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巴格达》 第一章 一 克罗斯毕上尉从银行里走出来,好象刚刚兑换完支票,发现自己存折上的钱比估计的还要多一些,因此满面春风,喜气溢于形色。 克罗斯毕上尉看上去很自鸣得意,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五短身材,粗壮结实,脸色红润,蓄着很短的带军人风度的小胡子,走起路来有点摇晃,衣着稍许有点惹人注目。他爱听有趣的故事,人们都很喜欢他。他愉快乐观,普普通通,待人和善,尚未结婚,没有什么超凡拔群之处。在东方,象克罗斯毕这样的人很多。 克罗斯毕上尉正在银行大街上走着,这条街之所以叫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大多数银行都集中在这里。银行里面阴暗潮湿,而且有一点发霉的气味,到处都是从柜台后面传来的劈劈啪啪的打字的声音。 在外面,也就是在银行大街上,阳光充足,尘土到处飞扬,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可怕:有机动车辆持续不断的喇叭声,各种商贩的叫卖声,还有这一伙那一群的人们激烈争论的声音,他们看起来好象要互相残杀,其实都是要好的朋友。男人们和孩子们用托盘端着东西,在街上穿来穿去,出售甜食、桔子、香蕉、毛巾、梳子、刮脸刀,各种各样的鞋楦以及其他各类商品。这儿还有那一声接着一声永不消逝的清嗓子和吐痰的声音,此外,还有赶着驴、马的人低声抑郁的“驾——驾”的声音,他们在川流不息的机动车辆和行人当中穿来穿去。 这时,巴格达城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 克罗斯毕上尉拦住一个怀中抱着一卷报纸的孩子,买了一份报。他从银行大街拐了个弯儿,来到拉希德大街。这是巴格达的一条主要街道,有四英里长,与底格里斯河平行。 克罗斯毕上尉粗略看了一下报纸上的标题,便把报纸夹在胳臂下,走了大约二百码,来到了一个小胡同口,然后走进一个庭院。他走到尽头,来到一个门上挂着一块铜牌的房子前面,走进了这间办公室。 一位身材匀称、年轻的伊拉克职员正在打字,见他进来,便面带微笑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克罗斯毕上尉,有什么事吗?” “达金先生在他的办公室吗?好极了,我要马上去找他。” 他穿过一道门,登上很陡的楼梯,穿过一条肮脏的过道,然后敲了敲最后一个门,里面有人说道,“请进。” 这是一间屋顶很高、但有点空荡的房间,里面有个煤油炉,上面有个盛着水的盆:还有一个很低的有靠垫的长椅,它前面放着个小茶几;另外,还有一张破旧的大桌子。电灯还开着,窗帘拉得很严,室内看不到阳光。那张破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人。那人面露倦容,显得优柔寡断——从他的面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在这个肚界上没能飞黄腾达、而又看破红尘、再也不愿为此费神的人。 这两个人——即乐观又自信的克罗斯毕和忧郁惟粹的达金——一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达金说:“喂,克罗斯毕,你是不是刚从基尔库克来?” 克罗斯毕点了点头,小心地随手关上了门。这扇门看来很破旧,油漆涂得也很差劲,但是它有一点出人意料的可取之处,即安装得严丝合缝,门边和底下都没有缝隙。 实际上,这是扇隔音门。 门一关上,这两个人的表情稍有变化。克罗斯毕上尉变得不那么逞强和过于自信了。达金先生的肩膀也不那么下垂了,神情也不那么退疑了。如果屋内有人听着他们谈话,会奇怪地发现达金居然是上司。 “有什么消息吗,先生?”克罗斯毕问道。 “有。”达金叹了口气。他面前放着一张电报纸,刚才他一直在忙着译电稿。他又译出两个字母,接着说: “要在巴格达召开。” 然后他划了根火柴,点着了那张电报纸,并看着它烧完。等电报纸烧成了灰烬,他轻轻地吹了一下,灰烬飞了起来,散落在地上。 “是的,”他说,“他们已经决定在巴格达召开会议。时间是下月二十号。我们一定要‘绝对保密’。” “这件事儿他们在商场里已经谈论三天了。”克罗斯毕平淡地说。 那个高个儿男子露出疲倦的微笑。 “绝密!东方就没有绝密。有没有,克罗斯毕?” “没有,先生。如果你要问的话,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绝密的事情。战争年代,我常发现伦敦的一个理发师知道的消息比最高指挥部都多。” “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这次会议要在巴格达召开,那很快就会公开的。那么,我们的戏——我们的那台好戏——就要开场了。” “你看这次会议一定会召开吗,先生?”克罗斯毕怀疑地问道,“乔大叔,”克罗斯毕上尉如此冒昧失礼地称呼着某个欧洲大国的首脑,“真的要来?” “我想这次他会来的,克罗斯毕,”达金若有所思他说,“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会议召开了——顺利地召开了——哦,那就一切都免了。如果达成某种谅解——”他突然停住了。 克罗斯毕看来仍然有些怀疑。“那么,请原谅,先生,会有可能达成某种形式的谅解吗?” “克罗斯毕,从你所说的来看,恐怕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是把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的两个人搞到一起,整个事情可能会照往常一样地结束——只能加深怀疑和误解。可是还有第三个因素。如果卡米凯尔所说的那件离奇的事情是真的——” 他突然停住了。 “但是,先生,肯定不会是真的,太离奇了!” 达金沉默了一会儿。在他头脑中清楚地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人面容严肃而又不安地听着另一个人用平静的难以描述的声音讲述着各种离奇的难以置信的事情。当时,他就是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我最能干的、最信得过的人神经失常了,就是这件事是真的……, 他用同样忧郁的声音轻轻地说: “卡米凯尔相信这件事。他所能了解到的每件事都证实了他的假设。他要到那儿去进一步了解和侦察——去取得证据。我不知道当时让他去是不是明智的。如果他不能回来,那件事情只不过是卡米凯尔告诉我的,而那又是别人告诉他的。我们知道的情况够多了吗?我想不是这样。正如你所说钓,这件事情太离奇了……如果卡米凯尔本人二十号在这儿,在巴格达,以目击者的身分讲述他看到的事情,出示证据——” “证据?”克罗斯毕尖声问道。 达金点点头。 “是的,他有证据。” “你怎么知道他有证据?” “我是根据事先规定的联系暗号判断的。这段电文是由撒拉-哈桑转来的。”他小心地引用了这段电文:“驮着燕麦的骆驼正在通过山口。” 他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所以卡米凯尔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他离开的时候,受到了对方的怀疑,被他们盯上了。他要走的每条路线都有人监视,更危险的是他们要等他——在这儿等他。首先是在边境线上等他。如果他通过了边境线,他们会在大使馆和领事馆周围设下埋伏。你看看这些材料。” 他把桌上的文件翻来翻去,然后该道。 “一个英国人开着汽车从波斯到伊拉克旅行时被击毙——据说是被一群歹徒击毙的。一个库尔德族商人从山上往下走,遭到伏击,被杀害了。还有一个库尔德人阿布杜勒-哈桑,由于被怀疑是香烟走私贩,被警察枪毙了。在卢旺都兹路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后经鉴定证实是个美国卡车司机。这几个人的外貌都大致差不多。身高、体重、头发和体形都和卡米凯尔相似。他们宁可错杀几个人,也要竭尽全力搞掉他。只要他到了伊拉克,危险就会加剧。大使馆的花匠,领事馆的服务人员,机场、海关和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可能是他们的人……所有的旅馆都已受到监视……他们布置了一条严密的封锁线。” 克罗斯毕扬起了眉毛。 “你认为他们撒下了这么大的网吗,先生?” “这一点,我没有怀疑。即使在我们的行动中也有走漏消息的情况。这是最糟糕的了。如何才能使我确信,我们为保证卡米凯尔安全来到巴格达所采取的措施,对方还没有得到情报?正如你所知道的,在对方营垒里雇用一个人,这是搞侦破的基本策略之一。” “你怀疑-什么人吗?” 达金慢慢地摇了摇头。 克罗斯毕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说,“我们继续进行下去吗?” “是的。” “克罗夫顿-李怎么样?” “他同意来巴格达。” “什么人都要来巴格达,”克罗斯毕说,“根据你刚才说的,连乔大叔都要来。可是,如果总统发生什么意外——当他在这儿的时候——就会发生剧烈的骚动。” “不能出任何问题,”达金说,“这是我们的职责,要保证不出问题。” 克罗斯毕走后,达金一边伏案工作,一边低声嘟嚷着: “他们来到了巴格达……” 他在吸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在下面写上“巴格达”这个地名,然后,在周围草草地画了一头骆驼、一架飞机、一艘轮船和一列喷着浓烟的火车一这一切都在圆圈周围。接着,他又在吸墨纸的一角画了个蜘蛛网,在蜘蛛网的中央写了一个人名:安娜-席勒。他又在圆圈下面画了一个大问号。 然后,他拿起帽子,离开了办公室。当他沿着拉希德大街走着时,有人向另一个人打听他是谁。 “他?哦,他是达金。在一个石油公司工作。是个好人,但是从来也没升上去。没有-一点儿生龙活虎的劲头。有人说他爱喝酒。他永远也不会飞黄腾达。在这个地方,你得有那么一种魄力,才能飞黄腾达。” 二 “席勒小姐,你收到了关于克鲁根霍夫财产的报告了吗?” “收到了,摩根赛尔先生。” 席勒小姐为人沉着,能干。她把文件一声不响地送到经理面前。 他一边读着,一边咕哝着。 “我看,倒是很令人满意的。” “我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摩根赛尔先生。” “史沃茨在这儿吗?” “他正在外间办公室等着哪。” “立即把他带来。“ 席勒小姐按了按电钮——这是六个电钮当中的一个。 “摩根赛尔先生,你需要我留在这儿吗?” “不,席勒小姐,你不用留在这儿啦。” 安娜.席勒悄悄地走了出去。 她长着满头淡淡的金黄色的头发──但不是那种迷人的金黄色,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从前额向后梳,整齐地卷在脖根儿。她那一双淡蓝色的聪明的眼睛透过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观察着世界。她五官端正,面孔小巧玲咙,但缺乏表情。她能在这个世上发迹,不是靠她的魅力,而是完全靠她的精明能干。不论什么事情,不论事情多么复杂,她都能记得住,不用查记事簿她就能说出需要的名字,日期和时间。她可以把一个庞大的办事处的班子组织得井井有条,象膏足了油的机器一样运转。她本人就是谨慎的化身,而且,虽然她约束自己,遵守纪律,但从不情绪低沉。 奥托-摩根赛尔是摩根赛尔、布朗和什波柯国际银行的首脑,他深知安娜-席勒所做的工作,远远不是单纯能用金饯偿付的。他完全信赖她。她的记忆力,她的阅历,她的判断能力以及她那冷静的头脑都是非常可贵的。他付给她极高的薪金,如果她曾经要求增加的话,他本来还可以再多付一些。 她不仅了解他所经营的业务的详情,而且也了解他的私生活的详情。当他向她征求关于第二个摩根赛尔太太的意见的时候,她建议他们离婚,并提出了赡养费的确切数目。她从不流露什么同情或好奇的感情,他可能会说,她不是那种女人,他觉得她没有什么感情,而且他从来没有想要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他被告知她有什么想法——除了与摩根赛尔、布朗和什波柯公司以及与奥托-摩根赛尔本人有关的问题以外,有什么想法的话,那才会使他真正感到瞠目结舌。 所以当她说她准备离开他的办事处时,他觉得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摩根赛尔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求请三个星期的假,从下星期二开始。” 他双眼盯着她,很不自在他说:“这儿的工作会很棘手的——会十分棘手的。” “我想不会很困难,摩根赛尔先生,威格特小姐完全有能力处理各类问题。我把我的笔记给她,把工作中的要求详细地交待给她。科思沃尔先生可以经管艾舍-摩格那方面的业务。” 他仍然很不自在地问道: “你没有生病吧?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他不能设想席勒小姐会生病,就连细菌都很尊重安娜-席勒,不去光顾她。 “噢,不,摩根赛尔先生,我没生病,我要到伦敦去看望我姐姐。” “你姐姐?”他不知道她还有个姐姐。他从没想到席勒小姐还有什么家庭或亲属。她从没提到过家里还有什么人。而现在她却很随便地提起伦敦还有个姐姐。她去年秋天跟着自己在伦敦呆过些日子,可是那时她从没有提到过有个姐姐。 他觉得感情上受到了损伤,说道: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姐姐在英国呀!” 席勒小姐微微一笑。 “噢,是的,摩根赛尔先生,她跟一个英国人结了婚,此人和大英博物馆有关系。她得动次大手术,要我去照顾她。我很想去。” 换句话说,奥托-摩根赛尔看得出,她是决心要走的。 他嘟嚷着说:“好吧,好吧……,尽快回来。我从没有见过市场变化得这么剧烈。所有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共产主义搞的。随时可能爆发战争,我有时候想,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整个国家都千疮百孔——千疮百孔。而现在,总统已决定出席巴格达的这次愚蠢的会议。依我看,这是个骗局。他们竭尽全力想搞掉他。巴格达!这个最稀奇古怪的地方!” “噢,我相信警卫工作一定很严密,”席勒小姐安慰他说。 “去年他们搞掉了波斯的沙阿,是不是?他们在巴勒斯坦又搞掉了勃纳道特。简直是发疯了——就是发疯了。” “不过,”摩根赛尔先生心情沉重地补充说,“可以说,整个世界都发疯了。” 第二章 维多利亚-琼斯闷闷不乐地坐在费茨詹姆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全神贯注地回忆着——或者,可以说是全神贯注地反省着——一个人的特殊才能用在错误的时刻所必然带来的损害。 维多利亚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是个既有优点也有缺点的姑娘。她的优点是大方,热心,有胆量。她生来喜欢冒险活动,这一特点在当代也许会被认为是个优点,也许是其反面,因为人们认为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最大的缺点是,不论在需要或是不需要的时候,都爱说谎。随意捏造事实,对维多利亚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使她难以抗拒。她说起谎来,流利,坦然,具有艺术家的热情。假如维多利亚在某种场合迟到了(她经常迟到),她如果编造个借口,咕咕哝哝地说什么她的表停了(事实上,她的表的确经常停),或是公共汽车不知为什么原因误了点,那就显得大不够味了。对维多利亚来说更可取的是,她可以煞有介事地陈述她编造的事实,如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一只大象横躺在公共汽车干线上,挡住了她的去路;或是碰到一群暴徒正在令人毛骨悚然地抢劫,而她本人还帮了警察的忙。在维多利亚看来,理想的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世界:那里,老虎在斯特兰裕大街上潜藏活动,危险的歹徒在徒亭大街上出没。 尽管维多利亚是个苗条的姑娘,体态匀称,双腿长短粗细适中,但她的面貌却很可能被认为十分平庸。她的面孔小巧,五官端正。但是一个追求者曾经调皮地说她长了一副“小橡皮脸”,它能千变万化,模仿任何人的面孔,令人感到吃惊。 就是因为最后提到的这个本事,导致她处于目前的困境。她是格雷霍姆大街上格林霍尔茨、西门子和莱德伯特公司的打字员。这天上午,她感到十分乏味,就给另外三位打字员和办公室的勤杂员模仿起格林霍尔茨太太来她丈夫办事处时的样子,借此消磨光阴。因为她确信格林霍尔茨先生去拜访他的律师去了,便毫无顾忌地表演起来。 “你为什么说我们不需要诺尔出的长条沙发,亲爱的?”她大声地哀求,“狄夫泰克斯太太有一个铁蓝色缎子面的沙发。你说手头很紧,可是你到带上那个金发女郎出去吃饭、跳舞。好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再带上那个姑娘,我就买沙发,要梅花颜色的面,金黄色的垫子。你要说是因公事吃饭,你就是个大混蛋。哼,回来衬衣上全是口红。所以我偏要买诺尔出的长条沙发,还要皮披肩,要好的,象水貂一样,噢,不是真水貂的,我要让他卖便宜点,这是一笔好交易——” 观众突然消失了,她们开头看得出了神,可是现在却突然,一齐回到自己桌前工作,使得维多利亚停住了表演,回头一看,格林霍尔茨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呢。 继多利亚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只是叫了声,“哎哟!” 格林霍尔茨先生哼了一声。 他把大衣一扔,进了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几乎同时,他按响了电铃,两短一长。这是召唤维多利亚的信号。 “这是叫你的,琼斯,”一个同事多嘴说,眼睛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其他几个打字员也怀着同样的恶意,喊道:“琼斯,你要倒霉啦,” “琼斯,他会狠狠地训你的。”办公室的勤杂工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这时他满意地用食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可怕地叫了一声。 维多利亚拿起笔记本和铅笔,仪态大方,努力装出自信的样子,走进了格林霍尔茨先生的办公室。 “格林霍尔茨先生,是叫我吗?”她小声地问,神情自若地望着格林霍尔茨先生。 格林霍尔茨先生一只手捻着三张一镑的钞票,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想找几个硬币。 “噢,你来了,”他说,“我对你烦透了,年轻的小姐。我现在准备付给你一个星期的薪水,立刻打发你走,你有什么特殊理由认为我不该这样做吗?” 维多利亚是个孤儿,刚想张嘴解释,说正在动大手术的母亲的处境如何攸她情绪低落,以至如此轻率失礼,她母亲的生活全靠她这点微薄的薪水来维持,可是,她一看到格林霍尔茨先生那副令人讨厌的面孔,就闭上了口,并且改变了主意。 “再好不过啦,”她精神饱满、高高兴兴地说,“我想你百分之百地正确,如果你知道我真正的含义的话。” 格林霍尔茨先生看来有点吃惊。以前解雇人时,从来没有人这样表示赞同和祝贺。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心情,他把摆在面前桌上的一堆儿硬币数了数,然后又在口袋里摸了摸。 “还少九个便士,”他闷闷不乐地小声嘟哝着。 “没关系,”维多利亚和善地说,“拿去看电影,或是买糖吃吧!” “看来也没有邮票。” “不要紧,我从来不写信。” “我随后就给你寄去。”格林霍尔茨先生说道,但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会这样去做。 “别麻烦了。写封解雇证明信怎么样?”维多利亚问道。 格林霍尔茨恢复了常态。 “我为什么要给你开解雇证明信?”他气冲冲地质问。 “这是很自然的事,”维多利亚回答。 格林霍尔茨先生拿了一张纸摆在眼前,草草地写了几行字,随手扔在她面前。 “这样行了吧?” 琼斯小姐在我处任速记打字员,为时两个月。她的速记很不准确,而且拼写错误很多。由于在上班时间不做工作而被解雇。 维多利亚作了个怪相。 “简直不能称其为证明。”她说。 “我也没把它当作证明写,”格林霍尔茨先生说。 “我想,”维多利亚说,“至少你应该说我为人正直,严肃认真,作风正派。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或许你会补充上我谨慎周到。” “谨慎周到?!”格林霍尔茨大叫起来。 继多利亚那天真无邪的目光正好和他的视线相遇。 “谨慎周到,”她温和地说。 回想起维多利亚速记下来又打印出来的各种信件,格林霍尔茨先生决定,与其积怨,不如慎重为好。 他把那张纸抓过来撕了,又重新写了一份。 “琼斯小蛆在我处任速记打字员,为时两个月,她之所以离职系由于办公室人员过剩之故。” “这回怎么样啊?” “本来可以写得好一些,”维多利亚说,“不过,就这样吧。” 所以,就这样,维多利亚口袋里装着一个星期的薪水(还差九个便士),坐在费茨詹姆斯公园的一条长凳上沉思着。这个公园是个三角形的种植园,长着很不景气的灌木,中间是座教堂,旁边是个高大的仓库,从仓库顶上可以俯瞰全景。 不论哪一天,只要不下雨,维多利亚都到卖冷饮的柜台那儿买上一份奶酪、一个蒿芭和西红柿夹心面包,在这个人工设置的乡村环境中吃一顿简单的午餐,这已成为习惯了。 今天,她一边沉思着,大口地嚼着,一边告诫着自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时间和地点,办公室显然不是模仿老板太太的地方。今后,她必须克制自己易于感情冲动的天性,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把老板太太来办公室这桩不值一提的小事大加渲染的。眼下,她是摆脱了格林霍尔茨、西门子和莱德勃特公司。不过,她充满了乐观的信念,认为能在别的地方再找到一个工作。每当她快要找到一个新的职业的时候,她总是非常高兴的。她总认为,谁也不会知道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 她把剩下的一点面包渣儿扔给三只早就等在一旁的麻雀,它们立刻不顾一切地争着吃了起来。这时她突然觉察到有个青年男子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她刚才已经恍恍惚惚地觉得旁边有人,但是因为她脑海中对将来充满了美好的打算,直到现在她才好好地看了看他。她所看到的这个人(实际上是从眼角斜着看的),很讨她喜欢。这个年轻人面貌俊秀,象天使一般可爱,但是他的下巴给人一种坚毅的感觉,那双眼睛蓝得出奇。维多利亚心中暗想:他可能已经怀着含而不露的爱慕之情,打量她半天了。 继多利亚向来不怕在公共场合与陌生的男子交朋友,她那认为自己是个具有高超判断能力的人,而且能很好地制止单身男子的任何过分的举动。 维多利亚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这位年轻人的反应就象牵线木偶一般。 “喂,”这位年轻人说,“这是个好地方,你经常到这儿来吗?” “差不多每天都来。” “真遗憾,我以前没来过这儿,你刚才是吃午饭吗?” “是的。” “我想你肯定还没吃饱。我要是只吃两块夹心面包,准得饿坏的。咱们一块到陶顿厄姆柯特大街那个店里吃点香肠怎么样?” “谢谢,不必了,我现在吃不下了。” 她倒是期待着他会说:“改日再去吧。”可是他并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叫爱德华,你呢?” “维多利亚。” “为什么你们家的人给你起个车站的名字?” “维多利亚不光是车站的名字,”琼斯小姐指出,“有个女皇,也叫维多利亚。” “嗯,是的,你姓什么?” “琼斯。” “维多利亚-琼斯,”爱德华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 “你的姓和名字合不到一块儿。” “你说对了,”维多利亚挺有感情地说,“若是我叫珍妮,那就好多了——珍妮-琼斯。可是维多利亚需要加点什么字,使它更有风度,比方说,维多利亚-赛克维尔──韦斯特。一个人就是需要诸如此类的名字,念起来顺口。” “你可以在琼斯前面加个什么字,”他用赞成的口吻说。 “贝德福德-琼斯。” “凯里斯布鲁克-琼斯。” “伦斯戴尔-琼斯。” 这时,爱德华看了一下表,突然吃惊地叫了起来,这一和谐的游戏便中断了。 “我得立即赶回我那个该死的老板那儿去——噢——你呢?” “我失业了,今天早晨被解雇的。” “噢,真遗憾,”爱德华十分关心地说。 “嗯,用不着同情,我一点儿都不遗憾。因为一方面我可以很容易地另找工作:此外,这也是件很可笑的事儿。” 她给爱德华活灵活现地表演了一番今天早晨的那场戏,重新模仿了格林霍尔茨太太,这引起了爱德华的极大兴趣,以致更耽误了他返回老板那儿的时间。 “维多利亚,你太了不起了,”他说,“你应该登台表演。” 维多利亚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接受了他的称赞,又说,若是他自己不想遭到解雇的恬,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是的——我不会象你那么容易找到其他工作。当个出色的速记打字员那太好了,”从爱德华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是在羡慕她。 “实际上我并不是个出色的速记打字员,”维多利亚坦率地承认,“可是,很幸运的是,即使是最差劲的速记打字员现在都可以找到这样或那样的工作——至少可以找到个教育机构的,或是慈善机构的工作——他们付不起高工资,所以愿意雇我这样的人。我最喜欢学术方面的工作。那些科学名称和术语太可怕了,如果你拼错了,也不会太丢人,因为谁也不能全都拼对。你做什么工作?我估计,你是刚从军队里退伍的。是皇家空军吗?” “猜得好。” “战斗机驾驶员?” “又猜对了,他们给我们找个工作,就算够意思的啦。但是你知道,问题在于我们不是什-么智慧过人的人。我的意思是,皇家空军的人不需要智慧过人,他们把我安置在一个办公室里,天天搞一大堆资料、数字,还得做其它伤脑筋的工作,我对此真是一筹莫展,全部工作看来没有一点目的性,可是事情就是如此。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心情难免有点难受” 维多利亚同情地点了点头,爱德华又痛苦地说了下去:“接不上碴儿,一点也摸不着头绪。战时还可以,你可以以高昂的热情去战斗。比方说,我获得了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可是现在,哼,我可以把自己从地图上勾销了。” “可是,应该──” 维多利亚突然停住了。她感到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这样一种想法,即一个人具备获得飞行优异十字勋章的优秀品质,在二十世纪的第五十个年头应该有个适当的位置。 “这使我情绪相当低沉,”爱德华说,“我是说一无是处。啊,我最好还是赶快走吧。我想说,你如果不介意……也许这是很不礼貌的……如果我只是……” 正当维多利亚吃惊地睁大眼睛,红着脸结结巴巴想说什么的时候,爱德华拿出了个小照相机。 “我想给你照张快相。我明天就要到巴格达去了。” “到巴格达去?”维多利亚非常扫兴地叫了起来。 “是的。我是说我希望现在……不去。今天一大早我是高高兴兴地想去。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所以才接受了这个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说起来,可真够人干的。文化一一诗,都是这方面的事情。我的上司是个叫赖斯波恩的博士,他的名字后面有一大串头衔。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总是两眼透过夹鼻眼镜深情地盯着你。他极其热衷于改革社会的活动,为此四处宣传。他在边远的地方开了几个书店一在巴格达也要开一个。他让人把莎士比亚、弥尔顿的著作分别译成阿拉伯文、库尔德文、波斯文和亚美尼亚文,这些书可以随时买到。我想他这样子太傻了,你可以看到英国文化协会也在各处干着类似的事。不过,他还是要这么干。他总算给了我工作干,所以我不该埋怨。” “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呢?”维多利亚问道。 “噢,归结起来说,就是作那个老家伙手下,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一个打杂的;买票,预定座位,填写护照表格,把他所有那些令人讨厌的诗稿整理装箱,东跑西颠,什么地方都得去。我猜想我们到那儿是去搞亲善运动的──那是一个受到称赞的青年运动——各民族的青年人都聚集到一起,共同努力来改革社会。”爱德华的语调越来越低沉,“坦白讲,这个工作够人呛吧?” 维多利亚没法说出什么鼓励的话。 “现在,”爱德华说,“如果你不十分介意的话,一次是侧着身子,一次是正面看我。嘿,太好了——” 照相机咔嚓、咔嚓响了两下,维多利亚显得十分愉快,而且有些自鸣得意,一个年轻的女子使富于吸引力的男子对她产生了好感时,都是如此, “可是太不是时候了,我刚刚遇到了你,就得离开了,”爱德华说,“我现在是三心二意的,又想去,又想放弃这个机会——可是我又想,临走了这样做不怎么合适——而且,那些令人讨厌的表格、签证什么的都办好了。那儿的工作不太会令人感到愉快,你说是吗?” “也许不会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维多利亚安慰他说。“很难说,”爱德华表示怀疑。“奇怪的是,”他又补充说,“我有一种感觉,其中有什么事情有些可疑。” “可疑?” “是的,不真实。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一个人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的。有一次关于机油的事儿,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折腾了半天,果然发现,在备用齿轮泵中插进去了一个垫圈。” 爱德华用的这些技术术语使得维多利亚难以理解,但是大概意思她还是明白了。 “你认为赖斯波恩他是个冒牌货吗?” “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他非常值得人尊敬,很有学问,是好几个协会的成员——一经常跟大主教们、大学校长们聚会。不,这只是一种感觉——时间会证实的。再见,希望你也能来。” “我也希望去,”维多利亚说。 “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到高尔大街的圣-吉尔德里克办事处去找个工作,”维多利亚抑郁不欢地说。 “再见吧,维多利亚。分离,就意味着死亡。”1爱德华用地道的英国口音补充说。“那些法国佬懂得这一套。我们英国人只知道唠唠叨叨,说分手的时候,既甜蜜又痛苦——真是蠢蛋。”—— 1此句是用法语讲的——译者注 “再见,爱德华,祝你走运。” “我估计你不会想念我的。” “我会的。” “你跟我从前见到过的所有的姑娘们都是截然不同的……但愿……”这时,大钟走到一刻钟的地方敲响了,爱德华说:“噢,见鬼!我得赶紧飞跑……”他的身影立刻消逝,被伦敦这个巨大的城市吞没了。维多利亚仍然坐在凳子上,陷入了沉思。她意识到头脑中有两条鲜明的思路。 一条是联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觉得,她和爱德华有点处于这不幸的一对的地位,虽然罗密欧和朱丽叶也许曾用上等人的语言表达过爱慕之情。可是,维多利亚想,他们的处境是相同的。初次相遇,一见倾心——遭到严重挫折——两颗相爱的心各奔一方。这时她的老保姆过去经常背诵的一首童谣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朱姆勃对爱丽丝说我爱你, 爱丽丝对朱姆勃说我不相信你, 如果你真地象你说得那样爱我, 你就不会到美国去,把我留在伦敦动物园里。 把美国换成巴格达再确切不过了! 最后,维多利亚站了起来,把腿上的面包渣儿掸掉,飞快地走出费茨詹姆斯公园,朝着高尔大街走去,维多利亚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决定是,她(象朱丽叶一样)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并打算和他结婚。 维多利亚做出的第二个决定是,鉴于爱德华很快就会到达巴格达,她唯一的出路就是也到巴格达去,这时,她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问题是如何实现这个愿望。这个愿望,不论通过这种方式,或是那种方式,都能够得到实现,关于这一点,维多利亚毫不怀疑。她是个性格乐观、而又有魄力的年轻姑娘。 分离是这样的甜蜜,又是这样的悲伤,她的这种感情和爱德华一样强烈。 “不管怎么样,”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到巴格达去!” 第三章 萨沃伊旅馆用对待老顾客的那种热情接待了安娜-席勒小姐。他们问候了摩根赛尔先生的健康,并且向她保证,如果房间不理想,她尽管说一声。因为安娜-席勒是美元的代表。 席勒小姐洗了个澡,换好了衣服,给肯辛顿区的一个地方打了个电话,然后乘电梯下了楼,走出了旋转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开过来,她上了车,让司机开到邦德大街的卡梯尔珠宝店。 出租汽车一拐出萨沃伊旅馆,开到斯特兰德大街口时,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色面孔的男子,正站在橱窗前看里面的陈列品,这时他突然看了一下表,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这辆汽车凑巧正好往这边开过来,可是在几秒钟之前,一位手持包裹、焦急不安的妇女叫车,这位司机却装作没有看见。 这辆出租汽车沿着斯特兰德大街行驶,和前一辆出租汽车保持一定距离,使它在视线之内。这两辆车在绕着特拉法加广场行驶时,被红灯拦住,第二辆车里的人从左边车窗往外看了看,微微打了个手势。一辆停在边道上、靠近英国海军部的拱门的私人汽车启动了马达,急驶进车流中,紧跟在第二辆出租车的后面。 汽车的长龙又向前移动了。安娜-席勒的车随着驶往坡尔美尔大街的车流向左转弯。这时,小黑个子的汽车突然转向右边,继续绕着特拉法加场行驶。那辆灰色的标准牌私人汽车现在紧跟着安娜-席勒。车里面坐着两位乘客。开车的是位面日清秀、但有点茫然的青年人,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服饰讲究的年轻妇女。这辆标准牌汽车紧跟着安娜.席勒的汽车,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行驶,然后又驶上邦德大街。这时,卒突然刹住了,那位年轻妇女下了车。她照例愉快地喊了声: “非常感谢。” 汽车开走了。那位年轻妇女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朝着一个窗子里面张望。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处,车流停了下来。这位年轻妇女从那量辆标准牌汽车和安娜-席勒的汽车旁边走过,来到了卡梯尔珠宝店,走了进去。 安娜-席勒付了出租车费,走进了卡梯尔珠宝店。她看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珠宝,最后挑选了一只镶着蓝宝石和钻石的戒指。她写了一张由一家伦敦银行支付的支票。店员一看见支票上她的名字,言谈举止立即显得格外热情。 “席勒小姐,很高兴能在伦敦再次见到你,摩根赛尔先生也来了吗?” “没有。” “我是想问一下。我们这儿有一块非常珍贵的蓝宝石——我知道。他对这种珍贵的蓝宝石非常感兴趣,你有意看一下吗?” 席勒小姐表示她愿意看一看。看过之后,当然赞赏了一番,并且答应一定要转告摩根赛尔先生。 她出来以后,又来到了邦德大街。那位年轻妇女本来一直在看着回形耳环,这时,便对店员说自己拿不定主意,也出来了。 那辆灰色的标准牌汽车本来在格拉弗顿大街上向左转去,然后又开到皮卡迪利广场去了,现在刚刚又开到了邦德大街。那位年轻妇女装着没有看见。 安娜-席勒已经拐了个弯儿,来到了阿卡德大街,进了一家花店。她要了三打长杆玫瑰、一盆又大又漂亮的紫罗兰、一打白丁香花枝,还有一花瓶含羞草。她留了一个地址,让他们把花送去。 “一共十二镑十八便士,小姐。” 安娜-席勒付了钱,便走了出去。那位年轻妇女刚走进。来,问了一下一束樱草花的价钱,但没有买。 安娜-席勒穿过邦德大街,沿着勃灵顿大街往前走,又拐进了塞维里-罗大街。她走进一家服装公司,这家公司主要承做男装,偶尔也照顾一些受到特别优待的女顾客,为她们剪裁衣服。 勃尔福德先生以接待高贵顾客的举止,向安娜,席勒小姐寒暄了一阵,接着便商量使用什么衣料。 “很幸运,我可以给你用我国出口的衣料。席勒小姐,你什么时候回纽约去?” “二十三号。” “我们可以做好,没问题。你是坐巨型客机走吧?” “是的。” “美国情况怎么样?我们英国的情况非常糟糕。”勃尔福德先生摇了摇头,就象医生讲述病人的病情一样。”人们对待事情没有一点热情,不知你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凡是来我这儿找工作的,没有一个人为有这样一种好职业感到骄做的。席勒小姐,你知道谁给你剪裁衣服吗?是兰特维克先生──今年七十二岁了,只有他才能给我们最高贵的顾客剪裁衣服,他是我店里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其他的人——” 勃尔福德先生摆了摆他那圆胖的手,表示其他人根本不行。 “质量,”他说,“我们英国以往在质量上很享盛名。质量!决不粗制滥造,决不华而不实。我们要想大批生产,就达不到质量要求,这是事实。席勒小姐,你们国家在这方面很有专长。我再说一遍,我们国家代表的应该是质量。我们做起书情来,肯花时间,不怕麻烦,做出来的成品,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噢,你看哪天来试试衣服?下个星期的今天?” 安娜-席勒穿过在阴暗处堆放着的大包大包陈旧的布料,来到明亮的街上。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朝萨沃伊旅馆开去。这时,另一辆出租汽车刚刚开到大街的对面,里面坐着那个小黑个子,这辆汽车也沿着同一路线向前行驶,但没有拐进萨沃伊旅馆,而是绕到河堤那里,接了一个矮胖的妇女上车,那个妇女刚刚从萨沃伊旅馆的营业处大门走出来。 “怎么样,路易莎?她的房间搜查过了吗?” “搜查过了,什么东西也没有。” 安娜-席勒在餐厅里吃的午饭。靠窗户那边为她留了一张桌子。餐厅总管十分关心地问候了奥托-摩根赛尔的健康。 午饭后,安娜-席勒拿了钥匙,回到自己的房间。床已铺好,洗澡间放了新毛巾,到处都焕然一新。安娜走到两个装行李的轻便箱子跟前,一个开着,另一个锁着。她看了看没有上锁的那只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另一只箱子。全部东西部很整齐,仍然象她原来摆放的那样,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被人摸过或翻过的迹象。公文皮包放在最上面。小型莱卡照相机和两卷胶卷还在一个角落里,胶卷仍然密封着,没有被人打开。她用手指甲刮了一下公文皮包折盖,把它掀了起来,这时,她微微地笑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金黄色头发不见了。她熟练地在光亮的公文皮包上撒了一点敷面香粉,然后又吹掉,公文皮包干净、光亮,没有指纹。可是那夭早晨,她给她的光滑的亚麻色的发罩上了润发油后,还拿过这个公文皮包,上面应该有她自己的指纹。 她又笑了。 “干得好,”她自言自语地说,“但是还不十分地道……” 她麻利地收拾了一个小型短途旅行箱,又下了楼,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叫司机把车开到埃尔姆斯雷弗公园路十六号。 埃尔姆斯雷弗公园路是肯辛顿区一个安静而又肮脏的广场,安娜付了车费,登上通向油漆脱落的前门的台阶,按了按电铃。几分钟后,一位年长的妇女带着惊奇的神情开了门,但立刻露出了欢迎的微笑。 “埃尔丝小姐见了你会多高兴啊!她在后面的书房里。就是因为想到你要来。她的情绪才这么好。” 安娜很快地走过漆黑的过道,推开了尽头的那扇门。这个房间又小又陈旧,但是看上去很舒适,撰着几把大而破旧的安乐椅。安娜一进屋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的那位妇女立刻跳了起来。 “安娜,亲爱的。” “埃尔丝。” 这两位妇女亲热地接了吻。 “都安排好了。”埃尔丝说,“我今晚就住进去。我希望——” “放心吧,”安娜说,“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那个小黑个子穿了件雨衣,走进肯辛顿车站附近高街的一个公用电话间,拨了号码。 “威尔哈拉电唱机公司吗?” “是的。” “我是桑德斯。” “是河里的桑德斯吗?哪条河?” “底格里斯河。报告a.s1的情况。今天早晨从纽约来。到过卡梯尔珠宝店,买了只镶着蓝宝石和钻石的戒指,价值一百二十镑,还去过珍妮-坎特花店——花的价钱是十二镑十八先令,叫人送到波特兰广场的一家私人小医院去。在勃尔福德和艾沃瑞衣店定做了上衣和裙子。据现在所知,这几个公司跟她没有什么可疑的联系,但是今后要予以特别的注意。a.s.在萨沃伊旅馆的房间已经查过,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箱子里有个公文包,里面装着与沃尔芬斯坦斯公司合并的文件,都是公开的。有个照相机,还有两卷看来没有曝光的胶卷,可能是直接影印资料的胶卷,可能是用这两卷顶替了别的胶卷,但是据以前侦察的情况,原来的胶卷是肯定没有曝过光的。a.s.带了一个小型短途旅行箱,到埃尔姆斯雷弗公园路十六号她姐姐那儿去了。她姐姐今晚要住到波特兰广场的私人小医院去,动内脏手术,这已从医院和外科预约登记簿得到证实。a.s.这次来访看来完全是公开的,没有流露一点儿不安情绪和意识到被跟踪的感觉。据了解,她要在医院过夜。萨沃伊旅馆里还保留着房间。已经订了返回纽约的巨型客机机票,日期是二十三号。”—— 1指安娜-席勒——译者注 自称河里的桑德斯的那个人停了一下,又在原来的报告上加了几句。 “如果你要问我是怎么想的,我看全是骗人的把戏!乱花钱,这就是她干的事儿。光买花就用了十二镑十八先令!你说是不是?” 第四章 维多利亚连想都没想过达不到目的可能性,这充分体现了她乐观的性格。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毫不隐晦地讲,她刚刚对那个富有魅力的年轻人产生了爱慕之心,而他就要离开自己到三千英里之外的地方去,这当然是件不幸的事。他本来是可以去阿伯丁,或是去布鲁塞尔,乃至去伯明翰的。 维多利亚想,他偏偏要到巴格达去,臼己只好认倒霉。但是,尽管会有困难,她还是打算想方设法到巴格达去。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沿着陶吞厄姆考特大道走着,考虑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去巴格达。巴格达,他们在巴格达做什么事情呢?据爱德华说是搞“文化事业”。她能够做些文化方面的工作吗?去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行不行?这个组织经常往这儿或那儿派人,哪儿都派,有时是派到那些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去。可是,维多利亚想道,这样的工作一般是分配给那些曾获得大学毕业学位、并早就参加社会活动的优秀的青年妇女的。 维多利亚决心去办应该先办的事情,做了最后决定之后,便来到一家旅行社,询问了一些情况。看来到巴格达去没有什么困难。可以乘飞机;可以在海上长途旅行到达巴士拉;可以乘火车到马赛,然后乘船到贝鲁特,再乘车穿过沙漠;还可以取道埃及。如果有决心的话,整个旅行都可以乘火车,但是,日前取得签证是很困难的,而且没有把握。等你拿到签证时,也可能已经过期了。巴格达是英镑区,所以1钱不成问题,那就是说,无需兑换货币,从这个角度讲不存在困难。总起来讲,只要有六十至一百英镑现金,赴巴格达是毫无困难的。 继多利亚手头有三磅十先令(还差九便士),自己还有十二先令,还在储蓄银行里存着五镑。所以,自己出钱去巴格达这个办法看来虽然简简单单,却是不可能实现的。 维多利亚又接着询问,是否可以找个工作,例如空中小姐或服务员。可是她想,这些都是人们所渴望得到的职业,一定有很多人在竞争。 维多利亚又走访了圣-吉尔德里克办事处,办事效率很商的斯潘瑟小姐坐在桌子后面,把她当作那些注定要经常来这个地方的人接待了她。 “哎哟,琼斯小姐,是不是又失业了?我真希望最后那次……” “很难呆下去,”维多利亚坚决地说,“我真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都忍受了些什么痛苦。” 斯潘瑟小姐苍白的面颊由于愉快而泛起了红晕。 “不会……”她开始说,“我希望不会。当时看起来,他不是那种人。可是,当然他有些粗野。我希望……” “没什么,”维多利亚说。她勉强做出一副无力而倔强的笑容。“我能照顾自己的。” “噢,当然,可是这是件不愉快的事儿。” “是的,”维多利亚说,“是不愉快的,可是……”她又倔强地笑了一笑。 斯潘瑟小姐看了看记事本。 “圣-里昂纳德未婚母亲资助协会需要一名打字员,”斯潘瑟小姐说,“当然,他们给的薪水不会高……” “有没有可能,”维多利亚贸然地问,“在巴格达找个职业?” “在巴格达,”斯潘瑟小姐大吃一惊地问。 维多利亚觉得本来不妨说在堪察加或在南极找个工作。 “我很想到巴格达去,”维多利亚说。 “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说找个秘书的职业?” “不管什么工作都行,”维多利亚说,“当护士,当厨师,或是照顾一个精神病人,什么工作都可以。” 斯潘瑟小姐摇了摇头。 “恐怕不能抱很大希望。昨夭有个太太领着两个小女孩到这儿来,愿意出钱买一张去澳大利亚的机票。” 维多利亚摆了摆手,她对澳大利亚根本不感兴趣。 她站了起来。“如果你听到去巴格达的消息就通知我,只给我付去巴格达的机票钱就行,多了不要。”看到对方十分好奇的目光,又解释说,“我有……噢……亲戚在那儿。据说那儿有很多报酬很高的工作,当然,首先得先到了那儿。” “是的,”维多利亚一边走出圣-吉尔德里克办事处,一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必须得先到了那儿。” 维多利亚又增添了烦恼。每当一个人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一个名字或一个问题上时,便会只考虑这个名字或问题。这也是人之常情。维多利亚也是如此,这时,一切都好象突然蜂涌而至,迫使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巴格达这个名字上。 她买的晚报上有一段报道,说著名的考古学家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已经开始对位于离巴格达一百二十英里的一个古老的城市穆里克进行发掘。广告栏中介绍了到巴士拉的轮船航班(然后从那儿乘火车抵达巴格达、摩苏尔等)。在她装高统袜子的抽屉里垫的那张报纸上,有几行关于巴格达学生情况的报道,映人她的眼帘,《巴格达窃贼》正在附近影院上映。这里有一家第一流的所谓高级趣味书店,她每次经过时,总是很注意地在橱窗前看上一会儿。这时,橱窗里以十分醒目的位置展出《巴格达的哈里发1——哈罗恩-艾尔-拉希德——新传》—— 1哈里发是伊斯兰教国家政教合一的领袖的称号——译者注 在她看来,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对巴格达感起兴趣来。而直到那天下午大约一点四十五分以前,她实际上从来没有听说过巴格达,当然也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它。 到巴格达去的前景是渺茫的,但是维多利亚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她的头脑具有丰富的想象力,看待事物总是十分乐观。她认为,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总会有某种办法可以达到目的。 那天晚上她列出了下列可能前往巴格达的途径: 到外交部碰碰运气? 登个广告? 到伊拉克公使馆试试? 椰枣公司行不行? 去轮船公司问问? 英国文化委员会呢? 塞尔福里奇情报局有办法吗? 公民咨询局能帮忙吗? 她不得不承认,上述途径看来没有一个是十分有希望的。她又在下面加上: 不管怎样,必须搞到一百英镑。 由于昨夜她十分紧张地集中思考问题,加之满意地想到自己不必再在早晨九点钟准时到达办公室,于是,维多利亚睡过了头。 十点过五分的时候,她醒了,立即跳下床,开始穿衣服。正当她梳着她那不顺溜的黑头发,梳到最后一下时,电话铃响了。 维多利亚伸手拿起了听筒。 是斯潘瑟小姐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激动。 “能找到你太高兴了,亲爱的。这真是最令人惊奇的巧合。” “什么?”维多利亚叫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这真是令人惊奇的巧合。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大三天后要到巴格达去。她胳臂摔断了,路上需要有人照顾,我就立即给你打电话。当然,我不清楚,她是否也到别的办事处问过——” “我马上就去,”维多利亚说,“她在哪儿?” “萨沃伊旅馆。” “她叫什么怪名字?特里普?” “柯里普,亲爱的,就象纸夹子,可是有两个p1。我想不通她为什么,可是她是个美国人,”斯潘瑟小姐结束了她的话,好象一切都说清楚了—— 1柯里普(clipp)与纸夹于(paperclip)的第二个单词发音相同——译者注 “柯里普太太住在萨沃伊,对吗?” “是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和他大太两个人。实际上是柯里普先生打的电话。” “你真是个天使,”维多利亚说,“再见。” 她急忙掸了掸衣服,心里多么希望这身衣服质料不这么低劣,又梳了梳头,使头发看起来不太蓬乱,而与一个守护病人的天使,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的身分更加相称。然后,她拿出了格林霍尔茨先生写的证明信,一边看着它,一边摇了摇头。 “我一定要另写一封,比你写的好得多”,维多利亚说。 维多利亚在格林公园下了九路汽车,走进瑞兹旅馆。在汽车上,一位妇女正在看报,她从这位妇女的肩后很快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帮了她的大忙。她走进书写间,以辛丝亚-布莱德伯里太大的名义,慷慨地写了几行表扬自己的话(据报道,辛丝亚-布莱德伯里太太刚刚离开英国到东非去了,……)“善于照顾病人,”维多利亚写道:“各个方面都很能干……” 她离开了瑞兹旅馆,穿过大街,沿着阿尔伯麻勒大街走了一会,来到了鲍尔德顿旅馆。这里以高级牧师和由乡间来的旧式有钱女人常来光顾而著称。 她用稍微工整点的笔迹,把小写的希腊字母“e”写得整整齐齐的,又以兰格主教的名义写了封介绍信。 做了这番准备之后,维多利亚登上一辆九路汽车,直奔萨沃伊旅馆。 她对接待处的人员说要见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太,并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说明是从圣-吉尔德里克办事处来的。那个人正要把电话挪到自己跟前来,突然停住了,往对面一看,说: “那就是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 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是个身材非常高的美国人,头发灰白稀疏,外貌和善,说话慢条斯理。 维多利亚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并说是圣-吉尔德里办事处介绍来的。 “哎哟,琼斯小姐,请到楼上见见柯里普太太。她还在房间里。我估计她正在跟一位年轻小姐谈话呢,也许现在她已经走了。” 维多利亚的心突然一抖,浑身觉得发凉。 果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他们乘电梯上了四层楼。 正当他们在铺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上走着时,一个年轻妇女从尽头的一间屋里出来,朝他们走过来。维多利亚有这么一种幻觉,似乎是她自己从对面走来。她觉得有这种可能,团为这个年轻妇女穿的那身定做的衣服,恰恰是她自己所喜欢穿的。“而且也正合我的身,我跟她一样高,我多么希望把这身衣服从她身上剥下来,”维多利亚怀着原始社会女人那种野蛮心理想道。i 那位年轻妇女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她那淡淡的金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小天鹅绒帽子,遮住了半个脸。可是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转过身去看着她的后影,露出吃惊的神色。 “哎哟,”他自言自语地说,“谁能想到是她?安娜-席勒。” 他又解释说: “请原谅,琼斯小姐。我认出这位年轻小姐,感到很奇怪,一个星期前,我在纽约见过她,她是我们一家大国际银行的秘书……” 他说着停在走廊里的一个房门前。钥匙插在锁孔里,他转了一下,打开了门,然后站在旁边,让维多利亚先进屋去。 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太正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高靠背椅子上,一见他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她身材矮小,长得象只小鸟,目光敏锐,右胳臂打着石膏。 她丈夫介绍了维多利亚。 “嗨,太不幸了,”柯里普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道“我们的旅行日程安排得很满,现在正在游览伦敦,整个计划都安排好了,票也订了。琼斯小姐,我打算到伊拉克去看望我那个结了婚的女儿,快两年没见到她了。可是,还没有动身,倒摔了一跤。是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下石头台阶的时候,一下子就摔在那儿了。他们急忙把我送到医院,现在已经把胳臂固定住了,全部过程看来还不算太痛苦。就这么回事,我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了,到底我怎么旅行呢,我也不知道。可是乔治呢,事情忙得脱不开身,再过三个星期也离不开。他建议我带个护士和我一块儿去。总之,我一旦到了那儿,身边就不需要护士了。路上需要做的事儿,塞蒂都能干,但是,那意味着还要付她回来的路费,所以,我想给办事处打个电话,看看是否会找到一个人一块儿去,而我只付去伊拉克的路费就可以了。” “实际上我倒不是个地地道道的护士,”维多利亚说,并力图显示出她实际上是个护士……“但是,在护理方面我有很丰富的经验。”她出示了第一张证明信。“我在辛丝亚-布莱德怕里太太那儿工作了一年多。而且如果你需要写什么书信,或有什么秘书工作要做,我在叔叔那儿当过几个月的秘书,”维多利亚谦虚地说,“我叔叔是兰格主教。” “你叔叔是个主教,哎哟,太有意思了。” 维多利亚觉得,这一席话显然给汉米尔顿-柯里普夫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既然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周折,当然应该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太把两张证明信递给了丈夫。 “事情太如意了,”她恭恭敬敬地说,“这是天意的安排,是上帝对我的祷告显灵了。” 维多利亚想道,事情就是这样。 “你是打算在那儿找个什么职业呢,还是去找亲戚?”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太问道。 维多利亚慌慌张张地伪造了证明信,真没想到要讲一讲到巴格达旅行的理由。关于这一点,她毫无准备,得立即编造个借口。昨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一段报道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我打算到叔叔那儿去,他是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她解释说。 “真的?是那位考古学家吗?” “是的。”这时,维多利亚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是否给自己过多地攀了著名的叔叔。“我酷爱他的工作,但是,当然我不具备特殊的条件,所以谈不到给我出路费去参加这次考察。他们的资金并不是非常充裕的。但是,如果我能自己出路费去,可以和他们在一起,帮他们做些工作。” “一定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说,“而且,美索不达米亚人当然是考古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我估计,”维多利亚说着转向柯里普太太,“我那个主教叔叔目前去苏格兰了。但是我可以把他秘书的电话号码给你们。现在她正在伦敦。她的号码是比姆里柯87693——是福尔厄姆宫的一个分机。她从十一点半以后都在那儿(维多利亚用眼睛偷偷瞧了一眼放在壁炉台上的座钟),如果你们要给她打电话了解我的情况的话,十一点半以后都可以。” “喂,我相信——”柯里普太大刚张嘴,她丈夫打断了她的话。 “你知道,时问很紧迫。这架飞机后天就要起飞。琼斯小姐,你有护照没有?”。“有,”维多利亚感到很幸运,幸亏去年到法国做了一次短期旅行,她的护照尚未过期。“我把护照带来了,以防万一用得着,”她补充说。 “啊,这就是我所说的你是个办事的人,”柯里普先生赞赏地说,如果还有其他候选人也在竞争,那人现在显然会退出的。维多利亚有顶用的证明信,她还有两个叔叔,还随身带着护照,这一切使她成功地被选中了。 “你需要签证,”柯里普先生拿着护照说,“我要到美国快运公司的一个朋友伯晋先生那儿去,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最好下午再来一趟,可以在必要的证件上签字。” 维多利亚同意了。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听到汉米尔顿-柯里普太太对丈夫说: “多么坦率的姑娘。我们太幸运了。” 维多利亚觉得内疚,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那里,一直盯着电话机,准备模仿主教秘书那彬彬有礼和动听的声音,以防万一柯里普太太打来电话,了解她的情况。但是,柯里普太太显然已被维多利亚坦率的性格所感动,她不打算纠缠这些细节报了。总而言之,这个协定只不过是让她做几天旅伴而已。 各种证件都及时地填写完了,并签了字,必需的签证也拿到了。而且,柯里普夫妇要求维多利亚在萨沃伊旅馆度过了最后一夜,以便很方便地帮助柯里普大太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动身去航空公司大楼和希思罗机场。 第五章 两天前,小船离开了沼泽地带,沿着阿拉伯沙特河平稳地航行。水流湍急,因此划桨的老人不需要费很大力气。他划桨的动作缓慢而有节奏,双眼半睁半闭,他用几乎听不到的低沉声音反复地唱着一首阿拉伯的悲歌。 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阿布什勒-苏莱曼这位来自沼泽地带的老人,不知有多少次沿河顺流而下,前往巴士拉。船上还坐着一个人,身着东西合璧的服装,这种令人有些伤感的装束当今是屡见不鲜的。他身穿带条纹的棉布长袍,外面套了一件满是油污、破旧不堪的土色外衣,一条褪了色的红色针织围巾塞到破外衣里。他头部的装饰也显示出了阿拉伯服装的尊严,人人必戴的黑白相间的缠头巾,用黑绸头箍系牢,他的眼睛茫然直视,朝着河堤的方向模模糊糊地看着。不一会儿,他也开始哼起那首相同的曲调。他跟美索不达米亚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丝毫看不出他竟然是个英国人,也看不出他随身携带着一份秘密情报.这份情报,世界上几乎每个国家的有势力的人物都千方百计地企图截获,并要把他连同情报一起毁灭。 前几周发生的事情仍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回忆起:在山中遇到的埋伏;冰雪覆盖着的山口;骆驼商队;和携带微型“影院”的两个人一起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的那历时四夭的艰难跋涉,住在黑帐篷里的那些日子;以及随着他的老朋友阿纳兹部落迁徙的那段行程。这一切都是十分艰难,充满着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偷越对方早已布置好的企图寻找并截获他的封锁线。 “亨利,卡米凯尔,英国侦探,三十岁左右,棕色头发,黑色眼睛,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操阿拉伯语,库尔德语,波斯语,亚美尼亚语,兴都斯但语,土耳其语,以及很多山区方言。在土著部落人中有很多朋友,危险人物。” 卡米凯尔生于喀什加,父亲在那儿任政府官员。他从哑哑学语起,讲的都是些方言和土语——他的保姆们,及后来的抚养他的人们都是不同血统的土著民族。他几乎在中东所有的未开化地区都有朋友。 只有在城镇,他的活动能力才显得稍差。现在接近巴士拉了,他明白执行这次使命的关键时刻已经到了,迟早他是要再次进入这一文明地带的。虽然巴格达是他的最后目的地,但他很明智地决定不要直接前往。伊拉克的每座城市都会给他提供便利条件,这在好几个月以前就已作过周密的讨论和安排。现在需要运用他臼己的判断能力,比如说,他应该选择哪里靠岸。他没有通知自己的上司。他本来可以利用间接渠道来通知上司,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这样安全些。那个简单易行的计划──飞机停留在指定的地点接他──已出现漏洞!总是发生这种致命的不可理解的漏洞。 因而,他越来越担心会出现危险。现在身在巴士拉,可望到达安全地带了,但他十分清楚,情况要比在未开化的地区跋涉时遭遇的危险严重得多。而且,在最后阶段遭到失败——这几乎是不堪设想的。 那位阿拉伯老人有节奏地摇着双桨,头也不回一下,小声地嘟囔着。 “时候到了,孩子,真主保佑你成功.” “不要在城市里逗留时间长了,老爷子,回到沼泽地去吧。我不愿意让你受到伤害。” “这是真主的意旨,命运在他的手中。” “托真主的福,”另一个重复道。 此时此刻,他极其渴望变成个东方血统的人,而不是西方血统的人。那样,他就不必担心成功与失败的可能了;不必三番五次地盘算着各种时机;不必反复地询问自己是否周密地进行了安排,是否预见到将来可能出现什么危险。把一切责任都交给大慈大悲的上帝,万能的上帝吧。托真主的福,我一定会成功! 他对着自己说这些话,他感到伊拉克这个国家的镇静自若的情绪和宿命论思想完全感染了自己,他欢迎这种影响。过几分钟,他必须在小船停靠的地方下船,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遭受敏锐目光的监视。只有不仅从外表、而且从感情上看上去都象阿拉伯人,他才能成功。 船平稳地转向与大河成直角的水道。这里停靠着各种各样的小船,还有一些船只和他们一起驶进来,这种景象十分可爱。几乎象威尼斯一样,船头高高翘起,呈涡旋形,船身油漆已经褪色显得颇为柔和。这样的船只成百上千,一只挨着一只地停靠在那里。 那位老人柔声地问: “时候到了。他们为你做了准备了吗?” “是的,我的计划都安排好了。分离的时刻到了。” “愿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愿上帝保佑你长寿。” 卡米凯尔用带条纹的布袍裹紧身体,登上通向码头的溜滑的石头台阶。 他看了看河边周围的情况,和往常一样:小孩子,卖桔子的蹲在售货盘的旁边,有硬梆梆的方糕点和甜食,盛着鞋带、劣等梳子以及松紧带的托盘,沉思着的过路人祖声粗气地吐着痰,一边信步走着,一边哗啦哗啦地数着手中的念珠。街的那边有商店、银行。繁忙的年轻先生们身着淡紫色的西服,迈着轻快的步伐,有欧洲人,其中有英国人,也有其他外国人。没有什么人囚为他刚下船,跟五十来个阿拉伯人一起走上码头,而对他产生兴趣或是好奇之感。 卡米凯尔一声不响地走着,看着周围的景物,眼睛里恰如其分地流露出十分欣赏的天真无邪的补情。他不时地咳嗽、吐痰,却又不太厉害,做得恰到好处。他还用手擤了两次鼻涕。 就这样,这位陌生人进了城,走到运河尽头的桥边,然后过了桥,进了商场。 这里到处是一片嘈杂,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精力旺盛的部落人一边走着,一边把行人排到路旁,为自己开路,驮着沉重货物的驴子在沿街走着,赶驴子的人粗声粗气地喊着驾……驾……孩子们吵闹着,尖叫着,在欧洲人的后面追赶着,满怀希望地叫喊着,“给点钱吧,太太,给点钱吧,可怜可怜我吧……” 这里,东方和西方的产品摆在一起出售:铝制长柄平底锅,带碟的茶杯和煮茶的壶,自制的铜器,阿拉伯银器,廉价手表,掂瓷缸子,由波斯运来的刺绣和织有鲜艳图案的地毯,由科威特运来的包了铜叶的箱子,转手的旧大衣,旧裤于,还有旧的羊毛童衫,当地生产的被褥,彩色的玻璃灯,还有一堆一堆的盛水的陶罐和陶锅。廉价的洋货和土特产摆在一起出售,到处皆是。 一切如同往常一样,十分正常。在荒原上长途跋涉之后,卡米凯尔觉得这些暄闹和纷乱十分陌生。可是,这里本来就是如此。他察觉不出什么不和谐的气氛,也察觉不出有人对他在此地出现产生任何兴趣的迹象。然而,他几年来一直很清楚地知道,一个被迫踪的人的感觉究竟如何。出于这种本能,他愈来愈感到不安——这是一种比较模糊的受到威胁的感觉。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没人看过他一眼。他几乎很有把握,没人在后边尾随或盯梢。但他感到那种难以表达的危险的确存在。 他拐进了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胡同,向右拐,又向左拐,来到夹在很多小货摊中的一家大商栈的门前,穿过过道,走进院内。院内四周有很多商店。卡米凯尔走到一家挂着北方出产的羊皮袄的商店门前。他站在那儿翻弄着皮袄,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店主人正在给一位顾客端咖啡。那人身材高大,蓄着胡子,仪态高贵,无沿帽外面绕着一条绿带,说明他是去过麦加的汉志。1—— 1曾经去过麦加的穆斯林.——译者注 卡米凯尔站在那儿用手摸弄着羊皮袄。 “多少钱?”他间。 “七个第纳尔。” “太贵了。” 那位汉志说,“你能把地毯送到我旅店去吗?” “保证送到,”商人说,“您明天动身吗?” “明天清早就去卡尔巴拉。” “卡尔巴拉是我的家乡,”卡米凯尔说。“自从我上次去参观过哈桑墓,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那是座神圣的城市,”那位汉志说。 店主人在卡米凯尔的肩后对他说: “里屋还有贱的皮袄。” “我想买北方做的白皮袄。” “那头那间屋里有一件。” 店主人用手指了指缩在内墙里面的那扇门。 接头暗号全部交换完毕,与事先定好的暗号一字不差——这种对话在商场里可能每天都能听到——但是对话的程序准确无误——关键的字都出现了——卡尔巴拉——白皮袄。 卡米凯尔穿过这间屋子,进到里面的院子时,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位商人的面孔——他立刻觉察出这张面孔不是他所要见的那个人。虽然他以前只和那个人见过一面,但是,他那出色的记忆力是不会出差错的,他们二人也有相象之处,非常相象,但是这不是他要见的那个人。 他停住了,声音中略带惊奇地说,“那么,撒拉-哈桑在哪儿?”1 “他是我兄弟,三天前死了。他的工作由我来接替。” 是的,这个人可能是他兄弟。相象之处非常突出。他的兄弟也有可能被自己的间谍机关雇用,接头的答话当然都对。然而这时,卡米凯尔更加警觉。他穿过院子,走进一间阴暗的内室。这里,架子上堆满了杂货,有咖啡锅,铜制的糖糙,旧波斯银器,一堆一堆的刺绣品,叠着的斗篷,还有大马士革出产的搪瓷盘子和咖啡用具。 一张小咖啡桌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皮袄。卡米凯尔走过去,拿起了那件皮袄,皮袄下面有一套西装,这是套公务人员穿的服装,已经穿旧了,而且还有点俗气,装着钱的钱包和证件已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进来时是一个陌生的阿拉伯人,现在则将以进口及货运代理商克罗斯股份公司的沃尔特-威廉斯先生的身分出现,而且将要按照事先为他做出的安排进行活动。当然确有沃尔特-威廉斯先生其人——安排得非常之细——从过去的经历来看,此人办事厚道,受人尊敬。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卡米凯尔松了口气,开始解开他那破旧的军上衣。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袭击者选择一支左轮乎枪作武器,卡米凯尔的使命此时此地便算了结了。可是,用刀是有其有利之处的——重要的是没有声音。 在卡米凯尔面前的架子上有个很大的铜制咖啡锅,一个美国旅游者即将来取,按照他的吩咐,最近刚刚擦过。刀的闪光照射在那个光亮的圆锅表面上——刀的形状全部映在了上面,尽管形象有些歪歪扭扭,但是却十分清楚地反射在上面。那个人穿过挂在卡米凯尔身后的东西,从长袍下面抽出一把很长的弯刀。再过一刹那,这把刀就可能刺进卡米凯尔的后背。 卡米凯尔闪电般地转过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脚下一绊,便把对方摔在地上。刀在屋内横飞了过去。卡米凯尔很快地把那人于掉,跳过他的尸体,飞快地穿过了外间屋。就在这时,他眼前掠过了商人那吃惊的恶毒的面孔,还有那个胖胖的汉志的略感惊奇的神情。接着,他走了出来,穿过大商栈,回到了拥挤的商场,先往一边拐,然后又向另一边拐,悠闲地溜达起来,不露一点慌张的伸情。在这里,慌里慌张是会显得反常的。 他就这样慢慢地踱着,几乎没有什么目的地,一会儿停下来看看东西,一会,停下来摸摸纺织品,而他的头脑却在急剧地活动着。机器失灵了。在这样一个充满敌意的国家里,他又要再次依靠自己的力量了。他非常不安地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 不仅是跟踪他的敌人使他担心,也不仅是埋伏在通向文明城市的要道上的敌人使他担心。可怕的是自己谍报系统内部的敌人。固为对方知道了口令,接头的话准确无误。对他进行袭击恰恰是在他感到安全的时刻。内部出现背叛行为也许并不奇怪。敌人一直企图派遣,一名或更多的间谍打入到自己的谍报系统里;或是企图收买他们需要的人。收买一个人要比想象的容易——可以不用钱,而用其他东西收买。 不管过去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反正已经发生了。他得奔波跋涉——靠他自己的力量回去。没有钱,不能乔装而更换身分,而自己的外貌特征又已被敌人知道。也许就在此刻,有人在暗暗地盯着自己。 他没有回头去观察。这又有什么用呢?跟踪他的人决不是这场角逐中的新手。 他继续悠闲地、漫无目的地踱着,外表装得无精打采,而头脑中却在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走出了商场,过了运河上的小桥,一直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大门跟前,看见一面很大的油漆牌子,上面写着:英国领事馆。 他往街道两头看了看。看来根本没人注意他,而且看起来没有比走进英国领事馆再容易的事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想到了老鼠夹子,想到了放了奶酪、摆在明处的老鼠夹子。那种夹子对老鼠来说,也是很容易,很简便的…… 好吧,只好冒这个险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他迈步走进了大门。 第六章 理查德-贝克尔坐在英冈领事馆的一个休息室里,等着领事与别人谈完后接见他。 早晨,他从“印度皇后号”轮船上下来,上了岸,办完了行李的海关手续。他带的几乎全是书籍,睡衣和衬衣零落地放在书本中间,好象是事后想到才放进去的。 “印度皇后号”准时到达了。理查德本来多估计了两天时间——因为象“印度皇后号”这样的小货船经常是误期的——现在,他手中有两天时间可以干点别的,然后再经巴格达到达最后目的地阿斯瓦德古代人造土丘——穆里克古城的遗址。 这两天准备做的事已经安排妥当。靠近科威特海边的一座土丘,以藏有古代遗物而闻名于世,多年以前就吸引着他。这是上帝的意旨,给他机会去那里进行一番考察。 他乘车来到机场旅馆,打听了去科威特的路线。他得知,第二天早晨有架十点钟的班机,他可以在那儿过一天再回来。一切都很顺利。当然,有些手续是要办的,如到科威特的入境签证以及出境签证等。这些事他得求助于英国领事馆。驻巴士拉的总领事是柯雷顿先生,理查德几年前就曾在波斯跟他会过面。理查德想,有幸在这里再次跟他相见,真是件快事。 领事馆有几个人口。有个大门专供汽车出入。还有一个小门,由花园通向阿拉伯沙特河旁边的马路。领事馆办事处的人口在大街上。理查德走了进去,把名片递给了值班人员。他被告知,总领事正在会见客人,但是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被引到过道左边的一间小休息室。这条过道从人口处直通向前面的花园。 休息室内已有几个人在等候接见。理查德几乎连一眼也没瞧他们。固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不管是什么人,都很少引起他的兴趣。他会对一块古代陶器碎片很感兴趣,而不会对公元二十世纪出生在某个地方的人感兴趣。 他愉快地沉浸在思索之中。他想到了玛里字母的某些形体,又想到了公元前一七五零年本贾木奈特部落的迁徙。 很难确切地说出是什么原因使他清醒地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和周围的人,他首先是感到不安,感到紧张。他觉得,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但是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气氛。他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但是,这种气氛的确存在着,一点没错。这种气氛使他回忆起上次大战中的岁月。特别是有一次,他和两个战友从飞机上跳伞,在黎明前那几个小时的寒冷时刻,等待着时机到来,以便开展活动。那时,士气是低落的;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干这种工作的严重的危险性,他们感到恐惧,担心自己不会成功,肌肉也在发抖。而此时,他又感觉到这种难以忍受的、几乎是感觉不到的气氛。 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氛…… 开始那一刹那,这种想法只是下意识的,他头脑中一半注意力还是在集中考虑着公元前的事情。但是,目前他周围环境中的气氛对他的吸引力非常之强。 这个小房间里有人感到极度恐惧…… 他朝四周看了看。有个阿拉伯人,身穿破旧的土黄色上衣,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琥珀念珠,不停地数着。有个微胖的英国人,蓄着灰胡子——象个经商的旅游者——正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数字,看起来十分专心致志,神气活现。有个瘦瘦的面带倦容的人,皮肤黝黑,安静地靠着椅背坐着,面部神情平静冷漠。还有一个人,看起来象个伊拉克职员。此外,有个波斯老人,身穿肥大的雪自长袍。看起来,他们对周围的事物都毫不关心。 琥珀念珠的清脆响声有一定的节奏,听起来很不一般,又很熟悉。理查德振作了一下,打起了精神,他刚才几乎睡着了。短——长——长——短——这是电码——无疑是在用电码发出讯号。他很熟悉电码,战时,他的一部分工作就是使用电码收发讯号。他十分容易地听懂了讯号:猫头鹰。弗一罗一里一厄一特一伊一顿。见鬼!是的,是这样,讯号仍在重复,弗罗里厄特伊顿。电码讯号是由一个衣着破烂的阿拉伯人发出来的,或者说磕打出来的。喂,这是怎么回事儿?猫头鹰。伊顿。猫头鹰。” 猫头鹰是他在伊顿公学上学时的绰号。家里送他入学时,他戴着一副非常大而结实的眼镜。 他打量着坐在屋子对面的那个阿拉伯人,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外貌——带条纹的布袍——破旧的土黄色外套——还有一条手工织的破烂红围巾,上面布满了针孔。这样的人,在河边可以看到成千上万。那人的目光和他相遇,毫无表情,没有一点表示认识的表情,但是,念珠仍在磕打着。 “行者在此。随时准备行动。危险。” 行者?行者?当然是他!行者——卡米凯尔!那个孩子是在一个什么边远的地方出生或者长大的——不是土耳其斯坦,就是阿富汗吧? 理查德拿出了烟斗,吸了一口试试——朝烟锅里看了看,然后在附近的一个烟缸里磕打起来:来电收悉。 接着,事情很快发生了。事后,理查德费了很大的劲才回忆清楚经过。 身穿破旧军上衣的那个阿拉伯人站了起来,朝房门走去,经过理查德身边时,脚下绊了一下,伸出手来抓住理查德,以免摔倒在地上。然后,他站稳了脚跟,道了声歉,又朝房门走去。 接着,事情是这样的奇怪,而且发生得这么快,理查德觉得,与其说这是真实生活中的一个场面,不如说是银幕上的一个镜头。那个微胖的经商的旅游者放下笔记本,在外衣兜里用劲儿掏什么。由于身躯发胖,加之外衣很瘦,他用了一两秒才把东西掏出来,而理查德在这一两秒钟内采取了行动。那个人刚刚抬起左轮手枪,理查德便一拳把枪打飞,子弹钻入了地板。 这时那个阿拉伯人已经走出房门拐了个弯,朝领事办公室走去。但是,他突然停下了,转过身来,飞速地向他进来的那个大门跑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中。 领事馆的警卫人员跑到理查德身边时,他正抓着那个胖男人的胳臂。屋里的其他人表现各不相同。那个伊拉克职员吓得跳了起来,不停地哆嗦,那个黝黑瘦削的人目瞪口呆,那个波斯老人目光直视前方,身子纹丝不动。 理查德说: “你他妈的拿着一支左轮手枪乱比划,到底想干什么?” 那个微胖的男人只停顿了一刹那,便操着伦敦口音相当哀伤地说: “对不起,老兄,完全是意外,我太笨手笨脚了。” “胡说。你要用枪打死刚刚跑出去的那个阿拉伯人。” “不,不会的,老兄,我不会开枪打死他的,只是要吓唬他一下。有个阿拉伯人曾经用几件假古玩骗过我,我突然认出来是他。我只不过是开个小玩笑。” 理查德-贝克尔是个非常洁身自好的人,不喜欢在公开场合惹人视听。他的个性本能地使他接受了这一表面上的解释,若不接受这个解释,又能证明什么呢?老伙伴行者一卡米凯尔会因为他把这件事情大事渲染而感谢他吗?假设卡米凯尔是在从事什么秘而不宣的间谍活动,大概是不会同意自己这样做的。 理查德松开了抓着那人胳臂的手。他注意到那人在浑身冒汗。 领事馆的警卫神情激动地对那人进行指责。他说,根本不应该把武器带进英国领事馆内,这是不允许的,领事会生气的。 “我很抱歉,”那个胖子说,“小小的意外——情况就是这样。”他往警卫手里塞了一些钱。警卫气愤地把钱推了回去。 “我最好离开这儿,”那个胖子说,“我不打算在这儿等着求见领事了。”他掏出一张名片,突然塞给理查德。“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机场旅馆。如果还有什么差错,就请找我。但是,这件事确实纯属意外。我是说,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理查德很不情愿地望着他装模作样、昂首阔步地走出屋子,拐弯向大街走去。 他希望他没有做错。但是一个人处于象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事情的原由一无所知,是很难知道该怎么做的。 “柯雷顿先生现在有空了,”警卫说。 理查德跟着警卫在过道中走着。从过道那头射进的阳光所形成的圆形变得越来越大。领事的房间是在过道右边的尽头。 柯雷顿先生坐在桌子后面接待理查德。他是个性格沉静的人,头发已经变灰,面部现出沉思的神情。 “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我?”理查德说,“我两年前在德黑兰见过你。” “当然记得,”柯雷顿太太和贝克尔握着手说,“我们一起逛过市场,你买了几块漂亮的地毯。” 柯雷顿太太在自己不买东西的时候,最愿意怂恿朋友和熟人在当地的商场里讨价还价。她对物价一清二楚,而且在讨价还价方面,十分出色。 “那次买的东西是我最满意的一次,”理查德说,“完全是靠你的帮助。” “贝克尔想明天乘飞机到科威特去,”杰拉德-柯雷顿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要他在我们这儿过夜。” “可是,如果不方便的话……”理查德说道。 “当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柯雷顿太太说,“可是最好的房间你住不上了,因为克罗斯毕上尉已经住上了。但是我们会让你感到十分舒适的。你不想买只漂亮的科威特箱子吗?现在商场里有些漂亮的箱子。杰拉德不让我在这儿再买了,虽然装装多余的毯于还是很有用的。” “你已经有三只了,亲爱的,”柯雷顿温柔地说,“贝克尔,现在请多原谅,我得回办公室去。外面的办公室里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据我所知,有人掏出左轮手枪来开了一枪。” “可能是当地的酋长吧,”柯雷顿太太说,“他们老是那么爱激动,又十分酷爱枪支。” “正相反,”理查德说,“那是个英国人。看来他是想打死一个阿拉伯人。”他不慌不忙地补充说,“是我把他的胳臂架住的。” “那么,这件事还牵涉到你啦,”柯雷顿说,“我本来还不知道呢。”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恩费尔德——阿奇尔斯公司,罗伯特-霍尔,看来这是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他没喝醉吧?” “他说是开玩笑,”理查德平淡他说,“而且,枪是意外走火的。” 柯雷顿的眉毛扬了起来。 “经商的旅游者一般是不在衣兜里放装了子弹的枪支的。”他说。 理查德看得出,柯雷顿不是傻瓜。 “或许我当时不应该让他离开这里。” “这类事情发生的时候,很难知道该怎么办。他要打的那个人没受伤吧?” “没有。” “是不是最好把这件事放过去算了?” “我觉得,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 “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想。” 柯雷顿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好吧,我得马上回去,”他说着匆忙地离开了。 柯雷顿太太带着理查德进了客厅。这个房间很大,沙发上放着绿色的坐垫,窗上挂着绿色的窗帘,柯雷顿太太问他是愿意喝咖啡还是喝啤酒,他挑选了啤酒。不一会儿,冰镇啤酒端来了,喝起来凉爽舒适。 柯雷顿太太问他为什么要到科威特去。他作了回答。 柯雷顿太太又间他为什么还没结婚。理查德说他不适宜结婚。对此,柯窗顿太太爽快利索地说道:“胡扯。很多考古学家都成为称心如意的丈夫——最近有没有年轻女子来参加挖掘工作?”理查德说有一两个,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当然算一个。 柯雷顿太太抱着很大的希望问他,来的姑娘当中有没有漂亮的。理查德说他不知道,因为他还没见到她们,并说,她们没有什么工作经验。 不知为什么原因,这使柯雷顿太太笑了起来。 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粗壮结实的人走了进来,举止显得有些粗鲁,柯雷顿太太介绍说,这是克罗斯毕上尉。她又说,贝克尔先生是位考古学家,挖掘几千年前最有趣的东西。克罗斯毕上尉说,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考古学家怎么能够确切他说出一些东西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他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说,过去他总是认为,他们那些人说起谎来一定是最出色的。理查德有点讨厌地看着他。克罗斯毕上尉又说,他现在认为不能那样说,可是一个考古学家究竟怎么能知道一件东西有多少年的历史呢?理查德说,这需要费很多时间去解释。于是,柯雷顿太太立即带他去看他的房间。 “他是个好人,”柯雷顿太太说,“可是不太懂礼貌。文化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 理查德发现他的房间非常舒适,所以,他对女主人柯雷顿太太的评价比以前更高了。 他在外衣兜里换了摸,摸出了一张折叠的脏纸。他惊奇地看着这张纸片,因为他十分清楚,清早时衣兜里还没有这张纸。 他记得那个阿拉伯人当时脚下绊了一下时是怎么抓住自己的。那个人手很灵巧,可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把纸片悄悄地塞进了他的衣兜。 他打开了那张纸片。纸片很脏,看来几经折叠纸片上共有六个字,字迹很难辨认,内容是:约翰.威尔勃弗斯少校介绍一名勤劳肯干的工人,名字叫做艾哈迈德-穆罕默德。此人会开卡车,还可以承担小修工作,非常诚实可靠——实际上,这是一封东方常见的“便条”,或介绍信。签署的日期是一年半以前的日子,而且也是和通常见到的介绍信一样,由介绍信的持有者仔细地保存起来。 理查德双眉紧锁,按照自己严格的有条不紊的考虑问题的习惯,一幕一幕地回想着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他现在非常有把握地认为,行者——卡米凯尔当时担心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他遭到别人追捕,逃进了领事馆内。为什么呢?为了寻找安全的容身之处吗?但是,与此恰恰相反,他遭到更加迫在眉睫的威胁。敌人或者是敌人的代理人正在等待着他。那个经商的旅游者一定是接受了特殊使命——情愿在众目暌暌之下在领事馆内冒着危险朝卡米凯尔开枪。因此,这必定是非常紧急的情况。而卡米凯尔求救于老同学,并设法把这份表面看来十分真实的文件交到他的手中。因此,这份文件一定十分重要。如果卡米凯尔的对手捉住了他,而且发现文件不在他手中,他们毫无疑问会根据事实做出推断,并追查卡米凯尔事实上有可能向其转交文件的那个人或者那几个人。 那么,理查德-贝克尔又该怎么办呢? 他可以把这份文件交给英王陛下的代表柯雷顿。 或者他可以保存在自己身边,等待卡米凯尔来找他素取。 经过几分钟思考之后,他决定选择后者。 但是,首-先他采取了预防措施。 他从一封旧信上撕下半张空白纸,坐下来给那个卡车司机重新写了封介绍信,词句大致相同,但措词不同──如果原信是联络密码,那么,经过改写之后便不会泄密——当然,原信上有可能用密写墨水写了一封密信。 然后,他用鞋上的灰尘把自己写的那张信纸弄脏——在手里搓来搓去,叠了又叠——直到那张信纸从保存的时间和玷污的程度方面看来,显得恰如其分为止。 于是,他把信纸揉成一团,又装进外衣兜里,他盯着原来那张信纸看了半天,一边不断地思考着如何进行处理的种种办法,一边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看法。 最后,他微笑了一下,把那张信纸叠了又叠,直到揉成一个小圆球。然后,他从包内取出一条胶泥(他旅行时必定带着胶泥),又从他的塑料包内剪下一块油布,先用油布包上那个小圆球,再把它塞入胶泥内,塞好之后,用手搓了几搓,接着又拍了几拍,把表面拍得十分光滑。随后,他用随身携带的一个圆柱形印章在胶泥上印上一个印鉴。 然后,他带着严肃的表情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印鉴上的图案是:佩戴正义宝剑的太阳神沙玛师的漂亮雕像。 “让我们期望这是个好的预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天晚上,他看了看早上穿过的那件外套的口袋,发现揉成一团的那张信纸不见了. 第七章 “生活,”维多利亚想道,“生活终于开始了!”她坐在航空公司大楼里等待着。当播音员宣布“飞往开罗、巴格达和德黑兰的旅客,请上汽车”时,富有魅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多么富有魅力的地名,多么富有魅力的词句啊!根据维多利亚判断,这一切对汉密尔顿-柯里普大太是缺乏魅力的。她一生中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旅行,从轮船上下来,就换乘飞机,下了飞机,又改乘火车,中途只是在高级旅馆里呆那么几天。然而,对维多利亚来说,这一切都是极为新奇的变化,耳边再不是那些经常听到的话,诸如:“琼斯小姐,请记下来。”“琼斯小姐,这封信到处是错误,你得重打一遍。”“水开了,亲爱的,泡点茶好吗?”“我知道你可以在什么地方烫最漂亮的发型。”每天都是这么一些琐碎的、讨厌的事情!而现在,开罗,巴格达,德黑兰——那伟大的东方的传奇式故事(而故事在结尾时出现了爱德华)…… 维多利亚正在遐想翩翩,她雇主说话的声音把她带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她的雇主是个无休无止的话匣子,维多利亚早已给她下了定义。她已经说了半天话,这时正要结束: “……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是说,没有真正干净的东西。我对吃的东西是可是再细心不过的了。那些肮脏的街道和市场,简直不可想象。他们穿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有些厕所,哎呀!简直不能称为厕所!” 维多利亚尽义务似地听着这些扫兴的话。但是,她头脑中那种魅力感并没有淡薄下来。对她这样的年轻人,肮脏和细菌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们来到了希思罗机场。她帮着柯里普太太下了汽车。护照,机票,还有钱等等,她早已掌管在手了。 “哎呀,”柯里普太太说,“琼斯小姐,有你给我做伴,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真不知道,如果我自己旅行,我会有多少麻烦呢!” 维多利亚认为,乘飞机旅行就象在学校的课堂上一样。性格开朗的老师,和蔼但又严格,对学生随时随地都循循善诱。空中小姐身穿笔挺的制服,带有托儿所教师的风度,象和无知的孩子们打交道一样,亲切地指点着旅客们应该怎么做。维多利亚几乎期待着她们开头时会说,“喂,孩子们。” 坐在桌子后面的先生们满面倦容,伸出疲乏的双手翻阅着护照,仔细地询问旅客带着多少货币和珠宝。他们竭力使被询问者产生一种做贼心虚的心理。维多利亚生来就容易因受外界影响而产生新念头。这时,她突然产生一个十分急切的念头,想把自己的一个价格低廉的小胸针说成是钻石头饰,价值一万英镑,而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看看那个疲倦的年轻人的面部表情。但是一想到爱德华,她便抑制了自己。 通过了一道道关卡之后,他们在一间紧靠机场的大屋子里再次坐下等候。外面正好有一架飞机隆隆作响,正在起动,这真是十分合适的背景。现在,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兴致勃勃、没完没了地对候机的旅客们开始评论起来。 “那两个小孩子说起话来多聪明啊!可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旅行也够麻烦的。我估计他们是英国人。那位母亲的衣服剪裁得特别好,可是她看起来有些疲倦了。我觉得那个人长得很漂亮——他看上去象个拉丁美洲人。那个人的格子衣服太鲜艳了──他的鉴赏力太低了,我估计他大概是个商人。那边那个人是个荷兰人,在海关办手续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前面。那边那一家人不是土耳其人,就是波斯人。看起来这儿没有美国人,我估计他们很有可能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正在谈话的那三个人是石油界人士,对吧?我就是喜欢观察人,并喜欢对人们加以猜测。柯里普先生对我说,我对研究人类真有瘾。在我看来,对人产生兴趣是很自然的。你说,那边那件水貂外套是不是值三千美元?” 柯里普太太叹了口气。对同行的旅客们做了一番评价之后,她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我想问问他们,我们老是这样在这儿等着干什么?那架飞机已经起动四次了。我们都在这儿等着。他们为什么这么拖拖拉拉的?飞机肯定不会按时起飞了。” “柯里普太太,你要喝杯咖啡吗?我看到房间那头有个小卖部。” “噢,不要了,谢谢你,琼斯小姐。临来的时候我喝过了,现在我的胃很不舒服,不能再吃什么东西。我想问问他们,我们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她的话刚脱口,问题就得到了答复。 这时,通往海关及护照检查处那个走廊的大门猛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溜烟似地走了进来。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一齐拥到他身边。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提着两个封着口的大帆布袋子跟在那人后边。 “这个人肯定是个重要人物,”柯里普太太说。 “而且知道飞机为什么延期起飞,”维多利亚想道。 这位迟到的旅客有种矫揉造作、哗众取宠的神气。他身着一件深灰色的旅行斗篷,上面连着一个大帽子,拖在背上,头上戴着一顶阔边帽,可是颜色是浅灰的。他留着长发,头发是银灰色的,有些卷曲,漂亮的胡子也是银灰色的,两头向上翘起。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逼真的舞台上的土匪。维多利亚不喜欢那些做作的演员们,因而用很不满意的眼光看着他。 维多利亚很不高兴地看见,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都簇拥在他身边。 “是的,鲁波特爵士。”“当然啦,鲁波特爵士。”“鲁波特爵士,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那肥大的斗篷卷起一阵旋风,鲁波特爵士走出了通向机场的大门。由于出门时用力过猛,门在他身后摆动了几下。 “鲁波特爵士,”柯里普太太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 维多利亚摇了摇头,尽管她对这个人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而且他的面貌和外表对他并不是完全陌生的. “他可能是你们政府中的要人,”柯里普太太猜测道。 “我看不是,”维多利亚说。 她所见过的一些政府要员给她的印象是,如果他们表现得过于惹人注意了,总是立即表示歉意。只有在发表演说时,他们才显得那样骄傲自负,那样好为人师。 “现在,各位请吧,”那位漂亮的托儿所教师般的空中小说道,“上飞机吧。从这边走。请大家尽可能快一点走。 她的神态意味着,这许许多多动作迟缓的孩子一直在让耐心的大人们等着他们。 乘客依次走向机场。 那架巨型飞机停在机场上,发动机的隆隆响声如同巨大的狮子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发出的吼声。 维多利亚和一名乘务员搀着柯里普太太登上飞机,安置她坐下。维多利亚的座位靠着通道,紧挨着她。直到把柯里普太太很舒适地安置好了,给她系好了安全带,维多利亚才腾出空来看看周围,这时,她看到那位大人物就坐在她们前面。 机舱门关上了。几秒钟后,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慢慢地滑动起来。 “我们真要起飞了,”维多利亚欣喜若狂地想道,“哎哟,多吓人呀!如果飞机压根儿离不开地面怎么办?真的,我真不知道它怎么能离开地面!” 飞机似乎在机场上滑行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接着慢慢地转了个弯儿,又停下了。发动机开始咆哮起来。乘务员开始散发口香糖,麦芽糖,还有棉花。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震耳欲聋。然后,飞机再次向前滑行,开始时比较缓慢,接着越来越快──沿着跑道向前冲去。 飞机的速度加快了,但是平稳得多了,没有刺耳的声音,也不颠簸了,飞机离开了跑道,掠过地面向上爬高,又转了过来,飞过停车场和大路,继续爬高,越来越高了”。一列火车在下面喷着一团团的浓烟,看上去小得可笑,房子小得象玩具娃娃的房子,街上行驶的汽车象玩具汽车那样小飞机继续爬高。突然,下面的大地变得毫无趣味了,看不到人,看不到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一幅上面有线条、圆圈和斑斑点点的很大的平面地图。 飞机机舱内,人们解开了安全带,点起了香烟,翻开了杂志。维多利亚进入了一个斩世界——这个新世界有若干英尺长,可只有几英尺宽,居住着二、三十个人。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又从小窗往外看去。在她下面是白云,好象是用白云铺成的松软大路。飞机沐浴在阳光之中。白云下面的某处是她在此以前所了解的世界。 维多利亚振作了一下精神,因为这时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正在说话。维多利亚把棉花从耳朵里取出来,朝她弯过身去,专心地听她说话。 在她前面的座位上,鲁波特爵士站起身来,摘下他那宽沿的灰毡帽,挂在衣帽钩上,把斗篷上的帽子戴在头上,便开始休息了。 “高傲的傻瓜,”维多利亚想道。她这种偏见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柯里普太太打开一本杂志,摆在面前专心致志地读着。有时,当她用一只手翻页时,杂志掉在地上,她便用胳臂肘碰碰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往周围看了看,觉得空中旅行实在是太单调了。她打开一本杂志,一眼便看到一个广告,上面写道:“你想要提高你的速记打字效率吗?”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便合上杂志,靠在椅背上,开始想念起爱德华来了。 飞机在暴风雨中在卡斯泰尔-本尼托机场降落。这时,维多利亚感到有点不舒服。她花费了全部精力来完成对她的雇主应尽的职责。她们冒着大雨乘车来到了招待所。维多利亚注意到,那位仪表堂堂的鲁波特爵士,由一位身穿制服、佩戴参谋人员红色领章的人接走了。他们匆忙地登上一辆参谋部门的汽车,开往的黎波里塔尼亚的一位大人物的公馆去了。 招待所给她们分配了房间。维多利亚帮助柯里普太太梳洗完毕,换上晨衣,然后让她在床上休息,到吃晚饭时再起床。维多利亚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合上双眼,不再在飞机上受那忽起忽落的颠簸之苦,感到十分庆幸。 一个小时之后,她睡醒了,身体恢复了,精神也好了,又去照料柯里普太太。这时,一个神态十分高做的空中小姐告诉她们,汽车已经准备好了,马上送她们去吃晚饭。晚饭后,柯里普太太和几个旅伴聊了起来。身穿鲜艳格子衣服的那个人显然已经对维多利亚产生了好感,并且花了很长时间给她讲述制造铅笔的全部过程。 后来,她们乘车回到了住处,并且得到简短的通知,次日早晨五点半必须做好出发的准箭。 “我们还没逛够的黎波里塔尼亚呢,是不是?”维多利亚有点扫兴地说,“坐飞机旅行总是这样子吗?” “啊,是的,我想情况就是这样吧。他们就是这样粗暴地清早就让你起床,然后,往往叫你在机场等上一两个小时。唉,有一次在罗马,我记得他们三点半就把我们叫醒了,四点钟到餐厅吃早饭,然后就在机场上等着,一直等到八点钟飞机才起飞。不过,倒是有一样好处,他们一直把你送到目的地,路上就不再耽误了。” 维多利亚叹了口气。她倒是很愿意旅途中在这里停停,那里停停,因为她想要见见世面。 “亲爱的,你知道吗?”柯里普太太兴奋地继续说,“你知道那位挺有意思的人是什么人吗?我是说那位英国人。就是他把人们搞得忙忙乱乱,大惊小怪的。我打听到他是谁了。他就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就是那位伟大的旅行家。你当然听说过这个人啦。” 是的,维多利亚现在想起来了。大约半年之前,她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几幅照片。鲁波特爵士是个中国问题的高级权威人士,是到过西藏的少数人之一,而且还参观过拉萨。他还穿越过库尔德斯坦和小亚细亚的人迹罕至的地区。他的书籍发行量很大,因为他的笔锋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即使他十分明显地为个人做宣传,那也是有充足理由的。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不正当的要求。这时维多利亚想起来了,这种带帽于的斗篷和阔边的平顶帽是他自己有意选择的式样. “这真令人激动,是吧?”柯里普太太斜卧在床上,带着猎狮人的那种热情问道.这时,维多利亚给她重新盖了一下被子。 维多利亚表示同意说,这是令人十分激动的。但是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喜欢鲁波特爵士的书,胜于喜欢他本人。因为她觉得,他正象孩子们所说的,是个“牛皮大王”。 第二天早晨,她们如期出发了。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维多利亚仍然为没有在的黎波里塔尼亚玩够而感到遗憾。不过,飞机将会在午饭时间准时到达开罗,次日早晨才起程去巴格达,所以,她至少下午可以稍微看一下埃及。 飞机在大海上空飞行,但是白云很快遮住了她们下面的蓝色水面。维多利亚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她前面的鲁波特爵士早已进入了梦乡。斗篷上的帽子从头上垂到后面,他头朝前垂下,不时地点点磕磕。维多利亚有些高兴地看到,他脖子后面长了一个疖子,那个疖子刚刚开始肿大起来。她这种高兴情绪中包含着某种恶意。她为什么对鲁波特爵士长个疖子感到高兴,实在很难解释——或许是因为,这个疖子使得这位伟大的人物看起来比较象个普通的人,也会有三灾八难吧。他毕竟和其他人一样,也会出现肉体上的一些毛病。人们或许会说,鲁波特爵士保持着威严高傲的气派,而且对同行的旅客根本未予注意。 “我真不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啦!”维多利亚自己琢磨着。答案是十分清楚的。他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是位著名人士。而她则是维多利亚-琼斯,一名无关紧要的速记打字员,没有丝毫价值。 一到达开罗,维多利亚就和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一道吃午饭。柯里普太太说她打算睡午觉,到六点钟再起床,建议维多利亚去看看金字塔。 “我给你租了一辆汽车,琼斯小姐,因为我知道,由于货币制度的关系,你在这儿不能兑换钱。” 维多利亚根本没有什么钱可以兑换,对此当然十分感激,因而很自然地说了几句感激话。 “哎,这算不了什么。你对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好。而且带着美元旅行,什么事情都容易办。基特金太太——就是那位带着两个聪明该于的太太-一也非常愿意去。所以我建议你和她一块儿去——不知道你觉得合适不合适?” 对维多利亚来说,只要能见见世面,不论怎么安排都会合适的。 “太好了,那么你就立刻出发吧。” 那天下午、维多利亚在金字塔那儿当然玩得十分痛快。虽然她很喜欢孩子,但是,如果没有基特金太太的两个孩子,她本来可以玩得更痛快些。在游览过程中,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容易成为负担。她们本来打算多玩一会儿的,可是,那个小的孩子变得非常烦躁起来,他们就只好提前回来了。 维多利亚打着哈欠躺到了床上。她真想在开罗能停留一个星期一或许可以溯流而上,游览一下尼罗河。“你的钱在哪儿呢,孩子?”她失去了信心,问着自己。分文不用就能到巴格达去,这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冷静地问着自己,一旦到达巴格达之后,你口袋里只有几个英镑,又打算干什么呢? 维多利亚觉得这个问题不必考虑。爱德华一定会给她找个职业。如果他找不到,她自己可以去找个职业。有什么可担心的? 由于在参观金字塔时,她的眼睛被强烈的阳光照得发花了,这时她便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她觉得是敲门声把她惊醒的,便喊了声,“请进。”可是没有人进来。于是,她从床上下来,走过去开了门。 是有人敲门,但不是敲她的门,而是敲隔壁的门。敲门的是一位平平常常的空中小姐,乌黑的头发,身穿笔挺的制服。她正在敲着鲁波特-克罗大顿-李爵士的房门。正当维多利亚开门向外看时,鲁波特爵士把门打开了. “有什么事情?”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而且带着睡意。 “十分对不起,打扰您了,鲁波特爵士,”那位空中小姐轻声地说,“您可以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来一下吗?就在那边,隔着两个门。明天飞往巴格达的一些细节问题,想跟您商谈商谈。” “噢,好吧。” 维多利亚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不大困了。她看了看手表,刚刚四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柯里普太太才需要她去照料。她决定出去一下,在赫利奥波利斯逛逛。步行,起码可以保证不花钱。 她在鼻子上擦了点香粉,穿上鞋,两只脚放在鞋里觉得有点挤。到金字塔去游览,脚可吃了苦头。 她走出房间,顺着走廊向旅馆的大厅走去。走过三个门,便看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那个房间。门上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这几个字。她正走过去时,房门开了,鲁波特爵士走了出来。他走得很快,走出几步后便超过了维多利亚。他在前面走着,斗篷在身后飘飘摆摆。维多利亚猜想,他可能是因为有什么事而不愉快吧。 维多利亚六点钟来到柯里普太太房间时,柯里普太太显得有点烦躁,不大高兴。 琼斯小姐,我正担心行李超贡的事儿。我以为我是付了全程的钱,可是现在好象是只付了到开罗的钱。明天我们要换乘伊拉克航空公司的飞机。我的机票是全程的票,可是不包括超重的行李票。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我也许还得再兑换一次旅行支票.” 维多利亚同意去打听一下。可是,开始她找不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后来却发现是在走廊的那头──在大厅的另一边——是个很大的办公室。她想,原来那个办事处房间很小,可能只是在下午午睡时间办公吧。何里普太太所担心的超重行李的事,果然不出所料。为此,柯里普太太感到很不高兴。 第八章 伦敦城内一座办公大搂的五层是威尔哈拉留声机公司。办公室里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正在阅读一本经济方面的书。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平平淡淡地说。 “我是威尔哈拉公司。” “我是桑德斯。” “是河上的桑德斯吗?什么河?” “底格里斯河。汇报a.s的情况。我们被她甩掉了。”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平淡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但是口气十分坚决。 “你的话我没听错吧?” “我们被安娜-席勒甩掉了。” “不准说名字。你们犯了严重的错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她走进那家医院。我以前告诉过你。她姐姐正在那儿动手术。” “后来呢?”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以为a.s.会回到萨沃伊旅馆来,她保留了房间,但是没有回来。我们一直监视着那家医院,可以肯定,她没有离开过。我们本来估计她还在那儿。” “她不在那儿了吗?” “我们刚刚发现,手术后第二天,她乘一辆救护车离开了医院.” “你是说,她有意地捉弄了你们吗?” “看来是这样,我可以发誓,她不知道我们在跟踪她。我们是十分谨慎的。我们有三个人,并且——” “别找借口。救护车把她拉到哪儿去了?” “拉到医学院附属医院去了。” “从医院里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附属医院说,那个医院的一名护士乘救护车送来一名病人。那个护士一定是安娜-席勒。他们不知道那个护士送来病人以后到哪儿去了?” “病人呢?” “病人什么也不知道。她刚打过吗啡针。” “所以,安娜-席勒穿着护士的衣服,走出医学院附属医院,而且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吧?” “是的。如果她回到萨沃伊旅馆——” 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她不会回去的。” “我们要不要查一查其他旅馆?” “可以。可是我估计你们可能查不到什么线索。她恰恰估计你们会这么干的.” “那么,你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检查港口──多佛,福克斯通等等。检查航空公司,特别要检查预订下两个星期去巴格达的机票的全部旅客的情况。她是不会用自己的名字预订机票的。检查所有的与她年龄相仿的旅客。” “她的行李还在萨沃伊旅馆。也许她会来取的。” “她不会干这种事的。你可能是个傻瓜——她可不是!她姐姐了解什么情况吗?” “我们跟专门护理她的护士接触过。很显然,她姐姐认为,a.s.要到巴黎为摩根赛尔做生意,住在瑞兹旅馆。她知道a.s.准备二十三号乘飞机回美国去。” “换句话说,a.s什么也没跟她说。她是不会说的。检查预订机票去巴格达的全部旅客。这是唯一的希望。她一定要去巴格达的——而乘飞机是她唯一的最快的出路。而且,桑德斯——” “什么事儿?” “不准再失败。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啦。” 第九章 英国大使馆年轻的史瑞温罕姆先生站在巴格达机场上,双脚不断变换着姿势,抬头望着空中陡直爬高的飞机.此刻,尘土飞扬,棕榈树,房屋和人们都淹没在浓密的棕色烟雾之中。这场烟雾来得非常突然。 雷奥耐尔.史瑞温罕姆用十分忧虑的口气说道: “十有八九他们不能在这儿降落了。” “那怎么办呢?”他的朋友海罗尔德问道。 “我估计会飞到巴士拉去。听说那儿天气很晴朗。” “你在等着接什么大人物吧?” 年轻的史瑞温罕姆先生又哼了一声。 “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新大使到任的日期推迟了,兰斯当恩参赞在国内,东方事务参赞莱斯得了胃炎,发高烧,卧床不起,白斯特在德黑兰。只好由我想法应付了。一说起这个人来,大家就激动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连那些搞秘密活动的年轻人也是那么激动。他是个周游世界的人,经常外出,骑着骆驼到那些人迹罕见的地方去,看不出来他为什么这么重要。但是很显然,他这个人是一点也不能冒犯的,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求,我也得满足他。如果飞机把他送到巴士拉去,他可能会气得发疯的。我也不知道该作什么安排才好。今天晚上有火车开过来吗?若不然,让皇家空军的飞机明天把他送回来怎么样?” 史瑞温罕姆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感情上受到的创伤和责任的重大,于是又叹了一口气。自从三个月前来到巴格达以来,他一直都很不走运。外交工作本来可能是个很有的途的职业。但是他觉得,若是再遭到一次嘲弄,一切便会化为泡影。 飞机在头顶上再次俯冲下来。 “很明显,它不会着陆了,”史瑞温罕姆说。但是紧接着他又补充说,“喂,我相信它是要着陆了.” 几分钟之后,飞机平稳地滑到指定地点。史瑞温罕姆站在那儿,准备好上前迎接那位大人物。 他那十分外行的眼神首先注意到“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然后,他急急忙忙上前迎接那位身穿随风飘摆的斗篷的冒险家式的人物。 “地地道道的奇装异服,”他一边心里很不以为然地这样想着,一边大声说道: “是鲁波特-克罗夫帧-李爵士吗?我是大使馆的史瑞温罕姆。” 他认为,鲁波特爵士外表有点粗率无礼——或许这也可以理解,因为飞机曾在城市上空转了好几圈,不知道是沂能够着陆,人们必然觉得紧张疲乏。 “讨厌的天气,”史瑞温罕姆继续说道,“今年有很多次了。噢,您已经把行李拿下来了。请跟我来,先生,都安排好了。……” 他们乘车离开机场时,史瑞温罕姆说: “我刚才真以为,飞机会到其他机场降落呢。真没有看出来驾驶员能把飞机阶落下来。尘暴来得大突然了。” 鲁波特神气地鼓着两腮说道: “那可就糟了——太糟了。年轻人,如果我的计划遭到破坏的活,我可以告诉你,结果会是极其严重的,而且,影响会是非常深远的。” “神气十足。”史瑞温罕姆不怀敬意地想道,“这些大人物们觉得,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就可以使地球转动。” 他很有礼貌地大声说: “我想是这样的,先生。” “你知道大使什么时间到巴格达来吗?” “现在还说不准,先生。” “如果见不到他是遗憾的。自从——我想想,啊,自从一九三八年在印度见过面,再就没见着他——”! 史瑞温罕姆一直毕恭毕敬,这时没有答话。 “让我想一想,莱斯在这儿,是吗?” “是的,先生,他是东方事务参赞。” “这个人很能干,知识很渊博。我很高兴能再跟他见面。” 史瑞温罕姆咳嗽了几声。 “事实上,先生,莱斯生病了。已经把他送到医院观察去了。他得了严重的胃炎,看来比一般的巴格达腹泻要厉害一些。” “什么?”鲁波特爵士立即回过头来问道,“严重的胃炎,是突然得的,对吗?” “是前天,先生。” 鲁波特爵士皱了皱眉头。他那种故意做作的夸张的神情消失了。他变得单纯得多了——而且流露出一点忧虑的神情。“奇怪,”他说,“是的,奇怪。” 史瑞温罕姆显得彬彬有礼而又困惑不解。 “我在想,”鲁波特爵上说,“会不会是亚砷酸铜引起的病……” 史瑞温罕姆感到不知所云,仍然沉默不语。 汽车快要来到费萨尔大桥时向左一拐,朝英国大使馆驶去。 鲁波特爵士突然把身子向前一倾。 “停一分钟,好吗?”他大声说道,“是的,拐到右边,开到那堆陶锅跟前去。” 汽车开到右边的道边上就停下了。 这是当地的一家小商店,放着成堆的粗制的陶锅和水罐。 一个粗壮结实、五短身材的欧洲人正站在那儿和那个店主谈着话。汽车一开过来,他便朝桥那边走去。史瑞温罕姆想道,这是伊朗波斯石油公司的克罗斯毕,过去曾经见过他一两面。 鲁波特爵士从车上下来,朝着这个小商店走去。他拿起一个陶锅,立即用阿拉伯语和那个店主谈了起来。他们的阿拉伯语对史瑞温罕姆来说,速度太快。他自己的阿拉伯语讲得仍然很慢,而且很吃力,词汇量显然也是有限的、 那个店主笑容满面,两手伸开,做着手势,不断地解释着。鲁波特爵士看着陶锅,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显然是在问什么问题。最后,他选定一个小口的水罐,扔给店主几个硬币,便回到车里。 鲁波特爵士说,“这种工艺品很有趣,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跟亚美尼亚一个山区的产品完全一样。” 他的手指从水罐的窄口伸进去,摸来摸去。 “做得很粗糙,”史瑞温罕姆不感兴趣地说。 “噢,没有什么艺术价值!可是还是有历史意义的。你知道上边这几个象耳朵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吗?从日常生活的普通东西当中能够搜集到很多有历史意义的东西。我已经搜集了很多。” 汽车驶进了英国大使馆的大门。 鲁波特爵士要求直接把他带人他自己的房间。他对陶罐的神聊结束了,而却把它漫不经心地留在了车里。史瑞温罕姆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便把那个陶罐提到楼上,小心地放在鲁波特爵士床头柜的旁边。 “先生,您的陶罐。” “嗯?啊,谢谢你,年轻人。” 鲁波特爵士看来有些心不在焉。史瑞温罕姆告诉他,午餐很快就会准备好,要喝什么酒,用餐时请他挑选,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这位年轻人一离开房间,鲁波特爵士便立即走到床前,打开从陶罐里取出的那张小纸条,把它抻平。上面有两行字。他仔细地读完以后,便划了根火柴烧了。 然后,他叫来了一个仆人。 “先生,您有什么事?替您打开行李吗?” “不忙。我要见见史瑞温罕姆一——就在这儿见他。” 史瑞温罕姆来了,看来有点忧虑不安。 “有什么事吗,先生?出了什么事了吗?” “史瑞温罕姆先生,我的计划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我可以相信,你为人是十分谨慎的啦,是吧?” “噢,完全正确,先生。” “我上次来巴格达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实际上,自从大战以来,我一直没有来过这儿。旅馆主要是在河那边吧?” “是的,先生,在拉希德大街上。” “旅馆的后面是紧靠着底格里斯河吧?” “是的。巴比伦宫旅馆很大,几乎可以说是个国宾馆了。” “蒂欧旅馆怎么样?” “噢,很多人都愿意住在那儿。饭菜很可口。经理是个特别能干的人,名字叫马柯斯-蒂欧。他在巴格达开旅馆已经很多年啦。” “我要你给我在那儿订个房间。史瑞温罕姆先生。” “您是说——您不打算住在使馆里了?”史瑞温罕姆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担心。“可是——可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先生。” “安排好了也可以取消,”鲁波特爵士大声叫了起来。 “啊,当然啦,我不是说——” 史瑞温罕姆突然停住了。他预感到将来会有人责怪他的。 “我要跟别人商谈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我现在知道,在使馆里进行商谈是不方便的。我要你今天晚上在蒂欧旅馆给我订个房间。我希望离开使馆的时候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也就是说,我不想乘使馆的车到蒂欧旅馆去。我还要订一张后天去开罗的机票。” 史瑞温罕姆更加感到愕然。 “可是我知道您本来打算住五天——” “现在情况变了。我在这儿的事情一处理完,就必须到达开罗。我在这儿呆长了很不安全。” “不安全?” 鲁波特爵士突然狞笑了一声,因而面部表情发生了明显变化。史瑞温罕姆曾把他比做普鲁士军队中负责操练的中士。可是现在,那种神情一去不复返了,而使人明显地感到此人很有魅力。 “我同意,我并没有这样一种成见,遇到什么事情都去考虑安全,”他说,“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考虑的不仅是我个人的安全。我个人的安危,涉及到很多人的安危。所以,你要替我办这几件事。如果机票很难订到,就申请特殊照顾。我今天晚上离开这儿之前,准备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看到史瑞温罕姆惊奇地张开嘴要说什么,便接着说,“正式的说法是,我生了病,染上了疟疾。”这时,对方点了点头。 “所以,我什么东西也不吃。” “可是我们当然可以把饭送到您——” “二十四小时不吃饭,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过去在旅行中,有时候挨饿的时间比这还长。照我的吩咐去办吧。” 史瑞温罕姆来到了楼下。同事们跟他打着招呼,询问鲁波特爵士的事,他不好回答,只是叹气。 “完全是一副间谍派头,”他说,“弄不清这位咋咋唬唬的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做戏,随风飘摆的斗篷,土匪的帽子,还有其他那些东西。有个人读过他写的一本书。他告诉我,虽然鲁波特财士喜欢自我吹嘘,他倒是确实做过那些事,也确实到过那些地方——可是我不知道……但愿托马斯-莱斯病好了来侍候他。我倒想起来了,亚砷酸铜是什么东西?” “亚砷酸铜?”他朋友皱了皱眉说,“是做糊墙纸用的,是吧?这种东西有毒,我想是属于砒霜一类的东西。” “柯里波斯!”史瑞温罕姆两眼瞪着他说,“我想是,一种病吧,类似阿米巴痢疾。” “唤,不是病名,是一种化学物质。妻子谋害丈夫的时候用这种东西,当然啦,丈夫谋害妻子也可以使用。” 史瑞温罕姆十分震惊,变得沉默起来。他对某些相互矛盾的事实渐渐明白了。克罗夫顿-李实际上是认为,大使馆的东方事务参赞托马斯-莱斯患的不是胃炎,而是砒霜中毒。再考虑到鲁波特爵士认为,他自己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以及他决定不用英国大使馆厨房里准备的饭菜和饮料,这些事实触动了史瑞温罕姆那纯朴的灵魂,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十章 维多利亚呼吸着炽热、令人窒息的黄色灰尘,对巴格达没有什么好印象。从机场到蒂欧旅馆的路上,她的双耳一直被那持续不断的嘈杂的声音折磨着,汽车喇叭象是发了疯似地嘟嘟叫着,人们吵着嚷着,哨子吱吱地吹着,摩托车毫无意义地鸣着喇叭,震耳欲聋。除了街上的持续不断的噪声之外,还有一种如同涓涓细流那样的毫不间断的声音——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 维多利亚神情恍惚地来到了蒂欧旅馆。 从熙攘嘈杂的拉希德大街有条小路通向底格里斯河边,蒂欧旅馆就座落在这里。走上几级台阶便来到了旅馆的大门,在这里,她们受到一个满面笑容的胖胖的年轻人的接待。这种欢迎接待,即使是退一步来说,起码也可以看出,他对她们是衷心欢迎的。维多利亚猜测,此人就是马柯斯——或者更准确一些说,是蒂欧先生,即蒂欧旅馆的老板。 他一边表示欢迎,一边不断地对手下人喊叫着,要他们好好搬运行李。 “柯里普大太,你又来到巴格达了,可是你的胳臂为什么包着那么个东西?(你们这些傻瓜,别提那根带子!蠢货!那件外衣别拖到地上!)可是,亲爱的,你今天来,赶了这么个鬼天气,我真没想到飞机会降落下来。飞机兜了好几个圈子。马柯斯,我自己对自己说,你是不会乘飞机旅行的。这么着急干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噢,你还带来一位年轻小姐,在巴格达见到一位新来的年轻小姐,我总是很高兴的。为什么哈里逊先生没来接你?昨天我还在想他会来的。可是,亲爱的,你现在需要喝点什么?” 由于马柯斯以主人身份坚持计维多利亚喝了两杯威士忌,因此,酒劲使她感到有些头晕。她现在站在一间屋顶很高、粉刷得雪白的房间里。屋内有个黄铜大床,一个非常高级的最新法国式的梳妆台,一个老式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样式的衣柜,还有两把色彩鲜艳的豪华的椅子。她那点简单的行李就放在脚下。一个脸色很黄。留着灰白色连鬓胡子的老人对她微微笑了笑,一边朝她点了点头,一边把毛巾放到洗澡间里,然后问她是否要洗热水澡。 “要等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就能烧好。我这就去烧。” 他面带慈父般的微笑离去了,纶多利亚坐在床上,用手摸了一下头发,因为有很多灰尘,头发很涩。脸上也有些疙里疙瘩的,有些疼痛。对着镜子照了一照,灰尘已经把她的黑头发变成红棕色了。她拉开窗帘的一角,朝着阳台外望去,仙面就是底格里斯河。但是,底格里斯河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片浓浓的黄色烟雾。维多利亚象是陷于绝望之中的牺牲品一样,自言自语他说,“令人厌恶的地方。” 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走过楼梯平台,敲了敲柯里普太太的房门。她首先得忙碌上很长一段时间,把柯里普太大服侍完,才能自己收拾整理,休息一下。 洗过澡以后,吃了午饭,又睡了一个大觉,维多利亚走出卧室,来到阳台上,放眼观看底格里斯河,这时觉得还算满意。尘暴消失了,微弱清晰的光线取代了黄色的烟雾。河的对面,可以看到棕榈树的轮廓以及排列得很不整齐的房屋。 从下面的花园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走到阳台边上,往下看去。 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是个好心肠的人,说起话来不知疲倦,她已经和一个英国妇女结识了——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在任何外国城市里都能见到。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会怎么样了,”柯里普太太正在说着,“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最讨人喜欢的姑娘了。家庭背景也很好,是兰格主教的侄女。” “哪个主教?” “噢,我想是兰格主教。” “胡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另一个说。 维多利亚皱了皱眉。她看得出这不是个伦敦人,这种人的特点是,即使是提到编造的主教的名字,也是不容易被欺骗的。 “噢,那么也许是我把名字记错了,”柯里普太太犹豫地说。 “可是,”她又说,“她肯定是个可爱能干的姑娘。” 另一个人用一种不置可否的口吻说了一声“哈!” 维多利亚决定跟那位妇女尽量保持远距离。她意识到,编造一些故事来满足这种类型的妇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维多利亚走向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考虑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来。 她现在住在蒂欧旅馆,而且相当清楚,旅馆的费用是很昂贵的。她的财产仅有四英镑十七便士。她刚刚吃过一顿可口的午餐,还没付钱,而且,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也没有义务替她付钱。柯里普太太只是提出负担她来巴格达的旅费。协议已经履行了,而且维多利亚已经来到了巴格达。柯里普太大受到了主教侄女(曾经当过医院护士和能干的秘书)的周到的照料。这一切都过去了,双方都很满意。柯里普太太今晚要乘火车去基尔库克——事情就是这样了。维多利亚满怀希望、自我安慰地琢磨着,柯里普大太在分手时可能会坚持要给她一些现金做为临别赠礼的,可是再一转念,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才勉强打消了这个念头,柯里普太太不可能清楚,维多利亚在经济上确实处于捉襟见肘的地步。 那么,维多利亚该怎么办呢?答案立即就有了,去找爱德华,当然应该这么办。 这时,她十分烦恼地想起来,自己不知道爱德华姓什么。她只知道爱德华——巴格达。维多利亚恩起来,这跟萨拉森的婢女十分相象,她到达英国时,只知道她情人的名字是。“格尔勃特”,还知道“英国”。这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可是主人公历尽了千辛万苦。维多利亚认为,在十字军东征时代的英国,人们都没有姓,这是真实情况。另外,英国比巴格达大得多。然而,那时英国的人口是很稀少的。 维多利亚驱走了这些有趣的联想,收回心来,面对严酷的现实。她必须立即找到爱德华,爱德华必须设法给她找个工作,而且还要立即找到。 她不知道爱德华姓什么,可是,他是做为赖斯波恩博士的秘书来巴格达的。而且,赖斯波恩博士可能是个重要人物。 维多利亚在鼻子上搽了点粉,整理了一下头发,立即下楼来打听情况。 满面笑容的马柯斯穿过他办公室外面的大厅,殷勤地向她打起招呼来。 “啊,琼斯小姐,愿意跟我去喝点酒吧,亲爱的?我非常喜欢英国小姐。所有在巴格达的英国小姐都是我的朋友。凡是住过我的旅馆的,都十分愉快,来,咱们到酒吧间去吧。” 对这样的盛情款待,纵多利亚丝毫也不反对,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坐在一条凳子上,喝着杜松子洒,开始打听起情况来。 “你知道有个赖斯波恩博士吗?他刚刚到巴格达来。”她问道。 “巴格达所有的人我都认得,”马柯斯-蒂欧高兴地说,“而且谁都认得我马柯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有很多朋友。” “我相信你是有很多朋友,”维多利亚说,“你认识赖斯波恩博士吗?” “上星期,指挥整个中东部队的空军元帅路过巴格达的时候,住在我这儿。他对我说,马柯斯,你这个家伙,从一九四六年就再没见着你,你一点儿都没瘦下去。啊,他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他。” “赖斯波恩博士怎么样?他是个好人吗?” “你知道,我喜欢能够自得其乐的人,不喜欢酸溜溜的面孔,我喜欢年轻、愉快、可爱的人,喜欢象你一样的人。那个空军元帅对我说,‘马柯斯,你太喜欢女人了。’可是我对他说,‘不,我的问题是,我太喜欢马柯斯了……’”马柯斯高声地笑了起来,接着突然喊道,“杰瑟斯——杰瑟斯!”1 维多利亚感到十分吃惊,可是看来,杰瑟斯是酒吧间侍者的教名。维多利亚再次感到,东方真是个怪地方—— 1杰瑟斯是丛督创始人耶稣的音译——译者注 “再喝一怀杜松子酒加桔子汁,还有威士忌,”马柯斯带着命令式的口气说。 “我不想再……” “是的,是的,你会喝的——这些酒劲儿小得很。” “你说说赖斯波恩博士的情况吧,”维多利亚再次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个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多怪的名字——你跟她一块儿来的,她是美国人吧,我也喜欢美国人,可是我最喜欢喜欢英国人。美国人看起来总是多忧多虑的,可是有时候,对,他们喜爱运动。萨莫斯先生──你认识他吗?他一来到巴格达,就没完没了地喝酒,连睡三天醒不过来,喝得太多了,没什么好处。” “请你帮帮我的忙,”维多利亚说。 马柯斯有些吃惊。 “当然我要帮助你,我一向是愿意帮助朋友的。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马上就会办到。特殊风味的牛排——用大米、葡萄干和佐料一块儿做的美味火鸡——或者是小鸡,都可以。” “我不要小鸡,”维多利亚说。“起码是现在不要,”她很谨慎地补充说。“我想找个叫赖斯波恩的博士,赖斯波恩博士。他刚刚来巴格达,还带来——个秘书。” “我不知道,”马柯斯说,“他没住在蒂欧旅馆。” 这句话的含义是十分清楚的,凡是没有住在带欧旅馆的人,对于马柯斯来说,都是世上不存在的人物。 “可是还有其他旅馆呢,”维多利亚继续说,“或许他自己有房子吧?” “噢,是的,还有其他旅馆。巴比伦宫旅馆,桑纳柴瑞勃旅馆,佐贝德旅馆,都是很好的旅馆。但是都赶不上蒂欧旅馆。” “这一点我相信,”维多利亚用肯定的口气对他说。“可是,他是否住在其中哪个旅馆里,你根本不知道,是吗?他办了个什么协会一一与文化和书籍之类有些关系。” “提到文化,马柯斯严肃起来了。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说,“一定要搞文化方面的活动。搞艺术,摘音乐,太好了,实在太好了。我本人喜欢小提琴奏鸣曲,如果不太长的话。” 维多利亚完全同意马柯斯的看法,特别是同意他最后那段话。不过她意识到,她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她觉得和马柯斯的谈话很有意思。马柯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热爱生活,富有孩子般的热情。这番谈话不禁使她想起爱丽丝在仙境时,全力以赴去寻找通往山上的小路的那段描述。没有什么话题能使他们继续谈下去了——马柯斯! 马柯斯再次敬酒,她谢绝了,不高兴地站了起来。她感到有点头晕,刚喝的鸡尾洒劲儿很大,她从酒吧间出来,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靠着栏杆站着,眺皇着对面的底格里斯河,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对她说话。 “对不起,你最好回去穿上件外衣,你从英国来到这儿,好象是有点过夏天的样子,可是日落的时候是很冷的。” 说话的人就是不久以前和柯里普太太聊天的那位英国妇女。她的声音嘶哑,象习惯于驯狗或唤狗。她穿着一件皮袄,腿上裹着一条毯子,正喝着威士忌和苏打水。 “噢,谢谢,”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想匆忙离去,可是没能走成。 “我来作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卡狄欧-特伦奇太太。”(其含义十分清楚,她是卡狄欧-特伦奇家庭当中的一员。),“我想你是和一个什么太太一起来的吧。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汉密尔顿-柯里普。” “是的,”继多利亚说,“我是和她一起来的。” “她告诉我你是兰格主教的侄女。” 维多利亚精神振作了起来。 “她真的告诉你了吗?”她以十分轻松又蛮有风趣的正常口吻问道。 “她是不是弄错了?” 维多利亚微微笑了一笑。 “美国人是注定会把咱们的,一些名字搞错的,听起来是有点象兰格。我叔叔,”维多利亚立即编造说,“是兰古奥主教” “兰古奥?” “是的——在太平洋群岛。当然啦,他是个殖民地的主教。” “啊,是个殖民地的主教,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她的嗓门至少降了三个半音。 不出维多利亚所料,卡狄欧-特沦奇太太对殖民地的主教是一无所知的。 “现在我明白了,”特沦奇太大补充说。 维多利亚这么灵机一动就把问题解释清楚了,为此,她感到十分得意。 “可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卡狄欧-特沦奇太太以毫不掩饰的诚恳态度问道。其实,这种诚恳态度当中隐藏着感情上的那种自然的好奇心。 “来找一个年轻人,在伦敦的一个广场上,我曾和他谈过几分钟的话。”维多利亚很难做出这样的回答。这时,她想起了在报纸上读到的那段报道,以及她对柯里普太太说过的话,于是便说道: “我打算来找我叔叔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 “噢,这会儿可知道你是谁啦。”卡狄欧-特伦奇太太弄清楚了维多利亚的“身份”,显然十分高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尽管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很难免的事情,去年在伦敦听过他的报告──讲得太好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懂他讲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对了,两个星期以前,他从巴格达路过的。我记得他曾经提到过,有几个姑娘再过些日子要来。” 维多利亚确立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便匆匆忙忙地提了个问题,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知道赖斯波恩博士来到这儿了没有?”她问道。 “刚来不久,”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我听说,人们已经要他下星期四在研究所做报告,是讲‘国际关系和兄弟关系’——大概是关于这方面的。如果你要问我的看法,我认为都是胡说八道。越是想把人们拉在一块儿,人们就越是互相猜疑。他搞什么诗呀,音乐呀,还把华兹华斯的作品译成阿拉伯文、中文和兴都斯坦文。还有什么‘河边的报春花’等等……对于从来没有见过报春花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想他是住在巴比伦宫旅馆。但是,他的办事处离博物馆不远,名字叫做橄榄枝协会——这个名字可真够怪的。工作人员都是些穿着肥裤子、戴着眼镜的年轻妇女,脖子从来不洗。” “我跟他的秘书有点认识,”维多利亚说。 “噢,是那个叫爱德华的,姓什么我不太清楚。是个好小伙子。不过,跟那么一大群女孩子混在一块儿,可真有点可惜。听说大战当中干得不错。但是,我但能找到个工作总算是不错了。小伙长得挺漂亮的,我伙计那些多情的年轻姑娘们会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 一种极度嫉妒的心情油然而生,维多利亚觉得心如刀绞一般。 “那个橄榄枝协会,”她说,“你刚才说在什么地方?” “向北走,在前面路口拐弯,走到第二座桥那儿,就在出了拉希德大街以后一个拐弯的地方——有点僻静,离那个铜器市场不远。” “那么,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好吗?”卡狄欧-特伦奇太太接着问道。“她很快会来吗?听说,她身体不大好。” 可是,维多利亚得到了她所需要了解的情况,就不愿再继续编造谎言而进一步冒险。她看了看手表,突然叫了一声: “哎哟——我答应六点半去叫柯里普太太起床,然后帮她做些旅行的准备。我得赶快走了。” 虽然维多利亚把七点钟换成六点半,但是,这个借口倒是真的。她急急忙忙、高高兴兴地上了楼。明天她就会在橄榄枝协会和爱德华见面了。那些不洗脖子的年轻姑娘们,去她们的吧!她们根本不会有什么吸引力……不过,与干干净净的中年英国妇女相比,男人们是不太计较黑脖子的。特别是在那些黑脖子的主人用钦佩和爱慕的大眼睛盯着她们所追求的男性时,更是如此。一想到这点,维多利亚感到十分不安。 夜晚过得很快。维多利亚和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一起在餐厅里早早地吃了晚饭。坐在夕阳下,柯里普太太哇喇哇喇地无话不谈。她一直叮嘱维多利亚日后到她那里去逗留些日子——而维多利亚则把她的地址仔细地记了下来,因为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她陪着柯里普太太到了巴格达北站,把她很好地安置在车厢内。柯里普太太还把她介绍给一位去基尔库克的熟人。次日早晨,那人会帮助柯里普太太梳洗。 火车头发出了震耳又沉闷的汽笛声,就象一个心情抑郁的人在喊叫一般。柯里普太太把一个厚信封塞到维多利亚手里,并且说道,“琼斯小姐,就算是我们这次愉快的旅行的一点留念吧。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希望你能收下。” 维多利亚很高兴地说,“那可太感谢你了,柯里普太太。”这时,火车第四次鸣笛,也是最后一次鸣了一声笛,声音十分刺耳,如同在门外警告家中即将有人去世的女鬼那种叫声一般,然后,缓缓地开出了车站。 维多利亚从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回旅馆去,因为,如果不乘出租汽车,如何回去她是根本不知道的,而且看来也不能向什么人询问回去的路线。 她一回到蒂欧旅馆,立即跑回房间,急忙打开那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双高统尼龙袜子。 如果在任何别的时候得到这样的礼物,维多利亚一定会欣喜若狂的——一般来说,高统尼龙袜子她是买不起的。然而,目前她所期待的是硬通货。柯里普太太过于谨慎了,没有想到该给她一张五个第纳尔的钞票。维多利亚本来以为她不是十分谨慎的。 然而,明天就会见到爱德华了。维多利亚脱了衣服,上了床,五分钟以后就进入了梦乡,梦见她在一个机场上等着接爱德华,可是,他被一个戴眼镜的姑娘拦住了,那个姑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这时,飞机慢慢地开动了…… 第十一章 维多利亚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穿上衣服,来到窗外的宽敞的阳台上。不远的一把椅子上,有个人背对着她坐着。此人的卷曲的灰头发一直垂到肌肉结实的红棕色脖子上。这个人扭头的时候,维多利亚吃惊地认出他来了,原来这是鲁波特-克路蝮顿-李爵士。她为什么这样吃惊呢?自己也难以说清楚。也许是因为,她认为象鲁波特爵士这样的大人物,本应该住在大使馆里,而不是住在旅馆里。而他竟然在这里,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底格里斯河上的景色。她还注意到,他有一副双筒望远镜,挂在椅子背上。她想,可能他是研究鸟类的。 维多利亚曾一度认为富有吸引力的一个年轻人也是个鸟类爱好者。有好几个周末,她陪着那个年轻人出门远足,冒着刺骨的寒风,站在潮湿的树林里,几乎都要冻僵了,一站就站上几个小时。最后,他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要她通过望远镜观看远处树枝上栖息着的一只呆滞的鸟。那只鸟,就维多利亚所知,并不如常见的知更鸟和苍头燕雀好看。 维多利亚来到楼下,在旅馆的两座楼中间的平台上遇到了马柯斯-蒂欧。 “我知道,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住在你这儿,”她说。 “啊,是的,”马柯斯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人很好——非常好。” “你很了解他吗?” “不,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英国大使馆的史瑞温罕姆先生昨天晚上把他送来的。史瑞温罕姆先生这个人也很好,我很了解他。” 维多利亚随后走进餐厅吃早饭,一边吃着,一边思忖着,是否有什么人马柯斯认为不是好人。看来他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早饭后,维多利亚开始去寻找橄榄枝协会。 维多利亚是在伦敦长大的。直到她开始寻找,她才认识到,在一个象巴格达这样的城市里,想找一个地方会遇到什么困难。 正要往外走时,又遇到马柯斯,于是就问他,去博物馆怎么走。 “这个博物馆很漂亮,”马何斯满面带笑地说,“噢,里边全是很有意思的老古董。我自己并没去过。可是我有朋友,考古方面的朋友,他们路过巴格达的时候都住在我这儿。贝克尔先生,理查德-贝克尔先生,你认得他吗?你认识卡尔兹曼教授吗?还有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还有-麦克尹泰尔夫妇,他们都到蒂欧旅馆来住,都是我的朋友。博物馆里有什么东西,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博物馆在什么地方?我怎么走?” “你顺着拉希德大街一直走——这条街很长──拐个弯儿,到费萨尔大桥,再过银行大街——你知道银行大街吗?” “我都不知道。” “然后再到另一条大街——也就是走到一座桥边,就在那条街的右边。你到那儿可以找白脱恩-艾万思先生,他是那儿的英国顾问——这个人非常好。他太太那个人也非常好,战时到过这儿,那时是运输中士。唤,她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我倒不是真想到博物馆去,”维多利亚说,“我想找一个地方——找一个机构——是个俱乐部,名字叫橄榄枝协会。” “如果你要橄榄,”马柯斯说,“我可以给你弄些非常美味的橄榄来——质量非常好。他们特意留给我的——留给蒂欧旅馆的。好吧,今天晚上我就让他们给你摆到桌子上。” “太感谢你了,”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躲开他,朝拉希德大街走去。 “往左拐,”马柯斯在后边大声喊道,“别往右拐。可是要走很远才能到博物馆呢。你最好是坐出租汽车去。” “出租汽车司机知道橄榄枝协会在哪儿吗?” “不知道,他们哪儿也不知道。你得告诉司机,往左,往右,停下,一直走——你要往哪儿走,就对他们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走着去也可以啦,”维多利亚说。 她到了拉希德大街,然后向左拐去。 巴格达真不象她想象的那样。拥挤的通衙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辆大声鸣笛,人群喧嚷喊闹。橱窗内陈列着欧洲运来的商品。不论走到哪里,人们到处吐痰,先是大声地清一下嗓子,然后鼓足气力吐了出去。没有什么人身着带有神秘色彩的东方装束,大多数人都穿着破旧不堪的西服,旧军服,破旧的空军短上衣。偶而见到几个穿着拖地的黑色长他的男人或是戴着面纱的妇女,他们在身着杂七杂八的西装的人群当中,几乎难以被人发现。可怜的乞丐朝她走了过来——这是几个妇女,怀里抱着肮脏的婴儿。脚下的道路坎坷不平,有几处都裂开了大缝。 她继续朝前走着,一种生疏、茫然、远离家乡的感情油然而生。她没有旅行时的那种愉快,有的只是错综复杂的心情。 最后,她还是来到了费萨尔大桥,过了桥,又继续往前走去。她一边走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对商店橱窗里各式各样奇异的东西着了迷。这里有婴儿的小鞋,毛衣,牙膏,化妆品,手电筒以及瓷杯和茶碟——全都陈列在一起。这一切慢慢地对她产生了一种魅力。这些商品来自世界各地,来满足这里杂居的许多种族的奇异、不同的要求。就是这一切对她产生了魅力。 她找到了博物馆,可是没找到橄榄枝协会。对于一个在伦敦问路不费劲儿的人来说,在这里找不到人问路,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她不懂阿拉伯语。路过商店时,老板们都跟她讲英语,敦促她买些东西。可是当她询问去橄榄枝协会该怎么走时,老板们却神情茫然,一无所知。 若是可以找个警察问问路”,那就好了。可是,看到警察不停地挥动着胳臂,吹着哨子,她意识到,在这里,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 一家书店橱窗里摆着英文书籍,于是,她走了进去。可是一问橄榄枝协会,得到的回答只是客气地耸一耸肩膀,摇一摇头。十分巡憾,他们根本不知道。 然后,她沿着这条街继续向前走去。突然间,一阵震耳的用铁锤敲击东西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传人她的耳鼓。她往一个长长的阴暗的胡同里一看,立即记起卡狄欧-特伦奇太大曾经说过,橄揽校协会离铜器市场不远。现在起码可以肯定,这里就是那个铜器市场。 她走了进去。足足有三刻钟时间,她竟完全忘已了橄榄枝协会。铜器市场把她迷住了。喷灯,正在熔化的金属以及这一整套工艺,都展现在这个年轻的伦敦人面前,而她过去看到的只是陈列在商店里的成品,她漫无目的地穿过商场,走出了铜器市场,又来到了出售灰条毛主和棉被的地方。欧洲商品在这儿完全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摆在暗淡阴凉的拱形小屋中,颇有海外奇珍的色彩。 偶而能听到,“驾,驾”的喊声,接着,一头驴子或是驮着东西的骡子从她身边经过。有时,遇到几个男人,背着很多东西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小孩子们端着盘子朝她拥了过来,盘子用绳子吊在胸前。 “小姐,请看看松紧带,上等的松紧带,还有梳子,英国梳子。” 很多商品都朝她递过来,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了,孩子们急于让她选购。维多利亚走在路上,就象在幸福的梦境中一般。这才是真正看到了世界的面貌。这一片地区满是纵横交错的小胡同,里面的建筑全是阴凉的拱形小屋,每拐一个弯儿,便会看到完全意想不到的商品一一一条胡同里都是裁缝店,裁缝们坐在那里,用手工缝制衣服,墙上贴着各种西装的漂亮照片;另一条胡同以是钟表店和廉价手饰店;再一条胡同里是各种天鹅绒制品和金丝刺绣锦缎:然后,凑巧拐个弯儿,便会走进全是旧货店的小胡同,这里有廉价的、质量稍次的旧西装,有破旧的、稀奇古怪的、褪了色的小毛衣,还有又松又长的背心。 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宽敞宁静的大院子,院中空无一物。 她来到一条街上,举目望去,商店里出售的全是男子裤料。十分神气的商人们,戴着头巾,盘着腿坐在他们方形小店的当中。 “驾!” 一头满载的毛驴走到了维多利亚的身后,她不得不躲到一条很窄的露天的小胡同里。这条小胡同拐来弯去,两旁全是高大的房屋。她沿着这条小胡同走去,无意中来到了所要寻找的目的地。她从一处空地看到了一座很小的方形庭院,庭院尽头有一扇大门开着,门上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橄榄枝协会”,还有一只很不明显的塑料鸟,嘴里衔着一根分辨不清的树枝。 维多利亚满心高兴,于是很快地穿过了庭院,走进了大门。她跨进了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桌上摆满了书籍和刊物,还有很多书放在周围的书架上。屋内若不是这儿有几把椅子,那儿有几把椅子,倒很象个书店。 一个年轻妇女从昏暗的灯光下朝维多利亚走过来,操着字斟句酌的英语对她说: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维多利亚打量了她一下。她身穿一条灯芯诫裤子,一件桔黄色法兰绒衬衣,留着不怎么顺眼的卷发,头发涂黑,但显得有些湿似的。她本来看上去倒挺象个英国上流社会的人,但是,她的面孔可不象英国人,倒是象地中海东部国家的人。她那忧郁的面孔上长着一双很大而抑郁不欢的黑眼晴和,一个大鼻子。 “这儿是──这儿是——噢——赖斯波恩博士在这儿吗?” 现在仍然不知道爱德华姓什么,真叫人着急!甚至卡狄欧-特伦奇太太也只知道他叫爱德华,不知他姓什么。 “是的,赖斯波恩博士是在这儿。我们这儿是橄榄枝协会。你想来跟我们一块儿工作吗?是吗?那太好了。” “噢,可能吧。我想——我能见见赖斯波恩博士吗?” 这个年轻妇女不耐烦地笑了一笑。 “我们一般不愿打扰他。这儿有份表格,我告诉你怎么填,然后再签上你的名字。请交两个第纳尔。” “我还没决定下来是不是来这儿工作呢,”维多利亚听说需要交两个弟纳尔,吓了一跳,马上说道,“我想见见赖斯波恩博士——或是他的秘书。见见他的秘书就可以了。” “你听我说,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我们在这儿都是朋友,朋友们在一起,将来也是朋友——一起读有教育意义的书籍一一-一起背诵诗歌。” “我要见见赖斯波恩博士的秘书,”维多利亚一字一字地大声说道,“他特意告诉我要我来找他的。” 这位年轻妇女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执拗的闷闷不乐的表情。 “今天不行,”她说。“我告诉过你了——” “为什么今天不行?他不在这儿吗?赖斯波恩博士在吗?” “是的,赖斯波恩博士在这儿。他在楼上。我们一般不愿打扰他。” 这时,一种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对外国人无法容忍的情绪涌上维多利亚的心头。对她来说,橄榄枝协会非但没有建立各国人民间的友好感情,而且恰恰相反。 “我刚刚从英国来到这儿,”她说,此时她说话的腔调就象卡狄欧-特伦奇大人一样,“我给赖斯波恩博士带来一个十分重要的口信,必须当面告诉他本人。请马上带我去见他!对不起,我得打扰他一会儿,我必须得见他。” “马上见他!”她又补上一句,表示她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在一个打定了主意要做某件事的骄横的英国人面前,障碍往往都是会被清除的。这个年轻妇女立即转过身去,带着她来到屋子的后面,走上楼梯,又沿着走廊往前走去,从这条走廊可以看到下面的院子。然后,她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敲了敲门。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请进。” 维多利亚的向导把门推开,请维多利亚进去。 “这个从英国来的小姐要见您。” 维多利亚走进屋去。 屋内一张大桌子上放满了文件,一位男子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向她打招呼。 这是一位很有风度的另子,年纪约六十岁左右,前额高大,头发花白。从外表观察,此人最突出的特点是忠厚、善良、富有吸引力。话剧导演会毫不犹豫地安排他扮演大慈善家的角色。 他热情地微笑着对维多利亚打着招呼,并仲出了手。 “刚从英国来的,”他说,“是第一次到东方来吗?” “是的。” “我真想知道你有什么感想……有时间一定告诉我。噢,让我想想看,我以前见过你吗?我眼睛近视得很厉害,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你不认识我,”维多利亚说,“我是爱德华的朋友。” “你是爱德华的朋友,”赖斯波恩博士说,“啊,那太好了。爱德华知道你在巴格达吗?” “还不知道,”维多利亚说。 “噢,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回来的时候?”维多利亚说,声音低沉了下去。 “是的,爱德华现在在巴士拉。给我们运来了很多箱书,我只好派他去处理这件事。海关办事情拖拖拉拉的,真叫人恼火,手续就是办不完。只有通过个人接触来想法解决,而爱德华在这方面很能干。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奉承话,什么时候该来点硬的,而且,事情不妥善办好,他是不会罢休的。他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有始有终的。年轻人有这个优点是很可贵的。爱德华真是个能干人。” 他的眼睛闪动着。 “我看我用不着对你说爱德华的好话吧,小姐?” “爱德华什么一……什么时候回来?”维多利亚含含糊糊地问道。 “噢,目前还不大好说。那边的工作都干完了才会回来——而且,在这个国家,办事情没法儿跟他们着急。把你在这儿的地址告诉我,等他一回来,我保证让他马上跟你联系。” “我在考虑——”维多利亚孤注一掷地说,因为她知道自己经济上的艰难处境。“我在考虑我能不能在您这儿做点工作?” “我当然十分高兴啦,”赖斯波恩博士热情地说,“你当然可以在我们这儿做些工作啦。能找到多少人,我们就需要多少人,能找到多少人帮忙,我们就需要多少人帮忙,特别是需要英国姑娘。我们的工作进行得挺出色的,进行得十分出色,但是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不过,人们对我们的工作都很感兴趣。我们这儿已经有三十个人义务帮忙——三十个人——他们对我们这儿的工作都非常感兴趣!如果你真正愿意,你能帮我们做非常有用的工作。” 义务这两个字,维多利亚听起来很不舒服。 “我是想找个有报酬的工作,”她说。 “哎呀!”赖斯波恩博士的脸沉了下来。“那就困难得多了。我们这儿领工资的工作人员很少——而且目前,由于有义务人员帮忙,人手足够用的啦。” “不找个有报酬的工作,我经济上负担不了,”维多利亚解释说,“我是个很合格的速记打字员。”她毫不脸红地补充说。 “我相信你很有能力,亲爱的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你真是才华横溢。可是,对我们来说,是英镑、先令和便士的问题。不过,即使你在别处找到了工作,我希望你能在业余时间帮助我们做些工作。我们这儿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日常工作。我担保,你帮助我们做些工作,会感到很鼓舞人心的。世界上这一切野蛮行为,战争,误解,还有怀疑,都必须根除掉。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人们能够在一起聚会的共同基础。我们需要的是戏剧,艺术,诗歌——人类的这些伟大的精神财富——而什么卑劣的嫉妒,或者仇恨,都没有立足之地。” “没一-没有,”维多利亚怀疑地说道。这时,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作演员和从事艺术工作的朋友,她们的生活似乎经常受到最微不足道的嫉妒心理和特别恶毒而又激烈的仇恨心理的困扰和纠缠。 “我已经安排人们把《仲夏夜之梦》译成了四十种文字,”赖斯波恩博士说,“四十组不同的青年人为翻译同一部文学名著而工作。青年人——这就是秘密所在。除了对青年人之外,我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用处。一旦头脑和精神僵化了,那就太晚了。不能那样,青年人必须团结在一起。就拿楼下那个女孩子凯瑟琳来说吧,就是带你上楼来的那个女孩子。她是叙利亚人,家在大马士革。你跟她岁数大概差不多。按一般常规来说,你们是永远不会凑到一起的,你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可是在橄榄枝协会里,你跟她,还有其他很多人,比如说,俄国人,犹太人,伊拉克人,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埃及人,波斯人都聚会到一起,互相都很喜欢对方,读一样的书籍,讨论电影和音乐(我们这里有从伦敦来的水平很高的讲师),你们会发现,人们有不同的观点,会因为跟持不同观点的人进行争论而感到兴奋——哎,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维多利亚不由得想道,赖斯波恩博士以为,所有那些观点不同的人们聚到一起,就必然会互相喜欢对方,这未免有点过于乐观了。以自己和凯瑟琳为例,她们彼此谁也没有喜欢上谁。而且她很有把握地估计到,她们二人见面的机会越多,彼此就会越不喜欢对方。 “爱德华这个人太好了,”赖斯波恩博士说,“他跟大家相处得都很好,可能跟姑娘们相处得比小伙子们还好。这儿的男学生们开始都不大好相处,对人抱着怀疑态度,几乎到了敌对的程度。可是姑娘们都很崇拜爱德华,他要她们干什么。她们就会干什么。他跟凯瑟琳的关系特别好。” “的确是这样,”维多利亚冷冷地说。她觉得自己对凯瑟琳的厌恶情绪更加厉害了。 “好吧,”赖斯波恩博士笑着说道,“如果你有可能的话,请来帮助我们。” 这是送客的表示。他热情地握了握维多利亚的手。维多利亚离开了房间,走下楼梯。凯瑟琳正站在门口,跟一个刚刚进门的女孩子谈着。那个女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小衣箱。她皮肤黝黑,面孔很漂亮。维多利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那个女孩子看了看维多利亚,却没有流露出一点表示认识她的迹象。那两个年轻妇女正在兴高采烈地谈着,维多利亚听不懂她们讲的是什么语言。她们一看到她就停住不谈了,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她从她们身边过去,走到门口,快要出门时,强迫自己对凯瑟琳客气地说了声“再见”。 她从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中走了出来,来到拉希德大街,慢慢地向旅馆走去。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而她却视而不见。她尽可能让自己去考虑赖斯波恩博士和橄榄枝协会的整个机构,而不去考虑自己的艰难处境(来到巴格达,身无分文)。在伦敦时,爱德华曾经说过,他这儿的工作有点“可疑”。什么“可疑”呢?是赖斯波恩博士可疑,还是橄榄枝协会本身可疑呢? 她很难相信赖斯波恩博士有什么可疑之处。在她眼中,赖斯波恩博士属于那种误入歧途的热心分子,这种人坚持用自己的思想意识来观察世界,完全不顾现实。 爱德华所说的可疑究竟是指什么说的呢?他说得并不清楚,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赖斯波恩博士会是个不同寻常的骗子吗? 他说话时那种令人感到安慰的富有魅力的神态,维多利亚仍然记忆犹新。一想到这一点,她便摇了摇头。当然,在谈到要做有报酬的工作时,他的神态的确变了些。十分清楚,他愿意人们不要报酬而为他工作。 可是,维多利亚想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十二章 维多利亚腰酸腿痛地回到蒂欧旅馆的时候,马柯斯正坐在临河的平台草坪上,跟一个衣着不整的瘦削的中年人谈着话,看到她回来了,马上向她热情地打招呼。 “来跟我们喝一杯吧,琼斯小姐,你要马提尼酒还是鸡尾酒?这是达金先生。这是琼斯小姐,刚从英国来。吧,亲爱的,你想喝点什么酒?” 维多利亚说想喝一杯鸡尾酒,另外,她满怀希望地建议说,是否可以再来点好吃的坚果?固为这时她记起,坚果是富有营养的。 “喜欢吃坚果。杰瑟斯!”他用流利的阿拉伯语吩咐仆人去取。达金先生说想喝一杯柠檬水。他的声音有些忧伤。 “啊,”马柯斯大声说道,“这可有点不太对头啊。噢,卡狄欧-特伦奇太太来了。你认得达金先生吗?想喝点什么?” “来杯杜松子酒加柠檬水吧,”卡狄欧-特沦奇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很随便地对达金点了点头。“我看你一定觉得挺热的,”她接着对维多利亚说。 “我刚才到外边去逛了逛。” 饮料送来以后,维多利亚吃了一大盘子阿月浑子果仁,还有一些炸土豆条。 过了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体格粗壮的人走上台阶来。殷勤好客的马柯斯马上向他打招呼,然后把他介绍给维多利亚,说这是克罗斯毕上尉。克罗斯毕上尉那略微凸出的眼珠目不转晴地看着维多利亚。从这种神态来看,维多利亚认为他对女性的魅力是十分敏感的。 “刚从英国来吗?”他问维多利亚道。 “昨天刚来。” “我说以前没见过你嘛。” “她很漂亮,对吧?”马柯斯高兴地说。“噢,是的,维多利亚小姐住在我这儿,太好了。我要给她举行个晚会——举行个精彩的晚会。” “有小鸡吗?”维多利亚满怀希望地问道。 “有,有。还有油烹肝,斯特拉斯堡的油烹肝,可能还有鱼子酱,然后来一道鱼,非常鲜美的鱼,是底格里斯河的一种河鱼,不过,都要浇上酱汁,还有蘑菇。然后,来一只火鸡,就象我在家里吃的那样,塞满大米,葡萄干,还有佐料,而且烧得棒极了!噢,很好吃。不过你得多吃,不能只吃一点点。或者,你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来块牛排,大块牛排,烧得嫩嫩的,这事由我负责。我们要好好地吃上一顿,吃上几个钟头。一定会很精彩的。我自己可不吃,我只喝酒。” “那可太好了,”维多利亚含糊不清地说。马柯斯说的这些美味佳肴,使她觉得神情恍惚,饥肠辘辘。她不知道马柯斯是否当真要给她举行这个晚会,如果当真,又是何时举行。 “我以为你到巴士拉去了呢,”卡狄欧-特伦奇太太对克罗斯毕说。 “我昨天回来的,”克罗斯毕说。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阳台。 “那个家伙是什么人?”他问道,“那个穿着花哨衣服、戴着大帽子的家伙。” “亲爱的,那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马柯斯说,“史瑞温罕姆先生昨天晚上把他从大使馆送来的。这个人可真不简单,是个出色的旅行家,骑着骆驼穿过撒哈拉大沙漠,爬过不少大山。这样的生活,既不舒服,又很危险,我可不喜欢。” “噢,是他呀?”克罗斯毕说,“我看过他写的书。” “我跟他一块儿坐飞机来的,”维多利亚说。 那两个男子都很感兴趣地看了看她,或者说,她觉得他们很感兴趣地看了看她。 “他这个人非常傲慢自大,又自鸣得意,”维多利亚轻蔑地说。 “我认得他那个住在西姆拉的姑姑,”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他们一家人都那个样子。人倒是挺聪明的,可是难免有点儿吹嘘自己。” “他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什么事儿也不干,”维多利亚有点看不太惯地说。 “他的胃有点儿不大舒服,”马柯斯解释说,“今天他什么也不能吃。多倒霉呀!” “我真不明白,马柯斯,”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你什么也不吃,怎么会这么胖呢?” “就是因为我爱喝酒,”马柯斯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喝得大多了。今天晚上,我妹妹和妹夫要来,我要喝到明天早晨才能算是喝够。”接着又叹了口气,然后象往常一样,突然大声吼了起来。“杰瑟斯!杰瑟断!各样照端一份来。” “我不喝了,”维多利亚急急忙忙地说。达金先生也谢绝了。他喝完了那杯柠檬水,便不紧不慢地走开了。而克罗斯毕则向他的房间走去。 卡狄欧-特沦奇大太用指甲轻轻地弹了弹达金的玻璃杯。“跟以往一样,又是喝的柠檬水?”她说,“这不是好迹象。” 维多利亚问她,为什么不是好迹象。 “一个男人,如果只是一个人背地里才喝酒,就不是好迹象。” “是的,亲爱的,”马柯斯说,“是这样的。” “那么,他真的喝酒吗?”维多利亚问道。 “所以他的职务老是提升不了,”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他只能勉强维持他的职务,这就蛮好了。” “不过,他可是个好人,”总是与人为善的马柯斯说。 “呸,”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他这个人没什么能耐,整天逛逛悠悠,吊儿郎当——没有毅力,不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不少英国人来到东方以后,变得无所作为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维多利亚向马柯斯道了谢,又一次表示不想再喝了,就回到楼上房间里,脱下皮鞋,躺在床上,严肃地思考起来。她的钱只剩下三镑多点儿了,恐怕只够付给马柯斯饭钱和房钱。由于马柯斯待人慷慨大方,如果自己能主要靠喝点儿烈性酒,再吃点儿坚果,橄榄,还有炸土豆条来维持生命,那么,似后几天,单纯的营养问题可能会得到解决。可是,再过几天,马柯斯会不会把账单送到她手里呢?他会不会允许自己在这里住上几天而不必付房钱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想,马柯斯这个人在做生意方面可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自己当然应该找个便宜些的旅馆住。可是,又怎样才能打听到哪家旅馆合适呢?一个人被遗弃在一个外国城市里,身上一文不名,又不知道当地的情况,这对发挥自己的才能是多么可怕的障碍呀。如果对-伊拉克这个国家稍微有点儿了解,自己就会有信心(象平素一样)坚持下去。爱德华什么时候从巴士拉回来呢?或许(太可怕了)爱德华已经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自己究竟为什么象头蠢驴似地匆匆忙忙跑到巴格达来呢?爱德华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干什么的呢?他只不过是个笑容令人着迷、谈吐令人倾倒的青年人。还有,他姓——姓——姓什么?如果知道他姓什么,可以给他打个电报——没用,自己连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这是症结所在,这是自己无法可想的要害。 而且,在巴格达没有什么人可以给自己提出建议和忠告。马柯斯不行,他侍人厚道,但是从不认真听人讲话。卡狄欧-特伦奇太太不行(她从刚一见面就对自己有怀疑)。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不行,她已经到基尔库克去了,无影无踪了。赖斯波恩博士也不行。 一定要弄到些钱,或是找到个工作。什么工作都行,比如,照看孩子,在办事处里贴贴邮票,到饭店去当侍者……否则,他们会把自己送到英国领事那里,然后遣送回国,那么,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爱德华了…… 想到这里,维多利亚由于感情激动,思虑过度,而十分疲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她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走到楼下餐厅里,看着菜单从头到尾点起菜来——足足地吃了一顿。吃完之后,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象条巨蟒,行动不便,但是精神上却的确十分振作。 “再这么发愁没有什么好处,”维多利亚想道,“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说。明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儿,不是我可能想到什么好主意,就是爱德华可能回来。” 上床之前,她漫步走上阳台,来到濒河的那边。根据巴格达居民的心理,这时已是寒风刺骨的冬季,因而,阳台上除了一个侍者之外,什么人也没有。那个侍者身子俯在栏杆上,正在聚精会神地往河面上看着,一见维多利亚走过来,便做贼心虚似地抽身走开,穿过营业处大门,匆匆回到旅馆去了。 对于刚从英国来到此地的维多利亚来说,这却象个普普通通的夏夜,不过微微有点儿凉风而已。月光之下,放眼远眺,底格里斯河彼岸显得神秘莫测,而东岸则布满一排排的椰树。这一一切使维多利亚心旷神怡,忘乎所以。 “嗯,不管怎么说,我反正来到这儿了,”维多利亚精神十分振作地说,“而且我能想办法坚持下去。肯定会有个什么机会的。” 维多利亚流露出这种突然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的乐观情绪之后,便回房间上床休息。这时,那个侍者又悄悄地溜了回来,继续忙碌起来。他把一根打了很多结的绳子系到栏杆上,又把绳子垂到河边上。 不一会儿,从黑影中又走出一个人来,向侍者走去。达金先生低声说道: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先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达金先生把绳子系好,感到十分满意之后,便退到黑影中去,脱下侍者的白上衣,换上了他那难以形容的蓝色细条外衣,从从容容地沿着阳台一直走到靠近河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那里正好接着由大街通到上面的台阶。 “现在晚上相当凉了,”克罗斯毕从酒吧间缓缓踱了出来。“你从德黑兰来,可能不太觉得吧。” 他们吸着烟站了一会儿。如果他们不抬高嗓门说话,谁也偷听不到什么。克罗斯毕小声说道: “那个女孩子是什么人?” “好象是那个地质学家波恩斯福特-琼斯的侄女。” “噢,那就不该有什么问题了。不过,她跟克罗夫顿-李一块儿坐飞机来——” “我看倒是应该什么事情也别想当然,”达金说。 他们又一声不响地吸了一会儿烟。 克罗斯毕说,“你的确认为应该把事情从使馆转移到这儿来办吗?” “我是这么想的,是的。” “尽管我们把一切最微小的细节都安排妥当了,你还是认为应该这样做,是吗?” “我们在巴士拉把一切最微小的细节都安排妥当了——可是出了漏子。” “嗯,我知道。顺便告诉你,撒拉-哈桑被毒死了。” “是的,他是被毒死的。发现过什么迹象说明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打入领事馆进行活动的吗?” “我想他们可能有过什么渠道。在那儿出了点乱子。有个家伙拔出一支左轮来,”他停了一下,接着补充说。“理查德-贝克尔抓住了他,缴了他的枪。” “理查德-贝克尔,”达金思索着说。 “你认识他吗?他是——” “是的,我认识他。” 他们的谈话停了一一会儿,然后达金说道: “随机应变,我就指望这一-着了。如果我们象你说的那样,把一切都安排出来——而我们的计划被人知道了,那么,对方就会很容易做出安排,使我们陷进他们的圈套。我很怀疑,卡米凯尔是否愿意靠近大使馆——而且,即使他到达大使馆——”他摇了摇头。 “在这儿,只有你,我,还有克罗夫顿-李知道正在做什么事。” “他们会知道克罗夫顿-李从大使馆搬到这儿来了。” “噢,当然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克罗斯毕,你难道不知道,不管他们怎么设法来对付我们的变化,他们自己也得随机应变。他们就得匆匆忙忙地想主意,就得匆匆忙忙地做安排。换句话说,危险一定来自蒂欧旅馆外部。不可能有人六个月以前就住在这个蒂欧旅馆里等着。蒂欧旅馆直到目前为止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牵连。我们从来也没有什么想法或是什么建议,打算用这家旅馆做接头地点。” 他看了一下手表。“我现在就上去见一见克罗夫顿-李。” 达金抬起手来,准备敲鲁波特爵士的房门,但是根本没有必要。主人把门轻轻开开,让他走了进去。 那位旅行家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而且,他把自己的椅子摆在台灯旁边。他在重新就座时,偷偷地把一支小自动手枪放到桌子上,离他很近,手能够摸得着。 他说,“怎么样了,达金?你看他会来吗?” “我看他会来的,是的,鲁波特爵士。”他接着说,“你以前没见过他吧?” 对方摇了摇头。 “没有。我盼望着今天晚上跟他见面。达金,那个年轻人一定是个非常有胆量的人。” “噢,是的,”达金的声音显得单调。“他很有胆量。” 这个事实居然需要申述一番,他感到有些吃惊。 “我不光是说他很勇敢,”对方说,“很多人在战争中都很勇敢,很出色。我是说——” “他很有想象力?”达金提示说。 “是的。他有胆量相信根本没有丝毫可能发生的事情,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证实一个令人感到荒诞不经的传说丝毫也不荒诞。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没有这种品质。我希望他会来。” “我看他会来的,”达金先生说。 鲁波特爵士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克罗斯毕在阳台上,我去守着楼梯。卡米凯尔一走进你的房间,请马上敲敲墙,我就进来。” 克罗夫顿-李点了点头。 达金轻轻地出了房间,向左走去,来到阳台上,然后走到最尽头的角落里。这里也在边上悬着一根打了许多结的绳子,直垂到地面,外面有一棵桉树,还有一些紫荆树遮盖着。 达金先生回转身来,走过克罗夫顿-李的房间,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内还有一个门,通向这排房间后面的通道,而且距离楼梯口只有几英尺远。达金先生把这个房门稍微打开一点儿,丝毫不引人注意,然后便开始警戒起来。 大约过了四个小时,一只底格里斯河上的那种原始的小船从上游悄然而下,在蒂欧旅馆下面的泥滩边上靠了岸。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削的身影抓住绳子,在紫荆树丛中蛾缩着身子,攀缘而上。 第十三章 维多利亚本来打算上床休息,把所有的问题留到第二天早晨再去考虑。但是,由于睡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她感到头脑十分清醒,无法人眠。 后来,她开开电灯,看完了从在飞机上就开始读的那本杂志上的故事,织补了一双高统袜子,又试了试新的高统尼龙袜子;写了几份措辞不同的求职广告(明天可以询问人们,该往何处投递);写了三四封给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的信,准备在必要时寄出,在每封信中,她都十分巧妙地编了一套不同的托辞,声称由于没有预料到的原困,使她在巴格达“陷于困境”;起草了一两份准备向她那唯一幸存的亲戚求援的电报草稿,这位亲戚是位脾气执拗、令人讨厌的老年人,住在英格兰北部,一生当中从来没有帮助过别人,试了试一种新的头发式样,最后,突然打了一个哈欠,觉得实在困得厉害,便决定上床安睡。 就在这时,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男子悄悄走了进来,随手把门锁上,急切地对她说道: “看在上帝份上,把我藏起来——快……” 维多利亚的反应一向敏捷。仅在一瞬间,她就注意到,那人呼吸急促,声音微弱,一只手拼命抓住胸前的一条束成一团的针织的红色围巾。她立即下床,开始从事这一冒险活动。 房间内没有多少可以藏身之处。屋内有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柜,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外表相当华丽的梳妆台。床很宽大——几乎象张双人床,而一想起年幼时捉迷藏的情景,维多利亚立即做出了决定。 “快,”她说。她把枕头扔在一边,掀起床单和毯子,让来人横卧到床头。继多利亚又把床单和毯子盖在他身上,把枕头摆在上边,然后便坐在床边。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不停地轻声敲着她的房门。 给多利亚喊道,“谁呀?”声音晰起来含糊不清,又象受了惊吓似的。 “请开开门,”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我们是警察。” 维多利亚一边向房门走去,一边披上晨衣。这时,她注意到那人的针织红色围巾掉在地板上,于是赶紧捡了起来,塞在一个抽屉里,然后转动钥匙,把门打开一个窄缝,带着十分吃惊的神情往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紫红色细条衣服,后面那个人穿着警官制服。 “发生什么事了?”纵多利亚故意颤声问道。 那个年轻人满面堆笑,操着还不算蹩脚的英语说道: “小姐,这个时候打扰你,实在太对不起了,”他说,“有个罪犯逃跑了,跑到这家饭店来了,我们得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一下。这个人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哎哟!”维多利亚一边缩回身去,一边把门敞开。“快请进来检查检查。太可怕了。先请看看洗澡间吧。哎哟!还有这个衣柜──还有,你们是不是可以看看床底下?他可能在那儿藏了一夜呢。” 他们搜查的速度非常之快。 “没有,床底下没有。” “你肯定床底下没有吗?不会有人的,我多么傻呀!他不可能藏在那儿。我上床的时候就把门锁上了。” “谢谢你,小姐,再见。” 那个年轻人鞠了一躬,跟身穿制服的助手一起离去了。 维多利亚跟着他们走到门口,说道: “我最好是把门锁上,是不是?这样保险些。” “对,当然是锁上好。谢谢你。” 维多利亚把门锁上,在门边站了几分钟。她听到警官们去敲对面的门,门开了,双方说了几句话,卡狄欧-特伦奇太太那粗哑的声音听来显然十分愤怒,接着,门关上了。几分钟后,她听到门又开了,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向走廊那头移去。他们再敲门时,离维多利亚的房间远多了。 维多利亚转过身来,向床铺走去。她相信自己可能过于愚蠢了。由于自己的罗曼蒂克的性格,由于进来的那个男子讲话是本国口音,自己很可能本能地帮助了一个非常危险的罪犯。站在被缉拿的逃犯一边,对抗追捕者,有时会带来令人不快的后果的。哎,维多利亚想道,我反正是陷进去了! 她站在床边,简短无礼他说道: “起来。” 可是,没有丝毫动静。于是,维多利亚尽管没有提高嗓门,却口气严厉地说道: “他们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在那稍微隆起的枕头下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维多利亚立即把枕头、床单和毯子甩在一旁。 那个青年人还象刚藏进去时一样躺在那里。但是现在,他的脸色是种令人奇怪的青灰色,眼睛也闭上了。 这时,维多利亚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她注意到了别的东西——一种鲜红的颜色浸在毯子。 “哎哟,这可不行,”维多利亚说道,几乎是向什么人提出请求似的。“哎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 那个受伤的人似乎是意识到她在请求一般,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她,仿佛是从远处看着一个看不太清楚的东西似的。 他的嘴唇张开了——他的声音非常低微,维多利亚几乎一点儿也听不见。 她弯下身去。 “你说什么?” 这一次,她听到了。那个青年人非常吃力他说出了两个词。至于是否听准了,她可没有把握,因为这两个词听起来,象是胡言乱语,毫无意义。他说的是,“魔鬼——巴士拉……” 他的眼睑垂了下来,在那双大眼睛上闪动了几下。接着,他又说了一个词——是个名字。然后,他的头向后动了一下,身子便一动不动了。 维多利亚站在那里,木然不动,心跳得非常厉害,感到非常遗憾,同时又非常气愤,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是。一定得叫个人来——得去找个人来。自己孤身一人,房间里有个死人,警察迟早会要她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的。 她正在迅速考虑着对策时,忽然听到一点儿轻微的响声,便立即转过身去。原来,房门钥匙已经掉到地上。而且,正在她凝视着那把钥匙时,又听到了门锁在转动的声音。房门开了,达金先生走了进来,随手把房门小心地关上。 他一边向维多利亚走过来,一边轻声说道: “干得漂亮,亲爱的。你的反应十分敏捷。他怎么样了?” 维多利亚有点口吃地说: “我想,他——他死了。” 她看到,达金的脸色倏然变了,脸上闪过一丝极度愤怒的神情,然后,又变得如同她前一天看到的那种样子──只不过是,那种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神情消失了,而代之以一种十分不同的神情。 他弯下身来一-轻轻地松开了那青年人的破旧上衣。 “正好刺透了心脏,”达金一边直起腰来,一边说道,“他是个勇敢的青年人——也很聪明。” 这时,维多利亚说话流利起来了。 “警察刚才来过,说他是个罪犯。他是罪犯吗?” “不,他不是罪犯。” “他们是——他们是警察吗?” “我不知道,”达金说,“他们或许会是警察。反正都是一样。” 接着,他问维多利亚道: “他说过什么吗——在临死以前说过什么吗?” “说过。” “他说什么了?” “他说魔鬼——然后又说巴士拉。然后,停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个名字——听起来象个法国名字——不过,我也可能没听准。” “你觉得象是个什么字?” “我觉得是拉法格。” “拉法格,”达金沉思着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维多利亚说,接着又有点儿沮丧地补充说,“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们一定要尽可能让你摆脱这件事,”达金说,“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回头再给你说。现在,首先要找到马柯斯。这是他的旅馆,而且他很有头脑,尽管人们跟他谈话的时候不一定总会意识到这一点,我这就去找他。他还不会上床的,现在刚刚一点半。两点钟以前,他一般不会上床的。趁我去找他的时候,你梳洗收拾一下。马柯斯对落难的美人儿是很敏感的。” 他走出了房间。维多利亚象在梦境中一样,走到梳妆台前,把头发梳到后边,往脸上搽上很多香粉,显出相当好看的苍白颜色,然后,就瘫坐在椅子上。这时,她听到脚步声走近了。达金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马柯斯-蒂欧那肥大的身躯。 这次,马柯斯神情严肃,平素的笑容不见了。 “马柯斯,”达金先生说,“这件事你得尽一切可能来办理。这个可怜的姑娘都吓坏了。这个家伙闯了进来,倒在地上——维多利亚是个好心肠的人,就把他藏了起来,警察没有抓着他。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或许维多利亚是不该这么做的,可是,女孩子都是软心肠的人。” “当然她是不喜欢警察的,”马柯斯说,“没人喜欢警察。我也不喜欢警察。可是我在这儿开旅馆,就得跟他们搞好关系。你是想要我给他们送一笔钱,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吗?” “我们只打算悄悄地把尸体弄出去。” “这太好了,亲爱的。我也是这个主意,我不愿意旅馆里有个尸体放着。但是,你是说不太容易往外弄,是吗?” “我看可以安排好的,”达金说,“你的亲戚当中是有个医生吧?” “有,我的妹夫保尔是个医生。他可是个好人。我可不愿意给他惹上麻烦。” “不会,”达金说,“你听我说,马柯斯。咱们先把尸体处理了。估计,血没有浸透到垫子上。大部分血都浸到他的外衣上了。大约过一个钟头,我就到你房间去。等一下,我这个瓶子里有酒,你喝一点儿。” 维多利亚喝了一点儿。 “好姑娘,”达金说,“现在你先回去,把灯关上。我刚才跟你说过了,再过大约一个钟头我就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都会告诉我吗?” 达金先生颇有点令人奇怪地看了她一会儿,但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第十四章 维多利亚把电灯关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谛听着。她听到有个醉汉大声地吵吵嚷嚷,接着,有个人说道,“我觉得该来找你,老伙计,刚才在外面跟一个家伙吵了一架。”然后是铃声,还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接下去,人声鼎沸,闹腾了一阵。然后,除了远处一个人家的留声机里放着阿拉伯音乐以外,周围相对地安静了下来。等到她觉得过了似乎好几个小时的时候,听到房门轻轻地开了,于是,她在床上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很好,”达金表示赞同地说。 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靠在椅背上坐着,仔细地打量着维多利亚,象是内科医生正在给病人做出诊断一般。 “你准备从头到尾给我讲讲了吧?”维多利亚要求对方说。 “我看,”达金说,“你先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说说吧。你在这儿做什么?为什么到巴格达来?” 究竟是由于当晚发生的事情的影响,还是由于达金本人身上的某种因素的作用(后来,维多利亚经过考虑、认为是后者的作用),这一次,维多利亚没有就自己在巴格达之事,大事编造富有灵感、似是而非的故事。她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达金。她讲了怎样遇到爱德华,怎样决心到巴格达来,怎样奇迹般地遇到汉密尔顿-柯里普太太,最后,又讲了自己经济上的拮据处境。 “原来如此,”达金听她讲完以后说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话。 “或许我本人是想让你摆脱这件事情,这一点我还不十分清楚。可是,重要的问题是,你不可能摆脱这件事情了。不论我是否愿意,你已经陷进去了。既然你已经陷进去了,最好还是在我那儿工作吧。” “你能给我工作做吗?”维多利亚在床上把身子坐得笔直,由于满怀期望,双颊兴奋得泛出了红晕。 “有可能吧。不过,不是你所考虑的工作。我要给你的工作是种十分严肃的工作,维多利亚,而且十分危险。” “噢,这倒没有关系,”维多利亚兴致勃勃地说。她带着疑惑不解的口气问道,“不会是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吧?因为,尽管我知道自己编了不少谎话,我可不愿意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 达金微微一笑。 “十分奇怪的是,你具有能很快编出一段令人信服的谎话这种能力,这倒是你能胜任这个工作的一个条件。我当然不是要你去做不正当的事情。恰恰相反,你是要从事一个维护法律和秩序的事业。我准备把情况给你介绍一下——只是一般地讲讲——这样,你就会完全明白你将做什么工作,也会确切地知道工作中有什么危险。看来,你是个有头脑的姑娘。我估计你对国际政治大概没有怎么考虑过吧,因为,国际政治就象哈姆莱特所明智地指出的那样,‘本来没有善恶,都是各人的思想把它们分别出来的。’” “我知道大家都在说,迟早会再爆发一场战争,”维多利亚说。 “对,”达金先生说,“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呢,维多利亚?” 她紧锁起双眉。“噢,因为俄国——共产党人——美国——”她停住不说了。 “你知道,”达金说,“这不是你的看法,也不是你的话,是你从报纸上,从闲谈当中,从广播里,看来的,听来的。世界上有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观点支配着不同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在人们思想当中有个不怎么确切的概念,即这两种观点分别由‘俄国共产党人’与‘美国’代表。维多利亚,将来的唯一希望在于维护和平,在于生产,在于建设性的活动,而不是破坏性的活动。所以,一切取决于持这两种背道而驰的观点的人们,不是双方同意保留不同观点,而各自满足于在有关范围内的活动,就是寻求一个能达成一致的共同基础,起码是能够彼此容忍。但是,现在正在发生恰恰相反的事情。在这一段时间当中,有人正在进行扩大分歧的破坏活动,企图使这两个彼此猜疑的集团的关系越来越冷。其些事情使一两个人相信,这种破坏活动来自第三种势力,或者说来自第三个集团。这个集团在秘密地进行活动,而且总的来说,在世界上还丝毫没有受到怀疑。每当有机会可以达成协议,或是有迹象可以消除怀疑的时候,就会发生一个事件,或是使甲方退缩,对乙方产生怀疑,或是使乙方对甲方产生确实的歇斯底里的恐惧。这些事件不是偶然发生的什么事故,维多利亚,这些事件是为了达到预期目的而蓄意制造的。” “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想呢?是谁在干这种事情呢?” “我们之所以这样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钱。这些钱不是从正常途径来的。维多利亚,探讨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时,钱一向是个重要线索。医生摸一个人的脉搏,是为了了解病人身体状况。钱的作用就象脉搏一样,它是维持一切活动或事业的生命线。没有钱,事业就不可能取得进展。现在发现,事态的发展牵涉到大笔大笔的钱。虽然进行这些活动,都经过巧妙、狡猾的伪装,但是还是发现,这些钱的来源和去向肯定有问题。在欧洲一些经济上开始出现恢复迹象的国家里,发生了很多起私自策划的罢工,政府受到种种威胁。这些都是共产党人,还有激进的工人,为了他们的事业而策动和造成的——但是,进行这些活动的资金却不是从共产党国家来的。而且经过追查,发现这些资金是从非常奇怪而不大可能的地方来的。同样,在美国以及其他一些国家里,正在产生一种越来越惧怕共产主义的思潮,几乎是一种歇斯底里式的恐惧思潮,而且,资金也不是从正常的地方来的——这些钱不是资本主义国家的钱,尽管要自然而然地经过资本家的手。第三点,大笔大笔的饯似乎完全停止流通了。简直象是──简单点说吧。你每个星期拿到了薪水,就去买东西——手镯,桌子,椅子,等等,后来,这些东西不见了,或者说是买不到了,看不着了。现在,世界各地,有人大量购买钻石和宝石。这些钻石和宝石,经过十次、二十次倒手,最后就无影无踪了,而且无从追查。” “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个粗略的轮廓。主要之点是,在某个地方有个第三种势力,这些人的目的我们还不清楚。他们正在挑起冲突,制造误会,正在为了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利用巧妙的伪装,进行金钱和珠宝交易。我们有根据相信,这个势力在每个国家都有代理人,有些人多年以前就在那里扎下了根。其中,一些人地位很高,很受尊重,还有些人扮演着低微的角色,但是都在为着一个目前人们尚不知道的目的而工作。从实质上来看,他们从事的活动恰恰象是上次大战开始的时候第五纵队的活动,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世界范围的。” “可是,这些人是些什么人呢?”维多利亚问道。 “我们认为,这些人不是同一个国家的。我担心,他们的目的是要改变这个世界。企图通过武力把所谓太平盛世强加到人类的头上,这是当前存在的一种最危险的幻想。那些只想中饱私囊的人们不会造成多大危害——由于他们贪婪,他们就达不到目的。但是,相信人类当中有一部分优等人——相信要由这些优等人来统治这个堕落的世界——维多利亚,这才是最邪恶的信仰。因为,如果一个人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他就失去了我们一直努力要获得的两种最有价值的品质:谦卑和兄弟关系。” 他咳嗽了几声:“噢,我别给你讲经布道了,还是跟你说说,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吧。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心。阿根廷有一个,加拿大有一个——美国肯定有,至少一个,而且,尽管我们不知道,我可以想象得到,俄国也有一个。这样,我们就遇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 “在过去两年当中,二十八个不同国籍的很有前途的青年科学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还有不少建筑工程师,领航员,电气技师,以及其他很多技术行业的人们,都接连失踪了。这些失踪的人们有些共同的特点:年轻,有抱负,没有直系亲属。除了我们了解到的以外,肯定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失踪了。因而,我们开始猜到一点儿,他们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维多利亚一边听着,一边紧锁起双眉。 “你可能会说,当前,若想在一个国家内做什么事情,而又不为其他国家所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当然,我不是指秘密活动而言,秘密活动到处都有。我说的是搞大规模的现代化的生产活动。而且,世界上仍然有人们不知道的地方。那些地方远离交通要道,被山脉和沙漠隔开,那里的人们仍然有权禁止陌生人入境,那里,除了个别的孤身旅行者以外,什么人也没有去过。事情可以在那里进行,可是消息却永远不会透露出来,透露出来的只不过是含糊不清、令人发笑的谣传。” “我不想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来。从世界各地派遣过人员,采取了许多措施去寻找这个地方,但是总是找不到它真正的位置,至于采取的种种措施,我就不具体说了。” “但是,有个人对沿着某条路线去进行侦察产生了兴趣。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在东方到处都有朋友,到处都有相识。他出生在喀什加,会说二三十种当地的方言和语言。他对这件事情产生了怀疑,便沿着那条路线进行了侦察。他在那儿听到的事情令人非常难以相信。因而他回到文明世界来,把了解到的事情报告以后,没人肯相信他。他只好承认发过高烧,人们把他当做是得过谵妄症的人。” “只有两个人相信他的话。一个是我本人。对于听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从来都是相信的,困为这些事情往往都是真的。另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 “是谁?”维多利亚问道。 “另一个人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他是个伟大的旅行家,曾经到那些遥远的地方旅行过,了解一些情况,认为他说的有可能是事实。” “事情的重要之处是,卡米凯尔——他是我手下的人——决定自己去寻找这个地方。这段旅程是非常艰难,非常危险的,但是,他做好了一切应做的准备,决心搞个水落石出。那是九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他走了以后,一直没有音信。几个星期以前才得到消息,他还活着,而且搞到了他想搞到的东西——确凿无疑的证据。” “但是,对方盯上了他。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把证据带回来。而且,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们的特务渗透到我们的机构当中了,即使在我负责的这个部门中,也有漏洞。有些漏洞出在上层。” “他们在各个边界通道上都布置了人等着他。一些无辜的人被他们错杀了,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是他都设法安全地过来了,可是今天晚上出了事。” “那么,你说的那个人是——是他?” “是他,亲爱的。他是个非常勇敢、意志非常坚强的青年。” “可是他带回来的证据呢?他们弄走了吗?” 达金那疲倦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我看他们没有弄走。不会的,我了解卡米凯尔,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他们没有弄走。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证据在什么地方,怎样去取证据,就死去了。我想,他临死的时候是想说点儿什么,好给我们提供线索。”他缓慢地重复说,“魔鬼——巴士拉——拉法格。他曾经到过巴士拉——想要到领事馆去汇报,差一点儿被人用手枪打死。他可能把证据留在巴士拉的什么地方了。我想要你做的,维多利亚,就是到巴士拉去,想法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要我去?” “是的。你没有经验,不知道你要去寻找什么东西。可是你听到过卡米凯尔临死前说的那几个字,等你到了巴士拉以后,可能会对你有什么启发的。谁知道呢?或许你一开始干这行就会走运呢。” “我愿意去巴士拉,”维多利亚热切地说。 达金脸上露出了笑容。 “对你正合适,因为你的男朋友在那儿,对吧?没关系,这又是很合适的伪装。一对青年人真心相爱,这比什么伪装都好。你到巴士拉以后,遇事要多留心,多注意周围的情况。至于你怎样着手工作,我不想给你什么指示——实际上,我最好不给你什么指示。看起来,你这个姑娘很有独创性。假如你没听错的话,魔鬼和拉法格这两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是一点点儿摸不着头脑。我倾向于同意你的看法,拉法格一定是个名字。你要留意打听这个名字。” “我怎么到巴士拉去呢?”维多利亚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还有,我的经费呢?” 达金从衣袋中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迭钞票递给了她。 “这就是你的经费。至于你怎么去巴士拉,你明天早晨可以跟卡狄欧.特伦奇太太那个傻老太婆谈谈。你不是假装要去参加发掘工作嘛,就说你去那儿之前,很想去巴士拉看看,问她到哪个旅馆去住比较合适。她马上就会告诉你,一定要到领事馆去住,而且会打电报给柯雷顿太太,通知她你要去巴士拉。你很可能在那儿看到你的爱德华。柯雷顿夫妇十分好客,凡是路过巴士拉的人都到他们那儿去住。除此以外,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诫你,如果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如果他们问你,你都知道什么情况,是谁让你干这些事情的,不必硬挺着不说,马上就告诉他们好了。” “非常感谢,”维多利亚十分感激地说,“我是非常怕痛的。若是有人拷打我,我怕挺不住。” “他们不会拷打你的,”达金先生说,“除非他们想残酷地污辱你,上刑拷打已经早就过时了。现在只要用针扎你一下,你就会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一字不错地回答一切问题。我们现在是生活在一个科学发达的时代。所以我才不想要你知道很多机密。你将来可能会告诉他们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他们不知道的。发生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以后,他们会对我很注意的——一定会很注意的,对鲁波特-克罗夫顿-李也会很注意的。” “爱德华呢?我可以告诉他吗?” “这要由你决定了。从道理上说,关于你正要做的事情,对任何人你都要守口如瓶。实际上这是做不到的!”他的眉毛有些令人古怪地往上扬了一扬。“你会使他也陷入险境的,有这种可能。不过,据我所知,他当年在空军里干得挺好。我倒是觉得他是不会惧怕危险的。两个人往往比一个人想得周到些。他认为那个橄榄枝协会有些可疑,是吧?这倒挺有意思的——很有意思。”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也有这种看法,”达金说。 接着,他补充说道: “临别之前,再给你两点劝告。第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别编造很多不一致的谎言。那样很难记住,也很难对上口径。我知道,这方面你倒是个能手,不过,还是简单一些好,这是我的忠告。” “我会记住的,”维多利亚带着恰如其分的谦卑神情说,“第二点呢?” “要特别留心,注意是否有人提到一个名字叫安娜-席勒的年轻妇女。” “她是什么人?” “这个人我们不太了解。如果对她的情况知道得多一些了,就可能比较了解她了。” 第十五章 “你当然得住在领事馆里,”卡狄欧-特伦奇太太说,“别胡说,亲爱的——你不能住在机场旅馆里。柯雷顿夫妇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认识多年了。我给他们打个电报,你可以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去。他们跟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很熟。” 维多利亚听到这句话,感到有些羞愧,脸上不由得泛出了红晕。兰格主教,别名兰古奥主教是一回事儿,一个真正的实实在在的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可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儿。 “我估计,”维多利亚问心有愧地想道,“由于这种或是那种假话,我可能会进监狱了。” 后来,她想到,只有企图利用谎言去攫取金钱时,严酷的法律才会加以惩办,于是,又变得高高兴兴的了。至于究竟是否如此,维多利亚并不知道,因为,她与绝大多数的普普通通的人们一样,对法律十分无知。不过,这样来考虑问题,是令人感到安慰的。 这次乘车旅行,虽然令人感到非常新鲜,非常着迷,但是从维多利亚的观点来看,这列快车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快车。不过,她已开始意识到,自己那种西方人的不耐烦的情绪开始冒头了。 领事馆的汽车在车站迎候她,把她接到了领事馆。汽车开进大门,来到一座十分漂亮的花园里,然后开到一节台阶跟前,这节台阶通向一个环绕着房子的圆形平台。柯雷顿太太,满面笑容,精神饱满,推开旋转纱门,出来迎接她。 “见到你十分高兴,”她说,“这个时候是巴士拉一年中最漂亮的季节,不来看看巴士拉,可不应该离开伊拉克。你很走运,目前领事馆里没有别人住——有时候,我们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大伙儿安顿下来,不过,现在没有什么人在这儿,只有赖斯波恩博士手下的一个年轻人在这儿住着,他很讨人喜欢。顺便说一句,理查德-贝克尔刚走不久,你们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维多利亚不知道理查德-贝克尔是何许人。不过,看起来他走了倒是很幸运的。 “他到科威特去住了几天,”柯雷顿太太继续说道,“那个地方你可一定得去看看,趁着它还没毁了赶紧去。恐怕很快就会毁了。所有的地方迟早都会毁掉的。你是准备先洗个澡呢,还是先喝点儿咖啡呢?” “我想先洗个澡,”维多利亚十分感激地说。 “卡狄欧-特伦奇太太好吗?这是你的房间,浴室在这头儿。她是你的老朋友吗?” “不是,不是,”维多利亚老老实实他说道,“我刚刚认识她。” “我估计,你们刚见面的头十分钟,她就把你的一切都打听到了,对不对?她这个人非常喜欢闲扯,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有这么个怪毛病,不论谁的事儿,都想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待人很好,而且打起桥牌来,是第一流搬到对门我的房间里,这样就把维多利亚解脱了。然后,我用一下你的电话。过十分钟,就会有个年轻人从街上摇摇晃晃地走进旅馆来。他喝得醉醺醺的,用手使劲捂着胸部,大声嚷着要见我,歪歪斜斜地走进我的房间,然后便摔倒在地上。接着,我就出来叫你找个医生来,你就建议找你妹夫来。你妹夫便叫来一辆救护车,然后把我那个喝醉了的朋友送到医院去。还没到医院,我的朋友就死了。他原来已经被人刺伤,这与你没有关系,他是在进旅馆之前就被人在街上刺伤了。” “我妹夫把尸体带走一一而装成醉汉的那个年轻人早晨悄悄地溜出去,对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在我的旅馆里找不着尸体,琼斯小姐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对吧?亲爱的,我看这个主意很好。” “好吧,你到外边去看看,如果岸边没人,我就把尸体抬到我房间里去。你那些仆人,半夜里还在走廊上闲逛荡。你马上回到房间去,大声嚷嚷一通,叫他们都去忙着给你取东西。” 马柯斯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维多利亚,你身体挺壮的,”达金说,“能帮我把他抬到对面我的房间里吗?”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抬起了那毫无生气的尸体,穿过无人走动的走廊(可以听到马柯斯在远处十分生气地大声叫嚷着),把尸体放到达金床上。 达金说: “你有剪子吗?把你毯子上沾了血的地方赶紧剪掉。我的能手。你真的不想先喝点儿咖啡,或是吃点儿什么东西吗?” “是的。” “好吧——那么,待会儿见。你用的东西都带了吗?” 柯雷顿太太象只快乐的蜜蜂似地哼着小调走开了。维多利亚洗了个澡。一个马上就要跟心上人团聚的青年女子,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她非常细心地搽了粉,涂了口红,又整理了头发。 如果可能的话,维多利亚希望与爱德华单独会面。她认为,爱德华不会说出什么很不得体的话来,因为,很幸运他知道她姓琼斯,前面再加上个波恩斯福特,估计不会使他感到奇怪。他会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来到了伊拉克。关于这一点,倒也好办,维多利亚希望,如果能和他单独在一起,只需一、二秒钟时间就能解释清楚。 打定了主意之后,维多利亚穿上一件夏装(对她来说,巴士拉的气候似乎和伦敦的六月差不多),轻轻地推开纱门溜了出来,在平台上选了个位置。这样,爱德华不论从哪里回来——她估计是同海关人员纠缠去了——都可以截住他。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子,脸上带着一副沉思的表情。维多利亚一看见他走上台阶,便躲到平台的角落里去。她正往旁边闪开时,恰好清清楚楚地看到,爱德华从花园那个朝向弯曲的河道的大门走了进来。 维多利亚趴在平台的栏杆上,拖长了声音嘘了一声。这跟当年朱丽叶的动作一模一样。 爱德华(她觉得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迷人了)突然回过头来,四处张望。 “嘘!这儿,上边,”维多利亚小声叫道。 “上帝啊,”他叫道,“我的小天使!” “别说话!在那儿等着我。我马上下去。” 维多利亚很快地跑过平台,又跑下了台阶,沿着房角拐过弯去,来到爱德华跟前。爱德华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脸上满是迷惑不解的神态。 “一大清早,我绝不会是喝醉了,”爱德华说,“这是你吧?” “是的,是我,”维多利亚十分幸福地说道,连语法规则也忘了1—— 1这里的“我”字用的是宾格——译者注 “可是,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你怎么来的?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我也是那么想的。” “真是奇迹。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飞机来的。” “当然是坐飞机来的了。不然,你不会这么快就赶来了。我是说,上帝赐给你什么绝妙机会,把你带到巴士拉来了?” “火车呀,”维多利亚说。 “你是故意跟我捣乱,小傻瓜。上帝啊,见到你我可真高兴。不过,说老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跟一个美国妇女一起来的,她叫柯里普,她的胳臂摔坏了。遇到你的第二天,他们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工作。而且,你对我谈了半天巴格达,我自己又有点儿讨厌伦敦了,所以我想,干吗不出来开开眼呢?” “你的冒险精神可真够意思的,维多利亚。那个柯里普太太在哪儿?在这儿吗?” “不在这儿。她到住在基尔库克的女儿家去了。我的工作只是从伦敦陪她到巴格达。” “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正在参观这个世界,”维多利亚说,“不过,这牵涉到我编的一些托辞。所以,我们在公开场合见面以前,我想先给你打个招呼。我是说,你可别说出些不合适的话来,别说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是个刚刚失业的速记打字员。” “就我来说,你对我说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我准备好听你自我介绍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维多利亚说,“我是波恩斯福特-琼斯小姐。我叔叔是个著名的考古学家,正在这儿一个什么地方从事发掘工作,那个地方交通很不方便。我很快就要到他那儿去工作。” “这些话一句也不是真的吗?” “当然了。不过,这听起来很象那么回事儿。” “是的,太精彩了。但是,如果你跟老普兹福特-琼斯见了面怎么办?” “不是普兹福特,是波恩斯福特。我估计我们不会见面的。据我所知,考古学家一旦开始挖掘起来,就会发疯似地挖下去,不会停下来的。” “就象(更)1那样挖个不停。噢,你说的倒很有道理。他是不是真的有个侄女?”—— 1(更)是一种狗.——译者注 “这我怎么知道呢?“维多利亚说。 “噢,这么说,你不是冒充哪个具体的人了。这样倒容易些。” “是的,一个人毕竟可以有好多侄女。或者,在紧要关头的时候,我可以说是他的堂妹,不过我总是叫他叔叔。” “你什么都想到了,”爱德华十分爱慕地说,“维多利亚,你可真了不起。我以前从来也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姑娘。我本来以为,多少年内也见不着你了,而且,如果真的见到了,你也会早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可是现在,你已经来到我眼前了。” 爱德华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爱慕和恭顺之情,维多利亚感到心满意足。如果她是只猫,她早就会满足地喵喵叫了起来。 “不过,你需要找个工作吧,是不是?”爱德华说,“我是说,你没有发大财或是得到了一大笔钱吧?”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维多利亚慢腾腾地说,“我需要找个工作。我到你们那个橄榄枝协会去过了,见到了赖斯波恩博士,要求他给找个工作,但是,他不太愿意帮忙——我是说,他不太愿意帮我找个有报酬的工作。” “那个老家伙在钱上抠得很紧,”爱德华说,“他的打算是,大家都是出于对工作的热爱来给他干活儿。” “你认为他是个骗子吗,爱德华?” “不——不。我也不知道对这个人到底怎么看。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诚实之处——他搞这些活动,一分钱也赚不到。据我所知,他对工作的巨大热情肯定是真的。而且,我丝毫也不觉得他是个傻瓜。”“我们最好进去吧,”维多利亚说,“以后可以再谈。” “我不知道你跟爱德华以前就认识,”柯雷顿太太大声说道。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维多利亚笑着说,“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我本来不知道爱德华在伊拉克。” 维多利亚看见的那个走上台阶的人就是柯雷顿先生。他显得温文尔雅,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这时,他问道: “爱德华,今天上午搞得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看起来很费劲,先生。一箱子一箱子的书,都在那儿,一点儿没错。可是需要办的手续,看起来是没完没了。” 柯雷顿笑了一笑。 “你对东方国家故意拖延的手段还很不了解啊。” “我要找的那个办事的官员,看起来是哪夭找他,哪天他都不在,”爱德华抱怨说,“不论哪个人,都是和颜悦色的,也愿意帮忙——可是看起来,他们什么事也干不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柯雷顿太太安慰他说: “最后你总会料理完的。赖斯波恩博士派人来亲自处理这件事儿,实在是很明智的。不然,这些东西可能会在这儿搁上几个月。” “从巴勒斯但事件以来,他们十分怀疑有人会在物品中夹带炸弹,也怀疑有人会夹带颠覆性的印刷品。他们对什么都怀疑。” “我希望,赖斯波恩博士不会把炸弹伪装成书籍,从这里住外运,”柯雷顿太太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维多利亚觉得,她看到爱德华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柯雷顿太太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似的。 柯雷顿先生用含蓄的责备口吻说,“赖斯波恩博士是个学识渊博、享有盛名的人,亲爱的。他是很多重要的研究学会的成员,在欧洲十分出名,受人敬重。” “这样,他若是走私运进炸弹,就更容易了,”柯雷顿太太说道。她的情绪丝毫没受影响。 维多利亚看得出来,杰拉德-柯雷顿对这种轻松愉快、不顾后果的说法不太喜欢。 柯雷顿先生对妻子皱了皱眉。 中午的几个小时,因为海关工作全部停了下来,爱德华便和维多利亚在午饭后出去走一走,看看巴士拉风光。维多利亚很喜欢阿拉伯河,沿河一带长满了椰枣林。市内的运河里停靠着很多船头高翘的阿拉伯小船,这种景色很象威尼斯风光,她对此十分赞赏。然后,他们信步走进商场,看了科威特出产的新娘嫁妆箱子,箱子上镶着各种花样的黄铜饰钉,又看了其他惹人注目的商品。 他们拐过弯,向领事馆的方向走去。爱德华准备再到海关去交涉一次。这时,维多利亚突然说道: “爱德华,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维多利亚?” “我是问你的姓。你难道没意识到我不知道你姓什么吗?” “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对,我想你是不知道。我姓戈令。” “爱德华-戈令。你不知道,我去橄榄枝协会找你,可是只知道你叫爱德华,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我觉得我多么傻啊!” “那儿有个皮肤黑黑的女孩子吗?她是不是留着比较长的鬃发?” “有那么个人。” “她叫凯瑟琳。这个人特别好。如果你对她提起我的名字,她肯定马上就会知道。” “我想,她大概会知道的,”维多利亚有保留地说。 “这个姑娘特别好。你见着她的时候有这样的印象吗?” “噢,是这样吧……” “事实上,她长得倒不漂亮——可以说,没有一点儿好看之处,不过,她是个特别富有同情心的人。” “是吗?”这时,维多利亚的声音变得十分冷淡。但是,爱德华显然是什么也没觉察到。 “我真不知道,若是没有她的帮助,我的工作会成什么样子。她帮我了解情况,在我可能做出什么蠢事的时候,她帮我解脱出来。我担保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觉得我们是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噢,会有的,你们会有这种机会。我打算在协会里给你找个工作。” “你打算怎么进行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不管想什么办法,我一定给你办到。我可以对赖斯波恩那个老家伙说,你是个非常出色的打字员。” “他很快就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维多利亚说。 “不管怎么说,我得设法把你安排进橄榄枝协会。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东闯西闯地过日子。再过几天,你可能要上缅甸,或者是去黑非洲了。不行,小维多利亚,我得紧紧地把你放在我的眼皮底下,不能让你离开我,我不能冒这个险。我是一点儿也不相信你。你是太过于喜欢到处闯荡了。” “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维多利亚想道,“你哪里知道,即使用几匹野马,也不能把我从巴格达拉走!” 她说,“嗨,在橄榄枝协会找个工作,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我倒不想说是有意思。干这种工作需要特别认真,可是同时,又觉得非常非常愚蠢。” “你是不是仍然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噢,那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 “不对,”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这不是胡思乱想,这是真的。” 爱德华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听人家说了些事情——是听一个朋友说的。” “是谁说的?” “是个朋友嘛。” “你这样的女孩子,朋友太多了,”爱德华发着牢骚说, “你太坏了,维多利亚,我爱你爱得发疯了,可是你一点儿也无动于衷。” “噢,不会无动于衷的,”维多利亚说。“稍微有点儿感动。” 接着,她掩饰起自己既高兴又满意的心情,问道: “爱德华,你知道在跟橄榄枝协会或是别的什么协会有联系的人当中,有个叫拉法格的人吗?” “拉法格?爱德华显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维多利亚继续询问下去。 “有个叫安娜-席勒的人吗?” 这一次,爱德华的反应迥然不同。他的神态立即严峻起来,抓住她的胳臂说: “关于安娜.席勒这个人,你都知道些什么事儿?” “哎哟!爱德华,松开手!这个人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知道。” “这个人,你是从谁那儿听说的?是柯里普太太吗?” “不是,不是柯里普太太。起码我记得不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她说起话来非常快,又没完没了,简直是无人不提,无事不谈。我可真没法回忆起来,她是否提到过安娜-席勒。” “但是,你怎么会想到安娜-席勒跟橄揽枝协会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吗?” 爱德华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一切都那么——那么含含糊糊的。”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领事馆花园门外。爱德华看了一下表。“我得去干我那一摊事儿去了。”他说,“我若是懂点儿阿拉伯语就好了。我们一定得再谈谈,维多利亚。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我有好多事儿想对-你说呢,”维多利亚说。 如果是另外一个女子,感情更加温柔,处于更加多愁善感的年龄,可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男友避开危险。但是,维多利亚不是这种女子。根据她的观点,男子生来就应该经受风险,这就象自然规律一样确凿无疑。如果她让爱德华避开危险,爱德华也不会感激她。而且经过一番回忆之后,她十分清楚地记得,达金先生没有不让她把事情告诉爱德华的意思。 当天日落时分,爱德华和维多利亚一起在领事馆的花园里散步。由于柯雷顿夫人一直坚持说,室外很冷,维多利亚才遵从她的劝告,在上衣外面罩上一件毛料外衣。日落的景色优美壮观,可是这两个年轻人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讨论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事情开始得十分简单,”维多利亚说,“一个人走进我在蒂欧旅馆的房间里,他被人捅了一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在多数人看来,这样的开头儿可能并不那么简单。爱德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那个人被人怎么了?” “被人捅了一刀,”维多利亚说,“起码,我认为是捅了一刀。不过也可能是被人打了一枪。只是我觉得不象,因为若是枪伤,我会听到枪声的。不管怎么说,”她补充说,“他死了。” “他既然死了,怎么能走进你的房间里去呢?” “哎呀,爱德华,别犯傻了。” 于是,她一会儿直截了当、一会儿又含糊其词地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出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原因,在讲述真实的事情时,维多利亚从来不能绘声绘色地述说清楚。她的叙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而且给人一种感觉,她显然是在进行捏造。 待她讲述完毕,爱德华满腹狐疑地看着她说,“你感觉挺好吧,维多利亚?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我是说,你不是晒得不舒服了——没有做梦,没有出别的什么毛病吧?” “当然没有。” “因为,我是说,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不象真发生过。” “噢,不过,这件事的确发生了,”维多利亚有些生气地说。 “还有那些耸人听闻的说法,说什么世界上有这个力量、那个力量,说什么在这儿、在那儿建立了神秘的秘密设施。我是说,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 “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前,人们都是说不会发生,不会发生” “对上帝说真话,小天使——这都是你编的吧?” “不是!”维多利亚十分恼怒,大声叫了起来。 “你从巴格达到这儿来,就是要寻找一个叫拉法格的人,还有一个叫安娜-席勒的人——” “这个人你听说过,”维多利亚打断他说,“你以前听说过这么个人,对吧?”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是的。” “你怎么听说的?在哪儿听说的?是在橄揽枝协会吗?” 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含义。事情是有点……奇怪……” “往下说呀。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维多利亚,我跟你很不一样,我不象你那么敏感。我仅仅是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头,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你走到哪里,都能发现问题,而且还能从中推断出一些事情来。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干不了那样的事儿。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事情有点──噢——不太对头——但是我又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候,我也有这个感觉,”维多利亚说。“比如说坐在蒂欧旅馆阳台上的那位鲁波特爵士吧。” “鲁波特爵士是什么人?” “他叫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是跟我坐同一架飞机来的。他这个人,目中无人,哗众取宠。你知道吧,他是个大人物。可是等我看到他在阳光下坐在蒂欧旅馆的阳台上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象你所说的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太对头,可又不知道哪儿不对头。” “据我所知,赖斯波恩博士请他给橄揽枝协会做报告。但是他不能做,昨天上午飞回开罗或是大马士革去了,也可能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好吧,你再接着给我说说安娜-席勒的事儿吧。” “噢,安娜-席勒。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只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说了句什么话。” “是凯瑟琳说的吗?”维多利亚马上问道。 “我现在想起来是凯瑟琳说的。” “肯定是凯瑟琳说的。所以你才不愿意告诉我。” “别胡说,这太荒唐了。” “好吧,她说什么了?” “凯瑟琳对另外一个女孩子说,‘等安娜-席勒来了,咱们的工作就可以向前推进了。那时候,由她给咱们下达指示——而且只由她一个人给咱们下达指示。’” “这可太重要了,爱德华。” “你可得记住,我还没有把握,是不是这个名字,”爱德华提醒她说。 “你当时没觉得有些奇怪吗?” “没有,我当然没有觉得。当时我以为,可能仅仅是从国内来个女的当头头,象个蜂王似的。维多利亚,你可以肯定,你说的这些事儿不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话刚出口,他的这位年轻女友就瞪了他一眼。于是,他立即缩了回去。 “好吧,好吧,”他急急忙忙地说,“不过,你得承认,你说的这些事儿,听起来的确令人奇怪。多么象一部惊险小说——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嘴里迸出几个词来,可是又毫无意义,然后就死了。听起来实在不象是真事儿。” “你没看见那些血,”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定把你吓得够呛吧,”爱德华深表同情地说。 “可不是嘛,”维多利亚说,“但是,现在先不说这些,要害是你倒问我是不是编造出来的?” “对不起,不过,你编造事情是很有本事的。比如说兰格主教,还有其他那些话。” “噢,那不过是女孩子生活当中的乐趣,”维多利亚说,“这件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爱德华,真的,不是开玩笑。” “那个达金——是这个名字吗——给你的印象是,他对他自己说的那些事儿都了解吗?” “是的,他谈的很有说服力。可是,爱德华,你怎么会知道——” 从平台上传来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话。 “进来吧,你们二位。等你们来喝点儿呢。” “来了,”维多利亚喊道。 柯雷顿太太一边看着他们向台阶走过来,一边对丈夫说: “看起来,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很好的一对孩子——大概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什么头脑。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杰拉德?” “当然愿意了,亲爱的,我一向是乐意听你谈看法的。” “我看,那个女孩子从国内来到这儿参加她叔叔的发掘工作,完全是为了那个小伙子。” “我觉得不象这么回事儿,罗莎。他们见面的时候,都感到很出乎意料呢。” “呸!”柯雷顿太大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大概只是那个小伙子感到意外而已。” 杰拉德-柯雷顿对她摇了摇头,笑了。 “她那个派头,就不象个搞考古的人,”柯雷顿太太说道,“搞考古的女孩子,一般都是认认真真的,戴着眼镜──而且,往往总是两手沾着泥土。” “亲爱的,你可不能这样划框框。” “此外,那些女孩子,知识渊博,很有才华。可是这个女孩子是个和和气气的小傻瓜,普普通通的事情倒是知道些,与她们大不相同。这个小伙子倒是挺好的,在那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橄榄枝协会工作,可真遗憾,可能是工作不大好找吧。他们应该想方设法给这样的小伙子找到工作。” “不那么容易,亲爱的,他们不是没想办法。但是,你知道,年轻人缺乏训练,没有经验,而且一般来说,没有专心致志地工作的习惯。” 维多利亚上床就寝的时候,头脑中思绪万千,如同乱麻。 她追求的目标达到了。爱德华找到了。由此而不可避免产生的反应,使她辗转不安,难以成寐。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这样一种虎头蛇尾、随遇而安的思绪在脑海中回旋。 发生过的这一切事情之所以看起来象做戏一般,乃至很不真实,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爱德华不相信她所述说的亲身经历。她本人,维多利亚-琼斯,是伦敦的一个小小的打字员,来到了巴格达,看到一个男子就在自己眼前遭人谋杀,她戏剧性地成为特工人员或是类似的什么人,最后,在这个头上飘动着椰子树叶的热带花园里,见到了自己心爱的人。而且很可能,这里离传说中那座伊甸园1并不太远—— 1在基督教圣经中指人类祖先居住的乐园,——译者注 这时,她脑海中闪过一段托儿所的儿谣。 到巴比伦去有多少英里? 三个二十再加十, 坐着蜡烛光能去吗? 能,能,坐着回来也可以。 但是,她还没有回去——她还在巴比伦呢。 也可能她永远回不去了——她和爱德华都得呆在巴比伦。 有件什么事情她本来想问爱德华的,是在花园里那会儿。伊甸园——她和爱德华──她正要问爱德华,可是,柯雷顿太太呼唤他们,她便记不起要问什么问题了。但是,她必须得想起来,因为那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没有任何意义——椰子树——花园——爱德华——撒拉逊处女——安娜-席勒——鲁波特-克罗夫顿-李——都有些不太对头——如果能记起来想问他什么问题来着,那有多好啊—— 一个妇女沿着旅馆的走廊向她走来,是个身穿一套定做的衣服的妇女,是她自己。可是,等那个妇女走近了,她发现那是凯瑟琳的面孔。爱德华和凯瑟琳在一起——太荒唐了!”“跟我来,”她对爱德华说,“我们会找到拉法格——”她突然发现拉法格站在面前,蓄着一小撮尖尖的胡子,手上带着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爱德华走开了,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必须在蜡烛燃完之前离开巴比伦,回到英国去。 我们赞成黑暗。 是谁在说话?暴力——恐怖——邪恶——一件破卡其布外衣上血迹斑斑。她在奔跑着——沿着旅馆的走廊奔跑着。他们在身后紧紧追赶。 维多利亚大叫一声,惊醒了。 “你喝咖啡吗?”柯雷顿太太问道,“要什么样的鸡蛋?炒鸡蛋好吗?” “太好了。” “你看起来精神很不好。没生病吧?” “没事儿,就是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床睡起来倒挺舒服的。” “杰拉德,请把收音机打开。该听新闻了。” 收音机里正响着报时信号的时候,爱德华走了进来。 “在昨天晚上举行的众议院会议上,首相详细地阐述了最近减少美元进口的问题。 “据开罗消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的尸体已经在尼罗河中找到。(维多利亚马上放下了咖啡杯,柯雷顿太太突然尖叫了一声。)鲁波特爵士自巴格达乘飞机抵达开罗后,离开旅馆,当晚没有返回。在他失踪二十四个小时之后,才找到他的尸体。致死的原因不是由于溺水,而是由于心脏受到刺伤。鲁波特爵士是位著名的旅行家,因曾周游中国和俾路支等地而闻名于世,生前撰有著作多本。” “被人谋杀了!”柯雷顿太太大声说道,“我认为,开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糟。杰理,这件事你以前听说过没有?” “我听说他失踪了,”柯雷顿先生说,“据说,他收到了别人送来的一张便条,然后匆匆忙忙地步行离开旅馆,也没有说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明白了吧,”早饭后,维多利亚跟爱德华单独呆在一起时说道,“一切全都是真的。先杀了那个卡米凯尔,又杀了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我过去说他好哗众取宠,真对不起他。这样说他,太刻薄了。不管什么人,只要知道这件令人奇怪的事情,或是猜测、怀疑过这件事情,都得被他们搞掉。爱德华,你看,下次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维多利亚,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可别觉得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你脑袋里那种戏剧味儿可太浓了。我看,谁也不会谋害你,因为你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请你千万千万多加小心。” “咱们两个人都得多加小心。我已经把你也拽进去了。” “噢,那没什么关系,省得你一个人去担心。” “你说得对。但是,你自己得多加小心才好。”她突然颤抖了一下。 “太可怕了。他本来活得好好的——我是说克罗夫顿-李一一可是现在也死了。可怕,真可怕。” 第十六章 “我到你那个小伙子了吗?”达金先生问道。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 “找到什么别的线索了吗?” 维多利亚沮丧地摇了摇头。 “喂,打起精神来,”达金先生说,“你要记住,干我们这一行,往往得不到什么结果。你或许已经在那里找到了什么线索——谁也说不准,不过,我本来就没有抱多少希望。” “我是不是可以接着试试?” “你愿意吗?” “是的,我愿意。爱德华估计,他可以在橄榄枝协会给我找个工作。如果我全力以赴,多加注意,可能会打听到些情况,你同意吧?关于安娜-席勒的事儿,他们知道一些。”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维多利亚。你怎么知道的?” 维多利亚把爱德华对她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凯瑟琳说,等安娜-席勒来了,就由她给她们下达指示。 “很有意思,”达金先生说。 “安娜.席勒究竟是什么人?”维多利亚问道,“我是说,这个人你一定有所了解。若不然,你仅仅知道她的名字吗?” “当然不是。她是一个美国银行家的机要秘书。这个银行家是一个国际银行财团的首脑。十夭前,她离开纽约,到了伦敦。然后,她就失踪了。” “失踪了?没有死吧?” “即使是死了,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但是,她有可能是死了吧?” “是的,有可能。” “她是准备到巴格达来吗?” “不知道。根据凯瑟琳的话来看,她本来似乎是要来巴格达的。或者可以说,她正要来巴格达,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理由不相信她还活着。” “或许我在橄榄枝协会能再打听到些情况吧。” “有可能——不过,我得再次提醒你,维多利亚,你一定得非常小心谨慎、你现在与之搏斗的那个集团是十分残酷无情的。我可不愿意得到消息,说是在底格里斯河上发现了你的尸体。” 维多利亚微微颤抖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道: “就象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那样。你知道,那夭早晨他呆在旅馆里的时候,我觉得他身上有点儿什么事儿挺怪的——有点儿什么事儿让我觉得挺吃惊的。但愿我能想起来是什么事儿……” “你是说有点儿怪——是指哪方面呢?” “噢——有点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看到达金先生那种急于了解情况的神情,她烦恼地摇了摇头。“我会想起来的,可能会想起来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论什么事儿,都可能很要紧。” “如果爱德华给我找到工作,他觉得我应该跟别的女孩子一样,住到集体宿舍去,租赁个房间住也可以,而不是住在这儿。” “这倒可以避免人们过多猜疑。住巴格达的旅馆花销非常大。看起来,你那个小伙子这个主意打得蛮不错。” “你愿意见一见他吗?” 达金断然地把头摇了一摇。 “我不想见他,告诉他不要接近我。很不幸的是,由于那天晚上卡米凯尔被人谋杀的时候,你正好住在这个旅馆里,因而肯定会受到怀疑。但是,不管从哪方面来说,爱德华跟这件事儿没有任何关系,跟我没有任何联系——这是十分重要的。” “我一直想问你,”维多利亚说。“到底是谁把卡米凯尔刺死了?是跟踪他的人吗?” “不是,”达金慢条斯理他说,“这不可能。” “不可能?” “他是坐当地人的小船来的——而且后面没人盯梢。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派了人去监视河面。” “这么说,是旅馆里的人吗?” “是的,维多利亚。而且更确切些说,这个人藏在旅馆的一侧——因为我本人那时正监视着楼梯,那边没人上来。” 他看着维多利亚那张相当困惑的面,平静地说道: “这样算起来,那一侧没有多少人。你,我,卡狄欧。特伦奇太太,马柯斯和他的妹妹们;两个在这儿工作多年、上了年纪的仆人;一个从基尔库克来的人,名字叫哈里逊,这个人我们一点儿也不了解,还有个在犹太人医院里工作的护士……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可是,仅就一条十分充足的理由来看,他们这些人,哪个也不可能。” “什么理由?” “卡米凯尔警惕性很高。他知道他这趟使命的关键时刻就要到来。他这个人对危险非常敏感。他为什么会丧失警惕了呢?” “来的那些警察——”维多利亚刚想插话。 “啊,他们是后来的,是从大街上来的。我估计,他们是得到了信号。但是,刺死卡米凯尔的不是他们。杀死卡米凯尔的那个人,他自己一定十分熟悉,一定十分信任……或者是个卡米凯尔认为无足轻重、不需防范的人。我若是知道是谁……” 事情本身虽然顺利如意,却又恰恰带来相反的效果。到巴格达来,寻找爱德华,追查橄榄枝协会的秘密,这一切,看起来都令人欣喜着迷。现在呢,目的达到了。维多利亚虽然很少扪心自问,现在也不禁嘀咕: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跟爱德华团聚的那股欣喜若狂的劲头也已成为过去。她爱爱德华,爱德华也爱她。这些夭来,他们基本上是一块工作。可是,如果平心静气地想想,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 不知爱德华用了什么手段,可能是由于他下了决心,作了努力,也可能是由于他巧妙地进行了说服工作,橄榄枝协会总算给维多利亚安排了一个报酬很低的工作,这件事情当然是他起了主要作用。她平时总呆在一个很小的阴暗的房间里,电灯整天亮着,用一台很不好使的打字机打着各式各样的通知、信件以及有关橄榄枝协会举行活动的那些枯燥无味的通告。爱德华曾经觉得,橄榄枝协会有那么点儿不大对头。看来,达金先生也同意这个看法。她本人到这儿来,是要尽可能把事情调查清楚,但是就她所知,这儿没有什么可以调查。橄榄枝协会举办种种活动,讲述着有关国际和平的美好前景。他们举行各种各样的集会,会上,人们喝着桔子汁,吃着味道不怎么可口的食品。在这种场合,维多利亚宛如一位女主人,跟不同国籍的人们交谈,给他们彼此介绍,促进他们之间的友好感情。这些人们往往是怀着故意盯着对方,而且把桌上的点心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 就维多利亚所知,其中没有什么潜在的不良倾向,没有什么阴谋活动,也没有什么暗藏的间谍网。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平平常常软弱无力,而且非常乏味。不少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试图向她求爱,还有些人借书给她看。她逐本例览一遍,觉得内容实在令人厌烦。这时,她已经搬出蒂欧旅馆,跟在协会工作的几个其他国家的年轻妇女住在一起,房子在底格里斯河西岸。其中就有那个凯瑟琳。维多利亚觉得,凯瑟琳总是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但是,这究竟是因为凯瑟琳怀疑自己充当间谍来探听橄榄枝协会的活动情况呢,还是出于爱德华爱上了自己这个更加微妙的原因呢?维多利亚心里没有十分把握。但是。她估计是后者。大家都知道,是爱德华给她找了这个工作,因而,几对黑眼珠都带着不那么喜欢她的神情注视着她。 维多利亚抑郁不欢地想到,爱德华太有吸引力了。所有这些女孩子都为他所倾倒,而且,爱德华不论跟哪一个,都是那样愿意交谈,和和气气,这当然对事情丝毫无所裨益。根据她跟爱德华达成的协议,他们在人们面前不要流露出特 别亲热的迹象来。如果他们能探听到值得注意的事情,不应该让别人怀疑是二人合谋共事。爱德华对待她的态度跟对待别的女孩子一样,而且。还罩着一层冷淡的阴影。 虽然这个橄榄枝协会看起来乎平常常,但是,维多利亚十分明确地感觉到,协会的领导人兼创始人可是个不平常的人物。有一、两次,她意识到,赖斯波恩博士那对富于沉思神情的黑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尽管她自己带着象小猫咪那样天真无邪的神情,迎着博士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可觉得突然一惊。 有一次,她被召到博士跟前(解释打字时出的错儿),博士就不仅仅是注视着她了。 “我想,你跟我们一道工作,会感到挺愉快吧?”他问道。 “噢,是的,当然很愉快,先生,”维多利亚说。她接着补充说,“我很抱歉,出了这么多错儿。” “出点儿错儿没关系。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对我们丝毫没有用处。我们需要青年人,需要热情饱满、富有理想的青年人。” 维多利亚竭力装出一副渴望工作、精神饱满的样子。 “你必须得热爱工作……热爱你为之工作的目的……憧憬辉煌的未来。这一切你确实都深有感触吗,亲爱的孩子?”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很新鲜,”维多利亚说,“我确实还没感觉到这一切我都理解了。” “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各处的青年人必须聚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喜欢晚上举行的那些自由讨论会吗?喜欢跟大家在一起相处吗?” “噢,我很喜欢,”维多利亚说。实际上,她讨厌那些讨论会,也讨厌那些人。 “要一致,不要闹纠纷,要讲兄弟情谊,不要彼此仇视。我们的事业肯定会慢慢发展起来的,你感觉到了吧?” 维多利亚想起了那些人的表现。他们气量狭小,互相嫉妒,彼此厌恶,他们无休无止地争吵,说着伤害感情的话语,吵闹之后要求对方道歉等等。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有时候,”她谨慎地说,“人们不大好相处。” “我知道……我知道……”赖斯波恩博士叹息道。他那高高凸起的前额上出现了几道皱纹,显得相当困窘。“我听说,迈克尔-拉寇年把伊萨克-纳侯姆打了一顿,而且把他的嘴唇都割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不过是吵了一架而已,”维多利亚说。 赖斯波恩博士神情沮丧地思忖着。 “要有耐心和信心,”他自言自语地说,“要有耐心和信心。” 维多利亚恭恭敬敬地小声表示同意,转过身去走了。然后,她想起来把打字稿子忘在那里了,又转了回去。这时,赖斯波恩博士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把她吓了一跳。那种眼神很明显地表露出对她十分怀疑。她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受到怎样严密的监视,也不知道赖斯波恩博士对她存何看法。 达金先生给她的指示是十分明确的。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汇报,她得遵照接头联系的具体规定。达金给了她一条褪了颜色的粉红色旧手绢。如果她有任何事情需要汇报,按照规定,她应该象往常一样,薄暮时分,在住处附近沿着河岸散步。在那一带的房子前面有一条长约四分之一英里的窄路。在这条路上有一长节台阶通到水边,那里经常拴着小船。 台阶顶端的一根木头柱子上,钉着一根生了锈的铁钉。维多利亚如果想跟达金联系,需要把那条粉红色手绢剪下一块,系在上面。她非常苦恼地思忖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必要取得联系。她只不过马马虎虎地做着一种报酬很低的工作。只是偶尔才能见到爱德华,因为赖斯波恩博士总是接二连三地派他到远处去。目前,他刚刚从波斯回来。在他外出期间,维多利亚跟达金会了一次面。这次会面,时间既短,内容又不怎么令人满意。达金曾经指示她去蒂欧旅馆一次,询问一下旅馆侍者,她是否把一件毛衣忘在那里了。对方回答说,没有拾到她的毛衣。这时,马柯斯走了出来,立即匆匆忙忙地陪她来到河岸上喝上一杯。同时,达金蹒蹒跚跚地走了进来,马柯斯便招呼他过来一块儿喝一杯。紧接着,正在达金嚼着柠檬汁的时候,有人把马柯斯叫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油漆过的小桌旁边。 维多利亚忧心忡仲地承认,一点儿进展也没有。而达金却十分宽厚地为她打消顾虑。 “亲爱的孩子,情况是这样:你连要寻找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连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寻找都不知道。大体说来,你对橄榄枝协会有什么成熟的看法?” “实在令人迷惑不解,”维多利亚慢条斯理地说。 “迷惑不解,是的,是这样。你看,它是不是冒牌的?” “我不知道,”维多利亚慢腾腾地说,“涉及到文化这个问题,人们就根本不去多想了。不知道你是否理解我的意思。” “你是说,如果是个慈善事业,或者是个财政企业,人们便会仔细考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而每当涉及到文化这个方面,就没人会那么过多考虑了,是这个意思吧?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丝毫也不怀疑,你能在那儿找到真正的热心人。但是,这个组织是不是被人利用了呢?” “我觉得,那里边有很多共产党的活动,”维多利亚疑惑不定地说,“爱德华也有这种感觉——他要我看卡尔-马克思的书,然后等着瞧,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达金点了点头。 “很有意思。到目前为止,有什么反应吗?” “没有,还没有什么反应。” “赖斯波恩这个人怎么样?他是不是个冒牌的人物呢?” “说实在的,我觉得他——”维多利亚的话音听起来显得疑惑不定。 “你知道,这个人我倒是挺担心的,”达金说,“因为他是个大人物。如果真有共产党策划什么阴谋——学生和年轻的革命分子没有多少机会能接触到总统。警察采取一些行动,便能防止他们从街上扔炸弹。但是,赖斯波恩可不一样。他的地位很高,一向大力从事公共慈善事业,固而享有盛名。他有可能跟去参观的显要人物直接接触,他也很可能会进行这种接触。我很想掌握这个人的情况。” “是这样,”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围绕着赖斯波恩。”几个星期以前跟爱德华在伦敦初次见面时,他就含含糊糊地说,这里的事情有些“可疑”,根源就在他的上司。而且,维多利亚突然得出结论,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事儿,或是谁说过什么话,引起了爱德华的疑虑不安。因为,维多利亚相信,人的头脑就是这样工作的。一个人,如果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怀疑或是不信任感,那绝不仅仅是预感——事实上,那总是由于某种原困引起的。如果现在能让爱德华好好回忆回忆,把引起他怀疑的事情回想起来,那就好了。若是他们两人一起回忆,一起商量,便可能使爱德华想起引起他怀疑的事情或者事件。维多利亚想道,她自己也得这样用心回忆回忆,当她走到蒂欧旅馆的阳台上,看到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正在阳光下坐着的时候,使她感到吃惊的究竟是什么事情。当然,她本来以为,鲁波特爵士那时应该呆在大使馆里,而不是住在蒂欧旅馆里。不过,这种想法不会使她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认为他出现在蒂欧旅馆里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她要把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还得催促爱德华,把他以前跟赖斯波恩博士接触的情况照样回忆回忆。下次跟他单独会面时,一定要叮嘱他。可是,要单独和他会面,并不那么容易。就从目前来说吧,他到波斯去了一段时间,现在刚刚回来。在橄揽枝协会里,进行个别交谈是根本不可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口号(“对你怀着故意的人的耳朵正竖着听你讲话”)好象已经写得满墙皆是。在她赁居的那所亚美尼亚人住宅里,情况也是如此,私下交谈绝对没有可能。说实在的,维多利亚想道,尽管能见到爱德华,可是,就这一点来说,如果本来就呆在伦敦,没有到巴格达来,也跟这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种说法并不那么正确。这一点,不久就得到了证实。 爱德华拿着一些手稿来找她,说道: “维多利亚,赖斯波恩博士希望你能马上把这些材料打出来。特别要注意第二页,那一页上有些很难认的阿拉伯名字。” 维多利亚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张纸来夹到打字机上,象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打了起来。赖斯波恩博士的笔迹不难辨认,维多利亚庆幸自己这次没出那么多错儿。她把已打完的第一页稿纸放在一边,开始打第二页。这时,她立刻意识到,爱德华要她特别注意第二页的用意所在。原来,第二页的顶端上用曲别针别着一张很小的便条,上面是爱德华的笔迹: 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到外边散散步,沿着底格里斯河到麦莱克-阿里王官那边走走。 第二夭是星则五,星期五是他们的休息日。维多利亚此时的情绪象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一样,直线上升。她打算穿上那件碧绿颜色的套头毛衣,还想洗洗头发。她住的那所房子里,人们交往的礼节过于繁褥,因而她很少有机会自己洗头发。“可是,又的确需要洗了,”她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凯瑟琳带着怀疑的神情抬起头来问道。她的桌子就在旁边,这时,她正在整理一堆通知单和信封。 维多利亚一边很快把爱德华的便条撕成碎片,一边轻声地说: “我的头发该洗洗了。这儿的理发店大多数都脏得吓人。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洗洗才好。” “是的,不但很脏,而且价钱很贵。不过,我认识一个女孩子,洗头发的技术很高,而且毛巾也很干净。我可以带你去。” “太感谢你了,凯瑟琳,”维多利亚说。 “咱们明天去吧,明天是假日。” “我明天不想去,”维多利亚说。 “为什么不明天去呢?” 凯瑟琳那十分怀疑的眼光直直地盯着她。维多利亚觉得,她对凯瑟琳感到厌烦乃至厌恶的那种心情开始变得强烈起来。 “我倒是愿意出去散散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这儿象关禁闭似的,闷得厉害。” “你能到哪儿散步去?巴格达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去散步。” “我去找找试试,”维多利亚说。 “去看个电影比散步好得多。要不,明天有个讲座,挺有趣的。” “我不想去。我想出去走走。我们英国人都喜欢散步。” “因为你是英国人,你就那么骄做自大,那么势利眼?英国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值一个大子儿。我们这儿都朝着英国人吐唾沫。” “如果你开始对我吐唾沫,你会大吃一惊的,”维多利亚说。象平常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在橄榄枝协会里她那么容易动肝火。 “你想于什么?” “你试试看。” “你为什么看卡尔-马克思的书?你根本看不懂。你笨得够呛了。你以为他们会吸收你参加共产党吗?你的政治修养差得远呢。” “我为什么不该看?那些书是写给我们工人看的。” “你不是个工人,你是个资产阶级。你连打字都打不好。看看你出了多少错儿。” “有些非常聪明的人连单词都不会拼,”维多利亚理直气壮地说,“你老是跟我说话,我怎么工作?” 她以惊人的速度僻里啪啦地打了一行字——然后有些懊恼地发现,由于无意中按下了大写键,结果是打了一整行惊叹号,数字,还有括号。她把那页纸取了下来,又换上一页,认认真真地把材料打完,然后送到赖斯波恩博士那里。 赖斯波恩博士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小声嘟嚷着,“设拉子是在伊朗,不在伊拉克──不管怎么说,不能把伊拉克拼成伊拉科──瓦丝特——不是乌泽尔——噢──谢谢你,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刚要离开房间,赖斯波恩博士又把她叫住了。 “维多利亚,你在这儿工作,觉得很愉快吗?” “噢,我很愉快,赖斯波恩博士。” 他那浓密的眉毛下的一对黑眼珠非常锐利,象要看透她的心思一般。维多利亚感到越发不安了。 “很抱歉,给你的工资太低了。” “那倒没什么关系,”维多利亚说,“我喜欢这儿的工作。” “真的吗?” “噢,是真的,”维多利亚说。“人们觉得,”她补充说,“在这儿工作,的确很有意义。” 她那无忧无虑的眼睛凝视着博士那对锐利的黑眼珠,丝毫也不畏缩。 “你生活上——还过得下去吧?” “还可以——我跟几个亚美尼亚人一块儿住着,房钱很便宜。我过得挺好的。” “目前,巴格达很缺速记打字员,”赖斯波恩博士说,“我估计可以另外给你找到个工作,比这儿的工作好得多。” “可是我不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你若是愿意到别处去工作,那是很明智的。” “明智?”维多利亚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我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只不过是给你提个忠告。” 他的话音里有点儿模模糊糊地令人感到威胁的意味。 维多利亚把眼睛睁得更圆,瞪得更大了。 “说实在的,我真不懂你的意思,赖斯波恩博士,”她说。 “有的时候,一个人若是不跟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纠缠在一起,那是比较明智的。”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话里那种威胁的意味。但是,她仍然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象小猫咪一样天真无邪。 “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工作,维多利亚?是因为爱德华吧?” 维多利亚双颊泛红,真地生气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她气愤地说,心里感到很不高兴。 赖斯波恩博士点了点头。 “爱德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等他爬到那么一个能对你有所帮助的地位上时,还得很多很多年呢。我若是你,就不再想爱德华了。况且,我对你说过,日前你能找到很好的工作,薪金又高,又有前途——而且还会跟和你一样的人一道工作。” 维多利亚知道,他仍然在注视着自己,而且是非常仔细地注视着自己。这是不是对自己进行考验呢?她装出一副十分热切而诚恳的神情说道: “但是,我的的确确对橄榄枝协会很感兴趣,赖斯波恩博士。” 他耸了耸肩膀。维多利亚便转身走开了。不过,她能够感觉到,在她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博士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后背看着。 这次谈话使她有些忐忑不安。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引起他的疑心了呢?是不是他猜到了她是安插进橄榄枝协会的一名特务,来探听它的秘密呢?他说话时的声音和神态,使她感到既不舒服,又很害怕。他认为,自己到橄榄枝协会来工作是为了跟爱德华在一起。那时,她很生气,而且十分干脆地矢口否认了。可是,她现在意识到,如果赖斯波恩博士认为,她就是为了爱德华才来的,那比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件事情是达金先生在起着主要作用,要安全得多了。不管怎样,由于她傻里傻气地双颊泛起红晕,赖斯波恩博士可能真会认为,她就是为寻找爱德华而来——因而,这一切倒真正变成了好事,而且再好不过了。 尽管如此,当她晚上入睡时,她还是感到心中很不舒畅,感到有点儿难以摆脱的恐惧不安。 第十七章 第二天上午维多利亚独自外出时,不过是随意找了个理由解释解释,没有发生任何麻烦。她事先打听麦莱克-阿里王官的位置。人们告诉她,那是一幢座落在河边的大建筑物,沿着河西岸走去,离这儿没有多远。 维多利亚一直没有多少时间在周围转转看看,因而在走到这条窄小街道的尽头,来到河边时,她感到十分满意,又感到十分惊奇。有几处地方很不安全——河水把堤岸冲塌了,而人们往往不加修缮,也不重建。有一所房子,前面有台阶通向水边,但是,如果在漆黑的夜晚向前多迈一步,便会陷落河中。维多利亚看了看下边的河水,侧着身子慢慢蹭了过去。前面有一小段路,既宽阔又平坦。右边那些住宅给人一种令人满意的神秘之感。至于住宅主人的身份,从住宅的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线索。偶尔发现几所住宅,大门敞开。维多利亚偷偷往里面瞧瞧,发现门内的景象各不相同,大有天壤之别。这使她十分迷惑不解。有所房子,门内是一个宽敞的 院落,中间是喷泉喷洒着清水,周围有靠垫软椅和折叠躺椅,椰树高耸入云,花园紧紧毗连,恰如舞台的背景一般。而隔壁那所房子,从外表看来,没有多少不同之处。可是往里一看,却看到通道又脏又暗,四处乱七八糟,五六个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孩子正在博戏。再往前走,便是成片成片的茂密椰林。往左边看去,她已走过了一些通向水边的崎岖不平的台阶。一个阿拉伯人坐在一只十分简陋的小船里,又做手势,又打招呼,显然是在问她,是否愿意乘船到对岸去。 维多利亚心中思忖着,尽管从这个方向辨认那边的建筑物很不容易,而且,旅馆大楼看起来大致相似,但是仍然可以判断出,现在一定是走到蒂欧旅馆的对面了。她走上一条穿过椰林的道路,又走过两座带有阳台的高大建筑。前面便是一座紧靠着河边的大型建筑,内有一座花园,周围有栏杆环绕。河边的小路就在这座院落当中穿过。这座建筑必定是阿里王宫了。 几分钟之后,维多利亚已经走进了大门,来到一处更加肮脏的地方。这时已经看不到河水,用生锈的铁丝网围绕起来的椰子种植园遮断了她的视线。右边是土坯垒成的院墙,里面有些东倒西歪的房子,还有些简陋的小棚子,孩子们在泥地里玩耍嘻戏,成堆的苍蝇恰似片片乌云,在垃圾堆上嗡嗡作响。前面一条从河边通过来的路上,停着一辆小汽车——那是一辆有些破旧过时的小汽车,爱德华正站在车旁等候着。 “好极了,”爱德华说,“你可来了。上车吧。” “上哪儿去?”维多利亚一边心情愉快地登上那辆破车,一边问道。而爱德华看来是个十分活泼、爱开玩笑的人。他转过身来,很高兴地对着维多利亚咧嘴笑了一笑。 “上巴比伦去,”爱德华说,“也该咱们休息一夭了。” 汽车剧烈地一震,发动起来了,然后,在崎岖不平的石于路上发狂似地颠簸而去。 “上巴比伦去?”维多利亚叫道,“太美了。真是去巴比伦吗?” 汽车转向左方,在一条路面平坦的宽阔马路上疾驰着。 “对,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巴比伦——如果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维多利亚小声哼道: 到巴比伦去有多少英里? 三个二十再加十, 坐着蜡烛光能去吗? 能,能,坐着回来也可以。 “我小的时倾,总唱这个歌。每次唱都觉得十分着迷。可是现在,我们真正要上巴比伦去了!” “而且,我们还要坐着蜡烛光回来。或者说,我们应该坐着蜡烛光回来。实际上,在这个国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看起来这辆车会抛锚的。” “很有可能。每个零件都十分可能出问题。不过,伊拉克人很有本事,他们用绳子把汽车捆好,说一声真主保佑你,车就又能开了。” “他们总说真主保佑你,是吗?” “可不是嘛,把什么责任都推给万能的真主,那再容易不过了。” “路不大好走吧?”维多利亚一边在座位上颠簸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宽阔平坦的马路看来令人上当。这一段路跟前面一段大不相同,虽然仍然相当宽,但是路面上却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车辙。 “前面的路面更糟,”爱德华大声喊道。 他们高高兴兴地颠颠簸簸地向前驶去,周围扬起了一片尘雾。满载着阿拉伯人的大卡车在路中间飞驰着,而且不论怎么鸣笛示意,卡车也不肯让路。 他们驶过了带有围墙的花园,驶过了成群结队的妇女和儿童以及一群一群的驴子。对维多利亚来说,这一切都很新鲜。而且,跟爱德华并肩坐着,驱车前往巴比伦,实在令人心醉,路上这些景色也同样使她着迷。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到达了巴比伦,满脸尘土,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样,十分疲乏。这里,到处是毫无意义的废墟,一堆堆的泥土,一堵堵烧坍了的砖墙,维多利亚真有点儿扫兴。她本来以为,这里有许多圆柱和拱门,就象她看过的巴勒贝克的照片那样。 但是,随着向导攀登上一个又一个的土堆和一堵又一堵烧坍的砖墙,她那扫兴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向导那极其详细的介绍。但是,在他们沿着大道走向爱神之门,看着高高的墙壁上那些模糊不清的难以置信的动物浮雕时,她突然意识到,当年,这里是何等雄伟壮观,而现在,却是一片死寂,无人问津。她真想了解了解这座人们为之骄做的巨大城市的历史。过了一会儿,他们参观完古迹,便坐在巴比伦石狮下面,拿出爱德华带来的午餐,开始吃起野餐来。向导便走开了。临走前,他敦厚地笑了笑,坚持对他们说,过一会儿,一定得看看博物馆。 “一定得去看看吗?”维多利亚柔声柔气地说,“博物馆里面,样样东西都贴着标签,放在盒子里,一点也不象真的。我去过一次大英博物馆。糟透了,而且走得腰酸腿痛,简直累得要命。” “过去的东西总是令人厌烦的,”爱德华说,“更重要的是将来。” “这儿倒不叫人觉得厌烦,”维多利亚一边用三明治指着面前那一片倒塌的砖石,一边说道,“这儿使人感到——感到十分伟大。有这么一首诗,‘你是巴比伦国王时,我是基督徒奴隶。’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咱们大概就是这样,我是说,你和我。” “我认为,有了基督教徒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巴比伦国王了,”爱德华说道,“公元前五六世纪,巴比伦就不存在了。考古学家,还有其他什么家,总是做这方面的报告──不过,我从来也没记住一个年代——我是指古希腊和古罗马以前的年代。” “假如你是那个时代的人,你愿意当个巴比伦国王吗,爱德华?” “我愿意。” “那么,我们可以说,你那时候当过。现在的你是那个时代的你的化身。” “那个时代,他们就懂得怎样当国王!”爱德华说,“因而,他们能够统治世界,能够使世界走上正轨。” “我倒不知道我会愿意当个奴隶,”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说,“不论是基督徒奴隶,还是什么别的奴隶。” “弥尔顿说得很对,”爱德华说,“在地狱里当国王,也比在天堂里当奴隶好得多。我一直都很羡慕他笔下的撒旦1。”—— 1魔鬼──译者注 2弥尔顿的作品,写于一六三七年——译者注 “我从来也没读过弥尔顿的诗,”维多利亚带着歉意地说,“不过,我在塞得勒威尔兹剧院看过考玛斯。这出戏,玛格特-芳登的舞蹈简直象天女下凡一样。” “维多利亚,如果你是个奴隶,”爱德华说,“我就给你自由,把你放到我的后宫金屋里——那边,”他一边补充着,一边含含糊糊地信手指着前面的一堆废墟。 “说到后宫——”维多利亚开始说道。 “你现在跟凯瑟琳处得怎么样?”爱德华急急忙忙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正想说凯瑟琳的事儿?” “怎么样,你是想说她吧?说正经的,维西3。我真希望你跟凯瑟琳能成为朋友。”—— 3维多利亚的爱称.——译者注 “别叫我维西。” “好吧,小天使。我希望你能跟凯瑟琳交上朋友。” “男人们多蠢啊!总是叫他们的女朋友们彼此喜欢对方。” 爱德华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刚才他一直枕着双手躺在地上。 “天使,你弄错了。不管怎么说,你刚才说的后宫那句话完全是傻话——” “不,根本不是傻话。那些女孩子老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你,对你那么倾心,我简直要发疯了。” “妙极了,”爱德华说,“我倒是喜欢你气得发疯。还是说凯瑟琳的事儿吧。我让你跟凯瑟琳交朋友,是因为我相当有把握,你若是想弄清楚那些事情,她可是个最好的途径。有些事情她肯定知道。” “你真这么想吗?” “别忘了我听到她说过安娜-席勒。” “我早就忘了。” “卡尔-马克思的书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反应吗?” “没人直接跟我联系,也没人请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事实上,凯瑟琳昨天对我说,党是不会吸收我的,因为我政治上没受过系统的教育。而且,我还得看完那一大堆惹人心烦的书——说实在的,爱德华,我的脑袋不是那个材料。” “她说你政治修养很差,是吗?”爱德华大声笑道,“可怜的小天使。好吧,好吧,凯瑟琳对头脑、对强烈的感情、对政治修养、可能激动得发狂。而我的爱人却是个打字员,是个小伦敦佬,连三个音节的单词都不会拼。” 维多利亚突然眉头一皱。爱德华的话使她回想起她和赖斯波恩博士那次十分奇怪的谈话,于是,她便告诉了爱德华。他看上去十分心烦意乱,比她估计的严重得多。 “这件事儿很严重,维多利亚,的确很严重。你仔细想想,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都告诉我。” 维多利亚努力回忆起赖斯波恩博士对-她说的话,一字无误地转述了一遍。 “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是吗?”爱德华显得心不在焉,“难道你没看出来?亲爱的,难道你没意识到,这说明他们已经对你变得小心起来了吗?他们是在警告你,要你马上停止活动,我看这件事儿很不妙,维多利亚——我看是十分不妙。” 他停了片刻,脸色阴沉地说: “你知道,共产党人是残酷无情的。他们的一个信条就是,做事情无所顾忌。我可不愿意看到你被人家在脑袋上敲上一下,扔到底格里斯河里去,亲爱的。” 维多利亚想道,坐在巴比伦的废墟里,辩论着不久的将来她是否会被人在头上猛击一下,抛到底格里斯河中,这可是真够令人奇怪的。她半合上眼睛,恍恍惚惚地想道,“等我一会儿醒了,已经在伦敦了,做着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富有戏剧味儿的梦,梦见危险的巴比伦。可能,”她一边想着,一边把眼睛全都合上,“现在我正在伦敦……闹钟一会儿就响,然后我就起床,到格林霍尔茨先生的办事处去上班——可是,那儿可没有爱德华……” 刚刚想到这里,她连忙睁开眼睛,看看爱德华是否真的坐在自己面前(在巴士拉的时候,我本来要问他个问题,可是他们打断了我的话,后来就忘了。那是什么事儿来着?),原来不是做梦。这里的阳光,明亮夺目,与伦敦完全不同。阳光下,巴比伦废墟显得一片灰白,微微闪光,后面是一片深绿色的椰林。爱德华坐在那里,后背稍微倾斜着。他那长到颈部的头发,稍微有些弯曲,显得特别好看——脖子多么好看呀一……由于日晒的缘故,变成棕红色——没有一点儿毛病——很多男子,在衣领磨着的地方长着包囊或是脓疤——比如鲁波特爵士的脖子就是那样,长着个大疖子,真够吓人的。 她突然低沉地叫了一声,笔直地坐了起来,那些白日梦无影无踪了。她心中非常激动。 爱德华转过身来,好奇地望着她。 “你怎么了,小天使?” “我刚刚──”维多利亚说,“想起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的事儿来。” 爱德华仍然神色茫然、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于是,她就开始解释起来。但是说实在话,她并没有解释清楚。 “是个疖子,”她说,“在脖子上。” “脖子上有个疖子?”爱德华茫然不解地问道。 “是的,在飞机上他坐在我前边。他斗篷上的帽子甩到了后面,我就看见了那个疖子。” “长个疖子又怎么了?当然挺痛的,不过,好多人都长疖子。” “对,对,是很多人都长疖子。但是问题在于,那天早晨他在阳台上的时候,脖子上没有疖子了。” “没有什么了?” “没有疖子了。爱德华,你得想法理解我的意思。在飞机上的时候他有个疖子,可是,在蒂欧旅馆的阳台上,他没有疖子了。他的脖子又光又滑,连个疤都没有一——跟你的脖子一样” “噢,我想疖子可能是消下去了。” “不会的,爱德华,不可能消了。刚刚过了一天,而且,那个疖子正在开始肿大。不可能消下去——不可能完全消下去又不留一点儿痕迹。所以,现在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的,一定是这样——蒂欧旅馆那个人根本不是鲁波特爵士。” 她兴奋地点了点头。爱德华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你发疯了,维多利亚。那个人肯定是鲁波特爵士。你并没发现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啊。” “但是,爱德华,你难道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认真地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只不过是看见了那个疖子——噢,可以说是大致上看了看他的外表。他那顶帽子——还有斗篷——还有那虚张声势的派头,要假冒他,那可太容易了。” “不过,大使馆应该知道——” “他不是没在大使馆住吗?他到蒂欧旅馆去了。去机场接他的是使馆的一个低级秘书。大使当时正在英国。此外,他到处旅行,有很长一个时期不在国内。” “但是为什么——” “他当然是为卡米凯尔来的。卡米凯尔本来是要到巴格达跟他见面——告诉他自己搞清楚的情况。可是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卡米凯尔不会知道跟他见面的不是真正的鲁波特爵士——一因此,他丝毫没有防备。当然——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那个冒名顶替的人)刺死了卡米凯尔!哎呀,爱德华,一点儿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这太怪了。你别忘了,鲁波特爵士是后来在开罗被人暗杀的。” “一切都是跟我说的一样。我现在明白了。哎呀,爱德华,太可怕了。我是亲眼看见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你亲眼看见这一切如何发生的?维多利亚,你是不是发疯了?” “不,我现在理智最正常。你听我说,爱德华。有人在我的房门上敲了一下,那是在开罗的旅馆里,当时我觉得是敲我的门,我就开开门往外看了看。但是,不是敲我的门——是敲我旁边那个门,就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的房门。敲门的那个人是个飞机上的女乘务员,或者叫空中小姐,也许还有其他别的什么称呼吧。她问鲁波特爵士是否可以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去一趟,并说办事处就在走廊那头。不久,我从房间里出来,经过一个房间,门上挂着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牌子。门正好开了,鲁波特爵士走了出来。他走起路来与以前大不一样。当时我以为,他可能是得到什么消息了,所以走路都变了样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吗,爱德华?那是个圈套。冒名顶替的那个人早就在那个房间里等着,鲁波特爵士刚一进去,他们就朝他头上猛打一棍,然后,那个冒名顶替的人就走出门来冒充他了。我估计,他们是把鲁波特爵士藏在开罗的什么地方,可能是藏在旅馆里,说他是个病人,给他注射麻醉药。然后,等那个冒名顶替的人回到开罗的时候,就把他杀害了。” “你这个故事可真惊险动人呢,”爱德华说,“不过,你知道,维多利亚,这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什么证据也没有。” “那个疖子──” “哎哟,去他妈的疖子!” “还有一两件事儿呢。” “什么事儿?” “房门上那块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的招牌。后来,那个房门上没有招牌了。我记得后来发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是在人口大厅的另外一边,当时都有点糊涂了。这是一件事儿。还有一件事儿。那个飞机乘务员,就是敲鲁波特爵士房门的那个乘务员,以后我又见着她了——就是在巴格达——而且更加严重的是,就是在橄揽枝协会里见着的。我第一次到那儿去的时候,她也去了,而且还跟凯瑟琳谈话呢。那时候我就想,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维多利亚稍微停顿了片刻,接着说: “所以,爱德华,现在你得承认,这一切不是我凭空臆造出来的了。” 爱德华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一切都牵涉到橄榄枝协会——都牵涉到凯瑟琳。维多利亚,咱们不开玩笑了。你得想法接近凯瑟琳,奉承她,巴结她,跟她谈话的时候,多讲点布尔什维克那一套话。不管用什么办法,得跟她搞熟了,这样,就能知道她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她到什么地方去,在榄橄枝协会以外她都跟什么人接触。” “不那么容易,”维多利亚说,“不过,我还是要试试看。达金先生那儿怎么办?是不是应该都告诉他呢?” “当然应该告诉他。不过,再等一两夭吧,也许还会有别的事儿对他说呢,”爱德华叹了口气。“过一两天,我打算晚上带凯瑟琳去剧院看卡巴莱歌舞演出。” 这一次,维多利亚没有因为感到嫉妒而受折磨。爱德华说话时,态度十分严肃,口气非常坚决。因此,绝对不能推测,他在执行这项任务时会寻欢作乐。 发现了这些秘密之后,维多利亚十分兴奋。因而,第二天带着友好的神态跟凯瑟琳打招呼,就不是一件难事儿了。她说,她感激凯瑟琳那天告诉她有个地方可以洗头发,她非常非常需要洗洗头发。(此话毋庸置疑。维多利亚从巴比伦回来以后,她那一头黑发因为粘上了黏沙土,带上了红锈颜色。) “你的头发是够难看的了,”凯瑟琳一边说着,一边不怀好意地、带着某种满意的神情看了看她的头发。“昨天下午风沙那么大,你到底还是出去玩了?” “我租了辆汽车看巴比伦去了,”维多利亚说,“很有意思。不过,回来的路上风沙很大,几乎把我呛死,差一点儿把眼睛弄瞎了。” “巴比伦是很有意思,”凯瑟琳说,“不过,你应该找个了解那儿情况的人一块去,他可以一五一十地给你讲讲。你的头发嘛,今天晚上我可以带你到那个美国女孩子家里去。她会用乳剂给你洗的,这种方法最好。” “我不知道你的头发是怎么保护的,这么好看,”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用似乎是羡慕的眼光看着凯瑟琳那象香肠一样油乎乎的大团鬈发。 凯瑟琳那张总是酸溜溜的面孔上掠过一丝微笑。这时,维多利亚想道,爱德华要自己奉承她;这句话多么正确呀。 当天晚上,两个女孩子走出橄榄枝协会时,关系融洽得不能再融洽了。凯瑟琳带着维多利亚,在狭窄的街道和胡同中穿来穿去,最后轻轻敲了敲一个很不显眼的小门,门的另外一边没有挂女理发店的招牌。一个外貌不甚好看,但是显得十分精明能干的年轻妇女出来接待她们。她操着字斟句酌的英语,语速缓慢。她把维多利亚引到一个一尘不染的水盆前面,水盆上面装着闪闪发亮的水龙头,周围摆着各种各样的瓶子和洗涤剂。凯瑟琳告辞离去了。维多利亚那一头乱发便交由安柯米恩小姐那双巧手处理了。她的头发很快便成为一大堆奶油色的泡沫了。 “现在请你……” 维多利亚把头向水盆低下去。清水冲洗着她的头发,又汩汩地流入排水管道。 突然间,她的鼻子嗅到一般似乎医院中才有的那种很香又令人难受的气味。一块浸透了的湿布垫子紧紧地蒙到了她的鼻子和嘴上。她使劲地挣扎着,又是摇摆,又是扭动。但是,一双铁钳一般的手紧紧地压住了那块布垫。她开始窒息了,头晕眼花,耳中轰鸣起来。…… 之后,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她恰如落入了无底深渊。 第十八章 维多利亚苏醒过来时,觉得似乎是过了很多很多日子一般。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断在头脑中翻来复去:在车中颠颠簸簸,人们用阿拉伯语卿卿喳喳地尖声闲聊,忽而又争吵起来;有人用手电筒照射她的眼睛,突然感到非常恶心欲吐;然后,她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躺在床上,有人抬起了自己的胳臀,突然扎了一针,痛彻肺腑:接着就更加迷迷糊糊了,一片黑暗沉寂,然后,愈来愈感到焦急万分…… 现在,她终于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了,又知道自己是维多利亚-琼斯了……而且,维多利亚-琼斯发生过什么事情,是很久以前……是几个月以前,……可能是几年以前……也可能只不过是几天以前。 巴比伦——阳光——尘土——头发——凯瑟琳。凯瑟琳,对,是她,满面堆笑,在那香肠一般的鬈发下面,闪动着一对狡黠的眼睛。凯瑟琳是带她去洗头发的,可是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事儿了?那股可怕的气味,她仍然能闻到那种气味,令人作呕,三氯甲烷,对,一点儿不错。他们用三氯甲烷把自己麻醉了过去,然后带走了,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试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是张很硬的床。她的头很痛,又很晕眩,她仍然觉得昏昏欲睡,非常昏昏沉沉……就是因为扎的那一针,他们给她注射了一针药水,他们一直在给她注射麻醉药! 她仍然觉得处于半麻醉状态。 可是,不论怎么说,他们没有杀死她。(为什么?)这总算还好。这位仍然处于半麻醉状态的维多利亚想道,现在最好是睡觉,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又醒过来时,觉得头脑清醒多了。这时已是白天了,她可以看得清楚些,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她正躺在一间屋子里,房间虽小,但屋顶很高。墙壁是浅灰色,又带着点绿色,很不协调,看上去很不舒服。地是夯实了的泥土地。屋内仅有的几件家具看来就是她现在正躺在上面的这张床,不知是谁给她身上盖了条破毯子。此外就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面有个掉了很多瓷的破搪瓷盆,下面有个锌桶。房间里只有一个窗户,上面装着木头格子。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向窗户走去。这时,头痛得很厉害,心里觉得十分奇怪。透过木格,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外面是座花园,花园后面是一片椰林。这座花园虽然会遭到英国郊区房主的蔑视,但以东方标准衡量,仍不失为漂亮宜人。花园中有大片的桔红色的金盏花,有一些土黄色的桉树,还有相当纤弱的柽柳。 一个脸上刺着蓝色花纹的男孩,手腕和脚腕上戴着一大堆镯子,正在蹦蹦跳跳地玩球,用鼻音高声哼着什么歌,如同远处有人吹奏风笛一般。 维多利亚转过身来看看房门。这扇门又高大又结实。她向房门走去,心中没存多少希望地拉了拉门。门早就上了锁。于是,她又走回来,坐在床边上。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不在巴格达,这是毫无疑问的。下一步她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过了一两分钟,她猛然意识到,最后那个问题根本无法考虑。更加严重的是,别人准备对她采取什么行动呢?她十分不安地想起了达金先生对她的告诫,可以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向对方和盘托出。不过,在她昏迷不醒时,他们可能早已把她的秘密全部掏走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维多利亚感到庆幸:她还活着。如果她能活到爱德华找到她的时候,爱德华发现她失踪了以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他会去找达金先生吗?他会自己单独行动吗?他会吓唬凯瑟琳,强迫她说出真情吗?他究竟会不会怀疑凯瑟琳呢?维多利亚愈是幻想出一幅爱德华确实在采取行动的画面,爱德华的形象愈是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变成一个没头没脸的幻影。爱德华究竟聪明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爱德华值得崇拜,爱德华富有魅力。可是,爱德华有头脑吗?因为,问题十分清楚,在她处于目前的危境之际,最最需要的是头脑。 达金先生当然有这样的头脑。但是,他是否有这样的打算呢?他是否会把她的名字从他脑袋中的那本花名册上划掉,登记上输了一分,然后再在后面写上“祝你安息”呢?对于达金先生来说,她只不过是他大批下属当中的一员。他也是碰运气的,如果凑巧不走运,也就只好认了。她看不出达金先生会采取行动来救她脱险。不管怎么说,他以前曾经警告过自己。 赖斯波恩博士也警告过她。(警告她呢,还是威胁她?)而且,在她表示拒不理睬这种威胁之后,他们没有延宕,很快就把这种威胁付诸实施了…… 维多利亚再一次想道,不过,我还活着。她打定主意要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逐渐由远及近了。接着是一把特大号钥匙在生了锈的锁里转动的声音。”房门先是吱吱嘎嘎地响了几声,然后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阿拉伯人,手中托着一个旧锡盘,上面放着几个碟子。 看来,他情绪很高。他满面堆笑,说了几句她根本听不懂的阿拉伯话,最后,放下盘子,把嘴张开,往下指了指喉咙,转身走出房间,随手锁上了门。 维多利亚挺感兴趣地走到盘子跟前。上面有一大碗米饭,一碟象是卷起来的卷心菜叶子,一大片阿拉伯面包,还有一罐水,一个杯子。 维多利亚先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开始吃米饭,面包,再吃卷心菜叶子,这些叶子有股特殊的烧排骨的味道。她把盘子上的食物全部吃光以后,觉得好得多了。 她尽最大努力来把这段往事回忆清楚。她是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以后遭到绑架的。那是什么时候呢?想到这一点,她感到最记不清楚。她记得,自己有好几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据此判断,她是几天以前被绑架的。她已经被人带出了巴格达——在哪儿呢?这又是无法弄清楚的一件事。由于她一点儿也不懂阿拉伯语,即使问个问题,也是不可能的。她没法弄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一天是哪月哪日。 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心情一直非常烦恼。 晚上,那个看守又来了,又端来一盘食物。这一次有两个妇女同来。她们穿着褪了色的黑衣服,脸用面纱遮盖起来,她们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她们站在那儿,咯咯地笑个不停。维多利亚感觉到,她们在透过薄薄的面纱端详着自己。在这里囚禁着一个欧洲女子,她们觉得十分令人兴奋,又非常有趣。 维多利亚先对她们讲了几句英语,又讲了几句法语。但是,她们只是咯咯地笑。她觉得,跟与自己同是一样的女人没法交谈,真是咄咄怪事。于是,她既缓慢又吃力地说出几个刚学到的阿拉伯字: “真主保佑。” 话刚出口,对方马上十分高兴、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阿拉伯话。她们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点着头。维多利亚朝她们走过去,但是,那个阿拉伯仆人(或许他是别的什么身份的人)很快后退几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对那两个妇女示意,要她们回去,自己也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锁了起来。出去之前,他对维多利亚说了一个阿拉伯字,接连重复了几次。 “布克拉——布克拉……” 维多利亚以前听见过这个字,意思是明天。 她又坐在床上,思索起来。明天?明天可能有人要来,也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明天,她的监禁期可能就要结束了(或许不会结束?)——或者说,如果真正结束,她自己这一生也就了结了。把前前后后通盘考虑一番之后,维多利亚很不喜欢明天这个字眼。她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明天她是到了别处,一切便会好得多了。 但是,离开这里有可能吗?这是她第一次全神贯注地考虑这个问题。她首先走到房门那儿,仔细地察看了一番门锁。在这儿打不了什么主意。这不是那种用发卡可以拨开的锁——而且,即使能用发卡拨开,她也十分怀疑,自己是否真地能用发卡拨开它。 现在就只剩下那个窗户了。她很快发现,窗户倒是个很有希望的地方。窗外那一层木头格子已经破旧不堪。不过,即使她能够折断几根朽烂了的木头,逃到外边去,那也不可能不搞得乒乓乱响。因而就必然引起他们的注意。此外,既然监禁她的这间屋子是在二层楼上,要想从窗户逃到外面去,就得制做一根绳索,不然就得跳下楼去,那就很有可能造成脚腕子扭伤,或者其他部位摔伤。维多利亚想道,在书上常常看到,可以把床单等物撕成一条一条的做成绳子。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那床厚厚的棉被,还有那条千疮百孔的毯子。哪一样也不适宜做绳子。她没有剪子把棉被剪开。虽然可能把那条毯子撕成条条,但是,毯子既然那样破旧了,不可能指望它能经受得住她的体重。 “他妈的,”维多利亚大声骂道。 她愈来愈急切地考虑怎样逃走。据她判断,看守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对他们来说,只要把她锁在房间里,那就完事大吉了。他们不会想象得到她会逃走,因为他们认为,理由很简单,她是个囚犯,而囚犯是不能逃走的。给她注射了麻醉剂、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人,不论他是谁,现在是不在现场的——这一点她有把握。那个人(他,或者是她),或者说那些人,准备明天到达。他们把她放在一个远离巴格达的地方,让这些头脑简单的当地人看管着她。这些人愿意按照指示办事,但对玩弄花招却是很不熟悉的。他们对于一个面临死亡威胁的年轻的欧洲女子的发明创造能力,大概不会晓得。 “我一定得想法逃出去,”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 她走到桌子跟前,开始吃起晚饭来。她应该保持自己的体力。晚餐又有米饭,还有几个桔子,此外,有一盘颜色鲜艳的桔子酱,里面放着几小块肉。 维多利亚把食物全部吃光,然后又喝了一杯水。她把水罐放到桌上时,桌子微微倾斜了一下,水溅到地上一点。溅上水的那一小块地方立刻变成了个小小的稀泥潭。看到这个小泥潭,维多利亚-琼斯小姐那富有创造力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 问题是那把钥匙是否还插在锁孔里没有带走。 太阳开始落山了,天很炔就会黑下来。维多利亚走到门前,跪到地上,十分仔细地看着那巨大的钥匙孔,但是一点也不透亮。现在,她需要的是一件能戳动钥匙的东西——一根铅笔或是一根自来水笔杆都行。手提包被他们拿走了,太可恨了。她皱着眉头在屋子里东看西找。桌子上唯一的餐具是把羹匙。这件东西虽然以后可能会用得着,但是,目前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维多利亚坐下来冥思苦想,打着主意。过了一会儿,她大叫一声,脱下一只鞋来,用力把里面的皮垫揭了下来,然后把它卷成一卷,试了试,还相当硬。于是,她又走到门前,蹲下身子,使劲往钥匙孔里捅去。幸运的是,那把特大的钥匙只是松松地嵌在孔内。捅了三、四分钟,钥匙便活动了,落在外面的地上。因为是土地,没有发出多大响声。 维多利亚想道,“现在我得抓紧,趁着天还没全黑下来,快点动手。”她把水罐端过来,小心地往门框下边的一块地方倒了点水,这块地方,据她判断,距离钥匙最近。然后,就在那一小片湿地上,用匙挖,用手扒。这样,不断地往上洒点水,便一点一点地在门框下边挖出了一个浅沟。她趴在地上用力往外看去,但是很难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发现从门框下边能伸出手去,还能伸出半截胳臀去。她的手指象探宝一样到处摸着,一个手指尖终于碰到了一个金属物件。她已经摸到钥匙了,但是没法把胳臂再伸出一点去把钥匙抓近些。她的下一个措施是,把别在撕断了的肩带上的别针取下来,弯成一个钩形。然后,如同阿拉伯人把鱼钩藏在楔形面包片里面钓鱼那样,开始工作了。在她急得快要哭了的时候,她那个钩形别针钩住了钥匙,把它钩到了手指能够摸着的地方。然后,她把钥匙从稀泥沟中抓到门里面来。 维多利亚跪在地上,非常钦佩自己的天才发明。她用泥手抓起钥匙,捅进锁孔中。这时,她听到附近有些野狗狺狺狂吠,便等了片刻、然后,转动起钥匙。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一个小缝。维多利亚小心谨慎地从缝隙中向外望去。房门连接着一间很小的外间屋,屋子那头有一扇房门开着。维多利亚等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那间外屋的屋顶上到处是大豁口,地上也有一两个坑。尽头的房门外边是一段用粗制土坯垒起来的楼梯,通到外面的花园里。 这就是维多利亚所要观察的全部的周围环境。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她那囚室。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人来找她了。她准备等到天黑下来,等到这个小村子或是市镇大致安静下来,人们进入梦乡,那时再走。 另外,她还注意到一件东西。外屋房门附近有一块破旧不堪的黑布,卷做一团。她估计那是件斗篷。待动身时,可以披在西服的外面。 至于等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她觉得等得太长了,简直是漫无止境。最后,附近人家的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音终于沉寂了下去。远处,一架留声机里播放着的哇喇哇喇的阿拉伯歌曲停止了,沙哑的喊叫声、吐痰声都消失了,远处的妇女们那种尖声尖气的大笑声、孩子们的啼哭声也全部停息了。 最后,只听到远处一声嗥叫,听来象是只豺狗。此外,便是时断时续的狗叫声。她知道,狗叫声整夜都不会停下来的。 “好吧,现在开始吧!”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她慎重地考虑了片刻,从外面把房门锁上,把钥匙留在锁孔里,然后,摸索着走出外屋,捡起那团黑布,来到泥上楼梯的顶部。这时,月亮已经升起,但是位置尚很低。凭借着月光能够看见道路。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还差四级就到地面时,停下了脚步。现在,她站的位置跟花园外面的泥土围墙一般高。如果继续走下楼梯,就得沿着房子的山墙走过去。她能够听到楼下房间里传出的鼾声。如果在墙顶上走,可能会好些。围墙很厚,可以在上边行走。 她选择了后一条路线,她在围墙上走起来十分敏捷,但有点摇摇摆摆,她很快便走到围墙呈直角状的拐弯处。从这里往外看去,外边好象是片椰林。而且,此处围墙有一段塌了下去。维多利亚决定在此处下去,于是她半跳半滑地下了围墙。不大一会儿,她就顺着椰林中间的小路,朝着外边那圈围墙的一个缺口走去。她来到了一条修筑得很不象样的狭窄小路上。这条路实在太窄,连小汽车都无法通行,只可供驴子行走。小路两侧都是土坯墙。维多利亚沿着小路尽快地向前走去。 现在,狗开始狂吠起来。两只浅黄褐色的野狗从一个门里窜出来,对着她狺狺而吠。维多利亚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和砖块,朝着它们扔过去一块。两只狗大叫一声跑开了。维多利亚又继续往前快走,拐了一个弯,来到了大街上。这条街路面很窄,车辙很深,从村庄中间穿过。村中全是土坯房子,月光下望去,一片灰白。维多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跑了起来。这时,狗又叫了起来,似乎是警告人们,可能发生了抢劫案,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深夜发生的这件事情感兴趣。不久,她便跑到一片空旷的地方,这里有条混浊的小溪,溪上有座破烂不堪的拱形小桥。再往前看,这条路,或者说,这条小路,通向无边无际的远方。维多利亚继续向前跑去,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个村庄已经远远地甩在后边了。这时,明月高悬。左面,右面,还有前面,全是光秃秃的、没有耕作过的多石地带,渺无人烟。地势看来相当平坦,但是,周围的景色十分模糊。维多利亚没看到什么路标,而且也不知道这条小路通向何处。她对星星的位置了解得太少了,因而,连自己是朝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这样一大片渺无人烟的旷野给人一种隐隐约约的恐怖感。但是,她绝对不能回头,只能向前,别无他途。 她停下片刻,喘了口气,又回头看看,确实还没有人发现她已经逃走。于是,她就沉着地向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目的地走去,每小时大约走上三英里到三英里半的样子。 天终于破晓了。维多利亚疲惫不堪,腰酸腿痛,几乎累得要发疯了。看到天上出现了亮光,维多利亚便断定,自己大致是在朝着西南方向走。但是,既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辨认出方向也没有多大意义。 前面不远的路边上有个土质坚实的小山,也可以说是个小圆土丘。继多利亚离开小路,向小山走去,又沿着陡峭的山坡爬到了山顶上。 站在山顶上,周围的环境一览无遗。她又一次感到,自己虽然逃了出来,但是毫无意义,因而心中十分恐惧,因为,这里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在晨哦之中,景色十分美丽,大地和远处的地平线一闪一一闪地发着一道道模模糊糊的、柔和的杏黄色、奶油色和粉红色光彩,上面映衬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景色虽然非常美丽,但是使人十分惊恐。“现在我明白,”维多利亚想道,“当一个人说他在世界上孤孤单单、形影相吊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了。……” 地上到处有一片一片的长得不很旺盛的矮草丛,还有些干枯了的荆棘。但是,若不是有这点植物,这里非但可以说是没有经过耕耘,而且可以说是连生命的迹象也没有。这里只有维多利亚-琼斯。 从这里也看不到她逃离的那个村庄。看来,她夜间来的那条路是通向一望无际的荒野。维多利亚觉得,她居然能走出这么远,甚至那个村庄都无影无踪了,真是不可思议。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非常恐慌,真想回到那个村庄去,因为,不论怎样,那是又回到人当中去了…… 然后,她控制住了自己。自己是要逃跑的,而且已经逃了出来。现在不过仅仅从虎口逃离几英里之遥,仅就这一点来说,她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敌人只要有辆汽车,不论多旧多破,很快就会追上她。一旦他们发现她已逃走,很快就会出来搜捕她。可是,她究竟能到哪里躲藏起来呢?这里没有藏身之地。他手里还拿着那件随手捡来的破烂黑斗篷。现在,她暂时把它裹在身上,拉低一些,遮住了面孔。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因为身边没有镜子。如果把西式皮鞋和高统袜子脱下来,赤着双脚拖拖沓沓地走,可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她知道,一个用面纱完全遮住面孔的阿拉伯妇女,不论多么贫穷,不论衣着多么破烂,都能避免可能产生的任何怀疑。如果一个男子向她打招呼,那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这样伪装起来,在那些欧洲人乘车出来搜捕她的时候,能够骗过他们的眼睛吗?不过,不论怎样,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维多利亚太疲乏了,实在寸步难移了,而且口干舌燥,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她决定,最好还是躺在小山丘的边上。在这里,如果有辆汽车开来,她便能够听到。山丘的边上,由于风吹日晒,形成了一条小沟。如果她能平躺在这个小沟里,便大致可以弄清车里是什么人。 她可以绕到山丘后边去躲藏起来,这样,别人从路上便看不到她。 另外,她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回到人类文明世界中去,而且据她所知,目前唯一的办法便是截住-一辆欧洲人的汽车,要求搭车同行。 但是,她必须绝对有把握,车上的欧洲人是她可以请求帮助的人。不过,她又如何能够判断清楚呢?由于全身无力,加上一夜的长途跋涉,她精疲力竭,一边惦念着这件事,一边出乎意料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太阳正在当头。她感到十分燥热,骨节发紧,头晕目眩,而且口渴得难以忍受。她呻吟了一声。可是,这声呻吟刚刚从她干涩疼痛的唇边发出,突然,她屏住了呼吸,开始侧耳细听起来。她听到了汽车的响声,虽然声音微弱,但是十分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那辆汽车不是由她逃离的村子开来的,而是向村子的方向开去的。这就是说,这辆车不是出来搜捕她的。车子距离这里还很远,从这里看去只不过是路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维多利亚仍然躺着,尽可能藏好,注视着汽车由远及近,朝自己的方向开来。她多么希望这时手里有副望远镜啊。 汽车在一处低洼的地方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在不太远的地方出现了,正在向上爬坡。车中有个阿拉伯司机,旁边坐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 “现在,”维多利亚想道,“我得下决心了。”这是否是她的机会呢?她是否应该跑到路边去,招呼汽车停下来呢? 她刚准备爬起来,突然感到十分疑惑,又停了下来。假设——即使仅仅是假设吧——那是敌人呢? 可是,她毕竟无从得知啊!这条小路肯定是荒无人迹的。没有别的小汽车从这里开过,也没有卡车,连驴子走过的痕迹部没有。正在开过来的这辆小汽车可能是要开到她昨晚逃离的那个村子去吧。…… 应该怎么办呢?她得在一瞬间做出这个可怕的决定。如果车内是敌人,那就一切全完了。但是,如果车内不是敌人,这便可能是她逃生的唯一希望。因为,如果她再自己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她便十分可能由于饥渴交迫和风吹日晒而丧生。她该怎么办呢? 在她蟋缩着身子、木然不动、犹豫不定时,那辆汽车愈来愈近了,而声音却发生了变化。汽车减低了速度,然后,拐了个弯,离开小路,穿过多石的地面,向她蹲着的小山丘驶来。 他们看到她了!他们正在搜寻她! 维多利亚从小沟中滑下去,爬到小丘的背面,以便躲开那辆开过来的汽车。她听到汽车停了下来,随后有人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接着,有人用阿拉伯语说了句什么话,然后,便没有动静了。突然间,一个男子出乎意料地出现了。他绕着山丘走着,已经走到了半坡上,眼睛紧盯着地面,不时弯下腰去捡点什么东西。不管他在寻找什么,看起来不象是寻找一个名叫维多利亚-琼斯的女子。此外,这人毫无疑问是个英国人。 维多利亚如释重负般地叫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向那人走去。那人抬起头来,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哎,对不起,”继多利亚说,“你来到这儿,我十分高兴。” 他还是目不转晴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说,“你是英国人吗?但是——” 维多利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把裹在身上的斗篷甩在地上。 “我当然是英国人了,”她说,“请问,你能不能把我带到巴格达去?” “我这不是到巴格达去。我刚从那儿来。不过,你一个人呆在这片大沙漠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我被人绑架了,”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我去一家理发店洗头发,他们就用三氯甲烷把我麻醉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阿拉伯人家里了,就在那边的村子里。” 她朝着地平线那边做着手势。 “在曼达里?”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是昨天晚上逃出来的,走了整整一夜,然后藏在这个小山丘后面,因为我怕你可能是敌人。” 她的救命恩人脸上带着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注视着她。此人年纪约有三十五岁,金黄色的头发,脸上带着某种目空一切的表情,说起话来,学究味儿十足,而且简明扼要。这时,他带上一副夹鼻眼镜,透过镜片目不转晴地打量着她,眼睛里充满讨厌的神情。维多利亚意识到,她所说的一切,此人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她顿时勃然大怒。 “我说的完全都是真的,”她说,“每个字都是真的。” 看样子,那个陌生人越发不相信她了。 “太精彩了,”他冷冷地说。 维多利亚感到绝望了。她说谎时,能把谎言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可是,现在说的一切分明都是事实,自己反倒没法让人信服,这太不公平了。她这个人,讲述事实时,总是讲得单调乏味,没有丝毫说服力。 “如果你车上没带什么喝的,我会渴死的,”她说,“如果你不把我带走,我肯定会渴死在这儿的。” “自然,我不会这么做的,”那个陌生人生硬地说,“一个英国姑娘在这一片荒野里漫无目标地游荡,这是极不恰当的事情。天哪,你的嘴唇破得很厉害……阿布杜勒。” “什么事儿,主人?” 司机从山丘的那一边露出头来。 那人用阿拉伯语对他吩咐了一句,他就朝汽车跑去,很炔就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暖水瓶,还有一个胶木杯子。 维多利亚贪婪地喝起水来。 “噢!”维多利亚说,“好多了。” “我叫理查德-贝克尔,”那个英国人说。 维多利亚做了回答。 “我叫维多利亚-琼斯,”她说。然后,为了挽回刚才那种不利局面,也为了打消她注意到的对方对她的不信任感,又补充说道: “我姓波恩斯福特-琼斯。我要去找我的叔叔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参加他的发掘工作。” “我们的巧遇多么不寻常啊,”贝克尔一边说着,一边惊奇地注视着她,“我就是要到发掘工地去。到那里还有十五英里。我救了你是再合适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说,此时此刻维多利亚是吓了一跳,那可未免过于婉转了。她是惊得呆若木鸡,简直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十分温顺、一言不发地跟随理查德走过去,上了汽车。 “我想,你就是我们的人类学家喽,”理查德一边把她安置在后排座位上,把行李移开,一边对她说,“听说你要来,但是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他站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许多陶器碎片来,一片一片地挑捡着。这时,维多利亚明白了,他在小山丘上捡的东西,就是这些碎片。 “看起来很象是个古代遗迹的人造土丘,”他指着那个小山丘说道,“不过,就我所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里主要是亚述人后期的遗物——有些帕提亚人的,还有些是卡赛特时期造得很好的摔跤场的场地。”他又笑着补充说,“我十分高兴地看到,你虽然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可是你那考古学家的本能还是促使你去考察这个古代遗迹的人造土丘。” 维多利亚刚想说话,又把嘴闭上了。司机挂上了挡,车子便开动了起来。 她究竟能说什么呢?一到考察队驻地,她的假面具马上便会被揭穿——在那里被人揭露,承认自己编造谎言,表示悔过,较之在这片人迹罕见的旷野里向理查德-贝克尔先生忏悔,真有天壤之别。到了那里以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她送到巴格达去。不过,这个象以往一样不肯改悔的维多利亚想道,在到达考察队驻地之前,我或许还会想出什么别的主意来呢。就说是记忆上的疏忽行吗?就说她本来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出来的,那个女孩子要她——不行,的确不行。据她判断,她得把事实和盘托出。不过,她宁愿向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全盘交代,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而一百个不愿意对理查德-贝克尔先生全盘交代。因为,他总是目中无人地扬着眉毛,而且,他对自己告诉他的千真万确的真实经历根本不相信。 “咱们不到曼达里去,”贝克尔先生从前排座位上转过身子对她说,“再往前走大约一英里路,咱们就从这条路上岔开,往沙漠里走。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路标,有时候很难找到拐弯的确切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对阿布杜勒说了句什么话,汽车便急剧拐弯,向沙漠驶去。维多利亚看到,尽管没有路标指明方向,贝克尔先生还是能够辨认出来。他用手势指挥着阿布杜勒——汽车一会儿向右拐——会儿又向左拐。过了一会儿,理查德满意地叫了起来。 “现在找到路了,”他说。 维多利亚根本看不到路在何处。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的确不时看到,地上有模糊不清的、轮胎轧出的车辙。 汽车刚刚穿过一条稍微好认一些的车道时,理查德叫了一声,命令阿布杜勒停车。 “有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让你看看,”他对维多利亚说,“既然你刚来伊拉克不久,以前肯定没有见过。” 这时,有两个人沿着那条车道向汽车走来。一个人背着一个条凳,另一个人背着一个象立起来的钢琴那样大小的木头物件。 理查德向他们问好,他们也十分高兴地向他问好。理查德给他们递过香烟,欢乐友好的气氛似乎愈来愈浓。 然后,理查德转向维多利亚。 “喜欢看场电影吗?好吧,马上就可以看到演出了。” 他对那两个人讲了句话,他们高兴得笑了起来,于是把条凳放下,示意要维多利亚和理查德坐在上面,然后又把那个圆圆的物件放在一个架子上。那个物件上有两个视孔。维多利亚一看,便叫了起来: “码头游艺场也有这样的东西。很象是男管家偷看女主人的门洞。” “一点儿不错,”理查德说,“就是样子很简陋。” 继多利亚把眼睛凑到镶着玻璃的视孔。那两个阿拉伯人,一个慢慢转动一个曲柄,另一个便开始唱起一支十分单调的歌曲来。 “他在说什么?”继多利亚问道。 那人一边唱着,现查德一边给她翻译。 “靠近些,你会看到很多奇迹,得到很大享受。你会看到古代的奇迹。” 一幅油彩涂得不很协调的黑人收麦图映入维多利亚的眼帘。 “美国的农业工人,”理查德翻译着。 接着是: “西方世界一个皇后的照片,尤金妮皇后正在痴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长鬈发;一张位于蒙特尼哥罗的王宫的画片;还有一张盛大的展览会的画片。” 图片一张接着一张,都是十分奇怪,各不相同,又毫无联系,而且有时他们用令人奇怪的说法来进行解释。 最后是女王的丈夫狄斯雷里,挪威的峡湾,还有瑞士的滑冰运动员。这出回顾往昔的奇怪节目到此便告结束。 演出者在节目结束时这样说道: “我们给您看了我国和遥远国土上的绝妙的古典文物。望您慷慨解囊,以便与您所看到的奇迹相称,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丝毫假造。” 演出全部结束。维多利亚兴高彩烈。“实在太棒了!”她说,“真没想到会这么精彩。” 流动电影院的两位主人骄傲地露出了笑容。维多利亚从条凳上站起身来,坐在另一端的理查德便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样子颇不雅观。维多利亚连忙道歉,但是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理查德付了钱。接着,双方非常有礼貌地道别,互相关照,又祝愿上帝保佑对方,然后高高兴兴地分了手。理查德和维多利亚登上汽车,而那两个阿拉伯人则步履艰难地向沙漠里走去。 “他们要到哪儿去?”维多利亚问道。 “他们在全国到处走来走去。我第一次遇到他们,是在伊拉克和约旦的边境上。那时候,他们是从由死海到安曼的路上往内地走。现在,他们是要到卡尔巴拉去。当然是走人们不经常走的路线,好给遥远的小村庄的人们演出。” “可能会有人让他们搭车吧?” 理查德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不会搭车。有一次,有个老人从巴士拉步行到巴格达去,我让他搭车。当时我问他,步行需要多少时间,他说需要两个月。我要他上车来,并且对他说,当天晚上就能到达巴格达。但是,他谢了谢我,说是不愿意搭车,因为,早到两个月对他来说也没有多少区别。在这里,时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一旦你有了这个概念,你虽然会觉得好奇,但也会感到满意的。” “你说得很对。我可以想象得到。” “咱们欧洲人做起事情来,总是急手很快做完。可是阿拉伯人觉得,这是非常难以理解的;咱们谈起话来,总是愿意直截了当,而他们觉得这样做非常不礼貌。根据他们的观点,你应该坐在那里,不着边际地闲扯上一个钟头——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也行。” “如果在伦敦,咱们在办公室里象他们这样做,那可太令人奇怪了。那会浪费多少时间啊!” “是啊,可是,响们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来了:什么叫时间?什么叫浪费呢?” 维多利亚努力思索着这两个问题。汽车似乎仍然在漫无目标地向前行驶着,而司机对路线倒好象是有绝对的把握。 “咱们去的地方到底在哪儿?”维多利亚终于又开了腔。 “你是说阿斯瓦德土丘吗?在沙漠的中心地带。一会儿你就会看见兹古拉特塔1了。再向左边看看。哎,就是那儿——我手指的那个地方。”—— 1古代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建造的多层寺庙,状似金字塔,底宽顶窄——译者注 “那是云彩吗?”维多利亚问道,“不可能是山。” “是山。那是库尔德斯但的雪山。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才能看得见。” 这时,维多利亚产生了一种满意的感觉,感到如同身在梦境。若是能够永远不停地这样驱车兜风,那该多好啊!如果自己不是这样倒霉,无需如此说谎,那该多好啊!但是不久她就会受到谴责。想到这种不愉快的前景,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象小孩子那样突然一缩。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长得什么样呢?可能是身材高大,蓄着长长的灰胡子,总是严厉地皱着眉头。不管他怎么生气,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对付过凯瑟琳,对付过橄榄枝协会,还对付过那个赖斯波恩博士。与他们打交道时,自己不是都用巧计取胜了吗? “就要到了,”理查德说。 他用手向前方指着。维多利亚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个象丘疹一样大小的黑点。 “看上去还远得很呢。” “不远了,只剩几英里路了。你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果然,那个小点以惊人的速度变大,先是一个小团,接着便成为一个小山包,最后变成了一个相当壮观的巨大的土丘。旁边是一排长长的土坯房,形状很不整齐。 “这就是考察队的驻地,”理查德说。 汽车大声鸣着笛,在一片狗叫声中开到了房子眼前。身着白色长袍的仆人们满面笑容地跑上前来迎接他们。 双方互相寒暄了一阵之后,理查德说: “看起来,他们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了。不过,你的床铺很快就会准备好。他们马上就给你送热水去。我想,你愿意先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土丘上面工作。我这就上去找他。伊布拉欣会照顾你的。” 他离去了。维多利亚随着笑容满面的伊布拉欣走进房子。刚从室外阳光下进来,觉得里面光线很暗。他们穿过一个客厅,里面有几张大桌子,还有几把破旧椅子。然后,他们绕过一座院子,来到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屋内有一张床,一个做工很粗的五斗柜,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罐子和一个脸盆,还有一把椅子。伊布拉欣笑着点了点头,接着给她提来一罐很混的热水,带来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接着,他又回来了一趟,带着歉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一面小镜子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因为能有热水擦擦洗洗,维多利亚真是感激不尽。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狼狈不堪,多么精疲力竭,身上又是多么尘土重重。 “我估计,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镜子走去。 她看着镜子里的白己,目不转晴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如堕五里雾中。 这不是她——这不是维多利亚-琼斯。 然后,她才意识到,虽然面孔还是小巧玲珑的维多利亚-琼斯的面孔,可是头发却变成白金似的浅黄色了! 第十九章 理查德到达发掘场时,看到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蹲在工头的身边,手中拿着一把小镐头,在一截墙上轻轻地敲打着。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随随便便地跟理查德打了个招呼。 “喂,理查德,你回来了。在我的印象中。你应该星期二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今天就是星期二,”理查德说。 “真的吗?”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丝毫不感兴趣地说,“你下来看看这儿,谈谈你的看法。我们刚刚挖了三英尺,墙就露出来了,非常完整,似乎还有些油漆的痕迹。你过来看看,然后再说说你的想法。我看是大有可为。” 理查德跳进沟里。然后,两位考古学家完全沉浸在高度技术性问题的讨论当中,一一直谈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还有一件事儿,”理查德说,“我带来了一个女孩子。” “噢,是吗?她是干什么的?” “她说她是你的侄女。” “我侄女?”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的头脑中想的仍然是那堵土坯墙,十分费力地把注意力转了过来。“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侄女呀,”他带着很不相信自己的语气说,似乎是自己可能有个侄女,而自己把她忘记了。 “我估计,她是来这儿跟你一起工作的。” “哎哟!”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脸上那层疑云消失了。 “对,对,一定是维罗尼卡。” “我记得她说是维多利亚。” “是的,是的,是维多利亚。艾莫森从剑桥大学给我写信来,捉到了她。据我所知,她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子,是个人类学家。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当人类学家。你能想得通吗?” “我听你说过,有个女人类学家要来。” “到日前为止,咱们这儿的工作与她的专业还没有什么关系。当然了,咱们才刚刚开始。实际上,我记得她准备再过半个月才来。不过,她那封信我没仔细看,后来又弄丢了,所以,我确实记不住她信里怎么说的了。我妻子下个星期到,也可能大下个星期到——噢,她那封信我放到哪儿了?我倒是记得维罗尼卡是要和她一起来的——但是,我也可能全都搞错了。好吧,好吧,我们可能会给她派上用场的。我们很快就会挖出很多陶器来的。”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吧?” “古怪?”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两眼瞪着他说道,“你是指哪方面说?” “噢,她没有得过神经错乱症吧?没有什么其他毛病吧?” “我记得艾莫森的确说过,她前一段时间工作很辛苦。好象是参加毕业考试,也可能是学位考试。不过我不记得他说她得过什么神经错乱症。你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 “噢,我是在路边上碰到她的。当时就她一个人在那儿转悠。就是在离咱们开车拐弯处一英里左右的那个小土丘上──” “我记得,”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道,“你知道,有一次我在那个土丘上捡到一块努祖时期的陶器碎片。在那么远的南部地区能找到这样的东西,真不多见。” 理查德不愿他把话题岔到考古学问题上去,坚持接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 “她给我讲了个最不寻常的故事。她说她去理发店洗头发,有人用三氯甲烷把她麻醉了过去,绑架了她,然后把她送到曼达里,关在一个伊拉克人家里,后来,她半夜里逃了出来——从来役听说过这样荒唐离奇的故事,全是胡言乱语。”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摇了摇头。 “根本没有可能,”他说,“伊拉克这个国家局势很稳定,社会治安情况很好。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安全。” “一点儿不错。这一大套话显然是她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问你,她过去是否得过神经错乱的毛病。”她肯定是个神经质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会说,教堂的副牧师爱上了她们,不然就会说,医生强xx了她们。她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的。” “噢,我想她会平静下来的,”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乐观地说,“现在她在哪儿?” “我要她先洗一洗,打扮打扮。”说到这里,他犹豫了起来,“她什么行李也没有。” “是吗?这可倒真是个难题。你看,她不会要我把睡衣惜给她吧?我只带了两身睡衣,其中一身已经破得很厉害了。” “她得尽可能想法对付着,等咱们的卡车下周去巴格达再说。我真不明白,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野外,究竟在那儿干什么?” “现在的女孩子都有些令人奇怪,”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地方都去。你若是想把工作搞下去,就会觉得她们碍手碍脚。你觉得这个地方够偏僻的了,不会有什么客人来。可是,在你最不需要他们的时候,汽车呀,参观的呀,就都来了。那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哎哟,工人们都下工了。一定是该吃午饭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维多利亚正在提心吊胆地等着。她发现,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与她想象的迥然不同。他矮矮胖胖,头顶半秃,眼晴炯炯有神。这时,他一边朝维多利亚走过来,一边远远地伸出了双手,这真出乎她意料之外。 “噢,噢,维尼西亚——我是说维多利亚,”他说,“我可真没想到啊。我本来记得你下个月才能到。不过,你来了我很高兴。艾莫森最近怎么样?气喘病不太厉害吧?” 维多利亚本来有些失魂落魄,这时连忙使自己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口答说,艾莫森的气喘病还不算严重。 “艾莫森老是愿意把脖子围起来,”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这是个大错误。我早就对他说过了。呆在大学里不出门的那些学究们,总是过于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不去想它──这才是保持健康的好办法。噢,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安顿下来——我妻子下个星期就到——也可能是大下个星期——你知道,她最近有些不大舒服。我一定得把她那封信找着。理查德对我说,你的行李丢了。那你怎么办呢?下个星期才会派卡车去巴格达呢!” “我看我能对付到下个星期,”维多利亚说,“事实上,我也只好对付到那个时候了。”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跟理查德没有多少东西借给你。牙刷倒是有富余的,仓库里有一打——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脱脂棉,还有——让我想想——还有爽身粉——另外,还有短袜和手绢。我想,别的东西就没有了。” “这就蛮好了,”维多利亚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说道。 “看起来,咱们发掘的这个地方不象是古代的墓葬,”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提醒她说,“有几堵墙挺完整的——远处的沟里有许多陶器碎片。或许也会挖到几块腿骨。不管怎么着,会让你整天忙个不停的。我忘了问你,你会拍照吗?” “会点儿,”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说。由于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提到了她过去的确搞过的事情,她心中感到宽慰。 “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冲洗胶卷吗?我还是老办法——用盘子冲洗。暗室也太简陋。你们年轻人都习惯使用新设备,往往对简陋的设备感到不耐烦。” “不会的,”维多利亚说。 维多利亚到考察队的仓库里挑选了一把牙刷、一管牙膏、一块海绵,又拿了些爽身粉。 她努力思索着,企图弄清楚自己目前的确切身份,但仍然觉得摸不着头脑。显而易见,人们错把她当做维尼西亚了。那个女孩子要到这儿来参加发掘工作,而且还是个人类学家。维多利亚连人类学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若是附近有本字典,一定要查一查。那个女孩子大概至少还要过一个星期才来。还有一个星期,很好——在她到达之前,或者是在汽车去巴格达之前,自己便是维尼西亚-塞维里,而且,在这种困难处境中,一定要尽可能保持情绪饱满。看来,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是既高高兴兴,又糊里糊涂,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但是对理查德-贝克尔却很不放心。她很不喜欢理查德用那种苦于思索的眼神看着向已,而且觉得,如果自己不小心谨慎,贝克尔很快就会看穿自己的假面具。十分幸运的是,她曾在伦敦的考古研究听当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打字秘书。因此,在考古学方面知道一点儿只言片语,而现在可能会有用了。但是,她必须十分小心,一点儿差错能出。维多利亚想道,幸运的是男人们都藐视女人,因而,即使她露出什么差错,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至多不过是给他们一个证据,证明女人们是多么可笑,多么昏昏庸庸。她感到自己特别需要这段时间,这简直象是判了死刑之后得到一段缓刑期一般。因为,从橄榄枝协会的角度来说,她突然失踪这件事情会使他们张皇失措。她已经从监狱里逃了出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很难追踪查询。理查德的汽车没有经过曼达里,所以,谁也不会猜到,她现在会在阿斯瓦德土丘这里。他们是想象不到的。在他们看来,维多利亚似乎已经化作飞烟了。他们或许会认为,维多利亚已经死了,认为她走进沙漠,迷失了方向,最后,精疲力竭,呜呼哀哉了。 好吧,让他们这样想去吧。当然十分遗憾的是,爱德华也会这样想!很好,爱德华只好这样受着。但是无论如何,他这份罪不会受太长时间了。在他因为要自己跟凯瑟琳交朋友而苦恼伤心的时候——自己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起死回生——只不过不是原来那个浅黑色头发的维多利亚,而是一个金发女郎了。 想到这里,她又考虑起来,为什么他们(不论他们是什么人)要把她的头发染了。维多利亚想道,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不过,不论她怎么思索,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而且,她的头发很快就会长长一点儿,那时,根部露出黑色,一定会使人感到奇怪。一个染着白金色金发的女郎,既没有敷香粉,也没有涂口红!还有哪个女孩子会象自己这样,处于如此不幸的境地?维多利亚想道,这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还活着吗?而且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不该高高兴兴的——无论如何还有一个星期可以高兴呢!到考古考察队来看看他们干些什么,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只要她情绪饱满,把戏做好,不露出马脚,就会万事如意。 她发现,自已扮演这个角色并不容易。谈起人名、出版物、建筑物的样式、以及陶器的种类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应付。幸运的是,人们总是喜欢别人一声不响,认真地听自己讲话。在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理查德讲话时,她是再认真不过了。于是,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听着,听着,不怎么费力地学会了不少考古学术语。 而每当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时,就偷偷摸摸地拼命看书。考察队驻地有一大批考古学方面的书籍和杂志。她很快就学到了这门学科的一些只言片语。她感到这里的生活十分令人入迷,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每天清晨,有人给她送来茶点,然后,她就爬上发掘场。她有时帮理查德照像,有时把陶器收集到一起,贴上标签,有时站在旁边看着人们干活,十分赞赏他们的技术和细致的动作;有时看着小孩子们跑来跑去,提着篮子把土倒在土堆上,欣赏着他们的歌声和笑声。她掌握了历史时期的划分,在挖掘工作中,她认得出不同年代的遗物,对前一期的挖掘工作她也都熟悉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挖出墓葬来。她被人们当做一个人类学家,人们期待她进行工作。可是她读的那些书籍和杂志,都没有涉及这门学科。“如果真地挖出骨头或是墓葬来,”维多利亚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得生一场大病,重感冒一下,是严重的胆病发作——然后就马上卧床不起。” 但是,一直没有挖出墓葬来,倒是慢慢地挖出来一座宫殿的墙壁。维多利亚对挖掘工作着了迷,而且,这儿也没有机会要她来表示自己是否有才能,或是表示有无特殊技能。 理查德-贝克尔有时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瞧着她,而且她感觉到,虽然他没有说什么,目光中却含着挑剔的意味。但是,他情绪上倒是很高兴,态度上也很友好,而且对她的热情表现感到愉快。 “你从英国到这儿来,对你来说,一切都是很新鲜的,”有一天理查德说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搞发掘工作的时候是多么激动。” “那是什么时候?” “时间很久了。那是十五年——不,是十八年前的事儿了。” “你对伊拉克一定很了解喽?” “噢,我不光是在伊拉克搞发掘,还有叙利亚——还有波斯。” “你的阿拉伯语讲得很好,是吧?你如果穿上阿拉伯服装,能装扮成一个阿拉伯人吗?” 他摇了摇头。 “噢,不行——那还差得多。我怀疑是否有哪个英国人曾经装扮成阿拉伯人而不受怀疑──不论装扮多长时间都不行。” “劳伦斯1行吗?”—— 1英国著名演员,——译者注 “依我看,他根本不行。一个英国人装扮成当地人而确实看不出差别来,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是在本地出生的,他父亲担任过驻喀什的领事,也担任过驻其他偏僻地方的领事。他从小就会讲各种古怪的地区方言,而且我相信,他以后也没有忘记。” “他后来怎么样了?” “毕业以后再没见面。我们是在一起上学的。大家都叫他行者,因为他能一动不动地打坐入定。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工作——虽然我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毕业以后再没见着他吗?” “说也奇怪,几天以前就那么凑巧碰上了他——是在巴士拉碰见的。这件事儿太奇怪了。” “你是说很奇怪吗?” “是的。我开始没认出他来。他打扮成一个阿拉伯人,裹着头巾,身穿长条纹布袍,外罩一件旧军衣。他戴着一串阿拉伯人有时戴着的琥珀珠子,用手指头象一般阿拉伯人那样拨弄着珠子——不过,你知道,他实际上是在用军队里的密码发送讯号,是用摩尔斯电码。他在对我发报。” “他说什么了?” “先是我的名字——噢,是我的绰号——还有他的绰号,然后是随时准备行动的信号,因为可能发生危险。” “那么,后来发生什么危险了吗?” “果然发生了。他站起来往门外走的时候,一个很安详、很不显眼、看起来象个做生意的旅游者拔出一支左轮手枪来。我朝他胳臂上打了一拳,卡米凯尔就逃走了。” “卡米凯尔?” 他一听到维多利亚的口气,立刻把头转了过来。 “这是他的真名字。你为什么——你认识他吗?”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他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是在巴格达,在蒂欧旅馆。”她很快补充说,“这件事情一被隐瞒了下来,没人知道。” 理查德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是那么回事儿。但是,你——”他看了看维多利亚,“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卷进去了——完全是个十分偶然的机会卷进去的。”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维多利亚看了一会儿。 维多利亚突然问道: “你上学的时候绰号是叫魔鬼吗?” 理查德有些吃惊。 “魔鬼?不是叫魔鬼。他们叫我猫头鹰——因为我总戴着闪闪发光的眼镜。” “在巴士拉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叫魔鬼的?” 理查德摇了摇头。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死去的神仙。” 他接着补充说,“不然,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一根老式的涂蜡火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火柴的优点是,在风里也不会熄灭。”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端详着维多利亚,而维多利亚则心不在焉地双眉紧锁。 “我希望你能把在巴士拉发生的事儿,”她马上说,“一五一十地对我说说。” “我都告诉你了。” “你没有都告诉我。我是说,那件事儿发生的时候,你是在什么地方?” “噢,我明白了。那是在领事馆的休息室里。我在等着会见柯雷顿领事。” “休息室里还有什么人?有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还有卡米凯尔。还有什么人?” “还有好几个人,有个又瘦又黑的法国人,也可能是个叙利亚人,还有个老头子——我估计是个波斯人。” “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一掏出左轮手枪来,你就架住了他的胳臂,然后卡米凯尔就跑出去了——可是,他怎么走的?” “起初,他朝领事的办公室走过去。办公室在一条通道的另一头,那边有个花园——” 她打断了理查德的话。 “我知道。我在领事馆住了一两天。事实上,我到的时候,你刚刚离开领事馆。” “是吗?”他又仔细地端详起维多利亚来——不过,维多亚利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她正在回想着领事馆中那条长长的通道,不过,门是在另一头——向着葱绿的树木和阳光。 “噢,我刚才说,卡米凯尔先是朝那边走。然后,他突然转过身来,飞跑出门,到街上去了。从那以后,再没见着他。” “那个做生意的旅游者后来怎么样了?” 理查德耸了耸肩膀。 “我记得,他当时胡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有人头一天晚上袭击了他,抢走了他的钱,他把领事馆那个阿拉伯人当成了那个强盗。以后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随后就乘飞机到科威特去了。” “那时候,住在领事馆里的有什么人?” “有个叫克罗斯毕的——是石油公司的。没有别人了。哎,我想起来了。我记得还有一个从巴格达来的人,不过我没见着他,记不清叫什么名字了。” “克罗斯毕,”维多利亚想道。她记起了克罗斯毕上尉,想起了他那胖胖的五短身材,以及说话时断断续续的那种神态。他是个十分普通的人,为人很正派,不耍手腕。而且,卡米凯尔到达蒂欧旅馆的那天晚上,克罗斯毕已经到了巴格达。是不是因为卡米凯尔看见克罗斯毕站在通道的那头,在阳光下露出侧影,于是放弃了去总领事办公室的念头,而突然转身逃到了街上呢? 她思索着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当她抬起头来,发现理查德-贝克尔正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已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有点发虚。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这件事儿?”他问道。 “我不过是感兴趣而已。” “还有别的问题吗?” 维多亚利问道: “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个叫拉法格的?” “没有一一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 她又开始思考起克罗斯毕来了。克罗斯毕?魔鬼? 魔鬼是否就是克罗斯毕呢? 当天晚上,维多利亚对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理查德道过晚安,上床休息之后,理查德对博士说道。 “我是否可以看看艾莫森写来的那封信?我想看看,关于这个女孩子,他是怎么说的。” “当然可以,亲爱的,当然可以。我就放在身边什么地方。我记得还在信封背面作了点笔记呢,他对维罗尼卡的评价很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她对工作非常感兴趣。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可爱的——十分可爱。行李丢了,她也没哭哭啼啼的,挺有胆量。处在她的地位,大多数女孩子都会坚持要求第二天就乘车去巴格达买一套新行装了。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有点冒险精神,顺便问你一句,她到底是怎么把行李弄丢了的?” “她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绑架走了,然后关在一个当地人的家里,”理查德冷淡地说。 “哎呀,是的,你告诉过我,我想起来了。根本没有这种可能。这叫我想起了——哎,叫我想起什么来着?——啊!对了,当然是想起了伊丽莎白-坎宁。你还会记得,她失踪了两个星期又露了面,编了一个根本不可能是事实的故事。她说的那些事儿互相矛盾,十分有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编了一大套吉卜赛人的事儿。而且她的长相并不好看,看起来其中不会牵涉到什么男人。而我们这位小维多利亚——维罗尼卡——我总是叫不准她的名字——她可是长得品貌出众。她这回事儿很可能会牵涉到一个男人。” “她若是没染头发,会更好看一些的,”理查德冷冰冰地说道。 “她染了头发?一点不错。这方面你还真懂行。” “艾莫森的信,先生——” “当然——当然——我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了。你愿意在哪儿找就在哪儿找找——我正急着要找这封信呢,因为我在背面作了点笔记,还在上边给一串念珠画了张图。”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一辆汽车的声音隐约传入人们的耳鼓。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十分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便看到,那辆汽车正弯来弯去地穿过沙漠,向土丘开来。 “参观的,”他满怀敌意地说,“而且是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来的。东北角上那个油漆的玫瑰花形的构造,正在用醋酸纤维素进行处理,我得去照管那儿的工作。这些人准是从巴格达来的几个白痴,整天没完没了地说这道那的,而且还想要我们带他们到处看看。” “维多利亚干这件事最合适了,”理查德说,“你听见了吗,维多利亚?你去带他们转一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可能把什么都说错了,”维多利亚说,“我的确很没有经验。” “我觉得你于得挺不错的,”理查德高高兴兴地说,“早晨你说到凸透型平砖的时候,那段话可能是德郎格兹那本书里的原话。” 维多利亚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晕,并下定决心,以后若再表露自己很有学问时,要更加谨慎从事。有的时候,理查德那怀疑的眼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对她看上一眼,便会使她感到很不自在。 “我会尽可能做好的,”她温柔地说道。 “我们把杂事都推给你了,”理查德说。 维多利亚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最近五天来,她做的工作的确令她感到相当吃惊。给底片显影时,她得用脱脂棉蘸着水冲洗,使用一个十分简陋的昏暗灯笼,里面那支蜡烛总是在关键的时刻熄灭。暗室里的那张桌子是个包装箱,工作时,她得蟋缩着身子,不然就得跪在那儿——这间暗室本身,恰如理查德所说的那样,是这个中世纪著名的东方古国的现代模特儿。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向她保证说,过些日子,条件就会好得多了——不过目前,每个便士都得节省下来,以便给工人支付工钱,搞出成果来。 一篮一篮的陶器碎片,起初既使她感到吃惊,又觉得好笑(尽管她一直非常小心,没有流露出来)。全是一大堆粗糙器皿的碎片——这究竟有什么用? 后来在工作中,她发现了陶制器皿碎片能拼起来,可以把它们粘在一起并安放在盛着细沙的箱子里。这时她就开始对这些东西感起兴趣来了。她学着辨认器皿的形状和式样。而且最后,她能够思考判断,三千多年以前人们是如何使用这些器皿,又是为什么使用这些器皿的。在这片很小的地方,挖出了几所十分简陋的私人住宅。维多利亚头脑中便呈现出一幅画面:当年,这些住宅就是这样座落在这里,人们居住在里面,住宅里有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和财产,他们从事着自己的工作,生活中包含着希望,也有恐惧与担心。既然维多利亚十分富有想象力,在头脑中构思出这样一幅画面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有一天,在一堵墙壁中发现一个土罐,内盛六个金耳环,她完全被这一发现迷住了,理查德一边笑着,一边说道,这很可能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 发掘出来的东西,有盛着粮食的盘子,有为置办嫁妆而准备的金耳环,有骨针,有手推小磨的磨盘和臼钵,还有小塑像和护身符。这些东西反映出一群普普通通的下层人物的日常生活,反映出他们的忧虑和希望。 “我觉得这些东西令人十分着迷,”维多利亚对理查德说道,“我本来认为,考古学无非是研究皇帝的坟墓和宫殿的。” “无非是研究巴比伦时代的国王,”她补充道,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现在我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因为这都是普通人的东西——象我一样的普通人。我如果丢掉什么东西的时候,在圣安东尼商店就能买到。有一次,我买到一个瓷做的猪,太幸运了,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杂色的大碗,里边是蓝色,外面是白色,很象我做蛋糕时用的碗。我那个碗打破了,又买了个新的,可是跟原来那个大不一样。我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人们要把最喜爱的碗和盘子,用沥青仔细地粘起来。事实上,古代和现代的生活没有什么差别,你说对不对?” 她一边看着来参观的人们沿着土丘的一边向上走来,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理查德走上前去迎接他们,维多利亚随后跟着。 来参观的是两个法国人,对考古学很感兴趣,正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旅游。经过一番寒喧之后,维多利亚带着他们参观发掘现场,鹦鹉学舌似地对他们讲述着这里的工作的进展情况,如同背书一般。但是,维多利亚毕竟是维多利亚,还是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按她自己的说法,这只是为了使她的情况介绍听起来更加生动感人而已。 她注意到后面那个人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只是勉勉强强地跟着走,没有多少兴趣。不一会儿,他便说,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话,他想回到驻地去休息一下。他从清晨开始就觉得身体不适——加上由于太阳晒得厉害,觉得比早晨更严重了些。 然后,他就朝考察队驻地走去。另外那个法国人用十分得体的语调低声解释说,他的胃病又犯了,真遗憾。当地人把这叫做巴格达腹泻,是吧?今天他根本不应该出来的。 参观结束了,那个法国人跟维多利亚继续谈着,最后,他们派人去把菲多斯1叫过来。波恩斯福特-琼斯以十分认真的神态殷勤地建议,请客人们留下用过茶点再走—— 1生病的那个法国人的名字,——译者注 那个法国人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说他们不能等到天黑再走,因为那时他们便会认不出路来了,理查德马上说这个想法很对。这时,生病的那个法国人来了。于是,他们登上汽车,全速出发了。 “我估计这是刚刚开个头,”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烦恼地嘟囔着说,“以后,每天都会有人来参观的。” 他拿起一大片阿拉伯面包,抹上了厚厚的一层杏子酱。 用过茶点以后,理查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要写几封回情,还要另写几封信,为第二天去巴格达办事做好准备。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虽然从外表来看,他不是个特别讲究井井有条的人,可是,他放置衣物和文件时,总是那个样子,从来不变。现在他发现,所有的抽屉部被人翻过了。不是仆人们翻动的,这一点他完全有把握。肯定是那个生病的客人。他找了个借口,回到驻地来,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全部财产从里到外彻底搜查了一遗。他可以肯定,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钱还放在那儿,一点儿没动。那么,他们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呢?一一想到这里,他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走到古物收藏室去,拉开桌子的抽屉,看了看里面的印鉴和印鉴印在纸上的样品,然后,脸色十分难看地笑了一笑——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于是,他又走到客厅去。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正在院子里跟工头聊天,只有维多利亚在里面,身子蟋作一团,手里拿着本书读着。 理查德开门见山地说,“有人搜查了我的房间。” 维多利亚吃惊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是谁干的?” “不是你吧?” “是我?!”维多利亚非常气愤,“当然不是我!我干么要偷看你的东西?” 理查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那一定是他妈的那个法国人——就是装病回来的那个家伙。” “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理查德说,“一点儿东西也没偷。” “但是,他究竟为什么——?” 理查德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我觉得你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 “噢,从你说的自己的遭遇来看,好多怪事都发生在你的身上。” “噢,你是说——不错。”维多利亚感到相当震惊。她慢腾腾地说道,“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搜查你的房间。若说有什么牵连,你也没有什么——” “跟什么没有牵连?” 维多利亚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很抱歉,”她终于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刚才没有听你说话。” 理查德没有重复他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在看什么书呢?” 维多利亚偷偷做了个鬼脸。 “你们这儿没有什么轻松点的小说。只有《双城记》,《傲慢与偏见》,《费洛斯河上的磨坊》。我在看《双城记》呢。” “以前没有看过吗?” “没有。以前我总觉得狄更斯的书没有多大意思。” “这个看法可不怎么样!” “我倒是发现,这本书挺激动人心的。” “你看到哪儿了?”理查德从她肩后看过去,并且读出声来,“织毛衣的妇女开始数一。” “我觉得她太可怕了,”维多利亚说道。 “你是说德法格太太吗?她是个好人。尽管我一直认为,让一个人织毛衣的时候,把一大串名字织进去,这件事不太可能,不过,当然哦,我不会织毛衣。” “噢,我想会可能的,”维多利亚一边说着,一边思索着这件事,“正针,倒针——然后是花针一~有时候织错一针,有时候减几针。是的——能做到的——当然是假装的,这样。看起来象是一个人织毛衣的技术不高,出了些错儿……” 突然间,两件事情象闪电一般在她头脑中十分清楚地展现出来,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一般。一件事是个名字──还有一件事,对她来说,仍然记忆犹新,如在眼前。那个人手中紧握着一条手工织成的破烂不堪的红围巾——她匆匆忙忙地把红围巾拾起来,扔到一个抽屉里。他那时说了个名字。德法格——不是拉法格——是德法格,德法格太太。 这时,理查德很有礼貌地对她说话,才使她从沉思中解脱出来。 “你有些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儿。” “噢。”理查德非常傲慢地扬了扬眉毛。 维多利亚想道,明天,他们要一起到巴格达去,明天,她的死刑缓刑期就要结束了。这一个多星期,她很安全,生活很平静,有充分时间来恢复镇静。而且,这一段时间过得蛮不错——过得十分愉快。可能我是个胆小鬼吧,维多利亚想道,可能是吧。以前,谈起冒险来,总是兴高采烈的。可是真要冒险的时候,自己倒并不怎么喜欢了。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自己的时候,自己曾拼命挣扎,接着便慢慢窒息过去。一想起这些便十分痛恨。后来,被关在那所阿拉伯人的住宅的楼上,当那个衣衫槛楼的阿拉伯人对自己说“明天”时,自己感到恐惧,而且是非常恐惧。 可是现在,她又得回到那个环境中去了。因为她受雇于达金先生,从达金先生那里领取薪金,而要赚得这份薪金,就得表现得十分勇敢!可能还得回到橄榄枝协会去。一想起赖斯波恩博士那黑黑的眼珠,那锐利的目光,便不由得浑身抖了一下。他曾经警告过自己…… 不过,也可能不必回去了。达金先生可能会说,最好不要回去了──既然他们都知道了。但是,她一定得回到住处去把东西取出来,因为,她随手塞进衣箱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那条手工织的红围巾……去巴士拉之前,她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塞到衣箱里去了。一旦把那条红围巾交到达金先生手里,她的职责就算是尽到了。他可能会象电影里的人物那样对自己说,“哎哟!干得好啊,维多利亚。” 她抬起头来,发现理查德-贝克尔正在注视着自己。 “顺便问你一句,”他说,“你明天能搞到护照吗?” “我的护照?” 维多利亚考虑了一下她的处境。在牵涉到与考察队的关系方面,究竟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她还没有想好,这是她的一贯特点。既然真的维罗尼卡(或者叫维尼西亚)很快就要从伦敦来到这里,现在采取有步骤的退却措施是必要的。但是,究竟是一走了之,还是向他们做适当的忏悔,承认自己欺骗了他们。究竟怎样做,至今她还没有考虑过。维多利亚总是习惯持一种幻想突然之间便会时来运转的乐天派态度,总是希望什么事情会出乎意料地发生。 “噢,”她应付着说,“我不清楚。” “说实在的,这是为了应付这儿的警察,”理查德解释道,“他们把护照号码、名字、年龄以及特征等等,全部都登记下来。既然你没有护照,我想我们起码应该把你的姓名及你的特征情况给他们送去。顺便问你一句,你姓什么?我一直叫你‘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又勇敢地振作起精神来。 “我说,”她回答道,“你跟我一样,知道我姓什么。” “不能完全那么说,”理查德说。他嘴角朝上地笑着,暗含着刻毒的神态。“我倒是真的知道你姓什么。而我认为,是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的双眼透过眼镜片注视着她。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名字,”维多利亚怒气冲冲地说道。 “那么,我要求你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 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冷酷无礼了。 “说谎没有任何好处,”他说,“戏该收场了。你这些天倒是十分聪明。你熟读了你那门学科的资料,你能讲出一些说明问题的点滴知识——不过,这种诈骗行为,你是不可能一直保持下去而不露马脚的。我给你设了个圈套,你果然就上了圈套。我引用过一些胡说八道的废话,而你竟然全部接受了。”他停了一会儿。“你不是维尼西亚-塞维里。你是什么人?” “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了,”维多利亚说,“我是维多利亚,琼斯。”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的侄女?” “我不是他的侄女——但是我姓琼斯。” “你那时还告诉了我不少其他方面的事情。” “不错,我是告诉过你,而且那些事情都是真的!不过,当时我看得出来你不相信我。而这使我特别难受,因为我虽然有时候说谎——事实上是经常说谎,但是我那时告诉你的不是假话。为了让你相信我,就说我是波恩斯福特-琼斯的侄女——从到伊拉克以来,我早已这样说过了,而且一直都非常顺利,没出什么漏洞。那时候我怎么能知道你是上这儿来呢?” “那时候,你肯定有点吃惊吧,”理查德神情冷酷地说, “你装得若无其事地应付了过去——非常冷静。” “我心里可不是这样,”维多利亚说,“我非常害怕。但是我觉得,如果等咱们来到这儿再解释,无论如何我会感到安全的。” “你是说安全?”他琢磨着这个字眼儿。“喂,维多利亚,你告诉过我,你曾经被人用三氯甲烷麻醉过去。那一大串话你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令人难以相信。那些事儿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若是真想编造假话,可以编得更好一些,而且讲得更好一些吗!?” “现在因为对你了解得多一点儿了,我可以看出来,你那些话有说服力了。但是你必须承认,乍听起来,你说的那些事儿可是根本不可能令人相信的。” “但是,你现在愿意承认是真的了。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你说你跟卡米凯尔的死有什么牵连——噢,那就可能是真的了。”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维多利亚说。 “你最好给我讲一讲。” 维多利亚盯着他,仔细地端详着。 “我不知道,”她说,“我是否可以相信你。” “事实正好相反。我一直非常怀疑你是冒名顶替打进我们这儿来,企图从我身上搞情报的,这一点你意识到没有?而且,你很可能就是这么个人。” “你是说你知道一些卡米凯尔的事情,而他们很想知道 “你说的他们是谁?” “我得全部告诉你了,”维多利亚说,“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如果你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那你早就知道了。所以,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给理查德讲了那天晚上卡米凯尔如何被人杀死,她如何跟达金先生会面,她为什么到巴士拉去,如何到橄榄枝协会工作,凯瑟琳如何对她满怀敌意,她又讲了赖斯波恩博士的事情,以及他如何警告自己,还讲了最后的结局,以及她的头发被人染成金黄色这个不解之谜。只有两件事情没有告诉他,一是那条红围巾,一是德法格太太。 “赖斯波恩博士?”理查德抓住这点问道,“你认为他也是那一伙的?是后台吗?但是,亲爱的姑娘,他可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个世界闻名的人物。全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赞助他的事业,大量给他捐款。” “难道他真是这样的人吗?”维多利亚问道。 “我一直认为,他这个人是个很自命不凡的傻瓜,”理查德若有所思地说。 “而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伪装。” “是的——是的,我估计是这样。你问过我的那个拉法格是什么人?” “那是另外一个名字,”维多利亚说,“还有安娜-席勒呢。” “安娜-席勒?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个人很重要,”维多利亚说,“但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她怎样重要,为什么重要。所有这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了。” “你再对我说一说,”理查德说,“是谁把你引到这件事情当中来的?” “爱德——噢,我是说达金先生。我想他是石油公司的。” “这个人是不是看起来无精打彩的,腰有些弯,显得心不在焉?” “是的——不过,他并不真是那样的。我是说,他并不是心不在焉。” “他爱喝酒吗?” “别人说他爱喝,不过我觉得他并不爱喝。” 理查德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说道: “他装扮过菲利浦-欧潘海姆,装扮过威廉-拉-求克司,还装扮过好几个出名的人物吧?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假冒什么人吧?你是个受迫害的女英雄,还是个邪恶的女冒险家呢?” 维多利亚实实在在地说: “真正的问题在于,你跟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谈起我的时候,打算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说,”理查德说道,“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第二十一章 清晨,他们便出发到巴格达去。维多利亚不知为什么情绪十分低沉。每当她回头看看考察队的驻地时,总觉得喉咙中有个石块堵着一般。尽管如此,由于卡车剧烈颠簸,她感到非常难受,因而,除了觉得乘这种车真是受罪之外,别的任何事情都顾不上考虑了。这次又乘车在这条所谓的公路上行驶,不断超过一些驴子,又遇到一些满是尘土的卡车,她感到很不习惯。汽车行驶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赶到巴格达郊区。他们在蒂欧旅馆下车以后,司机又开车与厨师采购用品去了。旅馆内有一大捆寄给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和理查德的邮件。大腹便便、满面春风的马柯斯突然出现了,象以往一样,态度友好、容光焕发地向维多利亚表示欢迎。 “啊,”他说,“很长时间没有见着你了。你也不到我这旅馆来了。一个星期没来了——不,是两个星期没来了。怎么回事儿?今天在这儿吃午饭吗?还是吃那些菜吗?吃小鸡吗?要大块牛排吗?只是火鸡没有填上香料和大米,因为要吃火鸡,一定得提前一天告诉我。” 看来十分明显,在蒂欧旅馆,她遭到绑架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爱德华根据达金先生的建议,没有到警察局去报案。 “马柯斯,你知道达金先生在巴格达吗?”她问道。 “达金先生——啊,是的,他可是个好人——当然,当然,他是我的朋友。他昨天来过——不对,是前天来的。还有克罗斯毕上尉,你认识他吗?他是达金先生的朋友,今天刚从克尔曼沙来。” “你知道达金先生的办事处在哪儿吧?” “当然知道了。谁都知道伊拉克伊朗石油公司。” “噢,我现在想去找他一趟,坐出租汽车去。但是我得有把握,出租汽车司机知道该往哪儿开。” “我会告诉他的,”马柯斯殷勤地说。 马柯斯陪她走到通道尽头,跟以往一样,粗野地大声喊了起来。一个仆人惶恐不安地匆匆跑了过来。马柯斯要他去找一辆出租汽车来。然后,马柯斯把维多利亚送到出租汽车跟前,对司机说了几句话。接着,他后退了两步,摆了摆手。 “我想订个房间可以吗?”维多利亚说。 “可以,可以。我给你留个漂亮房间,再给你订下大块牛排,而且,今天晚上还要有——特别的东西——鱼子酱。吃饭以前,咱们先喝上几杯。” “好极了,”维多利亚说,“噢,马柯斯,你能借点钱给我吗?” “当然可以了,亲爱的。给你。你要多少就拿多少。” 司机用力一按喇叭,汽车猛地一下开动了。维多利亚手里抓着一把硬币和钞票,跌坐到座位上。 五分钟以后,维多利亚走进了伊拉克伊朗石油公司办事处,提出要见达金先生。 维多利亚被引进办公室时,达金先生正坐在桌子后面写着什么。他抬头看见是维多利亚,便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跟她握手。 “琼——嗯——琼斯小姐,对吧?拿咖啡来,阿布杜勒。” 阿布杜勒刚刚随手把隔音门带上,达金先生便轻声说道: “你知道,你不应该到我这几来。” “这次是非来不可了,”维多利亚说,“有件事一定得马上告诉你,免得我再发生什么事情,来不及告诉你了。” “你是说你发生事情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维多利亚问道,“难道爱德华没有告诉你?” “就我所知,你仍然在橄榄枝协会工作。没人对我说过你出了什么事儿。” “是凯瑟琳,”维多利亚大声说道。 “请原谅,再说一遍。” “就是那个恶毒的女人凯瑟琳!我敢打赌,她准是对爱德华编了一套什么谎话,那个笨蛋也就相信了她。” “噢,你好好说说,”达金先生说,“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谨慎地打量着维多利亚的金色头发,接着说道,“我倒觉得你那浅黑色头发好看。” “这不过是我想告诉你的事情的一部分,”维多利亚说。 仆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接着便端着两小杯甜咖啡走了进来。他出去之后,达金先生说道: “现在你不要着急,把一切都对我说说。在这儿谈话,谁也没法偷听。” 维多利亚开始讲起了她的险遇。如同往常一样,她在跟达金先生谈话时,总是能够讲得前后连贯,简单明了。最后,她讲到卡米凯尔掉在地上的那条红围巾,以及自己如何把那条红围巾跟《双城记》中的德法格太太联系在一起考虑的想法。 讲完之后,她急切地看着达金。 刚刚进门时,在她眼里,达金先生似乎变得腰更弯了,而且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了。但是现在,她看到达金先生眼里闪烁着未曾见过的火花。 “我应该多读读狄更斯的书,”他说。 “那么,你确实认为,我判断得没错吧?你认为他是说的德法格——而且你认为,那个红围巾织进了什么情报,是不是?” “我认为,”达金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真正突破——而且我们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但是,那条红围巾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跟我留下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那夭晚上我把它塞在一个抽屉里面——后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记得是把全部东西部裹在一起了,没有再把什么东西挑出来。” “你从来也没对任何人——不论是什么人——说过,那条红围巾是卡米凯尔的吧?” “没有,因为我早就把它忘了。去巴士拉的时候,我把红围巾,还有其他东西,一块儿裹起来装到衣箱里,而且以后再也没打开过箱子。” “那么,那条红围巾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即使他们搜查过你的东西,他们也不会觉得一条又旧又脏的红围巾会有什么重要价值——除非有人对他们泄露了消息,这一点,据我所知是没有可能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把你的全部东西全部取出来,送到——噢,顺便问你一句,你有地方住了吗?” “我在蒂欧旅馆订了一个房间。” “你现在住在那儿再好不过了。” “我还得——你还要我——回橄揽枝协会去吗?” 达金仔细地打量着她。 “你吓坏了吗?” 维多利亚把下巴挺了起来。 “没有,”她用十分蔑视的口气回答说,“你若是要我回去,我就回去。” “我看没有必要——而且也很不明智。不论他们怎么知道的,我估计那儿有人对你的行动产生了怀疑。既然这样,你不可能再探听出什么事情来了,所以你最好还是脱身为妙。” 他对维多利亚笑了一下。 “不然,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头发就可能是红色的了。” “这件事我非常想弄清楚,”维多利亚叫道。“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头发染了?我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究竟为什么。你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吗?” “这样,你的尸体就比较难辨认出来,只有这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理由。” “但是,如果他们想杀害我,又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杀了呢?” “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维多利亚。这个问题我特别想弄清楚。” “你对此什么看法也没有吗?” “没有什么线索,”达金先生微微一笑。 “说起线索来,”维多利亚说,“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那夭早晨在蒂欧旅馆里,我觉得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有点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吗?” “记得。” “你以前没见过他本人吧?” “我以前没见过他。” “我估计是这样。因为,你知道,他不是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 于是,她又十分生动地开始讲了起来,开头便是鲁波特爵士脖子上那个刚刚凸起的疖子。 “原来如此,甲达金说道,“我原来怎么也想不通,那天晚上卡米凯尔竟然会放松警惕,而被人暗杀了。他安全到达蒂欧旅馆,找到了克罗夫顿-李——而克罗夫顿-李立刻捅了他一刀,但是他挣扎着逃了出来,冲迸了你的房间,然后就支持不住了。而且,他还紧紧地握住那条围巾——他的的确确死得很英雄。” “你看,是不是因为我要来告诉你这件事,他们才绑架了我呢?可是,除了爱德华以外,谁也不知道啊!” “我看,他们觉得应该赶紧把你处置了。橄揽枝协会里边的活动,你探听得太多了。” “赖斯波恩博士警告过我,”维多利亚说。“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威胁。我估计他看出来我是假冒什么人而打进去的了。” “赖斯波恩,”达金平平淡淡地说,“不是个傻瓜。” “我很高兴不必再到橄揽枝协会去了,”维多利亚说道, “刚才我装得挺勇敢的——可是实际上,我真是吓呆了。不过,我若是不到橄榄枝协会去,怎么能找着爱德华呢?” 达金笑了起来。 “如果穆罕默德不到大山那儿去,大山就会来找穆罕默德的。你给他写个便条,告诉他你住在蒂欧旅馆,叫他把你的衣服和行李都送到那儿去。今天上午我要去见赖斯波恩博士,商量他们协会举行晚会的事。我悄俏地给他的秘书带个便条去,那再容易不过了——这样,你那个敌人凯瑟琳就不可能捣鬼,也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至于你呢,现在就回蒂欧旅馆去,在那儿住下——还有一件事,维多利亚——” “什么事儿?” “如果你遭到什么麻烦——不论什么样的麻烦——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来使自己解脱出来。我将尽可能保护你。可是,你的对手是相当难对付的。而且十分不幸的是,你知道他们好多事情。你的行李一到蒂欧旅馆,你对我的义务就结束了。你明白吧?” “现在我就直接回蒂欧旅馆去,”维多利亚说。“至少,在路上我得买点敷面香粉,口红,还有雪花膏。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达金先生说,“一个姑娘去见男朋友,可不能一点也不打扮。” “虽然我想让理查德-贝克尔知道知道,我若是想打扮打扮,外表是十分漂亮的,但是,这对他来说没有多大意义,”维多利亚说道,“不过,爱德华……” 第二十二章 维多利亚把金色头发仔细地梳理好,鼻子上搽了敷面香粉,嘴唇涂上口红,然后来到旅馆的阳台上坐下,又一次扮演起现代朱丽叶这个角色,等待着罗米欧的来临。 罗米欧不失时机地来到了。他站在草坪上,不停地东张西望。 “爱德华,”维多利亚说道。 爱德华抬起头来。 “啊,你可回来了,维多利亚!” “上来。” “好的。” 一会儿功夫,他便来到了阳台上。这时,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人。 “这儿安静得多,”维多利亚说,“一会儿咱们就下去,让马柯斯给弄点喝的。” 爱德华十分困惑地看着她。 “喂,维多利亚,你的头发是怎么搞的?” 维多利亚十分气恼地长叹了一声。 “若是有人对我提起头发的事来,我真想朝他脑袋上敲几棒子。” “我倒是喜欢原来的颜色,”爱德华说。 “你跟凯瑟琳说去!” “凯瑟琳?她眼你的发头有什么关系?” “全是她一手搞的,”维多利亚说,“你让我去跟她交朋友,我照你的话做了。我看你是不知道你这个主意让我倒了多大的霉。” “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维多利亚?我可真够着急的。” “噢,你着急了,是吗?你想我会到哪儿去了呢?” “凯瑟琳给我捎了话来,说是你要她告诉我,你得马上到摩苏尔去,事情十分重要,而且是好消息,并且说,你在适当的时机就会跟我联系。” “那么你就都信了?”维多利亚用一种几乎是可怜他的口气问道。 “我以为你搞到什么线索了呢。很自然,你不会对凯瑟琳说多少——” “你没有意识到,凯瑟琳在对你说谎,而我被人家打昏过去了?” “你说什么?”爱德华目不转晴地看着她说。 “我被人麻醉过去了,用的是三氯甲烷——差一点饿死……” 爱德华的目光急剧地往周围扫了一下。 “上帝啊!我做梦也没想到——喂,我不愿意在这儿谈,到处都是窗户。到你房间去谈吧,好不好?” “好吧。我的行李带来了吧?” “带来了,我都交给搬运工人了。” “因为,一个人若是两个星期没换一次衣服——” “维多利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知道——我把车开来了。咱们到德文郡1去吧。你从来没去过吧,是不是?”—— 1原系英国一地名,此处指巴格达一地名,——译者注 “德文郡?”维多利亚惊奇地看着他说。 “噢,这个地方就在巴格达城外,离这儿不远。这个季节去看看是相当漂亮的。走吧。你好象有多少年不在我身边了。” “从去巴比伦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在一块儿。可是,赖斯波恩博士,还有橄揽协会会怎么说呢?” “该死的赖斯波恩博士。那个老混蛋,我对他早就腻味了。” 他们跑下台阶,来到爱德华停放汽车的地方。爱德华驾车向南驶去,穿过巴格达市区,驶上一条宽阔的大街,然后又离开大街,驶上岔路,颠颠簸簸,东拐西拐地驶过一片一片的椰林,越过灌溉渠道上一座一座的小桥。最后,车子出乎意料地驶到一片小灌木林里,周围都是灌溉渠道,中间也纵横交错着灌溉渠道。林中多为扁桃树和杏树,正是鲜花吐艳时节,景色十分宜人。前面不远便是底格里斯河。 他们下了汽车,穿过花朵盛开的树林。 “这个地方真美,”维多利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象是回到英国过春天了。” 这里的空气相当温暖柔和。过了一会儿,他们便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干上,头上悬垂着粉红色的花朵。 “现在,亲爱的,”爱德华说,“给我讲讲,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这些日子我可真够难受的。” “真的吗?”她轻柔地笑道。 然后,她就开始讲了起来,从那个女理发师讲起,讲到三氯甲烷的气味,她如何挣扎,醒过来以后如何被人注射麻醉药而晕眩过去;讲到如何逃了出来,幸运地遇到理查德-贝克尔;如何在去考察队驻地途中自称维多利亚-波恩斯福特-琼斯;以及如何几乎奇迹般地扮演了来自伦敦的考古人员这个角色。 听到这里,爱德华纵声大笑起来。 “你真了不起,继多利亚!你能想到那样的事情——还能编造那样的事情,你可真了不起啊!” “我知道,”维多利亚说,“你是说我编的那些叔叔们,有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在他之前,还有──主教。” 这时她突然记起来,在巴士拉见面的那天,当柯雷顿太太邀请他们进去喝点饮料而打断他们的谈话时,她本来打算要问爱德华的那个问题。 “我以前就想问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编造的那个主教的事儿的?” 她感到爱德华握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突然变得僵直起来。他很快便回答她,回答得实在太快了。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维多利亚目不转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事后她想道,“一句孩子气的失言,竟然会得到如此有决定意义的效果,真是令人奇怪。 因为这完全出乎爱德华的意料之外,他没有准备好托辞——他的面孔突然显得毫无防备,假面具完全揭穿了。 在她注视着爱德华的时候,她所经历过的、思考过的一切,恰如万花筒一样,都在脑海中变化着并且逐渐成形,因而她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可能这并不是真的在一瞬间发现的。可能在她的下意识当中,爱德华怎么会知道她编造的那个主教这个问题,一直在使她反复思虑,使她放心不下,而她是逐渐地得到这个唯一的、不可回避的答案的……兰格主教的事,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唯一能够告诉他的人,只能是汉米尔顿-柯里普先生,或是柯里普太太。自从自己到达巴格达以来,他们没有可能见过爱德华,因为那时,爱德华正在巴士拉,所以,他肯定是在离开英国之前就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这件事。那么,自己要陪柯里普太太来巴格达之事,他肯定早就知道——而且,这一奇妙的巧合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完全是预谋策划好的安排。 维多利亚注视着爱德华那副泄露了真情的面孔时,突然意识到,卡米凯尔所说的魔鬼是什么意思。她意识到,那天卡米凯尔朝着通向领事馆的花园的方向看去时,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自己正在看着的这副年青、漂亮的面孔——这的确是副漂亮的面孔。 魔鬼,黎明女神之子,你是怎样堕落的? 不是赖斯波恩博士一一而是爱德华!是爱德华扮演着一个不重要的秘书角色,但是实际上,却进行控制,策划,下达指示,利用赖斯波恩做为傀儡——而赖斯波恩却警告自己,趁还能脱身的时候赶紧离开那里…… 她注视着爱德华那副邪恶的漂亮面孔,她对他的那种幼稚轻率的爱情烟消云散了。她还意识到,自己对爱德华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爱情,而是几年前她对-哈姆弗莱-包格特,或是后来对爱登堡公爵所怀有的那种感情。那是一种崇拜。而爱德华也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他有意识地施展了自己的魅力。他那天十分随便地跟自己结识,轻松自如又十分自然地运用他的魅力,因而自己毫不抵抗地落入了陷阱。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仅仅在几秒钟之内,有这么多想法在一个人的头脑中闪过,这的确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这时她根本无需去思索,这些想法都是自动在她头脑中闪现出来的,来得又快,又说明问题。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下意识地认识到这些事情的缘故吧…… 与此同时,出于某种要保护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如同她对一些事物的反应一样,来得非常之快——她的脸上却呈现出一副傻里傻气、不动脑筋、又莫名其妙的神气。因为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只有一件事情能够拯救自己,只有一张牌可以打,于是她赶忙把牌打了出去。 “原来这些事儿你早就知道了!”她说,“你知道我要来巴格达。一定是你做的安排。噢,爱德华,你太好了!” 她的面孔,她那柔顺敏感的面孔显得非常激动——带着一种极度崇拜的神情。这时,她看到了爱德华的反应——他露出了轻蔑的微笑,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她几乎可以感觉到爱德华在自言自语,“这个小傻瓜!我说什么她都相信!对待她,我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她说,“你一定很有权有势。你一定跟你现在假装的身份大不一样。你是——就象你那天说的一样——你是巴比伦的国王。” 她看到爱德华的脸上浮起非常得意的神色。她看到了过去,一直隐藏在一个谦逊可爱的青年人的外表背后的东西,这就是权力,力量,美色,还有残酷,这一切全部暴露无遗了。 “而我只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奴隶,”维多利亚想道。接着,她带着急切渴望的神情,画龙点晴地故意补充上一句(至于这句话对-她的自尊心造成了多么大的损伤,任何人也不会知道),“不过,你是真爱我的,是吧?” 这时,爱德华的脸上明显地表露出轻蔑的冲色。这个小傻瓜——女人们都是些傻瓜!要使她们相信你爱她们,无需费吹灰之力,而这就是她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她们对于从事建设工作的伟大意义,对于创造一个新世界,没有任何概念,只仰道低声哀诉着,寻求爱情!她们是奴隶,你可以把她们当做奴隶使用,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当然爱你了,”他说。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给我讲讲吧,爱德华,让我明白一点儿。” “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要从旧世界的垃圾和废墟中产生出来。” “给我讲讲吧。” 于是,爱德华对她讲了起来。尽管她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她还是几乎失去了自制力,几乎被他的幻梦所迷住。他说,一切陈旧的坏事物必然会摧毁对方。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死抱着自己的利润不放,妨碍社会的进步。那些既愚蠢又固执的共产党人,企图建设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的天堂。这样便一定会导致全面战争——导致彻底毁灭。然后——便会产生出一个新的天堂,一个新的世界,剩下少数的经过选择的高等的人,即科学家,农业专家,行政管理人员──象爱德华这样的年轻人——新世界的年轻的齐格菲1—— 1德国十三世纪初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中的英雄——译者注 所有的人都是年轻人,都象超人那样相信自己的命运。待旧世界毁灭之后,这些人就会进行干预并加以接管。 这一切都是一种狂热——不过却是建设性的狂热。他说的这些事情,在一个遭到破坏而正在解体的社会里是可能发生的。 “可是,”维多利亚说,“你得想想,首先会有多少人被杀死。” “你不理解,”爱德华说,“那没有什么关系。” 那没有什么关系——这便是爱德华的信条。这时,不知为什么,维多利亚突然想起了那个三千年前的用沥青粘补起来的粗制陶碗。那些日常使用的小物件,需要赡养的一家人,构成住宅的四面墙壁,还有一两件珍贵的财产——这一切当然的的确确都是很关紧要的,并非没有什么关系。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耕作,制做坛坛罐罐,养儿育女,既有欢笑,也有哭泣,早晨起床,晚上就寝。最关紧要的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而不是那些长着邪恶嘴脸的天使们。那些天使们企图创造一个新世界,不管伤害什么人他们也在所不惜。 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德文郡,她随时可能被他杀害。她说: “啊,真太了不起了,爱德华。可是我呢?我能干什么呢?” “你想——参加吗?你相信这些道理吗?” 但是,维多利亚是十分谨慎的。她知道不能突然表示相信这些东西,因为,那样做便会太过份了。 “我觉得我只相信你!”她说,“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是你叫我去做,我就愿意去。” “好极了,”他说。 “那么,最初你为什么要安排我到这儿来呢?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当然有原因了。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照了张像吗?” “记得,”维多利亚说。 “你这个蠢货,捧得你忘乎所以了,你多么得意忘形啊!”她想道。 “你的外表把我吸引住了——你的模样很象一个人。我照那张像片是为了核实一下。” “我象谁呢?” “你象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这个女人就是安娜.席勒。” “安娜-席勒,”维多利亚十分吃惊地看着他,感到十分茫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件事。“你是说她很象我吗?” “从侧面看,象极了。你们的外表几乎完全一样。而且还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你上嘴唇左边有一个特别小的疤痕——” “我知道。那是我小时候摔倒了,磕在一个小锡马上。小锡马的马头上有个耳朵尖尖地竖起来,所以扎了一个很深的大口子。现在看不太出来了——搽上粉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安娜-席勒在那个地方恰好也有个小疤痕。这一点太重要了。你们的身材,体型,都很象——她比你大四、五岁。就是头发不象,你的头发是浅黑色,她的是金黄色。还有,你的发型跟她的不一样。另外,你的眼睛是深蓝色,不过,带上有色眼镜就没有关系了。” “那么,你就是为这个原因要我到巴格达来的吗?就是因为我很象她吗?” “是的,我想你们很象,可能以后会有用处的。” “所以,你就安排了这一切……还有柯里普夫妇呢——他们是干什么的?” “他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按照吩咐行动而已。” 爱德华说话的口气中有种什么东西,使维多利亚感到脊椎骨阵阵发凉。他似乎带着一种野蛮的无人性的口吻说道:“他们应该绝对服从命令。” 爱德华那个狂妄的计划中带有一种宗教色彩。“爱德华,”维多利亚想道,“是他自己的上帝。这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她想是这样想,可是嘴里却说: “你不是对我说安娜-席勒是头头,是你们的事业的女王吗?” “那时候,我得告诉你点什么事儿,让你找不到追踪的线索。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而如果我不是凑巧长得象安娜,席勒,那时候就没命了,”维多利亚想道。 她又问道: “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奥托-摩根赛尔的机要秘书,而摩根赛尔是个美国银行家,也是个国际银行家。不过,安娜-席勒可并不那么简单。她在金融业务方面,头脑出奇地清楚,我们有理由可以肯定,她了解到不少我们在财务方面的活动。有三个人对我们是十分危险的人物——鲁波特-克罗夫顿,李,卡米凯尔——噢,他们两个部解决掉了。还剩下安娜-席勒。她按计划要三天后到达巴格达、可是现在失踪了。” “失踪了?在哪儿失踪的?” “在伦敦。从表面上看来,她似乎是从地球上消失了。” “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达金可能知道。” 可是达金并不知道。这一点,虽然爱德华不知道,维多利亚可知道——那么,安娜-席勒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她问道: “你真地一点也不知道吗?” “我们有个想法,”爱德华慢腾腾地说。 “什么想法?” “安娜.席勒要来巴格达参加会议,非来不可。你知道,还有五夭就要开会了。” “这么快呀?我一点也不知道。” “入境的各个通道,我们都做了安排。她肯定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来。她也不会乘政府的公务飞机来。我们有办法检查政府的飞机。所以,我们把所有私人航空公司的旅客订票名单都调查过了。英国海外航空公司订票单上有个格丽特-哈顿。我们又到那边调查,发现没有这么个人,这是个假名字。那个人提供的地址是假的。我们的看法是,格丽特-哈顿就是安娜-席勒。” 他补充道: “她坐的飞机后天就在大马士革降落。” “然后呢?” 爱德华突然两眼直盯着她的眼睛。 “这就看你的了,维多利亚。” “看我的了?” “你要去代替她。” “就象鲁波特-克罗夫顿-李那样吗?”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很小,几乎象悄声耳语一样。在他们搞那次冒名顶替时,鲁波特-克罗夫顿-李死去了。那么,维多利亚来进行替换时,安娜-席勒,或者是格丽特-哈顿可能就会丧生……但是,即使她不同意去,安娜-席勒也是必死无疑。 而且,爱德华正在等待她口答——如果爱德华对她的忠诚只怀疑那么一秒钟,那么,她自己就得丧命——而且是在任何人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丧命。 不行,她一定得答应,然后找个告机会去向达金先生报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我一噢,不过,爱德华,我干不了。人家会认出我来。美国口音我也学不好。” “安娜-席勒没有什么口音。而且,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装作是得了喉炎。这儿的一个最出名的医生会给你做出这样的诊断的。” “什么地方都有他们的人,”维多利亚想道。 “你要我做些什么事儿呢?”她问道。 “用格丽特-哈顿的名字从大马士革乘飞机到巴格达来。到达巴格达以后,马上卧床不起。然后,经我们的名医允许后,正好能赶上去出席会议。会上,你将把你带来的文件摆在他们面前。” 维多利亚问道,”是真的文件吗?” “当然不是,我们会换上自己的文件的。” “那些文件要说明什么问题呢?” 爱德华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些文件将要用令人信服的具体事实,揭露共产党人在美国策划的最大阴谋。” 维多利亚想道,“他们安排得多么滴水不漏啊!” 她想是这样想着,嘴里却说道: “你当真觉得我能应付得了吗,爱德华?” 既然她已同意成为他们的一员,那么,她要装扮出一副十分熟切而又十分诚恳的面孔来提出这个问题,当然是十分容易的。 “你能应付得很好,我完全有把握。我注意到,你在扮演一个角色的时候,感到十分愉快,因而,根本不可能对你产生怀疑。” 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我一想起汉密尔顿-柯里普夫妇来,就觉得自己太傻了。” 他十分傲慢地纵声大笑起来。 维多利亚虽然脸上装做崇拜他、爱慕他的样子,头脑中却怀着恶意想道,“你自己也是个大笨蛋,困为你在巴士拉说漏了嘴,说出了主教的事。如果你那会儿没说漏了嘴,恐怕我永远也看不穿你的真面目。” 她突然问道,“那么,赖斯波恩博士呢?” “你说‘赖斯波恩博士呢’,是什么意思?” “他仅仅是个傀儡吗?” 爱德华带着冷酷而又得意的神情撇了撇嘴。 “他得听从我们的命令。你知道他最近几年在干什么吗?他十分狡滑地把世界各地寄来的捐款盗用了四分之三。这是自郝瑞秋-包特姆雷以来的最狡猾的骗局,是的──赖斯波恩完全捏在我们手心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揭露他,他自己也知道。” 维多利亚突然对这位脑门长得又大又高、灵魂卑鄙、贪婪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他可能是个骗子——但是他有怜悯之心——他曾试图劝说自己及时逃脱。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我们的新秩序服务的,”爱德华说。 维多利亚想道,“爱德华这个人,看起来很有理智,实际上却是个疯子!一个人若想扮演上帝的角色,可能就会发疯。人们总是说,谦卑是基督教的德性——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谦卑使人保持理智,使人保持人性……” 爱德华站起身来。 “咱们该走了,”他说,“我们得把你送到大马士革去,后天我们的计划就得在那儿执行了。” 维多利亚欣然地站了起来。一旦离开这个德文郡,回到巴格达的人群中去,回到蒂欧旅馆去,在那里,马柯斯满面春风,大声嚷叫着,给她递过酒杯来,那么,爱德华这个近在咫尺、纠缠不休的威胁就会消除。她得扮演一个两面派的角色——继续装出令人作呕的、象狗对主人那样忠心耿耿的神态,来蒙骗爱德华,以便秘密地破坏他的计划。 她说,“你认为,达金先生可能会知道安娜-席勒在哪儿吧?或许我能打听出来的。他可能会透露出点什么情况来。” “不会的,而且——无论如何,你不会再去见达金了。” “他叫我今天晚上去见他的,”维多利亚说了个谎。这时,她感到脊椎骨有些发凉。“我若是不露面,他会觉得奇怪的。” “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所谓了,”爱德华说道,“我们的计划都已经制订好了。”他补充道,“你不会再在巴格达露面了。” “可是,爱德华,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蒂欧旅馆呢!我还订了一个房间呢。” 围巾,那条宝贵的围巾。 “最近,你不会需要那些东西了。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套行装。走吧。” 他们又登上了汽车。维多利亚想道,“我本来应该想到,我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以后,他不会让我再跟达金先生接触的。他相信我十分迷恋他——是的,这一点他是相信的——但是不论怎样,他也不愿冒任何风险。” 她说,“如果──我不露面了,他们不会到处找我吗?” “这件事我们会处理的。到桥那儿的时候,你就装作跟我再见,然后到西岸去看几个朋友。” “那么实际上呢?”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汽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前进,不时绕过椰林,越过灌溉渠道上的小桥。这段时间,维多利亚一直沉默不语。 “拉法格,”爱德华小声嘟嚷着,“我们若是知道卡米凯尔说的这个词的意思,那该有多好啊!” 由于产生了一个十分急切的念头,维多利亚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噢,”她说,“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了,我不知道重要不重要。有一天,有个拉法格先生到阿斯瓦德土丘考察队去了。” “你说什么?”爱德华由于激动几乎把车停了下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哎哟!那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儿。他说是从叙利亚的一个考察队来的。那个队好象是个叫派罗特的人负责的吧。” “你在那的时候,有叫安德烈和菲多斯的两个人去过吗?” “噢,去过,”维多利亚说,“其中有个人肚子不好,就到房间里休息去了。” “他们是我们的人,”爱德华说。 “他们到那儿去干什么?是去找我的吗?” “不是,我不知道你那会儿在那儿。但是,卡米凯尔在巴士拉的时候,理查德-贝克尔也在那儿。我们估计,卡米凯尔可能交给他什么东西了。” “他说过他的东西被人搜查过了。那两个人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你再仔细想想,维多利亚,那个拉法格是在他们两人之前去的,还是之后去的?” 维多利亚装作回忆的样子,心里却在打着主意,想着把什么事推卸到这个神话中的拉法格先生头上。 “那是——一对,是在那两个人前一天去的。” “他都干什么了?” “噢,”维多利亚说,“他在发掘场地上转了转──跟波恩斯福特-琼斯一块儿去的。然后,理查德-贝克尔带他到驻地去看了看古物储藏室。” “噢,他是跟理查德-贝尔克一块儿去驻地的,他们谈话了吗?” “我想是谈了,”维多利亚说,“我是说,看东西的时候,不会一句话不说的,对吧?” “拉法格,”爱德华小声嘟囔着,“拉法格是个什么人呢?我们为什么没有线索呢?” 维多利亚真想对他说,“他是哈里斯太太的弟弟。”但是还是忍住了。她为自己假编了这么一个拉法格先生而感到高兴。这时,她头脑中浮现出一个十分清楚的拉法格先生的形象——年纪很轻,身材瘦削,象是患着肺结核病似的,头发很黑,蓄着小胡子。过了一会儿,爱德华要她讲讲拉法格的外貌特征时,她便很仔细准确地描绘了一通。 这时,他们正在巴格达的郊区行驶。爱德华把车拐到一条便道上。这条街上全是模仿欧洲式样建造的现代别墅,别墅周围有阳台和花园环绕着。有座房子门前停着一辆大型旅行轿车。爱德华把车开到那辆轿车后面停下,跟维多利亚走下汽车,迈步走上门前的台阶。 一个瘦削黝黑的妇女出来迎接他们。爱德华对她用法语快速地讲了起来。维多利亚的法语不太好,不能完全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内容,但是听得出来大意大概是,这就是那个小姐,马上给她更换衣服。 那个妇女转向维多利亚,用法语客气地说: “请跟我来吧。” 她把维多利亚带到一间卧室里,维多利亚看到,床上摊放着一套修女的服装。那个妇女向维多利亚示意,要她更换衣服。于是,维多利亚脱下衣服,换上那笔挺的新制毛料内衣内裤,又穿上那中世纪的多褶的黑袍。那个法国妇女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巾。维多利亚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头上罩着那一大堆东西(是头巾吗?),颔下裹着白色的头巾,她那小巧白净的面庞显得如此纯洁雅致,如此超凡出尘。那个法国妇女给她在脖子上挂了一串木制念珠。然后,维多利亚穿上一双尺寸过大的劣质的鞋子,拖着脚走着,被引去见爱德华。 “你看起来挺象的,”他赞许地说,“眼睛往下看,特别是附近有男人的时候,一定要往下看。” 过了一会儿,那个法国妇女又回来了,也换上了一身修女装束。两个修女一起走了出去,登上了那辆旅行轿车。这时,已有个身材高大、身着西装的黝黑的男子坐在司机座位上。 “现在就看你的了,维多利亚,”爱德华说,“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他的话暗含着一点冷冰冰的威胁的味道。 “你不来了吗,爱德华?”维多利亚带着哀怨的口气问道。 爱德华对她笑了一笑。 “三天以后你就见着我了,”他说。然后,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劝诱的神态,小声说道:“别让我失望,亲爱的。只有你能干这件事——我爱你,维多利亚。我怕人家看见我吻一个修女——可是我真想吻你。” 维多利亚带着受到人赞许的修女的那种神态垂下眼帘,实际上她是要掩盖刚才那一刹那流露出来的满腔怒火。 “你这个可怕的犹大,”她想道。 但是,表面上她还是往常的那种神态。他说: “啊,看起来我是个名副其实的信奉基督教的奴隶了。” “这才是我的心上人儿呢!”爱德华说。他又补充说,“不要担心,你的证件都安排得非常妥贴——过叙利亚边境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困难。顺便告诉你,你在教内的名字是玛丽-苔丝-安捷丝修女。陪同你的梯里丝修女带着全部文件,对你全权负责。看在上帝面上,一定要服从命令一一否则,我要坦率地警告你,你可要受到惩罚的。” 他向后移动了一下脚步,愉快地挥着手,这时,旅行车开动了。 维多利亚靠在座位后背上,考虑着可能采取的措施,陷入了沉思。在途经巴格达时(鉴于他们要途经巴格达),或者在到边防站时,可以大闹起来,呼喊救命,告诉人们她是被强迫带走的——事实上可以采取任何一种方式,马上吵闹起来。 这样做会有什么效果呢?最大的可能是维多利亚-琼斯的生命当即结束。她早已注意到,梯里丝修女悄悄地往袖筒里塞进一只小巧的自动手枪。她不会有说话的机会的。 或者,是否等到达大马士革以后再采取行动呢?是否在那儿呼救呢?那么,她很可能会落个同样下场。不然,则可能是司机和那个修女提出压倒她的证据来。他们可能会出示证明,说她患有精神病。 最好的选择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默然同意他们的策划,以安娜-席勒的名义来巴格达,冒名顶替安娜-席勒,因为不论怎样,将来终究会有这样一个时刻,即最后的高xdx潮时刻,那时,爱德华将不能控制她的唇舌,不能控制她的行动。如果能使爱德华继续相信,无论他要自己做什么,自己都唯命是从,那么,她带着伪造的文件在会议厅中出现的时刻就会到来——而那时,爱德华是不会在场的。 而且,那时没有人能够禁止她说,“我不是安娜-席勒,这些文件全是伪造的,全是虚构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爱德华不怕她将来会这样做。可是再加琢磨,她认为,虚荣心是使人盲日失察的因素,虚荣心是阿喀琉斯的脚后跟1。而且,爱德华和他那一伙人若想成功。非得找个安娜-席勒不可。这个事实也必须考虑在内。要想找到一个人,外表与安娜-席勒十分相象——甚至在同样的部位有个疤痕——那是非常困难的。维多利亚记得,在《里昂邮件》中,那个杜波斯克,一道眉毛上边有个疤痕,一只手的小指变形,前者是胎中带来的,后者是事故造成的。这些巧合是非常罕见的。对,那些超人们需要维多利亚-琼斯这个打字员。在这个意义上,是维多利亚-琼斯控制着他们,而不是他们控制着维多利亚-琼斯—— 1唯一致命的弱点——译者注 汽车驶过了大桥。维多利亚带着怀乡的心情注视着底格里斯河。接着,汽车便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风驰电掣般他驶去。维多利亚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捻着脖子上的念珠,它们彼此磕碰的响声例是令人感到有些安慰。 “无论如何,”她想道,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自我安慰的感觉,“我是个基督教徒。我觉得,如果一个人是个基督教徒,那么,做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烈士,要比当巴比伦的国王好上一百倍。而且,我可以肯定他说,我很可能会成为一个信奉基督教的烈士。哎!无论如何,我不会成为什么出名的重要人物,我是十分讨厌这种人物的!” 第二十三章 巨型客机急速地降落下来,平平稳稳地着了陆,沿着跑道缓缓滑动了一段,到达指定地点便停住了。乘客按照要求走下飞机,继续乘这次班机飞往巴士拉的乘客与换乘飞机飞往巴格达的乘客分开了。 飞往巴格达的乘客共有四名。其中一个看来象是财运亨通的伊拉克商人,还有一个年轻的英国医生,此外,是两位妇女。他们都办理了各种手续,回答了各种问题。 第一个办手续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妇女,头发蓬乱,衣着不整,头上随便围着一条头巾,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吗?是英国人吗?好的。你要去见你丈夫?请告诉我你在巴格达的住址。带着哪国货币?……” 询问继续进行下去。接着是另外那个妇女来办手续。 “格丽特-哈顿吗?好的。什么国籍?噢,是丹麦人。为什么到巴格达去?你是医院的按摩师?你在巴格达的住址呢?带着哪国货币?” 格丽特-哈顿是个身材瘦削、头发金黄的年轻女子,戴着,一副墨镜,上嘴唇上方涂着一层相当厚的脂粉,那儿可能有点什么毛病。她的衣着简朴雅致,衣服质料不算很好。 她的法语很不流利——有时还得请对方重复一遍。 机场人员告诉这四位乘客,飞往巴格达的飞机当天下午起飞,现在则把他们用汽车送到阿巴斯德旅馆去休息并用午餐。 格丽特-哈顿正在床上坐着,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她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制服的面色黝黑的年轻妇女。 “对不起,哈顿小姐。请你跟我到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来一下好吗?你的机票出了点小问题,请往这边走。” 格丽特-哈顿跟着她沿着走廊向南走去。有个房间的门上挂着一个写着金字的大牌子——英国海外航空公司办事处。 那个空中小姐把门推开,示意让格丽特-哈顿进去。格丽特-哈顿刚一进门,她便从外边把门关上,马上摘下了门上的牌子。 格丽特-哈顿刚刚走进门去,早就等候在门后的两个男人马上用布蒙住了她的头,往她嘴里塞了块东西。其中一人卷起了她的衣袖,拿出一支针管,给她注射了一针。 过了几分钟、她的身体柔弱无力地弯曲了。 屋内那个年轻医生高高兴兴地说道,“这一针能管六个钟头。现在你们两个赶快动手。” 他对屋内另外两个人点了点头。那是两个修女,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然后,男人们走了出去。年长的修女走到格丽特-哈顿跟前,从她那毫无生气的身躯上把衣服脱下来。那个年轻些的修女,一边略微颤抖着,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格丽特-哈顿,身上穿着修女的衣服安静地躺着。 年长的修女开始注意起她同伴的浅黄色头发来。她掏出一张照片,立在镜于前面,一边看着照片,一边给同伴梳理头发,把她的头发从额前向后梳过去,盘卷低垂到颈部。 她往后退了两步,用法语说道: “简直是惊人的变化。戴上那副墨镜。你的眼睛颜色太蓝了。好的——好极了。” 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那两个男人回来了。他们咧着嘴笑着。 “格丽特-哈顿就是安娜-席勒,一点没错,”一个男人说道,“她把证件藏在行李里边,仔细伪装以后,藏在一本丹麦出的杂志《医院按摩术》里头。现在,哈顿小姐,”他对维多利亚躬身假装施礼,“请能允许我荣幸地陪你一道去用午餐。” 继多利亚跟着他走出房间,朝大厅走去。另外那位女乘客正在柜台那里打封电报。 “不对,”她正在说着,“是波-恩-斯福特,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今日抵蒂欧旅馆。旅途平安。” 维多利亚突然很感兴趣地看了看她。这个女人一定是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的妻子,来跟他团聚的。既然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曾经几次很惋惜地说,把妻子那封告诉他到达日期的信丢失了,不过,他基本上还是可以肯定她是二十六日到,那么,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虽然比预定日期提前一个星期来到,维多利亚并没感到有什么奇怪之处。 若是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让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大替自己给理查德-贝克尔打个电报,那有多好啊!…… 陪着她的那个男人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似的,挽着她的胳膊离开了柜台。 “别跟同行的乘客说话,哈顿小姐,”他说,“我们不愿意让那位太太注意到,你不是跟她一块儿坐飞机从英国来的那个人。” 他带着维多利亚走出旅馆,来到一家饭馆里吃了午饭。他们回来时,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正好从旅馆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她对维多利亚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对她有丝毫怀疑的迹象。 “出去逛了逛吗?”她打着招呼,“我要到市场去看看。” “若是能往她的行李里头塞点什么东西……”维多利亚想道。 但是,每时每刻都有人陪伴着她。 飞往巴格达的飞机下午三点钟起飞了。 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的座位在最前面。维多利亚的座位在尾部,靠近舱门,隔着通道,坐着她的看守——一那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维多利亚没有机会接近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也没有机会往她的东西中间塞个便条。 飞行时间并不很长。维多利亚又一次从空中向下望去,看到下面巴格达的轮廓,看到底格里斯河象条金线一样把这座城市分成两半。 不到一个月以前,她看到的景象就是如此。自那时以来,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两天以后,代表世界上两种主要的意识形态的人们要在这里会面,讨论人类的未来。 而她,维多利亚-琼斯,在这一事件当中将要扮演一个角色。 xxxxxx “你知道吗,”理查德-贝克尔说,“我很担心那个女孩子。” 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迷迷糊糊地说: “哪个女孩子?” “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往周围看了看。“她在──哎哟,上帝保佑,昨天她没跟咱们一起回来。” “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她没回来,”理查德说。 “我太粗心了。那份巴木达土丘发掘情况报告把我吸引住了。他们那种分层的看法是毫无根据的。昨天,维多利亚知道到哪儿找咱们的卡车吗?” “她那会儿若是想回来,是没有困难的,”理查德说。“事实上,她不是维尼西亚-塞维里。” “她不是维尼西亚-塞维里?真奇怪。可是,我记得你说她的教名是维多利亚。” “是的。不过她不是个人类学家。她也不认识艾莫森。事实上,这件事儿从根本上就是一个——噢,是一个误会。” “哎哟,这件事儿看来太奇怪了。”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沉思了一会儿。“太奇怪了。我真希望——这件事儿是我的过错吧?我知道我是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把信搞错了吧?” “我弄不明白,”理查德-贝克尔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丝毫没有理会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所做的猜测。“她好象是跟一个年轻的男人坐上汽车走了,而且没有回来。还有,她的行李还在旅馆里,她根本就没想打开它。我觉得十分奇怪——想到她的困难处境,我总有这个感觉。我本来认为,她肯定是要梳洗打扮一番的。况且,我们约好在一块儿吃午饭的……真的,我真弄不明白。希望她没出什么事儿。” “噢,我觉得根本没有可能出事,”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安慰他说,“明天我准备在h地段开始往里挖掘。根据总的轮廓图来判断,我估计在那儿最有可能发现案卷储藏室。从那块破碑来看,是很有希望的。” “他们绑架过她一次了,”理查德说。“为什么不能认为他们又把她绑架了呢?” “不大可能——不大可能,”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近来伊拉克挺安定的。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我若是能想起来一个石油公司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好了。他是叫狄肯吗?狄肯,是达金吧?大概是达金。” “这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我打算把穆斯塔法那一队人调到东北角上工作。那么我们就可能顺着j沟往前挖——” “先生,如果我明天再去一趟巴格达,你不会十分介意吧?” 这时,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不再心不在焉地跟他的同事谈话了。他两眼直直地看着理查德,说道: “明天?可是咱们昨天刚刚去过呀!” “我很担心那个女孩子,说老实话,我很担心她。” “哎哟,理查德,我可真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 “你是说什么事儿?” “我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了。搞发掘工作有女人参加是再糟糕不过了——特别是有好看的女人就更糟糕了,前年跟咱们一起工作的那个西比尔-缨尔菲尔德,模样长得可真不怎么样,我本来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可是结果怎么样了!在伦敦的时候我真该听克罗德的劝告——那些法国人说起话来总是一针见血的。克罗德评论过她的腿——她对自己的腮非常引以为荣。当然噗,这个女孩子,维多利亚,噢,维尼西亚,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吧——长得非常讨人喜欢,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你的眼力不错,理查德,我要承认这一点。据我所知,这还是你第一次对一个姑娘感兴趣,很有意思。” “不是那么回事儿,”理查德说道。这时,他满脸通红,看来比平常显得更加目空一切了。“我只不过是一噢——担心她会出事儿而已。我一定得去巴格达一趟。” “好吧,如果你明天一定要去,”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你可以顺便把那些砖运回来。那个笨蛋司机昨天给忘了。” 第二天凌晨,理查德便到达了巴格达市区,然后立即前往蒂欧旅馆,在那里得知,维多利亚没有回来。 “而且我们早就安排好了,她要跟我一块儿吃饭,饭菜是特意准备的,”马柯斯说,“我还给她留了一个最好的房间,真奇怪,你说是不是?” “你报警了没有?” “啊,没有,亲爱的。报警没有什么好处,她可能会不高兴的。而且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理查德简短地询问了他一下,问明了达金先生的住址,便赶到他的办公室去求见。 他记忆中那个人果然如此。他打量着达金那弯曲的身躯,那犹豫不决的神态,还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这个人不是个好人!他对达金先生道歉说,可能会浪费他的时间,但是不知道达金先生是否见过维多利亚。 “她前天到我这儿来过。” “你能告诉我她现在的住址吗?” “我想她是住在蒂欧旅馆。” “她的行李在那儿,可是人不见了。” 达金先生的眉毛微微一扬。 “她最近一直在阿斯瓦德土丘跟我们一起搞发掘工作,”理查德解释道。 “噢,我明白了。噢——很抱歉,我的确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没法帮你的忙。我想她在巴格达还有好几个朋友——但是我跟她不太熟悉,不知道她那些朋友的名字。” “她有可能到那个榄橄枝协会去了吗?” “我想不会的。你不妨去问一问。” 理查德说道,“你听我说,找不着她,我就不离开巴格达。” 他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看了达金先生一眼,起身走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之后,达金先生笑着摇了摇头。 “哎,维多利亚,”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理查德盛怒未消地回到蒂欧旅馆,迎面碰上了满面春风的马柯斯。 “她回来了,”理查德急切地喊道。 “没有,没有,是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我刚听说,她今天就乘飞机到巴格达。可是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告诉我,她是下个星期才能到。” “他总是把日期弄错的。维多利亚-琼斯有什么消息吗?” 马柯斯的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 “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这件事儿真叫我心烦,贝克尔先生。不是好事儿。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那么活跃,又那么迷人。” “是的,是的,”理查德不愿再说下去。“我想我最好是等一等,接一下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 他真不知道,维多利亚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了。 “是你!”维多利亚带着毫不掩饰的故意说道。 侍者把她引到巴比伦宫旅馆的楼上房间里以后,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凯瑟琳。 凯瑟琳怀着同样的敌意对她点了点头。 “不错,“她说,“是我。现在请你上床吧。医生一会儿就来。” 凯瑟琳装扮成一个护士,十分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非常明显,她是决心看守着维多利亚而寸步不离的。维多利亚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小声嘟囔着: “我若是能见着爱德华——” “爱德华——爱德华!”凯瑟琳轻蔑地说,“爱德华根本就没喜欢过你,你这个愚蠢的英国人。爱德华爱的是我!” 维多利亚丝毫不感兴趣地看了看她那副倔强而又狂热的面孔。 凯瑟琳继续说道: “自从你那夭早晨非常粗鲁地要求见见赖斯波恩博士,我就一直恨着你。” 维多利亚想出一着来刺激对方。她说: “不论怎么说,我比你重要得多。我是必不可少的人物。不论是谁都能扮演你那个护士角色。可是一切全部靠我,靠我扮演现在这个角色。” 凯瑟琳一本正经而又沾沾自喜地说: “没有一个人是必不可少的人物。这是我们应该懂得应该遵守的原则。” “哼,我可是个必不可少的人物。看在上帝份上,叫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饭来。如果不吃点东西,到时候,我怎么能把美国银行家的这位秘书的角色扮演好呢?” “我看,趁着还能吃东西,你就吃点吧。”凯瑟琳勉强回答道。 维多利亚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恶毒含义。 第二十四章 克罗斯毕上尉说道: “据我所知,有个哈顿小姐刚刚住进你们旅馆来。” 巴比伦宫旅馆办公室中那个和蔼的先生点了点头。 “是的,先生,是从英国来的。” “她是我姐姐的一个朋友。请你把我的名片交给她。” 那位先生用铅笔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装在信封里,派侍者送了上去。 不一会儿功夫,送名片的侍者回来了。 “那位小姐不大舒服,先生。她喉咙肿得厉害。大夫一会儿就来。有个护士在照顾着她呢。” 克罗斯毕转身离去了。他一到蒂欧旅馆,马柯斯就迎上来跟他说话。 “啊,亲爱的,咱们喝一杯吧。今天晚上旅馆住满了人,都是来参加会议的。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前天刚刚回去,现在他太太就到了,等着他来接她,多么遗憾啊!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当然很不高兴!她说她告诉过他,自己坐这班飞机来。可是你知道那位博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遇到日期,遇到时间,他没有一次不弄错的。但是,他这个人可真是个好人,”马柯斯带着通常那种与人为善的神态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把她塞进来了——我把联合国的一个重要人物赶了出去——” “巴格达现在热闹极了。” “调进来大批警察,他们正在采取防范措施。听说——你听说了吗?共产党人策划了一个暗杀总统的阴谋,你听说了没有?已经逮捕了六十五个学生!你看见俄国警察了吗?他们对谁都怀疑。不过,这一切对生意人大有好处——的确大有好处。”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马上有人接了电话。 “我是美国大使馆。” “我是巴比伦宫旅馆。安娜-席勒小姐住在这儿。” “安娜-席勒?”不一会儿,一个专员在电话上讲起话来。“席勒小姐可以和我通话吗?” “席勒小姐得了喉炎,正在床上休息。我是斯摩尔布鲁克大夫,正在给席勒小姐看病。她随身带来一些重要文件,希望大使馆派位负责官员来取。马上就来吗?谢谢。我在旅馆里等你。” 维多利亚从镜子旁边转过身来。她的衣服剪裁非常得体,金色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她感到十分紧张,但又十分兴奋。 她刚一回身,便发现凯瑟琳眼中闪烁着兴高采烈的神色,于是她立即警觉起来。凯瑟琳为什么这样兴高采烈呢? 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你干嘛这么高兴?”她问道。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的恶意已经相当充分地暴露出来了。 “你以为你聪明得不得了,”凯瑟琳轻蔑地说,“你以为一切都要靠你。呸,你不过是个笨蛋。” 维多利亚猛地扑到她身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掐她。 “哎哟,痛极了。” “告诉我——”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一下门,又连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下。 “现在你就知道了!”凯瑟琳喊道。 房门开了,一个男人溜了进来。他身材高大,身着国际警察的制服,一进门便口身把门锁上,把钥匙拔了下来,然后朝凯瑟琳走去。 “快,”他说。 他从农袋里掏出一根细绳子,跟凯瑟琳一起,很快就把维多利亚捆在一把椅子上,接着,又掏出一条围巾,把维多利亚的嘴堵住。然后,他后退了两步,带着欣赏的神色点了点头说: “好——这样挺好。” 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维多利亚站着。维多利亚看到了他手里挥舞着的粗大警棍。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他们的真正意图何在。他们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让她在会议上冒充安娜-席勒。他们怎么能冒这样的风险呢?巴格达有不少人认得维多利亚。不,他们的计划是——而且也一直是——在最后时刻,安娜-席勒必须遭到歹徒袭击,遭到杀害——被打得血肉模糊,尸体无法辩认。……只有她随身带来的那些文件——那些精心炮制出来的假文件——要保留下来。 维多利亚把脸转向窗户——尖叫了一声。那个男人笑了一笑,马上向她扑了过来。 这时,几件事情接连发生了——玻璃砰地一声被人砸破了——她挨了重重的一拳,一头栽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金花——又是一片黑暗……然后,在黑暗中听到一个人说话,是令人感到放心的英国人的声音。 “你觉得还好吧,小姐?”那个声音问道。 维多利亚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她说什么?”另一个声音问道。 头一个人用手搔了搔了头。 “她说,宁肯在天堂里做工当差,也不在地狱里称王为帝,”他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 “这是段引语,”另外那个人说,“不过,她引错了,”他补充道。 “没有,我没引错,”维多利亚说道,接着便晕了过去。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达金拿起了听筒。电话中有个声音说道: “维多利亚行动圆满结束。” “好,”达金说。 “我们捉住了凯瑟琳-塞拉齐丝和那个医生,另外那个家伙跳到阳台上,伤势非常严重。” “姑娘没有受伤吧?” “她晕过去了——不过,不要紧。” “真正的a.s.还是没有消息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消息。” 达金把听筒放了下来。 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没出什么问题——可是安娜本人呢,他想道,一定是死了……她曾坚持要单独行动,而且再三说;她一定会在十九日按时到达巴格达。今天就是十九日,但是,安娜-席勒没有到达。她不相信官方谍报机构,这或许是对的,不过,他也不能完全确定。毫无疑问,官方谍报机构中出过漏洞一有人叛变了。可是她自己的才智也没有给她带来好结果…… 而安娜-席勒若是不能到会,证据是不充分的。 这时,仆人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理查德-贝克尔先生和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求见。 “我现在谁也不见,”达金说,”告诉他们我十分抱歉,我现在正忙着呢。” 仆人退了出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又走了进来,递给达金一封便函。 达金撕开信封,读道: “我要跟你面谈亨利-卡米凯尔之事。理.贝。” “请他进来,”达金说。 不一会儿,理查德-贝克尔和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走了进来。理查德-贝克尔说道: “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但是我想告诉你,我上学时有个同学,名字叫亨利-卡米凯尔。我们多年不见了,可是几个星期以前,我在巴士拉的时候,凑巧在领事馆的休息室里遇见了他。他当时打扮得象个阿拉伯人,而且一点儿也没流露出来他认识我,可是跟我进行了联系。你对这件事有兴趣吗?” “我很有兴趣,”达金说。 “我当时的想法是,卡米凯尔相信自己遇到了危险。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有个人掏出一支左轮手枪对他开枪,我架住了那个人的胳臂。卡米凯尔就逃走了。但是他逃走之前往我衣袋里塞了点东西,我是后来才发现的。看起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便条”,里面提到一个叫艾哈迈德-穆罕默德的人。但是我认为,对卡米凯尔来说,那是份重要的文件。我就是根据这个判断采取行动的。” “既然他没给我什么指示,我就把这个便条小心地保存了起来,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他会来找我要的。几天以前,我听维多利亚-琼斯说,他已经死了。根据她告诉过我的其他事情判断,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你应该接受这份材料。” 他站起身来,把一张上面写着字的肮脏纸片放到达金桌上。 “这张纸在你看来,有什么价值吗?” 达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他说,“比你想象的还要重要。” 他站起身来。 “我非常感激你,贝克尔,”他说,“请原谅我中断我的这次谈话,因为有很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一边跟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握手,一边说道,“我想你是要到考察队驻地去跟你丈夫会面吧。希望你过得愉快。” “波恩斯隔特-琼斯博士今天早晨没跟我一起到巴格达来,真是太好了,”理查德说,“亲爱的约翰-波恩斯福特-琼斯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不大注意,但是,他倒很可能会注意到自己的妻子跟妻子的妹妹之间的差别。” 达金有点吃惊地看着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而她则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 “我姐姐埃尔丝还在英国。我就把头发染成黑色,用她的护照来了。我姐姐的闺名是埃尔丝-席勒。而我的名字,达金先生,是安娜-席勒。” 第二十五章 巴格达改变了面貌。街道两旁布满了警察——全是从国外调来的国际警察。美国警察跟俄国警察一个挨着一个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 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两位大人物都不来出席会议了!连续有两架飞机在适量的战斗机护航下,在机场着陆——但是,走下飞机的却仅仅是个年轻的俄国驾驶员! 但是,最后传来了消息,一切都会正常进行。美国总统和俄国总理都已抵达巴格达,在摄政王宫下榻。 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终于开幕了。 在一间小小的接待室里,某些可能会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件正在发生。大多数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一样,其序幕总是毫不引人注目的。 哈威尔原子能研究所的艾伦-布莱克博士低声讲着话,准确地阐述了他所掌握的资料。 已故的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留下一些样品供他分析研究。这是鲁波特爵士在一一次从中国经中亚到库尔德斯坦、再到伊拉克的旅行中搜集到的。这时,布莱克博士用技术性非常强的语言解释了他所提出的证据。金属矿藏……含有大量的铀……矿区的具体位置不很清楚,因为鲁波特爵士的笔记和日记本在大战当中被敌人全部毁掉了。 达金先生接着讲话。他用温和又显得疲惫的声调叙述了亨利-卡米凯尔的英雄事迹。他讲述了卡米凯尔如何相信人们广为流传的流言蜚语,认为在远离人类文明的一个偏僻山谷中,有庞大数量的机械设备和地下实验站在运转工作,如何着手侦察——以及如何成功地完成了侦察工作。他又讲到了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爵士这位伟大的旅行家,由于了解那片地区的情况,如何相信卡米凯尔的看法,同意到巴格达见面,又如何死去的。接着,他又讲述了卡米凯尔是如何被冒名顶替鲁波特爵士的那个人暗杀的。 “鲁波特爵士逝世了,亨利-卡米凯尔也逝世了。但是还有第三个证人,这个证人还活在人间,今天就在这里。现在,我想请安娜-席勒小姐提供她掌握的证据。” 安娜-席勒如同在摩根赛尔先生的办事处一样镇静自如。她列举了一长串人名和数字。她运用自己那处理金融事务的出色才智,清楚明了地阐述了一个庞大的金融网如何把流通的资金尽量控制起来,又如何投放到某些活动当中,而这些活动的目的则是将文明世界分裂成两个互相对立的营垒。这不是什么主观臆断的看法。她列举了事实和数字来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这番讲话,虽然与卡米凯尔所进行的侦察活动尚未完全吻合,但对与会的人们显然是有说服力的。 达金再次发言。 “亨利-卡米凯尔虽然逝世了,”他说,“但是他进行了那次冒险的侦察,带回了十分确凿的证据。他不敢随身携带这些证据——因为他的敌人在紧紧地追踪他。但是他有很多朋友。他通过两个朋友把证据送到另一个朋友那里妥善保存起来——这个朋友是位整个伊拉克都十分崇敬的人物。承蒙他同意,今天请他出席我们的会议。我说的这位整个伊拉克都十分崇敬的人物便是卡尔巴拉的谢赫-侯赛因-艾尔-齐亚拉。” 正如达金所说,谢赫-侯赛冈-艾尔-齐亚拉是在整个穆斯林世界享有盛名的人物,他不仅是位宗教界人士,也是位著名的诗人。很多穆斯林把他当做圣人。他现在站起身来。人们看到,他身材十分高大,蓄着棕红色的胡须。他的灰色上衣上镶着金边,外罩一件精致的轻如薄纱的棕色长袍,头上裹着一块绿色的布头巾,头巾周围裹着用很多粗金线制成的头箍,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印象。他说起话来,声音低沉而洪亮。 “亨利-卡米凯尔是我的朋友,”他说,“从他的童年时代起我就认识他。他跟着我学习我们伟大诗人的诗句。前些日子,有两个周游各地演出西洋镜节目的人来到了卡尔巴拉。他们虽然是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却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忠实信徒。他们给我带来一个小包,并说是我的英国朋友卡米凯尔要他们送来的。他要我保守秘密,妥善保管,将来只交给他本人,或是交给能够重复几个特定的字的使者。如果你确实是那个使者,就请说话吧,孩子。” 达金说道,“恰好一千年以前,阿拉伯诗人穆塔那毕-赛义德,人称‘先知觊觎者’,曾经在阿勒颇写过一首诗,题目是《赛义福-艾尔一多拉颂》,计中有这样几个字:加,笑,高兴,带近些,表示好感,使人高兴,给。” 谢赫-侯赛因-艾尔-齐亚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了达金。 “我愿引用一句赛义福-艾尔-多拉王子的话,‘你会如愿以偿的……’” “先生们,”达金说,“这是亨利-卡米凯尔带回来做为证据的微型胶卷……” 又一个证人开始讲话——这是个显得十分悲伤的人物。此人年纪很大,前额相当凸出,一度曾受到全世界的赞扬和尊敬。 他讲起话来,显得十分悲伤,但又很有派头。 “先生们,”他说,“我很快就会被指责为一个普通的诈骗犯。但是,有些事情,即使我这样的人也不赞成。有那么一伙人,大多数是青年人,他们的心肝坏得没法再坏,他们的目的是恶毒透顶的,他们搞得真理简直成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他抬起头来,大声喊道: “这是违反基督教教义的!这样的活动必须加以制止。我们不能没有和平——我们需要和平来治愈我们的创伤,并且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而要做到这一切,我们必须想法互相了解。我搞了个骗局来赚取金钱——但是上帝啊,我已经因为相信我所宣扬的东西而垮了台,我就不用提我所使用的手段了。看在上帝份上,先生们,让我们重新开始,齐心协力……” 会场上沉默了片刻。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毫无生气地打着与已无关的官腔说: “这些材料将立即呈交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总理……” 第二十六章 “我一直觉得十-分不安,”维多利亚说,“总是想着在大马士革被他们错杀了的那个可怜的丹麦妇女。” “噢,她挺好的,”达金先生高高兴兴地说,“你们的飞机刚一起飞,我们就逮捕了那个法国女人,把格丽特-哈顿送到医院里。她很快就苏醒了过来,他们本想继续麻醉她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可以肯定,他们在巴格达的活动成功了为止。当然喽,格丽特-哈顿是我们的人。” “是吗?” “是的。安娜-席勒失踪以后,我们想,不妨给对方制造点麻烦让对方去考虑考虑。所以,我们就给格丽特-哈顿订了一张机票,仔细地做了安排,不给她提供任何背景。他们就上当了——于是匆匆忙忙地得出结论,认为格丽特-哈顿就是安娜-席勒。我们给她假造了一套材料来证明她的身份。” “同时,真正的安娜-席勒却悄悄地呆在医院里,一直到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该来探望她丈夫的时候才出来。” “是的,这个方法简单——但是有效。她采取这次行动的原则是,在遇到挫折的时刻,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是真正能够相信的人。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 “我本来以为自己把命搭上了,”维多利亚说,“你手下的人是一直在监视着我吗?” “一直在监视着你。你那个爱德华并不象他自己想得那样聪明。事实上,你那个小伙子爱德华-戈令的活动,我们早已调查过一段时间了。卡米凯尔被暗杀的那天晚上,你对我讲了自己的事情,那时候,坦白地说,我可真替你担心。” “当时,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把你做为间谍打入他们的机构。如果你的爱德华知道你跟我有联系,你就会相当安全,因为他想通过你来了解我们的意图。你对他们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因而他们不会杀害你。而且,他还可以通过你向我们传递假情报。你是连接两边的纽带。可是后来,你发现了有人冒充鲁波特-克罗夫顿-李的事,爱德华决定先把你隔离起来,等需要你(也许有可能需要你)冒充安娜-席勒、的时候再放你出来。是啊,维多利亚,你现在能坐在这儿,吃着阿月浑子果仁,真是够走运的呀。” “我知道我是够走运的。” 达金先生问道: “你还有些想念爱德华吗?” 维多利亚两眼直直地瞪着他说: “一点也不想。我是个小傻瓜,上了他的当,被他迷住了。我只不过是象个中学生似地迷上了他——把自己当做朱丽叶,想些乱七八糟的蠢事情。” “你不必过份抱怨自己。爱德华外表长得很漂亮,很容易诱惑妇女。” “是的,他利用了这一点。” “他的确是利用了这一点。” “下次我若是爱上了谁,”维多利亚说,“长相,魅力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了,我想找个真正的人——不是一个经常讲动听的话的人,即使是秃顶,或是戴着眼镜,我都不在乎。我喜欢的人应该很有意思——而且应该知道有意思的事情。” “大约三十五岁还是五十五岁呢?” 维多利亚瞪大了眼睛。 “噢,三十五岁,”她说。 “这样我就放心了。刚才我还以为你在向我求婚呢。” 维多利亚大声笑了起来。 “还有,我知道我不应该问问题,不过,我想知道那条围巾是不是真地织进什么情报了?” “里边有个名字。德法格太大是个善于织毛衣的人,象她那样的能手能把一大串名字织进毛衣当中去,那条围巾和那个“便条”,各提供一半线索。一半告诉我们卡尔巴拉的谢赫-侯赛因-艾尔-齐亚拉这个名字。另一半,经过碘蒸汽处理以后,告诉我们请谢赫交出他保管的东西的那几个字。把那些资料藏在圣城卡尔巴拉,那是再安全不过了。” “那些资料是我们遇到的那两个到处游逛、演西洋镜节目的人送去的吗?” “是他们送去的。普普通通的两个人,人们都认识,与政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是卡米凯尔的私人朋友。他有好多好多朋友呢。” “他肯定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死了可真可惜啊。” “我们将来有一天总得死的,”达金先生说,“如果在今世之后还有来世一——这一点我是完全相信的——当卡米凯尔知道,与其他所有的人相比,他的信念和勇气使他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使这个世界免于再遭受一次人们无法想象的流血与灾难,那时候,他是会感到满足的。” “事情真有点奇怪,你说是不是?”维多利亚若有所思地说,“理查德保存一半秘密,我保存另一半秘密。看起来好象是——” “好象是有意安排的似的,”达金先生一边替她说完这句话,一边眼睛里闪了一下,“我想问问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得找个工作,”维多利亚说,“我得马上开始去找。” “别想得太严重了,”达金先生说,“我倒是估计有个工作要找到你的头上了。” 他不声不响地从容走开了,以便让理查德-贝克尔说话。 “你听我说,维多利亚,”理查德说,“维尼西亚-塞维里根本不能来了。她得了流行性腮腺炎。我们的发掘工作,你帮了不少忙。你愿意回来吗?我估计-只会付给你生活费用,可能还会负担你回英国的路费——不过,这些事情我们可以以后再说。波恩斯福特-琼斯太太下个星期就来。噢,你看怎么样?” “噢,你真地愿意要我回去吗?”维多利亚叫道。 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理查德-贝克尔的脸上罩上了一层粉红颜色。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擦着眼镜。 “我觉得,”他说,“我们觉得你——噢——能帮不少忙。” “我很愿意去,”维多利亚说。 “既然你同意,”理查德说,“最好现在就收拾一下行李,咱们现在就回去。你不打算在巴格达再住些日子了吧?” “一点也不想多呆了,”维多利亚说。 “你可回来了,亲爱的维罗尼卡,”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说,“理查德为你着急得不得了。噢,噢——希望你们两个人幸福。” “他这是什-么意思?”波恩斯福特-琼斯博士象闲逛似地走开以后,维多利亚迷惑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理查德说,“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刚才的话——有点——不太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