《拇指一竖》 01、爱妲姑姑 贝瑞福夫妇对坐在早餐桌前,他们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全英格兰至少有好几百对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在吃早餐,这一天,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个这样的日子。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会下雨,不过谁也没把握。 贝瑞福先生曾经满头红发,现在仍然有蛛丝马迹可寻,不过已经像一般五六十岁的人一样,大部分都变成沙灰色了,贝瑞福太太一度拥有满头亮丽卷曲的黑发,现在却已经很不规则地掺了一些灰发,看起来实在不大好看。贝瑞福太太曾经考虑过染头发,最后还是宁可保持上帝给她的这副模祥,但是却换了一种口红颜色,是自己看起来有精神些。 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一起吃着早餐,旁观者一定会说他们生活愉快,但是却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要是这个旁观者是年轻人,一定会再加上一句:“嗯,不错他们是过得很愉快,可是实在太枯燥了,就跟所有老夫老妻一样。” 不过,贝瑞福夫妇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老了,也没想到在别人眼中自己过得非常沉闷,当然,那只是年轻人的想法,年轻人根本不了解什么是人生。 可怜又可爱的年轻人,他们只担心考试,性生活、买新衣服,或者改变一种发型,希望别人更注意自己。贝瑞福夫妇觉得自己才刚过中年,他们喜欢自己,也彼此相爱,一天天平静却又愉快地享受着人生。 可是当然啦,他们的生活中偶而也有些起伏——谁又没有呢?贝瑞福先生打开一封信,浏览了一遍,放在左手边那一小叠信件上,然后又拿起一封信,但却捏在手上没有拆,眼光也没有看着那封信,而是望着吐司架。他太太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怎么了?汤米。” “怎么了?”汤米含糊他说,“怎么了——?” “是啊,我是这么问你。”贝瑞福太太说。 “没事,”贝瑞福先生说:“怎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好像想到一件事,”两便士用责备的口吻说。 “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想嘛。” “不,明明有,发生意外了吗?” “喔,当然没有。怎么会呢?”他又说:“只是装铅管工人寄来的帐单。” “喔!”两便士用若有所悟似的声音说:“你没想到他收费那么高?” “当然,”汤米说,“向来如此。” “我不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没选这一行”两便士说:“要是你从前学做铅管工,我们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赚钱了。” “可惜我们眼光不够远,没有把握机会。” “你手上那张就是铅管工的帐单?” “喔,不,只是一份声明。” “少年犯——种族问题?” “不是,是家新开的养老院,”“喔,那倒还说得过去,”两便士说,“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担心的样子?”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 “那你在想什么?” “跟这个有关的事。”贝瑞福先生说。 “到底什么事?”贝瑞福太太说,“你知道你迟早都会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也许——好吧,我刚刚想到爱妲姑姑! “喔,原来如此,”两便土马上用体谅的声音说,“原来是爱妲姑姑,”他们的眼光彼此相遇。很遗憾,这年头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可以称为“爱妲姑姑问题”的麻烦事。每家的姑姑姓名虽然不同一爱蜜莉姑姑。苏珊姑姑,凯西姑姑…,可是她们的问题都有待解决,家人必须替她们安排生活,寻找适当的养老院,让她们快乐地安享余年。 从前,伊莉莎白姑姑,爱妲姑姑等等,都高高兴兴地从头到尾往在她们早就居住多年的家里,由忠心耿耿、只是略嫌顽固的老佣人照料,两方面对这种安排都很满意,有时候还有很多穷亲戚、半白痴的老处女堂姊等,也都渴望有个能供给一日三餐和一张舒适床铺的家,供需双方都彼此感到满足,相处甚欢,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现代的“爱妲姑姑”必须有更适当的安置,而不只是担心她万一风湿发作,独自自一个人在家时,或许会从楼上摔下来,或者老爱和邻居吵嘴,辱骂零售商等等。 不幸得很,这些“爱妲姑姑”远比和她们年龄成反比的小孩麻烦多了。不管把小孩送到养父母那儿、哄骗到亲戚家放假时让他们进适当的学校或娱乐营,通常都很少遭到反对: “爱妲姑姑”就不同了。两便土的亲姑婆——普琳若姑婆一就专门替人找些麻烦,无论如何都甭想让她满意。每次她刚进一所新的养老院,才写信告诉她侄女表示满意万分,家人却又马上接到院方通知,说她一声不响气呼呼地离开了。 “不行!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不到一年,普琳若姑婆已经进进出出过十一间这种机构。 最后,她友情上说她碰见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真是个忠实的孩子!他早年丧母,迫切地需要人照顾。我租了一间公寓房子,不久他就会搬来和我住,这样安排,对我们彼此都很适合。我们很有缘分,所以,亲爱的普如登,你再也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以后的事了。明天我会和我的律师见面,预先安排一下后事,以免我比他早一步离开人世一这当然是免不了的,但是我可以保证,此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接到信后,两便土马上赶往北方(事情发生在爱伯丁)。 可是当她抵达时,警方早已去过,还带走迷人的马文——因为他用伪造的身份骗取金钱。普琳若姑婆气愤不已,并且坚持对他提出控诉。可是参加庭讯回来之后(同时还有另外二十五件案子也在审判),却不得不改变了她的看法。 “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爱妲姑姑,你知道,两便士,”汤米说,“一晃又是好一段时间了,”! “大概吧!”两便土不起劲他说,“多久了?” 汤米想了想,答到:“恐怕快一年了。” “不只,”两便士说,“我想有一年多了。” “喔,老天,”汤米说:“时间过得真快,对不对?想不到已经隔这么久了,真叫人不敢相信。不过我想你一定记得没错。”他屈指数了数日子,“人真是健忘,对不对?有时候我实在觉得很抱歉。” “我觉得用不着,”两便土说,“我们不是也写信给她,寄东西给她吗?” “喔,对,我知道,你实在太好了,两便士。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些报章杂志上的报道实在很让人担心。” “你是指我们从图书馆借的书上说的那些可怜老人的故事?” “我想那都是真实的事。” “嗯,对,“两便士说:“一定真的有那种地方,没有人真的那么不快乐一一忍不住觉得自己不快乐。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汤米。” “没什么好办法,尽可能小心就是了。小心选择适当的养老院,负责替她找个好医生照顾她。” “你必须承认,莫瑞医生实在是个好医生。” “对,”汤米脸上担忧的表情不见了,“莫瑞的确是一流医生,对人亲切又有耐心。要是有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告诉我们。” “是啊,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两便士说:“她今年几岁了?” “八十二,”汤米说,“不——不对,我想应该八十三了。” 停了停,又说,“和自己同样年纪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自己孤孤单单的,那种感觉一定很可怕。” “那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两便士说,“他们可不同意。” “不一定吧。” “起码你的爱妲姑姑就不同意,你不记得啦了上次她提到有多少朋友已经比她先离开人世的时候,不是高兴得很吗?她后来还说:‘还有爱美-摩根听说她也顶多只能活六个月了。 她以前老是说我弱不禁风,现在我一定会比地长命,而且会多活好几年。’她当时就像打了胜仗一样。” “可是——”汤米说。 “我知道,”两便土说,“我知道,不过你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看她。” “你不同意吗?” “很不幸,”两便土说,“我同意,你说得对极了,”她又带着点英雄似的口气说:“我也去。” “不,”汤米说,“你去做什么?她又不是你姑姑。不用了,我去就好了。” “不,”贝瑞福太太说,“我也喜欢受罪,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知道你不喜欢去,我也一样,而且我相信爱妲姑姑也一样,可是我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由不得自己。” “不,我不希望你去,不管怎么说,你还记得她上次对你态度有多坏吧?” “喔,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两便士说:“也许只有我们去看她,她才会打起精神。我一点都不恨她。” “你一直对她很好,”汤米说,“不过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她。” “没有人会喜欢爱妲姑姑,”两便土说,“我相信从来没有谁喜欢过她。” “老年人总叫人忍不住感到同情。”汤米说。 “我可没有同感。”两便士说:“我不像你那么好脾气。” “对女人来说,你算是够无情的了,”汤米说。 “也许,反正女人也没多少时间花脑筋,所以多半都很实际,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一个好人病了、老了,我会觉得很难过,可是如果不是好人,那就不一样了,你也承认吧?要是有个人从二十岁起就很坏,到了四十岁、六十岁还是一样,到八十岁甚至更可恶的话,我觉得别人也用不着只因为他老了就特别同情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认识几个七八十岁还很可爱的人,譬如老包倩太太。玛莉。卡尔还有那个面包师傅的奶奶,以前替我们打扫的巴普力老太太,全部好可爱,好和蔼,要我替他们做任何事我部愿意。” “好了,好了,”汤米说,“别说得太远了。要是你真的想表现风度,跟我一起去——”“我真的想去,”两便士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发誓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爱妲姑姑就是我们的‘灾难’,所以我要跟你手牵手一起起。还要送她一束花,一盒软夹心巧克力,说不定再送一两本杂志,你不妨先写信给那位姓什么的小姐,告诉她我们要去。” “下礼拜挑一天好不好?要是你不反对,就星期二好了。” 汤米说。 “就星期二吧,”两便土说,“那个女人姓什么?我记不得了,就是那个总管还是护士长,好像是裴什么——” “裴卡德小姐““喔,对。” “说不定这次去不大一样。”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 “说不定火车半路上会抛锚。”两便士也提不起一点兴趣。 “你为什么偏偏希望火车抛锚?” “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很刺激,说不定我们可以救人家性命或者做些有价值又惊险的事。” “真会胡思乱想”贝瑞福先生说。 “我知道,”两便士表示同意,“可是人有时候就是忍不住会想些怪点子。” 02、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阳光山脊”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典故实在很难说。从外表上看,这栋建筑物并没有像山脊的地方,地面非常平坦,对住在里面的那些老年人当然也适合些。花园很大,不过并不出色。屋子本身是栋维多利亚式大厦,整修得相当好,四周有些遮荫的大树,屋旁攀附着一些美国藤,两棵浓密的智利松,更增添了一些异国风味。有几张椅子安置在适当的地点可以让人享受阳光,另外有个有棚的阳台,上面也摆了一两张椅子,老太太们可以坐在这儿,不受西风吹袭。 汤米接按门铃,一会儿,一个穿尼龙套装。面带烦恼的年轻人开门让他们进去。她带他们走进一间小起居室,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去告诉裴卡德小姐,她知道你们要来,马上就会过来。你们不介意等一下吧?你们知道,那个凯若威太太又把顶针吞下去了。” “真的?怎么会呢?”两便士惊讶地问。 “她觉得好玩,”女佣解释道:“老是喜欢乱吞东西。” 女佣离开之后,两便士坐下来,沉吟道:“我可不喜欢把顶针吞下去,一定好难过。你说对不对?” 他们只等了一会儿,裴卡德小姐就一边道歉推门走了进来,她是个高大。灰发、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有一种安静、能干的气质,汤米一直很欣赏她。 “对不起,要你们久等了。贝瑞福先生。”她说:“你好! 贝瑞福太太,真高兴你也一起来。” “听说有人吞了什么东西是不是?”汤米说。 “喔,马兰妮告诉你们了?是啊,是老凯若威太太,她一天到晚乱吞东西,真难,你们知道,我们总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守着她们。小孩都会乱吞东西,可是老太太也这样就太可笑了,对不对?不过她已经改不掉了,一年比一年严重,可是好像对她也没什么坏处,这一点最有意思了。” “也许她父亲是专门表演吞剑的?”两便士说。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贝瑞福太太,‘也许’真的是吧,”裴卡德小姐又说:“我告诉过范修小姐你会来,贝瑞福先生,不过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你知道,她有时候心不在焉的”“她最近好吗?” “恐怕身体差多了,”裴卡德小姐用舒适的声音说:“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昨天晚上我告诉她你要来看她,她说我一定弄错了,因为学校还没有放假,她好像以为你还在念书。可怜的老人家,常常弄错事情,尤其是关于时间方面,不过我今天早上又提到你要来的时候,她又说绝对不可能,因为你早就去世了。喔,好了,”她愉快地接着说:“我相信她看到你就会认得了。” “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是老样子?” “喔,可以算不错了。不过老实说,我想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她没什么不舒服,可是心脏和从前一样不好,甚至可以说更糟糕了。所以我希望先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太意外。” “我们带了些花给她。”两便士说。 “还有一盒巧克力,”汤米说。 “喔,你们真是太好了,她一定会很高兴。要不要现在就去?” 汤米和两便士起身跟着裴卡德小姐离开房间。她带头走上宽广的楼梯。经过楼上走廊旁边一个房间时,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身高五英-左右的小个子女人快步走出来,高声尖叫道:“我要喝可可,我要喝可可。詹恩护士到哪儿去了?我要喝我的可可。” 隔壁房间一个穿护士制服的女人探头出来,说:“乖,乖,亲爱的,你已经喝过可可了。刚喝过二十分钟而已”“没有,我没喝,你胡说,我没喝可可,我口好渴。” “要是你想喝,我就再给你一杯好了。” “我一杯都没喝,什么叫‘再’,给我一杯?” 他们继续向前走,裴卡德小姐轻轻敲敲走廊尽头一间房门,然后推门而入。 “他们来了,范修小姐,”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你侄儿来看你了,太好了,对不对?” 窗口边床上一位老太太突然坐直身子,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布皱纹的瘦脸庞,高挺的鼻粱,一股什么事都不同意的神情,汤米走上前一步“晦,爱妲姑姑,”他说:“你好!” 爱妲姑姑没有理他,只生气地对裴卡德小姐说: “你是什么意思?把男土带到淑女房里!我年轻的时候,最看不顺眼这种没礼貌的事了!骗我说是我侄儿!他到底是谁?是修铅管工人还是修理电器的?” “够了,够了,这样就不好了。”裴卡德小姐温和他说。 “我是你侄儿汤玛斯-贝瑞福。”汤米说,一边走上前把巧克力递过去,“我带了一盒巧克力给你。” “别想用这种办法骗我,”爱妲姑姑说:“你这种人我太清楚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那个女人是谁?”她用讨厌的眼光看看贝瑞福太太。 “我是普如登,”贝瑞福太太说:“你的侄媳妇。” “好可笑的名字,”爱妲姑姑说:“像佣人的名字一样,我叔公马修有个女佣叫‘安适’,还有一个女佣叫‘喜乐主’,是卫理公会教徒。还好我婶婆马上禁止她再叫那个名字,告诉她在他们家做女佣就必须用‘瑞贝卡’这个名字。” “我替你带了一些玫瑰花来,”两便士说。 “我不喜欢在病房里摆花,把氧气都用光了! “我替你放到花瓶里。”裴卡德小姐说。 “不许你那么做!到现在为止,你应该了解我说一不二。”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爱妲姑姑,”贝瑞福先生说:“应该说生气勃勃。” “我一眼就能看穿你这种人。你说是我侄儿是什么意思了?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汤玛斯?” “是的,叫我汤玛斯或者汤米都可以。”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爱妲姑姑说:“我只有一个叫威廉的侄儿,上次大战的时候死了。也好,要是他活下去,定会变坏。我累了。”爱妲姑姑靠回枕头上,转头对裴卡德小姐说,“把他们带走。你不应该让陌生人来看我。” “我想有人来看你也许会使你高兴一点,”裴卡德小姐平静地说。 爱妲姑姑喃喃发出一声不屑的低哼。 “好吧,”两便士愉快他说:“那我们走了。我还是把花留下,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走吧,汤米。”她转身走向门口。 “再见了,爱妲姑姑,真遗憾你不记得我了。” 爱妲姑姑仍旧一言不发,但是等两便士和裴卡德小姐走到门外时,她却忽然叫住刚走到门口的汤米。 “喂,‘你’回来了!”爱妲姑姑提高声音说:“我认识你,你是汤玛斯,从前一直都是红头发,回来,我有话跟你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就算她假装是你太太也没用,我什么都知道,真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到这里!过来,坐下,坐这个椅子告诉我你亲爱的母亲的一切。你给我走!”爱妲姑姑对站在门口迟疑的两便士用力挥手。 两便士马上走开了。 “她今天又心情不好,”裴卡德小姐一边陪两便士走下楼梯,一边说,“有时候她真的脾气好,叫人几乎不敢相信。” 汤米在爱妲姑姑所指的椅子上坐下,温和地说他无法再告诉她有关她母亲的事,因为她去世快四十年了。爱妲姑姑却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 “想想看!”他说,“真的有那么久了吗?唉!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她用搜寻的眼光看看他,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知道,你年纪越来越大了。不要老是带些坏女人到处走,还当成自己太太一样!” “我想,”汤米说,下次我们来看你的时候,应该叫两便士把她的结婚证书也带来。” “你要她做个诚实的女人,是不是?”爱妲姑姑说。 “我们结婚三十几年了,”汤米说:“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结婚了。” “问题就是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消息,”爱妲姑姑机灵地改变自己的立场,“要是你们让我赶上时代——”汤米没有多争论这一点,两便士有一次郑重警告过他: “要是任何超过六十五岁的人挑你毛病的话,千万别再辩下去,别想证明你的做法对,马上道歉,说全都是你的错,下次绝对不会再犯。” 汤米此刻觉得对爱妲姑姑来说,这样做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对不起,爱妲姑姑,”他说:“你知道,人年纪越大越健忘,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记忆力那么好。” 爱妲姑姑得意地笑笑,然后说:“这话也有道理,要是你刚来的时候我态度不大好,那真抱歉,不过我不喜欢别人打扰我。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让任何人来看我,任何人!要是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到我床上来抢劫我、谋杀我。” “喔,我想那倒不至于吧。”汤米说。 “那可难说。”爱妲姑姑说,“报上不是常常有这类消息吗? 别人也告诉过我很多故事。我倒不是什么话都相信,不过我一向很小心就是了。信不信由你,那天,他们带了一个生人来.一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他说他叫威廉医生,莫瑞医生休假了,所以由这个新伙伴代理。新伙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 都是他的话。” “他到底是不是呢?” “喔,老实说,”爱妲姑姑对站不稳立场有点不高兴,“是倒是、可是那时候谁知道呢?他就那么开着车来,拿着一个医生量血压的黑盒子和其他东西——看起来就像他们常常说的那种魔盒,是谁呀?乔安娜-苏斯克的盒子?” “不,”汤米说:“我想不大一样,是预言之类的。” “喔,我懂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地方什么都能进来,要是他说自己是医生,那些护士马上会格格笑个不停,说‘是,医生。’‘那当然,医生,’多多少少会注意听他的话,蠢女孩!”要是病人发誓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别人顶多会说她健忘,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脸,”爱妲姑姑坚定他说:“从来不会!你凯若琳姑姑最近怎么样?好久没她消息了。你有没有去看她?” 汤米用抱歉的口吻说,他的凯若琳姑姑已经去世十五年了。爱妲姑姑对她的死讯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示。毕竟,凯若琳不是她亲妹妹,只是堂姊妹而已。 “好像大家都一个个死了,”他有趣地说:“没有活力,他们最大的毛病就在这里,心脏不好、动脉血管阻塞。高血压风湿病——一大堆毛病,身体差劲透了,全部一样,所以医生才能赚钱。给他们开一瓶又一瓶、一盒一盒的药,黄色药片、粉红色药片、绿药片,甚至开黑药片我都不觉得奇怪,哼! 我外婆那个时代,不是用硫磺就是用糖蜜来医病,我敢打赌,那些东西一点也不比现在那些药差。”她满意地点点头,“真不能完全相信医生,你说对不对?听说这里有不少人给毒死,据说是为了让外科医生弄到心脏,我可不大相信,裴卡德小姐那种人不可能忍受得了。” 到了楼下之后,裴卡德小姐略带歉意地指大厅尽头的一个房间。 “真抱歉,贝瑞福太太,可是我相信你也了解老年人,常常爱胡思乱想,而且很顽固,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喜欢。” “照顾这么大的地方很不容易。”两便士说。 “喔,也不见得,”裴卡德小姐说,“你知道,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而且真的非常喜欢她们。你知道,要是需要你去照顾她们,你就会喜欢她们了。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各有各的生活习惯和让人担心的地方,可是只要你知道怎么处理,就非常简单了。” 两便士在心里想:裴卡德小姐就知道该怎么处理。 “其实她们跟小孩子一样,”裴卡德小姐用溺爱的口吻说: “不过小孩比她们讲理多了,所以有时候很难跟她们说得通。 这些人全部不能拿常理来衡量,只要你一再告诉她们她们愿意相信的多,她们就会很高兴,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好,很有耐心,脾气也好。虽然脑筋不怎么好,可是你知道脑筋好的人往往没耐心。喔,唐纳雯小姐,有什么事?”她转身对楼上跑下来戴夹鼻眼镜的年轻女人说。 “是拉奇特太太,裴卡德小姐。她说她快死了,叫我马上拽医生来。” “喔,”裴卡德小姐仍旧平静他说:“这一次又怎么了?” “她说昨天煮的香菇里面一定有细菌,害她中毒了。” “那倒是个新理由,”裴卡德小姐说:“我还是上去跟她谈谈好了,对不起,只好让你一个人坐坐了,贝瑞福太太。那个房间里有报纸和杂志。” “好,你尽管去忙好了。”两便士说。 她走进刚才斐卡德小姐指的房间,是个舒适的房间,落地窗正面对着楼下的花园。房里有摇椅,桌上有几盆花,一面墙上有一排书架,摆着各种现代小说、旅行杂志,还有住在这儿的人可能很高兴看到的一些旧畅销小说,桌上还有一些杂志。 此刻,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位把满头白发往后梳的老太太。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牛奶。她的脸色白中透红相当好看。看到两便士进来,她抬起头,友善地笑笑。 “早安,”她说:“来这儿住还是来看人?” “来看人,“两便士说:“我有个姑姑在这里,外子在陪她。我们想,一次两个人陪她也许太多了。”,“你想得真周到,”老太太说,然后慢慢喝了一口牛奶“我在想——喔,算了,没什么,你要不要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好不好?我按铃叫人送来。这地方对人非常体贴,”“真的不用,谢谢你。” “或者来杯牛奶?今天牛奶里没放毒药。” “真的不用,我们一会儿就走。” “好吧,要是你真的快走就算了——可是你知道真的不费事。这里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太麻烦——除非你要的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东西。” “我想我们来看的那位姑姑有时候就会要求一些很不同能的东西,”两便士说:“我说的是范修小姐。” “喔,范修小姐,”老小姐说:“喔,对了。” 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两便士却愉快地接口道: “我相信她一定很难应付,一向如此。” “喔,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我以前也有个姑姑,就跟她完全一样,年纪越大越难应付,不过我们都很喜欢范修小姐一她心情好的时候,也非常好玩。” “呃,我相信一定是。”两便士暗自思索了一两分钟,不知道爱妲姑姑“好玩”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一天到晚不开心,”老小姐说姓蓝凯斯特——顺便告诉你,是蓝凯斯特太太。” “我姓贝瑞福。”两便士说。 “你知道,有时候就是爱听听别人的坏话,听她形容这里某些客人,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虽然明知道不应该有那种感觉,可是偏偏忍不住。” “你住在这儿很久了?” “有一段日子了。对,我算算看,七年一不八年,对。 对,一定有八年多了,”她叹口气出说:“时间一久,和任何东西,还有任何人都失掉联络了。我只剩几个亲戚,都住在国外。 “那你一定很难过。” “也不见得,我不大喜欢他们,甚至不了解他们。有一次,我生了重病——真的很严重——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他们觉得我还是住在这种地方比较好。幸好我来了,这里的人都很亲切。体贴,花园也实在漂亮。我自己知道我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因为我常常很糊涂——糊涂透了。”她敲敲额头。 “就是这地方常常会把事情搞错,对发生过的事也记不大清楚。” “真遗憾,”两便土说:“不过人大概多少都免不了有点病痛。” “有些病实在很痛苦。这里有两个女房客得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疼得不得了。所以我觉得就算有时候弄不清楚什么事,记不清楚什么地方、什么人,也没关系。至少身体不疼就好多了。” “嗯、也许你说得对,”两便士说。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全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捧着装了一个咖啡壶和盛了两片饼干的托盘走进来,然后把东西放在两便士身边的茶几上。 “裴卡德小姐猜你也许喜欢喝杯咖啡,”她说。 “喔,谢谢你,”两便土说。 女孩出去之后,蓝凯斯特太太说: “你看,他们真够体贴,对不对?” “是啊,你说得对。” 两便士倒了些咖啡,喝了几口。两个女人默默坐了一会儿,两便士把饼干递给老小姐,对方却摇摇头。 “不用,谢谢你,亲爱的,我喜欢光喝牛奶。” 她放下手中的空杯,半闭着眼睛向后靠在榜背上。两便土猜想也许她每天早上这时候都小睡一会儿,也就沉默着。但是蓝凯斯特太太仿佛猛然惊醒过来,张开眼睛看着两便士说: “我发现你一直在看火炉。” “呃——是吗?”两便士有点意外地答道。 “对,我在想——”她俯身向前,低声说:“对不起,请问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我——不,我想不是吧。”两便土惊讶而迟疑地说。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也许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总该有个人来,然后,就像你一样盯着火炉。就在那里,你知道,就在火炉后面。 “喔,”两便士说,“喔,是吗?” “每次都是这时候,”蓝凯斯特太太低声说:“每天都是这时候。”她抬头看火炉上的钟,两便士也抬起头。“十一点点十分,”老太太说:“十一点十分。对,每天早上都是这时时候”她叹口气,又说:“别人都不懂——我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事——可是他们都不相信!” 这时候门又开了,汤米走进来,两便士觉得如释重负,马上站起来说: “我在这儿,都准备好了。”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再见,蓝凯斯特太太。” 走迸大厅后,她问汤米,“情形怎么样?” “‘你’离开以后,她像一栋着火的房子一样。”汤米说。 “我对她好像有很坏的影响,对不对?”两便士说;“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也让人觉得很高兴。” “什么?高兴?” “是啊,像我这种年纪,”两便士说:“外表干干净净,还算值得尊敬,长得又普普通通,居然有人会把我当成欺骗男人的坏女人,倒也蛮好玩的。” “傻话,”汤米怜爱地拍拍她手臂,说;“你跟谁谈得那么投机?她看起来像个很好的老太太,””“她的确很好,”两便士说:“可惜脑筋怪怪的。” “怪怪的?” “是啊,她好像以为火炉后面有个死小孩什么的,还问那个可怜的小孩是不是我的?” “的确有点不正常,”汤米说:“我想这里一定有不少人都怪怪的,因为她们除了年龄之外,没什么好操心的事了。不过她看起来还是很好。” “喔,是很好,”两便士说:“既好又亲切。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了为什么那么想?” 裴卡德小姐又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要走了贝端福太太,有人端咖啡等你吧?” “喔,有,谢谢你。”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斐卡德小姐说完,又对汤米说: “我知道范修小姐很高兴你来看她,不过可惜她对尊夫人鲁莽了点。” “我想那也会让她觉得很高兴。”两便士说“嗯,你说得对,她就是喜欢对人没礼貌,不幸的是她在这方面偏偏又很有本事-””…“所以她常常表演这一手。”汤米说。 “你很善解人意——你们两个都一样。”裴卡德小姐说。 “跟我说话的那位老太太一”两便士说:“是蓝凯斯特太太吧?” “喔,对,是蓝凯斯特太太。我们都很喜欢她! “她——她有点奇怪,对不对?” “喔,她喜欢幻想,”裴卡德小姐用宽容的口吻说:“这儿有几个人很爱幻想,都无伤大雅,不过——反正就是那样,她们喜欢想象自己或者别人发生一些事。我们尽量不当作一回事,也不鼓励他们,只是顺其自然,我想那只是一种幻想,她们喜欢活在那种幻想当中,有些很有意思,有些很可悲,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要紧。无论如何,幸好还没有人得被迫害狂想症,否则就糟了! “好了”跨上车子之后,汤米叹口气,说:“我们至少可以半年不来了。” 可是就连半年之后他们也用不着再来看她了,因为三周之后爱妲姑姑就在睡梦之中去世了。 03、葬礼 “葬礼都让人觉得很难过,对不对?”两便士说。 他们刚搭了长途火车到林肯郡参加爱妲姑姑的葬礼回来。爱妲姑姑的家人和先人大都葬在林肯郡。 “不然你希望怎么样?”汤米理智地说:“大家都乐疯了?” “有些地方就有可能,”两便士说:“像爱尔兰人就很激动,对不对?先恸哭一番,再喝很多酒,激动狂叫一顿。”她看看餐具架,又加了一句。“要不要喝点饮料?” 汤米走过去,拿了一瓶他认为适合此刻的“白色淑女”过来。 “喔,这样好多了。”两便士说。 她脱掉黑色帽子,一把丢到房间那一头,再脱下黑外套。 “我最讨厌穿丧服了,”她说。“老觉得闻起来有樟脑丸的味道。” “不用再穿了啊,只有参加葬礼的时候才要穿。”汤米说。 “嗯,我知道。过两分钟我就要上楼换紫红色洋装,让自己觉得有精神一点。再替我倒杯‘白色淑女’。” “说真的,两便士,我没想到葬礼会让人有这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感。” “我不是说过吗?葬礼都让人觉得很难过。”两便士这时已经换了件亮丽的红喜色洋装,肩口还别了支钻石别针,”尤其是像爱妲姑姑这种葬礼——年纪太大了,没什么人送花,也没有多少人哭。太老又太孤单了,不会有什么人想念她。” “总比要你参加我的葬礼好过得多吧?” “那你就完全错了,”两便士说;“我不希望想到你的葬礼,因为我宁可比你早死。不过万一我真的参加你的葬礼,一定难过死了,我会带很多手帕。” “有黑色花边的手帕?” “我还没想过,不过那也不错。再说葬礼仪式也蛮可爱的,让你觉得被人抬得高高的。心里真的难过就是难过,那种感觉很不好受,不过对人确实有一种影响,就像出汗一样。” “好了,两便士,你对我葬礼的看法真让我受不了,我实在很不喜欢,别再谈葬礼了。” “我同意,不提了”“可怜的老太太走了,”汤米说:“她走得很平静,一点痛苦也没有。所以我们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我最好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 他走到写字台边,整理一些文件。 “咦?我把拉贝利先生的信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拉贝利先生是谁?喔——你是说写信给你的那个律师?” “嗯,要我处理她的后事。家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可借她没遗产留给你。”两便士说。 “要是有,她早就留给那个猫此之家了,”汤米说;“不会有什么剩给我了。当然,我倒不需要钱,也不想要她的钱。” “她真的那么喜欢猫?” “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从来没听她提过。”汤米沉吟道: “我想老朋友去看她的时候,她一定常常说:‘亲爱的,我遗嘱里留了点东西给你。’消遣人家。其实除了那个猫儿之家以外,她什么东西也没留给任何人。” “我相信她一定觉得那样开人家玩笑很有意思。”两便上说。“我可以想象她那样跟‘老朋友’说话的表情,其实她根本就不喜欢人家,偏偏喜欢逗人家胡思乱想。我觉得她实在是个老坏蛋,对不对?汤米,不过是个好玩的老坏蛋就是了。 别人就喜欢她这个样子。人老了,又只能被冷落在养老院的时候,能用这种态度面对人生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要不要到‘阳光山脊’去一趟?” “还有一封裴卡德小姐写来的信呢?喔,对,在这里,和拉贝利先生的信放在一起。对,她说院里还有几样爱妲姑姑的东西,我猜现在大概都算我的了。你知道。她搬进养老院的时候,带了些家具去,当然还有一些她私人的东西、衣服之类的。总得有人去替她收拾一下,还有信件什么的。我是她遗嘱的法定执行人,当然只有负起这个责任。其实我想没有什么我们用得着的东西,对不对?只有一张小书桌我很喜欢,是老威廉叔叔的。” “那就留下来当纪念吧,”两便士说;“否则我们只要把东西统统送去拍卖就好了。” “其实你也用不着去。”汤来说。 “喔,我想我要去一趟。”两便士说。 “你喜欢去?为什么?不是很没意思吗?” “什么没意思?看她留下来的东西?才不呢。我很好奇,我觉得看旧信和旧首饰很好玩,我们应该亲自看一遍,不能就那么送去拍卖或者给陌生人看。不行,我们一定要自己去看看有什么想留下,什么要处理掉。” “你到底为什么想去?一定有别的原因对不对?” “喔,老天,”两便士说。“嫁给太了解自己的人真可怕!” “真的有别的原因?” “也算不了什么?” “好了,两便士,我知道你没那么喜欢看别人的东西。” “我觉得那是我的责任;”两便士坚定地说;“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再看看——那位老太太。”她又补充道。 “什么?就是那个以为壁炉后面有个死小孩的老太太?” “嗯,”两便士说;“我想再跟她谈谈,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是她真的记得某一件事,或者只是胡思乱想。我越想越觉得奇怪,究竟是她自己编的故事,还是壁炉背后真“的发生过有关一个死小孩的事?她为什么觉得那孩子可能是‘我’?我看起来像有个孩子死了吗?” “我不知道死了孩子的妈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汤米说; “反正你不会像就是了。不管怎么样,两便士,我们应该去一趟,到时候爱做什么随你。就这么决定,我来写信跟裴卡德小姐约好日子。” 04、一栋屋子的画像 两便士深深吸一口气。 “跟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她说。 此刻,她正和汤米站在“阳光山脊养老院”大门前的阶梯上。 “怎样会不一样呢?”汤米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好像应该不大一样——大概是时间的关系。地方不同,时间的脚步也不一样,你会觉得时间在有些地方走得特别快,好像什么事全都发生过了,一切都改变了。可是在这里——汤米——你记不记得奥斯丹?” “奥斯丹?我们度蜜月的地方?当然记得。” “记不记得有个牌子上写‘暂时停’?意思好像是说时间暂时静止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里的时间也好像完全停了——切都和以前完全一样,毫无变化。像鬼魅一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难道准备一直站在这儿谈时间,不按门铃?——别忘了,爱妲姑姑不在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说完,他按按门铃,“只有这一点不一样,我认识的那位老太太还会一边喝牛奶,一边谈壁炉的事。那个什么太太又会吞下顶针或者汤匙什么的,还有一位可爱的小老太大会在房门口大声要人送可可给她,裴卡德小姐会下楼来——”门开了,一个穿尼龙套头衫的年轻女人说;“贝瑞福先生和太太?裴卡德小姐正在等你们。” 那个年轻女人正要带他们走进上次那间起居室时,裴卡德小姐就从楼上迎面走下来。她的态度不及平日轻快,严肃之中带着些悲哀——但并不过分,否则也许会令人感到尴尬。 她很懂得适当地表现应有的态度。 圣经上认为人的寿命是七十年,在她这个地方,很少人会不到七十就死了。这是大家都料想得到的事。 “真高兴你们能来,我把东西放整齐了,你们也方便看。 你们能这么快来真好,老实说;已经有三四个人等着空房搬进住。希望两位能体谅,不要以为我是在催你们”“当然,当然,我们懂。”汤米说。 “东西都还在范修小姐以前的房间。”裴卡德小姐说。 她打开他们上次见到爱妲姑姑的那个房间,看起来有点凄凉,床上的毯子叠在略带灰尘的床罩下,枕头也放得很整齐。 衣橱门开着,原先放在橱子里的衣服,已经整齐地摺好放在床上。 “一般人通常怎么办?——我是指衣服之类的东西。”两便上说。 裴卡德小姐用能干、协助的口吻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三个机构的名称和地址,他们很高兴接到这类东西。范修小姐有一件很好的皮袍子跟一件料子很好的外套,我想你们大概用不着吧?不过说不定你们也知道一一些慈善团体,可以把东西送给他们。” 两便士摇摇头。 来另外收起来了。不过我知道你们今天要来,所以刚刚放到她化妆台右边抽屉,”“真是谢谢你,”汤米说;“让你这么费心,”两便士看着壁炉上的一幅画。那张小油画画的是一栋浅粉色的屋子,屋子连着一条蜿蜒的小河,上面架着一座拱桥。 河岸边停着一艘空船,远处有两株白杨树。看起来的确很赏心悦目,可是汤米还是不懂,两便士为什么看得那么起劲。 “真好玩。”两便上说。 汤米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多年来的经验使他知道,她觉得“好玩”的事,事实上未必适合用这个形容词。 “你是指什么?两便主,”“蛮好玩,我以前来的时候,从来没注意过这幅画,可是很奇怪,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栋房子,也许是跟这栋房子一样的房子。我记得很清楚……可是真好玩,偏偏想不出是在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看到的。” “大概是在不知不觉注意到的心情下注意到的吧。”汤米说,但却知道自己的用字有点笨拙而重复,“汤米,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幅画?” “没有,不过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周围的东西,”“喔,那幅画啊,”裴卡德小姐说:“你们上次来的时候不可能看到,因为我敢肯定以前没挂在那儿,其实本来是另外一位房客的,后来她送给令姑姑。范修小姐有一两次表示喜欢那幅画,所以那位老太太就送给她,坚持要她收下。” “喔,原来如此,”两便士说:“难怪我以前没看过。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栋房子很面熟。你呢?汤米。” “我不觉得。”汤米说。 “好了,我要走了,”裴卡德小姐轻快地说;“有什么事?” “她有几样首饰,”裴卡德小姐说;“为了安全起见,我本随时通知我。” 她微笑着点点头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的牙齿。”两便士说。 “有什么不对吗,”“太多了,也可能是太大了——吃起你来更方便—— 就像小红帽的假外婆一样,”“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奇怪,两便士。” “是有一点。我以前一直觉得裴卡德小姐很好——可是今天,我忽然觉得她有点邪恶,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好了,赶快动手做事——看看爱妲姑姑的‘动产’吧。那就是我告诉你的书桌——威廉叔叔的。你喜不喜欢?” “很可爱,我想是摄政时代的东西。老年人到这里住的时侯,能带点自己的东西也好。我不喜欢那张马尾椅,不过很喜欢那个小工作台,刚好可以换掉家里窗子旁边那个可怕的玩艺儿”“好,”汤米说,”这两样我先写下来。” “我还要壁炉上那幅画,太好看了。而且我相信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过那栋屋子,现在该看着首饰了。” 他们打开化妆台抽屉,里面有一套玛瑞首饰、一只手镯、一些耳环。和一个有好几种不同颜色宝石组成的戒指。 “我看过这种戒指,”两便士说。“通常都是姓名缩写,有时候写‘至爱’,钻石、翡翠、紫水晶的都有。我想这上面写的不会是‘至爱’,大概不会有人送这种戒指给爱妲姑姑。红酸石、翡翠一最麻烦的就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算起。我再试试看,红宝石、翡翠,又一颗粉红宝石,不对,我想是石榴石、紫水晶,又是一颗粉红色宝石,这一定是红宝石。中间还有一颗小钻石。喔,对了,是‘关怀’的意思。很好,真的。很典雅;很有感情。” 她把戒指滑进手指上。 “黛博拉也许会喜欢这个,”她说:“还有那个佛罗伦斯手镯,她最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了,现在很多人都跟她一样。好了,应该看着衣服了,通常都很可怕。喔,这件是皮袍子,我想一定很值钱,我不想要,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对爱妲姑姑特别好,或者她有没有别的好朋友。要是有,我们可以把皮袍送给那个人。是真的黑貂皮,等下我们问问裴卡德小姐看。其他东西就统统送给慈善机构好了。统统解决了对不对?可以去找裴卡德小姐了。再见,爱组姑姑。”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说:“很高兴上次来看你。虽然你不喜欢我,不过只要你觉得那么说,那么做,能让你很快乐,我也不怪你。你总得有点乐趣。我们也不会忘记你。只要一看到威廉叔叔的桌子就会想到你。” 他们找到裴卡德小姐,汤术向她解释说;他们会叫人把书桌、小工作台和两把椅子送到他们家,其他家具也会安排附近拍卖商来处理。此外,裴卡德小姐如果不嫌麻烦,他想由她决定把衣物之类送给哪个慈善机构。 “不知道院里有没有人愿意留下她的黑貂皮大衣”两便士说;“料子非常好,她在这里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则?或者有哪位护士对她特别照顾?” “你想得真周到,贝瑞福太太。范修小姐在这里恐怕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不过欧基芙护士替她做过很多事,对她也很好,人很能干。我想她一定很高兴留下来作纪念。” “还有壁炉上那幅画,”两便士说:“我也想要…可是不知道那幅画原来的主人一也就是送回给她的人一是不是有意收回。我想应该先问问她吧了”裴卡德小姐打断她的话,说:“喔,对不起,贝瑞福太太,恐怕没办法。是一位蓝凯斯特太太送给范修小姐的;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两便上惊讶地说;“蓝凯斯特太太?就是上次我来的时候看到那位把白头发全部往后梳,在起居室喝牛奶的老太太?你说她走了?” “嗯,走得很突然。一个礼拜以前,她的亲戚姜森太太把她带走了,姜森太太在非洲住了四五年,最近突然回来了,她和她丈夫在英格兰买了一栋房子,所以可以把蓝凯斯特太太接回自己家照顾。我想,”裴卡德小姐说:“蓝凯斯特太太并不是真的想离开我们。她在这里过得很习惯,跟大家都处得很好;也很快乐。她走的时候很不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自己说的话算不了什么;这里的费用是姜森夫妇替她付的。我也表示既然她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过得又习惯,也许还是让她留下比较好——” “蓝凯斯特太太在这里多久了?”两便立问。 “喔,我想差不多六年吧,嗯;应该差不多。当然,就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这就像她的家一样。” “是的,”两便士说;“我了解。“她皱皱眉,紧张地看了汤米一眼;然后坚定地抬起头。又说: “真遗憾她已经走了。我上次跟她谈话的时候,一直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看起来好面熟,后来才想到是在一个老朋友布兰京太太太太家见过。我本来打算下次来看爱妲姑姑的时候,亲自问问她我有没有记错。可是她既然回到自己家人身边;那就没办法了。” “我了解,贝瑞福太太。这里的住客要是能联络上老朋友或者曾经认识他们亲戚的人,感觉就很不一样。我不记得她提过一位布兰京太太,不过这当然是免不了的。” “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点关于她的事?譬如她的亲戚?她是怎么来的?” “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说过,差不多六年前,姜森太太写信来询问这里的情形,后来又亲自来看过。她说听朋友提过这里;问我有什么条件之类的——后来就走了。过了一两个礼拜,我们收到伦敦一家律师事务所进一步查询的信,后来他们又写信表示希望我们接纳蓝凯斯特太太,并且说要是我们有空房,姜森太太一个礼拜左右就会带她来。我们刚好有空房,姜森太太就把蓝凯斯特太太带来,蓝凯斯特太太好像很喜欢这里;也喜欢我们替她准备的房间。姜森太太说蓝凯斯特太太想带一点自己的东西来,我答应了,因为多数人都喜欢这样,也觉得这样比较快乐。于是一切都圆满地安排好了。姜森太太说蓝凯斯特太太是她夫家的远亲,他们要到非洲去——我想是奈及利亚,她丈夫应聘到那边工作——可能好几年才回来;没地方给蓝凯斯特太太住,所以想找个让她真的能快快乐乐住着的地方。别人都说我们这里不错;他们也相信,所以就决定让蓝凯斯特太太在这里安顿下来。” “喔,我懂了。” “这里每个人都很喜欢蓝凯斯特太太。不过她有点——你知道我的意思——爱胡思乱想,常常会弄错事情,有时候也会忘记名字或者地址。” “她的信多不多?”两便士说;“我是说国外的来信。” “喔,我想姜森太太——一也许是姜森先生——从非洲写过一两封信来;可一年以后就没消息了,你知道,人都很善忘,尤其是到一个新的国家,过完全不同的生活的时候。不过我想他们一直也没保持过太密切的联络,也许因为他们是远亲,他们只觉得有义务照顾她的生活。所有经济方面的问题都由律师艾可思先生处理。他的公司很好,也很有名气。我们以前也跟他的公司交涉过一两件事;所以我们彼此都了解对方。蓝凯斯特太太的亲戚朋友大概都去世了,所以几乎没有人跟她联络,也没有人来看她。后来过了差不多一年,有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来看她,我想他本身并不认识她,不过他是姜森先生的朋友,也在海外工作过,大概是姜森先生托他来看看蓝凯斯特太太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后来,”两便士说;“大家就都忘了她了?” “恐怕是吧,”裴卡德小姐说。“很可悲,对不对?不过这种事也是经常发生。还好大多数房客都在这儿交了些朋友,多半是兴趣相投,或者一起经历过某些事的人,所以也都快快乐乐地安顿下来。我想大部分人都已经忘了很多往事了。” “我想;有些人有一点——”汤米迟疑着选择字眼,”有一点——”他把平缓缓摸着前额;可是又放回身边;说;“喔没什么——” “我很了解你的意思,”裴卡德小姐说;“你知道,我们不接受精神病患者,可是并不排斥可以称为有精神病倾向的人——我是说比较衰弱,没办法照顾自己,或者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有时候他们会把自己想象成历史上的大人物,不过那对别人没什么妨碍,譬如说,这里有两个人以为自己是玛丽-安东尼,还有一位可爱的老太太坚持说她是居里夫人,镭就是她发明的。她每次看报纸都兴趣十足,尤其是关于原子弹或者科学新发现的消息;然后又会说这一切都是她和她丈夫带头引导的。人老了之后,要是能有一点无伤大雅的想象,会使自己过得快乐点。不过这种想象并不是始终不变,她不会每天是玛丽-安东尼或者居里夫人,。通常两个礼拜发生一次,后来大概是玩腻了或者忘记了,记不得自己是谁,所以他们有时候会一直说他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能想起来之类的。” “我懂了。”两便士说。迟疑了一会儿,她又说。“蓝凯斯特太太——她所说的壁炉是特别指起居室那个,还显任何一个壁炉?” 裴卡德小姐瞪大了眼睛,说:“壁炉?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懂——也许壁炉曾经带给她一件不快乐的回忆,也许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吓着她了。” “可能是”两便士说;“我还是不放心她送给爱妲姑姑那幅画。” “你实在用不着担心,贝瑞福太太。我想她一定早就忘了,而且她也并不特别重视那幅画。范修小姐喜欢那幅画,她很高兴有人欣赏,所以就送给她。既然你也喜欢,我相信她一定也乐于送给你。我也觉得那是幅好画;不过我对绘画并不十分了解。” “要是你肯告诉我姜森太太的地址;我想先写信问问蓝凯斯特太太。” “我只知道他们要去的那家伦敦旅馆的地址——我想是叫克利夫兰旅馆,在乔治街西一号。她要带蓝凯斯特太太在那儿住四五天,然后大概要到苏格兰去投靠亲戚。克利夫兰旅馆只是暂时的住址。” “好,谢谢你-一对了,爱妲姑姑那件皮大衣——” “我去带欧基芙小姐来。” 她走了出去。 “你那个布兰京太太呀!”汤米说。 两便士面有喜色地说; “这是我的最佳即兴创作,真高兴能派上用场。我急着想编个姓氏,脑子里就忽然跑出布兰京太太。真好玩,对不对?” “已经很久了——现在没有打仗时候的间谍,也没有反间谍了。” “真可惜,住在那栋宾馆真好玩,替自己创造出一种新性格——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布兰京太太了。” “还好你安然无事,”汤来说;“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一样,你做得太过分了一点。” “没有哇,我不是表现得很像吗?——一个好女人;稍微有点傻。就是太宠爱她那三个儿子了。” “我就是说这个,”汤米说:“一个儿子已经够多了,三个儿子会把你累垮。” “可是我觉得他们好像都变成真人了,”两便士说;“道格拉斯、安德.、还有——老天,”我连第三个的名字都忘了。我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个性如何、在什么地方驻扎,还跟别人大谈特谈他们写给我的信。” “好了,那都是往事了,”汤米说;“这地方可没什么秘密好发掘的——所以别再想你的布兰京太太了,等我死了;举行过葬礼,你搬到养老院的时候,我想作至少有一半时间会以为自己是布兰京太太。” “要是只有一个角色可以扮演,未免太单调了。”两便士说。 “你猜老年人为什么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玛丽-安东尼或者居里夫人之类的?”汤米说。 “我想是因为过腻了平平凡凡的日子。要是两腿不能走路,或者手指僵硬,没办法编织的话,一定也会觉得整天腻死了,想找件有趣的事调剂调剂,于是就想尝尝着当大人物的滋味。我很能体会这种心情。” “我相信;”汤米说:“上帝保佑你将来要住的养老院。我想你大部分时间都会当埃及艳后克莉奥佩脱拉。” “我不会当大人物,”两便士说;“我会当个皇宫御膳房的小女佣,然后到处卖弄我偷听来的很多秘密。” 这时候门开了,裴卡德小姐带来一位高个子,脸上长雀斑、穿护士制服、一头红发的年轻女子。” “这位是欧基芙小姐——这是贝瑞福夫妇,他们有事跟你谈,对不起,我先走一步,有病人找我。” 两便士拿出爱妲姑姑的皮大衣,递给欧基芙护土,她顿时显得受宠若惊。 “喔!太可爱了”,可是送给我实在太贵重了。你自己也可以穿——” “不,我真的不想要,我穿太大了。我个子矮,像你这样高个子的女孩穿刚好。爱妲姑姑的个子也高。” “嗯!她的个子真高——她年轻时候一定很好看。” “大概是吧,”汤米用怀疑的口吻说:“不过她住在这理的时候一定很难对付吧。” “嗯,的确。她精力充沛,没办法让她安静下来。她也很聪明,知道很多事情,她敏锐得像根针一样。” “她脾气不大好。” “喔,对。不过老是发牢骚的人才最惹人讨厌。范修小姐从来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她会告诉人家很多从前的故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骑马爬上一间乡下屋子的楼梯——是真的吗?”。 “喔——很难说,”“谁也不知道在这里听到的事能相信多少,那些可爱的老太太会告诉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一说她们认出犯人,我们必须马上通知警方,否则大家都很危险。”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有人说被下了毒。”两便士说。 “喔!那是拉吉特太太,她每天都会出事,不过她不要警方来;要医生来——她对医生迷信得不得了。” “还有一个人——一个小个子女人——在房间大声叫要可可——” “那一定是慕迪太太。真可怜,。她走了。” “你是说——她离开这里了?” “不,她得血栓症死了——死得很突然。她对令姑姑很忠心——范修小姐倒不是有时间管她——因为她老是喋喋不休——”“听说蓝凯斯特太太也走了?” “对,是她家人来带走的,她自己并不想离开。真可怜。” “她跟我说过一个关于起居室壁炉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她的故事多的是,那个故事——是说她碰到的事——她知道一些秘密——” “是关于一个小孩的故事——可能是被绑架或者谋杀——” “他们想的事情真是稀奇古怪,多半是受了电视节目的影响——”“替这些老年人工作,你会不会觉得很费力?一定很枯燥吧!” “喔,不——我喜欢老人家;所以才选择在这里照顾老人的工作——”“你在这里很久了?” “一年半一”停了停,又说:“不过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喔,为什么?” 欧基芙护士脸上初次露出不自然的表情。 “啊,你知道.贝瑞福太太,人总需要换换环境——” “可是还是同样性质的工作,”“嗯,是的——”她拿起皮大衣,“再谢谢你一次,我很高兴能有一件纪念品,让我常常想起范修小姐。她是个很特别的老太太,现在很难得看到了。” 05、一位老太太失踪了 过了些日子,爱妲姑姑的东西都送来了。书桌放好了,小工作台也安置妥当了,至于那幅画则挂在两便士卧室的壁炉上,每天早上她喝早茶的时候,可以一眼就看见。 两便士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所以她仍旧写了封信说明那幅画怎么会到她手里,又说蓝凯斯特太太要是想收回去,只要通知她一声就好了,她在信封上写上:伦敦西一区乔治街克利夫兰旅馆姜森太太烦转蓝凯斯特太太收。 她一直没接到回信,一周之后,信封上却写着“此地址查无此人”给退了回来。 “真累人。”两便士说。 “也许他们只住一两天就走了,”汤米说。 “总该会留下转信地址吧一”“你信封上有没有写‘请转寄’?” “有啊。我要打电话会问问,他们一定会在旅馆登记簿上留地址-一”“如果是我就算了,”汤米说;“何必这么小题大做?我想那位老太太一定早就忘掉那幅画了。” “试试看嘛。” 两便士坐在电话机旁,一会儿就接通了克利夫兰旅馆。 几分钟后。她到书房找汤米。 “好奇怪,汤米——他们根本没去过。没什么姜森太太、蓝凯斯特太太——他们没订房间,也没在那里停留。” “我想是裴卡德小姐记错了旅馆名字。可能是匆匆忙忙写下来,后来又掉了或者记错了。这种事多的是;你不是也知道吗?” “我想‘阳光山脊’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情形,裴卡德小姐一向都那么能干。” “也许他们事先没订房间,旅馆客满;只好换了地方住。 你知道伦敦的情形。你‘非得’再这么小题大做下去吗?” 两便士走了出去。 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我知道应该怎么办,先打电话给裴卡德小姐,问问律师的地址——” “什么律师,”“你忘了?她不是说姜森夫妇在国外的时候,一切都由一家律师事务所安排吗?” 汤米正忙着为最近即将参加的某次会议预备讲稿,喃喃念了一句——“万一发生这种意外情形,最适当的办法——然后说。“‘意外情形’怎么拼?两便士。”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嘛?” “嗯,很好,办法很好——太棒了——太了不起了——就照你的意思——” 两便士走出去——又探头进来说; “consistency。” “不可能,你弄错了。” “你在写什么?” “下礼拜我要参加那个会议的讲稿,拜托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抱歉”。 两便士走出去,汤米继续忙他的事,正当他对自己写稿速度加快感到高兴时——门又开了。 “来了,在这里,”两便上说:“西二区;林肯巷三十二号,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联合律师事务所。鬼话:赫本o五一三八六号。公司的负责人是艾可思先生。”她把那张纸放在汤米手边;又说;“接下来是你的事了。” “我不干!”汤米坚定地说。 “你一定要,她是你的姑姑。” “爱妲姑姑和这有什么关系?蓝凯斯特太太又不是我姑姑。 “可是这是‘律师’啊”,两便士坚持说;“跟律师商谈是男人的事,他们总觉得女人很笨,不放在眼里——” “很理智的看法。”汤米说。 “喔!汤米——帮帮忙嘛。你帮我打个电话,我去查字典看看‘意外情形’怎么拼。” 汤米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去了。 回来的时候,用坚决的口吻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两便士。” “找到艾可思先生没有?” “我跟一位威尔斯先生谈过,他显然是‘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合联合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不过他什么都知道,口才也很好。他们所有来在信件都由南郡银行海默史密斯分行转交。可是两便士,所有线索就在这里断了。不错,银行是会替人转信;可是不会把地址告诉任何人。他们有他们的原则;立场非常坚定。他们就跟有些首相一样守口如瓶。” “好吧,我就写一封信,请银行转交给她吧。” “随你便——一不过拜托你看在老天分上;让我清静一下——否则我的讲稿永远都写不完了。” “谢谢你,亲爱的,”两便士说:“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吻吻他的额头。 “真是最好的奉承。”汤米说。 直到第二周的周四晚上,汤米才忽然问道;“对了,你请银行转给姜森太太的信有没有回音啊?” “你真是太体贴了,”两便上略带讽刺地说。“没有。没消息。”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也不会有。” “为什么?” “反正你又没兴趣。”两便士冷冷地说。 “听我说,两便士。你知道我很忙,都是为了这个会议,还好一年只有一次。” “下礼拜一开始,对不对?一共五天——” “四天,”“你要到一个神秘兮兮,绝对保密的地方去,开会啦、看报告啦、选派年轻人到欧洲担任神秘任务什么的。我早就忘了i.u-a.s,代表什么了,这年头,什么都用缩写——” “国际联合安全同盟。” “真像绕口令一样!可笑极了。我相信那地方一定到处都装了窃听器,而且每个人对别人录机密的谈话都一清二楚。” “很有可能。”汤米微微一笑地说。 “你一定觉得很好玩吧?” “嗯,从某一方面来说,我的确觉得很有意思,可以看到很多老朋友。” “我想你那些老朋友现在都成了老糊涂了,那些人当中真的有哪一个对你有用吗?” “老天,真是个奇妙的问题!难道光回答‘有’或者‘没有’就算是完整的答案吗?” “那你认为到底有没有用呢?” “我说有,有一些确实很有用。” “老乔会不会去?” “会。” “他现在怎么样了?” “耳朵完全聋了,眼睛也半瞎了,两条腿都因为风湿一拐一拐的。要是你发现他有多少事听不进去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 “喔——”两便上沉吟道。“真希望我也能参加”。 汤米显得很抱歉的样子。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说不定会找到一点事情做。” “也许”两便士若有所思地说。 她丈夫若有所悟地打量了一下她。 “两便士——你在打什么主意?。” “还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阳光山脊’,一个老太太一边喝牛奶,一边悄悄诉说关于一个死小孩的事,我觉得很好奇,当时我准备下次看爱姐姑姑的时候,再从她那儿打听进一步的消息,可惜爱妲姑姑死了,没有机会。等我们再到‘阳光山脊’的时候——监凯斯特太太却失踪了!” “你是说她被家人带走了?那不算失踪啊——-一很自然嘛!” “-定是失踪——没有留下任何地址,写信也没人回一一明明是蓄意失踪;事先计划好的-一我越来越有把握了。” “可是。” 两便士打断了他的“可是”“听我说,汤米——万一什么时候真的发生过罪案——从外表看来一切都掩饰得很好,本常安全——可是假如那一家有人看到或者知道什么——那个人老了.有很多嘴,爱跟人乱聊——于是另外有人忽然发现这个老人可能对它已构成威胁一你说另外这个人会怎么办?”“在汤里下毒?”汤米神情愉快地情测道。“先敲昏——再从楼梯上推下去——?” “那太极端了,一定会引起别人注意,必须找个简单一点办法,譬如把她送到一家有名的养老院,自称是姜森太太或者罗宾森太太,亲自去拜访那家养老院——或者找个不受人怀疑的第三者安排一切,至于经济方面;也透过一家公司或者可靠的律师处理。甚至可能向人暗示过,这个年老的亲戚喜欢胡思乱想,有时候还有严重的错觉——就跟很多其他老年人一一样,所以谁也不觉得奇怪——万一她提到牛奶里下毒,壁炉后面有个死小孩,或者恶意绑架什么的,谁都不会认真,都以为这位老太太又在幻想,根本不当一回事。” “只有汤玛斯-贝瑞福太太例外。”汤米说。 “不错,”两便士说:“我的确很注意这件事-一”“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两便士缓缓说:“就像神话一样。‘我只要竖起拇指,就可以作法——’我忽然觉得好害怕。我以前一直觉得‘阳光山脊’是个正常、快乐的地方,可是现在却怀疑起来…我只能这么解释。我想再进一步打听消息的时候,蓝凯斯特太太忽然不见了,有人让她神秘失踪了。” 可是为了什么理由呢?” “我只能猜是因为她越来越糟糕——我是说在那些人看来——也许她想起更多事,跟人谈得更多,也可能她认出一个人——或者有人认出她——也许别人提起一件事,”使她想起某件往事。反正无论如何,她已经对某个人造成威胁了。” “听我说,两便士,你所说的这些都只是‘某个人’、‘某件事’,丝毫没有证据,完全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不要惹些跟你毫无关系的麻烦——”。 “照你的说法,根本没什么事好让我惹上身。”两便士说,“所以你根本用不着担心。” “你别去管‘阳光山脊’的事。” “我不会再去‘阳光山脊’,我相信他们已经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诉我了。我想只要那个老太太住在‘阳光山脊’,一直都会很安全。我要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管她在哪里,我都要及时找到她——免得她出事。” “你到底以为她会出什么事?” “我不愿意多想,可是我要去调查——我要做私家侦探普如登,贝瑞福。还记不记得我们做侦探那时候?”。 “做侦探的是‘我’,”汤米说;“‘你’是罗宾森小姐,是我的秘书”。 “未必,不管怎么样,你去那栋神秘大厦参加国际会议的时候,我就要去做侦探,我这次的任务是‘拯救蓝凯斯特太太行动’。” “说不定你会发现她安然无事。” “但愿如此,那我就太高兴了。” “你打算怎么着手?” “我说过,我要先想一想,说不定会登了广告——不行,那不好。” “好吧,小心一点。”汤米说。 两便士没有回答。 周一早上,在贝瑞福家担任男仆多年的爱伯特(从他还是个担任电梯操作员的红头发男孩起,就被贝瑞福夫妇打击罪犯的行动吸引了)端着盛放早茶的盘子走进他们房里,放在两床当中的小几上,拉起窗帘,告诉他们今天是个好天气,接着就关门出去了。 两便士伸个懒腰,坐起来,揉揉眼睛,倒杯茶,放进一片柠檬,然后说天气看来不错,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有十分把握。 汤米转身嗯了一声。 “起床了,”两便士说;“别忘了你今天要出门。” “喔,老天,”汤米说:“对啊!” 于是他也坐起来,自己倒杯茶,又用赞赏的眼光看看壁炉上的画。 “说真的,两便士,这幅画真好看。” “因为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显得整个画面都亮起来。” “好安详。”。汤米说。 “要是我能想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栋房子就好了。” “没关系,反正你迟早都会想起来的。” “那有什么用,我要‘现在’就想起来。” “为什么?” “你不懂吗?我只有这条线索,这幅画是蓝凯斯特太太的“可是这两件事并没有关系啊,”汤米说:“不错,这幅画本来是蓝凯斯特太太的,可是也许只是她或者她家人在画展的时候买回来的。也许只是别人送她的礼物,她觉得还不错所以带到‘阳光山脊’去,不一定和她个人有什么关系。要是有,她就不会送给爱妲姑姑了。” “可是我只有这条线索,”两便士说。 “那只是一栋平静漂亮的屋子。”汤米说。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栋屋子是空的。” “你是指什么?” 两便士说:“我想里面没人住,屋子里不会有人走出来。没有人会走过那座桥,也没有人会解开那艘船,划到别的地方去。” “老天爷,”汤米瞪着她说;“两便士,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有这种感觉,”两便上说;“我当时想;‘要是能住在那栋屋子多好。’可是我又想;‘没有人住在里面;我敢肯定。’所以你可以看出来,我以前一定看过那栋房子,漫着,慢着……我快想出来了。” 汤米张大眼睛看着她。 “我是从一个‘窗户’看到的,”两便上喘着气说:“是汽车的窗户?不,不对,那样角度就不对了,沿着小河……拱桥,还有那株屋子的粉红色围墙,两棵白杨树一不只两棵,好多白杨树喔,老天。老天。要是我能——” “算了吧,两便士。”汤米说。 “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哇,天哪,”汤米说:“我得赶紧了,你好好想你的画中屋吧。” 他从床上跳起来,快步走进浴室,两便士向后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努力继续捕捉刚才的回忆。 汤米正在餐厅倒第二杯咖啡,两便士忽然兴奋地红着脸,带着胜利的表情出现在他面前。 “我想到了-一我是搭火车的时候从窗口看到那栋房子的。” “在哪里,什么时候。” “不知道,还要再想想。我记得当时对自己说;‘改天我一定要再乘专程看那栋房子。’-我想看看下一站的站名,可是你知道现在那些火车,过站老远了才停下来。再下面那一站又被拆掉了,长满杂草;一个站牌都没有。” “我的手提箱呢?爱伯特!” 接下来是一阵急切的搜寻。 等汤米找到手提箱回来道别时,两便士却苦有所思地盯着煎蛋发呆。 “我走了,”汤米说:“拜托你,两便士,千万别随便惹上跟你毫无关系的麻烦。” “我想,”两便士说;“我真正应该做的事;是搭火车去旅行一下”汤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他用鼓励的口吻说:“那你就去吧,‘买一张全乘通用票,可以游遍全英国’,价格又便宜。这样最好,两便士,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尽管去,那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样可以过得快快乐乐了。” “替我问候老乔。” “我会的,”想了想,他又用担忧的表情看看自己太太: “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不要——不要做任何傻事,好不好?” “当然不会。”两便士说。 06、两便士开始追查 “喔,天哪,”两便士叹口气说。“喔,天哪!” 她用沮丧的眼神看看四周,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悲哀过。她当然早就知道自己会想念汤米,却没想到会这么思念他。 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几乎没有分离过。婚前,他们就自称是一对“年轻的冒险家”,携手经历过许多艰难险阻。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就在一切都似乎变得平淡,他们也到了中年的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们奇妙地卷入英国情报局的外围工作。一个自称“卡特先生”,很难适当地形容,但却似乎相当有权威的男人聘用了他们夫妇。他们又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经验,而且一直甘苦与共。其实这并不是卡特先生事先计划好的,原本只有汤米一个人受聘。但是两便士用尽了机智设法和汤米在一起,所以当汤米以“梅窦斯先生”的身分出现在海边一座宾馆时,第一眼就看到一位正在勤于编织的中年女士,抬起无邪的双眼看着他,他不得不称呼她为“布兰京太太”。此后,他们又一起搭档工作。 “可是,”两便士心里想;“这一次就没办法了。”不管她有多机智,就算她能混进那神秘大厦,也没法参加那个“国际联合安全同盟”。她怨恨地想:也不过是个老头子俱乐部罢了。 汤米不在,家里仿佛完全空荡荡地,世界也变得落寞孤单起来了。两便士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最后她对自己说:“好,我要做私家侦探普如登-贝瑞福。” 匆忙吃完简单的午餐之后;餐桌上立刻摆满了火车时刻表、游览指南地图,还有两便士设法找出来的几本旧日记。 过去三年当中(她肯定不会比三年更早),她曾经在某一次搭火车出远门的时候,从火车窗口看到一栋房子。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贝瑞福夫妇和现在大多数人一样,多半开车旅行,很少搭乘火车。即使有,时间也隔得很远。 对了,是那次他们到苏格兰看望出嫁的女儿黛博拉——可是,那次是晚上搭火车啊。 是到潘任斯避暑——可是这条路线两便士早就记熟了。 不对,应该是一次更偶然的旅行。 两便士仔细耐心地-一列出可能有关的旅程,包括一两次看赛马。一次到诺桑伯兰的旅行、威尔斯的两个可能地点。一次洗礼式、二次婚礼、一次拍卖会…… 两便士叹口气,看来汤米所说的办法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了——买一张环游票,所有有可能的地方-一去亲自看看。 她不时在一本小笔记本里写下零零星星的回忆,也许会有所帮助。 一顶帽子,对了,她当时还戴了一顶帽子——那么,一定是某次婚礼或者洗礼式了。 还有——对了,她忽然又闪过一丝回忆——踢掉鞋子——因为她脚痛。对——一定对——本来她一直在看那栋房子,后来因为脚痛就把鞋子踢掉了。 那么,她一定是正要去参加一次社交活动或者在回程上。对,一定是在回程上——一因为她已经穿她最好的鞋子站着应酬了很久。她戴的是什么帽子?如果能想出来,一定有帮助-一是有花的帽子?夏季婚礼?还是天鹅绒冬季帽? 两便士正忙着记下火车时刻表上各条路线时,爱伯特敲门进来问她何时吃晚餐、以及要向肉店和杂货店订些什么。 “我想我这几天都不会在家,”两便士说;“所以不用订东西了。我要搭火车上旅行。” “要不要我准备一点三明治?” “也好,做点火腿三明治什么的。” “要不要蛋和起司?对了,还有一罐内酱-一已经放好久,应该吃掉了。”他的提议有点不客气;但是两便士说: “好吧,就这样。” “有信的话,要不要转给你?”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两便士说。 “是,”爱伯特应道。 爱伯特最让人感到舒服的一点,就是告诉他什么他都接受,用不着多费唇舌解释。 他走开之后,两便士又开始她的计划——她现在的目标,是找一次需要戴帽子和穿好鞋的社交应酬。不幸的是,她所开出来的两条路线完全不同——一个是在南方参加的婚礼,另外一个是在东安姬拉。 要是她能再多回想起一些当时的情景就好了……她坐在火车右侧。在那条小河之前,她先看到什么?——树林?田野?还是远方的一个小村落? 她用力打住思潮,皱眉抬起头。爱怕特又回来了,其实她此刻真懒得听爱伯特的任何话—— “怎么?又有什么事?爱伯特。” “要是你明天整天都不在——” “可能后天也不在——” “那可不可以放我一天假?” “喔;当然可以。” “因为伊丽莎白出疹子;安莉猜是麻疹——” “喔,天哪,”蜜莉是爱伯特的太太,伊丽莎白是他最小的孩子,“所以蜜莉要你回家?当然可以。” 爱伯特住在两条街外一栋干净的小房子。 “那倒不是,她很忙的时候,总希望找别在家,免得越帮越忙。不过我可以把其他孩子带走,免得碍事。” “当然,我想你们一定把她隔开了吧。” “喔,最好让他们统统出疹子,查理出过了,珍也是。无论如何,我可以休假吗?” 两便士向他保证设问题。 她潜意识中似乎有什么思想在蠢蠢欲动。一个快乐的期望——承认什么-一麻疹,对,麻疹,是跟麻疹有关的事。 可是河边那栋屋子怎么会跟麻疹有关呢? 对了!安西亚。安西亚是两便士的教女——安西亚的女儿珍还在学校念书——刚上第一学期——学校要颁奖给她。 安西亚就打电话给两便士——她两个较小的孩子正在出麻疹,家里没人照顾,要是没人去学校,珍一定很失望,两便士能不能——? 两便士当然说可以,其实没什么事要她做;她只要到学校去,带珍吃顿午餐,然后再回到运动会中,观赏一下活动,这时,一切都非常清晰地回到她脑中,就连她当天穿的衣服也历历如绘地映在眼前。一件印着玉米花图案的夏季她是在回程中看到那栋房子的。 去的时候,她一直沉浸在刚买的一本杂志中,可是回来的时候已经没书可看了,所以她一直看着窗外;直到她觉得一天活动下来已经使她疲倦不堪,脚也异常疼痛,就踢掉鞋子睡了一觉。 她醒来时,火车正沿着一条河行驶。眼前有时是长满绿树的乡间,有时经过一座小桥,有时是婉蜒的羊肠小道、遥远的牧场——但却没有村落。 火车毫无理由地慢了下来,可能是看到什么信号,最后停在一座小拱桥边,河流另外一端就显那栋房子——两便士一眼就觉得是她这辈子看过的最迷人的房子——安详、平静在黄昏的金色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附近没有丝毫人影——就连狗或家畜都没有。“改天我一定要再来仔细打听这栋房子。我喜欢住这种房屋。” 这时,火车又猛然跳动一下,缓缓向前驶去。 “我要看看下一站的站名,也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她没有找到适当的站名。这段时期;铁路局正在多方改建——小火车站不是被关闭就是被拆掉,月台上长满了野草。火车一直向前开了二三十分钟,都没有可资辨识的标志或特点。只有一次两便士看到远方有个教堂的尖顶。 后来又经过一些工厂——有高高的烟囱——再接下去又是厂阔的田野。 两便士心想:那栋房子就像个梦一样!说不定真的是我在做梦。我想我不会再来找它——太困难了。而且很可惜——也许—— 也许有一天我又会意外碰上它! 于是——她就这么忘了那栋房子——一直到墙上一幅画再度唤起她尘封的记忆。 现在——真该多谢爱伯特不经意的一句话——她总算结束了找寻的工作。或者说,她准备展开搜寻的工作。 两便士挑出三份地图、一本游览指南;和一些其他附件。 她已经大略知道自己目标的方向所在,她在地图上珍的学校画了个大十字——是一条通往伦敦的主要干道的支线,当时她正在火车上睡觉。 最后她把所要找的范围画了出来——米尔却斯特以北,贝辛市场东南。那是个小镇,但却是相当重要的铁路换车站,可能在沙尔伯若以西。 明天一早;她就开车出门。 她起身走向卧室,再仔细看看壁炉上的画。 对,没错;这就是她三年前从火车上看到的那栋房子,她希望改天能再看看的房子—— “改天”已经到了——就是明天。 07、友善的女巫 次日早晨离家之前,两便士又仔细看了看她房里那幅画-一不是要牢牢记住画中的细节,而是要记下那栋房子的位置。这一回,她不是从火车窗口看它,而是从公路上看,角度也许很不相同,沿途也许有很多拱桥、很多类似的河流一甚至很多外表相似的房屋(但是两便士却不愿相信这一点。) 画上签了画家的名字,但却难以辨认——只看得出第一个字母是“b”。 转过身来,两便士再检查了一下行头。一本火车时刻表和附带的地图。一本陆地测量地图、一些测验性质的地名一米尔却斯特。魏索里——贝车市场——米都甚——印区威尔和中间地带。这些地方就是她决定调查的三角地带的外围。此外她还带了一个小旅行袋,依照她的估计,必须先开车三小时左右,才能到达那个地区,接下来,她想一定需要沿着乡间道路慢慢驾驶,寻找可能的河流。 她在米尔却斯特停下来用了些茶点,接着又驶上一条和火车路线临近的二等道路,前面是绿荫满布的乡间,还有多小溪流。 英国乡下一向设有许多路标,上面都是些两便士从来没听过的地名,似乎也不像能通往她的目的地。尤其这一一带似乎更是错综复杂。要是你朝大米其顿的方向走,下一个路口就会碰上两个路标,一个是通往潘宁顿-史相若,另一个是往法林福,要是你选了法林福那条路,也真的到了那么个地方,却往往马上会给下一个路标送回米尔却斯特去,换句话说,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了。 不过两便士并没有找到大米其顿,而且有好一会儿都失去了小河的踪影。要是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村名,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是她现在却只是按图索骥,地图上那些河流只会使她越看越糊涂。 偶而,她也曾驶近铁路,让她觉得高兴不已,可是紧接着下来,又得费力地朝比斯山,南温特敦和费拉尔-圣爱德蒙前进。费拉尔-圣爱德蒙本来是个车站,但在前些时候已经废弃不用了!两便士心想;“耍是有一条规矩一点的小路; 一直沿着小河往前,或者和铁路问一个方向,不是方便多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两便士却觉得越来越困惑。她也曾经发现一座和河流相邻的农场,可是通往农场的路却和那条河流无关。她又从那儿穿过一座小山,到一个叫西潘福的地方。这儿有一个方塔的教堂,但是对她的搜寻工作毫无用处。 于是她悲伤地沿着一条印着许多车辙的小路前进——看来这是唯一出西潘福的路.也是两便士认为应该走的方向(不过她已经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了)——可是她越走越觉得这完全和她想去的地方背道而驰。就在这时,她又碰到左、右两条分岔路,路标的痕迹还在,可是都已经断裂了。 “走哪边?”两便士说:“有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结果她选择了左边那条路。 小路迂回向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最后忽然绕过一个急转弯,变得开阔起来,再经过一座小山坡,穿过一座树林,来到一片宽广的田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忧愁的声音—— “好像是火车声音。”两便士忽然又满怀希望。 的确是火车!接下来,她就看到一辆货车行驶在铁道上一边前进,一边发出低低哀鸣。铁道下脚有条河流,河流二一边正是两便士一心想寻找的那座房子,而河流上方也正横跨着一座用粉红色砖砌成的小拱桥。道路穿过铁道下方,又高昂起来,通往那座桥。两便士小心翼翼地驶过窄桥,过桥之后,屋子就在右手边。两便士继续向前,找寻通往屋子的路,可是似乎找不到。屋外有座相当高的墙把屋子隔开了。 现在,那座屋子就在她右边,她停车走回桥上,看看从这儿能看到些什么。 大多数高窗子都用绿色百叶窗遮闭住了,屋子看来非常安静空旷,一点也看不出有人住的迹象。她走回车手旁,又驶向前一点,她右边是那墙高墙,左边则是一片灌木丛。 一会儿,她来到一座大铁门前,两便士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到铁门前往里看。她踮起脚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眼前是一片大庭园,现在固然不是农场,但以前却很可能是。园子经过修剪,虽然并不特别整齐,但却看得出有人的确努力想使它保持整齐。 铁门后面是一条迂回的道路,经过庭园绕到屋子那边,想必一定是前门了,不过看起来又不像,虽然很结实,却并不显眼——那么应该是后门了。从这方向看来,这栋屋子就大不相同了,首先,看起来就不像是空屋子——有人住着,窗户开着,窗帘拉到两边,门口放了一个花园用的水桶,两便士看到有个男人在挖地,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年纪似乎不小了,努力而缓慢地工作着。从这方向看来,这栋屋子当然毫无吸引力,不会有哪个艺术家特别有兴致来画它——它只是一栋有人住的普通房子而已。 两便士犹豫着,她是不是应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一把这栋屋子完全忘掉呢?不,她不能那么做,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这栋屋子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看看表,表却已经停了。里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又看看铁门里。 屋门开了,一个女人走出来。她放下一个牛奶桶,然后站在身子看着铁门。她看到两便士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最后似乎下定决心,朝铁门这边走过来。 “老天,”两便士心里想:“老天!真像个友善的女巫!” 那个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一头长发四处飞扬,碰到起风的时候,就完全飞到她背后。两便士忽然想起一幅(纳维森画的?)画,画里是个骑在扫帚上的年轻女巫,也许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到“女巫”这个词。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既不年轻又不漂亮。她已经年届中年,脸上有了皱纹,身上的衣服也像是随便从成衣店买来的。头上戴着一顶尖帽子,鼻子和下巴都往上翘,照这样形容起来,她似乎很邪恶,可是事实上看起来却不会。她的笑容中仿佛带着无限友善。两便士心想;“不错,你看起来真像女巫,不过是个友善的女巫就是了。我想你就是人家说的那种‘好女巫’。” 那个女人犹疑不决地走到门口,用带粗重乡音的愉快声音说;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真抱歉,”两便士说;“这么鲁莽地看府上的花园,可是——可是——我对这栋房子很好奇。” “要不要进来看着?”友善的女巫说。 “呃——喔——谢谢你,可是我不想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反正我也没事。今天下午好可爱,对,对?” “是啊。”两便士说。 “你大概迷路了,”友善的女巫说;“以前也有人迷路。 “喔,我开车经过桥那边的时候,觉得这栋房子好迷人,所以就过来看看。” “从那个角度看最美了,”那个女人说;“艺术家有时候来画风景画——至少人家说有一位画家来画过。” “对,”两便士说:“我想一定会。我记得——一我看过一。 画——是在画展的时候看到的。”又匆匆补充道:“那栋房和这栋房子很像,说不定‘就是’这间房子。” “喔,也许吧。你知道,有时候只要有一个画家来画这幅画,别的画家好像也会跟着来。从每年的画展就可以看出来,画家选的地点好像全都一样,真不懂为什么。要不是一片牧场和小河,就是某一棵特别的橡树,再不然就是从同一个角度画的诺曼式教堂,五六幅不同的画都是画同样的东西,我觉得大部分都很差劲。不过其实我对艺术也很外行。请进来吧。” “你真客气,”两便士说;“你这座园子真好。” “嗯;还不错,我们种了点花和蔬菜。不过外子现在做不了什么工作,我又有很多别的事要忙,所以没多少时间照顾。” “有一次我从火车上看到这栋房子,”两便士说:“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仔细欣赏了一卜心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结果你今天开车的时候忽然又看到了,”那个女人说: “真有意思,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不是吗?” “谢谢老天,”两便士想;跟这个女人谈话真轻松,用不着编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做的事。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够了。 “要不要到屋里坐坐,”那个友善的女巫说;“我看得出,你很有兴趣。你知道,这屋子相当老了,人家说是什么乔治亚式的建筑,不过是后来又加盖的。你知道,这房子只有一半是我们的。” “喔,我懂,”两便士说;“房子分成两部分,对不对?” “其实这是后面一半,”那个女人说;“前面在另外一边-一就是你从桥上看到的那边。我觉得这种分法很奇怪,要是分成左、右两部分还好一点,不应该这样前、后分。我们这边完全是后面。” “你在这儿住很久了吗?”两便士间。 “三年了,外子退休之后,我们想在乡下找个安静又便宜的房子,这房子便宜当然是因为地点偏僻,附近什么村落都没有。” “我看到远处有个教堂尖顶。” “喔,那是荫顿教堂,离这里有两里半,我们当然也属于那个教区,可是这附近都没有人住,一直到那边村子里才有房子,而且村子也很小。喝杯茶好吗?”友善的女巫说:“看到你的时候,我刚把茶壶放上炉子两分钟。”她用两手圈在嘴边,大声喊道;“爱默士,爱默士。” 远处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过头来。 “再十分钟就喝茶了。”她喊道。 他举举手,表示听到了。她转身打开门,示意两便士进房。 “我姓派利,”她用友善的声音说:“雅丽思,派利。” “我姓贝瑞福,”两便士犹豫了一下,心想;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像神话故事里的遭遇呢——有个女人请人到她屋子里,说不定是个姜汁面包做的屋子……嗯,应该是。 接着她又看看雅丽思-派利,心想这到底是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姜汁面包屋子,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不,也不是很普通,她有一种奇怪而带野性的友善,两便士想:“也许她会念咒语,可是我相信都是好的咒语。 她稍微低低头,跨进门槛,走进女巫家里。 里面相当瞄,走道也很小,派利太太带她穿过厨房和一间起居室,来到一间显然是家庭起居室的房间。这栋屋子实在没什么有趣刺激之处。两便士猜想可能最后来在主屋之外又添加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从水平面看来,它相当窄小,似乎是由一条连接一串房间的幽暗走道组成。两便士同意:这样分割房子的确很奇怪。 “请坐,我去端茶。”派利太太说。 “我也一起去帮忙。” “喔,不用了,我马上就来。东西都准备好了。” 厨房传来一声响声,茶壶的水显然已经扑到外面了。派利太太走出去;两分钟后拿着一个茶盘。一碟小圆面包,一罐果酱和三个茶碟进来。 “我想你进来看过之后,一定觉得很失望。”派利太太说。 她的话相当锐利,也和事实相去不远。 “喔,不会呀,”两便士说。” “要是换了我,一定很失望。一点都不相称,对不对?我是说屋子前、后两部分实在太不相称了。不过住在这儿非常舒服,虽然房间不多,光线也不大好,可是价钱就便宜多了。” “是谁把屋子这么分的?为什么呢?” “喔,我想这样分已经有很多年了。不管是谁分的,一定是觉得原来的屋子太大或者太不方便了,只想要个周末度假别墅什么的,所以自己留下好的房间、餐厅、客厅,又把一间小书房改成厨房,楼上另外有两个卧房和一间浴室,再把其他厨房和旧式洗槽什么的另外隔成一部分,再稍微整修了一下。” “谁住在那边?偶而来度周末的人?” “现在那边没人住了,”派利太太说;“再吃个小面包,亲爱的。” “谢谢。”两便上说。 “至少过去这两年一直没人来住,现在屋子的主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了。” “那你刚搬来的时候呢?” “有位年轻的小姐常常来——听说是位女演员;至少别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们从来都没好好看过她,只偶而瞄到一点影子。大概都是周末深夜表演完的时候来,多半星期大晚上走。” “真是个神秘的女人。”两便士用鼓励的口气说。 “我也直在这么想,而且常常在脑子里替她编故事,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葛丽泰-嘉宝,因为她老爱戴墨镜,帽子又拉得低低的,不过后来我总算知道了真相。” 她脱掉头上的女巫帽子,笑着说: “我戴这顶帽子是因为我们在萨领教堂演的一出戏。你知道,演给小孩者的那种戏,我饰演女巫,”“喔!”两便士有点惊讶,又马上补充道;“一定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对不对?”派利太太说;“我演女巫实在很适合,不是吗?”她笑着摸摸自己面颊,”你知道,我的脸看起来就像女巫一样,希望别人不要因此胡思乱想,觉得我眼睛好像也很邪恶似的。” “别人不会那么想的,”两便士说;“我相信你一定是个仁慈的女巫。” “真高兴你这么想,”派利太太说:“我刚才说过,那个女演员,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姓什么了,好像是马区蒙小姐,不过也可能不是,你一定不相信我想象过多少她的故事。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或者跟她说话。有时候我想她一定非常害羞,非常神经质。记者常常跟踪她来,不过她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时候我又会想——你一定会说我很傻——一些关于她的不好的事,譬如她怕被人认出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女演员,而是警方的通缉犯。有时候自己胡思乱想也蛮有意思的,尤其是——没有人跟找们来往谈天的时候。” “有人陪她一起来过吗?”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你知道,两家之间墙根簿,有时候的确会听到一些声音,我想她偶而的确会带个人来度周末。”她点点头,“一个男人。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需罢这么安静的地方。” “结过婚的男人。”两便士仿佛也真的相信有这种事了。 “嗯,一定是结过婚的男人,对不对?”派利太太说。 “说不定跟她来的那个男人是她丈夫,想悄悄在安静的乡下杀掉她,再把她埋在花园里。” “老天!”派利太太说:“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我没想到这种可能。” “我想一定有‘某一个人’对她很了解,”两便士说:“譬如房屋掮客什么的。” “喔,也许是吧,”派利太太说:“不过我宁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的,”两便士说:“我懂你的意思。” “这屋子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会发生似的。” “没有人替她打扫房屋吗?” “这里找人帮忙很不容易;因为附近根本没有住家。” 外面的房门开了,原先在庭园耕种的那个魁梧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洗手台旁;显然洗了洗手。然后走进起居室。 “这是外子爱默立,”派利太太说:“来了一位客人,爱默上,这位是贝瑞福太太。” “你好!”两便士说。 爱默士-派利是个看来高大而笨重的男人。近看之下,显得更为魁梧强壮。他的步伐虽然蹒跚,走路也很慢,但的确是个结实壮硕的男人。他说: “很高兴认识你,贝瑞福太太。” 他的声音很愉快,脸上也露着笑容,可是两便士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整个精神放在这儿。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单纯的神色,两便士怀疑派利太太之所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很可能是因为她丈夫头脑不大健全。 “他一直好喜欢庭园。”派利太太说。 他进来之后,谈话似乎也变得黯然无趣了,大部分都是派利太太开口,可是就连她的个性也似乎变了。说起话来紧张多了,而且不时注意她丈夫的反应。两便士觉得她就像一个母亲努力鼓励害羞的儿子,在客人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又不时担心他无法胜任。 喝完茶后,两便士站起来说: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招待,派利太太。” “你走以前,一定要看看园子,”派利先生站起来对她说: “走,‘我’带你去。” 她跟着走到门外,他带她到他原先耕种的那个角落。 “这些花很美,对不对?”他说:“有些旧式的玫瑰。你看这个,是红、白条纹的。” “是‘包派利司令官’?” “我们叫它‘约克和蓝凯斯特’,”派利说;“战斗玫瑰。很香,对不对?” “味道很可爱。” “比那些新的杂种玫瑰好多了。”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个花园也挺可怜的。杂草控制得不十分好,但是就业余者而言,花朵本身却照管得相当仔细。 “颜色很鲜,”派利先生说;“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常常有人来看我们的花园,”又说;“真高兴你来玩。” “谢谢你,”两便士说,“我真的觉得府上的花园和房屋很好。” “你应该看看另外那一边才对。” “是准备租人还是卖掉?嫂夫人说现在没人住。” “不知道哇,我们从来没看到有人来;既没有贴布告,也没人来看房子。” “我想住在那里一定很棒。” “你想找房子?” “是啊,”两便士迅速打定了主意,“对,老实说,我们也正想在乡下找栋小房子,等外子退休之后搬到乡下住。他明年才退休,不过我们喜欢慢慢找。” “要是你喜欢安静的话,这附近倒很适合。” 两便士说:“我想只要找附近的房屋掮客就可以打听到了,你们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先看到报上登的广告,对了,后来又去找房屋掮客。” “在什么地方?——萨顿村?你们是属于那个村子吧?” “萨顿村?不是。房屋掮客在贝辛市场,名字叫‘卢赛尔和汤普森’。你可以去问他们。” “对。”两便士说;“我会去,贝辛市场离这儿多远?” “这里到萨顿村大概两里,贝辛市场还有七里。萨顿村有一条大路,可是这附近都是小路。” “我懂了,”两便士说;“好了,再见,派利先生,谢谢你带我看你的花园。” “等一下,”他俯身摘下一朵大芍药,抓住两便士的衣领,把花插进扣眼,说;“看,很漂亮吧!” 有一会儿,两便士忽然觉得很惊慌。这个高大、蹒跚、好心的男人,突然让她好害怕。此刻,他正低头对她笑着—— 笑得有点野蛮,甚至带着点恶意。“戴在你身上真好看,”他又说:“真的很好看。” 两便士想;“幸好我不是小女孩……否则一定不喜欢他把花插在我身上。”她向他道别之后,就匆匆走开了。 房门开着,两便士想进去向派利太太道别。派利太太正在厨房清洗茶具,两便士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抹布,替她擦拭洗好的用具。 “真谢谢你和你先生,”她说,“你们对我那么客气,那么友善。那是什么?” 厨房墙上——或者说原先放了一个旧炉灶的墙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呱呱尖叫声和搔抓声。 “是小乌鸦,”派利太太说:“从屋子那边的烟囱掉进去的,每年这时候都会发生这种事,上礼拜也有一只掉进我们烟囱。 你知道,它们老爱在烟囱里筑巢。” “什么——在另外那一半屋子里?” “是啊,又来了。” 她们耳中又传来鸟儿绝望的叫声,派利太太说;“你知道,那边屋子空着,没人会费事去救它。烟囱真该清扫一下了。” 呱呱叫声又响起了。 “可怜的鸟儿。”两便士说。 “我知道。它爬不上去了。” “你是说它会死在里面?” “嗯,对。我说过,上次有一只掉进我们烟囱——其实应该是两只,一只小一点的,我们救起来之后就飞走了。另外一只死了。” 疯狂的挣扎和尖叫声又再度响起。 “喔,”两便士说:“真希望能把它救出来。” 派利先生走进来,望望她们两人,说;“有事吗?” “是一只鸟,爱默士,一定是在隔壁起居室的烟囱,有没有听到?” “喔,是从乌鸦巢里掉下去的。” “要是我们能进去就好了。”派利太太说。 “没办法啊,就算没别的原因,它吓都会吓死。” “一定会有臭味。”派利太太说。 “这里什么都闻不到,你们心肠太软了,”他又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女人都一样,要是你喜欢,我们就去救它。” “怎么?有窗子开着?” “可以从门口过去。” “哪个门?” “外面院子那个门,钥匙就挂在上面。” 他出门一直走到底,打开一间小门。其实那是园丁放工具的小屋,可是有门通到另外那边的屋子,工具屋门口附近一支钉子上,挂了六七把生锈的钥匙。 “这一把可以用。”派利先生说。 他拿起钥匙,插进匙孔,努力扭转了半天,终于发生了作用。 “我以前进去过一次,”他说:“我听到里面有水声;不知道是难忘了把水龙头关紧。” 他走进去,两个女人跟在他背后。那道门通往一个小房间,房里的架子上放着几个花瓶,还有一个水槽和水龙头。 “以前可能是花房,”他说:“看到没有?还有花瓶呢。” 花房有一道门通出去,设上锁。他打开门,三个人一起走过去,两便士觉得仿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外面的走道上铺着地毯,再过去一点,一扇半开的门中传来一只鸟绝望的叫声。派利先生推开门,他太太和两便士也跟进去。 窗户上的百叶窗关着,不过有一扇百叶窗的一边松落了,所以仍然有光线照进来。房里虽然不亮,仍然看得出地板上有块灰绿色的美丽褪色地毯。墙上有个书架,但是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显然家具都已经搬走了。百叶窗和地毯则是预备留给下一个房客的。 派利太太走近壁炉,一只鸟躺在炉架上哀叫着。她俯身抬起鸟,说: “麻烦你把窗户打开,爱默士。” 派利先生走过去,把百叶窗拉到一边,拨开窗户上的插销,拉起下面的窗框,发出一阵阵嘎嘎声,窗户一打开,派利太太就探身出去,放了小乌鸦。小鸟跌落在草地上,笨重地跳了几步。 “杀了它还比较好,”爱默士说;“它受伤了。” “让它走走看,”他太太说;“鸟儿很难说,恢复得很快。 它只是吓着了,才会看起来很不灵活。” 果然,经过几分钟的奋斗,那只小乌鸦最后又叫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希望它以后别再掉进那个烟囱了,”雅丽思-派利说: “鸟儿往往不知道什么事对自己有好处。掉进一个房间,自己绝对没办法出去。”又说:“喔,真是乱糟糟的。” 她、两便士和派利先生都看着壁炉的炉架,烟囱里掉下来一大堆煤灰、破砖头,显然是日久失修了。 “要是有人住就好了。”派利太太看看周围说。 “是需要有人照顾一下,”两便士同意她的看法,“要是不找个建筑师来看看,屋子迟早会垮下来的。” “说不定上面房间的屋顶都会漏水了。一点都没错,快看上面的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迹。” “喔,这么破坏一栋美丽的房子,真丢脸——这的确是个美丽的房间,对不对?” 她和派利太太一起用赞赏的眼先看看四周。这栋建筑在一七九0年左右的房子,拥有当时建筑物的一切优点。 “现在只剩下一片零落的残骸了。”派利先生说。 两便士拨弄一下壁炉中的碎屑。 “应该有人来打扫打扫。”派利太太说。 “你干吗这么替别人的房子伤脑筋?”她丈夫说:“别管它了,女人,明天早上还不是又乱糟糟的。” 两便士用脚尖把砖头踢到一边。 “呃!”她发出一声厌恶的声音。 壁炉里躺着两只死鸟,看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是前几个礼拜掉下来的鸟巢。奇怪,居然没什么臭味。” 派利先生说。 “这是什么?”两便士说。 她脚尖踢到石头中间还有一样东西,然后俯身拾起来。 “小些摸此鸟。”派利太太说。 “不是鸟,”两便士说:“是烟囱里掉进了别的东西,”她会了看,又说:“是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 他们低头看看,洋娃娃已经破烂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头无力地垂在肩上,无论如何,总是个娃娃,不过一个玻璃眼珠已经掉了。两便士仍旧把它拿在手上。 “奇怪,”她说;“不知道小孩的洋娃娃怎么会掉进烟囱? 真奇怪!” 08、萨顿村 离开河边那栋屋子之后,两便士又沿着狭窄弯曲的道路驶向前,她相信这条路一定可以通往萨顿村。这条路很偏僻,附近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一条条泥泞的田间小道。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很少;两便士只看到一辆曳引机,另外还有一辆大货车骄傲地发出隆隆车声,“告诉人它正载着重货。两便上原先远远看见的教堂尖顶,有一会儿似乎完全不见了,可是她经过一个急转弯,绕过一片树丛之后,却突然发现几乎就近在眼前。两便士看看里程表,从河边小屋到这儿大概是两里。 这是一座迷人的旧教堂,墓园相当宽广,门口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杉木。 两便士把车停在教堂的墓园门口,走进去,打量了一下教堂和四周的景色,然后穿过教堂诺曼式的拱门,拉起沉重的把手。门没锁,她走了进去。 教堂里面却一点都不吸引人。这座教堂无疑已经年代久远了,但在维多利亚时代却经过十分热心的洗刷,松树色的座席和红、蓝相间的玻璃窗,把原有的一些吸引力完全破坏了。一个穿苏格兰线外套和裙子的中年妇女正在讲坛四周插花——祭坛已经布置完毕了。她用精明、疑问的眼神望望两便士。两便士沿着走道随意创览墙上的纪念表。有个姓华伦德的家族似乎可以算做早期的代表一华伦德上校、华伦德少校、莎拉。伊莉莎白-华伦德、乔治。华伦德最亲爱的妻子。另外一份比较新的表格上,记载着菲力浦-史塔克最亲爱的妻子荣丽亚-史塔克的死亡,她也是属于萨顿村的小修道院——所以看来华伦德家族都已经去世了。不过对两便士来说,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两便士走出教堂,她觉得这座教堂的外表比内部吸引人多了。 这是个中等大小的教堂,两便士猜萨领村早先一定有一个比现在更重要的生活中心。她徒步走向村子那边。村里有了小店、邮局。还有十来间小房屋。有一两间盖着草房顶,但是其他的多半很平凡,毫无引人之处。道路尽头有六间会议屋。看来有点不大自然,有一个门上挂着“亚瑟-汤玛斯——洗烟囱专家”的铜牌。 两便士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房屋掮客可以处理河边那栋房屋。她想:我真傻,居然没问那栋房屋的名字。 她缓缓走回教堂和她车子的方向,顺便停下来又仔细地看看教堂墓地。她很喜欢这个墓园,园中很少新坟,多半是维多利亚时代或者更早期的——许多都被青苔和时间侵蚀了。古旧的墓碑很吸引人,有些是用厚木板做成,顶上刻着小天使像;周围还有花圈。又是华伦德家族——玛丽-华伦德,十七岁;爱丽斯-华伦德,三十三岁;约翰-华伦德上校,死于阿富汗。还有许多夭折的华伦德家婴儿——深以为憾,并且刻有虔诚、期望的流利诗句,两便士猜想可能已经没有华伦德家的人再住在这儿了,起码她找不到比一八四三年更晚的墓碑。两便士走过大杉树务时,碰到一个老牧师。他正俯身查看教堂后面墙边的一排旧墓碑。 两便士走近时,他站起来,转身对她愉快说: “午安。” “午安,”两便士说,又补充道;“我正在欣赏这座教堂。” “已经被维多利亚时代修理得一塌糊涂了。”牧师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笑容也很亲切,看来大概有七十岁左右,不过两便士猜他实际上没那么老,只是风湿使他步伐很不稳定。 “维多利亚时代太有钱了。”他难过地说;“也太多铁匠了。 不错,他们都很虔诚。可是不幸一点都没有艺术眼光,一点审美能力都没有。你看到教堂东边的窗户了吗?” “看到了,”两便士说;“真可怕,”“对极了,”他说,又不必要地加了一句:“我是这儿的牧师。 “我想一定是,”两便士礼貌地说;“你在这儿很久了吗?” “十年了,亲爱的,”他说:“这个教区很好;住在这里的人也都很好,我在这里住得很快乐。可惜他们不大喜欢我讲的道,”他难过地说:“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可是实在装不出很跟得上时代的样子。请坐啊。”他客气地朝旁边一块墓碑指指。 两便士优雅地坐下,牧师自己也在旁边另外一块坐下。 “我站不了多久”他用抱歉的口吻说,又补充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或者你只是路过?” “喔,我只是路过,”两便士说;“想看看教堂,我差点在这些道路上迷了路。” “是啊,是啊,这里认路很不容易,很多路标都坏了,当局又不去修理,”他说;“我没想到关系这么大。在这些路上开车的人,多半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地,要是有,都会沿着大路走。真可怕,尤其是那些新式公路,至少我觉得这样。吵一死人了,又开得那么快,一点都不顾死活。喔,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是个坏脾气的老家伙,你一定猜不到我在这儿干什么。” “我看到你在查看一些墓碑,”“两便士说:“是不是被人破坏了?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故意捣蛋?” “不,现在他们对这些已经没兴趣了,忙着破坏公用电话。 可怜的孩子。我想他们别的什么都不会做,除了破坏东西,就觉得没什么好玩了。很可悲;不是吗?太可悲了。”他说: “我说过,这里没人破坏墓碑,附近的孩子都还不错。我只是在找一个小孩的墓。” 两便士身子动了一下,”一个小孩的墓?” “是啊,有位华特斯少校写信给我,问我会不会有个孩子埋在这儿、我当然查过教区的记录,可是查不到他说的那个名字,所以就亲自来这儿看看。你知道,我想写信的人也许把名字弄错了。” “孩子的教名叫什么?”两便士向。 “他也不知道,也许和她母亲一样叫茉丽亚。” “多大?” “他也没把握,这件事反正糊里糊涂的。我想那个人说不定连村子名称都搞错了。我记得这里从来没住过姓华特斯的人。” “会不会是华伦德?”两便士想起教堂上那些姓名,“教堂好像有很多华伦德家的名牌,这里也有很多墓碑上刻着华伦德这个姓。” “喔,那家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他们本来有一份很好的不动产——一座十四世纪的小修道院,不过后来被烧毁了—— 嗯,离现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我想他们家族即使还有人活着,也已经离开这里,不会回来了。那地方在维多利亚时代被一家姓史塔克的入另外盖了栋新房子,不好看,可是很舒服,真的非常舒服,你知道,卫浴设备什么的全都有。我想这一点非常重要。” “真奇怪,”两便士说:“居然有人写信问你一个小孩子的墓。是她的亲戚吗?” “是孩子的爹,”牧师说:“我想是战争造成的悲剧。大战爆发,先生出国打仗,婚姻也破裂了,太太趁先生在国外服役的时候,跟别的男人跑了。他们有个孩子,可是他从来没见过,要是那孩子活着,现在应该长大成人,一定有二十岁左右了。” “过了这么久才找她,不嫌太长久了吗?” “他显然最近才听说这里有那么个孩子,一定是偶然听别人谈到的。这件事也真奇怪。” “他怎么会认为那孩子埋在这儿?” “可能有人在大战期间碰到过他太太,说她就住在萨顿村。你知道,人往往会从多年不见的朋友嘴里意外得到一些消息。不过她现在已经不住在这儿了,而且从我来了以后,也没这个姓氏的人在这里或者附近住过。当然,那个做妈妈的‘也许’用了假名。不管怎么样;我猜孩子的爹一定请教过律师,一切该做的事都做了,最后可能真的会找到什么结果,不过要花不少时间就是了——”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你说什么?亲爱的。” “没什么,”两便士说:“只是前一阵子别人对我说的一句话——‘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我乍听之下,真是吓了一跳。不过说这句话的老太太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懂,我懂,我自己也一样,常常说些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真烦人。” “你对这里居民的一切都很熟悉吧?”两便士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你想知道什么人的事吗?” “不知道有位蓝凯斯特大大是不是在这儿住过?” “蓝凯斯特?我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了。” “有一栋房子——我今天只是随便开车散心,碰到什么路,就往什么地方开,没有特别的目的地——” “我懂;这些路上的景色很优美;而且可以找到一些很少见的植物标本。从来没人在这附近采过花,这里根本没什么游客。真的,我有时候的确发现有些很稀有的标本,譬如黑拢牛儿苗”“前面河边有一栋房子,”两便士极力避免把话题扯到植物方面去,“在一座小拱桥旁边;离这儿大概两里路。不知道那栋屋子名叫什么?” “我想想着:河流——拱桥,嗯,这附近有好几栋这种房子,譬如麦瑞卡农场。” “不是农场。” “喔,我想起来了,是派利家的房子——爱默士和雅丽思-派利。” “对,”两便士说;“是一对姓派利的夫妇。” “她长得很特别,对不对?我一直觉得很有意思,真有趣,是那种中世纪的长相,你不觉得吗?她准备在我们的一出戏里演个女巫,你知道,就是学校孩子们演的戏。她看起来真像女巫,对不对?” “对,”两便士说。“像个友善的女巫。” “说得对,亲爱的,对极了。的确是个友善的女巫。” “可是他——” “嗯,可怜的家伙,”牧师说;“头脑不大健全——不过对人没什么害处。” “他们很客气;请我进去喝了杯茶,”两便上说;“我想知道那栋屋子的名字,刚才忘记问他们了。他们只住了半边屋子,对不对?” “对,对;他们住的是原来厨房的部分。我想他们把那栋屋子叫‘水湄屋’,不过早先我记得是叫‘青青河畔屋’,蛮好听的。” “另外那一半房子是谁的?” “喔,整栋屋子本来都是布莱利家,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对,我想至少有三四十年了。后来被卖给别人,接着又转了一次手,以后就空了好一段时间。我刚来的时候,被人当作周末度假的地方,我记得是个女演员玛格瑞芙小姐。她不常住这儿,只是偶而来来。我本身并不认识她,因为她从来不上教堂。我只远远看过她。很漂亮,非常漂亮。” “现在那房子又是谁的呢?” “我不知道,说不定还是她的。派利夫妇住的那部分多是租的”“我一看到那栋房子就认出来了。”两便士说,“因为我有一幅画,画上就是那栋房子。” “喔,真的?那一定是鲍斯康比(或者鲍斯柯贝)的画了?——我记不清楚,反正是差不多的名字。他是康瓦尔郡人,我想还蛮有名的。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不错,他以前经常来,老爱画这附近的景色,也画了些油画;有些还真画得不错咧。” “我说的那幅画,”两便士说:“是别人送给我一个月以前去世的老姑妈的。送她的人叫蓝凯斯特太太,所以我才请教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牧师仍然摇摇头。 “蓝凯斯特?蓝凯斯特?我实在想不起这么个人了。啊! 你该清教的人来了,咱们亲爱的布莱小姐;她非常活跃,教区里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么事都管:女子学院,男童军、指导员——一切都要插手。你问她吧,她很活跃,真的非常活跃。” 牧师叹口气,布莱小姐似乎活跃得让他有些担心,“村子里的人都叫她乃丽-布莱;男孩子也常常在她背后唱歌一样地叫‘乃丽-布莱,乃丽-布莱’。其实这不是她的本名,应该是葛莱德或者葛若汀之类的。” 布莱小姐原来就是两便士在教堂看到的那个穿苏格兰呢衣裙的女人。此刻她正快步向他们走来,手里仍旧拿着一个小水罐。她一边走近,一边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两便士她又加快了步伐,还没走到他们身边,就张嘴说: “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今天匆忙了点。嗯,的确匆忙了点。你知道,牧师,我一向早上收拾教堂,可是我们今天在教区会议室开了紧急会议,你一定不相信花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太多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有些人唱反调只是为了好玩而已。巴丁顿太太尤其气人,什么都要仔细讨论,而且一定要知道我们是不是确实找到很多公司来比价。我觉得这件事总共也没花多少钱,就算偶而有些小地方多花一点小钱,也差不了多少,你说对不对?牧师,找觉得你真的不应该坐在那块墓碑上。” “也许这样很没礼貌?”牧师说。 “喔,不是,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牧师,我指的是那块‘石头’;你知道,石头上的湿气对你的风湿不好——”她用疑问的眼光瞄瞄两便士。 “我来介绍;这位是布莱小姐,”牧师说;“这位是……这位是……” “贝瑞福太太,”两便士说。 “喔,对了,”布莱小姐说:“我刚刚看到你在教堂里东张西望的,对不对?本来我想过去跟你说两句话,可是我实在忙着赶快做完我的工作。” “我应该过去帮忙的,”两便士尽量用最甜美的声音说,“可是一定没什么用,对不对?我看得出,哪一朵花该放什么地方,你都非常非常清楚。” “你这么说真让人听了舒服,不过这也是实话,我替教堂插花已经有——喔,我记个得有多少年了。过节的时候,我们让学校那些孩子自己插几盆野花,不过他们当然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怜的小家伙。我本来打算教教他们,可是皮克太太坚持不肯。她好奇怪,说那样会破坏他们的本能。你打算住在这儿吗?”她问两便士。 “我要到贝辛市场,”两便士说;“也许你可以告诉我那边哪一家旅馆比较好?” “喔,我想你也许会觉得有点失望。你知道,贝辛市场只是个小市镇,一点都不能迎合汽车的需要,‘蓝龙旅馆’是两星旅馆,可是说真的,我觉得现在根本没什么意义了。我觉得‘绵羊旅馆’还好一点,比较安静,你打算在这儿往很久?” “喔,不,”两便士说;“只住一两天,我想看看这附近。” “其实没什么好看,没什么有趣的古迹之类的,这地区很偏僻,完全以农维生,”牧师说:“不过你知道,安静得很,非常安静。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有很多有趣的野花。” “喔,对,”两便士说:“我听到了,而且很想趁找一栋郊外小屋子的时候,顺便收集一点标本。” “喔,老天,真有意思;”布莱小姐说:“你打算在附近定居?” “喔,外子和我还没决定要住在什么地方,”两便士说: “我们不急,他还有一年半才退休,不过我总觉得先到处看看无妨。我喜欢在一个地方住四五天,找出可能的地点,一一开车去看。我觉得特地从伦敦开车去看某一栋房子好累。” “喔,是啊,你开车来的吧,对不对?” “是的,”两便士说:“我明天早上要到贝辛市场去找房屋掮客,村子里大概没什么地方可以住吧?” “当然有,柯普莱太太那里,”布莱小姐说:“她夏天会收些房客,房间全都既漂亮又干净。当然,她只负责收拾床铺和供应早餐,晚上也许还有一顿简单的晚餐,不过我想她八月以前是不收客人的——最早也要到七月。” “也许我可以去问问她。”两便士说。 “她是个很可敬的女人,”牧师说:“话很多,嘴巴一天到晚说个不停,一分钟都不停。” “这种小村子都免不了有些闲言闲语,”布莱小姐说:“我想要是我帮帮贝瑞福太太可能比较好。我可以跟柯普莱太太谈谈,看她肯不肯答应。” “你太好了。”两便士说。 “那我们就先走了,”布莱小姐轻快地说;“再见,牧师。 还在找那孩子的墓?真是可悲的工作,不太可能成功了,我觉得要求你的人实在很不讲理。” 两便士向牧师道别,说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愿意帮他忙。 “我只要花一两个小时找就够了,对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我的视力算很好了。你只要找到姓华特斯的人就可以了吗?” “也不是,”牧师说;我想最重的是年龄问题,应该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女孩儿。华特斯少校猜他太太也许给那孩子改了姓,可是他又不知道改成什么姓,所以就更不好找了。” “我觉得这整件事根本就很不可思议,”布莱小姐说:“你根本不该答应的,牧师;叫人家做这种事真是太狠心了。” “那个可怜人好像心里很不安,”牧师说:“总而言之,是个悲剧就是了。我不该再耽搁你们了。” 两便士心想;既然有布莱小姐作伴,不论柯普莱太太有多爱说话,都不可能比布莱小姐话多,她的嘴里一直都在叨叨地念着。 柯普菜太太的房子舒适宜人,房间很多,在大街的后方。 屋前有个干净清爽的花园,白色的阶梯非常整洁;屋子的铜把手也擦得亮亮的,两便士觉得柯普莱太太本身就像从狄更斯笔下走出来的人物,她个子小小、圆圆的,向人走近的时候,就像一个滚过来的橡皮球似的。她的两眼明亮有神,棕发卷成香肠似的发型,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她首先用略带怀疑的口气说——“喔,你知道,我这时候通常不收客人的,外子和我都觉得‘夏天的房客,那可不一样了,’只要做得到现在大家夏天都收些房客,我相信也是实在没办法,可是这个季节我们都不收客人,一直要等到七月,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只住几天,而且这位女士不在乎简便一点的话,也许——” 两便士说她一点都不在乎;柯普莱太太一边仔细地打量她;一边仍旧滔滔不绝地说,也许这位女士愿意上去看看房间再作决定。 这时,布莱小姐用遗憾的口气说她必须走了,虽然她还没从两便士身上打听出一切她想知道的消息——譬如她从什么地方来的,她丈夫是做什么的,她多大了,有没有孩子等等——可是她家里似乎就要开一项会议,她担心别人会抢走她主席的机会。 “你跟柯普莱太太在一起就没问题了,”她向两便士保证道:“我相信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的车子怎么办呢?” “喔,我一会儿就去开;”两便士说:“柯普莱太太会告诉我停在什么地方比较好。其实我可以就停在这外面,这条街并不窄,对不对?” “喔,外子有更好的办法,”柯普莱太太说;“他会替你开到空地,就在旁边那条巷子转弯,停在那里不会有问题,而且还有间小屋子可以停。” 事情就这么圆满地解决了,布莱小姐匆匆去赴约。接下来是晚餐的问题,两便士问柯普莱太太村子里有没有小酒店。 “喔,没有女士可以去的地方,”柯普莱太太说。“不过要是你愿意吃两个蛋、一点火腿。,再加一点面包和自己做的果酱——” 两便士说有这些就太棒了,她的房间很小;但是很舒服,很清爽,墙上贴着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图案壁纸,床铺看来也很柔软舒适,到处都相当干净。 “是啊,这种壁纸很好,小姐,”柯普莱太太说,她似乎认定了她是单身,“我们选这种壁纸是为了让新婚夫妇度蜜月,我们觉得很罗曼蒂克。” 两便士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现在的新婚夫妇不像从前有那么多钱可花了,大部分都在存钱买房子或者买家具什么的,没办法风风光光地度蜜月。 你知道,那些年轻人都小心,不会乱用钱。” 说完,她又哗啦啦地下楼了,嘴里一边还不停地说着话。 两便士在床上睡了半小时,恢复一下这半天多的疲劳。不过她对柯普莱太太仍旧抱着很大的希望,相信只要自己一旦恢复体力之后,必然能展开话题,得到最大的收获。她有把握一定能听到有关河边那栋屋子的一切,什么人在那儿住过,在这附近的名声如何,附近有过什么丑闻等等。当她认识了柯普莱先生——一个难得一开尊口的人——之后,对这些更有信心了,他所说的活多半只是些“嗯!”“喔”等等表示同意的话,偶而,他也会用更沉默的音调表示不同意。 两便士看得出,他很满意让自己的太太发言,他自己则不时分心想他次日——市集日——的计划。 就两便士来说;这种情形真是太理想了,可以用一句口号来表示——“你要什么消息,我们就有什么消息。”柯普莱太太就像收音机或者电视机一样,你只要打开开关,就会有滔滔不绝的字句配着许多手势和面部表情倾吐个不停。两便士几乎可以看到她所说的人物-一在她面前活跃起来。 两便士吃着火腿、煎蛋和厚厚的面包夹奶油,,一边称赞女主人做的黑草莓果酱风味绝佳;一边用心听女主人源源不断提供的消息,以便回房之后可以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在这一段时间中,这个地区过去所有的历史她似乎全都听到了。 当然,女主人说的时候并没有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有时候会从十五年前的事跳到两年前,又跳到上个月,一会儿又谈到二十年代的某件事,所以两便士必须自己留心加以分别。不过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 她所按的第一个钮并没有发生作用。她首先提到蓝凯斯特太太。 “我想她应该是这附近的人,”两便士有意用模棱两可的口气说:“她有一幅画——画得很不错;我想那位画家在这儿还蛮有名的。” “你刚才说她姓什么?” “蓝凯斯特太太”“没有,我不记得这里有姓蓝凯斯特的人了。蓝凯斯特——蓝凯斯特——记得有位先生在这里发生过车祸,不对,我想到的是他的车子——蓝辙斯特牌的,对;的确没有蓝凯斯特太太。会不会是波顿小姐?我想她现在应该有七十岁了,说不定她嫁了位蓝凯斯特先生,她离开这儿出国了,听说她的确结了婚。” “她送我姑姑那幅画,是一位鲍斯康贝尔先生画的——我想应该是这个姓,”两便士说:“好棒的果酱。” “我不像一般人那样放苹果,他们说加苹果会更有粘性,可是我觉得味道根本完全变了。” “是啊,”两便士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你刚才说到谁?我只听到鲍什么来着——” “我想是姓鲍斯康贝尔。” “喔,我记得鲍斯何温先生。我想想看,至少有十五年了吧。有好几年,他都经常来。他喜欢这地方,也租了间房子,在哈特农场上,是给仆人住的。可是后来国会又盖了栋新房子专门给劳工住。 “鲍先生是职业画家,常常穿一种很好笑的外套,可能是天鹅绒什么的;平时常常有破洞。他喜欢穿绿色或者黄色衬衫。喔,他所用的颜色可真多。我喜欢他的画,真的很喜欢。 他每年举办一次画展,我想是圣诞节左右,不,不对,一定是夏天,他冬天不会来。的确画得很好,不过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题材,你了解我的意思吧?通常只是一间屋子,几棵树和篱笆后面的两三头牛,可是都画得很好,很安详,而且色彩很丰富。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那样。” “这里有很多画家来吗?” “其实也不多,夏天有一、两位女士偶而来画点速写,不过我觉得她们画得实在不怎么样。一年前来了个自称是画家的年轻人;胡子也不好好刮,我实在不喜欢他的画,可笑的颜色涂得满纸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居然销路不错,而且价钱还不便宜呢。” “应该卖五镑一张才对。”柯普莱先生突然第一次开口加入谈话,两便士吓了一跳。 “外子觉得,”柯普莱太太又担任起解说人的身分,“任何画都不应该超过五镑,画都不值太多钱。你是这么说的吧,对不对?乔治。” “嗯。”乔治说。 “鲍斯柯温先生画了一幅河边的屋子和一座桥的画—— 叫‘水湄’或者青青河畔屋吧?我今天刚好路过那栋屋子。” “喔,你是从那边一路开车过来的,对不对?那条路实在不好走,太窄了。我一直觉得那栋屋子好偏僻,要是我,一定不要住在那儿,太孤单了。你同不同意?乔治。” 乔治发出一个声音,表示不十分赞同,也许还带有一点对女人胆怯的轻视成分。 “那是雅丽思-派利的家。”柯普莱太太说。 两便士马上暂时去开有关鲍斯柯温先生的话题,谈论起对派利夫妇的看法。她发现,虽然柯普莱太大常常喜欢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话题,但是跟着她的口气总不会有错。 “那对夫妇真奇怪,”柯普莱太太说。 乔治发出一个表示同意的声音。 “他们只生活在自己那个小圈圈里;不喜欢跟别人来往。 她又奇奇怪怪的,一点也不像人世的人,我说的是雅丽思-派利。” “很疯狂。”柯普莱先生说。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那么说,反正看起来很像就是了。那一头长头发随风乱飞的模样,又一天到晚穿男人外套和大胶皮鞋,说话怪怪的,有时候问她话她也不答。不过我觉得不能说她疯了,只能说很奇怪就是了。” “别人喜不喜欢她?” “其实他们虽然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可是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常常有很多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不过都是些传说罢了。” “譬如什么?” 柯普莱太太从来不拒绝直接问她的话,甚至迫不及待地愿意回答。 “他们说她晚上会召集幽灵,又说他们房屋四周有鬼火闪动,她常常看些巫术方面的书等等。可是我觉得爱默士-派利才不正常呢。” “他只是头脑太简单了。”柯普莱先生用宽容的口气说。 “也许你说得对,可是也有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他很喜欢花园,可惜不大懂。” “他们只住了半栋屋子,对不对?”两便士说:“派利太太好客气,还请我进去坐。” “真的?她真的请你进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进去。”柯普莱太太说。 “他们住的那一部分没什么不对啊。”柯普莱先生说。 “你是说另外那一部分有问题?”“两便士说:“靠河边的前面那一半?” “喔,以前有很多谣言,不过当然啦,好多年没人住了。 人家说那栋房子怪怪的,不过现在这里的人都不记得那些传说了,太久了,你知道,那房子盖了大概有一百年了,听说本来是朝里一位大臣替一位美女盖的。” “维多利亚女王那时候?”两便士兴趣十足地问。 “我想不会是那时候,那个老皇后怪怪的。我想应该更早,乔治王在位的时候把。那个大臣本来常常来看她,后来据说他们吵了一顿,有一天晚上他就杀了她。” “好可怕!两便士说;“他有没有被吊死?” “喔,没有,没有,没那种事。据说他为了灭迹,就把她埋在壁炉的墙后面。” “埋在壁炉后面的墙里!” “也有人说她最个修女,因为她从修道院跑出来,所以必须照修道院的规矩把她埋在墙里。” “可是不是修女把她埋起来的吧?” “不是,不是,是他埋的,她的情人。人家说他把壁炉全部用砖围起来之后,又在外面钉了一块大铁片。反正从此以后别人就再也看不到她穿着漂亮衣服到处走了。当然,也有人说她跟他远走高飞了。可是还有人看到屋子里有灯光,听到有人声,好多人天黑以后都不敢走近屋子。” “那后来呢?”两便士觉得话题扯得太远了,所以又赶快点点她。 “我也不大清楚。房子拍卖的时候;我想是个叫布拉吉克的农夫买了下来,不过他也没住多久。他是人家说的那种绅士农夫,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喜欢那栋房子。可是农地对他没什么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又卖掉了。总之那栋房子转了好几次手,经过好几个建筑商的改建——譬如增加浴室什么的。曾经有一对夫妇在那儿开养鸡场,可是你知道,大家都说那地方不吉利,这些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我想鲍斯柯温先生也曾经想把它买下,就是他画那幅画的时候。” “鲍斯柯温先生来这儿的时候多大年纪?” “我想大概四十或者四十出头,他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稍微有点发胖,很适合女孩子。” “哼!”柯普莱先生这回是警告的声音。 “喔,我们都知道艺术家是什么德行,”柯普莱太大把两便士也包括在内:“你知道,他们常常到法国去,法国那一套全学会了。” “他没结婚?” “当时还没有,我是说他刚来这儿的时候还没结婚。他对查林顿太太的女儿很有兴趣,不过后来也没结果。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是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她顶多才二十五岁。” “查林顿太太是谁?”两便士对这个新出现的角色觉得不解。 可是当她感到阵阵疲劳的时候,又忽然想到:“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听一大堆闲话,又自己想象一些谋杀案,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些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最先是一个头脑不清楚的老太太胡思乱想,想出这个什么鲍斯柯温先生之类的人送给她这幅画,同时谈到房子的传说,有人被活埋在壁炉里,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她觉得那一定是个孩子。我又在这儿无中生有的胡乱调查。汤米说我是个傻瓜,一点都没错——我‘的确’很傻。” 于是她等着柯普莱太太的话告一个段落,以便起身礼貌地道晚安上楼。 何普莱太太的兴致仍旧十分高昂。 “查林顿太太?喔,她在‘青青河畔屋’住过一段短时间,”柯普莱太太说:“和她女儿一道。她是个好女人,真的,我想是位军官的遗孀,环境很不好。幸好那屋子租得便宜,可以自己种点花草,她很喜欢园艺,不过家里收拾得不大干净,我去帮过她一两次忙,可是没办法常去。你知道,我得骑自行车去,有两里多路呢。那条路上没有巴士。” “她在那边住了很久吗?” “我想顶多两三年。大概是麻烦太多,后来她自己女儿也惹上了麻烦,我记得她名字叫李丽安。” 两便士喝了一日浓茶,决心把话题做个结束。 “她女儿有什么麻烦?和鲍斯柯温先生?” “不,我相信绝对不是鲍斯柯温先生惹的麻烦。是另外个家伙”“另外那个人最谁?住在附近的人?” “我想不是住在附近的人,是她在伦敦遇到的。她到伦敦去念书——是学芭蕾还是艺术吧?是鲍斯柯温先生安排她去的,我记得学校名字叫史雷特。” “是史雷德吧?” “也许是。反正她就是因为常常到伦敦去才认识那家伙的,她母亲很不高兴,不许她跟他见面。其实根本没什么用她在某些方面很不聪明,你知道,就跟很多军人的太太一样。 她觉得女孩子应该乖乖听大人的话,实在太跟不上时代了。她也到过印度那些地方,可是一个年轻女孩碰上英俊的年轻人就别想要她听你的话了。他常常到这里,在外面跟她见面。” “后来她就惹上麻烦了,对不对?”两便士用这种惯用的婉转说法,希望柯普莱太太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恰当。 “我相信一定是他。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清楚得很。我看得出,很久以前她妈就跟她完全一样,她长得很漂亮,身材高高的,可是我觉得她不是那种能忍耐的女人,她会忍不住爆发出来。她常常会一个人一边乱走,一边自言自语。那小子对她并不好,发现她有麻烦之后,就一走了之。做妈妈应该有做妈妈的样子,让他知道自己该负什么责任,可是查林顿太太没那个精神,不过她总算够聪明的,锁上屋子带着女儿走了。后来房屋又要拍卖的时候,她们回来收拾过行李,可是没到村子里来,也没跟任何人说什么,以后她们就一直没有再回来,母女俩都没有。虽然有些闲言闲语,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就爱编故事。”柯普莱先生突然说。 “嗯,这一点你说得对,不过那些传说也可能是真的,的确发生过那种事,而且我觉得那个女孩头脑也不大正常。” “谣言怎么说?”两便士说。 “喔,我实在不想说,已经隔了那么久,我又没什么把握。 话是贝考克太太的露意丝传出来的,那个女孩老爱说谎,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 “她怎么说?”两便士说。 “说查林顿家的女孩儿先杀了婴儿,然后又自杀,她妈妈伤心过度发了疯,被亲戚送到疗养院去。” 两便士脑中又困惑起来,几乎觉得自己像在椅子上摇摇欲坠。查林顿太太会不会就是蓝凯斯特太太?虽然她换了姓氏,可是仍然忘不了她女儿的遭遇。 柯普莱太太仍然在兴致勃勃地往下说: “我自己可从来都不相信,贝考克家的女孩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而且我们也不大听信谣言——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要操心。乡下发生的那些事都快把我们吓呆了——真的事喔——” “怎么?出了什么事?”两便士很惊讶这么平静的小村子会发生什么大事。 “我相信你一定在报上看过有关的消息。我想想看,差不多二十年了吧,你绝对看到过那些消息——说有人专门杀小孩,最先是一个九岁小女孩,有一天放学之后没回家,附近的人全部出动找她,结果在小树林里找到的时候,已经给勒死了。我一想到就忍不住发抖。好,这只是第一件案子,过了三个礼拜左右,贝辛市场那边又发生了一件。可是那地方大,只要有车的男人都很方便动手。 “后来每过一两个月就会发生一件案子,其中有一个离这里不到两里,几乎可以算就在村子里,”“警方-一或者其他人——难道查不出凶手吗?” “他们的确很用心办案子,”柯普莱太太说:“马上就逮捕了贝辛市场那边的一个人,说他对他们查询工作有帮助,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警方以为抓到凶手了,可是往往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只好放掉他,有时候是因为发现他不可能行凶或者不在命案现场附近,要不然就是有人替他提出不在场证明”“你不懂,丽芝;”柯普莱先生说;“警方也许很清楚谁是凶手——我相信他们一定知道,可是偏偏抓不到证据。” “都是那些做太太或者做妈妈,甚至做爸爸的人害的,”柯普莱太太说;“不管警方有什么想法都没用。只要那个人的母亲说:‘我儿子那天明明在家吃晚饭。’或者那个人的女朋友说当天晚上跟他去看画展,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再不就是他爸爸说一直跟儿子在田里做活,警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警方也许猜到这个人的妈妈、女朋友或者爸爸说了谎,可是除非另外有人能提出反证,否则警方就只能放掉嫌疑犯。那段时间真是可怕,这里的人全都坐立不安。每次听说又有孩子不见的时候,我们就会组成一个队伍到处搜索。” “嗯,那才对。”柯普莱先生说。 “组织起来之后,大家就会到处去找。有时候很快就找到了,有时候过了好几个礼拜才会找到,有时候就在女孩子家附近,大家都以为已经找过的地方发现。我想凶手一定是杀人狂。太可怕了!”柯普莱太太用正义凛然的声音说:“居然会有那种男人,真最太可怕了,应该统统枪毙、吊死才对。要是有人肯让我处罚凶手,我一定会把他们全都吊死。已经杀了很多小孩,把他关在病人院有什么用?吃的、用的全都有过得舒舒服服的。迟早还不是又放出来,说他已经恢复正常,可以回家了。这是发生在诺福克的事,我姊姊住在那儿,是她告诉我的。回家才两天,他又犯了一件案子,有些医生真是疯子,病人明明还有毛病,偏偏说已经好了!” “你不知道这里的案子可能是谁犯的吗?”两便士问:“你真的认为是陌生人?” “也许我们真的不认识,不过一定是住在这附近-一呃我想是二十里之内的人,倒不一定是这个村子的人。” “你一直都这么想,丽芝。”。 “你着急得不得了,”柯普莱太太说;“觉得一定是我们附近的人,所以心里很害怕。我常常会打量别人,你也是,乔治。你常常会问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伙,他最近怪怪的。” “说不定他根本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两便士说:“也许根本就跟其他人完全一样。” “嗯,也许你说得对。所说有些疯子外表和平常人完全一样,不过也有人说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 “杰弗瑞——我是说这里的警官,”柯普莱先生说:“他老是说有办法。可是就没看到他们采取什么行动。” “一直没抓到凶手?” “没有,吵吵闹闹过了将近一年,事情忽然变得静悄悄了,以后附近再也没发生过那种事。我猜凶手一定走了,走得远远的。所以才有人觉得自己知道凶手是谁。” “你是说离开这里的人就有嫌疑?” “喔,你知道,那当然免不了会惹人说闲话,说某某人可能是凶手。” 两便士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迟疑了一下,可是她猜想柯普莱太太既然谈兴正浓。就算她提出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凶手是谁?”两便士问。 “喔,都过了那么久了,我实在不太想说。可是人家提到好几个名字,也有人说可能是鲍斯柯温先生。” “是吗?” “是啊,人家说艺术家都很奇怪,可是我觉得不是他!” “有更多人说是爱默士-派利。”柯普莱先生说。 “派利太太的丈夫?” “嗯,你知道,他怪怪的,头脑又简单,那种人很可能做得出来。” “那时候他们夫妇也住在这里?” “对,不过不在‘青青河畔屋’,住在离这儿四五里的一栋小屋子。我相信警方一直都很注意他。” “可是一直没找出对他不利的证据,”柯普莱太太说:“他太太老是替他说话,说他每天晚上都跟她在家。”只有星期六晚上偶而到酒店坐坐,可是没有任何一件谋杀案发生在星期六晚上,所以根本没用。而且,雅丽思-派利那种人作的往往让人很相信,从来不会自相矛盾,恐吓她也没用,反正她说他不是凶手就是了。我也从来不认为他是,虽然我没什么证据,可是如果要我指出什么人最可疑的话,我觉得菲力浦爵士才嫌疑最大。” “菲力浦爵士?”又是一个新角色出现了,两便士问:“菲力浦爵士是谁?”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住在华伦德家的屋子——以前华伦德家人住的时候,称为‘旧修道院’,后来被烧掉了。教堂墓园里有华伦德家人的坟墓,教堂里也有他们的纪念名牌,詹姆士王之后,这里住了很多华伦德家族的人。” “菲力浦爵士是华伦德家的亲戚吗?” “不是,不知道是他还是他父亲赚了很多钱,开钢铁工厂什么的。他是个怪人,工厂在北方,不过他住在这儿,一向独来独往,是人家说的隐——隐——隐什么来着?” “隐士?”两便士说。 “对,我就是说这个。你知道,他很苍白,又骨瘦如柴,很喜欢花草,是个植物专家,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野花,别人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我相信他还写了一本关于植物的书。 喔,不错,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太太是个好女人,也很漂亮,可是我老觉得她愁眉苦脸的。” 柯普莱先生发出一个声音,说;“你太疯狂了,居然以为是菲力浦爵士。他很喜欢小孩,常常替他们开宴会。” “是啊,我知道,不但替孩子们举行庆祝会,还给他们很多可爱的奖品,让他们吃很多草莓奶茶和点心。你知道,他自己没有孩子,常常爱在路上拉住小孩,给些甜点或者硬币。 可是我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了,他怪怪的。我想他太太突然离开他一定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他太太什么时候离开他的?” “差不多是出事之后六个月,当时已经有三个孩子被杀了。史塔克太太突然到法国南部去,一直没再回来。要是你认识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女人。她是个安静而且值得尊敬的淑女,不可能为了别的男人离开他,她不会做那种事,那她到底为什么离开他呢?我想一定是因为她知道某件事—— 发现了某件事——” “他还住在这里吗?” “不常住在这儿,每年来一两次,房门大部分都关着,不过有人照顾——村里的布莱小姐——她以前是他秘书,替他处理很多事情。” “他太太呢?” “死了,可怜的女人。出国没多久就死了,教堂里有一块她的纪念碑。她心里一定觉得很可怕,也许她本来没有把握,后来有一点怀疑她丈夫,最后得到很肯定的结果。她实在没办法忍受,所以只有离开他。” “你们女人真会胡思乱想。”柯普莱先生说。 “反正我只有一句话;菲力浦爵士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就是了,他太喜欢小孩了,而且表现得很不自然。” “女人就是爱乱想。”柯普莱先生说。 柯普莱太太起身移开桌上的东西。 “时间差不多了,”她丈夫说:“再说那些可怕的往事会让这位女士做噩梦的。” “听你们谈这些事真有意思,”两便士说:“可是我实在困了,我想我该睡了。” “喔,我们也睡得很早,”柯普莱太太说;“你忙了一天一定也累了”“是啊,我好困,”两便士打个大呵欠说,”晚安,非常谢谢你们”_“早上要不要叫醒你,给你一杯茶?八点会不会太早了?” “不会,八点正好,”两便士说:“不过要是太麻烦的话就不用叫我了。” “一点都不麻烦。”柯普莱太太说。 两便士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到房里,拿出必要的几件用品换好衣服,梳洗过后,用力倒在床上。她对柯普莱太太说的是真话,她的确累坏了,刚才听到的话,”-一回响在她头脑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人物也仿佛一个个出现在她眼前,死去的小孩-一太多了,两便士要找的只是一个被埋在壁炉后面的孩子,也许那个壁炉和水湄房有关。那孩子有个洋娃娃,孩子被她母亲杀了——因为爱人弃她而去,使她精神变得十分脆弱,喔,老天,两便士想,我所用的词句实在太戏剧化了。 一切都乱糟糟的——没个时间先后顺序,让她分不清什么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入睡之后,她做了梦。有个像幽灵似的女人从屋子的窗口往外看,烟囱里传来阵阵搔抓的声音,上面钉的一块铁板背后,也传来阵阵锤打声。锤子一声又一声地敲着,两便士醒了过来,是柯普莱太太的敲门声,她轻快地走进来,把茶放在两便上床头,拉起窗帘,说希望两便士昨晚睡得舒服,两便上觉得,她从来没看过比柯普莱太太更高兴的人。“她”从来不会做噩梦! 09、见辛市场之晨 “喔,早啊!”柯普莱太太一边匆匆忙忙地向房间外走,一边说:“又是新的一天,我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又是新的一天?”两便士一边喝着浓茶。心里一边想: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作茧自缚?……也许是……要是汤米在就好了,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昨天晚上真把我弄糊涂了。” 离开房间之前,两便上把昨晚听到的一些人名和事情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昨晚她实在太累了。没有精神做这件工作。这些戏剧似的往事之中,也许偶而也包含了一些事实,可是大多数都是道听途说、恶意中伤。谣言或者罗曼蒂克的想象。 “看来,”两便士说。“我已经了解了十八世纪很多人的爱情生活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到底想追寻什么?连我自己都弄糊涂了。糟糕的是,我已经插手进来,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她怀疑自己最先可能惹上的麻烦就是布莱小姐,于是飞快地拒绝了对方一切亲切的帮忙表示,准备独自驾车到贝辛市场去,但是布莱小姐还是尖叫着对她说,她马上有个重要会议……又问两便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两便士表示不一定。 又问她会不会回来吃午饭?两便士很感激她的好意,可是担心——“好,那就回来喝下午茶,四点半,我等你。”几乎像圣旨似的。两便士笑着点点头,把车子开走了。 两便士想,要是她能从贝辛市场的房屋掮客那儿得到什么有趣的消息的话,乃丽-布莱也许可以提供更进一步的资料。她是那种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的女人。麻烦的是,她一定决心打听出两便士的一切。说不定到了下午两便士又会恢复那个善于创造人物的自我了! “别忘了布兰京太太。”两便士转过一个急转弯,挤到一块篱笆破洞里,免得撞上一辆大曳引机。 到达贝辛市场之后。她把车停在大广场上的停车场,走进邮局,占了一个公用电话。 爱伯特的声音——一仍然像平常一样,用怀疑的口气简单地。“喂”了一声。 “爱伯特,我明天就回来。无论如何,一定会赶回家吃晚饭——也许会早一点。要是贝瑞福先生没有打电话来,应该也会回家吃晚饭,替我们准备一点菜——鸡子好了。” “是,太太。你在什么地方一?” 可是两便士已经挂断了。 贝辛市场的一切主要活动似乎都集中在这个大广场上两便士离开邮局之前查过分类电话簿,发现百分之八十的房地产公司都集中在这里——另外的百分之二十在一条乔治街上。 两便士记下公司的名称,走出邮局。 她最先走进一家显然最引人注意的“洛夫巴地和史莱克房地产公司”一个长着雀斑的女孩过来接待她。 “哦想查查有关一栋房子的资料。” 女孩毫无兴趣地听完她的话,然后看着四周有没有其他同事可以接下这份工作,同时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问的是一栋‘房屋’,”两便士说:“你们不是房地产公司吗?” “房地产公司兼拍卖店。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克兰白利法庭这星期三举行拍卖,目录只要两先令。” “我对拍卖没兴趣,我要问的是一栋房子。” “里面有没有家具?” “没有——我想买下——或者租,”雀斑似乎开朗了一点。 “你最好跟史莱克先生谈谈。” 两便士非常愿意见史莱克先生,一会儿,她就在一个小办公室里见到一个穿着呢套装的马脸年轻人,年轻人立刻翻开一个大本子,一边前哨念道:“曼德孚路八号——建筑师盖的,三房;美式厨房——喔,不对,这个已经卖掉了。安玛伯大厦——梦幻式的居住环境,四英亩——为了迅速脱手,特地减价出售——” 两便士用力打断他的话:“我已经看中一栋房子了。我喜欢它的样子一在萨顿村一或者说萨顿村附近——在一条河边——” “萨顿村?”史莱克先生似面带怀疑地说:“我想我们目前没有登记那方面的房子,叫什么名字?” “屋子上好像没写——可能是叫‘水媚屋’,也曾经叫做‘桥屋’。”两便士说:“我想,那屋子分成两部分。-半租人了,可是房客没办法告诉我关于另外那一半房子的事。我喜欢靠河边的那一半,现在好像没人住。” 史莱克先生心不在焉地说他恐怕帮不上忙,不过又补充说“布拉吉和柏格斯公司”也许可以协助她,。从这名职员的口气听来,“布拉吉和.格格斯公司”显然要比这家公司小得多。 两便士走到广场另外一边的“布拉吉和帕格斯公司”—— 两便士发现这家公司的气氛和“洛夫巴地和史莱克公司”大致相似——肮脏的窗户上,贴着同样的出售清单和即将展开的拍卖会,唯一可以算是优点的,大概就是新涂过的前门吧。 接待她的人态度同样不好,,后来换了位施必格先生——一位无精打采的老先生。两便士又把自己的需要重述了一遍。 施必格先生表示的确知道她所说的那栋房子,可是觉得没什么希望,兴趣也不大。 “屋主恐怕并没有要卖房子的意思。” “屋上是谁?” “我恐怕也不清楚。最近还转过好几次手——据说政府要下令收购。” “本地的政府要那栋房子做什么?” “说真的,贝——贝——”他低头看着刚写下的姓,“贝瑞福太太,要是你能告诉我答案的话,那你就太聪明了,现在政府的那些计划和作风谁也搞不懂。那栋房子后面曾经修理过几次,租金非常低廉,租给——呃,对,派利夫妇。至于真正的屋主,目前住在国外,好像已经完全对这地方失去了兴趣。我想可能在继承方面有点问题,由遗嘱执行人在处理。法律方面有点小问题——贝瑞福太太。遗产税是很贵的,我想屋主宁可那栋屋子跌价——除了派利夫妇住的部分之外。都没有修理。当然,土地本身将来可能还是很值钱。要是你对那种性质的土地有兴趣,我保证可以提供你更有价值的地点。我可以请教一下,你为什么对那栋房子特别有兴趣吗?” “我喜欢它的外表,”两便士说:“那栋房子看起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是在火车上——” “喔,我懂了——”施必格先生尽力掩饰心中“女人真是愚蠢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感觉,用安慰的口气说:“如果我是你,一定早就忘掉了。” “也许你可以写信问房子主人想不想卖一要不然,是不是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我——” “要是你真的有意思,我们可以写信给房子主人的律师试试看——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 “我觉得现在好像任何事都要透过律师,”两便士假装用傻呼呼的愤怒语气说:“可是律师不管处理什么都慢得不得了。 “喔——是的——法律本身就很繁复。” “银行也一样——差劲。” “银行——”施必格先生似乎有点惊讶。 “好多人都留银行名称给别人联络,真累人。” “显的——是的——你说的对——可是现在人都那么好动,经常搬家——出国什么的。”他打开一个抽屉,说:“这里有一栋房子——离贝李市场两里——房屋的状况很好——花园也很好——” 两便士站起来说: “不用了。谢谢你。” 她用坚定的口气向施必格先生道别,重新回到广场。 她又简单的拜访了第三家公司——这家公司似乎很小而且很急于推动业务,迫切地想对顾客表示好感,可惜对萨顿村的情形既不熟悉也没兴趣。一心只想卖些价格奇高有没盖完的屋子。接待她的年轻人眼看客人坚决要走,才很不情愿地承认确实知道有萨顿村这么个地方。 “你最好试试广场那边的‘布拉吉和伯格斯公司’,他们有时候会处理一些那一带的房地产——可是那些屋子实在不大好——一年代太久了——” “河边有一栋漂亮的屋子——我在火车上看过。为什么没人愿意住呢?” “喔,我知道你说的那房子——谁都不肯往-一据说房子怪怪的。” “你是说——有鬼?” “大家都这么说,谣言很多,说晚上有吵闹声,还有呻吟声。我想一定是报死虫。” “喔,老天,”两便士说;“外表看起来好漂亮幽静。” “大部分人都觉得太幽静了。想想看,冬天还会涨潮。” “我看要想的事多得很。”两便士有意刻薄他两句。 她一边走向“绵羊与旗子饭店”,一边自己喃喃念道: “要想的事多得很——涨潮,报死虫。鬼魂,不住在这儿的地主、律师、银行——没人爱住的房子——只有‘我’例外……喔,好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填饱肚子。” 这家餐厅的东西既可口又丰富——主要是供应饥饿的农人,而非过路旅客——两便士吃得精神焕发,体力十足。 吃完饭后,两便士随意走走,一然后坐上车,开回萨顿村的方向——这个早上实在没什么收获。 转到最后一个街角,教堂己经在望的时候,两便士看到牧师从墓园走出来,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就把车开到他身边停下—— “还在找那个坟墓?”她问。 牧师一手放在背后,说: “喔,老天,我的眼力真差、好多墓碑上的字都快磨掉了,我的背又疼,好多墓碑都平放在地上,有时候我一弯腰看上面的字,就像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样。” “你不该再看了,”两便士说:“只要查过登记本,就已经尽过力了。” “我知道,可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好像好着急、好迫切。我明明知道是白费工夫,可是又觉得是我的责任,还有一小部分没查完,从柏树到比较远的墙那边——大部分墓碑都是十八世纪的,可是我还是愿意把事情做完,才不会自责。不论如何,等明天再说吧。” “是啊,”两便士说:“你不能一天做太多事。我有个办法等我和布莱小姐喝完茶,会来替你查完剩下的部分。你是说从柏树到墙边?” “喔,可是我不能麻烦你。” “不要紧,我很喜欢替你查,我觉得在墓园里到处看看很有意思。你知道,那些古老的墓碑可以让人产生思古的幽情。 我真的很喜欢。你放心回去休息吧。” “嗯,说真的,我的确需要为今天晚上的布道会准备一下。 你真是个亲切的朋友,非常非常亲切。” 他对她微微一笑,走进牧师宅。两便士看看表,走到布莱小姐屋前,心想:“早解决早了事。”前门开着,布莱小姐正好捧着一碟刚烤好的小面包,穿过大厅走进起居室。 “喔!你来啦,亲爱的贝瑞福太太,‘真’高兴看见你。茶马上就好了。我只要把水灌进茶壶就可以。希望你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她故意看看两便士手臂上显然空空如也的物袋。” “可惜我今天运气不大好,”两便士尽量露出惋惜的表情说:“你知道,有时候你要的颜色或者种类偏偏没有。可是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喜欢到处逛逛,不管好不好玩。” 厨房里传来一声尖锐的水开响声,布莱小姐快步走过去照看,刚好弄散了大厅桌上预备付邮的一叠信件。 两便士走过去把信收拾好,正要放回桌上时,发现最上面一封信是写给约克太太的——地址是康伯兰一家妇女养老院。 “英国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养老院一样!要不了了多久汤米和我恐怕也会搬进去住了。”两便士想。 不久以前,才有一个自认好意的朋友写信向他们夫妇介绍德文郡一家专门给老夫妇颐养天年的养老院——大多数是退休军人夫妇,饮食非常好,只要自备家具和雇人用品就够了。 布莱小姐拿着茶壶再度现身,两人便坐下来用茶。 布莱小姐的谈话不像柯普莱小姐那么戏剧性和有趣味而且她的兴趣在搜取“情报”,提供的消息倒不多。 两便士随便说了些以往在国外服役的情形,又聊了写已婚儿女的事,一边轻淡地催动布莱小姐谈点她在萨顿村的活动-一女子学院、男童军、保守妇女联盟、希腊艺术、插花、果酱制造研究、绘画俱乐部,考古学联谊会……——牧师的身体、应该要他多注意健康——教会委员之间不幸的歧见——最后,两便士称赞女主人的小面包做得相当可口。又谢过她的招待,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真是精力充沛,布莱小姐。”两便士说:“我真不懂你怎么有办法做这么多事。你看我,出门逛了一天,就恨不得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对了,那张床真舒服,谢谢你介绍我到柯普莱太太那里住—— “她是个很可靠的女人,当然啦,就是话多了一点——-”“喔!我觉得她讲的故事都好有意思。” “其实她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要在这里往很久吗?” “不——我明天就走了。可惜没听说有什么合适的小房子——我好喜欢河边那栋像画一样美的房子——”““那不行,房子太破旧了。房东又不在——真是丢脸—— “我连房东是谁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吧。这里每件事你好像都知道——-”“我对那栋房子没什么兴趣,老是换房东,弄得人搞都搞不清楚。派利夫妇只住了一半——另外一半就那么荒废在那儿。” 两便士又向她道别,然后开车回柯普莱太太家。屋里很安静,显然没有人在。两便士上楼走进自己卧房,放下空购物袋,洗过脸,重新化妆一下,再悄悄走到屋外。四下望望街上,没去动车子,快步走过转角,然后由村子后面一条通往墓园田间小径走出去。 傍晚夕阳下的墓园非常安详,两便士依照诺言一一查看起墓碑。其实她自愿这么做并没有任何目的,她并没期望在这里发现什么,完全是一番好意。老牧师是个好人,她只是希望帮他觉得已经尽了力。良心不会不安了。不过她还是随身带了本笔记本,万一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也好记下来。她认为自己的任务只是要找一个七岁左右小孩的墓碑。大部分坟墓都很古老了,不过还不至于久得让人奇怪,也没什么动人的墓志铭,死者大都是上年纪的人。尽管如此,两便士还是不时停下脚步,在脑中幻想一些情景。珍-爱尔伍,四十三岁,当年一月六日离世。威廉-马耳,一月五日去世,深雷芙。 她现在已经快查到墙的尽头了,这一部分显然没什么人照顾,野草蔓生;很多墓碑都已经倾倒在地上了。墙壁也破碎不堪,有些地方甚至倒塌了。 这一部分位在教堂正后方,路上无法看到,所以孩子们才敢在这儿为所欲为。两便士俯身着一块墓碑,原先的字已经磨损得认不出来了。但是两便士把石碑翻转到一旁,发现有一些刻得很粗劣的字句,不过也长了些青苔。 她用食指一一辨认着,时而可以认出一个字—— 无论谁……侵犯……这些小东西之一…… 下面——是用业余的生疏的手法刻的: 这儿躺着莉莉-华特斯 两便士深深吸一口气。她发现背后有个黑影,可是还来不及回头,后脑就被什么东西用力敲了一下,痛苦地向前跌昏在墓碑上。 1o、会议和会后 “喔,贝瑞福,”乔西-潘思爵士用带有威严和分量的声音说;“你对那些人的唠唠叨叨觉得怎么样?” 汤米从老乔的口气听得出。他对这次的会议显然不大满意。 “都是些软骨头的猴子,”乔西爵士继续说:“废话连篇,要是有人偶而说点理智的话,马上就会有人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我真不懂我们来参加这个会议干什么。不,至少我知道,我知道我来干什么,因为我没别的事好干,要是不来,就只好在家里干坐。你知道我在家里会怎么样?会被欺负死,贝瑞福,我会被管家跟园丁欺负死,那个苏格兰老家伙,连我自己的梨子都不许我碰。所以我就来了,假装自己最个有用的人,能为国家安全提供保障似的!真是无聊。 “你呢?你还年轻,到这里来浪费时间干什么?就算你真的说了什么值得听的话,也不会有人听。” 汤米对自己被当成年轻人觉得颇有意思,不过他对爵十摇摇头,他想。,爵士一定有八十来岁了,耳朵重听,又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可是他一点也不傻。 “要是没有你,什么事都办不成。”汤米说。 “我也喜欢这么想,”爵士说:“我是只有牙齿的牛头狗——不过还可以叫几声。嫂夫人好吗?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汤米回答说两便士很好也很活跃。 “她一向都很活跃,有时候会让我想起蜻蜓。每次都像突然产生荒谬的念头,突然一飞而起,可是后来我们会发现其实并不荒谬。有意思!”爵士用赞许的口吻说:“我不喜欢这年头那些婆婆妈妈的中年女人,老是有理由跟人辩。至于那些毛头小女孩——”他摇摇头;“不像我年轻时候的女孩了,那时候的女孩子美得像幅画,有一段时间还流行钟形帽,你还记得吧?不对,那时候像还在念书。要低头到帽子下面,才看得到女孩子的脸。真是惹得人心痒痒的,女孩子也有自知之明!我想起来了——我想想看——她是你亲戚——是姑姑吧?对不对?-一爱妲,爱妲-范修。” “爱妲姑姑?”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汤米尽力压抑住心中的惊讶。爱妲姑姑曾经是个美丽的女孩?一实在很难叫人相信。老乔又继续说: “不错,美得像画中仙子一样!也很爽朗!愉快!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我是个刚奉命要去印度的小少尉,那天,我们在海边的月光下野餐……她和我一起四处走走,坐在岩石上看着大海。” 汤米兴趣十足地望着他——他的双下巴、光秃秃的头、长长的眉毛和那个大肚子。他又想到爱祖姑姑铁灰色的头发、带着恶意的眼神、严肃的笑……时间!他想,时间给人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试着想象年轻美丽的爱妲姑姑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可是他失败了。 “真罗曼蒂克,,乔西-潘思、爵士深深叹口气,”嗯,对,真罗曼蒂克。那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向她求婚的,可是要是你是个少尉的话,也不会求婚。那种薪水养不活老婆,起码得再等五年。可是要女孩子答应五年后结婚,实在太久了,喔,你知道就是那么回事,我去了印度,要很久才能休假回家。起先还写写信,可是后来也像一般人一样断了消息,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一直没忘掉她,还是常常想到她。好些年后,我有一次差点又写信给她。当时我听说她就在我住的地方附近,本来打算去看她,可是后来又想到:‘别傻了,说不定她已经变了很多了。’”“过了几年,我听一个家伙说她是他看过的最丑的女人,真是不敢相信。不过我现在觉得后来没见过她也许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她现在在做什么?还活着吧?” “不,老实说,她两三个礼拜以前刚刚去世。”汤米说。 “真的?是真的?像我想她现在该有七十五六了吧?说不定更老了。” “八十了。”汤米说。 “想想看,活泼动人的黑头发爱妲居然也八十岁了!她在什么地方去世的?养老院?还是跟朋友住在一起?——她一直没结婚,对不对?” “是的,”汤米说:“她一直没结婚,住在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叫‘阳光山脊’。” “喔,我听说过,我姊姊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叫——咦,叫什么太太——对了,卡斯泰太太。你有没有碰到过她?” “没碰到过,到养老院去的人都只看自己的亲戚。” “我想一定很不容易,我是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爱妲姑姑尤其特别不容易相处”汤米说:“你知道,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我想是,”爵士笑道;“年轻时候,她就老爱捉弄人。” 他吸了口气。 “人老了真是可悲,我妹妹有个朋友就爱成天朝思乱想可怜的老家伙,还说她杀了人什么的。” “老天,”汤米说。“真的吗?” “喔,我想应该不会,谁都不会把她的话当真,”爵士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有‘可能’。你知道,要是你笑嘻嘻地说这种事,别人反而不会相信,以为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杀了什么人?” “天知道,也许是她丈夫吧?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寡妇。”他叹口气,又说:“唉!听到爱妲去世的消息真叫人难过,可惜我没注意到报上的消息,要不然一定会送花去,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之类的,从前的女孩常常在晚礼服上别这类花,想想看,在晚礼服的肩膀上戴一小束玫瑰花苞,真是美极了!记得爱妲有件晚礼服,是八仙花的淡紫蓝色,她别了些粉红色的玫瑰花蕾,有一次还给了我一朵——当然不是真花,是人造的。我保存了好久——好多年。我知道,”他看到汤米的眼神,”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对不对?告诉你,孩子,等你像我这么老的时候,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多愁善感。好了,我该去参加这出可笑的戏的最后一幕了。回家以后,替我问候你太太好。” 次日搭火车回家的时候,汤米回想起这次谈话,忍不住又浮起了笑意.“我一定要告诉两便士这件事.他准会捧腹大笑。汤米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他又笑笑。 2 忠心耿耿的爱伯特带着欢迎的微笑打开大门。 “欢迎你回来,先生。” “我也很高兴回来,”汤米把手提箱交给爱伯特说:“太太呢?” “还没回来.先生”“你是说她出去了?” “出去三四天了,不过她昨天打过电话.说今天会回来吃晚餐。”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爱伯特,”“我也不知道,她开车去的,可是又带了很多铁路指南,什么地方前可能去。” “是有可能,”汤米想了想,又说:“你说她昨天打过电话,有没有告诉你在什么地方打的?” “没说。” “昨天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吃午饭以前。她只说一切都很好,她也没把握几点可以到家。不过相信可以赶来吃晚饭,还叫我煮鸡子。 你不反对吧?先生。” “可以,”汤米看看表,说:“应该快回来了。” “我去把鸡子热一下,”爱伯特说。 汤米笑笑,说,“好,你这几天怎么样?爱伯特,家里人都好吧?” “本来以为小孩得了麻疹。不过医生说只是茶毒疹,不要紧”“那就好。”汤米愉快地吹着口哨上楼。他走进浴室,刮完胡子。洗个澡,再回到卧房到处看看。卧室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主人不在,一切都格外整齐干净,但却冰冷而不友善。汤米觉很有点失望。他又四下望望。就像两便士从来没在过似的,没有不小心倒在外面的粉。也没有看到一半,封面前上放的书。 “先生”是爱伯特站在门口。 “嗯?” “我很担心鸡子。” “去他的鸡子,”场米说:“你好像就只会但心那只鸡。” “可是我以为你和她都不会超过八点回来。” “我也这么想。”汤来看看表,“老天,都快八点二十五了啊?” “是啊,先生。那鸡子——” “好了,好了。”汤米说:“把鸡子从烤箱拿出来。我们两个人吃好了。两便士活该。赶回来吃晚饭,哼!” “有些人的确很晚吃晚饭,”爱伯特说;“有一次找到西班牙去,你知道吗?晚上十点以前别想吃到晚餐。晚上十点-! 真是洋鬼子作风!” “好了,”汤米心不在焉地说:“对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她到哪些地开去了?” “你是说太太?我不知道,先生。我想是随便走走。我只知道她本来想搭火车。因为她查了好多铁路指南和时刻表。 “好吧!”汤米说:“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娱乐方式,她也许觉得坐火车旅行很有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懂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她知道你今天回来,对不对?先生。”爱伯特说: “不管怎么样,她今天一定会赶回来的。” 汤米太了解爱伯特一向忠心耿耿,他和爱伯特对两便士一时心血来潮,搭火车出去散心,却没有及时赶回家迎接归来的丈夫,都觉得不甚谅解。 爱伯特到厨房去把鸡子拿出来,免得给烤焦了。 汤米本来也要随后跟出去,却又停下脚步望望壁炉那边。 他缓缓走近壁炉,看着上面那幅画。真好笑,她居然那么肯定以前看过那栋房子。汤米却相信“他”可从来没看过,何况,这只是栋普普通通的屋子,看起来相象的一定多的是。 他尽最靠近一点,可是还看不怎么清楚,所以就干脆拿下来,到电灯底下看个仔细。那是栋安静平和的屋子,角落里有画家鉴的名,”b”字开头,不过看不出全名是什么,于是用放大镜详细看看,大厅传来一阵悦耳的牛铃声。爱伯特非常喜爱汤米和两便士某一次旅游时带回来的这个瑞士牛铃,晚餐已经预备好了,汤米走进餐厅,心里觉得很诧异,两便士居然没有打电话回来。就算她可能在路上爆胎应该也会打电话说一声。 “她应该知道我会担心才对,”汤米自语道,当然,倒不是说他“曾经”担心过——两便士一向安然无事,从来没让他担心过。但是爱伯特却不了解他的心情,“希望她没出意外。”他捧上一碟高丽菜,难过地摇摇头说。 “拿走,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高丽菜了。”汤米说:“她怎么会发生意外?现在才九点半。” “现在在路上开车就跟等着人谋杀一样,”爱伯特说:“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意外。” 电话铃响了。 “一定是她。”爱伯特说着,匆匆忙忙把那碟高丽菜放到餐桌架上,走出房间,汤米也放下鸡子,跟在爱伯特后面。他刚要说;“我来接。”爱伯特已经开口和对方说话了。 “喂?哪一位?喔,贝瑞福先生在,请稍等,”他掉头对汤米说;“有位莫瑞医生找你,先生。” “莫瑞医生?”汤米想了一会儿,这个姓氏似乎很熟,可是他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人。万一两便士发生意外——接着他如释重负地想起,莫瑞医生是‘阳光山脊’的医生,也许他打电话来是要谈跟爱妲姑姑葬礼有关的事,汤米马上猜想,一定是什么手续的问题——也许莫瑞医生或者他需要在什么文件上签名。 “喂!”他说;“我是贝瑞福。” “喔,真高兴能找到你,还记得我吧?我照顾过令姑妈范修小姐。” “当然记得。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 “我希望能跟你谈谈,不知道能不能找一天在城里见个商?” “喔,我想可以,很方便,可是——嗯——难道不能在电话里谈吗?” “我希望不要在电话里谈。不急,不过——不过我很希望能跟你谈谈。” “没什么不对吧?”汤米说。其实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怎么会有什么不对呢? “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定只是我在小题大做,不过‘阳光山脊’的确有些事很奇怪。” “不会跟蓝凯斯特太太有关吧?”汤米问。 “蓝凯斯特太太?医生似乎很意外,“喔”,没有。她前些日子就走了,令姑妈去世之前她就走了。是别的事。” “我出门几天,刚刚回来。可不可以明夭早上再打电话跟你约时间?” “好,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早上十点以前我部在。” 汤本回到餐厅时,爱伯特问他:“是坏消息?” “拜托你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汤米生气地说:“不是——当然不是坏消息。” “我想太太也许——” “她好得很,”汤米说:“一向如此,说不定她发现了什么奇怪的线索,你也知道她那个人。我不会再管她担心了。把鸡子拿走——“你一直放在烤箱保温,弄得难吃透了。替我倒点咖啡。待会儿我就睡了。” “明天说不定会接到她的信,都是给邮局耽误的——你也知道咱们的邮政——一也可能会是一通电报——要不然她就会打电话来。” 可是第二天却没有两便士的信——也没有电话或者电报。 好几次,爱伯特都看看汤米,张开嘴,却都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说些不好的推测,必然不受欢迎。 最后还是汤米看他可怜,吞下最后一口奶油面包,喝口咖啡,然后开口说—— “好吧,爱伯特,我先说。‘她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该怎么办?” “向警方报案怎么样?先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 “万一她发生意外——” “她身上带了驾照——还有很多可以证明她身分的文件医院通知家属这种事最快了,我不想太性急——她——她也许不希望我这样。你真的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吗?她什么都没说?没提到任何地方。” 爱伯特摇摇头。 “她表现得怎么样?很高兴?很兴奋?还是不快乐?还是担心?” 爱伯特立利答道。 “高兴得很。” “像头找到线索的猎狗?”汤米说。 “对极了——你知道她——” “准备做一件事——我想——”汤米沉思着。”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就像他跟爱伯特说的一样.两便士像头闻到味道的猎狗似的追了上去。前天,她还打电话表示要回来,那又为什么没回来呢?汤米猜想,也许她正坐在某个地方大撒其谎,没功夫想到其他事吧! 要是她正在努力追查一件事。而他——汤米——却向警方报告自己太太失踪了,她一定会非常光火。他几乎可以听到两便士的声音说:“你居然会笨到做出这种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可是她真的能照顾自己吗?) 谁也猜不透两便士的想象力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 会把她带到险境?可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危险之处——除了两便士早先想象的情况之外。 要是他向警方报案,说他太太打算做什么事,结果却失踪了,警方一定会在心里窃笑,然后用庄重的表情问他,他太太有哪些男性朋友! “我要亲自去找她,”汤米说,“她一定在什么地方,不过到底在东、南、西、北,我也不知道——她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居然连在什么地方也不说一声,真是只笨鸟。” “说不定有人威胁她——”爱伯特说。 “好了,爱伯特,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会胡思乱想!” “你打算怎么办?先生,”“我要到伦敦去,”汤米看看钟,说;“先到我的俱乐部跟莫瑞医生吃午饭,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来,说有点关于我去世的姑姑的事跟我谈。也许我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是‘阳光山脊’引起的,我还要把我们房间壁炉上那幅画一起带去。” “你是说要拿到苏格兰警场?” “不是,”汤米说;“我要拿到庞德街。” 11、庞德街和莫瑞医生 1 汤米跳下计程车,付了车资,然后俯身从车里拿出一个扎得不十分精美的包裹——显然是一幅画。他尽量用手臂遮住画,走进“新雅典美术馆”——伦敦历史最悠久,也是最重要的画廊之一。 汤米对艺术并不特别热衷,他之所以到这家画廊来,是因为有了朋友在里面主其事。 一个金发年轻人走过来,脸上露出相识的笑容。 “嗨,汤米,”他说:“好久不见了,你手臂下面拿的是什么?你这把年纪了,总不会迷上绘画吧?有很多人都这样—— 结果往往很可悲。” “我想我对创造性的艺术恐怕永远也没本事,”汤米说: “不过我必须承认,那夫看到一本小书,用最简单的字句说有个五岁小孩也能学会水彩画的时候,的确很吸引我。” “要是你也迷上绘画的话,我只有祈祷上帝帮助我们了。” “好了,老实说,罗勃,我只想借重一下你的专家眼光。 来,帮我看看这幅的。” 岁勃敏捷地接过汤米了中的画,技巧地除掉外面笨拙的包装——显然他早已习惯于捆绑或拆开各种尺寸的艺术作品了。他拿起画,放在椅子上,靠近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退后五六步,看看汤米。 “怎么样?”他说;“这幅画怎么了?你想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想卖掉?” “不,”汤米说;“我没有意思卖,罗勃,只想了解一下这幅画。你先告诉我,这是谁画的?” “老实说,要是你想卖的话,倒真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罗勃说:“十年前就不行了,鲍斯柯温的画最近才又流行起来。” “鲍斯柯温?”汤米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是画这幅画的画家?我看出是‘b’字开头,不过看不出全名,”“喔,确实是鲍斯柯温,二十五年前很受欢迎。他的画销路很好,举行过很多次画展,很多人喜欢买他的画。从绘画技巧来说,的确是个好画家。可是风水轮流转,最后几乎没人买他的画了。不过最近又重新流行起来了——他、史提区华和方代拉都很受人喜欢。” “鲍斯柯温,”汤来重复念一次。 “b-o-s-c一o-w一a-n。”罗勃亲切地说。 “他还作画吗?” “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死的时候变老了,我想有六十五岁了。你知道,他的作品相当多,有很多油画散布在各地。 我们打算过四五个月举行一次他的画展,应该可以办得不错,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有兴趣?” “说来话长,”汤米说:“改天请你吃顿午饭,再把故事从头告诉你。这个故事实在太长、太复杂,也太可笑了,我现在只想了解这个鲍斯柯温的一切!还有你是不是碰巧知道画里这栋房子在什么地方。” “最后这一点我没办法告诉你,你知道,他常常画这种题材——幽静的乡下小屋子,有时候是农舍,有时候附近只有一两头牛,有时候是牛车——如果有,也是在远处,总之是典型的乡村景象,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景色。有时候画的表面看起来像珐榔一样,是一种特殊技巧,很多人都喜欢,他画的很多东西都是在法国,多半是诺曼第风格的教堂。我这里也有一幅他的画,等一等,我去拿给你看。” 他走到楼梯口,向下面的人喊了句什么,一会儿,他拿着一幅小油画回来。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 “你看,”他说;“诺曼第式的教堂,”“喔,”汤米说:“我知道了,都是同一类东西。内人说我带来的那幅画是栋从来没人住的房子,我现在懂她的意思了,我想那间教堂也从来没人进去做过礼拜。” “嗯,也许嫂夫人说得有道理,安详、平静,没有人住。 你知道,他不常画人。他的画里偶而会有一两个人,不过多半都没有。我想这也是造成他的画有特殊吸引力的原因—— 能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就像人类全都消失了,乡下反而显得更平静。想到这一点,也许就是一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画的原因。现在的世界有太多人,太多车子,太多噪音了。 安静、安静,只有到大自然里去找了。” “对,我相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本身也不认识他,不过听说他很自负。说不定以为自己比实际上画得更好。有点喜欢做作,不过很仁慈,蛮可爱的,很受女孩子注意。” “你不知道这栋房子在什么地方?我想是英格兰。” “我也这么想,要不要我想办法查查看。” “可以查吗?”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问他太太——或者说他的遗孀。他太太叫爱玛-魏思,是个有名的雕刻家。作品不算多,不过有些作品很苍劲有力。你不妨去问她,她住在汉普斯泰,我把地址告诉你。我们最近常常跟她联络,谈她丈夫画展的事。 我们也收藏了一些她的小型雕刻作品。我去查查地址。” 他走到桌子边,打开一本薄子,在一张卡片上写了几个子,然后拿着走回来。 “这就是,汤米,”他说:“我不懂你心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你一向都很神秘,对不对?你那幅鲍斯柯温的画很有代表性,我们开画展的时候也许要借用一下,到时候我再打电话通知你。” “你认不认识一位蓝凯斯特大太?” “这个——我目前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是艺术家吗?” “不,我想不是,只是一位在养老院住了几年的老太太。 我提到她只是因为这幅画本来是她的,后来她又送给我一个姑姑。” “这个名字对我实在没什么意义,你最好去跟鲍斯柯温太太谈谈。”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比他年轻很多,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他点点头,又说:“的确很有个性,我相信你也会同意。” 他把画交给楼下的人,吩咐对方处理好。 “这儿真不错,有这么多手下听你使唤。”汤米说。 他打量一下四周,第一次注意到周围的情形。 “这是什么?”他有点厌恶地说。 “保罗,贾格洛斯基——一个很有意思的南斯拉夫年轻人。据说他所有作品都是吃了迷幻药之后完成的。你不喜欢他的作品?” 汤米仔细看一个大网线袋子,就像绊住许多扭曲变形的牛似的一片冷酷绿色草地。 “老实说,的确不喜欢。” “俗气,”罗勃说:“一起吃午餐吧?” “不行,我跟一个医生约好在我俱乐部见面。” “你没病吧?” “我身体棒透了,血压正常得不得了,每次都让医生好失望。” “那你看医生干嘛?” “喔,”汤米愉快地说:“我只是去跟一个医生谈一个死人的事。谢谢你帮忙,再见。” 2 汤米好奇地迎向莫瑞医生。他想一定是什么跟爱妲姑姑的死有关的正式手续,可是却怎么也猜不透,莫瑞医生为什么不肯在电话里透露丝毫口风。 “抱歉来晚一点,”莫瑞医生跟他握握手,说。“可是交通实在太拥挤了,我又不大清楚这地方,伦敦这一带我不熟。” “对不起,让你这么老远地赶来,”汤来说:“其实你知道,我可以找个方便一点的地方跟你见面。” “你现在有空吗?” “现在有。上礼拜我一个礼拜都不在家。” “对,我打电话去的时候,府上有人告诉过我。” 汤米指指一张椅子,叫过点心,。又把烟和火柴放在莫瑞医生身边,两个男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好之后,莫瑞医生打开了话匣子。 “我相信你一定很好奇,”他说:“可是‘阳光山脊’确实碰上了麻烦,事情很复杂,也很棘手,而且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实在不应该这么麻烦你,可是我想你也许知道一件事,那就帮了我很大的忙。” “喔,只要做得到,我都愿意尽力。是不是跟我姑姑范修小姐有关的事?” “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又有一点关系,我可以信任你吗?贝瑞福先生。” “当然可以。” “老实说,前几天我跟我们彼此都认识的一个朋友谈过。 他提到你的一些事,听说上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你担任过很困难的任务?” “喔,也没那么严重。”汤米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那种事不适合谈论。” “我想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战争结束很久了。当时内人和我都还年轻。” “无论如何,那跟我今天要谈的事毫无关系,不过至少让我觉得可以跟你坦白地谈谈。虽然这件事可能迟早会公开,不过我相信你目前一定不会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任何人吧?” “你说‘阳光山脊’碰上麻烦事了?” “是的,不久以前,院里有位慕迪太太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她或者跟她谈过话?” “慕迪太太?”汤米想了想,答道:“我想没有,至少我记不得了。” “她年纪不算大,才刚刚七十出头,也没什么大病,只是没有近亲照顾。她是我说的那种‘老母鸡’,年纪越大越像母鸡,成大咯咯叫,忘本忘西的,常常惹麻烦,又爱杞人忧天,一天到晚没事找事。其实这种女人根本没什么毛病,严格说起来,头脑也没问题。” “就是会咯咯地叫。”汤米说。 “说得对,慕迪太太就是会叫,虽然大家都很喜欢她,可是她的确很会意麻烦。她吃完饭以后常常会忘掉事情,明明刚刚吃过一顿大餐,偏偏吵个不停,说她还没吃饭。” “喔,”汤米若有所悟地说:“可可太太。” “你说什么?” “对不起,”汤米说:“只是我太太和我私底下叫的名字。 有一次我们去看姑姑,经过走廊的时候,刚好听到她在大声叫詹恩护土,说她还没喝可可。是个长得蛮好看的小个子老太太。我们都觉得很好玩,以后就一直叫她‘可可太太’,原来她已经去世了。” “她死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很意外,”莫瑞医生说;“想准确预测一位老太太的死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有些女人健康很差,经过医生检查之后,大家都以为活不过一年,有时候却又好端端地再活十年见她们有一种固执的生命意志,不是肉体上的病痛能够击败的。可是另外有一种人,身体明明不错,别人都以为可以长命百岁,却往往得了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反而很容易死。所以就像我所说的,身为一个妇女养老院的医生,就算碰到很意外的死亡,我也不会诧异,可是这位慕迪太太的情形却不大一样。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有任何病征,所以我忍不住觉得她死得很意外,我想从一句莎士比亚的名剧‘马克白’里我始终不了解的话来形容:马克白说他太太‘应该将来才会死’。” “对,我有一次也在猜测莎士比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汤米说:“我忘了那出戏是谁制作的,也记不得当时是谁演马克白,只记得那出戏带着很强的暗示,马克白那个角色也用某种方式向医生暗示,最好除掉马克白太太。医生了解他的暗示之后,马克白觉得只要他太太一死,她的粗心大意或者糊涂头脑就再也不会妨碍到他,于是就表现出心里对她的真正感情和悲伤:“她应该将来才会死。” “对极了,”莫瑞医生说;“我对慕迪太大就有这种感觉,觉得她应该将来才会死,而不是像三个礼拜之前那样无疾而终——” 汤米没有回答,只用疑问的眼光看看他。 “做医生的人也有一些困难,要是你对病人的死有疑问,只有一个办法证实——验尸,可是死者家属并不欢迎这种作法。万一医生要求验尸,结果却发现最自然死亡或者外表看不出什么症状的疾病,那这个医生的事业可能就会一落千丈——” “我想象得出。” “这位慕迪太太只有远亲,就医学观点来说,我很有兴趣知道死因。所以我就设法得到她亲戚的同意验尸,我做得很小心,没有太正式。幸好他们并不在平,所以我的心情就轻松多了,要是验尸结果毫无问题,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开始死亡证明。任何人都可能死于外行人所谓的心脏病突发,事实上,就慕迪大大的年龄来说,她的心脏算是非常好了。她有关节炎。风湿病、肝偶而也有毛病,可是这些好像都不是她在睡眠中去世的原因。” 莫瑞医生停下来时。汤米张张嘴,然后又闭上,医生点点头。 “不错,贝瑞福先生,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她的死因是使用过量的吗啡。” “老天!”汤米瞪大了眼睛,脱口说道。 “不错,看起来好像很难让人相信,可是事实的确如此。 们题是:吗啡是怎么进入她体内的?她的病都不痛,所以她从来没服用过含有吗啡的止痛剂。当然,这种情形有三种可能:第一,她是不小心服下的,可是这并不可能。那么,也许她拿错了其他病人的药,这也不大可能,因为我们不会提供吗啡给病人,也不接受有毒瘾、可能拥有吗啡的住院者。其次,也许她是蓄意自杀,可是我实在很难相信这一点,慕迪太太虽然也爱担心事情,可是个性一却非常开朗,我相信她从来没有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第三种可能就是别人存心让她服下足以致命的过度吗啡。可是是谁下的手?原因何在呢?当然,裴卡德小姐身为有照护士和医院主持人,柜子里一定领着些吗啡和其他药物,万一病人坐骨神经痛或者风湿性关节炎之类的剧痛发作时,可以给病人服用或注射,我们本来以为慕迪太太也许因为消化不良之类的病,被护士不小心注射了过量的吗啡,却也找不出这种可能,后来在裴卡德小姐的建议下,我们查了一下‘阳光山脊’过去两年的这类死亡计录,幸好并不多,总共大概有七件,一对她们那种年龄的人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形。有两个死于支气管炎,两个死于肺炎(对上了年纪,身体又差的女人来说,这常常是冬天的致命伤),另外三个则另有死因。” 他顿了顿,又说:“贝瑞福先生,我对另外三个人的死因并不满意——至少有两个很不满意,她们的死的确很有可能。 也不算太出人意料,但是我却觉得他们死得‘不像是真的’。 我仔细回想之后,实在没办法觉得满意。我必须承认,在这种情形下,‘阳光山脊’很可能有个头脑有问题的杀人凶手——一个丝毫不受人怀疑的凶手。”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汤米叹口气说: “我并不怀疑你说的话,不过看起来实在太不可能了—— 这种事,不至于真的发生吧?” “不,”莫瑞医生严肃地说:“确实有这种事,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查查有些病例,譬如有个专门管人帮佣的女人,在很多人家当过厨子。她人很好,很亲切,”看起来也过得很愉快,对主人很忠心,手艺也很好,很喜欢主人一家。可是,迟早都会出事,通常是一碟三明治,有时候是野餐食物,不知道怎么会加了砒霜。所有三明治中,只有二三个有毒,不管是谁吃下,显然都只是运气最差。看不出有什么报私仇的成分。 有时候不会发生悲剧:那个女人在一个地方待了三四个月,没什么不对劲,什么事都没有。后来她又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 前后不到三个礼拜,那家人当中有两个因为早餐吃熏肉死了。 因为事情发生在英格兰好几个不同的地方,而且时间间隔又不固定,所以警方最初没有找上她,当然,她每次都用不同的化名,而且英国能干、愉快,又善烹任的中年妇女多的是。 所以很难找出到底是哪一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谁都不知道,当然,心理学家有好几种说法。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也许她太过于狂热,觉得上大派遣她除掉某些人,不过她个人好像并没有恶意。 “另外有个法国女人金思-贾伯容,人家叫她‘慈悲天使’。邻居小孩生病的时候,她总最显得很担心,很快就赶去,全心全意坐在病榻旁边照顾,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人家才发现,她照顾的小孩‘从来都不会复原,结果全部死了’,这又是为什么呢?不错,她年轻时候孩子就死了,她伤心得不得了。也许这就是造成她犯罪的原因。既然‘她的’孩子死了,其他女人的孩子凭什么活着?不过也有人猜想,说不定她自己的孩子就是被她害死的。” “你说得我毛骨悚然。”汤米说。 “我只是告诉你一些最戏剧性的例子,”医生说;“这件事也许简单多了。还记得阿姆斯壮的例子吧?要是有人侵犯或者侮辱了他——甚至只要他‘认为’某个人侮辱了他——就会马上被他请到家里喝茶,再给客人吃有毒的三明治,他认为这样才能洗雪他的耻辱。”他最初犯罪显然只是为了个人的利益,为了继承他太太的遗产,另外娶一个女人,就把他太太杀了。 “另外有位华琳娜护士,开了一家养老院。老人把所有财产交给她,就可以一直舒舒服服住到去世。可是,他们的死期都不远,也是吗啡作的怪,她是个很仁慈的女人,只是毫无顾忌——我相信她一定自以为最个施主。” “如果你的假定是真的,你认为会是谁下的手呢?” “我不知道,看不出任何迹象。要是凶手精神不正常,有时候反而非常难辨认。会不会有一个人觉得自己生活被某个老年人破坏了,所以很讨厌老年人?或者有人觉得过了六十岁的老年人再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干脆‘好心’地送他们早上天堂。要是这样,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住院者?工作人员?——护士或者帮佣的人?” “我曾经和‘阳光山脊’的院长米丽森-裴卡德仔细讨论过这件事。她是个非常能干精明的女人,不论对住院者或她自己的工作同仁,都观察得很仔细。她一直坚持说她丝毫不觉得任何人可疑,也没有任何线索。我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是你为什么来找我呢?我能帮你什么忙?” “令姑姑范修女士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她虽然常常装得疯疯颠颠的,其实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她自我娱乐的方式与众不同,故意在表面上装得很老迈,其实她很注意四周的事。我想请你做的事就最仔细回想一下——你和尊夫人都一样,看能不能回想起范修小姐有没有暗示过什么,是不是可以提供我们做线索?也许她曾经注意到什么,或者别人告诉过她什么特别的事?老太大常常会留意到很多事,尤其是像范修小姐这么精明的人,一定会知道‘阳光山脊’的很多事。 你知道,她们很空闲,有很充分的时间观察四周,做出推论,甚至得到结论——看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可是有时候却正确得令人惊讶。” 汤米摇摇头,说: “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有这种事了。” “听说尊夫人不在家,你想她会不会回想起什么你没注意到的事?” “我会问问她——可是我觉得不大可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说出来,”内人一直在担心一件事——是一位叫蓝凯斯特的老太太。” “蓝凯斯特太太?她怎么样?” “内人觉得她被所谓的‘亲戚’带走得太突然了。蓝凯斯特太太曾经送一幅画给我姑姑,既然我姑姑去世了,内人觉得应该把画还给蓝凯斯特太太,就没法跟她联络,想问她要不要把画收回去。” “喔,贝瑞福太太考虑得真周到。” “可是她一直没办法联络上她,她找到她们——蓝凯斯特太太和她亲戚-一预定停留的旅馆,可是没有那个姓氏的人在那儿住过或者订过旅馆。” “喔?那倒有点奇怪。” “是啊,两便士也觉得很奇怪,蓝凯斯特太太她们没有留联络地址,老实说,我们有好几次试着跟蓝凯斯特太太或者这位亲戚姜——我想是姜森太太——联络,可是一直联络不上。据说以往蓝凯斯特太大的费用都是由一位律师代为支付,所有事情也都是他安排的。于是我们就找到这位律师,可是他也只能告诉我们一家银行的地址。”汤米又冷冷地说;“银行是不会告诉人任何消息的。” “是的,除非率先得到客户的指示。” “于是内人就请银行转交一封信给蓝凯斯特太太和姜森太太,可是一直没回音。” “的确有点奇怪,可是有些人不一定会回信,说不定他们已经出国了”“最啊,所以我并不担心。可是内人却很担心,觉得蓝凯斯特太太,一定出了什么事。老实说,我上礼拜出门的时候,她就说要去进一步调查。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她要亲自去看看那家旅馆,或者那家银行、那位律师。反正她已经出去寻找进一步消息了。” 莫瑞医生礼貌地看着他,但是仍然免不了题出一丝不耐的神色。 “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她觉得蓝凯斯特太太一定碰到危险了。” 医生杨扬眉。 “喔?说真的,我实在不觉得——” “也许你觉得很可笑,”汤米说;“可是你知道内子说过她昨天晚上会回来——结果——却没有回来。” “她‘确实’说过一定回家?” “嗯,她知道我昨天会议结束会回家,所以打电话给男仆爱伯特,说会回去吃晚餐。” “你觉得她这样做很不可能?”莫瑞看着汤米的眼光已经露出一些兴趣。 “不错,”汤米说:“这太不像两便士的作风了,万一她改变计划或者必须延后,一定会打电话或者电报回为说一声。” “所以你很担心?” “是的。”汤米说。 “嗯!你找过警方吗?” “没有,”汤米说:“我没有理由肯定她碰到麻烦或者危险。 我是说,万一她发生意外或者被送进医院之类的,一定会有人马上跟我联络,对不对?” “我想应该会——要是她身上有证件的话。” “她身上一定带着驾照,说不定还有信跟其他东西。” 莫瑞医生皱皱眉。 汤米又急促他说: “现在-一你又说了这么多‘阳光山脊’的事。有些不该死的人死了。要是这位老太太知道什么、看到什么、或者怀疑什么,又到处嚷嚷的话。一定会有人想办法要她闭嘴,尽快送她到没人知道的地方。我现在真的觉得这件事很有可能——”“很奇怪——的确很奇怪。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准备亲自去查一查,先试试这些律师。也许他们毫无问题。可是我还是想去看看,自己判断一下。” 12、汤米会见老友 1 汤米先在马路对面打量了一下“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 看起来是一家值得尊敬、作风古朴的大公司。铜招牌已经饱经风雨,但却擦试保养得很好。汤米穿过街道,走进自动门内,迎接他的是一片劈劈啪啪认真打字的声音。 他右手边一个挑花小木窗口上.挂着“询问处”的牌子。 里面是个小房间。有三个女人在打字,两名男职员正俯首在桌上复印文件。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也带着一股法律味道。 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严肃的态度,从打字机前站起来,走近窗口。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见艾可思先生。” 女人的态度更加严肃了。 “你跟他约好了吗?” “恐怕没有,我只是今天刚好路过伦敦。” “艾可思先生今天早上可能很忙,也许本公司另外一位先生——” “我只想见艾可思先生,我已经跟他通过信了。” “喔,也许你可以把大名告诉我。”汤米说出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那个金发女人回到自己桌旁打电话。低声交谈几句之后,她又走过来。 “等一下有人带你到等候室去,艾可思先生大概十分钟之后就可以见你。” 汤米被引进等候室,房里有个书架摆满了陈旧笨重的大部头法律书籍,另外有张圆桌,摆着各种经济报刊,汤米坐下来,又在心里回想一遍自己准备采取的计划和方式。他不知道艾可思先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见面的一刻,艾可思先生站在书桌后欢迎他。不知道为什么,汤米一见他就觉得不喜欢他这个人,可是实在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 艾可思先生大约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前额的灰发已经略显得稀疏,脸孔长长的,看来有点哀伤,表情木然,眼光非常精明,不时露出的愉快反而意外地破坏了他原有的忧郁面容。 “贝瑞福先生吗?” “显的,这实在是件小事,可是内人一直很担心,我相信她写过信给你,也可能打过电话,看你能不能告诉她蓝凯斯特太太的地址。” “蓝凯斯特太太。”艾可思先生仍旧一副扑克面孔,这几个字甚至不像是问句,尾音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好谨慎的男人!”汤米想;“不过谨慎已经成了律师的第二天性。话说回来,要是他是你的律师,你一定也希望他小心一点。” 汤米又说: “一直到最近为止,她都住在一个叫‘阳光山脊’的养老院——一家很好的养老院,我本身也有个姑姑住在那儿,过得舒服快乐极了。” “喔,对,当然,当然,我现在想起来了。蓝凯斯特太太。 我想她已经不住在那儿了吧,对不对?” “是的。”汤米说。 “我一时记不清楚——”他把一只手伸向电话,“我只是要回想一下——” “我可以简单扼要地告诉你,”汤米说:“内人手边刚好有一样本来是蓝凯斯特太太的东西,是一幅画。蓝凯斯特大太以前送给我姑姑范修小姐,可是我姑姑最近去世了。留下几样东西给我们处理,那幅画也包括在内。内人非常喜欢蓝凯斯特太太送的那幅画,不过觉得应该先问问她本人的意见,要是她也喜欢的话,内人就打算还给她。所以想向你请教蓝凯斯特太太的地址。” “喔,我懂了,”艾可思先生说;“尊夫人真是非常诚实。” “谁也不知道老年人对自己东西的看法,”汤米愉快地笑着说:“也许蓝凯斯特太大觉得我姑姑欣赏那幅画,所以很乐于送给她,可是我姑姑得到那幅画没多久就去世了,如果就这样留给陌生人,好像有些不公平。那幅画没有题画名,画上是一栋乡下房子。就我所知,那栋房子可能和蓝凯斯特太太有关”“是的,是的,”艾可思先生说;“不过我觉得——” 一名职员敲门走进来,把一张纸放在艾可思先生面前,后者低头看看。 “喔,对,喔,对,对,我想起来了。不错,是有一位——”他看看汤米放在他桌上的名片——“贝瑞福太太打电话跟我简单谈过。我请她联络南郡银行汉默史密斯分行,我本身也只知道这个地址。只要写信到这家银行,请他们转交给理查-姜森太太,应该就没问题了。据我所知,姜森太太是蓝凯斯特太太的远亲,蓝凯斯特太太在‘阳光山脊养老院’的一切事情,都是姜森太太委托我办理的。她以往只是偶然听朋友提到,所以事先曾经要我做过详细的调查,我可以保证,我们非常仔细地查过了。那家机构相当不错,我相信姜森太太的亲戚蓝凯斯特大太一定在那儿快乐地过了好几年日子”“不过她离开得很突然,”汤米说。 “是的,是的,我相信是的,美森太太好像突然从东非回来(很多人都一样),我知道她和她先生在肯亚住了很多年。 他们回国之后,做了许多新的安排,也觉得可以亲自照顾那位老太太,所以就把她接走了。我不知道美森太太目前在什么地方,她写过一封信向我道谢,并且把该结的帐都结清了。 她说万一需要联络她的话,可以请这家银行转信给她,因为她暂时还没有决定住所。对不起,贝瑞福先生,我恐怕就只知道这些了。”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是却非常坚定,一点也没有尴尬或者困扰的表情,最后,他的态度又缓和了一点。 “贝瑞福先生,我觉得用不着担心,”他用安慰的口气说: “或者说,我觉得尊夫人不须要担心,我知道蓝凯斯特大太年纪大了,-定很健忘。说不定她早就忘了那幅画了。她有七十五六了吧,你知道,那个年纪的人都很健忘。” “你认识她吗?” “不,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你认识姜森太太罗?” “她来找过我几次,商量安排一些事情。看起来是个很和气、很正经的女人,安排什么事都很能干,”他站起来说: “很抱歉帮不上忙,贝瑞福先生。” 主人已经下了温和却坚决的逐客令了。 汤米走进布伦贝利街,想找一辆计程车。他腋下那个包裹虽然不重,但是却有点笨拙。他抬头看肴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物:高大、值得尊敬、历史悠久,让人找不出任何毛病,“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外表上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艾可思先生也一样,毫无紧张不安。沮丧消沉。闪烁其词的表示。汤米气馁地想道:照小说上的安排,如果他提到蓝凯斯特太太或者姜森太太,对方应该会有退缩的表情,表示一定有什么问题,可惜这是真实的人生,艾可思先生非常有礼貌,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汤米询问的这种事情上。 不过汤米还是心里想:我不喜欢艾可思先生。他回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一些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喜欢的人。这种预感常常很灵验,不过也许事情要简单得多,要是你有机会跟很多人相处过,就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像专门研究古董的人,用不着详细查看就会靠本能知道什么是赝品,汤米知道这件事一定有毛病。 他想:“他说的话好像都很有道理,看起来也毫无问题,可是-一”他用力朝一辆计程车挥手,司机冷冷看他一眼,反而加快速度往前开。汤米暗骂一声;“猪猡!” 他继续在街上寻找计程车。行人道上有不少人来来往往——有人匆匆在赶路,也有人在闲逛,还有一个人在凝望对街的一块招牌。汤米仔细看了那人一眼,不禁把眼睛张大了些。他认识那张脸。那个人走到街道尽头,停了一下,又转身走回来。汤米背后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这时,对面那个人把脚步加快了些,仍然走在街对面,但却和刚走出来的那个人保持相同的速度,汤米看着刚从“巴丁岱不、海利斯、洛可吉公司”门口走出来那个人逐渐消失的影子,几乎可以肯定是艾可思先生。这时,一辆计程车态度客气地似乎在对面招揽客人。汤米招招手,计程车开过来,他打开门上了车。 “到什么地方?” 汤米迟疑了一会儿,看看那个包裹正要说出地址时,又改变主意说。“林昂街十四号。” 一刻钟后,他到了目的地付过车钱之后,他按铃求见埃佛-史密斯先生。接着,他走进三楼一个房间,桌子后面那个人把椅子从窗前转过来面对着他,略带惊讶地说: “嗨,汤米,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有事吗?或者只是到处看看老朋友?” “没那么好命,埃佛,”“刚开完会回来吧。” “没错”“一定又是发表一大堆高论,结果什么有用的结论也没得到,对不对?” “对极了,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一大半时间都在听包吉-瓦道克自说自话吧?他真是无聊透了,一年比一年严重”“喔,这个——” 汤米坐在对方推过的来的椅子上,接下一支烟之后说: “我在想——真是说来话长——你不知道晓不晓得‘巴丁岱尔、海利斯、洛可吉公司’一位艾可思律师有没有见不得人的把柄?” “哈,哈,哈。”埃佛-史密斯扬扬眉,他那对眉毛似乎天生就很适于扬动,靠近鼻子的一端向上翘,靠近面颊的那一端则往下垂,而且角度颇为惊人,所以只要他稍微不快,就像最极端愤怒似的:“艾可思得罪你了,是不是?” “问题是,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所以你想了解他?” “对”“嗯,为什么找上我呢?” “我在外面看到安德森。好久没看到他了,可是我还认得。 他好像在监视什么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反正是从我刚出来的那栋大厦出来的。那株大楼只有两家律师事务所,一家有照会计师。当然他监视的可能是当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每一个人,可最刚好有一个人走到街上,看起来很像艾可思先生,所以我就猜想:说不定安德森监视的就是我那位艾可思先生呢?” “嗯,”埃佛,史密斯说;“没错,汤米,你的猜测向来很准。” “艾可思到底是谁?” “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确一点都不知道,”汤米说:“长话短说,我去找他是为了查问最近离开一家养老院的一位老太太的事,受聘替她安排所有事情的,就是艾可思先生,他做得非常适当、完善。我想要她目前的地址,他说他没有,这当然很可能…… 可惜我不大相信。可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就只有这一条线索。” “你想找她?” “不错”“我想我可能帮不了多大忙。艾可思是个非常受人敬重的正直律师,收入非常丰富,顾客当中有许多达官贵人,专门替有土地的绅士阶级、退休军人和水手、将军、上校等等服务。从你所说的来看,这完全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可是你对他——很有兴趣?”汤米问。 “嗯,我们对詹姆士-文可思先生确实非常有兴趣,”他叹口气说;“我们对他发生兴趣至少有六年了,可是一直没什么进展。” “有意思,”汤米说;“我再问你一次,艾可思先生‘到底’是谁?” “你是问我们为什么怀疑他?唉,总而言之,我们怀疑他是英国最大的犯罪集团首脑之一。” “犯罪集团?”汤米露出诧异的表情。 “喔,对,对,没有惊险刺激的情节,没有间谍,也没有反间。只有简简单单的犯罪活动。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查不出他犯过任何罪,他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没有伪造过任何文件,也没有强占过任何基金,我们找不出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可是每次不管什么地方发生有计划的大抢案,我们总会发现他在背后某个地方过着无懈可击的生活。” “六年了。”汤米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还更久,必须经过一段时间才能使一切走上轨道。 抢劫银行、抢私人首饰等等,都有一种固定的方式,让人忍不任怀疑背后都是同一个人在策划。实际上动手抢劫的人跟策划毫无关系,只要依照指示会做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自然有人会动脑筋。” “你怎么会想到艾可思身上呢?” 埃佛-史密斯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来话长,他有很多熟人,很多朋友。有些是他打高尔夫球的朋友,有些是替他照顾车子的人,有些是替他处理房地产的公司人员,他开了几家公司,经营一些毫无问题的生意。抢劫计划我们已经差不多查清楚了,就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弄不清楚,总之他有很明显的不在场证明。譬如发生了一宗银行火枪案,计划得非常周密仔细,一切逃亡行动也准备得非常完善,那么,抢案发生的时候.咱们的艾可思先生在什么地方呢?蒙地卡罗、苏黎世,或者甚至在挪威钓鱼,反正绝对不会在一百里之内就是了。” “但是你还是怀疑他?” “嗯,对,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到底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就不知道了。挖地道穿过银行地下抢劫的人,打昏银行夜间守卫的人,一开始就参加抢劫计划的银行出纳,以及提供消息的银行经理,全都不认识艾可思先生,说不定见都没见过他。他们之间的联络网太长,每个人好像都只知道直接跟自己有关的一个人。” “这是老把戏了?” “多多少少可以这么说,可是一定有一个人在背后总策划。总有一天我们会逮到机会,一定会有不该知道某件事的人偏偏知道了,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很奇怪,最后也许可以当做证据。” “他结婚了没有?” “没有,他不会冒这种险,他家只有一个管家、一个园丁,和一个领班兼随从。他有时候会举行小宴会招待宾客,我敢说每个进到他屋子里的客都是他认为绝对没问题的人。” “没有人突然发财吗?” “你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了,汤马斯。应该会有人发财,会有人变得阔气,可是这一部分安排得也很聪明,发财的人不是在赛马场上赢了大钱,就是投资股票获得暴利,一切都非常自然,看起来完全是运气好,一切手续也都是真的。有些人在国外很多国家都存了不少钱,不过始终都在变动——不会固定在某地地方。” “好吧,”汤米说:“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抓到要抓的人。” “你知道,我相信我有一天一定会,说不定有人会使他脱离常轨。” “怎么使他脱离常轨?” “危险,”埃佛说:“让他觉得自己处在险境中,觉得有人盯上他,心里不安,一个人只要良心不安,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一定会犯错,你知道,警方就是这么抓到罪犯的。就算是最聪明、最会策划的人,只要有一点小事让他觉得惊慌,他就一定会犯错。我希望的就是这一点?好了,现在可以听听你的故事了,也许你知道什么有用的事。” “恐怕跟犯罪没什么关系。” “你说说看。” 汤米不厌其详地一一说明了细节,他知道埃佛不会觉得太繁琐,事实上,埃佛马上就抓到汤米此行的重点。 “你说等夫人失踪了?” “这太不像她平常的作风了。” “那就严重了。” “对我来说的确很严重。” “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只见过嫂夫人一次,她头脑很清楚”“要是她想调查事情,就会像头猎犬一样敏捷。”汤米说。 “你还没通知警方?” “没有”“为什么?” “这个嘛,第一,我实在不愿意相信她有危险。两便士一向安全得很,这一次应该也一样。她只是看到野兔的影子,追了上去。也许她找不到时间跟我联络。” “嗯,我也希望这样,你说她想找某一栋房子?那倒很有趣,因为根据我们得到的许多零零星星的资料,似乎也跟某些房地产公司有关。” “房地产公司?”汤米显得很惊讶。 “不错,一些分散在各个小城市,普普通通,不好不坏的房地产公司,都离伦敦不远。艾可思先生的公司跟很多房地产公司有来往,有时候也替他们处理法律方面的事。有时候他是买方的律师,有时候则是卖方的律师,他请了些房地产公司代表客户,有时候我们又不懂为什么,那些交易好像都没什么利润,你知道——” “你觉得这可能代表某种意义?” “嗯,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几年前的伦敦南方银行枪案,就跟乡下一栋孤立的房子有关。歹徒就在那里集会,房子并不引人注意,可是赃物都存放在那儿。后来附近邻居渐渐起了猜疑,不知道那些半夜三更开着各种车子未来去去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乡下人向来对邻居很好奇,警方据报之后当然就去调查,不但查到赃物,也抓到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被人指认出来。” “喔?那对你有没有帮助呢?” “没什么用,那些人什么话都不肯说,反正有最好的律师代表他们,结果服刑不到一年半就全都出狱了,真有办法。” “我好像看过这个消息,有个犯人在两名法警看守下,居然在法庭上失踪了。”汤米说。 “对,一切都安排得非常技巧,逃亡的时候又花了一大笔钱。 “我们相信,那个背后负责的人一定知道光利用一栋房子集会,日久一定会出毛病,惹得邻居说闲话,所以就设法在很多不同的地方租了些房子,让一些外表安详的人去住,譬如一对母女,一个寡妇,或者一对退休的军人夫妇,他们会把房子修理一番,也许还会找一家伦敦的装演公司装潢一下,过了一年半左右,再把房子卖掉出国。一切都看起来很自然。 在他们居住的那段期间,屋子也许就发挥了不正当的用途可是谁也不会怀疑到这方面,当然有朋友来看他们,不是经常来,只是偶而。也许有一个晚上那对中年夫妇曾经举行过结婚纪念日庆祝会,也许那个母亲为女儿开了一次长大成人的宴会。整个晚上都是车子带来去去的。就这样,半年之内发生了五件大抢案,可是赃物却始终找不到。因为都被歹徒藏在五个不同地方的五间乡下小屋子了。亲爱的汤米,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怀疑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们正在朝这方面努力。要是你说的那位老太太送人一幅一栋房子的画,要是那栋房子真的有什么‘意义’。而且万一那就是嫂夫人认出来,又赶去调查的屋子,偏偏又有人不希望别人调查那栋屋子,你知道,这一切当然就有关联了。” “这未免太勉强了点。” “喔,不错——我同意,可是现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个很勉强的时代,任何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 2 汤米有点疲倦地下了今天搭的第四趟计程车,用赞赏的眼光看看周围的环境。计程车把他送到汉普斯泰一条小死巷里。这条死巷似乎是某种艺术的“推广”。巷子里每间房屋都和紧邻的一间大不相同,他目的地的这栋房子似乎主要是一间有天窗的大画室,一边附带着的,似乎是三间挤在一块儿的小房间。屋外的梯子漆着鲜明的绿色。汤米推开小门,走上一条小径,但却看不到电铃,于是就扣如门环,里面毫无反应。他等了几分钟,又稍微用力点扣了扣。 门突然打开,吓得他几乎往后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乍看之下是个非常平凡的女人,一张大大的烧饼脸,两只大眼睛似乎很不可能地分别属于一种颜色,一只绿色,一只褐色,高贵的前额上飞扬着一团像丛林似的乱发。她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套头衫,上面还有些土块,汤术发现她开门的那只手骨架真是美极了。 “喔,”她的声音低沉而迷人,“有什么事?我忙得很。” “鲍斯柯温太大吗?” “对,你要干什么?” “我姓贝瑞福,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说真的,有必要吗?谈什么?——关于画的事?”她看到汤米腋下的东西。 是的,是有关你先生一幅画的事。” “你想卖掉?他的画我已经够多了,一张也不想再买。你还是拿到画廊,他们现在都对他很有兴趣,可是你看起来好像用不着卖画的样子嘛。” “我什么都不想卖。” 汤米觉得跟这个女人谈话真不容易、她那两只眼睛虽然并不相称,此刻望着他背后的街道时,却似乎对远方某种东西特别有兴趣。 “对不起,”汤米说:“可以让我进去慢慢说吗?这件事实在很难解释。” “要是你是画家,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谈,”鲍斯柯温太太说:“我一向觉得画家最烦人了。” “我不是画家”。 “嗯,看起来的确不像,”她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用不赞同的口吻说;“像个文官一样。” “我可以进来吗?鲍斯柯温太太。” “等一下”她很突然地关上门,汤米静静等着,过了四五分钟,门又开了。 “好了,”她说:“可以进来了。”。 她带他穿过一个狭窄的走廊,。走进一间人画室,角落里有个人像,旁边放着各种工具。另外还有一个泥土人头。整个看起来就像刚被一群不良少年大事骚扰过似的。 “这地方一直找不到坐的位置。”鲍斯柯温太太说。 她把一张木凳子上的东西-一扔掉,然后推给他,“哪!坐下来说吧。” “谢谢你让我进来慢慢说,你实在太好了。” “不错,那是因为看起来很烦恼。你是在担心什么事吧?” “是的。” “我也这么想,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担心内人。”汤米也被自己的答案吓了一跳。 “担心你太太?喔,没什么不对呀,男人一向都很担心自己太太。怎么了?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私奔或者太开放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她快死了?还显得了癌症?” “不,”汤米说:“我只是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是你以为我知道?好吧,要是你觉得我可以替你找到她,最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不过你要知道,我不一定有兴趣替你找。”鲍斯柯温太太说。 “感谢老天,”汤米说;“你比我想象得要好说话一点。” “你太太跟那幅画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幅画吧?看那个形状应该是。” 汤米解开画的外包装。 “这幅画上面有你先生签的名,”汤米说:“希望你把你知道的关于这幅画的事都告诉我。” “我懂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这幅画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面的?” 鲍斯柯温太太看看他,眼里第一次露出了兴趣。 “好啊,那不难,”她说;“我可以统统告诉你。大概是十五年以前画的——不对。我想还要早多了。是他早期的作品。 应该有二十年了吧。” “你知道画的是什么地方吗?” “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幅好画,我一直很喜欢。那地方叫萨顿村,离贝辛市场大概七八里,房子本身离萨顿村差不多两里,是个很美的地方,很幽静。” 她站起来,走向那幅画,俯身仔细看看。 “真好玩,”她说;“对,的确很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汤米没太在意她的话。 他问;“那栋房子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清楚了,你知道,改过好几次名字。我不知道现在叫什么名字。屋子里发生过好几次悲剧,所以我想下一次搬进去的人就又重新取名字,我只知道曾经叫‘河边屋’。 ‘小河屋’,后来又叫‘草地屋’——或者‘河畔屋’什么的。” “准住在里面?——或者你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都不认识。我第一次看到屋子的时候,是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住,通常是去度周末,我想他们还没结婚。女的是个舞蹈家,也可能是演员——不对,我想是舞蹈家,跳芭蕾舞的,长得很漂亮,不过不聪明,头脑很简单。我记得威廉对她很温柔。” “他有没有替她回过像?” “没有,他很少画人像,虽然嘴上常常说要好好画些人像画,可是一直没实现,他对女孩子一向很傻。” “你先生画那栋屋子的时候,就是那两个人住在那儿?” “嗯,我想是,至少有一部分时间是,他们只有周末去。 可最后来他们好像吵了架,反正不是她先离开他,就是他弃她而去,当时我不在那儿,在卡凡翠做事。后来只有一个女家庭老师和一个孩子住。我不知道那孩子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那个家庭教师的责任大概就是照顾她,后来那孩子好像出了事,不知道是家庭教师把她带走,还是她死了。你为什么想知道二十年前是谁住在那栋房子?我觉得好愚蠢。” “我希望知道那栋房子的一切,”汤米说:“内人就是特地去找那栋房子,她说在火车上看过。” “不错,”鲍斯柯温太太说:“火车刚好经过桥的另外一边,从火车上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找那栋房子做什么?” 汤米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她怀疑地看看他。 “你不会是刚从精神病院之类出来的吧?”“鲍斯柯温太太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那么想,”汤米说;“可是事实上很简单,真的,内人想查访那栋房子,所以试着照火车路线去找。我想她确实找到那栋房子,也到那个萨——萨什么村去了。” “萨顿村。以前是个很小的地方,不过现在当然可能发展成一个大城了”“我相信发展成什么都有可能,”汤米说;“她打过电话说要回家,结果却没回去,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她是去调查那栋房子,也许——也许碰到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呢?” “我也不知道,”汤米说:“我们两个都不知道,我甚至不觉得会有危险,可是我太太偏偏这么想。” “超感觉?” “也许,她确实有点那样。她有预感。二十年前——或者一直到一个月以前——你都没听说过一位蓝凯斯特太太吗?” “蓝凯斯特大大?不,我想没有。这种姓氏要是听过应该会记得,对不对?这位蓝凯斯特太太怎么了?” “这幅画本来是她的,后来她送给我一位姑姑。但是她却突然离开原来住的养老院,是被她亲戚带走的。我想追查她的下落,但是却很困难。” “到底是谁想象力这么丰富,是你还是你太太?你好像想象了很多事情,而且还蛮有头绪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都是无中生有,你就最这个意思,对吧?我想你说得没错。” “不,”鲍斯柯温太太的声音有点改变:“我不会说你无中生有。 汤米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 “这幅画有点奇怪,”鲍斯柯温太太说:“甚至可以说很奇怪,你知道,这幅画我记得很清楚。威廉虽然画过很多画,可是我大部分都记得。” “你记得同是卖给谁吗?——要是画卖了的话?” “不记得了,对,那幅画是卖掉了,可是他的画几乎全都卖了,所以我不记得是卖给谁了。你问的实在太多了。” “非常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还没问我,我为什么说你带来那幅画很奇怪。” “你是说这不是你丈夫画的?是其他人画的?” “喔,不,的确是威廉画的,我想他在目录上叫它‘河边屋’。可是本来不完全一样,有一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鲍斯柯温太太伸出被泥土弄脏的手指,指着河边桥下的一点。 “看到没有?”她说:“桥下系着一艘船,对不对?” “对,”汤米困惑地说。 “可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画的时候,上面并没有船,绝对不是威廉画的。画展的时候,画上根本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后来又有人画上那艘船?” “对,很奇怪,不是吗?我不懂为什么。我刚看到那艘船的时候,觉得很惊讶,因为那地方本来并没有船,后来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威廉画的,是其他人。可是我真不像为什么?” 她看看汤米。 汤米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回看着鲍斯何温太太。要是爱妲姑姑看到她,一定会说她是个浮躁的女人,可最汤米不同意这种说法。她的态度很暧昧,常常会从一个话题突然跳到另外一个话题。她所说的话经常和一分钟以前所说的话毫不相干。汤米觉得像她这种人心里知道的往往比嘴上愿意说的多得多。她爱过她丈夫吗?或者嫉妒她丈夫?轻视他,从她的言谈。态度之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线索,可是汤米感觉得到,桥下系着的那艘船让她心里很不安。她不喜欢那儿多出一艘船。突然之间,他怀疑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时间隔得这么久了,她真的记得鲍斯河温有没有在桥下画那艘船吗?看起来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画只是一年前——可是显然远不只一年——但是鲍斯何温太太却为了那艘小船而不安。他又看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她好奇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问。 至少这还不难回答,汤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先回家看看有没有我太太的消息,要是没有。 我明天就亲自到萨顿村去,”汤来说;“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内人。” “那要看情形了。”鲍斯柯温太太说。 “看什么情形了。”汤米严厉地问。 鲍斯柯温太太皱皱眉,然后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谁现在在哪里?” 本来鲍斯何温太太已经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又转回他身上。 “喔”她说;“我是说你太太,”又说:“希望她平安无事。” “她当然会平安。告诉我,鲍斯何温太太,那地方——萨顿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萨顿村那个地方?”她想了想,答道;”不,我想没有,那‘地方’没什么不对,”“我想应该说那栋房子,”汤米说;“河边那栋房子——不是萨顿村,”“喔,那栋房子,”鲍斯柯温太太说:“那实在是栋好房子。 你知道,本来是盖给情人住的。” “有情人住过吗?” “偶而,不过不多。屋子既然是盖给情人住的,就应该让情人住。” “而不应该被别人当做其他用途?” “你反应很快,”鲍斯柯温太太说;“你了解我的意思,对不对?要是你把一栋房子用到其他不对的用途上,房子一定也会不高兴”“你知道这几年有什么人住过吗?” 她摇摇头,“不,我对那栋房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它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可是你却想到一件事——或者一个人?” “嗯,”鲍斯柯温太太说;“你说对了,我确实想到——一个人。 “不能告诉我一点关于这个人的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鲍斯柯温太太说;“有时候,你就是会突然想到:某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道遇或发展。你会觉得”——她摇摇手——“你需不需要人手?” 她问得很突然。 “人手,”杨米吓了一跳。 “嗯,我刚好知道附近有两三个。也许你搭火车前该吃点东西,车站在滑铁卢,”她说:“我是说搭往萨顿村的火车。以前要在贝辛市场换车,现在可能还要。” 这是逐客令,他接受了。” 13、爱伯特查出线索 1 两便士眨眨眼,视线似乎并不清楚,她想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可是脑中一阵刺痛,迫使她又只好颓然倒在枕头上,她闭上眼,然后又马上张开,一再眨了眨。 她高兴地认出周围的环境,“我是在医院病房里,”她想,由于对自己目前的脑筋状况还算满意。所以就不再花脑筋多想别的。她此刻是躺在医院病床上,头正痛着,头怎么会痛? 她为什么会躺在医院床上?她都不清楚。她想:是发生了意外吗? 护士在病床间走动着,这当然是很自然的事。她又闭上眼睛,小心地用脑筋想一想,一个穿着牧师服的衰老身影模糊地闪过她脑中,“是爹?”她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吧。 “可是我在医院病床上干什么呢?”两便士想;“我在医院当看护,应该穿着制服才对。” “喔,天哪。”两便士说。 “觉得好一点了吗?亲爱的?”护士露出职业性的笑容说: “太好了,对不对?” 两便士不知道到底好不好,护士又说要替她倒杯好茶。 “看起来我好像是病人。”两便士失望地自语道,她静静躺着,心里努力在回想一些字和——── “军人,”两便士说:“志愿空军支队的军人,对,我是志愿空军支队的军人”护士替她用吸饮杯拿了些茶来,又扶起她让她喝。两便士脑中又是一阵刺痛,她大声说:“我是志愿空军支队的军人。” 护士用责备的眼神看看她。 两便士又说:“我头好痛。” “很快就会好了。”护士说。 护士把吸饮杯拿走,同时向护士长报告,“十四号醒了。 不过我想她大概还很虚弱。” “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她是个重要人物。” 护士长不屑地哼了一声,表示她很看不起那些自称是大人物的不重要病人。 “等着瞧吧!”护士长说:“动作快点,别整大耗在那个杯子上。” 两便士昏昏欲睡地躺在枕头上,她还没把思绪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这里应该有个人——有她认识的人才对。这家医院有点奇怪,不是她记忆中那所医院,不是她当看护的医院。“应该全都是军人,”两便士自语道:“我负责a排和b排的病人。” 她张开眼睛,又看看四周,终于肯定这是家从来没见过的医院,和任何军人也都绝无关系。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两便士试着想些地名,可是只想得到伦敦和南安普敦两个地方。 这时,护士长出现在她病床边。 “希望你舒服点了。”护士长说。 “没关系了,”两便士说;“我是怎么搞的?” “你的头受了伤,一定很痛吧,对木对?” “的确很痛,”两便士说:“这是什么地方?” “贝辛市场皇家医院。” 两便士想了想,这名字对她毫无意义。 “一个老牧师,”她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护士长说。她拿出一支笔,用疑问的眼光看看两便士。 “我的名字?” “对,”护士长说:“只是为了记录方便。” 两便士默默思索着,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名宇?“多可笑,”她自语道:“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我总该有个名字啊”忽然之间,她松了一口气,老牧师的面孔突然掠过她脑海,她肯定地说: “对了,普如登。” “p一r一u一d一e一n一c一e?” “对。”两便士说。 “那是你的名字,姓呢?” “考利,c-o一w-l-e-y。” “很好,”护士长带着轻松的表请离开。两便士对自己觉得很满意,普如登-考利。在“志愿空军支队”服务,她父亲是个牧师,工作地点在——在某个教会,现在是战时…… “不对,”两便士自语道;“我好像完全弄错了,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又喃喃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她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她自己刚刚说的吗?还是别人对她说的。 护士长又回来了。 “你的住址呢?”她说;“考利小姐——还是考利太太?你是不是问到一个小孩的事?”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是不是刚刚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还是我跟别人说过?” “亲爱的,如果我是你,就先睡一会儿再说,”护士长说。 她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对医生说: “她好像已经恢复神智了,医生。她说她叫普如登-考利,可是她记不得地址,又说到一个什么小孩的事。” “好吧,”医生用一贯的不在乎态度说:“再给她一两天,一定会恢复正常的。” 2 汤米在口袋中摸索着钥匙,可是还没来得及用,门就打开了,爱伯特站在门口。 “她回来没有?”汤米问。 爱伯特缓缓摇摇头。 “什么消息都没有?没有电话?没有信?——也没电报?” “什么都没有,先生,什么都没有,我想他们一定抓到她了,只是在等机会。” “你是什么意思?——他们抓到她了?”汤米说;“谁抓到她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啊,那些歹徒。” “什么歹徒?” “也许是乱玩刀子的那些家伙,也许是个国际集团。” “别再胡说八道了,”汤米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爱伯特用疑问的眼光看看他。 “我觉得她太不替别人着想了,居然什么消息都不通知家里。”汤米说。 “喔,”爱伯特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要是你觉得这么想比较快乐,也‘可以’这么说吧。”他接下汤米的包裹,“你又把画带回来啦?” “嗯,我把这幅该死的画带回来了,”汤米说:“半点都没用”“你没得到任何消息?” “也不尽然,”汤米说;“这幅画的确让我知道一些事。至于到底有没有用,我就不知道了。”又说。“莫瑞医生大概没打电话来吧?阳光山脊养老院的裴卡德小姐也没打电话吧?” “都没有,只有杂货店老板打电话说他店里有些好茄子,太太喜欢吃,所以他每次都通知她,不过我已经告诉他她不在了,”又说:“我晚餐替你准备了鸡子。” “真奇怪,你除了鸡子,别的都想不到。”汤米毫不留情地说。 “这次是只子鸡,”爱伯特说;“很瘦。” “好吧。”汤米说。 电话铃响了,汤米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接。 “喂,…喂?”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说;“杨玛斯-贝瑞福先生吗?能不能接一个英佛加利的叫人电话?” “可以”“请稍等。” 汤米等候着,兴奋的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熟悉的声音,活泼而能干,——是他女儿的声音。 “喂,是不是爸爸?” “黛博拉!” “嗯,你为什么在喘气?刚才在跑步啊?” 汤米想:女儿都很爱挑剔。 “年纪大了,总有点气喘,”他说:“你好吧?黛博拉。” “喔,我很好。爹,我在报上看到一件事,说不定你也看到了。我觉得有点奇怪,有个人发生意外,住在医院里。” “喔?我没注意到,怎么了?” “呃——看起来好像不太严重,可能是件小车祸什么的,上面提到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妇女——说她叫普如登-考利,可是医院查不出她的地址。” “普如登-考利?你是说——” “喔,对,我只是——呗——只是觉得奇怪,那是妈的名字,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那是她的闺名。” “当然。” “我老是忘了她的名字,因为我们——你、我、德瑞克—— 都没想到她叫普如登。” “嗯,”汤米说;“对,这个名字跟你妈的确不大相称。” “对,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想会不会是她亲戚?” “也许是吧。在什么地方?” “贝辛市场的医院,我想报上是这么说的,医院大概希望多知道一点她的事,我只是猜想——我知道自己太傻了,姓考利的人多的是,叫普如登的人也很多。我只最想打个电话确定一下妈在家,什么事都没有。” “我知道,”汤米说:“嗯,我知道。” “说呀,爸,她在不在家?” “不在,”汤米说;“她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平安无事。” “什么?”黛博拉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妈怎么了?你大概刚从伦敦跟那些老头开完秘密会议回来吧?” “嗯,”汤米说:“昨天傍晚刚刚回来。” “结果却发现妈出门了——或者你早就知道她要出门?说呀,爸,快告诉我,你也在担心,对不对?我看得出你很担心。妈到底去干什么了?她在忙什么?这么大年纪了,真希望她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别再东跑西跑了。” “她最近一直在担心,”汤米说:“是一件跟你爱妲姑婆的死有关的事,”“什么事?” “喔,是养老院一个病人告诉她的一件事,她很担心这位老太太,因为这位老太太话太多,又说了一件很让你妈担心的事,所以我们去收拾爱妲姑姑遗物的时候,就要求和这位老太太谈谈,没想到她已经突然走了,”“那也没什么奇怪呀,对不对?” “是她亲戚把她带走的。” “那还是没什么不对嘛,”黛博拉说;“妈干什么那么害怕?” “她觉得那个老太太可能发生了意外,”汤米说。 “我懂了。” “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她就这样突然失踪了,外表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我是说,一切都经过律师和银行的手续可是-一我们偏偏我不到她的下落”“你是说妈到一个地方去找她了?” “嗯,而且她两天以前说要回来,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一点都没她的消息?” “没有。” “真希望上帝能让你多用点心照顾妈妈。”黛博拉严厉地说。 “说到这一点,我们谁都没有好好照顾她,”汤米说;“你也一样,黛博拉。大战的时候,她还不是就这样做了很多跟她没有关系的事。”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她老啦,应该待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已,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就显她觉得太无聊了。” “你刚才说是贝辛市场医院?”汤米说。 “美福郡,我想从伦敦搭火车去要一小时到一小时半,”“那就对了,”汤米说;“贝辛市场附近有个村子叫萨顿村。” “那是干什么的?”黛博拉问。 “现在没时间说了,”汤米说:“反正是跟一幅画——一栋小河旁边的屋子的画有关的事。” “我听不懂,”黛博拉说;“你到底在说什?” “算了,别管那么多了,”汤米说:“我要打电话到贝辛市场医院查查看。我想那一定是你母亲,错不了。你知道,人昏迷之后再清醒的时候,通常都会先想到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再慢慢回到现实当中。你妈现在刚想起她的闺名,也许是发生车祸,但是也很可能是别人把她打昏的。她那种人就是会碰到这些事,我一找到她就通知你。”_四十分钟后,汤米看看表,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筒,这时候爱伯特又出现了。 “你晚餐怎么办?先生。”他问;“你什么都没吃,我很抱歉,又把那只鸡忘了——已经烧成焦炭矿。” “我什么都不想吃,”汤米说:“只想喝杯酒,替我倒杯双料威士忌,”“马上就来,先生。” 一会儿,他端着汤米要的酒来,汤来已经躺靠在他那张陈旧却舒服的大椅子上了。 “我想,现在你一定想听我详细地说完全部经过罗?” “老实说,”爱伯特用略带抱歉的口气说;“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因为这是关于太太的大事,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在卧房的分机上听。我想你一定不会怪我,先生,因为这是太太的事。” “我不怪你,”汤米说;“其实倒还很感谢你。如果要我从头说起——” “你跟每个人都联络过了,对不对?医院、医生,还有护士长。” “用不着全部从头说一遍。”汤米说。 “贝辛市场医院,”爱伯特说:“她一点口风都没透露,也没留下那个地址。” “她并不想往在那个地方,”汤米说;“我猜她一定是在什么偏僻的地方被人打昏了,后来别人在路边发现她,以为是一般的车祸。”又说:“明天早上六点半叫我,我想一早就走。” “真抱歉,让你的鸡子烤焦了。我本来只是放在里面保温没想到却忘了”“别管什么鸡子不鸡子的,”汤米说:“我老觉得它们是笨鸟,在车子底下跑来跑去地咯咯叫。明天早上把鸡子尸体埋了,好好替它举行一次葬礼。” “她不会快死了吧,对不对?”爱伯特问。 “你又朝思乱想了,”汤米说:“要是你刚才好好听电话就应该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们也答应一定看好她等我去照顾,她绝对没办法再溜出去做那些愚级的侦探工作了。” “说到侦探工作——”爱伯特轻咳了一声,迟疑着没说下去。 “我不想谈这个,”汤米说:“忘了吧,爱伯特。你去学点簿记什么的吧。” “喔,我只是在想——我是说,谈到线索方面——” “喔?什么线索?” “我正在想。” “生活里的一切麻烦都是这么引起的——想、想、想。” “线索,”爱伯特又说:“譬如那幅画就是一条线索,不是吗?” 汤米发现爱伯特已经把画又挂回墙上了。 “如果说那幅画是线索,又是什么事情的线索呢?”他对自己刚才那句不客气的话而面红,“我是说——这到底最怎么回事?总该有什么意义才对。” “我在想——”爱伯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提到的话——” “说下去,受怕特。” “我是在想那张书桌。” “书桌?” “是的,就是搬家工人跟那张小台子、两把椅子一起运来的书桌。你说是家人的财产,对不对?” “是我爱妲姑姑的。”汤米说。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先生。旧书桌罗、古董罗,这些地方最容易找到线索了。” “有可能。”汤米说。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事,我不应该乱来,可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先生。我一定要去看看。” “看什么——那张书桌?” “对,只是看看里面有没有线索。你知道,那种书桌都有暗格的。” “想得很有道理,”汤米说:“可是据我所知,我那个爱妲姑姑实在用不着把东西藏在暗格里。” “老太太最叫人猜不透了,她们常常喜欢把东西藏起来。 说不定书桌里有张秘密遗嘱或者用隐形墨水写的什么东西,要是你找到,可就发财了。” “对不起,爱伯特,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相信那张家传书桌里不会有那种东西,因为桌子本来是我威廉叔叔的——他老的时候,耳朵聋、脾气坏,而且变得非常暴躁。” “我想,看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对不对?”爱伯特说: “而且无论如何都需要清理一下,你也知道老太太的东西都很少翻出来——尤其是得了风湿,行动又困难的时候。” 汤米迟疑了一会儿,他记得曾经和两便士匆匆查看过书桌所有抽屉,然后把所有东西都放进两个大信封袋,又把几卷棉线团、两件羊毛背心、一块黑天鹅绒。三个好枕头套从下面抽屉拿出来,跟其它衣服、杂物放在一起,准备处理,回家之后,他们也看过袋子里的文件,没什么特别重要的。 “我们看过抽屉里的东西了,爱伯特,”他说;“整整花了两个晚上,有一两封旧信很有意思,还有一些做哈姆的食谱,一些做蜜饯的食谱,几年配给簿,和一些跟早年战争有关的东西,都没什么大不了。” “喔,那些!”爱伯特说:“那只不过是些文件罢了,每个人抽屉里都找得到这些东西。我指的是真正秘密的东西。你知道,我小时候跟一个古董商学过六个月,有时候还帮他伪造一些东西,所以才知知道有暗格。暗格多半是那三四种固定的形式,偶而会有一点改变。你不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吗?先生。我不喜欢趁你不在的时候一个人看,那就太冒昧了。”他用乞怜的眼光看着汤米。 “走吧,爱伯特,”汤米终于投降道:“去看看也好。” 汤米站在爱伯特身边,打量着从爱妲姑姑那儿继承来的这件家具时,心想:真是一件好家具,保存得很好,也漆得古色古香,看得出从前的确是精工制造的。 “好了,爱伯特,”他说:“开始说吧,这是你的乐趣。” “喔,我从来没这么小心过,我不会把它弄裂,也不会用刀子什么的去撬,我们先把前面放下来,放在这两个拉出来的板子上。对了,你看,活动边就这样垂下来,老太太以前就经常坐在这儿。你的爱妲姑姑有个很好的珠母小吸墨盒子,在左边抽屉。” “还有这两样东西。”汤米说。 他拉出两个精致的浅抽屉。 “喔,这个啊,先生,可以把文件塞在里面,可是不会真的藏什么秘密东西,通常都是先打开中间这块小柜子——底下多半有个小凹洞,把底部滑出来就有个空位。不过也有别的方法跟别的地方,像这种书桌下面都有个空间。” “那也不是很隐秘啊,对不对?只要把一块板子往后滑——”“可是问题是,从外表看起来好像能找的都已经找出来了,只要把板子往后推,就会有个空穴。可以把很多不想被别人发现的东西都藏在里面。不过还不光是这样,因为你知道,前面还有一小块木板,像个小架子一样,可以拉起来,你看。” “嗯,”汤米说;“对,我看到你拉起来了。” “那个中间锁后面,就有个秘洞。” “可是里面没东西啊。” “不错,”促伯特说;“看起来是很让人失望,可是如果你把手伸进洞里,就会发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扁扁的小抽屉,顶上有个半圆形小洞,把手指伸进去,轻轻拉出来——”说到这儿,爱伯特似乎稍微扭曲了一下手腕,“有时候会比较紧一点,等一等……等一等……我找到了。” 爱伯特弯着手指从里面轻轻钩出来一样东西。原来是个窄小的抽屉。他把抽屉放在汤米面前,就像一只把骨头衔到.主人面前的小狗一样。 “等一等。先生,这个长信封里有东西,我们先看看另外那边再说。” 他又伸手进去摸索,一会儿,就把另外一个抽屉也拉出来,放在第一个旁边。 “这里也有东西,”爱伯特说;“有人把一个信封封好放在这儿。我两个都没打开——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他的声音含着无限的美德,“这些交给你了——不过我说啊——还说不定就是线索——” 他和汤米一起拿出灰尘满布的抽屉里的东西,杨米先拿起一个用橡皮筋绑着的封口信封,橡皮筋一碰就断了。 “看起来好像很有价值。”爱伯特说。 汤米看看信封,上面写着“机密文件”。 爱伯特说:“你看,机密文件,一定是线索。” 汤米抽出信封里的东西,那是半张便条纸,上面的字迹非常潦草。墨水也早已褪色了,汤米把纸翻来翻去看了看,爱伯特也带着沉重的呼吸靠近他身边。 “麦唐纳太太做鲑鱼乳酪的秘方,”汤米念道:“特地送给我以示友好。材料。鲑鱼中央部分两磅。一品脱加西乳酪,一杯白兰地,一个新鲜小黄瓜。”他停下来对爱伯特说:“对不起,爱伯特,这显然是教我们做好菜的线索。” 爱伯特也喃喃发出表示厌恶和失望的声音。 “没关系,”汤米说:“再试试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信片显然放了没那么久,封口上有两个浅灰色的蜡印,各是一朵野玫瑰。 “很漂亮。”汤来说:“爱妲姑姑的想象力真丰富,里面想必是教人煮牛排派的食谱。” 他撕开信封,扬扬眉,里面掉出十张折叠得很整齐的五镑钞票。 “很好的薄钞票,都是旧钞,”汤米说:“你知道战时用的钞票都是上好的纸张做的。” “钞票!”爱伯特说:“她要那么些钞票子什么?” “喔,那是老太太应急用的,”汤米说:“爱妲姑姑一向准备一些钱应变。好多年前她跟我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准备五镑的钞票十张,万一有急事的时候可以用。” “喔,我想现在还是很方便用罗。”爱伯特说。 “我想也不一定完全没用,也许可以到银行去兑换。” “这里还有一个信封。”爱伯特说。 第二个信封稍微厚些,里面的东西似乎比较多,上面还若有其事地盖了三个大红封印。信封上仍旧是很潦草的字迹,“万一我不幸去世,此信封应该交给我的律师洛克贝先生或者找侄儿汤玛斯-贝瑞福,其他人不得擅自打开。” 里面有好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条,字迹还是非常潦草。 有些地方甚至很难辨认,杨米有点困难地大声念道: “我,爱妲-玛丽亚-范修,在此写下一件我所知道的事,是一个住在这家叫阳光山脊养老院的人告诉我的。我不敢保证消息最真的,可最看来似乎的确有理由相信真的有这种——一可能是犯法的——一活动,伊莉莎白-慕迪是个愚蠢的女人,可是我想她还不至于说谎。她说她认出院里有个著名的犯人,我们当中也许有人在下毒,我愿意采取保留的态度,不过我随时都会注意。我在此写下这2个消息,虽然也许只是空穴来风,可是我要我的律师,或者侄儿汤玛斯,贝瑞福详细加以调查。” “看到没有。”爱伯特用胜利的口吻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这就是线索!” 14、动动脑筋 “我觉得我们该动脑筋想一想。”两便士说。 夫妇两人快乐地在医院团聚之后,两便士已经风风光光地出院了,此刻,两人正在贝辛市场“绵羊与旗子旅馆”的最好套房里比较彼此的笔记。 “好了,不许再想了,”汤米说;“别忘了出院以前医生吩咐你的话——不要烦恼,不要用脑过度,尽量少动——一切都看开一点。” “不然你要我现在干什么?”两便士问:“我已经把脚抬起来,头也靠在两个垫子上。至于思考,不一定就是用脑过度,我又不是在做数学、研究经济。思考只是舒舒服服地休息,打开头脑,万一有什么有趣或重要的事钻进脑子,也好随时接纳。无论如何,我跷起腿,靠在椅子上想东西。总比亲自出去采取行动好吧?” “我当然不希望你再去采取什么行动,”汤米说:“这件事就到此,你懂吗?两便士,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可能的话,我绝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因为我实在不相信你。” “好了,”“两便士说;“演讲完了,现在我们可以想一想了,一起用脑筋想,别去管医生的话,要是你像我一样了解医生——” “用不着管医生,”汤米说:“你听‘我’的话就不会错了。 “好!我保证目前不想采取任何行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比较一下彼此的心得,我们都查到不少事情,可是就跟乡下拍卖杂物的情形一样。” “你所谓的事情是指什么?” “确切的事实,各种各样的事实,太多太多了。而且不只是事实,还有些传说,建议,闲话等等。总之,这件事就像把一个米糠筒子五花八门地包扎了好几层,再塞进锯屑里一样”“锯屑倒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讽刺还是在客气,”两便士说:“无论如何,你的确同意我的看法,对不对?我们知道得太多了,有对的,有不对的,有些重要,有些不重要,全部混在一起,弄得我们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可知道,”汤米说。 “好,”两便士说;“你说从什么地方开始着手?” “从你被人打昏头开始。”汤米说。 两便士想了想,说;“我不懂为什么要从那里着手,那是最后发生的事,不是最开始啊。” “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事,”汤米说;“我不准任何人敲我太太的头,而且这最千真万确的事,不是凭空想象的。” “你说得对,”两便士说:“的确是真的事,而且就发生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从我能用脑筋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你想得出是谁吗?” “很可惜,想不出来。当时我正在低头看一块墓碑。” “谁最有可能呢?” “我想一定是萨顿村的人,可是又好像很不可能,我几乎没跟什么人说过话。” “牧师呢,”“不可能是牧师,”两便士说:“首先,他是个好老头,其次,他不可能有那么大力气。第三,他有气喘,要上悄悄溜到我后面,找一定会听到声音。” “要是你把牧师除掉——” “你不同意?” “好吧,”汤米说:“我也同意,你知道,我去找他谈过他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牧师,每个人都认识他,恶魔也许可以假装成慈祥的牧师,可是顶多不会超过一个礼拜,要说十年、十五年就太不可能了”“好,”两便士说:“那下一个该怀疑的人该是布莱小姐,乃丽-布莱,不过只有天知道为什么,她不可能以为我是想偷墓碑吧。” “你想会不会是她?” “我觉得不大像。不错,她是很能干。要是她想跟踪我看我在干什么,绝对不会有困难。而且她跟牧师一样,在萨顿村到处进进出出的,她的确有可能看到我走进墓园,好奇地悄悄踉在我背后,z发现我正在看某一个坟墓,但是却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我那样做,所以就用教堂的金属花瓶或者其他顺手可得的东西敲昏我。可是别问我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还有准?两便士。是不是那个姓什么考克莱的太太?” “柯普莱太太,”两便士说;“不,不会是柯普菜太太。” “你为什么那么有把握?她也住在萨顿村,当然有可能跟踪你,看到你做的事。” “对,对,可是她的话实在太多了,”两便士说。 “我不懂,话多踉这个有什么关系?” “要是你像我一样,听她说过一整夜的话,”两便士说: “就会知道像她那样整天说个不停的人,绝对不可能采取行动。她还没走近我,早就开始大声嚷嚷了。” 汤米想了想她的话。 “好吧,”他说;“你对这些事一向很有判断力,那就把柯普莱太太也删掉吧。还有谁呢?” “爱默士-派利,”两便士说:“就是住在‘河边屋’的那个男人,(那栋房子的怪名字太多了,我只好用最起初的名字叫它。)那个友善的女巫的丈夫。他有点怪怪的,头脑很简单,但是力量却很大,可以敲昏任何人,我甚至觉得有几次他可能真的想敲昏我——不过只有天知道为什么,老实说,他的确比布莱小姐嫌疑大,我觉得布莱小姐只是那种讨人厌的能干型女人,在教区里到处凑热闹,什么事都要插一脚。除非真的有什么很强烈的理由,否则像她那种人是不会袭击别人的。”她轻轻打个冷颤,又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爱默士-派利就觉得好害怕,他带我参观花园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一总之,不愿意背对着他,也不希望夜晚在黑路上碰见他。他不是那种经常使用暴力的男人,可是要是有什么东西惹火了他,他随时都会变得很粗暴。” “好,”汤米说:“爱默士-派利,算是一号嫌疑犯。” “还有他太太,”两便士缓缓说:“就是那个友善的女巫。 她人很好,我很喜欢她——也希望是她——我想,应该不是她,可是她的确踉一些事情有关……跟那株屋子有关的事。还有一点,你知道,汤米——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当中什么才是重要的,我已经在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事都环绕着那栋房子?那栋房子会不会是中心点?那幅画——根本没什么意义,对不对?汤米。我想一定是的。” “嗯,”汤米说:“我想也一定是。” “我到这里是为了找蓝凯斯特太太。可是这里好像根本没人认识或者听过她这个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方向——以为蓝凯斯特太太有危险是因为她拥有那幅画,我想她可能根本没来过萨顿村,只不过是刚好买了(或者别人送了她)一幅这里的房子的画,而那幅画却具有某种意义——在某方面来说,威胁到某一个人。 “可可太太——也就是慕迪太太——跟爱妲姑姑说,她发现‘阳光山脊’有个跟‘犯罪活动’有关的人。我想那幅画一定跟犯罪活动、河边那栋屋子,还有那个也许被杀死在那地方的孩子有关系。 “爱妲姑姑喜欢蓝凯斯特太太那幅画,蓝凯斯特太大就把画送给她——也许还说了不少话,说她在什么地方得来的,或者谁送给她的,那栋屋子在什么地方等等—— “慕迪太太认出一个跟犯罪活动有关系的人。所以被杀掉了。 “你说莫瑞医生跟你说完可可太太的事之后,又谈到几种凶手的类型,并且举了一些真实的例子。其中有个经营养老院的女人——我记得也在报上看过这个消息,可是不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了。总之只要老人把钱统统给她,就可以一直住到死,有吃有住,有人照顾,也不用担心钱。那些老人的确都过得很快乐——不过通常都不到一年就死了一睡觉的时候死的,死得很平静。最后终于引起别人的疑心,她受审之后被判处谋杀罪——可是她一点都不忏悔,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嗯,”汤米说:“我也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 “没关系,”两便士说:“他又举了另外一个例子,说有个女管家还是厨子什么的,她经常换工作地点,有时候很平安,一点事都没有,”有时候会很多人中毒,别人怀疑是食物中毒,症状都很合理,有些人也会复原。” “她通常会准备好三明治,”汤米说;“让那家人带着去野餐,她的人很好,也很忠心,要是有人中毒的话,她自己通常也会得到一点轻微的症状,当然也可能稍微夸大了点。然后她就会离开那里,到另外一个地方的其他人家去做事。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对,谁也不懂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最不是她已经改不掉这种习性?还是她觉得很好玩?谁也不知道!被她害死的人好像都跟她毫无私怨。大概是头脑有问题吧?” “对,我想一定是,不过心理学家一定会分析一大堆,然后说是因为她幼年时候受过刺激的缘故。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第三个就更奇怪了,”汤米说:“有个法过女人因为深受丧夫亡子之痛,却成了‘慈悲天使’。” “对,”两便士说:“我记得,他们叫她做那个什么村子的天使,‘季凡’村之类的。她常常管邻居照顾生病的孩子,非常尽心尽力。可是孩子都最稍微复原一点,然后却越来越严重,迟早都会死掉。她往往哭上好几个钟头,一百到参加葬礼还是哭得很伤心,大家都说要不是她那么全心全力地替他们照顾孩子,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又从头提一遍这些事?两便士。” “因为我怀疑奥瑞医生提到这些例子有他的用心。” “你是说他认为这些事跟——” “我想他提到这三个典型的例子,是想看看有没有适合‘阳光山脊’的情形。从某一方面来说,确实有可能。裴卡德小姐就可能适合那个经营养老院女人的例子。” “你对那个女人实在太不公平了,我一直蛮喜欢她的。” “我敢说,杀人凶手都有人喜欢过。”两便士说得很有道理,”很多骗子外表看起来都很诚实,杀人凶手看起来也都很好,心地尤其仁慈。总之,裴卡德小姐既能干,手边又有很多可以让人自然死亡而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方法。只有可可太太那种人才可能怀疑她。因为可可太太本身就有点古怪,所以才会了解古怪的人,也可能她以前在别的地方见过她。” “我想那些老太太的死不会给裴卡德小姐带来什么财富”“你不懂,”两便士说:“就因为不是所有人死都能让她得到好处,所以才显得她更聪明。也许她只要想办法让一、两个特别有钱的人留给她很多遗产,其他得不到好处的,就让她自自然然地死掉。所以我想莫瑞医生可能,只是‘可能’特别留意裴卡德小姐,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荒唐,我只不过是在胡思乱想。’可是无论如何,这种想法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所说的第二个例子是个替人帮佣一年的妇女,我们猜不出最谁——” “第三个呢?” “第三个就更困难了,”两便士承认,”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 “也许他只是随便再举个例子,”汤米说:“不过我有点怀疑那个爱尔兰看护。” “你是说我们送皮大衣给她的那位好护士?” “对,爱妲姑姑喜欢的那个护士,她好像很有同情心,喜欢每个住院的人,要是有人死了,”她就很难过。她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很担心,对不对?她说要离开‘阳光山脊’,可是却没说出真正原因。” “也许她太神经质了,护土不能太有同情心,不然对病人不好,应该冷漠一点、能干一点,鼓励病人的信心。” “这显贝瑞福护士在训活,”汤米做了鬼脸说,“说到那幅画,”两便士说:“如果光看那幅画的话。我觉得鲍斯河温太太很有——意思。” “她的确很有意思,”汤米说:“我想是我们碰到的这件怪事当中最有趣的一个人,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她好像对那个地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你可能也不知道的事。总而言之,她一定知道什么秘密就是了。” “真奇怪,”两便士说:“她居然说画上本来没有船。你想想现在为什么会有船?” “我也不知道。”汤米说。 “船上有没有名字?我记得好像没看过——可是话说回来,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 “上面写着‘水莲’。” “很适合那条船,这让我想起什么?” “我不知道。” “她肯定她丈夫绝对没画那艘船?可是也可能是他事后画上去的啊!” “她说没有——而且非常有把握。”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两便士说:“我是说我被袭击的事。也许是其他外人从贝辛市场一直跟踪我,看我打算做什么,因为我在这里打听了很多事,找了很多房地产公司。那些公司都对那栋房子支吾其词,推托了事,态度很不自然,就跟我们查蓝凯斯特太太下落时候碰到的推托态度一样,一切都透过律师和银行,主人却身在国外,无法联络。两件事的‘形式’完全一样。他们派人跟踪我的车子,看我到底想干什么,等到适当时机再把我打昏,这就使我们不得不特别怀疑,为什么有人不希望我查看一块旧墓碑?反正那些墓碑早就破破烂烂了——我想一定是附近的调皮男孩对破坏公用电话失去了兴趣,所以到教堂后面来找点新鲜的事做。” “你说那块墓碑上刻着字?” “嗯——我想是用凿予刻的,有人觉得刻得不好就放弃了。” “那孩子名字叫莉莉-华特斯(刚好是‘水莲’颠倒过来),又是七岁,安排得很适当,还有别的宇,看起来像是‘不管什么人…’接下来是‘侵犯’——还有——米尔斯顿——”“听起来很耳熟。” “那当然,是圣经上的字句——可是刻的人记得不够清楚“那当然,是圣经上的字句——可是刻的人记得不够清楚——”“这整件事真够奇怪。” “为什么会有人反对呢?我只想帮牧师的忙——还有那个想找回失去孩子的可怜男人,这么一来,我们又回到失去小孩的主题上了。蓝凯斯特太太曾经提到有个可怜的小孩被埋在壁炉里,柯普莱太太也说有修女和被谋杀的小孩被埋在墙里,又说有个母亲杀了婴儿,又是什么情人、私生于、自杀之类的。这些都是老故事。传说,加上一些道听途说混合而成的大杂烩!可是汤米,这当中的确有一件‘事实’——而不是谣言、传说——” “你是说——?” “我是说河边那栋屋子的烟囱的确曾经掉下一个破旧的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在里面摆很久,很久了,上面都是煤灰和碎石头——” “可惜我们没拿到。” “我拿到了。”。两便士用胜利的口吻说。 “你把娃娃带来了?” “嗯,我当时吓坏了,想带回家好好看一看,反正也没人要,我想派利夫妇一定马上扔到垃圾筒,在这儿。” 她站起来,走到手提箱旁边,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的东西。 “就是这个,汤米,你看。” 汤米好奇地打开报纸,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残破的洋娃娃,洋娃娃的四肢无力地垂着,身体本来是一种极薄的软皮缝制成的,里面原本塞满了锯屑,但此时因为东破一个洞,西破一个洞,漏掉许多锯屑,所以已经又瘦又扁,尽管汤米拿的时候非常小心,洋娃娃身上有个地方还是突然进裂,掉出一大把锯屑,另外还有些小水晶似的东西在地板上来回滚动。 汤米走过去谨慎地抬起来。 “老天!老天!”他说。 “真奇怪,”两便士说:“里面居然会有水晶,你想是不是烟囱有点裂开,石膏什么碎掉了?” “不对,”汤米说:“水晶是从洋娃娃身体‘里’掉出来的。” 他把水晶收拾在一起又小心地把手指伸进洋娃娃身体,又是几颗水晶掉下来。汤米把水晶拿在手上,到窗口仔细地看看。两便士疑惑地看着他。 “真奇怪,居然用水晶来塞洋娃”她说。 “这不是普通水晶,”汤米说:“我想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你指的是什么?” “你拿几个好好看看。” 她奇怪地从他手上接过来。 “没什么啊,只是水晶嘛,”她说:“有些比较大,有些比较小,你干吗那么兴奋?”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两便士。这些不是水晶,亲爱的。” 15、牧师宅之夜 i “钻石!”两便士喘着气说。 她看看他,再看看手上的东西,又说: 这些看起来脏兮兮的东西会是钻石?” 汤米点点头。 “你看,两便士,现在一切都变得很合理了,那幅画。还有河边的房子,全都有了关联。你等看看埃佛-史密斯听到这个洋娃娃的事的那副表情吧!他已经准备好花束等你回去了,两便士——” “干吗呀?” “因为你帮他侦破了一个大犯罪集团呀!” “好哇!你那个什么埃佛-史密斯的!上个礼拜你大概就一直跟他混在一块儿,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那家可怕的医院,也不来安慰我,给我打打气。” “哦不是每天晚上会客时间都来看你吗?” “可是你什么都没告诉我。” “那个凶巴巴的护士长警告我不能让你太激动。不过埃佛后天会亲自来,我们准备在牧师宅小聚一下。” “还有什么人?” “鲍斯柯温太太,本地一位大地主,你的朋友乃丽-布莱、牧师,当然还有你和我——” “那个埃佛-史密斯先生的真名字叫什么?” “就我所知,就是埃佛一史密斯。” “你若是那么小心——”两便士突然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 “我只是想到你和爱伯特一起研究爱妲姑姑书桌的样子,一定很好玩,”“都是爱伯特的功劳,要不是他那一大篇话打动了我,我也不会去看那张书桌。是他年轻时候跟一个古董商学会的。” “想不到你的爱妲姑姑居然会那么郑重其事地留下一份秘密文件,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知道什么事,只是相信‘阳光山脊’的确有个危险人物,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是裴卡德小姐。” “那只最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要是我们真的是在调查一个犯罪集团的话,我觉得这种想法也不错,他们的确需要一个像‘阳光山脊’这样的地方,受人尊重、经营良好,还有一个能干的罪犯在管理,只要有需要,她随时都可以拿到任何药材,而且她可以影响医生的看法,让他觉得每个人都死得很自然,”“你把什么情节都安排好了,可是你怀疑裴卡德小姐的最大原因,却是因为你不喜欢她的牙齿——” “‘吃起人来更方便’,”两便上沉吟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汤米——假如这幅画——根本从来不属于蓝凯斯特大太——”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是她的啊,”汤米张大眼睛看着她。 “不,我们不知道,那只是裴卡德小姐一个人的说法,是她说蓝凯斯特大太把面送给爱妲姑姑的,”“可是她何必——” “也许蓝凯斯特太太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被弄走——免得她说出实话。” “我觉得这种想法太牵强了,”“也许——也许这幅画是在萨顿村画的。画上的房子就在萨顿村。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栋房子是——或者曾经是——犯罪集团的一个巢穴。艾可思先生被人认为是那个集团的幕后主持人,派姜森太太带走蓝凯斯特太太的也是他,我不相信监凯斯特太太在萨顿村或者‘河边屋’住过,也不相信那幅画曾经是她的——不过我想她可能听‘阳光山脊’的某个人提起过——也许是可可太太吧?——然后就到处乱讲,有人觉得这样太危险,必须把她弄走。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汤米,一定!” “汤玛斯,贝瑞福太太寻人记!” 2 “你看起来精神好极了,汤米太太。”埃佛-史密斯先生说“我觉得又跟以前一样好了,”两便上说:“我实在太傻了,居然会被人打昏。” “应该颁给你一枚奖章才对,尤其是关于那个洋娃娃的事。我真不懂你怎么有办法查出这些!”。 “她的鼻子最灵了,”汤米说;“只要把鼻子凑在地下闻一闻,就能找出线索。” “你们不会不让我参加今天晚上的聚会吧!”两便士怀疑地看看他们。 “当然不会。你知道,有好多事都已经澄清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你们两位的谢意。我们对这个过去五六年当中犯过许多庞大抢案的智慧犯罪集团,已经掌握了很多证据。 我跟场米说过,我们对这位聪明又守法的绅士艾可思先生怀疑很久了,可是一直抓不到对他不利的证据,他太小心了,真的像个认真的大律师,也有很多千真万确的客户。 “我也告诉过汤米,这些屋子是一个很大的重点。屋子都看起来规规矩矩。毫无毛病,房客也都是正正当当。堂堂皇皇的人,可是都住不了多久就走了。 “说来说去,真最大感谢你了,汤米太太,要不是你调查了烟囱和死鸟,我们实在查不出他们的诡计——把各种珠宝分别包装。收藏起来,等到适当的时机再用飞机或者渡船运到国外。” “派利夫妇呢?他们是不是——我真希望他们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很难说,”史密斯先生说;“我也不敢肯定,不过在我看来。他们至少知道某些事情。” “你是说她也是犯罪集团的一分子?” “也许不是。你知道,也许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 “什么把柄?”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相信你会保密——本地警方始终怀疑她丈夫爱默士-派利可能(只最可能)就是多年前连续杀了好多小孩的凶手。他脑筋不大正常,照医学观点来说,他很‘可能’有一种想杀小孩的冲动,警方一直找不到直接证据,也许是因为他太太老是迫不及待地替他作不在场证明。要是这样,那些歹徒就会抓住她的弱点,安排她住存一栋偏僻的房子,要她保持缄默。说不定他们真的有对她丈夫很不利的把柄,你见过他们两个,汤米太太。你对他们的看法怎么样?” “我很喜欢她,”两便士说;“我觉得她就像——就像个会变好魔法的友善女巫一样。” “那他呢?” “我很怕他,”两便士说:“不过不是一直觉得害怕,只有一两次。他有时候会突然变得好怕人,就只那么一两分钟,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是就是很害怕。我想就像你说的一样,他的头脑不大正常。” “那种人很多,”史密斯先生说。”通常都没什么危险。不过很难说,谁也没把握。” “今天晚上到牧师家做什么?” “间几个问题,见几个人,看他们还能不能提供一点我们需要的消息。” “华特斯少校——就是写信给牧师问他孩子消息的那个人——会不会去?” “好像根本没这个人!那块旧墓碑被人拿走了,不过还留下一副小孩的空棺材,里面摆满了赃物——是圣爱尔本附近一次抢案的赃物。写给牧师的信是向他抗议,要他查查看那个坟墓到底怎么了。” 3 “真是太抱歉了,亲爱的,”牧师伸出、双手迎向两便士,“真的,你那么好心,偏偏碰到这种事,我心里真是不安,我真的觉得——真的,我觉得这全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到那些墓碑里去摸索——可是我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有不良少年——” “别再责备自己了,牧师,”布莱小姐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我相信贝瑞福太太一定知道这件事跟‘你’无关,她愿意帮忙你当然太好了,可是现在事情已滚过去,她又完全康复了,对不对?贝瑞福太太。” “当然。”两便士多少有点不悦,因为布莱小姐竟然自作主张,好像对她的健康很有把握似的。 “来这儿坐,用个垫子垫在背后,”布莱小姐说。 “我用不着垫子。”两便士说,同时拒绝了布莱小姐多管闲事推过来的椅子,另外坐在火炉旁边一张挺直又不舒服的椅子上。 门上响起一阵尖锐的敲门声,房里每个人都从椅子上跳起来,布莱小姐匆匆走出去,一边说: “不要紧,牧师,我去。” “那就麻烦你了,”大厅外面有一阵低声交谈的声黄,接着,布莱小组带着一个穿缎子衣服的高大女人走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脸色灰白、非常瘦高的男人。两便士看看他,他肩上披着一件只斗篷,瘦削憔悴的脸庞像是从上一个世纪回来的人似的。 “很高兴看到你,”牧师说,然后转身过来,“我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菲力浦-史塔克爵士,这是贝端福夫妇。埃佛-史密斯先生,喔!鲍斯柯温太太,好多好多年不见了—— 这是贝瑞福夫妇。” “我见过贝瑞福先生,”鲍斯柯温太太说,然后看看两便士,又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听说你发生了一点意外,”“是的,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介绍完毕之后,两便士坐四椅子上,一股倦意袭过来,她告诉自己也许是受到脑震荡的缘故。她半闭着眼静静坐着,不过仍然注意打量着房里的每个人,她没有留意听别人的谈话,只用眼睛看着,她觉得这出戏——这出她无意间卷入的戏——当中有些角色就像真是在演戏似的,事情的所有片断逐渐凑合在一起,发展出一个核心来。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和鲍斯柯温太太的出现,就像突然走出来两个以前从未出现的角色。他们本来一直站在圈外,此时却走进了圈里。不过始终都和圈内人有所关联,今天晚上他们到底为什么来?两便便士不知道,是有人邀他们来?——埃佛-史密斯吗?是他命令他们来,还是客气地请他们来?或者他也像她一样不认识他们?两便士心想:一切都是从‘阳光山脊’开始的,可是阳光山脊并不是问题的真正中心,真正的中心是萨顿村。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不是最近,而是很久以前。跟蓝凯斯特太太没有任何关系,可最她却在无意之中牵涉在里面。现在——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两便士打了个冷颤。 “也许,”她想:“也许她已经死了……” 两便士想,要是这样。她就失败了。她非常替蓝凯斯特太太担忧。觉得她受到某种危险的威胁。一心想找到她,保护她。 “要是她还没死,”两便士想:“我还是要继续努力。” 萨顿村……一切重要和危险的事都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河边那栋房子也是它的一部分,也许那栋房子就是一切的中心,也许萨顿村本身才是?这地方人来人往,有人居住,有人离开,有人失踪,也有人失踪之后再度出现,就像菲力浦-文塔克爵士一样。 两便士没有转头。只把目光移向菲力浦-史塔克爵士。除了何普莱太太自说自话地谈到萨顿村居民时提起过他之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何普莱太太说他是个沉默而有学问的男人,对植物学很有研究,是位企业家——至少在某种企业拥有很大的股份,所以他相当有钱。此外,他还很爱孩子,两便士想:又来了,又是孩子的问题,河边那栋房子、烟囱里的鸟。从烟囱里掉出来的小孩洋娃娃——一个身体里被人藏了一大把钻石的洋娃娃——还有一连串的罪行。这是大规模犯罪的总部之一,可录他们所犯的罪不只是抢劫而已。柯普莱太太说过:“我总觉得他可能是凶手。”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他会是杀人凶手?两便士半闭着眼,脑筋却很清楚,仍旧在仔细地打量他,看他是不是符合她脑中杀人——杀小孩——凶手的形象。 他多大了?她不知道,至少有七十岁了吧,也许要更老,满面风霜,像苦行僧似的脸孔。对,完全像个饱经苦难的苦行僧脸。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画里的幽灵似的,还有瘦削憔悴的身体。 今天晚上他到底为什么来?她不知道。 “两便士又把眼光移向布莱小组,她坐在椅子上有点不安分,一会儿推椅子给这个人,一会儿拿垫子给另外一个人,要不就是忙着送香烟或者火柴,仿佛一会儿都睁不下来,她正看着菲力浦-史塔克,每次她一空下来,眼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她对他像狗一样的忠心。”两便士想:“她以前一定爱过他,现在可能还是,人不会因为老了就不爱人,;”德瑞克和黛博拉那种年龄的人大概会有这种想法,一他们实在想象不出人老了怎么可能还有爱情,我想她一定还绝望而忠心地爱着他。 不是有人说过——是柯普莱太太还是牧师——布莱小姐年轻时候曾经当过他秘书,一直到现在还替他处理许多事情吗? “嗯,”两便士想:“这本来就很自然嘛,秘书常常会爱上老板,所以说葛莱德-布莱也曾经爱过菲力浦-史塔克。知道这一点有用吗?布莱小姐是不是早就知道或者怀疑菲力浦-史塔克平静冷淡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疯狂怕人的性格呢?——他一直好喜欢小孩。” “我觉得他太过于喜欢小孩了。”柯普莱太太曾经这么说过。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使他看起来那么苦闷? 两便士想:“一个人要不是病理学家或者心理学家,就不会了解杀人狂的心理,那种人对自己有什么感觉?他们为什么想杀小孩?是什么东西造成他们的冲动?他们事后会后悔吗?他们会不会觉得厌恶,不快乐,或者害怕?” 这时,她发现他也在看她,而且眼光和她相遇时似乎也告诉她一些话。 “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我的事。对,你想得没错,我确实是个痛苦不堪的男人。” 对,这句话形容他真是太恰当了,他的确显个痛苦不堪的男人。 她又把目光移到牧师身上。她喜欢牧师,他最个可亲可爱的老人。他知道什么吗?也许他一直生活在一团罪恶之中却不自知。也许事情全都发生在他四周,可是他却毫不知情,因为他有一种纯真无邪的气质,鲍斯柯温太太呢?她就很难了解了,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汤米说的,可是这并不足以表示什么。这时,就像两便士叫了她似的,鲍斯柯温太太突然站起来。 “我可以用一下楼上的浴室吗?”她说。 “喔,当然可以。”布莱小组跳起来说:“我带你上楼。可以吗?牧师。” “我认得路,不用麻烦了。”鲍斯柯温太太说。“贝瑞福太太!” 两便士怔了一下。 “我带你到处看看,”鲍斯柯温太太说:“跟我一起来。” 两便士像个孩子一样顺从地站起来,她心里当然不会这么对自己说,可是鲍斯柯温太太的召唤却仿佛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鲍斯柯温太太带头穿过大厅门,往楼梯上走,两便士也跟在她身后。 “顶楼上有个空房间,”鲍斯柯温太太说;“随时都准备得好好的——还附有一间浴室。” 她打开楼梯顶端的房间,走进去开了灯,两便士也跟着进去。 “真高兴在这里找到你,”鲍斯柯温太太说:“我一直很担心你,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 “我想你一定说了一些事,”两便士说。 “对,我好担心,”她把门关上,仿佛要秘密磋商什么事情似的。“你有没有发觉。萨顿村这个地方很危险?” “已经被我碰上了。”两便士说。 “对,我知道。还好不太严重,不过——对,我想这一点我可以了解。” “你一定知道什么,”两便士说:“你一定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对不对?” “可以说对,”爱玛-鲍斯柯温说:“也可以说不对,你知道,一个人总有些预感跟感觉,要是真的实现了,就免不了让人很担心。这个犯罪集团的事,看起来好特别。看起来好像扯不上——”她突然停下来。 然后,,她又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一年到头都有,只是这些人组织计划得特别好,像在经营什么企业一样。你知道,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危险——危险的不是犯罪行为,而是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要怎么防范。你一定要多多小心,贝瑞福太太,一定要!像你这种人常常会撞上事情,那太危险了。不要在这里乱闯。” 两便士缓缓说;“我的老姑姑——或者说汤米的老姑姑——在她去世的那家养老院听人说院里有个杀人凶手,”爱玛缓缓点点头。 “那家养老院死了两个人,”两便士说:“可是医生对她们的死法觉得不大满意。” “就是这个引起你调查的动机?” “不,”两便士说:“还要更早。” “要是有时间,”爱玛-鲍斯柯温说,“能不能尽快告诉我——用最快的速度,因为也许会有人打断我们的话——那家养老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引起你的动机?” “好,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两便上长话短说地说明了原委。” “我懂了,”爱玛-鲍斯柯温说。“你不知道这位蓝凯斯特老太太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看她会不会死了。” “我想——有可能。” “是因为她知道一件事?” “对,她知道一件事,一个杀人凶手,也许还知道有个被人杀死的小孩。” “我想这一点是你弄错了,”鲍斯柯温太太说;“我想也许的确有个小孩牵涉在里面,可是她却弄错了——我是说你那位老太太,她把别的事情和那个小孩混在一起,也许是其他谋杀案。” “也许有可能,老人家的确会弄错事情。可是这附近的确有个杀小孩的凶手逍遥法外,对不对?至少我借住的那家人的太太这么说。” “不错,这地方是发生过好几件谋杀小孩的事,可是你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牧师大概不知道,那时候他还没来,可是布莱小姐在,对,没错,她那时候一定在这里,而且年纪还很轻。” “应该是吧。” 两便士又说。“她一直爱着菲力浦-史塔克爵士?” “你也看出来了?嗯,我想是,她对他始终一片痴情,我们——威廉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是不是住在‘河边屋’?” “不,我们从来没在那儿住过,威廉很喜欢画那栋房子,画过好几次。你先生给我看的那幅画呢?” “他又带回家了,”两便士说:“他把你说关手那艘船的事告诉我了——他说你先生没画那艘船——船上还写着船名‘水莲’——” “嗯,那的确不是先夫画的,我最后一次看到画的时候,上面并没有船,是别人后来又加上去的。” “而且还写上船名‘水莲’。后来有了根本不存在的人—— 华特斯少校——写信问起一个小孩坟墓的事,那个小孩名叫莉莉——可是核材里根本没有小孩,只有某一次抢案的大宗赃物。所以,在画上加上一艘船一定是要传达一个消息—— 说出赃物的地点。这一切看起来好像都跟犯罪有关系。” “看起来是,可是谁也没有把握——” 爱玛-鲍斯柯温忽然停住口,然后又迅速说;“她来找我们了,快躲到浴室去——” “谁?” “乃丽-布莱。快到浴室去,把门闩上。” “她只是个忙人,”两便士走进浴室。 “不只是这样。”鲍斯柯温太太说。 乃丽-布莱打开门走进来,一副愉快而乐于助人的模样。 “希望你要用的东西都找到了,”她说;“有新毛巾和肥皂吧?柯普莱太太经常来帮牧师的忙,可是我一定要再检查一遍,看她有没有做好。” 鲍斯柯温太太和布莱小姐一起下楼去了。两便士在起居室门口和她们会合。她走进房间时,菲力浦-史塔克爵士站起来,重新替她拉好椅子,并且坐在她旁边。 “这样好吗?贝瑞福太太。” “很好,谢谢你。”两便士说:“很舒服。” “很遗憾听到你发生了意外,”他的声音有一种模糊的吸引力,虽然有点像幽灵似的遥远、空荡,但却有一种奇怪的深度,“这时代真最可悲——到处都是意外。” 他的眼睛扫过她脸上,她想:我在研究他,他也在研究我。她飞快地看了汤米一眼,可是汤米正在跟爱玛-鲍斯柯温说话。 “贝瑞福太太,你最初怎么会来萨顿村?” “喔,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乡下找房子,”两便士说:“外子前一阵子离家参加一项会议,我就想一个人到比较有可能的地方找找看——你知道,只是看看大概情形,要多少房租等等。” “听说你去看过小河桥边那栋房子了?” “嗯,是的,我记得有一次曾经在火车上看到那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吸引人。” “嗯,我想是的,不过其实连屋子外面都需要好好修理了一一屋顶什么的,另外一边就没那么吸引人了,对不对?” “对,我觉得用那种方式来划分房子好奇怪。” “喔,”菲力浦-史塔克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对不对?” “你没住过那里吧?”两便士问。 “没有,没有,我自己的家好多年以前失火,只留下一部分,你大概也看到了,在山丘上那边,至少这里的人说那是山丘。房子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先父在十八世纪左右盖的,是栋大厦,哥德式的外表,很有苏格兰风味。四十年前,人家一看到就害怕,可是现代建筑师倒还蛮欣赏那种风格。屋子里一切绅士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讽刺味道。“有弹子房、起居室、妇女化妆室、大餐厅、大舞厅,还有十四间左右的卧房,有一段时间还有——至少我认为-一十四名仆人负责照料。” “听起来你好像从来都没喜欢过那栋房子。” “的确,先父对我非常失望。他是位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希望我能够步地的后尘,可惜我没有。他对我非常好,给我很充裕的零用金,让我自由发展。” “听说你是位植物学家。” “喔,那是我的嗜好之一。我喜欢到处搜集野花,尤其是到包尔根一带。你有没有去过?那地方的野花真是太棒了。” “听起来好像很吸引人,那你一定常常回这里住罗?” “我好多年没住这儿了。其实自从内人去世之后,我就没回来住过。” “喔,”两便士觉得有些尴尬,“喔——对不起。”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最大战之前死的,一九三八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你这里的房子还有她的照片吗?” “喔,没有,房子已经空了,所有家具,照片等等,全部送到别的地方收起来了。只准备了一间卧室、一间办公室和一间起居室,万一我的代理人或者找自己回来办事的时候,可以暂时住一下。” “一直没有卖掉?” “没有,有人说这边的土地有发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并不是因为我对这里有特别的感情。先父希望能在这里创下家族企业,由我继承他,我的孩子再继承我,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他顿了顿,又说:“可是莱丽亚和我一直没有孩子。 “喔,”两便士轻轻说:“我懂了。” “所以来这里实在没什么意义,我也就很少来。这里有什么事要办,乃丽-布莱都会替我办好。”他看看布莱小姐,笑了笑,“她真是个最能干的秘书,一直到现在还帮我处理所有生意上的事。” “你几乎都不来这里,可是又不想卖掉房子?”两便士问。 “有个很重要的理由,”菲力浦-史塔克说。 他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也许无论如何我还是继承了一些先父的生意头脑。你知道,土地的价值涨了很多,要是我卖掉它,要比投资其他率更好。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那块土地上会有一栋崭新的庞大建筑出现呢!” “那你就发财了?” “那我就会比现在更有钱,”菲力浦爵士说:“不过我现在已经够富有了。” “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什么?” “旅行。我在伦敦也投资一部分事业,我有个画廊在那边,顺便出售一些艺术品,这些事都很有意思,可以帮人打发时间——一直到死神把手放在你肩膀上说:‘走吧,’”“别那么说,”两便士说:“听起来——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不用害怕,我相信你会活得很久,而且很快乐,贝瑞福太太。” “喔,我现在就很快乐了,”两便士说:“不过我想我也会像所有老年人一样,这里病,那里酸,又聋又瞎,还有风湿什么的。” “到时候你也许不会像你现在想象的那么在意,如果你不嫌冒昧的话,我想说我觉得你和你先生好像活得很快乐。” “喔,对,”两便士说:“我想的确是。人生任何事都比不上婚姻幸福重要,对不对?” 才一会儿,她就后悔自己不该说最后那句话。她抬头看到对面的男人,才想到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多年来一直为失去深爱的太太而难过——一也许直到现在还是一样-所以她忍不住跟自己生了好一会儿气。 16、次日早晨 i 是宴会之后的第二天早晨。 埃佛-史密斯和汤米交谈到一半时停了下来,彼此对望一下,然后又看看两便士,两便士正望着壁炉,心思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说到什么地方了?” 两便士叹口气。思想又转回来,看看两个男人。 “我觉得一切好像还是有关联,”她说:“昨天晚上那个聚会到底有什么目的?有什么意义?”她看看埃佛一史密斯,“我想你们两个一定有什么心得吧。你知道我们进展到什么地方吗?” “不能这么说,”埃佛说;“起码我们的目的并不完全相同,对不对?” 两便士说:“也不一定。” 两个男人都怀疑地看着她。 “好吧,”两便士说;“我是个有偏见的女人,我想找到蓝凯斯特太太,想肯定她平安无事。” “那也得先找到姜森太太,”汤米说:“如果找不到她,就绝对找不到蓝凯斯特太太,”“姜森太太——”两便士说:“对,不知道——我想你对这些一定都没兴趣,”她看看埃佛-史密斯。 “不,我有兴趣,汤米太太,真的非常有兴趣。” “艾可思先生呢?” 埃佛笑笑,说:“我想,艾可思先生可能很快就会遭到报应,不过我并不完全依赖这一点。他那个人掩饰破绽的本事真叫人难以相信,让人忍不住以为或许根本就没有破绽。”然后又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管理人才,也是个伟大的计划专家,”“昨天晚上——”两便士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可以问问题吗?” “尽管问,”汤米说:“不过不一定能得到老埃佛的满意答复”“菲力浦-史塔克爵士——”两便士说;“他怎么会牵涉到这件事?看起来不像是罪犯——除非他是那种——” 她停住嘴,匆忙止住想提起柯普莱太太,认为安塔克爵士是杀小孩凶手的想法。 “菲力浦一史塔克爵士能提供我们很有价值的消息,”埃佛-史密斯说:“他是这地方最大的地主——在英国其他地方也拥有很多土地。” “康伯兰呢?” 埃佛-史密斯用锐利的眼光看看两便士,“康伯兰?你为什么提到康伯兰?你对康伯兰知道些什么?汤米太太。” “没什么,”两便士说:“只是偶然想到。”她皱皱眉,露出困惑的表情,“屋子旁边有朵红,白条纹的玫瑰——是一种旧式的玫瑰。” 她摇摇头。 “‘河边屋’是不是曾经是菲力浦-史塔克爵士的?” “那块地是他的,这里大部分土地都是他的。” “对,他昨天晚上说过”。 “我们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从法律漏洞之中租房子的秘诀”“市场广场那几家我去过的房地产公司是不是有点问题? 还是只是我的想象?” “不是想象,我们今天早上就要去拜访他们,而且会问一些很尴尬的问题。” “那好”,两便士说。 “我们的进展很不错,-一已经破了一九六五年的邮局大抢案。爱尔伯利十字会抢案跟爱尔兰邮车抢案,也找出一部分赃物。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可真聪明,有的是新装一个浴池,有的是加盖一间佣人房——有些房民比应该有的尺寸小一点,就可以有些空间摆赃物了。不错,我们的确有不少发现。” “可是那些‘人’呢?”两便士说;“除了艾可思先生之外,一定还有一些人也知情。” “喔,对了,是有两个人——一个是经营夜总会的男人,人家都叫他快乐的汉米许,狡猾得跟鳗鱼一样,另外一个女人叫‘杀手凯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个有趣的罪犯,长得很漂亮,可是脑筋恐怕有点问题。他们把她放了——她也许对他们有危险。他们最关心的事是赃物——不是谋杀。” “‘河边屋’是不是他们藏匿的地点之”? “有一段时间是——那时候他们叫它。‘淑女草坪’。那房子有过很多名字。” “我想那只会使事情更复杂,”两便士说:“淑女草坪? 不知道有没有特别的意义?” “会有什么意义呢?” “喔,其实也没什么,”两便士说:“我只是刚好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题是我自己也不大懂我现在在说什么。还有那幅画也一样,画是鲍斯柯温先生亲笔画的,可是后来又有人在上面画了一艘船,还写上船名——” “老虎莉莉。” “不,‘水莲’。他太太也说船不是他画的。” “她有可能知道吗?” “我想有可能。要是你本身是个艺术家,又嫁给一位画家,如果画风不同,你应该会知道。我觉得她有点怕人,”两便士说。 “谁?鲍斯柯温太太?” “对,我的意思是说她很强壮,甚至可以说太强壮了。” “嗯,”有可能。 “她知道一些事,”两便士说;“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知道那些事所以才知道那些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汤米斩铁断钉地说。 “我是说,有时候你确实知道一些事。有时候只是一种感觉。” “那是你最常碰到的事,两便士。” “随你怎么说。”两便士显然正在继续追随她脑中的思路,“整件事都围绕着萨顿村,围绕着‘河边屋’,还有过去跟现在住在那儿的所有人。我想有些事可以追究到很久以前。” “你有想到柯普莱太太了。” “大体上说。”两便士说:“我觉得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大堆事,反而使我们研究起来更困难了。我还觉得她把时间和日期全部弄混了。” 汤米说:“乡下人就是这样子。” “我知道”两便士说:“我也是在一个乡下牧师的家里长大的,乡下人记日子都是靠所发生的事情,他们不会说‘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三o年’或者‘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二五年’之类的,而是说‘那件事是老磨坊烧掉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是农夫詹姆斯被闪电打死那年发生的’,所以他们所记得的事就没有特别的顺序,一下想起这里有件事,一下想起那里又发生过一件事。当然,问题是,”两便士带着刚刚发现了一件大事的表情说;“我自己也老了。” “你永远都是那么年轻。”埃佛说。 “别傻了,”两便士说:“我知道自己老了,因为我记事情的方法也一样”她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一圈。 “这家旅馆好烦人,”她说她穿过门,走进自己卧房,回来的时候摇着头说;“没有圣经。” “圣经?” “是啊,你知道。旧式旅馆都会把一本圣经在卧室床头。 我想那样可以让人不管白天或晚上都得救,反正,他们这里没有就是了。” “你要用圣经?” “嗯,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跟所有牧师的女儿一样熟悉圣经内容。可是现在教会里都不好好念圣经,给人看一些新的版本,里面的字句虽然没错,翻译的也都对。可是就是和以前不一样。好了,等你们两个去找房地产公司的时候,我还要开车到萨顿村去一趟。” “干什么?我不许你去。”汤米说。 “胡说——一我又不是去探险,只是到教堂去查圣经。如果是新译本,我就去请教牧师。他应该会有正确的版本-一钦定版——对不对?” “你要钦定版的做什么?” “我只最想证实一下那个小孩墓碑上的字句,我对那几句话很有兴趣。” “想法是不错,可是我不相信你,两便士——我不相信你离开我的视线之后,会不惹上麻烦。” “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去墓园里乱找东西,只是趁着这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去一趟教堂和牧师的书房,怎么会有什么坏处呢?” 汤米怀疑地看看他太太,最后还是投降了。 2 两便士把车停在萨顿村的墓地大门口,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才走进教堂里。她像任何在某地受过重伤的人一样,有一种自然的戒心。不过现在看起来不像有什么人会躲在墓碑后袭击她。 她走进教堂,有个年老的女人正跪着擦拭一些铜器。两便士悄悄走到诵经台上,仔细查看了一下上面摆着的圣经,那个在打扫的女人抬头用责备的眼光看看她。 “我不会把圣经偷走。”两便士向她保证,然后再度合上圣经,小声地走出教堂。 她本来有点想再去墓园看看,最后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论是什么人冒犯,”她自语道;“也许是这个意思,如果这样,那个人就是——”她又把车向前开了一小段路到牧师家,下车穿过小径走到大门口,她接了门铃,可是听不到里面有铃声,她知道牧师家的铃声有什么毛病,心想:“门铃一定坏了。”就伸手一推门,门顺势而开。 两便士走进大厅,桌上有个大信封,上面那个大外国邮戳十分醒目,是非洲一个传教团体寄来的。 “幸好我不是传教士,”两便士想,可是就在这时,她似乎联想起了什么,最某个地方大厅桌上的一样东西,她应该记得的,…是花?是叶子?还是信件或包裹? 这时,牧师从左边一道门走出来。 “你要找我?——喔,是贝瑞福太太吧,对不对?”他说。 “对极了,”两便士说:“我上来请问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圣经?” “圣经?”牧师看起来意外而怀疑,“圣经?” “我只是想到你可能有。”两便士说。 “当然,当然,”牧师说;“老实说,我有好几本,还有一本希腊圣经。”他用期望的口气说:“你不会是要这个吧?” “不,”两便士用坚定的口气说,“我要钦定本的圣经。” “喔,老天,”牧师说:“当然,家里一定有好几本。对,有好几本。很遗憾,现在教会都不用那个版本了。你知道,我们总得跟随主教的看法,而现在那位主教非常重视现代化,我觉得好可惜,我的书房里实在太多书了,只好把一部分收到后面。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找到你要的书,万一找不到,可以问问布莱小姐,她也在这里找花瓶,好让孩子们自己插些野花,摆在他们在教堂的位置。”说完,他留下两便士一个人在大厅,走进刚才他出来的那个房间。 两便士留在大厅,没有跟上去。她皱眉沉思着,等她突然抬起头来时,大厅尽头的门开了,布莱小姐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沉重的金属大花瓶。 两便士脑中忽然一时想起好几件事。 “对了,”两便士说,“对了。” “喔,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我——喔,是贝瑞福太太。” “不错,”两便士说;“而你就是姜森太太,对不对?” 那个大花瓶掉在地上,两便士俯身拾起来,拿在手上掂了据分量,“是件很方便的武器,”说完,她又放在地上,“刚好可以从背后把人打昏。打昏我的人就是你,对不对?‘姜森太太’。” “我——我——你说什么?我——我——我从来没有——”两便士不用再逗留下去,她已经亲眼看见她所说的话的效果了。她第二次提到姜森太太的时候,布莱小组已经毫无疑问地暴露了自己的身分,吓得频频发抖。 “前几天,你客厅桌上有一封信,”两便士说:“是写给康伯兰一位约克太太。你把她从‘阳光山脊’带走之后,就是送到那个地方,对不对?姜森太太。她现在就在那里,可以叫约克太太,也可以叫她蓝凯斯特太太——你两个名字都用,就像派利家花园里的条纹红、白玫瑰一样。” 说完,她就转身快步走.出房间留下布莱小姐张大着嘴,靠在楼梯栏杆上看着她的背影。两便士跑过小径来到门口,跳上车开走了。她回头看看牧师家大门,可是没有人出来。她驶过教堂,准备回贝辛市场,一但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掉转车头,朝原来那条路开,然后再弯到左手边通往“河边屋”小桥的路,到了“河边屋”门前,她下车看看大门里,可是花园里看不到派利夫妇的踪影。两便士走进门内,住小径走到后门口,可是后门也关着,甚至连窗户都关上了。 两便士觉得很苦恼。也许雅丽思-派利到贝卡市场去买东西了,她此时特别想见雅丽思-派利。 两便士敲敲门,起初较轻的,越敲越大声,可是仍然没有回音。她转转把手,门锁着,两便士一时不能决定该怎么办,就站在那儿。 有几个问题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雅丽思-派利,也许派利太太在萨顿村,也许她会再回来。“河边屋”有一点麻烦的地方,就是附近看不到任何人,桥那边也几乎没有车子经过,没有人可以让她请教派利夫妇今天早上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了。 17、蓝凯斯特太太 正当两便士不知所措地皱眉站着时,门突然非常意外地开了。两便士喘着气退后一步,面前这个人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看见的人。门口那人身上穿着和她最后一次在“阳光山脊”见到时完全一样的衣服,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淡淡的温和的笑,她就是——蓝凯斯特太太。 “喔!”两便士说。 “早啊!你在找派利太太?”蓝凯斯特太太说:“你知道,今天是市集的日子。幸好我能让你进来,有时候还找不到钥匙呢,我想一定是复制品,你说对不对?请进来吧,也许你愿意喝杯茶什么的。” 两便士像做梦似地走进门里,”蓝凯斯特太太仍旧像个优雅的女主人一样,带她走进起居室。 “请坐呀,”她说。“我恐怕不知道茶杯什么的在哪里,我才来一两天。咦——我想想看——我以前.一定见过你吧,对不对?” “是的,”两便士说:“那时候你还在‘阳光山脊’。” “‘阳光山脊’,‘阳光山脊’,慢着,好像让我想起什么事情,喔,对了,亲爱的裴卡德小姐,不错,是个很好的地方”“你走得很突然,对不对?两便士说。 “现在的人都好霸道,”蓝凯斯特太太说:“老是在催人,也不给人家时间安排事情或者好好收拾东西。我知道当然是一番好意。我很喜欢乃丽-布莱,可是她是个很爱支配人的女人。我有时候觉得——”蓝凯斯特太太俯身靠近两便士,“你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她——”她意味深长地敲敲自己前额,“这种事当然是免不了的,尤其是老处女。你知道,有些没结婚的女人对工作什么的非常认真,可是有时候会有一些怪念头。吃苦的是副牧师,这些女人好像以为副牧师要娶她们。其实人家根本没想过那种事。喔,对,可怜的乃丽,有时候很理智,在本教区表现得也很出色,而且我。明信她一直是个最好的秘书。可是无论如何,她偶而还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像是突然把我从可爱的‘阳光山脊’带到康伯兰一间非常荒凉的房子,然后又很突然地把我带到这里——” “你住在这儿?”两便士问。 “喔,也可以这么说,总之是个很特别的安排,我才来两天”“来这里之前,你在康伯兰的罗斯大宅——?” “对,我想是叫这个名字。不像‘阳光山脊’那么好听,你说是不是?其实我一直没有真正安定下来,而且那地方也办得不好,服务差,咖啡也糟透了。不过我已经渐渐习惯,也发现一两个有趣的朋友,其中有一个人以前在印度和我姑姑很熟。你知道,能找到和自己亲人有关系的人。心里总是很舒服。” “我想一定是。”两便士说。 蓝凯斯特太太又愉快地说: “我想想看,你去过‘阳光山脊’,应该不是去住,一定是去那儿看人吧!” “去看外子的姑姑范修小姐”两便士说。 “喔,对,对,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有个孩子在烟囱后面什么的吗?” “不,两便士说:“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你不就是为了那件事才来这里的吗?他们这里的烟囱有点问题,我知道有只鸟掉进去了。这地方实在需要修理,我根本不喜欢住在这儿。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下次我看到乃丽一定要告诉她。” “你和派利太太,住在一起?” “可以说最,也可以说不是。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会跟别人说吧?” “喔,你可以相信我。”两便士说。 “嗯,其实我并不住在屋子这一边,这是派利夫妇住的地方,”她俯身向前说:“你知道,还有另外一部分。跟我来,我带你去。” 两便士站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一个疯狂的梦境似的。 “我先把门锁上,比较安全。”蓝凯斯特太太说。 她带两便士穿过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走过一间显然有人住的双人房——想必是派利夫妇的卧室——来到隔壁一个房间。房里除了一个盥洗台和一个枫木衣橱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蓝凯斯特太太,走到衣橱旁边,往背后摸索了一会儿,一突然很轻易就把衣橱推开了。衣橱似乎装有脚轮,轻轻松松地就从墙边移开了。奇怪的是,衣橱后面竟然有个壁炉,壁炉上有一面镜子,镜子底下的小架子上,摆着一些磁制的鸟像。 蓝凯斯特太太抓住壁炉架中间那只鸟,用力拉一下。鸟儿显然粘牢在架子上,但是蓝凯斯特这么一拉,却发出”咔啦”一声,整个壁炉竟然从墙上移开了。_“设计得很精巧,是不是?”蓝凯斯特太太说:“是很久以前改建屋子的时候做的。他们都叫这个房间‘牧师的洞穴’可是我想不会真的是牧师住的地方。我一直觉得不可能和牧师有关。过来吧,我现在就住在这儿。” 她又用力推了一下,她面前那堵墙也顺势转转开了,过了一两分钟,她们就到了一间漂亮的大房间,窗口正对着河流和对面的山。 “好可爱的房间,对不对?”蓝凯斯特太太说;“可以看到那么多可爱的风景,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房间。你知道,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喔!” “这房子不大吉利,”蓝凯斯特太太说:“对,他们一直说这栋房子不好。我打算,你知道,我打算把门再关上,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一对不对?” 她伸手关上她们刚走进来的那道门,一声尖锐的喀啦声响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两便士说:“我想,他们把房子改建成这样,一定是打算把赃物藏在这里。” “他们改建了好几个地方,”蓝凯斯特太太说;“请坐呀,你喜欢高一点的椅子还是矮一点的?我喜欢高的,你知道,我有一点风湿,我想你大概以为这里会有小孩的尸体,这个想法实在很荒唐,你说对不对?” “也许对吧。” “官兵和强盗,”蓝凯斯特太太带着从容的表情说:“你知道,人年轻的时便都很傻,对那些歹徒啦、大抢案啦,都很向往,以为做枪手的情妇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事。我就曾经有这种想法。不过你要相信我——-”她俯身敲敲两便士的膝盖,“相信我,这不是真的。我只是想想而已,偷了东西又逍遥法外其实没什么意思。当然,还需要很好的组织。” “你是说姜森太太或者布莱小组——随你怎么叫她——” “喔,当然,对我来说,她始终是乃丽-布莱,可是为了某种原因——她说是为了方便起见——她有时候又自称姜森太太,其实她从来没结过婚,一直是个老处女。” 下面传来敲门似的声音。 “糟糕,”蓝凯斯特太太说:“一定是派利夫妇回来了,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 敲门声又响起了。 “也许该让他们进来。”两便士说。 “不行,”蓝凯斯特太太说:“我受不了别人老是打扰我。 我们在这里谈得很愉快,不是吗?我们就留在这儿。喔,老天,他们在窗户底下叫了。你看看到底是谁?” 两便士走到窗口。 “是派利先生。” 派利先生仍旧在下面叫——-“莱丽亚!莱丽亚!” “真没礼貌,”蓝凯斯特太太说:“我不许爱默立-派利那种人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要担心,亲爱的,我们在这里安全得很,而且还可以好好谈谈,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这辈子过得实在很有意思,多彩多姿——有时候我觉得真应该写下来。我从前是个野女孩,混上一群——其实只最一群普通的歹徒,没什么别的,其中也有一些‘非常’不可取的人,可是你要知道,当中也有些好人,很有水准。” “布莱小姐呢?” “不,不,布莱小姐跟犯罪从来都没关系,你知道,她是个很虔诚的教徒。可是信仰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你大概也知道吧,对不对?” “我想大概有很多不同的教派吧。”两便士说。 “不错,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可是世界上不光是只有普通人,还有一些受到特别命令的特殊的人,所以也有一些特别的信仰。你懂我的意思吗?亲爱的。” “我恐怕不大懂,”两便士说:“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派利夫妇进自己家吗?他们会担心的——” “不行,不能让他们进来,要等我——呃,要等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之后才行。别怕,亲爱的,一切都很——很自然,没什么不好,一点都不痛,就像睡觉一样,不会有什么不舒服。” 两便士凝视了她一下,然后跳起来走向墙上那道暗门。 “你逃不出去的,你不知道开关在什么地方,绝对不是你想得到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地方的所有秘密我都知道。我年轻时候曾经和那些歹徒一起住在这儿,一直到我离开他们得到拯救为止——那是一种特别的拯救,让我得到赎罪的机会。那个孩子,你知道——我杀了它,我是个舞蹈家,我不想要孩子。哪,那边墙上就是我跳舞的画像——” 两便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墙上挂着一幅一个女孩的全身油画像,女孩身上穿着白锻荷叶边舞衣,扮演的是传说中“水莲”的故事,“大家都说‘水莲’是我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 两便士缓缓走回椅子上坐下,凝视着蓝凯斯特太太,同时脑中也回响着一句话,一句在“阳光山脊”听到的话——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当时她觉得很害怕,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目前她还不十分肯定自己到底怕什么,只觉得同样害怕——眼睛看着那张温和的脸,亲切的笑容。 “我必须服从天命。世界上总得有几个负责替天行道的人,我就是奉了天命来做这件事,你知道,他们是没罪的,我是说那些孩子。他们太小了,不会犯罪,所以我就依照上天的指示,把他们送到天国,让他们仍然保持无邪的天性,不懂得什么罪恶。你看,被上天选中这份工作有多光荣,我一向爱孩子,可是自己一个都没有,实在好残忍,对不对?至少看起来很残忍,可是这也是我的报应。我做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不知道。”两便士说。 “喔,看起来你好像已经知道很多事了,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好吧,告诉你。有一个医生,我去找他。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心里好害怕,他说把孩子拿掉不会有危险,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可是事实上并不像他所说的,回家之后,我就经常做噩梦,梦到孩子一直问找,她为什么没有生命?还说她需要同伴,你知道,那是个女孩。对,我相信是个女孩。她说她要别的小孩作伴,于是上天就对我下了命令,说我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结了婚,以为还会有孩子,我丈夫也迫切地希望我生孩子,可是我始终没有怀孕,因为我受到上天的诅咒。你懂吧?对不对?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补救——我犯了谋杀罪,而唯一能弥补谋杀罪的,只有靠其他的谋杀罪,因为其他人就不是被谋杀。而是‘牺牲’了。这中间的差别你也懂,对不对?别的小孩只是去陪伴我的孩子,年纪虽然不同,但是都很小。每当上天又指定我任务的时候,”她俯身向前碰碰两便士——“做那件事真快乐,你也了解,对不对?我好高兴放他们走,让他们不必像我一样了解罪恶。当然,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必须肯定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是有时候免不了有些人会知道或者怀疑,所以当然啦,我只好也让他们死,我自己才会永远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不大懂。” “可是你‘知道’,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对不对?那天我在‘阳光山脊’问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从你脸上就看得出来,我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我以为你会再来,也许因为你是个母亲——孩子也被我杀死的母亲,我希望你改天会再来,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喝杯牛奶——通常是牛奶,偶而是可可,知道我事情的任何人都得喝。” 她缓缓走到房间另外一端,打开角落的一个小橱子。 “慕迪太太——”两便士说:“她也是其中之一?” “喔,你也认识她!她不是个母亲,可是她在剧场当过化妆师,认得我,所以她也得走。”她忽然转过身,手上拿着一杯牛奶,带着具有说服力的微笑走向两便士。 “喝下去,”她说:“喝下去就好了。” 两便士沉默了一会儿,跳起来奔向窗口,然后抓起一把椅子敲碎玻璃,探头向外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蓝凯斯特太太把那杯牛奶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一边大笑一边说: “你真是笨透了,你以为谁会来?谁‘能’来?他们要把门打破,再穿过那道墙,到那时候——你知道;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要牛奶,只是牛奶最方便——牛奶、可可,甚至茶都可以。至于小慕迪太太,我是放在可可里,因为她最爱喝可可。” “吗啡?你最怎么拿到的?” “喔,很简单,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男人得了癌症,医生就让我替他保管吗啡跟一些别的药。后来我告诉医生说,药全都丢掉了,其实我都悄悄留着,心想也许有一天用得着——结果一点都没错。找到现在还保存着一部分,我自己从来没服用过,因为我不相信它的效用,”她把牛奶向两便士推近一点,“喝下去,这个方法最简单。另外一种办法——问题是我不知道把那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 “我‘到底’放在什么地方?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人老了,什么都记不得。” 两便士又喊道;“救命啊!”但是河岸边仍旧空无一人,蓝凯斯特太太仍旧在房里来回走着。 “我想——我想-一喔,对了,一定在我的编织袋里。” 两便士从窗边转过身,蓝凯斯特太太正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真是个笨女人,”蓝凯斯特太太说:“居然选择这条路。” 她伸出左手臂,抓住两便士的肩膀。右手从背后伸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薄的小刀。两便士一边挣扎一边想: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制止她,非常轻松。她年纪大了,又没什么力气,不能。 突然之间,她又打个冷颤,想道:我也老了,而且不像我自己想的那么有力气,甚至比不上她力气大,看看她的手掌、她的拳头,她的手指。我想一定是因为她疯了,才会那么有力气。听说疯子都很有力气。 闪闪发光的刀子已经迫近她了,两便士尖叫着。她听到下面有叫喊声和敲击声,敲击声是从门上发出来的,仿佛有人想破门或者破窗而入。可是他们一定进不来,两便上想: 他们绝对没办法打开这道机关门,除非他们知道开关在什么地方。 她用力挣扎着,设法挣脱蓝凯斯特太太的掌握,但是后者比她高大,又有力气。蓝凯斯特太太脸上仍旧微笑着,可是温和的表情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洋洋自得的表情。 “杀手凯特。”两便士说。 “你知道我的绰号?不错,可是我已经超过那种境界了。 我现在是‘上帝的杀手’,是上天命令我杀你的,所以不会有事。你也懂,对不对?你看,一切不是都很好吗?” 这时,两便士正紧靠在一张大椅子边。蓝凯斯特太太紧紧接住她,所以压力更大了——没办法再向后退,蓝凯斯特太太右手那把尖刀又逼近了些。 两便士想:我不能紧张——不能紧张——可是她又马上想道: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挣扎一点都没有用。 接着她又感到害怕——就像她第一次在‘阳光山脊’听到那句话时一样害怕。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那是第一次警告——可是她误解了——她不知道那是警告。 她看着渐渐靠近的利器,奇怪的是,让她害怕得无法动弹的,不是那把闪闪发光的利器,而是蓝凯斯特太太那张微笑而仁慈的脸——笑得那么快乐,那么满足——她是个用温和、理智的态度追寻她奉派的工作的女人。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疯子,两便士想:所以才让人觉得更可怕。她当然不像,因为她心里觉得自己是个既正常又理智的女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喔,汤米,汤米,这次我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了? 一阵晕眩和麻痹之后,她放松了肌肉——但是在仿佛之间却似乎听到敲破玻璃的哗啦哗啦声,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好了,你终于醒了,把这个喝下去,贝瑞福太太。” 一个玻璃杯压在她嘴边,她用力抗拒着,有毒的牛奶—— 是谁说的?谁说过什么“有毒的牛奶”的事?她绝对不喝有毒的牛奶……不,不是牛奶——味道完全不同。 她放松了心情,张开嘴慢慢啜饮着。 “是白兰地。”两便士说。 “对极了!来,再喝一点。” 两便士又喝了一点,然后靠在靠垫上,打量着四周。后窗口可以看到梯子顶端,窗前的地板上有一大堆碎玻璃。 “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两便士说。 她推开白兰地酒杯,眼睛随着拿杯子的手移向手臂,再移向面前这个拿着酒杯的男人脸上。 “艾尔-格雷科。”两便士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她又看看房间四周。 “她呢?——我是说蓝凯斯特太太。” “她在——隔壁房间——休息。” “喔。”可是她对眼前的一切还看不大清楚,一会儿,她应该能看得更清楚。此刻她只能一次想一件事情。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她用不确定的口气缓缓说:“没错”“是啊,那你为什么说艾尔-格雷科呢?” “受苦”“你说什么?” “那幅画——是在托利多——还是在普拉多。很久以前我这么想,不对,不,没有多久。”她想了想,像是发现了什么,“昨天晚上,聚会——在牧师家——” “你做得很好。”他用鼓励的口气说。 无论如何,坐在这个满地碎玻璃的房里,跟一个满面忧愁、痛苦的男人说话,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我弄错了——在‘阳光山脊’的时候,我完全把她想错了。我很害怕——然后——一一阵阵的恐惧。可是我弄错了,我不是怕她——是替她害怕。我以为她会发生什么事,想要保护她——救她。我——”她怀疑地看看他,“你听得懂吗?会不会觉得很可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两便士皱眉看看他。 “她——她到底是谁?我是说蓝凯斯特太太——约克太太——都不是真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谁?她本人是谁?真正的她是谁?” 她是谁——眉上竟然有着神的签字? “你看过皮尔-琴特的诗吗?” 菲力浦-史塔克爵士走到窗边,站着望了窗外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过身来。 “她是我太太,上帝帮助我!” “你太太——可是她不是死了——教堂里的名牌——” “她死在国外的故事是我编的,我又在教堂里替她留下名牌做纪念。对失去太太的鳏夫,一般人都不会追问太多事,而且我也不住在这儿了。” “有人说是她住动离开你。” “这个故事也有人相信。” “你把她带走是因为你发现了——那些孩子的事——” “你也知道那些小孩的事?” “是她告诉我的,看起来实在——很难叫人相信。” “她大部分时间都很正常,谁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对。可是警方已经起了疑心,我必须采取行动——我要救她、保护她——你懂吧——你至少有一点了解吧?” “是的,”两便士说:“我非常了解。” “她曾经——非常可爱——” 他的声音有点黯然,“你看——”他指指墙上那幅画,“水莲——她是个野女孩——一向都是。她母亲是华伦德家——后来离家出走,跟一个犯人混在一起。她学过舞蹈,就到舞台上去表演,‘水莲’是她最欢迎的角色,后来又和一群歹徒混在一起——只是为了好玩。她老是对事情觉得失望。” “跟我结婚之后,她结束了以前的一切,想要安定下来,平平静静地过家庭生活,养几个孩子。我很有钱,可以给她一切东西。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们都觉得很难过。后来她又开始有一种罪恶感——也许她一向就不大正常,我不知道。原因有什么关系?她——” 他做了失望的手势。 “我爱她——我一向都很爱她——不管她怎么样——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只要她完全——要她平安无事——一我不要她被关起来,后悔一辈子。我们也的确让她安全地过了很多很多年。” “我们?” “乃丽——我最亲爱最忠实的乃丽-布莱。她实在太了不起了,这一些都是她计划,安排的。住在养老院里既舒服又安全,也没有诱惑——没有小孩,让她离小孩远远的。看起来好像很有效,那些养老院都很远,在康伯兰——北威尔斯。 不会有人认得她——至少我们是这么想。是艾可思先生建议的,他是位非常精明的律师,收费很昂贵,可是我很依赖他。” “敲诈?”两便士说。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他是我的朋友,也给我提供意见——” “那幅画上的船是谁画的?” “我画的,她觉得很高兴,可以让她想起舞台上的光荣日子,画是鲍斯柯温画的,她喜欢他的画,后来有一天,她用黑色颜料在桥上写了一个名字——一个死去的孩子的名字,所以我就画一艘船把名字盖住,又在船上题上‘水莲’。” 门开了,那个友善的女巫走进来。 她看看两便士,又看看菲力浦-史塔克。 “没事了?”她的口气很实际。 “是的。”两便士说。她发现这个友善的女巫的优点是不会小题大做。 “你先生在楼下车子里等你,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带你下去。” “我愿意。”两便士说。 “我相信你会愿意,”她望望通往寝室的门,说;“她—— 在里面?” “在。”菲力浦-史塔克说。 派利太太走进去,——一会儿又出来。 “她——” “她要给贝瑞福太太喝一杯牛奶,贝瑞福太太不想喝。” “所以她就自己喝了?” 他犹豫了一下。 “是的”“牟提摩医生一会儿就来。”派利太太说。 她走过来帮两便士站起来,但是两便士不用她帮助就自己站起来了。 “我没受伤,”她说:“只是吓倒,现在已经好了。” 她站着看了菲力浦-史塔克一会儿,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派利太太站在墙中间那道门的门口。 两便士最后还是开口说: “我帮不了什么忙了,是不是?” “只有一件事,那天在墓园是乃丽-布莱把你打昏的。” 两便士点点头。 “我知道一定是。” “她当时急昏了头,因为她看到你在调查我们的秘密,她——我很后悔这么多年来一直让她受到那么大的精神压力,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 “我想她一定非常爱你,”两便士说:“不过如果你想要求我们不再追究‘姜森太太’,我相信我们都绝对不会。” “非常谢谢你。” 又是一阵沉默,派利太太耐心地在门口等着。两便士看看四周,又走到打破的窗口看看下面平静的河流。 “我以后恐怕不会再看到这栋房子了,所以现在要好好看看,把它记在脑子里,”“你想记住它?” “是的,有人跟我说这栋房子用错了用途,我现在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疑惑地看看她,但却没有开口。 “是谁要你来这里找我的?”两便士问。 “爱玛-鲍斯柯温。” “我也这么想。” 她和那个友善的女巫一起走过秘门来到楼下。 爱玛-鲍斯柯温对两便士说过,这栋屋子是为情人盖的,不错,现在屋子里就有两个情人——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还要活下去继续忍受心灵的痛苦。 她走出大门,到汤米的车旁,然后向友善的女巫道别,坐上车。 “两便士。”汤米说。 “我知道啦。”两便士说,“别再做这种事了,”汤米说:“千万别再做这种事了。” “不会了。” “你现在这么说,可是到时候又会。” “不会的,我太老了。” 汤米发动车子上路。 “可怜的乃丽-布莱。”两便士说。 “为什么?” “她爱菲力浦-史塔克爱得不得了,这么多年来一直管他做那些事——像狗一样的忠心,可是全都是白费工夫”“不!”汤米说:“我相信她一定每一分钟都过得很快乐,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没良心的畜生。”两便士说。 “你想到什么地方——贝辛市场的‘绵羊与旗子旅馆’?” “不,”两便士说:“我要回家,‘家’!汤米,然后好好留在家里。” “感谢上帝,”贝瑞福先生说:“要是爱伯特再拿烧焦的鸡子迎接我们,我一定要杀了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