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约会》 第1节 “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 这句话流进寂静的暗夜,在附近回响片刻,旋即在黑暗中向死海消逝。 赫邱里·白罗手搁窗环上,迟疑了一阵。 随即双眉紧皱,猛然关起窗子,仿佛要把有害的夜气全部关在外头一样,白罗自幼就相信,外头的空气最好不要让它流进房间,尤其夜晚的空气对身体更是有害。 放下窗帘,紧紧挡住窗户,他向床铺走去,微微一笑。 “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 在耶路撒冷的第一个晚上,就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引起侦探邱赫里·白罗的好奇。 “怎么到处都会碰上让我联想到犯罪的事!”他在心中嘀咕。 随后,他想起了以前听过和小说家安索尼·崔洛普有关的故事,他继续笑着,崔洛普横渡大西洋时,听到两个旅客在讨论他最近发表的连载小说。 “非常有趣。”一个旅客说出了意见。“可是,那个烦人的老太婆应该被干掉。” 小说家微笑着对他们说: “谢谢你们的指点。我立刻就去把那老太婆干掉!” 赫邱里·白罗不知道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在什么状况下说出来的。是两个人合写剧本或小说吧? 他仍然微笑着想道: “这些话,总觉得带有更不吉利的意义。” 他突然想起那声音含有一股紧张焦虑的味道,抖颤得仿佛在谈一件内心极度紧张的事。是成年人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声音…… 赫邱里·白罗熄了床旁的灯,心中自语道:“再听那声音一次,大概就会知道……” 雷蒙和卡萝·白英敦,手肘搁在窗沿上,头靠着头,凝视着深蓝的夜幕。雷蒙不安地重述刚才那句话: “怎样,非把她干掉不行吧?” 卡萝·白英敦动了一下身子,以低沉的声音说: “唉,好可怕!” “这样下去更可怕哪!” “说的也是……” 雷蒙以激越的口吻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啦,绝对不能!总要做点事……但我们一无所能……” 卡萝说,但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自信,她自己也知道—— “我们可以设法逃出去……” “我们逃不了。”他的声音显得空洞而绝望。“卡萝,你知道我们逃不了……” 她浑身颤栗: “嗯,我知道,雷。” 他突然发出苦涩短暂的笑声。“世人一定会说我们都疯了,不能出外一步。” 卡萝缓缓地说: “说不定我们真的全疯了!” “■,也许吧。总之,我们快要——呵,不,已经疯了;大家会这么说,也实在难怪——我们竟然这样冷静地计划要杀自己的母亲!” 卡萝尖声说道:“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嗯,说的也是。” 谈话中断了一下。接着,雷蒙以沉稳的平板口吻说: “卡萝,你赞成吗?” 卡萝从容问道: “我想,她最好早点儿死。” 接着,她突然难以忍受地喊道: “她才疯了呢——她才真的疯了呢!正常的人,才不会叫我们这样受苦。好几年来,我们都一再说,这种情形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还是一直持续下来。我们都说,她总会死的,但她就是死不了。我想她永远不会死,除非……” 雷蒙接着明白地说: “除非我们把她杀掉。” “是的。” 她在窗沿上紧紧推着双手。 她哥哥以冷静的平板口吻继续说下去,但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显示了内心的激动。“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去做,对不对?雷诺克斯要照顾奈汀,也不能让吉妮去做啊。” “可怜的吉妮……吉妮恐怕——” “嗯,我知道,情形已经越来越糟,对不对?所以,非快点想法子不行,在吉妮还没有越过忍耐的界限之前。” 卡萝把落在额上的栗色头发往后撩,突然站了起来。 “雷,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他仍然装出冷静,问道: “不,我想这就像杀一条疯狗一样,为害人间的狗!要它停止危害人间,只有把它杀掉一条路了。” “这么做,我们会被处死刑。我想,我们无法解释清楚她是怎样的一种人。听来一定跟向壁虚构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这全在我们自己的内心!”卡萝低沉地说。 “是的,没有人能够了解。不过,我有个好法子。计划拟妥了,一定可以干得很好。”雷蒙说。 卡萝猛转身向他: “雷,你好像跟平时不同,发生什么事啦……为什么会想到这种计划?” “你为什么以为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背转了脸。 “因为那是,雷,那是火车上的那个女人出的主意?” “不,当然不是。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别说这种傻话了,还是回到刚才的……” “你的计划?你真以为那是很好的计划?” “是的,我真的这么觉得。当然要等待适当的时机。时候一到,顺利的话,我们都自由——” “自由?”卡萝微微叹口气,仰首望着星星。随后,突然浑身颤抖,伏身哭了起来。 “卡萝,你怎么啦?” 她含着泪水,呜咽地说:“这夜晚,这深蓝的天,还有星星……多么美丽,如果我们能够……如果我们能够跟其他人一样……但是,我们现在都性情乖僻,像发疯一样。” “但,我们都会好起来,只要她死去!” “你真的这么想?不是太迟了吗?” “不,不。” “真的!” “卡萝,你难道不愿意——” 卡萝轻轻把哥哥安慰般环抱着她肩膀的手臂移开。 “不,我站在你这边,跟你一起战斗,为了大家,更为了吉妮。我们必须救出吉妮。” 雷蒙停了一下说: “那,我们就按计划进行喽?” “是的。” “好,我就告诉你我的计划……” 他弯身把头靠近她。 第2节 医学士莎拉·金小姐站在耶路撒冷所罗门饭店写字间的桌旁,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她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这时,一个中年高个子的法国人,从大厅走进来,望了她一眼,信步走到桌子对面。两人视线相遇时,莎拉微微点头,报以微笑。她记得,从开罗来的旅途中,这人曾帮她拿过行李。 “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喜欢吗?”打过招呼后,杰拉尔博士问。 “有些地方很奇怪。”莎拉说,又加上一句:“这里的宗教奇妙得很。” 法国人仿佛引起了兴致。 “我很了解你的意思。”他的英文很地道。“所有教派都互相敌视,争吵不已。” “还有,他们的建筑也很吓人!” “不错。” 莎拉叹口气。“今天,我穿无袖衣服,还被赶了出来。”她恨恨地说:“全能的神亲自创造了我的手,这手好像很可厌!” 杰拉尔博士笑着说: “我想要杯咖啡,一起喝好吗,小姐?” “我姓金,叫莎拉·金。” “我——这是我的名字。” 他迅速递出一张名片。莎拉接过名片,张大了喜悦与尊敬的双眸。 “戴奥德·杰拉尔博士?啊,真高兴能见到您。您的著作,我都看过了。您那关于精神分裂症的学说,非常有趣。” “真的?”杰拉尔的双眉询问般地上扬。 莎拉客气地解释: “我有意要做个医生,刚得到医学士的学位。” “啊,原来如此!” 杰拉尔博士叫了咖啡。他们坐在休息室的角落里。这个法国人对莎拉从前额往后起伏波动的黑发,和形状优美的红唇,比对她的医学造诣,更感兴趣。她对自己明显表现的敬意,他也觉得很好玩。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杰拉尔问。 “只待两三天。然后,我想到培特拉去。” “呃?要是不太花时间,我也想到那儿去。十四号,我必须回巴黎。” “我想,大概只要一个星期。去两天,停留两天,回来两天。” “早上到旅行社去,看他们怎么安排。” 一群人走进休息室,坐下。莎拉兴趣盎然地望着他们,低声说:“昨晚火车中,你有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开罗跟我们坐同一班火车。” 杰拉尔博士戴起眼镜,朝他们望去。“是美国人?” 莎拉点点头: “是的,是美国的一家人。但,我觉得他们相当不正常。” “不正常?如何不正常?” “你瞧瞧他们,尤其那个老妇人。” 杰拉尔博士依照她的指示,以他那敏锐的职业性眼光,迅速地望了他们一圈。 他首先注意到身材高大,骨架柔软,年约三十的男人:面貌姣好,毫无生气,态度极其冷漠。接着是两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男的容貌看来很像希腊人。“他好像也有问题。”杰拉尔博士想。“对啦——是典型的神经过敏症。”女的显然是他妹妹,容貌酷似。她仿佛很容易激动。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金发蓬松有如光圈;双手不知所措,撕扯着膝上的手帕。另一个女人,年轻沉着,黑发,肌肤雪白,平静的脸很容易让人想起圣母。她一点也不焦躁。看了那群人的中央,杰拉尔博士以法国人露骨的嫌恶想道:“多么令人讨厌的女人!”简直就像盘踞在蜘蛛网中央的大蜘蛛,倨傲地坐在他们正中央,像一尊难看的古代佛像。 他对莎拉说:“那老太婆一点也不美。”他耸耸肩膀。 “有点阴沉沉的,你不觉得吗?”莎拉回答。 杰拉尔又仔细端详那老妇人。这次,他的眸光已不是审美式的,而是职业性的。 “有水肿,是心脏病。”他很快地说出了医学名词。 “■,不错。”莎拉不理会医学观点。“他们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对不对?” “是什么人?” “他们姓白英敦。母亲、已婚的儿子和他的太太,小儿子,两个女儿。” 杰拉尔博士低声说: “白英敦一家人出来看看世界?” “是的,但样子很奇怪。他们根本不和别人说话。如果没有得到老太婆允许,什么也不能做。” “她是母性家长的典型。”杰拉尔深思般说。 “我想是典型的暴君。”莎拉回答。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批评说:“美国女人支配了地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嗯。但有过之而无不及。”莎拉坚持。“你看,她让他们怕得抬不起头来了。啊,真,真过分!” “女人有太多权力并不好。”杰拉尔博士猛然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随后又摇摇头。“要女人不滥用权力,相当不容易。” 他扫了莎拉一眼。她正望着白英敦家人,不如说她凝视着其中特殊的一个人。杰拉尔博士心领神会地绽放出法国人特有的微笑。不错,就是那种微笑! 他试探似地问道: “你跟他们谈过话?” “嗯,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过话。” “那年轻人——那个小儿子,是吗?” “是的。在坎塔拉到这里的火车上。他站在走廊上。我跟他说话。” 莎拉不怕见人,性格外向,容易跟人接近,虽然脾气暴躁,对人却很亲切。 “为什么跟他说话?”杰拉尔问。 莎拉耸耸肩: “为什么?我旅行时常跟不同的人说话。他们怎样做,怎样想,怎样感觉,我都感兴趣。” “你是说,你把他们放在显微镜底下观看?” “呵,也许是这样吧。” “那时,你有什么印象?” “这个嘛——”她有点犹疑。“觉得有点奇怪。那年轻人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 “噢,这真不寻常。”杰拉尔博士面无笑容。 莎拉笑了。 “你以为我主动跟他说话,他就会认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轻佻女人,因此而生气?呵,不,我不认为他会这样想。男人通常会明白的,对不对?” 她以坦率的询问目光投向杰拉尔。他点点头。 莎拉微锁双眉,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很激动又很不安,我以为美国人大都非常沉着,所以觉得很奇怪。二十岁左右的美国青年比起同年纪的英国青年通常要懂得多,也机灵得多。那青年一定已经过了二十岁。” “我看有二十三四岁啦。” “有那么大吗?” “嗯,我想有那么大了。” “对,也许你说得对,他也许看来比较年轻。” “精神上如果不能适应,往往会一直保有一份孩子气。” “不错,我没看错吧?我的意思是,他并不完全正常。”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因她的热忱微微一笑。 “小姐,难道我们都是完全正常的人吗?不过,他们的确可能得了一种精神官能症。” “都是那老太婆搞出来的,一定是!” “你好像非常讨厌那老太婆。”博士诧异地望着她。 “是的。多么恶毒的眼睛!” 杰拉尔低声说: “大多数母亲在她们的孩子被年轻有魅力的女性吸引去的时候,都会有那种眼神。” 莎拉不耐烦地耸耸肩。法国人为什么全都被“性”迷住了!她想。不过,她自己也是一个有良心的精神病医生,不能不承认人的行动底层都含有“性”。莎拉的思绪已奔向她熟悉的心理学之道。 不久,她从冥思中猛然醒来。雷蒙·白英敦穿过房间,向中央的桌子走去。他选了一本杂志。回来时,经过她椅子的旁边,她仰首望他,说道: “今天参观很忙吧?” 她随口而出,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雷蒙脚步半停,满脸通红,像胆小的马一样惊慌,畏怯的目光投向他家的中央,口吃地说: “■,是的——其实,我……” 他突然加快脚步,急忙回到他家人那里,把杂志递出去。 那像奇怪佛像的老妇人伸出粗胖的手,接过杂志,杰拉尔博士发觉,她的目光一直倾注在那青年脸上。她没有道谢,说话声中却含着责怪之意。随后,她的头微微改变了方向。博士看到她把严厉的目光投向莎拉。她脸上一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莎拉看看手表,叫了起来。 “哎呀,已经这么晚啦!”她站起来。“杰拉尔博士,谢谢你的咖啡。我现在要去写几封信。” “再会。” “嗯,再会。你会到培特拉吧?” “我很想去。” 莎拉向他微笑,转身离去。她要走出房间,就须经过白英敦一家人旁边。 杰拉尔博士看见白英敦太太的目光转向儿子那边。年轻人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莎拉经过时,雷蒙·白英敦半回首——不是向她那边,是向相反的方向。这是无意识的缓慢举动,仿佛白英敦老太太拉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莎拉·金见他背转脸,很生气,竟然这么稚嫩,这么单纯。他们会在卧铺车厢摇晃的走廊上友善地聊天;彼此热切地回忆着埃及,为了牵驴小孩和街上揽客员的滑稽话,捧腹大笑。她说,有个牵着骆驼的人若有所待地向她走来,无礼地问道:“请问,你是美国小姐,还是英国小姐——”她回说:“不,我是中国人。”那个拉骆驼的人愣愣地望着她,那副迷惑的样子,简直可笑极了。她觉得,雷蒙·白英敦很像一个正经诚实的好学生,那种正经诚实几近于热情。可是,现在,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这么腼腆,战战兢兢,甚至极其无礼。 “别再为他的事烦恼自己了。”她生气的自语。 莎拉虽然并不傲慢,对自己可评价得相当高。她知道,自己对男性很有吸引力,不会有人冷淡她。 她因一种模糊的理由而同情他,那也许超过了友谊。 可是,他现在竟是一个无礼、傲慢、不通人情的美国年轻人! 莎拉没有写信,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往后梳,一面凝视镜中带着烦恼的一双褐眼,细细思量自己的人生处境。 她刚度过一场艰苦的感情危机。一个月前,她和大她四岁的年轻医生解除了婚约。他们彼此都很吸引对方,但性情太相似了,一直争争吵吵。莎拉个性很强,不能忍受对方的独裁。像大多数固执己见的女人一样,莎拉也很崇拜力量,一直希望有人支配她。可是,一旦遇到真有能力支配她的人,又不喜欢了。解除婚约给她的精神打击很大,但她毕竟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知道仅仅彼此互相吸引,并不足以建立一生的幸福。为了有助于忘记过去,重新把全部精神用在工作上,也决定到国外旅行。 她的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 “不知道。”她想,“杰拉尔博士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研究。多么了不起的研究啊。他最好能够认真考虑我的事……他也许会到培特拉。” 接着,她又想到那个奇怪无礼的美国年轻人。 他的态度那么奇怪,显然是因为他的家人在场。即使这样,她也不能不有点瞧不起他,被家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真是愚蠢,何况是一个男人! 可是…… 一个怪念头从她心中掠过。真是难以理解! 她突然出声说道:“那个年轻人正在求救啊!好,我要设法救他!” 第3节 莎拉离开休息室后,杰拉尔博士还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到桌子那边拿了最后一版的《晨报》,信步走向距离白英敦家人几码的椅子。他涌起了一股好奇。 起初,他觉得很奇怪,那英国女孩为什么会关心这个美国家庭。于是,他断定那女孩只关心其中的一人。不久,他觉得这个家庭的确有些奇怪,颇引起这位科学家较深邃、没有偏见的兴致。他觉得其中含有纯心理学的重要问题。 他藏在报纸背后,悄悄观察他们。他先看到那个引起英国女孩极度关心的年轻人。不错,他的个性确实能吸引她。莎拉·金有力量——她有均衡的神经、冷静的才智和坚强的意志。依杰拉尔博士判断,这年轻人,敏感,有强烈的感受性,腼腆而易于接受暗示。他又用医生的眼光注意到这年轻人目前正处于极度神经紧张状态。为什么呢?杰拉尔博士颇觉费解。这年轻人看来健康状态良好,理应享受旅游之乐,为什么会陷于神经衰弱的局面? 博士移目注视其中的另一人。栗色头发的女孩想必是雷蒙的妹妹。他们属于同一血统,小骨架,容貌端庄,颇具贵族气;手形细瘦美丽,下巴线条高雅,脖子细长,连颈上头形也相同。这女孩举止也显得神经亢奋,双眸闪闪发光,内里却有深深的暗影,话说得太快,以致不时喘气。她似乎处处防备,时时紧张,所以不能宽心自适。 “她也觉得恐惧。”杰拉尔博士诊断。“■,确实在担心害怕!” 谈话声断续传来——是非常平凡的闲谈。 “我们到所罗门的马厩去看看。”——“对妈妈太勉强了吧?”——“上午到哭墙去?”——“神殿,当然很好,他们都把这神殿称做奥玛的莫斯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当然要这样称呼,因为已经是回教徒的寺院了,雷诺克斯。” 这是旅客之间很平常的对话。可是,杰拉尔博士总觉得这些话里含有一些装佯的味道。他们都戴了面具——面具背后隐藏着强劲的漩涡,深得不能溢出语言表面…… 他又从时报背后往外看。 雷诺克斯?那是老大。同一家族的类似点也看得出来,但也有相当不同的一面。雷诺克斯并不是显得很恐惧。他也不这么神经质,杰拉尔博士判断。他虽然有点怪里怪气,但是完全没有另外两个人所显现的肉体紧张;舒畅散漫地坐着。杰拉尔博士想到医院病房里也有这种坐姿的病人。他想: “他已经非常疲倦——不错,因烦恼而疲倦,那眼神受伤的狗或生病的马——像野兽一样默默忍耐着痛苦。身体看来毫无毛病。可是,最近一定经历过很大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现在好像没有痛苦了——默默地忍耐——一定在等待致命的一击。怎样的一击呢?难道我想得太过分?不,他的确有所期待——似在等待末日的来临,就像癌症患者服下镇痛剂缓和一下痛苦,而后感谢地静等死神来临一样……” 雷诺克斯·白英敦站起来,拾起老妇人掉落的毛线团。 “妈,毛线团。” “谢谢。” 那臃肿、面无表情的老妇人,在编织什么?粗厚的玩意儿。杰拉尔推测:“大概是为某贫民救济院编的手套吧?”接着,不禁为自己的幻想而苦笑。 他转眼看最年轻、金红色头发的女孩。年纪约十七岁。就像大多数有金红头发的人那样,肌肤极美。虽然太瘦,脸庞却很美。她独个儿微笑着,向虚空微笑,有点儿奇妙,那微笑与所罗门饭店和耶路撒冷离得如此遥远。那是会让人想起什么的微笑。它使杰拉尔博士想起,像闪光一样,那奇妙神秘的微笑是从雅典阿克罗波利斯的处女嘴唇漾出来的,令人觉得遥不可攀,有点儿冷酷,但很美。那微笑的魔力、那优雅的沉静震撼了他的心。 接着,看她的手,他吃了一惊。她双手放在桌下,别的家人看不见。从博士坐的地方看去,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手在膝上把薄薄的丝帕撕成碎片。 博士愣住了。那冷淡遥远的微笑——沉静的身体——还有那忙碌破坏的手…… 臃肿的老妇人发出气喘似的缓慢咳嗽声;随后又继续编织毛线。她说: “吉奈芙拉,你疲倦了,去休息吧。” 那女孩吓了一跳。手指停止了机械式的动作。 “妈,我不疲倦。” 她的声音有如音乐,杰拉尔博士觉得很悦耳。音色像美丽的歌声,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你疲倦了,我清楚得很。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出去参观啦。” “呃!我要去。没关系啦。” 她的母亲以刺耳粗大的嘶哑声说:“不行,说不定会生病!” “没问题!不会生病!”她开始抖起来,抖得很厉害。 一个柔和沉静的声音说: “我陪你上去,吉妮。” 一个态度沉静的少妇站起来。有一双深沉灰色的大眼睛,黑发盘得整整齐齐。 白英敦老太太说: “不行,让她一个人去。” 女孩喊道: “我要奈汀一起去!” “当然陪你去。”少妇跨出了一步。 老妇人说: “这孩子愿意一个人去——对不对,吉妮?” 隔了一会儿,吉奈芙拉·白英敦猛然换成迟钝单调的声音回答: “是的,我一个人去。奈汀,谢谢你。” 高挑的身影闪现出极其优美的动作,缓缓离去。 杰拉尔博士放低报纸,仔细观察白英敦老太太。那望着女儿走出房间的胖脸,皱纹挤成一堆,展现出她特有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把那美丽神秘的微笑丑化了,也使刚才那女孩的脸变形了。 过后,老妇人的眸光转向奈汀。奈汀刚刚坐下,她抬起脸,刚好和婆婆的眸光碰在一起。她从容不迫,毫不畏缩。老妇人的眸光中隐含敌意。 杰拉尔博士想: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老暴君!” 这时,老妇人的视线突然投向杰拉尔博士。他猛吸一口气,那眼睛细小、乌黑而浑浊,从中放射出一些东西——力量,明确的力量;充满妖气的恶毒波涛。杰拉尔博士对人格产生的力量颇有所知。因此,他立刻发觉她并不是反复无常、专制君主式的性格分裂者。她有明确的力量。杰拉尔博士在她眸光所含的敌意中感受到眼镜蛇的威吓力。白英敦老太太似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但并非毫无力量。她知道力量的意义,度过有力量的一生,而且对自己的力量毫不怀疑。杰拉尔博士以前曾遇见一个女人,她跟老虎一起表演了非常惊险的技艺。凶猛的野兽分踞四方,而后表演卑鄙可耻的特技。这些猛兽的眼睛和肃杀的吼声显示出疯狂般的憎恨。但它们服从,怕得浑身颤栗。训虎人是年轻傲慢的黑发美女,但目光却与白英敦老太太相同。 “对啦,是驯虎人!”杰拉尔博士自语。 他现在已经了解这纯真家庭对话的暗流了。那是憎恨——激起漩涡的憎恨暗流。 “听到我这么说,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我多么荒谬、妄想吧!看来那是一个到巴勒斯坦观光、极其普通而圆满的美国家庭——我却编造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黑魔故事。” 他接着很感兴趣地望着叫奈汀的沉静少妇。她左手戴着结婚戒指。他望她的时候,她不时把富有深意的眸光投向骨架柔软、一头金发的雷诺克斯。杰拉尔因此知道,他们是夫妇,但是她的眸光与其说是做妻子的,倒不如说是做母亲的——维护他、担心他的母亲眼神。杰拉尔博士知道,在这群人之中,只有奈汀·白英敦不受她婆婆影响。她也许恨婆婆,但至少不害怕。婆婆的魔力对她没有作用。 她并不快乐,非常关心她的丈夫,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尔博士自语:“这真有趣!” 第4节 臃肿的老夫人发出气喘似的缓慢咳嗽声,随后又继续编织毛线。她说: “吉奈莫拉,你疲倦了,去休息吧。” 那女孩吓了一跳。手指停止了机械式的动作。 “妈,我不疲倦。” 她的声音如音乐,杰拉尔博士觉得很悦耳。音色象美丽的歌声,能化腐朽伟神奇。 “不,你疲倦了,我清楚得很。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出去参观啦。” “呃!我要去。没关系啦。” 她的母亲以刺耳粗大的嘶哑声说:“不行,说不定会生病!” “没问题!不会生病!”她开始抖起来,抖得很厉害。 一个柔和沉静的声音说: “我陪你上去,吉妮。” 一个态度沉静的少妇站起来,有一双深沉灰色的大眼睛,黑发盘的整整齐齐。 白英敦者太太说, “不行,让她一个人去。” 女孩喊道: “我要奈汀一起去!” “当然陪你去。”少妇跨出了一步。 老妇人说: “这孩子愿意一个人去一一对不对,吉妮?” 隔了一会儿,吉奈英拉·白英敦猛然换成迟钝单调的声音回答: “是的,我一个人去。奈汀,谢谢你。” 高挑的身影闪现出极其优美的动作,缓缓离去。 杰拉尔博士放低报纸,仔细观察白英敦老太太。那望着女儿走出房间的胖脸,皱纹挤成一堆,展现出她特有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把那美丽神秘的微笑丑化了,也使刚才那女孩的脸变形了。 过后,老妇人的眸光转向奈汀。奈汀刚刚坐下,她抬起脸,刚好和婆婆的眸光碰在一起。她从容不迫,毫不畏缩。老妇人的眸光中隐含敌意。 杰拉尔博士想: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老暴君!” 这时,老妇人的视线突然投向杰拉尔博士。他猛吸一口气,那眼睛细小、乌黑而浑浊,从中放射出一些东西——力量,明确的力量;充满妖气的恶毒波涛。杰拉尔博士对人格产生的力量颇有所知。因此,他立刻发觉她并不是反复无常、专制君主式的性格分裂者。她有明确的力量。杰拉尔博士在她眸光所含的敌意中感受到眼镜蛇的威吓力。白英敦老太太似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但并非毫无力量。她知道力量的意义,度过有力量的一生,而且对自己的力量毫不怀疑。杰拉尔博士以前曾遇见一个女人,她跟老虎一起表演了非常惊险的技艺。凶猛的野兽分踞四方,而后表演卑鄙可耻的特技。这些猛兽的眼睛和肃杀的吼声显示出疯狂般的憎恨。但它们服从,怕得浑身颤栗。训虎人是年轻傲慢的黑发美女,但目光却与白英敦老太太相同。 “对啦,是驯虎人!”杰拉尔博士自语。 他现在已经了解这纯真家庭对话的暗流了。那是憎恨——激起漩涡的憎恨暗流。 “听到我这么说,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我多么荒谬、妄想吧!看来那是一个到巴勒斯坦观光、极其普通而圆满的美国家庭——我却编造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黑魔故事。” 他接着很感兴趣地望着叫奈汀的沉静少妇。她左手戴着结婚戒指。他望她的时候,她不时把富有深意的眸光投向骨架柔软、一头金发的雷诺克斯。杰拉尔因此知道,他们是夫妇,但是她的眸光与其说是做妻子的,倒不如说是做母亲的——维护他、担心他的母亲眼神。杰拉尔博士知道,在这群之中,只有奈汀·白英敦不受她婆婆影响。她也许恨婆婆,但至少不害怕。婆婆的魔力对她没有作用。 她并不快乐,非常关心她的丈夫,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尔博士自语:“这真有趣!” 第5节 在这秘密的想象中竟有人插了进来,倒很好玩。 一个男人走进休息室,看到白英敦一家,立刻向他们走去。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快活的中年美国人。服饰整齐,长脸上胡子刮得精光。他以单调、缓慢的快活语调说: “找你们找得好久。” 他跟白英敦全家人一一握手。 “身体如何,白英敦太太?旅游不累吧?” 老太太声音嘶哑,但很高雅地回道:“谢谢。你知道,我的身体并不好……” “哎呀,的确很不好。” “不过,也不会更坏。”白英敦太太现出阴沉的微笑,又加上一句:“奈汀会好好照顾我,对不对,奈汀?” “是的,我会尽最大的力量。”她的声调毫无感情。 “不错,你一定会。”这陌生人正经地说:“雷诺克斯,你觉得大卫王城如何?” “呵,我不知道。”雷诺克斯毫无兴趣地回答。 “想必一定很失望,对不对?我起先也是这样。你大概没有到处参观吧?” 卡萝·白英敦说: “因为母亲,不能这样。” 白英敦太太解释: “我一天只能参观两个小时。” 陌生人亲切地说: “你能这样参观,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白英敦太太以嘶哑的声音缓缓地笑了,一种满足的笑声。“我不会因为身体而屈服!重要的还是心灵!对,是心灵……” 她停止不说。杰拉尔博士看见雷蒙·白英敦神经质地开口问道: “柯普先生,你看过哭墙吗?” “是的,去过。一到这里,我就先去参观。我想花两三天的工夫先观光耶路撒冷,然后打算请旅行社帮我拟定旅行计划,准备参观巴勒斯坦所有的圣地——伯利恒、拿撒勒、提比里亚和加利利海。我想那一定是很美的旅行;此外还有耶拉西,那儿有引人的古罗马遗迹。然后一定要去看看培特拉的红蔷薇城——这是最叫人惊奇的自然景观,据说是奇景呢。但是,往返最少也要整整一个星期。” 卡萝说: “我也想去看看,真棒!” “的确有一看的价值——呵,当然有。”柯普先生停了一下,把迟疑的目光投向白英敦太太之后,仿佛怕被窃听的法国人知道一样,以含混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有没有人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白英敦太太,你当然没法子去。你家的人总得留几个人下来陪你,如果分成两组,就……” 他停下不说。杰拉尔博士听到老太太编织针碰触的声音。接着,她说道:“我们不会分开行动。我们一家人都很友好,要在一起。”她抬起头。“孩子,你们说对不对?” 她的声音含着一股奇异的音调。大家随即回答:“是的,妈。”——“嗯。是这样。”——“是的,当然。” 白英敦太太又浮现出那奇妙的微笑。“看,他们都不愿意离开我。奈汀,你呢?你没说话。” “雷诺克斯不去,我也不去。” 白英敦太太缓缓回头望着儿子。 “雷诺克斯,怎么样?你和奈汀怎么不去?她好像很想去。” 他吓了一跳,抬起脸。 “不,我——我想还是跟大家一起留在这里比较好。” 柯普先生有礼地说: “不错,你们真是很亲密的一家人!”可是,这有礼的语音中却含有一丝虚伪。 “我们不想跟别人交往。”白英敦太太说。她开始卷毛线。 “喂,雷蒙,刚才跟你说话的女孩是谁?” 雷蒙吃了一惊,满脸通红,随即变白。 “我不知道她名字,她——她昨晚跟我们坐同一班火车。” 白英敦太太慢慢从椅上站起来。 “我想不必跟她太接近。” 奈汀起身,伸手扶着努力想从椅上站起来的老妇人。她那职业性的灵巧颇引起杰拉尔博士注意。 “是休息的时候啦。”白英敦太太说。“晚安,柯普先生。” “晚安,白英敦太太。晚安,雷诺克斯太太。” 他们排成一列离去。这一群中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一个愿意落后。 柯普先生独个儿留下来,目送他们。脸上浮起怪异的表情。 杰拉尔博士由过去的经验知道美国人都很亲切友善。他们没有英国旅客的猜忌心。所以,像杰拉尔博士这样圆滑的人,要跟柯普先生认识,不会太难。这美国人孤伶伶的,而且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为人友善。杰拉尔博士拿出名片递给他。 杰佛逊·柯普先生看了名片上的名字,颇为感动。 “呵,是杰拉尔博士。不错,你最近到过美国。” “是去年秋天,在哈佛讲学。” “当然,杰拉尔博土是学术界的名人。在巴黎,你是你专行中最伟大的权威人物。” “哪里,你太客气了” “真是幸会。其实,现在耶路撒冷有好几位著名人物。你,还有威尔登爵士、财务官加布利尔·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国考古学权威曼德斯·史东爵士,以及英国政界知名的威瑟伦爵士夫人、比利时的名探赫邱里·白罗。” “赫邱里·白罗?他在这里?” “这儿的地方报登出了他最近抵达耶路撒冷的消息。全世界的名人夫妇现在似乎都住在所罗门饭店。这里确是很豪华的饭店,装璜优雅。” 柯普先生似乎很快乐。杰拉尔博士也很能随机应变,表示好感。因此没多久两人就热络地一起到酒吧去。 喝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杰拉尔博士说: “刚才你跟他们说话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典型的美国家庭?” 杰佛逊·柯普一面啜饮威士忌苏打,一面想,然后说道: “不,我想并不是典型的。” “不是?是非常和睦的家庭呀。” 柯普先生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很照料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就这点来说,可以说很和睦。她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老太太。” “不错。” 稍微用话一套,柯普先生就热切地说起来。“其实,那家庭最近很令人担心。如果不嫌烦,我很乐意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很无聊。” 杰拉尔博士催他说。杰佛逊·柯普先生胡子刮得光光爽朗的脸上,皱起困惑的纹路,然后慢慢开始叙述。 “老实说,现在正有一件事困扰着我。那白英敦太太是我的老朋友——不是老的那一位,是年轻的那位,也就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 “啊,就是那个非常漂亮的黑发妇人?” “是的。她叫奈汀。奈汀·白英敦性情非常温柔。她结婚前,我就认识了。她在医院努力学习做个好护士。后来,请假到白英敦家,跟他们一起生活,最后和雷诺克斯结了婚。” “真的?” 杰佛逊·柯普先生啜一口威士忌苏打,继续说: “白英敦家的历史要我说一下吗,杰拉尔博士?” “呵,请说,我很感兴趣。” “已故的艾摩·白英敦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人品也极为吸引人。第一个太太很早去世,他又结了一次婚。第一个太太去世时,卡萝和雷蒙刚会走路。据说,第二个太太跟他结婚时,年纪已不小,相当漂亮。但从现在的样子看来,却看不出以前是个美人。不过,这是从可靠的消息听来的。总之,她的丈夫非常疼爱她,什么事都交给她。去世前几年,他已躺在病床上,她便主宰了一切。她非常能干,很懂实务,也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女人。艾摩死后,她倾心养育孩子。孩子中也有她亲生的——就是那个金红头发、身体瘦弱、美丽的吉奈芙拉。就像刚才所说那样,她为自己家人献身,跟世人毫无来往。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感动的。” “我同意。那对心智的发展危害最大。” “完全正确。白英敦太太让孩子与世人隔绝,完全不跟外界来往。结果,孩子们成长了,却都很神经质。他们都非常怯懦,不敢跟陌生人交朋友。实在很糟。” “的确非常糟糕。” “我想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她爱得过度了。” “他们只生活在家里?”杰拉尔博士问。 “是的。” “儿子们都不工作?” “嗯,是的。艾摩·白英敦很富有。为了让白英敦太太一生过得舒服,他把所有遗产全留给她——据说,那是用来抚养家人的。” “这么说,他们在经济上都要仰赖她了。” “是的。而且,她尽可能让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出外寻找工作。有很多钱,这样也许不坏。他们也不需要找工作。可是,我觉得工作才是男人的强壮剂。他们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打高尔夫,也不参加地方的俱乐部;不去跳舞,也不跟别的年轻人游玩。他们住在乡下的大房子里,几英里内都没有人烟。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这是好办法。” “我同意。”杰拉尔博士说。 “那家子人没有一个有社会感。协同精神完全缺乏。他们也许有和乐的家庭,彼此却互相束缚。” “没有人想离开吗?” “不曾听说过。他们只坐在一起。” “你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不好,还是该归咎于白英敦太太?” 杰佛逊·柯普心神不定地调整坐姿。 “我想她多少要负点责任。她养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孩子方面,长大后也应该从这束缚里自行解脱,总不能一直离不开妈妈,应该选择独立之道。” 杰拉尔博士沉思地说: “但是,这也许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要阻止树木成长,有好几种方法。” 柯普先生瞪目以视。 “他们都很健康啊,杰拉尔博士。” “不,精神已跟肉体一样受到成长的阻碍,被扭曲了。” “他们心智都很优秀。” 杰拉尔叹口气。 杰佛逊继续说: “不,依我看,人都能把自己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相信自己的人,会自我创造,会在自己的生涯中创出价值来,决不会袖手茫然而坐。这种人,女人决不会倾心相向。” 杰拉尔仔细望了他一会儿,才说道: “你是说雷诺克斯·白英敦?” “是的。我想的也是雷诺克斯。雷蒙还太年轻。雷诺克斯已经三十岁了。他早已到应该有所表现的年纪。” “对他太太来说,那也许是很艰辛的生活。” “当然,对她是很艰辛的生活,奈汀是个好女孩。我非常喜欢她。她决不会抱怨,但也不幸福。不如说她已落入不幸的深渊。” 杰拉尔点点头。“是的,想必如此。”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却觉得她的忍耐也有限度,杰拉尔博士。如果我是奈汀,我一定会向雷诺克斯明说,要他尽可能挺身而出,否则——” “你是说,否则她应该舍他而去?”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如果雷诺克斯不承认她所应得的评价,还会有他人承认的。” “譬如说——你就是?” 美国人满脸通红,随即以天真的威严回视对方。 “是的。”他说。“我一点不为自己对她所怀的感情觉得羞耻。我尊敬她,由内心爱她。只要她幸福,我就满足了。如果她跟雷诺克斯过得幸福,我也乐于引退,从舞台上消失。”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就因为并非如此,我才在等待机会!她若需要我,我立刻就去!” “你真是‘真正的骑士’。”杰拉尔低声说。 “呃,什么?” “在今天,骑士道只活在美国啊。你不求报酬,能以为所爱女士服务而满足,真令人敬佩!你希望她做什么呢?” “她需要我时,我希望能够在她身旁,随时支援。” “请问,白英敦老太太对你的态度如何?” 杰佛逊·柯普缓缓答道: “那老太太,我根本不了解,刚才说过,她不喜欢跟外面的人接触,只有对我不同,一直都很友善,把我看成她家人一样。” “这么说,她允许你和雷诺克斯来往?” “是的。”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那倒真奇怪罗?” 杰佛逊·柯普装模作样地回答: “我先告诉你,我们的友谊毫无不名誉之处,是纯柏拉图式的。” “这我知道,但是从白英敦太太的性格而言,她会鼓励这种友谊,不是很奇怪吗?柯普先生,其实我非常关心白英敦太太,我觉得她很有趣。”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有伟大的人格号召力——人品绝佳。刚才说过,艾摩·白英敦绝对相信她的判断。” “所以他才连孩子的经济都全部委托她。柯普先生,在我国,这是法律所不许的。” 柯普先生站起来。 “在美国,”他说。“我们是热烈信奉绝对自由的人。” 杰拉尔博士也站起来。这些话并没有很令博士感动。他听过好几次不同国籍的人说这种话。自由只是某种民族才拥有的特质,这种妄想已在世界上扩大。 杰拉尔博士比较聪慧。他知道,任何种族国家,任何个人,都不能说是自由。但他也知道,不自由的程度也有差别。他一面沉思,兴趣盎然地走回寝室。 第6节 莎拉·金站在哈拉梅西·雪立夫寺院之内。背后有石圆顶;喷水池的水声轻柔。一些小观光团体走过去,并没有破坏东方的和谐气氛。 “从前,有个吉普赛人在这岩石的山顶造脱谷场,大卫王用六百雪克尔金币买下来做圣地,这故事实在奇怪。”她想。现在,这儿是世界各国观光客群集之地…… 她回首观看现在盘踞了圣地的清真寺。她想,所罗门神殿大概只有它一半的美。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小群人从清真寺中走出来。一个能言善道的向导陪着白英敦一家人。白英敦老太太由雷诺克斯和雷蒙两旁搀扶。奈汀和柯普先生跟在后面,卡萝看到了莎拉。 卡萝犹疑了一下,很快就下定决心,改变方向,蹑足从寺院的庭院跑过来。 “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呵,什么事?”莎拉说。 卡萝浑身颤粟,脸色苍白。 “我——我哥哥的事。昨晚你跟哥哥说话,你一定以为我哥哥很没礼貌,那不是哥哥的本意。他不得不这样,真的。” 莎拉觉得整个局面显得很滑稽。一切都违反她傲慢高雅的品位。这个陌生女该为什么要突然跑过来,为她无礼的哥哥道歉呢? 冷淡的回答刚要从口中溜出来,她的心意突然改变了。 她觉得有点不寻常。这女孩非常认真。那些使莎拉选择医师生涯的内在愿望,已在这女孩的紧迫需求中起了反应。她的本能知道已发生了某种险恶的情况。 她鼓励着说: “你要告诉我原因?” “哥哥在那班火车上跟你谈过话吧?”卡萝说。 莎拉颔首:“唉,是我向他说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昨晚,雷很害怕——”她停止不说。 “很害怕?” 卡萝苍白的脸变得赤红。 “我知道,说来一定荒谬绝伦。其实,我妈妈——她,她身体不好,不喜欢我们在外交朋友。可是,雷,很想跟你做朋友。” 莎拉开始引起兴致。她还没开口,卡萝又说了下去。 “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些话很滑稽。我家是个很古怪的家庭。”她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眼神畏缩。 “我不能再停留。”她放低声音。“我不在,大家会担心。” 莎拉下了决心。 “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想谈话。我们可以一道走回去。” “不,不行。”她畏缩。“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不行。妈妈一定——一定——” 莎拉平静而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有些父母有时很难了解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所以一直想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能老是遵从这种父母的吩咐啊!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权利。” 卡萝低声说:“你不了解,完全不了解……” 她焦躁地搓着手。 莎拉继续说: “有时因为害怕发生争吵才屈服。争吵很不愉快,不过我觉得行动的自由还是值得奋斗争取的。” “自由?”卡萝凝视她。“我们谁都没有自由,以后也不会有。” “胡说!”莎拉大喊。 卡萝弯身把手放在她胳臂上。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母亲——其实是我继母——结婚前是监狱的女看守。我父亲做过监狱长,后来娶了她。当时的情形一直延续到现在。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女看守。我们的生活就跟在监狱一样!” 她神经质地看看四周。 “他们在找我了。我——我非走不可。” 她正想跑开,莎拉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等。我们必须再见面,谈谈。” “不行。我不能。” “不,你可以。”莎拉命令式地说。“大家睡了以后,到我房间来。三一九室。别忘记,是三一九室。” 她放开手,卡萝赶去找她家人。 莎拉茫然望着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突然发觉杰拉尔博士站在身旁。 “早,金小姐。你跟卡萝·白英敦小姐说话?” “是的。好奇怪的故事啊。” 她扼要重述和卡萝的对话。 杰拉尔注意到其中一点: “她是监狱的女看守?这也许很有意义。” 莎拉说: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她独裁的原因?是她以前的职业习惯?” 杰拉尔摇摇头。 “不,那是从错误的角度看问题。老实说,她的内心潜藏着一种胁迫观念:她是女看守,并不一定喜欢独裁;倒不如说因为她喜欢独裁,才做了女看守。依我推测,她有一种潜藏的需求,那就是想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这种需求让她选择了那个职业。”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潜意识隐含着种种奇异之事。权力欲、虐待欲或破坏欲——这一切都继承了我们过去的种族记忆。虐待行为和性变态也包括在内。只是我们紧紧关闭这道门,并在意识世界中否定这些。但它们有时非常强烈。” 莎拉浑身发抖:“我知道。” 杰拉尔继续说: “这些,目前在我们周边也可以见到。各种政治信念,各国采取的行动。人道主义、同情、友爱的反动都是。教条和主义有时看来很不错,会演变为开明的制度和满怀善意的统治。可是,一旦用权力强制,那就成了虐待与恐怖的基础。现在,他们——这些暴力的使徒——想打开门,想解放太古洪荒以来的野蛮性,想为享受虐待行为的喜悦而解放!人是可以保持微妙均衡的动物。人最优先的条件就是生存。进步得太快,就跟落伍一样,是致命的。总之,人必须活下去!人也许必须维持一些太古的蛮性,但决不能把它神圣化!” 隔了一会儿,莎拉说: “白英敦太太有虐待狂?” “也许吧。给别人痛苦——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会觉得快乐。那是颇少见的例子,也很难对付。她不仅喜欢支配别人,也喜欢让他们痛苦。” “真野蛮!”莎拉说。 杰拉尔告诉她和杰佛逊·柯普谈话的内容。 “他完全不知道情形会变成什么样吧?”她沉思地说。 “他不会知道。他不是心理学家。” “说的也是。他没有我们这种令人厌恶的探讨精神!” “不错。他只有诚正、感伤、极普通的美国心灵。他相信善甚于恶。他感觉到白英敦家气氛不对,但他不认为白英敦太太对孩子有害,只觉得她的爱有问题。” “那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大概吧。” 莎拉焦躁地说: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出去?他们做得到啊。” 杰拉尔摇头: “不,你错了。他们做不到。你看过以前常做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那些不幸的人也一样。打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控制了他们,而且是心智上的控制。也就是说,她向他们施了催眠术,让他们相信:他们不能反抗她。很多人认为这是胡说。你大概能够了解吧。他们已被迫相信:必须绝对服从她。长期待在监狱里,即使把门打开了,他们也不会发觉!至少他们之中,已经有一个人认为,不再需要自由!他们全都害怕自由。” 莎拉问到了实际的问题。 “她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她是不是早死。要是现在死了,我想还不太迟。那男孩和女孩还年轻,富于感性,大概会成为正常的人。可是,雷诺克斯已经相当严重了。依我看,他已毫无希望,会像野兽那样忍耐着痛苦活下去。” 莎拉忍不住说道: “他的太太总该有所作为吧!她应该帮助他啊。” “我怀疑。她曾经尝试,失败了。” “你认为她也中了咒语?” 杰拉尔摇头: “不,那老太太似乎还没控制到她。所以她非常恨那老太太。你看她的眼睛!” 莎拉皱眉: “我真不懂。她知道事情已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我想她一定在拟定什么周详的计划?” “要是我,就把那老太太杀了!放砒霜在早茶里。” 接着她突然问: “那最小的女孩如何?那个红发女孩?” 杰拉尔锁眉: “不知道。总觉得有些奇怪。吉奈芙拉·白英敦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 “唉。亲生女儿总会有点不同吧,难道不是?” 杰拉尔缓缓答道: “为权力欲或嗜虐欲所缠的人,我想不会选择对象,即使对方是骨肉至亲。” 他沉默半晌后,问道: “你是基督徒吗?小姐。” 莎拉边想边说: “这个嘛,以前我认为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所有教堂、教派以及不断进行无聊论战的教会,都能一扫而光”——她装出粗野的姿态——“这样我就可以清楚看到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基督,我也许会信仰他。” 杰拉尔博士静静说道: “我至少相信基督教教义之一——身居贱位而知心安。我是医生,所以我知道,野心——成功欲与权力欲——都与人类灵魂的最大疾病有关。即使欲望得以满足,结果也只会带来傲慢、暴虐和无法餍足。而且,如果那教义被否定——呵,如果它被否定——所有的精神病院应该站出来,公布他们的证据!这些病院会挤满了人,他们不能忍受平凡、无名与无力,他们会为自己辟出一条逃避现实之路,以便永远与人生绝缘。” 莎拉突然说道: “真可惜,那白英敦老太太不在精神病院里。” 杰拉尔摇摇头: “不,她不是落伍者的一群,可以说更坏,她成功了!她已实现自己的梦想。” 莎拉浑身颤抖,然后愤然叫道:“这种事不能再继续下去!” 第7节 莎拉不知道卡萝·白英敦当晚会不会守约来找她。 老实说,她很怀疑。卡萝今晨说出了自己一大半的秘密,恐怕会因此造成强烈的反应。 但她仍穿着蓝绸化妆衣,拿出小酒精灯烧开水,准备迎接卡萝。 过了一点,她想卡萝不会来了,准备就寝。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让卡萝进来,随即关上门。 卡萝喘着气说道: “我想你大概已经休息……” 莎拉装出慎重轻松的态度说:“不,正在等你。喝点茶吧,是道地的中国茶。” 她倒茶给卡萝。卡萝慌慌张张,不能镇静。她开始啜茶吃饼干,慢慢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很快乐吧。”莎拉微笑说。 卡萝看来有点惊讶。 “是的。”她怀疑地说,“也许是的。” “就像我们在学校举行的午夜宴会。”莎拉说,“你没上学吧?” 卡萝摇首: “是的,不曾离开过家。我们有家庭教师,不同的家庭教师。” “你根本没出去过?” “是的,一直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这次到国外旅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莎拉若无其事地说: “那一定是很大的冒险?” “是的,简直像梦一样。” “你的继母,白英敦太太为什么想到外国旅行?” 一谈到白英敦太太,卡萝就显得畏怯。莎拉说得很快: “我想当医生,刚得医学士学位。因此,你的母亲——不如说是继母——是个病例,很引起我的兴趣,她显然是个病人。” 卡萝瞠目以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莎拉故意这样说。她知道,白英敦太太在家里已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可怕偶像。破坏这偶像,是莎拉的计划。 她说:“其实有一种疾病是发自不正常的权力欲。染上这个病,就变得极其独裁,任何事都要按照自己意思去做,所以是一种很难应付的疾病。” 卡萝放下杯子。 “呵。”她喊道。“能跟你谈谈,真高兴。其实,我和雷都越来越觉得奇怪,做事都戒慎戒慎。” “跟外面的人谈话,是件很好的事。”莎拉说。“只待在家里,容易紧张。”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要是不快乐,难道不曾想到要离开家吗?” 卡萝吓得张大双眸。 “呵,不。我们怎么能够?我的意思是说,妈妈不会答应。” “可是,她阻止不了你啊。”莎拉温和地说。“你已经长大了。” “我二十三岁。” “真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哪里去,做什么好呢?” 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根本没有钱。”她说。 “没有可投奔的朋友?” “朋友?”卡萝摇摇头。“没有,我们谁也不认识。” “你们没有一个想离开家吗?”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 莎拉改变话题。她觉得这女孩好可怜。 “你喜欢继母?” 卡萝缓缓摇首,以低沉畏惧的声音说: “我恨她。雷也一样。我们——我们希望她早死。” 莎拉又改变话题。 “告诉我你哥哥的事。” “雷诺克斯吗?我不知道雷诺克斯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现在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好像在做白日梦。奈汀非常担心。” “你喜欢你的嫂嫂?” “是的。奈汀跟哥哥不同,非常亲切。她真不幸。” “因为雷诺克斯?” “是的。” “结婚多久啦?” “四年。” “两人一直都住在家里?” “哎。” “你嫂嫂喜欢待在家里?” “不。” 沉默半晌后,卡萝又说: “大约四年前,曾经大闹过一次。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一个可以走出门外,但可以到庭院去,我的意思是说,不能从庭院走到外面。可是,一天晚上,雷诺克斯到外头去。他到‘春泉’去——那儿举行舞会。妈妈发现后,大为愤怒。好可怕哦。从那以后,妈妈就请奈汀到家里来住。奈汀是父亲的远亲,家里很穷,正在医院做见习护士。她到家里跟我们住了一个月。有外人来住在家里,真是高兴极了。不久,她和雷诺克斯好起来了,妈妈要他们早日结婚,跟大家住在一起。” “奈汀也乐意这样吗?” 卡萝猜疑一下: “好像不太乐意,不过也没反对。后来,她很想离开家——当然跟雷诺克斯一起。” “但是,到底还是没有离开?” “是的,妈妈不肯答应。” 卡萝停了一停,又说: “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喜欢奈汀。奈汀也变了。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帮助吉妮,妈妈很不喜欢。” “吉妮是你妹妹?” “是的,真名叫吉奈芙拉。” “她也不幸福?” 卡萝含混地摇摇头。 “吉妮最近很怪。我完全不能了解她。吉妮身体瘦弱,神经质。妈妈常为她大惊小怪,更使她越来越畏缩。最近,吉妮更奇怪了。我常常被她吓住。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过医生没有?” “没有。奈汀要她去看医生,妈妈不答应。吉妮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说不要去看医生。我真为她担心。” 卡萝突然站起来。 “我必须告辞了。谢谢你请我来聊天。你一定觉得我们是很奇怪的家庭吧。” “不,每个人都有他奇怪的一面。”莎拉轻声回答。“请随时再来。方便的话,也带你哥哥来。” “真的行吗?” “真的。我们来拟定些秘密计划。希望你能见见我的朋友——杰拉尔博士。” 卡萝双颊泛红: “哇,真好,但愿别让妈妈发现。” 莎拉压抑了反驳的冲动,说道:“她怎么会发现!晚安,明天晚上这个时刻,行吗?” “好。不过,我们可能后天就要启程了。” “那我们明天一定要再见面。” “谢谢。” 卡萝走出房间,蹑足从走廊行去。她的房间在二楼。她走到房间,打开门的刹那,不禁愣在门槛上。 白英敦太太穿着深红毛呢化妆衣,坐在暖炉旁的安乐椅上,卡萝唇上溜出一声轻喊:“啊!”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吃人似地倾注在卡萝身上。 “到哪里去,卡萝?” “我……我……” “到哪里去?” 平静的嘶哑声带着一股威吓气息,使卡萝的心直落到莫名的恐惧中。 “去看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 “是的。” “你还答应去看她?” 卡萝的嘴唇动着没发出声音。她点点头。恐惧——恐惧的眩人波涛涌了过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不能去,知道吗?” “是的,妈妈。” “一定噢?” “是。” 白英敦太太努力想站起来。卡萝反射似地趋前帮助她。白英敦太太用手杖支撑着身体,慢慢走过房间。在过道上停住,回首望着怯怯的女儿。 “不能再跟那个金小姐来往,知道吗?” “是。” “复诵一次!” “我不再跟金小姐来往。” 白英敦太太走出房间,开了门。 卡萝用僵硬的脚在寝室行走,茫茫然,全身如木,不断作呕。她投身床上,突然暴风雨似地哭起来。 刚才她觉得眼前猛然灿开了一条街景,有太阳、树木、鲜花的街景…… 可是,现在,漆黑的墙壁又围住她了。 第8节 “能跟你谈一下吗?” 奈汀·白英敦讶异地回头。凝视着陌生女人恳切的脸。 “哎,当然可以。” 可是,说话的时候,她却把不安的目光从她肩上投过去。 “我叫莎拉·金。”对方继续说。 “呵,真的?” “白英敦太太,我要说些奇怪的话给你听。最近一个晚上,我曾跟你的小姑长谈。” 一道阴影似乎霎时扰乱了奈汀·白英敦平静的表情。 “跟吉奈芙拉?” “不是,不是吉奈芙拉——是跟卡萝。” “哦,跟卡萝?” 奈汀好像很高兴,却又非常惊讶。 “怎么可能呢?” 莎拉说: “她到我房间来——半夜。” 莎拉看到奈汀白额上的眉毛微微上扬。她以稍微困惑的口吻加了一句:“你大概觉得奇怪吧?” “不。”奈汀说。“很好,卡萝有可以谈天的朋友,真高兴。” “我们很合得来。”莎拉谨慎地挑选字句。“当时,我们还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哦?” “可是,卡萝没有来。” “她没去?” 奈汀的声音很冷静慎重。她的表情太平静了,不能告诉莎拉什么。 “是的。昨天看到她从饭店大厅走过去。我跟她讲话,她没有回音,只望了我一眼,就转身急急走开。” “原来如此。” 谈话中断了。莎拉很难谈下去。可是,不一会儿,奈汀说: “真对不起。卡萝有点怯懦。” 又沉默了。莎拉紧握双手,鼓起了勇气。 “我是一个学医的人,我觉得你那小姑远离世人并不好。” 奈汀慎重地望着莎拉。她说:“你是医师?那就不同了。” “你懂得我意思吗?”莎拉催促。 奈汀垂首沉思。 “当然你说的没错。”半晌后,她回答。“可是,那很难。我婆婆身体不好,不喜欢外人加入她的家庭,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习性。” 莎拉反驳道: “但是,卡萝已经长大了。” 奈汀摇摇头。 “不,只是身体长大,心智上并没长大,你跟她谈过话,我想你已注意到。一有突发事情,她就会混乱得像个孩子。” “这么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呢?她才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萝,不能和你来往。” “卡萝会听从?” 奈汀静静地说: “你真以为她会做出什么来吗?” 两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觉得,在这平凡语辞的面具下,她们已互相了解。她觉得奈汀已了解情况,但她不准备再讨论下去。 莎拉觉得气沮。那晚似乎已获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会面的方法鼓起卡萝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样(老实说,雷蒙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战中,她就被那双目闪着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块打败了。卡萝毫不抵抗地被掳而去。 “真是疯了!”莎拉喊叫。 奈汀没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让她惊醒。她想:“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绝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来。倚着手杖,雷蒙从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妇人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奈汀,再转回去。她对那眼中漂浮的厌恶甚至憎恨,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愿看到老妇人的胜利和充满敌意的喜悦。莎拉转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两人中。 “你在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说。“起程前,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们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边。 “跟你说话的是谁?”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还在那边的写字桌哪。” 老妇人回视雷蒙,嘴巴扭曲,浮现出满含恶意的微笑。雷蒙满脸泛红。他背转脸,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说话。” “那自然。你不会想跟她说话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说话。”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奈汀的声音毫无感情。 “雷。” “是。” “从那边角落的桌上拿张便条纸给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头望着老妇人,不是望着年轻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兴得鼓胀了鼻孔。雷蒙从莎拉近旁走过去。她仰起脸,脸上猛然浮现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经过身旁从箱里取出便条纸走回来的时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来后,他脸上沁着小小的汗珠,苍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着他的脸,轻声低语:“嗯……” 她随即发觉奈汀望着自己。奈汀眸中含着怒气,也表现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说。 奈汀垂下双眸,以平静的声调问道: “我不知道。今早还没见过他。” “我很喜欢他。”白英敦太太说。“非常喜欢。跟他见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对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欢他。” “雷诺克斯近来怎么样?不喜欢开口说话,茫茫然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会有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许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许待在你自己的家,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吧?” 奈汀没有回答。 “对不对,你说?” 奈汀摇摇头,微笑说:“这样,我想妈妈你会不快乐。” 白英敦太太眼帘动了一动。她以怨恨的尖锐声说: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妇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妇人握着手杖,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 “我忘了药水,帮我拿来,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来,经过休息室,向电梯间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着她的背影,雷蒙目现忧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楼,经由走廊走进套房的起居间。雷诺克斯坐在窗边,手上拿着书,但没有看。奈汀进来时,他起身说: “什么事,奈汀?” “来拿妈妈的药水,她忘了带去。” 她走进白英敦太太的卧室。从洗脸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进小茶杯,注满了水。刚要走过起居间时,突然停下:“雷诺克斯!”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仿佛她的呼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去。 他说:“哎,什么事?” 她轻轻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雷诺克斯,看看那阳光,窗子那边的。看看那活生生的世界。好美。我们要活在那世界里,不只是从窗口外望。” 半晌后,他才说:“啊,对不起,你想出去?” 她回答得很快: “是的,很想出去,跟你一起,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在活生生的世界里,跟你一起生活。”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像被追逐者一样畏怯。 “奈汀,我们必须这样吗?” “是的。下决心离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能够吗?我们没有钱。” “我们可以赚钱。” “怎么赚?我们什么都不懂。我又没有一技之长。几万人——连有资格、有技能的人都失业了。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的生活费由我赚取。” “你连护士的资格都还没得到。没希望,完全绝望了。” “不。我们现在的生活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绝望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妈对我们很好,给我们豪华的生活。” “可是,没有自由。雷诺克斯,振作起来。从现在——从今天起——跟我走!” “奈汀,你疯了。” “没有,我很清醒,绝对完全清醒。我要跟你在太阳光之下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在那老太婆的阴影下窒息而死。她是一个独裁者,以让你不幸福为乐。” “妈妈也许有点独裁——” “你的妈妈疯了!她不正常!” 他平静地回答: “那不是真的。她有工作的好才干。” “也许。” “奈汀,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已经六十几,身体又不好。她死了,父亲的遗产,我们平均分配。你记得,她曾读遗嘱给我们听吧?” “她死的时候,”奈汀说,“也许已经太迟了。” “太迟?” “我是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了。” 雷诺克斯低声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他猛然浑身颤栗。奈汀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诺克斯,我爱你。这是我和你母亲之战,你站在哪一边?” “你这一边,你这一边!” “如果这样,请你照我的要求做。” “这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不可能。雷诺克斯,我们可能有孩子了!” “妈妈也要我们有孩子,她说过。”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成长的温室中把孩子带大。你妈妈也许可以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 雷诺克斯说: “你常让妈妈生气,实在不好。” “她因为不能控制我的心,指挥我的思想,才生气!” “我知道你对她一直亲切有礼。你实在了不起。你对我太好了。老早就这样。当初你答应跟我结婚,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 奈汀静静地说: “我跟你结婚,就是错误。” 雷诺克斯绝望地说: “是的,你错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如果我离开你那个家,要求你跟我走,你一定会答应的。不错,你一定会答应……我真不够聪明,还不能了解你母亲,也没看透她的真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愿意离开?对,我不能强迫你。不过,我可以自由离去!我想,我会走……” 他用难以相信的目光望着她。 他那沉淀的思绪似乎加快了。他第一次迅速回答,口吃地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妈妈——绝对不会答应。” “她阻止不了我。” “你一点钱也没有。” “我可以借、讨、偷啊。雷诺克斯,你妈妈管不了我!我要走,要留,全看我自己的意思。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奈汀,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浮现出迷人般的表情,沉思似地凝视着他。 “别离开我,奈汀。” 他像小孩子似地叫喊。 他背开脸,所以他没看到她眼中突然涌起的痛苦。 她跪在他旁边。 “那么,跟我走,跟我走!你能够。只要你愿意,你做得到!” 他畏缩地离开她。 “不能!我不能!啊,天呀,救救我。我做不来,我没有这个勇气!” 第9节 杰拉尔博士走进旅行社办事处,看到莎拉·金在柜台那边。 她仰首,“呵,早,我正在办到培特拉旅行的手续,听说你也要去。” “是的,我发现我也可以去。” “啊,太好了。” “很多人去吗?” “你我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刚好可以租一辆车。” “真高兴。”杰拉尔轻轻颔首。 接着,他就去办自己的事。 不久,他手上拿着信,跟莎拉一道走出办事处。有点凉意,却晴空如洗。 “白英敦家有没有什么消息?”杰拉尔问。“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及其他地方绕了三天。” 莎拉意兴阑珊地报告她意图跟白英敦家人接触终归失败的经过。 “终于失败了。”她最后说。“据说,他们今天启程。” “到哪儿?” “不知道。看不出来。”她生气地说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了臭事。” “为什么?” “干涉别人。”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情形而定。” “你是指应该干涉,是吗?” “是的。” “要是你,会吗?” 法国人浮现出愉快的表情。 “你是说我有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是不是?老实说没有。” “那你认为我多管闲事罗?” “不,不,你误会了。”杰拉尔说得很快,又很用力。“我想,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看到有人犯错,想去改正它,这到底是好是坏?干涉有时会产生好结果,但也可能产生意外之害。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有善于干涉的天赋,这种人往往做得很顺利!可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却往往弄巧成拙,最好别管。而且,这也跟年纪有关。年轻人容易流于理想和信念,重视理论甚于实际。他们还没经验过事实与理论的矛盾。如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得不错,往往可以完成非常有益的事情(当然也常常会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然而,中年人有了经验,知道干涉尽管会导出好结果,有时也会造成坏结果,坏结果可能比较多,所以不会轻易插手!结果两者扯平了——热情的年轻人,不管有益与否都做;慎重的中年人,两者皆不为。” “这道理没有多大用处。”莎拉反驳。 “一个人对别人未必能有帮助。这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 “你是说你不愿意为白英敦家的人做任何事吗?” “是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对我而言也一样。” “不,要是你,可能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有特别的资格。你的年轻和性的魅力。” “性?啊,真的?” “人际关系总归一句,就是性的问题,可不是?你对那女孩是失败了,对她哥哥未必失败。从你刚才告诉我(也就是卡萝告诉你的)的话里,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独裁有一个威胁。大儿子雷诺克斯曾以年轻人的力量反抗她。他离开家,去参加舞会。男人追求异性的欲望比催眠术的魔力强。那老太太也注意到性的力量(在她一生中也可能有此体验)。她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件事——把美丽而贫穷的女孩带到家里来,让他们结婚。这样又获得了一个新奴隶。” 莎拉摇摇头: “我不认为年轻的白英敦太太是奴隶。” 杰拉尔同意。 “不错,也许不是。因为她沉静温顺,白英敦老太太才低估了她在意志与性格上的力量。奈汀·白英敦当时还太年轻,也没有经验,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立场。她现在能够评估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以为她已经绝望?” 杰拉尔怀疑地摇摇头: “如果她拟了计划。没有人会知道。柯普可能参与其事。男人天生就是一个很会嫉妒的动物,嫉妒是一种很强的力量。雷诺克斯·白英敦也可能会被激动起来。” “你从同一理由——”莎拉故意以职业性的平板口吻说:“认为我有机会去影响雷蒙,是不是?” “不错。” 莎拉叹了一口气: “我如果这样想也许早已尝试了。可是,现在太迟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方式。” 杰拉尔似乎颇感兴趣: “那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英国人对性总怀有复杂的情结,认为性不太高级。” 莎拉显得很愤慨,但杰拉尔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女性,你会当众从容使用字典上最叫人不快的字眼,你是专家,没有丝毫偏见!可是,你还是有你母亲和祖母传来的民族性。即使不至于羞得满脸通红,你到底还是一个害羞的英国姑娘。”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浑话!” 杰拉尔只眨眨眼,接着又从容地加了一句:“这使你变得非常有魅力。” 莎拉愣住了。 杰拉尔蓦地脱下了帽子。 “对不起,先走一步。”他说:“免得你把想到的话全部倒出来。” 他逃进饭店。 莎拉放慢脚步跟着走过去。 那一带显得忙碌异常。几辆载着旅行箱的车子正准备启程。雷诺克斯、奈汀和柯普先生站在一辆大车旁边监视着。一个胖胖的译员用流畅的英语和卡萝站着谈话。 莎拉经过他们旁边,走进饭店。 白英敦老太太身上裹着厚大衣,坐在椅子上等待启程。 看她那模样,一种奇妙的感觉猛然从莎拉内心涌起。 过去,她一直认为白英敦太太是个穷凶恶极的可怕人物。 现在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可怜无力的老人。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权力欲和支配欲,却只能做一家的暴君!莎拉很想让她的家人看看自己现在看到的老妇形象——愚蠢、恶毒、虚矫的老妇形象。 莎拉激动地向她走去。 “再见,白英敦太太。”她说:“祝旅途平安。” 老太婆望着她。眸中,敌意与怒火交迸。 “你对我相当无礼。”莎拉说。 (我疯了?她在心中嘀咕,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妨碍你的儿女跟我交朋友,你不觉得这非常愚蠢、天真吗?你想做食人魔,其实你只是可怜的、滑稽的小丑。我若是你,我会马上停止这种愚蠢的游戏。你一定觉得我这么说很可恨,其实我是真心劝你,希望你有点反应,今后可以过得快乐一点。我认为和家人和睦相处,亲切相待,好得多。如果你愿意尝试,一定可以做到。” 她停了一下。 白英敦老太太仿佛已经冻僵了,纹风不动。最后,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张开了口……但没有说出话来。 “请说吧!”莎拉催促。“说话啊!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不过请你仔细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虽然嘶哑、沉静,却尖利如刺。白英敦老太太毒蛇般的目光不是望着莎拉,却奇妙地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莎拉身后,她不是对莎拉,仿佛是对亲近的亡灵说话一样。“我决不会忘记。”她说。“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形都不会忘记。” 这些话不知何所指,但那凶狠的说辞使莎拉吓得往后倒退。随后,白英敦老太太笑起来了——那笑声真吓人。 莎拉耸耸肩。 “你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她说。 她转身向电梯走去,几乎碰上了雷蒙·白英敦。她激动地说,说得很快: “再见。祝你快乐,也许我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说完话,她投给他亲密温暖的微笑,迅速走开。 雷蒙当场呆住。他茫然自失,以致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矮男人想要走出电梯,从后叫了好几声“对不起。” 雷蒙好不容易才听到这叫声,让到一边。 “对不起,我正在想事情……”他说。 卡萝向他走来。 “雷,把吉妮带来好吗?她回房间去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 “好,我叫她马上来。” 雷蒙走进电梯。 赫邱里·白罗站着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竖眉倾耳,仿佛在听什么。 旋即领会似地点点头,然后望着穿过休息室,向母亲走去的卡萝。 他把服务生领班招过来。 “请问,在那边的那些人叫什么?” “叫白英敦,是美国人。” “谢谢。”赫邱里·白罗说。 在三楼,杰拉尔博士回自己房间,跟走向电梯的雷蒙和吉奈芙拉错肩而过。两人走进电梯时,吉奈芙拉说: “雷,你在电梯里等一下。” 她跑回去,转过走廊拐角,追上了行走中的绅士。 “请留步,有话跟您说。” 杰拉尔博士吃惊地抬起头来。 那女孩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臂。 “他们要把我带走!想把我杀掉……我不是他们家的人。真的,我不姓白英敦。” 她说得很急,字句都黏在一起。她继续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皇家的人,是王位继承人——所以我四周全是敌人。他们想毒死我——在耍阴谋!——请救我——带我走——” 她突然停住,传来了脚步声。 “吉妮!” 她吃了一惊,那模样很美。她手指抵着嘴唇,将恳求的眸光投向杰拉尔,然后跑回去。“我来了,雷。” 杰拉尔博士扬起双眉,起步而行,缓缓摇着头,眉头紧锁起来。 第10节 启程赴培特拉的早晨。 莎拉走到楼下,看见一个鼻如木马、高大傲慢的女人,正在饭店大门外,为车子的大小提出强烈抗议。她曾在饭店见过这女人。 “太小了,四个客人加上一个译员,非要大一点的车子不行!把这车子开回去,叫一辆大小适当的车子来!” 旅行社的人不管怎么提高声调解释都没有用。这是普通车子,坐起来最舒服。较大的车子不适合沙漠上的旅行。 这高大的妇人,借比喻而言,有如巨大的蒸气滚轮,向他滚过去。 她回头看到了莎拉。 “啊,是金小姐吧?我是威瑟伦爵士夫人。我说那车子大小不适合,你同意吧?” “是的。”莎拉慎重地说,“我想大一点比较舒服。” 旅行社的青年说,大车子要加价。 “旅费中已经包含了车费。”威瑟伦爵士夫人断然说道:“我拒绝缴追加的费用。你们公司的导游手册写得清清楚楚:‘舒适的座车’。你要遵守你的承诺!” 旅行社的青年承认失败,答应设法找找看,然后沮丧地退下。 威瑟伦爵士夫人转身望着莎拉。暗黑的脸庞浮起胜利的微笑,赤红的大木马鼻得意洋洋地鼓胀着。 威瑟伦爵士夫人在英国政界鼎鼎有名。纯真的英国中年贵族威瑟伦爵士,他的人生乐趣只有狩猎、钓鱼和射击。当他旅游美国回国途中,亲近的旅客中有个梵西塔太太。不久之后,梵西塔太太变成了威瑟伦爵士夫人。这婚姻常被引来做大西洋航行的危险事例之一。新威瑟伦爵士夫人养苏格兰犬,欺凌乡人,强迫自己的丈夫参与公共生活。但是,在知道政治不合威瑟伦爵士的习性之后,她宽大地允许他回到狩猎之乐,自己出马参加竞选国会议员,以压倒性的多数当选。威瑟伦爵士夫人于是投身政界,在国会中非常活跃,大大有名。不久,报纸上开始出现她的漫画(这经常是成功的象征)。成了政界人士之后,她支持旧式的家庭道德和妇女的福利活动,也热心支持国际联盟。对农业、住宅和消灭贫民窟等问题,都发表了颇有内容的意见。她深受尊敬,也为大多数人所厌恶!她的政党若取得政权,她很有可能当上次长级的官员。当时,工党和保守党的联合政权分裂,自由党内阁意外地取得优势。 威瑟伦爵士夫人目送车子离去,情绪略好。 “男人常常以为女人好哄骗。”她说。 如果有人敢哄骗威瑟伦爵士夫人,那一定是真正勇敢的男人,莎拉想。莎拉把正走出饭店的杰拉尔博士介绍给她。 “你的大名,我早已知道。”威瑟伦爵士夫人握手说。“我在巴黎曾和克里孟梭教授谈过。我最近参加讨论贫穷阶层精神异常者的对策问题,非常有兴趣!在另一辆车子开来之前,我们到里头去吧?” 刚才在附近徘徊的中年小妇人是一行中的第四个客人阿玛贝尔·毕亚丝小姐。她也随着威瑟伦爵士夫人走进休息室。 “你是职业妇女,金小姐?” “刚取得医学士的资格。” “很好。”威瑟伦爵士夫人以故作谦虚的口吻说,“我想今后女人必须成为推动社会的原动力。对不对?” 莎拉第一次窒闷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她勉强跟威瑟伦爵士夫人走去。 在休息室等待时,威瑟伦爵士夫人谈起她拒绝了一项邀请,请她在耶路撒冷的这段期间住进高级行政长官的官邸。 “我不愿受官僚干扰,想独自去视察。” 视察什么?莎拉心中纳闷。 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说,她住在所罗门饭店,是为了便于自由行动。接着又说,她曾给饭店的经理若干指示,以期饭店的经营能够更有效率。 “提高效率,是我的座右铭。” 果然不错!十五分钟后,宽大舒适的车子到了。威瑟伦爵士夫人对如何利用旅行箱提出劝告后,大伙儿便准时出发了。 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死海。他们在耶利哥吃了午饭。随后,威瑟伦爵士夫人手拿导游手册,与毕亚丝小姐、博士和胖译员一起去参观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饭店的庭园里。 她有点头疼,想独个儿清静一下,却郁闷得很,她感觉到有种难以解释的忧愁。突然觉得慵懒窒闷,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不想去参观,也觉得同行的人烦人。她更后悔有这次培特拉之行。此行不仅耗费甚多,又不能享受旅行之乐!威瑟伦爵士夫人的粗声、毕亚丝小姐的饶舌、译员的反犹太叹息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杰拉尔博士虽然能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态度也让她不高兴。 白英敦家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到叙利亚去了,可能在巴尔贝克或大马士革。雷蒙——雷蒙在做什么?奇怪得很,雷蒙的容颜竟然清晰浮现——那热忱——没有自信——神经质的脸…… 呃!可能不会再见面的人为什么会萦绕脑际而不离?昨天跟那老妇人门口的情景又浮现了。那时自己为什么会在老妇人面前,以那种愚蠢憎恨的口吻指责她呢?也许有人听见。威瑟伦爵士夫人不就在近旁吗?她想。她努力想把当时说的一一记起。想来一定相当荒谬而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做得真愚蠢。可是,这不是她的罪,是白英敦老太太的罪。那老太太常会使人脱逸常轨。 杰拉尔博士走过来,一面擦拭额上的汗珠,一面坐在椅子上。 “嘿!那女人真该毒死!”他大叫。 莎拉吓了一跳。 “白英敦太太吗?” “白英敦太太?不,不,是那威瑟伦爵士夫人啊!真不敢相信,她这么多年来竟还会一直有丈夫!难为她丈夫竟能活到现在而不死!她的丈夫一定有牛一样的神经吧?” 莎拉笑了。 “他是‘狩猎、钓鱼、射击’啊!”她说。 “不错。从心理学上来说,完全健全!此即杀死低等动物以抚慰己欲也!” “他可能还以妻子的活跃为荣呢。” 法国人接着说: “因为她常不在家吗?要是这样,还可了解。”他又说下去。“你刚才说什么?说白英敦太太?毒死她,确是一个好主意。这样,她家的问题就可轻易解决啦!其实,有许多女人最好被毒死。所有老丑的女人都该这样。” 他做出颇有深意的表情。 莎拉笑着喊道: “啊,法国人真坏!除了年轻有吸引力的女人之外,所有女人都没有用!” 杰拉尔耸耸肩: “我们对这种事都很诚实。英国人在地下铁和电车上不会让位给丑陋的女人——呵,不,不,对不起。” “唉,人生多可厌。”莎拉叹息说。 “你不需要叹气吧,小姐。” “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郁闷不快。” “那很自然。” “很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问。 “只要老实想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就可以知道理由了。” “我想,是同行的人使我忧郁。”莎拉说。“奇怪得很,我竟然非常讨厌女人。像毕亚丝那种慢吞吞白痴般的女人叫人生气;像威瑟伦爵士夫人那种讲求效率的女人,更叫我烦躁。” “那两个人会让你烦躁,自是理所当然。威瑟伦爵士夫人过着适合她的生活,所以她非常成功而幸福;毕亚丝小姐做了好几年保姆,突然捡到一小笔遗产,才能了却一生的愿望,到海外旅行。因此,这次旅行似乎很符合她的期望。反过来说,你却没有获得自己所要求的,所以看到别人比你成功,自然不舒服。” “也许是吧。”莎拉忧郁地说。“你能正确地看出人的心意。我不管多想欺骗自己,还是骗不过你。” 这时,其他同行的人回来了。三人之中,向导似乎最疲累。到安曼途中,他几乎什么都不讲;也不再谈犹太人,这对大家勿宁是一件好事。自耶路撒冷启程以来,他喋喋不休地谈着犹太人的非法行为,他的饶舌使大家颇为不快。 道路朝约旦河上游蜿蜒而行。夹竹桃沿路绽放出蔷薇色的花朵。 他们在下午很迟才到安曼。看了一下格雷哥·罗马剧场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度过沙漠向马安行去。 次晨,八时稍过,他们就动身了。大家都默不做声。没有风,稍事休息,再吃午饭。这时,真是闷热难堪。大热天,跟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起,这种焦躁感使大家的神经都特别亢奋。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开始因国际联盟展开稍嫌急躁的争辩。威瑟伦爵士夫人是国际联盟狂热的支持者;而法国人则讥刺国际联盟徒然耗费巨大经费。争论从国际联盟对阿尔及利亚和西班牙问题的态度扩展到莎拉不曾听过的立陶宛边境纠纷事件和国际联盟大规模揭发毒品走私集团的活动。 “你不能不承认他们做了伟大的工作。真了不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怒吼。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 “嘿嘿。花掉那么巨额的费用,也很了不起!” “处理重大的国际问题,当然要花钱。至于毒品管制法案——” 争论无休无止。 毕亚丝小姐对莎拉说: “跟威瑟伦爵士夫人一起旅行真是有趣极了。” 莎拉勉强应道:“真的?”但毕亚丝小姐没有注意到她苦涩的回答,又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常在报上看到夫人的名字。以女人而入政界,又为拥护女性立场而活动,实在要有非凡的才干。一听到女人做了什么事,我就高兴不已。” “为什么?”莎拉厌恶地反问。 毕亚丝小姐张口愣住了,过一会儿才口吃地回道: “你说为什么?……怎么说好呢……总之,女人能做些什么,实在了不起!” “我不同意。”莎拉说。“任何一个人做了有价值的事情,都很了不起。不管是男是女,这不是问题所在。为什么会成为问题呢?” “这个,这当然,从这观点来说,也许是这样,但……” 可是,毕亚丝小姐仍然有些不满。莎拉稍微平静地说: “对不起。不过,我讨厌这种性别的差异。现代女性的人生态度,一般认为都很现实,其实不对。有的女性现实,有的可不然。即使男人,也有感伤而摇摆不定的,也有脑袋灵光,富逻辑性的。总之,这是脑筋的不同。除了直接和性别有关的以外,我想‘性’不成其为问题。” 毕亚丝小姐听到“性”这个字眼,脸色微微泛红,改变了话题。 “这么热,真叫人怀念阴凉的地方。”她嘟哝地说:“不过,无人的沙漠也很美,对不对?” 莎拉默默颔首。 事实上,这无人的沙漠的确很美。这里有治疗心灵的平和……没有烦人的人际关系……没有个人的苦恼。她觉得已从白英敦家解放出来;从那意欲干涉别人生活的奇妙焦躁感中解放出来。她觉得内心已归于平静。 这里有孤独;有广袤的空漠…… 而且很平和…… 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此乐。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已结束毒品的争论;现在又为一个无罪的少女展开论战,因为这少女被卖到阿根廷的酒馆。杰拉尔博士一直都语夹诙谐。威瑟伦爵士夫人则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叹息。 “我们现在就走吧?”译员说了之后,又开始大谈犹太人的虐待行为。 在日落前一个小时,他们才抵达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车子四周。他们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行程。 环视荒凉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几里外才看得见,但是,到处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们旅游的目的地还很远吧? 抵达了汽车的终点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马等着。毕亚丝穿着不适合骑马的斜条纹棉布服装,非常困恼。威瑟伦爵士夫人机灵地穿了骑马裤,虽然不很合身,倒蛮实用。 离开村庄,走上满地石块的光滑道路。下坡时,马好几次差点绊倒,太阳西沉。 莎拉因漫长闷热的行车旅程已疲累不堪,觉得头昏眼花,仿佛在梦中骑马一般。过后,她又觉得脚底下张着地狱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类岩石开始在四周出现。他们走过红崖间的迷宫,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悬崖耸立两旁,莎拉对这狭隘无比的岩谷极感畏惧,不禁缩成一团。 她在混乱的脑中想道:“行过死阴的幽谷——行过死阴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艳红慢慢变成黑色。他们经由蜿蜒的岩间小径被吸入地底,幽禁起来。 她想:“真是幻想的、难以相信的死城。”刚才那字眼又浮现心中:“死阴的幽谷……” 灯终于亮起来了。马沿着小径行走。突然来到了广阔的地方——岩壁远去,前方展现了一簇笼火。 “那是营地。”向导解释。 马稍微加快了脚步,只快一点点,因为饥饿和疲劳,已无法加快脚步。但是,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着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笼火越来越近了。 一群帐篷背着悬崖架起,排成一列。悬崖上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过来。 莎拉凝眸望着一个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来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摇曳的火光使它变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实有类似偶像的东西坐着不动,周围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刹那间消失无踪。她又从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峡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遗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动。 第11节 白英敦太太在这里,在培特拉! 莎拉只机械式地回答询问——饭菜已准备好,马上吃?还是先洗澡?——在帐篷睡?还是在洞窟睡? 她立刻回答在帐篷睡。只听到洞窟这字眼,她就毛骨悚然。那肥胖怪异佛像般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女人为什么看来不像人)。 她随着仆人走。他穿着全是补钉的卡其短裤,绑着松肥绑腿,披着磨损得已不能再穿的上衣。头上罩着叫契飞雅的头巾。头巾的长褶护着脖子,用黑丝绳在头顶上绑得紧紧。莎拉以欣赏的眸光望着他挺直腰杆,左右摆动身体的走路模样,那轻松高雅的动作。他的服装只有欧式的部分,廉价庸俗而不合适。莎拉想:“文明是错误的。如果没有文明,大概就不会有白英敦太太那种人。在野性种族中,像她那种人一定很快就会被杀掉、吃掉。” 她半自嘲地觉得自己太疲倦,以致神经焦躁。她用热水洗脸、化妆,恢复冷静后,深以刚才的狼狈为耻。 在小煤油灯的摇曳光芒中,她斜望着映在凹凸不平镜中的自己,梳着浓密的黑发。 然后,拨开帐篷入口的布帘,走进黑夜里,准备到下面的大帐篷去。 “你也在这里?”那是讶异、怀疑的低沉叫声。 她猛回身,直视雷蒙·白英敦的眼睛。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状颇惊讶。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却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现了强烈得难以相信的喜悦,仿佛看到天堂的幻像一样——惊叹、讶异、感谢、谦虚!莎拉大概终生不会忘记那眼神——像地狱亡魂仰视天堂的眼神。 他又说:“你——” 那低沉颤抖的声调影响了她。她整个心都在翻腾,使她觉得害羞、不安与谦虚,也使她突然感到欣喜无比。 她简短地回道:“是啊。” 他又愕愕地,半信半疑地走过来。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 “果然是你。”他说。“真的是你。我起先还以为见到了鬼——因为太想念你了。”他停了一停。“我爱你……从火车上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所以我也要你知道,做出那无礼行为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现在连自己也不能控制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也许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从你身边走过,也许会逃避你。但是,你要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责任不在我,是我的神经。它不可靠。妈妈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我的神经让我这样!你知道吗?如果你看不起我……” 她阻止他说下去。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温柔。 “我不会看不起你。” “不,我应该被看不起!我必须要像男子汉那样行动。”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尔博士劝告的影响,但莎拉自己的知识和希望还是根源之所在。她柔和的声调中含有确信和意识上的权威:“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我?”他怯怯地反问:“也许……” “你已经有了勇气,我确信。” 他突然挺起胸膛,头往后仰。 “勇气?对,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勇气!” 他突然低下头吻了她的手,随即离去。 第12节 莎拉向大帐篷那边走去。同行的另外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东西。向导正在说另一群旅客也来到了这里。 “据说,他们两天前抵达,后天回去。是美国家庭;母亲很肥胖,所以尝尽了苦头,才来到这里。听说,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来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来。当然,谁听了,都会觉得好笑。 胖译员高兴地望着她。他对自己的工作颇感难以应付。因为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导游手册为后盾,每天向他抗议三次。这回连分配的床铺样式也要找茬儿。如今,他不问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啊!”威瑟伦爵士夫人喊道:“他们是住在所罗门饭店的吧?一到这儿,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认出来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饭店跟她说话。” 莎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希望威瑟伦爵士夫人没有听到当时的对话。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啊!”她对自己生气。 接着,威瑟伦爵土夫人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全是无趣的人,乡巴佬。”她说。 毕亚丝小姐竭力奉承,说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最近碰见的有趣的美国名人。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这儿比往年要热,所以他们准备明早启程去参观。 次晨六时,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见踪影。威瑟伦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议以后,他们吃了卤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装牛奶。煎蛋很油腻。 吃完早餐,立刻动身。威瑟伦爵士夫人很快又和杰拉尔博士辩论维他命的正确价值和劳工阶级的营养补给问题。 这时,营地突然传来高声呼唤。他们停下脚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们的行列。随后追来的这个人原来是杰佛逊·柯普。他急急忙忙跑来,兴奋的脸上涨得红红的。 “如果你们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金小姐,早。会在这里跟你和杰拉尔博士见面,真没想到!你觉得它如何?” 他以手势指示矗立四边幻想般的红岩石。 “很美,但有点怕人。”莎拉说。“我原以为‘蔷薇城’一定很浪漫,像梦一样。想不到比想象的还要真实——像生牛肉一样——真实。” “尤其是它的颜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说。 一行人开始爬坡。两个培杜因向导跟着他们。这些动作轻快、个子高大的向导,穿着大钉鞋,以稳固的步伐若无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后,麻烦来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杰拉尔博士也一样。柯普先生和威瑟伦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于毕亚丝小姐一遇到危险的地方,就闭着眼,脸色铁青,乱叫不已。 “从小我就不敢从高处往下瞧!” 毕亚丝小姐说,她要回去。可是,一回头面对下行的坡路,她的脸色变得更青。最后只好继续往上爬。 杰拉尔博士亲切地鼓励她。他跟在后面,把携带的手杖像栏杆一样横在她和险坡之间。她说,她把手杖当做栏杆,这种错觉颇有助于克服晕眩。 莎拉有点喘气地问译员马穆德。他长得相当胖,却未露出丝毫痛苦神色。 “带人到这儿来,很辛苦吧?我是说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马穆德若无其事地说。 “你一直都劝客人到这里来吗?” 马穆德耸着厚厚的肩膀。 “他们都喜欢来。他们付高价来看这些东西。培杜因向导都很聪明,很可靠,所以他们常常被雇做向导。” 一行人终于抵达顶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布满血红的岩石,真是无与伦比、难以置信的奇景。他们像神一样伫立于早晨清澄的空气中,静静眺望着下界——狂乱的暴力世界。 果如向导所言,这是“牺牲之地”——是“圣地”。 他指着脚边平岩上雕的水槽给他们看。 莎拉信步而行,离开了大家,以免为喋喋不休的译员生气。她坐在岩石上,两手插入浓浓黑发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发觉好像有人站在旁边。杰拉尔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现在深深体会到新约中魔鬼试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带到同顶上,让他看下界,说:‘你如果下山礼拜我,我会给你一切。’没有一种诱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点点头。她显然在想完全不同的问题,所以杰拉尔讶异地望着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说。 “是的。”她把困惑的脸转向他。“这儿有牺牲之地——确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时会觉得牺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说,我们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你这样觉得,就不应该选择我们这种职业。对我们来说,死亡是敌人——也应该是敌人。” 莎拉浑身颤栗。 “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死亡有时可以解决问题。那是指更充实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多数人而死,对我们倒方便得多!”杰拉尔认真地说。 莎拉吃惊地回视杰拉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杰佛逊·柯普向这边走来。 “这里真好。”他喊道。“好极了。到这儿来玩,实在不错。白英敦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决心到这儿来的勇气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烦。她身体不好,对别人的体谅自然就差一点。可是,她似乎不愿意让她的家人偶尔独自出来走走。老是要他们留在自己身边,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说。他那和气的脸浮现出一丝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实——”他微微改变了腔调。“我听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关的消息。总觉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柯普先生的声音就像这处小河的低吟,愉悦地流进她耳朵。他的话仿佛引起了杰拉尔博士的兴趣,说道: “真的?是什么消息?” “这是我从泰伯利亚饭店遇见的一个女士那里听来的。是关于女佣人的事,她以前受雇于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犹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声音。 “那女孩怀了孕。老太太似乎发现了,但是,表面上仍对那女孩很亲切。可是,却在生产前的两三个星期,把这女孩赶出去了。” 杰拉尔博士扬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说。 “告诉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总觉得这样很残酷。我不能了解……” 杰拉尔博士打断他:“那并不难了解。这事件也许会给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悦。” 柯普先生惊讶地望着博士。 “真的吗?”他强调说:“这真叫人难以相信。” 杰拉尔博士静静地引了一段话:“我转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进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无慰藉的人,他们的哭喊声传来了。压迫者有权力,谁也不敢去安慰他们。我赞扬那些已死的人,远超过那执著于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复不已的罪恶……” 他停止引用后,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决心毕生研究人类心中发生的奇事。只看人类生活的美好面,并不恰当。在日常生活的礼节与因袭之下常包含许多奇异的事。例如,虐待行为本身就是快乐。如果深究,则其中含藏着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要人承认自己价值的强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这欲望受到挫折,不能经由不愉快的性格获得必要的反应,就会采取别的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欲望都必须获得满足——于是采取各种异常形态出现。虐待行为的习惯就像其他习惯,会增长,会纠缠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杰拉尔博士,你有点夸大吧?这山顶上的空气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离去。杰拉尔笑笑,回视莎拉。她紧锁眉头——青春、严肃的脸。真像一个准备宣判的年轻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后看。毕亚丝小姐以不稳的步伐向他走来。 “要下山喽。”她畏缩着。“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向导说,下山的道路跟上来的不同,可以轻松地下去,真的这样就好了。从小我就不能从高处往下看……” 道路沿着瀑布而下。虽然有被松石扭伤脚踝的危险,但了望时不会引起晕眩。 一行人虽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营地。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午餐延迟,使他们食欲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围着大帐篷的大桌子而坐。他们刚吃完饭。 威瑟伦爵士夫人故意用谦恭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今天一个上午真是非常快乐。培特拉确是个好地方。” 卡萝以为是跟自己说话,望了母亲一眼,含混地说:“嗯,是——是的。”随即沉默不语。 威瑟伦爵士夫人觉得自己已尽了人情,开始用餐。 他们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下午的计划。 “我想我该休息到黄昏时分。”毕亚丝小姐说。“最好不要太过分。” “我想在这一带散步。”莎拉说。“杰拉尔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这时,白英敦太太的汤匙掉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大家吓了一跳。 “我跟你一样,毕亚丝小姐。”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也许看三十分钟书,再休息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出去散步。” 白英敦老太太在雷诺克斯搀扶下,勉力站了起来。站起后,隔了一会儿,说道: “下午,你们可以出去散步。” 她的家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来颇为滑稽。 “妈,你怎么啦?” “我不要你们在身边。我想一个人看看书。不过,吉妮最好不要去,睡个午觉。” “妈,我不累。我要跟大家一起去玩。” “你累了。你不是说头疼吗?非好好保重不行。去睡吧!我知道什么对你最好。” “我……我……” 她挺胸反抗,不久又垂下头——屈服了。 “傻孩子,”白英敦老太太说,“快到你的帐篷去!” 她蹒跚地走出大帐篷,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真奇怪的人!”毕亚丝小姐说。“那母亲的颜色真怪。是紫色。大概心脏有毛病。这大热天对她来说,实在难受。” 莎拉想:“她今天下午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她知道雷蒙想跟我在一起。为什么?是圈套?” 吃完午饭回自己的帐篷后,莎拉换了新的亚麻布衣裳。但这疑问仍然盘踞心头不去。从昨晚以来,她对雷蒙的心境已提高到意欲维护他的热情。这就是爱吧——为对方的事情而烦闷——想尽力去除所爱之人的痛苦——是的,她已爱上雷蒙·白英敦。那关系刚好跟圣乔治与龙的故事相反。她是救赎者!雷蒙则是被囚者。 白英敦太太是龙。这条龙突然慈悲心大发。这使莎拉疑惧的心笼罩了不祥的阴影。 三点十五分左右,莎拉想出去散步,向大帐篷走下去。 威瑟伦爵士夫人坐在椅子上。虽然天气酷热,她仍穿着轻便的粗呢裙子。膝上放了国会某委员会的报告。杰拉尔博士站着和毕亚丝小姐闲聊。毕亚丝小姐抱着名叫《爱的探求》的书,站在自己帐篷旁边。这本书的书皮上写着:热情与误会编织而成的惊险故事。 “吃完饭立该躺下休息,我想不太好。”毕亚丝小姐解释。 “在大帐篷的阴影下,可能比较凉爽舒服。哎呀,那老太太居然坐在当阳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大家往前方的岩台看去。白英敦太太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那模样跟昨晚像佛像那样不动地坐在洞窟门的情形相似。附近没有一个人。营地的从业人员都睡午觉了。沿着山谷有一群人排成一列在行走。 “那个母亲竟然允许他们自由出游。”杰拉尔博士说。“可能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嗯,我也这样想。”莎拉说。 “我们怎么疑心这么重?走,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游荡吧。” 他们两个离开想看惊险故事的毕亚丝小姐,绕过峡谷的拐角,追上了缓步而行的那一群人。白英敦家人看来只有这一次才真正悠游快乐。 雷诺克斯、奈汀、卡萝、雷蒙、笑容可掬的柯普先生,加上杰拉尔和莎拉,一行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走着。 他们都突然涌起了快乐。要细嚼意外获得的乐趣,偶然而来的解放时刻。这种心意盘踞了他们的心。莎拉和雷蒙并没有离开大家。莎拉跟卡萝和雷诺克斯一起走。在他们后面,杰拉尔博士正与雷蒙谈笑。奈汀和杰佛逊·柯普稍微落后。可是,离开这一群人的是法国人。他的话不时中断,突然停下脚步,说: “对不起,我先回去。” 莎拉回首看他。 “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 “是的,发烧了。午饭时就觉得很怪。” 莎拉注视他的脸。 “不会是疟疾吧?” “不错,我要回去吃奎宁。希望这次不至于严重。是去刚果时带来的礼物。”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莎拉问。 “不必,还不至于如此。我带药来了。你们去玩吧。” 他快步折回营地。 莎拉很不放心地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过不久,他与雷蒙双眸相遇,投给他微笑,也就忘了那个法国人。 不久,他们六个人——她和卡萝、雷诺克斯、柯普先生、奈汀以及雷蒙——一道走。 又过了一会儿,她和雷蒙不知不觉离开了众人。他们爬上岩石,绕过岩台,最后在日阴下休息。 沉默半晌后,雷蒙说: “你的名字是——我知道你姓金,名字呢?” “莎拉。” “莎拉,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莎拉,谈谈你自己。” 她靠着岩石,谈她在约克郡家居的生活,她的狗和养育她的姑妈。 接着,雷蒙也无休止地谈起他自己过去的生活。 谈完后,两人沉默了好久。他们的手相触后,就像孩子一样握着,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太阳开始西沉,雷蒙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他说。“不是跟你一起,我一个人回去。我有很多事情要说,要做,但是做了以后,如果我能向自己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我会公开求你帮助。到时,请你一定要帮助我。我可能要向你借钱。” 莎拉微笑。“真高兴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首先必须由我一个人去做。” “做什么?” 他那孩子般的脸庞猛然严肃起来。雷蒙说:“我必须试试我的勇气。现在失去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说完话,他转身急急离去。 莎拉仍然靠着岩石,凝望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话中有些东西骚扰着她。他看来非常紧张——认真得怕人,而且颇为兴奋。霎时,她真想追踪而去。 但是,她控制了这种心意。雷蒙要自己一个人站起来,去试试他新发现的勇气。这是他的权利。 她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勇气不致受挫。 她在营地一带还未全黑的时刻回去。太阳正西沉,晚霞逐渐暗淡,她向营地走去,看到了白英敦老太太那有点怕人的样子,她仍然坐在洞窟门口。莎拉不禁浑身一颤。 她急急忙忙从那下面的道路走过去,进入点了灯的大帐篷。 威瑟伦爵士夫人头上挂着一束毛线,正在编织蓝上衣。毕亚丝小姐在桌巾上刺绣并不生动的蓝色勿忘草,一面听离婚法的改革论。 仆人进进出出,准备晚餐。白英敦一家人坐在帐篷角落的板凳上看书。粗胖而故示威严的马穆德出现了,看来好像很生气。下午茶以后,本来想跟大家一起去散步,营地里却没有一个人影。因此,极有意义的参观纳巴德亚人建筑的计划遂告落空。 莎拉说,每个人都过着自己愉快的下午。 她走出自己的帐篷去洗手,准备吃晚饭。回来时,经过杰拉尔博士帐篷,莎拉低声呼唤:“杰拉尔博士!” 没有回答。她绕到帐篷门口,往里瞧。博士安静地躺在床上。莎拉以为他已睡着,便悄悄离开门口。 这时,仆人走来,指着大帐篷那边,说晚饭已经准备好。她又缓缓走下去。除了杰拉尔博士和白英敦老太太之外,大家都围着桌子。仆人急忙派人去通知白英敦老太太晚饭已准备好。过一会儿,外面突然闹起来。两个仆人急忙跑过来,激动地用阿拉伯语向译员说了一些话。 马穆德突然惊慌地望望四周,然后向外跑去。莎拉也冲动地跟过去。 “什么事?”莎拉问。 马穆德回答:“那老太太,阿布达说,她生病——不能动。” “我也去看看。” 莎拉加快脚步,跟着马穆德爬上岩石,直向老太太所坐的椅子奔去。她摸摸那肥大的手,探探脉息,然后弯腰看她的脸…… 她挺起身子时,脸色非常苍白。 她折回大帐篷。在大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坐在桌子里侧的一群。她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非常不流畅、不自然。 “真遗憾。”她对白英敦家的老大雷诺克斯说:“令堂去世了,白英敦先生。” 接着,她以奇妙的眸光望着五个人的脸,这消息对他们来说无异是宣布他们自由了。而她的目光仿佛是从远距离眺望一样…… 第1节 卡勃理上校隔着桌子向客人微笑,举起了玻璃杯,“为犯罪干杯!” 赫邱里·白罗眨眨眼,回答了这适切的祝辞。 他带着雷斯上校给卡勃理上校的介绍信到了安曼。 卡勃理对会见这个世界级的著名人物极感兴趣,因为他的老友、情报局的同事雷斯极力赞扬这人的天赋才能。 “你会发现一个极其巧妙的心理学推理事例——”雷斯写出白罗解决塞塔那谋杀案的经过。 “我会尽可能带你去看看这个地方。”卡勃理拧着他那蓬乱而色彩斑驳的胡子说。他头已半秃,蓝眼柔和,中等身材,体态粗胖,肌肉松垂。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军人;更缺乏敏捷感,很难说曾经过严格锻炼。可是,在托拉斯约旦尼亚,他却很有权力。 “耶拉西这地方,你觉得如何?”卡勃理问。 “每件事都很有趣!” “当然。不这样,人生就没有意义。”卡勃理停了一下。 “请问,你的专业工作是否会跟着你不放?” “什么?” “简单地说,你每次休假到外面旅行,以免为犯罪案件烦扰,是否会又意外地遇到尸体?” “有啊,有过好几次。” “呵,真的?”卡勃理愣了一下。 他突然挺起身子。 “我非常不高兴,现在就有个尸体运来了。” “呃?” “运到安曼这个地方来了。是美国老太太。和家人一起到培特拉旅行,今年比往年热,那老太太心脏又不好,旅游的辛苦远超过想象,她的身体受不了。疲劳终于袭击了心脏——暴毙了!” “在这里——在安曼?” “不是,在培特拉。今天才把尸体运到这里。” “哦。” “一切都很自然。完全可能。好像真的在这世界上发生了。只是——” “呵!只是——?” 卡勃理搔着秃头。 “我想是她家人杀的。” “啊!为什么这样觉得?” 卡勃理上校没有直接回答。“据说,是个很坏的老太太,死了也没有人伤心。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死得好。她家人也许都已联合起来,必要的话,一起说谎,那就很难查证了。真麻烦,有可能导致国际性的不愉快事件。最简单的作法就是装着不知道。因为没有什么证据。以前认识一个医生。他告诉我——他对病人之死常常会发生疑问——干脆让病人到彼世去算了!他说除非有推脱不掉的证据,最好置之不问。如果办不好,案件不能解决,反而声誉受损,像一般认真热心的医生那样心中不安。说来这道理也不错。可是我——”他又搔搔头——“一向是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说得出人意料。 卡勃理上校的领带垂在左耳下,裤子全是皱纹,上衣污斑很多,处处有综线。但,赫邱里·白罗没有笑。他清楚看出卡勃理上校内心的洁净规矩——心中坦荡荡又有条不紊。 “是的,我是一个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卡勃理说。他无意识地挥着手。“不喜欢杂乱无章。看到事情杂乱无章,就想整顿它。你懂吗?” 赫邱里·白罗大大地点头,他懂。 “那里有医生吗?”他问。 “有,有两个。一个因疟疾病倒了。另一个是女医生,刚从学校毕业。看来她还蛮懂医术。老太太之死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本来心脏就弱。据说,早就一直吃心脏药。会那样突然死去,也没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呢?”白罗沉静地问。 卡勃理上校用困惑的蓝眼睛望他。 “你听说过戴奥德·杰拉尔这个法国人吗?” “听说过。在他研究的范围里非常有名。” “跟精神病院有关的。”卡勃理上校指出。“他提出了一种学说,什么四岁爱上清扫妇,三十八岁可以当上坎特伯利大主教。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最好能解释清楚一点。” “杰拉尔博士是内因型精神官能症(或称神经症)方面的权威。”白罗微笑地同意:“可是……对于培特拉发生的案件,他能够从这观点推论吗?” 卡勃理大摇其头。 “不,不是这样。要是这样,就没有问题啦。呵,我不是说我完全不相信。那是我不能了解的事情之一,就像我的培杜因部下在辽阔的大沙漠中央,从车上下来,用手抵着地面,可以跟一两英里外的人说话一样。那不是魔术,但看来很像。可是,杰拉尔博士的故事可不是如此,完全单刀直入。正是明显的事实。如果你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有,有。” “好,我挂电话去,请杰拉尔到这里来,你可以亲自听他说。” 上校把这意思告诉部下后,白罗问: “这个家庭有些什么人?” “姓白英敦,有两儿子,一个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很漂亮、老实,又很机灵。此外还有两个女儿,看来完全不像,不过都很漂亮。小女儿有点神经质,可能是受到一时的冲击。” “白英敦?”白罗说,扬起了眉毛。“那就怪了——真奇怪。” 卡勃理探询似地望着他。但白罗没有说下去,卡勃里接着说: “那母亲显然很坏,作威作福,把家人当作身边服侍的仆人那样支使。她还控制了所有钱财,不让家人带一文钱。” “嘿!那真有趣,你知道她如何处理遗产吗?” “我曾悄悄问过——据说,她的遗产由全家人平均分配。” 白罗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全和这个案件有关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为难的地方。是大家合力干的?还是其中头脑灵光的一个人干的?我不知道。也许整个事情都是虚构的!不论如何,我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呵,杰拉尔来了。” 第2节 这个法国人以悠闲的步伐迅速走进房间。他跟卡勃理握手时,向白罗投以深饶趣味的眸光。 卡勃理说: “这位是赫邱里·白罗先生。现住我家。刚刚才谈到培特拉的案件。” “呵,真的?”杰拉尔迅速上下打量了白罗一下。“有兴趣吗?” 赫邱里·白罗举起双手: “真悲哀,谁都不能不对自己的职务有兴趣。” “说的也是。”杰拉尔说。 “喝一杯吧?”卡勃理说。 他倒了威士忌和苏打水后,放在杰拉尔旁边。然后探询似地把玻璃瓶递向白罗,白罗摇摇头。卡勃理上校放下瓶子,稍微把椅挪近,坐下。 “从什么地方谈起?”他说。 白罗对杰拉尔说,“卡勃理上校好像很不满意。” 杰拉尔颇有含意地动了动身子。 “是我不好,也许我错了。卡勃理上校,也许是我看错了。” 卡勃理不满地哼着鼻子。 “把事实告诉白罗。” 杰拉尔博士先扼要地谈到旅游培特拉以前的事。他叙述白英敦家每个人的特征,并说明他们被逼入精神异常状态的情景。 白罗趣味盎然地倾耳细听。 接着,杰拉尔开始谈到第一天在培特拉的情景,随后谈到他独自回营地的经过。 “恶性的——大脑型的——疟疾又发作。所以,我折回去替自己注射奎宁。这是普通的治疗法。” 白罗点点头。 “烧得相当厉害。我摇摇摆摆走进帐篷。不知道谁把我的药箱从我原放的地方移到别处去了,一时之间找不到。后来,终于找到了,但注射筒不见了。找了好一阵,就是找不到,只好放弃,喝下大量奎宁剂,倒上床睡觉。” 杰拉尔停了一下,又说: “白英敦太太之死是在日暮后才发现的。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撑住了尸体,所以要到六点半年轻仆人去叫她吃晚餐,才发觉。” 他详细解释洞窟的位置和到大帐篷间的距离。 “有医生资格的金小姐检查尸体。她知道我发烧睡觉,没有把我叫起来。其实早已回生乏术。白英敦太太已经死了——死了一段时间。” 白罗低声说: “正确地说,已经有多久?” 杰拉尔缓缓答道: “金小姐对这点似乎没有十分注意,大概觉得没什么重要。” “但是,至少有人能提出最后见到她还活着的时刻吧?”白罗说。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咙后,一面对照调查书,一面说:“白英敦太太在下午四点过后曾跟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谈话。四点三十分,雷诺克斯·白英敦和她说话。五分钟后,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跟她谈了很久。卡萝·白英敦跟她谈了一会儿,在什么时候已记不清楚,但从别人的证言判断,可能在五点十分左右。” “这家人的美国朋友杰佛逊·柯普与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一道回营地时,看到她已睡着。他没有跟她说话,时间约在五点四十分。次子雷蒙·白英敦可能是最后和她见面的人,她当时还活着。他散步回来,大约在五点五十分跟她说话。六点三十分,发现她已去世。这是一个仆人去通知她晚饭已准备好的时刻。” “从雷蒙·白英敦先生跟她说话的时刻到六点半,没有人接近她吗?”白罗问。 “大概没有。” “也许有人去过。”白罗坚持。 “我不以为。从六点到六点半,仆人们在营地一带来来往往,客人也从自己的帐篷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看见有人接近那老太太。” “这么说来,可以断定雷蒙·白英敦是最后一个看见他妈妈还活着的人啦?”白罗说。 杰拉尔博士和卡勃理上校对看了一眼。 卡勃理上校指敲桌面。 “从这儿起,我们就一筹莫展了。”他说。“杰拉尔博士,你说,这是你的工作。” 杰拉尔说: “刚才说过,莎拉·金检查白英敦太太的尸体时,没有找到可以正确推断死亡时刻的因素。她只含混地说,白英敦太太已死了“一会儿”。可是,第二天,我自己调查、整理当时的情况,告诉金小姐说,雷蒙最后看到还活着的白英敦太太,时间应在六点稍前。最叫我吃惊的是,她坚决否认,说这是不可能的,那时白英敦太太已经死了。” 白罗扬起了双眉。 “奇怪,真奇怪。雷蒙·白英敦先生对这一点怎么说呢?” 卡勃理上校突然说道: “他断然说当时他的母亲还活着。他到她那里,说:‘我回来了,今天下午很好吧?’她不和气地回道:‘嗯,很好。’于是,他立刻回到自己的帐篷。” 白罗困惑地锁起眉头。 “妙,真是妙得很。当时,已经黄昏,天色微黑了吧?” “太阳刚下山。” “真奇怪,”白罗又说一次。“杰拉尔博士,你什么时候去看那太太的尸体?” “我第二天才看到。正确地说是上午九点。” “你对死亡时刻的推断呢?” 法国人耸耸肩。 “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很难正确推断。难免有几小时的误差。若要我做证,我只能说大约在死后十二小时到十八小时之间。我想没有什么帮助吧?” 卡勃理说:“杰拉尔博士,你再向他解释一下其他部分。” “第二天起身以后不久,我就找到注射筒了。”杰拉尔博士说:“在化妆台上的药箱后面。” 他倾身向前继续说: “你也许会说我前一天忽略了那个地方。我发烧,烧得从头到脚都发抖,真是悲惨极了。可是,即使没有发烧,人在找东西的时候,明明东西放在那里,也常会视而不见。因此我只能说是,我确信当时注射筒并不在那里。当时确实不在那里!” “还有呢?”卡勃理说。 “是的。有两件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实。那老太太尸体的手腕有伤痕——注射筒注射时留下来的伤痕。她女儿解释说,那是大头针刺到留下的伤痕。” 白罗惊讶地说: “是哪个女儿?” “卡萝。” “真的?请你说下去。” “另一件重要事实就是,我偶尔检查一下药箱,发现洋地黄毒素(digitoxin)少了很多。” “洋地黄毒素是影响心脏的烈性药剂?” “是的。这是从俗称‘狐狸手套’的植物采集的,含有作用很强的四种主要成分。这四种成分中,洋地黄毒性最强。据柯普的实验说,这成分比其他成分要强六倍到十倍。所以,在法国只能在药局使用,在英国仍是禁品。” “你说用了相当多的洋地黄毒素?” 杰拉尔博士严肃地点点头。 “用静脉注射方式突然打进许多洋地黄毒素,心脏会立刻麻痹而死。大人只要四公克即足以致命。” “而且,白英敦太太从很久以前就有心脏病?” “是的。她早已服用含有洋地黄的药物。” “这可真有趣。”白罗说。 卡勃理问:“你的意思是说,她致死的原因是吃自己的药吃得过量?” “是的——但不仅如此。” “在某种意义上,”杰拉尔说,“洋地黄是一种渐加药,也说是说每次服用少量,服用若干次才会有效。可是,依尸体解剖所见,洋地黄的有效成分即使足以破坏生命,也找不到可借判断的痕迹。” 白罗缓缓点头,下了判断: “不错,聪明——真聪明。这样就几乎无法指证让陪审团确信。如果这是谋杀案,倒真是巧妙的谋杀!把注射筒放回原处,烈药被害人以前吃过,吃得过量,也就是说可能是意外致死。不错,确是智慧型罪犯。有周到的计算,而且细心,真是天才!” 他沉默深思,半晌,抬起头来。 “还有一个不明之处。” “是什么?” “偷注射筒。” “确是被偷的。”杰拉尔赶紧说。 “偷了——然后放回?” “是的。” “奇怪,真奇怪。一切都这么合乎逻辑。” 卡勃理上校一再望着他。“呃?你这个专家的意见是什么?是谋杀?” 白罗举起一只手。 “等一等。还没到这一点。还有些证据要考虑。” “什么证据?已经全部说清楚了。” “不,不,是指我——赫邱里·白罗要提供给你的证据。他点点头,向瞠目惊视的两人报以微笑。 “真奇怪!我这个对整个案件一无所知的人,竟然要把你们不知道的证据,提供给你们这些告诉我事件经过的人。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在所罗门饭店,为了确定窗户是不是关好,我走到窗前……” “关好!不是去打开?”卡勃理问。 “是去关窗。”白罗清楚地说。“窗户当然是开的。我把手放在窗环上,要关起来的时候,听到了说话声——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其中含有不安、激动的颤抖。我想只要再听一次,就可以想起那声音。那声音是在说什么呢?是说‘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 他停了一停。 “当时,我并不以为这是谈论真的谋杀事件,以为是小说家或剧作家说的。可是,现在,我总觉得奇怪。也就是说,说话声并不那么平和。” 又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下去。 “其实——以我确实的知识与信念而言——这些话是由一个我后来在饭店休息室见到的年轻人说出来的。我向人打听后得知,这年轻人的名字叫雷蒙·白英敦。” 第3节 “蕾蒙·白英敦说过这种话!” 叫喊的是法国人。 “从心理学观点来看,不可能吗?”白罗沉静地问道。 杰拉尔摇摇头。 “不,那倒不是。真叫我吃惊。我讶异的雷蒙·白英敦竟然齐备了嫌疑犯的条件。” 卡勃理上校吁了一口气,仿佛是说:“又来了,又是心理学的话!” “问题是我们要怎样进行。”他说。 杰拉尔耸耸肩。 “我看什么都不必做。这证据不能说是决定性的。即使知道是谋杀,也很难加以证明。” “不错。”卡勃理上校说。“我们对这谋杀案虽然存疑,但难道我们只能坐视不动吗?我不喜欢这样!”他仿佛在斟酌情况一般,为刚才说的话做奇妙的辩解,加上一句:“我是个规矩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白罗同情地点点头。“你希望把这案件弄个水落石出,想正确知道什么事情,怎样发生。而你杰拉尔博士呢?你刚才说什么都不必做——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也许没有。但是,让事情这样拖下去,你能满意吗?” “她运气不好。”杰拉尔缓缓答道。“不管怎么说,她也许很快——一个星期,一个月或一年——就会死了。” “这样你就满意了?”白罗固执地问。 杰拉尔说下去。 “她的死,怎么说好呢,总之,对社会有益;会给她家人带来自由。他们才有机会伸展自己的才华。他们性格优美,又有智能,一定可以成为社会有用之人。白英敦太太之死只会带来好结果。” 白罗又说: “这样你就满意了?” “不。”杰拉尔突然握拳猛敲桌子。“我在你所说的意义上并不‘满意’!拯救人的生命,是我的天职,我根本不要人早死。不过,我确实觉得那女人死得好,但在心底又反对!人的寿命还未到,就死了,这我不能赞成!” 白罗微笑,深埋在椅中,为自己坚持询问的回答感到满意。 卡勃理上校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不喜欢有人被谋杀!这是理所当然。我也一样。” 他站起来,为自己倒了强烈的威士忌和苏打。客人的杯子仍然满满的。 “那我们就检讨眼前的问题吧。”他回到原来话题。“难道没有什么可着手的方法吗?我不喜欢这样。不!我们必须忍耐。发牢骚也没有用。” 杰拉尔俯下身子。 “你这个专家的意见如何,白罗先生?你是这方面的名人。” 过了好一会儿,白罗才开口说话。他把两个烟灰缸并排放好,烟灰缸中用过的火柴棒堆积如山。 “卡勃理上校,你想知道谁杀白英敦太太吧(当然这是以她被谋杀,而非自然死亡为前提的)?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如何被杀死——整个案件的真相吧?” “当然想知道。”卡勃理上校说。 赫邱里·白罗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知道。” 杰拉尔博士怀疑自己听错了。卡勃理上校非常有兴趣地说: “哦!真的?这倒有趣得很。可用什么方法来解开它吗?” “用推理的方法细查证据。” “这倒合我口味。”卡勃理上校说。 “而且要探讨心理学的可能性。” “这是杰拉尔博士的领域了。”卡勃理上校说。“然后细查证据,进行推理,加上心理学。喏,瞧!兔子就这样从帽子里跳出来了,对不对?” “如果做不到,我才真的要吓得跳起来呢。”白罗静静地说。 卡勃理上校愕然地隔着玻璃杯望着他。刹那间,他朦胧的眼睛不再朦胧了——那眼睛已经考察、评价了。 他响着鼻子,放下玻璃杯。 “杰拉尔博士,你以为如何?” “老实说,究竟能不能成功,我不能不怀疑。不过,白罗先生有伟大的力量。” “真的,我有天赋之才。”短小的汉子露出谦虚的微笑。 卡勃理上校背开脸,咳了一声。 白罗说: “首先应该判断的是,这谋杀案是不是共谋的。也就是说,是白英敦家的人大家一起计划,再付诸实施的?还是他们之中某一个人做的?如果是后者,必有一个人最想去尝试。” 杰拉尔博士说: “从你自己的证据判断,我想雷蒙·白英敦最恰当。” “我赞成。”白罗说,“从我听到的话,以及他的证辞与年轻女医生证辞的迥然而异看来,他应是最大的嫌疑犯。 “他最后一个见到还活着的白英敦太太。但这只是他自己说的,莎拉·金已加以否定。两人之间,怎么说好呢——哦,是不是有了爱情?” 法国人点点头:“有,确实有。” “啊,真的!这个年轻女医生,就是那位黑发从额头往后梳,有双浅褐色大眼睛、态度非常坚定的女孩吗?” 杰拉尔博士状颇惊异。“是的,就像你所描述那样。” “这么说来,我曾见过她,在所罗门饭店。她跟雷蒙·白英敦说话之后,雷蒙仿佛脚上生根,做梦般地堵住了电梯的出口。我三次请他让开,他才发觉,让开了。” 白罗想了一下,又说: “这样,我们要听听莎拉·金小姐的医学证辞,但要加上精神方面的保留条件。因为她也是关系人之一。”他停了一停又说:“杰拉尔博士,你觉得雷蒙·白英敦在本性上是不是一个容易犯谋杀罪的人?” 杰拉尔缓缓答道: “这是有计划的谋杀。我想有此可能。不过,这是就极度的神经紧张状况而言。” “他已处这种状况?” “不错。这次到海外旅行,可能会更加强神经与精神上的紧张。自己的生活和他人的生活会对比地表示出明显差异。而且,以雷蒙·白英敦来说——” “嗯?” “因为非常倾心于莎拉·金,他的症状会更趋复杂。” “这会给他附加动机和附加刺激?” “是的。” 卡勃理清清喉咙: “打扰一下,你听到的那句话——也就是‘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这话我想一定是向什么人说的。” 杰拉尔立刻回答: “卡萝·白英敦与雷蒙处于同一状态:激烈的神经亢奋加上叛逆。但她没有因混入‘性’的因素而更趋复杂。雷诺克斯·白英敦已过了反抗段,似乎到了冷漠无情的状态,很难集中思考力。他对环境的反应是退回自己,成了完全的内向性。” “他的妻子呢?” “他的妻子过着疲惫不幸的生活,却看不出精神异常的症候。我想,她可能处于下决心的边缘,正犹疑不定。” “下什么决心?” “要不要和丈夫分离。” 他说出了他和杰佛逊·柯普之间的对话。 白罗领会般地点点头。 “那么小女儿呢?叫吉奈芙拉吧?” 法国人表情顿趋严肃。 “她已进入非常危险的状态;已经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症的症候。受不住生活的压力,正逃向幻想世界。患了迫害妄想——常说自己是皇族的人,四周都是敌人,正面临危险局面。这是常有的现象。” “这——很危险?” “非常危险。从这状态演变为杀人狂的为数不少。这类病人不是为了杀人欲望,而是为了自我防卫才杀人,因为怕自己被杀害。就这点来说,是非常合理的。” “你认为这个吉奈芙拉会杀她母亲吗?” “会的。但她是不是有付诸实施的知识与思考力,则是疑问。那种狂躁的头脑,一般都是单纯而浅薄的。因此,如果是她干的,一定选择比较特殊的方法。” “不过,也有可能?”白罗坚持。 “是的。”杰拉尔承认。 “犯罪行为发生后,你认为犯人以外其他的人知道是谁干的吗?” “一定知道!”卡勃理上校突然从旁插嘴。“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有所隐瞒。” “必须问出他们隐瞒什么。”白罗说。 “用严厉的方法?”卡勃理上校吊起眉毛。 “不是。”白罗摇摇头。“用普通的对谈。人大都会说出真话。因为这样比较简单,可以减轻编造的压力!谎话可以说一两个——或三四个,但不能一直都说谎!所以真相慢慢就会露出来。” “这也有道理。”卡勃理同意。 接着,他率直地问道: “你跟他们谈,是不是?也就是说,你乐于从事这件工作?” 白罗低下头: “让我们把事情搞清楚。你所要求的,我所要提供的就是事件的真相。不过,请注意,我们即使知道真相,也不一定可以得到证据,我说的是法庭上可以接受的证据。明白吗?” “我了解。”卡勃理回答。“你只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至于考虑国际情况,决定能不能起诉,由我负责。总之,要好好收拾,我讨厌杂乱无章。” 白罗微笑。 “还有,”卡勃理说,“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因为不能一直把他们留在这里。” 白罗静静地说: “你可留他们二十四小时。明天晚上,我会把真相告诉你。” 卡理勃上校惊讶地望着他。 “好有自信!”他说。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白罗低声说。 卡勃理上校有点被这个非英国人的态度震住了。他转开脸,捻着不规矩的胡子。 “好,就拜托你了。”他低声说。 杰拉尔博士说:“如果成功了,你确是惊人的天才。” 第4节 莎拉·金以探索般的目光凝视白罗:蛋型脸,堂堂的胡子,华丽的衣服,色调可疑的黑发。她的眸中掠过怀疑之色。 “呵,小姐,你满意了吗?” 跟他有趣讽刺的目光相遇,莎拉脸上泛起了红色。 “抱歉,你说什么?”她粗鲁地反问。 “够了吧。用我最近学得的词儿来说,你似乎看透了我。” 莎拉轻轻微笑。 “哎呀,你也可以对我做同样的事啊。”她说。 “真不好意思,我早已做过了。” 她望了他一眼。他话中有话——但是,白罗很高兴地拧着胡子。莎拉想(已经第二次了):“这家伙是骗子!” 她恢复自信,挺直身子,责备似地问: “我实在不知道这次约谈的目的?” “杰拉尔博士没有解释吗?” 莎拉锁眉:“我不了解杰拉尔博士,好像在想什么——” “大概是这样——丹麦臭得很。”白罗引用。“我知道贵国的莎士比亚。” 莎拉把莎士比亚搁在一旁。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她责问。 “想知道那案件的真相。” “白英敦太太去世的事吗?” “是的。” “不必这样大惊小怪吧?当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要这样做。” 白罗抓住她的语病,说:“我会这样做,当然因为犯罪的疑点。” “呵,也许吧。” “你对白英敦太太之死没有任何疑问吗?” 莎拉耸耸肩。 “如果你到培特拉去看看,就知道一个心脏状况不佳的老太太到那种地方旅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你认为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吗?” “当然。我不懂杰拉尔博士的态度。当时的情形,他一无所知,因为他得热病躺在床上。我佩服他杰出的医学知识。但是,当时的情形,他实无法置一词。如果不满意我的判断,大可在耶路撒冷解剖尸体。” 白罗沉默半晌,接着说道: “其实,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金小姐。杰拉尔博士没对你说过吧?” “什么事?” “杰拉尔博士旅行用药箱中的药——洋地黄毒素,不见了。” “哦!”莎位立刻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同时也抓到一个疑点。 “这是真的?” 白罗耸耸肩。 “你知道,医生在陈述时大都非常慎重。” “唉,那当然。可是,杰拉尔博士当时得了疟疾。” “是的。” “他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吗?” “抵达培特拉那晚,他偶尔查了那药箱。他头疼,喝了解热剂。次晨,把解热剂放回原处,盖下药箱,其中的药物还完整无缺,这大概可以确定。” “大概可以确定——”莎拉说。 白罗又耸耸肩。 “是的,这就是疑问所在。诚实的人,谁都会有此疑问。” 莎拉点点头。 “我知道啦。太有自信的人,反而不能信任。可是,这种证据并不足取。我总觉得——”她犹疑一下,白罗替她接下去,“你觉得我的调查方法过于轻率。” 莎拉直视他的脸。 “老实说,确是这样。白罗先生,你相信这不会是让别人痛苦来娱乐自己吗?” 白罗微笑。 “你是说赫邱里·白罗玩无聊的侦探游戏,来破坏某一家庭的私生活?” “我无意攻击你,但是,多少有点如此吧?” “这么说来,小姐你是站在白英敦家那一边罗?” “是的。他们受尽了痛苦。他们——他们不应该遭遇这种绝境。” “而且,那老太太非常独裁,心地不良,死了更好,对不对?” “哎呀,这个——”莎拉顿了一顿,满脸通红,“这,这是另一回事。” “可是,结果是这样。你希望这样,我可不!对我来说,我才不管这套。受害者不论是上帝的善良使徒,或穷凶极恶的魔鬼,我都不在乎。事实就是事实。总之,一条命被夺走了!我常说:我决不允许谋杀。” “谋杀!”莎拉吸了一口气。“有什么证据吗?想象也要有个限度!杰拉尔博士所说的可信吗?” 白罗沉稳地说: “但是,另外还有证据,小姐。” “什么证据?”她尖锐地反问。 “那老太太尸体的手腕上有针孔,而且,在耶路撒冷一个寂静晚上,我去开卧室的窗户时,听到一句话。是什么话,你想听吗?我听到雷蒙·白英敦先生这样说:‘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 他看见莎拉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她说:“你听到的?” “是的。” 莎拉直视前方。过了一会儿,她说: “只有你才会听到这种话!” 他老实地接受:“是的,这才是我!而且,事情也这样发生了。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认为应该调查了吧?” 莎拉静静地回道: “懂了。” “那你要帮助我。” “当然。” 她的声音平板没有表情,眼神冷冷迎着他的视线。 白罗低头致谢。 “谢谢,小姐。请你尽可能把当天的情形回忆一下,正确地告诉我。” 莎拉想了一想,说: “我很早就出去远足。白英敦家的人并没跟我们在一起。午饭时,看到了他们,他们刚吃完饭,白英敦太太好像非常高兴。” “我知道,她通常并不友善。” “不只是不友善。”莎拉锁着眉头。 她接着叙述白英敦太太让家人自由行动的情形。 “这真不寻常。” “是的,她一直把他们留在身旁,不让他们离开。” “她突然受到良心的苛责?——所谓恢复正常啦?” “不,我并不以为如此?” “那你认为——” “我完全搞昏了——大概像猫和老鼠的关系吧?” “请说详细点。” “猫故意放开老鼠,然后再加以捕捉,并以此为荣。我想白英敦太太可能处于这种心理状态,想必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后来发生了什么?” “白英敦家的人出去了——” “全部?” “不,只有最小的吉奈芙拉留下。她被逼迫去睡午觉。” “她想睡午觉?” “不。但没有用,她依照吩咐行事。其他的人都出去了。杰拉尔博士和我跟他们一道——” “几点?” “大约三点半。” “当时,白英敦太太在哪里?” “奈汀——年轻的白英敦太太,让她坐在洞窟外的椅子上。” “然后呢?” “杰拉尔博士和我绕过峡谷的拐角,赶上了他们,大家一道走。不久,杰拉尔博士回去了。因为他的脸色稍早前已不对劲。我一看就知道他发烧了。我要跟他一道回去,他不答应。” “是几点钟的时候?” “这个……四点左右吧。” “其他的人呢?” “继续散步。” “大家全在一起?” “起初都在一起,过后就分散了。”莎拉已猜到下面的问话,赶紧说下去。“奈汀·白英敦和柯普先生走一条路:卡萝、雷诺克斯、雷蒙和我走另外一条路。” “你们一直都在一起?” “这个……不。雷蒙·白英敦和我离开了另外两个人。我们坐在平坦的岩石上,观察景色。过后,他先回去,我仍留了一会儿。后来,我看看手表,觉得该回去了,便站起来,时间在五点半前后。到达营地时,已六点钟。太阳刚下山。” “归途中,曾经过白英敦太太前面吧?” “我看到她还坐在岩石上的椅子里。” “看她那样,不觉得奇怪吧?——她连动都没动吧?” “不觉奇怪。因为前一晚到达时,就看到她以同样姿态坐在那里。” “嗯,请继续说下去。” “我走进大帐篷。除了杰拉尔博士之外,所有人都在。接着,我出去洗手,又回来。晚饭已准备好,一个仆人去叫白英敦太太。他回来后说,白英敦太太的样子很奇怪。我飞奔过去。她仍然以刚才的姿态坐着,我用手摸她的刹那,知道她已死了。” “你毫不怀疑地认为她是自然死亡?” “是的,一点也不怀疑。我听说她心脏不好,但病名不知道。” “你认为是坐在椅子上死去?” “是的。” “没有呼救?” “是的。这种现象常有。她甚至可能睡着死去,因为她很像假寐。下午,全营地的人几乎都午睡了。除非她大声叫喊,没有人听得见。” “你认为她已经死了多久?” “我真的没有太想这个问题。不过,她确实已死了一段时间。” “你所说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少?”白罗追问。 “这个……一个钟头或一个钟头以上。由于岩石反射的热,使尸体不至于太快冰冷。” “一小时以上?金小姐,你不知道三十分钟前雷蒙·白英敦先生跟她说过话,当时她还活着吗?” 她转开眼睛,但摇了摇头。 “他一定错了。我想,他跟她说话时,一定在这之前。” “小姐,不是这样吧?” 她直视他的脸,嘴角抿得紧紧。 “我还年轻,处理尸体的经验并不多。”她说。“但是,我相信——我检查白英敦太太的尸体时,她至少已死了一个小时!” 赫邱里·白罗以唐突的口吻说:“这只是你的说辞。你只是这样猜想而已。” “不,这是事实。”莎拉说。 “那么,你解释一下,白英敦先生为什么在母亲已死的时刻还说她活着。”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们不太有时间观念。他们是一个相当神经质的家庭。” “你跟他们谈过几次话?” 莎拉微微皱眉,沉默半晌。 “正确地说,”她说,“在到耶路撒冷途中的卧车走廊上,我跟雷蒙·白英敦说过话。也跟卡萝·白英敦谈过两次——一次在奥玛的清真寺,一次在我的卧室,当时已经很晚。次晨和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谈了一些话。白英敦太太去世的那天下午,和他们散步时说过话,如此而已。” “没有跟白英敦太太直接说过话吗?” 莎拉难为情地红了脸。 “有,在她从耶路撒冷启程的那一天,说了几句话。”她停了一停,突然说:“其实,是我自己说了一些傻话。” “呵?” 这感叹词含义太清楚了,莎拉终于很不情愿地说出当时对话的内容。 白罗似乎颇感兴趣,进一步追问细节。 “白英敦太太的心理,在这案件中有极重要的意义。”他说。“而且,你是局外人——没有偏见的观察者。所以,你对她的看法非常重要。” 可是,莎拉没回答。一想到当时的对话,她就不舒服,烦躁起来。 “小姐,非常谢谢。”白罗说。“我现在还要见见其他证人。” 莎拉站起来。 “再见,白罗先生。不过,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请,请说!” “你为什么不把这询问延到验尸完毕,知道你的疑问是否正确的时候?” 白罗夸大地挥手道: “这就是赫邱里·白罗的方式。” 莎拉咬着嘴唇走出房间。 第5节 威瑟伦爵士夫人像大西洋航线的定期邮轮驶入码头一样,悠然走进房间。 阿玛贝尔·毕亚丝小姐则像不安定的小船,跟着定期邮轮开进来,坐在品质不佳的椅子上。 “我非常乐意尽我一切力量协助你,白罗先生。”威瑟伦爵士夫人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一直认为,对这种问题,人人都有尽力帮忙的社会责任——” 威瑟伦爵士夫人还继续了好一会儿关于社会责任的演说,白罗巧妙地插进了他的询问。 “那天下午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威瑟伦爵士夫人回答。“毕亚丝小姐和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嗯,是的。”毕亚丝小姐恍惚地叹了一口气。“真是悲剧!竟然那样突然地过去了。” “能正确告诉我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吗?” “当然。”威瑟伦爵士夫人说。“吃过午饭后,我决定小睡一会儿因为上午登山,我觉得有些疲倦。呵,不,不是真的疲倦,我很少疲倦。我不知疲劳为何物。常常有人一参加公共事务就疲倦。这种人大概——” 白罗又巧妙露出低语声。 “我刚才说,我要睡午觉,毕亚丝小姐也赞成。” “■,是的。”毕亚丝小姐叹了一口气。“上午登山,我累死了。这次登山实在非常危险,有趣是有趣,却也精疲力尽。我可没有威瑟伦爵士夫人那样健壮。” “疲劳这种事,”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也跟其他事情一样,是可以克服的。我决不会为肉体的要求而屈服。” 毕亚丝小姐以敬佩的目光望着她。 白罗说: “午饭后,你们两位分别回到自己的帐篷?” “是的。” “白英敦太太已坐在洞窟门口?” “她媳妇在出去散步前,扶她到那里。” “你们都看到她了?” “是的。”毕亚丝小姐回答。“她在我的对面,当然是要往上爬一爬。” 威瑟伦爵士夫人加以解释。 “洞窟口对着岩台而开。岩台下有若干帐篷,后面有小河。渡过小河就是大帐篷和其他一些帐篷。毕亚丝小姐和我住在接近大帐篷的帐篷。她的帐篷在大帐篷右边,我的帐篷在大帐篷左边。我们帐篷入口面对岩台。当然,其间有些距离。” “据说有两百码?” “大概。” “我靠译员马穆德的帮助,绘出了鸟瞰图。” 威瑟伦爵士夫人认为那可能有错误。 “他这人非常马虎。我曾把他的解释和导游手册一一对照,他解释错误的地方可不少。 “依照我的鸟瞰图,”白罗说:“白英敦太太邻近的洞窟,由儿子雷诺克斯和他的妻子使用。雷蒙、卡萝和吉奈芙拉分别住在底下右边的帐篷,正面对大帐篷。吉奈芙拉·白英敦的帐篷右边有杰拉尔博士的帐篷;其旁为金小姐的帐篷。以大帐篷为中心,相对方向的左边是你和柯普先生的帐篷。毕亚丝小姐的帐篷依你刚才所说,是在大帐篷的右边,是不是?” 威瑟伦爵士夫人依其所知,不太情愿的承认是在左边。 “谢谢。这已经很清楚了。请说下去。” 威瑟伦爵士夫人有礼地微笑,然后说下去: “三点四十五分,我想如果毕亚丝小姐起来了,就跟她去散步,所以信步向她的帐篷走去。她正坐在帐篷入口看书。我们决定在三十分钟后,太阳比较不烈的时候,一起出去。我回到自己帐篷,看了二十五分钟书,然后走出帐篷,向毕亚丝小姐那边走去,她已经准备好,正在等我,所以我们立刻一道出去。营地上的人似乎都睡着了,附近没有一个影。我看见白英敦太太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想在离开前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是的,确是这样。你真是一个体谅人的人!”毕亚丝小姐低声说。 “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威瑟伦爵士夫人非常满意地说。 “可是,她真是无礼之至!”毕亚丝小姐大叫。 白罗露出探询的表情。 “我们经过岩台下面的路。”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我大声呼喊,说我们要去散步,问她我们离开前,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帮忙做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回答竟是哼的一声,并且用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眼光望着我们!” “真是无礼之至!”毕亚丝小姐满脸通红。 “其实,”威瑟伦爵士夫人也脸色微微泛红。“我当时说得有点过分。” “不,你没错。”毕亚丝小姐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在那种情况下。” “说了什么?”白罗问。 “我对毕亚丝小姐说,她也许醉了,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很奇怪。以前就那样。所以,我以为那可能是喝酒造成的。对于酒精中毒的症候,我有许多实例。” 白罗很巧妙地闪开了酒精中毒的问题。 “那天,她的样子是不是很特别奇怪?譬如午饭时候。” “是的……”威瑟伦爵士夫人考虑地说。“不,不如说她的态度非常正常——不过,这是以那种类型的美国人来说。” 她轻蔑地加上了后面一句。 “她常辱骂仆人。”毕亚丝小姐说。 “什么仆人?” “在我们离开前不久——” “啊,对,想起来了。那仆人好像非常生气!”威瑟伦爵士夫人说。“当然,仆人完全不懂英文,难怪要生气。但是,旅游时只有容忍。” “是什么仆人?”白罗问。 “是管地附属的培杜因仆人。他到她那里去——也许她叫那仆人拿东西,那仆人拿错了。究竟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之,她非常生气,可怜的仆人,浑身发抖,赶紧逃走。她向他挥手杖,大声叫喊。” “叫什么?” “因为在远处,听不到。毕亚丝小姐,你听见了没有?” “没有,我没听见。是她叫仆人到小女儿的帐篷拿东西,还是因他进入女儿帐篷而生气?我想是这两项中的一项——正确的情形,不清楚。” “哪种脸型的仆人?” 毕亚丝小姐被直接问及,仅含混地摇头。 “我说不出来。他距离我们太远了,而且,阿拉伯人对我来说,看来都一样。” “他比一般人高。”威瑟伦爵士夫人说。“戴着当地人常戴的头巾,穿着处处补丁、磨损的裤子,他们都非常不体面!绑腿也打得松松散散,真受不了。那些家伙必须好好训练!” “你能从当地仆人中认出这个人吗?” “很难。我们没有看清他的脸——太远了。的确像毕亚丝小姐所说那样,阿拉伯人看来都一样。” “到底是什么使白英敦太太这样生气。”白罗沉思地说。 “他们有时也真叫人生气。”威瑟伦爵士夫人说。“我告诉一个仆人说,我的鞋我自己会擦。不管怎么说,他总不听,便把我鞋子拿走。” “我也随身带着刷鞋的小器具。”白罗把话稍微引开,“而且可用来擦灰尘。” “我也一样。”威瑟伦爵士夫人柔和地说。 “因为阿拉伯人不擦携带物品上的灰。” “完全不擦!不过,有时一天会擦三四次。” “只此而已。” “是的,真脏!” 威瑟伦爵士夫人一副好战的样子,而且感情强烈地加上一句:“苍蝇——到处飞舞——真恐怖!” 白罗微现怯懦的表情说: “对,马上可以查问这仆人:白英敦太太为什么生气。请继续说下去。” “我们慢慢走出去散步。”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不久,碰到了杰拉尔博士。他歪歪斜斜地走着,脸色很坏,一看就知道发烧了。” “浑身颤抖。”毕亚丝小姐插嘴。 “我马上知道他的疟疾又发了。”威瑟伦爵士夫人说。“我要跟他一起回去,拿奎宁给他,他说他自己有。” “可怜的人。”毕亚丝小姐说。“我看到医生生病,就觉得害怕。好像一切都不对劲。” “我们继续散步。”威瑟伦爵士夫人继续说。“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毕亚丝小姐低声说: “说真的,上午的远足——登山,真累死人了。” “我一点不累。”威瑟伦爵士夫人断然地说。“可是,不管走到哪里,永远看不完,附近的景色实在太美了。” “营地已经看不见?” “不,我们正面对那个方向而坐。” “多么富有浪漫情调。”毕亚丝小姐低声说:“四周全是蔷薇色的岩石。在这背景中,营地完全浮现出来了。” 她嘘口气,摇摇头。 “那营地稍加整顿,一定会经营得更好。”威瑟伦爵士夫人那木马般的鼻孔蠕动着。“我准备立刻把这问题提供给政府。我怀疑饮水是不是过滤后再烧开的。一定要这样做。这一点当然要特别指出来。” 白罗咳了一声,很快把饮水问题引开。“你还见过他们那一群中其他的人吗?”他问。 “是的。大儿子白英敦先生和太太回营地的路上碰见了我们。” “他们在一起?” “不,白英敦先生先回,看来好像得了轻微的日射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可能有点儿昏眩。” “后颈要小心。”毕亚丝小姐说。“后颈一定要善加保护。所以,我一直都缠着厚厚的丝手帕。” “雷诺克斯·白英敦先生回营地的路上做了什么?”白罗问。 毕亚丝小姐第一次抢在威瑟伦爵士夫人前面说话。 “他直接到母亲那里,可是没有待多久。” “多久呢?” “一两分钟。” “我觉得只有一分钟。”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他进入自己的洞窟,然后向大帐篷走下去。” “他太太呢?” “她晚了十五分钟。停下脚步,跟我们打了招呼,非常客气。” “非常高雅的人。”毕亚丝小姐说,“真是好人。” “她不像她家其他的人。”威瑟伦爵士夫人同意。 “你们一直看着她回到营地?” “是的。她爬上去跟她婆婆说话,然后走进自己洞窟,拿出椅子,坐在那老太太身旁说了十分钟的话。” “然后呢?” “然后她把椅子搬进洞窟,到她先生所在的大帐篷去。” “随后发生了什么事?” “那奇怪的美国人来了。”威瑟伦爵士夫人回答。“我想他叫柯普。他告诉我们说,转过峡谷的拐角那一带有非常好的标本,可做为堕落的现代建筑的典范,我们应该去看看。我们跟他走到那边,柯普先生随身带了与培特拉和拿帕第亚人有关的非常有趣的论文。” “那真有趣极了。”毕亚丝小姐说。 威瑟伦爵士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们闲闲散散回到营地。时间约在五点四十分。已经有点凉意。” “你们回去时,白英敦太太还坐在那里不动?” “是的。” “你们跟她说话了没有?” “没有。其实,我几乎没注意她。” “然后,你做什么?” “我回帐篷换鞋,取出中国茶的袋子,到大帐篷去。向导在那里,我要他用我带来的茶,替毕亚丝小姐和我泡茶。我提醒他,要把水煮开。向导说再过三十分钟就吃晚饭。其实,仆人已在排桌子。我说没关系,泡茶好了。” “我常说,一切都会因一杯茶而改变。”毕亚丝小姐说得语意不明。 “大家全都在大帐篷了?” “嗯,是的。雷诺克斯·白英敦夫妇在一个角落里看书。卡萝也在。” “柯普先生呢?” “他跟我们一起喝茶。”毕亚丝小姐说。“他说,饭前喝茶并不是美国人的习惯。” 威瑟伦爵士夫人咳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柯普先生有点难应付,怕他缠着我不放。旅行时常常很难避免与人作伴。我总觉得他们爱多管闲事。美国人尤其糟糕。” 白罗沉稳地说: “威瑟伦爵士夫人,我相信,你一定善于处理这种局面。对于抛下无用的旅伴,你一定非常熟练。” “嗨,我相信一大部分都可以处理得很好。”威瑟伦爵士夫人得意地说。 白罗的眨眼对她毫无作用。 “请你把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当然。我记得,不久,雷蒙·白英敦和红头发的妹妹走了进来。最后,金小姐也来了。晚饭已准备好,于是,译员叫一个仆人去告诉白英敦太太晚饭好了。可是,那仆人却跟一个同事匆忙跑回来,用阿拉伯语告诉译员一些话,说白英敦太太生病了。金小姐自愿去看,和译员一起飞奔而去。她回来后,就把那消息告知了白英敦家的人。” “她的说辞很粗鲁。”毕亚丝小姐插嘴。“尽说什么死了,我想应该说得沉静缓慢一点。” “白英敦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态度如何?”白罗问。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开始觉得有些困惑。隔了一会儿,威瑟伦爵士夫人才用不像原来那么有信心的口吻说: “哎呀,真的——这实在很难说。对这个消息,他们都显得很平静。” “吓呆了!”毕亚丝小姐说。 这句话与其说是事实,倒不如说更具有暗示性。 “他们跟金小姐一道出去。”威瑟伦爵士夫人说,“可是,毕亚丝小姐和我都机灵地留了下来。” 这时,毕亚丝小姐眼中微微泛起渴望的神情。 “我最讨厌低级的好奇!”威瑟伦爵士夫人继续说。 毕亚丝小姐眼中渴望的神情更浓。她似乎不得不同意必须讨厌低级的好奇。 “过后不久,”威瑟伦爵士夫人作结:“译员和金小姐回来了。我要求我们四个人立刻吃完晚餐。这样白英敦家的人就可以稍后在没有外人干扰的状况下用餐。他们接受了我的提议。吃完饭,我回到自己帐篷。金小姐和毕亚丝小姐也一样。柯普先生,我想,还留在大帐篷。他是白英敦家人的朋友,想帮助他们。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金小姐通知他们这消息时,白英敦家的人都跟她一起离开大帐篷了?” “是的——不,这样一说,倒想起来了。那红头发小姐没有走。毕亚丝小姐,你也许还记得吧?” “是的。她的确没走。” 白罗问: “她在做什么?” 威瑟伦爵士夫人望着他: “你说她做什么,白罗先生?我记得,她什么也没做。” “我的意思是说,她是不是在缝东西,看书,露出焦虑的神情,或者说些什么?” “哎呀,这个……”威瑟伦爵士夫人锁起眉头。“呵,她——她似乎只坐在那里。” “揉搓着手。”毕亚丝小姐突然说道:“我注意到了——好可怜哟。我想,那正表现出她的感觉。脸上虽然没有表现什么,她转着手揉搓……”毕亚丝小姐以喜欢说话的神情说下去。“我就曾经在那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情况下撕掉了一英镑的钞票。当时我茫茫然地想:‘我是不是要坐第一班火车到祖母那里去?’(我的祖母突然生病了)。在难下决心、困惑不已的时候,突然看看手上;原以为是电报的,竟是一英镑钞票,而且已经把它撕得粉碎了,一英镑钞票啊!” 毕亚丝小姐戏剧性地停了下来。 威瑟伦爵士夫人仿佛觉得自己的随从竟突然崭露头角,引人注目起来,忍不住冷冷问道: “那么……白罗先生,还有什么事没有?” 白罗似乎正在深思,突然醒了过来: “没有——没有了。你已经说得非常清楚。” “我的记忆力非常好。”威瑟伦爵士夫人很满意地说。 “还有最后一件事麻烦你。”白罗说。“请,请坐——不要看别处,请你告诉我,毕亚丝小姐今天穿的是什么?如果毕亚丝小姐不反对,请告诉我好吗?” “当然,我当然不反对。”毕亚丝小姐婉转地说。“没有反对的理由吧,白罗先生?” “那么,夫人,请说。” 威瑟伦爵士夫人耸耸肩,有点不太流畅地回道: “毕亚丝小姐穿褐色白条纹的棉服,紫红、蓝、灰褐色的皮制苏丹带。穿灰褐色袜子和褐色发亮有带的鞋子。左脚的袜子抽丝了。她的项链是红玉髓和明亮的蓝玉做成;别针上附有珍珠蝴蝶。右手中指戴着仿造的甲虫形戒指,头上戴着双层宽边毡帽,帽上附有粉红色和褐色的带子。” 她停了一停——仿佛是说:“好了,好了,已经说完了。”然后冷冷问道:“还有什么?” 白罗夸大地摊开双手。 “真佩服极了。你的观察力是属于最高层次的。” “细节也很少逃过我的眼睛。” 威瑟伦爵士夫人站起,头部微倾走出房间。毕亚丝小姐恨恨地俯视自己的左脚,想跟随其后离去,白罗阻止,说: “请等一等,小姐。” “呃?”毕亚丝小姐有点担心地仰起头来。 白罗亲切地屈身说: “桌上有束野花吧?” “是的。”毕亚丝小姐愣住了。 “你走进房间后不久,有没有注意到我打了一两次喷嚏?” “注意到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闻了这花?” “哎呀,真的,不,我没注意到。” “但你记得我打了喷嚏?” “是的,我记得。” “原来如此——没问题啦。我只是以为这花会引起枯草热。呵,没问题了。” “枯草热!”毕亚丝小姐叫喊。“记起来了。我的表姊妹曾因此而死。她常常说,每天要用硼酸水清洗鼻子……” 白罗好不容易才打断她表姊妹治疗鼻子的故事,逃离了毕亚丝小姐。他开门,扬起眉毛,回到房间。 “其实,我并没有打喷嚏。”他自言自语。“完全胡说,我根本没有打喷嚏。” 第6节 雷诺克斯以快速坚定的步伐走进房间。杰拉尔博士如果在场,一定会为雷诺克斯的转变大吃一惊。无动于衷的神情已经消逝。虽然看来很神经质,态度却颇敏捷。他的目光迅速绕房间一周。 “白英敦先生,你早!”白罗起身低头致意。雷诺克斯有点笨拙地回礼。 “谢谢你答应这次会面。”白罗说。 雷诺克斯有点心情不定地说: “唉……卡勃理上校劝我一定要来……因为一些手续上的事……他说。” “请坐,白英敦先生。” 雷诺克斯坐在刚才威瑟伦爵士夫人坐的那张椅子上。 白罗以和蔼的口吻说话。 “我知道,这次事情一定给你很大的打击。” “这当然。哎呀,不,也许不……我们很早就知道母亲心脏衰弱。” “在这种状况下,还让她进行这种艰苦的旅行,似乎不太聪明。” 雷诺克斯抬起头,以略显悲凄的声音说: “是母亲自己决定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一旦决定了,我们怎样反对都没有用。” 他说完后,激烈地呼吸着。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老人家往往很顽固。”白罗附和。 雷诺克斯焦急地说: “叫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需要这种手续?” “白英敦先生,你也许不清楚;在突然的意外死亡案件上,手续比较复杂。” 雷诺克斯尖声说道: “意外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白罗耸耸肩。 “有种种问题需要考虑的,都叫做意外死亡。例如,是病死?还是自杀?” “自杀?”雷诺克斯瞪目惊视。 白罗明白地说: “总之,你知道有种种可能性。所以卡勃理上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必须决定采用审问——解剖尸体——或者其他方法。刚好我在这里。我对这类问题已有很多经验,他才要我调查一下,看看该怎么处理,要是可能的话,他也不愿意烦扰你的。” 雷诺克斯生气地说: “我要打电报给耶路撒冷的美国领事。” 白罗不置可否地说: “当然,那是你的自由。” 谈话停顿了一下。然后,白罗摊开手说: “如果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雷诺克斯急忙插嘴道: “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我知道,我完全了解。不过,不必觉得为难,只是一般的手续而已。白英敦先生,令堂去世那天下午,你离开培特拉的营地,出去散步,是不是?” “是的,我们都——除了母亲和小妹之外,我们都出去了。” “令堂当时是坐在洞窟的门口?” “是的。在门口外面。每个下午都坐在那里。” “原来如此。你们出发时——几点了?” “我想三点刚过。” “你散步回来时——几点?” “几点……我无法明确说出来……也许是四点——或五点。” “你们出去大概有一两小时?” “是的——我想大概是这样。” “归途中,有没有遇到人?” “呃!” “我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人,譬如坐在岩石上的两个女士?” “我不知道。对,好像有。” “也许你在想事情,所以没有注意到?” “是的,确是这样。” “回营地时,跟令堂说话了?” “不错,说过话。” “她没有说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看来精神好像很不错。” 雷诺克斯停了一停。 “她说我回来得很快,我说是的。”他又停了一下,尽力在想。“我说天气很热。她——她问我几点钟了?她说她的表停了。我从她腕上取下手表,上紧发条,对了时间,再替她带上去。” 白罗沉稳地插嘴。 “那时已几点钟?” “呃?” “你对令堂的手表时,是几点钟?” “啊,这个嘛,当时……是四点三十五分。” “这么说,你不是已经知道回营地的正确时间吗?”白罗平静地说。 “是的……对不起。我迷迷糊糊……我深怕……” 白罗很快迎合上去。 “唉,我知道!有很多担心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问母亲要什么,要不要喝红茶或咖啡。母亲说不要,我向大帐篷走去。那一带好像没有一个仆人,但有苏打水,我喝了水,嘴干得很。我坐在那里看旧的星期六晚邮。好像打盹了。” “你太太是不是跟你一起在大帐篷中?” “是的,不久之后才来。” “从此你就没再见到你活着的母亲?” “是的。” “你跟令堂说话时,令堂看来没有焦躁烦乱的样子?” “是的,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因仆人之事生气、抱怨吗?” 雷诺克斯张大了眼睛。 “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 “你要告诉我的就这一些?” “是的,没有别的了。” “谢谢,白英敦先生。” 白罗轻轻点头,表示会面已结束。 雷诺克斯好像不大乐意离去,在门前犹豫了一下。 “哦,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对不起,请尊夫人到这儿来,好吗?” 雷诺克斯缓缓走出房间。白罗在放在旁边的便条纸上写着:“l·b·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第7节 白罗很感兴趣地望着身材高大、体态高雅的少妇走进房间。 他起身致意: “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吧。我是赫邱里·白罗。” 奈汀·白英敦坐下,深沉的眸光投向白罗脸上。 “真抱歉,在你伤心的时候,烦你到这儿来,请不要介意。” 她的目光丝毫未动。 她没有立刻回答,双眸依然沉稳不动,不久,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想,最好坦直跟你说。” “我也希望这样,夫人。” “你刚才说,在我伤心的时候,要我到这里来,颇觉抱歉。白罗先生,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伤心,硬装出伤心的样子,才是愚蠢的。我对婆婆没有一点感情,所以不会为她的死而伤心。” “谢谢你说得这么坦白。” 奈汀继续说: “我虽然不装出伤心的样子,却有另一种感情——后悔。” “后悔?”白罗的眉毛吊了起来。 “是的。因为她的死是我造成的。是我不好。” “这是为什么,夫人?” “我是说我才是婆婆去世的原因。我本来要忠实地服侍她,结果却造成不幸。到最后还是我杀了她。” 白罗深倚在椅背上。 “请你说清楚点,好吗?” 奈汀颔首。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起初我只想把它当作自己的私事,不向任何人说,可是,慢慢的,我觉得把它说出来比较好。白罗先生,你曾听过别人说出内心的秘密话吧?” “是的,听过。” “那我简单叙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我的婚姻生活并不很幸福。当然,这并不是我先生造成的——他母亲的影响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可是,从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我的生活已变得难以忍受。” 奈汀停了一停,又说: “婆婆去世那天下午,我下了决心。我有一个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他一再要求跟我生活在一起。那天下午,我接受了他的要求。” “你决心离开你的先生?” “是的。” “请说下去。” “既然下了决心,我就想尽快付诸实施。我一个人回到营地。我的婆婆独个儿坐着,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我决心利用这机会把这事情告诉她。我搬了椅子坐在她旁边,把我的意思告诉她。” “她吃了一惊?” “是的。对她来说,我想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惊讶,然后愤怒——勃然大怒。真是吓人。我不愿意讨论这件事,随后就起身离开了。”她降低了声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白罗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然后,他问道: “你认为她是受此打击而死?” “是的。我想这大致可以确定。她到这儿旅行,已透支了体力,我又在这情况下说出那种话,她勃然大怒,所以——而且,我受过一些护士训练,对疾病多少有点了解,我应该知道这种事情很可能发生。” 白罗默默坐了一会儿,接着问道: “你离开她以后,做了什么?” “把椅子搬回我的洞窟,然后到大帐篷去,我先生在那里。” 白罗凝视她。 “你在那儿把你的决定告诉他了?还是早已告诉他了?” 隔了一会儿——只那么一刹那——奈汀回答:“是那时告诉他的。” “他怎么样?” 她沉静地说: “手足无措。” “他有没有请你再考虑一下?” 她摇摇头。 “他没有说什么。我们心中似乎都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白罗说: “对不起,另一位当然是杰佛逊·柯普先生?” 她颔首,“是的。”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白罗又以原先的口气问: “你有注射筒吗,夫人?” “有……没有。” 他的眉毛扬起。 她解释:“我带的旅行药箱有旧的注射筒。但放在大旅行袋中,留在耶路撒冷。” “原来如此。” 隔了一会儿,奈汀忧心忡忡地说: “白罗先生,为什么问我这种事?” 他没有回答,反问道: “白英敦太太服食添加洋地黄的药剂?” “是的。” 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突然谨慎起来。 “这是她的心脏药?” “是的。” “洋地黄,在某种限度内,是渐加药剂?” “好像是,我不十分清楚。” “如果白英敦太太吃了过量的洋地黄,会——” 她立刻以断然的口吻打断他的话: “她不会吃过量。她通常非常谨慎,我为她秤分量时,也很谨慎。” “也许在那特定的药瓶里多加了洋地黄。调药的药剂师搞错了。” “我想不可能。”她静静地回答。 “这个……只要分析,马上就可以知道。” 奈汀说: “可惜,那药瓶被打破了。” 白罗似乎突然引起兴趣,望着她。 “真的!谁打破的?” “我不十分清楚,也许是仆人。婆婆的尸体搬进洞窟时,非常混乱,灯光又很暗,桌子也打翻了。” 白罗凝视她好一阵子。 “这实在很有趣。” 奈汀·白英敦恹恹地调整了坐姿。 “听你说来,我婆婆的死因并不是受到打击,而是吃了过量的洋地黄……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白罗俯下身子。 “老实说,有个法国医生杰拉尔博士也住在那营地。有人从他药箱偷了相当分量的洋地黄毒素的药剂。” 她的脸色变白了。他看见她桌上的手紧紧握住。她垂下双眸,像石雕圣母一般坐着。 “夫人,”白罗最后问道:“对这件事,你以为如何?” 时钟上的秒针绕着。她一言不发。两三分钟后,她抬起头。看到她眸中的神情,白罗不禁微微一惊。 “白罗先生,我没有杀我婆婆。这点你知道!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有很多人可以作证!所以,我胆敢以无罪之人向你要求。你为什么要干预这件事?如果我以我的名誉向你发誓:决不做不合道理的事,你能放弃这次调查吗?我们受尽了折磨,你不知道吧?现在,和平和幸福的可能才萌芽,你一定要加以蹂躏吗?” 白罗坐直了身子,“你清楚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我说我的婆婆是自然死,希望你接受这个看法。” “明白的说,你认为你的婆婆遭受有计划的杀害,你要我宽恕凶手!” “我请你同情!” “是的——对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不了解——不是这种事。” “你自己犯了罪,所以你知道得很清楚?” 奈汀摇摇头。脸上毫无愧疚之情。 “不是。”她静静地说,“我跟婆婆告别时,她精神还很好。” “那么,后来——发生什么事啦?你知道?还是感觉到了?” 奈汀以激烈的口吻说: “据说,你以前在东方特快车谋杀案中曾原原本本接受陪审团判决,对不对?” 白罗好奇地望着她。 “谁说的?” “那是真的?” 他缓缓地说: “那案件——不一样。” “不,不,没有不同!被杀的人是坏蛋——”她放低声音——“跟婆婆一样。” 白罗说: “这跟受害人的人格毫无关系。以私人的判断夺去别人生命的人,不许他过正常的社会生活!我——赫邱里·白罗——决不允许!” “你太过分了!” “夫人,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不知融通的人。我决不宽待凶手!这是赫邱里·白罗最后的回答。” 她站起来。乌黑的双眸突然烧起了火焰。 “随你便!让你把无罪者的生活带到毁灭与悲惨的深渊吧!我不再说了!” “可是,夫人,我想你还有很多话要说。” “不,没有了,完全没有。” “不,你有。你离开白英敦太太之后,发生什么事?你跟你先生一起在大帐篷的时候?” 她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知道——否则你也感觉得到。” 她正视白罗: “白罗先生,我一无所知。” 她立即转身离去。 第8节 白罗在便条纸上记上“n·b·四点四十分”后,打开门,把能讲英文的勤务兵叫来。这勤务兵是卡勃理上校拨给白罗自由使唤的。白罗要他把卡萝·白英敦带来。 卡萝走进房间时,白罗很感兴趣地望着这女孩——栗色头发,细颈上头部微微倾斜,美丽的手神经质地动着。 白罗说:“小姐,请坐!” 她乖乖地坐下,脸上毫无表情。 白罗机械式地陈述哀悼词,她仍然毫不显露一点表情,仅默默颔首。 “小姐,请你叙述事情发生当天,你怎么度过那下午。” 她仿佛事前训练过一样,毫无滞阻回答: “午饭后,我们大家一起去散步。回到营地——” 白罗打岔: “等一等。回来前,你们大家都在一起吗?” “不,我跟哥哥雷蒙和金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以后我独自一个散步。” “谢谢。你刚才说你回到了营地,你知道大概的时间吗?” “我想是在五点十分前后。” 白罗记上“c·b·五点十分”。 “后来呢?” “妈妈还坐在我们出去时的同一个地方。我到妈妈那儿去,跟她说话,然后回到我自己的帐篷。” “当时,跟令堂说些什么,还记得清楚吗?” “我说,天气很热,我要去躺一下。妈妈说她还要待在那儿。就是这一些。” “令堂的情形跟平时没有不同?” “不。至少……那……”她迟疑地停下不说,望着白罗。 “我的脸没有答案吧,小姐。”白罗沉稳地说。 她脸泛起红晕,移开了眼睛。 “我考虑一下。当时我几乎没有发觉,但是,现在想来——” “是什么?” “真的,她的脸色有点不同……比平时红得多。” “她可能受到了什么冲击吧?”白罗提示。 “冲击?”她张大眼睛。 “是的。譬如说,跟阿拉伯仆人发生纠纷之类。” “啊!”她的脸明亮了起来。“对啦,也许是这样。” “令堂没有提到这件事?” “是的,完全没有。” 白罗说:“后来,你做了什么?” “回帐篷躺了三十分钟,然后到大帐篷去。大哥和大嫂正在看书。” “你在那儿做什么?” “缝了一下东西,然后看看杂志。” “到大帐篷途中,你有没有跟令堂说话?” “没有。直接下去。我完全没有朝她那边看。” “然后呢?” “一直都在大帐篷,直到金小姐通知母亲的死讯。” “你知道的就这么一些,小姐?” “是的。” 白罗弯下身子,仍以轻松、喜欢说话的口吻说: “你有什么感觉?” “我有什么感觉?” “是的。听到令堂——呵,不,你的继母去世的消息时,你有什么感觉?” 她凝视白罗。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想你很懂。” 她垂下双眸,不放心地说: “这毕竟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真的?” 她脸上涌起血色。她绝望地注视他。他从她眼中看出了恐惧。 “真的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吗,小姐?你没有忘记耶路撒冷那天晚上跟哥哥雷蒙所谈的话吧?” 这一击正中要害。血色又从她脸上消失。 “你知道这件事?”她轻声说。 “是的,我知道。” “你如何——如何知道?” “听到你们对话的一部分。” “啊!”卡萝·白英敦把脸埋在双手中。她的呜咽震动了桌子。 赫邱里·白罗等了半晌,然后静静地说: “你们一起计划杀你们的继母。” 卡萝哽咽含泪回道: “我们疯了——疯了——那天晚上。” “也许。” “我们处于什么状况,即使解释,你也不会懂。”她抬起上半身,把垂落脸上的头发拂到后面。“听来就像幻想或呓语。我们在美国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可是,这次旅行却深深感觉到。” “深深感觉到什么?”白罗以同情的口吻问。 “感觉到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真绝望了。而且,还有吉妮。” “吉妮?” “我的妹妹。你还没见过。她越来越怪了。妈妈让她变坏。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雷和我都很担心:吉妮快要全疯了。奈汀也这样认为。连懂得疾病和看护病人的奈汀都这样觉得,我们更担心了。” “呵,原来如此。” “耶路撒冷那天晚上,再也忍不住了!雷真冒火了。他和我仿佛被勒住了脖子,我们都认为——那样计划并没有错。妈妈不正常。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们觉得杀人完全正确——很可尊敬。” 白罗缓缓点头。 “对,很多人会这样想,历史已经证明了。” “可是,那只是雷和我的感觉——那天晚上。”她敲了桌子。“我们并没有实行,当然没有做!天亮后,整个计划看来多么荒谬、滑稽、错误。妈妈完全是心脏麻痹,自然而死的。雷和我都没有关联。” 白罗静静地说: “你能对我发誓说,你希望白英敦太太死后得救,她不是被你们杀死的吗?” 她抬起头,以低沉从容的声音说: “我发誓,希望她死后得救,我决没有杀她……” 白罗靠在椅背上。 “好,好,这样就行啦。”他说。 沉默半晌。白罗一面沉思一面拧着胡子。然后说道: “正确地说是什么计划?” “计划?” “你和哥哥共同拟定的计划。” 他在心中计算时间,等待回答。一秒,二秒,三秒—— “我们没有拟定什么计划。”卡萝说。“还没到这地步。” 赫邱里·白罗站起来。 “没有问题了,小姐。回去后,请你哥哥到这里来。” 卡萝起身,晃了一下才站住。 “白罗先生,你相信我吗?” “我说过不相信吗?”白罗反问。 “没有,但是……”她停下没说。 “你能请你哥哥到这里来吗?” “是。” 她缓缓向门口走去,站在门前,猛然回首说: “我说的是真话——是真的!” 赫邱里·白罗没有回答。 卡萝·白英敦慢慢走出房间。 第9节 雷蒙·白英敦走进房间时,白罗迅速记下了兄妹两人的相似点。 他面容显得很严肃,毫无不安畏惧的神情。坐下后,以严肃的目光正视白罗,说: “什么事?” 白罗柔和地说: “你妹妹跟你说过了?” 雷蒙点头。 “是的,妹妹要我到这儿来时说过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怀疑是对的。如果那晚听到我们的谈话,继母突然去世这件事,看来的确很可疑。对那席话,我只能说那晚是疯了。当时,我们都已处于无法忍耐的边缘。因此,杀母的荒谬计划——怎么说好呢——才突然涌出来。” 赫邱里·白罗缓缓点头。 “这是很可能的。” “第二天早上,整个事情看来变得多么荒谬!我发誓,我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白罗没有回答。 雷蒙说得很快,“我知道,这听来像遁辞。我不敢期待只凭言语,你就会相信我。但是,请考虑一下这件事实:我六点稍前跟我母亲说话,当时,母亲还活着。之后,我回自己的帐篷洗手,在大帐篷和大伙儿在一起。从那以后,我和卡萝都没有离开过。我们都在大家看得很清楚的地方。白罗先生,母亲是因心脏病致死——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原因。那一带有许多仆人来来往往。如果认为有别的原因,真是愚蠢之至。” 白罗静静地说: “你不知道金小姐六点半检查尸体时,推断死亡时刻至少在一个半小时以前,甚至可能在两小时以前吗?” 雷蒙大惊。 “莎拉这么说?”他喘气说。 白罗点点头。 “你对这说法有什么要说的?”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金小姐的证辞。可是,你却说金小姐检查前四十分钟,令堂还活着。” 雷蒙说: “可是,她的确还活着啊!” “白英敦先生,小心,别胡说。” “一定是莎拉错了。她一定忘了把一些因素考虑在内。例如岩石的反射热。白罗先生,我保证,母亲在六点稍前还活着,我跟母亲说过话。” 白罗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 雷蒙热心地倾身说: “白罗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请你公平地看这件事,你有偏见,只看到表面。你活在犯罪的氛围中,只要有人突然去世,就认为可能是谋杀案。你不知道你的感觉不可信靠吗?每天都有人死——尤其是心脏衰竭而死!” 白罗叹了一口气。 “你要指教我如何工作,是不是?” “不,当然不是。但是,你有先入之见。因为我和卡萝那一段不幸的歇斯底里的对话,除此而外,对母亲之死,再也没有什么嫌疑了。” 白罗摇摇头。 “你错了。还有一些可疑的事实。杰拉尔博士药箱中的毒药被偷了。” “毒药?”雷蒙吃了一惊。“毒药!”他把椅子往后微微一推。“你怀疑这个?” 白罗等了一两秒种,然后换用沉静的口吻说: “你的计划不一样吧——是不是?” “唉,是的。”雷蒙反射般地回答。“所以——真奇怪我完全不懂。”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们的计划?这——” 雷蒙突然停止不说,眸中随即涌起警戒之色。 “我不想再说什么。” 雷蒙站起来。 “随你。”白罗说。 他望着年轻人走出房间。 然后把便条纸拉近,用细小美丽的字体写下最后一项: “r·b·五点五十分”。 他接着取了一张大纸。开始写。 写完后,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凝视工作成果。上面写着: 白英敦家的人和杰佛逊·柯普离开营地 三点零五分(概略) 杰拉尔博士和莎拉·金离开营地 三点十五分(概略)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离开营地 四点十五分 杰拉尔博士回营地四点二十分(概略) 雷诺克斯·白英敦回营地四点三十五分 奈汀·白英敦回营地,与白英敦太太说话 四点四十分 奈汀·白英敦离开婆婆到大帐篷去 四点五十分(概略) 卡萝·白英敦回营地五点十分 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 和杰佛逊·柯普回营地五点四十分 雷蒙·白英敦回营地五点五十分 莎拉·金回营地六点○○分 发现尸体六点三十分 第10节 “奇怪……”赫邱里·白罗说。 他折起时间表,走向门口,要人把马穆德叫来。 肥胖的译员喋喋不休,语句有如洪水,从他口中流出。 “我常常挨骂。一有事情发生,立刻就认为是我不好。爱伦·汉特爵士夫人从圣地下来,扭了脚,也是我不好。她穿了高跟鞋,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快七十了。我的人生真悲惨。而且,还因为犹太人,受尽了迫害。” 白罗好不容易才堵住了洪水,进入自己的主题。 “你说五点三十分?不,那时,仆人都不在附近,因为午餐吃得很迟,是两点钟吃的。之后,他们要收拾一切。吃完午饭,他们一直都睡午觉。对,美国人不喝茶。我们都在三点半休息。到五点,我知道英国女士想喝茶,才出去。只有我睡着也念念不忘为客人服务。当时,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出去散步了。对我来说,这样反而好——真不坏。我立刻又回去睡觉。可是,到六点十五分前后,麻烦来了,那个大大的英国女士,非常胖的那一位,她回来了,想要喝茶。已经快要吃晚饭了!她唠唠叨叨一大堆,说什么水一定要烧开,我要好好督导,唉,真是烦死了。我已尽可能去做——我——” 白罗打岔。 “还有另一件小事。那个去世的老太太曾向一个仆人发脾气。你知道那仆人是谁,为什么被斥责吗?” 马穆德把双手举向天空。 “我怎么知道,当然不知道。那老太太不曾向我抱怨过一句。” “你能查出吗?” “不,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仆人会承认,你说那老太太发脾气了?仆人自然更不会说了。阿布杜尔推给穆罕默德,而穆罕默德推给阿吉斯,阿吉斯又推给艾沙,就这样推下去。尽是低能的培杜因人,什么也不懂。”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 “我在教会学校受过教育,我背济慈或雪莱的诗给你听,怎么样?” 白罗觉得有点受下了。英文不是他的母语,马穆德奇妙的发音已弄得他头发胀。 “不错,很好。”他慌忙打岔。“我会把你推荐给我所有的朋友。” 他终于逃开了译员的饶舌,拿着那张时间表会见卡勃理上校。 卡勃理上校拉一拉领带,问道: “有收获了吧?” 白罗坐下。 “要我告诉你我的意见吗?” “请。”卡勃理上校说完,叹了一口气。有生以来,他已听了无数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没有一门科学比犯罪学更简单了。最好让罪犯说话——迟早罪犯会说出一切。” “记得你以前已经说过,谁说实话啦?” “所有的人。” 白罗简要地叙述上午约谈的情形。 “■。”卡勃理说:“你的确掌握了两三个重点。可是,看来彼此都不对头。这样就可以结案了吗?” “不行。” 卡勃理上校又叹口气。 “到底不行。” “不过,黄昏前,”白罗说,“你可以知道真相了。” “不错,你已答应我,但是,很难吧,真的行吗?” “我有自信。” “可别太自信喽。”卡勃理说。 白罗似乎没有发现他的眼神中微露不信之意。 白罗取出时间表。 “写得好端正。”卡勃理上校称赞。他屈身俯视。隔了一会儿,说: “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吗?” “我很乐意领教。” “雷蒙·白英敦这个年轻人可以从上面剔除。” “哦!你这样觉得?” “是的。他心里想什么,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很显然,他不是受嫌的人。就像侦探小说所写那样,他是一个看来最可疑的人。你听到他说要把那老太太杀死——这已指出他是无辜的。” “你也看侦探小说?” “看了不少。”卡勃理上校说。他又以聪明的学生口吻加上了一段话:“你的做法不像侦探小说中那些侦探。例如作重要事项表——作了表,那些看来没有意义的事情,往往非常重要。” “不错。”白罗亲切地说,“你喜欢这种侦探小说?好,我就为你做一做。” 他拿了一张纸,迅速端正地写起来。 1.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黄的混合药剂。 2.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 3.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来往为乐。 4.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励家人离开她,到外头去。 5.白英敦太太是精神性虐待症患者。 6.大帐篷距白英敦太太所坐的地方约有两百码。 7.雷诺克斯·白英敦起先说不知道何时回营地。后来却承认曾替他母亲的手表对时。 8.杰拉尔博士和吉奈芙拉的帐篷相邻。 9.六点三十分晚餐准备好的时候,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上校很满意地细看。 “真不错!”他说。“这很重要!看来有点复杂,有点杂乱——但很正确。我觉得好像有两件要项漏列了……这你当然清楚得很,只是故示愚钝吧?” 白罗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例如第二项。”卡勃理上校试探地说:“说是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这一项。他也被偷去了洋地黄的浓缩剂——或这类药物。” “你说的这一点,比起注射筒的遗失来,并不重要。” “好极了!”卡勃理上校满脸灿然。“我真没想到。我觉得洋地黄比注射筒重要!还有,那处处出现的仆人——被派去通知晚饭已准备好——下午稍早的时刻,她挥手杖打仆人——这一些事,你以为如何?你也完全没有告诉我野狗咬她的事吧?这样——”卡勃理上校自信满满地加了一句:“一定可以解闷儿。” 白罗微笑着没有回答。 走出办公室,他自语道: “真拿他没办法!英国人怎么老是像个小孩子!” 第11节 莎拉·金坐在山丘顶上,茫然地摘着野花。杰拉尔博士坐在她旁边粗糙的石块上。 她突然以激越的口吻说: “你为什么要说出那件事?如果你不在——” 杰拉尔博士缓缓说道: “你要我保持沉默,是吗?” “是啊。” “我知道那件事啊。” “你不知道。”莎拉说。 法国人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可是,我不认为人会有绝对的信心。” “不,会有。”莎拉认真地说。 法国人耸耸肩。 “你,也许有。” 莎拉说: “你发烧——发高烧,糊里湖涂,无法认清情况。注射筒也许一直都放在那里。洋地黄毒素也许你想错了,也可能被一个仆人从药箱中偷走了。” 杰拉尔讽刺地说: “不要担心!这证据并不是决定性的。你的朋友,白英敦家的人都不会有事。” 莎拉焦躁地说: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摇摇头。 “你真是非逻辑的人!” “在耶路撒冷大唱不干涉主义的,不是你吗?”莎拉追问。 “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我没干涉啊,只说出我知道的事。” “不,我说你不知道。哎呀,又回到老话题,兜圈子了。” 杰拉尔沉稳地说: “金小姐,对不起。” 莎拉以低沉的声音说: “结果,他们谁也逃不掉!她还活着!从坟墓里伸出手控制了他们。她有怕人的魔力,死了还有这种力量。我觉得,我觉得她正为此而高兴!” 她握紧双手。接着以完全不同的快活语调说: “呵,那矮子到山丘上来了。” 杰拉尔回头看,“哦,也许是找我们。” “他看来跟他外表一样,有点傻愣愣吧?” 杰拉尔正经地回答: “他一点也不傻。” “我就担心这一点。”莎拉说。 她以阴沉的目光望着赫邱里·白罗爬上山丘。 白罗好不容易走到他们旁边,长嘘了一口气,擦擦前额,然后恨恨俯视着自己的漆皮皮鞋。 “哎呀,真是石国!鞋子完蛋了。” “可以借威瑟伦爵士夫人的擦鞋器具用一用。”莎拉不和气地说。“顺便抹抹灰尘。她带了一套新式的扫除用具旅行。” “这种东西也救不了这些擦伤。”白罗悲伤地摇摇头。 “是的,也许救不了。你为什么穿这种鞋到这国家来?” 白罗歪了歪头,说: “我喜欢穿崭新的服装。” “我可不愿意以这种装扮到沙漠来。”莎拉说。 “女人在沙漠中都不会显出她们最好的一面。”杰拉尔博士做梦般地说。“这儿的金小姐平时衣着都很整齐讲究。但是,那个威瑟伦爵士夫人却是厚大的外套配着裙子,不合身的骑马裤配了长筒鞋,真恐怖的女人。还有那个可怜兮兮的毕亚丝小姐,她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枯萎的甘蓝叶,项链上的珍珠叮当作响!年轻的白英敦太太嘛,人虽然长得漂亮,却不够洒脱,衣着也不雅致。” 莎拉慌忙说道: “哎呀,白罗先生可不是到这儿来谈衣饰吧?” “不错。”白罗回答。“我是来找杰拉尔博士谈谈的。他的意见对我来说非常珍贵。我也想跟你聊聊,你年轻,又是研究最新的心理学。我希望你能就精神分析的观点谈一谈白英敦太太。” “这种事不说,你也知道吧?”莎拉说。 “不,不能这么说。有一种感觉——不如说是相信,在这案件中,白英敦太太的精神结构非常重要。像她那种形态,杰拉尔博士当然很熟悉。” “从我的观点来说,她确实是很有趣的研究对象。”博士说。 “请告诉我。” 杰拉尔博士不仅不厌烦,反而兴致勃勃。他分析自己对那家庭的观察所得,叙述自己跟杰佛逊·柯普的谈话内容,并且指出柯普误解了整个情况。 “这么说来,他是一个非常情绪性的人喽。”白罗沉思似地说。 “是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有理想,但这是建基在根深蒂固的懒惰本能上。美化人性,把世界看成快乐乐园,显然就是最简单的人生旅程!所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人。” “这样有时也很危险吧?”白罗说。 杰拉尔博士继续说下去。 “他以为我所谓的‘白英敦处境’是错误的爱情问题。他对其底层所存在的憎恨、反抗、奴隶状况和精神痛苦完全不了解。” “真糊涂!”白罗批评。 “然而,就是最顽固、迟钝和感伤的乐观主义者也不会完全盲瞎。杰佛逊·柯普先生在这次旅游培特拉途中总算张开了眼睛。”杰拉尔博士说。 接着,他说出了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早上,他和这美国人交谈的内容。 “那个女仆的故事,很有趣。”白罗沉思般地说。“他总该了解老太太的作法喽。”杰拉尔说:“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早晨!白罗先生,你没到过培特拉吧?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到那圣地去。那儿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氛!”他详细描写那情景。然后说:“这位小姐还表现了年轻法官的样子,大谈牺牲一人,拯救多数人的观点。金小姐,还记得吧?” 莎拉浑身颤抖。 “别说了,别再说那天的事了!” “不,不,必须回溯过去,谈谈各类事情。”白罗说。“杰拉尔博士,你对白英敦太太精神状态的描述,非常有意思。但是,有一点,我还不能十分了解——那就是,她既然已绝对控制了她的家人,为什么要到国外旅行呢?这样不是有跟外人接触,削弱自己权威的危险吗?” 杰拉尔博士俯身热心解说: “这很简单。一般说来,老太太认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一样。她们都很无聊!即使精于独自玩牌戏,也会对太熟悉的游戏厌倦,想学学新玩法。这也同样可以用在以控制、虐待别人为消遣(也许你们会觉得这措辞很怪)的老太太身上。如果把白英敦太太当成驯兽师,那么她已经把自己的老虎养得很温驯。他们在思春期的时候,也许会有些惊险。雷诺克斯和奈汀的结婚就是一种冒险。可是,不久,一切又都索然无味。雷诺克斯已经完全沉入忧郁中,无法再让他烦恼痛苦。雷蒙和卡萝一点也不想反抗。吉奈芙拉——可爱的吉奈芙拉,从她母亲看来,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开心解闷的对象。因为吉奈芙拉找到了逃避之路!她从现实逃到幻想世界中。母亲越严厉责备她,她越容易从受迫害女主角的神秘惊险感觉中获得快乐。从白英敦太太观点看来,这实在太没意思了。于是,她开始像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寻求可以征服的新世界。她计划到国外旅行。其中含有温驯猛兽反扑的危险,也有施予新痛苦的机会。听来似乎颇为荒谬,其实不然,她已得到了新的冒险之乐!” 白罗深深叹了一口气。 “分析得太好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不错,确是这样。很有道理,她选择了危险的道路,而且受到了惩罚!” 莎拉知性的面容流露紧张神情,倾身向前说: “你的意思是说,她过分虐待她的牺牲者,所以他们,或者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袭击她了?” 白罗低下头。 莎拉有点喘气地说: “他们之中的什么人?” 白罗看她;看她紧张握住野花的双手;看她苍白僵硬的脸靥。 他没有回答,其实他可以不必回答,因为就在这刹那间,杰拉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 一个女孩沿着山丘斜坡信步而行。她以奇异而带有韵律的步子行走,宛如精灵,金红的头发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艳丽神秘的微笑漾在美丽的唇角。 白罗嘘了一口气,说: “真美……奇异的动态美。奥菲莉亚应该像这样子演出。像年轻的女神,挣脱了人类悲欢,充满幸福地从别的世界荡游而来。” “对,对,你说得对。”杰拉尔说,“那是梦幻世界的脸。我梦见过那张脸。发高烧,突然张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张脸,脸上浮现着此世所无的可爱微笑……那是很美的梦。我真后悔自己醒过来了……” 随后,他回到了平时的语调。 “那是吉奈芙拉·白英敦。” 第12节 不久,那女孩走到了他们那里。 杰拉尔博士介绍: “白英敦小姐,这位是赫邱里·白罗先生。” “啊!”她讶异地望着他。她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却时放时合。这个中了魔法的圣女,已从魔国回来,现在只是一个普通而害羞的女孩,有点神经质,而且不稳定。 白罗说: “小姐,真幸运能在这儿遇到你。我本来想在饭店见你。” “真的?”她的微笑显得空洞,手指开始握着衣带。 他静静地说: “能不能跟我一起到那边散步?” 她顺从地答应了他的邀请。 不久,她有点意外地以慌张的声音说: “你——你是侦探?” “是的。” “非常有名的侦探?” “世界上最有名的侦探。”白罗以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吉奈芙拉悄悄说: “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到这里来的?” 白罗边想边摸着胡子。 “小姐,你有危险吗?” “是的。”她以疑惧的目光望了一下四周。“我在耶路撒冷告诉过杰拉尔博士。他非常聪明。当时,他没有给我任何暗示,但他紧紧跟着我,跟到那红岩石的恐怖地方。”她浑身颤抖。“他们想在那里把我杀掉。我必须不断戒备。” 白罗慈祥宽大地点点头。 吉奈芙拉·白英敦说: “他很亲切——很好。他爱上我啦!” “真的。” “真的。他睡觉时,叫着我的名字。”她的神情放松了,脸上又漂浮着此世所无之美。“我看见了,他翻转着身体,呼唤我的名字。我在他还没有醒的时候,悄悄离开。”她停了一停。 “一定是他请你来的。我四周有很多敌人。有时还化装呢。” “嗯,不错。”白罗沉静地说。“不过,这儿很安全。身边一直都有你家的人。” 她夸大地挺起胸膛。 “他们不是我的家人!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不能告诉你我真正的身分。这是很大的秘密。你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 “小姐,你母亲的死给你很大的打击吧?” 她焦躁地顿着脚。 “哪里。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的敌人收买她,要她扮成母亲的样子,她监视我,以免我逃跑。” “那她去世的那天下午,你在什么地方?” 她立即回答: “在帐篷里啊……好热,我忍耐着不出去,他们可能会逮捕我……”她身子震了一下。“她们当中,有一个人……探头看了我的帐篷。他化装了,但我认识他。我假装睡觉。他是酋长的手下。酋长当然想绑架我。” 白罗默默走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创造的故事,非常有意思。” 她停下脚步,睨视他。 “你说什么!那是真的——是真的!”她愤怒地跺着脚。 “不错。”白罗说。“的确是很巧妙的故事。” 她叫道: “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她生气地转身往山丘下跑去。 白罗眺望她的背影,站立不动。不久,后面传来了声音。 “你跟她说什么?” 回头一看,原来是杰拉尔博士微微喘气站在他旁边,莎拉也缓缓向他们走来。 白罗回答杰拉尔的问题。 “我告诉她,她美丽的故事是她自己编造的。” 博士深思般点点头。 “她生气了!那是很好的征候。那表示她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她仍然知道那不是真的。我要替她医治。” “哦,你要亲自替她医治?” “是的。我已经跟年轻的白英敦太太和她先生谈过。我要把吉奈芙拉带到巴黎,进我的疗养院。然后让他接受演员训练。” “演员?” “是的,她可能会成功。她也有此需求,她一定有此需求!在许多方面,她很像她的母亲。” “不一样!”莎拉反抗地喊道。 “你也许没有发现,其实,在某种基本性格上,她们是相同的。她们天生都有想受人赞扬的意向,也有推销自己的欲望。这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都受到压制,找不到发泄口,以致无法表现出自己强烈的野心,对人生的挚爱和鲜活浪漫的个性。”他轻轻笑道:“就让她从头做起吧!” 然后,他轻声有礼地说: “对不起。” 他急忙跑下山丘,追那女孩去了。 莎拉说: “杰拉尔博士真是一个热衷工作的人。” “他的热忱,我实在佩服。”白罗说。 莎拉锁起双眉。 “但把那孩子跟那可怕的老太太相比,实在太过分。不过我也曾经一度觉得对不起白英敦太太。” “什么时候?” “在耶路撒冷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没有一样正确。你知道,一个人所做所为和预期完全不同,就会有这种感觉。我大为‘冒火’,才自暴自弃做出那傻事。” “呵,这可不行!” 莎拉想起自己跟白英敦太太的对话,不禁脸色泛红。 “我气得火冒三丈,仿佛自己负有什么神圣使命一样!后来,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我,并说看到我跟白英敦太太谈话的情形,当时,我也认为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真觉得无地自容呢!” 白罗说: “当时白英敦太太向你说什么,你还能清楚记得吗?” “是的,记得很清楚。‘我决不会忘记。’她说:‘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型都不会忘记。’”莎拉颤抖着。“她以含着怨恨、诅咒般的口气说出这些话——而且并不看我。我现在仿佛还听得见那声音。” 白罗柔和地说: “印象很深?” “是的。我是一个不容易被惊吓的人。但是,我有时还会梦见她说那些话的样子。而且,只要想起她那恶毒、睥睨、胜利的神情,我就毛骨悚然!” 她又浑身颤抖。 不久,她突然转身对着白罗: “白罗先生,我也许不该问,这案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结论?是不是掌握了决定性的东西?” “是的。” 当她问:“是什么?”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嘴唇痉挛般地颤动。 “我知道耶路撒冷那晚,雷蒙·白英敦跟谁说话了。是他的妹妹卡萝。” “卡萝,那当然,”接着,她又说:“你告诉他的?你问他的?” 可是,她说不下去了。白罗以同情的眸光望着她。 “小姐,这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莎拉说。然后耸起肩膀。“我很想知道。” 白罗静静地说: “他说,那是一时感情亢奋随口说的。他只说了这一些:当时他和他的妹妹非常激动,有点反常,可是到第二天早上,这些念头对他们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原来如此……” 白罗以沉静的口吻问: “莎拉小姐,你能告诉我,你怕什么吗?” 莎拉以苍白绝望的表情望着他。 “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后来,他要回去时,对我说——对我说,在他还有勇气的时候,他要做些事情。我以为他只向她——向她说些什么。假如他——” 莎拉的声音中断了。她僵直地站着,拼命控制内心的震荡。 第13节 奈汀·白英敦走出饭店。茫然而行,等待的人向她跑了过来。 杰佛逊·柯普很快来到她身边。 “我们到那边去吧?这样比较舒服。” 她默默颔首。 两人并排走,柯普先生说着话。他的话虽然有些单调,却不停地顺口而出,好像没有发觉奈汀并没有在听。 他们沿着道路走向长满野花,石块遍布的山坡时,她打岔说: “杰佛逊,对不起,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脸色苍白。 “你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想,最好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情形已经改变,这是很显然的事实。在目前情况下,那决定也许要重加考虑。”他叹了一口气。“奈汀,你必须向前直行,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她很感动: “杰佛逊,你真好!这么有耐心!我觉得我对你很坏。我故意为难你。” “奈汀,老实说吧,我知道我跟你的关系有个极限。从认识你以来,一直到现在,我都衷心爱你,尊敬你。我所期望的就是你的幸福,这和以前没有不同。看到你不快乐,我受不了。所以我才指责雷诺克斯。我认为他不能让你过得更快乐,就没有资格拥有你。” 柯普先生吸了一口气,又说: “可是,跟你一起旅行培特拉以后,我发觉雷诺克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应该受责。他对母亲不任性,对你也并不自私,我虽不想对死去的人恶语相加,但我觉得你婆婆确是一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 “是的,你说得不错。”奈汀轻声说。 “总之,”柯普先生继续说,“你昨天到我这里来,说决心与雷诺克斯分手,我也赞扬你这项决定,因为你过去的生活是错误的。你对我非常诚实。你没有伪装你对我的感情已超出默默喜欢的程度。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所求的只是希望有机会能够照顾你,安慰你。那天下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下午。” 奈汀忍不住说:“对不起,对不起。” “不,没关系。从那以后,我一直都觉得那承诺是真实的。可是,我已经预感,到第二天早上,你的心意会改变。不错,现在事情已经不同了。你和雷诺克斯可以过你们自己的生活了。” 奈汀静静地说: “是的,我到底离不开雷诺克斯。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柯普先生爽朗地说。“你和我还是老朋友,我们必须忘记那个下午的事。” 奈汀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臂。 “杰佛逊,谢谢你。我现在就去找雷诺克斯。” 她转身离开他。柯普先生独自走上山丘。 奈汀发现雷诺克斯一个人坐在格雷哥·罗马剧场顶上,似乎若有所思,直到奈汀喘着气坐在他身边,他才发觉。 “雷诺克斯。” “啊,是奈汀!”他回首。 “到现在我才能跟你说,我不离开你!” 他用诚挚正经的口吻说: “可是真心这么说,奈汀?” 她颔首,“是真的。我想我只能这样做。我希望你能跟我走。可怜的杰佛逊,我实在太刁难他了。” 雷诺克斯笑了一笑。 “不,你不必这样。像柯普这样不自私的人,一定会表现更高贵的情怀!奈汀,你并没有错。你告诉我要跟他一起的时候,我受到很大很大的打击!老实说,我觉得我最近怪得很。你要我跟你离开家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能当着妈妈的面毅然和你一起走呢?” 她温柔地说: “你不能够,太勉强了。” 雷诺克斯沉思地说: “母亲是个很古怪的人。我们好像都中了她的催眠术。” “被她催眠了。” 雷诺克斯沉思了一会儿。说: “那天下午,你告诉我以后,我的头好像挨了重重一击。我半昏迷地走回营地,我终于发觉自己是个傻子,突然醒来了。我知道,要不失去你,只有采取应该采取的措施。” 他感觉到她身体突然僵硬。他的声调变得阴沉沉。 “我去了,而且——” “这,这个……” 他迅速望了她一眼。 “我去了,而且跟她辩论。”他又完全变了语调,慎重而平板。“我告诉她,我必须在她和你之间作一选择,我说我决定选你。” 沉默半晌。 他以说服自己的奇异腔调重复说: “是的,我这样告诉她。” 第14节 白罗在归途中遇见了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杰佛逊·柯普。 “赫邱里·白罗吧?我是杰佛逊·柯普。” 两人有礼地握手。 柯普先生跟白罗并排,一面解释道: “听说,你正在调查我的老朋友白英敦太太之死。这实在叫人吃惊。这位太太实在不适合做这种劳累的旅游。但她性格倔强,她家人也奈何不了她。她是家庭的独裁者,稍微过分了一些。她的话就是命令。不错,确是如此。”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其实,我是白英敦家的老朋友。由于这次事件,他们全都乱了。他们原本有些神经质,脑袋有点奇怪,所以手续和葬礼的准备、运尸体到耶路撒冷,这一切善后,我都准备尽可能代他们处理。如果有事要做,请叫我好了。” “我相信,他们对你的体贴一定非常感谢。”白罗说了以后,又加上句:“听说,你是年轻白英敦太太的特别朋友。” 杰佛逊·柯普脸色微微泛红。 “这件事。我不大想谈。今早,你见雷诺克斯太太时,她也许暗示了我们之间的事。其实,那已经结束了。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她认为她最大的责任就是拯救悲伤中的丈夫。” 他停了一会儿。白罗以头部的微妙动作表示接受了这通知。然后,自语般地说: “我接受卡勃理上校的委托,调查白英敦太太去世那天下午的事情。你能就你所知谈谈那天下午吗?” “那当然。午饭后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到附近去散步。真高兴,那个讨厌的译员没有跟来。一谈到犹太人,他简直整个人都疯了,说个不停。一碰到这问题,他就完全变了个样。总之,我们出去了。我跟奈汀说话,就在那个时候之后,她说,她要亲自把这件事告诉丈夫。于是,我离开她,独自回营地。途中碰到的两个英国女士——据说其中一个是贵族。” 白罗说,她确是贵族。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士,头脑很好,知识广博。另一个看来有点赢弱,非常疲倦的样子。上午的登山之行,对中年女士确实是极其剧烈的,尤其对一个讨厌爬高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我遇见他们,为她们解释了一下拿巴提亚人的事。然后,我们在那一带走了一会儿,六点左右回到营地。威瑟伦爵士夫人坚持要泡茶,我也乐于跟她喝一杯不浓的茶,但是味道相当不错。后来,仆人摆晚餐的桌子,去叫老太太,却说她坐在椅上去世了。” “回帐篷时,看到她没有?” “看到她在那里,下午和晚上,她通常都在那里。我没有特别去注意她。我正向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美国最近股票暴跌的情形,同时还须注意毕亚丝小姐,因为她太疲倦了,走起路来几乎都要倒下去。” “谢谢你。还有一件非常不礼貌的问题,白英敦太太是不是留下了庞大的遗产?” “数额相当大。不过,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她的遗产。她拥有终身财产权,死后必须分给已故艾摩·白英敦的孩子们。不错,他们将来都可以过相当富裕的生活。” “金钱常常是纠纷的根源。”白罗说,“所以许多罪恶都因之而起。” 柯普有点惊愕。 “唉,不错。”他附和。 白罗微笑说: “可是,谋杀的动机还有许许多多……柯普先生,谢谢你的合作。” “有事,别客气,尽管吩咐。”柯普先生说。“坐在那边的,是金小姐吧?我想去跟她聊聊天。” 白罗继续走下山坡。 他不久就碰到摇摇摆摆爬上来的毕亚丝小姐。 她喘着气和他打招呼。 “啊,白罗先生,真高兴遇见你。我刚才还跟那个奇怪的小姐说话哪,就是白英敦家最小的那一位。她说了奇怪的话,说什么敌人很多,酋长要绑架她或间谍包围着她,听来真罗曼蒂克。威瑟伦爵士夫人却说那是蠢话。她说,她曾用过一个红头发的女佣人,也说了同样的假话。我有时觉得威瑟伦爵士夫人过于严肃。也许那是真的呢,白罗先生,对不对?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沙皇的一个女儿在俄国革命时没有被杀,悄悄逃到美国去了。沙皇女儿就是那叫什么塔提亚纳女公爵的人。如果这说法没错,那孩子可能就是她女儿,你说对不对?那孩子说,她是皇家的人,她的脸很像,斯拉夫式的。假如是这样,那可不得了!” 毕亚丝小姐满脸兴奋渴望的样子。 白罗说教式地说: “人生中确实有许多奇事。” “今早我还完全不知道你是谁。”毕亚丝小姐揉着手说。 “想不到你竟是那位非常著名的侦探!当然,我从头到尾看过那本《abc谋杀案》。好惊险呵!当时我正在唐卡斯特附近做家庭教师。” 白罗低哼了几声。毕亚丝小姐却缓缓地道: “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早起,走出帐篷看日出。哪里是日出,太阳是在一个钟头前已经上升了。可是,在那早上……” “嗯,嗯,你看到什么?” “真是奇怪的事——当时并不觉得怎样。我看到那个白英敦小姐走出帐篷,把东西扔到小河里,当然那不算什么,可是扔出去的时候,那东西在朝阳中闪闪发亮。” “是哪一个小姐?” “我想就是那个叫卡萝的小姐——脸型非常漂亮——跟哥哥很像,看来他们简直就是孪生兄妹。不过,也可能是最小的那个小姐。刚好朝阳直射双眼,看不清楚。那头发不是红的——是青铜色的。我非常喜欢青铜色的头发!一看到红发,总叫人想起红萝卜。”她吃吃地笑。 “她扔掉闪闪发亮的东西?” “是的。刚才说过,当时并不十分留意。可是,我沿小河行走时,金小姐就在那里。而且,在洋铁罐之类破烂中,我看到了小小发亮的金属盒——不是正方形,是长方形。懂了吧?” “唉,懂了。细长的吧?” “是,是,你真聪明。我想:‘白英敦小姐扔掉的定是那东西,很漂亮的小盒子。’由于好奇心驱使,我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注射筒——就是在手臂上注射伤寒药用的那种注射筒。它没有破裂,竟然把它扔掉,我觉得很奇怪。我沉思的时候,金小姐突然从后面叫我。我发觉她向我走来,我却完全没有发觉。她说:‘哎呀,非常谢谢。那是我的注射筒。我正在找。’我把注射筒递给她。她把它带回营地去。” 毕亚丝小姐吸口气,又赶忙说下去。 “我想那并不重要。但是,卡萝·白英敦把金小姐的注射筒扔掉,不是很奇怪吗?我是觉得很奇怪。也许有很好的解释吧。” 她以期待的眸光望着白罗的脸。 白罗脸沉沉的。 “谢谢。你说的这一些,本身也许不重要。但我告诉你一点,你说的这一些使我的案件有了结果,一切都很明显,而且井然有序。” “呵,真的?”毕亚丝小姐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回到房里,他又在便条纸上加了一行:“第十——我决不会忘记。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 他点点头。 “对啦,这样一切都清楚了!” 第15节 “准备周全了。”赫邱里·白罗说。 他吁了一口气,退了两三步,凝思如何把家具摆设在这饭店的空房中。 卡勃理上校穿得窝窝囊囊,靠在墙边床上,吸着烟斗微笑。 “你简直是小丑,对不对,白罗?”他说。“你喜欢演戏。” “也许是吧。”矮小的侦探承认。“但我可并不任性。要演戏,就先得有舞台装置。” “这是喜剧吗?” “不,即使是悲剧,也要有舞台装置。” 卡勃理上校眼中亮起好奇的光。 “好吧,一切随你!你说什么,我完全不懂。我想你已经掌握了一些什么。” “我很荣幸能达成你的要求——把真相提供给你。” “你是说可以定罪啦?” “我可没有这样承诺。” “的确。没有承诺,对我也许反而有帮助。端看时地而定。” “我的解释主要是心理方面的。”白罗说。 卡勃理上校叹口气。 “我就担心这点。” “你一定会了解。”白罗安慰。“不错,你应该可以了解。我经常思考,但真相这玩意儿,实在既奇妙又美丽。” “有时也很不愉快。”卡勃理上校说。 “不,不。”白罗热心地说。“这是因为你以个人的眼睛观看。请你换用抽象、无偏的观点看看吧。案件的理路往往极富魅力,而且井然有序。” “我尽量试试看。”上校说。 白罗看了一下他那奇形怪状的大银表。 “是祖传的?”卡勃理兴致勃勃地问。 “嗯,是我祖父的东西。” “时候到了吧?” “是该行动的时候了。”白罗说,“我的上校,请你坐在桌后的主席位置。” “唉,真是的!”卡勃理极为不满地说。“简直是要我穿制服嘛!” “哪里,不过,如果不反对的话,我马上替你系好领带。” 白罗说做就做,把上校的领带打好。卡勃理上校苦笑地坐在指定的椅子上。但是,他又无意识地把领带拉到左耳下。 白罗稍微移动了椅子的位置,一面说: “这儿是白英敦一家人的坐位。对面,”他走到对面去,“由和这案件有关的三个局外人坐。一个是证人杰拉尔博士,他掌握了这案件能不能起诉的关键;第二个是莎拉小姐,她与这案件有个人的利害牵涉,又有验尸的另一层关系;第三个是柯普先生,他与白英敦家人是朋友,所以也可归入有利害关系的一群……” 他突然停下不说。 “啊呀——已经来了。” 他打开门,迎接他们。 雷诺克斯·白英敦和他的妻子先进来;雷蒙和卡萝接着走进来。吉奈芙拉唇角浮起如雪般的微笑,独自走进来。杰拉尔博士和莎拉·金殿后。过了几分钟,杰佛逊·柯普先生才一面致歉一面走进来。 他坐下后,白罗走向前,说: “各位,这是非正式的聚会,我为安曼事件而召集的。其实,卡勃理上校委托我——” 白罗的话被打断了。打岔声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雷诺克斯·白英敦突然以吵架的姿态喊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你牵进这案件来?” 白罗恳切地挥挥手。 “遇到这种意外死亡案件。我常常被找来。” “如果有心脏麻痹案例,医生也常叫你去吗?”雷诺克斯·白英敦说。 卡勃理上校清清喉咙,那是职务性的声音。他以办公事的语调说: “因为必须使整个案件明朗化,我得到了死亡的报告,这本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今年比往年酷热,健康不佳的老人勉强放行,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可是,杰拉尔博士来见我,提出了新的事实——” 他探询的目光望着白罗。白罗点点头。 “杰拉尔博士是世界上有数的杰出医学专家。博士的供述当然会引人注意。他的供述是这样的:白英敦太太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一些对心脏影响甚大的药物从药箱中遗失了。在前一天下午,他也发觉注射筒不见了。注射筒于当天晚上送回。最后,白英敦太太尸体的手腕上有伤痕,可能是注射筒的针孔。” 卡勃理上校停了一下。 “听了上述情形,我认为调查这案件是当局的责任。赫邱里·白罗先生是我的客人,承蒙他好意,愿意为我发挥他卓越的才干。因此,我把调查案件的全权委托给他。现在我们聚在一起,听他报告。” 屋内突然沉静下来,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事实上,隔壁房间有人掉了东西,好像是鞋子。在这静悄悄的气氛中,那声音简直像炸弹爆炸一样响亮。 白罗迅速望了一下右边的一小群人,然后把视线投向左边的五个人,眼现畏惧的一群。 白罗轻轻地说道: “从卡勃理上校听到这案件的时候,我陈述我这个专家的意见。我说,这案件可能无法取得可带上法庭的证据,不过利用询问案件关系人的方法,大概可以揭露真相,因为要调查罪行,只须让犯罪的人说话就行,他们终究会说出我们想知道的事!” 他吸了一口气。 “在这案件中,你们也向我说了假话,但在不知不觉中还是道出了事实。” 他听到右边发出轻微的叹息声和椅子的咯吱声。但并没有移目注视。他一直望着白英敦家的人。 “我先检讨白英敦太太自然死亡的可能性。结果我下了判断,她不是自然死亡。药物与注射筒的遗失,尤其亡者家人的态度,都不能支持这个假设。 “白英敦太太是被杀害的,她的家人全都知道这件事实!他们共同袒护罪犯。 “可是,罪行有种种不同程度。为了探知那老太太家人所犯的这件谋杀案——不错,确是谋杀案——的主嫌是谁,我慎重探索证据。 “动机很清楚。每一个人都可以由她的死获得利益。就金钱而论,他们可以立刻获得经济独立,享有相当庞大的财富;此外,还可以从几乎无法忍受的高压中得到解放。 “可是,我也立刻断定共谋之说并不妥当。白英敦家的人说的话彼此完全不相吻合,而且无法提出有系统的不在场证明。这件事实已加强这项推测了:这次案件可能由家里的一个或两人共谋做出,而其他的人则是事后的从犯。 “我接着考虑这特定的一个人或一组人是谁。其实,这时,我的脑海里先钻入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证据。” 白罗说出了他在耶路撒冷的经验。 “由于这件事,自然浮现出雷蒙·白英敦先生是这案件的主谋者。查询之后知道他那晚说话的对象是妹妹卡萝。他们无论在脸型或气质上都很相似,心意似乎易于相通,而且他们都有神经质又具叛逆性的气质,足以拟出此一计划。他们的计划说是为了别人——为拯救全家人,尤其是他们的小妹妹,这正可提供他们犯罪的好藉口。” 白罗停了一会儿。 雷蒙·白英敦嘴唇半开,随即闭起。他的眼睛浮现出失语症者的烦闷,睨视白罗。 “在谈论雷蒙·白英敦的案例之前,我愿意把今天下午所写,提供给卡勃理上校的重要项目表念给各位听: 1.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黄的混合药剂。 2.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 3.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来往为乐。 4.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励家人离开她,到外头去。 5.白英敦太太是一个精神性虐待症患者。 6.大帐篷距白英敦太太所坐的地方约有两百码。 7.雷诺克斯·白英敦起先说不知何时回营地;后来却承认曾替他母亲的手表对时。 8.杰拉尔博士和吉奈芙拉的帐篷相邻。 9.六点三十分晚饭准备好,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10.白英敦太太在耶路撒冷曾这样说:“我决不会忘记。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 “我虽然分别列出这些项目,它们却偶然的两两成对。例如最先的两项,即白英敦太太服用含有洋地黄的混合药剂,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这两项是我调查这案件时最先注意到的,我发现它们非常不寻常,而且不能并立,你们了解我的意思吧?不了解也没关系。我会再解释这一点。不过,我要先声明这两点绝对需要充分了解。” “现在我要综合一下检讨雷蒙·白英敦可能有罪的结果。我听过他说杀害白英敦太太的计划,而且他又处于容易激动的精神状态。他——小姐,对不起——”他向莎拉低头致歉。“他刚好面临情绪上的大危机。那就是他恋爱了。这种亢奋的状态很可能驱使他选择一条路。他对世人——包括继母在内,也许会采取和睦亲近的态度,或者鼓起勇气反抗继母,去除她的影响力,或者更加速促成他去实现此一谋杀计划。这是心理学!事实又如何呢?” “雷蒙·白英敦跟其他的人在三点半前后离开营地。白英敦太太这时还活着。不久之后,雷蒙和莎拉·金两个人谈起来了。过后,他离开她。根据他的证辞,他五点五十分回到营地,到她母亲那里,谈了几句话,然后回自己的帐篷,再到大帐篷去。他说,五点五十分,白英敦太太还活着。” “可是,我知道与这证辞相矛盾的事实。六点半,白英敦太太之死由一个仆人发现。获有医学士学位的金小姐,检验尸体,作证说:她当时对死亡时间没有特别注意,但可以明白确定的是死者至少在五点(或在这之前)的时候已经去世。” “现在有了互相矛盾的两个陈述,如果排除金小姐判断错误的可能性——” 莎拉打岔。 “我的判断没有错。要是有,我一定承认。” 她以严肃清晰的口气说。白罗有礼地向她低头致意。 “那只有两种可能——不是金小姐,就是白英敦先生说谎。首先考虑一下雷蒙·白英敦说谎的理由,并且假定金小姐没有错误,也没有故意说谎,那情形如何呢?雷蒙·白英敦回营地,看到母亲坐在洞窟门口,过去跟她说话,发现她已经死了。这时,他会有什么举动:会呼救?立刻通知营地上的人?他没有这样做,他等了一会儿,就到自己的帐篷,再到大帐篷与家人在一起,而且什么也没说,这种举动太奇怪了,是不是?” 雷蒙以神经质的尖锐声说: “当然,这是胡说!我必须告诉你,当时母亲还活着。我说过,金小姐当时慌了,所以判断错误。” 白罗静静地说下去。“可是,还须追问何以会有这种举动。乍看,雷蒙·白英敦似乎不可能犯罪。那天下午,他只接近继母一次,而继母在这之前已经死了。由此假定雷蒙·白英敦无辜,那他的举动要如何解释呢? “若假定他无辜,我可以解释他的此一举动!因为我记得我听的对话片断——‘怎样,非把她杀掉不行吧?’——他散步回来,发现她已死,同时那罪恶的记忆使他想起一种可能性,那计划不是由他,而是由他的同谋者完成了……他单纯地认为那是妹妹卡萝·白英敦干的。” “胡说。”雷蒙以低沉颤栗的声音说。 白罗继续说下去。 “现在就检讨一下卡萝·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于她不利的证据是什么?她也有非常激烈的气质——这种气质容易把谋杀行为染上英雄主义的色彩。而且,雷蒙·白英敦在耶路撒冷那天晚上谈话的对象,就是她。她五点十分回营地。据她说,曾去跟母亲说话。当时没有人见过她。营地上没有一个人——仆人都睡午觉。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柯普先生三人,在营地上看不见的地方参观洞窟。卡萝·白英敦的行动,没有一个目击者,时间方面也完全吻合。因此,卡萝·白英敦是凶手的可能性非常浓厚。” 他停了一下。卡萝抬起头,双眸悲凄地望着他。 “还有一点。卡萝·白英敦第二天一大早,把一种东西扔进小河,有人亲眼目睹。有理由相信那东西就是注射筒。” “什么?”杰拉尔博士惊得抬起了头。“我的注射筒已经还回来了。我现在还带着哪。” 白罗深深颔首。 “是,是。这第二个注射筒,非常玄妙,也非常有趣。我想那注射筒是金小姐的,对不对?” 莎拉有点迟疑。 卡萝立刻说: “那不是金小姐的注射筒,是我的。” “你承认你把它扔掉,小姐?” 她踌躇一下。 “是,当然是,当然是我。” “卡萝!”奈汀说。她弯下身,痛苦地张大双眸。“卡萝啊,我不懂——” 卡萝回首看她,目中含着敌意。 “没什么好不懂的!我只是扔掉旧的注射筒。我根本没有碰到什么毒药!” 莎拉打岔说: “毕亚丝小姐告诉你的确是事实,白罗先生。那是我的注射筒。” 白罗微笑。 “真是混乱,这注射筒事件。不过,这大致还可以解释。嗯,现在检讨刚才提出的两种情况了——雷蒙·白英敦无辜和妹妹卡萝有罪的情形。我想非常慎重地公正观察,我总是看两方面。接着,要考虑卡萝·白英敦如果无辜,又将如何?“她回营地,到继母那里,而且——也发现她已去世!卡萝首先会怎么想呢?她可能认为是哥哥雷蒙杀害的。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她静默无言。一个小时后,雷蒙·白英敦回来,假装跟母亲说话,而且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疑心想来一定更加确定了。也许她到他帐篷去,发现了注射筒。至此,她完全确定了!她把注射筒带走,藏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尽可能把它扔到别人见不到的地方。 “有一件事实显示,卡萝·白英敦是无辜的。我问她话的时候,她明确地告诉我,她和哥哥根本没有去实现他们计划的意思。我要她发誓,她立刻而且非常严肃的发誓,她与这罪行毫无关系;她没有发誓说:‘我们’没有犯罪。她只为‘自己’发誓,没有为她哥哥发誓——她还以为我不会特别注意这种代名词。 “这是卡萝·白英敦无辜的状况。现在退一步考虑雷蒙·白英敦不是无辜,而是有罪的状况。假如说卡萝的说辞——白英敦太太五点十分还活着——是事实,那么,在何种条件下,雷蒙可能是凶手呢?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在跟母亲说话的五点五十分杀害他母亲的。不错,附近有许多仆人,但天已昏黑了,可以进行得很顺利。若果如此,金小姐是说谎了。想想看,她晚雷蒙五分钟回营地。以这距离来说,她可以看到他到母亲那里的情形。后来,发现白英敦太太已死时,金小姐知道,杀害她的是雷蒙。为了救他,金小姐说谎,她料定杰拉尔博士发烧躺在床上,不能看透她的谎言。” “我没说谎!”莎拉明确地说。 “还有一种可能性。刚才说过,金小姐晚雷蒙几分钟回营地,如果雷蒙看到他母亲还活着,那么打夺命针的也许就是金小姐。她早已认定白英敦太太是道道地地的魔鬼,而自以为是公正的行刑者。她假报死亡时间,可用这点来解释。” 莎拉脸色苍白,以低沉严肃的声音说: “我确实说过,为救多数人,可牺牲一人。但这是在圣地涌起的念头。我决不会杀那可恶的老太太。我发誓,这种念头根本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 “可是,”白罗沉稳地说,“你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说谎。” 雷蒙·白英敦不禁挺起腰杆,激烈地喊道: “你赢了,白罗先生!是我说谎。我到母亲那里时,她已经去世。我愣住了。你知道,我本来是想去跟她吵架的。我已下定决心离开家,还我自由之身。可是,她——死了。她的手冰冷瘫痪。我以为——如你所说,是卡萝干的——手腕上有针孔——” 白罗说得很快: “这一点,我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如何知道这种犯罪的手法?你知道一种方法——而且这种方法与注射筒有关系!这点我了解。如果你要我相信,把其他的全部告诉我。” 雷蒙急躁地说: “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方法——在英国侦探小说中,把空注射筒刺在人身上,完成了这种计谋。看来是非常科学的。我本来也想这样做。” “啊,原来如此。我懂了。你买了注射筒?” “不,其实是从奈汀那儿偷来的。” 白罗迅速望了她一眼。 “注射筒不是放在耶路撒冷的旅行袋吗?” 她的脸色有些变化。 “我,我觉得很奇怪,它怎么不见啦。”她说。 白罗轻声说: “夫人,你实在很机灵。” 第16节 停了一会儿,白罗装模作样地清清喉咙,又说下去。 “现在我们已经解开所谓第二注射筒的秘密。这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的东西,离开耶路撒冷之前被雷蒙偷走。白英敦老太太的尸体被发现后,又由雷蒙转到卡萝手上,卡萝抛弃时,被毕亚丝小姐看到了。金小姐说是她的东西,被拿走了。现在想必还在金小姐那里。” “是的。”莎拉说。 “你刚才说注射筒是你的,你做了决不该做的事,你说谎了。” 莎拉平静地说: “谎话有不同种类——这不是职业上的谎话。” “不错。我很了解你的心情。” “谢谢。”莎拉说。 白罗又清清喉咙。 “现在我们再看看时间表: 白英敦家的人和杰佛逊·柯普离开营地三点零五分(概略) 杰拉尔博士和莎拉·金离开营地三点十五分(概略)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离开营地四点十五分 杰拉尔博士回营地四点二十分(概略) 雷诺克斯·白英敦回营地四点三十五分 奈汀·白英敦回营地,和白英敦太太说话四点四十分 奈汀·白英敦离开婆婆到大帐篷去四点五十分(概略) 卡萝·白英敦回营地五点十分 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和杰佛逊·柯普回营地 五点四十分 雷蒙·白英敦回营地五点五十分 莎拉·金回营地六点零○○分 发现尸体六点三十分 “你们大概注意到了吧,从奈汀·白英敦离开婆婆到大帐篷去的四点五十分,到卡萝回来的五点十分,有相当的间隔。因此,如果卡萝所言为真,则白英敦太太一定在这二十分钟中被杀。 “可是,谁杀她呢?这时,金小姐和雷蒙·白英敦在一起谈天。柯普先生(似乎毫无杀她的动机)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跟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在一起。雷诺克斯跟妻子在大帐篷。杰拉尔博士发烧躺在帐篷里呻吟。营地上没有一个人影。仆人都睡了。这正是行凶的好时刻。一定有人下手吧?” 他的眸光深思般投向吉奈芙拉·白英敦。 “有一个人。那天下午,吉奈芙拉·白英敦在帐篷里,但这只是我们听说的,其实我们有证据证明她并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帐蓬里。吉奈芙拉说出了非常有意义的话。她说,杰拉尔博士发烧时一直呼唤她的名字。杰拉尔博士也说,他发烧时梦见了吉奈芙拉的脸。但这不是梦!他以为是发烧造成的。其实,那是事实。他看见的是站在床边的吉奈芙拉。吉奈芙拉进入杰拉尔博士的帐篷。她可能是把用过的注射筒还回去吧?” 吉奈芙拉·白英敦抬起头,头上仿佛戴着金红头发的王冠。她那美丽的圆眸凝视白罗,毫无表情。整个人看来有如梦幻中的女神。 “错了!”杰拉尔博士大叫。 “从心理学看来,不能吗?”白罗问。 法国人垂下双眸。 奈汀·白英敦尖声说: “完全不可能!” 白罗的双眼迅速移向奈汀。 “夫人,你说不可能?” “是的,”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找我小姑的茬子,我无法忍受。我们——我们全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吉奈芙拉在椅子中轻轻摇动。嘴角上绽出微笑,纯真少女的淡淡微笑,半无意识地。 奈汀又说:“不可能。” 她柔和的脸上描修出坚定的线条,显得有点僵硬。双眸与白罗目光相遇,毫无畏惧之色。 白罗有礼地弯身说道: “夫人,你非常聪明。” 奈汀沉静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白罗先生?” “我早就知道你头脑非常好。” “你奉承我。” “不,决不是奉承。你一直都以冷静态度全面观看事情的发展。表面上,你跟婆婆相处和睦。因为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你在内心却审判她、宣判她的罪行。从很早以前,你好像就已断定,你先生要获得幸福,只有离家出走一条路。不管生活多苦、多穷,也非如此不可。因此,你冒一切危险,极力去影响他。可是,你失败了——雷诺克斯·白英敦已经没有自由意志。他沉落在没有感觉的忧愁深渊,并以此为满意。 “你爱你的丈夫,是无可置疑的,因此,你下决心离开他,并不是因为你对另外的男人产生了更炽热的爱,我想这是绝望中的最后希望。处在你这种立场的女人只有三条路可走:试图影响对方的心情,如我所说,这已失败了;其次是以离开丈夫来威吓。但也许连这点也不能打动雷诺克斯·白英敦的心,反而让他更沉入悲伤深渊,却不能使他挺身而起。于是你只有最后的绝望之赌了。跟别的男人一起离开。嫉妒和占有欲是男人心中两种最根深蒂固的基本本能。你的智慧让你选取了这种深邃而原始的本能。如果雷诺克斯·白英敦无所谓地看着你跟别的男人离去——那他已非人力所能挽救,你也就只有另度新的人生了。 “现在假设这最后的绝望救济法也失败了。你的先生听到你的决定,虽然狼狈,却没有如你所望,显示出最原始男性势必展现的一点占有本能。到此地步,还有方法可以从破损的精神状态中拯救丈夫吗?那只有一个方法。如果他的继母死去,也许还不太迟。他也许能够重作自由人,开始新生活,建立独立性格,恢复男人气概。” 白罗歇了一下,又轻轻地重复一次: “如果他的继母死去……” 奈汀的目光凝注在他身上。她沉稳柔和的声音说: “你是说我筹划这案件?你说错了。我向白英敦太太说出我正在离开此事以后,就直接到大帐篷去,跟雷诺克斯在一起。在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以前,我一直都在那里。由于我给予她精神上的冲击,对她的死,我也许有责任——但这毕竟还是自然死亡。我想,没有直接证据,而且验尸还未结束,你不能这样断定吧。纵然如你所说,她是被杀的,我也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白罗说:“她的尸体发现之前,你没有离开过大帐篷?可是,这可是你这样说而已。这案件最怪异一点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这是我表上的第九项:六点三十分晚饭准备好的时候,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白英敦太太。” 雷蒙说:“什么?我不懂。” 卡萝说:“我也不懂。” 白罗轮流环视他们。“派仆人去这句话,你们不懂?为什么派仆人去?你们不是一直都对母亲很亲切?吃饭的时候,你们不是常常有人去叫她吗?因为她行动不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都要有人搀扶,所以通知吃晚饭的时候,当然会有家人去扶她。可是,你们没有人想这样做。你们也许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去,彼此愣愣地面面相觑!” 奈汀激烈地反驳: “胡说!那晚,我们都累了。平时当然非去不可——可是,那晚——我们正好没去!” “只限于那晚吗?你应该比其他人先去吧?你早已机械式地接下这个责任。可是,只限于那晚,你没有去照料她。为什么?我曾这样自问了好几次——为什么?我的答案是因为你清楚知道她已死了……哎,夫人,请别打岔。” 他缓缓举起手,阻止她。 “请听我赫邱里·白罗说。你跟她交谈这件事,却有证人。是看得到、却听不见的证人。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在相距甚远的地方。她们清楚看到你跟婆婆交谈。但当时发生了什么呢?有证据吗?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推理。你很聪明。如果你决定用你冷静不慌张的方式消灭丈夫的母亲,你一定会绞尽脑汁、准备周密后再进行。杰拉尔博士上午登山时,你趁机潜入他的帐篷。你知道那儿有可供施用的药物。你的护士训练对你很有帮助。你选了洋地黄毒素——和老太太平时服用的同类药物。接着,你又偷了注射筒——因为你的已经不见了。你打算在博士没有发觉的时候还回去。 “你还没有实行计划之前,你做了最后一次尝试,想鼓起你丈夫的行动意志。你告诉他,准备跟杰佛逊·柯普结婚。你丈夫虽然狼狈,却没有显示你所希望的反应——于是,你不得不把谋杀计划付诸实施。你回营地,途中与威瑟伦爵士夫人、毕亚丝小姐相遇,谈了一些应酬话。然后到婆婆那儿去。你手上的注射筒已装了药,要抓住她的手腕,非常简单——尤其你受过护士训练,懂得诀窍。你婆婆还没有发觉,你已达到目的。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从遥远的山谷,只能看到你弯腰跟婆婆说话。之后,你故意从洞窟搬来椅子,坐下,假装跟她亲密交谈了几分钟。她的死也许是刹那间的事。你坐着谈话的对象已是死人,但没有人想象得到。你收起椅子,到大帐篷去,发现丈夫在那里看着,所以你很谨慎,不敢离开大帐篷。你相信,一般人都会认为白英敦太太心脏衰竭而死。只有一件事使你的计划露出了破绽。杰拉尔博士因疟疾躺在床上,你无法把注射筒送回——而且,你不知道博士早已发觉注射筒被偷。没有这破绽,这犯罪行为可非常完美。” 霎时,如死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不久,雷诺克斯站起来。 “不!”他大叫。“这是胡说!奈汀没做什么,她也不可能做!因为母亲——我的母亲——早已死了。” “哦!”白罗的目光静静移向雷诺克斯。“那杀她的是你罗?” 房间里又回归寂静——雷诺克斯又坐下去,以颤动的手掩着脸。 “是,是的——是我杀的。” “你从杰拉尔博士的帐篷里偷了洋地黄毒素?” “是的。” “什么时候?” “像——你——所说——在上午。” “注射筒呢?” “注射筒?也是。” “为什么杀她?” “需要问吗?” “我正在问,白英敦先生!” “但是,你已经知道——我的太太要离开我,跟柯普——” “原来如此。可是,你那天下午才知道啊?” 雷诺克斯凝视他。 “不错,我们出去时——” “可是,毒药和注射筒是在上午偷的——在你知道你太太要离开你之前吧?” “你这样逼问过来,我怎么有时间回答?”他用颤动的手擦着额头。“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关系可大哪。雷诺克斯先生,说实话!” “实话?”雷诺克斯瞪目以视。 奈汀坐在椅子上,突然回头望着丈夫的脸。 “我说的——才是实话。 “胡说。好,我说。”雷诺克斯深呼吸。“我即使说了,你也可能不相信。那天下午,跟奈汀分手后,我心乱如麻,想不到妻子竟然要舍弃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几乎要发疯了!像喝醉了酒,如得了恶疾,脚步摇晃不稳。” 白罗点点头。 “威瑟伦爵士夫人看见你走路的样子,也这样说。所以我才认为你太太回营地跟你在一起时才告诉你的说辞是假的。好,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所措……但是,越走近营地,脑筋越清醒。我突然发觉,是自己不好,该受指责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是不足珍惜的人!我应该反抗继母,离家而去。也许还不迟吧,这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我看到那魔鬼般的老妇人背对红崖,像丑陋的偶像一样坐着不动。我直接走过去,想把自己的意思全盘托出,然后立刻逃出去——跟奈汀一起离开那里,当晚就到马安去。” “啊,雷诺克斯——亲爱的——”是悠长甜蜜的叹息声。 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不禁惊叫了一声,愣往了。她已经死了。坐着——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当场愣在那里。想出声叫喊,喉部却哽住——像铅一般,我无法解释清楚——对了,像石头一样,像被石头哽住。我反射般拿起她的手表(表放在她的膝上),套上她的手腕——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瘫痪、死人的手腕……” 他浑身颤抖。 “好,好怕人!我立刻翻滚一般走下山坡,向大帐篷跑去。本想去叫人——但是我不能。我只坐在那里翻书、等待……” 他歇了一下。 “你不会相信吧。我为什么不去叫人——我不知道。” 杰拉尔博士清清喉咙。 “你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他说。“你正处于极端不安的状况下。接连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足以使你陷入那种状况。这就是威森哈尔特(welssenhalter)反应——小鸟头撞窗户,就是最好的实例。这种状况即使已获改正,在本能上行动仍会受到制约——中枢神经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无法用英文解释清楚,我的意思就是,你无法采取其他行动方式,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明确的行动!你正处于精神麻痹状态。” 他回视白罗。 “这我可以保证。” “当然,我不怀疑。”白罗说。“不过有一个事实,我已经注意到,那就是白英敦替母亲戴上手表这件事实。这可做两种解释——可能是为了掩盖罪行;也可能考虑到妻子看了会发生误会。她比丈夫慢五分钟回来,一定亲眼看到他的行动。如果她到婆婆那里,发现她已死,又在手腕上看到针孔,她一定以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而且认为她决定离开他,已造成跟自己希望完全不同的反应。依此预测,奈汀·白英敦认为是自己唆使丈夫犯了杀人罪行。” 他望着奈汀。“夫人,对不对?” 她低下头,然后问道: “白罗先生,你真的怀疑我吗?” “我认为有此可能而已!”白罗说。 她弯腰说: “那么,现在呢?白罗先生,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 第17节 “真正发生了什么?”白罗又说了一次。 他伸手到后面,拖过椅子坐下。他的态度非常友善而随便。 “这是问题,对不对?因为洋地黄毒素被偷了,注射筒不见了,而白英敦太太手腕上有打针的针孔。 “这只要再过三天,就可以完全明白——尸体解剖出来后,就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死因是不是服过量的洋地黄。可是,这样太迟了!在我们还可以控制得到犯人的时候,最好今晚就揭露真相。” 奈汀猛然抬起头。 “你相信就是我们之中的一个——在这屋里的某一个人——”她的声音中断了。 白罗缓缓点头。 “真相!我答应卡勃理上校的就是真相。我们的前途非常光明,所以我们再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就像我制作那行动表的时候一样,一开始我就面对了两个矛盾的事实。” 卡勃理上校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说给我们听听。” 白罗以沉重的口吻说: “我本来就要告诉你们。先看看行动表的最初两项:白英敦太太服用洋地黄的混合药剂,杰拉尔博士遗失注射筒。把这些事实跟你们面对难以否认的事实——即白英敦家人明白显示了犯罪者的反应——对照来看。由此观之,一般都会认为白英敦家定有一人是犯人。可是,刚才所举的两个事实跟那推理完全不能吻合。偷窃洋地黄溶液,确是非常聪明的构想,因为白英敦太太已经喝惯这种药。要是她的家人,应该会知道要怎么做吧?对,就是把这毒药加进她的药瓶去!这只要稍微机灵,对药品有点知识的人,都会这样做。 “白英敦太太服药后死去,即使瓶里还有,也会以为是药剂师调药时配错的,可以就此而结案。 “那么,注射筒被偷,又做何解释呢? “这只有两种解释——没有被偷,是杰拉尔博士自己搞错了;否则就是被无法取得白英敦太太药瓶的人偷去——也就是说凶手是白英敦家以外的人。从这两个事实来看,凶手是外来者的可能性很大! “这我早就知道——但是,白英敦家的人都采取了许多类似凶手的行为,使我有点困惑。尽管有犯罪意识,白英敦家的人也可能是无辜的。于是,我开始求证——证明他们没有罪,是无辜的! “这我们刚才已分析过。凶手是外面的人。也就是跟白英敦家不很熟,不能进入她的帐篷,拿到药瓶的人。” 他歇了一口气。 “在这个房间里有三个人勉强可说是外来者,但与这案件却有极密切的关系。 “我们先看看柯普先生。他很早就与白英敦家人亲密来往。他是否有犯罪的动机和机会呢?看来似乎没有。白英敦太太之死对他反而不利,他的某种希望会落空。如果柯普先生没有谋利他人的狂热欲求,我们就没有理由相信他会希望白英敦太太死去。如果有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动机,那另当别论,柯普先生为什么和白英敦家来往?这点还不能明确知道。” 柯普先生严肃地说: “这似乎有点牵强附会。我根本没有下手机会,而且我经常强调应该尊重人的生命。” “你完全没有可挑剔的地方,”白罗说,“但在侦探小说,这样反而最有嫌疑。” 白罗坐着椅子改换了方向。 “至于金小姐,她确有相当的动机,有必需的医学知识,本性又富于决断。她三点半跟大家一起离开营地,直到六点才回来,其间不能说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次再看看杰拉尔博士。在此必须考虑下手的时刻,依雷诺克斯·白英敦的最后陈述,他母亲死于四点三十五分。据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说,白英敦太太在她们出去散步时还活着,也就是说白英敦太太四点十五分还活着。以此观之,有二十分钟的间隔。他们离开营地的途中与杰拉尔博士交错而过。所以,博士回到营地后,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那两位女士背对着他,越走越远。由这点看来,杰拉尔博士是犯人的可能性非常大。是医生,要伪装疟疾突发,非常容易。他也有可能的动机。杰拉尔愿意拯救那些理性陷于险境的人(这比失去生命损失更大),也可能认为为了目的不能不牺牲本来就活不久的人。” “这太过分了。”博士说,然后露出有礼的微笑。 白罗不加理会,继续说下去。 “既然这样,杰拉尔博士为什么又故意引人注意?最先指出有谋杀可能的是杰拉尔博士,但是他对卡勃理上校供述时,又说白英敦太太是自然死的,这未免悖乎常理。” “■,是啊。”卡勃理上校粗声说,随即不解地望着白罗。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白罗说。“雷诺克斯太太刚才强烈否定小姑有犯罪的可能。她反驳的依据是她婆婆当时已经去世了。可是,吉奈芙拉·白英敦,那天下午一直都在营地。而且,在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离开营地出去以后,杰拉尔博士回来以前,有极短暂的时间。” 吉奈芙拉突然移动身子,以奇妙、天真、慌张的目光望着白罗的脸。 “是我干的?你说我杀人?” 她突然以敏捷、优美的姿态从椅子上跳起来,穿过房间,蹲在杰拉尔博士面前,热情地凝视他的脸。 “不,不,快救救我。他们要把我关起来。那不是真的。我什么也没有做。他们是我的敌人——要把我送进牢去——要幽禁我!请帮助我!” “好,好,没问题。”杰拉尔博士轻轻抚摸她的头。然后对白罗说:“你说的都没有意义,太荒谬了。” “是迫害妄想?”白罗轻声说。 “是的,她做不出那种事。要是她做的,那会更戏剧性、更华丽明灿。她不可能做出这种冷静、合乎逻辑的罪行,你说对不对!这是智慧型的犯罪——清醒的罪行。” 白罗微笑,突然低头致意,沉静地说:“我也有同感。” 第18节 “我们继续下去吧。”白罗说。“必须再检讨一下。杰拉尔博士是心理学专家,我们就来考察一下这案件的心理学层面。我们已经掌握事实,写出时间表,也听过证辞。剩下的是——心理学;是与已故女士相关的最重要的心理学证辞——在这案件中,最重要的就是白英敦太太的心理。 “先把我列举的重要事项的第三项和第四项拿出来看看。白英敦太太以阻止家人跟外人来往为乐;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白英敦太太鼓励家人离开她,到外头去。 “这两件事实彼此完全矛盾:为什么白英敦太太在这特殊的下午突然改变了平时的惯例?她突然回心转意,慈悲心发作吗?从我听来的话判断,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一定有理由,是什么理由呢。 “至此必须详细考察一下白英敦太太的性格。各人对她有种种不同的意见。说她是冷酷的独裁者——精神上的虐待狂——魔鬼——疯子等。这些意见中,哪一种最正确? “莎拉·金在耶路撒冷曾经灵机一动,把这老妇人看成一个值得同情的老人,我想这看法最接近事实。她不只是可怜的人,也是毫无价值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应该深入白英敦太太的心理状态。她天生有不知餍足的野心、渴望藉支配别人来加深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但她既不能升华强烈的权力欲,也不能加以克服,只能一味加以扩大而已!结果如何呢?她并没有强大的权力,世人既不怕她,也不恨她,她只是一个孤立家庭的小暴君而已!而且——就像杰拉尔博士告诉我的——她跟其他太太一样,对自己的嗜好已经厌倦,想扩大活动范围,以冒险来享受她的支配欲。但是,和她的预测完全相反,由于到海外旅行,她才清楚知道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人。” “现在我们看看第十项——这是她在耶路撒冷对莎拉·金所说的话。莎拉·金向她指出了她真正的形象。她直截了当地指出,白英敦太太是没有存在价值的可怜女人。请特别注意她对莎拉·金的回答。据莎拉·金说,白英敦太太‘以充满敌意的口吻——不看着我’说:‘我决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型都不会忘记。’” “这些话给金小姐极强烈的印象。异乎寻常的强烈说辞和咬牙切齿的口气使金小姐大为吃惊。因为给她的印象太过强烈,金小姐反而没有发觉这些话含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你们懂得这点重要的意义吗?” 他等了一下。 “你们也许不懂。你们不觉得这些话回答得不恰当吗?‘我决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型,都不会忘记’,这样回答的确非常奇怪!如果她说‘我决不会忘记无礼的行为’还说得过去,但却不是这样,她竟然说不会忘记脸。” 白罗双手轻拍一下。 “嘿,这就对了!那些话看来是对金小姐而发,其实并不是。这是对站在金小姐后面的什么人说的。” 他又停了一下,望着大家的表情。 “对,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白英敦太太一生中的重要瞬间。她被一个有知识的年轻女人揭开了自己的真面目!她困惑而愤怒。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人,想起了这人是谁——那是来自过去的脸——正是以前掉进她手中的牺牲者!” “我们再回到前面所说的外来者。而且,现在也可以知道那天下午白英敦太太突然和蔼亲切的意义了。正如俗话所说,她抓到了一条可以油炸的鱼,才会把家人赶出去。也就是说为了跟新的牺牲者见面,才把碍手碍脚的人赶走。” “我们从这新观点再检讨一下那天下午的事。白英敦家的人都出去了,白英敦太太坐在洞窟门口。现在,再来慎重考虑一下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的证辞。后者是一个非常不可靠的证人,没有观察力,又加进了许多想象。反之,威瑟伦爵士夫人却是一个能正确叙述事实的细心观察者。但是,这两位女士对某一事实的描述却完全一致。她们都说,有一个阿拉伯仆人去见白英敦太太,不知为什么竟激怒了白英敦太太,而逃了回来。威瑟伦爵士夫人说,这仆人先走进吉奈芙拉的帐篷——你们还记得吧——杰拉尔博士的帐篷与吉奈英拉的帐篷相邻。所以这仆人很可能是进入了杰拉尔博士的帐篷。” 卡勃理上校说: “你是说我的培杜因人,有人用注射方式谋杀了这个老太太?简直是幻想!” “不,请等一等。卡勃理上校,好戏在后头!这阿拉伯人可能不是从吉奈芙拉的帐篷出来,而是从杰拉尔博士的帐篷出来。其次的问题是什么呢?她们两个都说,他的脸看不见,无法明白确认他,说什么话也听不见。大帐篷与洞窟相距约两百码。威瑟伦爵士夫人把他服装的细部描述得很清楚,例如裤子到处有补钉,绑腿打得松松散散等。” 白罗弯下上身。 “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脸看不见,话听不到,裤子和绑腿的情形照理也应该看不见!因为有两百码远。” “这是一个失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这样强调褴褛的裤子和松散的绑腿?也许是因为裤子根本没破,而绑腿也是虚构的。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毕亚丝小姐说看到这个仆人——可是,当时她们是分别坐在彼此看不到对方的场所。这从威瑟伦爵士夫人去看毕亚丝小姐是否醒来时,而毕亚丝小姐已坐在帐篷门口这件事可以知道。” “啊!”卡勃理上校突然挺直上身。“你的推断是——” “威瑟伦爵士夫人确定毕亚丝小姐在做什么以后(她大概是当时唯一没有睡午觉的证人),就回到自己的帐篷,穿上骑马裤和卡其上衣,以方格子抹布做阿拉伯式的头巾,巧妙化装后潜入杰拉尔博士的帐篷,找到药箱,选取适当的药物,再拿注射筒装了药,然后勇敢向目的地走去。” “白英敦太太也许正在打盹。威瑟伦爵士夫人迅速抓住她的手腕,把药打进去。白英敦太太叫起来,也可能想叫,却叫不出声音。这‘阿拉伯人’匆忙逃了回来。白英敦也许挥起手杖,想站起来,却倒在椅子上。” “五分钟后,威瑟伦爵士夫人去找毕亚丝小姐,谈起她创造的目击故事,以加深毕亚丝小姐的印象。之后,她们动身去散步。在岩台下停了下来,威瑟伦爵士夫人向白英敦太太大声说话。白英敦太太已死,不可能回答,但她却对毕亚丝说:‘真无礼,只哼了一声!’毕亚丝小姐受此暗示,她听过好几次白英敦太太以哼鼻子代替回答,所以询问她时,她一定肯定地说真的听见了哼声。威瑟伦爵士夫人在国会议员会中常碰到毕亚丝小姐这种类型的女士,知道如何运用自己倨傲的个性来影响她们。她的计划所以无法顺利成功,全在于她无法尽快把注射筒送还。杰拉尔博士出乎意外提早回来,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希望博士没有发觉注射筒遗失,或者以为自己一疏忽没看清楚,所以入夜后悄悄把它放回原处。” 白罗又停了一下。 莎拉问: “但是,为什么?威瑟伦爵士夫人为什么非杀白英敦老太太不可?” “你说,你在耶路撒冷跟白英敦太太讲话时,威瑟伦爵士夫人就在你旁边。白英敦太太所说的那些话是对威瑟伦爵士夫人说的。‘我决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型都不会忘记’,如果把这些话和白英敦太太曾在监狱做过女看守这件事结合起来看,就可以简单掌握住真相。威瑟伦爵士从美国回英的途中认识了他的太太。结婚前,威瑟伦爵士夫人一定曾经犯罪在监狱服过刑。” “她陷于极其恐怖的窘境,大概可以想象出来。她辉煌的社会地位、野心和经历都面临危险。我们虽然还不知道她犯的罪是什么(马上就可以知道),但是,如果这前科为世人所知,她的政治生命一定全部瓦解。而白英敦太太也不会采取一般的勒索和胁迫方式,因为她并不需要钱。她所希望的只是玩弄自己的猎物,然后以惊人的方式公开威瑟伦爵士夫人真相!对,只要白英敦太太活着,威瑟伦爵士夫人就决不能安心。她依照白英敦太太的约定到培特拉和她相会(我起初就觉得奇怪,像威瑟伦爵士夫人这样重视自己地位的人,怎么会以普通观光客身分旅行),但她内心一定在思索谋杀计划。她抓住了机会,毅然会付诸实施。可是,她留下两大败笔。其一并不严重——例如裤子破损的叙述。但这最先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二是把杰拉尔博士的帐篷搞错,走进了吉奈芙拉的帐篷。当时吉奈芙拉在半睡眠状态,才会由此创出化装酋长的故事,这是她的妄想,却也有一半是事实。她顺从本能的欲求,扭曲事实编成戏剧性的故事,说出奇怪的话。但我认为其中含有重要的事实。” 他停了一停。 “不管怎么样,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真相。其实,今天,在威瑟伦爵士夫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我已取得她的指纹。如果她曾是白英敦太太以前当看守的那座监狱的囚犯,只要核对一下指纹,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他停了下来。 一声尖锐声音突破这刹那的寂静,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杰拉尔博士问。 “好像是枪声。”卡勃理上校猛然站起来。“在隔壁房间。谁在那里?” 白罗轻声说: “我想那是威瑟伦爵士夫人的房间……” 第19节 《晚声报》载称: 下院议员威瑟伦爵士夫人因悲剧性事故去世,性喜旅行边境的威瑟伦爵士夫人,平时均随身携带小手枪,不幸因擦枪走火致死。由衷向威瑟伦爵士致哀…… 五年后,一个温煦的六月晚上,莎拉·白英敦和她丈夫坐在伦敦某剧场的特别座里。上演的是《哈姆雷特》。奥菲利亚在舞台聚光灯下独白,莎拉不禁握住雷蒙的手。 我将如何辨知, 谁是你的恋人。 记住他的海扇帽, 拐杖和鞋一双。 他已经死了,姑娘, 他已经趋赴黄泉。 瞧,头上的青草皮, 脚底下有石碑。 莎拉不禁心中一动。那无与伦比的纯真之美,那艳绝人寰的魅惑微笑,已超越苦恼与悲愁,为那些以幻为真的人所拥有…… 莎拉在心中自语:“她真漂亮……真美……” 那余音悠然的快活声音,美丽腔调以前就已拥有,现在经过锻炼、调整后,更变成完美的乐音。 幕落时,莎拉以断然的口气说: “吉妮真是伟大的演员!” 之后,他们在“萨佛衣”围着晚餐桌而坐。吉奈芙拉又浮现出神秘的微笑,跟旁边留胡子的男人说话。 “戴奥德,我演得如何?” “太棒了。” 她的嘴唇绽出快乐笑容: “你一直都相信我——你知道,我能够用精湛的演技让许多观众沉醉。” 旁边一桌,今晚的“哈姆雷特”忧愁地说: “她真是从不失常!起先观众当然是为了——哎,现在已经不是来看莎士比亚了。为了她,我的退场词简直念得不成样子。” 坐在吉奈芙拉对面的奈汀说: “吉妮成名了,能在伦敦演出奥菲利亚,真是了不起。” 吉奈芙拉沉静地说: “你来了真好!” “是定期的家庭宴会啊。”奈汀微笑四顾,然后对雷诺克斯说:“孩子也可以来看日场啦。他们已经到了看得懂的年纪,也曾想看看舞台上的吉妮姑姑吧!” 雷诺克斯露出幽默的神色,看起来快乐健康。她举起自己的玻璃杯。 “为新婚的柯普夫妇干杯!” 杰佛逊·柯普和卡萝接受了他们的干杯祝福。 “不诚实的恋人!”卡萝笑着说:“杰夫,你最好为你那坐在对面的初恋情人干杯吧!” 雷蒙爽朗地说: “杰夫脸红了,想起以前很难受吧!” 他的脸突然涌上一抹乌云。 莎拉握住他的手,乌云随即散开。他望着她苦笑。 “真像一场恶梦!” 一个衣着入时的矮小男子突然在桌旁停下了脚步。是赫邱里·白罗。他得意地拧着胡子,有礼地打招呼。 “小姐,”他向吉奈芙拉说,“你的演技太好了?” 他们高兴地迎接他,请他坐在莎拉旁边。 他眼睛发亮,看看大家,然后倾身对莎拉说: “白英敦家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嘛!” “是的,谢谢你。” “你的先生,非常有名。我今天才看到对他最近一本新书的佳评。” “是的,还不错。你知道卡萝和杰佛逊·柯普已经结婚了吗?雷诺克斯和奈汀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真的好可爱哦。至于吉妮——她毕意是天才。” 她望着桌子对面金红的头发和如花容颜,不禁呆住了。 她的脸突然趋于严肃,缓缓把杯子抵住唇边。 “夫人,干杯吗?”白罗问。 她轻轻说道: “我突然想起了‘她’。看见吉妮,我第一次发觉她们很像。简直一模一样,只是吉妮明亮,她阴暗。” 坐在对面的吉奈芙拉突然说: “可怜的妈妈——她实在奇怪。想到我们现在这样幸福——我真为她难过。她不能得到人生中应该得到的东西。那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接着,她用颤动的声音,轻轻吟诵《辛培林》的一节。大家仿佛被迷住一般,倾听那音乐般的声音。 不怕炎阳酷热, 不惧严冬寒风, 你为了却尘缘, 失去家庭,终得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