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沟发家记》 第1章 穿越 【楔子】 世间万物,本该各行其道。然而,总有些意外会跳出六道轮回,发生这样或那样不同寻常的故事。 奈河桥畔,一座雕梁画栋的院落中,两名长身玉立的儒生正在翻着一本厚重的书册。 青衫男子指着其中一页,眉头微蹙,“这样的性情,实在不像乐善好施之人。” 白衣儒生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叹道:“许是幼年失怙失恃的缘故也未可知。” 青衫男子还是摇头,“至于提携一方百姓……如此重要之事竟交给这样一人,恐怕这样的安排欠妥吧!” 白衣儒生轻笑,“愚弟却有不同想法。” “哦?”青衫男子面带诧异,“何不说来听听?” 白衣儒生微微一笑,“这人十世轮回,本该功德圆满,却因少了觉之一魂,这才败在这最后一世上。觉魂主善恶羞耻,于他而言积德行善岂不也是成全了自己?” 青衫男子拍掌大笑,“贤弟高见!高见!” “一切自有天定罢了。” “那贤弟,不如就由你我合力将他送去该去之处如何?” “合该如此。” 二人不再多言,齐声念动口诀,合力将那页撕下,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口诀未停,刺目的白光过后,原本老旧的书页化作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符疾驰而去,眨眼间便失去了踪影。 那木符之上隐隐约约闪动着一个名字——江逸。 ****** 【正文】 白石山东南,有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叫枣儿沟。 实际上,这一片的村名都是带“沟”的,因为,这里真的是很穷很穷的穷山沟。 作为省农学院的在读博士,江逸暑假的实习任务就是去下属的援助站为农民朋友们发放枣树种植手册。 是的,江逸是个枣博士,专门研究枣树病虫害。说起来他在这个领域还算小有名气,他的导师徐老先生在学界堪称泰斗。 看着和他一起下乡的同学小周被一群大爷大妈团团围住手忙脚乱的样子,江逸的心情实在不太美丽。 “乡亲们,别挤、别挤!都有份!都有份!”小周奋力举起彩色的宣传册,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嘶喊。 “听见咧不?人家说不让挤!再挤就不给咧!”一位脸色涨红的胖大妈边卖力挤边高声叫喊。 “你当谁傻呀!”瘦高个大妈毫不示弱地挤回去,“村长可说咧,照着这几本书干来年就能长一嘟噜枣,咱们就能发财!” 这话一出,大伙挤得更厉害了。 江逸抱着手臂远离“战场”,假装看不见小周频频求救的眼神。 好脾气的小周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忙不迭地分发手里的书册。 一个晚来的大妈生怕抢不着似的,一边吆喝着一边横冲直撞。 彼时江逸正站在小土坡上,背对人群眺望着远处翠绿的峰峦,冷不丁被人往前一扑,悲剧发生了—— 英俊多才的江大博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滚进了身后的山沟沟里。 在那一瞬间,江逸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早逝的母亲,从未蒙面的父亲,相依为命的外婆,年过花甲的徐教授,甚至还有高中时暗恋过的校草…… 太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冲斥脑海,江逸的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自己这是活到头儿了吧? 江逸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卡在山石间,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近乎透明的灵魂轻飘飘地荡到半空中,就像被人扯着线的风筝。他举起半透明的手来回翻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受——原来人死后真能变成鬼魂。 可是他还不想死,作为年近三十的gay,他还没找到相伴一生的爱人,甚至连□□都没有一个。更让他不舍的是,如果自己死了,谁来照顾年迈的外婆? 然而,眼下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灵魂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拉扯般脱离了原地,飘过高山,飘过大海,好像是飘了很久很久,久到江逸意识陷入了沉睡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逸再次恢复清醒。 映入眼帘的是床顶的青纱帐,帐子虽平整,顶上却蒙着一层灰。 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棉花,他狠狠地喘了口气,心脏才缓缓地恢复跳动。 江逸面上毫无表情,脑子却转得飞快。 他死了,毋庸置疑,他亲眼看到无比熟悉的身体在山石间摔成了肉饼。 从山坡滚落的惊悸感依然在脑中撕扯,江逸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 他动了动酸痛的脖颈,视线扫过雕花的床栏,平整的青砖,以及摆放着茶盏的八仙桌。 正对床的位置有一面圆形錾花铜镜,清晰地映出他惊愕的脸。 镜子里的人是他也不是他,五官相似,模样却比之前年轻了十岁不止——镜子里的人明显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江逸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意外地看到一双白晳的手掌,小指根处那颗淡淡的红痣,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江逸脑中立马闪过一个词——穿越。 看着屋里的摆设,江逸惊讶之余又觉得有几分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和外婆一起生活的乡下。 “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屋外探进一个小脑袋,圆圆的脑门十分突出,像个“小寿星”。 “逸、逸哥,吃、吃饭了!”小孩结结巴巴地说完,便火烧屁股似的跑掉了。 江逸的脸还没来得及做出恰当的表情就僵在了那里。 这孩子……怎么像被鬼追似的? 江逸掀被下床,突然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还没等他缓过劲儿,门“哐铛”一声,又开了。 江逸抬头,正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小脸。 这回换成了个挽着发髻的小姑娘,约莫十一二的年纪。 小姑娘进门之后看都没看江逸一眼,重重地把碗放在桌子上,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转身出门。 江逸皱眉,他不喜欢没有教养的小孩,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冷着脸向桌上看去,粗瓷海碗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碗里卧着一只白莹莹的荷包蛋。 江逸没怎么犹豫就决定该吃吃,该喝喝——这具身体需要补充体力。 他拖着软趴趴的身体离开床,一步步挪到椅子上。 氤氲的热气熏红了双眼,江逸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才捏起旁边的筷子搅了搅浓浓的汤汁,从荷包蛋下面扒出一大坨厚厚的面片。 江逸对着那片厚厚的面片继续皱眉,打量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最终还是放进嘴里小小地咬了一口…… “噗——”没等往下咽就吐了出来——里面是生的。 江逸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耐着性子挑着尝了几片,隐隐地有些恼火——这一大海碗面片不论厚薄全是半生不熟。 不过他很快又把那股火气压了下去。白吃别人的东西,由不得自己挑三拣四。 只是,结合刚刚小姑娘的表现,江逸隐隐怀疑,是有人在故意整他,或者说,是在整原主。 江逸一边阴谋论,一边一口一口吃掉了那只莹白的荷包蛋。 把碗里的热汤喝干净,消失的力气慢慢回笼,江逸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腿脚倒是轻快了些。他的灵魂在慢慢适应这具身体。 看了看剩下的大半碗面片,江逸决定处理掉,怎么也不能留着膈应自己不是? 他端着大碗推开屋门,进入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这间屋子比卧室大些,两侧连着东西两间卧室,南北各有一门分别通向前院后院。这样的屋子在农村叫“堂屋”,功能类似于现代的客厅。 江逸环视一圈,觉得有些奇怪。按说他住的屋子比这间要小很多,家具却满满当当;反观这里,偌大一个堂屋,除了迎门的一个圆桌并两把椅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先前的猜测稍稍动摇,若是被虐待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待遇。 江逸怀着疑问观望了一遭,这才走向后门。 后院有个鸡窝,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有气无力地“咕咕”叫着。这几只鸡羽毛稀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江逸把面片倒进空空如也的食槽,几只鸡立马精神起来,疯了一样扑到食槽处,争先恐后地抢夺着半生不熟的面疙瘩。 饶是平日冷静镇定,江逸还是被这前后极大的反差吓了一跳。 “咕噜……”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江逸扭头,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看着……食槽,确切说是被母鸡争抢的面片。 江逸认出这是之前叫自己“逸哥”的小家伙。 之前被门挡着没看清,现在看来这小家伙真是瘦得可以,就像一根棍支着一个大脑袋,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得脑门突出,只剩那双带着渴求的眼睛显出几分生动。 不由得想起年幼时孤苦伶仃的自己,江逸心底升起一股似同情似怀念的情绪。 没等他有所表示,小家伙就收回视线,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屋里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阿、阿姐!逸、逸哥把吃、吃的喂鸡了!真、真的!” 话音刚落,屋里“嗖”地冲出一个小女孩,正是先前送饭的那个。 小女孩一眼看到母鸡嘴里争夺的面片,气得倒吸一口气,视线一下子转移到江逸身上,一双杏眼睁到极大,死死地瞪着他。 江逸不明所以。 小女孩有气没处撒,一把捡起地上的柴禾,跑到鸡窝那边,抡起柴禾就一通乱砸。几只母鸡扑楞着翅膀又飞又叫,一下子乱了窝。 小男孩吓坏了,圆圆的脑袋使劲低着,只敢偷偷掀开眼皮看他阿姐。 江逸眉头皱得更紧,想不通一个好端端的小姑娘为什么就突然发起疯来。 小女孩发泄够了,把柴禾一扔,冲到江逸身边,大声说道:“我讨厌你!” “我、我也讨、讨厌你。”小男孩弱弱地说完,又飞快地看了江逸一眼,偷偷溜走。 江逸:…… 所以说他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莫名其妙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 江逸憋着一肚子疑问回到屋里,身体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疲惫,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发着绿光的灵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离身体,白光闪过,灵魂消失在原地。 人间的反面,阴冷寂静,深不见底的河水无声地流动。 江逸的灵魂凭空出现,此时的他意识模糊,随风飘荡,将将飘过奈何桥的时候,一个鬼差扯住了他的脚腕。 “你!退后,走错了。” 江逸轻飘飘地转过身,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说话的鬼差,仿佛听到了,也仿佛没听到。 “又一个傻的!”鬼差翻了个白眼,毫不迟疑地把江逸甩到一边,“灵魂发绿光的不归地府管,去那边!” 江逸在半空打了两个滚儿,整个人被奈河上阴森森的水汽一激,头脑立时清醒了几分。 他眨了眨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借着风势扭正身子,不期然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门匾处挂着一个闪着绿光的大牌子,上面的字隐隐约约,看不清。 江逸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自发地飘了过去。 牌子下面站着一青衫一白衣两位男子,亲切地问了他的年龄、籍贯、工作状况。 江逸一一作答。 白衣男子笑笑,说:“这就对上号了。” 然后,他笑盈盈地给江逸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原来,江逸的穿越并非偶然,他本是十世修来的好人,只等寿终正寝位列仙班。然而,因为第十世转世时出了差错,少了一魂,意外导致不能修成正果。江逸也因此被生死薄除名,跳出六道轮回。 为了补偿他,地府特殊事务管理处费了好大劲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让他带着记忆穿越,相当于再活一世。 竟然还能这样……江逸脑子一转,要求道:“我要回2015年,我死之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果断拒绝那个让他把命都丢掉的暑假实践! 两位男子对视一眼,难掩讶异。 青衫男子忍不住说:“要知道,即便能回去你也不会是原来的你了。” 江逸神色坚定,“只要能回到出事之前,至少让我安顿好外婆……我想你们会有办法。” 那人无奈地笑笑,和同伴走到一旁嘀咕一番,最终达成一致意见。 青衫男子说:“你这一世的既定命运无法更改,完成命定之事后我等才好为你另作安排。” “在此期间你外婆那里不会有事,她自有缘法,请放心。”白衣男子补充道。 江逸定定地看着两人,“我怎么相信你们?” 白衣男子笑道:“你也看到了,世间自有因果,我等从不敢妄言。” 许久之后,江逸才点点头,“最好是这样……什么命定之事?” 青衫男子凭空一抓,手中出现一枚木牌,木牌上神奇地闪现出一行字:“提携一方之民,成就济世之德。” 江逸愕然,“经世济民?你确定我能做到?” 白衣男子道:“这件事或许对他人来说着实棘手,对你,正好合适。” 江逸还想再问,那人却摆摆手,道:“天机不可泄漏,我等言尽于此。” 江逸不死心地问:“我要去的是哪个朝代?现在的身体处境如何?” 青衫男人无奈地笑笑,递出手中的木牌。 江逸顺势接过,一阵清凉遍布全身。 下一刻,农家小院内,昏睡的江逸打了个机灵,清醒过来。 手中传来异样的触感,是一枚巴掌大小的古朴木牌。 头一阵刺痛,转瞬间多了一些东西。 明朝……建文元年…… 江逸……洪武三十年秀才……祖籍银坊镇枣儿沟…… 同名同姓,长相相似。就连小指根的红痣都别无二样。 枣儿沟……他出事的地方也叫“枣儿沟”,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联系,鬼都不信。 江逸气愤地发现,自己的命运竟然处于别人的掌控之中。 手不自觉用力,脑中出现一句话:“危急之刻捏碎此物可寻求帮助,机会仅有一次,请谨慎使用。” 江逸的手蓦地一松,妥协似的把木牌放到了枕头下面。 心里一阵烦躁,就着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又掬着铜盆里的清水洗了把脸,头脑这才清醒了几分。 屋里有些窒闷,江逸走出门,开始参观这个与众不同的农家院落。 说它与众不同,一点都不牵强,单是这用青砖垒起的房子和院墙就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 房子虽只有五间,屋前屋后却留出大片地方,即使将来扩建成三进的格局都不会有丝毫拥挤。 前院大且空旷,只在正门左右各种着一棵枣树,主干粗大高壮,少说也有十年树龄。 后院虽说多了些生活气息,却也十分有限,除了之前打过照面的几只母鸡外,只在西墙根儿下堆着几捆柴禾。 江逸暗自纳闷,这实在不像个正常过日子的人家,倒像是仓促之下临时搬进来的。 第2章 银锭子 江逸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 迷迷糊糊醒来,耳边的声音十分嘈杂,身下的触感*暖烘烘,颠颠簸簸,他不适地扭了扭身体。 “哎?逸哥,你醒啦?”洪亮的嗓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如惊雷般响在耳边。 这下……是彻底醒了。 江逸睁开朦胧睡眼,朝四周一扫,这才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怪不得这么吵,他们正走在大街上。 周围车水马龙,店铺林立,一*穿着古装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十个人里有八个会用隐晦又怪异的眼光瞄他一眼。 江逸顺着大家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而是八爪鱼似的趴在一个人的背上。 江逸当下有些懊恼——任谁在睡梦之中被人转移了地方,想必心情都不会太好。他挺直身子,试图下地。 “诶?逸哥,不舒服吗?”身下的人边说边抱住他的腿往上颠了颠。 “放我下来。”江逸声音透着几分虚弱。 这人倒是听话,走到街边安静的地方才小心地放下江逸,然后转身,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因为年纪尚轻,少年面部线条缺乏几分硬朗,多了些许柔和。 “逸哥,是不是我硌到你了?”少年自责地挠挠头,“我最近瘦了,骨头硌人。” 面对这样一张憨厚脸,江逸即便不满也说不出指责的话了。 “逸哥?”高大的少年伸手戳了戳江逸的肩膀,没成想把他戳了个踉跄。 “诶?逸哥!”少年赶紧扶住他,憨憨地笑道,“逸哥,你太瘦了,比我瘦多了。” “别叫了,我有点儿头疼。”江逸拨开他的手,瞥了一眼少年高大壮实堪比小熊的身体,有些好笑。 “逸哥又不舒服了?”少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担忧。 江逸不禁动容,语气和缓几分,“没事,只是有点儿头晕而已。这是哪里?” “这是银坊镇。逸哥,你刚刚睡得真沉,连李大夫号脉都没吵醒你。” 江勉按按胀痛的太阳穴——这具身体太虚弱了。 “逸哥,你要是累的话就在这儿歇会儿?”小伙子瞄了眼街角的一家店。 江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回春堂,一家药铺。 “你要去买药?”江逸见他手上已经拎了好几包药。 “李大夫那儿差一味,让我去回春堂买。” 江逸点头,“去吧。”他现在腿几乎是软的,一步也不想走。 “那逸哥你不要乱走,我马上回来,马上!”小伙不放心地把他往街边拉了拉,嘱咐了一句,就飞快地跑走了。 江逸看着他的身影进了回春堂,这才收回视线,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这时,一个穿着铠甲的大兵从对面的门里走了出来,江逸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牌匾——尚味食肆。 视线往下,重新回到兵哥身上,然后,就牢牢地黏在了上面——宽肩窄胯、猿臂蜂腰,即使厚重的盔甲也遮掩不住那骨肉匀称的完美身材。 视线往上,鼻梁高挺,目若朗星,微蹙的眉头更添几分威严——正是江逸最喜欢的类型。 被如此灼热的视线注视,苏云起想忽略都不能。 看清江逸的那一刻,苏云起愣了一下,然后便大跨步朝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低沉的声线,透着几分熟恁。 江逸愣了一下,“你认识我?”话音一落,江逸懊恼地抿紧嘴唇,如果真是熟人,自己不就暴露了吗? 没成想,对方只是皱了皱眉,“你是真忘了还是装的?这才分开几天?” 说起来,苏云起之所以能这么快认出江逸,实在是因为这人的相貌太过出色。可是,两次见面都让他忍不住想:这家伙怎么冷冷淡淡的? 江逸低着头不说话,免得多说多错。 他这样的表现反而让苏云起觉得他是故意不认自己,或者说他是在表达自己的厌烦,厌烦他们一家的打扰。 “行吧!”苏云起抿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走近两步。 如此醇厚的雄性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酒香,江逸简直无法呼吸,他下意识拉开距离。 被人像瘟疫似的躲避,苏云起也添了几分火气,“我又不会吃了你,躲什么!” 江逸张张嘴又闭上,这男人火发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吞吞吐吐不像个男人,苏云起皱了皱眉,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 “嗷嗷嗷——”起哄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江逸循声看去,不知什么时候食肆门口多了几个士兵,每人牵着匹高头大马。 “老大,差不多行了啊!”痞痞的声音,不掺杂恶意的调笑。 苏云起对着那边笑骂两句,不再耽搁,把江逸手一扯,塞给他个小布包。 “正好你在这儿,也省得小二再跑一趟。告诉小二,我最近不在县里,别等我。” 江逸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眨眼的工夫,几匹骏马就消失在了宽阔的大街上。 江逸收回视线,翻开布包,里面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怪沉的,这得有二十两吧? 可是……小二是谁?总不会是餐馆里跑堂的吧? 另一边,少年他用最快的速度买好了药,还给江逸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 江逸看了看他只提着药包的手,问:“你不吃吗?” “我、我不饿。”话音刚落,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少年的脸“腾”地红了。 江逸声音放缓,“怎么不多买两个?” “怪贵的……” 江逸递了一个过去,“吃吧!” “不不,逸哥你吃。”少年连连摆手,“你早上都没吃饭。我、我真不饿。” 江逸硬塞给他,“快吃吧,还要走很长的路。” 少年还想拒绝,江逸直接塞到了他嘴里。 江逸没等他反应就直接转身走了,少年跟在后面捧着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他敢打赌,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包子。 “你叫什么?” “逸哥忘啦?我叫大山呀!” “逗你呢!” “嘿嘿……” ****** 银坊镇离他们住的村子有点儿远,如果走官道就得穿过好几个村子,走山路倒是近,却崎岖不平。 最后俩人还是选择了走山路。 江逸说什么也不再让大山背,他边走边观察周围的植被,比较着和现代的差异。累了就停在路边休息一下,缓过劲儿来就继续走。 大山性子虽糙,却异常有耐心。 他一点儿都不急躁,还时不时捉个蚱蜢、掏个鸟蛋逗江逸开心。江逸偶尔被他的怪样子逗笑,他会笑得比江逸更大声。 虽然梅子总说江逸性格古怪又自私,大山却觉得他斯斯文文长得又好,是他最喜欢的那种人。 从刚过晌午到日薄西山,俩人走了将近四个小时才到了他们住的村子。 江家建在村子外围,与村民聚居的地方隔得比较远,周围一大片地都是他家的。 青砖红瓦前后院落,这在村子里可是当之无愧的豪宅。 村南头有个老旧的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枣儿沟”,正是这里的村名。 到了家,小宝,也就是那个像小寿星的孩子,怯生生地递上茶水。 江逸道了谢,喝了一大口,一嘴苦味儿。 梅子,也就是昨天发脾气的小姑娘,对于江逸能自己走回来大感惊奇,不过她也没给他好脸色。 江逸无所谓地放下茶碗回了自己屋,他不准备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 “逸哥,吃饭啦!”大山端着馒头和菜给江逸送到屋里,“吃完饭我把药给你熬了,李大夫说再喝三剂你的病就好全了。” 江逸点点头,说:“谢谢。” “逸哥不用客气……”大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出去了。” “嗯。” 大山走后,江逸注意力放到那盘菜上——素炒豆角,青的青白的白,还有的粘着炒糊的黑。 又累又饿,还吃不好喝不好,他已经很多年不过这样的日子了。 江逸挑着吃了两口,打算把剩下的处理掉。 走到堂屋,看到了一幕让他终生难忘的场景——兄妹三人围着一张大圆桌,上面稀稀拉拉地摆着三只碗、一盘菜。 因为只有两把椅子,所以梅子是站着的。 桌上那个小小的盘子里盛着半盘黑乎乎的豆角,两个小孩吃得满嘴糊渣,却是一脸满足。 大山嘴上倒是干净,只是馒头和稀饭下去了一大半。 江逸的心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地凿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漫延开来。 江逸觉得手上的碗份量太重,他几乎要端不住。 “逸哥,你吃饱了?”大山最先发现他,也对他最热情。 江逸动了动嘴,却仿佛失了声。 梅子看到他手上的剩菜,把筷子一摔,尖声道:“你是不是又要喂鸡?” 江逸脸上一阵烧。 “梅子,你发什么疯?”大山摆出一副兄长的威严。 梅子再不忿,也闭了嘴,小宝吓得缩起脖子,嘴巴里快速咀嚼着。 江逸绷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想把菜给他们,又觉得这半生不熟的也不见得好,不过看他们盘子里那些,显然是把没炒糊的都挑给了自己。 “逸、逸哥,你不、不吃了吗?”小宝巴巴地看着盘子,眼里盛满渴望。 “你们吃。”江逸走到桌边放下盘子,即使脸色再镇定,急促的脚步却出卖了他。 大山看了看明显没动几下的盘子,有些不好意思,“逸哥,这两天长姐不在,让你受委屈了。” “你们吃,我……出去走走。” 江逸逃也似的走出屋子,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明显看出这几人与自己的关系有些奇怪,不像主仆,更不像亲人。 大山、梅子、小宝,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应该有血缘关系。他们彼此也熟悉,对自己却疏离。 江逸走出院门,望着远山整理纷乱的思绪。 这一片的村子集中在一个狭长的谷地中,三面环山。 枣儿沟在最北边,往北有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河,过了河再往北就是蛇岭山。 江逸住的房子在村子最北面,屋后离河不足百米。站在他们家屋后,就能把近旁的山看个大概。 整个蛇岭山有数十个山峰,每个山峰都不算太高,也没有高大的树木,大山说山上长着许多酸枣树。 不是后世杂交改良的那种,而是野生的山枣,果实小而酸涩,生命力却顽强。 如果这么大地方改成良田,这里的人们也不至于穷得饭都吃不饱。 也有人试着砍掉枣树开荒种粮,可是土里早就布满枣树根,今年砍掉了明年又长出来,砍不完挖不尽。 大山说这些的时候一脸惋惜。 江逸脑中闪过一道亮光,如果这个枣儿沟就是他之前出事的地方的话,那他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俩“鬼差”会那么说了。 所谓经世济民,在江逸看来无非是带领大伙发家致富,如果在别的地方他或许没有把握,可这枣儿沟,就像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 枣树,在懂的人手里浑身是宝。 如今,江逸远远望着那满山翠绿,眼中浸染上几分喜色。 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草拟出n个野生山枣改良方案。 江逸的心情好了很多——距离回家的路又近了一步。 第3章 一家人 穿越的第三天,江逸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外面的太阳升起老高了。江逸估计,他至少睡了十二个小时。 推开房门,哭声更清晰了。听声音像是个女子,伴随低泣,还有轻声安慰。 “长姐,别、别哭!”小宝软糯的声音。 “长姐,到底是怎么了嘛,你别光哭呀!”梅子急切的声音。 被唤作“长姐”的女子好像柔声说了什么,声音很陌生,江逸确定不是这两天见过的任何一位。 突然撞到这种事,江逸觉得有些尴尬,他正想着是不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转身回屋,恰好听见前院的响动。 紧接着,一个高高壮壮皮肤黝黑的少年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看到还算熟悉的大山,江逸心里松了口气。 大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逸哥”,转身朝着屋里喊:“梅子!梅子!有没有吃的?饿死了!” “就知道吃!单你一个就顶咱们全家。”梅子掀开门帘,白了他一眼。 大山被数落了一顿,却丝毫没有生气,正常情况下他是十分好性子的。 “三哥,擦、擦手。”小宝也从屋里出来,黑乎乎的小手里举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棉布。 “小宝有没有淘气?”大山接过手巾,摸了把小家伙的脑门儿。 “没有!”小宝大声说,“小宝帮、帮阿姐烧、烧火。” 兄弟间的互动,是江逸从未体会过的温情,整个过程他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心里有那么一眯眯不是滋味。 “逸哥儿起了?饿不饿?” 轻柔的问候拉回江逸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站了个温柔清秀的女子,眼圈泛红,像是刚刚哭过。 “还好。”江逸笑得有点僵硬,他不怎么会和女孩子相处。 女子似是根本不在意江逸的冷淡,反而轻轻柔柔地笑了,“怎么会不饿?听小宝说你昨天就没吃多少。” 江逸正要说什么,门扉响动,屋外又进来一个人。 这人气质湿润如玉,就像学堂里捧着书本的儒生,白晳清瘦,满身的墨香,眉目和眼前的女子有七分相似。 女子看见来人,心头一喜,脸上的笑容含蓄清丽,“云舒,见着大哥了?” 云舒颓丧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兴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搁了,不急。”女子嘴上这样说着,却藏不住眼里的失落。 就连小宝都挎下肩膀,小心翼翼地问:“长、长姐,是不是没、没饭吃了?” 女子勉强扯开一抹笑,食指点了点小宝的额头,“还能饿着你?” 小宝揉着一点都不疼的脑袋,嘟起嘴。 “我去厨房看看。”女子对江逸点头示意,转身出了堂屋。 大山把小宝扯到跟前,低声问:“长姐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小宝摇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宝不知,长、长姐从阿娘家回、回来,就、就这样。” 少年皱眉,“姨娘家出事了?” 小宝继续摇头。 大山放开小宝,“去玩吧!” 小宝绕过江逸,“咚咚咚”跑出去。 大山看了看云舒,“二哥,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云舒视线追随着小宝离开的方向,含糊应道:“不急,夫子多准了几天假。” “那敢情好,咱们一家人好长时间不在一起了!”大山生性憨厚,并不惯于表达感情,可此时的喜悦却是实实在在的。 云舒松开紧握的拳头,脸上也带上几分笑意。 江逸坐在角落,静静听着兄妹几人的谈话,收集着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他并不觉得尴尬,这样处在热闹的人群而独自沉默的状态他已经习惯了。 这样沉默的他,就像一湾静水,安静得像是一幅风景画。 低头思索的江逸,自然没看到云舒眼中难以遮掩的疑惑。 ****** 又到了吃饭时间。看着桌上的菜色,江逸真心觉得,这一家子实在是太穷了。 午饭有三个菜——开水淖熟的豆角,拌着足量的蒜泥,稍稍弥补了油盐不足的缺陷;一盘青黄瓜,依然是用蒜拌了,醋都没放;兴许是为了欢迎云舒回家,多炒了一盘鸡蛋,量小得可怜。 就这些菜,还是因为后院现长着。豆角经过昨天梅子的摧残只摘了一小把,黄瓜还太嫩,蒜正好收获,所以放得多。 江逸特意比较了一下,他这里是足量的菜,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大碗稀粥。 外面桌子上虽然菜色相同,量却不大,搭配得是黑乎乎的窝窝头,没有粥。 饶是如此,兄妹几个也像是过年一样满含期待。 小宝吞了吞口水,小手悄悄往鸡蛋那儿伸。 梅子一筷子打在那只小黑爪子上,“苏小宝,瞧你这点出息!” 小宝可怜巴巴地揉着手上的红印子,眼里噙着泪花,“我饿……” “作什么又欺负弟弟?”夏荷不痛不痒地训了一句,拿起筷子先给云舒夹了块炒鸡蛋,然后是大山,再是小宝和梅子,四筷子下去盘子就见了底。 小宝年纪小不懂事,一口吞了下去生怕有人抢似的。其他三个看着夏荷空荡荡的碗,谁都没动。 当江逸端着自己那份饭菜出现在饭桌上时,一桌子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多么稀奇的事。 江逸趁他们发呆的工夫,耍杂技似的把自己盘子里的菜拨到每个人碗里,两个白面馒头给小宝和梅子一人一个,俩小孩儿都要吓傻了。 饶是温婉的苏夏荷也难掩惊诧,“逸哥儿,你这是……” “一起吃吧。”一来他不想吃独食,二来他也要和他们多接触,早点弄清自己的处境,也能早点开工。 这话一出,最高兴的要数大山和小宝。 大山是真心喜欢江逸,希望大家多亲近;小宝的喜悦则来源于江逸那份量十足的菜。 “快吃吧,都别愣着了。”江逸说着,伸手抓了个黑窝窝,从容地咬了一口。 又粘又硬,不仅咯牙,还划嗓子,但他还是淡定地吞了下去,别人能吃,他照样能吃。 吞咽之余,瞅了眼发愣的几人,无奈道:“吃饭吧。” “哦哦,吃!”大山有点高兴过头的样子,不停地给别人夹菜,“阿姐、二哥,你们吃,多吃点。” 夏荷笑得温和,“你也吃。” “小宝慢点。” 或许是江逸的改变太令人震惊,一时间桌子上只余下埋头咀嚼的响动。 江逸暗中打量兄妹几人,发现他们并不像寻常农家人那样粗手粗脚,甚至可以说是细皮嫩肉;吃饭的模样也斯文有礼,尤其是三个大些的,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绝对是多年优渥的生活才能养成的。 江逸纳闷,他们怎么看怎么不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娃,反而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莫非是落难的凤凰?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江逸猜想,这身体的本尊八成是东道主,这兄妹几个或许是寄人篱下,所以才对他处处忍让。 估计原身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脾气,勉强收留人家却并非心甘情愿,以至于饭都不跟人家一起吃。 江逸在心里叹了口气,行动的第一步,就先从笼络人心开始吧! 此时此刻,苏家兄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生活马上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傍晚,江逸坐在前院的枣树下纳凉,听到夏荷和云舒在堂屋说话。 还真不是他故意偷听,只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房子隔音又不好,稍微有个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长姐早上为何哭?莫不是在姨娘家受了委屈?”这是云舒的声音,咬字清晰,如清泉般悦耳。 “我不能再去同她学花样子了,做出的绣品也不好再劳她寄卖,这以后就又少了份银钱。”夏荷的声音温婉如水,此时凭添一丝愁苦滋味。 “这是为何?” 夏荷半晌没言语,云舒也不催,只是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夏荷才低声说道:“姨娘……似是要、要嫁人了。”一句简单的话喘了三口气,不难猜出其中的羞愤。 江逸只听“啪”的一声,云舒也动了怒,“父亲才去了多久!” 夏荷轻声哽咽。 安静了好久,云舒才又问道:“她要嫁往哪里?” “我怎么好问。”夏荷羞道。 “阿姐莫怪,倒是我气糊涂了。”云舒轻叹一声,“我这一路回来听说镇上出了事,大山那边的活计想来也做不长了。” 夏荷鼻音更重,“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偏偏大哥还没有音信。” “银坊出了事,正是他忙的时候。” “会不会有危险?” “莫要担忧,凭大哥的本事,无妨的。”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云舒突然说:“阿姐,我不想再去书院了。” 夏荷急道:“怎么能不去?你不想念书了吗?” “不念了,咱们家遭此大难,如今叔父还在牢里,即使念下去又能怎么样呢?”云舒这句说得很轻很轻,藏住了所有情绪。 过了好久,才听夏荷叹道:“不念……就不念了罢。” 第4章 穷啊穷 穿越的第四天,江逸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家里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昨天的稀粥和馒头是最后一点存粮。 他用一个小玩具从小宝那儿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其实,这个家起初并非像现在这样一穷二白。 之前长辈给留下的银钱粮食并不少,奈何江逸本尊是个理财白痴,整天买一些和过日子不搭边的奢侈品——笔、墨、纸、砚、书。 真正把家业祸害干净的是前些日子他那场病,整整病了一个月,可把家里几个人吓坏了,什么药金贵用什么,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在古代,平头百姓病一场就能败掉整个家,更何况这个临时组成的“家”里还是一群半大孩子,没一个会理财的。 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的状况。 当然,小宝的原话可没有这么详细,其中大部分是江逸脑补的。实际上和事实相去不远。 昨天,云舒一句“屋漏偏逢连阴雨”很快就应验了。 天还没亮,在镇上做工的大山就回来了,说是银坊最近总有人闹事,守军几次镇压不止,上面只得下令暂时停工。 说是“暂时”,到底怎么样百姓们也是心知肚明。 “工钱呢?”梅子急问。 “还要什么工钱?人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不错了。”里正家的二儿子是银坊的小头目,他看大山年纪小就好心把他送了回来。 “怎么能不给呢?那可是我家三哥的血汗钱呀!”梅子又急又气,眼圈都红了。 那人看着不忍,耐下心来解释:“我说小姑娘你也别气,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场面,两大溜带刀的兵爷守着,连夜赶人。你我都是平头百姓,也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走都走不成呢!” 梅子一听,立马把工钱什么的抛到脑后,一双纤手死死抓着大山的衣袖,生怕松开了兄长就会被坏人抓走似的。 这份亲情,让江逸打心眼里羡慕。 外人走后夏荷才从里屋出来,看那样子明显是刚刚哭了一通。然而,就是这个温婉又多泪的女子,关键时刻也是最坚强的。 “我看这是好事,大哥早就提醒过让大山离了那是非之地,只要人在,多少钱挣不来?”夏荷不急不躁,带着女子少有的豁达果断。 大山原本有些低落,一听这话倒开朗起来,“长姐说得对,我有一把力气,到哪也能挣来银钱。” “只是眼下……”云舒蹙着眉,心思电转间甚至想到了去镇上支摊代笔,可这笔墨也是一笔开支。 还是夏荷想到了主意,“不要慌,我想着和梅子去姨娘家借些粮食,暂且渡过眼下的难关,等着麦收一过,咱们也能还上。” 大山应和,“我看行,以前父亲在时也没少帮衬他家,况且咱们也不是白拿,这点忙他们还是会帮的。” 云舒沉吟道:“要不这次我和大山去吧,长姐一介女子,为了生计如此奔波,弟心难安哪!” 夏荷难得板起脸,“你是嫡出的少爷,和他们本来就没有来往,虽然我们家如今败落了,却也不必对他们纾尊降贵。” 夏荷如此一说,其余几人也跟着点头。 江逸冷眼旁观,欲言又止。这世间,从来就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们说的那门子亲戚也不见得多仗义,如果有心帮衬必定不会等着他们求上门。 也罢,让这几个涉世未深的少爷小姐了解一下人情冷暖也好。 ****** 草草吃了早饭,夏荷特意穿了身体面的衣服,领着梅子去了所谓的“姨娘”家。 就像江逸料想的一样,俩人满怀希望而去,两手空空而归。 据说,“姨娘”的娘家人连门也没让她们进,还把人狠狠数落了一顿,说什么“你们比地主家的小姐打扮得还光鲜,还需要向穷苦百姓借什么粮食”云云。 梅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江逸站在大街上都听见她在屋里喊叫。 “他们也算是个东西,倒是忘了以前巴结着我们苏家的日子!” “那个女人连面都不敢露,还以为我能占她多大便宜!” “从今以后,别再让我叫她一声‘娘亲’!我没有这样狠心的娘亲!” 恁是如此,小姑娘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气得不轻。 江逸叹了口气,朝着土路上玩耍的小宝招了招手,“小宝,过来!” 小宝先是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才颠颠地跑过来,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看江逸,“逸、逸哥,你叫、叫我?” 这两天和江逸同桌吃饭,小宝不再怕他,甚至觉得他是个好人,肯把自己的菜让给他们吃。 江逸摸了摸小家伙圆乎乎的大脑门,视线停驻在他的脖子上。 “小宝,这是什么?” “项、项链。”小宝特自豪地挺起小胸脯,把那圈绿油油的“项链”展示给江逸看。 江逸一本正经地夸了一句,“真好看。” “嘿嘿!”小宝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刚刚冒尖的小门牙,“逸、逸哥,你要、要吗?”小宝抬着那圈宝贝的项链,作势要往下摘。 江逸脸上也有了笑容,“小宝舍得给我?” 小宝重重点头。 江逸仔细打量,那是一截瓜蔓,叶子被扯掉,只留了几根脆生生的梗,掐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的绑在一起。 江逸心头一喜,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最起码这两天的饭不用发愁了。 “小宝在哪儿摘的?” “河、河沟那儿。” “是别人种的还是自己长的?” 小宝歪着脑袋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没、没人种,他们都、都摘。” 江逸知道,小宝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村里的小丫头。或许是因为口吃的关系,小宝总受欺负,没有男孩玩伴,反而因为梅子的关系而结识了一帮小姑娘。 “小宝带逸哥去摘‘项链’好不?” “好!”小宝大声回答,然后朝着江逸举起胳膊,“逸哥抱!” 看着小宝仰起的小脸、眼中的希冀,江逸就像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邻居家的胖墩整天坐在他爸爸肩膀上耀武扬威,而他,却被人嘲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大脑还没有转过弯来,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江逸伸手把没多少分量的小人儿扛到肩上,惹得小家伙“哇哇”大叫。 小宝兴奋又紧张,小手紧紧抓着江逸的头发。 虽然被抓得生疼,江逸却不由得笑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小男孩是多么渴望能有个伟岸的身体把自己高高扛起。 到河边的路不足百步,一大一小都像完成了某种褪变。 “逸哥,就是这儿!”小宝指着一片杂乱生长的藤蔓。 这片翠绿和周围的野草并不相同,心形叶子,碧绿的茎杆,霸道地爬满了河堤。 即使多年不见,江逸依旧一眼就认出了地上这片绿色植物——红薯。 许多人以为红薯能吃的地方只是埋在地下的块根,殊不知地上的叶子营养价值更高——红薯叶美容、排毒、有助于提高免疫力,老少皆宜。 小时候和外婆住在农村,每年春夏两季都是在各种野菜的陪伴下渡过,其中,江逸最爱的就是红薯叶拌着玉米面烙的小薄饼。 外婆常说,在旧社会,人们吃不上饭的时候才吃这个。每次听外婆这么说,江逸就会笑嘻嘻地回答:“正好我现在多吃点,记住了味道,等到吃不上饭的时候自己做。” 原本是再随意不过的玩笑话,没成想,一语成谶。 ****** 午饭前,江逸顶着全家人惊讶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厨灶间。 洗菜、切菜、点火、烧水、和面,虽然起初生疏,但一系列活计做下来,越来越上手,惊呆了一家子围观者。 “逸哥,你会做饭!”大山惊叹。 “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做这个?”夏荷坐立不安。 “哼,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懒怠着也吃不上饭。”梅子不屑。 “都说‘君子远庖厨’,现在看来也不尽然。”云舒感慨。 “逸、逸哥,香!”小宝不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这顿饭可谓丰盛,金黄色掺着碎薯叶的玉米饼、油煎蒜泥拌的薯叶菜、香滑可口的薯叶蛋花汤。 量足、味美,苏家兄妹连日来第一次吃上了顿饱饭。尤其是小宝,肚子撑圆了还舍不得放下碗,夏荷不忍心说他,反而自己红了眼圈。 大山拿着块玉米饼在夏荷眼前晃晃,笑道:“我说这个黄面也能吃,阿姐还不信。看吧,逸哥做得这么好吃。” 夏荷脸色微红,解释道:“我只见过大哥拿它喂马,以为人不能吃,怕吃坏了肚子才不给你们做。” 江逸算是看出来了,苏家人的生活经验可以说是半点没有,就连夏荷,估计以前也是在深闺里养着,现在下厨也是万不得已赶鸭子上架。 他真好奇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他们从云端跌入泥土。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心态始终如一,丝毫没有自怨自艾。 至于他们屡次提起的“大哥”,貌似是家里的灵魂人物,江逸推断那位十有八、九已经在变故中死翘翘了,要不怎么忍心丢下一帮孩子,一直也不出现。 夏日午后,江逸颇有情趣地在院子里铺了张席子。 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头顶是茂密的树冠,微风徐徐,带来枣花的香气。 江逸隐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外婆的小院,夏天有琥珀色的枣花蜜,秋天有满树脆甜的小枣,冬天有松软的枣糕,一年四季都少不了甜美的味道。 江逸长舒一口气,事情办完就能回去了,希望外婆一切安好。 不经意间,身边偎过来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像乖巧的小宠物,江逸的心都要萌化了。 江逸故意不睁眼,打算逗逗小宝。 可是,过了好久,小家伙只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席子一角,江逸能够感受到他注视着自己的视线,能听到属于孩童的清浅又急促的呼吸声。 又过了好久,当江逸几乎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小宝终于动了。 只见他小心又小心地蹭啊蹭,蹭到江逸身侧轻轻地躺了下来,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呼”声。似乎发现江逸这样都没醒,胆子终于大起来,继续蹭啊蹭,直到蹭到江逸颈窝,才满足地停了下来。 江逸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掉下眼泪。 那一刻,时空转换,他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么小心翼翼地渴求着一份关爱。 第5章 谭木匠 江逸把自己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翻出一箱子书一箱子文具,一个铜板都没找到。 江逸跑到西边的耳房找云舒,想打听打听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可是屋里的情景却让他愣住了。 这是一间呈窄长形的屋子,光线昏暗。对着门的墙根下铺着一层干草,上面铺着一条棉褥子。墙脚用石头支着一块木板,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书,墙上订着木楔,挂着一粗一细两支秃毛笔。 云舒不在屋里。 江逸不死心地跑到另一头,大山和小宝的屋子大同小异,只是把棉褥子换成了一张发黄的席子,席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枕头,还有一床叠得方方正正的小被子。 江逸整个人都懵了。他一直知道苏家兄弟三个住在两侧的耳房,却不知道竟连张床都没有。 此时大山正盘腿坐在席子上,看到江逸出现在门口十分惊讶。 “逸哥,你怎么来了?我这儿不好……”大山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江逸抿了抿嘴,沉声道:“你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床?” “床?”大山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这倒是巧,咱们前边那家兴许就是个木匠,我天天都能听见他刨木头的声音。对了,你病着的时候他还来看过,说是姓谭。” 江逸听完,一言不发地返回自己屋子,从楠木箱子里拿出看上去最好的一个文具,又从花梨木柜中扯出一个小布包,然后急匆匆地迈出房门。 大山迎了过来,担忧道:“逸哥,是不是有什么事?” 江逸点了点头,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大山眼前,“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够不够买两张床?” 大山打开布包,憨厚地笑道:“逸哥,这是五两一个的银锭,一共是十两……买普通木床肯定是够的。” 江逸嘴角抽搐,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又递过去一样东西,“你看这个笔筒,值不值……十两?” 大山奇怪地看着江逸,“逸哥,这是笔洗。” “你就说值不值吧!”江逸羞恼。 大山忙道:“这个我不懂,不过逸哥你向来喜欢收集名贵之物,十两应该是值的。” “那就行。” 江逸想着先把这十两银子用了给大山和云舒买床,权当是借用;然后把这个笔洗拿到镇上的当铺当掉补上这十两银子,之后挣了钱再把它赎回来。 为什么是当而不是卖?在江逸的心里这东西终归不属于自己,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走了,也指不定原身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江逸沉吟片刻,道:“大山,这样,你和我去前边串个门。” “行!”大山虽然不知道江逸的打算,但还是干脆地答应。 枣儿沟村大多数人都姓江,尤其是江逸的父亲江池宴考中进士作了京官之后,江家人在村子里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个别异姓大多是外来户,这个姓谭的木匠便是其中之一。 谭木匠的祖父是从山那边逃荒过来的,因为有这么一门手艺,枣儿沟的前任村长便把他留了下来。 三代人凭着手艺一点点积累,如今发展到谭木匠这代,家里有牲口地里有田,在枣儿沟也算是个富户。 村里大多数人家没有院墙,只是用栅栏围着,门也是栅栏的一部分。谭木匠家里是为数不多的土坯墙,实木大门厚实稳重。 江逸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墙里“嗯哼——嗯哼——”的高吭嘶叫,应该是头健壮的驴子。 大山上去叫门,“有人在家吗?” “在家呢!直接进来吧!”门里传来男人的应答声。 大山推开门,让江逸先进,江逸也没在意那么多,迈过门槛走到院子里。 这院子一看就是个做木活儿的,到处都是木料,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都整齐地码着,院中站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两鬓斑白,眉间刻着几道皱纹。 “我说是谁呢,这么有礼貌,原来是江小秀才!”男人和气地笑道,又看向大山,“这个就是苏家小子吧!” “嗯,谭大叔我叫大山,这个是我家逸哥,祖籍也是你们村的。”大山自来熟,倒省了江逸许多话。 谭木匠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江老爷和江小秀才在咱们整个银坊镇都是有名的。你们今天来……” “我们想买两张床。”江逸道。 大山奇道:“逸哥,你要买床?屋里那个坏了吗?不应该啊,听二哥说那床可是黄花梨木的,可贵可结实了。” 江逸觉得这家伙还真是老实到家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跟他解释的时候。 “叔,我想要两张床,大小不拘,至少容两个这样的大人睡。”江逸指了指大山。他想着大山和云舒早晚得结亲,还是买双人床合适。 “你们进来坐。”谭木匠边引着两个人往屋里走,边走边问,“你要得急么?有没有指定的木料?” 江逸诚恳地道:“这个我不懂,叔你给我说说吧!” “咱们是前后街坊,你也叫我一声‘叔’,我也不糊弄你一个孩子。实话说,如果要好点的我得去县里进木料,前后半个月也成做出来,就是贵。如果不嫁不娶的,就是家里人平日用,不如你去山上挑几根木头,我赶着驴车给你拉回来,叔就当给你帮个工,多余的木头叔就留下,你也别提什么工钱。” 江逸有些吃惊,不知道谭木匠为何表现出如此大的善意。虽然心里诧异,嘴上还是道:“叔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好意思找你做了,工钱还是得给,驴车就当我白借了。” 谭木匠叹了口气,“乡里乡亲的用个牲口还给什么钱,咱们村可没这个规矩。行吧,我也不跟你争了,两张床工钱四百文我一分不少要,不过我得跟你一起上山砍木头。” “这样更好,我家还真没有一个懂眼的。”他这么一说,江逸便明白,这条件算是谈拢了。 “你打算用啥木头?” “有什么讲究?” 谭木匠想了想,道:“咱们这山上最多的是枣木,却少有成才的,柏木也有,就是硬疙瘩多。杨柳木轻,没那么结实。要我说最好的还数槐木,结实,不招虫,成材的料子也多。不过,这槐木可不算名贵,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上眼。” 他可亲眼看见了,江逸房里有整套的黄花梨木家具,就连装书的箱子的都是金丝楠木的。要是摆两张槐木床放在他屋里,要多打眼有多打眼。 江逸摆了摆手,“什么名贵不名贵,结实舒服就好。” 谭木匠一拍大腿,“那行,就槐木吧!” 之后三人又定好了吃过午饭就上山,又说了几句闲话,江逸两人这才告辞离开。 “逸哥,这谭木匠人还挺好!”大山边走边感叹。 江逸点头,的确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不了解明朝物价,但一个包子一文钱他是知道的,四百文两张床,即使只是手工费也太便宜了。 “你说我病着时,谭大叔还来过?” “嗯,还拿了一篮子鸡蛋。” 江逸不明白,难道说古代人就是这么善良? ****** 没想到,一进家门,一家子人都在堂屋候着,江逸一出现,姐弟几个全站了起来,那架势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江逸疑惑。 “逸哥儿,你看今天这饭……”夏荷没说完就红着脸低下头,既是因为即将出口的话,也是因为江逸不修边幅的形象。 大山首先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直口快道:“逸哥,昨天我们吃了你做的饭谁都不想让长姐做了,今天你还做呗?” 江逸牵起嘴角,“行。” 听到江逸答应得如此爽快,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等等!”苏云舒拦住正要往厨房走的江逸,“逸哥是不是要先去……换身衣服?” 因为夏天将至,天气变热,江逸把裤管和袖子都挽了上去,露出大片肌肤,在谭木匠和大山面前倒没什么,当着夏荷姐妹的面就有些不合适了。就连梅子这个泼辣的小丫头都没好意思往他身上看。 江逸抱歉地笑笑,再怎么小心谨慎,也终究和古人有太大差距。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去厨房里忙活。 江逸一进厨房,就被那么一大篓子薯叶给惊到了——这是……把河边的红薯都给拔光了吧? 看来苏家人吃了一顿红薯叶,似乎是吃上了瘾。 小宝特自豪地表功:“我和阿、阿姐,还、还有二哥,很、很早起来,摘的。” 怪不得一大早就没看见人。江逸真不知道是应该夸他们一下,还是应该骂他们一顿。 要说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天然食材,还真饿不死人,实在不用单盯着红薯祸害。 江逸一边收拾一边琢磨着给他们换换口味。 “小宝,”江逸嘴里叫着小宝,余光瞄到厨房里支愣着耳朵帮忙顺便偷听的几个人,稍稍提高声音,“好吃的东西很多,红薯叶……算是很一般的。” “阿、阿姐说,我们没、没钱,不、不能像以前一样。”小小的身子低落地缩成一团。 江逸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小宝圆圆的脑门,不甚熟练地安慰:“别担心,不花钱。” 小宝眼睛一亮,“真的?” “嗯,真的。”江逸点头,话锋一转,“可是要干活,小宝怕累吗?” “不怕!”这一句倒是干脆利落,没有结巴。 说话的工夫,江逸就把薯叶洗好剁碎、用鸡蛋拌了,做粥的玉米面调好放在灶台上备用。 梅子在一边帮着生火热锅,一个油锅下去,几个圆溜溜香香脆脆的鸡蛋薯叶饼就做好了。 小灶上,砂锅里的水也开了,江逸指导着夏荷把玉米糊倒进去,慢慢搅拌,过不了几分钟就成了一锅浓稠、清香的玉米粥。 要说这江家先前绝对是大户人家,这个厨房只是主屋旁边的厨灶间,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灶口,一应灶具十分齐全。后院还有个大厨房,想来是人多的时候吃伙饭用的。 这样的配置即使在县里也算是殷实人家,江逸不得不佩服江家主人,绝对是个会享受的。 这顿饭虽然只有玉米粥和鸡蛋薯叶饼,但量足味美,大家吃得心满意足。 第6章 进蛇岭 这是江逸第一次进入蛇岭山。 沿着两个山包间的谷地一直往北,有一条山民们踩出来的小路,驴子拉着平板车“得得”地走着,恰好能通过,就是走得慢。 江逸来之前就存了个心眼,他特意让夏荷用旧衣服缝了个大布袋,打算采些山货回去。 谭木匠和大山都是健谈的人,两人坐在车前一边赶车一边闲聊,江逸就走在旁边挖棵野菜,摘把野果,倒也没落下。 谭木匠在一旁看得新奇,忍不住说:“小逸呀,我看你忙活了半天,可是有什么收获?” “当然。”江逸看着满山的野酸枣,心情十分不错,“刚刚拔了一丛野韭菜,味足着呢,比买的强多了。” “呵,你整天读书,还懂这个?” 江逸从容应道:“叔,你不知道,这书也分很多种,有教人道理的,也有教人农事的,还有介绍各地风物的。我从书上看到,咱们这一片的野生韭菜可是十分有名的。” 听他一说,不仅是谭木匠,就连大山都惊奇地问道:“逸哥,真有这样的书?” 江逸挑眉,“你不知道?”《齐民要术》可是在北魏时候就有了,唐宋元明几代农业方面的著作更是不少。 大山不好意思地笑笑,“逸哥,我从小在京郊农庄长大,整日里跟着农庄上的伙计们胡玩,没有好好读书。” “咦?”谭木匠好奇,“你不是苏家少爷吗?怎么在农庄长大?” “我外公是农庄的管事,只有我娘一个女儿,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我父亲就把我送到农庄陪他老人家,直到前年外公也走了我才回到本家。” 江逸了然,怪不得大山憨厚的性格及行事作风和云舒他们大不相同,原来是有这么一出。 这也算是探听人家的*了,谭木匠适时转移了话题,“小逸啊,你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吧?在村子里生活着可还习惯?” “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前面一直病着,邻里们走动得少,对这边的风土人情也不了解。” “咱们这边呀,就是穷。山多地少,光凭着土里刨食真得把人给饿死。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常听我爹说老家那里有座宝山,药材遍地、野物成群。” 谭木匠甩了把皮鞭,继续道:“我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哎,谁知道为啥就遭了灾!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山呀,除了能捡点柴禾,实在靠不住。” 大山接过话头,“这不还能砍木头嘛!” “你这小子倒是好打发。”谭木匠叹道,“前几年因着镇上的铸钱坊大伙也能挣几个钱,逢年过节的也还过得去。眼下朝廷不是让用什么‘宝钞’嘛,银坊也关了,工也做不成了,今年这日子怕是难过了。” 江逸看着眼前的茫茫青山,别有深意地说:“总有办法的。” “可不是,老天爷不赏饭,咱们就得自己想办法。吁——”谭木匠一拉缰绳,“就这儿吧!” 江逸抬头一看,前面斜坡上歪歪斜斜地长着一小片槐树,和其他灌木混在一起,如果不是谭木匠指出来,他还真没发现。 谭木匠把驴子拉到野草茂盛的地方拴好,又从车帮的暗隔里抽出一把斧头。 江逸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说是来砍树,他和大山两人竟连把柴刀都没带。江逸赧然。 大山也连忙迎上去,“谭大叔,我来吧,我力气大。” 谭木匠扬了扬手中的斧头,“吃饭的家伙事儿我用着顺手。别看你浑身的力气,还不一定用得惯,这得使巧劲儿。你先看着我来两下,待会儿你再上手。” 大山爽快地应道:“行!” “那咱们换着手来,谁也别累着。”江逸也道。 其余两人看了看江逸,不约而同地摇头,“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就算了,去一边捡山货吧,难得来一趟。” 大山也连忙说:“逸哥去挖野菜吧,就那么几棵小树,有我和谭大叔就够了。” 江逸看了看那几棵歪脖子树,也没再坚持,果断走到背阴处找木耳去了。 要说这山虽然荒凉,却也有不少吃的东西。 山石间生着一丛丛的韭菜,坡上土层厚实的地方长满了马齿苋,还间杂着高矮不一的银丁菜和扫帚苗,都是北方常见的野菜。江逸童年最鲜明的记忆,就是跟着外婆满山坡地挖这些“草”。 除了野菜,他还发现了一丛花椒树,这个时节花椒刚刚结种,再过上一个多月就能摘了。 这一带槐树多,背阴处朽木上长着一层层小巧的木耳,不像现代人工培植的那么肥大,却更加天然有营养。 密实的草丛里偶尔有一两个灰白的身影闪过,不是野兔就是野鸡。 江逸心里一阵喜悦,看来这山上并不像村民以为的那般贫瘠。 就在他四处寻宝的时候,大山那边也已经砍完木材装好了车。 小驴子拉着沉甸甸的车子,边走边叫,一个劲儿地表达不满。 大山讨好地给它拔了一大捆青草,刚好可以掺着饲料喂,谭木匠十分满意。 “这普通的架子床不难做,十几天的工夫就成。” “那行,做出一个来先用着。叔,我家好几口人,用的着的时候您叫一声。” 谭木匠爽朗一笑,“真用得着我铁定叫你,眼下家里有个儿子,虽然脑子不好使却也能搭把手。” 江逸也就是那么客气地一问,毕竟是人家家传的手艺,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手。不过,居然说自己儿子脑子不好使,这古人还真是谦虚得过头。 当天的晚饭自然就是今天的收获。 韭菜足够做顿饺子,不过没白面,只得捡了俩鸡蛋炒了。木耳和马齿苋晒到了窗台上,银丁菜和扫帚苗用开水烫了,再用油盐拌了也是一盘菜。只是没香油和醋,少了些滋味。 江逸手上忙活着,脑子里盘算着缺少的东西。和谭木匠家满满当当的院子一比,他家还真是一穷二白。 油盐酱醋要买,柴刀也得买一把,还有割草的镰刀,总不能老用大山的匕首,人家那可是精钢打造用来防身的。 火折子不禁用,听大山说普通人家都用打火石;针头线脑也要买,梅子好像还提过一句,夏荷以前做绣活儿的剪刀还是向别人借的。 对了,还得赶紧买几把椅子,一家人吃饭,三四个站着也不像话。 想想这都得花钱。 必须琢磨着挣点钱了。 第7章 蒸枣糕 第二天,闲来无事,江逸带着小宝在后院的大厨房“探险”。 还真让他挖出来不少好东西——一大缸白面粉,一筐晒干的红枣。最让他惊喜的就是一个封口的小陶罐,原本以为是酒,揭开口发现是一罐蜂蜜。 江逸不禁问夏荷:“大厨房有这么多东西,你们都没翻过吗?” 夏荷摇摇头,“大哥送我们过来时就嘱咐过,只能用他买好的东西,其他的不能乱动,就怕弄坏了要紧的物什。” 江逸笑言:“眼看着都吃不上饭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 夏荷窘迫,“原本也不至于如此,大哥走时留下了米面吃食并十两散碎银子,说是这月初再送过来些,谁知云舒去约定好的地方等,却没见着大哥……许是营中有事也说不准。” 江逸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过,恍惚觉得这桥段有点熟悉,他想了一下没想起什么来也就放弃了。 “现在都是一家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江逸诚恳地说道。算起来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外人”。 夏荷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暗自惊讶。她怎么也没想到江逸生了场病竟变了性情,记得她们刚来那会儿,这人就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兄妹几个。莫非,那时他生病,他们姐弟的悉心照顾让他心生感动? 不管因为什么缘故,江逸能真心接纳他们就是好事。夏荷不再深想,适时转移了话题,“逸哥打算做什么?” 江逸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事物上,红枣、面粉、蜂蜜、鸡蛋,还有他前一天备下原本打算蒸发面窝窝的“起子”……江逸心里有了主意。 他摸了摸小宝的圆脑袋,笑道:“咱们这下有好吃的了。” “太、太好了!有、有好吃的了!逸、逸哥,快做好吃的!”小宝欢呼。 苏家兄妹听见小宝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心里五味杂陈。他们从没见过小宝这么开心的样子,哪怕是家里出事前也一样。 出事前的苏家人口众多,嫡庶有别,就拿云舒来说,作为二房的嫡长子,他甚至都没主动和小宝说过话。又比如大山,他住在农庄里,吃穿用度和下人没什么两样,很多时候还要跟着一起干活。 到如今,曾经风光无两的家族一朝落难,一家人才有了一家人的样子,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小宝可没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他最关心的还是吃的,“逸、逸哥,要做、做什么?” “小宝,说话慢一点儿,不要着急,也不许重复,如果按逸哥说的做就奖励好吃的点心。”小孩子的口吃并不难纠正,只要家长和孩子都有个良好的心态,让孩子慢慢改,并且不羞于张口,时间长了自然就能正常起来。 牵扯到食物,小宝异常上心,重重点头,“会……慢。” “很好。”江逸把一勺子蜂蜜塞到他嘴里。 甜得小家伙紧紧闭着嘴巴,还用两只小手捂着,生怕漏出一滴。 江逸注意到梅子羡慕的眼神,也给她舀了一勺。 谁知,小丫头身子一扭,恶声恶气地道:“小孩子吃的东西,谁稀罕!” 说完就挨了夏荷一顿训。 江逸笑笑,没往心里去。他洗好手,看着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感慨万千。 说起来能学会做枣糕也要归功于外婆。外婆配了假牙之后就特别喜欢吃枣糕,外面卖的含糖量太高,不适合老年人吃,江逸就干脆从网上下载了视频自己学着做。一来二去手艺渐渐好了起来。 不过,之前都是用烤箱做,温度和时间都可以自动调节,现在面对如此原生态的厨具,他心里还真是没底。 江逸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对众人道:“今天咱们要一起动手来做样点心——枣糕。以前吃过吗?” 纷纷摇头。 “谁都不许偷懒,干多多吃,干少少吃。”江逸挽起袖子,开玩笑地说。 小宝一听,急了,“逸、逸哥,我多、多干!” 江逸挑眉,小宝赶紧捂住嘴巴,然后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大家都被小宝的样子逗笑了。 江逸准备好东西,一边讲解步骤一边分配任务。 梅子干活利索,负责添水、烧火,洗涮蒸屉;云舒细心,江逸给他找了个小剪刀在一旁挖枣核;大山力气大,搅拌面粉、鸡蛋、蜂蜜,那速度和质量堪比专业搅拌机。 江逸看着面团上打出的均匀小气泡,赞赏地点点头,“不错啊,练过?” 大山咧嘴笑,“大伯生前请的南边的师父,我六岁拜师,到现在也有十年了。” 江逸惊,“还真练过?” 夏荷一听,忍不住笑了,就知道这俩人说的不是一回事,“大山是说他练过些拳脚工夫。” 大山跟着点头,“对呀,我跟着庄子上的师傅练了五年……逸哥以为是什么?” 江逸默,原来是想岔了。 几个人说着话,手上工夫也没停,不到一个小时,一切都准备就绪,就差上屉蒸了。 这个环节江逸得亲自来。 他先是在蒸屉上铺了层用冷水洗过的麻布,然后把掺上红枣碎的面糊均匀地倒在上面,再把蒸屉架到大锅上,烧大火,水开之后撤柴禾,变小火。 大概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过后,锅里飘散出红枣的香气。 “逸哥,能吃了吗?”别说小宝,就连云舒都期待万分。几个人忙活了半天,早就饥肠辘辘,闻到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应该差不多了。”江逸也不太确定,不过从这味道判断火候该是到了。 江逸试着把锅盖揭开一条缝,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拿手将热气扇开,蓬松胀大的枣糕便展现在眼前。 “成了!” 众人皆是欣喜异常。 出锅、散蒸气、切块,江逸走到哪里几个人就跟到哪里,当一块块外表枣红内里焦黄的糕点放到盖帘上时,夏荷甚至红了眼眶。 此时已过了晌午,日头不太足,江逸张罗着把桌子摆在枣树下,又收拾了几样小菜,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吃了顿踏实饭。 可不就是“踏实”饭么? 云舒虽然没喝酒,却也一脸陶醉地感慨,之前一味坐享其成,没想到自己动手的滋味却是这般踏实,这般……令人满足。 小宝一手抓着一块枣糕,边吃边玩,跑跑跳跳开心极了。 江逸逮了个空儿凑到云舒跟前,低声问道:“这东西县上可有?” 云舒摇头,“从未听过。” “你说,拿到镇上卖可好?”在看到红枣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种想法,不仅为了渡过眼下的难关,也为了给将来打基础。 云舒闻言,先是一惊,又是一喜,继而眼神变得复杂,“商贾之事……”没等江逸说什么,他自己很快想通了,“也罢,不如试试。” 江逸会心一笑。他早就看出这位心思通透,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酸腐之流。 ****** 第二天,天还没亮,夏荷就带着一家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等到江逸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只等枣糕上屉。 江逸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开两个灶,加快手上的动作,两屉枣糕出锅,也不过凌晨四点左右。 大山握着死沉死沉的菜刀,眨眼工夫就把圆饼状的整块儿糕切成了一块块巴掌大小的长方体。除了边角的地方,块块齐整,个个相同。 江逸竖起大拇指,“厉害!” 大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江逸把卖相不好的边角料挑出来,往干粮包里塞了几块,其余全部交给小尾巴一样的小宝,“今天你是小管家,负责给大家分糕吃。” 小宝眼睛亮晶晶的,大声回答:“好!” 小宝的精神头感染了一屋子人,每个人都觉得浑身是劲儿。 剩下的摆了整整一案板,江逸数了数,大概一百多块。 “逸哥,用什么装?”云舒的话把大家都问愣了。 江逸懊恼,竟然把这个问题忽略了,难道他们要用手抓着拿到镇上卖吗? “赶紧着,大山,去谭叔家借两个箩筐,再借个扁担。”江逸当机立断,这时候也顾不得是不是太早会不会打扰人家了。 “好嘞!”大山应了一声就要往外冲。 “等等!”云舒叫住他,捡了四块好些的用纸包上,“把这个带过去让人家尝尝。” “嗯。”大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很快,大山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头汗水的谭木匠。 江逸有些抱歉,“真不好意思,叔,这么早打扰你。” 谭木匠忙道:“可别这么客气,我也早起来了,刨了半晌木头。” 夏荷也顾不得避嫌,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过去,“谭大叔,你擦擦汗。” “诶,好丫头!”谭木匠连忙接过,看着夏荷的目光异常慈爱,“我听大山说你们是打算去镇上卖吃食?” 江逸点点头,“先试试,不知道行不行呢!” “年轻人就得敢想敢做。”谭木匠思想倒是开放,“驴子我怕你们降不住,平板车我给你们推过来了。到时候你们换着手推,总比挑扁担省劲儿。” 江逸十分感激,“谢谢叔,正好我们回来时也打算买点米面,有车就方便多了。” 谭木匠笑着拍拍江逸肩膀,“说什么谢字,咱们山里可不兴这套。我回去了,你们也快点收拾收拾出发吧!” “嗯!” 姐弟几个把谭木匠送到门口,又赶紧回到厨房,七手八脚地把一百来块枣糕小心地码到箩筐里抬到平板车上,箩筐底下垫着雪白的麻布,怀抱大的箩筐整整装满了三个。 夏荷忧心忡忡地低声问:“这么多,能卖出去吗?” 江逸笑着安慰:“有卖的就有买的。” 这明显调笑的话并没有让夏荷放松多少。 倒是梅子颇为豁达,“长姐别担心,大不了咱们留着自己吃!” 江逸挑眉,这丫头倒是有魄力,是个好苗子。 大山也跟着说:“长姐别担心,逸哥说行一定行!你们就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在熹微的晨光中异常响亮。 微凉的晨风吹拂在脸上,带来苏家姐弟从未体会过的劳动的喜悦和生活的希望。 第8章 去镇上 江逸事先打听清楚,银坊镇因为铸造铜钱的关系常年有军队驻守,治安较好,且市坊分开,布局合理。 江逸把这次的目标锁定在城北住宅区,那里离铸造局远,不怕有人闹事被殃及;且富人聚集,也有零散的摊贩,摊子摆在那里不会显得太扎眼,也不用担心无人问津。 枣儿沟几乎是离银坊镇最远的村子,正常步行都困难,更何况还推着平板车。 路程刚过半,大山后背就被汗水浸湿了。 江逸几次想换手,都让大山以他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了。 不过江逸也没闲着,一路走一路采摘,沿途认识的野菜几乎被他摘了个干净。 大山看他累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劝道:“逸哥你歇歇吧,这里的草不用拔,没多少人走。” 江逸哭笑不得,“你见过这么拔草的?” “难不成是在摘菜?”大山原本是小声嘟囔,说到这里突然提高声音,“逸哥,这些不会是菜吧?”就像那些红薯叶一样! 江逸点点头,又疑惑道:“怎么没人摘?”不可能大家都不知道。 大山抹了把汗,解释:“这是猎户们常走的小路,村民们大多走官道,好走。” 怪不这么多野菜没人摘,看来这段时间不愁吃菜了。江逸心情不错。 小路虽近,却需翻山越岭,崎岖难行。到达镇子上时大山全身都湿透了,脸上的笑却十分灿烂,“逸哥,到了!” 江逸也有些小激动,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古代城镇!上次看病时来去匆匆,他都没好好欣赏。 夯实的土路干净整洁,高大的青砖墙隔出一条横纵相交的街道。墙根儿底下支着干净的茶点铺,香浓的豆腐脑冒着热气,就连衣着质朴的贩夫走卒也有余钱停下来喝上一碗。 “两位小哥,来碗豆花?”摊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汉,招呼人的时候热情周到。 江逸用眼一扫,发现老汉只卖豆腐脑,不卖面食,并不冲突,这才凑上去说道:“老人家,借借您的光可好?” 老汉闻言一愣,视线瞄向平板车。 江逸大方地掀开保暖的铺盖,解释道:“老人家别担心,我们卖的是点心,和您搭伙正合适。” 老汉明显地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热情,“那敢情好。” 在江逸和老人搭话的时候,大山已经不声不响地支好车子,搬下车上的八仙桌,用桌布铺好,放上精致的瓷盘,瓷盘里摆放着几块切开的枣糕。 这些都是江逸事先交待好的,瓷盘也是他特意从大厨房挑出来的,无一不精致美观。 起初家里几个还怕带这么一堆琐碎物件会增加负担,但江逸坚信,要想把东西卖上档次,包装是必要的。 一系列动作下来老汉简直看直了眼,就连过路人都纷纷驻足围观。 “小哥,你这卖得啥?”有路人耐不住好奇,凑到近旁询问。 “枣糕,枣泥和着蜂蜜做的,您来两块?” “不便宜吧?”有人试探性地问道。 江逸笑而不语。人家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并不是江逸故意不说价,而是料定了这人不会买,如果把价钱一说,让他在别处一宣传,平白吓跑不少客源。 江逸从箩筐里拿了块枣糕递给老汉,“您老尝尝。” 老汉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拿来卖的东西……” 江逸坚持塞到他手里,老汉伸出干枯的手掌小心托着,一个劲儿说:“唉哟,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吃过这么精致的点心,真好!真好!” 老汉说着,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咀嚼,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连连称赞:“嗯……香!甜!好吃,真好吃!怪不得叫‘枣糕’,满口的枣香味儿……这时候枣子不便宜吧?” 江逸答:“自家存放的东西。”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挎着竹篮经过,被老汉的称赞声吸引,“小哥这是卖的啥?” 姑娘说话带着股傲气,江逸会心一笑——就怕你不傲! “红枣糕,加了足量的枣泥和蜂蜜,香甜可口。”江逸笑着解释。 或许是他英俊的脸庞,也或许是他迷人的微笑,让姑娘悄悄红了脸。 “怎么卖的?”语气温和多了。 “二十文。” “一斤?” “一块。” 姑娘瞬间瞪大眼,老汉一口枣糕没咽下去,险些噎个半死;就连大山也在一旁焦急地扯江逸的衣服。 江逸之所以定这个价钱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虽然明朝的物价他不了解,但他记得有一次上选修课时教授提到明朝皇帝鼓励种枣,一斤品质好的红枣甚至抵得过三五斤猪肉的价钱。况且他也问过云舒,在京城的点心铺里,好的糕点上百文一块的也不是没有。 姑娘都给气笑了,“原以为小哥是个实诚人,没成想竟如此漫天要价。” 江逸也笑,不同于姑娘的冷笑,他笑得很真诚,让人根本无法生出恶感,“姑娘一看就是吃惯好东西的,这里面光是红枣就不便宜,更何况蜂蜜,那可是我兄弟从山上得来的,有钱都买不到。” “哪个山?”姑娘半信半疑。 “北边的蛇岭山。”江逸目光坦然。 这时候,老汉终于从吃到天价点心的震惊里缓过劲儿来,连忙帮腔,“蛇岭那地方老汉去过,满山的酸枣树,土蜂不少,蜂蜜却难得,听说山上有熊瞎子。” 这老汉姑娘认得,每天在这里摆摊卖豆花,想来不是和江逸串通一气骗钱的。 江逸注意到姑娘小心护着腕上的竹篮,听到里面“咕咕”的叫声,想到一种可能,“这红枣糕最适合女子食用,补气血,安胎,还开胃。” 姑娘的脸一下子红了,啐道:“看着你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说出话来也不害臊。”话是这样说,但姑娘却更加心动。 这姑娘叫香枝,是镇守家少奶奶身边的大丫环,也是少奶奶的陪嫁,如今她家少奶奶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却怎么也吃不下东西,眼瞅着瘦了一圈。镇守家的少爷不仅不体量妻子怀胎辛苦,反而怪她作贱胎儿,渐渐地也失了宠爱之心。 如果这个枣糕真能补气血开脾胃,那真是救了命了。 “姑娘不妨先尝尝。”江逸用干净的竹签切下一小块,盛到精致的瓷盘里。 香枝也不扭捏,用签子插着吃了。香甜的口感打消了她最后一丝顾虑,“行吧,给我包四块。” “‘四’块?” 香枝咬牙,“六块!”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到桌上,“不用找了。” 送到手的钱谁会拒绝?但江逸还是从箩筐里多捡了两块更大更热乎的给她一并包上。 香枝看了眼打包用的芭蕉叶,脸色终于好了些,“倒是讲究。” “姑娘慢走,好吃再来。” “哼!”香枝扭身,施施然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等我家少奶奶尝过,若是不好再找你算账!” 江逸只是笑笑。 直到香枝走远,大山才表现出兴奋的神色,“卖出去了?二十文一块?一下子就赚了一钱多银子!” 老汉也竖起大拇指,“小哥厉害。”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摸摸怀里包好的半块枣糕,“这么贵的东西,老汉我……” 大山爽快地打断老汉的话:“老人家你就拿着吧,我逸哥人可好了!” 老汉连连点头,“老汉我姓刘,天天在这儿卖豆花,小哥如果明天再来的话我给你占上地儿,别的不敢说,你们兄弟俩的豆花老汉包了。” 江逸也不推辞,“那就多谢老人家了。” “谢啥,一碗豆花才一文,小哥这一块点心就值一斤猪肉了。” 大山眼睛一亮,“真的?”看看老汉又看看江逸,“逸哥……” “回去的时候买两斤。” 其实大山想到的是小宝和梅子,可是有什么差别呢,逸哥肯定能让一家人都吃到! 老汉看着兄弟俩的互动,眼中慈爱又伤感,背过身盛了两碗豆腐脑,“来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喝碗热乎的豆花。” 江逸眼尖地发现老人眼圈红了,不知道是被热气熏得,还是因为其他。 接下来一天的时间,断断续续有丫环小厮从高门大院里出来,或是因为新奇,或是被香甜的味道吸引,多多少少都买了两块。 一天下来,竟然赚了将近一贯铜钱,再加上最开始那块碎银子,合起来有小二两了。 “哎呀呀!哎呀呀!”刘老汉一边收摊一边感叹,“就连县太爷身边的皂隶一年也不过二十两银钱,小哥一天就这个数……哎呀呀,真是了不得了!” 江逸却暗地里唉叹一声,这离他的目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第9章 说缘由 夜深露重,山林里冷气侵人。 江逸抱着手臂哆哆嗦嗦,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大山“嘻嘻”偷笑。 江逸不解,“你笑什么?” “还真叫长姐说准了。” “说什么?” “长姐说你肯定不知道加衣服,特意嘱咐我多拿了一件。”大山说着,把平板车小心地停放在路边,用腿抵着,然后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件簇新的长衫。 “夏荷有心了。”江逸披上厚实的衣服,心里升起阵阵暖意。 手足之情,大抵就是如此吧!如大山处处照顾,如夏荷细心体贴,如小宝全心依赖。 有那么一瞬间,江逸甚至贪恋起这份温暖。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衣服上身效果很不错,月白颜色衬得江逸唇红齿白,长长的衣摆服帖地垂着,并不会影响行动。 江逸轻抚着柔滑的布料,若有所思。 “这料子很好,家里这种衣服多不多?” “多,当初家里被封时银两等物一概不让往外带,衣服却不拘,兄弟姊妹并阿爹姨娘们的统共有好几箱,现在除了二哥上学时会带上一两件,其他的都没人再穿了。” 江逸脑海里隐隐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能实现的话,就又是一条赚钱的路子。 兄弟两个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就进了村子。 刚拐上村口的土路,远远就看到一个昏黄的灯笼,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颤颤巍巍,仿佛直接跃进了心窝里。 “三……哥,还……有逸哥!回……来了!” 小宝咕咚咕咚跑过来,一把扑进江逸怀里,后面跟着夏荷、梅子,还有云舒,皆是步履匆匆。 “怎么如此晚?”夏荷上下打量两个人,见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来。 “傍晚时候天气凉快,许多人出来买,我一时贪心想着卖完了再回,没想到这么晚了。”江逸耐心解释。 “卖完了?都卖完了?”梅子惊喜地追问。 大山忙不迭地点头,“卖了差不多二两银子呢!” 夏荷倒吸一口气,就连云舒都有几分惊讶。惊讶过后又难免酸涩,想当初他们苏家兄弟什么时候为这黄白之物患得患失过?二两银子,不过是张宣城郡纸的价格。 小宝对钱没有概念,天真地问:“二两…很多?可…以吃饱饭?” “肯定能,瞧,逸哥还买了肉!”大山晃晃手里的大肉块。 惹得小宝哇哇叫,看看江逸又看看肉块,想抱着逸哥又想抱着肉块,真是好为难。 江逸看出他的心思,“快去帮你三哥提,他推了一天车,可是累坏了。” “嗯!”于是小宝巅巅地跑去抱肉了。 “也别高兴得太早,虽然卖了不少钱,却也什么都没剩下,全花了。”江逸指了指车上的米面等物,“就这样还差好些东西没买全。” 比如不可或缺的厕纸,再比如打算买给夏荷的剪刀。 尽管如此,这结果还是让人惊喜。 姐弟几个结伴往回走,云舒刻意落后几步和江逸并肩而行。 “你到底卖得有多贵?” “二十文。” 云舒大致算了算,不对呀! “一块。”江逸慢悠悠地补充道。 云舒不禁失笑,对江逸竖起大拇指。 沉默片刻,云舒轻声道:“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江逸笑,“人都是会变的。” ******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是江逸穿越的第十一天,枣糕也连续卖了五天。 不管去早去晚,刘老头都给占上了位子。江逸或者给他一块糕,或者塞上几把新鲜的野菜,倒不是为了交易什么,只是为了维持这份情谊。 位置固定下来,就会有固定客源,有几个熟面孔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尤其是大丫环香枝一大早就来买上六块。 她对江逸态度好了很多,不管是不是枣糕的原因,反正之后她家少奶奶的胃口慢慢好了起来,几天下来气色好了很多,香枝把这份功劳记在了江逸头上。 如今的江逸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不像刚开始呵欠连连、疲乏无力。 这天一大早起来,他习惯性地走到厨房,看到冷锅冷灶才想起昨天红枣就用完了,今天不用赶早做枣糕了。 夏荷比他更早,此时正坐在灶台旁发呆,就连江逸进门她都没发现。 江逸凝神一看,夏荷手里拿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是线团。 江逸轻咳一声,“早…” 夏荷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起身,没想到起得猛了,腿一阵麻。 江逸赶紧扶了一把,皱眉,她在这儿到底待了多久? 夏荷慌乱地抽回手臂,不自觉地站远了些。 江逸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古代,男女授受不亲。 “对不起。”江逸连忙道歉。 夏荷低头不语,默默地给江逸搬了个小凳子。 为了避免尴尬,江逸赶紧找了个话题,“你手里拿的是绣花用的线?” “嗯。”夏荷手攥得更紧了。 江逸隐隐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怎么了?” 夏荷咬着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如今家里刚有些进项,卖糕这条路就又断了。先前我还能卖些绣品,现如今姨娘她……” 江逸笑笑,安慰道:“这些事哪是你该发愁的?家里好几个大男人,还能让大家饿着肚子?” 江逸轻松的语气让夏荷心情也好了很多,不由说道:“多亏了你,要不真就饿肚子了。江伯父收留我们兄妹本就冒着风险,如今我们又连累你至此。” “哪里的话?凭我们两家的关系……”江逸故意说了一半,等夏荷接话。 夏荷果然接了江逸的话,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想当初父亲和叔父那么多至交好友,府中小宴日日不断,等到出了事,雪中送炭的也不过江伯父一个。” 江逸头脑快速转动,想来他们屡次提到的“江伯父”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可是,来了这么多天他都没看到,甚至儿子生病差点死掉他都没出现。莫非……是过世了? 第10章 虎头鞋 江逸试探性地问道:“你家的事究竟如何?父亲并未与我多说。” 夏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江逸心里打鼓,开始盘算如果漏馅了该怎么圆回来,或者干脆挑明。 然而夏荷没有丝毫怀疑,笑道:“想当初我们来时你漠不关心,只知读书。没成想病了一场,好奇心却重了。我倒觉得这样的逸哥儿更好。” 江逸笑笑,暗自松了口气。 接下来夏荷简单说了一下苏家的变故。 原来,苏家本是蔚州望族,夏荷父亲兄弟四人一个比一个出息,年纪轻轻就随王伴驾,一时风光无限。 没想到祸从天降,今上主张削藩,先是将周王朱橚被废为庶人,代王朱桂又被拘于大同府,齐王朱榑被囚于京师,继而湘王朱柏不甘受辱*而死。 夏荷父亲和三叔是朱柏身边的幕僚,朱柏的死让建文帝丢了个大脸。苏父兄弟二人被恼羞成怒的建文帝判了个斩立决。 好在夏荷最小的叔叔苏白璃从小跟在建文帝身边,虽不至死,却因为反对削藩而被囚禁于沧州大牢。 如今建文帝气势汹汹,燕王朱棣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 ****** 夏荷为生计着急,江逸更急。 春末夏初,枣树稼接还不算晚,他必须挣到足够的钱,买山! 江逸早就看好了,整整两个山头他都要买下! 云舒练完字出来就看到江逸在枣树底下眉头紧锁,不由失笑,“这是怎么了?” 云舒站在古井旁,月白色的衣衫仿佛染上了朝霞的颜色,君子如玉,端是如此。 不过江逸注意的不是人,而是衣服。 江逸猛地想起之前那个主意。 “夏荷!” “来了。”夏荷笑盈盈地掀帘出来。 江逸喜形于色,“你不是怕没事儿干吗?我有个主意!” 夏荷脸上带上几分欣喜,“我能做?” “只有你能做,你看……” 俩人凑到树下,连说再比划,见夏荷还是不太明白,江逸干脆扯了截树枝在地上划,奈何水平实在有限越画越糟。 最后还是云舒看不过眼,从屋里拿出纸笔摊在石桌上,“用这个吧!” “多谢!”江逸提起笔来,顿住了,看着软绵绵湿乎乎的笔尖,怎么也下不去手。 夏荷不解,“怎么了?” 江逸把笔塞到云舒手里,“我说着,你来画。” 云舒挑眉,“画什么?” “老虎头……可爱一点,适合小孩子的。” 云舒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几笔勾勒出一个圆圆的虎头,三角耳,蒜头鼻,长长的胡须和晶亮的眼睛相呼应,霸气的表象下带着几分蠢萌。 江逸叹服。 云舒还在那谦虚,“第一次画,会不会没有那么……可爱。” 江逸转头看向夏荷,“你确定他没见过虎头鞋?” 夏荷点头,“虎头鞋?从未见过,即使在京师时也未见人穿。” “很好。”江逸赞道,“比我想得更好。” 云舒感叹道:“江兄的才名直达天听,如今弟竟以此雕虫小技得你一赞,着实惭愧。” 江逸更加惭愧地避开这个话题,“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绣好之后缝在娃娃鞋前面,你觉得能行不?” 夏荷为难道:“看着倒不难,可是我能做到,别人肯定也能做到吧?” 说到这个,江逸还真不怕别人学了去。古代鞋子多为木底,有钱人家用毛毡、皮革或丝绸做面,穷人家干脆就是用草蔓编织。 这虎头鞋却不同,需要用一层层的袼褙纳成“千层底”。光是这打袼褙的手艺,即使把鞋拆了都不一定能琢磨出来。 要不是从小给外婆帮忙,江逸也学不会这手艺。 其实虎头鞋在民间早就出现,只是样子略微粗糙,面料也并不好。 经过江逸与夏荷的几番改良之后,做出的成品终于愈加精巧细致,充得起大户人家的门面。 “能行吗?”尽管一家人赞不绝口,夏荷对自己的手艺并不自信。 “明天去试试。”实际上江逸心里也有几分纠结,倒不是东西不好,反而是因为太好了,耗时又费料,所在价格上就不好定。 从打袼褙、剪面、纳鞋底,到绣花、搓虎须、做虎面就用了整整两天时间。夏荷梅子两个晚上加班加点才将将赶出了十双。 江逸粗略地算了算,一件小宝的旧褂子大概能剪三双鞋面,那些姨娘们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大上一些,可以多出一倍;打袼褙可以用粗布,但需要用白面糊粘合,普通人家真经不起这么折腾。 更何况,那些衣服不仅料子好,款式也是京城时兴的,即使是拿去当铺也得值不少银子。 这么细细地一琢磨,江逸最终决定把鞋子的价钱暂时定为二两银子一双,折合人民币近两千,真是天价了。 “逸哥儿,明天还是你和大山去吗?”夏荷估摸着要提前准备些凉茶点心,好在路上吃。 江逸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看到两小只期待的目光,话音一转,道:“都去也可以。” 话音一落就响起了小宝和梅子的欢呼声。 第二天,夏荷和云舒留下看家,其他人全跟江逸一起去镇上。 两个孩子第一次走山路,兴奋得不行,尤其是小宝,看到什么都觉得神奇,还时不时蹦蹦跳跳地跑到江逸他们前面,等他们走近了又大笑着跑远。 就这么玩玩闹闹,一路上也不觉得无聊。只是小家伙精力有限,走到半路就累了。 大山好脾气地把他背到背上,一直背到镇上。 几人刚进罗雀巷,刘老汉就迎上来,“江小哥,你们这几天怎么没来呀?好些个人找你们买糕,这得耽误多少银钱!” 看刘老汉那心疼的样子,好像损失的是他的钱似的。 “家里枣子和蜂蜜用完,做不成枣糕了。”江逸不紧不慢地把原因解释了一下。 刘老汉直说可惜。 第11章 幸运日 大山热情地把小宝和梅子向刘老汉介绍一二,只说是家里的弟妹,领出来见见世面。 刘老汉见到小孩子喜欢得不行,赶紧给姐弟两个每人盛了碗豆花。 两个小孩并不敢接,只偷偷拿眼瞅江逸。见江逸点头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接过来。 刘老汉盯了俩小孩半晌,终于想起来有件事还没和江逸说。 “镇守家那个丫环连着几天都没看到你,就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是你要是来了就让人去巷子那头的镇守府知会她一声。” “没说是什么事?” 刘老汉摇摇头,“兴许是想买枣糕,别说,你那个枣糕呀还真是好吃,怪不得整条巷子的大户人家都喜欢来买上两块。” 江逸诧异,按说香枝家少奶奶前段时间胃口不好十有八、九是孕吐的缘故,现在孕吐期过了不该依赖枣糕才对。 最终他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正好拿双老虎鞋过去看她能不能帮忙找找门路。 “大山,你看好弟妹,我去去就来。” 大山一听江逸打算自己去,顿时急了,“逸哥,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把摊子摆好就行,梅子嗓门亮,看到有人经过可以叫卖两句,没人也不要浪费嗓子。” “渴了就来老汉这儿喝豆花。”刘老汉适时插了一句嘴。 江逸感激地笑笑,“麻烦您多照应。” 刘老汉摆摆手,“放心吧!” 江逸又对大山交待了几句摆摊的细节,这才拿上一红一翠两双虎头鞋朝着巷尾走去。 本地镇守姓李,在银坊镇也算排得上号的大族。李家的根基在银坊镇北边的北坛村,因此这镇上的宅院并不是很大。 江逸从巷口走了百余米也就到了。 从墙外听着,院子里还挺热闹,大门两边的门房看着也比别家精神些。 江逸瞅准了一个面目和善些的,上前作了揖,“劳烦大哥通传一声,看香枝姑娘有没有空闲出来一见。” 那门房闪身躲开,笑道:“看小哥像是读书人吧?我等为奴为婢的下人可受不得你这一拜。” 江逸笑笑,宰相门前七品官,现在有求于人,任他是奴是婢都得好声好气地求着,“劳烦了。” 那人清咳一声,正色道:“实话跟您说吧,若是往日这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今天却不同。” “这是为何?” “今日府里小宴,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香枝那丫头肯定得跟在大少奶奶身边,别说我能不能把话递过去,就算我见着她了,她也不一定走得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逸暗道不巧。不过既然来了,他也不打算轻易放弃。 “不瞒你说,是香枝姑娘托人递话给我,让我来此寻她。怕是姑娘有什么急事吧!” “嗯?真有此事?”不仅是面前的人,就连其他门房也拿眼打量着江逸。要知道香枝可是大少奶奶贴身的大丫环,她的事没准就是大少奶奶的事、大少爷的事。 江逸看几人表情,知道这事儿有门儿,赶紧从袖兜里掏出一小串铜钱,约有二十文左右的样子,“几位大哥别嫌弃,拿去打些酒喝。” “诶?这怎么使得?”门房假意推辞。江逸貌似强硬地塞到他手里,那人也就顺势接了,“既然是香枝让您来的,我就帮您跑这一趟。不过最后能不能行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江逸笑笑,“劳烦了。” 说起来江逸也算找对了人,若真是普通门房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可是连后院都进不了,这人名叫王石,是李家大少身边跟着的,今天专门被李少爷派在这里接待同僚。 说起来他对香枝还有那么点说不得的心思,因此也知道有江逸这么个人。其实江逸那点小钱他还真看不上眼,他怕的是耽误大少奶奶的事儿。大少奶奶肚子里怀着李家嫡亲的小少爷,生下来就是李家的嫡长孙,就连二房家那个来得早的都得靠后站。 王石暗自转动着心思,脚下不停地往里走,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亮门就是女眷们待的小巧阁楼。他不能再往里走了。 王石正要找人递话,恰好看到香枝扶着大少奶奶从阁楼里走过来。 香枝一眼看到他,话还没说,眼睛先瞪圆了,“你在这儿干嘛?少爷交待的差事都办完了?” 香枝对他素来没有好气,王石也习惯了。他对大少奶奶福了个礼,然后才说道:“门口有个年轻的小书生,是找你的。” 香枝一听就怒了,“放你娘的屁!当着少奶奶的面你也敢编排我!” 王石垂着手,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凉凉地开口:“你也知道是当着少奶奶的面哪……” “你……” “行了。”余素娥,也就是李家大少奶□□疼地揉揉额角,“你俩就没有一次见了面好好说话的。” 香枝弱了气势,嚅嚅地问:“你说真的?” 王石叹了口气,不再逗她,“就是前几天那个卖枣糕的,他来问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儿。”没等香枝说话,王石接着道,“你要是没事儿,我这就出去回了他,让他以后也别来了。”他原本就想这么干的。 香枝看了看余素娥的脸色,慢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他怎么不来卖枣糕了。”即使少奶奶不吃,她自己也想吃啊,还有下面那帮馋嘴的小丫头,就连王石都从她这里骗去过两块。 香枝想了想,又说:“算了,今天怪忙的,我就不出去了,你就回了他吧!” 王石正要答应下来,余素娥却道:“你还是出去看看吧,若是他有什么难事,左右你能帮的就帮一把。”因为孩子的事,余素娥对素未蒙面的江逸存了一份感激之心。 “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大约又是做了点心过来卖。”香枝慢声回道。 “无事更好。”余素娥顿了一下,继续道,“那点心也确实好吃,不如你二人一同过去把他的点心买过来,在小宴后当作茶点也算新奇。” 香枝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少奶奶真真是好主意!” 江逸在这边等着,并没有多着急,他安静惯了,耐心也足。反而是剩下的两个门房觉得在这儿干站着十分无趣,扯东扯西地瞎聊着。 江逸细细听着,竟也收集了不少坊间的信息。这些可是那块木牌无法告诉他的,也是在这里生活所急需的。 江逸还没听够,香枝就出来了。 香枝已经把他归入了“熟人”的行列,见了面也没客套,直接笑盈盈地问道:“怎么前几天没来?我还想买你的枣糕呢!” 江逸也笑了笑,坦言道:“材料用完了,不再做了。” “嗯?那你干嘛来了?” 江逸料定了她会有这一问,于是不慌不忙地打开手里的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绣鞋!给小孩儿穿的?” 江逸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诚恳地说道:“这叫‘虎头鞋’,给小孩子穿最是吉利。舍妹花了好大的心思才做成了十双,用料也讲究,劳烦姑娘拿给你家少奶奶看看……” 后面的话他也就不必说了,香枝会懂。 香枝盯着那两双小绣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别有深意地看了江逸一眼,叹道:“我算服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新奇物件?看你也不像个穷人家的。” 江逸笑笑,垂头不语。 香枝也不再多问,谁没点儿秘密呢? 香枝重新把鞋包好,小心地捧着进了门。 江逸再次站在一旁耐心等待。事情几乎成了一半,他也有闲心观察周围景物。 许是宴客的缘故,李府今日大门敞开,影壁之前的景物一目了然。假山、小径、垂柳巧妙地组合成一道小景,偶有灵巧的鸟儿飞过,看得人心情明媚。 江逸不着痕迹地欣赏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香枝就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仔细看去脚步还有些急。她的手上只剩了包鞋的绸布。 江逸松了口气——夏荷连日来点灯熬油的辛苦总归是没有白费。 “我就说,今天合该着你走运。”香枝还没走到跟前,清脆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此话怎讲?” “你先回答我——你先前说这鞋有十双?剩下的在哪儿?全拿给我吧!” 江逸笑,“说不准还有没有剩下了,大山在巷口卖,保不准也有其他人看上。” 香枝一听就急了,“那还不赶紧着,最好一双也没卖出去!我跟你说啊……” 第12章 去县城 香枝一边走一边巴拉巴拉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还真像她刚刚说的那样,合该着江逸走运。若是平常江逸这鞋兴许一双也卖不出去。李家家风严规矩多,小孩子用的东西都是府里妈妈们自己做,从不在外面买。 今日却特殊,几家媳妇婆子都凑在阁楼里,香枝把这小虎头鞋往余素娥跟前儿一放,众位贵妇全争抢着看。 当时李府二房的小少爷正好在,小孩子刚满周岁,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二房少奶奶当场就挑了那双红的给孩子穿上。 这鞋一上脚更显得精巧无比,小少爷也像看稀罕似的盯着自己的脚笑个不停。于是二房的少奶奶厚着脸皮把那双绿的也塞到自家丫环手里,直说难得她家小子穿着刚好合适,错过可惜。 这样一来,其他几个家里有小少爷、小小姐的,就算想要也没办法开口了。这才把主意打到了江逸这里。 香枝没说的是,二房少奶奶不一定真是多么喜欢那双鞋,她就是习惯性地爱抢大少奶奶的东西。 别管人家宅子里的争斗如何,反正到最后便宜了江逸。 不过,很不幸,他们赶到巷口的时候,摊上最后一双鞋刚好被人买走,香枝拦都没拦下来。 大山捧着一小堆碎银子乐得什么似的,“逸哥,全卖完了!一双没剩!” “嗯。”江逸这时候反而淡定了,向来孩子和女人的钱最好挣,看来即使在六百多年前都不例外。 香枝却苦恼,“这一双也没捞着,我回去怎么交差?” 江逸正要开口,梅子却快人快语地说道:“姐姐若想要,我家长姐还可以再做。好料子我家多的是,这样的鞋子要多少有多少!” 香枝若有所思,江逸却对梅子摇了摇头,然后对香枝道:“这鞋子我们不会再做了,若是大少奶奶喜欢,家妹可以再做一双,权当感谢姑娘连日来的照拂。” 香枝诧异,“怎么不做?要我看这也是个长远的活计,若东西一如既往得好,少不得有大笔生意上门,可比在这儿风吹日晒地卖点心强得多。” 江逸淡淡地道:“风吹日晒也不过我们兄弟辛苦罢了,日夜赶工做这绣品,怕是会伤了家妹的眼睛。” 此话一出,原本还想劝说江逸的大山兄妹也沉默了。 香枝闻言,长叹一声,“有你这么个好哥哥,你家妹子真是幸运。”香枝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梅子,又道,“我想你还是回去和你家妹子说声才好,兴许她想做呢?” 江逸笑笑,没接话,只是说道:“给姑娘的鞋子,我五日后送过来。” 香枝点头应下,笑言,“得了,事情办砸了,我这个办事的也得赶紧回去交差。咱们五日后见吧!” 虽然没几步路,江逸还是让大山把她送到李府门口。 如此顺利地把鞋子卖了出去,兄妹四人心情大好,准备好好逛逛这银坊镇。 “逸……哥,要……买肉。”小宝认真地强调。 “好。”不仅要买肉,还要多买些熬汤的大骨头,全家包括他在内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食上一点都不能凑合。 ****** 江逸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夏荷已经把饭做好了。 梅子和小宝在镇上吃了许多小吃,就连回来的路上都一直在吃吃吃,这时候见到夏荷端出来的家常菜,连连嚷着:“肚子装不下了!肚子装不下了!” 大山也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他也吃了不少。 当然,他们也给在家留守的两人带回来四只大大的肉馅锅贴,大山一直捂在怀里,到家还是热的。 夏荷又是惊喜又是心疼,一直说下次不用给她带了,留着钱买过冬的粮食。 夏荷这话倒提醒了江逸,这个叫“广昌县”的地方明显是北方气候,冬季寒冷而漫长,不仅是越冬的粮食,更重要的还有棉被和棉衣。 看来,买山种枣的计划要迟早提上日程。 江逸就着夏荷做的菜和粥吃了顿热乎饭,就早早地钻到房里查资料。 他手里的小木牌简直就是一个明朝知识大全,天文地理无所不包。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和现在的对比,比如现在他所在的广昌县在现代属于哪个地域就没办法查出来。 江逸想知道些这里土地买卖的规则,心念一动,小木牌上就显出来几行小字: 上等田地15到20两银子一亩,中等10到15两一亩,下等10两以下,具体金额依据各地政策有所变动。 江逸低声问:“有没有买山的先例?” 木牌闪光,慢慢显出几行小字:会有显赫人家买山建别院,蜀中地区有人买山垦荒的情况,此外还有佛家寺院、道家清观等,不胜枚举。 江逸又问:“价钱如何?” 小木牌:水土富饶之地有价无市,荒地便宜并有优惠政策。 “比如?” 木牌:比如免税。 江逸长舒一口气,头脑中快速地草拟了一个计划。 有之前卖枣糕赚的七贯钱买米面以及过冬的棉花和布匹应该是够了,就算不够等今年的枣子下来之后,也能挣个吃喝的钱。再不济还能晒干了继续做枣糕。 卖虎头鞋得来的二十两碎银用来买山地,还有前几天那位兵哥给的两个银锭子也要带着以防万一。用不上最好,万一用了,再想办法尽快还上。 既然荒地便宜,荒山应该更贵不到哪儿去。如果二十两买不下他看上的那个小山包的话就先买阳面的一片地方,用来做试验田也足够了。 江逸把未来的计划细细地想了一遍,就自信满满地进入了梦乡。只要想到离回家的路又近了一步,就连做梦都是笑着的。 此时,江逸不知道的是,对面屋里的两个小姐妹比他睡得更晚,她们像是商量着什么天大的事儿,一会儿信心满满,一会儿又犹豫不决。 姐妹俩叽叽咕咕说了大半夜才终于安静下来。 第二天江逸早早起来,趁着大家都在饭桌上,就把自己的打算简单说了说。 苏家兄妹都是心思通透的,虽然不明白江逸为什么会种枣树,但是也没有人多嘴问。 这个家里最为熟悉外界应酬的就是云舒,他主动站出来说:“逸哥,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县里。知县家的公子与我一同在学堂读书,算是有几分交情。若是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想必那负责土地买卖的主薄也会卖他几分面子。” “行。”江逸原本也想叫云舒去的。一来他之前在县里上学,对地界熟悉;二来作为大家族的嫡子,人情往来也不会陌生。 两人商量着明天趁早去镇上找马车,到广昌县城不过两个时辰,赶在下午把事情办了,当天就能回来。 夏荷忙活着去给他们准备要带的东西,虽然是好事,但终归是担心,总觉得这也要带那个也不能落下,连带着小宝和梅子也跟着他忙乱。 一时间家里像是发生什么大事儿似的,全家都动员起来,并且不让江逸动手,只说他明天还要起个大早,今天应该养精蓄锐。 江逸想起了以前在课题组的时候,每个人说话都夹枪带棒,生怕你做得少我做得多,你抢了他的功劳他得了导师青睐。当然也有和谐的时候,前题是没有利益冲突。 而现在,一家人忙忙碌碌,虽辛苦、贫困,心里却暖融融的。 ******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逸他们就披星戴月地出发了。 大山把他们送到镇上,很顺利地找到车马行。说是车“马”行,其实里面几乎没有马——在乡下几乎找不到真正的马拉的车,都是驴车或骡车。驴子温顺,行走较慢;骡子劲儿足,好跑远路。 时间太早,车行里只有一辆骡车,年轻的车夫靠在车辕上打盹,一见有人来,立马精神了。 “几位要租车吗?咱的骡车舒适稳当,几位去哪儿?” 大山沉声道:“到广昌县城,多少钱?” “县城不近,来回三十个铜板,东家管饭。” “当天能回么?” “那要看您办什么事儿了,您要办事快的话,铁定能回。” “你倒是会推脱。”大山笑言,又作出一副有经验的样子问了些别的。 车夫是个健谈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叫王小五。 云舒原本还有些犹豫,怕王小五太年轻经验不足。 王小五拍着胸脯保证道:“虽然我才十五,跟着跑车已经有十年了。不瞒您说,我从五岁开始就跟着我爹出门,我爹可是银坊镇出了名的车把式,多的是人专门请他!到如今这大同府的每条路怎么走,哪个县的包子馅大味美,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看你是吹牛吧!五岁开始赶车,你娘也舍得?” 王小五一改眉飞色舞的神色,低落道:“我娘那时候生病去了,要不爹也不会带我……”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大山想道歉,又显得太刻意。 王小五自觉说了不该说的东西,懊恼地挠挠头。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一道曙光传进他的耳朵里: “就用他的车吧。” 王小五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神仙似的人物正看着自己。小五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直到很久之后,王小五成为江家的一员,跟哥哥姐姐大爷大妈们都混熟了,他还是逢人便说,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江大东家肯定是个干大事的人。 问他为什么? 因为江大东家是神仙下凡啊,人家是到凡间历劫来了,历完劫还得回天庭继续做神仙。 从某种程度上说,小五真相了。 第13章 扑个空 对于江逸的决定,其他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临出发,江逸又把脑袋伸出车窗,嘱咐大山:“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保不齐也会在县里住一宿,第二天必定回,让家里别担心,也别出来找。” 大山连忙应道:“放心吧,逸哥。” 王小五见他们话说得差不多了,在前面招呼:“二位东家坐好,咱们走嘞!” 马鞭一甩,高壮的骡子长嘶一声,“得得”地跑了起来。 江逸第一次坐马车,处处觉得新奇,直到出了镇子上了官道,他的脸色才淡定下来。 云舒一直暗暗观察着江逸,心里是又好奇又好笑。 前面赶车的王小五也是舒了口气。 他没敢说这是他连日来第一次接到活儿,自从父亲去世后把这套吃饭的家伙事儿交到他手上后,他没赚来一个钱。 生客嫌他脸嫩不敢坐,熟客全被车行里那些老油子们抢走了。以前父亲病着他们还顾及几分面子,父亲一走就什么交情都不讲了。 好不容易起早贪黑接个近处的活儿,赚来三瓜俩枣还不够交车行的份子。 眼看着日子就要撑不下去,如果今天不是碰上江逸他们,他真就要撑不住卖掉骡车改行了。 所以他心里对江逸感激得要命,忍不住就想跟他多说些话。 “二位东家也是银坊人吧?” 江逸看着外面的景物出神儿,根本没打算理他这茬儿。云舒只得开口道:“自然。” “敢问一句,二位是在镇上住,还是在村子里?” 云舒心生警惕,江逸也回过神,二人对看一眼皆是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王小五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可能是误会了。于是连忙说道:“二位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提醒一句,若你们本就住在镇上便罢了,如若不是……” 实际上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就料定了两人不是镇上的,他打小跟着王老爹在镇子上跑,若镇上有这样两个出色的公子他肯定有印象。 “如若不是,又当如何?”江逸想听听他怎么解释。 “如若二位是住村子里的,实在不必跑到镇上雇车。”王小五没等他们再问,就继续道,“咱们县城在北边,镇子在最南边,银坊镇的几个村子全在镇子的北边,要想去广昌县城再去镇子上坐车就远了。” 苏、江二人这才恍然,江勉是初来乍到不清楚,云舒来来回回几次都是这么走,竟也没反应过来。 既然知道王小五是好意提醒,二人心情也放松下来。云舒笑问:“小哥有什么好办法?” 王小五就等他这一问,连忙道:“我家住上花沟,再往北就有一个枣儿沟,枣儿沟村西边就是官道。以前有人想雇车,都是提前在车行说好了,到时在官道等。有些熟客就直接去家里接。” 就是因为他爹人好不计较,才揽了那么多熟客,他家先前也算殷实,只是他爹病了这三年,再大的家业也花光了。 苏、江二人不约而同地想:我们就是枣儿沟的。 不过他俩到底留了个心眼儿,俩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将这个话题揭过没说。 云舒看他殷切,还是许诺道:“如若我们再坐车,也去上花沟找你。你叫王小五是吧?我们记下了。” “好嘞,那就谢您照顾生意!”王小五笑逐颜开,赶车更加卖力。 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八十多里的路将近六个小时就到了。这对骡车来说已经够快了,王小五技术确实好,一路上速度均匀平稳,江逸甚至还眯了会儿,醒来精神很多。 由于出发得早,到县城刚过晌午。 他们在路上时已经吃了夏荷准备的干粮,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先办事再吃饭。好在王小五也没意见,他现在是一心想给两人留下个好印象。 云舒找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打听办理土地买卖的府衙。 大家都是读书人,相互之间也友好,那人不仅仔细地给他说了地址,还说了说那个主管土地买办的孙主薄。 云舒客客气气地谢了一番,三人又马不停蹄地往县衙赶去。 云舒过去和差隶们交涉,江逸暗暗打量着眼前的建筑。 在各种电影电视中出境率很高的县衙并没有电视中演得那么气派,反而有些破旧。差役也并不威武,比普通人还普通。江逸很是失望。 江逸不知道的是,这广昌虽然是县,却还比不上银坊镇富庶。广昌境内多山,耕地少,也并没有任何特色产业,因此百姓们生活得很是艰难。 与之相比银坊镇算是个异类。银坊镇在广昌县的最南端,是朝廷设立的铸钱所之一,常年有重兵驻守,许多事物也并不归县里管辖。 可以说一个银坊镇的收入就顶整个广昌县的十倍之数。这也是江逸把枣糕、虎头鞋定到天价都不愁卖的原因。 云舒和官差交涉完,脸上看不出表情。 江逸像个闷葫芦,王小五早就憋坏了,看到云舒回来终于狠狠地喘了口气,一迭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成了吗?” 云舒摇摇头,沮丧道:“逸哥,真让你说准了,咱们今天恐怕回不去了。” 江逸还没什么表示,王小五先急了,“怎么的呢?买地是好事啊!莫不是差爷不给办?” “并非是他们,只是咱们没赶巧,孙主薄今日去别处测量土地了,过晌去的,回来后就不早了,想必得明日才办公。” 王小五明显有些失望,像只淹水的小鸡仔。 江逸想了想,对他说:“我们要住一晚,小哥若是不方便可以提前回去,车钱照付。” 云舒也点头说:“今日确实是我兄弟二人思虑不周,却是连累了小哥。” 被东家这样客气地对待,王小五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摆手道:“可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刚刚您也说了车钱照付,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云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问道:“那小哥是决定先走一步?” 王小五又想了想,说:“左右家里没事,我也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得了,我就陪二位多等一日吧!” 他爹曾经说过,对于不让你吃亏的东家,你更不能亏待了人家,到最后你不会真的吃亏。王小五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坚信他爹是肯定不会说错。 对于他能留下来,江逸和云舒也挺高兴,终归是知道些根底,总比现找的好。 接下来,他们又在住上发生了分歧。 王小五的意思是在城墙根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宿就行,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也是这样做的,谁都不富裕,也没人挑理。 云舒也觉得不该花钱住店,他如今已经不是月银上百两的嫡少爷了,他比谁都清楚。可他不想让江逸吃这份苦,一时又想不到好的办法。 江逸想起小时候外婆讲过,以前她和外公去省城做生意,晚上舍不得花钱住旅馆,俩人就凑合着在桥洞里睡。他们在下面睡着,上面老旧的火车“卡嚓卡嚓”开过,就连梦里都是火车的卡嚓声。 那时候江逸觉得蛮好玩,现在只觉得心酸。 他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住店吧。你们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今日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明日咱们在县衙办事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如果不好好养精蓄锐,打理得体面些,事情怎么能成?” 一席话说得两人面上动容,江逸再接再厉,“更合况,云舒和我都不算壮实的,这一宿若着了凉生了病,你们算算看病买药的钱够住几回店的?” 对于江逸的好口才,云舒惊讶又叹服,“行了,经你这么一说,不住店就是浪费钱又耽误事了,谁还敢不住?” 王小五虽然也认可了,但他还是最后争取道:“不如二位东家去住店,我就在车上凑合一宿,我整日里赶车,把车当家也惯了。” 直到此时江逸两人才真正接受了王小五,赶车期间他的吃住都是东家负责,包括牲口的草料、车的占地费,一进旅店还真不光是他们仨的房钱。 王小五是真心实意地想给他们省钱。 云舒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暗笑,“行了,还怕我们克扣你车钱不成?” 王小五孩子气地撅着嘴,愤愤地看了江逸一眼,“都说看着不常说话的人实际才真能说,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云舒亲昵地拍了下他的脑门,“你倒编排起东家来了!” 王小五捂着脑门“嘿嘿”傻笑——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自从他爹死后,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小五突然聪明地想着,即使这次东家不给车钱,他也觉得值了。 第14章 买山难 事实证明江逸的考虑并不多余。 第二天两个翩翩美少年收拾得神采奕奕去了县衙,还没说话办事就先让人高看了一眼。 孙主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看上去慈眉善目,对江逸他们也和善,一听说他们打算在枣儿沟买地,不仅不为难反而很高兴。 然而,当江逸说明意向之后,孙主薄翻地契的手却停了下来。 “后生是说……你要买枣儿沟北面那俩土包?”孙主薄的表情惊讶极了。 “是的,我想买下那两座…土包。”江逸因为他对土山的称呼忍俊不禁,“只是不知这价钱如何?” 孙主薄夸张地笑皱了一张老脸,“今儿个老朽还真是听了件稀罕事儿!咱们这偌大的广昌县,还没有人想买那土山。后生你来和老人家说说,你为啥要买那个要啥没啥的土包?” 江逸被人这样调侃他也没恼,反而平静地说道:“自然有用。” 孙主薄连连摇头,“后生啊,老朽劝你若有余钱还是正正经经买上几亩好田,娶个媳妇生个娃,日子多美,何苦和那山过不去?” 老人家喝了口水喘了口气,继续道:“咱们广昌别的不缺,就山多,那上面除了石头就是草根树根,地都种不了。莫非你想要的那个就藏着金子不成?” 江逸只是笑,不说话。旁边的云舒从始至终都没开口,一副全凭江逸作主的样子。 老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于是把桌上的土地薄子收起来,叹口气,慢慢地说道:“买山地的事咱们广昌并无先例,老朽可是作不了主,二位后生还得去请示县太爷才成。” 江逸眉头微皱,隐隐地有些不耐烦,正要说什么,却被云舒扯了扯袖摆。 云舒对江逸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孙主薄道了谢,俩人这才出了办事厅。 这个办事厅设在县衙中,最前面那个收拾的不错的小院就是县令办公的地方。 江逸本打算一鼓作气,去见县令,云舒却有不同的想法。 云舒沉吟片刻,说道:“逸哥,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先合计一二罢。” 江逸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云舒也是无比挫败。想他苏家本是百年旺族,他云舒又是这一辈的嫡子,他想办什么事不是有人做好了送到他手边,哪里经历过如此波折? 江逸这时候也回过些味儿来,想来古□□事更是讲究“人情”一说,若是他们俩这样一穷二白地过去,恐怕连县令的面都见不到。 “是不是要先去找一下你那个同窗?” 云舒点点头,压低声音,“他叫李海,是县令之子,想来靠他引荐至少李县令会见上一面。” “那咱们先去置办些礼物吧,你那同窗喜欢什么?” “不用花钱买,我有现成的。不过我得去学堂取,正好也看看李海在不在。” 江逸并无异议,左右今天不算晚,去趟学堂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小五把两人送到学堂,然后和江逸一起在门口的大树下等着,云舒一个人进去。 江逸看了小五一眼,见他并无丝毫怨愤的神色,稍稍安了心,想着到时候给他按双倍的工钱结算。 “东家呀,这就是学堂啊!”小五一脸敬畏的样子,又忍不住使劲巴着脖子朝里面看。 今日正逢学内休沐,进进出出的学子无一不挺胸抬头,脸上带着股倨傲之色。偶尔有人朝两人站立的地方看上一眼,多是露出鄙夷的眼神。 小五“哼”了一声,委屈地撇嘴,“什么嘛,也不过如此。” 江逸并没有嘲笑他的口不对心,反而赞同地说道:“的确没什么,如此肤浅将来也难堪大任。” 说实话小五没听太懂,不过他听出来江逸是在向着他说话,于是对这个神仙似的东家更崇拜了。 “东家,你也是读书人吧?也是在这里上学吗?” 是读书人没错,不过……“并没有在这里上学。”江逸暗自笑笑,说起来他上辈子的学龄比这辈子的年龄都大。 俩人在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当然大多是小五说,江逸时不时“嗯”一声或摇摇头。 学堂里,云舒从自己学舍的阁子里掏出一个严实的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方造型大气的砚台。 这就是他打算送给李海的礼物。 说起来他和李海还是因为这方端砚熟识起来的。这是云舒十四岁考秀才中了蔚州案首时父亲给他的奖励。 家里被查封时,他大着胆子把这方砚台藏进里衣里带了出来,却一直舍不得用。有一次夜里思念家人,云舒将其拿出来擦拭,正巧被李海看见。 于是李海知道了他的身世,并对这方端砚爱不释手。说起来他也只不过是小小的县令之子,这样的好东西可是见都没见过。 云舒本不吝啬东西,但这个却不同,因此只能对李海的喜爱视而不见。 这次要求人办事,少不得要割舍它了。 “父亲,希望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一家,从此顺顺利利,再无波折。”云舒小声地呢喃道。 另一边,江逸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小五早就无聊地靠着树干打起了盹,就连江逸也有些着急。 想着云舒是不是没找着人?或者李海不愿帮忙?要不就是见到师长多聊了几句?可别和人起了冲突才好。 就在他胡思乱想地时候,门口终于出现了云舒的身影。 进去时是一个,出来时变成了两个。 江逸看着那个笑容满面一脸世故的年轻人,不由地皱了皱眉。如果这位就是县令家公子的话,那县令的人品……江逸忍不住为接下来的行动捏了把汗。 李海收了可心的礼物,整个人春风满面,见人就多了三分笑。 “这位就是苏贤弟的兄长吧!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实在是太久没见到苏贤弟忍不住多聊了两句。” 云舒嘴角抽搐,什么太久没见,也就十来天而已;什么多聊了两句,明明是你抓着砚台看了又看。 江逸无所谓地点点头,心里却对他的讨厌多了三分。 就连小五都失望地低下头,不愿再多看一眼。原本他还对传说中的县太爷的儿子抱有很大好奇心,这些当官的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人似的,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 不过,现在看来……甚至都比不上两个东家的头发丝! 几个人各怀心思,很快到了县衙。 李海停在院门处,上上下下仔细整理好了衣衫,收敛了喜色,又细细地嘱咐了两人几句话,这才带着人往里走。 江逸侧目看着,觉得有点好笑,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儿子见亲爹也要这么“隆重”。 好在,李县令在儿子的“朋友”面前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没把他们拒之门外。 可是,当江逸说明来意之后,李仁贵的脸色就沉了这来,干脆地说道:“不可。” 江逸根本没有什么上下等级观念,见他连原因都不问就这么干脆地拒绝了,两日来的憋闷心情再难压抑,“县令大人,您都没问我为什么买山,是不是对当地百姓有利,就这么一口回绝?” 江逸的表现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李海连连给他使眼色,李仁贵的脸色更是难看得紧。 “这事无须再议,我县并无此先例,本官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江逸没有得罪人的自觉,争取道:“若无先例,那些士族买山建园又怎么说?” 李仁贵嗤笑一声,原本不想搭理江逸,不过看到少年在这样的窘境下仍旧面色沉静眼神执着,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开恩似的说了句: “你也说了,那些是士族之家……” 然后,江逸他们就被强硬地“请”出了县衙。 等人走后,李仁贵皱着眉头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你说那是你朋友?” 李海尽忙躬身道:“只是在一个学里读书而已。” “收了人好处?” 李海低头敛目,故作嫌弃地说:“只是些小玩意儿。” 李仁贵看了他许久,才道:“这种人,以后离远些。” “是,父亲。” 江逸两人受了打击,连来时说好的逛逛县城给家人买些东西的心情都没了,三个人去客栈匆匆取了马车结了账,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王小五坐在前面驾车,心情也有些沮丧。好不容易接了个远活儿,人家的事情还没办成。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会安慰人,只能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以前赶车的技术可没现在好,那时候被爹逼着学,牲口不听话我爹就揍我,越挨揍我就越弄不好,我爹就更生气了。那时候屁股天天肿得坐都坐不下来,只能跪在车上……” “其实我不想学赶车的,我想念书,我听人家说读书可好了,能当大官,能让爹过上好日子,家里肉多得都吃不完……” “可是穷人家哪里有钱念书哟,有钱人家的小孩都请先生到家里教。整个银坊镇一个学堂都没有,没有钱是念不成书的!” “有一次我爹被我气到了,喝醉了酒,哭了。我长那么大也没见我爹哭过,我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哭。我爹哭着说,不学驾车就得饿死哟,他死了我也得死。我觉得我爹不想让我死,我自己也不想死。从那时候我就好好学驾车了。” 江逸和云舒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不过,原本愤懑的心却渐渐开朗了很多。 生活总不能尽如人意。 第15章 小黑熊 王小五直接把二人送到了村口,江逸数出六十个钢板,小五推脱着不要。 云舒在一旁劝道:“拿着吧,少不得以后麻烦你。” 小五这才高高兴兴地接了,想着以后少收他们的钱就是了。 这时候梅子正领着小宝在村口玩,远远看到江逸两人从车上下来,梅子高兴地跑回家报信儿,小宝没急着回家,反而像小炮弹似的冲到江逸怀里。 “逸、逸哥,小宝可想、想你。” “嗯?”江逸把小孩儿抱起来,故意板着脸。 小孩儿立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捂住嘴巴。 江逸挑眉,小宝讨好地搂住他的脖子,哼哼着撒娇。 云舒看着俩人的互动,不知怎么地就问了句:“只想逸哥,没想我?” 江逸明显感到怀里的小身子一僵,然后听到小宝怯怯的、又无比认真的声音,“想……兄长。” 云舒心情复杂地扯出一抹苦笑,叹道:“叫二哥就好。” 小宝听话地叫了句:“二……哥。” “嗯。” 这时候梅子也已经飞快地跑进了家门,把二人平安回来的消息说给夏荷听。 夏荷狠狠地舒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梅子“扑哧”一声笑了,眼珠转了转,问道:“长姐可是要将那事告诉逸哥?” 夏荷边往外走连点头,“自然是要说的。” 梅子这才放下了心,要不这两天可就白忙活了。 夏荷走到前院,正好江逸抱着小宝推门进来。 夏荷没有直接问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江逸的神色。 江逸自然看出了她的意图,苦笑着摇摇头,“没成。” 夏荷一愣,然后很快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先吃饭,我想着你们应该是今天回来,就自作主张让大山买了只鸡炖了,一直在灶上温着。” 江逸心里一阵温暖,“有劳了。” “说不着这些。” 江逸和云舒相继坐到桌前,梅子已经手脚利索地把鸡汤盛好,还有两碟清淡的小菜。 江逸有些奇怪,这小丫头今天也忒勤快了些。 云舒喝了口热汤,香而不腻,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 “你们吃过了吗?”江逸随口问道。 夏荷极为自然地点点头,梅子翻了个白眼,小宝巴巴地盯着汤碗直吞口水。 江逸好笑又感动,温声道:“去多盛几碗,一起吃吧!” 夏荷还想推拖,云舒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叫着梅子去小厨房添碗盛汤。 梅子又憋不住问道:“长姐,你什么时候跟逸哥说?” 夏荷盛汤的手一顿,沉吟道:“不说了吧,我们也不要再继续做了。谁都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不顺利,我们不能再给逸哥增添烦恼了。” 没等梅子说话,夏荷严肃道:“你若还拿我当长姐,这次就听我的。” 梅子气恼地跺了跺脚,转身跑出屋,夏荷在后面跟着,表情也不太自然。 江逸和云舒对视一眼,皆是摇头笑笑。 吃饱喝足,各自回房休息。 江逸在床上躺着,怎么也睡不着。 买山不成的事让他完全释然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连未来三年的计划都拟好了。三年,足够他把枣园打理得如火如荼,也足够他带领十里八乡的百姓发家致富。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败在了第一步上。 江逸越想越烦,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朝着院外走去。 他出了门,不知不觉就走上浮桥过了河,来到蛇岭山脚。 这座山之所以叫蛇岭山,是因为它从西到东一连数十个山峰,像蛇一样蜿蜿蜒蜒。 枣儿沟村占了两个山头,在村子的正北面。 江逸沿着两个山包间的谷地往里走,愈走心情愈开阔。 鸟飞,虫鸣,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这正是他最向往的状态。 此时,正值大多树木的花期,成群结队的蜜蜂穿梭在枝桠间,忙忙碌碌地劳作着。不经意间看到一两个蜂巢,江逸也只是小心地绕过,并不招惹。 江逸重点观察着那些乔木,除野生酸枣外,最多的就是槐树,偶尔也能看到一两株杏树,好好打理一下也能成气候。 等等!那是什么?! 江逸眼睛倏地睁大,他在一处向阳的石缝间看到一株枣树,一株比其他酸枣高大很多的枣树。这株树显然非常聪明,它把自己伪装成灌木的样子,在根部酿生出许多子株。 在外行看来它和周围的酸枣树没什么区别,可江逸这个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株脆枣——一株介于酸枣和大枣之间的脆枣。 后代培育的枣树种类繁多,并不稀奇,可这株脆枣显然是从野生酸枣自然进化而来的。这一过程需要上万年的时间,又得有多少巧合、多么幸运才能保留至今。 江逸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围着这株枣树看来看去。“必须把这个山头买下来,必须想办法买下来!”他激动得喃喃自语。 “嗡——嗡——” 空气中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江逸猛地回神。经验告诉他,如此大规模的蜂群活动并不正常。 果然,蜂群越来越近,像是追着什么家伙朝这边过来,一时间周围的鸟兽飞虫四散奔逃。 江逸可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正好看见山谷深处有条小溪,下意识地朝那边跑去。 他拼了命地往前跑,后面响声越来越大。他抽空往后看了一眼,一不留神儿脚下一崴,一时掌握不住平衡骨碌碌滚了下去。 后面的家伙似是受到江逸的启发,身子一矮,本能地护住头腹,也朝着江逸的方向滚下山坡。 江逸滚到不能再滚的时候,意识还保留着一分清醒,他像打了鸡血似的根本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四肢并用往前跑,或者说爬。 妈的,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江逸低咒一声,动作却不敢停,如果他没眼花,他刚刚看到的是一只……熊! 虽然分不出品种,但那真是一只身体能直立的熊。 蜂群的“嗡嗡”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不知道那个倒霉的家伙怎么惹到了它们,让这些原本勤劳无害的小东西如此暴躁。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江逸站在河边考虑着被蜂蛰死以及被熊掌拍死哪种死法更体面些。 就在这时,一匹枣红骏马由远而近,马上的人一勒缰绳,“吁——” 江逸太紧张,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声音。 来人飞身而下,直直地扑到江逸身上,把人抱住就地一滚,“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江逸苦中作乐地想道:这下省事了,不用我选了。 人在入水之后,五感会有一瞬间的封闭,他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要回去了吗?江逸期待地笑了,在那一瞬间竟有那么一丝丝不舍。 “啪啪啪……” 不同于水流的触感,有什么东西正在拍打他的脸。 江逸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模糊的脸,一惊之下不小心吸了一大口水。 他痛苦地摒住呼吸,再看那人,正好看见他竖起一只手指了指着上面。 江逸想着他可能是想拉自己上去,于是赶紧配合着,手脚并用地抱在对方身上。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人的嘴角好像有那么两秒钟的抽搐。 苏云起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腰板一挺,直接从水中坐了起来,挂在他身上的人也随之脱离了水面。 江逸本能地张开嘴,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肺里的积水被江逸撕心裂肺地咳了出来,吐到了眼前的障碍物上。 苏云起的脸彻底黑了,他真是吃撑了才会救这个小祖宗! 这时候“小祖宗”江逸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他正躬着身子坐在水里,河水刚刚淹没他的胸口;屁、股下面的触感软硬适中,散发着暖烘烘的温度,显然不是河底的沙石。 江逸僵着身体,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一点一点、无比淡定地把屁、股从苏云起大腿上挪开。 苏云起抱着手臂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逸感受到他的视线,脸上火辣辣的。 苏云起也不急,就这么坐在水里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突然,江逸想起来一件事,他慌乱地左右看看,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我刚刚好像看到了熊……好像真是熊。” 苏云起勾着嘴角,朝他身后指了指。 江逸身体僵硬,并不往后看,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云起。 许是被那双眼睛打动,苏云起心头一动,不再逗他,而是柔声道:“你向后看看,别害怕。” 江逸忍着不看,并不是害怕,他是觉得苏云起在耍他。 某人为自己可怜的诚信点了根蜡,他干脆伸出手臂扳着江逸的肩膀把人转过去。 于是,江逸就以超极超极近的距离看到了一只熊! 那只黑乎乎的生物正眯着小眼伸着鼻子在他这边嗅着,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江逸浑身的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 第16章 苏云起 小黑熊个头并不大,像人一样竖直地站立在水中才将将露出脑袋。就像书上写的那样,它的眼神儿似乎并不好使,窄长的鼻子却十分灵敏,一直朝他们这边嗅闻。 附近的水面上散落着一层蜜蜂,大多并没有死掉,只是翅膀湿了没办法飞起来。其他没有落难的同伴仿佛是预料到危险,在周围“嗡嗡”地飞了一会儿,就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江逸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 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先起来。” 江逸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在水里泡着,连忙起身,刚迈出一步,脚踝就一阵钻心的疼。 “啊!”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苏云起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一边腹诽着“读书人真娇弱”一边动作轻柔地把人提到了岸上。 被人像小孩子一样提着,江逸十分不满,没等他有所表示,苏云起就转身回到河里,用相同的姿势把小黑熊也提了过来。 小黑熊扭动着身体,发出“呜呜”的抗议声。苏云起把它放下,像刚刚拍江逸一样拍拍它的肩膀,嘴里说着:“小东西,老实点儿。” 江逸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苏云起以为他是害怕,难得耐心地安慰道:“没事的,熊极少主动伤人,只有被猎户围捕时才会发狂。” 江逸知道他是误会了,也不再继续作,只得认同地点点头。 在大自然中,人往往比动物更可怕。记得前世一个朋友给他讲过活熊取胆汁的真实案例。那些熊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连翻身都困难。有人将导管插入它们的身体,每天取胆汁入药。它们的伤口永远不会被缝合,这样的身心折磨会一直持续到它们死去。 江逸看着地上湿漉漉的小家伙,又抬头看苏云起,“这只熊还这么小,不会饿死吧?” 此时的小家伙浑身的毛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丝毫没有之前威武的样子,反而显得十分瘦弱。 苏云起看了眼小黑熊,又转头看见江逸,正对上那双令人无法忽视的漂亮眼睛,苏云起头皮一麻。 “它还在吃奶。”苏云起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江逸心脏一缩,连忙道:“既然它在这里,那它妈妈……哦,我是说母熊,应该就在不远处,咱们快点离开!” 不同于江逸的焦急,苏云起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只母熊已经死了。”还是他亲手埋的。 之前他从保定府过来,一路信马由缰,走到哪儿歇到哪儿。那个熊洞还是他无意中发现的,里面那头哺乳期的母熊已经断了气。 既然让他碰上了,他就顺手把洞口堵了,并做了些伪装,省得熊死了都不得安生。 之前他还疑惑小熊的下落,没想到它竟然跑了这么远。或许是母熊病重,才把尚未断奶的小熊提前赶离了洞穴。 江逸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但也没有直说,只是担忧地问:“没了母熊,小熊能不能自己活下来?” “恐怕不能。”苏云起平静地回答。 “啊?”江逸讶然,“我们就这样见死不救?” “不然如何?”苏云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还能养着它?” 江逸沉默地垂下头,视线却久久地定格在小黑熊身上。 此时,小家伙似乎是因为浑身湿透不舒服,一直不安地原地爬动,好几次爬到江逸身边又犹豫着不敢亲近。 苏云起吹了声口哨,正在不远处吃草的骏马长嘶一声,“哒哒”地跑了过来。 “我送你回去。”苏云起惯用命令的口气。 江逸疑惑地看向他虽然*却依旧俊朗的脸,这才发现对方十分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看对方的表现,显然也是认识自己的,难道是原主的故交? “再在这里继续吹风,又该病了。”苏云起说着,也不征询江逸的意见,直接把人拦腰抱起。 “诶?你……”江逸刚要反抗,下一刻就落在了马背上。 枣红马不情愿地踢踏了两下,最终还是接受了背上的陌生人。 江逸无措地坐在马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但他也隐隐有些兴奋,这可是他第一次骑马,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还真不赖! 江逸还没兴奋够,后背就贴上一个暖烘烘的身体。 “坐稳了。”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 苏云起甩了把缰绳,马儿扬起脖颈,蓄势待发。 “等等!”江逸突然说道。 “嗯?”苏云起哼道。 “把它带上。”江逸一指小黑熊,“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想养它?”苏云起提高声音。 江逸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家院子大,这小家伙又是杂食动物,也好养。总不能让它在这里活活饿死。” “杂食……动物?” 江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只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它什么都吃,树叶、嫩枝、果子,你不是说它还没断奶吗?我可以找羊奶喂它,村里肯定有养羊的人家。” 苏云起不再说话,只是翻身下马,把小黑熊抱起来放到江逸怀里,然后又坐到了他身后。 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腹,“走了。”健壮的手臂环住前面的一人一熊,相当于把他们圈到了怀里。 江逸觉得有些别扭,可是,下一刻,急速后退的景物以及颠簸的身体让他再也顾不上那点小别扭。怀里的小家伙显然比他还要紧张,瘦弱的小身子本能地缩到他怀里,像是寻找母亲的小兽,惹人怜爱。 江逸向来对弱小的东西没有抵抗力。 走了一段时间,江逸想起来他还没告诉对方地址,“对了,我家就住在村北,青砖红瓦的……那家……”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家院外那棵粗壮的大槐树。不由得一愣,他怎么知道? 看着面前的人露出如此呆傻的表情,苏云起心情愉悦地哈哈大笑,伴着笑声飞身下马,“哐当”一声踢开大门。 “夏荷!云舒!”苏云起显然心情很好。 如果这时候江逸还猜不到这人的身份,那他真的可以去死一死了。 于是各种迷团随之解开,为什么他刚刚会救自己,为什么自己会看着他眼熟,为什么之前他会放心地把银锭子交给自己。 原来,他就是苏!家!大!哥!江逸一直以为已经死了的那个“大哥”。 院子里这么大响动,屋里的人早就跑了出来。 “大哥!” 几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叫道,一声比一声惊喜,一声比一声情真意切。 尤其是夏荷,话还没说,眼泪就先下来了。 “逸……哥?逸哥!”小宝大着胆子凑上前,扯着江逸湿嗒嗒的衣摆,又偷偷地摸了摸比他还要高大很多的骏马。 苏云起回身,把江逸从马上抱下来,连带他怀里的小黑熊。 苏家其余几人这才注意到江逸,神色又惊喜又疑惑。 “逸哥!我们正想着你去哪儿了呢,原来是和大哥在一起。”大山心直口快地说道。 “我没事,就出去走了走。”江逸拍拍苏云起的手臂,“放我下来吧!” 苏云起没听他的,而是直接把人抱到屋里,放到椅子上。并吩咐一旁的夏荷:“去烧些热水。” “嗯。”夏荷应了一声,赶紧去了。 江逸无奈地瞥了苏云起一眼,这人还真是霸道。 他推了推正打算坐下的人,“先去换身衣服吧!”说完又看了看大山。 大山会意,恭谨地上前一步,说:“大哥我带你去换衣服吧!”苏云起带回来的行礼是大山安置的,自然由他领路。云舒也跟了过去。 小宝在一旁巴巴地看着小黑熊,江逸把小家伙拉到身边,指了指团在脚边的小东西,“小宝,交给你一个任务,照顾好它。” 小宝眼睛一亮,使劲点头,糯糯地说:“逸……哥,能让熊熊住……我屋吗?” 江逸摇头,“不行哦。” “洗……白,擦……干也不行吗?”小宝恳求。 江逸继续摇头,“小黑熊是野兽,不能和人住在一起。” 小宝十分失望,不过这种情绪也仅仅持续了半秒钟,就又开开心心地跑去叫大山帮忙抱熊了。 直到走到后院,江逸还能听到他软糯糯的叮嘱:“三……哥要轻,不……要弄疼熊熊……” 夏荷烧好水,江逸凑合着拿布巾沾着热水擦洗了一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期间不小心碰到受伤的脚,他也一直忍着疼没喊出来。 等他拖着一只脚从屋里出来,苏云起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屋里喝上了茶。 “咦?”江逸看着他悠闲的样子,一愣,“你没洗澡?” 苏云起放下茶碗,勾唇一笑,“泡了会儿河水而已,又不是姑娘。” 江逸忍住掀桌子的冲动——所以你刚刚让夏荷去烧热水是几个意思?!他腾地站起来,不想再跟这家伙待在一起。 苏云起按住他,“别四处乱跑,脚上的伤让我看看。” 这男人真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强势,江逸恰好并不反感。他只得坐回椅子上,抬起脚。 苏云起轻笑,“抬着不累?” “不然怎么办?”江逸的口气并不友好。 苏云起单膝跪地,对着他展颜一笑。江逸呼吸一滞。 面前的男人只是握住他的脚,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并亲手脱下鞋袜,一寸一寸按压着红肿的部位。 “骨头没事儿,只是扭到了筋。” 江逸的大脑处在当机之中。 “即便骨头暂时无碍,也要好好养着,尽量不要走动。”苏云起继续道。 江逸乖乖地“嗯”了一声,为了掩饰脸上的不自然,开始没话找话,“他们呢?” 苏云起一边给他套着袜子,一边朝后门抬抬下巴,“都在后院。” “我自己来吧!”江逸伸手,却被苏云起挡住。 江逸继续没话找话,“他们怎么都在后院?” “看熊。” “那……咱们待会儿也去?” “嗯。” 两人一坐一跪,一问一答,再也插不进第二个人。 第17章 一起睡 “小逸在家吗?我进来啦!”门外传来一道男声,接着是门户响动的声音。农家人没有什么敲门的习惯,只要大门开着,就可以直接往里走。 江逸闻言想要起身,却被苏云起一把按住,“你别动,我去看看。” 苏云起走到前院,迎面看到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那人看到人高马大的苏云起,先是一愣,然后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苏家老大?” 苏云起点点头,侧身让了让,“这位大叔请进。”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草民江春材,是小逸的族伯,也是这枣儿沟的村长。”江春材知道苏家老大是位军爷,有官职在身,可不敢让他叫“大叔”。 苏云起笑笑,“江村长,请。” “都请,都请。”江春材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这时候江逸也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面色平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人。 江春材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看到熟悉的江逸终于松了口气,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陌生。 “小逸啊,身体可是好利落了?看你这气色大伯我也就放心了。”江春材的口气甚是熟络,“我刚回来就听人说你独自一人去蛇岭了?” 江逸摸不透这人和原身的关系,也不敢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客气地应道:“闲来无事,去山里走了走。” “哎呀!可不能啊!”江春材一拍大腿,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这蛇岭可有熊瞎子,平时可没人敢独自进去。” 江逸看他担忧的表情不似作伪,脸上露出些笑容,“没事的。您先进来坐吧!” 江春材脸上笑出褶子,“这小子,病了一场,大伯都不会叫了,还‘您’呢!” 江逸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叫出口。 江春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也让江逸和苏云起坐下。 苏云起扶着江逸走过去。 江春材这才注意到江逸走路的姿势不太对,“你这脚怎么了?” “在山里扭到了。” 江逸坐下,瞄了眼桌上的茶壶,把视线放在苏云起身上。 苏云起假装没看见,大摇大摆地坐下了。 江逸也不管有人在场,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苏云起最终扛不住,做出一个“你给我等着”的表情,起身去泡茶。 江春材只看着江逸,露出责备的表情,“看吧,还是出事了。” “养两天就好了。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江春材叹了口气,“之前出门时你病着,今天我刚回来就听柱子说你进山了,正好过来看看,也嘱咐你两句。” “劳您挂心。” “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江春材嘴上责备,面上却是欣慰的表情,“你之前一直跟你爹住在京城,不清楚咱们村里这些事,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来问我。” 江逸点头称是,没有再提“谢”字。 江春材一脸追思,“当年你爹在村里时和我关系最好,后来他在京里做大官不常回来,但每年也会让人捎来东西和口信,这些你爹可跟你说过?” 江逸含糊道:“说过一些。” 江春材更是高兴,之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特意问道:“你小叔可来过?” 江逸一愣,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泡茶回来的苏云起。对方原本置身事外地坐在一边,此时看到江逸看他,反而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江春材看到江逸回避的样子,显然误会了,只见他把茶碗重重一放,怒道:“这个江林也太过分了!” 江逸吃了一惊,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在一旁劝着。 “行了,看你没事我也就回去了。以后那山里还是少去。”江春材说着就起身往外走,脸上仍是带着怒气,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小逸你就在这村里好好住着,大伯这村长当得虽然窝囊,却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大伯无须担忧,我很好。” 江春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留下江逸和苏云起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明就里。 这时候,在后院看熊的苏家姐弟回了屋子,个个都是意犹未尽的表情。 小宝扑到江逸怀里,一个劲儿说着熊熊怎么怎么好,做了什么动作吃了什么东西等等。 江逸把小家伙安抚好了,这才有空闲问大山,“我那个大伯……也就是村长,以前来过吗?” 大山还没反应过来,夏荷回道:“逸哥儿病着时村长常来,听说后来是出了远门。” 江逸点点头,看来对方的关心并非作假,竟然还是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村长,想来以后要想在村子里做些什么事也会相对容易些。 晚饭时,江逸拖着伤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苏云起嘴上没说什么,可那下筷子的频率足以证明他的赞赏。 他面上平静如常,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想当初从京城一路护送他们到这里,那时的江逸与现在可谓是判若两人。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酒足饭饱,说起了住的问题。 正在这时,院门“哐铛”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个清瘦颀长的男人。 男人一身短褐,看不清长相,因为他一直低着头,双手局促地搓着。 苏云起蹙眉,“大山,去看看。” “哎!”大山应了一声,朝院门走去。 男人察觉到大山逼近,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到了门边,仿佛下一刻就要夺门而逃。 大山连忙喊住他,“你有什么事吗?” “抬床!”对方丢下一句话就“嗖”地跑远了。 “哎?你说清楚,跑什么呀!”大山追出去,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谭木匠家的木门后面。 门口的声音不小,江逸他们坐在堂屋听得清楚。 “抬床?”苏云起疑惑。 江逸想了想,“是不是谭叔那边的架子床做好了,让我们去抬?” 云舒点点头,“我想也是。” 这时候大山跑回来,道:“逸哥,那人说了句‘抬床’就跑走了,我看他进了谭大叔的院子。” 江逸和云舒相视一笑,“那就是了。” “你们订做的床?远不远?”苏云起问。 “不远,就在咱家前面。”江逸顺口答道。 苏云起突然就笑了,似乎对江逸的回答十分满意,“我和大山去就行。” 江逸想到自己的“残”脚,也确实没办法掺和,只得说:“那我和云舒把那两间屋子收拾收拾,省得你们把床抬回来却没地方放。” 江逸说着,就要挽起袖子行动,却被苏云起武力镇压,“你瘸着一只脚就老实待着,让夏荷她们弄。” 夏荷连忙说:“是啊,逸哥儿,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和梅子。” “我只是扭了一下,又不是残了……”如果真到了很严重的程度,他绝对不会逞强。 苏云起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人抱起来送到屋里。 “我说你怎么这么喜欢把你抱来抱去?”江逸边说边挣扎,最终还是挣脱不得,只得任由他给自己脱了鞋又脱掉外衣,送到床上。 苏云起并不跟他废话,手上动作不停。 “我说你可过分了啊,别脱我衣服,我不想睡觉!”江逸又羞又气,试图制止对方。 苏云起挑眉。 “行行行,我不干活,也不乱动,就在这儿躺着,行了吧?”江逸扭身朝里躺着,留给苏云起一个后背。 这样就生气了?苏云起笑笑,扯了个枕头垫到他脑袋底下,这才走了出去。 江逸窝在床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听到苏家兄弟和谭木匠一起把床抬了过来,听到谭木匠说自家儿子木讷,叫他们不要介意,又听到他训斥自己儿子;听到小宝欢呼着“有新床了、有新床了”。 原本江逸是想着出去帮忙的,可是想到他们一家人风风火火收拾屋子的情景,他觉得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得好。于是干脆躲起了清闲。 不过江逸并没有清静多久。 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苏云起反身关好门,熟门熟路地走到床边。 江逸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不欢迎?”苏云起嘴角噙着笑意,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江逸一惊,“你不会是……” “什么?” “你不会打算在这儿睡吧?” 苏云起顺势躺倒在他身侧,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意图。 “不能吧?”江逸反射性地坐起来,扬声道,“你有三个弟弟!两张床!” “你这里舒服……”苏云起闭上眼,懒洋洋地应付道。 江逸挺身坐起,“那让给你,我去和小宝睡。” 苏云起使巧劲儿把人压在床上,舒服地叹了口气,“好了,别闹……你信不信我闭上眼就能睡着?风餐露宿这么多天,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 江逸料想着他必定连日奔波,之后又救自己又抓熊,这才妥协——睡就睡,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逸努努嘴,“柜子里有干净的枕头和被褥。” “不用。”苏云起伸长胳膊,把床头的被子抖开,“这个就行,咱俩盖也够了。” 江逸心里明白他是故意逗自己,干脆背过身去不理。 苏云起无声地笑笑,枕着胳膊闭上眼。 当云舒等人把屋子收拾好,想要找他们报备的时候,两个管事儿的一个都没找着。 “大哥呢?” “会不会在逸哥屋里?” 云舒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两人相依而眠的画面。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心情有点复杂。 第18章 训弟妹 江逸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找水喝,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揽着他的肩膀喂了一碗温热的茶。 江逸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能这样一辈子,午夜梦回有人躺在身边,失眠了就一起说说话,渴了有人给端碗茶水,也就足够了。 “苏云起,你对谁都这么好吗?还这么……自来熟……”江逸眯着眼,意识还处在昏睡的边缘,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 苏云起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只对兄弟好,在战场上我可以把后背交给他们。至于你……江伯父没跟你说吗?你还在伯母肚子里的时候……” “睡觉!好吵……”江逸一把打到苏云起肩膀,阻止了即将出口的话。 你个小不讲理的! 苏云起嘴上骂着,手却轻柔地给人掖好了被子。 一大早,江逸幸福地睡到自然醒,身边余温尚存。他难得幼稚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才起来。 夏荷在打扫堂屋,看到江逸顶着鸡窝头出来,不禁婉尔,“逸哥儿起了?” “我先去洗把脸,早饭我来做。” 夏荷掩着嘴笑,“都等着你呢!” 江逸迷迷糊糊往外走,不经意撞上一个健壮的胸膛。 苏云起刚刚打完一套长拳,发丝凌乱,鼻尖带汗,高大的身体蒸腾着热乎乎的气息。 江逸的脸腾地就红了。“干嘛你?也不看路。”他惯用恶声恶气来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 苏云起不禁笑道:“我算知道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了!行了,不跟你计较,快去洗洗。” “是我不跟你计较……”江逸垂着脑袋嘟囔着走到水缸旁。清水和布巾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江逸洗了把脸,头脑清醒了许多,心情美美地到厨房烙了一摞薄饼,又炒了盆木耳、烫了把银丁菜,同时叫梅子去后院摘了俩黄瓜打了个鸡蛋汤。 一顿简单却营养丰富的早餐就端上了桌。 饭桌上,小宝一脸想要跟江逸说些什么的表情,可是看到一旁沉着脸的大哥,又生生忍住了。可是小家伙又完全不是能忍耐的性格,甚至憋得小脸涨红。 江逸看着好笑,故意不给他解围。 “明天你起来早点。”苏云起看着江逸,正色道。 “怎么了?”江逸看他一脸严肃,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做早饭。”苏云起一本正经地要求,“你做的好吃。” 江逸嘴角抽搐,没搭理他。 大山忍不住“扑哧”一声,赶紧把头埋进碗里。云舒淡定地夹菜,喝汤。 夏荷看看江逸,又看看苏云起,怎么也明白两个人什么时候熟悉到了这种程度。 “我饱了,你们慢慢吃。”江逸咽下最后一口汤,放下碗。 “逸哥!”梅子心里一直憋着话,终于忍不住叫声。 “有事儿?”江逸有些吃惊,这小丫头很少主动跟他说话。 “逸哥,我有事跟你说。”梅子咬着下唇,目光坚定。 “我……也有事跟……逸哥说。”小宝也连忙说。 梅子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说的不是一件事。” 小宝疑惑,“不……都是熊……熊吗?” “不是,我要说的是正事,哎呀!你就不要添乱了。” 梅子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却被夏荷打断,“梅子,去给大哥沏壶茶。” 夏荷语气平静,声音也称得上温和,却让梅子红了眼圈。 江逸纳闷,“怎么了这是?” 夏荷并没有解释什么的意思,梅子撅着嘴,愤愤不平。其他人不明所以。 气氛一时凝滞。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陌生的呼喊:“梅子在家吗?” 大山推了推梅子,“有人找你!” 梅子揉了揉泪湿的眼睛,扬声道:“谁呀?” “是我,小杏!我娘让我来给你送鞋面。”小丫头知道她家男人多,只在门外喊人,并不进门。 “快出去看看吧!”江逸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早在小杏丫头说到“鞋面”的时候,梅子和夏荷脸上就各自有了表情,等到梅子把那一叠鲜亮的鞋面拿进屋后,江逸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梅子小心地把缝着老虎头的鞋面放到一旁,偷偷抹了把泪,闷头和夏荷一起收拾碗筷。 大山脸上也带着几分无措,云舒却是略带责备地看着两姐妹,就连小宝也像做错事儿似的缩到一旁不说话。 苏云起对上江逸的眼神,满眼求解释。 江逸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把做鞋子卖鞋子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同时也说明了他不想让姐妹两个继续做的原因。 苏云起听完没说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等夏荷二人收拾完了,才把她们叫到堂屋,兄妹几个分次序坐了。 兄长教训妹妹,江逸觉得自己在这里并不合适。本想起身,却被苏云起先一步按在椅子上。 “说说吧,怎么回事?”苏云起低沉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却让姐妹两个身体一颤。 江逸忙对苏云起使了个眼色,“你别吓他们。” 苏云起沉着脸,不再开口。 江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翻看着针脚密实的鞋面,尽量温和地问:“关于这个,你们谁来和我说说?” 夏荷只一味默默垂泪,心内慌乱不知从何说起。 梅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抹了把眼泪,把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从镇上回来的当晚,梅子就把这鞋子怎么受欢迎,香枝姑娘怎么夸赞等等都说给了夏荷听,并且表达了自己还想继续做的强烈愿望。 夏荷起初是拒绝的,因为江逸刚刚告诉她不要再做了,她不想违背江逸的话。可是又耐不住梅子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 其实夏荷心里也暗暗堵着一口气,这口气就一直没顺过来。想她堂堂嫡女,却要仰仗着一个被遣回家的姨娘接绣活混口饭吃,就这样还被人嫌弃了。夏荷想争回这口气。更何况她也确定想用自己的能力为家里挣点钱,养活弟妹,让江逸轻松些。 梅子告诉夏荷,江逸允了李府大少奶奶一双鞋,答应五天后送过去。她们正好趁这五天多做几双一并拿去卖。 可是,问题来了。单凭她们俩做,就算现在手熟了一天也不一定能做成一双,光是纳鞋底就不是一般的费时费力。 然后,梅子又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请村里的女人帮忙。她们自己绣好了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扎好胡须,然后让别人去缝。这样既节省了她们的时间,又不怕别人偷学了花样。 江逸听完,不得不为梅子的机智点赞。 这小丫头脾气大,绣活儿也做得一般,可是这灵活的头脑却也是一座宝库,发掘好了,能有大用处。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江逸真想把人好好地夸上一番。这丫头可是实实在在地给他上了一课。 连日来江逸头脑里有且只有一个公式:发家致富=买山种枣。当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甚至一度消沉。 在梅子的启发下,江逸突然明白,即使经世济民,也不可能一口吃个胖子,在他培育出万顷枣林之前,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 要想让一批人先富起来,然后以先富带动后富,这虎头鞋,就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把整个流程分开,每人只负责一个环节,最后各部分零件再由他们收回来组装,这就相当于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流水线车间,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技术外流,又能达到合作共赢的目的。 江逸眼前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也顾不得是不是要照顾大哥的面子了,一拍桌子,兴奋道:“夏荷,梅子,这事儿咱们还得继续做!” 听他这话,众人都是一愣,梅子反应最快,“逸哥,你说真的?!” 江逸点点头,“具体怎么做我先想想,你们也合计合计,到时候咱们一起讨论。” “逸哥,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大山耿直地说道。 江逸笑笑,“那我回屋写个计划,咱们尽量早点把这事儿定下来。” 众人纷纷点头。 堂屋只剩了苏家兄妹。 苏云起威严地坐在主位,视线在弟妹脸上扫了一圈。 夏荷嚅嚅地开口,“大哥,我错了,我不该违背逸哥儿的决定。” “大哥,我也有错。”大山也连忙说,“我……我……反正我也有错,大哥,要罚就罚我吧!” “大哥,是我失察了。”云舒十分沮丧。 然而,苏云起并没有因为他们主动认错就轻易放过他们。 “你们可曾想过,逸哥儿不让你们做是否有其他打算?你们如此一意孤行是否会坏了大事?行事之前,你们可想过要和为兄为弟的商量一二?” “大哥……呜……”夏荷掩面,泣不成声。梅子也忍不住哭出声。小宝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苏云起怒道:“住口!” 两姐妹强忍着收了声。 “别有下次。”苏云起沉声道。 几个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堂屋的情形,江逸并非一无所知。他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手中的工作。 归根到底,还是要让日子好起来才行。 第19章 生财路 江逸原本就有书法基础,这些天私下里模仿原身的笔迹,也有了七分样子。 他一边思量着,一边把做虎头鞋的步骤在纸上一条条列了出来。 首先是绣虎脸,小小一张虎脸上要做眼睛,搓虎须,卷耳朵,要在额头绣上“王”字,胡须和嘴巴缝到一起。有些威武的大老虎还要在虎头周围缝一圈“鬃毛”。 这个是比较有技术含量,同时也比较机密的部分,江逸打算让夏荷作主,在村里找几个手巧心实的女人,把这活儿拆成几个部分再派下去。 其次是粘鞋帮,这算是整个流程里最简单的,只要比着鞋样子剪出形状来就行,分分钟做出十对八对。这个只要是愿意做的都可以,当然这工钱肯定也要少一些。 再次是纳鞋底,这个活儿需要工具,也费点儿力气,这个最适合给村里的女人们做,没什么技术含量,只需要一把力气,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一边就能把活给做了。 最后是裹边,组合。这个暂时由家里人自己做。至于以后,即使活多了也要找干净利落的媳妇做,若是找个活计差的,她自己做不好,还白白毁掉一组好材料。 在此之前,要把家里料子好又穿不着的旧衣服都找出来,浆洗干净,拆成布料备用。这个主要用来做鞋帮。 还要有人到农户家里去收集破旧的衣服。当然要给钱,不管多破多旧都没关系。这些旧衣服主要做袼褙。做袼褙不挑面料,不挑颜色,都是一片片拼到一起。为了让袼褙更硬挺,反而是布料粗些比较好。 江逸也是看到村里人身上补丁叠补丁,才想到了这一点。他准备给个高些的价钱,也算是变相地接济村民了。 最后就是做袼褙。 这个步骤很重要,江逸决定暂时掌握在自家人手里。袼褙是做虎头鞋的关键,不仅是纳鞋底的主要材料,鞋帮里也要夹一层,这样做出来的鞋子才挺实好看。 唯一让江逸为难的就是做浆糊的材料——白面,在大多数人连玉米面都吃不上的时候,他们居然用白面做鞋,想想就觉得很奢侈。 但是他暂时也想不到替代材料,就只能先这样,总归卖了鞋子也能把钱赚回来。 把能想的都想到后,江逸把一家人都叫出来开会。 “谁去收旧衣服?” “我去!”梅子自告奋勇。 “逸哥,我也可以去。”大山也想争着多做些活儿。 江逸笑,“多的是活儿给你干。”他原本也是觉得梅子最合适,这小丫头颇有几分外交天赋。更何况若是收衣服肯定是家里的女人们出面,大山也不合适。 “你可以先去相熟的人家试试,以前人们肯定没碰到过这些事,如果拿你取笑或者其他,也无须在意。”江逸嘱咐道。 “也不可跟人争执。”夏荷不放心地补充。 梅子脆生生地应道:“我晓得,咱们是拿钱买东西,又不是白要他们的,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说我什么?” “正是这个道理。也不拘在咱们村,你可以顺便跟他们说,如果谁家亲戚有旧衣服也可以拿过来照这个价收。” 江逸说着就要给梅子去拿钱,却被苏云起拦住。 “不用给她拿钱。”苏云起转头对梅子说,“你只要去跟他们说有这么个事儿就行,谁家要是有这个意思就自己拿衣服过来换钱。” 江逸一想,也对,倒是自己疏忽了。这里就算民风再淳朴,也免不了有那么一两个混不吝的赖汉。让梅子一个小姑娘拿钱出去确实不安全,而且拿多拿少的也不好定。 “还是你想得周到。”江逸趁机恭维一句,又对梅子说,“就照你大哥说得做。” “行,我就按逸哥的话说给他们听。”梅子应了一声,又扯了扯粘在江逸身上的小宝,“你跟不跟我去?” “想……去。”小宝嘴上慢吞吞地说,身体却没什么行动。 梅子翻了个白眼,也不再跟他废话,直接把他一扯,就咚咚地跑了出去。 “夏荷,就劳烦你把那些旧衣服找出来洗干净吧,这是个大活儿,待会儿我们都去帮你。” “说什么劳烦?我看逸哥儿平时都好,就是太客气了。”夏荷说着,脚下也不停,抓紧时间去里屋整理衣服了。 江逸笑笑,又对大山说:“你去趟镇上,把那几双做好的鞋拿给香枝姑娘,告诉她咱们家的打算,别的不用说,只说想继续做鞋就好。她如果有意帮着找买家,自然少不了她的好处。” 大山像接了个大任务似的,郑重地点头,保证道:“逸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跟江逸锻炼了这么多天,大山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只能说苏家原本就没有庸人。 “骑马去。”苏云起补充。 “嗯!”大山眼睛一亮,比刚接了任务时还高兴。他已经好久不骑马了,更是从来没骑过大哥那匹宝马。 “我和大山一起去吧!”云舒不放心地说。 江逸摇摇头,“他一个人足够。”这是对大山的肯定,也有为云舒考虑的成分,“咱家还指着你考状元呢,以后你最多在家帮帮忙,外面走动的事能少沾就少沾。” 云舒脸色一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逸哥,那我去了?” 江逸点点头,“记得挑双好的给李家少奶奶。” “省得了。” 江逸长出一口气,“接下来就剩一件事了——定下做鞋的人。” 苏云起喝了口茶,笃定道:“这事你得亲自办。” “嗯?怎么说?”江逸一时没想通其中关节。 “江村长那儿,你早晚得知会一声。” 江逸恍然,他倒把这茬儿忘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村长那里他都不能迈过去。 “那我得赶紧去。”梅子他们的动静不小,如果让村长从别处知道了这件事,终归是不好。 苏云起点点头,支持他的想法。 江逸顺手把他扯起来,又指了指云舒,“你们俩也别闲着,帮夏荷去洗衣服,没道理让她一个小姑娘累死累活得忙活。” 云舒听话得往后院走,苏云起却是一脸别扭,长这么大还没人支使他干活,更何况是洗衣服。 “你别让我鄙视你啊!”江逸斜睨着他。 苏云起挑眉,“激将法?” 江逸鄙视,“那是你妹妹,不是我的。” 苏云起挽起袖子,挥手,“行了,算你赢。” “快去吧!”江逸把他推到后门,自己从前门出去。 出了院子江逸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江春材家怎么走,正好看见一个小孩子在不远处玩儿,他走过去问了一声,竟然还被嘲笑了,不过人家嘲笑完了之后又给他指了路。 江春材家还算好找,在村南头房屋密集的地方,土坯房,茅草顶,没有围墙,只用木栅栏围出一圈院子,院子里种着几垄时蔬。 江逸一路走来,发现村长家的房子在村里算是最好的了。至少墙体还算结实,屋顶也用青泥糊着,不用担心露雨。 村北头有几家零散的住户,那房子甚至歪歪扭扭,江逸真担心一场大风会把它刮倒。 江逸心里不太舒服,如果说之前帮助村民是为了完成任务,此时却多了几分自愿。 江逸站在栅栏前,正要叫人,正好瓜架后闪出一个稍胖的身影。是位面目慈和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看见江逸,明显愣了一下,“小逸?” “是我,是大伯母吗?”江逸装出一副被瓜蔓挡住视线看不清的样子。 “是是是,快进来。”妇人一脸喜色,连声招呼。 江逸推开栅栏门,笑盈盈地往里走。 妇人把沾着泥土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小逸快进去坐,我给你倒碗水。” “大伯在家不?” 妇人一边倒水一边回道:“他在后坡收拾山药,出去好一会儿了。” 山药?难道是麻山药?这里有人种麻山药? 江逸默默记下。 “来,小逸,先喝口水。” 江逸伸手接过,却没喝——真是带着泥土的芬芳啊! “我去喊你大伯。真是忙起来没完。”妇人嘴上嗔怪,眼中却盛满自豪。 江逸“呵呵”笑,“大伯母别急,我没什么急事。” “没事儿,你坐着,我去喊他。那个人,不喊就不知道回来。” 说是去喊,还真是“喊”。 只见妇人绕到自家房子后面,朝着村西头亮开嗓门拉长声喊道:“江春材——快回来——小逸来家里找你啦——” 那边很快回道:“来——啦——” 江逸都惊呆了,这就是那种“你妈喊你回家吃饭”的节奏吗? 好像有点……小温馨。 第20章 收旧衣 江春材听到是江逸找他,撂下手里的活,一路小跑着回来,看到江逸在门口站着,气都没喘匀就赶紧问道:“小逸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难道是…你小叔找你麻烦了?” 江逸连忙摇头,“没有。”小叔这种生物他至今没有遇到,看江春材紧张的样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更不想遇到了。 江春材松了口气,引着江逸往里走,“小逸渴不渴?” “刚刚大伯母给我倒水了。” “叫什么‘大伯母’,这是你大娘,以前你爹常叫‘英花嫂子’,你叫‘英花大娘’就行了。” 江逸笑笑应下,英花却不满地推了自家男人一把,扬声道:“我倒觉得‘大伯母’好听着呢,一听就是读书人的叫法。” “去去去,你懂什么!”江春材故作嫌弃地挥挥手,然后又对着江逸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小逸啊,咱们回到村里就得按照村里的规矩来,就算你爹在这儿也得这么教你。” 江逸诚恳地点头,“我知道。” 接下来,江逸把自己的想法给江春材说了说,重点描述了一下虎头鞋的模样和寓意。并说明他们已经卖出去了好几双,赚到了银钱。 原本以为得费些口舌才能让他接受,没想到江逸刚一开口,江春材就是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这样的情景,江逸事先并没有想到。 江春材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笑着说:“小逸啊,村子就这么点儿大,谁家发生点什么事儿能瞒过去?你去镇上卖点心卖鞋子的事早就有人告诉我了。” 江逸闻言愣了愣。 江春材继续道:“大伯很高兴你能来和我商量,以后有什么事都和大伯说一声,大伯虽然不像你们一样见过大世面,但这乡下的规矩却比你们了解。左右大伯不会害你。” 江逸连忙诚恳地说:“我知道,谢谢大伯。” 江春材责备道:“说什么谢字?你爹没跟你说过吗?当年他在村子里时,我俩就像亲兄弟似的。可别说那些客气话,我听着不舒服。” 江逸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想让大伯帮忙在村里找几个手巧人又实在的妇人一起做鞋子,东西我家出,给她们按件结工钱。” 江逸简单一句话,着实震裂了江春材脸上的淡定,他的声音甚至有几分颤抖,“小逸,你说的是真的?” 江逸微笑点头。 “你愿意把赚钱的营生分给别人做?”江春材再三确认。 相比他的激动,江逸显得十分平静,“这钱不可能一口气赚到头儿,倒不如大家一起。” “好!好!好!”江春材拍着桌子,连说了三声“好”字,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不确定地问,“你这么做,苏家那几个也愿意?这虎头鞋的样子,是那家的小姐带来的吧?” 江春材怎么也想不到那么精致的东西会是自家侄儿的主意。江逸倒是乐得让他误会,正好给他找了个掩人耳目的好借口。 他心情很好地回道:“大伯放心,我既然来找您,当然是和他们商量过的,他们都没意见。”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江春材紧紧抓着江逸的手,“村里人过得苦啊,良田没有多少,每年春夏两季不是旱就是涝。老天爷总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赏口饭吃啊!” 江逸默默地想着,老天爷就是知道你们苦,才把我弄过来了。 英花从里屋出来,眼圈也是红红的,“行了,这苦不苦的跟孩子说什么?总归还让人活着。这下好了,女人们也能赚钱养家了,那么点地交给你们男人就行。” “说的是,说的是!”江春材难得没反驳。 江逸轻咳一声,不好意思地提醒道:“大伯,大娘,我得提前说一声,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活儿做得差点儿倒好说,若是人不实在……” “这个我知道!”英花豪爽地打断江逸的话,“小逸若是信得过大娘,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看谁敢给脸不要脸!” “自然是信得过的,那就有劳大娘了。”江逸站起来,临往外走,又加了句,“先紧着那些穷苦些的人家吧!” “哎,真是心善的孩子!”英花脆生生地应了,又问道,“小逸,那几只鸡养着可好?” 一句话把江逸问愣了,什么鸡?江春材沉下脸,啐道:“几只破鸡还值得你三天两头地提?难不成是故意提醒小逸还给你?” “说什么呢,我是想问鸡蛋够不够吃,我这不是怕他们几个都是孩子,不会养嘛!”英花赶紧拉住江逸的手解释,“小逸,你可别误会,大娘既然把鸡给你捉了过去,就断没有心疼的道理。” 江逸到这里也算听明白了,笑着说:“大娘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大伯大娘,几步的路,别送了。” “行,小逸以后常来,大娘给你摊鸡蛋饼子吃。” 虽然嘴上说着不送,但夫妻两个还是把江逸送到了小道上,眼看着他朝着村北越走越远。 江春材感叹道:“宴弟的孩子,果然是个好的。” 英花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面色严肃地说:“小逸年轻不懂什么,池宴兄弟也不一定记得跟他提,我看他家的地还得是你出面要回来。你这回也别怕得罪人,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小逸这份心!” 江春材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怕过?”只是那江林,可真不是个好的,可别地要不回来反而给小逸招了祸,这事儿他得好好合计合计。 英花看他苦恼,又转而劝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不急在这几天,兴许过些日子池宴兄弟就回来了也说不准。那东西再混,他还敢当着池宴兄弟的面瞎横不成?” 江春材认同地点点头,“这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 “谁说不是呢!” ****** 江逸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门外围着几个妇人,身上穿的不是太好,手里拿着小包袱。几个人你推我搡,谁都不好意思进门。 江逸觉得他得说点儿什么,于是开口问道:“几位嫂子是来送衣服的?”他说的是“送”而是不“卖”,终归是照顾了大家的面子。 有个看着就机灵些的媳妇站出来,应道:“我们姐儿几个听说小哥家收旧衣服,是也不是?” 江逸点头,“的确收,我出门没带钱,几位嫂子随我进来拿吧!” 几人还是犹豫着没有进。 那媳妇的表情也是讪讪的,“我们拿来的衣服都是极其破旧的,小哥不如先看看,若是不行我们也就不进去了。” 江逸尽量友好地说道:“我们收的就是不能穿的旧衣服,不拘什么样式,都行。” 几个人虽然已经听了这话,还是不太敢相信。那些穿都不能穿的衣服真能换钱? 江逸也不知道怎么劝她们,干脆快步进去把夏荷叫出来。 几个媳妇见江逸跑了,以为他反悔了,正后悔呢,就看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走了出来。夏荷出尘的气质,竟让几个人觉得窘迫不已,甚至都不好意思在她面前伸出自己干枯的手。 夏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道:“几位嫂子带了几件衣服?你们说个数儿,我也就不数了,我统共给你们点了钱,你们回去自己分可好?” 有了刚刚那一出,几个媳妇生怕再犹豫下去又会错失机会,连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我、我带了一件大的,两件小的。” “我是两件大的,都破得不成样子了。” “我只有两件小的……” “……”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夏荷却一点没乱。她心里过了一遍数,数出三十二枚铜钱交给最前面的人。 “总共五件大人衣服,七件小孩衣服,大人一件四个铜钱,小孩一件两个铜钱。这里是三十二个铜钱,你数数。” “不、不用。”打头的媳妇赶紧接了,拿眼偷偷看着夏荷。 夏荷把那些衣服一鼓脑地放进袋子里,又把她们的包袱还回去,“也请嫂子帮忙给其他人说说,凡是家里有穿不着的衣服,不拘大小、无论新旧,都可以送过来。” 几个人连声应了,相携着往回走。她们仍是不敢信那些补丁叠补丁,洗不出颜色的衣服真能卖钱。 回去之后,几个人把钱一分,竟是一文不差,对夏荷更是佩服。 这天,凡是得了钱的人,无不四处宣传,甚至还有人连夜跑到娘家捎去这个好消息,生怕晚了人家就不收了。 对于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村人来说,哪怕是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另一边,夏荷看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开始发愁,“逸哥儿,这衣服真能用吗?” 江逸喝了口茶,反问:“怎么不能用?” “你看这些……”夏荷愁道:“补丁叠补丁,竟没有一处完整的样子,真能用吗?” 江逸没再继续解释,而是随便拿起一件,“嘶啦”一下扯开,然后又“扑噗扑噗”把那些补丁扯下来,一块块铺在桌面上。 “你看。” 夏荷瞪大眼睛,“好像、好像变多了……” 是的,那些看上去满是补丁的衣服,把补丁扯下来再铺到一起,反而比原来的衣服大出很多。 “咱们并没有吃亏,又能帮到别人,何乐而不为?” 夏荷盯着那堆衣服连连点头,继而又有些心虚,“我反而觉得咱们占了便宜。” 其实并没有。不过江逸还是说道:“你可以看情况多给她们一些钱,但是一定要公平,切勿厚此薄彼。” “可以吗?我想……要不然小孩的衣服改成三文一件?” “这些事你可以自己作主。”江逸觉得,把女孩子适当教得善良些并没有坏处。 夏荷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就在这一刻,她找到了不同于以往的人生方向。 “逸哥!”小宝跑进来,扑到江逸怀里,“衣……服,收了好多。” “是呀,多亏了小宝。”江逸捏捏他红扑扑的脸蛋。 “有……奖励吗?” “嗯?”江逸挑眉,自从教会了小家伙这个词,他倒是越用越熟练,“小宝想要什么奖励?” “给小熊,做家。”小宝期待地看着江逸。 江逸愕然,他倒忘了还有那么个小东西。同时,小宝也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他没要吃的,没吵着和逸哥睡,反而是替别“人”求了一样东西。 “走,咱们去看看小熊。”江逸把小宝提到怀里,大跨步地朝后院走去。 呃…… 后院中,小黑熊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江逸有那么一丝丝自责。 只见小家伙可怜兮兮地缩在鸡窝一角,身上沾满了鸡毛和草屑,嘴上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看到江逸后竟然“呜呜”地叫了起来。 小家伙一边叫一边伸开前肢,两只爪子握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往江逸这边送。 江逸把小宝放下来,也没嫌脏,试探性地接了过来。 小熊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呜呜”叫着就往江逸身边爬,爬到跟前又被栅栏挡住,撞了一下没有撞开,仰头委屈地看看江逸。见江逸没有理他,继续撞,继续委屈。 最后,小家伙的耐心用尽,干脆一屁股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逸好笑,忍不住就伸手把它抱了起来。 小家伙终于高兴了,一个劲儿往江逸脸上蹭。 “这东西可真是成精了。”苏云起迈着方步走过来,啧啧称奇,有句话他没说出来——这小家伙该不是把江逸当成母熊了吧? 江逸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还挺自豪,“我觉得它很聪明,一点儿都不怕人。” “它是不怕你。”苏云起指了指江逸手里黑乎乎的东西,“就这个蜂巢,我都没从它手里抢过来。” 江逸掂了掂,“这是蜂巢?晚上有甜汤喝了。” 小宝扯扯江逸袖子,巴巴地看着小黑熊,“逸……哥,我也,想抱。” 江逸俯身,把小熊往他怀里递,“小心点儿。” 小黑熊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一只爪子还紧紧勾着江逸。不过它也没挣扎,乖乖地待着,把小宝压弯了腰。 小宝尽管辛苦,却乐得合不拢嘴。 江逸在院子里打量一番,和苏云起商量,“前天谭叔不是送了些木板么?在那边给小家伙搭个木头房子怎么样?底下再铺上些干草。” 苏云起点点头,“都依你。” “你会不会弄?” “能做成,不保证好看。” “结实就行。” 俩人说干就干,差不多用了大半个辰,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就做好了。那样式是江逸设计的,小像现代的小洋房一样,还带个尖尖的顶。 江逸啧啧感叹:“就这手艺还叫凑合?你也太谦虚了吧!” “是您指导得好。”苏云起故意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 “你笑话谁呢?不就是怪我瞎指挥嘛!”江逸瞥了他一眼,原本板着脸,结果却忍不住笑了,“不过也确实有我的功劳,你看,这么宽敞,小宝都能住进去了。要是听了你的将就弄一个,小熊长大了怎么办?” 是谁说黑熊长大后要放归山林的?虽然心里这么想,苏云起却没再继续逗他,只是附和般点点头。 “对了!”江逸又说,“小家伙这两天都吃的什么?明天问问村里有没有人养羊,订些羊奶。” “好。” “或者咱们可以买一只,小宝也应该补充营养。”江逸沉吟。 “嗯。” “钱够吗?”江逸终于想起最根本性的问题。 “够。” “那就好。”江逸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就这样,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商量孩子和熊的喂养问题。 大多是一个叽叽咕咕地说,另一个纵容地点头或温和地附和。 然而……他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鸡窝旁,小宝弱弱地叫了声“逸哥……”,然后终于不堪重负地被压在了地上。 小黑熊得到自由,一扭一扭地朝着自己的新家走去。 第21章 离别酒 大山从镇上回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李家大少奶奶余素娥正好有间卖成衣的铺子,是她的嫁妆。香枝把这事在她面前一说,余素娥当即表示可以在铺子里代卖。具体的事宜让他们找人和李少爷商议。 这消息让一家人着实高兴。 对他们来说最麻烦的就是卖鞋这个环节,总不能每天都背到镇上叫卖。如今李家肯帮忙,倒给他们省了好大的事。 晚饭时,苏云起特意让夏荷收拾了两个小菜,又让大山去村南酒庐打了一壶烧酒,叫着江逸和云舒在屋子里另开了一桌。 江逸对于这种事还觉得挺新奇,几个爷们喝点小酒聊聊天南地北什么的,这才叫生活。 酒过三巡,苏云起突然就宣布了一个决定:“我明天走。” 云舒拿杯子的手一顿,脸上的惬意也随之消失,“大哥还要回军中?” 苏云起点点头。 云舒皱眉,“大哥不是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将军只是准了我的假,回来看看而已。”苏云起呷了口酒,又给愣怔的江逸夹了一筷子菜。 “大哥!你还要去给建文帝卖命吗?”云舒神色激动,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苏云起一口酒刚刚喂到嘴边,闻言停下了动作,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喜怒,只抬着眼看云舒。 云舒面上露出几分忐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江逸按住了肩膀。 “云舒!”江逸冲着他摇了摇头,“先听听你大哥的意思。” “逸哥,建文帝……那个朱允炆,他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叔父,他是我们全家的仇人!”云舒面色悲愤,几乎要捏碎酒杯。 江逸张张嘴又闭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舒腥红着眼睛,沉声道:“百年旺族,毁于一夕之间,只是为了泄愤!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昏君?大哥,你还要为他卖命吗?” “云舒,你醉了。”苏云起按住他的手。 云舒反握住他的手,眸色闪动,“大哥,放下权势,咱们一家人就在这乡下过日子,不好吗?” 苏云起任他拉着,不说话。 “大哥,不就是个五品的千户?咱们家从前那样,还不是、还不是……” 苏云起沉下脸。 云舒放开手,神情低落,“大哥,我不想你出事,我不想咱们这个家再有任何事!” “小二,”苏云起抬手,本打算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云舒的头,最后却只拍了拍肩膀,“你长大了,大哥很高兴。” “大哥,对不起,是我失言。”云舒愧疚地看着苏云起。 苏起摆摆手,“回去休息吧!” “嗯。” ****** 夜深人静,身边的人发出绵长的呼吸声,江逸却久久无法入睡。 他干脆坐起来,就着夜色看着对方棱角分明的脸。 江逸想起晚饭时云舒的话,如果没猜错的话,苏云起供职的应该是朱允炆的皇家军。 建文元年农历七月,驻扎在北京的燕王军队发动“靖难之役”,与朱允炆开启了长达三年的战争。而朱允炆势必是失败的一方。 战事一起,必定生灵涂炭,军士死伤无数。 苏云起……会是其中的一员吗? 战争,是机会,却也是威胁。苏云起是会抓住机会重整苏家,还是不幸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江逸就无法入睡。尽管不过是初识,他却不由自主地将他放在了心上。 就在江逸失神的片刻,苏云起寒星般的眼睛倏地睁开,吓得江逸一声惊呼。 “你装睡?” “装睡?”苏云起故作惊讶,“我只是在准备入睡而已。怎耐有人的目光太过灼热,我就算想睡也睡不着了!” 江逸也只犹豫片刻,就干脆地对苏云起说:“这个兵你不能再当了。” “这话从何说起?”苏云起嘴角含笑。 一看他这种调侃的态度江逸就不爽,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别说你不知道,北边……不安分了。” 苏云起闻言面色一整,目光严峻地注视着江逸。 江逸坦荡地和他对视,同时再次丢下一颗重磅炸弹,“朱允炆……必败。” 此话一出,苏云起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利剑般的视线射向江逸,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讶异。 江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下定决心,如果苏云起追根究底,他就把自己的来历全盘说出。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苏云起只是叹了口气,低落地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改军籍……很难吗?”江逸问。 苏云起点点头。除非国家有重大变动,否则军士们如果想要在役满之前解甲归田……几乎不可能。 “所以你也是想要退出的吗?” “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我自小被舅父养大,十岁开始就挂了军籍,带领着一支秘密的童子军小队,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苏云起轻叹一声,“我一个人脱身不难,只是担心我那帮兄弟。他们大多是孤儿,无权无势,如今朝堂不稳,军中也不安定,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的日子恐怕难捱。” “如果心思坚定,不如就试试,万一能成呢?”江逸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不行,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别忘了,这么一大家子都指着你呢!” 苏云起转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莫明的光,“幸好有你。” “咳咳……说什么呢?”江逸没由来得红了脸,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回来后家里平顺了很多。夏荷她们也很开心,做什么都有干劲。” 虽然苏云起平时说话不多,但只要说一句就一定能说到点子上;他们做的计划,苏云起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缺漏。只要他坐在那里,一家子就像吃了定心丸,无论做什么都比平时多了两分热情。 苏云起笑笑,揽着他的肩一并躺倒,“咱们就不要相互恭维了,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江逸转过身去,摆脱了他的手臂,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和别人……也爱这样动手动脚吗?” “嗯?身边都是男人……习惯了……”苏云起思维已经有些模糊,说出的话更像呓语。 啊!!!!江逸在心里狂叫,我这是在纠结什么啊? 睡觉! ****** 第二天一早,江逸顶着两只熊猫眼,早早地起来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还有苏云起路上要吃的干粮。 “你说得太晚了,要不然我还能给你卤点肉干,味道好还顶饿。” “下次吧!”苏云起心里熨帖极了。 苏家几个红着眼圈送到了村口。 “就送到这里吧!”苏云起的视线在苏家姐弟脸上一一扫过,“云舒,好好照顾家里。” 云舒红着眼,郑重地点头。 苏云起的视线停留在江逸身上,“你再陪我走一会儿吧!” “我?呃,好。”江逸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 两个人拐上官道,并肩慢慢走着,苏云起时不时看看江逸,倒把他看得有些尴尬。 “这马脸果然长啊!”江逸生硬地找了个话题。 “呵呵,”说起自己的爱马,苏云起也有几分得意,“这是舅父从北边买回的良种,我把它从小养到大。” “有名字吗?” “追云。” “好……名字。”好脸大的名字! 苏云起随意地摸着马头,那匹连熊都敢挑衅的家伙在他手下乖得像只猫似的。 江逸有些羡慕,这年头的宝马堪比前世的名车,没有身份地位金钱,就算买了也不一定养得起。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摸摸呀,多和它亲近,以后你也好独自骑。” “你保证他不会踢我?”他不是没偷摸过,甚至专门买了方糖贿赂,这家伙可一点也不买账。 苏云起好笑,“这不有我呢?没事,过来吧!” 江逸走过去,试探性地把手放在马头上。 意外的是,追云不仅没像平时一样踢腿打响鼻,甚至还低下头配合他。 江逸惊奇地睁大了眼。 “喜欢马?有机会我带你去草原上骑。”苏云起趁机摸了摸那颗乌黑的小脑袋。 江逸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伤感。 “不早了,一路顺风。” 苏云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 “等等!”江逸突然又扯住他的衣摆,“保定府的驴肉火烧很有名吧,回来时给孩子们带些。” 苏云起坐在马上,笑了笑,“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江逸摇摇头,“家里……你放心。” 苏云起“嗯”了一声,“你说的那件事,我放在心上了。” 他最后看了江逸一眼,扬鞭而去。 第22章 遇无赖 苏云起走后,江逸和苏家姐弟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养家糊口上。 期间江逸和大山又跑了一趟镇上,打算和李家人认真说说卖鞋的事。这次是那个叫王石的人接待的他们,几个人在一个小酒馆里见的面。 王石是李家大少爷身边跟着的,因为不是家生的奴才所以并不十分得李少爷的重视。这次涉及到李少奶奶的陪嫁铺子,李少爷并没拿着当回事儿,但是不管也不好,总不能让李少奶奶一个女人去应付。他知道王石和香枝走得近,所以干脆交给了他。 王石却很是上心,他是个有能力的,早先也跟着他爹跑过商。他想着能把这件事做好,没准还是个翻身的机会。 两边人都有足够的诚意,所以谈得十分顺利。 最后敲定了虎头鞋由李少奶奶的成衣铺代卖,说是代卖也不准确,铺子里二两银子一双收上去,卖多少和江逸无关,他保证每个月能有三十双的供货就好。 虽然可能不如收红利赚得多,但江逸就图个省事,况且虎头鞋的做法虽然复杂,却不可能永远保密。双方都是想到了这点。 江逸从镇上回来之后就直接去了江春材家,江春材连说这样又保险又省心,以后也不会因为钱的事打嘴仗。 他催着他媳妇英花四处走动,很快就把做活的媳妇们挑好了。 作细活的找了三个,都是平日里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其中就包括小杏她娘,这还是梅子特意说的,小杏没爹,她娘一个人带着她不容易。 纳鞋底的好说,有把子力气针脚密实就行。一共找了五个,其中就包括英花自己。 江春材为这个把她骂了一顿,可英花还是厚着脸皮没改主意。 她家两个儿子,老大早结了亲自己种着三亩地;老二在镇上的粮油铺子作伙计,眼瞅着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还生过两个女儿,赶上灾荒,没留住。村里这样的事并不稀奇。但她不能再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女饿死、冻死。 江逸倒没多想,反而因为英花的加入十分高兴。 他毫不避讳地对英花说:“原本我还担心我们几个年纪轻来村里的时间短,和大家不好沟通。有大娘在中间忙活倒让我松了口气。” 英花回家把这话跟江春材一说,江春材心里的别扭倒是减少了很多。不过他还是板着脸教训道:“小逸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心里高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厚着脸皮赚了侄子家的钱,你以后得给我上心些!” “我知道,你就放心吧!”英花喜气洋洋地应了。 江逸初步定的方案是当天统一把活派下去,第二天再由做活的人自己交回来,做多交多、做少交少,这样夏荷和梅子在家也能认认人。 英花主动承担了派活和传话的工作。 近来英花往这边跑得勤,时不时带过来些东西,有时是一把鲜菜,有时是一个扫把。 她总会不着痕迹地提点夏荷一些生活上的技能,倒让家里越来越有生活气息。 江逸对他感激,时不时去村南打壶酒提给江春材,江春材高兴得什么似的,只当江逸心里有他这个长辈。 江逸在村里走动得勤了,加之还有这么个赚钱的营生,认识的村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村头村尾的看到了熟面孔也能说上两句话。 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状态。 ****** 第一批鞋子送到镇上以后。苏家几个全部像丢了魂似的,沉浸在忐忑之中。 夏荷摔了盆,梅子打碎了碗,大山急得团团转。就连小宝也钻到后院的熊窝里,抱着小黑熊嘀嘀咕咕,念叨着“保佑”之类的话。 江逸在宽慰了一番之后依然没有好转。 云舒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也静不下心来写字了,“这样不行啊,不然给他们找点事做?” 江逸想了想,干脆挥挥手把几个人赶到河边拔红薯蔓。 趁着时间还不算晚,他打算把院子里的地整整,种上二茬红薯。二茬红薯虽然长不了太多,但留到冬天也能顶饿。 想想寒风凛冽的隆冬,围着暖烘烘的小火炉烤烤红薯,那才叫生活! 这个想法还是受了英花的启发。前几天英花看着他家的大院子直说可惜,将近一亩的地方,竟然就种了那么几架黄瓜、几棵豆角。 江逸没好意思说,就连这几棵黄瓜豆角还是自己长出来的。 现在种菜有点晚了,种片二茬红薯还行。 梅子和小宝去河边扯瓜蔓,云舒往家里运,江逸坐在院子里剪成段备用,大山力气大主动承担了翻地的活。 夏荷不方便出去,力气也不够,就在家里边洗着衣服边看他们忙活。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有了事做,再也没时间担心鞋子是不是卖得好了。 过了两天,午饭过后,江逸琢磨着要不要叫着大山去镇上看看。 别看他表现得淡定,实际上是最紧张的一个。这事能不能成不仅关系到一家人的生计,还关系到他那个坑爹的使命。 就在江逸犹豫的时候,一辆驴车出现在了枣儿沟村口。 王石坐在车前面,看到村口斜坡上蹲着个年轻的男人,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兄弟,给你打听个事儿,这村里是不是有个姓江的人家?” 江二眯缝着眼连人带驴看了一圈,痞里痞气地说:“姓江的人家?我们全村都姓江,你找哪个呀?” 王石心里有点膈应,没想到碰到了这么个无赖,但既然开了口,也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道:“我找一个叫‘江逸’的年轻小哥,麻烦兄弟给指个路。” 江二眼珠一转,拍拍屁股站起来,“得了,我带你走一趟吧!” “不用了,您给指个路就行。”王石直觉得这人不是个善茬,生怕给江逸带去麻烦。 江二睨了王石一眼,哼了一声,径直向前走去。 王石叹了口气,只得赶着驴子在后面跟着。 江逸家虽然在最北边,但整个枣儿沟也没有多大,走了没几分钟也就到了。 王石本想上去敲门,江二却抢先一步直接把门推开。 “诶?这样不好吧!”王石终于忍不下去了,抢先一步拦在江二前面。 “什么不好?去去去,我来我兄弟家轮得着你拦?” 江二说得理直气壮,倒让王石有些犹豫,以为他跟江逸真是认识的。 这时候,大山正好在前院练拳,看到王石后立即走了过来。 “王管事?你怎么来了?这位是……” 王石看了看大山,又看了眼江二,原来不认识呀! “你是苏家小子吧?把我兄弟叫出来,就说他二哥来了。”江二嚷嚷着,“算了,还是我自己进去吧!” 大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不由得愣住了。 就是这个工夫,江二就找了个空子走了进去。 江逸原本要找大山,正好到了前院。 他最近常在村里走动,江二早就见过他好多回。见他时不时就往村长家送酒,早就羡慕得不行了。 因为这个缘故他直接就把江逸和冤大头划上了等号,以为逮着了他就算是逮着了骗吃骗喝的机会。之前一直苦于没机会拉关系攀交情,正好王石就送上了门。 此时江二满脸带笑,直拉着江逸的手叫兄弟。 江逸差点被他叫懵了,看看大山,大山皱着眉,看看王石,王石摇摇头。于是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 江逸轻咳一声,甩掉江二的手,故意问道:“不知你是哪位?我们弟兄几个刚来不久,村民们都认不全。” 江二责怪地摆摆手,故作熟稔地说:“苏家那几个算得哪门子弟兄?我们姓江的才是一家子。我是你二哥!” 江逸笑笑,眼中却带上了冷意,“我来时父亲只说了有个堂伯,并没听过有什么二哥。大山,今天还要招待客人,把无关的人请出去吧!” “诶!”大山实实在在地应了一声,直接拉着江二送到了门外,“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江二在外面骂骂咧咧了许久,最后撂下一句“早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才哼哼唧唧地走了。 江逸摇摇头,对王石说了句“抱歉”。 王石摆摆手,“说起来这人还是我招来的,但愿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无赖而已,村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说到这个,江逸心情有些不好,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好了,”王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大山配合地问道,“鞋子卖出去了?” 王石摇头。 大山一脸失望。 王石忍不住笑了,“不是卖出去了,而是卖完了。” “卖完了?这才几天?”饶是江逸都不免吃惊。 王石点点头,脸上也带着几分激动,“也是之前做足了准备。自从上次府里小宴之后,各家奶奶们可都盯着呢。前两日咱们这批新货一出来,少奶奶就让人给她们送了信,哪个不是三双五双地买!” 江逸欣慰地连连点头,“多亏了少奶奶。” 说到这个,王石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少奶奶辛苦赚的银钱,最后都到了大少爷账上。如果夫妻同心,这原本也没什么,怎奈少爷昧下银子却是为了在外面养小,这要让少奶奶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 “王管事怎么了?”江逸看他脸色不太好,忙说,“你看这么半天连口茶也没给你倒。大山,快去。” 平日里这些事都是夏荷张罗,如今来得是年轻男客,夏荷和梅子都不方便露面,大山粗神经,江逸又没这个意识,倒把人给怠慢了。 王石看着江逸真心愧疚,忙解释道:“别在意,我只是想起了些别的事。” 王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的荷包,“这是大少奶奶亲自点的,总共六十两,你这儿有没有银称?” “不用再称了,你要想糊弄我,还用等到这时候?”江逸笑着,把荷包接了过来,“有劳了。” 夏荷在后面准备了饭,江逸硬是留着王石吃了,大山和云舒作陪。 饭菜美味,几个人又各有所长,一时间边吃边聊,难得撇开生意,多了些真感情。 第23章 幺蛾子 三十双鞋卖了六十两。 一双鞋面加裹边的工钱是二十文,一双鞋底三十文,虎面是细活还要用到绣工,一双五十文。这些,江逸是特意往高了给的。 这样下来,一双鞋光工钱就得一百文。再加上买白面的钱、收旧衣服的钱,自家忙活的工夫,虽说一双成品能卖二两,实际真没多少赚头。 江逸之所以有底气把这件事做成,就是依仗着家里有苏家从京城带回来的旧衣服。 那些衣服新做时哪个也少不了十两银子,就算现在拿去当铺也得值个二三两。把它们做成虎头鞋,也算是帮人帮己了。 江逸把银子交给夏荷收好,又从她那里拿了四百个铜钱,就去找英花了。 原本大家一致认为家里的钱应该江逸收着,他之前也答应了。可是没坚持两天就把他烦得不行。 夏荷算账细致,又不怕麻烦,空余时间还多。江逸干脆交给了她。 因为这个,苏家几个心里自是有一番计较,从此对江逸更加亲厚。 江逸把一兜沉甸甸的铜板交给英花,并说了要多招些人手的事。 王石这次专门过来除了给钱之外,又加订了五十双鞋子,说是最好五天之内能赶出来。 李家大少奶奶余素娥的娘家在蔚州,她前两天给娘家去信说了虎头鞋的事,家里很感兴趣。 这五十双加订的鞋就是余素娥打算拿给娘家试水的。偌大的蔚州可不是小小的银坊镇能比的,要真能成,他们绝对会小赚一笔。 这虎头鞋卖不长,大家心里都有数,所以必须占得先机多卖一双是一双。 英花把事应下,抖着双手接了钱,一直谢天谢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往村里人地里刨食的辛苦,感谢着这天大的好事。 江春材也在一旁感慨万千。 江逸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几十个铜钱而已,在他们眼中仿佛就成了救命的东西。 如果说之前他是被回家的愿望驱使着去帮住村里人,此时此刻却多了几分真心。 江逸回到家没一会儿,英花就找上了门。 “大娘,这么快就把人定下来了?” “没这么快!”英花一脸责备,“我以为你是个细致的,怎么钱都能算错?” 江逸明白了她的来意,笑道:“是算少了吗?” 英花睨了他一眼,也猜出了他的意思,“你少给我耍贫,你大娘我不会算账,你大伯却不傻,这多出的四十文你给我拿回去。” “大娘,这是给你的辛苦钱。”江逸事先之所以没说,就是怕她不收,“人家说媒的还得要个媒人红呢,大娘你整日东家西家地跑,这点钱是应该的。” 英花“扑哧”一声笑了,伸出手指戳了下江逸的脑袋,笑骂:“整日里胡说!你要是让大娘给说媒呀,媒人红一文不少收。” “现在这个也是应该的。”江逸又把钱往她怀里推。 英花面色一整,“眼下这个不是那么回事。你大伯平时在村里管事,得了村里人几分尊重,连带着我脸上也有光。如今我也能做些什么了,心里享受着呢!” 江逸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坚持了。英花的意思他明白,这钱要是收了,性质就变了。 英花看着江逸这么快就明白过来,心里暗暗赞道的确是个通透的孩子。 “你要是真过意不去,逢年过节的就多给你大伯打几两酒,连带着我也能解解馋!” “知道了!” 英花满意地走了。江逸心里也多了些温暖。 ****** 新一轮的活计很快派下去,没两天又全数收了回来。 原本江逸还挺满意,照这个进度,用不了五天就能完工。 没想到,午饭后,原本应该在屋里拼虎脸的夏荷却出现在了江逸面前。 “怎么了?”江逸问,“吃饭时就看你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逸哥儿……有件事我想我应该跟你说声。”夏荷下定了决心,也不再犹豫,便简单地把事情说了说。 和江逸猜的差不多,果然是做活的事,可是他没想到竟然有人私扣下料子。 “每次放出去的衣料和袼褙我都记了下来,连带着她们交回的成品。单说这鞋面一项,我给每人裁的都是三尺见方的料子,按说减出六双鞋面是足够的。没成想,除了小杏的娘交了七双之外,只有先前就在做的两位嫂子交了六双。其他新找的人却都没到这个数。原本想着大家手生,有损耗也是应该的,可是竟然还有人只交了三双。如果这次不说些什么,我怕大家有样学样……” 夏荷先前之所以犹豫,一来是不想伤了和气,二来体谅江逸辛苦。可是,三双……也太过分了些。 江逸听完沉下脸,“你想得没错,这种事咱们绝对不能姑息。谁交得多少你都记下了吗?” 夏荷点点头,“记下了。她们彼此之间也都心里有数。况且总共的数目在这里,如果有人昧着良心多说,其他人也是不干的。” 江逸拿了名单就去了江春材家。 原本他想得简单,这种事就得公事公办,既然有人不实在,不让她再继续做就是了,至于损失的那些料子也就算了。 谁知,江春材看过那个名单之后气得脸都红了,大骂道:“真真是不要脸面的东西!不要脸面啊!” 英花是不识字的,见他这样,连忙问道:“谁呀?是谁给了三双?” “还不是江林家那个!我说你瞎了眼啊,怎么把她扯进来了?” 英花一听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她求了我半天,你也知道她那张嘴,我也不好得罪她,况且也是亲戚,原本她和小逸比咱们还要近……早知道她这样,我就是豁出去老二说不上媳妇也不能答应她呀!” 江逸倒是纳闷了,他知道那个名单上写着一个叫“王小雪”的人,正是只交了三双鞋面的那一个。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让江春材这么激动。 这个人之所以会引起她的注意,不仅是因为数量少,还因为她的名字。别人都写的诸如“江大虎家的”“江二柱家的”,单她一个报上了自己的闺名。 “不值得这么生气,不让她做就行了。”江逸劝道。 “唉!”江春材放下名单,重重地叹了口气,“小逸你不知道,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小叔江林家的,原本你该叫声‘婶子’,可是你看看……她哪里有个做婶子的样子!” “别管是谁,既然她不顾情面,咱们也就不让她做了,也省了以后的麻烦。”江逸说道。 “可不能!”英花连忙说,“她不仅是你婶子,还是咱们村唯一一个媒婆,她那张嘴呀,回头给你一编排,小逸你就别想娶到好媳妇了。” 江逸看着英花为难得要死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江春材在一旁啐道:“蠢货!小逸是什么人?洪武年三十年的秀才,将来是要考进士做大官的,难不成还指着她一个村妇给说亲不成?” 英花一听恍然大悟,“也对,那我这就去找她,她有脸做出这样的事,就别怕打脸。” 英花是个急脾气,说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留下江逸和江春材两个,一个坐在椅子上暗自生气,一个犹豫着要不要问问这个“小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每次江春材提到他都是一副气愤不已的样子。 江逸还没开口,江春材就主动说了,“你小叔虽然爱贪便宜,但毕竟也是写在你们家族谱上的,是正经的亲戚,当年你爹在时也是对他能忍则忍,如今到了你这里,这大面上的事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江春材边说边观察着江逸的脸色。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心里也没了底。 半晌,江逸才说:“大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叔叔。当初我病着,也就只有你和前院的谭叔看望。您说是正经的叔叔,我也不想拿他怎么样,既然他没打算认我,不如就先这样。” 江逸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多么在乎这个叔叔,见都没见过在乎什么呀!他只是想把江春材的话堵死,省得他到时候心一软,拿亲情来游说自己让步。 他早就从江春材几次三番的话里听出了这个江林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让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到时候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这虎头鞋仅仅只是个开始,到时候种枣卖枣、开发枣木家具、酿枣花蜜,哪个不是钱?哪个不是利益? “大伯,您心里清楚,”江逸见江春材面色还是犹豫,直接上了杀手锏,“她一个人克扣些布料原本也没什么,别人如果有样学样怎么办?这活还能不能交给村里做了?” 江春材一拍大腿,一咬牙,“得了!反正我和你爹自小就跟他不对付,我也不怕多得罪他这一回。小逸,你终归是小辈,这件事就交给大伯吧!” 江逸感激地笑笑。 直觉告诉他,江春材之所以对那个江林这么忌惮绝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爱贪小便宜”这么简单。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站在他这边的他总不会亏待,兴风作浪的他也不会畏惧。 第24章 拔刺头 江逸回家之后也没闲着。 他和云舒大山一起把夏荷梅子浆洗的旧衣服收起来,调好了浆糊,在向阳的地方打了几大块袼褙。 好在连日来天气一直很好,新打的袼褙实实在在地晒上两天就能用。 之后他又叫着大山清点了下家里的吃用等物,想着趁着明天送鞋的工夫去镇上买了。 “白面多买些,不然下次打袼褙恐怕不够。再买些大米,买精米,别怕花钱。” 苏家弟兄几个祖籍虽然在蔚州,但他们一直在京城生活,还是习惯了吃大米的。可是在北方,精米要比白面贵上很多,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挣了钱自然要给他们改善改善。 “再买些红糖,还有……小米。” 不知道是不是洗多了衣服总沾凉水的缘故,江逸有好几次看到夏荷揉肚子,似乎是肚子疼。前世实验室里的女同学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喝红糖水,应该是挺管用。 “以后活肯定会越来越多,不能只让夏荷她们洗衣服了,咱们三个也要动手,尤其是那些旧衣服,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穿过的,不该让她们两个女孩子洗。” 江逸不禁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刚刚想到,这些天不知道把两个丫头累成什么样了。 “除了灯油之外,再买几根蜡烛。平时咱们点灯油,两个丫头做活的时候就点蜡烛。” 大山在一旁应着,无论江逸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异意。 两兄弟正说着话,却猛地听到门口一阵喧哗。 江逸赶紧让夏荷她们进了里屋,他和大山走了出去。 刚到前院,迎面就看到一个尖细脸颊的妇人,五官长得不错,脸上还体面地涂着些脂粉,看不出具体年纪。 然而,她说话时的尖刻样子,却大大破坏了这副好长相。 “小逸,不是我说,就没见过你这样合着外人来欺负你亲婶子的!”王小雪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江逸,虽然着实被他的好样貌惊艳了一把,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到口的指责。 江逸还没说什么,紧接着后面跟过来一个微胖的身影。 “小逸,是大娘没本事,倒让这个不要脸的来你家里闹。”英花喘着粗气叉着腰,显然是跑得急了。 王小雪一听,柳眉一竖,“你说谁不要脸呢?” “谁不要脸谁知道,做出了那样的事就别怕别人说!”英花亮开嗓门,对着后面一群跟着的媳妇婆子叫喊。 “你才不要脸!”王小雪也急了。 “你不要脸!”英花理直气壮。 江逸头都大了,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女人吵架啊! “大娘你先消消气,有话坐下说。”江逸给大山使了个眼色,大山会意,扶着英花坐到了门口的石阶上。 王小雪被晾在一边,顿时有些尴尬。英花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小雪哪里能忍,眼看着就要发作,江逸赶紧问道:“不知这位是哪个嫂子,我来村里这么多天,竟是从来没有见过。” 其实江逸早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可是眼下却不是“认亲”的好时候。 “你个傻小子,叫什么‘嫂子’!”英花闻言接过话头,故意放开了嗓门,“小逸怎么说没见过她?你之前病了大半个月,她能没来看过?” “咦?”江逸故作惊讶,认真地瞅了瞅,“莫非是侄子病糊涂了?反正我是从未见过。” 大山也跟着摇头,“我也没见过。” “你算哪根葱!”王小雪面红耳赤地牵怒。 “逸哥病时我一直守着,只见过前面的谭大叔,还有村长大伯和英花,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大山也实在,被王小雪无缘无故地一说,也恼了。 英花可舍不得这么实在的孩子受委屈,“你看看、你看看,说到你的痛处就急了!人家病着时一眼没看过,这时候有钱赚就知道往上凑了?小逸呀,我跟你说,这个就是你小叔江林的媳妇,也是那个只交了三双鞋面子的人!” 这话一出,人群“轰”的一声就炸了,妇人们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 村里这点事儿能瞒住谁?江逸家在村里找做活的人他们都知道,有人拿了六双的料子做出了三双鞋面的事他们也知道。只是没人想到这个人是王小雪。 王小雪和英花,在村里都有几分体面。英花是村长家的,为人也好;王小雪长得好能说会道,是村里唯一的媒婆,平时说点什么大家也服气。 平日里这两个人也算相安无事,今天突然就吵了起来,还从江林家吵到这座青砖大房子里,谁能不好奇?没想到是为着这个事。 此时此刻王小雪都要悔死了,她仗着自己见识多些,脑袋也比村里人灵活,事事都想占些便宜。这次看到那些一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好料子,怎么能不动心?不仅她自己昧下了,她还挑唆着几个平日里交好些的也这么做,只是没人像她这么胆子大而已。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撑。 王小雪轻咳一声,拿出平时保媒拉纤的巧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原本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家亲侄子的东西,就算是我想要那么一匹两匹的,他还能不给?没成想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江逸都气笑了,“是叫婶子吧?这事一码归一码,这主动要和暗地里昧下可差远了。再说,就算是要,别人家也有个方便不方便的,给不给的还得另说。” “你!”王小雪柳眉倒竖,显然是气极了,“江逸,就算你爹在这儿,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江逸连装都不想装了,“大娘,您要是不怕帮侄子得罪人,这事就还得麻烦您管。就按咱们说好的,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怕什么?”英花拍拍屁、股站起来,“小逸你放心,那些个眼皮子浅的,大娘全给清出去,可不能因为这么一两个人让咱们都没活做!” 原本和王小雪关系好些的还为她抱不平,可是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闭了嘴。 王小雪丢了这么大人,同时还丢了赚钱的机会,当然不服。她正要撕扯些什么,刚好门口走进来个人。 来人身材清瘦高挑,衣裳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低眉敛目,一看就是个稳重的。 “哟,杏他娘,你终于舍得出来了?”英花笑着打招呼。 来人也笑,“还不是小杏那个臭丫头,原本想让她把这东西给侄子送过来,谁知道喊了半天也不见人,指不定又去哪里疯玩了。” 此时小杏正和梅子小宝一起躲在堂屋看热闹,听到她娘这么说,十分不服气,不是她娘让她过来的吗?怎么现在倒冤枉起她来了? 小杏正要跑出去分辩,却被梅子一把拉住。可不能让她坏了事! 院子里的人一看小杏她娘手上的东西,皆是忍不住赞了一声。就连江逸都眼前一亮。 “英花嫂子拿过去的料子不少,剪出来七双鞋面还有剩,我就用那些碎料子拼了两个小盒子,想着送给苏家的两个丫头,权当感谢她们平日里对小杏的照顾。听说人家是大家小姐,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东西,只希望她们不嫌弃。” 江逸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惊讶极了。 这严谨的思维,这滴水不漏的话,怎么也不像个普通村妇——这枣儿沟,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事情发展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可折腾的了。 两相对比之下,王小雪实实在在地被打了脸。 英花当场说了几个名字,告诉她们以后不用再接活了,同时也点了几个新名字,把这几个加了进来。 江逸自然完全没有异议,村里的人事关系,英花比他清楚得多。 人群散去之后,江逸特意把英花叫住,问了问关于小杏她娘的事。 原来,小杏的娘也姓江,叫江春草。论起来算是江逸的堂姑,是江春材堂伯家的女儿。 早先几年她爹在县里做账房,就把小杏她娘嫁给了东家的少爷,那可是堂堂正正的正房少奶奶。当时村里没人不羡慕。 江春草原本就长得清秀,又跟县里的绣娘学了一手好活,嫁得好也是应该的。 没成想,好日子没过几年,先是爹娘染病死了,后来丈夫又死了。于是便有些不好的传言出来。 她也因为只生了小杏一个女儿,在公婆死后被两个妯娌合伙赶了出来。 好在家里的哥哥弟弟仁义,求到江家族长那里,便由族里作主讨回了公道。得了些银钱,回到枣儿沟买了个荒弃的草房,又置了半亩地。 江春草为人正直又好强,农忙时有家里兄弟帮助,平时也能做些针线补贴家用,就这样独自一人把小杏健健康康地养到了十来岁。 为了避免村里人说闲话,她除了去两个兄弟家之外,平常并不在村里走动。 这次江逸家的事闹得大,她正好听自家嫂子说了。 这些年的人情冷暖她也看透了,江逸他们说白了也不过是几个孩子,就算看在小杏与他们交好的份上,她也得帮一把。 江逸听着英花的话,把玩着手里精致的小匣子,又有了新的主意。 第25章 被欺负 江逸看着手里用碎布和多余的袼褙拼成的小匣子,不由得喜上心头——如果再大些,再硬挺些,不就是个绝佳的鞋盒吗? 前世买鞋都带盒,不仅看起来高大上,也确实方便存放。古代有没有鞋盒他不知道,就算以前没有,现在也即将有了。 这精致的虎头鞋如果配上鞋盒,哪怕只涨二百文,也不过是用了些碎布头、多出了些手工。 村里人最不怕的就是劳动、最不吝啬的就是手工。 江逸想到就做,他把匣子拿给夏荷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夏荷一看就说这个做起来并不难,难得的是这份巧思,平常人可想不到碎布还有这样的用法。 于是江逸更有信心了。之后想到鞋盒的硬度问题,倒是云舒想到了主意。 “何不请谭大叔帮忙?” 江逸心头一动,“你是说……用木料?” 云舒点头,“不是为了好看又硬挺些吗?外层照着这个花样来,里层用软布,中间夹木料。想来能达到逸哥的要求。” 江逸赞道:“聪明!” 云舒腼腆地笑笑,曾经多少人称赞苏家小二才华横溢,却都没有这样一句夸奖让他来得欣喜。 江逸兴致勃勃地去找谭木匠,没成想人家并没有拿着当回事,只当是他们小孩子一时新奇,结果扔给他一堆木料一把刻刀了事。 不过这也并不能打消江逸的热情,他和云舒、大山凑到一起,足足研究了大半天。 起初小宝也觉得新鲜,非要缠着江逸玩木头。 夏荷怕他调皮打扰了江逸他们的正事,就把他指派出去带着小黑熊找果子吃。 江逸他们在枣树的荫凉里摆弄木头,夏荷姐妹就在窗下做绣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另一边,王小雪在这边受了气,回家对着自家男人一通哭。 她长得好,又素来会说,江林可以说是被她吃得死死的。如今看她哭成这样,早就把江逸和江春材骂了个半死。 江林火气上来,站起来就往外走,嘴里说着:“你等着,看我不去找那个臭小子算账!” 王小雪并不拦,她原本也是这个目的。对于江逸来说她是外人,江林可是正经的叔叔,想来江逸也不敢不买账。 江林气冲冲地走了一截,被阴凉处的风一吹,立时冷静了几分。 他心里有鬼,并不敢和江逸彻底撕破脸。但是,这也不代表他会轻易放过他。 “哼哼,小兔崽子,你不是把那些姓苏的当成亲人吗?我这就给你找点事做。”江林一脸阴笑,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有句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林平日里和江二关系最好,俩人时不时就凑到一起算计些事。 江二是谁?那可是枣儿沟出了名的无赖。他爹娘走得早,又没兄弟扶持,可以说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可是,他不仅不懂感激,反而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格,二十好几了还说不上个媳妇。 前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的从镇上发了笔小财,这才求着王小雪给他说了个邻村嫁过人的。 江林提着小半斤酒,晃晃悠悠地到了江二家。 眼看着到了晚饭时间,江二还在他那张破床上呼呼大睡。 江林虽然和他好,说到底也是因为很多时候能用到他,其实心里也是有些看不起他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江林把酒壶放在脏兮兮的桌面上,“我说你什么时候把人娶进来?也给你收拾收拾。” 江二知道他来了,只是懒得起。 江林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直接打开了酒壶盖子。 浓重的烧刀子味往屋子里一飘,江二毫不迟疑地从床上滚了起来。 “叔,你什么时候来的?看我都睡迷了。”江二嬉笑着一张脸。 “不是我,还能有别人来看你?” 江二使劲摇摇头,“没有。只有叔对我好,您就是我亲叔。”实际上,江林也比他大不了几岁。 “去你的吧!”江林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我来是替你婶子问问你,上次给你说的那个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娶进门?” 江二撇撇嘴,“什么姑娘?不过是个给人家当过妾的。” 江二说着,拿了个缺了口的碗就倒了满满一碗酒,因为不小心溢出一些,他还忙不迭地伸脑袋去桌上舔。 看得江林直皱眉。 “就算是妾,那也是京城官家的,别人想娶还娶不到。”江林回过味来,语气一变,“我说江二,你不是对你婶子说的这门亲不满意吧?” 江二赶紧摇头,“那不能!”说着苦了一张脸,“叔,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养自己就够呛了,怎么再养个不会做只会吃的娘们?” 江林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傻啊?这些天村里的事儿你没听说吗?我可听你婶子说了,你那个媳妇可是有手艺的,到时候还用得着你养?” 江二歪着脖子一想,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得脸上一喜,“说不准她还能养我!” 江林嘴上笑,心里却在撇嘴,能说出这种话的,恐怕十里八乡也就能找出江二这么一个。 “赶紧着把你这屋子收拾收拾,早点把人迎进来吧!”江林临出门又特意嘱咐了一句,“还有,现在住在我大哥家的那个小子,说不准以后还能给你做儿子,不如找时间去亲近亲近。” 江林最后这句话,江二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后来一琢磨,越来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如果把这个小子哄好了,他那个媳妇还不得任他拿捏?他可听说了,那个女人肯答应嫁到枣儿沟,多半是为了她那一双儿女。 哼哼,就这么办! 江二自认为想了个绝妙的主意,“咕咚”一声把最后一大口酒灌了,就这么带着一身酒气走了出去。 ****** 小宝被夏荷赶出门后,就带着小黑熊到河边去玩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他是怎么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如今小宝被江逸教得越来越自信,又有了小黑熊这个玩伴,已经和这个年纪的调皮小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江二在村子里瞎晃,一眼看到小宝一个人在河边玩,不由地心头一喜。 “小家伙,知道我是谁吗?”江二露出一个自认为慈爱的表情,贱兮兮地凑了上去。 小宝被他身上的酒气一熏,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臭!” 江二表情一僵,心里骂了句“小兔崽子”,面上却依然耐着性子诱哄:“小子诶,我告诉你,我是你爹!” 小宝一听,顿时怒了,“你、你胡说!” “草,原来是个小结巴。”江二压低声音嘟囔了句。 没想到小宝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逸哥说……小宝……不结巴。”这样努力地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小宝脸都涨红了。 江二毫无耐性地撇撇嘴,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耐烦,“总之我就是你爹,叫声爹听听!” “你才……不是!”小宝抓起一把草根扔到他脸上,“你是坏人!” “小兔崽子!”江二完全失去耐性,恶声恶气地说,“你娘就要嫁给我了,我不是你爹谁是你爹!” 小宝一下子就呆了,愣愣地盯着江二。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娘嫁了人就得给这个人叫爹,可是他知道她娘要嫁人了,当时阿姐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如果逸哥知道他要叫别人爹了,会不会生气? 一想到江逸可能会生气,小宝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我……不要你……当爹,我要、要……逸哥……当爹!哇……”小宝一边哭一句哽咽地叫喊。 这架势倒把江二弄懵了,“我咧个娘唉,怎么好端端地就嚎起来了。” “哇——哇——坏蛋……大坏蛋……”小宝跌坐在草地上,揉着眼睛继续哭。 小黑熊远远地听到小伙伴的哭声,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闻到陌生的气味,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如今小黑熊在羊奶和各种嫩草嫩芽的喂养下已经长大了许多,这样全力的一击,着实把江二拍了个骨碌。 江二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又突然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滚!” 谭小山抄着一根碗口粗的树干,凶神恶煞地横在江二面前。 江二看了眼黑黑壮壮的小熊,又看了看一脸凶狠的谭小山,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此时,小宝也被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惊得收了声,此时正愣愣地仰着脑袋看着背对他的高大身影。 谭小山转过身子,敏锐地察觉出小宝眼中的害怕。他的手下意识地一抖,扔掉了粗大的木材。 “别……怕……”谭小山蹲下身,试探性地把小宝虚虚地搂到怀里。 小宝眼睛一动,惊讶了看了看谭小山的嘴,“一样……说话……和小宝……一样。” 谭小山咧着嘴笑了,小宝也挂着眼泪笑了。 第26章 小宝娘 谭小山把小宝带回自己家,异常耐心地给洗了脸洗了手,擦干净了前襟上的泥浆。 看小宝还是闷闷不乐,谭小山想了想,又跑到厨房给他抓了把香香脆脆的炒黄豆。 小宝吃到从未吃过的东西,又让小山陪着玩了好一会儿,这才破啼为笑。 因此,回家之后,江逸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 可是,这事并不算完。 过了没两天,枣儿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个一直娶不上媳妇的江二,终于把他新说上的媳妇迎进门了! 这一天,没有锣鼓队,也没有席面,江二就穿了身干净些的衣服,借了头小毛驴,去上花沟把盖着红盖头的媳妇牵进了门。 尽管没有置办酒席,江二家还是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可是江二就连喜饼、喜钱都没准备。 最后还是族里看不过去,几家子凑了凑置了个席,把长辈们和女方家的陪客请了请。再不济也是正拉八经的江家人,总不能把人丢到外村去。 这一天江二家表面上有多么热闹,背地里又有多少人摇头叹气就不用说了。 单说那个新娘子,见过的人都说那可是漂亮得不行,配江二实在是可惜了。 也有那些消息灵通的,在背地里悄悄说,江二家的新娘子啊,和住在青砖房里的苏家还有些关系! 对于这些,江逸他们是一无所知。 中间梅子被小杏拉出去一趟,回来时脸色虽然很难看,但也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天,再出来时也就好了。 家里大人都忙,小宝只能每天带着小熊去外面玩,同时也给小熊找些好吃的。 这一天,小宝照例在河边帮着小黑熊挖甜根儿。突然从旁边冲出来几个小孩子,一把将小宝推倒,嘴里喊着: “小宝要给赖二做儿子了!小宝要给赖二做儿子了!” 小宝被推了个狗啃泥,上身全被河边的淤泥弄脏了。 “你们……坏蛋!”小宝爬起来,花着一张小脸控诉。 “小结巴,羞羞!小结巴,羞羞!” “哼!”小宝强忍着泪水,拧了拧沾湿的衣服,却拧了一手泥巴。 “小宝……不哭,小宝……不哭!”小宝嘴里小声念叨着。那天逸哥教他了,男子汉不能哭,小宝是男子汉,不能哭。 “原来是个傻子呀!哈哈哈……”带头的小男孩叉着腰大笑。 一众小跟班也跟着喊:“小傻子!小傻子!” 小宝撇撇嘴,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正好到了午饭时间,梅子来河边找他,看到一众小孩子围着小宝喊叫,顿时就气圆了眼。 “你们给我滚!”梅子随手捡着一把石子,朝着那群孩子扔去。 “凶女人,没人娶!凶女人,没人娶!”小孩子们喊叫着跑开了。 梅子把那些小孩赶走后,转脸就对着小宝骂道:“你傻呀,就让他们欺负!他们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吗?” 实际上梅子也是心疼弟弟,见不得别人欺负他,但她又不会表达,生生地把心疼给扭曲成了责骂。 小宝“哇哇”哭着跑回了家,直接就扑到了江逸怀里。 小黑熊在后面扭哧扭哧地跟着。梅子懊恼地跺了跺脚。 “怎么了,小宝贝?”江逸笑着捏了捏那张小花脸。 “阿姐……坏……呜呜……”小宝把脸埋进江逸肩窝,委屈极了。 梅子同样一脸委屈地待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表达。 江逸对梅子笑笑,又把小宝扛起来,抱到后院去哄了。 虽然小宝说得磕磕绊绊,江逸却也听出了个大概,八成受了村里小孩子们的欺负。至于那些“当爹”之类的,他当成了骂人的话。 “小宝,还记不记得逸哥我说过什么话?” 小宝抽噎着想了想,难为情地说:“逸哥说……男子汉……不能哭。” 江逸满意地点点头,“不仅不能哭,也不能让人白白欺负。如果是女孩子和小宝闹着玩,咱们让着她们,不和她们计较。如果是男孩子欺负小宝,即使他们人多,即使小宝打不过,也要使劲打回去,不能让他们白白欺负,知道了吗?” 小宝愣愣地看着江逸,用自己的理解重复道:“女孩……不能打,男孩……要打?” “如果他们没有欺负你,你也不能欺负别人,如果他们打你了、骂你了,你就打回去、骂回去。” 小宝点点头,“不能……哭,会……笑。” “对,他们会看笑话,以后还会继续欺负你。” 小宝成功被洗脑,握着细瘦的小拳头,坚定地说:“不能……哭!打……回去!” 江逸满意地笑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教育方式对不对,毕竟他没养过孩子,也不是教育家。他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诉小宝怎样保护自己,怎样才能少受伤害。 今天的小宝,与曾经的他何其相似!可是,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 ****** 江二成亲之后,或许是对生活有了些盼头,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他那个叫秦翠儿的媳妇,不仅长得好,人也能干,把家里和江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族里的长辈们见到江二,再也不是过去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反而多了些鼓励和夸奖的话,这可是江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江二倒也有些良心,知道这些都是他媳妇带给他的,同时也要感谢江林,是江林家的给他说了这么个好媳妇。 于是破天荒地给江林打了二两小酒。 江林见了他还算热情,还让王小雪炒了俩菜。只是话里话外的都在说江逸家做活的事,王小雪也在一旁一个劲地夸秦翠儿,让她一定要去试试。完了还在一边挑拨,说什么,如果江逸家不用翠儿,那就是看不起你江二。 江二这么早把人娶进门,本来就存了让秦翠儿接活的心思,如今更是心动。 他拿到江林家的酒最后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江二晃晃悠悠地往家走,正好在村口看到大山。 眼看着大山就要拐上山路,江二现在哪里还记得之前的龃龋,心道:真是送上门来的! “兄弟,等等!”江二喊了一声,并没看到大山停下来,只得又叫道,“前面的兄弟,住江逸家的那个,停一下!” 大山听到江逸的名字,下意识地停下来,转头看到江二,忍不住皱了皱眉。 江二忘了那天的事,他可记得清楚。逸哥说了,这样的无赖能躲就躲。大山这样想着,转身就走。 江二一看就急了,紧跑两步追上去,一把扯住了大山背上的包袱。 包袱里是江逸让大山拿给王石看的鞋盒样品,那是江逸和云舒研究了两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大山可舍不得给他碰。 “放手!”大山的语气算不上好。 “嘿!”江二一听,眯起一双三角眼,“我说你这人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说的是你自己吧!”大山冷哼一声。 江二正要和他闹起来,突然又想起原本的目的,于是生生压下性子,故意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你那包里的……可是我江逸兄弟弄的那个鞋?” 大山也是耿直,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反驳道:“谁是你兄弟!” 江二也急了,他想得简单,江逸怎么说也是江家人,怎么也轮不到这外来的小子给他脸色看;再说,他只是想拿双鞋而已,回家给他媳妇看看,才好学着做。 江二觉得自己十分有理,也就不顾及什么,直接上手去抢。然而,他哪里是大山的对手,被大山一推就坐到了地上,连带着包袱也被他扯散了。 那么精致的鞋盒子落到地上沾了土,可把大山心疼坏了。他狠狠瞪了江二一眼,要不是心里记挂着江逸交待的事,肯定要好好修理他一顿。 大山宝贝似的把鞋盒重新收到包袱里,也不随便绑在背上,而是在怀里抱着,看也没看江二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 江二跌坐在地上,心里比大山还气,“草你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小子,敢在我枣儿沟的地盘上给你二哥甩脸子!奶奶的,二哥这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姓江的!” 江二气呼呼地咒骂了一通,拍拍屁股站起来就朝着村里走去。 “相公……”有人站在村口,柔柔地唤了一声。 江二抬眼看到秦翠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善,“你怎么在这儿?赶紧给我回家去。” 秦翠儿眸光一闪,心里有些委屈,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反而温柔地说道:“见你久未回去,奴家实在有些担心。相公这是要去哪里?” 实际上,秦翠儿早就看到了江二和大山在这边拉拉扯扯,她虽然见大山的次数不多,但也隐约能猜出对方的身份。之后见江二一脸气愤,生怕他去江逸家找麻烦,这才叫住了他。 实际上江二也确实是想去江逸家。 “我去趟村北头,你赶紧回家。” 秦翠儿一听,心头一喜,“是去说做活的事吗?” 江二胡乱应了一声,心情算不上好。他知道秦翠儿不是真心想做活,她只是想见她那一双儿女。但是,管他呢,能给他挣钱就行。 “那……你好好说,别惹得人家烦了。”秦翠儿柔声嘱咐。 “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轮不到你多说。”江二恶声恶气地应了一句。 “相公,你别嫌我烦,我是怕你万一耐不住性子反而得罪了人,千万别跟人家起了冲突!” 秦翠儿在后面苦口婆心,也不知道江二有没有听进去。 第27章 被拦截 江二一路从村南走到村北,心头的气也渐渐消了。 他脑子里回荡着秦翠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是来说事的,为了挣钱,态度好些也是应该的。 于是,江逸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张略带谄媚的笑脸。 “呵呵,兄弟呀,还记得你二哥不?” 江逸嘴角抽搐,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对方不找事,他也没理由给他难看。 这样想着,江逸动了动嘴,那声“哥”怎么也喊不出来,最后只是问了句,“你有事吗?” 江二笑着,眼睛却朝着院里巴望,“不请二哥进去坐坐么?” “家里有年轻的女眷,都在堂屋做活,今天实在不方便。” “那行吧……”江二撇了撇嘴,心里还是挺不爽的,于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端着派头说道,“小逸呀,有句话二哥必须提醒你,在咱们村啊,还是得看清谁亲谁厚,至于那些外来的,怎么也不能越过自家人去。” 听了这话,江逸心头一阵厌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见过脸大的,没见过这么脸大的,全中国一个姓的多了去了,难道他都得攀亲戚不成?真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自信! 江二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状似无意地说:“小逸啊,我当你是兄弟才提醒你一句,就你那做鞋的事,还真得先紧着咱们一家人,断没有偏帮着外人挣钱的道理。” “呵呵!”江逸都给气笑了,“我知道了,‘二哥’今天这是教训我来了!” 江二被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一愣,不过他向来是不会看人脸色的,不仅不收敛,反而得意地说道:“教训谈不上,只是提醒、提醒……哈哈!” “那就多谢了!”江逸丢下最后一句,“哐当”一声把门合上。 “诶?”江二再一次被关在门外,很是莫名其妙,刚刚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呸!等你二哥发达了,看我不关你一百次!”江二自觉脸上无光,撂下一句狠话就悻悻地走了。 再说另一边,江逸沉着脸走进屋里,倒把夏荷惊住了。 “怎么了,逸哥儿?”她可从来没见过江逸这个模样。 看到夏荷小心翼翼的神色,江逸便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现在一想,为个那样的人生气,真不值当。 “没事儿,遇见个神经病。”江逸笑笑,到后院找萌萌的小宝治愈去了。 留下夏荷愣在原地,独自思索:神经病是什么病? ****** 再说回江二,他在江逸这儿碰了一鼻子灰,一时气不过就直接去了江林家。 江二觉得江林这段时间对他格外好,因此也就有了那么点赖上的意思。 江林对于江二的到来是有些厌烦的,可是一听他说是江逸家的事,就很快把那份厌烦压了下去。 要说江二再混,至少还把江逸当族人看。 到江林这里,虽然是名义上的亲小叔,但他对江逸的态度却一早就定得分明:能占便宜就占,不能占便宜就得给他找点麻烦。 就像当年对他哥江池宴那样。 尽管江池宴对他百般忍让,尽管现在他家种的十亩良田都是江池宴的,可江林心里还是恨他。 凭什么他娘对江池宴比对自己还好?凭什么他能去给大户人家做书童自己就不能? 如果当年换成他,那么今天考上状元做了大官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亲娘死了、还要同他抢娘亲的江池宴! 当然,江林心里再恨,表面对江池宴也是恭敬的,因为他已经没了当年的依仗,而江池宴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高高瘦瘦营养不良的少年。 可是江逸就不同了。江池宴的独子?打死他都不信。在江林看来,那个江逸除了给他添堵这点像极了江池宴外,其他没有一处像的。 江林一边在心里狠狠咬着牙,一边耐着性子听江二在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今天的事。 等江二终于说完了,江林才装出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开口道:“他居然敢这么对你?怎么说也是一个族里的兄弟,你还比他年长十岁不止,说是他的长辈也不为过……他居然、居然这么不把你放在眼里。” 如果此时江逸在这里,一定会张大嘴巴赞叹:真是……堪比奥斯卡影帝的演技! 被他这么一说,江二显然更气了,“叔,你说可不可气?枉我把他当兄弟,他呢?净跟那帮姓苏的亲了!” 江林重重点头,“着实可气。” 江二脸上的肉一横,狠声道:“这事不算完。” “当然不能算完!”江林扬声说道,然后又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你想到怎么对付他了没?” 江二挠挠头,“叔,你也知道我这脑子……” 江林阴笑,“用不用叔帮你出个主意?” 江二一喜,抓住他的袖子,“叔!你是我亲叔!” 江林勾勾嘴角,凑到江二耳边低声说了一番。 最后,江二眼中闪着亮光,志得意满地走出了江林家。 ****** 大山赶到镇上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直接跑到约定的铺子里去找王石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鞋盒,学着江逸的话一句一句对王石说了。 王石越听眼睛越亮,他在富人圈里混得多了,对那些人的心思也能明白几分,凡事都得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这专门装鞋的盒子一出手,就绝对不愁卖不出去。 王石让大山等着,回了李少爷一声就直接拿着东西去找香枝。香枝又把东西带给余素娥。 果然,余素娥看了之后就爱不释手,直接对香枝说:“让我看这东西别说是搭着虎头鞋卖了,就直接当成品卖都行。” 香枝笑盈盈地把话传给了王石,彻底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王石回头告诉大山,这种盒子先试着做三十个,三天后他会去枣儿沟,把上次订的虎头鞋以及鞋盒子一并拿过来。 听到他这话大山也松了口气。上次订的鞋子是五十双,再加上这次的三十个鞋盒,就算把他和江逸云舒都加上,恐怕都背不到镇上。 大山喜滋滋地回家报信,一家人自然又是欢喜一番。 不过,三天时间也确实有些紧,江逸干脆让梅子去把小杏的娘请到家里来做工。 小杏她娘平日并不出门,但事分轻重缓急,她这次也没犹豫,叫着英花就来了江逸家。 江逸往镇上交鞋的日期在村里并不是秘密,稍微留意些就能推算出来。因为每当交货前一两日,英花必定会各家走动一番催催进度。 江逸这边满怀希望如火如荼地忙着,他们并不知道,有个□□烦正在朝他们渐渐逼近。 ****** 王石赶着驴车哼着歌,一路朝枣儿沟走来。 走到村口时,他脑子里还不由地晃过第一次来时的情景,想着这次还会不会再碰到那个无赖。 正在这时,从旁边土坡后突然就冲出来几个人,一看就不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 “干嘛的?走开走开,这里不让过!”四五个赖汉子一字排开挡在车前,一看这种事儿就没少干。 王石心里咯噔一下,一眼就看出为首的这个就是上次那个江二——亏他竟然连名字都记得。 他很快镇定下来,扯出一个笑脸,“兄弟,行个方便,我这是要去枣儿沟找人的。” “我管你找不找人,这里就是不让走。”江二嚣张地说。 王石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只当他们是为了些酒钱,于是大方地掏出一小串铜钱,在手上掂了掂,“劳烦大哥告诉一声,这要去枣儿沟,可还有别的路能走?” 其他人看到那几十枚铜钱,眼都亮了——江二今天雇他们做事,也不过是允了几两酒,可没说有钱拿。 江二也有些心动,转念又想到江林先前交待的,只得咽了咽口水,生硬地说:“废话那么多干嘛!反正今天、这里、不让走!” 王石皱了皱眉,还要说什么,没想到旁边突然又冲出来一个人。 来人清清瘦瘦,与先前这帮人相比,简直就是个文弱书生。不同的是,他手上拿着个粗大的树枝,脸上更是一副找人拼命的表情。 原本对峙的两拨人看到他出现,全都愣住了。 尤其是江二,他看到这个脑子缺根筋的谭小山就头疼。 江二虽然混,心里却也有那么几个不能惹的人,这谭小山就是其中一个。别看这家伙傻,那可是谭木匠的命根子,谁要敢碰一下,谭木匠就会跟人拼命。 那滋味,江二领教过一次,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谭小山,滚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江二厌烦地说。 谭小山动了动嘴,慢吞吞地说:“报……仇。”他说完看了看身后的土坡。 然后,从土坡后冲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孩儿。 众人又是一愣。 小孩儿并不走近,只是站在不远处厌恶地看着江二,“我们……报仇,打……回来!” 没错,这个小孩就是小宝。 报仇,把曾经欺负过他们的人打回来,这是他和谭小山计划的第一步。 第28章 开族会 江逸看看日头,早过了约定的时间,王石还没来,他便有些担心。 “大山,你去村口迎一迎,别是走迷了。” “诶!”大山放下手里的柴刀就往外走去。 大山到了村口,正好看见谭小山举着棍子朝着江二冲过去,后面还跟着大喊大叫的小宝。 大山脑门一热,脚下一个用力,几乎飞也似的跑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以为肯定是江二这个无赖在欺负小宝,怎么也想不到软萌软萌的小孩会联合别人一起报仇。 大山那可是练过的,江二几个地痞怎么能比。再加上王石在一旁帮忙,没过一刻钟,刚刚还在嚣张拦路的几个人就躺在了地上。 大山出手也有分寸,见把人吓住了也就停了手,一并把王石、小宝和大山接回了家。 回家后大山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跟江逸说了说,王石又补充了一下前面,江逸又是生气又觉得江二他们活该。 谁都没注意到小宝和谭小山缩在后面偷偷摸摸对视的眼神。 对于小宝有这么个大龄玩伴,江逸起初也是有些纠结的,可是后来暗地里观察了一下,发现谭小山虽然脑子直,人品却不错,对小宝十分有耐心,小宝也很喜欢他,这才放下了心。 几个人说完了事,各自感叹一番,又说以后进出一定要多些人手,这才开始做正事。 云舒把点好数的虎头鞋帮王石装到车上,大山去给驴子打水和草料,江逸则亲自下厨,打算多做几样好菜给大家压压惊。 王石知道江逸肯定要留他吃饭,也没多推辞,只是在院子里找了些力所能及的活给干。 大山笑言:“没想到你这做大管事的也会这些粗活!” “我是哪门子的大管事?不过是少爷身边跑腿的罢了。”王石一边劈着木条,一边和大山说笑,“再说了,你这正经的少爷都能干,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不能?” 苏家人的出身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王石这么说了,也是存了几分挑明的意思,好让双方相处时少几分顾忌。 大山并不在意,只是憨厚地笑笑,说:“哪里还是什么少爷?这些我来吧,要是让逸哥看到你这个客人干活,肯定得说我。” 王石看他是真不在意,也松了口气,“江逸待你们是真好。” “那是!逸哥把我们当成一家人,江伯伯也是好人。”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搭着手劈柴,江逸在厨房喊:“来个端盘子的!” “诶!”大山应了声,就拉着王石把手洗了,赶去厨房帮忙。云舒也从前院走了过去。 “还真丰盛啊!没想到江小哥还有这样的手艺。”王石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感叹。 江逸谦虚道:“村子里就是吃个新鲜,别嫌弃就好。” 几个人正要动筷子,就看见江春材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 “大伯?”江逸一愣,随即笑道,“正好,在这儿吃吧!” 江春材摆摆手,看了看王石,脸色不太好,“这位就是客人吧!” 江逸赶紧给双方介绍了一番。 王石冲江春材施了个礼,“我和江小哥平辈论交,您若不介意,小子也叫您一声‘大伯’吧!” 江春材赶紧还了个礼,嘴里说着:“客人别介意,我也不是冲你。只是族里出了些事,故而才带了几分脸色……”说着又看向江逸,“小逸,你得跟我去一趟。” “族里?”直觉告诉江逸应该是和他有关,“那行,云舒、大山你们好好招待客人。” 云舒和大山点头应了,王石也表示不介意。 江逸跟着江春材往族里走,江春材在路上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听完江逸的脸就沉了下来,怎么也没想到会跟那个江二有关。 江逸冷哼一声,“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这江二就是个无赖,也怪大伯没事先提醒你,谁想到竟能被他赖上,这真是……哎!”江春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江逸看他担忧,又反过来安慰:“大伯别担心,凡事说个理字,他做人又那样,谁也不是瞎子,我想事情解释清楚也就行了。” “小逸你不知道,族里向来护短,如果这件事只是关系到你倒也没什么,毕竟都是江家人,可是那个赖皮的东西,竟然一口咬定是大山那小子打了他!”江春材压低声音,“这下又有那帮子老家伙们说道的了!” 接着,江春材又嘱咐了一通去见各位长辈时应该知道的规矩,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江逸生活在现代,并不能完全理解江春材的谨慎和担忧,更无法理解封建宗族对于一个人的牵绊。 只是,当江逸一脚踏进宗祠,感觉到屋里百十号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时,他整个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哼!架子倒大,让老少爷们儿们好等!”上座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跺了跺拐杖。 江春材赶紧解释:“三叔,您也知道,我宴兄弟家住得远,小逸身子弱也走得慢……小逸,这是族长,你该叫三叔公。”江春材小声提醒。 “三叔公好!各位长辈好!”江逸规规矩矩地问了好,怎么说也是长辈。 三叔公哼了一声,撇开头,脸色却明显好了一些。 江二看这情形,小眼一转,捂着肋骨歪在一旁的椅子上,“哀哀”叫着。 三叔公的脸色又瞬间由晴转阴,“小逸,你看看、看看你们家收留的那个小子把小二给打的!” 其他人也附和,“枉我们江家人对他们那么好,还在危难之时收留他们。” “这不是白眼狼吗?” “小二平时是浑了点儿,可也不能上手打人啊!这回可是受罪了。” “哎!可不是……” “……”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江逸简直都要惊呆了。 你们江家人收留他们?收留他们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江二只是浑了点儿?许他青天白日地截道,就不许别人反抗了? 江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呵呵”地冷笑出声。 三叔公看着他阴阳怪气的脸,心里一阵不舒服,“小子!赶紧让那个外来的过来给小二赔礼,咱们江家人不能白白让人欺负。” 江春材赶紧打圆场:“三叔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小逸也是名正言顺的江家人呀!” “你这厮捣什么乱,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他家收留的那一家子!他既然欺负了小二,就得过来赔礼道歉,不然让人家说咱们江家没人。” 江二顺势哀叫起来,假装虚弱地说道:“三叔公啊,赔礼道歉不过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你知道我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主要是逸兄弟这态度,实在叫我心寒呀!” 三叔公皱了皱眉,“你不是说是那个叫‘大山’的小子把你打了吗?关小宴家的小子什么事?” 江二咽了口唾沫,学着江林事先教的样子慢慢说道:“也怪我身上疼得厉害,没跟您说清楚。当时大山那小子之所以会打我,就是不想让我给那个收鞋的掌柜带路。” 江逸接口道:“我倒糊涂了,你是带路还是截道?我怎么听说是你拦着人家不让进村,还顾了几个混混要打人?” 江二眼睛一瞪,扯着脖子叫喊:“三叔公,你看看!逸兄弟就是这样,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 三叔公跺了跺拐杖,明显不满。 江逸想说什么,衣袖却被江春材拉住。江春材低敛着眉目,对他摇摇头。 江逸只得闭嘴。 江二冲着江逸得意地撇撇嘴,再次作出一副苦脸,哭诉道:“估计各位长辈也知道,逸兄弟给大伙找了个赚钱的营生。这原本是好事,我也是想借着领路的由头跟逸兄弟亲近亲近,好好跟他说说,让他有好事先紧着族里来。谁知道前两次好不容易进了门竟让逸兄弟赶了出来,这次更好,直接把我打了一顿!各位长辈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呀?” 江逸不耐烦地听完,终于明白了江二真正的意图,哼,左右不过为了一个利字。 众人一听,也是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依旧糊涂的,还有心里开始打小算盘的。 上首另一位长辈开口问道:“小逸,小二说的可是真的?” 江春材在一旁提醒:“这是你四叔公。” 江逸道:“回四叔公,今天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江二挑事在先,还欺负我家小宝。况且他们好几个人,大山也只是各他们推搡了几下,并不像他说得那样打了起来。” 江二不满地叫道:“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小宝是我儿子,我亲近还来不及,干嘛要欺负他?” 江逸闻言心头一震,“你胡说什么!小宝什么时候成你儿子了?” 有人高声说道:“这事儿之后再说不迟,如今先说说这卖鞋的事罢!” 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江逸扭头去看,正看到一个身板中等、面容稍显尖刻的男人扶着一个蓄着白胡子的古稀老人迈进门槛。 “大伯!” “叔公!” “祖爷爷!” 一屋子的人坐着的站了起来,站着地险些要跪下去,就像是来了了不得的人物。 江春材的脸色很差,甚至还发狠地攥紧了拳头。 第29章 退一步 来人有两个,年轻些的那个就是江林,那位老人是上任族长,江家这一辈里硕果仅存的一个老祖宗。 江林把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扶上座位,便敛手站在一旁,并不多话。 “都坐吧……” 老人发了话,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坐下。 江逸并没有见过江林,因此对方眼中犹如实质般的厌恶让他十分惊诧。 江逸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低声问:“大伯,那人是谁?” “哼!”江林一直注意着他,正好听了个明白,他冷哼一声,讽刺道,“你哪里还认得我?在你江逸眼中恐怕只有‘大伯’一个亲戚吧?” “江林,多大点事儿?你把老族长请过来做什么?”江春材顾不得收敛表情,愤怒地说道。 “这是……春材吧?”上首的老人睁开昏黄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说,“不是说做了村长么……怎么还这样毛毛躁躁?” “春材,你到一边去。”现任族长,也就是三叔公严厉地说。 江春材只得无奈地退到一边。 江林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老族长这才满意,再次颤颤巍巍地开口:“你们说吧……我听着就行……唉,人老了就容易闷,还是小林这孩子懂事,知道时不时去看看我……” 一众人面面相觑,猜不透老人的意图。虽然他只是上任族长,但余威犹在,况且又是族里辈分最大的,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江春材在暗地里一直皱眉。从老族长还在任的时候,江林就惯会仗势欺人,这一招他用了二十几年,竟然还没腻。 三叔公看向江林,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江林也没拿捏,直言不讳道:“祖父听说了咱们族里的新营生,他老人家很感兴趣,听说今天要说这事儿,就想着来听听。” “‘族里’的新营生?我怎么没听说?老族长深居简出又是怎么知道的?江林,我看八成是你挑拨的吧?”江春材呛声。 “我挑拨什么?”江林装傻,继而话锋一转,“你是说那做鞋的买卖吗?明明是我这侄儿弄的,这样的好事村长怎么好安到我身上?” “你!” “行了!”三叔公一跺拐杖,“你们俩从小吵到大,怎么这么多年了就是吵不够!” 江林和江春材彼此看了一眼,各自扭开头,都是一副厌恶的表情。 “小逸啊,既然说起这事,三叔公作为族长,确实应该说句话。”三叔公清了清嗓子,对江逸露出一个稍稍温和的表情,“听说你那个做鞋的营生挺赚钱,三叔公问你,你可愿意交到族里?” 江逸一愣,犹豫道:“三叔公,我不明白……什么叫‘交到族里’?” 江逸面上装傻,心里却气得不行。 呵!赚钱的手艺他们就这样空口白牙的让自己交出来?自己到底是欠他们的还是该他们的?真不明白这些人哪儿来的这么大脸! 三叔公脸上有些尴尬,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让他怎么说?难道让他直接说“把你那方子交出来,有钱大家一起赚”吗? 一时间,两个人都各自生气,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江春材适时站出来,说道:“三叔,这事儿容我说两句。不是小逸不愿意交,只是那方子实际上并非归小逸所有,而是苏家大丫头带来的。小逸一个读书人,哪里懂得这些?” 一句话真假掺拌,由不得别人不信。 “既然是苏家带来的,花钱买过来也就是了。去问问多少钱,咱们族里出!”胖乎乎的四叔公不耐烦地说。 “呵呵……”江逸气极反笑,“行啊,既然这样,我去问问好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江逸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反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管提前知不知情的,心里都难免激动——二两银子一双鞋呀!顶他们两三年的收成! 几乎所有人看见江逸的目光都变得炙热起来。 “你……”三叔公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往下说了。 江林却冷笑一声,呵斥道:“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你小子也敢耍心计?不就是一个‘拖’字,你以为谁是傻子?” 江逸无所谓地笑笑。 “傻子”们的脸色可就不好了。 “小子!竟敢存了这样的心思!”四叔公的脾气可说不上好。 江逸连错都懒得认,直接道:“小子年幼,不懂人情世故,敢问几位长辈,这天下的买卖是否讲究个你情我愿?有没有你想买人家就一定卖的道理?” 这话一出,一大半的人脸上都带上了几分愧色。 不过,也有人仍然觉得理所当然。 四叔公依然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高声道:“他们住你的,吃你的,如果连这么点要求都不答应,你还收留他们做什么?” 江逸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且不说他们吃的用的是不是自己挣来的,就算全由我家负担,难道长辈们是要教我挟恩求报吗?” “这……” 一屋子的人都张不开嘴了,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前任族长都特意看了江逸一眼。 江二更是急得频频给江林使眼色。 江林冷笑道:“果然是读过书的,竟把一屋子的长辈说得哑了声,大哥的孩子果然威风。” 一屋子的长辈都沉了脸。 江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实在不耐烦跟他们在这里扯皮,干脆说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江逸说着,就要往外走。江春材频频给他使眼色,江逸只当没看见。 “果然是江池宴的种!”三叔公气得直戳拐杖。 老族长更是咳嗽不断,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江林一边殷勤地给老族长顺气,一边给外围站着的几个小辈狠打眼色。 几个年轻人无奈,只得拦住江逸。 “对不住了,小逸。”其中一人对江逸低声说。 这几个人江逸都认识,论起来还是叔伯兄弟,平时见了也会聊上两句。没想到,此时此刻他们却为了这么点利益站到了对立面。 江逸真想“呵呵”了,“看来今天我要是不答应还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并不是这样……”一直没说话的五叔公赶紧出来打圆场,“小逸,长辈们并非故意为难你,只不过是希望咱们一大家子过得更好。你想想,就算族里把方子买过来,钱也不会进了我们几个老家伙的口袋不是?还不是为了你那些个哥哥弟弟的,咱们村里的日子过得苦哇!” 硬的不行来软的吗? 江逸冷笑。等着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五叔公给江春材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小材,你快劝劝这孩子,没道理和长辈们置气。” 江春材露出一个苦笑。 这事儿让他怎么劝?劝江逸把方子交出来吗?简直是不要脸! 可是如果不劝,又怕江逸瞎闹反而伤了自己,因此他也很纠结。 “不用了!”江逸高声道,“你们说是为了族里,好,那我想问一句,这次我为了族里把方子交出来,那么以后东家买了地,西家盖了房是不是都要给族里交上一份?” 四叔公瞪眼,“这是什么道理?” 江逸冷哼一声,“既然没有道理,为什么要我把手里的家业交出来?难道我这手里的物件和东家的地、西家的房子有什么不同吗?” 这话一出,竟没有人能够提出一句反驳。 江林面上一凛,正要说什么,却被五叔公瞪了回去。 五叔父尽量温和地劝道:“小逸,你误会了,族里也并不是非要你的方子,就像你说的,那毕竟是苏家的东西,他们还未必同意不是?” 江逸闻言看了五叔公一眼,不知道他是真心帮自己说话还是有更大的企图,因此并没有搭腔。 五叔公见江逸有所动容,连忙对他笑了笑,继续道:“你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用你在苏家那边难做,又能帮到咱们自家人……” 江逸听了这话,脸色稍稍缓和,“其他长辈也是这个意思吗?” 三叔公哼了一声,偏着头不看江逸,只是嘴里说道:“难不成我们这帮老家伙在你眼里还真成了土匪强盗?” 江逸知道,这意思就代表他对五叔公的提议没意见。 他忍不住多看了五叔公两眼,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先生说话这么有份量,不仅让三叔公当场改了主意,就连老族长也没说什么。 江逸也缓和了语气,“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别的我不敢承诺,但是做活的机会大家都平等。长辈们若是关心族里,不如就敦促族里的嫂子大娘们来我家做活,我自然会照顾一二。” 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 就像江林说的,这种事他不可能蒙混过去,族里能仗着身份找他一次就能再找第二次,归根到底不过是王小雪那件事扯出的由头。 既然他们如此处心积虑,自己也不吝啬成全他们。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江逸看向座上的三叔公,坚定地说道。 “你又有什么话?”三叔公头疼。 “做活的事关系到的不是我一个人,如果有人不守规矩,不管亲疏照样会踢出去。”江逸说完,特意看了江林一眼。 把江林气得憋了个大红脸,却也无话可说。 “就按你说的办。”三叔公实在不想再跟他废话了。 “等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的老族长又不安分了,“既然你那里有规矩,老头子这里也说个规矩。之前一直在你那儿做活的人还照常做,老头子也不平白让你得罪人,但是要加些人手,至于这些新加的,就由族里给你选吧!” 老族长说完,根本没给江逸拒绝的机会,就搭着江林的手颤颤巍巍地走了。 江林路过时,丢给江逸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虽然结果和他想的不一样,但也基本达到了他的目的。只要王小雪能接到活,还愁没有以后吗? 第30章 过墙梯 江逸回到家,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憋屈。 这他x的都是帮什么人啊?手都伸到哪里去了?跟长臂猿有得一比啊!还真当自己是唯命是从的古人吗? 原本多几个人倒也没什么,江逸也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反正有钱大家一起赚,早完成任务他也能早回去。 只是,那个江林明显不怀好意,几次交锋下来,还真是成功地让江逸多看了他两眼。 哼!不就是想安插人手吗?说到底是为了方子。 江逸冷笑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心术不正,我也决不会让你轻易如愿! 不是想偷师吗?那我就把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你们怎么耍花招! 不是想往里塞江家人吗?那我就找更多的外姓人,狠狠地打你们的脸! 江逸在心里思量一番,然后找到江春材说了自己的打算。当然他隐瞒了打脸的意图,只说了自己想在家弄个小作坊,让大家集中到一起做活。 这样做好处多多,只有一样不便,那就是江逸家里男丁多,这样一来难免会与做活的女人们碰面。 江春材听后既觉得好,又有些犹豫。 他这样的反应江逸并不意外,毕竟关系到男女大防,这在古代的确不能大意。 最后还是英花拍板,打算先去找那些做活的妇人们说说,只要她们同意,也算成功了一半。 江春材打算跟族里说一声,省得他们到时候还要找麻烦。 江逸原本挺厌烦,但转念一想又同意了,让他们提前知道个信儿也好,正好分辨一下敌友。 意外的是,族里很顺利地同意了江逸的决定。 江逸并不知道,经过上次的事,不仅他受教了,族里的长辈们更是受教了。他们加起来好几百岁的人,从来没碰到过敢如此忤逆宗族的小辈,除了当年的江池宴,恐怕就只有江逸这一个了。 与此同时,江林在家里却摔了一套崭新的白瓷碟子,王小雪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江林指着她恨恨地骂道:“还不是因为你个眼皮子浅的东西,不然犯得着这样吗?兔崽子这招就是防着咱们呢!” 王小雪也不甘示弱,顶撞回去:“出了事你知道骂我了?当初我昧下东西时你不是没长眼睛,怎么没见你说?” “你!”江林气得抬手要打,王小雪杏眼一瞪把脸送了上去,江林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 他们夫妻俩关上门闹着,江二那边也没闲着。 秦翠儿是个没主意的,江二自己脑子又不够使,俩人合计来合计去,油灯亮了大半夜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最终,江二只得恨恨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会想办法把你弄进去,这做鞋的方子你必须迟早给我学到手。”有二两银子的鞋卖,谁愿意去赚那几十个铜钱? 秦翠儿只胡乱应着,心思早已飘到了其他地方。 江逸特意让梅子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知道事情还没开始他们自己倒先乱了起来,着实出了口气。 ****** 英花那里也很快回了话,虽然有几个人犹豫,但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顾忌。村里的妇人们大多都是些经受过生活敲打的,没有什么比吃饱穿暖更重要了。 更何况江逸他们几个说是男人,也不过是半大的少年,这些妇人论起来都是他们的长辈,除非故意造谣,不然也没人传闲话。 于是,江春材找来几个村里的好手,把江逸家的青砖墙面扒了个洞,又修了门槛搭了门楣,正正经经地开了个侧门。 从这个新开的门里能直接进到后院,不必再经过前门,减少了和男人们碰面的机会。 江逸又请人在后院里搭了个又结实又能遮风挡雨的草庐,用的是刨得笔直的圆木。 这些圆木都是谭小山的手艺,看上去竟然比谭木匠也差不了几分。江逸原本要给钱,谭小山怎么也不要,再坚持给,他便像个孩子似的急了。 后来,江逸给他和小宝一人做了一大包肉干,谭小山显得比拿到钱还高兴。江逸去找谭木匠说这件事,谭木匠只说这是他们小辈们的情谊,自己不管。 江逸心里暖乎乎的,再跟那些所谓的亲戚们一对比,除了呵呵没有什么能表达他的心情。 这样一布局,江逸家相当于隔成了两部分。男人们被限制在了前院活动,后院的草庐供给女人们做活。 这些做活的女人们原本一早一晚地跟着男人下地,其他时间就过来做针线,也算合理利用时间,一举多得。 甚至有些家里地少的妇人,除了吃饭时间一整天都泡在这里,反正是计件给工钱,做多一件就能多挣几文,有那么几个人就像比着劲似的看谁挣得多。 江逸当然乐见其成,他给钱从不拖欠,大多数时候还会给添上几文凑个整,没人不说他好。 至此,枣儿沟第一家针线作坊就算正式成立了。 江春材特意选了个好日子,江逸在大家的撺掇下放了挂红皮鞭炮,几十响的大地红一声声炸开之后在地上铺了红彤彤的一大片,喜庆极了。 村子的小孩子们全跑到他们家门口,嚷嚷着:“娶新娘子啦!娶新娘子啦!” 大人们在一旁笑骂着,脸上也带着几分喜气——枣儿沟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江逸抓了一大包果脯交给小宝让他分,孩子们纷纷围过去,小宝既紧张又得意。 让江逸意外的是,族里竟然还派了代表过来送礼,竟然还是套不错的桌子凳子。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样,送东西过来的人正好就是那天拦他的那几个。 带头的汉子笑着,亲热地说:“三叔公料到你考虑不到这些,特意让我们去张家村找人打的,还有这些苇席子,正好给婶子大娘们做活时用。” 这些方桌矮凳正适合几个人围坐着干活,不用时直接侧立起来贴墙放着,也占不了太多地方。 江逸确实是没想到,心里不由地有几分感激。 江春材看出他脸上的动容,也在一旁说道:“三叔公他们再怎么样,大多也没私心,人是顽固独断了些,心却是不差的。毕竟是长辈,小逸可不能记恨。” 江逸笑笑,虽然这样小小的示好还不足以让他忘记那些不快,但至少让他心里的疙瘩稍稍松动了些。 说到底这些事还是江林和江二搞出来的,不管是三叔公还是老族长,都给他们当了枪使。他就算记恨,也不会记错了人。 江逸正正经经地把人请进屋,和这些堂兄弟们好好说了会儿话。不仅增进了感情,也获得了不少信息。 转眼就到了正式做工的日子。 夏荷早早地收拾好了草庐,整理好要用的布料等物,又叫大山摆好桌凳,就开始里走外转地等着人来。 江逸看着好笑,要说这作坊弄成,情绪波动最大的就是夏荷。她就像面临人生大事似的,既兴奋期待,又担忧惆怅。 江逸调侃道:“等你将来出嫁,那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惹得夏荷红透了一张脸。 云舒也跟着笑,“长姐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开心也是应该的。” “你早晚也会的。”江逸拍拍他的肩膀。 云舒一愣,随即也笑了,坦言道:“逸哥懂我。” 江逸笑笑,心里想着,等家里稳定下来,还是让云舒回去读书的好。他……终归是有些不甘吧! 没等多久,平日里一直接活的那些人就搭着伴来了,自然是英花打头,还有江春草。与前段日子相比,她看上去仿佛更加自信从容。 第一天,江逸自然要出来见人的。他大大方方地把一圈婶子大娘叫下来,自然而然地得了许多夸赞。 除了这些原本就接着活的人,一起来的还有英花私下找的几个愿意做活的外姓人,甚至还有邻近村子的。 江逸大致扫了一眼,都是老实本份的人,虽然身上打着补丁,但一个个的十分干净利落。他很是满意。 江逸感激地对英花道了谢,倒挨了英花的骂。 先来的也没干等着,收拾收拾就忙活上了。 过了没多久,族里选的那些人也一并到了。 王小雪原本还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像是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可是当他看到草庐里亲亲热热围坐的一群时,脸上的颜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英花和江春草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江逸也十分不厚道地暗爽了一把。 这帮人里除了王小雪外,还有个让他更加膈应的存在,那就是江二的媳妇——秦翠儿。 自从听了江二那句小宝是他儿子的话,江逸恶心得两顿没吃饭。 他甚至专门跑到英花那儿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秦翠儿的娘家正是枣儿沟南边的上花沟,小时候家里穷才把她卖到大户人家做丫环。机缘巧合之下就成了苏家老三的妾室。 这秦翠儿也是命好,她上面的正室夫人过门没几年就去了,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倒是她,收进屋里第一年就生了个丫头,过了几年竟然又添了个小子。 苏家老三也看重她温柔小意,她在苏家虽然没有正室的名份,一应待遇却与正室无异。 只是好日子过了十来年,苏家竟然就遭了难。 为了保全苏家老三的血脉,唯一没被牵连的苏家老四作主给秦翠娥还了良籍,迁回了家乡。 苏家老四这样做原本是希望她带着一双儿女好好过日子,也好给老三保下这一支血脉,没想到秦翠儿如此自私懦弱,经不住娘家嫂子的诱哄就这样丢下一双儿女跑回了娘家。 跑回家之后秦翠儿又有些后悔,刚开始她还和夏荷姐妹有些来往,家里也支持。谁也没想到,当苏家越来越过不下去的时候,她的娘家人竟然翻了脸。 秦家那个厉害媳妇不仅不再让夏荷姐妹过去,更是为了一吊大钱,要把秦翠儿嫁给江二那个无赖。秦翠儿的娘虽然心疼女儿,却作不了主。 秦翠儿也哭过闹过,只是她娘的一句话让她最终妥协了。 她娘说:“你不是舍不得你儿子吗?他就在你要嫁的那个村子,你若过得好,说不定还能把他要过去。” 秦翠儿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念,忽略掉未来夫君的人品,嫁来了枣儿沟。 如今,秦翠儿终于有了接近小宝和梅子的机会。 她一进江逸家,眼睛就没闲着。 当她看见梅子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红了眼眶。 梅子当然也看见了她,不过小丫头只当看见陌生人似的瞅了她一眼就立即转移了视线。 若不是王小雪在旁边拼命提醒,秦翠儿恐怕会当场哭出来。只是,她没看到,在她身后梅子那复杂的眼神。 秦翠儿含着眼泪,拿眼四处寻找小宝的身影,却不知道梅子早就把小宝支开了,为的就是防着她。梅子从心底里恼恨她当初的自私与心狠。 对于梅子的动作,江逸并非不知情,他并没有刻意阻止。此时的江逸就像个护崽的母鸡,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把小宝和梅子当作了自家孩子。容不得别人觊觎。 江二的话就像鱼刺一样扎在他的喉咙里。在这件事上江逸只有一个信念——死!磕!到!底! 第31章 小乞丐 针线坊中做活的女人们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以英花和江春草为首,一派以王小雪和秦翠儿为首。 英花这边的女人们集中在一起做活,有说有笑的,相互帮忙也相互督促,速度快,质量也高。 这其中也多亏了江春草,如今江逸习惯叫她“春草姑姑”,这还是江春草自己要求的,说是这样叫显着亲厚。 江春草手艺好,人也不吝啬,有人来问手艺,她都会耐心地教上一二,这样一来那些原本藏着掖着的也就不好意思了,索性大家都友好地交流起来。 江逸心里对她感激,嘴上却不多说。只是时不时地给小杏买个头绳手绢之类的物件,总之梅子有的,小杏也会有一份。这些事江逸做得大方,小杏年纪也不大,倒也没人说闲话。 王小雪和秦翠儿也算是针线好手,自然不甘示弱。他们这波人里自然也有看不惯王小雪行事作风的,只是因为族里的关系暂时捆绑在了一起,一时间两波人比赛似的较起了劲。 江逸倒是乐见其成,反正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倒是利大于弊。况且英花也知道分寸,江春草更是个聪明的。 只有一点,江逸特意嘱咐了梅子注意王小雪和秦翠儿的小动作,甚至她们独自去前院或者上茅房之类的都要留意些。 江逸隐隐猜到了她们的目的,只等验证了。 总体来说,这段时间也算相安无事。江逸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转眼又到了王石收鞋的日子。 江逸上一次就和他好说了,这次不用他过来了,他们自己会送过去。 家里正好要买些东西,江逸也想带小宝、梅子和小杏出去玩一趟。 尤其是小宝,这小家伙连日来在梅子的耳提面命和秦翠儿时不时泪眼婆娑的注视下,日子是相当不好过。 谁知,听了江逸的打算,兴高采烈的竟然只有小宝一个。 梅子非常小大人地说:“家里最近活计忙,长姐脱不开身,我留在家里还能看顾着些,就算给婶子大娘们烧壶热水也是好的。” 小杏也细声细语地说:“我大了,总往外跑也不好,逸哥带小宝去吧,给我和梅子买些好吃的回来就行。” “你看看这俩丫头,可不是大了!嘴巧,心眼儿也好,再过两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惦记呢!”英花边纳着鞋底子边笑盈盈地说。 “还大了呢?大了还想着要好吃的?”江春草调侃完自家女儿,视线又在周遭做活的妇人中扫了一圈,方才平静地说道,“就跟你逸哥去吧,自家哥哥,拿你当亲妹子似的,也没人说你。” 她这样大方地把话说出来,当然也是表明了态度,一众媳妇婆子们也纷纷应和。就算之前存着搓和的心思,听了这话也歇了。 梅子和杏儿想了想,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跟着去了。 王小雪暗地里撇撇嘴,不知道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秦翠儿巴巴地看着梅子,梅子却连个眼神儿也没给她。 英花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背着身子“呸”了一句,撇着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春草淡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做活罢!” 江逸去谭木匠家借车的时候,又多跟出来一个人——谭小山。 谭小山是真心喜欢小宝,小宝也愿意和他玩。他们两个相处起来就像同龄人似的,与江逸给予小宝的慈父般的感觉并不相同。尽管谭小山要比小宝大上六岁。 江逸也乐意谭小山一起去,他会赶车,对镇上也熟悉,如果他能去就不用叫大山了。 如今鞋盒在银坊镇和蔚州两地的贵族圈中渐渐普及开来,江逸订单越来越多,大山在家有许多事做。 银坊镇一如既往的热闹。 江逸照例先去了罗雀巷,给李少奶奶送了些新鲜蔬菜。 李家不缺什么,这自家种的新鲜菜却也是一份心意。这主意原本是江逸提的,之后一直由大山执行。 江逸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个余素娥还遭了她那妯娌一通嘲笑,李少爷更是不屑一顾,直说江逸他们小家子气。 余素娥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理。之后每次收了菜依旧是亲自下厨收拾了,做给她和香枝两个人吃。 有时候王石有幸也能吃上两口,也不枉他每次捎菜时的精心看护。 余素娥算着日子,照例进了小厨房,看到案上的菜时却忍不住愣了一下。 “今天这菜不是王石带回来的?”余素娥思量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是啊!”香枝一边淘洗一边随口答道。 余素娥听了,脚步一转,就要往外走。 香枝倒掉水,接着说:“今天王石没去枣儿沟,是江小哥亲自送过来的。” “我说呢……”余素娥脚下不停,跨过门槛。 “诶?少奶奶你今天不亲自做了。” “身子不适,今天就算了吧!” “早该这样,都这么大月份了就该好着歇歇!”香枝嘻笑道,“不如今天就来尝尝我的手艺吧,我的大小姐!” 余素娥展颜一笑,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她们的年少时光。那时她并非李家少奶奶,而香枝也并陪嫁丫环。 ****** 铜钱巷,银坊镇最热闹的巷子。 梅子和小杏两个在前面手挽手走着,用帕子包着香甜的点心,时不时拿出一块来,姐妹俩亲亲热热地分着吃了。 后面是小宝和谭小山。和块小还粘牙的点心相比,小宝两人更喜欢个大馅足的肉包子。 谭小山嘴里吃着一个,手里还拿着一个,整个人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小宝则是两只手捧着一个几乎像他的脸那么大的包子,用松动的小乳牙一点点啃着。 江逸眯着眼看着这样一幅景象,心里无比满足。 突然,谭小山脚步慢了下来,视线定格到路边的一个小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矮小瘦弱,年纪大概和小宝相当。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只是勉强遮住了关键部位。 毫无疑问,这孩子是一个小乞丐。 小乞丐没有走近,也没有向他们索要什么,只是羡慕地看着小宝……手上的肉包子。 小宝顺着小乞丐的视线看过来,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也想吃吗?”小宝睁着晶亮的大眼睛,天真地问。 小乞丐不说话,依旧盯着包子,吞了口口水。 小宝歪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用两只小爪子抠着包子两端,艰难地撕成了并不等同的两半。 许多肉馅被小宝的动作抠出来,直往地上掉,小乞丐心疼地用手去接。 小宝把大的那一半递到他手上,脆生生地说:“给你吃!” 小乞丐愣了一下,慌乱地缩回脏兮兮的小手。 “哎呀!” 小宝松手的瞬间,小乞丐刚好缩回去,结果那大半个包子掉到了地上。 小宝心疼地捡起来,吹了吹,紧接着又把干净的那一半递过去,“你吃这个吧,那个脏了。” 小乞丐看了看小宝,又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小宝身后的江逸。最终还是抓过包子,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 小宝却没有任何失望的神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啃着包子往前走。 与刚才不同的是,原本白白胖胖的包子却少了一大半,还沾着土。 江逸没上去告诉小宝沾了土不能吃,因为那是小宝的勋章。 在他小小的意识里,并不觉得小乞丐和自己有什么不同,他们只是都爱吃包子的小孩子而已;他送出包子之后也没有期待那一句谢谢,因为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孩子的世界,纯净而多彩。 ****** 江逸纵容着几个大孩子小孩子好好地玩了一通,这才开始着手买家里需要的东西。 这时候谭小山的好处体现得更加明显。别看他瘦,可是人家的“瘦”跟江逸的“弱”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江逸吭哧吭哧挪了许久的一袋子白面,人家一只手就拎到了驴车上。 许是谭小山看出了江逸的“与众不同”,接下来的整个购物过程,除了让江逸问价付钱之外,其他的体力活完全不让江逸动手。 到最后,谭小山手上拎着、背上背着、肩上扛着,甚至梅子为了好玩,还给他脖子上都挂了东西。 谭小山走在街上,吸引了许多目光,可他依然镇定自若,仿佛根本不知道别人在看自己。 江逸想要帮他拎,他却怎么也不干。弄得江逸都不好意思再继续买东西了。 正好也过了正午,日头没那么足了,江逸想着不如就回去,反正急需的东西都买齐了。 正在这时,刚刚的小乞丐突然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江逸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附近。 “是不是没吃饱?”江逸温和地问。 小乞丐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仰着脑袋盯着江逸的脸问:“你是枣儿沟江状元家的小子吗?” 听他奶声奶气地问出这样的话,江逸实在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又故意学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我是‘江状元家的小子’,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小乞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继续奶声奶气地说:“爷爷让我告诉你,前街‘尚味食肆’有人等你。” 江逸笑意一收,温和地拍拍他的脑袋,“知道了,谢谢你。你等我一下,我再去买些包子给你,好吗?” 小乞丐虽然眼中盛满渴望,但还是摇了摇头,转身跑了,速度快得江逸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江逸看着小孩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脑子里不由回响着他刚刚说的话——前街尚味食肆……听上去十分熟悉的样子。 前街…… 尚味食肆…… 银锭子…… 江逸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身影——莫非是……他! “梅子,你们几个先去镇口等我,我去去就来。”江逸带着喜色说。 “逸哥,不会有事吧?”梅子有些意外。 “不会!”江逸语气轻快,“就算有也是好事。看好小宝,我马上回来。” 梅子看他满脸喜色,也就放下了心,“那逸哥你小心,我们就在存驴子的地方等你。” 江逸点点头,转身朝着前街跑去。 是的,跑,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高兴。 心情仿佛一下子就飞扬起来。 第32章 要土地 江逸兴冲冲地跑到尚味食肆,一眼就看到刚刚的小乞丐在门口站着。 小乞丐看到江逸走近,便大声朝着门里喊道:“冯教头!江状元的儿子来找你了!” 只听门口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那人说道:“你倒是机灵!”接着,从里面扔出一大块猪头肉,正好落在小乞丐的怀里,“爷领情了,赏你个好物吃。” 小乞丐早就眼馋了许久,可他硬是忍着没吃,而是把肉小心地藏进衣服里,兴冲冲地跑掉了。 江逸走近,看到门内那张留着络腮胡子的侧脸,脚步一顿,这才知道找他的人并不是苏云起。 没由来的,心头滑过一阵失望。 当然,他也不免好奇。在这银坊镇,还有谁会找他? “你就是池宴大哥家的小子?”冯远上上下下看了江逸好几个来回,不由笑道,“倒是和池宴大哥不大像。” 这人一身剽悍的杀伐之气,十足的一个武人。 江逸笑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拘谨地叫了声“叔”。想了想,又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冯远摆摆手,“我是粗人,可别跟我来这套!就连你爹那个大状元在我面前都不兴这个。来来,乖侄儿,过来坐。” “叔,小子单名一个‘逸’字。”江逸也被他的豪爽带动,少了几分拘谨,依言坐下。 冯远笑道:“倒是听你爹说过。来,小逸,吃什么?叔请客!” 江逸忙说:“原本该是侄儿请您,可是今天实在不巧,弟妹两个还在镇口等着,我也不好多待。” 冯远闻言愣了一瞬,疑惑道:“你所说的弟、妹……可是苏家的孩子?” 江逸点头,“正是。” 冯远恍然,“我说呢,如果是苏家人……这就能对上了。” “今天小侄是带弟妹两人来镇上买些米面,原本正要回去,刚走到镇口就有人捎信说有人在这里等我,没想到是您。” “你自然想不到,你又没见过我!”冯远豪爽地笑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了,免得他们在那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生出什么意外。” 冯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些油渍的钱袋,“这是你爹让我捎给你的,前两个月都是你小叔来取,既然今天遇见了你,直接给你也是一样的。” 江逸在听到“你爹”俩字的时候十足地愣了一下,差点就脱口而出——“我”爹还活着? 真的!他一直以为这具身体的爹已经死了! “傻了?”冯远推了江逸一把,没想到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推下去,“诶?!我没使多大劲儿啊!”冯远眼疾手快地又把人扶住。 “呵呵,您是高手……”江逸脸上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心思还没从突然多了个爹的震惊中缓过来。 冯远看了看他的脸色,调侃道:“想你爹了?” 江逸随着他的话点点头。 冯远笑笑,抓起酒碗喝了一口,才道:“你小叔跟我说,你不想回村子,一直在为这事儿和你爹怄气,是不是?” 江逸再次愣了住,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有些急切地问道:“叔,之前两次我爹托您给我捎东西……也是银子吗?” 冯远闻言,拿酒碗的手一顿,反问:“怎么,江林那小子没给你?” 江逸闭着嘴不说话了,脸上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却在暗骂江林。 冯远把酒碗在桌上重重一放,沉声道:“有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江逸为难了一会儿,就在冯远想要再次发飙的前一刻,适时说道:“叔,我是晚辈,怎么会跟我爹怄气?之前我病了一个月,险些扛不过去。因此,我爹捎信的事我并不知情。” 冯远脸色忽地沉了下来,“啪”地一声拍碎了桌角,扬声骂道:“这个杂碎!” 高手啊! 江逸崇拜地看着冯远因为愤怒而愈加威严的脸。周围的人也频频往他们这儿瞅,小二更是一副又急又怕的样子,为难地望着他们这桌,却不敢走近。 听到周围人的切切私语,江逸回过神儿来,赶忙劝道:“叔,您别动怒。敢问一句,您可信侄儿?” 冯远大眼一瞪,不满道:“我怎么不信你,你骗我有什么好处?你放心,我这次回去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爹,就算他腾不出手来,我也得整死那个不要脸的杂碎!” “叔,千万别!”江逸又劝道,“东西没了就没了,侄儿并不在意。只是,我爹出门在外,让他知道了这些不过是白白地难过罢了。” 江逸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占了人家的身体,当然也得为人家尽一份孝道。 “诶,你们读书人弯弯绕绕就是多!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白白便宜了江林那小子?” 江逸面色平静地笑笑,嘴上却毫不留情地说道:“是我的我自然会要回来,没道理便宜了别人。” 冯远终于露出一个笑,指着江逸道:“行,我看这点最像你爹!” “至于我爹那边……还希望您能遮掩一二。” 冯远干脆地点点头,“叔知道你也是一片孝心,自然不会扯你后腿儿,你爹那边你就放心吧!唉,小逸啊,都怪为叔轻信小人!” 江逸笑笑,“您是豪侠之士,怎么屑于那些人的腌臜手段。” 冯远听了这话,笑意更浓,“你这张嘴呀,竟比你爹还能说!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老徐头都肯帮你。” “老徐头?”江逸疑惑。 冯远笑笑,“想你也不知道。刚刚那个喊你来的小乞丐,那就是老徐头养着的。” 江逸闻言不由地皱眉,他想到了前世那些故意拐卖小孩子让他们学偷盗、乞讨,骗人同情的例子。 冯远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小口小口地咂着酒慢慢说道:“说起这个老徐头,真是个有本事的,你们银坊镇这十里八乡的事啊,没有他不知道的。不过他也是个心眼好的,他手底下那群孩子不是被拐子拐的就是没爹没娘的,要不是他啊,恐怕没几个能活下来。” 江逸这才知道,他是误会人家了。 冯远看看天色,提醒江逸:“时间不早了,后天这个时间我还在这儿,你有什么想捎给你爹的,正好一并带过去。” “那就麻烦叔了。”江逸连忙道了声谢,又抢着给他算了酒菜钱。 冯远原本坚持着不受,江逸硬是把钱塞到了掌柜手里。虽然冯远脸上写着不高兴,可等江逸走了,还是忍不住夸了句:“是个好孩子!” ****** 江逸心事重重地回到枣儿沟,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江春材那里。 他没有丝毫隐瞒地把事情说了。 江春材自然免不了一场气。 “江林那个黑心肝的,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小逸,走,咱们这就去找你三叔公,让江林那个混蛋还地!还钱!上次的事原本就委屈了你,我不信这次他还有脸偏帮那个混蛋!” 江逸连忙拉住他,劝道:“大伯,钱和地咱们自然得要,只是在这之前,希望您把知道的都给我念叨念叨。你看我这两眼一摸黑的,事情打到了头上都还没闹明白。今天要不是那个老徐头,咱们还不知道要被他瞒多久。” 江逸说着,给英花使了个眼色。 英花会意,忙跟着劝:“你看小逸说得多对,你就知道瞎着急!拿着这点事去找族长,你这个村长还想不想当了?你别瞪眼,我知道你想说你还不稀罕当呢,是不是?别忘了,你要是不当,便宜的就是江林!” 果不其然,英花一句话就戳中了江春材的死穴。他终于肯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说起来江逸也有些好笑,他想到了江春材可能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比自己这个正主还气愤,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吃亏的是他呢! 江逸好笑的同时也有些感动。虽然在这里生活窘迫科技落后,更有那么些或思想守旧或心术不正的“亲戚”,却也不乏这样的真情。 想到这里,江逸笑意更深。 江春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思笑?要我说,你和你爹别的都好,就是肚量太大,白白地养大了一匹狼!” 江逸继续笑,“大伯,不值得为那样的人置气,早晚有他们的报应。咱们先说送信的那位冯叔,您认识吗?” 江春材喝了口水,缓过劲儿来,才说道:“你说的姓冯的这位,我猜着没准是镇远镖局的二当家,叫冯远……他有没有说些别的?” 江逸想了想,说:“我听报信的小孩儿叫他‘冯教头’。” 江春材一拍大腿,“那就是了。先前几年,你爹逢年过节的回不来,也是让他帮着捎东西。” 江逸点点头,又问:“我家和那个小叔之间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事?” 江春材叹了口气,“那白眼狼从小没少坑你爹,不过大多也是小事,都过去了。要说眼下,还真有一件要紧的——他种着你家十亩地,这事你爹跟你提过不?” 江逸摇摇头,“我爹没跟我说过,可能是觉得我知道了也不会种。不过,我那里有张地契,正好是十亩。” 江春材拍了下手,“这就对了!那十亩地是你爹做官的这些年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是清官,无门无弟,能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我早就想把地给你要回来,又怕江林狗急跳墙。如果有地契就方便多了。” 江逸想得也深,眼下做鞋的活还不知道能做多久,怎么也不保险,兴许明天就卖不出去了也说不定。况且他们家男人多,总得有点事做。 还有一件事,就像□□一样埋在江逸心里——农历七月,朱棣就会发动靖难之役,从北平发兵一路打到京师,周边易县、真定、河间都会受到波及。 战乱时期,土地就是保命的本钱。 眼下马上就要进入七月,必须把土地要回来! 第33章 半步棋 江林从镇上回来,黑着个脸。 王小雪正对着铜镜画眉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怎么了这是?” 江林使着狠劲拍了拍桌子,又疼得甩了甩手。王小雪忍不住嗤笑出声。 江林瞪着眼骂了句。 王小雪转过身子,对着江林道:“行了,你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不是去镇上拿钱了么,怎么还臭着一张脸?” 一说这个江林更是来气,恨恨地咬牙道:“让那个小兔崽子给截了!” 王小雪一听,眼睛都瞪圆了,“怎么回事?!什么叫让他给截了?” 江林没好气地说:“我今天到了尚味食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喝了一肚子凉水,问了食肆的跑堂才知道那个冯远早就走了。” “走了?那、那十两银子呢?难不成让他给昧下了?”王小雪尖声道。 江林被她喊得头疼,一拍桌子,喝道:“无知!冯远要想昧下银子何必等到今天?听说他是见了个面目白净的读书人,这才走的。” “面目白净的读书人?”王小雪柳眉微蹙,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一个人,“难道是……江逸?” “除了那个小兔崽子还能有谁?跑堂的小二说他听得分明,冯远喊那个人‘小逸’。” 王小雪一拍大腿,“那肯定就是了!你有没有问问那个小二,冯远可是交给他什么东西没有?” 江林黑着脸点点头,“说是给了一封信,还有一个荷包。” “那肯定就是银子呀!十两银子!”王小雪心疼得直骂江逸,仿佛人家抢了她的钱似的。 江林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阴沉着脸说:“如今那小子肯定知道了先前咱们瞒着他的事,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咱们得提前想个应对的法子。” 王小雪闻言,面色严肃地点点头。 两个人凑到一起,好好地算计了一番。 再说江逸这边,他并没有想到江林早有防备,正打算约江春材一起去江林家一趟。 原本照着江春材的意思,既然有地契,就干脆找族里作主,把地契往江林跟前一拍,看他还不老老实实地还地还钱。 江逸想得有点多,一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拿出地契,就算要拿也要找个靠谱点的中间人,以防江林狗急跳墙。 二来这件事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江逸不想通过族里,经过上次的事他就知道了,族里的处事原则是“关系第一、道理第二”,要论关系,江林势必会甩出他们八条街去。 因此,江逸和江春材最终决定,先去会会江林再说。 江逸想到了江林会很难缠,却还是低估了他的嘴皮子。 那天,他和江春材合计了一番,把江林所有可能的反应都猜测了一遍,并商议了应对策略。 没想到,江林听完了他们的话后,不愠不怒,甚至连表情都没变。 他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地本来就是你家的,以前你爹常年不在家便托我种着,如今你回来了,理应还你。只是,你一直住在京城,除了读书就是和朋友游玩,并不了解农人的辛苦。现在地里正是苗壮的时候,从春到秋的劳苦不说,若硬是让我折上那些种子粪肥的钱,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这话说得诚恳,江春材虽然心里骂他狡猾,嘴上也不好直接说什么。 江逸想了想,带着笑说:“小叔,如果你是心疼那些本钱,做侄子的也必不会让你损失什么。你看这样可好,从翻地下种到锄草施肥,你统共花了多少钱,我一并算给你。” 江林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你以为我缺的是你那点钱?我守的是农家人的本份,既然撒下了种就没有不顾下来的道理。如果我为了那几个钱就扔了那些庄稼,别说族里那些长辈们不会放过我,就连我自己都没脸在村里抬头走路!” 江逸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在心里暗自发笑——这人还真是善于胡搅蛮缠,明明是占着人家的地不还,现在却被他说的像是自己非逼着他毁了庄稼,还真是……呵呵。 反正江逸闲来无事,也乐意跟他周旋两句,“我就算拿钱买了你的庄稼,也不会毁了。只不过是换个人种而已,庄稼自然还是庄稼。小叔你还担心什么?” 江林抄着手,一脸平静地说:“你不用多说了。我已经说过,既然下了种,就得种到底,给多少钱都不成。” 江春材被他噎得噌噌冒火,眼看就要发飙,却被江逸按住。 “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再来。”江逸脸上笑意不减。 江林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江春材被江逸拉着出了江林的院子,终于不再忍耐,一把甩开江逸的手,气道:“小逸,你刚才拦着我做什么?你看他那个无理狡三分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 江逸笑道:“大伯,你也看出来了,咱们根本就说不过他,即使再说下去也是现在这个结果。再说,咱们来时不就说好了,这次只为试探,原本也没想着现在就能把地要回来。你怎么还生真气了?” 江春材面色赧然,“我这不被那白眼狼给气得么……都糊涂了!小逸,是大伯没用,让你受这些委屈……我也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在江林这里我都讨不到便宜?” 江逸笑言:“大伯是实在人。” “唉,说不说的吧!用你大娘的话说,我是实在傻了!”江春材回身,指着江林家一溜五间青砖房,愤愤地说,“看到没?这是咱村第二家,青砖建的!靠的就是你们家那十亩地。” 十亩地,在这个全村田地不足百亩的地方,确实是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小逸,你不知道,当初你爹这十亩地原本是想留给我种的,那时候我那两个福薄的闺女刚没了,正是家里最难的时候。可是,我却生生地让他抢了过去。现在想想,若是当年我坚持一下,何苦现在为难你?”江春材提到从前那些龃龋,又恨又悔。 “大伯,没必要为着以前的事难受。你放心,这地既然是我家的,就早晚会回到我手里。” 江林,原本想着你是长辈,想留几分脸面。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江逸瞅了眼身后的青砖房,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 另一边,王小雪从窗户口看着他们出了门,便掀开帘子进了堂屋。她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担忧的神色,“这地的事,终究是让他们提起来了。” 江林看了看她,软下语气安慰:“怕什么?我这不是把他们挡回去了?” 王小雪撇了撇嘴,“种了这么多年,谁舍得给他?可是,终究是没地契,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江林冷哼一声,阴测测地说:“小兔崽子既然这么闲,咱们就给他找点事做。我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来琢磨着要地!” 王小雪扭着腰坐到他腿上,娇着声音说:“怎么,又要用到江二?” “现成的,不用白不用。”江林脸上带着阴测测的笑,手却不老实地在王小雪身上动来动去,“对了,你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王小雪一边若有若无地扭着身子,一边回道:“一点儿进展也没有,你也知道,她们防着我,专门给我安排些剪鞋面、纳鞋底子的活,我就算想偷描个花样子都没机会。不过……”王小雪眼珠一转,脸上带上了点喜气,“我倒是发现了另一件事,如果真像我想的那样,可比花样子有用多了!” “哦?”江林面上一喜,“什么事?” 王小雪妩媚地眨眨眼,掐着嗓子在江林耳边说:“先让我卖个关子呗……事成之后我一准儿告诉你。” 江林最喜欢她这种冒坏水的样子,当即把人一抱,脸上也带了些下、流颜色,“小雪,再给我生个儿子吧,自从小聪没了,咱们也十来年没孩子了……” 提到死去的儿子,王小雪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悲痛的神色。然而,就这么一抹真性情,又很快被欢愉代替。 ****** 江逸回到家,把云舒和大山叫到屋里,说了说江林的反应,之后兄弟三个筹谋一番,安排了下一步的计划。 还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江逸心里,不上不下,想逃避不行,可是又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那就是这具身体的爹——江池宴。 江逸实在没想到,从来没有开口叫过“爸爸”的他,这辈子还能有个爹。 说实话,有点儿别扭,也有些……好奇。 江池宴的近况,江春材并不比他知道得多。而冯远又说得不明不白,他也不好刨根问底。 因为先前江林的阻挠,以及江逸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直以为这具身体和他一样无父无母。 如今看来,他爹江池宴还活着,甚至还是洪武年间的状元。如今人在沧州,不知道是在做官还是干什么,每月会让冯远给家里捎十两银子。 随着银子包在一起的,还有一封书信。 信封上用刚健的笔迹写着:吾儿逸亲启。 江逸只犹豫了五秒钟就心安理得地拆开了信封。 信件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说他自己的近况,多是些生活琐事以及身体状况,甚至哪天多吃了一碗饭,就像有人问过他似的。 之后他又嘱咐江逸好好和苏家人相处,同时叮嘱他注意身体,多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游玩,不要总一味看书。 他说,天下的书有那么多,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读完,年少时光却须臾即逝,应该好好享受。字里行间丝毫没有父亲教训儿子的口吻,反而像是和一位好友在互诉衷肠。 这观点在江逸看来十分有趣。 江逸不知不觉就把信看了三遍,竟有些嫉妒原主,同时更加好奇这个江状元倒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逸抓着脑袋衡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回信。 既然江池宴的来信是这种口吻,江逸想当然地认为这应该就是父子两个之间的常态。 于是他也放松了心态,闲话家常似的在信里写了些家里近来的情况,当然是报喜不报忧。同时又捡着说了些趣事,并嘱咐江池宴注意身体。 写到最后,江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希望父子早日重逢。 几天后,随着这封信一同捎到沧州的还有江逸亲手卤的肉干。都是他特意挑得最好的腱子肉,又香又有嚼劲,倒把冯远羡慕得不行。 无论是回信还是卤肉,江逸都是出于本心,并没有考虑太多。他却不知道,这番举动会让千里之外的人如何震惊。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眼下的棋江逸刚刚走了半步,另外的半步自然要看江林的反应。 如果江林识相,江逸不介意放他一马;如果他一意孤行,那么一分钱的便宜他也休想占到。 第34章 布下局 一大清早,枣儿沟就响起了“咣咣咣咣”的敲锣声。 这锣声一响,就代表村里有大事要发生了。老少爷们儿别管是地里干活的,还是蹲在村口唠闲嗑的,全都往村中心的大槐树下赶去。 江春材看人来得差不多了,直接站在井边的台子上喊开了:“今天把大伙叫过来,是有件喜事要说,前几年池宴兄弟考上状元当了京官,这事儿大伙都还记得吧?” 下面有人立即说道:“怎么不记得?这可是咱们整个村子的大喜事!” “可不是么,流水的席面整整摆了三天,起码一年不馋肉吃了!”有人接口道。 “江春材,你今天把大伙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吗?”在一众带着喜气的议论中,有人冷冷地开口。 一时间热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江逸站在外围,不用看都知道,能说这话的,除了江林再没别人了。 江春材提前知道了江逸的打算,心里正高兴着,也懒得搭理他。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大伙应该都知道,朝廷定下的规矩,秀才本人免徭役,举人老爷全家免徭役和田地赋税,进士比举人更高一层,自然也是免去徭役赋税的。若是放在以前,这些好处咱们是想都不敢想,不过现在嘛……” 江春材特意顿了一下,看着一众人紧张的表情,这才笑道:“池宴兄弟的独子江逸前段时间迁回了枣儿沟,这孩子仁义啊,他跟我说,如果大伙愿意,可以把家里的田地挂到他名下,别的好处没有,至少这一年两季的税银算是免了。” 这话一出,下面立马炸开了锅。 土地是百姓们的根,一年的花销中赋税又占了大头,若是税银能免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老少爷们儿三五一堆地凑到一起议论纷纷,一个个激动地口沫横飞。 江林独自一人站在一旁,眉头锁得死紧,下意识地认为江逸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什么目的。 是的,江逸的确有目的。 这个方法是他和云舒一起想出来的。一方面可以免了村民们的赋税,给大家带来些好处,同时也能为自己捞个好人缘;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对付江林。 江春材敲了敲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把江逸叫到跟前,对村民们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让小逸给大伙说说吧!” 江逸被几个叔伯兄弟推到了前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江逸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江林身上扫了一圈,话音一转,继续说道:“只有一点,即使官府免税,也是有定额的,我父亲先前就在村里置过十亩田地,如今是小叔在打理,说好了今年秋后还。大伙如果相信我,愿意在我名下挂,就请早些说罢,若是名额满了,晚来的叔叔伯伯们也别骂我不懂事。” 江逸这话是笑着说的,大伙并不觉得他是故意拿乔,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只有江林,听完就炸了。他指着江逸怒声喝道:“你小子倒是算得一笔好账!我倒要问问你,过了秋收,你哪里来的十亩地?” “咦?”江逸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无辜道,“不是小叔说么,先前我爹不在,您先替他种着,如今既然我回来了,自然是要还我。只是您心疼地里那些庄稼,说是秋后再还,我以为咱们算是说好了。” “谁跟你说好了!”江林气极,口不择言,“你说那地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何凭证?我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些年,这可是大伙看着的!” “江林,你不要脸也要有个头儿!”江春材没等江逸说话,便嚷了起来,“那地你种了几年就成你的了?没要你租子就算池宴大方,你还想把地吞了不成?” 江春材这么一打岔,江林倒是冷静了几分。只见他上下扫了江逸一眼,又看向江春材,冷笑道:“你说地是我大哥的,我倒要好好跟你掰扯掰扯。人人都知道我大哥江池宴是清官,无门无弟的,还得上下打点。短短几年他怎么挣下的这买地的钱?还不是我爹娘给的!如今我爹娘不在了,这地也该是我们平分。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林这话说得貌似有理有据,不知情的人甚至都信了,他们哪里知道京官的俸银有多少?父母不在,田地房屋兄弟平分也是应该。 “既然这样,不如尽早把地分了,如今你们兄弟都各自有了家业,池宴家的孩子也回来了,把地给他也算是有了安身的本钱。”有年长些的村民本着好心说了一句。 江林抄着手,冠冕堂皇地说:“您说的有理,只是眼下大哥出门在外,侄子也年轻,如果我硬说分家,反而伤了他的心。若有一天大哥回来,别说分地,就算他想全种了,我也不说二话。” 此话一出,底下竟然还有不少人赞许地点头。 江逸恶心得不行,脸上却带上了几分笑。他拉住几欲发飙的江春材,站出来说道:“小叔,刚刚我没听清楚,您说这地是谁买的?” “自然是我爹娘,你的祖父母。”江林脸不红气不喘地瞎说。 “可有地契?保人?花了多少银钱?”江逸面色平静地追问。 江林哑然,眼中出现一丝慌乱,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回道:“这些都是当年你爷爷经手,我怎么知道?” “爷爷走时只把地交给了你种,却没交待你些别的吗?”江逸最终还是忍不住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就是这样的笑刺痛了江林,他突然勃然大怒,叫骂道:“你个没教养的东西,这枣儿沟太小,盛不下你了怎么的?” 江逸也拉下脸,反击道:“我有没有教养轮不到你说,至少我没做出占了侄子的地却不还的丑事!” 江林更怒,脸红脖子粗地叫道:“你说地是你的?地契可有?保人可有?花了多少银钱?莫非这些你都知道?” 眼看着叔侄两人吵了起来,大伙都傻了。不是在说免赋的事吗?眼下是怎么个情况? 江春材怕江逸吃亏,正要上前帮着说,却被云舒拉住了。 云舒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事情发展到现在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他们的目的就是在全村人的见证下拿出地契,既防止江林耍花招,又能名正言顺地把地要回来。 江逸在心里叫了声好,脸上却作出一副气愤不已地样子,说:“如果我能拿出地契,你就把地还给我吗?” “你先拿出来再说吧!”江林没好气地说。他十分肯定地认为江逸并没有地契,不然他早该拿出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江逸弯起嘴角,正要说什么,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道:“拿什么地契!那十亩地是谁的你不清楚吗?” 江逸心里一惊,以为又是什么人找来坑自己的。 他回头一看,只见三叔公正柱着拐杖一脸怒容地走来,他瞪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江林。 江林的表情有些心虚,他张张嘴,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 江逸也聪明地闭上了嘴。 三叔公气愤地跺了跺拐杖,对着江林骂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当年那地是怎么到你手里的你忘了么?就算你忘了,我忘不了!春材也忘不了!” 三叔公气得脸都红了,浑浊的眼中甚至氤氲着湿气。 他伸出枯瘦的手拉着江逸,声音发颤地说:“孩子,你的心是好的,我代叔伯长辈们谢谢你。你为村里着想,我们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江逸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个老人,或许他真是为了族里,为了声誉,并非针对自己。 江林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叔,我知道您是为了免赋税的事想卖这小子一个人情。可是,这地契……怎么也得当着大伙的面看看吧?不然今天来个大哥的儿子,我把地给了他,明天再来一个,我该怎么办?或者后天大哥回来了,向我要地,我可从哪儿再给他变出十亩地来?” 三叔公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他皱着眉头跺跺拐杖,喝道:“你少跟我胡搅蛮缠,把你那副嘴皮子留着哄老族长去,在我这儿就省省吧!” 江逸在心里嗤笑一声,好一个离奸计!这江林还真有些脑子。为了免税的事又怎样?对他来说正好一箭三雕,谁占便宜谁吃亏的,还难说呢! 另一边,江二眼看着江逸占了上风,心里也暗暗着急。刚好听到三叔公提到老族长,突然开了窍。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外溜,渐渐地移到了人群外围,正要撒开腿跑的时候,却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干嘛去啊?”江贵抱着胳膊站在江二面前。 江贵几个和江二同辈,小时候就爱抱团,长大了也没疏远,江二从小怵他们。 江贵看着江二躲闪的目光,心里有些膈应,也不想再跟他废话,“我看你也别忙活了,老族长昨天就被他家大孙子带去镇上治病了,这事儿你不知道吧?” “你要像林叔似的没事儿多往老族长家跑跑,兴许就知道了!”另一个汉子嘻笑着说。 江二臊得干脆蹲到了一边。 再说这边,四叔公、五叔公听到了信也赶了过来,还有族里的其他长辈。 四叔公脾气依旧火爆,他一见江林就大声训斥道:“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吗?那十亩地是我们亲眼看着置的,池宴原本打算留给春材种,却生生被你夺了去。春材不想池宴为难才让给了你,怎么现在却成了你的?” 事情到这里,也算有了定论。 五叔公私下跟江逸提了一句,如果他想现在把地要回来也不是不行,族里有族里的规矩,长辈们可以给他作主。 江逸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秋后就秋后吧,省得江林狗急跳墙做出些不入流的事。 这次当着全村男人的面,江林被四叔公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也算是丢人丢大发了。 江逸原本留了余地,如果他当着全村人宣布的时候江林就那么默认了,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这剩下的半步棋,终究是让江林自己给下全了。 第35章 找麻烦 江林回到家摔杯子骂人自是不必说。 王小雪一边劝一边暗自盘算,暗中策划的事也该做了。 江林气愤地离开后,村里的集会仍在继续,主事人由村长江春材变成了三叔公。 在名额上,三叔公仍然明显地偏向江姓族人,但因为江逸的坚持,几个长辈商量之后,最终选了些生活贫苦或者人口多土地少的人家,其中江姓和外姓各占了一半。 两次接触下来,江逸和族里的管事者们也算彼此摸清了对方的脾气。族里有族里的规矩和心思,江逸有江逸的理念和坚持,只要各自尊重,总有一天能够互惠互利。 最后,三叔公作主,让挂在江逸名下的人家每季给江逸送些粮食,不拘种类,无论多少,好歹是份心意。 江逸也没拒绝,不然的话,一直这样下去反而会让别人把他当成冤大头。 得到名额的人家自然是感激不尽,一只只干瘦的手颤抖地握着江逸的,枯黄与白晳对比鲜明。 江逸的视线落在他们打满补丁的衣服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帮助他们的想法。 村民们自愿将命根儿似的土地转到江逸名下,没人担心江逸会借机吞掉。因为,在古代农村,族里作保甚至比官府的文书更有信服力。 大伙陆陆续续散去的时候,江逸特意找到江贵,道了声谢。 江贵抓抓脸,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是拦下了一个江二,算不得什么。” 江逸一愣,随即笑道:“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件事……如今说来,我倒是要说两声谢了。” 江贵也是一愣,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更加不好意思,“我也是怕你顾忌着林叔是长辈再吃了他的亏,就顺便让人跟三叔公说了一声……你不嫌我多事就好。” 江逸笑笑,“怎么会?谢谢贵哥了。” 实际上,江贵让人离开的时候江逸恰好看见,原本以为他是让人去族里报信,当时还有些心凉。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让人去报信,却没想到是为了帮自己。 这次,如果不是三叔公适时赶到,事情真不会这么容易解决。就算江逸当场拿出地契,依着江林的尿性也很有可能污蔑他伪造。 如今留在村里的,除了江逸一家以及族里那几个长辈,几乎没人识字,到时候掰扯起来江逸还真不一定能占多大便宜。 江贵看着江逸白皙的脸,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小逸,上次的事希望你别记恨。三叔公他们几个长辈虽然顽固了些,可他们大半辈子都为族里的事忙活着,真的没有私心。” 虽然并不能完全释然,江逸还是大方地说道:“这话你上次送桌子的时候不就说过了?既然叫我不记恨,你们也别放在心上了。还有,你竟然敢说三叔公顽固,真以为我不会告诉他吗?” 江贵“嘿嘿”地笑了笑,过往的不愉快算是彻底揭过。 ****** 虽然结局比他们的计划更加圆满,可是,当夜深人静,那种畅快的感觉褪去之后,江逸只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穿越以来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似的浮现在脑海,江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经意看到脑袋旁边的另一个枕头,江逸心头一动,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人的模样。 回头想想,苏云起在时哪有这么多烦心事?似乎自从他走后这日子就没消停过。先是遇到江二那个无赖,然后又引出族会的事,还莫名其妙地多了江林这样一个劲敌。 这么一想,江逸更加意识到苏云起的重要性。他似乎就是那种定海神针属性的人,就算一句话不说只是坐在那里,整个家就能有条不紊地运行。 自己却没有这样的能力。 江逸叹了口气,不由想着,这些事如果发生在苏云起身上,他会怎么处理? 不知怎么的,江逸突然想给苏云起写封信。 是的,写信。亏他一个现代人能想到这样古老而富有情趣的思(发)念(泄)方式。 原本也不认为两个人有什么共同语言,可是当他挑亮油灯提起毛笔的那一刻,那一句一句的话语,就这样自然地出现在了纸上。 江逸几乎就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时而沉稳地讲述时而情绪化地抱怨,也不管读信的人会有怎样的心情。 就这样,他写写停停,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皱眉思索,不知不觉竟然写了大半夜。 放下笔的那一刻,江逸浑身上下不仅没有丝毫疲惫,反而觉得酣畅淋漓。 大山起夜时经过江逸的窗前,意外地发现屋里还亮着油灯。 “逸哥,还没睡呢?”大山在窗外轻轻地叫了一声。 江逸推开窗户,看到大山站在外面,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你来得正好,天亮之后帮我把这封信给你大哥寄去吧!” 江逸把手里厚厚的一叠信纸折好递给大山,哈欠连天,“好困,我要睡会儿,吃饭不用叫我……” 信纸递出去的那一刻,江逸整个人就像能量耗尽似的,钻到床上呼呼地睡了起来。 大山看着手上厚厚的一封信,他下意识地认为必定是很重要的事。他不敢耽搁,跑到云舒屋里说了一声,然后就披星戴月地去了镇上。 等江逸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早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袋后面。 正好看到大山从门外走进来,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江逸奇怪地问道:“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热得一头汗?” “逸哥……放心,信……我寄出去了……”兴许是跑得急,大山说话有些喘。 江逸一愣,“什么信?” “你让我寄给大哥的信……我刚到镇口就碰上了去保定府的驿使,刚好知道大哥的营房,我就让他帮忙捎过去了。他说一天之内必到。” “啊?”江逸呆住。原来不是做梦啊,自己真给苏云起写信了? “还能追回来不?”江逸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大山抹了把汗,“逸哥有话忘了写吗?没事,你现在去写,我趁天黑前再去送一次。” 江逸嘴角抽搐:“……不用了。” ****** 就在江逸一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的时候,一个个麻烦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王小雪私下里在做活的人中找了几个相熟的,明里暗里地鼓动她们跟着她干,说是她拿到了做虎头鞋的方子,只要跟着她做,就把方子告诉她们。 自然有人不信她,但也有更多的人碍于各种情面答应了。 第二天,江逸看着后院的作坊中空了将近一半的桌椅,心情有些复杂——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然而,这还不算完。 仿佛一夜之间,村里就传起闲话,说的是江逸家针线坊的事。 江逸家好几个男人,还都是青春年少的小伙子。谭小山也时不时过去,连带着谭木匠也偶尔串个门。 虽然做针线的女人们大多都是婶子辈的,甚至还有些上了年纪,可毕竟禁不住有人有心编排。 况且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古代,这种桃色新闻别管有没有根据,总是容易被人相信且迅速传播。 很快,在剩下的人中又有几个提出了请辞。 虽然她们很想赚钱,也确实需要这笔钱,但是她们更在意名声。 最后,江逸家的针线坊里只剩了几个年长的大娘,还有就是英花和江春草。 英花气得破口大骂,一会儿说这些人没义气,一会儿恨自己无能。江春草就在一边劝着。 江春草能留下来,这倒让江逸十分意外,却也非常感激。 面对江逸直白的注视,江春草只是温和地给他整了整衣襟,用她惯常平静的语气说:“孩子,没事儿,以后的路长着呢!” 江逸笑笑,对啊,以后的路长着呢,指不定谁能笑到最后。 不过,目前的情况也确实棘手,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些。 王石那边前几天刚刚加了订单,除了每月要供给镇上的铺子三十双鞋外,还要再加五十双送到蔚州城。这还不算做鞋盒的工作量。 剩下的几个人中,除了江春草能做细活外,其他几个都不行。就算加上夏荷以及梅子、小杏,也远远不够用。 实在没想到江林竟然如此阴险,当然,这其中肯定也少不了王小雪的“功劳”。 呵呵,逞多大脸就会现多大眼,如果计划顺利,早晚有他们哭的时候。现在先让他们蹦哒两天又有何妨?秋后的蚂蚱而已。 江逸给自己打了打气,让自己精神饱满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然而,一心计划着正面迎战的江逸,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险恶程度。 一日午后,梅子突然哭着从外面跑回来。后面还跟着小杏,也是一脸的泪。 一家人都吓到了,梅子是很少哭的,能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必然是出了大事。 然而,别管江逸怎么问她都不肯说。最后还是夏荷把他拉到屋里才慢慢问出了情况。 原来,梅子在后山上和小杏玩的时候,竟然被几个流氓欺负了。 虽然只是拉扯了几下,可是对于这么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来说,也算是莫大的伤害了。这要让有心人传出去,也是会坏名声的。 小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呜呜……我不敢回家,我、我怕我娘打我……我不想惹她难过……呜呜……我娘在乎了一辈子名声,我不能、不能让她有一个坏了名声的女儿!” 夏荷听着听着就掉了眼泪,梅子也在一边哭。 大山和云舒在门外听着,气得嘴唇发抖。 江逸压抑不住情绪,指甲生生地抠破了手心。 如果说这些事不是说有人在背后捣鬼,打死他都不信。 左右不过是江林或者江二,再或者他们俩都有份! 他拉着大山就要去找这些人算账。连带欺负他家妹子的那些流氓! 我草! 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算一双! 江逸觉得此时的自己无比冷静,他没疯,一点都没有。 第36章 套麻袋 江逸气极了,自家妹子被人欺负成这样,他还忍什么忍? 去他娘的理智!去他娘的使命! “大山,抄家伙!云舒,你去不去?”江逸腥红着眼睛站在院子里吼。 “去!我为什么不去?”云舒紧紧攥着发抖的拳头。 江逸手一挥,“走!” 看到三个人的反正,梅子和小杏简直吓傻了,只愣愣地站着,也不再哭。 还是夏荷反应及时,她迈着小脚紧跑两步,一把拉住江逸,也不再想避嫌不避嫌的。 “逸哥儿,逸哥儿!你听我说,这种时候你不能闹起来,你得冷静,家里都指着你呢!你们今天要这么去了,别管是受伤还是怎样,我们怎么办?家里有日子刚好点儿……”夏荷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一个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逸抓着她的肩膀把人提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把几个姑娘给吓到了。 他特意放缓了脸色,对夏荷说:“对于你们女孩儿来说是不是清白比命还重要?对我们男人来说,保护家人的清白就比命还重要!” “可是,逸哥儿,你想想,你们好好的我们才能有后路呀!”夏荷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几乎泣不成声。 梅子和小杏也在一边哭着劝,“逸哥,没事的,我们没事,他们只是拉扯了几下而已,我们打他们骂他们也咬他们了。我们没吃亏,真的,你们别去、别去!” “只是拉扯了几下?”想想当时的情景,她们两个小姑娘得怕成什么样?“你们几个,哪一个我不是当亲妹子对待?我自己都舍不得说句重话,没理由让外人欺负!” 江逸转头,大声问,“云舒,你能不能忍?” “不能!”云舒攥着双拳,目眦欲裂。 “大山,你能不能忍?” “不能!”大山近乎于嘶吼。 “小宝,过来,逸哥交给你一个任务,去前院把小山叫过来玩,好不好?” 小宝擦干眼泪,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就牵着小黑熊的爪子跑出去了。 江逸的视线往苏家姐弟身上看了一圈,平静地说:“你们大哥临走时让我照顾你们,我不能说了不算。夏荷你放心,我不会冲动。” “逸哥儿……”夏荷的担忧并没有消除。 “梅子,小杏,扶你姐去屋里坐。”江逸不容拒绝地说。 姐妹三个见劝不动,只得相互扶着回了屋里。 这时候,小宝也把谭小山叫过来了。 谭小山显然是在做活,因为出来得急,身上还沾着不少木屑。 “小山,我想请你帮个忙,或许会有危险,也可能会给你和谭叔带来麻烦,你愿意吗?” 谭小山毫不犹豫地点头,“危险……不怕,麻烦……没事。” 江逸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说:“谢谢!” 江逸蹲下,和小宝平视,“小宝,今天逸哥还有云舒哥、大山哥要出去惩罚坏人,你和小山哥……还有小黑,要一起保护咱们的家,知道吗?” 小宝眨眨眼,“和……逸哥去?” 江逸摇头,“不行,家里还有长姐和梅子,还有你最喜欢的小杏姐姐。如果坏人来了怎么办?” “那小宝……保护她们!”小宝握拳,“小宝是……男子汉。” “记住,逸哥回来之前,谁来也不开门。” 江逸拍拍小宝的肩,又摸了摸小黑熊头顶的软毛,然后叫着云舒和大山出了门。 ****** 江逸说自己不会冲动,就真的不会冲动。他在盛怒之余也在脑子里草草地拟了个计划。 “大山,你去后山附近看看有没有玩耍的小孩子或者做活的村民,问问刚刚有没有看到脸生的人。就当闲聊,别表现出什么。打听清楚了就来大伯家找我们。” 大山应下,匆匆地向村西跑去。 江逸这么做就是想知道今天是哪些不要命地做下了这种事。说来起,这件事直接问梅子和小杏更容易,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这个捷径。 “云舒,咱们这就去大伯家。” 云舒有些迟疑,“逸哥,你确定要把大伯牵连进来吗?万一咱们有事,无非就是离开这里,可是大伯他们……毕竟不方便。” “放心,我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就算有事,离开的也决不会是我们。”别说他会尽量做足准备,就算不行,他至少还可以相信一下自己身上的主角光环。 听他这样说,云舒也不再有任何犹疑。 江逸和云舒双双沉着脸进了门,可把英花吓了一跳,以为是虎头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等江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气得江春材直接就把手里的碗给摔了。 “这事根本不用猜,铁定是他们做的。就连那几个不要脸的赖汉我也能一个个数出来都有谁!平日里他们就惯爱凑到一起做坏事,这次竟然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这两个不要脸的畜生,祖宗八代的阴德全让他们给败光了!”江春材跳着脚骂。 英花也在一旁气得直掉泪,也帮着江春材一起骂。 江春材骂了一通,越想越气,“小逸,走,跟我去见族长,我就不信这次治不了他们!” 江逸把他拦下,说:“大伯,别说咱们没证据,就算有,族里能怎么罚他们?不过是一顿不痛不痒地嘴上敲打罢了。” 英花也在一旁叫嚷:“见什么族长?你就知道见族长!你们今天去见了族长,明天那俩闺女的名声也就毁了!” 江春材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他重重地哀叹一声,颓丧地道:“那就是一堆滚刀肉,混不吝!除了让族里处置,我们能拿他们怎么办?难道也扯着他们的闺女毁了?就算咱们想,他们也得有哇!” 江逸冷笑一声,道:“狗咬了我们,我们不能咬回去,但我们可以打回去。” “对!”云舒拍桌子,“打断他们的腿,扒了他们的皮,若还有下次,直接剁了扔到山沟里。” 云舒表情平静,眼睛却氤氲着嗜血的光。然而,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说他阴狠。 “大伯,这件事我们不能忍,也不想忍。”江逸坚定地说。 “对,不能忍!闺女家的名声怎么能白白地让这些畜生糟蹋?”英花也在一旁拍桌子。她一连生了两个女儿都没养大,这辈子最喜欢闺女。 江春材也咬咬牙,说:“行,小逸,你是个有主意的,这次的事儿你只管做主,大伯给你打下手。” 江逸忙说:“大伯,我过来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打听下这帮人的情况,顺便向大娘借点东西,这样就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江春材闻言瞪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出了门。江逸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也没拦他。 英花在一旁豪爽地说:“借什么?小逸只管说!” 江逸笑笑,“我知道大娘养了许多只鸡,平时这鸡粪都是存放在什么地方?” “这鸡粪是上好的肥料,大多就是倒进猪圈里沤,开春就能用。多余的那些一般都是晒一晒放进麻袋里,开春的时候也能卖上些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江逸突然问起这个,英花还是细致地说了。 “那装粪的麻袋可还有?” “多的是,都是现成的!你柱哥的媳妇最会织这个,南房阴下放着一大摞,全都干干净净没用过。小逸要用?我去给你拿!” “不,大娘,咱们就要用过的。”江逸露出一个莫名的笑。 ****** 大山在后山打听出来的人,正好能跟江春材的猜想对上。 如此江逸也不再迟疑,把大山和云舒叫上,又被江春材硬塞进来一个江大柱,正是他的大儿子。 等着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几个人换上方便行事的衣服,用油布裹了一叠臭烘烘的麻袋,拿上麻绳棍棒,大山甚至还带上一把防身的短刀,就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原本江逸的计划是趁着后半夜,等他们睡熟了,一个一个地收拾。 大山有功夫,三更半夜私闯民宅根本不是问题,大柱也有把子力气,正好帮忙。江逸和云舒就负责放风、搬东西。 当然,如果要想把所有人都收拾齐了,可能要多花几天工夫,他们并不在乎。 或许是上天有眼,合该着他们这天晚上干场大的。 且说那几个人自觉事情做得漂亮,便撺掇着江林请吃酒。江林这个人难得得意忘形一次,就叫江逸他们逮着了。 这天晚上,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包括江二在内,全都聚地江林家吃酒,一个个喝得五迷三道。 大山伏在矮墙外看得仔细,屋里算上江林在内一共有六个人,凑巧,那天拦驴车打架的几个都在。 江逸转了转眼睛,干脆改变策略,直接上去敲门。 “谁呀?”里面恶声恶气地问了一句。 江逸不应声。 江林努努嘴,“二子,你去看看。” 江二不情不愿地起身,嘴里嘟嘟囔囔:“奶奶的,好好地喝顿酒,还有不请自来的!” “谁呀?”江二没好气地拉开栅栏门,就听有人在耳边低声说了句,“来的不是你奶奶,是你爷!” 紧接着,一个闷棍敲在脑后,江二当即软倒在地。 江逸和云舒躲在阴影处警戒,大柱和大山手脚麻利地把人捆了,嘴里塞上臭袜子,又用刚装过鸡粪的麻袋把人装住,暂时拖到一边。 那捆人的手法还是江逸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保管他自己解不开蹭不掉还越挣扎越紧。 再说江林那边,见江二久不回去,便以为他酒劲上来又倒在哪里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往桌上看了一圈,没一个靠谱的,干脆自己站起来出去寻人。 自然,江林也享受了一回江二先前的待遇。 剩下的四个人大山是一次性解决的,他们一个个都喝软了脚,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第37章 抢小宝 第二天,公鸡刚刚叫过三遍,英花就站在自家院子外开骂了。 “我的老天爷呀,哪个不要脸的偷了我家的鸡粪呀!”——老天爷勿怪!老天爷勿怪! “见过偷鸡的,见过摸狗的,破天荒头一次见着连鸡粪都偷的!真是穷疯啦!”——呸呸呸,我家小逸才不穷。 “邻里街坊们快来看看呀,我家鸡粪竟让人偷去了六大袋,真真是缺了大德啦!”——小逸不缺德!小逸最仁义! 英花的几嗓子,让枣儿沟彻底热闹了起来。 一个村子才多大?村南头夫妻吵架,村北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大人小孩全跑来江春材家看热闹。 与此同时…… 村西边的官道旁,来往行人经过枣儿沟村口的时候,无一不好奇地看看槐树林中吊着的六个大麻袋。 六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高高低低地挂在树杈上,一阵风吹过,似乎还伴着臭烘烘的气味,好生奇怪。 这些日子,枣儿沟的虎头鞋弄得动静不小,这事儿十里八乡都知道。 这次……莫非又是弄啥呢? 突然,其中一个麻袋微微地抖动了两下。一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不敢置信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发现那个麻袋抖动得更利害了,大着胆子凑近些,竟然还能听到哼哼唧唧的声响。 “老天爷呀!”汉子惊得扔掉锄头,几步跑到大槐树下,巴巴地望着,“这树上难不成是长出大肥猪来了?”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抖动的麻袋越来越多,还拌着或高或低的闷哼声。 “难道真是大肥猪?还有六头!” 或许是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的东西挣扎得更厉害了。 汉子一副捡到宝的表情,颤抖着双手把一只麻袋放下来,他手上没有轻重,麻袋从半空中“啪”地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汉子惊得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麻袋在地上滚动起来。 许是汉子刚刚解绳子的时候麻袋口松动了,里面拱啊拱的,竟然拱出一个脏不拉唧的……屁股? 汉子壮着胆子走近,终于看清楚了,竟然是一个被绑了手脚的人,露出了腿和大半个身子,脑袋还被套着没出来! 汉子吓得大叫一声,忙不迭地捡起锄头横在身前。 一阵冷风吹过,树上还挂着的五个麻袋不约而同地加大了挣扎的幅度。 汉子头上冒着冷汗,“啊啊”大叫着跑走了。 真他x的见了鬼了! 不足一顿饭的工夫,这件事就在枣儿沟以及附近的村子传遍了。 枣儿沟村口的大槐树上长出了大肥猪! 肥猪竟然修炼成了猪妖,长着人身猪头! 不是一个,是六个,枣儿沟出了六个猪妖! 一时间,有胆子大来枣儿沟看热闹的,也有觉得新奇跑去亲戚家说道的。 几个村子里管事的长辈们甚至还匆匆忙忙碰了个头,商量着怎么降妖。 不出一天,猪妖的事就真相大白了。 哪里是什么猪妖,分明是附近村子里的几个无赖。平日里没少做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勾当。 看来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法力一施就把他们吊到树上,用的还是枣儿沟村长家装鸡粪的麻袋! 那气味,恐怕就是洗脱一层皮都不一定能洗下去。 这六个人被江逸他们隔着麻袋狠狠地打了一顿,中间疼醒了又被敲晕过去。 若不是担心他们的叫喊会惊动村民惹来麻烦,江逸还真想听听他们哭爹喊娘的声音。 饶是如此,一个个的也是吓尿了裤子,那欺软怕硬的奴才样子,实实在在地让他们出了口气。 最后,是族里出面找人把江二和江林抬回了家里。外村管事的也找人抬走了其他四个人。凡是涉及到的村子,都觉得脸上无光,对待这些罪魁祸首自然不会有好气。 这几个人身上本来就疼,又被这么没轻没重地抬着,简直苦不堪言。说是用抬,一点都不夸张。几个人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又装在麻袋里吊了一宿,能睁开眼就算不错了。 尤其是江林和江二,大山对他们特别“照顾”。 两个人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鼻青脸肿不说,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再加上那股鸡粪混着尿骚屎臭味,真是迎风臭出三里地去。惹得旁边帮忙的人都直犯恶心。 江林回到家,硬是拖着伤痛抓着烧火棍把王小雪打了一顿。 他瞪着大眼,漏风的嘴里毫不留情地骂着:“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贱人!你家男人一宿没回来你也不知道找找?你是不是就盼着我死呢,啊?我要你有什么用?打死了清静!” 江林一边打,自己也在不断地吸冷气,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身上也一抽一抽地疼。越是这样,他就越来气,下手也越狠。 王小雪也并非一味待着任他打,她一边躲闪着一边哭诉:“你不是和江二那厮去吃酒么?我以为是吃得高兴又歇下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我若去找你,你又得说我管得宽了!” 王小雪并不是个爱吃亏的,江林也一向纵容她。若不是江林身子这样旁边又有江家人看着,她恐怕还得还手。如今虽然是暂时忍下了,可她心里却记恨上了。 与江林家相比,江二那边就安静多了。 江二回去的时候是被抬着的,连凳子都坐不住,即使躺在床上也得垫上好几层被子。 秦翠儿把人安顿好,又忙不迭地烧了锅洗澡水。可是,江二别说起身了,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身上那味道又实在能把人熏吐了。 秦翠儿只得把布巾沾湿了给他擦,没成想刚刚挨到一点皮,江二就哑着嗓子叫疼。秦翠儿只得作罢。 江二在屋里一连躺了三天,连饭都吃不下去。秦翠儿掉着眼泪给她蒸了鸡蛋羹,江二勉强拱起嘴一吸一吸地喝,喝了没两口又得全都吐出来。 叫了大夫过来,只说恐怕要不好。 起初江逸也有些担心,教训人归教训人,弄出人命就有些过了。 “会不会是那天下手太重,伤了内脏?” 大山摇摇头,“那天隔着麻袋,我也掌握着力道,按理说只是让他们疼上十天半个月,不会有大问题。” 云舒也说:“兴许是那个江二平日里四体不勤,又好杯中之物,身子弱了些才会这样。” 江逸勾勾嘴角,既然如此,让他多吃些苦头也好。 小宝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因此,他对江二也比其他人更讨厌一些。 ****** 再往下江逸他们就没有心力关注了。 眼看着交活的日子就要到了,可是还有将近一半的鞋子还没做出来。 这次订单量大,时间本来就紧,又因为流言走了一批好手,中间又发生了梅子的事耽误了些时间和心力。最后几天,全家一起出动点灯熬油通宵达旦才将将没误了日子。 那几个做活的大娘也是狠狠地累了几天,甚至有时候中午饭都是在江逸家吃的。 她们拿到丰厚的工钱时虽然高兴,却还是嘱咐江逸多找些人吧,还是人多热闹,心里也踏实。 江逸也想找人,可哪有那么容易? 他甚至托了英花去外村找,原本有了些眉目,可是紧接着又有人传话,说是江逸家不知道为什么把十里八乡的好几个混混都给得罪了,现在他们放出话来,谁要敢去江逸家做活,保准让他有去无回。 面对如此直白的报复,江逸虽然恨得咬牙,却也暂时无能为力。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不然就把方子卖了或者干脆公开出去。可是,面对一家人信任依赖的目光,他又实在不甘心。最终只能是自己着急上火憋出了一嘴的泡。 况且,这样的报复只是开始而已,他退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呢? 这次的事让江林他们吃了这么大亏,他们不可能善罢干休,等他们养好了伤恢复了心力,八成得来场大的。 江逸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难以应对。 当老族长亲自带着人来江逸家里,把小宝和梅子连同秦翠儿的身份文书一并放到江逸面前的时候,江逸脑袋“嗡”的一声,蒙了。 云舒也蒙了。 这两份文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初家里遭变,他爹和三叔被判斩刑,除直系血亲外并不株连。云舒的父亲,苏家老二身下有两子一女,苏家老三也有一子一女。 苏家老四苏白生四处走动关系,把二哥的嫡女夏荷、嫡子云舒、庶子大山过继到自己名下。同时,为了给三哥留下血脉,他还了秦翠儿自由身,放归原籍,并把小宝和梅子的户籍文书一同办到了秦翠儿名下。 因为这番动作,原本未被牵连的苏白生最终惹怒了建文帝,落得个被囚沧州的下场。但也因此,建文帝出于补偿的心理,对苏家后辈网开一面。 当时时间仓促,容不得他多想,秦翠儿跟了苏家三爷十几年,一直享受的是正妻待遇,况且她又是梅子和小宝的生母,再不济也不会伤害他们。 没想到,就是当初的信任,却在此时此刻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江逸看到云舒的脸色,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纸黑字官府盖章的户籍文书在那里,这件事即使说下老天爷来,他们都不占理。 江逸拼命压抑着不安的心情,颤抖着手把小宝送到大山怀里,“把他带到后院。” 大山会意,扛起小宝就要走。 “逸哥……”小宝敏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敢弱弱地小声叫。 江逸想扯出一个笑,脸却不自然地僵硬着,最终只是放柔声音安慰道:“没事儿,去和小黑熊玩,晚上给你们煮蜂蜜水。” 老族长带来的人作出一副阻拦的样子,却被大山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老族长皱着眉头,或者说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哑着嗓子说道:“池宴家的小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逸忍着把这个老家伙暴打一顿的冲动,抿着唇不说话。 旁边有人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小逸兄弟,你不知道,我们今天过来也是有缘由的。恐怕你也听说了,江二兄弟让人给打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万一……今天我们把苏家那小子带走,也是为了给江二留下个根儿啊!” “留根儿?江二的根儿?你们是眼瞎了吗?那个畜生的根儿能长成人样?”江逸彻底怒了,说话毫不留情。 一圈人都惊讶地张大嘴巴,儿子随母改嫁,这在他们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也没想到江逸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更何况,当着一帮族人的面大骂另一个族人是“畜生”,这也有点太失礼了些。 “你疯了吗?还知不知道你姓江?吃里扒外的东西!”老族长气得低吼。 江逸毫不示弱地说道:“我跟你,不是一个江。” 眼看着老族长要气得背过气去,一个年轻人站出来劝说:“逸兄弟,这事本来是你不占理,白纸黑字的文书在这里,那个小子的亲娘也还在,人家要儿子养老天经地义,你眼下非要拦着,不是白忙活吗?” “白纸黑字的文书?”江逸漫不经心地扯起桌上的两张纸,状似毫无兴趣地扫了两眼,哼笑一声,突然就撕了个粉碎。 “这……”说话的族人眼睛睁大,惊诧地看着江逸。 “你……”老族长想拦没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堆纸屑,心头一急,“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谁都没想到,江逸竟然这么大胆,官府的文书都敢撕。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老四,你们几个……去给我带人,今天……抢也要抢到手,别让他一个人……带累了咱们整个江家!”老族长连呼带喘地吩咐。 几个汉子犹豫了片刻,对江逸说了声“抱歉”,就要硬闯。 江逸他们只有三个人,对方却有七八个,且都是孔武有力的壮年男人。 江逸眼看着云舒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轻松制住,大山也被几个人联手缠着,他自己挡在后门处,顾得了左边顾不了右边,一时气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险些发了疯。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马嘶响在耳边,院门“哐当”一声,拍在墙上。 屋里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 第38章 回来了 苏云起一身黑色劲装,伴着高大的骏马,恍如天降。 “挺热闹啊?”他随手放开缰绳,三两步跨进堂屋,视线直直地落在江逸身上,“还好吧?” “好像……不太好。”江逸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气愤,委屈,庆幸,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苏云起走过去,轻柔地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没事了。” 画面仿佛静止了,一屋子的人都保持着惊讶的神色注视着他。 苏云起站在江逸身边,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干嘛呢这是?赶上我不在,招贼了?” 江逸拉下脸,“还不如招贼呢……来抢小宝的。” 苏云起也沉了脸,衣服一撩坐在了主位,寒星似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看向对面的老族长。 老族长竟然撇开了头,嘴巴动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江逸抓了把桌上的碎纸片,献宝似的递到苏云起跟前,“你看,白纸黑字的文书。” 苏云起无奈地笑笑,随手捏起两片,辨认道:“苏……小……宝?这是谁?怎么找到咱们家来了?” 江逸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苏云起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缓缓说道:“我们苏家这代只有四名男丁,一个是长房长孙苏云起,一个是二房嫡子苏云舒,还有一个二房庶子苏云山,这最后一个……是我三叔的庶子苏云海。” 江逸听了他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族长的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 苏云起扫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家小弟确实有个小名叫小宝,可是您老人家也知道规矩,这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如何能出现在官府的文书上?恐怕你是找错人了!” 老族长闻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却依然不死心地说道:“这带着官府印章的文书怎么会差?苏小宝的户籍是跟着他的母亲秦翠儿的,这件事想必你也知道。” 苏云起冷笑一声,沉声道:“真是笑话,秦氏区区一个妾算什么正经的母亲?我苏家的香火又怎会过到她的名下?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不妨多说一句——三房庶子苏云海,现已正式过继到大房,也就是我已逝的父亲名下,户籍也迁到了贵村,今晨才在县里办好的文书,您要看吗?” 苏云起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叠带着墨香的纸。 江逸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就乐了,顿时挺胸叉腰,高声道:“大山,送客!” 老族长一句话都没说就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那颤抖的步子,显然是气得不轻。 江逸长长地舒了口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 全家人亲亲热热吃了顿团圆饭,大惊之后又有这样的大喜,自然让人倍感愉悦。 饭后,苏云起和自家弟妹说了些话,不经意露出些疲意。 云舒眼尖地发现了,忙催着他回屋休息。 苏云起自然而然地进了江逸的屋子。 江逸在心里偷偷吐槽,那样子看起来嫌弃极了。 也不知道是真嫌弃还是假嫌弃,反正他一进屋就给人家打好了清水,又从柜子里熟练地找出干净衣服搭在屏风上。嘴上还说着:“你先洗洗解解乏,这么早睡半夜反而会醒,到时候更不舒服。” 苏云起顺从地洗了把脸,又到屏风后换了件外套,这才坐到床边,把一叠文书交给江逸。 江逸刚刚就纳闷了,怎么有一叠? “江大海、江二牛、江小川、江四虎、江小六……这都是什么人啊?”江逸眼睛往下扫,一脸不解,“怎么户籍都落在了我家?” “对不起,我不仅没带回一文银钱,还带回这么一群张口吃饭的。”苏云起有些愧疚。 江逸突然觉得这样的表情根本不适合出现在这个男人脸上,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连忙说道:“可别这么说,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没事,尽管去做。咱们家地方大,还有十亩地,多来几个人正好。” 苏云起立即收起沮丧的表情,勾起一抹笑,“既然如此,那再多加一个也无妨吧?”他说着,又递过去一张。 江逸嘴角一抽——还真有啊!等到看清上面的名字,眼睛倏地睁大,“你改户籍了?!” 苏云起揉揉额角,叹道:“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怎么样,这个人收不收?” 江逸闻言,扬起圆润的下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我考虑考虑吧!” “那你再看看这个。”苏云起再次递了一张纸过去。 还有?江逸抬眼看了看苏云起,这才狐疑地接过。 薄而泛黄的纸上,最右侧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地契。 “今广昌县属枣儿沟村北蛇岭二峰山地一千余亩归枣儿沟秀才江逸所有,因其父江池宴功名在身,赋税全免……此地买断共计五百两纹银,银钱当面付清并无纠纷……经办人广昌主薄孙尚昀,建文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大吉……” 江逸越念越慢,抓着地契的手越来越紧,即使念完了视线依然粘在契书上。 苏云起耐心地听着他念,那双深邃的眼睛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面前俊秀的脸。 江逸难以置信,“这是……地契?给我的?” 苏云起指了指底部的红色官印,“这是广昌县衙的公章,这是蔚州府衙的,这里,秀才江逸……是你吧?” 江逸愣愣地点点头,眼中的佩服不加掩饰,“你是怎么做到的?” 苏云起笑笑,“你可知道这蔚州知州是何人?” “难道是……你家亲戚?”江逸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苏云起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脑袋,“怎么性子变好了,这脑子倒呆了?这蔚州知州贺长德是江伯父的同窗,他当初之所以能从小小的知县一跃成为从五品的知州,还是受了江伯父的举荐,这是多大的恩惠?这么点小忙他岂会不帮?” “苏云起,你真棒!你知道这个东西对我、对枣儿沟有多重要吗?”江逸忍不住抓住苏云起的手,激动道,“你让我怎么感谢你……” “不用。”苏云起抬手,顺势搭在江逸背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真好,你做到了,不仅自己改了户籍,还帮我买了地……”江逸滚到床上,又忍不住拿起地契看了看,“五百两唉……”相当于小三十万人民币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苏云起朗声笑道:“不用还。” 江逸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是我说的。”苏云起笑意不减,“以后你只要管我吃住就好。” “那你以后可得当牛作马,看家护院的没问题吧?” “想来是可以的。”苏云起亮了亮强壮的身板。 江逸作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吃得多不多?” “一顿三碗米饭即可。” “那没问题!”江逸大爷似的拍拍人家的胸膛,“行了,就留下吧,以后好好干活啊!” 苏云起配合地说了声:“遵命。” 江逸乐得翻滚了两圈,喜滋滋地把地契放进床头的小匣子里,又把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翻了翻,丝毫没避着苏云起的意思。 苏云起眼中的笑意愈加浓重。 “对了,你不在的时候你弟弟妹妹可挨欺负了。”江逸把自己的小金库整理好,这才想起来某些事。 苏云起翻东西的手一顿,“这话怎么说?” 江逸抬起头,苏云起顺势把枕头塞到他脑袋底下。 江逸动了动脖子,一脸厌恶地说道:“村里子有个无赖,叫江二,还有我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叔,这段时间净找我们的麻烦了。” 接着,江逸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对苏云起说了说,从江林使坏,族里的刁难,手工做坊形成,还有做活的人减少,梅子被欺负,他们怎么把人打了一顿吊起来,一直说到今天老族长带人上门抢小宝。 苏云起一直默默地听着,表情从始至终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那只越攥越紧的手却出卖的他的情绪。 江逸敏锐地察觉出苏云起的动作,赶紧止住了话题,转而劝道:“喂,你别动气啊,我们都解决了,除了梅子受了些惊吓,并没吃一点亏。” 苏云起转了转眼珠,定定地看着江逸。 “你干嘛?怪吓人的。”江逸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苏云起趁机抓住,把那只白晳的手握到自己粗砺的大手里,“幸亏有你。”声音竟有些沙哑。 江逸一愣,对上他那灼热的视线,竟有些尴尬,“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干嘛还说?” 苏云起轻叹一声,顺势躺在他身边。 江逸十分自然地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你不知道,那个江二直到今天还躺在床上,说是可能不行了,要不也不会有人来要小宝……对了,小宝的户籍是怎么回事?”说实话,今天真是把他吓得不轻,要不是苏云起适时出现,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之前小叔留给我一封信,说的就是小宝的事。当初小叔为了保全小宝和梅子不得以才放秦翠儿回了原籍,也是考虑到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但他确实也留了个心眼,新户籍上写的是‘苏小宝’,防的就是秦翠儿这一招。” “小宝的大名叫‘苏云海’?” 苏云起“嗯”了声,“苏家男丁无论嫡庶都是要入族谱的,族谱上记的名字才作数。” “这么一说,老族长肯定是知道这个,所以今天才二话没说就走了。”江逸想想就痛快。 苏云起忍不住笑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江家在广昌地界也算大族,先后也出过几个秀才,江家族长怎么也不可能太差。” “听起来倒是厉害,可是怎么会这么穷?” “读书求仕也不过是发达了自己,何况更多的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偿所愿。这枣儿沟不过是他们发迹的地方,你看这万里荒山,连年灾害,他们帮得了一个两个,难不成还能帮得了所有人吗?你看,就连江伯父这个堂堂状元郎都不能。” 江逸囧,他恰恰肩负着这样一个草淡的使命啊!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苏云起低声笑道:“是谁写信说,如果我再不回来就不许我进家门了?” 江逸脸一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是谁啊……” 旁边传来低沉的笑声。竟让人如此踏实,如此安心。 江逸背过身去,偷偷笑了。 第39章 大嫂好 第二天一大早,江逸家变得十分热闹。 江逸被院子里一连串的响动吵醒,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一抬眼看到前院的情景,忍不住呆了一瞬。 “大嫂好!”一声嘹亮的呼喊把江逸吓了个激灵。 江逸左右瞅瞅,这家伙叫谁呢? 二牛刚喜气洋洋地叫了这么一声,就被大海一巴掌拍在后脑勺。 大海先是对江逸咧嘴笑笑,又转过头对着二牛低声训斥:“胡咧咧啥?老大怎么交待的,忘啦?” 二牛眼睛一瞪,也特意压低声音,“老大说……先不让叫,还不到时候……俺滴娘,俺给忘咧!” 虽然声音特意压低,江逸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一头黑线,脑子里有点捋不清这其中的曲折。 苏云起恰好走过来,在江逸看不到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了二牛一眼,二牛脖子一缩,干笑着闪到大海后面。 苏云起转过头,对江逸笑笑,“起来了?不是要吃驴肉火烧吗?现在天气热,没办法往回带,干脆买了头小毛驴,咱们自己杀了卤肉吃。” 这话说着,一个高挑些的小伙子牵着一头小驴驹过来了,“杀驴卤肉我在行,火烧我也会打,保管小逸能吃上现成的。” “这是小川,原是保定府祁州人,十岁前一直跟着他爹赶集卖火烧,到现在手艺也没丢下。”苏云起介绍道。 小川看着斯斯文文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还不是因为将军爱吃!” 江逸就这么愣愣地被他们转移了话题,转而带着些兴致地看着那头小驴驹,“怎么这么小,是小驴崽吗?” “这是驴驹,本身就长不大,看上去和小驴崽差不多,在我们那里专门养着吃肉。你看这双尖尖的耳朵……毛驴的耳朵没有这么长。”小川笑盈盈地解释。 江逸走近了仔细一看,还真是,这只小驴驹的耳朵又尖又长,浅棕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奇地看来看去,被这么多人围着也不知道害怕。 “要把它杀掉吗?”江逸突然有些不忍。 “不杀哪儿来的驴肉火烧?”苏云起笑笑,让小川把驴驹牵下去。 江逸不舍地看了一眼,想着如果养大了,还能拉个车驮个粮食,就这么杀掉可惜了。 苏云起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地里给小川使了个眼色,小川好笑地点点头。 这边,几个大兵小声地交流了几句,似乎达成某种共识。 大海站出来,对江逸说道:“小逸兄弟,虽然我们先前没见过面,兄弟们却经常听老大说起你。以前我们哥儿几个没家,也不知道自己姓啥。这次因为你,我们有了家,也有了姓。你的这份恩情我们兄弟几个感激不尽,请受兄弟们一拜!” 大海说着,就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其余几个也跟着他咕咚咕咚全都跪在了地上。 这可把江逸给惊到了,他慌乱地跑过去,也不知道扶哪个,只得着急地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苏云起拉过江逸,平静地说:“这一拜你受得起,不必推辞。” “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啊!”江逸窘迫地说。 “只当……安安他们的心罢!” 苏云起拉着江逸,受了大海几个的三拜大礼,这才把人给叫了起来。 江逸看着几个壮实的大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一大清早的就整这么大阵仗,真是……”真是把他给吓到了。 “也就是这么一回,以后就是自家兄弟,再也不会这么客气了。”苏云起在一旁笑道。 “可别了……那什么,是不是要有见面礼?我暂时也没什么可送的,不然我给你们做顿早饭?”江逸半开玩笑地说。 “我看行!老大可说咧,小逸做饭顶好吃!”看上去最小也最瘦的六子高兴地说道。 大海笑骂一声,对江逸道:“小逸你不知道,这小子惦记你的饭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别看他瘦,吃得可多,全长心眼上去了。” 江逸也被他们的豪爽劲儿影响,笑道:“吃多少都不怕,管够。待会儿再让大山去村南打壶酒,现在也不是在军营里了,兄弟们大可以自在些。” 苏云起感激地注视着他。 江逸脸上有点发烧,掩饰性地说了句,“我先去准备,你们好好歇歇。”就跑到后院的大厨房去收拾早饭了。 由于家里多了好几个男人,早饭直接摆在了院子里。夏荷带着梅子和小宝在厨房吃。 苏云起、江逸、云舒、大山和六个大兵围成一圈坐了,正好十个人。 早上时间仓促,饭菜并不十分精致,量却很足。饶是如此,六个大小伙子还是吃得头都不抬,甚至连酒都没多喝。 几个人你来我往,一边忙不迭地抢菜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太好吃了,俺现在觉得在营里吃的都是猪食!” “怪不得老大天天惦记着,一天都不想多待!” “照我看福子他们没跟来真是亏了。” “就该写信告诉他小子。” “可别!告诉他了不得多一个人抢?还是让他继续吃猪食吧!” “就你心眼多……” “……” 江逸看着不由地笑了。他做饭就是比一般农家妇人稍微好点,根本没那么夸张,这些人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表达善意而已。 云舒和大山却是故意放慢了夹菜的动作,有意把菜让给他们吃。 最后,那个叫小六的甚至还拿着二合面的馒头把盘子全抹了一遍。 “你个小子,丢不丢人?”大海在一边使劲拍他。 小六边躲闪一边继续抹盘子。 大海又气又尴尬,生怕江逸会对他们印象不好。 江逸笑笑,说:“丢什么人?半大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我小时候也这样。” 一句话说完满桌子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就连小六都停下了动作。 “怎、怎么了?”江逸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其他人都忍着笑不说话,大山耿直地开口解释道:“逸哥,这里除了我和二哥和你同岁,其他人……都比你大。” “呵呵,这样啊……”江逸干笑两声,这才反就过来他已经不是那个年近三十的大龄青年了。 苏云起忍着笑给他解围,“行了,都吃好了吧?吃好了就赶紧收拾。” “好了好了!” “是是是……” 几个人憋着笑,七手八脚地端着空盘子空碗直奔厨房。 江逸呆坐着,听到身后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喷笑声,懊恼地踢了某人一脚,“你也不说清楚。” “嗯,是我的错。”某人宠溺地应道。 江逸毫不留情地又踹了一脚。 苏云起虽然没带回来一文钱,却拉回来满满一车药材。再加上几个人的行礼等物,足足占了两辆平板车。 在问清了两辆车以及拉着的两匹马以后就是他家的财产之后,江逸高兴极了。原本打算吃过饭就去村长家说买山的事,这下也不去了,反而兴致勃勃地跑到后院帮着扩建马圈、安置小驴驹。 小宝在听说小驴驹要杀了吃肉后差点急哭了。江逸也挺纳闷,原本以为这个小吃货会高兴才对。 问出缘由之后,江逸忍不住笑了。 原来,小宝觉得他的朋友谭小山有一只驴,他也应该有一只。谭小山个子高,有一只大驴,他个子矮,正好有一只小驴,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好地做朋友了。 就这样,小驴驹正式成为他们家一员,小宝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灰”。 之后,小宝求着江逸,江逸求着苏云起给小灰在后院做了个畜栏,就在小黑熊的小洋房旁边。 从此之后,这两个家伙一直做了二十来年的邻居,即使在江逸他们后来跋山涉水搬家之后依然如此。 ****** 晚上,江逸把苏云起按在床上,开始审问。 “你说,白天是怎么回事?” 苏云起摊开四肢,任他压着,脸上带着笑,“白天那么多事,你指的是哪件?” 江逸嫌他装蒜,不满地踹了他一脚,“别以为我耳朵聋,我都听到了!” 苏云起依旧笑,“听到什么了?” 江逸斜着眼看他,一脸不满。 苏云起握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我说……” 江逸甩开那只粗糙的大手。 苏云起笑笑,把他扯到身边,想了想才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们以前见过你。” “直接说重点。” “那时候,你还在兰姨肚子里……” “咦?”江逸兴趣更浓,“你见过……我娘?” “当然见过,不然她怎么会把你许给我?”苏云起眼带笑意。 江逸一愣,随即怒道:“你耍我!”说着,干脆转过身,不再听他胡诌。 “我说的是真的……”苏云起侧躺着,把人扳过来,,看着江逸的脸,认真地说,“我舅父亲自求的,兰姨也应下了,大海他们都可以作证。” “我是男的!”江逸凶恶地说。 苏云起笑笑,“所以才说是在肚子里……” “指腹为婚?”江逸诧异。 苏云起点点头。 江逸这才明白了些,随即道:“那既然你是男的,我也是,婚约自然就得作罢。” “谁说的?你是男的,我也娶。”苏云起一本正经地说。 江逸脸一红,随即撇开脸嘟囔:“你想娶我还不一定嫁……呸呸呸,就算是娶,也是我娶你,不对,胡说什么,谁要娶你!” “哈哈!”苏云起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心情显然很好。 静谧的气氛,让江逸有些尴尬,“诶,起来,重死了。”他推了推肩上的大脑袋。 苏云起只是哼了哼,没说话,当然也没动弹。 时间仿佛是读着秒过的,江逸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瞪着床顶的帐子,心思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喂!”江逸轻轻地叫了声,“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古代不是最封建的吗? “只要家里人同意,就可以结成契兄弟,有相伴一生的,也有各自娶亲的,并无妨碍。” “没人笑话?”江逸小心地问。 “或许有吧,不过也没什么妨碍,自己过得好就行。这种事在军中尤其多见。”所以苏云起并不觉得有什么。 江逸心情不太平静,呼吸也粗重了些。 “怎么,吓到了?”苏云起抬起脑袋,亲昵地捏捏他的脸。 江逸把他的手拍开,状似不在意地说道:“我本来就喜欢男人。”前世讳莫如深的秘密,此时此刻,却如此轻松地说了出来。 苏云起闻言有些惊讶,继而不由地笑道:“这倒省了我的麻烦。” “你也……喜欢男人?”江逸自己都没察觉,这话问出来的时候,他竟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算是吧!”苏云起不在意地说,“我也没见过几个女人。” 江逸没由来的一阵失望。 苏云起,不一定是天生喜欢男人的。 江逸接着又松了口气。 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第40章 找出路 第二天,两个人就像双双失忆了似的,再也没提前一天晚上的话题。江逸反而松了口气。 江逸刚走出房门,就听到小宝在后院嚷嚷:“军帐!军账!” 江逸询着声音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后院那顶白色的大帐篷,不由地眼前一亮——这就是古代的军帐? 并不像现在的野营帐篷为了方便携带而尺寸偏小,这个帐篷顶是尖的,帐身是圆柱体,里面的空间有一个房子那么大,更像是蒙古包。 小宝兴奋地在帐篷里钻进钻出,小黑熊扭着身子在后面跟着,小驴驹也在畜栏里不甘寂寞地叫着。 “瞧瞧你们家,一大早的就这么热闹!”做活的大娘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正围在帐篷边上说说笑笑,好不新奇。 江逸和大娘们打了个招呼,凑到了苏云起跟前,“昨天大海他们就是在这里睡的?” 苏云起点点头。 江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本苏云起说都安排好了,他以为是让他们和云舒大山挤着睡,没想到却是在院子里搭了个帐篷。 苏云起看江逸脸色有些不好,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这些就是请来做活的人?” 江逸点点头,“昨天家里乱,没让她们来。今天不敢再耽误了,现在做活的人少,镇上那边又催得紧。” “再找些人手吧!”苏云起扫了眼墙边的草庐。 江逸苦了一张脸,“哪有那么容易?咱们本村能做活的大娘才有几个?外村的又因为那些人的威胁不敢来……” 苏云起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主意,“你跟我去趟村长家。” “正好我得跟大伯说下买山的事。”江逸扭头,冲着英花问,“大娘,我大伯在家不?” 英花一边和江春草搭着伴缠线,一边扬声道:“在西坡上鼓捣山药呢,你站在门口叫一声他就能听见!” 江逸回屋拿了地契,就拽着苏云起出了门。 这是苏云起第一次往村里走,江逸边走边给他指着这是谁家,那是谁家,苏云起脸上不由地带上了笑意。 “你对村里倒是熟悉。” 江逸止住话,斜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听着不对味?” 苏云起笑笑,“你想多了。” 江逸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没两句话的工夫,江春材家就到了。 江逸在门口喊了一声没人应,直接上了西坡。 这里是一片开垦出来的坡地,地方不大,却被规划成一块块整齐的田地。 坡上有几个做农活的汉子,见了江逸都热情地打招呼。 江逸也会笑着喊个叔叔伯伯,如今他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十分适应。 苏云起在一边看着,心里也感觉暖呼呼的。自从遇到这个人,他的人生轨迹就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他并不讨厌。 江春材恰好迎面走过来,他猛地看到江逸和苏云起愣了一下。实在是因为这两人身上的气质和庄稼地实在不搭。 “大伯。”江逸赶上去打了个招呼,苏云起也跟着叫了一声。 江春材笑盈盈地点点头,“听说你是昨天回来的?你俩怎么上这儿来了?” “正好找大伯有事。”江逸指了指脚下的地。 江春材面色一整,低声道:“回家说。” 江春材家就在西坡边上,穿过几片地也就到了。 “你俩自己倒水喝,我先去洗个手。”江春材推开栅栏门,就走到井边去打水洗手。 江逸忍不住说:“大伯,你家有口井啊,真是方便。” “这还是有一年闹旱灾,你爹出钱打的,那时候他刚补了缺,就这么一口井,足足花了他半个月的俸禄。”江春材一脸追忆。 江逸感慨道:“你们感情真好。” “那是自然,你那个小叔不是东西,你爹只把我当亲兄弟。”江春材没说的是,当年江池宴四季的鞋子、过冬的棉衣都是他娘给做的。 “你们过来是想说那十亩地的事?莫非江林那厮又整什么幺娥子?” 江逸笑笑,“他被打了一顿现在还没缓过来,哪有心思找我麻烦?” 江春材也笑笑,松了口气。 “大伯,我们今天来确实有几件事要跟您商量,这头一件就是蛇岭的那两个山头,苏云起把它买下来了,我打算在上面种枣树。” 江春材“呀”的一声,嚷道:“买那个做什么?那上面长的可都是吃不得的酸枣!” 江逸看到他这么大反应,不由地囧了一下,他一直打算买山,原以为江春材知道的。 江逸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大伯,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有门手艺——嫁接枣树。” “嫁接枣树?”江春材没明白。 江逸想了想,努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易懂些,“就是把好的枣树枝接到酸枣枝上,让酸枣树也能长出又大又甜的枣子。” 江春材恍然,“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北边穆家寨就有人会。说是用了这个法子,小黑枣上能长出大柿子?” 江逸点点头,“理论上,哦,我是说很有可能做到。” 江春材一拍大腿,“当时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不过……小逸,你是怎么会的?” “我以前有个同窗,他们家经营着十亩果园,是他教我的。”这是江逸提前就编好的说辞,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说谎,眼下也算是权宜之计吧! 江春材并没有丝毫怀疑。 苏云起却特意看了看江逸,眸光闪动。 江逸心虚地撇开脸。 “大伯,您觉得还行吧?” 江春材沉吟片刻,最终点头道:“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就好好做吧!有什么用得着大伯的尽管说一声,大柱、二柱也都能帮上忙。” 江逸笑笑,又说:“山上那些枣子虽然不成气候,但每年也能给孩子们添些零嘴,若是这么突然就不让大家上山了,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他看着江春材赞同地点点头,这才继续道:“不如这样,我出些钱,劳烦大伯给大伙分了,就算是把那些树给买了。” 江春材皱眉,“作什么还要多花一份钱?这买山的地契上写的分明,连同山石草木,全都归你所有。我看用不着,提前跟大伙说一声就行!” 江逸张了张嘴,求助地看向苏云起。 苏云起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开口道:“大伯,只是些银钱而已,花了还能挣回来,何苦得罪了大家?我们以后还是要在村里生活的。” 苏云起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好几份户籍文书,双手托着递给江春材,“我和小宝、梅子的户籍都落在了枣儿沟,还有我带过来的几个兄弟。前日刚在县里办的,今天特意来跟您说一声,今后还要麻烦大伯多照应。” 江春材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一张笑脸,“说不得这些,池宴兄弟照顾的人我自然也会照顾,况且你和小逸关系好,还叫我一声大伯,我也就腆着脸应了。以后有什么事自然和小逸一样,大伯就算舍了这张脸也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苏云起郑重地给江春材倒了杯茶,江春材接过来一口气喝了,眼中满是欣慰。 江逸趁着他高兴,又说:“大伯,还有一件事,我家里现在人不是多了吗?我想在后院再起几间屋子。” 江春材点头,“盖房子是好事,正好现在离秋收还有一段时间,地里活也不忙,村里人都能去帮忙。只是……你这又买树又盖房子的,银钱可够?” “来您这儿之前我也粗略地算了算,买树花不了太多钱,只是这盖房子的砖钱,还是要问问大伯您。” “你们要盖砖房?”江春材不赞同地摇摇头,“小逸,要我说在咱们这村子里盖个宽宽敞敞的土坯房就不错,像你们家那样的砖房,即使在县里都不多。那得花多少钱?” 这个江逸还真没算过。要真让他选,即使多花些钱他也想盖青砖房,结实,也干净。 苏云起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口问道:“敢问大伯,这土坯和青砖分别是什么价钱?” “土坯不花钱,自己从河滩上挖了胶泥晾晒就行。至于青砖……”江春材想了想,才道,“春天那会儿的价钱是八文一块,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涨落,过晌后我去打听打听,咱们村南边的黑窑沟就有青砖窑,县里的大户都是在他们那儿买砖。” “那就麻烦大伯了。”江逸笑了笑,感激地说。 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江逸正想着告辞离开,苏云起却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大伯。” 江逸闻言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江春材却毫不介意地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大伯一并给你们办了。” 苏云起想了想,问:“咱们这几个村子,可有管事的里正?” 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以下一般有推举出来的里正管事,照应着附近的十来个村子,各村又有村长。苏云起想着,这广昌县虽穷,制度上应该差不了。 果然,江春材点头道:“里正有,住在南边的北坛村,姓孙,为人还算公正。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云起笑笑,“看来还得劳烦您跑一趟北坛村,把咱们家做虎头鞋的事跟他说说,看他能不能推举几个可靠的人过来做活。安全方面不用担心,来回有我的兄弟护送,他们可是个个上过战场的。” 听到这话,江春材也狠狠地舒了口气。江逸家最近的境况他怎么不知道?他甚至比江逸还急。可就算再急也是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今苏云起三言两语就找到了出路,不仅江春材高兴,江逸更高兴。他甚至当着江春材的面就忍不住抓住了苏云起的手。 苏云起任他拉着,脸上带着笑。 “大伯,我们先回家了!”江逸也不等江春材说话,拉着苏云起就跑了。 江春材喝尽了手边的半碗凉茶,望着他们的背影感叹:“先是来了个小逸,如今又来了个苏老大,这文武双全的,眼看着,这枣儿沟就要发达喽!” 第41章 盖房子 江逸打算在后院起六间屋子,东西各三间,分别是耳房、卧室、小厅,两个小厅各开一扇门,左右两边并不相通。这样等到以后大山和云舒成了家,各自住着也方便。 江逸把自己的想法跟苏云起和江春材说了说,苏云起心里感动,嘴上并没有说什么,江春材只夸他考虑得周到。 江春材很快打听出来,一块青砖八文钱,要盖六间屋子至少得用三万块。 这样算下来光买砖就是二百四十两。他出面讲讲价能便宜些,但至少也得二百两。这还不算买梁柱、瓦片、茅草及其他琐碎物件的钱。 可是,连日来卖鞋挣的银子除了本钱和家里的花销也就剩了二百两不到。 江逸拿着树枝在地上划了半天,越算越沮丧。 “还差多少?”苏云起冷不丁地出声道。 江逸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 苏云起笑笑,英挺的线条变得柔和,“在你后面站了好一会儿,你算得太入神了。” 说到这个江逸又苦了脸,“唔……差得有点儿多。” 苏云起挑眉,“二百两够不够?” “如果有的话肯定够……可是从哪里能轻易地找二百两出来?”江逸抬起脸,带着希冀看向苏云起。 苏云起弯起嘴角,给他摘掉头顶的碎叶子,这才说道:“我从祁州进了一批白术,想着过两天拉到北平卖了,没有意外的话,二百两应该是有的。” 江逸眼睛一亮,高兴道:“就是咱家后院那一车药材?值这么多钱?” 苏云起点点头,看着江逸高兴,他心情自然也好。 江逸心情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拉着苏云起闲聊道:“其实大伯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如果非要盖砖房,可以把这圈院墙扒了,把这些墙砖上的泥土刮刮能当新砖用,这样一来既能盖成砖房又能省下一大笔银子。可是这样一来院墙就得用土坯垒,我不太想这样。”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破坏这个家,他不希望有朝一日江池宴回来后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苏云起专注地看着他,耐心地听他说完,才接道:“如果是为了我那几个兄弟,大可不必这么费心,无论是土坯房还是茅草屋都要比营地里的大通铺好上百倍,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江逸斜了他一眼,“你住青砖大瓦房,让人家住四处透风的帐篷?” 苏云起笑笑,“小宝不是很喜欢吗?” 一提这个江逸就头疼,小宝那小子对帐篷着了迷,一到晚上就抱着自己的小被子拉着小黑熊跑到帐篷里。 江逸哪里敢让他睡,山里昼夜温差大,地气湿重,那些身强体壮的大兵睡得,小宝一个孩子却睡不得。 可是,江逸叫他出来的时候,小家伙不哭也不闹,就是缩在被子里哼哼着不动弹,要是态度强硬些,他就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你。 江逸的心都要化了,哪里还会再强迫他?最后只得厚厚地铺子两床褥子,陪着小家伙一起睡帐篷。 苏云起哪里肯让江逸跟这么多男人一起睡?他把大海几个人赶到耳房,自己躺在江逸身边。 于是,偌大的帐篷里从左到右睡了苏云起、江逸、小宝三个人,外加一只胖乎乎的小黑熊。每天早上起来身边的人(熊)都会跟前一晚不一样。 江逸受不了小黑熊脏兮兮的样子,因此小宝每天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睡觉前带小黑熊去河里洗澡。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两个小家伙每次回来都是带着一身泥,还不如没洗的时候干净。江逸只得亲自给他们洗一遍。 每当这个时候两个小家伙就异常兴奋,不折腾得江逸板起脸不算完。 如果这个工作交给苏云起,两个家伙便一个赛一个的乖,每每让江逸哭笑不得。 说回盖房的事,只要钱落实了,其他都好说。 江逸计划着先把房体垒起来,怎么也得晾上一段时间才能上梁加屋顶。所以现在手里的钱还够,苏云起不用着急去卖药,还能顾着些盖房的事。 苏云起在家,江逸就能轻松很多,心里也踏实。 江春材这时候完全发挥出了作为长辈的作用。从买砖讲价、计算银钱,到丈量地方、找人挖地基,没让江逸操一点心,几乎就是当成了自家的事情在忙活。 江逸心里感激得不行,偏偏还不能说上一句谢,只要谢字一出口,必得受到江春材的一顿教训。 如今家里有七个壮劳力,想想就十分有底气。当然,江逸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把他自己算在内。 让江逸意外的是,无论是挖土和泥的小工还是挖地基垒墙体的技工,都是江春材从村里找的,并且不要工钱,只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就好。 他们家要盖砖房,活多也累,江逸心里过意不去打算多少给些,又被江春材教训了一顿,说是村里没这个规矩。等到哪天别人家有什么事,他也去帮把手就行,村里都是这样。 江逸也只得应了。不过他还是央求着江春材去上花沟买了一整头大肥猪,天天给大伙做肉菜。 村民们心里欢喜,感叹着吃得像过年似的,手上也自然更加勤快。 大伙一大早忙完地里的活锄头都不放就赶来江逸家帮忙,其中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除了依旧没好利索的江林和江二外,几乎全村的男人们都到了。 这段日子江逸和王石商量好,暂时把做鞋的活停了,女人们也没在家闲着,手艺好些的就帮着炖肉炖菜,差些的就洗菜收拾桌子。每个人都生怕自己做得少被人说道,根本没人偷懒耍滑。 一时间,江逸家原本偏僻清静的院子反而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 就在这边如火如荼地盖房子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坐在家里恨得牙痒痒。 江二最终也没挂掉,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好了。他刚能下地就跑到江林家商量报复江逸的办法。 江林当然比他更恨,那一通打,把他十几年来刻意维持的体面打成了渣。 如今看着江逸在村里人缘越来越好,甚至还盖起了新房子,江林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年江池宴考中功名时的情景。这让他恨红了眼。 如果说当年他还可以依仗他娘给江池宴添堵,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做。 就在江林和江二两个人紧锁眉头面面相觑的时候,王小雪施施然地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江林一看她这表情,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期待,“我看你这些天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憋着什么事呢?” 王小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今天心情好,也就不计较你的胡话了。这以后啊,你得给我客气些,你还得指着我呢!”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一扬手,把一件东西扔到江林身上,。 江林狐疑地打开小布包,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又露出狂喜的表情。 江二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一脸不解地问道:“我说婶子,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双虎头鞋?” 王小雪还没回答,江林却从惊喜中回过神儿来,猛地抬头,抓着王小雪的肩,急切地问道:“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不是?” 王小雪夸张地“哎呀”一声,做作地嗔道:“你审犯人呢?” 江林放开手,继续追问:“你就别卖官子了,赶紧说!” 王小雪揉着肩膀,慢悠悠地开口道:“可不就是你想的那样么,你不是一直嫌我瞒着你吗?现在给你看到东西了,怎么也没见一点儿笑模样?” “我怎么没笑?我高兴得不得了!哈哈哈哈!”江林状若癫狂地在屋里团团转。 王小雪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但又很快隐去。 江二不解地看着他们,粗声粗气地问:“叔叔、婶子,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懂?” 江林大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兴奋道:“你不用懂,你只要知道江逸那小兔崽子马上就要倒霉了就行!” 江二一听,也跟着咧嘴傻笑,“这个好!这个好!” 没过几天,银坊镇上多了个卖虎头鞋的铺子,不仅比李家少奶奶的嫁妆铺子里卖得便宜,用料也不错,更加神奇的是,那鞋子还带着股淡淡的香味。 一时间,有怀疑的也有好奇的,看稀罕儿的不少,买的人却不多。 掌柜的见王小雪这个巧嘴媒婆宣传做得不错,原本还挺高兴,可是一天下来不仅一双鞋子都没卖出去,甚至还影响了店里原本的生意,这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冒着得罪李家的风险答应寄卖虎头鞋,原本就是因为这个实在好卖,可是如今这情形倒叫他生出了反悔的心思。 江林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再试一天。 第二天,江林花钱雇了几个人,扮作客人的样子从店里“买”走几双虎头鞋,甚至还刻意把鞋子露在外面,如果碰到有人打听,就天花乱坠地一通夸。 这招果然好使,一天下来,原本观望的人也陆陆续续从店里买走几双,因为卖得便宜,甚至有两三户普通人家也图新鲜给孩子买了穿。 一时间,这家铺子的虎头鞋受到了更多的关注,买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秦素娥的嫁妆铺子自然受到了影响,就连蔚州那边也得了信儿,专门派人过来询问。 王石耐不住压力跑到枣儿沟和江逸诉苦,江逸忙着清点砖头、挑选木柱,哪里顾得上他,王石待了一刻钟不到就又走了。 苏云起代替江逸把人送到村口,转头回来忍不住问江逸:“他说的这件事,你真就不担心?” 江逸挑挑眉,反问道:“我看你倒是很在意。” 苏云起笑笑,他在意什么?还不是担心眼前这个人上火。即使没有这个营生,他也有自信能养得起家。 “你以为我这段日子为什么把针线坊的活给停了?” “不是因为盖房?” 江逸笑笑,“只是一部分原因。先让他们蹦哒几天吧,等这房子盖成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苏云起看着眼前这张带着自信与狡黠的俊脸,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半拍。 第42章 收了 农历七月初,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在北平发兵,孕酿了一年多的靖难之役正式打响。 然而,这样震惊全国的大事件并没有给这个小山村带来什么影响。人们依旧是早起收拾庄稼,忙完地里的活就来江逸家帮着盖房子。 人多力量大,六间大屋子半个月的工夫就垒起来了。 这个季节天气好,晾上一个月就能上梁加瓦。那个时候正好过了秋收,大伙也有工夫帮忙。 江逸家今年没地,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山上的枣树收拾出来。现在北平时局紧张,苏云起暂缓了去北平卖药的计划,正好可以留下来帮忙。 想想真是各种顺心。 江春材挑了个清闲的日子把村民们叫到大槐树下,说了江逸买山的事。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江逸原本是不用出钱买树的,可是他仁义,想给大伙分些钱。 这些道理村民们都懂,这些日子大伙也了解了江逸的为人,几乎没人有什么意见。 况且蛇岭一溜十八个山头,虽然附近的这两个被江逸买下了,其他的照常能去,不过多走几步路而已。 江逸准备了一串串崭新的铜钱,每家分了五十文,大伙高兴得什么似的,这钱就像捡来的。 江林和江二两个人这几天也算赚了些小钱,他们憋着坏水等着江逸出大丑呢,在这件事上也就“大方”地没使绊子。 江逸家里的工程一停,就有人托了英花来问,做鞋的活什么时候开始。 平日里妇人们爱凑到一起说闲话,王小雪那边做鞋卖钱的风声渐渐露了出来。江逸这边的人就开始着急了,她们尝到了赚钱的甜头,每个人都格外珍惜这个机会。 江逸把英花安慰了一通,回头就把云舒和大山叫到屋里说了半天的话。 三个人再出来时,云舒一脸的跃跃欲试,大山则直接去了镇上。 江逸难得褪去温厚的表情,带着几分坏笑。看得苏云起心里痒痒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回头交待大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个不入流的东西而已,交给江逸他们去玩也没什么大碍。 一夜之间,买了杨家铺子虎头鞋的人就嚷嚷开了,说是鞋子太次,洗了一水之后就变了形,在火上烤干之后更是皱皱巴巴,鞋面都翻了起来,根本不能穿了。 接着又陆陆续续有人拿着面目全非的鞋子跑到杨家铺子讨说法,一时间铺子门前甚至比前几天卖鞋时还要热闹。 杨掌柜也不是什么忠厚的人,眼看这事儿圆不过去就把祸水引到了江林身上。他不仅把没卖出去的虎头鞋全退了回去,就连买主的损失都让江林赔偿。 江林自然不干,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掰扯起来。 在人家的地盘上,江林嘴再好使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不知道谁先动了手,最后江林是肿着一张脸回的枣儿沟。 江林回到家就发了一大通火,连说带骂的,把责任都推到了王小雪身上。什么“丧门星”啊,“不下蛋的母鸡”啊,什么难听捡着什么骂。 王小雪愈加心灰意冷,她也不吃亏,扯着嗓子就跟江林对骂起来。 两个人在屋里折腾,大半个村子的人就在外面看热闹,连个拦架的都没有。江二本着好心进去劝说,倒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王小雪一五一十地开始摆列这段日子她怎么忙活,怎么出谋划策,江二夫妻两个怎么占便宜。如今倒好,赔了钱就跑来假好心了。 王小雪当着一院子人的面把这些日子的原料钱、赚头和损失都算了一遍,直接就朝着江二要钱。 江二哪里肯干,他们原本抱着打击江逸的目的故意压了价,赚得那点钱早就买了洒喝,哪有钱赔给她。结果说着说着江林家的内部战争就变成了江林、江二两家之间的争吵。 于是场面就变得更热闹了。 江逸一家人坐在枣树的荫凉里,喝着凉茶听着这边的时况转播,简直不能更惬意。 苏云起忍不住敲敲桌子,问道:“现在能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江逸端着架子,勾着苏云起亲手给他倒了杯茶,这才把连日来的计划和盘托出。 原来,自从王小雪和秦翠儿来针线坊做工后,江逸就留了个心眼。他特意嘱咐梅子和小杏盯着她们俩,尤其是她们借故离开人群单独行动的时候。 这样一盯,还真让他看出了问题。王小雪原本还一门心思地想偷学花样子,秦翠儿却直接把主意打到了袼褙的制作上。 江逸都忍不住赞了声好,果然是见过世面的,这么快就能看出核心所在。他干脆将计就计,联合着云舒和大山演了出戏。 他忍着心疼拿出不少钱让大山从镇上买回来一大块松香,故意神秘兮兮地熬化了,代替面糊涂到袼褙上。 当然,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不仅没避着那俩人,还特意让梅子把她们引了过去,设下了这个圈套。 用松香沾的袼褙做成的鞋底和鞋面更加硬挺,针不容易扎透,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松香味儿。 江逸原本还担心她们会有所怀疑,可是沉浸在各自欲、望中的两个人根本就没想那么多。 王小雪私下里鼓动好几个绣娘离开后,江逸最后一丝不忍也就打消了。松香可比白面贵多了,她们不用还好,若真存着坏心思偷学了去,就必然会狠狠地出点血。 “现在,也该是收网的时候了。”云舒脸上一派淡然,眼中却闪着志地必得的光。 江逸摇摇头,“我看咱们也不必做什么了,他们自己已经相互打了起来,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逸哥不必意外,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为利来、为利往,分脏不均或者出了事各自推卸责任自然就会嘶咬起来。”梅子一脸厌恶地说道。 江逸看看她,叹了口气,“梅子,秦氏毕竟是你娘,逸哥出这样的主意对付她,你可忍心?可会怪我?” 梅子皱着秀眉看了江逸一眼,牙尖嘴利地说道:“逸哥何必说这样的话寒碜我?她抛弃我和小宝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我娘了,我有什么不忍心?再说,我又不傻,逸哥给够了她们机会,是她自己心思不正,怪得了谁?逸哥,我今天就放下一句话,我和小宝只把你当家人,别说你没冤枉她,就算真冤枉了,我们也站在你这边。” 小宝也赶紧扑到江逸怀里表忠心,“逸哥……小宝只要逸哥,不要娘!” 江逸放松地笑笑。说实话,他还真怕梅子和小宝心里有疙瘩。 苏云起皱着眉头,揪了揪小宝的朝天辫,沉着声音训道:“都多大了,还动不动就让抱?” 小宝把辫子抢回来,宝贝地抓了抓,在苏云起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个鬼脸。 江逸忍不住笑出声,经过前几天的大被同眠,小宝是越来越不怕苏云起这个一家之长了。 小宝的朝天辫是他一时兴起为了搞笑梳的,没想到小家伙宝贝得不行,睡觉都怕压了。走在路上人家看到了都忍不住捧腹大笑,他却一点都不在乎。 小宝梳着这样的头发大摇大摆地转悠了几天,倒引来不少小孩子的羡慕,纷纷央求着他们娘亲给梳。 如今天气热,妇人们渐渐发现给小孩子们把头梳上去倒真能避免脖子上长热痱子,于是这个发型倒意外地在村子里流行起来。 江逸一家没再关注江林他们怎么赔了个底儿朝天,几个跟着做活的妇人怎么后悔怎么明里暗里地流眼泪。他们实实在在地忙碌了起来。 由于江春材的走动,里正亲自在各村选了德行淳正手艺好的人推荐给江逸。大海几个大兵每天一大早就跑到各村接人,傍晚再送回去,中午饭就在江逸家吃,一连几天也没出什么岔子。 又过了几天,江逸彻底把针线坊交给了梅子和夏荷看顾。他还抽工夫把打袼褙的手艺教给了英花和江春草。 两个人惊讶过后并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只是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把针线坊当成了自己的事。 苏云起一直关注着北平那边的情况,江逸也把自己知道的跟他念叨了些。 他虽然心里疑惑江逸的消息来源,却始终没问,他知道,江逸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江逸把家里的事交待好后,就带着大海几个天天长在了山上。 他们要做的不仅是拔除枯树、修剪坏枝,还要砍去一些杂七杂八的树,免得它们跟枣树抢营养。同时还要整理出几条方便上山的路,这样才能把砍下的枯木树干运到山下,人走起来也安全。这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这些都做完之后,江逸才能安下心来寻找好的砧木进行稼接。凭他的技术,如果天气给力的话,今年的新枝上就能长枣。 想想中秋时节,红彤彤的枣子挂满枝头的情景,即使脸被晒得褪了皮,手上出了一层层的血泡都值了。 每当夜深人静,江逸累得睡过去后,苏云起都要结束假睡,坐起来给他涂药、按摩。他没有阻止江逸干活,只是力所能及地多干,让江逸轻松一分是一分。 这样的态度同样影响了大山和大海几人,他们也默默学着苏云起的样子,把脏活累活主动揽了过去,给江逸和云舒留下稍微轻松些的。 江逸和云舒哪里察觉不到他们的心思?除了感动之外,也不再逞强,免得他们担心。 他们一家人艰难地做了几天之后,谭木匠带着谭小山自发地加入进来。要说砍树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江逸自然没有拒绝这样的好意。 江春材不仅自己帮忙,还把江大柱和在外面做伙计的江二柱都喊了过来。 江贵几个青壮年收拾完了地里的活也都会过来帮着搬木头、砍树。 三叔公亲自上了趟山,给江逸说了说这山上哪里有野物的窝,哪棵树长在了风水口上不能动,哪里下大雨时有可能会滑坡。 江逸恭恭敬敬地应了。这些都是老人家代代传承的经验,教科书上可学不到。 有了这些人帮忙,江逸倒是松了口气。大海几个也能轮流着看家。 毕竟家里有这么多做活的女人,江林和江二又被他狠狠地摆了一道。江逸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再生事端,不得不防。 第43章 做月饼 江逸一家起早贪黑地忙了一个来月的工夫,才将将把山上收拾出来个样子。 村民们也抢着时间把黄澄澄的玉米、灰乎乎的土豆收到了家里。等到重新翻了地撒下了冬小麦的种子,一年的忙碌也算暂时画上了句号。 这个期间村子里出了件新鲜事,寡居多年的江春草竟然足足买了两头小牛犊。表面上说是寄养在她大哥二哥家,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两头壮实的小牛犊就是江春草给江春树、江春木兄弟两个买的。 村里人纷纷感叹,春树、春木两兄弟当年的好心没出错,也多亏了两个嫂子多年来的善待,江春草是个知恩的。 当然,也不免有人明里暗里地嘀咕,江春草一个妇人哪里来得那么钱?那可是足足两头小牛犊啊!不用说,这钱十有八、九是从江逸家赚的。 一时间,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还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村民们对江逸更热情了,这可把江林气红了眼。 农忙过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江逸家的新房也到了上梁装瓦的时间,他还没开口请人帮忙,就有许多村民主动问了。 江逸只推脱说过几天,实际是在为钱的事发愁。 苏云起怎么肯让他发愁?他得到了内部消息,如今靖难军正在往雄县进发,如果雄县得手,下一个目标八成是真定,在这种情况下,把这批药材卖到雄县或者真定显然比北平更方便。 苏云起当众宣布的时候江逸没吱声,等到回了屋旁边没人了,他才把人按在椅子上好说歹说大半天,中心思想就是即使房子不盖了都不想让苏云起去冒险。 苏云起表面上顺着他,又哄又作保证,却始终没改变主意。把江逸气得够呛。 “好了,别担心,我既然敢去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有事的。”苏云起见真把人给气着了,赶紧降低了姿态安慰。 江逸气闷地趴在床上,不理他。 苏云起无奈地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雄县离沧州很近,你要不要给江伯父捎些东西?” 江逸闻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急切地说:“马上就中秋节了,要不我做些蛋黄月饼你给带过去?” 苏云起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笑而不语。 江逸这才反应过来中计了,只得懊恼地踢了他一脚,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于是,苏云起去雄县卖药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江逸再三讲条件,让他中秋节之前一定回来,如果雄县那边真打起来,就必须避开。 苏云起好脾气地一一应了。 临走的前三天,江逸也不管山上的事了,天天泡在厨房里鼓捣吃的。 卤肉干是必须要做的,除了给江池宴带的,还有苏云起他们在路上吃的。 还有发面的小烧饼,在野外露宿的时候生堆火烤烤就能变得松软可口,正好夹着卤肉吃。 这些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江逸就开始招呼着大山几个漫山遍野地摘酸枣、熬枣泥,然后做成枣泥馅儿的月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烤箱,月饼只能蒸。 小黑熊也成了精似的接连给江逸找来三个大蜂巢,江逸也下了大本钱买来些上好的大枣,做了两大屉红枣糕。 当然,江逸也不会亏待小黑熊,只要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它和小宝留一大份。 苏云起也由着他折腾,甚至还从巨马河畔的农人家里买来新鲜的鸭蛋,鼓励他做蛋黄月饼。苏云起从未见过用蛋黄做的点心,他那天听江逸提了一嘴,倒是挺期待。 江逸自然也没让他失望。他特意让谭小山刻了套新模具,蒸烤两用型,一锅能出二十个。 江逸指挥着大山去镇上买了一升糯米,和大米一起掺着磨了,做月饼的外皮。这样蒸出来的蛋黄月饼香糯可口,黏度适中,半透明的外皮印着精致的花纹,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红彤彤的咸蛋黄,真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蒸锅掀开的瞬间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纷纷崇拜地看着江逸。 江逸被看得挺不好意思,“我这两下子真不算什么,手艺好的点心师傅样样东西都能入馅,人家做出来的才真叫好吃。” 小宝仰着小脑袋期待地问:“都有……什么馅?” “干果仁、黑芝麻、豆沙、果酱、鲜花瓣……”江逸随口说了几样常见的,“其实最正宗的月饼不应该蒸,而是要烤,烤出来的月饼皮焦馅软更好吃。” 小宝眨巴着大眼睛,狠狠地吞了口口水。 别人听完之后也只是想想而已。小六却彻底粘上了江逸,央求着他把豆沙、五仁、芝麻馅的全做一个遍,甚至还指明了要烤的。 江逸无奈地跟他说没烤箱。小六仔细地问了他烤箱的模样就跑走了,江逸也没在意。 不出半天,小六就抱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跑了回来,一脸期待地看着江逸。 江逸愕然,“这是哪里找来的?”他可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东西。 这年头铁可不便宜,不是用来熔炼武器就是打制农具,几乎没人闲着没事造这么个大铁箱子。 小六得意地说:“这是老大以前用来装盔甲的,我拿出来改了改,你看和你说的那个烤箱一样不?” 江逸闻言囧了一下,问道:“你这样做……你家老大知道不?” 小六脸皮一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眼神闪烁地小声说道:“知道……吧?” 江逸带着笑意看了看他身后的某人。 苏云起黑着脸,重重地咳了一声。 小六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躲到江逸身后,“老、老大……呵呵、呵呵……”小六僵着脸苦笑。 苏云起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看向江逸时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问道:“能用吗?” 江逸打开盖子,里里外外看了看,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你不要了吗?听说是你装盔甲的,做烤箱有点可惜了。” 苏云起笑笑,“没事,用不着了。” 江逸最终还是用这个改装成的烤箱做出来几炉月饼,虽然刚开始因为控制不好火候失败了一批,后来就越来越顺手了。 江逸在面皮里加了鸡蛋,馅料上也下足了工夫。大伙纷纷感叹着果然是烤得好吃,最后就连那炉失败品也被瓜分了。 这让江逸十分有成就感,做起吃食来更用心了。 他把最好的挑出来留给江池宴,有卤肉、枣糕、各种馅料的月饼,竟然满满地装了一大包。 苏云起笑着调侃他,“咱们开个点心铺子也够了。” 出发的日子眨眼就到了。 天还没亮江逸就睡不着了,他看了看旁边依然“熟睡”的苏云起,摸着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跑到厨房开始做早饭。 苏云起睁开眼,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阵暖流。 早饭端上桌之后,家里的人也全都起来了。夏荷十分自责,直说自己起晚了。 江逸有点囧,这才意识到是他自己起得太早了。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饭,江逸草草吞了两口便跑回屋里收拾苏云起要带的随身物品。 苏云起跟在他后面,既担心又觉得窝心。 “过了中秋天气冷得快,这件衣服带上吧,厚实些。”江逸从柜子里扯出一件藏青色的长衫。 苏云起笑着点点头。 江逸顺手折好了给他装到包袱里。 “唔……你们也许会在山上露宿吧?遮雨的油布有没有带?” “带了。”苏云起温声说。 “让我想想,还差什么……”江逸抓着衣袖在屋里团团转。 苏云起把人抓住,几乎是半抱在怀里,柔声说:“我最多十天就能回来,不会有事。你那么早就起来忙活,睡一会儿好不好?” 江逸愣了一下,懊恼地撞了撞苏云起的胸口,“你看我,真是经不起一点事。” 苏云起顺势把人搂住,半晌,才沉声道:“我很喜欢……” 江逸假装没听见,却悄悄红了耳朵。 苏云起原本只打算带大海,其他人都留下看家。江逸却坚持只留下小六。 实际上,若不是怕苏云起不答应,他一个人都不想留,他一心认为苏云起出门在外更需要帮手。最后之所以会留下小六,是因为他偷偷认为小六看上去最没用。 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跨在马上一字排开,绝对是一道闪瞎人眼的风景。江逸瞄来瞄去,还是觉得苏云起是最帅的那个。 苏云起淡笑着对他伸出手,江逸下意识地搭上去。没想到对方一个用力,不知怎么地就把他扯到了马背上。 江逸一声惊呼,带上几分恼意,“怎么也不提前说声?差点把我给摔了!” 苏云起安抚地拍拍他的腰,带着笑意说:“有我在,不会摔到你的。送我到官道吧!” 他说完,没等江逸回答就一扬马鞭,率先奔了出去。 江逸安安静静地没有开口,心里酸酸的。 走到人少的地方之后,苏云起就让追云慢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谁也没开口说话。 追云似乎体察到主人的心思,就那样慢慢地踱着步子。直到后面的人赶上来,也正好到了村口。 苏云起轻轻地一拽马缰,追云停了下来。 江逸下意识地说:“不是说送到官道吗?还有一截。” 苏云起沉默片刻,又夹了下马腹,追云继续走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滴雨点落在江逸鼻尖,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就到这里吧!”苏云起不许江逸再送。 江逸只得从马背上爬下来,犹自不放心地嘱咐道:“一场秋雨一场寒,你别不加衣裳。” 苏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江逸湿漉漉的睫毛,又把人拉到了马上。 “不是不让我送了么,又变卦啦?”江逸笑着调侃他。 苏云起却没解释,只是调转马头,把江逸送回了家门口。 “快进去,别淋湿了。”苏云起面色虽平静,眼神却有些复杂。 “你按时回来!”江逸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 “放心。”苏云起一扯马缰,转身进入了雨幕中。 第44章 一把火 经过了上次的假冒事件,李少奶奶嫁妆铺子里的虎头鞋几乎成为了一个品牌,恐怕就算以后再有其他铺子出了类似的产品,人们都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也算是意外收获。 苏云起带着大海几个人走后,外村过来做活的妇人们便没了人接送。 江逸还没来得及担心,里正便发下话来,谁要敢在这件事上整幺蛾子,这银坊镇他也就别想再混下去了。 有了这话,一连几天倒是相安无事。 江逸还特意备了礼物托江春材带给里正,里正不仅大方地收下了,还回了礼,同时让江春材带回几句勉励的话。江逸心里更踏实了。 里正推荐的人选都是踏实肯干的,脾气大多和气,同英花她们相处得也好,这让江逸省了很多心。 针线坊复工后的第一批鞋子做了五十双,钱拿到手后,江逸就赶紧拜托江春材帮着买横梁、椽子、茅草和瓦片。 眼看着就到八月十五了,江逸算着日子,苏云起也该回来了。 他原本想等苏云起回来再上梁,可是江春材请人查了黄历,这个月只有八月十二这天是吉日,如果错过去了就得等下个月。 江逸合计了一下,等这批枣子落了之后,他就得忙活稼接的事,前后又得忙活一个多月,恐怕到时候没办法顾家里的事。 这样一想,江逸决定干脆就不等了,十二就十二吧,如果苏云起一回来就能住上新房,也挺不错的。 上梁这天,三叔公带人搬来一挂一百响的鞭炮,长长地挂在梁上,“霹哩啪啦”地响了一大会儿,中间一个哑火的都没有。村民们啧啧称奇,老人们直说这是好兆头。 江逸也很高兴,亲手准备了两桌酒席,请了族里的长辈以及平日里帮忙的人。 三叔公看到他下厨做菜,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脸上明显带着不高兴。 江逸赶紧把前些日子做的各式点心,以及近日买的新鲜鱼肉挑出些好的,送到几个长辈跟前。 他陪着笑,作出一副乖巧的样子,说道:“过几日就是中秋节,正好三位叔公今天都在,也省得小子再去送一趟。这些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鱼和肉也还算新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叔公们就算不喜欢也请给小子留些面子罢!” 江春材早就提醒过他,分家单过的晚辈逢年过节要给长辈们送节礼。这规矩古今都一样,江逸早就准备出来了。 除了给江春材的,还有给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的,毕竟这些日子他们都帮了不少忙,也确确实实把他当成晚辈在照顾。江逸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三叔公一听这话,脸色也缓和了几分,笑骂道:“你个小崽子!我早先还以为你跟池宴那孩子像,你五叔公就跟我抬杠说不像。现在看来倒是我错了——池宴可没你这么滑头!” 三叔公说着,抓起拐杖敲了敲江逸的脑门,终于露出了笑模样。 倒不是他眼皮子浅被这么点东西收买了,只是因为江逸这个作晚辈的懂事,在外边说起来也算是给他长脸,他心里高兴。 有三叔公带头,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顿时气氛更加融洽。 江逸暗自松了口气,跟着卖了会儿傻,就又跑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主桌上有江春材作陪,倒也不会冷场。 江逸手艺好,又舍得花钱,准备的都是硬菜,一顿饭的工夫,他在村里也算是结结实实地扎下了根。 横梁上好之后,其他的就快了。村里有几个汉子是盖房子的好手,几乎没用江逸费心,结实美观的屋顶就这么垒了起来。 这些日子村里来回说的都是江逸家的事,从他们不声不响地回到枣儿沟,到带领大家做活挣钱,再到刚刚盖起来的这六间大瓦房,左右都是夸奖的话。 人们每每说起这边,总会不由地想起另外一家子。 江林、江二两家最近的日子可不太顺心。主要还是因为撬行不成反被坑的事。 江林家种着江池宴的十亩地,今年收成不少,多少还算有些家底。卖鞋的事虽然让他狠狠地掉了块肉,可也不至于过不下去。 江二家可就惨多了,听说如今他们家都是指着他媳妇的嫁妆在过活,眼看着就是八月十五了,还没有一个长辈收到他家的节礼。 往年他一个人没钱没地的就算了,今年是他结亲的头一年,如果再装傻充愣的就说不过去了。 此外,他们俩撬江逸买卖的事最终还是被族里知道了。若不是老族长从中做了什么,族里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尽管明面的处罚没有,江林和江二两个人的名声却是彻底臭,以后若是想仗着族里做什么事恐怕会难上加难。 江逸这边风生水起,为人称道;他们这里却声名扫地,损失惨重。两相对比之下,江林就像吞了口苍蝇似的膈应得慌。 八月十四,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节,王小雪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天天不着家。 江林心里愤懑,干脆摔上门走了出来。 江林原本是打算去老族长家献殷勤的,想着磨磨老族长,看看那十亩地的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当他不经意地看到北边的蛇岭山时,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把江林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试图把它塞回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最终,江林脚步一转,朝着江二家走去。 ****** 八月十四的晚上,空气清新,微风习习,天空中的月亮也显得更大更圆。 江逸把堂屋里的大圆桌搬到院子里,上面摆满了各式点心,还有平时很少吃的新鲜瓜果。 这些原本是要留到明天吃的,可是挡不住家里有一个大馋猫、两个小馋猫。江逸觉得恐怕不用等到明天晚上,这些东西就会被小六、小宝,还有小黑熊偷吃光。 所以干脆今天摆出来,让他们吃个够得了。谁不在家就没谁的份! 大过节的,也没人讲究避嫌不避嫌的,江逸叫着夏荷和梅子上了桌。小六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脾气,也没什么不自在。 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远处的山,时不时搭句话,习习的晚风吹在脸上,好不惬意。 江逸兴致来了,回屋拿出苏云起的藏酒,一人倒了一杯,细细品着。 一阵风刮过,小六皱了皱鼻子,“哪里放炮呢?好大的烟味儿!” “你这话倒有意思,哪有放炮光能闻见味儿听不见声的?”大山笑着调侃。 小六闷了一口酒,也跟着笑,“说的也是。” 江逸又给他倒了一杯,笑着说:“多喝点,你们在营里不常喝酒吧?” “可不是么,这次我可是沾了你的光,不然哪能喝到这坛好酒!”小六咧着嘴笑。 江逸疑惑地晃了晃杯子,“这酒很贵吗?” 小六狡黠地眨眨眼,“有钱也买不到,老大宝贝着呢!” 江逸刚要说什么,突然大门被一脚踢开,谭木匠站在门口大喊一声:“小逸!快!着火了!” 他喊完之后,就朝着蛇岭跑了过去。 江逸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 从敞开的木门往外看,不远处的蛇岭上冒着浓烟,火光隐约可见。 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拔脚就往外冲。大山紧随其后。 江逸看着他们都跑远了,大喝一声:“去拿盆舀水,把布巾沾湿了给我!” 梅子闻言第一个跑到后院,去拿江逸说的东西。 夏荷虽然吓得发抖,但她仍然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冷静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小宝一张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努力跟在姐姐们后面帮忙。就连小熊也安静地缩到了角落里,不给大家添乱。 江逸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在脑海里搜集着一切关于山林救火的常识,一边拿上家里的所有可以掘土刨地的用具,奔着蛇岭跑去。 此时,火势已经越来越大,凶猛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村民们纷纷赶过来,有拿着木桶舀水的,有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的,甚至还有慌乱地哭爹喊娘的。 江逸把打湿的布巾裹在脸上,忍着扑面而来的浓烟冲到半山腰,边疯狂地砍树边对小六和大山喊道:“别打水了,没用!咱们必须挖一个隔离带,不能让火烧到村子里!” 枣儿沟距蛇岭不足百米,一旦风开始向南刮,整个村子恐怕都无法保全。 小六和大山毫不犹豫地跑到江逸身边,抄起锄头、砍刀就开始掘土、砍树。其他村民也陆陆续续地加入进来。 江逸看着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枣树被胡乱地砍倒,心都在滴血。尽管如此,他依然是砍得最凶的那个。 然而,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阵大风刮过,浓烟夹着火星铺天盖地地朝着众人扑来。 火势越来越大,江逸甚至到闻到了头发烧焦的味道。 有人害怕地嚎叫一声,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 这个时候人们仿佛都失去了思考能力,有一个人做什么,其他人也会纷纷效仿。 扔下工具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长时间,江逸身边只剩下几副相熟的面孔。 其他人虽然跑走了,却也没跑远,他们站在山脚下,大声呼喊着江逸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保命要紧。 还有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祈福。 江逸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就连手上渗出一*鲜血都感觉不到疼痛。其他人也明显疲惫不堪。 这样不行……单凭这些人,根本无法同越来越大的火势抗争。 江逸把手放在胸口,准确地触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他回家的希望。 “遇到危险时捏碎它,机会只有一次,请谨慎使用。” 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他选择了阻挡危险,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回家的机会? 江逸的心跳蓦然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第45章 自作孽 江逸的犹豫不过半秒的时间,在自己回家的机会与整个村子的存亡之间,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珍之重之地取出小木牌,下定决心打算捏碎的时候,滚滚浓烟中突然跑出一个人来。 那人灰头土脸,身上带着火,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一边吱哇乱叫。 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似乎率先看清了江逸,竟然疯狂地朝他冲了过来。 江逸心中一悸,下意识地躲开。那人扑了个空,跌到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竟然阴差阳错地扑灭了身上的火。 就着火光,江逸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尽管对方蓬头垢面,江逸还是一眼认出,这人竟是江林。 江林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把自己整成了这副样子?江逸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江林!你做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三叔公被人扶着上了山,看到此情此景,他比江逸反应得更快。 “哈哈哈哈!我做了什么你看不到吗?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江林状若癫狂地吼道。 “江林!你疯了吗?”三叔公跺着拐杖,呼哧呼哧喘气,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我疯了?三叔,枉你一心为了族里,竟不知道偏帮了外人!”江林似乎冷静了几分,指着江逸说道,“这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种,你们还真把他当成我大哥的儿子?我大哥亲都没成,哪里来的儿子?” 这话一出,四周传来一阵明显的抽气声,竟然盖过了噼哩啪啦的火声。 江逸的身体没由来地打了个晃,心底的刺痛蔓延开来,仿佛来自于残存的灵魂,不过,又很快平熄下来。 这话如果放在原主身上,无疑是句句诛心。然而,对于现在的江逸来说,虽难听,却不至于乱了心神。 他原本就不是江池宴的儿子,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写着“江逸”二字的那份户籍文书正锁在床头的匣子里,十亩良田,一栋青砖大房都写在他的名下,如今又多了千亩枣林,他有何惧? 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声喊道:“起风了!” 江逸惊觉,火势更大了,并且迅速朝着村庄的方向蔓延。 这仿佛就是催促的信号,江逸心里升起一股苦涩,身体也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可能回去了!再也没可能了! 就地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有人飞身下马,把清瘦的身体揽入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江逸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我可能……真的走不了了。”江逸惨然一笑,下一刻,坚定地捏碎了手心的木牌。 刹时间,明亮的闪电划破夜空,把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咔嚓”一声惊雷,瓢泼大雨不期而至。 原本绝望的人群经过片刻愣怔,又被豆大的雨点浇得清醒过来,下一刻,是近乎疯狂的欢腾。 “下雨啦!有救了!” “苍天有眼啊!” 原本站着的人也纷纷跪了下来,激动地虔诚跪拜。 雨越下越大,哗哗的大雨砸在人身上,生疼。然而,此刻,人们却祈祷着雨大些,再大些,大到足以浇灭这场山林大火。 劫后余生……竟是这般令人欣喜。 第三道闪电,直直地劈在江林身上。他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瞪大眼睛,软倒在地。 “作孽啊!作孽啊!”三叔公悲痛地跪在地上,近乎哀嚎。 江逸虚弱地一笑,身体一软,完完全全地跌入了身边人的怀里。 顾不得大雨喧嚣,顾不得旁人慌乱,江逸的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依然是那个古色古香的庭院,依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青衫和白衣两位男子。 “你可想好了?”白衣男子一改往日温和的笑容,面色严肃地问道。 江逸微皱着眉头,带着几分愤懑说:“我有别的选择吗?”即使再想回家,他也不可能拿着整个村子的存亡作代价。 “不得不说,本命牌碎裂,任务即就此终止。你会在当下时空度过一生,至于以后怎样做,单看你的心意罢。”白衣男子提醒道。 旁边的青衫男子叹了口气,“这种情况我们从未遇到过,的确出乎意料,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江逸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见见我外婆。” 青衫男子衣袖一挥,刺目的白光闪过,江逸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竟然回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这是他和外婆花了所有的积蓄,在帝都郊区买的一处小房子。 满头银发的外婆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改往日安闲祥和的姿态,面上满是憔悴和担忧。 旁边的软垫上,坐着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外婆的小女儿,江丽丽。 说她陌生,是因为多年以来他们所有的交流大多限于网上聊天,话题也大多同外婆有关,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可能见一面。 “妈。”江丽丽叫了一声。 外婆轻轻地“嗯”了一句,眼中却没有焦聚。 “妈,您的护照我已经托朋友办好了,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咱们收拾一下吧!”江丽丽尽量温和地说。 “你走吧,我不去,我要等小逸回来。”外婆平静地说。 “妈!”江丽丽有些急了,“那么专业的搜救队找了这么久,却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您还没死心吗?” “这说明小逸还活着。” “妈!”江丽丽眼中闪着泪花,“我知道您疼那个孩子,可是这么多年您为他付出的还不够吗?您的亲外孙在英国等着您呢!” 外婆闻言转过头,目光严厉地看向江丽丽,“小逸就是我的亲外孙!” “是不是亲的您明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私生子……” “啪”的一声,外婆狠狠地甩了江丽丽一巴掌。 江丽丽毫无防备地歪倒在地上,凄厉地喊道:“妈——” “你走吧……”外婆的身体晃了一下,眼中有心疼,也有疲惫。 “妈!” “外婆……” 早在外婆说“我等小逸回来”的时候,江逸的情绪就已经抑制不住了,此时更是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没想到,外婆突然扭过头,轻声叫道:“小逸?” 江丽丽同样惊讶地看向江逸的方向。 江逸一惊,没想到外婆竟然能听到他说话;继而又是一喜,外婆能听到! “外婆?”江逸试探性地叫了一句。 “唉!外婆在这儿!”外婆含着泪,像他小时候那样张开手臂。 江逸一步一步走过去,投入外婆怀里,竟然犹如实体,并不像电影中演得那样无法触碰。 外婆激动地抱着透明的江逸,泪眼婆娑,“小逸,你、你一直都在吗?你好吗?” “外婆,我去了另外的地方,我现在……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您和小姨一起去英国吧,您知道的,小姨一直盼着您过去。”江逸哽咽着劝说。 “小逸,我……对不起,小姨一时口快,你别放在心上。”江丽丽满脸愧疚。 “小姨,没关系。”江丽丽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江逸一直都知道。 “小逸,你还能回来吗?”外婆摸到了江逸的手,紧紧抓住。 江逸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外婆看不到,“外婆,我在另一个地方遇到了家人,还有……喜欢的人,一切都很好,只是惦记您。” “不、不用担心我,我很好,你小姨会照顾我……”外婆连忙说道。 “你会和小姨去英国吗?” “会的、会的。”外婆使劲点头。 江逸无声地笑笑,“那我就放心了。外婆,谢谢您的养育之恩,还有……小逸爱您……” 江逸的声音渐渐飘远,外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丽丽在一旁劝着:“别让小逸走得不安心。” 外婆泣不成声,“小逸现在见到他爸爸妈妈了是吗?他一定很高兴吧?他小时候做梦都在喊爸爸妈妈。” “是的,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自然会见到想见的人。”江丽丽轻声说道。 ****** 江逸再次醒来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床边的苏云起。没由来地想起跟外婆说的话,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苏云起皱着眉,俯身贴上他的额头。 江逸撇开头,把他的脸推开。 苏云起松了口气,“看来是好了。” “我又没事。”江逸一出声,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声音哑的,像砂纸磨出来似的。 苏云起急急忙忙地倒了一杯温水,揽着他起来时,差点把茶杯捏碎。 江逸忍不住笑道:“没伺候过人吧?” 苏云起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先喝了再说话吧,小麻烦精。” 江逸斜了他一眼,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做好麻烦一辈子的准备吧! 家里其他人知道江逸醒了,纷纷跑进来看望,尤其是小宝,进了屋就熟门熟路地脱鞋上床钻进了江逸怀里,即使苏云起黑着脸都不怕。 江逸好笑地看着众人,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瞅你们这架势,好像我睡了半辈子似的。” “可不是嘛!”梅子嘴快地接道,“虽说没有半辈子,就是这三天五天的也足够大哥夜不能寐了,小宝更是天天抹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逸飞快地看了苏云起一眼,心头微动——瘦了……胡子拉茬的,真丑。 同时,手臂不自觉地把小宝搂紧。小宝顺势往他怀里钻了钻。 夏荷淡淡地瞥了梅子一眼,温柔地说:“逸哥儿可把我们吓坏了。” 江逸纳闷,“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天三夜,老大一直没合眼,我们想换着来他都不让。”小六插嘴道。 “那你快去睡。”江逸推了推苏云起。 苏云起也没矫情,洗了把脸就到后院的新屋去睡了。 大海几个见江逸没事,也跟着出去继续干活——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必须在江逸发现之前把山上收拾出个样子来,不然他还不得心疼死。 然而,江逸最终还是看到了山上的满目疮痍,不出所料地红了眼睛。 他们辛辛苦苦收拾了一个来月的枣树被烧焦了大半,即使那些勉强活着的也被高温熏得蜷了叶子,至少今年是没办法稼接了。 原本修整出来的小路被横七竖八的枝干埋了,甚至连修整前都不如。其中一个山头上甚至被雷劈出了一个大坑,方圆十米之内寸草不生。 “别气别气啊,那俩放火的孙子也没什么好下场。” 小六赶紧拍着江逸的胸口顺气,可别再晕过去了。经过这次的事他们也知道了,这人就是老大的心头肉,铁板钉钉的大嫂没跑了。 江逸捕捉到“放火”两个字。之前看到江林的那一刻他就有所怀疑,没想到……他还真敢做! 江逸气得发抖,“两个人?江林和江二?” “死了、全死了!”小六赶紧说,“一个被火困在山上,当场就烧得没了人形;另一个咱们都看到了,被雷劈死了。” 第46章 陈年事 为着这件事,三叔公特意来了一趟江逸家,解释了事情的前情和后续。 那天晚上,江林心里有了这阴损主意,他自己不愿做,又不想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于是心思一转去了江二家。 若是从前,江二必会义无反顾地听他的话。然而,经过了上次的事,两家的交情不可避免地有所损伤。江二又多了余素娥从旁指点,必然不会再轻易被人利用。 江林花言巧语,好说歹说,江二最终看在从前两个人的情分上答应了他。但他也留了个心眼,那就是让江林跟他一起去。 江林拿话唬了两句,江二并不上勾,江林无法,只得跟着去了。 俩人兜里装着火镰,避着村里人偷偷摸摸上了山。 他们原本只是想烧几棵树让江逸出出血,没想到山上干燥,又突然刮起一阵北风,火势转眼间就大了起来。 江二直接被围在里面没出来,尸体被找到时,就剩了一大块冒着刺鼻气味的黑炭。 江林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却还是被一道雷劈死了。 “自作孽,不可活呀!”三叔公说着,浑浊的眼中不禁流出了咸涩的泪。 江林他们虽可恶,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于别人来说是恶人,于他们来说首先是晚辈,即使十恶不赦,也难免于心不忍。 江逸看着这样一个瘦弱的老人恸哭不已,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忙起身给他换了杯热茶。 三叔公喝了口茶水,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之后又跟江逸说了族里对江林两个人的处置。 江林和江二两个人为了私心,不顾全村人的安危放火烧山,这是犯了大忌,是一族人的耻辱,按理不能葬入祖坟。 江逸对这样的结果着实吃了一惊,死不能入坟,这放在农村无疑是最严重的处罚,按照村里人信鬼怪的思想,这是没办法转世投胎的,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这样的处置……会不会有点重了?不过是些树而已……”江逸忍不住说。 三叔公拍拍他的手,安慰:“你不用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不只是为那些树,他们敢放火烧山就得承担这样的后果。如果族里就这么放任过去,咱们江家祖祖辈辈都得让人戳脊梁骨!” 江逸张张嘴,终归是没说什么。对于江林和江二,他不可能不恨,得知山火是人为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他们去死。 可是,如今他们真的死无葬身之地,江逸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哎,就像三叔公说的,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别人。 谁都没想到,事情到这里并不算完。 三叔公这样的处置,也做好了被人纠缠的心理准备。然而,他并没等来王小雪或者秦翠儿的鸣冤叫屈,反而迎来了老族长的怒火。 老族长指着三叔公的鼻子骂了大半个时辰,最后骂得自己没力气了,三叔公都没改主意。 老族长气得坐在三叔公家的藤椅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直说他“没良心”“不顾念旧情”。 最后,说得三叔公实在耐不住了,只得冷冷地说道:“叔,您平日里偏着江林也就算了,如今他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您能不当回事,族里却不能姑息。更何况,以江林的身份原本就不能入祖坟。这事您比我清楚。” 这话一出,老族长瞬间瞪大眼睛,干枯的手颤抖地指着三叔公,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天晚上,老族长就不行了,意识昏迷中嘴里却念着“儿啊,我的儿”之类的梦话。 当时床边围了一圈人,听得真真的,回家后相互间一传,倒挖出来些陈年旧事。 江池宴他爹叫江大,原配死了好几年,原本没心思再娶,可是突然有一天,当时的族长,也就是现在的老族长把他叫到跟前,非要给他做个媒,对方正是临村一个叫胡小花的寡妇。 江大虽然没见过胡小花,但他考虑到当时年幼的江池宴也确实需要个女人照顾,另一方面又觉得是族长做媒,应该差不了,因此也就欢欢喜喜地应了。 谁知道,这个胡小花嫁进门没七个月就生下了江林,可是看那孩子壮壮实实的模样又实在不像没足月的。当时村里着实传了些闲话。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在心里堵着,江大没几年就去了。 按说胡小花连续没了两个丈夫,怎么说也应该憔悴些才对,然而恰恰相反,人家虽不下地,却从来短不了吃喝,姿容也更加娇俏了。 有些心思多的人暗地里留意着,发现老族长时不时地就会接济他们母子,刚开始还背着些人,后来干脆就明目张胆起来,表面上却说是喜欢江林那孩子。 这件事年长些的都知道,只是后来胡小花突然死了,江池宴又考上了状元,江林也渐渐在村里站稳脚,人们也就不提了。 如今,江林一死这些事又被翻了出来。 江林死前还说江逸不是江池宴的亲儿子,也免不了有人私下里拿出来传。可是,这件事一被翻出来,江林之前的话就真真正正成了笑话。 别管是有仇没仇的,大家都少不了人笑话江林。 还有脸说别人呢?自个儿是谁的种还不知道呢!可不是入不了祖坟么?你说是把你埋在江大怀里,还是埋在老族长怀里?真是可惜了老老实实的江大。 这些话,江逸也多少听到一些,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庆幸江池宴不在,不然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吧! 老族长前些日子原本就病着,又经过了这件事,眼看着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如果他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走了,也算是为儿为女积福了,谁知,这老家伙临死前突然精神了一回,抓着他家大儿子的手,旁若无人地说江林是他亲儿子,一定要葬在自己身边。 殊不知他家大儿子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孙子都快娶媳妇了,听了这话气得脸都白了,直接当着一干小辈的面甩开了他爹的手。 老族长最终是瞪着眼咽气的,即使后来让内行的人扒拉了许久也没合上眼。名符其实的死不瞑目。 大伙儿心里再不痛快,还是按规矩置了口厚棺材,在灵堂整整停放了三天,才把人埋在了祖坟,祠堂里也升了牌位。 至于江林和江二,在此之前就被人用席子裹了,扔到了后山的乱坟岗。 此事过后,但凡江家要点脸面的,臊得大半年没出村。 原本族里一连没了三个人,理应通知江池宴。可是,无论是族里还是江逸,都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件事。直到后来江池宴返家,才从旁人嘴里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 江家一大家子的人忙忙乱乱地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反应过来,竟然一直没见王小雪。 英花顾着脸面,带着族里几个体面些的媳妇去江林家找人,还真没找着。不仅人没有,家里的财务也被搜刮一空。 英花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去了江二家,秦翠儿倒是老老实实地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着。 秦翠儿倒也老实,问什么就说什么。大伙从她嘴里才知道,王小雪早就跟镇上一个皮货商勾搭上了,听说八月十四那天就跟着人跑去了南方。 众人心里一思量,八月十四,不就是出事那天吗?呵,江林这头只顾着给别人使坏,却不知道自己媳妇都跟人跑了,真是报应! 王小雪跑了也就跑了,也没人出面给江林作主。至于留下的这个,倒让人犯了难。 英花抿抿嘴,最终也只是敲打了秦翠儿几句,只说让她老老实实过日子,也没说把她赶走的话。 秦翠儿木木呆呆地应了,直到英花她们离开,她也没动弹一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村里的这些事,说是跟江逸家脱不开关系,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老族长停灵的那几天,江逸碍着面子守了一日,之后就被三叔公作主赶回了家,让他赶紧去收拾山上和地里的活——江林占着的地收回来了,若再耽误就会错过播种的时机。 这在村里人看来是比人命还大的事,倒也没人挑他的理。 再说蛇岭那俩山头,江逸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叫一号枣山和二号枣山。 之前被烧的是二号枣山,同时也是江逸花心思最多、打算当作实验田的那个山头。 如今二号枣山上的树虽然被毁了大半,却也因祸得福,山顶上被雷劈出来一个泉眼——不知道是地下暗河还是什么,反正让江逸高兴得做梦都要笑出来。 就在前一天,他还发愁怎么浇树呢! 自己打理的枣园,目标无疑是高产,肯定不能靠天收。这样一来,灌溉就成了大问题。 如今倒好,泉眼虽不大,但水流汩汩不断,若是自上而下挖几道沟渠,整座山都能浇遍。 “如果另一座山上也多这么个出水口就好了。”江逸托着下巴做白日梦。 苏云起好笑地敲了下他的脑门,“贪心鬼!没有泉眼也不用担心,怎么也得让大海那几个活动活动筋骨。” “以后干活的地方多着呢!”江逸晃了晃脑袋,“我说,你也别老剥削人家,小六都自责死了,你这惩罚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连家都看不好,受点罚还不是应该的?”苏云起板着脸,瞅了撅着屁股挖沟的小六一眼。 小六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偷偷看了看苏云起,又赶紧埋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江逸会心一笑,又对苏云起道:“还有脸说别人,你自己呢?每次出去家里就出事,你以后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吧!” 江逸原本是玩笑话,苏云起却一本正经地说了声“是”,倒弄得江逸有些不好意思。 第47章 买小鸭 风波过后,枣儿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至于曾经出现的人和事,不过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长辈教育子孙的反面教材。 江逸怀着复杂的心情,把断成两截的小木牌放进床头的百宝箱里,却久久舍不得盖上。 耳边传来兵器相撞的声响,江逸扭头,正好看见窗外给大兵们喂招的苏云起。 苏云起对着江逸露出一抹帅气的笑,江逸手一抖,小铁匣“啪”的一声自动合上。 十亩地要下种,山上的枣树正等着稼接,新盖的房子里连张床都没有,针线坊的活也越来越多——江逸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日子啊,还得慢慢过。 “逸哥!逸哥!”小宝从外面跑进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逸。 “怎么了这是?一脑门的汗。”江逸把小家伙拉到屏风后面,用干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小鸭子!”小宝脆生生地说,“大槐树那儿,好多!” 江逸脑子一转,猜道:“有人在村口的大槐树那儿卖小鸭子?” “嗯!”小宝重重地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江逸。 江逸笑笑,“小宝想要?” 小宝继续点头。 江逸故意皱起眉头,一脸为难地说:“可是家里人都很忙,没时间养怎么办?” “小宝不忙、小宝养!”小宝紧张地抓着江逸的衣摆,一脸恳求。 “那小宝每天要带小鸭子洗澡,给小鸭子喂食,等它们吃饱了还要带它们回家,小宝还有时间玩吗?” “没有空闲玩儿?”小宝惊愕地反问。 “嗯,每天要和小鸭子在一起,不能再上山摘果子,也不能再跟小黑去找蜂蜜,小宝还要养吗?”江逸一本正经地说着唬人的话。 小宝一听,不由地皱起小脸,似乎是纠结了很久,然后坚定地说道:“要养!和小鸭子玩,小黑一起。小鸭子下蛋,给逸哥吃。” 真是可爱又懂事! 江逸忍不住把小家伙抱起来,笑道:“那咱们就去看看吧!”他说着,随手从床边的木厢里抓出两串铜钱交到小宝手上。 小宝两只手抓着钱串,捧在怀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生怕有人抢似的。 江逸又是忍不住一阵笑。 出了屋门,苏云起看到两个人的样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都多大了,还让抱着?” 小宝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从江逸身上滑下来,率先跑出了院子。 江逸不满地瞪了苏云起一眼,“就你事儿多!” 苏云起无奈地笑笑,“要出去?” 江逸原本不想搭理他,想了想又说道:“去村口买小鸭子,你要不要一起?” 苏云起摆摆手,“不了,我待会儿上山。”买小鸭子什么的,那是爷们儿干的事儿? 江逸当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料到他也不会去,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就迈开步子出去追小宝了。 小宝并没有走远,正躲在门口的大树后面等着江逸。小家伙脖子上挂着两串铜钱,那偷偷摸摸的样子又把江逸逗笑了。 江逸戳戳他的小脑门,“哪里来的小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我家的铜钱!” 小家伙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举起两只小胳膊,“逸哥,抱!” 江逸把人抱起来,捏了捏脸,“你个小机灵鬼!” “最喜欢逸哥了!”小宝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江逸不喜欢都不行。 ****** 江逸到的时候,村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真心买鸭子的,也有看热闹的。 外围的妇人们看到江逸后纷纷打招呼: “小逸来啦!” “买小鸭子啊?” “看着挺壮实,我也刚刚买了两只。” “英花在里边,正好让她给你挑。” 江逸婶子大娘地叫了一圈,嘴里说着:“正好家里有闲地方,买几只鸭子养养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可不敢说是给小宝买来当宠物玩的,不然肯定得让人说闲话。 英花听到江逸的声音,站起来朝他挥了挥手,“小逸买鸭子啊?上里边来,大娘给你挑!” “好咧!”江逸嘴上说着,腿却没挪地方。实在是人群太密集,根本没下脚的地儿。 江逸视线扫了一圈,惊悚地几乎整个村子里的结了亲的女人们都出动了,还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此时大伙都在看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稀罕似的,那直勾勾的眼神都不带掩饰一下的。 英花“扑哧”一声笑了,扬起嗓门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俊哥儿是咋地?看把我们家小逸给臊的!小逸别怕,到大娘这儿来!” 女人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有人凑热闹似的喊着:“小逸别怕,到婶子这儿来!你婶子我可比你英花大娘还厉害。” 又是一阵笑。 江逸这下是真臊了。 大伙玩笑归玩笑,都不约而同地给江逸让出一条路来。 江逸硬着头皮走到里面,看到一个黑黑瘦瘦的汉子正蹲在一个扁长的藤筐前面。 英花脸上依旧带着笑,嗓门清亮,“张小黑的小鸭子不错,买了没亏吃。” 江逸点点头,拉着小宝蹲了下来。 “谢您的夸奖!”黑黑瘦瘦的汉子道了声谢。 “谢什么?你的鸭子好我才这么说,不然你就是谢上一万句我也不会夸。”英花爽朗地说。 “那是!那是!”汉子连连点头。 张小黑今天心里也高兴,这枣儿沟原本是县城以南最穷的村子,他年年都到这一片卖小鸭,枣儿沟的人从来都是只看不买。偏偏这个村子还在最北边,他要往南去就必须经过这里。 今年好了,这还没出枣儿沟呢,就先卖出了一大半,兴许再到上花沟一趟就能全卖完。张小黑这样想着,也就不介意英花叫这个小少年过来瞧热闹了。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他的生意好归根到底得感谢眼前这个“瞧热闹”的少年。今年枣儿沟有余钱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是沾了江逸的光。 这里有的在江逸家做虎头鞋,每个月都有工钱拿,平白的多了份收入;有的家里男人帮忙盖房时在江逸家一连吃了大半个月的饭,吃不完的还能往家带,自然省下不少粮食;还有的帮着收拾枣山,江逸也没亏待他们。 最重要的还是江逸给他们挂名田地,免去了一大笔税,人们手里这才有了余钱。 大半筐毛绒绒的小鸭子顶着一身黄毛蜷着小翅膀挨挨挤挤的小模样,别说小宝,就是江逸看着都忍不住喜欢。 “小宝也来啦?小宝喜欢哪只跟大娘说,大娘给你捉?”英花知道江逸看重小宝,也不由地对这个懂事的小家伙多了几分热情。 “谢谢大娘,逸哥……赚钱辛苦,小宝也要帮忙……从养小鸭……开始。”小宝乖乖地说。虽然长句子说得还是有些慢,但已经跟正常孩子差不多了。 旁边的妇人们都露出了善意的笑,英花更是笑得欢快,嘴里直夸着小家伙惹人疼,可不是村里那群毛孩子能比的。 江逸把小家伙往身边搂了搂,心里得意地说:真是给哥长脸! “小哥想挑几只吗?剩下的这些有精神的,也有缺了水发蔫的,都没大毛病,您看看。”张小黑从大家的话里听出来江逸有心买鸭子,也上了几分心。 他敲了敲藤筐,让小鸭们动起来,方便江逸挑选。 “这位大哥人还挺实在。”江逸暗暗想着古代人真淳朴。 “这个张小黑,从他爷爷那辈就来咱们这片卖鸭子,人要不实在早卖不出去了。”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娘接口道。 江逸对着人家笑笑,然后对英花说:“我也不懂眼,大娘帮我挑几只吧!” “行,要几只?我给你找找。”英花说着,已经眼疾手快地抓出五只放到了身边的空篮子里。 江逸看到竹篮,才想起来自己连个装小鸭的家什都没带。“大娘,你不买吗?” “不买,我家里有那些个鸡,养不了鸭子。”英花爽快地说。 小宝忍不住扯了扯江逸的衣袖,晶亮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大筐里的小鸭子。 江逸心领神会,笑着说:“小宝也来挑几只吧!” 英花闻言顿了一下,接着笑道:“小宝想要哪只,大娘给你抓,可别让小鸭子啄到你的小嫩手。” 小宝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朝着他早就看好的那几只指去,“这只、这只,还有这只……” 小宝指到哪儿,英花就准确地抓到哪儿。 旁边原本正在挑选的妇人们自动让开位置,让他们先选。 张小黑也不急,英花是村长媳妇,她看中的人也不是会赖钱撒泼的,左右是这么些小鸭,卖给谁不是卖。 刚刚赶来的江春草看到这一幕,亲昵地点了点江逸的脑门,笑道:“你呀,就是惯孩子,这还只是弟弟呢,等以后有了自己的还不得让你宠上天去?” 江逸也笑,亲亲热热地叫了声:“春草姑姑!”姑姑宠侄子,比婶子大娘更近一层,再心眼多的妇人也不会觉得他们之间的亲昵有什么不合适的。 有人在旁边接口道:“小逸长得这么俊,脾气又好,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他!” “要我说他家还真是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当家的女人。你看这买鸭子的事儿都得他一个大小伙子出面。”英花一边帮忙小宝抓鸭子,一边笑着调侃。 “婶子大娘们都给张罗着点儿,有好的就帮我这个侄儿费心说和说和。”江春草笑盈盈地说。 妇人们在一旁纷纷应着。江春草原本就聪慧有能力,如今自个儿能赚钱了心思也放开了,在村里更多了些底气。大伙也服她。 江逸在一旁尴尬地笑笑,别人只当他是害羞,殊不知他正自娱自乐地在那儿暗搓搓地吐槽: 呵呵,gay是不会有孩子的,春草姑姑您多虑了。 呵呵,gay是不会娶姑娘的,婶子大娘们还是省省吧! 第48章 办学堂 村里多了些小鸭子,也多了几分生气。每天一大早就能听到河边稚嫩的叫声,还有孩子们的嬉闹声。 出来放鸭子的都是半大的孩子,平时上山捣蛋下水摸鱼的事做熟了,放个鸭子算不上什么,江逸可不放心还没有野草高的小宝整日往河边凑。 江逸干脆在对着侧门的空地上挖了个半米深的小水塘,引进河里的活水,又种了些水草,就成了小宝放小鸭子的地方。反正从院门口往北一直到河边的地全是他家的,就算他挖个大坑别人都说不上什么。 于是,小小放“鸭”郎的生活就开始了——小宝每天一大早就自己打开侧门,把小鸭子们赶到水塘里,傍晚的时候再点好数,从侧门把它们赶回来。这样让小鸭子们形成习惯,以后自己就能按时回家。 通过这件事,江逸发现了一个他一直忽略的问题——小宝早该启蒙了。他都五岁了,竟然从一到一百都数不清。 现在他家有二十只小鸭子,小宝也就跟着学会了从一数到二十。不知道以前是不是因为口吃的问题,小宝在学习上竟然被忽略得彻底。 江逸跟苏云起说这件事的时候,苏云起心里也正琢磨着。 如今小宝过继到他已故父母的名下,可以说是正正经经的长房嫡子,名义上就是他的亲弟弟。苏云起父母早逝,然而长兄如父,他对小宝的要求自然会比以前要高上许多。 江逸想给小宝找个学堂读书,他首先争求了一下小宝本人的意见,没想到小家伙对读书异常期待。 “你现在要放小鸭子,还要帮小黑洗澡,还要拉着小灰去吃草,如果再加上读书的话,就一点儿玩的时间都没有了。”江逸拿话逗他。 小宝一本正经地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坚定地说:“要读书。” 江逸带着笑意摸摸小家伙的小脑袋,满意极了。 可是,当他打听过后悲催地发现,村里压根就没有学堂。不仅枣儿沟没有,整个银坊镇从南到北十来个村子,没有一个有学堂的。 至于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小上族塾,考过童生之后就送到县里的书院。 江家以前也是办过族塾的,先后也出过几个秀才。可是这几年枣儿沟越来越穷,即使族里拿得出钱也请不来先生。 小宝这么小,总不能送到县里吧?江逸听说古代读书规矩可多了,吃不好住不好,没准还得挨师兄们欺负,想想就舍不得。 江逸挠着脑袋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到好对策。 最后,苏云起看不惯他连日里神色恍惚的样子,把人按在饭桌前,强硬地说道:“你好好吃饭,吃完我给你支个招。” 江逸仰头看了他半秒钟,果断端起饭碗,认认真真吃完了大半桌子菜——他心里明白,苏云起说的“好好吃饭”可不是随意扒几口就能应付过去的。当然,他也不会怀疑苏云起会骗他,他说有招儿,就一定有。 “吃好了,现在能说了吧?”江逸亮了亮一粒饭都没剩的碗。 苏云起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说道:“你不是发愁给小宝找先生的事吗?要我说,这先生也不用找了,现成的就有。” 江逸一愣,“哪有?” 苏云起看着他,勾起嘴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这话时,云舒恰好从堂屋经过,江逸看到他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这不就是现成的先生吗?实打实的案首啊!可比某些不知根不知底的酸秀才们强多了。 江逸情不自禁地勾着云舒去商量小宝的教育问题了。留下苏云起一个人站在桌边,看着江逸的背影无奈地揉揉额角。 自幼读书,少年成名,家学渊博,先帝盛赞——我说的那个人明明是你。 江逸当然不知道原身还有那样辉煌的过往。在他的宝贝疙瘩小宝的问题上,他表现出了少有的强势,威逼利诱地镇压了云舒的谦虚和推诿之后,强势地规定了教学的一应细节。 所谓能者多劳,云舒原本活也不少,做鞋盒的事主要是他管着,他每隔一两天还得帮着英花她们打袼褙,空余时间还要帮着夏荷管账。 江逸把这些一细算,发现云舒还真是大忙人。 最后,他跟苏云起商量了一下,干脆把小六从地里揪回来,顶替了云舒的一些工作,这样云舒每天能抽出上午的时间给小宝上课。 不得不说云舒的确是个好先生,他在课堂上完全卸下了那副兄长架子,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有时候习字,有时候讲地理名物,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讲些志怪故事。 别说小宝,就连江逸有时候都会听得入迷,完全不是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只让学生摇头晃脑背文章的情景。 教了五天之后,云舒列出了一个单子交给江逸,“需要这些东西。” 江逸乐呵呵地接了,拿眼扫了一遍,有启蒙阶段用得着的书籍,还有不同功用的纸张和笔墨,在哪里买,买多少,写得清楚明白。 江逸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地竖起大拇指,“你就是天生当先生的料!” 若是云舒一开始就将这个单子交给他,他还不会有这样的感叹,而云舒在观察了小宝几天之后才列出这张单子,无疑就多了层因材施教的心思。 云舒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补充道:“这些得在县里买,镇上不一定有。” 江逸点点头,“明天我跟你大哥去趟县里,正好也买些蔬菜种子。” 这是让江逸忧心的另一件事。他家冬小麦种得比别人家晚,地里苗缺得厉害。江逸想着若是再补种麦苗也不一定能活,干脆种些耐寒的白菜萝卜,放到冬天也是样菜。 江逸发了话,苏云起无论有什么事都得往后推。 第二天,俩从交待好了家里的事,就驾着马车出发了。 临出门江逸还问小宝,要不要跟着去县里玩。 小宝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刚要点头,随即看到一旁板着脸的云舒,最终艰难地摇了摇头。 江逸忍着笑,坏心眼儿地诱惑:“真不去?去了就可以吃到糖葫芦和肉包子!” 小宝瞪大眼睛,明显地吞了吞口水,转身就往上课的屋子跑,边跑嘴里边喊:“逸哥……早点回来!带……糖葫芦、肉包子!” 江逸忍不住哈哈大笑。 ****** 他们赶得巧,这天正好是县城每旬一次的大集,十里八乡的商贩们都会在这一天聚到集上售卖自己的商品,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商人。 村民们也会在这一天到县城赶集,尤其是农闲的时候,即使不买东西,也愿意拖家带口地看看热闹。 江逸在路上碰到了好几波去赶集的人,有枣儿沟的,也有外村的。其中赶车的极少,大多都是用两条腿走路,他们天不亮就出发,到县城大概*点的样子,正好是最热闹的时候。 江逸和苏云起驾着马车,速度要快上一倍,虽然出发得晚,最终还是赶上了这些人。 如今江逸断了回现代的念想,心态上也放开了很多,遇到认识地总会主动打个招呼,邀请人家到自己车上来。 村民们几乎没人客气,手一拄就能蹦到车上。 于是,江逸家的平板车上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装满了。小孩子们坐在车梆上,女人们搭着腿坐在后面,上些年纪的坐在中间最稳的地方,男人们就坐在前面和江逸说话。 再往前走,如果再碰到了女人小孩或者老人,就会有一两个男人主动跳下来让他们上车。 其他村子也有驾着平板车的,上面的情况和江逸这个没什么两样。 大家见了别管认识不认识都会笑着调侃两句,在这个过程中,枣儿沟的人明显底气要足一些,因为他们坐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马”车,真是既快又宽敞,可不是那些牛车或者驴车能比的。 其他村子的人忍不住啧啧称奇,这枣儿沟以往可是最穷的,到年根儿底下才舍得赶一两回集,身上穿的也是补丁叠补丁,鲜少见到这种喜气的样子。 如今一看,人家那穿着,那气色,看来外面传得没错,这枣儿沟眼瞅着就要富起来了。 于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开始动起了心思,盘算着家里有适龄女儿的,赶紧着往枣儿沟嫁吧! 苏云起在前面板着脸赶车,村民们也对他带了几分敬畏的心思,于是就剩下江逸成了大伙搭话的对象。 江逸倒也从中了解到了不少事情。 有个姓吴的大叔问江逸去集上打算买什么,江逸就说了买菜籽的事。 吴大叔抽了口旱烟,慢悠悠地说:“若是在麦子地里补苗的话,倒不如用菠斯菜种,比白菜和水萝卜都好。” “菠斯菜?”江逸脑子一转,“是不是能和小麦一起越冬,来年春天收的那种绿叶菜?” 吴大叔点点头,“听起来是,城里有不同的叫法吗?” 江逸开心起来,“如果和我想得一样的话,我们叫菠菜。” 殊不知他心里都乐开了花,菠菜哎!没想到在这里还能找到菠菜!若是种上几垄菠菜,早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完全就不用发愁没蔬菜吃了。更何况菠菜营养丰富,不可多得。 车上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纷纷打听那是种什么样的菜,好不好养活。 江逸这才知道,枣儿沟根本没人种菠菜。整个车上,也就吴大叔一个人知道有这种菜,这还是因为他和卖菜籽的那个商贩熟,从他那里听来的。 没关系,江逸给自己打了打气,只要能找到菠菜种子,由他开头,保管三五年内能流行起来。 江逸沉浸在喜悦之中,并没有发现,当他提到进城还要买些笔墨给家里的小弟弟启蒙时,一车人艳羡的眼神。 车上凡是带着孩子的,都忍不住拉住自家孩子的手,露出期待又愧疚的复杂神色。 第49章 办学堂2 江逸去了趟县城,收获颇丰。 他不仅买齐了小宝学习要用的东西,还顺利地买到了菠菜、大白菜还有水萝卜的种子。这些种子价格低廉,品质也不错。 此外,江逸还小小地发挥了一下他的败家本性,他现在手里有余钱,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然后就想买买买。 苏云起也纵容他,每次江逸问“买个这个吧?”苏云起的回答肯定是“好。” 于是,等他们往家走的时候,江逸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先占了半个车子。 一起来的村民照旧搭他家的车回去。那些被糙纸包着、被麻绳捆着的东西被大家小心地抱在怀里或者垫在腿上,唯恐给他碰坏了。 江逸惊奇地发现,别人顶多买些针头线脑、灯油农具等物,都是生活中常用的,甚至还有人空着手,只说带孩子来县城转转,开开眼界。 这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马车经过城门口的时候,江逸特意让苏云起停了车,跑下去,花五十个钢板包下了一个小贩的糖葫芦。他想着给车上的小孩和老人一人分了一串,剩下的给家里人带回去。 不仅是梅子和小宝,就连大海他们都有份。想想就知道,几个大兵从小在军营长大,穿开档裤的时候就开始舞刀弄枪,吃零嘴的机会并不比小宝他们多多少。 车上的人着实被江逸的财大气粗惊了一下,甚至有人暗暗皱起了眉头——农家人的钱,可不是这么花的。 可是,当一串串泛着酸甜滋味的糖葫芦递到自家孩子手里时,大伙又开始惊慌地推辞。 孩子们虽然馋得直咽口水,却依然听话地背过手去,不敢接。 最后,江逸没办法,只得把一大包糖葫芦全都塞到最年长的一位大爷手里,让他老人家分。 老人捧着这堆红彤彤的山楂沉默了半晌,最后几乎是含着泪一串串放到了孩子们手里。 孩子们也很懂事,自己品尝的同时也不忘往父母嘴里塞上几粒。还有的孩子吃过一两粒之后就舍不得再吃,而是小心地收起来,想要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 江逸同苏云起坐在前面,虽然一直没回头,却把后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如今,小木牌已经断裂,江逸原本肩负的任务自然也就作废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帮助大家的想法却更加强烈。 有了这个小插曲,马车上没了来时的热闹,大家都各自动起了心思。 江逸想着怎么收拾家里的十亩地、两个山头,还得趁冬天到来之前把屋里的炕给盘上,总不能让大海他们一直打地铺。 村民们则是想着怎么报答江逸,大家心里明白,若是没有江逸一家,他们这些人连赶集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还能让孩子们吃上糖葫芦。 往年这个时候官府正在收税,哪个不是黑天黑地、长工短工地做才能把税银交了,然后留下自家嚼用、凑出买种子的钱? 大伙都知道,江春草跟着做了个把鞋子,就能买上两头小牛犊,这就是榜样。 江林那个没有长辈样子、一心冒坏水的,最终下场如何?这就是教训。 江逸家不是要种菜吗?可以去帮把手。 不是还要收拾枣山吗?没事儿也去转转吧。 听说他家的房子还要再收拾一下?这个咱们更擅长。 男人们在车后面跟着,彼此小声交流着。大伙纷纷说,以后看到江逸家做什么活就相互知会一声,别管人家叫不叫都该去。 ****** 江逸回到家后,把剩下的零嘴儿给家里大大小小几个人分了。 大海他们起初梗着脖子不要,江逸直接塞到他们嘴里,几个人吃着吃着就红了眼圈。 江逸看着他们这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跟这些人相比,他小时候吃的那些苦真不算什么。 苏云起不忍看到江逸这副样子,拉着他到屋子里平复心情去了。 他们在屋里待了没多久,刚说起盘土炕的事,江春材就上门了。 江春材说的是办学堂的事。 原来,江逸他们到家没多久,有些上了心的村民和家里的长辈们商量过后,就搭着伴去了江春材家。 一来江春材是村长,这事儿由他出面也合情理;二来村里人都知道,村长家和江逸家走得近,况且江春材也是个一心为大家着想的村长,想来能说上些好话。 江逸听了江春材的意思,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江春材等了半晌,以为他不愿意,连忙说:“小逸,你别为难,这件事确实是大伯欠考虑了,光想着大伙的嘱托,竟然没思量你这里是不是方便。” 江逸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解释道:“大伯,您别误会,我不是为难,只是觉得办学堂这么大的事,那得多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做成,我家能行么?” 江春材闻言松了口气,笑道:“不是我夸海口,放眼整个银坊镇,如果你家不行,就没有人能行了。” 江逸眨眨眼,不明所以,“大伯这话怎么说?” 江春材笑吟吟地说道:“你可听过最近村里流传的童谣?枣儿沟北青砖房,房里两个俊俏郎,一个蔚州案首,一个京城名扬,年方十六无妻娘;姑娘喜梳妆,去上针线坊,欢欢喜喜相夫郎。” 江逸整个人都惊呆了——这、这、这谁编出来的?若非这童谣里编排的人恰好就有他,江逸非得赞一句:高手在民间啊! 江春材继续说:“且不说别的,单凭你爹状元的名声,如果你们家能办个村塾,那就是枣儿沟孩童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小逸,你是在跟大伯装傻吧?” 江逸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衣角——这样一听,还真挺牛叉的。 “那……我跟云舒商量商量?您也知道,我不大会教导孩子,让我惯着他们吃喝玩乐还行。” 江春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半天玩笑地说:“我看也得云舒那孩子出马才行,你小子除了这副长相,可没半点秀才样子!” 江逸陪着笑把江春材送走了。 临出大门,江春材又转过身来,本打算对江逸说什么,然后想了想又放弃了,只是说道:“还有一件事儿……到时候再让你大娘跟你说吧!” 江逸也没放在心上,此时他心里是有些小兴奋的。 天哪,开学校啊!江逸从来没想过他能摊上这样的大事。 虽然这事儿最后还得云舒出力,不过,江逸还是觉得自己的形象都跟着高大了起来。 他当天就跟云舒说了这件事,并且反复表达了自己希望能把这个学堂办起来的强烈愿望。 反正他家有的是地方,古代的孩子们也大多懂事,听说到需要的时候还会帮先生家干活,一举多得啊! 看云舒的表情像是挺为难的样子,江逸冷静下来后一想也是。当初只让他教小宝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不大乐意,更别说整个村子的孩子了。 江逸拍拍云舒的肩膀,通情达理地说:“你自己决定吧,不用想太多,咱家也不指着这个发达。” 云舒点点头,对着江逸笑笑。 江逸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容十分勉强,看来这事儿八成得黄。他几乎都想好了之后怎么回绝江春材,以及万一江春材让他教的话他要怎么推掉。 晚上歇息的时候,江逸给苏云起嘟囔这件事,苏云起耐心地安慰了他几句。 虽然不知道江逸听进去多少,但他后来确实老老实实地睡觉了,不再左右翻腾。 苏云起无奈又宠溺地给他扯了扯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一趟。 ****** 第二天一大早,云舒就主动找到江逸,说了他的决定——他愿意办这个学塾。 这样的结果着实给了江逸一个惊喜,同样给了江春材一个惊喜,当然也给了枣儿沟的村民们一个惊喜。 他们穷了几代人,原本对读书也没抱多大期待。可是,自从枣儿沟来了江逸一家,一切都变了。 村民们知道,江逸家两个小哥都是读过书考上了功名的,就连他家的大姑娘都满身文气知书达理,怪不得人家钱越赚越多,日子越过越好。 能赚钱,生活能变好,读书就是好事。村民们就是这样现实。 江逸专门在后院腾出一间大屋子用作学堂。 云舒把小宝的课也暂时停了,白天黑夜地关在屋里抄认字课本,争取到开学的时候能人手一份,省下孩子们买书的钱。 苏云起闲下来的时候也帮着抄。 江逸第一次看到他的字,着实惊艳了一把,所谓“锋芒内含,风骨外显”说的就是这样的字吧,说白了就是……十分爷们儿。 与苏云起的字相比,他和云舒的字就多了几分匠气。一笔一划看似规矩,却也缺了些个性。想必这就是决战沙场的将领和临案诵书的书生之间的区别吧! 江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次get到这家伙的一个优点,怎么办? 这段时间,村民们也没闲着。大伙自发地上山寻了些好木头,交给谭木匠打制成适合读书习字的桌椅。 谭木匠坚持不要工钱,说这是村子共同的事,他也该出一分力。后来三叔公亲自出面,从族里出了这个钱,硬是交给谭木匠。 谭木匠没办法,只得收了。 江春材再次让人查了黄历,找了个适合开蒙的吉日。 这一天没有摆酒,也没有放炮。云舒只是挂上事先准备好的夫子画像,领着孩子们规规矩矩磕了头,又受孩子们的礼,学堂就算正式开课了。 关于束脩,江逸原本不想收,他办学堂原本就是本着行善的心思,实在不好意思收村民们这些东西。 不过族里的长辈们都坚持按规矩来,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不交束脩,不吃苦,是做不好学问的。 江逸也就没再坚持。 于是,他们家几乎一年不用买玉米面和鸡蛋了,就连过年的腊肉、熏羊腿,甚至御寒的皮坎肩都有了。 不难看出,村民们都是较着劲儿地拿出了自家最好的东西。 江逸心里热乎乎的——谁付出了,不指着能有些回报呢? 第50章 种蔬菜 枣儿沟人多地少,有限的田地都被种了粮食,村民们在把自家小小的院子塞满菜苗之后,还会在山上找些边边角角的土壤种些能吃的东西。 于是,在枣儿沟这样的小山村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山石间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总会被人放上一层薄薄的土,或种一把春韭,或栽两棵白菜,如果有人上山,就会顺手捎上一把泥土、一罐水,走到哪浇到哪儿。 像江逸这样,在上好的田地里大片大片种菜的,简直可以称得上奢侈。 这种事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没准就要被戳脊梁骨了。江逸家却不同,反正他家地多,反正不用交税。 由于种得晚,他家小麦地里缺苗的地方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两亩多。江逸打算先紧着菠菜种,菠菜种子不够了再拿白菜、萝卜补充。 这活是个大工程,光是刨地、撒种就得费不少工夫,更别说事后还得一盆盆地端着水浇,即使他们家壮劳力多,也得起早贪黑干好几天才行。 大海几个起得早,啃了几口干粮就到地里去了。 江逸起来之后吃了饭,又到江春材家借了锄头才到地里。他刚刨了没两下,就被苏云起把锄头夺了过去。 “诶?你干嘛?捣什么乱?”江逸直起腰,不满地看着他。 苏云起单手拎着锄头,在手上掂了掂,笑道:“我来吧,你坐一边歇着去。” 江逸急了,“你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干活呢,我为什么要歇着!” “小逸,老大这是心疼你呢,你就听他的吧,啊!”小六挤眉弄眼地凑热闹。 大海踹了他一脚,笑着说:“小逸别介意,这小子不着调惯了。不过,你也确实干不惯这个,不如回家帮着云舒少爷教孩子们念书,这里有我们几个就行。” “别叫云舒少爷,他不爱听,和我一样,直接叫名儿就行。”江逸无奈地叹了口气,“行了,我也不扯你们后腿了,我跟在后面撒种子,这个可以吧?” 大山嘿嘿笑了两声,无比憨厚地说:“这个好,逸哥就干这个吧,和小宝一样!” 江逸看了眼围着小布袋、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小宝,哭笑不得——原来,在大伙眼里,他跟小宝的战斗力是一样一样的吗? “逸哥和我一样诶!” 没等江逸惆怅完,小宝就高兴地凑上去,笨手笨脚却无比认真地帮江逸把兜着种子的小布袋系在胸前。 江逸赞赏地拍拍小宝的脑袋,问道:“小宝今天怎么没跟着上课?” “二哥说……放我假,我学过了。”小宝的语气里还颇有些失望。 江逸“呵呵”地笑了一会儿,先前的矫情顿时烟消云散。 苏云起和大海几个在前面刨地,江逸和小宝跟在后面一边聊天一边撒种子,配合得还算默契。 他们刚刚种完小一片地方,就看到江春树、江春木兄弟两个牵着小牛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两位伯伯,早啊!”江逸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 “不早了。”江春树笑呵呵的,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听春材哥说你要补种儿,我们过来帮把手。” 江逸赶紧拦住他们,“可别!就这么点儿地,我们几个两天就能弄完,没理由劳烦两位伯伯。” “你小子,地里有活儿也不说一声,你以为买了牛犊是闲在家里长草的?”江春木显然比他哥脾气大得多,但心眼儿却不差。 他嘴上说着责怪的话,手上早就把犁套在牛身上,对好垄开始干了起来。看那样子,若是江逸再开口拒绝,他没准儿真会生气。 江逸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承了这份情。 有了小牛犊,效率就是不一样。苏云起他们挥汗如雨地刨了大半个时辰,还赶不上两个小家伙“哞哞哞”地犁上一刻钟的。 后来,苏云起几个自发地跑到没办法下犁的零散地方补种儿去了,把大片缺苗的地方留给了小牛犊。 江春树一边赶着牛一边和江逸说着闲话:“小逸啊,你以后也别‘两位伯伯、两位伯伯’地叫了,你不是□□材哥大伯么,他在我们这一辈排行老大,我和你春木伯伯排第三、第四,以后直接叫三伯、四伯就行!” “好的,三伯!”江逸干脆地应了。 “这就叫上了!”江春树咧开嘴笑了笑,“你爹排行老五,他下面还有你春庆叔、春喜叔。你原本还有个二伯,走得早,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你江贵哥,他是这一辈的老大,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找他,他都会给你担着。再下面就是大柱、二柱两兄弟,是你大伯家的……” 接着,他又提了几个跟江逸同辈的人名,都是江逸平时看着眼熟却不清楚具体关系的。经江春树这么一说,江逸头脑里也有了个简易族谱,远近亲疏倒也大致分明了。 不过,江逸又多了一个疑问,“三伯,我听着您这辈名字里都带个‘春’字,我们这辈却各不相同,这是为什么?” 江春树喘了口气,解释道:“我们这辈是‘春’字辈,你们按理该是‘如’字辈。却不知道老族长从哪里算了一卦,说是‘如’字克长辈,跟谁都没商量就把这个字从族谱上划去了,所以你们这辈的名字都是随便起的。” 江逸心里膈应了一下,又是老族长! 这边,江春树停下话头,歇了口气。江春木又开口问道:“小逸呀,你种的这个叫‘菠菜’的,真能长出来?” 江逸笑笑,耐心地说:“我买种子的时候仔细问了小贩,他把菠菜的种法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照着他的办法种应该不会出问题,这些种子就是他家自己养出来的。” 江春木仍然不放心地问:“这菜苗真能和麦子一样,过了一冬都不会死?” 江逸点点头,“种子撒密一些,下霜前能吃一茬,明年开春还能吃一茬。正常年景不用担心,若是天冷的年份就盖上些秸杆保暖,也不算麻烦。” “那敢情好!”江春木一听,更加上心,“若真像你说的这样,明年我就在院子里种些。你四阿奶胃口不好,到了冬天就馋菜,若是有了这个,还能让她老人家吃上两顿好的。” 江逸知道他口中的“四阿奶”是江春树和江春木的婶子,听说当初他们的娘死得早,是这个婶子把他们两兄弟拉扯大的,他们也孝顺得很。 江逸赶紧说道:“不用等明年,今年收了我先给四阿奶送上两捆!” “不用!不用!”江春木连忙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小逸,四伯刚刚就是那么一说,可不是在跟你要菜……” “四伯,我知道,是我自己想给四阿奶。”江逸笑着说。 江春木涨红了脸,原本还想解释什么,却被江春树打断,“行了,这孩子懂事,你也别拧着了。要是怕人家说你当长辈的占小辈便宜,就多帮小逸家干活呗!” 江春木也是个实在的,听了这话,也不再多说,果然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 有了他们的加入,原本计划要做好几天的活,只一天就干完了。 更幸运的是,种子刚好够用,不多也不少,江逸因此乐了好久,直说自己有眼光。 苏云起也顺着他的话夸了两句,江逸竟然还幼稚地美得不行,其他人看在眼里,都默默地笑了。 小宝早就跑回去通知夏荷多准备些好菜,江逸留江春树两人在家吃了饭。 他们原本还推辞,江逸却十分坚持,又让梅子去村北的酒庐里打了些酒,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 地里的活儿收拾清了之后,大伙又转战到枣山上,那里还有个大工程等着他们。 前几日江逸在忙着办学堂的时候,大海他们几个就把山上的路清理出来了。其他的没敢动,在等着江逸视察过后发话。 江逸经过一个晚上的深思熟虑,决定今年不嫁接枣树了,明年开春再弄。这片枣林受了这么大的创伤,就算他心急接上了砧木也不一定能活,没准还会伤了母株。 但是,这么一大片山林,如果就这么闲着的话,也实在浪费。 养些野兔?江逸摇摇头,大家都没经验。 买些小鸡?这个季节好像没有鸡崽卖。 倒是可以把小鸭子们挪过去养,但是这样一来就得有个人专门在那边守着,想想就麻烦。 就在江逸为难的时候,大山正好拎着一包种子走进来,说道:“逸哥,这里还有些菜种儿没用,不然我把院子里的马齿苋刨了,种上萝卜和白菜?” 所谓“头伏萝卜二伏菜”,说起来,现在种白菜、萝卜确实有点晚了,所以卖种子的小贩给江逸算的价格十分便宜,江逸也就没忍住,每样都买了不少。好在他懂得种子催熟的办法,所以心里还算有底儿。 如今看到大山手里的布包,江逸惊喜地说:“正好,咱们先紧着枣山种,若是有剩余再种在院子里。” 他买下的那两座山头土层原本就比别处厚上许多,如今被火一烧,更是平白多上了一层天然的草木灰,想来种上些越冬的蔬菜不成问题。 说干就干,江逸指挥着大海几个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山上那些石头少、土层厚的地方都刨了一遍,他自己则抽出晚上的工夫把一大包种子用温水催出小芽,坏种、次种全都挑出来不要,然后全家出动,小心翼翼地把带着嫩芽的种子一粒粒撒到土里。 白菜种儿本来就像芝麻似的那么小,如今还得万分小心别把那些芽儿碰掉,这可难为坏了几个铁打的汉子。 最为耿直的二牛一边苦着脸撒种一边嘟囔:“让俺们下力气刨地、挖树都行,这绣花似的的活可再也别派给俺们了!” 大伙听了这话,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件事江逸操的心不少,干的活却不多。苏云起担心他腿脚不稳再从山上掉下去,因此等江逸指派了任务后就把他赶下了山。 江逸只得把力气全都使在了厨房里,马齿苋菜干加猪肉馅的大包子、抖着酸黄瓜和肉沫酱的手擀面、咸口的月饼、鸡蛋面粉掺着野菜尖蒸的丸子,顿顿不重样。 二牛再也不抱怨“绣花”辛苦了。 第51章 麻山药 山上的活干完了,江逸又开始琢磨着家里的活。 “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想在新房里盘俩土炕的事?”江逸戳戳旁边的苏云起。 “说过……”苏云起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睡意。 “诶,你先别睡,一起商量商量呗!”江逸翻了个身,扳着苏云起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 苏云起闭着眼睛,放松身体,任由他胡闹。 “不许睡。”江逸带着坏笑,用手指撑开对方的眼皮。 苏云起无奈地叹了口气,抓住他作乱的手,睁开寒星般的眼眸纵容地看着江逸,“说吧,商量什么?” 江逸扭着身子往他那边拱了拱,凑近了说道:“趁着这几天天气好,咱们到河边晒些土坯呗,大伯家有模子,趁着立冬前把后屋的炕盘起来,天越来越凉,不能总让大海他们打地铺啊!” “行,都听你的。”苏云起眼带笑意,语气也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江逸捏住他脸颊上的肉,不满地说道:“认真点儿好不好?跟你商量事儿呢!” 苏云起无奈地揉了揉额角,驱赶跑了最后一只瞌睡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逸。 江逸“扑哧”一声笑了,“干嘛瞪这么大眼,怪吓人的。” 苏云起表情破裂,一把将人禁锢到怀里,声音低沉,“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 “呸!我才没那么老。”江逸闷在他怀里,声音也闷闷的,“我还想在西墙下起两间坯房,过了寒露就要下霜,大娘她们总不能大冬天的还在草庐里做活;学堂的孩子也越来越多,白天云舒还说有外村的过来打听,兴许还得加人,总不能一直挤在那个小厅里。” 苏云起揉了揉他的脖颈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逸蹭了蹭脑袋,摆脱掉脖子上的搔痒,继续道:“那几间屋子本来是留给大山和云舒娶媳妇用的,大海他们几个如今算是暂住,等明年开春银钱充足了就在院墙外面另起一套,照着这个样子,大海他们都有份。” “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银钱等物不用担心。”苏云起沉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江逸无声地笑了,嘴上却不客气地说:“说得你好像挺有钱似的,拿出来我看看?” 江逸比谁都清楚,苏云起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卖药材的那二百多两早就交给他了。就算他时不时进山猎个野物得个几钱银子,不是给家里买了日用就是悉数交给江逸保管,从不私藏。 “是,我哪里有钱?我是你的小长工……主人,施舍点银钱可好?”苏云起故意凑到他耳边慢慢地说着。 那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勾似的,把江逸的心都勾到了温嘟嘟的水里,一下就酥了。 “臭不要脸!”江逸恼羞成怒地骂。 “哈哈!”苏云起无比包容地笑。 ****** 第二天,江逸就在饭桌上宣布了未来几天的安排。 上午,云舒照例是教导孩子们读书。大山留在家里照应着针线坊,必要的时候搭把手。 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分两波到地里和山上干活,锄草、浇水、捉虫。 这段日子江逸渐渐发现,古代粮食产量低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靠天收,尤其是在水肥管理上,十分不科学。他决定通过自家的尝试,至少让枣儿沟的村民形成按作物成长周期浇水施肥的观念。 中午回家吃饭,休息一个时辰。 下午,全体出动,到河边挖胶泥,做土坯。 这样一来,正好避开了一天中太阳最晒的时候,人不至于太辛苦,也不用担心土坯会晒坏。 这样的安排几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为什么说几乎呢?因为,江逸跟着下地的想法被驳回了,与他低效率的田间劳动相比,针线坊显然更需要他。 更何况,如果他留在家里,还能给辛苦劳作的众人准备些营养丰富的饭菜。一举多得。 江逸最终妥协,和大山调换了位置。 日子照着他的计划一天天过着。 唯一不同的是,下午晒土坯的时候多了许多小帮手,大多是学堂的孩子,还有些没在学堂读书的也跟着过来帮忙。 这个时间孩子们往常都会看着小鸭们游泳吃草,顺便给家里的牲口家禽割些草叶或者找点其他吃食。 如今鸭子们都被赶到河边,在那里愿干嘛干嘛,它们的小主人则积极地加入到了江逸家的干活队伍中,挖胶泥、运送土坯,干得可起劲儿了,根本不比大人差多少。 江逸原本还担心人家大人会有意见,没想到,后面几天甚至还有大人们专门把孩子领过来让江逸尽管指派。看那架势,如果不是地里农活多,他们自己肯定都得过来帮着弄。 孩子们干活纯卖力气,不会使巧劲儿,江逸怕把他们累坏了,每次劝他们去玩的时候,这些半大小子们总会无辜地看着他,一副“我是不是做错什么”的表情。 江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脆由他们去了。 他琢磨着等闲下来之后给孩子们准备些好吃的好玩的,不然心里过意不去啊! 这天上午事情不多,针线坊里用不着他。正好,江春材送来了些好东西。 “小逸,你看看,这是我种的山药。村里没人种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收拾,没想到长得还挺粗。”江春材一脸喜气,显然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江逸也高兴得不行,之前就听英花提过好几次,没想到真是麻山药。 这可是好东西,当初他们做项目的时候,枣园旁边就是他们学校兄弟专业的麻山药基地,每年收获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人家经费可比他们充足多了,没办法,麻山药浑身是宝,吃法也多样,麻山药露还被那帮家伙做成了品牌。厂商一高兴,上百万的经费眨眼工夫到位,地方政府也有奖励政策。 当初看得江逸他们是眼红不已,因此他对这东西可谓是印象深刻。 “大伯,这东西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煮着吃,还可以和排骨一起炖,味道不错。”江逸翻看着地上的几支带着枝杈和须根的麻山药,心里想着或许是没经过人工培育的关系,品相算不上好。 江春材听了他的话,十分惊喜地问:“你吃过这个?” 江逸点点头,“我管这个叫麻山药,能食用也可入药,产妇、脾虚者以及消渴症患者最适合吃。老人小孩多吃些也没坏处。” “对对对!”江春材连连点头,“那几株秧苗是我上次出门一个博陵的朋友送的,当初他也是这么说。我一听这么好就想着带回家种种,若是能成也算给咱们村多寻了一条路。小逸可会种?” 江逸不好意思地笑笑,实话实说:“我只见过人家种。” 江春材闻言有些失望。 江逸安慰道:“大伯若真想种何不问问您那位朋友?或者干脆去一趟博陵,怎么说也要买秧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博陵镇在保定府南一百里,距咱们这儿少说三百里地,中间翻山越岭的往快了算也得走上六天,这中间的一应花销不说,光是雇车的钱就不是小数。哎!我再想想吧!”江春材越合计心里越苦。 江逸心思一转,倒是有了些想法,但他没立即说出来,万一到时候不成反而让江春材失望。 把江春材送走后,江逸心里也有了主意——不是要犒劳孩子们吗?正好做些麻山药的糖葫芦。 没有竹签可以用木签代替,枣木心实,削好了之后又硬挺又干净。江逸把这活交给了谭小山,这孩子也不问有什么用,江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江逸趁他削竹签的工夫,把麻山药洗了切成段上锅蒸。 在这期间江逸又找来光面的案板,用冷水泡过之后晾在一边。还有一大块冰糖,这东西是他上次去县里的时候见到的,买了好大一块,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锅里的麻山药变软了,白色的肉质边缘泛着微微的紫色,就算是蒸好了。 这时候谭小山也已经安安静静地削好了三十多根木签,用水洗干净之后整齐地码在一起。 江逸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待会儿做好了,给你挑根最大的。” “给……小宝。”谭小山一本正经地说。 “呵,你小子!”江逸忍不住笑了。他手上不停,把蒸好的山药段一截截插到木签上,每插好一串就放在高粱秆编的盖帘上,没一会儿就插了十来串。 谭小山在一旁看着,很快就学会了。他也开始帮着江逸弄。 谭小山从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帮着谭木匠做木活了,自小练就了一双巧手。他串出来的山药串怎么看怎么比江逸弄的多出了几分美感。关键是人家速度还快。 江逸干脆摊摊手,把这活交给他做,自己跑去生火、熬糖色(shǎi)。 他把那块超大的冰糖用干净的麻布裹了,找了块石头狠命砸,全部砸成小碎块以后才丢进锅里,又加了些水。 熬糖色刚开始要用大火,等到糖色微微发黄、开始冒泡之后就立马变小火。火候不到黏性不够颜色也不好看,过火了会发黑发焦口感变苦。 如今江逸用惯了这种烧干柴的土灶,也渐渐练就了一副掌握火候的本事。糖色熬得不轻不重刚刚好。 “小山,快把麻山药串拿过来!”江逸在厨房喊。 谭小山关键时刻机灵得很,端着一盖帘山药串就送到了江逸手边。 江逸捏起一串,在泛起的糖泡上转了一圈,基本沾得均匀之后,“啪”的一声摔在一旁的案板上,再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好看又好吃的糖片就出来了。 “成了!晾凉后就能吃。”江逸抱着手臂观察了一小会儿,还挺有成就感。 谭小山咽咽口水,眼睛往学堂的方向瞄了一下,问:“小宝什么时候下学?” 江逸看了看院子中间的日晷——这还是他特意让苏云起买的,“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吧,不用等小宝,待会儿晾好了你可以先吃。” 谭小山摇摇头,又跑到院子里穿串去了。 江逸看着他的背影笑笑,继续手上的动作。 青砖围成的院落组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厨房里“啪啪啪”粘糖葫芦的声音,伴着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还有草庐里妇人们的轻声细语,和谐而美好。 让人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第52章 送吃食 麻山药的糖葫芦毫不意外地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欢迎。 无论是外面脆甜的冰糖片还是里面软糯的麻山药,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物,孩子们一只手抓着签子,另一只手还在下面小心地接着,舍不得浪费一点儿。 江逸特意做得多,给孩子们一人分了一根之后还有剩,就让梅子给做活的妇人们送过去了。 那些婶子大娘们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确实有些眼馋,没想到还有自己的。让江逸意外的是,她们不仅没表现出高兴,反而一迭声地推辞着: “哎哟,我们哪能吃这个,快拿走罢。” “谢谢东家的好意,老婆子们牙口不好,吃了也浪费!” “是啊,给孩子们留着吧,他们读书费脑子,应该吃些好东西。” 梅子也是个口才好的,当即就脆生生地说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是逸哥给大家做的零嘴而已,若说辛苦不辛苦的,婶子大娘们整日里费眼费手地做活,不比他们辛苦?” “我们做活也不是白做,哪有脸再吃东家的东西?”有位外村的大娘诚惶诚恐地说了一句。 “逸哥儿做出这么多来就是为了给大伙都尝尝,快别推辞了。”夏荷放下手中的针线,给英花和江春草打了个眼色。 江春草会意,笑盈盈地说道:“做活是做活,吃喝是吃喝,他们家什么样嫂子们待熟了就知道了。” 英花主动拿起一根,张嘴就咬下一大块来,咂吧着嘴扬声说:“哟,还真甜!你们也吃,别拘着。小逸那孩子惯会鼓捣这些,好吃又新奇,出了这个院子你们可是想吃都吃不到。” “大娘说得没错,这吃食就连京城都没有。”梅子跟着应道。 有英花和江春草带头,同村的几个也纷纷应和着,大大方方地吃了。 梅子趁机把剩下的塞到其余人手里,倒是没人再推辞。 妇人们一边小心翼翼地吃,一边说着“真甜、真好吃”“东家人真好”之类称赞的话。 其中有个外村的大娘,边吃边问英花:“上次我说的那件事,你可跟东家提过没有?” 英花嚼着一块糖片,顺嘴回道:“我倒是想提,你看他们家这事儿一件连着一件的,又是整地又是鼓捣山,过两天还得盖偏房,想来就算咱们提了小逸也没心思细想。还不如过些日子安生了再说。” 那人忙说:“还是你想的周到,等这些事过去了再说也不迟。你是知道的,我也没差心,就是觉得两家合适才有意搓和。” 英花笑笑,“我还不知道你?不用说道这些!我知道你不是专门做媒的,即使这事儿成了也捞不到半点好处,不过是热心肠罢了!” 那人听英花这样说,脸上更多了几分笑意,“你明白就好,别让我好心办了坏事就成。那家姑娘是真不错,样貌性格都好,祖上也出过官身,更巧的是还和东家年纪相当,错过了恐怕再难遇到。”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不错,你放心,等过几天闲下来了我一准去说。”英花笑着应道。 她们说这些的时候也没背着人,妇人们当个闲话似的,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忘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 谁都没注意到,夏荷抓着布料的手,越收越紧。 ****** 土坯承重不如青砖好,所以一般土坯房都会建得矮一些,这样一来用料自然就会少上一些。 江逸他们前前后后忙了十来天,前几批打制出来的土坯已经能用了,数量上还差一些。 眼看天越来越凉,若是再拖下去等着土层开始上冻之后就没办法挖地基了。江逸打算边打坯边盖房,两边都不耽误。 各地盖房子都有一定的讲究,当初搭草庐的时候江春材就提醒过江逸,偏房只能靠着西墙,东墙阴下是给家里的家禽牲口们留着做窝的。这样一来,要想盖偏房就得把草庐拆了。 江逸提前跟王石打了招呼,这批鞋交上去之后,就先歇几天工。 王石也传过话来,这些日子朝廷频繁派兵,城里的百姓们心里的弦也绷得紧紧的,鞋子不好卖,歇几天也无妨。 大山传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整个人都蔫蔫的。 江逸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担心什么?以后啊,咱们家赚钱的营生只会越来越多,还能饿着你不成?” 大山对江逸向来有种与生俱来的信任感,一听这话,立马把担忧和沮丧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逸却多转了一层心思,如今鞋子难卖纵然有打仗的缘故,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市场逐渐趋于饱和。其实这是早晚的事,他和王石包括李家少奶奶在内心里都明白。只是这话就没必要对大山说了。 唯一对不住的恐怕就是针线坊里这些做活的人,她们被介绍进来的时候是抱了很大期待的。 江逸想着,若是真到不得不解散的那天,就把方子告诉她们,这样她们自己在家也能接个零活,挣些家用,若是辛勤些,反而会比在这里打工赚得多。 江逸脑子里转着这些想法,手上也没闲着。 刚刚大山说李家少奶奶快生了,胃口却不好,正好麻山药剩下了几根,江逸打算做份山药筋腱汤让大山送去,到时候上屉热热就能吃。 不得不说,他们家能走到今天,多亏了余素娥的提携。江逸每每想起来都会异常感激。 灶上的香味渐渐溢了出来,火候差不多了。 江逸还没着急起锅,小黑熊就“呜呜”叫着扒上了锅台,那只黑乎乎的小熊掌一边拍着锅盖一边扭头看着江逸,生怕他忘了似的。 江逸忍俊不禁。 “知道了,待会儿就掀锅,一定有你的份,好不好?”他把小黑熊抱到一边,免得烫着。 不知道这家伙是断奶断得太早还是品种问题,好几个月过去了,小黑熊也就在刚开始的时候蹿了蹿个子,后面几乎没长多少,江逸一只手就能把它提起来。 “我还想着你能长成威武的大黑熊呢,看来是没希望喽!”江逸怜爱地揉了揉小家伙毛绒绒的大脑袋。 “呜呜……”小家伙扭着脑袋蹭触着江逸,软趴趴地撒娇。 自从小宝进学堂读书之后,小黑熊第一喜欢坐在小池塘边看小鸭子们游泳,第二喜欢黏在江逸身边。 江逸在针线坊帮忙它要跟着,江逸去河边看土坯它要跟着,江逸在厨房做饭它就在一边守着。无论江逸怎么捏它揉它拿好吃的逗它,它都不带生气的。 原本做活的妇人们见了小黑熊还挺害怕,后来看透它这副绵软又黏人的性子之后,完全放下了心,甚至有些胆大的还会主动摸摸它。 这倒让江逸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还真担心因为自家养着只“凶猛”的动物而惹得别人说闲话,万一以后东家死了羊西家丢了鸡的,都来找他计说法可就麻烦了。 当然,如果是只绵软的小动物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山药筋腱汤做好之后,江逸找了个结实的饭盅盛了许多,大山喜滋滋地骑上追云就去送了——不知道是因为骑马高兴还是因为送汤高兴。 傍晚散工之前,江逸跟英花说了这批活完了之后要歇几天的事,到时候把这些日子的工钱也顺便结了。 大伙早知道他家要盖偏房,也料到了会歇几天,听说要结工钱就更高兴了,一个个喜气洋洋地讨论着要去县里逛庙会。 江逸这才知道,广昌县每逢农历九、十月交替的时候有庙会,到时候临近几个县能来的百姓都会凑过来看热闹,县里有钱的老爷们还会轮番请有名的戏班们搭台子唱戏,还有舞狮子的、敲花鼓的,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江逸想着,等把手头的事情了了,他们一家也去见见识识,有幸能逛一逛这古代的庙会,想想还挺令人期待的。 ****** 大山天黑了才回来,脸色不太好。 江逸有些纳闷,“怎么了这是?出去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 大山闷闷地把马牵到马厩里,卸了马鞍添了草料,梗着脖子不吱声。 江逸更纳闷了,试按性地问道:“汤盅摔了,没送成?” 大山动了动嘴唇,憋出两个字,“不是。” “那是怎么了?”江逸有点急了,不是让人欺负了吧?莫名想起那个死掉的江二,江逸一阵闹心——这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大山闷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逸哥,李少奶奶都快生孩子了,李少爷还跟她吵架!” 江逸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又松了口气,好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吵架了?” “我都看见了!”大山愤愤地说。 “夫妻吵架还不是常事?床头吵了床尾和呗,你瞅着吧,保准儿明天就能和好。”江逸语气轻松地说。 大山把水瓢往桶里一扔,肯定地说:“不可能!李少爷瞒着李少奶奶在外面养戏子,李少奶奶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江逸愣了一下,有些为余素娥不值。然而,在这样的社会中这种事太正常了。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江逸只得开玩笑似的说道:“确实是李少爷不对,你可不能那样做。” 大山瞪大眼,连忙保证道:“逸哥,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江逸好笑地拍拍他的肩,“这话留着跟你媳妇儿说吧!” 大山挠挠头——媳妇儿? 头脑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李少奶奶站在花树下摸着肚子温柔地笑着的样子。 好像……也不错。 江逸从马厩转出来,跨过门槛走进堂屋,正好看见苏云起坐在桌边喝茶。 江逸眨了眨眼,特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恶声恶气地警告道:“你也不许做出那样的事,听到没?” “……”苏云起保持着端着茶杯的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江逸白了他一眼,潇洒地走掉了。 苏云起看着他嚣张的背影,笑得无奈又宠溺。 第53章 说亲事 挖地基这天,村民们都赶过来帮忙了。 和上次盖后屋时的分工差不多,窗户门槛等涉及到木工的活自然是交给谭木匠做,剩下的挖地基、垒墙体等技术活交给村里的熟手们。其余的人就帮着搬砖、和泥、打下手。 若是有人偷懒耍滑或者闲待着不干活,就等着让人念叨吧! 大海他们这段日子跟村民们混熟了,就连这边的口音都学了个七八分像,村民们爱听他们说在军营中的趣事,什么哪个将军喝多了大半夜操练新兵啊,什么有人偷着赌钱把裤子都输掉了,每每惹得大伙一阵笑。 从些以后枣儿沟的村民们都一致认为在江逸家帮忙最好了,有肉吃还有故事听,这日子就跟过年似的! 江逸不用干活,只负责给大伙准备丰盛的饭菜就行。 英花、江春草还有族里几个婶子大娘一早就过来帮忙洗菜收拾,厨房里有这些女人们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比外面还热闹。说到尽兴的地方,她们还非要拉着江逸表态。 每每这个时候江逸就会由衷地羡慕苏云起——这人一早就出门买石灰去了。还是江逸指派的。 江逸观察了一下村里的房子,发现土坯房刚盖成的时候方方正正挺好看,风吹雨淋之后就会变得坑坑洼洼。尤其是内墙上,特别容易掉土。 参考现代的房子,江逸就想到这么一个办法,他决定用石灰粉把内墙、外墙和地面都抹一遍,这样房子能结实些,也干净。 人多的时候就显着活少,不过几天的工夫,结结实实的两间屋子就垒成了。 一家人看着这座光秃的连屋顶都没有的房子,心里却是无比满足——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呀! 那一块块方正的土坯,可都是他们亲手挖的胶泥,亲手掺得土,亲手打出来的。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大海他们几个,包括大山、云舒、江逸在内,都明显黑了一层,身上的酸痛就更不用说了。 看到成果的这一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着:之前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垒墙体的时候,江逸特意跟技工商量着在里面留了烟道,这样盘上土炕以后就不用再额外垒烟囱了,而且烧炕的时候整面墙都是热的。 江逸特意让人把灶台盘在了外面,这样屋里熏不到烟,能干净很多。 新屋一共有两大间,南边那间连着前屋,云舒挑了当学堂。 江逸磨着苏云起用河滩上的胶泥混着鹅卵石在屋里垒了个大肚炉子,可以烧干柴也可以烧炭,免得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冷。 北边那间留给妇人们做活用,江逸和小川合力在临窗的一面盘了一个足足占了半间屋子的大土炕。 这个过程说起来都是泪。 这帮人里只有小川入军营前住过土炕,江逸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弄。而小川见江逸叫他,就以为江逸会,所以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了。 结果两个人一碰头,才发现对方也是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的,最后只能边琢磨边试验,垒了拆拆了垒,折腾了好几回才把土炕给顺利盘上。 接下来就等着房体晾干,然后再上屋顶,这房子才算彻底完工。 好在天公作美,连着半个月日头都很足,房子里的湿气很快就蒸干了。 江逸请人看过之后,选了个好日子摆酒席、上屋顶。 这边的屋顶大多是那种带一根横梁的悬山式,虽然下雨的时候能避免存水,却也十分费料。 江逸却打算搭成平的,横纵交错着搭上横梁和椽子,上面用秸杆和着泥一层层铺了,再压上厚厚的土夯实了,最后抹上一层石灰,再留几个出水口避免雨水存在屋顶上。 这种设计参考了现代农村的平房,住上十年八年都不用担心会漏雨,收了粮食还能摊在屋顶上晾晒,可谓是结实、美观又实用。 一个老技工听了江逸的设计,兴奋地一宿没睡着觉,翻来覆去地比对,最终修改得更加完善。 江逸十分感激,专门打了半斤酒给人送到家里,把老技工乐得合不拢嘴。 农村上梁是大事,要有德高望重的人在一旁喊着“大吉大利”,还要放炮、摆酒席。讲究的人家甚至会举行祭祀仪式,祈求一家平安,子孙绵延。 摆酒席的时候出了个小意外——谁都没想到,里正竟然不请自来——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江逸的设计,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十几个村子的里正,几乎是掌握着这些村子的一应事物。直白地说,没有里正的首肯你就盖不了房、买不了地甚至迁不了户籍;如果你跟里正关系好,没准就能给你虚报些年岁免除徭役,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别看区区一个里正,那也不是谁想请都能请到的人物,对主人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更何况人家还特意备了礼。 江逸和苏云起没显出什么,三叔公和江春材倒是高兴坏了。 江逸还是第一次见里正,第一印象还不错。 这位里正是北坛村人,名叫王平,中等身材,面白,微胖,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就像电视上演的小地主。年岁看上去倒比江春材还要小一些,据说也是考了功名的。 “你们家又是办针线坊,又是办学堂,这些都是于百姓有益的大好事,按理说老朽早该来道一声贺,奈何一直抽不开身,江小友千万别见怪。”里正笑眯眯地说着客气话。 江逸连忙说:“原本应该请您的,又怕扰了您的正事,您千万别怪小子礼数不周。” 里正摆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脸上没有半点不高兴。 一屋子的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于是,除了酒席上的座位稍有变动之外,其他照旧。 刚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发现里正并没什么架子,时不时还会主动跟人搭话,别人问话时都会笑眯眯地回答,于是大家也就慢慢放开了。 总之,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干活的时候自然也更加卖力气。 里正是个有眼光的,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屋顶的各种好处,眼中明显带了几分深思。 他特意问了江逸,可愿把这种设计公开。 江逸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里正赞赏地拍拍江逸的肩,感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 偏房盖好了,江逸总算能踏踏实实地喘口气了。 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英花就找上门了。 英花是个爽快性子,她最不善拐弯抹角,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小逸呀,如今你娘不在了,你爹又不在身边,有些事大娘就得多嘴提上一提——眼看着过了年你就十七了,这亲事早该定下来了。” 江逸惊住了,支支吾吾地说:“那什么……大娘,这事儿不急……” 英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急什么呀?咱们这儿的规矩,订亲之后放三年,就算你今天订下了也得等三年才能把人娶进门,那时候你都多大了?” “为什么?”这话一出口,江逸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天知道,他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然而,英花却不这么想,她“扑哧”一声笑了,“你看,急了吧?” “我就是随便一问。”江逸讪讪地说。 “得了吧?少在这儿装,哪有小子不想媳妇的?”英花一脸“我什么都懂”的表情,“那闺女我和你春草姑姑都去看了,不羞不怯的挺招人喜欢,听说还念过书。和你倒也般配。” 英花喝了口水继续道:“对了,这丫头论起来还是里正没出五福的外甥女,虽说离得远了点,却也常走动。你要是有想法,不如就给你爹去封信说说,他要是没意见就早点定下来。省得一大家子跟着你操心。” 江逸一听就急了,“大娘,这才到哪儿啊?” 英花叹了口气,劝道:“小逸啊,大娘心里明白,你不一定能看上咱们这乡下姑娘,可是,凡事讲个缘法,既然说到这儿了,就是有缘。” “大娘,不是看上看不上的问题,那什么……我……”江逸抓抓脑袋,苦恼着要怎么解释。他能干脆地对苏云起说自己喜欢男人,却没办法对英花开口。 旁边,苏云起的脸色已经明显不太好了,他轻咳一声,开口道:“大娘,您有所不知,苏江两家早有婚约。” “这……”英花此时的表情比方才的江逸还要惊讶三分。 江逸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拼命给苏云起使眼色,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苏云起看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道:“还请您别怪小逸瞒着您,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英花从惊讶中反正过来,露出一个笑,“你这孩子,有婚约了不早说,害我白忙一场!” 江逸暗地里拧了苏云起一把,回过头来窘迫地看着英花,“大娘,实在不好意思,我……”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英花打断他的话,脸上笑意未减,“反正待着也是待着,不过多跑了两步路而已。唉,你这边有着落我也就安心了,旁的都是小事。对了,我得赶紧回了人家去!” “这就走啊?您再坐会儿呗?”江逸心虚地说。 “不了,早点跟人家说清楚了咱们心里也踏实,省得叫人家挑出错来。”英花站起来就往外走。 夏荷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她看到英花突然出来,也来不及躲,只得忍着羞窘打了声招呼。 英花对她比往日更亲近了几分,拉着她的手赞了一句,“是个好姑娘!” 江逸没心没肺地对夏荷笑笑,“晒太阳来着?脸都红了。” 夏荷没理他,只是温柔地对英花说,“大娘您慢走。” 英花应了一声,又对身后的江逸说:“行了,别送了,又不是外人。” 江逸嘴上应着,还是把她送出了门。 后面,苏云起注意到夏荷羞涩的样子,眉头微蹙,一脸的若有所思。 第54章 表白了 把英花送出门之后,江逸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顺便把苏云起也拽了进去。 江逸把苏云起按到椅子上,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跟大娘说我们两家有婚约,大娘不明就理暂时被瞒过去了,将来怎么收场?” 苏云起皱眉,“时机成熟之后你我自会成亲,又哪来的收场一说?” 江逸原本严肃的表情顿时裂了,“我不知道你们古代人……不,我是说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个婚约的,或许它对你来说是父母之命不得违抗,即使让你娶一个男人都可以。但是我不一样,虽然我天生喜欢男人,但并不是哪个男人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云起眉头皱得更紧,看向江逸的眼神中带着危险的意味,“你不想和我成亲?” “草!白说了……”江逸烦躁地抓抓头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没有说不想跟你成亲……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想跟你成亲,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选择跟某个男人在一起,不管能不能成亲,绝不会是因为婚约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而是因为我爱他!” 江逸顿了一下,对上苏云起深邃的眼眸,低声道:“爱,你懂吗?” 苏云起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似乎过了很久,久到江逸的心仿佛都揪到了一起,他才哼笑一声,说道:“我可能暂时还不懂,不过,你也不懂,不是吗?” 江逸正要反驳,苏云起却捏住他的下巴,沉声道:“你以为我想跟你成亲只是因为婚约?” 江逸撇撇嘴,“难道不是吗?” 苏云起气得咬牙,“忘性挺大啊你?” 江逸在心里偷偷吐槽,不是忘性大,是根本不记得。 苏云起放开他,视线转向窗外,思绪飘到很多年前。 “你没见过你娘吧?”苏云起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没等江逸回答就自顾自地说:“她长得很好看,做饭很好吃,手也很温暖,就像我娘一样。你不知道,当时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要把你嫁给我时,我有多高兴。” 江逸不由地脑补了一个虽然内心狂喜却故作镇定的小面瘫形象,把自己给逗乐了。 苏云起瞟了他一眼,问道:“你以为区区一纸婚约就能困住我吗?” “不然你为什么三番两次说‘成亲、成亲’,逗我呢?”江逸没好气地嘟囔。 苏云起冷不丁地拉住他的手,缓缓说道:“四月初,我从京城一路护送你们来这里,中间一个月的时间,我可提过半句婚约?” 江逸转着脑子想了想,那个时候他还没来呢! “那个时候的你呀,还真是半点不讨喜,我失望极了,想着回头就托舅舅另外给我找个媳妇,不要你。”苏云起一脸嫌弃的表情。 江逸不服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等我再一次来这里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笨得被野蜂追的人,全家人都在我耳朵边上说着你的好。我就想啊,给他们找个这样的大嫂应该也挺不错的。”苏云起眼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江逸把他的话前后一连贯,也渐渐理出了头绪。 苏云起刚开始见到的是原身,俩人在路上相处了大概一个来月,谁也没看上谁。他原本打算毁约,结果再次见面,这个壳子里的芯儿就换成了自己,然后苏云起就又提起了这个不知道有几分含金量的婚约。 江逸咧开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你喜欢我?” 苏云起也跟着笑,“喜欢。” 江逸上弯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却还是口是心非地说:“怎么办?我不是太喜欢你。”那奸诈的小模样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苏云起满足地抱了抱眼前的人,无奈地说:“喜欢一点儿也行。” 江逸试着放软身体,享受着这片刻的欢喜。 ****** 时间总会在人手忙脚乱的时候悄悄溜走。 原本嫩嫩的小黄鸭已经褪去胎毛变成了活泼爱叫的少年鸭,小黑熊也长出了一身深灰色的厚毛; 窗前的两棵枣树落了一地叶子,二牛拿着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 大海在指点小川工夫,吃货小六在一旁起哄; 夏荷和梅子起得早,两姐妹在小厨房轻手轻脚地收拾早饭; 小宝又在和他的小伙伴们练习说话吧?就是那个“嗯哼——嗯哼——”的小驴叫声把他吵醒的。 这一切,都很好。 江逸惬意地翻了个身,不经意撞到旁边那具暖烘烘的身体。 “咦?你怎么还在?”往常这个时间,苏云起不是已经上山打猎就是出门密谋什么事情去了。 苏云起亲昵地捏了捏他睡得泛红的脸颊,“是谁让我今天别出门的?” 江逸晃了晃混沌的脑袋,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对了!今天要去逛庙会!” 他兴冲冲地从床上爬起来,看看外面的天色又有些沮丧,“都这么晚了,去县城坐马车要两个时辰,中午饭都赶不上吧?” 苏云起笑笑,“庙会哪是一天能逛完的?咱们在县里住下,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 “住客栈!”江逸有点小兴奋,脑子里冒出各种电视剧里的画面。 苏云起好脾气地帮他把衣服和鞋子送到手边,反而惹来一个怀疑的眼神。 “你今天怎么有点儿奇怪?”江逸抓着衣服,警惕地说。 苏云起无奈地揉揉额角,一言不发地去后院准备马车了。 既然是全家出行,自然就不能再坐平板车。 早在江逸第一次嚷着要去逛庙会的时候,苏云起就在谭木匠那儿订了一辆需要两匹马拉的车。 如今朝廷对马车规格的管制没有以前严格,达官贵人出门都做轿子,只要别妨碍到人家,就没人管你的车是一匹马拉的还是两匹马拉的。 原木的车身没上漆,只打了一层蜡,仔细看还能发现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图案。里面的空间自然也比平常的马车更加宽敞、舒适。 难得的是,车辕间的距离并未超出惯有的尺寸,因此在官道上行驶毫无障碍。 江逸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带篷的车,又新奇又喜欢,“这是咱们家的?” 苏云起点点头,把车门打开,“上去看看吧。” 这辆马车车门开在了后面,前面有一个和驾驶位相通的小窗,方便车里车外的人相互间说话。真是处处都透着巧思。 江逸越看越喜欢,转念一想又有点担心,“这得要不少钱吧?咱家银子够吗?” “让谭大叔帮忙做的,没花多少。”苏云起不甚明确地说。 谭小山在一边拆台,“爹爹说……很贵。” 江逸嗔怪地看了苏云起一眼。 别人站在一边看天看地不说话,梗直的二牛却看不得江逸生苏云起的气,忙说:“大嫂……哦不,小逸,你就放心吧,赶巧大哥猎了一窝火狐狸,正好换这辆车!” 江逸眨了眨眼,这还差不多! “都去准备一下吧,家里不留人。”江逸兴致勃勃地招呼大家,“大山,你去知会江贵哥一声,让他帮忙看个家。梅子去把小杏叫过来,跟春草姑姑说好了,咱们要在县里住一晚,叫他别记挂。小山,你爹最近活多没工夫带你去,你跟逸哥去不?” 大山和梅子都各自去了,小山也重重地点点头,跑到后面跟谭木匠报备去了。 大海在一边想了想,说:“老大,不然我留下来看家吧,麻烦别人也怪不好的。” 苏云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小逸说家里不留人,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大海还想争取一下,苏云起又开口道:“长这么大你还没上过庙吧?” 大海窘迫地搓搓手,这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小川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劝道:“去吧,正好见识见识,别辜负了小逸的一片心。” 大海看了他一眼,最终点点头——他又何尝不想去呢?只是……哎,总归是想多干活少添乱,不能让老大和未来的大嫂白收留他们。 江逸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看到大海露出释然的表情,也松了口气。 可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夏荷又开始说话了,“大哥,逸哥儿,这庙会上人多,我一个女子去了恐怕不方便。不如……我留在家里罢。” “你留在家里更不方便!”江逸忍不住说,“你也忙活了这么些日子,给咱们家挣了这么多钱,出去逛逛买点喜欢的东西,别老在家里闷着了!” “可是……”夏荷犹豫着。 小六在一旁接口道:“放心吧夏荷姑娘,咱们这么多大老爷们儿,定然会护你周全。” 夏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羞怯地低下头,轻声说:“既然如此,就劳烦大家了。” 小川暗地里撞了下小六的肩,挑挑眉。 小六咧开嘴,“嘿嘿”地笑。 于是,出行队伍就算定下来了——全家出动,再加上谭小山和小杏。 除了苏云起的追云外,家里还有两匹马,同种同色,个头脚力都差不多,正好用来拉车。 江逸、云舒、小宝、小山以及夏荷她们三个姑娘坐在马车里。大山和大海四兄弟坐在前面的驾驶们,虽然有点挤,却也坐得开。 苏云起骑着追云在一旁悠闲地跟着。大家都嫉妒地看着他。 尤其是小宝,他想把小黑和小灰带着逸哥都不让!大哥却可以带追云! 还有就是江逸,他超级想跟苏云起换换,坐马车太逊了,骑马多拉风。可是,追云不让他单独骑,除非他坐在苏云起前面让他搂着。 如果是在枣山旁的小路上还能将就一下,反正也没人看见,可是官道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江逸想想还是算了。 第55章 露馅了 算起来,这是江逸第二次来县城,想到第一次无功而返的倒霉经历,他的心情不由变得低落起来。 “怎么了?”苏云起敏感地察觉到江逸的情绪变化。彼时他和云舒换了位置,正坐在江逸身边。 江逸转头看到这个人,心没由来地踏实了几分。 苏云起没有追问,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的县城,从城楼开始一路都挂着红红的灯笼,有些店铺门楣上还绑着红绸,来往行人脸上也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处处都透着喜庆。 江逸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唯一不好的是,住店的人也太多了,一路走过去,每家客栈门前都挂着“客满”的牌子,掌柜们迎来送往,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苏云起对县城还算熟悉,干脆带着他们去了城东一家客栈。 那里离着庙会远些,好在他们有马车,也不在意多走这两步路。 门前的小伙计正眯着眼打瞌睡,冷不丁被大山拍醒,吓得一激灵。 “小二哥,大白天的偷偷在这儿打盹儿,你也不怕掌柜责骂?”大山调笑道。 小二一见是生人,偷偷松了口气,苦着脸告饶:“您行行好,可别给我告状,掌柜厉害着呢!” 大山笑笑,“那小二哥你可得好生伺候着。” “放心吧您!”小二揉了把脸,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大山身后的马车以及马上的苏云起,更是打起几分精神,“几们客官这是要住店?” 大山“嗯”了一声,回头看苏云起。 苏云起从马上下来,把缰绳递到小伙计手里,“东边的小院可曾住人?” “没,就给您留着呢!”小伙计赶紧把缰绳抓在手里,艳羡地瞄了眼威风的追云,想摸一把,又不敢。追云不屑地打了个响鼻,歪着脑袋往苏云起的方向蹭。 “小二哥倒会说话,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江逸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说道。 “这……”小伙计愣愣地看着他,一半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半是被他的好相貌惊的。 “别逗他了。”苏云起揽住江逸的肩,不着痕迹地挡住小二直愣愣的视线,带着些冷意说,“带路吧!” 小伙计赶紧回过神儿,朝屋里喊了一声:“三子哥,贵客去东院。” “稍等!”里面应了一声,然后立即小跑着出来个年长些的伙计,穿得也更体面。 “各位客官,这边请。”大伙计躬着身引路。 江逸把夏荷几个叫出来,跟着伙计往东院走了。 小伙计牵着追云,和赶着马车的小六一起走向相反的方向,他走了好大上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在这里守门,南来北往的人见得不少,这么俊俏水灵的客官还真是少见。 大概是从南边过来的吧!小伙计偷偷地想。 小六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伙计,得意地说:“好看吧?我家大嫂!” 小伙伴神色一怔,结结巴巴地问:“女、女的?” “不懂了吧?”小六神秘地嘿嘿一笑,扬长而去。 留下小伙计一个人风中凌乱。 追云不满地长嘶一声,把他拽了个踉跄。小伙计回来神儿来,傻傻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 苏云起挑的这个小院子类似于四合院,除了北边有道月亮门和主院相通外,其他三面都是套房。 正好,夏荷、梅子、小杏三个姑娘住东面的里屋,云舒和大山住他们外面,也有个照应。江逸和苏云起自然而然地继续住一起,这回加上了小宝和谭小山。西边那套就留给了大海四兄弟,自由组合。 江逸对这个小院子满意得很,尤其是苏云起自掏腰包付钱的时候。 “你还有钱呢?”江逸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苏云起宠溺地笑笑,把荷包递给他,“就这些了。” 江逸挑着眉掂了掂,哼道:“这还差不多。” 大家都习惯了俩人旁若无人的亲昵,也不管他们,都自顾自准备去了。 只有夏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 “咦?夏荷,你怎么还在?”江逸扭头看到夏荷,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开玩笑似地说,“快去洗洗脸,打扮得漂亮点儿,过会儿就出门。” 彼时苏云起正把一片落叶从江逸头上摘下来,似乎根本没看到夏荷。 夏荷收敛住闪动的眸色,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款款地迈着步子离开了。 江逸戳了戳面前的人,感叹道:“喂,你妹妹可真不错,温柔又漂亮,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 这时候,苏云起才转过头,看了眼她的背影,脸上带着似笑非笑地表情,道:“反正你配不上。” “切,你还配不上呢!”江逸幼稚地回了句。 等一切都安排好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大家早饭就早得仓促,这时候已经饥肠辘辘了。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江逸跟苏云起商量。 旁边的伙计适时说道:“客官不如就在店里吃吧,庙会期间我们后厨一天到晚都不封灶。” 江逸礼貌地笑笑,说:“明天吧,今天我们得出去吃点儿特色小吃。” 作为一名吃了十几年食堂的人来说,江逸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小吃摊上的饭最有滋味! 正好这条街转出去就有个吃面的小摊,年轻的摊主正跟旁边的人聊得起劲儿,看到有人经过也没在意。 桌上有客人正在吃面,黄澄澄胖嘟嘟的豆嘴儿撒在汤里,白中带绿的杂面条一看就筋道,把江逸馋得不行。 “咱们吃这个吧?”江逸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随你。”苏云起毫无异议。 “逸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逸哥说的,都好吃。”小宝抱着江逸的腿拍马屁。 云舒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三个姑娘也跟着点头。 江逸又看了看大海他们。 “俺、俺没意见,俺吃啥都香。”二牛憨笑道。 “小逸,不用问我们了,就按你说的来吧!”大海稳重地说。 江逸笑着点点头,让他们先去找坐,又嘱咐大山顾着点三个女孩子。 然后,他自己跑到摊主那招呼:“师傅,生意来喽!” 摊主拿眼一看,十来个人整整地坐满了一条长桌,心头一喜,脸上立刻就堆上了笑。 “这位小哥,那些都是您的家人吧?来几碗?”摊主热情地问道。 江逸笑道:“你数数呗,一人一碗。” “小孩儿算不?” “算,不比大人吃得少!” “好嘞,一共十三碗。” “多加些豆嘴儿呗!” “不叫事儿!”摊主爽快地应了一声,就熟练地忙碌起来。 添柴、揉面、切条、搓圆,然后下到滚水里,边煮边搅。再次沸腾后打冷水,捞出来,撒豆嘴儿,点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就是享受。 眼看着他跟别人有来有去说得尽兴,苏云起嘴上有点儿酸,“你对这个倒是熟悉。” “那是!”江逸眼睛不离摊主,顺嘴回道,“我小时候外婆常做,我最爱吃了。” 苏云起一愣,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圈,其他人都在兴奋地聊着,并没注意他们这边。 江逸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知道吧?这种面条是用杂面做的,得把黄豆和绿豆用村头的大碾子碾成面儿再掺到一起,我小时候……” “小逸!”苏云起蓦地抓住他的手。 江逸猛地回过神儿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恍如隔世。 苏云起也盯着他的眼睛,眸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江逸心“呯呯”地跳了起来——他刚刚都说了什么?是不是露馅儿了? 苏云起调整了一下凌乱的呼吸,勾起嘴角,拍拍他的手,“吃面吧,都等着你呢!” 江逸偷眼瞅了一圈,发现大海他们都在暧昧地看着自己,三个姑娘更是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他也顾不上露馅不露馅了,赶紧把手抽回来,埋着脑袋“呼噜呼噜”地吃起面来。 其他人也“呵呵”地笑着开动了。 这样一闹,原本江逸向往了许久的面吃得没滋没味。 其他人倒是一直夸着“香”,尤其是大山和大海几个,还不好意思又十分坚决地添了一碗。 小宝也揉着小肚皮凑到江逸跟前,软软糯糯地求着他回去做。 江逸的纠结也就持续了这一碗面的时间,吃完他就想通了。 他心里想着,实际上自己的变化苏云起应该早就有所觉察,如果他问起来,他就干脆承认得了。 反正喜欢男人那么惊悚的事都能那么大方地跟他说,至于其他的,他应该也能接受吧? 呵呵,应该能。 江逸乐观地想着。 ****** 古代庙会果然比现代要热闹很多。不,确切说是不同角度的热闹。 现代去逛庙会就是人挤人、人看人,古代却不同,好看的东西多了去了。 有卖各种吃食、稀罕玩物的,有街头杂耍、舞龙舞狮的,甚至还能看到拉着活人出来卖的,还有穿着怪异的外族人。 江逸可算开了眼了。他原本觉得自己来自大□□,五千年的文明,什么没见过,没想到一过那个牌楼,整个人的兴奋劲儿就被瞬间点燃。 苏云起在一边小心地护着,免得他被车撞到、被不怀好意的人碰到、被偷儿偷去。同时还给大海几个使了个眼色,让他们 大海他们也分了工,护着些姑娘们和两个孩子,确保他们玩得尽兴。 几个人一会儿走散,一会儿又重聚,高兴得很。 江逸看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兴致勃勃地拉着苏云起说:“我也会吹糖人!” 苏云起挑挑眉,“回家以后做来试试。” 江逸脑子一转,神秘地笑笑,拉着苏云起就往一堆孩子里挤。 苏云起缀在他后面,无奈地跟着。 孩子们“哎呀、哎呀”地往两边躲,等看清了挤他们的是两个大人后,纷纷刮着脸对他们吐舌头羞羞。 江逸忍不住笑道:“你们现在羞我,待会儿我做好了糖人你们吃不?” 近旁的几个孩子听清了他的话,纷纷睁大眼睛,脆生生地问道:“你也会做糖人?” “我逸哥什么都会做!”小宝挤进来之后,脚还没站稳就这么喊了一句——完全肯定的、毫不结巴的声音。 小孩子们愣了一下,然后又撅起嘴巴喊:“骗人!” “才没有!”小宝紧紧抓着谭小山的手,鼓起勇气喊回去。 “小宝……不说谎。”谭小山也在一旁帮腔。 江逸这个祸水完全没管小孩子们的“斗争”,他看了看卖糖人的摊主,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搅了您的生意。” 摊主是个和和气气的小老头,他忙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娃子们就是看着解解眼馋,盼着老头子能送他们一两个,呵呵……” 遇到这样好说话的人,江逸更有信心了些,他看了看麦秸把子上插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糖片,不由地赞了句:“真好!” 老头腼腆地笑笑,“小哥买一个?” 江逸点点头,亲手挑了五个,分给小宝、谭小山还有三个姑娘。 “怎么还有我的?我比逸哥儿还大……”夏荷局促地抓着手帕,犹豫着不好意思接。 小六一把帮她接过来,塞到她手里。 夏荷的脸悄悄红了,惹得梅子两个在一旁吃吃笑。 旁边一群小孩子看到刚刚还和他们吵架的人转眼就有了糖片儿,羡慕得眼都红了。 江逸好笑地看了看这群小斗鸡,慢悠悠地说:“你们待会儿乖乖看着我变魔术,兴许我会请你们吃糖人哦!” 小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江逸笑笑,掏出一串铜钱,“哗哗”地甩了甩,“放心吧,钱足够。” 小孩子们乐得“哇哇”叫,转而收起敌对的表情,期待地看着江逸。 大海同情地看了看苏云起——遇到这么没戒心的大嫂,大哥也挺辛苦的吧? 苏云起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温柔地看着那个仿佛发着光的人,乐在其中。 第56章 吵架了 江逸看着老汉身前的小炭炉和一应用具,眼里放出了光,“大爷,能借您的东西使使不?做好了算您的,做坏了就当我买的。” “说不着这个。”老汉慢悠悠地把地方让出来,笑道:“有你这么个俊俏小哥在这儿待着,我这摊子上还能热闹些。” 此时,老汉并不觉得江逸真会做糖人,只当是有钱人家的小哥看着稀罕闹着玩儿。 等到江逸把烧火的小风箱一抽一拉,把装糖稀的勺子一转,老汉的眼神儿一下子就变了。 “哟,还真学过!” 江逸笑笑,可不真学过嘛,当年他们村有个走街串巷卖糖人的大爷,姓刘,孩子们最喜欢追着他,边跑边喊: “刘大爷,买个兔子糖人!” “刘大爷,你给我做个孙猴儿的,大个儿的!” “……” 全村的孩子几乎都买过他的糖人,最不济也拿牙膏皮换过。唯独江逸从来不买,也不换——十个牙膏皮能换一个碗呢,换了碗能用好久,换了糖人吃了就没了。 刘大爷心眼儿好,兴许是可怜他,就哄着江逸跟他学着做,做不好就挨罚,做好了就让江逸自己吃掉。 刘大爷手艺不错,也有耐心,江逸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 后来江逸思量,当初刘大爷这样做,未尝没有给他谋条生路的意思。 可是,直到把刘大爷送走,江逸都没开口叫句“师父”,小时候是因为不懂,刘大爷也没要求,长大后懂了,反而叫不出口了。 江逸之前就发现了,老汉的摊上都是画出来的片状糖人,没有吹出来的立体的糖人,想来这手艺还没传到这里。他不介意把这事儿提前些。 看着周围一脸渴望的孩子们,江逸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回忆了一下曾经做过不下千遍的步骤。 然后,就开始了。 江逸在手上抹了层滑石粉,舀了勺糖稀放到手里,动作明显不甚熟练。 他快速地揉搓着那团糖稀,一边揉一边慢慢寻找着曾经的感觉。等到糖稀均匀了之后,熟悉的手感也慢慢找了回来。 江逸松了口气,用嘴将糖稀一衔,一吹,原本厚实的糖稀就被吹得胀了起来。 “咦?”这是老汉的惊疑声。 “哇!”这是孩子们的惊叹声。 小宝紧紧抓着谭小山的手,紧张得小脸都红了。 苏云起也不由地挑挑眉,多了几分兴趣。 江逸悠忽着劲儿,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糖泡,同时也变换着气息大小,不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鱼模型就出现在了江逸手里。 这时候还不太像,等到江逸又挑了些糖稀给小鱼勾上几层鳞片,又画上几笔尾鳍,那精致的样子,仿佛放到水里,下一刻就能游动起来。 江逸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托起来给苏云起看。 没想到,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把江逸吓了一跳,险些把小鱼扔到地上。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全神贯注吹糖人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小哥,可别!”老汉心疼地叫了起来,“这么好的东西!” 江逸把小鱼交到老汉手里,笑着说道:“没事儿的大爷,做多少有多少。” “哎,没想到你这个小公子竟然真会做这个,比老头子做得好哇!” 老汉百般不舍地把小鱼还给江逸,江逸转手又递给小宝。小宝想想又给了谭小山,谭小山宝贝似的捧在手里。 一群小孩子的视线就随着那只胖肚子小鱼转移,转移,再转移。看着就怪好玩的。 江逸收起笑意,手上又忙活起来,依然是那些步骤,再一次做明显轻车熟路了许多。 这次的成品是一只小公鸡。小公鸡吹起来简单,需要点缀的东西却多。 江逸一边勾画一边跟老汉闲聊:“您老是行家,看一遍就会,以后也能给孩子们多增添些样式。” “这可使不得!”老汉忙说,“这是小哥的手艺,即便老汉看会了也不能拿出来显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老人说得严肃,江逸却忍不住笑了,“我也是跟人学来了,既然我能用,您也能用。况且我也不指着这个养家,无妨的。” 老汉显然有些被说动了,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小哥是……” “俺家大嫂,不,俺家小逸是会念书的小秀才!”二牛粗生粗气地抢着说,那神态,那语气,要多自豪有多自豪。 至于二牛刚刚的口误,大海只瞪了他一眼就没再追究,谁叫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呢!大嫂能文能“武”,多才多艺,真是长脸! “哎哟,这么年轻的秀才,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小秀才厉害呀,不光会读书,竟然还会做这么精巧的糖人儿!” “耕读传家久啊,将来必有大成就!” 不仅是老汉,就连周围的人也纷纷夸赞起来。 倒弄得江逸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到糖人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还真没存什么显摆的心思。 江逸暗自叹了口气,收敛心神,又连着做了几个分给周围的孩子们,然后扔给老汉一串钱就拉着苏云起走了。 那速度快得就像逃难似的,就连老汉在后面一个劲儿喊他都没听见。 老汉抖着手,看着那串铜钱,脸上满是愧疚,“学了人家的手艺还拿人家的钱,天下再没有这样的事儿了!” “老头儿你就别啰嗦了,给你你就拿着。”旁边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举着小公鸡糖人,小大人似的说道。 “对呀,别啰嗦了!”周围的小孩们也跟着叫,显然都是他的小跟班。 老汉佯装生气地骂道:“你们这群小叫花子懂什么?成天就知道琢磨老头子的糖人。” 小孩儿知道老汉不是真嫌弃他们,于是大度地没有计较,反而提醒道:“我认识那个人,他家不缺钱,人也好,你就别多想了。” “对呀,别多想了!”周围一群应声虫跟着重复。 老汉看着这群穿着破烂却又实在惹人喜欢的孩子,不由地露出笑脸。然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位小哥也是咱们银坊镇的?” 小叫花子点点头。 老汉“咦”了一声,纳闷道:“老汉天天在镇上待着,怎么没见过他?” “他家里忙,又有学堂又有针线坊,听说还买了俩山头,哪有空儿去镇上?” 老汉恍然大悟——莫非是枣儿沟的江家?! 怪不得! 老汉心里踏实了些,想着此时在县里,人多眼杂的也不方便,等上完庙回了镇上,再去找江逸答谢。 老汉看了看旁边的几个孩子,用小木棍挑了些糖稀递给他们,还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们几个讨饭或者送信的时候都小心着些,别得罪了人。” “知道了!”为首的小孩带头答应了一声,就领着一群小孩子呼啦啦地跑走了。 不过他们这回跑起来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生怕把手里的糖人弄掉似的。 ****** 江逸一家边走边逛,收获颇丰。 三姐妹买了香扇,大山买了个剑穗儿,云舒给孩子们买了几支中号羊毫笔,大海几个也在江逸的极力怂恿下各自买了样东西。 最奇怪的是,小六竟然偷偷地买了盒胭脂。江逸发现了,拉着苏云起看,把小六臊了个大红脸。 后来转到一家木雕摊上,一直没收获的小宝拽住江逸的衣摆就不肯走了。 摊主十分有眼力地招呼:“几位看看木雕?十二生肖,保平安的。” 这些木雕刻得精致,大的有一尺多高,小的不过巴掌大小。有的保留了原木的颜色只在表面打了层蜡,有的刷着红漆,颜色细腻光亮。造型也是多种多样、灵动可爱。 江逸忍不住问:“这都是你做的?” 摊主点了点头,谦虚地说:“一些粗糙玩物,若有看上的不妨拿回去给孩子们玩玩。” 江逸却是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民间工艺,不容小觑。 其余几人也都兴致勃勃地挑了起来,一边挑一边讨论着各种木质的优缺点,就连三个女孩都多少懂些。 江逸和摊主搭完话也加入其中。 苏云起趁他聊得兴起,状似无意地问:“有喜欢的么?你属什么?” “我属龙,我得挑个威风八面的大龙!”江逸眼睛不离木雕,顺嘴回道。 说完江逸就反应过来被乍了,有些生气地看着苏云起,“你到底想问什么?你问啊,你敢问我就敢说!” 苏云起带着笑意说道:“我不问,我等着你说。” 江逸冷哼一声,“那你就等着吧!”腹黑什么的最讨厌了! 苏云起一见把人惹炸毛了,赶紧安抚,“你看那个,好玩不?” 江逸瞟了一眼,不屑地说:“偷油的老鼠,有什么好玩的。” 大山在一旁听见了,忍不住说道:“逸哥,你不喜欢鼠吗?咱们都属鼠。” 江逸呆了一下,“哦”了一声,悻悻地把视线从各种威风的龙转移到怎么看都有点别扭的鼠身上。 呃……竟然属鼠。江逸在脑子里算了算,这个身体十六岁,应该是洪武十七年出生,大概是一三八四年,可不就是鼠年么。 唔……竟然老了六百多岁。 苏云起趁他发呆的工夫,挑了只抱着油壶憨态可掬的小老鼠,巴掌大小,正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 “要这只吧,檀木的,安神。” 虽然不太情愿,江逸还是点点头,看了一圈,这只的确是他最看得上的。 摊主原本还担心他们只看不买,这下好了,上来就挑了件最贵的,乐得满脸褶子,赞道:“您真是好眼光!” 江逸对他笑笑,又板着脸问苏云起:“你属什么?” “兔。” 江逸不怀好意地笑笑,报复性地选了个最可爱的红木小兔子,当即就给他系在了腰上。 属兔,今年二十五,正好是本命年,买个红木的也应景。江逸暗搓搓地给自己恶劣又幼稚的心思找了个理由。 苏云起任由他作为,即使藏青的衣摆间垂着个红彤彤的小兔子依旧神态自若。 江逸在这边单方面地较着劲,没发现他家小宝那里都快打起来了。 小宝眼泪汪汪地抓着一只木雕小猪不放手,嘴里说着:“我属猪,我要这只小猪。” 谭小山抓着他的手往外抢,“不许要,我会做。” “我就要这个。” “我给你做。” “不要!” 谭小山不管他的拒绝,强硬地把小猪抢过来扔回了摊位上。 小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江逸赶紧放下跟苏云起的“恩怨”,跑过来把人抱到怀里,“怎么了这是?” “呜……讨厌小山哥、讨厌小山哥……”小宝软趴趴地巴在江逸身上,闭着眼睛哭。 谭小山在一旁攥着小拳头,也是委屈得不行——小宝怎么可以要别人的木雕?他可以做给他嘛! 大海几个在一旁憋着笑,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三个姑娘刚刚也没注意这边,她们和江逸一样都是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江逸也没想要到答案,小孩子吵架有什么对错? 江逸安慰地拍了拍谭小山的肩膀,惹得小宝哭得更凶。 “好了好了,别哭了,逸哥带你去吃斋饭好不好?小宝看,那里有个寺院。”江逸指着不远处人群聚集的地方,对小宝说。 他们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这里有个阁院寺,庙会期间摆斋饭,无论是往来商客还是各地百姓或者流浪乞儿都能免费吃。 当然,免费不免费的也在人心,有钱的就捐个功德,没钱的也没人说你什么。 江逸本着求个平安的念头,想带一家人去吃一顿,捐个香火钱。 小宝睁开朦胧的泪眼看了看,乖巧地点点头。 真好哄啊!江逸松了口气,乐颠颠地抱着人走了。 大山在后面付了钱,拿着东西跟上。大海几个照旧护在姑娘们周围,也跟着走了。 苏云起留在原地,指了指江逸看得最久的那个龙形摆件,对摊主说:“这个也要,装到盒子里。” 云舒在一旁笑,“大哥,你有钱啊?” 苏云起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有么?” 云舒讪讪地摸摸鼻子——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第57章 遇故人 阁院寺的大门就像一道神奇的屏障,隔绝了院墙外的嘈杂,只余清幽。 凡是进入这里的人,无论贫富贵践,皆是一副敬畏的神情。大家的心仿佛被这青砖灰瓦洗涤了。 漫步在绿树白墙组成的世界里,原本抱着几分观光意图的江逸,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 就连小宝也主动从江逸身上下来,乖乖地跟在大人们身边。 钟楼上的钟响过三声,一位小僧走出来,引着香客们去斋堂。 既然是免费斋饭,江逸原本觉得来得人会很多,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放眼整个斋堂,除了僧侣们也不过有二三十个凡俗之人。这些人大多衣着不错,和江逸一样带着女眷。 斋堂外也摆放着十余张桌子,零星坐着些衣着普通的贩夫走卒。 虽然江逸更想坐在外面,可是考虑到夏荷她们,还是选了一个斋堂里面的桌子。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先把东西放到座位下面,摆齐了,这才到外面净手。 所有人,不论身份高低,都要亲自排队盛饭。 原本大家都在安安静静地领餐具、盛饭菜,江逸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继而是尖细的咒骂声:“你这个小叫花子,没长眼睛吗?那么脏的手就往我身上摸!” 江逸回头一看,一个油头粉面的女孩子正指着一个小乞丐骂。 小乞丐也毫不示弱,扯着脖子回道:“要不是你那块脏布蒙到我脸上,你当我想摸?嫌我脏,你又能干净到哪儿去?还不是唱戏的!”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后纷纷拿眼往女孩脸上瞅,多多少少带上了些轻蔑之色。 女孩臊得不行,眼里瞬时带上了泪花,楚楚可怜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李官人,他、他……” 男人看到她这个样子,连场合都忘了,一脚把那个小乞丐踢到地上,冷声道:“一个叫花子而已,别处要饭去!” 江逸顿时就看不过眼了,他上去就把小乞丐扶起来,对着那男人说道:“这寺院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吃,别人怎么就不能吃?” 云舒也站到江逸身边帮腔:“进了佛堂众生平等,你觉得自己要比别人高贵吗?” 大山更加气愤,他上前两步,骂道:“李少奶奶在家里都要生孩子了,你却在这里玩戏子,真是不要脸!” 听到这话,围观众人的眼神暧昧地在这个男人和小戏子之间扫来扫去,那意思不言而寓。 江逸也忍不住多看了这男人两眼,原来是李家少爷啊!世界还真小。 这还是李安仁生平第一次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个没脸,他当时就压不住火了,朝后一挥手,喊道:“来人!”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立时从队伍后面蹿了出来。 江逸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背靠上一个熟悉的胸堂。 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别怕。” 大海几个早就围了过来,把江逸他们护在中间,目光坚定地和对方对峙,多年军旅生活浸染的杀伐之气立时显露出来。 对面的家丁明显一惊,眼中露出畏惧之意。李安仁也显出几分凝重的神色。 周围看热闹的见事情闹大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面退了几步,给他们让出地方。放饭的小沙弥也急得团团转。 “李官人……”小戏子假模假样地嘤嘤哭,偷偷乱飘的眼睛却泄露出掩不住的得意。 李安仁把娇软的身子搂到怀里,冷笑着瞄了大山一眼,心一横,怪声怪气地说:“我当是谁?不过几只丧家犬,自己的窝还没整理好,倒跑这儿来管闲事来了!” 江逸这边没人理他。大海几个汉子像山一样安稳地立在那里,目光坚定地守护着身后的人。 李安仁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恼羞成怒,他气极败坏地大喊道:“小的们——” “有——”众家丁故作凶恶地应和。 要打架了!江逸一手抓着苏云起,一手抓着小乞丐,把小宝他们也巴拉到身边,紧张得不行。 “没事,别紧张。”苏云起低声安慰。 江逸“嗯”了一声,担忧地看向大海几个。 大海他们面对二倍之数的对手却毫无畏惧之色,反而隐隐带着兴奋。 李安仁冷笑一声,手一压,“给我上!” “阿弥陀佛——”苍劲悠长的声音,让人心头一震。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披着袈裟,双手合十,款款走来。 “众位施主,佛堂清静之地,不容任何人放肆,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对众人行了一礼。 香客们也都诚惶诚恐地回了一礼,底下有人交头接耳。 “来的不是济贤方丈,难道是……那位?” “你是说……道衍大师?道衍大师真来咱们广昌县了?” “我就是听到这个信儿才来试试运气的。” “谁不是呢!” “……” 大和尚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大家的议论,转头平静地对小沙弥说:“继续放饭吧!” “是。”小沙弥应了一声,心思瞬间安定下来,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位大师似乎挺有威慑力,在他的监督下,众人重新变得像刚来时一样谨小慎微。 李安仁纵然心中有气,也只是狠狠地瞪了大山一眼,不再说什么。 江逸放开扶着小乞丐的手,对方也没道谢,只是对着他咧开一口小黄牙,低声说:“我认识你,你是枣儿沟的小秀才!” 江逸挑眉,莫非还是熟人? 他正要问个清楚,却感到好像有人正看着自己。 江逸抬眼看去,不期然对上大和尚的视线。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在对着自己笑。 江逸心里没由来地“咯噔”一声,下意识地错开了眼。再次抬头时,却只看到了大和尚的背影。 ******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似乎大家都忘记了刚刚的插曲。 后面又来了几个穿着破旧的小孩,似乎跟前面的小乞丐认识。 小沙弥一视同仁地接待,甚至还帮年龄幼小的几个孩子盛了足量的饭菜。 其中几个江逸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他之前送糖人的那几个。 小宝扯扯江逸的衣角,趴到他耳边小声说:“逸哥,我可不可以……去那里?” 江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同样小声叮嘱道:“去吧,悄悄的,别打扰到其他人。” “嗯!”小宝高兴地端着自己的小碗蹑手蹑脚地跑到小乞丐那张桌子上去了,后面跟着谭小山。 几个小家伙就像会师一样,互相递了几个眼神,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开开心心地一起吃了起来。 小沙弥抬着眼睛,只当没看见。 旁边有人冷哼一声,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讽刺道:“怪不得要向着个叫花子,竟然是同行!” 大山把碗一摞,就要上去理论。 江逸压住他的肩膀,不屑地笑笑——幼稚,且没肚量,且眼瞎! 跟这样的人打嘴仗,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档次。 吃完饭,江逸一家沿着寺院的石子路边走边观赏,看到了虽古老却保存完好的壁画,也看到了菱花格子的窗棂,还拜了天王殿和文殊殿。 江逸对这里印象很好,也就毫不吝啬地捐了不少的香火钱。 下一步的计划原本是去对角楼听戏,别管能不能听懂,大家都图个热闹。 谁知,江逸一行刚刚经过禅房门口,就被一位僧人叫住了。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请留步。”僧人念了声佛号,行了个礼。 江逸学着对方的样子,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僧人说道:“江逸施主,道衍大师有请。” “我?”江逸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那位僧人点点头,“正是施主,道衍大师请您到禅房一叙。” 苏云起眯起眼睛,他注意到的是这个僧人的称呼——他竟知道江逸的姓名! 江逸没想那么深,他有点犹豫地对苏云起说:“不然我去看看,你们先去听戏?” “我陪你进去,其他人去听戏。”苏云起不容拒绝地安排道,“大海,好生看顾着,若是打更了我们还没去就不必等了,直接回客栈。” 大海应了声“是”,就尽职尽责地护着一家人走了。 小宝知道江逸有事,也没黏人。 道衍大师坐在蒲团上,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也没有丝毫惊讶。 “小逸,你定然不记得我了吧?”他上来就丢了个重磅炸弹。 江逸乍然听到如此熟稔的称呼,着实吃了一惊,“大师认识我?” 道衍大师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和你外公是知交好友,你父母成亲时我也曾前去祝贺……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江逸并没有怀疑他的话,他下意识地以为道衍见过原身。 江逸却没注意到,苏云起暗自握紧了拳头。 道衍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并未多说。 苏云起冷不丁地问道:“道衍大师可是北平庆寿寺的主持方丈?” 道衍笑笑,反问道:“你知道庆寿寺?” “我听闻来仪先生生前有一僧侣好友,后来做了庆寿寺的主持。”苏云起绷着脸说道。 江逸抓住苏云起紧握的拳头,盯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询问:你们在说什么啊? 苏云起对上他略带担忧的视线,握得发白的手指这才缓缓放松。他反手握住江逸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 道衍把他们之间的互动看在眼里,慢悠悠地说道:“你是苏云起吧!” 苏云起刚刚放松的身体又是一僵。 道衍笑笑,视线转移到江逸身上,“你出生那年我曾给你测过半卦,如今既然遇上了,就把另外半卦补上可好?” 第58章 算来处 道衍让江逸凑近,看了他的手相和面相。 江逸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没由来的心里一阵紧张。他那双睿智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阿弥陀佛——”道衍念了声佛号,缓缓说道,“我佛慈悲,终不忍你离魂在外。” 江逸心底“咯噔”一跳——离魂在外?这大和尚真能看出什么? 江逸咀嚼着道衍的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大师,您的意思是……我还会回去?” 苏云起闻言突然上前,抓住江逸的手,脸色发白。 道衍看着他们,不由地露出一个笑意,同时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倾刻间褪去高僧的神秘,多了几分人情。 江逸心底酸涩,曾经设想过各种回去的机会,甚至把回去当作奋斗目标,如今有希望回去了,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心情。 “大师,您能明说吗?”他没打算顾忌苏云起,与其让他瞎猜,不如趁机说个明白。 道衍笑笑,慢悠悠地开口道:“十六年前,你出生时伴有慧星坠落,这本该是富贵荣宠之命格,却又显露出双亲缘浅、过慧早夭的面相。” 听到这个,苏云起惊愕地抓紧江逸的手,江逸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苏云起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这两种命格会一直存在吗?可有转变的余地?”任他再不信鬼神之说,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都不想冒一点险。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转而反问道:“一个人在何种情况下会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命格?小逸,你知道是为什么吧?” 江逸想了想,讪笑着说道:“大师,我对这个也不懂,还是您说吧!”说实话,江逸留了个心眼,他想看看这个大和尚是不是在诈他。 “命是保下来了,却平白多了许多圆滑,不知来仪兄见了这样的外孙是喜是忧。”道衍叹了口气,看向江逸的视线多了几分复杂,“这件事当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有缘再见,终是顿悟。” 接下来,道衍说了一段有些奇怪的话:“十世积德本该富贵一生,却因觉魂残缺有了早夭之相,如今混海清温之龙来助,水木调和,自然全了这扑朔迷离的命相——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到了这万全之法?” 非常神奇的是,江逸竟然听懂了。这位大和尚确实有本事。 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衍的问题。如果他说是地府的人让他来做任务,做完之后就能回去,结果因为他招惹仇家被人放火烧山,他为了救火捏碎了小木牌这才回不去了——不知道道衍会不会信。 江逸指了指自己,问:“之前的那个人,他……去哪儿了?”这是江逸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却始终梗在心口的问题。按照苏家兄妹的反馈,原身只是重病,并没出现任何死亡的迹象。 道衍笑眯眯地回答:“他还在。” 江逸一惊。 道衍又道:“就是你。” 江逸愕然。 “前世今生都是你,如今魂魄重聚,命格完整,何来他与我之分?” 江逸还是纠结,“可是那十六年……终归不是我,我并没有那时候的记忆。” “你只不过是忘了。”道衍轻轻地说。 ****** 就在江逸这边进行身世大揭密的时候,其他人高高兴兴地上了庙会中心的对角楼。 四座对角楼庙会期间对外免费开放,所以楼里什么人都有。 小乞丐们一早就占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有桌椅还有免费茶水。他们看到小宝之后,赶紧把人叫了过去。 大海也松了口气,要不这位置还真不好找。 所谓对角楼,是城中心十字路口处对着角盖的四座酒楼,每年庙会都是观景听戏的最佳场所。 全县的商会、富户们会轮流出钱,请最好的戏班唱戏,白天黑夜不间断。尤其是傍晚时分,上演的都会是最经典的剧目。 大山给孩子们买了各种零食,夏荷还意外地认识了几位同样跟随家人来听戏的女子,大家真是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谁知道,刚刚听完一折,李安仁就带人上楼,非要占他们的位置。 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来找茬儿的,大海他们心里清楚,今天这一架是免不了的了。 小乞丐们东跑西颠的什么事没见过、什么委屈没受过,就连五六岁的那几个也一点不害怕,小宝也受到感染,和他们一起把夏荷她们围在中间。 大山和云舒在旁边护着,让大海他们安心动手。 大海欣慰地看了他们一眼,再无顾忌。 两边就这样打了起来。 楼上的管事收了李安仁的好处,这边闹这么大动静他都没出现。 李安仁原本是打算痛痛快快教训江家众人一顿,没想到他终日打雁,如今却让大雁啄瞎了眼。 大海他们混迹战场十几年,那可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功夫,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岂是李家几个武夫能比的? 大海哥几个工夫好,专挑着痛处打,表面却看不出多大的伤,李安仁被打得痛得要死都不能轻易认输。 为了长脸李安仁把他那几个狐朋狗友都叫来了,要是当着他们的面向几个乡村夫认输,他那个做镇守的爹非得一刀劈了他不可。 如今,李安仁是骑虎难下,他反而盼着管事赶紧上来调停。 慢慢的,李安仁那边的损耗越来越大,对角楼里的对峙呈现出单方面殴打的场景,桌椅板凳都被拿来当武器,客人们有慌忙跑掉的,也有胆子大些留下来当观众的,一时间,这边的热闹甚至比戏台上更加好看。 江逸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桌椅板凳乱飞的画面。 苏云起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就把江逸护在了身后。他在大堂里一出现,还没说话,大海几个就自动停了下来。 李安仁那边还能站起来的都没几个了,当然不会有人趁机偷袭。 江逸看了看小宝和夏荷他们丝毫没有损伤,一群小家伙也没事儿,这才放下了心。 苏云起寒着脸没说话。 大海动了动嘴,终归是没解释什么。 云舒在一旁平静地说:“逸哥,是李安仁故意找茬儿,也是他们先动的手。” 咦?江逸愣了一下,这话不该是跟苏云起说吗?他扭头去看云舒,云舒给他打了个眼色。 江逸回头一看,啊,苏云起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是在生气吗? “你干嘛?”江逸壮着胆子戳了他一下,“你没听到吗?是他们先动手的,大海他们要是不反抗还能乖乖挨打不成?” 苏云起点了点头,冷着声音说:“回去。” “嗯嗯,走了走了,大海,快收拾东西。你们几个小东西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江逸热络地招呼着,试图缓和气氛。 他们刚要下楼,却被酒楼管事拦住了去路。 管事战战兢兢地说:“那什么……几位客官,我们也是小本经营,打坏了这么多东西,我跟当家的那边不好交待,您看……” 江逸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满地说道:“就是赔钱呗?可事情是他们先挑起来的,就算赔也不能光是我们赔。” “是是是!”管事连声应道,“一家一半可好?” 江逸还想继续讨价还价,苏云起却冷声问道:“多少钱?” “五、五十两……”管事心虚地说。 苏云起皱眉。 管事连忙双手合十,苦着一张老脸,“十两,不能再少了。” 江逸憋着笑,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小银锭子丢给管事。 管事把银子拿在手里,夸张地松了口气。 江逸倒没觉得什么,破财免灾嘛,打坏了人家的东西理应赔偿。 大山却有些耿耿于怀。直到回了家,他还在念叨:“早知道就不掀桌子了,赔了那么多钱。” 大海也十分自责,“是我不好,不该带头打架。” 江逸安慰道:“那种情况不用看我也知道,李安仁这样的公子哥,不找回场子不会罢休的,就算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后天,不把他教训一顿咱们就痛快不了。反正这梁子也结下了,就别多想了。” 云舒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咱们折了他的面子,那虎头鞋在李少奶奶店里寄卖的事……” “肯定是完了。”江逸摊摊手,“早晚的事,就算没有李安仁这一出,咱们也不一定能做下去。” 大山一听,更自责了。 晚上,江逸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一串檀木念珠,正在出神儿,却冷不丁被人抱进了怀里。 “怎么了?还在生气吗?”江逸捏了捏苏云起板着的脸,“不是我说你,你对弟弟妹妹太严厉了,还有大海他们。大家都怕你。” “我没生气,他们做得没错,我是……担心你。”苏云起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眼中闪着复杂的神色,“你对道衍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你指的是哪句?”江逸忍不住笑,这家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白瞎了大海几个自责了半天。 “你说你不记得之前的事……” 江逸点点头,“确切地说,以前那个不是我,你信吗?” 虽然道衍明确地说他只是魂魄分离阴差阳错进入不同的轮回,可是,江逸还是无法把两个不同的人格归为己身——原身度过的十六年,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苏云起向下压了压,完全把江逸困在怀里,“我信你,你们很不一样。” 江逸回抱住他,释然地笑了。 苏云起犹豫片刻,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不会再回去了?”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无论多强大的男人,都会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江逸心底动容,脸上却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回不去了呗!而且现在我也没了回去的理由。” 他在那里无父无母,就连唯一的外婆都不是亲生的。或许就像道衍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缕生魂,误入人间,做了一场二十八年的梦。 如今,梦醒了,他有了父亲,有了兄弟,有了喜欢的人,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江逸眼中神色变幻,怀念、悲伤、释然、憧憬,苏云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第59章 起风波 刨去打架的事不说,这次庙会逛得非常尽兴。 回家的路上小宝还在兴奋地说着庙会上的见闻以及他认识的新伙伴。 梅子和杏儿也各自搂着自己的小兜子,把里面的小玩意儿摆弄了一遍又一遍。 夏荷也多了笑模样,心情很好地跟梅子她们讨论团扇上的花样子。 大海几个也拿着新到手的兵器相互交流着。 至于苏云起,那只本命年小兔子不就挂在腰上吗? 作为当家人,江逸对于这一切十分有成就感,男人嘛,就该让家里人永远这么开开心心。 他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买到了正宗的棉花,白花花的,松软又保暖的棉花。 之前,江逸只觉得家里的棉被盖着不舒服,也不够保暖,问了江春草才知道,里面填充的根本不是正宗的棉花,而是木棉。 明朝之前,草棉并未在全国普及开来,有钱人家冬天御寒用丝绵和皮裘,贫苦人家就用麻褐和木棉。 直到朱元璋上位,强制在中原范围推广草棉种植,虽然收效显著,但一些较为偏远的地区仍未普及,至少银坊镇就买不到。 江逸的这五十斤棉花是从一个南方商人手里买的,花了五两银子。把他高兴得不行。 马上就要进入十月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江逸打算做几套棉衣棉鞋托冯远捎到沧州。家里也要添些棉衣被褥。 他提前打听好了,一件成人上衣用棉六两左右,裤子多一些,不过十两,一条双人被要用七八斤。五十斤棉花虽然不算多,省着使也够用。 回家之后自然是一翻收拾,好在江贵把家里照顾得很好,鸡鸭都没饿着,小黑熊和小驴子虽然脏了些,精神还不错。 小黑熊听到前院的声音,放下爪子里的饼子就冲了过去,抱住江逸的腿就不撒手了。 江贵好笑地说道:“这小东西真是成精了,自从你们走后它天天守在这里,不让我进屋,我喂它东西它也不吃。幸亏你在厨房留了些饼子,要不这家伙非得饿两天不可。” 江逸也不嫌脏了,又心疼又感动地把小黑熊抱起来,摸摸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又亲了亲黑乎乎的小鼻头。 苏云起的脸立马就黑了。 江逸根本没看见,一边抱着小黑熊一边跟江贵说话:“我在庙上买了些小玩意儿,你给孩子带回去拿着玩吧!” 江贵板起脸,“买那个做什么,还当我是外人了,喂个鸡啥的还得给点好处?” “给孩子买的,又不是给你。”江逸眯着眼笑道,“你这脸一板还真像大伯——等大伯下来了这村长的位子就是你的呗!” 江贵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瞎说什么呢!行吧,你们收拾收拾,我往三叔公那儿去看看。” “正好,我这儿给三叔公买了点东西,你给我捎过去呗!”江逸把小黑熊放下,转身到车上拿东西。 江贵忍不住笑了,“没见过送礼卖好还让别人替的,你就不怕我冒认?” 江逸嘻嘻笑,“你以为三叔公是老糊涂啊!” 江贵指指他,“反了你了。” 江逸把江贵送出门,回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就去了江春草家。 江春草在村东头住着三间小坯房,秋收前才翻修过,被她收拾得十分干净。 “姑姑在不?”江逸站在栅栏外喊。 江春草掀帘子出来,一看是江逸,脸上就挂上了笑,“小杏这丫头算是长在你们家了,你都来了,她还没影儿呢!快进来吧!” 江逸边往里走边说:“我在庙上买了些肉,今天都在我家吃,咱们包韭菜肉饺子。我让小杏和梅子作伴叫大伯他们去了。” 江春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买肉就买肉,你们自己留着吃不好?做什么叫这么多人去分你的!” 江逸笑笑,“姑姑,我都多大了你还逗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江逸把前面的名字省了,直接叫姑姑,春草也高高兴兴地默认了。 江春草给他倒了碗糖水,也跟着笑,“你肯亲自过来,一定还有别的事儿吧?” 江逸点点头,“我在庙上买了些棉花,想托姑姑给我爹和苏小叔做些棉衣棉鞋。” “这个不是难事,有尺寸就行,除非你有什么特殊要求。” 江逸笑笑,“还真有。我想做成棉帮低腰的,暖和些。” “你这孩子主意多,想来也差不了,具体怎么着到家你再说吧!”江春草拍了拍衣摆,站起来,“不是包饺子吗?咱们早点过去,没道理让夏荷自己忙活。” “行。”江逸也跟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江春草看了眼桌上一口没动过的碗,拦住他,“把糖水喝了。” 江逸苦着脸,“太甜了,女人才爱喝。” 江春草亲自端着碗给他灌进嘴里,“等你什么时候长到池宴哥那么高了,再嫌甜也不迟。” 江逸吐吐舌头,“人家说我跟我爹可像了。” 江春巧笑一声,“谁这么眼拙?” 江逸眨眨眼,不是吗?道衍大师说哒!他见过我爹我娘,还有我外公。 江春草一边关门一边说:“小逸长得这么秀气,兴许是随了你娘。” “姑姑见过我娘?” 江春草摇摇头,“没有,池宴哥不是在家里成的亲,也没把嫂子带回来过。不过,看到你这模样就知道嫂子定然是个美人。” 江逸挠挠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 江逸一家红红火火地剁肉、和面、包饺子,跟过年似的热闹。 远在十几里之外的李府,气压却低到了临界点。 香枝忧心忡忡地走进卧房,在余素娥跟前低声说:“王石传过话来,少爷在庙会上跟人打起来了。” 余素娥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常事吗?你怎么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 香枝扯了扯帕子,犹犹豫豫地开口,“听说……是和江家。” 余素娥换了一根丝线,随口问道:“哪个江家?” 香枝心一横,脱口而出:“枣儿沟的江家,江逸小哥、大山他家!” 余素娥动作一顿,一滴血珠顺着针尖滑下,滴落到素白的绢布上。 香枝赶紧上前,用帕子裹了,心疼得不行,“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有没有人受伤?他……怎么样?”余素娥的手微微颤抖。 “没有,都没事!”香枝抓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听说他们带了几个好手,反而是少爷被打得厉害。” 余素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香枝看着她,叹道:“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担心你自己吧!少爷丢了这么大脸,回来肯定得上这来找茬儿。” 余素娥不言语,嘴角却勾起一道轻蔑的弧度。 半晌,她又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碰到一起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香枝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说话。 余素娥奇怪地问:“怎么了?” “你真想听?” 余素娥嗔道:“你个死丫头,卖什么关子?我不想听做什么要问?” 香枝坐到她身边,甩了甩帕子,慢悠悠地说道:“喏,这可是王石的原话,王石说,大山当众骂少爷不顾待产发妻包养戏子不要脸,所以被少爷记恨上了,在阁院寺没打成后来又找到了对角楼。小姐,你说大山这是不是给你出头呢?” 余素娥闻言,久久不能言语。没一会儿,竟落下泪来。 香枝赶紧去哄:“我说这个原本是想让你高兴的,怎么倒哭上了?” 余素娥愈加泣不成声:“我那年……就不该在街上碰见他……这时候就不该叫我们再遇到!” 香枝叹了口气,沉痛地说道:“小姐,这就是命啊!” 余素娥的眼泪流得愈加凶狠。 半夜时分,李安仁才从外面回来,推了一下门没推开,便开始没好气地拍打起来。 余素娥身子重,白天又哭了一通,早就歇下了。香枝在外间守夜,李安仁拍门的时候她就醒了。 香枝衣服都没披好就跑过去开门,生怕李安仁没轻没重把余素娥吵醒。 “大少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其实香枝更想说,你么晚了还回来干什么?反正也没人盼着你。 李安仁一把将香枝推开,骂道:“滚开,这是爷的屋子,爷想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还用得着跟你个小浪蹄子报备不成?” 香枝闻到他一身酒气,也不敢惹他,只小心地在后面跟着。 李安仁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一圈,粗声粗气地问:“你家少奶奶呢?” “少奶奶白日里身子不舒服,早早地睡下了。” 李安仁眉头一皱,坐到桌边,不耐烦地说道:“哪有那么娇气的,把她给我叫起来,我有话跟她说。” 香枝正在为难,里屋却传来余素娥的声音,“你喊这么大声,我早醒了。”她心情不好,嘴上自然也没多客气。 “醒了更好。”李安仁语气缓和了些,毕竟余素娥肚子里正怀着他“儿子”,他不得不顾念几分情面,“我跟你说个事儿,枣儿沟送虎头鞋的那家穷酸,你把他们的货给我停了,让蔚州那边也停了,他奶奶的,敢惹我,爷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余素娥沉默着没说话,也没从里屋出来。 李安仁灌了杯茶水,没等到余素娥的反应,有些不耐烦,“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余素娥不惊不怒地应道。 “听到了就好,都停了,赶紧停。”李安仁把茶盏一放,站起来就往外走,“你身子重,爷不打扰你,爷到别处睡去。” 帐内,余素娥气得掐白了一双素手。 第60章 一个吻 江春草手艺好,英花也在一旁帮衬,江逸要的衣服鞋子没两天就做成了,刚好赶上了和冯远约定的日子。 江春草拿着那双千层底大棉面的冬鞋,心里升起一个想法,“小逸,你说咱们要是把这种样式的鞋多做一些,能卖不?” 江逸笑笑,“姑姑你真有生意头脑,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我们前几天把李家少爷得罪了,虎头鞋八成在他家卖不成了,更别说新样式了。” 江春草一听有些着急,“怎么把人得罪了?你们几个没事儿吧?” 江逸叹了口气,“这事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待会儿我把东西送到镇上,顺便交货,到时候探探王石的口风,咱们再做下一步打算罢!” 江春草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不管怎样都别慌,咱们农家人只要有地就饿不到肚子。” 江逸笑笑,又道:“姑姑,这件事先别跟大伙说。” 江春草应了一声,又不放心地嘱咐:“鞋子卖不卖的没事,人能好好的就行,可别再跟人起冲突了,毕竟是镇守家的,咱们寻常百姓能不惹就别惹。” 江逸点点头,“知道了,姑姑放心。” 苏云起领着大海几个到山上打猎去了,江逸叫着大山一起去镇上。 他把给江池宴带的吃的用的收拾好了,整整装了两个大包袱,信封里还塞了一百两银票,让江池宴自己买些过冬的炭火棉被。 大山也把虎头鞋一一装到鞋盒里,小心地码到车上。他做这些的时候心情复杂极了,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丢了这个生意。 江逸知道他的想法,也没过多地安慰,一切都得等跟王石见了面再说。 去镇上的路走得熟,驾着马车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大山先把江逸送到尚味食肆,自己到罗雀巷外面的小饭馆等王石。 王石不知道有什么事耽搁了,到了饭点才来,脸色也不太好。 “王石兄弟,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大山担心地问。 王石摆摆手,“没什么,鞋子都带来了?” 大山点点头,又讪讪地搓搓手,“少奶奶有没有说……以后不要我家的鞋了?” 王石拍拍他的脑门,调侃道:“你也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 “我没干蠢事,再来一回我还得跟他打!”大山瞪着眼喊完,没一会儿又焉了,“就是连累了家里……” 王石看着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行了,我也不逗你了,大少奶奶让我给你递句话,以后这鞋子照送,有多少她收多少。你暂时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大山闻言一呆,又一喜,“真的?!少奶奶这么说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王石没好气地说。 虽然他嘴上说得干脆,心里却在连连叹气。按照李安仁的秉性定不会轻饶了江家,如今大少奶奶这么跟他对着干,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乱子在后面等着。 大山想不到这些,他只觉得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只顾着一味高兴,“太好了,太好了,少奶奶她人真好。对了,我家逸哥又想出来一种新鞋样,大人小孩都能穿,冬天穿上肯定暖和。” 说到这个王石也来了兴趣,“不是寻常的皂靴?” “不是,用料没那么费,帮里絮着棉花,又软又暖,逸哥说冬天走在雪里都不怕冷。”大山照着江逸的原话解释。 “那敢情好,下回你拿来我看看,眼看着就入冬了,现在卖正好。” 大山点点头,“王石兄弟,我得先走了,逸哥还等着我去接。” “嗯,那你赶紧着吧,跟我不用客气。”王石把钱袋递给大山,又跟他一起把鞋子装到自己车上,“下次还照样送到店里,也省得再倒腾一趟。” 大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这不是怕你不收嘛!” “你也说了,大少奶奶是好人,又怎么会为难你们?”她只会为难她自己罢了——王石在心里说。 大山傻笑着抓抓脑袋,和王石道了别,喜滋滋地去接江逸了。 ****** 彼时,江逸正蜷坐在食肆外的台阶上,抱着自己的腿发呆。大山喊了一声,他都没听见。 大山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江逸。他的逸哥什么时候不是面带微笑,犹如清风徐来? 大山突然想到了初见时的江逸,冰冷、忧郁、目中无人。 他心里一阵发慌,凑近了些,轻轻地唤了声,“逸哥?” “啊?”江逸呆呆地抬头看他。 “逸哥,你怎么了?”大山着急地晃了晃他的肩膀。 江逸这才回过神儿来,他反手抓住大山,说:“大山,咱们赶紧回家,我得跟你大哥商量些事。” “行,这就走。”大山什么都没问,扶着江逸上了车,甩开马鞭就出发了。 回家的路不算长,大山把车赶得既快又稳。 江逸脑子里乱糟糟的,也顾不上问大山鞋子的事,只盼着早点回家。 两个人各自想着事情,晌午刚刚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座青砖的大院子。 苏云起正在门口的大槐树下站着。 江逸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忍不住伸出脑袋喊了一声:“苏云起!” 苏云起一听就察觉出这声音不对,于是迎着马车走了过去。 大山放慢了速度,控制着马车停下来。车还没停稳,江逸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苏云起赶紧接住,皱着眉训道:“急什么?也不怕摔着。” 江逸也没反驳,只是抓住他的衣袖着急地说:“苏云起,我得麻烦你件事……”江逸说着,眼圈就控制不住地红了。 苏云起一阵心疼,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苏云起看向大山,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李安仁找麻烦了?” 大山连连摇头,憨憨地说:“没有啊,王石还说继续要咱家的鞋子。我跟他说完这个就去接逸哥,看到逸哥坐在台阶上,逸哥说回家,我们就回来了。” 苏云起揉了揉江逸的脑袋,声音放缓,“见着冯叔了?” 江逸点点头,满脸忧虑,“冯叔说我爹病了,好像病得不轻,我很担心,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苏云起点点,“可以,你要不要准备些东西?” 江逸想了想,要带的东西已经拖冯远捎过去了,可是转念一想里面也并没有对治病有用处的。 “你多带些钱票好不好?咱们再去镇上,不,去县里请个有名的大夫,沧州那边咱们毕竟不熟,也不知道……”江逸越想越急,拉着苏云起就要上马车。 苏云起把人搂紧了,温声道:“不会有事的,江伯父会请大夫的不是吗?” “他不是病了么?也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照顾,谁给他请大夫啊?”江逸心里乱糟糟的,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听说古代缺医少药,感冒都会要人命,也不知道我爹的钱够不够,之前我病了一个月,不就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吗?差点就没好起来。苏云起,你说我爹的钱够不够用?他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苏云起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别瞎想。” “可是,我怕……” 苏云起低头,没有丝毫迟疑地吻上那双红润的嘴唇,堵住了他的胡言乱语。 江逸眨眨眼,好像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别怕,不会有事,相信我。”苏云起托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轻轻啄吻,如抚弄珍宝般小心翼翼。 大山在一旁张大嘴巴,惊呆了。 江逸却神奇地中断了刚刚脱缰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他推开苏云起的脸,不满地道:“说正事呢,少趁机占我便宜,你当我傻吗?” 苏云起忍不住勾起嘴角,转而说道:“你要是实在担心,咱们就去一趟沧州,或者把人接回来,或者请个好大夫。” 江逸抬眼看他,带着几分希冀,“我也可以去?不会拖后腿?” 苏云起点头,“你若不怕辛苦,我便带你走山路,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路程。” 这里没有火车,没有汽车,甚至没有平坦的道路,江逸原本以为出趟远门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可是,让苏云起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算什么。 江逸原本慌乱的心莫名地就踏实了。 江逸挣脱苏云起的怀抱,一只手仍旧霸道地抓着人家的衣襟,“回家再商量,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苏云起好脾气地任他拉着,临走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大山一眼。 大山条件反射般闭紧嘴巴,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沧州离广昌有五百多里,如果走官道少说也得走上十天。 苏云起十岁开始就跟着行军打仗,自然也知道些别人找不到的捷径。 两个人共乘一骑,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将将在第四天黎明到达沧州。 江逸差点丢了半条命。 他是第一次连续骑这么长时间的马,更何况是走山路。每次从马上下来,他甚至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苏云起专门带了一口露宿用的小锅,中途休息的时候就给江逸煮糖水或者熬粥喝。 江逸每次都不会拒绝这份好意,尽管在马上一颠就会全部吐出来。 就这样,边吃边吐边赶路,江逸没喊过一声累,没要求过多休息一会儿。他为了不让苏云起担心,还故意扯开笑脸,给他讲故事听。 这样的江逸,让苏云起喜欢到了骨子里。 在这一刻,苏云起的心明确地告诉他,他等了二十五年,要等的就是这样一位伴侣。 第61章 帅爹爹 江逸来时的路上设想过无数个跟江池宴见面的场景,他的心里也有太多担忧。 万一见了面认不出来怎么办? 他要叫爹吗? 没话说会不会很尴尬? 江池宴会不会发现他不是原身? 然而,真正见面的那一刻,所有的设想一瞬间就被冲击成了碎片。 彼时江池宴正披着一件外衣,扶着桌角倒水喝,虽然脸色发白,发丝凌乱,却依然遮掩不住周身的风度。 虽然从未见过,可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心底的声音就告诉江逸,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 可是,这不科学啊! 江逸一直脑补的都是一个中年大叔形象,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眉眼间和自己有着七分相似。 然而,眼前这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握杯的手指修长有力。 再看那张脸,鼻梁高挺,眉目清俊,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即使一脸病容,却依然是个名符其实的大帅哥。 江逸的心脏“呯呯”直跳,那句“父亲”一直在喉咙里翻滚,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江池宴却是忍不住笑了,“怎么,不认识爹了?”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诧之色,还有掩不住的惊喜。 那声音温和,低沉,带着无比熟悉的意味。 一瞬间,江逸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父亲……”一声呼唤发自灵魂深处,毫不违和。 在这一刻,江逸开始有些相信道衍的话了,那十六看的生活他虽不曾经历,可这种真实的情感却实实在在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 江池宴放下茶盏,快步走到江逸跟前,把他扶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行这么大礼?快起来!云起也进来吧,门口风凉。” 苏云起依言进屋,反手把门关上。 “父亲……”江逸扶住江池宴的手臂站起来,视线黏在他脸上,嚅嚅地说,“父亲,你还好吗?” 江池宴眨眨眼,笑得乐观坦然,“你看,我哪里不好?” 不知怎么的,江逸就说了一句:“你总是这样……” 江池宴弹了他脑门一下,佯怒道:“倒教训起你爹来了。”说完,便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快去床上躺着吧,别再着凉了。”江逸把他扶到床上,摸了把单薄的被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苏云起倒了杯茶水,直接喂到江池宴嘴边,礼貌地说道:“隔夜的茶不能多喝,伯父您先将就一下。” “无妨。”江池宴就着他的手喝了,看看苏云起,又看看自家儿子,心底十分欣慰,“你们怎么来的?也没让你冯叔说一声。” “冯叔说你病了,我们就骑马过来了,我让冯叔给你捎了两件棉衣棉鞋,想必过几日就能送过来。” 江逸和苏云起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这才能这么快赶过来。冯远押着镖,走的官道,反而会比他们晚到几日。 江池宴心思通透,稍微一思量就能明白其中曲折。虽然心里感动,可仍是忍不住说道:“只是一场小病而已,做什么还要费心费力跑一趟?” “你看,我们要是不来,你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想到刚刚进门看到的那一幕,江逸心中难掩酸涩,“父亲,你跟我回去吧!我现在把家里收拾得可好了,有鸡有鸭的,不信你问苏云起。” 江池宴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到底是个孩子。云起,小逸这一路上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只是小逸思父心切,吃了不少苦。”苏云起站在一边,十分恭敬地说。 江池宴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忍不住笑了,“你坐下吧,怎么越发客气了?” 苏云起没坐,转而说道:“我去叫人送壶热水,顺便把早饭端过来。” 江逸偷偷地丢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辛苦了。” 苏云起笑笑,转身出去了。 江池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赞道:“苏家老大的确是个靠得住的。” 江逸心虚地抓了抓衣摆——婚约的事……江池宴知道吗? 江池宴拍了拍江逸的肩膀,感慨地说,“小逸啊,你长大了。你小时候不爱说话,生性淡漠,不管怎么逗都不笑,只知一味读书,就像少根筋似的。” 江逸简直无语,他忍不住嘟囔:“有你这样的吗?竟然说自己儿子少根筋。” 江池宴开怀大笑,“你看,都懂得反驳爹的话了,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 江逸心头一跳,是不是露馅了?他脑子里开始盘算,江池宴若是置问起来,自己要说实话吗? 江池宴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脸上带着回忆的神色,慢慢讲述道: “你六岁那年,有位高僧给你卜过一卦,他说你的魂魄不全,天生缺少七情六欲。当时我并不大信,可他说的条条在理。我忍不住问高僧,有何法可解?他只说了一句——且看十年之后罢!” 江逸心里奇怪,怎么跟道衍说得差不多?莫非这事儿真能算出来? 江池宴看着他,感叹道:“现在看来这卦还真灵验,我看啊,你这魂儿算是找齐了。” 江逸心里敲着鼓,面上却开玩笑似的说道:“这话你也信?你就不怕是我这个孤魂野鬼占了你儿子的身体?” 江池宴笑笑,轻抚着他的眼睑,面上满是慈爱之色,“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双眼睛骗不了人。” 江逸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苏云起恰好推门而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一进门就说道:“伯父,即使您不愿意跟我们回去,也请换家客栈吧!小逸脑袋聪明,给家里赚了不少银子,您不用给他省着。” 江逸看了眼苏云起手上的馒头稀粥,也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也跟着说道:“父亲,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您不用着急赚钱,家里的银子够花,苏云起还买了枣山,明年能赚更多。” “叫爹吧,你在信里不是还叫爹吗?怎么见了面倒变回父亲了?”江池宴故作轻松地调侃。 唔,江逸抿了抿嘴,条件反射啊,肯定是受那半个灵魂的影响。 “爹——回去吧!”江逸有些不满,他这个年轻的爹还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转移了话题。 “小逸,别任性。”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饭,伯父自有打算。” 江逸奇怪地看了苏云起一眼,心里纳闷他怎么不站在自己这边。 苏云起把碗碟给父子两个摆放好,又起身往外走。 江逸赶紧拉住他,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我去换家客栈,顺道请个大夫。”苏云起拍拍他的手,“你们趁热吃。” 江逸皱着眉不松手。 他们今天天不亮就起来赶路,他自己还好些,好歹能在马背上打个盹儿,苏云起却要全神贯注地看路,还得腾出一只手搂着他,现在肯定已经很累了。 “你先吃饭,吃完饭休息,待会儿我去找客栈。”江逸干脆地说。 苏云起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掰开他的手,温声道:“快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江逸有些生气,“苏云起,我也是男人,你用不着这么处处照顾我。” 苏云起看了看江池宴,笑道:“是,你是赚钱养家的男人,这种跑腿的活就交给我吧,好不好?” 当着江池宴的面,江逸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嘴硬地说嘟囔道:“爱去就去吧,累死省事。” 苏云起敲了敲他的脑门,丢下一个“回头再算账”的眼神就出去了。 江逸趴在桌上,撕着馒头泄愤。 江池宴的视线从闭合的门上收回来,落到自家儿子身上,若有所思。 苏云起效率很高,不到一个时辰就选好了地方,还雇了辆带篷的马车过来接江逸父子。 新住处很棒,是个独立的小院子,店家全天供应热水,按时做好一日三餐送到客人房里。院子里还有一个小茅房,不必再在屋里用便桶,也不用一大早地去跟别人抢地方。 江逸很满意,江池宴也十分欣慰。他没有说不要乱花钱的话,反而更放心了些,想来冯远没有糊弄他,这几个孩子在村子里把日子过得不错。 苏云起打听了一番之后,请来了个十分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细致地给江池宴号了脉,换了药方,嘱咐他不能太过劳累,少忧少思,饮食上也要注意。 江逸在一边听得十分认真,一一记下。 大夫走后,江逸又忍不住旧事重提:“爹,你看,大夫都说你是累的。跟我回村吧,儿子养你。” 江池宴叹了口气,难得带上了几分颓唐之色,“你苏世叔在这里,我怎么能独自回去?” “那就叫着世叔一起呀,你儿子养得起!”江逸说完才反应过来,江池宴口中的“苏世叔”恐怕就是苏家小叔,关在沧州大牢的那位!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扭头看了看苏云起,苏云起对他点点头。 “爹……”江逸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握住江池宴的手。 “你们来了也好,我病了这几日,想必他也担心得很,你们替我去看看他吧!”江池宴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温情,似乎只要想到那个人,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江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池宴这是陪着人家坐牢呢,只不过一个人在里面,锁住了身体,一个人在外面,锁住了心。 第62章 难产了 银坊镇,李府。 夜已深了,余素娥轻抚着明显突起的肚子,靠坐在床栏上犯困。香枝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陪着余素娥说话。 余素娥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 香枝拍拍身下的软垫,笑道:“这地方可比凳子上舒服得多。小姐你要不要来试试?” 余素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我这样子坐得下去么?” 香枝把手放上去,一边抚摸一边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眼瞅着就八个多月了。” “可不是么……”余素娥打了个呵欠,带着些睡意问道,“什么时辰了?” 正好外面的梆子敲过两下,香枝回道:“二更了,想必今天也不会回来了,我先伺候着您歇了吧!” “行,歇了吧!”余素娥的语气平平静静,说不上悲喜。 余素娥在香枝的服侍下卸了妆面,洗了手脸,又用热水泡着花瓣洗了脚,然后才换上柔软的丝制睡服躺到了床上。 香枝熄了蜡烛,点燃小油灯,正打算去插门的时候,房门却从外面被踢开。 李安仁冷着一张脸跨进门。 香枝恭谨地垂着头,柳眉却微微蹙着。 余素娥在床帐中听到了动静,故意没吱声。 李安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旁,唇边挂着一丝冷笑,“没想到啊,你也学会了这阳奉阴违的把戏!” 香枝在一旁不安地接口,“大少爷,您这话从何说起啊?” 李安仁抬脚把香枝踢开,冷声道:“滚,没规矩的东西!爷在跟你家少奶奶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香枝惊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余素娥叹息一声,艰难地起身,挑开床帐,眼睛平静地看着李安仁,说道:“我若有什么错处你尽管说,何苦拿一个丫环出气?” 香枝赶紧起来,去扶余素娥。 余素娥拍拍她的手,温声问:“可是踢疼了?” 香枝含着泪摇摇头。身上的疼是其次,只是心里的难受过不去,她跟了余素娥这么多年,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李安仁冷哼一声,讽刺道:“你们惯会使这主仆情深的戏码,也难怪连我身边的人都被你们笼络了去。” 余素娥知道今天李安仁不会善了,干脆把话挑明:“夫君有什么不满的不妨明说,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说起话来何必如此夹枪带棒?” “你还知道是一家人?你也想好好过日子?”李安仁利剑般的视线看向余素娥。 余素娥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道:“夫君这话好生奇怪。” 李安仁“噌”地站起来,指着余素娥的鼻子,冷声道:“那我来问你,那虎头鞋是怎么回事?” 余素娥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是我告诉王石继续收的。” “呵呵,不错啊,竟然还承认了。”李安仁怪笑两声,“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进他家的鞋子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的?” 余素娥平静地说:“我当时见夫君脸色不对,以为是他家鞋子出了问题,这才暂时答应下来。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了其中曲折,想必夫君比我更清楚吧?” “你少给我在这阴阳怪气!”李安仁低吼道,“是又怎么样?自己家的铺子,还不是说进就进,说停就停的!” 余素娥也不怕他,淡定地说道:“整个蔚州会做虎头鞋的只有他一家,若是停了他家的货我们上哪进去?铺子里的进项虎头鞋占了大头,这事你不是不知道。当然,公公也知道,他前日还让婆婆传话说,这虎头鞋得好好做……” “余氏啊余氏,你行啊,你这是在威胁我啊!”李安仁似笑非笑地看着余素娥,讽刺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好口才!你以为把我爹搬出来我就会怕了?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舌绽莲花,阳奉阴违——说的就是你啊!” “阳奉阴违?”余素娥抬起头,一双杏眼直直地看向李安仁,冷声道,“还有比夫君更擅长的吗?” 李安仁从未见过余素娥如此强硬,竟是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竟然恼羞成怒,抬起手来就要打。 “少爷,不要啊!”香枝一下子扑在余素娥的肚子上,哭喊出声,“少奶奶她怀着孩子呢!” 李安仁握紧拳头,一脚踢飞身旁的木椅,骂道:“今天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暂且饶了你这个贱人,这事不算完!”说完,摔门而去。 余素娥终于支撑不住,抚着肚子,面白如纸。 “小姐!小姐!是不是肚子疼?你早就开始疼了对不对?”香枝吓得大叫。 余素娥柳眉紧锁,额头也直冒虚汗,“去叫吴妈……” 香枝慌乱地抹了把眼泪,拼着力气把余素娥扶到床上,“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啊!” 余素娥虚弱地安慰她:“放心,我这里暂时不会有事,没这么快……” 香枝点点头,唤来一个小丫头照应着,自己则飞快地朝着下人房跑去——这时候角门已经下了钥,若是一般人去连门都叫不开。 余素娥发作得很快,肚子一缩一缩地疼,眼前也一阵阵发暗。 那个小丫环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没见过世面,吓得直哭。 余素娥疼得头昏眼花,还得抽出心思来安慰她,“别害怕……别哭,去叫二少奶奶……你知道是哪个屋吧?” 小丫环连连点头。 “去吧,就说是我叫她……” 小丫环飞快地跑走了。 余素娥这才清静了些。 二房有过生产经验,把她叫到身边余素娥也能安心些。虽然二房平日里喜欢跟她攀比争抢,却没有大的坏心。 二房少奶奶比吴妈来得还快,那披头散发的模样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我一看这小丫头满脸挂着泪,话都说不清的样子就猜到是你发作了,怎么派这么个东西去叫人,香枝呢?” 余素娥虚弱地笑笑,“香枝去叫吴妈了……想来是角门下了钥,得费一番周折……我恐怕等不及了,就麻烦弟妹了……” 二房摆摆手,“快别笑了,怪难看的。有我在你且安心,咱们把前边的事儿准备妥当了,吴妈一来,直接把大胖小子接出来就成!” 二房一边安慰她,一边亲自动手把周围收拾了,顺便还叫身边的人去安排灶上烧开水、准备东西。 余素娥看她这利落的样子,果然安心了些,也有心气说些闲话:“不用是个大胖小子,闺女也好,贴心……” 二房白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拉倒吧,大哥可一直盼着你生儿子呢,这回若生个丫头出来他肯定不高兴。” 二房说话向来直白,余素娥并不生气,只是想到李安仁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受。 二房注意到她的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丫环说:“去把大少爷找回来,前院老爷太太那儿也支会一声。奶奶我把这样的差事交给你可是在抬举你,到了那儿好好地把事说清楚了,可别再哭哭啼啼。” 小丫环咬着嘴唇点点头,跑出去办差了。 二房回过头来逗余素娥开心,“大嫂,我当着你的面给你身边的人卖好,你不会多想吧?” 余素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呀,就是这张嘴厉害……” 二房掩着嘴笑。 突然,余素娥的肚子一阵剧烈地抽动,紧接着身下流出大片温热的液体。 二房一惊,低呼道:“可是羊水破了?怎么这么快?” 余素娥肚子疼得厉害,眼前直冒金星,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二房赶紧冲了碗浓浓的红糖水,亲手端着给她喝了,嘴上劝着:“大嫂,快喝了,一滴也别剩,不然待会儿没力气生。” 余素娥一动,羊水又流出来一大滩。 二房的手一抖,当机立断道:“等不了了,咱们自己来!” 余素娥宫缩得厉害,羊水也一股股往下流,就不见胎儿往下走。 二房眉头皱得死紧,内心挣扎了半天,干脆叫来两个丫环把余素娥扶起来。 “大嫂,孩子不往下走,你得起来转转。” 二房年龄虽不大,坊间听得闲话却不少,如今看余素娥这模样,恐怕得难产。 难产呀,放在古代,那就得面临保大人或者保孩子的选择,再或者一尸两命。 二房心里已经开始打鼓,扭头问身边的人,“太太起来没?” 小丫头还没回答,李冯氏就掀帘子进来了,“怎么样了?” 二房背对着余素娥,皱着眉对她摇摇头。 李冯氏的脸色当时就不好了。 香枝这时候也架着吴妈赶了过来。 吴妈急急忙忙地把余素娥重新安置回床上,掀开衣服看了看产道,脸上也挂上了明显的忧色。 “太太,恐怕……”吴妈别有深意地看了李冯氏一眼。 李冯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淡淡地说:“按规矩来。” 吴妈应了一声,转身去忙活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二房却清楚。她心里涌上一股酸涩的情绪,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余素娥紧闭的眼角滑下一道泪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用起力来。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若是没了亲娘,这吃人的李家可会善待你? 第63章 苏美人 众人在外间等着,听着吴妈在屋里低声引导余素娥,“用力,憋着气用力。” 余素娥叫疼的声音渐渐低了,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闷哼。众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吴妈惊喜地喊道:“出来了、出来了!看到孩子了……” 可是,大伙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吴妈一声惊呼:“我的老天爷呀,怎么会这样?” 李冯氏抚着胸口直皱眉,“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太、太太,”吴妈在里间喊,“脚,是脚先出来的。” 外间众人皆露出惊讶之色。脚先出来,就是逆生啊,往往逆生十个里有九个活不成。 李冯氏冷静下来,沉声道:“脚先出来就脚先出来,把孩子生下来是正经。” “是、是……”吴氏嚅嚅地应着,心里却有几分不忍,这大少奶奶铁定是保不住了——现在再调整胎位的话,显然是来不及了。 吴妈很快收起心底的情绪,一边安慰着余素娥,一边引导她用力。 余素娥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心思更加坚定,她提着最后一口力气全用在了孩子身上。 可是,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浑身的虚汗一茬接着一茬地出,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突然,余素娥只觉得身下一阵剧痛,终于忍受不住昏死过去。 吴妈带着一手的血跑出外间,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太太,奴婢无能啊,大少奶奶昏死过去,这孩子恐怕也保不住了。” 李冯氏皱眉道:“不是看到脚了吗?直接拽出来不成?” “只有一只脚,拽出来也得伤着呀!”吴妈心里也不太高兴,她经营了这么多前的名声,眼瞅着就毁在了这一胎上。 李冯氏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摆摆手,“收拾了吧!” 一屋子的人皆是带上了沉痛之色,心里都不由地感叹着,好好的喜事变成了丧事。 香枝一听差点没昏倒过去,她狠命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掀开帘子就冲进了里屋,神色慌乱地喊着:“我家小姐不会有事的!我家小姐不会有事的!” 彼时大家正沉浸在遗憾之中,一时间竟也没人去拦香枝。 香枝直奔产床,嘴里喃喃着李冯氏之前说的“直接拽出来”的话。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拼劲儿,香枝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到血泊之中,摸到一个小小软软的东西就不管不顾地往外拽。 兴许是余素娥失去意识身体松弛的缘故,竟然真让她拽了出来——是个皱皱巴巴的孩子。 香枝把孩子扔到一边,转到床头去看余素娥,一边摇晃一边喊着:“小姐!你醒醒啊,小姐!” 吴妈跟着跑进来,一眼看到孩子,不可思议地叫道:“孩子还活着!太太,孩子还活着!” 屋外众人又跟着一阵惊喜,李冯氏问道:“是男是女?” “小姐,是位小姐。”吴妈托着孩子擦洗,语气中难掩欣喜。 李冯氏的表情变了变,嘴上却是说道:“女孩也好。” 二房也跟着搭话:“这是第一胎,生个女孩也知道孝顺长辈。” 李冯氏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倦了,这边就交给你了,好生照顾你嫂子。” “是,娘。”二房福了一礼,把李冯氏送到门口,转身进了产房。 二房站在香枝身边,担忧地看了看余素娥的脸色,“你家少奶奶怎么样了?” “还、还有口气。”香枝哭得满脸是泪。 “行了,你也别只哭哭啼啼,赶紧拿热毛巾给你家少奶奶擦擦,服侍着她吃药。” “是、是!”香枝像吃了个定心丸似的,胡乱擦了把泪,就照着二房说的忙活起来。 ****** 远在百里之外的沧州,情况却有些诡异。 苏白生盘腿坐在地上,拿眼上下扫了江逸一番,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苏云起倒是得了个好儿子。” 咦? 江逸第一个念头就是——听这口气似乎不太友好呀! 第二个念头是——苏家小叔长得可真俊! 尽管人家被围在木牢里,身上只套着件囚衣,可是那眉眼,那身姿,真是无处不精致——属于人家只需挑着眼瞄你那么一下,你就恨不得跪舔的那种。 江逸心里啧啧称奇,怪不得江池宴为了这个人甘愿“坐牢”,换谁谁都愿意。 “行了,你们俩回去吧!”苏白生摆摆手,“告诉苏云起好好治病,别死了。” 咦,还是个傲娇,且毒舌。 江逸在心里窃笑,也不知道他家帅爹追上人家没有。能找这么个人做小爹,他这个当儿子的也有面儿! 就这样,江逸带着江池宴的嘱托来看人,进去没到一刻钟就被人家赶了出来。 走出牢房后,江逸不自觉地长出了口气,叹道:“难怪没人愿意坐牢,光是里面那狭小的空间就能把人压抑死。” 江逸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牢房,根本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高大上。四五个人一间小屋,人与人之间用木栅栏隔开,个子高的都站不直腰。 当然,要想住单间也行——死牢。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小叔向来嘴硬心软,你别放在心上。” “啊?”江逸反应过来,苏云起是想岔了。他也没解释,反而嬉笑着说道:“我对美人一向大度。” 苏云起佯怒地弹了弹他的脑门,“这话要是让江伯父听到了,看不打你一顿。” 江逸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求别说……” 苏云起忍俊不禁。 长长的街道上,两个人并肩而行,时而亲亲热热地说话,时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青春年少,时光正好。 ****** 江逸回到家后就腆着脸凑到江池宴跟前打听苏白生的事。 一来二去江池宴也听出来了,江逸就是觉得人家好看,想劝他赶紧把人接回家养着。 江池宴原本还担心江逸会接受不了自己给他找个小爹,怎么也没想到江逸竟然比他还上心。 哎,儿子太严肃了不可爱,太调皮了也闹心啊!江池宴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的病本来就是心病居多,如今见了儿子,换了舒适的住处,儿子对自己的心头宝又那般上心,江池宴这心情自然舒畅,病眼看着也就好了。 江逸陪着江池宴住了五日,期间他跟苏云起是分开住的,言行举止间也多加注意,生怕江池宴看出端倪。苏云起也由着他这般掩耳盗铃。 第六日,冯远带着两个大包裹上门了。 当初他们换地方的时候就交待了先前的店家,托他告诉冯远这个新住处。 冯远一看开门的是江逸,险些没反应过来,“小逸怎么也到了沧州?竟然比我还快!难道是插了翅膀飞过来的不成?” “可不就是飞过来的。”江逸接过东西,笑道,“不过我没长翅膀,长翅膀的另有其人。” 苏云起上前,跟冯远打了个招呼,顺手把江逸臂弯里的包裹甩到自己背上。 冯远拍拍他的肩膀,赞道:“一看就是练家子,改天跟你冯叔过过招。” 苏云起礼貌地笑笑。江逸在一旁说道:“人家可是在军中练出来的!” “怎么?”冯远板着脸挑挑眉,“小逸的意思是说我打不过他不成?” 这时候,江池宴推门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冯远,“小孩子调皮,冯兄别介意。” “啧啧,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见日不见你这气色好多了。”冯远爽朗地捶了江池宴一拳。 江池宴背手站着,纹丝未动,嘴上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喜事?” “儿子来了不是喜事?先前的店家告诉我你被儿子接走的时候,我还骂他诳我,没成想是真的。” 他乡重逢,总会欣喜不已。 江逸借了客栈的厨房,亲自下厨收拾了几个新鲜的菜式,那香味惹得厨房的帮厨都偷偷跟他学了起来。 冯远更是惊喜连连,嘴里一个劲夸:“原想着小逸会做肉干就是极难得了,没想到还有这手艺。” 江池宴笑着劝他多吃,然后回过头来别有深意地看了江逸好一会儿。 江逸趁着兴奋劲儿和苏云起相互夹菜,还时不时抢苏云起的酒喝,只当没觉察到他的视线。 半晌,江池宴释然一笑,用筷子敲了敲江逸的手背,“别装兴,小心喝醉了耍酒疯。” 江逸“嘻嘻”一笑,果真带上了三分醉意。 江池宴眼中也多了几分温情,“明天把这几样菜也给你苏世叔做一份送去,别看他在今上身边跟了那么多年,也不一定吃过这么新鲜可口的家常菜。” “好的,爹。”几日工夫,江逸已经喊得十分顺口了。 暂且不说苏白生吃了江逸的菜后添了多少笑意,也不说江池宴病好了之后又回学塾里做先生去了,只说江逸,出来这么几天他也想家了。 这两天他坐立难安,就想着怎么跟江池宴告辞。 最后,还是江池宴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叫到跟前,不舍地嘱咐了些话,叫他回去。 江逸讪讪地问:“你和苏小爹什么时候回家呀?” 江池宴对他不着调的称呼早就默认了,“我一直在打点着关系,只要上边那位松口了,我就尽快接他出来。” 江逸这几日和江池宴一起住着,也打听清楚了一些事。关于那块政局动荡,原本是牵扯不到江池宴的,江池宴其实是主动辞了官过来照顾苏白生,生怕他在牢里受了什么委屈。 江池宴一表人才,聪明睿智不迂腐,还是堂堂状元出身,很快就在学塾谋了份差事,赚得的银钱一部分捎回家里,剩下的除去付房租伙食,全部用来替苏白生在牢中打点。 当然,成果也是显著的,苏白生的牢室明显比别人的干净舒服,囚衣也整洁没异味。他身形虽清减了些,精神却好。这些都是江池宴的功劳。 “爹,你以后还做官不?”江逸小心地问道。 江池宴笑笑,“你不是说了,咱们家有鸡有鸭还有小驴子和马,家里又盖了新房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不接你小爹回去享福不成傻子了?” “你现在就像个傻子……”江逸小声嘟囔。 江池宴也不怪他忤逆,只是感叹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我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如今这样虽清苦,我心里却安稳。” 江逸咧开嘴笑,爽快地说:“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儿子都支持你。但是一定要保重身体,也别往家捎钱了,以后我让冯叔给你带钱,你可着劲儿给小爹买好吃的,把人养胖点儿。” 江池宴揉揉他的脑袋,眼里带上了泪花。 “路上……小心。” 第64章 遇险境 李府的闹剧仍在继续。 余素娥为了生孩子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汤药都喂不进去。 李安仁一夜未归,大早上回来给李镇守和李冯氏请安,听说生的是个女儿,连后院都没进就又出去了。 余素娥身边只有香枝守着,二房给请来了大夫,又送了些补身子的东西。 余素娥半夜醒了,模模糊糊地呢喃着要水喝。 香枝猛地惊醒过来,一连撞翻了两把椅子,才哆哆嗦嗦地把水倒上。 “小姐,你醒了?呜呜……小姐,你终于醒了……”香枝趴地床边,喜极而泣。 “孩……孩子……”余素娥沙哑地问。 “小姐是要孩子吗?二少奶奶抱出去了,她亲自找的奶娘,小姐安心吧!”香枝一边安慰,一边扶着余素娥喂了些蜂蜜水。 余素娥咽了几口水,精神也显着好了些,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轻声说:“这次……多亏了她。” “可不是!”香枝瞄了眼桌上的补品,“那些个,都是二少奶奶从自己房里出的。小姐要不要吃些东西?灶上一直煨着小米粥,还有炒芝麻和红皮鸡蛋,二少奶奶说这些月子里吃最好。” 余素娥尽管没有胃口,可为了不让香枝担心,还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小姐你能吃就好,这样才不会亏了身子。”香枝高高兴兴地把东西端了过来。 余素娥倚着软垫勉强吃了些,实在吃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脸上带上几分悲戚,“是个女娃吧?” 香枝抿紧了嘴,含着泪花点点头。 余素娥反过来安慰她:“可别做出这个样子,我喜欢着呢。” “对!他们姓李的不喜欢,我们拿着当宝贝。”香枝抹了把泪,斩钉截铁地说。 余素娥身子亏得太厉害,勉强撑着说了这么几句话已是极限,没过多久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香枝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终于长出了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许是上天垂怜,余素娥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原本皱皱巴巴的孩子在奶水的喂养下也渐渐变得白嫩,显出清秀的眉眼。 日子眼看着就要朝着好的方向过了,没想到李安仁竟又整出了件没脸的事——他把那个戏子带回了李家。 小戏子一看就是一副狐媚样子,把三个月的肚子挺得像快要临盆似的,那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她还跟伺候的人说她这个肚子可让京城来的大夫看了,一准是男娃。 李安仁还特意放出话来,若生了小子,就把孩子他娘抬成平妻。 这件事就像见风长似的,轰动了整个银坊镇。 也赶上李镇守出了外勤,李冯氏又惯会溺爱孩子,李安仁才能这么肆无忌惮。 香枝气得摔了杯子,余素娥反而异常平静。 “小姐,咱们就什么都不做吗?任由别人这么作贱?” 余素娥轻柔地拍着襁褓,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怒色,反而带着些笑意,“人走到谷底的时候,不就得往上爬了?若站到高坡上,一不留神就得摔。且看吧!” ****** 与此同时,江逸这边也遇上了麻烦。 俩人回来的时候照旧走山路,只是没有去时那么急。走到平坦些的地方,江逸还把苏云起赶下去,自己学着骑。 这样边走边玩,五六日的工夫,就进了广昌县境。沿着蛇岭南段一直走到最北段,才是江逸买下的那俩山头。 江逸骑马骑上了瘾,明明出了山就能上官道,他非磨着苏云起再多骑会儿。 苏云起也由着他来。 前面一个十分陡的坡,苏云起牵着缰绳不放心地嘱咐:“上坡时身子靠前,下坡时脚往前蹬。” “放心吧!。”江逸觉得骑马可比开车好学多了。车毕竟是死物,全靠人掌控,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蹭了撞了掉沟里了;马却不一样,人家也有自己的思想的,就算你故意往沟里赶,人家都不一定去。 这个陡坡倾斜角度非常大,即使追云这样健壮的马走起来都有些吃力。江逸随着坡度的起伏变换着姿势,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苏云起在一旁护着,谨防江逸摔下来。 等到终于翻过去了,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赞赏地拍拍追云的脖子,“真棒!” 刚夸完,追云就跺了跺马蹄,不走了。 苏云起也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着前面。 江逸纳闷,“怎么了?”等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前面的山道上竟然多出了几个人。 有一个体型微胖,穿着藏青色衣衫的人坐在山石上,其他人都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兵器。 苏云起一眼就看出,那是军中用的弩。 这些人正看着他们,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 苏云起放开缰绳,把江逸从马上抱下来,护到身后。 这时候,居中一位带着几分儒士气质的中年人抬起右手,后面几个玄衣武人举起了手中的弩。 江逸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抓住了苏云起的腰。 苏云起抽出腰间宝剑,摆出一个适于防御的姿势,周身的气势也散发开来。 中年人脸色也随之一变,沉声道:“事急从权,对不住二位了,要怪就怪你们走错了路!”他说着,手就要往下压。 就在这时,坐在石头上的人沉静地道:“黄淮,且慢!” 他一发话,原本蓄势待发的玄衣武人立即停下了动作。 中年人也恭敬地侍立到一旁。 江逸趁机说道:“你我素不相识,大家都是路过而已,咱们只当没遇见过,有人问起我也只说没看见。” 那人不由地笑笑,面容更显温和,“小兄弟倒是聪慧过人。” 江逸脑子里转着“黄淮”这个名字,回忆着小木牌上的资料,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能对上号的。再看坐在石头上的那人的面容和年纪,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江逸从苏云起身后站出来,尽量放松心态,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大哥武艺高强,纵然打不过您手下这些人,但也必定能支撑一些时间,若是引来了旁人岂不更糟?” 苏云起冷哼一声,“他们还没一个是我的对手,只是胜在手中的军弩罢了。” 玄衣武人脸色虽难看,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江逸丢给苏云起一个给力的眼神,继续说道:“想必您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今天您放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说出去,只当与人方便于已方便,可好?” 那人又是温和地笑笑,轻轻地说:“好。” 诶?!江逸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答应了? “少主。”身后一个年轻人凑到那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那人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 江逸紧张地盯着他的脸,生怕他变卦。 那人听完手下的汇报,转过头来看着江逸,温声道:“小兄弟腕上的念珠……可否借我一看?” “念珠?”江逸抬起手,这才发现他把道衍给的手串戴到了手上。他毫不犹豫地褪下来,递到那人跟前。 旁边一人挡住江逸,伸手要接。 那人却摆摆手,亲自从江逸手上接过来。 他小心地拿着手串,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于是递给了刚刚说话的随从。 随从躬身接过,双手托着观看了一番,对他点点头。 那人微微一笑,拿过手串还给了江逸,“方才手下们多有得罪,小兄弟勿怪。” 江逸故作大方地笑笑,“误会而已……那么,我们能走了?” 那人笑着点点头。 江逸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苏云起,转身就走。 苏云起把剑横在身前,眼睛盯着对方的动作,谨慎地后退。直到又过了一个山坡,彼此间看不见了,他才抱着江逸飞身上马。 苏云起找了个树木稀疏、山石平坦的地方,调转马头上了官道。 苏云起担心对方放冷箭,腾出一只手臂把江逸搂在身前,一个劲催促着追云加速。 江逸倒是不太担心,他此时正沉浸在大胆猜测的兴奋之中。 江逸抓住腰间的手臂,扭过头来,逆着风在苏云起耳边大喊:“苏云起,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我跟你说……” “回去再说。”苏云起打断他的话,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 江逸嘻笑着伸长了脖子去亲苏云起的下巴,嘴上却说:“才不让你占便宜!” 苏云起勾着唇,低下头来让他亲。 刚刚的紧张气氛,瞬间被二人的温情取待。 ****** 山道上,江逸二人走后,坐在石头上的那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中年人从随从手里接过狐皮裳,亲手给他披在身上,恭敬地说道:“少主,趁天色还早,不如就下山吧,想必那边的人寻不到咱们也该撤了。” “有劳先生了。”被唤做“少主”的人温和地道了声谢,却并未接他的话。 “少主,看这天色,今夜恐怕有雪,卑职担心您的身子……”中年人还要再劝。 少主却抬手制止,转而向身后的人问道:“玄一,方才你可看清了?那个确实是道衍大师的随身之物?” 玄一点头,“属下看得清楚,正是道衍大师从未离过身的念珠。” “前日你去阁寺院,可还见他戴着?” 玄一斩钉截铁地说:“不曾见到,是故属下才留了几分心。” 中年人在一旁听着主仆二人的问答,这才明白了个中曲折,于是忍不住问道:“少主是说……方才那位少年是道衍大师安排的眼线?” 少主摇摇头,沉吟道:“若仅仅是眼线,大师怎会把戴了十几年的念珠给他?恐怕……渊源更深。” 中年人倒吸一口凉气,思索片刻,问道:“方才尾随而去的可是玄五?” 玄一应了声“是”。 中年人松了口气,“那就等着玄五的回禀吧!” ****** 江逸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被人跟踪了。 追云在苏云起的驾驭下一路狂奔,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到了村口。 “慢点、慢点,已经这么远了,不会有事的。”江逸抓着苏云起的胳膊叫喊。 苏云起依言放慢速度。 江逸远远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骑着马在官道上狂奔,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大山。 大山见了他们显然十分激动,马还没停他就跳了下来,喊道:“大哥!逸哥!你们回来了!” 苏云起“吁”了一声,让追云停住,江逸灵活地从马上滑下来,跑到大山身边,“你这是去镇上吗?” 大山摇摇头,“刚刚王石兄弟过来交给我一封信,让我送到蔚州的余家,我看他的样子挺急,跟二哥说了一声就出来了。” 江逸听完,皱眉道:“李家那么多人不找,竟然托到你这里,必然是李少奶奶碰上了什么事。” 大山一听就急了,“李少奶奶的事?王石兄弟也没说呀,只说让我尽快去送信。” 江逸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信让你送到蔚州余家——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是少奶奶的娘家吧?还能是谁的事?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少奶奶待咱们家不薄,务必把事儿办好了。” “嗯!”大山刚要上马,看到一旁的追云,不由地动了心思,“大哥,我能不能骑追云去?” 追云是塞外马王的后代,脚程比一般的良马还要快上一倍,以追云的速度天擦黑时就能到蔚州,这样一来当天晚上下钥之前就能把信送到余府。 苏云起把缰绳递到大山手里,嘱咐道:“傍晚时再喂,路上小心。” “嗯,大哥,逸哥,我去了!”大山匆匆忙忙地道了别,骑上追云就跑走了。 江逸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不由露出担忧之色。 “你说……是不是李少奶奶在家里挨了欺负?要不怎么让大山一个外人去送信?李家是一镇守备,掌管着五千精兵,就算少奶奶的娘家能来人,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苏云起理了理他额间碎发,安慰道:“余家可不是普通商贾,余文俊也不是吃素的。” “余文俊?” “余氏的同胞兄长。他不会任由自己的妹妹被人欺凌。” 江逸点点头,“没事最好。” 第65章 余家人 情况和大山料想的一样,他在傍晚时分进了蔚州城门,然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城南余府。 大山对蔚州十分熟悉。苏家原本就是在蔚州发迹,即使在发达之后每年也要回来祭祖。 大山也是在蔚州的别庄上长大,如今再回来,真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余府的守门人是位面目和善的老年人,大山虽然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整个人又大汗淋漓风尘仆仆,他却并未露出一丝轻蔑之色。 “这位壮士,请问你来敝府是有何事?” 大山牵着马缰,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守门人给他倒了碗水,“先喝口水再说不迟。” 大山道了声谢,一口气把水喝干,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问道:“请问这里可是余府?贵府可是有位小姐嫁到了广昌县的李家?” 守门人一听这话更加重视了几分,连忙说道:“这里确实是李府,我们府上嫡亲的大小姐正是嫁到了广昌。这位壮士可是小姐派来的?” 大山从怀里掏出被汗打湿的信,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这才递给守门人,“这是你家小姐的亲笔信,劳烦你交给贵府主人。还有这个……”大山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一并交给他。 守门人把信和木盒收好,说道:“壮士先请里面休息,等我家少爷回了话再好好酬谢壮士。” 大山憨憨地笑道:“不用,待会儿我就回去,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就在门房等着,若有回信我正好捎回去。” 守门人和善地笑笑,把大山引到门房里,让小跟班摆好了茶水好好招待着,然后才急匆匆地进了内院。 余府的主人们刚刚用了晚膳,老大余文俊、老二余文德正一起在前厅听各处的管事报账。 当听到守门的老余头求见的时候,余文俊还着实吃了一惊,老余头在余府做了三十多年,向来是个知分寸的,若不是有什么急事,定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前厅打扰。 “让他进来。”余文俊发话。 老余头进门之后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多余的话一句没说,直接把书信和木盒呈给了余文俊。 余文俊打开木盒,看到里面通透翠绿的玉镯先是一惊,然后赶紧把镯子放在一边,打开那封皱皱巴巴的信。 薄薄的一张信纸,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得满满当当,余文俊的视线快速地从信头移到信尾,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了,大哥?这信可是小娥差人送来的?”一旁的余文德着急地问道。 “你自己看吧!”余文俊铁青着脸把信交给他。 余文德看完后,比余文俊还要气愤,他一脚踢翻下首的太师椅,大骂道:“天杀的李安仁!老子让他不得好死!” 要是别的时候,余文德如此粗鲁余文俊定然要训他,此时,余文俊却更想由着他多骂几句。 余文俊压下心底的气愤,尽量平静地问道:“送信的人呢?” 老余头赶紧答道:“在门房候着呢!” “可是咱们府中跟过去的?” 老余头摇摇头,“看着脸生,不过……” “但说无妨。” 老余头看了眼余文德,垂首道:“二公子见了兴许认识,我看着倒像苏家二房那位养在庄子上的少爷。” 余文德“噌”地站起来,喊道:“怎么可能是他?他有这么好心帮咱们送信?” 余文俊白了他一眼,摆摆手,“先把人请过来吧!” “诶!”老余头看出事情不小,也不敢耽搁,匆匆地去请人了。 “你先坐下。待会儿若真是苏家的人,你得给我好好招待着,不许犯驴脾气。” 余文德孩子气地撇撇嘴。 余文俊敲打完弟弟,又对身边的小厮说,“去支会管家一声,收拾出一间客房,一应用具都用好的,再拨几个使唤的人过去。” 余文德嘟囔道:“干嘛对他那么好?那小子在庄上的时候没少跟我打架……” 余文俊白了他一眼,余文德赶紧闭上嘴。 大山跟着老余头进门之后,看到余文俊后愣了一下——有点眼熟;然后又看到他旁边的余文德,不由地瞪大眼睛,叫道:“怎么是你?!” 余文德愣怔过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你怎么落魄成这样儿了?” “这样咋了?”大山见到儿时的玩(对)伴(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乡音,“哥现在过得好着呢!话说,你咋在余府?你和李少奶奶啥关系?” 余文德吊儿郎当地挑挑眉,“小娥是我亲妹,一个娘生的!” 大山撇撇嘴,小声嘟囔:“没想到少奶奶那么好的人竟然有个爱告状的哭包哥哥,真倒霉……” 余文德脸一红,吼道:“你说谁呢?” 大山瞪着眼,“说你咋了?我说的不对啊?你哥可以作证。” 余文德一拍桌子,“你——” “行了!”余文俊头疼地揉揉额角,尽量友善地对大山说道,“谢谢你替小娥来送信,请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让你捎带吗?” 大山耿直地摇摇头,“我没见到大少奶奶,这信是她府上的一个管事交给我的。是不是大少奶奶受了什么委屈?她那个夫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可要回信?正好我能顺手捎回去。” 余文俊忙道:“我已命人收拾好客房,苏少爷歇一晚再走不迟。” 大山摆摆手,“我哪里还是什么‘苏少爷’?叫我大山就成。歇一晚就算了,家人都惦记着。我这个马是良种,走夜路也不怕。” 余文俊劝道:“你一路过来也辛苦了,人累马也累,不如暂且歇下,明天一早再启程不迟。我们兄弟也要往广昌去一趟,正好路上作个伴。” 余文俊说话的时候,余文德一直把头撇到一边,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可是那双眼睛却时不时偷瞄大山。 大山听着余文俊的话,心里一想,也行,于是爽快地点了点头。 余氏兄弟皆是松了口气。 ****** 枣儿沟,江家。 江逸披上一件厚衣服,在屋里搓着手,一个劲儿嘟囔着:“怎么这么冷?好像突然就冷了。” 苏云起把衣服给他系好,说道:“这都进十月了,还能不冷?如果再往北走些,想来这个时候早就下雪了。” 江逸一愣,突然问道:“今天初几?” “十月初十。” 不知想到什么,江逸神情一阵失落。 “怎么了?”苏云起轻声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江逸落寞地说。 “你的生辰?”苏云起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江逸说的是“他”的生日。 江逸叹了口气,“外婆总管我的生日叫‘初雪之日’,因为每年到我生日这天都会下第一场雪——现在我才知道,我一个没爸没妈的野孩子哪里有什么生日?苏云起,你说,是不是因为外婆喜欢这天,所以才把它定成了我的生日?” 苏云起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喋喋不休的人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脖颈。 半晌,江逸甩甩脑袋,不满地说:“像摸小狗似的。” 苏云起笑笑,任由他挣脱开自己的怀抱。 江逸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就开始跟苏云起商量家事:“屋里挺冷的,该点炭盆了——你说咱们是自己烧还是买?” “你拿主意。”家事方面,只要是江逸提出来的,苏云起从来不会有意见。 “若是买就不用着急了,下次去县里的时候顺便捎回来。若是自己烧,就得趁下雪前到山上拾些木头……” 一提到上山,江逸冷不丁想到白天的事,突然说道:“对了,白天见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不?” “燕王世子——朱高炽。” 江逸张大嘴巴,“你怎么知道?!”他是有金手指才推断出来的,苏云起是怎么知道的?他不是朝廷军的吗?应该没接触过朱棣才对啊!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笑道:“不用这么惊讶。我认识他后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侍卫首领,燕王军玄队的老大,玄一。原本我也只是猜测,还是后面察觉有人跟踪咱们,我才最终确定——他们的轻功路数,正是玄队人惯用的。” 江逸惊呼:“有人跟踪咱们?!” 苏云起点头,“无须担心,他跟到门外查看了一番就离开了。如今咱们就是平头百姓,也不怕他看。若是真甩开了他,反而有可能招来麻烦。” 江逸一想确实有道理,可他还是不太甘心,“就算你能认出玄一,那也不能证明那个领头的人就是朱高炽啊,或许是其他人呢?” 苏云起笑笑,“燕王的玄队是专门用来保护世子的,既然身边跟着玄队的老大——如果不是朱高炽,除非燕王世子换人了。” 江逸竖了竖大拇指,“厉害!” 江逸敬佩的眼神,竟让苏云起觉得比得了上锋的奖赏还要高兴。 过了一会儿,江逸又有些担忧,“天气这么冷,你说他们会不会还在山上?” 苏云起沉思片刻,说:“这里三面环山,他们又无马匹代步,想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应该不会轻易下山。” “啊?那得多冷啊!传说朱高炽的身体挺单薄的,很容易生病。他以后当了皇帝可比他爹仁慈多了,要是这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江逸越想越担心。 苏云起笑着看他,“你有什么主意?” 江逸眨眨眼,“不然……咱们偷偷给他们送些热食和棉被?” 苏云起无奈地揉揉他的脸,“不怕招来祸事吗?” 江逸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朱高炽是出了名的仁爱之君,他好文厌武,不喜苛政,应该不会忍心反过来加害施以援手之人。” “为什么非要帮他呢?” “算是……缘分吧,既然让咱们碰上了。”江逸拉住苏云起的衣袖,小声道,“我也不想让他生病或者死掉,有他在朱棣之后当皇帝,百姓们才能得以休养生息。” 据小木牌所说,朱棣剩下的儿子里一个比一个暴躁,没一个能成为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苏云起没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没问他为什么那么肯定朱棣会当上皇帝。只是默默地帮他把吃食和棉被准备好,打算摸黑送到山里去。 临出门,江逸突然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苏云起无奈道:“非要去吗?夜里山路不好走,还冷。” 江逸点点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有了这句话,即使多费些心,苏云起也甘愿了。 “去,把那件大裳披上。” “嗯!” 苏云起特意打的一窝毛色相近的狐狸,小川亲手熟的皮子,江春草一针一线缝成了大裳。穿在身上拉风极了。 江逸裹着暖和又拉风的大裳,喜滋滋地打开大门,然后,呆住了。 第66章 朱高炽 朱高炽被侍卫护在中央,笑盈盈地说:“小兄弟,可否借住一宿?” 江逸有点发傻——被找上门了?未来的太子、再未来的皇帝! 苏云起把他拉开,打开大门,平静地说:“请进吧!” 朱高炽颔首,“多谢。”虽然他身形微胖,面容也称不上太过俊美,可他那华贵的气度却遮掩不住。 苏云起把人引进院子,直接引着朱高炽进了他和江逸的屋子。 大海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苏云起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其他人待在自己屋子不要随处走动,尤其是两个女孩。 朱高炽没有任何要求,只在外屋的太师椅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几个随从帮着苏云起换热茶,摆洗漱用具。 江逸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麻雀似的围在苏云起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他要住我们家吗?他要住我们家!” 苏云起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低声说:“人家都听到了。” 朱高炽忍俊不禁。他身边的侍卫也憋着笑,就连向来严肃的黄淮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敝人姓黄,比两位年长,是位教书先生,敢问两位主家怎样称呼?” 江逸在心里撇撇嘴,黄淮嘛,将来的英武殿大学士,算是太子朱高炽的半个老师,如今说自己是教书先生实在是过谦了。 苏云起拱手答道:“晚辈姓苏名云起,早先在盛镛将军帐下做事,如今只是一介村夫;这位是我家世弟,姓江名逸,洪武年间的秀才。” 黄淮闻言,不由地多看了苏云起两眼。 玄队诸人也不约而同地带上了防备的神色。 朱高炽却是温和地说道:“感谢苏少将坦言相告。今日多有打扰,若二位不嫌弃,不妨叫我一声朱公子。” 苏云起颔首道:“当不起‘少将’二字,乡野寒舍,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朱公子见谅。” 朱高炽微笑着点点头,“无妨。” 江逸插嘴道:“你们不要这么客气了,在山上冻了半天,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我这里还准备了些吃食,正好填填肚子。” 朱高炽笑意更深,“有劳了!” 江逸笑笑,就去忙活了。 因为得了苏云起的吩咐,夏荷她们都歇在自己屋里,其他人也在后院回避。只有苏云起和江逸在这边招待客人。 他们两个的屋子家具最为齐全,就把朱高炽安排在了这一间。大山正好不在,黄先生主动要求住进了那间耳房。其他随从侍卫不用江逸操心,他们自然是时刻守在主子跟前。 朱高炽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 江逸对朱高炽的印象很不错,更加多了几分待客的热情。 他把原本打算带出门的热汤和新做的饼子摆上了桌,又把卷起来的被子重新铺到床上。 在场的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如今也猜出了方才门口那一幕的内情。 朱高炽内心更为感动。他挥退准备试毒的随从,直接拿起煎得焦黄的小饼子咬了一口。 他把那一小口饼子含在嘴里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赞道:“别有一番风味。” “您喜欢就好。”江逸笑盈盈地说。 江逸又让大海把学堂里那个大肚炉子搬了过来,去掉烟囱,里面燃上干燥的松木,既没有烟味道又好。 朱高炽身边的小随侍特意在门外把他截住,表面客气实则强硬地介绍了朱高炽的饮食起居等方面的一应注意事项,主旨就是叫江逸识相些,不要做多余的事。 江逸乜斜着眼看他,“这些话是你家主子让你交待的?” 小随侍一愣,奇怪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主子平日的习惯,我怕你不知道冲撞了,这才多了这么些话。你别不识好人心啊!” 江逸对他勾了勾手。 小随侍纳闷,“干嘛?” 江逸清了清嗓子,带着三分笑意,问:“想不想让你家主子高兴?” 小随侍提高警惕,“你想做什么?” “那么紧张干嘛!”江逸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告诉你啊,这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呢,偶尔吃个小野菜就会觉得很新鲜。要想让你家主子开开心心的,你就别管我做什么,看着就行。” 江逸说完,也不管小随侍如何反应,该干嘛干嘛去了——笑话,到了哥的地盘上,还能让你鸠占鹊巢不成?一切都得看哥乐不乐意。 他和苏云起搬到做针线的屋子里,屋里的炕白天刚刚烧过,还是暖的。苏云起又把灶掏开,塞了两根干柴,整个屋子都暖了起来。 江逸躺在热腾腾的炕头,舒服得直哼哼,“咱们屋子里也盘个坑吧,这东西太棒了!你摸摸,腰上热热的,对肾好,男人的肾有多重要你知道不?” 苏云起没考虑男人的肾是不是重要的问题,他只觉得手上的触感异乎寻常的细腻。他从来不会委屈自己,美好的东西当然得多多占有。 江逸被他摸出了感觉,不拒绝,也不迎合,就那么水汪汪地看着他。 苏云起被他看得忍受不住,把软乎乎的人压到身下。 江逸抵住他的胸口,心虚地说:“今天不行。” 苏云起把头埋在江逸肩窝,闷声道:“让我缓缓。” 江逸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 苏云起贴合着柔软的身子,呼吸越来越乱。 “不然……你出去跑两圈?”江逸无良地建议。 苏云起倏地把他搂紧,一口咬在滑嫩的肩膀上。 江逸闷哼一声,压着声音低吼:“苏云起,你不要发疯!” ****** 早上起来,江逸原本想给朱高炽做些萝卜缨的小饼子,让他尝尝他爷爷当年吃过的味道。 可是,当他洗漱好了打算去打个招呼的时候,连一个侍卫也没看见,耳房的门开着,却不见黄先生。 江逸推开房门,看到被褥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桌上放在一双五十两的银锭子,还有一块润泽的满月型玉佩,正面刻着一条威武的龙,背面有一个“炽”字。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四更天。”苏云起在他身后说道。 “这谢礼也太重了吧!”江逸摆弄着手中的玉佩,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就给他做些好吃的。” 苏云起笑笑,“你不是说他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吃个野菜才新鲜?” 江逸也跟着笑,“你听到啦?” 苏云起挑眉,“不光是我,那位也听到了。” “我说的有那么大声吗?”江逸嘟囔道,“走了也好,不然今天针线坊和学堂都得停一天……唔,土炕真暖和,要不咱们也在屋里盘一个?” 苏云起笑得有些暧昧,“那你还不得天天咬我?” 江逸一听脸就红了,气的,“你还有脸说,谁先咬人的?” 苏云起无辜地摊摊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让睡。” 江逸一拳砸在他肩膀上,怒道:“滚吧你!” 苏云起开怀大笑,顺势把人圈住,低头就偷了个香。 江逸哪肯弱了气势,拉着苏云起的衣领子就亲了上去。 夏荷从屋里出来,不经意看到两人间亲密的打闹,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 大山是傍晚回来的,一进门就喊着要吃饭。 江逸忍不住笑,“余家连口吃的也没给?” 大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话:“昨天晚上置了个席,今天早起吃的也不错,后来一直赶路连口水也来不及喝。” 江逸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念叨:“你着那么大急做什么?家里的菜过几天才收,针线坊这边也有我和你大哥,我还说让你在城里转转,给小宝他们买点小玩意呢!” 大山喝了口汤,含糊地说:“我原本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余家那俩兄弟着急。” 江逸一愣,“大少奶奶的兄弟?” 大山一边喝汤一边点头,“如今余家是他们兄弟两个管事,这次都来了。” 江逸一惊,“看来这次的事不小啊!” 后面的事根本不用特意打听,余家兄弟的动作轰动了整个银坊镇。 嫁出去的女儿,若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向来只给娘家报喜不报忧。 李安仁把那个小戏子领回家的时候,余素娥半点没在意。或许就是因为她太不在意了,那个小戏子反而想找点存在感。 说起来那也是个没脑子的,平日里挺着连显都不显的肚子臭显摆也就算了,正房这边只当看个热闹,她怎么也不该把主意打到余素娥的女儿身上。 不知怎么的,让她买通了余素娥房里一个小丫环,大半夜把孩子偷了出去扔在花园里。要不是奶娘起夜恰好看见了,那孩子八成得给他们冻死。 香枝得了余素娥的令,打算敲打那女人几句,李安仁却处处护着,口口声声嫌弃女儿。 余素娥彻底心灰意冷了。如果只是她自己,怎样忍气吞声都行,孩子却是所有母亲的逆鳞。 余家兄弟当然不肯善罢干休。 余文俊带着三十多个商队武师,直接踹开了李府大门。 彼时李镇守并不在家,连带着城北大营那五千守兵都被紧急征调去了卢沟桥。 李府一众门房都吓呆了,竟无一人出来阻拦。 一个粗使下人连滚带爬地跪到余氏兄弟跟前,口中哭喊着:“少爷,您可来了!大小姐苦哇!” 余文德一脚把他踢了个跟头,骂道:“混账东西,现在知道在爷跟前哭丧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那仆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大小姐不让说啊,她向来告诫我们报喜不报忧,若是谁敢在二位少爷面前多一句嘴,定然不会轻饶。” 余文德连声叹气:“小娥就是这个脾气,只知道为别人着想,从来不会考虑自己!” 余文俊脸色也不太好,吩咐道:“你去通知咱们府里跟过来的人,不论男女,一律放下手中的活,都到小姐房里问话。若少了一个,咱们余家只当没这个人!” 余文俊说完,又指了几个武师,道:“你们也跟去,若有人阻拦,不用客气!” 武师们齐刷刷地低头称“是”。 这时候,李府管家听到信儿急匆匆地赶过来,披散着头发就拦在了余家人跟前,谄媚地道:“原来是亲家少爷过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府里也好着人接待,你看……” 余文俊看都不看他一眼,带着人直接朝着余素娥的住处走去。 李管家又谄笑着拦在余文德跟前,刚要说什么,余文德就毫不客气地骂道:“‘亲家’也是你叫的?不长眼的奴才!看这模样是刚从哪个□□床上爬起来吧?李家人真是一个根秧,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扯!滚开,别碍了爷的眼!” 李管家被骂得面红耳赤却又不知如何回嘴,只得跟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快去请大少爷!” 小跟班一溜烟地跑了。 余文德冷笑一声,并未阻拦——人能回来更好,就怕他不敢! 第67章 和离了 余素娥看到久未蒙面的大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余文俊毫不避讳地把自家妹子揽到怀里,轻声说道:“傻丫头,大哥来看你了。” “大哥、大哥……”余素娥又激动又委屈,一时只知喃喃地喊着亲人,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香枝也跟着“哇哇”大哭,嘴里喊着:“大少爷,您怎么才来啊!小姐让人给欺负成什么样了?都怪奴婢无能,护不住小姐啊!” 这些日子香枝经历了余素娥生产、昏迷以及小主子让人谋-害等种种事件,天天提心吊胆,如今总算见着了自家人,连日来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 余文俊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脑袋,他娘在时一直把香枝当半个女儿看待,如今竟委屈成这样——余文俊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好丫头,别哭,这些日子……都是累了你。”余素娥抽噎着安慰她。 香枝抓着余素娥的手,边哭边说:“小姐,你看到了吗?大少爷来了,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余素娥勾起嘴角,眼泪却是唰唰地往下掉,看得余文俊心疼得不行——这该死的李家! 余文俊挑了个她爱听的话题,说:“你嫂子算着日子还不到生产的时候,没想到竟是提前了。我看着小外甥女机灵,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你在信里也没说,如今几天了?” 余素娥咬了咬嘴唇,回道:“快要十天了,因为生了个女儿,李安仁就说不用给咱家去信儿了,满月的时候再说。” 余文俊气得一拳打在床柱上,怒道:“这个李家,真是待不得了!” 余素娥哭道:“待不得又能怎样?如今我只盼着我们母女能够平平安安,那些个碍眼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余文俊心疼道:“是不是若没有外甥女这事儿,你还不跟家里说?若不是苏家少爷路上说了些,我竟不知你在李家是这样的处境。小娥,今天只要你一句话,大哥给你作主。” 余素娥闻言,猛地看向余文俊,喃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一时间,惊讶、迷茫、感激、憧憬,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余素娥竟然不知如何表达。 余文俊拍拍她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了。” “大哥……”余素娥依然愣愣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多余的声音。 “小娥,咱们家如今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会任人欺凌,大哥定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余文俊揉揉她的头发,转身对香枝道,“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外间,余府的旧人们已经都在等着了,当年跟过来的陪嫁,无论是丫环妈妈还是小厮仆役,竟是一个不缺。 余文俊详细地询问了两年多来余素娥在李府的处境,下人们事无具细地禀报,甚至包括一日三餐的份例以及冬日的炭火夏天的冰块。 余文俊发现一切变化都是从太-祖驾崩开始的,直到李素娥怀孕生下女儿,李安仁终于变得明目张胆。 余文俊冷笑,这个李安仁,竟势利到如此地步! ****** 彼时,李安仁正陪着小戏子在城外逛梅园,听到家丁回报后便急匆匆地往回赶。 余文德直接把他拦在门口,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顿猛揍。 小戏子从车里钻出来,尖叫一声:“大胆刁民!不想活了吗?竟然连镇守家的公子都敢打!” 余文德抱着手臂站在一边,抽空看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就是你吧?这模样长得就像一出戏。爷看你是戏文念多了吧,还‘大胆刁民’?来人,给我打!” “啊——你们连女人都打!”小戏子护着肚子尖叫。 余文德冷笑,“我不打女人,只打贱-人。” 李安仁自顾不暇,可是又顾及着小戏子肚子里的孩子,不得不用自己的身子去挡。 余文德看着更气,把人打了个鼻青脸肿之后,又冲到小戏子的院子,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 小戏子也顾不上装可怜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得那叫一个凄厉,不知道是觉得丢了脸还是心疼那些东西。 事已至此余文俊也不想跟他们废话了,直接把嫁妆单子拍到李安仁脸上,“三日内把东西收拾齐了,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李安仁色厉内荏地吼道:“余文俊,你别太嚣张!你以为你们余家还是当年的余家吗?余老爷子已经死了,□□皇帝也没了,我劝你还是省省吧,若把我惹急了,我爹那五千精兵也不是吃素的!” 余文俊勾了勾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是去了北平么?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李安仁惊讶地睁大眼睛——如此机密的事,余文俊区区一介商人是怎么知道的? 余文俊冷哼一声,“合离的手书会有盛镛将-军的私印,一应事务他也会亲自过问,我劝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李安仁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镇守再威风,也大不过直属上锋。 他生锈的脑袋突然灵光了一瞬,终于想起来,这个媒正是当年还没有当上镇守的李老爷求着盛镛将-军做的。 余文俊不管李安仁如何懊恼,直接走了。 余文德抱着自家妹子,香枝抱着不足十天的小女婴,后面跟着所有当年从余家跟过来的旧仆,一行人背着行礼,拉着妻儿,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李府大门。 李安仁竟是拦都不敢拦一下。 口信传到李冯氏耳朵里的时候,她刚刚在阁院寺旁的庵堂里给菩萨上完三柱香。 “什么?你再说一遍!”李冯氏并不知道,她当时的表情有多么凶恶,声音如何颤抖,衬着身后宝相庄严的佛相,疯刺极了。 最后,余李两家和离,让李府赔进了大半家业——区区一方镇守,怎能比得上有过从龙之功的皇商世家? 当年余家嫡女风光大嫁,十里红妆惊动了整个蔚州城,就连太-祖皇帝都派人添了妆。 李安仁不是个惜福的,否则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然而,李家的霉运,才刚刚开始。 ****** 江逸和苏云起坐在堂屋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余家的八卦。 江逸奇怪地问:“既然余家这么厉害,李安仁怎么还敢做出那种事,他傻呀?” 苏云起笑笑,“他确实不精,否则不会看不透。” 江逸听出几分言外之意,颇有兴趣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余家当年也不过是普通商贾世家,其发迹是靠着余文俊的祖父当年资助太-祖皇帝打天下,太-祖皇帝对余家十分感激,多年来恩宠不断,余氏得以兴盛一时。然而,两年前太-祖驾崩,余家老当家随即去世,余文俊的父亲不堪大用,几个叔叔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苏云起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两年时间,余文俊两兄弟戮力同心,和他家叔叔们明争暗斗,虽然把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敲打的敲打了,但也使余家元气大伤。反过来,自从建文帝登基之后,李镇守倒是日益得到重用,此消彼长之下,李安仁就渐渐忘了当年这桩婚事他们李家是如何高攀。” 苏云起冷哼一声,“殊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余家荣宠不再,人脉家底却放在那里,若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想上去咬一口,就得做好被毒死的准备。” 说这些的时候,苏云起脸色十分难看,想来是思及自家的遭遇,有同病相怜之感。 江逸握住他的手,无声地安慰。 苏云起这才放缓了脸色,把那只细白的手抓进自己的大手里,温声道:“吓到你了?” 江逸故作不屑地撇撇嘴,“我就这么点儿胆子?” 苏云起把头凑过去,正想干点坏事,门帘却在这时被挑开,大山和云舒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江逸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苏云起也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 “外面太冷了,好像一下子就到了冬天。”大山拍着衣服,嘟囔着。 江逸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头发怎么白了?” 大山笑道:“逸哥,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江逸“噌”地站起来,“我去看看!”说着就往门口走。 苏云起赶紧拉住他,“去加件衣服。” “我不出去,就在门口看一眼。”江逸走到门口,果然只是掀开门帘看了看,有些失望,地上连个雪渣都没有。 云舒笑着解释:“就下了些雪粒子,没等落到地上就化了。” 江逸悻悻地坐回去。 大山寻思着,说:“逸哥,你看雪都下了,眼看着天就冷了,地里的菠菜是不是该锄了?还有山上的白菜萝卜,等着土冻了就糟-蹋了。” 江逸点点头,“菠菜当初种得密,咱们挑着拔些,剩下的用麦秸盖上,明年开春返青了还能吃一茬;白菜萝卜咱们明天就去锄——说起来还得在村里借些麦秸,然后挖个地窑放菜——这样一想活儿真不少,原本还想着这两天把咱们这几个屋子的炕盘上呢,看来得等明年了!” 苏云起安慰他:“咱们家人也多,一样一样来,总能做得完。” 云舒沉吟道:“逸哥,我觉得若能尽快把炕盘上最好,今年天气反常,还没立冬就落了雪,恐怕是个冷冬。” 江逸点头,“那就得赶快,不然河床冻了连坯子都做不了。” 大山叹了口气,“老天爷真是不地道,生怕百姓们日子过好了似的,他一个冷冬不要紧,得冻死多少穷人!如今南北两边还打着仗,唉,恐怕这年都过不好。” 大山无心一说,江逸却听到了耳朵里,他担忧地看着苏云起,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尽快把苏小爹接出来?牢房里缺衣少炭的,恐怕难熬呀!” “我想想办法罢!”苏云起皱着眉头思量。 苏家兄弟脸上都带上了几分忧色。 第69章 收菜啦 大海几个天天下地,地里的庄稼被他们伺候得比别人家的都要高上两寸,远远看去绿油油的一片十分喜人。 江逸扛着铁锹在村里一走,家家户户都知道他要收菜了,家里没什么事的全都扛着农具自发地给他帮忙来了。 就连一些闲着的女人都来了,她们干活可不比男人差多少。 十亩麦地,有两亩多补的都是菠菜,江逸跟大伙说只需挑着苗密的地方掘上几锹,剩下一半的菜捂好了来年吃二茬。 村民们听着还挺新鲜,江贵乐呵呵地说:“小逸啊,你可让大伙开眼了,咱们还从没见过哪样菜能在地里过年!” “那这回就见见呗!等着开春麦苗返青的时候,这菜一准能长起来。”江逸十分自信地说。 一个汉子拄着铁锹柄喊了一句:“要是真这么好,明年我们也跟着种!” 喊完大家都安静了,大伙都假装没听到的样子,开始埋头干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汉子家的婆娘恨恨地踢了自家男人一脚,他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不是,逸侄子,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你可别多想!大伙跟着来干活,可不是图这个。” “干你的活吧,你以为小逸跟你似的小心眼儿?”江春树跟这个汉子关系不错,也知道他的脾气,于是站出来替他解围。 汉子嘻嘻哈哈地笑了两声,大伙也跟着笑了起来,也算解了一时的尴尬。 江逸正要说什么,江春材却赶在他前头开口道:“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咋想的,这么长时间了都没看清小逸的为人?就这点事儿他都藏着掖着,当初干啥办学堂、开针线坊?” 江逸感激地看了看江春材,这几句话完全是站在他这边说的,也确确实实说到了他心里。 大伙回过味儿来,纷纷说着: “村长说的有理!” “池宴兄弟家的小子仗义,不是那种小气巴拉的人!” 江逸笑眯眯地接受了大家的恭维。 江春材反过来对江逸道:“大伙穷惯了,也穷怕了,小逸,你别放在心上。” 江逸笑笑,说:“这话让大伯一说反而就重了,大伙也没怎么着我,我介意什么?别说这菠菜,就连山头上那些枣树,若是来年能种好了,也不可能让大伙干看着。” 他们爷俩在这儿说话,村民们也都支着耳朵听着。江逸说到大伙都有份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多了些希望。 现在枣儿沟众人有个共同的想法——但凡江逸整出来的营生,没有不好的。 当然,也有脑子转得快的在心里暗骂江林那个没人性的,要不是他,还用等到明年? 人多活少,大伙干劲又足,不到一个时辰菠菜苗该拔的就拔完了。 江逸站在地头上喊:“家里有老人小孩儿的多拿点啊,这个菜营养高,老人吃了身体好,小孩吃了长高个儿。对了,怀孩子的人吃最好!” 英花带头取笑他,“你小子脸皮倒厚,连媳妇都没娶上就知道啥菜怀孩子的吃了好?说,是不是想媳妇想娃了?” 江逸打着哈哈含混过去。 大伙也没跟他客气,每家都拿了一小把,再多就不肯要了。 分完之后还剩了三大车,一冬天都不一定能吃完。 江逸又跟大山绑了几捆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和以及缺少壮劳力的送了些,这些人家无一不是千恩万谢。 送到村南头的时候江逸有些为难了——江二家要不要送?按照他的本意不想跟秦翠儿有任何牵扯,可是单独把她跳过去反而显着不好。 大山比江逸反应还大,到了秦翠儿家门口进都不进就扯着江逸走。后来江逸干脆隔着栅栏给她扔到了院子里,要不要的就随她自己罢。 手头的活干完了,大山还在江逸跟前转悠。 江逸纳闷,“你干嘛?” 大山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逸哥,那什么,你刚刚说菠菜怀孩子的吃了好,那生完孩子呢?” 江逸不明所以地说:“也好啊,不过萝卜更好,就是咱们家山上种的那些水萝卜,补气。” 大山面上一喜,“那……逸哥,啥时候收萝卜?” “咱们下午去河边晒坯,明天就收。” “行!那我现在就去晒坯!”大山高兴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江逸在后面喊:“你着什么急啊,把中午饭吃了再去啊!” 大山连听都没听到。 江逸纳闷道:“这小子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 第二天,江逸一家又到山上去挖萝卜和白菜。照例是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自发地去了。还有昨天收到菜的人家,都专门抽出工夫来帮忙,倒叫江逸有些不好意思。 大伙三五成群各自选好了位置说说笑笑地干了起来。只有秦翠儿,没人搭理她,她也不去凑别人,自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拿着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刨着。 江逸皱着眉在一边纠结——她怎么来了?不会是因为昨天送的那捆菜吧?赶她走?自己一个大男人反而显着没品。 江逸下意识地寻找小宝的身影,发现小家伙正跟谭小山组队干活。 谭小山拿着铁锹把菜掘出来,小宝就跑上去抖掉土放到箩筐里码好。 小宝个子小小的,抱着一棵大白菜都有些困难,可那张小脸上的认真劲儿让人莫名感动,还有他抬起白嫩嫩的小手擦汗的样子——江逸的心都萌化了——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让别人抢走。 江逸问大山:“这俩小家伙什么时候和好的?有段日子不见谭小山了。” 大山笑呵呵地说:“就是昨天呗!” “呵!这得有十来天了吧?气性还不小。”这段时间一直忙,他还真没顾上小宝,江逸好奇道,“那怎么又好了?” 大山抬了抬下巴,“你看小宝脖子上挂的。” 江逸凝神一看,一只木雕小猪,似乎还是上好的木料,花纹细腻颜色也好看,还打了蜡。 江逸稍微一想就明白是什么情况了。他故意问道:“小宝,脖子上的小猪是谁给你的?” “是……小山哥。”小宝羞涩地应道,说完还宝贝地摸了摸,“小山哥……自己做的,逸哥,好看不?” 江逸赶紧配合地赞道:“好看,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猪!” 小宝得意地歪歪脑袋,重复道:“小山哥……做的!” “小山手艺真不错,我们可都不会。”江逸真心实意地夸奖道。要说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有某方面的天赋,专注、执著、不为外物干扰的特质往往会让他们在某一领域获得非凡的成就。 “小山哥……”小宝拉拉谭小山的手,软软地说,“逸哥夸你。” 谭小山抹了把汗,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江逸看着俩孩子,又忍不住看了看角落里的那个人,唉,肩膀一颤一颤的,兴许是哭了——真是闹心! 然而,更闹心的事还在后面。 大伙在这儿有说有笑地干活,突然听到山坡那边有人在大声叫喊,那声音听着似乎十分焦急。 江逸心头一凛,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可是山坡那边也是荒山呀,不该有人才对。 其他人的想法跟江逸差不多,正当大伙商量着要不要结伴去看看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抱着什么东西颠颠地跑了过来。 江逸一看他家小黑熊那兴奋的小步伐就一阵头疼。非常神奇的,他竟然从那张毛乎乎的熊脸上看到了“奸计得逞”四个字。 小家伙眼神不好,嗅觉却是一等一的,它找准了江逸的位置就冲了过去,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显摆。 “又干什么坏事去了?”江逸把小家伙抱起来,接过它爪子里的东西。 他仔细一看,却是吃了一惊——这是蜂箱吧?没想到这里还有专门的养蜂人……不对,关键是……小家伙怎么把人家的蜂箱子给偷来了?主人知道不? 很快,后面跟上来的人便解答了江逸的疑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爬上山坡之后,一眼就锁定了小黑熊的位置,怒恨交加地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畜生一定是家养的,半点不怕人,还忒聪明,专挑着蜜多的箱子下手!” “呵呵……”江逸干笑着,“老人家,谢谢夸奖啊!” 老人气得甩手,“你甭给我耍二皮脸!我跟你说,你家畜生毁了我的东西,你得赔!” “我赔、我赔!”江逸赶紧说。 老人反而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江逸态度这么干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倒没处使了。 “赔多少,您说声,我这就叫我兄弟去准备。”江逸的态度十足十的好。 旁边有人怕他这样会吃亏,帮着说道:“小逸,这野蜂箱子也值不了多少钱,又不是你让毁的,可赔不了几个钱!” 老人闻言眼睛一瞪,“谁说是野蜂?这是我家养的!” 江逸安抚地笑笑,道:“老人家别急,我这个哥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这价钱得合理些,说句难听的,您不能因为我不懂就坐地起价。” 老人冷哼一声,“你上于家寨子上打听打听,我于老头是不是那样的人?别说坐地起价,我连钱都不会要你的,要了我也没处花。” 老人一说“于家寨”三个字,在场的村民全都变了脸色。 江逸却不知其中隐情,依旧好脾气地说道:“不要钱的话,您老说说您缺什么,只要我有一定赔给您。” 老人脸色这才好了些,看了眼周围零零散散的菜,问道:“这些菜可是你的?” 江逸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老人家若不嫌弃,不如抱几棵菜走?萝卜白菜随您挑。” “这还差不多。”老人嘟囔了一句,又恨恨地看了小黑熊一眼,这才抱起两棵白菜四根白萝卜,踱着步子走了。 江逸松了口气,他向来对老人小孩没有办法,好在对方并不贪心,甚至可以说是自己赚了。 等老人走远了,村民们才凑过来,小声提醒江逸:“以后可得看着点这小东西,别让它往那个寨子里跑了,可了不得!” 江逸纳闷,“于家寨吗?怎么了?” 村民们脸色变得更加慎重,声音也压得更低,“那里可是个山贼窝啊!” 山贼?江逸一惊,回想起老人抱着两棵白菜四根萝卜的模样,不像啊! 第70章 小十三 关于山贼的话题,江逸回家之后当个笑话似的讲给苏云起听。 苏云起让他别担心,想来他一定是心里有数。于是江逸就真的放了心,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江逸和村民们一起在山收菜的时候,苏云起就带着大海几个在家里把地窑挖好了。 地窑的模样完全是按照江逸说的样子弄的。空间有半间屋子那么大,顶上开了一个可以容一个胖人通过的口,做了一个石头盖子,还有向下的台阶,四面墙壁和底部铺上了防潮的鹅卵石,顶部用厚木板和柱子支着,角落里都洒了白灰粉,防虫又杀菌。 江逸满意极了。 二牛一边搓着手一边啧啧称奇:“乖乖,俺可算开了眼了,头一回见着把地窑修成这样的,比人住的房子都好!” 小六笑嘻嘻地说:“跟着小逸啊,开眼的事还多着呢!” 二牛抿着嘴点点头,还神秘兮兮地凑到小六跟前,以自以为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要俺说老大真是有眼光,找个媳妇忒能干了!” 这话也就二牛觉得是悄悄话,其他人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逸狠狠地瞪了苏云起一眼,苏云起转头扫了兄弟们一眼,大伙只得把笑憋进了肚子里。 一家人齐心协力地把菜运到地窑里,又把山上的地整了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剩盘土炕了,这活他们做得熟,只要把土坯晒出来,分分钟就能搞定。 江逸把这事交给了小川管,他自己则要到镇上打样农具,用来翻树根。 江逸骑着追云,苏云起骑着另一匹枣红马。 苏云起没什么意见,追云却十分不乐意,一直伸脖子去蹭苏云起,还朝着另一匹马喷响鼻威胁。 江逸看得直乐,“你说这家伙也够没良心的,我天天喂它,怎么就养不熟呢?” 苏云起顺手拍拍追云的脖子,笑道:“你太紧张,它也不舒服。” “是吗?”江逸扭了扭身子,好像真有些僵硬。 “你放松些,随它去走,它不会摔到你。”苏云起拍了拍江逸挺直的后腰。 江逸斜了他一眼,试着放松下来,随着马的摆动前后自然地晃动身体,果然好了很多。追云也貌似心情不错地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苏云起,你挺行啊!”江逸赞道。 苏云起笑笑。那笑容仿佛融进了光晕里,温暖而帅气。 江逸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苏云起倾过身来,蜻蜓点水般亲在他脸上。 江逸脸一红,却故作嫌恶地擦了擦,嘟囔道:“也不害臊。” 苏云起爽朗地笑了。 江逸一夹马腹,率先跑了。 苏云起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跟着,心情不能更好。 ****** 到了镇上,两人把马寄养在镇口,步行进去。 还没走多久,江逸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忍不住一声惊呼。 撞人的那个却停都没停就径直着往前跑。 苏云起眼疾手快地把人抓住,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江逸凝神一看,竟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小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 “跑这么快做什么?”江逸示意苏云起把人放下来,尽量温和地问。 “放开我!放开我!”小孩不看江逸,只一味挣扎。 苏云起拎着小孩的肩膀,冷声道:“老实点儿!” 江逸瞪了他一眼,“你那么凶作什么?” 苏云起皱眉,“兴许是个偷儿。” “可不就是偷儿嘛!”就在这时,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喘着粗气追上来,拄着膝盖道,“诶哟,可累死我了,这小东西跑得可快!” 江逸看看小孩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位兄台,你为何说他是偷儿呢?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气喘吁吁地说:“自然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 “我没偷!”小孩尖声道。 书生瞪眼,“没偷你跑什么?还不是心虚!” 小孩看了看江逸,鼓起勇气道:“我若不跑,你不得诬陷我偷了你的东西?我若不承认你还不得打我?” “嘿,真新鲜,你还知道何为‘诬陷’?”书生忍不住笑道,“若你没偷,或者把东西还我,我自然不会打你。如今你这样一跑,可不是坐实了罪名!” 小孩扁扁嘴,说:“你们这些人惯会哄人,到时候还不是要把我打一顿。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如今天气冷,挨了打要生病的,还得浪费爷爷的药钱,还要弟弟们饿肚子……呜呜……”小孩越说越伤心,竟然哭了起来。 在场的三个大人听了,心里都挺不是滋味。 江逸想都没想就说道:“这位兄台丢了多少银子?不如由在下补上,这个孩子……就放了吧!” 书生也讪讪地摆摆手,“算了,几钱碎银而已,倒是我小气了。” 江逸看他的穿着也不是富裕之人,于是从荷包里掏出约莫一两的碎银递过去,“兄台别嫌少,拿去买些笔墨吧!” “使不得!使不得!”书生摆着手不接,转身就要走。 苏云起把小孩放下来,小孩挂着泪扯住江逸的衣摆,哭道:“江小秀才,不要给他钱……我没偷,爷爷从不让我们偷……” “他的确没偷。”苏云起斩钉截铁地说。 江逸和书生都愣了。 江逸本能地相信苏云起,于是对书生说道:“既然如此,兄台再找找,兴许是落在了其他地方也未可知。” 书生摊开手,“原本揣着些碎银要去买纸的,刚刚在巷口被这小家伙撞了一下,再一摸,银子就不见了……” 苏云起视线看向书生磨得毛了边的衣摆,道:“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在那里。” 书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拎起衣摆,摸了摸,惊讶道:“可不是,竟然漏到了夹层里!” 江逸也挺吃惊,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几钱银子不重,他跑起来时感觉不到,站立时却看得分明,那边衣角要下垂些。”苏云起解释道。 江逸竖起大拇指。 苏云起笑笑,知道自己又被夸了。 书生把衣襟翻开,在腰兜的位置找到一个破洞,不由地红了脸,“让兄台见笑了,竟是冤枉了这个小家伙。” 书生说着,从剩余的铜钱里抓出一小把,塞到小孩手上,温和地说:“平白地让你受了委屈,这几个铜板权当赔礼罢!” 小孩吸了吸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然后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书生温和地笑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小孩沾满草屑的脑袋。 江逸顿时对这个书生高看了两眼。 书生离开后,江逸才拉着小孩冻得通红的手,问:“你认识我?” 小孩点点头,“你送过糖人给我们,可甜了!” 江逸惊讶道:“那不是在广昌吗?你们去县里了?” 小孩继续点头,“我们都去了!” 这么一说,江逸还真觉得小家伙有些面熟——似乎就是上次引他去尚味食肆的那个! 江逸有些惊喜地问:“你爷爷是不是‘老徐头’?” 小孩果然“嗯”了一声,说:“上次爷爷让我给你传话,冯镖头还给了我肉吃。”小孩说着,忍不住吸了吸口水,显然是想起了当时的肉香味。 江逸有些感慨,说起来也是缘分。 他跟冯远相识、识破江林的诡计、知道自己还有个爹,归根到底多亏了这位老人家,可是到现在他也没当面说上一个“谢”字,想想真是不应该。 江逸把小孩抱起来,说道:“带我去找你爷爷好不好?” 小家伙有些吃惊,“你要见我爷爷吗?” “对呀,方便吗?”江逸开玩笑似的问道。 小家伙皱了皱小脸,那样子有些发愁,倒把江逸逗笑了。 “怎么,不方便啊?”江逸故意作出一副失落的样子。 小家伙偷偷看了他一眼,好像担心江逸生气,连忙说:“我们那儿……不好。” 江逸似乎明白了小家伙的意思,于是更加心疼。 他把人往上颠了颠,笑着说道:“没事儿,逸哥不嫌,你嫌不嫌逸哥?” 小家伙连连摇头。 “那咱们就去吧,你来指路。” 小家伙重重地点头,小手一指,“那边!” 江逸在前面抱着孩子走着,苏云起在后面护着。 一阵冷风吹过,小家伙冻得直往江逸怀里钻。 苏云起抖开狐皮大裳,把江逸连同小家伙全都包在了里面。 江逸喟叹一声,“好东西就是暖和。” 小家伙却惊得直躲,“我、我身上脏……” “没事,乖孩子……”江逸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却不由地红了眼圈。 ****** 江逸以为他会看到一个类似大杂院的地方,虽然简陋却热闹。再不济也得是个破庙吧,起码能遮风避雨。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这是一个僻静的城墙根处,几个草剁子搭成小小的“房子”,每个“房子”里钻着五六个灰头土脸、衣裳破烂的小孩;不远的地方支着一口看不出材质的锅,既脏又破,锅里熬着黑乎乎的汤,零星飘着些碎菜叶。 江逸的呼吸甚至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这也能称为住处吗? 就在他发愣地时候,小家伙从他怀里溜下来,一颠一颠地跑到一个面容干瘦的老人跟前,脆生生地喊道:“爷爷爷爷!有人给我钱了,可以买包子了!” “是吗?小十三机灵啊!”一个沙哑的声音回道。 其他孩子也纷纷跑过去,一双双眼睛盯着小家伙手里的铜钱,兴奋极了。 江逸却有些慌乱,他应该买些吃食的,怎么就忘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把一包东西递到他面前。 江逸的视线移到苏云起脸上,又看了看他手上散着热气的包子,惊喜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方才在路上。” 江逸心里高兴,“吧唧”一口亲在苏云起脸上。 这情景,自然没有瞒过老人的眼睛。 第71章 雇童工 江逸自然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儿都被人家看了去,他跟苏云起腻歪完了,就开始在那儿乐滋滋地给孩子们分包子。 苏云起对上老徐头的视线,礼貌地点了点头。 老徐头也微笑着颔首。这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这群孩子一共有十三个,都是男孩,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就是江逸抱过来的那个小十三,看样子和小宝差不多。 他们大多不是第一次见江逸,自然也不认生,全都围在他身边。然而并没有人哄抢,全都乖乖地仰着头看着江逸,等最大的那个孩子接了再分给其他人。 后来江逸干脆把包子都交给他,让他拿去分。 这样一来,孩子们不再像刚刚那样乖巧,全都伸着小手,“阿大哥哥”“阿大哥哥”地叫着。 江逸不由地露出了笑脸,眼中满是温和之色。他自来熟地对老徐头说道:“徐伯,下了雪之后这里就不能住人了吧?孩子们可有安身的地方?” 老徐头摆摆手,“老头子可担不起小秀才一声叫,你就跟别人那样喊我‘老徐头’就成!” 江逸笑笑,“担得起担不起的怎么说?按岁数您比我父亲大,叫伯伯也没错。” 老徐头拄着棍子感慨道:“不愧是状元郎教出来的好孩子啊,不像我这群泥娃娃,胎没投好,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一场大雪不知道能剩几个,就连老徐头我明年的今天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这银坊镇晃悠啰!” 江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接口道:“我那儿有点小活,如果你不怕累到孩子们,不如让他们跟我回村里试试?” 老徐头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又立马隐去。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见江逸,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逸就那样带着笑意任他看着。苏云起始终站在江逸身后,做出一副护卫的姿态。 老徐头没由来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孩子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都停下了动作,“扑通”“扑通”地跪在了他身边。 江逸吓了一跳,同时也窘迫极了。他赶紧上前两步,搀住老徐头的胳膊,诚恳地说:“徐伯,您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 老徐头并不起,反而紧紧地抓住江逸的手臂,他的手虽然干枯,却十分有力,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激动、迫切。 江逸心里怪难受的,声音里不由地带上了几分哽咽,“您快起来吧,孩子们都吓坏了。” 老徐头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逸,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才发出声音,“江小秀才,江小秀才呀!若你能给这些崽子们一口饭吃,老头子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德!” “您言重了,我家房子多,地里的活也多,不过是顺手的事,实在值不得您这样。”江逸说完,红着眼圈看了看苏云起。 苏云起上前,使了巧劲儿把老徐头搀起来。 老徐头被苏云起扶到一旁的草垫子上坐下,孩子们也被江逸哄了起来,被阿大带领着继续去旁边吃包子。 老徐头一个劲儿地感叹,说着这些孩子命好,遇上了好人。 江逸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您可别夸得太早,我把这些孩子们领回去可是为了‘奴役’他们,谁不干活就不给饭吃!” 老徐头也跟着笑,一张干瘦的脸上笑出了褶子,“该是这个理儿!左右有口饭吃,若跟着老头我啊,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落不了好!” 江逸笑笑,看了看四周,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有件事得办,您看不然就让孩子们收拾收拾,我和我家大哥办完事就来接人,能行不?” 老徐头问道:“你想带哪几个走?” “自然是全带走。”江逸想也没想地回道。 老徐头一愣,既而欣慰地点点头,连说了三声“好”。 事情就算是说定了,老徐头在这边跟孩子们嘱咐事情,江逸和苏云起趁这工夫去铜钱街的铁器铺子里订几个挖地的铁勺子。 铁勺的图样是江逸自己提供的,小巧便携还省材料,挖个野菜刨个土的最好使。 铺里的铁匠眼光毒,一眼就看出这样家具势必走俏,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敢问您这图样是哪里来的?” “一本杂书上抄的,原本也不是这样,我自己改了改。”江逸谨慎地说。他不知道这种挖地勺在这个时代有没有出现,至少广昌当地没有。他如今敢拿出来,自然会提前想好措辞。 铁匠闻言,激动地在原地走了两步,犹犹豫豫地说:“这样说起来也算是小哥的主意了……那什么,你能不能把图样卖给我?不瞒你说,我想着这样东西做出来肯定好卖,我肯定不少给你钱!” 江逸笑笑,说道:“卖就算了,你若看得上尽管拿去做吧!” 铁匠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说道:“那哪儿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老铁家人再穷,也不能白占你这么大便宜!” 江逸摆摆手,拉着苏云起出了铺子,铁匠追出来喊了几声他都没应。 所谓“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他怎么也不肯赚这些人的钱。 从铺子里出来之后,江逸转头去了车马行,打算雇辆车把孩子们拉回去。 车马行里闲着的车不少,正好还有个熟人,就是上次送他和云舒去广昌县城的王小五。 王小五见了江逸也十分激动,他不顾周围人的瞪视,乐呵呵地凑上去问:“江小秀才,您要雇车?” 江逸无奈地笑笑,“为什么非加一个‘小’字?” 王小五挠挠耳朵,心里偷偷说:因为你又小又好看又厉害呗! 江逸看了眼那头健壮的大青骡,“养得不错啊,十几个孩子,能拉不?” 王小五拍拍胸脯,“没问题!” 江逸自然信他,抬脚就要上车。 其他车夫却不干了,他们不敢说江逸,只拿王小五问话,“王家小子,这事儿咱们得说道说道,上边定的规矩,生客按人头分,没你这样的!” 王小五平日里被他们欺负狠了,此时仗着江逸在也多了几分底气。他瞪着眼回道:“这个小秀才不是生客,他是我的客人!” 其中一个长得有些凶的人尖厉地说道:“熟客?看着眼生啊,别是你故意撬行吧?人家可识得你?” 王小五气得不行,又比不上他能说,只瞪着眼兀自生气。 江逸忙站出来解围,“几位有所不知,我确实是专门来找小五的,上次他带我们兄弟上县里可没少出力,我们也说好了以后有事找他。” 周围几个一见主家说话了,还能把王小五的名字叫出来,顿时都闭了嘴。 王小五可算长了脸,大声吆喝着出了车马行,那得意的样子跟小宝抢到肉的时候没两样。 江逸不由地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走得远了些,王小五才掀开车帘子不好意思地对江逸道:“刚才谢谢您了。” 江逸笑笑,“一句话的事……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 一说这个,王小五眉毛眼睛都耷拉下来,浑身都透着沮丧,“我已经十来天接不到活了。客人一来他们就串通好了说是谁谁的熟客,每次都轮不到我。” 江逸不客气地问:“是不是你不懂事,得罪了人?” 王小五摇摇头,“老疤子想买我的骡子,我不卖给他,他就联合着别人想把我挤走——这骡子是我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就算饿死都不卖!” 江逸没好气地拍了拍他脑袋,骂道:“傻小子,不等饿死就得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小五“嘿嘿”笑着,就着劲儿拿脑袋在他手心蹭了好几下——从第一眼见面开始,王小五就把江逸当成了神仙,想着沾沾神仙气,自己兴许能走大运。 他正蹭得起劲,就听到旁边一声冷哼。 王小五扭头,不经意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苏云起正皱着眉看向江逸的手。 王小五讪讪地笑笑,赶紧转过身去假装专注地驾车——他早就注意到这尊大神了,只是一直不敢跟他说话而已。 江逸适时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大哥,你叫苏大哥就行。” “苏大哥好!”王小五敷衍地叫了一声,头都没敢回。 江逸捏捏苏云起的脸,示意他回一声。 苏云起顺势把他的手拽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江逸正要炸毛,苏云起却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江逸顿时就蔫了。 车马行离南城墙不算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老徐头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们说的,小家伙们都很高兴,只当是爷爷给他们找了个活干,能换些饭吃,干完了就回来。 江逸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这个冬天给孩子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顺便给他们安排点活,让他们更安心些。 可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江逸眼前浮现出道别时老徐头佝偻的身体以及久久驻足凝望的身影,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下意识地抓住苏云起的手,一脸严肃地道:“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云起很快明白了江逸的意思,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打算回镇上。 “等一下,把阿大带上。”江逸走到马车边上,他把阿大叫出来,抱到苏云起的马上,又对王小五嘱咐道:“麻烦你把这些孩子送到我家里,交给我二弟——就是上次和我一起的那个,他叫‘云舒’。你一路上辛苦些罢,把人看顾好了,可别出什么意外。” 王小五看他的脸色,猜到是出了什么岔子,郑重地点点头,并没有多问。 江逸给他拿出二十个铜板,是事先说好的车费。 王小五却推了回去,“事情还没办成哪有先拿钱的道理?您先去忙,车钱不急。” 江逸没工夫跟他客气,想着回头再给也不迟。于是便叫着苏云起急匆匆地朝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第72章 访客到 江逸和苏云起带着阿大紧赶慢赶回到南城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城墙根下火光冲天。 周边的百姓和差役们在忙着灭火,火舌舔舐的正是江逸他们刚刚还坐过、靠过的草剁子、草垫子。 江逸心一颤,果然出事了! 他和苏云起不约而同地高高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阿大跟疯了似的,声斯力竭地喊着“爷爷、爷爷”,要不是苏云起按着他,他非得冲进火里不可。 江逸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冲到差役们跟前焦急地问:“这火可伤着人没有?敢问差爷有没有看到一个老人家?” 差役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问的是老徐头吧?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舍得把那堆孩子打发了,又疯了似的点了一把火,差点没把自己烧死!幸亏这边没民居没土地,不然呀,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江逸脸色一白,“他……怎么样了?” “放心,那老东西命大着呢!” 江逸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他顶着人家的臭脸,好声好气地问:“那……他现在在哪儿,您可知道?” 差役扬了扬下巴,“那不就是!” 江逸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寻摸了半天才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约莫是个枯瘦的人形。 江逸赶紧跑过去,苏云起也抓着阿大从马上下来。 三个人上前一看,果然是昏迷不醒的老徐头,头发胡子都焦了,身上的衣服满是破洞,带着被火燎过的痕迹。 苏云起稍稍检查了一番,虽模样有点惨,人却没什么大碍。他对江逸点点头,说:“幸好他身上有些功夫,暂时没事。” 江逸又松了口气。 “爷爷!爷爷!”阿大跪在地上,使劲儿晃着老徐头的身体。 苏云起伸手,掐住老徐头的人中。江逸紧张地看着。 几个呼吸的工夫,老徐头呛咳着醒了过来。他迷茫地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我这是到地府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江逸非得笑出来不可。 “爷爷!爷爷!”阿大喜极而泣。 老徐头愣怔地摸了摸阿大的脸,又摸摸自己的,猛地清醒过来,不禁懊恼地长叹一声,“老头子没脸啊!怎么就没被火烧死?”他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就要拿头往地上撞。 江逸赶紧拦住他,劝道:“您这是何苦啊!” 老徐头哭得老泪纵横,“江小秀才,老头子没脸见你啊,你出了好心帮那群娃,老头子却想着算计你!” “这是我自愿的,可说不上算计不算计。”江逸把人扶起来,让他靠在一摞土坯上,安慰道,“徐伯,快别哭了,让人家看着不好。” 其实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大伙都在忙着灭火。苏云起看他们这边没事之后,也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中。 “你若知道老头子的心思就不会这么说了……”老徐头的泪止住了,脸色却依然凄苦,声音也带着难以言说的悲怆,“我想着如果我死了,孩子们是不是就能彻底留在你那边?小秀才你要怪就怪老头子缺德,孩子们可半点不知情!” 江逸暗道:我怎么不明白?不然为什么会折回来? 让江逸惊讶的是,老徐头竟然能为孩子们做到这一步。 虽然被算计了,可江逸没有半点生气,他反而佩服老徐头的为人。易地而处,他自己却没有这么伟大。 江逸温和地劝道:“你就不怕错估了我的为人?把孩子们交给谁你能真正放心?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岂不是自责一辈子?说起来,收留他们教养他们的爷爷竟为了他们的一口饭把自己给烧死了——你不怕他们恨我或者恨自己?” 一连几个问题,竟让老徐头愣在了那里。 江逸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趁势说道:“您应该也打听好了,我家‘家大业大’,也不少您这口饭吃,一起走罢!” 老徐头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颓丧道:“老头子哪来的那个脸!” 江逸笑笑,给阿大使了个眼色。 阿大机灵地抱住老徐头的腰,哭道:“爷爷,您就跟我们去吧!您不在我管不住他们呀!小十三生病了谁照顾?爷爷,弟弟们都等着你呢!” 几句话,说得老徐头再次湿了眼眶。 江逸偷偷给阿大竖了个大拇指,鼓励他再接再励。 阿大继续磨了起来。老徐头却是固执得可以,怎么也不松口。 苏云起救完火回来,这边还处于胶着状态。 “自个儿养的孩子自个儿看着。”他把老徐头扛到马背上,又把阿大塞到他怀里,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拉着江逸骑上追云,干净利落地走了。 江逸不放心地扭头看,生怕那一老一小出什么意外。 苏云起安抚地拍拍他的腰,沉声道:“坐好。” 江逸皱眉,“就这么扔下他们?” “老徐头会骑马。”苏云起肯定地说。 果然,没过一会儿,老徐头便带着阿大骑着枣红马赶了上来。那姿态,那架势,就仿佛与马融为一体。 江逸不由地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惊讶,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觉得这人就像天生适合在马背上。 ****** 家里一下子多了十三个孩子,虽然有些挤,却也十分热闹。 大海几个半点不嫌弃,把孩子们分了分,安排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和他们睡在一个炕上,棉被啥的也一起盖。 其中小十三最小,又和小宝要好,江逸就让他和小宝一起跟大山住。云舒主动搬到了大山屋里,另一间耳房让给老徐头。 江逸看看天,默默念叨着——是不是又该盖房子了? 苏云起看着他,盘算着,天气好的时候去晒坯吧! 如今凡是住人的屋子都盘上了土炕,他们家柴禾又足,睡前烧上一把,整宿都热腾腾的。 不仅是孩子们,就连老徐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他只知道枣儿沟的状元郎家有两排青砖房,却没想到这么好——这暖烘烘的,就像守着个火炉似的,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海几个起来打拳的时候,孩子们也都跟着起来了。 阿大给他们按照大小个分了,安排到厨房、马厩找活干。 彼时江逸还在暖暖的被窝里睡大觉,夏荷和梅子在厨房里做早饭,大山在马厩里饮马、喂驴子。 夏荷看到小孩们进来,既惊讶又心疼,一直哄着让他们多睡会儿。孩子们却不应,他们不吵也不闹,就在那儿执着地站着,巴巴地看着你。 大山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两个人没法子,只得给他们安排了些力所能及的活,孩子们却是狠狠地松了口气。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江逸起来之后听大山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他只说中午一起吃顿团圆饭,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再次让老徐头红了眼圈。 中午,江逸亲自下厨,收拾了一桌好菜,又把江春材、江春树兄弟和江贵等平日里要好的叫了几个,整整摆了两大桌。 江逸又去请三叔公,三叔公识趣地拒绝了,只说小辈们热闹就好,他去了大伙反而拘束。 菜做好后,江逸让小宝和谭小山给三叔公送了一份,三叔公高兴得给俩孩子装了一大兜子冰糖。 主客们在堂屋里热热闹闹地吃着饭,门外,主仆四人牵着马寻了过来。 江家大门敞开着,棉门帘也挑着,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屋里的情景。 余文德咧嘴一笑,粗声粗气地说:“哥,咱们来得不巧,人家都吃上了。” 身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赶紧躬身赔罪:“是老奴考虑得不周,合该提前一天送上拜帖。” 余文俊轻笑一声,“幸亏没送,不然倒让人笑话。”他说着,把手里的帖子往管家身上一扔,撩起袍角就跨进了大门,“你们俩回去吧,文德跟我进来。” 三个人虽然没明白他的意图,但都下意识地照着他说的话做了。 余文俊走到院子里,脸上就带上了笑意,他高声说道:“今儿个来得巧,倒是赶上了一顿好菜!” 屋内众人一愣,视线全都汇聚到他身上。 余文俊停下脚步,笑容自若地任人看着。 这里只有大山和苏云起认得他,大山凑到江逸耳边小声介绍了一下,苏云起直接站起来,迎了上去。 “以为你回了蔚州,就没过去打扰。”苏云起端出一副随意的样子,也没有太过客气。 余文俊笑笑,“合该我先过来的,怎么能等着你去?苏家老大,好久不见。” 苏云起点点头,“好久不见。”算算该有十来年了,当年他们同在蔚州,一个少年英武,一个商界奇才。虽然相互欣赏却始终无缘亲近,如今物是人非,却有了这样的机会。 江逸颠颠地跑过来,挡在苏云起前面,笑着招呼道:“这位是余家大公子吧?之前多亏了你照顾生意,快请进!” 苏云起无奈又宠溺地笑笑,余文俊看看他又看看江逸,露出了然的神色,“江小秀才,久违了!” 江逸故意惊讶地问:“你知道我?” “少年才俊,京城案首,先皇都曾称赞有加,哪个不知?”余文俊自然地说道。 虽然说的不是自己,但此时此刻江逸还是有些得意。 一来二去,先前的一丝丝莫名其妙的敌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快进来吧,我们也是刚吃上,你别嫌就行。”江逸熟稔地说。 余文俊摆摆手,“哪里的话。” 于是,重新落座,宾主尽欢。 第73章 去接人 这顿饭吃的值。 余文俊带来一个对苏、江两家至关重要的消息——李景隆几次进攻北平失利,沿途百姓不堪其扰,建文帝为安民心,有意释放直隶境内因言获罪的官员士子。 一家人半宿没睡,凑在一起商量对策,最后决定苏云起和江逸再往沧州跑一趟,别管花什么代价,一定要把苏家小叔保出来。 人都散了之后,江逸依旧在床上辗转反侧,激动得难以入睡。 苏云起突然坐了起来,把江逸吓了一跳,“我吵到你了?” 苏云起捂住他的嘴,冷声道:“出来!” 一个身形挺拔的黑衣人从屏风后面闪身而出。 江逸惊得变了脸色,“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黑衣人抱拳,道:“在下身份特殊,以这种方式见面实属无奈,还望勿怪。” 江逸点亮蜡烛,凝神一看,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苏云起直接问道:“敢问玄统领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江逸这才想起来,眼前的黑衣人正是当日跟在朱高炽身边的玄队老大,玄一。 玄一从怀里掏出一个蜡封的竹筒交给苏云起,说道:“世子请你帮个忙。” “言重了。”苏云起打开封蜡,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即攥到了手心里。 玄一沉静地看着他,说道:“世子让我带句话——事成之后,如你所愿。” 苏云起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的神色,反而皱眉道:“想必世子知道,我曾在盛镛将军麾下任职。” 玄一道:“想必你也知道,现在带队的是李景隆。” 苏云起深思片刻,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劳烦统领代我回禀世子——誓不辱命。” 玄一抱拳,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江逸在一旁看他们俩打了半天哑迷,终于憋不住了。他扒住苏云起的手臂,眼睛盯着那只小竹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我能看吗?” “燕王世子的亲笔信。”苏云起把手心里的纸条交给他,重新关好了窗户。 江逸打开纸条看了一遍,惊诧道:“他想联合代王?” 苏云起点点头,“想必他们上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江逸想想,纳闷道:“不对啊,代王不是被拘在大同府吗?从北平到大同不该经过蛇岭啊!” 苏云起道:“应该是为了甩开建文帝的耳目。” 江逸沉吟道:“这么说……上次他们被人跟踪所以没办成,现在托你去?” 苏云起点点头。 江逸忍不住赞道:“世子真是布的一手好棋,放眼整个大明,有这个能力,又不会引起怀疑,更不会倒戈投向建文帝的,除了你恐怕真就没别人了。” 苏云起笑笑,“睡吧,我明天一早动身。” 江逸不由急道:“你去了大同,沧州那边怎么办?” 苏云起平静地说:“晚两日也不迟,世子既然说了,想必如果事情办不成,咱们再怎么使劲小叔也出不来。” 江逸一时没转过弯来,纳闷道:“世子说什么了?和小爹这件事有关系吗?” 苏云起看着他笑。 江逸皱着眉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世子那句话?”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又低头亲了一口,宠溺地说:“想起来了?” 江逸没好气地推开他,不满地道:“跟你说正事呢,世子的意思莫非是……如果你把事情办成了,他自然能把小爹放出来?” 苏云起点点头,说道:“这话是承诺,却也是威胁。” “也就是说,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你不好好做事,小爹就会一直被关着——可是,沧州不是建文帝的地盘吗?小爹不也是建文帝关进去的吗?世子他真有这个能力?” “燕王向来在北方势大,有那么些门路手段并不稀奇。” “可是,事情是不是很难办?你会不会有危险?” 苏云起看着江逸担忧的神色,心里暖烘烘的,他摇摇头说:“你刚刚不是也说了,这件事若是燕王手下任何一个人去办都不一定能成,换作是我,恐怕就像上广昌县赶了趟集那么简单。” 江逸白了他一眼,“要真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得了,我也不在这儿瞎担心了,总之,你小心。” 苏云起低头亲了亲他的脸,温声道:“顺利的话,我五天就能回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接小叔。” 江逸没说话,只是抬头吻了上去。 苏云起顺势把人搂紧,享受这难得的温存。 ****** 苏云起去大同府办事的时候,江逸就带着孩子们满山遍野地刨树根。 所谓“刨树根”并不是要把树根刨出来,而是用挖地的勺子刨松枣树根部的土,顺便把土里的虫卵捡出来,降低树木来年遭受的病虫害的机率。 孩子们跟比赛似的,干得可起劲儿了。 最让江逸欣慰的是,小宝和其他孩子一样,踏踏实实地干活,不争不抢不挑不捡,不会因为是自家的地就觉得自己特殊,更不会欺负这些外来的孩子。 阿大还自发地动员孩子们一边刨树根一边捡柴禾,每天回去的时候每个人肩上都能背上一小捆,再也不用大海他们专门上山砍柴了。 几天下来,孩子们认真而忙碌的小身影已经成了枣儿沟的一道风景线,甚至有些大人教育自家孩子时都以他们为榜样。 白天,江逸用忙碌来冲淡担忧和思念,晚上就会觉得一条炕大得过分,一个人睡太空。 好在苏云起按时回来了,江逸才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样,办成了吗?”江逸十分自然地帮苏云起脱下外衣,兑好了温水给他洗脸。 苏云起捧着水,把脖子和脸洗了洗,又端起茶杯漱了口,这才把江逸搂到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 江逸挣了挣,苏云起却搂得更紧。 江逸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流、氓了?” 苏云起勾起一个好看的笑,一边偷香一边说:“本来就这样,以前是装得好。” 江逸捏住他的脸,把他扯开,笑着说:“你还是装着点儿吧!” 苏云起不由地哈哈大笑。 江逸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苏云起又忍不住抱了抱他,说:“下碗面吧,在路上时就想吃你做的面了。” “那用香菇和肉丁打卤,再煮个荷包蛋,怎么样?” 苏云起笑笑,“都好。” “卤好做,面条得现擀,你得多等些工夫,不然你先睡会儿。”江逸说着,就要给他铺被子。 苏云起抱住他,一直抱到门口才舍得放手,“做饭去吧,这里我自己来。” 江逸笑笑,转身出去了。 ****** 苏云起回来了,家里的一切都变得更加妥贴。 虽然每个人还是干着手头的事,可是心气不一样。 江逸心情很好地去上花沟找王小五,要雇他的车去沧州。 王小五比他还高兴,眼瞅着他就要揭不开锅了,江逸就又来找他接活了——果然,江小秀才就是上天派来帮助他的神仙! 江逸和苏云起骑马走山路,能先一步到沧州,提前帮助江池宴准备。 小川和王小五一起走官道,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和上一次去沧州时的心急如焚不同,这一次江逸却是满怀憧憬。 江池宴的气色也好了很多,他在那儿一站,那翩翩风度足以吸引无数怀、春少女的目光。 江池宴看到他们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肯定地说:“是你们做了什么吧?之前我上下走动都没能把人接出来,如今刚要放人你们就来了。” “都是苏云起的功劳。”江逸凑到他耳边偷偷说,“他帮燕王世子做了件事,这次是世子帮的忙。” 江池宴看向苏云起,平静地问道:“你可想好了?” 苏云起毫不犹豫地点头。 江池宴轻叹一声,道:“那就做吧,想想怎么跟你小叔说。” 苏云起恭敬地应了一声。 “你们一路上怕是吃了不少苦罢,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一起去接人。”说这话的时候,江池宴眼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期待之色。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子三人就早早地等在了沧州府牢外。 那时候牢房还没换值,牢头听说他们是来接苏白生的,这才网开一面让他们写好了文书,提前接了回去。 兴许是生病的关系,苏白生看上去更瘦了些,江逸给他做的冬衣都大得不成样子,空荡荡地套在身上。 虽然顾及着两个小辈在场,江池宴还是忍不住把他搂进了怀里,一个劲儿说着:“你受苦了、受苦了……” 苏白生笑得云淡风轻,温声说道:“有你在,我哪里受得了苦?” “小生,我们回家。” 苏白生淡笑着点头,“嗯,回家。” 在心爱的人面前,风度翩翩的江状元一秒变忠犬。他熟练地给人理好了头发,把大裳裹在单薄的身体上,又把人揽进怀里,几乎是半抱着回了住处。 江逸也趁机在未来小爹面前刷足了好感,他挖空心思给人做了几道清淡又补身的小菜。 苏白生原本并无胃口,可是看到桌上的菜式后,破天荒地多夹了几筷子。 江池宴欣慰地看了江逸好几回。 小川两人也日夜兼程,提前赶到了沧州。 苏白生染上了风寒,按照大伙的意思是养好了病再走,可他自己却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苏白生挑着那双桃花眼,微蹙着眉看着江池宴,只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江池宴就立马改了主意。 苏云起只得请来了大夫,开好了方子,又打包了一路上要吃的药,还专门买了熬药的砂锅。 江逸借客栈的厨房做了些适合路上吃的吃食,顺便又教了二厨两手,意外地得到了人家免费赠送的一篮子狮子头,到家后在油里一滚就能吃。 小川和王小五满沧州跑,采购着一路上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尤其是棉被,可花了大价钱。 直到上了马车出发了,苏白生仍然只需要负责窝在江池宴怀里,喜欢的多看两眼,不喜欢的就扭开头,话都不多说一句。 他唯一多出来的动作就是偶尔瞪江逸一眼——谁叫这小子总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逸发现苏白生个子并不算很高,却给人一种长身玉立的感觉,五官也十分精致,是越看越养眼的那种。 相比之下江池宴反而英气十足,若是单看体型,倒像个精壮的武人。 不知怎么的,江逸突然就说了一句:“爹,我怎么觉得我跟您一点都不像?莫非我是小爹亲生的?” 这话一出,一车人全都愣住了。 第74章 到家了 江逸说完之后,就暗骂自己看美人昏了头,说话不过脑子。在古代,当儿子的恐怕从来不会跟老子开这样的玩笑吧? 江池宴却只是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反问道:“你小爹能生么?” 苏白生抬起完美的下颌,挑眉道:“我什么不能?” 江池宴笑容放大,纵容道:“是,你什么都能,小逸就是你生的。” 苏白生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瞥了江逸一眼,施舍般地说:“以后就管我叫爹。” 江逸忍不住笑了,没想到这俩爹比他还不靠谱,愣是把话扭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他却没有看到,他说那话时江池宴瞬间收紧的手臂,以及事后苏白生安慰的眼神。 苏云起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江池宴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苏云起攥了攥拳,低下头去。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如今北方战事吃紧,他们回去时走的官道,一路上虽然遇到了几波流民,却也没出什么岔子。 江逸看到有老人小孩时总忍不住帮上一把,或是给几个饼子,还是送上一锅热汤,多少算些心意。 苏云起小心地护着他这份善良,默默地把一切危机扼杀在萌芽状态。 两个长辈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并不说教,也不阻止。 他们有意识地减少了住宿的次数,在充分照顾苏白生身体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赶路。 苏白生虽被养得精贵,却并不娇气。越接触江逸越发现他家帅爹有眼光。 当然,江池宴也是身材高大、温情专一的帅哥一枚,两个人十分般配。 最让江逸羡慕的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心领神会。简直是秀恩爱的最高境界。 就这样,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娱乐项目的情况下,江逸就暗搓搓地以观察人家夫夫为乐趣。 路过保定府时,江池宴看着那万顷良田,感慨万千,“若广昌境内上等田占其一成,也不至贫穷如斯。” 苏白生掀开眼皮,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好好的直隶宣抚不做,偏去沧州做个教书先生,现才知道后悔?” 江池宴轻轻抚弄着苏白生微挑的眼角,柔声道:“至死不悔。” 苏白生满意地勾起唇角,重新缩进被子里。 “先别睡,喝口水润润喉咙。”江池宴轻声哄道。 江逸十分有眼力地倒好茶水双手奉上,谄媚地说:“不凉不烫,刚好能喝。” 苏白生伸手接过,展颜一笑,“看来是赚了。” 旧事重提,让江逸窘迫地红了脸。他扭头瞥见道旁的植物,不由地惊喜道:“爹!外面种的那些是棉花么?” 江池宴看了看满地光秃秃的棉花秆,笑道:“看来真没白在村里待,连草棉都能认出来了。” 江逸眼中满是兴奋,“这里怎么种着这么多棉花?咱们那儿就没有,买个棉芯还要跑到县里。” 江池宴叹息一声,“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土地种这吃不得的东西?” 江逸不解地说:“爹,这个种好了比粮食赚钱,有了钱再买粮食不也一样?” 江池宴被他说得一愣。 苏白生却是“扑哧”一声笑了,他伸出素白的手拍拍江池宴的脑门,调侃道:“还状元郎呢,论起头脑灵活来,竟比不上一个小秀才!” 江池宴抓住他细瘦的手腕,藏到怀里,又对江逸道:“接着说。” 江逸乖顺地继续道:“广昌多山地,水量足,光照也好,正适合棉花生长。其实广昌之所以良田少,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山上岩石多,土层薄,若种粮食产量不高,反而浪费了这大好的条件。爹,现在朝廷不是推广棉花种植吗?我想着——” 江逸还要再说,苏云起却突然握住他的手。 江逸不解地看过去,苏云起面色严肃地对他摇了摇头。 江逸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时忘形,说得太多了。 江池宴正注视着他,眼中带着疑惑之色。 江逸甚至不敢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越太乎,就越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让自己难受的情绪。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江池宴轻笑一声,语带责备地说:“四书五经许久不念了吧?” 江逸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苏白生接口道:“我倒觉得这孩子如今这个模样好多了。以前只知读书,都读傻了。就算考上状元又有什么用?哪比得上这个能说会笑的乖儿子!” 江池宴点点头,温声道:“杂书可以看,却要有所取舍。” 江逸暗自松了口气。 江池宴又道:“至于你方才所说之事,我倒觉得可以一试。不如就从咱们自家做起,若果真好自然有人效仿,如果真如你所说比种粮还好,也算是给百姓们谋了条生路。” 还有一点,在场的四个人都想到了,却谁也没说出来——如今战事已起,少说也得打个三五年,主要战场又在北方,光是军、耗一项,就足够他们吃饱。种棉花,的确是条不错的路子。 江逸使劲点点头,有一个开明且有远见的爹,简直不能更好! ****** 马车行到村口后,小川提前回去报信了。 没一会儿,就在院门口看到了全家人翘首以盼的身影。 苏云起把江逸扶下车,江逸转身又把江池宴扶下来。最后,苏白生是被江池宴半抱着下车的。 苏白生仰头看着高处的蓝天白云,低处的青砖灰瓦,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意,呢喃道:“到家了吗?” 江逸笑着点头,“爹、小爹,咱们到家了!” 夏荷姐弟看到苏白生后,立时就跪了下去。 尤其是云舒,他对苏白生的感情要比别人更深。他红着眼圈,膝行向前,抓着苏白生的衣摆讷讷地张口,喊了声“爹”。 苏白生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伸手扶住他的双臂,“起来罢,都起来。” 夏荷和大山在后面,也叫了声“爹”。 苏白生笑笑,“不过是权宜之计,还跟以前一样罢,我听着都别扭。” 兄妹三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云舒带头改了口,“那就还叫‘小叔’。不过,虽然称呼不改,我们仍然会像侍奉父亲那样侍奉您!” 苏白生拍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我没那么多规矩。” 梅子也领着小宝喊了人。 小宝对苏白生没有多少记忆,更不认识江池宴,他只关心江逸。 喊完人后,小宝就迫不及待地扑到了江逸怀里,眼泪汪汪地说:“逸哥,小宝想你……”说完之后又偷偷瞄了眼一旁的苏云起,小声道,“还有……大哥也想一点儿。” 江逸又好处又感动。 在场众人都不由地露出笑意。 后面,大海领着兄弟几个、老徐头领着孩子们也行了礼,叫了人。 家里的情况江逸在路上时就一一跟江池宴说了,江池宴心里也有了底。他上前把老徐头扶起来,说了些安慰的话,老徐头这才彻底安心。 趁那边认人的工夫,江逸把夏荷叫到一边,问道:“可都安排好了?” 夏荷微笑着点点头,“都好了,放心吧!屋子收拾出来了,你的东西搬到了小宝屋里,大哥的搬到了后院;厨房也烧了热水,灶上温着饭,新做的衣服春草姑姑昨日也送过来了,炕灶里的柴也是新添的,一切都照着你说的准备着!” 江逸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夸奖道:“真是个能干的丫头。” 夏荷掩嘴轻笑,眼中带着些许情谊。 江逸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转身对江池宴和苏白生说道:“爹、小爹,你们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或者先睡一觉?” 苏白生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儿子果然是个能干的,明明和我们同时到家,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江逸听出他是恼自己的称呼,只得装着傻说:“都是夏荷、大海还有孩子们的功劳……” 苏白生扬着下巴,抬脚进屋。 江池宴经过江逸身边时,特意嘱咐:“当着外人的面别这么叫……”他顿了一下,又道,“有你叫的时候。” 江逸心领神会地眨眨眼。 ****** 江逸还记得他和苏家兄妹最初在枣儿沟生活时的情景,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如今再看江池宴回村时的盛况,简直是天壤之别。 从大清早开始,他们家的大门就没关上过,仿客那是一波接着一波。 有村里的长辈和晚辈,有其他村子的秀才乡绅,还有一些表面慰问实际看热闹的村民。 江状元回村这件事惊动了十里八乡,甚至连蔚州知州、广昌知县都派人送来了礼品。 枣儿沟这处青砖大院好好地热闹了几天。 安静下来之后,江池宴才有心思仔细看看江逸打理的这个家。 后院添了一排砖房、两间偏屋,禽舍里有鸡有鸭,马厩里有驴有马,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房子,里面竟然住着一只小熊,简直聪明得不像话。 小黑熊在确定了江池宴和苏白生的家庭地位后,果断选择了苏白生这个大靠山,就连江逸都得往后排。 这倒让苏白生好生新奇了几日。 再说住处,原本江池宴还觉得江逸糟蹋了他专门给苏白生备下的那张花梨木大床,然而睡了一宿热腾腾的土炕后,他就彻底忽略了江逸的品味问题。 苏白生得知云舒做起了教书先生时,嘴上说着他托大了、不能胜任的话,可眼底的自豪之意却是遮掩不住。 云舒主动要让出这个职位,苏白生只说“再议”,可他却又时不时问起学生们的情况以及教学进度等事宜,显然已经做起了打算。 只能说,枣儿沟的这帮孩子可是走了大运,苏白生曾经是天子伴读,接受的那是怎样的教育?可想而知,十几年后这枣儿沟不知道要出多少能人。 江池宴和苏白生回来了,压在大家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江家头顶的那片天算是彻底放晴了。 从此以后,他们才算是真正开始了“生活”,而不是逃难,不是寄居,不用日日夜夜如梗在喉,不用逢年过节心涩难挡。 总之,一切都很好。 只有一个人,日子似乎过得不太滋润,不,应该说是十分不滋润。 第75章 分房睡 第一晚,苏云起躺在后屋的大炕上,怎么翻腾怎么睡不着,最后看着天上的月亮,睁着眼待了一宿。 第二晚,苏云起是真的困了,听着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闭上了眼,然后迷迷糊糊地侧过身,习惯性地搂住了旁边的人。 小六正在做梦,突然被一双健壮的臂膀搂住,吓得惊醒过来。 等他看清手臂的主人,默默地把手里的刀放了回去,转而哭丧着脸戳戳苏云起,“大哥,要不换个人?这活我干不了……” 苏云起猛地睁开眼,看清面前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后,膈应得不行。 接下来的一整天,苏云起的脸都是黑的。除了不明情况的江逸,家里的人全都躲着他走,尤其是小六,就连吃饭他都没敢上桌。 第三天晚上,夜黑风高,江逸钻在被子里,半梦半醒间,就感觉一个熟悉的身体靠了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伸开手臂,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黑暗中,苏云起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终于融化了一脸冰寒。 江逸闭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了一个小空儿。 苏云起只能侧身躺下,但他一点儿都不嫌挤。 小宝却不干了,他的半个身子被江逸压着,另一边还挨着四仰八叉的小十三,简直不能更憋屈。虽然没彻底醒,却哼哼唧唧地要哭。 苏云起皱起眉头,想着这小家伙要是把江逸吵醒了,他八成得把自己赶走——耳房的炕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 想到这里,苏云起一不做二不休,用棉被把江逸一卷,直接抱着下了炕。 外面夜风冷得刺骨,从耳房到后院且得走一段路。 苏云起把人往怀里紧了紧,又扯开棉被,连头带脚都包住,这才推门出去。 被这么一折腾,江逸自然就醒了。 他伸着脖子蹭了半天才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被外面的冷气一激,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江逸稍微一想,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开玩笑地说:“干嘛?半夜偷人啊?” 苏云起咧开嘴,在他耳边低声道:“‘偷人’可不是这么个偷法。” 江逸也忍不住笑了,“后屋能睡下不?” “里间炕大,就几个孩子,还有……小六。”想起昨晚的事,苏云起还是忍不住犯膈应,看到小六那小子就想揍,简直是提都不想提。 江逸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小六睡觉会不会打呼?” 苏云起脚步一顿,又很快装作若无其实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江逸却不干了,压低声音嚷道:“我不去了,有人打呼我睡不着!” 苏云起不仅没停,步子反而更快了,他摸摸江逸的头说:“习惯了就好。” 江逸知道多说无益,气哼哼地缩进了被子里。 苏云起平日里纵着他,但仅限于在他的霸王条款允许的范围内。关于这种“不给睡”或者“不能搂着睡”等高居榜首的问题,江逸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苏云起霸道地把人抱进后屋,用身体筑起一道城墙把江逸同其他男人隔开。 他把人塞进自己的被子里,摸摸捏捏亲亲,心情不能更好。 江逸再次偎进这个暖烘烘的身体,摸到了硬硬的腹肌,便大度地不再计较有人打呼的事了。 前院,耳房内。 云舒一边耐心地安抚着小宝,一边看着江逸空出来的铺位,若有所思。 ****** 第二天,饭桌上。 云舒见两位长辈放下了筷子,便似不经意地提起了一件事,“小六哥,我白日里听见阿大几个说起你讲的故事……你夜里总爱给他们讲故事吗?” “啊?”小六从饭碗里抬起脑袋,愣愣地说,“前两天的事了,娃子们不好好睡觉,我就是胡乱说些营中的事,算不得故事。” “这样啊,想必一定很有趣。”云舒笑笑,看了看小宝。 小宝睁着亮睛睛的眼睛看着小六,软软糯糯地开口道:“小六叔,小宝也想听故事。” 小六咬着窝头,咧开嘴笑,“那小宝来后屋睡啊,来后屋叔也给你讲!” 阿大他们听见了,也纷纷邀请小宝。 小宝有些期待,却又有些纠结——他想听故事,可是又想和逸哥睡,好为难! 唔……如果逸哥也会讲故事就好了…… 想到这里,小宝眼睛一亮,逸哥肯定会讲故事!逸哥什么都会!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确认,大山却插嘴说道:“小宝一个人去不行,晚上得有人把他叫起来上一次茅房,不然这小子晨起肯定得尿炕。” “那我跟小宝去后屋睡吧!”云舒看了看两位长辈,淡定地说。 江池宴点点头。苏白生也没什么意见。 大山一想,也说道:“二哥,要不我和你一起吧,就像之前一样,咱俩换着来。不然我怕你晚上睡不好,第二天看书头疼。” 云舒笑着点点头。 苏云起突然道:“没那么大炕,睡不下。” 云舒不急不缓地说:“不如大哥去耳房睡吧,正好把地方腾出来,还能和逸哥有个照应。逸哥向来胆小,起夜都得喊人。” “也行。”苏云起点点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诶?! 江逸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苏家兄弟——他什么时候胆小了?他根本没有起夜的习惯好吧! 唔…… 小宝捧着他的小饭碗,愣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还想问逸哥会不会讲故事呢!那么现在还要问吗? ****** 家里收拾好了之后,江逸就备了些礼物,叫着大山和苏云起一同去了镇上。 余家兄弟顾及到余素娥的身子,便没把她带回蔚州,而是安置在了银坊镇的老宅子里。 余家本就是从银坊镇发迹,镇上的祖宅每年都会找人修缮,也有专人打理,随时都能住进去。 余文德留在镇子上陪妹妹,余文俊两头跑。 江逸事先打听了一下,这几日余文俊刚好在,正好上门道谢。 江池宴和苏白生的事虽然沾了朱高炽的光,却也不得不感谢余文俊。若不是他有意透露,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朝廷的口风。 余文俊知道江逸他们今天要来,早早等在花厅里,叫人备了上好的茶水和点心。 江逸看着人家院子里的花木盆景、假山池塘,着实有些汗颜——果然他就算穿越了也是一条“土”命,能包个山,能盖上几间砖房就高兴得不行不行的——看看人家,这才叫品味! 余文俊丝毫没有因为他“土”就有所怠慢,他混迹商场十几年,什么人值得交,什么人不值得交,一目了然。 双方寒暄过后,大山跟着余文德出去了,江逸和苏云起留下来和余文俊说话。 原本只是余文俊说着各地跑商的所见所闻,苏云起时不时搭些南征北战时见到的各地风情。 江逸就坐在一旁边听边吃点心。 后来说着说着,苏云起话锋一转,问道:“今年朝廷采办,余家打算担下哪几项?” 这种事按理说算是商业机密,可苏云起到底不是商人,他又这么坦荡地问出来,余文俊也不至于多想。 他也没瞒着,而是照实说道:“哪里还能揽下几项?今年能不能有我家的份例都难说!” 苏云起端起茶杯,顺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余文俊叹了口气,道:“新帝登基以来动作不小,如今又有燕王起、事,陛下自然更加急于培植自己的势力,先皇留下的班子恐怕是他第一个疏远的对象——余家,自然首当其冲。” 苏云起撂下茶盏,平静道:“那就换人。” 余文俊闻言,不由惊讶地看向他。 苏云起目光坦荡地回视过去。 江逸觉得自己似乎目睹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件,点心都顾不上吃了,整个人甚至有些紧张。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余文俊握紧了拳头,沉吟道:“这事……我得想想。” 苏云起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逸大大地喘了口气,刚刚他甚至忘了呼吸。 苏云起旁若无人地揉揉他软软的头发,露出一个宠溺的笑。 余文俊看着他们,一瞬间觉得似乎生活充满了希望。 ****** 他们这边商量正事,大山那边也没闲着。 他把带来的菠菜萝卜从车上卸下来,一样样拿到香枝跟前,一边拿一边介绍:“这是菠菜,用热水煮了,打个蛋花做成汤最是美味,刚生完孩子吃最好;这是自家种的水萝卜,可以和骨头一起炖,也可以擦成丝拌上香油和盐生着吃,不仅好吃,还能补气血。” 香枝笑着拍拍手,“说得真好,我看啊,这话一准是江小哥教的!” 大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确实是逸哥说的,我记住了。那些菜逸哥做过,我们全家都说好吃。” 香枝看了眼那堆被择洗干净,还带着水珠的菜,别有深意地说:“既然是你送来的,不好吃也得变成好吃。” 大山愣了一下,不明白香枝为什么这样说。 就在这时,月亮门后走出一个人来。来人略施粉黛,秀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着,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披着月白的大裳,踩着厚底的绣花鞋,怀里还抱着个红色缎面的襁褓。襁褓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可爱童音。 来人拍哄着婴孩,嗔怪地看了香枝一眼。然后又对大山盈盈一拜,柔声道:“有劳了。” 大山张口结舌地看着来人,眼睛都直了。 余素娥微红着脸,背过身去。 香枝拿着帕子在大山面前一晃,调侃道:“回魂了!” 大山一激灵,这才回过神儿来。然而他的视线依旧黏在余素娥身上,试探性地叫了声:“小娥?” 余素娥背着身,红了眼圈——多少年了?原本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 第76章 新计划 一路上,大山嘴里不停地说着:“逸哥,你知道吗?没想到少奶奶就是小娥!” 江逸纳闷,“你之前送那么多次东西,都没见过她吗?” 大山兴奋极了,“她是少奶奶啊,平时都不出门的。我之前去李家送东西的时候都是交给香枝姑娘,所以我一直没见过少奶奶——原来她就是小娥!” 关于他跟“小娥”的那些过往,大家山刚刚已经非常详细地给江逸和苏云起普及了。 江逸又问道:“既然你之前不知道是她,怎么还对她那么好?” 大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大少奶奶帮咱们那么多忙,我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嘿嘿,没想到她就是小娥!我早该想到的,小娥就是这么善良!长得也好看!” 江逸调侃道:“青梅竹马呀这是!” 大山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着大山少有的兴奋又羞涩的样子,江逸和苏云起对视一眼,彼此笑笑,谁也没放在心上。 银坊镇,余家老宅。 余文俊把江逸他们送走后,转身进了妹妹的院子。 余素娥正坐在花窗下愣神,身上还是刚刚那身衣服。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余文俊走近都没发现。 余文俊走到她跟前,轻声问道:“可是见着了?” 余素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惊,看清来人之后,连忙站了起来,羞窘地喊了声:“大哥……” 余文俊笑笑,坐到她身边,“身子可好些了?怎么在这里吹风?小心着凉。” 余素娥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婉的笑,“两位哥哥如此精心照料,再不好就说不过去了。” 余文俊挑眉,开玩笑地说:“就算有也是我的功劳,你二哥可没做什么。” 余素娥掩着嘴笑,眼中满是柔情,仿佛回到了孩童时被二哥欺负、大哥呵护的时光。 “大哥,那个小泥团……你下次给我带来罢。”余素娥低着头说。 余文俊看着她,认真地问道:“你想好了?” 余素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想头?出阁前我把它交给大哥保管,不过是为了不再想它,好好过日子;现在我孑然一身,再要回它,也就是留个念想。” 余文俊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说什么孑然一身?你不还有家里,还有大哥二哥么?更何况,你若愿意,我便找媒人去提,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素娥失落地摇摇头,“以前我还未出阁,尚且没有可能,如今我这残败的身子更不敢高攀。况且,这边刚和离了,那边就请媒人,倒叫人家笑话。” 余文俊冷笑一声,“我们余家何时怕过人家笑话?小娥,你只需为自己打算即可,旁的自有大哥作主。” 余素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哽咽道:“虽然我遇人不淑,却幸在有两位哥哥呵护,纵使从此孤老一生,小娥也知足了。” 余文俊叹息一声,“傻丫头……” ****** 余文俊很快找人递话,他十日后去北平,问江逸和苏云起有没有需要捎带的。 江逸听到这个消息后,难掩惊讶,“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苏云起笑笑,“余家大少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其胆识和魄力甚至超越了他的祖父,否则也不会以一已之力和整个旁系抗衡。说来也是燕王有幸,余家财力不弱,余文俊的能力更比他的财力更甚。” 江逸听着他众多的溢美之词,斜着眼看他。 苏云起反应过来,赶紧把人揽到怀里,无奈道:“这人什么时候成了小醋坛子?余文俊早就成了家有了孩子……” 江逸撇嘴,“这么说,他要没成家没孩子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呗?” 苏云起自知越说越乱,他干脆低头,狠狠地照着那只挑理的嘴巴亲了好一阵,才让江逸没工夫气人。 俩人闹了一阵,才开始说正事。 “北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咱们让余文俊捎回来。”江逸对“情敌”一点都不想客气。 苏云起道:“用不着他捎,我想让大海带人去一趟。” 江逸疑惑,“你有啥打算?” 苏云起把人搂着靠在炕头的暖墙上,说道:“我想到沿山的这几个村子里收些山货,加上秋天存的那些皮子,一起拿到北平去卖。” 江逸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暖流。他知道,苏云起是在为家里的生计做打算。如今鞋子卖得不好,枣山上又没有任何收入,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养,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家里没钱可不行。 苏云起从来不像他,张罗个什么事都弄得风风火火。这个人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地做着安排,默默地把将来的事想好。无论是钱还是人,只要你用得到的时候,一转身,他刚好就在那里。 说起这个,江逸难免自责,如果不是他,家里不会突然多这么些人,钱也不至于不够花。苏云起从来不会责怪他,只会在后面帮他收拾残局。 江逸突然发现,能遇到这个人,才是他穿越之后最大收获。 “苏云起,你有什么理想吗?”江逸偎在他怀里,轻声问。 苏云起重复了一遍,“理想?” “就是……你想做的事,现在戓者将来你特别想实现的事……”江逸试着解释。 苏云起想了想,认真地说:“娶你。” 江逸黑线,“我说真的!” “我很认真,这就是我现在最想、唯一想实现的事。”苏云起无比认真地说。 江逸抿了抿嘴,“怎么不是我娶你?” 苏云起勾起嘴角,“你可以试试。” 江逸郝然,话题再往下就要少儿不宜了。跟苏云起熟了就会发现,这人在外人面前多么孤高冷傲,私下里就多么荤素不忌。 他换了种问法,“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许说是我!” 苏云起忍俊不禁。 江逸捏捏他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掉了,干嘛想不开要跟大哥谈人生! 江逸直起腰,想着还是跟美美的苏小爹说会儿话去吧,还能听些天文地理啥的长长知识! 苏云起却把他按住,认真地说:“以前我喜欢跟舅父一起打仗,每次赢了我都很高兴。后来舅父去世,又有兄弟死在了战场上,我就发现战、争并不是战、争本身那么简单。” 苏云起顿了一下,继续道:“要说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不算你的话,就是马吧,我喜欢追云,它是舅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江逸灵光一闪,“你懂马不?不然咱们攒些钱,你贩马试试?现在南北两边打仗,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 苏云起低头亲了亲他,笑道:“想到一起了。我有兄弟在大宁驻守,从他那儿出关很是方便,朵颜三卫良马众多,我正好可以找熟人帮忙。” 江逸拍拍手,“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开始?” 苏云起想想,说:“入了冬月吧,家里不忙的时候,我正好也收些东西过去贩卖。” 江逸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地苦了脸,“你能不能不去?你忘了吗,你一走家里就会出事。” 苏云起笑笑,“世叔和小叔不是回来了吗?你可别小看他们的能力。这两位加起来整个大明的士人圈子都得抖三抖。” 江逸惊奇,“他们这么厉害?”那怎么还会落到一个被关一个辞官的境地? “他们本身的才学自然不容小觑,更厉害的是他们身后的党、系。江世叔的老师是张来仪张先生,我小叔更是师承当朝大儒,自然门人众多,这些人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有一点苏云起没说。现在建文帝是没时间想起他们,等他有工夫的时候,无论是江池宴还是苏白生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清闲。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们都不该站在建文帝这边。 江逸闷闷地说:“等你买了马,只许卖给朱高炽。” 苏云起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脸——这样心思通透却又不失善念的人,叫他怎么能不喜欢? ****** 今天阳光不错,让人的心情也好了几分。 学堂里放了学,针线坊的女工们也结伴回了家。 苏白生正指挥着大海和二牛两个在前院的窗户两边种腊梅。 江逸看着觉得新奇,凑过去问道:“小爹,这个时候也能种花?怪香的!” 苏白生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些得意,“这可是你爹那蠢人花了许多银子买的,不种上还能看着它干死?” 阳光下,苏白生那张精致的脸仿佛镀了一层光,让身旁的娇花都黯然失色。 江逸又看傻了。 江池宴从堂屋出来,好笑地拍拍他的脑袋,调侃道:“傻小子,看什么呢!” 江逸摸着脑袋傻笑了两声,在他耳边偷偷说:“爹,您真有福气!” 江池宴勾唇,“不然能苦求二十多年?” 江逸张大嘴巴,惊讶道:“二十多年?”还真够执着的。 江池宴笑笑,“我八岁时认识的他,那时他才五岁,小脸嫩嫩的,眼睛又大又亮,穿着一件大红的缎面袄,那模样比你小时候还可人。” 江逸坏笑道:“是,在你心里小爹肯定最可人,谁都比不上!什么时候去扯婚书啊?酒席得提前准备上吧?” 江池宴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调侃意味,自然地说:“不急,等过些日子,闲了就去。” 他们俩在这边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大声。 就连大海和二牛都忍不住看了苏白生好几眼——好像……真的挺好看,比他们见过的女人都好看,还有学问! 苏美人眼看就要恼了,他在这边冷哼一声,那边爷俩赶紧闭了嘴。 江逸被美人以及美人的八卦迷昏了头,以至于忘了思考一个问题——他爹八岁就喜欢上了苏小叔,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 苏白生看着江池宴,微微蹙眉。 江池宴淡然地笑笑,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第77章 收山货 十三个孩子加上小宝、谭小山,还有一只黑中带灰的小胖熊,排成一排靠在墙根下晒太阳。 老徐头在碗里捣着黑色的糊糊,挨个给孩子们在手上抹。 江逸无意中看见了,好奇地问:“徐叔,碗里的是什么?” “自制的冻疮膏,药草和着花椒水熬的,土方子。”老徐头笑着回答。 江逸挨近了,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别说,好些时候这土方子比正经药都管用。” “可不是,往常年孩子们的手脚都得冻烂了,晚上疼得睡不着觉,用这个一抹就管用。”老徐头感慨地说,“今年碰到你,孩子们也算过上了好日子。可从前的冻疮根儿还在,我提前给他们抹抹,省得犯。” 江逸想起以前他在农村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哪个不冻手?有些人的手都肿成了馒头,血水和着脓水一起从裂口往下流。可他们用破布条裹裹就继续拿笔写字。 江逸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员。那时候穿着棉衣棉裤尚且如此,更别提缺衣少穿的古代了。 江逸想着从前的事,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他连招呼都来不及跟老徐头打就朝着前院跑去。 老徐头看着他急匆匆的身影,不由地想到:小秀才急成这样,怕是又有了什么主意吧! 全家人如今已经达成了共识,江逸一动脑筋,不是要出好心帮人,就是想到了赚钱的法子。无论哪种,他们都乐见其成。 这次,江逸想到了一个赚钱帮人两不误的主意。 “苏云起,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江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云起。 苏云起笑笑,“关于收山货的?” 江逸点头,“我想着咱们别拿钱买了,拿棉鞋换,怎么样?” 苏云起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拿鞋换山货,一来可以打开这种新式棉鞋的销路,二来可以增加针线坊的活计,三来可以让贫苦的山民们有棉鞋穿,可谓一举多得。 苏云起自然不会反对。 往常年皮货商人到村里收山货,价钱压得很低,村民们觉得反正是捡来的东西,有一个赚一个,放在家里也是撂着生虫,自己又舍不得吃。 其实那些个野生的东西极其难得,带到城里都能卖到大价钱。若要让他像别人那样花个一文两文地去收,苏云起心里还真过意不去。 可是,如果随意涨价,其他皮货商人却是不干的。苏云起再手眼通天,也不能坏了一行的规矩。 这下好了,江逸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苏云起抱着人亲了好几口,脸上的高兴劲儿显而易见。 江逸很少见到苏云起如此喜形于色的样子,更加觉得这个主意真是不错!非常不错! 于是,针钱坊又热热闹闹地开工了。 第一批做的都是孩子们穿的棉鞋,样子类似于现代的馒头鞋,里面絮着厚厚的木棉絮,鞋底也纳得厚,小川还用皮毛下角料拼成了一双双小毛鞋垫,穿进去别提多暖和了。 做成之后,家里的孩子们人手一双,纷纷喊着两只脚就像伸进了小火炉里。 江逸却有些遗憾,心里默默地想道:明年,最迟明年,一定要让孩子们穿上真正的棉衣棉裤棉鞋,一定是上好的草棉絮! 老徐头笑眯眯地建议道:“不如做大些吧,孩子们的脚长得快,庄户人家哪里舍得年年买新鞋穿?做大些还能多穿两年。” 江逸一想也是,又赶紧跟江春草和英花说了声,鞋样子尽量往大处剪。 两个人自然照做。 余文俊打算十日后出发,苏云起也想趁下雪前把山货收齐,因此鞋子也要得急。 妇人们许久不这样忙活了,甚至中午饭都来不及回家吃。却没有人抱怨,反而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喜气,不知道是忙得还是激动的,鼻尖上都冒了汗。 日子啊,就得这样过才有奔头。 ****** 进山那天,江逸磨着苏云起非要跟着。 苏云起原本是不愿意的。这一去至少得三五天,山里有饿狼不说,还冷,吃不好睡不好的,每天还要不停地走路,他可舍不得江逸受苦。 江逸还是磨着要去,拿出好些话求他,最后干脆耍起赖,如果苏云起不带他去,他就扯着他不撒手。 苏白生看了忍不住直乐,“真是跟小孩子一样!云起,他要去你就带着罢,多看顾些就行。” 苏云起动动嘴,又低头看了看江逸。 江逸拼命对他眨眼,做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苏云起只得点了点头。 江逸兴奋地使劲抱了抱苏美人,谄媚道:“还是小爹好!”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道:“山里不能走马车,连骑马都不行,翻山越岭全得靠一双腿,到时候可别叫苦。” “放心吧,我一定没问题!”江逸自信地点点头。 其实他非要磨着去也不光是为了凑热闹,他主要想进山里看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食材或药材。还有村民们收集的东西,他怕苏云起他们因为不认识而错过。 可是这话打死江逸他也不可能跟苏云起直说,这个霸道的男人,怎么能允许他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江逸要跟着,苏云起又回屋多收拾了些东西,有煮水用的小锅、防潮的药粉、换洗的里衣、露宿用的皮毯子等。 江逸撇撇嘴,不满道:“我有这么矫情吗?” 苏云起笑笑,敷衍道:“没有。” 江逸更加不满,极力辩解:“在家里条件方便时我自然讲究些,如果去了外面我也能凑合,绝不多事。” “嗯嗯。”苏云起胡乱点头。 江逸怒了,“那你还继续装!”整整多出来两个大包裹!之前苏云起和二牛两个人加起来才一个扁扁的背褡! 苏云起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笑道:“还是准备着些吧,以防万一。” 江逸跑到门外生闷气去了。 临出发,苏云起想想又把小川叫上,“手头的活先放放,你也跟着去吧!” 小川应了一声,直接套了件皮马甲就跟了上去。 苏云起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江逸真是无语了。 不过,走了不到两个时辰,江逸就有点后悔了——山路真的很难走啊! 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爬山爬四个小时和走平地走四个小时那绝对不是一个概念啊! 如今脚下这个还不是景区那种铺好了石阶上好了护栏的山,而是实实在在的、需要用脚走出一条路的荒山。 到后来,江逸简直是手脚并用地在往前爬。 苏云起在后面小心地护着,小川和二牛在前面背着东西,走走停停,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 江逸心里却有些不好受。他早看出来了,如果没有他,这三个人至少得比现在的脚程快一倍。 二牛开玩笑地说:“小逸,这就不行了?想当年俺们兄弟跟着老大和鞑子打仗,一天一宿跑了大半个燕山,都出省了俺们还不知道,一点都觉不出累来,就是他娘的饿!” 小川踢了他一脚,骂道:“省省吧你,小逸是读书用脑子的,能跟你一样?” 二牛嘿嘿一笑,“俺就是这么一说,小逸你别介意哈!” 江逸摇摇头,扯出一个笑,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多远啊?” 苏云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帮他揉着腿一边说:“翻过这个山头就能到第一个寨子——就是你上次说的于家寨。” 江逸想了想,羞窘地说:“不然我不去了,你们还能快点。” 苏云起笑了笑,说:“去吧,你不是想看看吗?就当是出来玩了,在于家寨换完了东西,歇一歇,再叫小川把你送回去。” 江逸这才明白苏云起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把小川叫上了,原来就是防着他这一出呢! 想想真是臊得慌。 好在下山的坡要比上山时平缓许多,山石也平稳,江逸被苏云起搀着,走得倒也不慢。 等到终于站到平地上的时候,江逸恨不得当场躺下,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寨子口有两个小孩在玩,看到有陌生人出现,俩人撒丫子就往寨子里跑,一边跑嘴口还一边喊:“有坏人来啦!坏人来攻打寨子啦!快出来打坏人啊!” 江逸当时就惊了,左右看看——坏人?他们四个?还“攻打”寨子……呵呵,寨子里一定住着个说书的吧? 没一会儿,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拿着刀枪棍棒擀面杖出来了,看到江逸他们几个,也是一惊。 之后,就看见其中一个瘦高个的妇人拧着一个小孩的耳朵“啪啪啪”打了几巴掌,一边打还一边骂:“我叫你小子胡说!叫你胡说!你娘饭都不做就跑出来,哪来的坏人?啊?” 小孩“哇哇”假哭着,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指着江逸几人,喊道:“那不就是!” “于老头说了,高大威武的是将军!”指指苏云起。 “年轻英俊的是副将!”指指小川。 “身板壮实的是大兵!”指指二牛。 “还有个小白脸……肯定是军师!”黑色的小爪子最后指向江逸。 小白脸?!江逸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其他三人为了照顾江逸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寨子里百十号人却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就连刚刚还在发飙的孩子他娘也放开了抓着小孩的手,指着江逸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唇红齿白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女人扮的!” 又是一阵哄笑声。这下就连小川他们都没忍住。 江逸使劲咳嗽了两声,大声道:“我们是来换山货的!你们寨子有没有山货换?” 这话一出,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刚刚说话的女人再次开口道:“换山货?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可知我们于家寨可是出了名的山贼窝,从来没人敢来我们这里收山货!” 江逸笑笑,淡定地说:“倒是新鲜,还没见到哪家山贼提老携幼的。不过,是不是也与我们兄弟并不相干,今天我们就是来收山货的,请问大嫂家有无山货可卖?” 妇人爽朗地笑笑,“长得像个女人,说话倒痛快!山货老娘家有得是,就看你出什么价钱。” 江逸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拿钱买,用东西换。” 妇人把手里的□□插到地上,饶有兴趣地说:“拿什么换?” 江逸从背褡里拿出一双棉鞋,毫不犹豫地扔给女人。 女人扬手接住,左右翻看着,又把红肿的手伸进去,眼中渐渐显出惊喜之色。 第78章 旱芋头 一双棉鞋换一份山货,至于这一份是多少,要由苏云起说了算。 他要考虑的除了山货的种类品质,还要看卖家的情况——江逸事先就嘱咐了,对于那些太穷的,即使东西不太好,能帮一把的就尽量帮一把。 余文俊提前把北平的物价单子给他写了出来,苏云起心里也有些底儿。 于家寨的人不是傻子,这样暖和的棉鞋用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现在能拿捡来的山货换,谁还会再犹豫? 家里有山货的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取了,没有的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热闹,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带着钩子,牢牢黏在那些软腾厚实的棉鞋上,纷纷懊悔自己怎么没勤快些采些山货备着。 江逸坐在寨口的树桩子上看着苏云起收东西,并不多话。 苏云起虽然愿意由着江逸发善心,但他依然会认真检查。好心是一个方面,却不能被人当傻子糊弄。 山民们毕竟朴实,拿来的山货都是自家晒好的,大多十分干燥且没有虫蛀的痕迹。 个别的次品苏云起都会捡出来,主人也会小心地收回去,并不随意丢,能看出来他们并非是故意搀进去以次充好。 附近山上长的东西大同小异,不一会儿苏云起面前就堆起了几个尖尖的山货堆,有土茯苓、山木耳、枸杞子、三七、柴胡、野蜂窝,甚至还有一堆毛栗子。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半大的孩子,见苏云起连毛栗子都收,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里捧出来一大兜子野山楂。 小少年还挺细心,他自己一个个的把发黑发干或有虫眼的果子捡出来,剩下好的才交给苏云起。 江逸惊喜地问:“这些山楂哪来的?还有么?” “山里摘的,树上应该还有。这果子酸,鸟大多不吃,寨子里喜欢吃的也不多。这些是我娘怀我小弟时我去摘的,你要么?”少年口齿清晰,几句话就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江逸赞赏地点点头,说道:“如果还有你就多摘些,你家里有大人吗?让他送到山那边的枣儿沟——我可以给你两双鞋。” 少年闻言惊喜地看着他,使劲儿点点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问道:“那我现在能先拿一双吗?我小弟的脚冻了,晚上疼得直哭……” 江逸让小川直接给了他两双,说道:“你自己的脚不也冻了?这是预付给你的,东西记得送来就行。” 少年羞郝地蜷起脚趾,努力想要把鞋子上的破洞遮住,又有些担忧地说:“不然我先拿一双吧,我怕树上没有好的了。” 江逸笑笑,“那就明年还。” 少年惊喜地看着江逸,然后又一脸坚定地说:“不用等到明年,我一定能找到!” 江逸笑笑,嘱咐道:“注意安全。” 少年点点头,小心地捧着鞋子跑走了。 领头的妇人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这边的交易。苏云起每捡出一个次品她都不由地皱眉,小川每送出一双鞋子她都会松一口气。如今看到江逸对少年的态度,她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娘,我们也去换吧!”刚刚被教训得挺惨的孩子,此时抱着一堆上好的山菌子,期待地看着他娘。 妇人拍拍他的脑袋,低声道:“等别人换完了,若还有剩下的咱们再换。” 男孩有些不高兴,嘟囔道:“可是我也想要新棉鞋。” “我前日不是刚给你裹了双皮毛的吗?不能穿?” “可是人家给的是棉的,我还从来没穿过……” 妇人瞪眼,孩子立马噤声,却是一脸的不服气。 眼瞅着大伙拿出来的东西都换到了鞋子,甚至还有人换了不止一双,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里,拿出小半篮子拳头大小的圆蛋蛋。 “这个,你们要不?”汉子粗声粗气地问。 苏云起一看,皱了皱眉,黑乎乎脏兮兮,还有一层层的干皮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苏云起正要摇头,江逸却突然叫道:“拿过来我看看!” 汉子被他说得一愣,还是小川反应过来,接过篮子递到了江逸手上。 江逸拿起一个圆蛋蛋,用手捏了捏,然后又往地上摔了摔,捡起来后小心地剥开一个小口,用手指戳了戳。 汉子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一脸紧张。 旁边却有人看不下去了,嚷道:“于大壮,你少糊弄人了,那东西有毒,你还真敢拿出来!” 苏云起一听,眼疾手快地从江逸手上夺过去扔到地上,连篮子都被他丢得老远。 江逸被他突出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迷茫地问:“怎么了?”刚刚他检查得太过认真,根本没听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 苏云起抓着他的手,小川赶紧拿过水囊给他冲洗。二牛也瞪着眼挡在那个汉子前面,一副“我家大嫂要是掉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的架势。 于大壮也不服,瞪着眼睛嚷道:“没毒!我都吃过了,这不活得好好的!” “谁知道你有没有吃过,别是你为了骗人家的鞋子,瞎编的吧!”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 于大壮气得不行,脸红脖子粗地发誓:“谁要骗人谁不得好死!我天天吃这个,我娘可以作证。” “哼!”那人却不放过他,继续道,“你娘当然会向着你。这东西我们都见过,要能吃大伙不早就一起挖了?前年于老三倒是挖过,只剥了个皮手上就起了一层红疹子,这事大家都记得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纷纷点头。 领头的妇人在旁边不由皱紧了眉头。她似乎想帮于大壮说话,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也有些急。 她旁边的孩子却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嚷道:“我可以给大壮叔作证!那东西煮了能吃,就是太硬,不好吃。” 大伙一听,都十分惊讶,这东西自从前年有人伤了手之后再也没人碰过,就算在山上看见了也会顺手戳碎,二毛一个孩子怎么知道能吃? 最惊讶的还要数他娘,“你怎么知道能吃?” 二毛闭着嘴不说话。 妇人扬手就要打。 二毛哇哇乱叫着跑到远离他娘的地方,可怜兮兮地说:“我要说了你不能打我!” “你先说!” “你先说好不打我……” 妇人瞪眼,“你要不说我现在就打你!”说着,挽袖子就要追。 “我说我说!”二毛心一横,快速说道,“那天我见二壮叔在院子里吃,我就趁他不注意偷了一个,硬得要死,没吃完我就扔了。” 妇人一听,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追着二毛就要打。 二毛又气又怕,满地乱跑,边跑边喊:“我说我不说,你非让我说,你看我说了你还要打我,早知道我就不说!” 妇人中气十足地喊道:“什么说不说的,你娘我听不懂,胆子不小了你!什么认识不认识的都敢吃,还学会偷了!今天我要不打烂你屁、股就对不起你那早死的爹!” 江逸这边看够了热闹,也熏够了苏云起身上的寒气,这才站出来说道:“这个东西叫芋头,如果做好了不仅不硬还很好吃——你们不知道吗?”最后一句,他问的是苏云起三人。 山民们一辈子没出过山,不认识有情可原,苏云起他们南征北战,还在京城待过,怎么不认识芋头呢? 苏云起眉头微蹙,如实说道:“芋头我知道,不是这模样。” 小川也说:“寻常芋头都是种在水田里,多见于南方,咱们北方从来没见过。” 二牛也跟着点头。 江逸笑笑,说:“你也说了,那是寻常芋头。其实,旱地也能长,就是这种。”江逸指指被苏云起打翻在地的圆蛋蛋,“这种芋头生着吃或者直接用手剥皮的话确实有些毒性,煮熟之后毒性自然就解了。” 江逸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他们老家都管这个叫“旱芋”。旱芋肉紧,水份少,若是直接用水煮没有九头芋、槟榔芋那么好吃,但是磨成粉做芋裸却很能充饥,味道也不错。 旱芋产量不小,也容易保存,对水肥要求不像水田芋那么高,若能大规模种植,绝对是灾荒之年救命的东西。 小川不确定地问:“这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江逸肯定地说道:“我吃过。” 小川还想再问,却被苏云起打断,“我在京城时吃过芋头,味道好,也解饥。我听说南方有些营中就用芋头代替主食,想来是不错的东西。” 既然江逸这样说了,他自然就不会再怀疑。至于江逸身上的秘密,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江逸赞赏地看了看他,接口道:“这个能存一整年,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可以代替粮食吃。” 小川惊奇道:“这种旱芋也行?” 江逸点点头。 就连二牛都啧啧赞叹:“这要多种些,可就不用发愁饿肚子了!” 几个人相互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 他们在这边说话,周围的人也没散开,就连二毛他娘都暂时放过了二毛,听着江逸说。别的他们没太听懂,可是江逸说的这东西能吃,而且还不难吃的话他们听进去了。 于大壮高兴地直嚷嚷:“我就说能吃吧,非跟我抬扛!”他瞪了眼跟他作对的那人,转而期待地看向江逸,“这些什么头的,能换一双鞋不?” 江逸笑着点点头,“自然能。” 于大壮一听,高兴得直跺脚,粗犷的眉眼都飞扬起来。 旁边有人善意地调侃道:“大壮,你连媳妇都没讨到,急着买小孩鞋做什么?” 于大壮眼一横,不客气地道:“我给我娘穿,我娘脚小,穿着正合适!” 那人笑道:“你呀,就知道孝敬你娘,啥时候攒点钱娶个媳妇吧!” 于大壮撇撇嘴,只当没听见。 旁边又有几个人说了些大壮太孝敬,为了他娘连媳妇都娶不上的话。 江逸把这些听到耳朵里,想了想,对他说道:“如果你再多挖些芋头送到枣儿沟村北头的江家,我可以给你一床棉被,再教你个让屋里暖和的方法。” 于大壮眼一瞪,“你说的是真的?” 江逸点点头,“不过要多挖些才行,我家的棉被可是草棉的。” 大壮兴奋地摆摆手,“管他草棉花棉的,只要有被盖我娘就不会冷!行,我这就去挖,后天,不,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江逸笑笑,“没那么急,多挖些比较好。” “你不急我还急呢,我得早些让我娘盖上棉被。等着吧!”于大壮说完,拿起鞋子转身就跑了。 江逸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还真是个孝子! 江逸原本以为,旱芋就是他今天最大的收获了,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第79章 大南瓜 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看江逸连没人吃的“毒蛋蛋”都要了,转头和他家婆娘商量了一会儿,就回家去拿东西了。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男人就抱出来个黄澄澄的大瓜。 他把东西捧到苏云起跟前,讪讪地说:“要是不麻烦的话,您看看这个?捡它的时候我以为是个瓜,回家一吃才知道一点不甜,还发涩……” 苏云起接过来看了看,不认识。 “老大,颜色这么艳,怕是有毒吧?”小川在一旁提醒道。 男人有些失望地说:“倒是没毒,不过也确实不是好东西,若是不收也没关系。” “不行吗?”男人的妻子在一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行!太行了!”江逸蹦着跑过来,把男人手上的瓜抢到手里,脸上抑制不住的狂喜。 刚刚他跟着二毛去他们家上了趟茅房,回来正好听到女人的话,他一眼看到苏云起手上的东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黄澄澄、扁圆形的美丽东西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江逸欢喜地抱着这只小瓜左看右看,甚至还不过瘾地啃了一口——虽然嘴巴涩得直哆嗦,可他脸上的兴奋劲却遮掩不住——真的是南瓜! 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真的是南瓜。 南瓜汤、南瓜饼、南瓜炖小排……江逸仿佛看到一大波香甜的美食朝他涌来。 苏云起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就连江逸直接拿嘴去啃,他都淡定得没有阻止。 “这个能换棉鞋不?”妇人期待地问。 江逸连连点头,“能换!不过这个还没熟,对我用处不大,你家还有没有?” 妇人有些着急地看着他家男人,“你先前跟我说这物件是搁哪儿摘的来着?人家问呢,还有不?” 男人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前日我去山上放羊,一不留神儿被树根绊了一跤,跌到了一个石窟窿旁边。那里就挂着这种瓜,我揪着俩最近的摘了,窟窿旁边还有更大的,我没敢往那边走。” 女人拍着胸脯,直说:“幸好幸好,咱们可不能为了口吃的把命搭上。” 为了检验对方话里的真假,江逸又问道:“你看到的这个瓜是长在树上的,还是长在土里的?” 男人连连摇头,肯定地说:“当时我看得分明,这物件是长在蔓上的,一根不太粗的蔓上挂着好几个大瓜,当时我还奇怪呢,怎么就没坠折了!” 江逸笑笑,这就没错了,“那地方你还能找到么?” 男人点点头,“我常去那个山头放羊,熟悉得很!” 江逸心头一喜,把苏云起拉到一边,说:“我想让他领路,把那些成熟的都摘回来。这可能会耽误你们的行程,可我并不是为了一时的口腹之欲……” 苏云起捏住他尖瘦的下巴,打断他的话,“并不会耽误什么,你想去摘,便去。” 江逸笑笑,小声地补充道:“这是南瓜,种子撒在土里就不用管了,一棵藤上能长好几茬,在灾荒之年是保命的东西。” 苏云起慎重地点点头。 江逸和男人说好了,请他领路去摘南瓜,然后按照摘取的数量给他鞋子。 男人一听,惊得连连摇头,“可不行!我看到的这个瓜少说也有十来个,我可不能要你那么多双鞋,两双,两双就行,我家就两个女娃,够穿。” 旁边的女人听到他家男人的话,虽然觉得有些可惜,却也没有什么意见。 江逸心里熨帖,嘴上说道:“那就到了再说,怎么也不能亏待你。” 男人乐得嘿嘿直笑。 小川把山货打包好,打算随身带着。 江逸想了想,把布袋拎起来,交到二毛娘手里。 他早就看出来,寨子里似乎隐隐以这个女人为首,而她也确实是个有本事、有义气的——她家的山菌子是这批山货里品质最高的,而她等到其他人换完了才过来换,并且只要了一双二毛能穿的棉鞋,怎么也不肯多要。 她把装山货的口袋系好了口,向江逸保证道:“你们尽管放心去,这些东西就放在我这儿,保管没人敢动一下。” 江逸道了声谢,想了想,又说道:“刚刚说的芋头和南瓜,你若是得了空可以带着大伙再去找找,要熟的,烂些也没关系,有多少我收多少,如果不想要鞋子,也可以给你们换粮食、肉或者其他东西。” 二毛娘闻言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 中年男人在前面领路,江逸他们在后面跟着。 人家登着山石拽着草根爬得灵活自如,江逸这边却险象环生,每每惊得一身冷汗。 苏云起一刻都不敢走神地护着他,小川和二牛也从前面转移到了后面,随时准备着以防万一。 男人很有耐心,走一小段就停下来等他们一会儿,不仅不着急,反而拿话安慰江逸:“一看小哥就是读书人,这山路走不惯也是自然的。不像我们,一年到头天天走,这两只手两只脚仿佛长出了钩子,就是为了攀山石抓草根生的。” 江逸身上疲惫,心里却在庆幸——枣山那俩山头,跟这个一比那就只能叫小土堆了,如果当初他看到的是这座山,恐怕连奋斗的劲头都提不起来吧! “山这么陡,在哪里种地啊?”江逸问道。 男人笑笑,“于家寨建在这山坳里,哪有地种哦!” 江逸不解地问:“没有地你们吃什么?买粮食吗?” 男人笑得有些苦涩,“说句丢脸的话,早在我爷爷那辈,就靠着不光彩的勾当挣口饭吃。后来改-朝-换-代,朝廷在这一片清剿过几次,大伙就藏在寨子里不敢出去了。再后来二毛他爷爷当了家,彻底把这事禁了,大伙就只能靠着这座穷山捡点食吃,哎,苦啊!” 江逸心里不太好受,脚下一个不留神儿差点踩空。幸好苏云起及时抱住,才没出更大的状况。 “小逸,不然你和老大先回去,俺们保证把你要的东西摘到了,好好地送到家里去!”二牛担忧地说道。 江逸白着脸,冲着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总得练出来,不能事事都辛苦你们。” 小川在一旁开玩笑地说:“你用不着练什么,老大啥都愿意为你做,小逸你尽管‘辛苦’他。” 苏云起听了这话不仅没恼,反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江逸忍不住笑,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一些,“其实我想跟着过去也不是纯粹为了较劲,我是想看看这种植物的生长环境,到时候咱们也好跟着种。” 虽然大致知道现代南瓜的种植方法,可是不同品种对于环境的要求也不大相同,江逸还是想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啥叫生长、生长环境啊?”二牛好奇地问,“我们不能替你看?” 江逸这才知道他一不小心说了个现代常用的术语,连忙解释道:“生长环境就是……看看它是长在土里还是石缝中,周围有没有水,向阳还是背阴,是一棵独长着还是三五株长在一起……” 二牛一拍脑子,叫道:“俺滴娘,还有这么多道道呢?那还是你自己去吧,俺可不会看这个。” 他们虽然没太听懂,但觉得江逸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也不再劝他,只是更加用心地护着他。 看到挂满整个山壁的瓜蔓的那一刻,江逸顿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就连带路的山民都惊奇异常,直说他见时这个窟窿还没这么大,两天不见竟然变成大天坑了! 这个天坑几乎占了整个山头,从山顶开始向内凹陷,那模样倒是像个火山口。不过这个“火山口”如今被青黄的藤蔓覆盖着,从边沿到里面零零落落地挂着大大小小的南瓜。 江逸站在天坑边上,看到垂下去的一串串金黄的南瓜,几乎哽咽地说道:“以后……你们不用再担心挨饿了。” 男人听完愣了片刻,看看莫名多出来的天坑,又看看站在坑边恍如天神的江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天爷没忘记我们啊,老天爷派了神仙来帮助我们!”男人一边哭喊一边对江逸不住磕头。 江逸又惊又窘,赶紧走过去,试图把人扶起来,却没成功。 最后,还是二牛硬把人拽起来的。二牛有些生气地说:“小逸可不是什么神仙,他是俺家大嫂。” 幸亏男人沉浸在激动之中,并没听清他的话。 小川在后面踢了二牛一脚,对江逸咧着嘴笑笑。 二牛有些不服气,嘟囔道:“本来就是嘛,以前不让叫,现在还不让?” 江逸只当没听见。他转而对男人说道:“你能回去叫些人吗?这么多瓜,单凭咱们几个可弄不回去。” 男人几乎把江逸的话当年了神仙口谕,使劲点着脑袋说:“行行行,我这就去叫!” 江逸不放心地拉住他,无奈地说:“你这状态可不行,先冷静些。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可别再瞎想了。二牛,你陪这位大哥走一趟吧,路上看顾着些。” 二牛憨憨地应了一声,拉上男人就走了。 小川和苏云起这边也开始作起了准备,他们把背褡里的麻绳拿出来,一头缠在大石头上,一头绑在腰上,打算攀着崖壁一边往下走一边摘南瓜。 江逸不放心地问:“绳子结实吗?绑在石头上没事吧?”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放心,天坑不深,绳子也结实,一会儿就能上来。” 江逸还是拉着他的衣服不放。 小川在一旁笑道:“小逸,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家老大。凭他的功夫,这点深度根本就用不着绳子。” 小川指指苏云起,又指指天坑口,继续道:“依着老大的本事,从这里下去再上来,用不了一柱香时间。他如今绑个绳子,其实就是绑给你看的。” 小川说完就率先下去了。 江逸看着他在山石间跳跃腾挪,那灵活的样子,确实是个熟手。不一会儿,好几个黄澄澄的南瓜就被他扔了上来。 小川不仅没有丝毫疲惫之色,还笑嘻嘻地说:“刚刚有几个熟透的,一摸软趴趴的,都被我扔掉了。” 江逸赶紧说:“软的也要,软的更好,咱们是为了留种,自然越熟越好。” “晓得了!”小川应了一声,又下去了。 苏云起低头轻轻吻了吻身旁的人,也束着绳子下去了。 江逸趴在天坑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心脏随着他们的动作一缩一缩的,简直比那俩人还累。 二牛带着人回来的时候,天坑边上已经堆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南瓜。 江逸按照成熟程度把它们分成了两份,分别是可以留种的以及可以吃的。 “可以了,剩下的就留下来当种吧,来年还能再长。”江逸对再一次上来的苏云起和小川说。 饶是两人有功夫在身,此时也免不了有些气喘。尤其是小川,头发都被汗打湿贴在脸上,身上就更不必说了。 寨子里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又惊又喜。 想来是先前的中年人给他们说了什么,大伙来到天坑边上,纷纷跪了下去,甚至还有人喜极而泣。 江逸心里明白,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因为南瓜的价值,而是敬畏突然出现的“神迹”。 江逸并没有过多地解释,无论怎样,让大家心里存下一个希望也好。 第80章 杀小鸭 东西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摘到的,在江逸的观念里肯定得跟人家分或者自己出钱买下来。 可是二毛他娘大方地说,山上的东西是老天爷赐下的,谁捡着了就是谁的,如果没有苏云起和小川,那些瓜就算在那儿吊烂了他们都摘不到。 她这样一说,就算有人原本存着占便宜的心思,这下也歇了。 江逸心里挺感动,坚持说给他们割些肥肉、送些盐,就当是过年的节礼。 二毛娘只得答应了,心里又高兴又觉得占了便宜。 于家寨的人感激江逸,就主动要求帮着把南瓜送到枣儿沟。 山上起伏大,连独轮车都走不了。大伙只能生生地用手拎、用肩扛,有些半大的少年也加入其中,劲头不比大人差。 只有江逸两手空空,还得让人时时照顾着。 不过他并没心思纠结丢脸的问题,因为他在思考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等来年枣山上长了枣子,怎么运下来?若是像这样生扛,恐怕效率太低。 没等江逸想出妥善的办法来,枣儿沟就到了。 于家寨的人看着枣儿沟的青山绿水还有江逸家的青砖房,无一不露出羡慕的神色。 大伙站在堂屋里,诚惶诚恐地接过梅子和小杏递过去的茶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就连刚刚还活泼的少年们这时候也老实得不行。 江逸这时候才真正觉得,其实枣儿沟也挺好的。 等到备好了肉和盐,把于家寨的人送走了,江逸凑到江池宴身边,谄媚地笑着,“爹~~~” 江池宴挑挑眉,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江逸这样叫他,不是得罪了苏白生请他求情,就是又要有什么不着调的要求。 江池宴不说话,等着江逸主动开口。 果然,没过一会儿,江逸就憋不住了。他给江池宴倒了杯茶,看着他喝了,才说道:“爹,咱家那十亩地,明年分给我五亩,不三亩,三亩就行,成不?” 江池宴笑笑,“不都是你的吗?地契上写的可是你的名字。” 江逸腻着他,腆着脸道:“为什么写我的名字您不最清楚吗?爹,我想种点特别的东西,明年就分我点呗?” 江池宴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拿去使吧,爹知道你有分寸。只要别让咱们家这二十来号人跟着你饿肚子就行!” 江逸摇摇头,保证道:“那不能,肯定是越吃越饱,爹您就放心吧!” 江池宴微笑着点点头。 为了运送这些南瓜,苏云起他们也跟着回来了。 第二天天气不太好,像是有雪的样子,两个长辈不放心,苏云起不得不推迟了出发的日子。 江逸得了两样好东西,心里正高兴,见苏云起不用走了,就吵着要做顿好吃的庆祝一下。 大伙凑在一起,把江逸做过的美味都摆列了一遍,他自己一个也不满意。 眼看着快到晌午了,竟然还没讨论出来。江池宴哭笑不得地说:“随便做些罢,只要大伙都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就够了。” 江逸踩在台阶上,豪气地说:“我得做顿硬菜!大餐!” 苏白生被他闹得头疼,正好看到后院一群白花花的鸭子,于是非常不负责地建议道:“不如炖个鸭子,正好袪袪湿气。” 江逸眼睛一亮,对啊,他来这么长时间真还没做过鸭子——鸭血粉丝、烤土鸭、蒸鸭饭他都会! 小时候家里也养鸭,逢年过节外婆就做来吃,后来在城里买了房,外婆用不惯整体厨房,就换成了江逸做饭。依然是逢年过节做鸭子。 “小爹,您真是机智机智的!”江逸使劲抱了抱苏白生,要不是他家帅爹在一旁眯眼看着,他还真想趁机亲一口。 苏白生头疼地揉揉额角,和江池宴小声说道:“这孩子,正常时候挺稳重,怎么发起痴来如此癫狂?” 江池宴帮他理了理额上的碎发,回道:“兴许是回魂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苏白生点点头,又笑道:“倒也有几分可爱。” 他们在这边旁若无人地讲人家的闲话外加秀恩爱的时候,江逸就站在不远处听着。此时的他满头黑线,简直无言以对。 一旁的小六憋着笑,对江逸眨眨眼,“那什么,我去杀鸭子吧,要几只?” “三只,不,五只好了。”两只蒸,两只烤,再用一只做个汤。家里人多,大人小孩得各占一桌,另外三叔公和江春材那边也得去请一请。还是多准备些好。 可是,小六拿着刀去后院抓鸭子的时候,却遇到了阻碍。 小宝不知道听谁说了今天要吃鸭子,竟然机警地想到了他那群小鸭朋友的安危,比小六更快一步地到了后院,联合着他的小伙伴一起守在鸭窝前面,不让小六过去。 “小宝,让一让呗!”小六把刀子握紧了,生怕一个手滑伤到孩子们。 “不许!”小宝瞪着眼睛看小六。 小六抓了抓脑袋,尽量温和地对小宝解释:“小宝啊,你家逸哥说今天做鸭子,一下子做五只,香香的,你不想吃吗?” 小宝鼓着小脸,干脆地说:“不想!” 小六僵了一下,站起身来,朝着前院喊:“小逸——你快来呀——这活儿我干不了啦——” “怎么了?怎么了?”江逸原本在厨房准备材料,听到这话小跑着就来了。 小宝一看江逸来了,一下子就急了,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对于小宝来说,江逸是不同的。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江逸就是这个家里最伟大的人,也是他最喜欢的人。凶凶的大哥都要听逸哥的,如果逸哥说要杀他的小鸭子,那他的小鸭子一点会死得很惨。 “逸哥……不要杀小鸭子……不要杀小鸭子……”小宝揉着眼睛哭。 旁边小十三见小宝哭了,也啪嗒啪嗒直掉泪。 小宝原本是个小哭包,但是自从被江逸教育了之后就很少哭了。小十三更是,这孩子腿上被划个大口子,血把整个裤腿都沾湿了都不带掉一滴眼泪的。 如今这俩孩子啪啪地直掉眼泪,可把江逸心疼坏来。他蹲下来,一手搂一个地连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赶紧止住,逸哥给你们做好吃的啊!” 他不说这个还好,这样一说,两个孩子以为他还要杀小鸭,结果哭得更凶了。 这段时间阿大领着孩子们一起放小鸭,多少也有些感情。他虽然馋肉吃,可也见不得两个弟弟哭。于是小声地对江逸恳求道:“逸哥,不然别做鸭子了,就炒个萝卜吧,你炒的萝卜也很好吃,我现在就去洗萝卜!” 小六也在一旁拿着刀犹豫道:“小逸,这鸭子来年开春才能下蛋,现在杀了确实有些可惜……” 江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说:怎么你也跟着添乱。 小六耸了耸肩,扫了扫周围十来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不忍心呗! 江逸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得了,不做了!” 孩子们都高兴地欢呼起来。小宝和小十三也立马破涕为笑,那转变的速度,让江逸甚至以为他们刚刚是装的。 江逸的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别人家孩子都馋肉,一说宰鸡宰鸭就兴奋得满院子跑,他们家的小孩怎么如此与众不同? 他对苏云起吐槽完,对方轻描淡写地说:“让大山去别人家买几只好了,村里养鸭的不少吧?” 江逸眼睛一亮,惊喜道:“你怎么这么聪明!” 苏云起笑笑,把脸伸了过去。江逸大大地么了一口。 苏云起又伸另一边。江逸无比大方地赠送了一口,然后就乐颠颠地跑出去找大山了。 云舒刚好经过耳房,看到这一幕之后赶紧捂住眼,他原本打算匆匆走过,不叫那两个人发现。没想到却被跑出来的江逸撞了一下,然后苏云起又抬脚出来了。 苏云起看着江逸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口,然后才看向云舒,一脸平静地说:“上次的事谢谢你。” 云舒淡笑道:“大哥客气了。” 兄弟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 下面,就是江家的美食时间了。 江逸一共做了三样鸭子做主料的菜。 第一道是蒸鸭饭。洗干净的鸭子肚子里塞满腌渍好的米饭、肉丁、蔬菜碎,然后再用线缝上,放在蒸屉上大火蒸。江逸还在旁边放了两份南瓜饭,专门给口味清淡的苏小爹吃。 第二道菜是江逸自创的老鸭汤涮菜,这是外婆的最爱。 为这个他还让大山专门找了只老母鸭,用文火整整炖了大半天,然后把鸭肉捞出去,换大火,趁着汤被都得咕嘟冒泡的时候,加入凝固的鸭血、新鲜的菜叶。 菜叶吸油,可以让汤汁变得清淡,而汤里的精华被吸到了菜叶里,吃起来满口留香。 第三道是蜜汁鸭,正好有现成的蜂蜜,江逸把灶上的锅拔了,直接在灶膛里填上松木,把鸭子用铁棍插了,让大山和二牛一人拿着一个,在火上转着烤。江逸负责刷调好的酱汁和蜂蜜。 俩人干得还挺起劲,一边烤还一边比着谁的又焦又嫩谁的快糊了。甚至还打了赌,最后烤出来看谁的好吃,输的那一个今晚不许喝酒。 俩人还挺认真,为了不输给对方,边番催促着江逸给他们的鸭子多抹酱,好像抹得越多越好吃似的。 江逸说了半天都没用,他们甚至想把刷子抢过去自己抹。最后还是苏云起出马这两个家伙才消停了。 当然,他们俩最终也没比出胜负来,大伙坏心眼的一会儿说这个好吃,一会儿说那个好吃,就是不给他俩个痛快话。 二牛急了,瞪着眼问:“小逸,你啥时候再做这个?我俩重新比!” 老徐头不由笑道:“傻小子,这次还没吃完,就想着下次了?” 二牛嘟囔:“我得赢了大山才算完。” 大山也不服气地“切”了一声,道:“指不定输的是谁呢!” 一桌子的人全笑了。 大伙吃得心满意足,酒倒是没喝多少。 江春材开玩笑地说:“小逸啊,你大伯我都想长在你们家了!” 三叔公也拄着拐杖笑容满面,语带感慨地说:“先前我还觉得秀才下厨有辱斯文,如今这话我是再也没脸说出口喽!” 大伙都跟着笑。 孩子们吃到了美味的肉,自己的小鸭子又没被杀掉,这时候正高兴地满院子跑。 江逸就着灯笼的亮光看清了小宝他们手里的东西,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他坐在花台上琢磨着这件事的种种细节,越想越觉得可行。不由地暗自笑道:又给自己找了点儿事! 第81章 羽绒被 第二天,于大壮和叫于根儿的少年把芋头和野山楂给江逸送到了家门口。 江逸也给了他们承诺的东西,因为他们送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江逸的预计,于是他额外割了两刀肉表示感谢。 江逸把人送走后,就用一大捧山楂果子换了孩子们手里的鸭毛,又把后院故意没让扔的绒毛收集起来,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试验过程。 别人看着他神神叨叨,江逸自己却无比认真。就连苏云起出门去收山货,他都没怎么上心去送。 江逸知道做羽绒服的关键是梳绒,羽绒梳好了,之后的工绪会简单很多——是的,江逸要做羽绒服,或许是明朝第一件羽绒服。 江逸并不懂梳绒,完全不懂。但他就是有那么一股爱摸索的劲头。 小川经常在后院硝皮子,几次下来,江逸也知道了大致流程。 他把那一大捧鸭绒放在水里好好淘洗了几遍,去除了泥沙和血污,又向小川要来明矾和泡皮子的草药,然后把淘洗好的鸭绒跟草药一起泡。 单是这一个过程就让江逸反复了好几次,要么就是明矾的量加得不对,要么就是哪样药材让雪白的鸭毛染上了黑黑黄黄的颜色。 江逸最初换来的那些鸭毛早就用掉了,他又让梅子拿着零嘴到别家去换。好在到了年下杀鸡宰鸭的多,并不愁换不到。 如此折腾了几天,直到苏云起收完山货回来了,江逸才勉强弄出一批满意些的。 苏云起一回家就看见江逸端着一盆湿嗒嗒的白毛从后院跑到前院,然后径直地跑进屋里,似乎根本没发现他。 于是,苏老大不满了,三两步走进屋子,门一插就把人按在了炕上。 “哎~~等等、等等!”江逸像护蛋似的护着他那一堆鸭毛,生怕苏云起一不小心打翻了。 苏云起脸色变得异常危险。 “我回来了。”他低头看着江逸,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嗯嗯,我知道!”江逸赶紧点头,眼睛却忍不住向别处瞄。 “我回来了。”苏云起专注地看着他,眉头微蹙。 “一路辛苦了哈!”江逸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却让人觉得异常敷衍。 苏云起彻底黑了脸,视线转移到江逸抓着瓦盆的手上。 江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他把瓦盆推远了些,两只手臂环着苏云起的脖子,使劲亲了上去。 苏云起搂着他的腰,把人压下去,反客为主。 直到江逸脸上染上红晕,气都喘不匀了,苏老大才把人放开。 江逸还得给人陪着笑,关心地问:“那什么,事情还顺利吧?有没有收到什么稀罕物?”之前江逸就跟他说好了,如果碰到不常见或者不认识的,就先带回来,兴许是好东西。 苏云起低头在白嫩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含含浑浑地说:“没有……都是寻常东西。” 江逸也没太失望,总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让他赶上。 “你要的山货收得怎么样?值不值得往北平走一趟?”江逸忍着麻痒,继续问道。 苏云起抬起脑袋,点点头,“够了。还有些品质不错的,即使拿来送礼都成。” “送礼?北平有需要走动的亲戚吗?”江逸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先起来,压得我难受。” 苏云起翻身平躺开来,气场似乎有点冷。 江逸又赶紧讨好人家,“要不要先洗个澡?饿不饿?” “不用,说会儿话吧!”苏云起单手搂住江逸,让他靠在自己身边。 苏云起很少表露情绪,江逸下意识地不想忤逆他。于是他难得乖顺地窝在人家旁边,静静地不说话。 苏云起勾着江逸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慢慢说道:“北平那边还在等着咱们回话,既然已经想好了,不如就早点给对方吃个定心丸。” 两个人之间早就有了默契,江逸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这礼物是要送给燕王?” 苏云起笑笑,说:“确切说是燕王世子,你不是认可他吗?” 江逸往他怀里偎了偎,轻轻地“嗯”了一声。 苏云起搂着他,扭头看到旁边的瓦盆,好奇地问道:“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江逸抬起头,看了看盆里雪白细滑的鸭毛,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期待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如果不急的话我倒有一件新鲜东西拿给你送礼,保证比那些个人参鹿茸等俗物抢眼!” 苏云起提起几分兴趣,“倒是不急。怎么也得入了冬月,余文俊那边要准备的事情多些。” 江逸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沉吟道:“今天是十月二十,离十一月还有十天……也够了。” 他说完,就兴奋地从苏云起怀里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油布,又把炕毡掀开一个角,铺上油布,把鸭毛小心地摊在上面。然后又颠颠地跑到外面添柴烧炕去了。 苏云起斜躺在炕上,支着脑袋看着他像个小陀螺似的忙来忙去,心里熨帖极了。 ****** 一晚上的时间,鸭绒就被炕上的热气烘干了,正好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江逸把它们拿到太阳下晒,消毒杀菌还能让绒毛变得蓬松柔软。一个中午,原本不起眼的鸭毛就变成了触-手生温的雪白鸭绒。 江逸从江池宴屋里找来一块紧致的缎面料子,亲手给苏白生做了一双柔软舒适的羽绒袜子。 苏美人嫌弃馒头鞋丑,不肯穿,可传统的皂鞋又不保暖。前日江逸还听见他两个爹爹在屋里争论,说苏小爹不肯穿棉鞋脚都要冻了——至于他为什么会听到人家在屋里说话——偷听得次数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回没被逮住。 反正,江逸非常有孝心地把那个针脚忽大忽小、两只并不对称的袜子送给了苏白生,还撒谎说是江春草缝的。 苏白生拿着那两只花里胡哨的缎面袜子久久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甚为复杂。 江逸紧张地抓着手,努力支起耳朵生怕错过苏美人的评价。 苏白生纠结了好久,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走到了屏风后面,脱鞋,换袜子。 江逸眼睛一亮,期待地盯着屏风。 等到苏白生再出来的时候,江逸又开始使劲儿盯着人家的脚,“小爹,怎么样?暖不暖?里面的毛毛会不会跑出来?” 苏白生婉尔一笑,“挺暖和,没看到毛。” 江逸乐得不行,兴奋地说:“那小爹您就穿着吧,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及时告诉我,我再改——不,我再让姑姑改!” 江逸说完就跑走了,他要去召集孩子们收鸭毛——大量地收! 苏白生看着他的背影,无奈而又欣慰地叹了口气——既然孩子高兴,就暂且穿着吧,丑是丑了些,却真的暖和。 很快,家里人就知道了这件事——江逸“亲手”给苏白生做了一双羽绒袜子。 事情之所以会暴露是因为江春草亲眼看到江逸做的第二双袜子之后怎么也不肯配合了——这么烂的针线,她死也不能认啊!小杏还要不要嫁人了? 于是,“江逸亲手做了两双袜子,一双给了苏白生,一双打算给江池宴”这件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枣儿沟。 最好笑的是,人们的关注点根本不在江逸发明了羽绒制品或者江逸十分孝顺上,大家津津乐道的反而是他的针线有多么搞笑与糟糕。 当江逸走在路上时,别管是叔叔大爷还是婶子大娘,看到他之后都会笑眯眯地说上一句:“小逸喜欢做针线啊?那得好好跟你春草姑姑学!” 江逸窘得整整两天没好意思出门。 这件事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他再也不用动员孩子们满村跑着去收鸭毛了。 凡是村里杀了鸭子的,都会第一时间把新鲜鸭毛送上门,甚至还有些人家原本没想这么早杀鸭子,知道这件事后干脆提前了,只说让小逸多练练手。 当然,这其中玩笑的成分居多。冬日无农活,时日又漫长,村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说说东家长西家短。江逸人缘好,大伙才乐意拿他开涮。 那些平时里走得近的,或多或少地猜到他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他们也不嫌麻烦,专门跑到外村的亲戚家里传话,告诉人家要是杀鸭子就把鸭毛留下。 这样一来,江逸不用愁鸭毛不够了。他非常大方地想着,等着他把羽绒服弄出来之后,村里的孩子们一人一身,不差钱,咱鸭绒多的是! 说起来,苏家从京城带来的缎面衣服也十分给力,不知道人家采用的是什么技法,那种料子是用四层丝线交叉织成的,密实得连水珠都渗不过去,然而还透气,简直是做羽绒服的最佳面料。 眼看着就要进入冬月,树上的叶子彻底掉光了。村民们都在为渡过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做准备。 男人们天天上房加茅草、捡瓦片。女人们把冬衣收拾出来捣洗、晾晒。孩子们也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到处割茅草、捡柴禾。 江逸家更忙。他们家地多,还有山上的枣树要收拾。 大海几个几乎是长在了山上,计划着在冻土之前把树根都翻一遍,树干也要照着江逸说的方法刷一遍防虫的药汁。 孩子们就跟着漫山遍野地捡柴禾,南墙下的柴禾都要堆不下了,他们还在乐此不疲地捡捡捡。 大山和二牛借来了茅草遮盖菠菜,盼望着来年春天这茬菜能长得更壮更好。 江逸则留在家里收拾鸭绒,他还把小川叫过来帮忙。毕竟小川懂得制皮子,弄这个自然也不再话下。 江池宴和苏白生看他们干得起劲,也会时不时搭把手。苏云起不出门的时候也会帮忙。 他们将将赶在苏云起出发前两天处理好了第一批鸭绒。 别的不急,江逸想着怎么也得先把送给朱高炽的礼物准备出来。 可是,等到材料都准备好了,江春草她们也就位了,江逸突然又犯了难——他不知道朱高炽的尺寸,怎么做衣服?! 真是……蠢透了。江逸气恼地直拍自己的脑袋。 英花在一旁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做不了衣服就做床被子呗,反正都是保暖的。” 江逸一听,有道理! 于是,十日之后,北平城内世子府上,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指挥着两个府兵抬着一个轻飘飘的箱子进了朱高炽的书房——为了这床羽绒被,江逸还专门配了个模样好看的薄板木箱。 直到放下箱子离开后,两个兵士还在忐忑不安——箱子里真的有东西吗?如若世子打开之后发现是空的,会不会怪罪下来? 管家则更是纠结,这真的是世子嘱咐过要第一时间给他送去的箱子吗?怎么比空箱子还轻?苏家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愚弄世子吗? 一心盼着朱高炽能给他免费打广告的江逸并不知道,就是他这床穿越时空的羽绒被,竟险些让两位未来的皇帝起了嫌隙。 第82章 羽绒衣 事情办得很顺利,苏云起很快从北平回来,还给江逸说了一件燕王父子间的轶事。 说起来这事还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这话得从燕王另一个儿子朱高煦说起,朱高煦一直嫉妒朱高炽,无时无刻不想着取而代之。他在世子府安排了眼线,而这个眼线又不是那么能干,只打听到朱高炽得了一件好东西,就连睡觉都不离身。 也是朱高煦沉不住气,不等查证就跑到朱棣面前进谗言,话里话外就是在说朱高炽私自藏着什么好东西,舍不得献给父王。 朱棣一方面挺烦朱高煦的此种行径,另一方面对朱高炽也确实有些不满,于是干脆把朱高炽叫到跟前,当面询问。 朱高炽听了朱棣的问询之后,什么也没说,只让玄一赶回世子府,去取那件“宝贝”。 就这样,江逸送给朱高炽,本打算让他给打免费广告的鸭绒被就被送到了朱棣床-上,然后,就再也没被送回去过。 朱高炽毫不避讳地跟苏云起说这件事的目的只有一个——再送几床被子——不是一床,是几床,他得时时预备着没准还有叔叔弟弟们抢。 朱高炽还专门嘱咐了,要做一床小孩盖的,他家长子不足两周,盖这个既轻便又保暖,简直再好不过。 苏云起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江逸听。 江逸高兴得跟中了大奖似的——可不就是中了大奖吗?自己随便弄出来的东西给三代皇帝用,简直不能更荣幸! 当然,朱高炽是位好世子,他可不会白要江逸的东西。他让苏云起拿回来整整一箱银子,算是做被子的本钱。等着被子做好了也不用江逸他们去送,他自会派人来取。 回程的路上,那个不大的钱箱子差点被余文俊盯出个窟窿来——纯粹是嫉妒的。 要知道,上赶着往世子府送东西的少说也得排出了八道街去,其中一大部分还不一定能进得了世子府的大门。江逸倒好,竟然有本事让世子上赶着送银子——苏云起竟然还真敢收! 余文俊算是看到稀罕了,他半天玩笑半认真地对苏云起说:“想来余家以后要仰仗苏兄和江小秀才了!” 苏云起毫不客气地颔首道:“好说。” 晚上,上炕之后,江逸从被子下面扯出一样东西,扔给苏云起。 苏云起露出一个笑意。 这东西自打江逸鼓捣出来后,他就觉得应该有他的。没想到,等到羽绒被做好要出发了都没见江逸再动针线,苏云起说不失望是假的。原以为这件事就要成为心底的遗憾了,没想到江逸又拿了出来。 可是,苏云起看清袜口的针脚后,笑容旋即消失。他有些泄气地说:“我不要。” 江逸一愣,皱着眉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气地说:“不要拉倒!” 苏云起看着他,带着几分失落,但更多的像是威胁,“我只要你亲手缝的。” 江逸又是一愣,面色立时和缓了些,嘴上仍是说道:“我说了,不要拉倒。”语气却轻快了许多。 苏云起从这话里琢磨出些味道来,不确定地问:“这是你缝的?” 江逸脸色一红,伸手就要去抢。 苏云起胳膊一扬,顺势把人搂到怀里,带着满脸的笑意道:“怎么手艺变好了?” 江逸翻了个白眼,“还不允许人进步啊?” “允许……”苏云起心里发暖,然后又把这份暖意传递给了怀里的人。 直到江逸被亲得气喘吁吁,他自己也有了反应,苏云起才把人放开。 说起来,两个人腻歪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做到过最后一步,甚至连宽衣解带的步骤都没有。 倒不是江逸拒绝——其实他并不太拒绝,而是苏云起自己不肯。这个时不时就占人便宜的男人,竟然固执地坚持着,要把那件事留到洞房花烛的那天。 江逸的心情有些复杂。 ****** 因为世子府的订单,针线房在年前又好好地忙了一把。 面料是余家帮忙采购的,没收一分利钱。鸭绒是里正叫人帮忙收的,并没叫江逸费一点心。 江逸只管一门心思地想主意就行。 老规矩,梳鸭绒这一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家手里,装胆、裁被面、缝线这些活都交给妇人们做。 因为到了年下,江逸给的工钱多,妇人们逢人便说,在江家干活就像享福似的,不仅炕屋暖和,每天供应小零嘴,还能学到好手艺,真是花钱都买不来的好事。 一时间,进入江逸家做活,竟成了十里八乡妇人们的奋斗目标。大伙托了各种关系打听着江逸家什么时候再招人,争取能第一时间被雇用。 这些江逸并不知道,他把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就开始跟江春草一起研究另一样东西——羽绒服。 按照江逸原本的打算,是想做成现代那种羽绒小袄,到时候可以穿在里面,外面照样套日常的外袍。 可是成品做出来后并没有他想象得好,因为外袍长,里面的袄总会随着人的活动往上蹿,需要时不时住下拽才行,而且穿上之后还有种上暖下冷的怪异感。 如果做成现代那种上下分开的,大伙又说太怪异,没人肯穿。 经过几次试验之后,最终还是做成了长款,偏襟处缝了一列盘扣,下摆处留了一尺长的开口。 虽然穿上去确实保暖又轻便,江逸自己却一点也不想穿——你能想象一下古代男人穿加厚版民-国旗袍的画面吗? 江逸只在做成后试了一次,就扔得远远的。 没想到,苏白生却捡起来,大大方方地穿在了身上。 他跟江逸身形相仿,可人家身上积淀得那股大家之气却是江逸怎么都比不让的。 苏美人穿着这件月白色的云纹衣衫,站在嫩黄的腊梅树下,面如桃花,长身玉立,午后的暖阳打在身上,清风撩起发丝,好看得像是一幅画。 江逸回过神来就对江春草说:“就做这样的吧!” 虽然两相对比之下有可能会像卖家宣传图和买家秀,但是能穿小爹同款,江逸顿时觉得旗袍什么的……根本没什么可丢脸的! 第二个吃螃蟹的人是梅子。 这丫头主动求着江春草给她和小杏一人做了一套。她选择的是江逸设计的那种上衣和下裤分开的样式,上衣做成了偏襟立领的小袄,裤子做成窄跨阔腿儿裤,底下还缝着流苏,整体一看倒像是儒裙的改良版。 江春草一共做了两套,梅子的颜色是粉底印着白梅,小杏的是杏黄底色带些白花,两个丫头并排站着,几乎让人感受到如同实质般的青春气息,竟让人误以为春天到了。 家里那群小子们,看得都傻了眼。 小杏红着脸不好意思再穿,梅子却是特意穿着去外面转了一大圈,逢人便说这是他们家新做的衣服款式,好看,轻便,又保暖。 江逸真是服了这个丫头。 小宝看梅子和小杏都有了,他心里也十分想要。 这要放在以前,他肯定就跟江逸直说了,撒着娇也会要到手。可是,自从跟阿大他们在一起后,小宝像是突然长大了很多,懂了很多事。 他知道现在家里孩子多,如果他想要一件的话,阿大和小十三他们都得有。春草姑姑肯定忙不过来,其他人又要忙着做被子……唔……小宝在心里挣扎了很久,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对于小宝这些小心思,江逸从他渴望的小眼神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正像小宝想的那样,现在家里正忙,孩子们又多,如果一人做一身肯定没工夫。 所以,江逸狠心地无视了小宝的渴望,想着等把这个忙劲儿过去,就让人着手给他们做。反正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正好可以当作过年的新衣。 江逸特意托江春草给朱高炽家的小孩儿做了两身。 一身是跟梅子差不多款式的羽绒上衣和小裤子,稍微改了改做成了男孩样式。另一身就是苏白生身上那种旗袍版的长款外套,用的都是好料子,颜色也新鲜。 江春草做活针脚密实,针线收线处还暗藏着一套花样,似乎是人家师门的标志,其手艺并不比京城的绣娘差。再加上这衣服样式亲鲜、轻便保暖,江逸越看越觉得这件礼物拿得出手。 他特意做了个好看的小盒子,把小衣服装好了,还抽风似的打了个蝴蝶结。 玄一亲自过来取的时候,狐疑地盯着那个硕大的蝴蝶结看了好几眼。 江逸这才觉得有些蠢,赶紧找了个话题转移人家的注意力,“那什么……取个东西还得玄头领亲自来呀?” 玄一将视线从蝴蝶结上移开,严肃地对江逸说:“世子对这条线非常看重,如无意外,以后都是我跟贵府接洽。” “这样啊……哈哈!”江逸讪讪地笑了两声,转着脑袋看了一圈玄一口中的“贵府”——总共加起来,或许还赶不上人家的一件衣服。 再说这件礼物,江逸竟是歪打正着地送到了朱高炽的心坎上。 实际上如果江逸送些朱高炽自己用的东西,他兴许不会这么上心,但换成是给他儿子的,世子的喜悦却是实打实的。 二十二岁的世子爷,毕竟还保持了几分少年心性。他高兴的结果就是连夜给江逸写了封亲笔信。 信的内容并不多,结尾处“江卿有心”四个字,让江逸感慨良久。 所谓帝王心术,真真是攻心为上。 ****** 后院,不知道哪个孩子起夜,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竟然大声地叫喊起来。 紧接着,更多的孩子从屋里跑出来,也跟着一起叫。 江逸原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正要下炕去看,却被苏云起按住。 “没事,下雪了,孩子们玩呢!” 第83章 下大雪 雪下得不小,不时能听到树枝被压断的声音,有的掉到地上,有的落到屋顶上,压碎了本就不结实的灰瓦。 有一些人家半夜起来,点着油灯收拾屋顶的断瓦。 “簌簌”的落雪声持续了一夜,地上的雪积了半尺厚。第二天,耳房的门都推不开了。 苏云起从窗户跳出去,把门口的雪铲了,这才把房门打开。 大海和大山也起来了,他们合力把堂屋门口清理了,问了问江池宴和苏白生那边的状况。 江池宴说:“一切都好。” 苏云起和大海去清理别处。大山到后院抱了柴,给各个炕灶加了把火,屋里又重新暖和起来。 孩子们见大人忙活,他们也不睡懒觉了,都从炕上爬起来帮忙。 江逸看了怪心疼的,想劝着孩子们再去睡会儿。 老徐头却说:“如今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跟往年相比真跟享福似的,如果再不多劳动劳动,要遭天谴的!” 江逸便不再说什么了。 一大早,就有几位妇人神色忧虑地过来告假,说是家里的房子被雪压坏了,今天得留在家里帮着收拾房子。 江逸听着惊讶,当然准了她们的假。 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别现象,没想到,后面又有几个人过来,说的是同样的理由。 江逸干脆去跟英花说了一声,今天就歇一天,正好家里也得收拾收拾,没这些妇人们在,大海他们干活也方便些。 英花家的活有江春材父子就够了,她正好闲着,就乐颠颠地到各家去传话了。 回头过头来,江逸越思量心里越不好受。在现代,提到下雪孩子们的作文里都是欢快的事,什么堆雪人、打雪仗、滑雪等等,可现在,人们遭遇的却是房子被压坏,牲畜被冻死这样的祸事。 他下意识地想帮帮大家,却又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 江池宴说,这是三十年来下得最大的雪。 仅仅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如此没有征兆,如此铺天盖地。江逸隐隐觉得,这或许并不是好事。虽然说“瑞雪兆丰年”,那也得有命熬过这个冬天才行,不管是人,是动物,还是地里的庄稼。 江逸还没忧虑完,江春材就来了。 如今江春材有事都是直接找江池宴商量,江池宴总会有意无意地把江逸叫上。 此时江春材坐在江池宴屋里的热炕上,心里竟是感慨万千,“得亏当时我听了小逸的,趁你家盘炕的时候昧下些土坯给我屋里也盘了一个,不然的话还不知道得有多冷!” 江池宴笑笑,不客气地挖苦他,“我看你是越来越不着调了,当着侄子的面什么话都说。” 江春材跟着笑,“不就是‘昧’下的嘛,纯占便宜。” 江逸适时说道:“大伯,我乐意让您占。” 江春材冲他笑笑,“要不大伯就中意你呢!不像你爹,动不动就教训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老大,我是老三呢!” 江逸跟着笑。自从江池宴回来后,江春材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他是真的把江池宴当亲兄弟了。 江池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你今天来是有正事吧?” 江春材收了脸上的笑意,叹了口气,说:“这不村里的房子塌了不少吗?有些底子不错的,修修还能住,有些就实在不行了。这不江林那空着吗,族里的意思是让王大娘和王小毛这样家里没个青壮人口的暂时搬进去。” 江池宴放下茶杯,面色平静地说:“这话不用跟我提。” 江春材看着他,语气有些急,“江林那房子占的本来就是大叔的地方,盖房的钱又是你出的钱,不跟你提跟谁提?小宴,我知道你膈应他,没人待见他,但是咱们不能跟房子置气不是?” 江池宴沉着脸不说话。 江春材看着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事三叔那边也是这么说的。三叔就猜到了你这个臭脾气,他让我给你带句话,别的不说,只当是为了大叔的地——这是三叔的原话。” 江逸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江春材口中的“大叔”指的是江池宴的父亲、他的祖父江大,“三叔”指的是江家族长三叔公。 江春材给江逸打了个眼色,江逸心领神会,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爹,我觉得爷爷的地咱们得要,他老人家肯定最想留给您。” 江池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江逸睁着纯净的眼睛和他对视。 半晌,江池宴叹了口气,说:“也罢,那地虽是留给我的,终归也得是你的,既然你愿意,便照族里的意思办吧!” 江春材一拍手,笑道:“早该如此,偏偏让我费了这许多口舌!” 江逸恭敬地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归根到底大伯是为了村里奔忙,图个心安罢了。” 江春材叹道:“也是应该的,要不还能看着那些个老的老小的小生生冻死不成?小逸呀,你从小不在村里,并不知道,往年咱们活得有多难,一到秋下交了税哪还有钱过年?今年还是多亏了你,你是咱们全村的大恩人啊!” “大伯,这话侄儿可当不起。”江逸笑笑。 江春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情意全在里面了。 江池宴又道:“那房子估计也得收拾收拾,花哨没用的全扔出去,多弄些住人的地方,一应花销就算在我家吧,反正我儿子能挣。” “你呀,真跟小时候没两样!”江春材指指他,笑道,“行了,既然说下来了,我就赶紧去收拾。” 江春材说着就要往外走。 江池宴也不跟他客气,只摆摆手,算是道别了。 江逸把江春材送到门口,想了想,说道:“大伯,不然您带人去看看河岸边的土还能掘开不?你看今年这天气,想必是个冷冬,让村里人都盘个炕做个炉子比较好,我让小川他们去帮忙。” “这敢情好!可是,小川几个能有空?我看你家也要忙上天了!”江春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江逸笑笑,诚恳道:“再忙也要紧着这件事,平常我家有什么事不是大伙帮的忙?我只担心一个,河床要是冻了土坯可就打不成了,到时候就算有工夫也是白搭。” 江春材摆摆手,“这不算啥,多花点力气罢了。咱们庄家人别的没有,就剩这把子力气了,要是再藏着掖着不肯使出来,活该喝西北风去!” 江逸笑笑,心里并不太赞成江春材的话。胶泥要冻了还真能凭着人力掘?还不得累死! 很快,江春材就用行动证明给了江逸看。 他回去就跟大伙说了,江逸想教大家盘土炕,谁家要是愿意就自己去打坯。 说起来村里人早就眼馋江春材家的土炕了,还有在江逸家做活的妇人们,回去之后把针线坊的热炕夸得都要上天了,不少人想学着做一个,却都没好意思找江逸提。 当然,也有人自己琢磨着弄,最后不是干烧柴不暖和,就是冒出烟来能把人呛死,竟是没有一个成功的。 这次江逸主动发了话,大伙高兴得不行,踩着一尺厚的雪就跑到河边挖胶泥去了。 江逸亲眼见识到了这个堪称壮观的景象: 一个个或精瘦或粗壮的农家汉子,挥着锄头握着铁锹在干枯的河岸上劳作。他们脚下是半尺厚的雪,不远处是结冰的河,在至少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中,他们的衣服竟然被汗水打湿,甚至还有人打着赤膊。 就这样,带着冰碴的黄土被他们一锄锄一锹锹带离了大地。 女人和孩子一个个红着手、红着脸,把一个个土块搬到火堆旁,一边让土化开一边和水搅抖。 看着这一幕,江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脑子里只盘旋着一句话——他们不该受穷! ****** 就在全村人都在如火如荼地盘土炕的时候,余文俊带来一个让人喜忧参半的消息。 余文俊十分熟稔地盘腿坐在炕头,嘴里品着苏云起亲手倒的茶,调侃道:“你家那位真乃神人!” 苏云起笑笑,脸上却是明显的骄傲之色。 余文俊又是忍不住笑,“苏兄啊苏兄,没想到堂堂苏少将也会有今天!” 苏云起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才认识我几天?如何得知我怎样?” 余文俊勾起嘴角,盯着苏云起的眼睛,暧昧地道:“神交已久。” 苏云起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撇开了头。 余文俊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想不到堂堂苏少将竟惧内如此?我不过说了句再正常不过的仰慕之言,你竟然接都不敢接了。” 苏云起深吸一口气,反而淡定下来。随着认识逐渐加深,他也慢慢看清了这个人的恶劣本质,认真你就输了。 苏云起揉揉额角,无奈道:“行了,有什么正事,快说罢!” 余文俊放下茶盏,脸色也随之沉静下来,“今年的采办任务下来了。” 苏云起也不由正色起来,问道:“可有什么不妥?”如今他跟余家正式建立了合作关系,采办一事他也掺了一脚,两家可谓是休戚与共。 余文俊顿了一下,面上带着几分严肃地说:“上边指明了要你家的枣糕。” 苏云起闻言,脸色沉了下来。 论起来,江逸带着苏家姐弟做枣糕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上边把这么久远又隐蔽的事提出来,恐怕敲打的意味更多些。 “这是世子的意思?”苏云起沉着脸问。 余文俊隔着桌子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真是关心则乱,所谓帝王心术,岂不正常?不过,这事我也打听了,跟世子无关。” 苏云起皱眉:“燕王亲自发的话?” 余文俊点点头。 苏云起反而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不算什么了,想必江逸也不会难受——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他只会跳着脚喊:又有银子赚了! 想到江逸高兴的样子,苏云起忍不住勾起嘴角。 余文俊不经意看到他这个样子,毫不客气地调侃道:“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当真好奇江家小郎是怎样一位风流人物,竟能让人心系如此!” 他这样说着,还不老实地伸手去指苏云起的嘴角。 苏云起向来不喜欢江逸以外的人挨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逸一脸喜气地出现在门口。 苏云起抓着余文俊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江逸的笑登时凝固在嘴角。 第84章 求蜂蜜 “耽误你俩了?”江逸扯了扯嘴角,没什么诚意地说。 苏云起“啪”地一声把余文俊的手打开,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慌乱。 江逸转身。 苏云起“噌”地从床上蹦下来,飞也似的奔到江逸身后,死死地把人抱住,沉声道:“小祖宗,你走什么?” 江逸扭头,白了他一眼,“我干嘛走?给你们腾地方啊?” “不是,小逸,方才……”苏云起一时心急,竟有些语无伦次。 “苏兄,你可不能做了不认啊!”余文俊满脸的幸灾乐祸。 苏云起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那样子,倒像生了真气。 江逸眯了眯眼——我的人我自己欺负行,可由不得旁人添堵! 这样想着,江逸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慢悠悠地在苏云起唇边印上一吻,柔声道:“我把门关上,这冷呼呼的,可别冻着你。” 苏云起的表情顿时裂了。 炕上的人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笑声,边笑边拍着腿说:“江小秀才……当真是个妙人!” 江逸笑笑,从苏云起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坐在了余文俊对面。顺便,把苏云起打发到了一个远离余文俊的地方。 江逸带着大大的笑容,问:“咱们少说也见过几次了吧?你怎么还好奇我是什么人?” 余文俊含着笑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皮囊的了解终归肤浅,若蒙不弃,在下倒想与江兄深交一番。” 江逸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扭身抱住苏云起的手臂,嘴上却带上了几分不正经,“咱俩不合适吧!我还是喜欢和我家少将军‘深——交’。” 余文俊又是一阵笑。 苏云起心里既轻松又高兴,抱着人的脑袋就么了一口。 于是,这场本就是误会的误会,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晚上,苏云起殷勤地给人打好洗脚水,拿好换洗衣物,铺好被褥,把人伺候舒服了然后才把人裹到被窝里搂住——以往,除了这最后一步,前面的大多是江逸在做。 等到要吹熄烛火的时候,江逸使劲咳嗽了一声。 苏云起动作一顿。 江逸又咳了一声。 苏云起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把人搂住,低声道:“今天的事是场误会……” 江逸挑眉,“我当然知道是误会,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这?” 苏云起哭笑不得,温声道:“别气了,好不好?” 江逸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气了?” 苏云起勾唇,“那咱们把烛火熄了,睡觉?” “不行!” 苏云起叹气。 江逸掐着他的脸颊,恶狠狠地说:“我可不是无理取闹,我就要你一句话——这样的误会,以后能避免不?” 苏云起诚恳地说:“以后让大山跟余家接洽,可好?” “诶?不用不用,我说着玩呢,生意重要!”江逸吃了一惊,其实他哪里是真生气,只不过逗逗苏云起而已,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苏云起亲了亲他,吹熄烛火,没再多说。 黑暗中,江逸睁着晶亮的眼睛,琢磨着怎么跟人解释。 “睡吧,小祖宗!”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更显磁性。 江逸眨眨眼,再眨眨眼——怎么最后自责的反而是他自己? 这个男人果然好手段,不愧是爷看上的! 江逸把脸埋在男人怀里,偷偷笑了。 ****** 江逸知道燕王点名要他家枣糕后,根本没多想,反而兴奋地一大早上就开始就炕上蹦跶。 贡品啊! 他家枣糕眼瞅着就成贡品啦! 二十文一块什么的,真是弱爆了,再等两年朱棣登了基,分分钟千金难求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逸躺在炕上打着滚笑。 他们住的耳房和江池宴的屋子连着,墙厚,隔音好,平时有些动静互相并无影响。可是如今江逸折腾得太厉害了,如此魔性的笑声,隔壁听得清清的。 苏白生翻了个身,窝到江池宴怀里,无奈地骂道:“这傻小子,一准是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江池宴拍拍他的背,扬起嘴角,柔声问:“吵到你了?” 苏白声在他怀里晃了晃脑袋,轻声道:“这乡下再吵又能怎样?不过鸡鸣犬吠、乡间小语罢了。整日里一盏茶一册书就能挨个日升日落,刚起床就有人按着你的口味把饭做好了送到屋里,临睡前有热水洗脚有暖炕可睡。我先前醉心权术,竟不知道日子还能过得这样舒服。” “那就多住些时日吧!”江池宴嘴里这样说,心里却默默想着,我宁愿这样养你……一辈子。 半晌,苏白生再次开口道:“江池宴,以后……就这样罢。” 虽然声如蚊蚋,江池宴却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 他激动得收紧双臂,心下如惊涛般不断翻腾——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似乎有无数的誓言要说,一时又缕不清先说哪句。 江池宴的双唇张开又合上,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再睡会儿罢。” 苏的生软软地“嗯”了一声,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 江池宴听着怀里逐渐绵长的呼吸声,无比轻缓地舒了口气——竟是……还得感谢那个傻小子。 ****** 对于接下枣糕这个活,江逸之所以那么兴奋,也不全是为了钱。 这几日他原本就在发愁怎么改善一下村民们的生活,可是除了种枣树、种芋头、种南瓜,还真想不出来钱快的了——这些至于这等到明年或者更往后。 他正瞌睡,燕王就送来了枕头,这让他如何不兴奋? 恰好这段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建成了土炕,炕灶是现成的,柴禾也足够,再加上一颗颗渴望赚钱的心,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 燕王要得量不多不少,正好够全村人忙活大半个月,进了腊月就能拿到钱,大伙也能舍得买些年货,过个好年。 江逸托余文俊从沧州买来上好的大枣,又亲自跑了趟于家寨,去找于老头求蜂蜜。 于老头斜着眼睛看江逸,又看了眼躲在他后面非要跟来的小黑熊,气哼哼地说:“若是放在以前,我这蜜就算臭在手里也不会卖给外边的人,更别说你养得这小孽畜还隔三差五!” 江逸一听这话觉得有门儿,忙陪着笑脸说:“那什么,大叔,您就当是帮个忙呗,您家蜜好,我家里人吃过一次就再也瞧不上别的了……” 这话一点都不夸大,于老头的蜂蜜确实比外面卖得好上百倍,难得的是他还有一套分蜜杀菌的手法,这样的蜜用来做枣糕味道好也卫生。 于老头哼了一声,态度有所软化,“你要多少?” 江逸搓搓手,讪讪地说:“五……十……罐……” 于老头瞪大眼睛,“多少?” 江逸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毫不客气地说:“五十罐!当然如果有更多的话,更好……呵呵……” 于老头坐回椅子上,皱眉盯着他,“崽子,别跟老头子耍心眼,你实话告诉我,你要这么多蜂蜜做啥?” 江逸整了整笑僵的脸,如实说道:“不瞒您说,我家今年接下了北平燕王府上的一点小活儿,我得做样点心,想使您这儿的蜜。” 于老头一拍桌子,怒道:“不行!” 江逸吓得一惊。 苏云起在门外叫了声:“小逸?” 江逸赶紧回道:“没事没事,你不用进来!” 于老头的这个小棚子太小,苏云起进来后腰都直不起来。 为了养蜂,于老头在于家寨和枣儿沟的中间位置盖了间小棚单独住着,只在逢五排十的日子回趟村里。 于老头斜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不仅他不用进来,你也趁早出去,以后也别再踏上老头的门边!还有,看好你这畜牲,再来老头这儿偷蜜,我直接宰了。” 自从上次尝到甜头后,小黑熊来这里偷蜜不是一次两次了,于老头说这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每次都纵着小黑得逞。 江逸知道这位老人嘴硬心软,所以并没有把这样的警告放在心上。 于老头冷声道:“实话告诉你,老头我平生最恨两种人,一个是朱姓朝廷,一个就是朱家的走狗!先前是老头瞎了眼竟没认清楚,既然现在知道了,别说蜂蜜,就连蜂毛老头都不会给你!再说一句,看好你的畜牲,到时候出了事别怪老头我没跟你提前说!” 江逸一听这话,知道没了转圜的余地,心里虽然遗憾,却也没有办法。 他开门让苏云起进来,把一直提在手里的大包裹放到于老头跟前。 “别管什么东西,你给我拿走!”于老头扭着脖子,看都不看一眼。 江逸诚恳地说:“这里是些御寒的衣物,有您的也有别人的。我体力不行,如今又下了雪,不好走到寨子里,就托您捎一趟吧!你别急着拒绝,寨子里什么情形您也知道,别为了这口气搭上几条命。” 江逸这话说得严重,却也是事实。 于老头听后,虽没立即答应下来,却也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江逸知道,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咱们回去吧!”他拉着苏云起,转身出了草棚。 一路上,苏云起看着江逸失落的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想要安慰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江逸看出他的担忧,主动笑笑,说:“我没事,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原本想着能把枣糕尽量往好处做,来年枣山上的果子下来了咱们也能有个保底的收成。没想到于老头这儿还有这样的情况……唉,最近太顺了,也该受点挫了。”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认真地说:“即使用普通的蜜,你也能做出最好吃的点心。” 江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甜言蜜语了?” 苏云起故作严肃地说:“甜言蜜语?我说的明明是事实。” 江逸抱着他的胳膊,“哈哈”地笑了起来,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苏云起浅浅地勾起唇角,同时稳住身体护住身边的人,唯恐他被山石划伤、被树根绊倒。 第85章 救病人 夜深人静,江逸靠着苏云起暖暖的身子,渐渐地有了睡意。 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伴着寒冷的夜风,显得异常沉重。 江逸猛地清醒过来,惊慌地看着苏云起,“是咱们家吗?是不是咱们家?” 苏云起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没事,我去看看。”他披上了衣服,给江逸把被角掩好,“乖乖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江逸怎么肯乖乖躺着。苏云起出门不过半分钟,他就不放心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披上衣服跟了出去。 这时候大海已经先一步打开了大门,有些纠结地看着门外的人。 江逸凝神一看,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于大壮。 “大壮,你这是怎么了?”江逸看于大壮弯着腰,背上背着他先前给的棉被,诧异地问。 “江、江小秀才!您行行好,借我、借我个平板车……”于大壮喘着粗气,带着哭腔求道。 江逸赶紧说道:“这个好说,平板车、蓬子车都有,哪个方便你使哪个……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是要去哪儿?”一瞬间江逸想到了各种可能,甚至包括于大壮犯了事儿要跑路等等,不问清楚他不放心,一不小心助纣为虐了怎么办! 于大壮几乎是哭着说:“我娘、我娘病得不轻……我得带她去镇上找大夫……” 江逸一听,反而松了口气。既而心又是一提——莫非棉被里包的就是于大壮他娘? 于大壮把人往上抬了抬,被子一散,露出几缕花白的关发,验证了江逸的猜测。 江逸不由地急道:“这大冷的天,你就是这么一路背过来的?” 于大壮点点头,额上的汗珠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到地上,在灯笼的映照下,折射出晶莹的光点。 “哎呀,你个傻子!”江逸急提口不择言,“先把人抬进来吧,我爹懂些医术,好歹能看上一二,镇上路途远,即使去了人家也不一定开门,反而耽误了。” “小逸!”大海在一旁对江逸摇摇头。 江逸皱起眉头,低声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大海见劝不动他,又喊了苏云起一声,带着几分焦急。 苏云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他只是拍了拍大海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说:“帮着把人抬进去。” 大海只得应下了。其实,并非他心肠硬,他只是眼瞅着人就不行了,若真有个万一,晦气不晦气不说,就怕说不清楚。 于大壮一心担心他娘,没想那么多。如今他正六神无主,江逸温和地对他说,把人抬进去,大壮就像找到了指路明灯一样,下意识地照做了。 江池宴和苏白生听到了前院的动静,把灯点上,打开堂屋的门,让于大壮把人背到了他们屋子里。 另一边耳房睡着的老徐头也起了,他长了个心眼,唯恐江逸傻好心反而被人赖上,于是不放心地跟着进了屋。 于大壮一进这间摆满实木家具、燃着熏香的屋子,登时就傻了。他怎么也不肯把人往铺着锻面褥子的炕上放,硬是放到了临窗的矮榻上。 看病要紧,也没时间争这个。江逸又抱来一床被子把榻铺好了才让大壮把他娘放下。 于婆婆一直昏迷不醒,这么大的动作都没有把她吵醒。 原本大家都觉得情况可能不大好,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江池宴给人号了脉,又点着蜡烛看了面色和舌苔,不由地皱了皱眉。 众人也跟着心里一紧。 “夜里可有吃东西?”江池宴抬头问于大壮。 于大壮紧张地说:“我娘晚饭没咋吃,夜里喊饿,我就给她烘了把豆子吃。” 江池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说:“肠胃不好最忌胀气,怎么能给她吃硬豆子?” 于大壮窘迫地抓着破烂的衣角,懊恼地说:“家里粮食不多,我胃口又大,除了豆子……就没什么了……” 江池宴一听,只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他。 “爹,于婆婆她……没事儿吧?”江逸试探性地问。 江池宴没说话,而是伸手在于婆婆地腹部从左到右按了按,观察着她的反应,然后又问了于大壮几个问题。 如此一番之后,江池宴才说道:“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胃里的毛病,暂时于性命无碍,却需要好好调养。”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原本平躺的于婆婆开始小副度地翻动身子,平静的脸上也显露出痛苦之色。可是她的牙关却紧紧咬着,不肯喊出一声疼。 于大壮急得眼圈都红了,他慌乱地抱住他娘的头,对着江池宴喊道:“大夫,我娘在疼!我娘在疼呢!” 江池宴拍拍他的肩膀,“大壮是吧?你把你娘翻过去,让她趴着。” 于大壮知道江池宴这是要给她娘治病了,赶紧照着他说的做,然而由于他太紧张了,矮榻又窄,他的手一直颤抖着,竟上翻了两次都没把人翻过去,倒弄得他娘更难受了。 江逸看不过去,一把扯开他,训道:“你别添乱了!大海,你来。” “诶!”大海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地给人翻了身。 江池宴坐到矮凳上,把盖在于婆婆身上的被子撩开,说道:“得罪了!” 然后,他的双手就开始从于婆婆的后腰往下掐,一直掐到小腿肚。江池宴使得力道不小,于婆婆虽然刚开始有些难受,可后面慢慢平静下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江池宴额上竟累出了汗。 江逸看着心疼,忍不住说道:“爹,这活我能干不?要不换换您?” 江池宴手上不停,边掐边说:“看着简单,实际得找准穴位,你暂时还做不了。不过,你若有兴趣爹得了空就教你。” “不不不,不用了!”江逸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上次江池宴心血来潮检查他的《大学》,江逸没背好,竟被他罚了三个手心板。 从此之后江逸森森地认识到,再开明的爹,遇到孩子的学习问题,其做法也会是千篇一律的简单粗暴。 其他人同样想到了这个茬口,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江逸羞了个大红脸,埋怨地看了江池宴一眼——都多大了,还打手心!还当着小宝他们的面! 江池宴看着江逸又怨又怕的小样子,畅快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于婆婆“呃——”的一声,打了个长长的嗝。 江池宴松了口气,总算来了。 这个嗝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接下来,随着江池宴的掐揉,于婆婆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长嗝。 众人不明所以,于大壮更是担忧地问:“大、大夫,我娘没事吧?” “怕什么?”江池宴笑着说,“你娘肚子里有胀气,能打出嗝来就好了。” 果然,于婆婆打着打着就醒了。不过似乎也没完全清醒过来,她以为还在自己家,含含混混地说了句:“大壮,快别忙了,娘好了,一点都不疼了……”说完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表情却比先前安祥了很多。 江池宴停了手,压低声音说:“行了,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好利落。大壮啊,你娘这病要想以后不犯就得好好调养,不能大意了。” 于大壮高兴得什么似的,要不是众人拦着,他都想给江池宴下跪了。 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想起来问:“咋、咋调养?” “用山药和小米熬了粥,一天三顿地吃,凉的硬的不能吃,豆子这种会胀气的也不能吃。平日里注意保暖,水必须煮了再喝……”江池宴不厌其烦地说了些注意事项。 于大壮一一应了,又恭敬地问:“用不用吃什么药?” 江池宴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若我没看错的话,这病大多是饭后疼,平时倒不会有什么,整日里吃药反而不好,餐饭上注意些,饭后稍微走动走动,别冷着别累着就不会再疼了。” 于大壮信服地点点头,激动道:“您说得真对,我娘就是吃完饭疼,有时疼得她在床上打滚,不吃又饿得受不住,唉!我恨不得疼得那个是我!” 江池宴对着他温和地笑笑,“倒是个孝顺孩子。” 于大壮知道他娘没事了,心情也放松下来。他对着屋里众人谢了一圈,然后讪讪地说:“这么晚了打扰你们怪不好意思的,也是我当时急糊涂了。那什么,我就先带我娘回去了。” 于大壮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线绳老旧还有些油腻,显然是存了不少日子了。 他把钱递出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夫,我家里穷,这些诊金您别嫌少,等我娘好些了我再去山上挖芋头给您补上,您看成不?” 屋里众人看着那串被摩挲得闪着亮光的铜钱,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苏白生“扑哧”一笑,说道:“你看他像什么正经大夫?你能有胆子让他看病就是抬举他了,他还有什么脸要你的诊金?” 于大壮只觉得这声音好听,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江逸噌地挡到苏白生前面,挥着拳头对于大壮玩笑道:“再看,揍你哦!” 于大壮眼睛往江逸脸上移了移,又忍不住去看苏白生,愣愣地说:“神、神仙吗?” 江逸骄傲地说:“我小爹就是神仙,凡人不能多看!” “小逸,休要胡言乱语!”江池宴严厉地说。 于大壮睁着大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喃喃地说:“我的老天爷耶,怪不得他们都叫你‘小神仙’,原来你们全家都是神仙呀,我今天可算是进了神仙窝了。” 众人看着他痴傻的样子,简直哭笑不得。 苏白生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行了,都散了吧,明天不是得做点心吗?” 江池宴点点头,对于大壮说:“今天晚了,你也别回去了,就让你娘在这里歇下吧,好些了再说。” 于大壮第一反应就是推辞,非亲非故的可不能占人家这个便宜。 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老徐头就适时说道:“让客人去我住的那个屋吧!那边有炕,暖和,地方不大,正好适合他们娘俩住,我去后院跟娃子们一起更热闹。” 江池宴点点头,“这样也好。”如果把于大壮母子安排在他们屋里也确实不方便,不知道得惊动多少人跟他们换屋睡。 江逸接口道:“家里正好有山药和小米,我去熬些粥在灶上温着,于婆婆一醒就能吃上。” 江池宴点点头,江逸一溜烟地跑到厨房里忙活去了。苏云起跟在他身后,即使帮不上什么忙,也能陪着些。 这样一打岔,于大壮手里那些钱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推辞的话挂在嘴边上也不知道怎么往外说了。 大海给他把钱塞回怀里,小声道:“兄弟,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家长辈心善,也不缺这些钱,留给大娘买些小米吃吧!” 于大壮犹豫了片刻,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雪一化就去山上找山货,一定要找最好的报答人家。 第86章 开工喽 之后,江逸专门去了趟镇上,亲自和余文俊敲定了做枣糕的具体事宜。 离交货还有半个月,江逸跟两个长辈商量过后,决定面糊由自家统一调,然后再分到各家上屉蒸。正好他们家这几个都有功夫在身,调出来的面糊不怕不粘稠。 这样一来既不用费心费时地一家家去教,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枣糕的质量。而且,农户们在蒸枣糕的同时也能把炕给烧了,家里一整天都是暖和的不说,还能挣到不少钱。 江春材把这个口风透出去之后,枣儿沟全村老少除了江逸一家谁都没睡好。大伙一大早就挤在江春材家门口,话里话外地表达自己想争取一个名额的愿望。 以往农闲的时候江春材也会去外边帮村里的壮丁们找些苦力做。但因为族里的压力,这机会往往都是留给江氏族人的,外姓人根本不抱什么希望。 这次却不一样,姓江的没觉得自己占什么优势,外姓村民也多了些底气。尽管不知道活计如何、工钱怎样,村民们仍然削尖的脑袋想要争取到。大伙心里都惴惴的,生怕江逸挑不上自家。 结果,这次江逸的做法又让大伙吃了一惊,因为他放出话来,这次不挑人,凡是想做的都有份,甚至包括那些住在江林旧宅的孤儿和老人们。 村民们彻底松了口气,一时间又惊又喜,为自己高兴,也为别人高兴。谁都不会去想如果活计平均分配了会不会自己挣得就少了,说实话,还真没人有这样的脑筋。 他们不会衡量付出与回报是否成正比,哪怕需要付出一天的时间去挣一个铜板,只要这一天是空余的,他们也会争着去做。虽然是一个铜板,对于这些靠天吃饭、没有任何额外收入的农民来说都弥足珍贵。 江春材把各家男人叫到家里,蜜糖加棍棒地敲打了一番,中心意思就是——如果以后还想跟着干这次就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以后少不了有好的营生;如果打算就做这么一锤子买卖,就尽管使心眼。 有针线坊的事情在前,大伙心里跟明镜似的,纷纷表了态。 实际上江逸也有些想法,如果这次的事情顺利,他就会筹备着开个“合作社”,把全村带动起来搞个合作式的大作坊,他出原料和本钱,村民出力气,彼此互惠互利。 枣儿沟的村民从来不缺胆识,不缺心志,不缺力气,他们只缺机会。 这天,是江家正式开始做枣糕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大海去开门的时候就已经有村民等在了外面。 人家也没敲门,就那样抄着手等着,头发、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 “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事?”大海赶紧问。 “没啥,就是问问面糊啥时候发下来,我让家里的婆娘提前烧上火。”村民不好意思地说。 大海顿时明白了,人家这是催工呢!他哪里好意思说,他家大嫂还窝在大哥怀里没起呢! 大海只得含糊着说:“我们这儿正收拾着,等着弄好了第一个跟你说。不然你进来坐?” 村民忙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待会儿再来,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没事做。” 大海把人送走,重新回了院子里,在苏云起门前转了好几圈,第一次有了把人喊起来的冲动。 苏云起听到外面的动静,穿好衣服出来,“有事?” 大海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了。 苏云起听完,淡淡地说:“原本是打算今天早些起的,可是昨晚睡得迟了,我就没叫他。” 大海赶紧说:“老大,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就是……” 他还没说完,苏云起就转身回了屋。 大海在门外面红耳赤地站着,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光——日子过得太舒服,心大得快盛不下了,竟然连规矩都不顾了! 他听到苏云起在里面喊着江逸,江逸似乎闹了小脾气,苏云起又说了几句,然后听到江逸惊呼一声,嚷道:“我都给忘了!” 下一刻,大海就看到江逸衣衫不整地从房里跑出来,胡乱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朝着后院的厨房跑去。 苏云起提着棉袄跟在后面,眉头皱得能夹得一只虫子。 大海忽然就笑了——这样的大嫂,又哪里会在意他们是不是守“规矩”? ****** 江逸在厨房待了大半天,把调面糊的步骤演示了好几遍——当然是他说,大山动手。然后又在不同的灶上分别蒸了几块,让大伙看了看不同力度、不同火候做出来的不同效果。 一帮大男人学得无比认真,因为他们过一会儿要扮演先生的角色,到各家各户去教别人——虽然不用再教村民们怎样配料、怎样调面,但是火候的把握、屉下的水量多少、蒸的时间还得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为了到时候不丢人,谁不得拿出吃-奶的劲儿学? 等到他们把配方背好,用各自调好的面糊蒸出一屉屉形状各异的枣糕时,几个大男人竟然抱在一起欢呼起来,简直比打了胜仗还兴奋。 江逸再次回到前院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坐在耳房门口,于大壮在旁边蹲着去枣核。 江逸很快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连忙过去打招呼:“于婆婆,您可是好些了?” 妇人闻言转过头,江逸顿时愣了一下——这哪里是婆婆啊! 妇人虽瘦,面目却慈和,皮肤带着几分病态却并无多少岁月的痕迹,与那头花白的发丝极为不符。昨天烛光暗,江逸没看清楚,没想到于婆婆竟显得如此年轻,也如此……好看。 于大壮在一旁简单说了江逸的身份,妇人从容地站起来,对江逸笑笑,礼貌地说:“连日来听我儿多次提起贵人,几次三番多亏了您出手相助,请受民妇一拜。” 江逸赶紧虚扶一把,嘴里说着:“举手之劳而已,这可使不得。您身子还没好利落,快坐下罢!” 妇人笑笑,也没再客气,安安静静地坐回原位。 江逸越发觉得她与平常村妇有所不同,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于大壮抖着箩筐里的枣子,问江逸:“江秀才,你看这核儿去得可行?” 江逸开玩笑地说:“这是哪个不懂事的,竟让客人干活?你告诉我,我去说他们!还有,别‘秀才、秀才’地叫了,你是在笑话我没考上举人吗?叫我‘小逸’就成。” “行,小逸就小逸,不过你可别拿着这点活说事,就可是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你要再不让干,我现在就背着我娘走!”于大壮瞪着眼说。 江逸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要走你自己走罢,婆婆留下,我家刚好缺个会做活理事的当家人。” “可不行,我娘可不能让给你。”于大壮拉着他娘的手,一本正经地说。 于婆婆拍了拍他的脑门,嗔道:“傻小子,你还当你娘是宝贝了?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江逸笑着接口道:“婆婆,我捡。” 于大壮赶紧说:“我不扔!” 俩人在这儿耍宝,倒是把于婆婆逗得直乐,“看着你们啊,我心里也舒坦,这身上的病就全没了。” 江逸笑笑,“那就多住几日。” 于婆婆却没接话。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于大壮适时转移了话题,“小逸,你看我弄得不错吧?既快又好,一丝肉都没连着。” 江逸抓了把枣核,仔细看了看,不由地惊讶道:“还真是干净,竟是一点果肉都没损失!” “年年跟着老头儿腌蜜枣,练出来了!”大壮咧着嘴笑。 江逸忍不住说道:“大壮,你技术这么好,不然留下来帮几天忙?正好我家暖和,对婆婆的身子也好。放心,工钱亏不了你的。” 于大壮耿直地说:“还要什么工钱?诊金你就没收,我跟我娘又在这儿白吃白住,哪有脸要什么工钱!” 江逸顺势说道:“那你就和婆婆住下呗,咱们至少得忙上半个月,到时候可没工夫来回跑。” 于大壮想了想,干脆地应下了。他下定决心一定比别人干得更多更好,把吃的住的都补回来,绝不能白白地占了人家的便宜。 “婆婆,你不反对吧?”江逸又问于婆婆。 于婆婆笑了笑,大方地说:“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大壮能在这里使使力气也好。恐怕我这个老婆子就要给你添麻烦了。” 江逸微笑着说:“可不麻烦,刚刚我还听夏荷说您一大早就去厨房帮忙了,以后可别了,您在这儿就是养病来的,什么都不用做。” 于婆婆含着笑点点头。 江逸的注意力又被于大壮熟练的动作吸引过去,他随口问道:“你刚才说的帮忙腌蜜枣的老头儿,是不是你们寨子里的于老头?” 于大壮撇撇嘴,“就他呗!还有谁整天地把那窝蜂当亲儿亲女?” 江逸叹了口气,忍不住八卦道:“你说这老头也太固执了,我好生好气地去买他的蜜却被赶了出来,说是不卖给朝廷的人……你说他是不是年轻时碰到过什么事,所以才这么恨当今朝廷?” 于大壮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偷偷看了他娘一眼,转而问道:“小逸,你要他的蜜做什么?” 江逸并没有注意到娘俩的态度变化,他一边捡着枣子,一边一五一十地说道:“咱们这不是接了个做点心的活嘛,卖给皇商,能让大伙在年前赚些钱过个好年。我觉得于老头的蜜好,想多买一些,没想到却被赶了出来。” “他以前碰到过一些事……不乐意跟朝廷打交道。”于大壮想了想,说道。 江逸撇撇嘴,“我想也是。” 过了一会儿,于大壮又忍不住问:“他的蜜真有那么好?” 江逸使劲点点头,“可不是么,不掺水不掺糖,天然无公害,干净卫生,做出来的枣糕又香又软,简直甩出那些老字号啥的八道条街去!” 于大壮一听,握紧了拳头,看向他娘。 他娘轻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大壮默默地下定了决心。 第87章 偷蜂蜜 这天一家人都累得够呛,早早地吃过晚饭就各自歇了。 江逸和苏云起躺在炕上说着闲话,没一会儿就听到闷闷的敲门声。 “谁呀?”江逸问了声。 “我,大海。”大海压着声音回答。 江逸从炕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打算去开门。 苏云起睡在外侧,把他按住,“我去开。”苏云起说完,穿着单衣就下了炕。 江逸也没矫情,裹着被子坐在炕头。 大海闪身进屋,反手把门关好。 “怎么了?神秘兮兮的。”江逸问道。 大海一脸严肃地说:“刚才我关牲口棚的时候,看到于大壮跳墙出去了。” “你可看清了?”江逸一脸惊讶,苏云起也皱起了眉头。 大海点点头,“我看得仔细,确实是他。” 江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于大壮为什么大晚上的要跳墙出去,反而是——这么高的墙,他竟然能跳出去?! 还是苏云起靠谱些,他立即问道:“他娘可还在?” “我看得清楚,出去的就于大壮一个人,于婆婆的屋里亮着灯,我听到了她的咳嗽声。”大海有条不紊地说,显然是把情况都看好了才来报告。 “那便无妨,兴许是有何私事不便说罢。”苏云起眉头舒展了些,“今晚你们几个轮流值夜,别惊动了两位长辈。” 大海点点头,出去安排了。 江逸这才觉出些不对劲儿,担忧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苏云起把被子往他身上拢了拢,温声道:“没什么,兴许于大壮是有什么打算,不见得会害人。” 江逸裹着被子,晃了晃脑袋,嘟囔道:“他那么孝顺,肯定不是坏人。” 苏云起笑笑,拍拍被子,“睡吧!” 江逸掀起被角,“你也进来呀,光穿着里衣,也不怕冷。” “练武之人火力壮,不怕冷。”苏云起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依言躺了进去,却不挨近江逸。 江逸拧了他一把,“火力壮身上还这么凉?离那么远干嘛,我正热呢,过来给我降降温。” 苏云起并不信他。过了一会儿身体渐渐回暖,他才靠近了些把人抱进怀里。 这样小小的细心之举,让江逸从身上一直暖到了心里。 “不睡么?”江逸感觉到苏云起的身体并没有放松,桌上的油灯也没熄。 “你先睡,我等等大海那边的信儿。”苏云起拍拍江逸的肩膀,“是不是睡不着?”他说着,就要去吹灯。 江逸连忙拉住他,“我也不困,亮着吧,免得待会儿还得点。” 苏云起“嗯”了一声,把江逸的手塞进被子里,“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越这样说,江逸越把眼睁得大大的,还固执地说:“我跟你一起等,我也不困。” 苏云起也不拆穿他,只一下下轻柔地顺着他的背,像摸一只软软的猫。 江逸身上暖暖的,后背被摸得十舒服,眼皮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沉。 等到江逸彻底睡了过去,甚至打起小呼噜的时候,门外才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门没栓,进来吧!”苏云起声音压得很低,大海隔着一道门将将能听到。此时江逸正枕在他的胳膊上,双手还抱着他的手臂,苏云起唯恐把他吵醒。 大海一进屋,看到的就是两个人相拥而眠——其实是他家老大单方面给人当抱枕的画面,苏云起还没怎么样,他倒面红耳赤地移开了视线。 苏云起调笑道:“先前在营中时没少听你跟下边那群小子开黄-腔,怎么?这会儿倒纯情了?” 大海也跟着笑,“这不大嫂长得俊么,我今天要把不住劲多看两眼,指不定你明个儿就得想出什么招儿对付我!” “你知道就行。”苏云起笑笑,话锋一转,“外边有动静了?” 说起这个,大海脸色有些古怪。 苏云起挑眉道:“有话直说。” 大海点点头,带着几分愧疚之色道:“说起来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原以为于大壮倒底是个山贼种子,干不了好事,没想到他不仅没从咱们家往外拿东西,还给家里添了些东西。” 苏云起多了几分兴致,“莫非是蜂蜜?” 大海倏地睁大眼睛,赞道:“老大,你神啊,这都能猜到?” 苏云起笑笑,“白日里我看见小逸跟他们母子在前院挖枣核,兴许是说到了这个。” 大海点点头,同时松了口气,“我远远瞅了几眼,一大箩筐蜜罐子,少说得有十罐,小逸见了一准高兴。” 苏云起板着脸说:“你素来比他们稳重,今天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以后遇事多考虑一二,外面不比营里,人心曲折,不是一碗酒一把刀就能看透的。” 大海条件反射地站直身体,颔首道:“是!” 苏云起抬了抬下巴,“出去吧!” 大海应了一声,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吞吞吐吐地说:“老大,那什么,还有句话,我干脆就趁现在说了,兄弟们都觉得你这样……挺好,大伙都喜欢小逸,你……别顾及什么。” 话虽朴实,情意却重。苏云起说不感动是假的。然而,他也只是点点头,轻声说:“去吧,早点睡。” “诶!”大海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扎着脑袋跨出门槛,转身把门合严了。 苏云起收回视线,低头捏了捏怀里嫩嫩的小鼻头,笑道:“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江逸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纳闷道:“我也就刚醒一会儿,你怎么发现的?” 苏云起低头亲了亲,笑道:“嘴角都要翘上天了,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江逸嘻嘻笑,“我这不是高兴么,这样说来……咱们算是过了兄弟这一关了?” 苏云起纵容地说:“是,早过关了!” 江逸打着滚乐。 他没傻得去问如果苏云起的兄弟不喜欢自己会怎样,更没自己给自己挖坑让苏云起在他与兄弟之间选一个——他根本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好不? 江逸从一开始就清楚大海几个之于苏云起的意义,他知道那是苏云起可以交托性命的存在,甚至比血亲还难以割舍。 所以,作为一个聪明睿智天下无敌会讨人欢心的未婚夫(咦?),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无敌的魅力去赢得对方的肯定。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所以,其他的假设自然就不存在了,干嘛要自己找不痛快? ****** 第二天,江逸进到大厨房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灶台上一字排开的十大罐蜂蜜。 小黑熊两只前爪扒在灶台沿儿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往上爬。然而,就它这样一个球形的身体,怎么可能把那两条短粗短粗的后腿翘上去? 然而小家伙并不放弃,一直在吭哧吭哧地努力着。 厨房里的家伙们一边干活一边拿人家取乐,连个伸出援手的都没有。 江逸把小家伙抱到怀里,逗弄道:“小黑呀小黑,你是不是又胖了?莫非是跟小宝他们住得太舒服了?” 说起来小黑熊从自下雪后就正式登堂入室,彻彻底底成了他们家一员。 因为,自从下了雪之后小黑熊越来越蔫,江逸推断小家伙应该是要冬眠了。可小宝不知道啊,就算江逸再怎么跟他讲小宝都不信。他固执地以为小黑熊是冻病了,并固执地磨着江逸把他的小伙伴挪到屋里住。 江逸被他缠得没脾气,于是让他去请示同屋的人,只要别人没意见就行。孩子们都喜欢小黑熊,怎么可能有意见? 于是,小黑熊就这样过起了它熊生中第一个冬天,一个违背本能、没有冬眠的冬天。 小黑熊闻到江逸的气味,注意力暂时从蜜罐上转移。 它伸出肉肉的鼻头去嗅江逸的脸,厚实的熊掌在江逸肩膀上啪啪地拍着,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亲昵,喉咙里还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显然是在冲着江逸撒娇。 大伙都忍不住乐了。 小六嘴上向来没把门的,他在那一边卖力搅拌面糊一边调侃道:“这下可是见着亲妈了,刚刚怎么也爬不上去的时候可没见它叫一声!” “去你的吧!你是它哥呀?”江逸毫不客气地反击。 “呵!小秀才也学会占人便宜了?”小六笑着说。 江逸毫不示弱地反击,“被你污染的。” 大伙听不懂“污染”这个词,却挡不住他们一起乐呵。 江逸正逗着小黑熊玩,小宝带着一身雪粒进了厨房。 “逸哥,好想你!”小宝抱着江逸的腿撒娇。 “小宝乖,逸哥也想你。”江逸笑眯眯地说。 众人默——刚刚吃饭时才见过。 “外面下雪了?”江逸把小黑熊放下来,一边给小宝拍打着一边问。 小宝乖乖地答道:“就下了一些雪粒子,很小。” 江逸和小宝说话的时候,小黑熊又颠颠地跑到灶台边够蜜罐去了。 小宝不知道罐子里是什么东西,但并不妨碍他帮自己的小伙伴一把。小宝一手掀开蜜罐的封盖,顿时清甜的气味逸满了整个屋子。 小黑熊被这香甜的味道吸引,更急了,它努力了几把还是上不去,干脆反过身来一只爪子扒着江逸的裤腿,一只爪子指向蜜罐的方向,嘴里发出急促的“呜呜”声。 “逸哥,是什么?”小宝也馋得舔了舔嘴巴。 江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出一个干净的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小宝嘴里,笑眯眯地说:“小宝尝尝。” 小宝赶紧含住,眼睛一亮,“是蜂蜜!好甜!” 小黑熊更急了,抓着江逸的衣服就要往爬。 江逸又舀了一勺,小黑熊早早地张开了小嘴巴去接。 江逸故意逗它,每当它快够到的时候,江逸就把勺子往上提一提,小黑熊缩回脖子后江逸又拿勺子引它。几次之后,小家伙终于炸毛了,“呜呜”叫着,生气地拍打江逸。 江逸赶紧把蜜塞进它嘴里。 小黑熊是个贪心鬼,吃了一勺还要第二勺。 小宝却不干了,他拉着小黑熊的爪子,一本正经地说:“小黑不可以再吃喽,逸哥要拿来做糕糕的,做了糕糕要卖钱,小宝、小宝也不吃哦!”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那双亮亮的眼睛却忍不住直往灶上瞥,小嘴巴也在一动一动地回味着甜蜜的味道。 江逸看得有趣,故意抱着手臂不说话。 小黑熊被小宝拉着,小屁-股却执着地住灶台的方向拱。 小宝飞快地看了眼蜜罐,狠狠心,说:“小黑,不如咱们去外边玩吧,看不到的话就不想吃了!”可是,他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被小黑熊带着往灶边走。 江逸的心都萌化了,赶紧拿出一个大碗,大方地盛了一整碗蜜,泡上松松软软的枣糕,让小宝带着小黑熊去和小十三他们一起吃。 一人一熊高兴得“嗷嗷”乱叫。 等到把两个小家伙送走了,江逸也转身出了厨房,去前院找于大壮。 彼时于大壮正在台阶下尽职尽责地挖枣核,江逸在台阶上大爷似的一坐,居高临下地说:“你就自己招了呗!” 于大壮挠挠头,懊恼地嘟囔道:“就知道瞒不过你们……” 江逸挑挑眉,“偷的?” 于大壮支支吾吾地不说话。 江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面前的人,认真地说道:“大壮啊,这么得来的东西,你觉得我能用?” 于大壮看着江逸阴沉的脸色,赶紧解释道:“小逸你可别生气,说起来这蜜也不算偷的,你们说的‘于老头’……他是我外公……” 江逸眉毛一挑,转头看向一旁的于婆婆。 于婆婆微笑着点点头。 “亲的?”江逸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还能拿这事儿骗你不成?”于大壮有点急,生怕江逸不信他。 江逸突然就笑了,一改刚刚的高冷状态,笑眯眯地凑到于大壮跟前,小声问道:“还能再偷点不?” “啊?”于大壮一时没反应过来。 江逸兴奋地说:“咱们要做的枣糕不少,光这些蜜可不够,不然今晚你再去一次,把二牛和小六都带上,人多还能多背些,你说是不?” 于大壮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于婆婆在一旁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第88章 赚一笔 于老头在知道蜂蜜丢了的时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于家寨的人——寨子里的孩子们都知道他的蜂蜜藏在哪儿,也会像小黑熊似的时不时过来偷嘴。 但是,有一点他怎么也想不通,谁会拿十罐那么多? 要说是外人偷的吧,这重山崇岭的,谁会为了区区几罐蜂蜜费这么大劲? 说起来他还真没怀疑江逸,看人的经验告诉他江逸不是会使这种伎俩的人。 人总是这样,越想不通越闹心。 于是,于老头大半夜不睡觉,披着茅草趴在岩石后面,非要抓住这个偷蜜贼不可。 他也不想想,万一人家偷了一回就不来了,岂不是白等? 于大壮确实是打算只偷一回的,可他架不住江逸贪心啊,也因此于老头才没有白白冻上大半宿。 此时于老头正在茅草里趴着,两个眼皮直打架,身子险些冻僵。就在他又冷又困险些受不住的时候,突然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于老头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就在前面,那里有个石洞,坡陡,小心些……”于大壮压低声音提醒道。 小六和二牛在后面紧紧跟着,双双点头。 于老头一愣,这声音听着耳熟,可是山上风大,离得又远,他一时也想不起是谁。 三个人又走了一小段,在放蜂蜜的山洞前停了下来,这时候他们离着于老头的藏身之处不足十米。 小六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低声说:“你们俩先搬着,我把钱给人放过去。” 于大壮拦住他,急道:“放什么钱啊,说了是自家的东西,不要钱。” 小六笑笑,“这可是我家小逸吩咐的,你拦着我没用,回去跟小逸说。” 于大壮拉着他不松手,有些生气地说:“这蜜是我外公酿的,怎么也没有拿钱买的道理,你把钱收起来,回头我——” 于大壮还没说完,于老头噌地一下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于大壮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败家的崽子!有你这样的吗?帮着外人来算计自个儿家的东西!” 在场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尤其是二牛和小六,脸上不由地带上了凝重之色——在如此近的地方藏着一个人,他们竟然没有发现! 于老头的注意力只放在于大壮身上,此时他气得直哆嗦,跳着脚骂:“你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不学好,啊?从哪里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怎么就学会了做这等腌臜事,你也不怕伤了你娘的心!” 于大壮被骂急了,忍不住反驳道:“他们不是不三不四的朋友,他们都是小逸家的兄弟!” 于老头眉头一皱,逼问道:“小逸?哪个小逸?竟然还有个背后主事的,我看你是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呢!” “小逸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恩人!”于大壮梗着脖子嚷道。 爷孙俩在这吵架,小六和二牛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着实尴尬。 于老头一时间被“恩人”两个字惊到了,暗自琢磨着这傻小子是不是被骗了。 于大壮也冷静了些,解释道:“前天夜里我娘身子疼,眼看着就不好了,我当时急疯了,背着她到了枣儿沟,原本是想借辆车去镇上的,却被小逸拦了下来,让他爹给看好了。” 于大壮喘了口气,继续道:“后来想想我就一阵后怕,要是那晚我真就不管不顾到了镇上,就算这病要不了我娘的命,我们也得冻死——外公,您说,小逸算不算我的恩人?” 于老头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于大壮闷闷地说:“我还能拿我娘的事骗你不成?” 于老头一把抓住于大壮的手,急道:“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于大壮高兴了些,“说来也奇了,江叔给我娘身上按了几下,让她打了些嗝,当时我娘身子就不疼了。这两天在小逸家住着,吃得好又暖和,她竟跟个好人没两样了。” 于老头松了口气,思量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说的小逸,可是先前到咱寨子上收山货的那个小秀才?” 于大壮点点头,“可不就是!” 于老头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于大壮也有些不高兴,也不管是不是有外人在场,耿直地说道:“外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把蜜卖给小逸,不就是你心里那点子事么?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就你还记着那个做什么!” 于老头瞪眼,“国仇家恨,我能忘?” 于大壮暗地里撇撇嘴,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于老头继续瞪眼。 小六见俩人又有吵起来的趋势,赶紧插嘴道:“老人家,您有所不知,我家小逸用这蜜可不是光为了自己赚钱。不得不说,您这蜜是好东西,整个枣儿沟的老老小小就指着这个过个好年呢!” 他说着,把手里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今天这样不声不响地过来确实是我们不对,可我们也没想着白拿——您先别急,我知道您不图钱。可是,您不妨想想,于家寨上下百余口要渡过这个年关,还有来年开春青黄不接的当口,有这钱和没这钱能一样不?” 于老头黑着脸,梗着脖子不说话,对那钱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于大壮看不过眼,一把将荷包拿过去塞到于老头手里,瞪着眼睛嚷道:“我说老头你见好就收吧,你再固执,小心我把我娘叫来,看她怎么说你!” 大壮说完,也不管于老头的反应,对小六他们挥挥手,豪爽地说:“走,搬蜜去!” 小六和二牛忍着笑跟上。 于老头被他气憋红了脸,双手颤抖着恨不得把那钱摔到他脸上。然而,不知道是被小六的话说动了还是顾虑自家女儿,他终归是没那么做。 就这样,江逸用十两银子买了于老头的五十罐蜜,转头做成枣糕,一屉就能卖到五两,刨去红枣、面粉等原料钱以及手工费,从余文俊那儿拿到的少说也得有个四、五百两。 江逸脑海里飘着白花花的银子,光是想象着就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云起捏了捏他的鼻子,无奈道:“明天不是要早起吗?怎么还不睡?” 江逸裹在被子里像个虫子似的卷来卷去,一边卷一边笑嘻嘻地问:“你说,我是不是有点黑心?” 不用问苏云起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然,他还知道怎么回答能让江逸更开心。 他学着江逸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说:“你赚的是‘黑心大皇商’的钱,这叫为民除害。” “哈哈哈哈!对!”让余文俊好好出点血什么的,江逸想想就全身舒坦。 ******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段日子,枣儿沟上空日日夜夜弥漫着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馋得附近村子的小孩们天天到枣儿沟村边上玩,运气好的还能讨些边边角角吃。 别人二十文才能买上一块的点心,枣儿沟的老老少少们算是吃了个够。当然,大伙即使再嘴馋也只是捡着掉落的边角吃,屉上完整的点心是要按斤数上交的。 枣糕蒸的时候是一屉一个,圆形,直径有半米多,一乍厚。正常情况下是出屉就切割。但是,考虑到运输与保存问题,江逸交给余文俊的时候是一屉屉整个装到扁筐里。 说起来,为了这个他们可是费了一番心思。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拿点心当贡品送给皇帝或藩王。一来运输困难,路途颠簸容易损坏;二来冷硬、发干都会影响口感。试想一下,哪样点心能长途跋涉十来天还能保持最初的松软? 然而,既然朱棣点名要,余文俊就得硬着头皮供,江逸就得绞尽脑汁想办法。 好在,最后还真让他给想出来了。他找人做了上百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扁圆形的箩筐,正好是一口锅的大小,里面垫上细软的棉布(反正花的是余文俊的钱),还做了盖子防止风干。 等到枣糕从锅里起出来后,就直接放到筐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再去掉外面的硬皮,切成小块。 这样一来,直到上桌时枣糕依旧是松松软软的,稍微热一下就跟刚出锅时差不了多少。 就像苏云起料想的一样,朱棣要这个东西只是为了敲打他们而已,他并没抱什么希望。等到腊月十五宴请幕僚之日,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样点心。 在朱高炽的运作下,江逸家的枣糕正正经经地被端上了王府的宴会厅。 不足两周的朱瞻基,歪歪扭扭地迈着小步子,举着一块枣糕递到了朱棣跟前,软软糯糯地说:“祖父,呲……” 朱瞻基是朱棣的嫡长孙,自然爱重。即使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铁血帝王在这一刻也不由地露出了笑脸。 朱棣当着一干幕僚的面,把小娃抱到腿上,毫不犹豫地把那块不知道被小家伙捏了多久的点心咬到了嘴里。 男人大多不爱甜腻,朱棣甚至做好了随便嚼两下就吞进去的准备。 没想到,他嚼了两下之后却发现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甜腻难忍,反而带着股清香之味,吃到胃里也有明显的暖饱之感。 朱棣忍不住问:“这是张氏新做的点心?”这话自然是冲着朱高炽说的,张氏,是朱高炽的正妻。 朱高炽恭谨地站起来,回道:“回父王,这是蔚州余家年下送上的节礼。”他特意没有当着众人的面拆穿朱棣健忘的事实。 朱棣自己却是清楚的,朱高炽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更何况此时余文俊就在外厅,对于这个年轻有为并且第一个公开站在自己这边的皇商,朱棣着实有几分欣赏。 此时此刻,朱棣满意地顺着朱高炽铺的台阶往下说:“本王尝其松软鲜香如同新做时一样,猜想或许是你府上的。没成想竟是一路从蔚州送来的。德心——” “奴婢在!” “去,给各桌都送些。” 侍从恭敬地领命而去。 朱棣回头一看,朱高炽还在那儿躬身站着,他心里一阵熨帖,于是大手一挥,道:“你身子弱,以后这些虚礼就免了。” “谢父王。”朱高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端端正正地坐下,脸上却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之色。 群僚虽在品着枣糕,眼睛和脑子却一点都没闲着。这小小的一幕,不知又让多少人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表面上,文武群臣夸得却是碟中的点心,文人细细品着,纷纷吐出“甚善”二字;武将们的评价可就直白多了,“好吃!爷们儿都不觉得腻,我家那娃子肯定也爱吃!” 内厅里的情况自然有人时刻往外边传,仅仅是一顿饭的工夫余文俊就成了众人的恭维对象。即使是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也会主动向他打个招呼,商人们更感兴趣的则是枣糕的来历,同时探探口风,看看有无合作的可能。 一夜之间,江逸家的枣糕彻底出了名。 这一晚,可谓是各有所得。 第89章 送灶君 余文俊掏钱掏得很痛快,人还没从北平回来就让余文德先给江逸把银子送过来了。 因此,忙活了大半个月的村民们得以在小年之前拿到工钱,多给孩子们买些糖瓜吃。 为了这个,江逸决定以后不再偷偷叫余文俊“黑心商人”了——前提是他不再“勾引”苏云起。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无论是跑商的还是唱戏的都要结束一年的辛苦赶回家过年。 家里的人们也得准备起来,送灶君、扫尘、剪窗花、蒸花馍、杀猪煮肉、包饺子,这些都得赶在除夕之前做完。 腊月二十三,江逸做主厨,准备晚上送灶君的酒菜,大海和老徐头领着家里所有的孩子上了趟镇上,买了足量的贻糖和糖瓜。 他们还遇到了吹糖人的老人,回来的时候一人手上举着一个鼓鼓的糖人,非要江逸看过后才吃。幸亏天气冷,不然走这么一道早就化了。 江逸抓着糖瓜一边往碟子上摆一边跟苏云起嘟囔:“这叫糖瓜吗?一点都没有瓜样子,还黄乎乎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苏云起拿起一个塞到他嘴,“你尝尝。” 江逸顺着说话的力道“嘎嘣”一下咬碎了,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还行吧,比我想象得好吃。”至少没有后世那种掺了各种材料的杂味,不过跟外婆做的相比还是差很多。 苏云起看嚼得两颊鼓鼓的样子,觉得可爱,想继续给他塞,却被江逸偏开头躲过去了。 “不吃了,味道还行,却不够酥,卖相也不好,改天我自己做。” 苏云起看看江逸的脸,又看看手里的糖瓜,有些遗憾地放了回去,顺口问道:“这个你也会做?” “那是!”江逸骄傲地抬起小下巴。 苏云起凑到他耳边,嘴唇似有似无地蹭过他脸颊,暧昧地说:“媳妇儿真是贤惠。” “去你的吧!”江逸佯装生气地踹了他一脚,回过头来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夕阳射-进木窗,微光中,江逸带着笑意的侧脸变得愈加柔和。 苏云起被他的小模样勾得不行,伸出爪子就要去环他的腰。 江逸拿胳膊肘顶他,十分嫌弃地说:“一边去,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儿捣乱。” 苏云起固执地掐住人家劲瘦的小腰,瞟了眼满桌子贡品,豪爽地说:“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去把屋顶扫扫,还有院子。”江逸随意指派道。 “有大海他们。” “那你就去喂驴喂马。” “大山在喂。” “那就去听我爹说说今晚的安排。” “小叔在,我怎么好打扰?” “那——” “小逸……媳妇儿……”苏云起突然从背后贴住江逸,下巴重重地搁在他的肩上。 江逸看出苏云起有事儿,因此也没计较他的称呼,“怎么了?”江逸放柔声音,扭头问道。 “我打算去北边一趟,明天出发。”苏云起不甚平静地说。 江逸登时愣住了,半晌,才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苏云起紧紧抱着他,不说话。 其实这件事他们早就商量过,只是后来出了朱棣这边的事就给耽搁了。江逸忘到了脑袋后面,可是苏云起却没忘,他不仅没忘,还一直在做着准备。 江逸低着头,紧紧抓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轻声问道:“你……怎么走?带谁去?” “我和大山、小川骑快马走飞狐道,先到宣府,再从大宁进辽东。” 江逸突然有些生气,他都计划好了,现在才说! 即使看不到江逸的脸,苏云起也准确地感受到自家伴侣的糟糕情绪。 他把人往怀里拢了拢,低声下气地哄道:“别生气,好么?我这次去就是探探路,除夕前回来。” 江逸撇了撇嘴,十分怀疑地说:“你回得来吗?” 苏云起刮刮他的鼻子,故意玩笑道:“说的什么话?还咒你夫君回不来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逸赶紧转过身子,看着苏云起的脸,解释道,“我是说路途遥远,又是异族之地,能赶得回来么?” 苏云起郑重地点点头,保证道:“我一定赶回来。” 江逸还是有些不高兴,“年后去不也一样吗?” 苏云起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耐心地解释道:“现在南北-关系紧张,各个关卡都查得严,咱们想谋的事又不小,更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过年这段时间两边休战,守关的兵士也比往日松懈一些,正方便我们行事。” 江逸非常想任性地说你不许去,我不让你去,可是,他是个爷们儿,苏云起也是,他知道一个爷们儿该做的事,也理解一个爷们儿想做的事。所以,他不能拦着苏云起,即使是因为担心,即使是因为……爱。 江逸深深地叹地口气,双臂环着苏云起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悄悄地,湿了眼眶。 苏云起抚着他的脑袋,抬头看向屋顶的横梁,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 ****** 月亮升起来后,江池宴吩咐小辈们把贡桌摆在主灶前,带着全家送灶君。 江池宴和苏白生并排跪在最前方,手持三柱香,庄重地念道: “时逢小年,敬送灶君,有壮马良草,送君南归。饴糖有奉,望进良言,除夕岁暮,恭候君还。” 后排跪着一屋子小辈,全都恭敬地听着。 江池宴念完之后,把手里的香插到案上的香炉中,接着是苏白生,然后才是后面的一个个小辈。等到最后一柱香插好之后,第一柱香已经燃尽了。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不管怎样,苏江两家也算香火旺盛了。 接着,江池宴拿起一支筷子,从碗里蘸了贻糖涂到灶边的年画上。他一连蘸了好几次,严严实实地在灶王爷嘴边涂了一圈,一边涂一边说:“甜甜您的嘴,望灶君上了天庭多说好话,给我家带来好气运……” 孩子们既好奇又嘴馋,但都安安静静地看着,没一个人吵闹。 等着把这最后一道工序做完之后,江池宴表情也放松下来。他率先抓了一把糖瓜塞到江逸手上,笑眯眯地说:“你起个头吧!” 江逸捏起两个糖瓜,给小宝和小十三一人塞了一个,又在江池宴和苏白生嘴里各放了一个,然后才自己吃了一个。 江池宴和苏白生品味着这个久违的味道,感慨万千。 苏云起把剩下的糖瓜全都端给阿大,笑着对他说:“给弟弟们分去罢。” 虽然在一个屋沿下住着,苏云起却鲜少和孩子们交流,此时他主动找阿大说话,可让这孩子激动得不行——在小六的讲述下,苏云起早就成了这帮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孩子们能吃到他给的糖,一个个兴奋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此时,院门外也热闹了起来。第一个发现的是小宝,然后他拉着小十三跑进屋子里,把大人们全都叫了出去。 江逸跑到门边,往外边一瞅,只见一群老老少少披着花花绿绿的破烂衣服,整齐地排在门口又唱又跳。 “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 “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请对玉皇进好言啊,请对玉帝进好言……” 他们嘴里带着浓重的方音,调子却通俗悦耳。 村民们都被吸引了过来,孩子们好奇地围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玩闹。 江逸不明就里地看向两位长辈,只见他们都是笑眯眯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等着这群人唱完跳完了,又对着江家众人磕了个头,嘴里恭恭敬敬地说道:“小的们祝愿善人全家康乐福泽长!” 江池宴和苏白生郑重地对他们还了一礼,笑着说道:“辛苦各位了,小逸,去把贡桌上的东西都拿过来吧!” “好的,爹。”江逸虽不明白,却还是干脆地应了。 大海几个都跟着去了,小孩子们也跟着帮忙。 这群人里也有个头不大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阿大他们。兴许还是认识的。他们得了东西之后也没纠缠,乐乐呵呵地走了。 村民们全都围上来,纷纷说着恭喜。 江逸这才明白了,原来这边有个风俗,每到小年送灶君的时候都会有乞丐乔装打扮了到人家门前唱送灶君的歌。不过他们也不是谁家都去,而是专门挑着生活富足、名声好的人家,不仅他们自己能得到些好吃食,对主家来说也是一种祝福,预示着来年会过得更好。 江逸把剩余的糖瓜都拿出来分给小孩们吃。孩子们可不会嫌好吃的多,在得到自家大人的允许后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 江春材得到了消息,也颠颠地跑过来,正好看到那群人离去的背影。他拍拍江池宴的肩膀,高兴地说:“看来咱们村明年指定能过上好日子喽!池宴啊,多亏了你们家。” 江池宴笑着摇摇头,“行了,你还用得着说这个?进来喝一杯吧!” 江春材笑笑,“可是小逸掌得勺?” “大伯,是我。”江逸笑着回道。 “那我得吃!” ****** 苏云起跟两位长辈报备过后,第二天一大早就牵着人和马走了。 江逸理解归理解,可还是忍不住生了大半夜的闷气。 苏云起软着性子哄了半个晚上也没把人彻底哄好。等到第二天出发的时候,江逸的俊脸还是绷着的。 等到人走了他又有点后悔,生怕苏云起心里装着事儿路上不安全。 因为这个,江逸又懊恼了大半天。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然后把满腔的纠结化为动力,开始吆喝着大海几个收拾房子。 大海他们都知道他不痛快,心甘情愿地由着他折腾,他说什么大伙就做什么,一点折扣都不打。 江逸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全都搬出来擦了一遍——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搬出来擦。 被子、毡子都扯出来,一边晾晒一边敲打。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是一个挨一个地洗,就连那些死沉死沉的腌菜缸也被搬出来擦了一遍。 江池宴那些书也让江逸作主给挪了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两位长辈也被请到了院子里。 等到屋子里被搬空了之后,他就让人上上下下地打扫,粘蛛网、洒水,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屋顶上的瓦片也让他拿着扫帚一片片地扫了一遍——真的是一片片地扫,就连砖逢里的土块和杂草都挖了出来。 这活是江逸自己干的,还死活不让别人帮忙。一众人在梯子上护着、在下面仰着脖子看着,一个个心惊胆战。 底下的人在心里不约而同地嚎叫着:老大呀,以后这出去的差事就交给我们吧,您老人家就负责在家陪着嫂子就成,啊?! 两们长辈看着江逸反常的举动,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第90章 滚蛋饺 江逸似乎在二十四这天把浑身的劲儿都使完了,第二天就趴在炕上不起来了。早饭和午饭都是梅子给他端到屋里吃的。 小丫头做事利索,也懂得关心人,把该准备的都给准备齐了,江逸不用下炕就能把饭吃妥帖了。等他吃完后,小丫头还能掐着点过来收碗筷。 江逸想起他刚来的那段时间,由于原主不合群,饭也是这样让梅子给端进来,那时候小丫头可没什么好脸色。 一转眼,都快一年了。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江逸忍不住笑,这场景多么熟悉。 小宝伸出小脑袋偷偷往里看,发现江逸正趴在炕上撑着下巴看他。小家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软软地叫了声:“逸哥……” 江逸笑了。 小宝看到江逸的笑脸,胆子便大了起来。他把后面的小十三拉进屋,两个小孩看着邋里邋遢的江逸捂着嘴笑。 “逸哥,你还不起床吗?”小宝嘻嘻笑着。 “也不洗脸,也不做饭,江伯伯要打你屁股喽!”小十三小大人似的威胁道。 江逸佯装生气地皱起了脸,学着狼外婆的口气说:“你们是在嘲笑老人家吗?再笑小心我吃了你们!” 小十三赶紧瞪大眼睛,一脸诚恳地说:“我们没有笑逸哥,真的!逸哥不老!” 小宝也跟着点头,然后讨好地举起手里的东西给江逸看,“逸哥你看,小枝嫂嫂给的花馍馍!” 江逸把那个灰扑扑的兔子形状的花馒头拿到手里,顺口问道:“哪个小枝嫂嫂?” “新媳妇哦!”小十三机灵地回答。 江逸想起来了,腊八那天村南一个李姓人家的小子娶了个媳妇,是北坛村的。 北坛村是银坊镇最富裕的村子,若放在从前,北坛村的姑娘是不肯嫁到枣儿沟的,如今因为江逸的关系枣儿沟的名声越来越大,村民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小伙子们娶媳妇都容易了很多。 为这个,李家父母还专门提了礼物来江逸家道谢。李小哥成亲时江池宴也让大山去随了乡亲礼。可是他家那段时间正忙,只有梅子带着几个小孩去吃了席。是以,小家伙们才和这个新媳妇认识了。 “还有红红的窗花,好看哒!”小宝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跟江逸说道。 按照这边的风俗,新嫁的媳妇为了向婆家展示自己的聪慧能干,会在小年前后这几天剪好窗花蒸上花馍,并邀请左邻右舍到家里做客,然后把漂亮的花馍送给小孩子们。 这时候即使再穷的人家都不会吝啬,孩子们去得越多主家越高兴,因为这预示着新媳妇能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花馍好吃不?”江逸揪了揪小宝的朝天辫,逗弄道。 小宝撅起小嘴巴,不高兴地说:“只有一个……” 江逸一时间没回过味来,魔爪伸向小十三的小脑袋。 “逸哥,只有一个……”小宝眨巴着眼睛重复道。 江逸依旧兴致勃勃地揪着小十三的辫子,心里却在偷偷笑,这小家伙也学会耍小心思了。 小宝凑到江逸跟前,把灰扑扑的小兔子举到他眼皮子底下,说:“逸哥,只有一个,小宝舍不得吃。” “这样啊——”江逸拿过那只小兔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故意问道,“小宝是要给逸哥吃吗?”江逸说完,就把花馍送到嘴边,作势就要咬下去。 虽然小家伙眼中满是不舍,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给逸哥吃。” 小十三大方地把自己手里的小猪塞到小宝手里,脆生生地说:“我的给小宝!” 小宝看看小猪又看看小十三,一扫刚刚的纠结情绪,高兴地说:“一人一半。” 小十三也高兴地点点头。 江逸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去他-娘的苏云起,爱走就走好了,老子还有萌萌哒小娃娃呢! 江逸一下子从炕上蹦下来,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家伙夹到胳膊底下,豪爽地说:“走,逸哥给你们蒸花馍去!蒸一锅!” 小宝眼睛一亮,伸出两个手指头,怯怯地说:“能不能……两锅?” “小贪心鬼!行,两锅就两锅!”江逸说着,把两个小家伙往上颠了颠。 小家伙们高兴得“嗷嗷”乱叫。 江逸蒸的花馍比别人家的更多了些花样,不仅仅表现在外型上,还有里面的馅料。 村民们蒸的花馍是没有馅的,最多在鼻子眼睛等部位镶上一两个红豆绿豆做点缀。 江逸却把能做的馅料全都做了一遍,每一种形状里的馅都不同。当然,除了荞面之外,他还用上了高梁面、白面、小米面。 为了显得与众不同,他还费了老大的劲把后世那些动画经典形象,比如蓝精灵、绿巨人、小矮人、奥特曼等用不同颜色的菜汁掺在面里做出来了。 没想到这些新鲜的样式却遭到了孩子们的一致嫌弃,反而不如那些兔子、老虎、花朵吸引他们。 江逸真是呵呵了。 “逸哥,那什么,我觉得挺好的,真的。”大山随手拿起一个小矮人的花馍,大大地咬了一口,安慰的意思却写了满脸。 江逸看着被他捏着脑际咬掉脚的小矮人,明显没有被安慰到。 ****** 苏云起是腊月二十九回来的。 当时江逸正在揉面,打算做点荞麦面条打卤吃。他一眼看到门口胡子拉茬的苏云起,瞬时改了主意。 江逸拍拍盆里的面团,似笑非笑地说:“今儿不做面条了,咱们包饺子。” 苏云起带着一脸风霜,眼睛却溢满神采。他把炸毛的人搂进怀里,好声好气地说:“不是说‘出门饺子回头面’吗,我这都回来了,怎么还做饺子?” 江逸冷笑着瞥了他一眼,问:“你知道这‘出门饺子’还有一种说法不?” 苏云起配合地摇摇头,道:“不知。” 江逸哼了一声,慢慢说道:“叫滚、蛋、饺!明白了吧?” 江逸占了个小小的口头便宜,竟得意得像个小狐狸。 苏云起哪里还把持得住,把人往肩上一扛,大跨步地往门外走,也不管院子里有多少人。 江逸又羞又气,拿沾满面粉的手拍打他的后背,“我还和着面呢!” “还和什么面?我看这滚蛋饺子也不用做了,爷以后也不用出门了,就在家里守着你。”苏云起假装生气地说。 江逸才不信他,他在乎得也不是这个。如今他难受得扭来扭去,哀叫道:“你放我下来,胃顶得难受。” 苏云起加快速度走到屋里,把江逸扔在炕上,反手插好房门,还把外套给脱了。 江逸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心里发虚,“你插门做什么?” 苏云起勾着唇,一步步靠近江逸。 他故意把步子迈得很慢,眼中还隐隐酝酿着风暴。 江逸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苏云起一个胳膊就把他制住了,一言不发地把人压在身下。 “苏云起……”江逸低低地叫了一声,音调微微颤抖。 “折腾了好几天?” “不好好吃饭?” 苏云起的脸是黑的。 江逸抿着嘴不说话。 “又蒸了奇怪的花馍?” 苏云起胳膊一伸,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个灰扑扑的、人形模样的馒头。虽然五官辨认不清,但苏云起知道,江逸捏得是他。 “想吃掉我?”苏云起伏在江逸耳边,像个轻喘着气息蓄势待发的雄狮。 江逸讨好地窝到他怀里,懊恼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苏云起并不回答他,而是沿着那段白白的脖子亲了下去。不同于往日的温情细碎,这次一上来就浓情炙热,甚至带着牙齿的轻轻啃噬。 刚开始江逸配合着任他亲,逮着机会也亲他。可是,苏云起明显不想止步于亲吻,他一边亲一边熟练地把江逸的外袄脱了,只留一件薄薄的里衣。 江逸往他怀里靠了靠,不满地叫了声“冷”。 苏云起动作不停,只含糊地说道:“一会儿就不冷了。”说着,就把粗糙的大手贴到了滑嫩的皮肤上,到处乱蹿,甚至还有往下的趋势。 江逸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直觉告诉他今天的苏云起有些不同。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苏云起已经把他的下裤褪了下来,白嫩的双腿就这样暴露在了空气中。 江逸莫名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抓着苏云起的衣服轻轻叫他。 苏云起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情绪,温柔地停下动作,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别怕……” “现在不行……”江逸难耐地踢了踢腿,想要摆脱后腰上那只大手,全家上下十好几口子还等着吃饭呢! 苏云起并不理他,大手从上往下,从前往后,停留在了那个位置。 江逸吓得惊叫:“苏云起!” 苏云起粗喘一声,低下头,咬着他的耳朵,压抑地说:“你别叫,越叫我越把持不住。” 他说着,拉过江逸的手,放了上去。 江逸几乎急出了眼泪,赶紧说道:“我帮你、我帮你!” 苏云起看着他红扑扑的脸,邪魅一笑。 江逸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笑,那背着光闪着汗珠弯着嘴角的模样,竟是无比的……性感。 江逸使劲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苏云起扯开炕头的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江逸哆嗦着手指去解他的衣服,越紧张越出错,最后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把腰带打成了死结。 苏云起轻笑着,竟是带着温柔的表情粗暴地将裤腰扯裂了。 江逸又吞了吞口水,不知怎么的,苏云起盯着他的脸扯裤腰的时候,江逸竟觉得他扯的是自己。 棉絮顺着长长的裂口露了出来,江逸紧张地抓了一把棉花。 苏云起伏在他身上,低声问道:“能行不?你若不行的话……”这话说着,手还威胁地放在了某个部位。 江逸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语无伦次地应道:“能行、能行!必、必须行……” 最后,苏云起当然没有吃到滚蛋饺子,而是吃的欢迎回家的打卤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不过,却不是江逸做的。 江逸手酸得把他伺候好了之后,苏云起也没彻底放过他,而是按着人软硬皆施地伺候了一回才罢手。这还是看在这副身子青涩的份上。 江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后,苏云起埋在他脖子上,咧开嘴笑了——乱发脾气的小媳妇儿,就得在炕上治。 第91章 过年啦 江逸揉着眼睛从耳房出来,看到大山和小川正蹲在堂屋门口呼噜呼噜地吃面条。 大山一边吃一边跟江逸打招呼:“逸哥起了?锅里给你剩了些,还热着。” 江逸看了看天色,有些纳闷,“你俩怎么也才吃?” 小川对他眨眨眼,笑着说:“老大急着见某人,把我们落在后面了,我俩刚到家。” 江逸轻咳一声,跑到厨房盛面条去了。 大山和小川在他背后咧着嘴笑。 关于苏云起一回来就发疯这件事,江逸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一整天他都老老实实的,不去招惹苏云起。 可是,苏云起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这个教训可记住了?”苏云起意有所指地把手放到某个部位。 江逸把他的手打开,气恼地说:“怎么又提这个?”合着白天还没“惩罚”够啊? 苏云起撑着手臂覆在他上方,沉着脸说:“还敢不敢折腾自己?” 江逸哼道:“你别出去啊,你不出去我就不折腾。” “好。”苏云起斩钉截铁地应道。 江逸愣了一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戳了戳苏云起的胸膛,嚅嚅地说:“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啊,男人当然要以事业为重,该干嘛还是得干嘛。” 苏云起定定地看着他,眸色幽深,表明了自己刚刚的话不是在开玩笑。 江逸舒了口气,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温声说道:“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次你早点告诉我就行。” “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在哪里。”苏云起侧身躺下,把他搂到怀里。 别管能不能做到,苏云起有这份心,江逸就感到很高兴。 江逸一高兴,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他伸着脖子凑到苏云起耳边,不怕死地问道:“今天早上你怎么就给忍住了?我可都准备好了……” 苏云起拍了拍他挺翘的小屁-股,轻声笑道:“光弄了前边你就累得睡了过去,若再继续下去你今天还能下炕么?” 得了,便宜没占成倒让人反将一军。江逸撇撇嘴,转过身去假装睡觉。 “怎么,害羞了?”苏云起霸道地把人捞到怀里,心情显然很好。 江逸干脆把脑袋也钻进了被子里。 苏云起搂着肉肉的“害羞虫”,笑得无比惬意。 ****** 临近过年,于大壮找到江逸告别,说要回寨子给他爹上坟。其实,要不是考虑到他娘的身体,于大壮早想走了,自从做完枣糕之后家里就没什么活可干了,他们母子心里过意不去。 上坟是正事,江逸也不好留他,只得准备了肉菜和米面,让大山帮着他拿回寨子里。 于大壮也没推辞,心里想着一定要找机会报答江逸。 说起上坟,江逸特意问了江池宴这里的风俗。 和他料想的一样,这边没有盛大的祭祖仪式,但家家户户的男丁都要在除夕下午去祖坟祭拜,要把坟上的草烧掉,坟头加土修整,然后为已故的长辈供奉酒菜,磕头上香,最后再拉上几挂鞭炮,让已故的亲人们知道后辈们日子过得不错。这个仪式俗称“燎草”。 两辈子加起来,这是江逸第一次参加除夕燎草的仪式。 前一世,每年除夕,村里的小男孩们都跟着家里人去上坟了,只有他和一群女孩子站在村口羡慕地看。被嘲笑之后,他就跑回家趴到外婆怀里哭,边哭边问外婆为什么自己不能上坟,为什么村子里没有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外婆回答不出来,只能搂着他哭。 即使现在想起来,心情依然格外酸涩。江逸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眶。 苏云起把他往身边揽了揽,低声提醒:“小逸,到你了。” 江逸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圈人都在看着他。 尤其是江池宴,眼中满是担忧,“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江逸赶紧扯开一个笑,解释道:“风有点凉,吹红了眼。” 三叔公面容严肃,持着一柱香递给江逸,“小逸,给你爷爷奶奶磕个头。” 江逸双手接过,对着江大和他亲奶奶的坟头拜了三拜,然后又把香插在香炉里,跪下磕了三个头。这都是江池宴提前嘱咐好的,江逸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无比虔诚,在这一刻,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建文年间枣儿沟的江氏子孙,而不是那个从异世而来无根无依的灵魂。 江逸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再下一辈都是没长起来的孩子,约莫有二十来个。 孩子们在三叔公的指导下跪在了指定的位置,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完全没有往日调皮捣蛋的样子。 江逸发现江大旁边的那块地方明显空了出来,湿润的泥土也有下陷的迹象。他下意识地看向江池宴,发现江池宴也在盯着那处地方,脸色黑沉。 苏白生悄悄抓着江池宴的手,无声地安慰。 江逸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地方之前应该是江林母亲的坟头。族里想得周到,出了江林那件事之后,他母亲的坟也被拔了出去,扔到哪里就不知道了。这事儿当初江春材还给他提过一嘴。 江逸走到江池宴身边,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江池宴欣慰地拍拍江逸的肩膀,又搂了搂苏白生的腰,心情好了很多。 等到鞭炮响起的时候,刚刚严肃的气氛也缓和下来,就连三叔公脸上都带上了笑。大伙三五成群地说起了闲话。 江逸溜到苏白生那边,也不说话,只对着他调皮地眨眼。 苏白生含着浅笑,敲敲他的脑门。 江逸的心思,苏白生不用想就能猜出来。 按说江家族里上坟,本不该有苏家人什么事,可是苏白生却来了,他跟江池宴并肩跪在一起,云舒和大山就跪在他们身后。 云舒和大山坚持要跟着,说是既然过继到了小叔名下,就要尽儿子的本分。 这样的安排是江池宴提前跟族里商量好的,身为族长的三叔公并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这就意味着,不管有没有那一纸婚书,苏白生和江池宴的事就这么定了。 回去的路上,江逸又跑过去骚扰江池宴,“爹,你赶紧把小爹娶进门呗,人家都跟着你来上坟了。” 江池宴看了看身旁的苏白生,沉吟道:“等开了春吧,地里的活收拾好了,再盖几间屋子。” “嗯!那就这么定啦!”江逸喜滋滋地应道。那样子比他自己娶媳妇还高兴。 江池宴和苏白生相视一笑,彼此间挨近了些。 苏云起把江逸拉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明年我带你回苏家祭祖。” 苏云起并不是江家人,这次他虽然跟来了,却只是在一边看着,顺便打打下手,并没有磕头上香。此时,苏云起说要带江逸回苏家祭祖,自然不仅仅是表面的意思。 江逸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怎么不是我带着你?” 苏云起忍不住笑,边笑边说:“也行。” 大海几个在一旁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挤眉弄眼。 江逸“切”了一声,紧走几步,不再理他们。 几个人却笑得更开心了。 ****** 除夕夜,除子满桌子鱼和肉之外,最亮眼的就属那一盆盆肥嘟嘟的白面饺子。 江逸利用能够收集到的食材,做了好几种馅。除了全肉丸的,还有素白菜的、白菜肉两掺的、猪肉大葱的、韭菜鸡蛋的、香菇肉的,甚至还有一小盆马齿苋菜干掺着猪油的。 大海和大山抬着两张桌子拼到了一起,大人小孩满满地坐了一圈。 夏荷调好了酱油、醋、香油和蒜泥,分到每个人面前的小碗里。 老徐头忍不住赞了声:“老头子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饭!” “你可别再叫自己老头子了,我听着就别扭。”小六笑着说道。 老徐头收拾齐整之后,一点都不显老。说起来他今年也才三十三岁,只比江池宴大一岁。 老徐头笑笑,“习惯了。” 江逸把最后一盆饺子端上桌,乐呵呵地宣布:“开饭喽!” 等到江池宴和苏白生动了筷子,其他人才动了起来。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把筷子伸向装着肉丸馅的饺子盆,小宝和小十三还使不好筷子,一着急就更夹不上来了。阿大一边小声教训着其他弟弟一边帮着他们夹,孩子们笑嘻嘻的吃得满嘴油。 大海兄弟在苏云起的带领下,每种馅料都尝了一个遍,最后锁定了自己喜欢的几样,一口一个地夹着吃。 哥几个还在饭桌上较量起了功夫,你抢我的我抢你的,单看谁的筷子使得既快又稳。 作为资深吃货,小六占着明显优势。二牛手粗,细细的筷子拿在他手里就像个快用完的铅笔似的,平时不怎么样,这时候却显出劣势来了,他瞪着大眼干着急却抢不过别人。其他几个势均力敌,各有输赢。 苏云起面上从容,手却极快,他除子自己吃,还负责给江逸夹,两个人碗里的饺子就没断过。不是没人向他挑战,却没一个成功的。 云舒不跟他们抢,只跟着苏白生一起夹着素馅的吃。江逸时不时匀他一两个肉的,云舒自然吃得悠闲自在。 哥几个闹归闹,却也把握着分寸,两个长辈爱吃的那盆他们一点不沾,孩子们跟前那盆他们也特意避开了。 两个长辈看着他们吃得高兴,胃口自然也好了几分。 就在大家吃得欢快的时候,苏白生小小地“诶呀”一声,牙齿好像咬到了什么东西。 江池宴端着碟子接在他嘴边,关心地问:“可是吃到什么了?快吐出来。” 苏白生在一圈人的注视下,吐出一个带着皮的小毛粟子。 江逸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在饺子里包了好几样东西,都含着祝福的意味,只有粟子跟枣是开玩笑似的放进去的,意思是“早生贵子”——他们家有主的这些,却没一个能生出来的。 其他人虽然不敢笑出声,却是死死扎着头,憋红了脸。 “小爹,我要弟弟!”江逸不怕死地调侃道。 苏美人风情万种地看了他一眼,趁他呆愣的工夫,眼疾手快地把一个模样奇怪的饺子塞到他嘴里。 江逸傻傻地咬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 碟上多了一个红彤彤的枣子。 苏美人勾起嘴角,轻声说道:“还不是一样么?”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苏云起。 不知怎么的,江逸的脸腾的就红了,不知道是被苏美人那一瞥惹的,还是被他的笑迷的。 除了不明情况的孩子们,大伙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江逸化悲奋为食欲,简直是把碗里的饺子当作敌人在吃。然后,将将吃到第二个的时候,牙齿又被硌了一下。 吐出来的时候,碟子发出一声脆响,是一枚铜钱。 江池宴笑笑,“看来明年小逸财路甚旺。” 江逸高兴起来,又夹起来一个送到嘴里,又被硌到。 还是一枚铜钱。 大伙都羡慕地看着他。 苏云起把给江逸夹的饺子又捡回自己碗里,一个个咬开,细细地咀嚼着,却什么都没有。 “这是人品问题。”江逸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从盆里夹了一个——说起来,这还是他今晚亲手夹的第一个饺子。 刚刚夹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结果还没夹到碗里饺子皮就破子,掉出一块小小的银锭子,恰好落在碟子上——这是江池宴专门让人给打的,指甲盖大小,为的是过年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大山目瞪口呆地说:“逸哥,这么多饺子,就包了两个铜钱一个银锭子,全让你给吃到了!” “逸哥,我也想要……”小宝扁着嘴,可怜巴巴地说。 江逸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什么……包着钱的不卫生,我没多放,还有五谷、红豆和糖心的,谁能吃到明年一定运气好。” 小孩子们一听更积极了,也不再只盯着肉馅的吃,而是轮换着从其他盆里碰运气。 大海兄弟也不约而同地留心了些,谁不想交好运呢! 江池宴给苏白生夹了个马齿苋馅的,温声道:“你兴许没吃过这个,尝尝吧!” 苏白生给面子地咬了一口。没咬动。就是这么轻轻一咬,已经足够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江逸眨巴着眼睛看他,嘴里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就等他把东西吐出来。 苏白生面上带上了恼意,牙齿狠狠一咬,作势就要吞下去。 这可吓坏了江池宴——他的心头肉啊,连口硬些的馒头都没吃过,怎么能生生地吞下个带皮的粟子? 江池宴拍着他的背,着急地哄着:“快吐出来,今儿可吃了不少东西,小心夜里肚子疼。” 苏白生瞪着江逸,固执地不肯吐。 江池宴无法,只得把人搂到怀里,托着细白的下巴,对着嘴就亲了上去。 刹时间,满桌子大大小小鸦雀无声。 江池宴抬起头,把一个硬硬的小毛粟吐到了碟子上。 苏白生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脚步匆匆地跑了出去。 江逸眨着晶亮的眼睛,对江池宴竖起大拇指,“爹爹威武!” 江池宴点了点他的脑门,佯怒道:“回头找你算账!”说完就追苏美人去了。 苏云起看着江池宴离开的背影,觉得老丈人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第92章 春季忙 进了正月,村民们开始走亲戚。 十里八乡谁跟谁不沾着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全得走一遍,落了谁都说不过去。整个正月,小小的村子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的。 以往的年头,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枣儿沟只有被嘲笑或者被同情的份。因为枣儿沟在这一片是最穷的村子,待客的席面都得硬着头皮收拾,一块肉方今天炖了明天炖,尽管想着法子体面些,却怎么也掩不住人穷志短的窘状。 今年却不同,大伙腰包里有了钱,又有江逸年根儿底下发的肉,待客方面自然多了些面子。姑姑姨娘们回了各自的村子一宣传,枣儿沟又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回。 江逸家正好跟别家相反,他家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年节时候却清闲得很。 江池宴的爹娘去得早,又没有姨舅之亲,江逸更是没有母族。于是,在别人家忙里忙外待客的时候,他们一家就懒洋洋地窝在家里猫冬。 不过,却不包括孩子们。 江池宴的身份摆在那里,江逸回村后做的贡献也不小,村子里别管谁家来了亲戚都忘不了请他们上席。然而这爷俩都不是好事的,能推的全推了。 不知道是哪家开的头,请不到大的,干脆把家里的小孩们叫过去凑热闹。 后来村民们纷纷效仿,别管哪家待客,只要家里有孩子的都会把小宝他们叫过去。江逸也不让他们空手去,每次都带些点心或肉食,不然这十几个孩子还真有可能把人家吃穷了。 这样一来,主家高兴,孩子们也个个吃得肚圆,一个月下来少说得胖上十斤。 二月初十,惊蛰。 半夜时分,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江逸一个激灵醒过来,迷茫地睁着眼睛,好一会儿对不准焦距。 苏云起把人搂进怀里,轻声哄道:“别怕,打雷而已。” “打雷了?有没有下雨?”江逸晃晃脑袋,清醒了些。 苏云起凝神细听,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不太大。” 江逸心里一阵高兴,“看来这天儿是真要暖和起来了,咱们的清闲日子也要结束喽!” 他脑子里开始盘算着地里的菠菜要怎么收拾,南瓜种子芋头疙瘩要什么时候种下去,还有山上的枣树,要估摸着发芽的时间抓紧嫁接。这样一想,真是样样都要紧,样样都着急。 苏云起见他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的模样,心里一阵喜欢,“怎么不睡了?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不怕困?” 江逸在他怀里卜愣着脑袋,撒娇道:“睡不着了,想想就觉得好兴奋。”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笑道:“平时天天睡懒觉,像个小猪,提到干活又很勤快,真是……”可爱。 江逸炸毛,“我哪里像懒猪了?我还没说你坏心眼儿呢,醒了也不知道叫我一声,让他们看我笑话。”在后世,江逸习惯了依赖闹钟,自身的生物钟几乎失去了调节能力。在这里,安静的乡村没有一丝生活的喧嚣,不想睡到自然醒都难。 苏云起亲亲他的额头,安慰道:“你爱睡就睡,没人笑话你。” 江逸撇撇嘴,“小爹每天都笑我!” 苏云起勾唇,这个还真管不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去辽东?”江逸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我不去,让小川和大山带几个人去。”苏云起平静地说。 江逸赶紧说:“你还是去吧,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当时在气头上……” 苏云起捂住他的嘴,低头亲了亲,说:“用不着我去,该走动的关系上次都走动好了,那边有兄弟照应,出不了什么差错。” 江逸怀疑地看着他。 苏云起捏捏他的鼻子,强调道:“真的。” 江逸扁扁嘴,只得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过了农忙吧!”苏云起道。 江逸想了想,说:“家里这边怎么都好说,别为这个耽误了你们的事。” 苏云起笑笑,抱着人亲了两口,才说道:“他们这次过去是顶着货商的身份,怎么也得准备准备,我想着到巨马源收些席子和鸭蛋,再到祁州收些药材和草棉。咱们自家的枣糕也带上些,那边除了马奶羊肉很少能吃上别的东西,牧民们见到这个肯定喜欢。” 江逸高兴地说:“能等到四月不?如果到四月的话咱们家的小鸭也要下蛋了,到时候我可以做些咸鸭蛋,好吃又不怕坏。” 苏云起被他的好心情影响,也笑着说:“至少得是四月,草原上过了一冬马匹都瘦了,可经不起长途跋涉。等他们养肥了,产了小马驹,咱们大的小的都买些。” 江逸眼睛一亮,抓着他的衣领叫嚷:“你说了要给我买一个的,要小公马,自己养起来的听话!” 苏云起笑笑,宠溺地拍拍他的脑袋,“记着呢。” “那你跟小川说,让他给我挑个好的。”江逸不放心地嘱咐。 “知道了。”苏云起把他往怀里拢了拢,温柔地顺着他的背,“再睡会儿吧!” “嗯,还真有点困了。”江逸配合地打了个呵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江逸睡沉之后,天已经微微擦亮。 院子里响起了大海开门的声音。 苏云起轻轻地把江逸放下,利落地穿上衣衫,出门晨练去了。 炕上,不用为生活奔波的人好梦正酣。 ****** 惊蛰一过,家家户户彻底结束了一冬的休憩,开始早出晚归地到田间地头挥洒汗水。 江逸家的活明显比别人家的要多上许多,除了十亩地外,还有两个山头的枣树。 不过,他们家人也多。 每天早上往外一走,呼拉拉七八个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或机灵或壮实的半大孩子,绝对是枣儿沟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他们不仅长得俊,干活也好,带动得村里的小伙子们做起事来也多了几分劲头。 外村有些胆子大些的大姑娘小媳妇借着走亲戚的名义专门跑过来看,一时间枣儿沟接连说成了好几桩亲事,可把新晋媒婆英花给乐得合不拢嘴。 英花在针线坊管事,在外人面前就多了两分体面。自从江林媳妇跟人跑了之后,给东家西家张罗媳妇的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于是英花就成了枣儿沟新一代的媒婆,还是不收媒人红的那种。大伙没有不说她好的。 江逸家也是好事连连。 兴许是沾了那场大雪的光,哥几个把地里覆盖的麦秸掀开之后,发现那两亩菠菜秧竟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好。 随着惊蛰的那场雨,原本被冻得发黑发黄的菠菜仿佛一夜之间就抖擞起精神,长得又高又绿。 收菠菜的那天,老少爷们儿别管有事没事的,全跑到他们家地头上帮忙,顺带围观。 江春树捧着一株绿油油的菜苗,感叹道:“老天爷诶,我江春树这下算是开了眼了,活了几十岁第一次在刚开春就看到这水嫩水嫩的菜!” 旁边有人乐呵呵地应和:“光是你一个人开了眼啊?咱们大伙可都开了眼,就算亲眼看见了,我还是不敢信哪!” 另一个村民接口道:“可不是,年前我跟我那亲家提起这事儿,他还说我诳他,赶明儿我就把这两棵菜扔他脸上,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江春树踹了他一脚,笑骂道:“滚犊子!你道这菜是你家的?我们小逸还没说给你呢,哪儿来的脸!” 那人嘻嘻笑,“谁不知道小逸侄儿向来大方?哪儿跟你似的,抠得拔不出三根毛来。” “去你娘的,你倒说说,老子怎么拔不出毛了?”江春树连骂带踹,那人连笑带躲,却丝毫不耽误手上的活。 其他村民也和他们一样,一边感叹一边热火朝天地干着,大伙既新奇又兴奋,再次坚定一个信念——跟着江逸有菜吃! ****** 清明之前,又下了一场雨,不大,只湿了地皮。细数起来,清明前后不下雨的年头也有,大伙也没放在心上。 江逸把在地窑贮藏了一冬的芋头全收拾出来,捡着芽多的削了,在院子里整了片地方,作为苗床,还别出心裁地拿了块薄薄的细麻布蒙上,为了保暖。 在芋头育苗的空当,江逸又把年前就晒好的南瓜籽找出来,放在温水里泡,还弄了些自制的杀虫剂。 在后世,江逸研究的就是枣树病虫害,到了这里,配制一些简单的药水杀个虫啥的还难不住他。 江逸原本打算的是占用闲下来的那二亩菜地种南瓜和芋头,可是二亩地显然不够啊,他还想着能大规模种植呢! 苏白生看他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是说南瓜和芋头都喜水吗?沿着河边都是咱家的地,与其种在地里不如种在河岸,还省得惦记着浇水。” 江逸一听,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个赶路的人正看着眼前的万丈高山发愁,突然有人指了条捷径。 “小爹,你怎么这么聪明!”江逸厚脸皮地抱在人家身上,像个树獭似的一边抱还一边蹭。 江池宴正好从堂屋出来,看到自家儿子的蠢样子,转身又进去了——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苏白生面不改色地任江逸抱着,两只手还能从容地翻动书页——他真的……已经习惯了。 江逸占够了美人的便宜,就痛快地撒开手乐颠颠地招呼大伙去干活了。 河边的地不算好整,除了盘旋的树根和陈年的苇根之外,还有从上游冲过来的卵石。 好在,他们家人多,帮忙的人更多。江逸财大气粗地决定,干脆就用这些卵石和着沙子把河岸拦起来筑个简易的堤坝。 江逸刚从书上学到了一个新方法,可以用动物皮毛、米浆、沙石做青砖,不用烧制。刚好这些东西他家都不缺,正好试试效果。 江逸的想法很直接,即使做不好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多花了些人力而已,一旦试验成功,说不定枣儿沟家家户户就都能住上青砖房了。 江逸并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不抱太大希望的举动,在不远的将来,几乎救了全村人的命。 第93章 买粮食 经过几次试验,不用烧的青砖还真让江逸给弄出来了。 他自己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家里人看他的眼神却变了。 根据江逸的设计,沿河堤坝垒了两米多,其中一米高出地面,河床一边还特意垒出一条平台,方便人们洗衣、洗菜、打水。这样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个子小的孩子会不小心跌到河里了,村民们心里也高兴。 为了垒这道堤坝,村民们跟着折腾了一个来月,却没有一个人有怨言。如今,“江逸做的事都是有用的,帮江逸家干活就等于占便宜”已经成为了枣儿沟村民心目中的一条定理。 堤坝一旁就是江逸家开垦的田地,先前杂草遍布,看着不起眼,可打理完之后一丈量,竟是有十多亩。江逸家平白多出了这些地,好好养上两三年就又是十亩良田,可把村里人羡慕得不行。 这些地被刨得松软肥沃,还整出了长长的垅。江逸无比小心地把一粒粒带芽的南瓜种子和一株株孱弱的芋头苗种进去,同时在心里也埋下了一个希望。 这些事做完之后,江逸家又爆出一个好消息——他们又要盖房了。 后院正房有四间,只有东西两间能住人,如今挤着六个大人十四个孩子。冬天还好,等到天气稍稍一热,若再这么挤,非热出病不可。 再有,院子里的鸭子们也大了,好几十只,一大早就开始嘎嘎叫,江逸早就受不了了,早就开始盘算着给它们在外面垒窝,赶紧分出去。 南瓜和芋头种下之后,江逸家也得不到片刻清闲,盖房子、嫁接枣树这两件大事都要紧锣密鼓地进行。 江逸正跟江池宴在堂屋商量着晒青砖的事,就见苏云起拿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江逸有些担忧地问。 “辽东情况不太好,福子要粮食。”苏云起沉着脸坐到江逸身旁的太师椅上。 江逸倒茶的手一顿,福子他知道,是苏云起的另一个兄弟,如今在大宁供职。 江池宴放下茶盏,不解地说:“军中用粮自有朝廷供给,单凭你一人能有多大力量?莫非是为了私事?” 苏云起点点头,恭敬地说:“不知哪里漏出的消息,传闻朵颜三卫有和燕王结盟的迹象,建文帝盛怒之下断了辽东部分地区的贸易往来,草原上的贵族家底丰厚,有恃无恐,却苦了那些普通牧民。” 江池宴皱眉深思。 江逸忍不住问道:“他们既然要跟燕王结盟,那这件事燕王不管吗?” 江池宴沉吟道:“如今南北开战,燕王本就自顾不暇,就算想管也是有心无力。更何况,他就算要管自然也是以笼络蒙古贵族为先,哪里顾得上贫苦的牧民。” 苏云起点头道:“世伯说得甚是。福子来信也是以私交名义,希望我们能运些粮食过去,低价卖给附近的牧民。” 江逸皱眉道:“可是,如今正值青黄不接之时,又值南北-争战,粮价居高不下,我们撑死了能买多少?” 苏云起抿了抿嘴,说:“尽力而为吧,福子的治所在大宁与泰宁卫的边界,与周边牧民感情颇深,许是看着此等景象内心不忍。我也只当帮兄弟一个忙,只怕是无利可图。” 苏云起说完,带着歉意看向江逸。 江逸顾不上江池宴在场,赶忙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说这个,你是知道我的,有钱赚的时候我喜欢可着劲儿赚,该花了也得花。况且你现在要做的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我不会拦你。” 苏云起自进门后露出第一个笑脸。他拉着江逸的手,舍不得挪开眼。 江逸也笑眯眯地看着他,脑子里开始盘算家里还有多少钱。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江逸才反应过来自家帅爹还在呢,连忙抽出被苏云起握着的手,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江池宴皱眉看向苏云起。 苏云起与他对视,眼中带着坚毅和渴求。 片刻之后,江池宴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忙吧!” 江逸立马站起来,拉着苏云起跑走了。 苏白生从屋里出来,坐在江池宴身边,好笑地说:“又不是刚刚知道他们这样,你矫情什么?” 江池宴拿了一只新茶杯,给他斟了多半盏,这才烦闷地叹了口气,说:“小逸如今这样,我怎么跟梓月交待?若是再见了,她必得骂我,说是受了我的影响。” 苏白生挑眉,冷笑道:“还想着人家呢?还天天盼着能跟人家见面呢?” 江池宴这才惊觉自己的失言,竟是惹翻了一个小醋坛子。他趁对方发飙之前,忙把人搂到怀里哄:“小生,你何必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苏白生端着一副俊美无双的架子,阴阳怪气地说:“我倒是想知道,又怕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那你再会一会,可好?”江池宴说完,直接把人抱到屋里,按在床上啃了一番。 苏白生任他抱,任他啃,还恰到好处地配合一二,惹得江池宴更是把人捧到了心尖上。 耳酣面热之迹,苏白生不忘提(威)醒(胁)道:“我们家云起不错,小逸这孩子我也喜欢,他们俩人事你别多管。” 美人在怀,箭在弦上,江池宴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份! ****** 不知道余文俊从哪里听说了苏云起在四处买粮食的事,专门跑到枣儿沟来打听。 余文俊拿着一把折扇,拍拍苏云起的肩膀,笑眯眯地问道:“我说,你家那位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主意,你现在四处买粮食做什么?”若是在别时别地面对别人,余文俊自是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可是在江家,面对苏云起,他知道自己的那颗七窍玲珑心并无用武之地。 苏云起往旁边闪了两步,朝着后院叫道:“大山,出来招待客人。” 余文俊顿时满头黑线,皱着一张脸,道:“你不必这样吧?我还能吃了你?” “你是吃不了他,我却能。”江逸拍打着身上沾的白面,笑嘻嘻地从厨房走出来。 余文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对他拱了拱手。 江逸笑着回了一礼。 苏云起轻柔地蹭掉江逸脸上沾上的面粉,温声问道:“不是要做水煎包么?这么快就好了?” “刚和好面,让它醒会儿。”江逸拿着面手在他身上蹭了蹭,像占到多大便宜似的嘻嘻笑。 余文俊看着江逸狡黠的模样,又想到家中温婉娴淑的妻子,不禁叹道: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江逸跟苏云起腻了一会儿,这才有空搭理旁边的余文俊,他不带多少诚意地说道:“中午做水煎包,马齿苋和萝卜干馅的,不然你留下来尝尝?” 余文俊毫不客气地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逸愕然——若是比厚脸皮程度,他甘拜下风。 “大山,快出来呀!”江逸扯着嗓子朝后院喊,那声音可比苏云起高了一倍不止。 大山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担忧之色,“逸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江逸指指余文俊,意思十分明显,这就是那个麻烦。 “大山,你好好招待客人。”苏云起扔下这句话就拉着江逸去了厨房。 留下大山和余文俊面面相觑。 “那什么,余公子,请跟我来吧!”大山讪讪地把余文俊往堂屋请。大山也纳闷,他连余文德那个暴-力分子都不怕,每次见到文质彬彬的余文俊却会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 余文俊面对大山时,总会不自觉想到自家妹子房里那个摆在梳妆台上、日日被人摩挲的“泥团”,心情也是无比复杂。 ****** 水煎包做了好几锅,跟大山他们几个大小伙子相比,余文俊吃得一点也不少。看着他精瘦的模样,江逸不禁纳闷,他都吃到哪去了? 江逸有些嫉妒地捏捏自己的脸,好像都有点胖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少吃一些的时候,一个胖嘟嘟的小包子落到了自己面前的碟子上,苏云起温声说:“再吃两个,最近都瘦了。” 于是,江逸再次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后,一家大大小小全都忙着晒青砖、挖地基去了。 江逸和苏云起陪着余文俊在堂屋谈事情。 苏云起没打算隐瞒,一五一十地把那些粮食的用处以及买粮的困难之处都跟余文俊说了。 余文俊听后面容有几分严肃。他沉吟片刻,说道:“这件事我若不知道便罢,此时既然知道了,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样罢,买粮的银钱我出,各处关节你负责打点,只有一点,卖粮的商队要打着余家的名义。” 苏云起听后,不仅没有立刻表现出欣喜之色,反而严肃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件事纯粹是费力不讨好,于你并没有半分好处。如今建文帝对朵颜三卫虎视眈眈,一个不慎或许还有可能丢掉身家性命,你确定要插手吗?”实际上,苏云起把这件事告诉余文俊,确实存了些让他帮忙的心思,却没想到余文俊竟会帮到这个地步。 余文俊坦然地笑道:“苏兄肯如此为我着想,余某感激不尽。但是,这话我既然说了,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就当是为我余家积点德,求个平安吧!况且,想必苏兄明白,这件事要做好了,并非对我没有好处。”至少,在朱棣那里他能挣些脸面。 余文俊嘴上说的轻松,可内里的风险却远比这点好处大得多。这件事若是苏云起做,顶多算是小打小闹,建文帝那边自是不会放在眼里。可是若换成余文俊,或者说他背后的余家商队,自然会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刻,江逸突然觉得,余文俊真是条汉子。可是,“情敌”有个这么大的优点,他又怎么肯承认呢? 江逸撇撇嘴,嚅嚅地嘟囔道:“谁为你着想了,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的声音不小,其余两人听得真真切切。 这话不太好听,语气又实在酸得很,从江逸嘴里说出来,余文俊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畅快地笑了起来。 苏云起心里欢喜,也不顾外人在场,宠溺地把人抱进了怀里。 第94章 发烧了 余家是棵大树,余文俊一出手,苏云起顿时就轻松了。货源、商队、银钱,这些让外行人跑断腿的东西对于人家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余文俊看着苏云起东拼西凑来的三十石粮食,只勾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江逸当时就怒了。自家男人辛辛苦苦筹备的东西,竟然遭到了人家的鄙视,简直不能忍! “就这么些粮食,想来余大公子也看不上吧?”他把粮仓门一关,当着余家一干伙计的面笑着说,“怎么说也是我家云起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凑到的,干脆我们自家留下好了,反正我家人多,不怕吃不完。” 余文俊知道,自己这是把人给得罪了。他求助地看向苏云起,指望着这人能以大局为重,帮着说个情。 然而,苏云起刚刚被那句“我家云起”给灌了迷汤,哪里还看得到余文俊? 江逸得意地把粮仓门锁好,看都不看余文俊一眼,拉着自家男人就走了。 余家一干伙计大眼瞪小眼,谁都没闹明白是怎么个情况。 “大少爷,这粮食咱还搬不?” 余文俊看些苏江夫夫的背影摇头苦笑,淡淡地说道:“回吧!” 余文俊说完,就率先上了马车。 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小伙计一脸懵地凑到老伙计身边,小声问道:“大少爷这是啥意思?莫非要改日再搬?” 老伙计敲敲小伙计的脑袋,低声训道:“快闭嘴吧!没看见人家都不卖了吗?还搬什么搬!” 小伙计瞬间瞪大眼,“不卖了?他们傻呀!大少爷可是比卖价还高了两成来收,这稳赚的生意他们不想做?” “人家兴许是不缺钱吧!”老伙计叹了口气,紧走两步跟上余文俊的马车。 小伙计悻悻地揉揉鼻子,心道:谁会嫌钱多呀?这头赚了那头再买不就行了?莫非还怕偌大的大同府还买不到三十石粮食不成? 此时此刻,这个小伙计怎么也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大同府的粮食真的会有钱都买不到。 ****** 苏云起让大山代替了自己的位置,天天跟着余文俊去忙活买粮运粮的事,他自己则跟江逸一起开始处理山上的枣树。 说起来他们这样朝夕相对的干活还是第一次。以往不是江逸不上山就是苏云起有其他事,两个人碰到一起的机会还真不多。 这次可好,即使山上再不好下脚,苏云起都不能再把江逸藏家里了——嫁接这种技术活,没了江逸可真不行。 不过,嫁接之前得先剪接穗。江逸狠着心从自家院里的两棵脆枣树上截了好多,若再截下去恐怕这两棵树就得变成光头了,但还是不够。 可是,这个时代优良的枣树品种并不多,就他家这两棵还是江池宴专门从关外托人买来的。因为苏白生喜欢吃。 江逸和苏云起两个人几乎是走遍了整个广昌县,拜访了许多人家,竟没有找到一株良种。为这事他愁得饭都吃不下去。 后来还是江池宴给在沧州任职的友人写了封信,这才把问题解决了。 江逸直骂自己蠢,他怎么就忘了,沧州可是后世的冬枣之乡啊,还有又甜又脆的金丝小枣,那可是世界闻名。 苏云起亲自跑了趟沧州,顺顺利利地运回整整两大车上品的接穗。 江逸高兴得跟见着了稀世珍宝似的,当天就把大伙全都叫到了山上。 接穗的工具他早就找人打制好了,步骤和注意事项也提前说清楚了,就等着这一帮爷们上手实践。 大海兄弟几个舞刀弄-枪挥锄头是把好手,若要拿着细薄的刀片一点点地接芽穗,简直是在磨他们的耐性。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二牛,他把刀片往树干上一插,涨红着脸说:“俺干不来!这小树枝也忒细了,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俺的手都拿不住!” 江逸赶紧说:“那就别干了,找点别的事去做吧,这里有我们几个就够了。” 二牛心头一喜,憨憨地说:“真的?小逸你不生气,老大也不罚我?” 江逸连连点头。就算二牛想继续江逸都不想让他做了,千里迢迢买来的接穗,不知道让他那双粗手碰掉了多少嫩芽! 二牛像获得解-放的奴隶似的,把手里的东西一扔,乐颠颠提着水桶去浇树了。 大海眼看着二牛反抗成功,也趁机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那什么,不然我也去浇树?” 江逸嫌弃地摆摆手,“赶紧走!” 大海大大地松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被嫌弃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 小六见他们俩都跑了,趁江逸不注意暗搓搓地放下手里的工具,悄悄地跟了上去。 最后,就剩下了江逸、苏云起、小川、云舒和老徐头,还有一群跑来跑去运送接穗的孩子。 原本江池宴和苏白生也要来,江逸死活没让。江池宴还好,苏白生那双嫩手哪是用来干这个的?别说江池宴,就连江逸都舍不得。 好在家里正在盖房,也得有人看着,两们长辈也就没坚持。 江逸看着小六欢快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靠咱们几个了。” 好在小川上手极快,老徐头干活也不怯,云舒认真又细心,苏云起就更不用说了,这世上恐怕就没有苏老大做不好的事。 几个人配合着一棵一棵地来,效率也挺高。 江逸熟练的手法,让阿大羡慕极了,他一直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正经事都忘了做。 老徐头早就觉察到了阿大的心思,但他什么都没说。自己想要的就得自己去挣,这是他一直教育孩子们的话。 小十三提着一小篮子接穗,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巴凑到小宝耳边,偷偷说道:“阿大哥哥是不是热傻了?他一直盯着逸哥看诶!” 小宝看看呆立的阿大,又看看头顶的太阳,皱着小眉头软软地说:“太阳不大呀,阿大哥哥怎么会热傻?” 小十三歪歪脑袋,一本正经地说:“是不是因为咱们一直跑来跑去?我好像也有点热呢,小宝你热不热?” 小宝听完有模有样地擦了擦脑门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有点热。” 小十三转转黑亮的眼珠子,提议道:“大海哥哥他们打拳热子就会脱掉上衣,不然咱们也脱了吧!” 小宝想了想,高兴地点点头,“那咱们就像大人喽!” “对啊!”小十三放下小篮子,利落地脱掉小棉袄,然后又小大人似的帮小宝脱掉。 小宝揪着雪白的小里衣摇了摇脑袋,高兴地说:“好像不热了,咱们继续干活吧!” “嗯!” 于是,树木林立的枣山上,两个粉粉嫩嫩的小孩子穿着雪白色的里衣、红色的羽绒小裤,一人提着一个小竹篮尽职尽责地运送着接穗。 阳光下,孩子们的笑脸是那样生动、耀眼。 ****** 江逸发现两个小孩子脱掉棉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下午。 因为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小宝觉得冷了,自己披上小袄后让江逸给他系扣子。他旁边的小十三仍然只穿着一件单衣。 江逸又担心又自责,差点把两个小孩揪起来打屁股。 尤其是小宝,一直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就娇娇弱弱的样子,江逸真担心他被山风吹了一下午会生病。 当天晚上,江逸把两个孩子抱到耳房,跟他们一起睡。 他在睡前好好地给孩子们科普了一下出了汗不能立即脱衣服,也不能吹风等生活常识。并威胁说,这次是初犯就饶过他们,下次再敢这样做一定打屁股。 两个小家伙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心里既激动又忐忑。 耶!可以跟逸哥睡一起啦!唔……可是旁边还有个可怕的大哥肿么破? 大半个晚上,江逸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一直担心着孩子们的情况,时不时起来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生怕他们发烧。 苏云起也陪他熬着,他看着江逸对孩子们温柔细心的样子,憋了大半个晚上,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么喜欢孩子?”语气里竟带有着无法言说的担忧之意。 江逸看着他落寞的模样,好笑地说:“你在想什么呀?该担心的是我吧!我是天生喜欢男人的,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儿子命,你却不一样……” 苏云起没等他说完就把人搂到怀里,郑重地说:“你若没有,我便没有。你若喜欢,我们可以抱养一个,或者几个也行,可好?” 说不感动是假的。江逸竟然十分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他等了一辈子,要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苏云起拍拍他的背,轻声道:“睡会儿吧,我看着他们。” 江逸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爹……爹……” 轻微的梦呓声,让江逸猛得惊醒。他睁开迷茫的眼睛,慌乱地问:“是小宝吗?小宝不舒服?” “是小十三。”苏云起一手搂着江逸,一手去摸小十三的额头。 “爹爹……”小十三一边闭着眼睛叫,一边伸出手在空中乱抓,不同于方才的微弱,这次的声音大了很多。 江逸彻底清醒过来,“是在做梦吗?我听着他在喊‘爹爹’。” 苏云起的视线放在小十三身上,试探额头的手也没有收回来。 江逸仰躺在苏云起怀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绷紧的下颌。 “是不是发烧了?”江逸爬起来去看小十三。 苏云起收回手,全心护着他。 江逸拿手在小十三额头试了试,不由地皱紧了眉头,他正想着把小家伙抱起来仔细看看,不料却被小孩抓住了手。 小十三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他原本挥动的双手此时紧紧抱着江逸的胳膊,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爹爹……” 那一刻,江逸的眼泪唰地一下,涌出眼眶。 第95章 认儿子 从他知道自己是gay的那天开始,江逸就没期待自己能有孩子。可是,他又是那么喜欢孩子,越没有越喜欢。 如今,有这样一个小孩子软软地叫自己“爹爹”,江逸的情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一边抱着小十三,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豆大的泪珠子骨碌碌地落到了棉被上。 苏云起心疼坏了,连人带孩子地抱进怀里,轻声地哄:“别哭了,你要是喜欢,咱们就把他收了。” 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哽咽地重复道:“收、收了?什么收了?” “收他作儿子,好不好?”苏云起给他抹掉脸上的泪,又把手放到小十三的后脑勺处,轻轻托着。说实话他也挺喜欢小十三,聪明,坚强,有韧性,有胆识。只要江逸高兴,他不介意多这么一个儿子。 江逸一下子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样——在后世,收养一个孩子是多么困难的事?尤其是gay,法-律不承认,孩子连正常户籍都没有,以后上学就业更是问题。 而此时,他竟是有了这样的机会吗?可以有一个儿子,跟自己写在一个户口本上? 江逸既激动又忐忑,他抬起一张泪湿的脸,定定地看着苏云起,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可以收养吗?能上户籍吗?” 苏云起亲亲他的额头,笑着点点头,“可以的。” 江逸还是不放心地追问:“即使是咱们两个这样,也可以?” 苏云起继续点头。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江逸的心脏,他几乎忘记的呼吸,手臂也不自觉地收紧。 小十三似乎是被抱得不太舒服,呢喃着喊了声“爹爹”。 这声“爹爹”瞬间抚平了江逸躁动的神经,让他不至于激动得昏厥过去。 “爹爹在这儿,十三不怕……”江逸轻轻地应着,破涕为笑。 苏云起的心也被怀里的一大一小填满,前所未有的满足。于是,他知道,自己在一念之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苏云起,你喜欢么?”江逸献宝似的抱着小十三给他看。 苏云起把人抱紧了,宠溺道:“喜欢。” 江逸像是捡到大便宜似的眉开眼笑。 “明天我们就去跟老徐头说成不?你说他会不会答应?”江逸有些不安地问。 “说说看吧,这是好事,他应该不会反对。”实际上,老徐头那边的态度,苏云起至少有九成把握。 江逸抱着小孩看了一会儿,又开始东想西想,“你说,咱们突然收养个孩子,怎么跟我爹解释?他要是跟我说‘你想要孩子成亲之后自己生’啊,那该怎么办?” 苏云起闻言扳着他的肩膀,郑重地问:“小逸,你有成亲的想法吗?” 江逸赶紧摇摇头,严肃地说:“我再强调一遍,我天生喜欢男人,是不可能成亲的。” 苏云起顿时笑了,掩着他的嘴说:“不是不可能成亲,而是不能跟女人成亲——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就去向世伯提亲,可好?” 类似的话苏云起之前也曾说过,可江逸没敢当真。可是,此情此景,苏云起眼中的神情没有半丝玩笑的成分。江逸甚至觉得,一旦他点头,苏云起可能会立马跳起来准备聘礼。 可是,江逸犹豫了。 “不愿嫁我?”苏云起挑起他的下巴,略显忧伤。 唔……竟然色-诱。 明明知道对方是故意的,可是对着这张帅脸,江逸忍不住就说了实话:“我怕我爹不同意,我不想让他生气,我才刚有了爹……” 苏云起低头,亲了亲那对发白的唇瓣,温声道:“世伯也许会生气,但决不会是生你的气,而是会气我拐走了他的宝贝儿子。” 江逸想了想,犹豫地说:“不然就先别说吧,等过段时间家里事情少了,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说,成不?” 苏云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把江逸揽到怀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逸心里有些忐忑,他不想让江池宴生气,更不想让苏云起失望。亲情、爱情,对他来说如此得之不易,他哪一个都不想失去。 所以,必须好好计划一下,出柜,是门大学问。 第二天一整天,江逸的心里的弦都是绷着的,生怕苏云起趁他不注意做点什么。 好在小宝和小十三两个人第二天就恢复了活力,小十三似乎是记得前一天晚上的梦,即使在玩的时候也会时不时跑到江逸身边,偷偷在他耳边叫“爹爹”,这才稍稍分散了江逸的注意力。 听着那一声声带着甜蜜和窃喜的“爹爹”,江逸的心都要化了。 ****** 1400年春天,江逸家完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江逸心心念念的产业——枣山。 两个山头,整整五百多棵枣树,他们仅仅凭着人力就完成了嫁接、浇水以及除杂草和多余树木的工作。尽管到最后江逸都累瘫了,可他的心却几乎能飞起来了。 由于年前打理得好,树上并没有多少虫子,如今又顺利完成嫁接,只要不出什么问题,就等着夏天收蜂蜜、秋天收枣子吧! 此外,就是家里的房子。 这件事一直是两个长辈在打理,江逸忙得都来不及看一眼。当成品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江逸才真真正正知道了世家子弟与平民吊丝的区别。 同样是青砖灰瓦房,在苏白生的安排下就愣是多了那么几分韵味。 新房子盖在老房子的围墙外面,也是两进的院落,前后总共十六间,都是一室一厅一耳房的配置,中间还有个大堂屋。就算以后大海几个都成了家,地方也是足够的。 后院西墙下还有两间配房,东边是厨房,厨房前面栽了棵大槐树,还新打了一口井。 前院种着梅树和丁香,铺着错落的鹅卵石,还搭着个夏日乘凉冬天观雪的小亭子,俨然一个精致的小园子。 江逸惊得张大了嘴巴,“小爹,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苏白生端着一张清雅的笑脸,不急不缓地回道:“你这些日子一睁眼就到了山上,回来后倒头就睡,哪有工夫注意这个?” 江逸嘻嘻笑了两声,趁机抓着美人的手献殷勤,“小爹,您真是费心了,回头我给您做一桌子好吃的!” 苏白生任他拉着,笑而不语。 真正辛苦的那个人走过来,把江逸的手打开,拉着苏白生就走了。临走还扔下一句吩咐:“新屋住进来之前得请客,族里的长辈们都会过来,至少两桌,你不是说做好吃的吗?正好这次就亲自下厨吧!” 江逸顿时苦了一张脸——他家帅爹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 到了请客这天,江逸果真被江池宴赶到了厨房。 好在还有夏荷、梅子以及婶子大娘们帮忙,也不至于忙不过来。可是,三四十个人的饭,整整两在桌子,全靠他一个人!要不停地颠勺,不停地颠! 江逸磨着牙发誓,做完这顿饭后,他至少半年不进厨房——不,一年! 夏荷心细又有眼力,她总能及时地把江逸要用的东西放在他最顺手的地方,尽可能地减少他的劳动量。 英花在一旁看着俩人一递一接的默契劲,不由地就想起一件事。 “夏荷呀,你过了年也得有十八了吧?”英花笑着问道。 夏荷笑笑,轻声答道:“过了年刚好十八。” 旁边有个年纪稍长的大娘高声说道:“唉哟,都十八了,这可不小了!” 夏荷扯出一个不自在的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干净利落的婶子笑着问:“可许了婆家?” 夏荷闻言羞涩地低下头,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赶紧着吧,可是不小了。”有人心直口快地说。 “对呀,村子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孩子都有两三个了!”一个胖胖的大娘接下话头,兴致勃勃地说道,“夏荷姑娘,你看我家小逸不错吧?这家里既有田产又有房子的,上哪找去呀!” “是啊,我们家小逸刚好十七,年龄也合适。” “我们小逸的家底,整个银坊镇也是头一份,不知道多少姑娘排着队要嫁他呢!” 其他人也纷纷起哄。 夏荷被大伙逗得面红耳赤,手上也失了方寸。 江逸几次接到她递错的东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各们亲婶子、亲大娘,你们忙住嘴吧!” “哟,小逸这就护上了?连亲婶子亲大娘都叫上了,以前怎么不见小逸这么嘴甜?”有人笑着调侃。 江逸苦笑道:“我护什么?你们又不会吃了她!我怕的是待会儿叔叔伯伯们的饭菜没法吃,回去还得劳累婶子大娘们重做。” “诶,这事咱们今天要是撺掇成了,就算多做十顿都不嫌累!” 夏荷一张脸红得简直像染了颜料,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逸真是没办法了。 最后,还是英花站出来解围,“行了,就别逗他们了,小孩子脸皮薄着呢!小逸,我说你们两家也没个当家的女人,生生地耽误到现在,你要不嫌大娘多事,回头我跟你爹说去!” 彼时,江逸正把一把葱花丢到滚热的油锅里,刺刺啦啦的爆炒声冲击着他的耳朵,刚好没听清英花说什么。他稀里糊涂地“啊啊”了两声,英花只当他应了。 前院,男人们正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闲聊着近来发生的事。 里正坐在客位,脸色有些严肃,“听说开封闹了旱灾,从开春起天上就没下一滴雨,田里的麦子刚刚返青就冒了黄尖,百姓们没有粮食吃,开始闹事呢!” 江春材“啊”地一声,恍然道:“我说前几日我到镇上怎么看到那么多乞丐,还操着一口外地腔,莫非是打开封过来的?” 里正叹了口气,拍拍桌子,哀叹道:“不光是开封啊,朝廷打仗百姓遭殃,南边的真定、雄县哪一个有好日子过?土地房子都被糟-蹋了,不讨饭能咋着?” 众人纷纷叹气。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皆露出担忧的神色。 第96章 求娶 新房盖成后原本是打算给大海哥几个和孩子们住的。可是,当他们看到里面的景致后,说什么也不肯住了。 大海站在两位长辈跟前,既感动又纠结地说:“新房太好了,我们还是住旧的吧!” 江池宴笑道:“真新鲜,头一回听到有人嫌房子新不愿住。行了,你们就安心地住下吧,那房子是给你们娶媳妇用的,不盖好点怎么拿得出手?” 大海嘿嘿笑,“江叔的心意我们哥几个都知道,可是,怎么也没有我们住新房,长辈住旧屋的道理。那院子是苏叔费了心思打理的,还是您二位带着两位姑娘住过去吧,我们哥几个性子糙,住着也不合适。再者,旧房里有鸡鸭牲-口,我们也正好就近照料。” 江池宴没说话,他看了看苏白生。 苏白生淡淡地笑了。他指了指堂屋两边的卧室,慢条斯理地说:“这两间屋子是江池宴为了娶我特意盖的,里面的花梨木床花了他大半年的俸禄。” 然后指着堂屋外面那两棵枣树,说:“这两棵树,是专门从北疆引来的苗,花了十年工夫才长这么大。” 再然后是门边那两棵腊梅,“他知道我素爱腊梅,托了许多关系才从应天查封的府里挖出来这两棵。” 苏白生说完,一抬眼,淡淡地说:“你们说,这样的房子我能离开么?” 大海哥几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江池宴笑盈盈地拉住了苏白生的手。 苏白生扭头看他,眼神随即变得柔和。 江逸羡慕嫉妒恨——秀恩爱,分得快! 虽然两位长辈有充足的理由不搬家,可大海哥几个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住进去——新房修得跟个小花园似的,旧房里却一堆鸡鸭驴马,他们哪儿来的脸! 最后,还是江逸作主,在新房后面又围了个后院,把一堆牲-口全挪了过去。然后又在新房和旧房间之间的墙上挖了个月亮门,这才没了新旧之分。 大海他们还是不落忍,哥几个大半夜不睡觉,从河边捡来一堆圆滑好看的石头,把旧房的院子照着新房的样子铺了一遍,这才作罢。 江池宴虽然嘴上骂他们没事找事,可心里却熨帖极了。孩子们懂事,就是长辈最大的福气。 这些事都做好之后,江逸、苏云起、大海兄弟四个、老徐头和一帮孩子这才搬进了新院子。 江池宴和苏白生带着夏荷姐妹以及云舒、大山两兄弟住在旧房里。 夏荷姐妹的屋子没变,只是把屋里多余的杂物搬了出来,塞进了耳房里,顿时屋子就显着亮堂了许多。江池宴还请谭木匠给两个女孩子一人打了一个梳妆台,配着镌花的铜镜和精致的手饰匣子,可把她们高兴坏了。 云舒和大山搬到了后院,一人一个套间。 大山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大半夜睡不着,抱着铺盖卷跑到云舒屋里,傻愣愣地说:“二哥,猛地一下住这么大屋子,我怎么睡不着呢?” 云舒翻了个身,睁着朦胧的睡眼,笑道:“怎么,还想跟我挤着?” 大山把他往里面推了推,可怜巴巴地说:“二哥,你就跟我挤挤呗,不然我睡不着。” 云舒半闭着眼睛,敲敲他的脑门,嘟囔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大山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于是手脚利落地把自己的被褥铺上,嘿嘿地笑。 云舒叹了口气,“眼瞅着你也该说亲了,难道等你娶了妻子还要跟二哥睡不成?” 大山沉默了许久。就在云舒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如果要娶亲的话,肯定是二哥先娶!” 云舒:“……” “二哥,当弟弟的怎么可能赶到哥哥前面?肯定是大哥第一个,你第二哥,我第三个,小宝最后,顺序不能乱。”大山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云舒:“……” 云舒在脑子里把苏家祖上三代细细地缕了一遍,还真找不出一个像大山这样“单纯”的来。 莫非是随了他母家? 据云舒所知,大山的外祖可是再睿智不过的一位管事,不然也不可能得到家主那般重视,甚至把苏家正经的少爷“送”给他教养。 此时,如果云舒知道一个词——基因突变,想来他就不会这般纠结了。 ****** 搬家这天,江贵这一辈的人都来帮忙了,还带着自家媳妇。妇人们帮着打扫屋子,男人们就搬重物。 大伙知道他们家忙,干完活就呼拉拉全走了,就连江逸想留他们吃饭都没人应。江逸只得想着等到安定下来,找个机会好好请大伙聚聚。 到中午的时候,英花提着一篮子饭菜过来,交到江池宴手上,笑着说:“我寻思着你们就没时间做,这不,让我猜着了吧?” 江池宴也没客气,笑着回道:“劳烦嫂子了。” 英花摆摆手,“说不着这个,你们趁热吃吧,我就先回去了。” 江池宴颔首,“嫂子慢走。” 英花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头说道:“宴兄弟,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江池宴笑笑,“嫂子但说无妨。” “年前有人找我打听小逸的亲事,我原本想着给他寻摸个好的,一问才知道他是订了亲的。”英花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带笑,俨然一副喜事临门的表情。 江池宴听了却是一愣——小逸订了亲?他怎么不知道? 英花一看江池宴的样子,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她不由地责备道:“你看,家里没个女人主事就是不行。年前苏家那个小子可跟我说了,小逸跟夏荷那丫头是自小有婚约的。宴兄弟,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江池宴又是一愣,小逸跟夏荷?还是云起说的? 两个小子之间的事,他早就看在了眼里,虽然不甘心,但他也没想多干涉。可是,苏云起现在来的是哪一出?竟然把自家妹子的名节都搭上了! 江池宴心里恼怒,面上却不显,他礼貌地说道:“时日太久,还真是疏忽了,多亏了嫂子提醒。” 英花叹了口气,说道:“要是弟妹在,这事哪里轮得着我说?宴兄弟,弟妹走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想再找个?” 江池宴笑笑,看了看倚窗而立的苏白生,没说话。 英花抬眼看到窗边美得像幅画似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 饭后,江池宴把其他人打发走,专门留下苏云起和江逸说话。 江池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苏云起,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你跟村长家的大娘说小逸和夏荷有婚约的?” 苏云起一听,不由地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摇头道:“小侄从未这般说过。” 江池宴皱眉,不怒自威,“没有这般说过?你是怎么说的?” 江逸看看他,又看看江池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苏云起却是从容地说道:“年前英花大娘要给小逸说亲,小侄跟她说苏江两家早有婚约。” 江池宴一听这话,才知道自己恐怕是误会了苏云起,他心里的气这才消了。 苏白生却问道:“苏江两家早有婚约?云起,你是故意这样说的,还是真有此事?”苏白生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他了解苏云起,苏云起不是会编这种蹩脚谎言的人。 苏云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撩起衣摆,郑重地跪在江池宴和苏白生面前。 江逸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一紧张,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拉他,“你干嘛?快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苏云起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仰头直视着江池宴,字正腔圆地说道:“小侄仰慕令郎已久,求世伯忍痛割爱,把他许给我,我苏云起定会一生一世对他好!”说完,呯呯呯,磕了三个响头。 江逸被他磕懵了,愣愣地跪在他身边。 江池宴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来,他也设想过自己会有的反应。可是,就算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那点可怜的理智瞬间就被恼怒击败,除了恼怒,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江池宴低着头,一言不发。 苏白生握住他紧攥的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轻轻掰开。 江逸红了眼圈,蔫蔫地叫了声:“爹……” 苏云起抓住他微微颤抖的手,送上无声的安慰。 苏云起看着江池宴,沉稳地开口道:“当初在盛镛将军府上,梓夕姨娘亲口把小逸许给了我,这件事将军和舅父都知道。” 乍然听到故人的名字,江池宴和苏白生双双愣住了。 江逸知道苏云起口中说的是他这辈子的娘亲,他心里好奇,却从未开口问过。他猜想,这个女子或许是江池宴和苏白生心里的坎,他不想去碰。 苏云起继续道:“我娶小逸不是因为这个婚约,只是因为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江池宴目光如矩地看向苏云起,苏云起毫不退缩地迎向他的目光。 屋内的气氛一时陷入凝滞状态。 江逸跪着走到江池宴跟前,拉着他的衣摆,恳切地说:“爹,我想跟苏云起在一起,我这辈子只认他一个人,爹,您不要生气……” 江池宴抓起江逸的手,细细地描摹着江逸的轮廓,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爹……”江逸湿了眼眶。 “我还记得你娘走的时候,你只有一岁,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每天只会哭着喊着要吃奶。你那么软,还爱哭,我最初抱你的时候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你碰坏了……” “爹……”江逸终于憋不住,掉下了眼泪。 “这样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没想到,一转眼,就有人跪在我面前说,要娶走我怀里的小娃娃……” “爹不会逼你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可是,爹也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爹走过,知道它有多难。” 江逸泪眼模糊地看着江池宴的脸,说道:“可是您也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不是吗?小爹是您多少钱、多大的官职也换不来的宝贝不是吗?哪怕失去再多、付出再多也值得,不是吗?” 江池宴看了看身边的苏白生,突然笑了,他说:“是的,什么都不换。” 江逸抹了把脸,郑重地说:“苏云起于我同样如此。” 苏云起同样斩钉截铁地说:“小逸于我亦然!” 第97章 女儿心 苏云起和江逸都是有主意的人,他们不会轻易任性,但任性起来却不会轻易改变。这一点,江池宴十分清楚。 可是,江逸还小,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兴许不用这么早定下来。江池宴抱着一丝侥幸。 苏白生拍拍他的手,温声劝道:“日子终归是要他们自己过,为人长辈的,把该尽的心尽到足矣,若再多管,于他们反而是负累。” 江池宴叹了口气,伸手把江逸扶起来,却没管旁边的苏云起。 终归是……不甘心。 东屋内,姐妹两个把堂屋里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夏荷坐在炕沿上,泪水早就爬了满脸,嘴却用手帕死死掩着,不敢哭出一声。 梅子在她身边坐着,紧紧攥着她的手,却没有出声安慰。 等到江池宴四人相继离开,梅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长姐,别哭了,你这莫名其妙地一哭,弄得我心慌。” 夏荷不说话,眼泪却流得更凶。 梅子急得不行,一把扯掉她的手帕,厉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光哭有什么用!” 按照夏荷平日的性格,她肯定会把这件事死死埋在心里,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自己的妹妹,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她收了收情绪,哽咽道:“年前,我听到大哥跟英花大娘说、说江苏两家有婚约,我以为、我以为……” 梅子替她说道:“你以为他说的是你和逸哥有婚约?” 这话直直地戳到了夏荷的伤心处,她再次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梅子翻了个白眼,试探性地问道:“长姐现在哭,是因为怪逸哥吗?” 夏荷摇摇头,抽抽噎噎地说:“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又能怪他什么?” 梅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怪就对了,长姐,你别嫌我说话不客气,咱们这个大院子里,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大哥和逸哥是一对,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夏荷叹息道:“平日里大哥对逸哥儿多有维护,逸哥儿待大哥也与旁人不同,我并非全然看不出来。可是,深宅大院的,这种事也不少,他们终归是要娶妻生子……” 梅子摆摆手,打断夏荷的话,“如果这事放在别人身上,长姐这话或许不差,可是你别忘了,那可是逸哥——逸哥什么时候走过寻常的路子?” 夏荷绞着手帕不说话,可她心里却明白,梅子说得没错。 梅子观察着夏荷的神色,又问道:“长姐,莫非你真喜欢逸哥?” 夏荷擦了擦眼泪,坦诚地说道:“哪说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都十八了,身边又没有娘亲张罗,本以为还要再蹉跎几年,却乍然听到这件事,一时间心里也就有了这么个念想。梅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 “那长姐是听到婚约高兴,还是因为婚约对象是逸哥才高兴?” 夏荷摇摇头,低落地说道:“我也分不清。” 梅子抓起她手,爽朗地说:“这么说吧,小六哥和逸哥两个人,长姐最想嫁给谁?” 夏荷一听,不由地臊红了脸,“什么嫁不嫁的,你这丫头也不嫌臊!平白无故提小六哥做什么?” 梅子摇摇她的手,笑嘻嘻地说:“害什么臊?我就是打个比方,就当咱们姐妹间说个悄悄话呗,长姐,我这是在帮你,你就说嘛,说完我帮你解惑。” 夏荷想了想,低着头小声道:“小六哥吧,他这人挺热心的,大事小情的都爱帮把手。” 梅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心道:我的傻姐姐呀,那是因为他对你有意思! 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梅子嘴上却把小六夸上了天,“我觉得也是,别管怎么说,小六哥在那儿一站就是个男人样子,出门遇到坏人还能保护你。大哥手下带出来的兵还有差的?” 夸完小六,她又开始不遗余力地黑江逸,“你再看看逸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长得比女人都好看,合该找个男人搭伙,若是娶个女人回家,那就是害了人家!” 夏荷绷着脸戳戳梅子的脑门,训道:“别胡说,逸哥儿的好在脑子里,可不像你说得那样。” 梅子躲开她的手,脸上恢复了正经的表情,叹道:“我知道,长姐方才那么伤心不是因为舍不得逸哥,而是害怕自己嫁不出去,是吧?” 夏荷红着眼,显然认同了梅子的话。 梅子拉起夏荷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长姐,你也别难过了,你看咱们现在有江伯父,有小叔,还有大哥和逸哥,日子过得一点不比在京城时差。若是以前,哪个会带你踏青、逛庙会?哪个会让你在针线坊管事?以后咱们姐妹间相互扶持,日子得比那些有爹有娘的过得还好!” 夏荷含着眼泪,郑重地点点头,“是长姐不好,还得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劝解,弄得我倒像妹妹似的。” 梅子咧开嘴,嘻笑道:“那以后你叫我姐姐好了!” 夏荷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嗔道:“没正形。” 梅子笑着说:“长姐可还难过?” 夏荷长长地舒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心思罢了。好在逸哥心粗,并没看出什么,不然以后朝夕相处的反而别扭。” 梅子追问道:“那长姐还别扭不?” 夏荷白了她一眼,道:“有这么个嘴皮子厉害的妹妹来劝我,就算先前别扭,现在也一点没有了。” 梅子夸张地叹了口气,感叹道:“要我说,这个院子里嫁给谁都比嫁给逸哥和大哥好,一个娇滴滴的天天赖床,一个就喜欢冷着脸吓人,他们俩凑到一块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夏荷闻言,“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梅子指着她说道:“看吧,我就说你肯定不是真喜欢逸哥,要不这时候能笑出来才怪!” “就你知道得多!”夏荷板起脸,逗趣似的拧了她一把。 梅子咯咯笑着躺开,姐妹两个打闹起来。 夏荷很快收拾好心情,利落地洗了脸,打理好了妆面,到后院收拾小菜园去了。 梅子看着她走远了,转身把窗户打开,对着树冠上的人招招手。 小六从树上跳下来,颠颠地跑到窗前,期待地问:“没哭坏身子吧?” 梅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姐是纸糊的?哭两下就能哭坏?” 小六赶紧笑笑,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么!” 梅子撇撇嘴,不满地说:“要不是看在你对我姐在意的份上,你再求我我也不会帮你。” 小六讨好地作了个揖,“梅子姑娘辛苦了。” 梅子拿手扇着风,得意地说道:“放心吧,该问的我都问了,你那个藏了小半年的东西赶紧送出去吧,若再羞羞臊臊不敢送,可别指望我再帮你。” 小六赶紧说:“不能,晚上吃了饭我就给她。先前不是怕她心里只有小逸嘛,我不想让她为难。” 梅子“切”了一声,“你以为谁都喜欢小白脸啊?” 小六听到这话,噌地一下蹿出老远,摆着手道:“梅子姑娘,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梅子看着他逃跑的背影,刚想损两句,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一个身影,顿时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哥……呵呵,你什么时候来的?”梅子干笑道。 苏云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 梅子故作镇定地说:“大哥你有事吗?没事的话,我——” “咦?你怎么在这站着?不是要去见余文俊吗?快去吧,晚饭回家吃,不许在他那儿多耽搁!”江逸颠颠地跑过来,扒到苏云起身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话。 苏云起这才把视线从梅子身上移开,朝着马厩走去。 江逸挂在苏云起身上,乐呵呵地对梅子打了个招呼。 梅子“啪”的一声关上窗户,拍拍跳得厉害的心脏,再次感叹道:果然是……为民除害。 “我又得罪她了?”江逸看着紧闭的窗户纳闷道。 “没有,是她不好。”苏云起毫不犹豫地说。 江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觉得也是,八成是青春期到了,喜怒无常。” ****** 吃过晚饭,小六趁大海他们在河边打拳的工夫,偷偷溜到厨房门口。 梅子眼尖地看到他,掩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故意拖延时间。 小六急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 梅子笑得更欢了。 夏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好好洗碗傻笑什么?” 梅子趁机说道:“长姐,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吃饭之前逸哥让我去小杏家拿样东西,我给忘了。” 夏荷一听,面上带上几分急-色,“你这丫头,逸哥儿交待的事都能忘?现在就去吧,可别误了正事!” “好嘞!”梅子擦干净手,一脸坏笑地出了厨房,顺便丢给小六一个“争气点别丢人”的眼神。 小六感激地对她抱了抱拳。 夏荷转过身,继续收拾着灶上的家什,对身后的一切毫无所觉。 小六摸出怀里的东西,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可是他的脚步太轻了,夏荷根本就没有察觉。 小六看着夏荷的背影,莫名地紧张起来,想着该怎么样提醒夏荷一声,才不至于把她吓到。 结果没等小六想出个章程来,夏荷就收拾好了。她直起腰,转过身,不期然看到身后其名多出的人,夏荷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 “啊——” 小六赶紧去拉她,慌张地安慰:“是我、是我,别、别害怕。” 夏荷看清小六的脸,面上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小六哥,你怎么来厨房了?” “那什么,我……”话到当口,小六却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夏荷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小六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猛地抬头,直直地对上一双美目,脑子“嗡”的一下,懵了。 夏荷看着他突然爆红的脸,柳眉微蹙。她凑近了两步,担忧地问道:“小六哥,你是不舒服吗?脸怎么这么红?” 小六仿佛被人下了麻药,浑身都是僵的。他感到鼻子痒痒的,有什么东西正在蜿蜒而下。 “小六哥,你鼻子出血了!”夏荷眼疾手快地手帕捂在他的鼻子上,急切地说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些止血药。” 小六一把拉住她的手,瞪着眼睛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然后捂着鼻子跑掉了。 夏荷打开手中的小布包,发现一个变了形的胭脂盒,里面的胭脂都有些变色,显然是放了许久。 夏荷不由地绽开笑脸。 第98章 江池宴到底是有些心塞,一连几天都冷着脸。 苏云起忙着去辽东的事,一天也见不到江池宴几回,这可苦了江逸,他爹的冷脸全甩到了他身上。 江逸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费尽心思地做了好几样清口的点心捧到苏白生面前,可怜兮兮地说:“小爹,帮忙求求情呗!” 苏白生捏起一块桃花酥,淡淡地说:“行吧。” 江逸连忙狗腿地给人捶背捏肩。 晚上,夫夫两个洗漱好了,躺在床上,苏白生毫无征兆地说了句:“找时间回趟应天吧,把婚书领了。” 江池宴一时间惊喜交加,声音发颤,“小生,你愿意了?” 苏白生冷着脸说:“我以为这个问题早就说清了。” 江池宴连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二十三年啊,小生,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三年……”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笑了,“那时候你才几岁,就想着娶媳妇了?”这话说完,苏白生也反应出不对味来,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 江池宴趁机把人抱在怀里,笑得浑身舒畅。 苏白生推推他,又道:“我把户籍挪过来,顺便把两个孩子的事也办了吧!” 江池宴立即说道:“那个不急。” 苏白生恼了,冷冷地说:“那咱们的事也不急。” “小生……” 苏白生把他推开,拥着被子坐起来,皱眉说道:“江池宴,我说你这样有意思吗?两个孩子早就铁了心,你拦一天跟拦两天有什么区别吗?是,小逸还小,可云起今年都二十六了,他要不成亲后面几个弟弟妹妹都得让他挡着,我们苏家——” 江池宴赶紧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动气好么?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小逸他终归不姓‘江’……” 苏白生冷着脸看着他。 江池宴哀叹道:“如果今天我作主答应了,若是来日,黄泉相见,我怎么跟恩师交待?付家满门英烈,香火不能断在我手里啊!” 苏白生脸色缓了缓,握着江池宴的手,说:“你还是觉得小逸这样是受了你的影响么?” 江池宴苦着脸不说话。 苏白生哼了一声,道:“你大可不必这样想,各人的路终归是自己选的,如果小逸不喜欢男人,就算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可能看上云起。江池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江池宴闭了闭眼,轻轻地把伴侣揽进怀里。 ****** 经过一个来月的努力,余家的货物和商队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苏云起这边也商量好了,让大山和小川带队。大海和二牛要跟着江池宴和苏白生去应天,苏云起必须留在家里坐阵。 这些人一走,家里就空了一大半。 村里的气氛也渐渐变得有些凝重——已经两个多月不下雨了。 地里的麦苗正是拔节的时候,若是没有一场雨,恐怕都得旱死。 有些村民等不及,开始起早贪黑地担着水桶从河里打了水背到地里。有些离着河边远的,光是背一趟水就得花去大半个时辰。 江逸家还算幸运,南瓜和芋头种在河边,挖个沟就能把水引过去;枣山顶上次被雷劈出一个泉眼,白天黑夜连续不断地往外冒水。大海几个早就挖好了一道道沟渠,哪棵树都委屈不了。 除了这个,他们家还有十亩麦地,苏云起原本是打算效仿村民们担水去浇的,小孩子们也纷纷提着小水桶准备帮忙。 江逸怎么可能让他们这么辛苦,干脆去谭木匠家借了驴车,又把自家小灰驴利用上,这样两辆平板车一次能拉二十几桶,够浇两分地了。 苏云起和小六在河边一桶桶地提水,谭小山和阿大赶着驴车来回运送,江逸和老徐头带着孩子们浇地。 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不说,手上还起了好几个水泡。 苏云起一边给他挤脓水一边冷着脸说:“明天你就待在家做饭,别去地里了。” 江逸呲牙咧嘴地喊着疼,还嘴硬地说:“多起几茬磨成茧子就不疼了。” “明天不许去了。”苏云起强硬地说。 江逸撇了他一眼,不满地说:“孩子们都去,我却不去,哪来的脸?” 苏云起还想说什么,江逸适时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撒娇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咱们这次先凑合着浇完了,等得了空咱们请匠人过来打个井,下次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苏云起心头一动,“在地里打井?”打井不是易事,往往一个村子里能有一口井就不错,平日里供着全村吃水。从来没听说过在地里打井的。 江逸笑笑,说:“没见识了吧?我之前生活的地方啊,每家地头都有个井眼,电闸一推就能出水,要从方便有多方便。” 这是江逸第一次这么坦然地跟苏云起说起后世,苏云起有些词听不懂,可他却能从江逸的语气中听出那里的好处。 苏云起心里一阵慌乱,不由分说地把人搂进怀里,霸道地说:“就算再好,你也不能回去。” 江逸忍不住笑了,“我现在过得好着呢,就算让我回我也不愿意呢!” 苏云起的心情这才平静了些。 第二天,苏云起起了个大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江逸挣扎着爬起来,一出门就看到几个大点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劈柴,小宝和小十三在一边和小黑熊玩。 江逸不由地愣了一下,“没去地里吗?” 阿大放下手里的柴刀,答道:“苏大哥说今天不去地里。” “他干嘛去了?”江逸纳闷道。 阿大摇摇头,“爷爷和小六哥也不在家。” 江逸跑到两个姑娘的屋子外面,探着脑袋往里看。 梅子发现了他,故意把一件该洗的外衣扔到他身上,骂道:“哪里来的小贼?鬼鬼祟祟的!” 夏荷瞪了梅子一眼,忙把江逸请进屋里。 江逸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进了姑娘们的房间。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这个屋子,忍不住好奇地东看西看,毫不顾及这是姑娘家的香闺,而他自己是个到了娶妻年龄的大男人。 梅子气得直翻白眼,夏荷却忍不住掩着嘴笑。事到如今,她算是彻底释然了,梅子说得没错,这个逸哥儿就像个娇气的孩子似的,就适合有个大哥那样的人惯着捧着。 江逸看够了,这才想起正事,“夏荷,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去哪了?” 夏荷笑笑,温声道:“早起吃饭的时候我听大哥提了一句,说是去镇上找个会看井眼的手艺人。” “逸哥,新院子那边不是刚打了一口井吗?怎么还要打?”梅子好奇地问。 江逸摇摇头,说道:“不是咱家,是地里。天气不是旱么,地里浇水不方便,昨晚我就跟他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这么急。” 苏云起是不怕辛苦的,他是为了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江逸嘴上埋怨,心里却涌起一阵暖意。 ****** 看井眼的师傅被带到地里的时候,比苏云起先前震惊一万倍。 他再三确认道:“主家真想把这井眼开在地里?”打一口井可不便宜,除非脑子坏掉了,不然谁会花大把的银钱在地里开口井。 苏云起没说话,小六笑嘻嘻地拍拍那位老师傅的肩膀,说道:“您老就放心看吧,少不了您的银子!” 老师傅摇摇头,一边四处看一边跟他的徒弟嘟囔:“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到在这野地里打井的。莫非是怕别人偷水不成?” 徒弟答腔:“别人偷不成了,他自己用着也不方便啊!” “可不是么!” 这两人声音虽低,可埋不过耳聪目明的练武之人。 苏云起依旧是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心思却早就飘回了家里,琢磨着江逸是不是起来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小六却在捂着嘴笑,他家英明神武的老大又被小秀才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这不,都让人误会成脑子有问题了。 老师傅带着他徒弟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看了周围的草木山石,还煞有介事地拿着罗盘测了一番,回到地头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 “主家,不是老头子腆着脸奉承,您家可买到了块风水宝地,后代子孙必定兴旺发达。” 苏云起拱拱手,沉稳地说:“借您吉言。不知可否适合开井眼?” 老师傅忙点头道:“适合,你看这一片草木茂盛,庄稼也长得好,地下必定不缺水。”老师傅说着,拿手指了几个地方,“这边,那边,还有那棵树下,都不难出水。” 苏云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老师傅跟前,“一事不烦二主,就麻烦师傅帮忙找几个手艺人吧,明天就开工,这是订金。” 老师傅摆摆手,“承蒙主家信任,我们李家班向来都是先干活再收钱,没有拿订金一说。主家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们准来。” 苏云起笑笑,把荷包放回怀里,礼貌地说:“有劳师傅了。” “说不着这个。”成功揽到活计,老师傅心情也不错,“不知主家还有事没有?没事的话我就趁早回去准备准备,咱们明天见。” 苏云起看到远远近近的村民们挑水浇地的场景,眼前浮现出江逸的脸,还有他昨晚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说了句:“劳烦师傅多看几个地方,村子里的地我们都要打上井。” 这次不仅是那对师徒,就连小六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苏云起却是面色淡然,这话算是他替江逸说了罢。自己的枕边人,苏云起再了解不过,江逸是决不是只顾自家浇地眼睁睁看着别家辛苦的人。 与其到时候麻烦,不如现在一并挖了。 老师傅震惊过后,反而见怪不怪了。左右都是赚钱,在地里挖跟在院子里挖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得,干呗! 第99章 十里八乡这么大点地,根本瞒不住事儿。枣儿沟在地边上打了三口井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银坊镇。 当别的村民还在挑着扁担从河里打水的时候,枣儿沟的村民只需要走两步,就能在地头上打到清澈的井水。 先前苏云起把匠人们请到地里的时候,村民们还百思不得其解。当第一口井出水后,他们就只有羡慕的份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还不算完,匠人们把江逸家的井打好后并没有走,转天苏云起又带着三叔公和江春材一起来到了地里。 三叔公拄着拐杖,斩钉截铁地说:“挖!人家说往哪里挖就往哪里挖,别管占了谁家的地、糟蹋了谁家的庄稼,我看哪个会有意见!” 当然没人有意见! 被占地的人家感激还来不及呢,从此以后他们也能用上井水浇地了,这可是想都没想过的好事。 枣儿沟总共没有多少地,差不多全集中在了村西头。三口井够用了。 水井打成这天,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在了地头上,大伙感激涕零,纷纷跪下给江逸和苏云起下跪磕头。 江逸又惊讶又尴尬,也不知道先去扶哪个。 三叔公跺跺拐杖,颤着声音高声道:“行了,都起来,老头子有几句话跟大伙说。” 村民们这才含着泪,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三叔公要说话,全村几百口老老少少,全都安安静静地站着,除了轻微的啜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三叔公清了清嗓子,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这才说道:“池宴家的两个小子自己出钱给大伙打了井,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小逸这钱不能白出,磕头下跪都是虚的,咱们得拿出个章程来。” 江逸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说什么,却被苏云起拉住。苏云起对他摇了摇头,江逸这才闭了嘴,退回三叔公身后。 人群前面有个年龄和三叔公相当的老人家,穿得体体面面。他站出来代表大伙说道:“老兄弟,你说罢,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决不打驳回!” “是啊,我们听三叔公的!” “三叔,您说了算!” 不仅仅是江家的族里人,那些外姓也纷纷应和。甚至说他们更加感激,其中有一口井就打在了外姓人的地头上,这再一次让大伙认识到,江逸做事从来不偏向自家人。 三叔公抬抬手,等大伙安静下来,才对身旁的江春材说:“你跟大伙说吧!” 江春材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高声说道:“大伙都知道,小逸家原本就有十亩地,再加上河边刚开的那些,总共是二十多亩。他们家虽然壮劳力多,可事情也多。别的咱们帮不上忙,可地里的活咱们都拿手吧?族里商量着,以后小逸家地里的活都包给村里了。只要他们家还在村里一天,咱们就给他干一天,他们家在村里几辈子,咱们就给他干几辈子!大伙表个态吧!” “好,我没意见!”作为这一年轻一代的领头人,江贵率先说道。 “就这么办,谁家要是没工夫,就雇人做。”谭木匠,作为外姓人的代表也发了话。 江逸惊得汗都出来了,区区三口水井,却换来了几辈子的免费劳力,这样的好事他可消受不起。 江逸连忙走到三叔公跟前,恳切地说道:“三叔公,这有点太过了,区区三口井可不值当的……” 三叔公不等他说完,把眼一瞪,训斥道:“这是三口井的事吗?这是庄户人家的命!你去问问灾荒年份谁家没死过个把人?你再去问问村里那些空着的茅草屋子,里面的人家是怎么没的?” 江逸被说得哑口无言。 三叔公脸色稍霁,缓了语气,继续道:“小逸,你这份情大伙承了,可这恩却不能白领。干占便宜不还的人,迟早要遭报应!” 江逸想了想,说道:“那不如说个期限吧,三年,让大伙做三年,足够还那些井钱了,您看行不?” 这话一出,一群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大伙边讨论边摇头,脸上全是不赞成的表情。 三叔公看看人群,又看看江逸,意思很明显——不用我说了吧! 江逸握了握拳头,大声说道:“五年,最多五年!三叔公,云起最初给村里打井可不是为了这个,如果大伙动辄如此,我们以后可不敢再做什么了。” 兴许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三叔公最后同意了。村民们都是一副占了便宜的表情。 家里的孩子们每次跑出去玩,回来的时候衣兜里绝对是满满当当的。炒豆子、芝麻窝窝,别管好坏都是一份心意。 ****** 虽然村民们不在河里取水了,可是水位每天都在下降。 苏云起天天到河边做记号,看着那一道道线一天天地往下挪,江逸的脸色也越发凝重。 附近的村子效仿枣儿沟,全村凑钱打了井,日子倒不算很难过。 可是,每天都有坏消息在村里传播。 哪个村子没有水了,麦子都冒了黄尖;东边杨庄村的河干了,水草枯死了一大半,村民们都四处想着法子卖鸭子;巨马源的芦苇荡也干得干死得死,看来今年出不了多少席子了…… 江逸家门前每隔两三天都会过来几个讨饭的,大人小孩饿得走不动路,看着怪可怜。 江逸从来不会吝啬,不仅给人做好了吃的,临走还让人拿着。他家粮仓里还有三十石粮食,即使养全村人都够了。 村里的日子过得艰难,江逸原本以为村民们多少会抠门些,可是,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管是哪里来的讨饭人,不管到了哪家门口,从来没有空着肚皮空着手出来的。 谭木匠感慨地说:“咱们这十里八乡哪个没讨过饭?谁敢说自个儿不会有这一天?能帮就帮点吧!” 江逸的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苏云起,我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也没个信儿?”江逸忧心忡忡。 苏云起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到应天来回最快也得一个半月,日子刚刚过去一半,现在该是刚到。” 江逸的眉头皱了起来,“路上会不会有许多灾民?灾民多了会闹事的,不然你去接他们吧,好不好?” 苏云起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江逸抿了抿嘴,小声说道:“我只是不放心……” 苏云起叹了口气,说:“把你跟一群孩子放在家里,我会放心?南边的情况还好,灾情严重的地界都在北边,放心吧,有大海和二牛在,山贼恶霸都动不了他们,更别说是流民。” 江逸这才松了口气,差点就忘了,苏云起带出来的这些人,放在现代那就是名符其实的特-种-兵啊!他们可是那种即使扔到原始森林都能在规定时间完成任务并活着走出来的神人。 “与世伯和小叔相比,我更担心大山和小川。”苏云起看着干裂的河床,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 他们护送着余家商队一路向北,沿途经过的可都是重灾区,车上装着一袋袋的粮食,别说饥民,恐怕就边过路官员都会动心。 好在灾情刚刚开始,如果商队赶得紧,没耽误时间,应该能避开这个风口。 江逸跟着叹了口气,“现在只能盼着他们脚程快些,早到几日罢。” ****** 大山和小川比江池宴和苏白生回来得还早。 两个人虽然风尘仆仆,看上去也瘦了一圈,精神却好。 家里人终于松了口气。 江逸高兴地拉着两个人,招呼道:“先进屋,喝点水,洗洗手脸,我去给你们下锅面条。” “诶,辛苦逸哥了!”大山也是高兴得很。 江逸瞥了他一眼,“几天不见客气了。” 大山挠着脑袋嘿嘿笑。 小川也笑嘻嘻地说:“谢谢大嫂!” 江逸踹了他一脚,骂道:“我看你是欠揍!” 小川跳着躲开,没想到却被苏云起扭住胳膊,接着江逸的脚就跟上来了,结果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小川抱着小六哭诉,“六儿啊,他们两个打一个。” 小六白了他一眼,“你活该,赶紧道歉!” 小川讨好地冲江逸笑笑,“大嫂我错了,您老人家快去下面条吧,在家总吃你做的饭,乍一出门还真是吃不惯。” 江逸又踹了一脚,这才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夏荷早就烧好了水,梅子也正和着面。 江逸洗干净手走到梅子身边,“我来吧,和面这种累活怎么能让小姑娘干。” 梅子白了他一眼,笑道:“别看我是姑娘,可不比你力气小。你平时还不都是让三哥或者大哥做?说起来也是你的本事,连大哥都敢使唤。” 江逸并不知道梅子早就清楚他和苏云起的关系,乍一听到这样的调侃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似乎怎么说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夏荷瞪了梅子一眼,站出来解围:“逸哥儿先坐会儿罢,和个面哪里用得着两个人沾手?待会儿梅子和好了还得指着你切面条,这样的手艺活还得指着你,我们可做不好。” 江逸笑笑,说:“你就会抬举我。” “这是实话。”夏荷看着江逸,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等到江逸端着两大碗面回到堂屋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桌边竟多了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眉眼细长,手脚粗壮,虽然穿着汉人的衣服,却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苏云起把江逸手中的碗接过去,放到桌上。 江逸搓了搓有些发烫的手指,笑道:“还有小客人呢?怎么不早说,这面条也不知道够不够,这两碗先给孩子吃吧,我再去擀点。” “逸哥,先不忙。”大山拉过其中一个孩子,指给江逸看,“这孩子是福子让我带回来的,他想让江伯伯给看看,这怪病能不能治。” 江逸刚刚就觉得这孩子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原本以为是胖,仔细一看却是这样。 第一百章 江逸拉过那个孩子,想要仔细看看。可是孩子似乎有些抗拒,他挣脱江逸的手,紧张地躲到了另一个孩子身后。 江逸蹲下-身,尽量温和地说:“别害怕,让我看看好不好?” 孩子细长的眼睛里露出懵懂的神色,显然是听不懂江逸在说什么。 苏云起转头看向小川,小川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苏云起,“老大,这是福子的信。” 那边,苏云起坐在太师椅上看信,这边,江逸和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前面那个高高壮壮的小少年突然对后面白白胖胖的孩子说了句什么。 白白胖胖的孩子犹豫了两秒钟,有些忐忑地走到了江逸跟前。 江逸知道,这是孩子愿意让自己检查了。他感激地对高高壮壮的小少年笑笑,然后才伸手解开孩子的衣襟。 “让我看看你的脖子哦,不会疼的。”江逸温声安抚着。 白胖孩子似乎是感受到江逸的善意,明显放松了很多。 江逸按压着孩子脖颈处肿大的部位,并没有发现硬块。他一边按压一边观察着孩子的表情,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痛苦的神色。 “好了,没事了。”江逸对孩子笑笑,帮他把衣襟系好。 大山在一旁问道:“逸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我亲眼看见了,那边有许多牧民都得了这样的病,有些严重的边饭都吃不下去,让人看着怪难受的。” 江逸点点头,说道:“应该是缺碘引起的,不算大病,早点治就行,不能拖着。” 大山憨憨地说:“逸哥,你说缺啥?我没听懂……” 其他人也全都看着江逸,一脸的“求解释”。 江逸抓抓脑袋,思考着要怎么说才不会暴露。 苏云起把信收起来,刻意岔开话题,“福子在信上说,这位是朵颜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尔最疼爱的幼子,脱鲁忽察尔对其疼爱有加,希望咱们能想办法治治。” 小川和大山之前并没有看信,听到苏云起的转述后都有些疑惑。不过,当着两个小客人的面,谁都没说出来。 这时候夏荷和梅子正好端着两碗面进来,还有几碟清口的小菜。 夏荷温婉又不失大方地说:“先吃饭吧,等了这么久,估计两位小客人也该饿了。” 果然,白白胖胖的小孩子视线直直地黏在了冒着香气的面碗上,一边偷瞄一边吞口水。 江逸忍不住笑了,“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下午好好睡一觉,晚上杀只鸭子,再让小六去肉铺割几斤肉,咱们吃大餐!” “那敢情好,早就想逸哥的饭了!”大山坐到桌子旁,呼噜呼噜地开始吃面条。 小川话都不说,只一味地埋着头吃。 两个孩子虽然用不惯筷子,却也吃得不慢。 江逸叹了口气,出门在外的,真是苦了他们。 ****** 晚上,吃饱喝足之后,江逸和苏云起沿着河堤一边散步消食,一边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 苏云起问道:“你白天说的‘缺碘’是什么意思?” “就是缺少一种叫‘碘’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像盖房子的材料一样,对我们的身体非常重要。你看,房子如果少了瓦片就会漏雨吧,我们的身体如果缺了碘就会得那种‘大脖子病’。” “大脖子病?” “这是一种通俗的叫法,学名应该是叫‘地方性甲状腺肿’——甲状腺,就是这里……”江逸仰起头,捏着自己的脖子两侧给苏云起看。 苏云起伸手摸了摸,触碰到滑嫩的肌肤,便舍不得放手。 江逸把他的手拍开,佯怒道:“说正事呢!” 苏云起搓了搓手指,脸上带着可惜的表情。 江逸斜了他一眼,继续道:“正常情况下碘应该是从食物和饮水里获得,比如我们吃的盐里就有。内陆地区缺碘的可能性比较大,可是如果这个地方缺的话会从一开始就缺,不应该突然有人得这种病。” 苏云起抓住一个字眼,“你是说,盐里有碘?” 江逸点点头,“尤其是海盐里,碘的含量特别丰富。” 苏云起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江逸不名所以,“什么缘故?我怎么没明白?” 苏云起拉着他在堤坝上坐下,解释道:“福子在信里说建文帝中断了朵颜三卫和东南几省的海盐交易,这种病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出现的。先是一些普通的牧民人家,现在开始漫延到蒙古贵族。” 江逸有些吃惊,“那他们现在都没盐可吃吗?” 苏云起摇摇头,回道:“有,不过是自产的盐井,或许就是缺少你说的碘。” 江逸这才明白过来。 以前辽东地区也是吃海盐的,所以一直没什么状况发生,如今朵颜三卫投靠燕王朱棣,建文帝盛怒之下中断了辽东部分地区和中原的贸易。虽然朱棣派人帮助朵颜三卫找到了盐井,但是内陆自古碘含量低,于是这种地方性病症便很快显露出来。 苏云起问道:“小逸,这病能治不?” 江逸点点头:“不难治,只要每天都能吃到碘盐就行,或者含碘量高的海产品,比如海带、紫菜,或者海里产的鱼虾。必须时常吃,一旦停了再犯的可能性很大。” 苏云起听到这话,脸色不仅没变好,反而更加为难,“盐,恰恰是最难的。” 江逸有些不解,“咱们把方法告诉福子,让三卫的首领直接找朱棣帮忙不行吗?” 苏云起摇摇头,“湖广江浙的盐路向来掌握在朝廷手中,这方面燕王半点优势都不占,贩卖私盐是死罪,没有哪个商队肯冒这个险。就算我们把解决方法告诉了福子,对朵颜三卫来说也是无济于是。” 江逸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那就没办法了吗?那么多牧民,还有戍边的兵士……” 苏云起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再想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如果说燕王是大明的雄鹰,朵颜三卫就是雄鹰的羽翼,不会轻易折在这里。” 对呀!燕王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朵颜三卫在靖难之役中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垮掉。 想到这里,江逸的心情又变得轻松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江逸看着苏云起,问道,“你之前说那个小孩是什么同知的儿子,那个人应该本事挺大呀,为什么要找咱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帮忙?” “朵颜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尔。”苏云起重复了一遍,“福子和脱鲁忽察尔有几分私交,这件事是他亲自托负的。如今朵颜三卫把宝押在朱棣身上,成则青云直上,败则九死一生。脱鲁忽察尔瞒着朝廷把孩子送到这里,未必没有存一分留根的心思。” 江逸点点头,“这样一说就解释得通了。不过,那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是什么身份?他并没有生病啊!” 苏云起答道:“福子在信里说他是那个孩子的仆从。” 江逸“咦”了一声,道:“我觉得不像啊,白天那会儿你注意到没?明明是那个孩子比较听少年的话。” 苏云起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愈加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江逸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想不通就先别想呗,反正你的兄弟也不会害咱们。两个孩子而已,还能引发民-族-冲-突不成?吃饭的时候我看着咱们家的孩子一直在偷偷观察两位小客人,兴许今晚睡一宿,明天就能成为朋友!” 江逸兴致勃勃地说着,苏云起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晚霞映红了天空,落日的余晖洒在江逸的脸上,使得他整个人都沐浴在的柔光中。 苏云起看着这张精致而温暖的脸,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回家吧!”苏云起揽着江逸的肩膀把人拖起来。 “在外面呢,别动手动脚的。”江逸扭了扭身子,甩开苏云起的手,率先走到了前面。 苏云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细细欣赏着心上人好看的背影。 在夕阳的映照下,两道影子慢慢交叠到一起,难舍难分。 ****** 第二天,孩子们果然和两位小客人玩到了一起。 阿大看起来挺喜欢那个小胖孩子,他一边劈柴一边连说带比划地跟孩子介绍家里的情况。 “现在咱们待的这个是旧院子,旧,你知道不?那边——”阿大用手指了指月亮门,“那边是今年刚盖的新院子,就是昨晚咱们睡觉的地方……” 小胖孩看看阿大,看看月亮门,拍拍脑袋,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见他弯下腰,艰难地抱起一大捧柴禾,跌跌撞撞地朝着月亮门跑去。 阿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追在后面,边追边喊:“你抱着柴跑什么?那些是没劈好的!” 另一边,小宝拉着小黑熊的爪子,仰头看着几乎比他高两个头少年,“乌木哥哥,这是我的好朋友,它叫小黑哦,你要不要抱抱它?” 乌木摸了摸小黑毛乎乎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奶酪塞到小宝嘴里。 “唔……是什么?好甜哦,乌木哥哥真好!”小宝乐得眼睛都眯到了一起,拿小手捂着嘴咀嚼着。 “*&……%¥####……”乌木说了一串话。 小宝一边躲避着小黑熊的嗅闻,一边含含浑浑地说:“乌木哥哥你能不能也给小黑一块?它也想吃。” 乌木想了想,伸出手臂把小宝抱起来,抱走了。 小黑熊在原地呆呆地立着,有点懵。 “哈哈……”江逸拍着大腿,笑倒在炕上。 苏云起放下手中的书信,奇怪地看着他,“在笑什么?” “语言不通什么的,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江逸想到阿大提着斧头追在后面以及小黑熊被撇下后一脸懵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云起看他笑得开心,也不由地勾起唇角,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世伯和小叔快要回来了。” 江逸闻言,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惊喜道:“大海来信了?怎么说的?” 苏云起把信递给他,说:“余文俊捎回来的,他先前带人去保定府查账,正好遇到了世伯和小叔,现下他们正结伴往回走。余文俊怕家里担心,就让商队的伙计提前送了封信回来。” 江逸看完信后,撇了撇嘴,“他也算做了件好事。” 苏云起笑笑,没说话。 江逸看着苏云起,突然说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太殷勤了?他有钱有势的,如今又搭上了燕王,为啥要费这么大力气讨好咱们家?苏云起,你有没有觉得……唔……我这儿说事呢,你干嘛?” 吃醋的小媳妇什么的,最可爱了……苏云起把人按到怀里,好好地温存了一番。 第101章 村子里的情况越来越坏。 村头大槐树下的水井已经打不出水了,北边的河床也干了,出现了一道道令人压抑的裂纹,原本布满杂草的土坡如今也是一片枯黄。 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杀鸡宰鹅卖猪肉,尽可能把这些张嘴物儿在它们最肥嫩的时候处理掉。 江春材家的鸡也杀了不少,给江逸家送了几只,江逸拿贮藏的菠菜回了礼,英花欢喜得很。 镇上的粮店价钱涨得厉害,甚至有些店面小的进不到货关了张。 有些地少家贫的人家眼看着就要耗尽存粮,开始挨饿。 大同府是重灾区,在这青黄不接之时,粮食变得异常珍贵。当然,也不乏黑心商人借机屯粮,哄抬粮价。 老百姓没有饭吃,没有地种,为了生存只能背井离乡。 官道上出现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能讨到的吃食却越来越少。虽然暂时还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但是周遭的气氛越像这天气一样,弥漫着一股躁动。 江逸最近都不敢让孩子们出门,饭食上也低调了很多。 江池宴和苏白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家的,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爹,小爹,一路辛苦了。”江逸抓住江池宴的手,又给了苏白生一个大大的拥抱,江逸的心情有些激动,到底是平安回来了。 “所幸事情办得顺利。”江池宴拍拍他的肩膀,“先请客人进去坐吧!” 江逸这才注意到,余文俊亲自把两位长辈送了回来,后面还跟了十来个人高马大的护卫。 江逸感激地对他笑笑,殷勤地把人请到屋里。 夏荷给两们长辈准备好了洗漱的热水和换洗衣物,梅子勤快地泡好了茶水。 江池宴和苏白生去里屋洗漱休息,江逸和苏云起陪着余文俊在堂屋落坐。 余文俊斯斯文文地饮了一口,感慨地说:“看来这人啊,就得出好心才能有福报。先前进购粮食时我顺便多买了些,这不眼下就用上了。” 江逸皱了皱眉,心直口快地说:“你要趁机哄抬粮价?” 余文俊闻言冷下脸,不悦地道:“你把我余文俊当成什么人了?” 江逸怀疑地看着他。 苏云起拍拍江逸的手,对余文俊说:“小逸对商场之事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余家祖训,余兄不要介意。” 江逸看看苏云起,苏云起对他摇摇头。 江逸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误会余文俊了,于是赶紧站起来说道:“是我有口无心,余大少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说完还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余文俊放下茶盏,不冷不热地对苏云起说:“人长得漂亮,头脑也好,就是有点缺心眼。” 苏云起愉悦地勾起嘴角。 江逸努努嘴,忍了。 ****** 饭后,江逸和苏云起把客人送走,一家大大小小坐在院子里聊天。 江逸把两个异族小客人带到长辈们面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苏白生对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挺感兴趣,他把孩子拉到身边,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睁着懵懂的眼睛,显然没听懂。 “#¥%……&*?”苏白生又用蒙语问了一遍。 江逸当时差点就跪了,苏小爹威武啊,苏小爹还会蒙语! “&*#¥%……”孩子眼睛一亮,回了一长串。兴许是语言相通的缘故,小胖孩对苏白生明显多了几分依恋。 “小爹,他叫什么呀?”江逸好奇地问。 苏白生纳闷地看着众人,“这么多天,你们都没问吗?” 江逸谄媚地说:“我们哪有小爹这么有才,连蒙语都会说。” 大山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福子说了,我忘了。” 小川也摇摇头,“我也没记住,我以为大山能记住。” 大山憨笑道:“我还指着你呢!” 于是,可怜的孩子,直到今天才“有”了名字。 “他叫‘瓦沙乌扎尔扎里’。”苏白生尽量用众人能听懂的语调说。 可是,还是太长了,音调也奇怪。 江逸模仿了半天,还是发不好。他干脆把小孩拉到身边,端着一张狼外婆的面孔,诱哄道:“你的名字不好记,小伙伴们肯定记不住,不然我给你起个汉人名字怎么样?好听又好记的——胖胖,就叫胖胖吧,喜欢不?” 小孩子眨着眼睛看着江逸的嘴唇一张一合,当然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小爹,你给他翻译一遍,就说……就说‘胖胖’是又高又壮的意思。”江逸摇着苏白生的手恳求。 苏白生白了他一眼,纵容地照着原话翻译了一遍。 小胖孩立马高兴地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在场之人全都忍不住捂脸,为小孩祈祷三分钟。 江逸笑得可得意了,一点愧疚的心情都没有,然后他又把视线转移到小少年身上。 少年没等他开口,就率先说道:“&%¥##¥%……” 苏白生说:“他说他叫‘乌木’。” 隐含意思就是,不用你瞎起了。 江逸撇撇嘴,还有点小遗憾。 介绍完之后,孩子们到后院去玩了,家里的男丁们继续聚在树荫下说话。 自然要说起旱灾的事。 江池宴面色沉重地说:“春旱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进了六月早晚会有雨。我更担心的是伴随春旱而来的蝗灾,这个才是造成庄稼颗粒无收的元凶。” 江逸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蝗虫过处,颗粒无存,严重的时候就连树皮都能让它们啃下一层来,更何况是庄稼! 苏云起沉着脸说:“必须得提前准备。” 老徐头叹了口气,说:“怎么准备?哪一年闹蝗灾不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满朝文武都没有招子,老百姓们又能怎么样?到时候哪里出了事哪里的官袍一抹(ma),谁会管百姓死活?” 江逸皱着眉摇摇头,“不,坐以待毙不行,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他嘴上说着,脑子里已经开始转悠着后世对抗蝗灾的各种经验。 喷洒杀虫剂?显然不可行。 利用天敌?可是鸟类不光吃虫子,也吃谷物。蝗灾过后还得捕鸟,也是一个大麻烦。 人力驱赶?不用说,效果都不会太大。 就在众人或哀叹或苦思冥想的时候,云舒突然说道:“我倒有个主意。” 众人的视线唰拉一下,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云舒窘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这方法有点笨……” “诶,别管笨不笨,你先说出来,咱们一起讨论。”江逸心急地催促道。 云舒点点头,面色平静地说:“逸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给旱芋育苗时搭的‘地膜’?” 所谓“地膜”当然不是后世那种透明的塑料薄膜,而是江逸自创的,其实根本不能称为“膜”,只是一层细麻布,但也能起到透光保暖的作用。 云舒这么一说,大伙都想起来了。如果用地膜盖住庄稼,蝗虫当然就吃不到了。 江池宴沉吟道:“方法虽笨,却也是目前最切实可行的。小逸,去跟你英花说,让她多织些麻布出来;大海,你带人去后山砍树枝,到时候支麻布使。” 大海应了一声,就要拿家伙带人走。 “等一下。”江逸赶紧叫住他,他难免有些犹豫,“爹,你真觉得可以吗?除了咱们家的,还有村子里其他人家的,上百亩地全用麻布蒙起来,能行么?到哪里找那么多麻杆?” 苏白生接口道:“也不拘于麻布,稻草、麦杆都行,只要能起到遮蔽作用。蝗虫都是一哄而过,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对庄稼的生长也不会有太多损害。” 江逸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笑道:“倒是我想窄了。” 苏白生笑笑,说:“平时聪明太过,难免有不灵光的时候。” 江逸苦着脸,“小爹,你是在夸我吧?” 苏白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自然。” 父子两个在这相互调侃,大海搓搓手,问:“那什么,还砍木头不?” 江逸连忙点头道:“砍,肯定得砍,挑着那些干枯的以及长得不成材的,也别紧着一个地方,不然到了雨季恐怕会有滑坡。” 大海应了一声,带着家伙事和兄弟们就出去了。苏云起也跟着去了,现在多一个人手就多一分保障。 江逸又各两位长辈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他们家那些金贵的枣树用麻布包起来,地里的庄稼都用茅草覆盖,能撑多长时间撑多长时间。 江逸沉吟道:“就怕麻烦不够。虽然山上的酸枣树多为灌木和小乔木,嫁接时也刚刚修整过,树冠不大,可是几百棵树,着实要费些料子。” 江池宴干脆地说道:“麻料不够了就用苇子,到时候拿粮食跟大伙换,紧着那些贫苦人家,咱们也算尽了一份心。” 苏白生也说道:“你也别心疼这点东西,等着枣子收了之后比这个可值钱得多。再者说,麻布摘下来后还能缝成麻袋,正好用来装枣子。” 江逸佩服地看向苏白生,感叹道:“小爹啊,我原以为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呢,没想到考虑起这凡俗的事情来竟是如此滴水不露。小爹,幸亏您没做生意,不然哪里还有余文俊的活路!” 苏白生不自在地白了他一眼,嗔道:“没一句正经的。” 其实,江逸的话虽是玩笑居多,却歪打正着地说到了苏白生心坎里。 先前他人虽在这里,可难免有些心结难解。如今回了一趟应天,往自己的旧府转了一圈,重新见到了建文帝,这心境突然就开阔了。 有儿有女有房有地,还有一群孩子教导,人这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些吗?九五至尊又怎样?倒不如他这个当人家小爹的自在。 想到这个,苏白生身心通泰。江池宴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江逸忽略掉两个长辈的小动作,回归正题,“到时候早灾来时再叫大伙点起火堆,把家里的鸡鸭鹅全放出来,管保它们一次吃个够。” 两位长辈皆是赞同地点点头。 这样一打算他这心里就踏实多了。江逸突然开始同情那些瞎了眼经过他们村的蝗虫,只能吃土不说,恐怕还得搭上性命。 ****** 江逸找到江春材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殊不知这时候江春材正发愁呢,听到这个方法后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还是那句话,农家人不怕费事,就怕没机会。 江逸说完后,江春材就坐不住了,他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兴奋地说:“我得赶紧通知大伙去准备,这不是咱们一个村子两个村子的事,里正那里也得说一声,小逸啊,你是咱们整个银坊镇的大救星啊!” 江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法子是云舒想出来的,我可不能冒领,能不能行还不一定呢,只能说先试试。” “能行,肯定能行!”江春材亢奋地连连点头。 江逸忍不住提醒道:“大伯,只一点,别管是哪个村,别管在哪个山头上砍木头,都得挑着捡着,不能全砍光了。不然的话,就算躲过了旱灾,后面也可能有其他灾害跟着。”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江春材往地上啐了两口,又瞪了江逸一眼,继而说道,“你的意思大伯明白了,我会一字不差地跟里正说。” “那就好。那我就不耽误大伯的时间了,我去跟大娘说织麻布的事,大伯您也去忙吧!” 江春材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第102章 时间进入五月末,该来的雨水却迟迟未到。 村头的井干涸之后,村民们就开始去江春材家打水。如今江春材家的水井情况也不大好,绳子顺下去好深才能打上多半桶。 原本一天去一次的村民改成了几天去一次,除了吃水,其他需要水的事情全都不做了,像江逸家这样每天洗脸隔两天洗一次澡的情况简直称得上奢侈。 江逸家的水井兴许是水脉好的缘故,至少能正常出水。几户离得近的村民也会来他家打水,但是不勤。 也有人在争得江逸的同意后去地头上打水的,甚至还发生过一次外村人偷水的情况。 村民们把这件事看得严重极了,不仅狠狠地教训了那个偷水贼,还在之后安排了人手白天黑夜地守着。 江逸原本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是本村还是外村不都是人命吗?不过,在苏云起的劝说下,他并没有说什么。 地里的麦苗正是灌浆的时候,按理应该喝饱雨水才对。如今这种情况,大伙只能人提着水桶浇。 上次浇地的时候,村民们还能提着木桶,一桶一桶地往地里倒,如今除了江逸家的地还能享受这种待遇外,大伙给自家浇地的时候都是用瓢舀着,小心翼翼地洒到麦子的根部。 银坊镇总共十几个村子,大多数人家都按照里正的意思用茅草和麦秸把庄稼盖了起来,一些壮劳力多的人家还效仿枣儿沟的做法,先用木头支了驾子,上面再缠麻绳、盖茅草,这样即使蝗虫一直不来,对庄稼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江逸却等不下去了,他甚至开始盼着蝗虫赶紧来、赶紧来。 这是因为,山上的枣树眼看着就要开花了,如今全用麻布蒙了起来,根本不能授粉。如果再过半个月蝗虫还不来的话,即使冒着风险,江逸也要把麻布揭开。 结果,没等到那时候,蝗虫便“如约而至”。 那是一个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只听得外面“嗡嗡”的一阵杂音,原本晴朗的天空也渐渐变得阴暗,似乎有一大团黑云由远而近。 “要下雨了吗?”江逸有些激动地说。 “蝗虫来了。”苏云起放下碗筷,面色凝重。 这真是一个不算好的消息,却也是个不算太坏的消息。 村子里已经沸腾了起来,孩子们也纷纷坐不住,拿着事先做好的网兜跑了出去。 “我要抓大蚱蜢,抓最大的,喂小鸭!”小宝边跑边欢呼着。 小十三也在一旁应和:“我帮小宝抓,喂鸭鸭!” 乌木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像个尽职的护卫似的保护着两个小孩。 “出去看看吧!”江池宴放下饭碗,率先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早就吃不下去了,江池宴一发话,全都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你说,咱们的法子会管用吗?”江逸看着远处乌压压的天空,有些担心地问。 苏云起拍拍他的手,“布置得都很妥当,别担心。” 江逸此时的担忧也是村民们的担忧。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灾害有所准备。 “黑云”来得很快,眨眼间便到了眼前,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一瞬间,天上,地下,房瓦上,树冠上,全都布满了扑啦着翅膀的大蝗虫。 所有站在外面的人都被蝗虫包围了。 刚刚还大喊着“捉大蝗虫”的小宝吓得钻进乌木怀里,差点哭了出来。 小十三却十分兴奋,朝着天空一下一下地挥着网兜,又把逮到的虫子一兜一兜地丢到木桶里。其他大些的孩子也都兴奋地捕捉着。 天上的蝗虫一波接着一波,并没有因为孩子们的捕捉而有丝毫减少。 苏云起把江逸护在怀里,对大海道:“点燃火堆。” 大海把早就准备好的火把往架起的柴禾上一丢,干燥的木柴倾刻间被点燃,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周遭的蝗虫“噼哩啪啦”地直往下掉,火堆里散发出一阵奇特的味道。 “效果不错。”江逸高兴地说,“可惜现在是白天,如果是晚上更棒。” 苏云起亲昵地揉揉他的头。 江逸不好意思地晃晃脑袋,心虚地朝江池宴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一心护着苏白生,并没注意自己这边,这在松了口气。 如果江逸足够细心,就能注意到在他转回头后,江池宴微微皱起的眉头。 苏白生伸出白嫩的手指,放在江池宴眉间,轻声道:“去地里看看吧!” 江池宴“嗯”了一声,舒展开眉间的褶皱。 苏云起不动声色地对苏白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苏白生笑笑,拉着江池宴出了门。大海和小六在苏云起的示意下也跟了上去。 江逸看着两位爹爹的身影,眨眨眼,“不然咱们也去看看?” “地里有世伯和小叔就够了,咱们得留下来看家。”苏云起骗得拒绝了江逸。 令人欣喜的是,他们之前所作的准备终于显出了成效。 一批一批的蝗虫落下来后,意外地发现这里并没有鲜嫩的庄稼可吃,迎接它们的只有陈年的茅草和枯黄的树叶。运气好些的还能啃上两口树皮、吃上一些枯草,运气差的直接被网兜捉住或被火堆烧熟了。 江逸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有些可惜地说:“真是浪费了,这要放到餐桌上,不大的一盘就得卖十八、二十八、三十八……一些有钱人专门爱吃这个!” 苏云起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你买过?” 江逸撇撇嘴,“我可不是有钱人。不过我小时候自己偷偷逮来烤过,烤糊了,不太好吃。”一想到小时候的苦日子,江逸心情就有些低落。 苏云起托着他的脸,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 江逸扎着脑袋,没敢去看其他人的脸色。 ****** 天上的蝗虫沸腾着,地上的村民也沸腾起来。与先前的惊慌担忧不同,这次是庆贺,是欣喜。 面对蝗灾,他们第一次有了还手之力,不必再一味烧香磕头,不必再忍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煎熬。 大伙的心情放松下来,整个气氛也变得欢乐了许多。 村民们把自家的鸡鸭鹅全放出来,甚至有的把猪圈都打开了。一时间地坡上、巷子里、官道上,到处都是埋头吃吃吃的家禽和家畜。 一些心细的人家怕自家的鸡鸭和别人家的弄混,干脆从灶堂里掏了把灰,涂在它们的额头或翅膀上。 江逸看到后,纯粹为了好玩,给他们家几十只鸭子每只脖子上绑了条红绳,浪费了夏荷一大团好线。然而不仅没人责备他,大伙还都帮着他弄。 别说,雪白的鸭子配上鲜红的丝线还真挺喜庆,一大片放出去顿时显出了一副高大上的气派。 谭木匠开玩笑地说:“照我看哪,这好风水都跑你们家去了,就连你们家这鸭子都比别人家的长得俊!” 江逸笑得可得意了。 尽管漫天飞着蝗虫,可是枣儿沟却半天没有压抑的感觉。 院子里,路边上,地头间全都燃烧着火堆,还有专门的人守着。各种家禽家畜也自由自在地吃着难得一见的“荤菜”。 这场盛宴持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蝗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像它们来时一样,转瞬间便消失了。 江逸让大伙把混着蝗虫“骨灰”的草木灰收集起来,洒到田地里,这可是难得的肥料。 这队蝗虫大军在银坊镇不仅没讨到好,还损失惨重,无数同伴不是进了畜禽的胃囊,就是被直接火化,还有些在木桶里垂死挣扎,被人类留作鸡鸭的储备粮。 如果蝗虫的记忆可以传承,想必它们一定会告诉后世子孙,世世代代不要再踏足这个地方,永远不要。 蝗虫走后,地里的防御工事也没有立既拆除,大伙生怕还有下一波。 直到有一天,闷热的午后,一家人原本坐在枣树下盛凉,忽然刮来一阵大风,瞬时间飞沙走石,树木被刮得弯折了腰,几乎要与地面平行。 豆大的雨点就这样不期而至。 直到雨点落到身上的时候,大伙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就像一辈子没见过雨似的,全都愣愣地看着,不敢相信真的下雨了。 这无疑是一场救命雨。预想中欢腾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村民们淋着雨,沉默地走出家门,湿透的身体告诉他们,这场灾祸是真的过去了,彻底过去了。 村民们跪在大槐树下嚎啕大哭。 他们哭得是这次没有死人,哭得是在以往的灾祸中死去的亲人。 孩子们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也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有的边哭边喊着“爹娘”。 江逸也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苏云起紧紧抱着他,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小逸,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从此祸福与共,不离不弃。” 第103章 江逸没想到,苏云起会在这种情况下求婚。 他更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根本没有纠结嫁还是娶的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苏云起不顾一群大人小孩在场,欣喜若狂地亲了上去。 江逸呆呆地任他亲,毫不反抗。 小孩子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两个哥哥亲热,还没来得及看懂就被大孩子们捂住了眼。 大海几个也难得尴尬地看天看地,一反常态地没有调侃。 江池宴头疼地揉揉额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苏白生微笑地抓着他的手,温声道:“寻个好日子,给孩子们把事办了吧!” 江池宴心情有些暴躁,办什么办,老子还没办呢,哪里轮得到他?! 当天晚上,江池宴就把两个小灯泡送到江逸和苏云起的房里。 两个小孩倒是挺高兴,江逸却哭笑不得,难道帅爹是怕他俩趁机“洞房”吗? 说实话,江逸还真有点小期待。 这下好了,啥都别做,逗孩子吧! “小宝,今天晚饭不好吃吗?怎么只喝了一碗汤?”江逸随口问道。 “没、没有,小宝不饿!”小宝赶紧捂住油乎乎的小嘴巴,连连摇头。 小十三也瞪大眼睛看着江逸,一脸紧张的表情。 江逸这下反而上心了,抓着小宝逗弄道:“来,让逸哥摸摸小肚子,看是不是偷吃了好东西!” “没有,小宝没偷吃!”小宝慌张得直往炕沿上滚。 苏云起怕他摔到地上,一把提了回去。小宝彻底落到了江逸的魔爪里。 江逸揉着鼓鼓的小肚子,纳闷道:“小肚子挺大呀,莫非真偷吃来着?” “哈哈,没有,小宝没偷吃,逸哥不闹……”小宝一边哈哈笑一边摇头。 江逸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小宝,说谎的孩子逸哥不喜欢。” 小宝捂着小肚子趴在炕上,偷偷地和小十三交换着眼色。 江逸更加确定了,两个小家伙肯定有事儿! “云起,把小宝扔出去,我不喜欢说谎的孩子。”江逸故意板着脸说。 苏云起提起小宝,伤势就要往外扔。 小宝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小宝错了,逸哥不要扔小宝!不要扔小宝!” 小十三也慌张地抓住苏云起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们没、没有偷吃……答应了乌木哥哥,不能说……” 这里面还有乌木的事? 江逸给苏云起使了个眼色。 苏云起把小宝重新放回炕上。 小宝惊魂未定地爬到江逸身边,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呜呜地哭着说:“小宝不说谎,逸哥不要扔小宝,小宝不说谎……呜呜……” 江逸心顿时就软了。想想也是过了,多大点事,确实不该那么吓孩子。那一刻,在江逸心里,一种初为人父的茫然感油然而生。 江逸抓着苏云起的手,脸上有几分愧疚。 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笑笑 江逸缓和了脸色,尽量温和又不失威严地对两个小孩说道:“如果不说谎逸哥就不扔。我再问一遍,是不是没听逸哥的话,要了别人家的东西?” 小宝一边摇头一边呜呜地哭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江逸才能相信。 江逸把视线放到小十三身上。 小十三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吃了肉肉,不是跑去别人家要的……” 江逸挑眉,“什么肉?” “兔兔……” 江逸挑了挑眉,兔子肉?经过这场灾害,能在这荒山上捉只兔子不容易啊! “谁给的?”江逸问。 小十三犹豫着不说话,小脑袋也垂了下去,不敢看江逸。 小宝生怕江逸再生气,赶紧说道:“是乌木哥哥,乌木哥哥烤给我们吃的!” 小十三有些生气地嘟起嘴,责备道:“小宝忘了吗?咱们答应了乌木哥哥,不说出去。” “我们只答应了乌木哥哥不要告诉别人他有一只好大的鸟。”小宝歪歪脑袋,怯生性地说,“没说吃肉肉的事不可以说……” “唔……”小十三开始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这到底算不算违背约定呢? 江逸和苏云起对视一眼,既好笑又无奈。小孩子也有秘密了,作为家长,心情还真是有些复杂。 不过,该教育的地方还是得教育。 江逸给两个小家伙穿好鞋子,让他们在地上站好,像罚站一样背着小手。 江逸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这话逸哥只说一遍,你们都要好好听着。” 两个小孩巴巴地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 江逸坐在炕沿上,严肃地说:“答应别人的事的确要说到做到,这一点你们做得很好。但是,你们还要知道,在你的身边有好人也有坏人,有的人是真心想和你成为朋友,也有的人会存着坏心思去接近你。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两个小孩乖乖地点点头。 江逸继续道:“那你们能分清哪个是真正的朋友,哪个是想骗你的人吗?” 小宝想了想,说:“对小宝好的就是朋友,对小宝不好的就是坏人……” “不对!”小十三立即反驳道,“有人刚开始好,后来就很坏,他会骗我们,抢我们的馒头!” 江逸满意地点点头,“如果是坏人让你保密,你会答应他吗?” 小家伙们齐刷刷地摇头。 江逸笑笑,“那要怎么办?” “唔……”小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江逸。 小十三脆生生地说:“告诉逸哥!” 江逸奖励地摸了摸小十三的脑袋,笑道:“就是这样,在你分不清他是不是好人的时候,不能轻易答应他任何事,就算答应了也要告诉大人,知道吗?” 两个小孩子齐齐点头。 江逸又道:“还有,就算是你的朋友,如果他做了坏事,你也不能替他隐瞒,更不能跟他一起做,知道吗?” “逸哥,什么是坏事?”小宝天真地问。 “比如欺负弱小的人、偷别人家的东西、破坏庄稼、没有大人在的时候跑到河里玩……”江逸一口气列举了一大串。 小宝眼睛一亮,兴奋地嚷道:“小宝知道了,逸哥不让我们做的事就是坏事!” 江逸忍不住笑笑,说:“对!记住了吗?” “记住了!”两个小家伙齐声道。 “不早了,睡吧!”苏云起作了最后总结。 江逸点点头,把孩子们抱到炕上,脱了衣服塞到被子里。 苏云起脱了江逸的衣服,把人抱到了自己的被子里。 典型的一家四口的配置,两个孩子已经习惯了。不管怎么说,能跟江逸睡在一个炕上,孩子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由于先前受了些惊讶,又哭了一场,孩子们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苏云起吹了灯,把人往怀里揽了揽,轻声道:“睡吧!” “嗯。”江逸嘴上应着,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孩子们的话,越想越睡不着。 苏云起自然明白江逸在纠结什么。他一边轻揉地顺着对方的背脊,一边温声解释:“乌木有一只隼(sun),威猛异常,想来是白天给孩子们捉了兔子烤着吃。” “那天我看到了,它一直飞在孩子们头顶捉蝗虫吃。我还说呢,哪里跑来一只老鹰,没想到是乌木养的。”江逸抬起脑袋,对上苏云起的视线,担忧地说道,“我总觉得乌木的身份不简单,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苏云起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 江逸知道,如果苏云起这么说,就真的不用担心了。他眨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苏云起,心里默默地说:有你,真好。 苏云起翻了个身,撑着手臂悬在江逸上方,坏笑道:“你这样看着我,是想让我亲你吗?” 江逸勾起嘴角,忍不住弯起眉眼。 苏云起心头一动,缓缓地,压了下去。 ****** 第二天,江逸想了想,还是特意把乌木叫到屋子里,嘱咐了两句话。 “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江逸开门见山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就和小宝、阿大他们是兄弟。我只有一个要求,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伤害你的兄弟,能做到吗?” 乌木深深地看着江逸,半晌过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江逸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去玩吧!” 乌木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江逸头疼地歪倒在床上,腹诽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高冷,真的好吗? 苏云起正好走进来,看见懒洋洋的江逸,忍不住笑了,“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江逸歪着脑袋看他。 苏云起把黑布掀起来,露出一个简单却结实的鸟笼,里面传“咕咕”的叫声。 江逸皱了皱眉,不悦道:“你捉的?” 苏云起把笼子放在桌上,凑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调侃道:“看看,这变脸比变天还快呢!” 江逸沉着脸,不理他。 苏云起强硬地把人抱进怀里,无奈道:“小祖宗,你还真为这两个扁毛畜生跟我置气不成?” 江逸斜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这样。”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苏云起低头,在那截白嫩的脖子上偷了个吻。 江逸伸着脖子朝着桌上看了看,惊讶道:“那是信鸽?” “嗯,福子差人送来的。”苏云起忙活着,头也不抬。 “他收到信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江逸着急地问道。 “不怎么样,燕王能帮些忙,却也有限。”苏云起的态度有些敷衍,他正忙着在江逸身上探索呢! “你先放开,我要去玩一下。”江逸试图挣脱某人的钳制。 苏云起哼笑一声,冷着脸说:“平白无故地让我受了个大冤屈,就边句道歉都没有?” “我错了,冤枉苏大爷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好了吧?”江逸一心想着去看鸽子,态度是十成十的好。 “晚了!” “唔……苏云起,你大爷……” ****** 经过一个来月的调理,胖胖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 原本明显肿胀的脖子细了一圈,圆圆的下巴也显出了模样。 小孩皮肤本来就白,如今每天按时洗澡,营养也跟得上,就更胖更白了,配上那双细长的眼睛和脸蛋上红红的那两坨,真是喜庆极了。 对于江逸家突然多出来的这两个孩子,村民们并没有太大反应,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江逸家时不时添人,对待这两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和对阿大他们一个样,无论家里做了啥好吃的都会往他们兜里塞。 胖胖和孩子们玩熟了,渐渐地学会了一些汉话。有一天早上,他突然就对着江逸叫了声“逸哥”,虽然音调有些奇怪,却还是能明显分辨出来。 江逸一高兴,当天就给孩子们炸了一大锅香香软软的芋头球球,外面还裹着一层糖霜,甜得孩子们“嗷嗷”叫。 家里有这么一群孩子,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的。大人们心情舒坦,干起活来也有劲儿。 灾难过后,学堂恢复了上课,孩子们再也不能漫山遍野地疯跑了,全都被苏白生抓到了学堂念书。 江逸特意数了一下,包括外村的那几个,竟是一个都没少。不得不庆幸。 学堂的窗户开着,透过窗棂看去,正好能看到先生的讲桌。 苏白生一身长衫,一手持着书卷一手背在身后,面色温和地领着孩子们读新学的文章。 江逸坐在台阶上,不知不觉地就跟着默默地念了起来,心灵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光阴如箭,岁月静好。 第104章 圣旨来得很突然。 彼时江家刚刚吃过早饭,一家人正要相互道别各自做事,就有一匹快马飞扬着尘土奔至江家大门。 来人穿得是蔚州府衙的隶服,打着蔚州知州贺长德的名号。这人虽有官职,见到江池宴后还是抱了抱拳,恭敬地说道:“圣旨稍后就到,请先生着家人准备准备吧!” 江池宴闻言难免惊讶,他为官在任时大大小小的旨意接了不少,圣旨于他并不稀奇。可是,如今赋闲在家建文帝却突然传旨,难免让人心存疑虑。 莫非……是那封信的缘故? 苏白生握住他的手,提醒道:“早些准备罢,其余的稍后再说。” 江池宴这才安定了神思,叫苏云起把人接到新院子好生招待,然后又指挥着大海几个洒扫庭院,准备香案,他和苏白生两人则急匆匆地去里屋沐浴更衣。 老徐头也着急忙慌地给孩子们穿上像样的衣服,免得冲撞了客人,失了礼数。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负责传旨的姜公公踩着点到了,随行的还有蔚州知州贺长德。 江池宴见到姜公公后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两方人简单地寒喧一番,很快引入了正题。 姜公公承着圣旨,笑眯眯地说:“江先生,接旨吧!” 江池宴深深地鞠了一躬,撩起袍带跪在了地上。苏白生也在他身边跪了下去,苏云起、江逸、云舒、大山、小宝按次序跪在他们身后,其他人则纷纷跪在了外院。 众人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公公展开圣旨,端出一副庄严的面容,高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太子少师、户部侍郎江池宴,恭谨爱民,不忘初心。虽居江湖之远,仍怀庙堂之心,可堪天下读书人之表率,朕心甚慰。特赐黄金百两,绫缎十匹,文房四宝五套……钦此。” “谢主隆恩!”江池宴三叩首,双手举过头顶。 姜公公双手托着圣旨交到他手上,脸上又带了笑,“先生,杂家等着与您朝堂再会的那一天。” “谢总管吉言,江某却是有心无力了。”江池宴笑笑。 姜公公摆摆手,一众侍卫鱼贯而入,把各式赏赐抬到了院子里。 他指着其中一个箱子对江池宴说,“其余的没什么,这五套文房四宝却是陛下特意嘱咐的,五位公子一人一套。” 江池宴深深地施了一礼,恭敬地说:“谢陛下隆恩。姜总管稍事休息,我去去就来。”圣旨不能一直在手里拿着,更不能随手安放,必须供在香案上。 姜公公点点头,“无妨。” 苏白生亲自沏了茶水,让江逸给人倒了一杯。 苏云起把事先准备好的荷包交到姜公公手上。 姜公公假意推辞一番,最后还是接了。 他端出一副招牌式的微笑,看着苏云起连连点头,“几年不见,少将军竟长成了这般英武的模样,陛下见了定然喜欢。” 苏云起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姜公公说完一错眼,看到苏云起身边的江逸,又忍不住赞道:“江小秀才也越发标致了,想来十年之后又是一位江状元。” 江逸抓着苏云起的袖子,眨眨眼,笑了笑没说话。 苏白生上前两步,接口道:“承蒙总管谬赞,折煞小儿了。” 姜公公看见苏白生,忙起身施了一礼,“倒是杂家的罪过,竟忘了恭喜苏大人。” 苏白生淡淡地回了一礼,道:“还是什么大人?若蒙不弃,总管不如也叫我一声‘先生’吧!” 姜公公看着苏白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杂家心里,您永远是那个陪伴陛下左右的苏大人。大人闲暇之时不妨回宫看看,没有您在身边,陛下实在是……哎!” 苏白生淡淡一笑,道:“总管言重了,有总管在身边照料,陛下想必是无碍的。” 姜公公知道他是心结难解,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江池宴放好圣旨回来,正遇上此等僵局。他脸上挂上了笑,对姜公公拱了拱手,邀请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姜总管若不嫌弃这乡野简陋,不如就留下来用顿便饭吧!” 姜公公笑笑,说:“先生过谦了,依杂家看偷得浮生之闲也是人生之幸。杂家就没有先生这样的好福气了,俗物缠身,不可多留。” 江池宴拱手道:“那就不耽误姜总管的时间了,前路漫漫,多加保重。” 姜公公拱手回礼,又对贺长德道:“知州大人可要同杂家一道回去?” 贺长德豪爽地摆摆手,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和江兄多年不见,不趁机占些便宜怎么肯走?少说也得让他把欠下的喜酒给补回来。” 姜公公附和地笑了两声,“老友重逢,定是要好好一聚,杂家先行一步。” 众人拱手,“总管慢走。” 姜公公一挥拂尘,“留步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全家老小还是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到了官道上,直到望着人家的车队走远了,众人才往回走。 江逸跟在苏云起身边,小声说道:“听着他们这样说话,感觉好累。” 苏云起勾起一抹笑,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前面,贺长德突然回头,看了江逸一眼。 江逸被他看得一愣,想来是自己吐槽被人家听到了,脸悄悄地红了。 江池宴笑笑,无奈地说:“小儿顽劣,还望贺兄莫要见怪。” 贺长德摇摇头,笑道:“先前听了小逸侄儿的不少传闻,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果然不可信啊!” 江池宴和苏白生相视一笑,并未多说。 江逸红着脸,拉着苏云起一点点磨蹭着,落到了后面。 真是……给他帅爹丢人啦! ****** 江逸为了给他爹争脸,亲自下厨招待客人。 和其他人一样,贺长德刚刚知道江逸在厨房做饭时,神情有些不妙,可以说是满脸的不赞同。 可是,等到亲口吃到江逸做的菜后,这点不赞同立马烟消云散,直叹江池宴有福气。 江逸扒在门边上,听到贺长德的称赞以及他家老爹的客套,开心地比了个“v”。 饭后,江池宴和苏白生陪着贺长德去新院落的凉亭里落坐,边消食边说着闲话。 江逸他们把桌子搬到枣树荫下,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凉亭中,江池宴说着乡间野趣,闲适的生活。 贺长德在羡慕的同时,也不由惋惜,“当年春闱放榜,江兄高居榜首,我是二甲最末。如今物是人非,小弟忝为一方知州,江兄却囿于这乡野之地,实在是可惜啊!” 江池宴放下茶盏,责备道:“就因为这个,即使我在信里再三嘱咐,你还是把这件事上报给了今上,对吗?” 贺长德神情有些愧疚,却依旧坚持己见:“江兄虽嘱咐了,可我却没答应。你该知我,如此大功我岂会冒领?” 江池宴也一字一顿地说:“你也该知我,我和小生能走到今天着实不易,小生经历此等变故,实在不想再参与朝堂争斗。” 贺长德看了一眼苏白生,面色沉痛地说:“因为儿女情长,江兄当真要舍去天下百姓?” 江池宴皱了皱眉,低声道:“贺兄慎言!天下百姓何时属于过我?” 贺长德面色一凌,连忙住了嘴。半晌,他反应过来之后,还是有些不甘地说:“江兄果然好巧思,竟让你这样蒙混过去。” 江池宴笑笑,拉住苏白生的手,说:“我本就出身寒微,朝堂于我并无大益,我只要眼前一人足已。” 贺长德眉头一皱,还要说什么,却被一声脆响打断。 苏白生看了眼摔在地上的茶杯,脸色淡然地说:“不好意思,手滑了。” 贺长德的脸色红红白白的,很是好看。 江池宴毫不避讳地把苏白生往身边揽了揽,忍着笑,缓和了语气,说道:“贺兄,你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面,难道要这样不欢而散吗?” 贺长德长出一口气,烦躁地挥挥手,“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向来如此,我早该知道的。” 江池宴笑笑,“那就好好喝茶吧!小逸,给你贺伯父换上一壶龙井,消消火气。” “你呀——哎!”贺长德拍了下大理石桌面,叹道,“倒叫小辈们看了笑话。” 江逸端着茶水小跑着过来,脆生生地说:“什么笑话?我们都没看见,刚刚我们吃饭呢!” 贺长德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感慨地说:“小逸,听说这次防制蝗灾的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爹写信告诉了我,我又上报给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你这一个点子挽回了多大损失、救活了多少百姓?” 江逸赶紧摇摇头,说:“贺伯伯,这个主意可不是我想的,是云舒最先提出来的,然后是小爹完善了一下。” 江池宴解释道:“云舒是小生二哥家的孩子。” 贺长德愣了一下,随即哀叹道:“想当年,苏家二郎令京城多少读书人难以望其项背,也是可惜了!” 江池宴握住苏白生的手,温声道:“好在,后继有人。” 贺长德笑笑,“江兄说得对,这以后啊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小逸,伯伯代蔚州的百姓谢谢你们啊!”贺长德说着,竟站了起来,郑重地倒了一杯茶,递到江逸手上。 江逸顿时就慌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睛瞅着江池宴求救。 江池宴严肃地说:“这功劳也不算你冒领,小逸,你就接下吧!但是你要记得,你贺伯父是为了蔚州百姓才敬你这杯茶,这是你贺伯父身为父母官的胸怀,也是你的福气。” 江逸应了一声,躬着身子双手接过,乐滋滋地说道:“这茶我可不敢独吞,我得拿着去跟云舒分分。” 贺长德不由地笑了,亲昵地说:“这小子,真是机灵!” 江逸小心地端着茶跑回了旧院,双手捧着送到了云舒面前,调侃道:“你可得细细品啊,整个蔚州百姓的感激之情全在里面了。” 云舒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含着笑喝了一口,然后又重新送回他手中,道:“给你留了一口,错过了可惜。” “真义气!”江逸拿着架势喝了,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没想到江池宴对他们的小打小闹竟是付出了如此大的信任,又赶上贺长德和大同知府都是心系百姓敢于尝试之人,这才成就了这份功德。 试想一下,在整个环节中,哪怕有一方选择谨慎行事、明哲保身,这事都不能成,受苦的也只会是万千百姓。 第105章 圣旨来时动静不小,当时江家门外围了一圈人。要不是门口有人高马大的侍卫守着,想必村民们都会跑到院子里看热闹。 仿佛在这一刻大伙才想起来,江大的儿子江池宴以前可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整个蔚州城多少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状元。 好在,大伙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田间地头碰上了,依旧是笑容灿烂地打招呼;孩子们出去玩一圈,回来时衣兜还是鼓鼓的。 想当初村民们跟里正在一个桌上吃顿饭,都能激动地吹上大半个月,此时天天跟两个昔日的大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反而淡定了。 不管怎样,村民们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江家人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安慰。 这里是枣儿沟,不是尔虞我诈的朝堂,不是见风使舵的官场,不会因为你风光一时就门庭若市,也不会因为你失了圣心就门可罗雀。 这才是家。 前边建文帝刚刚大张旗鼓地下了赏赐,紧跟着燕王世子的书信就到了,当然也少不了厚礼。 与建文帝不同的是,朱高炽是以私交的名义请苏云起和江逸到北平一聚。 表面说是“邀请”,然而,是个人都知道,这样的邀请不容拒绝。 说起来朱高炽也会挑时间,此时枣树刚刚开花,山上不忙,田里又有村民帮衬,江逸正无事可干。 这时候去北平一趟,来回赶路再加上逗留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来月,回来时恰好赶上结枣子。那时候江逸要看着打枝、除虫,肯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这一趟全当是出门散心了——大北平啊,未来的首都,来了整整一年他还真没去过。这样一想,江逸还真挺期待。 苏云起和两位长辈们商量过后,决定六月初九出发。所谓“三六九,往外走”,也算是个应景的日子。 眼瞅着没几天了,该准备的都得准备下。 苏云起新打了几张毛色鲜亮的狐狸皮,小川加班加点地硝好了,江逸又把连日来攒下的那些个头大形状好的鸭蛋挑着腌了一罐,算是给朱高炽的见面礼。 还有几样江春草缝制的小布偶,是专门为朱瞻基准备的,花样是江逸画的,大多是后世的卡通动物,胖乎乎,萌萌的,在这大明朝绝对买不到。 小辈们的人情往来,两位长辈从不干涉,苏云起也由着江逸的性子来,所以,就准备了这些,没花一分钱。 说起来,敢于给当朝世子送这个的,除了江逸也是没谁了。 ****** 出发的前一天,江逸正收拾着北上的行礼,里正就带着礼物上门了。 王心和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心宽体胖,和和气气,一见面还没说话,脸上就先挂上了笑。 王心和一见江池宴,就深深地躹了一躬,恭敬地说道:“承蒙江老提携,学生感激不尽。” 江池宴虚扶一把,朗声道:“王县丞言重了,说起来还要道一声喜,快请坐。小逸,看茶。” “多亏了江老提携,学生感激不尽。”王心和再三谢过,才虚虚地坐在了客位。 江逸一边沏茶倒水一边翘着嘴暗笑,我爹比你还年轻吧?这声“江老”是怎么喊出嘴的哟!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提醒他不要失礼。 江逸赶紧调整了脸色,不仅给人沏上了茶水,还端来了点心,然后和苏云起在偏座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听长辈们说话。 里正这次过来满含着感激之情。 因为江池宴几次提起,贺长德对王心和多了几分印象。这次借着来枣儿沟的机会就见了一面,觉得他的确是个心系百姓的人才,于是就上书一封,破格把他提成了广昌县的县丞。 这样一来,王心和正式上了品级不说,还有了进身的机会,只要不出大错,熬过两年等着知县调任,他就能升成广昌县的一把手。 说起来王心和也不过是秀才出身,能有这样的机遇,除了祖上积德之外,真得感谢江池宴的美言。 江池宴开玩笑地说:“以后我们父子在这枣儿沟生活,还要仰仗王县丞多多照顾。” 王心和连忙诚惶诚恐地说:“哪里哪里,您可是折煞学生了。想当初令公子刚来这枣儿沟,学生就觉得他并非池中之物,您看,被学生言中了吧!” 江池宴摆摆手,“这才到哪?这回你可是看走眼了,我们父子呀,还真就在这枣儿沟扎下根了。” 王心和笑开了脸,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料定了江氏父子定不会久居乡野。 正说着话,江春材就搀着三叔公进来了。 “老朽听闻新晋的县丞来家里做客,也就厚着脸皮过来凑个热闹。”王心和做了多年里正,三叔公和他打过不少交道,说起话来也熟稔。 江池宴赶紧站起来,把三叔公扶到主位上,笑道:“这个家三叔您什么时候想来不能来?说什么厚着脸皮,倒叫侄儿没脸。” 三叔公板着脸看了他一眼,佯怒道:“我又不是冲你,傻小子往身上捡什么?” 王心和也跟着起身,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有丝毫怠慢之色,“那江老先生就是冲我呗,也是我活该,一时心急竟忘了先去看看您老!” 三叔公终于露出一个笑脸,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气氛十分融洽。 江逸向来喜欢不忘本不拿乔的人,招待起来也就多了几分真心,“三叔公、大伯,你们和县丞大人好好歇着,我去收拾几样小菜,今儿晌午就在家里吃吧,都别回了!” 三叔公摆摆手,没说任何客套话。 江春材更是乐呵呵地应了,玩笑道:“小逸下厨,就是赶我我也不走!” 王心和看两人都是这样一副自在的样子,便把推辞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笑眯眯地说:“那我今天就厚着脸皮,跟着江老哥沾个光。” 三叔公顿顿拐杖,笑道:“是我们沾了你的光。” 众人又是一阵笑。 ******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广昌县衙,气氛却有些压抑。 李安仁站立在厅中,神色激动地说:“堂哥,你应该听说了吧?这次抗灾之事枣儿沟的江家撞大运似的得了圣上赏赐,姓贺的也进了官职加了俸禄,就连那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王心和都提了县丞,单单是你这一县之长受了斥责,你就真的甘心吗?” 李仁贵闭了闭眼,说:“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这次是我没看清头势,怪不得别人。” 李安仁恨恨地说:“要我看,这件事分明就是江家捣鬼,通知了下边禀报了上边,唯独把你跳了过去,实在是可恶!” 李仁贵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之色,嘴上却状似大度地说道:“那又如何?上次因为江家小子买山的事我已经得罪了他们,好在之后江池宴回村,我差人送去了礼物,这才平定了一场干戈。要知道,他们有贺长德护着,如今又重新入了圣上的眼,若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与他们为敌。” 李安仁一拍桌子,怒道:“现在是他们与我们为敌!上次那贱人的事我就看出来了,如果没有苏江两家从中作梗,余素娥她怎么敢?!” 李仁贵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余氏现在如何了?” 李安仁坐到椅子上,没好气地说:“听说在德兴巷开了间铺子,整天抛头露面的,不知羞耻!” 李仁贵不悦地皱了皱眉,道:“和离了也好,这样心大的妇人留在后宅实非幸事。回头我跟你堂嫂说,让她在官家小姐里看着点,给你说个贤良些的,好好过日子罢。” 李安仁点点头,说:“也不急,银儿的孩子尚在襁褓,我若在这时候讨人,恐怕会伤了她的心。” 李仁贵面色一沉,教训道:“不过是一个戏子,你还真当正房太太供着了?安仁,今时不同往日,二叔不在了,你得拎得清才行!” 说到这个,李安仁脸上也显出几分沉痛之色,“堂哥,我一直心存疑虑,我爹当真是在进攻北平的时候被流箭所伤才致死的吗?你不知道,当初余文俊跟我说——” 李仁贵抬手,打断李安仁的话,“我已经托人查过了,二叔的死的确是意外,余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商贾,即使再势大,也不可能插手军中之事。” 李安仁脸色愤然,明显不甘。 李仁贵看了他一眼,叹道:“你莫要多想,早日讨个正房好生照顾二婶是正经。” 李安仁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提起先前的话题,“堂哥,你若想教训江家,我倒有个主意。” “哦?” “先前闹灾,不是从北边来了伙流民么?我无意中得知了他们的行踪,不如……”李安仁不怀好意地抬抬眉眼,后面的话不说,想必李仁贵也清楚。 李仁贵思索片刻,沉吟道:“不可,江池宴虽没了官职却圣眷正浓,况且枣儿沟终归是我的治下,倘若出了这样的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安仁,这件事就此打住吧!” “堂哥,我——” 李仁贵摆摆手,“莫再多说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也别做多余的事,否则小心我到时候护不了你。” 李安仁只得不甘地闭了嘴。 ****** 第二天,江逸和苏云起如约出发。 临行前,江逸拉着苏白生的手不撒手,撒娇耍赖占便宜。 苏白生只得说道:“你安安生生地去罢,回来后我叫你爹给你们俩安排着把事办了。” 江逸眼睛一亮,喜道:“我爹同意了?” 苏白生嘴角抽了抽,无奈道:“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矜持些吗?” 江逸眨眨眼,坏笑道:“跟小爹似的吗?” 苏白生弹弹他的脑门,故意板着脸说:“小没良心的,枉我费了一番口舌。”还搭进去许多汗水…… “小爹,我错了!”江逸赶紧抱着人家的手臂认错,还不忘嘱咐道,“那就这么说定啦,回来就办!” 苏白生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白了一眼,“赶紧走吧!” “诶!”江逸脆生生地应了,转身上了马车,对着一群小萝卜头挥挥手,扬声道,“孩儿们,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哒!” “逸哥一路顺风!” 阿大带着孩子们跟江逸道别。 “好嘞!” 马蹄一抬,车辘轳一转,行人就要出发了。 苏云起骑着追云,江逸坐在马车里,车厢里放着给朱高炽带的礼物。 赶车的是小川。 江逸敲敲车窗,对小川道:“这次还得辛苦你啊!” 小川爽朗一笑,“辛苦啥?就我最闲!”这段日子大海和二牛天天长在枣山上,小六帮着夏荷打理针线坊,大山镇上蔚州两头跑,云舒从江逸这儿学到不少东西,俨然成了枣树种植的技术顾问。 这么一说,还就剩下小川了。不对,还有一个人。 江逸朝着车外努努嘴,小声道:“我看有人比你更闲……”都有时间上山打狐狸,还夜不归宿——江逸不会承认,后面这句才是重点。 小川笑笑,没敢搭话。 苏云起感受到江逸的视线,转过身来,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对着车里的人勾唇一笑。 刹时间,江逸眼前仿佛开了花——真特么的帅死了! “要不要出来骑马?”苏云起温声问道。 江逸摇摇头,“我还是坐车吧,骑马多累!”要是别的时候,他早就吵着要骑了,不过如今他自己也有了一匹小马驹,是草原上马王的后代,因此对苏云起的羡慕就少了很多。 “我的小乌云怎么样?”江逸兴致勃勃地问。 苏云起笑笑——每次江逸叫小马的名字,他都忍不住要笑,“放心吧,好着呢!” 小家伙此时正在蔚州城郊的马场里养着,那里有经验丰富的牧马人和驯马师,比在家里放养要好很多。苏云起专门牵回来给江逸看了一眼之后又送了回去。 城郊马场原本就是苏家的产业,挨着余家的农庄。后来苏家出了事,余家就买了过去。 大山他们把这批马贩回来之后,苏云起就出了些钱,余文俊算是半卖半送地把马场还给了苏家。 最高兴的要属大山。他是在马场长大的,外祖父去世之后他才回了本家,他对马场的感情自然比别人更深几分。 苏云起索性把马场挂在了大山名下,却也没特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只在办文书之前跟江逸商量了一下,江逸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如今那纸文书被江逸收到了小匣子里,打算等大山成了家之后再给他。 江逸想着,不仅仅是大山,包括云舒、小宝、大海兄弟,还有夏荷、梅子,他们为家里做得贡献都不小,他跟苏云起会努力为每个人都准备出一份家业。 这样一想,生活就又多了许多奔头。 第106章 北平城的街道很宽,天没亮就有专人扫尘、洒水。城门一开,呈现在外人眼前的就是一个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的北平城。 这时候的北平还不叫“北京”,高大宏伟的故宫尚未建造,但已经处处体现出一代铁血帝王的肃杀之气。 进出城门盘查得很严,但负责的兵士却丝毫没有欺压弱小的迹象,对待显贵之人也并无特殊优待,所有人都耐心地排队等候。这样一来不仅不会耽误事情,反而效率很高。 江逸趴在苏云起耳边说:“难怪朱棣最后能成事,你看这北平给人家治理。” 苏云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如此。” 苏云起身上带着世子府的腰牌,进城还算顺利。 让人意外的是,城门口竟然有人等着接他们。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壮壮实实,虽穿着一身短褐,料子却不错。 “小的是世子爷府上的,专门在这里候着迎接贵客,小的姓‘方’,单名一个‘年’字,二位唤我‘方子’便可。” 江逸友善地笑笑,也报上了自己和苏云起的名字。方年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江公子”“苏公子”。 江逸好奇地问:“我们并没有说什么时候到,难不成你天天在这里等?” 方年笑笑,回答说:“二位远道而来,世子爷唯恐怠慢了,便嘱咐管家每天都安排人来接,今天正好轮到了小的。” 江逸既惊讶又疑惑,说到底他不过一介平头百姓罢了,没想到却叫朱高炽如此重视。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缘由,恐怕没人会信。 苏云起暗地里捏了捏他的手,安慰的心思全在里面了。 江逸的心便渐渐安定下来——反正,有这个人在身边。 方年这人的口才不错,这一点跟他憨厚的长相并不相符。他引着江逸二人一路朝着世子府走,边走边介绍着沿途的风物,即使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妙趣横生。 江逸听得入神,时不时也会问些问题,一问一答间,不由地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坐着马车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世子府就到了。 世子府给人的感觉就像朱高炽这个人一样,清淡,温和,带着股人情味,却又不失皇家贵胄的庄重典雅之气。 朱高炽今年周岁二十二,已经开始显出了后世史书中所说的体胖之相,却不过分,反而给人一种平易近人之感。 “草民见过世子!”苏云起上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学生见过世子!”江逸也紧跟着行了一个儒生礼。 “快请起罢!”朱高炽含着笑意抬了抬手,“二位旅途劳顿,不如先去客房梳洗一番再到水榭蓄话。” “多谢世子!”苏云起、江逸两人抱拳道谢。 依旧是方年领着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到了西院的客房。 方年躬身道:“世子爷吩咐,二位今天就在这儿歇下,这些下人随时听候二位差遣,小的也在东角门房里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江逸点点头,说:“你稍等片刻,我们洗把脸换身衣服就来,别让世子久等了。” 方年笑笑,朝着身后的大女官递了个眼色,便躬身退下了。 女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温声道:“在下是这香兰院的女官,客人唤我香兰便可。二位随我来吧!” 女官和一般丫环不同,是有品阶的。江逸二人抱了抱拳,道:“有劳了。” “请!”香兰微笑颔首,转身在前面引路。 江逸二人随后跟上。 廊下原本垂头站立的几个小丫环眼看着他们走远了,偷偷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眉眼精致些的撇了撇嘴角,跟她的小伙伴嘟囔道:“贵客又怎样?到底是乡下来的不懂规矩,任你是多大的官,来了就得候着,世子爷怎么会等他?” 旁边的丫环连忙使了个眼色,捂住她的嘴,小声嘱咐道:“快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这香兰院不比别处,世子爷最看得上眼的才能住进来,那二人虽身份不高,可看着人品相貌却非同一般,可不是咱们能随意编排的。” 转角住,苏云起不悦地皱了皱眉。 香兰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带着歉意看了看苏云起,说道:“刚调配过来的小丫头还不懂规矩,请二位原谅则个。” 苏云起冷着脸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香兰抿了抿唇,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暗自思索着是把那丫头扔到浣衣处受罚,还是干脆丢出府去。 江逸拉了拉苏云起的衣袖,小声问道:“怎么了?” 苏云起握住他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江逸不满地皱眉。 苏云起轻声道:“稍后再说。” 江逸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 江逸和苏云起到达水榭的时候,朱高炽已经等在了那里。 这下,不仅仅是引路的方年,就连江逸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刚刚洗漱换衣之时苏云起已经跟他说了丫环们嚼舌根的事,顺待着也普及了些拜见上锋的规矩。 江逸的意识里刚刚接受了一些,转头就看到朱高炽等在了这边。看着石桌上没了热气的茶水,恐怕等得时间还不短。 朱高炽注意到江逸在看桌上的茶盏,随即吩咐道:“贵通,换一盏热茶。” “是!”朱高炽身边的大太监王贵通亲自托着茶壶下去沏茶。 “请坐罢!”朱高炽指了指石桌旁的位子。 江逸二人行礼,谢坐。 朱高炽看着江逸,目光柔和,“江小秀才,你看我这水榭如何?” “回世子,学生觉得好极了。”江逸起身回道。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这处水榭建在湖中心,四面八方都是平静的湖水,离着湖岸少说有十米,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藏在哪里偷听,绝对是个谈论机要的好场所。 朱高炽把一碟点心往江逸跟前推了推,笑道:“你倒是有眼光。尝尝这个,后厨新做的,看看比你的枣糕如何?” 江逸刚坐下,又赶紧站起来,躬身道:“谢世子。” 朱高炽无奈地笑笑,说:“你这样不累么?就算你不累,我都累了,每一天,从早到晚,我见到的都是这样的人。我把你们两个叫过来说话,就是想找找书中所说‘三五老友促膝长谈’的兴味。小逸,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江逸听朱高炽说得真心,当时就信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一圈太监女官,对着朱高炽狡黠地眨眨眼。 朱高炽被他的样子逗得掩唇轻笑,边笑边随意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是!”一群人躬身退下,竟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水榭里只剩下了朱高炽、江逸、苏云起三人。 江逸一下子就放松下来,露出本性,“训练有素啊!” 朱高炽知道他说的是刚刚那群下人,于是耐心地解释道:“他们入府之前都得接受严格的训练,哪怕有一点差错都不能用。” 江逸努了努嘴,放弃了告状,万一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再把人家小姑娘害死可就不好了。虽然朱高炽不像朱棣那样凶残,可毕竟流着朱太-祖的血,江逸绝不相信他骨子里也像表面这样温良无害。 朱高炽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方才的事我已经知晓了,让小逸受了委屈,实在是我管教不严。放心罢,我会给你个交待的。” “诶?可别!”江逸吓了一跳,赶紧说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不知道王府贵地是怎样,在我们村里,茶余饭后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也没人计较。” “小逸也会说吗?”朱高炽轻声问。 “啊?”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逸在茶余饭后也会谈论别人的事吗?”朱高炽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会啊!”江逸笑嘻嘻地回答,“说不上谈论,就是念叨闲话呗!我们家都被人说惯了,大家也没什么恶意。” 江逸顿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道:“刚刚那个小姑娘若真是触犯了什么规矩,千万别因为我们把人罚重了。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弄出这个事来,以后你这世子府里谁还会欢迎我们来?” 朱高炽注视着江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欢迎。” 江逸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 苏云起眉头微蹙,沉声道:“世子此次叫我等北上,定是有什么要事吧?” 朱高炽并没有因为他生硬的口气而生气,反而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的确有些事,不瞒你们说——” “父亲——” 朱高炽刚一开口,就被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 三人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穿着一身暖黄色的锦衣,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再后面是一众拿着吃穿用度之物的丫环。 “父亲!”小孩子跑到水榭阶下, 张氏紧走两步,对朱高炽行了一礼,“臣妾管教不严,请世子爷勿怪。” 江逸和苏云起也赶紧对来人行礼。 朱高炽摆摆手,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反而对小孩招招手,温和地唤道:“基儿,到父亲这儿来。” 朱瞻基抓着小黄人的布偶,迈着稳健的小步伐走到了朱高炽跟前,“父亲,你看!”前年说话还不利索的小人儿,现在咬字已经非常清楚了。 江逸偷偷观察着朱瞻基的一举一动,心里暗暗想道:怪不得这家伙能越过自己的父亲,得到朱棣的独宠,小小年纪便展现出如此的英武之态,果然是老朱家的种啊! 这样一比,朱高炽反而像是基因突变。 张氏端着一张秀丽的姿容,甚是无奈地说:“基儿听说送他礼物的贵客在水榭,非要亲自来道谢,臣妾阻拦不住只得带他来了——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懂这个。” 朱高炽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指着江逸说道:“基儿,你要谢的人在那里,快去罢。” 江逸看到小孩子就喜欢,尤其是像朱瞻基这种早慧型的,逗起来非常好玩。他一高兴,就容易忘记此时所处的环境。 江逸像后世逗弄小孩子那样,蹲下-身子,对朱瞻基拍拍手,诱哄道:“宝宝到叔叔这儿来,叔叔这里有糖哦!”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全都愣住了。 朱瞻基小朋友疑惑地眨眨眼,掐着嫩嫩的小嗓音重复道:“叔叔?” 江逸猛地反应过来,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第107章 朱瞻基只有两个亲叔叔,其余堂亲表亲的倒是不少。能让他叫“叔父”的,在不久的将来不是亲王就是郡王。 江逸的无心之语,实实在在的算是大不敬。 苏云起当即跪在地上,哀声道:“世子恕罪!”他的头埋得低低的,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地上,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看着这样的苏云起,江逸心里一阵难受。 他的苏云起,就连睡梦中都是一副腰板挺直、玉树临风的模样,何时如此作小伏低?就因为自己一时嘴贱,他就要受这样的屈辱! 江逸膝行到朱高炽身前,恳切地看着坐上之人,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唯恐多说多错。 朱高炽面上看不出喜怒,他转头对张氏道:“把基儿带下去吧,今天的事我不想在外面听到一个字。” 张氏从愣怔中醒过神儿来,连忙应了声“是”,然后抱上朱瞻基,神色不安地走了。 朱瞻基趴在张氏的肩膀上,一直好奇地看着江逸,直到张氏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朱高炽拉着江逸的手把他扶起来,含笑道:“就像你说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我这里无妨的。”言外之意就是,出了这里可要谨言慎行了。 手被苏云起之外的男人拉住,江逸自然有些别扭,他抽回来也不是,不抽回来也不是。 就在这时,苏云起叩头道:“谢世子不杀之恩……”然后,借机把江逸拉过去,给朱高炽磕了一个头。 朱高炽忍不住笑笑,说:“你倒看得紧,我还能怎么着他不成?” 这话说开了,反而便没了什么龌龊。江逸和苏云起都笑了起来。 江逸惊魂未定地抓住苏云起的手,问:“刚刚我是不是差点摊上大事了?”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感激地看了看朱高炽,这才回道:“多亏了世子没有追究,否则便是大不敬的罪名。” 江逸眨眨眼,回想苏云起刚刚的紧张模样,大不敬……大概是要杀头的那种吧? 想到这里,江逸又实心实意地对朱高炽拜了一拜,说:“多谢世子宽宏大量,我以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看向江逸的目光中带了些复杂之色,他看了看左右,缓声道:“小逸,可叹我现在处境不佳,你若是想……” “不,我什么都不想!”江逸赶紧打断他,无比诚恳地说道,“我刚刚就是看着大公子可爱,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平时我都是那样逗村里的小孩子——不不,大公子天潢贵胄,怎么能跟村里的小孩子比……我就是觉得、觉得……他惹人喜欢……所以才……” 江逸越说越乱,最后干脆闭了嘴。 朱高炽笑笑,温声道:“小逸,若有他日,我可以做得了主,定要让基儿名正言顺地叫你一声‘叔父’。” 这句承诺不可谓不重。 苏云起不由地眯了眯眼。 江逸却是轻松地笑笑,说:“那我可就占了大便宜。” 朱高炽奇道:“你信我能……” 江逸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天命所归。” 朱高炽闻言,一言不发地看着江逸。 江逸想到n多皇帝因为迷信“天命所归”而不作为的那些事,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但也不能放弃努力。” 朱高炽不由地笑了,无可奈何地指着江逸说:“你呀……”古人所言,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朱高炽摆摆手,道:“你们俩好好坐下罢,我确实有要事跟你们商量。” 落座之后,苏云起率先问道:“世子要说的可是朵颜三卫之事。” 朱高炽点点头,神情明显有几分低落,“我自小喜静不喜动,于骑射之术并不精通,故而不能像两位兄弟一样随父王征战沙场,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 苏云起摇摇头,正色道:“朵颜三卫兵强马壮,是关北军事的主力,三卫之事可非小事,世子之思可谓是高瞻远瞩,实在不该妄自菲薄。” 朱高炽笑笑,说:“我只愿能把这些力所能及的做好,免了父王的后顾之忧。不知二位可否助我?” 苏云起郑重地说:“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因为世子,才站在了靖难军一路。” “多谢了,我也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辜负你们的信任。”朱高炽同样郑重地说。 江逸插嘴道:“世子,你担忧的是辽东食盐之事吗?” 朱高炽点点头,“这件事父亲始终不太重视,我能调动的关系又实在有限,要知道,买盐不难,难就难在运送上。如今陛下把辽东盯得死紧,重重关卡密不透风,若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事实在是困难重重。” “此次把你二人请到府里,一来是想叙旧,二来就是打算商讨一下盐运之事。”说到这里,朱高炽学着江逸的样子眨眨眼,玩笑道,“我知道,小逸向来巧思,想必这次也定能想到好主意。” 江逸笑笑,说:“好主意算不上,不过我还真有个法子,不知道是否可行。” “哦?”朱高炽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苏云起眼中神色一闪,转头看着江逸,这件事他并没有提起过。 “我刚刚想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江逸看着苏云起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赶紧解释了一句。 “无妨。”苏云起的脸顿时多云转晴。 江逸撇撇嘴,这时候倒大方了,刚刚臭脸给谁看! 朱高炽看着两人的互动,没由来的多了几分羡慕。 “快说罢,莫要让世子久等。”苏云起揉揉江逸的脑袋,温声道。 江逸点点头,还没说,自己就先乐了,“这方法有点不着调,我就是这么一说,行不行的,都请世子您不要怪罪。” 朱高炽没好气地说:“我若是尽量那般狭小,方才你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江逸窘了一下,赶紧说道:“那什么,我不是给您送了一罐子咸鸭蛋吗?刚刚我看着下人搬鸭蛋,突然想起来,不如我们把盐铺到水缸里,腌上几大缸咸菜送到辽东……会不会有点蠢?” 朱高炽和苏云起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不意外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之色。 朱高炽抚掌赞道:“这样一来辽东百姓就可用卤水做菜,岂不跟吃盐一样?真真是巧思!” 苏云起也连连点头。 江逸仍是有些纠结地说:“可是一连运那么多大菜缸过去动静也不小吧?而且怎么看怎么奇怪,一个安排不好,反而更让人怀疑。” 朱高炽沉吟片刻,神秘一笑,“小逸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到这里,自然就不用江逸再费什么心了。 ****** 临近晌午,朱高炽叫人直接在水榭摆了饭菜,荤素搭配,八凉八热,不怠慢也不奢侈,正合江逸的心意。 朱高炽看着江逸亮晶晶的眼睛,心情也更好了几分,“我听说你们那里招待贵客时时兴八凉八热十六盘,不知道这一桌小逸可还满意?” 江逸使劲点点头,“不仅菜满意,这地方也让人自在,您要真弄个大席面,周围一圈人伺候着,我恐怕还吃不下去呢!” 朱高炽笑意加深,温和地说:“喜欢就好。” 苏云起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讨好自家媳妇儿,偏偏还不能甩冷脸,不能武力解决,这滋味…… “世子费心了。”苏云起冷冷地说道。 朱高炽抬眼看了看他,然后又重新看向江逸,含着笑意道:“似乎有人不太满意。” 江逸往苏云起身边凑了凑,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住他的手,放软了声音道:“挺好吃的,你多吃点。” 苏云起捏着他的手,直白地说:“我想吃你做的菜。” “回家给你做一桌!”江逸像哄小孩似的,耐心地哄着醋意漫天的苏云起。 朱高炽放下筷子,眉眼含笑地说:“小逸还会做饭?不知我可有口福?” 苏云起的脸顿时冷了下来。 江逸也顾不得什么了,双手抱着苏云起的腰,趴在他耳边小声道:“放心,我在这里不会下厨的,明天咱们就回去,成不?” “小逸,我可都听见了。我是诚心邀你在北平多住几日的,这么快就回去,我可不答应。”朱高炽继续为上浇油。 江逸扭头看他,眼中满是恳求之意——您就别添乱了! 朱高炽心情大好,不由地开怀大笑。 水榭外,大太临王贵通不动声色地朝着亭子里看了一眼,随即又很快转过头去,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 他旁边的小太监也偷偷看了眼凉亭,小声说道:“世子爷许久没笑得这般开心了。” “可不是么!”王贵通难得放下严谨的姿态,搭了句话,“亭中那俩人你可认清了,以后啊,别管人家是什么身份,别管他们什么时候到府上,咱们都得好生招待着!” “嗯,记下了!”小太监连忙点了点头,又朝着亭中飞快地看了一眼,忍不住赞道,“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俊!” 王贵通看了小太监一眼,笑道:“你倒是有眼光!” 小太监低下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暗自想道:今天大总管好温和呀! 水榭中,江逸正殷勤地给某人夹菜,朱高炽时不时捣个乱,一时间气氛也算热闹。 在江逸的小心伺候下,苏云起虽然依旧板着脸,可周身的冷意却渐渐消散了,到后来简直是为了享受江逸的照顾而故意端着。 江逸却并不拆穿他——向来稳重的男人偶尔撒起娇来也是蛮性感哒! 第108章 江逸来北平之前就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上面写满了要买的东西。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单子上除了一样“景泰蓝”外,其余都是吃的。 江逸指着单子上的茯苓饼对苏云起说:“我刚刚问了方年,他说买这样点心得到‘丁字街’,你知道在哪儿么?我听着有点耳熟,他跟我说了半天我也没弄明白。” 苏云起点点头,说:“知道。那里有蒙古人和色目人定居,确实有许多不同风味的小食售卖。” 江逸立即高兴起来,“幸亏你知道,不然还得让方年带路,咱们俩一起逛早点晚点都没差,有外人在总是不太好。” 苏云起边套马车边“嗯”了一声,心情也是十分愉悦。 “不过就要辛苦你啦,还得亲自赶车。”还得江逸撒娇似的拉着苏云起的胳膊,小模样贱贱的。 “无妨。上车吧!”这样的小媳妇儿,怎么叫苏云起不喜欢? 江逸乖乖地被苏云起抱着上了马车,然后又从前边探出脑袋来跟他说话,“小六什么时候跟咱们汇合?他是去见福子了吗?” 苏云起边赶车边答道:“福子飞鸽传书说是近日到关内,我料想着该是有什么事,就让小六过去看看。” 江逸眨了眨眼,有些遗憾地说:“你这些个兄弟里,我好像就没见过福子。” “兴许这次就能见到。”苏云起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说,“还有四虎,那小子的户籍还锁在你的小匣子里。”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户籍挂在咱们家的除了大海几个,似乎还真有个叫‘四虎’的。既然改了良籍,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苏云起抿了抿唇,说:“福子身边总得有个人照应。” 虽然苏云起面容未变,也没说多余的话,可江逸就是敏感地觉察出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江逸想起来,大海他们似乎提过,福子的爹娘仍旧健在,他爹就在军中任职,说起来福子也是身不由己。 江逸拍拍苏云起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苏云起扭头看他,温声道:“别担心。” 江逸咧开嘴,笑道:“就算有事,今天我买一大堆好吃的,保管你也就没事了。” 苏云起勾起唇角,顺势问道:“今天除了茯苓饼,还要买哪样?” “我看看啊……”江逸拿着采购单子看了一遍,问道,“你是说丁字街有色目人定居?有回民么?” “回回人吗?”苏云起点点头,“有。” 回回人?江逸想了一下,似乎小木牌曾经说过,回族在元明之时就叫“回回”来着。 江逸一拍手,喜道:“那咱们就买些艾窝窝呀,回民最会做这个,细细的糯米窝窝里面裹着芝麻馅,又白又软,香香糯糯,即使放上几天都不会变硬,孩子们肯定爱吃!” 苏云起抬起手臂,摸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买些你喜欢的。” 江逸心里怪甜的,嘴上说道:“这些都是北平的特产,我都喜欢,以前外婆爱吃,我就坐着地铁跑到王府井给她买——” 说到这里,江逸突然挺直了身体,叫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苏云起面色一变,急道:“怎么了?” 江逸赶紧说:“别着急,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起来丁字街是哪儿了。怪不得听着耳熟,丁字街就是我上辈子去过的王府井啊!” 小木牌曾经显示过这一段信息,江逸当时觉得并不要紧就没往心里去。这时候提起来,这段信息就跟着回到了脑子里。 王府井在元代以前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后来蒙古人南迁,忽必烈建造大都城,一批色目人也跟着到了大都,这个地方才渐渐热闹起来,并有了“丁字街”的称呼。 朱棣定都北就之后,在这里建了十座王府,这才改称“十王府街”。 苏云起知道他又想起了前世,心情不仅没放松,反而担忧更甚。 此时已经出了内城,大道上行人不多,苏云起放开马缰让马儿自己走着,转身把江逸从车里拖出去,抱在了怀里。 江逸拿眼看了看左右,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有些生气地说:“干嘛呢?大马路上的。” 苏云起抿着嘴不说话。 江逸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谈话,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地暗自笑道:他家男人这敏感的小神经啊,偶尔来这么一下子还挺可爱!要不说男人也是需要疼的,越是看似强大的越需要。 这个时候,江逸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甜言蜜语,“放心吧,我在这里有家有爹,如今又有了个娃,就算神仙拉着我我都不会回去。” 苏云起低头看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 江逸无辜地眨眨眼睛,装作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苏云起微微皱眉。 江逸扑哧一声,笑了,一字一顿地说:“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有个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苏云起这才满意了,低头亲了下去。 “哎哎,这可是路上,看着马,别走岔了!”江逸手脚挣扎。 苏云起才不管他。 ****** 夏日伊始,丁字街正是热闹的时候,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或在街边摆着小摊,或站在门前招待客人,来来往往的商客有色目人,也有汉人,还有些在当地定居的蒙古人。 江逸看到一家蒙古人开的店铺,拉着苏云起道:“咱们给乌木那小子买些奶酪吧,他刚来那会儿看他总吃,后来没见过了,兴许是吃完了。” 苏云起依言跟着他进了店里。 这家店面不大,柜台上摆满了各种奶制品,还有肉脯等物,正中摆着一个硕大的羊头,十分威风。四面墙壁挂着布,屋顶上也装饰着颇具民族风情的纹饰,满满的草原风情。 店主是个高高壮壮的蒙古汉子,他旁边还站着个胖乎乎的小孩子,江逸不由地想起了他家的胖胖,忍不住露出笑脸。 汉子看着江逸和气,也跟着笑了起来,“客人想买什么?这里都有哎!”口音虽奇怪,却一点都不妨碍交流。 江逸看着他,礼貌地说:“我想要些奶酪,带回去给孩子吃。可以先尝尝么?如果好吃的话我多要些,家里孩子多。” 汉子摊开手,豪爽地说:“可以,随便尝!草原上的马奶,好!” 江逸笑笑,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唔,酸酸的,不黏牙,虽然咬起来紧实,入口后便化为一股浓郁的奶香,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江逸搓了搓沾染着奶香的手指,随即竖起大拇指,“很棒!” 汉子不明白这个手势是啥意思,话却听懂了。脸上立即绽开一个笑脸,“那就多要些,还有肉脯,我送起肉脯,不要钱!” 说起来自从元灭之后,他们这些人的处境并不好,汉子难得能碰上江逸这样识货态度又好的客人,自然热情了许多。 江逸看看别一个柜台上的肉脯,问道:“有牛肉脯吗?” “有,牛肉,羚羊,但是不多了。现在不让过关,没的鲜肉运进来。”汉子十分遗憾地说道。 江逸脸上却露出喜色,“我看看!”在中原,牛是耕作的主力,从没有人会舍得把牛杀掉吃肉,私自杀牛甚至会触犯律法。江逸来了一年多没吃过牛肉,早就馋了。 汉子还没动,小胖孩便咕咚咕咚地跑到另一个柜台上,胖胖的小手抓了两大把肉递到江逸面前,细长的眼睛却瞄着苏云起。 “哈哈!”汉子开怀大笑,“我家小布扎喜欢这位强壮的客人!”他的手指向苏云起。 江逸对苏云起努了努嘴,“你接呗,其实人家是给你的。” 苏云起勾起一抹笑,把小孩手里的肉脯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小孩明显很高兴,激动地跑回他父亲身边。 江逸在这家店里买了许多奶酪和肉脯,还送了小孩子几样自己带的点心——是朱高炽专门准备着让他在路上垫肚子的。 小孩很高兴,汉子自然也高兴,临了又塞给江逸一大把肉脯。 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卖艾窝窝的小摊,摊主带着白色的小帽子,黑黑瘦瘦的,十分可亲。 江逸凑上去问道:“这是艾窝窝吧?” “这是‘不落夹’,回回人最爱吃的‘不落夹’。”摊主操着拐了好几道弯的尾音回答。 江逸又仔细瞅了瞅,外表白白软软,里面黑色的芝麻馅若隐若现,顶上还嵌着一颗喜人的红豆,虽然形状跟后世批量生产的不太一样,但的确是艾窝窝。 原来这时候叫“不落夹”呀,兴许是音译。江逸毫无根据地猜想。 “怎么卖?我先要一个尝尝,好吃的话我就多要。”江逸从苏云起手上接过钱袋,掏出几枚铜钱。 摊主看着他,想了想,说道:“尝尝吧,尝尝不要钱。” 江逸忍不住赞了一声,古人真朴实,少数-民-族真良善,幸亏我不是骗子——不过,似乎也没人骗一个艾窝窝吧! 脑子里过着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思,江逸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细细地品尝起来。 兴许是纯手工打制的原因,摊主的窝窝并不像后世机器搅拌的那般细滑绵软,外皮更显柔韧,馅心松散甜香,虽少了分精致,却更有人情味。 江逸边吃边不住地点头,摊主也跟着松了口气。 “给我包上十斤吧!”江逸财大气粗地说。 摊主愣了一下,诚恳地说道:“这个,软时好吃,放久了变硬,不好吃。” “没事儿,我家里人多,不会放太久的。您就放心给我称吧!”江逸笑着回道。 摊主这才将信将疑地给他称了起来,用布包好。一下子,摊上的艾窝窝就去了大半。 旁边几位汉人看见江逸买了那么多,也好奇地凑过来,多少要了些,摊主忙不迭地称着,黑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第109章 原本来丁字街是要买茯苓饼的,结果茯苓饼没买到,买了一大兜奶酪,一大兜肉脯,一大兜艾窝窝,现在又新添了一兜酥糖。 江逸小心地抱着那兜酥糖,边走边兴奋地跟苏云起说:“你不知道,这东西有多棒,酥、脆、香、甜,不粘牙不腻口,里面的麻馅是一层层的,好吃又有趣,三叔公肯定喜欢,我觉得小爹应该也爱吃。只是做起来太麻烦了,要不我肯定早就做了。没想到在这里能买到,嘿嘿,真是赚到了!” 苏云起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也发自内心地露出笑脸。 江逸转头看他,这才觉察到苏云起都快被零食兜给埋了。这么个玉树临风的男人,身上挂着几个散发着甜香气味的大兜子,说实话,有点滑稽。 江逸不好意地笑笑,伸手去接苏云起手上的布兜,“我拿两个吧,你都拿半天了。” 苏云起躲了一下,温声道:“你在前边看东西,我拿着正好。” “给我吧,你一个人拿这么多……”江逸还在坚持。 苏云起干脆从怀里掏出钱袋递给他,玩笑道:“你拿这个吧,这个是最重的。” 江逸原本想板起脸,却没忍住笑了,“哪里是最重,是最贵吧?” 苏云起学着他的样子眨眨眼,带着笑意说道:“责任重大,你可得保护好了。” 江逸撇撇嘴,“懒得理你,大男子主义!” 苏云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既然不是好话,还去追究干嘛?平白影响了感情。 江逸嘴上说不理人家,没走两步就又忍不住开始说了起来。 “以前我外婆最爱吃酥糖,她说唐朝有个大诗人,专门写了诗来夸它,怎么说来着……‘茶罢一块糖,咽而即消爽,细嚼丹桂美,甜酥留麻香’,每次买了酥糖外婆就要在我耳边念,我都背过了。” 苏云起接口道:“外婆也是读书之人?” 江逸点点头,有些怀念地说道:“在那个年代算是很有学问的,只是后来因为一场政-治运动落了难,事情过去之后她原本有回城的机会,但是被我连累了。” 说到这个,江逸的心情明显低落下来。 苏云起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脑袋,逗弄道:“现在没了你,想必外婆过得不错。” 想起那次魂穿回去短暂的交流,江逸猜想着外婆应该是跟着小姨去了美国。外婆原本就是对外关系方面的专家,至少语言方面不成问题,而且听说那边老年人的生活比较丰富。想来应该过得不错。 想到这里,江逸心情确实明朗了些。苏云起也暗自松了口气。 又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什么想买的。 江逸把单子掏出来,边走边念叨着:“我想起来了,京八件和驴打滚咱们应该买不到了。得等到女真人入关后才有。”京八件是清朝宫廷传出来的,驴打滚似乎也是满州的吃法,后来才传到北京。 苏云起瞄了一眼单子,纳闷道:“景泰蓝是什么?” 江逸比他还惊讶,“你不知道?” 苏云起摇摇头,“从未听说。” 江逸皱眉,“不应该呀,像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不是对这种把玩之物十分精通的么?莫非是现在不叫这个名儿?” “什么模样的?” “嗯……颜色跟唐三彩差不多吧,花里胡哨的,铜胎,也有金的,常做成镜面、圆盘、细颈瓶……”江逸十分不专业地描述了一番。 苏云起想了想,说道:“你说的应该是‘奇宝烧’,也叫‘佛郎嵌’,那个买不到,是皇宫专用。” “唔,那就之后再说吧!”原本想给孩子们一人买个小葫芦挂在脖子上的,这样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家孩子,多拉风。 江逸有些失望,低头看了眼单子,嘟囔道:“就剩茯苓饼和烤鸭了,不知道能不能买到。” 苏云起指着一家店面问:“那个是不是你要找的茯苓饼?” 江逸抬眼一看,刷着红漆的匾额,崭新的店门,精精神神的店员,竟是家不错的点心铺子。 他拿眼往铺子里看了半晌,纳闷地问:“哪里有茯苓饼?” 苏云起抬手指了指柜台角落,木质吊牌上用墨写着四个楷体小字:茯苓夹饼。 江逸呆了一下,不由地竖起大指挥,“眼神真好!” 苏云起笑笑,“去看看吧!” 江逸点点头,边往店门处走边小声对苏云起说:“茯苓饼流行起来是在几百年后了,其实我也不确定这时候有没有。” “兴许是呢,看看罢。”苏云起接口道,“若不是,咱们就去买些茯苓霜,你自己做。” 江逸赞许地点点头,“若是自己做,我就做果酱味的,那个不甜不腻最好吃,不过要等到夏秋两季了。” “眼瞅着也就到了。”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就迈过门槛进了店门。 店里的小伙计热情地迎上来,看到苏云起身上的大包小包不由地愣了一下。还是老掌柜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是来了大主顾。 老掌柜给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便反应过来,更加热情了些,“二位想要点什么?咱们店里点心样式全,材料好,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们都叫丫环小厮过来买!” 江逸笑笑,直接走到掌柜面前,指着“茯苓夹饼”的小吊牌说道:“老先生,有句话我就直说了,若是有冒犯之处您别介意——我想知道,这茯苓夹饼可是用茯苓霜和精白面粉抖匀了做成薄饼,中间再夹上蜜饯馅料等物?” 江逸说完,便看见老掌柜的脸色明显变了,于是赶紧解释道:“我们是慕名而来,找了好些地方都没碰到,倘若您这里就是这个,我定当多买些。我们兄弟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 兴许是江逸所说“远道而来”的话语让老掌柜放了心,他看着江逸半晌,狐疑地问:“客人先前吃过?” 江逸点点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别人送的。”这也算是善意地谎言了。 老掌柜松了口气,叹道:“能一口把材料说出来的,八成也是懂行的。我也不瞒你,这样点心确实如客人所说,用茯苓和白面粉做成饼,中间夹的馅料不同,口味也有所不同。” 江逸看了看苏云起,喜道:“还真是找到了,老先生,我看这柜台上只有木牌却无点心,这是何故?” 老掌柜耐心地解释道:“客人有所不知,这样点心做起来并不容易,且用了较为昂贵的茯苓等物,卖价不低。一般散客只看价钱,并不清楚其中的好处,所以即使摆了上来也乏人问津。” “如今店里还在售卖么?”江逸有些担忧地问。 老掌柜笑笑,说:“客人放心,虽然这茯苓夹饼不在明面上摆了,可高门大户那些老主顾们却会天天派人来买,所以作坊里每天都做。” 江逸松了口气,像前几次那般说道:“先给我一样来一个,我尝尝若是好吃就多要。” 虽然即使一个茯苓饼的价钱就顶其他的一斤点心,可老掌柜看出江逸是诚心要的,于是也没吝啬,直接叫小伙计去后面一样拿出来一个,端到江逸面前。 江逸一眼看过去,稍微有些失望,面皮不像后世那般薄而柔韧,馅料也不是那种细腻而半透明的色泽,不知道味道会怎样。 他拿起一片放进嘴里,连皮带馅地咬了一口。 唔……入口就是一股清香,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似乎还有蜂蜜,面皮虽厚些,却并不黏腻,许是加了茯苓霜的缘故反而入口即化,满口留香。 江逸赞赏地点点头,把吃剩的塞到苏云起嘴里,“挺好吃的,你也尝尝。” 苏云起毫不犹豫地给嚼了。 老掌柜看到他们这个样子,心里暗自想着:这两兄弟感情真好! 江逸又拿起一个送入嘴里,入口就是难以抵挡的咸香滋味,核桃、松仁、芝麻,一口一个味道,还有薄薄的茯苓粉夹杂其中,面皮反而保持着原味,正好中和了馅料里的咸腻之感。 一连吃了两个,江逸刚刚的失望反而消减了许多。这原始的茯苓饼模样虽没有现代的精致,用料却实在讲究,难能可贵的是全部手工制作,毫无添加剂。 江逸把嘴里的嚼完了,忍不住问道:“刚刚吃的这个把茯苓粉夹到了馅料里,面皮中反而没有,真真是巧思!” 老掌柜的表情登时就无语了,他无奈地笑笑,反问道:“原以为小兄弟是读书人,没想到却是同行。” 江逸摇摇手,笑道:“老先生您看得可不真,我家是种树的,跟您这点心铺子可搭不上半点边。只因家里弟兄多,我平日里又爱看些杂书,所以喜欢琢磨着弄些吃食,却不会拿着个当买卖做。”言外之意,自己是让老掌柜放心。 老掌柜听他说得诚恳,又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即便心有疑虑却也不再多想,“幸亏不是同行,否则的话,光是您这个舌头就得叫我们没了活路。” 江逸笑笑,说:“您老真会说笑,莫非是叫我猜中了?” 老掌柜点点头,“有些饼子是把茯苓和在面皮里,有些是夹在这馅料里,小兄弟说得一点没错。” 江逸又把剩下的尝了一个遍,干脆地说:“我吃着样样好,一样来上二斤吧!” 老掌柜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至少得有十两银子了。 江逸掏出两个小银锭放到掌柜面前,豪爽地说:“我们家人多,吃得完,您就尽管装吧!” 老掌柜这才吩咐伙计到后面去拿。然后当着江逸的面一样样称了,还送了他两个大大的点心匣子。 那两个匣子一看就是好东西,用上好的竹篾穿了,外围还用铁丝固定,内膛大,还轻便。 江逸也挺感激,一个激动就拿出自己做的枣糕来给老掌柜吃。 老掌柜惊讶地“咦”了一声,有些激动地问:“这个难道就是今年蔚州新进的贡品——红枣糕?” 江逸笑嘻嘻地说:“您老好眼力!” 老掌柜看江逸二人的眼神立马就不同了。 江逸还没反应过来,苏云起轻咳一声,从后面拉了拉江逸,“不早了,找个地方吃晌午饭吧!” 江逸乖乖地点了点头,跟老掌柜告别:“下次再来北平,我还来您这儿买点心!” 老掌柜愣愣地点了点头,再也不敢用寻常眼光看江逸了——长得如此俊俏精致,又随身携带皇家贡物,说家里是种树的,谁信啊? 第110章 回去的路上,江逸不再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厢里,而是和苏云起一起坐在外面的车板上。 这个地方并不稳,急转弯的时候还有被甩下去的风险,平常的时候江逸从来不坐这里。 不过,今天身边的人是苏云起,江逸不仅放心地坐下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把两条细长的腿搭下去,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苏云起眼中只有宠溺,满满的宠溺,“风凉不凉?要不要加件衣服?” 江逸斜了他一眼,自己绷不住先笑了,“都到夏天了,这风啊,不叫凉,叫凉快!” “坐稳了。”苏云起纵容地笑笑,抖了抖缰绳,马儿“得得”地跑了起来。 江逸下意识地抓紧苏云起的腰带,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一边和他说话。 “诶,你说,既然奇宝烧买不到,我跟朱高炽要几个好不好?” 苏云起眉头微蹙,不假思索地说:“不好。” 江逸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你把话说清楚,你是觉得我主动开口跟人家要东西不好呀,还是觉得我朝朱高炽要不好?” 苏云起抿着唇不说话。 江逸既无语又觉得好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回了世子府。 方年远远地看到两个人的马车过来,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江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你一直在这儿等着吗?辛苦啦!” 方年心里熨帖,乐呵呵地说:“公子可别这么说,倒是折煞小的了。您二位是世子爷的贵客,差事好办,人也和气,世子爷见天儿的下赏,您不知道,府里那帮小子们都羡慕我呢!” “得了赏那是因为你会办事。”江逸从车上跳下来,和他一起走路。 方年笑笑,没再继续说,他对江逸的感激全都记在了心里。如果不是这次被人排挤阴差阳错地接待了江逸两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大管事的眼。 按规矩江逸他们回了府应该先去拜见朱高炽,如果赶上朱高炽不在或者正忙,他们就得等着。 不过,这次朱高炽特意嘱咐了方年,人回来以后直接回香兰院休息,不必特意拜见。因此方年便没有提这个茬儿口,直接引着二人往居住走。 江逸并不知道其中曲折,苏云起却是懂的。他一脸复杂地看着前面活跃地跟方年说着路上见闻的江逸,暗自纳闷——自家这个怎么看怎么不着调的小东西,是怎么入了朱高炽的眼? 到了香兰院门口,香兰已经等在了那里。 “公子想买的东西可都买到了?”香兰仿佛没看到苏云起似的,只笑盈盈地跟江逸说话。 他们俩来的第一天,香兰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关系,从此她就自然而然地把江逸看成了女主人般的存在,只跟江逸说话谈天,对苏云起一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不得不说,世子府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江逸生活在这群人精里,什么都不多想,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自在欢乐。 “差不多都买齐了,只除了烤鸭和一样玩物。”江逸有些遗憾地说,“听说北平的烤鸭只有宫廷里的御厨才会做?原本我还想买两只给孩子们带回去的。” “咱们太-祖爷最爱吃烤鸭,手艺最好的烤鸭师傅都在应天。”香兰帮江逸挑起门帘,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不知公子想买什么玩物,竟是整个北平城都找不到的?” “奇宝烧,你知道不?又叫什么来着……”江逸转头看向苏云起。 “佛郎嵌。”苏云起接口道。 香兰温柔地笑笑,说:“我还真知道些,当年我入宫时年纪还小,教导我们的是一位年长的婆婆,她给我们讲过奇宝烧的故事。公子可想听?” “讲讲呗!”江逸灌了口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传说前朝皇帝执掌天下的时候,有一次宫中起了大火,天材地宝全都烧了个尽,却多出来一样东西,不仅没有半点损害,反而愈加光彩夺目。那位皇帝拿在手里一看,竟是个色彩斑斓的宝瓶。” 香兰对上江逸亮晶晶的眼睛,含着笑意继续道:“说起来这人也是个贪心的,得了这一件还不够,竟降下圣旨叫满京城的能工巧匠仿造,只给了三个月期限。然而,三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整个大都城,九九八十一家手艺坊,竟没有一家能做出来。” 江逸紧张地问:“如果做不出来会怎样?” “会被杀头。”香兰异常平静地说。 江逸倒吸一口凉气,显然已经被代进了故事里,“后来呢?” “后来啊,有一个人称“巧手李”的匠人,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女娲娘娘身披彩衣、脚踏祥云,给他说了一番话:‘宝瓶如花放光彩,全凭巧手把花栽,不得白芨花不开,不经八卦蝶难来,不受水浸石磨苦,哪能留得春常在。’” “那他后来做出来了么?” “自然是做出来了。” “也对啊,不然现在哪里还会有这奇宝烧?我竟是傻了!”江逸拍拍脑袋,“怪不得叫‘奇宝烧’呢,竟是一场大火给烧出来的。” “传说而已,公子只当个故事听吧!”香兰淡笑着说。 江逸摇摇头,“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你看那句话里说的——不受水浸石磨苦,哪能留得春常在——水浸石磨,再加上大火一烧,估计这就是炼制奇宝烧的法门。” 香兰不吝啬地赞道:“公子当真好巧思!” “饿了没有?”苏云起走到两人中间,毫不避讳地摸摸江逸的肚子。 江逸打开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吃午饭没多会儿,怎么会饿?” 香兰却是心领神会地说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位暂且休息,我这就去着人准备晚餐。” “有劳了。”苏云起难得开口说道。 香兰笑笑,转身出去,顺手帮他们把门带上。 江逸看着闭紧地房门,疑惑地问:“你故意支她出去的?” “走了这大半天,你不累吗?”苏云起拉着他进了里屋,帮他把外衣脱了,换上宽松些的便衣,把人按在床上,“睡一会儿,不然夜里该难受了。” “嗯。”江逸乖乖地没有反抗。这个身体还在发育期,白天累得太过,晚上就会抽筋做噩梦,就算自己觉不出来,也会影响身边的人。 苏云起用热水浸湿了毛巾,伺候着江逸擦了手脸,细嫩的脖子上也抹了抹。 江逸心里暖暖的,拉着苏云起不让他走,“你也睡会儿,陪着我。” 如果没有后半句,苏云起便还有别的事做。而如今,心上人躺在床上,软软地说“陪着我”,就算有什么事也要往后挪了。 苏云起换了衣服洗了手脸躺在江逸身边。 江逸自动凑过去,窝在他怀里。 苏云起宽厚的手掌抚在后背,怪舒服的。 江逸的身体确实有些疲惫,可精神却十分亢奋,脑子里一直转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咱们买了那么多吃的,理应给世子家的小娃娃送一份吧?” 苏云起眉眼含笑着调侃:“你侄儿?” 江逸懊恼地捂住他的嘴,气道:“揭人不揭短啊!” 苏云起笑意更深。 江逸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说,咱们送了他能吃么?听说宫里的小孩子都不会随便吃东西……”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轻声道:“他吃不吃的放在一边,你送了,就尽到了心意。” “对啊!吃不吃在他,送不送在我,送了他不吃没关系,咱们若不送却是失了礼数。”江逸茅塞顿开,“不过我也确实喜欢那个小娃娃,希望他能跟朱高炽多亲近些,别像他祖父似的……” 江逸想到小木牌讲述的一个传言,关于朱高炽的死,有一种说法是跟朱瞻基有关。虽然这种传言根本没多少可信度,可江逸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苏云起以为他还在想送吃食的事,于是便拍拍他的后背,道:“你好好睡,我这就去把东西挑些好的分出来,让香兰送过去。” “嗯……”江逸翻滚了一圈,伸了个懒腰,“还真有些困了……你快回来啊!” 苏云起应了一声,低头印下一吻。 ****** 香兰拿到糕点,并没有直接送到朱瞻基屋里,而是用精致的点心匣子盛了,拿到了朱高炽面前。 朱高炽把盒盖打开,一样样捏着放到嘴里品尝。 香兰欲言又止,忍不住拿眼看向一旁的大太监王贵通。 王贵通冲她摇了摇头,转头对朱高炽露出笑脸,“世子爷,这民间的东西可还能入得了口?” 朱高炽把嘴里的点心咀嚼干净,然后被王贵通伺候着用清茶漱了口,这才说道:“怪甜的,倒底还是个孩子。” 朱高炽说这话时虽然没有指名带姓,可在场二人都知道,他说得是江逸,他脸上那许久未消的笑意,不难让人领会他的意思。 香兰笑着说:“可不是么,好几大包全是吃的。” 朱高炽来了几分兴趣,“我听那个……谁来着?” 王贵通躬身回道:“方年。” 朱高炽点点头,“对,是叫这个名儿……”如果方年知道他一个没门没路的野生家奴能被世子记住名字,恐怕得高兴地睡不着觉。 “我听方年说他还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上面写着来北平后要买的东西,可都买齐了?” “大部分都齐了。”香兰面色有些犹豫。 朱高炽挑眉,“可还差什么?” 香兰抿了抿柔嫩的红唇,开口道:“江公子似乎不知道奇宝烧是贡物……” “哦?他想要奇宝烧?这个好说,把我私库里那对细颈瓶给他送过去。” 香兰不明所以,王贵通却忍不住惊叫出声:“我的爷唉,那东西可是——” 朱高炽抬手打断他的话,温声道:“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些死物,既然小逸想要不如给他。贵通啊,你明白这个人对我的意义吗?” 王贵通闭了嘴,不再说话。 朱高炽对香兰摆摆手,“把这些点心给大公子送过去吧,看看他喜欢吃哪样,回头也去丁字街给他买些。” “是!”香兰施了一礼,托着点心匣子躬身退下。 “爷,那我现在就去取东西,给人送过去?”王贵通试探性地问道。 “不急,等他走时再说罢!若是现在就送,反而像还他什么似的。”朱高炽带着笑意说道。 王贵通暗地里撇撇嘴,见过用贡品摆件还几样点心的吗? 朱高炽注意到了他古怪的表情,却只当没看见,“你跟我说说北平的事儿吧,来了这么长时间,我竟还不如小逸一个外地人了解。” “是。”王贵通面色带上几分喜意,开始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街谈巷议到他嘴里也多了几分趣味。 朱高炽听得十分尽兴。仿佛是第一次,他如此用心地体察这个自己生活过、保卫过的城市。 他从小跟太-祖朱元璋亲近,以前跟堂兄建文帝一样,也是住在应天的。 应天历经几代王朝,底蕴深厚,经济繁华,气候温暖,又有着童年的记忆,在朱高炽心里有着无法取代的地位。因此,他愈加不喜欢北平的干燥寒冷、民风彪悍。 此次,江逸的热情就像给这位未来的皇帝打开了一扇门,让他开始主动了解并慢慢喜欢这个未来的帝都、自己的统治王国。 第111章 江逸带着他家男人在朱高炽家蹭吃蹭喝蹭住长达小半个月之后,终于要回家了。 回头想想,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跟朱高炽谈了点正事之外,其余的日子似乎都是他在带着苏云起东跑西颠买吃买喝顺便给朱高炽爷俩送点。 如今,小川来北平跟他们汇合,也就到了他们该回去的日子。 送行那天,除了私库里那对佛郎嵌的细颈瓶之外,朱高炽还给江逸送了许多东西,甚至还有一对活的大白鸭。 再加上江逸这些日子买的大半车纪念品,他们来时坐的马车根本塞不下,朱高炽只得派人又给他们准备了一辆。 这样一来,江逸又白得了一辆带篷的时兴车子外加一匹膘肥身健的马。 朱高炽亲自把他们送出城,看着两辆车一前一后上了官道。 走了大老远江逸还在朝他挥手。 说起来,江逸对朱高炽给的那俩瓶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这后车厢里那两只白白胖胖的鸭子,让他喜欢得紧。 “你知道不,这可是专门为了做烤鸭圈养的大白鸭,传说是辽金时代的贵族们专门为了游猎养的,血统高贵着呢!”江逸一路上都是苏云起耳边叽叽喳喳安利个不停,还时不时掀帘子看看他那俩鸭子,生怕它们飞走了似的。 此时已经进入七月,天气开始渐渐转凉,华北平原正是天高云淡的大好时候。 过了恒山,天气便热了些,树木的叶子明显宽大,来往行人的衣服也更加单薄。 兴许是快到家的缘故,三个人心情都很高,江逸甚至哼起了五音不全的流行歌曲,反正也没人知道他一个字都不在调上。 苏云起甚至听得眉开眼笑,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江逸嘴里那些情啊爱啊是唱给他听的。 等江逸扯了半天嗓了唱累了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川赶着马车跟上来,对苏云起说:“老大,刚刚接到飞鸽传书,哥几个知道咱们今天能到,全在县城等着呢,福子也在。” 苏云起点点头,脸上带着明显的喜色,手上不自觉地甩动缰绳,让俊马扬着蹄子跑了起来。 ****** 广昌县城,尚味食肆。 江逸看到他们家的招牌,心里就有种别样的滋味。他撞撞苏云起的手臂——其实是想撞肩膀来着,没够着,小声说道:“我发现你们很喜欢在这里聚餐哪,记得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儿。” 江逸说着,指了指食肆对面的路牙子。 苏云起也想起了当日的情景,会心一笑,“那时候你可没现在机灵。” 江逸撇撇嘴,“我那会儿不是没认出你来嘛!还说我呢,你不更傻,话都不多说两句就塞给我两大锭银子,我生怕露了馅,也不敢问人。” 江逸说着,凑到苏云起耳朵,小声道:“跟你说啊,当时我连一锭银子是几两都认不出来……哈哈!” 苏云起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想必这位就是大嫂吧?” 一个洪亮的嗓音响在耳边,江逸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正对上一张含着笑意的帅脸——不同于苏云起的俊郎或者云舒的雅致,面前这人是那种类似于现代人的时髦和帅气,稍微还带着点痞气,反而更加吸引人。 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痞里痞气地对着苏云起挤了挤眼,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江逸行了一礼,嘴上说着:“见过大嫂!老大跟您说过吧?我是老三,大嫂叫我‘福子’就行。” 江逸还是愣愣的。 苏云起略为不满地捏了捏江逸的脸,然后狠狠地瞪了福子一眼——媳妇儿把人看迷了,自然不会是媳妇儿的错,所以只能怪那个被媳妇看的人。 福子露出一张无辜脸,往大海身后躲了躲。 小六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诚意地安慰道:“习惯就好。” 大海照例站出来圆场,“那什么,咱们别站在人家门口了,我在里面要了雅间,进去说罢。” 苏云起点点头,率先拉着江逸往里走。 江逸这才慢慢回过神儿来,他忍不住凑到苏云起耳边,小声嘀咕道:“你那个兄弟,福子,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以前?”苏云起特意问了一遍。 江逸点点头,和他交流了一个眼神儿。 苏云起懂了,江逸说的是前世。 江逸有些犹豫地问:“会不会……” 苏云起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福子一眼——还是以前那副祸害样子,于是安心地摇摇头,“应该不会,这种事万中无一,不会这么巧,安心罢。” 说起来,能有江逸这么一例就已经够惊悚了,幸亏是江逸,换作旁人,苏云起真不一定这么轻易相信。 江逸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福子像的那个人江逸不单单是认识,他还暗恋过人家……三年。 当时他们同在一个学校读研,江逸读农学,人家读社会体育,按说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偏安排到了一个寝室。 说起来江逸能够喜欢上他并不奇怪,一来江逸二十几岁生理正常的大小伙子,连个让他冲动的人都没有才说不过去;二来这人身上有所有江逸欣赏的特性——阳光、帅气、开朗、健壮,这些都是当时的江逸所不具备又极其渴望的。 然而,只有一点,人家是直的。 就因为这个,他们俩对着床住了三年,江逸愣是没好意思下手。三年之后,小伙毕业,江逸保博,几乎没了联系。 没想到,穿越几百年,竟然又遇上了。尽管知道不是那个人,可当年那种纯情的悸动却奇迹般的被唤醒了。 众人落坐,叫了小二上菜,江逸仍旧魂不守舍地拉着苏云起的手。 苏云起猜到他是被惊着了,可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得安慰般地回握过去。 福子眼尖地看到两人放在桌下紧紧交握的双手,挑挑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小川坐在他身边,学着小六刚刚的口气搭了句:“习惯就好。” 福子忍不住问道:“他们平常就这样?” 小六坏笑一声,对了对手指,“更那啥的都有!” 福子眉眼一扬,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老大!” “可不是,想当初咱们哥几个在将军帐篷里喝着小酒聊着天,盛将军怎么说来着?就老大这脾气,肯定不好找媳妇儿!当时老大只笑着不说话,我就觉得他憋着劲儿呢,没想到转眼就找了个小逸这么好的,会赚钱,会种树,还做得一手好菜——别说男人,这样的女人都难找,换成我我也可着劲儿疼!”小六见着了阔别多日的兄弟,话匣子一打开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大海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训道:“想找抽好说啊,何必还劳动嘴?” 小六抬眼一看,苏云起正浑身散发冷气呢,就连江逸都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逸弯了弯嘴角,夸张地摇晃着脑袋,重复道:“换成我我也疼!” 小六心里一咯噔,这才知道自己触了雷区了,只得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看着江逸。 江逸勾着嘴角,瞄了眼桌子中央的酒坛子。 小六咬咬牙,干脆地说:“那啥,我自罚三杯,老大就当我放了个炮好吧?” 苏云起不说话。 江逸代为回道:“先喝了再说呗!” “三杯?小六啊,你别告诉我你离了军-营之后改用杯子喝酒了?别让兄弟看不起你啊!”福子抱着手臂唯恐天下不乱地挑拨道。 其他人完全没有兄弟爱的在一旁起哄,小川甚至在小六想法子辩驳的时候早早地打开封泥,倒了满满三碗。 小六只得梗着脖子灌了一碗,喝完之后手都有点抖了。 第二碗,身子都有些打晃。 福子他们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小六喝一碗,他们就叫一声好。 等到第三碗端起来的时候,小六鼓着脸,胃里的酒气一个劲儿往上返。 小六是这些人中酒量最不行的,能不打顿地喝下两碗就算大突破了,平时别人拼酒的时候他都是拼命抢菜。 江逸按住小六的手,说道:“是这么个意思就行,这两碗酒是为了提醒你,从今往后出门在外的嘴上也该有个把门的,别忘了家里还有人等着你。” 小六眼前浮现出夏荷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傻兮兮地笑了。 “呵,这就醉了?”福子嫌弃地拍了拍小六的脑门。 “行了,你知道他不能喝,还闹他?”大海瞪了福子一眼。 福子挑眉,“哪里是我闹他,分明是他自己没脑子说错了话。” 大海哼笑一声,“谁招的?” 福子讪讪地摸摸鼻子。 江逸看着兄弟几个的互动,觉得挺有趣。 平时在家里小六最小,兄弟几个都让着他,也就养成了他撒娇耍赖又嘴馋的小性子。江逸原本以为就这样定型了,没想到“一物降一物”的那前“一物”在福子这儿呢,想必几个人就是这么长大的吧? 说实话,江逸有些羡慕。 ****** 哥几个吃吃喝喝,说着各自的近况,虽没有什么体己话,可那份情谊全在酒里了。 就在跟他们隔着一道屏风的另一个包厢里,也有一群人在“其乐融融”地聚会。 李海作为县令之子,向来被同窗所追捧。可是,因为前段日子的旱灾一事,县令李仁贵被当面斥责,这事在广昌县传了个遍,甚至还有人传言李仁贵这县令恐怕当不长了。 说起来左右不过是二十来岁的读书人,其实大多都没什么趋火附势、见风使舵的心思,只是李海自己心里别扭,生怕别人提起这茬儿。 原本这小宴他是不想赴的,后来一寻思一次推脱两次推脱总不是个头儿,于是绞尽脑汁想了大半宿,最后自以为聪明地想了个主意。 宴会一开始,学子们边饮酒边作诗,有些兴致上来的甚至还当场铺纸调色画上两笔。 李海的心思并不在这,他等着别人提那事儿呢,只要有人一提,他先前的准备就能派上用场。 可是等了许久,一群人作诗的还是作诗,画画的还是画画,根本没人读透李海的心思。 李海自己反而坐不住了。 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绕着桌子走得好几圈,直到旁边的人看着他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李兄,何故神色不安?” 李海小眼一眯,暗自喜道:就等着你这一问!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说:“前段日子得了样东西,想拿出来跟各位赏鉴一番,不知各位可有兴趣?” 李海故意提高了声音,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到。 学子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全都好奇地看着李海。 有人抱了抱拳,说:“李兄既然说‘赏鉴’,想来必然是好物,看来我等今日可以一饱眼福。” “好物不敢说,不过也确实不次。”李海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可那模样仿佛都要上天了。 有人半开玩笑地催促道:“那就快拿出来罢,李兄休再卖关子!” 李海吊足了胃口,这才从随身的书匣里拿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 有识货的,一眼就看出了这样物件的价值,不由地惊呼道:“这是端砚啊,上品端砚!” 李海摇摇手,道:“不止。”他说着,把砚台一翻,露出下面的底座。 然后发出惊呼的人更多了,中间还杂以倒吸凉气的声音,此物价值可见一斑。 “这是、这是大师的亲笔签章……竟然是大师的手信!” “哎呀,这物件可是有价无市……” “李兄好福气,这宝贝都能得到!” 李海欣赏够了他人惊叹的表情,故作无意地说道:“也就是个死物罢了,不算难得。我更在意的是对方送它的用意。” 有人配合地问道:“不知此物从何而来?因为何故?” 李海笑笑,终于把想了大半宿的说辞搬了出来,“各位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家父因为治灾之事受了些许责难。实际上,这件事并非家父没有远见,实在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柄,导致家父受了蒙蔽……”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跟他想的一样,大多数人面上带着疑惑,也有人在皱眉沉思。 李海这才满意地继续道:“不过他们如今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这不,转头就送了这样东西算作赔礼。” 有好事者问道:“不知李兄所言是何人呢?” 李海慢条斯理地点道:“放眼整个广昌县,如今风头正热,能有得起这个的会是谁呢?” 有人“啊”地惊呼一声,脱口而出,“莫非是……银坊镇的江家?” 这话一出,立即就有人附和:“这样一来就说得过去了,江大人刚刚得了圣上的赏,想来这名品端砚便是赏赐之物吧!” “现在算不得什么‘大人’了,顶多称得上一声‘江状元’算是我等对前辈的尊重。想来那位确实做了亏心事,不然也不会拿圣上的赏赐赔礼道赚!”说这话的并非跟江池宴有嫌隙,也没有受李海的贿赂,四个字——偏听偏信而已,古代迂腐文人的通病。 这个话头一开,学子们也便抛开了吟诗作画的雅兴,开始像八婆一样讨论起江家之事。当然,自然也有人提到李县令蒙受的“冤屈”。 李海自以为达到了目的,正在洋洋得意,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隔墙有耳”。 第112章 虽然是两个不相通的雅间,但中间只用一道特制的屏风隔着,若是两边都谈天说地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若有一方安静一方喧嚣,那么一言一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个坐不住的是苏云起。 他连门都不走了,直接一脚踢裂了屏风,寒着脸到了隔壁雅间。哥儿几个一个不落地跟在后面。 六七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往面前一站,个个都是一脸匪气,书生们哪见过这个阵仗,顿时就噤若寒蝉。 尤其是刚刚还说得眉飞色舞的李海,一眼看见苏云起身后的江逸,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江逸皱着眉头走到桌前,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砚台,转头问苏云起,“他们刚刚说的是这个?” 苏云起冷着脸点点头。 江逸有些不解,他是绝对没有送过李海砚台的,更何况是为了“道歉”;不过,听书生们的口气,似乎这物件并不好得,至少凭借李海自己或者再加上他的县令爹李仁贵的能力,都不一定能得到。 所以说,这砚台确实有些来头,没准还真和他们有关。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这李海说起来还是云舒曾经的同学,之前他们来县城买山,为了顺利见到李仁贵,他们先找到了李海。 事后江逸问起来时,云舒似乎说过,他送了李海一方石砚。虽然后来事情没办成,可这砚台算是收不回去了。 莫非……就是眼前这一方? 江逸举着石砚给苏云起看,“是不是你们家的东西?” 苏云起在家待得时间并不长,自然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不过,他的处事方式跟江逸不一样,有疑惑的时候直接上去问明白就行了。 苏云起给小川使了个眼色,小川会意,上前两步,一脚把李海踹到地上,踩了上去。 众书生纷纷惊呼着后退,一时间,李海周围三尺之内被隔离出来。 也有人试图偷偷溜走,小六却眼疾手快地把门插上,抱着手臂嘻笑地看着那几个吓得缩起脖子的人。 李海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吓得大叫一声,色厉内荏地叫道:“放开我,你个粗鲁的村夫!你可知我是谁?” 小川不屑地笑笑,说道:“怎么不知道?你爹可是堂堂一县之长呢!” 李海听他说得阴阳怪气,更觉受到了侮辱,他瞪着眼嚷道:“既然知道,我便劝你识相些,如若不然,本公子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这么蠢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小六一只胳膊搭到了膝盖上,弯着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既然在知道你是谁的情况下还敢踩你,你觉得我会怕你吗?” “你!”李海顿时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被说的,还是被踩的,或者两者都有。 大海几个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李海更是没脸,显些气昏过去。 这群人中也不乏性子耿直的,看不惯几个人的野蛮作为,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咱们不过是各自聚会而已,若是不慎打扰了各位,我们去叫店家换屋子就好,兄台何必如此出手伤人?” 那人说完这话,转头看向江逸,“我看兄台也是读书人,怎么竟如此……” 江逸行了一礼,解释道:“咱们各自喝酒谈天原本并无打扰,不过这位李兄的话涉及到我的家人,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所以想着正好趁此机会解开为好。” 那人闻言脸色也缓和了些,他看了眼趴在地上不断挣扎的李海,有些于心不忍,“能否先把李兄放了?咱们坐下好好说。” 江逸笑笑,看了眼小川,“那得看我兄弟的意思。” 小川作出一副痞样,咧着嘴笑道:“这东西刚刚威胁我,大伙也都听到了。我可不能让他白威胁了,所以嘛,就这么着吧!” 江逸十分无奈地笑笑,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淡淡地说:“看来只能咱们两个坐下了。” 苏云起看着他调皮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模样。他拿着那方砚台走近了两步,问道:“这东西是你从哪得来的?” 李海向来把面子看得重,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挣扎着圆谎,“我先前都说了,这是江家送给我的!” 苏云起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小川腿上加了劲儿,李海惨叫一声。 “什么时候送的,为什么要送?”苏云起再次开口。 李海还要瞎扯,小川作势要踩,吓得他脱口说了实话:“去、去年刚入秋那会儿,云舒给的、云舒给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李海都要哭了,为什么说真话还要被踩。 后面那脚是江逸被上去的,比小川下脚还重。 江逸气坏了,当初家里那么困难,云舒为了买山才把这方砚台拿出来,却被这个人如此糟践。 “满口胡话,简直枉为读书人!”江逸气愤地说着,又狠狠地往李海身上踩了两脚。 哥几个心情都有些微妙,不约而同地看了苏云起一眼,眼中带着些同情的神色。 苏云起倒是面色如常,他上前把江逸拉回来,按到凳子上,柔声说道:“仔细伤了脚。” 江逸气哼哼地瞪了李海一眼,起身对众学子作了个揖,犹自带着些悲愤之气,道:“不瞒各位,愚弟就是枣儿沟江状元家的独子,江逸。此情此景与诸位在此相逢虽有些不美,却也是缘分,劳烦各位给我作个见证……” 接下来,江逸也不管众人反应,直接把当初买山如何找到李海,如何送了他这方砚台,又如何遭到李县令的拒绝,二人怎样对答等,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没带一句假话,没有一个字夸大。 学子中有云舒曾经的同窗,等江逸说完,这人率先站出来说道:“我相信江贤弟的话。愚弟曾跟苏贤弟同屋相处,虽时日不长却有幸见过此物,方才我就有些疑惑,没想到真是这么回事!” 这话一出,其他人一阵交头接耳。 李海狠狠地往地上锤了一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先站出来替李海求情的那位学子隐隐居于领头人的角色,他如今见李海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站出来,对江逸诚恳地说道:“先前是我等偏听偏信,言语之间多有冲撞。愚弟在此代众位同窗向贤兄致歉,望贤兄千万包涵,原谅则个。”他说完,深深地作了个揖。 这人身后,众学子也纷纷行礼。 江逸叹了口气,八股文培养出来的“人才”太迂腐,也太单纯,面对这样的人他怎么气得起来? 归根到底是李海的错。 江逸瞄了那个把脸都埋到了地上的人一眼,勾唇一笑,干脆地说道:“小川,脚移开吧,怪累的。”也脏! “好嘞!”小川听话地把脚拿开,和其他兄弟一起站到苏云起身后。 江逸丢掉李海的锦袋,直接抱着端砚,拉着自家男人的手,有些疲惫地说:“咱们回去吧!” 苏云起点点头,抬手揽住江逸的肩,出了雅间门。众兄弟拿着东西在后面跟着。 小六一蹭一蹭地凑到福子身边,偷偷问道:“就这么放过那玩意儿?我还没解气呢!” 福子看了他一眼,笑道:“读书人最在意的是什么?面子。如今那县令之子被大嫂那一通说再加上踹得那几脚,面子里子可都没了,这比打他一顿还要叫他难受。” 小六一听,有道理! 江逸听到福子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说道:“福子今日应该没有要事吧?不如回家看看。” 福子弯起眼睛,抱拳道:“多谢大嫂相邀,然而不巧,晌午过后还有件事等着,今日之约恐怕是不能成行了。” 江逸耷拉下眼皮,说实话,不太想看到他那张脸。 福子哪里见过这样瓷娃娃似的人儿,一见对方似乎不高兴了,忙解释道:“如今小弟公务在身,实在身不由己。过了这段日子兴许我就能跟二哥他们一样了。” 江逸点点头,勾了勾嘴角,拉着苏云起上了马车。 福子眼看着没把人哄回来,心里也有些懊恼——给大嫂的第一印象好像有些糟啊,以后若是得罪了老大,可怎么找他帮忙求情? 大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逸性子一向好,今日许是心情不好,怪不到你头上。” 福子这才松了口气。 江逸和苏云起一起坐在车上,其他几人骑着俊马——都是从自家马场里选出来的良驹,踢踢踏踏地扬尘而去。 出了城门,江逸冷不丁地扑到苏云起怀里,闷闷地说:“我觉得你要好一万倍!” 苏云起虽不知道江逸说出这句话之前转了多少心思,可是,能从心上人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足够他展颜一笑了。 ****** 另一边,食肆中。 江逸几人离开后,李海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爬起来,扎着脑袋出了屋子,直奔县衙而去。 广昌县衙前衙后宅,此时李仁贵正坐在花厅里一边看着丫环在前庭打扫一边惬意地喝茶。 李海就这么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李仁贵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了这是?莽莽撞撞,哪还有一丝读书人的样子!” 李海抿了抿唇,信口胡诌道:“今日儿子还真没脸做这个读书人了!方才儿子与三五好友聚会吟诗,没成想遇到江家那个小秀才,被他一通羞辱,说什么当年爹您在榜时不过同进士出身,我再怎么学也只是个七品县官的儿子,况且您如今得罪了圣上,恐怕再也不能——”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李县令把茶碗一摔,勃然大怒。 李海偷偷观察着他爹的神色,极力掩饰着面上的心虚。 说起来他也是有些小聪明,若今日之事实话实说,李仁贵不但不会为他作主,反而会罚他一顿。他如今故意歪曲事实,句句踩着李仁贵的痛处,可谓是豁出去了想唬着他爹给他报仇。 若是别的时候,李仁贵必定不会如此冲动,然而,前面有抗灾之事在先,如今再听到李海之言,他连派人求证的心思都省了。 李安仁阴沉着脸,吩咐道:“去银坊镇把你堂叔叫来,跟他说,他之前提过的那件事,我要跟他商议一二。” “是,父亲。”李海躬身退出来,狠狠地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随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李安仁素来不是什么好货,不入流的手段多得是,而他又刚好跟江家有些嫌隙,看来这次那江小秀才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第113章 官道两旁是一片片金黄的麦田,形状并不规则,大多盘山而上,虽不像平原那般一望无垠,却也别有一种风味。 田里散布着弯腰刈麦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的麦子都割了。”江逸挑着车帘,不由感叹。 大海恰好听见了,笑着回道:“若不是今天撞上了灾年麦苗长得慢,往前赶一个月就该割了。” 江逸问道:“咱家地里可收了?” 大海点头,“放心吧,大伙抢着收的,一点儿没让我们动手。你先前不是说收了麦子种山药吗?江伯父让我和二牛往博陵去了一趟,买回来些上好的山药苗,现下在地窑里存着,就等你回来种。” 江逸这时候才抽出心思问问家里的情况,“我爹可好?小爹可顺心?孩子们没调皮吧?” 小六骑着马“哒哒”地跑过来,冲江逸咧开嘴笑,“放心吧,都好着呢!不过啊,我看老爷子是想你了,天天在饭桌上算日子。” 江逸会心一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说起来以前江逸天天在家腻着,有事没事就骚-扰苏白生的时候,江池宴还有点烦他,巴不得这小子离开几天清净清净。可是,江逸这一走就整整一个月,江池宴心里还怪想的。 不光是江池宴,苏白生也想,还有孩子们,天天“逸哥、逸哥”地念叨。 听说江逸的马车进了村口,孩子们连课都上不下去了,伸着脖子往窗户外面瞅。 苏白生干脆放下书卷,提前放了学。 孩子们就像撒了欢儿的小野马似的,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江池宴虽然把持着些长辈的矜持,却忍不住抄着袖子在庭中来回踱步,眼睛还时不时看向大门的方向,生怕错过了似的。 最后还是苏白生看不过眼,拉着他跟在孩子们身后去了村口。 江逸大老远就听见孩子们的欢呼声,也坐不住了,干脆从车上跳下来,迎着孩子们跑了起来。 苏云起生怕他摔了,紧紧跟在后面护着。 一边是一群孩子张着手臂乌拉拉地跑,一边是江逸提着袍角跌跌撞撞。 哥几个挺直腰板坐在马上,一边悠闲地走一边看着这有趣的景象,虽然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形容词,但至少能够切身体会到心底那股踏实劲儿。 这才叫人过的日子! “逸哥——” 大些的孩子们冲到跟前就自动停了下来,小宝和小十三两个却是直直地扑进了江逸怀里。 江逸被两个小炮-弹似的家伙猛地一撞,接连往后退了三步,幸好苏云起即使把人托住,不然肯定得摔个屁墩儿。 “逸哥,你回来了……呜……”小宝紧紧抓着江逸的衣袖,眼睛一闭,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十三抓着江逸的另一个衣袖,小嘴动啊动,最后小声地叫了声“爹爹”,然后也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江逸既感动又心疼地把两个小家伙搂进怀里,一边顺着背一边安慰:“好啦好啦,别哭了,我可是给你们买了两大车好吃的好玩的哟,再哭可就没了!” “不、不要……那、那些……不要!”小宝睁开朦胧的泪眼,边打着哭嗝边表明立场。 “只要爹爹!”小十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补充。 “那如果再哭的话,我又要走啦……”江逸板着脸威胁。 仿佛变魔术似的,俩小孩瞬间被按了暂停键,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焦急地看江逸,生怕他下一刻会消失。 小十三的一滴眼泪还在睫毛上挂着,小家伙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 江逸的小良心时顿时燃起一搓自责的小火苗,连忙说道:“真乖,逸哥不走了,逸哥抱你们回家好不好?” 两个小家伙立马露出欣喜的表情,小脑袋兴奋地上下卜愣。 江逸一手搂着一个,试图站起来,可是……失败了。 “你们是不是长个儿了?逸哥都抱不动了!”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江逸多少有些丢脸。 苏云起上前两步,把小宝拎到自己怀里,面不改色地说:“两个就是难抱。”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也抱不起来。” 江逸冲着他没什么诚意地咧了咧嘴,偷偷吐槽道:这真是本世纪最蹩脚的安慰。 小宝实际上是不怎么乐意的,可在苏云起的瞪视下他只得如坐针毡地待在对方健壮的手臂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巴巴地望着江逸,诉说着心里的委屈。 江逸一手抱着小十三,用空出的一只手把家里这群半大孩子一个挨一个地摸了一遍,没少,没瘦,没磕着碰着,这才彻底放了心。 最后,江逸走到江池宴跟前,原本是想嬉皮笑脸地撒个娇的,没想到刚叫出一声“爹”,眼圈就红了。 他为了不再一次丢人,只得耍赖似的把脑袋埋进苏白生肩窝里,闷闷地叫着“小爹”。 “你呀,这么孩子气,还怎么让人叫你‘爹爹’?”苏白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圈也微微发红。 江逸一愣,歪着脑袋偷偷瞅了江池宴一眼。 江池宴没好气地看着他,半是训斥半是宠溺地说道:“这么大的事还想瞒着我们不成?找个好日子给小家伙把姓改了吧!” “嗯!谢谢爹、谢谢小爹!”江逸高兴地应了一声,依旧赖在苏白生身上没起来。 “起风了,先回家吧!江池宴揽着苏白生的肩,连带着把自家儿子和小孙儿一起搂进了怀里。 江池宴看着不远处的苍山绿树,长长地舒了口气——人生如斯,再无他求! ****** 下面,就是江逸显摆礼物的时间。 其中显摆的先后顺序自然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定。 于是,江逸第一个把那对活的大白鸭抱了出来——对,是抱,像对待宠物似的小心翼翼地抱,他巴拉巴拉地讲着这对大白鸭的出身是多么多么高贵,御厨们手下的烤鸭是多么多么让人回味无穷。 大人们全都淡笑不语,孩子们则是一脸懵——不就是鸭子吗?他们家后院有一窝,一大窝! 江逸又强调了一遍,“这可是草原上的野鸭培育而成的,专供皇家游猎!” 大家还是没什么反应。 “真是没一个识货的!”江逸撇撇嘴,觉得挺没劲,干脆拎着鸭子们放到了自家后院的鸭窝里。 两方鸭子一见面,先是各自愣了一下,然后,远来是客的血统高贵鸭发现面前只不过是一群乡马佬之后,立马挺胸抬头、露出一副唯我独尊的高傲模样。 如果有配音的话,它们的内心独白应该是这样的:哼,鸭数众多又能怎么样?再多也是一群乡巴佬,速速上来跪舔! 然而,就在这时,鸭群中发出一个豪迈的“嘎嘎”声,下一刻,几十只家鸭一哄而上,将两只外来鸭团团围住。 只听得“嘎嘎”乱叫中夹杂着几声凄厉的哀鸣,伴随着鸭毛纷飞,景象甚为壮观。 等到江逸好不容易把两只血统高贵鸭解救出来的时候,原本白白胖胖的鸭子已经变成了一对蔫头巴脑的秃毛鸭。 这下大伙终于有了反应,一个个全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时间江家大院里久久回荡着全家老小的大笑声,比那群鸭子还要热闹。 江逸丢了这么大面子,也没了炫耀的心里,气哼哼地回了屋。 苏云起亲自把那俩宝贝秃毛鸭安置好以后,又赶紧回屋安慰郁闷的小媳妇儿。 不过,情况往往都是,他不安慰还好,江逸顶多是生生闷气,过不了一天半天的自己就好了;一旦他凑上去安慰,江逸那通闷火肯定得发在他身上。 这一点苏云起自然清楚,不过,就算被媳妇儿压在炕上又捏又挠,也不能让他独自闷着火,要想教训,等事情下来之后炕上说——这就是爷们儿的原则。 看着江逸小性子使得差不多了,苏云起才翻了个身,把人搂进怀里,拿出那方端砚,“什么时候给云舒送过去?” 江逸想了想,“现在吧,不然回头再忘了。”实际上,他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脸再面对苏云起。 只能说,苏云起太高明,太了解江逸,话题转得好,时机拿得准。 哎,这辈子呀,就栽进这个人手里了!江逸出了门,边走边琢磨着苏云起的“良苦用心”,嘴角翘得都能画个大笑脸了。 “云舒在不?”江逸进了旧院,直接推开了云舒的房门。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习惯进屋不敲门了——如果对方有事,自然会插门;如果门开着,就是欢迎进入的意思——乡下就是这规矩。 “逸哥来了。”云舒从里屋出来,脸上还挂着笑意。 江逸想起来,刚刚放鸭子时云舒也在。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把手里的端砚往云舒跟前一举,特意露出底下的刻章,“你看这个,眼熟不?” “这……这是端砚?这是我那个!”云舒眼睛立时间就湿了,珍重地双手接过,“逸哥,谢谢你……谢谢!” 江逸惭愧地挠挠头,讪讪地说:“你这样说,倒叫我没脸,如果当初不是我漠不关心,也不会让他落入那烂人手里。” 云舒摇摇头,收了泪意,狡黠地眨眨眼睛,调侃道:“就算你关心了,你能认出这东西么?” 江逸窘了一下——他还真不认识。 估计就算他当初看到了,也会以为不过几两银子而已。没准他还会大方地拍着云舒的肩膀说,没事儿,别心疼,等哥挣了钱给你买一车——这样一想,江逸开始有些庆幸他当时没“关心”。 云舒抚摸着石砚,语气中满是怀念,“逸哥,我之所以会谢你不是因为它有多贵重,而是因为这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原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逸一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同时又有些庆幸,幸亏姓李的作了一把好死,幸亏恰好让他们碰上了,幸亏! 想来也是天意。 江逸会心一笑,拍拍云舒的肩膀,“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跑不了。” 云舒欣慰地点点头。 “那什么……”江逸摸摸鼻子,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我爹和小爹都算是你的父亲,虽然和亲生的不能比,但是咱们兄弟几个的事他们都会一视同仁地张罗,我也拿你当亲兄弟……呃,好像越说越矫情了,算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哈!” 云舒看着他窘迫的脸,忍俊不禁。他轻笑一声,诚恳地说:“如果我说,长这么大反而是江伯父和小叔给我的关爱更多,逸哥信吗?” 江逸张了张嘴,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云舒勾了勾唇,继续道:“父亲一生醉心权谋之术,对我和母亲关心甚少,加之早年间分居两地,我不过逢年过节才能见上父亲一面。” “那为什么你……”江逸意有所指地瞅了瞅他手里一直没舍得放下的端砚。 “执念罢。”云舒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们之所以放不下,大抵是因为怨忿;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会怀念,更多的是因为自责。” 云舒的境界有些高,江逸其实不太懂。 不过,这不妨碍他十分有兄弟爱地拍拍云舒的肩膀,诚意满满地说:“以前的事就过去了,反正今后咱们兄弟们相互扶持,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 “你不是兄弟。”云舒一本正经地说。 “啊?”江逸有点懵。 云舒扑哧一笑,“你是大嫂,咱们家的大嫂。” 江逸脸一红,窘迫道:“原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想到嘲笑起人来比那几个都狠——杀人不见血啊!” 云舒无辜地说:“这怎么是嘲笑呢,是认可。前几日伯父还跟小叔商量,叫你们回来后就去把婚书领了,趁着枣子下树前把事办了。” 江逸眼睛一亮,“真的?” 云舒点点头,“我何故骗你?” “云舒,你真棒!”江逸不管不顾地,上去就给了云舒一个大大的拥抱,抱完之后也不管云舒的反应,咕咚咕咚地跑出门找苏云起汇报这个好消息去了。 留下云舒一个人,站在原地淡淡地笑了,眸子里流转着别样的光彩——逸哥的怀抱还真挺温暖的,怪不得那群孩子们喜欢。 第114章 这几天天气热得厉害,还带着股闷劲,村里的老人们说看这样子恐怕会有大雨。 大伙都在忙着收麦子,若真有一场雨下来,大半年的辛苦就全白搭了。 江逸也趁着这个工夫叫着大海兄弟几个把山药苗种了下去。 村民们不落忍,之前说好了以后江逸家的地都归他们收拾,可是,这山药苗他们又实在不会种,只能又着急又自责地站在地头上搓手。 江逸笑着安慰道:“这山药苗种下去才是第一步,之后还得搭架、捉虫、摘山药豆,山药根扎得深,刨的时候可得出把子力气——活儿多着呢!” 大伙这才稍稍安慰了些,该干嘛干嘛去了。 等到终于把十亩地忙完了,江逸好好地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在新院的凉亭里吃了之后也没急着散开,一边喝茶一边消食。 原本天晴得挺好,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天色忽地就暗了下来,刹时间飞沙走石,枝折花落,甚至有种要把人卷起来的架势,让人看着一阵心惊。 江逸赶紧呼喊把在院子里跑着玩儿的孩子们叫到身边,点够了人数才松了口气。 他指着庭院里被风刮断的小树吓唬孩子们,“看到了吗?这叫‘红眼风”,是红眼睛的妖怪为了抢可爱的小孩子才吹出来的,以后遇到这种风一定记得赶紧回家或者找个结实的地方躲起来,知道吗?” 年龄小些孩子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瞪着大眼睛信任地看着他,愣愣地连连点头。 乌木和阿大却是脸色奇怪地对视一眼,乌木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阿大一脸的欲言又止。 江逸威胁地看了他们一眼,阿大下意识地捂住嘴巴,乌木抱着手臂看天。 大人们全都忍着笑看他们。 江逸完全是一副“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根本不懂我的用意”的表情。 江池宴收了笑容,抬头看着远处的天色,说道:“恐怕会有场大雨。” 大海连忙说道:“那我去把该衣服柴禾收收,鸭圈马棚也得关好。” 江池宴嘱咐道:“风劲儿不小,注意些。” 大海点点头,叫着兄弟几个出去了。 江逸原本也想跟去,却被苏云起一把拽住,“若是抢人的妖怪真来了,第一个要卷走的就是你。” 江逸扯扯苏云起的脸颊,惊讶地张大嘴巴,“天哪,你在讲笑话么?原来大哥也会讲笑话呀!” 苏云起抓住他的手,面带窘迫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因为长辈们在场的话,他定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个人。 江逸挪到苏白生跟前,抱着苏美人的腰吃吃地笑。 说实话,那样子简直像个小傻瓜。可是,看在喜欢他的人眼里,却觉得无比可爱。就连江池宴都难得没有计较他借机占便宜,爱怜地摸了摸那个笑得抖来抖去的脑袋。 孩子们其实不懂江逸为什么会笑,不过看着逸哥笑得这么开心,这群小脑残粉们自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雨就是在江家人的欢笑声中到来的。 这雨下得一点都不含糊,就像老天爷拿着大瓢一瓢一瓢往下泼似的,不像书中写得那样是优美的斜斜的雨丝,而是哗哗的一大片。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庭院里就积了一掌深的水。 雨点还在前仆后继地往下掉,落到积水里砸出一个个大泡。 江逸脑子里冒出一句幼儿园时学过的顺口溜:“天上下雨,地上冒泡,蘑菇出来,顶个草帽,小兔见了,又蹦又跳……” “孩儿们,等着雨停了逸哥带你们去山上摘蘑菇好不?” “好——”小宝和小十三向来最捧场,喊得声音最大。 江逸心满意足地挨个揪揪俩小脑袋瓜上的朝天辫。 苏白生露出笑容,用他那空谷清泉似的漂亮嗓音说道:“蘑菇出来恐怕得等两天,有件事你们倒是待会儿就能做。” 江逸转过头看着他家小爹,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逮鱼、捉虾、挖泥鳅。”苏白生淡笑着看了江池宴一眼,继续道,“每年秋汛,白洋淀的水都会被冲到这里,夹着白洋淀特有的秋鲤、泥鳅和青虾,每年这个时候不管多忙,村民们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会聚集到小河边,摸鱼的摸鱼,捉虾的捉虾,比过年还热闹。” 江池宴目光一柔,情不自禁地拉起苏白生的手,温声道:“那么久之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 苏白生扬了扬下巴,“你说过的话,每句我都记得。”语气不急不躁,却带着股无法模仿的骄傲劲儿。 相握的手更紧了些,对视的目光也更加柔和。 江逸咬了咬嘴唇,巴巴地看着俩爹——又在秀恩爱! ****** 与此同时,山那边的于家寨却是另一番景象。 二毛娘顶着大雨站在寨口的大石头上呼喊:“寨子里眼看着就要淹了,大伙赶紧把家里要紧的东西带上,跟我到山上去躲雨!” 有人挥着手应道:“咱们这穷寨子,除了张口吃饭的人,哪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二毛娘,咱们说走就走,大伙都听你的!” “行,那咱们现在就走,大伙跟紧了,挑着石头多的地方走,泥泥水水的避着点儿!” “好嘞!”二毛娘应了一声,率先冲进了雨幕中,后面跟着于家寨的老老少少,林林总总的也有二百来人。 孩子、老人能走的就自己走,走不动的就让人背着,有些即使没亲儿亲女也不用担心会被扔下,整个于家寨就是一个家,总有人管。 二毛抱着件蓑衣追上来,塞到他娘怀里,“娘,您披上点儿,别淋病了。” 二毛娘心里一阵熨帖,嘴上却照旧粗声粗气的,“你小子,啥时候学会体贴人了?” 二毛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地说:“还不是跟大壮哥学的嘛,你看他对于婆婆多好!娘,以后我也对你那么好,成不?” 二毛娘抽出空来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是不是憋着什么事儿呢?” 二毛赶紧摇摇头。 二毛娘眼睛一瞪,中气十足地吼道:“说!” 二毛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二毛娘吼:“大点声!这么大的雨,你那蚊子似的声音你娘能听到?” 二毛心一横,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是说,你看我也大了,以后能不能少揪耳朵、打屁股?最好是一点儿也别……” 话还没说完,他娘的手就伸了过来,十分精准地揪到了那只招风耳上。 二毛夸张地叫道:“别!别!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好吧?” 二毛娘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他。 又沿着山路爬了一段,人群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有年纪大些的明显跟不上溜了,还有人因为看不清嘴,不小心踩到松软的石砾险些跌落下去。 二毛娘一边领路一边注意着大伙的情况,看到这些情景之后特意放慢了速度,嘴里还说着乐观的话给大伙加油鼓劲儿。 于大壮背着于婆婆脚步稳健地赶到了前面,把于婆婆放了下来,对二毛娘说道:“婶儿,麻烦你顾着些我娘,我得去看看我外公。” 二毛娘豪爽地挥挥手,“哎呀,你看我,竟然把于老头给忘了,你快去,你娘我看着就行。” 于大壮抹了把脸,给他娘把蓑衣紧了紧,这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二毛娘收回视线,带着些歉意拍了拍于婆婆的手,“嫂子,对不住了啊,我这脑子一忙起来就忘事!” 于婆婆温婉一笑,提高了些声音说道:“说得哪里话?这事本也不该你惦记着。况且也没耽误什么,从这里往我爹那个小棚子走正好。” 二毛娘笑笑,往于婆婆身上看了看,说道:“嫂子,你身子骨弱,走不惯山路,我背你吧!” 于婆婆连忙摆了摆手,笑道:“如今我这身子比以前好多了,别人不知道,你家二毛却是知道的。” 二毛给力地点点头,“婆婆现在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肚子也好了,前天儿还上山给我们摘野菌子吃来着!” 二毛娘一听这话立马把矛头对准二毛,“你又去吃婆婆家的东西,婆婆她摘着东西容易吗?全喂到了你这个小猪肚子里!” 二毛垂着脑袋撇撇嘴。 于婆婆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你知道我喜欢孩子,他们能来我才高兴。再者说,自从在江小秀才家养了那些日子,如今我这身子是什么病啊痛的都没了,你就放心吧!” 二毛娘舒了口气,感叹道:“说起来这江小秀才真是个好人,记得他第一次来咱们寨子换山货我看他长的一副小白脸样子还不信他,没想到他能一次次地帮咱们。” 于婆婆露出一个笑容,趁机说道:“可不是,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他给捡回来的,你说人家有家有业的,能图咱们什么?你看他给咱们换吃的换穿的,明面上说是换,咱们心里都清楚那跟白送有什么区别?我猜啊,他就是想接济寨子又顾着咱们的这张脸皮罢了。” 二毛娘赞同地点点头,由衷地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于婆婆笑笑,不再说话。 后面有个中轻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扶着腰问道:“大嫂,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你看走了半天这雨也不见小,恐怕山上也不好待呀!” 二毛娘叹了口气,说道:“不好待也得往上走,你看下面,不是河的地方也成河了,哪还能站人?咱们寨子本来就洼,这时候恐怕早就被淹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你说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说不下雨就一连旱上三五个月,好不容易来场雨吧,还把家都给淹了,哎!” 二毛娘皱了皱眉,板着脸说:“可别乱说,老天爷都听着呢!”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石伴着洪水滚滚而下。 第115章 铺天盖地的响声持续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山洪所过之处,袭卷着沙石泥浆滚滚而下,就连对面的山头都跟着震颤起来。 寨子里的人腿软地蹲在地上,紧紧抓住近旁的树根、抱住大石,一个孩子大哭起来,其他孩子也跟着扯着嗓子哭,有些大人也吓得瑟瑟发抖。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小了,对面的山谷也停止了轰鸣,周围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勇气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呼喊出声:“山沟被石头埋上了,寨子回不了了!” 大家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朝着寨子所在的谷地看过去,然后,更多的人跟着哭喊起来:“家没了!再也回不去了!” 原本狭长的谷地如今全部被沙石掩盖起来,寨口的木台,谷地深处一个挨一个的土坯房,屋檐下晾晒的皮毛和菌子,全都不见了。 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道散布着白色碎石的滑坡,就像一条瀑布从峰顶到谷底,蜿蜒而下。 二毛娘颤抖着身子,一个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他爹呀,他爹呀,家没了,家没了呀!你那么狠心,丢下一寨子的人,现在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起初还是小声呢喃,后面渐渐变成了哭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底的悲恸和惧怕。 二毛也跪在她身边,抽抽噎噎地掉眼泪。 悲伤的情绪很快在人群中漫延开来,大人孩子都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同于刚刚的恐惧,这次是因为悲,是因为痛,是家园被毁无家可归的悲痛。 于婆婆抹了抹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自镇定地拍抚着二毛娘的后背,安慰道:“妹子,你听嫂子一句劝,虽说家没了,好在人一个不少。如今全寨子的人都指着你拿主意呢,你可得撑住。” 于婆婆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嫂子,你说的对。反正都这样了,哭也没用。”二毛娘拿袖子抹了把脸,停着哭泣,“想当年咱们被几千官兵追杀,二毛他爷爷照样带着大伙杀出一条生路,在这里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些年。” 于婆婆微笑着点点头,“以前能,现在也能,就看你的了。” “嗯!”二毛娘含着泪露出一个坚定地笑容,随即站起来,对着大伙说道,“大伙都别哭了,以前二毛他爷爷带着大伙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说过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我再把这句话说给大伙听,房子没了咱们再盖,人都在就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多数人听了这话,脸上纷纷露出庆幸的表情,大伙渐渐停止哭泣转而和身边的亲人互相安慰。 但是,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 一个面目凶恶的中年汉子,一边拧着湿漉漉的衣服一边不满地嚷道:“房子没了再盖——话说得轻巧,往哪儿盖?这些日子吃什么?天天啃草皮,还是盼着天上掉馅饼?” 二毛娘皱皱眉,威严地说道:“咱们有手有脚,还能活活把自己饿死不成?再难的日子不是没有遇到过,只要大伙一条心,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那汉子撇撇嘴,扯着脖子说道:“明明有好道儿你不走,非愿意带着大伙受穷!不就是因为你家男人埋在这里么?你自己想守着我们拦不住,莫非要让全寨子的人都跟着你一起守吗?” 二毛娘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放你娘的狗臭屁!丁雷,老娘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那件事你别再老娘跟前提一个字,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丁雷张张嘴,还要再说什么,于婆婆却抬起眼皮,淡淡地说道:“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是过够了,我宁愿守着大壮窝在这山沟里啃野菜,也不想我的儿子、孙子被人骂是山贼、歹人。” 于婆婆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也不带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就是这种平日里不爱说话的人,突然说出句什么,更容易把人震住。 丁雷当时就没话了。 二毛娘插着腰,在人群中环视一周,扬声道:“是,我男人埋在这里,我舍不得走,我想守着,可是,大伙想想,我男人为什么埋在这里?那是因为一路死过来的兄弟给咱们铺的道儿,让咱们以后都能埋在这里,不必被官兵乱刀砍死,不必在菜市口杀头,不必死了都没人收尸!” 一个面目沉稳的汉子接口道:“二毛娘,不必再说了,咱们也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安生日子过着挺好,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二毛爹走的时候叫我们都听你的,大伙可是放过血发过誓的。”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应和。 二毛娘松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的疲惫和慌乱,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说:“大伙还记得那个天坑不?那里既然是神仙落脚的地方,估计也能收容咱们一些时日,不如先往那边去看看。” “那就走吧!” “走嘞!” “娘,我背着您……” 老老少少暂时收起悲痛,再次出发。 虽不知未来会怎么,甚至连下一脚往哪儿迈都不确定,但至少他们想要活下去,不必轰轰烈烈,不必有多么远大的抱负,只要这么一分钟接着一分钟地活下去,就好。 ****** 雨停了之后,江逸带头换上短褐,把裤腿挽起来在院子里踩水。 新院中铺着鹅卵石,被雨水冲刷过后愈发圆润透亮,水还未完全退去,整个院子就像个清浅的小湖泊,树木长在水里,水面上倒映着它们的影子,又好看又有趣。 江逸原本想光着脚玩的,可是在苏运动的武力压制下只得不情不愿地穿上一双草鞋。 孩子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纷纷跑回屋子里,把搁置了八百年没穿过的破衣服和草鞋子拿出来,胡乱裹到身上就跑到水里去玩了。 江逸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清澈的水在一瞬间被孩子们搅浑,无奈极了。 临窗的书案上放着砚台,铺着宣纸,砚台中磨好了墨,宣纸上题好了诗名——《雨后中庭》。 然而,看到此情此景后,江池宴提着笑愣在那里,刚刚的诗兴一下子就没了。 苏白生替他换了张纸,淡笑道:“诗名改一下吧,《雨后杂兴》,抑过《乡间童趣》,岂不更好?” 江池宴无奈地放下笑,笑道:“不如叫《儿孙满堂》。” 苏白生一听,忍不住“咯咯”地笑弯了腰。 江池宴扶着自家伴侣的身子,又隔着窗子看了看一边肆意地笑着一边在水中奔跑的儿子,无声地笑了——能让这两个人如此开心,哪怕一辈子都作不出诗来,也值了。 谭小山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在一群小孩子中一眼就锁定了小宝的身影。 他咧开嘴,跑到小宝跟前,毫不避讳地牵上对方的小手,“小宝,他们都去河边看捉鱼了,咱们也去吧!” 小宝眨眨眼,“捉鱼?” 谭小山点点头,拿话诱哄道:“河水变得好高,也宽,河里有好看的鱼,金色的身子,红尾巴,白肚皮,我爹说可卖钱了!” 小宝显然很感兴趣,但又有些犹豫地看向江逸,“逸哥,和小山哥一起,能去吗?” 江逸刚刚给小家伙们上过课,河水退去之前,如果没有大人陪着谁都不许去河边。 江逸摸摸小宝的头,严肃地说:“不行,小山不算大人。”还没等小宝露出失望的表情,江逸话音一转,“不过逸哥是大人了,逸哥决定带你们去!” “嗷——逸哥,我也去!” “我也去,逸哥!” 孩子们纷纷举起小手,生怕江逸注意不到。 江逸手臂一挥,“都去!” 江逸牵着小十三,谭小山牵着小宝,乌木和阿大看着其他孩子,一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苏云起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其实,从他们家到河边不过百米,慢慢悠悠的几分钟也就到了。 河边已经围满了人,大伙见到江逸来了,连忙给他让出一条路。 江春材也在,他拉着江逸的手,无比感慨地说:“小逸啊,大伯真想问问,你是不是天上的小神仙,专门下凡来帮大伙的?” 江逸扑哧一声笑了,“大伯,您摸摸,我这个是不是血肉之躯?哪里来的神仙哦!” 江春材放开他的手,指着身旁的堤坝说:“你不知道这场大雨淹了多少村子!咱们村在头上,靠近山沟地势最洼,若是没有这个第一个被淹的就得是咱们。小逸啊,你跟大伯说说,你是怎么想到修这个的?莫非你能掐会算不成?” 江逸抓抓脑袋,故作可怜地说:“大伯,我要真说出来,你别打我。” 江春材瞪眼,“这是好事,我打你作什么?” 江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避重就轻地说:“那时候我不是刚弄出来青砖么,我就想试试那砖结不结实来着……” 江春材脸色顿时变了。 江逸赶紧躲到苏云起后面,露出一个脑袋,强调道:“大伯,刚刚说好了你不打我的!” 江春材缓了半天才把一口气咽下去,摆摆手,嫌弃地说:“算了算了,也算你歪打正着,救了咱们整个村子。” 江逸憨憨一笑,说:“哪有那么夸张?” 江春材指指河水,“你看这个水位,还差一乍就能漫过来。” 江逸这才注意到,可不是,都成地上河了——水位比河岸都高出来将近一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都没泄下去,要是没这道堤坝拦着,别的不说,村里那些刚种下去的种子肯定得遭殃。 江春材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不忍之色,“咱们村这次实在是幸运,其他人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啰!” 江逸心思一转,要是家里被淹了,粮食恐怕也不能吃了吧?还有那些养鱼养鸭的人家,恐怕这日子不好过呀! 第116章 江逸听到那么多村子被淹的消息之后心里闷闷的,也不愿意在河边待了,他把孩子们托负给江贵照看,拉着苏云起就回了家。 江逸一边往家走,脑子里一边回想着以前跟外婆住在乡下时发生过的类似的情景。 也是这样一个夏末,大雨来得毫无征兆,村里的孩子们当作游戏似的在雨中嬉戏,却不知就是这样一场雨毁了多少人的家、吞掉了多少抗洪救灾的战-士们的生命。 那时候也有养鸭子的人从挺远的地方开着车过来卖小鸭仔,几乎每家都会买上几只。 那时候流行赊账,若是谁家买了鸭子,卖家就会记在小账本上,等到鸭子长成了能分出公母之后,卖鸭人再过来收钱,母的给钱,公的就不用给了。 那个年代人们把脸面看得很重,尤其是乡下人,十里八乡的大伙都认识,如果有人为了几只鸭子就撒谎使心眼儿,祖宗八代都得让人念叨个遍。 那一年大水淹了卖鸭人的家乡,家里的财物账本全没了,卖鸭人抱着一丝希望到他们村来收账,虽然没有账本作凭证,村里却没有一个赖账的。 其实江逸家也不富裕,可外婆不仅十分干脆地掏了钱,还故意多给了些。其他宽裕的人家也纷纷效仿,最后,那个卖鸭人是哭着离开他们村的。 不得不说,江逸善良的性格大抵是受了外婆的影响。 “苏云起……”江逸停下脚步,抓住苏云起的手,巴巴地看着他。 苏云起转头跟他对视。 江逸咬了咬嘴唇,犹犹豫豫地说道:“开春那会儿你买来的粮食不少,眼下地里的收成也不错,还有挂名的那些地,大伙也给了不少东西,我想着……” 苏云起笑笑,温声道:“小逸,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没有人会反对。” 江逸看着他,有些自责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能折腾?自己折腾不够还得拉着你们……” 苏云起叹了口气,轻轻地摸摸他的脑袋,有些严肃地说:“小逸,你知道家里人的真实想法吗?” “嗯?”苏云起突然转移话题,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云起郑重地说:“家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云舒、大山,还是大海、小川,或者老徐头和孩子们,所有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个家是你一手打理起来的,如果没有你,如今家里的一切都不会存在。小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云起……”江逸惊讶地瞪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碰了碰苏云起的嘴角,“你不会是被掉包了吧?怎么突然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苏云起顿时一头黑线,无语地拉着江逸继续往家走。 他们迈进家门的时候,刚好碰见从外面回来的大海。 大海把家里安排好了之后,又去了枣山,想着看看山上那些枣树有没有被刮折刮倒的,趁早收拾收拾。 江逸原本不同意,刚刚下过雨山上路滑又有泥石流,随时都有二次灾害的可能,他不放心大海这个时候上山。 最后还是苏云起下了保证,即使真发生了什么事,以大海的身手自保绰绰有余。江逸这才勉强同意。 如今大海回来了,他才彻底松了口气。 江逸上前两步迎上去,关心地问:“大海你没事儿吧?山上怎么样?” “小逸别担心,我好着呢!”大海笑着拍拍胸脯,又有些心疼地说,“咱们的枣树挖过根、培过土,结实得很,刮倒的都是些小榆树、小槐树,原本就不成材,这倒没什么,只是树上掉了不少枣子,怪可惜的。” 江逸笑笑,反过来安慰道:“你可别觉得心疼,我跟你说,现在掉了反而省了咱们的事。” 大海和苏云起对视一眼,不解地问道:“这话怎么说?枣子不是越多越好么,怎么掉了还是好事?” 江逸故作神秘地笑笑,解释道:“你想啊,一棵树就那么大,土里的营养也就那么多,如果一个树枝上果子太多,相互争抢营养到最后反而都长不大、长不好,没准还会把树枝缀折。现在掉的那些八成都是弱的,留下来的肯定能长得又大又甜。” 大海觉得江逸是在拿话哄他,一听就乐了,“这话让小逸一说还真有那么些道理,得了,倒是我白担心了。” 江逸有些不乐意,把嘴一撇,“这可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本来就是那么回事。不信你就看着,若是明年这个时候不这雨,你们全都得跟我去山上‘数果’。” 大海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苏云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拉着江逸进屋去了。 小六从角落里钻出来,不怀好意地撞了大海一下,幸灾乐祸地说:“二哥,没想到你也有被老大瞪的时候啊!” 大海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说:“你瞎呀?老大分明是对我笑来着。” “呵呵,”小六干笑两声,说,“那我预祝二哥天天能让老大对你那样笑!” “你——”大海伸出手,作势要打。 小六像个兔子似的跑走了。 ****** 枣儿沟又发生了一件轰动十里八乡的大事。 就在挨着河道的村子被水淹了,大伙愁眉苦脸饥肠辘辘的时候,江家学着城里大户的作法,在枣儿沟村口的官道旁设了一个粥棚。 粥棚里支着两个大锅,锅旁堆着干燥的柴禾,架子上摞着一袋袋粮食。 村里的男人们不断从山上扛下尚带着水气的断木,现场劈了铺在太阳底下晾晒,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淘米、洗菜、刮鱼鳞。 江逸作为大厨,负责在水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把米粒、鱼肉和蔬菜依次放进锅里,洒上盐,熬成一锅鱼肉蔬菜粥。 江贵一边搅着大勺子一边开玩笑,“小逸啊,你说你做得这么好吃,咱们一辈子都没吃过。不然待会儿做好了,你先救济救济我呗?” 江逸白了他一眼,笑眯眯地不说话。 江贵却“啊——”地一声,后背狠狠地挨了一棍子。 江贵凶神恶煞地回头,三叔公刚刚把拐杖收回去。 江贵一下子就蔫了,嘴里告饶道:“三叔公,我跟小逸说着玩儿呢!” 三叔公沉着脸教训道:“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混话都敢往外说!” “呵呵,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江贵灰溜溜地拖着勺子转到了远离三叔公的一边,顺便还对着江逸磨了磨牙,小声道,“行啊你,看见人来了也不说一声,看待会儿我怎么收拾你!” 江逸偷偷作了个“活该”的口型,转头就向三叔公告状:“三叔公,贵哥说等你走了他就收拾我!” 三叔公板着脸跺了跺拐杖,扬声道:“我看他敢!” 江贵只得苦着脸陪小心,“我不敢、不敢。” 江逸得意地哼了一声,咧开嘴笑了。 三叔公看着孩子们闹,心里也高兴,他摆摆手叫后面跟着的那几个人把车上的粮食一袋袋地抬到架子上。 江逸这才注意到,三叔公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整整两大车粮食。 “三叔公,您这是……”江逸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三叔公拍拍江逸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逸啊,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祖坟上都要冒青烟的,多的族里拿不出来,这几袋子东西是大伙凑的,就给你当个添头。” 江逸连忙推辞道:“三叔公,今年年景不好,族里也不富裕,我们家粮食多,不然也不敢揽下这个事儿。您看大伙把手头的事都放下,整天忙着砍柴捉鱼,就已经帮了大忙,实在不用从牙缝里挤粮食了,倒叫我过意不去。” 三叔公摇摇头,“小逸,你家有是你家的事,族里拿出来的这些是大伙的心意,你只要知道,以后只要是这样的好事,大伙都不会叫你一个人忙活就成!” 江逸笑笑,眼睛没由来的变得湿润——原来,善意是可以传染的。 到了吃饭的时间,衣衫褴褛面色疲惫的人们从各处赶来,拿着饭碗排队盛饭。 没有桌椅他们就靠在树上、蹲在地上吃,没有筷子,他们就用嘴吸、用舌头舔,直到碗里没有一个饭粒。 没有人拥挤,没有人哄抢,也没有人卑躬屈膝。锅够大,饭够多,即使来晚了也有得吃。 站在他们对面盛饭的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农家汉子,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端着一样朴实憨厚的笑容。给他们打完了饭之后,枣儿沟的汉子们也顺手给自己盛了,照样三五成群地蹲着吃。 这样那些原本怀着忐忑之心到来的人安心了许多。 不知是谁开的头,从第二天开始,这些人来时就不再空着手了。或者是一篮子野菜,或者是几枚鸭蛋,甚至有个带孩子的女人拎来了两只鸭子。 无论是什么江逸都笑眯眯地收下,不嫌弃,不推辞。他心里很清楚,他收下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还是村民们的尊严。 ****** 十里之外的天坑旁,于家寨的人正在做饭。 冒着浓烟的火堆上架着一口形状古怪的铁锅,是他们费了老大的劲儿从沙石下刨出来的。 二毛娘叉着腿坐在一块长条形的石头上,正在用刀剥兔子皮。 几个妇女以类似的姿势坐在她不远处,有的在择野菜,有的在尝试着生起第二个火堆。 二毛娘不耐烦地瞥了眼跟前的人,没好气地说:“丁雷,我说你在这儿转悠半天了,你不累我也看累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别耽误着我做饭。” 丁雷终于张口说道:“大嫂,我听说山那边的江家在村口设了粥棚子,粥里有菜也有肉,不然咱们也去要点儿?” 二毛娘翻了个白眼,“人家那是给没吃没喝的人准备的,咱们这儿有水喝有肉吃,你有脸去要?” 丁雷不死心地说:“说好听点是有肉吃,就这么大点的兔子几天才能打着一个?一人才分几口?你能沾到了肉星不?” “不是还有鱼吗?趁着水位还没趁底退下去咱们多捞些,吃饱不敢说至少不用生饿着。”二毛娘坦然地回道。 丁雷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我说你就别一天到晚东想西想了,好好逮兔子捞鱼是正经。” 丁雷眼瞅着没了转圜的余地,不甘心地握了握拳头,甩手走了。 二毛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于婆婆刚好坐在她身边,低声说道:“我担心这丁雷的心思恐怕不简单。” 二毛娘抿了抿嘴,回道:“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几天我叫人盯着他,不叫他再跟山外面的人接触了。” 于婆婆点点头,微蹙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第117章 朝廷的救济粮直接从府库里调配出来,一斤不差地分到了灾民手里。不得不说,蔚州百姓碰上了个好的父母官,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粥棚渐渐没人来了,枣儿沟众人这才恢复了正常的劳作。 江逸为了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帮忙,到临村买了一整头猪,叫人帮忙杀了做了个大席,好好地请全村男女老少吃了一顿。 之后,江逸终于有了时间也有了心情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其实就是玩儿。 他贿赂着谭小山做了十几个矮矮胖胖的小木桶,安了带着气孔的盖子,专门放小鱼小虾。 最好的捕鱼时节已经错过了,如今河里能逮到的就还剩下些个子小又精的,泥鳅倒有不少。 随着下游的河道被清理干净,上游的水位渐渐恢复到以往的样子。 江逸天天领着孩子们光着脚丫到河滩上挖泥鳅,挖着了就装到小木桶里,拿回家沾着白面炸了吃。 村民们见江逸玩得开心,全都有不约而同地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再靠近河边,把那一片的泥鳅都留给江逸挖。 一天两天江逸看不出来,三五天过去他也觉察出了大家的好意。江逸特意去说什么,只是有意识地多捉了些,让街坊四邻都能尝个鲜。 这天,江逸像往常一样,在炕上睡饱了又赖了半天才爬起来。 他胡乱洗了把脸,推开门,发现小宝、小十三、乌木、谭小山四个人正排成一排坐在他屋子门口的台阶上。 “逸哥,你醒了?!”小宝原本等得有些蔫,看到江逸的那一刻瞬间满血复活。 “你们起得挺早啊,吃饭了没有?”江逸丝毫不觉得是自己起晚了。 两个孩子乖乖点头,响亮地回答:“吃了!”少年们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江逸摸摸这个脑袋,又摸摸那个,摸到乌木的时候被躲开了。 江逸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高冷少年什么的,一点都不好玩! 小十三机灵地凑上去,把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塞到他手底下,“爹爹,摸小十三……” “逸哥,小宝也给摸!”小宝也吵着凑上去。 “真乖!”江逸一手一个,捏捏小脸摸摸头皮,好好地疼爱了一番才把俩小孩放开。 乌木趁这个工夫到厨房里给江逸拿来早饭,直接摆到了台阶上。 江逸也不计较,洗了把手就抓起馒头开吃。 “对了,今天怎么就你们几个?阿大他们呢?”江逸一边喝粥一边问。 “大海叔叔带阿大哥哥他们上山捉虫子去了,让我们留下来陪爹爹玩儿。”小十三一本正经地回答。 江逸撇了撇嘴,说得他跟小孩子似的。 “你父亲呢?”江逸指的是苏云起,这是他们一家人商量之后的叫法。只等着他跟苏云起领了婚书,小十三就会正式过继到他和苏云起名下。 “父亲和爷爷们去县里了。”小十三脆生生地说。 江逸愣了一下,“他们一起去的?” 小十三点点头,“父亲赶着马车,大爷爷和小爷爷都坐在车里。” 江逸有些纳闷,昨天苏云起也没提今天去县里的事儿啊? “逸哥,今天还比赛么?”小宝在一旁提着小水桶一脸期待地问。 “比呗!今个儿他们都不在家,咱们还不得玩个痛快?中午逸哥给你们做好吃的,泥鳅小鱼丸,怎么样?”江逸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愉快地做着打算。 “好!最爱吃逸哥做的!”小宝高兴地直拍巴掌。 小十三眼睛也亮晶晶的。 乌木却冷不丁地开口道:“苏将军出门时留了口信,若是你敢在水里超过一个时辰,以后就别想再下水了。” 江逸顿时惊呆了。 这是乌木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讲汉话,变声期的少年清冷的嗓音中带着些许低沉,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听。 “我就知道你会说汉语,怎么,暴露了吧?”江逸得意地说。 乌木十分无语,内心无比纠结地想着,那么英勇的苏少-将怎么会娶到这样一个又傻又白痴的人?! ****** 天公作美,今日天朗气清,阳光也十分温和。 一个大孩子带着两个小少年和两个小孩子扛着小铁铲提着小水桶来到河边。 江逸把鞋袜脱了,率先站到水里,孩子们也熟练地下了水。 “小宝,你和谁一组?”江逸问。 “我和逸哥一组!”小宝兴奋地叫道。 还没等江逸同意,谭小山就立马抓住小宝的手,凶巴巴地说:“小宝要和我一组!” 小宝有些怕怕地缩了缩脖子,弱弱地说:“好吧,我和小山哥一组好了。”虽然话是这么说,可那委屈的小眼神儿又实在让人忍不住想笑。 江逸装作避风的样子背过身去偷偷笑了一会儿,说:“那小十三和乌木一组好了,我来评判好不好?” 小十三乖乖地点点头。 乌木一般不会有什么意见,有意见的时候他会直接转身走掉——比如,某一天江逸逼着他吃白萝卜的时候。 江逸在草地上画了个不太规则的圆圈,圆心处插了根小木棍,圆环上画了十二个刻度。 他一边画心里一边嘟囔,苏云起也真是的,去县里也不知道说一声,害得他们现在玩游戏连个记时的人都没有,回来再算账! 江逸指着小木棍的影子,对孩子们说:“你们看,当影子映到这个刻度的时候,比赛就结束,输的队伍要帮着赢的一方提水桶,行不行?” 孩子们斗志满满地应下了,谁都觉得自己不会输。 两组孩子各自占据河岸一边,谁都没有走远。 两个大的仿佛押上了面子似的一本正经地忙活着,两个小的也没有仗着自己小就坐享其成,而是努力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江逸看着孩子们忙活的样子,心里默默盘算着中午要准备的饭菜,内心深处安宁而充实。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原本安安静静地在头顶一圈圈悠闲盘旋的隼像受了惊似的厉声鸣叫起来,乌木突然变了脸色。 江逸转过身子,不安地问道:“怎么了,乌木?是不是山上那边出了什么事?” 乌木刚要回答,下一刻,突然抽出腰间的弯刀,面色狰狞地朝着江逸扑来。 江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躲开,手臂却冷不丁地补人拧住。 江逸转头一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正一边一个拧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岸上拖。 江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就算平时犯了错被苏云起教训时对方都没舍得下过这样的狠手。 江逸大叫着挣扎,可他怎么也不可能挣过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的钳制。 除了乌木之外,其他三个孩子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吓呆了。 乌木刚刚的一扑没有把江逸解救这来,于是便失了先机,等他追过去的时候,歹人已经把江逸拖到了岸上。 江逸虽瘦弱,到底也是个正拉八经的男人,当他全力挣扎的时候,即使是两个男人想要制住他也要费些力气。 乌木跳到岸上,紧紧握着匕首和两个男人对峙。 “放开他!”乌木眼中仿佛生出了千年寒冷,震得两个人愣怔了一瞬。 小宝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嘴里喊着:“放开逸哥!你们这些大坏蛋,快放开逸哥!” 小十三没哭,可脸色却阴沉得可怕,虽然小身子不断在发抖,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攥着小铁铲冲了上去。 “乌木!带着他们走,快走!”江逸趁他们愣神儿的工夫,挣脱钳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两个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三两下追上江逸,飞起一脚把他踹到地上。 “你娘的!敢踹老子!”江逸一时吃痛,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乌木追上来,照着男人的心口狠狠地踹了过去,男人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另外一个见同伴吃了闷亏,一时心头火气,干脆放开江逸开转而对付乌木。 小十三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举起小铁铲就朝着踹江逸的那人砍了过去。 说起来那人也是活该,他根本没把一个小孩子放在心上,于是后脑勺便实打实地挨了一下。 紧接着,谭小山也跑了过来,他先是把大哭的小宝拉到身后,然后高高地举起铁铲重重地补了一记。 倒霉的男人当场就见了血。 血气四溢,男人瞬间红了眼,捂着后脑勺恶狠狠地说:“原本就想着悄么声地把你绑了了事,现在可是你自找的!” 江逸看着孩子们的处境心急如焚,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小十三跟前,把人往乌木怀里一塞,厉声道:“带他们走,快!” 江逸顺手夺下小十三手里的铁铲,对着面前的歹人一阵乱挥,争取时间。 乌木一边跟另一个人搏斗,一边把小十三扔给谭小山,低声说道:“快带他们走,去村里叫人!” 谭小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把小宝在肩上一扛,拉着小十三就往村里跑。 两个男人看出他们的意图,想要去拦。 然而,乌木看着不大,身手却在他们之前,屡屡出招都会让他们吃个大亏,江逸又是不要命的打法,两人一时间还真脱不了身。 小宝被谭小山扛着,哭得震天响,小十三跟着他跑了一段,突然甩开他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谭小山以为他是要回去找江逸,正要阻拦,就看见小十三脚步一转拐上了去枣山的路。 于是谭小山放下了心,一边安慰小宝一边赶回村子去搬救兵。 第118章 江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扔在一个脏兮兮散发着潮气的地方。 光线十分昏暗,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江逸转了下脖子,忍不住哀嚎一声,“特么的,还真疼!” 以前一直以为电视上那种徒手把人劈晕的镜头肯定是假的,没想到今天就亲自尝到了滋味,奶奶的,脖子差点断掉,估计是疼晕的。 眼睛稍稍适应了些,江逸忍着脖子痛朝周围看了看,初步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山洞,洞口被什么东西掩盖着,有微弱的光线透过来,隐隐能听到水流的声音,洞里似乎只有他一个活物。 江逸有些担心乌木。 那小子身手不错,人也义气,眼看着他就要把那俩坏蛋制服了,谁知最后一刻突然又冲出来两个同伙。这俩人显然是熟手,一句废话不说,把江逸扛上就跑。 江逸当然不肯,开始像方才一样挣扎。谁知人家毫不心慈手软,一掌就把他劈晕了。 江逸猜想着,他或许是遇上山贼了。 现在乌木怎么样了?孩子们搬来救兵没有?村民们能打过这些山贼吗?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苏云起回来没有? 一个个问题压在江逸心里,让他愈加忐忑。 与此同时,有人神色匆匆地跑到二毛娘身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二毛娘脸色顿时变了。 此时于大壮正蹲在旁边给他娘捏腿,把那人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一下子炸了。 “他奶奶的丁雷,看我不打死他!”于大壮拎起二毛娘的长-枪抬腿就要往山下跑。 于婆婆一把将他抓住,急道:“你打死他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人救下来!” 二毛娘也赶紧说道:“大壮,你娘说得对,这时候你可别犯冲。” 于大壮凶狠地说道:“那我先打他个半死,问出小逸的下落后再彻底打死。” 于大壮嗓门不小,说的又是如此劲爆的话,周围的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你给我闭嘴!”二毛娘踹了他一脚,压低声音训道,“你没听木子说吗?丁雷一个人可干不成这事儿,他们必定有帮手,要想救人就不能打草惊蛇。” 于大壮心急火燎地踢飞脚边的一个大石块,嚷道:“我不管,我不在这儿干等着!娘,你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于大壮说完,就撒开腿跑了个没影儿。 二毛娘又急又气,喊了好几个人都没把于大壮拦下。 反而是于婆婆比较淡定,她拍拍二毛娘的手,安慰道:“让他去吧,大壮就是这个脾气,眼下谁拦他都不好使。” 二毛娘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么瞅着我倒像是亲娘。” 于婆婆露出一个笑容,然而被裙摆遮住微微发颤的手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 村里人收到消息后,又惊又怒,大伙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凶恶的山贼、自己能不能对付,二话不说抄上铁锹锄头就往山谷跑去。 三叔公惊得差点没晕过去,“春材,快,叫人到县里去找池宴回来!报官,还得报官,就说这边出了山贼,把枣儿沟的秀才给掳了!”他用拐杖撑着颤抖的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嘶叫着吩咐。 江春材也拼命掐着大腿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件件安排着三叔公交待的事,同时还得尽量镇定地安排好村里的老人孩子,嘱咐女人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好,以防万一。 小十三跑到枣山上干嘛去了? 当然是找人。 大海哥几个和孩子们此时都在山上,小十三虽小,可他却坚定地相信一件事——村里所有的大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家的叔叔们厉害,所以,与其回村里叫人,不如去山上找叔叔们。 此外,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家人更值得信任,他相信叔叔们一定会去救逸哥,一定会! 夏荷原本正在针线坊绣花样,乍一听到江逸被掳的消息愣了好一会儿。 妇人们怕她受惊太大,七手八脚地给她顺气压惊。 夏荷却摆了摆手,无比冷静地说:“梅子,你去山上找大海哥,让孩子们都回来。牵着马去,让小六去县里找大哥,大哥在县衙领完婚书,还要去城北的铺子买绸缎和喜烛,兴许还会去城西买肉包子,小逸爱吃那个——就在这几个地方找,让他快点回来!” 梅子沉着一张小脸跑到后院牵了马,马鞍都没系就跨了上去,甩着缰绳奔出了院子。 妇人们被她干净利落地动作惊了又惊,纷纷感叹道:“这丫头厉害呀,马都会骑。” 夏荷目光犹如带着寒冰,冷冷地说道:“这时候,不会也得会。” ****** 小六在官道上碰到了赶马车的小川,车里坐着江池宴和苏白生,没有苏云起。 “老大呢?老大没跟你们一起回来?”虽然近在咫尺,小六却是喊出来的。 江池宴一看小六这样子不对,掀开帘子问道:“小六,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两个长辈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小六没有瞒着,直接把江逸被掳的情况说了。 江池宴虽然悲恸,却尚能稳住心神,苏白生却瞬间褪了血色,身形一晃,整个人都僵了。 “小生,别担心,小逸命格非同一般,他不会有事的!”江池宴把人搂在怀里,揉着胸口安慰。 苏白生眼珠直直地看着江池宴,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 小川拳着握得死紧,脸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来。但他还是压下情绪对小六说:“老大这时候应该在城北的杂货铺子里,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我。” 小六点点头,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小川,咱们也走,回家!”江池宴把人抱回车上,眼中氤氲着危险之色——敢动他儿子,就得作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 苏云起是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他却是第一个找到江逸踪迹的。 丰富的作-战经验让他一眼就认出了乌木在河边和谷地里作的标记。他一路沿着标记追到了于家寨的旧址。 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原本狭长的谷地被山上滚过的沙石堵了起来,前面没有路了。 此时苏云起是什么心情呢? 他没有任何心情。听到江逸被掳的那一刻,他就停止了心跳,停止了呼吸,他成了一个无情无心的假死人。 苏云起面无表情地抬头,向两侧山崖看去,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平台。 他毫不犹豫地攀上山石,朝着那个平台爬去。 乌木正抱着弯刀,蹲坐在洞口等他。 “对不起,我跟丢了。”此时少年脸上沾着血污,身上的衣服被山石滑得破破烂烂,露出一身青肿的皮肤。 苏云起什么都没说,他拨开洞口的藤蔓,弯腰进入洞里。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般,在昏暗的洞穴深处,苏云起一眼就看到了一块格子的方巾。 那是江逸亲手配了染料亲手染的,世上仅此一份,只做了两块方巾,另外一块正安安稳稳地被他贴身放着。 苏云起把那块方巾捏在手里,直到捏得手指发白,掌心渗出血丝。 乌木跟在他身后,开口道:“我是追到这条山谷的时候跟丢的,走了好些冤枉路,后来才发现这个洞。” 苏云起站在平台上,目光如炬地看着被沙石掩盖的于家寨,然后抬头,望见另一端熟悉的峰顶,渐渐有了头绪。 “你要跟上,还是回去?”苏云起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嗓音却沙哑得厉害。 “我跟你一起。”乌木毫不犹豫地说。 苏云起不再多说,飞身下了山崖,沿着山脚的小路上了另一侧山坡。 乌木没有他这样的身手,只得手脚并用地扒着山石一点点爬下来,虽然动作不甚熟练,却贵在扎实。 ****** 江逸这时候在哪儿呢?他被于大壮带走了。 于大壮这个愣头青,原本是来找丁雷拼命的,却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江逸被关的山洞。 丁雷不在这里,看守洞口的是两个陌生的汉子,他们虽然也有几分功夫在身,却完全不是于大壮的对手。 于大壮一边扯着嗓子骂,一边把两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其实他并不知道江逸在洞里,也不知道这俩人是干嘛的,此时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发泄而已。 江逸无比庆幸那俩山贼没把他的嘴给封上,让他还能叫、还能喊人。 “大壮!是你吗?我是江逸,我在山洞里!”江逸听到大壮的声音,开始扯着嗓子喊叫。 猛地听到江逸的声音,大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小逸?是你小逸吗?” 真是于大壮! 江逸差点喜极而泣,拼着把喉咙喊破的劲头嚷着:“大壮,是我!快来救我!” 于大壮转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小逸,你在哪儿呢?” “大壮,这边有个山洞,应该离你不远,你找找!”江逸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地朝洞口挪动,其间还故意制造出响动。 于在壮听到这边的声音,终于锁定了山洞的位置,他三两下把那俩人打趴下,毫不手软地把人丢到山谷里。 于大壮拨开藤蔓把江逸扶了出来,尽量小心地解开绳子。 江逸的心依旧在呯呯乱跳,突然有了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小逸,我带你去天坑吧,寨子里的人都在。我把丁雷那个畜-生抓来给你出气!”看着江逸虚弱的样子,于大壮更加愤怒。 江逸摇摇头,心累地说:“大壮,我得先回家,家里这时候肯定找我都找疯了,我回去才能让他们安心。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可能跟我一起被抓来了。” 于大壮摇摇头,“我是恰好碰到你的,没看到什么孩子。” 江逸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放心,只得自我安慰般说道:“先回去吧,兴许已经在家里了。”如果万一不在,让大海他们出来找也比他现在毫无头绪地瞎找现实。 于大壮点点头,转身把江逸背到了背上。 江逸没有推辞,他现在又累又痛走两步都会出一身虚汗,要想不拖后腿只能这样。 从于家寨的谷地到枣儿沟要翻过三个山头,经过两个山沟,其中一个就建着于老头的养蜂棚子。 当然,此时于老头并不在这里,之前下大雨的时候于大壮就把他接出去了。 江逸看到熟悉的东西,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 第119章 狭小的山沟里,挨挨挤挤地站了几百号人,甚至还有人拿着刀站在简陋的草棚顶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于婆婆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押着,五花大绑地推到了于大壮跟前。 身后,上百个高矮胖瘦的男人簇拥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我是贼人”四人大字。 另一边,二毛娘带着于家寨的人也到了,可是,从数量上说,根本没办法同对方相提并论。 “娘——”于大壮心神一荡,差点把江逸扔到地上,“丁雷,你敢动我娘一根头发,老子让你不得好死!” 丁雷拿着把刀横在胸前,冷笑着说:“于大壮,你看看形势好不好?这个时候你还如此嚣张,是想找死吗?” 押着于婆婆的两个汉子也不怀好意地冲着他们笑笑,于婆婆痛呼一声,不知被谁踹了一脚。 “娘!”于大壮大叫一声,把江逸放下,就要冲过去,然而还没到近前就被丁雷拿刀架在了脖子上。 江逸赶紧上前两步,说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各位应该是冲我来的,谈钱还是谈条件随各位开口。不过,这件事和于家寨的人无关,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他们离开。” 草棚上一人抱着手臂换了个姿势,高声道:“不好意思了,我们受人之托,这桩买卖钱我们得收,人也得留下。” 江逸皱了皱眉,有种不详的预感——看来这群人不光是冲着钱来的,恐怕不能善了。 于婆婆露出一个笑容,温和地说:“大壮,娘活了大半辈子,也够了。当初若不是江家父子,娘这条命早就没了,今天就算你把娘救了,娘也活不痛快,你明白吗?” “娘——”于大壮当即跪了下来,八尺的汉子眼泪夺眶而出。 于婆婆看看二毛娘,带着些歉意说:“妹子,倒是连累了你。” 二毛娘红着眼圈摆摆手,“说不着这个,要怪就怪我没看好人,竟让寨子里出了这么个败类!” 丁雷一下子急了,拿刀指着二毛娘,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说谁败类?你有种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于大壮手拄地面,飞起一脚把丁雷踢倒在地,然后拧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押着于婆婆的两个人放倒在地,把人救了回来。 后面的人再想阻拦已经晚了。 江逸趁机跑到于家寨的阵营,不让自己拖后腿。 丁雷痛得在地上打滚,于大壮和江逸小心地给于婆婆松了绑,然后用绳子把丁雷绑了起来。 可是,就是这么短短的工夫,他们这一小撮人已经被对方团团围住。 先前站在屋顶上的人也跳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于大壮,哼笑道:“倒是小看了你!” 于大壮回瞪他,抿着嘴不说话。 那人抬起手,就要对身后的人下令。 江逸连忙叫道:“等等!” 那人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江逸。 江逸轻咳一声,压下心里的紧张,尽量平静地说道:“说起来我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今天这事儿不能善了,也请让我死个明白,来日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好知道找谁报仇不是?” 那人哼笑一声,“你想拖延时间?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人不成?” 这么轻易地被戳穿意图,江逸暗自窘了一下,不过,他面上还是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又何必在意这一句话?还是说……各位甘愿替别人背黑锅?” 汉子冷冷地抱着手臂不说话,他身后一人却有些忐忑地叫了一声:“统领……” 统领?! 江逸心头一动,他们是官府的人? 汉子回头瞪了手下一眼,对方也自知失言退后两步,低头不语。 此时江逸却是心思百转,脑子里一点点过滤着他有可能得罪的官府势力。 首先是建文帝,但是又不太可能,堂堂一国之君哪里能注意到他这个小虾米。更何况,对方如果想收拾他不过吹口气的工夫,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那就是燕王这边?似乎也不太可能。近来彼此间合作愉快,燕王不该突然翻脸才对。 除了这两个大人物之外,还有……李仁贵!上次李海被他们收拾了一番,他若是求他的县令爹给他报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江逸脸色一变——没想到,区区一点小事,对方竟然想要了他的命。 为首之人看着江逸的神色,开口道:“想必你心里有数了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兄弟们——” 周围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上前。 “等等!”江逸再次开口,这次他没等对方催促就赶紧说道,“想来你们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兵士,怎么会受区区一介县令的驱使,做这种杀人徇私的勾当?” “呵!朝廷兵士?”那人虽然笑着,面色却似悲似怒,扭曲得有些可怕,“什么朝廷兵士!你见过哪个朝廷兵士会像丧家之犬一样窝在这里?” 江逸料想,这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可是,对方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今天在这里的,一!个!不!留!” 于家寨的人把江逸和于婆婆围在里面,转而和对方缠斗起来。 然而,人数悬殊太大,对方又受过专业训练,他们这边很快就显出了败势。除了于大壮和二毛娘,其他人身上多少带了些伤。 这还是在对方几个大佬没有出手的情况下。 这一刻,江逸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就连二毛娘都在挥着长-枪战头,他堂堂一个男人竟被当作弱者来保护。 恰好,于大壮把一个小喽喽踢到他们这边,不知道死了还是晕了。 江逸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刀,红着眼睛冲了出去。 苏云起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江逸提着大刀,脚步不稳地往前冲的情景。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这场面惊出一身冷汗,生怕江逸一个不小心伤到自己。 江逸的脑子里正在转着“先砍哪个,怎么出刀,可别被血吓到了”等等想法,一不留神就被人欺到了身后,搂住了腰。 江逸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的血色瞬时褪了个干净,手里的刀都被吓掉了。 苏云起实在忍不住轻笑一声,在他耳边说:“胆子这么小,还敢拿刀砍人?” 生死存亡之际,突然听到最让自己安心的声音,江逸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怎么?吓傻了?”苏云起抱着江逸转了一圏,顺便踢飞一个不长眼的小喽喽。 江逸慢慢把脸转过来,对上苏云起的那一刻,终于恢复了正常思维,“你来了……” “嗯,我来了。”苏云起点点头。 江逸咧开嘴笑笑,“真好。” 苏云起不仅自己来了,他还带着大海兄弟和乌木。他们是在半山腰碰上的,原本想往天坑的方向去的,恰好听到这边的打斗声。 这些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角色,他们的加入很快改变了战斗形势,于家寨的人也得到了片刻喘息。 小六一边砍人一边凑到他们跟前,苦着脸说:“老大,人有点儿多呀,自保不成问题,杀光有些难度,要不你带着小逸先撤,我们慢慢收拾?” 江逸抢先说道:“我不走,至少要把于家寨的人救出去!这些人不是普通山贼,似乎跟军中有些关系,你们不要大意。” 苏云起和小六对视一眼,眼中皆带上了凝重的神色。 二毛娘这时候也来到他们这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刚刚从丁雷那厮嘴里问出来了,这里边大多是从北方来的流民,在这一带游蹿不短时间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收了编。领头的那几个他不认识,是前些日子突然出现的,好像来头不小。” 苏云起皱眉思索着什么。 江逸对二毛娘点点头,说:“嫂子,辛苦你了,待会儿你找机会带着寨子里的人先走,这里有他们几个就行。” 二毛娘摇摇头,想要拒绝,江逸赶紧说道:“嫂子你不知道,我家这几个兄弟都是从小在军-营里混,拿打仗当饭吃的,别的不说,自保肯定没问题。” 二毛娘这才勉强同意,“那你跟我们一起走,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 这话说得不客气,江逸听着却熨帖。他毫不避讳地抱住苏云起的手臂,厚着脸皮说:“我得跟我家男人在一起。” 二毛娘一愣,随即笑了,指着江逸道:“二毛没说错,还真是个小白脸。” 江逸黑线——喜欢男人和小白脸是两码事儿好吗? 二毛娘不再多说,挥挥手带着人往外围撤。 苏云起几人有意牵制住对手,帮他们开辟出一个突破口。 江逸看着二毛娘英姿飒爽的背影,感叹道:“女中豪杰啊!不行,我也不能太弱。” 江逸说完,真就开始拿着大刀乱砍起来。 如果说方才是穷途末路视死如归孤注一掷,此时就是有人保驾护航所以安心玩耍。 苏云起在杀敌之余还要护着他别被人伤了也别伤了自己,不过人家乐在其中游刃有余,羡慕不来。 “老大,他们想跑!”大海朝苏云起喊道。 毕竟是些流民,虽然受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可在生死之际仍经受不住对内心对死的恐惧。 苏云起却不能让他们跑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如果就这样让他们逃出深山,附近的村子肯定会遭殃。 “老大,现在怎么办?”大海急道。 苏云起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福子是不是说过,他来广昌是为了找一个人?” 大海愣愣地点点头,“对,前银坊镇驻军统领李方兴,上次在北平战败后这人就逃了。” 苏云起勾唇一笑,指着那个头领问:“你看那人像不像?” 大海迷惑地摇摇头,“不知道啊,我没见过李方兴,不知道他长啥样。” 苏云起哼笑一声,轻声道:“像不像没关系,现在,他就是。” 苏云起说完,没等大海反应过来,就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引线一拉,“咻”的一声冲上天空,轰然炸响。 信号弹一响,不仅对方,就连大海哥几个脸色都变了。 “老大,你想好了?”大海难以置信地问。 苏云起抬起眼皮,“我想好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想。” “流光一响,暗部必到。动了暗部的力量,除非有要事,否则就说明你要回归。老大,这是规则。”大海面色严肃地说。 苏云起把江逸搂紧了些,笑而不语。 第120章 流光响过之后,身穿玄色夜行衣的数十名暗部成员在半个时辰内赶到。 都是熟面孔,领头的是福子。 “大白天的穿成这样,真是……”小川以手加额,不忍直视。 福子看到他们几个也愣了一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苏云起,开口道:“老大,方才的流光是你放的?” 苏云起点点头。 福子更加吃惊,视线从江逸脸上扫过,问出了和大海一样的问题:“你想好了?” 苏云起勾起唇角,指着不远处的山贼首领说:“给你找了个立功的机会。” 福子定盯一看,“李方兴?!” 他身后一名手下点了点头,“的确是李方兴。” 福子拍手大笑,“这小子藏得深呀,终于给咱们逮着了!”他对苏云起竖起大拇指,“我说老大怎么会拉响流光,原来是有后手。” 二牛敬佩地看着苏云起,感叹道:“俺滴娘哎,老大你啥时候学会算命的?” 这种结果苏云起也是始料未及,原本只是给福子找个出兵的借口,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 此时李方兴心里可谓苦不堪言,只怪他太过相信李安仁的说辞,以为要对付得不过区区一个乡绅,没想到人家背后竟有这样的好手,只用四个人就把他们几百号人牢牢地牵制住了,甚至还带换班休息的。 暗部一手出,招招都是必杀之技。 几百号人仿佛成了栽在地里的大白菜,黑影闪过,便一个个哀叫着栽倒在地上,甚至有人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一命呜呼。 江逸下意识地抓紧苏云起的衣袖,不忍再看。 苏云起轻叹一声,对福子道:“逃兵杀了,流民另作处置罢。” 这些人听惯了苏云起的命令,没等福子发话,发信兵就吹响竹哨,战场上的形势立时发生了变化。 有人被一击毙命,有人软倒下去,呼吸尚存。也不知道这些暗部成员是如何区分的,反而哪一个下手都既精又准。 不同于方才的杀声震天,此时战场上诡异的安静,效率却极高。 一柱香的时间,数十名玄衣人便如同来时一样重新站回了福子身后。此时整个山沟里除了自己人之外,能够站着的就剩了李方兴一个。 不,是跪着。 李方兴被敲断了腿骨,双手撑着跪在当地。他赤红着双眼,像地狱修罗一样仇恨地看着苏云起,哑声道:“我李方兴戎马半生,没想到竟栽在了这山沟里。足下何不报上名号,也让我死得明白?” 苏云起抿着唇没说话,福子却嗤笑一声,道:“戎马半生?设计杀死上锋临阵脱逃也叫戎马半生?扮作山贼截掳百姓也叫戎马半生?你这样的戎马半生倒叫我们这些小兵仔汗颜!” 李方兴又惊又怒,瞠目大吼道:“你们也是兵士?是不是圣上派来的?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冤枉的,我不是故意杀死李镇守的,我是失手、失手!” 福子冷笑道:“李睦的生死与我何干?他也不算什么好人,死不足惜。你今天要是大大方方承认了,我还敬你有几分胆魄,现在嘛……” 福子说着,对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手起刀落,眨眼间削下了李方兴的脑袋。 江逸瞬间瞠大眼睛,苏云起把他的脸压进怀里,瞪了福子一眼。 福子抱歉地咧咧嘴,“呵呵,习惯了,没注意。” 其实江逸刚刚眼睛一花,没太看清,他眼前浮现的只有弯刀闪过的光芒还有刀尖滴下的鲜血。 他抑制不住好奇,抬起脑袋想要确认一下,却被苏云起捂住了眼睛。 江逸疑惑地问:“刚刚……是杀人了么?” 苏云起“嗯”了一声。 福子赶紧说道:“大嫂啊,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他从北平带着一百来号逃兵跑到这里,一路上的花销全靠打劫百姓得来,如今他又集结如此多的流民,想来也干不了什么好事,简直是死有余辜。” 江逸苍白着脸点点头,主动靠进苏云起怀里,撇开头不看那具汩汩冒血的尸体。 福子摸摸鼻子,心道:好像真的吓倒了,唔,怎么像个女人似的? 小川凑到苏云起跟前,低声道:“老大,还有个小耗子,怎么处置?” “揪出来。”苏云起搂着江逸,看了看草棚的方向。 小川飞身而起,掠过一层或趴或躺的活人死人,来到草棚跟前,一脚踹断了柱子。 里面的人一阵“呜哇”乱叫,蓬头垢面地跑了出来。 又是一个熟人——李安仁,余素娥前夫。 江逸不解地眨眨眼,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苏云起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李安仁和广昌县令李仁贵是堂兄弟。” 江逸恍然大悟,这样一来事情就明了了,还真是李仁贵! 李安仁小川掐着后脖颈儿扔到苏云起面前,他爬起来之后,一直拿眼寻找李方兴。 刚刚他可听得一清二楚,是李方兴设计害死了他爹,竟然是李方兴!这个跟他们家有着姻亲关系,被他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直到这件事他还在找这个人帮忙,巴巴地给他送钱供他养活着这么一大帮人! 李安仁恨极了,恨不得把李方兴碎尸万段!然而,当他看到李方兴扭曲的身子以及不远处滚落的死不瞑目的脑袋时,顷刻间吓尿了。 “啊——他、他死了、死了?!”李安仁蹬着腿,慌乱地朝后蹭了一大段。 福子抱着手臂,鄙夷地看着他,“好歹你爹曾经也是一方镇守,你怎么连个死人也怕?莫非李家单养孬种?” 李安仁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又畏缩地低下头去。 福子再次开口道:“我问你,这段时间一直是你拿钱给他么?” 李安仁下意识地点点头。 “江小秀才被绑的事也是你指使的?” 李安仁愣了一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是,是我指使的,跟别人无关。” 江逸皱了皱眉,开口道:“李安仁,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没理由置我于死地吧?我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你没必要替他担着。” 李安仁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上下嘴唇一碰倒是说得轻巧。姓江的,如果不是你们家我和余素娥那贱人能和离?我们李家能走到今天?呵呵,我知道我今天活不成了,我也不能让你活痛快了,我要让你时时刻刻惦记着,会有你替我报仇的!” 江逸真是无语了,这人明明是自己作孽,却把事情推到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简直了! 苏云起冷声道:“看来你是真不怕死!” 李安仁仰起脑袋,闭上眼,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看来他是铁了心了,江逸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发闷。 福子抬起手,黑衣人抽出弯刀,苏云起把江逸搂到怀里。 刀光一闪,再次收割了一条性命。 “行了,把李方兴的脑袋带上,收工!”福子拍拍手,轻松地说。 “这些人怎么处理?”黑衣人请示道。 “活的绑走,死的烧掉。” “是!” 江逸偷偷瞄了福子一眼,再次确认道:这人真的是……太凶残了,还是他们家苏云起好! 福子敏锐地捕捉到江逸的眼神,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要知道他这些招数可都是从老大身上学来的,甚至不及他当年的十分之一!哼,当着媳妇儿的面就装得一副好纯良! “老大,大嫂刚刚说的幕后之人,好对付不?”福子凑到苏云起身边,故意问道。 苏云起淡淡地说:“不足为惧。” 福子点点头,“不行就直接做了呗,省得夜长梦多。” 苏云起冷笑一声,“做噩梦的恐怕是他。” 福子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老大! 江逸被苏云起搀着,沿着山路离开了这个充满血腥之气的山沟。 一行人刚刚翻过一个山头,身后便漫出了刺鼻的浓烟。 江逸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些难过——曾几何时,这里百花盛开,蜜蜂飞舞,养蜂老人用他干瘦的手分离出一坛坛醇香的花蜜。然而,此时此刻,这里却变成了火葬场,恐怕再也回不去了吧。 福子带人把苏云起等人送到村口,便没再往里走。 苏云起看着众人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也没挽留,只是说道:“等事情处理完了,带着兄弟们到家里喝杯喜酒。” “好嘞,一定到!”福子暧昧的视线往苏云起和江逸身上转了一圈,问,“什么时候?老大给个准信。” “三天后。”苏云起想了想说。原本江池宴托人查的日子是后天,谁也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怎么也得让江逸缓缓,干脆三天后,管他吉日不吉日。 江逸有点懵,搞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喜酒?因为成功把自己救出来所以要喝酒庆贺吗? 第121章 江逸回到家后,实在管不住自己,当着一帮孩子的面,趴在江池宴怀里就哭了一场。 小宝也跟着他哭,然后是小十三,没过一会儿,孩子们全都哭成了一片。 两个姑娘也啪嗒啪嗒掉眼泪。 族里的长辈们此时也在他们家等消息,看到这情景不仅没呵斥,反而跟着红了眼圈。 说实话,因为出事的是江逸,所以大家都吓坏了。 直到江逸哭累了,抹了抹脸,转而开始赖在苏白生身上撒娇,大伙才知道他是真没事了。 苏云起告了罪,当着众人的面抱着江逸回了他俩的屋子。 经历了一场惊吓又大哭一场,江逸体力早就透支了,脑袋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夏荷送来热水,苏云起把门插好,蘸了毛巾,一点点给人擦身子。 看着江逸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苏云起一拳砸在炕上,把炕面砸出一个凹坑。 江逸嘤咛一声,凭着本能往苏云起身边凑。 苏云起把软软的身子搂进怀里,深呼吸几次,终于抑制住浑身乱窜的暴虐因子。 他把江逸哄得睡沉了,塞进被窝里,起身给福子写了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交完差给我把姓李的脑袋踩扁。” 塞进竹筒前又加了一句:“找出绑走你大嫂的人,别轻饶。” 放飞信鸽之后,苏云起重新回到炕上。 看着江逸并不安稳的睡颜,苏云起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归根到底要怪自己,他筹备婚事太过得意忘形,大意了;他妄想着积德,一时心软,放过了李海父子。 “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苏云起低头,在爱人额头印下一吻,同时也许下一个承诺。 他的刀久不嗜血,险些忘记了鲜血的味道。他要用李氏父子的血洗去刀锋上的锈迹,为了守护他的小仙子,即使成为恶魔又有何惧? 不过,没等苏云起动手,李家就遭了殃。 先是李仁贵被揭发贪污受贿强占民田,直接革去县令之职,下了大牢,畏罪“自尽”。 李家被查封,家产充公,李海流落街头,没过两日便不知所踪。 江池宴和苏白生相偎着站在窗前,听着云舒的回报,双双露出笑脸。 敢欺负他家儿子,就得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当年的太子少师、御前承旨可不是放在那里当摆设的! 之后又有银坊镇前镇守府,前脚刚有官差送来李安仁勾结山贼当场被处死的消息,转天就有个戏班的班主上门,联合着李安仁的小姘头卖了李家的房子,抱着戏子的孩子出了李家大门。 那个油头粉面的班主一路走一路得意洋洋地宣传:这孩子根本不是李安仁的,是他的! 有好事者还真就上前比对一番,还真是,襁褓中孩子的眉目,活脱脱就是那班主的样子。 一顿饭的工夫,李安仁就成了整个银坊镇的笑柄,放着好好的大家小姐不疼,偏偏去勾搭一个戏子,得了,到头来竟然还带了绿帽子! 余文俊站在廊下,看着花丛中蹒跚学步的小外甥女,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余文德一拳打在廊柱上,愤愤地说:“竟然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大哥,我之前就觉得这件事应该早让说出来,你非不肯!” 余文俊扫了他一眼,“早点说出来让他幡然醒悟再觅良缘吗?这次若不是为给小逸出气,我还真打算一直捂着,让他把儿子给人养大,多好?” 余文德有些迟钝的脑子难得转了个弯,“那个小贱人把小妹害成这样,真就这么让她这么顺利地远走高飞?” 余文俊勾起唇角,淡淡地说:“此去江南路途遥远,难免有什么意外……” 余文德看着他哥脸上的笑意,突然觉得有些冷嗖嗖的。 ****** 江逸是被饿醒的。或者说,是被他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吵醒的。 身上乏得厉害,江逸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眼前出现了苏云起的脸,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 “起不起?”苏云起勾着嘴角笑。 “呜……”美食和美色都让人欲罢不能,不过,口渴得很。 苏云起放下面碗,倒了杯温水送到江逸嘴边。 江逸像个虫子似的蠕动着起来,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这才舒服地喟叹一声:“重新活过来了!” 苏云起揉揉他毛乎乎乱蓬蓬的脑袋,把人把到自己腿上,然后把面碗塞进他手里。 江逸却不接,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摊在苏云起怀里,黏哒哒地说:“手好累,身体酸酸的……” 苏云起无奈又宠溺地弯起嘴角,认命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团面条给人送到嘴边。 江逸偷偷地笑了一下,欢欢喜喜地张大嘴一口吞了下去。 “慢点吃。”苏云起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 “呜,你喂太多了……”江逸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应着。 下一次,苏云起果然特意少夹了些,小心地塞到江逸嘴里。 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喂了好几口,江逸过够了瘾,也不再矫情,自己接过筷子吃了起来。 真是饿坏了,再普通不过的面条他却吃出了鲍鱼海参的味道。 “我睡了多久?”江逸顺口问道。 “从昨晚到现在,整整十二个时辰。” 江逸不由地睁大眼,十二个时辰,二十四小时!他竟然给睡了个“连轴转”,中间一点没醒! 苏云起拿走他手里的空碗,又沾湿布巾给人擦了擦嘴。 江逸扭了扭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今天怎么有些奇怪?突然对我这么好……” 苏云起坐到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我以后都对你这么好,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永远都这样,你应不应?” 江逸惊讶地张大嘴巴,伸手扯了扯苏云起的脸颊,闷闷地说:“你是不是被人调包了?突然这么会说情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苏云起抓住他的手,从床头的铁匣子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帖子,摊到江逸面前。 “这是什么?”江逸狐疑地接过来,开始嗑嗑绊绊地读了起来。 “苏家云起,年方廿六,性情忠良,伟岸无双……”江逸抬头看了苏云起一眼,唔,说得还挺对。 接着读:“江家子逸,年方十七,且聪且慧,品行端庄……”咦?怎么像形容女子? “兹日起成就良缘,结为佳偶,循桃夭之美,指鸳侣而盟……前媒后聘……”江逸双唇开始发僵,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谨订此约……” “这是婚书么?”江逸扎着脑袋,无比小声地问了一句,生怕这只是一场梦,自己一个动作、一句话就会从梦里惊醒。 苏云起叹息一声,轻轻挑起那颗僵硬的小脑袋,柔声道:“不高兴么?” 江逸呆呆地看着他,呆呆地开口,“苏云起,这真的是官府承认、受法律保护的那种……婚书?” 苏云起点点头,认真地说:“如假包换。” 这一刻,江逸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谁能想到,21世纪都不能做成的事,六百年前的今天却如此名正言顺。 苏云起不想让他一直沉浸在这种莫名的情绪中,于是挑起话头,“后天兄弟们要来吃喜酒,还有村里的人。” 江逸一惊,“这么快?”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快什么?原本该是今天的,却被你睡过去了。” 江逸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两只手在炕上乱抓,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怎么了?”苏云起揽住他的身子,略带担忧地问。 江逸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这件事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吗,怎么事情打到头上反而想要退缩了? “我……我……”江逸结巴了半晌,最终冒出一句,“我爹同意了?” 苏云起点点头,“世伯和我一起去县里办的婚书。” “可是,我还没做新衣服……”不知怎么的,江逸想出这么一个理由。 苏云起把他放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簇新的礼服。 江逸揪着礼服上面金线,闷闷地说:“还有许多东西要买……” 苏云起拉开柜门,喜糖、喜烛、红绸、新被褥一应俱全。 “还有鞭炮等杂物,在耳房,你要不要去检查一番?”苏云起严肃着一张脸。 “苏云起,我只是有点担心……”江逸张开双臂,像个孩子似的看着苏云起。 苏云起放缓了面色,纵容地把人抱进怀里,安慰道:“小逸,别担心好么?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要做的,我愿意为你安排好。恳请你许我这一生一世的姻缘,可好?” “你不觉得我很没用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江逸把头埋进他怀里,失落地说,“你说我要不要从明天开始学习功夫?万一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还能保护自己。” 苏云起顺着他的背,缓缓地说:“大海和二牛很厉害,当年在北漠他们两个人灭掉了一整支鞑子军,但是,你觉得我会看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吗?他们俩肯这样乖乖在我怀里待着?” 江逸脑补了一下画面,扑哧一声笑了。 “小逸,你读过那么多书,竟不知有句话叫‘各有所长’吗?”苏云起深知这件事如果不说明白,就会成为江逸心里的一个结,“况且,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放下你一个人了。” 其实江逸刚刚也想通了,他原本就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人,何必去纠结自己没有的呢? 不过,这个心机boy还是趁此机会在苏云起怀里蹭蹭脑袋,撒娇地说:“我这不是太在乎你嘛,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苏云起闻言深吸一口气,扳着江逸的肩膀把人扯开,“小逸,还有两天,你别勾我……” 江逸对上他深邃的瞳仁,险些被其中氤氲的光火所灼伤。心机boy坏兮兮地弯起眉眼,白花花的手臂往苏云起脖子上一环,笑得像个小狐狸。 苏云起一把把人按在炕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唔……”江逸十分夸张地痛呼一声,却没如愿以偿地得来苏云起的同情。 “你再睡会儿,我去送喜帖。”苏云起说完,挺直腰板走了出去,把门关死。 江逸揉着酸痛地肩膀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腹诽道:天都黑了,送什么喜帖? 不就还有两天吗?计较个毛啊! 特么的,弄疼老子了也不知道哄一下! 第122章 江逸在送喜帖的时候知道了于家寨的情况。 二百来号人围在天坑边上,露天做饭,露天睡觉。 “你们怎么不去找官府呢?遇到天灾官府都应该有救济措施才对。”江逸以为他们不知道,所以好心地提了一句。 二毛娘尴尬地笑笑,没接话。 苏云起拉住江逸的手,没让他往下说。 回去的路上,江逸疑惑地提起这个话头,“他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大家不信任官府?” 江逸想着,县令之位目前由之前的里正王心和暂代,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江池宴去说说情。 苏云起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江逸,“于家寨的人在官府没有户籍。” 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不能上户籍吗?就像你跟大海他们一样……” 苏云起直截了当地说:“于家寨的人祖上是做山贼的,被官兵追杀至此,这个寨子在官府是没有记录的。” 江逸这才明白了,“还真是山贼啊!我看他们人都挺好的呀!” 苏云起笑笑,说:“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剩下的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江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苏云起拉着他,不放心地嘱咐道:“这件事你若想管我不拦着,但是要在成亲之后。” 江逸嘿嘿一笑,“你还挺了解我,放心,如今成亲最重要,我不会给你添堵的哈!” 两个男人成亲,这在乡下绝对是个大新闻,更何况事件的主角原本就是银坊镇的“风云人物”。 正日子这天,老天爷也赏脸,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也是暖暖的。 十里八乡凡是得了空闲的也不管手上有没有喜帖,全跑过来看热闹。 英花和江春草一边忙活着招待女客一边抽出空来说话:“还是池宴兄弟想得周到,让咱们多准备些酒菜小食,看来他就打着这些不请自来的账呢!” 江春草温婉地笑笑,说:“池宴哥向来是周到的。嫂子,这里你先顶着,我去后厨说一声。” “你去吧,这里有我呢!”临了,英花又嘱咐道,“贵子那边也得提个醒,桌子椅子得添些,原来说好的席面肯定不够。” 江春草点点头,“晓得了。” 另一边,男客们也都被请到了新院子。 这个时候就显出主家人缘好坏了。从大早上开始,迎客的唱和声就没断过。 这还不算江家族里人。今天姓江的都不算客,全是自家人,别管长辈还是晚辈都得帮着干活。 三叔公和江春材这些有头有脸的,就留在屋里招待客人;江贵这样会来事的平辈人,就管些采买安置的事;模样周正嘴皮子好使的,就安排在门口迎客;再有那些手脚勤快年龄又不大的,干脆在后厨帮忙。 厨房里自然是婶子大娘们的天下,大伙一边嘻嘻哈哈地唠着家常一边择菜洗菜涮锅洗碗。 灶上有苏云起专门在县里请的师傅,人家还带着好几个小徒弟,大伙跟看热闹似的围着人家,看师徒几人翻着花样颠勺。 那大师傅人也和气,既不嫌弃乡下人粗鄙,又不怕人偷师,眼见着大伙又夸又捧,他兴致也上来了,结结实实地露了好几手。不仅引来村民们一阵阵叫好,就连他那几个徒弟都惊呆了。 趁着中场休息的工夫,大徒弟腆着脸凑到大师傅面前,贱兮兮地问:“师傅,看来您之前可都是藏着后手呢,怎么,嫌徒弟们没把您伺候好?” 大师傅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子,哼笑一声,说:“你们几个臭小子要是天天能让师傅这么畅快,师傅手里这点家当早交给你们了。” 大徒弟一拍手,“好嘞!有您这句话就成,师傅,您瞧着吧!” 女客们都在旧院待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各地的不同婚俗,虽然脾气不尽相同,身份地位也有差别,气氛却十分和气。 值得一提的是,余文俊和余文德把他们的夫人也带来了,大夫人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却毫无盛气凌人之态;二夫人虽透着股精明,却十分服管教,对大夫人尊重得很。 还有前里正,如今代理县令王心和的夫人,跟前面二位相比虽弱了些出身,却因为年长而多了许多见识,言语间也让人敬重。 夏荷被安排着专门照顾她们三个,倒也大大方方地没出什么差错。 王心和夫人是个爽得性子,谈得尽兴之时不由地拉起夏荷的手,由衷地说:“要我说啊,你们家真是样样齐全,就缺个主事的女人。幸亏有你这丫头,懂事,惹人疼!” 夏荷落落大方地一笑,谦逊地说:“婶子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原本也不该我抛头露面,只是又唯恐怠慢了贵客,是故……” “诶?说得哪里话,”王夫人拍拍她的手,带着满脸的笑意说,“咱们乡下丫头可不讲究什么抛不抛头、露不露面的!” 余大夫人放下茶盏,温婉地笑道:“别说乡下不讲究,咱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更不讲究。”她拉起旁边二夫人的手,亲亲热热地说,“你看我这弟妹,虽是个女人,可出能谈买卖,入能算账管家,一点不比男人差。” 二夫人捂着嘴笑笑,清脆地还嘴道:“嫂子你可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给夸胖了,万一哪天露馅了倒叫我没脸。” 大夫人故作生气地挑挑眉,道:“我哪句说得不对?” 二夫人摇摇手指,说:“算账我能来两下,这管家的事可都是你担着呢,我可一点儿不会。” “你呀,就是爱较真!”大夫人伸着丹寇指尖在她脑门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二夫人机灵地倒向江春草那边,让江春草顺手接住了,大伙不由地笑了起来。 笑闹间,夏荷彻底松了口气,村妇们也放松了心情,试探着跟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大家夫人们搭话,屋里的气氛更加融洽。 ****** 江逸被安置在了江池宴和苏云起的房间,屋里挂着红绸,床单被面也都换成了红色的,再加上他身上红彤彤的衣服,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可是,此时江逸的心情却是好无聊啊好无聊。 从昨天开始他跟苏云起就被强行分开了。江逸还被告诫要一直待在这个屋子,直到吉时到了有人来接。 江逸挺纳闷地问:“为什么?” 英花当时正忙着和江春草对名单,就十分不走心地敷衍了他一句,“新人上轿前见了光生不出儿子。” 江逸想笑,没笑出来。 当时孩子们也在场,两个小家伙拍着胸脯说:“逸哥/爹爹别害怕,窝萌陪你!” 江逸当时挺欣慰的,有娃就是好。 可是,还没等他欣慰多长时间,小家伙们就被胖胖一句给勾走了,“宝、三,快来!乌木的鸟、抓兔子!” 十分浓重的草原口音,说得根本不流利好嘛! 江逸无聊地在炕上滚来滚去,把一身新衣服都给滚皱了。 女人们的笑巧笑声从外间传来,更加显得他寂寞无聊了。 江逸干脆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起来——唔,没成功。好吧,只能怂拉吧叽地爬起来,然后走出了屋子。 他原本想绕过女人们的包围圈偷偷出门的,可是他那一身大红衣服就像个发光体,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全都愣愣地看着江逸。 二夫人扑哧一声,掩嘴轻笑,貌似熟稔地调侃道:“这新娘子,怪俊俏的!” 二夫人声音清清亮亮的,她这么一说,大伙也都反应了过来。 英花赶紧拉住江逸,叫道:“我的小祖宗诶,时辰还没到呢,不是说不能见光么,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江逸扬了扬下巴,说:“见光也没事儿啊,反正我怎么也生不出儿子来!” 他说完,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火速跑了出去。 院子里人来人往,各忙各的事,正好没人注意他。 江逸猫着腰跑到没人的地方,先来了个深呼吸,完了就在那里偷偷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让着苏云起,让他在屋子里待着,我去接他,多好!” 说起来他们之前就谁接谁的问题经过了一番不怎么严肃的讨论,最终由于苏云起段位太高又准备在先、江逸立场不坚定又着急成亲,然后就输了。 不过,他现在后悔了! 江逸正想着怎么去跟苏云起说让他和自己换换,旁边突然就多出一个人来。 “大嫂,等不及啦?老大在那边呢,我觉得他更急……”福子一手扶着水缸一手指了指新院的方向,痞里痞气地说。 江逸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下换成福子发愣了,“大嫂,你怎么了?为何突然笑得这么……这么……”原谅他一直打仗来着,没读过什么书,形容不上来。 江逸凑近他,依旧笑着,低声道:“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 “什、什么事?”福子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江逸盯着他,缓缓地说:“你是不是很爱逗我?根本没真正把我当大嫂?” 福子赶紧摆摆手,“没没,开玩笑呢!兄弟们在一块时习惯了。” “不。”江逸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因为你调戏过我,我记得这张脸,对,就是这样,当时你也是这个样子、这副表情!” 福子闻言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喊道:“怎么可能?!” 江逸皱着眉头,一脸不赞成地看他,“你不承认了?就是那会儿我在应天读书的时候,咱们见过的——不然我去跟苏云起说。” 江逸说得有板有眼的,福子是真服了。 就在江逸转身欲走的时候,福子一把拉住他,“别!千万别!大嫂,你是我亲大嫂,我保证,今晚绝对不灌我酒,放过我,好吧?我胆小,经不住吓呀!” 江逸勾起嘴角,抱着手臂,轻笑道:“还有呢?” 福子转了转眼珠,抿着嘴不说话。 江逸挑挑眉,故意左看右看,“对了,你刚刚说苏云起在哪呢?” 福子苦着脸作了个揖,“喝完酒我就走,保证不闹洞房,这下行了吧?” “成!”江逸打了个响指,“说话算数啊,不光是你,还得看好你手下那帮黑家伙。” 福子扶着额头长吁短叹——他敢不算数吗?那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他家妻控老大根本不会去求证好么? 江逸大摇大摆地走了,心情爽爽哒——为了保证人生第一次的洞房质量,一定要把各种不利因素提前扼杀在摇篮状态! 第123章 江逸从来没有想过,他在有生之年可以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成亲。 当苏云起身穿红色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江逸甚至有片刻的愣怔——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高兴傻了?”低沉的声音伴着轻笑响在耳边,江逸愣愣地抬头,就见苏云起正对着他,笑得十分好看。 这一刻,耳边的喧嚣,亲朋的起哄仿佛都不存在了,寂静的天幕下,只有苏云起微笑的脸。 江逸抬手,想要摸一摸,却被苏云起抓在手里。 “走吧,别误了吉时。”苏云起无比温柔地说。 江逸被他牵着,坐到了自己的小马驹上——如今它已经长成了和追云不相上下的高头大马。 一黑一红两匹马并肩而行,上面的人一个英武一个俊俏,真真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按照规矩,迎亲的队伍不能走回头路,苏云起来时特意避开了村里的路,而是带着兄弟们往枣山上绕着跑了一圈。 这一帮汉子个个都不是孬的,连带着他们身下的马,一个个都是战场练出来的,这点脚程对他们来说就跟玩儿似的。 然而却苦了跟着的吹打班,还没上山那些锣鼓唢呐就全失了声——累惨了。 苏云起辛苦了这么一回,就省了江逸的事。他被接回去时只要从旧院出发,沿着太阳移动的方向绕着村子走一圈,再进到新院子就行。 不得不说,苏云起虽然平日对人又冷又糙,对江逸却是处处用心。 进门的时候,时辰正好,礼官高兴极了,唱喏的声音更加精神了几分。 “新人进花堂,五色云彩呈吉祥——” 江池宴和苏白生两夫夫今日也穿得喜庆,他们看到两人进门后,皆从座位上起身,承了新人一礼。 礼官又唱: “新人拜父母,鸾凤和鸣当空舞——” 呃,唱完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对……幸好没人在意。 “池宴,苏先生,你们两个坐好,拜堂的时辰到了。”江春材在一旁提醒道。 于是江池宴和苏白生重新坐下,江逸和苏云起被带到了指定的位置上站好。 礼官清了清嗓子,开始放大招: “花堂设置好又好,新人更是比花娇,桃园仙鱼逐水流,桃红又是一年春,年年岁岁春长在,恩恩爱爱万古新……” “一拜天地日月星——” 江逸正听得起劲呢,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云起依言跪了下去,眼角的余光看见江逸还在那儿傻站着,赶紧伸着大长胳膊拉拉他的衣角。 江逸拿眼一瞅,大家都在笑着看他,这才反应过来,红着一张脸也跟着拜了一拜。 “二拜东方甲乙木——”东方属木,代表四时里的春天,寓意萌芽,必须拜一拜。 跪,叩首。 “三拜南方丙丁火——”南方属火,代表四时里的夏天,寓意成长,也不能省。 跪,叩首。 “四拜西方庚辛金——”西方属金,代表四时里的秋天,寓意收获,更加重要。 跪,叩首。 “五拜北方壬癸水——”北方属水,代表四时里的冬天,寓意蕴藏,还是得拜。 跪,叩首。 “六拜中央戊己土——”中央属土,代表一切的最后归属,寓意结束——再不结束就要磕晕了。 江逸起来的时候眼前直冒金星,腿有些打晃,好在苏云起及时扶住了他,这才没弄出笑话。 饶是如此,旁边观礼的男男女女还是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更有那嗓门清亮的毫不避讳地说道:“看人家小夫夫俩,倒比这男女搭配更黏糊!” 这话一出,又是惹得一阵笑。 江逸仰起脑袋,破罐子破摔地晃了晃——笑吧笑吧,今天小爷高兴,不计较。 苏云起含着笑揉揉他的脑袋,低声安慰道:“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江逸转过头瞄了他一眼,腹诽道:大哥,你这话听上去好有歧义啊,若是换个地点换个场合……呵呵,江逸一想,再次不受控地红了脸,不过这次貌似是兴奋的。 礼官似乎也看出了两个小夫夫的急切,不过这该走的程序还是得走。等着大伙笑得差不多了,江逸也休息了一下之后,他又继续开口了: “七拜三代老祖宗——” 两人先是对着蔚州的方向遥遥一拜,又对着江家族堂的方向拜了拜。 “八拜父母伯叔婶娘众兄弟——” 拜江池宴和苏白生,俩儿控爹赶紧把自家孩子扶起来。 拜三叔公江春材英花江春草等人,更是膝盖都没着地。 “好了好了,心意到了就成……”英花和江春草一人扶一个,没叫两个人跪下去。 然后是大海江贵等人,他们倒是想使个坏让两人拜拜,可当着一屋子长辈的面这群小子也不敢瞎闹,虽受了拜却也按规矩回了礼。 “九拜师长情意重,十拜亲友一礼行——” 苏云起拉着江逸对着厅堂里的来客深施一礼,众人也笑盈盈地还了礼。 到这里,算是礼成了——因为是两个男子成亲,就省掉了送入洞房的环节,江逸和苏云起都留下来敬酒陪宴。 主客依次落座,江家的媳妇小子们一个个按着各人负责的区域布置酒菜,虽忙却不乱。 英花和江春草一个管着后厨一个招待女客,全都打起了十分精神,唯恐出一点错。 江逸抽出工夫拉住江春草的手,感激地说:“姑姑,这次多亏了你和大娘,要单靠我们这一家子男人,真不知道会出多少纰漏……” 江春草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责备之意,“看你说得,咱们就不是一家子了?” 江春草鲜有如此犀利的时候,倒叫江逸没了言语。 江春草随即缓和了脸色,拍拍江逸的手背,安慰道:“客气的话就别说了,自家人就得干在前头吃在后头,以后别家有事你和云起也得帮衬着,咱们乡下呀就是这个规矩。再者说,既是姑母,是姑也是母,姑母疼侄儿那是一等一的,都这样。” 江逸重重地点点头,“晓得了。” 江春草看着他,慈爱地笑笑,“快去席上陪客人吧,多说话,少喝酒。” 江逸一听,眼睛就亮了,“这倒是个好法子。” 江春草掩着嘴笑,轻轻地把他推了出去。 江逸乐颠颠地去找苏云起了。 ****** 说起来江逸之前的小心机真就起了作用。 福子真没敢太造次,只借着别人敬酒的机会起个哄。 福子那帮手下先前也受了警告,此时只管自己喝酒吃菜,并不参与到任何推杯换盏的斗争中。 大海几个自然是不会灌江逸的,要灌也是灌苏云起。 剩下的就是余文俊两兄弟了,江逸在他们这里可是吃了不少亏,尤其是余文俊,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在江逸看来),好像非要把他灌醉了,让他办不成事儿似的! 呵,偏不如你的意! 江逸借着微熏的劲头直往苏云起身上贴,一边贴还一边挑衅地看余文俊。 殊不知,他越是这个样子,余文俊越有兴趣逗他。 余文俊在酒桌上的工夫可都是在一桩桩大买卖中实打实练出来的,江逸哪里是他的对手,没过几个回合就已经被他哄得团团转了。 最后,还是苏云起悄悄地求了情,余文俊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 再往后,就要入洞房了。 江逸被苏云起半搂着,最后瞅了眼福子那张脸,长长地舒了口气。 算了,就到这儿吧,别管你是不是那个人的前世,都跟我江逸没关系了;至于之前小小的戏弄,就当是对那个人的报复好了,谁让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还特么的装傻装了三年! 我有苏云起了,别人,都不要! 按照规矩,洞房肯定是要闹一闹的,虽然没有掀盖头、洒果子、滚被子这些男女适用的环节,但都是男人玩起来更方便呀! 为此大海哥几个还十分隐密且十分没有良心地合计了大半宿,想出好几个有些小黄-爆的点子,哥几个摩拳擦掌,就等着这一刻了。 谁和,刚一进屋,江逸没等别人闹,自己就把衣服给扒了。 不知道产喝醉了还是故意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他手脚那就叫一个利落,扒完外裳扒长衫,扒完长衫还要扒中衣,等到只剩下红扑扑的里衣的时候,苏云起急了。 苏云起一把按住江逸的手,给人把衣襟拢好了,哄道:“乖,咱们等会儿再来,先把这一屋子的虫子处理了。” 毕竟苏云起的身手在那里,再加上有这么个小郎君作动力,他处理起“虫子”来那叫一个快准狠。 直到被“请”到门外的时候,哥几个的表情都是裂的——神马情况?!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奔放的“新娘”……这洞房“闹”的,可真够憋屈。 第124章 “可是醉了?”苏云起把江逸放在床上,温声问道。 江逸弯起嘴角,笑道:“怎么会?没喝多少。”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没醉就开始耍酒疯?” 江逸眨眨眼,狡黠地说:“不然他们能走得这么快?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春霄一刻值千金啊!” 红烛摇曳,映照着那张微红的脸,苏云起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江逸坏笑着,往里挪了挪。 苏云起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撑着手臂覆在上面。 江逸伸出素白的手,附到苏云起的腰间,一点一点解开。 苏云起定定地看着他,毫不掩饰愈加粗重的呼吸。 江逸还在慢条斯理地解着衣服。 苏云起却等不及了,伸出粗糙的手指挑起尖瘦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江逸自然是欣然应邀,眉眼弯弯,勾人得很。 一吻终了,两个人便赤裎相见了。 “你还挺、挺熟练的哈!”江逸气喘吁吁地感叹着苏云起的效率。 苏云起抿着唇,眼眸深邃地看着他。 此时的苏云起有些可怕,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不顾一切。江逸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算作“风吹草动”之内。 苏云起眼睛盯着江逸,胳膊伸到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圆盒。 他只轻轻一捏,圆圆的盖子便弹了起来,滚到了床下,盒子里散发出一阵清香的气味。 江逸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既紧张又期待。 “怕不怕?”苏云起声音沙哑却性感。 江逸的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怕不怕?”苏云起低头,又问了一遍。 “你才会怕!”江逸十分迅速地回了一句。 “呵呵……”苏云起弯起眼角,露出一个英俊至极的笑。 他没等江逸反应,便挥挥手,银钩轻响,床帐缓缓垂落。 “不吹灯吗?”江逸眼睛往外瞄了瞄。 “新婚之夜,红烛不熄。”说这话时,苏云起特意伏在江逸耳边,热热的气息拂在江逸脸上,让他瞬间麻了半个身子。 江逸下意识地抓住苏云起硬实的手臂,色厉内荏地说道:“今晚你可得把爷伺候好了,不然以后换我来!” 苏云起缓缓俯身,什么都没说,一切都表现在了行动上。 ****** 前厅的宴会接近尾声,来客陆续被送走,最后只剩了江家人。 “可算是能歇歇了!”江贵伸了个懒腰,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江春材瞪了他一眼,训道:“待会儿就着菜再喝,小心伤了身子。” “忒渴了……”江贵嬉皮笑脸地跟长辈耍赖。 江春草正好走过来,把一盏暖茶塞到他手里,温声道:“眼看着就要开饭了,先喝杯水垫垫。” “诶!”江贵喜滋滋地应了,一口喝下。 江春草虽是被送回门的闺女,可她用自己的努力在族里挣了一席之地,小辈们都服她。 厨房重新准备了吃食,都是些暖胃下饭的家常菜,忙了一天,终于可以坐下来吃顿踏实饭,大伙脸上都带着满足的表情。 长辈和小辈们分着坐了两桌,孩子们另起一桌,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既然都是自家人,也没讲究什么女人不上桌的规矩,除子夏荷几个未出阁的闺女之外,一众媳妇婆子都跟着男人们坐在一起。 好在桌子大,虽坐得满满当当却并不拥挤。 江池宴把酒杯满上,站了起来,扬声道:“现在只剩了咱们自家人,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今天多亏了叔伯兄弟和各位侄子们帮衬,我代两个小逸和云起谢谢大家了。” 江春树笑呵呵地摆摆手,笑骂道:“我看你就是事儿多,说了都是自家人还废什么话!” 大伙一阵笑,就连苏白生也跟着弯起嘴角。 江池宴也笑,眼中明显带了些醉意。他双手擎着酒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今天难得聚得齐,我也顺便跟大伙说件事……”他一边说,一边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白生。 苏白生握杯的手指一紧,片刻之后,便缓缓地站了起来。 知道些内情的此时也猜出了些门道,更多的人还处于懵圈状态。 江池宴视线一扫,露出坚定之色,“今天不仅是小逸的好日子,也是我江池宴的好日子——从今天开始,苏白生也便进了我江家的门,我希望兄弟侄儿们平日里怎么待我,以后也便怎么待他罢。” 江池宴说完,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当着众人的面便抬起一只手亲密地搭在了苏白生肩上。 苏白生并未拒绝。 大伙全都愣住了,一言不发。 江春草拿眼看了看左右,轻笑一声,说道:“这也算是亲上加亲了。”说完,她便在桌下捏了捏英花的手。 英花“啊”了一声,迅速反应过来,笑开了眉眼,“可不是么!要我说,池宴兄弟你这事儿做得可不地道,小逸成亲都知道摆个宴、请个席,到你这儿怎么就这样顺带着、像买东西讨搭头似的把人迎进来了?” 虽然英花嘴上这样调侃,心里却发虚。其实这件事她是不太看好的,此时之所以会开口支援,完全是想替江春草分担——总不能让她一个出过门子的闺女担了这份责备。 江春草却是落落大方地接口道:“的确突然了些,乍一说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这话也算是给江家众人铺了个台阶下。 “可不是,我现在都还懵着。”江春材顺着“台阶”接下话头,偷眼看了看三叔公,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说,“我觉得挺好,真的,苏先生出身高贵学问又好,还真是便宜了咱们家。” 大伙一边下意识地跟着点头,一边拿眼看着三叔公,都在等着他表态。 五叔公私下里扯了扯三叔公的衣袖,四叔公张张嘴,又闭上了。 三叔公长长地舒了口气,睁开昏花的眼,声音带着沧老之气,“大年三十那天就跟着在坟上磕过头了,祖宗们都允了的,怎么今天才说起这个?” 听这话,似乎还有些责怪江池宴把话说晚了。 三桌子的人全愣住了,包括小孩子们。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双双露出释然的笑意。 苏白生亲手倒了杯茶,端到三叔公面前,跪了下去,恭敬地说:“三叔,这是晚辈敬您的茶。” 三叔公伸出枯瘦的手放在苏白生头上,慈爱地说:“好孩子,看着就乖巧,比池宴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强得多!” 他接过苏白生手里的杯子,带着些怀念,说道:“这茶我就当是替阿大哥喝的,他若知道池宴找了个这么懂事的,必定高兴!” 三叔公喝了一半,对着天地洒了一半,浑浊的眼中带上的晶莹的泪花。 话题扯到了江池宴的亲爹江阿大身上,大伙自然联想到一年前那场公案,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唏嘘不已。如今江池宴这一房的日子越过越好,那个江林呢,机关算尽,到最后却连埋骨头的地方都没捞着。 “爷爷,这大好的日子,您可别带头哭啊,我们会看笑话的。”三叔公的亲孙子——江明从另一桌凑过来,耍宝似的逗老人开心。 果然,三叔公一听这话,立马收了眼里的泪,顺手拿起拐杖就朝着江明脑袋上敲去,“你个臭小子,一惯里没大没小……” 江明夸张地“哎呦哎呦”地叫着,捂着头回了自己那桌。 江贵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江明得意地挑挑眉。 接着,苏白生又给四叔公、五叔公敬了茶,他们也效仿着三叔公的样子,喝了一半倒了一半。 五叔公还承诺说,赶明要给苏白生补上敬茶礼,并且强迫三叔公和四叔公都补上。 苏白生面上笑得清淡,心里却温暖得很。 然后,江池宴带着苏白生一个挨一个地给叔伯兄弟们敬酒,然后又接受了小辈们的敬酒,没有任何人脸上有什么不虞之色。 或许是因着江逸屡出奇招的关系,如今枣儿沟的村民对事物的接受能力不是一般得好。 苏白生敬到江春草时,特意说了声“谢谢”。 江春草面上虽表现得矜持有度,心里却像个少女般着实有些小怯喜——能让这样的人儿道声谢,可真是值了。 ****** 酒足饭饱之后,江明把三叔公送回去休息,孩子们也各自洗洗睡了,其余人却没急着散。小辈和妇人们收拾桌子、涮涮洗洗,男人们则在院里就着月色吹着凉风聊天。 一向考虑周全的五叔公提起了江逸子嗣的事,“池宴啊,不然你作主在族里过继一个?你这房总不能没人啊?” 这话一出,大伙都开始考虑起哪家儿子多,或者哪家生了养不起,倒是没人抗拒。说起来,能过继到江逸名下,也算是孩子的造化。 江池宴摆摆手,说道:“原本这事应该让小逸亲自跟大伙说的,不过既然眼下提起来了,我就替他说了——小逸自己看上了一个孩子,就等着成亲之后过继到名下。” 五叔公想得通透,当即问道:“可是家里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江池宴点点头,“正是,也算知根知底。” 五叔公了然地“哦”了一声,欣慰地说:“那就差不了,我看着那群孩子个个都是懂事的,大的老实小的机灵,尤其是天天跟小宝在一起的那个小娃,嘴甜得很,跟小逸倒是有些像。” 江池宴不由地笑了,说道:“小逸选的就是那个孩子,也算是缘法吧!” 五叔公高兴地点点头,笑道:“继礼的日子可定下了?孩子的大名可有起好?说起来今年你们这一房大事可不少——我看你们家大丫头和那俩小子也到了年岁,可看好了合适的人家?” 江池宴被五叔公问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当爹的做得真不称职,这么多事竟然都没考虑。 五叔公看着江池宴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呀,这些都是大事,得提前安排好才行。” 江池宴赶紧点头称是。他跟苏白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责之色。 四叔公却“哈哈”一笑,豪爽地说:“眼看着又要办席,今年咱家这喜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真痛快!” 不远处,凉亭顶上,小六原本正跟哥几个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猛一听到长辈们提起夏荷的婚事,当即呛了一口。 大海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酒壶,责备道:“不会喝就别跟着瞎喝,没人强迫你。” 小川嘻嘻一笑,挤眉弄眼地说:“他哪是因为不会喝酒啊?分明是担心……唔……” 小六恳求地捂住小川的嘴巴。 福子瞄了小六一眼,说:“喜欢就去讨呗,犹犹豫豫的早晚得跑了。” 小六纠结地抓了抓脑袋,苦恼地说:“你们说,夏荷姑娘能同意不?怎么说人家也是大家出身的小姐,咱们说白了就是一孤儿,大字不识一个……” 小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开始担心了?当初送人家胭脂抢着帮人家干活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个?” 小六烦躁地挠瓦片。 福子瞅了新房一眼,不爽地说:“要我说你与其担心夏荷同不同意,不如担心怎么躲过老大的拳头——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家妹妹给那啥了,老大还不得撕了你?” 小六一听,急道:“我没那啥!我啥都没干!” 福子哼笑一声,“你心虚啥?我说什么了?” 小六跟着瞄了眼红烛摇晃的新房,嘟囔道:“老大才没空理我……” 是啊,苏云起忙着呢,才没空理他。 第125章 新婚的第二天,鸡叫了三遍,江逸都没起来,实际上他也刚睡过去不久。 但今天不是寻常日子,江逸之前就特意嘱咐了要苏云起把他叫起来,可是,苏云起试着叫了一次,却被挠了一爪子。 他心里也愧疚,昨天真是把人折腾狠了,攒了这么多年的存粮,整整一夜交待了个差不多。 江逸刚开始还存心勾人,可是被折腾了三五遍之后,只觉得浑身发软,连蜷起脚趾的力气都没了,后面又酸又麻还带着些火辣辣的疼。 他有心讨饶,苏云起却没打算放过他。起初江逸还是假哭,企图让苏云起心软,可没想到软软的哭腔一出来,身上的人更兴奋了。 后来……江逸实在不想承认,他是真哭了,无法自控的生理泪水一波波地夺眶而出。 苏云起一边安慰诱哄一边努力耕耘,嘴上说和实际行动根本不相符。 到最后,江逸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觉的都不知道。反正,在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那一刻,苏云起还在动动动。 苏云起独自一人出现在花厅,一屋子人都露出“我就知道……”的神色。 小川对着大海丢了个眼神——我怎么说来着?小逸今儿个指定下不了炕。 大海挑挑眉——或许明天也不成! 福子撞撞小六的肩膀,小声道:“抓紧机会啊,老大今天心情好。” “知道了。”小六攥着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 苏云起在众人的围观下,无比淡定地执起茶壶,不急不缓地倒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擎到两个长辈面前。 “爹,您喝茶。”这声“爹”喊得那叫一个溜,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多少遍。 江池宴接过茶杯,爽快地喝了一大口,显然心情不错。 “一点俗物,算是爹心意,你们两个过日子用。”江池宴递给苏云起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苏云起伸手接过,并不推辞。 他把另一杯茶送到苏白生跟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小爹,请喝茶。” 苏白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梗着脖子不接。 江池宴憋着笑拍拍他的手,温声道:“新婚燕尔头一道茶,不喝不吉利。” 苏白生僵了半晌,直到苏云起又叫了声“小叔”,他才接过去喝了。 茶是喝了,荷包却没给苏云起,“这是给小逸准备的,我得给他留着。”苏白生心情不爽地说。 苏云起笑笑,并没计较。 夏荷拉着小十三走到苏云起跟前,小十三低着小脑袋,怯怯地叫了声:“父亲。” 苏云起愣了一下,终于打破了那分从容淡定的气派。他有些窘迫地从身上摸了一遍,最后只得从江池宴给的荷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没成想是块金锭子——并不适合送给小孩子。 小十三仰着小脑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苏云起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江池宴掩着弯起的嘴角,轻咳一声,替他解了围,“先吃饭吧,反正孩子在这儿也跑不了,开口费以后碰见合适的再补上。” 苏云起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懊恼。 苏白生却是心情愉悦地笑弯了眼睛。 那嫣然一笑的模样,让江池宴心头一动,在桌下悄悄拉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苏白生大方地没有甩开。 ****** 江逸是午饭前醒的,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皱着眉头喊疼。 苏云起凑过去,紧张地问道:“哪里疼?” 江逸睁开眼,看清头顶的大红喜帐还有那张因为紧张而更显魅力的脸,这才彻底清醒了。 原本计划好了要发一顿脾气好好治治这个无节制的人,结果看到他这个样子,江逸又有些心软——唔,不然算了,自己也不是没有爽到。 不过,使唤使唤还是要的。 “腰疼……”江逸皱着眉头揉腰。 “我给你揉揉,可好?”苏云起小心翼翼地问。 江逸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这么个霸道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征求意见了? 苏云起好脾气地笑笑,这才把手伸进被子里,放在那截细嫩的腰肢上,不轻不重地给人细细揉捏,同时还要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心猿意马——红烛下,这个部位的优美弧度他可是记忆犹新。 江逸看着他色眯眯的样子,既得意又有些不满,于是忍着酸疼踢了踢腿,没好气地说:“腿也疼……” 苏云起温热宽厚的手掌立即转移到腿上。 “唔,后背也难受,是不是肿了?”江逸一本正经地找茬。 苏云起俯下身,一只手缓缓向下,附在江逸耳边暧昧地说:“后背没肿,这里倒是肿了。” 江逸脸一红,眼看着就要炸毛。 苏云起眼疾手快地捏住尖尖的小下巴,顺势吻了上去。 江逸一边享受这个炙热的亲吻一边瞪眼看着这个让他爱得想要揍一顿然而又打不过的人。 一吻终了,苏云起露出满足的笑容,趁着江逸平复呼吸的工夫,他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小十三的开口费……你给的什么?” 果然,江逸顺着他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黄米团子算吗?” 苏云起看着他,眼带笑意。 江逸挣扎地补充道:“用鸡蛋和冰糖粉和的面,嵌着枣子和葡萄干,可好吃了,小十三很喜欢,一连吃了四个……好吧,我知道这样有点不靠谱。” 苏云起大概猜出了“靠谱”的意思,并没追问,而是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早饭时小十三叫我了……” 江逸看着他笑笑,“叫就叫了,他叫你也是应该的,我之前跟他提过,你那是什么表情?” “有些……奇妙吧!”苏云起想了个差不多的形容词。 江逸来了兴致,主动往苏云起怀里凑了凑,开始分享心得,“是不是觉得生活都美好了很多?突然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决定这辈子都好好守着他、护着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郑重地说:“我这辈子要守护的人,只有你。” 江逸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得灿烂极了。 ****** “老大,老大!这里,我在这里……”小六大半个身子躲在月亮门后面,像作贼似的喊苏云起。 苏云起站定,像看傻叉一样看着他。 “老大,你过来呀!”小六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对苏云起招手。 苏云起不仅没过去,反而有种转身想走的冲动。 “老大,求你了,我有正事跟你说,很大的正事!”小六巴巴地看着苏云起,两只桃花眼里满是恳求之色。 苏云起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罢了,这东西犯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忍忍就好,实在忍不住了就揍一顿,很简单。 小六再次给自己打了打气,不怕死地拉着苏云起的手臂把人拉到了月亮门背面。 苏云起微微皱着眉头看着他,完全是一副除非你真有要事说,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 小六缩了缩脖子,赶紧说道:“老大,提前说好了,你不能揍我。” 苏云起理了理袖口,淡淡地说:“看情况。” 怎么办?现在就想凑他,可是新婚第一天就殴打兄弟会不会让媳妇儿觉得我很暴力? 小六看到他的小动作,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心一横,气都不喘地说道:“老大我跟你说我看上夏荷姑娘了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一生一世都对她好求老大成全!” 苏云起手一顿。 小六心一紧。 苏云起抬头,眉头微蹙。 小六十分没种地闭上眼睛——算了揍就揍吧,只求老大揍完了同意就好! 苏云起冷冷地开口:“就这点儿事?” 小六睁眼,愣愣地点头。 “准了。”苏云起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耶? 小六愣住了——这事……很小吗? “小逸饿了,叫夏荷下碗面,卧俩荷包蛋,糖心的。”苏云起一边往新房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六在原地傻站着,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 月亮门的另一边,飘来苏云起的声音:“一柱香时间,倘若超过了……呵呵!” 小六一听,就像被按了播放键似的,一溜烟地往厨房跑去,步子简直要飞起来了。 苏云起勾唇一笑——傻小子,还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 堂屋里,江逸裹着绛红色的长衫,一边来回扭动一边呼噜呼噜地大口吃面,金黄的糖心粘到嘴角上,衬着淡色的嘴唇和白嫩的皮肤,真是既好看又有些滑稽。 “逸哥,你怎么老是动来动去?椅子不舒服吗?”小宝趴在江逸腿边,天真地问。 小十三也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想着——明明父亲已经在爹爹屁-股垫了两个棉垫,不够软吗? 对上两个小家伙那纯净的瞳孔,江逸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前来围观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掩着嘴笑。 江逸狠狠地瞪了苏云起一眼。 苏云起好脾气地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快吃吧,不是饿了吗?再不吃就坨了(面条变成一大块的样子)。” 江逸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碗里。 苏云起笑笑,转而对苏白生说:“小叔,我恰好有件事同您商量——夏荷也到了年岁,下面又有云舒和大山,也是时候许下人家了。” 彼时夏荷刚好端着几碟小菜走到堂屋门口,乍一听到这话,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心里既忐忑,又期待。 小六蹲在堂屋外面的枣树杈上,支着耳朵听着,紧张得脸都红了。 苏白生抬眼,敏锐地问道:“你既然这样说,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苏云起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小六中意夏荷,夏荷也并非全无心思,小叔觉得怎么样?” 苏白生考虑了片刻,看向江池宴,“他们这事……你平日可有觉察?” 江池宴点点头,说道:“小六那孩子不错,又是自家人,把夏荷许了他也省得咱们担心姑娘外嫁后过不好。” 苏白生有些小别扭,“合着就我不知道。” 江池宴赶紧把人揽住,哄道:“你整日里读书作画,哪里会注意这个?” 江逸抹了下嘴边的油星,赶紧附和道:“小爹,我也不知道!” 苏白生横了这对父子一眼,妥协地说:“就这样吧,改天请人查个日子,虽是自家人,可这三媒六聘一样不能少——咱们是正经嫁闺女,二哥二嫂不在了,我不能让这姑娘受一点委屈。” 江池宴拍拍他的背,保证道:“放心吧,不仅委屈不了,咱们还得让他风风光光的。” 苏白生高傲地点了点下巴。 这事儿算是成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道喜,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枣树冠上一阵枝叶晃动,有个东西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来。 小六坐在地上,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看着门口的夏荷“嘿嘿”傻笑。 夏荷看到人从树上掉下来,先是一惊,小脚紧着往那边赶了几步,手里的托盘差点扔了。此时看到小六没事,却又悄悄地红了脸。 屋里众人看清情况,也顾不得长辈在场,非常不给面子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就连孩子们也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江逸甚至放下碗筷,颠颠地跑到小六跟前,幸灾乐祸地踢踢人家的屁-股,调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给摔坏了,一时半会儿地可成不了亲……” 小六一听,赶紧连连摆手,强调道:“没摔坏、一点儿事没有!”说完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跳了好几下。 大伙笑得更欢了。 小六也不在意众人拿他取笔,他慢慢地朝着夏荷走过去,到了跟前又不说话,只是盯着夏荷一个劲儿傻笑。 夏荷的脸像个柿子似的,红透了,她把托盘往小六怀里一塞,小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六挠挠头,嘿嘿笑。 江逸笑得更欢,结果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起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苏云起一边给人拍背一边无奈地揉额头,直是没有一刻让人省心。 屋内,江池宴轻轻握住苏白生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云舒抓着衣袖,看看苏云起和江逸,又看看傻笑的小六,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126章 江池宴托人查了日子,夏荷的婚期定在秋后,那时候收了枣子和庄稼,天气不冷不热,大伙也有了空闲,最适合办喜事。 小六分到了一个新院的套间,整天喜气洋洋地置办东西,看得大海哥几个牙痒痒,都在琢磨着寻个机会好好收拾收拾他。 夏荷照样还去针线坊和大伙一起做活,不过却不做鞋子了,而是在江春草的指导下开始缝嫁衣。期间没少受妇人们的调侃,夏荷既窘迫又甜蜜,整个人容光焕发,更加楚楚动人。 离秋收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江逸决定先解决一件事——那就是于家寨众人的安置问题。 为这件事江逸专门跟江池宴谈了一次,江池宴犹豫了片刻,看着江逸问道:“小逸,你可想好了?” 江逸有些不解,结结巴巴地说:“就、就顺手帮他们一下,我想着,就几句话的事儿……爹,你这么严肃干嘛?” 江池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江逸巴巴地看着他。 半晌,江池宴才提笔写下一张拜帖,交到江逸手上,“让大山送到县里吧,改日我陪你去拜访王县丞。” 江逸接过帖子,莫名其妙地出了门。 窗前,江池宴看着江逸瘦小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白生捏捏他的手,温声道:“总得有这么一来,孩子们都得自己学会做事。如今小逸都成亲了,你就别太操心了。” “小逸虽聪明,人□□故还是懂得太少,云起总是惯着他……”江池宴的声音透着几分担忧。 苏白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最开始是谁惯的?我倒觉得现在的小逸好得很!” 江池宴笑笑,把人揽进怀里。 苏白生不轻不生地挣了一下,又从了。 如今县衙由王心和主事,名义上虽然还是代理县令,但离转正的日子也不远了。 王心和不是个忘本的人,他收到江池宴的帖子后不仅没端架子,甚至还让大山代话说他会回村子,不用江池宴再专门跑一趟。 结果,转天王心和就带着礼物到了枣儿沟。 江逸还挺不好意思的,自然是好茶好水招待着。 双方寒暄一番,这才坐下来谈正事。 江逸把于家寨的情况跟王心和说了一遍,当然也没落掉这半年来自家和他们的往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他们的人品。 王心和耐心地听他说完,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江小秀才,不瞒你说,于家寨在北边的山上占了二十余年,多多少少也跟咱们打过交道,的确如你所说,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说句托大的话,若是一个两个哪怕三五个人,倒(dǎo)个户添个籍的并非难事,可这于家寨上下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其中有些还在衙门里有案底……以前是上边没人查,他们才得以安稳度日,如今让他们自己撞上去……这事情难办啊!” 王心和看看江逸,又看看江池宴,试探性地问道:“江小秀才,敢问一句,你如今这般为他们筹谋,可曾知会他们一二?” 王心和嘴上说得客气,实际的意思却十分明白——你这么费心巴力地想给人家弄户籍,人家自己愿意吗? 这也正是江池宴担心的地方。当时他之所以并没有刻意提醒,就是想让江逸亲自经历、慢慢明白。 江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跟他们说,我想着先打听好了,有门儿的话再跟他们提,不然倒让他们空欢喜一场。” 王心和看看江池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倒是个好孩子。” 江池宴带着些歉意地拱拱手,“孩子少思虑,也是我管教不周,劳你跑这一趟。” 王心和摇摇头,沉吟片刻,说道:“江小秀才,若是你真想办成这事儿,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就看你肯不肯。” 江逸原本以为没戏了,正沮丧呢,王心和这么一说,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什么主意?劳烦您提点提点呗!” 王心和笑笑,说:“于家寨的人虽办不了正经户籍,但是若按流民处置倒是方便得多。” 江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王心和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开春以来接连的水旱灾害让朝廷负担不小,这不刚下来一项新政策——若有大户肯接纳流民为家奴,地方上可以划分一些荒地给他们,任凭开垦,三年之内无需纳税。” “家奴?”江逸有些吃惊,想了想,说道,“若是权宜我倒没什么肯不肯的,只怕于家寨的人不愿意吧?好好地怎么就做了人家的……奴才……”这样的词汇哪怕只是说一下,江逸都不愿说出口。 王心和对于江逸的态度着实吃惊,“他们怎么会不愿意?总好过无户无籍流离失所的好。我倒是担心贵府不愿意增添这么大的负担,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啊!” 江逸耸耸肩,“我没什么不愿意啊,他们有手有脚也不会白吃饭……” 江逸看向江池宴和苏白生,问道:“爹,小爹,你们同意不?”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十分民主地说:“就像你小爹说的,如今你既成了家,又立了业,也算是大人了。这些事情自己作主便好,我们没什么意见。” 江逸高兴地点点头,对王心和行了一礼,说:“多谢王县丞提点,回头我就上山去跟他们说,若真能谈下来,到时候还要劳烦您上下打点。” 王心和笑着摆摆手,“说不着这个,若有用得上的尽管来县衙找我。我这个县丞还不是受了江老的提携?如今能尽些绵薄之力,也叫我心安些。” 江逸嘴甜地说道:“您过谦了,我爹都跟我说了,您能当上县丞是因为为人正派会做事,这才得了贺知州的提拔,可不是靠着人情关系来的!” 王心和听了这话,不由地愣了一瞬,随即就笑了——要不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江小秀才人虽简单直白了些,可这长处也是一等一的,不然也打不下这样的家业。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辱乃父吧! 江池宴展颜一笑,怎么看都透着股自豪之态。 在江家人的挽留下,王心和用了午饭才回去。 把客人送走后,江逸迫不及待地就拉着苏云起上山了。 江池宴虽然嘴上说不管,心里却难免担忧,“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杀杀性子才好?” 苏白生倒是十分坦然地说:“看着吧,这件事他既然敢揽下来,就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 如今正值秋汛,昨夜又下了一场雨,山上的温度也低了几分。 经过枣山的时候,江逸看着树冠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子,心情不由大好——这可是他描绘了一年多的图景啊,没成想还真让他做成了!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老人常说,八月十五那日打下来的枣子最甜最好。 江逸决定了,等到八月十五的时候便叫着全家老老小小去打枣。到时候在树档间绑根长长的麻绳,一直能从山顶垂到山脚的那种,这样把一筐筐枣子溜下来,孩子们在下面接着,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有了这些美好的画面,江逸对即将到来的“谈判”也更有信心了。 于大壮和二毛正在山腰上砍木头,看到江逸和苏云起后明显十分高兴。 “小逸,你来找我?”于大壮乐呵呵地问。 江逸不想打击他,只得笑着点点头。 二毛撇了撇嘴,机灵地凑到江逸身边,问道:“逸哥是来找我娘的吧?我娘这会儿应该在阳坡那边捉兔子,我去喊她!” 江逸自然没有阻止。 于大壮挠挠头,有些窘。 江逸拍拍他的手臂,铺了个台阶,“行了,也算是找你的,还有婆婆,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 “那走呗,咱们上天坑那说,快晌午了,大伙应该都在。”于大壮瞄了眼苏云起肩上鼓鼓囊囊的袋子,咧开嘴道,“小逸啊,你来就来呗,又给我们带东西,是吃的吧?” 江逸斜了他一眼,“每次都是这句,你能换换不?” “这次你带头大肥猪,我保证有别的词儿!”于大壮笑嘻嘻地接过苏云起手里的粮食袋子,率先走在了前面。 “美得你!”江逸嘴上损着,心里却盘算着别管今天这事能不能成,都得找个机会贴补贴补他们,都瘦了。 “小心脚下。”刚下过雨,地上湿滑,苏云起揽住江逸的腰,温声提醒。 于大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还没恭喜你们呢,百年好合啊!” “还说说呢,不是给你们请帖了吗?怎么一个没来?”江逸埋怨道。 于大壮回身,嚷道:“小逸啊,你这可冤枉我们了,我可是一大早就过去送了贺礼的,你看我们都穷成这样了,还送了你十块灰兔皮,够意思了吧?” 江逸踢了他一脚,骂道:“谁要你的礼?我是问你们怎么没等着上席就走了?后厨打着你们的账,专门摆了一桌呢!” 于大壮脸色变了变,沉默地走着没说话。 江逸纳闷地看向苏云起,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逸知道,这是叫他别问了。 于是,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山顶。 于大壮突然转过身来,解释道:“小逸,你成亲那天去了许多当官的,还有武将,我们若是去了……不合适。” 江逸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 好在,也到了。 天坑附近跟江逸上次来时相比有了些变化,除了那些渐渐膨大的南瓜外,还有就是那几间零零散散的木头房子。 如今天冷了,再露天睡觉的话老人和孩子恐怕会生病,于是于家寨的人便合力搭了几间简单的屋子,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第127章 按照以往的情况,江逸把东西送过来之后再跟孩子们玩一会儿就该走了。 然而,今天他在天坑边走来走去,拉着这个说会儿话拉着那个说会儿话,迟迟没有走的意思。 苏云起也不急,挺着腰杆坐在大石头上等他。 二毛娘和于婆婆对视一眼,双双露出疑惑之色。 在江逸第n次感叹“今年南瓜长得真不少,到时候我教大伙做南瓜饼”的时候,二毛娘终于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江小秀才,你今儿个来是不是有啥事儿?” 江逸迟疑片刻,拿眼看了看苏云起——这话不好说出口啊,怎么办? 苏云起对他点点头——别担心,有我在。 江逸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二毛娘说道:“眼看着天就凉了,你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山顶上待着,就算你们受得了,孩子和老人家也受不了。” 二毛娘叹了口气,“不然怎么着?小二百口人呢,能上哪儿去?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十个里面有八个在县衙里备着画像呢,哪个村子肯收留我们?” 江逸抓了抓衣袖,开口道:“我这里有个不是方法的方法,我暂且跟你说说,成不成的你心里别有疙瘩……” 二毛娘听了明显挺高兴,有些急切地催促道:“什么法子?赶紧说呗,要真能有用,你可就是我们于家寨的大恩人!” 江逸苦笑一下,心道:这话别说得太早,只求我说出来之后你别拿长-枪打我一顿就成。 “那什么……我就这么一说啊,不愿意就算了,你不能……”江逸打算把话说在前头。 二毛娘握着长-枪往地上一戳,叉着腰叫道:“你倒是说呀,别磨叽!” 江逸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快速说道:“我先前问了县丞大人,他说像你们这种情况不能上户籍,若想加入村子只能以流民的形式,被有能力的人家收为‘家人’……” “家人?说白了就是奴才呗!”二毛娘冷笑一声,说道,“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我们这些人原本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做什么临到头了还要给自己安个奴才的枷锁?再者说,这里的老老少少都是打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怎么也不会分开,有哪家富户肯把这些老老少少都收了去?” 江逸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抬起细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二毛娘愣住了,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江逸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让你们能有个安身的地方,没别的意思,就算你们应下来我也不会把你们当成下人看,卖身契你们自己收着,随时可以离开,婚姻嫁娶、种地做买卖啥的我都不管。” “换句话说,咱们就是用这种形式让大伙得个正当的身份,你们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好,还跟以前一样。”江逸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二毛娘拍拍身边的石头,“坐。” 江逸依言坐下,心里有些忐忑,他最担心的就是好心办坏事。 二毛娘绷着脸看着他,开口问道:“你们家有多少钱,能养得起这些人?” “这个不用担心,反正你们也不会吃白饭,我家枣山上活多着呢!”江逸笑了一下,又说道,“还有一点,今年旱涝灾害毁了不少地方,流民多,衙门里出个了新规定,凡事收留流民的人家都能得到一些荒地……” 二毛娘脸色一变。 江逸一下子跳起来,赶紧说道:“先说好了,我可不是为了这点地,我是想说,有了这些地你们就能自己开垦自己种,也算有个吃饭的营生。” 二毛娘看着他的样子,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 “看把你吓得,你家男人在那边盯着,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再者说,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你江小秀才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是你自己矫情,说了那么一大堆。” 江逸松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你成心吓我?” 二毛娘勾了勾唇,看向一旁的于婆婆,“嫂子,刚才江小秀才说的你也听到了,你看成不?” “我觉得挺好,难得他一直惦记着咱们,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筹谋至此。”说到这里,于婆婆笑吟吟地对江逸点点头,继续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也不能咱们两个女人作主,还是要跟大伙商量商量。” 二毛娘“嗯”了一声,“的确是这个理儿。那你们先坐着,我去跟大伙说说。” 她是个利落脾气,话音一落就转身去召集大家了。 江逸故意拉着苏云起走远了些,给他们留出说话的地方。 “没想到她们的反应这么平静。”江逸扶着苏云起的肩膀站在大石头上,吹着山风,有些感慨地说。 苏云起挑挑眉,“不然呢?” “难道她们就是生气或者有所怀疑吗?毕竟要给人作奴才,没人会愿意吧!”江逸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态。 苏云起叹了口气,摸摸江逸的脑袋,温声道:“小逸,你是在帮他们,别管是否接受,他们对你只会有感激。他们都是聪明人,必定明白你大可以不这么做,你不欠任何人的,知道吗?” 江逸把他的手抓下来,笑道:“我发现你话越来越多了,不过嘛,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至少听了这话,江逸心里放松了很多,或许是古今观念不同吧,这里的人生活得太过艰难,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迎着风,江逸伸开双臂,痛痛快快地做了个深呼吸。 “身子可好些了?”苏云起没由来地问了一句。 江逸有些奇怪地反问:“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没什么事啊?” 苏云起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逸反应过来,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想什么呢,你!”说完还觉得不够,又使劲打了苏云起一下。 苏云起笑得倒是开心。 恰好二毛娘和一个中年男人一起走了过来,江逸拍了拍脸,迎了上去。 二毛娘开门见山地说:“我把话都跟大伙说明白了,大多数都愿意跟你走,都是些拖家带口的,三五口人里顶多有一个壮劳力,你看成不成吧?” 江逸笑笑,说:“我又不是挑长工,要什么壮劳力?刚才说过了,你们还是过自己的日子。” 中年男人看着江逸,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真能说到做到么?” “如果我说话不算数,你们大可以跑回来,我还能找人抓你们不成?”江逸抱着手臂淡淡地回了一句。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解释道:“我们这些半截土埋身子的人怎么样都没差,只是担心孩子们,所以才有此一问,勿怪、勿怪!” 江逸语气缓和了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他又看向英花娘,问道:“那些不愿意的,是什么情况?依旧留在山上吗?” “都是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养活自己没问题。”二毛娘爽朗地说道,“他们也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一个人野惯了,就愿意在这山上瞎混,扎到人堆里反而不自在。” “没事,我没多想。嫂子,你可以跟他们说,如果他们得了山货打了皮子之类的,还可以拿到山下跟我们换,粮食、衣物都行。”江逸心里挺高兴的,没想到这么顺利能说下来。 二毛娘笑笑,“好嘞,就知道你心善,我先在这儿替他们谢谢你了。” 江逸也忍不住笑了,“说什么‘谢’字?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对了,你们这里肯定有人识字吧?把要走的人名和原籍写下来给我,明天我就到县里办户籍——若是真实情况不方便说,不妨编一个。” 二毛娘有些为难地说:“于老头和于婆婆都是能写会算的,不过没有纸笔啊,都多少年没见过那玩意了!” 江逸听了有些惊讶,“孩子们都不学字吗?” “山里的野孩子,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学那个?就算学了,谁还能指着他们考状元?”二毛娘语气中既有无奈,又有愧疚,还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儿。 江逸心里挺不是滋味,盘算着等他们下了山,是不是要把孩子们塞到学堂里。 苏云起揽住江逸的肩膀,淡淡地开口道:“派个人跟我们回去拿纸笔,你们这边也准备着,随时下山——暂时没有这么多人住的地方,我让人教你们晒砖的方法,地方选好之后你们自己动手盖。” 苏云起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总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二毛娘和那个中年男人连连点头,一句废话都没说。 江逸仰头看着他家男人,那骄傲的小眼神就不用说了。 ****** 俗话说得好“衙门有人好办事”,第二天,江逸自己没出面——原因大伙都知道,大山替他往县里跑了一趟。 大山把名单往王心和跟前一放,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应手续都齐全了——大人小孩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口,这在一向贫穷的广昌县可是个前所未有的大数目。 差役们抑制不住好奇心,三五成群地跑过来围观。 王心和平日里对底下人和气,这时候呵斥了几次,却没人真怕他。 “无妨,我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家里人多,习惯了。”大山执起茶壶,微笑着给王心和倒了一杯。 他自从年前跟着余家跑买卖,办事能力就像见风长似的,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很多,多了分自信通透,少了些憨劲儿。 王心和嘴上寒暄,心里却暗自感叹:枣儿沟地脉好呀,出人才! “大人,敢问这是哪家的大手笔?您跟透露一下呗!”小差役嬉皮笑脸地凑到王心和跟前八卦。 王心和白了他一眼,“方才在孙主薄那里时你们没看到?” 小差役撇撇嘴,“那个老古板,嘴严得很,大人,还是您好,您就告诉我们吧,不然这差事可办不下去了。” 也就是王心和,若是换上一个人,他们都不敢这样耍滑头。不过,也正是因为王心和的宽厚,衙门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得好,乃至整个广昌县的风气也跟着越发清明。 王心和被缠得心烦意乱,只得说道:“江家,枣儿沟的江家,知道了吧?” “哦——”差役们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原来是江家呀! 那个包山种树做出枣糕得了燕王垂青的江家! 那个状元荣归故里还拐回来一位御前红人的江家! 那个灾荒之年开仓救济流民的江家! 怪不得! 怪不得人家能一口气收下这么多人,怪不得县丞大人那么大方地又给他们划下两个山头,连带山间长长的谷地。 这下没人羡慕嫉妒恨了,嫉妒也没用啊,比不了。 江逸自然不知道差役们内心所想,如今他正卷着被子窝在炕上,颐指气使地使唤着苏云起端茶递水呢! 原本江逸也不想这么矫情,毕竟这种事两个人都有爽到,可是——谁让苏云起大早上用那种方式把他叫醒! 摇摇晃晃被撞醒什么的……真的是太太太污了! 二十六岁才开禁的老处-男,只能说……不可理喻。 他敢发誓,大早上他的叫声肯定被人听到了。 江逸决定一整天都不要出门了,他觉得自己的身心受到了很大很大的伤害。 如今,也只有大山拿回来的这一匣子契书能给他带来些愉悦的心情,尤其是那张地契。 那可是整整两座山头,比他现在这两个富饶多了,还有山间谷地,那条长长的河,河两边肥沃的土壤,都是他的了。 此时,江逸并不知道,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只能说,世道好轮回,善心有善报。 第128章 江逸很讲信用,地契自己留下,卖身契当天就让小川送到了二毛娘手里,整整一百张,一张不差。 二毛娘收下了,虽然嘴上没说任何客气话,但她回头就把那老老少少一百来口人叫到一起,好好地说了一通。 “卖身契给了咱们,那是江小秀才仁义,但是,咱们不能不知道自个儿的身份——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江家的下人,就得踏踏实实地给人家干一辈子活,如果有不愿意的,现在跟我吱一声,还不算晚。”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二毛娘看了一圈,把长-枪往地上一戳,厉声道:“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偷偷摸摸地算怎么回事?我是当你们愿意啊,还是当你们不愿意?!”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没了声音,老老少少全都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于婆婆叹了口气,温声道:“你看你这急脾气,容大伙商量一下也无妨。” 二毛娘听劝,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 片刻过后,有个叫于得财的中年男人主动站出来,代表大伙说道:“嫂子,你那话说得在理,人家拿着咱们当人,挖空心思帮咱们,咱们自个儿不能干占便宜不吃亏,下人就下人,这也是应该的——可是有一点,如果那江家人前人后两张皮,咱们肯定不能答应。” 二毛娘从石头上跳下来,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江逸自然不知道他们这边的决定,此时他正跟苏云起在外面转着,选择在哪里盖房子合适呢! 于家寨少说要过来一百口人,村里肯定盛不下。更何况这也算他们家的私事,总不能让村里担着。 好在他们家宅基地多,沿着河边就算再整出一个小村子来都绰绰有余。 然而,他的计划却遭到了二毛娘的反对。 二毛娘指着河边的南瓜和芋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好好的田地给毁了,你这不是遭罪嘛!干嘛用得着在这儿盖,你不是刚得了两个山头吗?我们随便找个地方,盖几间房子就成。” 江逸一听,连忙拒绝道:“可不行,你怎么还想在山里盖房?忘了于家寨是怎么没的了?” 这话一出,二毛娘立时没了言语。 江逸恨不得抽自己俩大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此时云舒刚好在一旁,适时说道:“逸哥,我倒有个主意。” 江逸知道他是帮自己解围,感激地看着云舒,接口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云舒笑笑,顺着沿河的堤坝往河流上游指过去,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沿河的谷地应该都划给咱们了,不如把这条堤坝加长,一直延伸到山里,两边的河岸收拾出来盖房子,兴许过个三五年,还能涵养出几亩良田耕种。” 江逸被他说得心动不已,眼睛亮亮地看着云舒啧啧称奇,“云舒啊云舒,我算发现了,别看你平时蔫蔫的像个书呆子,可是每次遇到难关的时候都是你想出好主意!” 云舒无奈地揉了揉额头,闷闷地说道:“逸哥,你这是夸我呢?” “当然!大大的夸奖!”江逸痞里痞气地拍拍云舒的肩膀,又转头问二毛娘,“嫂子,你觉得怎么样?” “你叫什么嫂子?直接叫我名字吧,李美玉。”二毛娘握着长-枪豪爽地笑了一声,“我觉得挺好,还能有地种,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嘛,没挑!” 江逸摆摆手,“你比我大,怎么着我也不能叫你名字,不然我以后叫你玉嫂子,也让大伙这么叫。” “怎么着都行。”二毛娘丝毫不计较。 江逸看了看远处的河滩,面上有些为难,“那地方好是好,工程量也大,哦,我是说要想收拾出来可是个大活,恐怕得狠狠地辛苦一阵。” 二毛娘挑起眉毛,高傲地说:“你看咱们这里哪个怕辛苦?正愁有劲儿没处使呢!大壮,走,跟我回去叫人,咱们说干就干。” “成!”于大壮应了一声,跟江逸和云舒告了个别,就高高兴兴地跟着二毛娘走了。 江逸看着他们满含希望的背影,不由地笑了,他怎么就忘了,劳动人们的力量是无穷的,还有勇气和创造力! ****** 说起来,于家寨签了卖身契的都是些拖家带口的,以老人和小孩居多。壮劳力大多在不肯下山投靠江逸的那批人里。 不过,下山的这些人要盖房子,留下的人也没有袖手旁观,全都跟过来帮忙了。江逸看着还挺感动。 于家寨众人收拾河滩的工夫,枣儿沟村民也没闲着。 他们在帮忙晒砖,还是用的江逸发明出来的方法,用皮毛和米浆掺在石灰和胶泥里,晒出来的砖既经济又结实,承重还好。 一连大半个月,枣儿沟上空飘荡的都是米饭的香气,米浆倒出来和泥,没出浆的米粒就分给大伙吃,也不算浪费。 又一桶米饭出锅了,江逸把孩子们喊回来分饭团。 不过今天的情况好像不太一样,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见孩子们的影子,最后也只有乌木和阿大回来了,两个人满脸的无奈。 “怎么了?”江逸纳闷地问。 乌木一如继往地沉默,主动走到厨房去吃饭团——江逸特意加工了一下,放了事先卤好的肉丁、蔬菜碎和适当的调味料,相当好吃。 阿大留下来跟江逸解释:“他们在河边挖石头,正起劲呢,叫不回来。”阿大的神情十分懊恼,显然是把弟弟们的错误揽到了自己身上。 江逸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看来是挖到好东西了,你先去吃吧,我去河边看看。” 阿大看江逸不仅没生气,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江逸一路沿着河堤走,一路跟大伙打招呼。经过这件事,于家寨的人对他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就连以前根本搭不上话的一些人现在见了面都会主动打招呼。 江逸乐见其成。 越往上游走,河边堆积的石头越多,大的小的黑的花的参差不齐。大伙此时要做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石头清理掉,把堤坝垒起来,然后再选择划分合适的地方盖房子、开垦耕地。 平时孩子们都是混着玩,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小争斗,但没有人会欺负他们家的孩子——尤其是在乌木的保护下。 此时正赤着脚踩在浅滩挖石头。江逸一眼就看出来,此时孩子们明显分成了三个小团体,分别是家里的孩子、枣儿沟村民的孩子以及于家寨的孩子。 小十三人不大,嗓门却不小,只见他两手抱着一块几乎超出他能力范围的大石头,红着脸对胖胖喊道:“胖胖哥哥,你要快些哦,不然咱们就不能赢了!” 江逸忍俊不禁,原来是在比赛,怪不得不肯回家呢! “小十三,挖到了什么好东西了?让爹爹看看。”江逸脱掉鞋子,笑盈盈地走到小十三身边。 小十三扭头,一眼看到江逸,先是一喜,然后又反应过来,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蔫蔫地说:“爹爹……你、你怎么来了?” 江逸揪揪他的朝天辫,语气忧伤地说:“唉,你们不肯回去,我只能过来找了。” “唔……”小十三歪着脑袋看了看小宝的方向。 小宝十分没义气地藏到了谭小山身后,只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小十三没办法,只得鼓起勇气孤军奋战,“爹爹……不要生气好不好?” 江逸忍着笑,故意板着脸说:“让我看看你们捡了什么东西,如果真是宝贝,值得你们连饭都忘记吃的话,我就不生气。” “嗯!”小十三信心满满地点点头,“是宝藏哦,就像爹爹给我们讲的故事一样,我们挖到了亮晶晶的宝藏,我们是伟大的海盗!” 江逸满脸黑线——伟大的……海盗?我是这么讲的吗? 小宝眼看着危机解除,十分有眼力地拎着他的小木桶跑过来了。 那个小桶看着就沉,小宝拎得跌跌撞撞的,但他为了在江逸面前表现,愣是不让谭小山帮忙。 谭小山只得打起精神在后面护着,生怕他摔到水里。 江逸上前迎了两步,打算把木桶接过去。 小十三却先他一步跑上去,伸出嫩白的小胳膊在桶里一阵翻动,最后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石头,举给江逸看。 “爹爹,好看吗?我和小宝找到的,说好了送给爹爹哦!” 江逸原本没抱什么心思,甚至还想好了哪怕孩子拿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他都得夸上天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看清石头的那一刻,江逸的心紧跟着一颤。 他迫不及待地把石头抓到手里,左右翻看——这是一块鹅卵形的石头,婴儿拳头那么大,晶莹润滑,更加难得的是竟是雪白之色,甚至有半边接近透明。 这是……玉吗? 江逸顿时激动了,没来得及跟孩子们解释,就拿过小木桶亲自翻看起来。 剩下的石头大多形状不规则还泛着灰色的纹路,但从露出的断面看里面肯定也有这种雪白的“玉质”。 江逸又跑到其他孩子的木桶里翻看了一番,情况都差不多。 他越翻心里越激动,翡翠原石照样其貌不扬,里面却能开出价值连城的翡翠,兴许这个也是呢! 这片谷地是他的!河滩上挖出来的东西也是他的! 啊啊啊!!!好多钱! 江逸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抱着那桶石头,撒丫子朝着家里跑去。 小十三看看小宝,小宝也看看小十三,两个小孩都笑了——爹爹/逸哥果然很喜欢呢! 第129章 “爹!爹!你在不?”江逸抱着小木桶,门都没敲就冲到了江池宴屋里。 苏白生放下手中的书册,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逸却是兴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小爹散学了?我爹在不?” 江池宴从里屋走出来,不悦地说:“都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 江逸嘻嘻一笑,腆着脸说:“这不是高兴么,爹,您看看这个……” 江逸把从桶里把那块卵形的雪白石头掏出来,递到江池宴手里。 江池宴接过去,煞有介事地把玩一番,又递给苏白生,“我向来不擅长这些金石之物,还得你过眼。” “倒挺会装样子,”苏白生微微抬起下巴,傲娇地接了过去。 苏白生一出手就露出一股专业范儿,一擦一划一看,一系列的动作下来,脸上便有了几分了然之色。 江逸紧张地盯着苏白生,问道:“小爹,这是玉不?”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和田玉、新山玉、青海白玉……别管是哪一种,都行啊! 苏白生把石头放在桌案上,下面垫着鹿皮垫子,摇了摇头,“据我所知,白玉只有和田一脉,而和田玉触手生温,油脂较足,颜色乳白,少有通透者。这块石头质软,雪白,通透,并不像和田玉种。” “会不会是其他玉种?”江逸不死心地问。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明清之前白玉中只有和田玉被开发出来,其他诸如青海白玉、密玉等发现得都比较晚。 苏的生再次摇头,他从桶里拿出另外几块石头翻看一番,沉吟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倒像我认识的另一样东西——产自东蕃,其质软,色白如云,或浑浊,或通透,或光洁如卵,或尖锐如棱,谓之‘白云石’。” “白云石?”江逸听着也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也没能想起来,只得问道,“小爹,东蕃是哪儿?” “福建巡检司所辖的一个小岛。” 江逸试探性地问道:“琉-球?” 苏白生点点头,露出几分怀念之色,“这种石头并不常见,流传到中原的更是少之又少。只因早年间有位族叔酷爱金石之物,得了好东西也喜欢拿来跟我们分享,我才恰巧知道这个。” 江池宴似乎想起一些往事,恍然道:“我说看着眼熟,是不是跟你应天寓所那块有些相似?” 苏白生笑笑,“那个就是族叔给我的,那么一件小东西,你还记得?” 江池宴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把人揽到了怀里,一切情谊尽在不言中。 江逸十分没眼色地打断了两个人的恩爱时间,“小爹,为什么这个只能叫‘石’,而不是玉呢?明明也很好看啊!” 苏白生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玉石之所以备受追捧,就是因为其质地紧密,千年不变,可以传家济世。普通的石头却经受不住风吹雨淋之苦,即使外表好看,得以风光一时,却终究不能与玉石媲美。” 江逸一听,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却不免有些失望——原以为会发一笔大财呢! 江池宴放开苏白生,走到江逸跟前,严肃地说道:“小逸,爹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倒觉得不是更好,试想一下,如若这里果真发现了玉矿,百姓们能获利多少?其中带来的后果又是怎样?” 在此之前,矿藏之争,从来不缺少流血事件,更有统治者为了保守秘密屠戮一城之事。 江逸到底心思通透,被这么一点播立马想到了其中要旨,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幸亏!”惊惧之下,江逸不自觉地抓住江池宴的衣袖,失落地说,“看来咱们就没有发大财的命,还是老老实实种树吧!” 苏白生看着他的样子,弯起嘴角,笑道:“这个虽比不上玉石精贵,若是善加利用,兴许也能发一笔小财。” 江逸一听,顿时满血复活,急道:“小爹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快说说呗!” 苏白石小心地拿起那块卵形石头,一边把玩一边淡淡地笑道:“你看这些石头,或色白如雪,或剔透如冰,也算难得。如若请那些长于刀工的师傅好好雕琢一番,定能成为不错的摆件。” 江逸眼睛一亮,“对呀!挣不了大钱,咱们挣口饭吃也行!” 如果这件事真能成,于家寨那一百来口人就不愁没事做了。 江逸越想越觉得可行,耐不住性子问道:“小爹,您知道哪里能找到雕刻师傅不?请不到好的咱们先请个一般的,先试试。” 苏白生笑而不语。 江池宴敲敲江逸的脑门,笑骂道:“你这个说一出是一出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这种石头是多是少,来源如何,怎样运作,做成之后卖到哪里,是不是都要想想清楚?” 江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对哦!爹,那怎么办呀?” 江池宴板起脸,“我老了,如今只想着跟你小爹好好过日子,这些大事你就去跟云起商量罢,你小爹要午睡了。” 江池宴说着,就把他推了出去。 江逸看着闭合的门板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浪费人才!” ****** 午休时间,江逸无聊地躺在炕上,看着身边的人,随口问道:“苏云起,你知道白云石么?” “知道。”苏云起沉声道。 “咦?你真知道?!”江逸难掩惊讶,他刚刚就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白云石产自琉-球岛,色白如云,质地柔软,出自白云岩……”苏云起翻了个身压到江逸身上,话锋一转,“比起这个,我更想谈谈你什么时候肯改口。” “什么改口?改什么口呀?”江逸转着眼珠装傻。 “呵!”苏云起冷笑一声,宽大的手掌慢慢爬到身-下之人挺-翘的后-臀,“需要我提醒一下么?” 江逸身子一颤,推着苏云起的肩膀,有些着恼,“说正事呢,别动手动脚!” 若是以前,他才不介意被心上人“动手动脚”,可是,自从苏云起开荤以来,就跟饿了多少年似的,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江逸真被做怕了,还有就是,每次起不来床都会被嘲笑! 苏云起把手伸到衣服里,一边摩挲一边低声说:“这就是正事。” “我叫、我叫还不行嘛!”江逸把那只大手抽出来,羞恼地捏了两把,涨红着脸动了动嘴唇。 苏云起撑着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夫……君……”江逸好不容易憋出两个字,脸却红到了脖子根儿。 “诶!”苏云起愉悦地应了一声,低头落下一个奖励的吻,吻完额头还觉得不够,又照着水嫩的双唇实实在在地来了一下。 “可是为什么我要叫‘夫君’,咱们俩都是男的,你也应该叫我!”江逸第n次纠结这个问题。 苏云起哼笑一声,指了指两个人的位置关系,“你说呢?” “啊——我要反抗!”江逸不满地叫了一声,眼看就要炸毛。 苏云起从容地把人搂到怀里,换成平躺的姿势,带着笑意,说:“还想不想听白云石之事?” “呃……”江逸纠结了一下,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正事要紧。 “快说,别磨蹭!”江逸凶巴巴地命令道。 看着怀里人这副样子,苏云起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十分受用——只有当着他的面,江逸才会显露出这样的性子,别人都看不到——男人的虚荣心便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咱们门外这条河出自北边的一丛峰群,那里的山上石头灰白,层层叠叠,当地人管它叫‘白石山’。白石山上大致有三种石头,从下到上依次变得松软,你说的这个白云石就出自最上面的灰白岩石中。” 江逸一听,反而更加疑惑,好歹他也算是理科生,大致知道鹅卵石的形成跟地壳运动脱不开干系,怎么说也不该是表层岩石才对。更何况,白色岩矿的成分多为碳酸或硅酸的钙、镁混合物,大多见于盐酸岩的矿洞中,多为结晶体,怎么说都不应该出现在河床里。 江逸忍不住插嘴道:“孩子们在河床上捡的大多是光滑凝实的卵石,和你说的那个是一回事不?” 苏云起摸摸他的脑袋,耐心地解释道:“山上的白云岩有两种命运,一种是在岩石孔洞中慢慢变化,形成奇怪的模样;另一种因为山河易变,经过很多年的掩埋、冲刷,慢慢显露出光滑的外表……” 苏云起极少卖弄才学,此时倒叫江逸吃了一惊。 这些知识如果放在现代倒不算什么,毕竟某电视台经常洗脑似的播放,可在资讯相当不发达的古代,苏云起一个武将能知道这么多,实在是难得。 江逸睁在眼睛呆呆的样子实在有趣,苏云起凑过去亲了一下,笑道:“是不是吓了一跳?我竟然会知道这些。” 江逸诚实地点点头。 苏云起叹息一声,眼中带着怀念之色,“舅父讲的。他一生无妻无子,只喜爱探寻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的东西,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神奇的景物,每次回来就会讲给我听。我去到他身边之后,他才在军中安定下来,不再东跑西颠。” 苏云起很少提起他的舅舅,但江逸知道在他心目中舅舅应该就是相当于父亲般的存在。 江逸摸摸苏云起的脸,认真地说:“舅舅是个很有远见的人,这些不是没有用的东西——非常非常有用,真的。” 苏云起笑笑,轻轻把人搂进怀里。 温存了片刻,江逸忍不住戳戳苏云起的胸口,小声道:“回头咱们找个雕刻师傅呗,大块石头雕成摆件,小块的雕成手使的小玩意,至于那些成色不好的……唔,也不能浪费……干脆在世子那做做推销,按照上等卵石的价钱卖给他呗!” 看着他算计的小模样,苏云起真是喜欢到了心坎里,他把人往胸口按了按,温声道:“都听你的。” 第130章 〔补足〕 苏云起从南边的真定府请来了精通采石手艺的技工和雕刻师傅,并给他们在村子里安排了住处,每天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后续的事情江逸没有插手,他只讲明了一点,只准挖掘河滩和岸边的石头,山上那些不许碰。他不想开这个头。 苏云起明白他的意思,自然依言行事。 眼看着来了这么大一批竞争对手,人家还像模像样地带着专业的家伙事儿,一天的工夫小能挖出个小石山来,孩子们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暗暗地跟这批人较着劲。 孩子们的工具只有简单的铁铲和木桶,力气也十分有限,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和热情觉得自己能和人家一拼。 老徐头负责监查进度,每天被孩子们烦得不行,一方面怕他们耽误正事,另一方面也怕他们发生危险。 他明着说了几次,自家的孩子还听话些,可是另外两波就不买账了,到最后自家孩子又偷偷加入进来,结果说了等于没说。 苏云起偶尔过来,自然也看到了孩子们的行为,然而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第一反应就是——如果江逸在这里,不仅不会嫌孩子们碍手碍脚,反而还会支持他们自由玩乐——由此可见,这个男人的判断标准,完全是以媳妇儿的喜好为导向的。 大老板都没说话,老徐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采石工们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大多生活贫穷,又常年窝在荒山野外,要么就是娶不到媳妇儿,要么就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妻儿一面。如今有这么一帮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也算添了些乐趣。 有那些性子活跃的,总趁歇晌儿的工夫逗逗孩子们,小孩儿们往往经不住逗弄,或者泼辣地回嘴或者认生地躲到一旁,都能引起大伙的一阵乐呵。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不用在主家的呵斥下一味干活,甚至还能偷个闲寻些开心,再加上主家给准备的伙食好,处住也安稳,工人们前所未有地满足,干起活来自然精细了许多。 认真劲儿一上来,还真叫他们挖出了好东西。 那是在河边荫凉下吃午饭的时候,于家寨的男人们和那些工人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说到夏汛时这河里有鱼有虾还有泥鳅时,有个吃得快的工人闲不住了,把空饭碗一放,就要到河里试试运气。 这个时候河水并不深,成年人站在河中心水流也才将将没过腰部。 那人借了把铁锹往河底的淤泥里一通乱挖,泥鳅没挖出来,却带出几枚亮晶晶的鹅卵石。 那人看着这石头光洁可爱,随手就丢给了孩子们。 有位老师傅眼睛尖,一眼看到了,蹭地一下站起来,叫道:“雨花石?!” 其他懂行的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就连苏云起也是面色一整。 刚刚扔石头的那个小哥整个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仿佛自个儿刚刚扔的是两大坨金子。 拿到石头的两个孩子也呆住了,小十三率先反应过来,颠颠地跑到苏云起面前,把卵石举起来,脆生生地说:“父亲,给你!” 苏云起接过去,不甚熟练地摸了摸他圆圆的小脑袋。 小家伙愣愣地看着苏云起,然后低下头,小脸悄悄地红了。 小宝也有样学样,把东西给了苏云起,于是也得到了摸头的奖励。 几个工人暗自叹了口气,行业里的规矩,在主家的地盘上,无论挖到什么都不能占为己有。 苏云起把几枚大大小小的石头摊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一翻,最终摇了摇头,干脆地说道:“这不是雨花石。” 最先叫嚷的那名老师傅“咦”了一声,忍不住起身走到苏云起跟前,恭敬地说:“东家,可否让老头子看看?” 苏云起毫不迟疑地把石头递给他。 老师傅双手接过,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只得失望地叹道:“还真是老头子看错了,这个的确不是雨花石。” 苏云起想起家里那位,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虽不是雨花石,却也不差,自然有人喜欢。” 他说完,没等老师傅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把石头收回来,叫着两个小不点回家了。 留下河滩上一众人等,下巴都险些掉到了地上。 老师傅瞪大眼睛看着苏云起的背影,啧啧地叹道:“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第一回看到东家露出笑模样。” “可不是,东家笑起来还挺俊。”其他人纷纷应和。 老徐头拍拍师傅的肩膀,笑道:“别说你们了,我天天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眼瞅着小一年了,就没见他笑过几回——刚刚那个,八成是想到他媳妇儿了!” “东家家大业大的,娶得肯定是个标致人儿,不知哪个村子的姑娘能有这福气?”大伙开始凑到一起八卦。 老徐头一听就乐了,“标致是标致,不过嘛……你们刚来那天见过,忘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乡下地方对于男女大防虽然不太讲究,但也没有妇人随意见外男的情况。 老徐头忍着笑意提醒道:“穿月白长衫的那位,还去你们住的地方送被褥来着。” 捡石头的小哥率先想起来,“啊”地叫了一声,惊道:“那个、那个……是女的?” 老徐头抬起手指指他,玩笑道:“小秀才要知道你说他是女的,看会不会扣你工钱!” 小哥自知失言,立马闭上嘴,对老徐头作揖道:“我嘴上没把门的,您多包涵,饶过我这一回。” 老徐头笑着摆摆手,“逗你的,东家夫夫和善着呢!” “两个男的……莫非是……契兄弟?”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远在六百年前的大明也是如此。 老徐头语气骄傲地更正道:“这你可想错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在衙门领了婚书,燕王殿下都送了贺礼的。” 有人羡慕地说:“那天我看得真真的,那位小哥真是既俊俏又和善,就跟画里的仙子似的,谁不想娶回家?” 老徐头还没说什么,于大壮就拎着锄头过来了。 “我看兄弟你是没闹明白,还真把小逸当靠男人养的小白脸了?”他指着不远处江家的院子,瞪着眼睛说,“看到那处大宅子没?姓江!一砖一瓦都是小逸挣下的——谁要再说他是小白脸,别怪我手里的家伙不答应!” 一席话下来,惊讶、懊恼、怀疑种种情绪漫延在这群人中间,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老徐头站出来打圆场,他勾着于大壮的肩膀,略带责怪地说:“看你这驴脾气,他们不是不清楚嘛,说那些狠话做什么?” “兄弟我是直脾气,咱们把话摞在前头,省得以后翻脸。”于大壮对众人抱了抱拳。 工人们面上这才缓和了些,大家纷纷摆摆手,各自做事去了。 ****** 江逸自然不知道河滩这边的小插曲。此时他正窝在窗前的矮榻上,拿着那几块石头盘算着怎么从余文俊那里敲上一笔。 “苏云起,你知道五彩石不?”江逸边冒坏水边问道。 苏云起捏着他的下巴,把人对着自己,皱着眉头威胁道:“再叫一遍。” “夫君……”江逸脸上挤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心里却在吐槽——幼稚鬼!霸道狂! 苏云起满意了,这才把人放开。 江逸撇了撇嘴,随手拿起一块略带花纹的石头,对着太阳一照,原本乳白润泽的石面竟然呈现出五彩的光晕。 “卧槽!还真是啊!”江逸蹭地一下坐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光晕还在,不是他的幻觉。 他又拿起其他几块,对着太阳一一查看。有的有五彩光晕,有的没有。 江逸比对了一番,发现有光晕的那些都是些形状不太规则,内里带着淡淡的黄色或者灰色纹路的。反而是颜色雪白、外表莹润可爱的那两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江逸不禁露出一个笑容,感叹道:“上天果然是公平的。你看,这些看着丑丑的被太阳一照竟是如此光彩夺目,这些外表好看些的却是徒有其表。” 苏云起不看石头,只看着眼前的人,笑道:“也不尽然。依我看,上天似乎是把大半的宠爱都给了你。” 江逸一听就醉了,嘴角不由地就咧开了,“还真是……盛不下你了。”天天冷着脸的人,说起情话来竟是这么溜! 江逸心里甜得跟什么似的,无以为报,只能搂着人家的脖子把双唇送了上去。 苏云起反客为主,直到把人亲得气喘吁吁才算作罢。 江逸懒懒地靠进苏云起怀里,拿着石头想销路。 苏云起问道:“五彩石就是这个?” 江逸摇摇头,“五彩石我只在前世的时候听说过,没亲眼见过,据说外观和雨花石相似,神奇之处在于其天然且稀少。实际上它不是石头,而是玉卵,只能从海中淘得,水落而石出,可遇而不可求。” 苏云起没听过五彩石,对于雨花石却甚是了解。不仅文人雅士,就连诸多武将为了附庸风雅也常常买来摆放或把玩。 欣赏雨花石,贵在意境,意境好的石头往往是千金难求。因为身怀奇石而遭人惦记构陷之下家破人亡的事时有发生。 想到这里,苏云起冷静地评价道:“求得人多了,自然有人吹捧,身价也就上去了,说到底不过是玩物而已。” 江逸一愣,突然就笑了,“你这论断倒别致,仔细一想……确实在理。” 想想他之前的舍友,那可是个石头迷,江逸脑子里这点东西都是那家伙灌输的,天天听他说什么玉缘石运,江逸都被洗脑了。如今猛地一听苏云起的说法,竟有种别开生面之感。 江逸拍拍苏云起的手臂,雀跃地说:“你这样一说倒把我点醒了,你看这几块石头,别管它们原本是什么,如今咱们说它是五彩石,它就是。苏……哦,夫君啊,你就等着收钱吧!” 一瞬间,江逸脑子里已经草拟出n套营销方案。 ****** 三日后,驻守在银坊镇的线人亲自把一个大木箱送到了世子府中。 管家命人抬着往书房送,一路走一路好奇,说起来这是江家送过的礼物中最“重”的一回了——就是字面意思。 彼时朱高炽刚刚阅完了代批的折子,正伏在案上闭目养神,听说江逸送来了东西,一下子就精神了。 “快,打开看看,小逸定是又想出了什么新鲜主意!”朱高炽愉悦地吩咐道。 大太监王贵通应了一声,亲手解开捆绑的麻绳,掀开了箱盖。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王贵通捏着嗓子惊呼道:“哟,还挺热闹!” “是什么?”朱高炽抑制不住好奇,从书案后面走下来,弯着身子朝木箱里看。 其他人也趁机偷眼看过去。 箱子里一共有三样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芙蓉出水的石雕,贵在石料难得,通体透明,只在莲花的位置显露出雪白之色,花尖上还有淡淡的紫。 唯一碍眼的就是,晶莹剔透的花雕上竟十分不讲究地贴了个纸条,纸条上大大咧咧地写着:“好看吧?我亲自发现的石料哦!” 朱高炽把纸条拿在手里,会心一笑。 第二样是个矮胖的白瓷盆,直径不过半尺左右,还带个盖子。 朱高炽弯下腰,想要把盖子拿开,却叫王贵通挡了一下。 “世子爷,还是奴婢来罢。” 朱高炽笑笑,应下了。 王贵通把盖子拿开,看到瓷盆里的东西,表情瞬间裂了——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清清亮亮的水里游着的,是小鱼苗吧? “哎哟,江小秀才这礼送得真是越来越别致!”王贵通掩着嘴笑,心里却暗自纳闷,几尾灰不溜秋的小丑鱼怎么也值得大老远送一趟?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朱高炽看了他一眼,视线掠过那几条蔫不啦唧的小鱼苗,扯了扯随着水波袅袅飘动的碧绿水草,最后从水底拿起一块雪白的石头。 他心里明白,小逸想给自己看的是这个。 第三样,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匣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块白中带着灰黄的石头。 王贵通的表情更好看了,半晌竟连一句圆场的话都没想出来。 朱高炽伸出手,在匣子里翻动一番,拿着一张被石头压皱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几个简单的楷体字:“对着太阳看。” 朱高炽照做。 片刻过后,竟笑得眉眼弯弯。 第131章 石头这边的买卖江逸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吞下,他才不想让自家男人那么辛苦,于是他费了点小心思成功忽悠来了一个劳动力——余文俊。 余文俊的商业眼光可不是吹出来的,一眼就看出了这些石头背后巨大的可操作空间。 江逸给朱高炽送去的那三样东西就是听了余文俊的分析之后想出来的。正好代表了白云石的三种销路。 第一种就是那些在河床里淘到可以发出五彩光晕的卵石,江逸厚脸皮地借用了“五彩石”这个响亮的名字。 苏云起专门请了水性好的人来挖,像淘金子似的,几乎把那条河掀了个底儿朝天,每天不过能找到一小筐。 朱高炽趁着宴饮幕僚的机会承到燕王案前,引经据典编了一大堆的好寓意,再加上余文俊在显贵圈里一吹,五彩石这个名字仿佛一夜之间风靡了长江以北的显贵阶层,有价无市。 那些买不到五彩石的只能退而求其次,购买另一种至今没人打听到采自那里,只由余家商行代销的“雪花石”。 顾名思义,这种石头外表如雪花般洁白秀美,大小如同鸡卵,表面呈磨砂状,虽没有雨花石和五彩石的天然光洁,却也别有一番美感。 这种石头就是江逸送给朱高炽的第二样东西,用大块原石打磨而成,无论是放在案上随时把玩,还是养在水里以供观赏,抑或像朱高炽似的土豪到拿来铺路,都行。 说起来朱高炽也算别出心裁,竟然朝江逸要了一大车雪花石在自己住的园子里铺了一条雪白的石子路,为了陪衬这条路,他还把养了好几年的斑竹悉数砍去,换成了沿路而栽的兰草。 不得不说,这么一条路出现在古朴整饬的房宇间简直扎眼极了,让人进园的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它,甚至到了夜里还会发出微微的亮光。 朱高炽自己却满意得很,一向不爱动弹的他每天都要特意走上好几遍。 朱棣听说了之后还趁着在北平的工夫特意去世子府看了一趟,看完之后啥都没说,回头就叫朱高炽也给自己整了一条——只能说,果然是父子。 于是,继五彩石之后,雪花石又声名鹊起。 好在这种石头量大,价格也相对廉,只要有钱就能买到——不过,就目前的出产量来说,想买也得先排队。 至于第三样,石雕,在余文俊的建议下,江逸打算先囤着,不卖。毕竟上品石料可遇而不可求,一般品相的又没有雕刻的价值。 偶尔遇到能入眼的,江逸就叫雕刻师傅拿回去细细琢磨,不催促也不干涉,要的就是新奇精致,刻好了就让江池宴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一鸣惊人。 自此,苏云起负责挖掘和加工,余文俊负责宣传和销售,再加上朱高炽那边的给力示范,这个买卖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 又是一年中秋节。 与上一看的彷徨和闹心相比,今年的中秋节只能用充实和忙碌来形容。 江逸原本想得很好,等到八月十五这一天,叫着全家老小到山上打枣子,到时候在他们家堆出一座枣山来,别提有多美。 可是,足足五百多棵枣树,可不是一天就能摘完的。早在大半个月前,江逸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江逸叫人在山上开出一条直通山脚的路,路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埋上一根粗大结实的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用麻绳连接。这样从山顶到山脚大约有十根柱子,左右两边各一列总共就是二十根。 然后江逸又专门跑到上花沟一个卖藤筐的老人家里,订做了整整一百只筐子,筐子里面用厚厚的茅草垫着,筐把上还拴着一个带着小机关的铁环,拿手一捏铁环就能打开,手一松铁环就带着藤筐一起扣到了麻绳上。 起初大伙还搞不懂江逸这是唱的哪一出,等到正式开始收枣的那一天,当一只只装面大红枣的藤筐像被施了仙法似的沿着木柱间的麻绳飞也似的在林间穿梭的时候,大伙恨不得给江逸跪下。 小六最夸张,他趁苏云起不注意紧紧攥住江逸的手,嚎道:“小逸啊,大嫂!你能不能让我掰开你的脑袋看看?我只看一眼!实在是好奇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小神仙呀,你怎么就能一个点子接着一个点子不断哪!” 江逸美得跟什么似的,装模作样地说:“如果你现在想要拜我为师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 小六赶紧摇摇头,小声说道:“那就差辈儿了。” 江逸撇撇嘴,“没诚意。” 大伙上山之后就自动分了工,身体敏捷有些工夫的就上树摇枣子,孩子和妇人们在下边捡了装到藤筐里。 力气大些的就负责把一筐筐装好的枣子运到索道处,柱子旁有固定的人看着接筐、挂钩。 山脚下也有人守着,负责把筐里的枣倒到大箩里,用驴车送到家里。还有人专门跑腿,把腾出来的空筐送回山上。 梅子和小杏她们这样半大的小丫头就来来回回地给大伙送些茶水解渴,服务得十分到位。 像往常一样,大伙一边劳作一边说着闲话。 如今枣儿沟妇人圈子里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夏荷的婚事,英花一边忙不迭地把枣子往筐里摘一边问道:“夏荷的好日子定下来没有?上次我问她她竟然害臊地躲了。” 云舒跟她离得近,主动答道:“伯父请人算了两个日子,一个是八月二十,一个是九月初五。伯父和小叔都觉得八月的日子太赶,最后就定了九月的这个。” 英花跟云舒说话的次数十分有限,乍一听到他搭话竟然愣了一下。 江春草温婉地一笑,说:“我也觉得九月初五好,喜事办完了还能团团圆圆地过个重阳节。” 云舒笑得温和有礼,“到时候还要麻烦大娘和姑姑帮衬。” 英花看着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心里喜欢得紧,忙说道:“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应该的。说起来,云舒小子和小逸是同年吧?夏荷的事完了下一个就是你,可订下人了?” “我……不急。”云舒笑容一滞,又很快恢复如常。 这个过程很短,云舒又掩饰得极好。大伙都忙着摘枣自然没人注意。 当时江逸转过身来正想要跟云舒说话,恰好把他那一瞬间的失落看进了眼里。 江逸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云舒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的姿态,反而被忽略了。苏云起把马场分派给了大山,却没想到为云舒做些什么。 他们积极地安排夏荷和小六的婚事,甚至还想过撮合大山和余素娥,却没人想起云舒,他比大山还要大上半年。 江逸想到曾经云舒为了给家里节省开销不再去上学,想到他每每在关键时刻提的那些好点子,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 云舒心里一定不好受吧?他会不会怪他们? “苏云起——”江逸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下意识地寻找这个最能带给他安稳的男人。 “哟,不过半个时辰没见就想成这样了?”小川站在树杈上,一边摇晃着树干一边调侃。 江逸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坏心眼地诅咒道:“快闭上嘴吧,小心‘树老虎’蛰你!” 大海向来沉稳,连忙指给他,“老大在那边,教小宝和十三打枣。” 江逸说了声“谢谢”,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跑去。 小川和大海对视一眼,皆是露出疑惑的神色。 “老二,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你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小逸的眼睛红红的。”小川扒着树干,小声说道。 大海一听,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你可看清了?” 小川摇摇头,“没看清。” 大海抬脚,小川敏捷地往旁边一躲。 树下,刚刚捡完一波枣子的孩子们仰着头看着他们,着急地叫道:“小川哥哥,你快摇啊,不然咱们就输了!” 另一波孩子也跟着喊:“大海哥哥也快点啊,小心别摇到他们那边去!” “好嘞!” 轮不着他们操心,有老大呢! ****** “怎么了?方才不是在‘索道’那里监工吗?不好玩?”苏云起搂了搂江逸的腰,轻声问道。 所谓‘索道’,就是用来运送枣子的绳索,名字不用说也是江逸起的。 江逸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又不是去玩……有大壮他们看着,也用不着我。” 小十三跑过来,拉起江逸的手,兴奋地说道:“爹爹,你和我们一起打枣吧,父亲可厉害了,总能打到最高最红的那个!” 江逸笑笑,蔫蔫地说了句:“小十三也很棒。” 苏云起看出他心里有事,于是把竹竿递给小十三,不甚熟练地哄道:“十三先去跟小宝玩,我和你爹爹说会儿话!” 小十三亮晶晶的眼睛往两个人身上回来转了一圈,捂着嘴偷偷笑了笑,转身跑走了。 苏云起拉着江逸走到人少的地方,耐心地问道:“说吧,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 江逸闷闷地开口道:“苏云起,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对云舒很不公平?用你们的话说,他甚至还是嫡子,可是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他。生意没有他的份,婚事也没人作主……如果换作我是云舒,心里一定恨死我们了!” 苏云起听完,叹了口气,捏着他的脸说道:“云舒没这么小气,也没人忽略他,长幼有序,他的婚事想必爹和小叔自有安排。” 对于苏云起的话,江逸持怀疑态度,“我觉得我爹和小爹在这方面可不靠谱了,他们真能为云舒作打算吗?” 苏云起勾起唇角,调侃道:“就算他们一时疏忽,不是还有你这个大嫂把关吗?回头你去问问爹可好?” “你才是大嫂!还有,那是我爹,你叫得这么亲干嘛?”江逸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继续问道,“那生意的事呢?说好了也要为云舒准备一份家业的……不然把采石坊给他?” 江逸也是边说边冒出来这个想法,不过越想越觉得可行——马场归大山管,趁着给靖难军送马多少能发笔小财;采石坊给云舒,他博学,主意也正,一定能经营得很好。 苏云起看着他一时惆怅一时又雀跃的脸,禁不住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紧紧地把人搂进了怀里。 “小逸,你让我说什么好……”苏云起把头埋在江逸的肩窝,心跳似乎有些剧烈。 江逸愣愣地仰头看他,不明所以,“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苏云起摇摇头,“不,小逸,你没有错,你很好……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似乎又被表白了……江逸咧开嘴,心里美滋滋的。 他推了推那颗大脑袋,假装不满地说:“快起来,说正事呢!你觉得我刚刚的提议怎么样?” 苏云起平复了下心情,这才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在脸颊上偷了个吻,问道:“小逸,采石坊是你一手做起来的,就这么给了别人,你不心疼?” “云舒哪里算是外人?”江逸无所谓地笑笑,坦诚地说,“别管什么生意,我只享受创业的快-感,后面的经营真是没什么兴趣。如果云舒肯管,倒省了咱们的事。” 苏云起宠溺地敲敲他的脑门,“云舒志不在此,生意之事我是有意不让他插手,想必他也明白我的意思。” 江逸脑子转了个弯,问道:“你的意思不会是……云舒还要考科举吧?” 苏云起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江逸赶紧摇摇头,一百个不赞成,“建文帝顶多再蹦嗒两年,朱棣又那么凶残,不行,我得跟云舒聊聊,这个官咱们不能当!” 第132章 新稼接的枣树第一年就产了两千多斤,这绝对是个大惊喜。 江家前庭后院的空地上全都铺了木板、垫上麻布,一筐筐青青红红的枣子就像下雨似的往上面倒。 如果有人站在大门口往他们家院里一看,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座座“枣山”。 小灰驴和小黑熊可算撒了欢了,趁着家里人忙没空管它们,天天在枣山上打滚,滚累了就啃枣吃,吃烦了接着滚。 江逸甚至有一次看到小黑熊用两只厚厚的熊掌抓了一大捧枣跑到后院去喂追云——还都捡得红透的,真是成了精了! 成熟的枣子放不了多长时间,必须尽快加工。 为了这个,他们家的学堂和针线坊都停了,大人小孩子全都跟着帮忙。 幸好于家寨的房子盖好了,只等晾晒好了搬进去,村子里的秋忙也没开始,大伙都能来帮忙。 江逸又通过新任里正的关系,从附近的村子里雇来些干活踏实的妇人,临时成立了一个枣子加工坊。 江逸稼接的枣树有三个品种。 小枣脆甜,个头不大,适合新鲜着吃,放久了容易坏。所以江逸种得不多,总共产了三百来斤,刚从树上摘下来就被余文俊拉到了余家商行,然后又转手卖到了大户人家的点心盘里。 大枣水分少,不像小枣那么甜,却最是补身子,晒干了好好保存着几乎能放一年。干大枣不仅可以直接吃,也能炖汤、做馒头,还是做枣糕的主要材料。 这个品种江逸种得最多,大概有一千五百斤,结果他们家屋顶晾不下,还把村里那些盖了平顶房的人家的屋顶全征用了。 说起来村里人是真实在,自家脑袋顶上晾着那么一层红彤彤的枣子,不仅一个不吃,还特意派了家里的孩子到屋顶上守着,唯恐有鸟雀过来啄食。 相比之下江逸家的屋顶就成了大鸟小鸟们唱歌聚餐的最佳场所。 还有一种叫面枣,江逸喜欢叫它“馒头枣”。这种枣子不光外形像馒头,口感也是松松软软的,就连味道都跟馒头有点像。说白了,就是面,不甜。 虽然面枣并不适合生吃,却是做枣罐头的最佳材料。 这个年代还没有罐头食品出现,也没有人拿水果来腌制。对于自己想做的这两样东西,江逸是既期待又担心。想想在前世,水果罐头刚出现时不是也被质疑过不新鲜、会吃坏肚子吗?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苏云起拍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道:“想做什么就做吧,最差不过毁了这些枣子,只当没种。” 往往人在最纠结的时候就需要别人这么一提点便能豁然开朗。江逸松了一大口气,就像苏云起说的,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一罐都卖不出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不用扔,他们自家吃不完就拿来送人好了。 醉枣可以送给爱喝酒的,软软的蜜枣牙齿松动的老人和比较小的孩子肯定喜欢。 是的,江逸就是想用面枣做这两样东西——醉枣和蜜枣。 虽然都是腌制,除了都要挑选饱满无虫蛀无破损的枣子之外,之后的流程却十分不同。 做醉枣时枣子不能拿水洗,需要用细软的布料一个个擦干净,去蒂,然后在酒水里滚一圈,再扔到坛子里封存,这就是所谓的醉枣。 需要注意的是,用来做醉枣的酒一定要是醇正的粮食酒,只在枣子表面沾一圈就好,可不是用酒直接泡着。 蜜枣的加工更麻烦些,用水洗过后需要控水、晾晒,这个过程需要把握好度,既保证把枣表面的水份晾干,又不能让枣子原本的水份消失。 之后就要上屉蒸,等到枣子被蒸得绵软膨大稍稍开裂的时候,就熄火放凉,不能随意翻动,以免破皮。 最后把放凉之后的蒸枣小心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加入糖水或者蜂蜜水就好。像江逸这样的土豪,当然是两样都加,一个增加甜度,一个对肠胃好,在这方面他可是丝毫不会吝啬。 别人家腌枣都用坛子,江逸家直接用的将近一人高的大缸。一溜三十几个又高又粗搪瓷缸占满了他们家南墙根,时时刻刻散发着酒香和蜜甜的气味。 小黑熊从早到晚都守在大缸旁边,试了各种方法想要爬上去,甚至有一次在小灰驴的帮助下它还真成功了——要不是缸口被泥封着,它一准得掉下去,变成“蜜熊”。 十天,只需要耐心地等上十天这些枣子就能出缸。 家里的孩子们天天数着日子,一天天盼着早点吃到。 村里相熟些的也会偶尔过来看上一眼,想着到时候也能尝个鲜。 余文俊那边早就叫人做好了整整一屋子精致的白瓷小坛子,单等着数钱了。 朱高炽听了玄一的回报,也是满心期待。 可见,这些人对江逸的信任比他自己更甚。 ****** 至于江家人,做好了枣子一天都不能歇,就得收南瓜。 如果是用新鲜的南瓜做菜或者打汤,从播种到收获只需要三个多月就能摘。江逸是为了磨南瓜粉当主食,所以足足地等到了秋收。 这时候南瓜叶子已经开始变干,藤蔓也变得脆硬,使着巧劲儿把瓜蒂轻轻一扭就能脱落。 南瓜沿着河堤种了五亩多,水肥十足没吃什么亏,个个长得既大又周正。 起初江逸空闲较多还能时不时来翻翻蔓、摘摘多余的叶子,后来忙起来之后就任其疯长了。 如今许多大个的南瓜都被枯叶埋着,大伙摘南瓜就跟寻宝似的,不经意间拨开这摊叶子看到一个黄澄澄的在南瓜,脚步往那边一放,又露出来一个。 小半晌的工夫,江逸一会儿听到这边传来一声惊呼,一会儿那边传来一阵笑闹,饱含着喜悦的气氛。 江逸灵机一动,站到河堤上,高声说道:“大伙听我说啊,咱们这样干巴巴地摘瓜也没意思,不然今个儿开个戒,小赌一把——看谁今天谁能摘到最大的,行不行?” 这话一出,年长些的纷纷摇头,嘴里说着“胡闹”,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 同辈的小伙子们却是一个劲起哄,这个说“这主意好”,那个说“赌就赌,咱们当场称”,还有人干脆跑回家里拿称去了。 江贵抱着手臂笑嚷道:“既然是赌,咱们就说个彩头呗,没有彩头兄弟们干着没劲儿啊!” 江贵这话刚一出口,就被他爹打了一巴掌。 江四叔气呼呼地说:“你这小子,说这个做什么?成心占小逸便宜!” 江贵捂着脑袋躲远了些,咧着嘴跟他爹叫板,“爹,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往咱们自家搂东西么,你该夸我才对!” “你——你就给我丢人吧!”江四叔显然是动了真气,把脚一脱就要追着江贵打。 江逸赶紧从堤上跳下来,拉住江四叔的胳膊,笑着劝道:“贵子哥开玩笑呢,四叔怎么就当真了?再说,现在大伙是在我家地里帮着干活,要说占便宜,难道不是我占了大头么?四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四叔挠挠脖子,像是反应过来了,嘿嘿地笑了起来。虽然把鞋穿回去了,还是威胁地瞪了江贵一眼。 江逸咧着嘴笑,没半点害怕的样子。旁边的人也跟着笑。 江逸走过去拍拍江贵的肩膀,笑道:“彩头肯定有,叔伯哥哥们先想着,只要我能出得起的尽管开口。” 江贵扯开嗓门招呼道,“大伙都听到了啊,彩头尽管说,咱小逸有的是银子,兄弟们唉,麻利儿地干起来吧!” “好嘞!”大伙撸起袖子,干劲儿十足。 男人们对赌-博似乎有种天生的狂热,无论大人小孩子全都认真起来。 如果有人摘到了大个的,必定会拿到秤上称一回,周围的人也都会跑过去围观。 若是再有人摘到更大的,把前一个人比下去,胜出者总会含蓄地笑上一会儿,却掩不住其中的得意劲儿;失败者则会暗自鼓劲儿,发誓再找个更大的。 当“更大的”那个真正出现的时候,势必会引起一阵赞叹和调侃。 这些有了儿子或者连孙子都有了的男人,在这一刻竟像孩子似的变得爱笑爱闹起来。 这些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头一次在劳动中体会到游戏的乐趣。 江逸看着大伙额头晶莹的汗珠和脸上肆意的笑容,心被填得满满的。 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晚饭时,苏白生特意问道:“最后是谁赢了?彩头给的什么?” 江逸喝下一口汤,回道:“是个住在咱们家老屋的孩子……” 这话一出,江池宴和苏白生都愣了一下。江逸口中的“老屋”指的就是以前江林占着的那个房子,如今里面住的都是些孤寡的老人和没爹没娘的孩子。 江逸看着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赶紧笑眯眯地说道:“说来也挺巧,原本是贵哥摘了一个最大的,足足有八斤,大半天没人比过去,我连酒钱都给他掏出来了,没成想孩子们围着看的时候,那个孩子没挤进去,被瓜蔓绊了一跌,就这么打了两个滚最后趴在了一个大南瓜上——正好比贵哥的瓜重了八两。” 江池宴笑笑,说:“八斤八两,说起来也是个好兆头。” “可不是,三叔公听说了,还专门把那个孩子叫过去,塞了一兜子糖,可把小孩高兴坏了。” 苏白生看了他一眼,问道:“就给了些糖么?” 江逸连忙摇摇头,说道:“糖是三叔公另外给的,彩头得是我出。走的时候我给了贵哥银子,托他到肉铺里去多割些肉,英花大娘说傍晚去老屋那边,给老人小孩们炖肉吃。” 苏白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江逸看看苏云起,用眼神示意道:小爹心地好着呢! 苏云起笑笑,给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温声道:“多吃肉,最近忙,都瘦了。” 苏白生看着他们俩,又看看江池宴。 江池宴福如心至,赶紧夹了块软软糯糯的蒸南瓜,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你向来不爱油腻,吃这个吧,还挺甜。” 苏白生十分含蓄地弯起眉眼,慢悠悠地吃了下去。 桌上的其他人全都把头埋得低低的,假装不存在。 江逸偷偷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当着大伙的面说道:“云舒,你是不是想着考科举呢?” 云舒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江逸。 两位长辈听到这话,也抬头看向他们。 江逸又道:“你怎么想的就直说呗,这里也没外人。” 云舒组织了一下语言,回道:“我并没有这个打算,至少现在没有。如今时局不稳,科举一途并非明智之举。” 江池宴和苏白生闻言点了点头。 江逸还算满意,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云舒的肩膀,直言道:“最好以后也不要,大明的官儿不好当啊!” 云舒虽然疑惑,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江逸又吃了几口,彻底吃饱了,就开始没话找话。 “小爹,等着夏荷出嫁之后也给云舒说个媳妇呗,转年再添个胖小子,这样咱们家人就越来越多了。” 苏白生还没应答,云舒就先红了脸,“逸哥,无缘无故地提这个做什么?” 江逸一脸正色,“这是正事儿。怎么?你不想娶媳妇儿?莫非你也喜欢男人?” “逸哥!”云舒的脸色由红变白。 苏云起微蹙着眉头拍了他一下,斥道:“胡说什么。” 江逸咧开嘴,捏了捏云舒的脸,带着些歉意地说道:“开玩笑呢,别当真。” 云舒扯开嘴角,摇了摇头,脸色依旧有些不自然。 江逸懊恼地撇撇嘴,暗自叹道:看着云舒平日里像个小狐狸似的,原以为内心足够强大呢,怎么说起婚事就变成小绵羊了? 他求助地扯了扯苏云起的衣袖,苏云起抬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茄子,没理他这茬儿。 江逸使劲扭了他一把——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茄子!还有,我已经吃饱了! 这时候,苏白生放下碗筷,思索片刻,开口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云舒确实有门婚事,是二哥生前订下的。” 咦?! 这话一出,不仅是江逸,就连云舒自己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第133章 苏白生沉默片刻,继而抬头对着云舒问道:“你记不记得你父亲在世时有位至交好友,姓袁?” 云舒垂着手,面露窘迫之色,“我和父亲相处时日不多,并不知道这位袁……世伯。” 苏白生微微一笑,说:“不记得也无妨,想来以后会有机会相处,他和你父亲是同榜进士,现下应该在礼部供职。你父亲生前给你订下的亲事正是这位袁大人的独生女儿。” 江池宴听了不由插嘴道:“莫非是年前新晋的礼部侍郎袁铭铖?” 苏白生点点头,“你也知道他?” 江池宴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面色微变,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当初出事时他上书保过二哥,听说就因为这件事,他一直没受到重用。” 谈及往事,苏白生也难过地垂下了眼。 江池宴暗自懊恼,本不该说的。 一桌子的小辈眼睁睁看着,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江逸张嘴要说什么,却被苏云起抓住手,对着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江逸只得作罢。 好在,没过多久苏白生便调整好心情,中肯地说道:“听你这话,想来这位袁大人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竟不惜冒着被连坐的风险帮二哥说情。若是二哥泉下有知,必定不会后悔交了这样一位知己。云舒,看来你的婚事有望了。” 云舒既喜又忧,内心纠结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世伯和小叔既然说人家是京官,愿意将爱女下嫁么?更何况还是独女,想来袁大人和袁夫人更想把人留在身边吧!” 苏白生沉吟道:“这也正是我想提醒你的。当初订亲时那位袁大人不过是边邑之地一个小小的县令,你父亲看上了他的为人品性和家学渊源才订下这门亲事。如今风水轮流转,这门亲就算人家不认也无可厚非。云舒,你切不可因此而心生怨恨。” 云舒顺从地点点头,应道:“谨遵小叔教诲。” 江池宴笑笑,拍拍苏白生的手,温声道:“现在说这个恐怕为时尚早,如今云舒到了年龄,那位姑娘想来也在忧心嫁娶之事,无论如何咱们也该打个招呼,不管成与不成,也不算咱们失礼。” 苏白生想了想,说道:“那回头我给袁大人去一封信,言明咱们现在的情况,看人家如何回复罢!” 江池宴点点头,“最好不过。” 云舒也跟着应下,心里多少存了分期待。 江逸连忙插嘴道:“小爹,别回头再说啊,现在就写吧,明天一早让大山送到驿馆,早办早清。人家要愿意咱们就提早准备着,不愿意的话就托姑姑大娘给云舒说个更好的,婚姻大事可不能耽误!” 江逸一边说一边把苏白生拉起来,就要往里屋拽。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笑骂道:“你呀,怎么说风就是雨?” 江逸嘿嘿笑着,把苏白生推到屋子里。 趁着苏白生洁面净手的工夫,江逸殷勤地给他摆上纸笔,磨好了墨。 苏白生忍俊不禁,“你倒是麻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你议亲。” “兄弟的事儿嘛,当然得跑在前头!”江逸理所当然地说。 苏白生闻言深深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江逸无辜地眨眨眼。 苏白生摇摇头,放松地一笑,下笔的措辞更庄重了些。 大山更拿着当事儿,把信拿到手里之后,立马就要去送。 当时天已经擦黑了,全家人都劝他不用着急。 大山想了想,还是说道:“城门不关,晚班的驿官就不会出发,我骑着追云过去想来能赶上。” 江逸摆摆手,说:“你们也别拦着他了,今天他要不送出去恐怕连觉都睡不好,就让他去吧!” 大山嘿嘿一笑,“逸哥懂我。” “那你骑小斑点去呗?正好帮我试试它的脚程。”江逸主动推荐自己的新宠——苏云起从草原给他买的那匹小马。 大山翻身跨到追云背上,干脆地说道:“我还是骑追云吧,斑点到底差着些。” 江逸:…… 可不可以不要如此耿直? 等到大山走远了,全家人也散了,云舒才不声不响地走到江逸身边,认认真真地说了句:“逸哥,谢谢你。” 云舒突然这么郑重地道谢,江逸反而没办法一笑置之,抓了半天脑袋,最后才呵呵地回道:“那什么,你客气啥?我不是你大嫂么,这种事我不管谁管?” 话一出口,江逸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也不好意思再看云舒的反应,胡乱找了个借口就颠颠地跑走了。 留下云舒站在原地,愣怔过后,却是会心一笑——有个这样的大嫂,真好。 ****** 新的一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继枣产品加工坊之后,江逸又成立了一个临时的南瓜加工坊。 这个时候村里那些有地的人家也进入了农忙时期,江逸也不好意思再让大家帮忙。于是他干脆把住在老房那些老人和小孩找过来,又从外村找了些情况类似的,按天结算工钱。 这样一来,这些老人小孩能有些收入,那些忙完地里还想过来帮忙的人也打住了——要是坚持来的话,反而显着他们贪图那点钱。 这也正是江逸想要达到的效果,他可不想大伙累了一天之后还得到他这里继续受累。 自家这群孩子也没搞特殊,天天跟着大伙一起干活,不怕脏不怕累,让江逸真是喜欢到了心坎里。 南瓜摘回来之后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才是工作的大头。 他们得把南瓜一个个洗干净了,去蒂、去皮,然后把籽挖出来晾晒好,留着明年作种。 南瓜皮晒一晒可以掺在干草料里喂牲口,或者和豆粉、糠皮一起压成饼子,不仅马爱吃,就算人吃起来都觉得香。瓜蒂也没扔,晒干了可以做药材。 剩下的瓜瓤需要一点点切成丝,然后放在纱布上晒干。 老人小孩们挥着大菜刀咔咔地砍南瓜的画面,看得江逸一阵心惊肉跳。 他赶紧让大伙停了,拉着苏云起就去了镇上的铁匠铺。 他订做了两样工具,一个用来削皮,一个用来擦丝。 放在现代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厨房用品,这里的人们却如获致宝。 于是问题又来了,大伙把工具拿到手里后,根本舍不得用,生怕用坏了。 大海兄弟又示范又劝说,根本不管用,最后只得去向江逸求助。 无奈之下,江逸只得又做了好几打挂在廊下,然后跟大伙说:“这东西就算咱们家里的锄头,越用越亮,如果现在不用的话,只能等着它们生了锈被扔掉。咱们一起算算账,哪样合算?” 大伙一听不用就会生锈,生锈就要被扔,这才一边心疼一边欣喜地用了起来。 大海由衷地对江逸竖起大拇指。 等到南瓜丝晒得有七八分干之后,就得用热炕烘,直到彻底干透了才能拿到石磨上磨。 这时候他们家小灰驴就派上用场了。 这家伙可能也知道自己平时光吃不干挺丢人的,这时候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可积极了。也不用蒙眼,只时不时给点水喝,它就能一圈圈不知疲惫地拉一天。 小黑熊看到自己的小伙伴拉磨以为是在玩儿呢,使劲抓着皮绳想要换自己来。 小川把他抱到一边,像对着个小孩子似的耐心教育道:“人家小灰是在干活,你不能捣乱,知道不?” 旁边一个大娘听到了,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么跟它说,它能听懂么?” 小川和气地笑笑,回道:“这家伙精着呢,都知道偷了枣子去喂马,还会踩在驴背上挖蜜枣吃,您觉得它能听懂不?” 妇人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惊讶道:“要真像小哥说的,它可真成了精了!” 小川笑笑,没搭话。 妇人一边磨豆子一边时不时往小黑熊那边看一眼,当看到它抱着小川的手臂“呜呜”叫着撒娇,一边叫还一边往磨盘边上挪的时候,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她麻利地把一簸箕豆子磨好,招呼道:“得了,这个磨盘空下来了,你看它都急成那样了,不如让它过来试试呗!” 小川看了看旁边等着的村民们,连忙拒绝道:“大伙都等着吃饭呢,没道理叫它瞎闹。”他们家南瓜丝多,本来就占了一个磨盘,他可没脸把另一个也占上。 这时候发挥江家好人缘的机会就来了,有人带头说道:“我们这个不急,就是得了空儿过来磨些豆面留着吃。你就让它试试呗,我们也跟着看个稀罕。”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可不是,以前见了熊瞎子满脑子都是逃命,这么温顺讨喜的还是头一回见,更别说熊瞎子拉磨了!” 小川弯了弯嘴角,心道:要是让小逸听到你们叫小家伙“熊瞎子”,过年你们就别想吃到大肥肉了。 自从和小家伙处出感情之后,江逸越来越受不了别人“熊瞎子、熊瞎子”地叫,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我们眼睛亮着呢! “小哥,你就让它试试吧,看把它给急得。” 小黑熊也配合地“呜呜”了两声。 小川无奈,只得扶着它的两只前掌放到把手上,顺着方向推了两下算是给它做了示范。 “学会没有?不会的话就不要玩了。”小川狡猾地威胁道。 小黑熊抽了抽鼻子,拿尖尖的嘴指了指小灰驴的方向。 小川跟着往那边看了看,没反应过来。 小黑熊又指了指,这回有点着急了。 小川纳闷地问道:“你还想要啥?” 小黑熊“呜”了一声,干脆自己一扭一扭地跑过去,用嘴叨起小灰驴身上的皮绳就往自己的方向扯。 小灰驴被勒得生疼,“嗯哼——嗯哼——”地叫了起来。 村民们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得肚子都疼了。 小川简直要哭,这家伙是有多精啊! 他赶紧把小黑熊抱回去,严肃着脸训了一番:“小灰没有手,所以只能用绳拴着,你有熊掌,可以直接推木把,知道不?” 不知道小黑熊是没听懂还是不想听,还要往小灰那边跑。 小川指着石磨,假装生气地说:“你要玩的话就只能这样,不然就别玩了。”说完又像刚刚一样把它的爪子搭在了把手上。 小黑熊似乎是看到小川生气了,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这才老老实实地推了起来。 “哎哟,还真会推呢!” “可不么,真新鲜,不成,我得把我们当家的叫过来,让他也瞅瞅,熊瞎子推磨,头一回啊!” “那我也去叫我家大娃!” “我也去,反正这家伙听话,不咬人,也不用避着孩子。”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眨眼间就散了。 小川连阻止都来不及,只得暗自祈祷,希望当他们回来的时候,熊孩子的新鲜劲儿还没过。 就这个走神儿的工夫,小家伙又停下来了,两只黑黑的小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怎么了?”小川配合地问道。 小黑熊还是在看他。 小川顺着它的视线看到自己身上,这才注意到小黑熊看得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南瓜丝。 原来,小黑熊精明地注意到,小灰的磨盘里有黄黄的甜甜的东西,它的却没有。 “行行行,给你放,好吧?”小川认命地把大半簸箕南瓜丝撒到磨盘上,然后就跑到树荫下画圈圈去了。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佩服过江逸。 人家把熊当孩子养,还真就养出来个猴精猴精的熊孩子。小川敢打赌,能有这本事的,除了江逸,保管没有第二个人! 第134章 京城繁华,可这住宅也分三六九等。 宗亲府邸自是不必说,肯定是占了最好的地段,哪怕单有爵位没有实权,也必得作出一番气派。 此外就是六部的权贵,别管是皇帝赐下的还是自己置办的,都是各有千秋。 还有些身在六部、官职不低却只能住在小门小户、雇着丫环仆从三两只的,不用说,必定是没有背景又不得宠的。 礼部侍郎袁铭铖就属于这一类。 好在,他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就算有再大的家业也无人继承。况且他半生清廉,志不在此,如今这样反而踏实。 袁府很少来客人,更别说加急的书信。 今天却不一样,袁府的老管家手里拿着一封仿佛还飘着墨香的书信,穿过前庭,走过抄手游廊,路过花厅,一路疾行,最后停在了袁铭铖的书房外。 “老爷,有一封蔚州来的书信,是驿站的使官亲自送来的。”老管家站在门外,躬身说道。 门应声而开,露出一张清俊却不失严肃的中年人的脸。 “蔚州?” 袁铭铖将信将疑地把信打开,先往落款的地方看去,只见上面用周正俊逸的笔迹写着:“世愚弟苏氏白生再拜稽首。” 袁铭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地说:“竟是苏家四郎!” 老管家随即问道:“莫非是先前那位御前红人、老爷的好友苏大人的幼弟?” 袁铭铖点点头,快速地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情有些复杂。 苏家后人现今过得安稳,他感到很欣慰。可是,对于苏白生信上提到的那件事,袁铭铖多少有些犹豫。 他就这样站在门前深思了许久,老管家也耐心地等在一旁,并不打扰。 半晌,袁铭铖终于开口问道:“王伯,你可知夫人现下在何处?” 老管家连忙答道:“我来时遇见夫人在凉亭喝茶,想来这会儿应该还在。” 袁铭铖嗯了一声,反身把门关上,拿着信往凉亭走去。 ****** 袁夫人看完书信后,下意识的就是反对,“不行,女儿才跟着咱们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能嫁到那乡野之地?” 袁铭铖想要揽住她的肩膀,却被袁夫人拉着脸躲开。他只得凑得近了些,好声好气地说:“议亲之时苏家锋芒正盛,我却郁郁不得志,当年人家不嫌弃咱们,肯以嫡子婚配,时值今日,咱们自然也不能背信弃义。” 袁夫人渐渐红了眼圈,垂着头说:“你知道我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嫁给你。我只是心疼女儿,咱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怎么忍心让她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听说北边寒冷异常,民风彪悍,两河之地更是连年的水旱灾害,百姓十分穷苦……” 袁夫人越说越难过,到最后竟说不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袁铭铖何尝不心疼女儿?他大半辈子两袖清风,淡泊名利,唯一放在心上的就是眼前的结发之妻和尚未出阁的娇女。 看着哭泣不止的发妻,袁铭铖挣扎了许久,最终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袁夫人一听,立即止住哭泣,满怀希望地问道:“老爷,你可是有何两全之法?” 袁铭铖点了下头,有些纠结地说:“当年的婚约也只是我同苏兄酒后的口头约定,既无信物又无保人,若说是玩笑,其实也不为过。” 袁夫人眼睛一亮,“那便如此罢!苏家如今遭了难,不如咱们叫人多送些财物过去,再好好地赔礼道歉一番,想来也能得到他们的谅解。” 说起来这主意确实不错,袁夫人这样做也算仁至义尽。然而袁铭铖依旧愁眉不展,内心深处总有种愧疚之感。 袁夫人叹息一声,紧紧抓住袁铭铖的手,劝道:“老爷,我知道这样做必会叫你为难,如若将来受苦的是你我,我自不会做出如此不得宜的决定,可是,要远嫁的是咱们的女儿,我这心里……我就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份苦啊!” 袁夫人说到动情处,又忍不住垂下泪来。袁铭铖也红了眼圈,反握住袁夫人的手,哀声道:“我又何尝不是?无论如何我也得给苏家回上一封信,婚事先不明说,只问些近况罢。” “那不如咱们自己派人把信送过去,趁这个机会看看他们家人如何,会不会委屈了女儿……”说到底,还是不忍心直接回绝。 袁铭铖拍拍她的手背,回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远处,一株粗壮的合欢树后面,身着鹅黄裙衫的女子收回偷窥的视线,拉着她身边的小丫环蹑手蹑脚地跑走了。 一直跑到回廊转弯处,袁绣娘才停了下来。 丫环小竺不满地嘟了嘟嘴,抱怨道:“小姐,咱们是在自己家耶,为何要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袁绣娘眨了眨汪着水色的桃花眼,俏皮地回嘴道:“咱们是在偷听,当然得小心些了。” 小竺揪了揪帕子,轻声问道:“小姐,你说……老爷和夫人真会把你嫁过去吗?” “嫁就嫁呗,我也不小了,早晚要嫁人的。”袁绣娘无所谓地说,“与其被送到宫里,还不如找个平民百姓嫁了呢!” 小竺转了转眼珠,向往地说道:“听说宫里吃得好用得好,一顿饭有几十道菜,娘娘们用的粉黛都是番邦进贡的,多让人羡慕。” 袁绣娘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说:“我可不羡慕,那么一道大宫墙就像牢房似的,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爹娘一面,想想就可怕。” 小竺急道:“可是小姐,你刚刚没听老爷说嘛,那个苏家如今破败了,在乡下住着,那可是乡下啊——我被爹娘卖出来之前就在乡下住着,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想想就难受,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袁绣娘秀眉微蹙,反驳道:“乡下有什么不好的?我就是在乡下长大的,自在着呢!日子还不是人过的?勤快些、节俭些,能差到哪儿去?” 小竺嘟起嘴,“反正我不想去……” “放心吧,若是我真要嫁过去的话,必定不带着你。”袁绣娘撇了撇嘴,径自走了。 小竺绞着帕子,颠颠地跟上。 ***** 江家如今正忙着磨南瓜粉。 与之前试验性的磨些尝尝不同,这次是大规模地磨,不仅村里原有的两个大磨盘被他们家占了,江逸还自己掏钱又买了两个——好在不远处的黑窑沟就有采石头做磨盘的,并没耽误多少工夫。 村民们主动为他们家让路,这段时间都没人去磨豆子。 江逸也会做人,第一批南瓜粉出来后,他整整做了十几锅香甜松软的饼子,挨家挨户地送到了,包括刚刚安顿下来的于家寨众人。 最夸张的就要数他们,谁都没想到之前喂羊都被嫌弃的瓜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二毛娘挥挥手,老少爷们儿全跟着她到天坑摘南瓜去了。 再说江家这边,五亩地的南瓜,粗略称了一下总共收了六千斤,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那一个个数字,恐怕就连称重的人都不信。 这个时代,一亩麦地能产多少粮食?就算是上好的田地,一亩能收五百斤那就要高兴地放鞭炮了,亩产一千多斤,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一千斤南瓜能出六百来斤粉,剩下的瓜皮瓜蒂下角料等物也不会浪费。 苏云起深思片刻,叫江逸重新做了些南瓜粉以及南瓜黍子面两掺的窝窝,然后直接跟玄一联络,叫他送去了世子府,随带着还有一封信,用炭笔写着一串数据。 江逸笑笑,说:“如今不用我惦记着,你也知道讨好未来皇帝了?” 苏云起叹了口气,严肃地说:“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火,一样作物想要大规模种植没个三五年估计实现不了。你忘了,我爹之前说当年太-祖皇帝推广草棉用了多少时间、下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力气?” 江逸从苏云起日常的书信往来中也多少了解到一些,如今靖难军面临着比较严重的缺粮问题,可是要想把南瓜当作救命稻草,他并不看好。 苏云起摇摇头,说:“这次并不相同,南瓜产量放在这里,百姓能看到,恐怕要争相种植。” 江逸一拍手,“那咱们就出把力气,好好宣传一番呗!” 苏云起勾唇,绽开一个舒心的笑容,“这个就交给那些人去操心吧,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如你想个办法让南瓜再多产些。” 苏云起这句当然是玩笑,他怎么也没想到,江逸却信信满满地说道:“还真有办法,明年春天,你等着看吧!” 苏云起一惊,继而释然地笑了——是啊,没有什么是这个人做不到的。 ****** 深夜,北平。 朱高炽把摆在案上的饼子和窝窝挨个尝了一遍,除了食材陌生,口感微甜之外,并没有发现特别之处。 “这是小逸新琢磨出来的点心么?恐怕要砸招牌啊!”朱高炽抬头,淡笑着看向不远处躬身而立的玄一。 玄一抬头,恰好对上朱高炽的眼睛,不由地一愣。 一个淡笑,一个愣怔,主仆二人就这么对视起来。 “玄一?”朱高炽开口提醒。 玄一反应过来,慌忙跪地请罪:“属下该死,请主子责罚!” 朱高炽温和地笑笑,说:“玄一,你不必如此紧张。” 玄一依旧跪着,扎着脑袋,“是属下逾越了。” 朱高炽抬了抬手,说:“起来罢,我不怪你。” 玄一依旧跪着。此时他心里恨不得把自己凌迟处死,就因为江小秀才那几句话,他纠结了一路,竟然连从小接受的训练都抛到了脑后。 朱高炽稍稍露出几分威严姿态,抬高了声音,“玄一,难道还要本世子去扶你吗?” 玄一垂首道:“属下不敢,谢世子不杀之恩!”说完,利落得起身。 朱高炽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不杀之恩?未免严重了些。玄一,我与父亲兄弟并不相同,我以为这么久了你应该有所了解。” 玄一垂首,并未接话,转而提醒道:“苏少将军写了一封手书,是交给世子的,放在了食盒下面。” “苏云起?”朱高炽不禁纳闷,他们之间的互动,向来是江逸参与,苏云起写信给他还破天荒头一次。 等到朱高炽把那张言简意赅大多都是数据的信纸看完后,彻底不淡定了。 他完全无法抑制脸上的激动之色,甚至拿信的手指都有些微颤抖。 “主子?”玄一唤了一声。 朱高炽仿佛惊醒过来,急切地问道:“玄一,你到江家时可看到他们最近在忙何事?” “在料理一种黄色的瓜,我听他们都叫‘南瓜’,不知是哪个‘南’字。” “可有很多?” “堆积如山。” 朱高炽狠狠地喘了口气,似嗔似喜地叹道:“看来,将士们的口粮有着落了!” 玄一把前因后果一联系,也隐隐猜测出其中曲折,脸上也是难掩喜气。 朱高炽把那张纸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然后又拿起南瓜饼接连咬了好几口,这下倒觉得比刚才好吃了一百倍。 等他终于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又顺口问道:“小逸可有让你带话给我?” 玄一动了动嘴,面色古怪。 朱高炽抬头看着他,有些期待地问:“还真有?” “有……” “是什么?” 玄一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江小秀才说,让殿下没事多踩踩那条卵石小径,最好是光着脚或者只穿一双衬袜。” 朱高炽笑得湿润,“这是何故?” 玄一耷拉着眼皮,抿着嘴,不说话。 朱高炽反而来了兴致,语带调侃地叫道:“玄一……” 玄一握了握拳,快速说道:“江小秀才说可以减肥还能预防心疾痨病消渴症等!”他说完就垂下脑袋等着受罚。 朱高炽一愣,继而无奈地笑了,“小逸这是暗示我太胖了吗?也罢,不妨试试他的方法,小逸总不会害我……玄一,你以后记得提醒我,就安排在每日午后吧!” “是!”玄一垂首。 朱高炽挥挥手,“退下休息去罢,回信明日再送。” 玄一跪身,告退。虽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心里却已掀起波澜——看来,江小秀才在主子心里的地位,比他料想得还要高。 其实,连玄一自己都不知道,他之所以会一路纠结,之所以几番犹豫不愿说出口,就是因为担心江逸会因为这几句玩笑招致祸患。 第135章 . 南瓜粉磨好充分晾晒之后,大半送到了北平,其余多数被余文俊拿去做宣传,自家只留了为数不多的一些留着吃用。 江逸最重视的却是那些种子,他亲自看着淘洗、晾晒、捡种,足足捡出来五十个□□袋,就算来年供着整个广昌县种植也够了。 大海哥几个把一袋袋种子扛到地窑里,按照江逸的嘱咐在地上洒了白灰粉、铺了防雨布。 江逸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不放心,又托着谭小山起早贪黑的钉了一排排的木架子,大海几个又把麻袋全折腾到架子上,角落里洒了防虫的药粉,又下了捕鼠夹,这才作罢。 没人觉得江逸矫情,他说什么大伙就做什么,心里暗自佩服他周到细致。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缘法”吧,脾气相投、彼此欣赏的人凑成了一家子。 江家的忙碌刚刚告一段落,就迎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袁府的管家王伯和年少的小厮小柳儿拿着袁铭铖的手书一路从应天赶过来,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八月末到了银坊镇。 虽然目的在于探听情况,可王伯好歹把握着分寸,没有冒昧上门,而是先住在了银坊镇上的驿馆里,然后雇人给江家送了个口信。 江家上下都震惊了,没想到袁家能来人,虽说只是管家并小厮,可他们仍然没有轻视。 江池宴按照京里的规矩,叫人把房屋上下好好打扫一番,收拾出一个套间,这才把人请了过来。 王伯怎么都没想到,苏家(江家)如今会是这等境况。 他一路猜想着在乡下避难的他们该是何等寒酸潦倒,甚至做好了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心理准备,总之没往好处想。 可是,看着人家整整齐齐的两排青砖大房子,简单别致的小庭院,年轻英俊的江池宴、谪仙般的苏白生,还有那些红光满面的家人和孩子,王伯放在衣袋里的手怎么也拿不出来了——他原本受了袁夫人的托付,带来了五百两银子——几乎是袁府半年的花销。 如今看来,人家并不缺钱。单看饭桌上的鸡鱼肘肉,即使放在应天,这也是一桌上等的席面。 而且他们人缘还好。村民们听说江家来了客人,纷纷过来问候,有送鸡蛋鸭蛋的,还有送自家做的炸果子、炒豆子等小吃食的,江家主人半点不嫌弃,也不推辞,只让那位俊俏的小郎(江逸)给人家抓了枣子糖块算作回礼。 这些都是王伯亲眼看到的。 期间小柳儿就跟孩子们玩在一起,他跟阿大年龄相仿,性子也活泼,王伯没有刻意约束他。 前后住了三天,该看的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王伯表达出了要走的意思,连带着问了苏白生是否要回信。 信肯定是要回的,可是怎么个回法苏白生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且说王伯带来的信里,袁铭铖只问了苏家人的近况,表达了关切之情,于婚约之事却是半句没提。若说他打算毁约吧,可是又派了人过来探看。 苏白生细细地思索了一番,还是没有动笔。 江池宴坐在案前看书,苏云起抱着手臂望着远处的山峦。江逸则是无聊地趴在桌上眨眼睛。 “小爹,你写好没有?”江逸懒洋洋地问。 苏白生干脆放下笔,坐了下来,头疼地揉揉脑袋,说:“我还没写。” “嗯?”江逸蹭地坐直了,“怎么还没写?” 苏白生如实说道:“咱们之所以联络就是为了议亲,双方心知肚明,袁家为女方,他们能够回避,咱们却不能。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到底应该知趣而退还是再争取一下,我却拿不准。” “唔,这样啊……”江逸抠了会儿手指,突然说道,“我倒有个主意!” 他这一嗓子把江池宴和苏云起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江池宴看着他,笑道:“你又有了什么鬼点子,说来听听。” “我这两天看着那位王管家的态度,倒不像是嫌贫爱富的,我也让乌木在小柳儿那里套了话,那个袁大人也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我想啊,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愿松口,无非是担心女儿大老远地嫁过来受委屈。” 江池宴点头,“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江逸撇撇嘴,“才几分啊?很有道理好不好?” 苏白生拿扇子敲敲他的脑袋,笑骂道:“别贫,接着说。” 江逸看着他漂亮的小爹嘿嘿一笑,继续道:“不如咱们把袁家人请过来,主要是袁夫人和袁小姐,让她们看看咱们这些好房子好地,还有咱们家这些宝贝孩子们,保准她来了就不想走!” 苏白生扑哧一声笑了,“还好房子好地,你倒是会自夸。” 江逸把眼一挑,扬声道:“这个是我爹为了娶你置办的,小爹觉得不好?” 苏白生倒把自己弄了个脸红,头一撇没说话。 江池宴瞪了江逸一眼,开口道:“你这想法着实大胆,没由没据的,人家正经的夫人小姐必定不能来。” 江逸想了想,说:“这不夏荷要成亲么,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对外就说是夏荷母家的姨娘和妹妹,村里人淳朴,必定没人歪想。” 江池宴叹了口气,无奈道:“夏荷成亲在初五,眼看着还有几天的工夫,你叫人家夫人小姐像你们似的骑马赶路?” “呃……”江逸默了,忘了这不是那个火车飞机天上地下的年代了。 “改日子吧。”一直没说话的苏云起突然说道。 其余三人都看他,似是不太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苏云起淡定地重复道:“叫夏荷改日子吧,推迟到九月末。” 江逸迟疑着没说话。 苏白生却摇摇头,说道:“人家必定不会来,倒不用为了这个委屈了夏荷。” 话说到这份上,苏云起也沉默了。弟弟是亲弟弟,妹妹也是亲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偏了哪个都不好。 就在这时,夏荷正好走了进来,坚定地说道:“我愿意改日子。” 苏白生温声道:“你不必如此。” 夏荷却摇摇头,说:“小叔,我并不认为这样就是委屈了我,只是改个日子而已,哪怕只有一分可能,我也愿意争取一下。云舒是我亲弟弟,我盼着他好。” 这是第一次,夏荷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坚定而明确。 江池宴拍拍苏白生的手背,递给他一个眼神。 苏白生叹息一声,轻声道:“那我再叫人查个日子罢。” 夏荷闻言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苏云起面上也露出明显的喜悦之色,主动说道:“小六那里我去说罢。” “劳烦大哥了。”夏荷低下头,微微红了脸。 江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这就是亲人吧! ****** 王伯和小柳儿回到袁府时带着大包小包,有贵族圈里风头正盛的五彩石,也有乡下的土特产。 王伯悉数上交给袁铭铖,包括小伙伴们友情赠送给小柳儿的那几块石头。 袁铭铖惊讶的同时,心里也有着几分快意,“不愧是苏家!不愧是苏家人!无论境况如何,无论到了哪里,都不是池中之物。” 王伯带着笑意点点头,走了这么一遭,他对苏江两家的印象格外好,私心想着,倘若小姐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必定不会受到委屈。 袁夫人正在看信,却是柳眉微蹙。 “夫人,信上如何说?”袁铭铖好奇地问。 袁夫人脸色不太好,“苏家大小姐月底成亲,他们邀你我前去做客,还提到了绣娘,虽信中言辞恳切,我还是觉得未免不合规矩。” 袁铭铖听了也不免吃惊,接过信件看了一遍,刚刚的兴奋随即消减了许多。 王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张嘴添了一句:“如果老奴打听得没错的话,苏家小姐原本成亲的日子订在了九月初五。” 袁夫人难掩讶异,“不就是这两天么?这么大的事为何改了日子?” 王伯垂着头,没说过。 袁夫人稍稍一想,猛地反应过来,“莫非……就是为了咱们?” 袁铭铖拢了拢衣袖,感慨道:“没成想人家待我之心竟赤诚如此!” 袁夫人虽然也有几分感动,但她还是摇摇头,拒绝道:“别管最后能不能做成亲事,这一趟咱们无论如何去不得,事关女儿名节,断不能大意。” 袁铭铖轻叹一声,“容我再想想罢!” 袁夫人恳切道:“老爷三思。” 另一边,袁绣娘霸道地把小柳儿拦在了凉亭里。 “小柳儿,小姐我问你几句话,你必得从实说来。” 小柳儿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蔫蔫地说:“小姐想问什么?” “你不是跟王伯去了趟广昌县吗?那家人怎么样,你跟我说说呗!“ 小柳儿正为这事儿伤心呢,袁绣娘不提还好,如此一提,小柳儿差点哭了,只闷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想说。 袁绣娘转了转眼珠,笑着说道:“不如这样,你要是好好地跟小姐我说上一番,王伯扣下的东西我去给你要回来怎么样?“ 小柳儿一听,面上一喜,“小姐说话算数?“ 袁绣娘拍拍他的脑门,不满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小柳儿嘿嘿笑了,眉飞色舞地说:“他们家可好了,有两个那么大的院子,好多人,门外还有条河,小宝说那一整条河还有河边的地、河里的石头都是逸哥的——逸哥生得好俊俏,人也十分和气,会做好吃的——他们家还养着好大一群鸭子,还有小灰驴,还有一只小熊,叫小黑哦……” “他们还有枣山,上面长着又大又红的枣子,好可惜我们去完了,没赶上摘……不过我帮着磨南瓜粉来着,逸哥做了软软的南瓜饼,好甜的!“ 小柳儿说起来就没完,全都是夸奖的话。 袁绣娘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描绘着那样的画面,向往极了。 她收敛了下张扬的模样,带着些小羞涩问道:“逸哥……是哪个?” 小柳儿眨眨眼,“逸哥就是逸哥啊!” 袁绣娘有些着恼,恶声恶气地问道:“我是说逸哥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你老是逸哥逸哥的,也不介绍一番,倒让我听得糊涂。” 小柳儿听信了袁绣娘的借口,天真地解释道:“逸哥就小宝的大嫂啊,是小十三的爹爹。” 袁绣娘听得有些糊涂,既是大嫂,应该就是女人,怎么又是爹爹? 她正要继续问,却被袁夫人叫了一句,“绣娘。” 袁绣娘转过头,就见袁夫人正面带责备地看着她。 袁绣娘吐吐舌头,给小柳儿使了个眼色,提着裙裾迈着小步走了。 小柳儿在后面急切地提醒道:“小姐,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知道啦!”袁绣娘回头做了个鬼脸。 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这样的性子,怎么适合送进宫里?就算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恐怕都不会如意吧? 只犹豫了一瞬,袁夫人便回转身形,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第136章 . 在反复确认了夏荷和小六的意愿之后,由江池宴作主,将他们的婚礼挪到了九月二十五日,也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按照江池宴的意思,别管袁家最终会不会来人,他们都得有足够的诚意,做出迎客的准备。 为了这件事,云舒特意去县里买了精致的梳妆盒送给夏荷,又自己出钱给小六做了两身簇新的衣裳,表达谢意。 夏荷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那只沉重的妆盒,泪水情不自禁的模糊的眼睛。 “你是弟弟,做什么还要给我添妆?” 云舒温润地说安慰道:“这不算是添妆,只是送给长姐的一份薄礼,聊表谢意。” 夏荷自然明白云舒的意思,她拭干了泪水,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云舒,说起来这只是一个机会,她们过来相看咱们,咱们自然也是在相看她们,倘若能成便是缘分,就算不成也无须自轻。” 云舒恭谨地应道:“我明白。” 说起来,小六自从落下户籍、随了江姓之后,正儿八经地算是江家人了。 苏、江两家再次亲上加亲,怎么说都是好事,然而,在婆家人和娘家人的划分上,愣是让他们整得越来越热闹。 事情要从催妆说起。 按照这个地方的风俗,待嫁女子的嫁妆要在成亲之前半个月送到男方家里。当然,不是主动送,而是需要男方带着礼金和亲朋好友过来讨要,俗称“催妆”。 可是,家里一众老小再加上枣儿沟村民哪个算是男方亲友哪个算是女方亲友,这个还真不好说。 最后,还是江逸简单粗暴地划拉了一把,凡是姓江的,包括大海兄弟几个都算是婆家人;其余姓苏的以及村子里的外姓村民自然就是娘家人。 考虑到夏荷这边需要一个管事婆子,英花主动要求被归到娘家人的类别,相对应的婆家这边负责和她接洽的就是江春草。大到风俗习惯小到菜蔬多少,无论有什么事都是她们两个沟通。 此外,江贵第一次做了一把手,负责男方事宜;江春材在女方那边任管事。 于是,英花和江春草这对合作默契的姑嫂站在了不同的阵营,江逸和苏云起夫夫两个分别成了婆家人和娘家人,江池宴和苏白生自然也是。 大伙觉得这就到头儿了吗?更热闹的还在后面呢! 到了正式催妆这天,小六不用出面,男方老少几乎全体出动从新院出来,走进了旧院。 江池宴一眼看到枣树下坐着的苏白生,人家无须说话,只淡淡地朝他扫了一眼,江池宴便摸摸鼻子扭头回了新院。 江逸在心里偷偷鄙视自家老爹一番,朝着不远处的苏云起丢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苏云起宠溺一笑,默不作声地踱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梅子哼了一声,叉着腰挡在堂屋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逸,“礼金带足没有?” 江逸赶紧陪着笑,把事先准备好的贴着喜字的荷包送到梅子手上,“礼金足足的,请笑纳。” 梅子瞄了他一眼,顺手把荷包交给身后的小宝,再次说道:“刚刚那个算是给我小弟的,我的呢?还有我身后这么多孩子呢,给他们买些果子的钱该有吧?” 江春草提前嘱咐过江逸,每桩婚事催妆之时都会闹这么一出,男方势必会出些血,但却不能吐口得太轻易,不然早早地把荷包用尽了,他们必定要吃亏。 于是,江逸继续陪着笑,给小杏使了个眼色。 小杏会意,站出来直截了当地对梅子说道:“梅子,你还想同我好不?若是好的话,就别为难逸哥。” 梅子闻言撇撇嘴,“一码归一码,如今这件事与我跟你好不好没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了?你知道的,小六哥娶到夏荷姐姐不容易,今天他就托我这么一样差事,我可不能办砸了。是好姐妹的话,你不能阻我。”小杏条理清晰地缓缓道来。 短短几句话,江逸就对小杏刮目相看,看着平时不言不语的姑娘,关键时刻却是如此口齿伶俐。果然是春草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到底不会太差。 梅子显然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见小姑娘咬了咬嘴唇,愤愤地把小宝手里的荷包夺回来,在小杏眼前晃了晃,说道:“喏,你看见了,如今我的荷包拿到手了,自然不会再与你为难,不过我小弟如今又没了,这个怎么说?” 小宝上前,抓住小杏的儒衫,糯糯地叫着:“小杏姐姐……” 小杏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江逸递去一个爱莫难助的眼神。 江逸自己就先被小宝的样子萌化了,更何况是小杏? 正当他要妥协的工夫,小十三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一本正经地对小宝说道:“小宝,你别要爹爹的荷包了,我把昨天我找到的一个彩石给你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欢吗?” 小宝心动得眨眨眼,眼看着就要答应下来。 梅子连忙重重地咳嗽一声,拼命给小宝使眼色。小杏就在一旁急得直拉她的衣服,责怪她使坏。 小宝似乎是想了想,依旧软软地说道:“可是我想要荷包,也想要石头……十三哥哥,你已经有逸哥了呀,我都同意你叫逸哥‘爹爹’了!” 小十三仰起脑袋看着江逸,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毫无疑问,与小六哥哥的嘱托相比,还是爹爹重要许多许多。 江逸无奈地抚住脸,旁边看热闹的妇人们却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们毫不顾及当事人的心情,大声讨论着,七嘴八舌地说着这简直是生平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次催妆,真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僵持了许久,眼看着就要错过吉时,江逸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既能让对方尝到甜头,又能把礼金控制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因为江春草特意嘱咐过,礼金不能全部用光。 “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否商量一下?”江逸重新抖擞精神,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他一说想到了主意,不仅是梅子,就连苏云起和苏白生都饶有兴趣地支起耳朵听。 江逸扯出一抹笑意,出人意料地把大红绸布铺在地上,然后把之前分散到大伙身上的荷包全部回来,壕气十足地把一兜兜碎银子撒到绸布上。 当然,他留了个心眼,自己身上的荷包没往外掏。 梅子吃了一惊,问道:“逸哥这是何意?” 江逸笑眯眯地指着地上的一堆碎银子,答道:“梅子,你看这些不少吧?我想咱们也别按人头说了,不如拿银子赎嫁妆,一块银子一样东西,我们自己叫人去抬,不劳你们动手,可好?” “这法子倒是新鲜。”梅子十分有兴致地抱着手臂,哼笑一声。 江逸稍稍松了口气,听这意思应该有门儿。 梅子思考片刻,说道:“就这么办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大块银子赎大件嫁妆,小块银子赎小件嫁妆,可好?” “自然是好的,这样才公平,梅子果然冰雪聪明。”江逸彻底松了口气,顺便把梅子夸了夸。 就这样,江逸花了有限的碎银子把整整堆满了一间耳房的嫁妆赎了回来。 甚至最后还剩了一些,江逸换成铜板散给了跑过来看热闹小孩子们,有本村的,有于家寨的,甚至还有外村的。 孩子们看了热闹还得了笔意外之财,自然高兴得不行,回家就跟大人好好地夸耀了一番。 于是,江家此次的催妆事件再次成为十里八乡的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还有人在后面竞相模仿。 不过,江家人却没有工夫在意这个了,九月十八日的早上,他们收到了袁家的回信——袁氏母女正在来时的路上,如果一切顺利,她们会比信件晚五天到。 那就是九月二十三日,还有五天! 短短两天,他们要把人家的住处收拾好了,一应被褥用品都要用新的,这些都要赶制出来。幸亏江池宴提前订好了家具,不然肯定来不及。 此外,最最重要的就是陪客。除了两个姑娘之外,他们家是清一色的男人,实在不合适。 江逸着实有几分急智,他当机立断地让大海兄弟们从新院搬出来,包括他与苏云起,只剩了孩子们和老徐头听着些动静。 然后江逸又把江春草和小杏请过来,专门在新院给母女二人安排了房间,方便她们在待客期间陪同客人。 针线坊加班加点地赶制新被褥,新做的家具也喷上了上好的漆料,院子里外好好打扫了一遍,云舒还去县里买回来一些清淡的熏香,苏白生也大方地奉献出自己珍藏的茶饼。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客登门。 第137章 袁家母女是九月二十一到的,距离夏荷同小六成亲还有三天时间。 云舒和大海提前到镇上接人,江池宴和苏白生带着全家人站在村口相迎。 远远就看见两个男人骑在马上,一左一右护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除了去接人的大海和云舒之外,还有四个穿着利落的男人,想来应该是护卫之类。 对方也看到了他们,走得近了些,便停了马车。男人们从马上下来,车里的人也掀开车帘,被丫环搀扶下车。 江池宴和苏白生紧走几步迎了上去。 袁夫人脸上带着得宜的笑,对江池宴和苏白生屈膝颔首。 江、苏二人往旁边一躲,并不敢受。如今对方是官家夫人,他们却是一介白衣,不合规矩。 袁夫人不以为忤,落落大方地主动说道:“夫家俗事缠身,不方便前来,遂带了我娘家的两个兄弟,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袁夫人身后两个面貌英武的男人上前一步,抱拳道:“江州苏明/苏朗,幸会苏先生、江先生。” 江池宴和苏白生揖身道:“幸会。” 苏白生对袁夫人温和地笑笑,说:“袁大人日理万机,为的是朝廷事务,我等自然没有责怪的道理。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辛苦,若蒙不弃,不如就到寒舍休息罢。” 袁夫人点点头,转身回了马车上。 袁绣娘低垂着头跟在她娘身后,一副淑女姿态。 云舒回到苏白生身后,拿眼偷偷瞅着那道鹅黄衣衫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江逸撞了撞苏云起的肩膀,拿眼神示意他快看。 苏云起笑笑,没看云舒,反而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江逸有些着恼,低声抱怨:“真是的,当着客人的面呢!” 落下车帘的一瞬间,袁绣娘恰好看到这一幕,突然就明白小柳儿口中的既叫爹爹又叫大嫂是怎么回事了。 袁绣娘正愣神儿,猝不及防地被轻轻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袁夫人略带责备地看着她,教训道,“在家无论怎样都好,一旦出了门就得把你那些疯颠劲儿收收,大方些,机灵些,知道没?” 袁绣娘抱住她的手臂,调皮地一笑,撒娇道:“知道了,娘~~” 袁夫人看着她的无赖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叹完之后又忍不住笑了。 也罢,自家教出来的女儿就是这副样子,若是别人因此而看不上,她不介意养一辈子。 ****** 袁夫人坐在内间,闻着屋内淡淡的油漆味道,看着一应崭新的家具,心里五味杂陈。 袁绣娘年轻,眼界浅,看到装饰精美的屋子后只知惊叹与好奇,却并未思考其中的深意。 袁夫人却多了几分思量,她甚至有些后悔来这里的决定做得太轻易。 如果她们一口回绝倒没什么,现在应邀而来,虽说存了相看的心思,可最后若是不成,就不美了。尤其是在对方如此精心准备的前提下。 袁夫人越想越不自在,便把袁绣娘叫过去细细地嘱咐。 袁绣娘从看到苍翠的枣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爱上了这里,就算她娘不嘱咐,她也一直在告诫自己千万别失了礼数惹人厌烦。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了门外热热闹闹的说话声。 也没听见敲门声,就看见几个村妇打扮的人走进了屋里。 英花紧走两步,拉着袁夫人的手说道:“我听夏荷那丫头说她母家的姨母和妹妹到了,就想着过来打个招呼,这几个都是我们村里关系好的媳妇儿,您千万别怪我们不请自来。” 袁夫人愣怔过后,连忙调整表情站了起来,“怎么会?快请坐吧!” 袁夫人心思通透,知道待嫁女的姨母这层身份会帮她们阻隔诸多非议,自然对苏家多了许多好感。 她是江南女子,站在一群妇人之间更显得娇小,可她那通身的气派却是别人比不了的。 江春草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笑盈盈地说道:“我们都是江家的族里人,也算是苏先生的家人,夫人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春草’便好,这个是英花嫂子,这个是……” 江春草不紧不慢地给在场之人做了一番介绍。 袁夫人也说了自己的名字,袁绣娘也礼貌地见了礼。 几人重新落坐,英花便开始说话活跃气氛。 “前几日池宴兄弟托我们收拾屋子做新被褥,我就猜着会不会是有贵客要到,现在一看,还真是,你看这丫头水灵的!” “真是过奖了。”袁夫人笑得温婉。 袁绣娘适当表现出小羞涩,恰到好处。 村妇们虽然是第一次见官家太太,但因为有江家的影响在先,表现得十分热情大方,倒叫袁氏母女心里踏实不少。 正说着话,夏荷就到了。 夏荷眼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迅速定位到袁夫人身上,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姨母”,饱含思念之情。 袁夫人顺势把夏荷虚虚地搂到怀里,微笑着安慰。 袁绣娘在旁边对夏荷眨了眨眼睛,屈膝行礼,“绣娘见过姐姐。” 夏荷忙把她拉起来,温婉地抓着她的手,笑道:“许久不见倒是规矩了许多,都学会行礼了。” 袁绣娘弯起嘴角,露出一副俏皮样子。 江春草给英花递了个眼色,英花露出一个笑,对袁夫人说道:“说了好半天话,咱们也算认识了,改天带着姑娘去我家坐坐,今个儿我们就先回去了。” 袁夫人主动拉住她,挽留道:“多坐会儿罢,怎么着急回去?” 夏荷也说道:“婶子大娘们用过晚饭再走罢,逸哥正在厨房准备呢!” 英花拍拍夏荷的手,笑着说:“你陪你姨母好好说会儿话,我回家收拾收拾再来。” 袁夫人同夏荷这才放开了她。 其余几人也笑着告别,虽不讲究礼节辞令,却更显得真诚热情,袁夫人莫名想起当年袁铭铖沉寂下僚栖居乡下的那些日子,竟是无比怀念。 “姨母和妹妹一路远来辛苦了,不知午间休息得可好?”夏荷扶着袁夫人坐下,乖巧地问道。 袁夫人脸上带着笑意,回道:“江先生和苏先生安排得细致,那位叫小逸的小哥也事事周到,我和你妹妹好得很。” 夏荷又道:“原是该去村口迎接姨娘的,怎奈我一大早便同三弟去了县里,现在才回来,姨母不怪我吧?” 袁夫人笑道:“见到这么温婉漂亮的外甥女,我还怎么怪得起来?” 她说着,便起身去放置行礼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了放到夏荷面前。 “这是我当年出嫁时绣娘的外婆找江州手艺最好的师傅给我打的,一共做了两套,我给绣娘留了一套,这套给你。样子虽过时了些,用料却扎实,你可别嫌弃。” 匣子里缕空的金质头饰一看就手艺精湛,玉质花鸟头的笄长短粗细共有四对,镶宝凤蝶鎏金簪一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一对,镶玳瑁双股钗一对,四蝶嵌珠金步摇一对,金镶玉步摇一对,兰花华胜一对,祥云花钿一对,此外还有两只花鸟纹样的梳篦,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匣子。 夏荷忍着喜爱之情推辞道:“姨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更何况还是外婆留下的,想来姨母必是珍而重之,还是留给妹妹吧!” “你妹妹已经有了,这个是你的。” 夏荷还要推辞,却被袁夫人截住了话头,“丫头,你别急着推辞,听我把话说完。” 袁夫人拉着夏荷的手,温声说道:“既然你叫我姨母,我也愿意认你这个外甥女,别管咱们两家的亲事能不能做成,我都希望能保住这层关系。丫头,你告诉姨母,我想收你作外甥女,当作亲生的一样,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夏荷看着袁夫人温柔的目光,渐渐红了眼圈,“我娘生完我二弟就走了,后来我爹便没续娶,我一直不知道有娘是什么滋味,如今看到姨母,我才知道母女间说话是这等暖意……” 说着说着,夏荷眼里就滚出了泪珠。 袁夫人心疼地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后背,“可怜见的,我说怎么不见你娘。丫头啊,你要是应了,以后就拿我当母亲罢。” 夏荷哽咽着说道:“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亲切……不是因为您送了我东西……” “姐姐,快别哭了,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袁绣娘也红了眼,拿帕子给夏荷擦眼泪。 “有劳妹妹了,我无事。”夏荷抹抹眼泪,眼看着袁绣娘单纯可爱,袁夫人也亲切明理,更加盼着这桩婚事能成。 等着把人哄好了,袁夫人便拿起一支步摇往夏荷头上比了比,解释道: “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但凡姑娘出嫁,嫡亲的姨娘都要打了首饰给姑娘添妆。原本我是挺向往的,怎奈你两个舅舅没有一家生出女儿来,正遗憾着这个愿望要落空,没想到老天爷就给我送了个这么好的女儿来。” 夏荷嫣然一笑,配着湿润的眼睛,更多了几分艳丽。 袁绣娘拍着手夸赞:“姐姐长得真美!你们全家都是美人!”这话一说完,她自己就先红了脸。 袁夫人拿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对着夏荷露出温婉的笑意,“她向来就是这个样子,说话做事没个正形,不知道叫我多头疼。幸亏我现在又有了你,不然真要叫她气死。” “妹妹冰雪聪明,我实在喜欢得很,如果姨母和妹妹能留下来陪我就好了。”夏荷笑得温婉。 夏荷明显话里有话,袁夫人并未表态,而是把话头儿引回了那套首饰上。 “按日子来说,你的嫁妆应该已经送到男方了吧?” 夏荷点点头,不免带上几分笑意,“前日逸哥带人过来催妆,闹了许多笑话,也花了不少银子,倒是喂饱了孩子们的小肚子。” 想起早上来时家里的热闹场景,袁夫人也挂上了笑,“看来真是缘分,既然嫁妆已经被抬走了,便不能再添妆,这个只能算作添厢礼了。” “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添妆礼是姨母给的,添厢礼却需要娘亲准备,在姑娘出嫁那天随身带着。”袁夫人笑盈盈地看着她,解释道。 夏荷一愣,继而笑了,轻轻地说:“我愿意要。” 袁夫人笑意更深。 说起来会选这个添妆她也是费了一番思量。从王伯的话里她听出苏家是不缺钱的,于是她总共准备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新买的一对玉镯,一样就是这个。 如今看着苏江两家人品好,拿着她们母女当事儿,夏荷这姑娘为人稳重又投她的眼缘,袁夫人起了结交的心思,这才舍得把娘亲给的东西送了出去。 袁绣娘看她娘送了东西,眼珠一转,颠颠地跑到箱子旁边,从里面翻出一个新盒子,拿到夏荷面前,俏皮地说道:“姐姐,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夏荷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玉镯子,姐姐,你戴上看看?”袁绣娘帮她把盒子打开,露出一对翠绿通透的手镯,一看就是好料。 夏荷没有推辞,而是感激地说道:“这么好的东西,倒叫妹妹破费了。” 她珍重地把镯子拿出来,把随身的丝帕裹在手上,轻松地套了进去。 袁绣娘拉着她白嫩的手臂,左看右看,不住称赞:“就知道姐姐带上一定好看,我亲自挑的!” 袁绣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完全忘了她娘在店里挑镯子时她在小摊上买泥人的事。 袁夫人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把脸转向别处,到底没有揭穿她。 第138章 民间成亲不仅要算日子,还要根据新人的属相和八字算接亲、叫门、上花轿的时辰。 九月二十五这天,小六天没亮就开始出了家门,绕着山谷转了一大圈,愣是熬到了叫门的时间才回到旧院门口。 大门外,小宝带着乌木和谭小山架势十足地守在门口,板着脸说:“荷包!” 作为傧相的江逸老老实实地把荷包奉上,一口气给了仨。 小宝先前被梅子提着耳朵教育了半天,一定不能轻易开门,给荷包也不开,必须拖够时间才行。 可是,当小宝看到给钱的是他最爱的逸哥之后,瞬间就把梅子那些教导威胁全都忘到了脑袋后面,颠颠地给人开了门。 乌木和谭小山向来一切都随他喜欢。 就这样,第一道关卡,他们过得还算顺利。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在闺房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房中的情景。 夏荷正蒙着盖头端坐在红绸装饰的拔步床上,小六只看了一眼,就拔不出来了。 梅子狠狠地瞪了小宝一眼,小宝害怕地躲到江逸身后,露出萌萌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姐姐。 梅子翻了个白眼,对小六一扬下巴,不客气地说:“别的不说了,既然你们这么快进来了,就只能在这儿等。跪下吧!” 江逸原本还想帮他讨价还价,可是小六一听一点犹豫都没有,朝着夏荷的方向直直地跪了下去。 “哟,真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听话的新郎官,让跪就跪了,一点驳回都不打。”旁边观礼的女客掩着嘴笑。 按照正常情况,男人们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十分重要,一双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婚礼中往往这个环节是最拖时间的,十有八-九的新郎都是敷衍了事。若是有谁这么干脆地跪了,肯定要被人笑话半辈子。 夏荷听到女客调侃的那一刻,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一边担心小六不懂风俗会吃亏,一边心疼他被人笑话。 英花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不知是那个拐了八百道弯的亲戚,在心时狠狠地啐了一口,暗自把这张脸记住了。 江春草作为男方女傧,站出来解围道:“小六,你这一跪可不冤枉,此时你跪了这一下,今后大半辈子女人都得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这一跪,值也不值?” 小六大声喊了句:“值!从今往后我必好好待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周围的吵闹嬉笑声顿时消失了。 夏荷紧紧抓着裙裾,拼命忍着才没有落下眼泪。 江春草不由想起自身遭遇,心内感慨万千,不由地红了眼眶。 英花连忙碰碰她的手臂,适时说道:“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赶紧把踢门槛的喜钱拿出来,该进门就进门。” 江逸连忙双手托着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大荷包。江春草提前嘱咐过,进闺房的荷包是要娘家人当场验看的,为了脸上有光,新郎家都会准备得丰厚一些。 江逸是个壕,他一路上给小孩子们散的喜钱都是小银珠子,如今被特意嘱咐了要包个实诚的,他干脆就装了六个小金锭——正好上次朱高炽给了一匣子。 英花拆荷包时原本脸上是带着笑的,等着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脸色登时变得十分古怪。亏她脑子转得快,只拿着一个金锭露出一角,给左右宾客扫了一眼,就迅速装了回去。 饶是如此,还是引来一阵惊呼。 江春草抬起手,啪地一声打了下江逸的后脑勺,“你个傻小子,为了充面子竟然把全部家底都掏出来了,看你兄弟把人迎回去拿什么养!” 说起来,老百姓千百年来的传统,习惯藏富露穷,一来不被贼惦记,二来省得有穷亲戚借了不还,三来或许只是习惯使然。 这一点,生活在物欲横飞、没钱也要充大款的现代社会的江逸并不理解。 不过,虽然他不明就里,却听出江春草这一番话并非简单玩笑,也不敢多说,只能跟着傻笑。 英花随即拉着小六说道:“你还跪上瘾了?荷包都给了,还不赶紧进去!” 小六一听,直接蹦起来朝着夏荷的方向就冲了进去,英花连拦都没拦住。 英花气得直骂:“火烧屁-股了你?跑什么!” 大伙又是一阵笑。 小六也笑,笑得要多傻有多傻。 就这样,在一片笑声中,小六帮夏荷把喜服上的最后一个盘扣系牢,然后恭恭敬敬地给苏白生磕了一个头,改口叫“小叔”。又给苏云起磕了头,改口叫“大哥”。 两人虽然面无表情,估计内心戏应该十分复杂。 之后云舒、大山、梅子、小宝给他行了礼,改口叫“姐夫”,小六结结实实地磕头回礼。 作为首席傧相,按规矩江逸也是要给至亲磕头的,不过第一次跪苏白生的时候就被对方扶了一把,没磕下去,到苏云起这里,更是连跪都没跪下去,直接被抱了一下,又很快放开。 江逸丢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苏云起只是宠溺地笑笑。 至于剩下的,江逸只看了他们一眼,兄妹四人就灵敏地躲掉了——逸哥的一跪,谁受得起哦?! 英花掩着嘴,歪着脑袋凑到江春草耳边说悄悄话,“见了这么多亲事,头一回碰上婆家和娘家关系如此热闹的!” “可不是,就拿咱俩说罢,往常什么时候不是一起主事,这回倒好,还得想着怎么互相算计。”江春草含着笑意回道。 英花甩了甩手帕,坦言道:“照我看,那些亲家们来回算计的都是怕花得多得的少的,咱们这回还真不用,给多给少还不都是新门出旧门进?怎么也到了不别家。况且池宴兄弟和小逸都是面子人,不怕花钱,就怕不花。” 江春草笑笑,“就是这个道理,倒省了咱们许多心思。” 几句话的工夫,苏云起就把夏荷背了起来,稳稳当当地跨过门槛,送到了花轿旁。 英花在夏荷耳边轻声提醒:“新娘子出门要哭一哭的。” 其实,除了苏云起之外,没人知道夏荷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不是因为舍不得家,而是为着小六的体贴、江逸的周到、兄长的可靠。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万般感动,即使当年苏家犹在盛时,她都没想过自己能有这般完美的婚礼。 英花半晌听不到动静,便狠下心计算着力道掐了夏荷一把。 夏荷这才反应过来,配合地抽泣出声。 袁夫人和袁绣娘作为母家亲戚,听到夏荷的哭声,抑制不住拉住轿帘连连哭泣。直到旁边的人都来劝,小六也亲自下了保证,她们在万般不舍了退了回去。 一家人站在门口,看着接亲的轿子绕到了村子的另一边,这才纷纷回了院子。 他们不得不进去,不然一会儿江池宴那边接亲的出来了,两波人一个站在新院门口,一个站在旧院门口,不知道会有多喜感。 ****** 新娘被接到婆家之后,最有意思的就是闹洞房,几乎每个动作都有讲究。 夏荷被小六扶着迈进门槛,江春草就在一旁喊:“相持到老不相弃——” 夏荷在新床上坐稳了,江春草再次喊:“行端坐正持家人——” 小六拿起秤杆挑开夏荷的盖头,江春草又喊:“称心如意鸿运来——” 夏荷的脸缓缓地从盖头下露了出来,略施粉黛,面如桃花,与平时的温婉相比明显多了些美艳之态。 小六只挑开一半就愣住了,只见有两行泪水“唰”地一下就从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原本这里也该有话的,可江春草见了小六这副样子,一下子愣在当场——掀个盖头把新郎官掀哭,她还是生平头一回见。 还是兄弟们了解他,小川重重拍了拍小六的肩膀,调侃道:“怎么,你不满意?你要不满意的话我可领走了。” 小六回头,狠狠瞪了小川一眼,这才把盖头掀开。 江春草松了口气,不太顺畅地喊道:“人面桃花富贵开——” 小六定定地看了夏荷一会儿,直到把夏荷看得低下头去,他才嘿嘿地笑了一声,继而蹲在夏荷身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还一边含浑不清地说道:“我江小六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娶到这么好的媳妇……” 夏荷愣怔过后,犹豫片刻,继而抬起纤纤素手,轻轻地放在小六头顶,温柔地抚着,美丽的面庞上挂着甜蜜的笑容。 挑下盖头之后左右邻里会过来跟新娘打招呼、送彩礼,算是认认人,预示着从此之后她便不必拘在闺阁之中,可是走出屋子操持家务、邻里走动了。 于是,小六捂着脸呜呜大哭的蠢样被许多人看了去。 大海哥几个简直无语,恨不得装作不认识他。 小六在一屋子人的默许下好好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就被大海无情地踹开了。 “行了,要哭待会儿关上门哭,这会儿得先敬酒。” 新房里有准备好的酒壶,照规矩一对新人各自三杯酒,一杯敬父母,二杯敬兄弟,三杯敬邻里。 夏荷敬酒时还挺正常的,用的是厚胎的小酒杯,总共装不了多少酒水,即使姑娘家喝些都没妨碍。 可是,到小六这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姗姗来迟的福子特意从厨房里摸出两个盛汤的大海碗,满满地倒了三碗酒,微笑着送到小六面前。 小六当时就苦了脸,转而向大海求救:“二哥,你看他……”放在以往,小六每每遭了福子的欺负跟大海说最管用。 然而,此时此刻大海却抱着手臂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小六,今天兄弟们看你不爽,别问我为什么。” 小六无奈,又转向江逸,特意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小逸……” 江逸摆摆手,似笑非笑地说:“我也不太爽,怎么说夏荷也是我妹子,怎么就便宜了你?”他完全忘了人家比他还大。 夏荷闻言忍不住掩嘴轻笑。 福子挑挑眉,拿着酒碗举到小六嘴边。 小六作着最后的挣扎,“喂,你们真要见死不救吗?别忘了,你们是男方亲戚、男方!” 福子的手一顿,转身问道:“是这样吗?” 大海几人下干净利落地退后几步,撇清关系。 福子勾唇一笑,一大碗酒便捏着脖子灌到了小六嘴里,然后是第二碗,第三碗。 灌完之后,小六一边捂着肚子干呕一边哭诉道:“我还要洞房的,洞房……”显然已经意识不清了。 大海几个这才心满意足地领着大伙退出房间,并十分好心地给他们把门关上。 江逸最后隔着门缝看了小六一眼,同情地想道:这就是虐狗的后果……少年,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呵呵,他显然忘了,这个家里最爱秀恩爱的是哪个。 第139章 成亲的第三天姑娘女婿要回娘家,乡下叫“回门”,按规矩娘家要摆席面。 这个季节瓜果蔬菜多,村民们没等江逸去买菜,直接在自家菜园里各样蔬菜都摘了些,挎着篮子送到他们家里。 你一篮子我一篮子的,竟堆了一厨房。 英花最后送的,直接拿手推车装了满满一车送过来。 江逸拦住她,说道:“大娘,你看厨房里已经够多了,摆两天的席面都够了。” 英花白了他一眼,推着车就往里走,“你不是要摆流水席吗?怎么也得三天吧?菜多些不让人挑毛病。要不是成亲那会儿来的都是外家亲戚,咱们这点东西拿不出手,想必那会儿大伙就要送了。好在回门席就是本村吃,你就不必去外边买菜了。” 江逸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为了回报大家,他叫大海去邻村肉铺买了整整半片肥猪,然后沿着河堤摆了一排的流水席面,肉菜一锅锅地炖,只要来了就能吃上。 就这样,江家又实实在在地热闹了三天。 回门完了之后,袁夫人便准备告辞了。 一大早,江逸就把云舒拉到河边上,胡乱往他手里塞了本书,笑眯眯地说:“你看这里环境多好,你坐在石头上念会儿书吧,景色好,心情好,效率肯定高。” 江逸说完,把云舒按在石头上,自己笑嘻嘻地跑走了。 云舒看看手里的《论语》,再看看江逸的背影,一脸的不明所以。 不过,有一点江逸说得没错,清晨时分,河面映着朝阳闪着粼粼微波,清风拂面带来青草的香气,的确让人心旷神怡。 云舒正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童音。 只见小宝和小十三两人一人一边拉着一名女子,说说笑笑地朝河边走来。 云舒不自觉握紧手里的书卷,这才明的江逸为何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小十三脆生生地说:“绣娘姐姐,我们带你去捡石头哦,可好看了。” 小宝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小脑袋,积极地附和道:“就是呢,在太阳底下一照就看到彩虹!” 袁绣娘好奇地问道:“你们见过彩虹吗?” 小宝点点头,“下雨之后就有,逸哥带我们去看了,十三,是不是?” “对呢,不过有的时候能看到有的时候看不到,逸哥说下大雨后才有。”小十三仰起脑袋问袁绣娘,“姐姐,你看见过彩虹吗?” “我小的时候在乡下时看见过,后来到了京城就没再见过了。”袁绣娘神色有些失落,“真想再看一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自然不能理解袁绣娘情绪里的怀念和淡淡的哀伤。他们看见不远处的云舒,偷偷地对视一眼,相互之间十分郑重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十三故意大声说道:“姐姐,我想起来了,逸哥说捡石头的地方都是男人,女孩子不能去的。不然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会儿,我和小宝捡回来送给你吧!” 小宝也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不骗你哦,长姐和阿姐就从来不去。” 袁绣娘自然也看到了云舒,此时再看两个孩子明显紧张的样了,聪明如她自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摸摸两个小家伙翘翘的小辫子,故意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看够了两个小家伙紧张又期待的神情,这才大方地说道:“那好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要捡最好看的给我哦!” 两个孩子高兴地应了一声,手拉手跑走了,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逸哥说了事情办成之后就带他们去摘山楂、黏糖葫芦!好期待! 河边只剩了云舒和袁绣娘两个人。 云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主动朝着袁绣娘走了过来,轻轻地说了声:“早。” 袁绣娘大大方方地朝他行了个屈膝礼,回道:“怎么这么早来河边?” “……念会儿书……”云舒硬着头皮说道。 袁绣娘拿眼瞄了下书册,扑哧一声笑了,“先生好本事,竟是倒着读么?” 云舒这才发现,手里的书竟然是拿倒了。羞窘之下,云舒无法抑制地红了脸。 袁绣娘偷眼看着他俊朗的五官,面色也带上些桃红。她掩住嘴角的笑意,朝河堤走了两步,看着潺潺的流水,面色温柔。 云舒赶紧把书册调整过来,背到身后,随即走了上出,同袁绣娘大约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并肩而立。 “这地方真好看,人也好,饭也好吃。”袁绣娘主动说道。 云舒沉默片刻,转头看着她,温声道:“还能看见彩虹。” 袁绣娘展颜一笑,婉如桃花初绽,楚楚动人。 云舒痴痴地一愣,眉眼之间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院门处,两位长辈正陪同袁夫人从养鸭的小池塘边走过来,远远看到河边独处的两人。 袁夫人脸色有些不好。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不知如何解释。 江逸“咚咚”地从门里跑出来,掩耳盗铃般挡在三位长辈面前,嘻嘻哈哈地说:“小宝和小十三一大早就要去河边捡石头送给袁姑娘做临别的礼物,爹你刚刚看到他们了吗?” 江池宴配合地往那边指了指,“应该在那边,云舒和袁姑娘在岸上等着。” 江逸拍拍脑门,“我说哪里都找不到云舒,原来是看孩子去了,爹,小爹,袁夫人,早饭做好了,你们先进去吧,我去叫他们。” 袁夫人脸色稍霁,点点头率先跨进院门。 苏白生却瞪了他一眼。 江逸双手合十,偷偷求情,苏美人却抬起下巴,傲骄地走了。 江池宴暗地里对江逸竖起大拇指,江逸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 袁家人来的时候是一辆马车,走的时候变成了两辆。里面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车吃穿用等物,甚至还有几床羽绒被。 袁夫人百般推辞都没用,谁叫江家不缺车、不缺马,更不缺东西。 江池宴原本是想叫大海几个把她们一路送到应天的,不过人家有两位内弟跟着,还有四个护卫,一路在官家驿站投宿,这才打消了念头。 临上马车,袁夫人转身说道:“这么早把女儿送出门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不过,两个孩子毕竟大了,先订下来却无不可。” 江池宴反应过来,赶紧应道:“诚蒙不弃,改日定当托了媒人备上厚礼前去提亲。” 袁夫人点点头,在人群中找到云舒的身影最后看了一眼,这才上了马车。 袁绣娘也偷偷瞄了一眼,然后跟在她娘身后上去了。 苏明、苏朗两兄弟跟两位长辈道了别,飞身上马,对着众人抱了抱拳,道了声:“就此别过。” 大海等人同样抱拳道:“来日再会。” 双方都是好武之人,这段日子切搓下来也算培养了不浅的交情。 两辆车,六匹马渐渐走远,江家人开始溜哒着往回走。 江池宴拉着苏白生的手道:“说起来袁夫人的娘家也姓苏,五百年前兴许是一家也说不定。”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甩甩手,没甩开,只得微红着脸任他拉着。 后面,江逸撞撞云舒的肩膀,笑道:“刚刚听见没?人家可是应下了。” 云舒温和地笑笑,低声道:“多亏了逸哥出谋划策。” 江逸嘿嘿一笑,非常不谦虚地想着——可不是,我就是大媒人! 大海哥几个也纷纷走近了道喜,云舒淡定地笑着,一一谢过。 江逸拿手戳戳他的脸,不满地说:“你怎么这么淡定?不该是很高兴才对吗?” 云舒只对着他笑,没有多说。 苏云起把江逸拉走了,于是他并没发现云舒藏在袖中微微发抖的手。 只能说,人与人表达兴奋的方式不一样啊! ****** 时间进入暮秋,地里的麻山药早都黄了,山药豆掉了一地,早该收了,山上也得种上白菜萝卜。 村里其他庄稼早就收完了,大伙拿东西跟江逸换了种子,种上了菠菜。要不是麻山药没人会收生怕出错,大伙早帮他们收了。 说起来麻山药收起来着实麻烦些。 首先蔓上的山药豆得一个个摘下来,树枝搭的架子要拆掉,藤蔓割了晒干之后可以当引火。这些都弄完之后,就要掘麻山药,这才是最费力气的。 麻山药最喜欢直直地往深处长,没有杂-交过的原始种长个一米来深那都是常态,挖起来十分困难,若是拿着铁锹一不小心戳断了,营养流失不说,另外半截就更不好挖了。 江逸给大伙讲了些注意事项之后,大伙就上手了。刚开始难免犯错,不是戳成了一段段,就是土塌了没再找到。大伙一边挖一边心疼,抱着这样的心理愈加小心翼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比起赛来,也不知道怎么分的组,反应看着兴致挺高。大伙就跟寻宝似的,一堆一堆地挖,毫不吝啬力气地往深处挖。 几天下来,江家地里就跟招了巨大的地鼠似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深坑。那些外村经过的,都会操着怪异的眼光看着这片地。 甚至有人问枣儿沟是不是在闹耗子精,用不用请个法师。 江逸只得一遍遍解释他们是在挖麻山药。然后好奇的老乡就会问:什么是麻山药?再然后江逸就会随手拿起两根送给人家。当然,没人会故意占便宜,大多数人都会到自家地里拽点瓜果给江逸回礼。 等着麻山药挖完之后,村民们又主动把坑填上。江春材拍着江逸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我看种这个挺好,还能趁机把地深掘一回,来年别管种什么都能长好。” 江逸只得陪笑。 ****** 江逸先前答应的带孩子们去山上摘山楂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因为他没时间。 麻山药收了之后必须尽快处理。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工艺和人们的接受水平,麻山药最好的途径还是新鲜着吃、新鲜着卖。 江逸叫人往北平送了些,给村里各家送了些,又往应天的袁家送了些,自家留了些,其余地全托给余文俊去卖。 余文俊从他们家蹭完午饭,一边喝茶消息消食一边调侃:“说起来我最近都被同行笑话了,说我成了吃食贩子,春天收粮食,夏天卖南瓜,秋天贩山药,冬天卖枣糕——小逸啊,你能不能多出点比如五彩石之类的点子,也让咱们家这买卖能雅致些?” 江逸白了他一眼,说道:“民以食为天,这吃食生意虽不雅致,却能给雅致做地基——你让那些人不吃不喝雅致一个试试?” 余文俊闻言抚掌大笑,“好,这说法真真是好极了!下次我就这么回他们。” 江逸咧开嘴,笑得得意极了。 苏云起勾起唇角,爱怜地摸了摸伴侣毛乎乎的脑袋。 余文俊差点被闪瞎眼,撇开头,不经意看见庭中玩耍的小十三,于是问道:“对了,你们不是说收儿子吗?怎么没个动静?” 苏云起回道:“父亲叫人算了日子,年根底下最后,他跟族里商量一下,三叔公的意思是不如趁着祭祖正式写进族谱里。” 余文俊知道苏云起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江池宴,他不免吃了一惊,“写进江家族谱?” 苏云起淡定地点点头。 余文俊看看江逸,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江逸心头一动,连忙说道:“两家的族谱都要写,而且小十三大名姓苏。” 这话一出,不仅是余文俊,就连苏云起都有些吃惊——之前并不是这么说的,显然江逸是临时起意。 江逸在桌下偷偷抓住苏云起的手,用力捏了捏。 苏云起心领神会,反手抓住,安慰地拍拍。 余文俊并没有任何怀疑的神色,也不再是刚刚一脸奇怪的样子。 江逸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是在意苏云起,不忍看到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而且,如果给小十三起名叫“江苏”的话……真的是太奇怪了,还是叫“苏江”好了——于是,先前所有撒娇耍赖得来的结果就这么主动放弃了。 江逸呼出一口气,对着苏云起露出一张委屈的脸。 苏云起低头,温柔地吻在爱人唇角,心里默默说道:我必倾尽一生,诚心待你,不欺不辱,不离不弃。 第140章 河堤的地里中秋种下的菠菜收了一茬,村西十亩地的菠菜刚种下,枣山的树档间交错着撒上了白菜和水萝卜种子,一场雨下来冒出了嫩生生的小芽。 新得到的那两座山江逸一直没时间理会,于家寨的人自发地按照枣山的格局渐渐收拾出一些模样,于大壮还别出心裁地沿着山脚栽了一圈带刺的花椒树,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江逸看到后既欣慰又感动,想着这两座山就交给于家寨打理。 正好小川去祁州进药材时路过保定府带回来些雪里红的种子,他记得江逸之前提过,雪里红做酱菜最好吃不过。 二毛娘带人把山上的土层翻整好,将种子珍而重之地埋到土里,没叫江逸操一点心。 时间进入十月初,天气渐渐变冷,树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劳作了大半年的人们终于清闲下来。 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晴得倒好,阳光暖暖的没有风,江逸难得早早起来,心情不错。 “逸哥,今天去摘山楂么?”吃完早饭,小宝第n次询问。 江逸想了想,不答反问:“看到你大哥了吗?” 小宝眨了眨眼,显然不清楚。 “父亲和二叔去县里请媒人了,要去绣娘姐姐家提亲。”小十三清清楚楚地答道。 江逸这才想起来,苏云起临出门时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当时迷迷糊糊地没往脑子里去。 现在小十三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昨天晚饭之前大家就在商量这件事,说是要请官媒到袁家提亲,并且要备好礼物,女方同意后才能正式求婚,这一步叫“纳彩”。 “爹爹,要去山上么?”小十三仰着脑袋,期待地看着江逸。 江逸揪揪他的小辫子,笑道:“去呗,难得天气这么好!” “太好啦!”小宝和小十三立即欢呼起来。 “我们去跟阿大哥哥说,还要换去山上的衣服!”小十三拉着小宝的手兴冲冲地说。 “我要去叫小山哥,还有乌木哥哥,大家都要去。”小宝一边说一边跟着小十三往外走。 江逸看着两个小孩的背影,柔和的目光中带着隐隐的愧疚——这阵一直忙,似乎真的很长时间不好好陪孩子们了。 ****** 山上树木的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反而把或红或黄的果子暴露出来。 若是往年,别管是酸杏还是毛粟子,只要是能入口的都会被摘光,今年却不同,村民们粮食充足,因为江家的关系还多了些别的营生,不需要也没时间到山上打秋风。 这样一来,倒给孩子们添了许多乐趣。 小宝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爬一边兴奋地大叫: “那里有红红的果子呢!” “那里还有紫色的!” “啊,有许多掉到地上!” 谭小山就在一边扶着他,不厌其烦地解释: “那是山杏。” “紫色的是野石榴,没想到还有得剩。” “地上的会被刺猬捡去的。” 小十三抓着乌木的衣摆也好奇的东看西看,红扑扑的小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乌木还是那副酷酷拽拽的样子,腰间插着弯刀,靴子里还藏着匕首,虽然表面抱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实际上却时刻注意着身边小孩的状况。 大些的孩子看到果树后都跑到前面去了,有的爬树有的就在下面用筐子接着,其中也包括胖胖。 如今他已经能说比较流利的汉话,最搞笑的是竟然还是非常地道的蔚州口音。 说起来江家全家都是说官话的,就连老徐头带过来的这群孩子都学了一口官音,真不知道胖胖从哪里学来的蔚州话。 “小胖儿,你给俺好好好滴在下头待着,你这胖的,摔下来咋着?”二牛一边抱着一棵毛粟子树可着劲儿摇晃,一边扯着嗓子吼试图爬树的胖胖。 江逸以手扶额,忍俊不禁——终于找到根源了。胖胖盲目地崇拜二牛的大身板和好酒量,平时就爱往他身边凑,这口音一准是跟他学的。 二牛嘴上动不动就骂,实际上去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异族小孩,总是有意无意地多照顾他一些。家里人自然乐见其成。 “俺不下去!苏先生说了,不学咋会?越不会越得学!”胖胖喘着粗气反驳。 二牛一听是苏白生说的,立马没话了。在二牛等人心目中,苏白生就是神仙般的存在,仿佛人家只是瞥一眼就能看到你心里去似的。 江逸走到那棵杏树底下,仔细看着地上的痕迹,兴许是下过雨的关系,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他扭头问道:“小山,你刚刚说刺猬会来捡果子,不是骗小宝的吧?” “我从来不骗小宝,刺猬真的会捡。”谭小山十分认真地强调道,他似乎还有点生气,针对江逸的怀疑或者说是冤枉。 江逸抱歉地笑笑,又问道:“那你能找到刺猬窝吗?” 谭小山摇摇头,“我不是猎人。” 江逸忍俊不禁,谭小山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小宝身上。 此时小川正在江逸身边——实际上他受了苏云起的嘱托,只要江逸出门,他就是专门负责保护外加看管江逸的。 小川指着枯草上一排不甚明显的小爪印说:“这个是刺猬的脚印,小逸你看,这个印子爪尖朝东,这个朝西,朝东走的到这棵树底下就没了,刺猬窝应该是在西边。” 江逸敬佩地看着小川,“你知道得真多!” 小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家祖上就是干这个的,我从小跟爷爷学了不少本事,后来朝廷发了禁山令,我爹才改行做了屠户。” 江逸拍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有本事,就算不在军-营,别管干点什么都能混出名堂。”还有一句他没说——在他家算是委屈。 小川聪明,自然看出了江逸真正想说的话,他微微一笑,诚恳地说:“我们能有什么本事?不过会几下拳脚功夫而已,就这个还是老大手把手教的。” 江逸眨眨眼,看着他,“有功夫就很好啊,可以做武师、护院,若是有门路还能进衙门或者自己做个镖局之类的……” 小川叹了口气,继续道:“小逸,你或许不知道,年年离营的军士不计其数,能稳稳当当混个中等的都不多,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没家没亲人没土地的。如今我们兄弟几个能吃得好穿得暖,不用风餐露宿,不用枕戈待旦,除了老大,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是你让我们混出了个样子,以至于见了以前的同僚不用低下脑袋。” 小川说得郑重,倒叫江逸不好意思起来,他拿着一截小棍在地上胡乱画着,想了一会儿结果干巴巴地说了句:“你都会用成语了。” 小川轻笑出声,“自从苏先生叫我们几个跟着听课开始,我一直没挨过手心板。” 江逸一听也笑了,“这话可不能当着二牛的面说。” 小川哈哈大笑。 江逸一边笑一边拿小棍指了指那排脚印,“回来的时候捉几只刺猬,咱们放到枣山的菜地里,白菜长起来后最容易受蜗牛祸害,刺猬最爱嚼蜗牛吃,嘎嘣脆!” “好嘞!” ****** 一行人翻过了两个山头才找到了于根儿说的那片山楂树林,和江逸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在江逸想象的画面里,这里应该有青青的草地,平坦的地面,几棵高大的山楂树立在地上,树叶繁茂,树冠像个大伞,有无数红彤彤的小果子挂在上面。 可是,眼前的画面却是大相径庭——入眼的是一丛灌木吧?枯叶遍地、枝蔓交缠,横七竖八杂乱地争夺着生存空间。 好在果子还算不少,只是大多都小小的,大多长着疤痕或略显干瘪,好不容易有个饱满平滑的,不是被鸟啄了,就是被虫蛀了。 现在想想,去年于根儿给他摘得那两大篮子品相不错的果子还真是难得。 江逸在这里百般失望,孩子们却高兴坏了,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那些成年人的得失心,不会比较,只在意眼前单纯的快乐。 小十三把背篓里的东西暂时倒在地上,然后冲着大家喊道:“比赛!” 孩子们一听,“啊”的一声,火急火燎地往山楂树丛冲去,个子高的就扯着上面的摘,身子瘦小的就争着抢着钻到里面。 小宝拖着小筐子,凑到小十三跟前,讨好地说:“十三,我跟你一组好不好?” 小十三大方地点点头,“好呀,咱们永远是一组。” 小宝高兴地“嗯”了一声,补充道:“还有小山哥和乌木哥哥。” 他们身后,两个高大的少年无奈地对视一眼,认命地撸起袖子摘了起来——得不了第一会被嫌弃的! 第141章 午饭是在山上吃的,这个季节山上不能生火,所以江逸提前做好了饭团,里面掺着肉丁和蔬菜碎,咸淡适中,变冷了也不会影响口感,孩子们十分爱吃。 江逸咀嚼着饭团想起了寿司的味道,想着如果能找到紫菜以后再做汤就不用担心鲜味不够了。 提到这个,江逸突然想起朵颜三卫缺碘的事——紫菜和海带里含有十分丰富的碘无素,如果每天能吃一些,根本不用再特意吃加碘的食盐。 这两样水产品恰好生长在纬度较低的冷水区域,这样一推算,中国的渤海湾似乎就是个不错的地方。 然而,如果江逸没记错的话,中国并不是第一个人工种植海带的国家,最初的藻种是从朝国还是日本进口的来着? 按理说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沿海地区的生长环境都十分适宜,是没有还是没被发现? 想到这里,江逸把乌木叫过来,问道:“乌木,你知不知道海带是什么?” 乌木摇摇头。 “就是那种在海里长的,宽宽长长的,墨绿色,吃起来带盐味,挺有嚼劲……”江逸极力描述。 乌木还是摇头。 “那……紫菜呢?”江逸不死心。 “我们没有吃过海里长的东西。”乌木很少说话,声音却低沉悦耳,莫名有着一种说服力。 江逸耸了耸肩,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让你的隼给你的首领父亲送个信儿,让他派人去海边上找找这两样东西,如果真能找到的话朵颜三卫就不用费尽心思从中原买盐吃了。” 说起来这也只是午饭间的一个小插曲,江逸说过就忘了。然而乌木却上了心,至于以后会牵扯出多少事情,那是后话。 今天虽然没有令人惊艳的收获,孩子们却很高兴。 他们把自己摘到的每一个小果子都仔细地收起来,就连吃起来要费老大劲的毛粟子都装了小半筐。 孩子们跟着大人干活的这些日子,常听村民们提起,不能浪费吃的,不然观音娘娘会生气。所以,他们甚至掉在地上被虫子咬了的那些都没有被放过,孩子们说要拿回去喂鸭子。 这一点是江逸最欣慰的。 ****** 回程的时候有一件事十分令人期待,那就是江逸跟小川说好的抓刺猬。 这一带的刺猬不知道属于什么品种,大多生活在灌木丛中,从它们的窝附近散落的果核和种子来看,应该属于杂食性动物。 小家伙们看起来还挺会享受,窝里铺着干草和树叶,外围用树枝挡着,舒适又安全。 小川连掏了两窝,都是拖家带口的,总共有十三只。 江逸一边咧着嘴往筐子里装一边絮絮叨叨地保证:“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只是给你们换个家,那里可以吃到甜甜的枣子,冬天也会有人喂你们,还有更温暖的窝可以过冬哦!” 看到江逸如此小心的样子,孩子们的爱心也被点燃,隐约理解到这些带刺肉又少的东西并不属于“加餐”的范畴。 小十三第一个蹲下来,帮江逸往筐子里铺干草,然后是小宝,再然后是其他孩子。插不上手的就跑到附近去找干净的落叶和草窠。 为了防止不同窝的刺猬打架,江逸还特意分着放到了两个筐子里——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动物食物丰富、随遇而安、性子又懒,估计也不会打起来。 野生的刺猬有些臭臭的,江逸没有半点嫌弃,全部安置好了以后才用水馕里的水洗了洗手。孩子们也学着他的样子洗了手,没一会儿原本鼓鼓的水馕就空了。 小川温和看着这群大小孩子,无奈地把水馕交给二牛,叫他去寻处山泉打些水。 离回家还得走两个多时辰,需要翻过两座山,没有水可不行。 不一会儿二牛就回来了,不仅打好了水,手上还多了样东西——用芭蕉叶裹着,有一小兜。 “小逸,你看这个!”二牛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江逸,憨笑着说,“俺记着你之前做过吃,可香了!” 江逸一看,也挺高兴,“这个是木耳,你是在树干上摘的吗?” “打水的河边有个木头墩子,上面长了一层,我看着眼熟就全摘回来了。” 江逸又问:“是槐木墩子?” 二牛抓抓脑袋,懊恼地说:“没注意。” 江逸想了想,说:“这个不能瞎吃,有的有毒有的没毒,待会儿你们看能不能逮只田鼠,咱们拿它试试毒。” 二牛拍拍手,笑道:“小逸就是聪明!” 小川白了他一眼——钻了这么多年的林子都白学了,要让老大知道了看不收拾你! 二牛背着江逸瞪了他一眼——俺让小逸高兴高兴,不行啊?其实俺早试过了,干嘛要跟你说? ******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将将擦黑,苏云起和云舒已经办完事回来了。 孩子们又累又饿,整整吃完一大锅面条,看得夏荷又惊讶又好笑。 江逸累得摊在炕上,好半晌没起来。 “你说,我体质是不是变好了?至少现在能自己走回来了,记得之前去趟于家寨还得让你背着。”江逸摸着肚子上软软的肉说。 苏云起凑到他身边,暧昧地笑道:“是变好了,夜里来两次都不会踹我了。” 江逸斜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流氓。” 苏云起挑眉,笑道:“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是不是还对不起这两个字?” “唔……累了。”江逸扭动,脸朝下趴着,躲开苏云起的狼爪。 苏云起把人捞过去,搂到怀里,一边乱摸一边安抚道:“我就抱抱,不做别的。” 江逸撇撇嘴,信你才怪! 说起来这阵都忙,似乎真的有些日子没有好好温存了,不仅苏云起,江逸也挺想要的。 男人嘛,大多不会委屈自己,美色当前累点就累点——况且他只负责享受,累不到哪儿去,顶多费些嗓子。 大汗淋漓过后,江逸在苏云起怀里调整着呼吸。 苏云起明显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细碎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江逸额头、耳际。 江逸戳戳他硬实的腹肌,调侃道:“你不是说什么都不做吗?” 苏云起只是看着他,别有深意地笑,这个时候江逸能翻旧账,他却从来不会,或许这就是身为主动方的肚量。 江逸最不能抵抗他的笑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苏云起眸色一暗,原本虚虚环着江逸的手臂蓦地收紧。 江逸赶紧抵住他的胸膛,叫道:“不行,真不能来了!” 话音一落,就听到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响声。 “我饿了!”江逸趁机强调。 苏云起轻叹一声,宠溺地笑笑,“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江逸扭了扭脖子,说道:“突然想吃大骨面了,我记得昨天熬的骨头汤还有,夏荷擀的面条也多,不然我去下些面,再打个荷包,咱俩一人一碗。” 苏云起亲了亲他,温声道:“若是你做的,我便吃两碗。” “饭桶。”江逸嘴上损着,脸上却抑制不住乐开了花。 厨房中。 一灯如豆,足够照亮这一方天地,映着锅中冒出的袅袅热气,满满的温馨。 江逸和苏云起就着灶台,一人一双筷子一只碗,正面对面地大快朵颐。 “我是不是好长时间不做饭了?”江逸一边吃一边含含混混地说,“乍一吃还挺香,你说,是不是因为我饿了?” 苏云起腾出手摸摸他的头,无比诚恳地说:“原本就香。” “你就会夸我。”江逸咧开嘴笑,然后张开嘴巴,两三口吃掉了一只荷包蛋。 苏云起含着笑意,把自己的夹起来送到他碗里。 江逸又给他夹回去,“不用这样,咱们又不是穷得吃不起,你快吃掉吧,糖心的,凉了发腥不好吃。” 苏云起笑笑,一口吃了下去。 就在这时,小六和夏荷一前一后走进厨房。” 小六对夏荷眨眨眼,笑道:“得了,不用你动手,人家自己就吃上了。” 夏荷温柔地笑笑,说:“这样更好,不然我还担心我做的逸哥儿会吃不惯。” 江逸喝掉碗里最后一口汤,看着他俩疑惑道:“怎么个意思?你们俩也饿了。” 小六找了个矮凳,先让夏荷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到她身边,正好跟江逸和苏云起面对面,这才说道:“小荷说你晚饭没吃多少,怕你会饿,正想着过来给你做些宵夜,没成想你自己倒吃上了。” 江逸坏笑道:“小荷?” 夏荷红着脸低下头,偷偷捏了小六一把。 小六看看她,幸福地笑。 江逸和苏云起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放心的神色。 江逸把苏云起的碗接过来,从锅里挑了些面条,浇上骨头汤,把剩下的两只荷包蛋都捞起来,顺道对小六说:“锅里还有,你也来一碗?骨头汤管够,荷包蛋没了。” 小六巴巴地看着苏云起碗里那俩,故意说道:“老大那不有俩么?匀我一个呗。” 江逸还没来得及拒绝,苏云起就一口吃掉了两个,淡淡地说道:“没了。” 小六当时就傻眼了,是不是娶了媳妇儿就膨胀了?他怎么就忘了,这可是老大啊,想从他嘴里讨吃的,还是小逸做的,除非你快死了。 江逸忍不住笑出声。 夏荷也捂着嘴笑,顺便看了小六一眼,嗔道:“想吃我做给你,做什么要大哥的?” 小六抓抓脑袋,嘟囔了句什么,没人听清。 夏荷挽起袖子,掏了掏火膛,把火重新点起来,又取来了干面条等着水开后下锅。 小六拉拉她的袖子,傻笑着说:“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夏荷低下头,嘴角禁不住悄悄扬起。 小六吃面的空档,夏荷注意到灶边放着的那堆木耳,于是开口问道:“逸哥,那个木耳是你今天摘的么?” “二牛摘的,晒干后再用水泡发就能吃。”江逸一边喝汤一边回答。 夏荷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逸哥,这个能种么?我想着……如果能种的话,新得的那两座山是不是就不用空着了?” 江逸喝汤的动作一顿,脑子里“叮咚”一声,敲响了智慧的小钟——他怎么就没想到呢!野生木耳向来是珍贵食材,若是种好了可不比枣树差。 江逸眼睛直直地盯着夏荷,啧啧称奇。 夏荷一惊,怯怯地说:“我说错话了吗?” 江逸热情地抓着她的胳膊,开口道:“夏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戏文——谁说女子不如男?” 夏荷摇摇头,“哪有这样说的?女子哪里能比上男人?” “不不,千万别这么想。”江逸摆摆手指,“你们姐妹都是能干的,论头脑、论胆识并不比普通男人差,可别看轻了自己。” 江逸说着,看身苏云起,“你说,你妹子是不是好样的?” 苏云起郑重地点点头。 若是以往,江逸抽风的时候苏云起虽然不会拆台,但也绝不会附和。如今他能点头,就说明认同江逸的话,无论是关于夸赞夏荷的,还是说女子不比男人差的那句。 能够得到自家大哥的肯定,夏荷简直喜不自禁,她不羞怯激动地抓着小六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六敬佩地看向自家妻子,暗自发誓自己也要变得更好才行。 江逸歪在苏云起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要忙了!” 苏云起摸摸他的脸颊,深情地说:“我陪你。” 第142章 在此之前,江逸并没有种植木耳的经验,他只是知道大致流程,至于光热、温度、菌种的分离,这些都得摸索。 好在,摸索就摸索,江逸有钱有地有时间,于家寨有劳动力有耐心有生存的需要。 不管怎样,把菌搬回自家山上好好存放肯定是最重要的。此外还要准备段木,打好孔,给孢子创造良好的生存条件。 木耳一般在春秋两季收获,培育得好的话还能在伏天加收一茬。因此等到春天再做这些也不算晚,然而于家寨的人却等不及。 江逸把技术普及下去之后,他们便开始冒着冬寒漫山遍野地找菌种、截木头,若不是江逸特意强调不能“赶尽杀绝”,恐怕整个蛇岭山脉都得让他们搜□□净。 于家寨如此积极,也就不用江逸再费心了。 霜降之前,需要把河边的芋头收起来,然后还要加工成芋头粉,产量好的话又是一张救命的底牌。 明朝大小灾害不断,却没有产量高方便种植的粮食作物来支撑,就目前来说战争消耗也是个大数目。 靖难军声势浩大,连连胜利却因为兵力不及朝廷军而导致后劲不足,总也保不住胜利果实。 如今朝廷军与靖难军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状态,双方都想着能在年前决一胜负。 苏云起和余家从秋后就开始联手囤粮食,一次次往前线送,光江逸明明白白知道的就有三次。 如今家里后院专门盖起了一排房子,小门小窗,里面放的是一仓仓粮食,孩子们似乎被警告过,不好奇不追问,更不能往外说。至于大人们,更是装作没有看见。 除了囤粮之外,在江逸的建议下,苏云起还借着余家的关系进购了大批量的棉花。 江逸也跑了一趟县里,托王心和给巨马河沿岸的农户们捎话,只要家里有鸭子毛的无论好坏都留着,他论斤收。 王心和向来是个给办事的,他专门派了差役沿着巨马河一家一家的说,甚至连临县的村子也托了关系通知到了。 对此,江逸自是备了礼物好好感谢了一通。 鸭农们早在去年就听说银坊镇有人收鸭毛,当时还好生羡慕,没想到今年就轮到了他们。至于人家收了鸭毛做什么,他们并不关心。 说起来,江家不论是收棉花还是收鸭毛,无非是想做御寒的衣物寢具。与去年自家留用的精细劲儿不同,这次江逸同针线坊的女工们言明了,以量为主,兼顾精细。 他们是为了低价卖给靖难军。 苏云起得到的消息,九月朝廷任命盛镛为南军主帅,盛镛将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必能将靖难军压制一时。因此,至少过年之前,靖难之役的主战场会在北方。 即使是平民百姓也嗅到了一丝丝紧张的气氛。 十月,盛镛将军带军北伐,至沧州,为燕军所败。 那段时间苏云起的情绪明显十分低落。 按照立场来说,他自然希望靖难军打胜仗。然而,盛镛将军不仅是他曾经的头领,甚至还是引路恩师般的存在,无论如何他也不忍看到对方受挫。 在此期间,玄一专门来过一次,交给苏云起一封信,竟然是燕王朱棣的亲笔,内里不无警告之意。 福子也曾深夜拜访,苏云起带着大海几个关在屋了谈了一宿的事。 江逸自知无法帮到苏云起,他也只是默默地给他做些可口的饭菜,晚上安安静静地不再闹他,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守着他,给他倒盏温茶。 江逸真心盼着这些事情赶紧过去,让他们家重新过上安稳快乐的好日子。 苏云起向来不是粗心的人,江逸的付出他自然全部看在眼里。 午夜梦回,他看着怀里人并不安稳的睡颜,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到底连累了他,因为自己的情绪外露。 苏云起把人往怀里紧了紧,伏在耳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江逸原本就睡得不安稳,这么一动,自然就醒了。 他缓缓睁开朦胧的睡眼,仰头看了看苏云起,眼中不无担忧,“夫……君……” 江逸从来没有叫得如此主动。 苏云起低头,捉到那双略显苍白的唇,试图加深这个吻。 “唔……”江逸皱着眉躲开,不满地嘟囔道,“刚睡醒,还没刷牙。” 苏云起不禁轻笑,他的小伴侣啊,惯会扫兴。 看着苏云起含笑的脸,江逸也弯起嘴角笑笑,抬手摸上他眉间的浅痕,轻声说道:“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的。” 苏云起一愣,继而满含愧疚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沙哑着嗓音再次致歉:“对不起……” 如果此时江逸侧过脸,兴许就能看见,自家男人泛红的眼圈。 然而,江逸这时候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你不用担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盛镛将军直到燕王登基都不会有事。” 当初小木牌提供的信息量非常大,江逸每天看一些,感兴趣的印象会深点,不感兴趣的看过就忘了。他之所以会记得盛镛这个人,是因为他的死因。 盛镛原本是朝廷军的将领,曾四次击败朱棣率领的燕军。朱棣进入京师之后,盛镛清醒地看到建文帝大势已去,即使再负隅顽抗也只会害了手下兄弟和城中百姓,因此投降朱棣,后辞官归隐。 尽管盛镛闲赋在家,却仍扎在朱棣心头的一根刺,在当朝官员的屡次弹劾下,盛镛被迫自杀。一代名将就因为站错队而惨死在猜疑之中。 江逸作为局外人,原本只当看故事一样,虽然为盛镛不值,却也没有做些什么的冲动。然而此刻,当他处在局中,因为自家男人和对方多了一层关系,江逸便想着尽自己所能地保全他。 他搞不懂权术之争的那些弯弯绕绕,只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苏云起,他相信苏云起肯定会有办法。 苏云起听完沉默了许久,最后对江逸说了声“谢谢”。 江逸眨眨眼,纳闷地问:“你都不怀疑吗,我竟然能预知他人生死?万一是编出来骗你的怎么办?” 苏云起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信你。” 江逸往他怀里蹭了蹭,安心地笑了。 “再睡会儿吧。”苏云起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温声说。 “嗯……” 江逸从鼻子里冒出一个音调,缓缓地垂下了沉重的眼皮。 ****** 十二月,盛镛军与朱棣军交战于东昌,由于燕军屡战轻敌,盛镛善用奇兵,致使靖难军被围,朱棣心腹干将张玉战死阵中,朱棣也久久未能脱困,危在旦夕。 朱高炽苍白着脸敲响了江家的大门。 看到朱高炽的那一刻,江逸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原本就有所担心,今日一早出发,没想到半路就收到……那样的消息。”朱高炽眼中露出悲痛之色,看看江逸,又看看苏云起,恳求道,“苏少将,我有个不情之请……” 朱高炽之所以会求到苏云起头上,是因为盛镛在东昌布下的杀阵原本就是曾经的少年英才、童子军头领苏云起创制的,如今也只有他能解开。 江逸不想让苏云起为难,率先拒绝道:“咱们一开始就说过,我们只站在你这边,同燕王殿下无关。云起他怎么说也是盛将军的旧部,如果这次倒戈相向,将来让他如何面对那些过往的兄弟们?” 朱高炽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说“不情之请”。然而,清楚地听到江逸的拒绝,他还是失望极了。 其实他有千百种方法逼苏云起就范,然而他还是不想把那些手段用在江家身上,他不想让江逸伤心。 江逸看到朱高炽眼中失望的神色,也有几分不忍,于是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可以跟你保证,燕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苏云起不着痕迹地抓过江逸的手,沉声说道:“我愿意去。” 此话一出,不仅是江逸,就连朱高炽都惊讶万分,他掐白了自己的手掌才抑制住内心巨大的狂喜,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苏云起意外地勾起一抹笑意,避重就轻地说:“世子殿下对内子向来有求必应,如今我们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江逸握住他的手,急道:“燕王真的不会有事,你不必——”他拼命对苏云起眨眼,希望苏云起能明白他的意思。燕王不会这么快挂掉,所以他不必冒着为人唾弃的风险走这一遭。 “小逸。”苏云起打断他的话,温声道,“放心,我自有主张。” 江逸看着他的眼睛,苏云起眼中一派淡然。 “你确定?”江逸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苏云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在江逸耳边低声道:“燕王不用救,将军却需要一条后路。” 这话低如蚊蚋,只有江逸听到。 江逸惊讶过后,心也跟着慢慢平静下来,半晌,才嚅嚅地说道:“那你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不许有任何事。” 苏云起郑重地点点头。 没有时间耽搁,苏云起当即换上夜行衣,拿上兵器骑上追云,带着大海几个连夜出发。 江逸和朱高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融入夜色中,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继而,两个人默契地对视。 朱高炽率先开口,“小逸,对不起……” 江逸连忙拉住他的手,说:“说这个做什么?我还怕你生我的气……” 朱高炽淡笑着理理他鬓间的碎发,温声道:“不会的。” 看着对方温润的视线,江逸蓦地想起苏云起的那句话——世子殿下对内子向来有求必应——回头想想,半点没错,朱高炽对他的纵容明显超出了“拉拢”的范畴。 不必往深里想,江逸愿意承这份情,也愿意以同等的真心回报对方。 夜色深沉,真情动人,江逸原本想说出些了不得的话。可是,想了半天,他还真没有这个技能,只得拉着朱高炽再次强调道:“燕王真的不会有事。” 朱高炽忍俊不禁,“我知道了。” 江逸懊恼地抓抓脑袋,掩饰着内心的窘迫,“那什么……赶了一天路,你肯定累了,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条?” “好。”朱高炽淡笑着回道。 月色下,江逸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 朱高炽转过身,对着空气挥了挥手。 几道无声的身影迅速隐于江家大宅的各各角落,牢牢地把这座庭院守护起来。 第143章 正如苏云起同江逸说的,他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到东昌,不是为了救朱棣,而是为了帮盛镛。他要帮盛镛创造一个对朱棣手下留情的机会。 苏云起从不怀疑江逸的话,比如盛镛的结局,比如朱棣不会有事。所以,对于这件事,正好是盛镛的机遇。 事情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江家人心情忐忑得地等了几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云起就带着人回来了。 江逸拉着人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发现除了臭了点脏了点胡子长了点之外,似乎连根头发都没掉,这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事情办得怎么样?”各自安歇之后,江逸才想起来打听正事。 苏云起点点头,“很顺利。” “盛将军他……有没有生你的气?”江逸试探性的问。 苏云起平躺下,把江逸放到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回道:“我同将军说了,他不是迂腐之人,否则这次也不会顺势而为。” 江逸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世子什么时候走的?”苏云起问道。 “你们走了之后,没过多久他也走了,哎,真不知道他那样弱的身体能不能经得起如此颠簸。” 江逸虽担心,却也理解。当时朱棣情况危急,越是那样的关口越需要朱高炽坐镇北平。 苏云起拍拍他的背,安抚道:“现在没事了,睡会儿吧。” 江逸点了点脑袋,偎进苏云起怀里,几个呼吸的工夫,竟然就睡了过去。 苏云起拿带茧的指肚,轻轻描摹着江逸眼下的乌青,心微微发疼——想来这几天,他也担心坏了。 ***** 等到江家缓过劲儿来的时候,猛地发现,竟然快要过年了。 村民们已经开始欢欢喜喜地赶集、办年货、买花布做新衣服。 针线坊和采石坊在腊八之前就停工了,大伙辛苦了这么长时间,就盼着过个好年。 媒人送来袁绣娘的闺名和生辰,江池宴托人合了八字,算出几个适宜嫁娶的日子。 袁家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正是来年秋后,天气不冷不热,蔬菜瓜果也充足,最是适宜。 到此时两家的亲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云舒成了袁家的准女婿,年根儿底下要去丈人家送年礼。 江家对这桩婚事满意,云舒也着实喜爱袁绣娘,因此在礼品的准备上就花了许多心思。 竹兰小景的石雕一对,五彩石一盒;上好的红枣一筐、麻山药一篓,还有江逸做的各种小吃整整装了一食盒——这个指明了给袁绣娘母女做零嘴。 此外还在纯种的大白鸭十只,贴了秋膘的灰兔十只,狐狸皮子六张,刷着红漆的枣木妆匣两个——这个是云舒请教了谭小山之后亲手做的。 礼品是江池宴和苏白生商量着备下的,有过年的用度,有给袁家走人情的,也有单给袁绣娘的,十分周到得宜。 云舒心里踏实又感动,结结实实地给两位长辈磕头谢礼。 临行前,苏白生犹豫再三,还是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匣子,丢给云舒,只说让他交给城南一个姓廖的人家。 云舒恭敬地抱在怀里,一句都没有多问,也没有好奇地打开,而是把匣子带在身边小心地护着。 随行的有大海和二牛,这两个人功夫好,在应天也有些人脉,是以不用太过担心。 苏白生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面上神色不定。 江池宴轻叹一声,安慰道:“想送就送,做什么要如此思索再三?” “我才不想送他。”苏白生故意冷着一张精致的脸,说着心口不一的话,“我只是觉得……以前他送我那么多东西,如果我不还些什么的话,好像欠他似的。” 江池宴看着别扭又心软的爱人,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从广昌到应天,若走官道少说得一个来月,为了能及时赶回家过年,云舒三人一路翻山越岭、穿林过河,专挑着近路走。 如此,竟然十日就到了。 且不说袁家看到那些简单却周到的年礼后怎样欣慰,单说大太监廖青,原本都脱了外衫准备歇下了,可听说匣子是从广昌送来的以后,又毫不迟疑地把衣服穿起来,由宫墙边上的角门进了皇宫。 建文帝打开木匣,把里面上等的五彩石拿出来一颗颗细细地摩挲,脸上的线条愈加柔和。 “小生心里到底是有朕的。”朱允炆轻声呢喃,似是自言自语。 廖青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苏先生的意思陛下应该明白,如今战事吃紧,国库空虚——” “闭嘴罢!”建文帝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看着那堆价值不菲的石头,不满地说,“小生给的东西,朕要自己留着。” “陛下——” “不早了,朕累了,你也去安歇吧。” “奴婢告退。”廖青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一声,躬身退下。 ****** 学堂一直开到腊月二十二,冬日里清闲,孩子们就趁着这个工夫能扎扎实实地学些东西。 把孩子们放养了一年的家长们别管远近,全在放假这天出现了,都是来送礼的。 苏白生向来不喜欢也不擅长应付这些,干脆推给了江逸,他自己则拉着江池宴到河边躲清闲。 来到这里近两年,大大小小的事也发生了不少,江逸应付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就有了经验。 他叫梅子帮着把那些礼物都收下,别管是一刀腊肉还是两壶烧酒,都不嫌弃,然后一视同仁地回了二斤自家做的糖瓜——都是实打实用麦芽糖掺着蜂蜜做的,外面买都买不到。 江逸还有山楂和冰糖做了“滚雪球”,红彤彤的山楂球外面裹着一层雪白的糖霜,酸酸甜甜极开胃,不仅是孩子们就连家里的大人没事都爱嚼上两个。 如今天气冷,糖霜不会化,可以多放一段时间。孩子们吃完晚饭就爱装上一兜满村子边跑边玩,可把其他孩子羡慕得不行。 腊月二十三,村里办过喜事的人家都得准备着蒸些花馍打发邻里。 今年江家连办了两场喜事,自然要做些好看的花馍送给街坊四邻品尝。 可是,眼看着都到晌午了,江逸还摊在竹椅上晒肚皮,夏荷则坐在庭前的台阶上缝盘扣。 不六抄着手往他们俩跟前转了好几遭,看得俩人莫名其妙。 最后,小六终于忍不住凑到夏荷跟前,开口问道:“媳妇儿,你啥时候把花馍蒸出来?我等着送人呢,小枝嫂子可问了我好几遍了。” 夏荷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看小六又看看江逸,无辜地眨眨眼,“我也在等着逸哥儿做啊!” 江逸摊成一团的身子蠕动了一下,看向这边,懒洋洋地说:“我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吃。” 夏荷脸一红,小声道:“我……不会做,我盼头逸哥儿做出来能匀我些。” 小六这才反应过来,扬声道:“对呀,小逸,说起来你也算新媳妇吧?!” 江逸满头黑线,指了指往这边走的苏云起,说:“要说新媳妇也是他,有本事你叫他去做吧!” 小六瞄了眼苏云起那张不怒处威的脸,顿时歇了气,只得蹲在江逸跟前恳求道:“小逸,拜托了,算我求你好不好?怎么着你也不能看小荷丢面儿是不是?” 当地的习俗,腊月二十三这天当年新娶的媳妇要蒸花馍展示手艺,若是蒸不好会被笑话,相反如果蒸得好则说明这个新人手艺巧、会持家——去年村南的小枝就是因为蒸得一手好花馍赢得了全村人的赞誉,得以在婆家站稳脚跟。 这里的女子在家做姑娘时就会跟着母亲学习这个,一学十来年,手艺自然差不到哪去。夏荷从小没娘,自然不会。 江逸根本没有做新媳妇的意识,当然也不会主动做。 苏云起走到近旁,把她从竹椅上扯起来,笑着说:“快去做吧,小叔也在等着吃。” 江逸原本是不情愿的,一听苏白生要吃,立即停止了挣扎,“小爹想吃?” 苏云起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说:“午饭前还说起你去年做的,小叔说枣泥馅的甜而不腻,最是可口。” 江逸哼了一声,得意地说道:“每样都好吃,谁叫你不在家,没吃上吧?” 苏云起眉眼带笑,温声道:“今年我就守着你,把去年的份也吃了。” 江逸看着他带着暖意的脸,心里一高兴,颠颠地跑到厨房忙活去了。 夏荷松了口气,就手放下针线筐,紧跟着去帮忙。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小六夸张地感叹一声,对苏云起竖起大拇指。 临近黄昏。 厨房里散发出一阵阵香甜的气息,引得人食欲大振。 苏白生看书倦了,背着手在后院散步,不知不觉就被袅袅的蒸气吸引到了厨房门口。说起来,来了枣儿沟一年多,他还从未进过厨房,或者说活了近三十年,他都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 苏白生站在门边,好奇地往里面巴望,原来厨房里面是这个样子的。 此时,江逸刚好取出一锅花馍,手指尖被烫得红通通的,一边低低叫着一边捏着耳朵降温。 苏白生看着他像个猴子似的乱蹦的样子,不由地露出笑脸,提醒道:“小心些。” 江逸抬眼看到门口的苏白生,心头一喜——没想到小爹这么喜欢花馍,都跑到厨房门口等了。 “小爹,你快进来,刚出锅的枣泥馅,你尝尝?”虽是询问的语气,可他已经眼疾手快地拿干净的棉布包了一个,塞到苏白生手里。 苏白生看看手里白胖胖的刺猬花馍,再看看江逸期待的眼神,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江逸一笑,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小爹,好吃么?” 唔……有点甜。 苏白生看了看里里黏乎乎的馅料,犹豫着又咬了一口。 还是甜……不喜欢。 然而,对上江逸亮晶晶的眼睛,苏白生违心地说了句:“好吃。” 江逸高兴,语气也变得欢快起来,“小爹,好吃你就多吃点!” 苏白生费力把那口甜腻的枣泥吞进去,不着痕迹地把花馍包起来,淡淡地说:“我拿回去给你爹吃。” “一个怎么够?我再给你包几个吧,不过即使再喜欢也别吃太多,待会儿还要吃晚饭的。”江逸说着,又乐呵呵地用布裹了几个。 苏白生抓着江逸塞过来的布兜,挺着腰板,稍稍加快步子远离了这个地方。 厨房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苏云起坐在灶台前看着两个人的互动,忍俊不禁。 第144章 好在,云舒赶在除夕之前回了家,还给家里人带了许多在应天买的礼物。 大海偷偷说,这些小玩意都是袁家小姐陪云舒一起选的。 难怪云舒自回到家分礼物开始,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此外,袁家准备的回礼也不少,虽不贵重,却样样见心思。 江池宴和苏白生看在眼里,心里也更加安稳了几分,无论如何,这桩亲事没结错。 早先就跟族里商议好了,小十三的过继礼安排在除夕这一天,因为这个,今年江家祭祖必定要大办。 除夕一大早,天还没亮,江逸就被苏云起从炕上挖起来。 他是老大的不愿意,发了一通起床气,往苏云起脖子上挠了四道红印子这才作罢。 苏云起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来,昨天晚上原本不打算动他,可经不住江逸作死啊,把人撩拨够了,原本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没料到却被翻来覆去煎了大半夜,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苏云起吃饱喝足,一早起来心情格外好,不仅耐心地给人把衣服穿好,把脸洗了,还毫不避嫌地抱出门去。 幸好江逸还有点羞耻心,主动从苏云起身上溜下来,揉着眼睛走在前面,边走边嘟囔:“像什么样子……” 苏云起跟在后面,笑得一脸餍足。 两人赶到族庙的时候江春材正带着人整理供桌,江池宴和三叔公坐在厅里确认祭祀的程序,就连苏白生都安安生生地坐在一旁听着。 江逸看看外面尚未亮透的天色,又往正堂里环顾一圈,貌似大家都来了……大除夕的起这么早干嘛?晚上不守岁啊?! 江贵带着几位族兄弟抬着盘碟碗筷进来,一眼看到眼皮浮肿的江逸,再看看他旁边的苏云起,脸上立马带上的暧昧的笑,“咳!干嘛了昨个儿?起这么晚!” 江逸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厚着脸皮说:“你管得着?!” 江贵一躲,哈哈大笑起来。屋里众人也跟着露出善意的笑。 长辈们这才注意到江逸夫夫已经到了。 三叔公满脸带笑地对他招招头,“坏小子,快过来三叔公这边。” 江逸脸上故意挂着不高兴的表情,走到三叔公跟前,不满地说:“三叔公,怎么我就成‘坏小子’了?您刚刚是没看到贵哥欺负我!” 三叔公板起脸,朝江贵的方向跺了跺拐杖,老小孩儿似的拿着样子,说道:“我给你打他。” 江逸配合地露出笑脸。 因着江逸这通笑闹,族里的气氛登时活跃了许多。 这一上午要做的事不少,族庙里里外外要打扫干净,供桌要摆好,香烛要燃起来,碗里装上饭食,碟里摆好点心。 一直忙到晌午,大伙回家梳洗一番,换了庄重的衣服,然后又重新聚到这里。 江逸拉着小十三的手,一边走一边嘱咐着待会儿祭礼上要注意的事项。 小十三睁着大眼睛认认真真的听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苏云起拍拍江逸的肩膀,轻声道:“好了,到时候会有人提醒的。”说完给江逸使了个眼色。 江逸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家伙紧张得脸都白了。 江逸忍不住笑笑,弯腰把小家伙抱起来,逗弄道:“是不是长个儿了?重多了,爹爹都抱不动了。” 小十三神情这才放松了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江逸肩窝里,小声说道:“我吃得多,爹爹不要嫌……” 江逸哈哈大笑,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蛋儿,大声道:“儿子,放心吃吧,咱们家粮食够够的!” 小十三乖乖地点点头,红扑扑的小脸笑得像朵花。 苏云起看着江逸抱得吃力,伸手把小十三接过去。 小十三低低地叫了声“父亲”,然后身板挺直,单手搂着苏云起的脖子,像个小将军似的目视前方,那种精气神儿完全不像刚刚在江逸怀里小绵羊似的样子。 江逸的眼睛往这父子俩身上扫了一圈,哼了一声,加快脚步走掉了。 苏云起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眼中满是柔情。 ****** 族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到了,挨挨挤挤地站了一屋子。 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坐在最前方的木椅上,正直直地看着他们。 江逸跨门的脚步顿住,神思一恍,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对了,上次因为同江林和江二的纠纷,他也来过族庙,当时的他初来乍到,四面楚歌,一转眼,都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了。 此时此刻,境遇却是如此不同。 如今的他有了家,有了爱人,有了儿子,有了族人的肯定,江逸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谢地府,让他有了这次穿越的机会,让他体验到如此接近完美的人生。 “小逸?”江贵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呀!” 江逸回神儿,露出一个无比真心的笑容,然后,踏踏实实地把抬起的脚放到了江家族庙的地面上。 供桌已经摆放妥当,最中间是祖先牌位,然后由内向外依次放着杯盏、米粮、三牲等祭品。 由三叔公起头,磕完头又上了七柱香,之后依照长幼次序一一祭拜,第人皆是七柱香。 香燃过半时,江春材便开始在火盆里烧纸钱,次序也有一定的讲究。 五叔公手执黄卷,高声念着祭礼颂词: 岁在庚辰,届当除夕,风和日丽,孝贤仰灵。 顿首祭先祖,厚德育贤孙,思祖德无量,和睦振家兴。 赫赫吾先祖,传家衍子孙,人丁沸兴旺,子孙万代宁。 水流长有源,树高天有根,今具微薄奠,恭祭吾祖灵。 不颂金山重,不贬鸿毛轻,只唯虔诚至,本是同根生。 始祖共明鉴,福祉更光明,告慰吾先祖,永赐福临门。 保佑我家族,万代永昌盛,祭礼幕惟落,伏惟尚飨赢。 祭拜完毕,三叔公当着所有族人的面把江家族谱拿出来,翻到江池宴那一支,方方正正地写上了“苏江”两个字——在此之上,是“江逸”以及旁边的“苏云起”。 四叔公板着脸,威严地说:“苏江,给祖宗们磕头问好,让他们知道咱们江家添丁进口了。” 小十三毕竟是个刚到六岁的孩子,见到这样的阵仗早就惊得身子都僵子。 苏云起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按到了蒲团上。 江逸温和地在小十三耳边安慰:“别害怕,对着上面那些牌位磕三个头,就像过年你们给爷爷做的那样。” 小十三睁着大大的眼睛,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不声不响地磕了头。 五叔公补充道:“再给祖宗们上柱香。” 小十三看看江逸,江逸对他点点头,把香点燃了塞到他手里。 小十三握着香对着牌位拜了三拜,然后起身,试图踮着脚把香□□香炉里。小十三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个子都没有香案高,最后还是苏云起抱着他把香□□去的。 众人齐齐的松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也难为他了。 江逸赶紧把人接过去,心疼地揉了揉膝盖,也不顾这么多人在场,就重重地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口,夸赞道:“儿子真棒!” 小十三眨了眨眼,并没有表现出太过高兴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小十三一直呆呆的,江逸怎么逗都没露出笑脸。 苏白生摸摸小家伙的脑门,疑惑道:“是不是被烟薰到了?” 江池宴摇摇头,“兴许是吓到了。” 一进家门,小十三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那声音简直惊天动地、声斯力竭。 夏荷和梅子惊慌地从屋里跑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江逸这边也没明白情况,同样吓了一跳。 他反应过来之后,赶紧把小十三搂进怀里,焦急地问道:“怎么了?跟爹爹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十三仰着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逸连着问了两遍,他才倒腾过气儿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做得不、不好……给爹、爹爹丢脸……” 众人面面相觑,想明白小十三的意思后,全都忍不住露出笑脸。 江逸更是不客气地笑出声来,他捏捏小十三挂满泪痕的脸,笑道:“你才多大,就知道要面子了?” “呜呜……”小十三看着江逸哭。 江逸给他抹抹眼泪,欣慰地把小孩儿搂进怀里,安慰道:“小十三做得好着呢,一点儿都没给爹爹丢人,你刚刚没听到吗?江贵伯伯他们都夸你呢,他们都羡慕爹爹养了个好儿子。” “真、真的?”小十三止住哭泣,不确定地问。 “当然。”江逸毫不迟疑地点头。 小十三又看看苏云起,他下意识地认为父亲更加可靠些。 苏云起也对他点点头。 “嘿嘿……”小十三终于破涕为笑,两道青青白白的小鼻涕顺着鼻孔拖了下来。 围观众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十三慌乱地抹抹鼻子,红着脸埋到了江逸怀里。 第145章 除夕夜,照例要守岁。 大海把学堂那屋的红泥炉子搬到堂屋,前后门的棉帘都放下来,一家人围在炉子边上暖暖和和地说着话。 孩子们趴在席子上玩弹珠,有木头刻的,也有用胶泥团的,还有用小圆石子磨的。 江逸和夏荷一前一后端来四大盖帘饺子,再后面小六还端着一口铁锅。 江池宴看着他们这架势,不由地露出笑脸,“刚吃完晚饭,怎么又要煮饺子?” 江逸一边叫小六把锅放在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一边回道:“先拿过来准备着,等到半夜饿了吃。” 夏荷把饺子放下,接口道:“逸哥儿说了,咱们家今年运气旺,一定得把这岁守全了,明年能更好。” 江逸拍拍手上的面粉,对着玩闹的孩子们说:“对,今晚谁都不许睡啊,坚持到子时逸哥给你们煮大肉饺子吃。” 孩子们都捧场地欢呼起来。 江逸笑嘻嘻地挨着苏小爹坐下,另一边就是自家男人,人生简直不能更圆满。 红泥炉上温着一壶米酒,劲儿不大,就连夏荷也拿着个白瓷的小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刚温好的小一壶轮了一圈,每个人分不了两口就没了。对于这些平日里爱酒的汉子们来说简直连润喉咙都不够。 不过,因着两位长辈的关系,哥几个还算克制,酒分完了就再温,也没人说换大壶。 等待的工夫,小川从供桌的五谷筐里随手抓了把黄豆,撒在炉边的铁板上烤。 过了一会儿便有香味爆了出来,小六咽了咽口水,拿着个小棍帮他翻动。 小川推了他一把,笑道:“你想吃就自己烤,别惦记这个。” 小六不服气地挑了挑眉,“你还能吃独食啊?” 小川笑笑,故意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说:“不吃独食也不分你。” 小川说完,直接拿手把烤好的黄豆粒扫到掌心,吹得不烫了才给两位长辈和江逸分了,还有夏荷。 夏荷一边把豆子一粒粒分给孩子们,一边低着头轻轻地笑。 两位长辈也难得有了看戏的心思,一粒一粒地把豆子往嘴里丢,还小声交流着。 江逸拨弄着手心里微微开裂黄而不焦的豆子,真心实意地赞道:“小川,你还有这手?全能啊!” “顺手的事儿。”小川谦虚地回了一句。 “怪好吃的。”江逸一边咀嚼着,一边往苏云起嘴里丢了好几粒。 小六瞪了他们一眼,回身从筐里抓了好大一把豆子,哗啦一声撒在了铁板上,然后还挑衅地看了小川一眼。 小川挑挑眉,看了眼那摊黄豆,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酒温好了。 夏荷把酒壶提起来,准备给大伙分酒,小六却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说着:“等会儿、等会儿!” 原来,炉中的酒壶一提,周围铁板上的豆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炉灶里,拦都拦不住。 刹时间,灶里便传来焦糊的气味。 夏荷提着手里的酒壶抱歉地看着小六,放回去不是,不放也不是。 小六可疼媳妇,一看夏荷带着歉意的表情,到口的叫嚷立马全都吞了进去,连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咱再烤,豆子多着呢!” 夏荷柔柔地一笑,眼中绽出几分羞涩。 两位长辈点点头,面上也带上了笑意。 江逸吃着烤黄豆,脑子里想起另外一样东西,思索一番还是问道:“爹,小爹,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东西,长在土里,有细细的柄同主根连着,幺葫芦似的灰壳,里面有一到三粒籽仁……有人管这个叫花生。”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双双摇了摇头。 江池宴看着江逸,目光深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家儿子有些特殊之处,因此并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为何知道这样东西。 苏白生拉住江池宴的手,微微一笑,转而朝江逸问道:“这也是一样吃食么?有何特殊之处?” 江逸低下头,呼出一口气,继而重新抬起来,坦然地说:“算是经济作物,可以榨油,也可以当口粮裹腹,特殊之处嘛……好养活、产量高,算不算?” 江池宴闻言神色一整,榨油什么的不说,单就产量高这一点就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小逸可知道这样作物从何处可找到?”江池宴稍稍有些迫不及待。 江逸诚实地说:“如果中原没有的话,我想只能去海的另一边去找。” 说完,江逸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这个时候花生玉米土豆都还没传到中原。 苏白生抓着江池宴的手,惊喜交加地说:“我就说,即使是海也并非毫无边际,就像这头连着我方疆土一样,那头一定存在他邦之地,或许还有像我们一样的族民,也许长相举止相同,也许不同……” 江池宴看着他温和的笑,然而更多的是出于对自家伴侣盲目的支持与宠爱。 江逸心里却是实打实的震惊——没有谁比他这个穿越人士更清楚,小爹说的是真的! 难能可贵的是,他之所以会清楚这些是因为享受五千年的文明成果,苏白生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竟有这样大胆的设想、如此新奇的巧思,实在值得赞叹。 此时,江逸来不及想江池宴为何没有追问下去,以及苏白生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说的话。 他心里冒着一个念头——既然苏白生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说明别人也会有? 这样一来,如果说服朱高炽派人去寻找其他大陆,带回玉米、土豆、花生等等高产作物,会不会变得容易一些? 如果能早些引进这些高产作物,天灾不断的大明王朝便不会有那么多人生生饿死了吧? 历史会不会因为改写? 江逸没有改写历史的野心,他只是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要看到饿殍满地,他想为这个给予自己圆满人生的时代做些什么。 他希望,有朝一日,他当作朋友的那个人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接手的不会是一个被战争耗空、满目疮痍的摊子;那么,对方是不是便可以像他的祖父一样坐拥天下、寿终正寢? 朱高炽只做了十个月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在身后还惹人诟病,这在江逸心里是根刺,越和对方走近,越发现对方的好,这根刺扎得越深。 当他作为旁观者看这些历史故事的时候,这些也只是故事而已,或唏嘘不已,或一笑置之;然而,当它成为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经历之事,想必谁都不会淡定。 无论历史如何评价,江逸都坚信朱高炽是位好皇帝,他为大明的付出绝不仅仅是坐上龙椅的那短短十个月而已。 当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带着他的勇猛的儿子们抢夺帝位时,是朱高炽坐镇北平。 当朱棣顺利登基,仍不放弃南征北战之时,是朱高炽一力监国,礼贤下士、充盈国库,纵容着他的兄弟们屡建军功,甚至觊觎他这个看似光鲜的位子。 江逸不自觉地握住苏云起的手,越抓越紧。 ****** 江逸不让别人睡,他自己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肉馅饺子煮好了,孩子们都能精神着吃上一碗,江逸却叫都叫不醒——难怪,昨晚累着了,今天又折腾了一天,早该困了。 苏云起向两位长辈告了罪,直接抱着把江逸弄回了他们的房间。 苏白生怕他着凉,大方地贡献出自己的被子给他裹着。 然而,跟暖炉加持的堂屋不一样,外面的风冷得刺骨。尽管苏云起尽力把人往被子里塞,还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可江逸还是让风给激着了,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唔,这么黑……”江逸埋在被子里嘟囔。 “醒了?”苏云起搭着话,同时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 进了屋,被放在炕上,江逸彻底清醒了。 “不是等着煮饺子吗?怎么提前回来了?”江逸看看左右,纳闷地问。 苏云起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怕你这么晚吃了东西会积食,就先带你回来了。” 他十分聪明地没有提江逸中途睡着叫都叫不醒的事实。 “你吃了吗?” “晚饭吃得多,我也不饿。”苏云起面不改色地说。 江逸咧开嘴,笑得十分幸福。 炕是提前烧热的,被褥也已经铺好了。苏云起给他把衣服脱掉,用被子裹了起来。 江逸一边往外拱一边嚷道:“还没洗脸呢,也没刷牙!” 苏云起用温水沾湿毛巾,细细地给他把手脸擦了,捏了捏脸,笑着说:“大过年的,凑合一回,好吧?” 江逸向来对他的笑没有任何抵抗力,毫无底气地咕哝了一句“邋遢鬼”便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苏云起简单收拾了一下,也躺到了他身边,照例是盖条被子。 除夕之夜,烛火不熄。 晕黄的烛光一跳一闪,江逸暂时没有睡意。 被子里的手挪啊挪,挪到苏云起手边。 苏云起面色沉静地平躺着,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江逸坏笑一声,暗搓搓的抓住了他宽在的手掌。 苏云起这才勾起一抹笑,手臂一绕,垫到他的脑后,然后在胸口与他白嫩的手相牵。另一只手还十分自然地给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露在了外面。 江逸被他一系列暖心的动作撩拨得心都要化了,嘴马嘟哝半晌,最终只是小小声地说了句:“你也盖好嘛。”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我不冷。”相反,还有点燥。 江逸动了动身子,感慨地说道:“这一年过得真快,也忙,家里一件大事接着一件的,真是!” 回头想想,这一年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丰收年,各种意义上的。 对抗天灾,保护好全村的庄稼;种了南瓜、芋头、麻山药,嫁接了枣树、收了第一批枣子;开了采石厂,家里的收入翻了好几番。还安置好了于家寨的那么多人。 更可喜的是,半年之内连办了两场婚事,云舒也顺利订亲,算是踏实下来了。 “明年一定会更好!”江逸激动地说。 苏云起轻轻地舒了口气,郑重地说:“幸亏有你。” “说什么呢,大家都有出力,爹和小爹操心最多。”江逸谦虚道,“不过,幸好都是好事。” “因为有你。”苏云起坚持道。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江逸翻了个身,侧靠在苏云起怀里,“怎么这么会说话?”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笑道:“在炕上,我一直很会说话。” 江逸脸一僵,迅速躲平,偷偷地往远离苏云起的方向挪。 可是,再挪能挪到哪儿去?他整个身子都在人家怀里。苏云起几乎没使力,只收了收手臂,江逸的努力便瞬间成渣。 “今天不行!”江逸赶紧说道。 “我知道。”喑哑的声音,不难听出苏云起的克制。 江逸瞪大眼睛看着他,苏云起黑沉着眸子和他对视。 江逸认命地哀叹一声:“好吧、好吧,今天就伺候伺候你……不过说好了,你可不能上瘾!” 苏云起笑得眉眼上挑,却没有答话——怎么不上瘾?你的每一根头发都让我上瘾。 江逸扭啊扭地,扭了好半晌,才把手伸过去,红着脸忙活起来。 谁叫我喜欢你呢,苏云起! 第146章 大年初一,从五更天开始,男人们就要出门磕头以及被磕。 按规矩是从大辈开始,挨家挨户地转,凡是沾着连着的都得磕到了,落下一个都说不过去。 大年初一也是女人们最为清闲的日子,这个地方有个风俗,女人们在初一这一天不动锅铲,不动扫帚,无需劳作也不用出门。 初一的饺子是男人煮,屋子也是男人打扫,客人往来的一应茶水招待也是男人们亲自上手。女人们只需闲在自己屋里,同妯娌子女们说说话、吃些瓜果就好。 这样的习俗最初的用意是什么早就无从考据,单就现在来说,至少男人们明白了一点——家里没了女人是真不行。 这事放在别家,单单只是这一天就叫男人们苦不堪言,对于江逸家来说,却没什么影响。 他家女孩原本就只有夏荷和梅子两个,又被看得娇贵,平日里家里的打扫收拾大海哥几个做得井然有序,孩子们也会抢着帮忙,厨房里也有江逸担着。 因此,这一天他们家是最早收拾清楚出门拜年的。 江池宴和苏白生辈份大,出门给三位叔公请了安之后回家等着就好,自有小辈上门磕头。 江逸辈小,在平辈中他岁数也是最小的,况且今年又有了小十三,因此他得结结实实地转上大半个村子。 从五叔公家里出来,江逸便神秘兮兮地凑到苏云起耳边,偷偷说道:“我跟你说,这个‘跪得容易’还真挺好用,连着磕了三家,膝盖还没多大感觉。” 想当初看某剧时他还觉得女主恶搞,那时候打死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用上。 苏云起笑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门,低头问道:“身子可还好?” 小十三点点小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左右,小声说道:“爹爹给我绑了‘跪的容易’,腿一点也不疼!” “那是!”江逸得意地笑,然后摸摸小家伙的脑门,问,“脑袋可还好?爹爹跟你说,不用把脑袋磕到地上,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他还没说完,后脑勺却被实实在在地拍了一下,江贵从身后转过来,把小十三抱起来,嘱咐道:“别听你爹瞎说,咱们家的规矩,过年磕头是对长辈尽孝,不规矩不实在会让人笑话一辈子。” 江贵教完小十三,又转来头板着脸对江逸说:“你这个当爹的,怎么净把孩子往歪处教?到时候教个滑头出来谁敢跟他共事?到时候连三五个好友都没,说出去丢的是咱江家的人。” 江逸一听,这才警醒,这是大明,朴实规矩的在明,不是前世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贵哥说得有道理,我认错。”江逸羞愧地摸摸鼻子,诚恳地对江贵道了歉,又转过来对小十三道,“听到没?刚刚爹爹在开玩笑呢,按你贵伯伯说得做哈!” 小十三乖巧地点点头,朝着苏云起张手要抱。 苏云起顺势把他接过去,对江贵点头笑笑。 江贵随即也笑了,敲敲江逸头顶的发箍,叹道:“倒是知错能改,还不算太坏。” “可不是,我跟小逸见得少,却也知道他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旁边一个年轻的声音插-了进来。 江逸扭头一看,十分眼熟,却又不能确定是哪个。直到看清他旁边江大柱后,江逸这才肯定,这人是江春材家的二柱,好像和他同年,应该比他大一些。 “二柱哥。”江逸扮着乖巧叫了一声。 “唉!”江二柱高高兴兴地应了,把身后的人一拽,推到江逸面前,笑道,“这家伙小逸看着不眼生吧?” 江逸就着微微泛亮的天色一看,确实不眼生,他纳闷的是,王小五怎么会跟江二柱在一起,还是这大过年同宗同姓拜年的时候? 江二柱笑得有几分得意,“以后你得叫小嫂子。” “啊?”江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小五却腾地红了脸,一脚踢在江二柱腿上,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不跟你拜年了!”尤其是在他男神面前! 王小五说完,使劲看了江逸一眼就朝前面跑走了。 江逸这才看懂了,于是展颜一笑,“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今天才叫我们知道?” “这不我爹刚松口嘛,说起来还得感谢你。”江二柱一脸感慨地笑了笑,“你大娘看着他们家上上下下就他一个,怕他过年孤单,就让我把他接了过来。” “大娘心眼儿好。”江逸由衷地说道。 “可不是么。”江二柱心里也是十足的感动。 “二柱哥什么时候办喜事?” “查的是二月的日子,也快了,到时候你得给哥哥整出俩好菜来,也不枉小五天天念叨你。”江二柱笑着说道。 江逸挑眉,“做菜没问题,不过这话二柱哥你得给我说清楚了,小嫂子能念叨我什么?” 江二柱扑哧一笑,“夸你呗,那家伙拿你当神仙敬着呢!你可不知道,这人能跟了我有一半的原因是跟你同姓同族,我前面惦记了五六年人家都没松口,就上次在枣山上知道我是你哥后,态度变得可快!” 江逸想起来,先前旱灾时他特意把王小五叫过来干活,为的就是供他一口饭吃。上次枣子收获,王小五也主动过来帮忙,饭不多吃,工钱也一分不要。因为这个,江逸对他更是高看一眼。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小五跟江二柱竟然是认识的,甚至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真是……人生无处不惊喜。 至于江二柱给他戴得那么一顶大高帽,他可不敢认。 江逸一边随着人流往下一家走,一边跟江二柱挨近了说话,“二柱哥,小五他肯应了到底是因为喜欢你,可别说姓江不姓江的,这天底下姓江的多了去了不是?” 江二柱豪爽地笑笑,道:“别管怎么说,哥得谢你。管他呢,现在人是哥的不是?放心吧小逸,哥的人哥疼着呢,炕上乖着呢!” 江二柱的豁达着实感染了江逸,他偷偷地松了口气——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抬眼看看前面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路一边时不时回头偷看的王小五,江逸和江二柱双双露出笑脸——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 ****** 农历正月初五,民间俗称“破五”,破五之后,一切过年的忌讳皆可放下。 妇人不再忌门,可以大大方方地带着孩子出门去走亲戚、四处拜年;新嫁的女子会在这一天带着夫婿归宁,娘门会准备好酒菜鞭炮迎接;商家通常在这一天迎财福,准备开市贸易。 广昌当地有个习俗,正月初五要“送穷”。 这一天家家户户都用草纸造成妇人模样,称为“扫晴娘”,扫晴娘身后有一个纸袋,家里的主妇把屋里的秽土扫到纸袋里,送到门外烧掉,叫做“送穷土”。穷土送走了,这一年一定能富裕殷实。 北方破五日家家户户要吃饺子,没有白面就用高梁面,吃不起肉就剁大白菜,无论如何也要煮上一锅饺子给全家吃,且要吃得特别饱,这样才能把以往的“穷坑”填上。 江逸还记着外婆做过的一个小吃食——麻豆。 用鸡蛋和了面加上白砂糖,然后丸成黄豆粒大小的团子放在荤油锅里爆炒,直到麻豆显出焦黄之色,发出爆裂之声,就能出锅了。 炒好的麻豆不能直接入口,最好是放在盖帘上晾一晾,麻豆会变得更脆更香。 现代人已经很少做麻豆了,或者失去了这一风俗,或者懒得自己做,直接上街买。 外婆每年都要做,即使后来搬去城市之后也是如此。 江逸回忆着外婆做麻豆的步骤,把握着火候炒了一大锅麻豆给孩子们吃。 家里的孩子全都是江逸的脑残粉,在孩子们心目中只要是他做出来的,哪怕是焦糊的锅巴都会比别人的好吃一万倍。 孩子们排好了队张开随身的小口袋等着,阿大端着盆,乌木负责分。先得到的总会发出惊喜的欢呼声,还没入口就一个劲叫着“好吃”,后面的就伸着脖子看,盼着赶紧分到自己这里。 江逸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院子里的情景,一瞬间觉得所有的劳累都值了。 江逸随手做的麻豆意外受到大家的欢迎,不光是孩子们,就连江池宴、苏白生和大海哥几个都喜欢抓上一把往嘴里塞。 小六这样的吃货,一边吃还一边诚恳地提出意见。 为此,江逸不得不重新烧火和面,咸的和甜的分别做了一锅。 ****** 中午吃过肉馅饺子,歇了个午觉,下午也不用走亲戚,一家人就坐在凉亭里,升上小火炉,一边泡茶一边吃麻豆。 孩子们在院子里跑着捉迷藏,轮到乌木捉的时候,小十三害怕得失了方寸,像个小苍蝇似的到处乱蹿。 江逸朝他挥挥手,往身下一指,“躲到爹爹这边来。” 小十三歪着脑袋想了想,嘟着嘴说:“不行,乌木哥哥肯定能想到的。”说完就咚咚地绕过凉亭跑到了后面。 恰好水开了,夏荷不在,这泡茶的活就落在了江逸身上。 他把薄胎铁壶拎起来,边倒边往高处提,晶莹的水流便缓缓地注进了装着茶叶的砂壶里。 苏白生轻笑一声,说:“倒是长进了。” 江逸正得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以为是小十三又回来了,于是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找到好地方么?又到爹爹这里来了?” 来人带着笑意回道:“听说你认了个儿子,还没来得及道喜。” 咦? 江逸一愣,回头一看,竟是一身劲装的玄一。他身边站着引路的乌木,此时正无奈地看着江逸。 玄一对两位长辈行了礼,又对众人拱拱手,大伙站起来回了礼。 江逸递给他一杯新茶,笑着问道:“大过年的世子也不放你假么?” 玄一露出一个笑容,接口道:“不光是我,世子爷他自己都没假。” 江逸挑挑眉,故意说道:“看吧,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清闲,没事喝喝茶,吃点麻豆,多好。” 玄一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云起敏感地嗅出几分不寻常的味道,问道:“玄统领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玄一看向苏云起,回道:“我原本是奉命前来邀请各位到北平观灯,这是王爷的意思,为了感谢少将军当日相救之恩。” “我们全家都去吗?”江逸高兴地一拍大腿,“正好,让孩子们长长见识。” 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 “不过,此时情况却多了些变化。”玄一放下茶盏,面上带着几分担忧之色,“就在午前我进入广昌县界之时,刚刚收到世子爷的飞鸽传书,上次上将军救助王爷之事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玄一把话说到这里大伙心里也都明白了几分。 江池宴眉头微蹙,沉声问道:“敢问玄统领,如今最坏的情况当是如何?” 玄一直言不讳道:“那位似乎对江家产生了怀疑,以线人回禀的情况推断,最晚过了二月二,他定会有所动作。因此,在此关口世子爷的意思是尽量避嫌,保全贵府。” 玄一的话令江家陷入低气压,尽管之后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进入各自忙碌的角色,然而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知什么时候会弦断音绝。 事情比预想中来得早,也来得大。 那日午后,暖阳正好,苏云起没出门,大山也没去马场,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江逸在亭里煮了一壶山泉水,拉着家里的男人们一起聊天喝茶。 孩子们明显也十分兴奋,门里门外的追逐打闹。尤其是小宝和小十三,两个家伙年纪最小,嗓门却最高,他们仗着有谭小山和乌木撑腰,对着其他孩子大声挑衅。 大人们听着有趣,原本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不知怎么的,孩子们的笑闹声像被突然掐断似的戛然而止。 苏云起第一个反应过来,直接从亭中飞身而起,奔至门外。 “苏少将军,何故如此慌慌张张?”含着笑意,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白生面色突变,乌黑的眸子难以至信地看向门边。 江池宴握住他的手,面色凝重。 第147章 江家全家上下老老少少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朱允炆坐在凉亭里,恰好是苏白生刚刚坐的位置。他的身边围着几位故人,皆是常服。 江池宴和苏白生埋着头,看不清神色。 江逸原本想偷偷抬头看看传说中的建文帝长得什么样,却被苏云起眼疾手快地制止。 朱允炆敏锐地捕捉到二人的小动作,眸色一闪,不辨喜怒。 “江小才子,别来无恙?” 谁都没想到朱允炆第一个说话的对象会是江逸,就连江逸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朱允炆身边的太监廖青轻咳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道:“江小秀才,陛下跟您说话呢!” 江逸这才抬起头来,迅速看了朱允炆一眼,然后又马上低下头,伏趴在地上,动了动嘴,却不知道怎样搭话。 就在江逸紧张得心呯呯乱跳的时候,朱允炆却是轻笑一声,说道:“朕听说江小秀才成亲了,还在坊间做了不少‘大事’,原以为这性子能开朗些,没成想还是如此……腼腆。” 江逸听着他语气轻松,好似调侃,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江池宴也往下拜了一拜,回道,“犬子读书成痴,于人□□故向来迟钝,恳请陛下莫要怪罪。” 朱允炆哼笑一声,不冷不热地说:“江状元倒是灵敏,也该分给你儿子些才是。” 江池宴赶紧埋下头去,不再多言。 朱允炆转眼看到江池宴身边的人,面上一缓,轻声叫了句:“小生。” 苏白生身子向下一伏,语调平淡地说:“学生不敢。” 朱允炆嘴角上扬,笑意晕染进眼底,“不敢什么?我只叫了你一声,你为何就说不敢?” 苏白生伏着身子不说话。 朱允炆看着别扭,亲亲热热地对他招招手。招完了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又开口说道:“小生,你起来,不用跪着了。” “学生不敢。”苏白生依旧是淡淡地回道。 如此疏离的态度让朱允炆十分不满,趁他发作之前,廖青冒着被牵怒的风险,小跑着走到苏白生跟前,低声提醒道:“小祖宗唉,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想想陪你跪着的这一院子老小,给陛下服个软,啊?” 苏白生抿了抿唇,扭头看了看江池宴,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朱允炆明显很高兴,像个孩子似的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语气轻松地说:“小生,来,坐!” 苏白生垂着头,捏着衣摆,慢慢地走了过去,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石墩坐下了。 身后有人皱起眉头,咳嗽一声。 几位随行官员的脸色也不太好——这里哪一个拎出来不是惊动半个朝堂的角色,如今大家都站着,他还真敢坐! 苏白生只当听不见看不见,安安稳稳地背身坐着,那挺直俊秀的剪影,如同谪仙遗世独立。 朱允炆心头触动,恍然回到那些共同成长的岁月,他是万千宠爱的皇太孙,他是满腹经纶的苏才子,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朱允炆叹息一声,对着苏白生说:“小生,跟朕回去罢。” 苏白生哼笑一声,斜着眼看他,“当初不是陛下将我关进了大牢么?如今又何谈回去?回哪里去?” 朱允炆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小生,你还没想通么?” 苏白生垂下眼,疏离地开口道:“陛下,学生姓苏,上白下生,忝有进士功名,陛下大可直呼其名,或叫一声‘苏进士’,就是大大地赏脸了。” “呵呵,一别两年,小生还是如此伶牙俐齿。”朱允炆面上虽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熟悉他的人自然清楚,他这是生气了。苏白生不用看就知道。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亭外跪着的家人,眼看着小宝和小十三冻得小手都紫了,若不是周围的大人偷偷哄着,恐怕早就被吓哭了。 江逸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地挪动膝盖,恐怕是又疼又冷吧,他的小逸啊,从小被江池宴惯着,如今又被苏云起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还有江池宴,他虽身体强健却到底是个文人,怎么也经不住这数九寒天的一通冻。 苏白生藏不住心中的疼惜,目光更添几分悲戚。 朱允炆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始终没有错过他哪怕一丝细微的表情。 “小生,你若跟朕回去,这些人……朕就不追究了。”朱允炆闭了闭眼,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苏白生尚未表态,江池宴却是猛地抬起头来,慌乱地大呼:“小生,不可!” 朱允炆脸色蓦地一沉,廖青指着江池宴叫道:“放肆!江状元,注意你的身份!” 苏白生挑着眉眼瞄了瞄廖青,又看向大惊魂未定的江家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江池宴身上,“你是不信任我吗?” 江池宴看着他,瞄了眼朱允炆,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我不信任的另有其人。 苏白生轻咳一声,掩唇轻笑。 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情谊,朱允炆简直接受不能,他紧握双拳,克制住心头的火气,冷冷地说:“小生,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跟朕回去,可保江家上下相安无事,前提是他们不再与燕王勾结;或者……” 苏白生挑眉,“或者什么?” 朱允炆抬了抬手。 身后一人行了一礼,尔后在朱允炆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苏白生露出狠厉的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或者苏、江二族因勾结逆贼获罪,全家上下不论男女十五以上发配岭南,十五以下变卖为奴!” 此言一出,举家皆惊。 苏白生更是面色煞白,显些坐不住。他抬眼看向朱允炆,面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凄然之色,嘴里念道:“好啊,好啊……陛下这是要再现当年、当年的苏家之祸啊!” 苏白生说着,眼中随之滚下泪来,清清凉凉的泪痕瞬间爬了满脸。 江池宴最见不得苏白生受委屈,当即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从地上起来,踉跄着奔到苏白生身边。 遍布亭子周围的金吾卫拔剑上前,却被朱允炆挥手制止。 因此江池宴才得以冲到苏白生身边,把摇摇欲坠的人搂进怀里。 朱允炆见到苏白生落泪的那一刻早就心软了。 然而,金口玉言,皇帝的命令没有人会当作玩笑。 方才传令官的话就像一道尖刺,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大海兄弟早就蓄势待发,像一头头雄狮一样盯着周遭的侍卫,眼中寒得能射出一道剑来。 苏云起紧紧抱着江逸发抖的身体,面沉如水。 江逸死死咬着发颤的牙齿,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亭中的朱允炆。 朱允炆其实也很头疼,如今这种情况,绝非他的本意。 “小生,朕……” “陛下!”江逸突然爆发,大声吼道,“要发配就把我们全家都女配了吧,也不必分什么十五以上十五以下,即便是死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好,好啊!”朱允炆怒极反笑,抚掌道,“朕竟是第一天知道,一向冷情寡欲的江小秀才竟也有此血性——看来这小小的枣儿沟还真是钟灵毓秀,不仅养人,还卧虎藏龙!海川四兄弟,别来无恙啊?” 大海四人身子一震,随即不约而同地露出傲然的神色——早在玄一通报的那一天,他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唯有盼着不要连累其他亲人。 朱允炆冷笑一声,厉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朕的暗队四大统领该是已死之人,怎么就在这里见着了?江池宴,单是窝藏逃兵这一点,就够你满门抄斩!” “陛下何故这般大的火气?倒叫臣弟觉得新鲜……”一道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朱允炆眉头一皱,江逸心头一喜。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朱高炽微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石子铺成的小径上。 他每往前走一步,朱允炆的眉头便皱起一分,随行官员的惊慌便多上一分,周围侍卫的神经便紧上一分。 江逸却既惊又喜,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来人,视线里包含着千万句想说的话,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朱高炽走到近前,递给江逸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朱允炆行礼,“臣递叩见陛下。” 朱允炆哼了一声,侧过身不受,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这礼朕可受不起。” 朱高炽起身,恭敬地在一旁站着,那张同朱允炆有五分相像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江池宴,冷声道:“江状元,如今人都来了,如此熟门熟路,你还有何狡辨?” 其实江池宴真正想说——我从一开始就没辩解好吧?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自然有别人说。 朱高炽对朱允炆拱手,应道:“陛下,臣弟听闻江状元要被派为福建布政使,圣旨都拟好了,届时臣弟刚好在这广昌县境,原本想来道声喜,不知现在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哼,你倒是消息灵通。”朱允炆不冷不热地说。 如果单有朱高炽的话,众人还当是他为了救人故意说的托辞,然而,如今看朱允炆的态度,分明是变相承认了。 峰回路转,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小生,你得跟朕回去。”朱允炆坚持道。 虽然他恼恨燕王耳目,这时候却暂时放下恩怨和气愤,朱高炽的话无疑就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把苏白生带回京城,免得他掺和进燕王圈里,把江家打发到福建,断了他们和朱棣的联系,这原本就是朱允炆真正的打算。 可是,谁知江家一个比一个不会领情,一句一句逼得,倒叫他骑虎难下。 第148章 “小生,跟朕回去罢。”朱允炆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了。 苏白生靠在江池宴怀里冷冷地看着他,悲凉地说道:“我苏家祖上三朝为官,也曾封王拜相,风时无两。然,独生无能,不能续其光辉,只得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苟且偷生。陛下,恕学生愚钝,不能效犬马之劳。” 朱允炆眼神挫败,看着他,轻声问道:“小生,你可还是怪朕当年的下狱之刑?” 苏白生缓缓地摇摇头,他纵然再怨,也不过是怨恨自己没能说服两位兄长罢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朱允炆将他关进沧州大牢,不过是为了防止他惹出更多的事,落人口实。 “既然不怪,你为何不愿跟朕回去?”朱允炆固执地追问。 苏白生没有回答,只是往江池宴怀里缩了缩,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朱允炆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眉头微蹙,不赞成地说:“小生,你一向聪明绝顶,应该知道这次朕之所以放过江家,完全是看着你的面子,朕不会允许你再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苏白生垂下眼,摇摇头,“我同江池宴有媒有聘有衙门盖章的婚书,是这一世的夫妻,无论如何都择不干净的。倘若陛下要诛他九族,其中会有我,三族,亦有,就算是流放,男妻也要同往。幸而陛下仁慈,将他外派做官,从二品的布政使是可以带家眷的。” 朱允炆还要说什么,却被朱高炽打断。 朱高炽上前,躬身道:“依臣弟之见,陛下既然在意苏先生,何不成人之美?” 朱允炆眉头微蹙,看着朱高炽,并不应答。 朱高炽叹了口气,走近两步,轻声说:“陛下对臣弟大可不必如此戒备,如今臣弟来到此处,与陛下目的相同。” 朱高炽有备而来,却没有第一时间对朱允炆动手,反而摆足了谦卑的姿态,实际上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朱允炆到底被他说动,他看了看与江池宴紧紧相偎的苏白生,流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搅进这池浑水里。” 朱高炽微微一笑,躬身道:“臣弟有一提议,望陛下容禀。” “讲。” “陛下纵然不放心江家,也总该信任苏先生吧?臣弟这里倒是有个差事,刚好适合苏先生……”朱高炽不紧不慢地说。 朱允炆面色一冷,眼神凌厉,“真是好大的口气!什么时候我大明的官位竟轮到你来指手划脚?” 朱高炽不愠不怒,顺从地回道:“臣弟只是提议罢了,不敢有丝毫逾越。” “哼!”朱允炆冷笑一声,燕王的军队就差直取京师了,现在说不敢逾越真是莫大的疯刺! 江池宴暗地里对朱高炽摇摇头,示意他找机会脱身。 江逸却是带着些许希冀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 朱高炽心里更踏实了些,再次暗示自己他的宝不会押错。 于是,朱高炽不再耽搁,直接对朱允炆说道:“大宁,陛下以为如何?” 朱允炆一愣,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大宁卫指挥同知一职暂时空缺,臣弟觉得苏先生可堪此职。”朱高炽语气平缓似是在谈论天气。 朱允炆心里却不平静,大宁的战-略地位有目共堵,却在交战之初被燕王一举夺去,这一直是朱允炆的一块心病。 以如今的情势,夺回的希望不大,但若是让苏白生去掌管大宁,朱允炆坚信,他至少不会害自己。总比燕王心腹要好上百倍。 朱高炽提出这样的建议,朱允炆不得不心动。 “你能做得了四叔的主?”朱允炆口中的‘四叔’自然指的是燕王朱帝。 此时此刻,他还能叫上一声四叔,倒叫朱高炽感慨不已。 他抑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点头应道:“不瞒陛下,这件事对臣弟来说也十分重要,臣弟已筹备多时,至少有九分把握。” 朱允炆看了看他,心里也有了些谱,对于朱高炽在燕王府的处境,朱高炽清楚得很。 然而,视线投到江家上下身上,朱允炆仍是不能下定决心。 朱高炽沉默片刻,继而近前几步跪到朱允炆跟前,执着他的衣摆,轻轻地叫:“皇太孙哥哥……” 朱允炆身体一震,眸光闪烁。 朱高炽仰头看他,眼中是款款的诚挚之意。 朱允炆心头一动,曾几何时,两人一同养在太-祖膝下,胖乎乎的小娃最爱追在他的身后,软趴趴地叫他“皇太孙哥哥”。 他比朱高炽大一岁,却有着十足的哥哥架势,会宠弟弟,也偶尔会欺负弟弟,却从不允许他人欺负半点。 那时朱高炽在宗族子弟中与他最是亲近,张口闭口就是“皇太孙哥哥”。 而如今,世事沧桑,再次听到熟悉的呼喊,竟恍如隔世。 朱允炆到底心软,他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道:“偌大的燕王府,也只有你一个好人。” 这话朱高炽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沉默地垂下头。 朱允炆也没指望他能同自己一起指责他爹和他兄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起来罢,你说的事,朕应了。” “谢陛下。”朱高炽躬身一拜,小声地说了句,“算是我个人欠哥哥一份人情。” 朱允炆不解,“朕倒是好奇,你因何故待江家如此?”若为拉拢,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朱高炽扭头看看庭中巴巴看着他的江逸,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轻声道:“就像陛下待苏先生之心,江家也有臣弟不得不保的知已。” 朱允炆就势看向苏白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问了句:“小生,你可以带着江家人一起去大宁了,可开心?” 苏白生缓和了苍白的脸色,对着他绽开一个好看的笑,瞬间生动了眉眼。 朱允炆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多久没有看到小生这样笑了? 当年,眉目如画的小少年扬着精致的下巴对更小的他说:如果皇太孙殿下今天好好写一百个大字,小人就不生气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那个孩子为了哄他开心,生生地坐在木椅上两个时辰,废弃许多纸张,就为了写他要求的一百个大字。 当然,最后孩子完成了,当时还是少年的他就露出了这样好看的笑,不,应该更好看。 再之后这件事被孩子的祖父知道,少年得以一直留在孩子身边,整整十八年。 陪着他渐渐长大,陪着他娶妻生子,陪着他登上帝位。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环节,都有他在身边。 风光时,落魄时,生死不知时,他都对他一如既往。这分情谊,甚至连他的生身之母都比不上。 他不苟言笑,他就爱逗他笑,看他脸上冰消雪融瞬间的刹那惊艳;他惊才绝艳,他就为他创造机会,让世人都知道他的好;甚至他喜欢的人,他都有心提拔,只盼着他好。 对于朱允炆来说,苏白生是生命中最特别的存在。他盼着苏白生待他,亦如是。 “小生,你我相识快有二十年了。”朱允炆目光飘远,面色温和地说,“你可曾想过永远在我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好……”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苏白生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有的。” 朱允炆看着苏白生,释然一笑。 ****** 朱允炆纵然再心软,到底是一国之君,就算他再信任苏白生,也得让他身后的众臣安心。 在多方拉锯下,最终商定,苏白生和江池宴可以走,家里的人却不能全带走。 朱允炆叹息一声,目光放在庭中的腊梅枝上,淡淡地说:“小生,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名下应有一位嫡子吧?听说年前配了袁侍郎的独女?大宁路途遥远,唯恐袁夫人想念女儿,不如就让这对小夫妇留下吧!”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无疑是赤-裸-裸地告诉他们,要走可以,留人质。 江逸反应最大,若不是被苏云起按着,他差点就要跳起来跟那几个讨厌的大臣理论——刚刚他在庭下看得清楚,这主意就是朱允炆的随行之人出的,朱允炆原本是拒绝的! 云舒却是出奇地平静,他用眼神安抚了苏白生,又对江逸笑笑,平静地说:“逸哥,家里的枣山,山上的菌子,还有十亩地,一年两季的庄稼,总得留人照料,家里确实要留人。” “要留也是我留,轮不着你。”江逸冲动地脱口而出。 “世伯和小叔还要逸哥和大哥照料,还有小宝和十三,他们不能没有逸哥、爹爹。”云舒笑笑,“更何况,背井离乡是多大的苦差事?我能留下来其实是在享福。” 不得不说云舒最会戳他软肋,江逸下意识地看向两位长辈和吓呆的孩子们,登时犹豫了。 云舒转过身,恭敬地对朱允炆叩首,说道:“小民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但讲无妨。”朱允炆心里赞赏云舒的从容淡定,语气刻意缓和了几分。 云舒再叩首,“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作主,小民不敢自专。然小民的全家皆要北迁,不知何时能返,是以小民恳请陛下宽限数日,待小民成亲之后,再让小叔出发赴任。” 朱允炆叹道:“将婚事提前罢,袁家那里朕让人去说。” 云舒的肩膀轻轻一颤,几乎微不可察。不管心里如何苦涩,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叩头谢恩。 这时候,大山突然说道:“家里不能只有二哥一个人,我也留下来罢。” 朱允炆明显有些烦躁,挥挥手,“准了。” 然后,他不待别人再说什么,最后对苏白生说了句,“小生,你一路保重。”然后,便直接起身走了。 朱允炆一走,带走了大臣和侍卫们,院子里瞬间清静了许多。 朱高炽同样有要事在身,匆匆道别之后,也带人走了。 院里院外乌拉拉又少了一大群人。 江家老少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个个皆是失魂落魄。 第149章 云舒是建文帝点名留下的人质,大山能留下来是建文帝开恩,若是想再多留人,却是不能了。 走,山高路远,前途必会多险阻;留,则会处于监视之中,处处如履薄冰。无论是走是留,都不会太轻松。 最难的还是分别,尤其对于江逸而言。他没有安土重迁的观念,却舍不得一家人分开。 然而,面对强权又实在无可奈何。 好在建文帝看在苏白生的面子上,又下了一道恩令,允许一部分人事先过去安置,其余人可稍后出发。 传令官点明要求,江池宴、苏白生、江逸和苏云起必须在第一批离开的名单里。 江家人松口气的同时,心里也稍稍感激,想来这也是多方势力拉锯的结果,无论如今于他们有利。 至少,孩子们可以晚走一步,不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陪着他们风餐露宿。这倒让江逸放心不少。 建文帝只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里,江家上下要忙着准备云舒的婚事,要安置家里,要与亲朋好友道别,还要准备出行要用的东西。 好在,袁绣娘懂事,得知这一结果后,虽慌乱了一阵子,却没有丝毫抱怨。 嫁衣赶不及做,她就私房钱雇了针线坊的师傅帮忙,她自己则专心绣云舒那件。 袁铭铖也稳重会做事,不足十天的工夫,通知亲戚,准备席面,布置闺房,同江家派来的管事做交涉,样样都打点得宜。 若不是他出身清流,性格又刚正不阿,以他的能力,不至于在闲职上混日子。 正月二十五,云舒就把她的新娘迎进了家门。 婚礼虽有些仓促,却样样没有短缺。 整整三十桌席面,上的全是鸡鱼肘肉的硬菜。刚过完年,大伙虽不像平时那样馋肉,却也没有哪家舍得这样吃。 更何况还有冬天囤起来的南瓜、山药,以及新收的一茬菠菜,这可都是新鲜东西。 最后的汤菜,男席上的南瓜疙瘩汤,女席上的红枣山药粥。 主席上的酒用的是余家送的十八年的女儿红,也算难得。 再加上江逸亲自掌勺,菜品样样做得华丽精致。这样的席面即使放在京城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那些跟着女方过来送亲的陪客们,原本来觉得袁家小姐嫁到乡下可惜了,如今看到江家如此阔绰的席面,没仅没有了最初的轻视之心,反而多出几分羡慕,直说袁家攀了门好亲戚。 不管是有意无意,这场亲事办得也算是长了脸。再加上建文帝有意补偿,一时间袁铭铖在朝中的处境明显好了许多。 说起来,宴席的成功少不了江池宴和苏白生亲力亲为以及江逸和苏云起也上下打点,实际上多少有些补偿云舒的意思。 云舒自己却没有丝毫怨忿,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是成长最快,也是小辈之中最看得开的一个。 洞房中,红烛映照。 云舒手执秤杆挑起红盖头,对上一双灵动的眼睛,不由地会心一笑。 好在,一家人都平安无事。 好在,他求到一位心仪之人。 夫复何求? ****** 出发的前一晚,江逸久久不能入睡。 他从苏云起怀里爬出来,裹上厚实的羽绒衣,就着皎洁的月光来到凉亭之中。 当初亭子修建时就采用了江逸的创意,六角六柱六面。夏天有清凉的风、通透的视野,冬天可以安上特制的木头墙面,挂上毛毡,点起火炉,吃酒、聊天、赏雪。 江逸刚坐下不久,就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下一刻,苏云起便提着木炭、酒壶、点心匣子掀开闱帐。 精致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然的笑意,江逸歪着脑袋调侃:“怎么?不装睡了?” 他原本是想拉着苏云起说话的,可对方怕他不好好睡觉明天赶路没精神,愣是没搭理他。谁知,江逸小心眼,竟跑了出来。 苏云起无奈又宠溺,认命地点上壁灯,升起炉火,温上小酒,把他爱吃的点心一样样摆在石桌上,然后才把人搂进了怀里。 江逸原本是打算再端一会儿的,怎耐,冰凉的石凳怎么比得上苏云起的大腿舒服?他一坐上去屁-股就生了根,不愿挪了。 “回头提醒云舒,让他做几个毛垫子套上,冬天坐着不会凉。” 云舒带着袁绣娘走到凉亭边上,刚好听到这句话。 他挑开毡帘同袁绣娘一同进来。 江逸面上一喜,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袁绣娘对苏云起福了一礼,苏云起稳重地点头回礼。 江逸有些不满,“我呢?” 袁绣娘调皮地叫了声“大嫂”。 江逸佯怒道:“什么‘大嫂’?叫逸哥!” “大半夜还要偷吃点心的人怎么会是哥哥?”袁绣娘眨着好看的杏眼,瞄了眼桌上的碟子,伶牙俐齿地回道。 “绣娘……”云舒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坐下。 这时候江逸也已经从苏云起腿上下来了,好在没有丢人。 袁绣娘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对着江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江逸的心情松快了些,随时拈起一块枣糕分了半个给苏云起。 苏云起挡住他的手,拒绝道:“你吃吧,我不饿。” 江逸嘴一撇,“不会享受。”然后全部丢进了自己嘴里。 袁绣娘鼓了鼓嘴巴,脆生生地说:“逸哥,我陪你吃吧!”说完,也不经江逸同意,就迅速拿起一个滚雪球塞到了嘴里。 一边用帕子捂着嘴快速咀嚼还一边盯着其他碟子里的东西,仿佛在考量下一步吃哪样。 江逸忍俊不禁,就连苏云起也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 云舒头疼地揉揉额角,眼中却没有半点嫌弃,反而是满满的情谊。 江逸顿时有些感慨,这样的女孩子若是放在现代社会一定会很受欢迎,想必云舒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定不会闷,说起来这也是他的福份。 亭外又响起脚步声。 小六殷勤地挑开门帘,夏荷噙着笑意,款款而入。 “又来了两个分食的,逸哥儿不介意吧?” “怎么会?人多了热闹,欢迎还来不及。”有新媳妇在场,江逸特意表现得稳重些,没有跟夏荷开玩笑。 谁知,人家新媳妇比他表现得还随意。 袁绣娘看到夏荷后,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她拍拍身边的座位,亲昵地说:“长姐坐这边,他们肯定是冲着酒来的,点心是咱们的。”说完还看了看江逸,意思很明显,江逸算是“吃点心”一派的。 “知道你们不够吃,我就拿来了些。”大山托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带着一股冷风就进了屋。 江逸拍拍手,笑道:“这下齐了!” 其他人脸上也是明显的笑意,为了兄弟姊妹之间的这份默契。 夏荷接过大山手中的食盒,把点心一样样摆出来,特意挑了江逸爱吃的几样放得离他近些。 江逸扯了扯夏荷的衣袖,咧开嘴“嘿嘿”地笑。 夏荷亲昵地拍拍他的脑门,温声嘱咐道:“爱吃也不许吃多,太晚了,积了食难受。” “知道啦。”江逸的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夏荷叹了口气,只得用眼神向苏云起示意。 苏云起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看着他。 江逸撇嘴,明显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袁绣娘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之间的互动,既羡慕又感动,心里第n次肯定自己来到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踏踏实实过日子,一切苦难都是暂时的——袁绣娘默默给自己打气。 云舒一直注意着自己的妻子,此时看到她眼中的坚定,松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踏实,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另一边,大山跟苏云起细细说着前几次往返大宁贩马时的见闻,路上的注意事项,加上小六一起,三个人推敲着最适合走的路线。 “飞狐峪路窄难行,坐马车并不合适,若是遇上雪天,更是危险重重。大哥不如往西绕路,沿着西拉沐沦河往东,经过一片沙地,便能绕过山路直入大宁腹地……” 大山侃侃而谈,周身流露着锤炼过后的自信从容,与当年那个傻傻地背着江逸去镇上买药、吃个包子就高兴得不行的憨厚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江逸抬了抬起,隐去眼中不自觉冒出的湿气,转而对云舒说:“原本今年是计划着加入枣花蜜这项营生,看来只能你来实现了。小黑熊留给你,这家伙找蜂巢是好手,于老头能用就用,那个人嘴硬心软,你别怕他……还有……” “逸哥,”云舒握住江逸的手,目光灼灼,“逸哥,这些我做不好,我只看着家,等着你和大哥回来,你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逸笑道:“云舒,你可别谦虚,你要放开手做可比我强多了。你看大山,现在多棒!” “逸哥,我哪里棒了……”大山突然被表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一瞬间,当年那个憨厚少年又回来了。面对家人,大山还是大山。 江逸笑笑,拍拍云舒的肩膀,又拍拍大山的,有些激动地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俩了,放手去做,不要瞻前顾后,咱们家可没有孬种。” 两兄弟坚定地点点头。 江逸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最晚后年年底我们就能回来。” 云舒率先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他神色一凛,脱口道:“逸哥是指……” 江逸郑重地点点头。 云舒愣怔过后,随即放松地笑了,“如此……便好。” 其他几人或者懂,或者不懂,都没有多问。 江逸为这份家人间的默契和信任点了个赞。 夏荷亲昵地拉着袁绣娘的手,温声道:“你一进门就要当家,真是委屈了。” 袁绣娘收起平时的跳脱劲儿,乐观地回道:“长姐千万别这么说,你们和两位长辈长途跋涉才是真正的辛苦。我只管陪着云舒看好这个家,大事做不好,能保证鸡鸭饿不着,人也饿不着,地里的活我也能干!”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豪迈之气。 江逸哈哈一笑,说道:“咱家鸡鸭多,我请了专门的人管不用你费心,地里的活更是轮不到你做,一村子的人都是咱家的劳力。” 夏荷也说道:“逸哥最尊重女孩儿,长辈们也是一样,咱们家接了媳妇进门就是当姑娘养的,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 袁绣娘笑笑,窘迫之余心里更多了几分暖意——把媳妇当成女儿养,她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善人,这样的好事才能叫她碰上。 那一夜,亭中的壁灯一直亮到凌晨,兄妹几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知疲倦。 第150章 塞外苦寒,苏白生和江逸两个历来被养得娇贵,为了不让他们受苦,另外两个男人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宽大的马车里,暖烘烘的小炭盆里燃着无烟的木炭,厚实的靠垫恰到好处地减小了腰背的负担,一个个固定在车厢上的小阁子,随手拉开了便能找到香酥可口的小零嘴。 苏白生一手搭在柔软的兔皮扶手上,一手拿着书册,神情放松地读着。 江逸软趴趴地躺在他的腿上,一边吃着小肉干,一边揪着他的衣角玩。 马车外,江池宴和苏云起一人一匹枣红马,齐头并行,不时搭上一两句话。 大海和小川一前一后,一个探路一个兜底,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放松之态。 这就是江家远赴塞外的阵容,单看这精细的准备,倒像是外出游玩。 为了能让车里那两位舒适些,苏云起同江池宴商议过后,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大山的建议,放弃从飞狐道出关的捷径,而是沿着官道到北平,稍事修整再往北,从南口出居庸关,再往西绕行至西拉沐沦河沿岸,自此往东进入大宁腹地。 这样一来,虽然会无形中增加将近一倍的路程,却可以绕开大宁南部的山地和丘陵,降低马车远行的困难。 车外的人用心安排,车内的人自然领情。为了这份情谊,一路上两个不惯远行的人即使再辛苦不适也不表现出来,反而用相互打趣扯皮遮掩过去。 好在,和计划中一样,他们用了不到一个多的时间,还算顺利地到达了大宁西部的荒漠地区。 这片沙地面积并不大,沿途也有水源补给,马匹车辆也能通过,唯一的不便就是春季多风,个别沙化严重的地方沙丘有可能随风移动,需要十分小心。 很不幸的,江家一行到达的时候风刮得正猛。 然而这时候退回去又不现实,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春季的风天天刮,想要等个无风的日子根本不可能。 即使坐在车里,江逸都能听到外面猎猎的风声。掀开车帘,更是黄沙漫天,明明周围还有着明显的草皮和灌木,也不知道这着沙子是从哪里裹来的。 “爹,怎么办,咱们现在要走么?”江逸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几人跟前。 江池宴眉头微蹙,看看天色,轻微地摇了摇头,说道:“这片区域不大,沿途也有河流,若是加紧赶路半天便能过去。现在时间还早,风正大,不便顶风前行。” 苏云起闻言,附和道:“既然如此,咱们便歇息片刻,等着风小些了再走不迟。” 江池宴点点头,他也正是这个意思。 大海见江池宴应了,便说道:“我去河里打些水,熬些粥喝吧,我看苏先生和小逸这两天都有些上火。” 苏云起点点头,多余的话没有说,感谢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大海笑笑,从马上取下水馕打水去了。 “那我去捡些柴禾。”小川报备了一声,便奔着那些枯死的灌木去了。 江逸也挺高兴,他跑回车上把窝在车里打盹的苏白生叫下来,一家人沿着河边走走转转,看着这同中原大不相同的塞外风光,一时间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 正如江池宴预料的一样,晌午一过,太阳升得老高,风渐渐小了,从体感来判断对出行不会有任何影响。 吃饱喝足之后,江池宴手一挥,“出发。” 江逸却不肯再返回车上,哪怕跟苏云起共乘一骑,他也想体验一下穿越荒漠的感受。 苏白生被他说得也起了兴致,他不像江逸那样吵吵闹闹,只是默默地站在江池宴身边,固执地拉住缰绳,反而比江逸的撒娇耍赖杀伤力更大。 两个大男人无奈,只得从车上取了两件大裳,把两个活祖宗裹了,认命地抱到身前小心翼翼地护着。 大海和小川两个人走在前面,时不时朝后面望望,竟生出了几分羡慕。 小川冲大海挤了挤眼,调侃道:“我说二哥,你也不用羡慕别人,不然咱俩凑合凑合?” 大海白了他一眼,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反击道:“村口的小花能舍得?” “去你的吧!”小川拿随手扯下一个小树枝朝着大海扔去。 小花的确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也一心一意喜欢着小川,唯一遗憾的是那丫头才四岁。 大海哈哈笑着,一夹马肚跑到了前面。 后面四人也不甘示弱,慢慢地加快速度,打算在天黑之前走出荒漠。 这片区域明显地势较高,空气也比平原稀薄,午后的太阳照在脸上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刺痛之感。 江逸把大裳的兜帽罩在头上,然后又提醒了苏白生一句,省得美人小爹如玉的皮肤被晒伤。 越往东走,土地沙化越严重,甚至到了最后马蹄踩在松软的沙子上都有些不稳了。 江池宴叫大家下来步行,尽量减轻马匹的负担。 好在隐隐约约地能听到牛羊的叫声,这说明离草原不远了。 就在大家满心希冀之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裹挟着周围的沙土飞上半空,开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江逸几人连同马匹恰好被笼罩在漩涡之内,江逸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大喊道:“爹爹——小爹——苏云起!” 原本苏云起是一直护在江逸身边的,刚好江逸说想要吃肉干,苏云起就让他牵着追云,自己走到马车旁取肉干。 谁知,这么个工夫就突然起了大风。 “小逸,别害怕,我这就过去找你!”苏云起一边大声呼喊一边焦急地往这边挪动,怎奈风力太强,一时间他竟是无法挪动脚步,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远在天涯。 江逸正处于旋风中心,反而平静很多,追云也没有像其他马匹一样受惊乱蹿。 可是,看着苏云起和两位爹爹的样子,他没由来一阵心慌,情急之下就要朝着他们跑过去。 江池宴拉着苏白生在不远处,他看出江逸的意图,连忙焦急地大声喊道:“我们无事!小逸你拉住缰绳,不要乱动,让云起去找你!” 大海和小川离得远些,那里风势更大,若是舍去马匹他们或许可以一拼,然而,那两匹马上拉着他们大部分日常用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舍弃。 苏云起没有顾及这些,他在第一时间就放弃了马车,动用起全身的功夫朝着江逸靠拢。 尽管巨大的风力挠乱了他的步伐,风沙堵住了他的嗓子、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他依然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江逸前进。 “苏云起——苏云起——”江逸一声一声地呼喊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阻止苏云起让他不要冒险,还是在鼓励他让他不要放弃。 黄沙弥漫中,苏云起握紧双拳,脚下生根,在乱流中一步一步地回到伴侣的身边,紧紧地把他拥入怀里。 “苏云起……”江逸放开缰绳,只抱着苏云起,没出息地湿了眼睛。 “我在,别害怕。”苏云起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狂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其实江逸并不害怕,他只是有点难受,刚刚他看到风暴中苏云起扭曲的脸,他不知道是该阻止他还是等他来,而此时他又看到对方脸上、脖子上、手上遍步的细小伤痕,江逸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受。 风力似乎减弱了些,大海和小川相互提醒着顺应着风势慢慢移动到江池宴和苏白生身边,他们一人拉着一个效仿着刚才的方法全部聚拢到江逸和苏云起所在的位置。 这里风势果然缓和了许多,大家虽然看上去儿狼狈了些,至少毫发无伤地聚到了一起,可喜可贺。 江逸激动地拉住江池宴和苏白生的手,好好地撒了一会儿娇。 世事无常,此时此刻他有了最真切的体会。 就在几分钟之前,江池宴和苏白生还讨论着“八百里瀚海”的风光,他还在对苏云起说想在沙丘旁尝尝卤肉干的滋味,大海和小川也在打趣着村口的小花。没成想,眨眼间的工夫,竟然就被一道狂风隔开。 江逸不敢想象,如果当时风力再大些,如果他们处于风力横扫的边缘,他们是不是会像那些黄沙一样飞上天? 他敢打赌,那绝对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风力虽然减弱了些,却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 “它在移动!”小川面色凝重地说道。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确切的说,应该是它的移动速度加快了。 “随着风势走。”苏云起当机立断。 苏云起说着,便把他紧箍在身边,另一只手牵着缰绳。 “安全第一,东西没了还可以再准备。”江逸提醒道。 即使在如此坚张的情形下,听到江逸如此说,几人还是忍不住露出笑脸。 江池宴看着明明紧张的小脸苍白却依然散发着朝气的儿子,暗暗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 第151章 几个人处于旋风中心,眼看着外围的马车瞬间被卷上天又狠狠摔下,不知道抛到了什么地方。 幸亏起风前苏云起把马解开喂了此水,之后又放它自由活动没来得及拴上,不然真就白白折损了。 如此情景,他们只得死守着旋风中心不敢轻易离开。 可是,旋风在动,而且速度在加快。 苏云起沉稳地说:“饮水和干粮随身带着,把马匹放开,手牵在一起不要分散。” 他从十岁起混迹军营,也曾驻守漠北,对抗沙地季风有一定的经验。 大海和小川到底受过严苛的训练,遇到这样的情况不仅半点没慌,反而用最短的时间做好了苏云起交待的时然后一左一右地把其余四人护在了中间。 一共六个人,手挽着手紧紧挨着,最大限度地凝聚地一起, 苏云起在中间位置,总能精确地预测出旋风移动的方向,继而引导着大伙往那边走。 江逸一手挽着他一手拉着苏白生,不敢有半点软弱和松懈。 即使满身满脸都是沙子,脖子上痒得不行,都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擦一擦挠一挠,两条腿机械性地随着苏云起往前挪动,靴子里灌满了沙子都浑然不觉。 不只是他,江池宴和苏白生更是没叫半句苦,只一心配合着大家。 相比这下大海和小川承受的压力更大,他们要护着中间的人,身上还带着保命的干粮和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挪动了多少距离,江逸只觉得腿都失去知觉了,风沙磨得眼睛哗哗流泪,难看又难受得糊了满脸。 他依然生生扛着,不想让苏云起分心。因为对方需要一心一意地注意着风向,保证第一时间作出精准的判断。 泪水混着沙子糊到鼻孔处,仿佛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江逸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膝盖一弯,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 下一刻他就被人托住腰身搂进了怀里。 苏云起来不及跟他说话,只是用衣袖迅速地在他脸上抹了一遍,眼睛甚至都没往他脸上看。 江逸视线好了许多,拿眼往前面一看,眼尖地看到一片枝枝蔓蔓的灌木从。 恰恰在此时,旋风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阻碍,就像被人打散了似的,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旋涡,突然变得没有规律起来。 风眼中心的几人险些被吹散。 “咱们往那边去!钻到树林里就安全了!”江逸死死抓着两边的人,惊喜地喊道。 很显然,苏云起也是这样想的,他已经带着大家往那边走了。 风越来越狂躁,已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生生地刮在身上,恨得不把人卷起来吹散架。 不足十米的路,走得愈发艰难。 “小心着,别放弃!”江池宴吐了一口沙子,沉着声音给大家鼓劲。 大伙应了一声,相互之间更挨着紧了些,低下头对抗着风力,一步一步朝那边走去。 七米,五米,三米,两米…… 苏云起第一个挨着树枝,不顾带刺的枝条割在身上有多疼,直接用腿勾住一根结实的枝干,然后把江逸从头到脚用大裳裹了塞到树丛里面。 江逸顺着苏云起的力道,拼着命地往里钻了一大截,为的是给后面的人让出通道。 然后是苏白生,再是江池宴,再是大海和小川,他们两个穿得相对较少,还得弓着身子护着水馕和干粮,脸上、脖子上被枝条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都顾不上。 苏云起最后一个进去,刚往里走了两步,就听到江逸一声惊呼。 他心头一惊,焦急地问:“怎么了,小逸?!” 两位长辈也是担忧地开口问道:“可是有蛇?” “不、不是……”江逸似乎是被什么掩住了口鼻,声音闷闷的。 一时间苏云起更急了,直接拿手扒开身前长满尖刺的树枝,疯了似的往里冲。 江逸自然想到了他这样的反应,还没把自己“解救”出来就冲着后面喊道:“我没事,你别着急,我只是看到了好多羊!” 羊? 苏云起停了一瞬,依然是不放心地往那边走过去。 这时候,苏白生和江池宴已经到了江逸身边,看到眼前的情景也不由地诧异万分。 苏云起绕过大海和小川,急急忙忙地冲过去后,看到的却是一番他怎么才没预料到的场景。 只见江逸正被一只高高大大皮毛厚实的羊驮在背上,江逸大裳的兜帽挂在羊角上,他整个人四脚朝天地仰躺着,上不来下不去。周遭还围着一圈羊,那架势明显是在阻拦江逸下来。 苏云起当即就笑了。 其他人更是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尤其是苏白生,简直要被自家儿子的蠢样笑哭。 “别光顾着笑啊,快来帮帮我!”江逸又羞又恼,红着脸怒视看笑话的众人。 大伙又笑了一会儿,苏云起和江池宴这才上前,一个扶人一个解大裳,这才把他解救下来。 自己背上的“小玩意儿”没了,那只羊似乎还挺不高兴,低下头就要顶这两个抢它东西的人。 苏云起抬脚,一脚踩在羊头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畜牲,还耍起横来了!” “#¥%……&*!”一个小孩子从羊堆里站起来,冲着他们喊出一句蒙语。 大伙一愣,这才发现羊群中竟然还藏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站起来也比那只大羊高一个头的样子,人来瘦瘦小小的,也难怪他们没有发现。 苏白生站出来,以尽量平和地语气回道:“我们是从中原来的商人,不小心被风刮到了这里,你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恶意。”当然,这句话他是用蒙语回的。 江逸虽然不明白苏白生在说什么,不过他也大致能猜到。 眼瞅着自家小爹说完后小孩仍旧没有放下戒心,江逸冲小孩笑笑,从苏云起怀里掏出一把零食,往他那边送了送。 “给你吃。” 小孩看着江逸手上的东西,有些犹豫。 江逸想了想,当着小孩的面捏起一条肉干,放到嘴里嚼了嚼,然后张张嘴马,示意自己吃下去了。 “你看,我也吃了,很好吃。”江逸再次把手伸过去,尽量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小孩看看江逸的嘴马,又看看他手上的零食,咽了咽口水,终于禁不住诱惑往前迈了两步。 江逸微笑着,把手往前送了送。 小孩警惕着走到适当的距离,一把将东西抢过去,又像个小猴子似的灵活地蹿了回去。 江逸摊着手退后了两步,示意自己不会伤害他。 小孩回到羊群中间,这才稍稍放松神经,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大伙一愣。 江逸惊喜地问道:“你是汉人?” 小孩想了想,摇摇头。 “你会说汉话?”江逸又问。 “会听,会说……一点。”小孩认真地回答道。 江逸高兴地笑笑,在荒漠里碰见会说汉话的小孩,也算是缘分啊! 苏云起则是想得更深些,他和身旁的苏白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交流着各自的猜测。 江池宴则是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小孩那张脸上,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偶然遇到的孩子和羊群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谁都没注意到头顶的风声渐渐小了,天空也显露出本来的颜色,周遭的树枝也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呼唤,声音粗犷有力。 小孩原本在沉醉地吃着江逸给的东西,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小脸一下了亮了,扬起脑袋冲着那边大声地应了一句。 “#¥%&——” 小孩嗓门高,震得人耳朵疼。 “&%¥!”那边的声音更近了些,似乎还带着如释重负的情绪。 苏白生小声解释道:“小孩的父亲来了。” 江逸立马说道:“那能不能请他把我们带出去?” 几个人迅速交流了一个眼神,江池宴低声道:“对外只说咱们是商人,要去大宁看货,其他的不要多说。” “嗯。” 几人迅速调整好表情,等着来人。 小孩却没有干等着,只见他高兴地把没吃完的东西装进布兜里,蹭蹭两下蹿到头羊背上,呼喊一声赶着羊群往外走。 头羊一动,其他羊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缓慢却有序地移动起来。 江池宴摆摆手,“咱们也跟上吧!”神色间带着明显的疲惫之态。 江逸心头一动,赶紧跑到他身边搀着他的胳膊,殷勤地说:“爹,我扶着你。” 江池宴挑挑眉,以江逸的尿性,每每南殷勤的时候肯定是有事相求。 “你爹我现在可落迫着呢,行行好别狮子大开口哇!”江池宴一边往前走一边调侃道。 其他人自杀也想到了江逸以往的劣迹,听到江池宴这么一说,皆是忍俊不禁。 “爹,你也太冤枉人了吧?我就是想尽尽孝心而已。还有你们,瞎起什么哄!”江逸不满地往苏云起等人身上看去,视线挪到苏白生身上的时候赶紧讨好地笑笑,“小爹,我可没说你哈!” 大伙又是一阵笑。 几句话的工地,他们便跟在羊群后面出了灌木丛。 小孩子从羊身上下来,三两步跑到一个穿着牧民服饰的汉子身边,被对方抱了起来。 父子两个脸挨着脸嘀咕起来,即使离得远,中间又隔着一群羊,也不难感受出高大的汉子对幼子的疼爱。 江逸等人穿过羊群,走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小孩似乎刚好说到他们,汉子便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把视线放到他们身上。 江池宴上前两步,打算说明情况。 然而,没等江池宴开口,对方却“啊”地一声,用十分标准的汉话叫了声:“江大人?!” 第152章 江池宴仔细看着这个纯正的草原汉子,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熟悉的影子,他很确定,他不认识这个人。 然而,对方却毫不迟疑地叫出了他的姓氏,甚至还知道他曾经是“大人”……莫非,是当年做官时的旧识? 巴尔干同样十分意外地看着江池宴,又看看他身后的苏白生,再次肯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他镇定了心神,抱着孩子往前紧走两步,十分热情地对江池宴说:“江大人,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你!去家里坐坐吧,阿月一定会很高兴的!” 如此流利的汉话从汉子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让人有种违和感,江逸等人奇怪地看着他。 江池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眼“阿月”——仿佛脑子里突然搭上了一根弦,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人。 然而,这种想法一旦有了,就毫无理由地扎下了根。 江池宴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比他还要高上大半个头的异族人,用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心情问了句:“梓月?” 汉子笑意明显加深,使劲点了点头。 苏白生听到江池宴叫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戒备地看向对面的男人,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我叫巴尔干,是阿月的丈夫。”巴尔干并没有因为苏白生的不友好而生气,相反,他在介绍自己与“阿月”的关系时,带着明显的骄傲之态。 苏白生一愣,暗自松了口气。 江池宴看着好笑,心里却又泛起一股暖意,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他的手。 巴尔干明眼看着,笑得十分真诚,“江大人和苏先生终于结成伴侣了吗?我听阿月说过,真好。” 江池宴笑笑,“不是什么江大人了,直接叫我江池宴吧!” 巴尔干毫不矫情,拍着他的肩膀,叫了声:“池宴兄。” 江池宴以草原的礼仪,和他碰了碰拳。 巴尔干拉着江池宴,热情地说:“回家坐!” 江池宴从善如流,苏白生也并无迟疑。 其他人从始至终都是一脸懵,尤其是江逸,他都好奇死了,怎么也没想到他爹在荒漠里都能碰到熟人,貌似还是间接的熟人。 可是,当着人家的面,他也不好问,只得一边偷偷打量对方,一边在心里打上无数问号。 殊不知,此时此刻,江池宴的心情比他更要复杂一万倍,即将见到的人、即将发生的事都叫他无法预测。 苏白生看出他的纠结,暗地里抓住他的手,送上无声的安慰。 苏云起多少也是知情的,他似乎也受了两位长辈的影响,不由自主地揽住江逸的肩膀。 大海和小川报备一声,跑到最初的地方把马车里的东西找回来,车子损毁严重不能要了,好在包括追云和斑点之内的五匹马除了受了些惊吓之外,并无不妥。 江逸的注意力又被失而得利的马匹所吸引,迟钝地没有发现身边之人的奇怪反应。 巴尔干却是单纯地高兴,他一心想着把这些老朋友带到妻子面前,她一定会十分开心,不再那么想家。 就这样,一行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跟在羊群后面缓缓地走出了这片荒漠。 ****** 翻过一个土丘,眼前的景色一变,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草地一片枯黄,一条小河蜿蜒其间,河边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 巴尔干的蒙古包就坐落在离河不远的地方。 小孩一看到家了,性子也变得活泼起来,他从父亲身上溜下去,跑跑跳跳地打开羊圈的栅栏,叫唤着让头羊进去。羊群便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 巴尔干引着江池宴笑人直奔蒙古包,还未走近他便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阿月,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话音刚落,里面便跑出来一个编着辫子,大概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圆圆的脸,眉眼间和巴尔干十分相似。 女孩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巴尔干身上,高高兴兴地叫道:“阿布!” 巴尔干亲昵地拍拍他的脑袋,慈爱地说道:“快来见过客人。” 女孩走到这边,大大方方地行了草原的礼节。 江池宴和苏白生是长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苏云起三人皆是抱拳,只有江逸学着女孩的样子,不伦不类地行了个蒙族礼。 女孩被他逗得“咯咯”笑,一边笑一边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捏捏他的脸,“你长得真白!” 江逸躲开她的手,虽有些懊恼,却不至于生气,反而想到家里的梅子,顿觉亲切了几分,“你就是阿月?” 女孩一愣,顿时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就连巴尔干都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向江池宴打听江逸的身份。 江池宴避开没说,巴尔干自然也没多想。 苏云起不着痕迹地插-到两人中间,把江逸挡在身后。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里面的人,只见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厚重的毡帘,继面露出一张面目精致的脸。 尽管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却无法掩盖属于这个年龄女人的独特韵味。 女人先是看到自己的丈夫,爽朗地一笑,“儿子找回来了?我跟你说,再有下次,你看我不——” 她说着,视线往众人身上一扫,看到江逸的时候,顿时愣了一下,继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巴尔干嘿嘿一笑,揽住妻子的腰身,不无显摆地说道:“怎么样,见到江大人是不是很惊讶?”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机械性地扭头看了江池宴一眼,然后又迅速地移回江逸身上,不眨眼地盯着,生怕下一刻就没了似的。 江逸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只得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嗨……” 女人像是被按了播放键似的,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只见她猛地冲到江逸跟前,两只纤细的手有力地抓着江逸的肩膀,一双明眸紧紧地盯着他,颤声问道:“你是小逸?你是小逸对不对?!” 江逸下意识地点点头,撇开脸向苏云起求助。 苏云起明显是知道些什么的,此时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江池宴却叹息一声,走到他们身边,面色复杂地对江逸说道:“小逸,这是你的……姨母。” 江逸听到江池宴的话,疑惑地看看他,测看看面前的人——姨母? 巴尔干似乎也想到什么似的,惊讶地看了江逸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走到他妻子身边,安慰道:“阿月,你冷静些,别吓到孩子。” “对,对。”梁梓月像是突然意识到似的,由着他掰开自己的手,稍稍离得江逸远了些。 江逸下意识地往苏云起身边靠过去。 苏云起顺势揽住他,低声说道:“没事的。” 此时,梁梓月被他夫君揽着,眼睛却黏在江逸身上;江逸靠在苏云起身边,与她视线相对,满心的不解与好奇。 江池宴再次开口道:“小逸,这是你的姨母,快叫人。” “亲生的?”江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梁梓月没等江池宴答话,而是调整了表情,拉着江逸的手,温声说道:“小逸,我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亲妹妹。你还记得你母亲吗?你和她长得真像……” 梁梓月看着江逸,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眼中闪着泪花。 江逸救助地看向江池宴,江池宴脸色有些不好。 巴尔干拉过梁梓月的手,说道:“阿月,先请客人进屋坐吧!” “对,外面冷,进屋说。”梁梓月抹抹眼泪,恢复了几分爽朗的气度,眼睛却不离江逸。 ****** 与一般的世家小姐不同,梁梓月是个极有主见又极其泼辣的女子,从她现在的所做所为就能看出。 当她得知江池宴从未向江逸提过他的身世,更没有说起过他的母亲之时,一下子就怒了。她顺手扯下墙上的马鞭,追着江池宴就要教训。 可怜江池宴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既不能还手又不能乖乖等着由他打,只得儿狼狈起身,躲开一下下抽过来的马鞭。 屋子里一圈人,巴尔干最了解自家妻子的脾气,因为了解所以不敢去拦,不然肯定越拦她越气。 苏白生倒是拦了一回,自己却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梁梓月眼看着抽错了人,不仅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冷笑着说:“你想替他分担些吗?好呀,反正你们现在是两口子!” 江池宴心疼得不行,一把将苏白生推到苏云起那边,继续慌乱地躲闪。 苏云起、大海、小川是晚辈,虽然对付一个梁梓月不在话下,可是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法上手啊! 巴尔干一方面觉得自家妻子有些过分,一方面又怕火上浇油,只得一声声喊着:“阿月,有话好好说!#¥%#¥%……”情急之下,汉话、蒙语混着说了。 两个孩子缩在父亲身边,一个劲儿“额莫、额莫”地喊着。 苏云起等人也一个劲儿求情。 梁梓月不为所动,又是狠狠地一鞭抽过去,一边抽还一边气愤地说道:“江池宴,当初成亲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把小逸交给你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现在倒好,你还真当成自己的儿子养了,啊?!” 江池宴只一味躲闪,并不反驳。 江逸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老母鸡似的护在江池宴身前,扯开嗓子冲梁梓月喊道:“够了!” 梁梓月一愣,皎好的面容上露出受伤的表情。 江池宴推开江逸,语气中不无愧疚,“小逸,别拦着你姨母,确实是我的错。” 江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视线在江池宴、苏白生、苏云起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都知道是吗?就没有人跟我解释一下吗?” 第153章 日薄西山,厚实的蒙古包里,主客围着暖炉坐了一圈,火膛上坐着一口煮奶的大锅,随着热气蒸腾锅内的羊奶散发出一阵阵浓香的味道。 长着圆圆眼睛的孩子扁着嘴巴摸着瘪瘪的肚子,眼巴巴的瞅着汤勺搅动。 掌勺的女孩一边观察着火候一边爽朗地安慰着嘴馋的小男孩。 梁梓月仿佛歇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在毯子上,原本好看的眼睛此时却直愣愣地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江池宴终于下定决心对江逸讲出那段往事。 苏云起怕他难以启齿,有心代劳,却被江池宴阻止。他要自己说出来,让江逸知道。 太-祖在位时,朝中有位官员名叫梁来仪,官至太常丞,算是实权派。 梁来仪才华横溢,为人耿直,因直言进谏而为太-祖不喜,又因得罪朝中权贵被人寻到了借口,在太-祖跟前使了个坏被罚流放岭南。 虽说是流放,但来仪先生心思何等通透?他知道这一去十有八-九便不能回来。 可怜他膝下无子,只留一双女儿无人荫蔽,尤其是小女儿,年仅十六,尚未许下亲事,叫他怎么也放不下心。 好在来仪先生有一得意门生,出身寒门,性格坚毅,学识广博,颇有前程。他早就动了招作女婿的心思,正好趁着这机会全了这桩心事。 来仪先生并不知道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女儿都早已心有所属,如果放在平时这婚事是绝不能成的,然而,当此之时谁都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于是,一双男女无奈之下拜了天地父亲,成了世上最为落魄的夫妻——成亲的仪式是在牢门之外,见证人只有几个牢役,喜宴只有几碟小菜,一壶薄酒。 且说来仪先生还有一位大女儿,其夫婿是一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姓付名文璞,在盛镛手下供职。他求了盛镛的恩准,一路暗中护送来仪先生去岭南。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谁都没有料到歹人竟会在半路上发难,结果来仪先生被杀手活活勒死扔进江中,付文璞以一对多最终不敌被人杀死。 付文璞的妻子、来仪先生的长女梁梓夕早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听了这个噩耗心头大恸之下动了胎气,有了早产之兆。 幸而盛夫人反应及时,安排产婆、大夫,挣扎了整整一天终于生下一名男婴。然而,不知是不是没有求生的意识,原本生产还算顺利的梁梓夕却失去了生命。 可怜小小的婴儿,原本就早产体虚,又一下子没有爹娘,不知怎么一口一口地喂着才辛苦着养活了。 “我……就是那个孩子?”江逸一开口才觉出,他的喉咙就像堵着一个硬疙瘩,发出的声音颤抖、沙哑。 江池宴点点头,因为想起不好的往事,脸上满是沉痛之色。 如果此时在这里的是原装江逸的话,或许会悲伤、气愤、难以接受等等。不过,换成现在的江逸,他并没有这些复杂的情绪,他只是有些吃惊。 江逸理了理思路,问道:“爹,其实我还没明白,我为什么会交给你养?”单纯是出于好奇。 江池宴叹息一声,回道:“因为我跟你姨母成亲了。” 显然,他对这个消息对江逸来说要加劲爆——他爹是成过亲的?! 不是,他爹既然有他肯定是成过亲的,狗血的是,他爹的成亲对象就在眼前,还是他名义上的姨母?! 江逸瞪大眼睛,看向苏白生。 苏白生别过头,脸色不太好。 江池宴牵住身边人的手,紧紧地握着。每当提起这件事,他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因为这个,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心头挚爱。 可是,恩师的请求又难以推辞,那个时候他们心里都清楚极有可能这就是恩师的临终请求。江池宴不想让恩师抱憾而终。 提到这个话题,梁梓月面上虽有几分尴尬,但她还是坦诚地说道:“江先生原本是不答应的,我知道他那时候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而我也心有所属。” 可叹当时元朝已灭,这些遗留下来的蒙古人处境并不好,梁来仪作为朝廷命官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蒙人。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扣上一顶通贼卖国的帽子,遭殃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梁梓月看了巴尔干一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爱意。 她转过头,继续道:“所以我就找到池宴哥,希望他配合我演戏,在我的百般恳求下他才答应,于是就有了这桩亲事。” “我原本是打算等父亲出发之后就跟巴尔干走的,不过,后来你提前出生,姐姐又发生了意外,付家几代单传,姐夫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算来算去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所以这才耽搁下来。” “再之后,朝廷颁布针对异族新法,巴尔干因为身份特殊必须尽快离开,而你太过幼小不适合长途跋涉,百般思量之下就把你留给了池宴哥抚养。” 江逸这才理顺了其中的关系——从理论上来说,江池宴应该是自己的姨父才对。 江逸笑笑,看着江池宴淡定地说:“所以说你就是我爹,我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有你一个爹,哦,还有小爹。” 江池宴面色复杂地和他对视,喉头滚动,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苏白生脸上也满是动容,除了自己感动,他更多的是替江池宴欣慰,终归是,没有白养。 这时候,梁梓月按捺不住,抹掉了脸上的泪水,严厉地说:“小逸,你父亲叫付文璞,是位英姿不凡的大将军,你母亲叫梁梓夕,名门之女,兰心惠质,你早就应该知道,也得记住。” 江逸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出的厌烦,面对从未见过的人他真的生不出半点感情,他两辈子加在一起享受的父爱都是从江池宴和苏白生这里得来的。 江逸思来想去,心一横,干脆地说道:“爹,小爹,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跟你们说。”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双双露出疑惑的神色。 苏云起却是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按住了江逸的手臂。 江逸扭过脸,冲着他笑笑,说:“虽然你心里有数,不过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清楚,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你也听着罢。” 江逸说完,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脸上的笑容并没有褪去。 苏云起看着他的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小逸,你要说什么?”兴许是女人的第六感,让梁梓月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姨母,”江逸郑重地叫了一声,“我要说一下我真正的身世,你也听听罢。”虽然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江逸偷偷加了一句。 真正的身世? 在坐之人,除了苏云起之外都难掩疑惑。 大海敏锐地察觉出什么,趁机说道:“那什么,我跟小川去外面看看马。” “我也去拿些茶叶,阿月藏了些好茶,就等着招待客人。”巴尔干也识趣地说道,他一边起身,一边招呼两个孩子。 “坐着吧!”江逸拉了小川一把,又冲巴尔干笑笑,“没什么不能听的,外面怪冷的再把孩子冻病了可不好。” 其实他真的不在乎,他相信这里没有人会把自己架起来当妖怪烧子。 在苏云起的示意下,大海和小川重新坐好,样子明显有些不安。 巴尔干也拥着两个孩子坐回梁梓月身边,脸上却带些几分兴味。 江逸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问了江池宴一个问题:“爹,你有没有发现你儿子变了?” 江池宴笑笑,直言道:“变了很多。” 江逸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是原来的江逸了,虽然我也叫‘江逸’,不过我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两年前来到这里重生到了‘江逸’的身上——就是他生病的那会儿,所以就成了你儿子江逸——爹,你有没有晕?” 江池宴没晕,其他人却惊了,除了苏白生和苏云起之外。 “借尸还魂?!”不得不说,巴尔干对中原文化了解甚多。 虽然不想承认,但江逸去不得不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至于地府的委托,小木牌上的任务干脆就省了,说起来怪麻烦的。 怪不得小逸知道那么多!这是大海和小川共同的心声。 梁梓月却是满脸复杂,她拿眼看着江逸,沉痛地说:“小逸,即使你不想认我也不会逼你,你何必如此?” 江逸挑眉,“你不信么?”摊手,“我也没办法。” 江池宴轻咳一声,扔给江逸一个责备的眼神,然后缓和了脸色,对梁梓月说道:“梓月,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抱着小逸送你出门时遇到过一位法师?” 梁梓月眉头微蹙,迟疑地说:“你是说……那个穿着僧袍的和尚?” 江池宴点点头,“你还记得当时他说的话吗?” 梁梓月点头,为了那些话她可是生了好大一通气,印象自然深,“他说小逸魂魄不全,即使长大成人也会与常人不同,要么痴痴傻傻,要么冷情冷性……” “如何化解?” “耐心等待机缘,魂魄归位……”说到这里,梁梓月“啊”地一声惊呼,瞪大眼睛看着江逸,又看看池宴,“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江池宴郑重地点点头,“小逸十六岁之前只知闷头读书,于人□□故半点不懂,正如他说的冷情冷性;十六那年,家里出了变故,父子再见,他就变成了这样——还算讨人喜欢罢。” 江池宴说着,眼睛看向江逸,突然就笑了,眼角处弯起两道纹路,不仅不显老,反而很有韵味。 真是……帅爹啊! 江·花痴·逸看着自家爹爹这张帅脸,对天发誓,哪怕他爹不要他,他也赖着不走。 第154章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发现江逸性格转变的那一刻,江池宴就已经相信的道衍和尚的话,他把这一切都归于江逸的魂魄终于齐全了。 因此,面对江逸的坦白,江池宴和苏白生没有半点惊讶。 如果非说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话,顶多算是好奇——他们好奇江逸离体的生魂居然会带着记忆。也仅止于好奇而已。 江逸乐见其成。他半开玩笑地说:“爹,只要你不怪我夺了你儿子的舍就行。” 江池宴笑笑,肯定地说:“原本就是你,叫我如何去怪?” 江逸一听,得意地笑了。 以前的“江逸”太冷,太独,像好看却易碎的瓷娃娃,江池宴宠他更多的是出于责任,初为人父的他以为那就是亲情了。 直到眼前这个江逸的出现,他才知道一个会撒娇、会耍赖,会在求到你的时候软趴趴地叫“爹爹”的儿子是怎样的——那才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的样子。 对比之后,江池宴才肯定,这一世真正的父子情分,实际上是从他的到来开始的。 不过,这些话,江池宴自己通透就够了,他并不打算告诉江逸。 梁梓月性子泼辣,还有些被宠出来的骄纵,然而她却不傻。 最初之所以会冲动会怨忿何尝不是出于对姐姐的愧疚?她愧疚于自己没能亲自抚养江逸,愧疚于姐姐用命换来的这个孩子居然完全不知道生身母亲的存在。她以为是江池宴故意隐瞒。 冷静下来之后,这份愧疚慢慢转移到了江池宴身上。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苦才养大了这么一个不足月的孩子。 梁梓月抬头,再次看了看江逸那张与自家姐姐肖似的脸,终于释然一笑。 她整理好发饰衣衫,面对着江池宴,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等到江池宴反应过来连忙去扶的时候,梁梓月已经把想做的都做了。 “梓月,你这是做什么?”江池宴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透着些许尴尬。 她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对着江池宴动情地说:“池宴哥,你安心,这三个头你接得。一来谢你当年成全之恩,让家父走得安心;二来谢你将小逸抚养长大,历尽艰辛;三来谢你把他教得这般好,有生之年得以再见。将来九泉之下面见长姐,我也能有些脸面。” “说这些就生份了,恩师待我如同亲父,做这些也是我应该的。”江池宴轻叹一声,面上不无动容。 苏云起暗地里碰了碰江逸的手臂,江逸反应过来,赶紧走到梁梓月身边,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小子还要谢姨母把我送到爹爹身边,让我享受到了这难能可贵的父子亲情。” 江逸的话里处处透着对江池宴的亲近,那三个头显然也是替他还的。梁梓月心里虽失落,却也知道自己争不得,没资格。 江逸不管她如何反应,自己先露出一个实诚的笑脸,亲昵地说道:“地上凉,外甥扶您起来罢,姨母。”这句叫得十分真心。 “唉!”梁梓月脆生生地应了,趁着起身的工夫连忙低下头去,拭掉奔涌而出的泪花。 至此,这趟机缘巧合的认亲事件算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 草原的春天来得晚。江南早已杨柳飘絮,北方的草原上才刚刚冒出绿芽。 尽管放眼望去还是一片枯黄,但这并不影响江逸的好心情。 难得求得两位长辈同意可以在姨母家多逗留两日,他怎么能不玩个痛快? 此时,他同苏云起一人一匹马,正上演着草原版的速度与激情。 苏云起虽宠他,却并不在这种事上特意让他。 江逸同样知道这一点,所以更愿意与他一较高下。 一弯银亮的小河边,两匹如同疾风般倏忽而过,马蹄高扬,水花飞溅,孩童欢呼,骏马长嘶,羊群也跟着欢叫,偶有雄鹰展翅飞过,也好奇地在这一方天地间逗留片刻。 这一切,为这平静的大草原增添了许多欢乐气氛。 铃铛姑娘拍着手使劲欢呼:“云起哥哥又赢了!云起哥哥又赢了!” 相比之下,另一个小男孩去明显有点焉,鼓着嘴巴耷拉着小脑袋闷闷地生气。 距离他们两丈开外的地方,两匹骏马在主人的驾驭下慢慢减速。 江逸喘匀了气,揉揉酸疼的屁股,不服气地说:“你等着啊,追云正是壮年,我家斑点才两岁,有得比呢!” 苏云起宠溺看着他,纵容地说:“好。” 江逸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傲骄地命令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不然我爹就该念了。” 苏云起从善如流地随着他一起往回走,渐渐凑到他身边,与他腿挨着腿。 江逸往一边躲了躲,嫌弃地说:“挨这么近干嘛?” 苏云起好脾气地笑笑,压低了声音问道:“腰难受不?我给你揉揉?” 明明是调戏人的话,可不可以不要笑得那么晃眼?! 江逸再再再一次被他“江逸克星牌”帅笑秒杀,红着脸嘟囔道:“你正经点,孩子们看着呢!” 苏云起哈哈一笑,率先下马。 铃铛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迫不及待地表达崇拜之情,“云起哥哥好厉害,每次都赢我家逸哥!” 苏云起适时地恢复了一张冷淡脸,平静地说:“小逸输在马龄小脚力差,再过两年也未必能赢。” 铃铛一听连忙跑到江逸身边夸了两句。 小土丘——对就是小男孩的名字,因为他爹在帐子外焦急地盼着他出生终于盼到他在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河流后面的绿茸茸小土丘,泛着绿光,神奇又可爱,于是就有了这个小名。 小土丘听了苏云起的话,一张脸立即恢复了色彩,不声不响地跑到江逸身边,抱住大腿,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江逸看到他就会想起家里的两个小家伙,一时间心里酸酸胀胀地,忍不住把小土丘抱了起来。 梁梓月掀开毡帘叫喊他们吃饭,刚好看到江逸和小家伙脸贴贴说着悄悄话,心头一动,忍不住笑道:“你看你们俩长得,要是小土丘再白点儿,那真就跟亲兄弟似的。” 彼时江池宴恰好站在帐子外面看着巴尔干挤羊奶,他的视线从兄弟俩脸上来回划过,后知后觉地感叹道:“我说第一面见时觉得这孩子着实眼熟,现在一想,可不就是小逸小时候的模样么!” 梁梓月哈哈一笑,道:“小逸可白多了!” “整天憋在屋里念书,捂的。”可见江爹爹对江逸童鞋的小时候是何等怨念。 “念书还不好?”梁梓月挑着毡帘,一边把人往屋里带一边满意地看着江逸。 江逸捏捏小土丘紧实的小脸,回道:“我倒觉得像我弟这样跑跑跳跳放个羊挺好,皮实,健康。” 小土丘知道自己被夸了,害羞得把脸埋进江逸怀里。 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苏云起大海手里接过一个手臂粗细的小竹篓递给梁梓月,恭敬地说:“姨母,前两天东西乱,今天刚收拾出来,这是打南边运过来的沱茶,给您尝尝鲜。” 梁梓月讶异地看着那一坨坨尖塔模样的茶饼,笑道:“沱茶?第一次听说,这模样也新鲜。” 苏云起脸上端着一幅不浓不淡的笑,得体地回道:“这是云南新兴的黑茶,有朋友在那边跑商捎回来的。黑茶养胃,脾胃虚些的女人和小孩也能喝。” 梁梓月大方地接过去,笑道:“那敢情好,云起有心了。” 梁梓月最初知道江逸和苏云起的关系之时,虽有些惊讶,却并没有任何反对,尤其听说俩人领的是正经婚书的时候立即就接受了。她自己本身就是个任性自由的人,对于别人更不会有什么约束。 说起来梁梓月毕竟是江逸真正意义上的血亲,况且她同江逸的母亲长得还那般相像——那可是苏云起打小藏在心里的女神。因此,梁梓月的接受让苏云起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也对她更多了几分尊重。 吃好了饭,喝好了酒,江池宴正式提出告辞。 巴尔干和梁梓月都是性格爽利的人,虽然不舍却也知道他们有公务在身,便没有过多挽留。 苏云起给他们留下了些中原特产,梁梓月也早就准备了一大包吃的用的拿给他们。 临别时,小土丘含着眼泪拉着江逸的衣袖不放手。 江逸鼻子也酸,把他抱起来哄道:“哥哥要去大宁办事,办好了之后再来看你,好不?” 小川也帮着哄,“大宁离这儿可近了,等着天气暖和了小土丘也可以去看你逸哥。”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到最后还是乖乖地放开了手,只是不放心地嘱咐道:“哥哥要来……” 江逸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保证道:“很快的,过段时间哥哥还会把家里的孩子们接来,到时候就有人陪着小土丘玩了。” 小家伙一听脸上立马充满期待,“跟他们玩儿!” 江逸把怀里最后一包点心掏给他,这才跨到马上,不舍地跟这几位亲人告别,然后慢慢融入到无垠的草原之中。 因为马车在大风中被毁,没了修复的可能,江逸只得跟苏云起共乘一骑,苏白生也是坐在江池宴前面。 江池宴缓缓讲述着求学时的经历,苏白生偶尔打趣两句,间杂着江逸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江池宴或温和地笑,或耐心地解答,言语间都是暖意。 大海和小川不远不近地坠着,惬意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时光。 蓝天,白云,草原,骏马,虽然前途未知,却永远心存希望。 第155章 江逸心目中的大宁卫所是这样的—— 蓝天白云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草原之上有一个地方集中搭建着一些白色的蒙古包,有穿着铠甲拿着武器的士兵排着队巡逻,也有炊烟从火堆上升起。 实际上的大宁卫所是这样的—— 严肃整饬的建筑显示着北方边镇的冷硬风格,夯实的土路,灰砖城墙,穿着劲装的官兵,一切都同中原地区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不是街道上来来往往穿着民族服饰的百姓,江逸甚至都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原来大宁是这样的……”江逸叹息一声,语气中竟有些失望。 苏云起猜出他的心思,不由笑道:“你以为会住蒙古包?” “才没有。”江逸嘴硬。 苏云起轻笑一声,揉揉他的脑袋,温声道:“大宁是边防重地,工事上自然不能马虎。” 江逸觉得无趣,哪有枣儿沟好? 城门口,一身戎装的福子带领一队亲兵早就躬候多时。 他听到城楼上哨兵的回报,远远地奔过来,翻身下马给两位长辈行了礼。 “福子见过世伯、小叔。军令在身,侄儿不能出城相迎,还望世伯与小叔勿怪。”至于称呼,他们几个都是随着苏云起叫的,两位长辈也习惯了。 “快起来罢,尽职尽责方是本份。”江池宴把他搀起来,眼中含着笑意。 “谢世伯体谅。”福子嘻嘻一笑。 福子转过脸甚是敷衍地对着苏云起和江逸拱拱手,“见过老大、见过嫂子!”然后便开始调侃,“多日不见,老大和嫂子还是这般恩爱。” 再次看到这张脸,江逸心里已经没有了半点涟漪,全当和大海他们一同看待——严格来说,还没有大海哥儿几个亲近。 苏云起干脆就没搭理他,面无表情地引着两位长辈拉着自家媳妇进了城。 福子傻了八叽地站在原地,好尴尬呀! 大海和小川哈哈一笑,一人给了他一拳。 “太久没被老大收拾,长胆了?”小川挑眉。 “是啊,太久了……真没想到咱们兄弟还能有团聚的一天。”福子感慨地说。 大海咳了一声,提醒道:“我们这次来顶着苏大人家眷的身份,掺和不到军营的事,以后说话小心些。” 福子挤眉弄眼,“知道了,老二!”最后俩字咬得异常清晰。 大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学着苏云起刚刚的样子走过去了。 “诶?”福子抬手,“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叫你嘴贱!”小川拍拍他的脑门,“赶紧着吧,多叫几个弟兄把屋子收拾出来,这一路又是风又是雪的,俩长辈可没少受罪。” “放心吧,早收拾好了,提前一个月就打扫出来,就等着你们来呢!”福子得意地说。 “倒是还有点用。” “怎么说话的?” “一直都这样!” “这样可不行,没朋友!” “有兄弟就够了……” 俩人一路拌着嘴,把西斜的日头甩在身后,仿佛找回了从前的日子,从身到心都是踏实。 ****** 福子这人表面看着又精又坏嘴又贱,办事方面却属于踏实细致型。 三进的院落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妥妥贴贴,庭中的梧桐刚浇过水,屋里的家具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厨房里油盐米面一应俱全,就连八仙桌上都备着温热的茶水。 用现代的话来说,拎包入住即可。 福子跟在两位长辈身后,半开玩笑地说道:“卫所地方小,也简陋,这个院落是世子爷亲自着人准备的,把置办东西的重任交给了我,世伯和小叔知我性子粗,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可千万别告我的状。” 苏白生主动说道:“让世子费心了,你也辛苦了,还得劳你代我们一家向世子道谢。” 福子嘻嘻哈哈一笑,“小叔满意就好。我提前听了老大的嘱咐,说是家里还得来人,不用安排仆役,这几天就得辛苦些了,有什么事儿尽管叫我。” 苏白生点点头,精致的眉眼间带上明显的笑意,“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仅苏白生觉得好,江逸更是觉得好。 不知道朱高炽费了多少心思才在这边关之地找到这么一处地方,竟和他们家的布局有着八分相似。 想到这里,江逸小声地对苏云起说:“你记得提醒我,安顿下来之后给世子写封信表达一下谢意,不然显着我们不懂事似的。” 苏云起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江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多说。 晚饭是福子提前在酒楼里订好的。 考虑到江家几人一路劳顿需要早点休息,福子陪着吃完饭之后找了个借口就走了,苏云起这才对他露出几分笑脸。 江逸把人送出门口,新奇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指着庭前的那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问:“爹,这个是梧桐吧?” 江池宴点点头,吟道:“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院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有些来头。” 江逸也知道这句话,小时候村子里的小学就种着一排梧桐树,这种树是先开花,后长叶,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树树的紫花,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团紫色的火焰。 梧桐繁茂的紫花是江逸童年最鲜艳的色彩,每每想起心里就会腾起一阵暖意。 后来老校区改建,原本尖顶带梁的教室盖成了围着栏杆的二层小楼,操场上架上的乒乓球台、铺上了橡胶跑道,沿着围墙的那排梧桐树就全砍了。 再后来到了城里,无论是学校还是两边街道种的都是法桐或英桐,再也没见过这种本土梧桐。枣儿沟也没有,没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 江逸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树尖,喃喃地说:“应该快开花了吧?” 苏白生走到江池宴身边,也看着那两棵树,解释道:“大宁靠北,春天来得晚些,四五月间才能见到花开。” 江逸挺开心,“只要开花就行。” 苏白生展颜一笑,“你倒是知足。” 江逸嘻嘻一笑,“爹,小爹,我去厨房浇些热水,您二老洗洗早点休息,前前后后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今天可得睡个踏实觉。” 江池宴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越来越懂事了。” 江逸扁扁嘴,不满道:“爹,你那是什么口气?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 苏白生挑眉,淡淡地说:“在我们面前,你还能充大人么?” 江逸搂着苏白生的腰,故意卖乖,“小爹,你平时不都是帮着我的么!” “我现在也帮着你,是你爹不对。”苏白生拍拍他的脑袋,“不是要烧水么?快去吧!” 江逸这才满意地应了一声,笑着跑走了。 江池宴和苏白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现在看来,小逸是真的没有受到身世的影响,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真好。 两位长辈的心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 身体很累,精神却亢奋。 江逸在木拔床上像个粽子似的滚过来滚过去,最后滚到了苏云起身上。 苏云起睁开眼皮看着折腾了好一会儿的人,静静地不说话。 江逸像是看不到对方眼中的控诉似的,自顾自兴奋地说道:“苏云起,你觉得这里跟咱们家比怎么样?” 苏云起依旧看着他,不说话。 江逸眨眨眼,立即拉起长声,变了一种语调,“夫——君……你说啊,这里怎么样?” 苏云起无奈地说道:“不如家里好。”一边说一边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塞进自己怀里——该死的福子,怎么就不知道准备一个双人被? “是吧,我也觉得不如家里好。”江逸焉焉的,胳膊腿和脑袋全都软软地贴在苏云起身上,“我还是喜欢家里的炕,比这个暖和多了,还有门中的河沟,枣山,院子里的腊梅……唔,还有孩子们,你跟大海他们说了吗?什么时候接他们过来?” “吃饭前让福子传了信,明天二牛和小六护着他们出发,大山也跟着走一趟,到时候我们在荒漠那头接应。” 江逸皱皱眉,满脸的不赞同,“还走那条路吗?再遇到刮风怎么办?” 苏云起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我问了姨父,他说二三月多风,到他们来时就好了。况且他也许诺和我们一起去接人,有了他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江逸抬起头,愣了一下,“姨夫?”然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巴尔干?你叫得倒是亲。” “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苏云起言下之意就是,看在江逸生母的份上。 江逸闷闷地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苏云起坦诚地“嗯”了一声,说道:“小逸,对不起。”苏云起声音里饱含愧疚。 江逸哈哈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对不起什么呀,我又不在意。”不管他是不是“江逸”,都不妨碍他现在把江池宴和苏白生当成亲人。 苏云起松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江逸的后脖颈儿,心里盈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沉默了一小会儿,江逸又开始像个蚕宝宝似的四处扭动,“啊啊啊——我还是喜欢家里啊,本来还想着今年春天给孩子们架个秋千呢,冬天下了雪做雪橇——我都答应儿子了!” 苏云起到底比他成熟些,耐着心思安慰道:“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你不是说最多两年么?就当出来游历了,出城三十里就有游牧部落,可以去草原上骑马,可以去牧民家里吃烤全羊,春秋两季还能去湿地上看丹顶鹤,南边山上有梅花鹿,还能亲手去套红嘴鸭,苇丛里的鸭蛋一窝一窝的,你喜欢吗?” 不得不说,苏云起最能戳中江逸的萌点,早在他说“烤全羊”的时候,江逸眼里就开始冒光,更别说后面的梅花鹿、红嘴鸭了。 不过,这些诱惑不仅没让江逸安静下来,反而勾起他更多话题,“你见过丹顶鹤吗?红嘴鸭能不能烤着吃?梅花鹿头领的角真的有十二个杈吗?我跟你说,我以前看过一个电影……”bb……没清没完。 苏云起闭了闭眼,抓住江逸的肩膀,沉声道:“你不睡,是吧?” 江傻帽儿这时候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畅想里无法自拔,完全没有看懂自家男人眼中氤氲的情绪。 “我睡不着嘛,再说一会儿,你跟我——啊——”江逸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压在了下面。 苏云起勾起一个专门迷死江逸的笑,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既然你不睡,咱们就做点别的……” 江逸: 【傻眼中……】 【喘息中……】 【享受中……】 【哀求中……】 直到天亮。 第156章 建文帝足够信任苏白生,所以才放任他供职大宁。燕王不足够信任苏白生,所以只是把他放在大宁,同时安排了一位萧同知“协助”苏白生处理一应事务。 起初,苏白生每日按照时辰去卫所理事,过了半月,只上午去半天即回。再半月之后,只需早起过去转一圈,同萧同知碰一面,回家还能赶得上吃早饭。 用江池宴的话说,苏白生这俸禄领得值。 苏白生也乐得清闲,白日里在家写写字画画图,傍晚早早地吃过饭就跟江池宴肩并着肩去城墙根下散步消食。 不知道是不是朱高炽特意安排,他们现在住地房子在大宁城北,安静、整洁,周围住的也都是官兵家眷,往北五百米就是北门城楼,日夜有兵士把守巡逻,安全方面多了许多保障。 苏白生把搁置多年的骑射爱好又捡了起来,三日里得有两日都要拉着江池宴去城外骑马射箭。 江逸原本以为他跟自己似的,就是初学,还暗搓搓地想看些笑话,然而,当他亲眼见证了一回传说中的“百步穿杨”,江逸彻底服了——苏美人就是万能啊! 就这样,在慢慢适应中过了一个来月悠闲的日子,苏云起收到了大山的飞鸽传书——他们就快到了。 收到这个消息后,江逸饭都吃不踏实了,胡乱塞了两口,拉着苏云起就要到荒漠边上去接人。 苏云起由着他,不动声色地在怀里放了些肉干果子,预备着他饿了之后填填肚子。 结果他们还是去早了,从早上等到中午,一直没见人影。 此时日头升到最高,沙地被晒得滚烫简直不能站人。 苏云起看着江逸被晒得脸蛋红扑扑的样子,小小地心疼了一把,把他拉到一棵灌木下面,说道:“别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了,在这里也能看见。” 江逸擦擦脸上的汗,冲着他笑了笑,“也是,这一马平川的,中间连个遮挡都没有,倒是方便。” 苏云起背着人,宠溺地捏捏他的脸,又把怀里的布包掏出来塞到他手里,“饿了没有?先垫垫肚子。” 江逸眼睛闻到卤肉干的香味,饿劲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布包打开,拿起肉干就往嘴里塞。 苏云起责备地看着他,指指巴尔干的方向。 江逸这才意识到还有长辈在场,忙捂着嘴咽下去,拿着肉干和点心捧到巴尔干面前,乖巧地说:“姨夫,吃些肉干吧,垫垫肚子。” 巴尔干笑笑,说道:“饿了吧?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就是饿得快。眼看着他们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不然咱们先到家里吃个饭,待会儿再出来,可好?” 在他眼里,江逸无论从身高还是从长相看都还是个孩子,况且他跟梁梓月眼睛脸型都长得像,巴尔干对他就更多了几分好感。 江逸心里大声地喊了句“不好”,万一就是这个吃饭的工夫,跟他萌萌的小宝还是聪明的小十三错过了怎么办? 不过他也明白,如果单有他和苏云起,饿着也就饿着了,如今巴尔干在一旁,如果让人家跟着饿肚子就不好了,况且还是长辈。 江逸看看巴尔干,又踮着脚巴望巴望通向关内的那条路,一时纠结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巴尔干也看出了他的想法,只宽厚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他这样的反应倒叫江逸更加不好意思了。 苏云起看看远处的河滩,开口问道:“姨父,河里可有鱼?” 巴尔干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有是有,却不多,若是下游还好,这里水流急,水草密,游鱼藏得深,着实不好捉。” 苏云起笑笑,语气平和地说:“闲着无事,我去试试罢。” “也好,那我陪小逸在这儿等着。”巴尔干只当他是无聊,并未阻拦。 巴尔干把马缰解开,让几匹马自己跑到河滩上喝水乘凉。有苏云起在那边看着,它们都不会走远。 就这样干等着,江逸心里也闷得慌,开始找话题同巴尔干聊天。 “姨夫,你们平时就是放羊卖马么?会不会随着水草变换住处?” 巴尔干豪爽地笑了,边笑边点头,“对,就是放放羊卖卖马,日子过得倒自在。” 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是自己说错话了吗? 江逸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突然想起江池宴前段时间说过,巴尔干不是一般的牧民,在蒙古部落里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贵族来着。 既然人家是贵族,肯定不止是放羊牧马这么简单了——江逸脸上有点烧,意识到自己又闹笑话了,有点尴尬。 江逸转着脑袋看天看地,不经意间看到自己脑袋顶上的树叶——咦?有点儿眼熟啊! 再仔细看看,真挺眼熟! 江逸心头一动,顾不得那点尴尬的小心思,期待地问道:“姨父,这个是不是沙枣?” “沙枣?我们管这个叫‘齐巴嘎’,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沙枣。夏天开小白花,秋天结长溜溜的小黄果子,也有开黄花结圆果的,跟你说的是一样东西不?”巴尔干耐心地解释道。 江逸一听心里就乐开了花,这不就是沙枣么?别看沙枣不好吃,可浑身是宝。 江逸压下激动的心情,细致地问道:“咱们这片这种树多不?都长在什么地方?” 巴尔干见他感兴趣,便耐心地解释道:“多着呢,这树皮实,也厚道,专喜欢这干巴巴的土地,从不跟花花草草抢水肥。河滩边上长得多,沙地里也有。就拿春季里放羊来说,若是像你们那天遇到大风,往这林子里一钻,羊和人都安全。” 江逸想起他们刚来时的情景,顺势问道:“那天我们钻的那个就是沙枣林么?” 巴尔干点点头,咧开嘴笑道:“就是呗,那片林子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命。” 江逸寻思了一会儿,继续问道:“有人专门种这个不?” “遍地都是,哪用得着种?结了果子没多少肉,怪酸的,没人爱吃,都是放羊来啃。”巴尔干脸上满是嫌弃。 没眼光!江逸暗自腹诽。 转头一想,心里又乐颠了,没人种更好呀,他种! 沙枣耐旱,好活,结果多,花香且密,花期长,是很好的蜜源植物。除此之外,枣木还结实,无论是打家具当柴烧都好使,尤其适合做案板、擀面杖,一块木头用个几十年,保管坏不了。 与其他枣树品种相比,沙枣还具药用价值,花、果、枝、叶都能入药,消炎清热、治胃病、治烫伤等等。收获以后收拾好了让小川运到家里,再让大山贩卖到祁州,简直不能更方便。 江逸越想越兴奋,这是要重拾老本行的节奏啊! 江逸正乐滋滋地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幻想当中,冷不丁听到一声尖细的叫喊: “逸哥——” “爹爹——” 江逸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举目四望,心里“嘭”地一声就乐开了花——远远的,站在马车上的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不就是世界上最萌的小宝和最聪明的小十三嘛! 再一看,喝,阵仗还不小,前前后后十几辆车,几十匹马,都是他们家的。 江逸提起衣角就朝着车队跑过去,好几次差点被脚下软软的沙地陷倒。 苏云起正好用水草穿了三条鱼走过来,看到江逸的样子一连受了好几次惊吓,干脆把鱼往树下一扔运走轻功抱着江逸往前赶。 江逸顺势巴在他身上,腾出力气来,大声回应:“小宝——小十三——” “逸哥——” “爹爹——” “小宝——十三——” “逸哥——爹爹——” 一个大孩子两个小孩子扯着嗓子乐此不疲,越喊越高兴,越喊越停不下来。 到后面,小宝和小十三干脆联合起来,一块喊“逸哥”“爹爹”,喊完就抱在一起哈哈大笑。 爷仨儿的抽风行为放在此情此景不仅没受到鄙视,反而凭添许多欢乐气氛。一个多月的疲惫和辛苦在这几声叫喊中仿佛都烟消云散。 ****** 华灯初上,冷清了一个多月的“江宅”突然热闹起来。 壮小伙们进进出出来回搬着东西,卫所的兵役们也赶过来帮忙,把空下的平板车和马匹拉到卫所后衙暂时放着。 两位长辈看着安置东西,苏云起打点着里里外外,安排众人休息。 这边房子比枣儿沟密实多了,左右邻里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出来看热闹。 苏云起也放下平时严肃的脸,喜气洋洋地给人家道歉:“家人打老远过来,东西多,动静大,多有打扰,等着安置好了,小子一定专门到贵府致歉。” 邻里们皆是友善地摆摆手,说:“说不着、说不着,街坊邻居住着没个打扰不打扰的。” 北方人豪爽,嗓门大,倒叫江家人心里熨帖得很。 更有那些热心的,直接挽起袖子帮着干起活来,苏云起拦了两回没拦住,只得一边道谢一边到厨房嘱咐晚上多加几个菜。 江逸和唯二的两个姑娘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烧水、做饭,两个小家伙一人抓着江逸一边衣角,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江逸对夏荷二人抱歉地笑笑,说:“你看,你们俩辛辛苦苦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来了还得跟我下厨。” 夏荷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温温柔柔地说道:“这么多人的饭,逸哥儿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大哥他们在外边忙,咱们在这里收拾饭菜,以前不都是这样么,逸哥儿倒客气起来?” 江逸嘿嘿一笑,转过味儿来,“可不是么,一家人,倒是我客气过头了。” “该打!”梅子拿着放馒头的小箩筐往江逸脑袋上敲了一下,快人快语地说道,“见天的坐在马车里坐着,我这胳膊腿儿都成木头了,正好活动活动。” 兴许是见着梅子打江逸,两个小孩子一下就生了她的气。 小十三到底是晚辈,不好说什么,小宝却嘟起嘴巴,不客气地说道:“阿姐还能成木头啊?天天叫乌木哥哥教你骑马,自在得很!” 梅子一听脸就红了,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你个小子,反了天了!” 梅子红着脸,拿着箩筐追着小宝打,小宝和小十三俩人配合着一边躲一边朝她做鬼脸,左右没有离开江逸太远。 江逸看着眼前的热闹,听着外面熟悉的声音,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日子,真好。 第157章 这次过来的孩子,除了小宝和小十三外还有乌木和胖胖。 不过,他们俩只在家里住了一宿,陪着江逸和两位长辈说了许多话,第二天就提出要离开。 对于这样的结果,大家心里都有数,不然不会单单把他们俩带回来。 然而,乌木坚持不让任何人送,他十分肯定地说到了这边他就算回了家,绝对安全,而且他有特殊的方式跟家人联系,不用江逸担心。 乌木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些,他既然这么说肯定就有自己的打算。 为了尊重他的隐私,江逸作主同意他们单独离开,并且没有让任何人暗中保护。 江逸和苏云起给了他们两匹马,又把他们送出城门,直到听见空中一声尖厉的鸣叫声,不几时又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应和,江逸才真正放下心来——想来,这就是乌木的法子吧! 自从乌木和胖胖走后,小宝和小十三从早到晚都是焉焉的,就连事先说好的在新家“探险”都没了兴致,江逸做了好吃的点心来引他们也没用。 原以为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能调整过来,正赶上江逸也忙,每天都琢磨着怎么承包土地,怎么收拾他的沙枣林,不是跟两位长辈商量手续就是拉着苏云起出去考察,倒把这俩小东西放到了脑袋后面。 谁知道,俩小孩别看平时软趴趴的,性子却是难得地坚韧执著,直到夏荷特意提起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彼时夏荷坐在井边淘米,江逸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加一边择洗两位长辈晨起散步时带回来的一把野菜。 夏荷状似随意地问道:“逸哥儿,你今天还出去么?” “出去啊!”江逸把第一回水倒净,笑着看了看夏荷,“可是要捎什么东西?” 夏荷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干脆地说:“没有,就是问问。” 江逸正好看着她,可没错过她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事?” 既然被看出来了,夏荷也没再隐瞒,如实把两个小家伙这几天如何闷闷不乐,如何天天把乌木挂嘴边上的情况跟江逸说了。 江逸听完,沉思片刻,这才说道:“正赶上四月天,天气好,外面草都长出来了,野花开得遍地都是,不如咱们带上炊具来了春游咋样?” 夏荷听了眼睛一亮,期待地问道:“要在外面做饭么?去几天?” “不远,一天就够了,我听你大哥说下游河滩有个丹顶鹤栖息地,就是……一群群的丹顶鹤居住歇脚的地方,咱们就去那儿。” “真好……”夏荷眼中夹杂着期待、羡慕、失落等复杂的情绪。 江逸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于是笑着说道:“全家都去,刚搬了家也该放松放松,等着枣林弄起来就又该忙了。” 夏荷顿时开心起来,不仅仅是自己也可以跟着去,还因为江逸说的“枣林”一事,果然逸哥儿无论到了哪里都能找到养家的营生。 至于推辞的话,她半句没说,这么长时间和江逸相处下来,夏荷已经明白了一点,服从小逸的决定就好,总之不会错。 ****** 江逸向来就是行动派,头一天刚跟夏荷提了这件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准备好了锅碗干粮,驾上马车,拖家带口地出发了。 幸好全家老小都由着他折腾,没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家里没有张嘴物儿,苏云起直接把门锁了,也不用人看家——用福子的话说,不锁门都行,附近住的都是军-属,又有官兵巡逻,贼人来了都得绕着走。 这片滩涂比江逸想象中要大得多,水草丰美,景色宜人。 远远的就听到丹顶鹤清亮的鸣叫声,偶有三五只张起翅膀从蓝天白云下划过,优雅,开阔,让人能瞬间忘记凡俗的小名小利小得失,在这一刻,只愿享受万物生灵描绘给我们的天然美景。 走近了,盛况空前。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黑颈白羽的高贵禽鸟,或三五成群地在水间觅食,或昂着脖颈警戒四周,还有的张开翅膀跳着动感的舞步。 江逸激动地抓着苏云起的袖子,嚷道:“那就是鹤舞吗?” 两个小家伙听到了,也迫不及待地从马车里伸出脑袋,兴奋地喊道:“哇!真的是仙鹤在跳舞吗?我们是幸运的小孩子,能看到仙鹤跳舞!” 来时的路上,江逸刚刚给他们讲过,丹顶鹤就是爷爷(小叔)讲的故事里的仙鹤,它们会为幸运且聪明的小孩子跳舞。 苏云起捏捏江逸的脸,低声说道:“它们只是在求偶或争斗而已。” 江逸丝毫没有误导小孩子的愧疚感,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在他们心里装下一个童话世界呢?至于那些并不美好的事实,他们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苏云起大概能猜出“童话”的意思,虽然觉得江逸满嘴的歪理,却习惯性地没有反驳——自家媳妇儿这么聪明,左右不会教坏小孩子……吧? 大海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停下马车,既离着河滩近,又不会惊动到悠闲活动的禽鸟们。 骑马的人也都下来,放心地把缰绳解了,让马儿自由活动。这几匹马,包括追云和小斑点在内都是自小养熟的,又聪明,即使不拴着也不会离主人太远。 两位姑娘和孩子们相互扶着从车里出来,两只脚刚踏到地上,就不约而同地赞叹一声:“这么多仙鹤!” 江逸指指河滩那边,“不光是丹顶鹤,还有别的,鸳鸯,红嘴鸭,还有咱们家养的大白鸭,祖先就在是这里。” 夏荷拉着梅子的手,眼光灼灼地看向江逸,“我们能走近些看么?” “去吧,这里没有猛兽,不过也别惊扰了它们,到时候铺天盖地的仙鹤过来啄咱们,任是你大哥功夫再高也打不过仙家坐骑。”江逸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 夏荷竟然信以为真,嚅嚅地说:“不然还是不去了,就远远地站着看也还好。” 梅子翻了个白眼,一边拉着夏荷往河滩走一边说:“逸哥开玩笑呢,长姐还真信了?” 夏荷木木地被她拉着走,似乎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小六显然不放心自家媳妇,跟江逸打了声招呼就追了过去。 江逸看着他们的背影抓抓脸,不解地想到:最近夏荷智商略捉急啊,水土不服? 小川抱着一堆东西过来,打断了江逸的走神,“小逸,毡布铺在哪儿?” “唔,那边吧!”江逸指了个背靠着土坡还有棵树的地方,可以防风,点火架锅也方便。 于是小川就抱着东西过去,江逸和小六也跟过去帮忙,还有两个兴奋的小孩子。 防潮的油布、保暖的毡布、细密的麻布一层层铺下来,再把吃喝等物都摆上,妥妥的野炊的架势。 完了之后,小十三拉着江逸的手,期待地说:“爹爹,咱们也去看仙鹤跳舞吧!” 江逸摸摸小家伙圆圆的脑袋,应了声,“好。” “那走吧!”两个小孩一人拉着江逸一只手,蹦蹦跳跳地朝着河滩跑去。 走近之后,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鹤群兴许不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看江逸他们没有做出什么冒犯的举动,也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一些丹顶鹤故意在他们头顶飞过,挨得很近很近。 两个小家伙激动得想要大喊大叫,却又记着江逸的嘱咐,生怕惊动了这些仙鹤,受到仙人的惩罚,变成笨笨的小孩子,一时间把小脸都憋红了。 江逸看着好笑,却又不能笑出来,只得跟着他们一起憋着。 就在这时,小宝突然惊叫道:“老鼠!” “在哪里?!”江逸心里一咯噔,声调都险些控制不住。 要说他生平有什么怕的,那就是老鼠——确切说不是怕,是恶心,小时候住在村子里被大孩子欺负,有人拿着没长毛的小老鼠扔到他的衣服里,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小十三板着一张小脸,迅速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英勇地挡在江逸和小宝面前,坚定地说:“爹爹不怕,小宝不怕,我把老鼠打走!” “在那里……”小宝贴在江逸身上,抖着手指说。 江逸走近了两步,仔细一看,心情立时放松下来——哪是老鼠啊,明明是一只大耳朵蓬松尾巴的小松鼠撅着屁-股趴在河边喝水呢! 小家伙兴许也意识到自己被三个“两脚兽”盯上了,于是停下喝水的动作,转过脑袋警惕着看着他们。 小宝自知闹了笑话,红着小脸对松鼠兄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认错了,你继续喝水吧!” 不知道松鼠兄是听懂了还是怎样,它真的就淡定地转过身子,继续喝水去了。 江逸:…… 此时,大海在拾木柴,小川留在营地摆放零散物件;苏云起跑到河边去捉鱼,幸运的话还能套到两只肥美的野兔;两位长辈背手而立,或许是在作诗,也或许是在谈论人生;小六尽职尽责地保护着两姐妹的安全。 江逸则拉着孩子们的手,一边沿着河滩慢慢走一边给孩子介绍沿途看到的小动物或者没有见过的野花。 天高云淡,万象皆新。原本是无比和谐的气氛,却平地里响起一阵剧烈的马蹄声。 飞扬的尘土滚滚而来,伴随着男人粗犷的呼喝声,惊得滩涂之上的鸟禽纷纷拍打翅膀飞离地面,小动物们吱吱叫着四散奔逃。 江逸下意识地把两个孩子搂在身边,皱着眉头看着那队人马。 苏云起踏波而行,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妻儿身边。 第158章 .. 隔着一条浅滩,江逸看清了对岸的情景。 十几位头带毡帽手执长鞭满面英武的蒙族人骑着健壮的马在追一匹小马。 此时那匹小马跌倒在水里,一边哀声嘶鸣一边努力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马上的男人放声大笑,叽哩咕噜说了两句江逸听不懂的话,看他的动作,应该是指挥着两边的人甩着绳索去套小马。 苏云起绷紧的肌肉稍稍放松,一手揽着江逸一手牵着孩子们,低声说:“回那边吧,等着你烤鱼呢!” 江逸点了点头,虽然身子随着苏云起的力道转过去了,眼睛依旧粘在河滩那边。 那匹小马明显受伤了,虽然身上套着绳子,可拉了好几次都没拉起来,那些人一使劲,小马就会发出一声饱含痛苦的嘶叫声。 江逸原本不想惹麻烦,可是,就在他转回头的前一刻,小马就像有灵性似的突然向他这边看过来,棕色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哀求。 江逸终于忍不住,朝着那几个人喊道:“它腿受伤了,你们再使劲拉它也站不起来。” 对岸的人猛地听到他这一嗓子明显地愣了一下,那个领头人面色不善地看着江逸,生硬地说道:“汉人,这是我的马!” 江逸被他粗犷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苏云起的手,强作淡定地说道:“我知道是你的马,可是它受伤了,你不能对它好点吗?你看那根绳子,都把它勒出血了。” 首领听到他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眯着眼睛看江逸,“汉人,就是心软,尤其是女人!”后面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妈的!你特么的才女人!你们全家都女人! 江逸气得涨红了脸,正想着怎么反击,那边苏云起已经不动声色地掷出了手中的石子,直直地朝着首领的马飞去,那叫一个快准狠。 只见那匹皮毛油亮的高头大马一声长嘶,撩起前蹄,直力而起。 首领面色大变,身体前倾,紧抓缰绳,才堪堪稳住身形。尽管没有当众从马背上摔下来,可那匹马却不再安份,一个劲原地乱转,似乎是余痛未消。 首领寒着脸,目光凶恶地看着苏云起,恨声道:“汉人,找死!” 只见他一甩马鞭,赶着跨-下的马越过河流,直奔对岸而来。 后面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汗子纷纷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水花飞溅,鸟鸣四起,刚刚安静了片刻的河滩再次热闹起来。 苏云起把江逸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大海和小川则飞身而起,朝着这边奔来,小六把两个姑娘安排到马车上也朝着这边赶,两位长辈也相护搀扶着,一脸忧色地走过来。 “吁——”首领在离苏云起堪堪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来,落下的马蹄仿佛下一刻就会踩到苏云起的鼻子。 苏云起眼睛都没眨一下。 首领瞪着一双棕黑色的眼睛,哼道:“倒还有几分胆量,敢打我的马,就得付出代价!” 苏云起勾起唇角,冷场道:“敢侮辱我的人,也得付出代价。” 这时候,大海几人已经赶了过来,拱卫在苏云起身后,皆是一脸无畏之色。 然而,这并不能弥补人数上的劣势。 对方十几个人,无论从体型上还是从气势上都散发着“我不好惹”的气息,尤其是现在,冲突一触即发,他们的眼中分明闪耀着期待和兴奋的光彩。 江逸真心没想闹成这样,尤其是还有孩子和两位姑娘以及长辈们在身边。 他焦急地看向对方首领,不经意间看到马腹上的异样,连忙说道:“你的马生病了!” 首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哼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区区小伤,也值得大惊小怪?” 江逸也跟着笑了,暗地里骂了句:文盲!傻大个! 面上还是作出一副高深笃定的样子,说道:“这可不是伤,是病,如果不及时治可会传染给其他马。” 也赶巧了,刚好跟这匹马同厩的马也出现了同样的病症,首领原本以为是清理马厩的仆从偷懒,让马腹被石子划伤,如今见江逸一说,他竟有些怀疑起来。 江逸见他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赶紧趁热打铁,“这可不是小病啊,如果放任下去马肚子会慢慢烂掉的,肠子会露出来。” 他这话当然有些夸张,就是赌首领对这匹马的珍惜程度。 平时看苏云起和大山他们就知道,爱马之人向来把马看得重,尤其是曾经南征北战过的,甚至跟兄弟似的亲密。 眼前的首领当然也不例外,他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冲着江逸问道:“既然你说这是病,那你倒说说,这是什么病?” 江逸回忆着当年室友学期实践的案例,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疥疮,多发于春夏两季天气回暖时,起初只是长在马腹,色白,内有脓水,严重后脓包变大,血水流出,表面看来如同外伤,实则脓水沾染的地方又会长出新的瘤疥。” 随着江逸的讲述,首领的脸色变得愈加严肃,显然,被江逸说中了。 “可有法子治?”首领沉声问道。 江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有的。” 首领从马上下来,走到江逸面前,豪爽地说:“如果你能治好我的马,我就不追究今天的事。” 就等你这句话呢! 江逸心里比了个“v”字,得寸进尺地加了个小要求,“如果我能治好,那匹小马能不能让我带回去?” 首领眉头一皱,江逸赶在他发飙之前抢先说道:“说实话我不是贪图一匹马,我就是见不得如此活生生的一条命在我眼前受折磨,如果你实在不同意那就允许我给他上个夹板小治一下,你看可好?” 首领看了眼那匹瘸了腿八成活不下去的小马,又视线定格在江逸诚恳无害的脸上,开口说道:“不必,这马虽是良种,然而腿断了,即使能活于我也无益了,你要就拿去。” “一言为定。”江逸高高兴兴地应了声,转身就跑。 首领面色一变,伸手就要捉他,却被苏云起挡住,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好几招,在他们双双示意下,其他人并没动手。 江逸根本不知道这边的冲突,兴冲冲地跑到一棵沙枣树下,拾起一根木棍就开挖。 后面,小宝和小十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见江逸停下来挖土,俩小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挖了起来。 “要嫩根,小心别戳到手。”江逸嘱咐道。 “嗯。”小家伙们乖巧地点点头。 另一边,苏云起一个虚晃,躲开首领打过来的拳头,反过来把他逼得后退两步。 首领不仅没生气,反而赞赏地喊了句:“好!” 苏云起抱拳,解释道:“内子不是逃跑,他是寻药去了。” “内子?”首领看了看江逸瘦弱的小背影,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是女人! 苏云起摸摸鼻子,没再多说。 ****** 江逸挖出沙枣树的嫩根,在河里洗净了,又用自家带的锅取了清水一起煮,一直煮到外皮泛起,汁出变成棕红色才从火上拿下来,放在河水里冷却。 趁着煎药的工夫,江逸还细致地挑选了三根笔直的木头,把带来的布单扯成条状,脱了鞋子趟过河去给那匹小马做了骨骼固定。 当然,这种事他一个人是做不来的,苏云起和几个好奇的蒙古小伙一起帮他。 在此期间,蒙族首领就同江池宴和苏白生坐在一起,一边谈些风土人情一边时不时看看江逸的动作。 小宝和小十三一左一右跟在苏白生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首领——确切说是他身上华丽的衣饰。 首领甚至伸出大手摸了摸小家伙们的脑袋,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笑。 两个姑娘一直躲在马车里,首领有所觉察,却也只是一个眼神的工夫,便不再多看。 小川收拾着苏云起捉的鱼,用作料腌上,等着江逸闲下来烤。 大海在苏云起布下的陷阱里提出来一只肥嘟嘟的兔子,正在河边处理。 蒙人小伙们看着手痒,也趁这个机会满河滩地摸鱼捉兔子,动静不小,收获却不大。 首领眯着眼睛看着众人忙碌的景象,感慨地说:“这样的生活,也挺好。”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展颜一笑。 江池宴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尝尝这茶,云南新产的,虽然涩些,却适合惯爱饮酒之人,滋养脾胃。” 首领看着杯中浅棕色的茶水,顿了片刻,便接过来,一口喝尽。 “你们汉人就爱喝茶,还要慢慢喝,我始终不懂。” “兄台汉话说得甚好。”江池宴状似无意地搭了句。 首领笑笑,视线再次投向远方。 从始至终,双方都没有互通姓名,也没有人开口问,彼此间默契地回避了这一点。 不几时,江逸把镇凉的药汁端给首领,微笑着说:“想来您的马有灵性,定是认人的,这最后一步还得您亲自来,不用喂它,只冲洗患处便好。” 首领回了一笑,便端着那碗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汁去治马了。 别问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信了江逸,草原上的汉子,信了就是信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然,倘若最后发现对方是骗他,那就得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野生的沙枣,药性也大,来回冲洗过两回,原本狰狞的脓包眼看着就见轻了。 不仅首领满意,江逸自己惊喜了一把。 他带些小得意地说:“您回去之后可以让人多挖些沙枣根,要鲜嫩多汁的,放在干净的锅里煎,一日冲洗三次,五日之后就能见效。” 首领点点头,道了声谢。 “还有,您这马平时爱吃方糖吧?病好之前就别喂了。糖是发物,于瘤疥无益。” 首领再次点头,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许之色,显然,又让江逸说中了。 感谢自己当年的好奇心,非要跟着室友去马场实(玩)践(耍)——江逸在心里默默地说。 首领看看河对岸绑着夹板和绷带的小马,笑着对苏白生说:“你们汉人不喜欢丫头,我倒觉得丫头不错。”说完,便翻身上马,潇洒地离去。 留下江逸和苏白生两对各具风情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眨啊眨。 江池宴掩眉轻笑,解释道:“他或许是把小逸当成了你的孩子。” 苏云起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两个字——女儿。 “有眼光!”江逸抱着美人小爹的手臂,得意地扬起瘦削的下巴。 苏白生弯起眉眼,显然心情不错。 不明真相的父子俩,都挺高兴哒! 第159章 .. 除了这个小插曲,江家人的春游计划还算成功,看到了高贵的丹顶鹤,吃到了美味的烤兔子,还救下一匹受伤的小马驹。 苏云起说这匹小马品种不错,没准跟江逸的小斑点还有些血缘关系。 仿佛为了验证苏云起的话似的,一向见到外来马就会扑上去打架的斑点对待受伤的小马竟然意外地友好,甚至还从远处叼了新鲜的芨芨草给它吃。 江逸一看就乐了,他家斑点可是马王后代,这匹小马没准还是斑点的弟弟呢! 不管是不是,也不管将来它能不能像斑点一样驰骋于草原之上,都影响不了这一刻大家对它的关爱。 大海和小川专门回了一趟家,赶着马拉来一辆平板家,还叫着几个强壮的小伙子,大伙一块把不能动弹的小马驹抬到平板车上,拉回家去。 幸亏小马驹不过一米高,不然这个平板车还不一定够它躺的。 回到家后,江逸给它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马厩,是苏云起专门用木头圈出来的。 在小川的协助下,小宝和小十三承担起来照顾它的责任,甚至包括换药和裹布条这样重要的任务。 当然,有重要的也有琐碎的,比如每天要帮助小马翻身、换干草、喷洒驱虫杀菌的药汁,防止小马驹因为久卧而长热疮。 不管是重要的还是琐碎的任务,两个孩子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除了力气不够需要大人帮忙外,其他都尽力自己完成。没有人抢着做“好的”,也没有人嫌弃“不好的”——江逸一直给他们灌输的观念就是,辛勤劳动就很棒,工作不分三六九等。现在看来,效果很好。 再说小马驹,小宝和小十三共同给它起了个名字——三宝,几乎没有犹豫也没有分歧,这个名字很快就定下来了。 江逸怎么琢磨也算不出“三宝”寓意何在,小宝理所当然地说:“这是我和小十三的马呀,当然要叫我们两个的名字——小十三和小宝,就是‘三宝’!” 苏云起在一旁笑道:“看来我也是想岔了。” “哦?”江逸来了兴致,“你是怎么想的?” 苏云起从容地说:“小黑熊是第一个,小灰驴是第二个,这个……不就是三宝吗?” 俩小孩听了,眼睛双双亮了起来。 “小对哦!”十三仰头看着苏云起,眼睛里满是崇拜之情,“小黑是大宝,小灰是二宝,小马是三宝!父亲好聪明!” “咳!”苏云起移开视线,脸上虽然有些小尴尬,心里却泛起来丝丝得意——被儿子夸了……这感觉,挺好。 江逸忍着笑,看着这一大一小,心也被填得满满的。 ****** 好日子还在后头。 江逸的沙枣园计划也是无比地顺利。 作为大宁卫的头号长官,苏白生开个圈地批文的权力还是有的。不过,秉承着谨慎的原则,他还是事先同实际掌权人萧同知商量了一下。 兴许是苏白生这些日子以来的“识趣”让萧同知非常欣赏,他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回报一番,于是,人家墨笔一批,江逸原本只是想作为试验园的一亩沙地,陡然就变成了西拉沐沦河流域的所有浅滩——足足八百里不止啊! 那份批文上并没有苏白生的印章,章程里确实有避嫌的规定,但也更加体现出了萧同知的诚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拿这件事作为拿捏苏白生的把柄。 从这个角度考虑,这也算是不小的恩惠。江家自然感激,自此彼此间相处更加融洽。 江逸到底没有那么贪心,他只选了一处水肥条件相对好的,沿着河边圈出十来亩水肥较足的土地,砍掉多余的树木,除去杂草,移栽上苏云起带人四处挖来的沙枣苗,算是布置成了一个半天然的沙枣园。 枣园外围种了根深枝密的红柳,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个过程说起来轻易,操作起来却并不简单。光是四处找合适的树种移栽一项,前前后后就花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江逸还开玩笑地说:“幸亏这是沙枣树,经得起折腾,要是放在家里那些‘大爷’们身上,指不定就会死给你看了。” 大伙咧开嘴,明显晒黑的脸上挂着肆意的笑。只要有事做,日子就有奔头,人活着就精神。虽然他们没人会说什么大道理,但这份情感的流露却是实实在在的。 江逸的劲头更足了。原本只想着凑合着混两年的他在大伙的感染下也跟着认真起来。 枣园初具规模之后,江逸原本担心会有牛羊来这边搞破坏,起初的几天还跟家里人轮流去看守。 没成想,那些牧民们听说种这些树可以结果子做吃食,还能当药材卖之后,不用江逸提醒,他们自发地就约束起自家的牛羊来,甚至还会自发地驱赶凑近枣园的鸟雀。 他们还利用放牧的机会奔走相告,没两天附近的牧民包括家里的孩子都知道了这件事,每每路过,都是带着敬畏的目光看这片枣园以及看守枣园的江家人。 这下,根本不用专门去看了。 苏白生笑着点点江逸的脑袋,调侃道:“聪明过头,小人之心了吧?” 江逸嘿嘿一笑,“草原人民真淳朴哈!”虽然嘴上开着玩笑,江逸心里却是震惊又感动,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投桃报李。 ****** 江池宴给家里写了信,跟云舒和大海兄弟说了这边的情况,同时代替苏白生嘱咐他们一些日常生活事宜,又毫不做作地表达了长辈和兄弟们的关切之情。 原本只是一封联络感情的家书,云舒却往深里想了一层。 又一个月之后,正是枣花飘香、蜂蝶飞舞的时候,大宁卫所北城区的“江宅”迎来了两位亲戚——江二柱和王小五。 彼时全家都到枣园去了,有的为了写生,有的为了干活,有的就是跑去玩。因为江逸起得迟了(实际没不迟过),所以家里只有他自己。 “二柱哥,小五,你们来了?!”江逸心里的高兴可不是装出来的。 “小逸,我们给你捎来些东西。”王小五眨着星星眼看江逸,脑子里全是粉红泡泡——又见到男神了,小逸还是这么棒! 见到亲人固然喜悦,最让江逸惊喜的还是江二柱随即从车篷里抱出来的木头箱子。 江二柱把箱子墩在江逸跟前,故作不满地说:“为了给你捎这十箱东西,我跟你嫂子可吃了大苦了,这冷喝喝的天有车篷不能进,还能窝在外面赶车睡觉,你说吧,小逸,怎么补偿哥哥我?” 江逸眼睛直直地盯在那一摞箱子上,哪里还听得到他的话,难以置信地问:“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江二柱抱着手臂,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你想的哪样啊?先说说补偿的事罢。” 王小五却是不满,把江二柱拉到一边,皱着眉头说:“帮江小秀才做事我是自愿的,才不要什么补偿。” “别,嫂子,这补偿我得给,真给!”江逸立马换上一副爽快的样子,无比欢喜又无比感激地说,“二柱哥,小五嫂子,你们可是帮了大忙了。” 那是蜂箱啊,是于老头当亲儿子养着的蜂箱! “云舒让你们送来的?” 王小五点点头,看着江逸的眼睛一眨不眨。 江二柱吃味,把自家媳妇往身边一搂,对江逸痞痞地说:“不光是这十箱东西,就连我们也是苏先生‘送’过来的。” 江逸一时没明白过来。 王小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今中原战乱,我那个赶车的活计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我听云舒说你又在这边弄了个枣园,就想着过来看看……小逸,那什么,你别为难,我……” 王小五说着说着,自己就不说下去了,涨红了脸。 江逸赶紧抓住他的手,笑道:“自家人,你们不嫌边疆苦寒肯来同我们作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爹跟小爹也一准高兴。” 说着,他又看向江二柱,“大伯和大娘那边可说好了?” 江二柱点头,“就是我爹让我过来的,出发前嘱咐了我八百遍要多多干活,帮你分担。我娘原本还有点舍不得,可是一说到你头上,人家那话风立马就变了——江小逸,我算看出来了,我爹就是你亲大伯,我娘就是你亲娘,我媳妇就更别说了,放着家里的枣园子不愿去,一门心思地就想来找你——你说你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还有啥?啊?” 江逸得瑟地摸了把脑袋,哼笑一声,挑衅道:“就是长得好看,这还不够么?” 江二柱扑哧一笑,抱拳道:“行,我服了。” 江逸也跟着笑了,把他们俩领进屋里,倒了茶水,说道:“二柱哥,你别嫌我怠慢,你们俩坐着,我去外面叫苏云起回来,这几箱子蜂可得赶紧安置,不能就这么放着——说起来,这一路上带过来也不省事吧?刚才光顾着高兴了,这时候才想到还得找个会养蜂的!” 江二柱挑眉,“你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你以为这一路上我们是怎么过来的?这十箱子的蜂不用吃喝?” 江逸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二柱哥,亲哥,莫非你还会养蜂不成?” 江二柱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说:“我可没那耐心……有人会呀!” 江逸立马将视线转到王小五身上,王小五腼腆地笑了,“我也是刚学,李师父说勉强出师吧……小逸,我试着来,你别嫌弃。” “不,决不嫌弃,尽管试,咱家枣园大,枣树多,不怕试!”江逸乐得都没形了。 第160章 乌木提亲 五月,正是沙枣树花期正盛的时候,这十箱蜜蜂来得正是时候。不仅是蜂,还有会养蜂的技术人才,简直不能更周到。 江逸知道,归根到底要感谢云舒的周到。 他跟王小五商量着把这些勤劳的小东西们安置在枣园里。 在这个过程中江逸发现王小五那副无害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缜密又果断的心,尤其在他擅长的领域,从不啬吝展现自己的才能。 这样的人,用来赶车真是浪费了。好在,现在算是放对了地方。 再说江二柱,凭着做伙计时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从前听来的看来的以及自己亲身经历的,都已经内化成了他的交际技巧,无论是和附近牧民打交道,或者在城里找人工跑手续简直是一把好手。 江逸更乐了,说起来他们家还真少个这样的人,这下就妥了。 要说唯一让他头疼的,就是附近的鸟了。 河流下游的滩涂和湖泊是北边禽类的重要繁殖地,这地方的鸟实在是太多了,种类多,数量也多。 从前沙枣树东一棵西一棵歪瓜咧枣不景气的时候,它们兴许还看不上,如今江逸种了这么一大片,精心照顾着,枝强叶壮的,可不就被盯上了嘛。 尤其是一种红嘴鸟,当地叫“点颏儿”的,专啄花芯吃,一来就是一群,杀伤力极大。 这鸟还机灵得很,有人赶时它们就躲得远远的,等人走了它们就呼啦啦地扑上来——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吧?就算他们愿意花工夫守着,可一个人才能看住多大地方?守得了这处守不了那处。 江逸愁得嘴上都起泡了。 有时候他真恨不得配些杀鸟的药喷在花上得了,可是枣林挨着河边,不光是鸟兽,就连附近的牧民都是从这条河里取水饮用,这种方法肯定不行。 苏云起心疼他,私下里没少跟两位长辈商量法子,甚至还向附近的牧民们讨教经验,最后终于让他想出一个虽然费力,却十分有效的方法。 他动员了所有能动员的人,拔草蔓、割苇子,编出来一片片薄薄的草网。然后效仿着曾经抗击蝗灾时的样子,用柱子支了起来。 江逸看着上面一个个拳着大小的洞,不确定地说:“这能行么?”就像个屏风似的,顶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拦不住的样子。 苏云起淡定地笑笑,相对保守地说:“试试吧!”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他说试试的时候,至少会有八分把握能成。 于是,江逸真就安心了,那天晚上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次日。 一大早,江逸还在梦中的时候,就被外面小宝兴奋的叫声吵醒了。 苏云起把他往怀里拢了拢,用手掌掩住耳朵,温声道:“再睡会儿吧。” 江逸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大亮的天色,又看看身边的人,既惊讶又开心——记忆中,很少有他起床后苏云起还在的时候,甚至包括刚成亲那会儿。 虽然此刻他衣冠整齐,显然是起来过了,可江逸还是开心。 “你没出去呀!”江逸的声调不自觉就放软了,脸上也带着腻人的笑。 那眼神,那声调,勾得苏云起心神一动,反正江逸那样问也不是为了要到答案,于是干脆什么都没说,而是把人压在身-下,好好地亲热了一番。 许久过好,江逸平息着凌乱的凌乱的气息,脸上的笑怎么也遮掩不住。 小宝还在外面兴奋地叫着,要不是夏荷拦着,恐怕他就要跑到屋里来闹了。 江逸推推苏云起,“起来吧!什么事小宝这么高兴?”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苏云起坐直身子,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外袍,云淡风轻地说。 可是,江逸分明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名为“得意”的情绪。 江逸忍住笑意,心下明白了几分。 等到收拾妥当,吃了早饭,被苏云起拉到枣园,江逸才最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苏云起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眼前那张看似破破烂烂的网上零零散散地挂着十几只“点颏儿”,有的一动不动,应该是死了,有的被草网缠着爪子或翅膀,一边嘶声啼叫一边奋力挣扎。 小宝也跟着过来,同等在这里的小十三汇合。 两个孩子拿着网兜,一个个套下那些还没死的鸟,然后交给小川,小川一边神态自然地说着“哎呀,应该活不成了”一边使了力道,悄悄捏死。 小六在旁边乐呵呵地把一只只鸟尸放进箩筐里,对两个孩子说:“今儿中午咱们就吃烤小鸟吧,六叔的手艺可好了!” 小宝看着他,认真地说:“你不是‘六叔’,是姐夫。” 小十三又说道:“可是我要叫六叔。” 小宝“哦”了一声,又看向小六,更加认真地问:“所以说,姐夫只会烤给小十三,不烤给小宝吗?” 小六:“呃……” 江逸仿佛看到一大滴冷汗从小六额头划下来,咚地一声,砸到地上。 呵呵,得罪小舅子什么的……江逸十分不厚着地笑了。 小宝哼了一声,满脸不高兴地扔掉网兜,跑到江逸跟前,委屈地把脸埋到他怀里。 小十三也跟着跑过来,拉着小宝的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如果六叔不烤给小宝的话,十三也不吃了。” 小宝转过脸露出一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小十三重重地点点头。 江逸忍俊不禁,点点小家伙的脑袋,教育道:“小傻瓜,如果真有这种情况,你不仅要吃,还要多拿几个,然后再分给小宝,这样的话你们不是都能吃到了吗?” 小宝和小十三看看江逸又彼此对视一眼——真的耶!有一个人拿到然后再平分! 从这一刻起,孩子们学会了丢掉无谓的任性,努力争取实际的利益。 不远处,小六一脸苦相,直给江逸拱手,那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你可帮我说句好话吧,别火上浇油成不?小舅子惹不起,又萌又哭包的小舅子尤其惹不起! 江逸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箩筐里那堆鸟尸——把鸟烤好了再说吧! 于是,那天中午,小六烤得简直不能更卖力,香极了! 事后,江逸问苏云起,看上去形同虚设的草网怎么就真困住那些小鸟了呢?那么大的洞,即使撞上去也是很轻易就能挣脱的。 苏云起解释说,从牧民们口中得知,这种鸟虽然体型小,翅膀却不发达,飞不高,都是从林中穿过,很少有在枝顶直接降落的,所以不用管上边。再者,这种鸟虽聪明,脾气却暴躁,明明耐心些就能挣脱的网子,由于它们胡乱挣扎反而会越套越牢,最终只会力竭而死。 江逸竖直大拇指。 苏云起低下头,侧过脸。 江逸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么了一下。 家里人还好,司空见惯,那些被请来的邻居和帮过忙的牧民们险些惊掉下巴。 江逸就跟没看见似的,心安理得地吃着苏云起递过来的烤小鸟。 江池宴面带微笑,和和气气地招待客人,“趁热吃,凉了肉柴。” “对,说得对!” “香啊,额第一次知道这肉恁香!” 有人带头,其他客人很快反应过来,气氛再次变得热络起来。 妈淡!啥大惊小怪的?老子当兵那会儿见得还少? ****** 乌木提着礼物上门了。很多,整整两大车,还有活物——十匹体格健壮的马。 江逸心里酸酸的,这小子一走就没亲信,真以为他把这个家忘了。 “逸哥,”这小子第一次叫他,“祖父让我带了礼物,你分给大家罢。” 又指指那“是我的私产,送给逸哥。” 然后从身后的侍从里接过两个盒子,一人一个分给小宝和小十三,“给你们的,不是想穿蒙人的衣服么?额其格亲自做的。” “额其格?”小十三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呃……呃?”小宝也跟着张张嘴,没说出来。 乌木摸摸小家伙弯弯的辫子,露出一个笑容,“额其格,姐姐,就像夏荷姐姐一样。” 像长姐/姑姑一样的漂亮姐姐做的衣服?!俩小孩无比高兴地收下了。 乌木看了眼某个方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长长扁扁的盒子,交给……江池宴。 江池宴愣了,“给我的?” 乌木脸上带上些不易觉察的不自在,指指马车的方向,“伯伯的礼物在那边,这个……请交给梅子姑娘。” 哦—— 众人秒懂。 意图被戳穿,乌木抛开最后一点羞怯,变得干脆起来,大方地说道:“我这次来,是向江伯伯和苏伯伯提亲的,我想娶梅子姑娘为妻!” 哇! 啊? 呃…… 众人反应不一。 第161章 恳求 “乌木,你们两个……还太小吧?”江逸心直口快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乌木看着他,认真而坚定地说:“逸哥,我会对梅子好,就像云起哥对你一样。” 江逸知道,乌木是误会了,他以为自己不愿意所以才拿年龄当借口。想想也是,梅子今年十五,乌木十六,用蒙族的标准,确实到了说亲的时候。 江池宴面带微笑,和和气气地对乌木说:“毕竟是婚姻大事,也不是这么一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你今日暂且回去,我们商量过后再给你答复,可好?” 乌木点点头,迅速看了梅子一言,便告辞走了。 等着看不到他们的背景了,夏荷才后知后觉地说了句,“你看,这孩子大老远来,连屋都没进,水也没喝一口,真是……” 江逸笑笑,说:“谁成想他突然来了那么一句,大伙都懵了。” 苏白生轻轻呼了口气,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这么大的事竟让个孩子如此轻易地说出来,怎么都觉得……”苏白生纠结着,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太过儿戏?”江池宴接口道。 苏白生点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梅子一直在后面听着,垂着脑袋嘟囔道:“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啊,两个人互相喜欢,几匹马、一群羊就能娶回家,没那么多来来回回的事。” 大伙心里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合着乌木那小子是拿准着才来的,不是单相思啊? 苏白生的脸当时就沉下去了,江池宴也皱起眉头。苏云起和夏荷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江逸一看情况不好,连忙把梅子一扯,半开玩笑地说道:“听你这话,我倒糊涂了,那十匹马乌木指明了给,莫非……” “胡说什么!”苏白生第一次对江逸露出愠怒之色,一甩袖子回了屋。 江池宴暗地里瞪了他一眼,小心地跟在后面。 江逸却是松了口气,递给梅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拉着苏云起走了。 大海、小川、小六也都各自找了理由,安置礼物去了。两个小孩子早就机灵地跑掉了。 院子里只剩下姐妹两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开口。 梅子抬头看着夏荷,带着明显恳求的神色,“长姐,求你什么都别说。”如果不是支持我,就什么都别说…… 夏荷叹了口气,回屋准备晚饭去了。 这件事不算完,无论同意与否,到底得给乌木一个回复。 晚饭夏荷和江逸一起商量着下了细溜的面条,葱丝蒜沫细细地切了,配着从家带来的甜面酱,加一勺精心熬制的辣椒油,撒上煮熟的豌豆黄,便成了一碗碗清爽可口的小面。 惹再过一两个月,后院的黄瓜结了果,切上些黄瓜丝,就更齐全了,开胃又下火。 可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一家人,除了江逸和两个孩子之外,谁都没吃多少,明显是心不在焉。 江逸看着心里也不大舒服,吃完后碗也没收拾,找了个给王小五送饭的借口就出门了。 苏云起不放心他,摞下饭碗就跟了上去。 苏云起提着饭盒,江逸抓着他的手,两个人出了城门,慢慢走着。 回想着饭桌上压抑的气氛,江逸心里闷闷的,“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呀,难得他们两个相互喜欢,小爹为什么那么生气?” 苏云起叹息一声,说道:“梅子到底是女子,私定终身,到底有些不检点。小叔或许是想起了她娘,心里兴许还是有疙瘩。更重要的是乌木的身份,梅子惹是真嫁过去,一旦汉蒙不睦,这丫头的处境恐怕不好。” 朱高炽早就透露过,乌木是福余卫的继承人,前辽王阿札施里的嫌隙,实实在在的蒙古贵族,比其他两个卫所的同知身份还要高上几分。 江逸想了想,说:“现在燕王用得着三卫,三卫也想着在这里牟些利益,因为双方的关系暂时亲睦,一旦燕王登基,便是卸磨杀驴的时候——这可是他们老朱家惯用的手法。” 苏云起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你倒是了解。你不担心朱高炽也是如此?” “他当皇帝早着呢,谁知道到那时候咱家会怎样?不想那么远。” 叉开了话题,两个人心里也渐渐轻松了些,一路走一路说着,没多会儿便到了枣园。 江逸把饭给王小五和江二柱两个拿出来,筷子烧酒都摆上。 王二柱笑道:“我刚想回去讨饭呢,你们俩就给送过来了,多不好意思……哎哟,还有酒!” 江逸踹了他一脚,“什么‘讨饭’,怪难听!” 江二柱夸张地叫着凑到王小五身上,“媳妇,你夫君给人欺负了!” 王小五只当没看见他似的往旁边躲了躲,珍而重之地抱着饭碗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感激地看着江逸,“真好吃。” 江逸冲着他笑笑,看了看不远处的蜂箱,问道:“过了这么些天,这些小家伙们应该也熟悉了,不用成天看着了吧?” 王小五也跟着看了一眼,说道:“再过些日子吧,保险些。” “就是辛苦了你。”江逸诚恳地说道。 “不辛苦,比赶车轻松多了。”王小五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江逸突然发现,这小子看上去怪俊俏的。 江二柱乍呼着挡到他前面,恶声恶气地说道:“吃着饭别笑,牙上全是葱。” 王小五连忙闭上嘴,隔着江二柱的身子,偷偷地看了江逸一眼,懊恼极了——男神看到了他牙上粘葱的蠢样,怎么办? 等俩人吃完饭,天色也暗了下来。 江逸和苏云起帮着他们把封箱弄好,四个人结着伴往回走。 一路走一路说着村里的趣事,江二柱嘴皮子好,会学话,跟说书似的既幽默又详实,让人听着一点都不烦。 一路上欢声笑语的,不知不觉就进了城门。 “逸哥!” 冷不丁的一声,江逸扭头一看,梅子正站在城墙根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江逸拿眼看着她,温声问道:“怎么在这儿站着?” “逸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梅子难得卸去平日里的泼辣,显出几分女孩子的柔弱。 江逸心一软,给苏云起他们使了个眼色。 “早点回家。”苏云起嘱咐了一句,就率先走了。 江二柱两个不知道白天发生的事,但也没多问,安静地跟在苏云起后面。 江逸和梅子慢慢地在后面坠着,半晌,梅子才开口道:“逸哥,我是愿意的。” 她能说出这话,江逸一点都不意外,当然,也不觉得怎么不好,反而赞赏梅子的主见和勇气。 “你是想让我在小爹那里求情吗?”江逸直白地问道。 梅子被他戳中心事,并没有丝毫羞愧之色,而是直爽地点点头,“小叔向来在意你,大哥和长姐也听你的。” “所以你觉得搞定我就成了呗?”江逸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梅子难得红了脸,流露出几分女儿情态,“逸哥,我不是想利用你,我只是希望家里都能知道我的想法……” 江逸叹了口气,说道:“你可知家里的想法?咱们家早晚是要搬回去的,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到时候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娘家撑腰,若是受了委屈可怎么好?更何况,乌木的身份不比常人,汉蒙一旦交恶,你又如何自处?” “逸哥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乌木也跟我说过。我不能一辈子依靠娘家,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我不想别的,就看乌木这个人。” 梅子看着江逸,眼中透着女子鲜有的坚毅,“逸哥,我看上他是因为他能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教我骑马、送我匕首,承诺只娶我一个,从不会把‘女子不能如何如何’挂在嘴边,如果舍了这个人,无论是在枣儿沟还是在银坊镇,哪怕找到京城去,恐怕我就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了——我想,我的心情恐怕只有逸哥能懂,小叔不能,大哥不能,长姐更不能……” 梅子说得甚至有些悲怆,江逸却被她口中的“平等”二字打动了——这个女孩,恐怕比他想象得更成熟、更自立、更……进步。 “你能过好么?”半晌,江逸只问出这么一句。 梅子含着泪花重重点头,“日子都是人过的,我现在把最坏的情况想好了,再怎么样都不怕了。” 江逸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可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努力把她的想法传达给家里的其他人,不让她留下遗憾。 ****** 隔了一天,乌木又上门了。 这次的阵仗明显比上次大了很多,不仅带着好几车礼物,还有一个穿着对襟长袍、戴着鹰羽毡毛、围着镶宝腰带的长辈陪同,后面跟着一众仆从,男女都有。 这个长辈还算半个熟人——上次在河滩上遇到的那个。 “又见面了。”勃儿古那翻身下马,表现得十分热情。 乌木介绍道:“这是我的族叔,福余卫的……” “叫我勃儿古那罢。”勃儿古那主动说道。 江池宴和苏白生也各自介绍了身份姓名,双方正式见了礼。 鉴于上次的失误,这回江池宴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去,各自落座。 小辈们在旁边站着作陪,随同的仆从补大海他们带下去安置好,喝酒吃点心,处处都十分周到,倒也没让人小瞧。 勃儿古那留心看着,也便认同了侄子的选择。于是,说了些客气话之后,他便主动提起两家的亲事。 早在前一天晚上,江逸就细细地同苏白生说了梅子的想法,并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苏白生不是古板的人,江池宴更不是,起初之所以会反对,无非是心疼自家人罢了。江逸给他们扯了一番“爱与束缚”的理论,倒把他们给说服了。 这次乌木带了长辈过来,表明了重视的态度,苏白生也不拿捏,推了两推也就松了口。 虽然同意了,但苏白生也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女儿还小,怎么也得在家好好教养两年的意思。 勃儿古那表达了理解之意。 之后双方又就各自习俗说了些闲话,一来是相互有个商量,二来也算探探各自的脾气。 好在,乌木家不小气,江家也不计较,双方反而更家满意。 最高兴的还要数两个孩子。乌木当场就维持不住一惯的冷脸了,抓着江逸的手一个劲笑,怪傻的。 梅子更是,等着把客人送走之后,小丫头从屋里出来知道了这样的好结果,整个人仿佛都泡在了喜悦了,直接表现就是挽起袖子到厨房给全家人准备大餐去了,并且不让江逸和夏荷帮忙。 看着她这般高兴,苏白生舒了口气,到底没后悔自己的决定。 第162章 抬头见喜 梧桐树上有个喜鹊窝,一大早江逸就被这几只叽叽喳喳的小东西吵醒。 透过窗纱,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在错落的树枝间跳跃。不是现代常见的那种黑白羽,体型要小些,背上覆盖着褐色的羽毛,与枕头或者屏风上绣的《喜鹊登梅》的模样很像。 江逸正赖在床上,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苏云起便推门进来了,一看他还原封不动地裹在被子里,脸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今天枣园出蜜,不是说好了要早起吗?”苏云起坐在床边,一只手伸到被子里。 江逸躲着他带着凉气地手,无赖地找着借口,“昨天晚上下雨,你把我被子抢走了,害我冻了大半宿,睡也没睡好。” 江逸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虽是五月天,大宁早晚温差却大,夜里尤其凉爽,可是抢被子的说法完全是反了,哪夜不是他抢人家的被子然后被纵容着? 苏云起此刻依然纵容,并不反驳,只倾身过去把他从床上挖起来,衣服清水全都准备好了,早饭也端到屋里。 江逸习惯性地享受着,不忘送上讨好的拥抱和亲吻。 “快些吧,小五那边等着你出蜜呢!”即使再讨好,苏云起还是不忘提醒。 江逸抹抹嘴,带着喜色说:“一大早就听到喜鹊叫唤,就想着准有好事。待会儿让小六去买些新鲜的肉菜,中午咱们吃好的。” 俩人商量着家常,套上马,一同向枣园而去。 远道而来的蜜蜂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渐渐适应了关北凉爽的气候,重新恢复勤劳的本性,开始忙忙碌碌的产蜜了。 沙枣开花香气浓郁,是很好的蜜源植物。纯沙枣花蜜除了甘甜之外,还自带一股清香气息,尤其是在这种毫无污染的时代,想来效果更好。江逸对此期待很大。 江逸是第一次旁边别人取蜜。他们穿着油布做的衣服,从头到脚都包着,相互看看都挺搞笑的。 王小五的手法虽然并不老练,却贵在认真,琥珀色的蜜浆在阳光下折射出动人的光泽,被他从蜂板上一条条刮下来,掺着流动的蜜汁转移到白瓷罐子里,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 一时间沙地上蒸腾的热气、周围飞舞的蜜蜂似乎都不存在了,大伙能看到、能闻到的只有那晶莹的蜜浆,还没有尝就已经甜到了心里去。 江逸激动地抓住苏云起的手,激动地说:“效果不错,非常不错,比我想象得还好!”因为隔着衣服,声音显得有些闷,却隔不住那份喜气。 苏云起不像他表现得这样激动,可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浓浓的喜悦。 最高兴的还要数王小五和江二柱,辛辛苦苦这么久,终于没有白费力气。 王小五激动得都有些握不紧板子,一大块蜜浆差点撇到地上。好在江二柱在一旁帮他扶着,这才没有浪费。 江逸忍不住笑道:“小五,你别紧张,只管刮,这么多呢,咱掉得起!” 王小五抽出工夫抬头对着他笑笑,手上稳了许多。 王小五取蜜,江二柱装板子,其他人看够了稀罕便开始帮着抬蜂箱、搬蜜罐。 大家仿佛回到了枣儿沟,在枣山上忙碌的日子,暂时把离乡之苦抛在脑后,充盈心间的只有丰收的喜悦。 ****** 临近晌午,苏云起几个留在枣园帮忙,江逸提前回家做饭。 小六刚好把菜买回来,夏荷姐俩儿正坐在厨房里择。 江逸喜气洋洋地走进去,看到案板上的肉排更高兴了。 “小六不错啊,这个时间还能买着新鲜排骨?恐怕半扇肉都让他买回来了吧?” 夏荷放下手里择了半截的韭菜,一边帮江逸打水一边回道:“我听他说也是赶巧了,原是两个肉铺子挨着,咱家常去的那家卖完了,另一家店家有事开门晚,就让他赶上了。” “运气挺好。”江逸擦干手,翻了翻案上的排骨,“有筋有脆骨,红烧吧!” “行,我拿到外面洗了。”夏荷说着,就把骨头装到了盆子里。 江逸也没跟她争,而是挽起袖子做起了准备工作。 没过一会儿,便听到外面传来小两口说话的声音。 小六说:“我来吧,你得小心着些。” “哪有那么娇气?你离远些,让人看见了笑话。”夏荷温柔的声线中带着股亲昵的强势。 “你现在不是——”后面的话没听清,不知是不是特意压低了声音。 然后夏荷又说:“你快去忙你的吧,待会儿大哥他们就回来了,别耽误事。”明显带上了几分不满。 “行行,那你可得注意着点啊!”小六不放心地嘱咐道。 江逸发誓,他绝对不是有心听的,主要是周围太安静了,那俩人说话也没避着人,他就给听进去了。 没想到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小六还是个这么细致体贴的人——江逸“天真”地想道。 苏云起和他那几个兄弟酷爱红烧肉,江池宴喜欢吃排骨,苏白生偏爱素菜,尤其是韭菜鸡蛋。小宝和小十三喜欢吃鱼,梅子的要求很低,鲜嫩的鸡蛋羹。 夏荷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好,不过从他下筷子的频率来看,江逸猜想着应该同苏白生差不多。 基本上家里要开席的时候,桌上都少不了这几样东西。 鸡蛋凉了会带腥气,肉凉了发硬,因此江逸习惯先做鱼。 夏荷照例在旁边配菜递东西。 葱姜蒜下锅的时候,夏荷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江逸紧张地问道:“是不是让油点烫着了?” “没有。”夏荷直摇头。 江逸拎着鱼尾巴往锅里滑,随口劝道:“我早就说,你不用在这儿帮我,我顾得过来。女孩家整天被烟熏着,对皮肤不好,衣服上还容易沾着味道……” 江逸听着锅里噼噼的油炸声,拿铲子戳了戳鱼身子,锅里冒出一股热气,“香味出来了。” 夏荷没搭话,江逸下意识地瞅了她一眼,惊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夏荷捂着嘴直摇头。 江逸也顾不上锅里的鱼了,凑过去就要拉她。 夏荷终于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哇哇”地吐了起来。 江逸瞬间呆住了。 梅子朝他喊道:“逸哥,赶紧把鱼翻个面,我去看看长姐。” 江逸呆呆地翻了面,油点溅到手上都没反应过来。 夏荷莫非是……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把铲子往锅里一扔,鱼也不管着,拔腿就追了出去。 兴许是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夏荷正拄在井沿上干呕,梅子扶着她小心地捶着。 江逸看了一眼,又返回厨房,倒了碗茶水,想想不行,又换成温水,送到夏荷手边上。 “来,漱漱口。” 夏荷冲他笑笑,虚弱地接过瓷碗,送到嘴边。 江逸没头没脑地问道:“夏荷,你是不是有了?” 夏荷闻言,一口气没绷住,直接给呛了。 梅子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拿眼剐江逸,“什么‘有了没了’,逸哥你说话也太没个避讳了。” 我这不是高兴么! 江逸也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年代啊,他一个大男人问这话确实不合适。 就在这时,小宝站在厨房门口,焦急地喊道:“逸哥,鱼、鱼糊了!” 江逸趁机跑走了。 ****** 这顿饭虽然毁了一条鱼,却不影响全家上下的欣喜之情。 江池宴精通医术,也不用请大夫,他给夏荷一号脉,两个多月了。算起来就是刚来大宁那会儿怀上的。 其实夏荷隐约有些感觉,也跟旁敲侧击着跟小六提过。小六早想请大夫看看,夏荷却不让。她的意思是,最近家里事情多,她这个也不确定,想等着过段时间再说。 长辈们知道夏荷心中所想之后,全都开口说她,家里再忙,也大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添丁进口向来是一个家庭中最大的喜事。 虽然是责备,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关切,夏荷听着心里全是感动。小六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合上嘴,看得大海几个牙痒痒。 对于立了功的那条鱼,江逸没扔掉,原本是打算把外面的焦皮扒了自己凑合着吃的,没想到味道还不错,甚至有几分烤鱼的口感(汤汁都熬干了)。 两个小家伙吃得满脸油印子,还有黑渣渣,却没得到批评。 家里有喜事,大人们心情好,小孩子们也便看着眼色放肆些。 江池宴列了张单子,列明了各个阶段的注意事项,还有要买的补品,同时又嘱咐道:“是药三分毒,食补就好,多吃时令果蔬,正赶上夏秋两季,孩子也受不了委屈。” 江逸也跟着凑热闹,插嘴说道:“还要适当运动,呼吸新鲜空气,走走路,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成天在屋里憋着,怕这怕那反而不好。” 小六现在都乐傻了,不管谁说什么都是咧着嘴点头。夏荷一直红着脸垂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似的。 苏白生放下茶盏,好笑地看着江逸,“这个你也知道?” 江逸挠挠脸,机智地转移了话题,“小爹,你给云舒写封信呗,这么大的喜事得让他知道。” 严格来说,苏家兄妹几个,苏云起是大房的,梅子和小宝是三房,大山是二房庶出,只有云舒和夏荷算是嫡亲的姐弟。 苏白生点点头,虽然面上绷着,心里却是高兴,当即就要回屋写信。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叫门的声音,听着像是卫所的差役。 “我去看看。”大海说着,就往外走。 再回来时,脸上带着喜色,手里举着一封书信。 江逸眼睛一亮,“云舒的信?” 大海点点头。 江逸装兴,一把抢过来,对苏白生恳求道:“小爹,让我先看呗?” 苏白生瞪了他一眼,“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躺在地上打滚?” 江逸嘿嘿笑。 苏白生喝了口茶,纵容地摆摆手,“看罢。” 江逸招呼着苏云起他们,“来来,一起看。” 小宝和小十三也凑热闹地跑过去——尽管他们认不得多少字。 没看几行,江逸却是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怪不得大早上的就听到喜鹊站在树枝上叫,小六,赶紧着,在窗台上撒着米粒谷了给它们吃,可得养好了,别叫它们飞到别家去!” 苏云起也抑制不住勾起唇角。 看他们俩这个表现,一屋子的人都禁不住好奇起来。 “信上说了什么?” 江逸指着信上一行字,“小宝,念给小叔听。” 小宝眨巴着眼睛,伸出小手指着其中一个字,红着小脸说:“我认识这个‘有’字。” 小十三怕他受罚,忙代替他,大声说道:“绣娘有孕!” 第163章 烤全羊 接连而来的两桩喜事可谓是给江家打了一剂强心针,背景离乡的苦闷也不由消减了许多,全家人更有干劲了。 于老头养出来的蜂脾气大,不喜欢被人打扰,一个月取上两次蜜就是极限了,若是有人隔三岔五地开箱检查可就触着它们的逆鳞了,结果就是整箱蜂有计划有组织地集体逃逸,寻找其他地方去筑巢。 不过,也有一个好处,这些大脾气蜂酿出来的蜜熟度高、水分少,营养高——这正是江逸所追求的,求质不求量。 这些话都是于老头教徒弟时成天挂在嘴边的,王小五一边干活一边当作闲话讲给江逸听。江逸顿时觉得长了不少见识。 枣园的蜜前前后后收了五次,沙枣的花期就结束了,到七月中旬蜂箱挪地方的时候,江逸数了数,五斤装的瓷罐收了四十多罐。 王小五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兴许是它们今年刚来,还不熟悉,明年应该能酿多点。” 江逸赶紧打住他的话,再三表示:已经够多了,又多又好,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期。 王小五这才松了口气。 这么多蜂蜜不用费心宣传就被街坊四邻分着买了,甚至有人一连买上十来罐,没出蜜的时候就预定。 街坊四邻的,隔墙住着,江逸原本没想要钱,刚来嘛,就当作人情了。可是,却架不住人家硬给。 为这事江逸还挺不好意思,他原本只是送了两三家关系好平时总帮忙的,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带着更多的人上门来买了,倒显着江逸是为了作宣传似的,事实上,真没有。 后来还是苏云起说,能住在这片的都不差钱,大多是在大宁有些权势的,他要是执意不要钱反而会让人家多想,这样一说江逸才淡定了。 不管怎样,蜂蜜全卖出去了,这是好事。 为了表彰王小五这段时间以来尽职尽责的劳动,江逸特意多分了他些钱,让他和江二柱去集市上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寄回家里去。 王小五却不接,只是坚持说道:“我们在这边跟着吃跟着住原本就花不着什么,我跟二柱早就商量好了,拿那个给爹娘买些好物足够了,小逸不用再额外给。” 江逸笑笑,执意把钱往他手里塞,嘴上说道:“那个是工资,这个是奖金,你收了我的奖金明年肯定还得好好干活,不收的话我心里可不踏实。” 王小五一听,差点就急了,一本正经地保证道:“没有你说的那个我也会好好干的,一个钱没有也没关系!” 江逸摸摸鼻子,表情讪讪,开玩笑的话,还当了真。 江二柱也在一旁帮着说:“小逸你要真过意不去不如就多破费些,弄只嫩羊给咱们烤来吃如何?早先就听来往的客人说那个香得很,我打刚一来的时候可就盼着呢!” 江二柱这话倒提醒了江逸,也对,来到草原上怎么能不尝尝烤全羊? 起初是全家心里落寞,没这个心思,后来收拾枣园没了时间,这时候枣树刚刚挂果,家里清闲天气也不凉不热,正好。 江逸一拍手,“就这么着!” 江逸原本就打算下午去给梁梓月送蜂蜜,正好拜托巴尔干给挑两只好羊——为什么是两只?他们家一群大小伙子,一只肯定不够。 两大罐蜂蜜,把梁梓月喜欢得不行,她不由自主地跟江逸说起了各种江南茶点的制作方法。 意外的是江逸还真能搭上几句,一时间梁梓月又惊又喜,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和姐姐一边摘花一边讨论桂花糕火候的日子。 寒暄过后,江逸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姨母,我想让姨父帮着挑两只羊,这附近的牧民家有没有合适的?” 梁梓月不解,“买羊做什么?” “烤了吃。”江逸有些不好意思,成天把吃吃喝喝挂在嘴边,倒显着自己不会过日子似的。 梁梓月却没多想,反而嗔怪道:“哪用得着去别家买,咱家羊圈里那不多得是?话说回来,怎么一气要两只,是打算请客么?” 江逸摇摇头,如实说道:“家里人跟着忙活了一季,我想着请他们吃些好吃的,同时也让我爹他们高兴高兴。” “你心里倒是有他。”梁梓月有些吃味,不过她很快说道,“既然是自家吃,不如就让你姨父烤,他手艺好着呢,当年就是因为这个……” 梁梓月说了一半,才惊觉面前坐着的都是小辈,说这话着实不合适,连忙住了口。 铃铛却笑呵呵地补充道:“阿布就是这样娶到额莫的,阿布早就跟我说过!逸哥,不如你就在我们帐篷外面烤吧,我也很久没吃到了。” “阿布”是这边的人对父亲的称呼,“额莫”就是母亲,地域不同口音会有小小的差异,江逸同牧民们接触得多了,大致能分辩出来。 如果是梁梓月或者巴尔干来劝,他还真不好意思答应,到时候人力物力费不少不说,还得在人家家门口折腾。偏偏这话是铃铛说出来的,也算体己的妹子,还打着想吃肉的名义,江逸怎么着都拒绝不了。 他知道梁梓月肯定不要钱,好在中秋节快到了,到时候多准备些节礼好了。江逸在脑子里思量一番,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好,如果姨父有工夫,就麻烦他了。” 梁梓月骂了句“臭丫头”,便开掀帘子同巴尔干说去了。 铃铛对着江逸眨眨眼,晶亮的眼睛里透着灵动的狡黠。 江逸不由地感叹,真是个聪慧的丫头。 ****** 烤全羊就得晚上吃才有气氛。 微亮的天光,凉风徐徐,白色的蒙古包前点上两堆篝火,男女主人来往忙碌,孩童嬉戏,偶有编着花辫穿着美丽衣袍的女孩载歌载舞,没有人不会沉醉其中。 房门一锁,全家老少都出动了,甚至包括怀有身孕的夏荷。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理,她已经平稳渡过了孕吐期,如今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 夏荷性子温和,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有馋得不行的时候才说上一声,江逸没事就跟梅子一起窝在厨房里给她鼓捣吃食。 这回把她带过来,一是补补油水,二是换换心情。 梁梓月跟夏荷一样,在应天出生,在应天长大,甚至社交圈子都有重叠的地方。两个人虽然差着辈分,但一起谈谈故土、故事、故人,凭添许多亲近。 再说三个小孩子,小土丘原本是个羞涩老实的性子,小宝软软萌萌,小十三也十分懂事,没成想三个平日里都挺安静的孩子凑到一起就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似的,画风一下子就变了。 那边,小宝扯着嗓子大叫:“逸哥,你看我!你看我!” 江逸扭头一看,小家伙正坐在小土丘的专有坐骑——大公羊身上,就着火光,江逸看到小家伙五官都挤到了一起,笑的。 小十三也把小宝的尖嗓门借了过去,一边大声叫着“爹爹”一边在羊群中穿来穿去,惹得一大群羊都跟着“咩咩”叫,仿佛跟他比嗓门似的。 小土丘稍微好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会儿跑过来攀着巴尔干像爬树似的爬到背上,一会儿跑回去跟小宝一起骑羊,全程伴随着魔性的大笑。 江逸突然有种人家的乖宝宝被自家土孩子带坏的愧疚感,尴尬极了。 巴尔干一边转着木棍一边乐呵呵地说道:“我们这边住得偏,小土丘一直没有同龄的玩伴,今天看他这么高兴你姨母肯定也开心。” 江逸默默地把脸转开,并没有被安慰到。 相比之下,两个女孩子的活动就文艺多了。 铃铛刚一见梅子就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说起来这才是两个人第二次见面,就已经姐妹相称。 铃铛小上半岁,性子也更活泼些。梅子更显成熟精明,不过在小姐妹面前却不使什么心思。 下午的时候,梅子从车上下来,向梁梓月夫妇问了好,就被铃铛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跟大蒙古包连着的一个小包。 再出来时,江家人险些没认出来。 只见梅子穿着一套嫩粉的对襟外袍,领口袖口都绣着梅花,月白绸裤,翻毛毡靴,头上梳着数不清的小辫子,额间还带着红珊瑚的头饰——活脱脱一个蒙古小姑娘。 铃铛也是类似的打扮——平常她也只是穿着家常衣服,可没这么隆重。 夏荷目瞪口呆地赞叹道:“真好看!” 铃铛带着些歉意说:“可惜我的衣服有些小,不然也给夏荷姐姐找一身穿,咱们三个一起唱歌跳舞!” 夏荷赶紧摆手,含着笑意说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不方便。” 梁梓月插口道:“你现在身子特殊,唱歌跳舞不必了,单说衣服,你若想穿我那里还有两套,年轻时候那谁给我做的,好些年不穿了,你别嫌弃。” 夏荷一听就知道“那谁”指的是谁,想来衣服的来源也不简单,没准就是定情信物,她可不能要。可是,夏荷嘴上温吞,一时间却不知如何拒绝才不至伤了感情。 江逸一字不漏地听到两人的对话,他看出夏荷的为难,刚好苏云起递给他一碟羊肉,皮肉相连,鲜嫩可口,看上去就引人食欲。 于是他端着盘子,嬉笑着插-到两人中间,“姨母,第一刀,我亲自片的,给你吃。” 梁梓月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当我老眼昏花么?” 江逸嘿嘿一笑,赶回去吃苏云起码好的第二盘了。 梁梓月这边,刚刚的话题也没再提起。 夏荷松了口气,隔着火堆对江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江逸咧开嘴,笑得开心。 木架上,肥瘦相间的烤羊认命地摊在火堆上,焦黄酥脆的表皮流动着油水,不经意落入火堆发出“啪啪”声响。 轻烟袅袅,裹挟着肉香在夜空飘散,是幸福的味道。 第164章 收枣打猎 中秋节快到了,江逸和苏云起早在前几天就开始为送回家的节礼做准备。 忙碌之余,江逸一直想着着家里枣山收获的事。 沙枣成熟较晚,如今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家里的枣山却是正当季,袁绣娘又有孕在身,江逸担心云舒和大山顾不过来。 没成想,云舒早早地就差人把节礼送了过来,押着车队过来的是大山。 还没等大山好好坐下喝上一口水,江逸便直接拉着他问道:“你这时候过来,家里只留云舒一个,他忙得过来不?” 若是别人,若放在别的人家,这样的人物关系之下说出此类话,妥妥地就是在责备人了,不过大山却完全没有多想,他明白江逸说这话的真正意图。 大山憨厚地笑笑,说:“逸哥不用担心,今年年景好,枣子成熟时节足足往前提半个月。” 江逸心里一惊,“那不正好赶上农忙么?” 枣子和苹果梨还稍有不同,往往一熟熟一树,若放着不摘第二天就能全给掉地上。去年他们家收枣全靠着村里人帮忙,单凭他们家人肯定不行。 大山看江逸着急,连忙解释道:“眼看着枣子就红了,不光咱家急,村里人也急,原本大伯都做好了动员,让大伙紧着咱们收枣子,地里的庄稼先放着,村里人没一个有意见的。” 江逸心里感动,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地里的庄稼糟蹋得可多?” 大山笑着摇摇头,“咱家怎么能同意?后来二哥想了个主意,银坊镇上不是有囤田的守兵么?二哥花银子打通关系,把他们雇了过去,那些人听说既管饭又给钱,干活又利索又实在。五百多棵枣树,连摘带晒三天就成了。完了之后他们还主动要求帮咱们做醉枣、腌蜜枣,倒省了大事。” 说到这里,大山顿了一下,表情讪讪地看了江逸一眼,“只是他们吃得多,二哥又多结了些钱,他们走的时候还一人送了两罐枣,让他们带给家里的孩子吃,花销倒比往年多了些……” “应该的、应该的。”江逸听着他的话,心里早就把云舒佩服到天上去了,哪还计较钱的问题,“吃食上可有亏待人家?” 大山看江逸不介意,这才松了口气,语气又重新变得欢快起来,“没有的,日常酒菜都是贵子哥采买,他认识得人多,总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账上要过大伯的眼,也没出什么差错。后厨有大娘和姑姑打点着,二嫂也不闲着,一点没让人挑出毛病来。” 江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感慨道:“年年都得仰仗着他们,节礼可得做厚些。” 大山点点头,应下了,“回去我跟二哥说。” “他肯定能想到。”江逸笑笑,突然问道,“说起来,账本是谁做的?”他知道,云舒脑子好使,却不是擅长记账的。 大山一顿,竟然支吾起来。 这下江逸更好奇了,拿眼看着他。 大山知道无法蒙混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请的……素、余小姐……” 大山观察着江逸的脸色,辩解似的加了一句,“她记账可好,连三叔公都夸来着。虽是外人,却也信得过。” 江逸露出了然的笑容,拍拍大山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兴许很快就不是外人了。”说起来大山排在梅子前头,没准回去就能办喜事呢! 江逸亲自给大山倒了杯茶水,双手托着递给他,然后乐颠颠地找美人爹爹商量去了。 大山留在原地,受宠若惊地捧着那杯茶,没舍得喝。 ****** 江逸给家里准备的节礼带着浓浓的草原风情。 此外,还有嚼劲十足的黄羊肉干、酸溜溜带着纯正乳香的奶酪、油麦面晒的挂面——全都是江逸亲手做的。 尤其是油麦挂面,跟现擀的面条不同,做出来这后可以放上很久,吃的一时一煮又省事又有嚼劲。 他第一次试验成功之后给邻居送了些,后来人家全跑他们家买来了,弄得江逸哭笑不得,他又不指着这个发财,干脆把手艺教了出去。 小川和大海一边帮着打下手一边调侃道:“看这架势,等咱们回去之后又能多一个赚钱的营生。” “可不是么!”小川脸上也带着笑。 刚来那会儿,即使心里再想,也没人会提“回家”这个话题,如今能轻轻松松地说出来,说明大家是真的放下了,他们相信江逸一直挂在嘴边上的话——明年一准能回去。没人问为什么。 大伙感念着江逸的大方,等着枣园收获的时候大伙全跑过去帮忙了。虽然大多是妇人和孩子,但干起活来并不比男人差多少,至少比江逸强。 自从听自家男人讲了江逸和苏云起的关系之后,她们早就把他划到了一个圈子里,跟他相处起来真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妇人们一边干着活一边拉家常,江逸家请客吃饭的时候也是大家商量着做,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句:“你们有没有发现,自从江宅来人之后,咱们这些邻居来往也多了。” 以前虽然住得近,但因为大多都是随-军的家属,籍贯不同,习俗不一样,甚至许多语言都不通,彼此间来往都是点到为止,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说说笑笑,像个大家族似的。 这话一出,大家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有人笑着说:“我倒觉得是好事,以前咱们都太客气了,现在多好。” “当然是好事。” 大伙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一时间关系更亲近了些。 这些人大多背井离乡,对“大家庭”的渴望比普通人更甚。 ****** 这个时候正是秋猎的最佳季节。 苏云起有意抽个时间带着大海哥几个到草原上转转猎些野物送回家里,给云舒他们尝尝鲜。 江逸也赞成,还兴致勃勃地列了张单子——盘羊、黄羊、青羊、马鹿、大天鹅、黑鹤、白提鹤、紫貂、水獭、红嘴鸭……放在后世这可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 江逸一边摆列一边跟苏云起唠叨:“你知道盘羊不?盘羊肉厚,性子温和,容易驯养,有个特别有名的动画片,那上面就有一只盘羊叫……叫什么来着?” 他没想起来,然后又开始说另一样,“黄羊也好,不过黄羊跑得快,后腿可有力了,做出肉干来简直能磨牙,半天也嚼不完一块,可带劲了!” “捉对鸳鸯吧?要捉一对哦,咱们把它们养起来,夏荷无聊的时候还能看个稀罕,小爹肯定也喜欢……” 江逸不停地巴拉巴拉,苏云起就坐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水,看着伴侣眉飞色舞的神情,不自觉露出温暖的笑意。 然而,江逸的计划到底没成行。 乌木借着送节礼的机会传达了首领的意思,有意邀请苏云起参加部落里举办的围猎活动,说这话时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是看着梅子。 这样的围猎活动不仅是对小辈们的考验,也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同时也是让梅子早点接触部族生活、结交朋友的机会。 苏云起跟两位长辈商量过后,便带着江逸和梅子去了。 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在这个崇尚武力的民族面前,绝不能有所保留,必须给梅子撑起面子来。 江逸在后面带着梅子跟一帮穿红戴绿的女人们连说带比划地聊闲天,苏云起就骑着追云满草原疯跑着捉猎物。 仅仅半天的工夫,他就像开了挂似的一个人划拉了十个人的收获,倒叫一群马上汉子开了眼,立马对他热情起来。 首领让人把苏云起的猎物都给他装到了车上,另外又添了许多,让他走的时候。 苏云起的英武让江逸和梅子这边也收到了更多关注,梅子甚至还结交了一个会说汉话的好朋友,论关系应该算是乌木的堂妹。 江逸倒是乐见其成。他多了个心眼打听了一下,小姑娘地位不低,许的亲事也没出部落,若是两个人真正投缘,这段关系一直维持下去,将来梅子嫁过来也算有个人商量着处事。 临走之时,首领突然提起了前往辽东海岸寻找海带一事。 首领知道这个,江逸并不意外,当初乌木给家里传信时并没有避着苏云起,况且江逸之后又有意提点过。 “这么长时间,没有丝毫进展,不知江小哥能否亲自前往辽东?”首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对于江逸的本事,他听自家侄儿说了不少,又亲眼见过江逸治马,所以并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就有丝毫看轻。 江逸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想必首领有所耳闻,我们一家能来这里着实不得已,如今身不由己,即便有心,却也无力,还望首领见谅。” “乌木侄儿时常提起,江小先生是心善之人。无论如何,希望小先生能帮上一帮,就当是为了草原上这恁多的牧民。”首领诚恳地说道。 江逸看看乌木,顺带着看到他身边的梅子,突然有了个主意,“待我回家与父亲商量一番,兴许能找个替代的人也未可知。” 首领面上一喜,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江逸也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回去的路上,没等苏云起问,江逸便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他想着把这件事交给梅子和乌木做,乌木性子沉稳,手上也培植了自己的力量,梅子心性坚韧,说话做事并不比男子差。 如果这件事能办成,可以说是大功一件,也算为梅子铺路,即使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接下来,就看两位长辈和梅子的意思了。 第165章 大雪 江池宴和苏白生是开明的长辈,但其开明程度不至于允许未成亲的女儿同未婚夫独自远行,归期不定。 梅子却把它当成了一个希望,一个可以和男人并肩而立的希望。她自认为无法说服两位长辈,,只得恳求江逸帮忙。 主意原本就是江逸出的,他当然支持。苏云起也被他说动了,怎料两位爹爹那边就是不松口。 他们毕竟是过来人,更加了解这个社会的规则,比江逸这个“外来户”想得更多。 这件事往小了说关系到梅子在部落里的地位,往大了也可以说承载着整个草原部族的希望。若是办得好还行,若办不好到底会落人口实。 江池宴解释这些的时候,梅子就站在窗户底下,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她听完后,坚定地推开房门,对着屋里的亲人们说:“世伯、小叔,你们为我着想的心思我都知道。你们所顾虑的那些我并不在意,我都想好了,若是不比男儿做得差,那算是我的本事,倘若不行,我也会好好抓住夫君的心,过安稳日子,最不济我还能回家去……” 说到这里,梅子笑着看了看江逸,“逸哥总会给我口饭吃。” 前面江逸听她说着,还忍不住连连点头,后面这句一出来,突然窘了一把——当家大嫂什么的……呵呵。 梅子这番话,倒叫一屋子的人刮目相看。 尤其是苏白生,因着秦翠儿的关系,一直对梅子心怀介蒂,并不是短短两年的相处就能轻易消除的。 苏白生心中所想,梅子自然能猜出几分。 她扬了扬头,平静地说道:“上次三哥过来跟我说了一件事,那个女人死了,她娘家哥嫂逼着她改嫁,她一脑袋撞死在了江二家的院墙上。三哥怕我难受,犹犹豫豫半晌不敢说,殊不知,这件事倒让我高看她一眼。” 这件事在场的人都知道,秦翠儿在枣儿沟守了两年的寡,平时族里也稍微接济着些,这次她娘家来人逼着她改嫁,秦翠儿宁死不从,为着这个,族里作主给她找了个离着江家祖坟不远的山头埋了,倒比她那个混蛋丈夫下场好太多。 她死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四,跟当年那场事故整整差了两年。若不是她死了,大伙险些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如今梅子提起来,可以说是彻底地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苏白生终于发现梅子和她娘完全不同,她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比大多男子还要想得通透。 江池宴和苏白生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苏白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你若想好了,那便去罢,让大海跟着,也算是娘家兄弟,别让人挑出短来。” 梅子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拼命压抑住狂喜的表情,颤抖着嗓子,一个劲说:“谢谢小叔,我、我一定好好的,不给家里丢人……” 她太过兴奋,原地踱着步子,仿佛都要飞起来似的,急于同所有人分享喜悦。 江逸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贴心地说道:“这件事先这么着,帮着你姐做饭去吧!” 梅子“嗯”了一声,给长辈们行了一个大大的礼,便小跑着出去了。 苏白生又对大海说道:“少不了要辛苦你。” 大海正沉浸在“娘家兄弟”几个字里,听到这话连忙躬身道:“小叔客气,说不着这个。不过,对于要做的事我是半点不懂,还得小逸做出个章程来。” 江逸干脆地说:“没问题,我把我知道的都列出来,剩下的就让梅子和乌木去折腾吧!” 当天晚上,江逸就把海带的生长环境、适宜水深、外形特点以及他所打听到的锦州港附近的情况都细细地列了出来,甚至还有简易的潜水设施、注意事项等。 他边写边画,苏云起在一旁看着,适时提出问题或加以补充。 两个人从晚饭过后一直忙到黎明时分,桌子上写满小楷、画满图的纸足以装订成一本《战国策》的厚度,桌下卷成团废弃掉的更多。 后来江逸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苏云起还在握着笔整理。 梅子敲开门叫他们吃早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向来坚强又泼辣的小姑娘,豆大的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 北方冬天来得早,过了中秋,天气就迅速冷了下来。 江逸就等着沙枣落叶的那天,一人一把大扫帚,把地上的沙枣叶都扫起来收进口袋里,晒干之后就能当药材使。 江逸拿着从家里带过来的园艺剪,咔嚓咔嚓剪树枝,照样收起来。无论是树叶、树枝还是树皮,叫小川运到祁州都是上好的药材。 除了沙枣之外,大宁南边还有一片银杏林,五六十年的银杏树,零零散散长了上百株。 附近的山民只捡银杏果,大片大片的银杏叶全便宜了江逸。 说起来这片林子还是苏云起打猎时发现的,小川多少知道些,银杏叶也是药材,叶子晒干了泡水喝可以降血压,专注富贵病,价钱自然也高。 再加上苏云起来往辽东收的其他山菌药材,林总总装了满满当当的三大车,再加上两车皮子,足够往南边跑一趟了。 大海跟随梅子和乌木去了辽东,小川、小六和二牛押着药材去了祁州,家里人手一下子就紧了起来。 夏荷身子越来越重,厨房里的活全归了江逸,外面的采买事宜苏云起负责,平日里打扫庭院有江二柱和王小五,一早一晚的两位长辈也拿着扫帚劳动劳动,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刚进十月,草原上就落了雪,虽然落到地上就化了,但也预示着冬天来了。 又过了两天,原本以为天要放晴,江逸都把仓库里的沙枣摊在院子里了,结果一阵大风刮来,天忽然就阴了下来。 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乌蒙蒙的天上就飘下了鹅毛大的雪花,气温也一下子下降了好几度,冻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孩子们倒是高兴,仰着脑袋在院子里接雪花吃。 江池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眉头紧锁。 苏云起大跨步地往外面走来,头上肩上都是雪花,有些化了沾得他头发湿漉漉的。 江逸拿着自制的鸭毛掸子从屋里跑出来,体贴地给苏云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苏云起伸展手臂,轻轻地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又很快放开,“咱爹在么?” 江逸指指西间的大屋,“屋里呢?有事啊?” 苏云起点点头,走到长辈们屋前,恰好江池宴从屋里出来,似乎也有话对苏云起说。 苏云起恭敬地叫了声“爹”,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场雪来得太猛,我担心……” 苏云起的担忧也正是江池宴所想,他摆摆手,“坐下说,小逸也听着。” 江逸应了一声,三人落座。 夏荷从里屋出来,拎着一壶热茶。 江逸赶紧接过去,责备道:“身子这么重了,可得小心些。” 夏荷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身材胖了不少,皮肤却更显得白皙温润,笑起来更加温和,“倒个水而已,不碍事的。逸哥儿不是说了吗?要适当运动。” “在院子里走走就好,烧水就算了,万一再烫着。”即使夏荷不说,江逸也知道她最近脚肿得厉害,手也时常发麻,小六和梅子都不在,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一切都得小心着。 江池宴接过江逸递的茶水,看了看苏云起,说道:“给小六去信,让他先回来。”如今天气变化快,若再晚些恐怕得堵在路上。 夏荷连忙说道:“世伯,我没事,不用让六哥提前回来,可别耽误了正事。再者说,离车队回来也没多少天了,不用特意麻烦这一趟。” 江池宴放下茶杯,沉吟道:“小川和二牛恐怕要多耽误些日子。” 江逸和夏荷一脸困惑,苏云起接口道:“这天气若是放飞信鸽恐怕会冻死饿死,依孩儿看来,不如托余家商队传信。” 江池宴赞许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信直接送到蔚州,想来会比小川他们还要早到些,这样正好在蔚州把他们拦下来。跟他们说,让小六先回来,药材也不用拉到祁州,无论贵贱就在蔚州卖了,多买些粮食,尤其是豆子小麦这些不怕潮又管饱的。” 到这里,江逸也听出几分意思来了,提议道:“让云舒把咱家的芋头、南瓜加工成粉全送过来,那个糖份高,非常时刻比一般粮食更能补充体力。” “还有抗寒救疾的草药,趁着价钱稳定要多收些。”苏云起补充道。 江池宴点头。 夏荷也在一旁听着,慢慢地回过味来,不由担忧地抓紧了手里的帕子。 江逸看到了,正要安慰她两句,恰好苏白生从卫所回来,眼睛眉毛上都是雪。他走得急,后面一个小兵颠颠地撑着伞都没追上他。 江池宴心疼得不行,也不顾众人在场,直接给他把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然后是鞋袜,全程黑着脸。 苏白生自知理亏,半点没反抗。 江逸早就机灵地跑到爹爹们的房间里,从柜子里拿出小爹的棉衣棉袜,又从床底掏出新做的毡鞋——这些平时都是他亲手打理的,自然花不了多少时间,等到他拿着东西回到前厅的时候,湿衣服刚被扒下来。 江池宴把人扒完就不管了,在一旁皱着眉头生闷气。 苏云起和江逸两个人伺候着自家小爹把衣服换了,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自家亲叔叔,夏荷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她把湿衣服接到手里,素白的手一攥,一手的手渍,不由心疼地问道:“小叔这是一路从卫所走回来的?” 苏白生偷眼看着江池宴,诺诺地不敢说话。 跟着他回来的小兵咕咚咕咚喝完苏云起递的热茶,热切地看着苏白生,巴巴地说道:“原以为苏大人是文人,没想到脚下工夫也这么好,竟然不比我们将军差多少,我在后面打着伞追着一路都没追上呢!” 江池宴的脸更黑了。 苏白生悄悄抓住他的衣袖,妥妥地示弱。 江逸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往俩位爹身上扫了一圈,笑嘻嘻地解围道:“小爹,您这么急匆匆地从卫所回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苏白生连忙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我想着燕王那边总归有秦大人上折子,用不着我多操心。世子这边咱们要说上一句,恐怕还得托他请些医者。” 江逸讶异,“有这么严重么?” 苏白生恢复了沉稳的样子,点头道:“恐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严重。” 这场寒流来得突然,许多牧民都没来得及卖掉多余的羊储备下过冬的粮食。因此,今年受冻挨饿的不仅仅是牛羊马匹,还有人。 第166章 千百年来,无论科技发达与否,人类在同大自然的抗争中总是后知后觉。 第一场雪,仿佛只是一场小小的预警,告诉人们寒冬将至。 第二场雪,雪势凶猛,持续时间却不长,所以尽管牧民们或多或少有些损失,但大多数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秦同知秦大人递给北平的折子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回响都没听着。 就在江家人心急火燎之时,小六终于回了大宁,向两位长辈禀报了粮食和药材的收购情况。家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又过了半个月,小川和二牛也回来了,带着整整五千斤粮食、三大车药材,福子利用职务之便,趁着天黑给他们开了城门,那天晚上大宁干道的车轮声响了一整夜。 在哈口气都能结成冰的时节,小川擦着汗珠跟苏云起核对斤称。 江逸也从被窝里爬出来,跟着运粮的车子跑来跑去,跑到最后一辆也没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又跑回小川那里,问道:“南瓜粉带了么?哪车是?那个不能受潮,得单放。” 小川摇摇头,回道:“云舒说今年的南瓜收得晚,再加上阴天多晴天少,还没来得及打成粉,我见信里说粮食要得急,就自作主张先回来了。小逸,你看这些粮食先用着行不?云舒说一旦南瓜粉磨好了,便托余家商队专门走一趟给送过来。” 说这话的时候,小川脸上带着愧色,显然是觉得自己没把事情办好。 江逸想起自己刚刚那个急切的样子,倒让小川误会了,连忙解释道:“这个不打紧,我只是想着若是带来了就得找个阳面屋子单独放着,倒不是非要它不可,这些粮食足够了,你们能在短短几日之内筹到这么多,真是大本事!” 小川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多亏了余大少爷,他把自家库房里都搬空了才凑上这个数。” 苏云起和江逸相视一笑,之前捎信时也跟余文俊提过,想来他也会有所准备。 除此之外,朱高炽那边也有了动静。 一直以来,他对江逸总是无条件地信任,尽管燕王幕僚个个引例论史分析大宁这场雪只是平常而已,朱高炽还是依照江逸信里说的,在民间征召了数十个德才兼备的大夫,差人悄悄地送到大宁,连他们暂停的宅子都安排好了。 朱高炽这一番动作并没有瞒着燕王,想来也是朱棣默许的。 江逸一时感慨万千,更加坚定了“朱高炽无论为君为友都很够意思”这个想法。 ****** 江宅早起贪黑地囤积粮食、商量对策,草原上的牧民们也不紧不慢地做起了过冬准备。 街头巷尾一天到晚都回荡着“卖炭、无烟炭、好炭”的叫卖声。 早在第二场雪下来的时候,江逸就作主把宅子里住人的几个屋子改成了土炕,一天三顿做饭的工夫就能让屋子里暖起来。 不过,为了保险他还是买了许多木炭,谁知道关外的冬天会冷到怎样天怒人怨的程度,家里这些人大多是在应天住惯了的,若不收拾得暖和一些怕是不好过。 第三场雪就是在这个时候下来的。 这场雪看似不大,却粘粘糊糊地下了三天三夜,一直下到人们连新鲜劲儿都没有,干脆都窝在家里烤火吃豆子聊闲天。 第四天早上,人们从暖烘烘的屋子里醒来,终于听不到“簌簌”的落雪声了,于是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想要出门,却发现房门怎么推都推不开。 苏云起把窗户打开,发现白绵绵的雪竟然悄无声息地堆积到了窗台的高度。 江逸惊得张大嘴巴,虽然他两辈子都是北方娃,可是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俨然是《冰河世纪》的节奏! 苏云起从窗户跳出去,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等他站定了一比划,积雪埋到了大腿根。 苏云起勾着唇,对着江逸伸出双手,“要出来么?” “不、不,”江逸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还是等会儿吧!” 并排的其他屋子里,哥几个先后从窗户跳出来,“咯吱咯吱”地落到雪地里,被雪埋住,苏云起和二牛高一些还好,小川、小六还有江二柱连胯都陷了进去,想挪一步都困难。 王小五和江逸一样,看到这个景象根本没敢从屋里出去。 大伙左右看看,不约而同地笑了。 江逸都替他们冷,他脑子一转,招呼道:“你们这样可不行,就算有功夫,时间长了腿也容易落下毛病。你们先进屋,裹上毛皮护腿,再把油布衣服穿在外面,既暖和又不会湿了衣服。” 这两样东西他们家都是现成的,毛皮护腿是为了他们骑马缝得,羊毡贴着兔绒,舒适又保暖。油布衣服是取蜂蜜时做的,一人一身。 江逸明白的生活常识,几个惯常走南闯北的爷们自然也懂。哥几个没打算逞能,他们撑着胳膊跳回屋里,按照江逸说的加装备去了。 等到爷们儿们冒着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三进的院子收拾出一条条能过人的道路来,时间已经接近晌午,该做午饭了。 早上就没吃,又干了这么一大通活,哥几个早就饿了。 孩子们也饿得快,刚一解-放就冲到江逸跟前“逸哥/爹爹”地喊着饿。 江逸直接用和面的搪瓷大盆加着羊奶冲了一大盆蜂蜜水,让二牛端到前厅给大家分着喝。与些同时他又点起小灶,又快又稳得给夏荷蒸了一小锅水蛋,加上两个孩子,刚好三个人的份。 做完这些,江逸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候王小五已经引燃了大灶,往锅里加上水,眼巴巴地等着江逸下一步吩咐。 江逸一回头,直直地对上他那一双圆溜溜地眼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五?” 王小五眨眨眼,“啊”了一声,“逸哥,水烧开了,还干嘛?” 江逸抚抚胸口,哭笑不得地说:“你刚刚那样子,我以为鬼上身了。” 王小五嘿嘿一笑,挠挠头——吓到男神了,真是不好意思呢! 江逸好笑地捏捏他的脸,转过身,从橱柜里拿出油麦挂面,一缕一缕地下到滚开的水里。 江逸一边下面一边指点着王小五,“正常情况下应该先用葱花呛了油爆出香味来,然后加些白菜叶或者萝卜缨子打汤,最后放面条、打鸡蛋,加盐加醋加香油。” “那……今天怎么直接放面了?”王小五认真地问道。 江逸勾了勾嘴角,“今天属于‘非正常’情况,大伙都饿了,咱们干脆来了清汤面。” “哦!”王·傻白甜·小五一脸受教的样子。 江·伪男神·逸内心独白:麻蛋!你个傻小子不声不响地煮了这么一大锅水如果不用不就浪费了?昨晚的油锅就着使的即使舀出来连手也洗不了,只能下清汤面好不好?还得多费油多费醋好不好? 于是,江家在雪停的第一天就异常前卫地吃了顿早午饭——一大锅加着许多菜叶许多面并没有加鸡蛋的热汤面(鸡蛋花进了里面直接找不见)。 ****** 中午吃撑了,大伙在开辟出来的小路上散步,两边是堆得高高的“雪墙”,像童话故事里的迷宫。 两个小孩个子不过一米二三的样子,走在小路上脑袋都露不出来。 小十三拐上一条岔路,小宝慢了一步结果就找不到小伙伴了。起初小家伙还很担心,带着口腔大声喊:“十三!十三!” 小十三听到他的声音,大声回道:“我在树旁边,小宝在哪儿?” “我也在树旁边!”小宝扯着嗓子回过去。 俩小孩前前后后跑了两步,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小宝,我还是没有找到你!”小十三也有点急了。 小宝被他的情绪感染,几乎要哭了,“我、我也找不到你……十三,我有点害怕。” 他们明明都在树旁边却看不到对方,视野范围内都是白茫茫的雪,也没有大伙的身影,确实让人害怕。 江逸站在台阶上看得清楚,俩人隔着不足三米,中间被一道雪墙隔开,一个在左边的路上,一个在右边的路上,却偏偏要大着声音喊话,好笑极了。 他故意不出声提醒,打算看看两个小家伙要怎样处理。 “呜……”小宝几乎要哭出来了,颤着声音提议道,“不然、不然的话咱们跑回屋子里吧,十三,你还记得去屋子怎么走吗?” 小十三立马否定道:“不行!爹爹说过如果走丢了就在原路等,不能一个人乱跑!” “嗯,逸哥说过,我们不乱跑。”似乎是想到江逸,小宝把几欲夺眶而出的泪花吞了回去。 小十三到底聪明,很快想出来一个主意,“小宝,雪墙比大树矮多了,不如咱们跳起来看看。” 小宝最大的优点就是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好!” “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跳。” “好!” “一、二、三……跳!” 两个人默契十足地跳起来,刚好面对面,所以同时看到了对方的小脑袋。 “啊——我看到你了!”小宝兴奋地说。 “嗯,我也看到你了。”小十三含蓄地笑。 小宝不再害怕,像是找到新游戏似的,高兴地说:“再跳一次!” “好。一、二、三……跳!” 再次跳起,再次看到对方红扑扑的小脸。 “我又看到你了!” “我也看到你了!” “哈哈哈哈……”满院子都回荡着孩子们肆意的笑声。 台阶上,苏云起默默地走到江逸身边,与伴侣一起看着孩子们的互动,会心一笑。 江逸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养的儿子,和弟弟。” 苏云起嘴角含笑,毫不反驳地“嗯”了一声。 第167章 换粮 太阳出来之后,积雪有了融化的迹象,这算是好现象。 一大早,江逸还在炕上窝着,就听到外面的叫门声,听声音像是巴尔干。 小川跑着去开门了,江逸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把篷乱的头发扎上,他收拾好推开门往外走的时候,刚好碰上巴尔干拉着平板车进院子。 “姨父,您来了?”江逸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努力做出自己已经起来很久的假像。 “给你们送几只羊过来,天太冷,养不住。”巴尔干往旁边挪了挪,让江逸看清楚车上的东西。 果然是几只绵羊,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草料不足,虽然裹在厚厚的毛里,但明显精神头儿不太好。 小川接过巴尔干手里的缰绳,礼貌地说:“我来吧!” 江逸也热情地上前招呼,“快进屋吧,屋里暖和。” 江池宴和苏白生听到动静也从后院过来,和巴尔干打了招呼,引着他往屋里走。 双方寒暄几句,江逸倒了热茶,也坐在一旁听着。 江池宴关切地问道:“家里情况怎么样?” 巴尔干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不太好,雪下得太大,羊群来不及安置,冻死了不少。” 苏白生也跟着叹了口气,问道:“其他牧民家里怎么样?” “更不好。”巴尔干皱眉道,“先前小逸给我传信,让我早做准备,我也把这话带给了附近的牧民。大家听了都做了些准备,却没想到这场雪这么大,竟是把羊群活活地埋在了下面。” 江逸扯了扯苏白生的袖子。 苏白生莫名其妙地看他,“你有话就直接说,你姨父不是外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江逸抓抓脸,好奇地问:“冻死的羊能吃么?” 巴尔干理所当然地说:“冻死的没关系,只要没病就能吃。哪年都有体弱的羊熬不过冬天,除了羊马成群的贵族不会吃冻羊之外,普通牧民都会吃。” 江池宴却是摇摇头,不赞同地说:“被冻死的都是体弱的,冻羊身体里的血没有放出来就死去,并不适合入口。” 巴尔干无奈地说:“谁说不是呢,可是冬天牧民们口粮原本就不足,即使明知不好也没人舍得扔。” 江逸想了想,试探性地说:“如果再下这么几场雪,是不是还得有羊被冻死?” “别说一场,哪怕再下一场恐怕就扛不住了。唉,不光是羊,人也受不了,不光是天气冷,口粮也不足。”说到这个,巴尔干直叹气,“今年冷得太快,大多数人家羊毛没剪,长足的羊也没来得及卖出去,恐怕家里的粮食连一个月都熬不过去。” “爹,我想到一个办法。”江逸面色凝重地说,“咱们的粮食也别放着了,干脆用来换羊肉好了,至少让牧民们有存粮过冬。” 江池宴赞成地点头,他扭头看向苏白生,“你觉得呢?” “先前买粮食不就是打着这个账么?那么多单凭咱家这几口人可吃不完。”苏白生笑笑,继续道,“我以为还会像上次一样设粥棚呢,怎么想起换羊肉来了?具体怎么个换法?” 说到这个,江逸脸上也放松了些,回道:“原本我也想着设粥棚来着,后来还是苏云起提醒我,这里不比枣儿沟,牧民们住得太分散,若是为了吃一口粥跑几百里地过来,吃的那点连走路的消耗都补不回来。” 苏白生认同地点头,“是这个道理。” “还是姨父方才的话提醒了我,既然羊群很有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那不如在它们冻死之前放血杀了,用羊肉跟咱们换粮食。”江逸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皆是肯定地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巴尔干显然要更加激动些,急切地问:“若真能如此,可就太好了!就是不知,这兑换多少,怎么说?” 江逸不答反问:“姨父,大宁的行情我不懂,不知往年的价钱怎么样?” 巴尔干稍稍想了一下,回道:“按照大明的通用银钱来说,上等羊肉连皮带骨地称白银一分五厘一斤,白麦八钱一石,大米五钱一石。今年天气不好,华商来往困难,应该会再贵些。” 江逸快速地在脑子里算了一下,跟两位长辈商量道:“咱们一石白麦换二十五斤肉,一石大米换十五斤,怎么样?” 江池宴和苏白生还没说话,巴尔干抢先开口道:“小逸,你是不是算错了?”比正常价钱便宜了一半,这是明摆着吃亏呀! 江池宴沉吟道:“这方法恐怕不妥,咱们可以出好心,但不能挡了别人家的买卖。” 江逸这才反应过来,大宁粮店不少,各地往来的商队关系盘根错节,还真不好得罪人。 苏白生开口道:“我倒有个主意,让牧民们在家里把羊杀了,剥去皮,大骨头抽掉,羊肉按照肥瘦排骨分成一块块,直接拿肉块来换,这样咱们自然能多给些。” 江池宴照着这个思路想了想,补充道:“这样虽然能多给但也有限,不如搭配着南瓜粉,换粮食送南瓜粉,无论他们煮在羊奶里还是做成饼都能补身子。” 江逸眼睛越来越亮,拉着苏白生的袖子撒娇道:“爹,小爹,还是你们有主意……” 江池宴和苏白生双双看着他,一个含笑不语,一个无奈抚额。 巴尔干在一旁听着,心思百转,半晌无语,末了,他什么都没说,却是突然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左胸口,对着三人行了一个草原汉子最高的礼节。 江逸惊得直接跳起来,江池宴二人也连忙离位,伸手去扶他,嘴上说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罢!” 巴尔干眼神坚毅地看着他们,声调颤抖,“我代表所有受惠的草原牧民们感谢你们的慷慨,愿草原上的太阳永远保佑你们!” 江池宴把他扶起来,温和地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受不得这么大的礼。” “不,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样所谓的‘举手之劳’能救多少人的命。”巴尔干坚持道。 江逸最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趁机说道:“姨父,现在粮食是现成的,但是数量有限,麻烦您回去之后代为转达一下,让大伙尽快来换。” “好好好,”巴尔干连连点头,再也坐不住了,告辞道,“我这就回去!” 江逸跟着两位长辈把他送到门口,平板车上早有码放整齐的两麻袋大米、两袋白面,还有一袋南瓜粉。 小六把一张纸交到巴尔干手里,恭敬地说道:“这是夏荷写的用南瓜粉做点心的法子,劳您交给铃铛妹子。” 巴尔干把纸接到手里,紧紧地攥着,深深地看了一眼车上沉甸甸的粮食袋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寒冬的冷风,吹红了汉子的眼眶。 ****** 有福子的巡逻队帮着宣传,没几天草原上的牧民们都知道了大宁城的江家用粮食换肉,给得粮食又多又好还白送南瓜粉的消息。 江家人也在院子里支好架子,一袋袋上好的大米、白面还有黄澄澄的南瓜粉都摆在人们眼前。 江逸还请了大宁信誉最好的中介人掌秤,恰好也是一位蒙族人。 刚开始只是相熟的几家以及巴尔干介绍的人过来换,二牛和苏云起扛着木棍架着粮食一袋袋地上秤称,从来没有缺斤短两的时候,甚至还不声不响地多给。南瓜粉更是不要钱似的白送。 中介人看在眼里,大概也猜出了主家出好心的意图,总会偷偷地把多出来多少告诉牧民们,让他们心存感激。 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牧民们骑着马、拉着车带着新鲜的羊肉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换粮食,城北的街道被马匹车架堵得回不了身。 好在牧民们心性淳良,并没有发生冲突,然而效率却低了很多。 为了保险起见,苏白生还是同秦同知商量了一下,让福子带着巡逻队维持秩序。 除了生活困难的牧民们,也有一些明显就不缺吃少穿的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思过来交换,最后通通被福子的巡逻队请走了。 巴尔干带着铃铛和梁梓月赶过来帮忙,既做翻译又出苦力。 有女人们跟着过来的,铃铛就用蒙语给人们细细地介绍南瓜粉的烹制方法以及对身体的好处,所有取到经的人无一不露出感激的神情,临走前对着江家众人说了一通又一通地好话。 虽然江逸听不懂蒙语,但从铃铛抑扬顿挫的语调里也能约莫看出这丫头的好口才。 就连那些过来帮忙的邻居们都动了心思,想要跟着换些南瓜粉吃。江逸当然是免费赠送。 梁梓月也不含糊,一家十几口的饭全包在了她身上。这位江南女子在这个时候充分展现出了精打细算的本事,总能用最少的花费做出最繁华的菜式,包括挑选蔬菜肉类的方法、食物的搭配方法,比江逸可专业多了。 夏荷跟在她身边学了几天,心服口服地说:“姨母的本事要想全学下来,恐怕一辈子都不够,单是这几天,就胜过她先前所学了。” 梁梓月豪爽地摆摆手,说:“我听小逸说你是会念书的,自然在这方面用的工夫就少。女儿家会念书说出去多神气,当年小逸的娘亲就跟在我爹身边学过几年书,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倒是铃铛,书不好好读,持家做事也不学,整日里就会胡玩!” 说到这个,夏荷不由地红了眼圈,“姨母,不瞒您说,我也不是因为读书荒废了女工,实在是因为我娘亲走得早,奶妈心地虽好,却是个粗人,这才没学到多少东西。” 梁梓月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想学这个还不好说?可比念书简单多了,我来教你。” 夏荷闻言,既意外又感动,想要屈膝行礼,却被梁梓月眼疾手快地拉住,“你这身子,可别逞能了。” 夏荷抚着肚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几天,长了眼的都看出来了,江家这一出根本不是为了挣钱,纯粹是在做好事。 街坊几个聚在一起一商量,最后各家把穿不着的厚衣服、厚鞋子全都拿了出来,看到那些实在困苦的就往人家车上塞个一两件,看到脸蛋通红的小孩子,还会塞上一把果脯蜜饯。 大多数牧民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看态度,如今却是真心地感激和信任。 总之,一切都很好。 第168章 取暖 冻死的羊血液流不出来肉会发红,吃起来口感也不好。 再者,从健康的角度考虑,被冻死的都是体虚甚至有得病隐患的,大量病菌存在于血液中实在不适合食用。 原本江逸还担心有人拿冻死的羊肉还换粮食,还特意嘱咐小川让他仔细检查。 没想到,时间过去将近一个月,几百户牧民,竟没有一家拿冻死的羊来充数的,不仅没有,他们送过来的还都是家里最好的肥羊、壮羊,巴尔干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因此,江逸更加乐意去帮助他们。 这些羊肉堆满了两个仓库,好在如今的天气滴水成冰,根本不用担心会放坏。 江逸把这段日子换出去的粮食、送出去的南瓜粉和中原的肉价比较着算了算,原本做好了出血的心理准备,可是到最后竟然发现有得赚,还不少。 这个结果一出来,江逸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动开了心思。 这么多肉光凭自家吃恐怕吃上一整年都吃不完,原本他就想着让小川和二牛跟着余家商队把肉拉回蔚州,赶集上店地摆摊卖肉,能卖多少卖多少,只要把买粮的钱收回来些,别赔太多就行。 没想到,居然有得赚! “咱们得好好计划一下,既然能赚钱,不如就想办法赚个大的!”江逸喜滋滋地拉着苏云起合计。 苏云起看着他在纸上画的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大致也看懂了些——江逸之前教过他。 “余家有肉铺,让他匀出一间,咱们换月付租金。” 江逸一愣,“他家连肉铺都有?” 苏云起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余家商行涵盖了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一间小小的肉铺而已,何至于如此吃惊?” “我以为他们家做的都是金银首饰、玉石摆件、布料成衣这些高大上的买卖,没想到连肉铺都有。”江逸真是吃了一惊。 苏云起笑笑,说:“原本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肉铺点心铺这些店是后来余文俊掌权之后新加的。事实证明他是个有远见的,越是薄利,越是能够敛财。” 江逸看着他,笑道:“我看你也适合做买卖,懂得这么多。” 能有“薄利多销”这样的理念,的确是有远见,在现代那些南方商人许多不都是从卖圆珠笔、眼镜框发家的吗?几分几毛的利润不嫌少,架不住需求量大。 江逸上了心,拉着苏云起说道:“既然他们家有现成的铺子,掌柜伙计肯定都是齐全的,那就直接跟他合作,省得再让小川他们费劲。” 江逸顿了一下,继续道:“咱们最好再想个名号,做好了就是品牌,如果效果好,明年后年大后年都可以继续做,也算开辟了一个长远的买卖,还能顺带着帮助牧民……” 江逸暗自思索,苏云起坐在旁边任他拉着,静静地看着他。 好吃羊? 不行,古代人大多谦虚,这样的名字有点太自大了。 大块肉? 也不好,没有突出产地,也不知道是羊肉。 江逸一边想一边变幻着表情,然后眼睛一亮,“草原小肥羊?!怎么样?” 不好意思,盗版了哈!江逸在心里小小地愧疚了一下。 苏云起摸摸他的脑袋,“很好。” 江逸一扬下巴,“我也觉得好!大过年的,谁家不得割几斤肉啊,只要口碑做好了,肯定不愁卖!”趁着过年,没准还能大赚一笔。 对于自家赚钱点子层出不穷的媳妇,苏云起表示,哪儿哪儿都很好。 “快去给余文俊写信!”江逸迫不及待地推着苏云起。 就是有点急性子……苏云起默默地加了一句。 ****** 拿肉换粮的活动持续了一个来月,直到大宁周边的牧民们都来过至少一趟之后,人才渐渐少了,大伙也能偷个闲。 长辈们在里屋坐着说话,哥几个在外厅围着小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唠闲嗑。 福子拿眼往屋子里扫了一圈,感叹道:“我说这世子爷还真够向着你们的,就连这屋子都比别处暖和三分。” 小川拨拉了两下烤豆子,笑道:“这跟世子爷可没关系,全都是小逸的主意。” “嗯?”福子疑惑地看了江逸一眼,眼中兴致更浓,“这话怎么说?” “你等等啊,待会儿跟你说……”豆子刚好烤成,外皮酥脆稍稍裂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小川拿着小木棍直接把豆子拨到手里,捣腾着手吹了吹,分成两小把儿,然后温和地倒进了两个孩子捧着的小手里。 江逸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看着炉沿上剩下的那一点儿。 小川笑笑,照例吹得不烫了送到他手边上。 “谢啦!”江逸这才露出满足的笑脸。 其他人只能干瞪着眼,闻着香味儿。 说起来也是邪乎,按说烤豆子这活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谁都没小六那点工夫,江逸和小六尝试过不止一次,不是火候不到就是烤得焦糊。 同样的小黄豆,到了小川手里看着轻轻松松的,出来就香脆得不行,就连苏白生都爱吃。 包括他最后那一手,直接把滚烫的豆子扫进手心里,就没几个人能学得来。 福子对豆子的兴趣不大,他还想着刚刚的话题,“为啥屋里这么暖和,小逸到底出了什么主意?” “好嘞。”小川拍拍手,正打算站起来,却被小六一把按住。 小六抓了把豆子塞到小川手里,“你接着烤,我带他去。” 小川挑了挑眉,对福子耸耸肩。 福子对小六向来不客气,把他一拉,“赶紧着。” “急什么?说看就能看。”小六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推开里屋的门,指了指迎门的大土炕,“看到没?就是这个。” 房门刚一打开,福子就觉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他三两步走进去,把手放在土炕上一摸,惊讶道:“热的?” 小川扬着眉毛,心里骂了句:土包子。 福子抓着他的袖子,急道:“你告诉我怎么弄的,我可以不追究你在心里骂我的事。” 小六皱了皱鼻子,“你怎么知道我骂你?” 福子哼笑一声,冷着脸,“说正事。” “切,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小六小小地吐槽一句,然后赶紧端正了态度,一本正经地把土炕的原理解释了一遍。 福子听着,虽觉得惊奇,却也有些失望,他摇摇头,说道:“蒙古包里恐怕用不了这个,单是在这墙外垒火膛一项就不能成。” 小六想了想,说:“小逸好像说过,火膛也有垒在屋里的,垒个灶架口锅,做饭的时候连带着就把炕烧了。只一点不好,烟大,也容易着火。” 福子斜了他一眼,“光是容易起火这一点,就不能用在牧民家里。”蒙古包里四处都是皮毛和布料,地上大多也铺着毡子,一个火星都不能见着。 小六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也有点烦,直接说道:“你到底寻思什么呢?不然回去跟小逸说说,我跟你说,老大给咱们找的这个‘大嫂’是真聪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 江逸的“事迹”福子听了不少,小六说的这个他不得不承认,“走,跟他说说去!” 俩人重新回到厅里,正赶上第二拨豆子出炉。 小川不紧不慢地给二牛分了些,往自己嘴里塞了些,就连苏云起都接了一小把,就没给他俩剩。 小六当时的表情简直了,他气愤地扑到小川身上,控诉道:“怎么就不给我留点儿?明明烤了那么多!” 小川把他从身上撕下来,丢到福子跟前,白了一眼,“至于么,几个豆子而已。” “老五!你别以为会烤几个豆子就了不起!”小六的样子,好像生了真气似的。 福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骂道:“我以为你快当爹的人来能长进点,没想到还是这么蠢!多少回了,你五哥就爱拿吃的逗你,你还次次着他的道儿!” “他明明知道我想吃!”小六委屈得不行。 福子心里惦记着正事,没时间也没心思哄这个大孩子,他随手抓了好大一把豆子扔在炉子上,戳戳小川的肩膀,“都给他烤了,我看他能憋出几个屁来。” 小川对着在一旁生闷气的那人眨眨眼,“听到没?都是你的,吃不完还不行。” 小六气乎乎地看着炉子,鼓了鼓嘴,打算十分有骨气地说上一句“你想烤,我还不想吃呢”,结果纠结了好半天还是没舍得说出口,最后只是貌似凶狠地说了句:“我肯定能吃完!” 小川“扑哧”一声就笑了,唉,虽然快当爹了,到底连二十都不到,还真是个孩子呢! 另一边,福子凑到江逸跟前,把近来气温骤降,牧民们冻死冻伤的情况说了。 江逸心里一惊,“这么严重?都有死人的?” 福子面色严肃地点点头,“今年冷得太快,皮子来不及收拾,牧民们过冬的衣物不足,死伤恐怕难以预料……” 江逸看着苏云起,说道:“世子爷送来的那些大夫,是不是应该派出去了?还有那些防治伤寒的草药?” 苏云起握住他的手,指指里屋的方向,“爹和小叔还有秦大人在里屋就是在商量这件事,别担心,福子所说的死伤也只是预计而已,不然小叔也不会等到现在。” 苏云起说着,在江逸看不到的地方给福子递了个眼神。 福子多少也知道些自家大嫂的绵软心肠,于是连忙说道:“的确是预计,至少今年牧民们口粮充足,怎么也比往年好过许多。” 江逸这才稍稍松了心,他对福子说道:“土炕恐怕不能用在蒙古包里,原因你应该也知道了。不过,我先前去姨母家发现他们屋子中央架着火撑子,里面烧着牛粪,同样暖和得很。”至于牛粪什么的,多感受两次也就习惯了。 福子叹道:“如果是往常年份,火撑子也是够用的,今年实在太冷了些,还有那些留着作种的牲畜,牧民们拿着比自个儿的命还重,不知道今年要损失多少。” 江逸想了想,捏了捏苏云起的手,说道:“不然明天你陪我去趟姨母家,我再好好看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苏云起自然不会拒绝。 “这样就太好了!”福子也悄悄舒了口气,继而十分郑重地对江逸说,“大嫂,一切都拜托你了。” 江逸抓了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嫌弃地看了福子一眼,“拉倒吧,第一次听你叫大嫂,还真有点渗得慌。” 福子被他弄得一愣,和苏云起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 江逸转过脸,嘴角同样扬得老高——虽然嘴上嫌弃,可他心里明白,福子这是彻底承认他了——虽然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但是,不可否认,这种感觉好好哒! 第169章 好消息 实地考查之后,江逸还真想出来一个主意——暖气炉。 针对蒙古包的特殊情况,暖气炉应该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 炉芯可以用胶泥做,外面包一层铁皮,安置在蒙古包中央,就不用担心失火问题了。 江逸把图纸画出来后,苏云起费大力气,从河滩挖来处于半冻状态的胶泥,试着做了一个。 模样像是八、九十年低流行的那种蜂窝煤炉的放大版,只不过仿照着家用暖气炉的样子在侧面掏了一个口,用铁片做了个“小门”,加燃料的时候打开,加完了关上。底部也有一个口,用来掏炉灰。 炉子做成之后,为了防止漏烟失火等烧坏屋子,江逸叫人把它搬到外面进行试用。他往炉灶里分别添了木柴、炭块等燃烧,观察着炉壁以及周围的升温情况。 小川几个饶有兴致地围在四周,纷纷说道:“不愧是大家伙,可比咱们那个红泥小炉子暖和多了,兴许能赶上土炕!” 江逸摇摇头,还是不太满意,不过不是炉子的设计,而是燃料,“木炭和柴火带来的热量还是低,而且也烧不了一宿,大半夜还得惦记着起来加柴,也怪麻烦的。” 苏云起听出他的意思,直接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江逸看向他,问道:“我知道一种高热量燃烧又持久的东西,叫‘煤炭’,颜色乌黑、坚硬如石,你见过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煤炭的燃烧历史从汉代就开始了,而且大宁境内应该也是有煤矿的,只是不知道这个时期有没有被发现。 苏云起点点头,“知道,不过那个烧起来有浓烟,味道刺鼻,倒不如木炭好。” 小六也说道:“这个我也知道,前两天还听牧民们提起过,烧起来屋里根本不能站人,他们宁愿烧牛粪也不想用那个,只有牛羊不多的人家才会捡煤炭来烧。” 江逸听了他们的话,不仅没有半天失望,反而惊喜了一把,这样看来大宁煤矿储量比他想象得还要丰富,直接可以“捡”! 江逸想象了一下随地捡煤的欢快场景,忍不住露出大大的笑脸。 看到他这样笑,众人脑子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想法——捡便宜的机会又来了! “可什么好主意?”苏云起摸摸他狐狸般的小脸,问道。 “煤炭烧起来暖和又方便,这么大一块就能烧上一整天。”江逸用手比了个篮球大小,“至于冒烟的问题,太好解释了——还记得咱们枣儿沟学堂那个屋的大肚炉子是怎么弄得不?” 小川最先反应过来,“烟囱?!” 江逸笑嘻嘻地点头,“咱们往这个暖气炉上加个烟囱,直接通到蒙古包顶上的通风口,这样烟气就能顺着通风口住外走,另外烟囱本身也会释放热量,让周围的空气更暖和。” 众人听着,想明白之后,纷纷点头。 “暖气炉?”苏白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江逸身后,勾着一丝笑意看着地上那个憨态可掬的圆炉子,赞道,“倒是贴切。” “小爹,你也觉得可行?”江逸期待地问。 苏白生毫不犹豫地点头,鼓励道:“试试吧,非常可行。不过,小逸可曾想过,这做烟囱的材料如何解决?咱家里那样大的铁皮烟囱,牧民们可不一定用得起。” 这个问题苏白生算是问着了,江逸开始想到做炉子的时候最先想的就是这个。 “不愧是小爹,真是深谋远虑哈!”江逸嬉笑着拍了个马屁。 苏白生没上他的套,只笑眯眯地等着他自己说。 苏云起顺应他的意思,开口问道:“小逸已经想好了么?” 江逸早就憋不住了,苏云起一问,他就立马说道:“土陶烟囱,怎么样?” 陶土河滩上到处都是,草原广阔,随便一个地方就能起个小窑,之后把制陶的手艺教给牧民,几家合着烧个烟囱肯定不成问题。 “好!”苏白生赞赏地拍拍江逸的肩膀,所有的怀绪都在那双满含骄傲之色的眼睛里。 江家当作试验品的第一个暖气炉以及配套的烟囱经过试验排除所有安全隐患之后正式在巴尔干家投入使用。 从这时候开始,暖气炉也正式定名。 还是小土丘第一个发现的,暖气炉真的可以“喷”出暖烘烘的热气! 巴尔干听到他的叫嚷,疑惑地蹲在他身边,很快感受到了热乎又干燥的空气扑在自己脸上的感觉——久违的冬天的温暖,真正的温暖。 又过了小半天的时间,巴尔干发现,不仅是暖气炉附近,就连整个屋子都变暖了,原本挂在墙上,冷得发硬的皮毛也带上了温热的触感,真是神奇的炉子! 于是,在巴尔干的宣传下,暖气炉在草原上真真正正的流行起来。 就连大宁境外的一些贵族部落,都托着各种关系到巴尔干这里“取经”。 巴尔干在江逸的授意下,一点都没有藏私,把炉子和烟囱的做法以及煤炭的使用方法一一传授。 牧民们得到了这些好处,并没有心安理得地占便宜,即使再穷的人家都给江逸家送去的礼物,有的是两只羊或者一些皮子,还有的是自家炒的油麦面、熬的酸奶酪。 大家都默契地把东西放在门外,没有人冒昧地打扰。 很长一段时间,二牛每天早上打开院门都能看到挤在门口成堆的礼物。 邻居们看着,免不了开玩笑,“再这么下去,你家年货都不用置办了。” 二牛咧嘴笑,无比实诚地说:“不仅不用置办,多得都用不完了,还得托人往家里送一趟。” 关系好的邻居接触得多,知道二牛耿直的性子,并不觉得他会故意显摆。况且,暖气炉一出,左右邻居可是最先受益的,这些“年货”里少不了他们的贡献。 当然,也难免有那些羡慕嫉妒冒酸气的,直接被二牛的话气了个倒仰——想给江宅添堵,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心胸。 至于那些贵族们,送的礼物更加贵重些,金银珠宝马匹等物,这些都是让巴尔干转交,江逸半点没客气地照收。 这样一来,是真的真的不用办年货了,就连云舒需要给老丈人家准备和年礼都有了。 ****** 时间很快进入腊月,朝廷战事稍稍松懈,靖难军和朝廷军心照不宣地进入了休战期。大家都想过个好年,大年大节的,粘了血腥气可不吉利。 因为这个,大宁的守备也比往日要松些,许多有官阶的军士们被允许回老家过年。 于是,从腊八开始,城北的宅子里陆陆续续地有人架着车拎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往老家赶。 也有些离家实在远或者家里没什么亲近之人的,跟江家一样留了下来。 江家人却是想走走不得。 越是过节,这种背井离乡的滋味越是体会得深刻。 腊八粥?不熬了,熬了喝着也没滋味。 花馍馍?不蒸了,大宁根本没这个风俗。 扫房子?不扫了,指不定再住几天。 熬糖瓜?唔,灶王爷都没祭,做糖瓜粘谁的嘴啊! 那段时间,江宅里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干什么事也没心气。两个孩子受大人的感染,也是安静得很。 改变这种状况的是一封家书。 这是梅子离开之后寄来的第一封信——确切说,是江宅成功收到的第一封信。 信上说,自从他们出发后,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用信鸽传信,然而放出的信鸽一只都没有飞回去,也从没有收到过家里的回信。大海从商队那里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宁闹了雪灾,信鸽还没飞到家就冻死了。 这封信是托商队传的,因些才能顺利到达江家人手里。 再之后是梅子的笔迹,除了向家里每一位问好之外,剩余的都是在跟江逸汇报一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越到后面越能看出女孩心境之成长——简直就是写给江逸的私信。 苏白生干脆让江逸自己收了起来。 之后还有乌木的信,这封信里最大的亮点就是——他们终于找到海带了。 寻找的过程有点戏剧化,过程堪称惊心动魄。 乌木托关系在锦州港找的精通泅水的船工,每天轮批地下水找,却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快要过年了,梅子急了,趁乌木不注意,自己穿上泅水服,戴上江逸设计的简易换氧装置,偷偷下到了水里。 梅子学过游泳,在枣儿沟江家北边那条河里,拉着小杏一起。结果俩人下到水里就被水草缠住,差点没上来,上来就被春草姑姑拧着皮肉捶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下过水。 这回,梅子一边学着那些船工的样子往下潜一边想着,这回可别那么倒霉,再被水草缠住。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谁能想到礁石缝里还长着那么柔韧的水草,生生地就缠住她不放。 等到乌木从别一边回来,发现没了梅子的身影时,她下水几乎有一刻钟了,还是旁边卖鲜鱼的婆婆告诉他的。 乌木整个人都懵了,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甚至没有穿上泅水服。 下潜的过程中,乌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今天梅子上不来,他也就不用回去了。别说江家不会放过他,他自己也得自责死。 和梅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那一刻,乌木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梅子的身影,即使隔着不成形的泅水服,他也一眼就认出,那是她。 梅子已经停止了挣扎,只被一团水草缠着,眼睛紧闭,不知道是昏迷,还是…… 乌木拼着最后一口气游过去,把缠住梅子脚腕的东西胡乱扯开,拉着她就往上游。 出水的那一刻,乌木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附近的船工连忙下水,把两人拉了上来。 梅子比乌木醒得还早,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劫后重生的她只会崩溃地大哭。 她不管不顾地抱住乌木的身子,抓住他的手,然后……愣住了。 乌木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差点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吧? 宽带状,半透明,柔韧,味涩……这就是逸哥说的海带呀! 梅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乌木被她勒得呕出一大口污水,忍着胀痛的脑袋和胸口勉强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梅子挂着泪痕地笑脸。 乌木二话不说,一把将梅子按在地上,“啪啪啪啪”地打了一顿屁-股,力气是十成十的,一点没含糊。 梅子咬牙憋着泪,扭着胳膊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乌木眼前,试图为自己求情,“乌木,你、你先看看这个,再考虑要不要打我!” 乌木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表情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下手更重了,一边打一边沉着声音说:“我打你是因为这个吗?别管金山银山,也得有命享!” “呜呜……乌木,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梅子开始趴在地上傻哭,“呜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你给我留点面子啊……” “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面子!”乌木嘴上说得凶狠,手上却不自觉地轻了许多。 梅子一咬牙,涨红着脸说道:“老祖宗有句话,‘人前教子,背后教妻’,乌木,有事咱回家说不行么?” 乌木一把将梅子揽到怀里,红了眼圈,嘴里喃喃地说道:“梅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梅子含着泪花,一下一下地抚着他宽厚的背脊,她不吝啬拿出自己母性的温情去疼宠这个真正把自己放在心上的男人。 周围的船工们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着两个明显是一对的年轻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纷纷笑了起来。 第170章 杀猪菜 苏白生看完信后,满脸的怒气,江逸知道他那是担心的。 好在,有惊无险,乌木也在信中说,他们不日就会往回赶,这封信到达大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路上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能赶回家过年。 梅子的经历,让大家猛然意识到生命的可贵,至少大部分家人在一起,这就够了,不是吗? 江逸是第一个缓过来的,彼时已经到了年根底下,巷子里每天都飘散着一阵阵肉香,这里过年流行炖杀猪菜、煮大肉方。 无论是煮肉还是炖菜,都算是一年中的大事,会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喝酒吃肉。 因此,关系好的人家不会安排在同一天,今天你家炖,明天我家炖,这样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天天都有肉吃。 江家众人也收到两回邀请,上一回家里的男人们正忙着教牧民们做暖气炉,没顾上去吃,这一回正好赶上了,再加上大伙心态变了,干脆厚着脸皮全家出动,当然,带了不少礼物。 主家自然不会嫌弃,人去得越多就代表越看得起他,更何况苏白生怎么说也是正拉八经的大宁卫指挥。 江逸向来不喜欢和男人们混在一起喝酒,闻着席上搀着酒气的味道,菜香都打了折扣。因此,除了避不过的时候,他都是窝在厨房里和女人们一起吃。 今天也不例外。 不上桌有不上桌的好处,妇人们做好了菜给那些男人们摆上,然后自己在厨房里守着暖烘烘的灶火支个矮桌,想吃什么直接在锅里盛。 女主人拿出一小罐花雕,在热水里温了温放到桌上,热情地说:“不能光他们男人喝,咱们也来点。” 她第一个就要给江逸倒。 彼时江逸正在奋战一块脊骨,连忙挡住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不用、不用给我,我要想喝酒就不在这儿了。” 女人们忍不住笑,纷纷调侃道:“男人怎么能不喝酒?莫非你们家那位管得严?” “来来,今天除了夏荷妹子,都得喝点。” 江逸没法,被几个彪悍的嫂子硬压着喝了一小碗,为了防止再被灌,赶紧转移了话题。 他夹着炖菜碗里一块四四方方吸满汤汁的东西,问:“这是面筋么?” “面筋?”一个上些年纪的嫂子笑道,“这是冻豆腐,蔚州人不吃冻豆腐么?这个专门放在炖菜里吃,香着呢!你尝尝?” 江逸咬了一口,使得劲儿有点大了,竟然把里面的汁水咬出来,喷到脸上。 味道跟面筋也像,孔洞里充满了香浓的汤汁,却比面筋更劲道,还多了些豆子的鲜香味。不愧是炖菜的最佳伴侣! 江逸尝到冻豆腐的味道,眼睛都亮了,脸上的汤水都不顾,一口把剩下的吞了下去。 夏荷连忙嘱咐道:“小心烫。” 女主人看着江逸,扑哧一声就笑了。 旁边年纪大些的嫂子拿了块崭新的帕子糊到江逸脸上,边擦边笑道:“真是个孩子,见着好吃的就跟我家小儿子似的!” 江逸笑得憨,又从碗里挖出一块冻豆腐,三两口吞下去,越吃越觉得香,不由地问道:“这个好做么?” “好做着呢!”旁边的嫂子笑道,“拿出新鲜豆腐往外边放一宿,第二天就能冻好。” 江逸惊,赶情“冻豆腐”就是这么来的呀! 江逸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地道的杀猪菜,或者说是“乱炖”。就跟探宝似的,一会儿挖出一个肥瘦相间的肉块,一会儿挖出一条干豆角,或者吸满浓香肉汁的冻豆腐,抑或炖得边软烂的大白菜。 女主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江逸喜欢吃泡黄豆,专门从锅底捡了一大勺黄豆放到他碗里。 总之,这顿饭江逸吃得是心满意足。 另外,他还学会了炖肉方。 北方冬季寒冷而漫长,猪的后墩肉切成巴掌大小、肥瘦相间的肉方用大料和盐煮子,码在缸里,放在南墙阴下,炒菜的时候加个荤腥,一直能吃到开春。 有人开了头,之后又有几家平日里走得近的邻居叫江家人过去吃肉,一连轮了好几天,因为江逸妇女之友的地位,他们家得到了特殊的优待,甚至还能连吃带拿,家里根本不用开火。 江逸早就喊遍了,腊月二十八由他们请,谁都别抢。 其实到这时候屠户们也要关张过年。若不是苏白生的身份,他们还真买不到新鲜猪肉。 好在江逸也没让人家白忙活一场,三百多斤的一头猪,从头到尾连内脏算上全买下来了。光是这一尾,就够人家过个好年。 到了这一天,女人们早早地过来帮忙,江逸也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使尽浑身解术,好好地收拾出了一桌菜。 苏云起也大方地把朱高炽派人送的酒拿出来,在场的都是懂眼的,纷纷感叹着这回没白来。 ****** 后厨,江逸依旧同女人们坐在一桌,一边热热闹闹地说话一边享受美食。 众人纷纷感叹江逸的深藏不露的手艺,其实就是变相在夸他。 江逸只嘿嘿傻笑,非常地道地扮演了一个被嫂子大娘们喜欢的傻白甜小伙的角色。 大伙逗了会儿江逸,话题又扯到夏荷身上。 “荷丫头,说起来你也快到日子了吧?” 夏荷羞涩地点点头,“请大夫号过脉,说是在正月里。” “正月多少?有准信不?” “大概是元宵节左右。” 其中一个嫂子一拍大腿,惊喜地说:“若正赶上元宵节那天,再生个大胖小子,那必定得是个福星!” 夏荷不解,“女儿不行么?” 别一位嫂子解释道:“咱们这边有句古话‘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儿’,这意思说得明白吧?” 夏荷腼腆地笑笑,“那就借嫂子吉言了。” 实际上,她跟小六商量着,希望这胎得个女儿,家里女孩儿太少了,梅子再嫁出去就只剩了夏荷一个,生个女儿还能多个伴儿。 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能在外面说,人家信不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反而让人说她矫情。 一位慈眉善目的嫂子亲昵地摸着夏荷的肚子,语气和蔼地说:“我看你这胎养得好,生得时候必定也顺利。” 夏荷看了埋头大吃的江逸一眼,笑道:“都是逸哥儿开明,拿着我这个守在家里的妹子当事儿,天天弄好吃的。” “荷丫头命好。”这位嫂子不知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抹伤感。 知道的人不免露出同情的神色,她当年生产的时候十分凶险,不仅孩子没保住,她自己也伤了元气,竟是再也生不出来了。因此她见了孩子十分喜欢,见着怀孕的女子也每每感同深受。 这些事夏荷多少听过一些,她拉住嫂子的手,温婉地说:“听说嫂子有双好手,最会接生,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脸面请上嫂了一回?” 女人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夏荷会这么说。 她会接生不假,却是自已在失了孩子之后半路出家,实在算不得什么正经产婆,平日里都是那些请不起产婆的人家才会来找她,因为她从不收人家一分银钱。 可是,江家怎么也不是那种请不起产婆的,夏荷明明可以花大价钱在城里请个更稳妥些的。 女人十分犹豫。 夏荷不紧不慢地劝道:“若是能有嫂子在一旁帮着,想必我心里也会踏实得多,倒比请那些不认识的人要好。莫非……嫂子是怕我掏不出喜钱么?” 夏荷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故作小心地瞄了江逸一眼,偷偷说道:“也对,家里的钱都是大嫂管着的,我确实做不了主。” 江逸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这才意识到他们这帮大老爷们儿忽略了什么问题——夏荷快要生了,产婆和奶妈都还没定下! 到底是一帮子男人,即使再聪明又怎么样?竟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考虑周全。 江逸把菜碗放下,万分抱歉地拉着夏荷的手,诺诺地说道:“夏荷,我对不起你……” 夏荷假装不解,依旧沉浸在玩笑之中,“大嫂这话从何说起?” 江逸苦着脸,“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我回头就让你大哥去打听,请个最好的产婆和奶妈!” 夏荷掩唇轻笑,“不用忙了,伯父早就写了信,云舒会从蔚州找了送过来,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两天就能到。正好弟妹那里也需要,一起找省事。” 江逸这才松了口气,幸亏爹爹考虑得周全。 旁边那位嫂子听了,眼神明显暗淡下去,嚅嚅地说:“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了。不过,若是有啥需要打下手的,一定得叫我。” 从她的眼神和语气里不难看出,她是真心盼着夏荷好。 夏荷拉着她的手,说道:“嫂子,刚才跟你说的话并非玩笑,我还是那句,产婆不拘一个,若是能有你在身边我还能安心些。” 那位嫂子盯着夏荷的眼睛,看她的神色不似客气,心里的天平也渐渐倾斜。 其他嫂子看此情景,也纷纷开口劝道: “晴嫂子,不如你就应了吧,就像你说的,到时候看着点荷丫头,打打下手也好。” “对呀,要我说,你可一点也不比那些需要花重金请的产婆差。” “最重要的是心好,真心实意地替大人孩子着想,而不是一味关心自己的名声。” 大伙从劝导转向赞扬。 晴嫂子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再说就该让孩子们笑话了。行吧,到时候我就守着荷丫头,就当给你做个伴儿。” 夏荷闻言,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江逸也松了口气。 他心里暗自琢磨着,回头一定向晴嫂子请教一番,看看这段时间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一定得给夏荷收拾得妥妥贴贴,不让她有半点后顾之忧。 第171章 又一年 梅子是大年三十一大早回来的。 人不在时,长辈各种气愤、各种埋怨,等看到孩子全须全尾地站在跟前,瘦了一圈的时候,余下的只有心疼。 苏白生不复往日的云淡风轻,锐利的眼神把梅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故作嫌弃地说:“看脏的,哪还有姑娘家的样子?夏荷,带她下去洗洗换件衣服再出来。” “诶!”夏荷扶着鼓起的肚子,眼里闪着泪花,紧紧拉住梅子的手。 梅子红着眼圈挨个儿给两位长辈和哥哥们行了礼,这才依依不舍地下去。 江池宴转脸对江逸说:“去给你妹妹下碗面,汤里多放姜,这大冷天的,让她暖暖身子。” “好!”江逸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气,他笑着拍拍乌木的肩膀,小声道,“放心,有你的份。” “谢谢逸哥。”乌木一本正经地回道。然而,眼中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江池宴赞赏地看着他,道:“出去一趟,倒有个大人样儿了。” 苏白生却没搭理他,到底有些迁怒。 乌木也惯会看人脸色,于是便小心沉默着,做出乖巧的样子。 江逸把面煮好,亲自端着送到两人跟前。 热腾腾的油面条撒着葱花姜片,卧着白白嫩嫩的荷包蛋,别说刚归家的俩人吃得狼吞虎咽,就连看着的人都饿了。 小宝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吞了一大口口水。 小十三扯扯江逸的袖子,巴巴地问:“爹爹,咱们早饭吃什么?” 江逸挨个揪了揪俩小孩子的朝天辫,笑道:“小宝和十三也想吃面么?” “嗯嗯!”俩人使劲点头,说完可能觉得力度还不够,又赶紧加了句,“想吃!” “面是现成的,锅里水也开着,不如今早全吃面好了!”江逸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别的呢?还有没有想吃的?” “荷包蛋!”小宝毫不犹豫地说。 江逸笑,“这个肯定有,再说一样。” 正好苏白生听见了,说道:“‘出门饺子,进门面’,早上有面就行,留着你的力气准备年夜饭吧!” 他一发话,即使有心点餐的都闭了嘴。 江逸知道苏白生是心疼他才故意这样说,要不是今天梅子回家,他肯定不会这么早起来,现在头还晕晕的。 江逸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使劲抱了抱自家美人小爹,苏白生没好气地捶了他两下。 江逸笑呵呵地跑掉,即使头晕,心情也好好的。 ****** 草原上的风俗,过年的时候要在大门外挂灯笼,类似于汉族贴春联一样,代表着吉祥喜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宁街道两旁摆着摊子,一家家全是卖成串的红灯笼的,即使除夕都没收摊,想必是盼着趁最后多卖两个钱。 小宝和小十三兜着江逸给的零花钱,原本是打发他们买些零嘴儿吃的,结果俩小孩子一人扯了一串灯笼回来。 彼时江逸和梅子还有乌木正围在门口看苏云起和小川贴春联,是苏白生亲手写的。 梅子仰着一张瘦削却清秀的脸,骄傲地对乌木说道:“这副对子要拿到京城,少说能换一车年货回来。” 这话被巷子里的一位邻居听见了,对方调笑道:“丫头口气不小,不过这一车也与一车不同,是一车柴火还是一车银钱?” 梅子听了不大高兴,扭脸就想抢白两句,却被江逸按住手。 江逸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对那人说道:“好字不用钱来说,想必大哥是个懂眼的,不如你来看上一看。” 江逸早就看出来,这位与其他邻居不同,浑身透着书生气,平日里和大家走动得也少。大过年的,他不想生出嫌隙,但也不能让人白白辱了小爹的好字。 那人本质也不坏,只是看不得莽夫充大而已,这才插了那么一句嘴。如今江逸让他看字,他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了看。 原本没抱什么期待,只是这一看,却是眼前一亮。 “唉呀呀,好字啊!”那人一脸的惊喜,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最后,深深地冲着江家人作了个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江逸也是笑脸迎人,回礼道:“言重了。” 于是,一场小小的冲突便化解在萌芽状态。 旁边,俩小孩看大人们说完了话,便兴冲冲地把手里的一长串灯笼举得高高的,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往上伸胳膊,末尾的几个灯笼依旧是拖在地上。 小宝有点急,嚅嚅地叫:“逸哥……” 江逸忍着笑,把他们俩手里的灯笼串接过来提到手里。 俩人这才松了口气——刚买的,好贵呢,脏了就不好看了! “不是去买好吃的吗?怎么买了这个回来?” “好看,挂在门上,人家都挂!”小十三指着巷子里几户人家说道。 江逸一看,可不是,许多人门口没贴春联,倒埋着木柱挂着灯笼,一串串红艳艳的,倒也好看。 不过,他们家门路没木柱子,得现埋。 “不然咱们也挂上?家里有合适的木柱不?”江逸转头问苏云起。 “有也不能今天埋,爹嘱咐了,大年三十不让动土。”苏云起回道。 “孩子们兴冲冲买回来的……”江逸有些失望,连带着两个小家伙也焉焉的。 苏云起看着这一大两小无奈极了,温声道:“明天再挂吧,明天就没这个忌讳了。” 乌木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对着小十三说道:“十三,哥哥给你挂在树上。” 小十三一看是乌木说的,立马恢复精神,点了点小脑袋。在枣儿沟地时候他就跟乌木关系好,乌木处处护着他,到现在也没变。 乌木看着小十三高兴的样子,不禁牵起一抹笑意,他把小十三抱起来,接过江逸手里的灯笼,请示道:“逸哥,挂到梧桐树上,没问题吧?” 江逸摆摆手,“今天两个小的说了算。” “好耶!”小宝和小十三高兴地叫了一声。 于是,乌木抱着小十三往院子里走,小宝也爬到江逸怀里。江逸抱了一会儿觉得重,转手递给苏云起。 梅子跟在后面,咯咯地笑。 江逸心虚,“你笑什么?” 梅子一边笑一边解释:“逸哥我可不是在笑你,我是笑乌木——十三叫他哥哥,他又叫你逸哥,这辈份可就乱了。” 江逸不以为意,“先这么叫着,等你俩成了亲再改口。” 一句话,便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挂吧,我帮长姐择菜去。”梅子一拧身,红着脸进了厨房。 江逸和苏云起相视一笑。 乌木也笑,笑得有点傻。 怀着雀跃的心思,乌木灵活地攀到树上。 两个小孩子在下面拍着手叫:“再高些!再高些!” 乌木干脆上到树顶,把两串灯笼挂到了最高处,打了好几个结彻底绑死了,这才从树上滑下来。 他们家院子里这两棵梧桐,树冠大,枝干稀疏,两串灯笼从高处垂下来,倒像挂着红绸带的许愿树似的,随风摆动,煞是好看。 夏荷从屋里出来,抬头看着,赞道:“真好看!” 苏白生和江池宴从窗户那看着,也说道:“若是多些,倒也能成一景。” 江逸笑道:“那还不好说,多买些回来,全挂上去。” 于是,一个大孩子就领着两个小孩子兴致十足地买灯笼串去了,被无辜拉上的还有看似清闲的苏云起以及准女婿乌木。 再回来时,每个人身上都挂着许多串红扑扑的灯笼,尤其是两个小孩,江逸故意在他们身上挂满了,简直要被灯笼埋上了。 大海从外面回来,猛地一惊,凝神一看,这才松了口气,“喝,大过年的,我还以为家里招了‘灯笼精’呢!” 江逸看见他,丝毫不介意自己奇怪的造型,反而十分欢快地说道:“大海,你回来了!” 大海被他的热情感染,心里顿时热乎乎地,笑着说:“回来了,给首领那边报了个信儿,首领让我捎句话,若是家里不嫌弃,就让乌木就留下过年。” “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大除夕的也不方便往家里赶。”江逸理所当然地说,“倒是你,我还以为你年前回不来了,没想到还真赶回来了,真是辛苦了!” 大海看了看苏云起,笑道:“怎么也得回家过年。”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正好被听到动静迎出门的哥几个听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回家”。 小川捶捶大海的肩膀,认真地说:“欢迎回家。” 然后是二牛,然后是小六。 江逸也颠颠地跑过去学着他们的样子表示欢迎,根本不顾满身的灯笼串。 两个小孩子尽管行动不便,却也没有落下。 最后,大海看向苏云起,眼中带着明显的调侃之色。 苏云起轻咳一声,“欢迎回家。”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扑哧——” 哥几个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老大呀老大,你也有今天! ****** 红灯高挂,灯火通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除夕晚上烛火可以彻夜不息。 这是江逸在塞北之地过的第一个年,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 江逸破天荒地倒了满满一碗酒,往桌上一墩,亢奋地说:“都高兴点,一年更比一年好,不是么?现在的情况都是暂时的,明年、明年咱家就能团聚。” 夏荷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也跟着说道:“逸哥儿说得对,云舒在家好着呢,都要当爹了,还有大山,想必也有人陪着,都差不了。还有那群孩子们,徐叔会看好他们的。” 江池宴握着苏白生的手,轻声道:“咱们顾好这边,别叫他们反过来担心。” 众人纷纷点点头称是,气氛这才重新热络起来。 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围着一张桌子,推杯换盏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夜。 江逸酒喝得高了,抽风似的爬到树杈上,一个劲地大呼小叫。好在除夕大家都要守岁,至少要熬到子时,不然真成扰民了。 周围的人家兴许是听到他叫得畅快,竟然还有人出来应和。 不愧是塞北的汉子们,嗓音那叫一个高亢洪亮,甚至还有人唱起了调子,虽然听不懂,却也觉得新鲜有气势。 一时间,应和声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江逸一高兴,叫得更起劲了,就连苏白生出面劝都没用。 只见他两条腿叉在树干上,整个上半身被一个分杈夹着,双手像翅膀似的张开,大声喊道: “ilove大明!” “ilovemyfamily!” “我爱苏云起——起——起——” 江家上下终于知道,怪不得江逸平日里不沾酒,原来他喝醉了是这副德行! 前两句大伙听不懂,后面这句可是听得真真的。大伙脸上纷纷憋着笑,却是不约而同地想:指着这句话,足够拿捏他半辈子了! 苏云起面上绷着,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似的,声音也不由地放柔,“听话,下来说好不好?上面冷。” “呃——”江逸睁着迷蒙的眼睛,打了个酒嗝。 臭臭地酒气全都喷在苏云起脸上,对方却是半点不嫌弃,依旧小心地护着。 江逸动了动身子,小脸一皱。 “唔……卡、卡住了。” 第172章 青秧 江逸耍了个酒疯,让江家这个年过得异常热闹。大伙都好好地乐了一回。 唯一的遗憾是,大山和家里找的产婆、奶娘没在除夕之前到。 正说着这个,就听到有车马声。 大年初一,断不了有人过来拜年,因此大门一直敞开着。 就听见门外有人喊:“来亲戚了,当家主事的怎么也不来迎迎?” 屋里个个都是耳朵聪慧的,梅子最先反应过来,惊喜道:“我怎么听着像是大娘的声音?” 江二柱和王小五对视一眼,满面狐疑。他们俩不回去过年,是早就跟家里说好的,他娘怎么过来了? 江池宴率先站起来,领着众人出门迎客。 大门处,大山正赶着马车越过门坎,英花大娘走在前面,身边还跟着两位妇人。其中一个年纪约莫和英花相仿,另一个则年轻些,怀里抱着个孩子。 “娘?!还真是您!”江二柱眼睛一热,拉着王小五就跑过去,跪在当地,结结实实地磕了头,“儿子给您拜年了。” “出门在外的,不讲究这个。”英花也湿了眼睛,她弯下腰,先把王小五扶起来,又去扶自家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你池宴叔家就是伙食好,都把你们养胖了。” 江池宴给自家嫂子行了礼,笑眯眯地说:“嫂子亲眼看了,孩子放在我这儿,你可放心?” 英花屈膝回礼,笑道:“怎么不放心?吃得比家里好,穿得比家里好,到这儿来不就是享福了么!这不,我也来了,你可别想着往外赶。” 英花跟江池宴说着话,眼睛却看向苏白生,笑盈盈地颔首。 苏白生把话接过来,温声道:“嫂子放心,就算他想赶,你这些侄儿们也是不答应的。” “那我就放心了!” 苏白生伸手,“快里面请吧!” 英花带着两位妇人,大大方方地进了屋。 江逸亲昵地拉着英花,让她坐到椅子上,然后带着一众小辈跪在当地,言道:“大娘您上坐,侄子们给您拜年了。” 英花虚虚地坐着受了一拜,连忙起身,把江逸扶起来,道:“你说你们,要么有功名要么有官职,怎么拜我这个平头百姓?快,都起来,都起来罢!” 江逸笑道:“再有功名也是小辈,小辈给长辈拜年天经地义么!” 英花敲敲他的脑门,斥道:“大过年的扯什么天地?行了,这个礼大娘今年受了,往后可不许这样。” 江逸笑嘻嘻地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来了。 英花喜气洋洋地从袖兜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小荷包,一人一个发给小宝和小十三,她慈爱地摸着小十三的脑袋,说:“拿去买个零嘴儿,不用交给你爹。” 小十三没直接拿,先是看了看江逸。 江逸说:“你大奶奶给的,就拿着吧!” 小十三这才咧开嘴,露出一排小白牙,“谢谢大奶奶。” “谢谢大娘。”小宝也跟着接了。 “多懂事的孩子,长得又俊。”英花大娘看着喜欢,又瞪了江逸一眼,“小孩家家的,没道理管那么多规矩。” “知道了……”江逸摸摸鼻子,眼珠一转,看向英花身侧的一位妇人,招呼道,“婶子也来了?一路辛苦了。” 这个妇人在他家针线坊做过工,江逸多少能认出来。 妇人拘谨地笑了笑,回道:“大山侄儿做事周全,一路上好吃好住说不上苦。” 英花一拍大腿,自责道:“你看我,见着亲人光顾着激动,都忘了介绍。” 她扯过那位大些的妇人,介绍道:“池宴兄弟还记得不?这个是你大仁兄弟家的媳妇,是我叫来帮着夏荷丫头的。” 江池宴客气地行礼道:“劳烦嫂子了。” “不、不劳烦。”被状元公行礼,妇人一下子就慌了,脸红得发涨,直往英花身后躲。 大伙都是善意地笑笑,小辈们也跟着打了招呼。 英花又把另一位年轻些的拉过去,还没说话,先叹了口气,“这是二标兄弟家的儿媳妇儿,叫青秧……”后面显然还有话,可是她没立即说。 “侄媳妇儿给池宴伯伯、苏伯伯拜年,给各位叔叔们拜年了。” 青秧把怀里的孩子交给英花抱着,规规矩矩地给大伙行了礼。 江池宴和苏白生点点头,算是受了。 江逸作揖道:“给嫂子回礼。” 青秧稳稳当当地回了个笑,便接过孩子低下头,一句也不多说,一眼也不多看。 江逸偷偷观察了一下,这人虽然气色不太好,人也瘦,但是看着也是个干净利落的,还懂规矩。想来应该是英花找来的乳娘,只是不知道有什么隐情。 夏荷满脸喜色地挽起英花的袖子,温声说:“大娘能来,我这心里就踏实了一大截。” 英花点点她的脑袋,亲热地说:“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我不来能放心么?原本你春草姑姑也要来的,后来我们俩一合计,云舒媳妇儿那儿也不能没人,不然人家娘家来了人连个招待的都没有,也不好看。这么着就来了我一个。” 这话说得窝心,不仅是夏荷,就连家里一帮爷们儿心里都暖烘烘的。 江逸抱住英花的另一条胳膊,耍宝道:“大娘,你说没有你可怎么办……” 英花捏着他的脸,一拧,嗔道:“得了吧,你这张嘴惯会哄着人替人劳动,你大娘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江逸配合地嘿嘿笑,“大娘,你们先去歇会呗,屋子早就收拾好了,炕也是暖的,准受不了罪。” “你大娘我心里有数,到你们家哪有个‘差’字?”英花笑道,“荷丫头,你先带你婶子和青秧嫂子歇着去罢,我跟你伯伯说两句话。” 夏荷乖巧地点头,“好的。婶婶、嫂子请随我来。” 江池宴嘱咐道:“梅子,你姐姐身子重,你多帮衬着。” “晓得了。”梅子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帮青秧抱着孩子带着她们去了后院。 江逸举手,“那我去做饭,先给大娘几位下碗饺子垫垫,咱们晚上还有大餐。” 大山自荐道:“逸哥我帮你。” 江逸戳戳他的胳膊,“赶了小一个月的路,不累啊?你歇着去吧,还是原来的屋子,都给你留着呢!” 大山还要再说,却被苏云起拦下,“去休息吧,厨房里用不着你。” “是,大哥。”大山一句都不带反驳的。 江逸撇撇嘴,气呼呼地走了。苏云起四平八稳地跟在后面。 大山抓抓后脑勺,无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大海忍着笑拉他,“走,咱们后院歇着去,省着力气晚上好好喝两杯。” 提到喝,小川几个不约而同地笑了。大山更纳闷了。 英花收回视线,对江池宴说道:“小逸就跟个孩子似的,少不了哄你们开心。” 江池宴莫名想起昨晚的场景,摆摆手,“惹人头疼倒是真的。” 英花知道他是谦虚,江逸的好,他们这些亲近的都知道,不用多说。于是,她话题一转,说起了青秧的事。 “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二标兄弟走得早,留下个疲软的儿子当不了家,独独地让他那个刻薄的娘当家作主。咱们那个标嫂子你见得不多,那个人啊,不说也罢!自打青秧进门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偏生青秧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她就更不干了,非要把孩子送出去!” 苏白生一惊,“可是她怀里抱得那个?看着不足月的模样……” “加上路上的日子,刚满俩月,青秧月子坐得不好,孩子自然养不好,那么大一点,皮都还没长开,看着就像没足月似的。亏得能养到现在。”英花说起来就是一肚子气,“说来也巧,咱们找的奶娘原本不是她,是这青秧这丫头大着胆子求到了绣娘那里。” 江池宴点头赞许,“倒是个有勇有谋的。” “摊上那样的婆婆和男人,不自己想办法怎么着?她婆婆嘴上说得好,把孩子送人。谁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没了娘根本养不活,哪个肯要?青秧就是听到她跟人说要把孩子找个山沟扔掉,这才慌了神儿,想着先趁着这个机会躲出来,自己找个人家送了再回去。” 旁边听着的人无不叹气。 苏白生问道:“云舒媳妇可有为难她?村里可有人笑话?” 英花笑道:“放心吧,云舒媳妇好着呢,明明是大家闺秀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性子活泼又会理家,村子都说你家摊上了个好媳妇。” 说到这里,英花又想前段时间过去帮忙的余素娥,不由感慨道:“还有一个丫头,也是难得得好,一万里边也挑不出一个来。若不是带着个孩子,真该给大山那小子说说。”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这事江逸之前已经打了铺垫,二老却不在意有没有孩子。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江池宴主动提起,“说起来,大山的亲事还要麻烦嫂子。” 英花诧异地看着他,说道:“我原以为大山跟云舒一样,是有定着的,不然的话早该给他留心着,等不到你说。” 江池宴笑笑,满脸的感激,“就像小逸说的,这个家里里外外的多亏了嫂子和春草妹子,我还从来没正正经经地说上一个‘谢’字。” 英花摆摆手,“这话要让你春材哥听到,又得跟你急。别说咱们是亲的不掰扯那些,如果真算起来,咱们全村的好日子是谁带起来的?没有你们家第一年旱灾虫灾轮换着来,大半个村子都得饿死。” 英花越说情绪越激动,江池宴赶紧告饶,“嫂子,这话我再也不提了。那个……大山的亲事,还真有个合适的,就是你说的那个,还得劳烦嫂子给张罗。” 英花讶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素娥来着?毕竟是和离过的,当初闹得全镇念叨了大半年,池宴兄弟你当真不介意?” 江池宴笑笑,淡然地说:“方才嫂子也说了,那丫头万中无一,咱们不抓紧岂不便宜了别家?” 英花眉头微蹙,暗中思索一番,最后一拍大腿,直爽地说道:“你说的对,放眼整个蔚州城,那样的人品家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大山若是对人家母女们好,还当是白得了一个闺女——这事咱们村也不是没有过。行,我回去就说!” 江池宴和苏白生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难得孩子们自己愿意。 第173章 生产 夏荷肚子里这个小崽子还没生出来就受到了一致好评。 他在母亲肚子里时就乖得不行,除了最初的孕吐宣告自己的存在之外,之后从没折腾过夏荷。 最后也是等到英花大娘带来了产婆和乳母、准备好产房之后,他才开始有了动静。 在此之前,夏荷听了太多女人生子不易的传闻,心里不免多了许多恐惧。 产期临近的几天,江家上下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英花以及邻居们都轮番守在夏荷面前,跟她说说话,为的就是让她放松些。 夏荷是在正月十四的晚上出现的阵痛,英花几人紧张却有条理地把她扶到炕上,准备好一应用具。 厨房里一溜三口大锅,全都涮洗干净烧上热水,就等着英花一声吩咐往产房端。 江逸把家里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搬到产房,至少保证照明条件好些,减少出错的机率。 产房里的土炕也被烧得足足的,大海兄弟又在屋里放了一圈上好的无烟碳盆,把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即使不穿衣服都冷不着。 晴嫂子也被江逸请来,她前几天已经跟英花几人见了面,双方也算投缘。 由于自身的遭遇,晴嫂子在生产方面可下了不少工夫,甚至还补习了相关的医理知识,就连经验丰富的大仁婶婶都甘拜下风。 好在双方人品都是好的,没有互相攀比,更不会互相嫉妒,反而在交流过程中都学到了不少,因此她们约好了夏荷一发作就把晴嫂子请过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晴嫂子早就歇下了。可是她一听是夏荷这边有动静,二话不说就把衣服穿起来,她男人不放心,也跟过来帮忙。 江逸是谢了又谢。 晴嫂子一进屋,先是被屋里如春日般温暖的气息惊了一下,然后又看到各种齐全的用具,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准备下的。 晴嫂子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如果当初,她也有这样的家人,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呢? 夏荷看到她,放松地笑笑,“晴嫂了,辛苦你跑一趟。” “说不着这个,我乐意着呢!”晴嫂子跟英花三人打了招呼,又对夏荷说道,“把衣服脱了吧,屋里这么暖和,身上松快些更容易生。” “是这个道理。”大仁婶婶也附和道,“天气暖时都是这样,如虽是冬天,架不住荷丫头好命,家里看得重,你就松快些吧!” 夏荷顾不得害羞,全身的衣物在英花等人的帮助下尽数除去,只套上一件特意缝制的宽松棉袍——这是江逸之前特意给她缝的,没想到真就用上了。 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孩子出世。 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亲人们的期盼,等着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便开始动了起来。 动第一下的时候,夏荷没忍住一声惊叫,牵起了屋外人的心。 小六“咣”的一声贴到门上,恨不得巴着门缝往里望。 苏云起一只手把他拎起来,扔到一边,冷声道:“产房不能见风,你要想找抽我不介意帮帮你。” “刚刚听到夏荷叫,我、我吓了一跳……”小六白着脸求饶。 苏云起守在门边,暂时放过他。 屋内,夏荷的肚子还在频繁地抽动,她的脸色也渐渐女白,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应该是疼的。 可是,这丫头却是再也不肯喊出一声。 晴嫂子俯身凑近她跟前,温声道:“跟着肚子的抽动使劲,呼气——吸气——对,疼就喊出来。” 英花大娘见了,在一旁劝道:“荷丫头,这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喊破天的架势,哪里用忍着?没人笑话你!” 夏荷还是咬着帕子不出声,身子却是疼得抖了起来。 青秧向来话少,如今看到她这个样子却不免焦急,于是灵机一动,说道:“夏荷妹子,你喊出来,孩子最听娘的话,你喊几声,孩子听见了才能出来的快。” “对、对!”大仁婶婶也顺势说道,“这么憋着可不行,你把劲头都使在这上面了,哪来的多余的力气生孩子?” 关系到孩子,夏荷这才不再忍耐,发出一声声的闷哼,却不似别人那般嘶声裂肺。 大仁婶婶一直观察着产-道,约莫开了四指。孩子却是一个劲儿地耸-动着,没见往下走。 “这样不行。”大仁婶婶说道,“荷丫头,你还有力气不?有力气就下炕走走,让孩子顺下来才行。” 夏荷点点头,被晴嫂子和青秧搀扶着起身,英花从后面给她披上一件大裳。 夏荷每走一步身子都有软下去的趋势,她整个人完全就是挂在左右两人的胳膊上,肚子还在一个劲儿抽动,浑身都在痛,仿佛第一个关节都在拉伸、重组。 英花半蹲着观察她的肚子,过了一会儿,惊喜地喊道:“我看着小崽子像是往下走了些,大仁弟妹,你来看看,我不懂眼,恐怕会看错。” 她这一嗓子声音不小,不仅把仁婶婶喊了过来,似乎还惊到了肚子里的小崽子。 夏荷又走了几步,大仁婶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纳闷道:“我怎么看着不动了?” “咦?”英花也凑过去看。 夏荷也停了下来。 眼看着月亮都升到正当空了,孩子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屋里的情景略诡异,屋外却只剩心急。 苏白生扭头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大海看看屋内的灯漏,回道:“刚刚过了子时。” 苏白生轻叹一声,面上倒带上几分喜色,“看来得赶在十五了。” 江池宴心里也高兴,顺着他的话说道:“十五岂不好?正应了那句话——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这孩子定会前途无量。”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嫌弃地说:“咱们家还稀罕做什么官么?” 江池宴陪笑,“总之是好的寓意,放眼天下,也没多少人能生在这么大的日子,不管怎么说这孩子都是有福的。” “还用你说!”苏白生哼了一声,嘴角却抑止不住地扬了起来。 江池宴趁机抓住他的手,凑到耳边小声说:“还在气么?昨晚是我孟浪了。” 苏白生一听,刚刚缓和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毫不留情地甩开江池宴的手走到江逸身边,再也不看他一眼。 从今天早饭开始,全家人都已经看出来了,江池宴得罪苏白生了。江逸顺势勾住苏白生的手臂,给了自家爹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屋外讨论得热烈,可是屋里却突然就安静了。 肚子不再抽动,还有几分疼痛的余韵,却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英花几人也不再叫喊着鼓劲儿。她们搀着夏荷坐回炕上,把被子裹在她身上。 大仁婶子和晴嫂子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样的,生到一半还能停? 英花也很是担心,一个劲儿地问:“荷丫头,你觉得怎么样?肚子怎么没动静了?” 孩子不动了,这种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夏荷脸色古怪,纠结地看着自己的肚子。 英花焦急地问:“丫头,你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可得及时说,千万别忍着!” 话音一落,夏荷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咕噜”一声从夏荷的肚子里发出来,大得惊人。 安静的夜晚,就连门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六正是神经敏感的时候,猛地听到如此奇怪的声音,整个人都不淡定了,他一下子贴到门上,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江逸等人的心也都揣了起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所有人第一次亲自应付生产的场面。 屋内,夏荷羞窘地低下头,脸蛋涨得通红。 其他人却是掩着嘴, 英花扬声回道:“小逸,快去给夏荷丫头做些吃的,不然可没力气生!” 众人听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多少紧张情绪,反而透着股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江逸连忙回道:“有想吃的么?说出几样来,我去准备。” 英花脸上挂着笑,捅捅夏荷,“荷丫头,想吃什么尽管点,女人被伺候也就是趁这个时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是啊,这种时候能吃是福,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晴嫂也在一旁温声安慰。 夏荷这才放松心态,开口说道:“请逸哥儿给我做碗油麦汤面吧,就照着平时那样,这个我顶喜欢,不用再费心做别的。” 她这么说,一方面确实是想吃面,另一方面,也不想江逸太过辛苦,至少厨房里晒好的油麦挂面是现成的。 江逸一想,下午熬了好几个时辰的骨头汤,原本是想明天一早做汤面的,正好现成用上。 “等着啊,马上能吃!”江逸对屋里说了一句。 夏荷“嗯”了一声,心里无比的踏实。 江池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江逸:“汤里放些参片,多少能添些力气。” 江逸点点头,跑到厨房做面去了。 屋里屋外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英花几次询问夏荷,对方都是平静的摇摇头,说来奇怪,刚刚的一波阵痛过后,她现在除了饿之外,真就没有其他感受了。 英花把手轻轻地放在鼓起的肚子上,担心地皱着眉头。 夏荷看到她的模样,出声安慰道:“大娘别担心,孩子没大碍,我能感觉到。” 英花这才放了心,她也怀过孩子,因此她相信一个母亲的直觉。 江逸动作很快,没过一会儿就连汤带面地端来一大碗。用的是大海哥几个平时吃面的碗,是夏荷正常饭量的三倍。 后面,梅子也端着一个托盘,江逸一并从门缝里递进去,说道:“大娘,忙活了半天,你们几位也吃点,补补力气。” 英花笑骂道:“你以为这是干家活呢,中间还能吃点补力气?快别忙活了,我们现在吃也吃不下,待会儿再说罢。” 江逸抓抓脑袋,没再多说。面已经递进去了,吃不吃随她们。 英花端着托盘往几人面前送了送,大伙都是摆摆手。 “待会儿还得照顾荷丫头、收拾孩子,手上得干净着。”晴嫂子说道。 英花不知道还有这讲究,忙把面碗放在墙角。 夏荷却是十分捧场。一大海碗,被她一筷子一筷子挑着连汤带面地吃了下去。 英花平日里跟她同桌吃饭的机会多,如今看到她这个架势却是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见过她如此狼吞虎咽的样子?生怕她给吃坏了。 “差不多了吧?”英花委婉地问道。 “还、还有一口汤。”夏荷巴掌大的小脸几乎埋进了碗里,最后,端着面碗往嘴里一送,“咕咚”一声,最后一大口汤被她咽了进去。 暖暖的一口汤,从喉咙一直到胃袋,浑身上下都通泰了。 然后,下身一热,只觉得一股暖流直泻而下,夏荷尴尬地动了动身子,产生了一个极为丢脸的猜测——是不是……尿裤子了? 紧接着,肚子一阵大力的抽动,下-身猛地一痛,“哗啦”一声,夏荷便不由自主地软倒在炕上。 英花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胖墩墩的肉团,整个人都是懵的。 似乎时间静止了,屋内的人维持着那一瞬间的表情,半晌没动。 直到,小肉团感觉到受了冷落,不满地叫了起来—— “哇——哇——” 英花抽了抽嘴角,“赶情这崽子是被他舅母的一碗骨汤面给馋出来的吧?” 第174章 吃货 小十五被一碗油麦面从母亲肚子里馋出来的事迹不仅传遍了大宁城北的小巷子,还被他的无良舅母(也就是江逸)写信告诉了枣儿沟博学多才的二舅舅。 云舒多了个外甥,向来稳重的性子也不免欢脱了些,他拿着江逸的信给袁绣娘看,只当是多个乐子。 袁绣娘看了也是乐不可知,小夫妻两个凑在一起笑了好一会儿。 云舒走后,袁绣娘的乳母袁妈妈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肚子期待地说:“小姐这胎若是也生个男孩,苏家老爷肯定更高兴。” 袁绣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解地问:“乳母这话从何说起?” 袁妈妈拍拍她的手,笑道:“上元节出生的那位小少爷严格说算是外孙,就赢得如此多的喜爱,您肚子里这个可是正正经经的内孙,苏家老爷当然希望是个儿子。” 袁绣娘撇撇嘴,不满地说:“乳母休要说这样的话,云舒他早就跟我说过,无论我生男生女他都一样喜欢。” 袁妈妈看着袁绣娘满脸幸福的样子没再多说,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唉,到底是年轻。 再说大宁这边。 小家伙总算没辜负从一落地就背负的嘴馋的名声,反而把这个名号越打越响。 对了,必须说明一下,说人家嘴馋不是因为挑食,而是因为不挑,见着什么都馋,什么都想抢着吃,小家伙对食物的执著表现的完全不像一个尚未满月、连母亲都不会认的小孩子。 母-乳就别说了,夏荷月子里养得好,被江逸一天一顿的乳鸽猪蹄伺候着,人没见消减,反而比怀孩子时还胖了一圈。 青秧也是,在江家吃得好,连带着她自己的孩子也受了益,养出来的汁水供两个孩子都绰绰有余。 此外还有羊奶,这个是晴嫂子建议加的,她说冬天出生的孩子都得多少喝些。草原上的说法,冬天出生的孩子不好养活,喂些早春的羊奶才能长得壮实。 大多吃惯母乳的孩子受不了羊奶的味道,即便如此也要每天喂些,哪怕是硬灌。 江家人信任她,同样感念她刚开春好不容易弄来羊奶,于是反复地煮好了晾到不烫手,试探着拿给孩子吃。 没想到,除了最开始的小小疑惑之外,小家伙丝毫没有抵触情绪,一勺接着一勺喝了小半碗。 晴嫂子看了都惊奇,“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往常都是没见过母乳的才喝得下羊奶,这小少爷真是好养,将来必定是个壮壮实实福气不薄的。” “借嫂子吉言。”夏荷微笑着回应,满心满眼都是吃饱后酣睡的孩子。作为母亲,面对儿子的乖巧与健壮自然是安心又自豪的。 晴嫂子并未觉得她有半点怠慢,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真的有这个步骤吗),她看着也是千好万好。 “你也躺下睡会儿,我去后院找青秧妹子说会儿话。”晴嫂子温和地帮夏荷掩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小家伙出生后,英花和大仁婶婶都随大山回去了,唯独青秧留了下来,一来算是新生儿的乳母,二来江家也有庇护的意思。 晴嫂子近来同青秧走得近,尤其喜欢她快三个月大的女儿小豆芽儿。 夏荷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如果两厢情愿的话,也算美事一桩。 说回正题。 小家伙能吃,最终被定性还是因为用那碗面把他勾到这个世上来的舅母。 江逸习惯晚睡,尤其是跟苏云起做完某些爱做的运动后总喜欢给自个儿和爱人弄点夜宵吃——不要怀疑苏云起的能力,这么长时间下来,江小逸童鞋也会进步的好不好? 然后,再发现小六也会时不时摸到厨房里然后把厨房搞得一团糟最终什么也做不出来之后,江逸主动接过了这个光荣的使命。 从此,夏荷吃上了美味又营养的夜宵,两位父亲那里从时不时有两样青淡又饱腹的加餐到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成为惯例,最终江家全家走上了【晚睡夜宵】的前位之路。 有时候两个孩子睡着了,半夜还能闻着香味起来再吃会儿。 不会胖么?不会的,人家白天骑马射箭逮兔子,活动量大。最有可能胖的也只有江逸和夏荷两个人而已。 夏荷做月子,就怕她不胖;江逸还在长身体,不到胖的时候。 天哪,又跑题了,马上说回小家伙。 有一次,江逸照例给夏荷做了夜宵,是香滑水嫩的蒸水蛋——原料是野生的红嘴鸭蛋,比家养的鸡蛋味道腥,营养却高得不是一点半点。这还是苏云起特意从湿地那边找来的。 江逸把蒸蛋送过去之后,听到里屋小家伙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很想进去看看,可是大半夜的又不合适,于是就在外间站着纠结。 夏荷听着外面一直没传来关门的动静,聪明地猜出了江逸的心思,于是微笑着叫道:“逸哥儿,你来帮我抱抱小元夕吧,小六手粗,元夕总不喜欢让他抱。” “挺晚的了……”江逸犹豫着说。 小六虽然没有大海和小川的沉稳,脑子却一点不笨,他愣了一下,便跑出来把江逸往屋里拉,“亲舅……舅,晚什么?” 他说完便在心里偷偷滴下冷汗,小逸听到“舅母”两个字就不高兴,他一不高兴老大指定不高兴,老大不高兴的结果就是所有人就算想高兴都没办法高兴。 好在,他改口快。小六小小地庆幸了一下。 不过,就算他不改口江逸也没心思计较了,此时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床上的小人吸引过去心神。 刚刚满月的小家伙,比青秧三个月大的女儿还大只。 白白胖胖的一团,腰还挺不直,在他怀里乖得不行。威严的小胖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嘴巴和下颌的轮廓,不知道是不是江逸的错觉,这个孩子跟苏云起好像。 夏荷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不由地轻笑出声,“外甥肖舅,这可不是空穴来风。” “这样说的话,更应该像云舒才对。”江逸心直口快地说。 夏荷笑容不减,轻声道:“兴许是缘分吧!”或许是跟你这个舅母的缘分。夏荷暗自加了一句。 江逸点点头,脸上不无得意,“我觉得也是,这个孩子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像苏云起也是应该的。”然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像苏云起最好了,比他亲爹强太多。” 夏荷笑意更深,并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小六蹲在墙角画圈圈——你们当着本人的面这样说,真的好吗? 江逸抱着小家伙不撒手,直到苏云起找过来。 然后,小家伙的眼睛便粘到了苏云起身上。 江逸纳闷,这么小的人真能分清面前不同“巨人”的区别吗? 可是人家还真就有喜好,第一喜欢苏云起,第二喜欢江逸,第三喜欢夏荷同青秧。 排名依据未知。 “你来抱会儿!”江逸把小元夕递到苏云起怀里。 苏云起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接了过去,虽然姿势有些僵硬。 江逸双手解脱之后便兴致冲冲地端起夏荷剩了一半的蒸水蛋,舀了小小的一块放到小家伙嘴边。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夏荷吃东西时,小家伙的眼睛一直粘在这上面。 夏荷吃了一半便抵不住困意开始打盹儿,水蛋放了一会儿对大人来说有些微凉,小孩吃正合适,可是,并不包括这么小的孩子。 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最好不要吃母乳或奶粉以外的任何东西。 可是,江逸和苏云起刚好属于没有常识的行列,可悲的是孩子的亲娘不知不觉睡着了,亲爹被自家老大吓到外屋去了,所以可怜的孩子面临着人生第一次拉肚子的危机。 江逸把蛋羹送到他嘴边,小家伙本能地吞了下去。 江逸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他爱吃,刚刚他就一直看着!” 小家伙吃完第一口,继续巴巴地看着江逸。 苏云起也觉得有趣,破天荒地鼓励道:“再喂一口。” 于是,江逸又喂了小小地一口。 吞,巴巴地看,苏云起开口。 再次喂。 再次吞,再次巴巴地看,再次开口。 于是,江逸一口一口地,直到把那小半碗蒸蛋喂完了,孩子见再也没有了,才歪歪脑袋睡了过去。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第二天,江逸准备宵夜时专门给小元夕用小小的银碗蒸了半颗蛋。 苏云起熟门熟路地把小家伙抱到外间,由江逸喂食,小六则在里屋照顾夏荷。 小家伙能得到苏云起的喜爱,夏荷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止?甚至还专门嘱咐小六,不许出去打扰。 于是,在各种机缘之下,江逸的喂食行动持续了整整十天,有时是蒸得水嫩的蛋,有时是滤掉米粒的小米浆,小元夕喜欢得不行。 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直到青秧觉察出不对劲,小家伙对奶-水的兴趣明显减小了。 毕竟养过三个孩子,青秧的经验在江家所有人中最丰富的。她担心这是小家伙生病的预兆,于是一五一十地跟江池宴说了。 青秧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如果这种事说给夏荷听对方只会自己忧心,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说出来。而江池宴是她本家的亲戚,同她娘家也是沾亲的,所有青秧作为晚辈去说上几名正经话并没有什么差错。 果然,对于青秧反应的情况,江池宴十分重视。 在请来精通儿科的大夫检查无果后,他把全家叫到一起专门讨论这件事。 起初江逸还没反应过来,他一直绞着手指担心。 还是苏云起猛地想起什么,皱眉问道:“如果给小孩子吃了烟火食物,会不会令他不喜奶水?” 对这种事最了解的只有青秧,她也顾不得避嫌,大方地回道:“有些断奶时的孩子会遇到这种情况,这是好事,说明孩子离开母亲的喂养也会顺利长大。” “那……元夕会不会是这种情况?他是不是要断奶了?”江逸期待地问道。 “根本不可能啊,他还这么小,除了奶水根本不能吃其他的,会拉肚子的。”青秧十分肯定地说道,“我前两个丫头都是快两周岁才断奶的,还是因为怀了下面的孩子……” 后面的话不用听了,江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苏云起则是头痛地揉起额角。两个人的脸上似乎有着共同的表情——自责? 看到这两个人的表现,大伙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175章 女儿 江池宴亲自开口,三天之内不许江逸靠近小元夕五米之内。 江池宴寸步不离地观察了小家伙三天,甚至晚上都是抱到自己屋子里,然后发现小宝贝除了食欲不振外一点毛病没有。 整整三天,江逸远远看着小家伙都饿瘦了。 最后,还是夏荷大着胆子说:“伯伯,我听晴嫂子说冬季严寒缺衣少食,母亲没有奶水时也有喂婴儿米汤、蛋黄泥的情况,想来元夕是喜欢的罢。” 江逸连连点头,“嗯嗯,他可爱吃了!爹爹,你看他吃了十三都没啥事儿,不然就再喂些吧,总不能这样饿着。” 说饿着实属夸张,毕竟每天的奶水是充足的,这么大的孩子大多都是靠本能行事,可不会闹绝食。 为着这个,江池宴和苏白生专门去了一趟医馆,向当地非常有名一位专精儿科的大夫请教。 大夫还未多说,他的夫人正好从后堂出来,看到两位英俊的夫夫,心里自然多了几分好感,于是便笑着答道:“孩子大些了配合着奶水喂着米汤蛋黄也是常理,这个不用请教太夫,养过孩子的女人都知道。” 江池宴对她礼貌地笑笑,又问道:“我家外孙刚刚满月,家中小儿无知,喂这些烟火之食足足十日,如今停了三四日,孙儿却日渐消瘦,不知是何缘故?” 大夫略一思索,问道:“可有腹泻?” 江池宴摇头,“并无。” 大夫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半开玩笑地说:“如此看来,还得由夫人解惑。” 妇人不太确定地说:“按常理说,婴孩四月大时便可喂俗食,刚刚满月的话,未免太小些。然而,听先生方才所言孩子并无腹泻,反而不喜奶水,分明是吃粮食吃馋了,既然之前无事,看来小公子的肠胃是极好的,在我看来,倒不如……” 妇人尚未说完,便被大夫拦下。 慈眉善目的老大夫笑眯眯地对江池宴夫夫说:“拙荆之言姑且听之,依老夫看来,二位还是谨慎些好。” 江池宴大概明的了对方的意思,放下诊金便想告辞。 老大夫拦住他,叫小学徒把诊金送还回去,慢悠悠地说:“老夫同二位先生曾有一面之缘,在牧民的家里……虽知先生家道殷实,但是这诊金便不用了。” 江池宴抱拳道:“先生高义。” 老大夫温和地笑,“不敢当。” 他们有过一面这缘,只能是雪灾时在牧民家里,老大夫为人高义,若是再客气反而不妥。 于是,江逸和苏云起又开始了喂养外甥的美好时光。 ****** 蔚州,广昌县,枣儿沟。 云舒拿着江逸这个月来的第二封信,照例跟自家夫人分享。 袁绣娘即使快当母亲了,依然改不了活泼的性子,一边看信一边开心地同云舒讨论,“呀,伯伯给小宝贝起名叫‘元夕’?真真是既好听又贴切!” 云舒脸上挂着笑,伸出素白的手指点着下面一行,“你看这边,连小名都有了。” “十五?因为是正月十五出生的吗?”袁绣娘疑惑。 云舒但笑不语。 没一会儿,袁绣娘自己就找到了答案,“居然是小十三叫起来的?唔,小家伙还有理有据,说是弟弟是正月十五出生的,又排在他后面……呵呵,这孩子真是聪慧异常,像逸哥。” 自家夫人夸别的男人,云舒没吃半点醋,因为这个人是江逸。 袁绣娘转了转眼珠,嘴边带着一抹笑,“这样一来,咱家有了小十三,有了小十五,如果肚子里这个排十六的话,就差个小十四了!” 云舒透过窗棂看着院中的大山,别有深意地说:“兴许很快就有了。” 袁绣娘抬头看了夫君一眼,不明所以。 云舒低头看她,转移了话题,“想来咱们送去的满月礼该是收到了吧!” 袁绣娘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舅舅亲自做的,小元夕定然喜欢。” 云舒淡笑,“但愿如此。” ****** 一个月后,大宁城。 傍晚时分,江家人吃完晚饭,照例坐在梧桐树下喝茶聊天。 江逸逗一会儿苏云起怀里的小元夕,抬头望望头顶的梧桐树,呢喃道:“三月过半,梧桐都冒出花骨朵了,想来绣娘也该有动静了。” 就在这时,只听扑楞楞一阵声响,一只灰白羽毛的鸽子落在窗台。 江逸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苏云起,“是不是家里的消息?” 小川跑过去摘下鸽子脚上的信筒,递给江池宴,然后从窗台上抓了把谷子撒到信鸽身前。 信鸽咕咕地叫了两声,低下灵活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 窗台下,江逸颠颠地跑到二位爹爹中间,厚着脸皮蹭信看。 片刻之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家里的消息?”夏荷迫不及待地问道。 “绣娘生了位千金,三月初一的,母子平安。”江逸兴奋地说道。 夏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双手合十,嘴里念着:“谢天谢地。” 两位长辈自然也开心得很,苏云起也不例外,头一胎,平安就好。 大海笑道:“三月初一的丫头,又是个好日子。” “可不是么,这得是位娘娘!”小川应和道。 放在其他人家,这样的玩笑或许是不能开的,他们家却不忌讳。小川的话一说出来,更添了几分喜庆气氛。 夏荷摸着小元夕脖子上用银丝笼子套着的暖玉,笑盈盈地说:“我这个作姑姑的,得给咱家第一个丫头准备一份好礼。” 江逸也跟着说:“必须的!苏云起,把世子给我的那串红珊瑚添上,怎么样?” 苏云起看了他一眼,笑道:“上次小元夕看上了,你可没舍得给。” 江逸心里打了个突,猛地想起这一茬。 上次小元夕抓周时抓到那条珊瑚串,江逸觉得不爷们,硬塞给他一把小木剑,还真不是舍不得那串珠子。可是,这话要是特意说出来反而显着不好。 在外人看来,事情就是——前面小元夕想要,江逸没给,如今云舒孩子生出来了,江逸上赶着送——这话好说不好听啊! 趁着全家人都在,苏云起把这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是为了不结疙瘩。 江逸的心理活动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他痞里痞气地一笑,捏捏小家伙胖嘟嘟的脸颊,故作嫌弃地说:“好看的玩意儿当然是留给姑娘家,咱家姑娘都是宝贝,臭小子已经够多了。” 小元夕听不懂,以为江逸在逗他,于是乐呵呵地张开双臂求抱抱。 江逸大笑着把他抱了过去。 江池宴看着他们没说话。 苏白生慢悠悠地开口道:“咱们按照元夕的份例,再添上我那套孤本吧,就在南边书架的第三个格子里,让云舒自己去拿。” 江池宴故作惊讶,“那可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就舍得送出去?”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小声道:“照你说的,满屋子的东西都是定情信物,还不能用、不能碰了?” 江池宴心疼地摆摆手,“送罢送罢,谁叫咱家缺女儿呢!” 江逸夫夫跟两位长辈开了头,其余人也纷纷添置礼物,在小元夕的基础上多少加了些。 夜来,月梢柳梢头。 夏荷倚在炕上,拍哄着孩子入睡,状似无意地说道:“小六哥,你今日可有不高兴?” 小六一愣,没明白夏荷的意思。 夏荷却没看他,面色平静如水,如同呓语般轻声说道:“你别不高兴,小逸在人□□故上向来考虑得浅,你应该知道。至于伯伯和小叔,却有另一层意思。我是女儿,怎样都不会对父母心存怨恨,同样的,父母待女儿也更为宽容。媳妇却是不同,如今两位长辈那样做是在宽绣娘的心,你可明白?” 话说到这份上,小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鼓了鼓脸,不满地反问道:“你以为我在为这个生气?” 夏荷抬了抬眼,不言而喻。 小六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定定地看着夏荷。 夏荷平静地与他对视,无言地诉说着内心的坚持。 小六叹了口气,妥协般把面前的人拥进怀里,闷闷地说:“你这般聪慧,怎么连枕边之人都看不透?” 夏荷眨眨眼,耐心地等着他解惑。 “进入江家之前,我甚至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老大,因为小逸,因为伯伯和小叔,我成了‘江’小六,娶了王亲贵族都无福娶到的世家嫡女,如今又有了亲生儿子江元夕,如果这样的生活都会心存怨恨,活该老天爷把我给收走!” 夏荷惊得捂住他的嘴,气急道:“你说什么呢!” 小六扒开她的手,眼圈微微发红,“你该信我的,如今的日子我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起了那种攀比的心思?若说别人家有内孙外孙的区别,我还信上几分,咱家男女之别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内外之分?云舒媳妇来咱们家日子短,不知道咱们家的传统,她如今得了个女儿,心里或许会不痛快。大伙想借此机会让她明白咱们的心意,我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夏荷听了他的话,既感动又愧疚,含泪道:“原来你都是知道的,为何今日……” “闷闷不乐么?”小六撇撇嘴,“我在默默地感谢老天爷呢,让他保佑你,保佑小元夕,保佑咱们全家人。这么贪心的念头当然得在心里偷偷说,不然让别人学了去老天爷一个心烦,都不管了,咋办?” 夏荷顿时破涕为笑。 第176章 福气 苏白生给新生的小孙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蚕月,小名依旧听了小十三和小宝的建议,原本打算叫十六,结果叫着几回都觉得像“石榴”,干脆就改成了这个。 蚕月是农历三月的别称,用作三月出生的女儿家的名字,贴切又文雅。 苏白生用熏了香气的花笺端端正正的写了帖子,同小石榴的满月礼一并送去。 余素娥坐在袁绣娘床前,一样样给她念着礼单上的物件。 袁绣娘看不出门道,余素娥却越念越诧异。 “余姐姐,是有什么不对么?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个。”袁素娥虽然嘴上这样说,眼中的神采却明显暗淡了几分。 余素娥点点她的脑门,嗔道:“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明明一身的福气却不自知。” 袁绣娘困惑地眨眨眼,“姐姐,此话怎讲?” 余素娥把礼单往她跟前一摆,解释道:“这苏江两家的事云舒或许没跟你说,我却是清楚的,今天姐姐我也不忌惮做个长舌妇,非得给你嚼嚼这舌根不可。” 袁绣娘忙道:“姐姐,你说什么呢,咱们姐妹们说体己话而已,乳母……” 余素娥截下她的话头,笑道:“不用回避,都能听得。” “愿闻其详。” 于是,余素娥便给主仆二人讲起了江苏两家的渊源。 “夏荷姑娘没有外嫁,这算天大的福份。但是,她的夫君江小六也绝不像外人认为的那般入赘。小六几个都是苏家老大的兄弟,当初退了军籍便挂在江小秀才名下,算作兄弟。再往后江状元同苏先生的户籍挪回村里,一家人便正式合了籍,苏江两家再也不分彼此。我这样说妹妹可明的?” 袁绣娘转了转眼珠,讪讪地说:“姐姐,你知道我家人丁单薄,于这些人□□理总想不通透,你就跟我明说了吧!” “你呀!”余素娥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脑门,“幸亏是有福气进了苏家的门,若真是在京城里配给了大户,看你怎么活这下!” “我娘也说我福气好。”袁绣娘装巧卖乖。 “的确是个好福气的。”余素娥感慨地叹了一句,“就拿这礼单来说,小蚕月的份例明显高元夕一筹。若拿外孙与内孙的区别来说,倒也过得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江小六现今挂在江状元名下,于情于理都是正正经经的儿子,从这一点来看,夏荷姑娘生的儿子同咱们的小蚕月是一样的。” 袁绣娘不傻,她把余素娥方才的话同这一句联系起来,才知道江家人待自己的不同。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我生的是女儿……”因为乳母的儿提面命,袁绣娘对于这个还是有些在意的。 “礼单上多添的这些便是长辈们的态度,孙女于他们来说并不比孙子差。妹妹,这可是难得的福气。”对于这个,没人比余素娥感触更深。 正在这时,云舒也拿着一封信走进卧房,似是有话同袁绣娘讲。他迎面看见余素娥,脚步一顿,稳重地说:“不知你们姐妹们在一处说话,我稍后再来罢。” 余素娥起身,轻笑道:“我们刚好说完,正想着出去透透气呢,赶巧你就来了。袁妈妈,咱俩出去走走呗?” “好!前日姑娘不是还说想去看看旧院养鸭子的池塘么,奴婢这就带您去!” “有劳袁妈妈。” 云舒送着两人出了门,回身走到袁绣娘床边。 袁绣娘鲜少见云舒如此急切的模样,不由问道:“莫非有何棘手之事不成?” “无事。方才看了家信,伯伯和小叔再三嘱咐,咱家就缺个女儿家添添门面,告诉我务必把小蚕月给看好了。逸哥也说,回头他要抱着元夕跟蚕月比的,若是发现咱家女儿比不上元夕胖,他必会拿我是问,我心里一害怕,便赶紧看护女儿来了。”说到这个,向来稳重的云舒也不免开起了玩笑。 袁绣娘婉尔一笑,彻底放松了心情,轻声道:“伯伯们的看法,倒与我父亲不同。” 云舒把爱妻揽进怀中,轻声说道:“岳父岳母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想要个外孙。咱家却不同,从上往下都是男子居多,反而拿着女儿宝贝。” 袁绣娘偎在他怀里,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的,他爹之所以有那样的想法,终归是怕她在婆家不受重视。 云舒似乎是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尤其是逸哥,向来对长姐和梅子就比对我们好,如今又有了小蚕月,想必等他一回来,我这个亲生父亲都得退居后位。” “那就让给他。”袁绣娘玩笑道。 “我也舍不得,爱妻辛辛苦苦生下的。”云舒的语气中竟是十足的讨好。 彼时,余素娥同袁妈妈虽说出了门,一时间却并未走远,因此把夫妻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袁妈妈愣愣地站在房檐下,又惊又喜,激动地喃喃道:“奴婢这就去让人给老爷夫人捎信,叫他们把心放进肚子里,老爷夫人眼光好,给小姐许了个好人家!” “是啊,你家小姐真是有福气。”余素娥稍稍背过身去,语气中虽带着笑意,眼里去悄悄地滚下泪珠。 如果,如果当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 余素娥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便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英花到了银坊镇余家老宅,先跟余素娥见了礼,又说了几句体几话。 江家算是个纽带,前面有中秋收枣,后面又有袁绣娘生孩子,余素娥都是不遗余力地帮忙。 英花同她打的交道多了,心里也多了几分喜爱。如今看她容颜憔悴,不免有些心疼。 “昨日小蕊儿又闹你了?怎么没睡好?” 余素娥收拾了心情,半开玩笑地说:“呀,小丫头淘气的名声都传到大娘耳朵里了吗?看她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她昨天确实没睡好,却不是因为女儿淘气。余素娥下意识地摸摸脸,面露羞郝。 英花点点她的脑袋,笑道:“在大娘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还得提醒你一句,年纪轻轻的,少忧少思才是正经。” 余素娥生母去世早,感念这份温情,乖巧地点了点头。 英花笑笑,问道:“余大公子在家么?我找他说个事。” 其实她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余文俊这几日刚好在银坊镇落脚,这倒正好,要不然她还得往蔚州跑一趟。 余素娥着实吃了一惊,想不明白英花找她大哥所为何事——或者说,其实有一种可能,但是她实在不敢往那方面想。 “大哥……在书房。”余素娥愣愣地回道,“我、我叫带大娘去,桂儿——”余素娥喊了个专门跑腿儿的小丫头。 “小姐,奴婢在。”小丫头腿脚利落地跑跟前,屈膝行礼。 “带客人去前院大少爷书房。” “是。”小丫头应了一声,微笑着看看英花,“请随我来。” 英花点点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余素娥一眼,便随着小丫头走了。 余素娥直直地站在原地,看着英花的背影,心思百转。 “香枝。”余素娥喊了一声。 “奴婢在呢!”香枝扶着余素娥,暗中捏捏她的手,试图唤回她恍惚的心神。 “你说……英花大娘找大哥所为何事?”余素娥幽幽地问道。 香枝笑笑,俏皮地说道:“必定是好事,小姐若不信,咱们不妨打个赌。” 余素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嗔道:“都是月银二两的大丫环了,还没一句正经的。” 香枝眼珠转了转,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姐若是真想知道,不如咱们叫王石去打探打探?” 若是平时,余素娥必定得骂她胡闹。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是不同。 “也好……你去找王石罢,叫他……小心些,免得别人笑话。” 香枝抿着嘴,却是没敢笑出来。她家小姐啊,别管平日里多么聪慧,遇到跟那人有关的事,这脑子往往也是不够用的。 话音刚落,王石刚好从月亮门转过来。 “小姐,我在这儿呢,不用去叫了。”王石恭敬地说道。 余素娥心思又是一恍,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时江逸第一次在门外求见,托王石传话,王石就像现在这样,从月亮门转出来。又过了几天,她就见到了那个人。 后来的许多次,每每王石转过月亮门传话,十次能有八次是关于江家的消息,她大多能远远地看上那人一眼。 在余素娥心目中,王石出现的月亮门处的身影,意味着会有好事。 就在余素娥发呆的工夫,香枝已经把事情跟王石小声地交待了。 王石点点头,领命而去。 他如今是余家老宅的二管家,得了小姐重视,也便得了余大少爷的重视。别说是打听两句话,就算直接找大少爷问,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石无数次庆幸当年的选择。 余素娥回过神来,只看到了王石的背影。 她眼神一滞,脑子里默默想着,这不是李家,王石也不再是那会儿的王石。 王石当年以那般激烈的方式脱离李家,一方面是为了香枝和她这半个主子,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为了拼个前程。 大家都在赌,王石赌赢了,便得了地位,得了生意,得了主人和心上人的赏识,如今的他再也不是李府那个不受重视的小跟班。 余素娥轻轻地笑了。一时间想明白许多事。 就像英花说的,她如今还年轻,怎么就不能为自己赌一把? 就算英花大娘今天不是为了那件事,她也可以主动找大哥去说。 若是不小心赌输了,也不过如此。 一旦赢了…… 第177章 大山婚事 江家向余家提亲,结果肯定是好的。 原本英花还有些忐忑,怕这事办不成,没成想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正常情况下男女议亲,即使双方心知肚明,女方都是要推托一番,为的是显着自家矜持,好女不愁嫁。 然而,余文俊把这些虚套的步骤都省了,英花话一出口,他便立即答应下来,倒弄得英花一愣。 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英花把话挑明,再三确认过后,又好好地把余素娥夸上一夸,这才喜滋滋地出了余家大门。 她听说余家当家人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精明得很,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话,来时路上就翻来覆去演练一番,生怕自个儿露了怯丢了江家的脸面,没成想,一句都没用上。 实际上,对于女方来说,按照余文俊这样的反应,是会惹来笑话的,好像自家闺女嫁不出去似的,那么迫不及待地答应人家。 不过,如果对方是江家的话,余文俊并不担心,至于江家请来的人,余文俊自然放心。 正如余文俊所料,英花决不会说任何有损江家的话,她只在心里默默地想着,看来这余家当家也是个爽利性子,跟江家做亲家倒也般配。 余家这般给脸,作为男方,云舒心里自然感激。 作为临时的当家人,云舒作主,第二天就让人抬着礼物同英花再次上门,求问姓名八字。 “按照男方那边的意思,正经的流程都要好好走,先算了小日子订亲,再算大日子结亲,无论是订亲还是结亲都摆大席。这样一来定然会繁琐些,希望您这边多多包涵。” 英花说让对方包涵,实在是客气话。寻常人家订亲无须摆大席,尤其是像余素娥这样丧夫或和离之后改嫁的,更是能省的步骤就省了,甚至拿一顶小轿抬进门的都有。 江家肯花钱花工夫,就代表着把这桩亲事看得重。 英花观察着余文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不悦的情绪,便继续说道:“大公子也知道男方那边的情况,江家人大多在外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两边的孩子都到了合适的年纪,按照那边长辈的意思,不如早些订了亲,孩子们尽早来往着,两家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 余文俊笑笑,没有立即反对,这就说明事情有门儿。 英花心里松了口气,诚恳地说:“谁家嫁女儿都舍不得,总想着多留两看,好在两家离得近,蔚州那边的产业又分给了大山。再加上我家池宴兄弟和他那口子都是开明的,等着姑娘嫁过去,想什么时候回娘家都行。” 这两年里,英花管的事多了,自然锻炼出几分气度,虽然面对的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却也没怎么露怯。上面那些话都是云舒的意思,英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底气足,面上也有光。 按照这种安排,甚至比当年嫁妹妹时还要隆重,余文俊心里怎么不高兴? 于是,余文俊没有丝毫拿乔,直接把余素娥的生辰八字用红纸写了,放在锦囊里,让英花带回去。甚至还硬塞了半车的回礼——女方即使不回礼也无可厚非,既然回了,也说明了人家的心意。 两家人和和气气做亲事,谁都没有试探、攀比、斤斤计较,更没有得寸进尺、不知好歹,这就是所谓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直到把事情办完了,英花跟江春草一处歇着,还在津津乐道:“照我说,要是男女亲家都能像他们两家这样,咱们做媒人的得省下多大的心!” “可不是么,倘若做亲事的都能如此,哪还有那么多散伙结仇的?”江春草一边做着绣活,一边微笑着回道。 英花点点头,“全凭心胸。” “这样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正是。” ****** 按照江池宴和苏白生的意思,订亲宴算了个最近的日子赶着办了,这样才算把人订下来。 彼时枣儿沟、于家寨两边全体出动,又有族里的长辈们在前面迎客,英花和江春草在后堂打点,再加上江贵带着一帮平辈的兄弟扛着,自然做得热热闹闹,一点没让人挑出错来。 周围的人喜喜庆庆地把事情办了,两位主角全程都是懵的。 大山从不敢想余素娥会同意这桩婚事,在他心目中对方犹如高岭之花般可望而不可即。 余素娥没想到江家长辈们并不介意自己的过往,原本她都做好了厚脸皮苦肉计潜移默化种种对策。 直到撤了酒席,把女方送回家,大山的亢奋劲依旧没有下去。 这家伙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前院后院地蹦哒,扰得鸭子小驴一阵乱叫。 最后,把云舒烦得书都看不下去,索性把他打发到马场,随他折腾去。 至于余素娥,反应就文静得多。 “香枝,你告诉我,这不是梦吧?”回程的马车上,她原本漂亮灵动的眼睛一个劲发直。 香枝忍着笑意,朗声说道:“小姐,这婚都订了,酒席也摆了,全蔚州的人都惊动了,你就算是再不愿意也不能退了。” 在这个时代,订亲和结亲没什么两样,订了婚人就算订下来了,没有天大的事便不能轻易拉倒,否则也会像和离似的影响二次议亲。 “我哪里会不愿意!”余素娥未尝没有听出香枝话中的玩笑之意,她却是一本正经的回答。 香枝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拉住余素娥的手,轻叹一声,认真地说道:“小姐,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是的,余素娥比任何人都坚信这一点。 不同的地方风俗不同,有些地方男女双方倘若订了婚,那么结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 广昌这个地界刚好相反,订亲之后反而要多来往,大多是男方到女方家,帮着做做活、在长辈跟前尽尽孝,订亲双方也没有什么避讳,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见面。 这样的规矩,也是为了在接触过程中增进了解,倘若万一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尽早反悔还来得及。 这些日子,大山就没少找各种理由往余宅跑,虽然根本目的是为了去见余素娥,不过为了顾及她的名声,大山还是会挑余文俊在的日子过去。 余文俊也懂事,总能找到理由成全他们。 这一天,大山从马场回来,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还特意跑到自家嫂子那边借了熏衣服的香炉熏了熏。 袁绣娘看着“咯咯”直笑,就连小蚕月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人高马大的三叔。 大山挠挠头,红着脸出了家门,到了镇上余家的宅子。 大山跟着门房进了院子,正好看见香枝站在门口,跟一个小丫环说说笑笑。 “得了,不劳小李哥跑这一趟了,我带姑爷进去罢。”香枝笑盈盈地对带路的门房说。 “小李哥”不过三十左右,是余宅的家生下人,他笑着回道:“香枝姑娘客气了,如此便劳烦香枝姑娘,我且躲个懒。” 香枝回以一笑,看了大山一眼,故作客气地说道:“姑爷随我来罢。” 大山装不出她那种客气疏离的样子,只得抱抱拳,不说话。 走了好一会儿,四周渐渐没人了,大山才呼出一口气,熟稔地说:“你刚刚怎么在门口,是有事要出去么?” 香枝笑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小姐在家里,我出去做什么?小姐得了信说你今日回来,便特意叫我去等你。” 大山挠挠头,高兴得嘴都合不上。 这条路是直通后院的,家里正经的女主子只有余素娥一个。 春日午后,阳光充足,却并不强烈,晒在人身上暖暖的。 余素娥正坐在亭中竹椅上,一边看着园子里的花一边注意着石子路那头的动静。 等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真正出现了,余素娥反而扭过身子,不看了。 她暗自唾弃着自己的矫情,然而又无法鼓起勇气看过去,就像回到了做女孩儿时,又学会了害羞。 脚步声越来越近,余素娥挺着身子,努力作出一副根本没有发现的样子。 香枝把人带到后,就叫着旁边伺候的人离开了,偌大的园子里只剩下这对有情人。 “什么花,竟看迷了?”大山弯下腰,脑袋伸到余素娥跟前。 两个人挨得无比近,几乎是鼻尖对鼻尖,那张梭角分明的脸就在眼前,鼻翼间充斥的是对方身上的味道,非常……男人。 余素娥身子猛地一颤,脸颊悄悄地染上了红晕。 大山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似的,十分自然地坐在她一旁的竹椅上,不过份亲近,却也不疏远。 “你回来了?”余素娥脸上的热度并未褪尽,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 大山“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布包,“回来得有点急,可能会碎了些。” 余素娥解开蝇结,里面还裹着一层糙纸,专门用在点心铺里的那种。最后一层还没打开,余素娥已经能闻到芝麻的香味了。 层层酥皮外面,铺着满满的白皮芝麻,香香甜甜的味道直冲鼻翼。 余素娥惊喜地看向大山,“千层酥?” 大山憨憨地一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幸好那家铺子还在,不过做酥饼的已经不是原先的伯伯了,换成了他家大儿子,也不知道味道变没变,你尝尝……” 余素娥定定地看着手里层层包裹的糕点,犹带着体温。 余素娥拿起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着。美丽的眼睛仿佛被这香甜的味道刺激到似的,晶莹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大山注意到她的异状,手脚一时慌了,“是不是不好吃?不好吃就别吃了,等着逸哥回来,我求着他做给你吃,逸哥什么点心都会做……唔……” 大山的话被一片点心堵在嘴里,此时的他睁大眼睛,满脸关切,嘴巴半张着生怕咬到那只素白的嫩手。 “好吃么?”余素娥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 大山晃动着脑袋,小幅度地点头,还是不敢说话,因为余素娥的手并未离开。 “你吃了么?就说好吃!”余素娥破涕为笑,美丽的脸庞如同昙花般缓缓开放。 大山一双眼睛都看直了,脑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思考对方在说什么。 余素娥把点心往他嘴里一塞,大山上牙磕下牙,机械性地咀嚼。 “好好吃。”余素娥故意板着脸教训。 “嗯嗯!”大山忙不迭点头。 看着人前英武的他在自己面前呆呆的样子,余素娥的心被填得满满的。 曾几何时,她每每看到香枝欺负王石,总会无比艳羡。午夜梦回,她每每许愿,如果能有一个人让她那样“欺负”,便是怎样,也值了。 而如今,她有了。 第178章 真相 公元1402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灵璧之战,燕军俘获南军将领几百人,自此朝廷军元气大伤,再无还手之力,而燕军则士气大振,筹划渡江。 按照历史的走向,接下来朱允炆会派一位公主与朱棣议和,试图割江而治,朱棣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同意。 同年六月,燕王与京城内应里应外合,直入皇宫。 此后便是宫中起火,朱允炆下落不明,朱棣在文武百官的再三奏请下登基称帝。 然而,此时的情况又是怎样? 如今坐在江宅客厅的,是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身份无比高贵的人么? 前线不是正在打仗么?前几日不是还传来准备议和的消失,可是,事件的主角之一却是明晃晃地坐在他家、他的眼前! 江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朱允炆若是连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都发现不了,他根本活不过这危机四伏的四年。虽然面上不喜,可他并未表示。 苏云起重重地咳嗽一声,江逸才稍稍收敛。 苏白生拉着江逸跪在地上,垂着脑袋请罪,“犬子无知,望陛下恕罪。” 朱允炆疲惫地摆摆手,“无妨。”连日来逃亡的日子,再没有人比他感触更深,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了,再也不能以“触犯天颜”给人定罪,从今往后,这样的打量或许只是最轻的。 “谢陛下。”苏白生起身,江逸也跟着站起来。 他看着朱允炆苍白的面色,不声不响地跑到厨房,端了一碗香甜绵软银耳莲子粥出来,温度正好,原本是给小元夕做夜宵的,现在看来,这位爷或许更需要。 “小民手艺不好,陛下权当暖暖胃吧!”江逸恭敬地把碗递到朱允炆面前。 玄一接过去,躬身呈给朱允炆。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才拿到手里。他看了苏白生一眼,勉强扯出一抹笑,然后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这是他自降生后第一次在没有试毒的情况下吃东西。满嘴的风霜,已尝不出确切的味道了,不过,正如江逸说的,一勺热腾腾的甜粥,让人从喉咙开始一直暖到了胃里。 朱允炆第一次拿正眼看苏白生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儿子。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形消瘦,皮肤白晳,面容精质,还透着一股书卷气,单从外形看倒像是苏白生的亲儿子。只是少了些稳重,多了几分赤诚。 是的,朱允炆从江逸眼中看不到同情,看不到嘲弄,唯一看到的只是简单的关心,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了然。 江逸看到朱允炆接连吃了三勺,而且还有继续吃下去的趋势,不由地咧开嘴笑了。 朱允炆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单纯的笑脸,心情也变得好了些。 在此期间,江池宴把宅子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亲自布置了,一切用具都换上新的,又让大海哥几个烧了水、泡上茶,这才回到厅里,邀请皇帝陛下前去休息。 朱允炆旁若无人地拉住苏白生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小生,你陪我说会儿话罢,我这心里……挺不好受的。” 苏白生无奈地看着他,朱允炆只一味扮无辜、装可怜。 苏白生看向江池宴,江池宴只得点了点头。 苏白生只得牵着那只甩不开的手,领着人进了布置妥当的屋子。 朱允炆背着苏白生,给江池宴甩了个得意的笑。 江池宴好笑地摇摇头,多少年了,这人把他当作假想敌,殊不知江池宴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对苏白生有足够的信心,同时也绝对自信。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打动苏白生的话,必然是他。 玄一交给江逸一封信,朱高炽的亲笔信。 看了这封信,江逸终于明白朱允炆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他家,还是被玄一送来的。 原来,朱高炽想要保下朱允炆,冒着天大的风险,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这个同自己一处长大的堂兄而已。 江逸笑了,这就是他选中的人,或许永远成不了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却足以胜任守成之君,因为他心肠绵软,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他上面有位铁血父皇,下面有个进取的儿子,足以支撑他按照自己的心思广施仁义。 “唉,你看刚刚建文帝那样,也挺可怜的。好在还有世子肯帮他,我的眼光就是好,世子真是老朱家为数不多的一个好人。”江逸和苏云起坐在自己卧房的炕沿上,和苏云起说起了悄悄话。 苏云起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江逸眼尖地发现了,追问道:“莫非有什么隐情?” “你当真想知道?事实或许远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美好。”苏云起淡淡地说。 江逸来了兴致,“你说说呗。” 苏云起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给他分析起来,“建文帝远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软弱,世子或许也不像你认为的那般无私。从京城到大宁,即使是一路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二十日,可见这步棋是一早就布下的。” 苏云起这么一提点,江逸也跟着反应过来了——对啊,燕军如今忙着渡江,朱允炆却在大半个月之前就跑了出来,除了蓄谋已久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莫非……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江逸惊讶地问道。 苏云起点点头,“他在看清形势的情况下在努力让自己的结局变得更好,得到时不手软,失去时不哀叹,这位陛下临到最后反而让人高看一眼。据我所知,他不仅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对他那些忠心的手下也早有安排。”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抓出一丝关键,“这就是他跟世子的交易?” 苏云起露出一抹赞赏的笑容,“所以,无须可怜他。” 江逸黑线,“所以他刚刚是故意的,为了占小爹便宜?”苦肉计?!不能忍! 看着江逸气呼呼的样子,苏云起笑得开怀,“爹都不介意,你急什么?” “我爹就是心大,夜深人静,孤男寡男,万一他再使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小爹那么单纯!”江逸越说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几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阻止。 苏云起无奈地拉住他,安慰道:“好了好了,他对小叔并非那样的心思,否刚小叔根本没机会同爹在一起。” 江逸斜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爹无能?” 啊哦?! 苏云起脑子里立马亮起一盏危险警报灯,他当机立断结束这个话题,把人往怀里一揽,低沉着声音诱哄道:“早点睡,明天咱家就指着你大显身手招待贵客呢!” 明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可江逸还是老老实实地被顺了毛——低沉的声音神马的,妥妥的作弊器! ****** 江逸终归是没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第二天,江家人陆陆续续从屋里醒来时,没有一个人看见朱允炆的身影。 就连和他同榻而眠的苏白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甚至,陪同而来的玄一也不知道。 朱允炆在所有人都没觉察的情况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严格来说,他留下了一样东西,是个方方正正的楠木箱子,箱子四面雕着精致的花纹,八个角用金片包着边,或许是被摩挲得多了,箱子显得有些陈旧,然而即使是边边角角都没有一丝灰尘,想来常常被人拿出来擦拭。 满满一箱子东西,苏白生一样一样拿出来相看,身体渐渐变得无力。 这里的第一样他都无比熟悉,无论是文物孤本还是书画墨砚,都是他极喜爱的,朱允炆故意馋着他,引着他答应各种要求,只为了多看看、多摸摸。 一年年过去了,他竟然都存着,放到箱子里给了他,一样都没少。 苏白生险些要哭了。 江池宴使了个眼色,叫江逸把人扶到屋里去。 江逸依言把苏白生扶起来,心疼地劝道:“小爹,回屋睡会儿吧,昨晚就没睡多久吧?万幸的是,他安全无虞。” 苏白生顺着江逸的力道站起来,嘱咐苏云起,“把这个给我带上。” 于是,江逸扶着苏白生,苏云起抱着箱子,一起进子西边的大套间。 厅里只剩了江池宴和玄一。 玄一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受了世子的吩咐,带着陛下一路行来,隐约觉得有人跟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出手,想来不是王爷或者其他两位公子的人马——应该是陛下的暗卫。” 想来也是,被太-祖皇帝亲手培养起来的人,怎么能没有一些后手呢? 玄一的神情有几分懊恼,“世子交给我的任务是请陛下在贵府躲上几日,然后再送到他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那里王爷和公子们的手都插不进去,可保陛下安全无虞。” 江池宴平静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想必世子心里早有准备,陛下既然早有打算,自然会有所安排。这种境况下,他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押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他自己。更何况,他的行踪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未尝不是好事。” 寥寥几句话,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玄一的心。此时的他才恍然大悟,正如江池宴说的,建文帝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对朱高炽和玄一以及江宅所有人来说,反而是一种保护。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稍稍露出马脚便会有性命之危,朱棣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玄一松了口气,对着江池宴抱拳一拜,“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告辞!” 话毕,玄一便出了屋门,身形敏捷地跃上墙头,几个纵跳,便失去了踪影。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的,还有建文帝的踪迹。 从此,这个在位时间仅有四年却为后人留下千古迷题的帝王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眼前。 第179章 认干亲 公元1402年六月,大明王朝结束了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朱棣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在百官拥护下登基称帝。 皇宫大火,朱棣在火中找出一具烧焦的尸体,抓着他的手哭泣,尔后葬入皇陵,这就是明面上朱允炆的结局。 再之后,大明朝廷便成为朱棣论功行赏以及排除异己的个人秀场。 京城风云变幻,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宁百姓知晓这件天大的事,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大宁原本就是燕王的势力范围,所以城中百姓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们依旧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 除了城北的江家。 此时,江宅老少悉数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召开家庭会议。 江家上下无论男女都有参加,就连刚满半岁的江元夕都被夏荷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地听着大人们说话。 当然,江·十五·元·小胖·夕乌溜溜的眼珠最多地还是停留在那个说话最多、走路急匆匆、会做好吃饭饭的舅母身上。 “爹,咱们能回家了吧?是不是要早点收拾?还得提前跟云舒说一声!”江逸绞着手走来走去,激动之情写了满脸。 江池宴瞅了他一眼,好笑地说:“回去肯定得回去,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行的。你小爹好歹挂着大宁城一把手的名头,必须得到那位的首肯方可离开。” 江逸表情立时一变,“那……小爹就辞官吧,燕、那位应该不会为难咱们……吧?” 苏白生轻轻摇头,清朗的声音缓缓说道:“想来不会,当初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咱们心知肚明,想来他也不会信任于我,免不了罢官或调任。” “那小叔不如主动辞官。”苏云起斩钉截铁地说,“有世子在,燕王多少会留些颜面,因此不会罢官,多半是调任,这于我们来说是最不利的。” 江逸抓着苏云起的手,喜滋滋地插话道:“现在是太子喽!而且,也不能叫燕王了,小心被人抓住把柄。” 苏云起笑笑,继续道:“以那位的心性,倘若小叔辞官,必会认为是对其不满,若到那种地位,不仅我们自己百口莫辩,兴许还会连累太子殿下。” 江池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来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苏白生当机立断,“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准备辞呈,必须赶在调任书下发之前呈递上去。” 江池宴笑道:“想来秦同知会乐意帮忙。” 苏白生了然一笑,“那就拜托给他好了。” 小宝和小十三看到大人们谈完正事,这才松了口气,显出平时里的活跃样子。 小十三跑到夏荷跟前,眼巴巴地看着吃着手指的小胖夕,期待地说:“姑姑,今天还是我和小宝带十五玩么?” 夏荷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温柔地说:“是啊,姑姑下午要做帮你爹爹做春衫,能拜托小十三帮姑姑看弟弟么?” 小十三眼睛一亮,特别英武地挺起小胸膛,豪爽地说:“小十三能!” “小宝也能!”小宝赶紧跟着说了一句。 于是,夏荷笑眯眯地把怀里的胖娃娃放到了小十三张开的双臂中间。 小元夕别看只有半岁,体重却已经有二十多斤了,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巨婴”,每次江逸抱他出去溜弯,人家都会问“娃娃几岁了”而不是“几个月了”,解释得多了,江逸干脆直接说“三岁”,居然完全没人怀疑。 在江家众人看来,江逸的这个小苦恼半点都不值得同情,因为小胖夕的体型完全是他这个舅妈无原则喂养的结果。 于是,二十多斤的小胖夕就被四十来斤的十三哥哥异常艰难地抱在了怀里——是双臂那种环过腋下抱麻袋的姿势。 小十三憋得小脸通红,小胖夕的衣服被他勒得露出了小肚皮,两条藕结似的小胖腿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江逸每每看到都会为这俩孩子捏一把冷汗。 不过,人家小元夕半点不介意,咧着小嘴流着小哈拉子乐呵着呢!孩子他娘也丝毫不担心,用夏荷的话就是“青秧说了,咱乡下的娃娃都是这样看大的”。 小十三虽然累,却也乐在其中,每每抱到了弟弟都不舍得放手。 小宝巴巴地跟在小十三身边,一本正经地嘱咐道:“十三哦,过一会儿该换我喽!” 小十三无比正直地点点头,“放心吧,一人一刻钟,咱们说好哒!” “嗯嗯!”小宝喜滋滋地点着小脑袋。 如果哪天梁梓月领着小土丘来做客,竞争者又会多上一位。小十三在一旁一五一十地教导小土丘怎么抱弟弟,小宝则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他把自己的小侄子摔到了。 江逸就纳闷了,这么费力不讨好的活,居然还有竞争者! 呵呵,小孩子的世界,大人不懂。 ******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十日后,秦同知便亲自带着登门礼送来了朱棣的批文,上面御笔朱丹,写着一个大大的“准”字,另外还附着一个礼单,是朱棣的赏赐。 秦同知客气地说道:“陛下知道江状元和苏先生不日便会返回蔚州,因此圣旨会直接送到二位的府邸,单子上的赏赐之物也会一并送去。” 苏白生笑笑,接过礼单随手递给江池宴,自己则是拿着那本批复的折子好好地看了一番,随即长长地舒了口气,露出清清爽爽地笑容。 江池宴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更加高兴。他对着秦同知浅浅一揖,微笑道:“恭喜秦大人高升。” 秦同知连忙还礼,“托二位的福。”谦逊的样子做了十成。 苏白生同他共事许久,虽不亲近,却也没有一丝矛盾。更何况家里的枣园还多亏了他帮忙,这次的事情更是。所以,于情于理,都要留下人家吃顿便饭。 秦同知推辞不过,只好受了。江池宴和苏白生的大名,在他还是一个普通举子时就听过,然而阵营不同,他并不敢深交。 此时,看着江家上下无一不沉浸在苏白生顺利辞官的喜悦中,秦同知这才肯定,苏白生是真心想要辞官,而非无奈之下地妥协。 秦同知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激荡着妥妥地佩服。 放眼天下,怀抱利器者甚众,然才学逢时则处于庙之高而不骄矜,功成身退则安于江湖之远而不怨愤之人何其寥寥,眼前二人是也。 倘若天下读书人都能有此等胸襟与气度,便会少去多少生不逢时的哀叹! 这一刻,秦同知真真正正地起了结交的心思,毋论人脉,毋论家世,只是单纯地交往,如儿时玩伴,如年少时的同窗。 江池宴也有着自己的心思。 在他们回家之前,首先要把梅子和乌木的婚事办了。这样一来,梅子便得留在草原,不能回家。 倘若能有秦同知在此照拂,无论是远在家乡的他们,还是身处异地的梅子,心里应该都能踏实些。当然,还有梁梓月和巴尔干,正是因为他们,江池宴才能放心地把梅子留下。 席间,被问道今后打算,江池宴便顺势说起会逗留一段时日,因为要为小女儿举办婚礼。 秦同知再往深处问,江池宴丝毫没有隐瞒,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一遍,同时反反复复表达了作为长辈的不舍之情。 秦同知正愁结交无门,乍一听到这个,省去拐弯抹脚的客套,直接开口说道:“若蒙不弃,不如让贵小姐认我作义父罢,我同拙荆成亲二十余年,只生了三个儿子,原想着没有女儿命呢,却刚好遇上二位,莫不是缘分?” 江池宴和苏白生看看彼此,开怀地笑道:“想来是缘分。” 双方都是聪明人,一拍即和。 于是,梅子当场磕了头,敬了茶,爽爽利利地叫了声“义父”。 秦同知看着梅子大方的行事,心里便多了三分喜爱,又仔细看了她的眉间,越看越觉得同自家夫人甚是相似。 于是,这个向来稳重的中年人在席间情不自禁地抚掌大呼:“果然是缘分!” 之后便把自己随身的一串紫檀佛珠递给梅子,当是见面礼。 梅子看了看苏白生,得到首肯后才接过去,道了谢。 认干自然不能这般草率,恰逢四月二十梅子满十六周岁,今年的生日肯定要大办,江池宴跟秦同知商议好了到时候生日认亲一并办了,好好地热闹热闹。 秦同知笑眯眯地说:“改天见过你义母,她必定喜欢你。” 梅子见他表情语气不似作伪,心里这才踏实了些。 苏白生同他共事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真性情,私心里也多了几分欣赏。 于是,原本是客套居多的待客宴,意外地促成了这么一件两厢情愿的好事,当然是皆大欢喜。 第180章 开锁礼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明朝换了皇帝,朱棣上位后,废除了建文年间颁布的一切政令,自然也包括禁令。 江家便是直接受益人,苏白生可携带家眷回故籍,云舒自然也能外出探亲。 梅子要过生日,要成亲,成亲之后就要留在草原上过自己的日子。 江逸第一个给云舒写信,让他和大山带着袁绣娘与余素娥北上,即使赶不上梅子的生日,至少也要参加婚礼。大家心里都明的,从今往后,路途遥远,兄妹间若想再见恐怕不易。 云舒收到信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家中各项事务打点完毕,采石场交给于大柱,地里的活有村民照应,春夏两季枣山上的活儿不多,于老头看着采采蜜、剪剪枝就好。 家里就托给江贵——现在江春材渐渐把村子交到了他手上。 好在村里人帮他们家做活都熟了,有江春材和英花管事,怎么也出不了岔子。 于是,云舒和大山就带着各自的家眷,又从余家商队调了几位好手,马不停蹄地朝着大宁赶来。 与此同时,梅子的生日宴兼笄礼兼认亲礼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去年梅子十五周岁,因为并未许嫁,所以笄礼推迟了一年。 按照这边的风俗,认亲仪式比较简单,两家商议过后,定在了梅子生日的前三天。 这天一大早,秦同知协同夫人带着三个儿子及其家眷一起来到城北的江宅,除此之外并无外人,就连下人也只带了两个,一个是秦同知的左右手,另一个是秦夫人的贴身侍女。 这样的安排,充分显示出对方的重视。江家没有下人,他们便只带了两个,然而嫡亲的儿子儿媳悉数到场,摆明了是把梅子当亲闺女对待。 江池宴和苏白生带着全家站在门口迎接,一看这样的阵容,心里更加放心,于是,面上表现出来的热情也更加真心实意。 干娘第一次上门认干女儿,需要带着特定的物件。 寻常人家需到庙里求了开过光的木制碗筷,再做上一两件衣服便可;富贵人家通常是打了成套的金银碗筷并长命锁,再加上衣服由干娘亲手送给女儿。 秦夫人吩咐大儿媳二儿媳一人拿着一套碗筷,三儿媳抱着一身衣服,让梅子挑选。 梅子给干爹干娘并三位嫂嫂行了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看向她们手里的东西。 衣服好说,就是那么一套,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花样也是年轻姑娘们穿的,只是,两个木匣子里的碗筷却有些不同。 大儿媳拿的是一套金碗金筷,长命锁也是金的;二儿媳拿的却是银碗银筷,还有银制的长命锁。两套东西款式大小完全相同,一看就是叫人定做的。 梅子笑盈盈地接了秦二媳妇手里的匣子,并对秦大媳妇屈膝道:“还忘大嫂原谅小妹,实在是二嫂子手里的东西更合我心意些。” 秦大媳妇面上也露出一个端庄无比的笑容,状似亲昵地调侃道:“我怎么觉得妹妹没眼光呀,嫂子我手里这套可是金的,两厢对比之下怎么也该选这个才是。” “大嫂有所不知,银制碗筷最适合老人家、女子及孩童使,袪湿、避邪不说,长期使用还能清理肠胃、延年益寿,这个对小妹的吸引实在大了些。”梅子眨眨眼,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娇憨。 秦大媳妇掩唇轻笑,眼中滑过一丝赞赏,“哎呀,原来如此,妹妹懂得可真多,以后呀,你得多到嫂子这里歇歇,把那小脑袋瓜里的东西都说给我听听,让嫂子也长长见识才好。” 若是单单听了家人的吩咐选了银制物件只能算是乖巧听话,若是还能圆出这许多道理并让人听着舒服,实在就算聪慧喜人了。至此,秦大媳妇算是认了这个妹子。 梅子只当没听出她内里的意思,只是谦虚地说道:“我可不能贪了这个名声,这话都是逸哥告诉我的,我们家真正懂得多的除子伯伯和小叔便是逸哥。” 提到外男,秦大媳妇不便多说,倒是秦同知接口,好好地把江逸夸赞了一番。 实际上,前一天江池宴就找梅子说了今日可能发生的情况。按理说,照着秦家的财力和地位,认干亲是应该用金器,若擅自降了级倒显着他们对这个干亲不重视,也会让人笑话抠门。 可是,现实情况却有些不同。新皇刚刚登基,重用了秦同知,当此之时他理应谦恭谨慎,绝不能让政敌抓住把柄,这样一来,用金器反倒不合适了。 秦家夫妇商量过后便想了这么个办法,干脆打出两套来,让梅子自己挑。 梅子心里佩服江池宴深谋远虑,同时也松了口气——如果在毫不准备的情况下由关她选,她还真不知道选哪个合适。 如今梅子选的东西合了秦夫人的心,一方面对她的知进退感到高兴,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了这个丫头,于是当场便把手上一对碧翠的镯子褪下来,戴到了梅子手上。 饶是梅子不懂行,也能看出这对玉镯莹润碧绿的色泽底下隐藏的贵重,自然不敢受。 秦夫人压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慈爱地说道:“我和你干爹都喜爱女儿,怀着你大哥时这对镯子原本就是我为女儿预备的,没成想盼了二十年才盼来了你,倒是便宜了干娘——你不用顾及你这三个嫂嫂,她们没人敢有意见。” “是呀,爹娘得了你,我们三个都得靠边站了。”秦大媳妇甩着手帕插了一句。 “就你话多。”秦夫人斜了她一眼,眼中却没有半分责备。 三个媳妇盈盈地笑了,倒是一派和睦。 梅子听着前面的话眼中渐渐有了湿意,后面被秦大媳妇这么一打岔,反倒破涕为笑。 她反手抓住秦夫人的手,再施一礼,“当初长姐出嫁时,姐姐的干娘送了她一整套的首饰,当时我就想啊,倘若我也有个这样的干娘,我一定待她像新娘似的孝敬——倒不是图那些个东西,就是为了这份情谊。没成想,到了今天我的念想居然成真了。” 秦夫人把她揽到怀里,慈爱地念道:“好孩子……干娘的念想也成真了。” 女眷在这边其乐融融,男人们早就到了前院喝茶聊天。 江池宴、苏白生陪着秦同知,不,如今是秦指挥使了,他们三人坐在上位,底下顺次坐着苏云起、大海、小六,小川和二牛虽然不在,他们的位子也安排着,对面是秦家三位兄弟。 长辈们有长辈们的话,小辈们有小辈们的话。 夏荷同青秧还有过来帮忙的几位邻居在厨房忙着,江逸则里里外外地端茶递水。 之后江家摆了酒席待客,两家人分了男女各自入席,男女席上都有陪客若干,除了稍后赶来的巴尔干和梁梓月,还有些平时来往紧密的邻居。 男人们大多都是大宁军-政两处供职,倒也有许多话题可聊。至于女席上,东家未出阁的女儿西家适龄的儿子多的是,你说完了我接着说,根本不用担心会冷场。 席罢,梅子拿出自己亲自给干爹做的帽子,给干娘做的鞋子,这礼算是正式成了。 虽然梅子的女红并不被夏荷看好,但到底还算周正,秦氏倒是喜欢得紧。 至此,简单却周到的认亲礼算是结束了。 ****** 应秦夫人的强烈要求,梅子的生日宴并开锁礼一并在秦家举行。江池宴推辞不过,只得受了。 所谓开锁礼,是认过干亲的女孩年满十二周岁时干爹干娘给准备的仪式,代表着孩子健健康康长过一轮(十二个生肖,十二年),由于梅子是十二周岁之后认的,所以在笄礼时一并补上。 笄礼同开锁礼一并举行,再加上蔚州和大宁风俗的不同,这样一来,仪式流程不免杂糅。好在江、秦两家都比较开明,并不计较。 七月二十一大早,梅子穿上崭新的衣服,由青秧和晴嫂子陪着,跟着叔伯兄弟们一起去了秦家。 秦家原本也不是本地人,所以叔伯姨表亲并没有多少,席上陪同的大多都是秦大人同僚的夫人,说话来往都比较客气,倒叫梅子自在许多。 到了正午,天地位的供桌已放好,上面摆着茶果牲醴,梅子被女客陪着,跪在蒲团上拜了天公地母,又转头拜了干爹干娘,秦夫人笑眯眯地给了礼钱,秦大媳妇上前把她搀起来。 之后便是正式“开锁”。 秦家事先找人用裹着金丝的红绳穿了十六个铜钱挂在梅子脖子上,红绳穿得巧妙,打着好看的结,外行完全找不到头尾,也算取个圆满的意味。 再有一只古朴小巧的铜锁拴在梅子腕上,铜器镇宅辟邪求平安。梅子背着手,秦夫人用钥匙给她开了,这算是“开锁”,意味着孩子以后定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 秦二媳妇端着托盘在后面等着,秦夫人一圈一圈地把锁链从梅子手上解下来,小心地揉了揉勒红的手腕,这才把铜锁放到托盘上。 秦三媳妇拿着另一个托盘过来,上面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十六个荷包。 秦大媳妇笑盈盈地说:“妹妹啊,背着身子抓一个,这里面可是有金有银又有铜的,手气可得好些,咱们妯娌仨可指着你吃酒呢!” 梅子微微低头,端的一副乖巧样子,“嫂子是个有福气的,不如就替妹妹抓了罢。” 秦大媳妇笑开了,“今天你占星相,没人比你有福气,快抓罢!” 周围的婆娘媳妇们也纷纷说着喜庆话,一时间供桌旁倒是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梅子只垂着手,没有动作。 秦夫人给大儿媳使了个眼色。 秦大媳妇心领神会,轻轻地抓起梅子的手,说道:“得了,既然妹妹害羞,不如我便扶着你的手来,不过我也单是扶着,抓哪个不抓哪个还是全凭妹妹。” 虽然嘴上这样说,可她手上却微微使着劲儿,引着梅子抓向中央一个绣花荷包。直到梅子会了意,把东西拿到手里,她才自然地放开了力道。 有好热闹的女眷在一旁说道:“抓的是什么?打开让咱们开开眼!” 梅子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道:“她们想看就叫她们看,咱们家的女儿定是个有福气的。” 梅子这才扯开荷包带子,露出满满当当的一包金豆子。 “哎哟,秦姐姐,我可听说你家秦大人是个两袖清风的,怎么你家姑娘一抓倒把这大半的家产抓了去?”这话表面听着不客气,实际上却半是恭维半是辩解,总之是关系好的才能说出来。 秦夫人大大方方地认了,“要不说我家女儿有福气。” “可不是么,满盘子铜的银的,就这么一袋子黄色的,倒叫她抓去了。”秦大媳妇应和道。 秦二媳妇也接下话茬,“妹妹有福气,咱们也跟着沾光,看来今个儿别说是酒了,就连这席面妹妹也请得起。” 一家人一唱一和,气氛倒好。宾客们也跟着恭维,没一个唱反调的。 第181章 梅子的好日子定在八月初五,是乌木家向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求来的好日子。 梁梓月趁着准备嫁衣的工夫把江逸叫到跟前说话,“你姨夫他们这边求亲时讲究多求,‘多求则贵,少求则贱’,按理说当初不该那么轻易就答应下来,怎么着也得求上个三回五回。” 江逸一听倒是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样的话,梅子嫁过去会不会被人笑话?” 梁梓月说道:“那倒不会,况且咱家是外族,不了解这边的风俗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之前不了解就算了,从现在开始就得处处留心,尤其是成亲那天,定然不能轻易放过那小子。” 梁梓月说得凶狠,倒叫江逸会心一笑,“那姨母可得好好教教我,连求亲的份儿一起补回来。” 梁梓月笑道:“你是兄长(大嫂),倒不好出头,这活儿得交给他们四个小的来。” 铃铛听了,脆生生地调笑道:“包在我身上吧,一准给他收拾服帖了,就怕到时候新娘子心疼!” 梅子并不害羞,反而大大方方地应道:“你把他收拾服帖了,那占便宜的还不是我么?可着劲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铃铛“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小宝、十三、小土丘,到时候听姐姐号令啊!” “好!”三个小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一脸的跃跃欲试。 ****** 云舒和大山是八月初一进的大宁城。 苏云起前一天收到消息,一大早就把江逸叫起来,带着大海兄弟几个出城迎接。 两位长辈心里也惦记着,天还没亮就睡不下去了,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在厅里坐着。 江逸出门的时候天还没大亮,不经意瞥见西厅里暖黄色的烛光,心不由变得柔软。 江逸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估计爹爹他们心里也惦记着。” 苏云起低声道:“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 是啊,还有一个时辰,全家人就能团聚了,光是想想就让人眼眶发酸。 门外,大海哥几个早就骑在了马背上,皆是一脸喜色。 追云一见苏云起出现,便主动跑到他跟前,身子还十分有技巧地矮了一截。 “走罢。”苏云起牵着白色的小马,单手抱着把江逸送上马背,然后自己飞身而起,抓住了追云的缰绳。 苏云起率先扬起马鞭,“啪”的一声空响,追云便踢踢踏踏地迈开了步子。 大海几个也纷纷扬鞭,一时间,安静的街道上,卖水的铃铛声与哒哒的马蹄声相映成趣。 江逸的马矮,自然落到了后面,苏云起扭头看他,放慢速度等着他。熹微的晨光中,男人的背影让人莫名地踏实。 时间卡得刚刚好,几人赶到之时,南城门刚刚打开。 城门口围着栅栏,进出人口都要经过排查。挑着货担的小贩、背着褡袋的百姓老老实实地排着纵队,一个挨一个地走进城门。 车队走的是另一个通道,查得更加严格。 此时刚好有一辆带篷地马车进入城门,后面跟着五六辆平板货着,上面用麻绳捆缚着满满当当的货物。 打头的青年坐于马上,月白的衣衫,虽带着露水与浮尘,却掩不住青年皎好的面容及俊雅的气质,就连守城的小兵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江逸看到那人,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云舒!” 云舒神色动容,清清朗朗地叫道:“逸哥……” 城口的守兵与入城的百姓皆被这两位风姿不凡的青年吸引,却没有嘲笑他们的狂喜与失态——城门口天天上演着大同小异的重逢与别离,这些看客们都习惯了。 江逸从马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云舒跟前,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不停地看,努力压下眼中不断上涌的湿意。 “逸哥,你可还好?”云舒红着眼圈,含着笑意,轻声问道。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一路上行来可还顺利?有无遇到难走的路途?可有邸店欺客?”江逸亲昵地捏捏云舒的手臂,略为不满地说,“怎么看着还瘦了?” “哪里有瘦?是逸哥心疼我罢。”云舒笑着答道。 江逸略带愧疚地说:“这一年多,家里的活计都压在你和大山两个人身上,可是累的?” “我帮不上什么忙,都是二哥在打理。”大山在一旁插口道,有些惭愧,却也掩不住满脸的喜气。 袁绣娘和余素娥从马车上下来,各自抱着孩子给兄长们行了礼。 苏云起带着长兄的矜持,恰到好处地颔首示意。 江逸作为“大嫂”,往前虚扶一把,热情地叫她们起来。 江逸看了看袁绣娘臂弯里的小娃娃,手早就痒了。不过,他还是把视线放到余素娥怀里。 他假装没有看到小女孩警惕的打量,十分亲热地问道:“这个就是小蕊儿吧?来,让伯伯抱抱。” 小姑娘在她母亲怀里挺着腰、板着脸,眼神酷酷地看着江逸。 余素娥面上显出几分紧张,连忙解释道:“逸哥儿切莫介意,这孩子认生……” 江逸摆摆手,玩笑道:“你可别随便给我们十四宝儿扣帽子,大山早就跟我说了,咱十四宝儿就这样——这叫‘高冷范儿’,以后要当家作主的,知道不?” 余素娥虽没听懂江逸口中的新鲜词,不过她也明白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相反,江逸还十分感兴趣地逗弄小蕊儿,“跟伯伯去骑马,好不?”江逸指了指他来时骑的那匹漂亮的小白马。 尖尖脸蛋的小女孩儿眼珠随着他指的方向转过去,面上依旧高冷,却掩不住眸子里迸发的光彩。 小小的孩童却这般有个性,江逸不仅不反感,反而多了两分喜爱。他面上带上笑意,朝着小丫头张开双臂。 小蕊儿看看漂亮的小白马,又看看眼前这个比小马还要好看的人(小孩的审美观大人不懂),一言不发地倾了倾身子。 余素娥知道,她这是愿意了。 江逸小心地把人抱过去,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跟伯伯骑马喽!” 小蕊儿回头看了眼母亲,浅浅地、矜持地笑了一下。 大山在一旁也憨憨地笑了,“我就说嘛,没有逸哥哄不下来的孩子。” 直到回到马车上,余素娥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她心里明白,江小秀才不仅是当家大嫂,还是江家上下的宝贝,小蕊儿能过他这关,将来在江家的日子必定不差。 袁绣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婉尔一笑。 余素娥抬头看向这位未来妯娌,心里更加踏实了几分。 家里,长辈们等在厅中,预备好温热的茶水。 “孩儿拜见伯伯、拜见小叔,孩儿不孝,让二老挂心了。” 云舒和大山带着各自的家眷,结结实实地给两位长辈磕了头。 “平平安安的就好!”江池宴和苏白生亲自把他们扶起来,眼中带上了湿意。 女人泪浅,在场的五个女子情不自禁地滚下泪来。 江逸见状,适时说道:“爹爹,时间差不多了,现在用早饭么?” 江池宴点点头,“端上来吧,叫你弟弟弟妹吃个热乎的。” “爹爹,小爹,二老请上坐。梅子,上菜咧!”江逸学着客栈里跑堂小二的样子喊了一声。 苏白生斜了他一眼,“当着弟弟、弟们的面儿还这么不正经。”嘴上责备,眼中却满是笑意。 江逸吐吐舌头,惹得大伙忍俊不禁。气氛一时活跃了许多。 青秧同梅子把早饭一样样端上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米面点心一应俱全,还有小孩子们惯爱的牛奶和蒸蛋。 夏荷热络地解释道:“听说绣娘喜爱软糯的点心,素娥钟情于浓浓的羹汤,我这两个弟弟偏爱面食,于是我们便准备了这些,有逸哥儿提前做出来的,也有我和青秧嫂嫂现做的,味道说不上多好,好在样子多些,若是这个不好吃就取那样,可不能饿着肚子。” 两个媳妇刚刚止住住的泪,看到这个又滑了下来。 袁绣娘一边抹泪一边含含混混地哽咽道:“满屋子的亲人,热腾腾的饭菜,这才是、这才是回了家呢!” 一句话说的满屋的人都红了眼眶。 江逸撞撞云舒的肩膀,给他打了个眼色。 云舒走到妻子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坐下在桌边,那只手便自然地藏在袖中,没再放开。 袁绣娘抽了两回没抽出来,一张俏脸红了个通透,好在,注意力却是成功被转移。 另一边,大山有样学样,偷偷摸摸地挨着余素娥近了些,再近些,小手抓住。 余素娥心里顾及得更多,毕竟两人还没成亲,生怕在长辈们面前失了身份。 殊不知,家里人见惯了江逸和苏云起的腻腻歪歪,对这种级别的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余素娥这才松了口气。 大山说过,人这一辈子总得遇到些沟沟坎坎,若是早些时候遇到,往后的日子便都是享受——想来,自己的好日子也要来了吧! 余素娥默默地想道。 第182章 八月初五是成亲的正日子,然而婚礼实际上在八月初四就开始了。 蒙古族婚礼与汉人婚礼相比虽然随性些,却也有许多规矩。尤其是蒙古贵族多信奉佛教,礼佛风尚贯穿整个仪式的始终。 然而,对于这个梅子半点不懂,即使再有人嘱咐教导,心意不诚只有形式恐怕也不好。因此,两家商量过后,便把这个省了。不得不说,乌木家族那边也是给够了面子。 八月初四这一天,江宅大门敞开,屋里屋外都是前来祝贺的人们。 苏云起兄弟几个负责着各自的事情,迎客、招待、布置屋子,各项事务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衣服兜里装满了好吃的点心。 远远的,一队人马穿着盛装拐进巷子,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叫:“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随着孩童们的叫喊,原本敞开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了个干脆。 乌木向来冷肃的脸上明显地泄露出一丝紧张。他从马上下来,叫人牵过来一只长着弯角的健壮公羊。 乌木一步步上了台阶,走到门前,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口,无比诚挚地请求道:“乌木带了碰门羊,请逸哥开门。” “新郎来,公羊到,亲家开门、开门哟!”后面跟随的男傧也跟着一起求情,有用蒙语的,也有说着生硬的汉语,听起来倒热闹。 江逸打开一条门缝,谨慎地看了乌木一眼,笑嘻嘻地问道:“只有一只羊么?这门可不会轻易开哦!” 乌木看到江逸,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微笑道:“车上装着瓜果器皿,还有逸哥喜爱的野物。请开门吧,马车好进去。” 江逸冲他眨了眨眼。 乌木露出恳求的神色,轻轻地叫了声“逸哥”,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乖巧。 江逸满意了,却仍是绷着脸面说:“门就在这里,要进来自己开罢!” 乌木笑了一下,站起来,撑开双掌,稳稳地把门推开。 江逸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天蓝的长袍裹着金边,镶宝腰带牢牢地扎在劲瘦的腰上,圆顶红缨帽,高筒牛皮靴,端的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乌木这两年长得快,个子早就比江逸高了。江逸微微仰头看着,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乌木带来了美酒,直接倒在碗里,一碗接一碗地敬给长辈们。敬一碗便嗑一个头,每下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丝毫拿腔作势的姿态。 这个步骤原本就是为了给新郎官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以后不敢欺负自家闺女。 不过,怎么说乌木也是在自家长起来的孩子,如今看着他真心实意的样子,谁还忍心看着他一个个磕下来? 乌木磕到苏云起和江逸跟前时,被苏云起一把搀住,他言简意赅地说道:“不必了,起来罢。” 乌木拿眼看看云舒和大山,还有大海兄弟几个,眼中有说不出的儒慕之情。 云舒也温温和和地开口道:“我们几个就免了,以后好好对待梅子是正理。” 乌木点点头,郑重地说:“我一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江逸笑道:“有你这话就成了。快起来吧,进去看看梅子。” 别说,这话的确有莫大的吸引力,乌木立马放弃了坚持,眼中滑过一丝期待。 闺房内,梅子被亲友们陪着,等待新郎到来。 十六岁的姑娘乌发盘起,额前带着镶宝头饰,一身正红色长袍,绣着繁复的花纹,映得桃花般的面庞更加娇俏。 乌木只看了一眼便愣愣地定在了那里。 说起来,他会喜欢梅子,完全是多日相处来被梅子果敢火热的性情所吸引,这种吸引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外貌与性别的界限,以至于乌木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心上人原来还是这般娇美动人。 就连后面的一众男傧相都呆住了,纷纷嫉妒乌木的好运气。 梅子当然也被乌木的一身打扮夺去了视线,以前在枣儿沟时,乌木和小宝他们一样,只比村里的孩子们穿得暖穿得厚些,样式同样质朴。眼前这一身,却淋漓尽致地衬托出了他的一身贵气。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吧?梅子恍恍惚惚地想着。 俩人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对方,屋子里的女客们不由地掩唇轻笑。 铃铛却是急了,暗暗地责怪梅子不争气——说好了要好好地治治新郎官的,怎么她一上来就被人家的美色给迷住了? “咳——咳!”铃铛板着小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小宝和小十三也反应过来,面色焦急地拉了拉梅子的衣袖。 梅子这才回过神来,状似凶狠地瞪了乌木一眼。 都怪这个人,没事儿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这么英俊干嘛! 乌木好脾气地笑笑,转身去拿男傧手中的礼物匣子。 谁知,扯了一下,没扯出来;加大力气,对方还是死死地攥着。 乌木眉头微蹙,顺着男傧们的眼神看过去,登时就沉了脸。他抬起脚,毫不留情地一个个挨个踢过去,动作那叫一个快准狠,半点没留情。 完事之后,乌木回头,若无其事地把匣子交到梅子手上,留下一地蹲在地上抱着脚哀嚎的蒙古小伙子。 女客们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数铃铛笑得最开心。 “不得不赞一声好脚力。不过……”谁都能听出来,她这句称赞里有多少幸灾乐祸,“你把帮手们都踢残了,待会儿岂不是要孤军奋战?” 乌木淡定地应道:“无妨。” 铃铛小大人似的挑挑眉,“那就走着瞧吧!小宝,上羊脖喽——” “嗯嗯!”小宝咕咚咕咚跑到后面,和小土丘一起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来。 一屋子男男女女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小土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心里一紧张,脚下便失了稳劲,只见他一个踉跄,身子便向前扑去。小宝被他带着,半边托盘眼看着就要脱手而出。 只见乌木脚步一错,身形一转,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连人带盘子全都捞到了手上。 “好!”刚刚恢复过来的小伙子们情不自禁地叫了声高。 “乌木哥哥好厉害!”小十三连蹦带跳地鼓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乌木。 铃铛看了他一眼,不满地问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呃……”小十三呆了一下,默默地收回鼓掌的小爪子,默默地缩回小宝身边。 “不要骂十三么……”小宝弱弱地抗议,然后小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乌木哥哥。” 乌木笑笑,把他跟小土丘放到地上,手里还端着偌大的托盘。 小土丘也仰着脑袋看他,眼中满是崇拜。 铃铛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三棵小墙头草一般见识。她插着腰,指了指托盘上的东西,颇有些颐指气使的架势,“既然你都拿到手了,也不用我多说了。你要能把这个羊脖子掰断了,今天就算你过关——刚刚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找别人帮忙。” 乌木点点头,饶是心里再自信,面上依旧是一派淡定。 “不然这样……”后面一位会说汉话的男傧相开口说道,“我们不帮忙,我们只检查一下这个羊脖子结不结实,万一你们找来个软骨头羊,岂不是便宜了我们?” 铃铛到底是个小姑娘,被这话一激,当场就炸了,“好,你们尽管检查,看看是我们的羊骨头硬还是你们骨头硬!” 男傧相对乌木使了个眼色,也不顾油腻,当场挽起袖子拿起羊脖便掰了起来。 只见他使足了力气,双手一掰,羊脖只弯了弯,丝毫没有断掉的趋势。他显然不服气,松了松手,再一使劲,这回脸都憋红了,羊脖还是好好的。 男傧相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逗得铃铛哈哈大笑,屋内其他人不管是男方跟来的,还是女方的陪客也都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说着嘲笑的话。那人便更急了,可是,越急手上越使不出力气,反倒逗得大伙更开心。 乌木知道他是好意,便不想让他再出丑,于是主动把羊脖接过去,两手一掰,只听“嘣”的一声闷响,粗大的羊脖应声而断,汁水溅了满地,乌木身上却半点没沾。 单是这份从容,便当得众人叫上一声好。 梅子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先前出丑的男傧相凑上去一看,懊恼地大喊道:“竟然在食管里塞树枝,我说我怎么掰不动!” 铃铛哼了一声,“技不如人还找什么理由,回去好好练练吧,省得将来成亲时再被人笑话。” 小伙子抬头,愤愤地看了铃铛一眼,可是,当看清对方那俊俏的模样时,原本滚到嘴边的反驳全都吞回了肚子里。只见他低下头,悄悄地红了脸。 当然,这一幕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一对新人身上。玩也玩过了,闹也闹过了,夏荷作为自家人,又是长姐,自然要出来圆场。 她拿着湿帕子,亲自给乌木擦了手,边擦边温声说道:“费了这么多力气,想来也饿了,你逸哥煮了新鲜的羊肉,一粒盐都没放,又香又嫩,正好是你的口味,快去吃吧!” 乌木点点头,感激地说道:“谢谢长姐。” 夏荷笑着拍拍他的手,“按规矩今晚得歇在这里,逸哥儿早就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好好地吃了饭早点歇下,就别跟他们一起闹了,酒也少喝,明天得一大早起来,还有许多事做,身子疲累可熬不过去。” 乌木点点头,“知道了,长姐。” 听着他的称呼,夏荷心里熨帖极了。虽然之前朝夕相处过许多日子,倒底不如成了一家人亲近。 小十三仰起圆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姑姑,现在我们可以跟乌木哥哥是一头儿的吗?” 夏荷忍着笑意,摸摸小家伙鼓鼓的小脑门,答道:“可以了,小十三要跟着哥哥一起哦,不能让别人灌他太多酒。” “嗯,我帮哥哥挡酒!”小十三一本正经地答道。然后无比熟练地把小小的手放进乌木的大手里。 “还有我!”小宝牵住乌木的另一只手。 “我……我能一起吗?”小土丘怯怯地问道。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不过乌木哥哥没手给你牵了,你可以牵我的。”小十三大方地替乌木做了主。 于是小土丘乐呵呵地牵住了小十三的手。 就这样,一身华服、高高大大的乌木牵着三只小萝卜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门口。 临出门,乌木回头向心上人看去,对方恰好也在看着他,目光灼灼,情意满满。 瞬间,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第183章 蒙古婚礼2 江宅的烛火亮了一夜。 好在时间进入中秋,天气不凉不热,亲朋好友们或者围着篝火喝酒打牌,或者围在桌旁吃茶聊天。女人们也没拘着,三五成群凑到一堆,自有讨巧的小伙们烤好了羊肉一盘盘地送过去。 自家人却没有这般惬意,就连江逸也要里走外转地打点宾客。 秦家的兄弟三人俨然把梅子当成了亲妹子,几天来早来晚走,有时候甚至就在江家住下,同苏云起等人一起操心着各项事务。 夏荷、青秧以及秦家三位嫂子在梅子屋里陪着她说话,各地风俗、童年趣事、家长里短,你说完了换我说,此情此景更添了许多温暖的意味。倒叫梅子暂时忘却了新婚的紧张以及即将离别的惆怅。 不知不觉,就入了三更。 按照算好的时辰,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四更出发,这时候应该开始准备了。 苏云起往屋里走,记挂着给夏荷她们提个醒,江逸从屋里出来,小跑着去厨房准备早饭。两个人就这么在门口撞上了。 江逸毫无防备,一头栽进苏云起怀里。苏云起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敞开胸膛接住他的身体。 江逸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囔了一句,“困……” 苏云起摸摸他的额头,“没睡会儿?” 江逸摇摇头,“窗口下一直有人打牌,吵吵嚷嚷的,况且我心里有事,也睡不着。” 江逸向来把睡觉看得比天都大,一天睡不够就会头疼,苏云起有些心疼,“去眯会儿吧,出发时我叫你。到了那边还得闹腾一天,我怕你受不受。” “我得去做早饭,待会儿在马车上睡好了。”江逸有气无力地念叨。 苏云起微微皱眉,“厨房里自有掌勺师傅忙活,你就不要操心了。” 江逸晃了晃脑袋,有些伤感地说:“我只准备梅子的……做了这顿,恐怕以后机会也不多了。” 苏云起轻叹一声,再无阻止的理由。 “你也去忙吧,不用担心我,待会儿洗把脸就精神了。”江逸舒了口气,稍稍调整了心情。 苏云起抬起他的下巴,低下头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江逸得寸进尺,追着那两瓣好看的薄唇亲了好几口,这才乐颠颠地跑走了。 苏云起满脸无奈,整个人却洋溢着喜悦的气息。 屋里屋外,不少人看到这一幕,赞叹的,羡慕的,惊讶的,没有一个人觉得刺眼。 梁梓月不是第一次看到两个孩子相处,兴许是当下的气氛太美好,这次尤其感慨。 她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喃喃地说道:“姐姐,你看到了吗?小逸过得很好,你一定很高兴吧?” 像是为了回应她,原本云气缭绕的天幕上乍然闪过一道耀眼的亮光,似流星滑落,虽短促,却清晰。 梁梓月不自觉地泪流满面——姐姐,你原谅我了,是吗? ****** 吉时已到,苏白生以嫡亲叔父的身份把梅子抱上装饰着五彩绸布的马车。 乌木骑着高头大马,神采奕奕在绕着马车转子三圈,眼睛却是牢牢地黏在梅子身上。 梅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继而红着脸低下头去。 “新郎倌等不及喽!” “新娘在害羞哟!” 不管是迎亲的还是送亲的,看到这有爱的一幕,皆是打趣起来。 “吉时已到,出发喽!”担任管事的长者吆喝一声,乐师们吹打起来,打头的马车也骨碌骨碌开始向前行进。 梅子坐的花车是乌木家里准备的,乌木虽没了亲生父母,身份到底摆在那里,其作为首领的叔父自然不会亏待他,用了最好的木料、最美的宝石,找来最灵巧的手艺人来装饰车篷,四个角上还挂着纯金的铃铛。 马车上宝石熠熠生辉,金铃叮咚作响,车帘随风飘动,传来阵阵香风。 梅子身上穿的蒙古袍也是王族公主的规格,头上的装饰更是精贵大气,美丽的面庞并未用盖头遮掩,盛装的人儿端坐在华丽的马车中其气质风姿与真正的公主相比丝毫不差。 车队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十三和小宝外加一个小土丘扒着车窗往外看,童生童语,笑闹不断。 小蕊儿被余素娥抱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车子上的梅子。 夏荷看得有趣,不由地开口逗弄道:“姑姑好看不?” 小蕊儿两周岁,能听懂大人的话,自己也会说些,只不过小姑娘向来高冷,说话甚少。不过,此时她却十分给面子地答了一句:“好看。” 江逸窝在这辆车上原本是打算补觉的,这时候却精神了,“蕊儿出嫁时伯伯也给你准备花车和漂亮的衣服。” 小蕊儿眨眨眼睛看着他。 江逸学着她的模样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小蕊儿要先找到夫婿才行哦!” 小女孩貌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更加认真地说了声“好”,然后又想了想,加了一句,“会很快找。” “哈哈哈!”江逸乐不可支,笑着仰躺在柔软的垫子上。他毫不怀疑,小宝贝绝对是把“夫婿”当成某样东西了! 余素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真不知道是不是要跟自家女儿解释一番。 夏荷没好气地点点他的脑门,叹道:“你啊!” “啊——啊——”小元夕看到江逸在垫子上欢乐地滚来滚去,以为他在玩呢,于是也乐呵呵地咧开没牙的小嘴巴,张着手臂往他跟前伸。 夏荷被这个小胖墩带得身子一歪,差点躺倒。 江逸笑着把小家伙抱过去,小屁股放到自己肚子上,只抓着两只肉乎乎的胳膊“拔萝卜”。 自家儿子被他“□□”惯了,夏荷眼皮都没动一下,甚至还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十分轻松地舒了口气。 余素娥眼中闪过一抹担忧,看着江逸和小元夕欲言又止。 夏荷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放心吧,小元夕生下来就被他带着,逸哥儿有分寸。” 果然,小家伙被江逸又拉又拽,甚至偶尔丢出去用腿接住,不仅不害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小十三突然从车窗口下来,爬到江逸身边,说道:“爹爹,姑姑这样子好像故事里的公主哦!” 江逸挑眉,漂亮的衣服,带着香味的马车,英俊的王子,可不就是给他们讲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嘛! “说对了,今天梅子姑姑就是公主。” 小十三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问:“那乌木哥哥是王子吗?” 江逸笑呵呵地点点头。 袁绣娘显然没听明白,于是十分感兴趣地问:“什么王子公主的,听上去很有趣的样子?” 小宝拉着小土丘爬过来,很有耐心地解释道:“阿姐今天是公主哦,只有王子才会娶公主,所以乌木哥哥是王子!” 还不如不解释……铃铛显然更糊涂了。 小土丘却明白了什么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看着骑着大马的乌木,一脸羡慕。 小十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问道:“爹爹,你喜欢公主吗?” “当然。”江逸随口答道。 小十三看看乌木,又看看梅子,好像纠结了很久的样子。 江逸一边跟小元夕玩一边注意着小十三,猜度着他随之而来的有趣反应。 没过一会儿,小十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郑重地对江逸说道:“既然爹爹喜欢,等我长大后也娶公主好了。” “哦?”江逸努力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小十三能有这样的志向,爹爹是很高兴的。可是娶公主很难的,你可要努力了。” 小十三严肃地点点头,就像爹爹故事里讲的那样,娶公主要爬荆棘藤蔓,要打坏人,可能还要变怪兽,不过他不怕,他是勇敢而且孝顺的骑士,他是爹爹的小王子。 想到这里,小十三变得信信满满起来,他看着小宝,目光灼灼地问道:“小宝,你要跟我一起娶公主吗?” 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这条定律已经刻进了小家伙的脑子里。 小宝绞着手指,一本正经地发着愁,“我、我再想想……” 小十三歪歪脑袋,“你不想做王子吗?” “我想,可是我不喜欢公主……”显然,小家伙矛盾极了。 江逸实在憋不住子,抱着小元夕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两个小家伙不明所以,但是,看着爹爹/逸哥笑得这么开心,他们也很高兴就对了。 余素娥坐在一旁,却是十分地不淡定,“王子”“公主”什么的,不应该是寻常百姓家最避讳的词吗?被这些孩子们提起来,好像很寻常的样子!江家的教育,似乎……略特别……余素娥把自家丫头往怀里揽了揽,略纠结。 夏荷这回只是笑着,并未多说。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十几匹骏马前前后后地奔跑在草原上,马背上的青年们肆意而张扬。 “抢帽子了!抢帽子了!”小土丘迅速爬回车窗上,兴奋地大叫。 不仅孩子们,就连车里的大人都来了几分兴致——抢帽子是蒙古族婚礼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男女双方的亲友们骑在马上,将新郎的帽子抛来抛去、你争我夺,想想就很有趣。 江逸跟一群小萝卜头一起挤在车窗口,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 此时红缨帽正在大海手中,只见他握着马鞭,将帽着顶在手柄上,一边转一边骑着马狂奔。 左右两边各有一拨蒙古小伙子,面色兴奋而谨慎地逼近。 后面,一匹枣红马如鬼魅般穿插而入,与此同时,大海马鞭一扬,漂亮的红缨高帽嗖地一下落到了枣红马的主人手中。 “好!”江逸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 “六叔好棒!” “大海叔叔好棒!”小孩子也兴奋地大喊大叫。 “小六加油!” “大海加油!” 小六听到家人的叫好声,神情更加亢奋,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帽子,哈哈大笑,“小毛孩子们,你六哥骑马射箭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里呢!” 蒙古小伙们显然被激起了血性,一时间斗劲更足。他们也看出来了,对方别看人少,个个都是有真功夫的,于是也干脆放下脸皮,吆喝一声,叫了更多的帮手过来,开始实行人海战术。 乌木是最不好出手的一个,战团里的都是叔伯辈,哪个都不好得罪。 苏云起原本也在一旁悠闲地看着,然而听到江逸的喊声之后,他不淡定了。 苏云起一夹马腹,追云蹄子一甩倾刻间便冲了出去——显然,看着伙伴们在草原上“战斗”,它早就按捺不住了。 “啊!!!!!苏云起!苏云起加油!”江逸眼尖地看到苏云起的身影,差点就疯了。 马背上,苏云起勾起唇角,远远地看了江逸一眼,然后便回过头去,视线专注地黏在了红缨帽上。 江逸眼睛晶亮,期待地看着苏云起的表现。 乌木却是苦了一张了,心道:完了,云起哥出手的话,他今天还能把媳妇儿娶回家吗? 别看大家是一个阵营的,小六却一点都不配合。他牢牢地抓着帽子,挑衅地喊道:“老大,帽子在这里,有本事你来拿呀!” 大海几个似乎也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只大笑着看着小六作死。 当然,苏云起也不需要帮忙。出乎意料的,什么腿法、阵型、技巧,他一个没用,只是驾着追云大马金刀地冲到小六面前,直接用蛮力把帽子抢到了手里。 小六愣愣地呆在原地,保持着刚刚挑衅的姿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习惯了苏云起深思熟虑作风的众人也是呆呆的——这就结束了? 蒙古小伙们:麻蛋!说好的一场好戏呢! 就这点斤两,也值得爷动脑子? 苏云起张扬地笑着,调转马头哒哒地跑到马车附近,手臂一甩,缀着红缨的毡帽好巧不巧地落到江逸探出去的脑袋上。 江逸愣愣地摸了摸头顶,继而绽开大大的笑容。 “苏云起!太特么帅了,老子爱你!!!爱死你了!!!!!!”江逸几乎把嗓子都喊破了。 袁绣娘看着眼前的场景,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么?对比之下,她跟云舒好正常…… 余素娥也是忍俊不禁,终于相信了大山平日里的描述并没有半点夸大,相反,还挺含蓄。 夏荷扶额,看着江逸毫不安分的背影,满脸笑意。 第184章 乌木成亲,风头却被那俩无良哥哥抢得渣都不剩,着实让大伙惊奇了一番。 好在到最后媳妇还是顺利娶了回去,否则亲情的小船非得散架不可。 之后又在部族里热闹了一天,全家人从头到尾见证了乌木和梅子的成亲仪式。有欢笑,有泪水,有祝福,有不舍,不管怎样,他们家的宝贝女儿从今天开始就嫁到别人家了。 江家人离开时,梅子抱着夏荷哭得泣不成声,孩子们受到大人的感染,此起彼伏地哭成一团。 大伙心里都不好受,两位长辈从屋子里出去,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红了眼圈。 乌木的族人们大多知道梅子的情况,看到这样的情景不仅没有丝毫嘲笑反而纷纷过来劝说梅子。 苏云起把夏荷拉开,红着眼圈最后叮嘱乌木,“好好对他。” 乌木一迭声地答应着。 大伙最后看了梅子一眼,狠狠心上了马车。 乌木把梅子揽到怀里,哽咽着劝道:“好了,别哭了,别让他们担心。” 兴许是这句话点醒了梅子,她胡乱地擦擦眼泪,追出门去,朝着马车大喊道:“伯伯、小叔,你们注意身体!哥嫂、长姐,你们都好好的!” 江逸掀开布帘,看到梅子脸上的笑,终于忍不住哭了。 “好了,总会见面的。”苏云起把他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江逸把脸埋在苏云起肚子上,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掉眼泪。 另一边,夏荷还在不住地哽咽。 余素娥擦干眼泪,轻轻地握住夏荷的手,带着哭腔安慰道:“不哭了啊,原本是好事,哭成这样就不美了。” “是啊!”袁绣娘也跟着说道,“咱家在这边有生意,大山常到这边来,如今又多了酸枣园,梅子和乌木自然也能常回去,要想见面也容易。” 夏荷纵然再不舍,也不愿意引得别人都来安慰自己。于是,便强忍着心底的难过,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袁、余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江逸也发泄完了,从苏云起怀里抬起脸来,露出红肿的眼泡。苏云起的衣服上却湿了一大片,还是肚子靠下的位置。 别人还没说什么,江逸自己先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元夕尿在你身上呢!” 苏云起无奈地看着他,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呃……”江逸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从他这个罪魁祸首嘴里说出来到底有多蠢! 江逸涨红着脸,视线在夏荷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夏荷同余素娥如同长辈般地纵容他,袁绣娘却是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江逸撇撇嘴,干脆把头伸出窗外,假装看风景。 ****** 虽说要回家,需要安排的事情也不少。 首先是如今住的宅子,朱高炽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买了下来,落在江逸名下,全家人商议过后决定保留着。 且不说是当朝太子所赠不能随意变卖,往后一年当中春季贩马、秋季运枣、冬天运粮食收羊肉,总要有人过来,留着这个宅子权当有个落脚地,总比回回住客栈踏实。 其次就是酸枣园。 江逸原本想留给梅子和乌木,可是他们住地部落毕竟离得远,况且成亲后八成还会被派去辽东,因此这一想法只得作罢。 江池宴到是找到了个好人选——梁梓月夫妇。从枣园刚开始收拾他们就不断地过来帮忙,尤其是巴尔干,跟着干了一年各项活计早就上手,甚至连养蜂收蜜都跟着王小五学了两招,让他来经营至少不用担心会搞砸。 江池宴的意思是直接送给他,大伙都没意见。巴尔干却不干了,说什么也不肯占这个便宜。 江池宴把话说得明白,这么一片酸枣园对他们家来说真不打紧,还不够惦记的。巴尔干虽然不缺钱,但有这么个营生至少能帮着附近的牧民增加些收益,如果实在有兴趣,还能慢慢扩大规模。 就这样,一个为对方着想,一个死活不想占便宜,俩人你来我往说了大半天谁都没妥协。尤其是巴尔干,差点红了脸。 江逸在一旁看着,简直都无语了,不知道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分赃不均呢! 最后,苏白生拍板,枣园给巴尔干打理,江家占着两成股份,每年秋季派人过来收枣子和枝叶,就当是一个产一个销,顶多耗点人力。 巴尔干还不应,再次掰扯一番,定成五五分成这才作罢。 江逸第一次见识到,这相互谦让比相互算计还累。不过,心却是暖的。 趁着秋季草原上景色宜人猎物肥美,苏云起带着全家一起出动,以打猎为名行秋游之实。 如今,全家人在一起,回家的愿望反而不像之前那样迫切了。 按照江逸的意思,倒不如趁着大好的时节在草原上游玩一番,这样的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最兴奋的莫过于余素娥与袁绣娘,长这么大,她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般风光。 除了感叹风景优美,她们更加感激身边的男人,感念这样一个家,若不是嫁进江家,或许她们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家里多了三个小宝宝,小十三和小宝突然就像长大了似的,明显的稳重多了。不仅当着宝宝们的面不再撒娇,还主动帮助大人照顾小婴儿。 女人们被草原美景所吸引,不知不觉越走越远;男人们骑在马上纵情驰骋,比着劲地收割猎物。 毡垫上,阴差阳错地就剩了几个孩子。 江逸抱着一堆柴禾匆匆跑回来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 只见两个婴儿并排着躺在垫子上,小蕊儿在一旁坐着,三个小家伙不吵不嚷,眼睛巴巴地看着小叔叔和小哥哥。 小十三一边软软地哄着他们,一边笨拙地热着羊奶,小宝则是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地上,只有小屁股高高撅着,嘴巴一鼓一鼓地吹着那团不断冒烟的小火堆。 江逸简直惊呆了,那一刻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 江家人临走之前把附近巷子里走得近的邻居们都请了请,这一年多来没少受大家的照顾,尽管以后可能见不到了,但至少现在要道个别。 大伙都很给面子,像以往很多次一样,男人们提着酒、女人们早早地来帮忙,前屋后厨全都有说有笑,从容地说着即使离开了也要常联系,逢年过节的互通有无。 这片地方住着的,有随军的家属,有门子硬的商客,每年都会有人走有人来,大伙都释然了,哭泣不舍都是虚的,倒不如一句“江湖再见”多上几分洒脱。 离开这天,不知道牧民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城北的巷子给围住的。 大伙手里拿着饼子、羊奶、皮毛、药材等物,你争我夺地交到大海几人手里。也有些挤不进来的,干脆直接往后面的平板车上扔,幸亏打头的几匹都是战马,不然非得受惊不可。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牧民们睁着盛满风霜的眼睛,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孩子们也被大人扛着,一个劲往车上扔礼物。 江逸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里依旧很不好受——八成是不想让他们走吧! 江逸忍着眼中的湿意,拜托巴尔干,“姨父,麻烦你帮忙跟大伙说,今年冬天即使我们家不在这里了,依旧会派人过来换粮食和药材,不仅是今年,以后前前都来,让大伙尽管放心!” 巴尔干闻言一愣,深深地看了江逸一眼。他没有再向江池宴或者苏白生求证,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他知道江逸能够作主。 于是,巴尔干站在平板车上,神色激动地宣布了江逸的这一决定。 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继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再然后,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女人们竟然一个接一个地哭了起来,有人偷偷掉眼泪的,也有人嚎啕大哭。 那一刻,江逸突然感到无比惶恐,他有何德何能,一个决定就能左右这么多人的情绪? 看着此情此景,江逸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表情,因为他整个人都僵了。 直到,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近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他揽进了怀里。 苏云起什么都没说,江逸下意识地抓住苏云起的手,扭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 苏云起眼中,写满了支持与纵容。 江逸的心却慢慢地恢复跳动,对着人群展开一抹善意的笑容。 既然做的是好事,还有什么可怕的?继续做就好,江逸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自己一番。 ****** 之后,还发生了一桩让江逸不太能理解的事。 自从江家决定回去之后,青秧就有些心不在焉,几天下来竟瘦了一圈。 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夏荷,她没有声张,只把这个情况给袁绣娘说了。 青秧家里的情况袁绣娘早就做过一番了解,她把余素娥叫来,三人商议一番,也没惊动长辈们,就把这件事解决了。 回程的马车上,江逸眼尖地注意到少了一个小孩子。 “青秧嫂子家的娃娃呢?”江逸猛地想起来,似乎秋游那天就没见那个豆芽菜般瘦弱的小婴儿。 姑嫂三人没说话,青秧却是偷偷地掉起了眼泪。 江逸想不通其中关节,疑惑地看向余素娥。下意识的,他觉得这个人最成熟可靠。 余素娥暗自叹了口气,没有立即解答江逸的疑惑,反而是对着青秧说:“如果你后悔了,咱们可以现在就调转马头回去。” 青秧慌乱地擦掉眼泪,连连摇头,“不不,不用,这样、这样就好……我不后悔……小豆芽儿跟着我活不下去,能遇上晴嫂子反而是她的福气……” 夏荷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温声道:“既然这样你就别哭了,没由来的把孩子的福气哭没了,可是不好。” 青秧一听这话,连忙忍受了泪水,呆呆地看向夏荷三人。 袁绣娘冲她笑笑,说道:“安心吧,晴嫂子家境殷实,又识文断字,总不会亏待了小豆芽,家里不是还有两个?往后的日子都得指着你过呢!” 青秧眼中滑过一抹坚毅,她改坐为跪,“咚咚咚”地给袁绣娘磕了仨响头。 “苏少奶奶,这次多亏了人,若不是你肯捎带着我,我家豆芽肯定就没命了……”青秧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看你,乡里乡亲的动不动磕什么头?”袁绣娘扶了她一把,避重就轻地说,“你管我叫‘苏少奶奶’,可是把我家逸哥放在了什么地方?” 青秧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袁绣娘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夏荷也不由地掩唇轻笑。 余素娥但笑不语,拉着青秧在自己身边坐了。 江逸只当没听见,脑子里却是转着别的念头。 从刚才的话里,他也听出来了,青秧把她的小女儿“送”给了晴嫂子。 晴嫂子生性善良,沉稳持重,她的丈夫是位级别不低的驻军将领,两人伉俪情深,即使晴嫂子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对方也没有再娶。 从一定程度上说,小豆芽能进入这样的家庭肯定比生在她原来那个重男轻女的家里要好。 然而,作为母亲,青秧就这样把自己的骨肉送出去了吗? 那样的家她还要选择回去吗? 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豆芽? 如果一直生不出儿子来又当如何? 青秧从来没想过反抗,不,或许这次离家已经是最大的反抗了。 夏荷三人也没人认为她不该回去。 江逸不能说这样的选择不好,但是,恐怕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 第185章 朱棣虽然已经顺利登基,但并不代表天下太平。 江家一行人刚出大宁,苏云起就隐隐觉察出有人跟踪,对方人数似乎还不少。 他不想吓到车里的女眷,只提醒大海几人提高警惕。 苏白生也不再一味低调,凭着卸任的文书选择官驿来住。行路时也尽量挑着人多的官道走,不求速度,只求稳妥。 几日下来,对方似乎也觉察出了他们的谨慎,这才发觉自己暴露了。 又一日清晨,江家车队刚刚转上大路,便有一人一马出现在车队前方。来人一身玄衣,面容虽普通,可一身的正气却不似匪类。 苏云起驱马上前,冷峻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翻身下马,抱拳道:“连日来多有冒犯,请苏先生切勿介怀,我等奉了大皇子之命护送各位回乡,人多眼杂原本不便暴露行踪,没成想……” 那人说着,赧然一笑,心悦诚服地赞道:“不愧是苏将军,不愧是昔日的利刃之师!” 苏云起闻言,神色也稍稍缓和,能知道他们几人身份的,多少也算是半个自己人。再者又有朱高炽的名头,于是便信了七分。 江池宴和苏白生也从车上下来,揖手道:“辛苦各位,我等在此谢过大皇子恩典。” 那人抱拳回礼,将一封书信交到苏云起手上,“这是大皇子写给江小先生的书信,劳请先生转交。” 苏云起接下,再次谢过。 车队重新启程,朱高炽派来的人马过了明路,也不再隐藏行迹,干脆分作两队一前一后护卫着江家车队。 江逸看过信后,才了解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四年多的内-战,使得冀中百姓生活贫困、流离失所,许多青壮就此走上歧途,专在北平以南一带滋事,来往商旅受难者居多。 于是,朱高炽在得到朱棣允许后,便抽调出一队府兵暗地里护卫江家一行,为的就是不打扰他们一家自在的行程。 没成想,苏云起竟然如此敏锐,没两日便察觉了。这样一来,也便没了隐藏的必要。 江逸心里感动,又把信给两位长辈和苏云起分别看了,歇息之时又写了回信,少不了感谢一番。 江逸只知朱高炽诚挚,两位长辈却想得更多,朱棣登基,太子之争随即上演,江家以及江家牵扯上的余家可以说是朱高炽手中一张隐形的王牌,朱高炽布置得如此细致,可见他在京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江池宴叹息一声,自古权势之争无一不牵连甚广,江逸不知不觉便涉足其中,不知是福是祸。 苏云起透过车窗,看着无忧无虑的心上人,暗自发誓,哪怕粉身碎骨,也定会护他周全。 ****** 因为带着孩子的缘故,原本一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被他们拖成了两个多月。 回到枣儿沟时,已进入十月。 到了广昌县,一路的物事便越来越熟悉,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老掌柜,甚至熟悉的猫猫狗狗。 几位女眷也变得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指着沿途的建筑风物说个不停,尽管大家都认识,也不妨碍她们兴奋地交流。 江逸也在车里坐不住了,干脆跑到外面同大伙一道骑马。 朱高炽的府兵进了广昌地界便告辞了。 苏云起原本想着好好地请他们吃上一顿酒都没来得及,最后还是江池宴出面,硬给他们塞了些银钱,让他们自己买酒喝。 领队推辞不过,只好受了。这些人也着实不容易,这样一来也算是两厢欢喜。 近乡情切,一行人没有在县上停留,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消息早就托人传回去了,老徐头和孩子们在家里,都知道他们今天回来。 车队缓缓拐上了通往村口的土路,原本有说有笑的人们反而都沉默下来,贪婪而专注地看着周遭的景物。 低矮的房屋,贫瘠的家田,连绵的石山,此时此刻看来却是这般亲切。 虽然离开了不足两年,对这个地方的思念却如此深刻。 村口,人头攒动,一张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老徐头和孩子们,于家寨的人们,枣儿沟的村民,打头的自然是江春材、英花、江贵……甚至还有佝偻着身子的三叔公。 江池宴和苏白生停车下来,江逸等人也翻身下马,夏荷姑嫂几个也抱着孩子从车里出来。 三叔公抓住江池宴的手,江贵拍拍江逸的肩膀,英花、江春草等婶子大娘们自然地接过夏荷几人怀里的孩子,族里的小伙子们推起平板车…… “回来了?” 简简单单、显而易见的问候,再也没有其他,却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话。 “炕烧好了,饭也是现成的,单等着你们回来!”语气中透着说不出来的熟稔,就像他们只离开了一天似的。 “咱们一块吃个团圆饭,只当给你们接风。”三叔公声音苍老,劲道却足。 江逸腆着脸问道:“有面条不?” 三叔公慈爱地看着他,抖着胡子笑道:“想吃就有。” 江贵勾住江逸的脖子,挤眉弄眼地说:“今个儿不用你动手,只管吃现成的,不过……车上那些个好酒得开上几坛子,不然哥哥我可不答应。” 江逸难得没拿眼瞪他,反而笑道说:“贵哥好眼力。” “那是!”江逸心里得意,把人搂得更紧,“我跟你说……” “借过。”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云起强硬地从两人中间穿过,顺便拎走了小秀才一只。 江贵目瞪中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喃喃地念叨:“一年多没见,还真是……一点没变……” 进了自家院子,江逸就知道什么叫“不用你动手了”——还真不是客套话,这回是完完全全不用动手,坐下就能吃。 偌大的院子,摆上了大大小小几十张桌子,桌子上一个个大小不一花色不同的盘子,菜品样式更是各不相同。 这回目瞪口呆地换成了江逸。 当然,目瞪口呆的不止他一个,江池宴惊讶地看向江春材,等着他解释。 江春材咳嗽一声,笑眯眯地说:“不是你让人捎信说今天回来么,大伙就商量着一家准备了两三样菜,攒和攒和也能凑几桌席,咱们一块热闹热闹!” 看着那些食材手艺参差不齐的菜品,江家上下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视线一一从村民们脸上滑过,年老的,年少的,生活殷实些的,略贫困的,甚至还有寄居在大院里的老人和孤儿,凡是认识的似乎都在这里了。 不管曾经有何私心,不论彼此间是否有过摩擦,至少这一刻,没有人抠抠嗦嗦,没有人扯后腿——不得不说,善念是一种力量,如果没有江家几年来的善行,便不会收获这份美好。 “行了,别干站着了,边吃边聊。”江春材推推这个又推推那个,鼓动着他们坐到席位上。 “三叔公,您先坐。”江池宴低着头,声音几近颤抖。 “大海,去、去搬酒——都卸下来!”江逸即使是用吼的,即使不看他,从声音里也能听出来,这小子哭了。 没人拆穿他,也没有笑话他,同辈的哥哥们只起哄说着:“你敢都拿出来咱们就能都给你喝了!”继而惹来叔伯们的喝斥声。 女人们跟男人一样,同在大院里坐着,年龄相仿关系相近的坐在一起,说说家长,谈谈近况,逗逗孩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孩子们也有自已单独的席面和位置,枣儿沟的这个传统似乎就是从江家开始,越是如此,越不用担心他们会调皮捣蛋。孩子的世界自有他们的规矩和领导者,反而是跟大人在一起时,他们才是“孩子”。 这一天,枣儿沟全体村民外加于家寨二百余口,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接风宴。 从此以后,这样的接风形式便成为一种传统,无论是谁背井离乡,无论走得多远,都会记得家乡有全村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回去。 ****** 夜来,星光满天。 江逸坐在堤坝上,两只脚像个孩子似的,晃啊晃。 伟岸的男子支着一条腿陪在他身边,面色微醺,无比惬意。 “苏云起,你觉得好不好?”江逸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透着一股憨劲。 苏云起扭头看他,墨色瞳仁里盛满了这个人的身影。 “好不好?”江逸固执地追问。 “好。”苏云起勾起唇角。 江逸笑得得意,仿佛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你觉得枣儿沟好不好?” “好。” “咱家好不好?” “好。” “我好不好?” “好。” “那……你觉得这里好不好?” “好。” “我们做,好不好?”江逸眨着晶亮的眼睛,笑得像个小狐狸。 “……好。” 江逸“嗷”的一声,像只小狼似的扑过去。 苏云起顺势躺倒,带着人滚到一侧的草地上。 “乖,不着急。” “麻蛋!你才乖,你全家都乖!”江逸恶狠狠地骂完,自己先是忍不住笑了。 苏云起勾唇,翻身把人压在下面,低声道:“该罚。” “我要、我要在上面……”江逸扭着身子撒泼。 苏云起挑眉,“你确定?” “嗯……”甜腻的、诱人的鼻音,带着些许酒气,竟是比那几坛烈酒更加醉人。 苏云起闭了闭眼,抱着人翻了个身。 江逸就势坐在劲瘦的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英俊的男人,终于满意了。 苏云起抓着衣襟,把人拉到眼前,狠狠地吻上去。 一声低喘,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高高低低的呻-吟,断断续续的求饶…… 苏云起更满意。 第186章 番外2 妯娌之间 经过两家商议,余素娥同大山成亲的日子最终确定下来,秋收过后,九月初八,黄道吉日。介时气候凉爽,钱粮充足,亲朋好友也有余闲,总归是再好不过。 银坊镇,余素娥祖宅,后院小花园。 大山悄悄拉住余素娥的手,一脸满足的笑。 余素娥貌似嗔怪地横了他一眼,素白的手却没抽回来,“大娘昨个儿不是刚说过么,日子既然已经定下,成亲之前便不能再见。” 大山挠挠头,难得抢白了一回,“你听得不真切,大娘说不能见面的日子得从明个儿开始算。” “左右就差一天。” “正好用这一天来看看你。” 余素娥禁不住弯起嘴角。 金黄的桂花瓣散落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不知名的小虫躲在草丛里“吱吱”地闹着动静。 小径的那一头,出现了一个粉红的小身影。 大山的视线只在那张严肃的小脸上扫了一下,莫名地有些紧张。 小女孩一步一步地靠近,气定神闲,头顶上系着金丝花绳的包包一晃一晃,与那张故作稳重的小脸一对比,让人不由婉尔。 余素娥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儿,故意板起脸,“若是阿娘没看错,眼下该是午睡时间,莫不是蕊儿又淘气了?” 余蕊儿扁扁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似是强忍着委屈,糯糯地开口道:“阿娘,你忘了这个……” 说着,嫩嫩的小拳头伸出去,将一坨灰扑扑的不明物体举到了余素娥眼前。 余素娥当即了然,既而面上一红,下意识地看了大山一眼,急切地想要接过。 大山却比她快上一步,将东西拿到手里,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这话他是特意问的余蕊儿,那表情里有多少讨好的成份连一旁的奶娘都看得清楚。 余蕊儿却并不买账,依旧木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小大人似的答道:“这是阿娘的宝贝,阿娘每日饭后都要把玩一阵。” 不足四岁的小娃,口齿却是伶俐得很。 大山被她话里的意思引去注意力,目光放回那坨东西上,越发好奇——未来媳妇这般在意的东西,难道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看完了没有?给我罢。”余素娥努力平静着面色,伸出盈盈素手。 大山虽不情愿,仍旧还了回去,眼睛却黏在上面,打算盯出个窟窿来似的。 余素娥低垂着眉眼,随手将那东西放在身侧的针线篓里,还用绣绷给压上了。 大山更在意了。 余素娥像是没看见他的模样,转脸看着余蕊儿。 小家伙摊开小手,说:“蕊儿的事情做完了,阿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蕊儿便去午睡了。”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的午睡不是故意逃掉,而是被余素娥耽误了似的。 周遭的丫环奴仆们皆是掩唇轻笑。 余素娥哭笑不得地朝着奶娘摆摆手,半个玩笑地道:“赶紧把这个人精儿带走吧,多大点儿孩子,平日里的饭食都添到心眼儿上去了。” 余蕊儿就像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似的,一本正经地行了礼,被奶娘抱着离开了。 直到看不到人影,大山的视线才收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没有掩饰成功的失落。 余素娥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神情,心思转了一遭,顺手拿起篓里的彩线,状似无意地说道:“村里如今仍是大伯掌事儿吧?想来改起户籍应该不难。” 这样说出来已经算是相当的直白了。 大山只愣了一瞬,便转过脸来看着她,正色道:“蕊儿自然要带过去,逸哥早就盼着家里多个女娃了,也好给小石榴作伴。只是户籍上面……我想着,依旧让她随你的姓。” 余素娥缠线的手一顿,极力压下心底翻涌的失望,或许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大山也低着头思索着什么,一时间小小的园子竟是安静得压抑。 一时间余素娥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假装清高与大度的日子,她便是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缝住了嘴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在心里推演筹谋,却最终败得彻底。 想到这些,余素娥心头一凛,什么时候面对大山也需要动用这般苦思?余素娥在心里对自己连连摇头。 余素娥闭了闭眼,做出一件颠覆她多年礼教举止的事。 她抬眼看着大山,直截了当地说:“蕊儿她命不好,生来便少了爹爹疼爱,没有长辈教养,总是缺些孩童的天真与讨喜,你对她不喜也是应当……” 大山猛地抬头,眼含震惊,“这话从何说起?我向来——” 余素娥握住大山的手,打断他到口的话,继续道:“不管怎样,既然你能接受我,也请暂时包涵蕊儿罢,给我些日子,我好好地教她,可好?” 这些话算是把自己所有的骄傲都扔在地上了,容不得她考虑一旦对方不买账,她该如何自处。面对这个放在心上的人,余素娥下意识地选择了放下端了十多年的架子。 大山看着余素娥脸上孤注一掷般的神色,心底一阵绞痛。 他也不再顾忌现在是何场合,不由分说地把人搂到怀里,不歇气地解释道:“蕊儿自下生时就牵着我的心,她是你身上的肉,却也是我的心头宝,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忘了你生她时是如何九死一生?就算你真忘了,我却忘不了,我也不能让蕊儿忘记——所以我方才说让她依旧跟着你姓,算是全了这份恩情。” 方才有多酸涩,听了这话后便有多欣喜。 任是余素娥平日里多么冰雪聪明,此时此刻,面对一个男人天大的爱意,她也只剩了小女人的娇憨。 半晌,还是大山再次开口道:“刚刚也是我欠考虑,蕊儿的姓氏还是随我吧,家里一窝小子们不姓江就姓苏,好不容易得了个宝贝女儿,若是连姓都不改,逸哥八成得骂我。” “都听你的。”余素娥柔顺地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低声说道。 虽然大山张口闭口都是江逸,余素娥却半点都不介意,若是没有江逸,怎么会有他们二人的今时今日? ****** 且说大山从镇上回去以后,进进出出都在想着园子里的事,他不想因为蕊儿的事让余素娥心里有半点疙瘩。 想得入神了,就会办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眼瞅着这么大一个人一脚踩空,生生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彼时江逸正靠在窗口嗑着西瓜子,看到这一幕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有同情心,更别说发扬兄弟爱上去搭把手。 云舒原本正陪着媳妇女儿在院子里散步,此时唯有无奈地忍着笑意,紧走两步把那个傻大个兄弟拉起来。 大山却丝毫没有记恨江逸的“见死不救”,看到他之后反而眼睛一亮。 “逸哥!!!”大山咧着嘴,叫得亲极了。 这家伙不寻常的表现弄得江逸愣了一下,直觉不妙。 大山就像遇到救星似的,一反常态滔滔不绝,“逸哥,你最聪明了,帮我想个法子呗!来,我给你剥着,我剥起西瓜子来又快又好,逸哥你一边吃着一边听我念叨念叨……” 不光是江逸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葡萄架下的云舒夫妇同样不可思议看着那个仿佛妖精附体的大山——说好的憨厚老实手勤嘴拙呢? 此时,大山的“老实”体现在一字不漏地把下午在余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给江逸说了一遍,就连小夫妻间的相处细节都没有避讳。 江逸听完之后,默默地在心里提取了一下重点,“你的意思是……咱们想个法子,怎么表示一下对蕊儿小宝贝的重视,让全村、不,让全蔚州都知道蕊儿从今往后就是咱家的娃呗?” 大山忙不迭地点头。 江逸松了口气,如果单是这个,倒称不上有多困难。 想起那个小小年纪却如同女版霸道总裁附体的小人儿,江逸每每都会被萌得一脸血,那头头是道说一不二的派头、那一本正经的小表情,真是……无法言表。 江逸脑子一转,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其实我还真有个办法,若能实施想必十分能搏人眼球——不过,太过引人注意了,我倒又有些为难。”一来有违礼法的地方稍稍多些,二来两位长辈那里不一定能通过。 大山听江逸这么一说,刚刚升起的期待又落了回去。 袁绣娘抱着孩子溜溜哒哒地走了过来,娇笑着接口道:“我入了江家门子一年多,怎么就不知道还有逸哥为难的事?” 江逸挑眉,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你倒看得起我。小石榴给我抱会儿,兴许这事儿真就有谱了。” “这可就说不清了,若是真有了主意,那到底算是逸哥的功劳,还是我家小石榴的?”袁绣娘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避嫌似的侧着身子把孩子递到他怀里。 江逸一门心思早就扑到了软趴趴的小宝宝那里,根本没接她这茬儿,颠颠地抱着跑到苏云起跟前显摆去了。 云舒的面色不太好看,背着大山给袁绣娘使了个眼色,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袁绣娘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 云舒转过身,拿眼直直地看着袁绣娘。 袁绣娘勾出一个笑脸,夸张地拍着胸脯,“夫君,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害怕……” 云舒看着她故作调皮实则惴惴的样子,先是软下了心思。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逸哥虽然性子跳脱,却总归是兄长,言行举止间你该多些尊重,才好给后进门的弟妹作个表率。” 袁绣娘一听是为这个,反而放了心。她上前两步,亲昵地拉着云舒的手臂,半是强硬地把他按到了椅子上,顺手倒了杯茶,这才说道: “你们当逸哥是兄长,我却只当他是大嫂,自然是按妯娌们之间的相处来论。夫君你且放心吧,逸哥乐意着呢,妾身决不会败坏了咱家的门风,哪怕不久之后余姐姐进门了,咱家这日子也只能越来越和睦!” 袁绣娘说着,俏皮地屈下膝盖,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云舒倒不好再发作,干脆脚步一抬,到书房看书去了。 袁绣娘朝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心里笑道:再饱读诗书又如何?女人们之间的关系啊,男人两辈子也别想懂! 咦?好像有什么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晚期患者携番外前来谢罪,么么哒~~ 【众】这样的作者就该拖出去打死! 吐血…… 各位小主,容奴婢再禀报一句:明天依旧有更新,内容是大山余素娥的另类婚礼以及家里生意人际等的一些安排,依旧爱我哦,么么哒~~ 第187章 番外3 别样的婚礼 银坊镇的枣儿沟,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打头的新郎官穿着滚着金边的红袍,束着大宽腰带,骑在高头大马上,端的一个气宇轩昂、英姿勃发。 后面十六匹骏马分两列排开,十六位男傧相一水的年轻小伙子,个个喜笑颜开,威风极了。 吹拉班子在后面跟着,吹吹打打,即使被落下了好大一截也依旧不慌不忙,丝毫没有费力追赶的意思。 反正主家说了,两条腿的人怎么也赶不上四条腿的马,若是那些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疯跑起来叫他们不必在意,只要不误了吉时就好。 这个吹拉班子跟枣儿沟青砖大院里的这家人打了三回交道,早就知道了主家的和气与大方,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江家娶亲,余家嫁女,银坊镇上数一数二的两家喜结连理,不知道有多少热闹可看,从江家大院一直到村外的官道上,附近的村民们几乎全体出动,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迎亲的队伍险些不能通过。 有嗓门洪亮的汉子站在路口的大石头上,乐呵呵地往道路两旁洒喜钱,一边洒高声叫嚷:“今个儿江家大喜,劳烦过路的乡亲们给行个方便喽!” 孩子们你推我搡地捡着喜钱,有年龄大些的护着弟妹的,有小孩子被推倒在地哇哇大哭的,虽然面上看着混乱却也不失规矩,只要得了钱的要么自觉地回到父母身边,要么被大人呵斥回去,以便把机会留给依旧空着手的小伙伴。 洒喜钱的汉子也十分有眼力,总能适时地扔在合适的位置,确保人人都能分得一些喜气。 满满一大篓子喜钱洒完之后,迎亲的队伍也将将走得不见踪影。 汉子把篓子翻了翻,玩笑道:“大伙给我作个见证,一篓子的喜气散了个干净,半个子儿都没扣下!” 围观的乡亲们一阵乐。 正在这时,江贵在几个汉子的簇拥下从路上拐过来,冲着村民们高声说道:“今个儿大喜的日子,难得大伙给添个热闹,江家院子里有喜饼可领,只要到场的都有席面,有肉有菜,管好不管饱哟!” 江家的大方十里八乡的村民们早就见识过,别管沾不沾亲的,贺喜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到江家看新娘子、吃流水席。 庄户人家随礼鲜有直接给钱的,大伙人穷志不短,除了地痞癞汉没人肯白白地占便宜,一篮子新鲜鸡蛋、两升新打的谷子,多少是份心意。 ****** 迎亲队伍拐进罗雀巷,同样是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余家向来会做人,老管家早就着人在巷口等着,远远地听到吹打声,便派着二十余个机灵的小厮抱着裹着红绸的小箩筐往四面八方分发喜饼。 巴掌大的喜饼沾着芝麻裹着糖馅,焦黄喷香,新奇又美味,一会儿的工夫便自然而然地把拥堵的人群疏散开来。 难得的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连吃带拿,小厮们大大方方的,要几个给几个,半点不得罪人。 有那些见多识广的不贪这点吃食,反而注意着迎亲的队伍,等到看真切了便不由地暗自纳闷: 你说这看着风风光光的迎亲的怎么连个媒人都没跟着?不仅没媒人,有头有脸的傧相更是没有半个。 哦!娘诶,连个花轿都没有! 高挑瘦弱的新娘子被余家长兄背出来,脚都没沾地就被新郎官抱到怀里,继而万般珍重地放到了马背上。 观礼的人群发出“吆——”的一声惊呼。 轿子没有,直接上马背的还是头一回见!果然是再嫁之女不受婆家待见么? 人群中有惋惜的,也有看好戏的。 下一刻,大山的所为再次引起更大的轰动。 只见他一把掀起新娘的盖头,随手扔到了人群之中。 别说围观群众,就连余素娥脸上都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诧。 大山体贴地拍拍余素娥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 大山身后,一个嗓门洪亮的小伙子跨在马上,转着圈地朝着人群大声宣告: “我们家新嫂子娶回去是要当家的,镇上的铺子照开、家里的营生也得管着。长辈们也说了,既然以后少不了随着我家哥哥四处走动,现在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且不说别人作何感想,余素娥却是切切实实地红了眼眶。 大山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就黏在自家媳妇身上,此时见了她这个模样,早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余文俊兄弟两个从最初的惊疑到后面的欣慰,不过是瞬息的工夫。 别怀疑,这貌似潇洒实则装x的画面自然是江逸设计的,包括大山扔盖头的动作在内。 不就是给咱家新媳妇做脸么?索性做个彻底,咱就做给全镇的人看看,想念叨就让他们念叨个够! ——以上,是江逸拍着桌子说出来的原话。 好在,两位长辈也由着他们折腾,事先跟族里通过气,那边也没说什么。 就像江逸说的,反正江家这一回算是打破了成亲的老规矩,索性就让它一破到底。 等着面若娇花的新娘子被准夫婿抱上马后,娘家两位兄长也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大大方方地加送亲队伍。 余家两位媳妇也牵着孩子、领着仆人坐进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里,车门一关,管他外面多少闲言碎语。 围观群众再、再一次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前面那个是余家当家的大少爷吧?怎么也跟着上了马?” “你道光是他?你看后面,少奶奶们也在车上呢!” “我倒是糊涂了,这是哪里的规矩,女儿家成亲还有娘家兄嫂跟着的?” “省省吧,人家从头到尾哪里讲了一丝规矩?咱们外人权当看个稀罕罢了。” “说的也是……确实热闹。” “可不是么,老少爷们儿今个儿算是开了眼了。” “……” 再说大山那边,打头的十六匹枣红骏马一分为二,把两位新人护在中间,后面连串的鞭炮“噼里啪啦”应声而起,火红的纸屑落了一地,凭添几分喜气。 余家的送亲队伍缀在后面,除了直系的亲戚便是嫁妆班子,打头的头面首饰都走出五里地去了,后面的大件还堆在院子里没抬出来。 什么?你以为是人家扛工们偷懒效率低么?必然不是。 只怪余家嫁妆太多,总共雇了六个班子的扛工,两人一抬扛着小件,四人一抬扛着大件,一溜的红漆木箱,也没刻意把东西放在外面显摆,一抬接一抬地从余宅拉到了官道上,真可谓是“十里红妆”! 放眼蔚州城,乃至整个大同府,有钱的不少,拿着大把的钱财物件给女儿做脸的也有,然而在新帝刚刚上位、官商两阶个个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敢于明目张胆这么造的,也就江、余两家了。 赶上这个难得的黄道吉日,定在这一天成亲的人家还不少,有往外嫁女儿的,也有往内娶新妇的,想想当年深宅大院里把人家当成茶余饭后谈资的日子,谁能想到余素娥能有今天? 如今满城的大小姐一个不落地全被她抢了风头,不知扯碎了多少条香帕,真是风水轮流转! ****** 等到连人带嫁妆一起入了江家宅子之后,自然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 凡是在场的没有一个认为这趟白来的,从新娘子如花的容貌,到送亲队伍里下来的亲哥亲嫂,再加上那闪瞎人眼的一溜嫁妆,足够老少爷们儿们吹牛吹上半辈子了。 嫁妆里面现用的家具直接抬到了新房里,剩余的红漆木箱高高低低地摆了一院子,虽然看着红火,却把摆酒席的地儿都给占了,着实不方便——若是江家院子都盛不下,这枣儿沟便没哪家的院子能盛下了。 最后还是三叔公发了话,暂时把东西抬到家庙,派人看着,家里这边怎么也得先紧着招待客人——这才把事情解决了。 嫁妆多得耽误待客,十里八乡的村民们真是开了眼界。 江逸斜着眼睛鄙视余文俊,“我说你这是显摆你家有钱呢,还是拿着东西敲打我们呢?” 余文俊状似认真地回道:“都有。” 江逸翻白眼的心都有了。 好在,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他就被江春草派人叫走了——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要拜天地了。 拜见天地高堂的仪式依循旧礼,没有半点马虎,只是夫妻对拜之后新娘并没有被立即送入洞房。 吹拉弹唱在管事者的示意下全都,两个打扮精致的半大孩子一左一右从后堂走出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桂花枝编成的小篮子。 眼尖的看得真切,上面的花朵还新鲜着呢! 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大家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期待地等着看将要发生的新鲜事。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小宝紧张得步子都迈不稳了,粉嫩的小脸瞬间涨了个透红,恰好前面一道门槛,小家伙一个踉跄结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篮子里的花束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直直地摔进了某人怀里。 谭小山满眼都是小宝摔倒的样子,哪里顾得上飞进自己怀里的花?整个人焦急地跑过去,心疼地把人扶起来,旁若无人地问着:“哪里疼?哥哥给你揉,不哭不哭……” 宾客们尽管不知道那束花原本是要用来做什么的,此时也都看出来被小宝给搞砸了。大伙愣了一瞬,继而爆发出善意的大笑。 江逸跑到跟前,哭笑不得地打圆场顺带哄孩子,“小宝真体贴,原本这花该是你新嫂嫂扔的,你是舍不得她劳累么?” 这话一出,大伙又是一阵笑。 就连温顺地站在一旁的余素娥也卸去几分紧张,露出一张明媚的笑颜。 小宝见大家都笑了,也不由地跟着咧开嘴,露出明显缺了口的两排小白牙,泪花在乌溜溜的大眼里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小十三收回住前伸了一半的手,配合着气氛矜持地笑了一下,脚步一转,从里屋牵出两个人来——两个更加年幼的小娃娃,还是小女娃。 其中一个穿着与新娘同款的红色袍子,衬得一张严肃的小脸多了几分娇俏。 另一个着黄色襦裙,样式虽简单,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高贵气度。 “十三哥哥,我怕……”黄衣服的小女娃软软地说着,靠得小十三更近了些,虽然嘴上说着“怕”,眼中却没有丝毫惧意。 小十三此刻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似的,温柔地拍拍小女孩子的手背,耐心地安慰道:“蓉儿不怕,哥哥在。” 小女娃甜甜地笑了。 不远处,一位面白无须、身材微胖的宾客笑眯眯地看了江逸一眼,十分真诚地提议道:“小逸可曾有意同愚兄亲上加亲?” 江逸夸张地一哆嗦,玩笑道:“这青天白日的,你可别吓我!我就一平头百姓,可高攀不起……” 客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开折扇,轻轻地摇着,面上带着别有深意的笑。 另一边,红衣服的小女娃淡定地走到大山跟前,仰起小脸,清清脆脆地叫道:“爹爹——” 大山当场泪奔,丝毫不顾及形象,颤抖地抓着余素娥的手,哽咽道:“我苏云山当着天地高堂的面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这一辈子都对你们娘俩好!” 余素娥一只手被他抓着,别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年幼的女儿,靠进自家夫君身上,泣不成声。 满堂的宾客无不动容。 若说之前还有对余素娥的再嫁之身颇有微辞的,或者怀疑两家利益联姻别有用心的,此时都暂时收起了那些个猜疑,不惮以最大的善意给予两位新人最真挚的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唔……都这个时间了,有人在等么? 俺并没有拖延,只是这章太难写了! 么~明天最后一章,讲小木牌的最后使命(不知道还有没有亲记得),以及多年以后江家众人的生活…… 挥挥~ 第188章 番外4 多年以后 番外4 小木牌的使命 洪熙元年,夏。 今年的夏天有些不同寻常,芒种过了好几日,天上依然没掉下几滴雨水,树上原本就没绿利索的叶子干脆卷了黄边,往常年催人入梦的蛙声虫鸣也失了调子。 凉薄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床上,原本安然睡着的人猛地一怔,突然睁开眼睛。 好大一会儿工夫,江逸才渐渐回了神儿,翻过手背往额头上一抹,满脑门的汗。 “昨晚……可是累着了?”耳边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紧接着,一个**的身体凑了过来。 “都什么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江逸没多少诚意地把人往旁边推了推,下一刻,自己却是主动靠了上去。 苏云起意识到今天的伴侣有些不同寻常,于是毫不客气地往自个儿脸上拍了几下,彻底恢复了清明。 然后,便对上江逸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虽睁得大,眼神却茫然空洞。 “又在担心那件事?”苏云起就着月光观察着枕边人的脸色,带着薄茧的指肚轻柔地抚平对方眉心的褶皱。 江逸下意识地抓住那只大手,眼球转了半圈,回了回神儿,脑袋顺势埋到苏云起颈间。 “我做了个梦……”江逸闷闷地开口。 苏云起并未插-口,只稍稍侧过身子,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江逸尽力把五指张开,也只堪堪包住他半个手掌,苏云起配合地放松手指。 “我看到他躺在龙榻上,我跑到屋子中间给他倒了一盏茶,不,好像不是茶,我好像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江逸奋力回忆着,“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跟我说,那东西很重要,兴许、兴许能救他的命……” “我弄好之后就想端给他喝,可是我转身一看,龙榻离得好远,我明明记得我走过来时没有那么远的!” 江逸的呼吸稍稍急促,苏云起腾出一只手,在他瘦削的背上轻轻抚着。 “我怕时间来不及了,就端着那杯水往前跑,可是明明看着很近的,却怎么也跑不到!我正着急的时候,就一脚踩空,醒过来了。” 苏云起听完,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抚着江逸的背,低声道:“小逸,你只是连日来太过担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逸抬起脑袋,有些生气地看着他,“算了,还是接着睡吧!” 江逸翻了个身,背对着枕边人。 苏云起轻叹一声,温声道:“你若着实放心不下,不如咱们过两日便到北平一趟,也顺便看看小十三。” “看我儿子才不是顺便!”江逸嘴上咕哝着,却没反对苏云起的提议。 苏云起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睡觉!”江逸扬起手臂,试图把他的手挥开。却不想挥动得幅度大了,自己又没收住,恰好打在床头的匣子上,直接给打翻了。 看到翻开的匣子,江逸不由地感慨万千,这个从穿越开始就被自己放在床头的“百宝箱”,于他而言更像一份寄托。这么多年来,匣子里各种价值连城的宝贝越堆越多,可最初的那几样东西却一直被他妥善地压在匣底。 如今,被打翻的匣子扣了出来。 夫夫二人不约而同地看着,眼神不自觉更加柔和。 江逸索性拉着苏运走坐起来,一件一件细数他们曾经的家当。 一张地契、一张房契,苏云起拿全部家当换来的买山契约,大海哥几个当年的户籍文书……还有,那个陪着他穿越而来的小木牌。 江逸把裂成两块的小木牌捡起来,带着几分怀念地对苏云起说:“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吧,这个东西可不简单,如果没有它我在这儿根本混不下去,估计活不过两集吧!” 江逸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二十多年朝夕相处,足够他把那个世界的一切科谱给苏云起。 “对了,它还救过我一条命。”江逸唇边带着轻柔的笑,递了一片给苏云起,“以前它没坏的时候神奇着呢,上面能显出字来!” 苏云起低头看了眼手里那截小木头,又抬起头看看江逸,把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晃了晃,“你是指这个?” 江逸纳闷于他的举动,不经意地朝那半块木牌上一看,眼睛倏地睁大。 “它、它……这上面有字!?”江逸唯恐自己看错。 苏云起把他手里那块也拿过去,两边一对,不由蹙眉。 江逸凑过去,莫名地有些紧张。 只见拼起的木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研磨口服”四个字,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了。 若不是那道残存的白光在暗夜中存在感太强,江逸险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字不太对。”苏云起沉声道。 江逸闻言,像是为了抓住什么似的,忙道:“不,不会有错的,那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简体字,以前我给你写过的……” 苏云起这才露出了悟之色,午后夫夫之间的消遣,时间太久,他倒给忘了。 江逸愣愣地看着重新分开的木牌裂块,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江逸才悠悠地开口道:“你说,我那个梦会不会……是某种预示?” 他这么一说,苏云起任是平日再沉稳,想到某种可能,心里也不由地一咯噔。 “可是,毕竟是梦,若万一就像你说的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江逸反倒犹豫起来。 苏云起却没容他多想,直接把人从床上抱下来,三下五除二地给人穿戴好,之后便拿着细白的棉布把小木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紧接着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细软。 一系列动作弄得江逸一愣一愣的。 “你这是……怎么了?” 苏云起看了眼外面微亮的天色,把江逸特制的双肩包背到背上,这才抓起江逸的手,说道:“昨日刚得的消息,陛下病危。” 江逸闻言,心头一恸,眼前顿时就模糊了,“你怎么——”话只说了半截,他自己就先说不下去了。 拿江逸的身份和他在当今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作对比,今帝病危,他反而应该避嫌。更何况,今帝上位不久,卧榻之旁始终有豺狼之辈虎视眈眈,若说朱高炽最不想牵连的人,第一个便是江逸。 不仅是为了这份知己情谊,也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大明百姓。江逸的价值,不可估量。 苏云起能想到的,江逸自然也能想到,他不由地陷入深思。 这时,苏云起拉了他一把,沉声道:“总要试试才不会后悔。” 江逸抬头,对上苏云起信任的目光。 少年相识,相伴数载,二十多年磕磕绊绊的日子,每每有何事他难以抉择,苏云起总能用这样的声音对他说些什么、总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江逸总会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他,结果从未错过。 相信这次也是。 江逸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最坏不过……左右有你陪着。” ****** 洪熙元年五月,明仁宗病危,缠绵病榻数日,不治而亡。 ——这是小木牌对朱高炽结局的描述,是江逸拼命隐藏在自己记忆里,一直不敢触及的痛点。如今,却是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脑海。 如果江逸初见之时抱的仅是对一位仁君的惋惜,此时更多的却是对朋友、对知己的忧虑。 近年来,江逸简直是数着年头过。他每月两封加急书信,字字都是叮咛之语。 怕他沉迷女色毁坏身体,便言语赤-裸地嘱咐他清心寡欲; 怕他身体太胖影响寿数,便和德安公主联合起来日日督促他勤加锻炼; 怕他太过严厉,父子之情凉薄,便在今帝与储君间当了二十多年的和事佬; 怕他叫停郑氏出海寻找建文帝一事惹人诟病,便冒着风险画下简易航海图和尚未引进的高产作物,力求变坏为好; …… 野史上对朱高炽的死因众说纷纭,江逸苦心孤诣,一一排除隐患。他第一次觉得,没有什么比知道亲厚之人的死期更令人抓狂的事了。 嘴上说不得,唯恐留不住。 二人日夜兼程,一路换了五匹马,才将将在第三日傍晚赶到京城。 城门尚未关闭,进出排查却严。 身穿重甲的禁卫军分立城门两侧,眼睛不眨地盯着过往行人,外地来人一律不准进城。 玄衣乌帽的锦衣卫拉着长弓伏在城楼之上,一旦发现不妥就地射杀。 百姓们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不大信当官的所说“秋猎在即,来朝使节诸多,京城内外当严家防犯”的鬼话。 一来这才五月,离秋天还远着;二来如今大明国力强盛,四方使臣年年推着一车车的贡物来贺,也没见如此。 肯定是出大事了。百姓们心里有谱,言行上便更加谨慎三分。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个眼生的苍蝇都得被拍死。 好在,江逸有御赐的帝字腰牌,从城门一通直上到帝王寝殿,无人敢拦。 京城,帝王寝殿。 朱高炽见到江逸后明显精神了许多,原本僵硬的舌头也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 第一句就是不顾众人脸色,把满屋子的兄弟儿子全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江逸和苏云起两个。 就连苏云起他原本也不打算留的,不过转念考虑到自己一个不好,江逸之后的安全问题,朱高炽赶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江逸坐在宽大绵软的龙榻边沿,定定地注视着龙床上的朱高炽。 朱高炽也抬眼看着他,那微挑的眼角,温和的笑意,一如往常。 明明是瘦弱的病容,此时却明显红润了许多,甚至比他平日里苦夏时的模样还要好上几分。 江逸心头一颤,暗道不好,该不会是回光返照?! 江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既而重新睁开,眼中只余十成坚定。 “炽哥,你信我么?” “自然是信的。”朱高炽唇边的笑意加深两分。 连御书房伺候茶水的小太监都知道,但凡江王爷开口叫声“炽哥”,陛下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苏云起执起镶嵌着玳瑁的高颈鹤嘴壶,淡定地倒了一盏温水,对于那俩人之间的话权当没听见,甚至还有心情想着,这样花哨的壶他家也有一个,没错,底上印着“敕造”字样。 另一边,江逸看到朱高炽的笑容,翻腾了一整路的心瞬间便平静下来。 是了,这个世界上能无条件信任他并被他信任的,除了苏云起,还有一个朱高炽。 江逸笑着拿出包着小木牌的棉布小包,调皮地在朱高炽面前晃了晃。 “□□哦,七步断肠。”江逸故作凶狠。 朱高炽面上不见一丝裂痕,依旧笑着,“我如今是连一步都走不了,这东西对我岂不是无用?” 还能这样算?!江逸惊奇地睁大眼睛,竟像个孩子。 “小逸,”朱高炽抓住他掩在被沿下、攥紧的拳头,“别紧张。” 江逸登时垮下肩膀。 朱高炽笑眯眯地拍拍他的手背。 江逸顺势把朱高炽扶起来,垫了厚实的靠背,让他倚靠着。 龙榻旁,苏云起垂着眼,从江逸掌心抠出木牌,动动手指碾成粉末悉数洒入手里的银盏中。 至于那只多余的、异常碍眼的手……只当没看见。 早就习惯了。 江逸对苏云起露出一个感激的笑,然后才把银盏接过去,递到朱高炽唇边。 说实话,朱高炽是有些介意的——刚刚……苏云起连手都没洗! ****** 洪熙元年六月,今帝以疾病缠身、难堪政事为由,将帝位禅于太子朱瞻基。 新帝苦求不下,含泪登基。时年28岁,与他的祖父和父亲登基时相比,算是极为年轻。 然而,新帝在位期间,政通人和,对文人艺术多有庇护,可称一代明君。 历史在这个地方磨磨蹭蹭地拐了个大弯。 当然,这是后话。 数月之后。 枣儿沟的青砖大院旁又起了一个院子,与江家大院屋并排而建,房檐挨着房檐,围墙挨着围墙。 这家人一看就是不差钱的,光是肤白貌美的大小丫环就来了十几个,更别说模样娇俏的小厮和孔武有力的护院。 村长江贵只跟大伙说这家主人姓朱,其余的并未多说。 姓朱?有那些个心思灵活的心里暗暗犯了嘀咕。 转头一想,太-祖皇帝出身草莽,登基后并未在避讳上做多少文章,因此民间同姓国姓的也有不少,说起来并不稀奇。 江贵想想又多嘱咐了一句:“将来一个村里住着,难得走个碰头,该问好问好,该打招呼打招呼,只当平常村民就好。” 于是,大伙的心就更宽了。 当年的从龙之功,明面上似乎没有给江家带来多少好处,甚至连日进斗金的采石山都让朝廷给封了。 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开拓,华北地区的粮食已悉数为江家垄断。 对,就是明目张胆的垄断。 江家有技术,麻山药、纸皮花生、玉米、红薯、南瓜、土豆……这一样样从前见都没见过的粮食,还不都是江家种出来的?换了哪家能种亩产上千斤?连是什么都不认识呢! 江家有土地,中原腹地,沃野千里,不信你可以打听打听,哪家地主榻下没藏着江家的一张纸契? 江家也不缺劳力,这个不用打听也知道,江家就只差把农业合作社开到倭国去了。 最重要的是,江家还有靠山!三代帝王的信任与恩宠,当世无人能及! 江家会赚钱,却从不赚黑心钱。 每年往漠北、辽东运去的一车车粮食只需要牧民们用冬天活不下去的羊肉马肉来换,除出人员车马也将将保本。年年赚不到钱,却年年没有断过。 换回来的羊肉除去在穷乡僻壤换些山货,大部分全都上了孤儿老叟的饭桌。因为江家,这些个一辈子都吃不上肉的人家才能在年夜饭上尝到肉香。 还有那些个搞得如火如荼的“农业合作社”。借种子、教技术,样样落不下,临了有了收成人家还花钱收。在被赋税压了上千年的农民们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若是有那欺上瞒下的掌柜或者仗势欺人的管事,江家安保队有的是法子让你番了倍吐出来。 起初江家收拢一批批无家可归的朝廷残兵一方面是为了给那些为国拼杀的兵士们一条出路,另一方面也给自家产业训练些安保好手,以防万一。 没成想,江家安保队不仅训练有素、福利好,还拿人当人看,于是乎名声越来越大,起初是走投无路的伤残兵士,之后是携家带口的退伍之人,同样也有些脑筋灵活的年轻人。 总之队伍是越来越大,不仅足够供自家安保巡逻,还被其他中小型商队不定期租借。 如今只要提起江家,大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广昌江氏族人。就连曾经根本没把这支放在眼里的怀阳郡本家,如今也已明里暗里地以这支为首。 广昌,俨然已经成为江氏一族的郡望所在。 广昌江家主吃食,蔚州余家主穿用,这两家不仅为姻亲,生意上也多有往来——单衣用的棉花、冬衣用的羽绒、那各种款式的棉衣棉鞋,哪一样不是江家种出来、养出来的? 百姓们只知江家财力雄厚,为商不奸,与民双赢。也只有内行人对其发家细节知道个七七八八,每每说起来也是神色敬畏,甚至连八卦的心思都不敢起。傻子才会得罪广昌江家! ****** 又是一年秋收时。 广袤的华夏大地上处处都是农人劳作的身影,院墙之内的江家,却堪称悠闲。 江池宴坐在石墩上,歪着头和朱高炽讨论着什么,苏白生轻倚在他身边,静静地听着。 一个面容英俊、身体修长的青年从门外跨进来,还没走近就朝着三位长辈躬身行礼。 江池宴摆摆手,“快进去吧,方才你爹还念叨你来着。” 青年一听,面上一喜,然后又极力压制下去,只是那加紧的步子却泄露了他急切——不用猜他就知道这个时辰江逸在做什么。 江池宴摇摇头,笑骂道:“这小子,长不大似的。” “岂不是因着有人带头么?”朱高炽开口,惯有的温和声音,语气里却是调侃之意。 苏白生听了也是一笑,满眼暖意。 秋风一扫,带来一袭凉气。 朱高炽不由地轻咳几声,在场之人登时多了些许紧张。 “回屋吧,你身子刚好,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更应小心才好。”江池宴劝道。 朱高炽贪恋着此刻的热闹,不想动。 这时候,屋里跨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含笑看着朱高炽,不紧不慢地说道:“父王,刚刚我看到爹爹在井边洗了手,正往前院走呢!” 朱高炽闻言身体一僵,故作自然地拢了拢衣襟,嘴里念叨着:“这天儿是有些凉了,二位世伯慢坐,我且去屋里喝盏热茶。” 能让曾经的九五之尊发怵的,这世间也就一个江小逸了。 二位长辈并不点破,只淡笑着点点头。 朱蓉儿摆摆手,打发掉一旁的宫人,亲自搀着朱高炽的手臂,低着头偷笑。 朱高炽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方才小逸洗手时,可有看到十三在身旁伺候?” 朱蓉儿身子一僵,惊讶道:“夫君回来了?” 完了完了,这几日光顾着贪看小人书,都忘记跟春草姑奶奶学缝香囊了——夫君肯定会生气! 怎么办怎么办?像上次一样求爹爹说情?还是像上上次似的说自己又怀了孩子? 朱蓉儿心头敲起小鼓。 朱高炽抽回手,甩开女儿径自回屋。 后院,十三一眼就看到蹲在小木头房子边上,领着一群小萝卜头和小黑熊玩得起劲的人, 江逸一见来人,满眼都是笑意。 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又朝着他身后望了望,纳闷道:“怎么就你自己?小宝和小山呢!” 十三促狭一笑,嘴上却是孩童时期惯有的撒娇语气,“爹爹猜不出来么?但凡小宝有个头疼脑热的,小山哥恨不得把马车赶得比爬都慢——本来一连十个县地磨嘴皮子就够累的了,好不容易磨完了,还得看着他俩长针眼!” 光听着十三的描述江逸都能想象到那俩孩子的黏糊劲儿,也难怪十三受不了。 江逸笑着拍拍宝贝儿子的肩膀,笑道:“知道你辛苦了,走,让你小杏婶婶给咱们做糖饼去,小木头刚刚还吵着吃呢,别说,那嘴馋的小模样跟你小时候真像。” 十三笑着,亲昵地揽住自家爹爹的肩膀,“我儿子像我,我像爹爹呗!” 江逸撇撇嘴,“我可没那么馋!” “是,爹爹不馋!”十□□过来纵容自家爹爹。 “诶,我说你,没大没小的。”江逸却更加不满,拉着十三作势要打。 十三“哈哈”一笑,像条泥鳅似的溜走了。 江逸往前追了几步,似有所觉地停下脚步,回眸。 蔷薇花架旁,苏云起笔挺地站着,衬着漫天的红霞,朝着江逸勾起唇角,端的是潇洒不羁、俊逸非凡。 一如当年,英雄年少,街头初见,鲜衣怒马。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熬到了现在,但是能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毫不敷衍地表达出来,我就觉得值了…希望这样的最终章能让亲们感受到哪怕一点点温馨美好…么么哒~ 在这个电闪雷鸣,分不清是半夜还是黎明的时候,请允许蠢作者最后唠叨一回~感谢那些投票票的亲们、默默看文的安静孩子们,还有那几个经常留言撒花的老树叶们,包括那些大多时候默默看文、每每蠢作者犯抽时就冒出来鼓励作者的善良girl们,作者把你们的名字都记在了写大纲的本本上,你们就是我努力的动力~咱们有缘再见~爱你们~ (今年真的是没有空闲时间了,新文元旦开,加个作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