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恩师》 1.偷师 白檀现在的心情很焦虑,因为她被人掳了。 事情发生在今天晚饭后,她挑灯夜读,正读到两军交战时主将干嚎的那句“吾恐今日将被俘矣”,梁上忽然一头栽下个黑衣人:“娘的,我居然被发现了!” 白檀跳起来就喊“救命”,屋外路过打水的无垢特惊奇地接了句:“师尊您还演上了,打仗的又不是您!” 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后颈挨了记手刀,人就晕了。 等醒过来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陌生室内,雕花漆绘的梁柱,描金画彩的灯座,红木镶玉的屏风…… 白檀被孤零零扔在一方案席上,心惊肉跳。 这里不是寒漏之地,想必抓她的人也非等闲之辈。 屏风外两个人正在小声嘀咕。 一个说:“你还真敢下手啊?这可是太原白氏,名门望族,就这么掳来不会出事吗?” 另一个嗤之以鼻:“这世上还有我们凌都王府不敢掳的人?一个落魄的世家女,爹不疼娘不爱的,怕她个鸟啊!就算杀了她都未必有人知道!” 连自己的处境都调查地一清二楚了,白檀心里一阵发毛,可细想他口中的凌都王府,根本从未接触过,就更谈不上得罪了啊。 她盘腿坐正,谁料一动后颈就疼得厉害,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那两个人可能是听到了响动,停下话头,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为首的就是将她劫来此地的黑衣人,身形魁梧,面色黝黑,虎目炯炯,手上虎口位置有道很长的刀疤,一直连到手背。 另一个身材高瘦一些,竟然身着铠甲,面色青白,毛发枯黄,即使束着发髻也看起来乱蓬蓬的,看着好像打小就没吃饱过似的。 黑衣人敲了敲屏风边框,一脸凶恶相:“你醒了就好,别不老实,乖乖帮我们一个忙,我们绝不为难你。” 白檀左右瞄了瞄,识相地问:“什么忙?” 黑衣人道:“从现在起,你就是凌都王的授业恩师。马上会有人来问你话,不管他问什么,你都要装作一副知情的模样,而且都要拣对凌都王有利的话说。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我们保你毫发无损。” 白檀只听说过抓人做压寨夫人的,还没听说过抓个人来做老师的。 这个凌都王是有多想被调.教…… “这……非得我回答?” “没错!”黑衣人一掌拍在她面前的小案上:“若是不从,犹如此案!”黑漆绘彩的小案配合地“咔哒”一声崩了个角。 白檀往后一缩,点头如捣蒜:“从从从!可凌都王是谁?” 跟他一起的黄毛惊愕地叫起来:“她竟然连我们殿下是谁都不知道!” 黑衣人得意地抱起双臂:“她一个常年隐居东山的人,平常除了教导那几个学生还能接触谁啊,能知道些什么?不知道我们殿下才好办呢。” “也是。”黄毛挠挠头。 “把人给看牢了!”黑衣人叮嘱他一句,又威慑地瞪一眼白檀,匆匆出了门。 白檀猜测他多半是去接他口中那问话的人了。 果然,不多时黑衣人便返回,身上的夜行衣已经除去,换了一身便服,身后还引着一个人。 那是个细瘦矮小的中年人,身着便服,看起来像是个文人,腰间却配着一柄短剑。他绕过屏风站到白檀身前,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遍,点头道:“不错,的确是白家女郎白檀。” 白檀颇为诧异,她知道自己在外有些才名,但真没想到自己已经红到这地步了,啧。 那人向白檀见了一礼道:“打搅女郎好梦了,在下高平,今日过来叨扰,问女郎几个问题便走。” 黑衣人已经站去她身后,一只手的两指正抵着她脊椎,白檀可不想忽然就成废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请问。” 高平问:“凌都王殿下最近修身养性可有效果?” “嗯……有效果。”已经到了需要调.教的地步了,怎么没效果。 “那就好,那么女郎平日都是如何让殿下修身养性的呢?” “读两篇《庄子》、《道德经》,临摹几幅王逸少的字帖。”反正修身养性都无外乎这些。 高平挑眉:“殿下居然肯静心做这些,果然还是女郎有办法。不知殿下对女郎可还算尊重?若女郎有任何难以管束的地方,尽可以开口。” “殿下向来尊师重道,从未有不敬之处。”还没认识就掳了她,可真尊重! 高平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白檀看过去时又觉得他那神色里似乎夹杂着几分兴味,仿佛她所说的话是无稽之谈。 她心中一动,难道发现端倪了?你倒是慧眼大开救我于水火啊! 然而很快高平又神色如常:“以后还请女郎继续费心些,凌都王如今这般秉性实在是惹人诟病,陛下也是忧心忡忡。早先听闻女郎已然出面教导,陛下还不敢相信,如今见到当真有女郎在此坐镇,在下也就可以放心回去禀报了。” 白檀浑身一僵,那感觉仿佛是被人塞了一把冰碴子在嘴里又堵上了嘴,吐不出来又难以下咽,从牙关一直凉到了腮帮子。 早知道黑衣人就是把她给拍死也断不会答应这事啊,不想还牵扯了陛下,这是欺君呐! 陛下您是有多闲呐,您要真闲得慌就去关心关心后宫啊,关心什么凌都王啊! 高平没再问其他问题,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黄毛去送客,黑衣人的态度一下九转十八弯,笑嘻嘻地绕到白檀眼前来:“早听闻‘天下三才,一清二白’,白家女郎不负虚名,找你来果然没错。” 白檀揉着衣角小心翼翼:“以凌都王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老师没有,直接上门去请就是了,何必这般行事?” 黑衣人哈哈大笑:“全天下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我家殿下若真出面请师,谁也不敢接呐,还是这样来的干脆。” 不敢接?白檀难以置信,继续揉着衣角打听:“那为何一定要找我啊?” 黑衣人掳她之前还担心她有些文人气节会很难对付,不想这般胆小,几句狠话就服帖了,有话也不怕告诉她:“你有才名,就有说服力,又深居简出,最好抓嘛!何况你以前还教导过我们殿下呢。” “……我何时教过你们殿下?” “以前呗。”黑衣人脸蓦地一沉:“你什么意思,没把我们殿下当回事是吧?” “怎么会呢?我是真不记得了……”白檀赔笑,心里不屑,以前?搁以前你们敢这么动我试试! 黑衣人懒得跟她多说,翻了个白眼走出门去吩咐了两句。 很快就有个婢女端着茶点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小案上,又将后面的床铺好好地整理了一下。 忙完这些她便退了出去,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黑衣人站在门外朝扫了室内两眼,砰的一下合上门,竟是亲自守门的架势。 白檀皱眉,装胆怯可以打消他们的顾虑,眼下看来他们的确不会伤害自己,可似乎也不打算放人啊。 明日的授课怎么办?忽然一个大活人没了,学生们还不得吓死! 她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心烦意燥,尚未想到对策,屋外忽然传来黄毛由远及近的叫唤:“祁峰,祁峰,快来!” 黑衣人离开了屋门,火冒三丈地嚎:“叫什么叫,爷爷来了!”那语气嚎到一半忽然变了调:“是爷爷您来了,爷爷您怎么才回来啊?” “我听说陛下派人来过了?”冷冷的一道声音,带着些许疲倦。 “是啊是啊,没多大事,已经解决好啦。” “嗯。” 白檀悄悄跑去门边,从门缝里张望出去,只看到淋漓的一大滩血渍。 黄毛举着火把,脚边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几乎血肉模糊。 “顾呈,把这两个人带下去,别让他们死了。”那冷冷的声音吩咐了一句,恰好在死角看不见人。 黄毛应了一声,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的背:“殿下,看样子他们好像熬不过今晚了啊。” 那把声音低低地笑了一回:“那可不行,本王还没玩儿够呢,若就这么让他们死了,岂不是太无趣了。” 黄毛乖巧地“哦”了一声,招手叫人帮忙。 那两个人被直直地拖了下去,在地上留下两道血迹,白檀骇然地收回视线。 如果这就是凌都王,那她确信自己绝对没教过他! 屋外声音渐远,房门忽然被推开,白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转一周倒地,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黑衣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把拖起她道:“快起来,我这就送你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今日发生的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你以后在别人眼里可就不再是什么‘一清二白’了。” 白檀自然不会说,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跟这比起来名节又算得了什么。 看黑衣人这慌乱模样,她心里已然有数了,软绵绵地问:“刚才那个是你们殿下吧?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废话!我们殿下英明神武,需要什么老师?要不是为了应付陛下,有你什么事!” 白檀趁机道:“那今日这事最好别有下次了,否则迟早会传到你们殿下耳中,到时候你会不会跟那两个人一样……” 黑衣人被她的话弄得浑身一个激灵,竟然语塞起来,眼珠转来转去半天没憋出句话来,最后干脆一记手刀拍在她后颈,干净利落。 白檀晕过去之前连舍弃师表问候他祖上的心都有了。 无垢睡到后半夜忽然闹肚子,心急火燎地去茅房,完了事正好经过白檀门口,借着明亮的月色一瞥,觉得她的房门与往日似有些不同。 她伸手轻轻一推,门忽然就开了,这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无垢走进去查看,发现床上白檀和衣而睡,被子也没盖,再摸摸门闩,已经坏了。 她叹了口气,先给白檀盖好被子,再仔细带上门,心里一个劲地腹诽:师尊今日真是好兴致啊,演得太过火了吧?门都给踹坏了吧?还好有我在,不然被人掳走了都不知道呢哼哼! 2.守门 白檀醒来时觉得脖子简直要断了。 窗外阳光刺目,已是日上三竿,外间叮叮当当地响。 她一边揉后颈一边下床,绕过屏风就见无垢正在敲敲打打地修门。 看她出来,无垢停了一下:“师尊想必昨晚太累了,我已自作主张让师弟们回去了,您要再睡会儿也可以。” 白檀探头朝西厢房里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人影。 她这地方平日里共有十来个学生往来求学,但只有无垢是女子,又出身贫寒孤苦无依,所以被她收留在身边同吃同住,其余的都是世家子弟,每日早来晚归。 白檀有时候觉得她太没心没肺,这会儿又觉得她挺体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叹了口气,默默更衣洗漱去了。 用完早饭无垢那门还没修好。 白檀跟往常得闲时一样,坐在案后自己跟自己下棋,却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摸摸后颈,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最后干脆丢了棋子。 “无垢,你替我去一趟太傅府吧。” 无垢闻言差点一锤子锤到手上,诧异地扭过头来:“师尊忽然要我去太傅府做什么?” 她知道师尊离开太傅府有十年了,逢年过节都不曾回去过,很多人都快忘记白太傅还有她这么个女儿了,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檀捏着个棋子搓来搓去:“最近似有贼人出没,我想请父亲多派些家丁来护卫这老宅。” 无垢抬头望了望门外朗朗青天白日,不明觉厉地“哦”了一声。 东山这地方地形特别,明明就在都城东郊,却是遗世独立的架势。因着山脊背处建着皇家道观抱朴观,这地方自然是宵小之辈不敢接近的。 白檀这宅子与抱朴观两相对望,是白家的一座别院,里面虽然只有三四个家丁仆妇,但沾了抱朴观的光,一直都很太平。 当然这是以前。 入都不过十来里路,并不算远,可无垢这一趟竟一直到太阳落山时分才回来。 这时节山上开始窸窸窣窣地落叶子了,一地都是枯黄。她刚走完长长的石阶,就见白檀站在院门外的大树旁,双手拢在袖中,鸭卵青的衣摆随风飘飘荡荡,脸庞上笼着一层夕阳的微光,迷离朦胧中愈发显得眉黛唇红。 无垢走过去,情绪怏怏:“我等了几个时辰才见到太傅,结果他老人家只说,要么您就回去求他,要么就在外面自食其力,他半个人都不会派来的。” “啧,我猜他也是这么说。” 白檀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视线悠远绵长。 “师尊在看什么?” 无垢顺着她的目光远眺,建康城中的城门楼台像是常年糊了一层水墨青黛,此刻却在余晖里蒙了薄薄的一层金黄,好似水墨画卷霎时点出了人间烟火,站在这遥远的山顶都仿佛能听见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她陡然悟了,师尊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么多年必然也是想念家的吧? “师尊~~~”这一声饱含深情与慰藉。 白檀舔了舔下唇:“扁米蒸饼、青笋鸭臛、酱炙白肉、汁鱼片鹿……这些城里都有,好久没尝到了啊。”说完回神看向无垢,“昂,你刚才叫我?” “……没什么,”无垢耷拉着眼皮:“我只是想告诉您,晚上我们吃萝卜。” “!!!”白檀愤懑拂袖回宅。 既然没请到人手,就只有叫仅有的几个家丁打起精神来了。 其实白檀也是防范万一,毕竟皇帝已经应付过去,兴许他不会再关心凌都王的修身养性了,兴许再想起来时那个叫祁峰的黑衣人已经给凌都王换了个新老师,这也不是没可能。 果然接连几日都很安生,看起来似乎风平浪静了。 西厢房里的学生们倒是有心,以为之前白檀没有授课是病了,这几日往来还不忘带些温补的药材来孝敬。 白檀端坐案后,捏着柄白羽扇缓缓扇着煮茶小炉里的炭火,笑不露齿,颔首领受。 无垢在旁好心矫正:“你们送这些师尊才不喜欢呢,师尊喜欢扁米蒸饼、青笋鸭臛、酱炙白肉,还有汁鱼片鹿。” 众学生:“……” 白檀一扇子差点把炭灰扇到茶水里去。 混账啊,为师端着个形象容易么! 刚下学没多久,天就变了,狂风乍起,似乎要落雨的样子,天一下就黑了。 无垢去打热水,经过院墙忽然丢了铜盆厉声尖叫起来。 家丁们以为女郎口中的贼人终于来了,立即就要去抄家伙。 白檀提着灯笼跑过来时,无垢那叫声已经转了几个弯快成个曲调了,手臂高抬,一直指着院墙。 她抬头一看,悚然一惊,院外树影森森,院墙上模模糊糊坐着个白影子,衣摆长长的垂下来,随着风荡啊荡…… 子不语怪力乱神。白檀定了定神,鼓足勇气举灯上前一照,桃花眼,粉面郎,怎么看怎么熟悉。 她嘴角一抽,掉头就走。 白影蹭的一下跳了下来,拽住她胳膊:“阿姊,是我啊,我是白栋啊,你怎么不理我呢?” 白檀回头瞪他:“你大晚上的趴我墙头装神弄鬼,还想我理你?” 白栋急地跳脚:“冤枉啊,我这不是听说你去找父亲要人手防贼么?父亲不近人情,我可看不下去,他不派人来,我便亲自来给你守门!” 白檀看看那边惊魂未定的无垢:“原来你这是在守门啊。” 他有些遗憾:“我本想低调行事,做好事不留名来着。” “……”白檀翻个白眼,转头回房。 白栋却又巴巴地跟了上来,神神秘秘地道:“阿姊,若在以往,你这里遭了贼,我铁定是要劝你搬回去住的,但这回我不劝你,你千万别回去。” 白檀不禁奇怪,停步问他:“为何?” 白栋有些没好气:“父亲正想法子逼你回去嫁人呢,你那日派无垢登门,正合他意啊,我可不能让你中了他的圈套。” 白檀好笑:“我都二十六了,世家之中还有哪家会有适龄儿郎好配?” “什么世家,还是皇族呢!年龄倒是与你相仿,可他至今未婚是因为无人敢嫁啊,你跟他根本不是一回事。” 听他这么说,白檀愈发好奇了:“到底是谁啊?” “还能有谁,凌都王啊!阿姊你深居简出自然不清楚,那个凌都王他……他……” 白檀一听这名字就眉头突突直跳,还得佯装一无所知:“他怎么了?” “他是个煞神啊!倒是战功赫赫,可嗜杀成性。听说打仗的时候豪喝人血生啖人肉,所以早没了人性善恶,抓了俘虏必然凌虐致死,死了还要用他们的骨头做成饰物送人。他府上的侍妾都必须佩戴这种饰物,但凡有不从者便杀了了事,所以他府上女人都绝了迹了!平常也是随性妄为的很,简直遇神杀神、佛佛杀佛啊!” 白栋一口气说到此处,难以承受般捂住心口:“嫁给他肯定会没命的!父亲真是狠心,竟然这般不顾你死活……不不,我绝不同意,他那种人如何配得上你!” 白檀暗暗吞了吞口水,原来之前在凌都王府里的见闻不过是冰山一角啊。 不过转念一想,白栋根本是多虑了。 眼下至少在陛下眼里她已经是凌都王的恩师,大晋以孝治国,三纲六纪严明,不管怎样也不会乱了师生伦.常,所以这婚事陛下头一个就得否决。 她拍拍白栋的肩膀:“好了好了,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是绝对不可能嫁给他的,你放心回去吧。” 白栋正色:“我怎么能回去!都说了来给你守门,那贼人一日不除,叫我如何放心!”说着就大步折回了墙根处,蹭蹭爬上了院墙继续吓人,那身手还真够灵活的。 白檀知道他少年热血,可这狂风大作的,再热的血也能吹凉了啊。只好折衷道:“要不你就在我隔壁睡下,也好就近照应。” 白栋就是吃准了她会对自己心软,一听就跃下了院墙,步态优雅地踱步进了隔壁房间,关门前还信心十足地说了句:“阿姊放心,有我在,任那毛贼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将你怎样!” 家丁们默默抱头,你有毛用,倒让我们的担子更重了! 果然他这话的可信度只维持到了夜半时分。 白檀看了一晚上的书正要就寝,起身陡然看到背后多出了一道黑影,僵硬地扭过脖子,穿着夜行衣的祁峰古松一样杵在她身后。 仔细听听隔壁,白栋呼声震天。 要你何用啊你说! 她眉心一蹙,抬眼看过去时脸上已多了几分怯怯:“陛下应该没这么快就又派人来问话吧?” “没有。”祁峰硬邦邦地道:“我今日来是要告诉女郎一声,我家殿下奉旨领军剿匪,近来不在都中,若是遇着陛下的人问话,你可别说岔了口露出马脚。” 白檀闻言先是一阵轻松,继而又皱起眉头:“我近来听闻了一些你们殿下的传闻,此番他领军剿匪,陛下肯定会借此机会观察他修身养性的效果,倘若他又嗜杀,师责在身,届时我少不得要倒霉了。” 祁峰眯了眯眼:“怎么,你这是不乐意?”他故技重施,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案:“如若不从,犹如此……” 小案安然无损,他的表情却陡然扭曲了,手抖了几抖背去身后,脸色陡然转为爆红。 白檀配合地缩了一下脖子,好心提醒:“我家小案包了铁皮的。” 祁峰眼里都要喷火了,但死也不丢份儿,颤巍巍地举起肿成熊掌的手低吼:“犹如此手!” “……”白檀竟然无言以对。 她幽幽叹息一声:“若是陛下责问,牵扯出我,肯定也会牵扯到你自作主张的事,不知道你们殿下得知后会作何所想,反正此事是纸包不住火了。” 祁峰气焰一下灭了,仿佛见了鬼,神情扭曲,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 白檀故作关切:“咦,你怎么了?” 祁峰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老子手疼不行嘛……” 3.煞神 白栋昨晚睡得那么充足,早上竟也起不来,一直到了中午才睁开眼睛。 坐起身后还愣了好一会儿,他真是太养尊处优了,竟然还是头一回自己穿衣服。 这么一想真是感慨万千。 其实他与白檀并非一母所出,白檀系其父白仰堂原配郗夫人所生,他则是妾室所出的庶子。 然而郗夫人早年病故,白檀虽有文才却与父亲相处不善,早早搬离父亲身边,至今十载父女二人也不曾相见过一面。相比较而言,他简直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想多了鼻子都开始隐隐发酸,阿姊平常身边也没人照料啊,怎么过来的哟。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多亏他生了副好相貌,看来反倒觉得是种不羁洒脱。 推门出去,日头正好,院中安宁,西厢房里学生们跪坐的背影端端正正。 很好很好,看来他在此处镇守很有效果,那贼人一定是不敢再现身了。 在院中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摸着肚皮一转头,却对上无垢面无表情的脸。 “绑。”无垢一挥手,立即扑上来两个家丁,手中拿着绳子,将白栋前前后后团团绕了几圈,瞬间便将他捆成了个粽子。 “诶,这是做什么?” “师尊吩咐,最近恐有贼人出没,白公子在这里不安全,还是送回太傅府去的好。” 两个家丁立即抬着他朝院门奔,白栋哪里肯依,两腿朝天一阵乱划,口中高呼要保卫此宅,誓与阿姊共存亡,简直什么话都出来了。 西厢房后面连着个园子,自入了秋后园中就没了花红柳绿,满池子的莲花也都只剩了莲蓬。 说实话,真没什么好看的,可学生们今日的作业竟然是要对着这毫无美感的园子做出一首诗赋来。 大伙儿抓耳挠腮,绞尽脑汁,面前的纸张却依然一片空白。 世家子弟多少都有些脾气,虽然平日里对师长尊敬,难免也有没耐心的时候。有的人琢磨着要不去跟师尊说个情换份容易点的作业来,有的甚至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尚未有所行动,院中两个家丁扛着一个白衣少年狂奔而过,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 大家目瞪口呆,齐刷刷将视线追了出去,那分明是白太傅家的公子白栋,师尊的弟弟,竟然被这般五花大绑地扛出了院门。 师尊瞧着温和端庄,原来这般严厉,连自己的弟弟都下得去手啊! 学生们悄悄转头,白檀端端正正跪坐上方,两耳不闻窗外事,水青滚边的宽袖中探出白净纤秀的手指,捏着书页,垂眉凝神,双唇紧抿,蓦地手指一捻,书页边角皱成了一团。 众人大骇,低头就是一阵奋笔疾书,从未这般文思泉涌过。 白檀却是一无所觉,其实她对着书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烦啊! 祁峰那个乌鸦嘴还真说准了,高平本人虽然没有再来问话,可今日一早就派人送了封信过来。信中说陛下放了话,只要此番凌都王有所收敛,便会重赏她这个老师。 那要是他不收敛呢? 真够倒霉的,原本她好好地在这东山上教着书,谁也碍不着,怎么就跟那个煞神扯上了干系! 托白栋的福,学生们今日早早交上了作业。白檀心神不定,当即便准了他们下学,顺带还表扬了几句。 哪知学生们比往常还要毕恭毕敬,半点不见骄纵之色。 她满心欣慰,这才是她的好学生啊,哪像凌都王那个混账。 学生们一一见礼离去,轮到周止的时候,白檀示意他停了一下。 周止的父亲是吴郡郡守,白檀喜爱吴郡那地方,一心向往着有朝一日能泛舟太湖做个闲散文人,所以没事就爱与周止聊聊吴郡中的事,师生二人私交一直不错。 见师尊留了自己,周止便以为这次也是要说吴郡的事,正在肚子里搜罗郡中奇闻异事,却听她道:“为师听说你舅舅是黄门侍郎,你借住在他家中,想必听他提起过凌都王的事吧?” 周止顿时脸一白:“师尊如何提起那个煞神来?舅舅常说‘前不提虎,今不提瑨’,甚少说到此人,也不让我们小辈议论的。” 白檀好奇:“何谓‘前不提虎,今不提瑨’?” “师尊有所不知,凌都王大名司马瑨,他残忍嗜杀,已经与北国前朝的石虎齐名了。” 白檀蹙眉,石虎曾残暴到呼啦啦带着一大群美人去围观虐杀自己亲儿子的场面,凌都王的名声都跟他一样了,那还得了。 眼见周止奇怪地瞄着自己,她立即正色:“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作谈资罢了,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们堂堂男儿还比不过为师一介女流的胆量么?” 周止岂能在师尊面前露怯,忙道:“师尊教训的是,学生只听舅舅说过凌都王是陛下堂弟,能征善战,因此深受眷宠,其他的事就不太清楚了。” 白檀道:“听说他近日领军剿匪去了,想必你舅舅知道些进展。你们如今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要陆续入仕,朝中时事也该关注些。” 周止一听恍然大悟:“师尊教诲的是,学生回去便问问此事。” 白檀含笑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周止果然问了,第二天再来上课时便带来了消息,说凌都王此番去的是鄱阳郡。 那里的匪寇是当初凌都王在交州剿匪时落下的残余,逃窜至此,一盘散沙,本也耗不了多少时间,加上凌都王手段狠戾,一去便势如破竹,恐怕会比预期早很多回都。 白檀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要的是重点:“可知他此番剿匪有没有再造杀孽?” 周止道:“那还用说,据说他所过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有人说还不如闹匪患来的惨呢。” 白檀沉痛地闭了闭眼,你这是要坑死我啊! 人是很奇怪的,以前没关注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一点也察觉不出有这个人的痕迹,可一旦某日开始关注了,好像全天下都能扯出点跟他有关的事来。 那日傍晚白檀刚踏上回廊就听到厨娘在跟无垢八卦,说抱朴观近来敲钟的次数多了,那是因为道长们在做法事超度亡灵,全因那煞神凌都王剿匪所造杀孽太多的缘故。 无垢还记得那晚白栋的话,一眼瞄到白檀,立即跑过来劝说:“师尊您可千万不能嫁给那个凌都王,否则说不定哪天抱朴观的钟声就是为您敲的了。” 有这么咒自己老师的么!白檀无语。 这日一大早刚露日头,白檀披了件披风走到西厢房外,学生们将将赶至。 周止在门口向她见师礼,不忘问候一句:“师尊可要注意些,听闻今年冬日来得早,这才九月初呢,已经很冷了。” 白檀刚微笑点头,又听他道:“不过坊间都说今年严寒早至全因凌都王杀孽太重,怨气冲天所致,也是无奈。” 她的笑顿时僵在了嘴角。 怎么哪儿都有他! 其他学生在旁斜眼,周止肯定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活该! 漏刻之内水滴吧嗒响了一声,浮标上移,课时已至。 众人落座,白檀正要授课,忽然看见无垢从回廊上匆匆跑了过来。 她年纪长些,不能再与男弟子们同堂听课,白檀都是单独给她授课的,今日忽然在课间跑来西厢房,就不免奇怪了。 白檀吩咐学生们暂且温习,起身走出门去:“怎么了?” 无垢指了一下院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站着个灰衣小子,是白栋的贴身小厮双全。 啧,臭小子肯定还在为轰他走的事情闹别扭。 白檀慢吞吞地走过去:“白栋又怎么啦?” 双全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头磕地砰砰响:“女郎救命啊,郎君他得罪了人,恐怕就要没命了!” 白檀一愣:“得罪了人也不至于要命吧,你怎么不去求太傅?” “就是郎主让我来求您的,他说这世上能救郎君的就只有您了,请您赶紧去瞧瞧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白檀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对方是谁?” “凌、凌都王。” “……”白檀闭眼,我怎么就那么恨呢! 4.交锋 西城门外秋风烈烈,大军齐齐整整地列在护城河边。面朝城门方向扎了一座营帐,就稳稳地堵着吊桥入口。 白栋被结结实实地捆着扔在营帐外,白衣上沾满了灰尘,咬着下唇,一双桃花眼瞄来瞄去,气得面色通红。 凌都王今早忽然回都,比奏折里说好的日期早了好几天。陛下恰好率领百官秋祭祈求丰年,一个官员也派不出来,然后一道圣旨就传去了太傅府,特命他临任礼官去接迎凌都王。 白栋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定是父亲举荐的自己,八成是为了向凌都王示好,然后好将姐姐嫁给他。 一想到自家阿姊那么好的人要被凌都王这种煞神染指,简直比天塌了还可怕,这种事爹能忍弟不能忍! 不过他也不敢抗旨,只能消极抵抗,所以来迎接时没有穿礼服也表现得很没有礼仪,颇有些轻慢之处。 他本以为凌都王虽然是个煞神,可打狗……呃不是,打儿子也得看老子啊!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被怎么样。 然后……然后他就这样了…… 双全早就赶去祭庙去向他父亲求救了,可到现在也没消息。 白栋抬头瞄瞄不远处的城楼顶,上面的守城士兵居然还在强势围观,太没人性了! 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祁峰大步走了出来,一把将他拎入帐内。 白栋摔在地上,粉嫩的小脸蹭了一片灰,说不出的狼狈。抬眼看到屏风后的人影正在卸甲,窸窸窣窣衣袂轻响,火气再也捺不住,恨不能跳起来拼命。 “司马瑨!你当人人都怕你不成?我父亲是当朝太傅,位列三公,陛下都礼敬三分,你岂敢随便动我!” 祁峰立马炸毛:“哟呵,你这是要跟咱们殿下拼爹吗?咱殿下的父亲是先帝!你父亲是三公算个什么东西,九公也没用!” 白栋愕然,恍然记起他父亲曾提起过,凌都王是先帝之子,可先帝临终时却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堂兄。就因为这点当今陛下才百般纵容他,对他的恶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吞了吞口水,不敢作声了。 屏风里恢复了安静,传出道冷冰冰的声音:“祁峰倒是提醒本王了,本王这里有一幅九宫刺绣图,你既然是太傅之子,想必有些学识,不如叫本王见识一下。”说完转头唤道:“顾呈,拿给他。” 白栋莫名其妙,就见屏风里走出来那个头发枯黄的瘦高侍卫,手中捧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绢布,放在小案上端来他面前,又给他松了绑。 他赶紧活动了一下四肢,低头一瞧,小案上的绢布底面淡青,上面用各色彩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难怪五颜六色。 司马瑨道:“这幅刺绣共有九宫,每一宫都是一首回环诗,各宫独立,九宫又互相关联。每一宫本王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解不出来,每燃完一炷香本王便剥你一件衣服。” 白栋一把环住双臂:“你这是什么嗜好?我身上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够九件衣服啊!” 司马瑨低低地笑:“没有衣服还有皮,以利刃自脚心开口,将人皮整张剥下来,塞入稻草,便是名副其实的‘草包’。” “……”白栋以往对这个煞神只有耳闻,不曾真正接触过,甚至方才还能对他大呼小叫,到了现在才终于感到害怕。 他不是人,是魔物啊! 顾呈已在案头摆上了香炉,文房四宝也一应齐备。 白栋跪坐端正,哆嗦着执起笔,可在巽宫这开头一关便卡了壳。 回环诗也是分种类的,通体回文、就句回文、双句回文等,断法不同,意义自然也大相径庭。 这到底该用这一种回文方式来判断?明明每个字都能看得懂,却不敢轻易断定意思啊,然而后面还有八宫要解啊啊啊!他咽了咽口水,额头上甚至开始浮出汗来。 以前父亲总是指责他不肯用功读书,半分也比不上阿姊,可他从未放在心上过,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咬牙想扔了笔,屏风后的人冷不丁道:“你敢拒绝本王现在就让你变成草包。” “……”他只好又默默捏紧。 从没觉得一炷香的时间这么快,只瞄了一眼就要烧完了,白栋只能硬着头皮将不确定的答案写了下来。 顾呈将他写的小笺送去屏风后,传出来的是一声冷笑:“错了。” 祈峰立即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扒了他的外衫。 “下一宫还有机会,不用着急。”司马瑨居然还安慰他。 怎么可能不急!白栋已经乱了阵脚,越心急就越无法控制视线往那边瞄,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在这幅字上。 第二柱香时间也过了,祈峰和顾呈同时上前,左右开弓,又剥了他一件衣服。 那二人似乎已经料定他无法再解出来,干脆就在身侧候着,就等着时间一到便剥他衣服。 白栋自爱风流,这样的深秋季节里也穿着不厚,如今上衣被剥得只剩下一件里衣,再剥完纨裤可真就要剥皮了。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双全你个坑啊,是去天上搬救兵了不成! 帐外忽然有士兵高声呼喝:“大胆!营帐也是你能闯的?” 祁峰正等着扒人衣服呢,被这声惊的一乍,没好气道:“瞎叫唤什么呢!惊扰了殿下,要你狗命!” 帐外安静了一瞬,帐帘忽被一柄白羽扇挑开,白檀探身而入,身后紧跟的士兵想要阻拦,脚刚跨进来又慌忙退了出去。 “阿姊!!!”白栋丢了笔就扑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 祁峰和顾呈面面相觑,忽然回味过来,娘喂,怎么忘了她也是太傅家的了! 白檀用羽扇抚了抚白栋的头,抬眼看向屏风:“凌都王殿下恕罪,方才在下在外求见被阻,已然听到了经过,不得已才强行闯入,还请殿下容许我替他解这幅刺绣。” “真是姐弟情深。”司马瑨的声音多了些许兴味:“念在你勇气可嘉,本王可以暂且恕你闯营之罪,可你既然听到了经过,该知道解不出来会有何惩罚吧?” 祁峰见她只为救人而来,暗暗松了口气,听到这话还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料想白檀要和往常一样害怕退缩。 顾呈憨直一些,见白檀那张白嫩的面皮在帐外吹了半天的秋风,双颊鼻头皆已微红,竟生出一丝怜香惜玉之心来,便小声提醒了句:“解不出来可是要脱衣剥皮的。” 白檀捏着扇柄在手指间转了转:“可以。” 帐中安静了一瞬,气氛有些诡异。白栋忍不住扯了扯白檀的衣角,想劝她三思后行,不想却被她一扇子拍开,委屈地撅着嘴站去了旁边。 白檀眼睛紧盯着屏风:“殿下先前只说了惩罚,还没提到奖赏呢?” 祁峰好笑:“这小子可是戴罪之身,还想要奖赏?” 白檀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只说要替他解,又没说奖赏是他的。这幅刺绣既然是我解出来的,奖赏自然是我的,与他何干?” 祁峰语塞,心里一阵古怪,怎么觉得她忽然不怕自己了?胆儿肥了? 白栋不知阿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难免失落,垂头耷耳地揉着衣角不吭声。 司马瑨似乎更觉有趣了,竟也没拒绝:“可以,本王待会儿再处置他,你归你,若你真能解出来,想要什么都可以。” 白檀想了一下:“即使要殿下脱衣剥皮也行么?” 祁峰和顾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还真敢说啊! 司马瑨顿了顿,语气里竟染上了诡异的兴奋:“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白檀这段时间受的窝囊气全勾出来了,刚好可以好好清算,一提衣摆跪坐下来。 刚要提笔,顾呈憨憨的跑过来将香炉里的残香换成了新香。 白檀视线已经落在刺绣上,口中道:“你直接将九炷香全点上好了,反正我打算九宫一起解。” 顾呈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看屏风,隐约看见原先斜倚在榻的人影在听见这句话后坐直了身子。 白栋自然相信自家阿姊的本事,但此刻心里也难免紧张。 秋风卷着帐帘上下翻飞,他担心那风会加快燃香速度,就堵在门口遮挡,视线牢牢盯着那九炷香。 香灰变长,跌落进香案,又变长,又跌落…… 白栋几乎入了神,他已下好决心,万一阿姊解不出来,誓死也要保卫她的清白! 脑中已跟那煞神激战了几百回合,忽然听见“啪嗒”一声,他定睛一看,燃香还剩了一小截,白檀已经将笔按在案上。 “请殿下过目。”她拿起羽扇朝屏风一划。 顾呈上前取了那几张小笺吹了吹墨迹,快步送去了屏风后。 司马瑨捻动着笺纸,摩挲轻响,手指时而会随动作探出屏风边沿,修长白净,完全看不出这是双喜爱沾染鲜血的手。 待动作停了,声音静了,他开口道:“不错,九幅都解出来了。” 白栋心中一喜,又听他道:“可惜,你并没有解出最后一步来。” 白檀瞄了一眼香炉:“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按照这顺序,巽宫取第四环诗句,坤宫取第二环诗句,艮取八,乾取六,离九坎一,中间再取第五环,一共九句,合成一首新的回环诗。这首诗揭示的恰好是一个地点——阳山阴,蠡泽东,三十里。想必这便是殿下所说的最后一步了。”她顿了顿,“敢问殿下在这地方寻着什么好东西了?” 祁峰和顾呈已经呆了。 他们是在匪寇头目的尸身上摸出这副刺绣的,俘虏说是他们的军师命人绣来给他们老大做生辰贺礼的。 司马瑨觉得另有玄机,命人严刑逼问军师,这才知道其中奥妙,原来这是他们藏宝的地点。 他们还真挖出了好东西,要不是这样陛下能秋祭当头还派人来接他们殿下么?他们可是带着好货回来的呢! 香炉的香终于燃尽了,白檀歪了歪脖子:“殿下?” 你以为不吭声就能逃避了么?嗬,天真! “白檀?” 白檀一怔。 司马瑨笑了:“天下三才,医才郗清,乐才白唤梅,文才白檀,号称‘一清二白’,我早该想到是你。” “殿下过奖。”白檀觉得他语气听着有些古怪。 “你进来。” 白檀定了定神,举步缓行,绕过屏风。 屏风内光线微黯,司马瑨盘腿坐着,双手搭在膝头,素衣微敞,斜搭一件深黛外衫,面容濯濯清朗,抬眉色转皎然,目光灼灼如岩下之电。 白檀嘴唇微张,有些回不了神。 这般风姿,只会叫人想到萧萧松下风,璧人山上行。沾什么血腥,根本就该尘世都不沾才对! 大概是她看了太久,这位璧人忽然嘴角勾了一勾,然后手臂一抬,外衫连同里衣一并扯开了去。 白檀的视线陡然凝固了一瞬,终于明白他这是在兑现奖赏。 啧,白,真白! 一个打仗的怎么生得这么白净光洁呢?然而手臂和胸口又是鼓鼓的硬实。 可惜有几道伤疤横着,腹部还添了新伤,缠了厚厚的几层白纱,只露出靠腰的那一小截,尽管如此也能看出腹间那几块纵横沟壑的线条来。 注意形象啊形象!她用羽扇遮着微扬的唇角,目光逡巡在眼前的躯体上。 司马瑨手指搭在裤腰间:“脱了这件,是不是就要剥本王的皮了?” 5.拜师 屏风外的祁峰和顾呈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场就给跪了,异口同声地狂吼:“殿下玉体金贵,怎能叫人亵渎啊啊啊……” 白檀双眼弯如新月:“他们说的对,殿下是天家的玉体,在下不敢亵渎,更不敢真剥殿下的皮。” 司马瑨似乎早料到她有后招,随手捡起外衫搭在身上:“要什么就直说吧。” 白檀移开羽扇,已是一脸肃然:“我要殿下拜我为师,今后接受我的教导。” 帐内出奇的安静,司马瑨没有开口,外面的人只怕已经石化了。 白檀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怕,她居然要收这个煞神做学生,啊啊啊,还真是很激动啊! “殿下可是亲口说过要什么都可以的。” 她很想从司马瑨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是看不出来,他那张脸生得养眼,却也瞧不明白。 不过仔细看看,怎么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呢…… “可以。”司马瑨忽然开口,反倒让白檀没反应过来。 “殿下啊!!!”祁峰已经开始咆哮了,这都什么事儿啊,老师用来做个摆设不就好了,干嘛要真拜啊?他要疯了! 白檀用扇柄戳了戳嗡嗡作响的耳朵:“既然殿下答应了,那么为师可以上第一课了——国法严明,殿下不可妄动私刑,白栋有罪,当即刻移送廷尉处置,如何?” 司马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身下的木榻边沿,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叫人隐隐发寒:“恩师有命,本王自当遵从。” “殿下啊!!!”顾呈也疯了,你们不能这样啊,殿下没玩儿够,回去会玩儿死我们的啊! “如此甚好,今日课毕,为师便先行一步了。”目的一旦达成,白檀转身便走,顺手将白栋扯了出去,脚步略急。 只不过在出门前,她有意无意地冲祁峰翻了个白眼。 祁峰果然被这一眼瞪出了无限的愤怒和憋屈,一路膝行到了屏风边上:“殿下怎么就这么让她走了啊?那个白檀胆小怕事的很,您只要吓一下她就……” “嗬。”凌都王忽然冷笑了一声。 祁峰陡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言,一头点到地上,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凌都王府是本王的宅邸,你就是掳个蚂蚁去本王也知道,何况掳的还是白檀?” 顾呈已经吓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专心跪在地上研究地面凹凸状况。 “如今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本王身边教导,就算她今日不开口,本王迟早还是得认她这个老师。”司马瑨屈指在榻边敲了两下:“说吧,掳人的主意是谁出的?” 祁峰身子抖成了筛子。 好想晕过去装死啊,为什么身体这么强壮就是晕不了呢…… 祭庙里,百官已然散去,太傅白仰堂垂着头站在皇帝跟前,眉头紧蹙,两鬓间花白的头发似乎都增添了几根。 禁军副统领高平快步从门外走进来,朝皇帝见礼。 “如何?白檀将人救下了?”晋帝司马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问话时还带着笑。 高平抱拳:“回陛下,救下了。凌都王将他交给了廷尉,没有动用私刑。” 司马玹点头,看向白仰堂:“太傅可放心了?” 白仰堂松了口气,连忙称是。 之前双全赶来祭庙向他求救,他只能向陛下告罪,然而司马玹却指点他去叫白檀救人,还说只有白檀能治住凌都王。 他救人心切,当即便照着原话传给了双全,让他去东山请白檀出面,可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么做是为何。 高平退了出去,司马玹举步出殿,白仰堂亦步亦趋。 “太傅一定很奇怪朕为何要让白檀去救人吧?” 白仰堂正想问呢,“还请陛下明示。” 司马玹笑了笑:“因为白檀已经是凌都王的老师了。” 白仰堂错愕地抬头。 “你惊讶不奇怪,朕起初也很惊讶,以为是他身边的人说来敷衍朕的呢,还特地派高平去凌都王府问过话。白檀的确在那里,而且对督导凌都王修身养性之事言之凿凿,所以今日朕才让她去救人。凌都王既然愿意听从她的教导,必然对她很尊重,放人不在话下。” “……” 宦官们抬着步辇来伺候起驾,司马玹正要动身,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太傅之前不是说想与凌都王说门亲事么,是哪家的女郎啊?” 白仰堂只感觉自己被默默插了一刀,泄气道:“老臣……尚未想到合适人选。”还能说什么,他是最该匡持天下礼制的太傅,总不能让自己女儿带头去乱了师生伦.常。 可这二人怎么会成师生了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白檀坐在案后,对面是目瞪口呆的无垢。 “所以您真收凌都王做学生了?”她的嘴巴能塞进一颗鸡蛋。 白檀拿起羽扇对她狠狠扇了两下,好叫她清醒点:“为师收他做学生就不用嫁给他,当然也就不用让抱朴观为我敲钟超度了,你不是该高兴么?” “可那是凌都王啊!”无垢抬手托起快掉的下巴:“凌都王要成我师弟了……我、我想静静……” 说的很对,白檀对着自己猛摇了几下扇子,她也要静静,毕竟那是个煞神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于从被动转为主动,她的心情总归还算不错。 这事对无垢的打击还是很大的,她几乎一夜就没睡,第二日起床碰到厨娘,顺带跟她提了一嘴,结果吃饭时生生被齁哭了。 合着厨娘被吓得手一抖索把半年的盐都洒进她碗里去了,口中还直呼阿弥陀佛。 无垢由此迁怒到了罪魁祸首身上,数落了一通白栋之后,又替白檀打抱不平:“白太傅真是,师尊拉下脸去求他那么一点小事他都不肯,轮到儿子出事了倒好意思来找师尊,最后倒霉的还是师尊。” 厨娘惊魂未定的补充:“还有咱们。” “还有我的饭!” “对对,还有我的盐。” 白檀原本还打算将这事知会学生们一声,见了她俩这模样也不好开口了,生怕吓着他们。 好在没几日就要到重阳了,大晋重视孝道,往常白檀都会在这期间休课几日,好叫学生们去长辈跟前尽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这事儿也就干脆按下不表。 学生们一离开宅院便显得很空落,加上这几天的日头不怎么利落,秋风急切,就有了冷的感觉。 无垢能干的很,一大早就忙着将白檀书房门上的竹帘换成布帘,正踩在高凳上收尾,看到廊下走来一行三人,为首之人褒衣博带,缎带结发在脑后却没有束起,也不知是哪位世家公子,神清骨秀,风姿特异,仿若神仙中人,可惜神情阴冷沉郁,不易亲近的模样。 她呆了一呆才扭头通报:“师尊,有客到访。” 白檀跪坐在案席上,转头看向门口,门帘被高高挑起,露出黑面金绣的直靴和一截黛蓝的衣摆,待他矮身进来站直身躯,才认出那是司马瑨。 “本王今日特来见拜师礼。” 无垢登时脚下一软跌下凳子,揉着摔疼的屁股想偷溜,被白檀一声咳嗽生生止住了脚步,哀怨地站去她身旁,再不敢多看来人一眼。 白檀先前只见过司马瑨坐着的模样,如今切切实实人在眼前才发现他身量竟这般高。她捏了捏手心,坐着没动:“殿下居然亲自登门见礼?” “闲来无事罢了。”司马瑨朝后瞥了一眼,门边站着的顾呈立即将准备好的六礼束修奉了进来。 这是给白檀的师礼。 无垢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沏了盏茶送到司马瑨面前,手哆嗦的厉害,还好没打翻。 司马瑨对别人这种态度已经见怪不怪,端过茶盏送至白檀案前,抬手见了揖礼,嘴角虽带笑,却总藏不住那抹阴冷:“学生司马瑨拜见恩师。”姿态优雅,然而半分感受不到诚意。 白檀自然也无法跟他计较,摸了摸袖中腰间,讪讪一笑:“殿下来的突然,为师连个还礼也没备下。” 司马瑨不以为意:“那便先欠着好了。” 白檀请他入席就座:“虽然殿下贵为亲王,但既已入我门下,为师也要像对其他学生一般一视同仁,不知殿下可取了表字?” 司马瑨掀了衣摆坐下,扶了扶带伤的腹间:“表字千凌。”末了补充一句,“凌迟的凌。” 白檀眼皮跳了一下,封号里有凌字,表字里又是一千个凌,未免也太显咄咄逼人了,难怪这副脾性。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龄”推过去,“改成千龄吧,为师希望你修身养性,长命百岁。” 司马瑨不答,嘴边又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来。 白檀被这笑弄得背后生寒,下意识撰了扇柄在手中转来转去,冷不丁听见一声怒吼:“姓白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殿下的名字也是你能改的?” 转头一瞧,祁峰已从门外闪了进来。 白檀眯了眯眼:“你的殿下和你殿下的老师正在说话,轮得到你插话?滚出去!” 祁峰总算看穿她先前扮猪吃老虎的把戏了,心里暴跳如雷,可对着司马瑨冷幽幽的侧脸又不敢发作,只好气闷地退了出去。 白檀惦记着自己那疼了许久的后颈,犹不解气,故意道:“千龄啊,为师怎么觉得你这个部下听不懂人话呢?” 司马瑨看向门口:“进来。” 祁峰乖乖返回。 “重新滚出去,用滚的。” “……”祁峰憋屈的不行,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最后一咬牙,当真躺到地上一圈一圈滚了出去,一边滚一边龇牙咧嘴。 顾呈弱弱道:“殿下,您先前罚祁峰那么重,他吃不消的,要不属下替他滚吧。” 白檀对顾呈倒没那么大意见,想想祁峰那小子的脸色的确有些难看,便善心大发地摆了一下手:“算了,叫他回来吧。” 司马瑨手指点着案面:“滚回来。” 祁峰刚刚艰难地爬起来,听到这话差点哭了。 6.医才 里里外外用身体感受了一遍书房门口的地面状况后,祁峰终于在白檀面前没了气焰,白着张脸被顾呈扶去廊下休息去了。 司马瑨道:“这混账掳人一事本王已知晓,本是欺君之举,但如今本王既已拜师,倒也算不得是欺君了。” 白檀这才明白,原来这不是她在报复祁峰,是司马瑨自己憋着火想玩儿他呢。 可以理解,毕竟造成如今这步田地都怪祁峰当初手欠。 这事儿无垢还不知道,白檀怕吓着她,便示意她先出去。 无垢可算解脱了,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转头就撒开脚丫子一阵狂奔。 白檀倒了盏茶往对面推了推:“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那么你我就顺便对个词,免得下次再遇着问话露了马脚。” 司马瑨的手指搭在茶盏口沿:“用不着如此麻烦,恩师当本王真想修身养性不成?” 白檀被他的话噎了一下:“至少你何时拜我为师这件事要统一口径吧?” 司马瑨抬眼看她:“那恩师如何说呢?” 白檀算了算日子:“便说你是三月前拜我为师,那个月我有几日不在宅中,正好可以随意捏造,这样我之前忽然出现在你的王府才正常。” “这话不对。”司马瑨忽然朝前倾了倾身子,突兀地贴近了几分:“恩师以前是教导过本王的,所以本王早就是恩师的学生了,怎能说是三月之前呢?” 白檀怔了怔,想起祁峰也曾说过这话。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钻进她鼻间,那双眼近在咫尺,却是阴沉沉的骇人,她有些不自在地退后了些。 不应该,她出手的话岂能把人教成这样?不带这么骂人的! “看恩师的模样,显然是不记得了。”司马瑨退了回去,起身走到门口,一手挑开门帘停了停:“恩师若是一直忘了也便罢了,可惜到底还是沾染了本王,那‘一清二白’的才名只怕从此就要蒙尘了。” 白檀挑眉,眼睁睁看他走了出去。 她可算是悟了,阴了这煞神一道,他岂会让自己好过,说是来见拜师礼,分明就是来膈应自己的! 司马瑨出了宅院并没有急着回城。 东山山势不高,山腰处守着一队随他而来的士兵。他下到那里时,士兵们立即牵出他的马来,马尾后竟然拴着个人,浑身是血,混着泥土树叶,抖索成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来。 这厮也是匪寇,老窝被端了不心疼,兄弟被杀了也不心疼,只心疼那些藏了许久的宝贝。如今宝贝全归了朝廷,反正也没有退路了,干脆一路追来寻仇,想要暗中刺了司马瑨以解心头之恨。 司马瑨早有所觉,守了两日没捉到他,今日故意跑出城来拜师,刚好逮个正着。 他翻身上马,拍马缓行,地上的匪寇被拖着往下走,像是一团破败的抹布,所过之处,山石枯草都沾了零星血迹。 这种事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一路走得平平稳稳、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司马瑨忽然勒马:“死了?” 马后蹄收不住,咔哒一声踩碎了那人一根骨头,登时传出一声惨叫,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嘶吼:“司马瑨,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没死就好,还有的玩儿。”司马瑨满意地低笑,打马继续前行。 那人疼岔了气,浑身痉挛,气若游丝,呻.吟散在风里,惨不忍闻。 没走几步,林子里忽然钻出个人来,青衣黑发,竟还踩着木屐,恰好横在一行人前面。 司马瑨看着他,他也看着司马瑨,然后他朝司马瑨马后扫了一眼,抄着手陪着笑让开道:“哟,殿下,忙着呐?” “嗯。” “吃饭了嘛?” “你请本王吃么?” 那人笑得咧开嘴:“我请客的话,只能请殿下吃药啊。” 司马瑨冷笑一声,倒没生气的意思:“你来东山做什么?” “来看白檀啊。” 司马瑨看着他:“你们认识?” “我们很亲的,”他掰了掰手指:“她母亲的堂叔的堂侄子的侄子就是我啊。” 祁峰忍着浑身的伤痛哼了一声:“这也叫亲?”一边说却又一边冲他挤眉弄眼。 司马瑨道:“我记得白太傅已故的夫人是郗家人,跟你还真沾点关系。”他的目光从祁峰身上扫到那张笑眯眯的脸上:“那你还让祁峰去掳白檀?” 那人笑脸顿时一收,埋头就往山上跑,木屐在石阶上啪嗒作响,竟然还挺灵敏。 祁峰想起这几日遭的罪,心里不平衡,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郗公子你太不仗义了!黑锅都让我一个人背了,你还跑!” 对方跑得更欢了。 司马瑨冷哼一声,并没有追,打马继续下山。 祁峰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脸色:“殿下不追究了么?” “那可是堂堂医才郗清,有用的很,算了。” 祁峰心口像是被扎了一刀,拔凉拔凉的疼,这意思是说他没用嘛…… 无垢听说凌都王走了才又出来活动,刚到前院就看见家丁开门放进来一个人,青衣大袖,衣带当风,木屐哒哒的响,雪白的布袜上沾了泥土,这模样除了那号称三才之一的医才郗清也是没谁了。 她转头叫了一声:“师尊,郗公子来了。” 白檀慢吞吞地从屋里走出来:“哦哟,这不是医才郗清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啊?” 郗清笑眯眯地道:“重阳到了嘛,我来与故友一起登高赏景啊。” 白檀一听就笑了,因为这是惯例。她招手唤无垢取了自己的披风来,和他一起出了院门。 世人常将天下三才连在一起评价,其实也是因为这三人关系匪浅。乐才白唤梅是白檀本家的堂姐,而郗清则是她母亲娘家的子弟。算不上是一起长大的,但从小便已相识。 不过三才之中也就白唤梅过得最好了,嫁入宫中做了皇妃,据说都升做贵妃了。 至于白檀和郗清,那叫一个惨。 在世家眼里,医道与道士炼丹求仙一样只不过是个方术活儿。生病怕啥?吃点儿五石散,赛过活神仙!所以说学医哪里是世家子弟该做的事,没出息! 而郗清出身世家却偏偏痴迷医术,偷偷拜师学医被发现,弄得为家族所不容,后来干脆背着包裹离家出走了。 那年白檀已经小有才名,可惜跟父亲的关系也僵到了极点,同样背个包裹奔走在离家的道路上。 少年少女在乌衣巷口相遇,大眼望小眼,最后惊觉同道中人,结伴出城,不亦乐乎。 没多久二人分道扬镳,一个云游四方去学医,一个在东山别院里做学问。 不过郗清后来时来运转,恰好碰上丞相王敷重病,太医们束手无策之际,他过去几服药就把人给治好了,从此名声大震,再没人敢小觑。郗家长辈也只得好生把他迎了回去。 白檀每每想到此事就想挠墙,所以说读书有毛用啊?还是要学个实用的本事才行嘛! 二人各自摘了一把茱萸装在囊中,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东山顶上。正当午时,日头舒适,对面山头的抱朴观和远处的建康城交映成趣。 郗清手里握着茱萸,寻着高处插了,一边道:“听说你收凌都王做学生了啊。” 白檀一愣:“你怎会知道?” 郗清搓着手,一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细线:“我当然知道了,因为祁峰着急掳人去应付陛下的时候,是我提醒他来掳你的啊。” “什么!”白檀差点把手里的茱萸糊他脸上,“你如何认识祁峰的?” 郗清先退后一步自保:“前两年的时候凌都王作战受伤,去了三个太医,被他弄躺下两个,最后是我给他治的,就这么有了来往。” 白檀脸色不大好:“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唉,我看过的病人多了,头顶长疮的,脚底流脓的,哪能每个都跟你提呢?” “……那你为何要叫祁峰来掳我!” 郗清没脸没皮地笑:“因为你以前教过凌都王嘛。” 白檀怔住。 一个人这么说她不信,两个人这么说有点怀疑,三个人都这么说的话,她就得怀疑自己了。 “我真教过他?” 郗清问:“你忘了十一年前吴郡中的事了?” 白檀眼珠骨碌碌直转,却是一片茫然。 “那我再提醒你一句,凌都王是先帝之子。” 白檀眼中的茫然渐渐有了着落,一下瞪大了眼睛:“不会吧,难道是他……” 这事儿说起来有十一年了,当时先帝身体抱恙,江北士族叛乱,都城岌岌可危。 为免后顾之忧,先帝下令要员留守,选了一拨官员士兵护送世家亲眷与皇族贵胄出都避难。最后大家一直跑到吴郡才算安定下来。 这其中就有先帝唯一的子嗣。 虽然不太平,皇子的教育却是不能荒废的。皇子原本有老师,却在路途中为叛军所杀。世家们都清楚叛军们必然瞄着皇帝之子,不愿意沾染又不好直言,便纷纷推举才学最高的白仰堂暂担其教导之责。 奈何白仰堂因为路途奔波一病不起,根本没法执教。 人已经送来了白家的暂居处,却没人去教,白家的人都很心急。 白檀当时也就刚及笄不久,眼看着大家都在急得团团转,心烦得很,转头回屋披了一件男装,束了个发髻便代父去了前院。 她只知道对方是皇子,年纪大概与她只相差几个月,其他一概不知。 当时情况特殊,谁的心思也不在学习上,与其说是教书,还不如说她是去陪皇子打发时间的。 她甚至都不记得有没有跟他私下说过话,印在脑海里最深的画面就是一个简单的轮廓:他跪坐在偏厅的案席上,清清瘦瘦,白肤黑发,一声不吭。 也就几天的样子,稀里糊涂地随便教了几页书,都中传来消息,司马玹带兵勤王,保住了都城,所有人可以回去了。 十一年了,真的太久了,外表变化自不必说,但没想到当时挺安静的一个少年长大了竟会变成这样。 “你确定是他?”白檀还是不敢相信,那根本就是两个人嘛! 郗清好笑:“先帝就这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能冒充的么?” 白檀难以接受:“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你当时一定瞎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白檀默默把茱萸插了这个罪魁祸首一脸。 7.入城 周止这几日趁着休课回吴郡探望了一下父母,这日一早才赶回来,下午便带着小厮去了平民聚居的长干里。 重阳节要孝敬长辈,师长自然也在其列,他每年都要去长干里街尾的铺子给师尊选件礼物表表心意。 店主是老熟人了,周止一进门便开口打招呼,谁料话还没说完,店主嗖一下就窜去了后堂,跟见了鬼似的。 周止莫名其妙:“店家你不做我生意了?” 店主隔着个帘子小声告罪:“实在对不住啊周公子,不是不想做您的生意,实在是不敢做啊。这万一卖给您的东西不合白家女郎心意,她不会对你怎样,却要对我这破烂铺子发难,可如何是好啊。” 周止好笑:“师尊不是那种人,她收礼也不图什么的,讲个礼仪罢了,怎会在意太多。往年也没见你这么怕她,今年这是怎么了?” 店主扒着门帘露了个脸:“她如今都将凌都王收做学生了,怎能跟往年相比啊!” 周止一愣,继而冷脸:“胡说什么!” 店主缩了缩脖子:“城中都传遍了,怎么是我胡说呢……” 周止不信,凌都王的名号谁提起来不哆嗦一下?这天下的小孩子,一半能被他吓得尿裤子,另一半能吓得把尿憋回去。师尊隐居东山,从不踏入都城一步,怎么会跟他扯上干系? “休要胡言乱语!我师尊才名清白,若真收了那个煞神做学生,岂不毁了名声!你再胡乱编排,这破烂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这句吼得极高,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因此安静了一瞬。 司马瑨经过的脚步顿了一顿,转头看了进去。 祈峰这几日正在努力修补主仆关系,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条狗腿子,一听到煞神二字还得了,当即拨开人群过去探问,很快便返回来禀报:“殿下,那小子叫周止,是吴郡郡守之子,黄门侍郎的外甥,每日都去东山求学的,好像是来给白家女郎买礼品的,您看要不要……”他搓着手眯着眼,发出即将做坏事的暗号。 司马瑨笑了笑,抱起胳膊:“去跟店家说,里面的东西随他挑,算本王的,就当是师兄的见面礼了。” 祈峰提着的气势瞬间泄了一大半,不甘不愿地走了过去。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门口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店主惊慌失措一头磕在了柜面上。而周止,他义愤填膺的脸霎时转为煞白一片,战战兢兢地朝司马瑨这边望了过来,最后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半天说不出个字来。 司马瑨心满意足,转头离去。 刚走出这条街,顾呈快马而来:“殿下,您赶紧回去吧,出事了。” 白檀这会儿正一个人默默躲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习字。 案头写过的纸张已经摆放成了厚厚的一沓,自从知道自己教过司马瑨,她的心情就很复杂,需要好好静一静。 可是前院一直在吵闹,她已经数次在集中精神时被打断,干脆扔了笔不写了。 与郗清碰面后的第二天起,这里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各大世家权贵来访,全都是来送礼的。大家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跟她结交。 凌都王那样的,他们是不指望巴结讨好了,可他因为白檀放了白栋的事已经传满都城。大家都觉得白檀这边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啊,以后家里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凌都王,搬出她来兴许就有救了呢? 无垢推门进来:“师尊,刘家大公子说他以前跟您从小玩儿到大的,连您脸上有几颗痣都知道,您要见他嘛?” 白檀指着自己的脸:“为师脸上有痣吗?” “呃……没。” “那还说什么,不见!” “哦。” 无垢出去了,没一会儿又蹭蹭跑回来,这次满脸都是八卦:“师尊师尊,桓家公子说您打小就暗恋他,您要见他嘛?” 白檀懊恼地扶住额头,世风日下啊,世家子弟怎么都成这副模样了!话都不会好好说,还能做朋友? 无垢看她这模样也知道是不想见,好心劝道:“师尊为何不见一下呢?他们毕竟都有身份,总这么不给面子也不好吧?” 白檀叹气:“你当我乐意不给他们面子?他们所求之事我根本无法做到,救白栋是运气好碰上了我拿手的事,下次若是凌都王要跟人比武,难不成我还替他们去挡刀?” 无垢明白了:“那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白檀叫住她:“你就说凌都王马上就到,让他们现在就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无垢双眼一亮,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赶紧出去照办,外面果然清静了。 白檀刚松口气,无垢竟又折返回来:“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没被吓走,他自称高平,说跟您见过,师尊要见吗?” 这可躲不掉了,白檀叹息起身:“见。” 高平今日着了禁军服饰,笔直地站在廊下,虽然身材细瘦矮小,却颇有威仪。 白檀与他见了礼,想要请他去屋里坐,他却摇了摇头:“我来此只是传个话,马上就走,女郎不必费心。” 白檀只好陪他站在外面:“高大人有话请说。” 高平道:“陛下曾说过,若凌都王殿下品行有所改良,必然重赏女郎,可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 白檀暗暗捏了捏手心,好嘛,终于来算账了。 “实不相瞒,陛下希望女郎能去一趟宫中,他想亲自与您商议此事。” 白檀怎么也没想到他带来的话会是这个。 “敢问大人,这是圣旨么?” 高平摇了一下头:“陛下说让女郎自己决定,以前听闻您整整十年都未曾踏入过建康城一步,不过上次又的确在凌都王府见过您,所以还是来问一问您的意思。” 上次是被人掳去的,能一样么? 白檀讪讪笑了一下:“陛下事务繁忙,我就不去打扰了,请高大人转告陛下,就说我一定尽心教导凌都王。” 高平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开口,见了个礼便告辞了。 今年的重阳可真是过得最热闹的一年了,白檀站在院中望了望天,明日就要恢复授课,只怕还有一番应付。 果然,第二日学生们来时神情各异,还全都带了礼。 若是像往常那样送些小物件也便罢了,今年竟有好几个人送了贵重的金银珠宝,摆明了是受了家里的人指使来攀搭关系的。 钱可是个好东西啊,可是这种钱偏偏不能要。 白檀很郁闷,摆出师长严肃的面孔,坐在上方一言不发,但凡送重礼的便罚抄一百遍课文,也不知道是气他们送,还是气自己不能收。 周止却没有动,一直等到傍晚下了学,其他学生都离开了,他才磨磨蹭蹭地走到白檀跟前,拿出自己的备好的礼物来。 那是一支竹簪子,看起来普通,仔细看看,却能在尾花上看见极其细密的文字。 白檀凝神细看,不禁赞叹:“这上面竟然还雕了《逍遥游》里的句子,还是你懂的为师的喜好。” 周止情绪不高:“其实不是学生送的,是……是凌都王付的钱。” 白檀抬起头来:“怎么回事?” 周止一五一十将昨日在长干里撞见司马瑨的事跟她说了,虽然略去了自己被骇得倒地不起那部分,白檀也知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又无奈又好笑。 周止又道:“说来也巧,昨天白日里刚遇见他,晚上回去便听舅舅说他遇着麻烦了。” “嗯?什么麻烦?” “好像说王丞相联名谢太尉一同弹劾了凌都王,说他品行难以胜任亲王爵,要求陛下将他降为郡王。” 王谢两大世家居然联名弹劾,看来这事有些严重啊。白檀想了想:“你舅舅有没有说陛下的意思?” 周止道:“陛下宅心仁厚天下皆知,自然是想保凌都王的,不过也得有个保得住的理由啊。” 白檀这才明白,陛下忽然传她入宫只怕就是为了这事。 夕阳将下时,无垢端着饭菜送进白檀屋里,就看见她坐在案后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案上煮着茶,她捏着个扇子却忘了给小炉扇火,半天了炭火还没燃起来。 “师尊,您怎么了?”无垢将饭菜推到她面前:“瞧瞧,今晚有肉哎,您怎么不高兴呢?” “唉,此事要从何说起呢……”白檀扯着白羽扇上的羽毛:“大抵上就是……其实吧,凌都王不能算你们的师弟,而是你们的师兄。” 无垢捶了一下膝头:“原来就为了这个呀!那有什么,他可是凌都王啊,别说做我师兄,做我师娘都行啊!” 白檀一扇子呼了上去,什么玩意儿!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白檀没有食欲,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取了披风朝外走。 “诶,师尊您这么晚要去哪儿啊?”无垢匆匆追出来:“我随您一起去。” 白檀道:“凌都王府。” 无垢脚下一转,立即回头:“师尊慢走。” 白檀没理她,到了院门边,唤了两个家丁,让他们提上灯火护送自己下山。 待她出了院门无垢才反应过来,天哪,师尊居然要入城?!!! 下了山直上官道,左边是田园村郭直通远方,右边是初列华灯的建康城。 这十年白檀下过无数次山,但从来都是往左走。 当年负气离家时她曾对着太傅府的大门狠狠地发过誓,这辈子绝不主动踏入都城,除非她父亲改变初衷,低头请她回去。即使上一次救白栋时就靠着城门口,她也是转头就回了东山。 而她如今居然一步一步走到了建康城门外,抬头看着隐在晦暗天光里的门额。 原本也不过就是为了坐实师生关系才收了他做学生,可谁曾想她以前教过那个煞神呢?他说的不错,既然沾染上了,想清白也难。保不定人家知道了这层过往,还以为他如今这般模样都是她教出来的呢。 真冤,她当初可什么都没干! 将头发仔细揶进帷帽里,接过家丁手里的灯笼,白檀提步进城。 天杀的煞神,为师都为你破了誓了,你要再胡来,我跟你没完! 8.同乘 凌都王府一到晚上就安静得过分,回廊上孤灯高悬,往来穿梭的仆从女婢少得可怜,确实如外人传言的那般阴森可怖。 书房里灯火明亮,司马瑨刚刚换完伤药,披了件外衫坐在案后,嘴角竟还带着笑。 他是真的想笑。不过就是那日扯着那匪寇从东山回城时吓了一下全城的人罢了,结果丞相王敷竟说这些人里有他七十高寿的老母。 据说其母当晚回去便一病不起,请了郗清去看,郗清说是岁数到了,该准备后事了。可王敷不信,坚持认定是被司马瑨给吓的,第二日就风风火火地去找了谢太尉,好说歹说一起联名上了弹劾奏本。 幕僚们拢着双手站在他面前,为了应付削爵一事,大多已提出了对策,可都大同小异,都无外乎是想让他低头罢了。 几个大老爷们儿说完话就紧张地绞手指,毕竟让殿下低头,很有可能自己会先断头啊…… “殿下,您就用印吧。”一个幕僚小心翼翼地劝道:“王敷与殿下并无仇怨,以往也不管您的事,如今不过就是一时气不过。王谢势盛,殿下总不能硬拼。道歉的文书我们也拟好了,您用个印我们就送过去,于您也没什么损失。” 司马瑨笑中带了冷意:“本王若是道了歉,不就等于认了其母卧床不起是本王之过么?” “……”幕僚傻眼,本来就是因为您啊,合着您还不想认呐! 幕僚之首房沛已年届五旬,待在司马瑨身边最久,没其他幕僚那么畏惧。他挠了挠花白的胡须道:“殿下领亲王爵并不只是因为身份尊贵,也是您多年征战沙场一点一点挣得的,哪是说削就能削的?王敷重孝,难免一时气愤难当,好在陛下有心保您,此事殿下不必出面,否则反而适得其反,您如今名义上接受白檀教导,不如由她出面。” “白檀?”司马瑨摇了摇头:“她不过是为了自保才与本王结了师生关系,岂会为了本王去做这种事。” 话音刚落,顾呈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古怪:“殿下,白家女郎来了。” 白檀跟在他后面进门,抬手揭去帷帽,露出白白净净的脸来。 司马瑨朝边上瞥了一眼,祁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马跳了起来:“这次属下可没有掳她啊!” 白檀不放弃一切可以打击他的机会,凉飕飕地道:“今日真是稀奇呢,我居然头一回从自己学生家的正门进来。” 祁峰瞪她,有完没完了啊,你还挑拨得挺来劲啊! 司马瑨道:“恩师忽然造访,有何赐教?” 白檀笑笑:“听说殿下被弹劾了,为师总不能是来祝贺的,还得惦念着师生情分帮你一把。” 房沛双眼一亮,立即快步上前,脸上褶子都笑出来了:“女郎来得正好,眼下万事俱备,就等您出手相助了。” 白檀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去旁边说话。 房沛跟着她去角落里叽叽咕咕了一阵,白檀便知道了事情经过,她瞄了一眼司马瑨,朝祁峰招招手:“去,给我取文房四宝来。” 祁峰哪能受她调动,刚要暴躁,想起那天滚来滚去的辛酸,又强忍了下来,乖乖去旁边取了文房四宝来放在桌案上。 白檀解了披风坐去案后,撩袖提笔,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页纸,而后署名,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私印来仔细盖上。 “好了。” 房沛接过来细细浏览完,一颗心落了地。 这其实是白檀的保证书,大抵就是避重就轻地承认了一下错误,然后她保证以后好生教导司马瑨,杜绝此类事情再犯。 陛下其实早放了风过来,叫司马瑨配合着一点儿好保他,便提到了让白檀出面给王谢个交代,反正王谢从头到尾也没指望能从司马瑨那儿得到什么交代。 如今都中遍传白檀能压住司马瑨,她既然出面立下字据说保证会管好他,那还有什么可闹的呢,毕竟也没确实证据可以指证王家老太太差点蹬腿就是因为司马瑨嘛。 司马瑨一直没有作声,朝周围看了一眼,左右立即会意,鱼贯而出,顷刻房中就只剩了他跟白檀。 “恩师就为了此事特地跑这一趟?” 白檀满心哀怨,无处话凄凉:“没办法,殿下终究是我门下学生。” 这么多年才经营出个清清白白的才名,她容易么!当年那段牵扯是肯定斩不断的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误人子弟之徒,只有从现在起努力把他往正道上拉了。否则一旦传扬出去,把她那些学生都吓跑了,她喝西北风去啊! 司马瑨站起身来,原本搭在身上外衫委顿落地,中衣素薄,襟口微敞,长发未束,就这么闲闲散散地走到白檀跟前:“恩师为何要帮本王?” 白檀看着他如今的模样,只觉得是琳琅珠玉落于混沌,心里却又记起当年那幅清淡水墨般的剪影,真是感慨万千:“为师相信殿下还是保有一颗初心的,并非无可救药。” 司马瑨仿佛听到了笑话:“本王行事向来只凭喜好,从不讲什么初心。” “那殿下的喜好是什么?” “血,濒死之人的呻.吟,绝望之人的挣扎,越是违逆,到最后越战战兢兢地匍匐于脚下的丑态……这些都是本王的喜好。” “……”这孩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怎么,恩师怕了?” 白檀动了动微僵的手指:“毕竟也是十一年前从叛军手里逃过难的人,岂会那么容易害怕呢?” 司马瑨扬眉:“原来恩师记起来了。” “原本就不曾忘记过,只能说殿下前后变化太大,为师根本就没有联想到以前的事。” “恩师的变化也大得很,当年扮作少年足以以假乱真,而如今……”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白檀的胸前,笑容深了一分:“已是实打实的女人了。” 白檀眼角一抽,侧过身去,将大半个背留给他。 其实她的身段生得极好,丰腴纤细无一处不得宜,加上自小教养严谨,无论是站是坐都姿态绰约,只是常年穿着大袖深衣,难以凸显,又是打从少女时起便一个人过起了隐居的日子,所以也并无这方面的自觉。 司马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时,她根本没觉得多害羞,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师长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实在很没面子。 两方无话,烛火剪影,一室寂静,白檀的肚子却突兀的“咕噜”了一声,她先是一愣,接着脸唰的就红了。 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居然把这个给忘了! 司马瑨笑了一声,走去门边唤来顾呈,吩咐他去备饭菜。 白檀觉得丢脸,本不想留在这里吃饭,但顾呈很快就领着一排婢女进来,个个都端着她日夜惦念的美食。她稍稍纠结了一瞬,还是放弃了挣扎,在案后坐了下来。 虽然已经饿得很,她吃饭时依旧动作不急不缓,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咀嚼声,只是偶尔会放慢嚼咽的速度,眉目舒展,露出些许享受的表情。 司马瑨倚在门边,视线落在她身上,又轻轻移开。 她是沾染着书卷墨香的人,而他却浸泡在尸山血海,如今能共处一室也是奇迹。 吃到七分饱,白檀便停了箸,拭了拭唇,对旁边站着的顾呈道:“准备一下,我这就将你们殿下领走了。” 顾呈一愣:“殿下要去哪里?” “东山,抱朴观。” 司马瑨看过来:“为何?” 白檀理所当然道:“为师可是给殿下做了担保的,此后自然要紧盯着殿下,殿下也要跟在为师身边时刻聆听训诫,所以殿下即日起要去抱朴观修身养性,方便为师随时教导。” 司马瑨冷笑:“不去。” 白檀脸冷了下来:“此事为师已在给陛下的折子里说了,所以要么殿下和为师一起去,要么随后自己去,反正你都得去。” 司马瑨看着她的脸,目光濯濯清冷,似蕴了寒光的刀。 白檀暗暗掐了一下手心,硬是没有散了刚端起来的架子:“那看来殿下是决定自己去了,也罢,为师先行一步回去了。” 说话时脚步已经迈动,与他擦肩而过,直奔府外,一路不停,等匆匆走到大门外,她才将那口憋着的气狠狠吐了出来。 简直是要了老命了,她上辈子一定是得罪了天下苍生,这辈子才被摊上这么个学生! 就快到宵禁时间,两个家丁提着灯一前一后地护着前行,脚步都有些快。 背后城头寂寂,护城河上月斜横波,白檀踏上吊桥,脚下空空的闷响,忽有急促的马蹄声到了背后,桥面顿时震动起来。她转头看了一眼,视线收了回来又猛然甩回去。 司马瑨已经打马到了面前,身边就带了一个顾呈。 “原来恩师竟是一路走来的么?” 白檀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殿下是来送为师回山的不成?” 司马瑨的笑散在冷风里:“本王改了主意,与恩师一同上路,可像恩师这样用脚走,要走到何时,本王没那个兴致。”他接近两步稳住马,探身勾住白檀腰肢,一用力将她扯上马来。 白檀大惊失色,险些摔下去:“荒谬!我可是你的老师,岂容你这般冒犯!” 司马瑨的手臂稳稳地扣着她:“本王看起来像是那种尊师重道的人么?” “……”还真不像。 9.清修 到达东山的这一路白檀就没说过话,后背抵着自己学生的胸膛,那感觉真是如坐针毡,何况后面还有顾呈跟着。 至于她那两个家丁,估计这会儿正边在路上走着边议论着她这不当之举吧。 唉,想想就胃疼! 好在司马瑨也没做声,这么看来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加快速度才将她拎上了马,倒让她好受了那么一丢丢。 顾呈先行一步去抱朴观报信,白檀和司马瑨下了马,走到山腰时已经看到山顶绵延的灯火逶迤而来。 “请殿下安分一些,为师如今可是与你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了。”白檀嘱咐一句,不等他回答便拐上岔路往自家宅院走,也没灯火,深一脚浅一脚的。 走到半道,无垢提着灯火来迎,刚好撞上。 “师尊可算回来了。”她说着一边朝对面的山头张望了一下:“抱朴观怎么好像很热闹?” 白檀知道她怕司马瑨,随口敷衍:“谁知道呢,回去吧。” 抱朴观负责接待司马瑨的是知观玄阳子的大弟子陈凝,他跟白檀颇有私交,但他并不希望跟那煞神扯上什么关联。奈何玄阳子闭关,师弟们畏惧,只能由他出面。 为了表示尊重,陈凝让出了自己的房间,将司马瑨好生送入房中后,一退出来他便在心里开始埋怨:这煞神才不会心甘情愿来这里,必然是白檀做的好事! 司马瑨住得并不舒服。 陈凝的房间里养了几只鸟,悬在房中鸟笼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生人的缘故,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司马瑨原本就嫌弃它们有味儿,又吵闹地睡不着,拔了剑便劈了过去。 终于安静了,他收剑入鞘,翻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祁峰将司马瑨的军务送来抱朴观时天才刚蒙蒙亮。 讲经堂里乌压压一片后脑勺,是道士们在做早课。顾呈靠在门口打瞌睡,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 祁峰踹了他一脚:“殿下在里面?” 顾呈猛地惊醒过来,抹了抹嘴点点头。 道士们集体呜呜呀呀地念经文,祁峰问:“他们说的啥?” 顾呈挠挠头上的黄毛:“好像就是什么爱护天下苍生,不能妄造杀孽之类的废话呗。” “哟呵,这群牛鼻子,你猜殿下会不会弄死他们?” 顾呈朝里面努努嘴:“我看殿下听得挺认真的,似乎没有弄死人的打算。” 祁峰探头朝里面瞧,司马瑨坐在最后面,手臂支在膝头撑着额头,眼睛睁得好好的,却失了着落点,毫无神采,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听入了神。 祁峰噗嗤笑了一声:“殿下那哪是认真听呢,你再仔细瞧瞧。” 顾呈又探头看了一遍,恍然大悟。 道士们诵完一篇经文,陈凝理了理道袍上座,手捧经书,开始讲经。 在场的人其实都有点心不在焉,只要一想到大家的背后坐着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就觉得心慌。大约陈凝也察觉到了,垂下手中经文道:“凌都王殿下若不愿听下去可以直接离去,不必非得坐在这里。” 司马瑨并没有离去,依旧斜斜地坐着,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一处一动不动,大约是在想什么心事。 陈凝心里的不满总算淡了几分,看来这煞神也并非像外界传闻那般不通人情,也许也是可以点化的嘛。 这么一想,他信心倍增,讲经的声音不禁大了几分。 白家别院里,白檀授完早上的课便到了午饭时分。各家的仆从刚送了热腾腾的饭菜来,学生们都去吃饭了,她决定抽空前往抱朴观看看。 好在她将司马瑨安排在了抱朴观,若是在这里,学生们现在哪还有心思吃饭,吓都吓饱了。 这座宅子其实是郗夫人的嫁妆,郗夫人信道,所以当年特地建了条小路直通抱朴观,如今这条小路正好方便了白檀。 很快便到了抱朴观的后山小门前,她敲开门,直奔讲经堂,远远就看到祁峰跟顾呈跟两尊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她走过去左右瞄了瞄:“你们殿下呢?” 祁峰昂昂下巴:“听讲经啊,那个姓陈的道士说了,我们殿下有慧根,这都跟他讲了一上午了。” 白檀将信将疑地走进堂内,已经没有其他道士在,只剩了上方坐着的陈凝手捧经文滔滔不绝,下方就司马瑨一个人,斜坐支腮,一动不动,看起来分外认真。 白檀转着手中的羽扇绕着他走了两圈,怎么看怎么奇怪。 真这么配合? 陈凝抬眼瞧见白檀,将手中经书一合,站起身来掐指呼了一声“三无量”,面露得色:“你可真是多虑,何必非请殿下来观中清修,贫道以为殿下根本不像外界传言那般凶恶,就是现在下山也行。”说白了就是不想留他在这儿呗。 说完这话陈凝便看着司马瑨,以为他多少会有点反应,哪知司马瑨依然一动不动。 白檀发现不对了,凑近仔细看了看,眯了眯眼,一扇子拍在他肩头。 司马瑨霍然有了动作,左手钳住她肩膀,右手扣向她喉间。 白檀被制得死死的,一下也动弹不得,口中发不出声音来,脸色已然转为潮红。 陈凝吓了一跳,慌忙大呼:“殿下住手!” 司马瑨已经早一步松了手:“原来是恩师,本王还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打搅本王好梦呢。” 白檀踉跄几步,抚着喉咙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没好气地用扇子指着他:“为师真是小看殿下了,还能睁着眼睛睡觉,真是古今第一人!” 门外的祁峰和顾呈对视一眼,暗自窃笑。 这算什么,他们的殿下还能阵前睡觉呢! 当初他领军在弋阳郡跟秦军作战,敌军在阵前叫骂,所有人都快要按捺不住,他却面无表情毫无回应。 副将们都交头接耳,说咱殿下真是沉稳冷静啊,却见他忽然动了一下身子,沙哑地开了口:“他们骂完了没?本王一觉都睡醒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个本事。 事后想想也是后怕,这要是已经打起来了还得了啊! 堂内的陈凝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受伤地捂住心口:“原来先前殿下一直在睡觉?” 司马瑨活动了一下后颈:“你房里那些个畜生太过吵闹,本王原本就没休息好。” 陈凝一愣,忽然提起衣摆就往自己房间跑。 司马瑨起身舒展了一下双臂,看了看白檀:“刚才是本王失手,恩师莫要介怀才好。” 白檀揉着脖子生闷气:“为师教书多年,今日方知做老师是有可能搭上一条命的!” “谁要搭上命了?”郗清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二人都在,一脸惊奇:“哟,殿下居然在,我道祁峰和顾呈怎么在外面。”一面说一面见了个礼。 白檀上下打量他,见他手里提着几只纸包,冷哼道:“又来卖假药啊?” 郗清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瞎说什么大实话,你这样我还能卖得出去么!” 道观中常要炼丹,许多药材都是从郗清那儿买的,他却经常倒换其中成分。 不过用他的话说也是为了道士们好,真用他们要求的那些东西,估计早吃死人了,他卖假药可是造福道观的事。 瞪完了白檀,他又赶紧向司马瑨解释:“殿下放心,我给殿下吃的药绝对都是真的。” 白檀挑眉看向司马瑨:“殿下还吃药?” 郗清连忙更正:“不不不,殿下从不吃药。”说完向司马瑨见礼告辞,匆匆去后院做生意去了。 白檀见他走了,总算可以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来:“千龄啊,为师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我师生如今已是荣辱相连的关系,你就不能配合配合为师么?” 司马瑨幽幽一笑:“本王若不配合恩师,岂会身在此处呢?” 白檀叹气,来回转了两圈,恨恨道:“今晚抄十遍经文,为师明早就要看到!” 远处忽然传来陈凝的怒吼:“白檀,都是你做的好事!” 她一愣,莫名其妙。 还是司马瑨反应敏捷:“想必他是看到被本王砍死的那几只鸟了。” 连几只鸟你都不放过啊!!! 白檀要崩溃了,陈凝爱鸟成痴,必然是在怪她把这煞神送来了。她不敢多待,赶紧要跑,到了门边又转头丢下一句:“不许再杀生!”说完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陈凝后脚冲进门来,拢着道袍衣摆兜着惨死的鸟儿揶在腹间,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白檀,又不敢对司马瑨发泄,一脸悲愤地跺了跺脚:“贫道的鸟!贫道的鸟啊!” 郗清正好出来,听见他的话,视线顺着他拢着的双手往下扫了一眼,干咳一声:“道长若不介意,在下可以给你好好瞧瞧,保证药到回春。” 陈凝脸色一僵,扭头泪奔出门:太欺负人了! 郗清却是故意的,他笑眯眯地踱步到司马瑨跟前:“殿下,您该明白我为何费心牵线把白檀引到您的面前来吧?” 司马瑨瞥他一眼:“若不明白,你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儿?” 郗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您该顺着她的时候就顺着她一点嘛。” 10.化瘀 白檀回去后就再没去过抱朴观。 陈凝虽然是修道之人,脾气却不比世俗之人来的小,如今他被司马瑨弄得够呛,必然迁怒与自己。 可不去又没法监督司马瑨,真是头疼。 天气愈发的冷了,上课时只能闭紧窗户门帘。 白檀坐在上方心烦意乱,下方的学生们也是各怀心思,虽然面前摊着书,却没几个人看得进去。 “先前叫你们读的书可都读过了?”白檀抬头,神色严肃:“都有什么心得,为师现在想听一听。” 下面无人响应,她便随意点了一个人:“刘通,你来说说看。” 被点名的刘通平常也是个挺机敏积极的少年,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张口结舌,最后涨红了一张脸对白檀道:“师尊,学生……学生明日便不来了。” “怎么,有事?” “不……是以后都不来了。” 白檀蹙眉:“为何?” 刘通道:“家父说学生年纪渐长,男女有别,不适合再在师尊膝下受教了。” 这话明显是托词,若是忌讳这个,一早便不会将他送来这里。白檀心下了然,一定是因为先前他们想要结交自己被拒,如今可能是打算干脆划清关系了。 这不过是个开头,尚未等她开口,紧随其后又有两个学生站了起来:“师、师尊,以后我们也不来了……” 好极了,煞神还没扳回正道,已经要喝西北风了。 她捏着书页叹了口气:“为师与你们能做师生也是缘分,你们渐渐大了,该有自己的决定,是去是留,为师绝不强求。” 世事本来就如此简单,自己做的选择,不可能要求别人支持。她既然要与煞神为伍,总不能强求别人也不离不弃。 原本好好的课堂被这事弄得气氛尴尬,屋中鸦雀无声。那几个站着的学生忽然都转头去看周止,对他挤眉弄眼。 周止坐着没有动,拨弄着手指,好几次看向白檀,欲言又止。 其实他那位身为黄门侍郎的舅舅也说了让他退学的话,而且言辞十分激烈。今早进山时他们几个同窗便已经对过话了,现在他们都开了口,自然也催促他赶紧表态。 白檀已经看见周止的神情,不禁心凉了一截,但还是带着笑:“周止有什么想说的也一并说了好了。” 周止起身,揉着衣袖,忽然抬头道:“师尊放心,学生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好生受教。” 旁边几个学生一脸错愕,再看向白檀,不禁有几分愧色。 白檀心中一暖,刚要说话,门帘被一把揭开,祁峰探头进来看了看又退了出去,紧接着司马瑨便揭帘低头而入。 “恩师与诸位师弟都在,本王总算与各位见面了。”他今日着了胡服,立领束袖,金冠束发,胸膛与腰身绷得结结实实,比往日宽袍大袖自然多出许多威仪。 在场的人见过的自不必说,没见过的听他口中话语也猜出他身份了,哪敢做声,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比兔子还乖巧。 “方才本王似乎听到有人说以后不再来了,怎么,是不屑与本王拜于同一师门之中么?”司马瑨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手指轻轻把玩着挂在腰间的金鞘匕首。 那站着的几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地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那看来原来是本王误会了。”司马瑨嘴角微勾,貌比仙君,笑似阎罗。 白檀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起身:“既然同门见过了,殿下随为师去书房谈话吧。” 司马瑨又扫了一眼他的师弟们,轮到周止的时候还多看了两眼,这才跟着白檀出了门。 “殿下怎么来了?”脚刚跨进书房的门,白檀便开口问。 司马瑨从祁峰手里接过一沓纸张走过来:“恩师不是吩咐了要本王抄十遍经文么?” 白檀恍然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还说第二日一早就要,没想到尽顾着担心陈凝那边,竟给忘了。 难得司马瑨这么自觉,她很欣慰,随手翻动纸张,唇边的笑慢慢就没了。 每张的字迹都不同,这是当她瞎了不成!“殿下莫不是找个十个道士一人给你抄了一份吧?” 司马瑨接过来看了一眼:“恩师只是叫本王抄十遍,又不曾说过不能代笔。没想到这些人这般不济,连个字迹都不知道对一对。” 敢情不仅要别人抄,自己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啊!白檀按了按额角,觉得头疼:“看这架势,殿下回去还要教训那些道士了?为师可是说过不准殿下再杀生了。” 司马瑨将纸张放在案上,转头出门:“那便不杀,本王也不喜欢人死太快。” 白檀忙道:“算了算了,你别回抱朴观去了,就在这里待着!” 司马瑨停住脚步。 白檀实在不愿抱朴观里道士遭殃,到时候陈凝少不得要跟自己拼命,回到案边取了笔墨摆好道:“殿下就在这里抄满十篇经文,否则不可离开。” 司马瑨神情间似有些不耐。 白檀正色:“殿下可是亲自登门拜了师的人,为师的话就半分听不进去么?” 这话说来严肃,颇有几分师表架势,司马瑨忽然笑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意味,到底还是坐去了案后。 白檀在旁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提起笔才放心出门回西厢房去。 无垢很快就发现司马瑨来了,因为司马瑨走出书房特地叫住了准备出门的她。 他问:“恩师一般何时结束授课?” 无垢忽然无比佩服自家师尊,因为她发现只有白檀在这位殿下面前是口舌伶俐的。 “通、通常是申时。” 司马瑨算了一下时间,叫顾呈在这儿守着,带着祁峰回了抱朴观。 倒不是回去找道士们算账的,虽然很想这么做,但他手上毕竟积压着一堆军务,暂且没空去玩弄这些蝼蚁。 顾呈守在门口无聊地用脚蹭地,心道殿下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不然我一个人要如何应付那个白菩萨? 白菩萨还是他跟祁峰暗地里给白檀取的绰号,白家女郎和白先生都不贴切,还是白菩萨贴切,毕竟她老是企图压住他们殿下这个煞神。 咦,他刚才在心里说煞神了吗? 顾呈甩了甩脑袋,不不,没说过,他对殿下可忠诚了,从不在心里骂他。 申时课毕,学生们各自收拾准备下山。 之前那几个要求退学的学生全都拥到了白檀身边,再三忏悔,表示要收回决定。 白檀不愿强求,温言软语地宽慰他们不用在意司马瑨,但他们铁了心要留下,就差跪下求她收留了。 好吧,看来他们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好不容易稳住他们,众人离去,白檀这才想起司马瑨来,起身理了理衣裳朝书房走。 老远便看见门口只站着一个顾呈,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快步过去,一把推开门,愣了愣。 屋中司马瑨好好地坐着,并没有离开,正捏着笔就着先前道士们帮他抄的那份经文誊写,头也不抬地道:“恩师似有些急切。” 白檀干咳一声,走去他身边看了看,眼神一亮。 司马瑨的字笔锋遒劲,走势犀利,虽然有些咄咄逼人之态,但也不失风格独到之处,自有一番大家风范。这样的字必然是得到过悉心指点的,想必除了她曾经那几天半吊子的教导之外,他回到都城后肯定也接受了精心的栽培。 汉朝扬雄说过,书乃心画也。字如其人,他写得出这样刚正的字,怎么就长歪了呢? “为何一下午只写了这么几张?”白檀疑惑地盯着他:“十遍而已,早该抄完了。” 司马瑨笔下不停:“恩师若是觉得拖得太久,也可以早些结束。” 那不可能,白檀最早教书时,手下那些个世家子弟顽劣不堪的也不在少数,性子不也都磨平了?她是不可能在自己说过的话上放水的。 她在小案对面坐下:“殿下不必着急,吃完晚饭继续抄,何时抄完何时回抱朴观。”她计算的挺好,观中已经开始敲晚钟做晚课,用不了多久道士们就全部歇下了,到时候司马瑨回去也不至于闲得无聊找他们算账。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祁峰过来替换顾呈,已在抱朴观用过饭,白檀才知道饭点到了。 无垢端了热水过来给二人净手,司马瑨暂且搁笔,也不过才抄完三遍。 饭菜端了进来,自然是两份。白檀啧了一声,很是惊喜的模样:“今晚竟然鱼肉齐全了。” 无垢无奈地收起食盒,那是因为有这位贵客在啊。 司马瑨听了这话瞄了白檀一眼,一下就想起她先前在他府里用饭时的神情。世家女子过成她这样也是奇特,一顿饭菜都能展颜。 二人安安静静地用完饭,漱口净手,白檀便立即要求司马瑨继续抄写。 “本王若是不抄完,恩师难道打算让本王在这冷冰冰的书房里坐着过一夜?” 白檀捧着卷书坐在他对面,一脸坚决:“放心,为师会奉陪到底的。” 司马瑨紧紧地抿住唇,终究还是执起了笔。 无垢是肯定不会待在这儿陪同的,祁峰又不乐意看着白檀,宁愿在外面吹冷风也不站进屋里来,室内就他们二人,一灯如豆,除了翻动书页的声音,便是笔墨沾纸的轻响。 白檀看书看得认真,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爆了个灯花,她回神看去,司马瑨目光落在眼前的纸上,手中的笔却一直没动。 她放下书轻轻靠近了些,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这小子不会又在睁着眼睛睡觉吧? 拿起羽扇想拍上去,手都抬了起来又想起那天被他掐的够呛,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犹豫着一转头,没想到司马瑨正盯着她,反倒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殿下没睡着啊。” “本王只是在看这段字是不是抄重了而已。”司马瑨的目光落在她摸脖子的手上,眸光微动:“原来本王那日下手这么重。” 白檀的脖子上有明显的淤青,若非离得近,被衣领遮着也看不出来。 说起这个白檀就生气,她天生就比旁人怕疼些,当初祁峰掳她时劈了她手刀,疼得脖子都快断了,所以一直记恨着。如今又被他弄伤了,真是想想都够了! 司马瑨忽然伸手过来,拇指按在她脖子上。 白檀一惊,瞪大双眼。 他的手指冰凉,按在滚烫的脖颈上,重重地揉了几圈又上下顺了几道。 白檀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这是做什么?” “化瘀。” 白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喉头滚过指腹。 司马瑨收回手,搓了搓手指,复又执笔,却感觉指上仍残留着那点点滑腻,微微蹙眉。 白檀坐远了点,先倒了杯水给自己压惊。 刚才差点就以为他要弄死自己了呢,她这个老师什么时候成刀口上的营生了? 11.父女 这晚之后白檀发现了一个好法子,那就是让司马瑨白天跟在她身边接受教导,晚上回抱朴观去安置。 这样她既不用面对陈凝,也可以监督司马瑨,一举两得。 如今到了年尾,军务很是繁忙,白檀也有数,这几日并没有紧盯着司马瑨,只要他开口说在处理军务,她便不会要求他过来。 毕竟处理政事也算是一种修身养性嘛,只要不造杀孽,什么都好。 这日正好轮到休课,司马瑨没来,白檀便闲来无事,正准备带着无垢出去逛逛,郗清忽然来了。 外面阳光明媚,他着了青衣软靴,一根竹簪松松地束着发髻,看起来比往常周整多了。 “我来给你送药。”一进书房他就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盒药膏来:“听说你那天差点被凌都王掐断脖子呀,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方才去抱朴观听陈凝说了才知道。” 白檀顺嘴问了句:“他好些没?” “如丧考妣。” “……”好吧,不如不问。 郗清凑近瞧了瞧她的脖子,点了点头:“看来这次不是很严重嘛,以你这体质,以往没个五六天是不会散瘀的,这次都散的差不多了。” 白檀“啧”了一声:“这还是那煞神给我揉散的。” 郗清咋舌:“当真?” “是啊,我当时还以为他要掐死我呢,真是……唉,一言难尽。” 郗清想了想,笑道:“这也不奇怪,殿下虽然暴戾,但你终究教过他,何况当年那般情形,别人都不敢理会他,只有你肯待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也是要高看你一眼的。” 白檀好笑:“那我岂不是在他那里得了个免死诏了。” “这么说也不为过。”郗清扯扯她的衣袖,神神秘秘:“我方才上山时撞见个人,走,带你去看看。” 白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跟着他出了院门,却没有走远,下到山腰处拐了个弯,山道开始崎岖起来,前面有一汪小潭,过了这片地界就是其他达官贵人建造的别院了。 郗清拉着白檀在一丛灌木后蹲了下来,指了指潭水边:“快看。” 白檀伸长脖子,只看到一对依偎的背影,几句窃窃私语的人声,夹杂着女子的娇笑。 “那谁啊?” “你竟不认识?那是王家公子王焕之啊。”郗清瘦削的侧脸往前探了探,细长的双眼透出兴奋的光:“王家老夫人蹬腿了,他本该守孝,竟然带着妾侍来此厮混。” “王老夫人?不会就是被凌都王吓病的那个吧?” 郗清点头:“陛下还特地叫高平去抱朴观传了话,让凌都王暂且不要入城回府,免得王敷又找他麻烦。” 白檀心道难怪不见他过来,估计就是因为此事气着呢。 郗清推推她:“唉唉说偏了,我是叫你来看王焕之的。” 白檀只看见那一男一女坐在潭水边的草地上卿卿我我打情骂俏,深觉无趣,翻个白眼就要走。 郗清一把撰住她衣袖:“别走啊,你都不问问我为何叫你来看他么?” 白檀尚未开口,那边二人的声音忽然变了味,女子的声音开始急促,嘤嘤娇啼,混杂着那个王焕之浓浊的喘息。她望过去时,那二人已经滚作一团,身下草木被蹂.躏的东倒西歪…… 傻子也明白那是在做什么了。白檀脸色爆红,这可是大白天呐! “呃……”郗清讪讪:“我并不是想让你看这个的。” 白檀被那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响动弄得再也待不住,起身便走,郗清连忙跟了上来:“你切莫生气,我只是想让你来看看王焕之此人,前年他原配病死了,我听说你父亲有意将你许给他做继室呢。” 白檀扭头:“你怎会知道?” “你父亲与王家暗中商量来着,我这几日经常在王家行走,多少听到了些风声。” 白檀冷下脸,这么多年了,她父亲还是老样子。 郗清笑嘻嘻的:“你也看见那个王焕之是个什么德行的了,你跟他还不如跟我啊。我知道你父亲嫌我无权无势,可我人品好啊,至少比那王焕之强嘛。” 白檀呸了一声:“少不正经,你心里惦记着梅娘呢,以为我不知道?” 当年白檀之所以会结识他就是因为他老是往她堂姐白唤梅那里跑,又是送乐谱又是送乐器的。直到他偷偷学医被发现才没再出现,到后来离家出走时又跟她碰上。 如今白唤梅入宫十年了,他还独身,这不明摆着还惦念着么? 郗清故作惆怅:“你不肯就算了,还揭我伤疤。我看你心里才是惦记着旁人吧?” 白檀抿唇不语,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子曰非礼勿视,赶紧回去打水洗洗眼睛,免得长针眼。 郗清偏偏紧跟着她:“你可别答应你父亲嫁人啊。我已经劝过凌都王要多顺着你一些,毕竟我与他相识多年,说的话他肯定会听进去的。待你将他引上正途,陛下必定大加封赏,届时你有钱又有地位,我是一定要来倒贴的。” 白檀哭笑不得,提起衣摆作势踹他,他才跑开,哈哈大笑。 抱朴观中一切如常,只不过大师兄陈凝因为痛失爱鸟再也没心情给大家讲经了,每日哭丧着个脸在房里躺尸。 司马瑨则把自己关在房里处理军务,从早到晚都不露面。 整个道观却是因此松了口气,彼此说话都敢大声了些。 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感慨何时能送这尊煞神下山。顾呈顶着一头黄毛挤进去,好心安慰:“你们既不是战俘又不是犯人,只要不惹我们殿下,他不会弄死你们的。” 道士们齐刷刷后退三尺,作鸟兽散。 那可是连自己老师都敢掐的人,还有他们大师兄的鸟,一笔血债啊! 祁峰觉得顾呈真是傻的可以,跟这些牛鼻子有什么好聊的,他宁愿去门口转悠。 他真跑去了门口,捏着个从祭品里顺来的果子,边啃边蹲在大石上看着往来的善男信女出入山门。 山道上有两个人撞在了一起,互不谦让地嚷嚷起来,惹得许多人观望。 一个怒吼:“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敢这么跟我说话!” 另个人很嘚瑟:“管你父亲是谁,你知道我阿姊是谁吗?就住对面山头的白檀,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对方骤然没了声音。 祁峰扭头望去,噗的吐了嘴里的果子,那油头粉面的白衣小子可不就是那白檀的弟弟么!哦哟哟哟,这小子不拼爹改拼姐了啊! 不对,这拼的明明是他们殿下的威名啊! 祁峰怒从心起,刚想过去把他捉了去见司马瑨,却见白栋拔腿便朝旁边的小路上跑去,口中一个劲招呼跟着他的小厮:“快快快,走这边,这是近道,否则赶不上了。” 祁峰看得纳闷,忽然来了兴致,跑回去跟司马瑨八卦去了。 白檀听到院门发出一声巨响时正在专心地描一幅山居图,那关键的一笔因这一声而拖得一塌糊涂,弄得她很火大。 起身出去一看,来的原来是白栋,她哼了一声:“闯了祸被关到今天才出来么?” “我可是偷跑出来的。”白栋慌慌张张地扯住白檀,左顾右盼:“阿姊快走,父亲来了!” 白檀一怔:“他来做什么?” “接你回去。” 白檀瞬间便想起了郗清的话。“回去嫁给王焕之?” 白栋一愣:“你知道了?那你还不走!上次父亲想将你嫁给凌都王,后来你就收了凌都王做学生,他便一直责怪我通风报信给你,让你有机会拆了这桩婚事。这次父亲关了我许久,就是怕我来知会你,眼下他就要到了。” “让他来,我等着。”白檀转头回了书房。 无垢站在廊下看着,莫名的一阵心慌,她还是第一次见师尊这幅模样。 白仰堂来得很快,带着五六个仆从入了门,家丁不敢阻拦。 他在院中看了看,这宅院多年不曾修葺,但齐齐整整,花草也修剪得宜,想必都是白檀打理的。他知道他这个女儿喜爱这些闲散玩意儿,却不知道做自己该做的。 白檀从书房里走出来,白栋就躲在房里扒着门小心翼翼地观望。 “父亲忽然登门,有何见教?” 白仰堂看着女儿,眉目清朗,乌发如云,翩翩广袖立于廊前,十年不见,已经长出了端丽的女儿态来。 他的脸色绷得紧紧的:“接你回去。” “我何德何能可以迈入太傅府呢?” 白仰堂皱眉:“你这性子还是没变,瞧着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最是刚烈固执。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破了誓言?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绝不主动踏入都城一步?如今既然已经入城相助了凌都王,又何必揪着以往不放,随我回去便是了。” “就因为我破誓入城,父亲就以为我也破了当年的心性,可以由您随意支配着嫁人了?” 白仰堂一愣,环顾四周,陡然一声暴喝:“白栋!你给我出来!” 白檀道:“父亲不用责怪阿栋,这事不是他告诉我的。这么多年了,您又何尝不是没变,从不顾旁人意愿,眼里只有权势。”她抬了一下手,“太傅请回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白仰堂胸口起伏不定,已然动了怒,但还强忍着:“你如今已是凌都王的恩师,陛下也总问起,总住在这别院也不是办法。” “正因为我是凌都王的恩师才更不能走,我走了还如何教导他?”白檀扯了扯嘴角:“毕竟我只是个教书的,王家竟也看得上?” 在场还有下人在,她却半分颜面也不给自己,甚至都不曾请自己入室,就这么站在院中对话。白仰堂早已气得脸色发青,挥了一下手,叫身后的家丁上前绑人。 白檀刚转身就被几双手制住,动弹不得,脸上也有了怒气。 白栋猛地冲了出来挡在她身前:“父亲这是做什么,难道要将阿姊绑回去不成?” 白仰堂怒道:“混账东西,就知道你在这里,书不好好读,翻墙偷跑的本事倒是学的好。” 那几人力气太大,白栋拉不开,一时情急,干脆往地上一躺:“父亲真要这样对阿姊,便从我尸体上过去吧。” 白檀抽了一下嘴角:“死了的才叫尸体。” “不管,反正不能让他们绑走你。” 白仰堂气得不行,世家子弟哪有这幅模样的,他瞪着地上:“你给我起来!” 白栋不仅不起来,他还打了几个滚,白衣服都沾满了灰。 白仰堂气得下巴上的短须都抖了几抖,恨恨道:“不管他,绑走!” 几个人拖着白檀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走不动了。 司马瑨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目光沉沉,嘴角带笑:“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12.配合 司马瑨是被祁峰怂恿来的。 在祁峰看来,若不是当初白栋得罪他们殿下在先,也不会引得白檀出面去救他,叫她有机会强迫他们殿下拜了师,如今害他们现在在这小破山顶上跟一群牛鼻子在一起。 总之这一切的源头就怪白栋。 所以他极力怂恿司马瑨来整治白栋,一通话说得天花乱坠,好像白家别院就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 恰好司马瑨也忙完了政事,便决定过来看一看。 其实他现身之前已经带着祁峰和顾呈在院墙外站了一会儿,院内父女二人的谈话差不多也都听到了。 很意外,他没想到白檀那晚去他王府里走那一遭,背后竟还绑着所谓的誓言。 但这意外又在预料之中,十一年前她授课时便是这样,他一言不发,对她的话不予理会,她却一个字一个字坚持讲解,没有半分放弃的架势。 大概她就是这么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即使破了誓言也要入城,就为了把他这种人拉回正道。 司马瑨心里冷笑,何为正道?又何必执着? 那几个架着白檀的白家仆从并不认识司马瑨,只是见他衣着服饰揣度了一下,没敢贸然冒犯,纷纷转头看向自家郎主。 还是白栋反应激烈,一个驴打滚从地上爬起来:“凌都王!你怎么在这里?” 白仰堂已经快步上前见礼。 司马瑨看也不看他一眼,站直身子慢悠悠地走到白檀跟前,扫了一圈架着她的人,一手搭在就近一人的肩头:“知道本王是谁么?” 那仆从方才听得真切,早吓白了脸,满心痛苦为毛自己偏偏被这煞神挑中了,只觉得被他搭住的那半边肩头沉如坚铁,吞吞吐吐道:“知、知道,凌都王殿下。” 司马瑨指指白檀:“知道她是谁么?” “我、我们白府女郎白檀。” 司马瑨幽幽一笑:“还有呢?” 那仆从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上都渗出汗来,直到肩头力道越来越大,他霍然开了窍:“还是殿下的授业恩师。” 司马瑨的笑脸倏然沉了下去:“知道是本王的授业恩师你们还敢绑?胆子倒是不小。”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祁峰和顾呈立即会意,大步上前左右各擒了一人。 不过擒完他们就纳闷了:不对呀,咱们不是来看热闹顺便整治姓白的那小子的吗?怎么成这个走向了? 其他人见状哪敢再钳制白檀,纷纷松了手。 白仰堂皱着眉头上前:“殿下恕罪,这不过是老臣的一点家事,不敢惊扰殿下。” 司马瑨像是刚刚发现他:“太傅居然在啊,本王不太明白,你的家事怎么会是来绑本王的恩师呢?” 白仰堂被噎了一下,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司马瑨的目光落在那几个仆从身上:“来得正好,本王在此地多日无聊,总算有些乐子了。” 仆从们吓坏了,争先恐后地跪下来,抖抖索索。 司马瑨摆摆手,祁峰和顾呈将手上制住的两个仆从推到地上,赶鸭子一样将他们几个赶做一堆去。 祁峰更夸张,竟从腰间摸索出一截细长的绳子来,搞得好像要把他们一个个将捆起来打包带走一样。 白檀一边活动着臂膀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这麻利劲头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实际做过上百回了吧。 白仰堂无言以对,司马瑨脾气乖张,难以捉摸,下手又狠戾,若真要纠缠,只会自己吃亏。可那几个仆从已经吓惨了,连声向他求救,他只好硬着头皮再走近一步。 “老臣只是要带女儿下山回府,一时情急这才绑了人,还望殿下切莫见怪。” 司马瑨负手而立:“太傅要接女儿回府的确是家事,本王不便插手,但如今本王每日在恩师跟前聆听教诲,怎么离得了她呢?” 白仰堂蹙着眉想了想:“若殿下不嫌弃,以后可以去太傅府,老臣自当尽心服侍,绝不会有半分怠慢。” 司马瑨失笑:“本王倒是想去,但是陛下特令我在此修身养性,暂时不得回都,所以太傅的好意,本王是无法领受了。” “……”反正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让他带人走罢了。 白仰堂抿紧唇,瞥一眼白檀,她也正瞧着自己,眼神冷冽冽的,一如当年离开太傅府时的模样。 那边祁峰和顾呈还在哼哧哼哧地忙着修理那几个仆从,院中一片呜呼哀嚎。 白檀观察到现在,总算确定司马瑨是在帮她,于是抚了抚被扯皱的衣襟开了口:“千龄啊,为师不是教导过你不可再造杀孽么?岂可怙恶不悛啊?” 司马瑨叹了口气,抬手止住祁峰和顾呈的动作,“恩师说的是,千龄谨遵教诲。”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表情全变了,白仰堂难以置信,白栋目瞪口呆,祁峰却恨不得自插双目。 不可能,他不可能听白檀的话啊,这可是连陛下都头疼的人啊! 白檀环视左右,地上蹲着的那几个仆从已经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了。 “既然如此,你替为师送客吧。家父也上年纪了,想必登山一趟也劳累,记得好生扶出去。”她看了看白仰堂,转头朝回廊上走去。 “恩师有命,本王岂敢不从。” 白仰堂正要开口叫住白檀,祁峰和顾呈已经得令,一左一右地扶住他胳膊,连拖带架地将他往院门外送。 直到出了大门他脚才沾地,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气得身子一晃,多亏跟出来的白栋及时扶住了他。 “混账东西!”他甩开白栋的手,喘了两口气,转头朝院内望去,司马瑨眯着双眼看过来,似乎意犹未尽,那些仆从已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跟前来,再不敢进院门一步。 偏偏今日遇着这煞神!白仰堂捏紧手心,终究不甘不愿地拂袖下山。 祁峰的心已经碎了,他想不通,怎么他脑子里幻想的那些威武霸气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倒成了白檀的打手了? 白栋还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父亲和那些家丁渐行渐远,忽然转头对他道:“想不到我阿姊真降服了你们殿下,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今后对你们主仆也改观了。”说完见了一礼,扭头下山,姿态从容,气度潇洒,虽然一身都是土灰。 “……”祁峰被他这深沉的语气弄得怔了怔,陡然回味过来他这是要溜,连忙高喝:“站住!” 白栋瞬间气质全丢,提起衣摆就是一阵狂冲,就这下山的速度,顷刻便不见了人影。 无垢正在书房里给白檀煮茶。一直围观到现在,师尊总算没被带走,她可算放心了。 只庆幸已经下了学,不然被师弟们看到可就太惊世骇俗了。 她瞄瞄站在窗边的司马瑨,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还是肯帮师尊的嘛。 白檀又何尝不诧异,一边揉手腕一边道:“殿下今日竟会出手相助,为师颇感欣慰。” “恩师也曾相助过本王,回个人情罢了。”司马瑨是乐于折磨人的人,不是喜欢有人情往来的人,有人情就得还掉。 白檀眼珠一转,笑道:“为师上次为相助殿下破了当初立下的誓言,如今才被家父逮住把柄如此逼迫,所以殿下就用这么个小忙抵过去,未免说不过去吧。” 司马瑨看着她:“那恩师还有何要求?” 白檀道:“为师希望殿下以后都能像今日这般配合为师的教导,不知殿下能否做到。” 司马瑨冷哼:“恩师不姓白吧。” “……不姓白姓什么?” “姓得寸,名进尺。” “……”白檀望天,刚才那狐假虎威的滋味太酸爽了呗,不趁机提这个要求岂不是太浪费了。 司马瑨拢了一下衣襟,窗外秋阳斜照,辗转过他眉梢眼角,风吹灵韵,玉树蒹葭,徒留一层薄影覆于窗台。 “恩师不觉得古怪么?令尊好歹也是堂堂太傅,都中都说他是太原白氏之中文采礼仪兼备的佼佼者,今日竟然会做出绑了亲生女儿的事来。” 白檀一想的确奇怪,这十年间她父亲也不是没提过要让自己嫁人,虽然都是出于利益考虑,但从没登门过,更别说像今日这般强势地要绑她回去。 她揣测道:“也许是都中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如此焦急吧?” 司马瑨问:“太傅焦急着叫恩师做什么呢?” 白檀撇撇嘴:“嫁人。” 司马瑨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这次的人选又是谁?” “王氏王焕之。”白檀提到此人就头疼,忽然一愣:“什么叫又?” 司马瑨道:“若没记错,太傅似乎也考虑过本王吧。” “……”白檀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知道的,耳中仿佛传来哗啦啦一阵崩塌之声,那是她辛苦端着的师表,连无垢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顾呈忽然走进来,在司马瑨耳边低语了几句。 司马瑨举步出门,经过白檀身边时停了一下,笑意沉沉:“比起王焕之,本王只不过嗜好有些特别罢了,恩师若是反悔了,本王随时可以笑纳。” “……”你那只是叫嗜好特别?你还没伦.常观念啊! 司马瑨忽然伸手扯住她手臂:“恩师方才被绑了这里?” 白檀缩了一下胳膊:“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司马瑨笑了笑,朝顾呈递了个眼色:“没什么,换个地方绑而已。” “……”白檀尚未回味过来,顾呈已经拿着绳子将她给套了起来。 无垢吓得连茶炉都打翻了,连忙要过来帮忙,被司马瑨轻轻一瞥便吓得止住了步伐,回神时白檀已经被他一把扛了起来,脚步不停地出了门。 13.发病 司马瑨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回都。原本他也就一直都在计划着回都,毕竟在什么地方也比不上在他的王府自由自在啊。 刚好今日白仰堂的出现给了他契机,和他设想的一样,都中果然发生了些事情,他当然要趁机回去。 偏偏皇帝出奇地信任白檀,好像认定她能教导好自己一样。没办法,要回去必然要带着白檀。 白檀被塞进马车时天已经黑透了,在外面驾车的祁峰经过下午那一遭都懵圈了,此刻听说能回都去,总算是重振了精神,扬起马鞭愉悦地呼了声“驾”。 司马瑨跟白檀坐在一起,他原本就手长腿长,车厢拥挤,白檀几乎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又气又急:“殿下要回都就直说,居然这般对待为师,这些时日的修身养性真是白费了!” 司马瑨不为所动:“直说了恩师必然拒绝,本王喜欢直来直去。” 白檀想与他理论,一转头就嗅到他身上的气味,隐隐夹带着一股药香。她记得上次也嗅到过,当时他有伤在身,她并未在意,可都这么多天了,不会是又添了新伤吧? 不愧是刀口舔血的,她想想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还是暂避其锋芒为妙。 “恩师还记得以前么?”司马瑨冷不丁开口,就贴在她脸侧:“有一次叛军潜入吴郡搜捕本王,你我躲在一处,与眼下情形也差不多。” “呃?”白檀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其实她记不清详细了,毕竟那段时间经常躲避,如同家常便饭。如今天下太平,谁还回顾当年噩梦啊。 她敷衍地笑笑:“殿下的记性可真好。” 司马瑨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仿佛嗅到了当年的血腥气。当时他被她抵在柴堆里,浑身疼痛,不小心发出一点声响,她忽然转头扑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两双眼睛几乎要贴在一起,都带着错愕和恐惧。 他还记得后来因为嫌被她捂得太闷,把她的手拉下来握在了手心,很软很凉,在他掌中慢慢焐热。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动向,也没顾及挣脱。 如今再看自己的这双手,已被鲜血浸透,再没了焐热他人的温度了。 本来他也以为自己忘了,但是与她相处时却总能勾起以往的画面,大概他的记性确实太好。 马车是踩着宵禁的点入的城。 进了王府白檀才被松了绑,一群婢女呼拥而来,簇拥着她进房休息,好茶好饭的伺候,她真是想气也先忍了三分。 顾呈得了司马瑨的吩咐在旁守着,搜刮了半天劝了她一句:“东山上的是女郎的学生,殿下也是女郎的学生啊,女郎就对咱们殿下好一些吧,在这儿保他几天又如何呢?先安心住下吧。” 白檀正在吃饭,差点没一口噎死。 都已经被你们掳到淡定了,还叫对他不好?还讲不讲道理了! 毕竟她是教书育人的,耐心是绝对有的。白檀虽然暴躁,却也没多担心,司马瑨不是祁峰,行事再暴戾也不会没脑子,在这儿顶多也就是两三天的事,那边陛下一松懈,他得了自由是肯定会放自己走的。 大不了以后不管他了,他想继续为非作歹就去吧,她也不要什么名声了,大家说是她教出来的就是她教出来的吧,她只想回东山去。 陛下那儿还搁着她当时洋洋洒洒写下的保证书呢,所以这个决定白檀做的有多悲愤可想而知,悲愤到让她多吃了一碗米饭。 吃完了,心情也平复了。她嘱咐顾呈去东山给无垢传几句话,司马瑨不知道那孩子是个缺心眼,就这么扛人出门,指不定她现在多崩溃呢。 顾呈出门去了,她决定养精蓄锐再和司马瑨理论,于是倒头就睡。 祁峰还特地过来转悠了一圈,听说她吃了两碗饭还睡得很香,嘴角一阵抽搐。 当初他掳她的时候那小模样装得可真可怜啊,他要是早发现她内里是这么一副秉性也不至于着了她的道了。 可恨,那一滚之仇到底何时才能报啊! 第二天白檀醒的特别早,第一反应是赶紧洗漱准备授课,结果一起身旁边齐刷刷冒出来一排婢女,她才记起昨晚的事。 这一记起来浑身都痛,下午被父亲绑,晚上被学生绑,这天底下估计她也是第一人了。 “你们殿下在何处?” 大家齐齐摇头。 “那顾呈和祁峰呢?” 大家还是摇头。 白檀无语。 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好在她住的这间客房里有些字画,居然还有卫夫人的字帖和好几本古曲谱,权作打发时间的物事了。 到了午后,依然不见司马瑨的人。白檀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晃悠,琢磨着能不能偷跑回东山,可惜前后门都看得很紧。 有身份就是好啊,哪像她那宅子,简直叫外人来去自如,作为主人,她已经被绑得没脾气了。 这宅子白日里看还有几分景致,可惜太空旷,没生气。白檀忽然想起以前白栋跟她说过司马瑨喜欢送侍妾骨头做的饰品,不佩戴就杀,说不定就埋在这里的哪棵树下面吧。 这么一想后背都发凉了,转身要走,恰好看见高平自廊上而来。 “女郎果然在这里。”他抱了抱拳:“陛下听闻凌都王回府了,特地派我过来看看。女郎不是立下保证书带殿下去东山修身养性了么?为何忽然又回来了?” 白檀只能半真半假地回复:“殿下要走上正道也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他是入世之人,难以过出世的生活,在山中多有不便。但万事皆为修炼,他回都也一样可以修身养性,我自会在旁多加督促。”唉唉,不是说好不再管他了吗! 高平居然被她忽悠住了:“女郎见识过人,在下惭愧。” 不不,我比你惭愧。白檀默默望天。 高平来过了,白檀觉得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实在没道理再留下去了。 可是还是见不着司马瑨。 案头白纸上已经写满一个正字,她决定了,不管明日能不能见到司马瑨,她都要回去,这课真不能再拖下去了。 已是深秋的尾巴,夜风寒凉。白檀既然准备明天回去,自然早早休息,刚准备躺下,房门忽然被推开来。 她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对方已经夹带冷风到了床前。 “恩师睡了?” 白檀是不指望这辈子能见到他尊师重道的一面了,默默拢着衣襟坐去旁边的矮凳上:“这不坐着呢么。” “本王刚回府,是来知会恩师一声,你与王焕之的婚事作废了。” 白檀一愣:“怎么说?” 司马瑨道:“太傅那日忽然登门去绑你是因为都中的几大世家正在结党,王氏有意制衡本王,所以想将你变作自己人,就这么简单。本王自然不能为人掣肘,所以把王焕之打残了。” 白檀歪了歪脑袋:“你把他……怎么了?”那可是琅琊王氏的公子啊,王与马并天下啊,你这也太嚣张了吧! 司马瑨笑了一声,活动了一下手指:“今晚几大世家领了府兵在城中互斗,本王带兵平乱,砍了二十几个人头,一不小心就弄残了他而已,这事便是告到陛下跟前也是他们的责任,本王不过是维护都城治安罢了。” “……”白檀无言以对,多么精妙的一不小心啊。 司马瑨解了披风随手丢在一旁:“如何,恩师被本王绑来这一趟也不冤吧?至少白太傅不敢再拿你动本王的主意了。” 白檀揉揉额角,有点哭笑不得:“殿下真是特别,做你的老师都不敢随便嫁人了。” 司马瑨幽幽盯着她:“这话说的是,毕竟本王得罪的人多,谁都想压着本王,所以恩师以后若要嫁人,还得经过本王许可才行。” “……”好极了,除她父亲之外,又多了个人来操心她的婚事了。 司马瑨说完便转身出门。白檀起身送客,心里想着反正也想甩手不干了,干脆提一下明日回去的事好了,却见他忽然扶住门框弯下了腰。 “殿下受伤了?”她好心过去扶他,被他捉住手撑了一把力,顿时一惊,他的手竟像是在沸水里浸过一样滚烫。 莫非是吹了太久的冷风发热了?白檀立即就要出门:“殿下忍耐一些,为师去唤大夫来。” 司马瑨用力捏着她的手,阻断了她的动作:“不,不用,关上门。” 他借力撑着站起来,却又像是使不上力,尝试了几次,最后只能靠在门边,低低地喘息,一只手始终紧紧撰着她的手指,力道大的骇人。 白檀觉得自己的手就快废了,又不好直言,毕竟他这模样看起来万般痛苦,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关上门。 司马瑨额头抵在门后,牙关紧咬出声响来,忽然道:“恩师不妨说些事来分分神。” 白檀一愣,连忙搜肠刮肚,说了个曾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说过的小典故。 司马瑨浑身轻轻抖索,慢慢滑坐下去,口中道:“没有可……笑一些的么?” 可笑的?白檀只好又闭着眼睛努力想了想,重新给他讲了一个。 “如何?好些了么?”她小心翼翼问。 司马瑨抬起双眼看她,大约是被他吓着了,灯火下那张脸已无人色,只是那双眸子还牢牢盯着他,眼珠转来转去,早已没了平常的师表。 他恍然明白为何总能被她勾起往事来了,因为她有些时候的神情几乎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样。 她无心之举,他镌刻于心。 白檀又接连说了几个典故,深沉的,搞笑的,但司马瑨都没吭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停地喘息,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她没办法了,总不能让她说荤段子吧!那她可不会啊。 一直到白檀的手都快失去知觉了,司马瑨终于不再喘息,浑身放松下来,背后衣衫已经湿透。 “殿下真不用找个大夫瞧瞧?”白檀抽出手,轻轻揉搓,下手真重啊,真是疼得钻心。 “郗清会来医治的。”司马瑨的体温渐渐降下去,脸上先前泛起的潮红也一点一点消退,他瞥了一眼她的手:“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还请恩师守口如瓶。” 白檀心里难免要盘算一下:“那为师有何好处呢?” 司马瑨仰头靠在门上闭了闭眼,下巴上的汗珠滚过喉结落入衣襟:“从今往后,本王一定听从恩师教导,决不食言。” 白檀还真没想到就生个病而已,他居然这么要面子,虽有讳疾忌医之嫌,但对她而言却是难得的良机。 “那看来为师可以改名叫得寸进尺咯。” 14.教诲 郗清从后门钻进凌都王府时天还没亮。 祁峰提着灯笼在门口接他,冷得直搓手:“郗公子这回怎么晚到了一天,不是我说你,你可比以前懒了啊。” 郗清没带下手,自己背着个厚重的药箱,双手拢在袖中,没好气道:“我有什么法子,你们那位好殿下昨晚把王家公子揍得半死,王丞相半夜把我拉去他府上,我差点连裤子都来不及穿,还有空来这里?” 祁峰热衷各种八卦:“那王公子死了吗?” “骂人吧你,有我在他死的了?”郗清扭头朝后院走,一边问:“殿下应当还没发病吧?” “这我不知道,殿下到现在还在白菩萨的屋子里呢,这都待了足足一晚上了吧……”祁峰忽然话锋一顿,神秘兮兮地道:“莫非殿下把她……” 郗清一愣,拔腿就往后院跑。 白檀的房门被一脚踹开,郗清气喘吁吁地跑到屏风后,司马瑨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白檀顶着一双乌青的黑眼圈托腮坐在一旁。 “你可算来了。”她无精打采:“殿下说你会来医治,我还以为是随口一说呢。” 郗清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居然没事?殿下发病时候可是暴戾的很的,你能活着就不错了,居然还好好地坐着!”他推了一把祁峰,“去看看外面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祁峰伸手拍掉他爪子:“天还没亮呢!” 白檀亮了亮自己肿的厚实的左手:“我倒没见他要怎么我,就是手快废了。” “那也算好的了。”郗清快步走去床边,仔细给司马瑨号了脉,又拨了拨他的眼皮,问她道:“他这样睡多久了?” “刚睡过去,先前身上一直发着热呢。”白檀有点奇怪:“这是什么病啊?他经常发作?” 郗清移步案后,唰唰写了方子给祁峰,待他出门才招手叫白檀走近:“殿下应该跟你说了此事要保密吧?” 白檀点头:“我又不打算说出去,不过是问问缘由罢了。” “能有什么缘由啊,天生的呗。他这病也是古怪,一年必定要发作两三次,每次发作都比往常更暴戾,杀人见血是常事,这次你居然毫发无损,看来还真是得了他的免死诏了。” 白檀浑身一哆嗦,难道昨晚他那般痛苦忍耐,原来是想杀人不成? 这么一想也太叫人后怕了。 “难不成他变得残忍嗜杀就是因为这病?”白檀瞄了瞄屏风后的人影,小声问。 郗清点头:“差不多吧。” “可他当初在吴郡避难时没发病迹象啊。” “天生的也得有诱因才会发作啊,兴许就是当初吴郡的事给了他刺激呢。”郗清把脑袋凑过来,声音比她还低:“你不觉得皇族多异类么?以前的孝惠皇帝是痴呆,后来的安皇帝也愚笨不堪,史书记载他连春夏秋冬都分不清楚,就连当今陛下据说也有隐疾。凌都王至少脑子没长残,那方面也没问题,不错啦。” “……好像你对现状还挺知足啊。” “那是。” 白檀白他一眼,想想又问了句:“陛下真有隐疾?” 郗清瞪她:“听说的呗,不然怎会至今无后,难不成我还试过啊!” “那你又凭什么说凌都王没问题啊,你试过?” “诶?对啊,我也不确定呢,要不你去试试?” 白檀踹了他一脚,他抱着小腿装模作样地跳了两下。 白檀懒得跟他胡扯,绕去屏风后看了看司马瑨。 这一晚上坐着,她也回味了一下,上次在抱朴观里,郗清说绝不会给司马瑨吃假药,她还以为是随口玩笑,原来却是事实。 那就难怪老是在他身上嗅到一股药味了,她还以为全是受伤之故呢。 祁峰和顾呈很快就准备好了药过来,顾呈去喂药,祁峰就站在旁边死死地盯着白檀。 白檀被他盯得摸了摸脸:“怎么,我看着像是会出去散播你家殿下有病的人么?他好歹也是我学生。” 祁峰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我可是发过誓要誓死捍卫殿下名誉的,你识相最好。” “……”说得好像你们殿下有名誉似的。 药喂完了,郗清又给司马瑨把了一回脉,结果发现他手臂上还有伤,只随意包了一下,料想是昨晚平乱时候留下的,只好又寻了伤药来重新给他包扎。 忙完之后一屋子都是药味,祁峰和顾呈打开门窗通风散味,他们连府上的下人也不让知道。 眼看天就要亮了,那平乱的人手还有后续要安置呢,司马瑨躺着,只能由祁峰和顾呈代劳。 他们本指望郗清在这里照料,谁知他嘱咐了几句,留了副伤药给白檀,就背起药箱要走人。 祁峰哪里肯放他,揪着他衣袖不让他走。 郗清忿忿甩开他的手:“我要回去补觉!补觉!”说完就狂奔出了门。 祁峰和顾呈面面相觑,最后视线齐刷刷落在了白檀身上。 白檀觉得不对啊,以前她不知道这事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啊?怎么刚知道就这么顺手的就用上她了! 凌都王府是这般情形,东山差不多也快要乱套了。 无垢收到顾呈的传话后,原先还能叫学生们自己温习,可这都一连过去五六天了,还不见师尊回来,他们已经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会不会凌都王一个手抖把师尊给……” “不不,可能只是软禁。” “软禁之后呢?” “大概会施以虐待。” “再然后呢?” “嗯……这个嘛……” 周止没好气地打断同窗们的幻想:“我看你们这都快编出一部话本来了,师尊知道了非气坏不可。” 大家讪讪,装模作样地继续去看课本,都怕他回头告诉白檀,谁叫他们私交好呢。 白栋从门外经过,探头进来看了一下,没看见白檀在,随口跟学生们打了声招呼,径自跑去后院找无垢去了。 无垢正在洗衣服呢,看到他来,甩了甩手上的水。 “阿姊人呢?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她?”白栋边走过来边问。 无垢面无表情:“原来白公子还不知道啊,师尊被凌都王扛去府里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什么!!!”白栋一听就怒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日太傅要绑师尊回去之后的事,凌都王帮了师尊,然后就绑了她走了。” 白栋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早知道我便不走了,有我在,哪怕是叫他们踏过我的尸体也要留下阿姊啊!” 无垢很认真地提醒他:“您千万别这么说,凌都王还真能做出踏过你尸体的事来。” “……”白栋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心道这丫头真是越发的不可爱了,转头便出了门,他得去救他阿姊去。 尽管畏惧,但到底还是阿姊的性命重要。 天已经黑了,白檀声称司马瑨在她房中休息,让婢女送饭过来,结果惹来一群异样的目光。 她无奈,真是想太多,她又没说他们是一起休息的,他们可是正大光明的师生好么! 远远的似乎听到外面有些吵闹,床上的司马瑨大概也被惊动了,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轻响,传出他舒气的声音。 白檀点亮灯火,一转身吓了一跳,司马瑨已经起来了,一手扶着屏风站着,衣襟敞着,胸膛皮肤被灯火照出微微的晕红色。 白檀干咳一声移开视线,“殿下可算醒了,觉得好点了?”她拿了披风要去给他披上,手指碰到他颈边皮肤,还是滚烫,吃惊道:“怎么还发热呢?” “每次都是反复的,恩师不必大惊小怪。”司马瑨声音嘶哑,脸色又开始显露潮红来,忽然用力捏了捏拳往门口走。 “殿下要去哪儿?”白檀叫住他:“郗清交代过,你这情形需要静养。” “那郗清可有交代过本王这病发作时会出奇的暴戾?”司马瑨扭过头来,眼神与平常都大不相同:“本王没那昨晚初发时那么痛苦了,但想必寻些乐子会更好受些。” 白檀甚至觉得他的双眼都开始泛红了,实在不妙,连忙上前拖住他衣袖:“殿下难不成打算随便找个人就要取他的性命不成?” “怎么会呢,本王府中关着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还有没被玩死的。一点一点折磨他们,既叫本王心情愉悦,又能替天行道,何乐而不为呢?”他脚下一动,手臂也被白檀捉住了。 “既然是穷凶极恶之人,就该交给官署,由律法处置,殿下岂可罔顾律法,任意虐杀?” 司马瑨身体开始抖索,难以遏制,越来越厉害,忽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白檀那只伤手还没上药呢,被碰到顿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连退几步,撞倒了屏风,她背部着地,摔得七荤八素。 司马瑨被拉扯着摔在她旁边,翻过身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竟露出了笑来:“恩师,本王委实不想伤害你,你可切莫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否则只会叫本王难耐。” 白檀半边身子被他压着,忍着痛摆正脸色:“殿下身经百战,难道连这小小的病症都无法战胜不成?” “小小的病症?恩师倒是来试试这滋味……”司马瑨喘息着撑起身子,手臂上的伤口裂开,鲜血溢了出来,他想去扯了包扎的布条,被白檀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几滴血顺着她的指缝滴到了她的脸上。 白檀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殿下不是亲口答应了会听从为师的教导吗?为师现在教你不可虐杀他人,难道殿下要食言不成?” 司马瑨没有说话,骤然脱力,伏在她身上。 白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感觉到剧烈跳动的心口和他浑身的温度。药味混着血腥气在鼻尖缭绕,他的脸紧贴在侧,慢慢抬起注视着她,眸光幽沉,引人堕坠。 白檀略慌,毕竟人在痛苦之下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司马瑨的脸渐渐接近,呼吸浓浊,手指捏着她的脖子。 白檀手足冰凉,心里已经想了无数个对策,口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而脸上一热,司马瑨以舌尖舔去了她脸上的血珠:“本王谨遵恩师教诲。”似稍稍餍足的凶兽吐露了善言。 白檀呆若木鸡。 白栋刚刚闯到门口,却被祁峰和顾呈追赶上,一左一右架住了往外拖。他只来得及朝室内瞄了一眼,看到司马瑨趴在他家阿姊身上,顿时如遭雷击。 “你们放了我,我要去跟司马瑨拼了啊啊啊啊!” 祁峰和顾呈瞧他这么激动便齐齐扭头朝室内看了一眼,顿时也傻眼了。 15.青春 白檀已经听到了白栋的声音,可动弹不了。司马瑨伏在她身上喘息渐渐平复,像是睡着了一样。 外面脚步声渐远,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到白栋的叫唤了,铁定是被扔出门外去了。 祁峰返回地最迅速,急急忙忙地将司马瑨架起来送去床上,白檀这才缓过口气来,慢吞吞地爬坐起来。 没一会儿,补够了觉的郗清哼着小曲儿踏着暮色来复诊,一进门就呆了。 地上是摔坏的屏风,屏风上还残留着已经风干成褐色的血渍。司马瑨在床上躺着,白檀坐在案后,一手扶腰一手捂脸。 “这是怎么了?”他匆匆朝床榻走,一面撩起衣袖准备号脉。 司马瑨蓦地睁开双眼:“先给恩师治吧。” 郗清吓了一跳:“殿下您这不是挺清醒的嘛,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司马瑨侧过头看了看白檀,没有作声,大概病症已过,平静了许多。 郗清只好去给白檀治伤,撩起她衣袖,手臂到手背都布满了青紫。他并不惊讶,毕竟这比起以往那些人可好太多了。 除了那些伤外,那截手臂其他地方都白生生的好似嫩藕。祁峰在旁边围观的起劲,蓦地听到司马瑨冷冷地道:“郗清是大夫,你是什么,男女大防都不懂么?滚出去。” 祁峰连忙跑出门去,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他家殿下何时有男女大防的观念了?那他先前压了人家,岂不还得娶了她! 太可怕了,他不敢想象白檀成为王府女主人的后果,他绝对要被整死啊! 郗清给白檀的手臂和后颈上都上了药,后腰那边他是不能看的,便扶她出了门,找了个婢女去帮她。 白檀一直抚着被司马瑨舔过的脸颊,出门前皱眉看了他一眼,脸上鲜红欲滴。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煞神明白尊师重道啊!为师的清白差点都…… 算了,说多了都是泪。 送走了白檀,郗清返回来给司马瑨把脉,笑眯眯地道:“殿下,您这回居然能克制了啊。” 司马瑨口中轻哼一声,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倦意,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白檀被婢女扶去别间客房,清洗擦药,忙完已到了半夜。 她没胃口,拖着疼痛的身子一头栽倒在床上,悲愤地揉了揉脸,仿佛能把那舌尖的温度给揉掉一般。 但愿他这病明天就好,否则这次是舔,下次是咬可要如何是好! 不行,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她得回东山去。 郗清这回留在了王府。 司马瑨在这之后却没有复发,只是足足睡了十几个时辰,再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用了些许流食,气色也已好转,看来这次是挺过去了。 郗清觉得自己真可怜,好不容易补足的觉,又是一夜未眠,想去跟白檀闲扯几句吧,她又不理自己,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 他只好又跑回来继续守着司马瑨。 “殿下,您倒是说说,您到底对白檀做了什么啊?” 司马瑨坐在床头,喝完了一整碗药,抬起拇指拭了一下唇角:“舔了一口。” 郗清怔了怔,忽然回味过来,凑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殿下此番发病与以往都不同,分外克制,您不会是对白檀动了那份心思吧?” 司马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碗口,抿唇不语,却蓦地扬手砸了碗。 郗清立即站好,眼观鼻鼻观心。 “你知道本王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以后这种话就不要问了。” “是。”郗清偷瞄他一眼:“我相信殿下只把白檀当老师看待,绝无其他。” 司马瑨蹙了蹙眉,冷脸不语。 祁峰忽然冲进来,一脚踩到碎片,愣了一下,却也顾不上此间情形,抱了抱拳道:“殿下,白菩……啊不是,白女郎跑回东山去了!” 司马瑨抬眼看过来:“你们就这么让她跑了?” 祁峰讪讪:“属下想抓她来着,可想起您说过男女大防,实在不敢碰她,她就趁机跑出门了。” 司马瑨冷笑:“本王不是问这个,你们看着她跑回去,难道不知道车马相送?” 祁峰一愣,赶紧跑出门去叫顾呈备车追人。 郗清又瞄一眼司马瑨,哟,说好只当老师看待的呢? 白檀本来也就是试试,没想到祁峰犯傻的时候还真是好对付,居然真让她溜了出来。 她好歹也是常年登高爬低的人,可没其他世家女子那般娇弱,脚程快得很,祁峰驾车追上她时,她都快到城门口了。 “白女郎,求您了,您上车吧,您不上车我回去非得被剥层皮不可。” 白檀抱着受伤的胳膊冲他笑:“哦哟,你当初掳我的时候不是很嚣张嘛,现在知道求我了啊?” 祁峰快哭了,太小心眼了!怎么还记着呢! 最后白檀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东山,祁峰和顾呈苦口婆心追了一路,却只是驾了个空车。 两人哀莫大于心死,怏怏返回,做好了领罚的准备。 无垢听闻师尊回来了,一路狂奔而出相迎。 西厢房里的学生们正准备下学走人,闻言也全都蜂拥而出。 周止带头将白檀迎回屋内,张口便问:“师尊这几日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白檀心虚地摸了摸脸。 周止松了口气道:“这都好些天了,还好师尊回来了,若是还不回来,学生们就准备结伴去凌都王府探望了。” 众人望天:并没有啊,只有你一个人准备去吧! 白檀暗道还好自己找机会跑了,否则他们若是去了撞上司马瑨发病,小命都有可能没了。 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闲谈几句便各自散了。 无垢很高兴,告诉白檀说自己今晚一定要亲自下厨做羹汤迎接她安全而归。 白檀沉痛地看着她:“你老实说,为师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需要做汤给我喝?” 无垢很天真:“师尊没做错什么呀。” “……” 尽管无垢的汤难以下咽,但回到东山也足够白檀乐呵的了。 只是授课没两日,学生们忽然发现了她手上的伤,顿时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先前那编的话本可能成现实了。 “凌都王好残暴啊,竟将师尊折磨成这样。” “师尊真厉害,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他会不会再来捉了师尊去折磨啊?” 白檀心累,只能当做没听见这些议论。 她回来的也巧,天气说变就变,前两天还是秋风习习,今早一推开门,竟然看见院中开始飘起细细的小雪了。 山上不比都中,安宁非常,此时落雪,更觉天地静默。白檀那点皮外伤已经大好,闭眼深深嗅了一口寒气,只觉得清冽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分外舒爽,干脆提了衣摆走入庭院去迎接这场新雪。 地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积雪,她走了几步险些滑倒,摇摇晃晃地想稳住身子,一只手稳稳地托了她一把。 抬头一看,司马瑨裹着披风站在她面前,披风里面是厚重的紫红朝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高冠之内,那张脸冷冷的没有神情。 这么快就来捉她了?那也不用穿得如此得体吧。白檀吃惊地抽回手臂:“殿下好了?” “如恩师所见,一如从前。” 白檀上下打量了他几遍,的确是跟以前一样精神奕奕,仿佛之前那场发病是幻觉。 “为师当日牵挂山上情形,所以不辞而别,殿下莫怪。”她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被他舔了一口才跑回来的,脸可舔,师表不能废啊! 司马瑨道:“本王只有恩师这一个老师,而恩师却有东山那么多学生,何其不公。” 白檀好笑:“难不成殿下还指望为师只教你一人不成?” “本王倒真希望如此。”司马瑨目光灼灼,却蓦地转了话锋:“本王已将府中关押的重犯移交廷尉处置,恩师放心。” 白檀眉眼间尽是诧异:“殿下竟然真照为师所言做了。” “本王从不食言。” 白檀将手拢入袖中,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殿下终于真心视我为师,也不枉费为师被你掳去王府这些时日了。” 司马瑨一下想起郗清的话来,视她为师?他抿了抿唇,忽然道:“今日来此,是想请恩师随本王下山入宫。” 白檀错愕:“入宫?” 司马瑨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她:“这是陛下的意思。” 白檀展开一看,竟是皇帝司马玹的手谕。 司马瑨将犯人移交廷尉,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进步。司马玹认为是白檀教导有方,便琢磨着赏她点东西。 原本决定赏赐珠宝,但又觉得她是才名显赫的文人,太过俗气了。刚好今日是他生辰,宫中要设宴,他便叫司马瑨请白檀一同入宫赴宴。 所以司马瑨便出现在此了。 白檀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真是误会了,其实她可俗气了,就赏珠宝挺好的,她一点也不想去那规矩繁琐的深宫里吃什么饭啊! “恩师不想去么?” 白檀讪讪一笑:“手谕都下了,岂敢不去呢?” 她回房去换了身干净衣裳,稍作梳妆,与无垢说了一声,随司马瑨出门下山。 顾呈和祁峰牵着车马在山脚等着,看到她出现,皆是一脸哀怨:今天总要坐咱们的车了吧! 白檀似笑非笑地看了二人一眼,正要举步登车,司马瑨叫住了她,解下披风披在了她身上,而后伸手一托,送她踩上墩子。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白檀立在车旁拢着披风,有点发懵。 看来他这场病发得不错,她总算找回点师长的尊严,好吧,便不计较先前被他舔的那一下了。 司马瑨收回手,恰好触到她指尖,负在身后,手指微微缩了缩,又轻轻舒展开。 入宫不比上次回城,自然不能再不顾规矩地男女同乘一车,白檀低头进车后,司马瑨便跨上了马。 风卷车帘,马嘶前行。 陛下生辰,全都戒严,又正好落雪,街上往来的行人少得可怜。 过北篱门,穿东门桥,从乐游苑旁斜斜地擦过去,再过南尹桥,宫城已近在眼前。 白檀揭帘看了一眼,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来这地方的一天,还是以凌都王恩师的身份。 从东阳门入宫,马车停下,白檀下车步行。 司马瑨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稍稍领先一步。白檀偷偷瞄了瞄他,觉得他比平常要收敛许多,果然宫里这种地方,进来了就会不自觉地受其影响。 早有内侍等候迎接,看到司马瑨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下去,万分地小心翼翼:“殿下慢走,小心足下……” 司马瑨一言不发,内侍愈发战战兢兢,半点也不敢怠慢。 入了内宫,眼前霍然明亮,宫灯高悬,官员穿梭,远处大殿前高台巍峨。 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人自宫廊上远远走过,白檀下意识驻足观望,只看到一个背影,玄色宽袍,熠熠金冠。 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这画面与多年前那跨马过街的人影重合了起来,温文尔雅,清贵隽永,口中不禁喃喃嘀咕了句:“豫章王?” 司马瑨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恩师可别乱叫,那早已不是豫章王,是当今陛下。” 白檀一下回过神来,默默注视着陛下远去的背影,心中忧伤。 那是她逝去的青春,还有……钱。 16.吃味 其实要搁十年以前,天底下议论纷纷的绝对不是凌都王司马瑨,而是豫章王司马玹。 作为先帝嫡亲的侄子,司马瑨嫡亲的堂兄,司马玹幼年起便聪敏好学,颇得先帝宠爱;少年时又风姿过人,谦和有礼,每次出行都引来无数路人围观,掷果盈车,不在话下。 所以当年先帝临终传位与他,世家纷纷支持,也不奇怪。 白檀自然知道当年是司马玹继承了皇位,可多年不见,心里却将豫章王时期的司马玹和做皇帝后的司马玹分成了两个人。 她视陛下为陌生人,希望他前政清明、后宫和谐,却视豫章王为故人,脑中至今还印着当年他与众人清谈时口若悬河、温文儒雅的模样。 这感觉也是古怪。 “恩师认识陛下?” 白檀被司马瑨的问话拉回思绪,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为师年少时喜欢广交好友,世家子弟藩王贵胄认识一两个也不稀奇嘛。”说完埋头走路。 这模样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司马瑨不禁又朝司马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檀脚步匆匆,很快踏上台阶,忽然被人拉了一下,转头就对上弟弟的桃花眼。 “阿姊,你居然来了!你你你没事吧?”他扯着白檀的手臂一阵猛摇。 白檀头都要晕了,反问了句:“你怎会在?” “陛下恩准一品官员可携子女入宫享宴。”白栋双眼一亮:“莫非父亲特地叫了你?” 白檀拍开他的手:“我是作为凌都王恩师入宫的,与父亲何干?” 白栋失望地“哦”了一声,忽而凑近,瞄了瞄司马瑨,小声问:“你到底有事没有?我那日明明看到他……那个你呢。” 白檀觉得脸颊那一处又要烧火一般烫起来,随口胡扯道:“没什么,当时是我摔倒了,殿下来扶我罢了。” “扶你需要衣衫不整吗?” “……”臭小子,你知道的太多了! 司马瑨踱步过来:“若是不放心本王,下次你可以来本王府里小住段时日,便知道本王是如何对待你阿姊的了。” “!!!”白栋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威胁吧!这绝对是威胁吧! 白檀及时打断二人:“还是快些走吧,别误了时辰。” 宫宴设在文华殿里,白檀刚进去就看见郗清,今日竟穿得人模人样的,正在一群世家子弟中间闲扯。 白檀无法加入其中,转头看看女眷那边,又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唉,所以说何必入宫呢?还不如给钱来的实在嘛! 内侍走了出来,甩着拂尘在上方高声通传百官就座。 白檀一时懵了神,她既不是跟白仰堂来的,又无官阶,这要坐哪儿好? “恩师。”司马瑨叫了她一声,指了指身侧。 白檀有点犹豫,可又不能干站着惹人注目,只好走过去坐下。 实在有点不妥,这位置看起来不像师长,倒像是家眷了。 当然,即使座位不妥也没人敢嘴碎。 实际上司马瑨周围坐的是两个寡言少语的武将,看着还是熟识的,别人只怕根本就不敢接近他。 对面帷幔后方坐着世家女眷,此刻正交头接耳。 凌都王甚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她们往常只有耳闻,今日才见着真容,真是惊叹不已。 紫袍金冠,丰神秀逸,这么一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刚想到这儿就见他抬眼扫了过来,寒霜扑面,如一刀封喉。 女眷们唰的白了脸,啊啊啊,她们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其实司马瑨看的并不是女眷,而是对面的丞相王敷,以及他边上坐着的王焕之。 分明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可王焕之居然还在笑,时不时瞄一眼他旁边的白檀。 白檀原本就转着眼珠在四下扫视,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便抬眼望了过去,就见对面一袭蓝衣的世家子在冲着自己笑,对上她的视线时还点头垂眼见了个简礼。 白檀便也稍稍欠身回了一礼,却听身旁的司马瑨冷冷地哼了一声。 “殿下怎么了?” “那是王焕之,恩师难不成还要与他结识一下不成?” 白檀一愣:“殿下不是说把他打残了?” “那看来是本王下手轻了。” “……”怎么感觉他还想重新揍一回的样子。 上方金座前,司马玹终于现了身。玄色朝服庄重冷肃,他的嘴边却带着温和的笑,甫一站定便朝司马瑨这边望了过来,视线落在白檀身上,笑容深了几分,轻轻眨了一下眼。 这本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别人根本不会注意,但白檀一直看着他,自然就看到了。 她垂了眼,以前年少时他就经常这样悄悄对她使眼色,她总能猜出他的意思来。 心里正回顾往昔,却瞥见司马瑨的手指搁在小案边沿有一塔没一塔地轻敲着。她侧头看过去,发现他的视线落在司马玹身上。 夭寿了,不会刚才那个眼神被他给看到了吧? 好在内侍高唱见礼了,众人起身拜谒,一时山呼震耳,刚才那点小思绪也给震没了。 见完了礼,内侍宣布开场行八佾之舞祝祷上苍宗室,大家便都振奋起精神,摆出严肃的面容来以示尊敬。 白檀早就饿了,可宫里就是这样,规矩多的不得了,她简直恨不得回东山去喝无垢煮的汤了! 赏完了舞又是一通废话,可算是上了菜。白檀就寻思着今晚得多吃几口,好歹这是那些赏赐换来的啊,能不珍惜么! 哪知刚下几筷子,又有了新活动,她哀怨地抬头,就见堂姊白唤梅抱着古琴在金座下方坐了下来。 多年不见,她已成了成熟风韵的妇人,眉目间浅笑温柔,视线与司马玹轻轻一触,低头抚琴。 白贵妃献艺,谁敢不注意,白檀自然也欣赏的分外认真。 白唤梅长她一岁,性子软,好欺负,白檀以前与她相处,总觉得自己才是姐姐。不过她这性子与司马玹却是最般配了吧? 她收回视线,轻轻转动着手里的酒盏。 “恩师莫非属意陛下?” 耳畔传来低低的询问,白檀惊了一下,皱眉看过去:“殿下可别乱说。” 司马瑨微微眯眼:“本王真是乱说?” 白檀抿唇。 当年她的确是憧憬过豫章王的,当然原本憧憬他的女子就不在少数。 可是她一点也不憧憬陛下,因为那种寂寂深宫中的生活她是绝对过不下去的。 她生平最向往的是去吴郡生活,兴致好就教几页书,兴致不好便泛舟太湖,人生最快意的莫过于此。 尽管如此,当初司马玹初登大位时,听闻他要在白家挑选女子入宫,她还是暗搓搓地想过会不会选到她。 结果选的是白唤梅,她既失意又松了口气,说不上什么感觉,最后逮着当年粉嫩滚圆的小白栋狠狠揉了一通才算完。 所以要说属意陛下,还真算不上,她属意的是当年相识的豫章王,彼此投契,无话不谈。 而如今,这都是陈年往事罢了。 “为师对陛下顶多也就是比旁人多几分亲近罢了,毕竟是旧识。” “那恩师对本王怎么就没这种亲近?难道你我不是旧识?” 白檀一愣,很意外他会说出这话来。 没搞错吧,为师跟你亲近,命都去了半条了好吧! 司马瑨一见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愿,冷脸不言,转过头去看向上方弹奏的白唤梅。 白唤梅号称乐才,在音律上的造诣自不必说,但这一曲选的却叫白檀诧异。 以往白唤梅未入宫时,大家一起奏乐行乐,她偏爱的都是疏阔高远的曲调,一曲广陵散弹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今日她弹的却是深闺缠绵的曲调,婉转动人,绵绵不尽,偶尔抬眼轻瞥上方帝王,眼神随着曲调倾泻出不浓不淡的爱意。 白檀不擅音律,但懂赏鉴。音律这东西与诗画一样,都是随心的,如今白唤梅才气仍在,心性却是变了吧。 不过这也不奇怪,久居深宫,又处贵妃高位,哪能再像以前在宫外时那般随心而为呢? 她转了转头,终于找到了郗清,他的视线没有落在白唤梅身上,只端着酒盏低头细细啜饮。 从没一顿饭吃的这么累过,关键是这么累还吃不饱。 宫宴结束时已经是半夜,百官退去,白檀才慢吞吞地起身出殿门。 刚到门口,身后有人唤她。她转头,愣了一下,竟然是还未离去的司马玹,连忙见了个礼。 “都没别人在了,就不用多礼了。”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是年少时拂过脸颊的春风。 白檀看看他身后站着的白仰堂和白栋,门口还立着司马瑨,好像的确算是没外人在了。 司马玹笑道:“朕果然没看走眼,凌都王由你教导,朕也就放心了。”说着转头对白仰堂道:“太傅教女有方啊。” 白檀多少有些不快,此事与她父亲没有半分关系,夸她的时候又何必牵扯上家族。 白仰堂脸色也有几分尴尬,正口吐谦辞,抱臂倚门的司马瑨忽然道:“太傅自然教女有方,若他自己来教导本王,还真不一定有什么成效。” 白仰堂脸色一僵,讪讪而笑:“殿下说的是。” 司马玹对堂弟这脾气也无可奈何,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闲话不多叙了,白檀以后有空就多来宫里走走,也好看看你堂姊。” 白檀称是,却只当是个客套话,并没放在心上。 司马瑨忽然起身径自走了。 白檀没有察觉,等送走司马玹,转头已经找不到他人,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出宫。 雪早就停了,地上积雪已可以盖过鞋面。 白檀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到了宫门口,就见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蹲着一个人,青衣广袖铺在雪地上,孤零零的像尊塑像,神情却没了往日的鲜活,怅惘孤苦,凄冷哀愁。 “郗清?”白檀凑近低头看了看他:“你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不再爱慕梅娘了。” 白檀一愣。 “你今日听到梅娘的琴声没有?”他吸了吸鼻子,抱紧胳膊:“我觉得她已经变了。” 白檀了然,深深叹了口气:“你当我们都还是十几年前的小孩子不成?韶光变幻如苍狗,其实全都喂了狗啊。” “好诗。”郗清又吸了一下鼻子,昂起头来看着她:“我决定以后就喜欢你吧。” 白檀翻了个白眼:“你的喜欢来的可真随便。” 郗清没理她,却对着她身后道:“殿下,以后我与白檀成了,您不介意叫我一声师公吧?” 白檀转身,司马瑨正一步一步走过来,雪地里的光映着他冷幽幽的双眼:“滚!” 17.密旨 建康城一入冬就跟落入了冰潭一样,寒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来。 天色尚早,祁峰和顾呈搓着手跺着脚挤在一起,围观他们殿下在院中练武,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司马瑨一身的汗,竟还脱了上衣,在这瑟瑟寒风中动作却丝毫不见滞缓。 “哎哎,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殿下不大高兴?”祁峰用手肘抵抵顾呈。 “殿下高兴过吗?”顾呈很认真地问。 祁峰险些被他噎死:“你不觉得自那晚宫宴之后殿下就很阴沉吗?” “殿下不是一直都很阴沉吗?” “……”祁峰要被气死了,要不是嫌冷,非得跟他打一架不可,还能不能好好交流了! 司马瑨练完了武,随手将剑插在地上便回了房,不多时出来,已经穿戴好衣裳,一边系上大氅一边朝外走。 顾呈这时候倒不迟钝,伶俐地去备车了。 天气虽冷,日头却好。 司马瑨的车马在秦淮河畔停下,踩着横板入了河中的画舫。 郗清正在就着煮茶的小炉取暖,看到他进来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殿下,我没滚远,又回来了,您还生我的气呐?” 司马瑨没理他,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了。 “唉,至少殿下还肯来此相聚,不算恩断义绝。”郗清将一双手翻来翻去又搓了搓:“不过话说回来,殿下您到底何时对白檀动的心啊,不会十一年前就记挂着了吧?” 司马瑨被他脸上的笑弄得心烦,张口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郗清撇了撇嘴,这意思就是不想谈呗。“我办事殿下放心,世家之中,论拉关系,谁还能有我便利啊?” 正说着,有人矮身走进了舱内,狐领蓝袍,散发松襟,胸口那块肌肤透着微红,亮堂堂地恨不得泛出光来,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全是笑。 郗清一看便道:“王公子这是刚服过五石散吧?” 来的是王焕之。他的视线落在司马瑨身上,后者练完武不久,穿戴的随便,也是微敞着衣襟,可胸膛的肌肤却是一片雪白。 他“咦”了一声:“凌都王服的是何种药散?倒是说来与在下见识见识。” 司马瑨唇角微勾:“你来做什么?” 王焕之哈哈笑了两声,抬了抬微僵的左臂:“来谢那日殿下手下留情啊。” “知道本王手下留情还敢再来,不怕真废了?” “殿下怎么这么说呢,您手下留情不就是等着在下来见您么?”王焕之撩衣跪坐,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与殿下一样不守礼教,随性而为,早该结识了,何况我与家父不同,对殿下毫无成见。” 司马瑨看一眼对面的郗清,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琅琊王氏啊,的确是个难得的帮手。 王焕之确实是个没规矩的,径自提起茶炉给自己倒了盏茶,也不管司马瑨和郗清,啜了一口道:“那晚在宫中见到的便是文才白檀吧?在下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做殿下的恩师,那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真遗憾,竟不对在下口味。” 司马瑨微微挑眉:“难不成你还希望她对你口味?” 王焕之笑道:“殿下貌美,在下心向往之,倒比白檀更对在下口味?” 司马瑨轻轻一笑,手指点着桌案:“本王有段时日没动杀心了,你想试试?” 王焕之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郗清摸了摸脸颊,真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比自己还没节操的,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这么一比他还是有脸的。 王焕之笑完了道:“说来也巧,方才在下在来的路上还遇见了白檀,她好像被高平接进宫中去了呢。” 司马瑨的脸沉了下来。 上次还觉得她一副不乐意去宫中的模样,如今陛下一叫她倒愿意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旧识之间的亲近? 白檀其实一点也不情愿。 今日天气太冷,才刚过午时她便结束了授课。没想到学生们刚走,宫中就派了高平来,说是她堂姊想见她。 入宫端的架势可比端着师表累多了,但白檀也不好拂了堂姊的面子,只好答应。 临走前她折了后园新开的一枝梅花带在了身上,准备入宫送给白唤梅。这株梅花培育的十分用心,当年白唤梅还夸赞过,所以以此为礼也就不显得那么寒酸了。 好吧,主要还是因为穷。 高平领着白檀捡了侧门入宫,一路走的近路,很快就进了内宫,在殿门前停下道:“女郎请进吧。” 白檀抬头看了看门额:“这是御书房啊。” 高平道:“没错,就是这里,女郎快请进吧。” 白檀只好走进去,殿中空无一人,正奇怪,就见案后高高的奏章后面抬起了司马玹的脸。 “只有陛下在?”她太过诧异,问完才赶紧见了个礼。 司马玹搁下笔,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怎么,难道我一个人不能见你?” 白檀听他自称如此随意,自己却不敢大意,只接近了几步,离他的坐席至少还有一丈远便不动了。 司马玹干脆起身走到她面前来:“十年未见了,上次入宫也没能好好与你说话,今日难得空闲,请你入宫来说些要事。” 白檀瞄瞄他的桌案,奏章堆得快三尺高了,这叫空闲? “陛下请说,白檀洗耳恭听。” 司马玹叹气:“你这么生分做什么?还和以往一样叫我善修就是了。” 善修是他的表字,他可以客气,白檀可不敢乱叫,万一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她很爱惜自己小命的。 司马玹见她不吭声,无奈道:“罢了,我长话短说吧,今日请你来,是要传你道密旨。” 白檀立即敛衽下拜。 司马玹声音严肃起来:“朕令你务必教导好凌都王,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保证他改邪归正。” 白檀抬起头来:“陛下为何如此重视此事?”她早就觉得奇怪了,最早要不是他这么在意司马瑨的品行,她也不会被掳去凌都王府。 司马玹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何要赐他封号凌都么?” 白檀也很奇怪,因为通常藩王都是以封地为封号的,譬如他当年的封号豫章王,可凌都王却不是。 “莫非是凌驾于都的意思?” 司马玹点头:“我早已认定他是储君。” 白檀睁大了双眼。 不得了,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司马玹笑了笑:“不必吃惊,这皇位本就属于他,我得蒙先帝和世家信任才坐上这个位置罢了。何况我至今无后,也该早作打算。” 白檀想起郗清说过这事,她当时还追问了来着。这毕竟事关隐私,她觉得有点尴尬:“陛下春秋正盛,总会有子嗣的,何况您还年轻,大可不必过早考虑立储之事。” 司马玹虚扶她起身:“他日就算有后也是这个决定,接旨吧。” 白檀垂眼:“白檀接旨。” 其实不用下密旨她也会尽心,毕竟如今知道了司马瑨暴戾也有病患之因,能将他拉回正道,于己于他都是好事。 她钦佩司马玹,坐在这样俯瞰众生的位置上却没有私心,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是当年清风隽永的豫章王。 司马玹不是沉郁之人,很快又露出笑容:“这道密旨只有你我知晓,待他回归正道,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答应你。” 白檀为免他多心,也跟着爽朗地笑:“承蒙陛下信任,那我要向陛下在吴郡讨一块封地,届时我在吴郡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司马玹脸上的笑没了:“你要去吴郡?” “是啊,我向往吴郡很久了。” “一定要走?”他皱了眉,伸手过来,手指碰到的却是一截干硬的树枝。 白檀看到他伸出的手,连忙后退一步,又惊觉失礼,干脆就势将那枝梅花放在他手里:“陛下怎知我要将这花赠给阿姊?既然如此,就有劳陛下了。”说完见了一礼,匆匆转身出门,竟有些像逃。 高平在她走后走了进来,看见司马玹手里的梅花,抱了抱拳:“陛下可要属下派人将这花送去贵妃宫中?” 司马玹摇了摇头。 白檀一直跑到宫门口才觉得自己有点莽撞,司马玹未必就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大概有点小题大做了。 不过于公这是皇帝,于私这是姐夫,保持点距离总是应该的。 反正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高平派人相送,她回到东山,一进宅院就看到司马瑨立在廊下。 “殿下来的正好,为师正要找你呢。”如今她是接了密旨的人了,必然要拿出干劲来。 司马瑨转头看过来,神色沉沉不见天日。 白檀一见他这副模样就无语,自入宫那晚后就没见他对自己有过好脸色。真是怪了,郗清得罪了他,怎么好像她也受牵连了。 她清了清嗓子,走去他面前站定:“为师以后可要为殿下倾尽全力了,殿下以后若难以压制杀意,要及时告知为师,千万不可藏匿情绪。” 她这也是好意,毕竟司马瑨受病患之苦,难免会有无法克制的时候。如果她有准备,就会好办许多。瞧瞧他现在这模样,说不定就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司马瑨冷笑:“本王现在就有杀意,恩师想听么?” 白檀当即正色:“说。” 司马瑨摩挲着手指,他的心里蹙着一团火,被牵引、烧旺,焦灼疼痛,难以化解。他习惯折磨别人,看别人受煎熬,可如今自己却堕入了这魔道。 他俯身贴在白檀耳边,吐气森森,咬牙切齿:“本王真恨不得将恩师拆吃入腹才甘心。” 白檀吓了一跳,捂着耳朵连退几步,刚板起脸要展露一下师威,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道白影,嗖地窜了上来,挤在二人中间。 “阿姊别怕,我保护你!我就知道他对你图谋不轨!”白栋暴跳如雷,他刚进门就瞧见司马瑨在跟他阿姊咬耳朵,这还得了,恨不得把白檀藏起来才好。 司马瑨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白檀:“敢问恩师,这要如何教导本王呢?” 18.法事 作为一个文人,白檀首先分析了一下“拆吃入腹”这个词的字面含义与深层含义。最后结合司马瑨的诡谲与残暴,她接受了字面含义,顿时浑身一抖。 夭寿了,难不成传闻他在战场上吃人肉喝人血竟是真的! 看来这时候必须发挥一下自己的假装才能了,她当即神色变幻,咬唇作悲愤状:“这段时日以来,为师为了殿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啊,殿下居然这样对为师……” 真是字字悲切的控诉。不管是不是真的要吃她,这话说出来就足够伤人呐! 白栋又激动了:“阿姊你居然还为他受了伤!阿姊你有没有怎么样?!!” 白檀恨不得踹他,会不会看气氛?你阿姊我正演到关键时刻呢! 司马瑨似乎还真被她这番说辞给打动了,似笑非笑道:“恩师对本王的付出本王都记着了,以后一定结草衔环以报。” 白檀舒了口气:“那么殿下还有杀意么?” “本王的杀意也就只有恩师能压制的了,有没有还不全看恩师如何教导?”司马瑨说完径自进了她的书房。 白栋当场撸着袖子就要追进去:“他这是什么意思,把这儿当家了是吧?” 白檀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来了?” 白栋的神情一下变得讪讪:“呃……我只是来看看阿姊啊。” 白檀眯眼:“说实话。” 白栋嘿嘿干笑:“父亲又想叫你回去。” 白檀一点也不意外:“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父亲说嫡母忌日到了,要阿姊回府去参加法事。” 白檀最恨她父亲拿她母亲来说事,冷声道:“你回去告诉父亲,我惦念母亲在心里,不在一场法事,何况法事我自己也会操办。” 白栋苦了脸:“阿姊,我不明白,你以前不入都就算了,如今连宫里都去过了,为何偏偏就不肯回府去呢?” 白檀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白栋被她捋顺了毛,却还惦记着书房:“既然阿姊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在这儿盯着那个煞神!” 白檀不领情:“赶紧走!你不走的话父亲又登门一次怎么办?难道你希望我被绑回去?” 白栋自然不想,纠结了一瞬,终于放弃,愤愤不平地瞪了一眼书房:“那个煞神要是敢对你怎样,我一定饶不了他!” 躲在廊上围观的无垢悄悄嗤了一声。 白檀目送他出了门,走进书房,司马瑨正坐在案后拿着她翻了一半的书在看,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几页。 她想了想道:“为师想到如何教导殿下了,殿下三日后随为师去抱朴观走一趟。” 司马瑨也不啰嗦,合上书起身出门:“那本王三日后再来。” “殿下,”与他擦身之际,白檀叫住了他,终于问出了连日来的困惑:“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厌恶为师了?” 司马瑨稍稍一顿便出了门,未答一字。 “……”连话都不乐意跟她说了啊。白檀很心塞。 之所以选在三日之后,是因为当日是她母亲郗夫人的忌日。 也真是古怪,司马瑨走后就接连大晴天,反倒到了忌日那天开始纷纷扬扬地落大雪。 自然要休课一日。白檀早早起身,择了件素白的深衣穿了,将腰肢紧束,头发散下来,素面清淡,只别了那支当时周止赠的竹簪,叫无垢带上祭品往抱朴观走。 一路上向她母亲的在天之灵许愿,让那个煞神早日弃恶从善啊,让陈凝忘了他的鸟吧…… 走到半道就看到司马瑨在等着了,顾呈和祁峰已经走到他前面,大概是要提前去抱朴观安排。 白檀张嘴呼出一口白气:“殿下来得真早。” 司马瑨披着大氅,抄手捧着个暖手的小炉,冷脸立在山道石阶上:“不早,本王刚到。” 白檀走过去,打趣道:“殿下这样身体强壮的人还用得着暖炉啊?” “嗬,本王的确用不着这种东西。”司马瑨将暖炉塞在她手里,抬脚朝山上走。 白檀诧异地看着手心里的暖炉,大概是她说错话了,再强壮的人也会怕冷嘛。不过还真是暖和啊,舍不得还给他了。 她追上去,司马瑨的脚步已慢了下来,很快她便超前了一步。 走了一段,她朝后一瞥,却见司马瑨几乎大半个身子贴在她后背,大氅稍稍敞开,刚好足以遮挡她肩头风雪。 她颇为意外:“殿下这是在为为师挡雪么?” 司马瑨眉头一皱,快步朝前走去:“恩师是不是想多了?” “……”也对,尊师重道的事他的确不可能做。 抱朴观里的道士们正在清扫石阶上的积雪,见到祁峰和顾呈全都变了脸色,争先恐后地跑去找大师兄陈凝。 白檀走进大殿时一眼就看到陈凝哀怨的脸。 “敢问白女郎何事驾临本观啊?” “都老相识了,你怎么还怪我呢?” “不怪你怪谁?”陈凝瞄瞄她身旁的司马瑨,心道难道贫道还敢怪那个煞神不成! 白檀上前几步,示意他去角落说话。 陈凝有些不甘不愿,但还是跟她走了过去。 二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白檀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无非就是想他帮忙做个法事。 “也罢,”陈凝将拂尘搭在臂弯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做完法事你给些酬劳也就是了。” 白檀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陈凝叹息一声,嘴里嘀咕了几句经文,为他枉死的鸟儿超度了一番,这才命弟子们开坛备法器。 香案烛台一应摆好,陈凝领着几个弟子盘坐蒲团上,一起念经诵祷。 司马瑨问白檀:“这是在给何人做法事?” 白檀低声道:“先母。” “原来是郗夫人,那本王自然要拜一拜。”司马瑨命祁峰取了三支香来,亲手点了奉入香炉。 他的反应在白檀预料之中,但她还是故意问了句:“殿下为何一听是先母就要拜?” 司马瑨道:“幼年时曾听母后提起过,她能与父皇结识,还是拜郗夫人引荐所赐。” 白檀自然知道此事,但却装作不知道:“为师还是第一次听说,少时倒是一直听闻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从不知道还与先母有这渊源。” 司马瑨冷笑一声:“父皇对待士族苛刻,所以引起江北士族叛乱,后人多有苛责,唯有后宫清静算是他唯一的优点了。” 哪有儿子这么说自己老子的!白檀失望,原本是指望借先母法事引他追忆自己的父母,毕竟再冷血的人也会有孺慕之情,对他改善品行必有帮助,没想到先帝在他口中就这评价。 她没放弃,顺着他的话道:“听闻当年叛军渡江攻入建康,直逼宫城,先皇后临危不惧、怒斥叛军,这般气度,也难怪先帝会偏爱啊。” 司马瑨侧头看她:“恩师是不是想说,有这样的母亲,如何就有了本王这样的后代呢?” 白檀被他所中心事还一脸正气:“千龄啊,为师很善良的,从不在心里编排自己学生,你怎么能这么说为师呢?” 司马瑨不置可否,转头环顾四周:“这便是恩师所言的教导?” 白檀已有些无奈,提了衣摆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偏头看着他:“既然殿下很尊重先母,那么在先母在天之灵面前,应当更能感受逝者已矣,生者当敬的道理,以后也就该克制自己的杀意。” 最重要的是要克制动老师的念头啊! 司马瑨不语,没什么兴致的模样,但也没见不耐烦。 陈凝念完了经文,又是一些后续,终于忙完,甩着拂尘走到白檀面前来:“过几日朝中要安排冬猎,此事你知不知晓?” 白檀一愣:“不知啊,此事与我何干?” 陈凝道:“贫道到时候会去乐游苑内陪驾,届时你也来。” 白檀好笑:“我又不会狩猎,你叫我去做什么?” 陈凝示意她起身,将原因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清楚。 他的意思是让白檀去放生猎物。司马瑨那日砍了他几只鸟,她当日就得放生几只猎物,这叫一生抵一死,也算是功德。 白檀简直哭笑不得:“难不成我还得先去学一下打猎?” 陈凝昂昂下巴:“你不会打猎,教出来的学生会啊。反正这便是今日法事的报酬,你看着办吧。”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司马瑨。 白檀也真是佩服他的脑子,想要教训司马瑨就直说,何必拿她做幌子!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个让司马瑨修身养性的机会,她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 司马瑨又何尝不知陈凝的意图,冷笑不语。 陈凝心满意足地走了,白檀又向香案拜了拜,起身离开,刚走出山门,迎面竟撞上了白仰堂和白栋。 他们领着一群人,带着祭品香烛正要入观中去。 白仰堂原本脸色就说不上好,看到她更是难看了一分:“连你母亲的忌日都不回去,哪家有你这样的女儿!”实在是顾忌有外人在场,他稍稍压低了声音。 白檀顿时沉了脸,提步前行:“父亲最好不要提及母亲,否则可能你我连父女也做不成了。” 白仰堂被她气的连声冷笑:“不愧是做了凌都王恩师的人了,如今自然也不将为父放在眼里了。” 白檀停步转头:“是啊,父亲当年一定很想看到我在外过得凄惨潦倒,再回去求您,可惜这一切都未能如您的愿,您是不是很失望?” 白仰堂反而没那么气了,将手负在身后,冷冷地说了句:“的确,失望至极。” 这一句不轻不重,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割开了结痂十年的伤口。白檀抿紧了唇,撰紧了手里的暖炉,却还是觉得手指冰凉。 这么些年不依靠别人,一路艰难,可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坐看好戏,等着看她满盘皆输的一刻罢了。她不心寒,只是心底愈发透彻了而已。 “哪里失望了!我就觉得阿姊厉害的很!”白栋早受不了了,刚要跑过来安慰白檀几句,却见司马瑨从山门里走了出来,顿时瞪圆了眼睛:“他怎么也在这儿!” 司马瑨扫视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白仰堂的见礼,不疾不徐地往山下走:“本王特来祭拜恩师先母,有何不妥?” 白栋差点身子一晃坐去雪地里,默默看看一旁站着的无垢,后者面无表情地对他点点头,证实了这说话。 不不,他不能接受,又不是自家人,他来祭拜什么?阿姊怎么会带他来,何时关系这么近了! 小厮双全跑过来扶他,小声道:“郎君先攒着眼泪啊,还没到祭拜的时候呢。” 白栋无语泪双行。 19.猎物 天气越发的不好,简直有大雪封山的意味。东山上的学生们每日上山下山也是辛苦,那些个接送的仆人更是不易。 白檀在学生们面前虽然一直端着庄重严肃的架子,但心底还是很疼他们的,若在以往,早就休课让他们不必奔波了,然而今年她却没有休课的意思。 这些学生眼看着都已长成翩翩少年郎,可能没多久就要离开身边了,她是有些不舍的,自然能多教些东西就尽量多教一些。 结果每日只顾着授课,就将跟陈凝的约定给忘了,直到好几个学生过来向她请假。 周止为首,端着盏茶奉到她小案上,解释原因道:“朝中即将冬猎,今年学生们年纪到了,要随长辈们去乐游苑见识见识,还望师尊准假。” 白檀这才想起这茬来,忙问:“冬猎定在哪天?” 周止道:“就在明日。” 白檀扶额,赶紧吩咐无垢准备。 果然,第二日一早陈凝就领着个小道童过来了,站在门边甩着拂尘掸着寒气,一个劲催促她上路。 毕竟会有许多世家大族出现,白檀不能太寒碜,将自己唯一那件猩红的狐裘披风取了出来,还稍稍在脸上施了脂粉,居然比那晚赴宫宴还讲究。 原本只决定自己去,后来想想不方便,她还是带上了无垢。 皇家道观的待遇自然是不同的,陈凝此行还有专人接送,马车真是宽敞的叫人眼红。 白檀坐在车上心里一个劲地嘀咕,人家去打猎,他一个修道的跑去搀和什么,杀一只猎物就超度一下? 天上日头暖融融的,地上的积雪却还没有化净。 自北篱门入城,穿过东门桥就到了乐游苑门口。白檀系好披风下了车,刚刚走入苑内,就看到白栋和几个世家子弟凑在一起打马而行。 她担心她父亲也来了,故意叫无垢慢行一步,避开了他们。 苑内行宫已全部洒扫过一遍,除了必行的道路之外,积雪都还留着。苍石青松,白雪压顶,倒成了别样的景致。 这种时候皇帝是不会待在殿内的,而是扎营在山林脚下,山林之内便是猎场。 陈凝脚程快,已经到了营帐前,远远朝白檀招手。 白檀知道他要去皇帝身边陪侍,故意在行道上磨蹭,一边找机会脱身。没想到司马玹竟然刚刚从外面过来,步辇行至此处,恰好撞了个正着。 她拎拎神,见了一礼。 司马玹早已听陈凝奏报过要带她来,并不惊讶。他没下步辇,稍稍侧身靠在扶手上,低声道:“那日是朕唐突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白檀讪讪:“陛下言重了,我已经忘了。” 司马玹笑了笑,嘴唇翕张,却没再说出什么来,摆摆手示意继续起行。 白檀目送他入了帝帐,本还有点感慨,结果看到陈凝在门口默默盯着侍卫手里驯养的鹰看着,一下情绪就没了。 这货不会想养鹰了吧?死心吧,鹰也是斗不过煞神的! 每年真正行猎的最佳时机在春猎和秋狩,冬猎其实主要是为了世家子弟之间展示武力,活动筋骨。 山林里面积雪混着积叶,据说为了迎接冬猎,近来特地没有投喂其中野禽,这几日正是兽类凶猛之时。 司马玹入了营帐后,其他世家子弟立即呼朋结伴地涌过来见礼,个个胡服长靴,臂挽长弓,其中还有周止、刘通那几个学生。 司马瑨一身玄黑胡服,跨于马上远远看着,那张脸被衬得愈发肤白唇朱,然而腰间佩剑,背后负弓,再美的颜色也被这架势给染出几分肃杀来。 王焕之缓缓打马过来,竟是一身宽袍大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游山玩水的呢。“啧,殿下今日又比往常貌美一分,不行了,在下以后都不敢直视殿下了。” 司马瑨根本懒得理会他的口无遮拦,抬起手中马鞭朝那群世家子弟中一指:“看到那个少年没有?” 王焕之眯眼望去:“长得不错,但远不及殿下。”他是爱美之人,第一眼只看外貌,无论男女。 司马瑨道:“他叫周止,看年纪也快到入仕的时候了,你记着留意一些。” 王焕之如今在吏部任职,这意思无非是要他保人家仕途顺畅些,必然是觉得此人可用。他留心看了几眼,视线忽朝远处一瞥,那里站着金冠绶带的皇室宗族,却没一个人来与司马瑨打招呼。 “如今有实力的藩王不下五六人,不知殿下的对手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司马瑨幽幽一瞥,收回视线:“是对手自会跳出来。” 王焕之笑着点头:“听闻都中混入了一些可疑之人,殿下可得留意。”说完沉下脸调头往反向走,看上去像是刚刚与司马瑨闹了不快,反正在别人眼里他们本就形同仇家,绝不会想到他们刚才谈话气氛如此融洽。 司马瑨打马准备往山林间去,没走几步就瞄到了那一抹腥红的人影,拢着手缓步行走,背后积雪的白托着她披风的红,这搭色像是他前日尝过的糕点,看着便想咬一口试试。 他轻轻舔了舔唇,紧接着却发现她行走的方向是帝帐,瞬间冷了脸,手下马鞭一抽,疾驰而走。 白檀其实并不是要去帝帐,而是要去帝帐后方的贵妃营帐。 方才一个内侍过来通传,说是白贵妃请她去见,她这才知道白唤梅也来了。 反正这会儿大家都去打猎了,还没猎物可以放生呢,她先去见见堂姊也好。 两个宫女打起帐帘,白檀示意无垢在外等候,矮身进去,瞬间觉得温热扑面,帐中点了熏香,炭火烧得极旺。 白唤梅一袭淡紫宫装,描画着精细的妆容,见到她进来,立即起身来迎:“阿檀,我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她一把扶住要见礼的白檀,示意左右退去,拉着她坐下来,“这些年你一个人在东山过得好不好?” 白檀含笑点头:“好得很,自由自在。” “你……”白唤梅忽然吞吞吐吐:“你当初是不是因为陛下选了我入宫才离家的?” 白檀诧异地看着她:“阿姊何出此言?我离家是因为与家父不合,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唤梅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以前与陛下交好,以为你一直是对他有意的。” 白檀失笑:“阿姊也知道我那时候还小,谁年少时没有个憧憬的幻想。我若真有那份心,今日又岂好意思来见你?如今我只钦佩陛下君子风范,再无其他,阿姊千万不要多想。” 这是实话,她不是个扭捏于情感的人,亲情都能抛了,这么点念想自然也早就放下了。 白唤梅叹息:“你不要以为我是介意才这么问的,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陛下的事我本就不怎么过问。我甚至还想着,你若真对陛下有心,那入了宫我倒还有个伴。” 白檀讶异:“我看宫宴那晚阿姊弹曲传情,分明与陛下琴瑟和鸣,何出此言?” 白唤梅垂了眼:“深宫之中讲什么真情呢?那晚不过是演来给大家看的罢了,我对陛下没那么上心,陛下对我也只是丈夫之责,彼此相敬如宾罢了。” 这还真是出乎白檀所料,她以为堂姊是被深宫禁锢了才气,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是故意演出来的。 “陛下既然会择阿姊入宫,必然是有情的,只不过他生性温淡,所以阿姊才会这般认为吧。” 白唤梅摇头:“我心里很清楚,他当初选我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罢了。” “因为你是乐才?”白檀想了一下,以前倒没发现司马玹有多喜爱音律啊。 白唤梅没回答,只握紧了她的手:“我一直羡慕你的勇气,能说走就走,不像我,只能接受安排入宫为妃。” 她是再柔和不过的人,当初要她入宫丝毫未见反抗,白檀一直以为她是愿意的。 “阿姊此言差矣,我离家有勇气,你为了家族入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勇气呢?” 白唤梅闻言怔忪,忽然抬手覆住脸,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指缝滚出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么多年身处深宫,族人只会告诫她如何讨得圣心,如何保住地位,却从未有人说过这样一句体己话。 陛下至今无后,很快王谢大族的女子也会入宫,而中宫之位还空悬。太原白氏不过近些年才兴旺些,如何能够抗得过?她肩头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何尝不委屈? 白檀一时百感交集,拍了拍她的背道:“陛下龙章凤姿,未尝不是良人,只要阿姊放宽心对他,他日必有回报。” 白唤梅捏着帕子细细拭了拭眼角,脸上又带出笑来:“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我听说你做了凌都王的恩师,他这人是不是很难应付?” 白檀捏了捏眉心:“最近的确有些难应付……” 压根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啊! 话说到此处,帐外忽然一阵骚动,一个内侍匆匆跑进帐内道:“娘娘,不好了,有只老虎冲出了林子,眼看就要往这边来了。” 白唤梅惊而起身,脸都白了几分。 白檀走去帐门边观望,看见换上了胡服的司马玹打马而来,远远便在喊:“保护贵妃!” 高平领着侍卫很快便冲了过来,要护送贵妃离开。 白唤梅怔了怔,起身时已经姿态端庄:“保护陛下要紧,臣妾与陛下同进退。”说完这话她才跟着侍卫出门。 白檀走出帐外,看到司马玹接过白唤梅的手一起朝远处走去。 这才是他手该伸出的方向。那日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也许是出于好感,也许出于多年的交情,但发乎情止乎礼。倘若他毫不克制,无外乎是仗着皇权为所欲为,但他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顾及他人,也知道自己的责任。 这样的司马玹比以前的豫章王更值得她敬重。 寒风刮的有点喧嚣,无垢哀怨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师尊,您不觉得您忘了什么吗?” 白檀回神,顿时剁了一下脚:“对啊,谁来保护我啊!” 无垢撒腿就跑:“快跑吧!” 白檀脚刚迈出去,身后马蹄声急促,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携了起来,下意识伸手一抓,抓到的是镶玉绶带,一抬头迎上司马瑨的双眼。 “恩师可别只顾着看陛下,连命都不要了。” “……”白檀无暇计较他这话,转头去看无垢,一支冷箭贴着她的鬓角划过,惊出她一身冷汗。 “殿下小心,有人行刺!” 司马瑨将她摁进怀里,伏低身子轻笑:“多谢恩师关心,不过他们要刺的应该是你。” 20.入瓮 白檀用一辈子的节操发誓她没得罪过谁,所以实在不明白有谁会行刺她。 不过纵然心里有再多疑惑,眼下也不是交谈的时候。 司马瑨带着她一路疾驰,却没有出乐游苑,反而入了山林。 一路上看见侍卫们频繁走动,但都是忙着捕虎和护驾的,似乎根本没人察觉到那支冷箭。 林中积雪很厚,只得勒马停住。司马瑨将白檀抱下马,撰住她的手朝前走。 一时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白檀记挂着无垢,回头望了一眼,不慎脚下一撇险些摔倒,恰好一支冷箭射来,险险地贴着她身后擦过,将披风割出了一道口子。 她大骇,不会吧,还真是冲着她来的啊! 司马瑨扯紧了她,脚下加快,两侧忽有脚步急促的接近,刀锋冷冽,左右夹击刺来。 眼看避无可避,司马瑨却比他们更快,抽剑而出,一剑封喉,将白檀挡去身后,换手又是一剑,二人顷刻毙命,直直倒地,声音都没发出来。 白檀惊愕地捂住嘴。当年在吴郡避难时她也见识过叛军杀人的场面,但这么近看到是第一次,人被拉着跑出去很远还有些发懵。 不多时前方传来呼喝之声,是祁峰和顾呈领着人赶来了。 “殿下,山中有异。”祁峰抱拳见礼,深沉地眯着眼。 司马瑨冷哼:“等到你们察觉,本王命早没了。” 祁峰这才注意到他剑尖的血渍,顿时脸一垮,还以为会被他表扬自己的机智呢,原来已经失职了。 “去调些人手过来搜山。”司马瑨吩咐顾呈,一面脚步不停地扯着白檀行至山腰处。 那里立着他为行猎歇脚暂时所扎的营帐,只有一小队侍卫守在外面。 即使这样白檀还是稍稍松了口气,一入帐内便对司马瑨道:“情形紧急,我们也不能只顾着自己躲避,殿下还是赶紧告知陛下要紧,万一伤及陛下和贵妃可如何是好?” 司马瑨陡然松开了她的手:“对方就是再蠢也不会在乐游苑里行刺陛下,恩师顾好自己便是。” 白檀直到此时才察觉自己被他牵了一路,讪讪将手指缩回袖中:“那他们为何要行刺我啊?” 司马瑨正要出帐,闻言停步转头:“恩师没发现自己是块宝么?” “……什么?” 他低笑:“恩师的手里可握着未来的半个朝堂呢。” 白檀先是一愣,继而好笑:“我手底下的确教着一群世家子弟,可他们以后只会为自己的家族效力,纵然再尊师重道,我的话又岂比得过他们的家族利益?” 司马瑨道:“这话恩师与本王说没用,在别人眼里,你是太傅之女,贵妃堂妹,手底下有一群世家关系,而你偏偏成了本王的恩师,自然会有人觉得是障碍。” 白檀明白了:“听殿下这么说,这刺客归根结底还是冲着你来的。” “他们难得找到机会下手,本王也等候久矣,正好趁机将他们揪出来。” 难怪带着她往山里走!白檀有些气愤:“殿下这是要拿为师做饵不成?” “恩师放心,只要本王活着一日,恩师就决不会有事。”司马瑨言罢提剑出门。 白檀头疼,她的确是太傅之女、贵妃堂妹,可都脱离白家那么久了,这身份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也的确是有一群学生,可学生们未必个个都能在朝中出人头地,就算出人头地也还不知要多少年月呢! 这刺客行刺前能不能打探一下她的处境? 顾呈调派人手到了后,司马瑨亲自带着他们在山中转了几圈。许多世家子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然在打猎,有的就算有所察觉,也只以为是老虎作乱,并不放在心上。 这情形很难搜捕到凶手。 白檀在帐中等着,眼看着到了中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可记挂着无垢,竟也不觉得饿。 她挨着桌案坐下,手靠近炭盆烤了烤火,忽然外面侍卫一声暴喝,门口守着的祁峰和顾呈瞬间就飞冲了出去。 白檀担心是调虎离山,也不能单独留着,立即跟着他们跑了出去。 结果还没追上他们,却见他们全都调头回来了,一无所获的样子。 “怎么了?” 顾呈道:“明明看到有人探头探脑的,竟没有追到,就差一步。” 祁峰埋怨他:“若不是你磨蹭我已经拿住他了,我们这么多人呢!”他站在一棵树前比划,“刚才他就蹲在这儿,我亲眼瞧见的,多好的机会!” 白檀顺着他的手朝那树瞥了一眼,忽然一怔,快步走过去。 树上刻了个字,她伸手摸了摸,还带着树干的湿意,显然也刚刻没多久。 祁峰见她看得入神,也凑过来看了看:“这什么?” 白檀瞥他一眼:“字啊,这你都看不出来?” 祁峰被她这理所应当的语气给刺激到了,他年少从军,认识的字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能跟她比么!他很不服气,招手叫顾呈:“你来看看认不认识?” 顾呈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挠挠头上黄毛,摇摇头。 “哼!”他可算平衡了,重重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白檀拍了一下额头:“我给忘了,这是西周金文,你们看不出来也不奇怪。”她忽然有了主意,对顾呈道:“快去请你们殿下回来,就说我有法子抓那刺客了。” 顾呈将信将疑地下山去了,白檀对祁峰招招手:“走,我们去别处扎个营。” 祁峰抱臂不动。 白檀挑眉:“我可是你们殿下的老师,只要我愿意,就是让你从这山上来回滚一圈都可以,你信不信?” “……”祁峰咬唇,他信的很呐! 司马瑨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居然还带着郗清和一队乐游苑内的侍卫。 找了一圈才找到白檀,祁峰已经领着人按她的吩咐另扎了个营帐,老大不高兴地绷着个脸。 郗清拢着手凑过来揶揄:“檀啊,虽然你怕,可也用不着给自己做这么多窝嘛。” 白檀瞪他一眼,对司马瑨道:“刺客派人来查探了我们落脚之处,留了个字做标记,大概是要等人手集结了再下手,必然是因为殿下的搜山之举迫使他们分散开了。所以为师在这里另行扎营,殿下可以带人去先前的营帐附近埋伏,兴许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郗清忍不住好笑:“世上哪有那么蠢的刺客,居然还敢留字?” 白檀瞄他:“若留的是西周金文呢。” 郗清顿时语塞,好吧,那就不奇怪了,大部分人看到都会以为是鬼画符吧,也就只有她认识了。 司马瑨被这线索勾起了回忆,一时没有动身。 白檀以为他是怀疑自己,严肃道:“为师会走路时就开始认金文字体了,绝不会认错,殿下居然不相信为师?” 司马瑨忽然道:“恩师还记不记得十一年前,叛军派人潜入吴郡搜捕本王时,也像现在这样刻字留过标记?” 白檀一怔,脸上茫然一片。 司马瑨沉声道:“罢了,反正恩师对当年的事分毫也没放在心上过。” 白檀目视他转身离开,莫名其妙,问郗清道:“我记性没他好也是错吗?” 郗清望天:“反正不是我的错。” “……” 司马瑨带足了人手赶去原先的营帐处设伏,郗清觉得自己不是目标,优哉游哉地下山去查看情形了。 白檀只能待在刚搭好的帐中等候,大概是太过紧张,精神出奇的旺盛,丝毫不觉得疲惫和饥饿。 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寒风卷着帐帘,白檀连忙起身,鼻尖已经嗅到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司马瑨一手提着剑一手扯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走了进来,随手扔在地上,所过之处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白檀险些吐出来,这人双手已经被齐齐斩断,却还没死,在地上扭曲成了一团,她皱眉避开视线。 “殿下打算做什么?” “审他。” 司马瑨刚抓住他时便已迫使他磕出齿后藏的毒,如今此人生的痛苦又断了死路,已处在崩溃边缘。 他从靴中摸出一柄薄薄的匕首,一脚踩在那人断手处:“幕后指使的是谁?说出来本王给你个痛快。” 那人顿时一阵嘶嚎,白檀忍不住捂了捂耳朵:“殿下。” 司马瑨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恩师也看到了,他活不了多久了,本王不趁现在审问,难道还能拖到将他送去廷尉?” 白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也不可能对着个刺客善心大发,何况此事事关重大,不计代价也要审问出结果。但他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有些收敛,一旦放任可能又会和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嗜杀,她不得不提醒。 “为师只希望殿下不要太过纵容自己,公事公办即可。” “本王记住了,不过接下来的场面,恩师最好还是不要看了。”司马瑨解了发髻上的发带,长发披散,走到白檀面前,蒙住了她的双眼,按着她坐下来。 白檀背过身去,想想又塞住了耳朵。 尽管如此还是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钻进耳中来。 白檀心惊肉跳,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没了声响,她简直心累,往后一仰,靠在桌案边上。 司马瑨审完了将人拖了出去,恰好遇到上山来的郗清。 他下去探查了一下,发现陛下一直没离去。老虎是捉到了,可不知道有没有人伤亡。司马玹还在殿中坐镇,召了所有人去见驾,清点人数,这才发现司马瑨和白檀不见了。 “陛下已经派高平来接应了,殿下可以下山了。”郗清一边说一边瞄司马瑨,他头发散着,身上又沾了血,实在阴森至极。 司马瑨冷笑:“他是来接应本王还是来接应白檀的。” 郗清一愣:“自然是接应殿下啊。” 司马瑨声音低了几分:“难道你不知道白檀与陛下以往有交情?” 郗清想了想,恍然大悟:“年少时白檀的确与豫章王交情深厚,可这些年也没见白檀提起过啊。”他瞄瞄司马瑨,义愤填膺地捶了一下手,“陛下怎么这样啊,天下三才他是打算占两才不成?如果白檀入了宫,那他日我岂不是也要入宫了。” 司马瑨冷冷道:“入宫做宦官的话,本王随时都可以成全你。” 郗清讪讪一笑,溜之大吉。 司马瑨转身进了帐内,发现白檀还靠在桌案边上,微微垂着头,似有些疲惫。 “殿下审完了?” 司马瑨不答,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她的双眼还被发带蒙着,几丝散乱的鬓发贴在脸颊,似觉得冷,脖子缩了缩。 入宫?嗬。 他捏着她的下巴,猛然将唇贴了上去。 白檀陡然一惊,唇上重压,灼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想要惊呼,一启唇反倒叫对方趁虚而入。一只手扣在她腰间,她想挣脱,反而迎来更强烈的压制。 终于想起伸手揭去眼睛上的发带,正对上司马瑨冷幽幽的双眼。 他散发披肩,衣襟染血,缓缓退开,舔了舔唇,似意犹未尽。 白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摸了摸唇瓣:“为师嘴上有血?” 司马瑨眸光暗敛:“没有。” 白檀意识到不对了,脸色一沉:“殿下,你该不会是看上为师了吧?” 21.共居 世上没有哪个学生敢随便亲自己师长的。 白檀问出这个问题时,心底已经纠结起来,因为不管哪个答案都让她觉得不妥。 是,此举有违师生伦常;不是,不是你还亲个毛啊! 然而万万没想到司马瑨根本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起身出了营帐。 随后祁峰和顾呈进来请她下山。 白檀从离开营帐到一直走下山都还在思索他那个笑的意思,直到郗清叫她才回神。 他站在山脚,举着火把走过来,细细看了看她的神色:“你怎么了?” 白檀远远望着司马瑨打马而去的背影眯了眯眼,低声道:“你说凌都王有没有可能看上我?” 郗清顿时来了精神:“他向你挑明心意了?” “没有。” “那你何出此言啊?” “若是他行止明确而言辞不明呢?” 郗清顿时对司马瑨刮目相看。高啊,这一手撩拨的,既让白檀不好反击还悬着一颗心在他身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殿下居然这么精明呢! 夜已深,司马玹却依旧没有就寝。 白唤梅坐在一旁,紧蹙着眉头,早已自责了千遍。 若非她当时没有顾及到白檀,此时也不至于连她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凌都王现在是不是与她在一起,二人有没有危险…… 司马玹看出她愁绪,出言宽慰了几句,转头就见高平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陛下,人找到了。” 尚有不少世家子弟与藩王重臣陪皇帝等着,此刻全都挤在偏殿里歇脚。 司马瑨当先打马而至,除剑登上台阶,正要入殿去见驾,视线蓦地向偏殿方向一扫,探头出来观望的几位藩王讪讪地收回了视线。 但也有人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回去。 白栋扒着门框壮着胆子问他:“我、我家阿姊呢?” 司马瑨朝身后一瞥,举步入殿。 先前司马玹下了皇命,为防意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但白栋眼下却是顾不了了,悄悄摸出了殿门,一路小跑,很快便看见一行人举着火把从山林方向而来。 白檀一路都在心烦,刚走到宫殿附近,眼前白影一闪,白栋已经扑到了跟前。 “阿姊,你去哪儿了,我都担心死了!” 白檀哪有心情回答,转了转头,问道:“无垢呢?” 白栋急得很:“闹虎患时就跟陈道长回去了,哎呀你到底去哪儿了,快告诉我啊!” 有内侍过来请白檀,她随手指了一下郗清:“问他吧。”说完跟着内侍朝台阶上走。 刚到殿门前,迎面撞上了司马瑨,他当风而立,碰上她的视线,微微勾起嘴角。 又是这种笑! 行,跟为师装深沉是吧!白檀冷着脸埋头走路。 是白唤梅特地要求见白檀的,她实在放心不下。 先前为不打扰司马玹与司马瑨谈话,她已经去了侧殿,此时就在门口候着,远远看到白檀立即迎出了门来。 “听闻出事了,到底怎么了?”她握住白檀的手:“都是我不好,走得急,竟也没顾上你。” 白檀连声宽慰她,一边将山中的事情捡不紧要的跟她说了。 “还好有凌都王在,没想到这乐游苑里还有这样大胆的人。” 白檀一听到那称呼就头疼。 是啊,还好有他在,清白都被毁了…… 白唤梅见她发愣还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本打算留她在此过夜,可出了这事,想必陛下不会久留,势必要起驾回宫,只好作罢。 她吩咐内侍去安排人手送白檀,一边朝外看了看,恰好看见月色下在外等候的郗清,笑了笑道:“郗清倒是一直对你很上心,现在还在等你呢,此番出事他肯定很担心。我记得他总是打趣说喜欢你的啊,你何时能与他成了也是好事。” 白檀讪笑:“阿姊错了,若真喜欢一个人,岂会舍得拿出来挂在嘴上开玩笑呢?”他真喜欢的是你啊,藏在心底不敢轻触,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都能让他难过到在雪地里蹲上半天。 可这些都不能告诉她,毕竟她已经是贵妃。 她道了别,转头出了殿门。 那边白栋已经听郗清说完事情经过,惊骇着呢,就见白檀由几个侍卫护送着一路朝大门去了。 听说是司马瑨出手救了他阿姊,白栋虽然不情愿,还是朝他抬手见了个礼:“这次的事多谢殿下了。” 司马瑨低低闷笑,现在还能向他道谢,若是知道他先前对他阿姊做了什么,恐怕又得暴跳如雷了吧。 他朝祁峰使了个眼色,后者耷拉了脑袋,扯上顾呈去追白檀了。 白檀回去的一路上都在记挂着无垢,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不在身边一定吓坏了吧? 哪知一脚跨进别院就看到她端着一碗滚热的汤水朝屋里走,见到她讶异道:“咦,师尊才回来啊,我饿得很,去煮了夜食,您要不要也来点?” “……”白檀默默扶住门框,她怎么会有心这么大的学生,简直浪费感情。 不过她是真饿得慌啊,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那就来点吧。” 白唤梅派的人送完白檀就走了,祁峰和顾呈带来的人却没有走,严严实实地守在了宅院周围。 祁峰挺伤感的,站在瑟瑟寒风中嚼着干饼,对顾呈道:“我当初掳她的时候,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来护她啊!” 顾呈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顺手掰了他半块饼。 凌都王恩师遇刺的事发生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第二日就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周止和几个学生都在闹虎患最慌乱的时候就离开了乐游苑,听到传言才知道师尊出了事。 一行人特地赶来东山,看到祁峰和顾呈守着本觉得事情很严重,结果见了师尊却发现她毫发无损。 白檀却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受了点惊吓,打算休整两日,所以见了他们也只吩咐了几句,便叫他们回去了。 可等学生们都走了,她又觉得寂寞了。如今偌大一个宅院只能对着无垢,关键跟她说自己遇刺了她还不大相信的样子。 “师尊您有什么值得刺客下手的啊?” “……”不知为何,白檀总觉得她这句话听来叫人不太舒服。 结果这寂寞也没持续几日,这日早上一开院门就挤进来三个大活人。 陈凝因为听说了她遇刺的事,很是关心,特地带着小道童过来表达慰问。 外面天寒地冻,白檀笑眯眯地把他堵在屋外:“你要带我去乐游苑的事都跟谁说过啊?” 陈凝挺实诚的,隔着拂尘搓着手道:“很多人啊,往来的香客贫道都叨叨了几句,怎么了?” 白檀无语,还问怎么了,她去乐游苑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如果不是他嘴巴大,哪会让那个刺客知道! 大概陈凝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哼哼了一声道:“那个鸟的事就算了吧,以后贫道再也不提起了。” 白檀叹气:“我小命都要搭进去了你才忘了,我可真是感激涕零。” 白栋在旁边一直扯白檀的衣袖:“阿姊,跟我回去吧,我跟父亲说过了,此次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希望你回去的。” 白檀拍开他的手:“父亲会同意是因为你又在地上打滚了吧?” “……”白栋被她说中了,老大不高兴,瞄瞄外面的祁峰和顾呈:“他们哪里能保护你啊,我看都不怎么上心!” 郗清指了一下院门:“瞧,这位肯定上心。” 来的是司马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几个仆人,每个人都搬了只箱子。 白檀一见他脸色就不好看了。 呵呵,还有脸出现! “殿下这是要搬家不成?”她立在廊下,一副不欢迎的架势。 司马瑨走到她跟前来,旁边几人立即弹开,退避三舍。 “恩师险些出事是本王之责,本王想请恩师过府是不可能了,毕竟这里还有师弟妹们要教导,所以本王只能纡尊降贵来此护卫恩师了。” 白檀眼皮突突的跳:“不大好吧,毕竟殿下与为师年岁相当,住在一起未免会惹人诟病。” 司马瑨不以为意:“恩师不是一直希望本王尊师重道么?本王真尊师重道了,怎么恩师又不乐意了?” “……”他说什么?他还有脸说尊师重道! 白檀差点没被他气得呕血,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后院,居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呐!!! 白栋又按捺不住了,不过是谢了他一下而已,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正撸着袖子要追上去,郗清一把拽住了他:“你觉得我也住这儿怎么样?你看我与你阿姊从小就认识了,我做你姐夫如何?来来弟弟,叫一声姐夫听听。” 白栋气得推他:“谁是你弟弟,你走开,你才配不上我家阿姊!” “我哪里配不上了?” “你……你见谁都调戏!” “胡说!我怎么是那种人呢!”郗清转头看向无垢:“对吧无垢?要不我娶你吧?” 无垢默默挪到陈凝身边:“道长,您那儿还收女弟子不?” 陈凝呼了声“无量天尊”:“姑娘,你这情况贫道是帮不了忙了,你得去寺庙才行。” 22.承认 白檀心烦,没人知道她的痛苦。 她被学生给强吻了,还不能说出去,那群烦人精居然还插科打诨,谁也不能帮她阻止这煞神入住。 最后她将这几个混账全都轰了出去才算完。 无垢的内心才是最崩溃的,以前她还能在前院活动活动,后来司马瑨出现时她只能在后院活动。这下好了,她只能在厨娘的厨房里活动了。 厨娘一边做饭还一边抖抖索索:“你说凌都王喜欢什么口味啊?我烧咸了或者淡了会不会没命啊?” 无垢无言以对,要不她真去寺庙出家得了。 结果厨娘的担心很快就解决了,因为司马瑨将府邸里的厨子招了过来,她基本上没事干了。 白檀对司马瑨公然入住的行为虽然抵触,但对他提供的美食不抵触,几顿饭下来已经从积极反对变成了无视态度。 好在司马瑨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在房中处理军务,眼不见为净。 没两日,授课恢复了,学生们也都回来上课了。 大家对刺客一事的热情正处于高涨之时,课间讨论的津津有味。 “谁会害师尊啊?” “肯定是凌都王得罪的人啊,他杀了那么多人,有仇家也不意外。” “唉,师尊怎么偏偏收了他这样的学生嘛。” “好在师尊没事,否则此事必然要怪在凌都王身上!” 周止从窗外收回目光,好心提醒大家:“你们看外面那是谁?” 众人齐齐转头,司马瑨正好从院中经过,出了院门。 “……刚才我们讨论的是哪首诗词来着?” “对对,是哪首来着?” 众人疯狂埋头翻书。 年关近了,藩王们却都还留在都城,只因为这案子事关重大,司马玹下令所有在乐游苑内出现过的人都不得擅自离开都城。 当然司马瑨除外,他在东山的事已经被学生们传开了。 白檀收到消息的时候悔恨地想撞墙。 怎么就没想到要提醒学生们不能对外说呢! 悔之晚矣。 这事一旦传开影响就很微妙了。 郗清傍晚回府,路上竟然撞见了白仰堂,看他样子好像还是特地等着他的。 二人交谈了一番,郗清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特地赶来了东山。 学生们刚刚下学,司马瑨不知所踪,白檀落得清闲,在屋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郗清走进去张口便道:“哎,你父亲今日居然来找我说情来了,劝你回去呢。” 白檀头也不抬地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看你父亲的模样,倒是挺有诚意,一来是此番刺客的事闹的颇大,陛下也很重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表态就不对了。二来也是顾及你的清誉,毕竟你和凌都王不像和其他学生,岁数太接近,男未婚女未嫁,确实不妥。” 白檀讶异地看向他:“你还真是来做说客的啊?” 郗清笑嘻嘻地摇头:“怎么会呢,我答应给他传话啊,就这些,都传完了,你看着办呗。” 白檀很干脆:“不回。” 郗清在她对面坐下,忽然来了好奇心:“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何当初要离家呢?你跟你父亲到底怎么了?” 白檀手中落下一子:“也没什么,无外乎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幼年时她父亲教她读书识字,总是强调文以显心,可后来他自己却在家族利益上越走越远。 他要的是能够入仕的家族帮手,但她是女子,纵然有再响的才名又有何用。所以他宁愿将这个女儿作为联姻的工具来用,也好过摆着个才名在那里受人敬仰。 这么一想,倒宁愿清誉毁了算了,也正好断了他那些念头。 司马瑨今日特地去了一趟廷尉。 他名声在外,是不可能主理此案的,明面上此案由廷尉在审,谢太尉一手督办。他过来不过是询问一下进展,顺便透露些线索。 当日他早有所准备,此番要揪出幕后主使是势在必行的事,眼下事情进展到现在,已经渐渐有了眉目。 自廷尉出来,再去秦淮河畔,发现河面上已经结了冰,那栋停靠在岸边的画舫便成了静止的一座楼台。 舱内的王焕之今日敷粉饰面,颇为讲究,坐在案后给他添了盏茶道:“殿下让我去查的事已经查到了,我朝还真有个喜爱钻研古文字体的藩王。” 司马瑨从厚厚的大氅中探出手指接了茶盏:“谁?” “东海王。” “果然是他。”司马瑨冷哼。 东海王司马炜按辈分算是他叔叔,不过皇室中向来也没什么亲昵的亲情,倒比陌生人还陌生。 王焕之道:“据说早年支持江北士族叛乱也有他的份,这么多年却逍遥法外,不知真假。” “自然是真的,本王等着修理他已经等了十一年了。” 司马瑨搁下茶盏,起身要走,又被王焕之叫住。 “听闻殿下现在住在东山的白家别院里,已经引来沸沸扬扬的传言,您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您那位恩师的清誉着想?” “何必着想,反正迟早也是本王的人。” 司马瑨举步出了画舫,王焕之却还在震惊中没有回神。 所以刚才他的意思是想染指他自己的恩师? 王焕之一拍小案,笑得前仰后合:“妙极妙极啊,果然没选错人,这性子对我胃口,做人就要少些束缚,什么伦常礼教,去他的!” 司马瑨回到东山时,郗清还没走,正在陪白檀下棋。 见他进门,郗清笑着起身见了一礼:“殿下这几日忙碌,是不是对幕后之人的身份已经有数了?” 司马瑨入席坐了,就着炭盆烤了烤手:“那晚本王审问那人时,他到死也不肯说是谁,只说是受了某位藩王指使。而能用西周金文传信的人必然精通此道,本王派人查了一下,除了东海王司马炜,再无他人。” 郗清恍然,看看白檀,发现她根本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忍不住推了她一下:“你怎么半分也不好奇呢?” 白檀道:“你们最好换个地方去谈,我一点也不关心是哪个藩王下的手,只关心何时能结案,也就可以安心的继续教书了。” 反正她是半分也不想搀和朝中这些你争我斗的破事。 司马瑨道:“本王明白恩师的意思,之所以在恩师面前提起,是因为东海王以前支持过江北士族叛乱,所以当初吴郡中那些搜捕本王的叛军会用刻字来传信也就不奇怪了。” 白檀这才抬起头来,想了想道:“东海王当初想害殿下用这法子还说得过去,可这次要害的是我,他难道就没想过我会认出那字来?既然他能在支持叛军后还脱身事外,一定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会留个能够让我认出的证据来暴露自己呢?” 郗清点头:“许是栽赃嫁祸。” 司马瑨道:“是栽赃嫁祸更好,一次端两个,倒还省事了,只希望陛下这次能强硬些,下定决心处置了他们。” 白檀撇撇嘴:“陛下就算不动他们也是暂时的,必然有他的理由,又不是乐意包庇。” 司马瑨冷笑一声:“果然在恩师眼里,陛下什么都是好的。” 白檀一下就觉得不对了。以前没察觉,只是觉得他情绪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如今才发现好像每次提到陛下他就老大不高兴。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越回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若这是吃味,那他就是真的看上自己了。 郗清离开时已经天黑了,仆从送了饭菜过来,白檀与司马瑨一人一案,相对而食,默默无言。 不行,情况不妙,她已经忍不下去了。 用完饭司马瑨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案后用茶。 室内再无他人,白檀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道:“千龄啊,有些话为师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你不能喜欢为师。” 司马瑨抬眼看过来,眼中渐渐染了笑意:“恩师觉得本王喜欢你?” “……”白檀觉得脸颊有点发热,因为他这话问的感觉好像她是自作多情一样。 她干咳一声:“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为师,这话一定要说清楚,总之你不能喜欢为师。” “为何?” “因为……”这要怎么解释?总不能说因为她奉旨要将他培养成一位合格的储君吧。那是密旨,又不能到处说。 而的确一个储君是容不得这些离经叛道之举的。 他的品行已经够崩坏的了,再加一条师生乱.伦,想来这辈子也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最后她只能一锤定音:“总之为师是为你好。” 司马瑨凑近几分:“恩师与本王已有肌肤之亲,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你再也无法嫁人了,难道就一点不担心?” 白檀还真不担心:“我已到这个年纪,早没了嫁人的心。殿下若是出于戏弄,为师并不会因此受什么影响。殿下若是出于情意……为师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喜欢我!” “恩师未免强人所难了些,品行教导也便罢了,竟然连本王喜欢谁也要教?” 白檀朝后退开一些,一脸沉痛:“你这算是承认了吗!” “本王承不承认,全看恩师怎么想了。” “……”这是要气死她不成! 白檀无力:“殿下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改还不行吗!!! 23.师生 以司马瑨的脾气,是不可能直接告诉白檀到底喜不喜欢她,以及喜欢她什么的,实际上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本也就说不清楚。 他倒更乐意看着白檀为此事苦恼,也好过以往眼里分毫也没有他。 所以他起身直接就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 白檀的视线落在他离去的门口,表面淡定,心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做这种事,不可能是仅凭一时冲动,她自问也没生得一副叫人见了就把持不住的倾城之姿。所以她确信司马瑨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也许是觉得她是块宝,值得握在手里,也许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反正她都要将之扼杀。 她本就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何况还身负皇命。 唉,真想对着皇宫遥遥拜上三拜,简直是有愧陛下所托啊。 摸了摸唇,那感觉似乎还在,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双唇却是温热。 思绪猛地一停,她恼恨地敲了一下砚台,胡思乱想什么呢!还回味起来了是吧! 年关将至,不过朝中注定是过不好年了。 藩王们都还留在都城,好在每年年底各地藩王本就要入都进贡,待着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案子不能再拖了,否则一旦开了春,就再无继续扣留他们的理由了。 王焕之这段时日一直住在东山西麓的王家别院里,这日心情不错,居然蹦跶到白家别院的地界来了。 白檀今日起开始休课,好让家在远地的学生们可以离都回去过年,正在西厢房里接受学生们的见礼道别,转头就看到一人大袖宽袍立在门口。 她愣了愣才回忆起来此人是宫宴上见过的王焕之。 “王公子怎会光临寒舍?” “在下这段时日一直闲居东山,所以来拜会一下邻居。”王焕之招招手,身后的小厮及时递上拜帖和见面礼。 漂亮的花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纸的好字,可还没见过人都登门了才递拜帖的,这不是先斩后奏么? 白檀虽然无奈,也只好起身招待,没想到王焕之竖了一下手道:“女郎不必多礼,在下旧伤在身,是来找郗清问医求药的。”说完径自朝后院去了。 郗清的确一大早就来了白家别院,此刻正在后院看着司马瑨练剑呢。 她先前探头看了一眼,司马瑨那光着的上身实在太烧眼,她吃不消,只能避地远远的。 王焕之也是奇怪,难道不怕司马瑨再揍他一回?不过朝中那些人向来都是今日仇明日好,白檀也觉得不稀奇了。 司马瑨练完了剑,披着外衫正坐在廊下擦拭长剑。 郗清远远看到王焕之来了,一下想起之前私底下和他讨论过的八卦来,对司马瑨道:“殿下先前一直不承认对白檀的心意,任我如何刺激也闭口不提,如今为何对她展露心思了?” 司马瑨依旧不紧不慢地擦着剑:“你觉得本王会让她入宫成为司马玹的左膀右臂?” 郗清拢着手贼笑:“殿下这理由找的真不错,万事利益为先,不愧是做大事的人。” 司马瑨蓦地横了一下剑,剑锋在阳光下一闪,郗清顿时住嘴,再不敢揶揄他了。 王焕之已走到跟前,唉声叹气:“殿下,不好办呐,东海王拥兵一方,又倒卖私盐富可敌国,殿下捉到的活口已经死了,证据不足,难以撼动啊。” 司马瑨道:“没有证据就找人做证据,罪名嫌轻可以可以塞几个别的罪名给他。” 恰好前院有个学生在问:“师尊,‘天子舞八佾而诸侯六’这样的礼制现在还有吗?” 白檀正在解答,司马瑨朝王焕之看了一眼:“天子舞八佾,看,这不是现成的罪名么?” 王焕之对他这肆意妄为的作风也是没辙了,还得点头恭维:“殿下英明。” 司马瑨提剑回房:“记得将他留给本王。” 东海王司马炜大约是察觉到了自己被盯上了,大约是觉得漫漫冬日闲得发慌,总之他突发奇想地邀请了一群人去他的行邸宴饮,以表达他很淡定,一点也没慌张,据说饭桌上还一口气饮了两坛酒,相当的豪气。 结果当天就有大臣小跑着入宫去司马玹跟前告状了。 “不好了陛下,那个东海王不得了啊,他一个藩王居然敢在祭祀的时候行八佾之舞,这是大逆不道啊!” 司马玹震怒,当然要查,彻彻底底的查! 接下来要是搜不出皇袍和十二旒珠冠冕都对不起翘首期盼的官员们了。 司马炜酒还没醒就冲进了皇宫,流着泪抱着司马玹的大腿洗白自己,说以前自己为了平复江北士族之乱,连儿子的命都搭进去了,如今居然被陛下怀疑是包藏祸心,实在寒了宗室的心呐! 这话原本也没什么,可传到白檀耳中就不对味了。 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来。跑回房中翻箱倒柜的翻找了一通,找出了个卷轴来,带上去找司马瑨,结果他已经去营中操练兵马了。 实在事关重大,她只好出门去找他。 顾呈跟司马瑨一起去了,祁峰倒还留在门口,听她说要去找司马瑨,翻着白眼道:“菩萨啊,你成天盯着咱们殿下要他修身养性就算了,怎么连他去军营都要跟着啊。” 白檀一边系披风一边道:“怎么,不服啊?不服憋着!” 祁峰还真憋着了,谁叫她会仗着他们殿下欺负人呢! 司马瑨统领的军队主力并不全在都城,这是其中一支,驻扎在都城外三十里。 当年他初入军营时一直在边疆弋阳郡驻扎,后来屡建奇功掌了帅印,嗜杀的本性却渐渐显露了出来。都城的兵马被一群世家握在手里,对他挑三拣四,颇为苛责,想要剥了他的兵权。 他也不废话,回都后去见了那几人,将十数个敌国大将的脑袋在他们面前摆了一排,自此后谁也不敢再多言半句。 之后他便拨了一支兵马在都城附近驻扎下来。 司马玹也乐见其成,大约是怕再出当初叛军攻入都城的事,有这煞神在,也多一份威慑不是。 司马瑨治军严苛是出了名的,白檀乘车到时他正在罚两个士兵,天寒地冻的,直接将人吊在营帐外的木架上蘸着盐水抽打,周围的士兵大气也不敢出,还得眼睁睁看着。 祁峰进了中军大帐禀报,司马瑨出来时看到白檀隔着营地的木篱大门站着,一直盯着那被吊打的人。 他问了一声:“多少下了?” 原本在计数的顾呈一下回味过来,望着天回忆:“三十?” 被吊打的那个受不了了,自己嚎了起来:“四十三了!殿下您下次能不能别让顾副将计数了,属下吃不消啊!” 司马瑨道:“抽满五十鞭放下来。” 白檀再怎么也不好管他治军的事,只能看看。 司马瑨到了跟前,也不请她入营,这里都是灰尘士兵,不是一个女子该待的地方。他走出大门,带着她往外走了几步,这才问:“恩师忽然找来此地做什么?” “来与殿下说件往事。”白檀看看左右,确定营地里的人看不见,这才垫脚凑到他耳边低语。 司马瑨耳边酥酥麻麻的一阵痒,那感觉仿佛钻入了心底,偏偏还得打起精神听她说的话。 当年在吴郡避祸时,白家发现自家院墙上似乎被刻了字,怀疑被发现了皇子的藏身之所,决定临时更换居所。 白檀和司马瑨一起上路,条件艰苦,连个马车也没有。不想路上忽然遇袭,她扯着司马瑨跑到一处巷弄里的柴堆里躲了起来。 没多久就有一群人找了过来,白檀对为首之人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的穿戴出奇华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鞋面上装饰的玳瑁,煞是夺目,只有东海之地盛产,其他人都称他为世子。 白檀回去后就将此人画了下来,拿去给几位长辈辨认,都说是东海王之子,还夸她画的极为传神。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说那日东海王世子是来帮他们的,白檀也就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其实他们并不是叛军。 再后来叛乱平复,这位世子因为死于战乱还被追封赏赐了一通。 直到如今东海王忽然提起他的儿子,白檀才回味过来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东海王如司马瑨所言参与了叛乱,其子必然是敌非友。 她从袖中取出那卷卷轴,展开给司马瑨看:“殿下看看,为师没记错吧,是当初那个追我们的人吧?” 司马瑨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以往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她却像是都忘光了,没想到此刻却又忽然记起来了,简直无异于柳暗花明。 “恩师居然还留着这画?” 白檀叹息:“殿下有所不知,为师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玳瑁,画出来的都舍不得丢。” 司马瑨笑了一声:“此次扳倒了东海王,本王将他府里的玳瑁全搬来送给恩师便是。” “殿下是想让为师去指证东海王了,倒也不是不可以。”白檀垂头搓着冰冷的手指:“只不过为师有个要求。” 司马瑨已走去车边:“恩师请说。” “听闻朝中每到年底都会举贤,最有孝心者会得到朝廷嘉奖,为师以殿下孝敬为师为由举荐殿下可以吧?” 司马瑨的脸色沉了下来,原本是私下拜师,此举却是要在全天下面前标榜他们是一慈一孝的师生,她是想在满朝文武面前将这关系板上钉钉了。 “恩师就这么想与本王划清关系?” 白檀迎着他的视线:“你我本就是师生,也只能是师生。” 24.守岁 白檀到底还是入宫作证去了。 司马玹坐在案后看着她,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出面,先前还惊讶了半天。 “朕一直觉得藩王根基太厚,难以撼动,没想到你比朕还要勇敢一些。”他讪讪一笑,颇为无奈。 白檀道:“陛下隐忍自然有陛下的考虑,白檀不过是实话实说,如何做还是看陛下了。” 司马玹眼神柔和起来:“也就只有你如此相信朕了。” 白檀心里叹气,看在我这么相信您的份上,能不能原谅我没教好您的堂弟啊…… 话说完了,司马玹便聊了句家常:“不是叫你常进宫来探望你阿姊么?为何总不见你入宫来呢?” 白檀勉强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赶紧见礼告退。 她不来自然是因为不喜欢深宫,这里根本跟她格格不入。 走到宫门口,看见司马瑨的马车停在那里,他一手揭开帘子看了过来,月华如水,他色若春山皎月。 这也是个跟她格格不入的,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手握重兵,阴晴不定,她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白檀上了车,一言不发,司马瑨也不做声,这一路走得悄无声息。 回到别院,无垢正蹲在地上捏着支萝卜喂一只灰毛兔子,旁边站着白栋。 自被白檀轰走后,这些天他还是头一回登门,看司马瑨的眼神虽然依旧不友善,但已经收敛很多,至少知道见礼了。 “阿姊去哪里了?我猎了只兔子,来给你贴点冬膘。”白栋提着那兔子就来献宝。 无垢似乎有点儿舍不得,眼睛一直盯着那兔子。 白檀心思一动,提着那兔子扔到祁峰怀里。 祁峰大喜过望,还以为今晚可以开荤了,谁知道白檀紧接着却道:“这只兔子交给殿下养了,千万不可以养死了,养瘦了也不行。” 司马瑨原本已朝后院走,闻言停步转身:“本王没那个闲心。” 白檀道:“殿下若是能对一只兔子都下不了手,那对人命自然也就有所克制了。” 司马瑨霍然拔剑掷了出去,祁峰下意识避开,手里的兔子已经被钉死在地上。 他走过来拔了剑,在兔毛上擦了擦,头也不回地去了后院。 无垢当即扔了萝卜就扭头泪奔走了。 白檀叹气,旁边挤过来白栋的脑袋:“阿姊,这煞神为何火气这么大?” 祁峰在旁跳脚:“你居然敢叫我们殿下煞神!” 白栋不理他,又追问:“他这些时日可有什么出格之举?” 白檀忽然道:“我觉得还是蛇羹好吃。” 若是说别的,白栋肯定自告奋勇的去给她弄来了,可这时节蛇都冬眠去了,何况他最怕蛇了,当场就白了脸。 “阿姊你这不是为难我么?”他怏怏地出门走了。 可算走了。 白檀回到房间,斜对面便是司马瑨亲自挑选的房间,里面灯火通明,大约他还在生气。 其实经过东海王这一事,白檀还真记起不少当初在吴郡的往事来。 这一想起来还真是不得了,自己当初仗着女扮男装跟司马瑨接触时未免不太注意,可能有时候的确有些亲昵之举也未可知。 都是少男少女的时候,肯定容易春心萌动,他不会是那会儿就对自己惦记上了吧? 唉,作孽! 也就几天的事,东海王就被带入廷尉审问了。 人果然不能栽跟头,一旦栽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他身上又一下多出了数桩罪名。 王焕之特地悄悄去见了他,提点他刺杀白檀一案的大罪已经触怒了凌都王。 东海王对司马瑨的手段自然有所耳闻,连连否认此事是他所为,而后开始疯狂地拖人下水,凡是与他近段时间接触过的人都被他咬了个遍。 王焕之顺藤摸瓜,又扯出个新安王来。 新安王是司马瑨的堂兄弟,当初与他争夺过兵权,奈何战场上屡战屡败,争也争不过。 偏偏皇帝又宠信司马瑨,所有藩王里只有他最离经叛道,却还得了都城附近的封地,封号凌都,意图简直是昭告天下,新安王自然怀恨在心。 白檀出面指证也不能说起了关键作用,可也的确叫司马玹下定了搬动藩王的决心。 世家大族倒是无所谓,你们皇族爱怎么斗怎么斗,咱们袖手旁观准备过年喽。 白檀就跟那些世家一样,这些还都是听说来的,自己一点也不关心。 两大藩王的事尚未尘埃落定,已经到了年关。 除夕当日一早就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白檀早早起身,带着无垢亲自打扫庭院,又指挥厨房准备年夜饭,忙的不亦乐乎。 司马瑨从军营回来,就见她束着腰肢绑着发髻在整理西厢房里的桌案,这模样如何看得出来是个世家女。 见到他回来,白檀停了手里的活,走到门口问:“殿下今晚不回府么?” 司马瑨将手里的马鞭抛给身后的祁峰:“怎么,恩师嫌本王碍眼?” 啧,火气还没消呐。 白檀无奈:“为师的意思是,多个人就多做点饭呗。” 司马瑨的脸色这才好了点,朝身后瞥了一眼,顾呈已经抬着只竹筐进来了,里面满满的一框食材。 白檀口中生津,脸上还得装得很正经:“殿下果然孝顺。” 司马瑨听到这个词就不快,冷着脸回了房。 午饭随便应付了点,晚饭自然丰盛的很。 白檀以前都是跟无垢一起过年的,冷清得很,今年难得多了几个人,干脆叫祁峰和顾呈也一起入席。 顾呈还好,祁峰可是吓着了,白菩萨忽然善心大发,会不会打什么坏主意啊? 司马瑨入席很晚,穿了件雪白的狐裘,甫一坐定白檀就在心中感慨,终于知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是什么感觉了。 他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有那可怖的名声在外,只怕会叫女子们会趋之若鹜吧。 白檀手中的筷子一顿,难不成就是因为自己不怕他,他才会长歪了那点心思? 司马瑨早就注意到白檀在瞄自己,只不过一直没有看过去。 朝中举贤时她还真像模像样写了封折子递给了司马玹。当然他这名声是不可能得到朝中嘉奖的了,但前两日司马玹还特地叫他过去夸奖了几句。 这便是她要的师生关系,明确又泾渭分明。 他早该明了她对自己无意,否则又岂会对当年的往事毫不挂念。 祁峰和顾呈举着酒盏过来向他敬酒,他扫了一眼过去,二人的身子便齐齐缩了回去。 “啊,还得守夜呢,殿下慢用,我们走了。”祁峰搁下酒盏,一把拖起顾呈就走。 无垢也早就待不下去了,到现在看到司马瑨还能想到那可怜的兔子呢,小声说了句要去端汤来就跑了。 白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那汤今晚是喝不上了。 窗外雪又大了一分,簌簌扬扬几乎能听见声响。 白檀起身在炭盆里添了块炭,转头又在香炉里燃上一块熏香。 刚刚摆放好,司马瑨忽然探身过来抓住香炉扔去了窗外。 “嗷!”窗外一声嚎叫,白檀连忙起身跑去窗边,白栋捂着脑门哀怨地站了起来。 “我躲这么严实都能被发现?”他不甘心地瞪着司马瑨。 “本王没有发现,只不过不喜熏香的气味罢了。”司马瑨仰脖饮尽盏中酒,看也不看他一眼。 白檀恨不得抽白栋一顿才好,这么大的雪他居然蹲在外面。 “快回去!” 白栋撅了撅嘴:“我这不是想来给阿姊拜个年么。” “好了,你拜完了,赶紧回去,这雪待会儿封了山,你想走都走不了。” 白栋还真不想走,可白檀坚持,他也没有办法,一边揉脑门一边走了。 白檀想想不放心,追出去给他送了件披风,回来时却见司马瑨坐在窗边吹着冷风,雪花卷了进来,沾在他发间也浑然不觉。 白檀也不打扰他,收拾碗筷,架起小炉煮茶,正忙着,手臂忽然被一扯,人往侧面一倾,脑袋磕在结实的胸膛间。 司马瑨低下头看她:“恩师觉得本王是好相与的人么?” “……”看这模样也不是啊! 白檀立即要挣脱他后退,他反而更用力地拽了一把,人紧贴了过来:“还是你觉得用一句师生便能打发了本王了?” “殿下!”白檀已有几分惊怒。 司马瑨怎会将她这点情绪放在眼里,实际上他是偏爱看她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的,倒比折磨人还来的有趣。 离得太近,看到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他也不知是动了哪根心思,居然张嘴轻轻咬了咬,这才满意地松开她出门离去。 白檀捂着鼻子一阵后怕,这辈子是没可能猜透他这诡谲心思了。 第二日一早王焕之敲开了白家别院的大门,将穿着囚衣的东海王扔在门口。 司马瑨边系披风边看着那瑟瑟发抖成一团的人,可算有点能叫他高兴的事了。 “拖去军营。”他取了马鞭便要下山。 王焕之好言提醒:“殿下,这毕竟是藩王。” 司马瑨脚步一顿:“说的也是,那本王亲自动手。”说着一把扯起东海王的头发便将他往山下拖,山林间顿时满是惨叫。 25.改观 白檀当天便被召进了宫。 司马玹在御书房里走动不息,见到她来才停住,张口便问:“你可知道凌都王有没有私扣东海王?” 白檀都还没来得及见礼,连连摇头。 东海王不是该在廷尉大牢里么? 不会那煞神又作死了吧! 果然,没一会儿高平就一路小跑着进了殿门:“陛下,听闻东海王被凌都王拖去军营了,可微臣去军营里查却没有查到他的踪迹,只怕是……” 司马玹揉着额角:“说!” 高平垂头嗫嚅着说完后面的话:“只怕是……死不见尸了。” “……”司马玹怔了怔,脚下忽的一个踉跄。白檀赶紧伸手扶他,他握住白檀的手,似乎觉得不妥又松开,可一松开人便倒了下去。 白檀大惊,连忙叫高平帮忙,后者这才抬头,慌忙来扶。 陛下生生被凌都王给气病了,这事在宫中已经炸开了锅。 白唤梅捏着帕子守在床榻边,脸上那焦急之色倒不像是做出来的。 白檀不便留在内殿,可也不能一走了之,干脆在殿外候着消息。 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以往那煞神做得再出格也没像这次这样不计后果。 东海王不仅是一方霸主还是他司马氏的宗室,他的叔叔啊,对自家人都下得去手,也难怪陛下会心痛地气病了。 看来这些时日的教导终究还是付诸东流了。 大概是太医们不太中用,白唤梅派人去把郗清给请来了。 郗清甩着宽袖施施然到了殿前,看到白檀在,凑过来嘀咕:“看看,梅娘可算知道我比太医院那些个庸医强了。” 白檀翻了个白眼。 内侍在旁边原地踏小碎步随时准备狂奔:“哎哟郗公子您别聊了,陛下可耽误不起啊!” 郗清这才告别白檀,匆匆进殿去了。 这一等一直等到午后,郗清可算出来了,示意白檀跟自己走。 白檀也不能就这么走,进去向白唤梅道了个别才出来。 郗清一路都绷着个脸,那双细长的眼睛时不时眯一下,总叫人觉得情形不妙。 白檀忍着,一直到出了宫门才连忙问他:“是不是陛下身子不大好?” 郗清直摇头,“就是肝火旺盛冲撞了呗,能有什么?就是没什么我才不高兴啊。”但随之他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他生不出孩子,我还是挺欣慰的。”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男人的嫉妒心? 还真可怕啊,被外人听到了非得判他个杀头之罪不可! 回到东山,司马瑨不在,守门的士兵说他去军营了。 白檀也有耐心,草草填饱了肚子就坐去他房中等他。 她倒要问问他现在是个什么意思,明明说好的要配合她的教导了,转头却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可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连根鸡毛也没等到。 到了晚上,祁峰过来传话,说司马瑨已经回凌都王府去了,这几日都不会过来。 好得很,他这是生她的气呢,还是躲起来了?脸都不露了! 白檀气得回房嘭的甩上门,足足练了三大页的字才算冷静下来。 原来收了这煞神做徒弟,她才最需要修身养性啊!淡定,淡定…… 司马瑨不见了人影,朝中却还得给案子下个定论。 司马玹将养了两日好了一些,叫了一班重臣入宫商议。东海王毕竟是藩王,不能不清不楚的没了,大家都说该去问凌都王要人。 司马玹问:“那你们谁去?” 大家立即都噤了声,仿佛刚才那提议就没提过。 司马玹遂宣了廷尉的人进来,又问大家:“那朕将这案子结了,诸位爱卿没有异议吧?” 大家都悟了,陛下又要包庇凌都王了。 太明显了,就算要偏袒那煞神好歹也含蓄点儿啊! 朝中不日便照查定的结果颁了旨意,只说新安王意图行刺凌都王恩师,嫁祸东海王,其心可诛。 然而东海王自己也不检点,在都中多有僭越之举,包藏祸心,有叛逆之意,又曾参与十一年前的江北士族叛乱,证据确凿,如今已在狱中畏罪自尽。 年关刚过,尚未开朝理政,这消息发布在大正月里,着实叫天下百姓吃了一惊。 东海郡中也是一片哗然,东海王的王妃出身大门阀兰陵萧氏,可不是个吃素的。原先她以为夫君不过是在廷尉走个过场,出不了什么大事,没想到人不明不白的就没了,这口气如何忍得下,甚至要带着子女到都中来质问帝王。 她的人还没动身,司马瑨的人马已经入了东海郡,五万兵马横在城门之下。郡守一路狂奔着出来相迎,大冬天的一头都是汗。 祁峰和顾呈没理会郡守,径自策马入城,直接查抄了东海王府,将里面的好东西搬了个精光。 萧王妃急怒攻心,一病不起,躺在床上还一直叫骂司马瑨。 当年在吴郡如偃鼠般四处逃窜的无用皇子,如今得了兵马就开始仗势欺人了,老天有眼无珠,竟纵容这煞神这般为非作歹! 祁峰和顾呈发挥剿匪取宝的优良作风,押了足足两车的财物回王府复命,顺便将这话也带了回来。 司马瑨人在兵器房里,对这些骂的话置若罔闻,只命他将东西搬进来。 顾呈命人抬了足足四五口箱子进来,司马瑨脚一抬掀开个箱盖,手中捏着的剑探进去搅了搅,口中问:“没有玳瑁?” “玳瑁?” 祁峰和顾呈齐齐扑过去将每只箱子都给翻找了一遍,空着手朝他摇摇头。 “连玳瑁都没有,这些东西要来何用?”司马瑨扔了剑出了兵器房。 祁峰和顾呈面面相觑,殿下是不是搞错了,这可都是钱呐,白花花的真金白银和珠宝玉石啊,怎么会没用啊! 王焕之这会儿正立在凌都王府后花园的池子边喂鱼,褒衣博带,意态风流。 这府上难得有客来访,还是个姿容翩翩的世家儿郎,自然惹得许多婢女偷偷张望。 可惜司马瑨一踏上回廊她们便都老实了,垂着头一路小跑离去。 王焕之朝池中洒了一把鱼食,转头看向司马瑨:“在下是特地来向殿下道喜的,一连铲除了两个藩王,路一下就平顺多了。” 司马瑨的视线越过院墙,向北面的宫城遥遥一瞥:“你凭何认定这两个藩王就是为本王除的?” 王焕之心中也有数,司马玹要没动他们的心,哪能轻易搬得动他们?纵然他性情再温和,那也是帝王啊,容得了别人在自己地盘儿上撒野才怪。 虽然不清不楚,但这案子好歹是了结了。 不知道内情的也便罢了,知道内情的都很胆寒。 都中权贵们私下交流了一下,各自都表示回去以后一定要好生训诫家中子弟,千万不要惹那个煞神,一个能对自家人动手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白栋因为这事还被白仰堂提到书房耳提面命了一番。 他是少年心性,不知道束缚,自小娇生惯养,也没分寸,在司马瑨面前向来没有礼数。司马瑨不动他兴许是因为他是恩师的弟弟,兴许是懒得计较,可不代表不能动他,若是他以后愈发嚣张,迟早要倒霉。 白栋嘴里面嚷嚷着“我才不怕他呢”,但也的确好一阵子都没再去东山。 正月眼看要完了,学生们也都快回来了,司马瑨还是不见人影。 白檀终于忍不住了,叫上无垢一起去凌都王府走了一趟,没见到人,只好转道去军营。 军营里也没见到他人,只有顾呈在帐里待着,告诉她说司马瑨去游湖了,没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白檀简直要怄死了,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有心情游湖啊! 顾呈就是比祁峰贴心,还特地给她们带路。 那湖也不远,就挨着军营,平常士兵们饮用清洗的水都是从这湖里来的。 白檀到时只看到祁峰在岸边,他一见白檀就痛苦地抱了抱头,口中直抱怨:“你怎么连这儿都追来了啊!” 白檀左右看看,没见到司马瑨:“你家殿下人呢?” 祁峰随手朝湖心一指:“自己找去。” 自己找就自己找! 这时节已经有人出来捕鱼,城外平民百姓的清苦与城内世家显贵们的骄奢对比可见一斑。 白檀在岸边问个渔人租了条船,叫无垢划船去湖心。 无垢老家是武陵郡的,就住在洞庭湖边,自小跟水打交道长大的,这对她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当下便挽了袖子摇起船桨。 白檀也不是第一次坐这种小船,以往她还跟郗清大冬天地划着小舟去游过城中的习武湖。这种辞冬逢春的时节里,看着船身破开水面上稀薄的碎冰也是别有一番乐趣。 无垢边摇桨边问:“师尊您真找到了凌都王又能怎样啊,该说的都说了,他不听您也没辙啊。” 白檀一身正气:“师者岂可因生徒难驯而心生惰意?他不听为师也得说,为师都拟了一肚子的腹稿了!” 无垢其实就是不想去招惹司马瑨,见她这么坚决,也只能硬着头皮朝前划了。 岸上的祁峰还兴致昂扬地给她们打气鼓劲,简直欠抽。 尚未划到湖心,无垢蓦地停了一下,指着前方嚷嚷起来:“不好,有人落水了!” 白檀转头一看,果然有人落在了水里,看起来似乎是哪个渔家的小闺女,伸着纤细的胳膊扑腾个不停,旁边的渔船轻轻摇晃,也没个同伴,应当是刚掉下去的。 其他渔船都离得很远,附近倒是有个小舟,上面却根本没有人。 白檀赶紧叫无垢划船过去。 无垢用手刨了两下才想起有船桨,也是急昏头了。 实在是离得太远,照这样下去,到了那边那小姑娘也要没命了。 白檀一直盯着那边动静,正急得心烦意燥,忽见那本以为没人的小舟里坐起一人来,探身一扯将那落水的女孩儿拉出了水面,用力一抛就甩到了对面的渔船上。 渔船嘭的一声摇晃了两下,那小姑娘大概被摔得不轻,半天没动一下。 那一叶小舟因这动作也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几乎要倾覆,那人不慌不忙,又径自躺了下去。 白檀从船上惊站而起,无垢也吓得扔了船桨。 “师尊,我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为师也觉得是自己眼花了……” 如果没看错,那小舟里的人是司马瑨。 他居然会救人,简直是奇迹啊!!! 结果追了许久还是没追上,因为司马瑨的小舟漂到岸边后,他便直接上了岸。 无垢只好将船划回岸边,白檀脚一着地,就见祁峰牵着马迎了过去。 司马瑨大概是听他说了,目光朝白檀这边望了过来,翻身打马,疾驰而至,勒马停在在她身边,语气里居然带着些许的愉悦:“恩师特地来找本王?” 白檀心里的惊愕才刚刚平复,点了点头:“为师都找你找了大半个月了。” 司马瑨口气愈发地好了:“既然恩师挂念,本王今日便返回东山,不如一同上路好了。” 白檀瞄了瞄他右手的衣袖,取了袖中的帕子递过去:“殿下擦一擦袖口吧。” 深黛绣线绞着祥云纹路盘于锦缎袖口,那一截尚且还没干透。 司马瑨接过去细细擦了擦衣袖,却没将帕子还给她,反而顺势将帕子纳进了袖中,转头吩咐祁峰去备车。 白檀本来有许多话要说,腹稿拟的慷慨激昂,气势都端足了,也憋了这么多天了,可这会儿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此时方知她对司马瑨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他的确一手鲜血,满身孽业,但心底到底还是存着一丝善念的吧。 26.恩情 司马瑨又回到了东山,心情还挺不错。 祁峰和顾呈站在门口研究,要不咱们把这门额给换了吧,就说这里是凌都王府别院得了,反正都成殿下的常住之所了。 晚上落了第一场春雨,整个院子都浸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司马瑨反客为主,吩咐厨房做了宴席,美其名曰“谢师宴”,在别院前厅里招待白檀,菜式无一例外都是她喜好的口味。 白檀虽然不明其意,但有吃的就好啊,很给面子地早早入了席。 一扫案上的菜品她就在心里佩服起这煞神的眼力来,不过一起吃过几顿饭,连她的喜好都摸清楚了,也是个人精啊。 唉,只希望这份心意只是出于对师长的尊敬就好了。 东海王的事她还没忘,该教导的还是得教导,不过今日这一遭救人之举已经让她对司马瑨另眼相看,心里原先的不快也就消弭了。 那感觉怎么说呢,揣着快捂不热点不透的顽石已经恨不得扔了,没想到不小心从里面钻出了玉,一下就觉得这顽石有价值了,甚至是有点窃喜的。 如此看来,能够按计划完成教导他的任务也不是难事了。那她就是未来的太傅啊!从此生活富足,安享太平,甚至还能在都中横着走,都能压她父亲一头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菜都多吃了几口。 司马瑨见她胃口似乎不错,命人又给她添了道菜,举着酒盏问:“恩师这段时日急着找本王所为何事?” 白檀正要提呢,停箸拭了拭唇道:“自然是为了东海王的事,陛下都因此气病了,殿下此举未免太过了。为师听说你还派了大军去抄了他的王府?” 司马瑨就猜到是因为这个,不过觉得她会特地跑这一趟也聊胜于无,总比以前好。 他一脸理所当然:“东海王当初险些害本王丧命,本王抄了他的王府又算什么?只可惜没能找到恩师喜爱的玳瑁。” 白檀哭笑不得,还以为他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记在心上了。 “为师不想要什么玳瑁,只要殿下能改正心性,比什么都强。” 司马瑨冷笑:“恩师的教诲本王一定遵守,决不食言,但在此事上恕难改正,当年参与叛乱的人,迟早都会被本王一个个揪出来,下场全都会跟东海王一样。” 要搁以前,白檀绝对要板起脸来严肃地给他说教一通,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对他充满了耐心,连声音都柔了几分:“殿下一定是因为当初的事难以释怀吧,无妨,为师相信你一定可以放下过去,做个叫人敬仰的亲王。” “……”司马瑨第一次有接不上来话的时候。 他还以为白檀会跟以前一样端起师表,没想到她居然一下这么温情了。 尽管莫名其妙,可听她温言软语的口吻,居然叫他觉得有几分受用,不禁端起酒盏又多饮了一杯。 白檀看他不答话,以为是默认了,心情大好,难得地饮了一杯酒,不过入口之前十分沉重地叮嘱了句:“殿下至少还是给东海王掘个墓吧。” 司马瑨看着她脸颊上缓缓升腾起的两朵红晕,随口“嗯”了一声。 他见过青涩的白檀,成熟的白檀,固执的白檀,但面带红晕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隐隐的一丝风情,竟叫人有些心痒…… 白檀倒也不是沾酒即醉的人,就是容易上脸,一盏酒喝下去觉得从脚尖到脸颊都是滚热的。抬头看见司马瑨紧紧盯着自己,难免赧然,赶紧找了个借口便提前离席了。 她早学聪明了,要跟司马瑨保持适当的距离,免得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无垢在外面等着,见了她今晚的模样很忧郁:“师尊,凌都王就救了个人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他要再变好点,我就再也不是你最得宠的学生了。” 白檀“咦”了一声:“你这是要跟凌都王争宠啊。” 无垢打了个激灵:“那还是算了。” 司马瑨多饮了几杯,睡梦里都是往事,第二日醒的有些晚,额角还隐隐作疼。 出门时看到白檀立在廊下,捧着碗姜茶在饮,腾腾热气缭绕在她眉眼间,温柔的有些不太真实。 大约是看出了他脸色不好,白檀很好心地问了句:“殿下是昨晚酒饮多了吧?叫无垢给你端碗姜茶来解解酒吧。” 司马瑨大步走过去,搭着她的手腕就着碗喝了一大口,双眼就没离开过她的脸:“多谢恩师。” 白檀僵着手目视着他大步出门,无言以对。 算了,他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这么一想就释怀了,反正现在看他怎么样都还是算顺眼的了。 司马瑨领着顾呈和祁峰朝军营赶,一路上快马加鞭,快到营地时,忽然从路边窜出个人影来,横档在他马前。 他急急勒住了马,手已经按在剑上,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个瘦弱伶仃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的赭色襦裙十分破旧,脸却洗得很白净,只不过额头上青了一大块,十分扎眼。 祁峰暴怒:“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我们的路!” 女孩儿悄悄抬眼看了看司马瑨,忽然跪下来砰砰磕了几个头:“奴家是附近村郭的渔女,名唤采蓉,昨日承蒙恩公救命大恩,特来拜谢。” 祁峰更怒了:“谁是你恩公,这是凌都王殿下!” 对方显然是被吓着了,又再三看了看司马瑨,小声改口:“殿下就是奴家的恩公,昨日奴家落水,是殿下救的……” 就是救的方式有点太粗暴,她额头磕在船甲板上,到现在还肿着呢。 司马瑨扯了一下缰绳继续赶路,仿佛没见过这么个人。 采蓉赶紧追了上来:“殿下,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奴家愿意此后跟在您身边当牛做马……” 司马瑨一夹马腹疾驰而去,尘土弥漫,迷了采蓉的眼也断了她后面的话,她抬手遮挡,再睁眼去看,哪里还有人影。 祁峰跟顾呈都挺关心这事,到了营中一左一右地追问司马瑨:“殿下是昨日游湖时救的人吗?” 司马瑨将马鞭抛在案上,边解披风边“嗯”了一声。 祁峰很意外:“殿下居然还会救人啊。” 司马瑨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改口:“殿下是全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当然会救人!” 眼见司马瑨脸色又好了,他才接着往下说:“那丫头人是干瘦了点,但模样还算不错,反正她乐意跟着殿下,您就收着呗,不管是做个奴婢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的……嘿嘿,您身边这不也很久都没个女人了么。” 顾呈真是大写的一个耿直,立即接话道:“殿下身边不是有白菩萨嘛,她不是女人?” 祁峰恨不得踹他:“那怎么一样,你怎么那么笨呢!” 顾呈扯了一下额前一撮黄毛:“那姑娘长得豆芽菜一样,收在身边看着也难受,还是白菩萨好啊,身段模样都好得很,看着舒坦。” 司马瑨刚在案后摊开军报,双眼蓦地扫了过来:“你看得还挺细致啊。” 顾呈道:“是啊,殿下没觉得嘛,白菩萨那身段真的是……” 司马瑨打断他:“领你营里的人绕附近山头跑十圈回来,少一圈就抽你十鞭。” “……”顾呈傻了眼。 结果他还真老老实实跑了十圈,那一座山头也不小,跑完都到下午了。 唉,这一天就他最辛苦了。 一直到天擦黑时三人才返回东山,没想到走到半路居然又遇见了那个采蓉。 她似乎就没走,在路边上等了一天。 “殿下,求您收留奴家,奴家一定要报恩。”她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让开。 司马瑨实在懒得理会,打马便走。 他身边岂是什么人都能随便留的,连个来历都不清楚。 祁峰本来还觉得可惜想劝几句,但见顾呈不明不白地被罚了,也怕遭殃,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采蓉也是执着,看他们都走了,咬咬牙就跟了上去。 奈何马速极快,她一路小跑,脚都要磨破了。 东山上的学生们已经回来上课了。司马瑨返回时正好遇着他们下学,在山道上相逢,一群学生顿时毕恭毕敬地给他让路,恨不得钻到旁边的草丛里蹲着才好。 只有周止反应算镇定,还向他见了个礼:“师兄回来了。” 司马瑨点头,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师弟要走了?” 众人恨不得对周止五体投地,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周止也不是厉害,而是因为白檀实在心里高兴,今日与他闲聊时就说了几句,大意是司马瑨还是有善根的,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以后我们都对他好点,要用真情感化煞神,让爱洒满人间嘛。 周止对白檀是真心尊敬佩服的,对她的话自然也深信不疑,所以现在对司马瑨的态度也变化了一些,至少要像对其他人一样正常地对待他啊。 一群师兄弟们彼此作别,各自回去。 司马瑨一踏入别院大门就被白檀给拦了个正着。 “殿下,东海王你给埋了没有?” 司马瑨也是佩服她的执着,哪一次都是这样,他不照办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谁说东海王一定就是死了?” 白檀一愣:“难道他还活着?还是又生不如死了!” 司马瑨凑到她耳边低语:“本王一直都谨遵恩师教诲,不过恩师总不相信本王,本王也无可奈何。” 白檀怔了怔,也是啊,她不是觉得他还有得救么?怎么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呢。 “也罢,为师相信殿下,此事不再多问,也希望殿下不要让为师失望。” 司马瑨愈发意外了,她的态度还真是变软和了许多。 几场春风一吹,寒气就彻底被吹没了。如今每日都是明媚的春光,院子角落里的迎春花开地娇俏,这时节就是叫人觉得舒爽。 学生们如往常一样进出东山上课,只是其中好几个人年龄到了,没几个月便要辞别白檀入仕,所以近来课间气氛有些低沉,同窗之间多有不舍。 周止也是其中之一,近来他总是最早来最晚走,也无非是想在东山能多待一刻就多待一刻。 可他今日一早到了别院却被生生吓了一跳。 白家别院前的山道石阶上站着个小姑娘,瑟瑟缩缩地抱着胳膊,瘦弱的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似的。 不远处的别院大门口站着足足一排侍卫,个个虎视眈眈,不容许生人靠近半步。 白檀很快就听周止说了此事,去门外见了一下那姑娘,原本就觉得有几分眼熟,一问才知道她居然是那天被司马瑨救下的那个渔家女。 人家为了报恩都一路追到这儿来了,好歹也要知会一声。 司马瑨正在后院里练剑,练到发汗时如往常一样剥了上衣。 白檀走过去,想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刚要抬手遮眼,只听他笑了一声:“恩师又不是没看过。” 说得也是,但她得注意师表啊。何况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还明目张胆的欣赏他的躯体,未免会叫他误会。 不过眼一抬总能刮到他身上,那白皙的肌肤简直要被阳光照成微微的透明,浑身结结实实无一处不抢眼,汗珠滑过胸膛落入腹间…… 啊呸,不能看了。 白檀干咳一声,侧过身道:“殿下那日救的渔家女还记得吧?如今人家追上门来了,你快去见见吧。” 司马瑨一下反应过来,原来她是知道此事的。 这么一想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难怪她态度一下变温和了。 他张手任由顾呈给他披上衣裳,剑都没放下就去了大门外。 采蓉远远看到他身影便将头低了下去:“殿下,奴家想要报答殿下。” 司马瑨问:“你能如何报答本王?” “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本王不需要牛,马也只要战马,要你何用?” “奴家……奴家……”采蓉抖索着身子,扑通跪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就落下来了:“殿下当时救奴家时,抓了奴家的脚脖子……倘若不跟着殿下,奴家就活不下去了。” 无垢挨着白檀挤在门内围观,此时也认出采蓉来了,但她看不明白,悄悄跟白檀咬耳朵道:“被抓一下脚脖子怎么了?” 白檀直愣愣地道:“礼教啊……” 大晋风气是很开放的,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同席而食,同室起坐,促膝长谈,同游同赏,那都是正常的。不过肌肤之亲还是为世人所不容的,情难自抑的男女们也只能偷偷摸摸的暗中勾搭,反正见不得光。 何况脚又是女子重中之重的部位,被一个男子抓了,说起来的确是失了名节。 白檀心真痛啊,你被摸一下脚就这样了,我还被舔了,被咬了,被亲了啊!!! 无垢看了看她的脸色,奇怪道:“师尊您怎么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白檀无语凝咽,她觉得要是按照礼教来,她早该被大卸八块了。 采蓉一边哭一边悄悄看了看眼前的人,眼泪虽滚个不停,但她的心里是甜的。 她是孤女,为了生计去打渔,其实根本不通水性,没想到会遇到他,保住了一命。 村里的人不常与她来往,她从没听说过凌都王的名号,只认定他是个善人,想跟着他。 从被搭救时看到这张脸她便动了心,名节毁了也没什么,能跟着这样丰神秀逸的男子就是福分。 她住的村郭离军营不远,以往见过军营操练,还以为司马瑨是其中的将领,自己虽然是庶民,但他未必就是士族出身,兴许能跟着做个妾室也是圆满。 可没想到他居然是堂堂亲王。 无所谓,只要能在他身边,妾做不了也甘愿,为奴为婢也好,总强过辛苦捕鱼。 司马瑨听了这话,手里的剑点了一下地:“这么说来,本王救你还是害了你了?” 采蓉抬起泪水涟涟的脸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司马瑨的剑已经架在她肩上:“若是本王救错了,那就干脆收了这条命好了。” “殿下!”白檀赶紧阻止他。 采蓉已经吓呆了。 司马瑨看看白檀,只好收起了剑,走至她身边:“本王有一惑求解,礼教之中,到底是抓一下脚腕严重,还是一亲芳泽严重?” 白檀脸都僵了,没好气道:“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行此举者可需要负责?” 白檀才不会被他绕进去:“为师不教什么礼教的东西,解答不了殿下的疑惑。” “那看来就不用负责了。”他低笑一声:“既然如此,本王就绝不会收容那丫头在身边了,恩师放心。” “……”白檀心中一紧,怎么感觉这话反而叫她不放心了呢。 这之后就没再见过采蓉,白檀也就以为她死心了。 毕竟这也顶多算是一见钟情,被司马瑨的容貌折服了罢了,能有多深的感情呐?回头想想也该清醒了。 没想到刚这么想完没多久,又有学生跑来告诉她那姑娘来了。 白檀走去门外,采蓉一见她就跪下了:“请女郎收我为学生。” 门内一群学生全挤过来看热闹,不过大多世家子弟都是不屑的。 士庶有别,互不通婚,互不往来,哪有可能同堂听课,何况她学费付得起么? 白檀的态度也很坚决:“回去吧,我这里不收学生了。” 采蓉抬脸看着她:“女郎是瞧不起我么?” 白檀挑挑眉,这才发现这姑娘不仅一根筋的执着,还挺敏感。 不过她也懒得解释,笑了笑便转身回了院内,不想正撞见无垢的脸。她盯着门口边跪着的采蓉,神情有几分同情,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当年白檀去武陵郡中游历遇见她时,她也是这样衣衫破旧,骨瘦如柴,跪在她面前求拜师。 白檀将她带回了建康,起初她也被世家子弟所不容,但她心大,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也就与众人和睦相处了。时至今日,这些世家子弟也愿意真心唤她一声师姐妹了。 她小声问:“师尊为何肯收我,就不肯收她呢?” 白檀叹息:“你是真心求学,而她呢,不过是为了接近殿下罢了。读书识字是为了对这天底下的事多一些认知,而不是用来取悦男人的。” 无垢明白了,也就收起了那点同情心。 但采蓉不明白。 这几日她等在附近,与周止也混熟了一些,这才知道白檀是凌都王的恩师。 她那日已经注意到凌都王对白檀不同于旁人,一句话便能叫他收了手里的剑,还与她住在一处,行止亲昵,想来二人关系定不一般。 所以她觉得白檀之所以拒绝她,无非就是不想让她接近凌都王罢了。 这事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 按照惯例,开春之后白檀要带上所有学生去东山山顶上春游一番。 原本她也叫了司马瑨,希望借此机会使他开阔胸襟,少些沉郁。 他倒是答应了,只是要忙军务,不能及时出发,要晚点才会过来。 郗清听说了此事,也跑过来凑热闹,还提了两壶从长干里买来的好酒。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别院往高处爬,个个兴致高涨。 正值万物始发之际,山林间深绿夹杂葱青,随处可见蓬勃生意。 在最高峰头停住,白檀提议众人做赋一首咏春。 郗清反正不是内行,他就是来捣乱的,谁开口说上句,他就胡乱接下句,弄得大家哭笑不得还无可奈何。 玩笑到一半,司马瑨来了,宽衣大袖一身月白,散发踩屐,姿容风流,与往日大不相同。 可惜脸色还是太过阴郁了点。 白檀正要招呼他,忽然瞥见他身后的人影,不禁一愣。 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采蓉,已经换上了婢女的服饰,梳着乖巧的丫髻。 咦,不是说好不收留她的嘛! 27.萌动 司马瑨并没有改变主意,采蓉完全是别人强塞给他的。 他有个叔叔,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幺弟,大名司马烨,封号历阳王。这位叔叔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往他手里塞美人,以往司马瑨府里那几个妾侍全是他强塞的。 司马瑨却不感激他,甚至很厌恶他,只是不曾挑破。 前两日司马烨就派人递了信去军营,跟司马瑨说他又要来了,这次自然又要从郡中广挑美人来赠予他。 司马瑨把信撕成了渣,分毫也没放在心上。 司马烨这次却比往常更上心,亲自在郡中挑选了几个美人,结果一看,哎哟都这么美啊,还是自己留着吧,所以就空手来了。 可信都写了,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去见侄子啊。他琢磨着不如去巴结一下侄子新拜的老师好了,于是备了厚礼,又颠颠地寻到了东山来,恰好就撞上在外流连不走的采蓉。 一问才知道这姑娘竟然死心塌地地要跟司马瑨,不错啊,干脆当成礼物送他得了!所以也不问司马瑨愿不愿意,直接就命人带着自己的书信将采蓉送去了军营。 司马瑨软硬不吃,下的决定从没更改过,这几日往返东山见到采蓉也视若无睹,但没想到她还能被司马烨送过来。 一旦牵扯上司马烨,便叫他心中不悦了。 他将人留了下来,心中存的却是整治的心思。 以往从没见司马瑨身边带过什么侍女,郗清自然惊讶,挪到白檀身边嘀咕:“这姑娘瞧着眼生啊,哪儿来的?” 白檀朝司马瑨努努嘴:“他亲手救下的。” “嗬!不是吧,他还会救人呐!”若非本尊在场,他肯定就要吼出来了。 白檀撇撇嘴,不置可否。 她不知道这个叫采蓉的小姑娘是怎么叫司马瑨点头的,心里却有些不大舒服。 司马瑨这人纵然有再多不好,言出必行这一点却向来做得不错。可现在呢?前面还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收留人家,转头就带着人过来了。 还好意思叫她放心呢! 司马瑨一到场,气氛便冷了几分,原先正在吟诗作赋的也都没了声音。 在场的学生大多都见过采蓉,如今见她跟在司马瑨后面自然奇怪,个个拿眼偷瞄白檀,毕竟师尊拒绝收她为徒这事叫人印象深刻。 司马瑨已经施施然走到白檀身边,盯着她旁边紧挨着的郗清。 郗清讪讪让开,结果手里的酒壶也被他扯过去了。 唉,讲不讲道理了! 采蓉立在司马瑨身后,垂着头恭恭敬敬,眼睛却总往白檀身上瞟。 白檀今日着了艾绿色的春衫,一指来宽的朱红发带束了黑长的头发,腰间配着香囊,手里捏着白羽扇,往那儿一站便是道丽景。 采蓉以往没接触过士族里的女子,想来这便是世家女的风度吧,心底自卑又有几分艳羡,偷偷看看司马瑨,果然他的视线都缠在白檀身上。 “怎么本王一来就没声了?”司马瑨将酒壶递到身后,意思就是叫采蓉拿酒盏倒上,眼睛还盯着在场的人。 还好周止打破了僵局:“我们正在咏春,殿下是师兄,不如也做一首诗赋吧。” 司马瑨摇头:“本王只擅长领军作战,可不擅长这些,若要能吟诗作赋,还得指望恩师多多教导才是。”他眼睛往身边一瞥,白檀却没回应,手中扇子不紧不慢地摇着,脸色冷漠的很。 司马瑨眼神一闪,忽然意识到手中酒壶还在,皱着眉转头道:“怎么,连倒酒也不会?” 采蓉战战兢兢:“殿下出来的匆忙,奴家没顾得上带酒盏。” “没带不会回去取?”司马瑨扔了酒壶:“本王倒也不急,你跪着回去取好了。” 采蓉震惊地看着他,眼里蒙了一层水雾。 她本以为自己是碰上贵人相助撞了大运,还暗自欣喜,此时才知道跟了这位殿下并不好过。 以往只知道捕鱼为生已经是难上加难,哪里知道婢女也是不好当的。那些世家大族府上的婢女仆从,哪个不是打小就好生训导教养的,不像她,站得再近也不懂郎主的心思,只能委屈地掉泪,最终还是跪在了地上,一路膝行离去。 司马瑨这一发火,其他人也都不敢吱声了,眼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遭了这样的罪竟都有些看不过眼。 白檀忍不住道:“殿下何必在这里动怒,嫌人家不好,可不也是你自己挑的么?” 算了,今日的踏春到此为止,她朝一群学生招招手,带领大家回去。 郗清离去前凑到司马瑨跟前小声问了句:“殿下,您不会是故意拿这孩子来气白檀的吧?”说完笑眯眯地去追白檀,“檀啊,不高兴啦?来来来,说出来让我乐乐呗。” 司马瑨回味了一下白檀的反应,心情忽又好了几分。 尚未到申时,但已经结束了踏春,回到别院后白檀便提早让学生们下学了。 郗清死活不肯走,非得在她跟前唠叨,从前院跟到后院又追到花园。 “诶,你跟我说说,殿下是不是看上那小姑娘了?”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就是了。”白檀甩不掉他,干脆回了书房。 郗清倚在门口道:“我知道殿下对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见他身边忽然多了个小姑娘吃味了?” 白檀手里的扇子丢到了他脑门上:“我只不过是觉得他言而无信罢了,这样的学生我以后可如何能教得好!” 郗清原本觉得一个司马瑨已经够嘴硬的了,没想到她也这么嘴硬,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脑门跑了。 他前脚刚走,司马瑨后脚就进来了,拾起地上的扇子走过来放在白檀面前:“恩师不介意本王将那孩子安置在这里吧。” 白檀不冷不热:“殿下随意。” 司马瑨笑了笑,起身出门。 虽然采蓉允许被住下,但她还记着白檀拒绝她的事,难免有些忌惮,一直避免与她接触,倒是一直粘着司马瑨。 但司马瑨行为乖张,将她撇在屋外是常有的事,根本连三丈以内都近不了。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太笨手笨脚了才会被嫌弃,忍着膝头的疼痛跑去无垢面前央求她教自己做事。 无垢好说话的很,教了她不少东西,大到士族里的规矩,小到吃穿住行,甚至称谓用语都细细教给了她。 采蓉感恩戴德地回到司马瑨住处,可手还没摸到他的东西,人就被顾呈提了出去。 司马瑨阴沉沉地立在门口:“谁准你随意进本王房中的?” 采蓉连日来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默默流了许久的泪。 也亏她执着,寻常女子估计早就受不了了。 往常司马瑨只要不晚归,晚饭是一定会跟白檀一起吃的。 厨房比较势利眼,但凡他在就将饭菜做得十分丰盛,所以白檀嘴上不说,心里也很乐意跟他一起用饭。 可今晚白檀一走进厅中就觉得不对,自己平常所坐的案席被动了位置,已经移去了西面上方。 司马瑨带着采蓉进来,如往常落了座,也察觉到了不同:“怎么,恩师忽然坐去上方是何意?” 采蓉垂头道:“回殿下,是奴婢动的,白女郎是殿下的恩师,应当位西上方而坐,不应跟殿下平起平坐,这些都是奴婢近来新学会的规矩。” 司马瑨眉头蹙了一下,却也没发作,转头看向白檀:“恩师若愿意,还是与本王相对而食吧。” 白檀鼻间轻哼了一声:“为师觉得甚好,殿下的新婢女实在懂得尊师重道。”说完便走去上方落了座。 司马瑨紧盯着她:“恩师一直希望本王尊师重道,那以后便都照这安排用饭吧。” “再好不过。”白檀拿起筷子重重戳了一块肉。 司马瑨将嘴边的笑意压进酒盏里。 这种时候采蓉觉得殿下对她还是不错的,可是一旦回到他房中,她依然进不了门,被晾在外面吹冷风。 祁峰和顾呈不好说什么,殿下的心思阴晴不定,何况还扯上个历阳王,反正他们可不想绕山跑。 没几日到了春分,连日的低温阴雨倒春寒。 白檀被冻了一下,连着低咳。 无垢劝她停课两日,她觉得不太要紧便没理会,没想到过了两日反倒严重了。 司马瑨军中入了一批新兵,这几天忙着训兵,每日晚归。 晚上经过书房隔着门听到她在低低的咳嗽声才知道她病了,回到屋中便吩咐祁峰去请郗清,又叫采蓉去煎姜汤。 采蓉还以为是他病了,连忙关切问候,司马瑨只冷冷地叫她将汤送去白檀那边,她便不敢作声了。 白檀倚靠在榻上,额头略烫,有些发烧。 司马瑨进屋时,郗清已经到了许久,刚给她把完脉。 看到司马瑨进门,他坏心眼又犯了,故意捏着白檀的手腕问:“白檀你说,是不是近来心里不痛快才病的?” 白檀没力气拍他,朝天翻了个白眼。 司马瑨探身过来看了看,眼中隐隐含笑:“恩师没事吧?” 白檀掀了掀眼皮子,这才看到他:“为师能有什么事,只希望殿下没事才好,为师每日都担心你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来呢。” 司马瑨挨着榻边坐下:“本王亲口说过会听从恩师教导,如何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来?”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白檀就来气:“殿下的话为师可不敢再信了。” 司马瑨作势想了想:“本王有违背过自己说的话?” 白檀眼角抽了抽,忿忿翻过身去:“为师累了,殿下请回吧。” 采蓉端汤进来时,就看见司马瑨带着笑出门去了。她将姜汤放在白檀手边,心里堵的慌,怏怏退出了门。 郗清是个人精,如何看不透她一个小姑娘的脸色,戳了戳白檀的背道:“哎,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殿下对她这样,她居然还能动那心思啊?” 白檀道:“人家乐意,与你何干?” 郗清拢起双手:“檀啊,你有敌手了啊,虽然你有才,可你没人家年轻啊。” “你说我老!”白檀暴怒,翻身坐起就要抽他,病都好了三分。 郗清撒蹄狂奔出门,一路大笑。 多亏白檀身体底子好,这小病也就盘桓了一两日就没了。 无垢惦记她,这几日还每天都给她煮姜茶,非得守着她喝光才算完。 白檀一早站在廊下端着碗慢慢啜饮,就见司马瑨从廊下经过,忽的脚步一转便朝她走来。 她以为他又要跟上次那样就着她的碗喝了,刚要严词拒绝,谁知他只看了一眼,转头朝身后道:“那谁,去给本王也盛一碗来。” 采蓉知道他还是记不得自己名字,稍稍掩饰了失望,小跑着朝厨房去了。 白檀将碗递给无垢,抬了抬下巴,扭头去前院授课。 有婢女了不起啊,我有无垢,如有一宝! 白栋这些时日一直被父亲关在府里勒令读书,好不容易有机会偷跑出来就听说他阿姊病了,凌都王还养了个小婢女在身边给她脸色瞧,那还得了,风风火火地就朝东山跑。 跑到半路又实在嫌慢,他又沿着抱朴观门前的山道抄近路。 陈凝正好从山下回来,与他在山道上撞个正着,百思不得其解:“你有大路不走,抄近路作甚?” 白栋道:“我阿姊最近命犯小人,我要去解救她。” 陈凝像模像样地掐了掐手指,摇摇头:“不不,令姊近来只会命犯桃花,没有小人。” 白栋切了一声:“郗清亲口告诉我的,能有假?” 陈凝甩了一下拂尘,直呼“福生无量天尊”,郗清连药都是假的,居然还有人信他的话,世风日下,贫道心痛呐。 白栋已经跑了出去,想想又回头扯住了他:“你不是道士么?走,跟我去除了那小人!” 陈凝被他拽的踉踉跄跄,就这么被一路拖去了白家别院。 白檀刚送走学生们,找了个小铁锄,去园子里将去年收集的花籽布了进去。 采蓉站在廊下看着,有些意外,她一个世家女居然会双手沾泥。 不过也许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听闻春耕时帝王还下地犁田,皇后还亲手养桑,可又岂会真的知道人间疾苦呢? 正想着,回廊上一阵脚步声,白栋拉着陈凝到了眼前,左右看看,视线就落在了她身上。 “你就是凌都王新收的那个婢女?” 采蓉见他白衣华贵便知他出身不低,连忙垂了头:“是。” 白栋推推陈凝,小声道:“你看看她有没有古怪,为何一来这里我阿姊就又是生病又是不快的?” 陈凝默默将拂尘甩了他一脸,人家小姑娘好好的一个人都快被他说成妖了。 “你又胡闹什么呢?”白檀听到响动,板着脸踏上回廊,一面朝采蓉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采蓉倒是没想到她会替自己解围,怔了一怔才走。 白栋不高兴,踢了一下廊柱:“郗清说阿姊这几天受了气正不高兴,我这才来的,阿姊你又不领情。” “没有的事,我可高兴了。” 能不高兴么?司马瑨都开始尊师重道了呢,她教了半年都没成效,一收这小婢女就起作用了,可比她有用多了。呵呵…… 抱朴观里还有事,陈凝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白栋被白檀几句话就捋顺了毛,也不胡扯了,乖乖留下来陪她种完了花。 本来他还想蹭顿饭的,结果双全找了过来,说他父亲正大发雷霆呢,只好赶紧跑了回去。 采蓉此时才又现身,在廊上拦下白檀,冲她见了大礼:“多谢女郎。” 白檀笑道:“谢我什么?” “谢女郎为奴婢解围。” 白檀点点头朝前走,倒也算是个明事理的。 采蓉又追上去几步:“奴婢不敢有非分之想,跟着殿下只是图个温饱罢了。” 白檀转身:“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怔了怔,接着道:“奴婢自小就没了父母,一个人在村中受尽欺凌,从未有人相助过,除了殿下……” “所以自然而然就想到要攀住他是么?”白檀拨着小铁锄柄端的一块泥巴,笑了一声:“我倒觉得你只是想找个借口。明明就是爱慕殿下,但又自觉配不上,干脆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留在他身边,是不是?” 采蓉咬了咬唇,转身就走。 她厌恶这种一针见血的感觉,连起码的一点颜面也不留。 白檀叫住她:“其实我倒也钦佩你,就凭你这一直追着不放的勇气,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 说完这话,瞥一眼目瞪口呆的采蓉,她提着小铁锄风姿翩翩地走了。 白氏师表准则:说完帅气的话后要维持风度啊风度。 月上柳梢时司马瑨才回到东山。 他没回自己屋里,却反而进了白檀的房间。 白檀刚用完饭,正在煮茶,手中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也不搭理他。 司马瑨放下手中马鞭,径自绕过屏风去了内室。 白檀这才感到不对,连忙扔下扇子冲进去,居然看到他大大咧咧坐在她床上。 “殿下这是做什么?你不是说以后要尊师重道,这就是你的尊师重道?” 司马瑨脸色不太好,却还是笑了一声:“恩师近来脾气不好。” 白檀嗤了一声:“为师向来是这个脾气。” 门外忽然传来采蓉小心翼翼地声音,白檀只好暂时不管他,走出门去。 “奴婢来请殿下用饭。”她垂手而立,还真有几分王府婢女的模样了。 白檀也不好直说司马瑨在她内室,返身回去请他。刚走到屏风外,忽听里面一声巨响,连忙加快脚步,进去就看到司马瑨已经跌坐在地上,一旁倒着的矮凳尚在滚动。 他喘着气,抬头看到白檀,朝她伸出手来,却说不出话。 白檀心神一凛,伸手去扶他,忽然瞥见屏风旁立着一脸错愕的采蓉,立即挡在司马瑨身前,怒道:“出去!” 采蓉以为司马瑨受了伤,正担心着,哪里肯走。 白檀朝外高呼了一声:“祁峰!” 祁峰刚进院子,闻声而至。 白檀指着采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她带走,永远别再出现在你们殿下眼前!” 祁峰第一反应是白菩萨今日怎么这么霸道,磨蹭道:“她好歹也是历阳王赠的人,哪能随便弄走呢。” “那你就把她送回历阳王跟前去!” 祁峰不料她火气这么大,朝她身后一瞥,注意到司马瑨情形,赶紧拽着采蓉就出了门。 采蓉挣扎了几下,祁峰恶狠狠地揪住她衣领:“不想死就走!”她陡然一惊,再也不敢做声。 一路将她扯下了山,祁峰像提麻袋一样将她提上马,正要朝都城里去,采蓉忽然叫停。 “不用将我送去历阳王那里。”她蹭下马去,摔在地上,揉着扭到的脚踝,忽然低低地哭起来。 她要回家去,是泥终究是泥,永远够不到天上的微云,她宁可做回那块泥,也不想挪去别人的天。 司马瑨又发病了。 白檀匆匆将门关起来,再回到床边,他已经浑身是汗,紧紧撰着拳,下唇已经咬破,流出血来。 她一时慌乱,竟然伸手去剥他的唇瓣,口中胡乱问道:“郗清何时会来?” 司马瑨捉住她的手,堵在唇边,恨不能塞入口中狠狠咬几口,生生忍了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白檀手疼也就算了,却是被他这举动吓得不轻,连忙安抚他:“冷静啊殿下,这可不是吃的。”一边腾出手抹去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珠。 司马瑨满脸都是汗水,忽然用力将她扯到跟前,张嘴就叼住了她的唇。 反正总要咬个东西才舒服些。 28.表白 历阳王司马烨收到仆从的消息时,正在自己的行邸里饮酒赏舞,听完后一口酒喷了对面舞姬一身。 还以为司马瑨不爱那些庸脂俗粉,会喜好山乡野味呢,没想到那个小渔女这么快就被赶走了。 以往送他的那些美人他倒是全都收下了,可全都不长久,一个个都被除了。原本以为这死心塌地的小渔女会有点不同,他日也好拉拢来为己所用,没想到又行不通。 这煞神手段残暴,心思却玲珑,想要安插个人手在他跟前竟如此之难。 白家别院这会儿挺安静,当然白檀房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司马瑨一发病就难以遏制自己的举动,他会找一切方式宣泄。 白檀的双唇被他叼在嘴里,他还真咬了下去,唇齿间混入了血腥味,他双眼沉沉地盯着她,却已经有些迷蒙。 白檀吃痛,挣脱不开,只能呜呜乱叫了两声。他这才回了神,退开时嘴角还挂着血丝,忽然挣扎着要起身出门:“叫祁峰来,那孩子不能留……” 他说的是采蓉。 白檀一时情急,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殿下!她什么都没看到,越是此时你越不能动杀心,否则会遏制不住的!” 司马瑨怔了怔,低头看着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抬手覆了上去。 她的手冰凉,似乎能缓解他浑身的火烧般的热度,于是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引着它探入衣襟,直接贴上自己的心口。 果然凉沁心扉,他舒了口气。 白檀呆了,手下肌肤像是沸水,她的手被司马瑨紧紧撰着,一寸寸滑过那片燃了火般的荒原,直到腹间。 她慌忙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手腕一阵钻心的疼,手指已经僵硬地不像是她的了。 若在以往,白檀肯定还是会死命推开他,这次犹豫了一下,竟没忍心。 司马瑨一察觉到不对便直接奔她这儿来了,已经将她当做可以信任依靠的人,何况他这样也是因为病症折磨,痛苦不堪。 只是心跳得太厉害,明明比上次他发病还出格的举动,她心里却好像没上次那般抵触了…… 啊呸呸呸,谁说不抵触了,当然抵触! 司马瑨倚靠着她,也就片刻功夫,身上的战栗渐渐平复下来,慢慢滑坐下去。 白檀吃不住他重量,跟着坐到地上。司马瑨的脑袋枕在她膝头,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昏昏沉沉似已睡了过去。 白檀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缓了过来。 祁峰已经返回,在门口等着去接郗清的顾呈,心里焦急地很,想进去又怕被踹出来。 何况白菩萨今天也挺可怕的,还是别招惹的好。 泪流,为毛他这么怕白菩萨了! 郗清来时已是后半夜,匆匆进门,就见白檀坐在地上,司马瑨枕在她膝头已经睡着,看起来竟然还挺安宁。 他走近戳戳白檀肩头,小声问:“没出什么大事吧?” 白檀抬头,嘴唇被咬破的地方已经肿的老高,他吸了口气:“哦哟,挺激烈啊。” “赶紧治病!”白檀红着脸瞪他一眼,一边轻轻托起司马瑨的头,要将他扶去床上,起身时双腿已麻。 郗清赶紧帮忙,看她的眼神还是充满揶揄。 给司马瑨诊治已是轻车熟路,郗清很快便收了手,如往常一样开了药方,交给祁峰去准备汤药。 白檀怕打扰司马瑨休息,推着他去了书房,拧了块湿手巾捂了嘴,含糊不清地问:“你老实跟我说,他这病多久发一次?” 郗清埋头在药箱里翻了翻,找了点药给她,坐去案后道:“一年两三次,春秋冬换季时会发,前后时间不会偏差太大,这次倒是提早了好几日。” 白檀用心记下来,免得下次再发的时候没有准备。 郗清今晚挺忙的,司马玹召他入宫复诊,端了一晚上的规矩,心情又不好,再出宫匆匆赶到这里,简直累死了。 白檀也看出他疲乏,没聊几句就安排他在客房住下,明早还得照顾司马瑨呢。 她自己本想去跟无垢挤一晚,哪知那丫头早就睡得人事不知了。她也懒得再整理个客房出来,便去了司马瑨住的那间房。 结果躺在他睡过的床上不自觉地就想起他这个人来,脑子里全是之前的情景,仿佛到现在还能感到手上的滚热,以及那腹间喷张的肌理…… 不能想了!她懊恼地扯着被子盖住头。 那可是她的学生啊! 然而根本忍不住。 她一脚踹了被子,愤懑地捶了捶床板。 以前又不是没被他亲过,她想着反正也不准备嫁人了,根本没放在心上,怎么这次就一直惦记着呢! 对了,一定是因为采蓉。 之前知道那煞神对自己有意,虽然不当回事,但也没人来争。忽然出来个黏着他不放的人,居然就有了不满的意思。 唉,人心自有劣根。她也是人嘛,难免会有点俗人心态,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总算安抚好自己了,她盖好被子睡觉。 第二日一早白檀就起了身,叫无垢领着学生们在西厢房里温习功课,自己正要去房中探望司马瑨,忽见高平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是上巳节,司马玹心情好,广邀世家权贵齐聚抱朴观听经,再去东山西麓临水宴饮,离得这么近,当然要来邀请司马瑨。 白檀听高平说了来意,脸上镇定,心里却紧张得很,司马瑨现在这状况怎么能出门。 她要高平稍候,说自己去通知司马瑨,淡定转身离去,一踏上回廊就狂奔去了郗清房间,管不了太多,走去床边就将他拍醒。 郗清睡眼惺忪地听完她说的话,呆了呆,头疼地拍了拍额头:“怎么偏偏赶上这时候,我越来越讨厌陛下了。” “……”白檀觉得他再这么下去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二人商议了一下,又赶去前院回复高平,没想到竟看见司马瑨出来了,已经跟着高平走出了院门。 顾呈紧跟其后,祁峰落后一步,白檀走过去问他:“殿下这是要去赴宴?” 祁峰挺焦急:“那可是陛下的邀请,圣旨啊,殿下不去也得去啊。” 白檀急了,转头扯上郗清就要去追人。 郗清吊儿郎当的晃着胳膊任由她拽着自己,一边嘿嘿地笑:“瞧你急的,以前怎么没见你对殿下这般上心啊?啧啧,果然是不同了……嗷!” 白檀扯他的那只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他们也没追上,因为压根没去过西麓,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那些权贵们已经在王家别院的地头边活动开来。 王家可是占了东山最好的一块山头,亭台楼阁之外便是潺潺的溪水,鬼斧神工的景致。 众人在溪水边行了祭礼,洗濯去垢,完成了祓禊仪式,少不得就要玩一玩曲水流觞的游戏了。 于是分两岸坐了,命侍从斟酒入水,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郗清快走几步过去看了看情形,返回后对白檀道:“我看见附近有侍卫把守的帷帐,约莫梅娘也来了,你先去与她碰个面,不然意图也太明显了,我先去找人。” 白檀点点头,在周围转了转,果然听到铮铮琴音,循声而去,怎么不是白唤梅。她坐在帷帐后抚琴,没穿宫装,装饰的像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听到呼唤,白唤梅抬起头来,看到她很是惊喜:“我刚刚还想着偷偷溜去别院里找你呢,不想就见着你了。” 白檀笑笑:“阿姊难得出宫来。” “是啊,陛下也是有心,特地准我同行,还是宫外自在。”白唤梅将手里的琴交给身后的侍女,起身道:“你随凌都王来的?” 白檀摇头:“上巳节嘛,随便出来走走,就遇上阿姊了。” 白唤梅叹息:“可惜你我是女子,他们在前面必然要服五石散,届时一饮酒,浑身发热,少不得敞胸露腹,你我不便露面。不然以你的才学,去曲水流觞,他们一口酒也别想沾到。” 白檀被她说得笑出声来,忽然觉得不妥,这些个权贵都好五石散,万一他们叫司马瑨服怎么办? 他那情形哪能再服五石散啊! 想到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跟白唤梅找了个理由便说要回别院去了。 刚往溪边走了没多久就撞上正过来的郗清,还以为出事了,哪知他拖着她衣袖往草丛里一蹲,兴奋道:“快看!我特地来叫你欣赏的。” 白檀探头一瞧,溪水边的男儿们已经个个敞开了衣襟,入眼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她抽了抽嘴角:“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上次欣赏王焕之的活春宫带劲呢。 郗清叹息:“你久居东山,能有几次机会欣赏到这般丽色?我这还不是照顾你?” 白檀又扫了一眼:“那些老的肥的我就不提了,难得有几个年轻的,肤白倒是不错,可个个都瘦弱的好似女子,你瞧瞧那腰,那么细,哪里好看了?” 郗清咋舌:“这本就是世人所言的美啊,你的眼光这是被谁给掰坏了?” 白檀一愣,好像还真是。大家都欣赏纤瘦高挑的男子,要肤白如玉,眸似点漆,甚至还要敷粉饰面,总之阴柔美才是真的美。 可她竟欣赏不来。男子就该有男子的模样,身无二两肉算什么美?司马瑨那样的才叫美啊! 诶,等等,怎么扯到他身上去了? 她朝那边再三望了望,没看到司马瑨,有些焦急:“殿下呢?他有没有服五石散?” 郗清道:“你觉得他那样的,有人敢拿五石散给他?” 说的也是。 刚说完这话,就见到司马瑨从远处溪尾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祁峰。 其他人没有敢搭理他的,只有一人举着酒盏朝他走了过去。 郗清赶紧起身过去,他方才找到司马瑨,故意叮嘱他在附近走动,就是为了让他免于饮酒,没想到还是避不过。 白檀稍稍走近一些,站在层层树影后看着,那边说话声隐约可闻,她才知道那来劝酒的是历阳王。 这称呼之前听祁峰说过,他好像说采蓉是历阳王送来的? 哪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亲王!她心里不屑,多看了几眼,那已是年逾四旬的人,却白面无须,生得白净又和气,穿一身绛紫金绣的大袖礼服,脸上一直带着笑。 历阳王的劝酒还不结束,司马瑨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了。白檀想了想,理理衣襟走了过去。 “殿下,为师找你许久了,为师勒令你禁酒半月,你居然还来此处宴饮?” 司马瑨自然懂她意思,立即接话:“本王受诏,不能不来。” 白檀板起脸:“陛下多次嘱咐为师要好生教导殿下,为师也是受了皇命的,难道殿下要为自己的皇命而让为师违背皇命?这可算不上孝顺。” 司马烨笑着圆场:“这位一定就是号称文才的白氏女郎了,敢问女郎因何勒令凌都王禁酒啊?” 白檀见了个礼:“殿下如今连自家人也不放过,我身为师长不得不好生教导,何止禁酒,一概不与修身养性沾边的,殿下都不准沾。” 司马烨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自家人就是东海王。这话说的虽然隐晦,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说这个煞神是连叔叔都能下手的人,所以他这个叔叔也就有可能遭殃。 真是个不动声色的下马威。 “既然女郎是陛下看重的良师,本王自然不能坏了女郎的教规。”他笑了笑,与司马瑨闲扯几句,转头走了。 白檀目视着他远去,忽然瞥见坐在上游的司马玹望着这边,不止是他,在场很多人都望了过来,甚至她父亲也从一堆人中站起了身。 白仰堂从不好五石散,此时倒是衣冠齐整,只不过每次见到女儿脸色不好罢了。 白檀也不能就这样把人领走,只好硬着头皮从一堆白花花碍人观感的肉体旁穿梭过去,向司马玹请示。 司马玹衣襟微敞,颇有风致,笑了笑道:“朕是希望凌都王能与他人多多相处,也免得太过沉郁,不过你好像不乐意啊?” 白檀垂着头:“陛下容禀,白檀承负皇命,不敢有半分懈怠,凌都王之前的事您也是知道的,我严厉些是应该的。” 司马玹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因东海王的事在膈应。 “朕自然是相信你的,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吧。”他说完忽然问了句:“你嘴唇怎么破了?” 白檀脸一红,头又低了一分:“吃饭不小心咬到了。” 这理由太丢人,司马玹手拢在唇边闷笑了两声,摆摆手。 白檀如蒙大赦,赶紧告退。 这几句话说得很低,其他人都没听见,恨不得拉长耳朵,最后就见白檀与凌都王一起走了。 哎哟喂可算走了,谁要跟那个煞神一起玩啊! 大家可算开心了,酒盏往水里漂了一个又一个,兴致高昂。 司马瑨看起来一切如常,白檀也觉得他此时应该没事,哪知刚离了那块地界他就一头栽倒了下去。 祁峰和顾呈不愧是练出来的,左右开弓将他提起来,简直就是一瞬间的事。 白檀去扶他时才发现他手心和身上全都汗湿了,身上还在微微地轻颤,这才知道他是一直忍到现在。 郗清当机立断,叫祁峰背上他走人。 进了别院,祁峰又放下了司马瑨,和顾呈左右扶着他进房。 无垢从西厢房里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也没在意,继续缩回去了。 白檀忽然觉得有个心大的学生还是有好处的。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居然又把人给送进了白檀的房里。 郗清脸上不见半分玩笑之色,这次还给司马瑨施了针,许久才忙完。 白檀不好打扰,装模作样去西厢房里转了一圈,教导了学生们几句,却心不在焉。 一直等到下了学,她才有机会回房。只有祁峰和顾呈在外面守着,郗清早回房补觉去了。 她还以为司马瑨在房里睡着了,谁知道进去却见他缩着身子伏在床上,被单都被揪成了团。 白檀怕他又死咬着唇,赶紧过去扶他坐正。 司马瑨紧闭的双眼睁开,看到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拖着她的手在颈边蹭了蹭,长长吐出口气来,简直是在当冰块用。 白檀挨着床沿坐下:“殿下又复发了?” 司马瑨点头,牙关都紧咬出声来,终于挺过了一阵,松了她的手,却又环住了她的腰,人一歪又倒在她膝头。 白檀已经淡定的很,扯了被子给他搭上,准备等他睡着了再走。 没想到这一觉一直睡到入夜时分。 司马瑨悠悠醒转,人仍躺在白檀膝头。 灯火未点,室内一片昏暗,白檀的脸很朦胧,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着了,散下的鬓发轻轻垂在他额角,温和亲昵。 看起来他又熬过了一次,可实际上煎熬无时无刻不在,这种折磨无法形容,几乎可以将人逼疯,每一次都叫他生不如死。 当年以为自己会在深宫里待一辈子,乏闷、无趣,但也不会有什么偏差,何尝想过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不过是当年那一场叛乱,就什么都变了。 幼年时先帝曾与他说过八王之乱,曾经一统天下四方归附的大晋因为那场动荡惹来夷狄入侵,北方失守,朝廷只能南迁,偏安一方。 后来他才发现当年的江北士族之乱不亚于八王之乱。 身边那些昨日还笑着宽慰他说没事的人,今日已在他脚边血溅三尺。 死去的人不再,活着的人不敢接近。 唯有白檀,无知无畏地闯到他面前来,装模作样地女扮男装给他授课。 可那模样谁会看不出是个女子? 他疲于应付无孔不入的叛军,夜不能寐,总在课间睡觉,却总被她叫醒,固执地叫他认真听讲。 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她,那些课他早已学过。 一直没有与她说过话,直到一起躲避追兵时,她靠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殿下放心,我白氏满门定会全力保护殿下周全。” 多么可敬的世家教导,任何时候都会将家族挂在嘴边,功劳都是家族的。 他皱着眉道:“不需要。”他竟然孱弱到需要依靠一个同龄的少女。 当时只觉得彼此虽无深交,却有生死之谊,也好在有她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了,至少不算孤单。 后来才发现,多亏了她才将他从那种阴郁的境地里拉扯出去。 本以为从吴郡的尸山血海中保住了性命就能回归安定,没想到回到都城,一切都已变了样。 都中没了他立足的根基,他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无用皇子,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他只能离开都城。 十六入营,卫戍边疆。 从温柔安逸的建康到风霜寒冽的弋阳,从刀林剑雨里奔逃,到手握刀剑。 手里有了兵权,心性却有了变化。 没多久他就开始发病,什么都不能宣泄,唯有沾血,杀的人越多越畅快,那点变化的心性已经扭曲,越来越暴戾无常。 如果可以做人,他也想做人,但他终究已经不人不鬼。 这世上再没有人像在吴郡中时那样将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他走的是一条直往业火炼狱的路,人人退避不及。 “殿下醒了?”白檀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刚苏醒的沙哑,托了一下他的后颈,动了动发僵的双腿。 司马瑨撩开额前她垂下的发丝,低低唤她:“白檀。” 白檀明显愣了愣:“啊?” 司马瑨拉着她的手覆在眼上,身陷黑暗,不见光明。 “本王若说是真心对你的,你信不信?” 白檀心口漏跳一拍,手指动了动,讶异无言。 29.利诱 无垢今天替白檀管了一天的学生,早就饿了,正急着开饭呢,一直找不到师尊的人,后来在后院客房门口撞见郗清,还特惊奇地说了句:“诶,郗公子在这儿住了一晚吗?” “……”郗清哭笑不得,难怪白檀好掳啊,家里多个人少个人她压根不知道啊。 无垢实在饿急了,也没跟他多说,跑去白檀房门口拍门叫人,叫了一会儿门总算开了,白檀走出门来,嘴上擦了药,手腕上又是一块淤青,最奇怪的是脸还是红的。 无垢担忧道:“师尊病了吗?我请郗公子来给您瞧瞧吧?” 白檀干咳一声:“吃饭!吃饭!” 郗清目送师生二人去了前厅,这才甩着衣袖进了房内,司马瑨还躺着,双眼却睁着。 “殿下,您现在越来越能克制了,看来白檀是味好药啊。” 司马瑨稍稍侧了侧身,留了个背影给他:“你做的最像样的一件事就是给本王送来了这味药。” 郗清的笑里多了些许怅惘:但愿是送对了吧。 他掀衣坐在床沿,伸手搭上司马瑨脉搏:“殿下既然已将白檀看做自己人,那您这病症的实情可要告知于她?” 司马瑨大约是思索了片刻,过了许久才道:“还不是时候。” 白檀埋头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盅汤,最后又满书房找了卷晦涩难懂的竹简,坐在灯下看。 无垢挺懂的,师尊这是又心烦了。 反正她每次一心烦就是多吃多喝然后找书看找棋下,实在想不开的时候还会搞个乐器来让宅子里的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魔音穿耳。 无垢已经摸透了。 不过师尊每次心烦也就那么一时半会儿,所以她也没放在心上,径自收拾完毕回房去了。 白檀将那卷竹简摊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才回神。 看毛啊,根本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啊! 她搓了搓脸,觉得有些燥热,多亏无垢去敲门给了个台阶,不然她要怎么回答呢? 可是不管信不信,他们都是师生啊,她身上还背着道密旨呢,敢出格么! 好在司马瑨也没追问。 白檀冷静下来了,总算她不是个纠结的人,不过暂时肯定不会露面了,实在有几分尴尬。 和之前发病一样,就两三天的事,司马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 郗清累了个半死,可算是解脱了,也没跟白檀打招呼就跑了。据说下山之前还跑去抱朴观兜售了一圈假药,收获颇丰,气得陈凝一路追他到山脚,后来念及自己是个出家人才平复了火气。 无垢这几天看到祁峰和顾呈守在她家师尊房门口也没在意,还以为那是凌都王要着重保护师尊呢,后来看到凌都王本人从房里走出来才知道这几天一直是他本人在里面。 她脑子卡壳了一瞬,赶忙跑去书房一看,可怜的,内室的小榻上铺着床褥呢,合着她家师尊就窝这儿啊。 无垢咬唇,师尊您图啥,这不是您自己的家么,尊严呢? 白檀也不知道司马瑨好了,她这几日也是有意让自己忙起来,除了授课就一直忙着修订古籍。直到听到外面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祁峰的说话声,这才回味过来他这是好了。 她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不就是被表白了么,有什么啊。遂搁下笔提提神,准备出去探望一下,刚走到门口当头便罩下一片阴影。 司马瑨站在门口,与她堵了个正着。 “恩师这是要出去?” 白檀当然不好说就是要去看他,退开让他进门,随口道:“也没有,天快黑了,准备起身点灯。” 司马瑨便去案边替她将灯点上了,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就座:“本王那日的话,恩师还没给答案呢。” 白檀眼角一抽,坐去他对面:“为师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不如何,信与不信,恩师心中自有衡量,反正本王的心意已经表明。” 司马瑨自问揣摩人心还算准,这话要是之前与白檀说,她根本不会当回事。但近日来发生了这些事后,想必她眼里也有了自己,此时表明才有效果。所以其实也根本没强求什么答案,就想瞧瞧她的反应。 白檀双颊微热,干脆拿起笔来准备干自己的事:“殿下病好了就没正事可干?” 司马瑨眼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笑了笑:“多的是正事,但本王还是得来看你一眼,免得你胡思乱想。”说完这话他便起身出了门。 白檀盯着门口恼恨的不行,谁说她胡思乱想了?结果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墨,不禁又垮了脸。 阳春三月已至,东山正是草长莺飞之时,别院忽然来了稀客。 吴郡郡守周怀良亲自登门来访,备了厚礼,在院中排了两排,一见到白檀的人便整衣见礼。 白檀自廊上走至跟前,抬手作揖回礼。 她平时可爱财了,可现在面对满院子的厚礼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周怀良是来接儿子周止离开的。 周止特地齐齐整整地束了发髻,褒衣博带,姿容端雅,立在父亲身后向师尊见了叩拜大礼。 今日拜谢过师恩,便可出师离山了。 周怀良笑道:“女郎隐居东山,存志高远,在下钦佩。犬子虽还有两年才及弱冠,但女郎教她多年,还请赐个字与他吧。” 白檀将心底的不舍压了几分:“令郎聪慧,只望此后为国尽力,不忘初心。诗经里说‘靖共尔位,正直是与’,不如叫靖直吧。” 周止又拜了拜:“谢师尊赐字,数载教诲,殷殷在耳,永不敢忘。”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哽咽,但他生性温谨,硬是忍了回去。 周怀良不再多言,携子起身,又叫他去与西厢房里的同窗们道了别,便告辞下山去了。 司马瑨自廊下而来,见到这场面故意没露面,否则周怀良必然要过来见大礼,他也嫌麻烦。 眼见白檀还站在院中望着院门,他还想着要不要过去宽慰她几句,没想到下一瞬就见她转头直朝无垢招手:“来来,快把这些礼品都搬我房里去。” 他觉得应该是不用了。 周止走后便轮到了刘通,之后又是好几个学生,一下西厢房里少了五六人,宅院里似乎也一下安静了。 白檀惆怅的很,学生们下了学后,她靠在西厢房的门口唉声叹气,与无垢感慨道:“眼见学生们一个个走了,为师怎么有种已经老了的感觉呢?” 无垢尚未答话,司马瑨从外面回来了。身上的胡服沾了些许灰尘,他用手中马鞭掸了掸,看向白檀:“不知本王出师那天,恩师会不会也这般不舍。” 白檀很认真地问:“殿下觉得自己何时能出师啊?”你还是想想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出师吧! 司马瑨还真认真地想了想,忽然道:“出了师,你我可就不再是师徒了。” 话里有话。白檀浑身一个激灵,站直身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司马瑨将马鞭抛给祁峰,直接吩咐开饭,根本没理会她最后那句。 无垢在旁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二人对话的主要内容,最后因为自己听不懂,所以鉴定为一番废话。 用完饭,白檀在院子里散步,司马瑨竟跟了出来。 她刻意放缓了步子想要让他先走,哪知司马瑨就直直走到她跟前来停住了,她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司马瑨眉头一蹙:“恩师这是做什么,防着本王?” 白檀是觉得尴尬,发病的时候又是搂又是抱的算是情有可原,现在好好的离太近便觉得不太好了。 司马瑨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托起她下巴,拇指在她尚未消肿的唇角边揉了揉:“本王咬疼你了?”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暧昧。白檀的脸陡然烧成了沸水,脑子里都快溢满热血了:“没……”呸,这话不对啊,没咬疼难道还能再咬啊!于是她又生生把话改成了:“没什么事,殿下下次克制些,为师也不至于遭罪了。” 原来这是遭罪。司马瑨眯了眯眼,那托着她下巴的手不仅没撤回来还细细摩挲了起来。 白檀觉得她眼神不对,拨开他的手便脚步匆匆地回书房去了。 干正事要紧,她还是去接着修订古籍好了。 周止尚未正式入仕,不过已在历练,特地写了信过来向白檀禀告近况。 西厢房里的学生们正在温习功课,白檀在门外将信细细读完,正准备转身回去,忽见白栋垂头丧气地进了门。 这模样与他以前的模样大相径庭,白檀唤了他一声,朝他招招手,问道:“你怎么了?” 白栋忽然扑过来,抱着白檀的胳膊开始干嚎:“阿姊,我不要入军营,我不要打仗,我肯定会小命不保的呜呜呜……” 白檀安抚他:“哪个不长眼的会让你去打仗啊?”我们大晋应该还没沦落到要让你上战场的地步吧,你回去绣花吧。 白栋咬了咬唇:“还能有谁啊,父亲呗。” 东山里的少年们都开始去征服自己的天地了,白栋的年纪到了,自然也不能幸免。 白仰堂近来询问他的意向,原本是文显之家,偏偏他是个没文化的,白仰堂就琢磨着要不把他送去军营,立些武功回来。反正大晋一直是缺将才的。 也不指望他做将军了,至少能养活自己就成。 白栋怎么可能去军营,他怕死的很啊,所以就赶紧跑来东山躲避了。 白檀哭笑不得:“那你就好好读书做个文官呐。” 白栋又觉得痛苦,抱着脑袋哼哼了两声。 西厢房里的学生们都探头探脑地想看热闹,白栋也要面子,不发癫了,站直身子问白檀:“阿姊知道父亲寿辰要到了吗?” 白檀被他问得一愣,她还真忘了。 白栋道:“今年是他五十寿辰,我看他嘴上虽然没提,但还是想要你回去给他祝寿的,阿姊你回去吗?” 白檀犹豫了片刻,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白栋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这次阿姊会卖个面子呢。” 白檀也不是不想卖面子,实在是怕跟白仰堂见了面又闹不快。他五十寿辰必然会满堂宾客,到时候岂不是在外人面前丢人么。 不过好歹也是生身父亲,大寿到了也该表点心意。白栋离开后她便琢磨着还是得送点东西。 白仰堂喜好《晏子春秋》,她便从中摘录了九段名言,带着无垢在山里寻了上好的青竹,亲手制成了宽平的竹简,再用正楷小字将这九段话誊抄上去,以刻刀一一刻下,最后再润色,结绳联结。 司马瑨这几日不怎么忙碌,白檀自然不会疏于对他心性的教导,特地将他叫来书房一起动手。 司马瑨拿起刻刀时说了句:“本王怎么觉得恩师就是想找个下手呢?” 白檀义正言辞:“这是培养殿下的耐心。” 这还真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动不动便会刻坏,他早已不耐,若非白檀一直在对面盯着他,大概早就扔了东西走人了。 忙到天黑也不过才刻完一段话,司马瑨忽然道:“若是要赠予本王,恩师会刻什么?” 白檀被他问得顿了一下:“怎么,殿下生辰也要到了?” 司马瑨道:“是啊。”其实早着呢。 白檀也没说什么,埋头继续忙自己的。 司马瑨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放在心上,没过几日,忽然从无垢手上收到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青竹上刻的是先秦兵书《尉缭子》里的句子,也是择了九段,大约是取个吉祥寓意。 原来她还真当了真。 这么一来倒不好意思说生辰是假的了,他将那些竹简都细细看了,最后一句是“反本缘理,出乎一道,则欲心去,争夺止,图图空”。 无欲则没有争斗。他盖上盖子,心中自嘲,人怎么可能无欲。 白檀本以为将东西送去给白仰堂就算完了,没想到他似乎将这当做是示好的意思了,居然派人送了请柬来,要请她回去赴宴。 说实话,父亲给女儿送请柬这种事真的是百年难得一遇。白檀问无垢:“你看为师要不要把这请柬裱起来挂屋里,挺风光的吧?” 无垢居然觉得这提议不错:“好啊,反正师尊屋子里连幅名贵字画也没有。” “……”白檀心累,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实在吗? 反正是不打算去的,她将请柬压在了书下,照常授课。 听闻司马瑨也收到了请柬,不过他好像也没动静,反正除了皇命之外,也没谁能叫得动他就是了。 司马瑨的确收到了请柬,没动静却是因为忙。 每年开春,朝中人事都会有一阵频繁调动,今年又多了周止等年轻小辈入仕,更是厉害。他手底下好几个武将都得到了升迁,其中他在弋阳郡内提拔的鲜卑人段鉴还被调来都城任职了。 祁峰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服,在军营大帐里逮着顾呈就是一阵猛摇:“你说他一个外族人凭啥能升迁?长得不如我,战功也不如我,陛下是不是瞎?” 顾呈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从长相来说,陛下没瞎。” 祁峰跳脚:“我要跟你绝交!” 顾呈拍拍他肩:“你这意思是要离开殿下身边自己高升么?” 祁峰感觉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抬眼就见司马瑨幽幽地盯着自己。 “本王大概是留不住你了。” 他赶紧化身狗腿扑过去跪舔:“不不,还是殿下身边好,金窝银窝不如殿下这里的狗窝。” 司马瑨扔下手中军报:“带你营里的人去绕山跑十圈。” “……” 祁峰哀怨地出了大帐后,司马瑨从层层军报中发现了封信,是从弋阳郡寄来的,但拆开一看,居然是以胡语写就,犹如天书。 他将信收在袖中,打马回了东山。 白檀正在授课,见他回来还挺奇怪,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就见他对自己招着手。 啧,什么态度,至少也要过来请一声啊。 心里虽然腹诽,人还是走了过去:“殿下不是去军营了么,忽然回来做什么?” 司马瑨道:“自然是特地回来见你的。” 白檀被他说得一阵尴尬,却见他从袖中取出封信来递到了眼前:“请恩师帮忙看一看这信上内容。” 呸,胡思乱想什么呢!白檀手拢在唇边干咳一声,接过了信展开,粗粗一观就觉得头大。 如今北方秦国一统,胡语主要是归附于它的鲜卑语和羌语。这两个民族的文字都跟画画似的,所以用汉字居多,只不过这封信居然是用汉字音译胡语写出来的,她觉得对方一定很寂寞,所以才会这么无聊。 不过仔细看看,倒也不能全怪那位写信的人闲着没事干,他本就是个胡人,从秦国叛逃到晋国,用他自己的话说,实在是疏于汉学,所以你就勉强着看吧。 白檀却不这么觉得,一个多年生活在晋国的胡人,怎么可能不懂汉字,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吧。 信中说弋阳有个叫段鉴的将领被调来了都城,但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所以特地写信来提醒司马瑨一句,让他见了段鉴就把人给咔嚓了,别手软。 白檀不太理解这种思维,对司马瑨道:“殿下如何治军为师是不会管的,但你若要随意下杀手为师却得管束,此事蹊跷,殿下还是多加观察吧。” 司马瑨将信细细撕碎,丢在了旁边刚浇完水的花盆中,顷刻变成了一团稀泥。 假如段鉴是被别人支持才调来都城的,那八成就已经不是他的人了。部下提醒他除了他,未尝没有道理。 “恩师的话本王会记着的。”司马瑨说完便要走。 白檀叫住他:“可为师怎么觉得殿下看起来不像是会照办的样子呢?” 司马瑨被她说中了想法,脚步停了下来。 白檀一副“就知道你小子要阳奉阴违”的神情,苦口婆心道:“自见了殿下救人之举,为师便觉得殿下一定可以重归正道,殿下可千万不要让为师失望。” 司马瑨问:“你觉得本王当年那副模样算是正道?” 白檀点头:“殿下当年挺好的呀,斯斯文文的。” “难为恩师还记得。”他走近两步,低头道:“若本王真回归正道了,恩师可会接纳本王?” 白檀不自然地扫了一圈左右,见没人在才放心:“殿下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威逼利诱的意思了。” 司马瑨转头走人:“既然回不回正道并无改变,本王又何必费那事。” 白檀居然被他的话呕得无言以对。 这小子的口才谁教的?拖出来我保证不戳死你! 司马瑨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有人进门,彼此都是一愣,随之他便垂头见了个礼。 来的人是白唤梅,她穿着随意,外面罩着帷帽披风,只由左右两个侍女扶着,一点不像从深宫里出来的,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 她大概也没想到会撞见凌都王,脸色居然有几分慌张,低声说了句:“凌都王可千万别说出去,本宫是悄悄出来的。” 司马瑨没答话,朝白檀看了一眼,她已经走了过来。 “阿姊此时出宫来做什么?”白檀看出她有意隐藏,便要领她去屋内说话。 白唤梅却似乎很急,摇头道:“我不便久留,来此是想请你入宫去劝劝陛下。” 白檀莫名其妙:“我能劝陛下什么?” 旁边两个侍女在小声催促,白唤梅捉住她手道:“我们路上说吧。” 白檀就这么被拉出了门,连件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司马瑨原本要去军营,此刻忽然改了主意,跟上来道:“本王送恩师去好了。” 30.家事 白唤梅来找白檀也是没有办法。 司马玹不知是怎么回事,自那日上巳节之后忽然就迷上了修仙问道,还特地请抱朴观知观玄阳子出关来为他炼制丹药,这般模样已经持续了有段时日了。 原本她以为这是司马玹一时兴起,也没在意,哪知连日来一直如此,从未间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才知道不对。 白唤梅请父亲出面劝导无果,又请叔父出面。白仰堂去说了半天,司马玹倒是听进去了,可转头依然叮嘱玄阳子继续为他炼丹。 其他世家大臣听闻此事也坐不住了,接二连三的往宫里跑,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想劝他回头。 求仙问道虽然是风潮,皇帝想赶一赶也不是不可以,但司马玹是饱受世家拥戴扶持的帝王,有他在大局稳定,比什么都强,怎么能胡乱磕丹药呢?万一一不小心蹬了腿,他们上哪儿去找个新皇帝? 奈何依然收效甚微。 白唤梅自己也劝了许久,仍然不见有用的样子。白家将希望压在她身上,怎么可能容许皇帝修道呢,万一出了事,这宫门不就白入了?所以对她也是多加施压,百般苛责。 白唤梅病急乱投医,想起白檀好歹跟司马玹是多年知交,她又是文才,说话必然能叫人信服,不得已之下只好偷偷出宫来请人。 只是没想到会撞上凌都王,撞上了也就罢了,他还跟来了。 司马瑨将祁峰和顾呈留在东山脚下,独自打马跟着二人的车马入了宫。 白唤梅要去更衣,在炼丹房外嘱咐了内侍几句便匆匆回宫整装去了。 内侍进去通传,过了许久才得了准见的诏命。 白檀匆忙而来,也没准备,只能强打起精神随内侍进门,旁边的司马瑨却已一脚抢先跨了进去。 她在后面顿了顿:你这么心急,干脆你去劝算了! 炼丹房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一股子怪味儿。白檀捂着鼻子在一排炼丹炉后面找到司马玹,他发髻高束,身披道袍,盘腿阖眼坐在那里。 他的身后坐着两个道人,一个发须皆白,是玄阳子无疑,另一个是陈凝。 白檀头一回见司马玹这幅模样,愣了片刻才回神见礼。 司马玹睁眼,请玄阳子和陈凝先退避出去,笑了笑道:“你今日求见,莫非也是来劝朕的?” 白檀垂头:“陛下胸怀大志,因何困于这方寸丹房呢?”明明当年他做豫章王时,还狠狠批判过这修道不务正事之人,如今自己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怎能不叫她唏嘘。 司马玹笑容依旧温和,就是消瘦了许多,大约是近来在辟谷的缘故,他抬手请白檀就坐,轻轻叹了口气:“开春以来各地灾祸频发,前些时候晋兴郡中还出了崩山的祸事,泥石毁了良田无数,百姓也多有死伤。太史令数次占星,皆言此乃国上德行有失之故。历阳王与朕说,帝王修道乃是为民生祈福的福德之事,朕深觉在理,不管如何,总也能求个心安吧。” 又是那个历阳王!白檀因为采蓉的事就对他没什么好感,没想到他又来兴风作浪了。 司马玹向来冷静理智,若非被他捏住了失德的由头,岂会轻易竟被说动,还真是会灌迷魂汤。 她忍着不痛快,还得斟酌考虑司马玹的心情:“修道是小事,服食丹药却是大事,陛下切记保重龙体,也免得朝中与后宫担忧。” 司马玹刚要接话,忽然看到旁边的司马瑨,他进门到现在也没见礼,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抱臂站在炼丹炉旁,那一身黛色胡服几乎要与那丹炉融为一体,不仔细瞧还真注意不到。 “怎么,你也是来劝朕的?” 司马瑨朝他看了一眼,抬抬手:“陛下接着说,臣弟只是来看着恩师的。” “……”白檀倏然转头,混账,这是什么话,你要坑死为师吗! 司马玹明显一愣,视线在他和白檀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忽对白檀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你放心,朕有数,你先出去吧,朕有些话要与你这个学生好好说说。” 白檀觉得他把“学生”一词咬得特别重,心里不禁有点慌,他是聪明人,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这么想着,退出殿门之前便对司马瑨使了个眼色。 司马瑨似笑非笑,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看到。 司马玹目送白檀出了门,这才对司马瑨道:“朕希望你在白檀面前聆听教诲,只盼你早日修正心性,你可要将她当做师尊,好生敬重才是。” 司马瑨笑了一声:“臣弟向来不守规矩,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尊重不了她。” 司马玹眉头深深皱起,又缓缓舒展开:“朕以为你至少师生伦常是不会违背的。” 司马瑨不愿多谈,站直身子道:“陛下继续听历阳王的话修道吧,臣弟告退了。”话音未落,人已走到了门边。 司马玹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又深深吐出口气,竟无可奈何。 白檀方才那番话说了一半,本还打算进去再继续劝说,抬头却见司马瑨已经出了殿来,示意她跟自己走。 “陛下不用劝了?” “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劝的。”司马瑨说话时忽然揽着她往身边带了带,旁边一排内侍急急忙忙小跑着从身边擦过去,看到他在又慌忙停住下跪见礼。 白檀一头撞在他胸膛上,站稳时看到跪了满地的内侍,心如擂鼓。 司马瑨是个不按常理走的人,随心所欲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现在已经毫不避讳,照这样下去,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他对自己那点心思了。 要老命了,以前担心教不好他名声要坏,现在是教得好教不好都得坏了。 白檀看了看日薄西山的天,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艰难…… 就这么出了宫,自然也没有车马相送了。司马瑨也不废话,直接将她抱上马就走。 白檀现在就算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都没力气了,既不能下地自己跑回东山,又无颜面对广大建康民众,只能垂着头一路装死。 司马瑨故意一手搭在她发间:“要不本王替恩师将这头发打散了,便于你更好遮掩?” 白檀怕他真这么做,连忙抬手去捂头发,不想却摸到他手背,司马瑨趁机反手将她的手包住,扣去她腰间,藏在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襟里,她越挣扎他反而扣得越紧。 她的头就快垂到马鬃上了,恼恨无比,天怎么还不黑啊! 好在这一路是快马出城,虽然浑身颠地酸疼,也好过慢吞吞接受全城百姓的目光。 祁峰和顾呈在山脚下百无聊赖,远远看到司马瑨环着白檀到了跟前,不禁齐齐呆滞了一瞬。 祁峰抵抵顾呈胳膊:“哎哎,你看到没?白菩萨居然脸红了。” 顾呈道:“被马颠的吧。” 祁峰点头:“也对,她那种人怎么可能会脸红,切。” 白檀何止脸红,还腰酸背痛脚麻和心累啊。 还好司马瑨放下她就转道回军营去了,她一个人在山道上坐了一会儿,可算是平静下来了。 回到东山后白檀挺内疚的,白唤梅难得求她帮个忙,她却没办好就这么走了,总觉得没尽到力。何况她钦佩司马玹为人,私心里也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 不过今日这事白唤梅要是提前开口,她未必就会答应去走这一趟。毕竟劝驾是后妃和朝臣应该做的事,她实在没有理由去搀和。 总之这事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历阳王那个幺蛾子。 自入宫之后,司马瑨连着几日都是早出晚归,白檀没与他打上照面,想打听一下陛下那事的进展也没有途径。 足足过了四五日,天擦黑时白檀正准备用饭,祁峰和顾呈忽然走进来打断了她,说是他们殿下请她更衣出门。 “出门去哪里?”白檀舍不得丢筷子,眼睛也全黏在菜上。 祁峰得了司马瑨的命令,正急着呢,一个劲催促:“哎呀快点儿吧,当然是入城去了。” 白檀以为又是陛下的事,搁下了筷子回房去换了身衣裳,匆匆跟着他们下了山。 马车一路疾驰,白檀在腹中组织着劝说之词,也没注意探头朝外看,等到停下,一探身出来就愣住了。 司马瑨身着亲王礼服立在车旁,玉簪金冠,镶玉绶带,疏疏落落的一身贵气。身后却不是宫门,而是太傅府的大门。 白檀豁然想起今日是白仰堂寿辰,转身就想回车中去,却被司马瑨一把拖住胳膊直接扛了下来。 “你……”白檀赶紧站稳,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外人在才放心,但还是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为师总有一日要被你活活气死!” 司马瑨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抬手抚了一下她衣摆上的褶皱道:“本王向来行事如此,恩师不是一直都好好地么?” 白檀尚未反驳,府内走出两名青衣小仆来引路,她只好闭了嘴。 又过了一年,这座宅院已经十一年没来过了。 她当初走得决绝凛然,多有气势啊,如今就这么回来了,算怎么个事? 本来还指望着以后教导好了这煞神,自己成了新一任的太傅,回来就站在这门口膈应她父亲的啊!结果居然成了登门拜寿。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坑老师的学生。 司马瑨早已进了门,转头一直盯着白檀。 何止是他,门口白府的小厮家丁都快列成排了,全都偷偷看着她。 女郎忽然回来了,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白檀抿了抿唇,在大门口站了许久,终于抬起脚跨过了那道门槛。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许多不拘礼数的都围在前厅门口,清谈是世家之人最爱的活动,其实就是彼此挤在一起侃大山,越侃越带劲,都不带喝口茶润润喉的。 门口那群人正在滔滔不绝地清谈,司马瑨却在人群里搜索着目标。 很快他就看到了历阳王司马烨,此行若非因为这老小子,他也根本不会来。 大概是因为司马烨怂恿陛下修道的缘故,世家大臣都对他有些不快,此时也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此时看到司马瑨来,司马烨便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快步迎上来道:“你可算来了,叔叔我一个人可闷坏了。” 司马瑨视线朝他旁边那人高马大的人影一扫:“叔叔怎会闷呢,这不有段鉴陪着么?” 司马烨哈哈笑道:“我们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段鉴在都中毫无人脉,不可能会被白仰堂邀请,必然是借光才来的。 司马瑨自入宫后就已经有数,那个支持段鉴调来都城的人必然就是司马烨。 他倒是挺期待,这老小子蛰伏多年,以往还只是往他身边塞塞人,如今看来是按捺不住了。 正好,东海王之后,他也的确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段鉴是鲜卑人,肤白高大,跟随司马瑨多年,从他进这院子时便早已看了过来,多次与他视线相触,此时才垂首见了个军礼:“属下见过殿下。” “你今后应当算不上本王的属下了。”司马瑨幽幽一笑,段鉴却瞳孔陡然一缩。 跟随他多年,岂会不知他残暴本性。 白檀对历阳王只有一面之缘,之前采蓉的事加上如今司马玹的事,早已对他反感至极,看到司马瑨在他交谈,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不方便去那些重臣高官中间,干脆转身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早有仆从见到有客往后院来,正要过来劝阻,一看清她的脸便退了开去:“女郎,您回来了。” 白檀“嗯”了一声,径自走去了自己当年住的院落。 院中居然什么都没变化,她推开房门,一室昏暗,但感觉也是细细打扫过的样子,一丝潮湿霉气也闻不见,手指在桌案上划了划,也不见灰尘。 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旁边一阵轻响,她吓了一跳,就见屏风后走出个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出那是白仰堂。 他点上灯,看向白檀的脸色有些古怪:“我还道你又不会回来了。” “这父亲得感谢凌都王,若非他我也不会在这里。” 白仰堂的脸色因她这句话沉了几分。 白檀不想与他再弄到争辩的地步,便问了句:“父亲在这里做什么?” 白仰堂抬了一下手里的卷轴:“来取你母亲的画像,我当年与她说好要同过五十寿辰,六十寿辰……怎么也不能违约。” 他知道这话说来只会叫白檀不屑,也不愿多解释,说完便携着画卷出了门。 白檀冷脸不语。她一直反感他提及她母亲,当初母亲卧病时他还醉心权势不管不顾。生前都没有珍惜,如今又装什么深情。 以前还听她母亲说过她父亲当年白衣轻裘,风采过人,如何如何与众不同。也正因为他出众,她母亲一个出身大门阀的世家女才跳出了原本家族属意的王谢大族,选择了这个小门阀出身的白氏儿郎。 可她觉得一点也不值得。 这个人心里的权势重要胜过妻女,根本就是选错了人。 “恩师原来在这里。”司马瑨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白檀背过身去:“后院你也进的来?” “那也得这里的仆从敢拦本王才行。” 他走进来,轻轻拨过她的肩头,有些不可思议:“原来你也有伤怀的时候。” 白檀咬唇别过脸。 真是丢人,怎么偏偏被他撞见了! 司马瑨捧着她的脸,在她眼下细细摩挲了一下,那里有盈在眼睫上的一点湿意,他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白檀下意识就要挣脱,他却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嘘”了一声:“放心,没人会知道。” 没人会知道。这话可真是叫人安心。白檀真的不动了,过了片刻没好气道:“亏得为师没有痛哭流涕,否则将殿下的礼服染湿了怎么办?” “无妨,本王脱了礼服再让你靠着哭便是了。” “……”白檀忽然一点伤感也没了。 前院里已经人声鼎沸。 司马瑨先行一步去了前厅,白檀落后过去,故意掩人耳目,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 看看上方,白仰堂正举盏与众人客套,看起来兴致高昂。 她懒得多看,转头四顾,忽然发现竟然到现在都没有见到白栋。 不可思议,要在往常他早就冒出来了。 白栋没有冒出来,倒冒出来个意想不到的人。 历阳王司马烨居然从前面的位置挪到她这方小案旁来坐了。 “女郎,本王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他相貌亲和,说话又轻柔,若非出了陛下这事,谁也不会把他当个幺蛾子看待。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道:“女郎可知我那侄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白檀怔了怔才回味过来他说的是司马瑨。 难道要说喜欢我这样的?好像有点不要脸啊。她干咳一声道:“在下不知,历阳王殿下因何有一此一问?” 司马烨笑道:“自然是关心我那侄子了,顺带也好安插两个人在他身边。” “……”白檀对他的直白无言以对,就这样居然都没被他侄子捶死,也真是命大。 不过这大概也是因为底气足吧,毕竟有恃才能无恐。 她看看司马瑨,他也正好看着自己这边。大概司马烨也发现了,讪讪一笑,端着酒盏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场的白氏族人有人认出了白檀,白仰堂虽然没说什么,也总往这边瞟。白檀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何况就她一个女子,也颇多不自在,便趁众人不注意时起身悄悄离了席。 回廊折角处灯火晦暗,看着安宁。白檀走去那边站了片刻,回忆里都是往事,忽然听到头顶哗哗一阵枝叶的响动,抬头一看,眼角便是一抽。 白栋趴在一棵大树上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 “阿姊?我没做梦吧?你居然会回家来?” 白檀道:“我没做梦吧?你爬树做什么?” 白栋吸了吸鼻子:“还能为什么?阻止父亲送我入营呗。” 白檀哭笑不得,他打小就是这幅德行,一遇到事情不是攀墙爬树就是满地打滚,白仰堂是最重视举止风雅之人,每次见了都会大怒。 “你赶紧下来,前厅满堂宾客,万一待会儿出来少不得要撞见,你不嫌丢人么?” 白栋抱紧树干:“就是知道丢人才爬啊,父亲一定会碍于面子松口。” 白檀板起脸:“别废话,你给我赶紧下来。” 白栋还是摇头。 白檀道:“难道要我上来捉你下来吗?” 白栋最是心疼白檀的了,如何会舍得让她爬树?听了这话还真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犟着脾气摇了摇头:“不下来,父亲不答应我绝不下来。”还是小命重要啊。 白檀掳了掳袖子:“行,真要我上来捉你是吧?” 她眼睛已经瞄到司马瑨出来了,只要她一有动作,他必然会来阻止,既可以吓到白栋,又能免于爬树,实在太机智! 白栋连脚都勾住树干了:“阿姊你别上来,危险着呢,让我一个人吓吓父亲不行么?” 白檀话放出去了,架势也摆好了,就等着司马瑨来拉她了,可偏偏没有。 他已经到了跟前,却抱臂站在一旁欣赏。 白檀不能认怂,抱住树干转头朝他猛挤眼睛:你倒是过来拉为师一把啊! 司马瑨终于走了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没事,放心的爬,本王等着接住你就是了。” “……” 嘭的一声,白栋自己摔下来了,揉着屁股就扑过来隔开二人。 “离我阿姊远一点!” 白檀无语,早知道这样可以让他下树,刚才也不用那么卖力演戏了。 31.保证 白栋吓唬他父亲的目的没能实现,倒是成功吓唬到了下人。 一群仆从看到他扑去凌都王跟前简直肝胆欲裂,纷纷拥将上来,抱住他就往后院拖。 一边拖还一边安慰他:“郎君您忍忍,小的们也是为了您的性命着想哈。” 白檀忽然觉得府里的下人身手比十一年前矫捷多了,一定是因为常年跟着白栋的缘故。 此事白仰堂未亲眼所见,只听管家在耳边嘀咕了几句,自然动怒,却还得强忍着心绪招待宾客。 待到宴会结束,早已不耐的白檀才现身到他面前,草草道了个别就登上车去了。 白仰堂也没在意,只拦住了司马瑨出门的脚步,代子行大礼致歉:“老臣愧领太傅一职,教出这样不知礼数的混账,望殿下见谅。” 司马瑨倒没介意,他容忍白栋多半是看白檀的面子,余下那一小半是因为白栋根本就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何况今晚除了司马烨和段鉴二人让他不太舒服之外,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白仰堂却也不只是为了道歉,特地请他去偏厅就座奉茶,低声道:“殿下从不施人恩惠,今日却将小女引回了家门,老臣不知该如何回报。” 司马瑨了然,看来他以为自己带白檀回来是在示好,显然是有心借此理由归附了。 “太傅若有心回报,本王自会笑纳。”三公之一,没理由拒绝。 如今世家彼此牵制,琅琊王氏一门独大,太原白氏不过是夹缝里生存罢了,白仰堂决心调头依附一个有军权的,实是明智之举。 所以他向司马瑨表了忠心。 司马瑨也不客气,欣然领受便要出门,却又被他叫住。 白仰堂数次欲言又止,才将心底的话说出来:“白檀毕竟是老臣唯一的女儿,虽然我们父女不和,老臣还是希望她此生名声清白,还望殿下成全。” 他们师生之间早年相识又年岁太近,现居于一处,今日又同来同往,白仰堂心里多少有点狐疑,作为父亲提点一下总没错。 司马瑨的脚已迈出门去:“有些事情,太傅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好。” “……”白仰堂愕然。 宫中依然缭绕着一层烟熏火燎的丹药味儿。 始作俑者司马烨自白太傅寿宴上被冷落之后,基本上就是每日在自己的行邸里吃喝玩乐,不太与其他人接触。世家大族对他怨声载道,他也充耳不闻。 丞相王敷不好对他一个皇族发火,干脆把太史令叫到跟前给训了一顿:你好好地乱占什么卦,什么叫国上德行有失?害得陛下想不开!国之上又不止陛下一个人,还有一班重臣呢,你随便挑个人背锅不行吗? 太史令领悟力极强,王丞相与凌都王不合天下皆知,要找人背锅,当然要找他的死对头。 于是第二日朝中新流言尘嚣日上—— 陛下宅心仁厚,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半分差池,如今各地天灾频发都是因为凶星冲撞了紫微星所致,其实压根不关陛下什么事。 凶星还能有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司马瑨还没说什么,祁峰先忍不住了,在他面前提了一百种让太史令生不如死的方法。 顾呈也很积极,都试图去逮人了,一打听才知道太史令自散播了这谣言后就称病闭门不出了,家里至少多了三倍的人手防护,还真是怕死的很。 司马瑨坐在营中,眼睛一直盯着建康城内的地图,根本没在意他们二人的话。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圈了几个地方,对二人道:“在这几个地方下手不易惹人注目,最多给你们三日,将段鉴的人头提来给本王。” 既然已经确定不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留给司马烨。 白檀这两天不是忙着授课就是忙着安抚自认命苦的白栋,刚刚从周止寄来的书信里得知了那凶星冲犯帝星的传言,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这世道,无论是权贵还是平民都对所谓的上天深信不疑,这种流言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一旦牵扯到天灾和帝王,都颇能蛊惑人心。 待到日落时分,目送学生下了学,她便立在院中等着司马瑨,打算与他商议一下此事。 结果司马瑨还没回来,却等来了高平。 一进门他便道明来意:“女郎,陛下急召,请随在下入宫。” 白檀见他神情焦急,有些奇怪:“何事?” 高平只侧了侧身做请:“女郎快些上路吧,别让陛下久等。” 白檀上次被白唤梅匆匆拉进宫去就觉得失礼,这次再急也叫他等了一下。她返身回房,换下了深衣,着了件绯色对襟的褂衣襦裙,又与无垢交代几句,这才随他出门。 路上她仔细想了一下,会不会是不是司马玹忽然想通了不再求道了?可看高平的样子又不像。 等到了御书房,却是一愣。 殿内站着好几个大臣,王丞相、谢太尉都在,司马玹倒是端端正正坐在上方,可身上还披着道袍呢。 白檀见了礼,直觉没好事。 司马玹叫她起身时语气很温和,看向大臣们的脸色却说不上好:“今日召你来,是丞相的意思。”他抿紧唇,似乎不愿多说。 丞相王敷踱了几步到了白檀跟前,开口便是质问:“女郎想必听闻那传言了吧?如今都中人人都对凌都王品行议论纷纷,你身负教导之责,却至今不见成效,说不过去吧?” 白檀不可思议地抬头:“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在下该负责?” 挺会推责任的啊,你们现在当官全靠丢黑锅吧! 王敷笑得胡须一抖:“女郎可是当初亲笔立了担保书给陛下的,言之凿凿会教导好凌都王,如今既无成效,难道不该负责?” 白檀懂了,当初立担保书就是对付他弹劾司马瑨来着,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尚未出言分辩,司马玹已看不过眼,皱着眉道:“丞相此言差矣,凌都王积习难改,教导自然耗费时日,何况他之前也确实改正了一些,何必追究白檀之责?” 王敷朝他拱了拱手:“陛下只记得他改正了一点,却难道忘了至今连尸首都找不着的东海王了么?如今天灾频发,人心动荡,未尝不是上天示警。陛下切不可再像往常那样纵容凌都王了,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其他大臣纷纷点头,不得不说陛下真的是太惯着这个煞神了。 不过这话也就王丞相敢说了。 白檀见状暗暗翻白眼,真能干,一个子虚乌有的流言也能当做把柄来大做文章。 说到东海王,司马玹自然无言以对。 王敷面上如常,心里却有几分得意。 他今日也不是无缘无故寻白檀的麻烦,当初世家门阀结党时,她父亲白仰堂可是站在王家这边的,甚至都准备将她嫁给王焕之了。可现在呢?白仰堂忽然将手下两个空出来的差事安插.进了凌都王的人。把他当瞎子不成,分明就是投靠了司马瑨! 他是动不了兵权在握的司马瑨,可威慑一下白仰堂还是可以做到的。 白檀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丞相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那敢问大人,要如何治我的罪呢?” 王敷道:“女郎是向陛下保证的,罪名自然由陛下来定,本相不会越俎代庖。” 司马玹偏偏不做声,一时便陷入了僵局。 正僵持着,御书房的门被踹开了。 真的是踹开的。一群人听到一声巨响唰的扭过头去,就见司马瑨大步走了进来,手里马鞭还持着,侍卫跟在他身后一路追着要他解剑。 王敷的脸下意识就是一白,又强作镇定地转过头去。 司马瑨解了剑,连同马鞭一同抛给身后满头冷汗的侍卫,走到几人中间来,倒是像模像样地向司马玹见了个礼。 “敢问陛下,臣弟究竟犯了何事,竟要连累恩师?”他问的是司马玹,视线却在周围缓缓游移,所过之处,全是回避的眼神。 司马玹道:“朕正在与诸位爱卿商议,尚未定罪,你莫要冲动。”这话说来简直有几分头疼的意味。 王敷见陛下有松动之意,哪能容忍,连忙道:“陛下明鉴,难道白纸黑字立下的保证也可以当做一纸空文吗?此举往大了说等同欺君呐!” 王家权势足以与皇权抗衡,司马玹愈发头疼,眉头几乎要拧成川字。 白檀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垂下头一板一眼道:“陛下容禀,白檀自收了凌都王为学生以来,的确教导不力,多有疏漏,陛下要责罚,白檀悉数领受。但凌都王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善念全无,岂会是什么凶星呢?天灾之事岂能凭一卦论断,不应强加于凌都王身上。” 司马玹视线落在她身上,沉默不语。 王敷鼻间却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挺护着那煞神。 司马瑨骤然开口,声冷如刀:“此事既因本王而起,诸位何必为难恩师?陛下今日在座,臣弟便在御前立下保证,我司马瑨今后上战场绝不虐杀俘虏,亦不无端动杀机,凡有罪犯入我手者,皆交由司法处置。”他看向王敷,“敢问丞相,这样还叫教导无方么?” “……”王敷被他的话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里已经在咆哮了。 凌都王居然要改邪归正了!如果不是白檀有本事,那就是他们今天入宫的姿势不对啊! “难为你有此心,朕很欣慰。”司马玹似有些怔忪,又似已疲倦,闭了闭眼,摆摆手:“凌都王都已立了保证,此事到此为止吧,今后不必再提。” 王敷不甘心,奈何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辞,最后只能忿忿拂袖道:“殿下最好能说到做到,否则与欺君无异!” 白檀见礼告退,一边悄悄看了看司马瑨。 他一个从不肯低头的人居然会立下这样的保证,实在叫她惊讶。 出了殿门,二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言语。 一直到了宫门外,白檀立在车旁叹了口气:“真是难为殿下了,被人逼迫的滋味不好受吧?” 司马瑨脸上的阴沉之色至此才有所缓解:“本王若真不愿,没人能逼迫得了。” 白檀顿生欣喜:“那殿下的意思是要真心归于正道了?” 司马瑨看入她双眼:“本王不知何为正道,也不知能否回到这所谓的正道,但为了你,大概也能试一试。” 白檀怔了怔,垂了眉眼。 他说过许多露骨之言,却唯有这句,直达心底。 司马瑨扶她登车,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慢慢捏紧。 纵然满身血污愿为她洗净,这一手的血腥早已深入骨髓,要洗净只怕也是要削肉剔骨。 32.考验 王丞相刁难白檀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王焕之耳中,他找了个机会偷偷溜进了司马瑨的军营,进帐时捂着半张脸:“哎哟,在下无颜面对殿下,请殿下一定不要与家父计较。” 司马瑨瞥他一眼:“本王不计较,改日将你为本王所做的事都摊开叫他看看,想必也能气他个半死。” 王焕之苦了脸:“殿下可别吓唬在下。” 正说着,祁峰和顾呈回来复命了。 “殿下,事情没办成……” 两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司马瑨眯了眯眼:“怎么,一个人都除不了?” 顾呈小心翼翼道:“段鉴以前救驾有功,如今入都暂无居所,历阳王便请了皇命,允许他在外宫暂居,属下们实在找不到机会。” 祁峰反应敏捷,立即道:“属下们一定会再找机会,势必要除了这墙头草!” 司马瑨推开眼前军报,脸色不大好:“算他命大。本王如今在陛下跟前立了保证,此时必然被人盯着,收手吧。” 两人齐齐抬头:“殿下立了什么保证?” 王焕之在旁憋笑:“殿下以后要做大好人了。” 顾呈目瞪口呆,祁峰忽然就抓狂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殿下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啊啊啊!” 凌都王要改邪归正了,消息不胫而走,早已传遍都城。 白栋不相信,在半道拽住出门行医的郗清,一个劲地追问此事。 郗清将药箱往身后一甩,勾住他肩膀:“弟弟啊,时至今日,我也该跟你说实话了,你是个男人了,应该可以承受了是不是?” 白栋被他说的小心肝儿一缩:“你、你想说什么?” 郗清长叹一声:“其实凌都王这么做都是为了你阿姊啊,看来此生我是无缘做你姐夫了。” 白栋脸上一僵,接着就暴躁了:“我就知道他对我阿姊有那意思!” 郗清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背着药箱走了。 都城里的老百姓也把这事讨论的很热烈,祁峰和顾呈回凌都王府去取东西,经过长干里,就听见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凌都王真的要改邪归正了?” “八成是不想承认自己是凶星。” “赌一包粟米,凌都王绝对改不过来。” “我赌两包。” 祁峰骑着马就冲了过去,鞭子一顿乱甩:“混账玩意儿,敢在背后编排我们殿下!” 众人抱头鼠窜,嗷嗷乱叫。 反正更加没人相信凌都王可以改好了,属下都这个德行呢。 司马瑨对这些充耳不闻,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他说出去的话也不可能收回。 只是要改正还真是艰难,终日都觉得不痛快。 晚上回到东山,一脚迈进白家别院的院门,他就看见白檀立在廊下冲他笑,神情那叫一个和蔼可亲。 “殿下今日感觉如何?”每日她都要问一问这问题。 司马瑨拽了拽衣襟:“憋得难受。” 一直压着自己的脾气,人都不能往死里揍了,怎么可能不难受。 白檀眉眼间全是笑:“总会习惯的。” 司马瑨舒出口气,看她笑成这样,大概这点难受也值得了。 春日已至鼎盛,后园里的花全都开了。 晚上吃了饭,白檀将新鲜饱满的全都摘了下来,打算洗净晾干后用来做花笺,余下的还可以给司马瑨做个香囊。 郗清与她说过,花香有颐神之效,她琢磨着这应该对他克制心性有些帮助。 司马瑨闲来无事,到书房来找她,走了一圈没找到人,最后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她蹲在窗下,正卷着衣袖在铜盆中清洗花瓣。 他转头取了灯火过来,放在窗台上。 眼前陡然亮了许多,白檀不禁抬头望了过来:“原来是殿下。”她抬手蹭了蹭垂下来的鬓发,好些花瓣都沾在了她手臂上,又黏去了她的脸颊上,点点红艳贴着白腻的肌肤,氤氲在昏黄的灯火里,不经意间便是一点风情。 司马瑨一手举着灯,伏在窗口的身子却已探了出去,伸手拈下她脸上的花瓣,手指却缠绵不去,在她脸颊上轻轻刮着。 白檀万分尴尬,起身端了水盆就要走,却又被他捉住了胳膊,那上面的花瓣也被他统统抹去了。 彼此隔着一扇窗四目相对,这场景实在有些尴尬。 白檀心里几乎要咆哮了:快来个人给个台阶下啊啊啊啊…… 如她所愿,祁峰忽然走到了书房门口:“殿下,宫里来人了。” 白檀如蒙大赦,端着盆就跑了。 司马瑨转头幽幽瞥了一眼祁峰,搁下灯出门去了。 来的是高平,他是来传旨的。 地方上近来那几样天灾已经应对的差不多了,唯有晋兴郡内那崩山的事故最严重。山洪泥石,毁了无数人的家园。天灾已是不幸,没想到又扯出人祸。 朝廷拨了赈灾的粮财给晋兴郡,却被郡守刘沛中饱私囊。此事被人告发,尚未处置,他居然心一横就反了。 刘沛是武将出身,调兵遣将自有一套,明明叛军数量也不多,居然至今也没被剿灭。 自然要派人去平叛。 高平将圣旨交给司马瑨后,又小声说了句:“陛下特地叫下官嘱咐殿下,历阳王也举荐了段鉴领兵,但最终此事还是交到了殿下手里,殿下该明白陛下一番苦心,此战千万不可再造杀孽。” 司马瑨明白他意思,段鉴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而都城周围能征善战的军队便是他手里这支。 若要用段鉴,自然是就近调兵,少不得就要从他手里调拨人马。可调拨出去就未必回得来了,司马烨把段鉴调来都城就是为了分剥他兵权的。 “替本王多谢陛下。”司马瑨冷笑一声,将圣旨纳入袖中。 第二日一早白檀得知这消息时,司马瑨已经去营中点兵了。 郗清又踩着日子来抱朴观做假药生意,瞅准了她今日休课,跑来拉她去东郊的开善寺游赏。 白檀不乐意去,他就蹲在她面前斜望苍天:“你以为我是心血来潮要去拜佛吗?并非如此,我是要去祭奠我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去,我是要去那十丈青峰上求个自己的将来。” “……”白檀最吃不消他搬出自己过去那一套,待会儿说着说着可别要祭奠她堂姊,还是答应了吧。 郗清又乐呵了,其实他是听说开善寺富得流油,最近老方丈又得了病,所以想去兜售一下自己的药材。 二人还带上了无垢,一同出门,经过城中时,一路都能听到司马瑨要领兵平叛的议论。 郗清拢着手长叹:“看来全天下都将这一战当做是对殿下的一次考验呐。” 无垢问:“凌都王真能忍住不杀俘虏吗?” 白檀正色:“我们要相信他。” 郗清一脸坏笑:“我看就你信他吧?” 白檀踹了他一脚:“我待会儿一定要告诉开善寺的方丈,你成天卖假药!” 郗清赶紧发誓:“我也信他,我也信他。” 本以为司马瑨至少也要有个三五日才会出发,没想到白檀回到别院时已经看见祁峰和顾呈收拾好了行囊。 司马瑨自后院出来,身上已经换上铠甲。 “殿下这就要走了?” 他点点头:“平叛刻不容缓,早去也好早些解决。” 白檀在袖中摸了摸,好半天摸出串佛珠来,脸色有些讪讪:“为师今日去开善寺中时请了串白檀佛珠,虽然不信此道,但恰好与为师同名,殿下此去不妨带在身边,算是个提醒,看到时就想想为师的教导,也能克制一下心性。”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正经送过男子东西,实在有点尴尬,送完就恨不得聊一聊今天天气不错什么的。 司马瑨接过来,脸上虽然冷肃,眼神却有些促狭:“恩师此举未免狡猾,分明就是仗着本王喜欢你。” 白檀瞪眼:“这是什么话?” 司马瑨也不解释,将那串佛珠套在手腕上缠了两道:“本王一定谨遵教诲。待此战凯旋,证明本王已有改进,也就可以向陛下提出出师之请了。” 白檀挑眉:“出师?” 司马瑨幽幽一笑:“恩师不是一直说师生纲纪么?出了师才能做别的事。” 白檀看着他,越看越心惊:“什么事……” 司马瑨举步出门,擦身而过时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两个字:“娶你。” 白檀呆站了一瞬,调头就冲进了书房里,嘭的一下甩上门。 无垢远远站在廊下,目送凌都王出了门,就见师尊冲进了书房,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就听到书房里传来翻书的声音,倒棋子的声音。 哦,师尊又心烦了。 本也没什么,可紧接着居然还有琴声传出来了。 白檀文才是出众,可对乐器真的是一点也不在行,绝对可以绝杀千里的那种。 无垢捂着耳朵就朝书房跑,一路哀嚎:“啊啊啊师尊,有话好好说,你快放下那把琴啊!!!” 33.摸头 晋兴郡远在西南,从建康出发至少要行军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白檀收到过司马瑨的一封信,信中说他连日来一看到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就想到她。所以此举实在是有偏差,既然是要他记得恩师的教导,就该写个师训百诫什么的叫他背下来,而不是送个与她同名的佛珠,难道这不是明摆着要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么? 白檀仿佛能透过那纸张看到他冷幽幽的双眼和唇边沉沉的笑意,差点没怄死。 难怪他会说那句就是仗着他喜欢她,原来是指这个意思。 天可怜见,她真没那意思啊! 她又心烦了,晚饭连吃了两大碗,弹了半宿的琴。 家丁厨娘连同司马瑨留下来的侍卫们都受不了了,全都跪在书房外面求她饶命。 无垢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冲进书房:“师尊,我陪您下盘棋吧,您别弹了。” 白檀拨了一下琴弦:“就你那棋艺,还不如我自己跟自己下呢。” “呜……师尊您居然这么嫌弃我!”无垢泪奔出门。 白檀丢开琴,想了半天,还是给司马瑨回了封信。她在信中引经据典,细数了历史上无数名师出高徒的例子。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意在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师长。 言外之意就是你少给我不正经! 她早看出司马瑨的伎俩,无非就是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哼,为师岂是那般不淡定的人! 很好,大家终于解脱了。 时节变幻起来很快,眼看就要入夏,白檀没再收到过司马瑨的信,料想他八成是到地方了。 早上她正在西厢房里授课,无垢忽然过来说周止来了。 白檀探头朝院内一瞧,周止果然立在那里。他如今身在王焕之身边任职,已老练许多,穿一身绛红官袍,又长高了一些,乍一看几乎要叫人认不出来了。 学生们见到他立在院中,已无心上课,纷纷张望,有的还与他打招呼。 白檀训斥了几句,起身出去,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这一幕多有成就感啊,看着学生一点点功成名就,为人师长心里多少都是带着骄傲的,大家一定都在夸她教得好呀! “师尊,别来无恙。”周止向她见礼,与往常一样规规矩矩。 白檀端着师表微笑:“今日怎么有空来看为师?” 周止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学生是奉命要去晋兴郡中督军,想问问师尊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凌都王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要督军?白檀心头一紧:“莫不是战事不大好吧?” 周止连连摇头:“凌都王领军能有什么问题,是朝中有意磨练学生,所以让我走这一趟罢了。” 白檀松了口气:“那就好。” 周止端详着她的神色,忽然道:“果然他们说的没错,师尊对凌都王很上心,我来问这一趟看来是走对了。” 他其实指的是师生间的上心,白檀却一下像是被踩到了痛脚:“他们?哪个他们?” “呃,郗公子和王公子啊。” “别听他们胡说!”白檀忿忿地往西厢房走,想想又回头补充了句:“为师没话要带给他!” 周止不解,怎么说变就变了? 当晚白檀又吃了两碗饭,无垢便觉情形不妙,一等她用完饭就挡住了她去书房的脚步,随口胡诌了一堆的问题来问她。 反正千万不能让她摸到琴,否则一整个晚上都别想睡好了。 司马瑨一直没再寄信过来,前线太远,也不知情形。 白檀犹豫了几次要不要写信过去,有时候想想自己是师长,主动写信去问候学生算什么,遂放弃。可有时候又觉得那是家国大事啊,关心国家大事去问一下情形怎么了,理所应当啊! 到最后纠结来纠结去,还是没写。 最近时常会有人快马入都递送晋兴郡中的消息,这日偶然顺道来了东山。 白檀正在用早饭,听说有人自晋兴郡中而来,立即出门来看。 无垢自那身着铠甲的小兵手中取了信函,刚送到跟前便已被白檀抽了过去,她口中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啧,不知道又是什么事,希望他切记为师训导才好。” “呃……”无垢指指信封:“师尊说的是凌都王吗?可这信是周止寄来的啊。” 白檀脸色一僵,翻过信封一看,果然落款是周止。他在信中说了一下前线情形,说已经见到凌都王,凌都王还问了一下恩师情形,周止当然按照白檀的说话告诉他说恩师并没有话要交代给他。 “咳!”白檀重重干咳一声:“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写信的!”说完将信丢给无垢,回屋继续吃早饭。 无垢摸不着头脑,那您刚才这么激动干嘛。 司马瑨在这之后还真寄了封信过来。 信中粗略说了一下近况,他前些时候负了点伤,没能回信,对于白檀那洋洋洒洒的教导也是无奈。 像是故意为之,他在信中道:“恩师一心叮嘱本王切记教导,果然还是希望本王早日出师的。” 白檀原本都准备回信了,看到这句话瞬间放弃了念头。 他可真是想得太美了,就算出师了也不能怎么样啊,出师之后就不是师生关系了? 呵呵,天真! 她将信收进案头的匣子中,恰好看见里面的一笺诗赋,那是当年从吴郡避难后回来写的。 虽然吴郡当时是许多人心底的噩梦,她却觉得那里山清水秀美得很。 她一直向往的不是吴郡么?怎会跟未来的储君扯上关系。 司马瑨之后没再写信过来,因为晋兴郡中战事有些胶着。 刘沛是先帝时的武将,当年驻守益州,秦军围城断粮,他生生熬了三个月,最后还能破城而出,这种人本也不是泛泛之辈。 平叛兵马五万对他一万兵马,他犹如不见天光的地鼠,在山林间乱窜,躲在暗处游击,十分棘手。 司马瑨也不急,一直拖到盛夏,天气渐渐炎热,晋兴郡山中多有瘴气,他的人马铁定熬不过。 果然,不出半月刘沛的人马就分批出山,趁夜转移。 司马瑨早已埋伏好,一举灭了他们一半人马。 刘沛被司马瑨一箭射中肩膀生擒,剩余那几千人马顷刻投降,瞬间都成了俘虏。 夜色深沉,顾呈和祁峰举着火把,一人一边提着刘沛扔到了司马瑨跟前。 反正死路一条,刘沛也不怕他,吐了一口血沫子:“呸!当年老子领军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宫里吃奶呢,现在不过就是仗着人多罢了!你不是手段狠戾么?来,有种一刀一刀剐了老子啊!” 司马瑨一手提着剑,一手却摩挲着手腕间的佛珠,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本王今日没兴致动你。” 刘沛只道他是不敢,笑得愈发猖狂:“你也不外乎如此,双手沾了那么多血,还指望着改头换面后能受人敬仰不成?哼,痴人说梦!” 司马瑨不予理会,叫祁峰将人收押,准备押回都城。 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刘沛放声大笑,一字一句说出了更阴毒的话:“当年江北士族之乱时,老子就该杀了你,而不该先去杀你母后,她当时被推下城楼时,你还在吴郡里东躲西藏吧?” 司马瑨脚下一停,四肢森冷,血液却已被点沸,转过头去时,双眼甚至都已泛红。 “殿下!”祁峰骇然,连忙唤他,但为时已晚。 剑锋扬起时,腕上的白檀佛珠倏然裂开,滚了一地,浸在汩汩而出的鲜血里…… 晋兴大捷,快马送入都中。 司马玹散发披着道袍在念经文,叫内侍捧着奏报一字一句读了,忽然那经文就半个字也念不下去了。 如往常一样,干脆凌厉的战绩,鲜血淋漓的过程。 王敷在司马玹面前将司马瑨大加指责了一通,原本定好了要去迎接他班师的人员开始推三阻四,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因为不屑。 很快都中布满了传言,一传十十传百。 白檀一早拉开院门,就看到郗清站在门口,盛夏时节,他衣襟微敞,脚踩木屐,潇洒不羁的模样,眉头都紧紧锁着。 “只怕你要失望了,殿下没能遏制住杀心,一个俘虏都没留下。” “……”白檀愕然,不该是这样啊,他在信中的口吻还不是这幅模样。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郗清道:“那刘沛似乎也参与过当年的叛乱,祁峰悄悄写信给我,说他在殿下面前亲口复述了当年先皇后的死状。” 白檀无言。 郗清只是来传个话的,说完便走,临走前感慨了句:“其他人也像你这样问一下缘由就好了。” 其他人当然不会问,他们只知道凌都王终究没忍住杀意。 煞神终究是煞神,根本不可能更改。 白檀一早起身,宣布休课,然后换了身新衣,描眉添妆,带上无垢出门。 太阳刚露脸,还不算炎热,城楼前的吊桥刚刚放下来,白檀就立在吊桥边上,看着早起谋生的百姓们来来往往,耳中听着他们嘲讽地谈论司马瑨的事。 “果然是不会改的,这样的人真是可怕。” “以后还是得绕道走。” “没错,没错。” 她吐出口气,脚尖狠狠碾了碾地面。 无垢去向守城士兵询问了一下,对方听闻是白家女郎,便准许她登上城楼。 白檀带着无垢爬上去,极目远眺,东山都似乎近在眼前。 无垢第一次上城楼上来,觉得很稀奇:“师尊,我们到底来干什么啊?” 白檀拍拍她脑袋:“你就当看风景吧。” “行。”无垢觉得这不错,反正总比她没事乱弹琴好。 见到远处尘土飞扬时已经是午后。 一骑当先,飞驰而至,到了城楼下方,狠狠咒骂了一句又返身回去。 那是祁峰,显然今日根本不会有官员来迎接他们,怎能不气。 白檀默默看着,一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下方。 司马瑨似有所感,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了一眼。 白檀这才转身下城楼去,尚未走完那段长长的台阶,司马瑨已经登了上来,在她下方站定,离了两步远。 他拖下盔帽,抬头看着她,轻轻嗤笑一声:“本王没能做到,让恩师失望了。”语气轻描淡写,如往常一样神色沉沉。 白檀看着他的脸,笑了笑:“为师依然相信殿下,没有失望。”她抬手,想要潇洒地拍一下他肩头,好让他振奋点,没想到因为台阶高差,一个不慎就……拍到了他头上。 司马瑨浑身一僵。 白檀也懵了,眼珠直转。 怎么办,又不是真的长辈,怎么能拍头呢?难道要摸两下?啊,要死,这要怎么圆才好! 正纠结着,司马瑨已经扯下了她的手,拉下来缓缓贴住脸颊,侧着头闭上眼,轻轻摩挲,仿若偎依。 纵然被这世间辜负,你懂也就足够了。 34.护短 王焕之来找司马瑨时,他正在军营里整兵,将死伤人数都点了一遍,拟了折子叫顾呈送去宫中。 朝中到现在也没人来管过平叛后的善后事宜。 天气越来越炎热,又是正午,司马瑨身上却胡服紧实,连领口都紧紧束着,手里持着根鞭子立在营帐门口,往来士兵没一个敢接近的。 王焕之潇洒惯了,此刻也有所收敛,接近几步小声道:“殿下恕罪。” “何罪?” 王焕之听得他声音阴冷,神情愈发严肃:“这次殿下的事,家父似乎与历阳王早就商议好了的,那个刘沛……” “是被策反的吧。”司马瑨接过话,手里紧紧撰着鞭子:“为了本王这点兵权,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王焕之叹气。他也是近来才发现他父亲和历阳王之间有走动,历阳王一直无法安插人手到司马瑨身边,和他父亲商议,正头疼呢,他自告奋勇地表示可以胜任此事,由此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接近司马瑨了。 不过王敷也不相信他能办好就是了,反正他不拘礼数我行我素也向来为王敷所不喜,早就习惯了。 历阳王和他父亲若是直接夺司马瑨的兵权根本没可能,只有让司马瑨先犯事。 如今如他父亲所愿,司马瑨毁了保证,等同欺君之罪,自然难脱干系。 司马瑨不悦,他也不敢久待,离开前长叹了一声:“家父正在宫中催促陛下,想必用不了多久,宫中就会派人来请殿下了。” 司马瑨一鞭子甩出去,旁边竖着的兵器架生生裂断。 王焕之再无他言,赶紧离去。 东山的白家别院里也不清净,学生们一早就在西厢房里议论凌都王的事,说的绘声绘色的,就跟亲自去了晋兴郡的战场上似的。 白檀进门时就听他们说着司马瑨虐杀的经过—— “听说那个刘沛被一刀一刀活剐了。” “不是,是剥了皮后再一刀一刀活剐的。” “你们说的都不对,是折磨的奄奄一息后悬在城头上活剐的,最后推下城楼时据说还有气呢。” “凌都王好残忍……” 白檀将书重重在桌案上一磕:“你们今天都不想吃下饭了是吧?” 学生们乖乖地闭了嘴。 课还没授完,司马瑨忽然回来了。 白檀眼见着他从前院一路走去后院,脸色似乎有些不对,细细算了算日子,如今已是盛夏末尾,难道…… 她赶紧给学生们布置了个作业,起身去了后院。 祁峰守在她房门口,看到她来说了句:“顾呈已经去请郗公子了。” 白檀见这架势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进房一看,司马瑨果然又坐在她床头。 “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 司马瑨脸色苍白:“不太好,也就片刻的事了,必然要发作。” 白檀给他倒了盏凉茶,没想到他刚接住就掉在了地上,浑身已经开始颤栗,脸色也开始发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殿下需克制。”白檀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镇定了,再这么下去估计都可以去做郗清的帮手了。 司马瑨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朝她伸出手。 白檀下意识握住,又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自然而然啊! 可也不好意思抽出手不管他不是。 司马瑨拉着她坐在床头,仰头躺在她膝上,微微喘息。 好像自上次发病之后他就喜欢这样了,难道这样觉得舒服一些? 好吧,白檀在心里默默暗示自己:你就是个枕头,你就是个枕头,不要有负担,照顾病人为重…… 司马瑨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她的膝头都沾了他的汗水。 白檀的手腕又被他捉住了,疼得差点哼哼,又忍了下去。 哎,真恨,应该下次给手腕做个软垫护着的! 过了许久,手腕已经疼得麻木了,外面天光暗了几分。 院中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檀心里一松,还以为郗清来了,却听到了祁峰的声音:“殿下,宫中派人来了。” 白檀倏然抬头,偏偏这时候? 祁峰的声音比往常要严肃许多,又补充了一句:“历阳王亲自来了。” 司马瑨口中发出冷笑,手已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被白檀一把按住手背,眼神才又清醒了一些。 怎能出去,否则岂不是要叫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病症。 白檀低声道:“殿下忍着些,为师去打发了他们。” 她托着司马瑨的头让他躺好,起身出了房门。 门外便是禁军,历阳王司马烨站在高平身旁,脸上的笑还挺温和。 “女郎,敢问凌都王何在?” 白檀从怀里摸出白羽扇来,慢吞吞地捋着毛:“凌都王平叛负了伤,朝中无人过问,只能由我这个做老师的照料着休养,历阳王殿下若是此刻想见他,只怕不太方便。” 司马烨笑了笑:“本王倒是随时都可以见他,不急在这一时,只是如今陛下还等着他给个交代,所以还请女郎将他请出来,本王亲自送他入宫,纵然他有些小伤也会妥善照顾好的。” 正好郗清被顾呈请过来了,老远就在对白檀使眼色。 白檀故意道:“你怎么才过来,凌都王的伤还等着你治呢,快进去吧。” 郗清“哦”了一声,推门进房,“啪”的一下上了闩。 司马烨失笑:“看来女郎这是一定不会让本王带人走了?” 白檀摇了摇羽扇:“不知殿下听说没有,以前我手底下有个学生,名唤刘通,有次不知怎么,惹得他父亲跑来我这里揍他,你猜怎么着?” 司马烨下意识问了句:“怎么着?” 白檀朝躲在廊柱后默默围观的无垢招招手:“来,你来告诉殿下。” 无垢伸出脑袋来,面无表情道:“师尊叫人用扫帚把他赶走了。” 司马烨一愣。 白檀手里的羽扇摇得愈发欢畅:“殿下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护短。动我都好说,要动我的学生,只怕没这么容易。我连父亲打儿子都管,何况是叔叔抓侄子呢?” 司马烨再温和的笑容也要淡去三分了:“女郎只是白家嫡女,享了几分才名,难道本王堂堂亲王还不能在你这里拿个人?” 白檀以扇遮了唇角的笑:“刘通的父亲是刘氏一族之长,手握三藩重兵的车骑将军,也被我一扫帚扫出了门,殿下是亲王,屋里的凌都王不是亲王?” 司马烨冷笑:“他已今非昔比,欺君之罪,陛下也保不住他。女郎若是聪明人,就该明哲保身,与他划清界限,免得自己遭殃。” “怎么,历阳王这是要拿我下手?” 西厢房里的学生们都还没走,此时全都挤在回廊边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 白檀朝他们看去,抬高声音道:“你们可都瞧好了,为师可能以后不能教你们了,兴许能回来,兴许就没了命,你们回去都跟你们的父母说一声,便说为师是被历阳王抓走哒!” 学生们激动了—— “什么!师尊您怎么能出事啊!” “我要回去告诉我父亲!” “嘤……师尊别走!” “……”司马烨被白檀弄得无言以对,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女子,软硬不吃,还绵里藏针! 这里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有头有脸,那些世家大族连皇权都不放在眼里,真因此事联结起来,又岂会真在意他这个亲王。 白檀见时机差不多了,朝祁峰挤挤眼。 祁峰脖子都拉长了:几个意思啊? 唉,沟通不够啊,这时候就是没有默契!白檀放弃他了,转身朝房门里唤了一声:“郗清,你没事吧?” 郗清隔着门狂喊:“殿下忍住,您受了伤不能拿剑啊!什么?您要砍人?别别别,冷静啊殿下,那是历阳王,您不能砍!不不,您也不能像对刘沛那样把他给剥了!不行不行,高平您也不能剥……” 白檀心满意足,顺势白了一眼祁峰:看到没,学着点儿! 祁峰恍然大悟,瞬间看她再不只是以前的白菩萨,简直是佛光万丈啊! 禁军们有些站不住了,高平默默抹了一下额头。 所谓的改邪归正全是扯淡,那个煞神又回来了。 司马烨深深叹了口气,也是服了:“行,那待凌都王伤势好了再说。” 他招招手,转身离去,禁军们齐齐松了口气。 白檀居然还送了他们一程,而后将学生们都放下山去,赶紧跑回房中。 司马瑨身上扎了针,却好像没什么用,到处都滚热地像是煮沸了一样。 白檀摇着扇子给他扇了扇,他忽然捉住她那只手,扯了羽扇,将她的手掌贴在颈边,舒出口气来。 郗清在旁低咳。 白檀扭头瞪他:“看什么看,我不是我,现在就是个冰块!” 郗清戳戳她:“冰块,我方才演得怎么样?” 白檀“噫”了一声:“略浮夸。” 郗清脸一沉,甩手出门:“你自己照顾他吧!” “……”白檀看看司马瑨,好吧,继续做冰块吧。 司马瑨这次发病显然比前两次都更能克制,只不过临到要爆发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要宣泄。 白檀连饭都没顾上吃,被他又搂又抱也是习惯了,可没想到他这次竟然一把将她扯到了床上,人还压了上来。 他身材高大,又浑身滚热,就这么压在白檀身上,她整个人都懵了。 司马瑨伏在她颈边,呼吸灼热,他的唇从她颈边一直扫到她下巴,然后就喘着气紧盯着她。 白檀眼神游移不定,心中再次安慰自己,他只是把你当冰块,没事没事。 “师尊,师尊!”无垢在外面叫她:“白太傅请您去见呢。” 白檀望着床帐:“走不开。” “哎呀师尊,白太傅好像真有事,您这会儿就别拿乔了。” 白檀瞥一眼身上的司马瑨,我是真的走不开好嘛!!! 35.命运 司马瑨紧盯着白檀,那一点一点的凉意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白檀也不知道是被他压着的缘故还是心里紧张的缘故,浑身都是僵硬的,只是觉得他眼神不对,抬手扶了扶他的胳膊,那上面还扎着几针呢,要是压坏了,非得被郗清嘲笑死。 “殿下,你没事吧?” 司马瑨依旧喘息不止,却是清醒了一些,脑中昏昏沉沉,贴着她才觉得舒适,便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惊世骇俗:“恨不得将恩师剥光了捂在怀里才舒坦。” 白檀一手揪紧衣领:“殿下!” 这时候与他讲理智也不大可能。司马瑨的唇贴在她颈边,呼吸重时便是难以忍受的时候,恨不得咬她几口,呼吸均匀时便是好了一些,那咬又变成了轻吻。 白檀挣扎不得,反倒觉得自己也要热成沸水了。 好在司马瑨渐渐没了力气,最后只伏在她颈边喘息。 白檀松了口气,知道这一波最难熬的算是过去了。 被他压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样的夏日,就像被个火炉压着似的,白檀身上也已被他的汗水给浸湿了。 无垢又在外面唤了几声,大概是被祁峰阻拦了。她方才见历阳王来要人,真当司马瑨是受了伤在她师尊屋中养伤,又听郗清那一通喊,自然也不敢冒犯,只好走开了。 白檀一直没动弹,直到司马瑨的呼吸渐渐平和下来,似乎是睡着了,她才敢推他,小心翼翼地让他躺平。 天已经全黑透了。司马瑨难得有这片刻的安宁,白檀倒了盏茶灌进他口中,从怀里摸出只香囊来放在他枕边。 那是之前做好的,一直没能给他,希望现在能起些作用吧。 折腾到现在,她也实在是饿了,赶紧出去吃饭,发现郗清那厮已经占据了她的前厅开始大快朵颐了。 “主家还没到,你这个客人还真不客气。” 郗清还不高兴呢,哼哼了一声道:“我得赶紧吃完入宫一趟,陛下似乎不大好。” 白檀正在铜盆中净手,闻言一顿:“陛下怎么了?” 郗清嘿嘿直笑:“磕丹药磕的。” “……”白檀觉得不该啊,他自己说过会有数的啊。 郗清吃完饭就下了山,白檀去司马瑨那边守了大半夜,他没再发作,她便去书房窝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太傅府又派了下人来请,她才想起之前他找过自己。 本不乐意走这一趟,但来人说是因为凌都王的事,她才决定去见一面。 本以为要去太傅府,没想到下了山脚就见太傅府的马车停在那里。 白仰堂从车中探身出来,脸上如往常一样不见笑容:“车上说吧。” 白檀乐得轻松,她也不想回那太傅府去。 上了车,白仰堂将一张薄薄的帖子递到她眼前来:“你拿着这个去西郊,那边有栋宅子,以后你便去那里授课吧。” 白檀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个买宅子的纸契:“父亲这是做什么?我好端端的去什么西郊?” 白仰堂道:“眼下凌都王正处在风口浪尖,你不便与他太过接近。” 白檀好笑:“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学生,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与他泾渭分明,传出去未免叫人看不起。” 白仰堂忽然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还道你聪慧,不想连这也看不明白,叫你离了他身边,自然有道理。如今能保他兵权的人只有能与王氏势力对抗的人,除谢氏之外,再无他人。” “所以呢?” “谢氏凭什么帮一个声名狼藉的亲王?不外乎就是看中他手中的军权,既然要联结于他,什么关系最牢靠?” 白檀懂了:“谢氏打算与凌都王联姻,我与他待在一处,会惹人闲话是么?” 白仰堂点头:“你知道就好。” 白檀掀了车帘就下车,白仰堂探身追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准备叫你嫁给他时,是你自己自作主张收了他做学生,如今就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白檀立在车旁道:“世上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那是我的住处,他要联姻为何不叫他搬走,反倒叫我避嫌!”说完转头就上山去了。 白仰堂对她这固执脾气也是无可奈何,气闷甩下车帘。 白檀回到别院,祁峰正端着药进房去喂司马瑨,她忿忿不平地扭头去了书房。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住进来的,现在反倒要她走,简直荒谬! 学生们已经到了,她在西厢房里授课,仍觉气愤,脸色始终不大好。 课间的时候有学生问:“师尊,是那个历阳王再为难您了吗?” 白檀这才知道吓坏他们了,笑了笑道:“有你们在,他哪儿敢啊。” 学生们恨不得昂首挺胸,倍觉自信。 一直到学生们下了学,郗清还没回来,白檀有些焦急,又因为生气不愿去看司马瑨,就这么僵着。 郗清也不是从家里走,就这么匆匆入了宫,难免有疏漏。 白檀窝在书房里发呆,无垢忽然跑来跟她说,郗清给凌都王治病时留了味药材在她房里,眼下急等着用,请她给帮忙送过去。 陛下的事情自然比较重要,白檀只好起身回房,果然看到他丢了好些东西在桌上,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味药,干脆全都收拢了给他带去。 出门前她想想还是绕去屏风后看了一眼司马瑨。 没想到他竟没在睡,躺在床上,眼睛却早盯着这方向,她一进去便撞了个正着。 “恩师这一整天都没露脸了。” 白檀刚要说话,忽见自己放在他枕边的香囊已经被他扯坏丢在了地上,花瓣散了一地。她心里那点火苗不禁烧旺了几分:“怎么,殿下这么嫌弃为师给你的东西?” 司马瑨朝地上瞥了一眼:“原来这是你送的,本王不喜欢这些东西,以后别送了。” 白檀火冒三丈:“谁乐意给你送不成!反正你以后也不缺这些!”说完就出了门。 司马瑨倒是不妨她忽然语气这么烈,先前还挺好的,乖乖叫他抱了半天降温呢。他将祁峰唤进来,让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祁峰道:“白太傅说想见殿下,属下拦住他了,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见他?” 司马瑨似乎又有复发迹象,忍耐着道:“有什么事让他写信来说就是了。” 白檀取了药送去宫中,宫门口早有内侍接应,引着她一路走去后宫长乐殿门口。 郗清立在门口,从她手里接过药翻检了两下,交给内侍,让他配合自己先前的方子赶紧去煎了。 白檀看看长乐殿的匾额:“陛下怎么样了?” 郗清朝殿门看了一眼,小声道:“现在还在龙床上躺着呢。嗤,我看他八成是为了长生不老才修道的。” 白檀皱眉:“你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他至今无后,自然想帝位永驻。” 白檀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打算。”真想长生不老就不会考虑立储一事了。 正说着,白唤梅从殿内出来了,本还是沮丧的神色,看到白檀倒是笑了笑:“阿檀来了?” 白檀赶紧走去殿门口宽慰她,白唤梅拖着她的手道:“陛下也是太不小心了,连玄阳子都没劝住,如今神志模糊,发着高烧,脑子里竟想起了往事,方才还与我说了半天当年我们一起游山时的经历呢。” 白檀无言,司马玹竟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那会儿他还是豫章王,可以随处走动,不像现在,只能身在这深宫。 郗清也没做声,他那时候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哪知道多年后亲密无间的三人如今站在一起会是这样的身份差别。 “陛下为何忽然这样了?”白檀实在无法理解。 白唤梅叹息:“为了躲避丞相追究凌都王的事,他才故意多服了几颗,哪想到真把自己给弄病了呢。” 白檀朝郗清瞪了一眼,司马玹向来是为他人着想的人,居然被他说的这么不堪。 本来觉得不妥,但有郗清和白唤梅在,白檀便跟在他们身后进去看了一眼司马玹。 其实隔着帘帐也看不清楚,只觉得他又瘦了许多,心里便愈发埋怨那个挨千刀的历阳王。 出来后他问郗清:“能治好么?” “服了药应当就没事了,以后别再服丹药就好。”郗清一副随他便的模样,这话却是对白唤梅说的,说完也没停留,他还要去照顾司马瑨呢。 白唤梅送他出了殿,忽然问白檀:“你有没有觉得,郗清总是不愿与我久处?” 白檀讪讪:“阿姊是贵妃了,他自然要避嫌?” “也是。”白唤梅像小时候一样挽着她的胳膊,沿着宫道缓行:“凌都王的事陛下忧心,我也挺担心,不知叔叔与你说了没有,谢家有意与他联姻保他。” 白檀抿唇:“嗯。” 白唤梅道:“谢家的女儿我也见过的,的确不错,倘若是一般的人,我也不放心。” 白檀一愣:“阿姊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白唤梅怔了怔,讪笑道:“我真是胡言乱语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白檀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怎么可能察觉不出这点异常:“阿姊有什么话还不愿与我直说么?” 白唤梅叹了口气,垂着头小声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陛下当初之所以选我入宫,是因为我的身份么?” 白檀细细回想了半天,在乐游苑里久别重逢那次的确听她提起过。 “难道不是因为阿姊是乐才么?” 白唤梅摇头:“因为我曾是先帝内定的太子妃。” 白檀一下懵了懵神:“以前的太子是谁?” “以前哪有立太子,不过先帝只有一个子嗣,他定太子妃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白唤梅叹了口气:“这本也只是一句口头之言,可后来陛下做了储君,白家让他践行此诺,他有何选择呢?” 白檀总算回味过来,若是没有那场叛乱,司马瑨依然长在深宫里,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也许他已经登基做了帝王,兴许还受人敬仰,他身边的人也就是白唤梅了。 豫章王依然是那个豫章王。 她呢?她会在做什么? 世道如此奇怪,一个变故就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我从不知道阿姊与凌都王……” 白唤梅忙道:“你别误会,我打小就没见过他几次,对他哪有那心思,只是……只是总觉得像是亏欠了他一样,所以希望他能得个良人配了,也就心安了。其实我本来希望你与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又觉得他那般凶神恶煞,你不会喜欢。何况后来你还收了他做学生。” 白檀无言以对。 回到东山时天早黑了,郗清正在后院廊边唉声叹气。 “我怎么这么命苦哟,一个司马家就够要我小命咯。” 若在往常,白檀肯定要笑骂他几句,现在却着实没有心情。 无垢再去书房时就见她家师尊在那儿捏着把银剪剪那古琴上的琴弦,一根一根,剪一下,“噔儿”一声。 她有点慌,师尊的心烦已经到了最高境界了吗?竟然都开始毁琴了! “师尊冷静,这可是上好的琴,都是钱啊!” 白檀看她一眼,陡然跳了起来:“啊啊啊,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无垢看她手里还捏着剪刀,抱着头就跑了。 白檀丢开剪刀抱住那把琴,正心疼呢,忽然身前一暗,灯火被罩下一层阴影。 她转头一瞧,司马瑨竟然穿戴整齐出来了,只是额上还有汗,看着也知道没好透。 他将白檀手里的琴抢下来放好:“恩师是不是听说了谢家的提议?” 白檀移开视线。 司马瑨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恩师在乎么?” 白檀拨开他的手:“这是殿下自己的事。” 在乎不在乎又有什么意义?她是师长,教导他出师才是该做的事,他的私事本就与她无关。 36.在意 白檀的反应在司马瑨的意料之中。 说起来,这也的确是他的私事。 “本王若要答应,恩师以为如何?” 白檀掏出白羽扇扯毛:“殿下想娶王妃就回府去,总不能在为师这里娶。” 司马瑨还有复发之兆,浑身都难受,强撑着坐在案席之上:“说的也是,可本王之前好像也说过要娶你,这么一来,岂不是要食言了?” 那分明就是他当时说来看她反应的,白檀才没放在心上,口中呵了一声:“说得好像殿下不曾食言过一样。” 司马瑨忽然就不再说话了。 白檀回神看过去,他正盯着她:“那本王若不愿答应该如何是好呢?谢氏毕竟也有权有势。” 白檀被这眼神盯得不自在,嗤了一声:“你是煞神,你说不娶,谁能奈你何?” “本王身上还背着个欺君的罪名,今非昔比,怎么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才是,恩师不妨为本王想想办法。” “与我何干?”白檀直接窝去了屏风后面的小榻上。 司马瑨起身,却没走过去,病症已愈演愈烈,他只好强撑着出门回房。 白檀听到他出去的声音才又出来,将那把琴好生收了起来,然后算了算这几剪刀下去亏了多少钱,顿时苦了脸。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手呢! 没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郗清和王焕之的对话:“今日不是时候,你下次再来见殿下吧。” 白檀走出门去,就见王焕之从后院沿着回廊往后门走,似乎准备回王家别院去。 真是要命,自从司马瑨派人把守了这宅子,他想放谁进来就放谁进来,都把这地方当做是自己家了! 不过见到王焕之,她忽然有了主意,于是快走几步追了上去:“王公子,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你听不听?” 王焕之停步转头,脸上满是笑:“女郎的话,我自然是要听一听的。” 司马烨正在王家的前厅里坐着,对面是王敷,二人面前一方棋盘,正在相对斗棋。 贵人们近来喜好此道,有时甚至还要开设一场赌局。 王敷手中落下一子,眉头却皱地紧紧的:“历阳王殿下有些古怪啊,你既然要对付凌都王,何必劝陛下去修道,这下好了,陛下抱病,谁来整治那个煞神?” 司马烨笑而不语。 王敷又数落:“听闻你还到处与人说自己想在凌都王跟前安插人手,是怕他不知道吗?” 司马烨点头,他还真到处说,上次白太傅生辰时还对白檀说了呢。 “你还亲自带人去别院里拿人?” 司马烨还是含笑点头。 王敷看他这模样,棋也下不下去了:“殿下要的是凌都王的兵权,可做事的模样半分不遮掩,你这样如何能得手?” 司马烨叹了口气:“丞相有所不知,本王行事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王敷一愣,再问他,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他扔了棋子,心里颇为不快。 司马烨此人成天笑嘻嘻的很和气,可一会儿一个模样,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没办法儿合作了,太不配合了! 正气着呢,王焕之小跑着进来了。 “父亲,不好了!” 王敷看他这不懂礼数的模样就没了好脸色,他疼爱的是什么都像他的幺儿,最不喜欢这个终日花天酒地的长子,冷着脸道:“什么事这么一惊一乍的!” 王焕之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脸上还带着笑:“唉,我这不是着急么。父亲有所不知,据说谢家有意与凌都王联姻,凌都王已经在考虑啦。” 王敷腾地站起身来:“当真?” “千真万确,白檀亲口所言,岂能有假?” 王敷出离愤怒了,好你个谢太尉啊,人前装模作样地跟我称兄道弟,背后居然跑去联合凌都王。明知道我要他兵权,自己却想偷偷分一杯羹! “我这便去找谢筹!” 王焕之赶紧让路,连谢太尉大名都叫出来了,气得不轻呐。 司马烨在旁抬了一下眼皮,又低头继续摆弄他手中的棋子。 不出两日,司马瑨的病好了,终于搬回了自己的房中。 祁峰先前送了几块玄铁进来让他挑选,好吩咐下去铸造新兵器。 郗清还没走,白檀在前院授课,读书声朗朗入耳,他倚在窗边听了片刻,转头道:“都中盛传殿下正在考虑接受谢家的联姻,王谢因此已经开始分化了。” 司马瑨早就听说了,据说很热闹,龙床上的司马玹都快要被惊起来了。 郗清收拾了一下药箱准备走人:“王谢互斗,殿下应当有精力对付历阳王了吧?” 司马瑨扔下了手上的玄铁:“确实。” 西厢房里书声不绝,司马瑨走过去立在门口,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白檀扔下书走出来:“殿下有话说?” “听闻恩师散布了本王考虑联姻一事,本王真是多谢恩师了,这便去与谢家商议。”司马瑨转身便走。 白檀错愕地看着他走去院门口,差点没咆哮:你是傻吗!为师明明就是在帮你撇开王谢啊! 她默默扶墙,他以前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忽然这么蠢了…… 司马瑨脚步不停,脸上却带着笑,到了院门外,那笑才冷了下去:“走,去会会历阳王。” 门边的祁峰和顾呈瞬间来了精神,摩拳擦掌。 司马烨乘车过街,一路快马加鞭朝行邸赶。 这正午时分,日头浓烈,街上行人如织。车夫没分寸,一不小心险些撞着个孩子,急急勒马后便是一通怒骂。 那孩子吓坏了,摔在地上一个劲地哭,也不知道起身让道。车夫更怒,甩着鞭子就抽了他两下。 司马烨探头出来,见状怒斥了几句,车夫连忙告罪,头低到了胸下。 那孩子依旧嚎哭不止,司马烨也没急着走,竟还亲自下车将他扶了起来,过往路人无不唏嘘。 祁峰打马在巷子口里看着,对身旁的顾呈道:“瞧这老小子,还装假好人!” 顾呈愤慨地点头。 司马瑨却不觉奇怪,司马烨天生喜欢小孩子,自己幼年时也颇得他疼爱。所以之前那么多年一直被他试图塞眼线到跟前来,司马瑨也没想过要真与他翻脸,何况他也一直没什么动作。 看到孩子,他倒忽然想到件事,以往司马烨每次入都必然带着他最心爱的小儿子司马珉,这次却没见到。 他挥了一下手,转身打马离去,对面巷弄里迅速窜出两队人马来。 司马烨松开那孩子站起身来时,马车连他带来的侍卫都已被团团围住了。 他看了看领兵之人,都是司马瑨麾下部将,顿时拍了一下额头,那煞神果然目无王法。 司马瑨径自打马回东山,途径朱雀桥时,被几个小厮拦了下来。 祁峰还没上前吓人呢,那几个小厮已经扑通跪倒在地,一直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他们身后的马车车帘被人掀开,露出张少女温润的脸,可惜有些发白:“凌都王是么?在下谢氏如荞。” 一报姓氏就知道是谢家女了。 太阳已经落山,白檀在廊下来回走动,心烦气躁。 无垢过来问她要不要用晚饭,她刚要点头,看到司马瑨进来,又摇了摇头。 “殿下去谢家了?” 司马瑨脚步一顿,朝她走了过来:“不是恩师自己说本王在考虑的么?怎么又觉得本王不该去了?” “为师不是那个意思,那是……”白檀气结,算了,对牛弹琴! 她扭头进书房,司马瑨却跟了进来:“那是什么?恩师倒是把话说完。” “殿下要么是装愚钝,要么就是真愚钝,不管哪种为师都不愿与你多说!” 袖口被扯了一下,白檀转过头去,便瞧见司马瑨眼里促狭的笑意:“本王没去谢家,恩师用意,本王岂会不知呢?” “……那殿下上午那话是说来骗为师的吗?” “是啊。”司马瑨转身出门,与她袖口相擦,伸手悄悄捏了一下她的尾指:“恩师果然在意本王。” 白檀缩了手,昂昂下巴:“为师只不过是帮学生罢了。” 司马瑨充耳不闻地出了门,她搓了一下燥热的脸,又冲到门口喊了一句:“为师真的看你是学生才帮你的!” 混账,你敢当听不见! “师尊……”无垢在旁边弱弱叫她:“谢家女郎求见。” 白檀陡然脸一沉,他不是没去谢家吗?怎么把人家姑娘都领来了? 转过头去,廊下果然立着个少女,黛眉杏眼,双颊丰润,穿一身绯红对襟的襦裙,高束的腰带层层叠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你便是文才白檀吗?” 白檀勉强笑了一下:“不敢当,正是在下。谢女郎要找凌都王的话,他在后面。” “不不,我是特地来见你的。”谢如荞丢了端庄的架子,忽然扑上来握住她的手:“我可算见到你了,以往没机会,今日借着凌都王的由头才能来。” “……啊?” “我、我们几个姐妹都很倾慕你风姿,若我也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地一个人生活就好了。” “……”白檀挑眉,这话可不能对你父母说啊姑娘。 谢如荞攀住她胳膊,小声道:“你是凌都王恩师,能不能让他别考虑那婚事了?我……我害怕他。” 白檀微张的双唇到此时才合上:“嗯……那是,他还是挺可怕的。” 37.道别 王丞相与谢太尉正在朝堂上较着劲儿,两边站队的官员也是战战兢兢。 斗着斗着,王丞相忽然发现历阳王不见了,谢太尉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 于是赶紧分头找人。 谢太尉这边倒是虚惊一场,女儿很快就乖巧地回了家门,还一脸的餍足,嘴边的笑怎么都藏不住,跟遇着了天大的好事似的。 小厮贴在谢太尉耳边说女郎悄悄去见了凌都王,随后还去东山拜会了凌都王的恩师。 谢太尉闻言顿时通体舒畅,谢家如今已经跟王家撕破了脸,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女儿难得看上了那个煞神,有利于联姻,不错不错。 他跑去问谢如荞:“女儿啊,你见凌都王这事下次就不要做了,不过他的恩师白檀与你同是女子,可以常常走动,你可看出凌都王有无意向接受联姻?” 谢如荞听了前半句兴奋潮红的脸色因为后半句迅速褪尽,支吾道:“还、还在考虑吧……” “也好也好,让他好好想想,毕竟不是个正常的,用的时间要长一些。” 谢如荞咬唇跺脚,知道不是正常的您还让我嫁啊! 王敷其实也挺高兴,因为他查到历阳王居然被司马瑨给抓了。 实在再好不过,正头疼陛下不肯处置他呢,这下好,又多了个罪名。 他心情不错,连带看王焕之都顺眼多了:“待陛下一醒,为父就要入宫去办了凌都王!” 王焕之笑着表示支持。 凌都王府许久没有主人在,仆从们已经放松了许久了。哪曾想今日凌都王忽然就回来了,好日子一下到了头,仆从们顿时回归当初,紧张兮兮,垂首帖耳。 司马烨被关在他府上的私狱里,方方正正的牢房,藏在地底,不见天光,虽不潮湿,但却阴冷。 走道壁上悬着两排烛火,晦暗不明,映照在铁制的门栏上,那颜色褐中带黑,也不知道究竟只是锈迹还是沾了血迹。 司马烨堂堂一个亲王,还真没受过这种罪。他身上倒没什么伤,只是衣服已经脏的彻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了,靠着墙壁百无聊赖地扯着地上的枯草打发时间。 司马瑨提剑携鞭矮身进来时,他正在唉声叹气,一副嫌东嫌西的模样。 “本王许久没来过这里了,还真有些怀念。” 那把阴冷的声音钩子一般拽着司马烨的头抬起来,便见到司马瑨眼中的兴奋之色。他身子不禁颤了颤,脸上和气的笑却还强撑着没褪去,盘起腿端正地坐好:“本王可不是东海王,没什么脏水可泼,何况丞相还盯着,你动不了本王。” 司马瑨慢吞吞地走过来,忽的一脚踹在他背上,重重踩下去,直到他的额头抵到地上的草絮里:“本王真想动你,你还能在这里说话?” 司马烨疼得冷汗涔涔而下,恨恨道:“那你抓本王来做什么?” 司马瑨松开脚,揪住他衣襟:“你蛰伏多年,出手本该谨慎小心,却这般大张旗鼓,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想要兵权,是故意要吸引本王来与你争斗吧。莫非是因为本王之前动了两个藩王,道路顺了,所以就有人叫你出来挡本王的道了?” 司马烨脸上又堆出那和气的笑来:“谁没帝王之心呢,你是先帝的亲儿子,本王还是先帝的亲弟弟呢?既然有机会,断没有相让的道理。” 司马瑨冷笑:“不用兜弯子,本王只说一句,你我与其鹬蚌相争,不如联手。” 司马烨眼珠微微转动,抿唇细细思索。 夏天还没完全过去,天气愈来愈炎热,成天电闪雷鸣地下暴雨。 东山泥泞难行,司马瑨回到白家别院时衣摆都沾了一层的泥。 暮色四合,唯有时不时的闪电带来些光亮,白檀点亮了烛火,坐在书房里誊抄经文。 司马瑨走进门来,低头见衣裳脏了,干脆便脱了,只着了素白的中衣,走去她身边坐了。 白檀抄的入神,也没发现,直到蘸墨时一抬头才发现旁边挨着个人,险些吓得墨汁甩他脸上。 “殿下什么时候进来的?” 司马瑨鬓发微湿,中衣领口敞着,露着一截白皙的胸口,伸臂拣了她誊抄的纸张在手里看,随口道:“刚来。” 白檀觉得他衣衫不整,不便多看,低头又写了几个字:“殿下还没给谢家回复?” 司马瑨凑过去看着她的侧脸,那烛火映在上面仿佛镀了一层晕黄的光,他用手指轻轻撩了撩:“恩师觉得本王应该尽早给回复?” 白檀嫌痒,笑着避开,又赶紧摆正脸色:“那是自然,你没看谢家女郎都快把为师这里的门槛给踏破了?” 谢如荞还真是几乎一天跑一趟,简直把司马瑨当做恶鬼一般,昨日来时还哭丧着个脸对白檀说:“我家里的姊妹都说他吃人的,真吃人,跟那些胡人一样,我嫁了他要是被吃了怎么办……”说完又一脸仰慕地看着她:“还是你厉害,竟能教导凌都王这样的人。” 想到此处,白檀不禁转头瞄了瞄司马瑨的脸,这张脸生的这么好,被当成要吃人的模样也是可怜呐。 司马瑨被她盯着,哪里有心情看手里的纸张,直到她又垂头去写字,才总算看清那纸上抄的是道德经。 “恩师抄这个做什么?” 白檀道:“给陛下的。” 近来皇帝卧病,百官为了表示心诚之意,都纷纷誊抄了经文上去以示祈福,白仰堂觉得白檀字好,请她代为抄写一份,白檀念在与司马玹的交情便答应了。 刚说完这话,抬头就见司马瑨手下一揪,那张辛苦半天的纸成了一团球。 他起身出门:“谢家的事还没定,本王再想想。” “你……”白檀摔笔,抄半天了,容易吗我! 也不知是不是那祈福起了作用,皇帝陛下居然还真苏醒了。 他这一醒,简直整个皇宫都要沸腾了。 白唤梅再也忍不住了,这么多天以来她又被家族施压,守在他床头又毫无办法,心里憋得慌,如今见他醒来,再不能让他重归修道的路,干脆心一横拿了剪刀跪去床前,未言先泪流:“陛下已经卧病,若是再坚持修道,那臣妾这就断发遁入空门吧,整个宫中以后都是出家人,也好过半沾尘世、拖泥带水!” 司马玹呆了呆,没想到她一个柔弱之人能做出这种举动来,连忙起身扶她,长长叹了口气,将她按进怀里。 他一向温和恬淡,甚少有这般温存的时候,白唤梅一时也有些诧异,许久才回神,却立即挣开,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陛下恕罪,臣妾那日一时不慎,将当年的事说了出去。” 司马玹坚持扶她起身:“何事?” “就是……就是当年陛下因为臣妾身份才选臣妾入宫的事。臣妾与阿檀说完才记起陛下嘱咐过往事不可再提,臣妾有罪。” “你告诉白檀了?”司马玹有些怔忪:“那……她可有说什么?” 白唤梅摇头。 司马玹松了她的手缓缓坐回去。 他的确说过往事不要再提,毕竟做了就是做了,提了也是徒增烦恼,不如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年的无奈就算告诉了她,如今又能怎样呢? 玄阳子和陈凝当晚便被送回了抱朴观。 陛下终于想通了,整个宫中欢欣鼓舞,恨不得撵人才好。 陈凝对着宫门不忿:是贫道要来的嘛?切! 天气可算放晴了,可道路还没干透。 白栋终于得空爬上山来,脚上全是泥巴,进了院落又一阵狂奔,那泥浆沫子都快飞到脸上来了。 “阿姊阿姊,听说谢家要把女儿嫁给那煞神啊?” 白檀正在修剪花木,头也不抬地道:“与你何干?” 白栋笑得花枝乱颤:“与我无关啊,可是我高兴啊!阿姊你一定要劝那杀神接受这婚事,那谢家女郎可千万要嫁给他,一定不要反悔才好!” 正说着呢,谢如荞提着衣摆轻轻巧巧地迈进了院门,一听到这话就变了脸色。 白栋丝毫不觉,依旧滔滔不绝地跟他阿姊八卦,劝她千万要稳住凌都王的心思,总之撮合了这一对,就造福他整个白家了。 谢如荞知道他是谁,白太傅家的公子,不学无术,成天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眼下也没个仪态,白衣沾了泥,唯有那张脸还能看,可惜那双眼弯弯带笑形若桃花,看着也叫人不舒服,何况说话还这么不客气,顿时就来气了:“我嫁不嫁与你何干,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白栋转头看了她一眼:“你与我说?” “不与你说与谁说?”谢如荞叫人将带来的那一盒朱钗簪花、绢帕绫罗、甜点小食全都交给无垢,亲昵地挽住白檀手臂:“女郎可千万不要听他的,一定要为我好生劝劝凌都王才是。” 白檀还真没被一个姑娘这样黏过,举着剪刀讪笑:“好好好。” 白栋不太乐意,把白檀往自己身边拽了拽:“阿姊你与她这么亲昵做什么?” 谢如荞又将白檀扯回自己身边去:“我与你阿姊已是好友,如何不能亲昵?” 白檀笑得尴尬,任由她攀着自己继续修剪花枝。 白栋愤懑不已,起身就走。 阿姊有朋友了,连他都不理睬了,哼! 谢如荞本还得意,结果见凌都王忽然回来了,连忙松了手便找借口告辞了。 白檀叹气:“殿下,你别拖着了,赶紧拒绝了吧,为师真的吃不消了。”小姑娘太热情,她没受过这待遇啊。 司马瑨走过来道:“恩师既然这么不愿本王接受,那肯定是要拒绝的。” 白檀差点一剪子剪手上:“为师可没那么说。” 司马瑨正要说话,祁峰一阵风似的跑到了跟前:“殿下,不好了,弋阳有秦军入侵了。” 御书房里这会儿十分热闹。 大臣们都很激动,眼见司马玹又批回了皇袍,简直眼角都要飙泪了。 王敷可算是等到这一日了,当即出列拱手:“陛下,凌都王罪上加罪,他私扣了历阳王,如今历阳王生死未卜,只怕就要成为下一个东海王了啊!多亏陛下重新理政了,否则再无人可以约束他了啊!” 司马玹将内侍端来的汤药细细喝完,搁下碗道:“丞相何出此言?朕方才还见到了历阳王。” 王敷一愣:“陛下见到历阳王了?”你是不是病糊涂认错人了啊! 司马玹见他不信,吩咐内侍去请人,一面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来:“丞相先前一直追着朕要个说法,但朕近来听白太傅说了,凌都王当时再造杀孽,是因为刘沛以先皇后死状刺激他。杀母之仇,便是寻常人也会暴怒,何况是他呢?” 王敷没料到他竟然知道了因由,蹙了蹙眉道:“陛下休要听白太傅胡言乱语,分明是凌都王不愿受罚找托词。” 反正哪次提凌都王的事陛下都是周旋婉转,各种偏袒。这种老好人最是叫人烦躁,还不可发作,那煞神如今这模样,有一半也是他惯出来的! 王敷正心里不高兴呢,司马烨一脚迈入了殿内,施施然过来向司马玹见礼。 他惊讶莫名:“本相听闻历阳王被凌都王抓了,你怎么出来的?” 司马烨苦笑:“要不是谢太尉出手相助,本王哪里能够脱身。” 王敷一听脸就绿了,谢太尉连他都能救了,居然已经与凌都王这般亲近了吗?看来那婚事是一定会成了…… 越想越不能忍,他又抱拳道:“陛下,凌都王几次三番目无王法,又欺君在先,您不得不办呐。” 话音未落,快马飞报入殿。 “报——弋阳告急!秦军十万大军入侵,已占领边城两座。” 殿里倏然鸦雀无声。 “丞相。”司马玹的声音稍稍冷了几分:“你怎么不接着参凌都王了?” 王敷语塞:“臣……” 司马玹捏了捏眉心,朝身旁摆摆手:“去招凌都王来见。” 司马瑨早有准备,很快便来了殿中,居然没穿朝服,着了一身宽大的月白薄衫,看着好似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神清骨秀,却双目慵懒,就这么站在一群大臣之间,简直有鹤立鸡群之感。 殿中众人也是时不时偷瞄他,虽然一直畏惧他声名,但说起外表,还是颇为赞赏的,只是不敢多看罢了。 司马玹道:“凌都王应当得知弋阳有秦军入侵一事了吧?” 司马瑨闲闲站着:“臣弟刚刚得知。” “那你可有对策?” 司马瑨摇头:“臣弟先前保证未能兑现,有负天下所托,今日来也不是提什么对策的,就想请陛下罚了臣弟。所以臣弟愿交出都城一半兵马来,陛下愿意让他交给谁,谁便领着去抗击秦军吧。” 司马玹尚未开口,殿中已经嘤嘤嗡嗡一片,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凌都王拿乔了,你们都要夺他兵权,好嘛,他这下不干了! 造孽啊,这下谁去打仗啊! 都怪王丞相,这事他必须负责! 王敷接受着一群敢怒不敢言的目光,脸上不大好看,咳了一声,偷偷去看司马烨,司马烨也在瞄他,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有数了。 王敷遂出列道:“既然凌都王不愿出征,陛下不如将那一半兵马交由段鉴,让他领军去弋阳抗击秦军。” 这本也是他跟司马烨商议好的结果。 司马玹摇头:“现在秦军集结了十万兵马,都城这一半兵马只有五万,段鉴又是头一次任主将,如何能以少胜多啊。虽然段鉴立过不少战功,但朕还是更放心凌都王。” 司马瑨冷幽幽地笑:“臣弟有罪,臣弟可不能出征,臣弟会忍不住大开杀戒的。” 王敷被他气得脸色铁青,忙对司马玹道:“陛下不妨多调些兵马给段鉴也就是了,凌都王既然自愿受罚,又何必勉强。” 司马玹只是摇头。 司马瑨道:“丞相言之有理,义城侯庾世道在豫州驻扎有二十万兵马,距离弋阳不足百里,陛下可以下令让他调兵支援段鉴。” 王敷闻言皱眉:“义城侯是什么人,要他调兵,除非他自己领军。” “那就没办法了。”司马瑨草草见了一礼,转身便出了殿门。 司马玹无奈,命内侍取出金印,拟定圣旨:“就照凌都王所言安排吧,义城侯再怎么也是大晋子民,这时候若不肯听调动,与贼子何异?” 众人称是。 王敷虽然吃了司马瑨一瘪,可总归心里还是略爽的,不管怎么样,得到凌都王一半兵马了,今日实在是有收获。 秦国入侵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连东山上的学生们都知道了。 白檀本以为司马瑨会因此保住兵权,没想到他居然还交出一半兵权去了。虽说他在别处还有兵马,但总也是损失啊。 授完课,送走了一群学生,正好司马瑨从外面回来,她慢条斯理地摇着白羽扇走过去:“殿下放弃了一半兵权,也不领兵出征,这是在给满朝文武脸色看啊。” 司马瑨道:“还是恩师了解本王。” “难道你打算以后就不打仗了?” “恩师倒是很希望本王出生入死啊。” 白檀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想起先前见过他身上纵横斑驳的伤痕,抿抿唇道:“为师自然还是希望殿下保重的。”说完又补充道:“毕竟是为师的学生。” 司马瑨眼神促狭:“恩师放心,用不了多久,本王便回重返战场了。” 白檀的扇子顿了一下,不明其意。 段鉴早已领了那五万兵马去了豫州,也的确得到了义城侯庾世道拨出来的五万兵马。 但这与秦国势均力敌的实力却没能发挥出来,首战便落了败。 消息传回都城,举朝哗然。 大家开始怨天尤人,尤其怨怪丞相和历阳王。 你们俩没事招惹什么凌都王,这下好了,他不肯打仗,别人又打不赢! 司马玹听闻最近谢家有和司马瑨联姻的意向,似乎走得很近,也不知真假,便让谢太尉来劝一下司马瑨。 没想到司马瑨还真被说动了,答应披甲上阵,接替段鉴领军。 这下王敷又不高兴了,怎么看都觉得谢家和凌都王抱成团了,实在太糟心了。 司马瑨这几日因为忙着重归战场的事,一直早出晚归。 白檀收到这消息,才大概明白了他那话的意思。 一定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段鉴兵败,他去接手。 可是段鉴不是已经不再是他下属了么?如何会听他安排? 她站在廊下摇着扇子扇风,一边思索一边感慨,这秋老虎还没退,真是热啊。 忽然有人进了院中来,她还以为是司马瑨,没想到却是个内侍。 那内侍抄着手恭恭敬敬地向她见礼:“奴婢特来向女郎传旨。” 白檀的扇子不敢再摇了,赶紧过去接旨。 皇帝病好了,宫中的一切事务也该重归正轨。 先前司马玹下令宫中整编史书,选了一批文官执笔,如今编了大半,司马玹却十分不满意,下令重新择人整编,最后就选了文才白檀来主领整编之责。 内侍宣完了旨便要请她入宫。 “这么急?”白檀其实有点想拒绝,毕竟还有课要授,可这又是圣旨,不能违逆。 内侍显然也是知道她心思:“陛下说了,女郎不必日日入宫,主要负责校对修整便好。您还有课要授,所以晚上入宫就是了,最多几个时辰便送您回来。” 白檀这才答应。 无垢难得贴心,竟还知道给她送了一小包冰块让她揣在手里降温。 修整史书是大事,通常都是几十人同事伏案执笔,彻夜不停。 白檀到时便见赫然一座大殿之内满是小案,案后各有一人,案头全都堆着高高的书籍。 她叹了口气,真是个麻烦事。 内侍领着她去旁边的放置室内查看,那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上早已堆满了书稿,只有后面几排是空的了。 她觉得自己被坑了,这绝对不是每天晚上花几个时辰就能轻松做完的事啊! “这个……陛下给不给酬劳啊?” 内侍还是头一回听到个世家女问这种问题的,呆了半天才回了句:“呃……给、给的吧。” 那还差不多。她摆摆手,叫内侍退出去,自己去那书架边查看。 室内灯火通明,可站在这高大的书架后方还是觉得昏暗。 她踮起脚要够上方的一摞书稿,实在够不着,干脆又伸着扇子去够,都快放弃了,忽然有只手取了那摞书稿送到了她眼前。 “恩师悄悄入宫也不知会本王一声。” 白檀诧异地看着司马瑨,他身上竟然已经穿戴上铠甲了,灯火照着半张脸,皎然生色,却沉沉然有些不快。 “为师哪是悄悄入宫,是匆忙入宫。唉,别提了。”她将书稿携在腋下,问他:“殿下怎么忽然来了?” “来向恩师告别,今晚本王就要去弋阳。”他扯了一下嘴角:“恩师入宫这时机可真好。” 白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憋出句:“殿下保重。” 一时无话。 书架外的内侍在探头探脑地唤白檀,大概是想问她查看的如何。 司马瑨一手抽出她腋下的书稿竖起挡在脸侧,一手捏着她下巴,低头便吻了上去。 白檀错愕地瞪大了双眼,他又轻轻蹭了蹭才退开,脸上终于有了笑:“恩师保重。” 话毕将书稿放在她手中,转头出了门,门外的内侍这才发现他进来,连忙跪下见礼,他身影已没入夜色。 白檀终于回神,这就是他的道别啊! 38.热情 司马瑨这一趟来的匆忙,走的也迅速,白檀对他的行为也不奇怪,八成又是因为陛下吃味。 可这不同于他发病,正大光明地欺负人么不是! 她揉了揉唇,又拍拍脸,重整好精神走出门去。 内侍吓得还没起来呢。 她在袖中摸出点碎银,趁扶他起来时悄悄塞过去:“公公,凌都王没来过,你清楚吧?” 内侍在宫里行走这么久,早已轻车熟路,不动声色地将碎银纳入袖中,垂着头道:“奴婢没有见过凌都王,只有奴婢陪女郎来取书稿的。” 白檀笑着点点头,一边心疼自己的银子。 都怪司马瑨,占了她便宜还害她掏钱! 修编史书的全是一班文官,无论官阶高低,可全都是男子,从没听过一个女子调动。 白檀被内侍引去上方的小案后坐了,有点不自在,因为老是下方有官员偷看她,有的是好奇,有的纯粹就是不满了。 她视若无睹,低头校对书稿,圈了几处错误,交给内侍让他退下去重写。 内侍捧着书稿找到了执笔,语气十分恭谨,那人显然不太放在眼里,随便修改了一下又递了上来。 白檀接过来看了一眼便递给内侍:“退回去,再重写。” 内侍悄悄在白檀耳边道:“女郎稍稍宽容些,那位是桓氏的公子。” 白檀可算明白为何司马玹会对先前的成果不满意了,你们这样能编出什么样的史书来。 “桓氏公子怎么了?不会写字?” 内侍一愣:“当然会。” “那就退回去重写。” 内侍见她坚持,只好照办,捧着书稿过去对桓氏公子说了,对方却不乐意了,起身道:“女郎想必是把在下当你的学生了,一句退回重写便算完了?哪里有问题了,我看分明是你没事找事。” 白檀不急不恼道:“我怎会将你看做是我学生呢?我的学生都能看出来的错你都看不出来,这种学生我可不敢要。” 桓氏也是大士族,岂会将白氏放在眼里,何况还被她当众奚落了这么一句,冷哼一声就拂袖出了门。 这也是正常的,新人初来乍到,必然有人刁难。 白檀只想着赶紧忙完赶紧出宫,也不在意这些人怎么看她,反正以后也没交集。 其他人看了会儿热闹,发现白家女郎真不好惹,难怪能管束凌都王那煞神了。 内侍知道白檀还没吃晚饭,似乎也早就有所准备,过了一会儿便来请她去用饭。 白檀正饿着不好意思说呢,还好他提起了,赶紧跟着他到了偏殿里,入眼便是满桌子的好菜。 真是受宠若惊,毕竟这里是外宫,服侍不会像内宫里那般尽心的。 她拿起筷子夹了点菜尝了,忽然想起司马瑨先前匆匆进宫,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饭就上了路。 马上便要换季,这时候一般也是他发病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战场上发作,以前一个人在外面到底是如何应对的啊。 让郗清跟他一起去就好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耳中听内侍道:“女郎有所不知,今日的菜品都是陛下亲自挑的。” 白檀的筷子顿了一下,笑了笑纠正他:“是贵妃挑的吧?” 内侍笑着摇头:“是陛下亲自挑的,奴婢奉命去传膳的,哪能有假。” 白檀叹了口气,司马玹这么照顾她,她都不好意思嫌弃这差事累了。 虽说就几个时辰,可这几个时辰之内看了太多的书稿也实在是疲倦。 一路点着头往宫门口走,忽见远处一排的灯火,十分扎眼,转头望去,只看到一群侍从簇拥着的帝王,赤玄衮服,冠上明珠熠熠。 白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望着这里,还是远远见了一礼,也不好意思打瞌睡了,一本正经地出了宫门。 司马玹往内宫走,身旁的内侍小声道:“凌都王出征前来过宫中。” 他点了点头。 这般随心所欲,有时想想竟很羡慕。 回到寝殿,白唤梅竟然在等他,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有些愁绪,桌上摆着一堆画卷。 见到司马玹回来,她连忙起身见礼:“陛下,士族女子的画卷送到了,就等着您选了,秋后或者来春可迎入宫来。” 司马玹也没看那些画卷,伸手扶了她一把:“不用看了,徒增心烦。”他忽然握紧了她的手,“你不喜欢的人,朕是不会迎入宫里来的。” 白唤梅错愕地看着他,那温温润润的一双眼,似乎也蕴了些真情意,她心里说不上是替家族轻松还是替自己轻松,竟有几分喜悦。 弋阳的战事还在继续,白檀一直没收到消息。 她的学生们听家里人说得多,知道的也比她多。白天授课时她走入西厢房,就听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凌都王又重上战场的事,还说起了那个义城侯庾世道。 “段鉴打不赢是正常的,我父亲说义城侯的兵没人带得了,只有他自己带得动。” “不知道凌都王去能不能带的动。” “凌都王是谁啊,不听话的直接砍了就是了。” “真砍了还算轻的,只怕他折磨虐待,那才是最惨的。” 白檀端正跪坐好,敲敲桌案,示意大家安静听讲,心里却也在琢磨。 义城侯庾世道是外戚之家的出身,先太后的本族,偌大一个豫州都被他霸占了,简直是占城为王的架势。 她一个多年不问世事的人都知道这些,可见此人势大,便是一般的亲王也比不了,司马瑨从他手里借兵马,哪里会容易。 天气也是古怪,昨日还闷热,今日又凉爽了不少,似乎一下就有了入秋的感觉了。 白檀目送学生们下学离开,立即吩咐无垢开饭,她要赶紧吃完去宫里干活呢。 内侍来得也挺早,一见到她在厅中用饭便告罪:“女郎是觉得宫中食物不合口味吗?陛下特地为您挑选的,您若是不喜可以直说,奴婢们会另行准备的。” 白檀忙道不敢。她只是觉得不妥,她入宫是办事的,那是什么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对她这么好,传出去不太像话,她堂姊心里多少也会不舒服的。 用完了饭,入宫时忽然想起那个桓氏公子,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过来。 今日来得比昨晚早些,入了殿门却觉得人比昨晚还多。 白檀细细扫了一圈,发现那桓氏公子果然没来,他的座位上却坐着周止。 一见到她周止就迎了上来:“师尊,陛下特地命学生来相助您。” 白檀有点惶恐,司马玹大概是知道昨晚桓氏公子和她呛了两句的事了,可居然问也没问就将桓氏公子给换了,还换成了她的学生,这似乎有些太体贴了吧。 她面上还若无其事地寒暄:“你升迁倒是挺快。” 周止道:“王公子多有提携,我承蒙其关照罢了。” 王焕之会提携周止,白檀还真没想到。想起之前王焕之多与司马瑨有走动,她其实也有数,提携周止的应当是司马瑨吧。 其他人依旧不大跟白檀交流,看这模样心里也有数,陛下请这位白氏女郎来只怕看中的不只是她的文才之名,也有贵妃和凌都王的关系呢,瞧瞧这惯的,前脚桓氏公子顶了句嘴,后脚就把人给换了。 弋阳郡早就感受到了秋意,风刮在脸颊上涩涩的发干。 司马瑨打马在阵前巡视了一番,回营时看见义城侯庾世道的大旗远远离去。 就五万兵马,他竟这般不舍,守到今日才返回豫州去。 段鉴从外入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是不解:“义城侯防着属下也就罢了,为何还这般防着殿下?” 司马瑨冷哼:“看来历阳王没有与你说过此人,此人能有今日的权势,全靠狡诈多疑。” 段鉴还真没听历阳王细说,他只知道历阳王与凌都王忽然又合作了,至于为何,全然不知。 还好自己先前没做什么,不然只怕现在已经小命不保了,跟着历阳王没保障,他是个墙头草啊。 想完这个抬头一瞧,祁峰跟顾呈抱着胳膊在旁一脸嫌弃地盯着他。 好吧,在他们眼里自己也是个墙头草…… 弋阳是司马瑨最熟悉的战场,秦国是他最熟悉的敌人,他残忍嗜杀的作风对待秦人尤其明显。 曾经有次,秦国使臣都来谈判了,入城却见两边全是悬挂着的秦军尸体,排了满满一条街,死状可怖,吓得使臣连夜奔逃回国,至此秦国对司马瑨大名闻风丧胆。 他这一来秦军自然也不敢放松,出兵都抓好了时机,要收复那两座失了的城池也不容易。 两军对阵了几日,终于开战,厮杀一片,喊杀声千里可闻,良田都被踩踏光了,河里漂浮了一层的尸体,河水血红,百姓四散逃离。 司马瑨身上负了伤,草草包扎了一下便又上了战场。 一国亲王如此骁勇,士兵们实在没有不卖命的道理,这一战一直打到深夜方止,敌国大将被司马瑨当场生擒。 他提着剑走过去时,对方一个人高马大的羌族人竟浑身颤抖起来,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祁峰和顾呈都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将人折磨到死,没想到司马瑨站了片刻,蓦地一剑斩了他脑袋。 这般干脆,实在不是他的作风啊。祁峰“咦”了一声:“殿下您这是……” 司马瑨将带血的剑抛给顾呈:“所有俘虏都杀了,直接砍头,不用玩儿了。” 祁峰和顾呈目瞪口呆,殿下这是玩儿腻了吗,居然不折磨人了?还是跟上次一样又来一次改邪归正啊? 白檀每天忙碌,但每天回到书房都会翻一翻案头。 今日依旧没有收到他的来信。 谢如荞恰好进门,一脸喜色:“女郎猜怎么着,今日凌都王竟然写信来谢家了。” 白檀在案头翻动的手顿时收了回来,干巴巴地道:“是嘛。” “是啊,他写了信给家父,说是想要谢家在会稽郡里的封地做嫁妆,家父可气坏了,那是谢家最好的封地,谢家根基所在啊。”说完谢如荞就哧哧笑了:“凌都王此举分明就是不想联姻。” 白檀眉目微动:“原来如此。” 无垢忽然小跑着进来:“师尊师尊,都城都在传捷报,凌都王又没留俘虏。” 谢如荞一听脸就白了:“他……他又虐杀了!”说完捂着嘴匆匆出门去了。 白栋恰好进门来,险些被她撞着,耳中只听到什么虐杀,瞪大眼睛看向白檀:“阿姊,谢家女郎怎么了?” “……被凌都王吓的。” “哎呀,那你得解释啊,千万不能让她嫌弃凌都王,否则她不肯嫁怎么办!”白栋提着衣摆就要去追:“慢走啊,你听我解释,其实凌都王人很好哒!” 这辈子还能听到他说这种话,也真是稀奇了。 白檀和无垢默默无语。 晚上照例入宫整编史书。 一直忙到半夜还没结束,白檀已经累了,内侍忽然来请她:“陛下早就想看看成果了,女郎快些随奴婢去见驾吧。” 白檀只好振作精神,去书架上取了修订好的一册书稿去见司马玹。 御书房里灯火透亮,司马玹重理政务,又与往常一样陷入了成堆的奏章中。 世家门阀的权势层层叠叠,将皇权包裹其中,就快看不见了。这些奏章他处理之前都是先由丞相王敷看过之后才送来的,以往的帝王大多因此心生不满或者怠惰,多有敷衍,只有他还能矜矜业业,勤勉地一件一件处理完。 白檀进门时他正在饮茶,内侍禀报了一声,他抬眼看过来便笑了。 “快来叫朕瞧瞧你做的如何。” 白檀将书稿呈上去,垂着手立在下方等他评价。 “可算比上次好些了,之前那些史书编的全是吹嘘之言,要么就对本朝帝王大加讨好,实在没法看。” 白檀道:“那我是不是也不用讨好陛下了,随便写您不会被罚吧?” 司马玹抬眼冲着她笑:“你倒是难得与朕开玩笑。” 白檀有点不好意思,也是看他说得这么轻松才顺嘴接了句。 “你也许久没有与朕这般说话了,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司马玹叹了口气,招手唤她走近。 白檀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在案边站定。 司马玹铺开眼前的地图,执了朱笔,转头看她:“你这样看得清地图?” 白檀只好挨着他跪坐下来,双眼落在地图上。 司马玹手中的朱笔在吴郡挨着太湖那块圈了一圈:“喜欢这地方么?” 白檀双眼一亮,连连点头:“喜欢。”靠着太湖的那一块地,依山傍水,风光独到,谁不喜欢啊! 司马玹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耳畔响起:“那朕以后就将这地方做你的封地了。” 白檀心里乐得都快冒泡了,但那点理智还是在的,垂着眼不好意思看他:“陛下……我还没完成您交代的事呢。” “你教的很好,听闻凌都王此次虽然没留俘虏,但也没有再行虐杀之举,这封地迟早是你的。” 白檀都快感动哭了,难得那煞神没再坑她啊。再看那块地,简直恨不得在上面标上自己名字了。 司马玹有些感慨:“朕还记得他当初非要出都去建功立业时的场景,十几年了,朕一直觉得愧对他,总是包容他,可又担心助长他的杀心,如今总算有些安慰。希望他可别像上次那样昙花一现才好,你还要继续好生教导才是。” 白檀犹豫了片刻才点头。 司马玹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怎么,你已不将他当学生看待了吗?” 白檀摇摇头:“不,我还是将他当学生的。只是我始终相信凌都王本心尚存,也许他从来就不需要我的教导。” 司马玹将地图缓缓合上,稍稍靠近了一些,几乎一低头就能触到她的鬓发:“你必然也改变了他许多,这是你的功劳,不必推辞。” 白檀怎么可能推辞呢,恨不得再将那地图打开看看才好:“陛下这么说了,我只有叩谢天恩了。” 司马玹忽然道:“你都听你阿姊说了吧……” “什么?”白檀下意识就问。 司马玹又没说下去,摇了一下头:“没什么。” 内侍端了点心热茶进来,收拾了案头,一字排开,竟有七八样。 司马玹捻了一块细细嚼下,端着盘子往白檀眼前推了推:“你不愿吃朕备下的饭菜,小食便与朕一起用些吧。” 白檀忙到现在也饿了,捻了一块吃了,觉得口味不错,又多吃了两块。 司马玹给她倒了热茶,顺手拭了一下她嘴角的残渣,二人都是一怔。 他最先回味过来,笑道:“以前你我也不是没一起吃过东西,你还当是以前好了,不必那么拘谨。” 白檀听他这么说倒也觉得没什么,但难免还是有点尴尬,起身道:“陛下慢用,我该出宫了。” 司马玹点头,命人撤了茶点:“去吧。” 白檀起身见礼告退,走了几步想起书稿,又返回来取,瞥了一眼司马玹的侧脸,他紧抿着唇垂着眼,又专心去看那些奏章了。 耗时一月,弋阳秦军被尽数驱逐出境。 司马瑨尚未班师回朝,已经派人寄了折子回来给司马玹。 他要求整军,此番大捷全靠人数压制,这说明大晋军队战力下降了,义城侯的兵马尤其懈怠,应当整合重训。 庾世道以为他是不想归还兵马了,自然又不放心,专程派人跑去弋阳盯着他。 哪知司马瑨什么也没干,就正儿八经地领着十万兵马操练了半个月,然后将那五万兵马悉数奉还给庾世道,领着自己的五万兵马启程回都。 庾世道莫名其妙,在豫州城里疑神疑鬼了十来天,愣是没搞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祁峰和顾呈也不明白,回都的路上一直追着司马瑨问东问西。 段鉴倒是机智:“殿下是要摸义城侯的底吧?” 司马瑨点了一下头:“总有一日此人会落在本王手里。” 这话说来竟有几分恨意,祁峰和顾呈未能猜中殿下心意,颇为不满,又开始怒盯段鉴:一个墙头草抢什么风头! 司马瑨尚未回都,司马玹已经定好了人去迎,与上次待遇大不相同。 王丞相表示自己头疼脑热不想去迎,只推托让王焕之去。 原本以为可以剥他点儿兵权下来的,结果秦国这一仗来的这么是时候,他不仅没丢兵权,现在连地位都抬高了。 白檀因为这事心情自然大好,在宫中行走都感觉腰杆挺直了几分。 不过碍于司马瑨行事太过我行我素,临行前又对她动手动脚,这次她是绝对不会去接他的! 晚上忙了大半晚,将整理完的书稿放到书架上出来,就见郗清站在殿门口朝她神神秘秘地招手。 好些天没见到他了,白檀有些意外,走过去问:“干嘛?” “唉,我心情不大好。”他今日难得打扮的齐整,青色锦衣宽袍,碧玉簪发,可算能看出是个世家贵公子了。 白檀问:“你见梅娘了?” 郗清点头:“她方才召我去,竟然问能不能医治陛下,希望陛下能有后。” 白檀翻白眼:“你又小心眼了。” 郗清摸了摸鼻子:“算了,不提这个,殿下提前回来了,你不去接一下?” 白檀转身就要进殿门:“我忙着呢。” 郗清拉住她:“等等,我有好东西给你。”他伸手从袖中摸出只锦盒塞在她手里,“凌都王此战的战利品,秦国上好的夜明珠。” 白檀赶紧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颗硕大浑圆的珠子,眼前郗清的脸都被照亮了几分,她的眼睛都直了。 不错不错,这煞神孺子可教,总算知道给为师点好东西了。她在心里估了估价,简直美翻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也去战场了?” “那倒没有,祁峰说他受了伤,当时只草草包扎了一下,至今没好,我便赶去半道给他医治了。” 白檀心里一紧:“他没事吧?” 郗清蹙了蹙眉:“也不能说没事……” “他到哪儿了?带我去看看。” 郗清指指殿门:“你不是还有事要忙么?” 白檀将锦盒纳入袖中:“念在他送了颗珠子的份上,我不能不管他。” 郗清“啧”了一声,揶揄地瞥她一眼,领着她出宫,快到宫门时忽然停了。 白檀定睛一看,司马瑨正沿着宫道走来,身上的铠甲还未卸下,竟然是直接入宫来的,看脸颊竟像是消瘦了一些。 她快步走过去,上下打量着他:“殿下哪里受伤了?” 司马瑨指了一下肩窝:“难得恩师如此关心本王。” 白檀抿唇:“毕竟殿下送了那么贵重的礼给为师。” 司马瑨瞄了一眼郗清:“怎么,那三颗夜明珠他已经给你了?喜欢么?” “三颗?”白檀骤然转头,身后的郗清撒腿就跑。 “混账!你居然敢独吞!!!” 司马瑨一手捂了她的嘴:“恩师这是要让整个皇宫都听到你这声混账?” 白檀扒不开他的手,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干脆咬了他手心一口。 司马瑨反倒将那手往她唇上按了按:“怎么觉得这段时日不见,恩师热情多了?” 白檀无力,跟这种人简直没道理可讲啊!你再给我三颗夜明珠,我热情给你看啊! 39.可能 被郗清卷了两颗珠子,白檀也没心情再返回殿内去校对什么文稿了,便要提早出宫回去。 内侍要像往常一样送她,跟到宫门口一看到凌都王在就吓跑了。 此时已经过了宵禁时间,白檀还担心没有内侍出不了城门,没想到司马瑨直接就带着她出去了,自然又是同乘一马。 不过这深夜时分,路上早已没人,她也无所谓了。 初秋的夜风已经微凉,白檀不自觉地往背后靠了靠,司马瑨身上的血腥似乎都还未散去,随着夜风缭绕在鼻间,她又觉得不妥,挺直了腰杆。 司马瑨似有所觉,一手提着缰绳,一手环紧了她。 “恩师这段时日都在宫中做了什么?” “校对,校对,校对。” “仅此而已?” “不然还能有什么?” 司马瑨似乎对这答案很满意,低笑了一声。 白檀如何不知他那点心思:“殿下这问题多此一举。” “何以见得?” “为师若问你这段时日在战场上都干了什么呢?” “杀人,杀人,杀人。” “那不就结了,你在战场就能是杀人,我在宫中也只能是校对啊。” 司马瑨点头:“恩师言之有理,本王拜服。” 白檀哼了一声。 回到东山,祁峰他们领着军队回营安置尚且未回,只有无垢还没睡,但伸头一见司马瑨回来了就没再露脸了。 白檀去煮了些宵夜来吃,回到书房发现司马瑨一手支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原来又在睁着眼睛睡觉呢。 她推推他,想叫他回房去睡,却忘了此时不能打扰他,果然下一刻便被他精准地掰住了手腕。 白檀疼得当场就叫出了声,司马瑨这才放开她。 “恩师怎么这般怕疼?” 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啊。白檀对他怒目而视:“我怕疼也是错吗?”一边说一遍揉了揉手腕,都已经青了。 司马瑨忽然道:“本王以往最爱折磨的恰恰是恩师这种,越是怕疼,越是叫本王愉悦。” 白檀蹙眉:“你还没忘了那嗜好呢!” 司马瑨笑了笑,起身出门,忽然扶了一下右肩的肩窝,大概是伤口疼了。 白檀注意到了:“殿下的伤真没事?” “死不了的,放心。”他说的轻描淡写。 白檀没好气地低头就碗吃了一大口,自己都不在乎,她操什么心。 此番作战凌都王没有虐杀,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他刮目相看。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回都第二天司马瑨就将段鉴折磨了个半死,悬在军营里感受了三日的秋霜。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段鉴先前跟着历阳王,如今军权没夺到,又打了败仗,凌都王不报复才怪。 王敷也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司马烨,他都好久不露面了,显然也做了缩头乌龟。 祁峰跟顾呈真是扬眉吐气,可算整治这个墙头草了,一左一右拿着鞭子在那儿抽。 段鉴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才被放下来,浑身上下一处好皮肤也没了。 司马瑨走过去,用鞭子撑着他脑袋左右看了看:“战场上不好算账,回来算清楚,本王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下次你再试试。” 段鉴气若游丝,好半天才挤出句“不敢”。 司马瑨扔下鞭子出营回东山。 今日别院的西厢房里没有动静,大约是休课。 司马瑨刚走进厅内,就见白檀在一个人吃饭。 他也不客气,净了手,坐去她身旁端了茶盏便灌了一口,顺带扫了一眼她的手腕,淤青已经散了。 白檀瞥见他衣摆上点点血渍,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段鉴明面上领军作战无功,但也无大过,殿下竟又用私刑。” 她被郗清卷了两颗珠子虽然很亏,可转念一想至少陛下那边还有块封地在朝她招手啊,现在倒好,他又有故态复发的迹象了。 司马瑨侧脸润润如白玉,眼神却沉不见底:“背叛者就该是这个下场,本王下手算轻的了,至少没要他的命。” 白檀也是理解他心结难解,无可奈何,饭吃不下去了,也不想离他太近,当下背过身去,却不小心肩膀撞到他肩窝,只听到一声闷哼,连忙转头,他右肩的肩窝已经渗出血迹来。 “你……”她吓了一跳,连忙叫无垢取伤药来,一面剥开他衣服。 司马瑨的身上又添了新伤,右肩肩窝那伤不是唯一的伤,是最重的罢了。 难怪郗清当时说起他伤势时欲言又止,原来的确不大好。 白檀眉头皱得死死的,她用手按住伤处止血,手心都被染湿了,口中不住地埋怨郗清:“他怎么也不包扎严实一点。” 司马瑨右侧衣裳已全部褪去,露着大片白腻的肌肤,却悬着道道血痕,看着狰狞。他脸色已白,却神色如常:“这是箭伤,入口深,何况伤在这位置,再说不是恩师给弄出血的?” 白檀被他的话给噎住,低声道:“嗯……这次的确是为师的错。” 司马瑨拨了拨衣裳:“恩师照顾好本王就是了。” 她哪有那个时间,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入宫的。 无垢取了药来,瞄到那伤口就要朝外跑,白檀叫住她:“去叫郗清来,反正他欠我两颗珠子。” 司马瑨掀了一下眼皮:“既然恩师有意推诿,那就算了。” 白檀抿着唇不理会这激将,倒了伤药给他止了血,只是包扎的一般,一手的血看得也是心惊胆颤。 瞄瞄司马瑨的脸,心里竟有几分感慨,他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郗清很快就厚颜无耻地登了门,丝毫不提那两颗珠子的事。 内侍知道白檀今日没课,提早来接她入宫,白檀临行前特地去司马瑨房中叮嘱了他一句:“不把伤治好,你就还我十颗珠子!” 郗清看着她背影消失不见,扭头对司马瑨道:“她关心殿下已经胜过爱财了啊。” 司马瑨脸上的笑一闪而逝。 郗清也不戳穿他,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他:“殿下此次好像撩拨了一下义城侯,您要了他五万兵马,又在手里训练了一番,他为人谨慎,一定会彻查的。” 司马瑨坐在榻上,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臂:“本王特地在他营中收买了人手,就怕他不查,本来就是要引他出洞。” 郗清手下不停地包扎着:“殿下树立他这个敌人不太好,他可是连王谢大族都无法动的大军阀啊。” “那又如何。”司马瑨冷笑:“他已经逍遥了这么多年了。” 白檀入了宫后自觉理亏,始终牵挂着司马瑨的伤势。后来与周止讨论文稿时,受了书稿里的内容提醒,忽然想起以前在书里读到过,吐谷浑每年都向大晋进贡一种良药,叫做平罗散,对止血有奇效。 午后一般都是午歇的时间,白檀料定白唤梅有空,便叫内侍领了自己去见她。 内侍却没有立即动弹:“女郎有所不知,上午贵妃刚落了水呢,这会儿可能还在休息呢。” 白檀惊了一下:“怎么回事?” 内侍摇头:“只知道是游湖落水的,陛下下令彻查,还未有结果呢,此时内宫也不方便出入。” 白檀闻言只好放弃,心里却很担忧。 白唤梅此时刚刚苏醒。 自从司马玹推了世家送女入宫一事,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境有了些变化,正苦于无人可说,便得知了白檀每晚入宫的事。 连日来她一直很想见白檀一面,可白檀晚上才来,又忙碌的很,总找不到时间。 眼下刚入秋,气候舒适宜人,她心里却揣着心事无法排遣,侍女便提议她去御花园里的小湖上泛舟散心。 她依言在湖面上飘荡了一个上午,心中似乎真的好受了一些,刚吩咐侍女靠岸,那小舟蓦地一晃,她便跌入了水中…… 司马玹还坐在她床侧,一脸关切:“爱妃醒了?” 白唤梅一时分不清早晚,有些恍惚。 司马玹抚了抚她的鬓发:“朕已下令彻查,爱妃放心,今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白唤梅多少有数,陛下忽然拒绝了其他世家女入宫,自然会惹来不满,她是众矢之的。她握住那只手轻轻叹了口气:“谢陛下。” 世家权势之重,她很清楚,可是司马玹这么说,她竟真有了几分心安之感。 这么多年在宫中,总觉得迟早会有皇恩淡薄的一日,没想到竟越来越厚重。 也许她真的可以将他当做良人吧。 白檀晚上空手而回,刚走到书房门口就看到白栋蹲在那儿唉声叹气。 “你怎么来了?” 白栋看到她竟没扑上来:“阿姊,父亲居然叫我去凌都王的军营里,你说我是跳河还是爬树呢?” 白檀还没骂他,司马瑨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幽幽道:“怕什么,本王定会宽待于你。” 白栋一下跳了起来,险些撞到司马瑨的右臂。 白檀担心他的伤,上前扯了一下白栋:“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那入营的事……”白栋很哀怨。 “其实我有个法子。”白檀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栋一下跳了起来:“不行!阿姊没嫁出去,我谁也不娶!”说完就扭头奔出了门。 白檀啧了一声,本来娶妻就是躲避入营的最好方式嘛。告诉了他又不用,切。 她转头看看司马瑨:“殿下的伤没事了吧?” 司马瑨居然看得很明白:“有恩师这般护着,怎么会有事呢。” “毕竟是为师的责任,总得顾着些。”白檀摆正脸色入了书房,悄悄瞄了一眼他右臂,衣袖上依旧渗着些血渍,她皱了皱眉。 第二日入宫时天色尚早,白檀自然又想着能拿到那平罗散,可不知白唤梅怎样了,也不好去叨扰。 校对文稿到天擦黑时,内侍忽然过来说陛下有请。 白檀提了提精神,跟着内侍到了御书房,司马玹坐在那里,面前依旧是一排的小食:“饿了吧,吃些东西再去做事。”他指了一下桌案,自己却拿起了奏章。 白檀倒是想吃,但老是这样就不太好了,所以便站着没动:“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司马玹将手里的奏章递给她。 白檀吃了一惊,她还没见过奏章呢,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 奏章是义城侯庾世道写来的,他参了司马瑨一本,说他借训兵之由在他军中收买眼线,暗藏人手,一定是别有企图,要参他个祸乱军中的罪名。 司马玹叹气:“庾世道这么多年在豫州俨然已是占城为王,想入都进贡便来一下,不想谁也不能奈何他,这样一个人物,凌都王居然也去招惹。” 白檀道:“义城侯写这折子才是别有企图吧。” 司马玹一怔:“何出此言?” “天下兵马都是陛下的,就算他自己掌了兵权,也该清楚主上是谁。如今奏章中一口一个都是自己的兵马,反倒才是大逆不道。凌都王在他军中安插眼线,难道不是为了盯着他的异动?依我看凌都王此举做得一点也不过分。” 司马玹忍不住笑起来:“确实,你说的在理,朕便这么回复吧。不过为了安抚一下庾世道,就罚凌都王个禁足的处分吧。” 司马瑨正好需要休养呢,禁足正好。白檀垂头道:“陛下英明。” “英明?”司马玹摇头苦笑:“当年为王时朕也满怀雄心壮志,如今呢?世家门阀如跗骨之蛆,掣肘难行,朕只能虚与委蛇,之前还以借着修道来应对丞相,朕哪里担得起英明二字。” 白檀失笑:“陛下,我也出身世家。” 司马玹道:“你不同,你隐居东山,置身事外,不涉足这些是非,朕也只能与你说了。” 白檀看他有些低沉,扬眉笑道:“陛下未免太妄自菲薄了,自陛下登基以来,夙夜勤勉,如今世家矛盾缓和,百姓也愈渐富足,大晋兵力足以抵抗外敌,难道不都是陛下的功劳么?” 司马玹脸上蕴了浅浅的笑:“还是你懂得宽慰人。”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外面忽然传来内侍的禀报声,说是有官员求见。 白檀顿时一愣,既不能正大光明的出门,又该回避,最后草草向司马玹告了罪就躲去了他身后的屏风后面。 官员很快就进来了,白檀反正也不认识,就纯粹听热闹。 那官员开口就是一声痛心疾首的哀嚎:“陛下啊——您有所不知,白家都在外面散布开了,说此代皇后必出于白氏,这种传言都敢传呐,您不得不管呐。” 白檀第一反应是不是她父亲得罪谁了,所以被人设了这么一个套,毕竟他们白家还没人傻到会在外面乱说这种话,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乱么。 司马玹听了却只是笑了笑:“此事朕会查的,你退下吧。” 官员道了声是,那语气似乎还想再说下去的模样,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殿门。 白檀从屏风后看他离开才出来,无奈道:“陛下慧眼,千万不要听信谗言。” 司马玹叹息:“朕此番推拒了世家各族选送女子入宫,他们都以为是因为贵妃的缘故,自然是急了。” 白檀一下就明白过来白唤梅落水的原因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道:“陛下和贵妃也是辛苦。” “的确辛苦。”司马玹捏了捏眉心:“有时候真希望能抛开这一切,和你一样去吴郡泛舟太湖就好了。” 白檀被他这话给吓到了,半天没做声。 司马玹抬头看着她,眼神渐渐有了些变化,似汪了一池春水,轻轻漾开了波纹:“此代皇后必出于白氏,你如何看?” 白檀垂头盯着脚尖:“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自己决定就好。不过若真要立贵妃,我自然也赞成,不是我为自家人说话,我堂姊不管哪样可都是出挑的人物。” “可白氏也不止贵妃一人。” 白檀蓦地抬头看着他。 司马玹沉默了一瞬又笑了:“没什么,朕随口说一说罢了。” 以前看着她一个人在东山过得很逍遥,他自己好像也忘了曾经选择白唤梅的原因了,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最近忽然知道这原因让她知道了,不知怎么,竟有些……不甘。 但他到底还是收了口,摆了摆手,再无他言。 白檀行礼告辞,出门之前多看了他一眼。 殿外天色已暗,白檀默默走了一路,快到外宫时,忽见廊下立着白唤梅,披着件披风,由一个侍女提着灯笼陪着,正冲着她笑。 她赶紧小跑过去:“阿姊怎么来了?听闻你先前落了水,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 “小事罢了。”白唤梅将袖中的小瓷瓶递给她:“我给你送了平罗散来,是不是你受伤了吗?” 白檀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直言缘由,随口道:“没有,我要来备着。” 白唤梅这才放了心,挽住她胳膊,遣退了身后的侍女:“我一个人挺闷的,陛下近来变化挺大,我也无人可说。” 白檀想起方才殿中的情形,心思转了转:“陛下怎么了?” “说不上来,总觉得对我越来越好了,他还推掉了纳妃的计划,感觉待人比以往真心多了。” “那不是好事么?” 白唤梅叹气:“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样下去,我动了真心可如何是好?” 白檀忽然想起郗清的话来,她居然会想到请郗清来医治司马玹,果然是不同于往日了。她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阿姊这是什么话,陛下是你的丈夫,你对自己的丈夫动真心不是天经地义么?” 白唤梅锁着眉头:“可这是深宫啊,动了真心还如何利益当先,我入宫不是为了与丈夫相亲相爱的,是为了白家。” 白檀拍拍她手背:“阿姊总想这么多,如何能快活,帝王之家也未必就没有真情,你这样岂不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 白唤梅没再做声,沿着回廊慢行,忽然道:“阿檀,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白檀想了想:“诗经里说‘既见君子,我心则喜’,喜欢一个人自然是快乐的。” 白唤梅摇头:“你会时常想起一个人,会尝试去体会他的心境,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挂念他,想起他有时是快乐,有时却是忧愁,甚至是愤怒,你的情绪都围绕着他,那就是喜欢了。” “是么?”白檀将信将疑。 白唤梅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看天色:“算了,你早些回去吧,你都这么大了,心里记挂着谁难道还没数么?哪里用得着我多说。” 说完便带着侍女走了。 白檀本也没放在心上,径自出了宫门,心里还回味着她的话。 她记挂着谁?她想了一下,脑海里霍然浮现出的人影吓了她一跳。 “恩师出来的正巧。” 白檀豁然抬头,司马瑨立在车旁,褒衣博带,散发从容,衣襟还微微敞着,脸色沉郁如这晦暗的天色。 那脑海里的人影一下就到了眼前,她呆若木鸡。 司马瑨走过来,以为她诧异自己忽然出现,便解释了一句:“本王经过宫城附近,便来接恩师一同回去。” 白檀“哦”了一声,跟着他上了车,简直像是踩在了云上,脚下都没了轻重。 车中悬着灯火,司马瑨坐定才看到她手中的瓷瓶,接过来看了看:“这是平罗散吧?恩师问陛下要的?” “贵妃给的。”白檀喃喃。 “此药甚烈,入骨三分。”司马瑨扯开微微浸了血迹的棉布。 白檀拎拎神,将药倒上去,捂在他伤口上,没想到他真疼得变了脸色,眉头紧蹙了半天才散开。 “一般叫人疼痛的药都是良药。”她赶紧安慰他。 司马瑨舒了口气,忽然揽住了她的腰,抬起脸来:“恩师才是本王的良药。” “……”白檀对着他的视线,脑中似有根弦越绷越紧,最后倏然断裂。 不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啊啊啊啊啊!!! 40.立储 白檀忽然就抵着车厢不动了,别过脸去不发一言。 司马瑨看了她半天也不见她动弹一下,那伤口上的布条最后还是自己给绑好的。 平罗散的确有效,不出片刻便止住了血。 车厢中灯火随着行驶摇摇晃晃,白檀的侧脸也明明灭灭,像是凝了一层细细白白的膏脂。 司马瑨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伸出手指蹭了一下那侧脸,哪知她竟然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瞪了他一眼,愈发往角落缩了缩,就这么缩了一路,到了东山脚下也没见她开口说过话。 这还没什么,进了别院她就直接回房关上了门,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 司马瑨对着她的房门回忆了许久,无外乎就是之前挑逗了她一句,以前也没见她在意过,今日这反应为何这般激烈? 宫中自然不缺他的眼线,他特地叫祁峰去询问了一下,祁峰很快就回来回话,白檀出宫前去过御书房,后来也见过贵妃,至于到底与陛下和贵妃说了什么,无从知晓。 第二日一早有课,西厢房里如往常般传出了朗朗书声。 司马瑨起身时发现伤口竟已开始结痂,整了整装便要出门去军营,刚走到院门口,却见高平挡在那里。 他垂着头一板一眼:“陛下口谕,即日起殿下禁足于宅,不可外出。” “凭什么禁本王的足?”司马瑨理了理身上胡服的立领,接过祁峰递来的剑配上,根本不将这话放在眼里,仍旧准备出门。 高平没什么表情:“义城侯参了殿下一本,陛下不愿重罚殿下,但至少也要给个交代。” 司马瑨冷笑一声,越过他就要出门,高平纠结了一下,还是没敢挡。 “殿下没听清楚吗?”白檀已经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黑发白衣立在廊下,手中捏着的羽扇在指间转着圈:“陛下叫你禁足,你这是要去何处?” 司马瑨偏头看过去:“恩师可算是理会本王了。” 白檀视线游移了一下:“为师还有课要授,殿下若是还听为师教导,就赶紧收脚回来。”说完转身回了西厢房,脚步竟有些急。 司马瑨还真收回了脚,问高平:“禁足几日?” “陛下没说。” 司马瑨盯着他,手指搭在腰间的佩剑上。 高平只好道:“兴许十来日吧。” “哦?” 他无奈,又改口:“三五日。” “那本王就领旨了。”司马瑨这才转身回屋。 高平总算完成了任务,赶紧回宫复命。 宫中近来正是多事之秋。 原定去年就该充实后宫的计划一直挪到了今年秋天也没实现,现在倒好,司马玹还直接拒绝了接纳世家女子入宫的安排。 如今后宫之中只有寥寥两三个嫔妃,出身最高、最受恩宠的只有白唤梅,这样下去中宫必然要落主白氏了。 这还不算什么,问题是至今陛下无后啊! 先前出了贵妃落水的事,又出了白家散播谣言的事,可司马玹都按了下来,依旧不表态。 百官忍不住了,纷纷上疏进言,要求陛下充实后宫。 说句不好听的,大晋的皇帝都不长寿,司马玹虽然看着很正常,可至今无后,未必不是身患隐疾之故,他们也该多个准备不是? 司马玹将那些折子一一看了,只是叹息,并未回复。 每日都是这些话缭绕在耳,白唤梅看在眼里,也是焦急,却又爱莫能助。 她甚至也开始劝司马玹,就接纳其他世家女入宫好了,兴许是她不能为皇室留后,并不是他的缘故。 司马玹依然摇头,他虽为人温和,可做了决定从不轻易更改。 白唤梅既替他忧心,心里又带着些许的甜蜜。 世家之中当属谢太尉最激动,折子也就他递的最多。 之前他本打算将女儿嫁与司马瑨联姻,没想到此路不通。他干脆咬咬牙,打算将谢如荞送去宫中,万一老天开眼让她给帝王留了后,那就不一样了。 谢如荞自然不愿意,如今又没理由可以常来找白檀了,心里大不痛快,这段时间正跟家里拧的厉害呢。那日当街而过,逮着白栋还跟他吵了一架。 刘氏、桓氏、萧氏,个个都跟在谢家后面卯足了劲地上疏,一面不忘捏造白家霸占中宫的企图,整个朝堂一下乱糟糟的。 当然也有不动声色的,颍川荀氏,河东卫氏,这两大家族都掌着不少兵马,一个固守西北,一个屯兵武陵,都是靠打仗说话的,从不多参与朝中的事。 司马瑨一直窝在别院里也无事可干,好在其他人没被禁足,王焕之和郗清往他这儿跑得可欢,几乎每日都要来与他说一说此事进展。 “殿下认为陛下到底会不会纳妃?”王焕之也真是够无聊的,居然找了个鱼竿在白檀那养荷花的池子里钓鱼,宽大的衣摆都浸到水里去了,也没在意。 司马瑨倚在亭中端着酒慢饮,眼睛瞄着西厢房端正跪坐着的白檀:“何必多想,很快便能知道了。” 郗清专门负责捣蛋,王焕之在钓鱼,他就拿着食饵在他旁边撒:“要我说,陛下说不定是想做一回专情种子呢。” 司马瑨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白檀恰好转头看过来,一眼瞥到他,倏然又转过头去。 司马瑨凝眉撰紧了酒盏,本王是鬼不成? 司马玹依旧没有回复,谢太尉倒是聪明,提议百官商议此事,绝不让他再有机会和稀泥。 纳妃可以看作私事,皇嗣却是大事。这理由说得让人无法反驳,司马玹只好在早朝时给此事当众做了个回复。 “诸位爱卿在意皇嗣无外乎是担心以后皇位无法继承,既然如此,朕提早立下皇储便是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举朝哗然。 白檀这几日一直回避着司马瑨,一见到他便觉得难堪,好像自己心底一点见不得光的事情全都暴露了,简直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偏偏他这几日禁足,终日朝夕相对,她只好每晚早早入宫去干活,才觉得好受些。 早朝上的消息传出来时,她正在与周止校对最后一份文稿,一个执笔大呼小叫地冲进殿内来说陛下决定立储了,她和周止对视一眼,彼此都是目瞪口呆。 “师尊,陛下能立谁做储君啊?” 白檀托起快掉下的下巴:“为师大概能见到那块封地了。” 周止一愣:“啊?什么封地?” “……没什么。”白檀眼珠转了转,司马瑨此刻尚未达到储君标准吧,到底能不能立他,她还真不确定。 可是司马玹属意的是他啊。 大概因为忙于此事,司马玹这几天都没召见她。 白檀也暗暗轻松,上次他那番反常的对话已让她察觉出一些异样来,何况如今知晓白唤梅已动了真心,还是该与司马玹恪守距离比较好,白唤梅是个爱多想的人,白檀不愿惹她误会。 她算了算时间,三五日也快过了,司马瑨马上就不用禁足,她也不用终日与他四目相对了,便将收尾的事交给了周止,与内侍交代了几句,自己就不再入宫来了。 还以为禁足结束,司马瑨就会如脱缰野马一样奔入军营呢,结果回去一进书房就撞见他坐在那里。 书房里还有别人,是她的父亲白仰堂,多日不见,他鬓边似乎多了几丝白发,面容倒是一如往昔的严肃。 “你回来的正好,我来传陛下的话,即日起殿下要去督修长江南堤,你要时时察看,在旁辅助殿下将此事办好。” 白檀蹙眉:“督修南堤我能做什么?” 白仰堂正要出门,听到她问又停了一下脚:“陛下准备立储,马上各地藩王重臣都会入都商议此事。陛下是希望这紧要关头殿下能立下大功,你在身边可以时时提醒殿下注意克制心性。南堤是民生大事,此事办成,殿下在诸位藩王之中的筹码便会多上一分。” 白檀脸色不好,白仰堂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也不想这时候闹个不快,立即就走了。 司马瑨端茶饮了一口:“修个堤坝就能做储君?储君未免也太好做了。” 白檀挑了离他远远的位子坐了:“那是陛下私心里偏袒你,想让你做储君,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你多点功勋。” 司马瑨失笑:“真偏袒本王,就不该此时提立储。” “那该何时提?殿下觉得自己何时能有储君的样子?谁能一直等下去!”白檀忽然就来了火气,声音都抬高了许多。 司马瑨视线扫来,目光森森。 白檀自觉失态,她先前还担心他做不了储君自己拿不到封地,如今真看到机会来了,又生起闷气来。她轻轻吐出口气来:“殿下放心,为师一定会助你成为储君的。” 没错,他会成为储君,她会前往吴郡,这本就是最初计划好的,她不能犯糊涂,不能有奇怪的念头。 抬眼去看司马瑨,赫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耳侧却忽的阴风一阵,扭头才发现司马瑨已经不动神色地到了她身侧。 “恩师这段时日一直回避本王做什么?” 那张脸皎皎若天边月,眸似点漆,薄唇染朱,淡了远山,薄了春.色,近在咫尺,叫白檀一下就涨红了脸。她忙用白羽扇遮了唇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为师只是在忙着其他事罢了。” 司马瑨拨着她的脸转过来:“恩师觉得你回避的了本王?” “……”白檀瞬间竟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拨开他的手逃也似的回了房,结果一想又觉得太憋屈,顺手砸了个梳妆盒。 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她抱头蹲在地上,忽然捡起那摔坏的梳妆盒看了看,好吧,不值钱,又多摔了两下。 41.剁人 督修南堤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司马瑨也没去宫中走什么谢恩领旨表一表必定能完成任务决心的流程,第二天直接站在白檀的房门外敲了敲门。 “恩师可以随本王去南堤了。” 白檀用被子蒙着头:“为师要授课。” “圣旨重要还是授课重要?” 白檀还是推托:“为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无妨,恩师反正只与本王在一起。” 白檀几下蹬了被子,我就是不想跟你凑一起啊! 可是司马瑨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串脚步声,根本没给她机会拒绝。 无垢端着热水来叫她起身,一面说:“凌都王已经叫祁峰和顾呈将学生们都打发下山了,师尊这下不随他去也得去了。” 白檀也是无奈,爬起床来选了半天,择了件石绿的大袖深衣穿了,只用一根发带结发束在背后,唯有腰带层层叠叠,绕成结后尾带直拖到地。 无垢在旁不满:“师尊您难得正经出个门,好歹好好打扮一下,这样跟其他世家女子比起来太寒碜了,您看看谢家女郎那装扮。” 白檀默默看她一眼,为师有其他世家女子那般有钱吗? 用了饭后才见到司马瑨,他早已等在院门口,胡服长靴,干净利落,袖口紧紧束着,腰间缠了几圈的长鞭。 见到白檀他多看了几眼,这才抬脚出门。 白檀磨磨蹭蹭,数次不想去,最终磨蹭到山脚也没找到理由。 南堤顾名思义是长江南岸的堤坝,横踞建康城外西北方,出西篱门可到,对面是石头城。长江每到夏季时常会有洪涝之灾,这堤坝是护卫民生的大事,当然每年都要加高加固。 司马瑨战功赫赫,可风评太差,水利土木,事关百姓生计的事情还真没做过,对他的确有好处,就是王焕之和郗清也对此事大加赞同。 可南堤并不是那么好修的,司马瑨与白檀去看了一眼,这种时节水位竟涨高了许多,以往筑堤以黏土、鹅卵石和竹编物混合一起垒加上去即可,如今作用竟不明显,几乎垒一点水便抬高一点,下方的土层还未夯实,水位已经追了上来,这样下去根本没有作用。 负责的官吏叫裴群,听说凌都王要来督修南堤,整个人都不好了,今早就在哆嗦,现在见他远远走来,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司马瑨立在长长的堤坝上,背后便是白晃晃的的水面,水面那头是江北一望无际的良田。十二年前江北士族就是从那里一路杀过来,渡过了江水,攻入了建康。 不过现在也不是回味这些事的时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群:“为何水位忽涨?” 裴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回殿下,也是奇怪,近来虽然换季多雨,可与往常也没分别,水位就这么忽然涨了,大概是老天的安排,下官也没办法啊。” 白檀跟在他身后,看了看堤坝下忙得灰头土脸的仆役们,一转过头来就见司马瑨盯着自己。 她又不是官员,只不过是来看看司马瑨的作为罢了,自然不好直接插手,便悄悄在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的手心里写了个石字。 司马瑨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又张开,问裴群:“为何不修石堤?” 裴群头点在地上:“石堤消耗大,工程也大,何况水位这么涨下去,石堤也垒不住啊。” 司马瑨一言不发地走了,裴群吓得伏在地上半天没敢动弹,最后还是被仆役给扶起来的。 “有这煞神在,怎么可能修的好堤坝!”他小声的抱怨。 很快都中就传开了,凌都王德行不行,老天都不让他修好堤坝。 王敷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呢,恨不得去把谢太尉揪出来暴打一顿。 谁叫你一直催陛下选妃的,这下好,他直接想撂挑子了。他要选别人做储君还好说,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要选凌都王。那可是他的死对头,真成了储君还得了? 正气得磨牙呢,王焕之回来告诉了他凌都王督修南堤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这真是天助我也。”王敷松了口气:“快请历阳王去劝陛下,陛下不是很听他的话么?” 王焕之笑呵呵的:“早请了,历阳王去接诸位入都的藩王重臣了,不在行邸。” 他们口中去接藩王重臣的司马烨这会儿正在秦淮河里的画舫中唉声叹气。 义城侯庾世道今日提早到了,身披薄衫,意态风流地坐在窗口边,手里举着本书,奈何那双眼睛生得如鹰一般,实在看不出书卷气来。 “司马玹果然想把皇位还给那煞神。”他拢了一下衣襟:“本侯请历阳王来相助挡路,怎么好像你一点也没挡住呢?之前他去抗击秦军,居然还问本侯借兵,又借着整合重训的名义在本侯军中安插人手,莫非历阳王是转头与他合作了?” 司马烨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义城侯,本王的确答应与他合作了,不过那都是哄哄他罢了。若本王真与他合作,他必然会借整合重训的名义不还你兵权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就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真要与你作对,肯定不会只是安插几个人手这么简单。” 庾世道细细想了一想,哼了一声:“如此最好,谁都可以做皇帝,唯有司马瑨不可以。他登基了,我们都得遭殃。你儿子司马珉不错,如今在广陵王府中教导的甚好,司马玹想传位给那煞神绝无可能,本侯一定会支持立你的儿子。” 司马烨笑了笑,却暗暗捏紧了拳。 广陵王是他和先帝的叔叔,一直看着都是个不问世事的老不死,以前对他也是慈爱敦和的很,彼此关系向来亲昵。没想到东海王和新安王一出事,忽然就借着想看侄孙的名义将他幺子司马珉接去广陵郡中扣押了起来。 庾世道不止一个人,与他站在一起的有一群人,个个都是蛰伏一方的世家军阀,有的是藩王,有的是外戚,有的是行伍出身的武将,这些人都为庾世道马首是瞻,因为都有把柄捏在他手里。 庾世道一面告诉他可以让司马珉上位,一面将他推出来对付司马瑨,就是傻子也知道他是想扶立个傀儡皇帝了。 司马烨以往试图安插人手去司马瑨身边,也不能说毫无企图,可从没想过要这么早下手,更没想过用这种方式下手。 可连做了皇帝的司马玹对这些人都只能借着修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能如何。 司马烨抬眼去看庾世道,却见他已将视线投向了窗外,一脸兴味盎然:“这不是那煞神么?” 司马烨探出半张脸去看,司马瑨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带着几人步行过朱雀桥,一路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庾世道那双鹰眼忽然眯了眯:“他身边的女子是谁?” 司马烨道:“他的老师,文才白檀。” 庾世道似有些震惊,许久才道:“是郗夫人的女儿么?长得可真像她母亲啊。” 南堤不好修,司马瑨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白檀回去后翻箱倒柜地找书籍,想要给他想想办法,他却毫不操心,在后院练了半天的剑,而后就带着祁峰和顾呈去了军营。 她郁闷的不行,觉得自己真是为他操碎了心,可他半分也不在意,弄得好像她多希望他能坐上储君的位子似的。 将匣子里那藏了多年的吴郡诗笺取出来,她看了许久,透过窗外遥遥望了望宫城方向。 希望他坐上那个位子吗?一直都希望的吧…… 藩王重臣们已经都入了都,据说好多还是连夜入城的。 白檀一早授课听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也没放在心上。 到了午后又落了一场大雨,她担心山路不好走,提早让学生们下了学,一面匆匆赶去南堤。 她也没乘车,撑了把伞走在路上,反正司马瑨安排的人手从之前遇刺后就没离开过她眼前,倒是不担心安全。 这一路上都听到凌都王德行不行,无法修筑南堤的传言。 这年头修个堤坝都要看德行啊,也真是要求高。 一边腹诽一边往西篱门走,忽然手腕被一抬,伞举高了些,司马瑨钻了进来。 “本王来的正巧。”他的衣裳半边都被雨水淋湿了,此时就紧紧贴在她身上,将她的衣裳也弄湿了。 大雨瓢泼,几乎要掀起迷迷茫茫的一层烟雾,连行人都看不清楚,也不好将他推出去,白檀只能忍了:“殿下这是要去南堤,还是刚从南堤回来?” “都不是,本王准备去见两个藩王。” 司马瑨握着她的手举着伞,白檀有些嫌累,又挣不脱,干脆决定将伞全让给他:“既然殿下有约,那为师就先回去了,伞留给殿下。” 司马瑨将她扯回来:“恩师与本王一起去。” “为师去做什么?” 司马瑨蓦地一声冷笑:“免得本王忍不住剁了他们。” “……”白檀皱眉,你是不是剁自家人剁上瘾了啊? 一路步行到秦淮河畔停下,一边是被大雨溅出了水花的河面,一边是在雨帘里静默无声的棋舍。 司马瑨终于松开了白檀的手,先行一步入了棋舍。白檀落后一步,在门口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扫视一圈,棋舍里面空无一人,司马瑨已经径自去了后院。 没人招待,也没人引路,白檀加快脚步跟上去,司马瑨已立在后院最里面一间的门口,拉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听到寒暄声,也没听到棋盘上的落子声,走到门口,却见司马瑨又闪身出来了,手里握着柄带血的剑。 白檀愣了愣,探头朝里面望去,被司马瑨一把扣在怀里:“别看。” 白檀下意识就攀住了他,她已经看到了,里面有大滩的血渍,还有两道伏在地面的人影。 不是吧,你还真剁了人啊! 42.入狱 司马瑨扔了那柄剑,搂着白檀往外走。 白檀尚在震惊之中,看了一眼那剑,短短的不过一尺来长,她记得这并不是他惯用的佩剑。直到出了棋舍的门,被雨水浇了一头一脸她才算完全清醒,连忙拿起门口的雨伞,却没顾上撑开。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马瑨凝眉:“本王进去时他们已经死了。” 祁峰和顾呈牵着马来迎,都已浑身湿透。 司马瑨抱起白檀上马,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白檀的双眼都被大雨淋得睁不开了,心里紧紧揪着,这事发生的太巧合了,约好了见面,结果他一到人就死了。 这分明就是个局。 如她所料,回到东山不出片刻,高平便带了一队禁军围在了院外。 大雨已停,残余的水珠从瓦当上淋淋漓漓地落下来,白檀和司马瑨刚刚进门,身上的湿衣都还没换下。 高平走入院中,手中举起了皇帝的金令:“陛下有令,湘东王与江夏王之死事出蹊跷,有人目睹凌都王与白檀出入棋舍,请二位随在下入宫问话。” 司马瑨根本不理睬,转身便走。 高平抱拳说了声“得罪”,院外的禁军全都涌了进来,将他所立的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司马瑨的侍卫也都跟了进来,横兵在手,与禁军互相对峙。 高平道:“眼下众位藩王重臣都要求陛下彻查此事,聚在御书房里不肯走,陛下也是无奈,望殿下不要让下官为难。” 白檀与司马瑨交换了个眼色,事已至此,避无可避,还不如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设的这个局。 司马瑨终于首肯,高平顿时松了口气,退开几步做请,不敢看他双眼。 眼见自家殿下这么被带走,祁峰一脸不爽,踹了一脚顾呈,叫他拿件披风去给司马瑨,他衣服还湿着呢。 无垢够心疼人,早拿了披风来给白檀,一边忧愁:“师尊,明日的课怎么办啊?” 白檀无语,你师尊我都要下大狱了,结果你就只关心授课啊! 白檀不认识那两个藩王,只从高平口中听说那二人封号是湘东王和江夏王,便在路上向司马瑨打听了一下。 司马瑨也只草草说了几句,湘东王和江夏王虽然年纪与他差不多,却要比他低一辈。 前两日他们入了都,司马瑨正在督修南堤,忽然收到他们的来信,说是他们手中有一份名录,里面都是当年江北士族叛乱的参与者,至今其中还有不少人都逍遥法外。 司马瑨自然要去拿那份名录,他料定这二人多少也有些牵连,去时还口出恶言,这下好,一语成谶,他们还真被剁了。 白檀听他说完,顺嘴问了一句:“这二人风评如何?” 司马瑨道:“还不错。” “……”完了,连他都说还不错,那说明是真的很不错啊! 马车行驶的太快,难免颠簸。白檀的身子摇摇晃晃,心里也七上八下。 眼下正值立储的关键时期,皇帝没儿子,那么诸位藩王就都有机会。湘东王和江夏王若身负美名,那机会肯定也不小。 司马瑨虽然战功赫赫,可治国不能只靠武功,他心思诡谲,为人阴沉不定,难得没有虐杀之举也是时好时坏。何况他向来目无王法,肆意妄为也是出了名的,如今这两位藩王忽然横死,他出现在那里,必然会被认为是他想排除异己。 白檀头疼,疼得想撞车厢。 御书房里这会儿很热闹。 王丞相很激动,领着一群人要求皇帝给凌都王定罪。 历阳王、义城侯紧随其后,顺带捎来了住在驿馆里的广陵王的折子。他用一把老骨头抗议凌都王这种残害宗室的行径,要求皇帝重处,绝不可姑息。 白仰堂皱着眉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局面,一言不发。 司马玹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便吩咐廷尉彻查,可廷尉只说那棋舍里没有别人,就只有凌都王和白檀出现过,竟有定罪的意思了。 如今眼前的大臣个个言辞激烈,他一个擅长周旋的人都已感到疲倦,撑着额头闭眼不语。 白檀跟着司马瑨进殿来,一眼看到司马玹这颓然的模样,忽然想起多年前豫章郡中大旱,他入都奔走,虽然得到了赈灾资助,郡中百姓却还是饿死了许多。他收到消息后就坐在行邸门前石阶上,一副颓然无奈的模样,如同此刻一样。 司马玹抬眼看到二人,竖手示意殿中安静,也顾不上见礼的事了,直接道:“当时详细情形究竟如何,你们二人当着诸位爱卿的面说一说吧。” 司马瑨道:“臣弟去时人已经死了,所用之剑长一尺三寸左右,乃豫州精铁所制,不常见于军中。” 白檀有些意外,难怪他当时拿着那柄剑,原来看的这么仔细。 话刚说完,义城侯庾世道出列了:“凌都王这话什么意思?豫州精铁所制,你这是在含沙射影么?” 司马瑨冷笑:“本王就事说事,义城侯何必急着辩驳?” “本侯是担心被泼脏水罢了。”庾世道冷脸退回去。 司马玹又问白檀。 白檀垂着头将经过说了一遍,也是大同小异。 司马玹道:“此案古怪,凌都王和白檀只能算是发现了二人尸首,不能因此就认定他们杀了人,还需彻查才是。”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司马烨不急不慢地出列道:“陛下,其他人臣不敢说,但凌都王可是有杀人动机的,毕竟湘东王和江夏王死了,他成为储君的机会就更大了。” 司马玹抿紧唇,方才王敷就已经把这话说了不下百遍了。 来了来了,这幺蛾子又来了!白檀恨不得用眼睛瞪死他。 她瞄一眼司马瑨,他居然神色如常,简直像是在看戏。 唉,可长点儿心吧!为师跟你的命都要悬着了。 她低咳一声,抬头道:“想必诸位大人当时都不在场,毕竟当时我没有看到还有其他人在。若是哪位大人在场,见两位亲王有难却不顾,也是有罪。” 众人盈盈嗡嗡,自然都表示自己今日很忙,没去过棋舍。 白檀又道:“既然诸位大人都不在,那就是没人亲眼目睹凌都王杀人了,那为何凭几句口头之言就认定是凌都王杀了人?” 司马烨道:“他嫌疑最大,人不是他杀的,难道是你杀的?” 白仰堂蹙了蹙眉:“历阳王这话未免说重了,我白家忠心耿耿,岂会刺杀亲王?” 司马烨倒不忘寒碜他:“原来白女郎是你白家的人啊。” 白仰堂被他踩中痛脚,脸色不佳,白檀却是不急不恼:“历阳王说的有道理,但我有几点要说,其一,陛下下令让凌都王督修南堤,这样可以赢得民心的好事,凌都王却不放在心上,说明他可能根本无意储君之位。其二,我之所以当日在,就是因为奉旨监督凌都王言行举止,难道我会亲眼看着学生杀人而不阻拦么?那可是两位亲王啊。” 司马烨道:“那若是凌都王许了你好处呢?毕竟一旦将来凌都王登基,你可算是太傅了。” 白檀扫了一圈周围:“在下的为人如何,历阳王不妨问一问在场的诸位大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家中子弟都在在下名下教导,你是想说他们识人无珠,选了我这么个无耻小人来教导他们的子弟?” 司马玹点头:“白檀言之有理,她的为人朕也相信,否则岂会信任她教导凌都王呢?” 司马烨自知打嘴仗打不过白檀,立即向王敷求助。 王敷也领教过白檀的嘴炮功夫,哪里说得过她,只能提议道:“陛下至少也要将二人先收押,万一他们畏罪潜逃怎么办?” 司马玹扫了一眼二人,无奈点头:“就依丞相所言,廷尉速速查案,不可拖延。” 白檀觉得这一天过得真是充实,最后居然还过到大牢里面来了。 廷尉的大牢倒不是很阴森,就是里面的刑具看着有些吓人。 狱卒们看到白檀时眼神都有种饿狼看到兔子的感觉,结果一看到她身后的司马瑨,顿时点头哈腰跟打摆子似的,恨不得匍匐在地才好。 “殿下您怎么来了?” “来转转。” “殿下您看我们的刑具可对您的胃口?” “不及本王府上万分之一。” “殿下您小心,地上湿滑。” 白檀扶额,怎么他跟回了老家似的啊。 因为是暂时收押,也没分太细,二人就紧挨着关押了。 白檀扒着门栏看着关在她隔壁的司马瑨,人跟人的差别还是很大的,狱卒对他点头哈腰就算了,就连牢房都要干净许多。 “殿下,为师的清誉算是毁了,明日东山上的学生就得跑光。” 司马瑨席地而坐,不急不躁:“恩师以后若不教书了,本王可以奉养。” 白檀被他的话说得脸上一红,背过身坐了,不再言语。 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狱卒送了饭菜过来也没吃。 大约是先前淋了雨的缘故,湿衣服也没换,到了后半夜白檀就觉得浑身发冷,扯着身上的披风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个球,也根本没什么用。 到了后来愈发觉得口干舌燥的,也没口水喝,她睁开眼睛,眼前迷迷蒙蒙的像蒙着层雾。翻过身去,上方一小格窗子里透着青白的天光,隔壁的司马瑨靠着围栏坐着,也像是处在一团雾里,只能看出他睁着眼睛看着她这边。 大概又睁着眼睛在睡觉吧。 白檀抬手抚了抚喉咙,咽了咽口水,觉得嘶哑难耐,又摸摸额头,完了,好像发烧了。 隔壁的司马瑨忽然动了,白檀听到他高声说话的声音,然后听见狱卒小跑过来的脚步声,那举着烛火一晃一晃地在牢门外跳跃,跳得她眼花。 她意识已有些模糊,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听到锁链喀喀的响,然后自己就被抱了起来,浑身软的像是一团棉花,一只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冰凉的很舒服。 除了司马瑨还能有谁。 狱卒端了清水来,司马瑨让白檀躺在自己膝头,端着水喂她喝了,又吩咐狱卒去请郗清。 狱卒本还觉得有些为难,结果一看他眼色,二话不说就去请人了。 郗清来得十分迅速,因为他是被几个狱卒给扛来的。 一见到白檀双颊潮红地躺在司马瑨怀里他就觉得不对,一面矮身进牢门一面咋咋呼呼地喊:“哎哟喂,我家檀檀怎么了?” 司马瑨掀了一下眼皮子:“赶紧治,少废话。” 郗清赶紧将药箱打开,一边动手一边埋怨:“殿下,我早就说了,你不该得罪义城侯的。你看,你非要引蛇出洞,他出洞了,你就进牢了。” 司马瑨的手指搓着白檀滚热的手心,沉着脸不言不语。 郗清见他这神色也不敢多言,专心给白檀把了脉,一会儿写了药方叫狱卒出去煎药来,一会儿又叫狱卒断水找毛巾来给她敷额头。 狱卒都快哭了,咱们这里是大牢啊,进来一个咔嚓一个的地方,怎么成治病救人的地方了? 白檀毫不知情,睡梦中依旧难受,好在躺着的怀抱够舒适。 人一做梦也就没了束缚了。她偶尔动一动身子,抱着那结实的腰身,狗胆肥了,还动手摸摸,一边模模糊糊地呢喃:“千龄啊……为师……小命要完……” 司马瑨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梦话,难得嘴角有了笑:“有本王在,你死不了。” “要完……要完……”白檀大概是要泄愤,居然还掐了他的腰一把。 司马瑨捉住她的手包在手心里,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隔着毛巾还是很烫。 郗清打了个寒颤,一脸哀愁地背起药箱:“我的檀檀被霸占了,我要去一醉方休。”说完咬着唇出了牢门,还真跟那么回事儿似的。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是自古不变的道理,都中很快就传遍了,凌都王品德不行修不了南堤就罢了,还杀了亲王。 太恶劣了,这种人哪能做储君啊。 白仰堂可不能让到手的储君飞了,眼下正忙着在宫中奔走。白栋因此得了空,兴冲冲跑去东山,准备在他阿姊面前寒碜一下那煞神,结果听无垢说了才知道他阿姊也卷进这案子里来了。 这还得了!他赶紧又跑去宫门边等着他父亲,没白仰堂他去不了廷尉里看他阿姊啊。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白仰堂,却见到谢如荞从宫里出来了。 要是搁以前,白栋肯定上去跟她说几句凌都王的好话,可现在都听说谢家与凌都王联姻的事黄了,他也没心情去搭理她了。何况前几天还与她当街吵了一架,想来也是丢人。 他蹲在路边,本当做看不见,待谢如荞到了跟前,却发现她一边走一边捏着个帕子垂头擦眼,不禁又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谢如荞吓了一跳,转头看到路边蹲着那白衣小子,瞪着一双桃花眼好奇地盯着自己,抬起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扭头就走。 她不回答,白栋就更好奇了,追上来问:“到底怎么了啊?宫里有人欺负你?” 谢如荞转头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哦。”白栋没了兴致,转身就走。 谢如荞见他这模样又有点来气,她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好说。他父亲非要她常常入宫去见白贵妃,好借机接近陛下,可那分明就是倒贴的举动,她好歹出身名门,何尝做过这种事,越想越委屈。 眼见白栋蹲在路边也叫她奇怪,她抹干净泪问道:“你来做什么?” 白栋抬眼:“我要去见我阿姊,她在廷尉里关着呢。” 谢如荞一听就急了:“有这等事!我也去,不就是廷尉么?走,我带你去。” 白栋立即跳了起来:“咦,没想到你人还不错嘛。” 谢如荞变了脸色:“怎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很差吗?” “反正没我阿姊好。” 听他搬出白檀,谢如荞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哼了一声就走。 郗清来了这一趟,白檀总算是退了烧,只是还没好透。 牢房里已经充斥着一股药味儿,司马瑨自从进了她这间牢房就没再回过自己那间。 狱卒们除了不敢放他出这座监狱之外,其他地方他都随便去,刚才还请他去喝茶了呢。 白檀又不能像他那样可以在这监狱里到处行走,实在太不方便,出个恭如个厕都跟做贼似的。 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得赶紧走。 正闭着眼思索对策呢,忽听一阵嘶嚎直扫面门,简直叫她肝胆欲裂。 “阿姊啊!你怎么能在这儿啊!” 白檀睁眼看过去,白栋扒着牢门恨不得把门给拆了。 谢如荞也挺担心,不过可比白栋镇定多了:“女郎没事吧?你脸色不大好。” “没事,你来得正好。”白檀没力气起身,靠坐在墙边对她道:“我就这么被关了,东山上的学生也没人照料,你若有时间,不妨多走动走动,我担心无垢一个人管不住他们。” 谢如荞连连点头:“女郎放心,我会请家父营救你的。” 白檀失笑,谢太尉怎么可能救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牵扯起来根本拎不清,各家的利益都搀和在里面,哪是一句话就能救的。 白栋看她俩说得挺投契,心里怪失落的,总感觉谢如荞好像比他还有用一样。 白檀怎么不知他心思,冲他笑了笑:“你也常去东山帮阿姊照看着些。” 他这才高兴起来:“阿姊放心,父亲正在想办法,你一定会出去的。” 正说着,狱卒过来请人了。 谢家的面子虽然大,但毕竟不是一般的案子,他们不敢让外人待太久。 司马瑨正好回来,狱卒直接开了白檀牢房的门就放他进去了。 白栋眼睛都直了:“你……你们住一间?” 白檀皱眉:“这是牢房,你胡说什么呢!” 白栋不能忍,扒着牢门朝司马瑨吼了句:“你敢碰我阿姊我就跟你拼命!” 司马瑨抬眼一扫,门边两个狱卒便跟被针扎了似的,拖着白栋就出去了。 谢如荞可不敢多看司马瑨,临走时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白檀,这个老师做的可真辛苦啊。 出了门她还夸白栋呢:“想不到你还挺胆大啊,居然敢那样跟凌都王说话。” 白栋没心情理会她的赞美,他只担心他阿姊的清白。“唉,你不懂……”他抱了抱头,心里的忧愁,无人能知啊。 白栋离开没多久天就黑了。 狱卒送了饭进来,白檀只吃了几口就没了食欲。 唉,成天在东山被这煞神养刁了胃口,吃这些怎么吃得下去。 司马瑨大概是先前吃饱了,这会儿什么也没吃,走到她跟前探了探她额头,发现不烫了,可一碰肩头便知她浑身还软绵绵的,便顺手将她揽在膝头上躺了。 白檀身上没力气,可心里焦躁着呢:“殿下觉得这案子还查得明白么?” “查不明白。”司马瑨直言不讳:“既然要栽赃嫁祸,廷尉自然也能买通。” 白檀抬手捂住眼睛:“为师一直以为自己以后会终老于吴郡山水间,可没想过要死在冤案里。” 司马瑨垂眼看她:“恩师喜欢吴郡?” “喜欢,为师的心愿就是去吴郡生活,以前想着赚够了钱去,后来……”她及时收了口。 司马瑨没有作声,靠墙坐着一言不发。 白檀看了看他,他脸上甚少会有明朗之色,大多时候都是阴郁的,白亏了一副好相貌,尽用来吓人了。 她心情不好,也不管他了,干脆窝在他怀里闭眼假寐 这里没有关押他人,只要他们不说话,便分外安静。 白檀都快睡着了,忽然一阵金属击撞的铿然之声响起,外面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人的哀嚎。 43.贬黜 白檀立即就坐起了身,碍于没什么力气,只能探头朝外望去,走道里的灯火还没点上,昏暗的很,什么也看不清楚。 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踏了过来,似乎一下涌来了一群人,携带而来一阵血腥气。 白檀忽的被身后的力道一拉,往后一靠,人被司马瑨携在怀里站了起来,一连被扯着退了好几步,直到背后抵住墙壁,牢房的门已被砸开,几道人影冲了进来,居然齐齐跪在了他们面前。 当中一人抱拳道:“属下特来营救殿下,请殿下随属下离开。” “哦?是么?”司马瑨将白檀挡在身后,上前扶他起身,却霍然劈手夺了他兵刃,一剑砍了过去。 那人应声倒地,其余的人立即冲了上来与他混战在一处。 白檀扶着墙小心退到墙角,以免在这时候给司马瑨添乱。 这些人大概是不敢拖延时间,又无在此下杀手的打算,也只是应付司马瑨,忽然有几人冲向了白檀,其中一人一脚踹在她膝弯。 白檀吃痛地弯下腰去,人已经被一左一右拖出牢门。 一群人迅速退出去,竟然还不忘将地上的尸体背走。 司马瑨提着剑一路追出去,外间的狱卒早已被杀尽,他顺手拿了刑具中的一根长鞭,奔出监狱大门,不远处的廷尉官署里还亮着灯火,可这些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大牢挟持了人。 这群人行动迅速,直奔院墙,墙头站着几人,显然是早等在这里接应的。 白檀浑身乏力,想挣扎也挣扎不了。她疼得小腿肚子都僵了,腰上被迅速绕了几圈绳子,站在墙头上的人立即将她拉了过去,扛着她跳下院墙。 白檀险些摔着,大惊之后大骇,这些人身手异常敏捷,行事又迅速凌厉,难道是军人? 司马瑨追到院墙之下,左右一望便已判断好,手中鞭子甩出去扯下墙头上一人,又甩出去勾住旁边的树木,拉着自己踏上墙头,飞跃直下,一剑刺中挟持白檀的那人,扯着她身上的绳子将她拉入怀中,转头又砍了一人。 白檀已觉得不妙,也顾不上晕头转向,趁乱低声道:“殿下快些返回牢中。” 司马瑨喘了口气:“来不及了。” 远处马蹄阵阵,一队人马举着火把迅速围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宽衫斜披的义城侯庾世道打马而出,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接过了火把往几人面前照了照,扫了一眼持剑的黑衣人,又看向司马瑨:“怎么,凌都王这是打算畏罪潜逃?” 那个背着同伴尸体的黑衣人忽然大喊了一声:“属下未能救出殿下,无颜苟活于世。”说完便拔剑自刎。 其他的黑衣人倒没自尽,只纷纷跪了下来,全冲着司马瑨的方向。 白檀吃了一惊,司马瑨不禁将她揽紧了些。 两个侍卫上前将那自刎的黑衣人检视了一番,从他怀中摸出个银质的细长牌子来,递到庾世道手中。 那应当是个令牌,白檀借着火光瞄了一眼便知道不妙。 虽然离得远,但可以断定那上面的文字绝对不是汉字。 “原来凌都王还私通了秦国。”庾世道轻轻挥了一下手,侍卫们上前拿人,火光投入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里,蕴着得意的光。 司马玹半夜被请去御书房,庾世道和一群世家大臣都站在那里。 案上摆着陈述的折子,那枚银质的牌子在灯火下映出幽幽的一阵寒光。 “陛下,凌都王杀了两个藩王的罪名只怕已经坐实了,否则又岂会越狱?试图救他的还是秦军啊!”王敷从得知消息后就很震惊,他要让陛下感受到他的震惊,所以吼得分外铿锵有力:“他这是私通敌国的叛国大罪啊!” 司马玹脸色温和,眉头轻蹙:“不可能,凌都王多年抵抗秦军,从未有败绩,怎会私通秦国?” 司马烨道:“可是那些试图劫狱的黑衣人都已招认了,他们都是秦国军人,如今人证物证齐在,叫人不信也得信了啊。” 庾世道看了看司马玹的神色,出列道:“此事还得细查,毕竟以前从未有凌都王与秦国接触的蛛丝马迹,未免是有人嫁祸,陛下不能冤枉了凌都王。” 司马玹看着他,语带深意:“义城侯难得肯为凌都王说话。” 庾世道面色如常:“虽然先前凌都王暗指杀害两位藩王的兵器出自我豫州,但臣不会借机报复,陛下若不信,可以彻查。” 司马玹紧盯着他,许久才收回视线。 谢如荞和白栋第二日一早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东山之上的。 周止和刘通那几个年纪较长的学生离开后,就数无垢最有资历了。可西厢房里的学生们她管的了一时,管不了太久,他们二人来的正是时候。 平常有白檀那一本正经的师表压着,学生们不敢动弹,如今师尊不在,他们也不听无垢的话,全都在课堂间叽叽喳喳个没完。 白檀的事他们也都听说了,眼下他们家里的意思是白檀还没定罪,叫他们先看看情形,若是白檀最后成了谋害亲王的同谋,那只能告辞离开这里了。 世家大族都重视名声,当初既然因为白檀的才名来此求学,如今自然也能因为她的罪名离开。 谢如荞没教过学生们,对方又是一群半大的小子们,多少有些兴奋。她在脑中回忆了一番白檀授课的情形,学着她的模样端正坐在案后,敲敲桌案:“我是来代替你们的师尊来给你们授课的。” 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停,齐齐转头看看她,然后又齐齐转回去继续叽叽喳喳。 谢如荞一张脸涨得通红,平常白檀就是这样的啊,为何在她这里就行不通了? 白栋忽然探头进来吼了句:“吵什么!这位是谢太尉之女,你们不给面子,小心回去被你们的父亲剥一层皮!” 学生们被他吼得愣了愣,面面相觑,最后居然还真的端正坐好了。 谢如荞不太高兴,用家里的身份压人,总觉得有些没面子。 看来白檀平常做这个老师也没少下功夫,原来这是个费心思的活啊。 白栋会吼人也是因为心里不大痛快,他实在放心不下他阿姊。倒不是因为那煞神,他其实很清楚那煞神在那里对他阿姊有好处,毕竟可以护着他阿姊。 默默在廊下蹲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院门外走入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宽衫凛凛,袖口却紧紧束着,相貌阴柔,但身姿笔挺,看着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他赶紧站起身来,那人已到了跟前,抱了抱拳,自报家门:“在下武陵卫隽,正要离都返回封地,途经东山,得闻文才白檀大名,特来讨一本书看,免得路上无聊。” 白栋赶紧回礼,他虽然平时没个正形,外人面前还是很有风度的。 “在下白栋,是白檀的弟弟,她此时不在宅中,恐怕……” 卫隽竖手拦了一下,“在下只是要随便借本书看看,打发下时间罢了,你既然是她弟弟,应当也可以做主吧?” 武陵的河东卫氏一族白栋也有所耳闻,他们向来不怎么参与朝中的纷争却又手握重兵,自然不能得罪。 “请阁下稍候。”他转身去了书房,仔细挑了一本游记,白檀可能都没翻过,里面没有一点批注。 白栋可不傻,就算再不参与纷争,这种时候也得防着点,不能将有阿姊笔迹的书给他。 拿了那本游记给了卫隽,他只随便翻了翻便收下了:“甚好,这种书最能打发时间。”说完从袖中取出只锦囊来,递到白栋跟前,“我也不能白拿,这是别人送的古玩,权作谢礼了,请帮我转交给白檀吧。”说完又见一礼,转身出了门。 白栋将那锦囊打开,里面是个长得古古怪怪的青铜小兽,也不知道值不值钱,这种东西只有他阿姊能鉴别,便仔细收好了,准备找个机会给他阿姊。 白檀和司马瑨又回到了大牢,却比之前的状况糟多了,之前狱中的狱卒全被杀了,个个都不再卖司马瑨面子,将他们当做企图越狱逃跑的重犯看待。 关押他们的牢房成了最不见天日的两间,二人仍在隔壁,却再也无法自由行走了。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白檀没有合过眼,腿疼的很,病倒是好了大半,身上恢复些力气了。 她靠在中间的围栏坐着,地上潮湿阴冷,背后就是司马瑨,窗外月色如水。 “昨晚那个捉我们的人是谁?” “庾世道。” 白檀瞬间心如死灰,那看来就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了,怎么偏偏得罪了这么一个难缠的人啊。 “殿下跟他有仇?”她一边问一边揉着额角。 司马瑨声音沉沉:“他是当初率领叛军渡过长江攻入建康的主将。” “……”白檀错愕。 走道里一阵铁钥匙哗啦啦的响声,狱卒领着郗清来了,他背着药箱,一本正经的样子:“白檀,你没事了吧?陛下特许我来为你治病的。” 白檀看狱卒那一副守着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不打算离开了,揉着小腿道:“有事,你进来帮我看看吧。” 狱卒可算开了牢门,郗清走进来,规规矩矩打开药箱,正要掀起她衣摆查看伤势,白檀一把捂住,冲狱卒喊道:“你是大夫吗?不是就走开,我还没定罪呢,你这是要毁我清白不成!” 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女,狱卒被她这一声喊,只能走开几步,背身站了。 郗清趁机贴近将外面的情形说了。 “殿下有何打算?” 司马瑨低声道:“你们什么都别管。” 白檀看看郗清,彼此都是一脸呆滞。 什么叫别管啊,为师的小命怎么办啊! 朝中说要查凌都王私通秦国的事,少不得要去凌都王府里查,东山的白家别院也少不了。 司马瑨的王府不像别人,别的世家大族用的是自己的府兵,战斗力都不太强,顶多算是训练有素的家丁。 他不一样,他反正目无王法,用的就是自己营中的士兵,一群军人守着门,无论是凌都王府还是白家别院,什么栽赃嫁祸的东西也塞不进去。 所以这一番搜查自然什么也没查到。 司马玹几乎每日都被围在书房里,参司马瑨的折子几乎堆满了案头,面前还有一群大臣在逼着他定罪。 王敷原本是很积极的,毕竟这次是难得能扳倒司马瑨的机会。可王焕之那日忽然对他说此事不能出头,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义城侯加入了,王家这么多年能屹立不倒,靠的是明哲保身,既然有人来对付凌都王了,王家就该收手看戏。 王敷觉得有道理,这几日终于没再吼了,眼下最积极的是历阳王。 庾世道虽然是幕后操纵者,可他谨慎的很,凡事都不自己出头。 王焕之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毕竟郗清带了司马瑨的话出来,让他们什么都别管。 就连白仰堂都收了手。 只是这样干看着束手待毙,总觉得太奇怪了。 御书房里一群大臣正磨着嘴皮子给凌都王抹黑,殿外忽然送来快马飞报——秦军卷土重来,已陈兵弋阳边境数日。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秦军的主将竟然提出要求,叫晋国皇帝无罪释放凌都王,否则便举兵攻城。 那份战报放在案上,无疑又是一份铁证,连原本观望的大臣们也开始动摇了。 白仰堂出列道:“陛下明鉴,倘若凌都王出事,对秦国威慑大减,此举恐怕是另有他人勾结秦国企图陷害凌都王。” 司马玹点头:“太傅言之有理。” 司马烨道:“既然如此,让凌都王上缴兵符,交由他人领军去弋阳不为过吧?这样国中百姓也好放心。” 殿中的人纷纷点头。 白仰堂瞥了司马烨一眼,上缴兵符,岂不形同被折断四肢,今后任人宰割? 白檀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旁边窸窸窣窣的响声,睁眼一看,就见两个狱卒举着火把在开隔壁的牢门,司马瑨已经站起身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就一阵心慌,连忙起身走去围栏边:“这是怎么了?” 司马瑨转身走过来:“本王要出去了。” “什么?那我呢?” 司马瑨笑了一下:“恩师还得在牢中再待些时日。” 白檀觉得没这么简单,一把扯住他衣袖:“你会没事吧?” 司马瑨冷冷瞥了一眼门口那两个狱卒,直到他们退远,忽然转身,手臂穿过围栏就搂住了她:“恩师是本王如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白檀被那围栏挤得难受,却全然顾不上,犹豫了片刻,抬手揽住了他的腰:“你一定要保重。” 司马瑨有些诧异,低头看着她的眉眼,月色清冷,辗转过她眼中,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此时不是时候。 “放心吧。”他抚了抚她的脸,松开手,转身出了牢门。 直到他脚步声彻底没了,白檀才缓缓坐到地上,那阵激烈的心跳似乎还没过去。 司马瑨手下共有三处兵马,一处在都城,拱卫都城;一处在兴宁郡,威慑西南百越各族;还有一处在淮南郡,地处边境,防御秦军。三处兵马每处十万,共计三十万,由他手下十二番部将率领。 祁峰和顾呈是十二番部将为首的两位,负责统领都城那一支兵马。 司马瑨被带出牢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搜身,他的府上已被重新搜过,白家别院也搜过了,可都没有兵符。 可最后连他身上也没有。 庾世道忍无可忍。 早朝上,廷尉上奏了案件的审理结果。 亲王被杀一案的结果认定为凌都王是主犯,白檀是同谋。 而如今秦国军人潜入都城试图救凌都王,秦国主将还在边境威胁放了凌都王,他又不肯交出兵权,私通秦国一案也基本可以认定了。 司马玹听完霍然站了起来,晃了一下身子,又跌坐回金座。 司马烨出列拱手:“陛下仁爱宽容,可您一再容忍只会叫凌都王越来越目无王法,将来若引来外贼,难道大晋连最后这安身的南国也要保不住了吗!” 一旦牵扯上祖宗基业,所有人都激动了。当年五胡乱中原的事不能再来一次了,那样的惨烈,再也不想经历了。 不能让秦人攻来,不能容忍与秦国有半点勾结的罪行,哪怕是蛛丝马迹也要扼杀! 连原先观望的大臣也按捺不住了,纷纷请求陛下处置。 司马玹脸色发白,接过内侍递来参汤饮了一口,终于有所缓和:“皇叔所说的定罪是如何定的?” 司马烨恭恭敬敬:“谋杀亲王,通敌卖国,无论哪样都是死罪。” 白仰堂脚下一动就要出列,王焕之都险些忍不住了,却见司马玹蓦地砸了手中盛汤的琉璃盏。 “你们是要逼朕杀了先帝唯一的子嗣吗!” 从未见陛下发过这么大火,司马烨立即跪倒,众人顿时噤声。 庾世道不紧不慢地出列:“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陛下定罪。” 司马玹紧紧盯着他,意有所指:“一定要如此决绝么?” 庾世道一脸肃然:“陛下,这是为社稷着想,请陛下不要妇人之仁。” 司马玹抿紧了唇,许久才又开口:“宣凌都王来见。” 白檀前前后后至少被关了大半个月,终于放出来了。 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司马瑨回来,她心里担心的要命,现在自己就这么被放出来了,也是莫名其妙。 出了监狱大门先被日头晃了一下眼睛,到了廷尉大门口,就见郗清拢着手站在那里。 “你居然这么好来接我?” 郗清脸上没什么笑意,从袖中掏出快帕子给她:“擦擦脸吧,我带你去见殿下。” 白檀接过帕子,心里却不见轻松:“他怎么样了?” 郗清看着她脸上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从袖中取出一叠折叠的反方正正的纸张递给她。 白檀接过来展开,眼神凝滞了。 那是一张四处张贴的告示,上面写着原凌都王司马瑨犯下谋杀亲王和私通秦国两大罪状,本该处死,念在战功卓著,宽大处置,改成贬为庶人。 北篱门外秋风浓烈,司马瑨徒步从吊桥上出城,两旁是喧哗嘈杂围观的百姓,就连.城头的守城士兵也都纷纷探头望了下来。 对待杀人犯和叛国罪人,百姓们通常言辞和行为都比较激烈,扔鸡蛋砸青菜是必备的,可他们不敢,这是曾经的凌都王,即使他身上不再是镶玉绣金的亲王礼服,即使他身边没有半个人跟随,他们也不敢。 仿佛他眼神一扫过来,下一刻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一般。 他越往前走,百姓们越往后退,最后全都退回到城门里去了。 王焕之混在人群里,倚在城门口默默看着,没有上前。 祁峰和顾呈就在他身旁,拳头都快捏碎了。 就算曾经再如何显要,贬为庶人后,曾经的部将也不能相送,他是罪人,比平民还不如。 城门中忽然有人打马冲了出去,扬起一阵尘土,祁峰正有火没处发,顿时爆了句粗口:“娘的,没长眼吗!” 郗清跨马踏着灰尘冲出了城,一直快到十里亭时才追上司马瑨。他马术不行,到了跟前几乎停不住,险些撞到他身上。 白檀从他身后跳下来,这一路太急,几乎双腿都还在发颤。 司马瑨转头看过来:“怎么,恩师来送我?” “殿下要去哪里?”白檀喘着气问。 司马瑨缓步而行:“没有什么殿下了。” 白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那你要去哪里?” 司马瑨停步,身后那张脸消瘦了许多,衣衫脏的几乎快看不出颜色,眼里盈着微微的光,就这么盯着他。 他走过去,捧起她的脸,轻轻笑了笑:“回去吧,我想与你在一起,不是想让你跟着我受苦的。” 言罢转身,黑衣飒飒,踽踽独行。 十几年前他一个人离开,一道一道伤疤累加成威名赫赫的凌都王,如今又一个人离开。 天下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凌都王了。 白檀呆呆站着,目送他渐行渐远。 谁说他是煞神,他对她其实一直都很温柔。 44.私奔 凌都王府被封了,庾世道和司马烨亲自去走了一趟,都快挖地三尺了,甚至还去司马瑨虐待人的地牢里看了一圈,别说兵符了,连根鸡毛都没有。 司马烨笑呵呵的,如平常一样和气:“义城侯何必如此在意呢?反正他已经不是亲王了,有兵符又能如何?何况有兵符也需要与陛下手中的那半块对上才能用啊。” 庾世道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话不能这么说,他手下有十二番部将,这十二人都是他的心腹,即使见不到皇帝那半块兵符也照样会听他调动的。可没有他的兵符,我们就没有可能接管他的兵马。” 司马烨显然不太赞同:“司马瑨刚被逐出都城,义城侯就急着要他的兵马,此举未免太惹人注目了,王谢大族和陛下都会防着你的。” 庾世道脚下不停:“本侯也不想这般,可你难道没看见司马玹已经防着本侯了?他近来在朝堂上可是句句针对本侯!” 司马烨道:“陛下也是想保住司马瑨的命罢了,毕竟是副宽容仁善的性子嘛。” 庾世道只想冷笑:“他保住了又如何?如今没了庇护,本侯照样可以除了那小子。” “也是。”司马烨目送他拂袖登车,脸上的笑却淡去了。 就这么听着一个外人扬言说要除了他司马家的人,谁能脸色好。 东山的白家别院里静悄悄的,西厢房里的学生们已经全都不在了。 廷尉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认定了白檀是杀害亲王的同谋,虽然最终没有定罪,但白檀的名声已经毁了,那些士族自然不会再让家中子弟来求学了。 就连谢如荞都被谢太尉禁了足,如今白檀简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了。 白檀早已料到会是这样,从牢里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她要去吴郡。 以前想着等教完这一群学生,自己的钱也攒的差不多了,就可以去了。后来牵扯上个凌都王,又想着等教他出师了去,还能领块封地。 现在凌都王没了,学生们也不来了,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就现在去了。 无垢本来是要跟去的,可白檀希望她留在这里看着家。 当然主要是因为两个人一起上路花销大。所以白檀跟她说自己先去吴郡,一切安顿好了再写信来让她去。 无垢今天早上一起身就开始给她收拾东西,收拾完都快到中午了。 她提着个包裹进了书房,一放下来就道:“师尊,就你一个人上路,不怕路遇危险吗?” 白檀正在整理书籍,头都没抬一下:“以前的危险都是冲着凌都王来的,如今还能有什么危险。” 无垢听她这么说也就放心了,想起凌都王的遭遇,也有点感慨,那么威风的一个人,就这么被逐出都城了,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院内忽然一阵响动,白檀丢下书籍出去看,原来是院门里冲进来了几个太傅府的仆从。 她也不意外,她父亲是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的,如今自己如他所愿走入了低谷,他自然可以逼她回去了。 这院子再也没有凌都王府的侍卫守护了,那两三个仆从就这么冲了进来,直截了当地道:“请女郎随我们回太傅府。” 白檀立在书房门口,朝无垢勾勾手指,后者立即寻了扫帚过来,举着就扫了过去。 仆从们没见过这么彪悍的架势,吃了一扫帚的灰才回味过来,连忙要制住无垢,就听身后一声暴喝,没来得及转头,白栋已经冲了过来,夺过无垢手中的扫帚对着他们就是一顿狂揍。 “混账东西,你们敢对自家女郎动手,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仆从们抱着头往院门外窜,委屈的要命:“郎君怎么能这么说呢,分明是女郎先动手的。” “那你们还敢还手不成!”白栋一路将他们赶出门去,那几个仆从早已撒脚狂奔下山道去了。 白栋揍完了人将扫帚递给无垢,提着衣摆快步去找白檀,她又去整理那些书籍了,丝毫没有受到外面这些动静的影响。 “阿姊,我有东西给你。”白栋将卫隽来这里借书的事情说了,从怀里摸出那只锦囊来塞进白檀手里。 锦囊有点沉,白檀掂了掂,打开一看,是个长得古怪的青铜小兽。 武陵的河东卫氏好好的来借本书干什么?她倒觉得更像是要来给这东西的。 古玩她也会鉴别,只一眼便认出这是个赝品。 不是吧,占着整个武陵郡呢,至于这么小气么,给她个赝品算什么啊! 总觉得不太对劲,白檀将那青铜小兽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又掂了掂重量,照理说这种制法的青铜小兽里面应该是中空的,可重量却像是实心的。 她又凑近颠来倒去看了几圈,忽然在小兽的足底发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缝,连忙叫白栋给她取柄小匕首来。 白栋自己身上就有防身用的匕首,刚拿出来就察觉不对:“怎么了阿姊,你要想不开吗?别这样,名声没了就没了,你还有我啊!” 白檀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匕首:“乱说什么呢,你阿姊我是那种人?” 白栋一想也是,她家阿姊可是很惜命的。 白檀拿着匕首坐去案后,用匕首撬小兽的足底,这缝隙极其细密,她一个人撬不开,叫无垢帮她固定着那小兽,费了好大的劲,脸都憋红了,终于听到“咔哒”一声。 青铜小兽裂为两半,里面“啪嗒嗒”掉出三块东西来。 白栋“哇”了一声:“原来里面还有宝贝啊。”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脸上又成了失望,“什么啊,就三块破铜而已啊。” 白檀将他口中的破铜拿起来仔细端详,铜质虎形,尾端缀着一半精雕细琢,另半边一片平坦光洁,翻到下面一看,骑缝上有刻铭。 这是…… 她暗暗吃惊,将三块全收揽了放回锦囊里,仔细装入怀中,立即就要出门。 当时司马瑨离开监狱前对她说他如今只能信任她了,原来是指这个。 白栋这时才注意到她放在桌案上的包裹,连忙问:“阿姊要走吗?” 白檀拿了件披风披上,边系带子边道:“不走等着父亲来绑我回去么?” “你不会是要去找那煞神吧。” 白檀手下一顿,没有作声。 要是以前白栋肯定会阻拦她,今日却没有说些什么。 此番白檀遇到了事情,他却明白了许多事情,如果还像以往那样胡打胡闹的过日子,一点也帮不上忙。 就连入狱去看望她都还要依靠谢如荞。 白栋忽然觉得他父亲的安排是对的,他该有自己的前程,至少此时若他自己有能力,他阿姊就不至于离开。 “阿姊路上若遇着难事就回来,不管去哪儿都好,记得给我来封信报个平安,待以后我有了建树,一定不会叫朝堂上那些小人这样欺负你。” 白栋说完这番话就跑出了门,真的是一溜小跑,追都追不上,叫白檀惊讶了许久才回神。 她白家是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啊,这小子居然会说这番话出来。 无垢本来以为师尊是明早出发的,这会儿都快到中午了,哪里适合赶路,没想到她已经准备好,立马就要出门。 白檀走之前特地去司马瑨之前住的房间看了一遍,没什么东西,有也被祁峰和顾呈带走了吧。 走去院门口,无垢将包袱递给她,苦着一张脸。 白檀披上披风,将帷帽兜好,瞪她一眼:“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悲戚干嘛,弄得为师好像很惨一样。” 无垢用两指在嘴角撑出个笑来:“师尊慢走。” “这还差不多。”白檀举步出了门。 沿着狭窄的山道一直到了山腰处,白檀脚步忽的一停。 陈凝持着拂尘站在那里,还有她西厢房里的学生们,一个都不少。 “这么热闹,你们都来送我?”她笑着走过去。 陈凝呼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我来看看风景,你随意。” 白檀也不管他,视线扫了一圈学生们,唉,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就这么没了。 “都回去吧,瞒着你们家里人跑来,回去可少不得要被骂了。” 她得维持风度啊,走也要走得从容,尤其是在学生们面前。 学生们却没动,当中有人问:“师尊以后还回来吗?” 白檀抄手而立:“为师也没有说以后就不教书了,只是这段时日为师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也都知道,这样的名声实在不能再教你们。倘若他日案情得以昭雪,你们也还愿意认为师这个老师,那此处别院依旧为你们敞开。” 学生们立即纷纷表态—— “我们等着师尊。” “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也是!” 他们是真不想离开这儿,一群年纪相仿的人在一起学习,可比请先生单独在府上教导好过多了。 只不过……那案情能昭雪?他们觉得凌都王干得出来那种事啊! 白檀依旧稳稳地端着师表:“你们重情重义,说明为师教的还不错。这点可能你们的父母会觉得不好,可能会与你们的家族利益相悖,但以后待你们步入朝堂,却恰恰是最难能可贵的,你们要记得保有初心。” 说完这话她便要走,脚步一动,面前的学生们也不知谁领的头,一个个掀了衣摆,给她拜了大礼。 白檀站直身子,含笑颔首,而后沿着山道缓缓下山。 谁说她穷,这些学生不就是最宝贵的财富么?带着这份情义,别说吴郡,哪里都能去得。 出了东山往左走上官道,一路往南便可去吴郡。 白檀却没有往南直行,反而往司马瑨那支驻扎在都郊的兵马大营走去,她觉得司马瑨应该在附近。 一直走到午后才远远就能看到那矗立的营帐,祁峰和顾呈正好带着操练完的兵马回营,一路高声呼喝,想来是心情不好。 白檀也不意外,这种时候,谁能心情好呢? 正想着,脚下地面忽然一阵震颤,她赶紧往边上靠,脚下一个不稳就摔到了旁边的田沟里,踩了一脚的泥。 官道上一队身服铠甲的军人打马而过,速度奇快,刚才若是晚点,她准要被马踏着。 还好她是经历过逃难的人,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刚怕上官道继续走,前面那群人居然回头了,其中一人老远就在喊:“白檀留步,束手待擒,饶你不死!” 白檀大惊,调头狂奔,一边摸摸怀里。 本来觉得这一路不会有危险,但是现在揣着这东西可不一定了。 卫隽把这个给了她,未必能瞒天过海,难道是被人知道了? 不能跟这些人在大路上比速度,她跳入田里,想往军营方向跑,只要靠近了,祁峰和顾呈注意到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白檀在菜地里钻了一阵,转头一看,那些人全打着马朝她这边来了,好好的一块田都被踩得一塌糊涂了。 要亲命了!种地的知道了非得要她赔偿不可啊! 田地旁连着山,穿过去是一片湖水,再往前就是村郭。白檀恍然认出来,这片湖就是以前司马瑨救人的那个湖。 对方毕竟人多,她一个人是肯定躲不久的,她只能往山里跑了。 身后时不时有冷箭射来,但只是威慑,没有要她的命。到后来越来越少,毕竟马蹄陷在田地里很难稳定拉弓,她也是看准了这点才往田地跑的。 跑到田埂尽头再回头看看,那些人已经下了马朝这边跑来,忽然有几个一声不吭栽倒下去,再也没起来。 白檀愣了愣,看到远处官道上立着一队人马,个个手持弓箭,为首的是个肤白高大的将领。 她蹲在菜地里,扒着菜叶眯眼看了看,好像有点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之前她父亲过寿时,她在太傅府见过他,好像当时跟在历阳王身边,叫段鉴吧。 这个名字她自然是记得的,当时司马瑨还收到封信让他除了这个人呢。 究竟是敌是友也分不清,白檀没时间思索,趁着他们混战,赶紧钻入了山林。 她对山倒是熟悉,可是没有山道的山就难走了,她脱了被树枝勾坏的披风,拨开荆棘朝前走,身后脚步声又起,转头一看居然还有两三个军人在紧追不舍。 白檀掐了自己一把,一吃痛果然来了精神,原本拖不动的步子也快起来了。 小腿已经被荆棘刮伤了,但这会儿性命攸关,也顾不上疼了。 这山不同于东山,没人居住,越往里树木越密,白檀刚想找个浓密的藏身之所避一避,身后忽然有人大喊:“在这儿!找到司马瑨了!” 她愣了愣,探头去看,其中一个追兵忽然胸膛中箭倒了下去。 手腕一紧,有人扯了她,白檀一转头就看到一手持弓的司马瑨:“走!” 白檀可没想过会是这么个见面法,可也来不及说什么,跟着他往林外而去,直奔湖边,她已经察觉不对,刚想阻止他,人就被携着跳了下去。 冷,真是冷透了! 白檀不会凫水,呛了一口,难受的要死。 司马瑨一手托着她,一边往前游,身后的追兵大概是被段鉴拖住了,没有再追来。 水面漾开波纹,岸上终于没了动静。 白檀几乎全身扒在司马瑨身上,惊慌失措地搂着他的脖子:“快快快,快上岸。” 司马瑨揽紧了她,正要向岸边游,一支船桨递了过来,二人同时抬头看去,一只渔船停在旁边,上面站着个女子,逆着光看不清相貌。 白檀伸手抓住那船桨,女子的身后走出个男子来帮忙,先将她拉了上去,再要拉司马瑨,他已经自己翻身上了船来。 递桨的女子立在船头,细细看了看二人的相貌,忽然面露诧异:“殿下?” 司马瑨抬眼,蹙了一下眉:“你认识我?” 白檀扶着脖子咳了几声,终于缓过来,这才去看那女子,大为惊讶:“采蓉?” 怎么也没想到会再相见,还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形下。 “白女郎还记得我。”采蓉看一眼司马瑨,他却是还跟以前一样记不住人。 白檀很诧异,最诧异的是采蓉的变化,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模样,圆润了许多,比以前倒好看多了,待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檀就明白了。 “你成亲了?” 采蓉点点头,指了一下旁边站着的男子:“这是我夫君,叫何田。” 那是个很结实的汉子,容貌周正,皮肤黝黑,看着就是个勤快能干的。听到采蓉的话,何田冲白檀笑了一下便转过头去了。毕竟她现在身上湿着,他不便多看。 天就快黑了,采蓉叫何田将船撑回去。 他们住的地方就在旁边的村郭,一间四四方方的小院落,角落里用篱笆圈了个鸡圈,几只鸡在里面直蹦哒。墙头上挂了几只晒干的鱼,屋子很小,但收拾的很干净。 白檀和司马瑨的衣服全湿了,采蓉找了自己和何田的衣裳来给他们换了,结果都有些显小,也只能勉强穿着了。 司马瑨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放下警惕,坐在桌旁,手旁卸下来的武器却一概没有收起来。 何田因此不敢接近,拉了采蓉去旁边询问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两个人的,好像看着不像什么善茬啊。 采蓉支吾着捏造了个理由,看看司马瑨那张冷冰冰的脸,也不好意思接近,就回房里去做针线了。 白檀将湿衣服拿出去晾了,回屋看到司马瑨穿着何田的衣裳不合身,竟觉得有些好笑。哪知司马瑨看了看她,竟先说出口来:“恩师这身衣服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你才是千年难得一见吧! 刚上路就受了惊吓,白檀坐在桌边灌了口凉茶,缓了一会儿,拧拧湿发,起身走去了里屋。 采蓉正在逢小孩子的衣裳,看到她抬了一下眼又垂了下去。 白檀知道眼下情形尴尬,但道个谢是必须的:“今日真是麻烦你们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眼下我们也不是做客的时候,待他日闲了再来拜会。” 采蓉低头穿针引线:“家里苦,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二位别嫌弃。” 她其实也听说了司马瑨的事,这次的事实在太大了,全天下大概没谁不知道了。 也是巧,物是人非,竟然还能碰到。 也不知道采蓉怎么跟何田说的,他态度竟很热情,晚饭还杀了只鸡。 白檀觉得不好意思,摸遍全身,抠出了个自己身上的小玉坠子给了他,只说是给孩子的,何田只好收下了。 采蓉大概是觉得尴尬,多半时间留在房里,连晚饭也是在房里吃的。 吃完了饭何田又打了热水来给他们擦脸,该准备睡觉了。 屋子太小,一间堂屋一间里屋。人家夫妻肯定是要住里屋的,司马瑨跟白檀自然只能睡堂屋。 何田用废弃的门板架在板凳上搭了两张床,扑上芦苇编成的垫子,再扑上一层棉絮,蒙上层布,又抱了两床棉被来,竟然是新的,这就成床了。 白檀看得啧啧称奇,她还是第一次睡这种床呢。 “地方小,二位凑合一下吧。”他有些不好意思,白檀跟司马瑨的两张床挨得太近,跟一张床也没什么分别了。 里屋的油灯灭了,白檀也是知道柴米油盐贵的,不好总浪费人家的灯油,率先躺上了门板:“殿……呃,千龄啊,早点睡吧。” 司马瑨却没有睡的意思,坐在桌边吹了灯:“恩师睡吧,我守着。” 白檀在灯灭前看到了他眼下的青灰,这几日过的只怕都是今天这种日子。 “段鉴是你安排的吗?” “嗯。” 白檀翻了个身:“那你还担心什么,总睡不好怎么行。” 屋中安静了一瞬,旁边的门板响了一下,司马瑨躺了上来。 白檀转过头去,在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脸,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第一次睡这种床啊?” 司马瑨的声音也很低:“这算什么,以前打仗的时候有床睡就不错了。” 白檀抿唇,他虽然出身贵胄,可过的并不是什么贵胄的生活。 司马瑨忽然问:“恩师为何不待在东山?” “待不下去了呗。”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白檀嗤了一声:“你将那么宝贵的东西给了我,还指望我找你?你迟早会来找我。” 那可是他的兵符,三十万兵马呢。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锦囊来,故意摩挲出细细的轻响。 司马瑨忽然伸手拿了过去,顺带连她人也扯了过来,一手搭在她腰间,声音愈发低了几分:“那些人想抓你就是为了引我出来好除了我,兵符我拿到了,你明早就回去吧。” 白檀的手抵在他胸膛,能感觉到那旺盛的心跳,却没有说出话来。 没错,她的确是来找他的。 第二日天还没亮司马瑨就起身了。 白檀一夜浅眠,听到动静便爬起来。他已经收拾妥当出门,手脚轻巧,竟然连开门都没怎么发出声音来。 白檀追了出去,和衣而睡的后果是出门被风一吹就觉得冷。 司马瑨早已看到了她,一路走到山脚那里,树干上竟然拴着匹马。 “回去吧,我知道恩师是一片好心。”他解了马要走。 白檀浑身热血上涌,忽然冲了上去拽住他衣袖:“我们私奔吧。” 司马瑨转过头来,脸色在青白的天光里露出微微的错愕。 白檀被秋风一吹又有些回神,被他的视线盯得又有几分难堪,蹙了蹙眉道:“奔不奔?不奔就算了!”说完甩开他衣袖就要走。 手被一把握住,司马瑨拦腰将她抱去马上,翻身上马,疾驰而走。 45.珍宝 白檀这个人吧,用她父亲的话说就是天生逆骨,倒不是不忠不义,就是太有主见了些。 幼年时教她读书识字,她就喜欢挑错,遇到点问题非得刨根问底地揪出答案来;长大了也不听话,凡事都自有主张,给她安排的婚事也全推了,跟家里闹翻了就直接自立门户。 白檀以前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点那意思,如今她居然跟自己的学生私奔了啊! 司马瑨带着她上了路后她才察觉到事态严重,世人皆道“天下三才,一清二白”,从此只怕再也没有清白可言了啊! 她默默望天,对不住郗清,对不住堂姊,你俩以后一清一白去吧。 话说回来,这决定也并非全然出自心血来潮,若是司马瑨仍然是那未来的储君人选,她肯定不会这么说。 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庶民,她又名声全无,有什么好在意的,随心而为,谁也不用顾忌。 司马瑨环着她策马疾驰,她的背后便抵着他的胸口,能听到急促的心跳,大概他此时也是有些激动的吧。 她心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揪着,但挤出来的却是丝丝的甜。真奇怪,本以为她这个年纪不会再有这种古怪的心思了呢,怎么会跟二八少女一样? 这么一想又有些不自在,一路上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 日上三竿时司马瑨勒住了马,看起来已经出了建康城的范围。 官道上时不时有人往来,附近是山头,司马瑨将白檀抱下马,领着她往山中走。 白檀知道他是要避人耳目,不知怎么竟也有几分做贼心虚之感,不知不觉就站远了点。 司马瑨朝她伸出了手来,她左右瞄了瞄没接,他直接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往身边带了带:“方才可是你自己说要与我私奔的,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白檀往他身边挨了挨,好让宽袖遮住二人手指,脸上一本正经:“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司马瑨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山里走,一路走得很慢,他的掌心温热:“这一路可能会有许多危险。” 白檀道:“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 司马瑨的手愈发紧了一分,握着那只手仿若握着块珍宝。 这段山脉很平缓,树木不够浓密,已经是深秋,更是没什么可遮蔽的,与昨日那山完全不同。 司马瑨一手牵着白檀,一手牵着马,从山中穿过去,到了对面的河滩上,将马栓了,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了干粮出来递给白檀,一面取了水囊去河边灌水。 干粮是一块硬邦邦的面饼,白檀吃了一口,差点把牙给铬了。她将那饼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蹲在水边的司马瑨:“这是军中的干粮吧?” 她在书里读到过,本朝的军中干粮多用粟米粉混着面粉做成面饼,便于贮藏和运送。 司马瑨“嗯”了一声,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她。 白檀心里已经有点数了:“你离开前去了军营?” “没错。”司马瑨在她身旁坐下,那身黑衣沾了地上的灰尘,但他形容如常,仿佛坐在十丈玉台上,姿势端雅清贵。 一个人从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改变的。 白檀也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只不过如今不再端着师表,神色轻松了许多:“那难怪你会安排段鉴断后了。” 司马瑨也知道她有很多疑惑,趁着时候尚早不用干路,便细细给她解释了一番。 他出都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去军营里待了一晚,交代了祁峰和顾呈一些事。如今朝中没有拿到他的兵符,军营自然只能暂时由他们管着。 段鉴以前跟过历阳王,他虽然不放心,但用来扰人耳目足够了。段鉴若能办好,他以后可以继续用他,若办不好也不打紧,他本也没指望受他人保护。 至于那个兵符,青铜小兽是他故意做的赝品古玩,他根本没告诉卫隽那是兵符。 如他所言,除了白檀之外,他谁也不信。 白檀这下就明白了,毕竟他出都时什么都没有,如今战马和兵器齐全,定然是有人准备好给他的。 “这些天你一直被追杀吗?”她狠狠扯下一口饼来,简直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庾世道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前些时候追杀我的人的确是庾世道的人,昨天那些追杀我的人恐怕不是,否则怎会知道利用你来逼我现身。” 白檀一愣,难道还有别人在针对他? 司马瑨忽然凑近,托起她手腕,就着她是手仰脖饮了一口水囊里的水。水珠顺着他的唇角流到下巴,他又直接用她的手背蹭了,抬脸时眼中映着头顶正渐渐浓烈的秋阳,似蕴了一簇火苗。 难以置信,在这最艰难的时候,她反而会留在他身边。 白檀被他的眼神惑了一下,那些疑惑也被淹没了,猛然将手中的饼塞进了他嘴里。 司马瑨叼着那半块饼坐正,还真一口一口吃完了。 白檀看到他的唇碰到自己咬过的地方,脸一下就热了起来,猛灌了两口水,结果又想起水他刚才也喝过…… 吃完了再上路,沿着河滩一路前行,这是小路,果然没再遇到追兵。 白檀料想司马瑨没有目的地,便没有问他要去何处。那小河弯弯曲曲没有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河道宽阔起来,前方竟然是一个渡口。 她这才知道这小河原来是长江的一个支流。 渡口附近的路自然是好走的,司马瑨将白檀抱上马,一路疾驰,一连奔出十几里去,江水又细窄起来。 但白檀觉得那不是自然形成的细窄。两边都是山壁,也不知道先前发生过什么,山石崩塌,几乎半座山都没了,如今山石全都堆积在江边,生生垒出了一道屏障,将江水都隔断开了,只有很窄的一个豁口,于是只见一面水位高的江水努力从那豁口挤出去,流向水位低的那面。 司马瑨忽然道:“难怪先前江水暴涨,南堤难修。” 白檀看了一眼那隔断了江水的山石,细细一想,这里的江水蜿蜒而至建康城,江水在这里被截断,先前接连大雨自然难以泄出,难怪水位会一再增涨,原来症结在这里。 她有些诧异:“你特地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 司马瑨抬起手中马鞭指了一下那些山石:“这么久才被江水冲开这一道口子,可见之前堵得很严实。这时节不会无缘无故塌山,必然是人为。” 白檀蹙眉,难怪他之前对修堤一事毫不上心,原来早就怀疑是有人在针对他。 “这与谋害亲王一案有关么?” 司马瑨摇头:“暂且不可得知,我得去找附近的官员。” 他提了提缰绳,准备离开,白檀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臂,指了一下侧面。 侧面不远就是官道,那里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司马瑨一手扣紧了她,当即策马而出,上了岔道调转马头,直往南去。 甩开那些人时已经是天黑时分,二人远远见到了驿馆的灯火,才知道已经到了丹阳尹的地界。 入住驿站太惹人注意,何况也没有身份入住。走近了还发现驿站门口张贴着那张废黜凌都王的告示,白檀也不想让司马瑨心里膈应,便提议道:“我们就在外面露宿一宿好了。” 司马瑨倒是无所谓,他多年征战沙场,以天为帐,以地为席,枕戈待旦,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担心白檀吃不消。 奈何白檀十分坚持,径自跳下马道:“去旁边的山林里吧,我还没露宿过呢。”话倒是说的很漂亮,奈何这一路疾驰腿早就软了,一跳下马她就跌坐在了地上,顿时闹了个笑话。 司马瑨眼里带着些笑意,翻身下马,蹲在她面前:“上来。” 白檀做贼一样四下看了看,荒郊野外当然没有人,她也就不矜持了,伏上他背展臂搂住他脖子。 司马瑨轻轻巧巧地背她起来,一手牵了马朝前走。 白檀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你说若是叫别人瞧见了,会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凌都王居然会背着个女子赶路呢。” 司马瑨托了她一把:“别人瞧见了的确会吓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应当是因为你堂堂一个清白文才跟着我私奔的缘故。” 白檀一头埋在他颈边闭了嘴。 秋夜微凉,白檀在他背上舒服地眯了眯眼,忽然想起当年他的模样,如今这副肩膀已经这般宽阔,可以安心的依靠了。 不远处就是个山林,司马瑨在林子外面停住,放白檀下来,生了堆火,叫她别乱走动,提着弓进了山林。 白檀坐在火堆边捶了一会儿腿,总算是好了一些。 司马瑨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只野兔,竟然还有一只山鸡。 他动作娴熟的很,开膛破肚,去水边清洗,回来后取了支箭穿了架在火上炙烤。 白檀很佩服,用树枝戳着那堆火道:“好像以前逃难时我们也一起这样围着火取过暖。”依稀记得当时远处还不断有叛军的嘶吼传来,一个个守卫倒下去,他们接着振作精神上路。 司马瑨偏头看她:“是有过。” 白檀摸摸鼻子:“我以前怎么没记得这么清楚呢?” 司马瑨拨了一下火上的野味,冷哼一声:“你那时眼中只有司马玹吧。” 听他直呼陛下名讳,白檀便“啧”了一声,还真是会吃味。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她后来对吴郡最深的印象就只记得叛军被驱逐后,司马玹鲜衣怒马入吴郡来迎接世家回都的场景了。 至于那个沉默寡言的皇子,还真没多放在心上。 白檀瞄瞄司马瑨沉郁的脸,算了,这事不能告诉他,不然野味都没得吃了。 司马瑨到底是长期在外吃过苦的,烤个野味即使什么佐料都没有,肉质也能烤的恰到好处的肥嫩。 白檀这一日起得太早又一路颠簸,又累又饿,足足吃了一手的油,觉得不好意思,去水边清洗了一下,回来后司马瑨已经起身去远处巡视。 她脱了外衫铺在火堆旁,躺了上去,仰头看着满天的星辰,竟觉得别有趣味,实在有些疲倦,很快就开始迷迷糊糊的瞌睡了。 背后忽然贴上一副温热的躯体,她转身往他怀里钻了钻,恍然清醒了一下,看到司马瑨的下巴。他已经脱了身上的外衫盖在她身上,一手搂住了她。 白檀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被秋夜的寒气所驱散,愈发往他怀里缩了缩,很快就睡着了。 司马瑨却没有睡着,他一直保持着警惕,后半夜听到响动悄悄起身,走出去还解决了两人,回来时剑上和手上都带着血,去水边洗净才又回来搂住白檀。 她睡得正好,便是天下太平。 天还没亮,郗清便入了宫。 凌都王被贬黜之后,司马玹在宗庙中对着先帝牌位跪了一宿,第二日便染了风寒,缠绵了好几日,到现在也没有见好,早朝都停了,如今只在寝殿里处理政事。 殿里燃着熏香,郗清叫宫女撤了去,又叫人开窗透气,走去榻边给司马玹请了脉,摇头晃脑像模像样地嘱咐了几句,又开了副方子交给内侍,也就算完事了。 司马玹一直也没说什么,倒是他身边站着的白唤梅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郗清知道她是在担心白檀,也不好多言,收拾东西出了门,果然她跟了出来。 郗清只好在阶前站定,待她到了跟前便笑嘻嘻地说了句:“放心吧,白檀去吴郡了。” 白唤梅哪里会放心:“她一个人去的?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吗?” “不会出什么事的,改日等她安顿好了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事再告诉你就是了。”郗清说的云淡风轻的,举步就走。 “那凌都王呢?” 郗清脚下顿了一步:“已经没有凌都王了,贵妃娘娘可得谨记。”说完便要跑。 白唤梅还要唤他再问些事,他脚底抹油,跑得更快了,弄得白唤梅莫名其妙。 郗清跑出了宫正好撞见准备进宫的庾世道,侧身让路,又看见准备入宫的白仰堂。 他本准备要走,结果发现庾世道和白仰堂见面后态度有些微妙,又不禁停了步子。 二人虽然彼此见了礼,可白仰堂是一副高傲的样子,庾世道是一副仇视的样子,这一看就是敌人啊。 郗清决定写封信去告诉白檀,可又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他心里清楚得很,白檀选在这时候去吴郡,都不曾知会他一声,八成是跟司马瑨跑了! 唉,他家檀檀到底还是被霸占了。 他脑海里被霸占的白檀这会儿已经起身随司马瑨上路。 昨晚睡得虽然好,但在地上睡一晚怎么都不舒服,司马瑨便让她在自己怀里窝着,打马缓行。 快到中午时入了丹阳尹,白檀下了马,随司马瑨缓行穿过市集,直接去了府尹的宅邸,他竟然认识路。 白檀去敲了门,家丁开了门,一见到身负武器的司马瑨便吓了一跳,显然是见过司马瑨的,赶紧去通秉家中郎主。 很快就有个中年人小跑着过来了,一到门口就变了脸色:“殿……”那声称呼噎在喉中又生生咽了下去,他讪笑着立在门边,不太乐意请人入门的样子。 司马瑨眼中幽幽的一阵寒光,白檀见到赶紧抢先道:“在下白檀,听闻府尹好书法,愿来讨教一二。” 府尹也是人精,早看出司马瑨的手搭上兵器,既然有台阶下,赶紧道:“原来是文才白檀,在下确实好书法一道,讨教不敢说,愿请女郎留下墨宝好生欣赏。” 这样一来就有理由请他们入门了,既不得罪这煞神,又好向上面交代啊。 进了门府尹立即吩咐人看茶,又叫人端出文房四宝置于厅上,请白檀落笔。 白檀卷袖蘸墨,司马瑨也不打扰她,将府尹提去一旁,冷冷道:“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横在丹阳城外那段江水的事,山石崩塌是你派人做的?” 府尹吓得跪了下来,又觉得不该跪了庶人,可对着他的脸愣是不敢起身,一头的冷汗:“下官……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司马瑨陡然松开了他,叫过白檀便要出门。 白檀还真给府尹留了幅字,出了门后问司马瑨:“你只问这一句就完了吗?” 司马瑨道:“其余的不用多问,问多了他也不会说。” 白檀也明白,毕竟如今身份不再,人家那只是怕他罢了,真要治他个擅闯的罪名也不是不可。 这一路行走也需要补给,司马瑨与白檀没有急着赶路,在市集里买了些东西这才接着上路。 出了城上马疾驰,晚上到了下个集镇,这次运气好,可以住私人开设的寓舍。 进了房门白檀才知道司马瑨只叫安排了一间客房,顿时大眼瞪小眼。 在外面露宿是没办法,怎么有地方住了还这样! 司马瑨将身上的东西卸下,看到她脸色便明白她在想什么了:“难道你不明白私奔的意思?既然私奔了,你就是我的人了,还分什么你我。” “……”白檀无言以对。 送来的饭菜很普通,不过比起干粮可好多了,能有个热饭热汤就比什么都强。白檀都快怀念无垢煮的羹汤了。 还没吃完,外面便传来了响动,司马瑨出去看了一眼,迅速退回来栓上门,吹了灯,揽着白檀躺去床上。 外面脚步声来回走动,白檀小声问:“又是追兵么?” 司马瑨轻轻“嗯”了一声,搂着她的手移到了她脸上:“放心,很快就会摆脱他们。” 白檀点了点头,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微微的发痒。 司马瑨的心里也有些发痒,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头吻到她的眉眼,门外那阵脚步声已从外往里而去,他浑身一松,端起白檀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白檀的心陡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揽着他的腰,感觉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唇上碾磨的力道也越来越重,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来。终于等到他放过了自己,喘出口气来,那双唇又落到了她颈边,一直滑到她的锁骨,贴在那边细细地啃咬了一口。 白檀轻嘶一声,又赶紧闭上嘴,司马瑨不同于常人,万一她越是难受他越高兴怎么办。 这么一想只有忍着了。 司马瑨已经动情,手指捏着她的腰带,但门外那阵脚步声又从走到里侧往外走来,他顿时收敛心神、全神戒备。 终于等那阵脚步声彻底远离,白檀已经缩在他怀里像是熟透了,一团滚热却僵着身子。他将她往怀里按了按,缓缓舒出口气来。 追兵追得急,当然不能久待,第二日天还没亮司马瑨就将白檀叫起了身。 白檀迷迷糊糊坐起来,微敞的领口里还留着个印记,司马瑨不动声色地抬手给她拉紧领口,严严实实地遮住。 穹窿还是灰蓝色的,司马瑨带她上马出了城,一路往南,直到日上三竿白檀才彻底清醒。 她先前在府尹府上留了字,大张旗鼓地登了门,料想追兵会得知消息,一定会在丹阳尹好生搜索一番。 白檀已经感觉到司马瑨这一路并不是漫无目的的,但走了一段,忽然发现这一路竟是往南的,不禁意外:“我怎么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 司马瑨垂眼盯着她的额角:“你以前走过,自然熟悉。” 白檀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当初逃难所走的那条路么,直通吴郡的啊。 没想到他会愿意去吴郡,她整个人都雀跃了。 司马瑨低头看了看她的笑脸,这条路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走第二遍,但若是跟她一起,倒也愿意了。 46.故地 因为凌都王被贬黜,皇帝身体又抱恙,立储一事暂时便搁置了下来,原本入都商议此事的重臣一下竟显得无所事事了。 不过这事大家可没忘记,迟早还是要提上议程。 先前卫氏的人因为驻守武陵要地,早已请辞离都。如今荀氏也不想搀和浑水,就要离开都城了。 其他人却都还没走,尤其是藩王们,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有机会,当然是不肯死心离开的。 司马烨奉了皇命去给荀氏送行,刚刚到城门外,便见一队人马心急火燎地赶回城来。 他记得这队人马出城的时候足足有二十人,如今却只剩下五六人回来,想必庾世道要气坏了。 如他所料,重臣们刚刚被送走,庾世道的车马便停在了眼前。 司马烨也不客气,提着衣摆登上车,庾世道坐在车中一脸不快:“司马瑨当真在朝中毫无帮手?为何怎么都除不掉他?” 司马烨道:“他若有帮手岂会这么容易就被我们弄到贬黜的地步?义城侯未免多虑了。” 庾世道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司马瑨心性狠戾,又是一副阴晴不定的秉性,朝中怎么会有人帮他?这种人只会叫人退避三舍罢了。只是他生性多疑,如今解决不了司马瑨,便察觉不对了。 外面有车马经过,道路略窄,需要让行。车夫跳下车打马调转方向,庾世道揭帘朝外看了一眼,恰好看到擦身而过的车里坐着的是白仰堂,身边还有个白衣少年,不屑地放下了帘子。 “白仰堂呢?他女儿是司马瑨的老师,就没有投靠他?” 司马烨顿时就笑了:“义城侯一定不知道这对父女关系有多差,那个白檀十多年没回过家了,自立门户在外教书,白仰堂也从不多管她的生活起居。你觉得他会因女儿的关系而投靠司马瑨?” 庾世道闻言愈发不屑:“这个白檀还真是有几分眼光,不像她母亲,识人不明,嫁给这么个贪慕权势的小人,还落得个红颜早逝的下场。” 司马烨闻言便在心里讥笑了一声,说得好像嫁了你就能长命百岁似的。 都是同辈人,当年那点事情他多少也所有耳闻,郗夫人闺名郗荃,当年可是诸多世家子弟争相求娶的对象。庾世道当初最为下功夫,可惜郗荃偏偏选择了毫不起眼的白仰堂,叫所有人都意料不到。 如今白仰堂虽然贵为太傅,可那只是靠才名得来的罢了,就算位列三公也没有什么实权,哪里比得上庾世道半分呢?也难怪他会心生不忿。 司马烨也不太看得上白仰堂,虽然有文人之才,却无文人气节,为了权势一心想把女儿嫁去权势之家,也难怪白檀会与他闹成这样,因此在心里将二人一起嘲讽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白仰堂倒是不知道这车中对他的讥诮,他今日是送白栋去军营的。 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转了念头,忽然下定决心要去营中历练了。白仰堂将他送去都城附近的军营,那里如今暂时由司马瑨的原部下管着,因为兵符的事不会被调遣上战场,也是为他着想。 白栋可不知道是要去那里,到了营帐前看到祁峰和顾呈一左一右立着才知道不妙,想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祁峰摩拳擦掌,一脸贼笑地对白仰堂道:“太傅放心,我们二人一定会好生照顾令郎的。” 白仰堂施施然答谢一礼,转头就走了。 白栋想要跑出营是没可能了,一双桃花眼瞄来瞄去,脸上挤出个笑来:“其实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化敌为友的。” 顾呈拨着头上的黄毛默默看着他,祁峰的指节捏得咔咔响:“好啊,来啊,我来跟你好好‘化敌为友’。” 白栋立即撒腿绕圈跑,在营中乱窜,谁也抓不住他。 入营第一天的操练就是专门锻炼腿力了。 白檀和司马瑨此时已经快要到达吴郡。秋意又浓烈一分,早上天亮的越来越晚,晚上天黑的却越来越早,这样不利于赶路,因此这一路尽管身骑战马也耗了十几天。 很不巧,又没找到落脚地,晚上少不得又要露宿。 四下是一片旷野,裹着浓浆般的昏暗,司马瑨刚刚燃起火堆便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示意白檀在原地等候,提着剑迎声而去。 白檀将火堆扑灭,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过了许久仍然没有见司马瑨回来,实在不放心,小心翼翼地往那方向跑过去。 没有看到司马瑨,却已经嗅到血腥气。前面晃动着几道身影,她蹲在枯草丛里悄悄张望,其中一道身影骤然倒了下去,闷哼一声没了声响。 其余的人开始有了骚动,迅速往那人倒下的方向聚集,身后又有一人倒了下去,于是又立即退回去追击,可看起来好像没有丝毫效果。 白檀看他们往她先前落脚的地方搜去,心道还好将火堆给灭了。 司马瑨一直没有现身,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是不断有人倒下去,最后那几个人也不再搜索了,调头就跑,一副生怕没命的模样。 白檀担心他们杀回头,没有动弹,一直等到远处走过来一道人影,迎着夜风,衣摆翻飞,那身形确定是司马瑨无疑,她才放下心来。 正要走出去,发现司马瑨手中似乎拖着什么重物,她又停了一下。 司马瑨停了步子,手中的剑往下划了一下,地上顿时一阵抽搐,传出闷哼声来。 白檀这才知道他拖的是个人。 “说,谁派你来的?” 地上的人似在挣扎,身体抽动不止,但根本无法挣脱司马瑨的禁锢。 司马瑨又刺了他一剑,这次大约是刺在了要害,那人大叫了一声,终于开了口:“是义城侯!义城侯派我们来的!” “义城侯的人昨日已经返回复命了。”司马瑨的声音听来已经没什么耐心,手中的剑也不知搭在他什么地方,甚至都没怎么看他动手,下方的人却是疼得撕心裂肺了。 “真的是义城侯,真的是……” “嘴这么硬,倒是叫我有些欣赏你了,”司马瑨的话语里藏了丝笑意,白檀听在耳中却觉得像是一条湿滑阴冷的蛇从脚底沿着小腿攀了上来,浑身都不舒服,“我留你一口气回去,你带句话给你的主子,就说他十几年前没能除的了我,今后也依然除不了我。” 地上的人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句,司马瑨终于丢开了他。 大约是求生意念太强,那人竟然立即就强撑着坐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先前同伴逃跑的方向跑了。 司马瑨转身往回走,显然是一早就知道旁边有人,径自走到枯草丛边,扯出了白檀。 白檀被他逮个正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却全都压在心底成了秘密。 司马瑨道:“今晚还是别歇了,还有十几里路就能到吴郡城门,我们连夜赶过去,兴许能赶在宵禁前入城。” “也好。”白檀的情绪因为听到吴郡又振奋起来,这十几天虽然走的身心俱疲,可心情始终是愉悦的。 入夜时分将将好抵达城下。 城头守城士兵举着火把来回巡视,下方的吊桥尚未收起。 吴郡的城门巍巍立在夜色里,一如当年他们跋涉而来时的模样,仰望着这地方就犹如到了足以庇护自己的无忧之所。 白檀下了马,长舒一口气,悄悄看看身旁的司马瑨,朦朦胧胧中一张冷硬的侧脸。她扯了扯他的手指,他紧绷的身形才有所缓和。 二人刚要进城,一行人打马出来,踏过吊桥直奔面前。 一队仆从举着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白檀正诧异呢,看见后方打马而出的人是吴郡郡守周怀良,这才松了口气。 周怀良没有穿官服,一身素淡的大袖宽袍,翻身下马朝二人走来。他是江南士族,自东吴时起便在江南落户的大户人家,自有江南人士的风骨,朝二人拱手,既有文人的雅致也不缺习武之人的豪迈。 白檀赶紧松开司马瑨的手还礼,一时想起自己眼下发丝凌乱、衣衫落拓,必然仪表不整,不免有些惭愧。 周怀良却毫不在意:“白女郎可算到了,犬子早就寄了信来,说你会来吴郡,在下早就命人候着了,半个时辰前就得知你已离城门不远,来迎的正是时候。”说着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司马瑨身上,脸上蓦然露出惊讶之色,连忙抬手见礼,却没有称谓。 司马瑨没有还礼,只点了点头。 周怀良在他身上的视线好半天才收回去,对白檀道:“在下得知犬子恩师到来,不能怠慢,特地为女郎备了居舍,还望女郎不要嫌弃。” 白檀料定这是周止的好意,他这么用心招待,真是不枉费当初苦心教导一场了。 她也不推辞,眼下可不是客气的时候,至少在这里受他庇护,不会有追兵敢对他们怎么样。 也难怪司马瑨之前会说很快就能摆脱追兵了,大概是早就料到这层。 周怀良亲自领着二人去居所,在城中绕了许久的路才到目的地。夜色深沉,也看不出宅子的外表,只觉得门庭不是很开阔,应该是间很别致的小宅子,还没白檀住的东山别院大,不过两个人落脚却是足够了。 一进宅子便看见几个仆从婢女,垂着手立在院中向白檀和周怀良见礼。 周怀良自从入了城眼中便只有白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她身旁跟着个司马瑨,一边领她往前厅去一边客气:“女郎是清雅之人,不敢多派人叨扰,因此只安排了几个仆从,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女郎直言。” 白檀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本也用不着多少人伺候。” 周怀良终于瞥了一眼司马瑨:“若是需要再安排住处,女郎也可以直言。” 白檀明白他意思,讪讪笑道:“不用了,这么大间宅院,两个人住足够了。” 周怀良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心领神会,也不好多言。 前厅中早有下人煮好了热茶,周怀良细心,没有请白檀用茶,反而在门边叫来两个婢女伺候白檀去梳洗。 白檀知道周怀良这是有意与司马瑨交谈,他是一郡之长,如今被贬为庶人的罪人来了他的地头,少不得有些话要说。她自己也不想多寒暄了,这一路奔波,如今有了落脚地就想洗个热水澡好好吃顿热饭,便道了声谢出了前厅。 周怀良立即遣退左右,请司马瑨上座。 司马瑨将身上的武器一件一件卸下来,在上座坐了,周怀良又奉了盏茶到了跟前:“殿下,下官想知道,犬子如今是不是在您羽翼之下?” 司马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你放心,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还没有倒下去,他日我不会亏待了令郎。” 周怀良心道果然,周止也是近来才有所察觉,但并没有十足把握。他自己倒是早就觉得奇怪,周止初入仕途却一路顺畅,实在叫他始料未及,便料定是背后有贵人相助。 司马瑨这么说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势力一定还在,一方面也是告诉自己,为了周止,自己应当清楚该做些什么。周怀良是聪明人,自然懂他意思,细细观摩了一番他的神情,奈何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殿下如此相助犬子,不知下官有什么能回报的。” 司马瑨放下茶盏:“这里没有什么殿下。” “是,在下失言。”周怀良站直了身子,不再以下官身份对待。 司马瑨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沿,眼睛落在他脸上:“做你能做的就是了。” 周怀良垂首:“但凭阁下吩咐,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那我就没来错地方。” 司马瑨的母后出身弘农杨氏一族,这一族这些年间没有多大建树,一直颇受排挤,如今根基在吴兴郡与义兴郡,包括阳羡一带,而这些地方都紧挨着吴郡。 这里曾经庇护世家大族躲过叛乱,如今再来,也是个极好的安身之所。 何况白檀喜欢这里。 周怀良离开后,两个仆从过来前厅请司马瑨前去沐浴,饭菜都准备好了,只待他洗去这一身灰尘了。 周怀良没吩咐,下人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只称他为客人。 司马瑨也就坦然做了客人,坐进浴桶里,连日来的疲倦顷刻间都涌了上来,一身的灰尘和血渍,连同受的皮外伤都在热水里涤荡了一遍。 后来险些睡着,多亏白檀在外面敲门唤了一句,他才回神。 沐浴完去找白檀,她已经坐在房中用饭,身上换上了崭新的软缎袍子,长发未干,便直接散在了脑后,跪坐时直接铺到了案席上,浓黑如墨的长发映着月白的袍子,闲闲散散地捏着筷子,整个人都是闲适从容的,哪里像是刚千里奔波过的模样。 司马瑨走到她对面坐下,先抬手抚了一下她的长发,沾湿了手指也不在意。 白檀一抬眼便看到他的倦容,肤白如瓷,拢了灯火的一层黄晕,盈盈散入眸中,纵然脸色沉郁,眼下看来也柔和了几分。 故地重游,难免会引起当年那段不堪回首记忆,白檀以为他是因此不快,笑了笑打趣道:“你这次可是托了我的关系才有地方落脚,可得在我跟前高兴些,否则我便不收容你了。” 司马瑨嘴角终于带了丝笑,举箸用饭:“那我还是多吃几口,免得被赶出去后饿着肚子。” 吃饱了饭就到了后半夜了,白檀初到吴郡,太过兴奋,竟然还不困,便叫婢女找了本书来给她看。 司马瑨坐在她身边擦拭他的长剑,下人们一见就全都远远躲开了。 也多亏周怀良临走前交代过,若两位客人有事便去伺候,无事不要打搅,他们决心谨遵吩咐,绝不去跟前待着。 房中灯火微摇,一人捧书,一人持剑,相邻而坐,丝毫不觉有何突兀之处。 司马瑨擦完了剑,取了案头的纸笔开始写信。 白檀瞄了一眼,一封一封,发完各地的都有,还有许多是寄往都城的。 她心思微动:“怎么,你打算翻案了?” 司马瑨抬眼:“不只是昭雪,我要的是反击。” 白檀挑眉,就知道他不会这么温顺。像他这种热衷折磨他人的人,岂会束手待毙地受他人折磨。 她心里也恨着呢,好端端地东山教着书,结果却被卷入了案子成了同谋,反击的好,最好将那个庾世道整垮了才好。 哦,还有那个幺蛾子历阳王。 她丢开书,伏在案边看了片刻,忽然问:“当年江北士族叛乱,你究竟知道多少?” 司马瑨笔停了一下:“该知道的都知道。” 白檀叹息,此事牵连甚广,平叛后却只有寥寥数人担了罪被处决。若庾世道真如他所说是率领叛军的主谋,这么多年能逍遥法外,岂是好对付的。如今庾世道陷害他,必然是担心他成了储君后重翻旧案。 “若你斗不过他可要如何是好?”她歪了歪头,看着司马瑨。 司马瑨写完最后一封信,搁下笔,幽幽道了句:“斗不过你只能守寡了。” “……” 白檀翻了个白眼,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扯入了怀里。 灯火被他顺手掐灭,他拦腰抱着她转去屏风后,压着她躺去床上。 白檀回神时人已经陷在柔软的锦被里,司马瑨的呼吸在她颈边缭绕,唇贴着下巴吻过来,起初温柔细致,很快便成了疾风暴雨,从她的唇边一直蔓延到颈边。 她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脑袋发沉,脸上开始升腾出热气。 司马瑨一手抄着她的长发,手掌一直滑到她的脸侧,另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腕,稍稍握紧些,她便感到微微的疼。 腰带被扯开,衣襟散去,司马瑨的手扶在她的腰侧,浑身紧绷似弓,手下不觉用力,她愈发吃痛,忍不住低吟了一句:“疼……”说话时整个人都已软成了一滩泥。 “还是这般怕疼。”司马瑨在她耳边低语,沉沉似佳酿,将白檀灌得昏昏沉沉。 但这不过是开始罢了,很快白檀就不只是这么轻轻抱怨一句了,甚至几乎是哭喊了出来,重重抓了一把他的背:“疼疼疼……疼死了啊啊啊啊!” 司马瑨以吻封住她唇,呼吸粗重。 这一晚注定是睡不好的。 白檀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司马瑨已经起身,她浑身酸疼,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不愿动弹。 她没贵女的命,自力更生惯了,可偏偏生了副贵女的身子,碰一碰就青啊紫的,疼的要命,昨晚这一遭简直是要了她半条命。 身上淋漓的汗水尚未干透,她之前想的是对的,真的不能在司马瑨面前喊疼,他只会愈发变本加厉地摧残她罢了。 折磨,这绝对是对她的折磨啊! 房门被推开,她艰难地抬手拖了锦被盖在身上,司马瑨已经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羹汤。 白檀瞥他一眼,翻过身去,露了半边白嫩的肩头,从脖子到脸都是红通通的。 司马瑨只好连人带被子将她抱着坐起来,将碗送到她唇边。 白檀终于低头啜了一口,垂着眼也不看他,结果一碰到汤水才发觉自己的唇也被他咬破了,顿时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哪有威慑,双颊飞红,眸中半敛水光,全是风情罢了。司马瑨将碗放在一旁,抬手抚了抚她的唇,眼神沉沉,简直有几分缠绵的味道,忽然将她拦腰抱起朝外走。 白檀吓坏了,搂着他的脖子紧张地缩了缩身子:“你你你要做什么?”一边紧紧拉住被角。 司马瑨抱着她到了窗边,一手推开窗户,白檀往外一看就愣住了。 这宅子竟然地势很高,远处是一脉青山,下方便是白茫茫的湖水,竟然就是太湖! 她简直要乐坏了,恨不得跳几下才好,可现在衣裳不整,还在司马瑨怀里,只能重重地抓了他胳膊几下。 真是没白疼周止,居然给她安排了这么个好地方,不亚于陛下圈的那块封地了。 高兴完了她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待以后有钱了就将这宅子盘下来好了,周怀良说不定还能算她便宜点呢。 “高兴了?”司马瑨又将她抱回床上,端起汤碗。 白檀从被子里探出只手来,自己接过碗来一口气喝干了,那截白生生的手臂上也有青紫,她冷哼一声又缩了回去。 47.主婚 王焕之近来很郁闷,每日躺在自家画舫里在秦淮河里游荡,好似孤魂野鬼一般。 司马瑨被贬出都快一个月了,他终日面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还要安抚小鹿一样受了惊的周止,过得很不开心呐。 灌了一壶酒下肚,已有了醉意,船舱外的甲板忽的“嘭”一声响,像是有人猛地跳上了船。一个侍从跑进来道:“郎君,郗公子来了。” 未等王焕之发话,郗清已经冲了进来,一把将他拉起来:“瞧你这烂醉如泥的模样,殿下的命令到了,该做事了。” 王焕之顿时来了点精神:“当真?哎哟,再不来消息我可得无聊死了。”说完又直直仰倒下去,呼呼大睡。 郗清袖中的信都取出来了,结果就看到他这幅模样,气得重重踹了他一脚。 王焕之竟还捉住他的脚摸了摸:“哎哟美人轻点儿,轻点儿……” 郗清恶寒地收回脚,他掐准了日子要赶去吴郡,可没时间跟他耗,将信往他衣襟里一塞就赶紧跑出船舱去了。 吴郡的太湖上也是画舫如织。 白檀从窗外收回目光,拿了件披风系上,拉开门走出去,司马瑨正好从廊下走过来,一见到她便目光幽幽地望了过来。 她权作没看见,径自出了院门。 那晚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如今他是吃干抹净心满意足了,她可是遭了莫大的罪。 她实在气愤,这几日硬是连房门都没让他进过,以致于他现在一见到她便是这副神情。 切,自己做的好事,倒好像她欠了他似的! 将养到今日身上才没那么酸痛了,她方才见太湖上风光不错,便想去游览一番。 结果出了院门没多久就发现司马瑨跟出来了,白檀悄悄往后一瞥,他褒衣博带,未带兵器,神色也没平常那般阴郁,这么一看也就像个寻常的清贵公子,没见过的人应当想不到他就是以前那个骇人的凌都王。 白檀独自在前面走着,当做不知道他在后面。司马瑨也不加快脚步,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到太湖边上,湖边有船夫,白檀爬上船叫他划去湖心,故意要把司马瑨甩在身后。待到船夫撑船的时候,她得意地转头看过去,眼角却是一抽。 司马瑨压根没看她这里,视线落在远处,她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太湖上缓缓驶来一艘画舫,雕梁画栋,甚为华丽。 船夫的船还没撑多远,那艘画舫已经到了面前,船头立着两个小童,乖巧地向白檀见礼:“奉郡守之命,请女郎登舫赴宴。” 原来是周怀良,白檀自然要应下来。 那两个小童又朝岸边看了一眼:“郡守说那位公子也一并请上画舫来。” 白檀气结,只好又叫船夫将船划回去。 司马瑨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一样,船刚靠岸便将她从船上拉下来,凑近她耳边低语:“你能躲去何处?” 白檀轻轻哼了一声,推他站正,恰好画舫到了跟前,反驳的话也不好说出口来。 两个小童摆好了横木,白檀和司马瑨一前一后入了画舫,舱门开着,早有酒香飘了出来。 白檀以为只有周怀良一个人在,进去才发现舱中全是宾客,却一个都不认识。 那些人见到她也只是礼貌性地起身拱了拱手,司马瑨一进来却全都恭恭敬敬地整衫作揖见了大礼。 周怀良笑容满面,请二人入座,一人一案,恰恰有两只小案空着,竟像是知道他们二人一定会来一样。 待到落了座,周怀良开口客套,话题又全落在了白檀身上,全然不提司马瑨半个字:“今日有幸得见文才,诸位可一定要借机好生讨教一番呐。” 他的旁边坐着个清瘦的中年人,脸色苍白,瞧着有几分病态,容貌却看着有些熟悉。他第一个开口,朝白檀举了举酒盏:“在下杨赐,与令尊白仰堂有过数面之缘,与令堂郗夫人也算旧交,倒是第一次见到女郎。” 白檀恍然想起来他是谁了,这是先皇后的母族中人啊,看年纪也许是先皇后的兄弟,难怪觉得眼熟,相貌与司马瑨有三分相似呢。她笑着客套了一句:“是在下有幸才是。”一边瞄瞄司马瑨,真看不出有他亲戚在场,没有半分热情啊。 杨赐之后又有几人自报家门,与她结识,都当做司马瑨不在的样子。其中有许多都是杨氏族人,也有朱张顾陆四大江南士族中人,年纪参差不齐,都是文人模样。 他们与白檀以往在都中结识的那些士族大不相同,少了些许官场气息,开口闭口也不提仕途和家族里的事,大约是因为司马瑨在场的缘故吧。 周怀良好清谈,这么多人齐聚一堂,有酒有菜有情怀,当然要抒发一番,便起了个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我们今日来谈谈君子与小人如何?” 清谈不谈国事,多谈周易和老庄,他会以此开头也不奇怪。 杨赐问白檀:“女郎不妨先说一说。” 白檀瞥一眼身旁端坐的司马瑨,慢悠悠地开了口:“君子与小人不过一念之间罢了,有时甚至是带着功利性的。” 杨赐一怔:“何解?” 白檀道:“若有人行恶事而不知悔改,可谓小人乎?” 杨赐点头:“然也。” “若此人又精通救国之道,数次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可谓君子乎?” “然也。” “既是小人,又是君子,如何判定?不外乎他不救国时做了恶事便被认定为是小人,待需要他救国时便又忘却了他做的恶事,将他奉做了君子,是不是?” 杨赐哈哈笑了起来:“女郎这是为在为某人说话啊。” 白檀端起酒盏敬了敬在座的人:“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诸位心里该有数,都中小人当道,诸位心里也该有数。” 周怀良但笑不语,他今日是想帮着司马瑨拉拢这些人,杨氏自不必说,可朱张顾陆四大士族未必会加入。白檀这番话不管有没有用,家国大义摆出来了,司马瑨对晋国是有用的,少了他谁来对付秦国? “说起来,秦国先前叫嚣着要陛下放了凌都王,如今真贬黜了凌都王,他们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退走了,本就有古怪啊。”周怀良看向在座的人:“想必勾结秦国的,恰恰是陷害凌都王的人吧。 话刚说完,却见在场的人全都盯着他,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周怀良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我竟给忘了,清谈不谈国事,失言失言,自罚三杯。”说完当真一连饮了三杯酒。 在座诸位遂又推杯换盏起来,就着白檀先前的话头继续往下谈,兴致都不错。 白檀不善饮酒,一直没怎么动面前的酒盏,只是与他们交谈还算尽兴,便没急着走。她也看出周怀良的意思了,既然是能对付庾世道的,她可不会吝啬唇舌,最好再多拉拢些人来才好呢! 谈兴正浓,白檀听他们说着,偶尔也加入探讨几句,杨赐虽然形容病态,却很乐意与她交谈,时不时转头问她意见,只偶尔瞥一眼司马瑨。 白檀这才发现他其实很在意司马瑨,反倒是司马瑨表现平淡,旁若无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瑨忽然扯了一下白檀的衣摆。 白檀以为只是亲昵的小动作,根本没放在心上,心里还呕着气呢,也不打算理睬他。 司马瑨并不放弃,又扯了她几回,她终于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色发白,忽然起身就去了舱外。 他这一走,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这模样太不寻常,而且不寻常的太熟悉了。白檀寻思了一下,如今已是秋季末尾,换季之时啊,心中暗道不好,连忙请周怀良靠岸,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宅院去了。 周怀良识趣地没有多问,吩咐了外面的童子,画舫立即往岸边驶去。 白檀向在座的人告了声罪,起身走去舱外,司马瑨扶着栏杆立在船头,脸色已是苍白如纸。 她赶紧扶住他,小声问:“发作了吗?” 司马瑨摇摇头:“不过快了。” 好在顺风,画舫很快到了岸边,白檀也顾不得避嫌了,扶着他下了船,也没来得及与船舱中的人道别便匆匆往宅院赶。 来的时候不觉得,此时越着急越觉得这条路竟这般漫长。 好在宅中仆从都不怎么在院中走动。 白檀将司马瑨扶回房中,趁着发作不明显,将他扶去床边坐了,一边匆匆跑去门边将门给闩严实了。待回来时,见他已经抚着胸口跌在案席上,额头开始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发作起来十分迅速,司马瑨开始浑身战栗,身上滚热,如往常一样意识也开始模糊。 白檀爬上床将他抱在怀里,让他躺在自己膝头,抚着他的脸,一边细声宽慰:“忍着些,很快就会过去的。” 司马瑨拖着她的手抚在颈边,呼吸粗重,没有好转的迹象。 白檀陡然紧张起来,如今郗清不在身边,这痛苦只怕会持续许久,他只能硬捱了。 “你记得药方吗?”她凑在司马瑨耳边问,若是知道药方就可以抓药来煎,总比这样好。 司马瑨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白檀愈发担忧,也不知硬熬会怎么样。也怪她这几日因那点说不出口的事跟他怄气,竟将这事给忘了,否则早些写信给郗清,他已经来得及赶来的。 不对,归根结底还不是怪他自己! 这么一想,看着眼前的人又有几分愤恨,可见他难受的揽住她的腰时,她又开始心疼。 司马瑨浑身发热,搂着她降温,眼里像是蒙了层雾气,这是意识涣散的征兆,没有一时半会儿他清醒不了。 白檀托着他的脸,那眼神时不时会显露出狂躁和狠戾之色,他的手掌就揪着她身侧的被面,几乎发出紧拧的咯吱声来。 她只好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安抚,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至少先叫他清醒再说。 直到窗外天色暗了下去,司马瑨终于清醒了,伏在她颈边轻轻喘息。 他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白檀只觉得自己抱了一团火,一边轻抚着他的背一边问:“还要紧么?” 司马瑨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来:“生不如死……” 白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无法感知这种痛苦,能做的也只是抱着他安慰他几句罢了,垂下头贴住他额头,仿佛这样就能为他分担一些了。 司马瑨的唇触到了她的鼻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含住了她的唇。 身体在战栗,意识也混沌,唯有眼前这味药,可以解救他出苦海。 王焕之酒醒了之后就赶紧回了家,王敷正在与他幺弟亲昵地叙话,他站在廊下吹了许久的冷风才终于被唤进厅中去。 “怎么,有事?”王敷问话时眼睛盯着面前的茶盏,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心烦。 王焕之笑呵呵的:“父亲,如今因为立储一事闹到这种地步,我觉得您应该去劝陛下放弃立储,改为纳妃。” 王敷这才抬眼看他:“你懂什么?陛下一心与世家周旋,不会愿意再在后宫中牵扯入世家的势力,白家就是因为名声大势力小才有了个白贵妃,其余的士族女子,越是门庭高他越不会纳入后宫。” 王焕之叹了口气:“那可就不好办了,听说庾世道想要扶持历阳王的小儿子司马珉做储君啊,倘若他成功了,以后岂不是要挟天子令诸侯了。” 王敷闻言一下紧张了:“有这事?” 王焕之一本正经地点头。 王敷坐不住了,庾世道以往占着豫州做土皇帝就算了,如今居然想将势力伸到都城来,这怎么能忍。他思索片刻,重重将茶盏往案上一磕便要更衣入宫见驾。 王焕之目送他出了门,就着煮茶的炭火将司马瑨寄来的信给烧了。 司马瑨轻轻扯了一下,都城里的那根暗线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抽动起来。 然而此刻他本人实在没有力气扯动什么。 白檀也习惯了,每逢他发病必然被他搂成一团亲吻啃咬。只是感觉上还是不同的,她已与这副躯体坦诚相见过,见识过甚至畏惧于这具身躯里的力道,如今再被他碰一下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被火炙烤一般煎熬。 司马瑨意识迷蒙中还带着些许怨尤,含着她的耳垂粗喘:“不让我进房,嗯?” 白檀羞愤难当,狠心推开他,结果他又痛苦地佝偻起了身子,只好又俯下身去搂住他。 “你就是要气死我就对了!”她忿忿不平地在他耳边低吼。 司马瑨捉着她的手抚在胸口上,宽慰地叹息一声,翻过身仰卧,黑发散开,双眼迷离地望着她。 白檀为此一惑,多余的话哽在喉间,又咽了下去。 眼下郗清不在,没有药物和施针的控制,此番发作持续的时间也比往常久,几乎一直在反复。 白檀没顾得上吃饭,司马瑨也只饮了些水,几番煎熬,直到半夜也依旧是无休无止的模样。 这一夜几乎没睡,第二日一早,白檀顶着两个青灰的眼圈出了房门,叫下人去抓几服宁神的药来,只说自己要用。 下人见她这幅模样半点也不怀疑,赶紧去办,药煎好送过来时日头已高。 司马瑨刚刚发作完一场,白檀喂了药给他,效果似乎也不大,但他终究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切都很安宁,门窗紧闭,无人知晓屋中有人在受着煎熬。 一直到了午后,白檀端着药碗出房门后,再看到日头,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直到此时才感觉到饿,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去了前厅。 饭菜很快送了过来,她立即就座用饭,吃的很急,因为吃完还要立即赶回去照顾司马瑨。 尚未吃完,一名婢女前来禀报,说是义兴郡的杨大人来拜见了。 白檀被噎了一下,饮了口茶才缓过去,问道:“哪个杨大人?” “义兴郡郡守杨赐杨大人。” 白檀听到这名字才想起来,先前在画舫上还与他相谈甚欢呢,说起来也是司马瑨的亲戚,不好推拒,便吩咐将他请来。 杨赐进门时,白檀已经吩咐将饭菜撤去,案上摆着茶果,她端正跪坐着,除了神色疲倦之外,仪表挑不出半点瑕疵。 侍从们都退下去了,杨赐身上罩着件宽大的披风,看起来人愈发有些苍白病弱,他入席就座,笑了笑道:“我是被阿奴请来的。” 白檀一愣:“阿奴是谁?” 杨赐拍了一下额头:“我还未说清楚呢,阿奴是司马瑨的乳名,他母亲在他幼年时给他取的。” 白檀恍然,这乳名也太普通了,士族子弟里好多都叫这奴那奴的,兴许改日还能拿来取笑他一番,可眼下他还在遭罪呢,这念头只能压下来。 她很意外,这二人看着面上毫无交流,私底下居然还拜访起来了。 “他请杨大人来做什么?” 杨赐神情间藏了几分促狭:“他父母皆已不在,我是舅舅,便是长辈,他请我过来,自然是为你们二人做主的。” 白檀正愣着呢,司马瑨忽然走到厅中来了。 白檀大惊,立即起身去扶他,他整张脸都发白,却穿戴很整齐,额头上细细的一层汗珠,应当是还没复发,居然还能走到这里来。 杨赐丝毫不觉有异,起身道:“你自己叫我来,却到此时才现身,算是怎么回事?” 司马瑨并未解释,抬了一下手,请他就座。 杨赐只好返回去坐好。 司马瑨将白檀拉至身边,掀了衣摆在杨赐面前拜了一拜,示意白檀也跟着下拜。 白檀不明其意,与他大眼瞪小眼。 司马瑨抬手扶了一下胸口,白檀这才顺了他的意跪了下来。 反正也是父母辈的,拜一下也没什么。不管因由,早些应付完好叫他赶紧回去休息就是了。 出于这个原因,白檀这一拜甚是敷衍。 杨赐也不介意,抬手请二人起身,语气有些无奈:“也罢,非常之时,只能一切从简了,今日为你二人主了婚,你们今后便是夫妻了。”说完饮了口茶,起身理了理披风便要告辞。 白檀刚要起身,听闻这话又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原来司马瑨把他请来是为了这个? 她转头看过去,司马瑨只笑了一下,撑着她肩头站了起来,去送杨赐。 杨赐一路不言不语,直奔后门,到了门边才停了一下,转头对司马瑨低语:“虽然我欣赏白檀,但她毕竟做过你老师,你此举已经坏了师生纲纪,他日若要登上大宝,必然为人诟病啊。” 司马瑨体内不适,只点了一下头,看神色也根本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杨赐叹息一声,出门走了。 白檀早已没了嫁人的念头,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居然就这样简单的结束了。 嫁人不是该有很羞涩很喜悦的情绪吗? 就这么一跪完事了,谁能有那么丰富的情绪啊! 她满含怨念地跟去后院,司马瑨正好返回,一路走得艰难,时不时还停顿一下。 白檀走过去扶了他一把,磨了磨牙:“没见过这么娶妻的,这不算!” 司马瑨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微带喘息:“已有夫妻之实,你说不算又有何用?” “……”若不是念在他此时发病,白檀非把他推出去不可。 司马瑨显然也是刻意压制着的,回到房中一放松下来便开始遏制不住的出汗。 白檀连灯都来不及点上,也顾不上他自作主张地来了这一出成婚的事了,赶紧扶他去床上。 司马瑨趁势压着她躺倒,竟还有闲心打趣:“今晚才是洞房花烛,可惜我竟在发病。”他说话时整个人已经脱力,软绵绵地伏在白檀身上,深深喘息。 白檀环住他的背,看他这么痛苦,也就不与他较劲了。 外面暗潮汹涌,此间却很安宁,他发病时还能记得给她一个名分,这份情义她已然记下了。 48.诗障 御书房里堆起了厚厚的奏章。 司马玹这几日刚恢复上朝,大臣们已经按捺不住纷纷上疏提及立储一事。 庾世道的折子放在最上面,他提议立历阳王之子司马珉为储君。 殿中熏香袅袅,司马玹刚刚病了一场,脸上尚留着一丝病容,抬手将案头的奏章拨开,看向站在面前的白仰堂。 “听贵妃说白檀如今人在吴郡,太傅可知她境况如何?” “回陛下,臣并不是很清楚……”白仰堂哪里知道白檀眼下如何,她根本没有写过信给自己,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到达吴郡。 当然他也不关心。 倒是陛下会如此关心白檀叫白仰堂很奇怪,他忍不住问了句:“不知陛下因何问起小女之事?” 司马玹脸上露了几分赧然:“朕觉得千龄应当与白檀在一处,知道白檀过得如何,也就知道他的近况了。” 白仰堂皱了皱眉,这么说未免叫他难堪,那二人孤男寡女若在一处,那白檀的名节岂不是没了。 司马玹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捏了捏眉心:“早知她会被连累到避去吴郡,朕该将她接入宫中来陪伴贵妃的,也免得她在外受苦。” 白仰堂心神一震,抬头看他,帝王脸上是温和关切之色,他皱了皱眉。 白家有一个白唤梅在皇宫就可以了,白檀还可以联结别的势力,他可不想全将白氏女子都塞给皇帝一个人。 殿外内侍忽然高声通传了一声,王丞相来求见了。 白仰堂默默站去一边,不动声色地观望。 司马玹刚准见,王敷就一阵风冲了进来:“陛下,老臣认为陛下春秋正盛,不该立储,而该充实后宫啊。” 司马玹有些无奈:“丞相这些时日接连入宫都只为了此事,朕已知晓你的用意,只不过如今藩王重臣都在等候,此时收回成命只怕不妥,何况义城侯已经举荐了历阳王之子,朕正在考虑。” 王敷一听就急了:“陛下三思,因为立储一事,湘东王和江夏王被害,凌都王被废,秦兵还险些杀入国土,皇室一连折损三人呐,陛下不如放弃立储吧。” 这话真真是说在了点上,司马玹垂下眼没有做声。 白仰堂细细回味着司马瑨的安排,至此时才不慌不忙出列:“陛下,臣也以为陛下该纳妃充实后宫。义城侯忽然举荐历阳王之子,恐怕是心怀鬼胎。” 司马玹立即看向他,他这一举动无外乎是断了白氏入主中宫的机会,自然叫人诧异。 王敷却是暗喜,白仰堂你怂了吧?司马瑨一倒又来向本丞相示好了是不?哼! 庾世道正在行邸中宴饮,司马烨将这消息带来,他当即狠狠砸了手中的琉璃盏。 王丞相原本观望他对付司马瑨,如今自己刚准备扶立司马珉做储君,他又跳出来阻拦了。 司马烨在他面前跳了几脚,愣是躲过了那些碎片,啧啧两声道:“谢太尉原本就希望把女儿嫁去宫中,这样一来必然也要支持王丞相的,加上个白太傅,陛下可能真的会改了念头呐。” 庾世道哼了一声:“本侯已经冒险走到这一步,若是放任司马玹这样下去,说不定那煞神还有翻身之日,立你的儿子为储君才是重中之重。” 司马烨叹息:“可是王谢大族拦着,你要如何扶立犬子啊?” 庾世道搓着衣摆,鹰一般的双眼闪烁不定:“事已至此,就算是王谢,敢挡道本侯也不会退步。” 司马烨看他一眼,将手拢入袖中,一团和气,满脸笑意。 司马瑨还没好,以前顶多两日就能好的病症,这次足足拖了四五日。 白檀心力交瘁,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不过司马瑨比她更煎熬,吃不下也睡不好。 天尚未黑,窗外已经有了泛白的一道月影。 白檀托着他的后脑勺让他靠在枕头上,摸了摸他的脸颊,已经消瘦了许多。 “你以前没遇见郗清时都怎么过来的?” 司马瑨握住她的手,贴在颈边,浑身虚脱无力:“最初发作时,持续了足足半月,我险些熬不过去……” 白檀的心登时揪了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伏在他颈边轻轻搂住了他。 谁能想象到那样一个肆意妄为血溅四方的亲王居然会被一个病症折磨成这样,甚至险些没命。 难怪会造就这么一副秉性出来,他的心里一定对世间带着无比的憎恨。 房门忽然被重重拍了几下,白檀一下坐起身来,觉得有些奇怪,这不该是侍从会有的力道啊。 她让司马瑨躺好,下床去开门,门一拉开就乐了:“你可算来了!” 门外竟然站着郗清,他解开披风,将背后的药箱提到身前一头钻进房中来,风尘仆仆:“哎哟喂,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赶得多急,掐着日子来的啊,入了城简直是揪着周郡守将我送过来的,对了,殿下发病了没有?”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檀就急了,扯着他衣袖往屏风后走:“你既然是掐着日子来的,竟然还来这么晚?他都遭了好几日的罪了!” 郗清瘪嘴:“你眼里就只有殿下了,我心好痛,嗷~~”一边嚎一边转过屏风,就见司马瑨蜷缩在床上,顿时不敢插科打诨了,连忙卷袖打开药箱。 白檀举着灯火上前,他已经开始施针了。 看到司马瑨眼下青灰便知道他这几日是如何过来的了。 “暂时先让殿下休息一下才好,只怕这些时日都没怎么安睡过。”郗清刚说完转头就对上白檀一双青灰的眼圈,“噫”了一声:“看来你也没睡好。” 白檀叹息:“你来就是解救我们于水火了。” 郗清哼了一声,将最后一针推进司马瑨太阳穴:“可算知道我的好了。” 司马瑨睁开眼道:“你来晚了这么多天,还好意思说?” 郗清一脸沉痛:“别说了殿下,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您,骑马狂奔都不带歇的,不瞒您说,我屁股到现在都还肿着呢!” 白檀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施针之后司马瑨终于有了些睡意,郗清这一路奔波既困又饿,将药箱收拾好便将白檀扯出门去,直接问她厨房在哪儿。 白檀领着他去厨房,路上被他盯着追问:“你与殿下这一路一起过来的?你们到底现在如何了?你俩这样可不像是师生了啊,是不是……” 白檀打断他:“都中情形如何?” 郗清“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假正经”,走进厨房里去。 已经夜深,也没有下人在,郗清就自己点了烛火,翻找出个药罐来,从药箱里取了早就备好的药材来添水煎熬。 白檀找了些吃的出来,也是冷的,卷了袖子去灶后添柴,要给他热一下。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直到灶火燃起来,郗清才回到白檀先前那问题上来:“都中还不是老样子,只不过王谢支持陛下纳妃,庾世道想要扶立历阳王的小儿子做储君,已经杠上了。” 白檀不知这是司马瑨的安排,还挺欣喜:“两方互斗,好机会啊。” 郗清捏着个岔了口的芦苇扇子在那儿给药罐扇火:“是啊,只待殿下熬过这一遭,便能动手反击了。” 白檀蹙了蹙眉,也不知是担心司马瑨对付庾世道还是担心他的病:“他还有几日能好?” “有我在,保他明日就能下床。” 白檀这才放心了,语气也轻松起来:“你这么多年没有来吴郡,是不是觉得这里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郗清已经累了,前面还算有精神,这会儿说话已经软绵绵的了:“没感觉,只有你才会喜欢这地方,当年我可是打定主意再也不来这破地方了,我跟你说我进城的时候都担心忽然扑个叛军过来砍死我。” 白檀翻了个白眼,真是胆小,都这么多年了还怕成这样! 郗清很快就开始犯困,还煎着药呢就打瞌睡了。 白檀将热好的饭菜端给他,他也只是随便吃了一点,含含糊糊地道:“赶紧给我找间房,我现在倒头就能睡着。” 白檀接过他手里的扇子看住火:“你爱睡哪儿睡哪儿,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郗清也不客气,眼睛半睁半闭地出门去了,出门时不小心撞了一下门框,碰到了他的屁股,他顿时捂着腚嚎了一句:“真疼!这破地方我真不该来!” 白檀这才知道他没胡扯,这一路看来是真的挺辛苦的呢。 药煎好了,白檀端去房中,司马瑨睡得正熟,她用汤勺一口一口喂他吃药,司马瑨醒了一下,稍稍坐起,就着她的手将药全都喝了,又躺了回去。 白檀将东西都收拾了一下,再回到床边已经是后半夜,她实在是困了,倒在司马瑨身边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环着自己,周身都弥漫着熟悉的药香,便放心地搂住了他。 这么些天来,可算睡了个舒服觉。 第二天郗清走到床前时就见相拥而眠的二人,张嘴就“嗷”了一声:“我的檀檀啊~~~” 司马瑨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他顿时噤了声,哀怨地退了出去。 白檀尚且没醒,这几日实在是累坏了。 司马瑨精神好了许多,已无复发迹象,坐起身来,披衣下床,轻手轻脚,没有惊动白檀。 院中结了一层寒霜,郗清穿得单薄,在门外搓着手,见到司马瑨出来,不能让他刚病完一场吹冷风,便请他去厅中说话。 他揣了一肚子消息,早已按捺不住,边走边道:“王焕之送消息来说,王谢与白太傅已造成联结对抗庾世道之势,庾世道已经按捺不住了。” 司马瑨道:“王谢根基深厚,庾世道按捺不住,他们也不会示弱。王谢已成我助力,此时将庾世道罪行公诸于众,王谢一定会支持司马玹彻查。” 郗清皱眉:“怎么公诸于众啊?” 说话间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前厅,却见郡守周怀良站在厅中,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司马瑨径自走去上方坐了,他消瘦了许多,下巴都尖细了一些,身上披着的黛蓝锦衫显得愈发宽大,但这般坐在上方反倒有种潇洒不羁之态,周怀良因此也并未瞧出什么不对来。 司马瑨问:“你今日来是不是江南士族已经着手行动了?” 周怀良称是:“江南士族已经联名递了奏折去都中,状告庾世道谋害亲王、勾结秦国陷害凌都王,并为当年率领叛军的主将,接下来如何,就看阁下了。” 司马瑨点点头,他见了一礼,告辞退出门去。 郗清这才明白怎么将庾世道的罪状公诸于众,“殿下竟然连江南士族都用上了。” 司马瑨给自己倒了盏茶,却是凉的,他抿了一口,连眼神也凉了几分:“庾世道逍遥这么久才被揪出来,我岂能不送他个大阵仗呢。” 郗清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好得很,我反正是最爱看热闹的了。” 司马瑨紧紧撰着茶盏,透过门看着外面风轻云微的天,这里曾见识过当年的动荡,如今却一片安宁。既然此地能庇护他躲过当年的叛乱,未尝不能助他东山再起。 “还是那句话,事情完了,庾世道记得留给我。” 郗清摸摸下巴:“反正他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啊。” 厅外忽然传来白檀与周怀良说话的声音,二人才知道她醒了。 司马瑨立即搁下茶盏出了前厅,白檀恰好送走周怀良返回,走到门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了?” 司马瑨点头:“差不多了。” 白檀狡黠地笑了笑:“那就好。”说完转头叫婢女将饭菜送来给他和郗清,自己回房去了。 司马瑨不觉有异,回到厅中用了饭,又由郗清把了脉,确定无碍了才回房去找她,这才知道她为何那般笑。 他又进不了房门了。 郗清刚好从前厅走过来,一眼瞧见这情形,“哦哟”了一声:“殿下也会吃闭门羹啊?” 司马瑨冷冷瞥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郗清简直乐坏了,揉着腚追上去寒碜他:“您早说嘛,早说我就给您慢慢治了,也免得一好就被赶出房啊。” 白檀将司马瑨赶出门是可不只是气没消的缘故,如今郗清来了,多少也得注意些,否则非得被他笑话死。 司马瑨发病时叫人心疼,可一旦恢复就会生龙活虎,她那点心疼也该全都收起来了。再说这些天她自己可是累坏了,赶走他正好可以好生休息一番。 婢女送了饭过来,白檀吃饱了便开始看信。 信是刚才周怀良来见司马瑨时给她带来的。 白檀坐在窗边展开阅读,原来是白唤梅写来的,她不知道白檀住处,只知道她在吴郡,便写了信请周怀良转交。 白檀当初离开白家去东山就没与她说,如今离开东山来吴郡也没与她说,想想也是有些薄情,便坐去案后提笔回了封信。 想到白唤梅不禁又想起当时司马玹给她圈的那块封地,唉,真是心疼啊,多好的一块地啊! 回完了信她又觉得累了,倒头就睡,醒来发现天色青白,推窗一看,原来是大清早,这都第二天了。 这些天真是累惨了。 白檀的回信由周怀良派人快马加鞭送回都城,但入了宫交给内侍后却转了个方向,没有送去贵妃手中,反而送去了御书房。 司马玹的面前依然堆着成堆的奏章,现在已经分化成两派,一派由王谢主导,希望他放弃立储,改为纳妃;另一派则由庾世道主导,希望他立历阳王之子司马珉为储君。 司马玹细细看完了白檀的书信,她的字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娟秀,反而笔锋犀利,带着潇洒和不羁的力道,犹如她这个人,生来有种出格的味道。 可惜透过这封信他看不到她具体的模样,她只说在吴郡一切都好,却不说详细。 司马玹摩挲着纸张,许久才又将信折好,重新封起来,让内侍交去给白唤梅。 内侍一面接了信过去,一面告诉他,王丞相和谢太尉到了。 司马玹的面前摆放着江南士族递送上来的折子,甚至还有一些证据,都是状告庾世道的。 他暂时压了消息,直到此时入夜才请了王丞相和谢太尉入宫来商议。 王敷是丞相,奏章他早已看过,入殿时的脚步都是轻快的。从得知消息时起他便在窃喜,脸上却还一本正经,他不愿追究庾世道杀害亲王陷害司马瑨的事,因为不想让司马瑨恢复爵位,但既然庾世道还牵扯了当年的叛乱,这可一定要把握住,于是他避重就轻道:“陛下应当彻查义城侯叛乱一事。当初东海王牵扯了反叛一案,陛下也大义灭亲铲除了他,如今岂能容忍主谋逍遥法外?” 谢太尉被王敷扯了一下衣角,清清嗓子,也开口支持:“丞相所言极是,江南士族联名上书可不是小事,当年是江南吴郡庇护了世家才躲过一劫,他们的话必然可信。何况义城侯还牵扯勾结秦国,此事不得不查。” 王谢大族立足百年,最知道什么时候该一致对外,此时利益一致,便立即忘了先前的不快开始合力对付庾世道了。 司马玹从证据中拿出一枚铜印,在灯火下转着圈细看,上面有斑驳的刮痕,据说这是庾世道当初用来调遣叛军的帅印。 “此事的确该彻查,若属实,朕绝不姑息。” 郗清哼着小曲儿来告诉司马瑨都中的好消息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只着了一件素白的单衣,身形矫若游龙,实在太惹眼,就连下人们都远远地探头探脑张望。 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可以活动筋骨,也是不易。 郗清抱臂在廊柱下看着,口中道:“如殿下所料,王谢已经支持陛下彻查庾世道了。” 司马瑨停了下来,事情发展的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他拿起帕子擦拭长剑:“看来我很快就能去送他那个大阵仗了。” 话音未绝,远处房门推开,白檀走了出来。 司马瑨将剑随手插入地中便朝她走了过去。 日头刚刚升起,白檀身心舒畅,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就见司马瑨远远从廊下走了过来,连忙回房合上门。 司马瑨很快走到门外,敲了敲门:“世上可没有你这样为人.妻子的。” 他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此时的语气很轻很浅,好似一根羽毛拂过了心尖,白檀浑身都麻了一下,抵着门道:“休要胡言!就那么一跪就想娶我?你想得美!我那是被骗的!” 司马瑨闷笑一声:“那你跟我私奔也是我骗你的?” “闭嘴!”白檀忽然后悔当时随他私奔了,瞧把他给得意的! 她将门紧紧闩住,转头想了想,忽然取了支粗管的狼豪笔,蘸足了墨,从门口开始,洋洋洒洒地写诗。 一共写了足足有五六首,从门口直到床头。 丢开笔,她又从柜子里取了崭新的纱帐来,将六折的屏风拆了,每首诗后面便竖一折屏风,将纱帐搭在屏风上,拦成一道屏障,如此反复,直到床头,拦了一排的纱帐。 忙完这些,她拍拍手走去门边,一把拉开门。 司马瑨还没走,见她开门,刚举步要进来,就见到了地上的字以及从门口开始竖着的纱帐。 “这是做什么?” 白檀从腰间抽出白羽扇,从容不迫地摇了两下:“这些都是回环诗啊,你当初与我重逢时不是用这个考过我么?喏,我现在也不是不让你进门,但是你要一首一首地破解了这诗,才能一道一道越过这些屏障,如此方能长驱直入。我可是文才,岂能嫁个没头脑的人呢?” 司马瑨蹙眉:“你当谁都与你一样文采卓然不成?” 白檀笑容满面:“多谢夸奖,但你再夸我此事也这么定了。” 司马瑨对着满地的诗句皱紧了眉,脚下一动,仍然要进门的架势。 白檀摇了摇扇子制止他,凑近过来,那笑容变成了贼笑:“阿奴可要听话哟。” “……”司马瑨浑身一僵,就见她得意地一甩头,走去房间里面去了。 郗清神不知鬼不觉地挪过来,看了看房中的字,又看看司马瑨铁青的脸色,叹息道:“果然女子不好惹啊,何况还是白檀呐,殿下您究竟怎么得罪她了?” 司马瑨幽幽瞥他一眼:“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郗清打了个寒颤。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49.武人 尚在清早,司马烨就钻进了义城侯的行邸。 庾世道不常入都,所以也没有好生打理过自己的行邸,如今深秋将尽,院中的树木一片凋敝,景致实在欠佳。司马烨只能无聊地站在一丛泛黄的花叶边扯那将掉未掉的枯叶子玩儿了。 就快要把所有叶子都扯光的时候,庾世道大步从廊下走了过来,身上竟是一身戎装。 司马烨一见他这阵仗便笑了:“怎么,义城侯这是打算领军去不成?” 庾世道冷哼:“王谢欺人太甚,本侯可不能让他们一直这么嚣张下去。” 司马烨一不小心将手下的花枝都给折断了,目送他出了门,手心里竟冒出了汗来。 他这是要铤而走险了? 庾世道一走,眼前便没了其他人。司马烨平常与庾世道往来频繁,一般都撇开下人说话,今日来了,下人们自然也不多管他。 他左右看了看,独自去了后院,转了几圈,推门进了庾世道的书房。 一切都很顺利,出来时头顶秋阳被浓云遮了,天气有些阴沉。他拢着手往后门走,忽然看见庾世道立在廊下指挥下人,身上穿的却不是先前出门时的胡服,而是一袭绛色的宽衫,手里握着书卷,披头散发,看着好像是刚起身的。 司马烨揉了揉眼睛,不该啊,不是刚刚见他出了门么?怎么这么快又改头换面在眼前出现了? 总不可能有两个庾世道吧! 吴郡这几日的天气却是出奇的好,每日都是晴空万里,白檀便一直想出去逛一逛。 房里设下的屏障依然稳稳地摆着,司马瑨这么多天没能进房,每日经过房门口都会投来幽怨的一瞥。 白檀只会回他一抹笑。 司马瑨在外是凶神恶煞,可在她面前还不是无可奈何? 今早起身,外面的天又是碧蓝如洗。 白檀兴致不错,收拾了一下出门,准备去城中逛一圈,刚到院门口,却见周怀良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额头上甚至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有些意外,周怀良一直都是很有风度的,连周止都受了他的影响,举手投足规规矩矩。 “周郡守这是怎么了?” 周怀良急急道:“女郎见谅,在下急着去见殿下。”说着便匆匆往后院去了。 白檀跟去后院,看见司马瑨从书房里出来,身姿笔挺立在书房门口,深黛的胡服衣摆掩在廊下一排盛放的秋菊里,他的脸明明浸在阳光里,却冷冷的透着一股寒意。 周怀良就在门口与他说话,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告辞离开。 白檀猜想是都中的事,大约情形变坏了,否则周怀良不会这般慌张。 郗清正好从廊下过来,甩着两只宽袖乐滋滋的:“哟,檀啊,舍得出房门啦?” 白檀收回视线:“是啊,我准备去走一走当年逃难的路啊,你要一起吗?” 郗清顿时就有些不乐意了,咕哝了一句转头走了。 他前脚刚走,司马瑨后脚从书房那边走过来了:“我随你去。” 白檀以为他也不会乐意重温噩梦的,没想到他竟然会愿意去,真是意外。 说实话,郗清来了后,白檀也没怎么与他单独相处过,此时能一起出个门也不错。 吴郡的集市自然比不上建康繁华,但百姓们很活泼,不像都城见惯了权贵们的平民们,总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白檀走入集市后只见到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面从眼前铺排开去,不见尽头。那些店面中间还夹杂了数不清的小摊点,卖炭的、卖柴的,玩杂耍的,甚至走鸡斗狗的都有。 她身上穿了件雪青色的深衣,向来不爱梳繁复的发髻,也不会梳那些繁复的发髻,所以如往常般用根发带束了发便完事,此时走在路上便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司马瑨穿的是胡服,深沉的黛色,如今在吴郡待着,也闲散下来了,连束发都懒得束,就这么披散着长发出来了。 士族风流,讲究的是个随意洒脱,二人这般行走在街巷之间,百姓们看了也只觉得艳羡,半分不觉得仪表不佳。 白檀生来是一副叫人觉得端丽亲和的容貌,一路带着笑,可她身边的司马瑨却只会冷着脸,偏偏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还被沿途的女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用吴语低声地交头接耳,时不时掩面轻笑。 你们这些只看脸的人啊! 白檀多少有些不快,刚要往生僻的小巷走,两三个小孩子追逐打闹到了跟前,险些撞着她,司马瑨及时拉了她一把,那几个孩子一见到他寒气森森的脸就吓得跑了。 司马瑨拉了她之后便趁势将她带到了身边,一只手揽了她手臂,最后干脆滑到她手边牵住了她。 周围立即一片失望的唏嘘—— “啊,原来他们是夫妻啊。” “唉,这般人物,可惜成婚了……” 白檀默默翻了个白眼。 司马瑨带着她走了一段路,忽然指了一下路边。 白檀循着方向看过去,那是个巷子口,“咦”了一声,拉着他走过去,左右看看,兴高采烈:“是这里啊,你竟还记得,是我们当初一起躲避追兵的那个地方吧?我记得当时有柴堆堆在这里呢。” 司马瑨冷脸:“我如何不记得?不记得的是你吧?” 白檀“切”了一声。 夕阳转过屋檐,扫了一小片进来,这巷子尾端被堵了,黑乎乎的,与当初大同小异。 谁能想到多年后在此避难过的二人还能回到这地方来,而且还是携着手的…… 白檀看了看司马瑨,以前只想着自己来吴郡,从没想过会和他一起来,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司马瑨拉着她走出巷子,旁边是一间卖字画笔墨的店铺,白檀偏爱这地方,立即就钻了进去。 店里的伙计见她装束随意却自有风骨,刚要招呼一声“女郎”,一眼见到她身后跟进来的司马瑨,立即又改了口:“夫人想要些什么?” 白檀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称呼,顿时涨红了脸,支吾了一声道:“啊,随便看看。” 那伙计见状也就不招呼她了,跟司马瑨攀谈了几句,反正看着也像是他会付钱的样子嘛。 司马瑨瞄一眼白檀:“不用招呼我,招呼我夫人就是了。” 白檀转头瞪他,放下手里的砚台:“不买了。” 伙计还以为是自己惹怒了她,连忙挽留:“夫人慢走,小店里有文才白檀的墨宝呢,您不看看?” “啊?” 白檀收回了脚,她的墨宝?有趣。 伙计见她来了兴趣,赶紧献宝一般从后面取出幅卷轴来,放在柜面上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里面是幅山水画,旁边题着字。 画不错,字也不难看,但真的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白檀挑眉:“这真是文才白檀所作?” 伙计一拍大腿,“那是啊,这字画可是大有来头啊。”他左右看看,拢手在唇边神神秘秘地道:“夫人听说过那个被贬为庶人的凌都王吧?别看他凶神恶煞,却是文才白檀的学生呢。这画就是凌都王被贬之前作的,字是他恩师白檀题的,仅此一幅,实为珍贵啊。” “……”白檀默默看向身边的司马瑨。 司马瑨也在看着她。 我俩干过这么风雅的事儿? 记忆里好像没有过。 眼神交流完毕,白檀清清嗓子,对伙计道:“挺好的,留着卖给别人吧。” 司马瑨却伸出了手去:“不错,我要了。” 伙计刚愁闷起来的脸色瞬间晴朗:“哎哟这位郎君好眼力,我这儿还有能让人文思泉涌的毛笔,您要不要看看?” “能让人文思泉涌到解出回环诗吗?” “哈?” “没有就不要了。”司马瑨卷了那幅画出门。 白檀光是站在门口听着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他还挺来劲啊! 出了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白檀拉着司马瑨立在道旁观望,那是一队守城士兵,手里拿着一卷告示,边跨马过街边高声道:“义城侯庾世道乃当年率领叛军渡江的主将,多年来仗势妄为,排除异己,如今又谋害亲王、勾结秦国,构陷凌都王,危及大晋安危,吴郡全郡上下绝不姑息此等逆贼当道……” 几句话喊完,这些人又打马去别处继续重复。 白檀目瞪口呆:“这是在做什么?” 司马瑨道:“造势。吴郡是当初庇护了世家大族的地方,叛军当年对这里攻击多猛烈你也知道,叫这里的百姓得知主谋还在,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确实,只不过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大张旗鼓了?” “都中来了消息,庾世道不满被查,已经从豫州暗中调了兵马,准备合围都城了。” 白檀大惊:“他这是准备逼迫陛下和王谢大族不成?” “应当是吧。如今我被废,都城兵马在祁峰和顾呈手中却没有兵符能调动,谢太尉虽然统领军政,但他手中的兵马多年疏于操练,要从远处调兵又怕是来不及。庾世道思虑周全,此时调兵围住都城的话,的确可以起到威慑之效。” 白檀这才明白为何之前周怀良那般慌张了。 司马瑨好心陪她出来闲逛,可想必心里并不轻松。她忽然来了万般豪气,拖住司马瑨手臂:“走走,回去,我现在很振奋呐!” 司马瑨挑眉,将那幅画携在手臂里,任由她将自己拉了回去。 一回到宅院白檀便钻进了房里,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司马瑨抱着那幅赝品的画倚在门口看着,白檀的眼睛未离开过纸张,片刻后伸臂端茶饮了一口,仿佛吟诗作赋时立于山头时随手豪饮了一口酒般,满面红光,搁下茶盏复又埋首,蘸墨挥毫,洋洋洒洒不见停顿。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写完,将笔在笔架上重重一按,哈哈笑了两声:“畅快!我已经许多年不曾用文字这般骂一个人了!” “你写了什么?” 白檀将那纸一卷,走到门口递给他。 司马瑨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竟然是讨伐庾世道的檄文。 白檀文采斐然,遣词造句无一不捏在人痛处,将庾世道的罪行细数之后又引申至家国大义,节节拔高,行云流水一般,通篇看下来只叫人觉得慷慨激昂。 “好的很。”他心中疏阔,将文章细细卷起来:“这才是文才白檀的真迹,可比我手中的赝品有用多了。” 白檀哼了一声:“若无用处我岂会写?那日我们在画舫中见过的江南士族已经联名上书状告庾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很奇怪啊,你为何不将他截断江水的事也一并说了?” 司马瑨脸色渐冷:“因为那根本不是他做的。” 白檀一愣,想起这一路以来那追兵的事,明白他意思了:“还有另一路人对付你?” 司马瑨点头。 白檀拍拍额头:“早知道你有这么多仇家我便不跟你私奔了。” 司马瑨展臂将她扯入怀里抱了个严严实实,怀里的字画都要被压坏了也不顾:“现在说这话可有些晚了。”说着便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白檀立即将他推出门去,指了一下房中竖着的纱帐:“说好的要听话的呢?” “……”司马瑨眯了眯眼,他的耐心可是快用完了。 耐心快用完的还有庾世道。 他终于明白司马瑨为何一直除不掉了,原来他根本就留着后招。江南士族都被他利用上了,任由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栽个跟头也未可知。 他一身戎装,在御书房外来回踱步,立在门边的内侍迎着他鹰一般的双眼战战兢兢。 王丞相和谢太尉都在殿内与司马玹商议要事。 他知道这要事是他调兵来都城的事。 嗬,可惜他们知道的太晚了。 “陛下还是当做不知道此事吧。”殿内的谢太尉一脸愁闷,他统管军政,可刚刚才收到都城附近的消息。 庾世道谨慎小心,虽然调了兵,却并没有显露意图,也没有真的合围过来,如今就算知道了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根本没有理由去定他个兵困都城的罪。 王敷头疼:“若是凌都王的兵符找到了就好了,至少他驻扎在都城附近的兵马可用啊。” 司马玹在这种时候反而没了往常的温和,显露出一个帝王该有的果决:“丞相不妨取了朕那半块兵符去都城附近的军营中游说,非常之时,没有凌都王的兵符也该能调动才是。” “这……是。”王敷头疼,司马瑨的副将岂是善茬。 商议完毕,王谢二人退去,司马玹终于允了庾世道来见。 庾世道大步入殿,身上竟然一身戎装,走近时步伐刚建,见礼时双眼如电:“微臣蒙冤,陛下竟然还听信谗言来查微臣,实在叫微臣寒心。” 司马玹温和从容:“义城侯既然蒙冤,又何惧被查呢?” 庾世道笑了笑:“陛下此时该做的,难道不是立储吗?” 司马玹的手指捻着面前的奏章,上面是刚刚查到他罪证的进展。 没有进展,因为根本进展不下去,此人根本不是这么容易搬得动的。 “义城侯说历阳王幺子司马珉年少有为,聪敏好学,品行端正,可为储君,可朕还没见过,怎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册立呢?” 庾世道笑了笑:“这有何难?只要陛下下旨,历阳王必定立即将其子送入宫中来见陛下。” 司马玹闭嘴不言。 庾世道知道他再没有理由了,还故意问了句:“陛下真的要见司马珉吗?” 司马玹点点头,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不仅要见,朕还要留他在宫中教导,不这样如何可以成为储君呢?” 庾世道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幽幽笑了:“既然陛下坚持,那臣这便回去请历阳王将人送来。” 王谢已经慌了,他的大军尚未露脸就已经让他们退却,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司马瑨绝对没有翻身的机会,而一旦司马玹点了头立了储君,连他的帝王之路也走到头了。 这天底下能给人撑腰的,唯有真刀真剑,庾世道深谙这个道理。 王丞相这会儿已经到了军营里,正在跟祁峰和顾呈谈人生。 王丞相说你们看着就是过苦日子过来的吧?唉,我很能理解你们啊,大家都不容易啊。这年头总是有那么些个不长眼的过来撬咱们的饭碗,人生很艰难啊。 你们看,现在又有个不长眼的想要来作死了。我们既然都这么不容易,不如你们就不要太在意那些规矩了,拿着陛下这半块兵符就将军队调动起来吧,大家一起防卫都城才是正道啊。 祁峰一本正经地坐在营中,脸色为难:“这个嘛……我们都是军人,只见兵符说话,只有一半兵符,就是陛下出面,我们也不能乱调动兵马啊。” 顾呈坐在他旁边,也很为难:“真的不能乱调动啊丞相。” 王敷顺了半天才把自己心里给顺平了:“那你们的意思是不愿防卫都城了?” 祁峰安抚他:“哎呀没事的丞相,义城侯的军队这不还没过来么?他只是吓吓人罢了。” 王敷险些没被他气死,黑着一张脸拂袖出账了。 白栋穿着新兵的软甲在外面经过,正好看到王敷脸色不好,心情很愉悦。 祁峰跟出来,抱着胳膊嘚瑟:“哼,当初不是挤兑咱们殿下很卖力嘛,现在知道急了?急死你!” 说完恰好瞄到白栋,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瞬,白栋调头就跑,祁峰撒脚狂追:“臭小子你又偷懒!你在我营里还敢偷懒!” 白栋抱头狂奔不忘恐吓他:“待我阿姊回来你就死定了!” “啊哈,你阿姊在哪儿鬼知道啊!” 营地里的士兵们纷纷让道的让道,望天的望天,真是习以为常了。 白檀从集市回来的第二天郗清的腚终于完全好了。 他原先挺高的兴致因为得知了庾世道的事而低落下去,腚好了也高兴不起来。 他跑去司马瑨房中,就见司马瑨立在窗边,就着窗外的将隐的夕阳欣赏着手中的一柄长剑。郗清记得那好像是他舅舅杨赐赠的。 他耷拉着脑袋走过去:“殿下,我从来的第一天起可就计划着回去呢,这地方我真待不下去,我每晚都梦到叛军拿着叉子追我。” 司马瑨冷冷道:“我怎么不记得有用叉子的叛军?” “所以是梦啊!”郗清不甘心地抠墙:“庾世道如今这么猖狂,殿下您到底打算何时回都啊?” 司马瑨探身出去看了看天色:“你去叫周怀良准备一下,随时可以动身。” 郗清垂着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整个人振奋无比:“好嘞!” 夜色降临时,白檀沐浴完,正在床前披衣准备入睡,忽然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来。 她撇撇嘴不慌不忙道:“破了诗词才能进,可别让我一再重复。” “我可以破。”司马瑨的声音低沉地飘过来。 “哦?”她低笑,才不信他有那本事,那诗词可不是随便谁就能破解的,她故意藏着玄机在里面呢,不趁机整治整治他怎么行。 门口的司马瑨却是提着剑进来的,他说话时脚下已经踏过那地上的诗句,手中的剑划了下去,第一道纱帐断裂后飘到地上,屏风应声落地。 脚下不停,第二道纱帐又被剑挑破,连屏风都在剑下被划成了两半,碎在地上。 这些纱帐隔绝的一道道障碍旖旎而轻柔,自氤氲的灯火里透出一股柔情来,但都抵不住刀剑的冷硬。 白檀自床边那扇屏风后探出头来,一下就愣了。 司马瑨褒衣博带,就这么一手持剑,一路斩了这些障碍直奔跟前。 “你……你竟然持剑硬闯!” 司马瑨的剑挥断她面前最后一扇屏风,露出她薄衫未敞的身姿:“你自有文人的谋略,我亦有武人的对策,有何不可?” 他的尾音幽幽沉沉似勾住了什么,眼神里簇着烛火的光,手中的剑抬起,轻轻挑过白檀的腰间,腰带顿时委顿落地。 “混蛋!”白檀连忙去扯衣裳,终于忍不住骂人,司马瑨已经低笑着到了跟前,一手搂住她,在她光裸的肩头轻咬了一口。 “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事的。”他在她耳边低语。 “那你就说事啊!”白檀没好气地拽住领口。 “稍后再说也可以。”司马瑨丢了剑,将她拦腰抱起,丢去床上便欺身而上。 白檀愤懑地捶了一下床,随之捶床的手又变成了揪住被单。 身上似燃了火,点火的人在她身上为所欲为,他手经过的地方都在战栗,蓬勃的情绪从脑中喧嚣着要宣泄出去。 司马瑨的呼吸在她耳边渐渐粗重,白檀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 果然又是疼得要命,她气愤地咬了他肩头一口,眼泪都快下来了。可渐渐地,竟又觉得有些隐约的欢愉。 糟了,不会是被折磨习惯了吧? 后半夜时,司马瑨起身穿戴齐整,白檀还趴在被窝里生闷气。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拇指揉了揉她颈边的淤青,低低笑了一声:“起身吧。” “起不来!”白檀火大着呢。 司马瑨道:“我来要与你说的事就是这个,你不起身,总得穿衣吧。” 白檀拖了被子盖住脑袋。 司马瑨笑声不禁大了几分,揭开被子,拖她起来,亲自动手给她披上衣裳。 白檀忍无可忍地推开他的手,自己将衣裳系上了,外衫随意在身上一搭:“说吧。” 司马瑨给她系好腰带,又起身寻了披风来给她披上,拦腰将她抱起便要出门。 “嗯?你不是要说事的吗?”白檀莫名其妙。 “带你回都,就是此事。” “……”白檀脸上神情迅速敛去,窝在他肩头不再多言。 后门口车马已经备好,郗清早在车里等着了,提着灯出来迎,看见司马瑨抱着白檀登车,还没来得及嚎一声表达哀戚呢,就见白檀脸上带着愁绪,又闭上了嘴。 他回都必然是要对付庾世道,她很支持,但也知道回去后就再不能像在吴郡这般肆无忌惮了。 师生依然是师生。 50.归都 都城里已然暗潮汹涌。 夕阳将下,庾世道正朝御书房而去,身后跟着司马烨和他的幺子司马珉。 司马珉才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赤红礼服,衬得小脸肤白唇朱。他似乎有些害怕庾世道,一直紧贴着父亲,双手都握着他的胳膊。 司马烨沉着脸:“本王先前一直以为犬子在广陵王府之中,没想到早就被义城侯接来了都城。可本王竟然到此时才见他一面,他便被送入宫中来了。” 庾世道边走边笑:“历阳王何必如此不快,想想以后会得到什么,应当高兴才是。” 司马烨撰紧了儿子的手,冷脸不语。 到了御书房门口,内侍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便出来请几人进去。 司马玹已经立在殿中等候,手指捏着茶盏,听到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冲司马珉笑了笑:“这便是历阳王之子?朕还是头一次见。” 司马烨垂头称是。 司马玹招手唤司马珉走近,拉着他说了几句家常,便唤来内侍,让他带人去安置。 司马烨自然不舍,追出去好几步才收住脚。 司马玹安抚他:“皇叔不必担心,既然义城侯与广陵王都大力举荐他,朕自会好生观摩、教导,不会亏待他。” 司马烨怏怏道谢。 庾世道对此很满意:“只希望陛下不要观摩太久才好。” 司马玹笑容温和地看过来:“义城侯未免太急了,你身上的案子还未查清呢。” 庾世道眯眼:“陛下居然还在查微臣?微臣还以为陛下现在关心的是立储一事呢。” 司马玹不以为意:“江南士族联名上告,朕不得不查。” “陛下的确该查。”司马烨忽然接话,抬头冲庾世道笑了起来。 这笑容不似平常他惯有的和气,反而带着一丝狡黠,庾世道便暗觉不对。 司马烨从怀中摸出一块锦布,掀开来,里面包裹的是几封书信,他双手将之呈至司马玹面前:“起奏陛下,臣这里有义城侯勾结秦国的书信,他与秦国的汉中王暗中通信多次,设计陷害凌都王亦是二人合谋为之。” 那些信都残缺不全,很多都带着被火烧过的痕迹。庾世道一看便勃然大怒,司马烨居然趁他不注意将他要销毁的信件都留了下来。 “历阳王!你这是含血喷人!” 司马烨又从袖中摸出方印章来递给司马玹:“义城侯说得对,不能诬陷好人,所以臣前几日特地潜入义城侯书房中摸来了他的印绶,陛下不妨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与那几封通信的落款印绶一样。” 字迹可以伪造,但代表地位的印绶却只有一个。 司马玹接过来:“皇叔想必为此受了不少委屈。” 司马烨谦虚:“臣只是见不惯一个外戚不守本分对我司马家的人随意打压罢了。” 庾世道脸色铁青,到此时才明白过来。 司马烨果然还是跟司马瑨合作了,先前那么容易就扳倒了司马瑨,不过就是在等着这一日罢了。如今他将司马珉送入宫中来,司马烨便倒戈相向了。 世上竟然有这么蠢的人,居然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成为人上人! 但庾世道很快便冷静下来:“陛下还是彻查的好,仅凭这几句空话和这些残缺不齐的书信,只怕无法叫人信服。” 司马玹将证据都纳入袖中,静静看着他,他的背后势力交错盘结,要动他的确难上加难。 “这段时日还请义城侯安分地待在行邸之中,待朕查明一切,或许可以还你清白。” 高平应召入殿,朝庾世道抬了抬手,请他出门。 庾世道临走前狠狠瞥了一眼司马烨,后者早已转头去看窗外风景,免得被他眼神给吓着。 一队禁军跟在庾世道的车马后面回行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护送哪位达官贵人。 途径长干里,一群人聚在路边胡侃,虽然声音不大,还是传入了车中来—— “都说义城侯是当年叛军的主将啊。” “整个吴郡都传遍了,官民同心说要抗击他呢。” “我是从义兴郡那边听说的,阳羡那边也传开啦。” “何止,会稽郡内都在风传呢,不知真假啊。” 庾世道在车中捏紧了拳。 江南士族在造势,必然是司马瑨在搞鬼。这段时日一直派人去吴郡中刺杀他,可整个吴郡铜墙铁壁一般,入城被盘查地很严,根本进不去。 这么放任他在郡中安稳度日也便罢了,如今他竟然这般大肆宣扬,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他揭帘看了看外面押送他的禁军,心中冷哼,司马玹、司马烨、司马瑨,既然皇室都这么想对付他,那就别怪他下手狠了。 先前王丞相未能说动祁峰和顾呈调动兵马,只能跟谢太尉商议,尽快从别处调兵来援。趁着庾世道还没有真正下令兵围都城,或许还能来得及。 谢太尉哪里用得着他多言,早就下达了命令,没想到行军还在路上呢,忽然就收到消息说庾世道的兵马已经合围过来了。 收到消息时谢太尉正在吃晚饭,丢下筷子就匆匆赶去了宫中,连朝服都没换,一路小跑进御书房,发髻都散了:“陛下,庾世道的兵马围过来了!” 夜色昏沉,殿中烛火通明,司马玹坐在案后,仿佛从未离开过,永远埋首在这政务之间,他抬起脸来,神情有些错愕:“朕已下令让他禁足府中待查,他如何还能够调兵?” 说话间高平入了殿,跪在地上,左手扶着右臂,指缝里还渗出血来:“微臣无能,封了义城侯行邸,还是让他跑了。” 司马玹捏了捏眉心,片刻后道:“太尉不必惊慌,走到这步本也早有预料,朕必须站出来护住都城。”他站起了身来,身上的龙袍在地上拉出一道斜斜地长影,“传旨下去,朕亲率禁军固守都城。” 司马玹准备出宫时,白唤梅追到了宫门口来,浑身罩在宽大的披风里,发髻微垂,显然是从床榻上听闻了此事便匆匆赶来送行了。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披风给司马玹系上,满脸担忧:“陛下一定要注意安全。” 司马玹点了点头:“爱妃放心,朕若连都城都守不住,如何能身为帝王呢?” 白唤梅鼓足勇气握了他的手,很是自责:“若非为了拒绝纳妃,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这都是臣妾的错。” 司马玹笑了笑:“朕自己做的决定,岂能怪爱妃呢。”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回去吧,等朕回来。” 白唤梅松手退开,目送他背影离宫而去,头一次生出骄傲之感。 这是她的丈夫,虽然温和,却也是能顶天立地的帝王。 夜深人静,一队人马正在加速赶路。 二十几人分成前后两路护送,中间的马车并不宽大,却挤了三个人。 郗清歪头搭脑地靠在车门边打瞌睡,头顶悬着的灯笼随着颠簸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他都睡得迷迷糊糊了,嘴里还不忘唠叨:“为何半夜反而要快马加鞭地赶路啊,天天这般,我要困死了。”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响,一支箭羽穿透车厢扎了进来,就在他眼前。 他呆了呆,连忙往白檀身边缩。 白檀推开他:“看到没?这就是原因,不想被追杀就得晚上赶路,庾世道的人肯定还盯着吴郡呢。” 车马又快了一分,司马瑨默默盯着郗清,直到他识趣地坐回门边去。 马车虽然行驶地快,但后方的追兵还是追了上来。上路这段时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形,郗清担心地睡不着,悄悄揭开帘子往外看去,后方黑乎乎的几道人影,对他们紧追不舍。 后方护送的人手去应付了一番,回来后紧贴着马车向司马瑨禀报:“有人解决了他们,是个鲜卑人。” 司马瑨“嗯”了一声。 看来段鉴还算尽忠职守。 去吴郡的一路就见识过这些事了,白檀早淡定了,外面有追兵也止不住她打瞌睡。 司马瑨揽了她靠在自己肩头,她也不客气,就挨着他睡了。 郗清见她胆子这么大,不能丢脸,遂也歪头挨着车厢去睡了。 司马瑨也合眼浅眠,到了后半夜,马车停了一下,王焕之的脸探了进来,扫了一圈车中情形,视线在靠着司马瑨的白檀身上停了停,暧昧地挑了挑眉。 司马瑨睁眼看过去:“你都来了,说明我们离都城已经很近了。” 王焕之笑呵呵的:“可不是,多日不见,殿下貌美依旧,啧啧啧。” 司马瑨冷脸:“直接说正事。” “唉,正事便是历阳王倒戈告了庾世道,庾世道铤而走险兵围都城了。” 司马瑨点头,面前的郗清忽然张牙舞爪地嚎了一嗓子:“嗷,别杀我,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啊!” 司马瑨伸腿踹了他一脚,他才清醒过来,笑眯眯地摸摸脸颊:“哎哟,又梦到叛军了,嘿嘿……” 王焕之安抚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可怜呐。” 郗清一见他就嫌弃,掸了掸被他拍过的肩头,往里坐了坐。 白檀被他们的响动惊醒,坐正身子后的第一件事是先暗搓搓地摸了摸嘴角。 嗯,很好,没流口水。 平常端着师表端习惯了,她随时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的。 揭帘朝外看了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原来这么快就要到都城了。 东篱门外三十里处,庾世道在此扎营。 中军大帐中烛火摇曳,他立在当中,宽衫斜披,手握书卷,竟然还挺闲适从容。 司马烨想不开倒戈就倒戈吧,没了他儿子还可以立别人。 广陵王那个老不死刚得了个重孙子,才两个月,做傀儡更适合。不过他这次可能不是立储君,而是要立新帝了。 他丢下书卷,换上戎装,走出营帐点兵。 天光破晓时分,他带着两万人马到了东篱门下,另外三处城门都由他的心腹将领率领人马堵住了,唯有此处城门距离宫门最近,必须他亲自前来才是。 城门在稀薄的天光里黑沉沉地像是凶兽一般蛰伏在那里,下面是白练一般的护城河。城头上方早已站满了守军,个个举着火把严阵以待。 原本就快到该开城的时间了,但今日想要进出城门的百姓必然已经躲避得远远的了。 庾世道打马向前行进了几步,看着城头中央站着的人,不是他熟悉的将领,实际上如今都中根本没有什么人可以领兵,否则他岂会这般行事。 那人越看越觉得眼熟,他又靠近了些,天光亮了一分,终于看清楚了,那竟然是换上了戎装的司马玹。 是啊,眼前这人可是当初叛乱时带兵勤王的豫章王呢,他竟险些忘了。 城头的弓箭手已拉满弓,司马玹从城头上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义城侯若有悔过之心,此时还来得及。” 庾世道哈哈笑了:“此话原封不动地还给陛下,但愿陛下能好好想一想,究竟谁是罪人,谁是好人,此时还来得及。” 司马玹皱眉。 刚刚登上城楼来的王丞相站在他身后,也是一脸凝重:“陛下还是暂时稳住他,援军未到,若您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司马玹正色道:“朕一人的安危算什么,都城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王敷垂眼称是。 天终于亮了,城楼上的火把熄灭,清早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油的气味。 司马玹彻夜未眠,大概是每晚处理政务到深夜养成的习惯,此时也不见有多疲倦。 内侍送了白唤梅亲手熬煮的参汤来,他喝了几口便摆手作罢,又站去城头去看下方的景象。 虽然只有两万人马,但看起来也是乌压压的一片。斥候说庾世道并未倾巢而来,但此时还有兵马在后方,城中守军硬撑也不是不能抵抗,但必然伤亡惨重。 他朝远处望去,司马瑨的部下若能出手相援就好了。 下方忽然冲出一人一骑来,是个不认识的将领,遥遥朝上方敷衍地拱了一下手:“奉义城侯之命,请陛下速速下决断,还义城侯清白,否则义城侯只能自己证明清白了!” 司马玹扬声道:“义城侯若真清白就该速速撤兵,而非这般行事。” 那将领打马回去传话,没有再出现。 庾世道已经回去营中,正在中军大帐里慢条斯理地用饭。他知道司马玹想与自己周旋,他也不想撕破脸,但这还不是他们逼他的? 那将领把司马玹的话传给他后,他顿了一下筷子,问道:“谢太尉调动的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将领道:“至少还有半月。” “司马瑨那十万兵马可有动静?” “祁峰和顾呈都是凌都王心腹,凌都王被贬,他们心怀怨愤,不会出手相助的。” 庾世道放了心,吃了口菜:“只要司马瑨那十万兵马不来,本侯就有胜算。” 一口一口吃完了饭菜,精力足了,庾世道跨马出营,亲自领着兵马到了护城河外。 城头上方登时射下来一阵箭雨,前方士兵略有死伤。 庾世道并未下令后退,他很镇定地看着上方,计算着攻上城头大概需要多久。 “先攻一波,让我们的陛下见识一下本侯的人马可不是吃素的。”他含笑调转马头,一个副将挥动手中旗帜,步兵退后,弓箭手上前,回敬了一波箭羽。 城头上响起惨叫,许多士兵中箭后摔落城头。司马玹被高平拉到后面,禁军立即严严实实将他护住。 “终究还是演变到了这一步,朕无颜面对都中百姓。” 高平忙道:“陛下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司马玹眉心到现在就没舒展过。 高平本以为还有攻势,没想到这波箭雨之后就没了,往城头边上走了几步望下去,转头道:“陛下,下方有变。” 司马玹大步走过去,庾世道的兵马都站着没动,他们的后方来了一行人马,看着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准备入城。 那些人马远远停住,车中探身走出个清瘦的男子,一身青衣,分外眼熟,司马玹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郗清。 郗清立在马车上,从袖中取出卷纸张来,展开后开始高声念诵。 离城头太远,所幸是顺风,声音远远地送过来,竟也能听清大概。 “竟然是讨伐庾世道的檄文?”司马玹分外诧异,更诧异的是那行文风格,太熟悉了。 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就这么当着庾世道大军的面念讨伐他的檄文,要么是不怕死,要么就是有备而来。 “竖子胆敢口出狂言!”庾世道果然大怒,原本他攻完一波后发现这忽然出现的一行人马,只是想静观其变,没想到竟然有如此胆大之人,他其能容忍,当即下令要去活捉了那小子。 郗清转头就钻进了车里,车中传出一道女声:“且慢!” 包围而上的士兵还真的停住了。 车帘被一柄羽扇挑开,探身而出的人乌发如云,衣白胜雪,立在车上含笑看着庾世道:“义城侯觉得在下这篇檄文写的如何?” 庾世道皱眉:“原来是文才白檀主笔。” 白檀笑得很谦虚:“见笑见笑。” 庾世道冷哼:“就算你是女子,本侯也不会怜惜。”说着朝身边人招手,示意全部拿下。 司马玹一直紧盯着那马车,果然见到了白檀,不禁蹙眉。 她怎么在此时回来了,不知道危险? 白檀当然知道危险,装完风雅就钻进车里,掐着郗清狂喊:“快快快,走走走!” “哎哎哎,有话说话,别掐我行不!”郗清在里面哀嚎。 庾世道的士兵还未近前呢,就见那马车已经调转马头开始跑了,护送的人马断后,过来抵挡住他们。 士兵们自然要继续追赶,但一名副将忽然叫停,下马伏在地上听了听,起身后朝庾世道大喊:“禀义城侯,似有兵马朝这边而来。” 庾世道听到这话便知道晚了,因为两侧大地已经开始震颤,那是马蹄踏过的声响,这般剧烈,必然是重兵前来。 前去探路的斥候快马过来禀报:“是原凌都王的兵马!” “不可能!”庾世道吼完就明白了,转头去看逃窜而去的白檀,难怪她故意叫人宣读檄文,分明就是来吸引他注意力好为司马瑨的兵马赶来拖延时间! 他挥了一下手,士兵们连忙去追击白檀的马车,与断后的人缠斗在一处,马车在前面跑得飞快,至前方不多远便见左右尘烟滚滚,庾世道连忙下令撤回。 大军已至,再追无异于羊入虎口。 祁峰和顾呈各领一支兵马而来,合拢后将白檀的马车护于后方。 白檀探头出来,抚着胸口瞪了祁峰一眼:“你们再来晚一点我就没命了!” 祁峰哆嗦了一下,妈呀,白菩萨还真回来了啊! 下意识转头在后方士兵当中扫了一圈,没扫到白栋。 那臭小子一定是怕死躲过了他的点兵! “陛下,那是凌都王的兵马啊。”上方城楼上,高平诧异地收回视线。 司马玹点头。 他的兵符虽然送去了营中,但王敷并没有劝动他们,所以只有可能是司马瑨回来了。 而白檀是跟他一起回来的…… 重重兵马分开,后方打马而出的人没有着戎装,只是一身再随意不过的便服,冷肃的一张脸,朝城头望了一眼,视线收回来,扫向前方。 “庾世道,我等这日很久了。”司马瑨腰间的剑铿然出鞘。 庾世道立即后撤,下令突围,一面派人去调兵来援。 司马玹当机立断,下令守军出城追击,此时正好与司马瑨前后夹击。 庾世道没想到情形瞬息万变,司马瑨出现的这般及时,一定是一直就在盯着都城动向,他甚至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就是被他一点一点引导所致的。 可恨他没有将全部兵马调来都城。 策马狂奔出很远,他转头还能看到拿到阴沉的双眼,藏着嗜血的癫狂。 当年那个沉默寡言、文静好似女孩儿的皇子,如今竟然成了这幅模样,他心中说不出是恼恨还是忌惮。 援军没有如他预料而至,因为司马瑨之所以来得晚就是调兵去截断他支援的。 庾世道甚至来不及与其他城门方向的人会合,只能奋力朝远处逃去。 司马瑨手中的剑轻轻拍打着腿上的长靴,挥了一下手:“最好抓活的回来。” 祁峰和顾呈领命前去追击庾世道。 庾世道留下断后的士兵不过数千人,仍在城门下抵抗,城头上忽然鸣金收兵,高平在上方大声道:“城下众人听令,传陛下口谕,擒住庾世道者重赏!投诚者既往不咎!另,传司马瑨和白檀觐见!” 白檀此时才从车中探出头来,朝城头一瞥,万分诧异:“咦,居然是陛下亲自坐镇守城啊。” 司马瑨打马回到她身边,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真是难得你到此时才注意到他。” 白檀顺手呼了他一扇子,想到此间情形,又立即钻回了车内。 司马瑨眼下心情正好,还回味无穷地摸了摸脸,扫一眼城头,司马玹果然看着这里,但只一瞬便又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51.帝王 时节已经入冬,走在空旷的宫道上,白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回都这一路走地太急,一回来又赶上庾世道在整幺蛾子,她早就累了,本来是打算回东山休息的,结果又被召入宫中来见。 不过这一趟想来也是免不了的。 司马瑨与她并肩而行,看到她怕冷,伸手扯了她的手在掌中搓了搓,又纳入袖中。 前面还有高平在带路呢,白檀连忙甩手,跟被蛇咬了手指似的。 司马瑨见她这般,就偏要捏紧她手指,等到她脸都急红了才终于松开。 白檀瞪他一眼,立即拢手在前,不再给他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刚到御书房门口,门边的内侍便立即高声通传了一声,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一面打开门请二人进去。 司马玹立在窗边,身上的披风都还没解下来,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些许的疲倦。 白檀快走几步上前见礼,身后的司马瑨依旧不疾不徐。 司马玹笑意温和,走去上方落座:“我听贵妃说白檀去吴郡了,你二人怎会一起回都呢?” 司马瑨似笑非笑:“我还以为陛下是知道我在吴郡的。” 司马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你们一起去的?” 司马瑨刚要说话,被白檀抢了先:“路上遇到就同去了。” “原来如此。” 司马瑨瞥了她一眼。 白檀挑眉,看什么看,难道说是一起私奔去的啊! 司马玹拨开面前厚厚的奏章,从下方取出一只锦盒来,打开推到司马瑨面前,“这些东西朕都好生保管着,如今可以归还给你了。” 司马瑨垂眼看了看,里面是他册封亲王的诏书和印绶,他嘴角扯了一下:“那就多谢陛下了。” 白檀悄悄在旁瞄了一眼,深觉诧异:“陛下竟然一直将这放在案头?” 司马玹笑了笑:“朕一直都相信千龄是无辜的,奈何庾世道狡诈,如今总算可以昭雪了。” 白檀欣慰:“陛下深明大义,公正宽厚,一如往昔。” 大概是“一如往昔”四个字勾起了什么,司马玹神色间多了一丝怅惘。 司马瑨眼中却只有不屑,还好白檀没注意到,否则非得再瞪他不可。 司马玹抬头看向司马瑨:“正式下诏还得等到庾世道归案之后,凌都王府眼下还被封着,你无处可去,暂时就在宫中住下吧。” 司马瑨回答的很直接:“那倒不用,我还有东山可以住。” 白檀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恨不得踹他一脚。 司马玹抿了抿唇,一时间再无话可说,摆了摆手:“去吧。” 白檀见礼告辞,一本正经地朝宫外走,一出宫门就变了脸,一副头疼的口吻:“也亏得陛下好脾气,你这般态度,简直比亲王还会摆谱,搁我这儿我得气死。” 司马瑨冷笑一声:“今日这一遭已经叫司马玹看清我手中兵权有多牢固,不然你以为他会对我客气?” 白檀在马车边停住,往宫门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到才放下心来:“陛下对你这般信任,一回来便打算将爵位还给你,你竟然这么说他,未免太叫人心寒了。” “你总是替他说话,才是叫我心寒。”司马瑨脸色不快,越过她朝前走去。 白檀盯着他的背影气结,混账,还跟她摆谱了!她哪里替陛下说话了,分明就是事实啊,满朝文武都夸赞的帝王,偏偏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就算吃味也要有个度吧! 庾世道兵围都城来得突然,结束的也快,都城的百姓只受了点儿惊吓,倒也没多妨碍生活,何况眼下王丞相正亲自在东篱门外指挥打扫战场,民心很安定。 王敷先前被护送着下了城楼,没有全程观战,还以为后来祁峰和顾呈会出手相助全是被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给说动了呢,十分想找个人来吹嘘显摆一下。奈何谢太尉指挥守城士兵追捕庾世道去了,他无人可以闲扯,只能卖力指使军士们洒扫清洗。 伤亡的士兵不多,但抚恤善后的事一件不能少。正忙着呢,王敷就见王焕之优哉游哉地打马从城外回来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从城外回来,王敷当即拧眉骂了一句:“死哪儿鬼混去了!” 王焕之笑呵呵地打马近前:“父亲息怒,听说凌都王回来调兵赶走了庾世道,我这不是好奇么,就出来看了看。” 王敷一愣,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司马瑨回来了?” 王焕之点头:“是啊,听说陛下已经召他入宫了,此举之后,肯定会恢复他的爵位的吧。” “……”王敷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王敷扭头,司马瑨打马自宫城方向而来,脸色阴沉。他身后跟着的马车车帘被一把掀开,探出白檀的脸,也是带着怒气,似要与司马瑨理论的模样,但忽然那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王敷这边看了过来。 王敷顿时觉得自己承受了双重的怒火,头皮一阵发麻。 好在很快那二人又收回了视线,越过他们出了城门。 “我就知道是这煞神偷偷藏了兵符,就等着这一日呢!”王敷恼恨地嘀咕,一路目送二人出了城门,转头看到王焕之在旁贱贱的笑,火大地骂了一句:“滚回去。” 王焕之遂施施然打马走了。 白檀终于又回到了东山,本以为第一眼看到的会是无垢,结果一进院门就被一个人给扑了个满怀。 “女郎可算回来了,可叫我想死了!” 白檀站稳才看清那是谢如荞,不禁好笑:“你怎么来了?” “趁着今日动荡偷跑来的呗。”谢如荞浑身罩在狐裘里,大概是头一回做这种冒险的事,很是激动,双颊还泛着红晕,亲昵地挽住白檀的胳膊,忽而感觉旁边有人盯着自己,扭头就对上司马瑨的脸,瑟缩了一下,讪讪退开了。 白檀还跟司马瑨呕着气呢,当即拉住谢如荞的手:“走,我们去书房说话。” 司马瑨见她这模样,冷着脸去了后院。 无垢在西厢房里打扫呢,忽然听到白檀的声音才知道她回来了,一阵风似地跑到书房门口,刚好看到谢如荞离开,钻进门就道:“师尊怎么回来了?” 白檀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怎么,想为师了没?” 无垢一脸失望:“您是不是在吴郡混不下去了啊,到今天也没写信叫我去,还自己跑回来了。” “……”白檀脸一垮,真是亲徒弟。 无垢探头朝外看了几眼,悄悄挤到白檀跟前来:“师尊,凌都王不是被废了吗?他怎么跟您一起回来了?” 白檀很认真地看着她:“今日都城门口发生了那么一件大事,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东篱门可就挨着东山啊,离那么近,喊杀声也该听得到啊。 无垢却是一脸茫然:“都城发生什么了?” “……算了。”白檀泄气,就她这样的,估计哪天再来一次当年的叛乱都还能在山上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呢。 别院里什么都没变化,因为又回到了最初,那时候没有凌都王的侍卫在,没有凌都王的厨子在,只有白檀和无垢。 如今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个司马瑨本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司马瑨也没出现,白檀一个人坐在前厅觉得太空旷,非拽着无垢陪自己吃饭,时不时小声嘀咕一句“小气”。 无垢忍了半天,实在吃不下去了:“师尊您就别挑了,这不有肉么,干嘛总说我小气嘛。” 白檀嚼完嘴里的饭菜,笑了笑:“没说你。” “那您说谁啊?” 白檀岔开话题:“给那位送饭去没有?” 无垢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位:“送了,他没吃。” “呵呵,爱吃不吃!”白檀丢下筷子出了门。 无垢莫名其妙。 天还没黑,司马瑨的房内已经点上灯,白檀在廊下走了几圈,装作刚好经过的模样朝那边望了几眼,一见他要出来就赶紧扭头回房。 回房后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太没面子了,明明就是他小心眼吃味,她做什么那般在乎? 这么一想再也不纠结了,叫无垢给自己打了热水来,洗漱完就躺床上补觉去了。 今日这一整天可真是累死了。 庾世道这一路跑了不下千里,仍然无法摆脱身后的追兵。他的人马已经被冲散,渐渐无法支撑,要么及时赶回豫州,要么去找别的支援,但会豫州的路也被司马瑨的兵马截断了,只能向别人求援。 祁峰和顾呈这段时日憋屈死了,正想借机报仇呢,岂能轻易饶过他。他们二人同在营中多年,手下士兵也经常一起作战,配合默契,追击人来也有经验的很。庾世道的人马很能抵挡,但被他们分兵拖住,首尾截断,如今他们人数的优势就显示了出来。 一脸追击三日,大军已经到了丹阳尹地界,斥候送了司马瑨的口信来,交代祁峰提前派军队去包围渡口,免得让庾世道有机会渡江去江北。 祁峰照办,与顾呈兵分二路,顾呈继续追击拖延庾世道的人马,他则带人去了长江边上。 丹阳尹的渡口对面便是广陵郡的地界,那里竟然已经有军队的踪迹。 祁峰这才明白他家殿下的安排,原来庾世道是想投奔广陵王保命。 多亏这消息来得及时,顾呈将庾世道拖住了,重重兵马将他困在了北固山下。 庾世道从马背上翻下身来,坐在山脚喘息,大势已去,没有比这更叫人愤恨的了。 已经三日了,东山别院里怄的气还没消呢。 白檀趴在窗边盯着院中的司马瑨直磨牙,这小子怎么这么小气,就不能低个头? 司马瑨袖口挽的高高的,正在清洗他那匹战马,其实早就注意到白檀在盯着自己,只悄悄扫了几眼,故意当做没看见。 果然没多久她扭头走开了,想必气得不轻。 是夜月圆。 白檀睡到半夜被渴醒了,睁眼就看到窗外透入的月光,几乎将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堂堂的。她刚准备起身喝水,手一抬触到副躯体,吓了一跳,凑近看了看才认出那是司马瑨。 “你跑我房里来做什么?”她没好气,披上外衫下床。 司马瑨支头侧卧,面朝外看着她:“我不睡这里睡哪里?” 白檀走去案边灌了口凉水,回头道:“你不是会跟我怄气了嘛,那还来干嘛?” 司马瑨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来,侧卧的半边身子都浸在白晃晃的月光里,从他轻掩的长睫到微敞的胸口,辗转到结实的手臂和修长的手指。 白檀扭过头,昂昂下巴:“如今可不是在吴郡,你最好还是收敛些吧。” 司马瑨的手指招了招:“非要我低头不可么?” 白檀心里早得意起来了,却还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过了半天才接过那只手,慢吞吞地爬上床偎着他躺下:“哼,就这一晚啊,明晚你得睡自己房里去,若是叫无垢看见,我还怎么做人?” 司马瑨揽住她低笑:“我半夜来就是了。” “……”白檀真是服了他了。 天快亮时,司马瑨忽然睁开了双眼。 大概是对什么都不放心的缘故,他向来浅眠,一点动静就醒了。身侧的白檀翻了个身,他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又睡熟,起身走了出门。 门外立着顾呈,身上还带着未来得及散去的血腥气:“殿下,庾世道抓到了。” 司马瑨嘴角浮出笑来:“人呢?” “呃……”顾呈忽然有些为难。 司马瑨沉了脸:“怎么,死了?” “那倒没有,只是陛下派人接手了,他已经被押入天牢了。” 天牢不像廷尉的监狱,廷尉监狱中的犯人一般是待审的,进去还有可能出来,而天牢只关押重犯,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虽然庾世道该死,但司马瑨更想亲眼看着他死,否则岂不是浪费了他此番以退为进的谋划。 滴滴答答的水声滴下来,四周都是一股潮湿的霉味,石阶上甚至覆盖了青苔,一步一步往下,深黑不见底。 庾世道被关在最底下一层的监牢里,是个水牢,他的双手被锁链束缚住,沉沉死水直漫过腰际,在这初冬时节冷得叫人直打颤。 他从未受过此等折磨,咬牙切齿地喊:“本侯要见陛下!” “见陛下?就你?”一个狱卒拿着鞭子过来,狠狠抽了他一鞭子,庾世道身上的衣衫顷刻被拉裂开,血迹渗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鹰一般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狱卒:“你知道本侯是谁?敢这么对本侯?” 狱卒被他的眼神威慑了一下,又狠狠抽了他两鞭子:“进了这里的权贵多了去了,管你是谁,老子见得多了,还敢横!” 庾世道身上的衣衫顷刻间破碎不堪,连脸上都带了鞭痕,浑身气得颤抖,竟连疼痛都遮盖过去了。 狱卒发泄完了,转身出了水牢,正要跟牢头唠叨两句呢,就见牢头点头哈腰地引了个人进了门来。他见多了达官贵人,岂能不认识这位呢,赶紧快步迎了上去:“见过殿下。” 司马瑨尚未恢复爵位,但亲王印已经在手,要出入天牢并不困难。 他领着祁峰和顾呈一言不发地朝里走,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台阶边,朝下看了一眼,对狱卒道:“将人提上来。” 狱卒不敢违抗,招手叫了两人帮忙,去下面忙活了一阵,只听到锁链拖动撞击在石墙上的轻响,不多时庾世道被拖了上来。 除了头发以外,庾世道浑身都湿透了,上身鲜血淋漓,到了腰部以下又被水渍晕开了血迹,浑身都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还活着,不错。” 庾世道抬起头来才看到司马瑨,整个人都禁不住轻颤了一下。 司马瑨朝身后瞥了一眼,祁峰和顾呈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庾世道就往外拖。 “你要做什么!司马瑨,你敢私下处决我!”庾世道有些慌乱,胜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懂。他知道东海王的下场,也知道历阳王被他私下抓过去过,如今落在他手上,自己绝对不会好过。 司马瑨根本不理睬他,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 庾世道在水牢里泡了这么久,双腿已经没有只觉,出天牢这一路都无力地被拖在青石地上,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水渍来。 出了这座森寒的监狱,深夜的御道空无一人,寒风似刀,浑身的伤口都开始疼痛,庾世道浑身都已麻木,再狠戾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沉重的粗喘。 祁峰和顾呈走得很急,后面的司马瑨却步伐稳健,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这月色凄冷的冬夜里欣赏着他的颓败。 终于停下来时已经到了宫城上,圆月当空,似乎就近在眼前。 城头上的禁军不知去了何处,没有人在。庾世道浑身被祁峰绑了几道绳索,押到城头边缘,转头一看便是下方高不见底的石板御道,他额头渗出汗来,扭过头死死盯着司马瑨:“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人?敢这么对我?” 司马瑨忽然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庾世道大惊之下惊惶地大呼了一声,腰间一紧,却被上方的祁峰扯住了手中的绳索,只是脸磕在宫城石墙上,流出血来,痛苦难当。 惊魂未定地仰起头,司马瑨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若是你背后的人肯帮你,你此时此刻还至于这样?” 庾世道怔愕地睁大了双眼,喉间咕哝了一声。 是了,那些人都被他捏着把柄,全都是当年参与过叛乱的人,他们该共同进退,但若是全部将责任推在他头上,一切又不同了。 司马瑨的脸浸在月光里,白皙安宁,皎皎兮若涂山美玉,衣带当风,端的是风姿卓然,该是如切如琢的翩翩佳公子,可惜眼中全是嗜血之色,嘴角的笑也阴沉地骇人:“当年的事我都一清二楚,你背后有哪些人我也一清二楚,很多事情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从祁峰手里接过绳索,庾世道身子往下一沉,连忙伸手扒住墙头。 “当年先帝不满士族利益膨胀,决心削弱门阀,尤其要削弱外戚。你不满权力流失,煽动江北士族起兵,从皇族到士族,只要是有野心的,全都参与了。江北数郡毁于战火,无数百姓死于那一场战乱。而你们,竟然还能在战乱之后高枕无忧,甚至个个都是雄踞一方的诸侯藩王。”司马瑨笑着低下头来:“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那场叛乱真正的目的,以及真正的主谋,我都一清二楚。” 庾世道浑身僵硬,狠狠的瞪着他:“你知道又能如何,你终究不能怎样!” “我能不能怎样,你大概是看不到了。” 司马瑨霍然松了手,那绳子从庾世道眼前坠了下去,他慌忙地攀紧了墙头。 “你若能坚持到明日,我再好好来陪你玩儿,若坚持不到,那就只能陪你的尸首玩儿了。”司马瑨转头走下城头。 祁峰在旁擦了一下手掌,心满意足地跟着离开了。 庾世道全身力气都集中在那只手上,想爬上去却没有力气,浑身不受控制地随风摇曳。 他想起来了,先皇后是被他们推下宫城摔死的,就在这座城头。 司马瑨果然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一清二楚…… 寒霜凝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最寒冷。庾世道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攀不住那块石头了,但他毕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赴死的人,拼着一口气还在坚持。 城楼上忽然传来沉稳的步伐声,接着是他听过的高平的声音:“陛下,凌都王方才就是把人带来了这里。” “嗯,你退下吧。” “是。” 司马玹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他身上穿着便服,大袖在风中翻飞,垂眼看着庾世道,叹了口气:“义城侯何必非要走这一步,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庾世道一直在等着见他,终于得到了,霍然来了精神:“陛下当真要治本侯的罪不成?”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朕没理由不治你。” 庾世道冷了脸,忽然哈哈大笑,他以为自己权势滔天,可背后的人竟然坐壁上观一般亲眼目睹着自己就这样兵败如山倒。 但他岂会这么容易就认输呢?狡兔三窟,总不至于到最坏的一步。 他不知从何来了力气,一把拽住他衣摆,眸中戾光大盛:“司马玹,你此时不保我,将来可不要后悔!当年的叛乱的确是我领军渡江的,但若没有你,我真能渡过那条长江?” 司马玹身形岿然不动,眼神落在他身上,温和依旧:“义城侯真是胡言乱语了。” 然后他抬脚,踏在庾世道的手指上,缓缓朝前碾去。 庾世道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直到手再也承受不住松开,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急速坠落下去,眼中还能看到他温文尔雅地立在上方,如世人一直称颂的那般。 如他当年带兵勤王,立在滔滔江水对岸时那般。 司马玹返身下了宫城城头,司马烨立在那里,在月色里垂着头拢着手:“如陛下所愿,凌都王终于助您将义城侯这颗钉子给拔除了。臣可以带犬子出宫了吗?” 司马玹含笑点头:“去吧皇叔。” 52.赐婚 一大清早,禁军就在宫城下方忙着清洗血迹,收殓尸首。 正要入宫早朝的白仰堂立在旁边观望了片刻,听到经过的两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说是司马瑨所为,暗自叹了口气。 又是个不该有的坏名声。 刚转头要走,猛地对上司马烨笑呵呵的脸:“太傅,你心里想必挺高兴吧?” 白仰堂退开两步,皱眉道:“历阳王这是什么话?” 司马烨抬手做请,与他一同入宫:“仰堂老哥,咱们都是同辈人,当年郗夫人那点事本王还是知道的,如今庾世道死了,你就一点都不痛快?” 白仰堂黑着脸:“人都死了,那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马烨不疾不徐地走着,忽然叹了口气:“说来也怪,义城侯背后势力交错,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扳倒了,实在叫本王意料不到。” 白仰堂也有同感:“确实,不过这还不全都仰仗于历阳王潜伏于他身侧收集证据?” 司马烨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本王之前离此人再近也觉得难以参透他,他向来谨慎行事,怎会这般以身犯险呢?” 最主要的是,他至今都还在思索那天在行邸看到的是怎么回事,庾世道到底是刚出门就回到了府上,还是真的有两个庾世道? 白仰堂本有心多问几句,奈何已经到了殿前,内侍正躬着身子请诸位重臣入殿,他小声嘱咐了一句:“这些话历阳王还是烂在肚子里吧,人已经死了,多想无益。” 司马烨笑道:“本王可不是随便对谁都说的,说给你听,自然是希望你传给你背后那位殿下听。” 白仰堂略微意外,司马烨看起来和和气气,肚子里的弯弯道道可不少,竟然连他为司马瑨效力都知道,也真是个人精。 司马烨却也不小看他,白仰堂虽然贪慕权势,可不得不承认他头脑好,宫里塞个贵妃,自己又跟了凌都王,真是两边都不落。 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便是庾世道一案,以及恢复司马瑨的爵位一事。 可司马瑨本人并没有出席。 殿中大臣们议论纷纷,虽然结果已经注定,司马瑨的功勋摆在这里,受冤的事实也摆在这里,没什么好争辩的。只是他还没恢复爵位呢,就又私下处决了重犯,简直是目无王法啊。 王丞相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极力主张皇帝押后再议此事。 司马玹在上方蹙着眉:“此番若非司马瑨及时调兵来援,都城危矣,庾世道死有余辜,又怎能因此而罔顾他的功勋?何况庾世道是当年叛乱主谋,司马瑨深受其害,杀他也在情理之中。” 白仰堂及时出列:“陛下英明。” 一干武将出列附议:“陛下英明。” 王敷无奈,退步道:“就算恢复爵位,以司马瑨这等品行,陛下不可再将其列为储君人选,还是该充实后宫才是。” 好嘛,话题又绕回来了。 司马玹叹了口气:“先恢复凌都王爵位再说,此事再议不迟。” 御史大夫领命,稍后便要拟诏发布天下。 司马玹还不忘嘱咐一句:“一定要将庾世道陷害一事说清楚,凌都王恩师白檀深受连累,也要一并洗刷冤屈。” 王敷扶额,那个煞神又回来了…… 退了朝,司马玹往御书房走,高平跟了上来:“陛下,庾世道的尸体上没搜到兵符。” 司马玹脚步顿了顿,“嗯”了一声又往前走:“那就暂时将他在豫州的兵马交给郡守吧。” 只要人死了,比什么都好。庾世道背后的势力因此会安分许多,王谢大族经过此事也会学乖一些,世家权力一旦收敛,他以后就少了许多掣肘之力,皇权才有可能慢慢收拢回来。 东山别院里的那树冬梅已经开了。 白檀一早就听说了庾世道的死讯,司马瑨刚回来就又这般目无王法,可真是叫她头疼。 实在心烦,连书也看不进去,她便带着无垢去修整那树梅花的花枝去了。 花枝很高,她够不着,只能踩着凳子上去,摇摇晃晃的。 无垢给她扶着凳子,看得心惊胆颤:“师尊您悠着点儿。” 白檀道:“你扶稳了就好了,慌什么!” 无垢原本扶得还算好,转头看到走过来的人,手下就是一晃。白檀举着银剪刚剪下一枝花枝来,被她晃得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好在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般行事,亲王爵位要拿回来肯定又要费周折了。” “是么?”司马瑨低笑一声。 白檀转头一看,入眼竟是他一身紫金的亲王礼服。 “咦,你恢复爵位了?”像是难以置信,她空出只手来在他肩上扯了扯,那亲王礼服自然是真的。 司马瑨仰头:“是啊,你很高兴?” 白檀笑眼弯弯:“你得回了应得的,我自然高兴。” 司马瑨见她这般高兴,心情也好了起来,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白檀惊呼一声搂住他脖子,人还被他抱着转了两圈,不禁哈哈笑出声来。待停下时低头一看,手中花枝上的梅花甩落在了司马瑨的额间,那几瓣梅红贴着他白净的脸,直倒映入他点漆般的眸子里,美的摄人心魄。 白檀微微喘息,一手抚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贴过去,忽然回味过来此时此地身在何处,转头一看,无垢早在旁边呆了。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赶紧推开司马瑨跳到地上,一本正经地干咳一声:“为师实在是替殿下高兴,一时失态了。” 的确是太高兴了,司马瑨终于不用再过无处立足的生活,还洗刷了冤屈,比什么都好。 只是高兴过头了,险些把这里当吴郡了,还好刚才贼胆收住了没出格,要是一口亲下去了,那就恨不得掐死自己算了。 无垢平常是很心大,可眼前这情形要是还看不出点儿什么就是傻了。她深受冲击,师尊到底什么时候与凌都王这般亲近了? 脑子正乱着呢,司马瑨忽然朝她瞥了一眼。 无垢浑身一个激灵,转头就跑了。 白檀看到她跑了,愈发难堪,对司马瑨小声抱怨:“你就不能收敛一些么?” 司马瑨不以为意:“她迟早都会知道。” “……那也不能这样知道啊。”唉,好不容易维持的师表啊!面子都丢光了! 正气恼呢,无垢又跑回来了,刚被司马瑨吓了一下不敢接近,就站在回廊上远远道:“师尊,宫里派人来了,请您接旨去呢。” 白檀实在不好意思看她的脸,恨不得一头扎土里去,支吾道:“好好,马上来。” 无垢刺溜一下又跑了。 白檀将剪刀和手里的花枝全都塞给司马瑨,提起衣摆就要小跑离开。 司马瑨一手拽住她:“你方才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呢。” 白檀扭头瞪他:“我哪有要做什么事?” “那你方才忽然贴近我是打算做什么?” “……”白檀脸一下红了:“别闹了,我要去接旨呢!” 司马瑨依旧不松手。 白檀认命地剁了一下脚,跑过来扯住他衣领往下一拽,在他唇上触了一下,掉头就跑。 跑出去很远,她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不许跟过来!” 她可不想被宫里人瞧见他们同进同出的。 司马瑨难得听回话,抚了一下唇,心满意足地回房去了。 宫里派了个内侍来,宣读了圣旨,白檀那个同谋的罪名可算是洗刷掉了。 这消息传得挺快,天擦黑时,忽然有人冲进了白檀的书房,逮着她就一阵嚎:“阿姊,你可算洗脱冤屈啦!” 白檀正在伏案写字,抬头就见白栋站在面前,原本死皮嫩肉的脸都皴红了,身上还穿着新兵才会穿的软甲:“哟呵,我说怎么到今日都不见你人影,原来是入营当兵去了啊。” 白栋扑过来就嚎:“阿姊啊,我这段时日苦死啦!”说着可怜巴巴地撸起袖子来给她看,“你瞧,我手上好多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白檀啧了一声:“真不容易。” 白栋还想吐苦水呢,听见屋外一声咳嗽,祁峰幽幽从门外飘过。 白栋垂顿时头丧气:“我今日就是偷溜来给阿姊道个喜的,马上就走了,那个姓祁的一心想整我呢,阿姊你要救我。” 话音未落,屋外又是一声咳嗽,祁峰再次飘过,顺带扫一眼白栋。 小样儿还挺来劲啊!白檀搁下笔,扯着白栋走出门去,朝祁峰招招手:“来来,我把他交给你了,下回见到他要是不成气候我可得找你算账,要是你随意整治他,我还是要找你算账。” 祁峰刚好飘到回廊柱子那儿,回头道:“菩萨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又要他成气候,还不能整治他,我怎么训练他啊?” 白檀将白栋往他身边一推:“那是你的事啊,你怎么训练其他人的,就怎么训练他呗。” 祁峰咕哝了一句:“我只听殿下吩咐,可不听你的。” 司马瑨恰好走上回廊,接过话道:“她的话你也要听,以后她的话就等同本王的话。” “……”祁峰立即瘪了唇,怏怏揪着白栋走了。 憋屈死了! 白栋刚被提走,郗清提着一壶酒兴冲冲地跑上了山来,大约是走得急,青衣上沾了不少枯草屑,束发的玉簪都歪了,一进院门就喊:“今日非要好生庆贺一下不可啊!” 看到司马瑨和白檀就站在书房门口,他干脆一把将二人推进门去,口中道:“来来来,今日二位大喜啊,一定要痛饮三杯才好。” 白檀皱眉掐了他一把:“好好说话!” 郗清嗷了一声,捂着胳膊道:“洗刷冤屈也是大喜啊!” “……” 司马瑨已经在案席上坐了下来,倒是挺乐意的模样,掸了掸衣摆问:“有酒无菜,怎么庆贺?” 郗清笑嘻嘻的坐去他身侧:“不急,菜马上就到。” 没多久就有一群仆从进了院子,每个人都担着食盒,足足四五担。 郗清招呼他们进书房,他们从食盒中一份一份取出菜来摆放在案头,样数太多,竟摆不下去了。郗清只好去西厢房将学生们上课用的小案搬了过来,最后摆放了五六张小案才算完。 那些菜肴无一不是上等的佳品,白檀看得啧啧称奇:“你下血本了啊?” 郗清送走了那些仆从,折回来道:“哪儿啊,王焕之说要恭贺殿下,这些都是那边的王家别院里送来的。反正王家有的是钱,跟他客气什么。” 白檀切了一声,就说他一个财迷怎么会这么大方。 无垢畏惧司马瑨,死活不肯来一起用饭,白檀没办法,只好分了些菜给她,这边三个人就在书房里庆贺了。 郗清举着酒盏,万分感慨:“庾世道就这么死了,大快人心啊。” 司马瑨饮了口酒,默然不语。 白檀懒得说他了,庾世道本也该死,好在没影响他拿回爵位,只不过要做储君的话,恐怕将来还得为人诟病。 她低头啜了口酒,有些心烦。 郗清不善饮酒,关键他还没自觉,明明是白檀和司马瑨的喜事,他却最激动,一口接一口的喝,没多久就醉了。 白檀看他双颊泛红,眼里发光就觉得不妙,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哎,这是几?” 郗清捉住她的手摸了摸:“哎哟不错不错。” 司马瑨捏着筷子在他爪子上敲了一下,郗清吃痛地缩回手,一下看到他又来劲了:“殿下啊……” 喊完这声后他整了整衣襟,忽然面朝司马瑨拜了下去:“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檀吓坏了,丢了筷子就跑去门边合上门,走回来推了一下郗清:“你疯了吗?不怕隔墙有耳啊!” 郗清哪里管这些,还端端正正跪着呢,又开始哼小曲儿,哼完之后忽然捶地大哭:“可怜啊,梅娘,要侍奉那么个混账啊……” 白檀实在受不了了,倒了盏凉茶泼了他一脸:“你再发疯我们可就全都要没命了!” 郗清一下愣住,脸上水渍吧嗒吧嗒地往下滴,转了转眼珠:“我刚才说什么了?” 白檀瞪着他:“你乱认人做皇帝,还骂陛下,你是不是想死?” 郗清蓦地笑了一声:“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为何不能骂他?” “……” 不等白檀说话,他又撩起她衣袖擦脸,边擦边哼哼:“檀啊,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真的,他骗了满朝文武,骗了全天下,也骗了你和梅娘……”说到后面舌头都发硬了。 白檀愣了愣,去看司马瑨,他依然平平稳稳地坐着,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她抿了抿唇,端起酒盏猛灌了一口,算了,干脆自己也醉吧,还可以当做不知道。 现在要冲进个人来,就只能说不认识这货了,免得受连累。 “嘭”的一声,还真有人冲了进来,白檀吓得酒盏都扔了,却见来的是王焕之,这才松了口气。 “在下是不是来晚了,你们都酒过三巡了吧?” 王焕之笑着走过来,就被郗清扯住了:“来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白檀魂都要飞了,连忙扑过去挡在二人中间:“别听他胡说,没什么秘密。” 奈何郗清拽住王焕之不放,王焕之也挺好奇,主动凑去他面前:“好呀,说呀。” 郗清凑近他耳边,还没开口,“哇”一声吐了他满肩头。 王大公子的脸瞬间就绿了,跳起来就跑出了门,简直是狂奔不回头的架势。 白檀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灌的那口酒酒劲也上来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头晕脑胀的。 司马瑨走过来,拖起她回房,她倒还记挂着郗清,可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几乎是靠在司马瑨身上回的房间。 一头栽到床上就睡了过去,后来感觉有人用温热的帕子擦着她的脸才睁开双眼,迷蒙中看着司马瑨的脸,她觉得口干舌燥:“千龄,你想做皇帝么?” 司马瑨的手顿了顿,说了什么,却听不大清楚。 白檀伸手勾着他脖子靠近自己耳边,想听清楚一些,却又觉得他颈边那肌肤摸起来真舒服,于是就多摸了两下。 司马瑨贴在她耳边的唇没有说话,自然而然就成了轻咬她的耳垂。 白檀觉得痒,避开了去,他又追了过来,把她压在了身下,结果再吻下去,她已经沉沉睡去了。 司马瑨懊恼地起了身,只好用那帕子自己擦了把脸。 白檀第二日醒来时还觉得脑壳疼,旁边没有司马瑨,大概是去早朝了。 她洗漱了一下,出门就往客房走,恰好碰到无垢,问了一声,郗清昨晚果然睡这儿了。 客房的门虚掩着,白檀推门进去,郗清已经起身了,正坐在案席上喝姜茶醒酒呢,一边揉着额角一边与她打招呼:“你醒了啊?” “是啊。”白檀笑容满面地合上门,走到他面前,忽然一把揪住他衣领:“你昨晚不是很会耍酒疯嘛,再接着耍啊。” 郗清被她提着衣领还不忘把碗里的姜茶喝完,笑嘻嘻地道:“哎哟,那是醉了嘛。” “我看你不是醉了,是有意在我面前说那些话的吧?”白檀冷着脸:“你一直都在替司马瑨做事是不是?你当初叫祁峰掳我去他府上是故意将我推到他面前的是不是?” 郗清讪讪:“就知道瞒不过你。” 白檀松了手:“你是因为我手下那些世家子弟的学生有用才这么做的吧,司马瑨想要皇位?” 郗清好笑:“什么叫他想要皇位,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拿回来理所应当啊。” “那如今的陛下呢?你昨晚为何那么说他?” 郗清叹息:“就算我昨晚说的都是醉话,有关那位陛下的却是一句不假,他没你想的那么好。” “……荒谬。”白檀站直身子:“我十几岁就认识他了,他做豫章王时就是个宽容爱民的人,深受敬仰,如今做了帝王也是受世家拥戴,你针对他也要有个度。” 郗清摸摸鼻子:“你不相信也不奇怪,他连满朝文武都骗过了,连在他身边十几年的梅娘都看不出来,何况是你呢。” 白檀实在莫名其妙:“你说这些总要有个根据吧?” 郗清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了无垢的声音:“师尊,师尊。” 白檀走出门去:“怎么了?” 无垢道:“有个内侍请您入宫去呢。” 白檀转头看了一眼郗清,回房去换衣。 司马玹将时间算的刚好,下朝后回到御书房,恰好白檀到了。 她今日穿着素白的锦缎襦裙,上面是精致的刺绣,出自吴郡,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素素净净的一张脸,稍稍施了粉黛,立在案前见礼,身段窈窕,姿态端庄。 她不是顶美的,却自有风骨,难怪司马瑨那样的也会动心。 司马玹脸上笑容微敛:“今日请你入宫来是为了那份密旨的事。凌都王已经恢复了爵位,可要成为储君还远远不够,朕如今又收到份折子,说了你们在吴郡中的事。” 白檀心里咯噔一声。 司马玹看着她:“此事事关你名节,也关乎到凌都王以后能否成为储君,朕已经压了下来,如今想亲口问一问你,只要你还当他是学生,愿意继续教导他,朕便信你。” 白檀脸上依旧镇定,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她与司马瑨私奔时他是庶民,而现在他是凌都王,她可以不在意名节,可不能不在意他的前途。 他想做皇帝么?万一他想做皇帝,今日说了实话,就等于断送了他的储君之路。 虽然她私心里不愿意他走入这深宫,但她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就肆意左右他的意愿。 “白檀,”司马玹唤她:“你说吧,只要是你说的,朕便信。” 白檀抬头看着他,郗清是她多年好友,不会无缘无故骗她,可眼前的人这般温和,根本不像郗清说的那般,她无法判断他的用意,自然也不能随便回答,只能周旋。 “陛下也知道凌都王因为秉性的缘故树敌众多,难免会有人栽赃嫁祸,已经有个庾世道了,再出来别的人也不奇怪。” 司马玹笑了笑:“这么说你们并无不当的瓜葛了?” “是。”白檀凝视着脚尖,是算不上不当啊,毕竟有杨赐证过婚,不算欺君。 司马玹手指捏着那份奏折,含笑不语。 外面的内侍忽然通传了一声,殿门打开,司马瑨大步走了进来。 白檀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那张脸太过沉郁,亲王礼服又实在庄重,步履间环佩轻响,清贵疏离,直叫人生出仰视的心来。 司马瑨却没看她,目不斜视,直走到前方向司马玹见礼:“陛下,臣弟求见,有个不情之请。” 司马玹抬了一下手:“说吧。” 司马瑨这才看了一眼白檀:“请陛下赐婚,册封白檀为臣弟的王妃。” “……”白檀差点没炸了,你没搞错吧,我这儿周旋了半天,你一句话就全毁了啊! 她默默掐了一下大腿,气死了,不想说话,肝疼,胃疼,脑仁儿疼…… 53.怀疑 司马瑨向来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人,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可他今日这么一出,别说白檀,就是司马玹也没想到。 “这么说,白檀方才是欺君了?” 司马玹语气虽然依旧温和,白檀却暗自苦了脸,正要找理由分辩,司马瑨开口道:“此事与她无关,是臣弟一心求娶。” 白檀不料他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愣了一愣。 司马玹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案头沉香袅袅,他的五官也有些淡化了,唯有声音温和,带着些许痛惜:“我朝以孝治国,孝天地孝父母孝师长,而你,却要求娶自己的师长,乱了这纲纪伦常?” 司马瑨笑了一声:“臣弟向来冥顽不化,陛下是知道的,师生伦常这种东西怎么会放在心上?何况臣弟这么多年战场厮杀,年近而立也没有个家室,如今难得遇上了合心意的,总不能因为是恩师就错过吧?” 司马玹的脸色沉了下去:“恩师就是恩师,为了你的名声着想,朕不能允婚,此事不必再提,朕就当没听见过。” 司马瑨朝前走了一步:“臣弟也不是很急,陛下不妨再好好考虑一下。” 司马玹抬眼看过来,几乎是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来:“退下吧。” 司马瑨笑了笑,连礼数也没有,转身拖过白檀的手便将她扯了出门。 白檀只能强作镇定,草草欠身施了一礼,被拖出门前悄悄转头看了一眼司马玹,他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盯的叫她心慌。 司马瑨虽然行事诡谲,可不会心血来潮,肯定有他的目的。白檀心中自然有许多疑惑,只是碍于在宫中行走不好多问,便一直压在心底,尝试挣脱了几次都无法挣脱他的手,也只能硬着头皮被他这样拉出宫去了,只希望路上不要撞见宫人才好。 待一出了宫门她的视线便扫了过去,紧紧盯着司马瑨,偏偏他没有任何解释,径自将她送至车边,自己率先登了上去。白檀难免来气,也不上车,就这么徒步朝前走了。 司马瑨只好又走下车来跟着她。 虽然太阳已经很高,但一入冬建康城就冰冷刺骨,时不时卷些风过来,钻入脖颈,简直是难忍的折磨。 白檀捂了捂领口埋头朝前走,御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司马瑨跟着她的步伐声,悄悄转头瞥一眼,他的脸在寒风中白的近乎透明,双眸点漆如墨,落在她身上,脸上没什么情绪。 白檀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司马瑨不疾不徐地走着:“我怎么做的,便是怎么想的。本就答应要给你补个婚礼,正大光明的迎娶你,有何不对?” “……”白檀抿住唇,纵然恼怒于他的莽撞,又沉溺于这体贴的柔情。 他是为她好,可她也得为他考虑啊。 走了许久才出了宫城范围,拐过几间官署,穿过东门桥,不远处便是青溪,为贵族宅墅之地,凌都王府也在附近。毕竟不是平民可以随意往来的地方,周遭很安静,偶尔穿梭而过的车马也多为显贵所有。 白檀一直想着心事也不曾注意道路,忽然被司马瑨拉着往身边带了带,抬头就见面前停了辆双马齐驰的马车,碧青缎子的车帘早已打起来,探出周止的脸来:“师尊,不想在此遇见!” 他的车马后面还跟着三四辆马车,都停了下来,许是听到了他的话,全都挑开帘子望了过来。 “师尊!正要找您去呢!” “是啊师尊,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师尊……” 叽叽喳喳的一片打招呼的声音,白檀这才发现这几辆马车里竟然满满塞着她的学生,惊喜不已:“你们这是从何处来?” 周止和刘通最先跳下车来,解释了一下,原来今日下午官员们休沐,他和刘通就约了师弟们一起出来聚一聚,恰好又在长干里那里碰到了无垢,便来了兴致,说要一起去东山拜会师尊,没想到在此碰面了。 他们大多也是少年心性,也是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出奇的兴奋,这么多人竟然就乘了这么几辆车,几乎每辆车里都塞得满满的,还一个个都笑嘻嘻的。 周止解释完之后便向白檀身边的司马瑨见了个礼,其余的人不敢怠慢,也都乖乖见了礼。师弟们毕竟年纪小,都缩在周止和刘通二位师兄身后,也不敢再你一言我一语的随便跟师尊闲聊了。 好在还有周止能镇场:“师尊眼下已经洗脱冤屈,是不是可以重新授课了?师弟们都说等太久了呢。” 他身后站着的学生们闻言立即点头附和。 白檀刚要说话,司马瑨忽然开口道:“只怕暂时还不行,本王近来准备迎娶你们的师尊,再授课至少也要等到婚事之后了。” “……”白檀僵硬地扭过脖子,简直以为自己方才是幻听了。 周止和一干学生也全都是一副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神情。 他们的师兄要娶他们的师尊?怎么感觉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啊…… 司马瑨扫了他们一眼:“今日看来也不是时候,你们先回去吧,改日再去东山拜访就是了。” 学生们像是忽然惊醒了,嘴里告辞了一句便纷纷往车上爬,那模样就跟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怕被灭口似的。 刘通平常话不太多,但毕竟已经为官,还是注重礼数的,向司马瑨和白檀好生告辞之后才登车,临走时一直偷瞄白檀,瞄的白檀面红耳赤。 原本挺热闹的场面,因为司马瑨一句话,顷刻就只剩下了周止一人。 周止脸上的惊愕直到此时才褪去,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些时日,如今也懂人情世故了,眼见白檀脸色变幻不定,那平常端的平稳的师表眼看就要端不下去了,赶紧圆场道:“下官正好有话要与殿下说呢,王公子在政事上有些话托了我捎口信来的。” 白檀微微松了口气,背过身站远了些。 道路外侧便是大片的花圃,原本都种了秋菊,奈何此时已经全部凋零,往前是碧波荡漾的燕雀湖。司马瑨在花圃边站定,看了一眼跟过来的周止,拂去衣摆上沾了的枯叶:“说吧。” 周止小声道:“庾世道背后的那些势力都已梳理出来,殿下要如何处置?” 司马瑨看着他:“王焕之竟然连这种事都开始交给你做了?” 周止一怔抬头:“殿下是信不过下官么?” “那倒不是,”司马瑨看了一眼远处的白檀:“本王只是不想让你卷入太深,否则你师尊可饶不了本王。” 周止也看了一眼白檀,他与白檀虽然名为师生,可私交甚好,更像是朋友,向来多一份亲昵,不然也不会得知她去了吴郡便立即写信给父亲安排照顾。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都是对等的,白檀定会维护他,他也有心维护白檀。 “下官虽然身在殿下羽翼之下,但也不会为有违道义之事,如此也不用太过顾念。倒是师尊她……如今殿下与师尊已经走到这一步,下官不知详细,不好置喙,只是师尊多年来的心愿便是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求殿下不要将她卷入太深才是。” 司马瑨蹙了一下眉,他与白檀走到这一步中间有多少波折和不易只有二人最清楚。他怎会希望白檀卷入太深?可白檀和司马玹有那层往日的交情在,无论如何都难以再置身事外。 偏偏如今却被一个少年郎给当面敲了一棒,他心里自然有些不快。当下也不愿再说下去,冷冷道:“庾世道背后的那些势力暂时不要动,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一个不漏便好。”说完便走了。 周止料想是自己言多必失了,赶紧道了声是,抬眼见他已经走去白檀身边,只好又重振精神过去告辞。 白檀许久不见他,其实很想多聊一些,但今日跟司马瑨这事还没完呢,只好笑了笑与他作别,一直目送他登车离去,转头看向司马瑨时蓦地冷笑了一声,举步朝前走。 司马瑨蹙着眉随她前行,车夫驾着空车一路随行,不敢多话。 一直走到燕雀湖尾,至前方出了城门,将护城河也甩在了身后,四周只剩旷野和笔直的道路,白檀才猛地扭头看向司马瑨:“你请陛下赐婚虽然莽撞,但好在陛下将此事压了下来,可你现在又在学生们面前说了,是打算让全天下都知道吗?” 司马瑨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是这般打算的,最好闹得人尽皆知,这样司马玹就再也无法以此要挟你了。” “要挟我?”白檀觉得不可理喻:“陛下何曾要挟过我?” 司马瑨眸光落在她脸上,嘴边带着讥诮的冷笑:“你我的事便是要挟的把柄。为了遮掩此事,你必然要好生教导我,不敢有半分逾矩。此后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我品性依旧为人诟病,做不了储君;二是我品行足以胜任储君,但真到了那时候,他一定自己将你我的事捅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乱了师生伦常,不配做储君。总之,不管是哪种结果,赢的人都是他。” 白檀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为何你与郗清忽然都这般针对起陛下来了?” 司马瑨走到她面前来,脚步应和着森森的语气:“不是忽然,我一直都在针对他。” 白檀的心沉了下去:“你一直都在针对他,是为了皇位么?” 司马瑨皱起眉来。 “郗清将我推到你面前,多少也是因为我有些用,我手底下那些学生以后都走入朝堂,是不是能助你一臂之力?至少我知道周止已经是你的人了。”白檀仰视着他的双眼:“我也能对你有些用处吧?” 司马瑨眼底涌出怒气来:“怎么,你觉得我在利用你?” 白檀退开一步:“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这个必要,陛下原本就打算将皇位还给你的,他甚至为此还给我下了密旨。” 事到如今,此事再不能瞒他了。 司马瑨却像是听到了笑话,“密旨?将皇位还给我?司马玹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怎么会送回给我呢?”他贴到她耳边低语:“他绝对不会让我做储君的,你可以拭目以待。” “……”白檀咬了咬牙,话已不投机,不必再多说,转头便走。 无垢这会儿正在市集上闲逛,方才遇到的师兄弟们八成已经去东山了,她觉得也该回去了,便往城门口走去。 走到半路听到喧闹的说话声,循着声音看过去,路边一个小摊在卖墨锭,粗粗一观便是些次品,偏偏那卖家吹嘘地不行,非说是上好的墨锭,居然还报了个天价。 要命的是还真有冤大头要掏钱了。 无垢心大,可心实在啊,真心看不下去人家被坑,于是戳了一下那人的手肘,小声道:“不值。” 那人转头看过来,愣了一下:“如何不值?” 无垢听他说话带着生涩的口音才多看了他一眼,竟然是个高鼻深目的鲜卑人,皮肤比中原人白多了,个头也高的很。 唉,外族人好骗啊。 那卖家已经看到二人的小动作,怒气冲冲道:“这位姑娘什么意思啊,哪有你这样捣乱的!” 无垢见他发现了,索性拣了一块墨锭与那鲜卑人道:“我师尊一直教我的,好的墨锭都均匀有光泽,你看这些,都开裂了,还有残缺。闻之异味太重,以指轻弹声音又沉闷不够清脆。”最后她又拿在手里掂了掂,“不够坚实,浸水易化,这种墨锭哪里值这个价,欺骗你这个外行人罢了。”说完丢下墨锭拍拍手便走。 卖家还要与她理论呢,面前的鲜卑人已经追上去了。 “姑娘,在下段鉴,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无垢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无垢。” “那无垢姑娘家住何处?” 无垢一愣,莫非好心办坏事,竟然遇上了个坏人?她不敢再多说,提起衣摆就狂奔出了城门。 段鉴还以为自己那句话得罪她了,赶紧也跟了上去。 白檀已经回到了白家别院,郗清居然还没走,在前院里摆弄她心爱的花花草草,见到她回来笑嘻嘻地问了句:“去宫里干什么了?” 白檀瞥了一眼身后紧跟的司马瑨:“没干什么好事。” 郗清挑眉看向司马瑨:“殿下又做什么了?” 司马瑨冷笑一声:“请陛下赐婚,他自然不同意。” 郗清嘴巴张大,呆了半天才合上,“殿下你下手也太快了!”他瞥一眼白檀,看来此时哀嚎引不起她的同情心,所以就放弃了,撇撇嘴道:“陛下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啊,他同意这事才有鬼咯。” 白檀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了一圈,抿紧唇进了书房。 郗清无奈地咂了一下嘴:“看来她还是不信我们的话。” 司马瑨满脸的阴沉:“何止,你与她乱说了太多,以至于她如今都开始怀疑本王是在利用她了。” 郗清嘿嘿干笑,原本他将白檀推过来是有这意思的,也不怪她误会嘛。谁曾想这么个煞神却是个痴情种,若是真就用一用她的关系,彼此泾渭分明也便罢了,没想到现在连人都搭进去了。 想想也是心塞啊。 郗清摆了摆手:“殿下莫急,我这就去与她解释。”说着就朝书房走。 白檀坐在书房靠窗的那张小榻上,手里翻着书,却看不进去半个字。 郗清从外面一脚跨进来,夸张地惊呼了声:“哎哟喂,你书都拿反啦!” 她连忙将书翻过来一看,分明是正的,不禁白了他一眼:“我这会儿心里烦着呢,你别惹我。” 郗清自然知道她是不好惹的,将门窗都合上,小心翼翼离她三丈远坐了:“哎,我虽然将你推到了殿下面前不太厚道,可说起来也算是你们二人的媒人吧?你就不能对我脸色好些?” 白檀没好气地将书丢到了地上:“我对你脸色够好的了,倒是你一直瞒了我这么多事!” 郗清苦笑:“我这不都告诉你了嘛,连司马玹是什么样的人也告诉你了啊。” 白檀更气:“陛下到底做了什么,惹来你们这般猜忌和怀疑?他这些年一直包容千龄谁都看在眼里,如今还想将他培养成储君,你们却一个个视他为豺狼虎豹!” 郗清挠挠脸颊:“嗯,你说的有道理,他好像从小到大就是众人眼中的好儿郎啊,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对他交口称赞,便是我和殿下,以前也一直当他是好人的。” 白檀对着他这样的发火都跟一拳砸棉花上似的,干脆也不气了,将书捡回来拍了拍:“若是有人跑来与我说你的坏话,我也是要生气的。都是这些年知根知底的,除了为了那皇位,我实在想不出你们有什么理由来针对陛下了。” 郗清竖了一下手:“我知道你不是恶意,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先前梅娘请我去给陛下诊治,想为他留后,这事你还记得吧?” 白檀点点头。 郗清道:“我诊治之后发现陛下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白檀一愣:“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也不清楚他为何至今无后,也许他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才故意让自己无后的呢?” “……”白檀忽然想起先前司马瑨说司马玹一定会有自己才储君,难道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曾与我说过,就算将来有后了,皇位也还是要传给千龄的。” 郗清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桌子腿:“原来如此啊,难怪你这么护着他呢,他连这种话都说过啊!” 郗清真是服了,别说本就视他如高岭之雪的白檀了,就是自己这个看不惯他的,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听到他这么说,也要折服的五体投地了。 白檀皱着眉起身,去桌旁倒了盏茶饮了,心情这才平复了些:“这么说你还是觉得他在骗人了?” 郗清叹了口气:“我言尽于此,你聪明的很,虽暂时一叶障目,但总有看清的时候。只是别再怀疑殿下了,他都快把我瞪穿了!”说着撅起嘴出门去了。 白檀并不是不相信司马瑨,但这段时日以来,她渐渐看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其实都带着强烈的目的。当初与他私奔时不顾一切,但如今到了这种时候,真的算是做对了吗? “姑娘?姑娘?” 门外传来男子的呼喊,白檀回神走出门去,一个高大的鲜卑人立在院门口朝里张望。 她认出来这是段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就见无垢一溜小跑地进了后院。 段鉴自然知道这是何处,转眼看到白檀,上下一打量便见了个礼:“在下段鉴,曾在太傅府见过女郎一次。” 白檀点头:“你有事么?” “我……”段鉴有些不好意思:“我汉话不算精通,平日常私下练字,今日在街市买墨险些被骗,多亏了那位姑娘指点,奈何她不愿多理睬我,我连道个谢都没机会。” 白檀眼下心情不大好,但看到这幅情形还是想打趣一下:“怎么,看上我家无垢了?” 段鉴脸上微红:“呃,算是吧。” 这下轮到白檀吃惊了,外族男子是不是都这么奔放啊? 她踱步过去,存心捉弄他:“无垢可是我心爱的弟子,不是随便谁都能染指的。你出身何地?年方几何?可曾有妻室?有何功勋?” 段鉴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起来:“在下出身梁州,段氏鲜卑一族,今年二十四岁,尚未成婚,我曾救过陛下一命,有救驾之功啊。哦对了,后来历阳王举荐我来都城任职,陛下还亲自下旨调动,我这才来的,所以我应当算的上受陛下器重吧?” “……”白檀捕捉到他话中细节:“当初你从凌都王手下调离,是陛下下的旨?” 段鉴点头:“是啊。” 白檀心思微动,皱眉不语。 段鉴依然伸长脖子朝后院看:“女郎,我何时能来再见无垢姑娘?” 白檀心烦呢,随口道:“待无垢点头了再说吧。”说着转身回房去了。 段鉴默默无语地伸着只手,要她点头也要能见到她才行啊! 可碍于凌都王在这里他又不敢进去,只能怏怏回去了。 这事无垢压根没放在心上,白檀也没提,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了。 到了晚上郗清还是没走,看这架势简直是要在这儿扎根了。 白檀独自在房中用了晚饭,想起司马瑨,只怕他此时还因自己的话气着呢。她也懒得解释什么,料想明日就要满城风雨,她还是做好准备等着被人指指戳戳吧。 今日白天的日光很盛,到了晚上月光也亮堂的很,透过窗纸一直投到床边。 白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在想司马瑨和郗清的话,现在又多了段鉴的话,脑子里乱哄哄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月光里站着司马瑨。 她还以为他今晚不会过来了呢,一时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翻过身去睡了。 身后衣裳窸窣轻响,司马瑨躺到了她身侧,掰过她的脸便吻了上来,一手扯了被子盖上,带着气势汹汹的架势。 白檀伸手推他只推到光裸的肩头,才察觉他衣衫都除了,连忙想躲,哪里还有机会。 手碰到的地方都是他结实的身躯,搭在他腰边时能感觉到喷张的力道,她觉得指尖发烫,想要避开,却被司马瑨狠狠压着,扣住了双手。 他一言不发,比往常凶狠百倍。白檀怕疼,被他折腾的浑身难受,轻嘶闷哼,却反倒惹来他更多的索求。 司马瑨不吭声,白檀也憋着口气,没有一句交谈,寂静的月夜里只剩下浓重的粗喘和轻柔的呻.吟。 月上中梢,体力却还没消磨殆尽。白檀下唇都快咬破了,实在受不了这般折腾,推开司马瑨背过身去,却又被他按住了背。 那只手抚过她的肩胛到腰侧,疼痛和愉悦喧嚣过来时,白檀甚至都有了哭腔。 司马瑨拨开她背上缎子一般的长发,贴在她脸侧轻轻喘息,许久才冷冰冰地挤出句话来:“把心掏出来给你好不好?竟然怀疑我,气死我了……” 白檀也终于说了句话,只有一个字:“疼……” 那语调里还夹杂着微弱的哭音,司马瑨怔了怔,升腾的气势全都收敛了下去,叹了口气,给她揉起背来。 54.有后 御书房里的灯火每日不到后半夜是不会熄灭的。 司马玹埋首于政事之间,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全神贯注,手下时常停顿,垂着眼盯着奏折,视线却没有着落点,直到殿中传来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高平走到面前见礼,小声道:“陛下,豫州庾世道的府邸中也没有兵符,他的家眷也全都不在,留在豫州的人马微臣已亲自清点过,只有八万余人。” 司马玹搁下朱笔:“这么说他早就有所准备了。” 高平垂头:“世人都说义城侯狡兔三窟,只怕不是虚言,他一定一早就给家眷安排好了后路。” 司马玹饮了口浓茶,人也精神了一些:“即刻全国发诏,海补庾世道族人和亲眷。” 高平领命要走,司马玹又叫住了他,问了一句:“司马瑨可有动静?” 高平摇头:“凌都王只是叫人重修府邸,说是为成婚准备的。” 司马玹拧紧了眉,摆摆手遣退了他。 司马瑨这步棋走得真好,大概是以前小看他了吧。 凌都王说要迎娶恩师的事果然一夕之间传遍天下。 当然这主要得归功于白檀的那些学生,他们受到了惊吓之后当然会回去与父母说,母亲们自然少不得要与其他官夫人们说一说,父亲们少不得要与朝中同僚说一说,府上的小厮仆从婢女也少不得要在外面八卦一下。 所以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夭寿了,凌都王这是要疯啊! 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王丞相可不能放弃,跑去谢太尉府上要联合他去参司马瑨一本。 被父亲关在府上的谢如荞坐在房中烦闷地绣着花,听到婢女谈论此事,一针戳到了手指上,赶紧将手指塞嘴里,呆了好半天。 我的天,白女郎要嫁给凌都王? 这事若是真的,那就……那就……那就太佩服白檀啦! 她把绣花绷子一扔,心情激荡,白檀敢教导那煞神就算了,竟然还敢嫁给他?连师生乱.伦的事都敢做啊,实在是厉害啊! 守门的婢女一见她这般激动便小声提醒了一句:“女郎,太尉发过话了,您要是敢将白女郎那样的当做楷模,他就将您关一辈子,再也不让您出门了。” “……”谢如荞顿时泄气,又默默捡回了绣花绷子。 军营里,祁峰正在找白栋的茬呢,故意在他腿上绑上沙包,叫他去绕山跑。 白栋拖着千斤重的双腿,扒着营门口的木栅栏气喘吁吁,死活不肯出去。 祁峰拿着根鞭子过来,碍于白菩萨的威慑不敢真下手,就啪嗒啪嗒抽着他身旁的土地吓他:“你平时怕死也就算了,还偷懒,再不出去我就抽断你的腿!” 白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我怕死也好过你乱用私刑,你这绝对是跟你们殿下学的!” “混账东西,胆子挺肥啊,现在那可也是你的殿下了!你给我长点儿记性!” 祁峰正要抽他一鞭子解气,顾呈从营外走了进来,大概是一路驰马而来,头上的黄毛都被风吹乱了,一进营门就道:“听说没有?咱们殿下要迎娶白菩萨了。” “嘎?”祁峰举着鞭子的手僵在半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怪音。 “不……不可能!!!”白栋一下松了扒栅栏的手,猛嚎一嗓子,两眼一翻,竟然晕了。 祁峰火大地走过去要踹他:“这臭小子一定是在装死!” 顾呈连忙拦住他:“住脚!你以后可不能随便找他的茬了,万一殿下娶了白菩萨,他可就是殿下的大舅子了!” “……”祁峰的脚僵硬地收了回来,眼前一黑,竟也有晕的迹象了。 太傅府里也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白仰堂向来注重仪表,任何时候在外人面前都是滴水不漏庄重沉稳的,可听了这消息后竟然手中的茶盏“啪”的就掉到了地上,整个人坐在厅中,半晌也没回过神来,那撒了的茶水泼了他一身,在蓝绸的衣摆上映出了泛黑的水渍来也浑然不觉。 司马瑨当初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他便觉得不妙,如今这一日终于来了。 坐了许久才回神,他立即回房写了封信,叫人送去东山给白檀,一个人在房中后这才放开来宣泄怒气,他将屋中的摆设砸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怎么补救都晚了,虽然白檀一直都不听话,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做这种事出来。 早知道就该逼着她嫁人,留着也是祸害!整个白家的颜面都叫她丢尽了! 天气冷,太阳却出的不错,无垢搬了张椅子到廊下来让白檀坐着晒太阳。 白檀浑身酸疼还没好,司马瑨倒好,折腾完她就跑了,今早居然还回凌都王府去了。 为了遮掩痕迹,白檀浑身捂得严严实实,几乎只留了张脸在外面,下嘴唇还是破的。她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包腌梅肉慢吞吞地往嘴里塞,那又酸又咸的滋味真是销魂,尤其是碰到她下嘴唇的时候,简直要嘶出声来。 好得很,这样就没心情去理会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 无垢蹲在旁边清洗着砚台,明明这事可以在别处做,她就非要端着小盆蹲到白檀身边来。 “师尊,嗯……其实我觉得凌都王别的不说,相貌可是无人可及的,您想开点哈。” 白檀差点没噎着,怎么听她说的感觉自己是被逼的一样? 她又塞了一块梅肉进嘴里,哼哼了一声寒碜她:“那个段鉴长得也不错啊。” 无垢抬起头来:“段鉴是谁?” “……”白檀默默望天,心疼段鉴一会儿会儿。 一个小厮跑了进院门,白檀拿眼瞟了一眼,是白栋身边的双全。白栋眼下在军营,双全自然是从太傅府里过来的。 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她父亲这会儿八成要气疯了。 双全取出袖中的信件送到她面前来:“女郎,太傅亲笔书信,叮嘱您一定要看。” 白檀将腌梅肉放下来,拍拍手接了过来,拆开看了几句便冷笑开了。 她这个父亲还真是一点没变,居然还希望她赶紧嫁人断了外面的口舌。 她都二十七岁了,这般年纪,又有了这样的名声,能嫁的多好?真是个为女着想的好父亲! 白檀用那信纸擦了擦手,随手抛入无垢洗砚台的污水里,朝双全摆摆手:“去吧,就说我看过了。” 双全自然是知道她脾气的,也不敢多话,苦着脸回去复命了。 一夜之间满城风雨,司马玹的面前又堆了一堆折子。 一群人贬低凌都王,一群人替凌都王说话。 他一份一份看完,竟很惊奇,以前怎么没发现司马瑨手底下收拢了这么多人呢?还以为这般暴戾的秉性是绝对招揽不到人的,隐藏的真好。 不过身在皇室之中,谁不是戴着张面具在生活呢。他笑起来,慢条斯理地端茶抿了一口。 天快黑了,内侍躬着身子来询问他要不要回后宫,他想了一下,起身道:“去贵妃宫中吧。” 白唤梅听说他要来,便叫宫人端了早就备好的参汤过来。 寝殿里宫灯早已全都点亮,袅袅熏香怡人。宫女打起珠帘,司马玹进了内室,白唤梅正坐在桌后捏着勺子轻轻搅拌那参汤,好让它尽快凉下来,便于入口。 司马玹自然知道她心意,走过去捉了她的手将勺子拿下来:“爱妃辛苦了,不用如此麻烦。” 白唤梅正想着心事,见他已到跟前,脸上红了一红,起身见礼,开口便道:“陛下是否已经听说凌都王与阿檀的事了?” 这事传得那么迅速,连宫中也全都知道了,她早已担心了许久。 司马玹叹了口气,温温和和地道:“听说了,凌都王刚恢复爵位,多的是人拿这作文章,白檀又是个女子,多年清白才名不能就此毁了。朕有心维护,可又觉得不方便。” 白唤梅忧心忡忡:“阿檀如今落在这样的口舌里,以后处境必然艰难,陛下既然有心维护,又何必在意太多呢?” 司马玹握住她的手:“既然爱妃这么说了,朕便以你的名义将白檀接入宫中来暂避风头吧。此事你出面就好,朕若是出面,又要惹来朝中非议,说朕有心包庇凌都王了。” 白唤梅感激他这般周到细心,连忙应下了。 第二日一早宫中便有人来接白檀了。 白檀原本是要推辞的,但见来的是白唤梅身边的内侍,她是见过的,便没找理由推辞。 入城之后途径青溪,远远地能看见凌都王府。白檀揭帘悄悄看了一眼,里面的一座阁楼很高,能看到飞扬的屋檐,她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司马瑨眼下在做什么,好两天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闹着别扭。 想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都被他那般折腾的死去活来,要闹别扭也是自己啊!何况他揣着目的从不直言,她心里不安生出怀疑不是正常的?哪有这般小心眼的人! 她重重地甩上车帘。 入宫时恰好下了早朝,内侍领着白檀从耳门进去,避开了那些大臣们,免得被指指点点。 白檀身上罩着帷帽披风,慢慢前行,几乎已经在脑中勾勒出白唤梅惊讶担忧的脸来了。 尽管已经一路挑了偏僻的道路行走,可走到御花园里时还是好死不死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司马玹。 这几日听到的看到的实在叫白檀心情复杂的很,连忙朝旁边的小路拐了进去。 前面引路的内侍转头见到,赶紧也跟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白檀在小路上七拐八绕了一圈,可算是避开司马玹了,这才放了心,叫内侍接着领路。 内侍崩溃,这一路绕的,他一个宫中的老人都快不认识了。 白唤梅早已命人将寝殿旁边的偏殿收拾了出来,等候多时,终于见白檀到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白檀走入殿中来,脱了披风,露出里面水青的缎面袄裙,在这瑟瑟冬日里瞧着多了许多蓬勃的朝气。 白唤梅在宫中沉闷久了,见了她这模样便高兴,拖住她手亲昵道:“阿檀,这次来了就小住几日吧。” 白檀这才明白她的用意,笑了笑道:“阿姊的好意我懂,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虽然好面子,可眼下已经到了这风口浪尖,断没有道理让别人一个人承担。小住就不必了,今日来陪阿姊说说话,免得你担心,晚些时候我便回去了。” 白唤梅听她话中竟有维护凌都王的意思,怔了怔道:“莫非你与凌都王是真有情意了不成?” 白檀笑了笑:“总之阿姊不必太担心了,事情总会过去的,一些口舌罢了,我当初离家出走不也被都中的士族指指点点了许久嘛。” 白唤梅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她是担心白檀一个女子在流言蜚语里过得艰难,可若是她与凌都王本就有情,那她今日此举未免就显得多余了。 也不能干站着,宫女们已经备好了茶点,二人便入席叙话去了。 白唤梅向来心灵手巧,不仅精通乐律,厨艺也是一等一的,这点白檀最佩服了,那几样茶点她一样不落地尝了个遍,每样都赞不绝口。 白唤梅知道她贪嘴,掩口笑了笑,又赶紧叫人去吩咐午膳,她早就准备了顿丰盛的。 结果白檀吃多了茶点,对着满案的好菜竟没肚皮装了,懊悔地直咬筷子。 宫中不像外面,生活实在有些乏闷,吃完了便是睡。 白檀没有午间小憩的习惯,白唤梅也想多陪陪她,便叫人取了琴来,临着偏殿的窗户边坐了,窗外便是冬梅绿树,大好的光景,她对白檀道:“不如我来抚一曲,你来做首辞赋,如何?” 少年时经常这般,白檀也乐得重温旧梦:“阿姊既然有兴致,我自然要奉陪。” 白唤梅见她心情不错,不像受了外界影响的样子,也就放心了,高高兴兴地抚了一曲。 姐妹私底下相处可比在外人面前要放开多了,白唤梅这一曲弹得随性,意境辽远开阔。 白檀想想自己那爪子弹出来的东西,再听听这个,简直羞愤地想撞墙。 她听得入迷,不禁闭了眼。曲声铿然,如千万白马奔腾过平原,到了远处连接到了天际,白马踏空成了翻腾的云。云又化作了风,风穿竹林,簌簌轻响。林中落雨,从细细的竹叶边滴至泥土里,汇聚流淌往前至潺潺的溪水边。溪水流淌,入了江河,赫然开阔起来,江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一路往前,又骤然入了大海,波涛惊起,汇聚成浪,拍打礁石,声声不绝…… 白檀睁开眼,霍然卷了衣袖,提笔蘸墨,洋洋洒洒开始书写。 这样的酣畅淋漓,多年不曾有过了。 曲调结束时,她也写完了最后一笔,竟然随手就将笔给扔了,恰好落到琴旁,溅了白唤梅一身的墨,她也没察觉,只顾着对着自己写完的诗赋哈哈大笑。 这世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事,那她跟司马瑨这点事算什么啊!不就是师生乱.伦么?流言蜚语尽管来吧,比起这山川汇聚,江河湖海,根本算不上什么! 白唤梅如何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好笑,起身去门边招呼了宫女随自己去换衣,顺便嘱咐了一句不要大惊小怪,她这个文才妹妹豪放起来,气势可是不输男子的。 白檀笑完了才发现殿中无人了,讪讪走去窗边捡那支笔,抬头便见到窗外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司马玹着了赤玄的帝王冕服,眼里蕴着浅浅的笑意,似乎已经来了很久。方才白檀作诗时的专注,完成后的大笑,他都看在眼里。 这般的随性洒脱,如年少时一样,可又比年少时多了成熟的风韵,从眉梢眼角里滋长出天性里的疏狂和傲气来。 白檀见了礼,他才回神:“朕上午在御花园里见到你了,怎么你调头就跑了?” 白檀暗道不好,还以为他没见到呢,这下就显得失礼了,连忙找借口道:“陛下见谅,实在是我走错了路,竟没注意陛下就在前面。” 司马玹也没在意,笑了笑道:“此时午间小憩,难得有些闲暇,你随朕走一走吧。” 白檀看白唤梅不在,又不知她是不是去午睡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正要转身朝门边走,司马玹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你方才那般疏狂,还走什么门呢,从这窗户出来就是了。” 白檀错愕地瞪大了双眼,很难相信这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敢问陛下,这是圣旨么?” 司马玹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白檀抽了一下嘴角:“那请陛下后退一些。” 司马玹依言后退两步,负手站定,含笑看着她。 白檀虽然不像白栋那样精通爬树翻墙,可到底也是山里住那么久的,这么个窗户还是拦不住她的。她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才攀住那窗户翻过去,一下跳到地上,轻轻松松,什么事也没有。 司马玹却还是伸手扶住了她胳膊,脸上带着揶揄的笑,难得心情这般好。 白檀刚才作诗时太激动了,袖子就这么卷了起来,此时还没放下来,被他握住胳膊才察觉到,低头一看胳膊上遍布青紫的淤痕,连忙避开他拉下衣袖。 司马玹却还是眼尖地扫了零星半点,笑僵了僵,转身朝前走。 白檀默默跟上。 回廊上静悄悄的,司马玹大概是准备过的,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 白檀心里其实有数,他应当是有什么话要说吧,只是这般打趣说笑,便是以前年少时也甚少有的。 “凌都王这般行事,你身为师长,为何不劝说一下呢?”司马玹的脚步很轻,声音也很柔和,在回廊上轻轻回响:“如今闹得这般沸沸扬扬,要如何应对才好?难道你希望你们二人过这种声名狼藉的日子?” 白檀在后面亦步亦趋:“天下都知道我教导的人是凌都王,可凌都王已经被废黜过一次,我的教导也在那时便结束了。因此便是说如今的凌都王与我不再是师生,也未尝不可。这世上的流言蜚语,没有攻不破的,只有不想理会的。” 司马玹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诧异地看着她:“一日为师便终生为师,这个道理你一定懂,可竟然要钻这样的空子,白檀,你自己也陷进去了?” 白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头去:“陛下,我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凌都王对我情深意重,我不可能因为几句流言就对他不管不顾,他若执意走下去,我便会奉陪到底。” “……”司马玹立在她面前,安静地像是入了禅定。 白檀有勇气面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却没有勇气看他的双眼,始终垂着头。 “陛下!”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不好了,贵妃娘娘到处找不到白女郎,急晕过去了。” 白檀吃了一惊,顾不上礼节了,转头便朝回跑,身后脚步声响起,司马玹也快步过来了。 二人匆匆回到贵妃寝殿,御医已经在诊治了。 白檀这一路走得急,到了榻边时还在喘着气。 白唤梅已经醒了,看到她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吓坏我了。” 司马玹走了进来,白唤梅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见礼,被他竖手阻止,一面转头去问御医情形如何。 白檀不好打扰他们,便起身走了出去,在屏风外站定。 里面的御医诊断了至少一盏茶的时间,才回答了司马玹,语气颇为惊喜:“陛下,贵妃娘娘应当是有喜了,若诊断无误,应当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 “什么?”里面传出白唤梅不敢置信的惊呼。 屏风外的白檀骤然愣住,顷刻间手足冰凉,呆站了一瞬,转头便朝殿外走。 郗清的话言犹在耳,竟然真的实现了。 是上天开了眼,还是真如他所言这是司马玹刻意的安排? “白檀?” 听到呼唤,白檀转头看去,就见司马玹走了出来,下意识竟后退了几步。 司马玹错愕地止住步子:“你这是怎么了?” 白檀强作镇定,笑了一下道:“我是为陛下和阿姊高兴,真是太高兴了……”说完见了一礼,告辞离去。 这次司马玹没再跟来。 这突来的冲击实在太大,白檀走得像是逃,只知道赶紧出宫,绝不要在这里多待片刻。一路穿过了花园,踏坏了诸多上好的珍品花草,也全然顾不上了。 茫然间走了许久,脚下不注意险些要摔倒,连忙扶着墙壁,抬头才发现已经快至宫门了,心却还擂鼓般跳地激烈。 忽然有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吓了一跳,随即看清那手的模样才安下心来。 这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她都早已镌刻在心里了,抬头果然看到司马瑨的脸,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 司马瑨怔了怔,低头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了?”他环住她低声问。 白檀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陛下有后了……” 55.疼惜 司马瑨这趟是去宗庙祭奠先帝的,听闻白檀入宫便特地来宫中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么巧就有了这消息。 真是巧,这巧合只怕也是被司马玹算好的。 宫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渐渐西斜的日影横在脚下,但此地也不便多言。他托了一下白檀的后腰,扶她站稳,带她往宫门走。 白檀主动牵了他的手,司马瑨不禁又有些意外,眼里有了些笑意:“你这会儿倒是乖了。” 白檀的脸色还没缓过来,也没说话。一直到将宫门远远甩在身后,才低声道:“若真的如你们所言,陛下并非我认识的那般,可我也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愿将皇位传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人逼着他传不成?他如此行事,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宽容良善?” 司马玹冷笑一声,抬手朝停在远处的凌都王马车招了一下,低头道:“不止,他这么做最根本的目的不过是保住皇位,遮掩当初的真相。” 白檀不解:“真相?” 凌都王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司马瑨正要带她上车,身后的宫门里有个内侍追了出来,口中一路唤着“白女郎留步”。白檀转头望过去,是白唤梅身边伺候的。 想必是白唤梅没见到她告辞就走了,所以特地派过来问话的。她理了理情绪要应付几句,司马瑨却将她推去了马车边,理也不理那内侍。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便知道答案了。” 白檀听他这么说,便钻入了车内,那内侍见凌都王在,也不敢多追了,欠身见了一礼就赶紧回去回话了。 马车疾驰,很快便停了下来,脚沾地时白檀才发现到了凌都王府门口。 司马瑨牵着她往里走,凌都王府里的仆从婢女本来就少,他被贬黜了一番之后更是不比往昔。好在他如今大多时间都住在东山的白家别院里,也根本不在意这些。 穿过长长的回廊,过了后花园,再往后院而去,最后二人在一处两丈见方的坑口外停了下来。 那不是坑口,而是入口,从地面往下铺着长长的石阶。 司马瑨牵着白檀往下走,低声嘱咐了句:“跟紧我,走慢些。” 白檀其实已经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肯定是他当初为虐待人而私设的牢狱。可整个府邸都被查抄过一回了,这座牢狱自然也不会幸免,还有什么可看的? 下方黑乎乎的,司马瑨松开白檀的手往里走了几步,自墙壁上取了火把点燃,又领着她往前,一直走到走道的尽头,在地上一拉,揭开一块铁板,下方竟然还有台阶。 “这里关了个人,之前我将他移走了,如今恢复了爵位才又移了回来。” 白檀有些意外,莫非他这段时间回府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司马瑨往下走了几步,又伸手给白檀,下面的路肯定不太好走。 白檀将手递过去时,手心里竟有了濡湿的冷汗,大概是太紧张了。 下方并非一点光亮都没有,在走道尽头上方通了一扇天窗,外面的阳光投射进来,在地上罩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光亮,已不是很强烈。 司马瑨牵着白檀走到那光亮边,正对着牢门,里面的人影动了一下,接着就是扯动铁链的声音,一张脸陡然扑到了跟前:“司马瑨,你什么时候放过我!” 白檀惊骇地后退了一步,那人头发蓬乱,浑身脏污,声音粗哑,乍一扑到跟前,当然就吓人一跳。 她扯了一下司马瑨的手:“这是谁?” 司马瑨对着那人冷声道:“问你呢,你是谁?” 那人缩了一下身子,颓然地坐回去:“本王是谁?本王是堂堂东海王啊……” 白檀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她一直以为东海王已经被司马瑨活活折磨死了,居然还活着。 她一手扶着门栏:“你真的是东海王?” 那人恶狠狠地瞪过来:“有眼无珠的东西,本王屑于骗你?” 白檀看向司马瑨:“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瑨道:“我要留着他的命作证,还没到时候,怎么能让他死呢。” “做什么证?” 司马瑨面朝着东海王问:“你亲口告诉她,当年叛乱的主谋是谁?” 东海王似乎直到此时才认真打量起白檀来,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不是谁都能知道的。 他看了半天,小心地问了句:“莫非此时已经到时候了?” 司马瑨明白他是怕死,哼了一声:“放心,还没到时候,你还有阵子活的。” 东海王抱着膝头坐在地上,瑟瑟缩缩:“当年叛乱的主谋……庾世道、广陵王,江北十大世家,还有许多人……还有……当今陛下。” “……”白檀浑身僵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东海王扯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链:“本王都到这地步了,还能隐瞒什么!”他的脸朝司马瑨转了一下,大概是瞪了一眼,奈何脸藏在蓬乱的发丝里根本看不清楚,“你到底会不会放过我!” 司马瑨手中的火把往前照了照,映出自己冷幽幽的双眼:“等着吧。” 白檀退了两步,转头朝外走。 当今陛下参与过叛乱?是叛乱的主谋? 不,绝不可能! 她踏上台阶,扶着石墙喘了口气,她记得司马玹领兵勤王时决绝的背影,记得他跨马入吴郡迎接避难世家回都的笑眼,记得他曾经为了豫章郡中的百姓奔走劳苦的颓唐。 他温和宽厚,做亲王时从未与人红过脸,永远都为他人着想。也许为帝后有了变化,也许对皇位有了眷念不愿放手,这些她都能理解,但实在不敢相信他是当年那场浩劫的主谋。 司马瑨走上了石阶,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伸过来托起她的脸,贴近过来:“你信我还是信司马玹?” 白檀看着他的双眼:“我信你,可是我实在不敢相信陛下做过这种事,一个参与了叛乱的人如何还能登上皇位?” 司马瑨忽然笑出声来,击撞在石阶石壁间,留下冷冷的回响:“若他的皇位根本就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呢?” 白檀脸白了几分:“可他当年明明有先帝遗诏啊,世家大族也愿意支持他登基不是吗?” “是啊,他那样的人,手里有了遗诏,谁都会支持的。”司马瑨看着她,语气很轻,咬字却十分清晰:“督修南堤的事我为何没有追查下去,伏击我的那另一路兵马我为何回都后没有追查,因为都是出自司马玹之手。” “……”白檀说不出话来。 “自我除了东海王和新安王,身边便有了许多明枪暗箭,这些不过都是司马玹背后操纵来阻碍我揭露真相的手段罢了。”司马瑨抚着她的脸:“我知道你不敢相信,我年少时也与你一样,觉得他高风亮节、光风霁月。司马玹到底是厉害,玩弄人心,还能叫所有人都当他是君子。你不信这件事没关系,信我就好。” 白檀脸上的神情已渐渐恢复如常:“你以前从不与我说这些,现在说了,是不是有什么打算了?” 司马瑨笑笑,将她往身边带了带,举步朝上方走:“知道关心人了,看来是不会再与我闹别扭了。对了,那晚的伤好了没有?” 白檀是正经问话的,却得了这么个不正经的回答,没好气地挣开了他。他八成也是不想说下去,才故意说这些来叫她难堪。 司马瑨也没说什么,慢行一步等她到了上方,将地牢一切都遮掩好,这才灭了火把跟出去。 来的时候外面没有人把守,出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了一队人马在旁边徘徊。 白檀看看日头,已经夕阳西下,沉沉的暮色合了过来。她朝北面宫城方向遥遥望了一眼,竟感觉这一日比一生还要漫长。 她仰慕司马玹君子风雅这么多年,现在却被告诉说那一切都是假象。 司马瑨跟在她后面出来,牵着她往前走:“你今日来府上正好,随我来。” 白檀被他拉着去了王府的后院,这一路看来府中多有翻新之处,甚至连花草都多了许多。 经过园子的时候,却有一片花圃什么都没有,只有湿润的泥土。司马瑨指着那块花圃道:“在里面种上白檀花如何?又可观赏,还可入药。” 白檀沉重的情绪至此时才好转了些:“哪有亲王贵胄的府邸里种白檀花的,山野之间的花罢了,你好歹也种些名贵的。” 司马瑨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我觉得白檀挺名贵的。” 好好地说着花还没什么,念到她名字便觉得一语双关了。白檀咕哝了一句:“你不用一直逗来逗去的,今日的事虽然一桩一桩都叫我震惊,可我还不至于一蹶不振。” “那就好。”司马瑨扯紧了她,转头道:“不过我是真打算在那里种白檀的。” “……随你。” 说话间已经到了司马瑨的房门口,他推门将白檀带进去,里面的摆设竟然也焕然一新。屏风上多了百蝶穿花的装饰,梁上还悬了轻柔的纱帐下来,床边竟还摆了张梳妆台。 临窗的位置摆着张木榻,上面铺着整张的黄斑虎皮,看位置竟然与白檀书房里一模一样。她走过去摸了摸,坐下来环顾四周:“外面都说你在布置王府准备娶妃,我还以为是随口说说的呢。” 司马瑨弯腰从那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只小盒走过来,挨着她坐了:“我何尝是那种光说不做的人?” 司马玹又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这般忙活有什么意义。白檀此时实在不想谈及司马玹,盯着他手中的盒子问:“这什么?” “我问郗清要的药膏。”司马瑨拖过她的胳膊,卷起衣袖来,抹了一些药在她胳膊上慢慢揉开。 这药他第二日就问郗清要了,可当时心里还有些不快,也没及时给她。 白檀多少也猜到了一些,故意冷着一张脸不理睬他。 司马瑨给她揉完了胳膊上的淤青,又给她揉了揉脖子和肩胛,心里也是无奈。明明是这么一副吃软不吃硬的秉性,偏偏身子这么娇。 白檀今日一天都很疲惫,又被他揉的舒服,居然就这么靠在小榻上睡着了。 司马瑨只好将她抱去床上,趁她睡着,解了她衣衫,将她背上腿上的淤青也擦了药。 忙到后来才发现,好像那晚他的确是有些过火了…… 宫中眼下是忙开了,贵妃有了喜,这可是天大的事情。 白家雷厉风行地择了仆妇送入宫中来照应,生怕宫中有小人算计,将这得来不易的皇嗣给弄没了。 司马玹也很尽心,在白唤梅的寝宫里陪她到天黑才走。 白唤梅喝了一盅参汤便躺在床上养胎去了,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大意,已经三个月了,她没有怀孕的经验,竟然毫无所觉,还以为葵水没来是身子哪里出了状况,也没敢随意请御医来瞧。 司马玹应当很高兴吧。可她除了高兴之外还有其他的情绪,今日这一晕并不全是因为怀孕,她看到了司马玹站在窗外望着白檀了,还看到他叫白檀随他出去。 白檀心里有了凌都王,可陛下是否真的就放下了白檀呢? 白唤梅抚着小腹,忽然生出诸多的不确定来,这事她谁也没说,只能当做不知道。 白檀在凌都王府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做了场梦,全是年少时的往事。 她立在一间金石铺子里挑选刻印用的石材,好不容易选中了一块青田石,却被别人抢了先。那人穿着淡青的大袖薄衫,齐齐整整地束着发髻,转头看过来,眉眼清俊和善:“这石头你也想要?” 白檀没好气:“什么叫我也想要,本就是我先看中的。” 对方怔了一怔,笑着让给了她:“好吧,是在下失礼了。”他道了个歉,转身出了铺子。 事后店家惊骇地告诉她:“那可是豫章王啊。” 她这才惊觉不妥,追出去要道个谢,出了门却奔走在了吴郡的大街上,远处喊杀声不断,转头看到身旁的少年,身上白面绣纹的袍子皱了起来,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一个字也不说。 “司马瑨?” “嗯?” 因为这声应答白檀倏然醒了过来,窗外投入月色来,司马瑨的手搭在她腰上,脸从她后面贴过来:“梦到我了?” 白檀觉得他这声问得有些得意,故意装睡没有回答。 司马瑨也没追问,就这么揽着她睡了。 白檀再睡去时还梦到了以往的那些片段。 梦里的司马玹还是豫章王,永远一副恬淡的模样,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别人说话时会专注的聆听。那时的司马瑨却远没有现在这般耀眼张扬。 早上起身时司马瑨早就不在身边了,她披衣下床,立即有婢女来伺候,大概是司马瑨早就吩咐好的。 白檀想回东山去,洗漱完连饭也没吃就出了门,惹得婢女们战战兢兢的。 今日身子倒是好受多了,大概司马瑨给她擦了那点药还是有用的。 如她所料,陛下有后的消息传得迅速的很,连长干里的平民百姓都在传了。 白檀紧紧衣领,撇撇嘴,也不错啊,至少将她和司马瑨的事给盖过去了。 回了东山,无垢正蹲在院子里给树根缠稻草保暖,她也没打扰她,去了后院,就见郗清蹲在廊下发着呆,跟失了魂似的。 她走过去推了他一下,哪知他竟然就这么直直地歪倒下去了,眼睛动了动,又慢吞吞坐了回来,手从袖中探出来,竟然还撰了只酒壶。 白檀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猜到大概了:“怎么,知道陛下有后伤心了?” 郗清干脆在廊上坐了下来,背倚着廊柱,脸上没有半点平常的嬉笑之色:“你不懂,我为何那般挂念梅娘,其实都是因为知道陛下的真面目,我是为她可惜。现在好,她终于还是被陛下给结结实实利用了。” 白檀想起自己以前还劝白唤梅将司马玹当做良人,如今听了见了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她。若真的司马玹做了那些事,那她就是有眼无珠了。 郗清今日出奇的凝重,白檀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他这么严肃过,原先对他算计自己的那点不快也压了下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郗清啄了口酒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前方:“当初朝中诟病殿下滥杀,陛下提出为他择定良师教导。呵,这么大个人哪里需要什么良师教导,无非就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人手罢了。殿下推说身边有老师了,陛下竟趁他不在府中时派高平来查问。祁峰无法来请我帮忙,我便想到了你。” 他顿了顿,又饮了一口酒,“原本希望殿下借你学生的那些关系铺路,你虽然会因为收了他名声受损,可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他日照样可以甩手去吴郡过你的逍遥日子。谁曾想殿下竟然早就对你有意,对你有意也便罢了,你还没把持住!” 白檀知道他是有心解释,原本还算受用,可听到此处不禁皱了眉,合着责任还在她了? 郗清忽然转头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殿下不是陛下,你也不是梅娘。到底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真有什么事,我也会挡在你前面的。” 虽然已经有些醉意,但这话说得分外认真。白檀自然是相信的,他虽然看起来没个正经,其实很重感情,这么多年的交情摆在这里,若非绝对相信司马瑨,是不会把她扯进这事里面来的。 “我一直很好奇,你虽然出身郗家,可至今也只是一个大夫,无官无职,为何要这般相助司马瑨?” 郗清忽然笑了起来,微醉之时那双狭长的双眼里都蕴了水光,这一笑分外动人:“你还是别问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白檀沉脸:“你只管说。” 郗清揉了一下脸,似乎意识有些混沌了,舌尖也发硬了:“我是大夫,能触动我的,自然只有病症了,殿下的病就是我帮他的原因。” 白檀愣了愣:“那病怎么了?” 郗清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好像与你说过那病是天生的?其实是骗你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那种病呢?” 白檀一把揪住他衣袖:“什么意思?是人为的?” 郗清点头:“听说殿下以前将你送的香囊给扯坏了?” 白檀怔了怔,回忆里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气得不轻。 郗清道:“别送那些东西,熏香既能使人颐神,也能使人暴戾,全看怎么用了。”他挣开白檀的手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房间走,“不行了,我先去睡一会儿。” 白檀坐在廊下没动,无垢在旁边问她有没有用饭,她也一点没听见。 她记得去年除夕守岁,她在屋里点了熏香,香炉却被司马瑨扔出了窗外,还砸到了白栋,当时好像说的也是不喜欢熏香的气息。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性情古怪,难道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人为的……她不敢追问下去,结果只怕难以想象。 天黑时分司马瑨又回到东山来了。 郗清还在呼呼大睡,白檀正在书房里整理东西,转头见他立在书房门口,身上还穿着亲王礼服,便猜他是直接从宫中来的。 “怎么,今日宫中有很多事情?” 司马瑨道:“那是自然,王丞相可是高兴坏了,拽了一帮人在朝堂上参我。如今陛下有后,他们可算扬眉吐气了,终于不用担心储君之位落到我手中了。” 白檀不太乐意听这些,走过去亲昵地攀住他臂膀:“更了衣就用饭吧。” 司马瑨偏头看她,实在诧异她这么体贴,故意贴在她耳边道:“那你伺候我更衣吧。” 白檀咬唇瞪了他一眼,却没像以前那样甩头不干,将他推去房中的屏风后面,伸手给他宽衣解带。 司马瑨这下是真惊住了,抬着手任由她给自己除了外衫,一直盯着她的脸色。 白檀取了他的便服给他穿上,系腰带时被他搂住了腰,另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司马瑨细细端详:“怎么,不会是郗清又与你说什么了吧?” 白檀拍开他的手:“对你好还不好,那算了,自己穿吧!” 刚转身要走,司马瑨手紧紧按了一下她的后腰,人又贴了回来:“好了,刚闹的别扭,别又给我气起来,嗯?夫人。” 他这样的性格,连哄人的语调都是冷飕飕的,白檀忍着不痛快给他将腰带系好:“谁是你夫人!” 司马瑨垂下头,声音低沉沉的:“那叫爱妃?还是恩师?你喜欢听哪个?” 白檀又好气又好笑,推开他就走:“烦人的很!自己吃饭去吧!” 司马瑨整了整衣裳,跟在她后面出了门,脚下一转去了郗清的房间,那货还在打呼呢,被他提着衣领拍了好几巴掌才清醒,捂着脸莫名其妙:“殿下?怎么了?” 司马瑨问:“你对白檀说什么了?” 郗清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我好像说了您的病是人为的。” 司马瑨这才明白过来,松开他出了门。 朝前厅走去,远远的就看到一室灯火里白檀端坐等待的身影。先前还在他面前嗔怒笑骂的神情,此刻侧脸看来却分外沉静,垂着眼抿着唇,哀愁都藏在心里。 他叹了口气,连心疼人的方式都这么别出一格,也就只有她了。于是快步走了进去,扬眉问:“不是叫我自己吃么?竟还是在等我呢。” 白檀嗤了一声,情绪一扫而去,神情如常,语气也如常,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56.记号 半个月都过去了,司马玹始终没有就司马瑨与白檀的婚事表态。 司马瑨却是很执着,一封折子一封折子地往上递,一副非得将恩师娶到手的架势。 如今整个朝堂都觉得凌都王实在是没什么出息,好不容易扳倒了庾世道,也恢复了爵位,大家都觉得他应当是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的了,结果眼下陛下都有后了,他也不操心,就对个女人最上心。 对得起你那“凌都王”的封号么! 如今他这般积极,就连司马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真的眼里只有情爱而无其他了。 王焕之一半出于为司马瑨出力,一半出于乐见师生乱.伦,卯足了劲地怂恿父亲去搀和一脚。 王敷觉得在理,毕竟司马瑨一旦有了败坏师生纲纪的名声就离储君之位更远了,于是兴冲冲地揣着折子来宫中见驾了。 隆冬来得毫无预兆,御书房里炭火烧得极旺。王丞相立在炭盆边笑眯眯地望着上方,旁边是不苟言笑的白仰堂。 内侍端了个蒙住了口的炭盆搁到了司马玹的脚下,他架了双脚上去,翻看着手中的折子:“丞相这是做什么,孩子还没出生呢,就急着定封号了?” 王敷递的折子里写了两件事,一件是为未来皇子定封号,一件便是准许凌都王的婚事。他笑道:“陛下头一子,自然是要重视些,早些给皇子定下封号还是有必要的。” 司马玹笑了起来:“说不定是个女儿呢,丞相太心急了。” 王敷解释:“陛下误会了,只是议定一个称号备着,若是贵妃生出的是长公主,那可以再行议定,若是长殿下,可不就用得上了?这也免了有心之人一直觊觎储君之位啊。” 司马玹如何不知他弦外之音,叹了口气道:“那说说另外一件事,丞相为何提议朕准了凌都王与白檀的婚事?这般一来,岂不是要叫他二人以后名声狼藉,再无挽回余地了?” 王敷见他仍有维护司马瑨之意,恼地伸手烤了一下火:“既然凌都王不要名声,陛下何必维护,他想娶,您就准了他娶。贵妃有喜,当天下同庆,陛下就当多件喜事又如何?” 司马玹蹙了一下眉,看向白仰堂:“太傅以为如何?” 白仰堂的脸色自然不好,但也只能道:“但凭陛下做主,白檀已离家多年,老臣已当没有这个女儿。” 这话说来是带着怒气的,他已经试图挽救过,但白檀那副秉性,怎么会听他的话?既然她不为家族名声考虑,他又何必在意这个女儿。 不过白檀若是真嫁了,他也不会真去断绝什么关系。司马瑨毕竟手握重兵,就算没有名声,也是叫天下不敢小觑的藩王。他这话更多的还是为了表明自己坚守礼教、正义凛然的立场。 司马玹的手接近炭盆翻了翻,眉心到现在也没松开过:“凌都王是国之肱骨,白檀是天下闻名的文才,朕实在不愿意这二人毁了名声,以后走在路上也被指指点点。” 王敷压根不将这话当回事儿:“陛下多虑了,就凌都王那‘威名’,谁敢对他指指点点啊。” 司马玹无奈:“就算如此,朕出面赐婚也不妥。凌都王一心求娶罔顾伦常,朕总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推波助澜,丞相也不能刻意引导他二人走上弯路啊。” 王敷道:“陛下用不着赐婚,只要点个头就行了,凌都王那般人物,定然会顺势而上自行完婚,届时天下有谁会非议陛下与老臣呢?”他瞄了一眼白仰堂,“便是白太傅,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白仰堂脸都黑了。 司马玹翻动的手掌停了下来,王敷果然做丞相做的太久了,嚣张跋扈,连他这点暗示了半天的意愿也不肯逢迎,非要赞同这桩婚事。 “既然如此,此事朕便不再过问了。”司马玹终于发了话,顺手拿了份折子看起来。 王敷要的就是这句话,也不打扰他,告辞退去。 白仰堂也跟着退出殿门,王敷却还没走远,见他出来特地慢行几步说了一句:“太傅这下有了凌都王这个女婿,可是要飞黄腾达了。” 白仰堂自然知道他这是在嘲讽,面无表情道:“想必是要比令郎好一些的。” 王敷陡然生怒,白仰堂已经施施然走了。他吹胡子瞪眼,这白家的人从老子到女儿是不是都是刺头儿,个个都牙尖嘴利的很! 沿着小径一路而来的高平停在远处,目送二人彻底离去才闪身进了殿门,一路轻手轻脚,直接上了玉阶,俯身在司马玹耳边道:“陛下,派出去的人说庾世道的亲眷全都逃去秦国了,只怕难以追踪了,他们还带回来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司马玹心情不大愉悦,笔下不停,眼睛也没离开奏章:“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 高平瞥了一眼他的侧脸:“外面已经有传言,说是庾世道根本没死。” 司马玹朱笔一顿,在奏章上留了突兀的一点。 高平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司马玹搁下笔,庾世道是他亲眼看着摔下宫城的,尸首也早已收殓,怎么可能没死?只怕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想要惹来恐慌吧。 年关近了,无垢特地下山去置办年货,一直觉得有人跟着自己,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可又没有任何异常。 她心里觉得古怪,难道是白日见鬼了? 街边有个打铁铺子,门前悬着打好的铜盆,她灵机一动,走去那边装模作样地挑选铁具,顺便朝铜盆上张望,果然瞧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接近了过来,转头几步追过去,逮了个正着。 “你跟着我做什么!”问完了才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高鼻深目的,她上上下下看了几眼,恍然记起来是当时买墨锭的那个鲜卑人。 段鉴讪笑:“我偶然在市集上见到你,又怕你像上次那样一见到我就跑,只好暗自跟着了。” 无垢心有防备:“你想做什么?” 段鉴忙道:“我没恶意,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我跟你又不熟,你要见我做什么?” 段鉴还真被她给问住了,无缘无故,总要找个理由啊,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理由来:“我这里有个消息,想请姑娘带回去交给白女郎。” 无垢一听跟她师尊有关,防心便稍稍卸除了一些:“你是何人?为何会认识我师尊?” 段鉴顿时自恼万分,难怪她这么防备自己,原来还没好好介绍一下自己呢。他连忙说了自己的来历,又自称是凌都王下属,好攀近点关系。 无垢看他穿着打扮的确有武人之风,谅他也不敢拿凌都王来欺骗自己,终于不再防着他了:“你有什么消息要我传?” “事关重大,还是写下来吧。”段鉴左右看了看,附近有卖笔墨的铺子他是记得的,便请无垢走一趟。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笔墨铺子,买了纸笔,段鉴伏在柜台上一笔一划将事情写了下来。 无垢只瞄了一眼便道:“你的字真难看。” 段鉴知道自己的字难看,不然能没事默默练字么?被嫌弃了虽然心塞,可他居然很机灵,立即就接话:“在下毕竟是外族人,汉字写的不好,以后还请姑娘多多指教才是。” 无垢觉得这话好笑:“我怎么指教你?我又不常见你。” 段鉴顺杆往上爬:“那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就是了。” 无垢没有多少兴趣,将那纸折起来往怀里一塞便要走。 段鉴赶紧跟上去:“姑娘,我护送你回去吧,这消息不能泄露,要万分小心才是。” 无垢头也不回地问:“那你还要我转话做什么,自己去送信不就好了?” 段鉴忙改口:“我是说护送你出城,毕竟城中人多眼杂,为防万一啊。” 无垢只好随他去了。 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过了人声鼎沸的南市,终于到了东篱门外,再没法跟了。 段鉴依依不舍,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中个姑娘,汉家的姑娘就是特别,见识还这么多,可惜不知道瞧不瞧得上自己这个外族人。好在他不优柔寡断,追上吊桥问:“无垢姑娘?你看我如何?” 无垢边走边转头看了他一眼:“衣衫齐整,五官端正。” 段鉴又追上去:“姑娘误解在下意思了,在下是问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相中我?” 无垢停下脚步看着他,足足好一会儿才道:“原来你是相中我了啊。” 段鉴连连点头。 无垢一时脑袋也卡壳了,她还是头一回被男子追求,心里竟有些怪异的感觉,想了半天回道:“我与你还不熟呢。” 段鉴正好旧话重提:“这有何难,你我多见见面不就熟了?” 无垢道:“那还是得我师尊同意才行。”说完转身走了。 段鉴想起上次见白檀的情形,那么一个难缠的女子,都能叫凌都王折腰,他怎么搞的定啊? 看着无垢的背影渐行渐远,他叹了口气,喜欢个人怎么这么难呢? 无垢将消息带上东山时,白檀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无课可授的日子就是这么无聊啊,所以无垢说段鉴给她递了消息时,她顿时就有了精神。 原本还以为段鉴的消息是跟无垢有关的,哪知打开一看根本无关什么风花雪月,竟然与庾世道有关。 无垢见她脸色倏然正经起来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原本想问一问她段鉴说的那事,这么一来就憋了回去,自己回房纠结去了。 司马瑨到晚上才回来。上次庾世道围都的那些残兵被他接手后在营中不太安分,祁峰和顾呈近来都忙得不沾边,他也抽空去看了看,结果一忙就忙了一整天。 如往常一样,他回来后总是先去书房寻白檀,结果没有见到她人影,一直寻到房中,才发现她坐在那里,看着倒像是一早就在等他。 司马瑨回来的急切,身上那件苍青色的胡服衣摆上被马蹄带了一层的尘土。白檀接过他手里的马鞭放在桌上,顺手给他解开胡服立领上的扣子,为他更衣这种事情,现在做起来简直已经有些轻车熟路的架势了。 “段鉴今日叫无垢递了消息给我,说外面有风声说庾世道还活着,这消息必然不是给我的,是希望我传给你罢了。” 这消息太惊骇了,白檀说之前自己就先吓了许久。司马瑨却反应平平,张着双臂等她将宽袍披到自己身上便坐了下来,顺势揽了她坐在自己膝头:“他若活着就一定还会出现,等着就是了。” 白檀并不信,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庾世道尸首,但皇诏都已公布了其罪状,确认其已伏诛,至今还在搜捕其家眷,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死而复生。 既然司马瑨有意看戏,必然有他自己的计较,她自觉没趣,起身就要走,却被司马瑨紧紧地扣着,最后还被他抱住了。 他埋首在她颈边轻轻蹭了蹭:“让我歇会儿,我有些累。” 白檀便坐着没有动,自知道了他病症的实情后就怎么也对他心硬不起来。原本该是天之骄子,却因为人为之过落得这般模样,任谁也会心疼的。 她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安慰他,司马瑨骨子里太傲,发病的事从不愿被外人知晓,她自然希望给他留着颜面,只能当做不知道,默默对他好就是了。 司马瑨的唇就贴在她耳边,忽然道:“今日收到消息,司马玹不再插手我们的事了。” 白檀愣了一下:“真的?” “谁知道真假。”司马瑨仰起头来:“为免夜长梦多,我们是不是该挑个日子尽早将婚事办了?” 比起在吴郡那次,这回白檀才终于嫁人的感觉,不自在地连眼神都飘忽起来:“那得去请陈凝算算良辰吉日才行吧?” 司马瑨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她的表情:“何必这么麻烦,我一个世人眼中的煞神,难道还在乎冲撞了什么不吉利么?反正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便是明日也是可以的。” 白檀愈发不自在了,这婚事原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果连日子还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来决定,实在有点没羞没躁,可她还得装作很镇定的模样。 司马瑨看得分明却又装作没看见:“如何,定哪天好?” 这是拿她寻开心来了,白檀怎么感觉不出来,推开他站起身来:“你自己定吧!” 司马瑨道:“那我就定明日了。” “……”白檀无语,司马瑨又拉她坐下来,窝在她颈边合起眼来。 郗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这场景就抬袖遮住了眼:“哎哟我什么都没看到。” 白檀人坐在司马瑨腿上,怀里还搂着他,顿时脸上一阵燥热,连忙站起身来。 司马瑨竟已有些睡着,因为这动作从迷蒙中惊醒,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周围,就瞄到了门外的郗清:“怎么,有事?” 郗清这才转身走进来:“啧,殿下还有闲心卿卿我我,宫中的圣旨到了,等您去接旨呢。” 司马瑨并不是很乐意,好一会儿才理了理衣襟起身出门。 来的不是内侍,而是高平,他双手捧着黄绢的圣旨笔挺地站在院子中央,廊下灯火昏暗,他的神情也模糊的很,见到司马瑨出现快步上前见礼:“豫州来消息说,庾世道未死传言尘嚣日上,他留在豫州的兵马也蠢蠢欲动,实在难以驯服,陛下认为只有殿下能镇住他们,所以下旨派殿下去豫州走一趟,将庾世道剩余兵马收编,迁去弋阳郡中戍守边防。” 司马瑨动也没动:“本王准备明日完婚,请陛下另择他人前往豫州吧。” 高平拱手:“殿下,恕下官直言,这可是圣旨。何况您去了豫州,庾世道的兵马便是您的了,陛下这是为殿下着想啊。” 接手了的确算是他的兵马,可带去弋阳戍边无非是想将这些人马充入西北荀氏的军队中去,司马玹怎么可能给他好处。 不过高平说的也对,至少此时此刻,这一道黄绢还是能够压着他的。 司马瑨终于接过了圣旨。 高平像是松了口气,立即抱拳告辞。 远处廊下,郗清悄悄戳了一下白檀的胳膊:“你刚才与殿下卿卿我我的时候讨论些什么呢?” 白檀眼角盯着那边司马瑨手里的圣旨:“没什么。” 大概这就是世人所言的人算不如天算了。前面还口口声声计划着要成婚呢,结果圣旨就来了。 夜深了,白檀却还没睡,窝在房中的小榻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书。 司马瑨走了进来,应当是刚刚沐浴过,浑身罩在大氅里,脱去后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他手里还拿着拿道圣旨,进门后就随手抛入了烧得正旺的炭盆里。 白檀惊得连手里的书都掉了,拧眉道:“你就这么对待圣旨,不要命了?” 司马瑨抄了木架上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洗手,走过来道:“司马玹连一天时间都不给我,也真是够小气的。” 白檀抿唇,将地上的书捡起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司马瑨早就累了,躺去了床上,朝她慵懒地伸出手来。 白檀搁下书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躺去他身侧,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要不然我与你一起去豫州吧?” 司马瑨已经微合的双眼听到这话睁开了来,双眼微眯,很受用的模样,却还是摇了一下头:“还是不用了。” 这一路上谁知道会有些什么事,何况庾世道的兵马也不是善茬,怕她担心,他也不好直言。 白檀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哪有这样的人,她都开了口了,竟直接就被拒绝了,也太没面子了! 司马瑨从背后环住她:“我明日走后你便去别处待段时间,去吴郡或者是去义兴郡我舅舅那里都可以,不要留在都城。” 白檀闷声问:“为何?” 司马瑨冷笑一声:“司马玹支开我,肯定不会打什么好主意,我可不得把你藏起来。” 亏他想的起来!白檀额角青筋都突突跳了两下,又不带她去,又要她藏起来,你怎么那么多主意呢! 司马瑨实在是累了,很快就睡着了。 白檀却是辗转难眠,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转过身去,烛火尚未燃尽,他的五官能看得清清楚楚。 司马瑨这个人,睡着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差别实在是大,醒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沉郁之色,连笑都是阴恻恻的,睡着后敛眸被长睫遮掩,看起来却要平易近人许多。 白檀抬手抚住他的脸,她想跟去其实是因为担心,圣旨下在此时,又出了庾世道未死的传闻来,总有些不安。 几乎是一夜未眠,到天快亮时,白檀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听到响动又睁开了眼睛,就见司马瑨已经穿戴整齐了。 她也跟着起了身,司马瑨转头看到,说了句:“多睡会儿吧,不用送我。” “切,你不是要我离开都城的么?我起身收拾东西不行?”白檀自顾自穿好衣裳。 司马瑨知道她嘴硬,也不拆穿她,拿了桌上的佩剑别在腰间便出门而去。 白檀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没想到他忽然又折返了回来,连忙垂眼去看别处。他已到了跟前,托起她下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似乎意犹未尽,又在她脖子上狠狠啜了一口。 白檀低哼一声,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青了,没好气地推开他:“你临走还要折磨我一下不成?” 司马瑨退开,沉沉笑了一声:“做个记号罢了。”说完给她遮了遮衣领,这才又转身出了门 白檀揉了揉脖子,拉紧衣领跟出门去,瑟瑟寒冬,满院白霜,到前院时已经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无垢从后院走过来就见到师尊衣衫单薄地立在前院回廊下,半点没察觉出她师尊的儿女心思,只当她是早起,转头便去端了漱口水来给她。 白檀当然也不好意思表露心绪,端过来灌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始漱口。 院门边忽然出现了个内侍,抄手而立向她见礼:“女郎有礼,奴婢奉陛下口谕来传女郎入宫觐见。” “噗!”白檀一口漱口水喷了出来,还真来了啊。 司马瑨还叫她离都呢,来的这么快,能去哪儿啊! 57.中宫 早朝刚刚结束,司马玹往御书房走,身旁跟着白仰堂,身边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一般没事的话是不会被单独召见的,白仰堂垂着头亦步亦趋:“陛下是因为早朝的事心烦么?” 今日早朝谢太尉又重提了纳妃一事。 陛下不能生时该充实后宫,能生了更该充实后宫了,谢太尉想将谢如荞送入宫中的念头更强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他们白氏已经占了先机,将来白贵妃生出儿子来必然是母凭子贵,白氏就会成为新的外戚。 出了庾世道这样的一个外戚已经叫人头疼,王谢是不可能再让白氏一门独大的,当然要遏制。 司马玹叹了口气,脚下不疾不徐:“他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不过纳妃一事还是得待朕立后之后再定吧。” 白仰堂一愣:“陛下要立后了?” “朕已到这个年纪,早就该立后了。”御花园里红梅正艳,有一株枝叶都探到廊柱边来。司马玹在廊边止步,伸手拂了拂那株梅花,转头看向身后:“不过在立后之前,朕有件事要好好问一问太傅。” 白仰堂退后一步垂头:“请陛下明示。” 司马玹忽然道:“太傅这些年瞒朕瞒的好苦啊。” 白仰堂连忙抬手见礼:“陛下何出此言,老臣不明。” 司马玹叹了口气:“朕问你,当初朕奉先帝遗诏为储君时,白家说原定的太子妃是白唤梅,这事是假的吧?” 白仰堂怎么也没想到他要问的居然是这件事,蹙了一下眉道:“先帝的确说过此言,并不敢欺瞒陛下。” “那就怪了,先皇后与郗夫人虽不常来往,但待字闺中时交情一直不错,此事朕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听说过先皇后与贵妃之母关系有多好,先帝考虑太子妃人选时,为何不考虑关系亲近的郗夫人之女,反倒择定了现在的贵妃呢?” 白仰堂垂着头,不慌不忙:“老臣斗胆揣测,先帝一向不喜壮大世家门阀权力,所以才会在我势微的白氏中考虑太子妃人选,而白氏之中老臣当时已任了太傅,陛下想必也不愿太过倚重,所以才选了老臣族兄之女。至于先皇后与内子的交情,实在没陛下所想的那般深厚,内子生性也有几分不羁,先皇后体恤,大概是想到内子不会愿意送女入宫才没作考虑吧。”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司马玹听完只是浅浅的笑了一笑:“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朕想多了,还以为是太傅不愿意送女入宫呢。” 白仰堂忙道不敢。 司马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摆手遣人。 白仰堂告辞离去时犹觉若有芒刺在背,眼下陛下决定立后,却又忽然提起此事,想必是要给白家脸色看,不想立白唤梅了。 白檀原本以为入宫后会被直接带去御书房,没想到却被带去了后宫中的一处殿宇。 虽然对宫中地形不甚熟悉,她也看得出来这宫殿位置不偏。只是有些陈旧,庭院中花草多年无人打理,甚至还长出了杂草来,廊柱和瓦当也是灰蒙蒙的模样。 两个乖巧的宫女早就立殿门边等候,引着白檀入了正殿,殿中摆设都有些旧了,不过收拾的挺干净。 白檀在殿中转悠了一圈,问那两个宫女:“陛下不是要召我觐见?为何将我带来此处?” 一个宫女回道:“想必陛下正在忙于政事,女郎不妨稍作歇息,等候片刻。” 白檀抿了抿唇:“那给我拿本书来吧,免得无聊。” 宫女侧身做请:“内殿里有些藏书,女郎可以随意去看。” 白檀去了内殿,里面只有床榻小案,陈设极其简单。案头倒是摆了几本书,她随便挑了一本,坐去榻边翻看。 宫女们殷勤地送了茶点过来,白檀没心情吃,只翻着手里的书,打发了她们去门边等消息。 结果等了足足一天也没有人来传话请她去见驾。 眼看天都要黑了,宫女甚至都已送了晚膳过来,白檀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将手中的书合起来道:“不用忙了,我这便出宫回去了。” 宫女们齐齐跪了下来:“可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请女郎切莫怪罪。” 白檀道:“与你们无关,陛下那边我自会找理由解释,你们放心就是了。” 她走去案边,将那本书放回原位,瞥见其他书下面压几张纸,便抽出来看了看,原来是练字的废纸,就这么随手夹在了这堆书里。 白檀觉得这字迹看起来却有些眼熟,再三辨认,问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宫女:“这里以前住的是谁?” 宫女垂着头道:“这里是凌都王为皇子时的寝殿。” 果然!白檀一看这字就认出来了,虽然力道和笔锋比起现在差了许多火候,但他的字太有特点,还是很好辨认的。 宫女们连忙劝说:“女郎不妨再等等,陛下兴许晚上传召也未可知呢?” 白檀本不乐意,但这里是司马瑨住过的地方,那多待一会儿也不是不可以了。 贵妃寝殿里,白唤梅刚用完饭,正倚在软榻上休憩,腹间已经显怀。 珠帘被揭开,司马玹走了进来,她听到脚步声便要起身来见礼,被他竖手拦住了。 “好好歇着吧。”司马玹挨着榻边坐下,笑着问了一下她这几日如何。 “一切都好,请陛下放心。”白唤梅脸上笑着,心里却藏着事,“听闻朝臣又上疏陛下纳妃了,可有此事?” 司马玹点了一下头:“确有此事。” 白唤梅虽然失落,但也无奈:“虽然陛下说臣妾不喜欢的人绝对纳入宫中来,可如今臣妾身子重了,无法伺候陛下,后宫事务也需要人操持,陛下纳妃也是应该的。” 司马玹笑着抬手覆上她小腹:“爱妃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好生养胎,这些事朕来操心就是了。” 如往常一样的回答,白唤梅心安了,还记得上次闹到庾世道围都的地步他都没有改过初衷,料想是她多虑了。 司马玹又安抚了她几句便出去了,到了外殿还不忘嘱咐宫人好生伺候照料。 白唤梅不免暖心,他本就有些冷情,又每日都有忙不完的政事,能这样每日都抽空来看一看自己,已经足以叫整个后宫的女子羡慕嫉妒了。 只是那日看到的那幕始终印在脑中,想起白檀,心又沉了下去。 白檀已经在司马瑨住过的这间寝殿里已经住了三四日,司马玹却一直没现身。这样不清不楚地把她叫来未免太过奇怪,宫里又不比东山,做什么都不自在,她想去见一见白唤梅,宫女们又推三阻四。 她已经决定了,今日再见不到陛下,一定要走,就算治她个抗旨之罪也认了,实在是太乏闷了。 大约是老天也不愿她抗旨,到了午后,终于有内侍来了,立在殿门边笑着见礼:“陛下已在御花园等候,请女郎去见。” 白檀窝在内殿看书,听到这话赶紧起身,出门之际才想起来要注意一下仪表,只好又退回去。 两个宫女进来要伺候她更衣,也不知道从哪儿捧了精致的宫装来。 白檀根本就没多看一眼,她对着铜镜悄悄拉高衣领,最后干脆又在外披了件绒领的披风。 司马瑨那混账一定是故意的,在她脖子上啜了一口至今也没好,还穿宫装呢,不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敢出去么?只怕待会儿见驾都不敢抬高头。 这午后的太阳正好,出了殿门,白檀还忍不住眯了眯眼。 内侍领着她前行,到了御花园便退开了去,司马瑨就在花园旁的回廊里等着她,远远地便朝她招了一下手。 这动作叫她回忆起年少时,不过此时总觉得不是滋味。 到了跟前见完礼,她又下意识地拉了拉脖子上的披风领子,这才道:“陛下召我入宫有好几日了,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司马玹笑着抬了一下手:“随朕过来就是了。” 后宫里的宫殿一座挨着一座,司马玹带着她绕过曲折迂回的回廊,不远处便是她住的那间宫殿,住在其间没有发现,此刻从远处走才注意到挨着那宫殿的便是威严肃穆的东宫,可见当初司马瑨离太子之位也只是一步之遥了。 又沿着回廊走了许久,廊下有潺潺的流水声,是条细窄的游赏河,靠岸处结了薄薄的冰。过了这条河,再转过曲折拐角,眼前陡然开阔起来。 冬阳从头顶照下来,前面不远便是长长汉白玉石阶,石阶上是方正庄严的一座殿宇,廊柱和门窗上都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殿门却是紧闭的。 司马玹抬手朝殿宇指了一下:“这里是中宫所在。” 白檀其实已经猜到,在后宫之中,除了陛下的长乐殿,自然只有皇后的无极殿能有这样的气势了。 “果然气派非凡。”白檀只能这般称赞一句。 司马玹转头看她:“朕决意立后了,此番接你入宫,便是为了此事。” 这几日白檀一直在想召她入宫所为何事,恰恰没想到是为了这事。 “陛下要立后是大事,该与重臣商议,我不懂宫中规矩,给不了陛下什么建议。” 司马玹眼睛弯了弯,“朕不是要你来给什么建议的。”他走近几步,腰间环佩叮当,牵住了她的手,声音轻了下去:“只要你愿意,今后你便是这里的主人。” 白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抽回手后退了一步:“陛下何出此言?” 司马玹的手僵了僵:“朕会这么说自然是对你有意。” 白檀垂眼:“陛下厚爱,只是我与凌都王的事已经传得天下皆知,像我这样的人,有何资格成为一国之母呢?” 司马玹拧眉:“朕也是为你好,你就算真嫁给了凌都王也无法得到册封,连个名分也没有。” 白檀讪讪:“我本是闲云野鹤之人,头衔名分于我本就是浮云。” 司马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负在身后的手指张开又蜷起,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你也不会在意皇后的名分了。看来朕表明的太晚了,以往怕你抵触,分毫不敢越近,待到你与凌都王越走越近,心有不甘也悔之晚矣。白檀,你这般不愿意,真的只是因为凌都王?” 一个帝王这样将心里的情绪剖开来摊在她眼前,白檀知道这是放低了姿态。她不能表现出知道了什么的模样,那样对自己对司马瑨都没什么好处。 于是仍如往常一般,用仰慕的语气道:“自然不止如此,陛下君子端方,总是为我着想,才一直没有表明心意,对此我永远感激在心,所以如今也不能连累陛下名声受损。我若做了皇后,天下都会耻笑陛下的。宫中有我阿姊这样品貌上佳的人选,比任何人都适合为后,是我配不上陛下。” 司马玹的视线在她脸上盘桓了几遍,没看出异常来,眼底情绪尽敛,叹了口气:“朕欣慰你如此仰慕朕,又痛恨你如此仰慕朕,你怎会配不上朕呢?你再好好想一想就是了。” 白檀怔了怔,这意思是暂时不会准许她出宫了。 司马玹越过她走了,白檀在风里站了许久才挪动了脚。 若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她入宫,那就不难解释为何让她单独住一间宫殿了。 她想了想,没有回原先的住处,而是脚下一拐往白唤梅的寝宫而去。 回廊尚未走到底,伺候她的两个宫女已经来迎。白檀为避开她们,故意走了侧面的回廊绕了个路,二人却很警觉,连忙小跑着追上来,口中呼唤:“女郎走错路了,寝宫在这边。” 白檀转头怒道:“怎么,我不能去贵妃寝宫?” 一个宫女跪了下来,另一个倒还沉稳:“女郎见谅,贵妃如今身怀六甲,不便招待女郎,所以女郎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 白檀厉声道:“我此番入宫可是为贵妃带了家中口信来的,你们敢拦着,以后贵妃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么?” 二人噤了声,如今贵妃怀了龙嗣,自然金贵,谁也不敢得罪。 白檀趁机提着衣摆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白唤梅正在殿中安睡,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醒了,仔细一听是白檀的声音,连忙起了身。 白檀已经自己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宫女,似乎是想阻止她,见到白唤梅已经醒了,便又退了出去。 “阿檀怎么来了?” 白檀笑嘻嘻地坐到床沿来,握住她的手:“阿姊,我来与你作伴,你不会嫌弃吧?” 白唤梅很惊喜:“怎么会嫌弃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白檀不想瞒她,否则若是她从别处知道了这消息,只会惹来无端的猜测和误会:“是陛下接我入宫来的,还为我安排了住处,但是我更想与阿姊住在一起。” 白唤梅心里一沉,眼下朝臣建议纳妃,司马玹接白檀入宫没什么,还为她安排住处便可疑了。 “那你来我这里,不怕陛下责问么?” 白檀摸了一下她隆起的肚皮,贼笑道:“阿姊怀着金贵的皇嗣呢,陛下不舍得责问,就让我在这儿住下吧。” 白唤梅勉强笑了一下:“那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好了。” 白檀在贵妃寝殿住下来的事情很快就让司马玹知道了,他去了一趟白檀的住处,并没有发现她人,询问之后才知道她人去了白唤梅那里。 他去白唤梅处探望,白檀便避开去外殿,他出来后,她又钻进内殿去陪白唤梅。 司马玹佩服她的心思,可又有些不快,看来连中宫之位也难以打动她了。 还以为那份敬仰之情可以转换成男女之情,但看来对白檀行不通了。当真是对司马瑨太过痴情,还是已经对他开始怀疑了? 白檀平常太独立了,她进了宫这事根本没人管,唯一管得着的司马瑨又去了豫州。 司马玹不放人,她也只能在白唤梅身边窝着,没事就陪她弹弹琴写写诗,反正就避着司马玹,白唤梅的肚子都大了一大圈了,司马玹也依旧没有得到她那个入主中宫的答复。 冬雪落了三场,除夕到了。 宫中设宴,百官到席,后妃们也有机会与家人见面,白仰堂作为白氏族长,这才有机会到后宫来见白唤梅。 他来这一趟有意掩人耳目,因此是傍晚时分到的,不想一进殿门就看到白檀在,顿时惊讶。 白檀正在炭盆边烤火,一边跟倚在榻上的白唤梅闲扯,看到他也愣了愣。 白仰堂皱了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唤梅生怕父女二人吵起来,连忙道:“是陛下召阿檀入宫的,叔父不要怪阿檀。” 白仰堂脸色愈发不好了,眼神在四周一扫。 白唤梅知道他用意,摆手遣退了左右,扶着后腰起身,请他入内殿叙话。 白檀料想父亲又是要说什么家族利益之类的破事,懒得搀和,拿了火钳百无聊赖地戳那烧的火红的木炭。 不多时白唤梅便出来了,也不知道白仰堂与她说了什么,她脸都白了。 白檀连忙丢下火钳去扶她,却被她避开了手,彼此都是一愣。 白仰堂跟在后面走出来,看了看白檀,眉心紧锁,举步出门去了。 “阿姊到底怎么了?” 白唤梅缓缓坐回了榻上,看着她:“阿檀,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陛下么?” 白檀一愣:“阿姊怎么又问这话了?” “叔父说陛下有意立后,但无意立我,他这时候将你接入宫中来,是想立你吧?”白唤梅脸上白寥寥的:“他这么多年不愿立后,原来是在等你,你就一点都不动心么?” 白檀看她这模样,心里也不好受:“阿姊知道我心里有谁,若我动心了,岂会住到你这里来?干脆就独占一座宫殿风风光光等着册封好了。” 白唤梅当然懂她的意思,她是为了避开与陛下独处才来这里,当着自己的面,陛下总不能对她怎么样。 她拖住白檀的手,苦笑了一下:“我果然是自作多情。” 白檀见不得她这样,蹲下身握紧她的手:“都怪我,当初还劝你将他视作良人,没想到他并非如我想的那般。” 白唤梅怔了怔,听到外面脚步声攒动,没有问下去。 天已经黑了,宫宴开始了,白唤梅因为怀孕不能参加,宫人们奉旨准备了许多佳肴送来了寝宫。 白唤梅看着内侍一道一道地从食盒里端出来摆在面前,清楚地认出其中好些都是白檀钟爱的口味。 司马玹原来也不冷情,全看他愿不愿意用心罢了。 白檀却没有胃口,内侍传菜的时候她便趁机钻出门去了。 穹窿灰蓝阴沉,大雪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她拢了一下身上的披风走入风雪,四下乱转,反正此刻宫中繁忙,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结果转来转去,又转到了司马瑨以前住过的宫殿外。 去年除夕还是与他一同守岁的,如今他是在豫州还是已经到弋阳了呢? 她在台阶下徘徊,时而看一眼上方的殿门,脚下在积雪里踩出一个一个印记来,一边想象着以前司马瑨是不是也无数次在这里徘徊过,心里竟然生出酸涩来,最后搓了搓脸狠狠呼出口白气来,才算缓过去。 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惦记一个人,惦记到看到谁都会想到他,做什么都会想告诉他,一个人独处便会分外难过…… 旁边有个瘦小的内侍经过,一路小跑,不小心撞到了她,白檀险些被带着摔倒,那内侍忙不迭过来扶她,口中不断告罪。 白檀道了声“无妨”,转身回贵妃寝殿,故意挑偏僻处行走,直到左右无人,才看了一眼手心里被塞的纸团。 58.希望 白檀怕白唤梅那里人多眼杂,也没急着回去。好在这除夕之夜宫中到处都掌满了灯火。 她逛到之前去过的那游赏河边,装作在欣赏夜景,悄悄将纸上的内容看了。 是郗清写来的,让她找机会与他见一面。 白檀将纸团丢入了河中,一时没有办法,只能等待机会。 除夕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免朝,司马玹因此有大把的时间在后宫逗留。 如往常一样,他每日都会到白唤梅的宫中来,只不过现在逗留的时间愈发的长了而已。 白唤梅心里有数,司马玹这样不清不楚地将白檀留在宫中,又时常往这里跑,意图已经很明显,其实已经在告诉她想纳白檀的心了,只等着她自己发话而已。 可是无论是白仰堂的意思,还是她私心里,都不希望他能如愿。 白仰堂那日说的很清楚,若白檀也要入宫,还不如背负个不好听的名声跟了凌都王。皇权虽然是中心却不是全部,白家绝不能只依靠帝王之势。 晚上司马玹又过来之前先派人传了膳食过来,特地点明请白檀一起来用。 白檀推说昨夜没有睡好,今日实在犯困,所以早早自己用了饭就睡了,没有现身。 司马玹听说了此事,特地拨了自己的龙涎香出来,叫人送去给她宁神。 于是就连内侍都开始揣测圣心是不是对白檀有意了。 白唤梅入宫这么多年,总不可能连个眼线都没有,这事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传入了她耳中。 她抚着小腹揽镜自照,怀孕后自己胖了许多,气色也不见好,莫非这就是色衰爱弛? 然而殿外传来陛下驾到的通传时,这点哀愁便又压了下去。 天已经黑了,挑灯引路的内侍退开,司马玹进殿门前朝偏殿瞥了一眼,门窗紧闭,白檀想必是真睡了,算起来,足足好几日都没见到她人了。 他走入正殿,白唤梅已迎了出来,屈身见礼。 司马玹伸手扶住了她,带她入席用膳,神色温和,和平常一样,瞧不出情绪有很么变化。 用完膳后传人伺候洗漱,今晚要在此留宿了。 白唤梅遣退了左右,亲自侍候司马玹宽衣,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可以说了:“臣妾斗胆,敢问陛下,为何将阿檀接入宫中来?此时接她入宫,是有意纳她入宫么?” 司马玹的发髻放了下来,散在肩头,灯火里冲她笑了一下,慵懒优雅:“怎么,爱妃不愿意?” 白唤梅心中一凉,垂下头去:“陛下以前不是说过,臣妾不喜欢的人,是不会纳入宫中来的。” 司马玹托起她的脸来,似有些疑惑:“贵妃不喜欢白檀?” 白唤梅一怔,呐呐道:“臣妾自然喜欢阿檀……” 司马玹温文尔雅地笑了笑,“爱妃性子温柔,向来最好说话,对自家姊妹自然没话说,朕这话算是多问了。”他扶着白唤梅朝床边走:“爱妃好生养胎,其他事情不用多想,也免得朕担心。” 白唤梅称了声是,犹如梦呓。 原来不是什么色衰爱弛,是根本就不曾爱过,全都是她会错了意罢了。 因为此事辗转难眠,这一夜白唤梅就没合过眼。 第二日一早司马玹便起身去御书房处理政务了,白唤梅假装还在睡着没有伺候,听到他出门的脚步声从窗边经过,应当是去偏殿探望白檀了。 没多久白檀就来了,在外面询问贵妃醒了没有。 白唤梅开口应了一声:“进来吧。” 白檀很快就走了进来,立在床边冲她笑了笑:“阿姊,你能不能借机帮我探探陛下的口风,看什么时候能准我出宫?我在宫中实在是闷坏了。” 白唤梅见到她却是一愣。白檀这几日大约是嫌闷,脸色不大好,又故意没有打扮,只用发带绑着长发,穿着朴素地白缎袄裙,唯有高束的腰肢能看出窈窕有致的身段来,可在这聘婷美人穿梭不息的宫廷里瞧着就还是不算显眼的。 白唤梅暗自惭愧,看到司马玹对白檀好竟还隐隐地对她生出了嫌隙来,可怎么看白檀都是有意回避司马玹恩宠的,是她太小心眼了。 “只怕你出不去了。”白唤梅坐起身来,本想与她好好说话,可大约是这一晚没休息好,竟头晕了一下便要摔倒回去。 白檀眼疾手快地冲上来扶住了她:“阿姊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御医来瞧瞧?” 白唤梅摇摇头:“没睡好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白檀难得有机会,岂能放过:“阿姊得为孩子着想,不要大意,我看还是请郗清来吧,稳妥一些。” 提到孩子白唤梅就慎重了,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郗清来的太迅速了,迅速地就跟一直等在宫门口似的。 外面天寒地冻,他却穿得不多,宽大的竹青锦袍,若非背着药箱,真的是潇洒飘逸的很,只不过进了殿就扑到炭盆边烤了烤手,可见风度全然都是死撑出来的。 殿中只留了白家安排的仆妇们,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也不用忌讳什么,白檀便直接叫郗清进内殿去了。 白唤梅尚未起身,床帐严严实实地放了下来,只露出了手臂搁在床沿。 郗清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给她细细诊断了一下,抬头道:“放心吧梅娘,没什么事,只是你不要思虑太多,有了身孕要注意休息。” “嗯。”帐内的白唤梅轻轻应了一声,却有些飘忽。 郗清瞄一眼白檀,料想是因为她的缘故,可这种事他又不好开口安慰,去旁边开了副宁神养胎的方子便要告辞了,一边悄悄给白檀递了个眼色。 白唤梅唤了个宫人送郗清,白檀道:“我送他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刚好走一走。” 白唤梅答应了:“也好。” 白檀随郗清出了殿门,天上开始飘雪沫子,冷风四处倒灌而来。两人默默走路很安分,专挑僻静处走。 经过一间宫殿外,四下不见宫人来往,郗清凑近小声道:“你没什么事吧?” 白檀摇头:“我能有什么事。” 郗清道:“陛下应该是封了你的消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递了消息给你,若陛下没打坏主意,至于这样么?” 一直停在一处会惹人怀疑,白檀示意他继续朝前走,一边道:“我没什么事,倒是你,得赶紧赶去豫州才是。” 眼下除夕已过,很快便会入春,司马瑨这次发病可能赶不及回来,没有郗清在又会跟上次在吴郡一样饱受折磨。 郗清一脸无奈:“你可真是不够朋友,为了殿下要累死我啊。去是肯定要去的,只是临行前我得亲自来看你一眼,确保无事才安心,否则去见了殿下还不是得倒霉。” 前方就要出内宫大门,三三两两的宫人往来,二人闭了嘴一本正经地走路,直到再没有旁人,白檀才道:“宫中我尚且可以应付,你放心就是了,赶紧去豫州才是正经。” 郗清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个遍,确认没事这才点了点头,拢手缩着脖子迎着瑟瑟寒风往前走,身后忽然传来了齐整的脚步声,他又停了下来。 白檀转身看去,后面走来了一队内侍,个个都抄着手垂着头,中间几个人抬着步辇,在几丈之外停了,司马玹从上面走了下来。 内侍躬着身子要扶他前行,被他摆手遣退,他朝白檀走了过来,一面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大概是刚从御书房里出来的,还带着炭火的温热。 白檀不敢接受,连忙脱下来要还回去,司马玹接过去又给她罩上,这次直接将领口的带子给系好了。 “从何处来?”手指扯紧了系带,他含笑问了一句。 白檀浑身不自在,悄悄朝郗清瞥了一眼,他还没走。“阿姊今日身子不大好,请了郗清来诊治,我来送他出宫。” 司马玹这才看向郗清,语气倒是很关心:“梅娘怎么了?” 郗清趋近几步见礼:“回陛下,贵妃并无大碍。” 司马玹笑了笑:“既然无大碍,又何须劳烦你这样的神医来医治呢?” 白檀连忙解释:“为了稳妥些罢了,那可是陛下的皇嗣,马虎不得。” 司马玹偏头冲她笑道:“你这般为朕着想,又待贵妃如此用心,朕选你为后果然没选错人。” 郗清原本垂着的头倏然抬了起来。 白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恼恨,原本故意没与郗清说什么,这下却瞒不过去了。 她避开一些:“陛下选后是国之重事,岂是几句口上之谈便能定的了的?”言下之意就是叫郗清别当真。 郗清倒是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一直站着没走。 白檀连连朝他使眼色,他还是不动身,没奈何,只好出言道:“你方才不是说还有病患急着去诊治么?怎么还不走啊?” 郗清这才终于向司马玹见礼告辞。 “去吧,有劳你了。”司马玹如往常一般待人亲和,招手唤了个内侍过来,吩咐随后送赏赐去郗家。 郗清谢了恩,眼神又在白檀身上扫了几圈,白檀朝他瞪了一眼,他这才动脚,一步三回头。 雪下大了一些,司马玹道:“回去吧,免得着凉。”说着抬手托起白檀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 白檀谨慎地避开他的接触,跟在后面缓行,他倒也没恼,笑了笑率先往前走了。 白檀边往前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郗清果然还在张望,看到她望过去才转身走了。 她暗觉不妙,司马玹先前只在她面前提了立后的事,如今故意当着郗清的面说,只怕是有意传出这消息去了。 帝王的披风以金线绣了龙踏祥云的纹饰,就这么披在白檀的身上,这一路上走来,她觉得自己都快被宫人们的视线戳成筛子了。 实在忍不住,踏上回廊后她便将披风解了抱在手里。 司马玹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朕连让你披个披风也得下旨才行不成?” 白檀讪笑:“此时不觉得冷了,还是请陛下保重龙体的好。”说着将披风递了上来。 司马玹拂了肩头的雪花,在她面前稳稳地站定:“那便有劳你为朕披上了。” 白檀不是个容得了别人逗耍的人,身上那点逆骨作祟,便是帝王也无法压住她,手臂将那披风收回来笑道:“竟然忘了陛下需要人伺候,我常年隐居山中也不会伺候人,不如带回贵妃寝殿让阿姊伺候陛下披上吧。” 说着便要告辞往贵妃寝宫走。 司马玹拖住她衣袖,口中笑了几声:“到底是白檀,脾气一点没变。” 白檀扯回衣袖:“这副脾气只怕难以为后吧?” 司马玹不以为忤,朝前走了几步,唤了声“来人”。 先前伺候过白檀的两名宫女从斜侧的廊下垂头走了过来,看起来像是早就等在此处的。 司马玹走回白檀身边,接过她臂弯里的披风,“你就不用回梅娘那里了,还是去先前的宫殿里住着吧。”他朝御书房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补了一句:“这是圣旨。” “……”白檀脚下不动:“陛下不是说要让我考虑,为何竟有强迫之意了?” 司马玹但笑不语,远处内侍迎了过来,簇拥着他朝御书房一路去了。 白檀又回到了司马瑨住过的宫殿里,为了避免麻烦,闭门关窗,只在内殿中待着,不见任何人。 到了午后便早早吩咐下去不用打扰,她要歇息了。 就不相信躲不过去,大不了以后昼伏夜出就是了! 四下很安静,天黑时分落雪从雪沫成了鹅毛大雪,躺在床榻上都能听到外面的落雪声。 白檀窝在床上装睡,听到殿门外传来了司马玹的声音,宫女说了她已经睡了,殿门却还是被推开了。 她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着那脚步声已到了内殿门边,骤然开口道:“陛下请回吧,我会给陛下一个答复的。” 司马玹的脚步声没再响起,隔着屏风能看见他岿然不动的身影:“何时?” 白檀想了想:“尽快。反正我人在深宫里,陛下若真等了十年,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刻?” 司马玹似乎想了想:“依你就是了。”说完脚步声响起,殿门又合上了。 白檀这才吐出口气来,狠狠揪了一下被单。 司马玹一定是察觉出她怀疑他的事了,所以行事也不再遮掩了。 豫州的雪可比建康下的大多了,不仅鹅毛一般往下掉还分外密集,几乎叫人无法视物。 郊外三十里处扎了营帐,祁峰领着从都城带来的三万兵马驻扎于此。 中军大帐里,司马瑨身上只着了软甲,立在炭盆边,慢条斯理地烤着手:“你这是在向本王提要求?” 他的对面站着个肥硕的中年人,是豫州郡守,大概在炭盆边站的太久了,满脸通红,听了这话忙拱手道:“不敢啊殿下!先前陛下将庾世道旧部移交给了下官,如今他们听说了庾世道没死的消息蠢蠢欲动,得知殿下来又拿乔,这些条件都是他们提的,与下官无关啊。” 司马瑨幽幽抬眼,眼神倒比外面的风雪更冷:“庾世道手下的兵不听话,你竟还帮着他们谈条件,倒是接手的不错啊。” 郡守吓得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是下官无能。” 司马瑨拿了火钳夹了块烧红的炭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来,递到他嘴边:“本王这里的好处就如同这块炭,你试试看能不能吃得下。” 郡守连忙往后缩,一头一脸的汗:“殿、殿下切莫拿下官开玩笑。” 司马瑨手一抖,那块炭落在了他的衣摆上,顿时燃着了火。郡守张皇地大叫,扑出帐外去,一头扎在雪地里才灭了火,惊魂未定地趴在那里喘气。 司马瑨拖着火钳走出帐来,隔着簌簌扬扬的大雪冲他笑了一下,却叫他愈发想缩回雪地里去。 “你听好了,本王虽然只带了三万兵马,但还轮不到败将之兵来谈条件。带句话回去,三日之后悉数收编,从者今后在本王营中一视同仁,不从者……”他将火钳送入雪地里,发出“呲啦”一声。 郡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了。 祁峰迎着风雪走过来,司马瑨冲他道:“点兵准备,就算血洗也要将这占城为王的豫州给制服了。” “好嘞!”祁峰目送他回了营帐,浑身都是干劲。 豫州郡守隔日再来营中时,一眼就看到悬在营地里的几具尸首,吓得脸白了白,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庾世道残部的几个副将。 他不敢见司马瑨就跑回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来。 残部尚未完全收编,但那八万人的军营几乎已经被血洗了一遍。 自豫州郡守接手之后就疏于操练,这些残部哪里还有什么战力,靠人数拿乔也没能成功。 整个豫州城都不敢动弹,每日打开城门似乎都能闻到远处军营方向散逸而来的血腥气。 司马瑨又打马入城去了一趟庾世道的府邸,将里面抄了个遍,而后又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若无其事地出了城。 大雪落完了,道路却还压着积雪,就算收编完也无法前往弋阳,司马瑨便暂时扎营在城郊,等雪化了再上路。 豫州郡守终于颤悠悠地又出现了,这次却是来示好的,派人带了一堆好酒好肉送来了营中。 司马瑨没搭理他,叫祁峰拿下去犒赏士兵,自己早早地闭了中军大帐睡了。 豫州的春日比腹地要来的晚许多,司马瑨的病却准时的很。 祁峰早已守在帐外,司马瑨为了免些痛苦,已经早早入睡,还是惊醒了。 酒肉的香气混着炭火的气息飘入帐中来,他在迷蒙中嗅着这味道,感觉像是又回到了离开皇宫前的那段岁月,那时候每晚睡前内侍都会在他床边点上一炉熏香。 他从未怀疑过有什么问题,直到后来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总是睡不好,梦里都是被叛军追杀的慌乱,都是身边人被杀的惨状,全是鲜血淋漓的场面…… 他不想回忆起吴郡的岁月,可每晚都会在噩梦里重回那段岁月。 好在偶尔会梦到白檀,有她出现的时候梦里的感觉才没那么难受。 那些不过是开始,谁也没想到这诱因后来会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第一次发作之前他还在战场上,几乎杀红了眼,越是见血越是畅快,等到鸣金收兵后回到营帐便发作了。 那时候他刚做上将军,独自在营中熬了足足半个月,只有祁峰和顾呈手足无措地守着他,险些没命。 彼时不过以为他是出于心中恨意杀人太多才会有此症状,直到后来他受伤时请了郗清来医治,被诊出了这隐藏的病根来,才得知自己身上早被人动了手脚。 多么善良的帝王,待他那般宽和,当初在宫中连宫人都开始私底下对他冷眼相加的时候,还对他嘘寒问暖。甚至在他入营后还会特地嘱咐将领们对他多加照顾,尽量不要让他亲身上阵冒险。 所有人都夸赞他宽容善良,对先帝之子都能如此包容忍让,难怪会得到先帝青睐选为储君,难怪会受到世家爱戴拥立。 只有司马瑨知道那是假象,后来又多了郗清。 帐中的炭火已经灭了,可他还是浑身是汗,脑中混沌,像是有万虫穿心,只想要宣泄……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人举着灯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为他把脉,口中还说着话,嗡嗡地听不太分明,只听到了白檀的名字。 “白檀……”他呢喃了一句,半昏半醒。 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半人半鬼的活下去了,满手血腥,独自走在与司马玹争斗的路上,可幸好又遇到了白檀。 “殿下,殿下!” 司马瑨被唤得意识清醒了一些,才看清楚那说话的人原来是郗清,他一头的风雪,身上披风还未除下,显然是刚刚到的。 “殿下,你可得撑住,白檀被陛下接入宫中去了,恐怕要被立为皇后了!” “立后?”司马瑨狠狠揪着身下的兽皮,浑身战栗,牙关都发出了咯咯的声响:“他敢!” 司马玹永远不会知道白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是他年少时晦暗生活里的一道光,如今便是他走下去的希望。当初她遇刺时,郗清一句司马玹可能会叫她入宫便让他愤恨地表露了心意。 皇位被夺了,生命也险些被夺去,司马玹还想从他这儿夺走什么! 他倏然坐起,抽出了床头的剑来。 “殿下!”郗清后退了一步,神情严肃起来。 司马瑨重重地喘息着,额间的汗水滴在手背上,剑尖几乎离郗清只有几寸,他胸膛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翻滚如潮:“嗬,他不就是想逼本王反么?” 郗清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剑尖,皱起眉来:“那殿下您不会真打算……那啥吧?” “本王若是反了,便是乱臣贼子,他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除了本王了,还是那个光明磊落的帝王。”司马瑨手腕一转,剑重重插入地上,冷笑出声:“本王不仅不让他如愿,还要他来求本王。” 59.重逢 有郗清在,司马瑨的病虽然难熬,也就是两三天的事而已。 春风已经开始南下,连豫州的旷野里都多了绿意。 司马瑨将收编后的人马交给祁峰,让他带着前往弋阳,直接交给镇守西北的荀氏一族将领荀渊,自己却没有露面。 到底是边疆地带,入春时还是很冷的,郗清搓着手往中军大帐走,经过营门时忽然听到一声突兀的嘶嚎,转头就见豫州郡守扑了进来,一路大喊:“庾世道没死!殿下!!!庾世道真没死啊!!!” 他摸了摸下巴,庾世道没死的传闻一直都有,忽然这般惊骇是怎么回事? 中军大帐的门帘被揭开,司马瑨走了出来,刚熬过一场病脸色还有些泛白。 郡守见到他的脸陡然冷静了下来,瑟缩着身子见了礼,战战兢兢道:“殿下,淮南郡反了,领军的人居然是庾世道啊!” 司马瑨似乎并不惊讶:“庾世道怎么会从淮南郡出来?” 郡守左右看了看,上前几步,垫脚拢手,在他耳边低语道:“据说他是从秦国来的,入了淮南郡后,淮南王便随他反了。” 司马瑨眸光微动,冷笑一声,可算是现身了。 都城此时却忙着在准备上巳节。 白唤梅如今已经腹大如箩,明明是该最滋补的时候,比起之前她反倒有些消瘦了。 白家的仆妇都很担心,纷纷询问缘故,她只说担心阿檀,大家有心安慰却也没法子。 如今谁都知道白檀被困在了那座宫殿里,据说陛下每日都去看望她,可她每日都避而不见。 午间大家好说歹说,劝白唤梅喝了一点补汤,扶她躺去了榻上小憩,刚松口气,来了个宫女求见。 白唤梅听到那宫女在外面提到了白檀便坐了起来,叫人唤她进来。 原来是在白檀那宫里伺候的宫女,今日特地奉了张五色花笺过来,说是白檀写的诗词,想请贵妃配个曲子,看能不能成个曲调来。 白唤梅细细盯着那花笺看了许久,暗叹白檀真是玲珑心思,将要说的话都藏在诗里了,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宫女们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她遣了那宫女回去答复,就说自己应下了,而后起身将那花笺烧了,叫了个白家的仆妇来,写了封信,让她送出宫去。 上巳节没两日就到了,今年司马玹没有参加,王丞相主持,领着士族们在东山的王家别院附近宴饮。 酒至半酣,旁边树丛忽然唰唰的响,忽然钻出了个人来,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来的是抱朴观的陈凝,又齐齐舒了口气。 “陈道长这是做什么?”王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陈凝甩着拂尘呼了声“三无量”,面向王敷道:“可否请王丞相借一步说话。” 王家可是热切的天师道弟子,对道家尊重的很,立即起身朝旁边走了几步:“请。” 陈凝拢着拂尘,挨着一丛灌木站定:“王丞相,贫道最近照例为皇家祈福,算了一卦,怎么算出的情形不大好呢,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敷脖子都伸长了:“可是事关皇嗣?”他最关心的就是未来储君的事了。 陈凝深沉地眯了眯眼:“这贫道就不清楚了,贫道只知道宫中近来多了个白檀,其余并无异常,难道白檀能对皇嗣做什么不成?” 白檀竟然在宫中?王敷还真不知道这事。 他心中迅速盘算,明明前脚陛下已经答应默许凌都王和白檀的婚事,为何要接她入宫? 陈凝说白檀不会对皇嗣做什么,他可不这么认为,那姑娘牙尖嘴利的,岂是善茬?她都跟凌都王谈婚论嫁了,必然向着凌都王,若是做出谋害皇嗣的事来,以她白家人的身份也不会遭人怀疑,届时凌都王可就又有机会做储君了! 对,陈凝算出来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他顾不上宴饮了,走去白仰堂面前义正言辞地询问:“太傅,白檀是不是人在宫中?” 白仰堂端着酒盏沉脸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老夫也不关心,已经准备与之断绝父女关系了。” 王敷哼了一声,再顾不上宴饮,拂袖入宫去了。 司马玹正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手边有几份折子,一份是骠骑将军刘将军的,一份是吴郡郡守周怀良的,还有一份是义兴郡郡守杨赐的。 前二人是白檀学生的父亲,后者是司马瑨的舅舅,全都上疏请他为司马瑨和白檀赐婚。 杨赐竟然说在吴郡便已为司马瑨和白檀证婚,只缺个名分罢了。 白檀不可能递消息出去,赐婚被旧事重提,应当是司马瑨的主意。 真是能忍,全天下都知道白檀与他的事了,自己将白檀接入宫中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扇了他一耳光,以他的脾气,竟然只是如此? 将折子抛在一边,端茶饮了一口,门外通传说王敷求见,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王敷入了殿,身上还带着宴饮未及散去的酒气:“老臣斗胆,陛下不能将白檀留在宫中。” 司马玹笔下一顿,抬起头来,他将白檀藏得很深,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也只能找个理由:“白檀入宫来陪伴贵妃,有何不可?” “陛下明鉴,白檀与凌都王的事天下皆知,您将她留在宫中恐有流言蜚语,这是其一;抱朴观算出宫中近来有不祥之兆,就是因为多了白檀这个人,这是其二;白太傅亲口所言,准备与之断绝父女关系,断绝之后白檀便是平民女子,有何身份留在深宫?”作为丞相还是有分寸的,虽然揣测地充满恶意,还是没有直言。 司马玹蹙了蹙眉。 王敷因为看白檀不顺眼,说话都分外铿锵有力:“请陛下三思,尽早让白檀离开宫廷!!!” 司马玹的手指紧紧撰着笔杆,真是小看白檀了,居然以为她递不出消息去。 果然不能强迫她,前面都对他还算客气,只是婉拒和回避,现在直接用起手段了。 这一出这还真的是实打实地难住了他,光一个王丞相已经开始施压,何况是本就不乐意白氏一门独霸后宫的谢太尉和其他大臣,若白檀真没了世家女的身份,他们绝对不会赞成立其为后。 王敷被安抚住离开了御书房,天已经黑了。 司马玹走到御书房外,提了内侍手中的灯笼,独自往后宫走去。 白檀正在殿中用饭,耳中已经听到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门口的两名宫女看见是陛下亲自提着灯火而来,连忙上前跪迎。 司马玹提着灯火立在门口,问二人:“女郎近来可有让你们送什么东西出去?” 一名宫女摇了摇头,另一名宫女伏低了身子:“回陛下,女郎先前让奴婢送首诗词给贵妃,奴婢不敢不去,又怕惹出祸端,所以就悄悄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扔了,请陛下责罚。” 司马玹朝殿中看了一眼,这个回答好,看来是找不出到底是谁传消息出去的了。 白檀搁下了筷子,取了帕子拭了拭唇,站起身来见礼:“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早就叮嘱过送诗词的宫女,要想保命就按照她教的话说,好在宫女识相。 司马玹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了宫女,摆了摆手,二人连忙退了下去。 他走进门来:“看来朕已经得到你考虑的答复了。” 白檀叹息:“陛下明鉴,您第一次提出立后时我已婉拒了,是您坚持留我在宫中叫我考虑。如今我只是想让陛下看清楚,要立我为后是件十分困难的事,陛下比我清楚朝中世家的压力,又何必强求呢?” 其实若非声名受损,白檀还能好生利用一下自己学生们的家族关系给司马玹施施压,奈何现在她那些学生们的父母大概都不想与她有瓜葛了吧。 司马玹蓦然走近,白檀便立即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捏住了她的肩头才止住了她的步子,白檀吃痛,皱着眉抬头看他。 “世家压力虽大,朕却会收拢皇权,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再也无法左右朕了。” 白檀心中微动,难怪他将自己留在宫中不放人,原来是在等时机。“可现在世家已经知道了,陛下如何还能留我在宫中?” 司马玹的眸子里跳动着烛火的影子,这的确是个难题,王敷可以安抚地了一时,却无法糊弄太久,他难缠惯了,到时候扯上谢太尉,更叫人头疼。 而更让人头疼的是,白家也不希望他如愿。 白檀的肩头被他捏得很疼,咬牙忍耐着,偏偏司马玹的神色还很温和,看着她的模样像是入了神,大约是在思索估量:“白檀,已到这一步,你大可以直言,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朕了?凌都王与你说了许多吧?” 白檀脸上毫无波澜:“我是文人,钻研文显之道,最爱探索求知,对任何事都带着怀疑,但我有自己的判断,凌都王岂会对我说什么,他向来话不多。” 司马玹失笑,眉眼永远清俊舒朗:“那朕换个问法,用你文人的怀疑眼光,是如何怀疑朕的呢?” 白檀藏在袖中的手指搓了搓,缓缓道:“那我就斗胆揣测一下,这些年司马瑨虽然有战功,可秉性暴戾,对您的皇位绝对没有威胁。可郗清给他牵了我这条线之后,您便开始意识到他的威胁了。若他有了我手底下这些学生们的关系,将来就有可能有了半壁朝堂的关系。所以您给了我一份密旨,说要传位于他,而后再将这消息泄露给了东海王与新安王。这二人一个为了遮掩自己参与叛乱的旧账,一个为了争夺皇位都会对我下手,所以才有了当初乐游苑内的刺杀。而我,因为对您的信任与敬仰,成为了牵制司马瑨最好的人选。” 她顿了顿,眼光暗了下去:“王者之道,贵在征服人心。陛下的帝王之术,竟然连我一个女子也算计的如此精确,险些叫我怀疑自己是被司马瑨利用的棋子,却原来我是陛下的一颗棋子。” 司马玹的手松开了她的肩头,托起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棋子?朕将自己也视作棋子,若无此觉悟,如何能与世家周旋,如何能成为帝王呢?白檀,难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么?” 白檀怔了怔:“陛下也许是个好皇帝,平衡门阀权势,多年无大战事,这十几年来百姓们生活安定……但是做得好,也不能遮掩犯过的错。” “……”司马玹骤然松了手,白檀失重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司马玹看着她,又走过来扶住她,即使是此刻,他的眼中也依旧蕴着浅浅的温情:“朕曾有雄心壮志,为何会变成这样?” 白檀酸涩:“大概人心本就是会变的吧?” “但这心对你始终没有变过,至少朕对你是真心喜欢的。” 白檀一点一点拨开他的手指:“陛下若真喜欢我,怎么会任由我在东山十年不闻不问?若真喜欢我,怎么会任由我与司马瑨私奔去吴郡而不阻拦?陛下喜欢的,约莫是我曾经仰慕你的模样。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阿姊,你喜欢的只有权势。” 司马玹收拢了手,将她紧紧按入怀里,声音从她头顶传过来:“是你不明白罢了。” “轰”的一声巨响,白檀一愣,身上骤然一松,司马玹已快步出了殿门。 她起身揉着肩膀跟出去,就见宫城外的半边天都亮堂堂的,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细细观望,那竟然是火光,熊熊燃烧之中夹带着浓黑的烟雾升腾起来,顺风还送来了哭喊和嘶叫。 “来人!”司马玹高声唤了一声,立即有内侍忙不迭跑上了台阶:“陛下有何吩咐?” “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内侍们还没迈脚,高平匆匆赶来了,他不便在后宫行走,远远站定向司马玹抱拳:“陛下,都中有人纵火闹事,已派人捉拿。” 司马玹神色一凛,举步朝外走,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拖住白檀的手:“跟在朕身边,免得有危险。” “陛下是怕我乱说话?” 司马玹扯紧她:“你不会乱说的,你知道这话说出去只会害了别人。” “……”白檀被他扯出了宫殿的庭院,挣开他道:“眼下有危险,我要去陪着阿姊。” 说完便沿着廊下跑去。 没跑几步就见回廊拐角立着一道黑乎乎的人影,走近了才发现那就是白唤梅,她连忙走过去:“阿姊怎么在这里?外面恐有危险,你快回寝殿去待着。” 白唤梅的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司马玹身上,她也是听到响动才来的,料想他就在白檀这里,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他拖着白檀在身边。 “放心吧,我身边宫人多,不会有事的。” 她没事,只不过是彻底失望了而已。 司马玹并没有过来与二人多言,眼前事情紧急,既然白檀愿意陪着白唤梅他也不阻拦,叮嘱内侍好生照料便匆匆走了。 一到御书房司马玹便下令调集城中守军去救火,高平则亲自率领禁军守卫宫城。 直到半夜,肇事者才被悉数捉拿,竟然一共有二十几人。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司马玹在殿中踱着步,夜深人静,他却毫无倦意。 殿门被内侍推开,高平几乎是一路跑进了御书房,身为禁军副统领,他从未这般失态过。 司马玹停步皱眉:“何事慌张?” 高平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折子呈上。 司马玹搁下笔接过来,八百里加急奏报,必然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展开一看,他的脸色变了。 月前秦军重兵绕过弋阳横在了肥水对岸,淮南王调兵隔江威吓,秦军不仅不退兵,反而派船送了使臣过来,说要来谈和。 折子里居然说那使臣是庾世道。 接着淮南王不仅没有抵抗,反而还和他一起反了。 如今庾世道已经率领淮南王的兵马攻入梁郡,他居然还声称手中有当年先帝真正的遗诏,矛头直指帝王。 既然说是真正的遗诏,言外之意就是说他当初拿到的遗诏是假的了。 司马玹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庾世道不可能还活着,他也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遗诏。” 高平抱拳跪地:“回陛下,这消息只怕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都城中的动乱始作俑者已被抓获,也自称是受了庾世道的怂恿,还说亲眼见过庾世道。” 司马玹倏然握拳,手中的折子都被揪作了一团。 宫城外的火光足足燃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空中还能嗅到那股焦灼的气味,司马玹此后便没有在后宫出现过。 白檀这几日一直与白唤梅住在一起,如今知道机会来了。 眼下司马玹一定是被拖住了手脚,必然顾及不了后宫,既然连用朝臣的力量都无法使他放过自己,那就只有自己设法出宫了。 何况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不走也得走了,而要逃出宫,此时是最佳的时机。 待出了宫后会有王丞相挡着,司马玹也不能再将她接回来。 宫人们端着浸了香料的水在宫殿四周洒扫,生怕外面的烟火气味熏到贵妃。 白檀走进内殿,就见白唤梅坐在珠帘后的软榻上,神色庄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走过去,凑近白唤梅耳边低声道:“阿姊能不能帮我个忙?” 白唤梅回神:“什么忙?” “让陈凝入宫来一趟?” 白唤梅心思转了转,低声问:“你不会是想出宫吧?” 白檀食指掩唇嘘了一声。 白唤梅蓦然叹了口气:“眼下出了这样的事,也许你的确该出宫去。” 白檀一愣:“出了何事?” 白唤梅扶着后腰走出内殿,将所有宫人都遣了出去,返回来后将她拉去角落里,小声道:“那日都中着火我便去信询问叔父消息,刚刚收到他来信,据说外面现在都在传庾世道不仅没死还举兵反叛了,手里还有当年先帝真正的遗诏。” 白檀错愕,难怪司马玹这段时间都没现身,原来出了这样的大事。 庾世道若要反,豫州恐怕也难以幸免,司马瑨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连忙问:“阿姊还知道些什么?” 白唤梅摇头:“只知道这些,阿檀,你信么?若此事是真的,那陛下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白檀握住她的手:“阿姊,若这是真的,那就是我害了你,劝你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 白唤梅苦笑:“哪有人会因为别人劝几句就动心的,若非他对我不同于以往,我也不会守不住心。” 白檀想起司马玹说过有意收拢皇权,斟酌道:“若真如阿姊所言,陛下忽然对你更好就是希望你对他死心塌地,那样即使以后你生下了皇储,心在他身上,也不会放任培植白氏的外戚权力。” 若真是如此,那他真的是太可怕了,简直是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 白唤梅倏然沉默,半晌只凉凉的笑了一下。 春光正好,内侍将御书房里的窗户推开,让阳光投了进来,直照到了玉阶之下。 上方的司马玹未着朝服,披了件素色的薄衫,垂眉凝视着案上的地图。 秦军与淮南郡之间横着肥水,他们根本渡不过来,但总横在对岸也不得不防,他已调派镇守西北的荀渊率军去防守。 至于那个庾世道率领的叛军,往南又袭击了梁郡,梁郡也不战而降,如今已一路往广陵郡而去。 到了广陵郡,与建康就只隔一条长江了。 他已下旨调派镇守武陵的卫隽来援,但按照叛军沿途纠集同党的架势,势必会浩浩荡荡地来袭,只怕都城危急了。 这么看来,那个庾世道还真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他所纠集的全是当年参与过叛乱的人,若非彼此熟悉还知道他们的把柄,是不可能被他三言两语说动的。 司马玹的手指沿着都城外围绕着圈,好不容易将司马瑨调开,如今又得再启用他。 “陛下,”高平立在下方,抱着拳,神情似有些为难:“已经传旨给凌都王,但他……” “他没有动静是么?”司马玹笑了起来:“难不成他要朕去求他才肯调兵援都不成?还是说,要朕拿白檀做人质?” 高平闭了嘴。 司马玹忽然想起什么,叫来内侍,让他好生去看着白檀。 一个瘦小的内侍从贵妃寝殿里离开了,白唤梅坐着许久没动,手指伸张又缩起,手心里全是汗。 外面走来个宫女,说是陛下要请白女郎回先前住的宫殿去,不可再留在这里了。 白唤梅心里有数了,笑了笑道:“我自己去与她说吧。” 她转身回去取了披风,走去偏殿,白檀正在殿中踱步,显然也在思索对策。 白唤梅朝她招了招手,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阿姊,怎么了?” 白唤梅将披风给她罩上:“随我来。” 白檀立即明白了,将帷帽戴上,随她往外走。白唤梅怀着孕,走得却很快,一路上左拐右拐,很快她就不认识路了。 面前停着一辆车,白唤梅示意她上去,跟着坐了上来,车中竟然是陈凝,借着微弱的灯火见了面,彼此大眼瞪小眼。 “来不及解释,走吧。” 出宫门必然要被检查,白唤梅揭开帘子道:“有事我一力承担,开门。” 禁军不看贵妃的面子也要看皇嗣的面子,只好退开。 白檀隐隐觉得不对,白唤梅的神情和语气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过去的柔弱都不见了。 不知道行驶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门,白檀料想走出去很远了,这才问了句:“阿姊为何要亲自送我?” “我自己有些事。” 白檀愈发觉得古怪了。 陈凝一直缩在角落呼无量天尊,生怕唐突了二位女施主,何况其中一位还这么金贵。 大约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白檀跳下车,发现眼前竟然是司马瑨在都城郊外的军营,连忙跑过去,顾呈已经在等候。 白檀猜到了什么,直奔中军大帐,揭帘进去就看到了司马瑨背对着门站着,一时情绪难以自抑,扑上去就抱住了他。 司马瑨愣了一下,低头看到她的手才认出来,反身也抱住了她:“你居然出来了。” 60.合作 帐中尚且还是乱糟糟的,司马瑨其实是今日刚回来的。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眼线去宫中查看白檀的状况,没想到她竟然就出宫来了。 帐中可不止司马瑨一个人,角落里还站着郗清呢,见到二人卿卿我我便拢手在唇边干咳了一声。 白檀被他这一咳给拉回了神,松开司马瑨道:“我阿姊亲自送我的,不能多留,得赶紧送她回去。” 刚走到帐门口的陈凝听到这话连连翻白眼,好歹也是他抱朴观的马车把人接出来的吧,居然就顾姐妹不顾他,心寒啊心寒。 身旁脚步一动,白唤梅已经越过他揭了帐帘进去了。 军营中都是男子,她这一身宫装,又扶着圆滚滚的腹间,未免尴尬,脸上都有些泛红。 白檀自然明白,见她进来,立即解了披风给她披上。 白唤梅这才好受了些,扫了一圈帐内,目光落在司马瑨身上:“我有些话想与凌都王说,凌都王可否将周围的闲杂人等清一清。” 白檀意外,她先前说自己有事,难道是来见司马瑨的? 司马瑨也很诧异:“本王是暗中归都的,陛下尚且不知,贵妃如何得知?” 白唤梅道:“我也是猜的。我毕竟在宫中已有十多年,又执掌后宫,总不至于一点眼力没有。忽然来了个眼生的内侍拜谒我,还借了郗清的名号,虽然不惹人注意,但肯定是为了打探阿檀的消息而来。除了凌都王之外,我想不到谁还会有本事在宫中安插眼线又如此关心阿檀的了。” 司马瑨点了点头,对郗清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出了帐门,于是门口正心寒的陈道长就被他给轰走了,一干往来巡视的士兵就连顾呈在内都被支开了。 陈凝忒不爽了,出营门的时候忿忿道:“贫道就不该管你们这些凡尘俗事!” 郗清拍拍他的肩:“你知道你今日救的是谁么?说不定以后你们抱朴观就是大功臣,别抱怨了,去车上歇着吧。” “贫道难不成还是贪图权势之人?”陈凝切了一声,甩着拂尘登车生闷气去了,救的不就是白檀那损友么?只能说这辈子交友不慎,一遇到坏事就想到他了! 郗清又返回了帐中,在门边站定,看了看白唤梅:“我是不是也该回避一下?” 白唤梅摇了一下头:“你与阿檀都不是外人,一并听着好了。” 眼下肚子大了,久站就容易累,她尚未开口先扶了扶后腰。白檀将她扶去旁边坐了,还不忘将旁边的兵器架挪开了些,结果力气不够,司马瑨过来帮了把手才挪开。 白唤梅坐定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了外面的传闻,据说庾世道有先帝真正的遗诏,敢问凌都王,此事可是真的?” 司马瑨似乎有些诧异她会问这问题,负手立在她身侧:“若是真的,贵妃当如何?” 白唤梅脸色微白,眉宇间却显露出坚毅来:“若是真的,那么凌都王你才是正统,我今日亲自前来,就是想与正统合作。若不是真的,此事于我也没有多大损失。” 司马瑨挑眉:“合作?” 白唤梅点头:“我之所以亲自将白檀送出宫来,权作是一份人情,意在向凌都王示好,你在宫中虽然有眼线,但什么样的眼线也比不过我这个贵妃吧?” 司马瑨负在背后的手指摩挲着:“贵妃有何条件?” 白唤梅抚了一下腹间:“我要我腹中孩儿无恙,要我在宫中的地位,要白家在朝中的地位,凌都王能答应么?” 白檀和郗清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震惊。 司马瑨的视线紧紧盯着她,他对白檀以外的女子都不大关注,与这个贵妃接触不多,对她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一直都是太过温婉柔弱的,实在没想到她今日会说出这番话来。 但人就是这样的,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便是他自己,当初那般沉静庄重,如今不也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司马瑨踱了两步,幽幽笑了一下:“那要看贵妃做得如何了。” 白唤梅站起身来:“如此,我便当凌都王是同意了。”她看了一眼白檀和郗清,“有你们二人见证,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这些话,她戴上了帷帽,微微颔首,转身出帐,端庄矜持,如过往一样。 “阿姊且慢!”白檀回过神来,走去她身边,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退开后道:“你回去就这么说,陛下绝对不能将你怎么样。” 白唤梅捏了捏她的手指,笑地有些怅惘:“还是你聪明,这世上靠得住的,果然只有亲情了。” 白檀怔了怔,她已经揭帘出门了。 帐中一下陷入了沉寂,郗清陡然动了脚,快步追了出去。 “梅娘。” 白唤梅已经走到营门边,停步转身,白淡的月光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郗清,你还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么?” 郗清怔了怔,点点头:“自然记得。” 白唤梅笑着垂了眼,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那你替我好生记着吧,将来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时候,你也替我记着。” 郗清茫然地跟着她走了两步,呐呐无言。 白唤梅转头走出营门,夜风很大,她小心地护住腹间。 今后再不会贪恋什么情爱,她只要权势,只要她的孩子,那就够了。 郗清目送着陈凝扶她登上了车,目送着马车驶入茫茫夜色,身形在地上拉出斜长的一道凄凉。 当年临山望水恣意弹一曲广陵散的梅娘,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帐内的白檀还枯站着,心里震动尚未褪去,白唤梅从小都有些逆来顺受,若不是对司马玹彻底心死,绝对不会这样。 司马瑨看她一直在发呆,将她揽在了怀里,拍了拍她的脸:“你都与贵妃说什么了?” 白檀肩头一松,整个人都软了下去,靠在他怀里道:“出了这样的大事陛下必然启用你,你暗自归都定然是在拿乔,我让她借你的名义挡一挡陛下。”说着又叹了口气,“虽然梅娘怀着皇嗣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必定会因为此事与陛下离心,一旦孩子出世,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司马瑨笑了一声:“那也要司马玹等的到那日才行。” 白檀没有回应,司马瑨低头看过去,她双眼垂下,竟然就这样靠着他睡着了。 将她拦腰抱起放去屏风后的木榻上,就着灯火才发现她眼下青灰,双颊也消瘦了许多,这段时日在宫中想必是日日与司马玹周旋,不会好过。 大概是担心白唤梅,她的眉头却还紧锁着。 司马瑨伸出手指给她轻轻揉开,滑到她脸侧抚住。 先前在人前强作镇定,连情绪也有所压抑,直到现在她躺在自己面前才生出后怕来。她向来独立,又懂得应变,他一直都相信她可以应对,但倘若有任何万一让她遭遇了险境,届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檀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梦里还担心着白唤梅的平安,陡然惊醒过来,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身上搭着厚厚的羊绒毯子,一只手穿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她侧过头,司马瑨的下巴已经抵在她肩头,声音还带着刚苏醒的沙哑:“你这是几天没睡了?” 白檀撇了一下嘴:“你不也在睡?” “我也许久没睡了,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自然疲累,不过见到你就好多了。”他垂头在白檀半露的肩头啄了一口:“你这段时间在宫中如何,司马玹可有为难你?” 白檀嫌痒避开:“为难我是肯定有的,叫我住在你以前住过的宫殿里,我还看到了你以前练过的字。”她不想提那些烦心事,避重就轻地找话题。 “我的字如何?” “啧,不怎么样。” 司马瑨按住她,在她耳边低笑了两声,沉沉的醉人:“那就有劳恩师以后多加指点了。” 温存不过片刻,屏风外传来了祁峰的声音,居然鬼鬼祟祟的:“殿下,兵马已经点齐,您可要亲自察看?” “不看,”司马瑨支头侧卧,一手撩拨着白檀的腰身:“本王尚在豫州呢,你忘了?” 白檀嫌腰上痒,拍开司马瑨的手,“啪”的一声,在这安静的营帐里听来分外清晰,她愣了一下,默默缩回了毯子里。 外面的祁峰大概也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那点了兵马之后如何安排?” 司马瑨不逗白檀了,坐起身套上软甲胡服,边整装边走出屏风去:“退离都城三十里外驻扎,等待本王命令。” 祁峰称了声是,偷瞄了一眼屏风,白菩萨一定在里面,他赶紧溜出门去了。 白檀拨弄着毯子上的羊毛:“眼下退离都城,更是变本加厉的拿乔了。毕竟是叛乱大事,哪能这样行事?” 司马瑨立在木架前的地图上,紧紧盯着那条长江:“庾世道声称手中有先帝真正的遗诏,虽然多半是假的,但身为先帝之子,我这样的举动才是正常的反应。何况今时今日的情形,都是当初司马玹一手造就的,就该他自己承受。” 白檀听他口气森冷,便不说什么了。 春风越来越盛,御书房里却像是越来越冷了。 司马玹的面前堆满了奏章,却无心处置,那个庾世道不论真假,已经率领叛军与广陵王会合,浩浩荡荡已有几十万兵马。广陵郡郡守虽带军抵抗,只怕也难以支持太久。卫隽的兵马至少还有半月才能到,叛军很快就会横在长江对岸剑指建康。 这条路线极其的便利,目标便是都城。 而边境又有秦军虎视眈眈,大晋如今腹背受敌。 这样的阵仗,简直像极了……当年的江北士族之乱。 司马玹将都中所有兵力都排布了一遍,看了看玉阶下站着的高平。 “陛下,已经派人再去豫州,凌都王没有动静,听闻祁峰回了都城,还调兵退离了都外。” 接下来的话高平没有说下去,庾世道死而复生的消息太过滑稽,原本朝中大臣并不相信,更不会相信那所谓的遗诏一事。但因为凌都王这样的反应,渐渐又生出流言蜚语来了。 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凌都王借机发挥,图谋皇位罢了。 司马玹没有做声,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贵妃忽然来求见了。 高平料想是来关心陛下身体的,眼见陛下满面倦容,也不好再拿凌都王这事烦他,便告辞退出殿去了。 白唤梅入了殿来,身上穿着鹅黄的宫装,高高挽着云鬓,即使大腹便便也有步步生姿之态。 司马玹免了她见礼,笑了笑道:“爱妃想必又是送参汤来的,不用多操劳,交给宫人去忙就好了。你还有数月便要临盆,不要过多走动了。” 白唤梅温婉地点头:“陛下说的是,臣妾今日倒没送汤来,以后就交给宫人来做吧。臣妾今日来,是为陛下分忧的。” “哦?分什么忧?” “臣妾已经将白檀送出宫去了。” 司马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话语却还温和:“贵妃这是为朕分忧?” 白唤梅垂头道:“听闻凌都王不肯调兵拱卫都城,臣妾料想是为了白檀的缘故。陛下向来重视江山社稷,家国大事当前,唯有牺牲陛下的儿女小情了。” 司马玹走下玉阶,站在她面前,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爱妃,这话是白檀教你说的吧?” 白唤梅心里苦笑,白檀说的一点不错,他岂是好糊弄的。 “陛下英明,但不是阿檀教的,而是劝的。她这般劝臣妾放她出宫,臣妾觉得有理,便帮她出宫了。”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司马玹的手臂上:“陛下恕罪,臣妾此举一定会惹陛下不快,只是为了陛下,为了我们的皇儿……”她轻轻叹息,适可而止。 司马玹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爱妃行事时就不怕朕责罚么?” 白唤梅向来是温婉的,从不会拂逆他的意思,会这么做,已经是离心之兆,他很清楚。 白唤梅仰头看着他,如过去无数次一样,只是心里再无甜蜜之感了:“臣妾是六宫之首,除多年专宠易落个善妒的罪名外,从无大过,如今又怀有龙嗣。国法严明,却没有一项是不能送家中姊妹出宫的。臣妾敬爱陛下,更是不敢冒犯国法宫规,只是恐惹圣怒,这才来告罪。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妾都接受,只希望等到臣妾为陛下诞下子嗣吧。” 言毕她退开几步,拔了发间的步摇发钗,散发扶着腹间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 司马玹静静注视了她许久,心中几番思量,最终忽然笑了笑,伸手扶她站了起来:“爱妃为朕着想,朕心甚慰,这些事都不提了,你好生回宫中养胎吧,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白唤梅道谢,垂着头退出了门去。 门口的内侍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殷勤的伺候,只稍稍欠了欠身便算恭送了。 白唤梅也不在意,立在门口细细将鬓发挽好,不搭人手,唤了宫女,自己扶着后腰走了。 军营不是女子长待之地。白檀正准备回东山,出发前特地去营中演练场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白栋,想必已经随司马瑨的调动拔营远离此地三十里外了,只好作罢。 司马瑨不放心,亲自送她回去,拨了一队人马随行,准备留在东山守卫。反正已经是这种境地,就算司马玹再来圣旨,也不会放她入宫了。 白檀被他按在怀里同乘,踏上官道时看到八百里加急疾驰而过,在道路上扬起一阵烟尘。 “看来情形不大好。”白檀皱着眉。 司马瑨扯着披风拢住她,策马前行,很快就拐入入山的道路。 白檀到底还是关心陈凝的,进了东山先去了一下抱朴观。 观中倒是一切如常,没有被降罪的迹象。 进了正殿,道士们正在做晚课,陈凝盘腿挽着拂尘在上方讲经。白檀不便打扰,就在门边站了站,准备走人,忽然瞥见角落里坐着个青衣男子,侧脸清瘦,眯着细长的双眼,不是郗清是谁。 难怪到现在没见到他,原来跑这儿来了。 她贴着墙暗搓搓地挪过去,戳了一下他,郗清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坐着。 “啧,你这是因为梅娘决定遁出红尘了?”她小声问。 郗清深沉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上方的陈凝:“想得美啊,我是来兜售药材被那牛鼻子摁住了,非要我在这儿听他讲一天的经,真是要疯了。”他抱了抱头。 白檀倒觉得他是来静心的。反正他也是个洒脱的人,不会需要自己的安慰,她便又轻手轻脚地出殿去了。 司马瑨在山门外等候,见她出来,牵了她的手往白家别院走。 沿着捷径很快就到了院门前,白檀一脚跨进门就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鲜卑汉子站在庭院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没走错地方。 “你怎么在这儿?”那是段鉴,胡服的窄袖高高的挽了起来,手里提着个铁锄,似乎是从后院的花圃那里过来的。 “师尊!”无垢正好从西厢房里出来,见到白檀立即跑了过来:“您回来了?” 白檀指着段鉴:“怎么回事?”趁她不在连男子都放进来了,这还得了啊! 无垢道:“前些时候不是都中有些动乱嘛,段鉴来帮忙护院的。” 段鉴看到白檀还没怎么样,看到凌都王也在却是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见礼,一面向白檀解释:“女郎别介意,在下是一片好心。” “……”白檀捂住心口连退几步,她在宫中拼死拼活地周旋,好不容易回来,心爱的弟子都已是一副跟别人双宿双飞的模样了! 打击太大了,她无法接受。 司马瑨扶住她,冲段鉴看了一眼:“你去祁峰那里调三千人马赶往长江边上,时刻盯着那边的动静,若叛军已到对岸,即刻来报。” “是。”段鉴立时放下手中铁锄抱拳领命,待转头看到无垢才有些依依不舍。 无垢难得不心大地与他道了个别:“保重。” 段鉴遂又心花怒放了,一路带着笑出了门。 无垢还是不习惯对着凌都王,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给师尊煮茶就跑了。 白檀眼角还直抽抽呢,司马瑨贴在她耳边道:“难不成你还想将你这个学生在你身边留一辈子?” 白檀咬唇:“只要是我学生我都恨不得留一辈子,何况还是无垢!” 司马瑨忽然在她耳垂上重重咬了一口,冷声道:“那可不行,你身边的学生只能留我一个。” “……”白檀捂着耳朵转头瞪了他一眼,被他这一打岔倒忘了追究无垢和段鉴的事了。 天已经快黑了,司马瑨自然是不会再回军营去了。 无垢也看出白檀这段时日消瘦了许多,晚饭特地叮嘱厨房做了不少好菜。 近来都中不安,这些食材只怕也是段鉴给她买来的。白檀想到这点,心里又好受一些了。 唉,她将无垢既当姊妹又当晚辈教养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如今肯定是舍不得的,可若段鉴是个好归宿,舍不得也认了。 晚上月色透亮,白檀在房中看了会儿书,记挂着梅娘又担心着叛乱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干脆将书合上去睡觉。 关窗的时候,听到外面顺风送来的马蹄声和齐齐整整脚步声,明明在山上看这么安宁的夜,山下却这么忙碌。 转过头,司马瑨已经走到了跟前:“听到了?司马玹已调了兵马去江边了,他这些年苦心经营,手下还是有些心腹将领的。” 白檀明白过来:“那他之前不调,难道是为了防你?” “那是自然,他本来是想卯足劲对付我的,奈何庾世道半道冲了出来挡在了前面。”话音一顿,司马瑨随手拂了灯火,揽住她倒在床上:“夜深不提朝事。” 白檀倒下去的时候额头撞了一下他的下巴,一手捂头一手推了他一下:“都这种时候了,不提朝事提什么?” 司马瑨手指慢条斯理地抽开了她的腰带,探入她衣襟里去,一把托着她后腰压向自己,含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一通,这才滑到她耳边回道:“床事。” “……”白檀轻哼了一声,脸上鲜红欲滴,好在黑暗之中看不出来。 司马瑨拉下她的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引导着她抚过自己坚实的胸膛,一寸一寸描摹了腹间的线条,白檀已经浑身都烧了起来,轻轻吟哦一句,立即被他吞入口中。 衣裳窸窣,呻.吟渐起,喘息粗浓。 这段时日分离后焦灼担忧,如今全以缠绵来抵。 61.同在 高平天未亮就在白家别院外徘徊,门口的侍卫全都都是一个表情,即使有皇帝金令在手也不放行。 司马玹连续发旨去豫州都没有回应,如今白檀又出了宫门,便怀疑司马瑨是回都了,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此处。 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司马瑨才出现,披着一件素薄的宽衫,目不斜视地往前院来,手中还提着剑,显然是早起练剑的。 高平立即道:“殿下!下官有事求见!” 司马瑨朝他瞥了一眼,慢悠悠地朝院门走:“怎么,你是奉旨来责问本王不告而归的?” 若在以往是真的可以追究此事,但如今紧要关头,哪里还敢再得罪他。 “殿下容禀,下官今日来是想请殿下出面参与平叛的。” 司马瑨冷笑:“本王没听错吧?你一个禁军副统领,也敢支配起本王来了?” 高平垂了头:“岂敢,下官乃是奉了皇命而来。” “本王也没说不平叛,只是觉得没到时候罢了。”司马瑨收剑入鞘,云淡风轻地转身就走。 “殿下!”高平掀了衣摆跪了下来:“家国大事当前,请殿下务必顺应皇命啊。” 司马瑨转头看到,语带嘲讽:“禁军直属天子所领,只跪天子,你这么跪了本王,算不算大逆不道啊?” 高平抱拳:“下官是为江山社稷所跪,望殿下成全!” 嗬,倒说的他好像不顾江山社稷一样。他这个先帝之子若出面对抗庾世道,也就是替司马玹正名了,司马玹真是会打算,自己拉不下脸,就叫下属来求他。 司马瑨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叛军这不还没渡过江来呢么,听说卫隽就快到了,你何必如此惊慌?” “可是……”高平的话被门口的侍卫拔剑声止住了,只好生生忍了回去。 如今司马瑨手下的兵马就近在眼前,却按着不动,实在叫人难以放心。 白檀早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刚洗漱完,司马瑨回来了,一手搁下剑,顺手就揽住了她的腰肢:“请恩师为本王更衣可好?” 白檀嗤了一声,却还是拿了件胡服来给他披上,司马瑨拦下道:“换宽衫吧,我今日不去军营。”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赖在我这里?” 司马瑨难得这般高兴,眼角都弯了起来:“嗯,我便是这般不务正事。” 白檀嗤了一声。 他这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自此后就终日在白家别院里陪着白檀,仿佛对外面的事毫不关心一般。 天气阴沉,似有落雨之势。 长江横在建康城外,盘踞如龙,平平静静。 南堤上,奉皇命而来守军严阵以待,对面是乌压压的一片玄甲士兵,隔着一道天险,两厢对阵。 不过寥寥数日,叛军便近在眼前了。 段鉴早已送了消息给司马瑨,此时还蛰伏在暗处盯着。 乌云遮蔽了日头,天上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江南之地的春雨就是这般磨人,缠缠绵绵,一点也不干脆。到了晚上,军中火把难以点燃,天上又无星无月,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无法得知。 快天明时,忽然听到了喊杀声。段鉴一夜没睡,浑身都被雨水浸透了也顾不上。带着人马就朝声音来源冲了过去,距离南堤十里以外的江边,守军正在跟叛军厮杀。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眼朝江中望去,原来他们趁着夜晚渡了几艘船的人过来。 不过几百人而已,能有什么大作为,不过片刻便被绞杀殆尽。 段鉴没有司马瑨命令也不能妄动,便领着带来的几千人又退走了。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司马瑨正陪着白檀在书房里待着,白檀在看书,他便揽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看。 白檀看了许久,已经累了,合上书往他怀里窝了窝,想就势眯一会儿,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了喊杀声,立即坐正了身子,诧异地看向司马瑨:“我是不是听错了?” 司马瑨起身走出门去,立在廊下,目光远远看着建康方向。 白檀跟了出来:“难道叛军已经渡过江了?” “沿江都是守军,庾世道没那么容易渡过来。” 司马瑨刚说完,就有斥候冲了进来,一头一脸的雨水立在廊下向他禀报:“殿下,都城西篱门外有人攻城!” 司马瑨问:“何处的兵马?” “自襄城郡而来。” 襄城郡在建康城西面,距离很近,日夜行军的话,一日一夜便能到。 这几日一直落雨,刚好可以遮掩行军足迹。 司马瑨思索了一番,襄城郡距离建康这么近,司马玹不可能不安排心腹驻守,如今却也跟着反了,看来他的势力已经有所动摇,只怕庾世道从中作梗花的力气不小。 斥候禀报完就迅速离去了,喊杀声还在持续。白檀一直扶着廊柱站着,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竟然有越来越猛烈的架势。西篱门距离东山很远,尚且能听到这样的声势,看来攻势很猛。 她看了看身后的司马瑨,天色昏暗,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院门忽然又开了,白檀转头看去,门口立着个浑身罩在披风里的人影,娇小的很,显然是个女子,待她揭了帷帽,才看出那是谢如荞。 白檀连忙叫侍卫放行。 “谢女郎怎么会来?” 谢如荞匆匆走进来,顾不得一身的雨水,小心地向司马瑨见了礼,这才道:“有些事想求白女郎。” 白檀抬手,请她进书房说。 谢如荞经过司马瑨身边时又悄悄瞥了他一眼,分外小心的样子。 进了书房,她便一把握住了白檀的手:“实不相瞒,是家父让我来的。都中的守军如今既要防范江边叛军,又要抵挡攻城之势,只怕要抵挡不住了,家父让我来求女郎帮忙,请凌都王务必出手援都,否则……” 谢太尉还真是用关系,这时候倒舍得放女儿出来见她了。白檀蹙眉:“否则如何?” “否则只怕要像当初那样,世家们都得出都避难了。” “……”白檀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声音冷了许多:“各大世家在都中根基深厚,遇事总是躲避怎么行?” 谢如荞愣了一下:“那……那要是叛军攻进来怎么办?” “百姓们都仰望着世家,世家此时躲避,他们如何还有信心抵抗?倒不如动员全城,齐心协力抗击叛军,未必不能抵挡住。” 话音刚落,外面蓦然轰的一声巨响,惊得谢如荞尖叫了一声扑在她怀里。 白檀拍了拍她的背,这声音她听过,是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声音。 她看了看外面灰黑的穹窿,眼下攻势这么猛烈,便对谢如荞道:“天黑了,你干脆在我这里住一晚,明日天亮了再回城吧,免得危险。” 谢如荞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凌都王那里……” “放心吧,我会去说的。”白檀话刚说完,都城方向又传来了一声攻城巨响。 谢如荞连连点头,牙关直打颤。 西篱门外的叛军像是疯了一样,从白天到入夜一直都在攻城。 谢如荞也担心着谢府安危,毫无困意,白檀只好在书房里陪她说话,外面时不时会有轰隆声传来,每到此时谢如荞的脸就会白一下,许久才缓过来。 无垢坐在旁边给二人煮茶,倒是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后来直接就趴着睡着了。 白檀还没去叫醒她,谢如荞也开始打瞌睡了。 她将谢如荞扶去榻上安置了,推醒无垢让她回房,这才走回房去,司马瑨还没睡,坐在床头沉思不语。 白檀坐在他身边坐下,好半天他才动了一下,伸手揽住了她:“都在劝我调兵援都,你为何不开口?” 白檀道:“你不是不顾家国百姓的人,本就打算出兵的,只是在等时机罢了。” 司马瑨低头在她眉间吻了一下:“还是你懂我。” “那此时时机到了么?” “差不多了。” 司马瑨刚说完,只听到外面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不一会儿前院又传来了哭嚎声。 白檀赶紧起身走出门去,外面天色才刚有些蒙蒙的亮光,雨已经停了。 她走到前院,谢如荞已经被惊醒了,立在院中,一个谢家的小厮跪在她面前大声哭喊:“女郎,我们回不了都城了,西篱门被攻破了,叛军入城了!” 谢如荞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捂着嘴呜咽了一声。 白檀也很震惊,西篱门竟然这么快就被攻破了,但她还不至于慌乱,赶紧问了句:“都中情形如何了?” 小厮抽噎着道:“陛下下令所有士族不得离开都城,要同心协力抵抗,还亲自披甲坐镇宫城,都中尚在苦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过去。” 这倒符合司马玹的作派。白檀走出院门,远远望向建康城,城中已有熊熊火光。 这模样像极了当初他们逃出都城避难时的模样,这座城永远这么多灾多难。 司马瑨已经从院中出来,白檀转头看向他,他的身上已经换上胡服,提了马鞭,朝远处的都城遥遥望了一眼,面无表情。 “庾世道本就是武将出身,调兵遣将自有一套,既然在此时安排襄城郡攻城,料想是打算里应外合,好为他拖住都城兵马,方便他渡江。” 白檀知道他是要入营去了,攀住他胳膊道:“你一切小心。” 司马瑨点点头,忽然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此次叛乱还联结了秦国,处置不当,有可能大晋基业也要倾覆了,无论是司马玹那边还是秦国那边,我都是眼中钉,眼下都城已经这般,你最好还是出都去避一避。” 白檀搂住他,仰起脸来笑了笑:“我可是经历过一次叛乱的人了,还怕这些?今后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司马瑨揽着她的手紧了紧:“也好,我经营了这么多年,应当不至于护不住你。” 说完松开她,带着两个侍卫下山去了。 白檀直到此时才想起来方才是在院门边,看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侍卫们,略微尴尬,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进了院门,顺带将还在抹泪的谢如荞扶回书房去了。 62.白氏 司马瑨到军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兵。 天还没亮,营中火把熊熊,一片通明。祁峰将所有人都集中到演练场上,细细挑选了两队人马出来,打马到场外,向司马瑨抱拳:“殿下,人都准备好了,这些人都精通水性,必要时可以入江阻拦叛军渡江。” 司马瑨已经换上盔甲,扫了几眼,点了点头:“眼下都城各道门都被叛军封住了,再选一队人马攀墙入城做先锋,人数不能多,要不怕死的。” 祁峰领命而去,挑了一圈的人,经过白栋身边,撇撇嘴,手指从他身上滑了过去。 白栋的脸因为冬天受训而皴裂了,到现在还没好透,一双桃花眼左右瞄了瞄,忽然走出了一步。 祁峰朝他瞥了一眼,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你这是自告奋勇要去做先锋?” 白栋哼了一声,不吭声。 祁峰压根不信他有这个胆子,故意大声点了他的名,将他算在了其中,料想出营的时候他就得后悔地跑了。 兵马点齐,斥候又接连来禀告了最新的战事进展,已经刻不容缓,司马瑨下令两队人马即刻出营。 顾呈领着两队水军赶往江边,祁峰领着先锋赶往都城,司马瑨则亲率大军紧随其后,一旦先锋将城门打开,大军便能入城平叛。 天边泛着微微的鱼肚白,都城中的战事还没停止。 白檀一夜未眠,已经疲倦,撑着额头坐在书房里打盹。 谢如荞因为担心谢府安危,就一直没停下过流泪,双眼红肿,声音也嘶哑了,忽然起身冲出了书房。 白檀被她的动静惊醒,连忙追了出去。 谢如荞已经出了院门,走在了山道上,但她不擅长走山路,何况天还没亮透,速度实在不快,很容易就被白檀追上了。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谢如荞抽噎着:“我要回府去,我母亲姊妹都还在府上呢。” 白檀道:“谢府那么多护卫府兵,还用得着你担心么?” “可都城里已经进了叛军了,那些叛军一定先杀王谢大族的人!” “……”白檀无言,她说的没错,王谢是世家之首,当初江北士族叛乱,叛军攻陷都城后也杀了许多王谢的人,若非主要的人都撤去吴郡了,只怕伤亡更惨重。 也难怪一遇到这种事世家们便想着出都回避。 谢如荞趁她无话可说,提着衣摆便朝山下冲去,险些摔倒也顾不上了。 白檀赶紧去追,先前来报信的谢家小厮也跟上来了,在后面一直呼唤谢如荞,可她这会儿跑起来真有些不要命的架势。 一直跑到山脚,白檀直喘气,就见谢如荞被候在那里的谢家车马和护卫拦住了。 眼下情形危急,大家自然都劝她不要冒险。谢如荞抹了抹泪,撇开他们自己朝前面的道路跑了过去,一群护卫连忙跟上去,只听到道上一声怒喝:“什么人!” 这声音是祁峰的。白檀赶紧跑了过去,就见谢如荞横在了他马前,已经被吓住了。护卫们自然要冲过去护住她,但这么多人就显得要起冲突了。 白檀拨开护卫,将谢如荞拽了回来。 祁峰原本手都按在剑上了,见是白菩萨也就稍微客气了点儿:“此时是非常时期,不可入城!”说完便招呼后面的士兵跟上。 谢如荞被白檀拉着退开让行,她本还在发着呆,忽然指着那队伍“咦”了一声。 白檀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那竟然是白栋。 “阿姊!”白栋也瞧见了她们,立即跑了出来。 祁峰听到动静瞥了一眼,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小子怕死,一见到他阿姊就找借口跑了。 他叫士兵们继续前行,打着马过来故意在旁等着看他笑话。 白栋正拉着白檀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叮嘱呢:“……少跟郗清接触,他没正经的。也不要理陈凝那个牛鼻子,他太迂腐了。阿姊以后也要少跟父亲怄气,你们俩都这么犟,要是以后没我在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机会和好了?” 白檀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做什么,交代遗言?” 白栋一双桃花眼里全是笑:“防范万一嘛,放心吧阿姊,我爬墙还是挺厉害的吧,城墙也照样爬啊。” 祁峰自马上俯下身来,凉飕飕地道:“哟,你小子这是忽然胆大不怕死了?” 旁边还在行进的队伍原本很肃穆,因为他的话骤然传出了笑声,毕竟谁都知道祁副将喜欢欺压这个世家子弟。 白栋哼了一声:“我虽然书读得不好,但也知道家国大义四个字,眼下都城都要陷落了,身为世家子弟,就是再怕死也不能缩脖子,这点骨气我还是有的。” 队伍里的笑声倏然止住了,祁峰也愣了愣,就连与他一贯不对盘的谢如荞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白檀自然担忧,但被心里陡然生出的骄傲压了下去。 这是国难,谁也不能幸免。 这个以前小时候总喜欢粘着自己的粉白团子如今已经比她高半个头了,她抬手给他整了整盔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才是我白家的好儿郎,阿姊等着你回来,不然以后那煞神欺负阿姊可怎么好?” 白栋重重点了一下头,想要说两句威慑那煞神的话,喉头却有些哽咽,垂着头迅速闪回了队伍里,过了一会儿又笑着转头冲她挥了一下手,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茫茫的天色里。 白檀跟着追出去几步,终是止住了脚。 祁峰看了一眼白檀,打马跟了上去,到了白栋身边,放缓了速度,用马鞭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低声道:“放心吧,你到底是新兵,我还是会多照顾照顾你的。” 白栋“呸”了一声。 谢家的护卫们及时拥了过来,一边劝谢如荞一边拥着她往山上送。谢如荞此时不闹了,心里再担忧也只能忍着,连白栋都开始为国出力,她岂能在此时添乱。 白檀却还在道旁站着没走。 后方的大军浩浩荡荡而来时已是天光大白,前锋入城需要时间,司马瑨下令就在东山脚下停军等候。 他远远地就已经看见路边那一袭石青深衣的身影,打马走近,果然是白檀。 “你怎么在这里?”司马瑨下马牵了白檀的手:“担心白栋?” 白檀低着头:“以前家父对我们不满,时常说我若为男儿就好了,白栋那样的绣花枕头做个女子才好,如今看来,他该庆幸有这么个儿子。” 司马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亲情的事离他太久远了,大约也是刻意淡忘了,只能默默地牵着她往山上走。 刚走上山道,忽有快马从远处冲了过来,司马瑨转头看去,很快就有士兵小跑上来送信。 “殿下,庾世道不在长江北岸的队伍里,而在攻入都城的叛军里。” 司马瑨蹙眉:“也就是说,他现在人已经入都了?” “是,青溪和乌衣巷都被他派重兵围了,现已调兵去攻宫城了。” 白檀一听便觉不妙,那里都是世家聚居之地啊,只怕这次世家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谢如荞已经走开了。 不知太傅府有没有危险…… 应该不会,首当其冲的应当是王谢大族。 司马瑨如何看不出她的担忧,示意士兵不必再说,牵着她上山去:“不必多虑,庾世道既然重兵调动去围困世家,城门必然难以支撑,待先锋打开城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白檀点了一下头,心里却知道没这么简单,至少也得江北那边的情形稳住才行。 很难想象前几日还一直连绵阴雨的天气,今日忽然就放了晴。 也很难想象之前明明已经死的人,现在又出现在了眼前。 庾世道偏偏没有先去乌衣巷里的王谢大宅,反而去了青溪的太傅府。 比起其他大家族来,白家太寒碜了,膝下就一子一女,还全都不在府上。就连仆人都比人家少许多,此时早已从大门一直跪到了后院。 里里外外都是执戈而立的叛军。 白仰堂独自一人坐在前厅里饮茶,身上穿着苍青锦缎的宽袍,从容沉静,那张白面无须的脸比年轻时也就顶多多了几道皱纹,若非双鬓微白,实在很难看出已经年届五旬了。 庾世道就在他面前缓缓地踱着步,每走一步身上的盔甲就碰撞着腰间的兵器清响一声。他脸上还带着微笑,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似乎更加犀利了,直直地定在白仰堂身上。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能安稳地坐着饮茶?” 白仰堂搁下茶盏,根本不看他:“太原白氏人本来就不多,我府上也就我一个,你要如何都可以,我又何必惊慌呢?” 庾世道冷笑两声:“可惜郗荃不在了,否则见到了这一幕,不知该作何所想。她千挑万选选了你,结果你就是这般败在我脚下的。” 白仰堂不置可否,又端起茶盏慢慢啜了一口:“你若要动手就快一些,若是试图逞些口舌之快,只怕在我这里找不到什么成就。” 庾世道一手按着腰间的剑,哈哈笑了两声:“我哪能杀你呢?我是来与你说亲的。你不是一直都想卖女求势么?现在都中即将改朝换代,我便是最有权势之人。我膝下有一子,你不妨将女儿嫁给我的儿子,念在郗夫人的面子上,我待她必定如同亲生女儿。你白家也能沾光,说不定就是以后的王家或谢家了,如何?” 白仰堂终于抬眼看向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我的确爱慕权势,也一直希望利用女儿来联结权势,不过再不济也不至于叫她嫁给乱臣贼子之后。白家以后就算能封侯拜相,也不是在乱臣贼子的朝廷里。” 庾世道脸上一寒,手中的剑便拔了出来,厅门边跪着的仆人瑟瑟发抖,谁也不敢抬头看。 那柄剑架在了白仰堂的肩头,他却纹丝不动,神色也波澜不惊:“我爱慕权势,但自有原则,你贪慕权势却是不择手段,这大概就是郗荃选我而不选你的原因吧。” 庾世道额角青筋跳了一下,忽然一声冷笑:“可惜你说的不算,现在只有我说了算。” 他朝外朗声道:“传话出去,请白檀来见,就说他父亲已经答应将她嫁入我庾家了。” 63..里应 司马瑨站在山道的入口,狭窄的山道,石阶缝里都长出了青草来,两旁灌木茂密。但这蓬勃的生机叫人感觉不到半分愉悦,他手按着腰间的佩剑,身上铠甲冷硬,仿佛站在十丈黄沙和冰天雪地里。 白檀却是站累了,坐在山道的石阶上,一手扯着旁边长得青葱的小草。 听说庾世道已经入了都城后,二人便没再继续上山,而是回到了山脚等候消息。 山脚下早已弥漫开大片的草绿,一直铺到几十丈外的官道上,大军在这草绿之上驻扎,静默着一点声响也没有。 只要先锋入城后放出信号,他们便会大举攻城,届时就能里应外合,一举反扑。而此时只能等待,自然焦虑。 忽有两个士兵押着个人到了跟前,那人身着赤黑铠甲,竟然是叛军。 “禀告殿下,庾世道从城头悬出此人来送信,被我们抓住了。” 白檀拔草的手停了下来,司马瑨已经走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庾世道让你送什么信?” 那叛军急忙道:“白太傅已经答应将女儿嫁给义城侯世子,义城侯特地来请太傅之女白檀入城去见。若是杀了我便等于拒绝,义城侯为回敬会屠灭白家!” “……”白檀错愕地站了起身。 司马瑨腰间的佩剑已经铿然出鞘:“你再说一遍?” 身后的人一把拉住了他,他转头就见白檀对自己招了招手,只好暂时压下怒火,随她往边上走了几步。 “此事一定有蹊跷。”白檀皱着眉,脚下来回走动,她有些慌乱,实在没想到庾世道会对太傅府下手,“我得入城一趟。” 司马瑨捉住她手腕:“你不能去,太过危险。” 白檀皱着眉头:“我知道你脾气,但眼下是非常时期,谁也不可置身事外,何况庾世道已经指名道姓要见我,我不去岂不是助长了叛军气焰?你放心,你的大军还在城外,我还有利用价值,庾世道不会傻到杀我。” 司马瑨依旧不为所动,沉着脸满面怒意。 白檀左右看看,垫脚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司马瑨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紧撰着手指:“那我派几个人护送你去。” 城中都是叛军,庾世道若真要下手,根本避无可避。但白檀知道他担心,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传信的叛军被松开了,白檀由五六人护送着跟在他身后。 步行的速度有限,到达城门下时至少用了半个时辰,城门不开,吊桥自然不会落下。 白檀以为这会是个让叛军开城的契机,然而那领路的叛军竟然直接下了护城河,从河岸边丛生的草丛间扯出一艘小船来。 船太小,不可能带上别人,白檀不得不佩服庾世道的精明谋算,咬了咬牙,交代其他人不必随行,提着衣摆登上船去。 那叛军立即划船驶向对岸,城头并无激烈对战,也无人阻拦他,看来城门仍然由庾世道控制着,不知道白栋如何了。 白檀心里紧紧揪着。 到了城头下,上面扔了绳索下来,那叛军拿了在白檀身上一套,便要给她绑上。白檀不愿被一个陌生男子接触,何况还是叛军,劈手夺过来道:“不劳费心,我自己来。” 叛军嘿嘿笑了两声:“若是绑不紧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白檀冷冷瞥他一眼:“我不是要成为义城侯的儿媳了么?你敢这么与我说话?” 叛军霎时闭了嘴,朝上方挥动手臂。 白檀脚下一空,人被扯了上去。 太傅府里,庾世道已经快没耐心了。 那柄剑从白仰堂的脖间移开又架上来,架上来又移开,他似乎已经将白仰堂当做了个玩物在戏弄。白仰堂的脖子上已经被割出了伤痕,渗出了血迹,脸上却依旧镇定。 他越是这样,庾世道就越想看到他声名狼藉无力回天的模样。 院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先前去传信的叛军小跑着进了厅中,贴在庾世道耳边低语了几句。 庾世道移开了白仰堂肩头的剑,转身看向院门,门外走进来的女子石青深衣,长带束发,腰间别着一支白羽扇,面白唇红,眸色深深,神色偏生又疏阔从容,简直与当年的郗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得与文才再见,没想到你还真敢只身前来。”庾世道笑起来时,连平素犀利的眉眼都柔和了一些。 白檀沉着脸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便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剑。 庾世道是武将,轻而易举就扣住了她手腕,眯了一下眼:“怎么,文才不会蠢到来行刺本侯吧?” 白檀冷哼一声:“我是要杀了家父。” 庾世道一怔:“什么?” “白氏立足至今从未做过有损家国之事,如今家父将我许给庾家等于是投靠了叛军。我今日亲手杀了他,只不过是大义灭亲,还能保全家族清白。” 白仰堂笑了一声:“说的是,这些年我也没尽过为人父亲的责任,一直试图将你用来联姻,你对我有恨意也不奇怪。” “哼,现在说这些未免晚了,父亲。”白檀眼中全是嘲讽。 庾世道松开白檀,视线来回在父女二人身上扫视不断,以前历阳王就与他说过这对父女关系不善,看来不是假的。 他在白檀身边来回走了几步:“这么说,文才不愿接受这桩婚事了?” 白檀揉着手腕:“听闻义城侯之前逃去了秦国,料想是不清楚我与凌都王之间的关系。我与凌都王已经形同夫妻,天下皆知。或许你不计较,仍然愿意选我做儿媳,只怕凌都王没那么好脾气,我若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岂不是找死?” 方才那回来复命的叛军已经告诉他城外的情形,司马瑨大军已至,这还真是叫他头疼。还以为借了遗诏做旗号,身为先帝之子他会作壁上观,谁知道他还是来搀和了一脚。 “本侯还真没想到堂堂文才居然会与自己的学生乱.伦。”庾世道眼中全是不屑:“可是你若真不在意你父亲,何必孤身犯险走这一趟呢?” 白檀抽出腰间的白羽扇来,慢条斯理地理着上面的羽毛:“我走这一趟无外乎是看穿了义城侯的目的,想要保全白家的名声罢了。义城侯之所以要与白家联姻,无非是想让白家归附,借以招降各大世家罢了,其实又何必这么麻烦。” 庾世道挑了挑眉,她还真是说对了,眼下他大军还在江北没有渡江过来,他在都中的叛军虽然看起来占了先机,但难以抵挡太久,若是有世家的支持,就稳赢了。否则这种关头,他何必来扯什么儿女亲事。 他收剑回鞘,笑了笑:“那么,文才有何高见?” 白檀摇着扇子道:“王家才是世家之首,义城侯该招揽的是王家,而不是白家。” “这本侯倒也想过,但本侯会有如今这步田地也有王敷作对的功劳。既成死敌,岂能招揽?倒不如令尊,有太傅之名,在士族和百姓中都很有人望和名声,招揽之后必能带动其他世家归附。” 白檀笑了一声:“王敷是不可以,但王家又不只是王敷,是义城侯招揽错了人罢了。” 庾世道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那本侯该招揽谁?” “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此时的宫城下方早已遍布了叛军,却没有发起进攻。 城头上摆了座椅,司马玹披着铠甲坐在那里,一手扶着剑立在脚边,两颊微陷,神色沉静。 “陛下……”高平从城下走来,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司马玹眉眼一动:“白檀竟然只身来了?” “是,听闻庾世道有意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 司马玹扶着宝剑的手紧了一紧:“他这是在痴人说梦。”他霍然站起了身,走到城头边往下看了一眼,“下令备战。” 高平大惊,援军未至,仅凭宫城里这些禁军,陛下竟然就要率先动手? 乌衣巷里的王家宅院深深,安静出奇。 王敷的子女们都被迫跪在了厅前,妻妾掩着面被押在厅后。 庾世道领着白檀进门时就见王丞相跌坐在地上,发髻都散乱了,怒容满面地瞪了过来,看到白檀时脸色一凛:“你……你居然跟叛军混在一起!” “王丞相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与叛军混在一起,所以才被带了过来,因为叛军更想跟王家混在一起。”白檀摇着扇子,瞥一眼坐在墙角的王焕之,他竟然脸颊微红,双目迷离,一副饮醉了酒的模样。 二人视线对视了一下,王焕之忽然发酒疯扑了过来,一手搭在她肩头:“哟,哪里来的美人儿?” 白檀恼羞成怒,连忙伸手推他,厅中的人已是目瞪口呆,就连庾世道都愣了愣。 拉扯之间,白檀被推到了角落,王焕之还在絮絮叨叨地调戏她,声音很大,刚好可以遮掩,她借机低语了两句,一把将他推开,愤怒难当地用羽扇拍了拍身上。 王焕之愣了一下,拍拍额头,坐回去不动了。 王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都这种关头了,他还能做出这种事来! 庾世道已经抽了腰间的剑出来,只这一点声响,跪着的王家子女中竟有人哭了出来。 “本侯不计前嫌前来招揽王丞相,若是不肯归附,那就只能将你这些子女一个个杀了。” 王敷怒道:“你敢!” 庾世道啧啧两声,剑尖落在了王敷幺子的肩头,那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是王敷嫡妻为他生的第三个儿子,向来最受他宠爱。 王敷当即乱了阵脚,幺子已经小声啜泣起来,耸动着肩头又强憋着,更惹得他心疼。 “唉……”忽来的一声叹息,厅中的人都怔了怔。 庾世道抬眼看去,才发现是刚才发过酒疯的王焕之,看脸色像是已清醒了。 “义城侯这是何必呢,我这小弟年纪太小了,你杀了他顶多叫我父亲心疼个一年两年,过后他有了新儿子便又忘了。倒是我,是父亲的长子,又在朝中为官,怎么着也算王家的一根梁柱吧,你杀了我,倒是会叫我父亲可惜跳脚。” “嗯,有道理。”庾世道当下便提了剑朝王焕之走去。 王敷胡须抖了抖:“住手!” 王焕之眼睛都闭起来了,听到他喊又睁了只眼,他挺诧异的,难为他父亲还肯为他喊这么一句。 庾世道剑没伸出去,哈哈笑了两声:“也是,当着父亲的面杀儿子的确不大好,还是拖出去再杀吧。”他朝左右看了一眼,立即有两个叛军上前拖起王焕之出了门。 白檀扫了一圈厅中,跟出门去,王焕之已经在与庾世道交谈了。 “你当真愿意依附本侯?” “为何不愿,反正王家本就不涉足皇权之争,只要能保全王家即可。” 庾世道看向大门边的白檀:“没想到还真让文才料准了。” 白檀摇着羽扇:“那么在下是否可以功成身退了?” 庾世道冷笑一声:“没那么简单,既然你来了,婚事还是要定下来,多一个白家,也多一个保障。” 白檀失笑:“我与令郎素未谋面,若能唤他来见一面,我兴许还能同意。” 庾世道皱眉,为防万一他的家眷全都送去秦国安置了,怎么可能出现?“文才此举未免说不通吧?” “如何说不通?凌都王秉性暴戾,要我舍弃他而选择令郎,等于是选了一条死路,那我至少也要选的值当吧,别的不说,令郎的相貌若是不及凌都王,那我可不会答应。” 庾世道抽出剑来道:“难不成你们以为本侯不敢杀了你?” 白檀挑眉:“反正凌都王大军就在外面,我还活着倒有可能让他投鼠忌器,我死了他必然毫无顾忌的攻城,义城侯不妨好好想一想。” 庾世道抬头看了看天色,“文才大概是来行缓兵之计的,可惜本侯并不会上当。如你所言,留着你可以招揽士族,还能让约束司马瑨,实在再好不过,不过总得留点凭证才是。本侯这便命人取文房四宝来,你在白纸黑字上立个允婚的字据总不难吧?” 白檀真是恨不得一扇子抽死他,从未见过这般难缠的人。偏偏入城的先锋到现在都还没动静,以庾世道多疑的性格,她很难拖延太久,看看旁边的王焕之,他只蹙了一下眉,也无对策。 士兵还真的去王家的书房里取文房四宝了,远处忽然传来厮杀声,庾世道神色一凛,循声转头望去,已有士兵快马来报。 陛下下令禁军出击了。 庾世道立即翻身上马,箭一般朝宫城方向冲去。 白檀很意外,禁军数量远不及叛军,司马玹怎么会冒险主动出击? 不过好在他出了手,也算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留下的叛军拨了二十余人的一队,押着她和王焕之往驻扎之地走。白檀又细细观察了一番,乌衣巷和青溪这些贵族之地都损伤不大,但远处平民聚居之地却传来若有若无的焦灼之味,只怕已成人间炼狱。 左袖忽然被扯了一下,白檀看过去,见王焕之朝高处使了个眼色,她抬头望去,青天白日里燃了一簇细长的白烟,直冲上天。 白檀心中一喜,一把拽住他就跑。 叛军连忙追赶,白檀扯着王焕之跑得还挺快,最后王焕之一个大男人竟然被她扯着在跑,无颜又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喘着气往前埋头狂奔。 后方的追兵不肯放过他们,前方却是东篱门方向。白檀也快跑不动了,隐隐看到城门时便往边上一拐钻进了巷弄里。 当年追她跟司马瑨的叛军比现在多多了,不过她觉得自己大概这些年太注重师表了,跑起来可没年少时快了。 王焕之在她身后撑着墙喘粗气,刚要说话,叛军呼喝声已快到耳边,连忙就要去拖白檀往巷尾退,却听见轰然一声响,城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和吊桥放下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扯着白檀的衣袖怔了怔:“难怪你要跑,原来援军到了。” 白檀的发带已经掉了,披散着头发贴墙站着,紧盯着巷子口,那些叛军追了过来,但立即又调头往回跑,万分惊慌失措。 城门口传来嘶喊声和大军行进的声音,白檀冲了出去,看到步兵先入,潮水一般涌进来,到了前方路口又迅速分散开去,冲向各路叛军。 四周兵荒马乱,白檀想要退回巷中去,忽闻马嘶一声,转头就见司马瑨从城门外冲了进来。他勒马于道旁,大步而至,一把将她扣在怀里:“还好你没事。” 白檀仰头笑了一下:“这不才几个时辰,我能有什么事?” 司马瑨解了披风系在她身上,摸了摸她的脸:“这是我此生最难熬的几个时辰了。” 巷子里还没来得及走的王焕之暗暗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从巷尾悄悄离开比较好。 64..外合 宫城这边因为禁军和叛军的人数悬殊太大,激战开始没多久就已分出胜负。 残阳如血,斜斜地照下来,落在城头遍布的禁军尸体上,到处鲜血淋漓。 高平护着司马玹往后退,请他退下城头回宫,但被拒绝了。 “朕此时后退,等同认输。”司马玹持剑而立,身边是七零八落的尸体,他的披风上都沾染了血渍,忽然问了句:“可知白檀情形?” 高平摇头,抱拳跪了下来:“陛下此时还顾什么他人?叛军人多势众,我们支持不了多久了,请陛下退回内宫吧!” 下方一声巨响,宫门受到了撞击。高平猛地拽了司马玹一把,他往后疾退几步,眼前一阵箭雨射过,身边又有禁军倒了下去。高平以身躯相护,左臂上也中了一箭。 东篱门方向传来了厮杀声,司马玹转头看了过去,神色一松:“一定是援军到了。” 庾世道打着马在下方缓缓徘徊,双眼紧盯着这道宫门,抬头见城头上龙旗猎猎仍在,冷笑一声勒马退回后方,下令强攻。 叛军潮水一般涌向了宫门,更猛烈的撞击声传了出来。 干涩的一声哀嚎,宫门终于被撞开了,叛军山呼而入。 庾世道提着缰绳夹了一下马腹,打马进去,在城楼台阶前下了马。 叛军争前恐后地涌上城头,又陆续死伤滚落下来。庾世道一脚踏住一个士兵尸体,蹭去鞋上的血迹,继续往上走。 他的身后,叛军沿着长长的宫道一路冲到了第二道宫门前,又开始新的进攻。 庾世道一直都知道司马玹很有胆量,但都这时候了还能自己坚守在第一道宫门城头,实在是叫他没有想到。 刚到城头上方,迎头便扫来一阵剑风,庾世道险险地避开,就见一只手臂负了伤的高平单手持着剑与数十位禁军团团护在司马玹身前,每个人都已是满身血污。 一见到他的脸,高平惨白的脸便露出了惊骇之色。 身后一只手拨开高平,司马玹笔直的站着,双眼在庾世道身上上下打量,虽然脸上却没什么情绪,但这情形已经证明他的诧异。 “据说这就是摔死‘我’的那个城头?”庾世道示意叛军暂停攻击,四下看了看,似乎很新奇:“陛下是不是觉得我是假冒的?” 司马玹紧盯着他:“你必然是假冒的。” “哈哈哈……”庾世道放声大笑,“实不相瞒,先前死的那个才是假冒的。我这个人谨慎陛下是知道的,何况当年做了那般逆天之举,要么被那煞神弄死,要么就是被陛下灭口,我得防着不是?所以这十几年来悉心栽培了这么个替身。这么多年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与他长久不分彼此,连性格喜好甚至秘密都一清二楚。除了声音有细微的差别外,连家人也分不出来。怎么样,陛下是不是很惊奇?” 司马玹扯了一下嘴角:“的确。” 庾世道隔着高平等人紧张的脸在他面前来回走动:“敢问陛下,当时为何没有保全‘我’呢?” 司马玹朝东篱门方向瞥了一眼:“因为朕想除了你。” 庾世道眼中厉光乍现,拔剑出鞘,高平和禁军立即横剑防范,旁边的叛军亦持戈迫近了一步。 “司马玹,你别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坐上皇位的,如今竟然过河拆桥!” 司马玹除了盔帽,发髻已散,却神色冷肃:“你多年来不知收敛,还与秦国勾结,狼子野心,朕岂能容忍?” 庾世道嗤之以鼻:“少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外乎就是想剔除外戚门阀权势,集中皇权罢了。当年先帝都没能做的了的事,你以为你能做得到?” 司马玹笑了笑:“朕的确没有做到,但你这种勾结秦国,试图颠覆大晋江山的乱臣贼子,至少还是能除掉的。” 庾世道冷哼一声,挥了一下手便示意叛军动手拿人,忽然远处马蹄声急促奔来,一路高呼:“报——凌都王率大军攻破东篱门了!” 庾世道不可思议地转头,愤恨地咬牙:“来人,将白檀提来!” 报信的士兵从马上跌滚下来,跪在台阶上高声告罪:“义城侯恕罪,白檀和王焕之都……跑了。” “……”庾世道脸都青了,紧紧撰着马鞭道:“那就把那些世家重臣全都提来此处!” 司马瑨的人马入城后直接在全城剿杀叛军,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解救各大世家。所以庾世道要将大臣们提来并非难事。 大臣们被先后押上了城头,王敷在最前面,连皇帝的情形也没心思过问,张口便朝庾世道怒吼:“你这个乱臣贼子,敢杀本相儿子!” 庾世道并没有理会他,提着剑走来走去。身后第二道宫门前叛军还在奋力攻城,身前东篱门方向的山呼之声越来越高,他时不时朝远处张望,压着心底的焦躁。 世家之中许多人都有亲人死在了叛军手中,听闻了王敷之言后触动惨事回忆,竟流出泪来,城头上登时一片哀戚。 唯有白仰堂还算镇定,他脖子上的伤痕已经稍稍包扎了一下,向司马玹见了一礼便施施然站定,仿佛在看风景。 司马玹又被高平等人护着往后退了几步,大臣们遭遇了这样的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只要能拖延到援军到来,庾世道必然大败。 刚想到此处,有个叛军士兵一路奔上了城头:“报——江北大军已经顺利渡过长江,正在与守军激战!” 大臣之间顿时一阵唏嘘之声,连白仰堂都变了脸色,司马玹紧抿着唇蹙紧眉心。 庾世道陡然精神大振,先前的挫折烟消云散,大笑几声道:“诸位知道什么叫做大势已去么?本来还想拿你们做人质要挟凌都王退兵,这样看来也不用了,说不定很快他也会来这里陪你们了。” 他决定等待司马瑨前来,只要他敢来,这里就会多他一个位子。 然而日头渐渐西斜,司马瑨却迟迟没有出现。庾世道已经来回走了太多圈,没耐心了。料想渡江而来的大军就要前来相助,什么皇帝大臣对他而言也没作用了,冷笑着便抽出了剑。 司马玹忽然道:“你拿世家要挟凌都王,本就没有用。” 庾世道冷哼:“陛下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挑拨那煞神与世家的关系啊。他以前是不会在意世家,可现在不同了,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地帝王下了位,他是正统,最有机会登基,当然要拉拢世家了。” 白仰堂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司马玹,其他大臣都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司马玹神情如常,温温和和:“名不正言不顺只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你以此为旗号拉拢了一干叛军,也是希望凌都王不插手此事,但凌都王都出手了,你还有何颜面说朕名不正言不顺?” 庾世道扫了一圈在场的大臣,嘲讽地笑了两声:“我不想浪费口舌与你争论这些,你想拖延时间是没可能了。”他朝身边的叛军招了一下手,“来啊,这些大人都没什么用了,一个个解决了吧,就从白太傅开始好了。” 叛军举着兵器涌来,忽的铿然一声沉重的闷响,众人都下意识转头望去,原本叛军正在进攻的第二道宫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大量的士兵涌了出来,扑杀向叛军,看服饰却不是原先驻守宫城的禁军,而是都城里的守军。 庾世道往那边走了几步,细细看了几眼:“不可能!” 明明守军都在江边抵挡他渡江的大军,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司马玹拨开高平,笑了起来:“你的大军应当被卫隽给拦下了。” 庾世道心中愤恨难当,一时无暇他顾,挥了一下手,眼前的叛军全都涌下去与围过来的守军厮杀起来。 第二道宫门上的禁军也及时赶来支援了,直扑此座城头,一路从下冲杀而上。 不过片刻,情势就发生了扭转,庾世道成了被护卫的那个,一直退到了城头边上。而司马玹与诸位大臣的身边禁军和守军反而越来越多。 下方传来齐整的行步声,庾世道转头朝下看了一眼,宫城外又涌来了浩浩荡荡的大军,军中高悬着凌都王的王旗。 前后夹击,他已成瓮中之鳖。 白仰堂当机立断地下令禁军:“抓住庾世道!” 王敷也跟着大喊:“谁能抓住反贼,本相重重有赏!” 庾世道被护着往台阶处退去,忽然身形一僵,后背中了一箭,他忍耐住,更加奋力往下冲去。 司马玹将手中弓箭还给禁军,大步走过来,手中抽出了佩剑,周围叛军与禁军近身拼杀,他目不斜视地往扶着城墙下台阶的庾世道走去。 白仰堂忙道:“陛下!庾世道罪大恶极,还声称有先帝遗诏,无论真假,该交由廷尉审判!” 司马玹一剑送入了庾世道的后背,在他痛呼之中又抽出剑来重重一挥斩了他的头颅,干脆凌厉。 庾世道的头颅滚下了台阶,淋漓一地鲜血,司马玹转过头来,披头散发,双目深幽,嘴边的笑却还算温和:“乱臣贼子,直接杀了即可,用不着审什么了。” 诸位大臣都很震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陛下…… 东篱门左侧是青溪,右侧是紧挨着长干里的南市,这里已经被战火摧毁的不成模样,原本热闹的集市如今大片都成了焦土废墟,旁边是静默齐整的大军。 司马瑨有意没有亲自领军去宫城,就待在南市附近,倚着巷口的墙壁,一手牵着白檀。身后的墙壁上攀爬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墙壁后的屋子本来是间很热闹的米粮铺子,如今颓然断裂的横梁就斜在他脚边,掺杂着碎裂的瓦片和粟米麦粒。 北篱门处的斥候来禀报过了,司马玹先前派去长江边防守的守军都已从北篱门入城进了宫门,料想卫隽大军已到,他将自己的人马都调回来了。 司马瑨实在佩服司马玹的戒心,一有机会就立即将自己的心腹调到身边来,留别人的兵马在外抵抗。 日头又偏了一分,眼看就要下山了。 有车马自宫城方向而来,白檀还以为是先前离开的王焕之回来接他们了呢,从巷口中探头看出去,却见来的是太傅府的车马。 车夫揭开帘子,白仰堂从车内走了出来,衣摆上沾了些许的血渍,来不及换身衣裳就赶了过来。 他瞥了一眼白檀,垂头向司马瑨见礼。 “宫城情形如何?” “回殿下,庾世道已被陛下亲手处决,剩余的叛军已经开始在城中逃窜。” 司马瑨脸色一沉:“庾世道就这么被司马玹杀了?” 白檀也很意外,庾世道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接连掀起两场大动乱,造成那么多人丧命,就这么让他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她知道司马瑨又生气了,因为自己的手腕已被他撰得生疼,戳了他手臂两下,他才松开了些,没再握着她手腕,手指滑下去与她十指紧扣。 白仰堂故意无视了二人交缠在一处的双手,告辞要走。 司马瑨忽又叫住了他:“太傅,下次若再有什么联姻的传闻,本王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白仰堂怔了怔,又瞥一眼白檀,垂头称是。 他决然没想到司马瑨对白檀会这么认真,本以为不过是他离经叛道贪图一时新鲜罢了,但今日这一遭二人配合默契,互相信任,显然不是他想的那般。 目送白仰堂的车马驶离后,白檀才扯了一下司马瑨的手:“家父虽然爱慕权势,但此番联姻绝对不是他本意,他还不至于做出有违家国大义的事来。” 司马瑨不置可否:“说这话是要他看清楚,你我之事任何人都不能再插手。” 白檀叹了口气,本已尘埃落定,她却高兴不起来,入城的先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天就要擦黑了,几乎一夜未眠,这一整个白天又水米未进,数次盘旋在生死关头,白檀其实已经心力交瘁。 终于在无数次伸头观望中,城中滚滚烟尘的道路上奔来了祁峰的身影,她几乎立即就松开司马瑨快步迎了上去:“白栋呢?” 祁峰一身的血污,翻身下马,径自向司马瑨汇报了情形,没有回答她。 白檀忍耐着待他禀报完又问了一句:“白栋人呢?” 祁峰这才终于说了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白檀瞪大了双眼:“什么叫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找不到他了!” 祁峰也很气恼,他是血气之人,白栋一个贪生怕死的毛头小子愿意为国捐躯,岂能不动容,从偷攀城墙时起就多次护他于危难,本也一直无事,可后来城门开启时太过混乱,叛军又对他们追杀激烈,他们这队人本就不多,很容易就被冲散了。 他之所以来的这么晚就是因为点兵耗费了太多时间,折损巨大是必然的,他也想过白栋是不是遇难了,可其余的人就算死也都找到尸首了,只有白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谁找不到了?” 白檀正心急,转头就看到了谢如荞,她刚听说东篱门被攻开就按捺不住回城了,此时正一手挑着帘子,探身看着路边的白檀。 “白栋。”白檀回了一句,立即就往外走。 司马瑨拉住她,对祁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调了人马去搜寻人了。 白檀还是不放心,坚持要自己去找,到了半路,见到先前离开的白仰堂正徒步走在前方,在两边的废墟中张望,大概也得知消息了。 她抿了一下唇,转头去了别的方向。 司马瑨看她坚持,也就不再阻拦,吩咐了个士兵去请郗清来,举步跟了上去。 谢如荞也下了车来,打发了车夫回谢府去看望情形,自己左右看看,循着另一个方向找了过去。 天色越来越昏暗,避难的百姓们都露宿在秦淮河靠北一段,白檀走到这里便觉得走出来太远了,白栋实在没理由来这地方。 转头看看身后的司马瑨,她白着脸问:“如果白栋不在了怎么办?” “不会的。”司马瑨回答的干脆利落,语调还是冷硬的,但白檀居然就定下了心来,又鼓足勇气回头再找。 回到了原先待着的地方,又往青溪一带寻去,刚到清溪大桥旁,郗清背着药箱急匆匆地从桥面上跑了过来,大概是从抱朴观中来的,一身都是香火气息,见了白檀就安慰道:“别急别急,会找到的。” 刚说完,远处传来了谢如荞的呼唤:“白女郎!这里!” 白檀转头看到她站在一处小巷边朝自己招手,提着衣摆就跑了过去。 天色昏暗,四下都是刺鼻的血腥味,巷子里有不少尸体。 谢如荞有些畏缩地指了一下右边靠墙的位置:“我在那儿听到他声音的。” 白檀握了握拳,走过去,眼前坐着的一具尸体忽然倒了下去,她惊呼一声被身后的司马瑨扶住后腰。 倒下去的那具尸体下传出白栋的声音来:“妈呀,压死我了,你们谁快来救我一下啊!” 谢如荞兴奋地喊起来:“果然在这里吧!我没听错!” 白檀伸手拉他坐起来,郗清已经举着火把进来了,照了照白栋的脸,一头一脸的血,黑乎乎的,哪里看得出人样来。他啧啧感慨道:“不容易啊弟弟,你真是九死一生。” 白栋没力气跟他斗嘴,扶着白檀的手要站起身来,忽然嗷嗷大叫:“啊啊啊啊,阿姊,我的腿!我的腿是不是断了!为何没知觉了啊啊啊啊啊!” 白檀大惊,低头就要去探他的腿还在不在,郗清一脚踢了过去:“别嚎,你被尸体压太久了麻了呗。” “啊?哦……”白栋安定了一瞬,忽然又叫起来:“啊啊啊啊,我原来一直被尸体压着啊!!!” 白檀抽了下嘴角,松开他,推着司马瑨往外走:“走吧,看来他是没什么事了。” 二人刚一前一后出了巷子口,一队禁军快马而至,为首的奉着皇帝金令,勒住马后举令高声道:“陛下有旨,凌都王勤王有功,即刻调兵回营,等候封赏。” 司马瑨站着,不跪不拜:“那怎么行,都中叛军尚未完全清灭,本王得继续留在城中为陛下分忧才是。” 那禁军无言以对,又不敢得罪他,抱了抱拳便回去复命了。 白檀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你这是要公然抗旨么?” 司马瑨朝宫城方向看了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尖:“我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65..困兽 司马瑨的兵马果然没有撤走,就在东篱门外的护城河旁驻扎了下来。 圆月当空,分外明亮,却泛着微微的猩红色。 建康城连夜清扫重整,即使已经是这个时辰,仍然人声喧哗鼎沸,隐隐夹杂着凄惨的哭声。 司马瑨打着马踏着吊桥缓缓出城回营,怀里窝着早已撑不住睡着的白檀。 头顶上方的城头上,庾世道的尸身正被悬挂上去。他的脑袋则已派专人遣送去秦国,好让他们看清楚协助大晋叛贼的下场。 作为反贼,即使死了也要接受百姓们的唾弃,这是惯例。 到了营帐前,祁峰早已来迎,牵住缰绳道:“殿下,人都已经到齐了。” 司马瑨拍拍白檀,扶她坐正,下了马来,又将她抱下来,扯了披风一裹便朝营中走:“让他们都背身等着。” 祁峰撇了一下嘴,小跑着抢先去中军大帐了。 他家殿下对白菩萨真是太惯着了,以后他的日子肯定特别难熬! 待司马瑨将白檀抱进帐中,帐内的三个人果然都背身站着。 王焕之还在绘声绘色地对郗清形容之前回府时的情形呢,也不知道司马瑨进来,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家父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可吓坏了,最后竟然对着我一本正经道:‘你且放心去吧,为父迟早要将庾世道藏在秦国的儿子给杀了为你报仇。’” 郗清“啧”了一声:“他要是知道你都玩儿了什么花样,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王焕之扶着额头苦笑:“那哪里是我玩儿花样,分明是白檀怂恿我玩儿的。” 站在一旁的白仰堂忽然咳了一声,王焕之哈哈笑了两声安慰他:“哎呀太傅别介意,我是夸您有个聪明的女儿啊。” 司马瑨已将白檀送去了屏风后的软榻上,给她除了早已脏皱的外衫,仔细盖好毯子,走出屏风来。 “转过头来吧。” 王焕之一转身就见礼道:“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司马瑨随手除了盔帽丢于一旁,走到上方,掀了衣摆端坐下来,冷冷道:“本王有一桩旧事,要交由你和太傅重提。” 白仰堂看了看王焕之,抱拳道:“请殿下直言。” 司马瑨朝郗清看了一眼:“由郗清告知二位吧。” 郗清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走到二人中间来,抬了一下手:“此事说来话长,请二位大人坐下慢慢谈吧。” 宫里还在忙碌,清理尸体,清洗宫门宫道,这些都很花费时间,宫人内侍禁军都穿梭不息。 司马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染血的铠甲已经褪去,换上了常服,一个侍从也没带。 经过御花园,听到花丛里蹲着的几个宫女一边打理花木一边凑在一起低语,夸赞陛下英明神武,胆识过人,将叛军拦在了第一道宫门处,即使自己身涉险境也要保全贵妃母子和所有宫人的安全,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帝王。 他径自走了过去,听到这话只是笑了笑。 一直走到湖边,圆月在湖面上洒了一层稀薄晕红的波光,他瞥了一眼身后渐渐走近的高平,在岸边的垂柳旁站定。 “陛下。”高平手臂上的伤已经包扎过,但还无法抬手见礼,只能垂着头:“卫隽已经生擒了江北叛军的几位主将,其中还有广陵王和淮南王等人。” 司马玹笑了笑:“好得很,人呢?” 高平忽然跪了下来:“陛下恕罪,人全都被凌都王接手了。” “……”司马玹缓缓转过身来,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凌都王派顾呈领兵相助卫隽平叛,而后趁机接手了所有俘虏。” 司马玹袖中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因为庾世道忽然杀了出来全都被打乱了,还让司马瑨占了先机…… 高平知道陛下不是个会暴怒的人,但还是担心受罚,跪着一直没动弹。 “起身吧。”司马玹静静站了许久,终于开了口,没多说什么,自己慢慢沿着湖畔朝前走去:“回去当值吧,还有几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高平忐忑地称了声是。 宫人们一夜忙碌,终于将宫廷收拾出来。 天还没亮,百官们便涌入了宫中,都中的损伤,世家的折损,军队的损耗,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事,每一桩都催着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早早地入宫面圣。 司马玹如往常一般身着朝服,由内侍迎着在金殿上方就座。 百官朝拜,只是气氛十分沉重。 在一片沉寂中,白仰堂率先出列向上方见礼:“陛下,庾世道已被正法,其余叛党却还未得到处置。老臣上告广陵王、淮南王、梁州郡守等一共一十八人为叛党,这十八人不仅参与此番叛乱,还是涉及十三年前江北士族叛乱的余孽。” 司马玹的手指点着金座,神色温淡:“这些藩王大臣都参与了庾世道的谋反,天下皆知,只是太傅声称他们是当年江北士族之乱的余孽,可有凭证?” 白仰堂抱拳:“老臣确有人证,请陛下允许传唤。” 司马玹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准奏。” 殿外两个士兵押着个人走了进来,待看清那人是谁,司马玹的手心不禁紧握成拳。 “东海王?”百官之中有人惊呼出声,那人被推着跪在殿中,发丝杂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消瘦了许多,第一眼实在难以辨认。 白仰堂朝上方拱手:“东海王司马炜参与了当年的叛乱,此罪是陛下亲自下诏定的,错不了。凌都王并没有像传闻中那般处决他,多亏他还活着,根据他的口述,老臣已将当年叛乱所有同谋记录在册,的确有上述一十八人。” 司马玹紧紧盯着东海王:“罪臣司马炜,朕问你,你当真可以作证?” “罪臣可以作证!”东海王伏在地上,浑身激动地颤抖,口齿却分外清楚。 司马玹的视线缓缓在下方游移:“这一十八人本已死罪难逃,既然有司马炜的证词,当年的叛乱之罪自然要一并处罚,当朝定罪处置便是。” 下方官员小声交头接耳着,殿中嗡嗡声不断,有不少人都点头认同这话。 白仰堂道:“陛下英明,只是毕竟都是藩王重臣,事关重大,老臣还是建议由王丞相和谢太尉领头,并都中各大世家族长协助,督办廷尉彻查当年江北士族叛乱一案。” 王焕之出列:“臣附议。” 王敷看到他就眼皮直跳,原本以为被杀的人忽然冒出来就吓了他一跳,现在居然还跟白仰堂凑一堆去了。 丞相总领朝政,太尉总领军政,何况还有各大世家的族长出面,这个提议的确更稳妥。 其他大臣也有赞同者,纷纷出列附议。 司马玹没有作声,手指点着金座上的扶手,似在思索。 白仰堂偷偷瞥一眼他神色,继续道:“陛下明鉴,这些叛贼会一而再再而三掀起祸事,皆因多年前没有根除之故,如今虽然悉数被擒,但难免还有漏网之鱼,陛下不能放过,否则万一以后再惹来如今这样的大动荡,世家再面临一次灾祸,恐怕就没如今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话真真是说到了士族们的心坎里,顿时殿中跪了一片大臣下来:“臣附议!” 王敷与身边的谢太尉对视了一眼,也都是心有余悸,叛乱的代价太大了,倘若这次庾世道换成了个莽夫,入城便杀,士族只怕早已血流成河。 于是二人也出列道:“臣也以为叛党该彻查。” 司马玹的手指骤然一停,手心里的扶手像是成了冰,让他的手指都冰凉地失去了知觉。 但他神情还很平静,在满殿跪着的人大臣等待的眼神里轻轻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便依诸位爱卿所奏。” “陛下英明!”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司马玹抬了一下手,殿中安静下来,他道:“若无他事便退朝吧,战事刚定,还有许多事情,片刻耽误不得。” “陛下且慢。” 司马玹刚起身,脚步又停了下来。 白仰堂又在下方拱手见礼:“据东海王司马炜与那一十八个叛贼的口供,老臣要状告十三年前江北士族之乱的主谋,请陛下稍慢退朝。” 司马玹脚下未动,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太傅要状告何人?” 白仰堂的脸从宽袖中缓缓抬起来:“老臣要状告当朝帝王,司马玹。” 满朝哗然。 司马玹脸上渐渐露出笑来:“太傅会说这话,想必是受凌都王唆使吧?那一十八个叛贼全在凌都王手中,他至今不肯退兵,如今矛头又直指向朕,莫非是有不臣之心?” 满朝皆知白檀与凌都王的关系,白仰堂帮着自己的准女婿似乎也说得过去,许多大臣也都将信将疑。 白仰堂道:“老臣只是就事论事,不希望叛乱再重演,致使山河蒙难,百姓受苦。既然陛下已经将此案交由王丞相和谢太尉等世家主审,那么老臣自然要当朝递交状述。若查清后还了陛下清白,老臣便会以妄告君王之罪论处,绝无二话。” 王敷本还以为他脑子抽了,结果看他这么认真,不禁又跟谢太尉眉来眼去地交换眼神了。 司马玹温文尔雅地笑着点头:“说的是,朕也不希望叛乱再重演,所以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殿中一片沉寂,总觉得陛下话中有话。 军营里一早就开始操练了。 白檀因此被吵醒,并未睡够,浑身都还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吃饭的时候司马瑨进了帐内,搁下佩剑,坐在她身边,托着她软软的腰肢道:“若是想回东山去,我便安排士兵送你。” 白檀半闭着眼睛拨着碗里的白粥:“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睡……” 司马瑨失笑,托着她的脸捏了捏,她全然没有平时的脾气,实在还困着,一点也不挣扎。他偶然来了兴致,低头凑过来含着她的唇吻了一通,白檀被堵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完全清醒了,捶了他一下。 “昨晚就被你们讨论的事吵得没睡好,能怪我么?”白檀嘀咕了一句。 司马瑨挑眉:“昨晚的事你都听到了?” “嗯。”白檀啜了口粥,抬眼看他:“你之前不肯退兵,我还以为你是要动武了呢,还在担心。” 司马瑨冷笑一声:“贸然动武只会被宣扬为叛乱,届时就算司马玹认罪也只会被认为是为我所迫,并不算公诸真相。” 帐外忽然传来沉重的闷响,白檀诧异地搁下碗筷:“怎么了?” 司马瑨已经走了出去,她赶紧也跟了出去,就见护城河上的吊桥被缓缓收了起来,城门轰然一声紧紧合上了。 城头上方站着高平,声音顺风传了过来:“陛下有旨,都城叛贼已清,敕令凌都王即刻退兵回营,否则等同叛逆论处!” 白檀皱着眉看向身边,司马瑨却还在笑。 “你还笑得出来?” “困兽犹斗,猎人自然要笑了。” 66..狡诈 高平关了城门后就立即赶回宫中复命。 他觉得陛下这么快做出了应对,一定是成竹在胸,万事在握的,可眼前的司马玹却双手撑着桌案,看起来分外颓然。 御书房里的熏香袅袅淡淡,氤氲着他的眉眼都淡了下去,像是隔着云里雾里,怎么都看不分明。 “陛下……”高平竟生出一丝心慌来:“白太傅可要处置?” “如何处置?”司马玹嘴角的笑很干涩。 白仰堂就算要死,也应该是在他洗脱了嫌疑之后正大光明地以妄告君王之罪处死,若是死得不明不白只会惹来更多的猜疑,甚至容易落下口舌,让司马瑨借机攻城。 只差一步,只要那些叛党都落在他的手里,就绝对不会是这般光景。 而现在,他只能借对付司马瑨来转移世家的视线,断了他们查下去的线索。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内侍许是感受到了气氛不对,连通传都带着几分小心。 司马玹缓缓坐正,朝高平挥了一下手。 白唤梅扶着后腰慢慢走进殿内时,司马玹已经站在窗边,外面一天星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入了神。 白唤梅在他身后艰难地跪了下来:“陛下恕罪,得知叔父当着满朝文武质疑陛下,臣妾有愧。” 司马玹似乎没听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连忙扶她起身:“爱妃快起来,此事与你无关。太傅品行高洁,料想是被人利用了,朕并不怪他。” 窗外有风,他顺手关起了窗户,亲自扶着白唤梅坐去了榻边。 这个人就是这样,即使心里没情,面上也能做到对人无微不至。白唤梅脸上笑得感激:“陛下深明大义,臣妾也就安心了,此事莫不是凌都王的主意吧?” “大约是吧,想必是因为那假遗诏的传闻而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司马玹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下,和颜悦色道:“爱妃不必担心,早些回去安歇吧,你临盆在即,不要四处走动了。” “臣妾如何能不担心呢?”白唤梅低头抚了抚腹间:“臣妾不担心自己,只担心腹中皇儿。” 司马玹的视线落在她腹间,不禁柔了几分,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朕不至于一点后路也没有,凌都王若步步紧逼,朕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陛下莫非还有援军?” “算是吧。”司马玹笑了笑。 白唤梅眉眼微动,温柔地垂下眼:“那臣妾就真放心了。” 这漫天的星光,在城门边观望会愈发清晰。 白檀倚着营门看星星,时不时朝对面的城头看一眼,上方火把摇曳,守军不断,还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状态。 远处马蹄阵阵,司马瑨带着几个人从外面疾驰而归,携带一地尘土,本要直冲入营,看到白檀在门口,便停了下来。 “怎么,这是在接我?”司马瑨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后的人,走到白檀身边来。 白檀抬头望天:“你不懂,我们读书人就喜欢赏星赏月,与你没多大关系。” 司马瑨笑了笑,顺着她的视线往城头上看了一眼,脸上的笑便淡了下去,牵住她朝中军大帐走去。 揭开帘子入帐,祁峰顾呈都在,案头上放着刚送来的边防军报。 司马瑨松开白檀大步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不过片刻便又随手丢了回去:“先前贵妃送了消息过来,司马玹还有援兵可用。眼下秦国见无利可图已经退兵了,料想他是要调荀渊来都城。这军报比往常晚到了几日,可能荀渊早已出发了。” 白檀毕竟对朝中之事了解不深,想了想道:“我只知道荀渊镇守西北一带,陛下何必大老远地调他来?” 司马瑨道:“颍川荀氏一族世代忠良,不涉足皇室纷争,荀渊自然也不例外。司马玹在都城和周边的势力都因为庾世道的叛乱而受了折损,如今会用他一点也不奇怪。” 白檀不禁拧眉,这么看来还是挺难对付的。 顾呈插话道:“殿下也不用担心,毕竟荀渊远在边疆,到都城至少要几个月,早着呢。” 祁峰也点头附和:“就是,那时候说不定都改朝换代了。” 司马瑨冷冷瞥他一眼,祁峰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讪讪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边疆离都城是远,可他们要是走叛军所走的那条路的话就会快许多。” 白檀细想了一下:“这条路快是快,可也会像之前的叛军那样在长江对岸止步,他需要人相助才能渡过长江吧?” 祁峰拍了一下大腿:“属下现在就带人去江边堵住姓荀的小子!” 白檀白了他一眼:“你堵他做什么?荀渊又不是叛军。” 祁峰正积极着呢,被她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不禁有点冒火:“白菩萨,你到底帮谁啊!真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司马瑨正幽幽地盯着他。 “没错,你不能去堵他,否则本王就会被定为叛逆,正好让司马玹有借口对本王出手。”司马瑨顿了顿又道:“不仅不能堵他,你还要带兵去接应他渡江,保证他顺利到达建康。” “……”祁峰觉得人生越来越艰难了,殿下宠白菩萨已经宠的丧失理智了,心好累啊! 司马瑨倒是丝毫没有这自觉,待祁峰和顾呈一离开,便伸手揽了白檀到身边:“明日我就送你回东山吧?” 白檀忽然想起他问这话已经好几遍了,终于觉出些不对来:“怎么,你这是有什么打算不成?” 司马瑨知道瞒不过她,点了一下头:“司马玹关城门就是想逼我出手,好给我定个叛逆罪名正大光明地除了我,或大或小,迟早都会有一战,你待在营中不方便。” 白檀忽然一把抱住了他:“你知道此次若是败了,你就是乱臣贼子,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司马瑨很清楚这话的分量,揽紧了她,垂眼“嗯”了一声。 白檀又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那你还叫我走,走去哪儿不是一样,你若是叛逆,我能有好日子过?” 司马瑨蹙了一下眉,拉下她的手叹息:“竟然已经赶都赶不走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白檀眼角抽了一下。 晚上这一觉睡得很好,结果第二日一大早白檀又是被吵醒的。 这次却不是因为士兵们的操练,而是因为城头上又传来了高平的呼喊。 司马瑨自然早早就起身去训兵了,不在身边。她起身穿戴,走去帐门边,挑开帘子看出去。 天气不大好,明明是暮春时节,却起了很大的风,高平在上方重复着近日来每天都会说的那番话:“陛下敕令凌都王即刻率军回营,否则以叛逆罪论处。” 司马瑨之前都没理会,今日却带着祁峰和顾呈跨马冲出了营去。 在护城河边勒马,他仰头看着上方道:“本王是为肃清叛军才没退走,陛下不领情便罢了,居然还要将本王定为叛逆?实在说不过去吧。” 高平抱拳:“凌都王请回吧,城中已经没有叛军了。” 司马瑨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是么?” 高平从上方看不清楚他神情,只觉得那句反问有些古怪。 不过片刻,城楼下冲上来个士兵禀报,说城中发现了叛军踪迹,正在秦淮河畔逃窜。 高平脸色铁青,只希望司马瑨没有听到那禀报声,但显然未能如愿。 司马瑨的手轻抚着马鬃,含笑不语,他身边的祁峰却是冷嘲热讽开了:“看来指望高统领来肃清叛军是不可能了,既然你做不到,何不能打开城门让殿下出力呢?” 高平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不劳凌都王费心,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祁峰啧啧摇头,对司马瑨道:“殿下,属下认为还是不能退走,万一再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司马瑨点头:“有道理。” 高平拧眉:“殿下不要执迷不悟,陛下不想与殿下兄弟反目,望殿下好自为之。” 祁峰勃然大怒,怒指着他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咱们殿下?你这是以下犯上不成?” 司马瑨身下的马不安地刨着地,他沉着脸冷笑了一声。 顾呈忽然抽出了腰间的剑,虽然不可能威胁到上方,但城头上的守军还是立即就搭上了弓。 营中立即冲出去一队士兵,挡在司马瑨身前,前排持盾,后排弯弓。 一直在帐中观望的白檀赶紧跑了出来,又不好接近,紧紧握着营门边的木栏看着城头。 双方剑拔弩张,一旦谁开头谁便没了理。白檀捏了把汗,只希望司马瑨千万要忍耐住,否则便会被定为叛军,再也无回头路可走了。 刚想到此处,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弧线,一声闷响,一支箭羽射了下来,就落在她前方一丈之外,犹自颤动不止。 白檀错愕地看着那箭,又抬头看向城头,斜上方的高平也是一脸震惊,猛然转头看向身侧。 那个放箭的守军就距离他几步之遥,见他望过来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连连告饶:“属下滑了手才射偏了,统领恕罪!” 高平一脚踹在他肩头:“谁叫你射的!” 祁峰在下方愤怒地大吼:“大胆高平!竟然敢对殿下动手!” 随着这声咆哮,更多的士兵朝营外涌去,白檀连忙贴着角落站定才不至于被冲撞到。 城头上高平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凌都王切莫误会,此事是意外。” 他心里有数,这守军一定是凌都王的人,这绝对是阴谋! 祁峰还要再骂,被司马瑨竖手止住,他抬头看着上方:“本王问你,这一箭射出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高平自然要承担下来,抱拳道:“这是下官的疏忽,绝对不是陛下的意思。” “那就是你要挑起事端了?”司马瑨的笑声被风卷着送上城头,阴冷似割喉的利刃:“传本王命令,三军待命,本王要清君侧。”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士兵们持剑敲盾,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高平向来平稳,此时却已面无人色,叫人提了那射箭的士兵,匆匆转身下了城楼。 司马瑨这才打马回来,看到白檀在门边,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脸:“你先避一避,我解决了这些就来找你。” 白檀皱着眉,小声埋怨了一句:“你这也太狡诈了吧。” 司马瑨凑过来低笑:“我本就是这种人,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晓。” 白檀眯了眯眼,忽然捂着喉咙就吐了。 司马瑨连忙一手扶住她。 白檀吐完就觉得糟了,这反映怎么看都好像是恶心他的狡诈啊。她以袖遮了口,抬头果然见到司马瑨的脸色不大好。 唉,误会啊!刚要解释一下,结果一张口又弯腰吐了。 67.目目睹 御书房内,司马玹狠狠拂袖扫了案头,奏章和香炉茶盏都滚了一地,乒乓作响。 高平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请陛下责罚!” 司马玹是最能克制自己脾气的人,如今却已忍无可忍。 清君侧向来是谋反最好的旗号,打着这个旗号司马瑨就能堂而皇之地攻进来,谁也阻挡不了。 “荀渊到何处了?”大约是常年养成的习惯,即使已经盛怒,司马玹的语气依旧算不上凶恶,甚至可以算是冷静温和。 听到他问这个问题,高平总算振奋了一些:“回陛下,应当在渡江了。” 司马玹站直了身子,从玉阶上方缓缓走下来:“你暂时就不要露面了,去传诸位世家大臣来见。” “是……”高平垂着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躬身退了出去。 司马玹站了片刻,出殿回了寝宫长乐殿。 没有让内侍伺候,他自己亲手换上了十二旒珠的冠冕和龙踏祥云的朝服,最后又从床头的暗格里取了一卷黄绢出来,纳入袖中。 走出殿去,着内侍传旨,他要亲自去东篱门的城头。 浓云遮了穹窿,大风狂作,半分感觉不到风和日丽的气息。 白檀已经被司马瑨送回帐中休息。她还没用早饭,方才吐了半天也只是吐酸水,一会儿又好了,料想可能是饿的,所以就乖乖去帐中吃饭去了。 城下情势已经一触即发,司马瑨只稍微陪伴了她片刻便去调拨兵马了。 大军已经被重整,压去城下,司马瑨打马领兵在前,玄甲凛冽,马嘶萧萧,随时都可以发起攻城。 城楼上原本搭弓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忽然撤了手退开了去。他眯了眯眼,看到上方露出了诸位世家大臣的身影,竟然与守军们站在了一排。 “司马玹这是要拿世家来挡本王的路了。”司马瑨转着手里的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上方。 祁峰和顾呈听了便笑开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反正就是要用笑来表达对此举的不屑就对了。 上方的大臣们神色各异,王丞相、谢太尉和白太傅站在中间,最边角的位置站着王焕之,看他姿态倒是挺悠闲的。 不过片刻,大臣们忽然动了动身子,朝两边分拨开去,司马玹已经走到中间,垂着头,温和的问话传了下来:“凌都王这是要反么?”十二旒珠隔了他的视线,在风中微微摇曳。 司马瑨笑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弟是要清君侧,免得有小人挑拨你我君臣关系,也好让都中尽快恢复如常,世家大族可以安心彻查乱党。” 司马玹一手扶着城头石砖:“那就是说凌都王非要入城了?” 司马瑨草草抱了一下拳:“陛下英明。” 话音散在风里,风却又大了一分,仿佛连大地都被吹得开始震颤。随着风声,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斥候打马飞奔而至,在司马瑨面前禀报,发现了逼近的大军。 上方视野开阔,大臣们已经转头看了过去,左侧滚滚尘烟里赶来了大军,当前士兵高举着卫字大旗。不过片刻,右侧竟也赶来了乌压压的一片大军,踏过旷野,直奔到营地百丈外停住,当中竖着荀字大旗。 司马瑨的军队恰恰被夹在了中间。 这阵仗和声势太大,连白檀都感觉到了,连忙从中军大帐里跑了出来,贴着营门边望出去,两边都是潮水一般的大军。 瞬息万变,司马瑨顷刻间就落了下风,她的手心里都紧张的冒出了汗来。 仰头朝城头上看去,司马玹一手扶着城头上的护栏,依稀能看见他脸上温和的笑,风中送来了他痛惜的话语:“千龄,朕多年来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这般想不开,行差踏错?” 白檀蹙着眉,又转头去看司马瑨,他倒是依旧稳稳地跨在马上,冷声道:“臣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陛下不用扣罪名,下令动手就是了。” 司马玹叹了口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名守将立即上前,举起旗帜朝两边用力地挥舞了一下。 军令已传,捉拿叛军。 白檀立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远处的卫隽银甲白袍,跨在马上一动不动,身后的大军静默无声,像是陷入了泥潭,胶着凝结而成一片死寂。 他遥远的对面,荀渊黑甲红袍,跨马而立,也悄然毫无动作。 出乎意料,两边像是压根没看到城头上的旗语一般。 白檀疑惑地看向上方,司马玹似乎也很意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名守将赶紧又挥动旗帜,这次分外用力。 然而等待许久,依然毫无回应。 城头上的大臣们大概也察觉出异常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司马玹的脸色渐渐变了。 低低的笑声在风里回旋,司马瑨仰头道:“看来卫荀二位将军并不认为臣弟是叛军,陛下一定很失望吧?” 司马玹扶着城砖的手紧了紧,卫氏和荀氏都不问朝廷纷争,只忠于皇权,现在竟然不听他调动。 司马瑨何德何能,能让这两人都为他所用? 别说白檀了,就是祁峰和顾呈也都很震惊,难怪之前司马瑨不担心荀渊,还要帮他渡江,分明就是帮自己啊! 兵临城下,帝王眼前却是六军不发,本是人人夸赞的帝王,为何如今会落到这般田地? 司马玹的双手指节都已泛白,许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来:“凌都王听信谗言,才会走到今日这步,也罢,朕就让你见一见真正的先帝遗诏。”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司马玹托着那卷黄绢,递给王敷:“丞相可以先看一眼,这是当初你亲眼见过的那份遗诏吧?” 王敷离他很近,接过来展开,浸着熏香的黄绢气味有些过于刺鼻了些,他皱着眉合上,双手奉还:“的确是当初老臣与谢太尉一起见证过的那份遗诏。” 司马玹点点头,转头一手取了守军的弓箭,将那黄绢穿上羽箭,搭箭指向下方。 虽然他箭指的不是军队方向,下方的士兵还是立即横戈待战,司马玹松了手,一箭射在了阵前土地中。 司马瑨仍稳稳地坐在马上,摆手示意不要妄动。 祁峰立即下马取了那支箭,扯下那黄绢,用手指夹着一捏,确定无异才呈送到司马瑨面前。 这种东西,只要控制了宫廷就能得到,要作假很容易。司马瑨并不相信,但还是接了过来,刚展开黄绢,上面的字迹尚未看清,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刺鼻的气味。 他皱紧了眉,这黄绢浸了熏香,气味熟悉,甚至比记忆里的气味还要更浓重,他陡然甩开了黄绢,但那气味却挥散不去,钻进了脑子里一般,搅得他浑身发热。 黄绢被风卷起,直吹入了护城河里,四周都弥漫着一股那浓郁的熏香气。 祁峰离得近,也嗅到了那气味,转头就见司马瑨一手捂着口鼻,脸色开始发白,在马上俯下了身子。 “殿下!” 他连忙要去扶,司马瑨却已从马上跌了下来。 在营门边看着的白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 一到前方她就惊住了,摔在地上的司马瑨浑身战栗,身上不断发汗,竟然是开始发病的征兆。 祁峰和顾呈却来不及去搀扶他,此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调集士兵将司马瑨围住,持盾防御上方偷袭。 上方守将的确立即下令守军搭箭,但见他们防范如此迅速,左右还有大军在侧,不能一击射杀司马瑨也是徒劳,只好作罢。 然而即使听着调动,下方的士兵们心里的震惊却掩饰不住,司马瑨摔倒的地方始终空着一块,没有人敢接近。 白檀顾不上眼前是在战场,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倒流了,拨开层层叠叠的人就扑了过去,司马瑨的手指紧紧抠入泥土,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白檀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立即一手紧紧撰住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白檀却颤抖得比他还厉害,恨不得将他藏起来。 司马瑨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被这病痛百般折磨也不愿被别人知道。而如今就这样被揭露在众人眼前,在这三军阵前,在全城守军和所有世家的面前…… 她忽然转头扯住一个士兵:“去请郗清!” 这一声吼出来连祁峰和顾呈都吓了一跳,连忙要护送司马瑨回营。 司马瑨却甩开了他们要来搀扶的手,他紧紧咬着牙关,双眼死死地盯着上方,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风声在城头席卷,司马玹的声音传了下来:“凌都王这病有些年头了,没想到今日复发了。当初先帝没有选你做太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病呢?” 所有的世家大臣都惊呆了,白仰堂几乎扶着城头探出了身子,就连王焕之都呆滞地失去了所有情绪。 远处的荀渊和卫隽都派人过来打探了情形,虽然没有接近,但身下不安刨地的马都泄露了二人此刻的怔愕。 若是当场下毒绝无可能,王丞相见过那遗诏,祁峰也检查过,难道凌都王真的一直都有病在身? 司马玹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平静地看着下方的司马瑨,视线又落在白檀身上,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那个人虽然被士兵们围护得很严实,虽然被白檀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遮掩,但他不正常的状态是瞒不过外人的。 他知道回天乏术了,但这一刻,他似乎还是胜者。 司马瑨的这次病发不同于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盔帽被他扯去,身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发髻散乱,面色苍白,形如鬼魅。 他已经极力克制,痛苦使他暴戾,急于宣泄,可脱力又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被拔了利爪的猛兽一样蜷缩喘息。 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他在意识迷蒙中看见白檀的双眼,第一次看到她哭。 白檀从未这般无力过,关起门来她可以陪着他熬过去,可是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人看着,本就是比发病更可怕的煎熬。 这二十余载饱览诗书,空有一身文采,此时此刻却不能为他承担分毫苦痛,竟然只能抱着他流泪,连安慰的话都不能放心的说。 如果可以,她宁愿在众目睽睽下发病的是自己,也不愿看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跌落尘泥。 她抬起头来,上方的司马玹皇袍冽冽,高高在上。 司马玹,以前我有多仰慕你,今后就有多憎恨你! 69.有孕 宫中和都城都已被接掌了,情形虽然看着是安定下来了,可还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 王焕之一早就钻进马车赶去了凌都王府,他是代替王敷来的。 世家大臣们都推王敷出面来见司马瑨,王敷自己也是推三阻四,他便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凌都王府的下人领着他到了后院,穿过花园,走了许久才停下,推开一扇门,侧身请他进去,随之便退走了。 王焕之走进去才发现这里不是书房,而是卧室。房中窗户开着,朝阳从外面一直投射到屏风上来,几乎要将上面那百蝶穿花的图案给照活了。 隔着屏风看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王焕之刚要见礼,却见走出来的人是白檀,身上穿着素白宽大的深衣,头发松松地绾了着,甚为随意。 “殿下旧疾发作尚未完全恢复,不便见王大公子,只能委屈王大公子隔着屏风与殿下说话了。” 王焕之又瞥一眼屏风,依稀可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自在城头亲眼见到了司马瑨的异常,他心中就有些不安,眼下更觉得不安了。 屏风里传出司马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嘶哑:“你来得正好,王丞相彻查叛乱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王焕之走近一步道:“回殿下,证据确凿,叛党也都归了案,只缺送去给陛下用玺下诏了,至于陛下自己的罪己诏……” 白檀心中了然,司马玹那样的人,穷尽一生构筑起来的完美名声,要他亲手打破,只怕没那么容易。 司马瑨冷笑了一声:“你去宫中告诉司马玹,他自己不写,那就让世家大族联名写他的罪状,反正到头来丢人的还是他自己。” “是。”王焕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吐露了心中的不安:“殿下,关于您的病,只怕会是个麻烦。” 白檀转头看了一眼屏风后,司马瑨躺在那里,身上插着银针,睁着双眼看着帐顶,没有作声。 世家大族是绝对不可能支持一个会犯病的人做帝王的,王焕之要说的是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 白檀觉得不大舒服,司马瑨虽然有疾在身,但司马玹一旦下位,他便是最有资格登基的人选。之前她一直都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如今这话题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越想越觉得不舒服,甚至连肚子都有些不适了,隐隐地有些恶心感,白檀怕在王焕之面前失态,连忙就捂着口鼻匆匆出门去,一路冲到了回廊拐角,扶着廊柱狠狠干呕了一通才算缓过来。 转头看看房门,依稀还能听到王焕之在里面说话的声音,还好还好他没察觉,不然可真是丢人了。 不大对劲啊,上次以为是没吃早饭才这样,今日她可没饿肚子。 莫不是病了? 一想到病,白檀就不踏实了,司马瑨还病着呢,她可不能再病。 正想着,就见郗清端着药碗远远走到了司马瑨的房门边,敲了敲开着的门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吧?殿下该吃药了。” 大夫都下了逐客令,王焕之自然不好再待下去,很快便出来告辞了,临走前向白檀这边遥遥见了一礼。 郗清这才朝白檀瞥了一眼,板着脸进了房门。 白檀讪讪摸了一下鼻子,就因为她鼓励司马瑨带兵攻城,他到现在也没理过自己,唉…… 她理了理衣襟,朝房门走过去,故意等在门口。 没一会儿郗清就端着空碗出来了,原本是要走白檀这个方向的,偏偏调头走了。 白檀哭笑不得,这明显就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只好追了上去:“至于么,你还生着气呢?” 郗清哼了一声:“我是大夫,你怂恿病患不好好医治,我能不气么?” 白檀无奈:“当时那情形你也瞧见了,我这不是没办法么?” 郗清转头:“话是这么说,可若是殿下出了什么事,悔不死你!到头来辛苦的还不是我啊?” 白檀也后怕的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脸都白了,愈发觉得不舒服,又捂着喉咙跑去廊边干呕起来。 郗清本也只是吓她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也顾不上装模作样了,赶紧走过去执了她的手腕把起脉来。 白檀正好想请他给自己瞧瞧呢,这下倒是免了开口了。 郗清一本正经,双眼时而微微眯起,时而又轻轻转动眼珠,仔仔细细听着脉,至少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松开了手。 白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你这般模样,莫非我挺严重的?” 郗清笑眯眯地道:“的确严重啊,都闹出人命来了,能不严重么?” “……” 司马瑨喝完药后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才醒,身上已经不再出汗,脱力之感也没了,看来已经是熬过去了。 白檀从屏风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碗清粥,离得很远便已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醒了正好,吃些东西吧。” 司马瑨的确有些饿了,坐了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碗,一口一口吃了。 白檀就挨着床榻坐着,手指捏着衣角搓来搓去,紧紧盯着他,嘴唇好几次张开又合上,欲言又止。 直到一碗粥喝完,司马瑨才察觉出她竟没说过话,抬眼看过去,她的眼神反而游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游移了回来,忽然道:“出了一身的汗,还是洗个澡吧。” 司马瑨点头:“也好。” 白檀立即出去吩咐婢女们准备,然后就没再回来。 司马瑨以为她是回避自己沐浴,也没在意。 沐浴泡的是郗清特地准备的药汤,前后足足泡了一个多时辰。 洗完后愈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司马瑨便没再去床上躺着了,披了水青锦衫坐在榻上等白檀,一边翻看着下人们刚送来的书信。 卫隽和荀渊眼下都还在都城外驻扎着,两人都特地写了信来询问他病情一事。 司马瑨与荀渊是最初去弋阳从军时结识的,与卫隽的交情则来自为将后抵挡秦军时的协同作战。虽然彼此明面上没有多少来往,但军人之间的情谊多半是出生入死而来,因此也都算得上是多年的密友,但他从未对二人说起过自己的病症。 房门终于被推开,他抬起头来,进来的却不是白檀,而是郗清。 “看来殿下此番又熬过去了,我来给您复诊一下,没事便可以回去了。” “嗯。”司马瑨将信递到右手,伸出左臂。 郗清施施然走过来在榻边坐下,伸指搭脉,脸上一本正经,嘴里却开着玩笑:“殿下,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想进宫,您要是当了皇帝,千万不要封我做御医,也不要没事就召我进宫治病啊。” 司马瑨微微朝后一靠,眼睛盯着手中的信纸:“本王倒觉得自己已经能熬过去了,这病也无非如此。” “啧啧……”郗清直咂嘴:“看来我还错怪白檀了,她才是治您的良药,以后您就靠她治吧,我可不管了。” 经他提醒司马瑨才想起这茬来,放下信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都黑了,白檀人呢?” 郗清收手起身,笑得贼兮兮的,“谁知道呢,兴许是还在什么地方缓神呢。”他走去屏风外的桌边,仔细收拾了药箱,往身上一背:“既然殿下没事了,那我就告辞了。”说完便出门去了。 司马瑨坐了片刻,正要起身出门去找她,婢女送来了晚饭。 他又坐了回来:“去将白女郎请来。” 婢女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过来回话:“女郎说她用过晚饭了,请殿下自己慢用。” “……”司马瑨拧眉,沉了脸道:“去将她请来。” 婢女吓坏了,连忙退了出去。 司马瑨这才坐去案边用饭,举着筷子吃了几口,白檀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他伸出手:“过来。” 白檀撇撇嘴,慢吞吞地挪到他跟前来,被他拉着在身边跪坐下来,没好气道:“吃个饭也需要我陪不成?” “嗯。” “……” 结果白檀就枯坐着看他吃饭,竟然越看越饿,干脆叫婢女添了双筷子来,不客气地动起手来。 司马瑨搁下筷子:“你不是吃过了,怎么今日胃口这么好?” 白檀瞪了他一眼,脸颊微热,狠狠夹了块肉咬了一口。 司马瑨笑了笑,还以为她是气恼自己说她吃得多。 吃完了饭婢女送了热茶进来,不多时又送来热水给二人漱口净手。 大家都伶俐的很,知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同处一室也不觉得稀奇,对白檀伺候已经是用了王妃的礼度,差别也只在一个称呼了。所以伺候完就纷纷都退出去了,免得打搅二人。 司马瑨白日里睡足了,眼下倒是不累,但见白檀已经有些疲态,便起身牵着她走去床边。 白檀的确是累了,这几天出了这么多事,能不累么? 她躺去床上不想动,司马瑨只好将她拉着坐起身来,解开她腰带,为她除去外衫。 白檀忽然揪住衣领往床里侧一滚:“这段时日你可不能碰我。” 司马瑨的手僵在那里:“什么?” 白檀白他一眼,用被子将自己一蒙。 司马瑨眯了眯眼,揭开被子,霍然翻身压在她身上,一手探入她衣襟:“你不说清楚,我马上便碰你。” 白檀脸立时红了:“这可是郗清交代的!” 司马瑨一愣:“他交代这个做什么?” 白檀想到被一个大男人交代这种事情就觉得丢人,没好气道:“因为你闹出人命了啊。” “……”司马瑨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视线忽然滑到她的手上,方才他压住她时,她第一反应便将手搭在了腹间。他细想片刻,恍然地坐了起来:“莫非你……” 白檀扶额:“对。” 司马瑨神色顿时几经变幻,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味过来,一时又有些无措,甚至连侧躺在白檀身边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轻轻抬手抚上她的手背,仿佛能透过手掌感觉到腹中的生命一般,心口都在直跳。 没想到他居然就要有后代了。 可能他也需要缓缓神。 70.圈养 暮春已经到了尾巴尖儿,气候愈发舒适宜人。 凌都王府的花园里白檀花已经开始绽放,白花花的一片,直扑到窗脚来。 白檀倚在榻上,一手执着书,一手搭在窗边,眼睛看着外面的花红柳绿,耳中听着屏风外面王焕之与司马瑨的对话。 “殿下放心,叛党都已经定罪了。” “司马玹肯用玺?” “哈哈,下官去请他用玺时,他只将玉玺推过来说了句反正已经是阶下囚,要用玺也不用过问他,所以下官就自取了玉玺盖上了印,发了诏文。还望殿下莫要责怪下官僭越才是。” “那他的罪己诏呢?” “下官已经请家父领头召集诸位世家族长出面拟定给陛下定罪了。” “那就是还没有拿到手了。” “呃……是。” 白檀转头看着屏风,叹了口气。 司马瑨真是,明明病都好了,偏偏不去书房处理政事,非要在卧房里说这些,真是够了。 屏风外脚步走动,司马瑨忽然走了进来,掀了衣摆坐在她身旁,低声问:“怎么了?” 白檀一愣:“我没怎么啊。” “我刚刚听见你叹气了。” “……”白檀顿时哭笑不得。 自从确定身怀有孕之后,她简直就过上了被圈养的生活。 早上起床必然会见到房中一堆婢女垂手而立,只要她一动就会上前来又是扶又是托的,动不动还要给她加件衣裳,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长手了。 吃的就别提了,原本她是觉得容易饿,现在好,被喂的都觉得撑了。 司马瑨更是不得了,就像这样,连处理政事都在房里,简直对她寸步不离。 白檀将书盖在脸上,无奈地连气都不敢叹了:“我真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外面的王焕之识趣地说了句:“殿下若无事,下官便告辞了。” “去吧。”司马瑨回了一句,揭去白檀脸上的书,她正在翻白眼。 恰好被他撞见也怪不好意思的,白檀干咳了一声。 王焕之刚离开,窗户外幽幽冒出张脸来,哀怨地盯着二人。 白檀吓了一跳,怒骂道:“郗清你作死呢!” 郗清不理睬她,只紧紧盯着司马瑨:“殿下非要把我接来府上做什么?白檀怀个孕而已,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大夫,还有许多病患等着我呢。” 司马瑨闲闲地往后一靠,斜睨着他:“天底下既然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那些病患让别人去治不就好了?” 郗清无言以对,咬住唇,忽然抬袖遮了脸转头就跑:“我的檀怀了你的孩子,你还要我日夜守着她,我不活了嗷~~~” “……”白檀捏了捏眉心,怀个孕而已,弄这么大阵仗,至于么! 司马瑨也对郗清这些玩笑习以为常了,根本不搭理他。本要坐着陪一会儿白檀,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白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就好奇起来,趴在窗口看过去,隔着个花园,下人领着两个人从回廊上走了过来。司马瑨从对面走了过去,下人便赶紧退走了。 白檀一眼就猜出二人是谁了,因为他们还穿着铠甲呢,与当日在城门外见到的一模一样。 为首的一身银白,显然是卫隽,后面跟着的一身玄黑,必然是荀渊了。 卫隽相貌阴柔些,脸上带着笑,荀渊却是很严肃,五官刚正,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看到司马瑨走过来,卫隽便笑了起来:“眼下都这幅光景了你还不露面,什么都交给官员们去做,莫非是府上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不成?” “算是吧。”司马瑨抬手请二人往前院走。 卫隽却伸长着脖子往白檀这边看了过来,恰好一丛栀子挡住了他小半张脸。白檀听见他的话隐隐传了过来:“真是奇了怪了,我们三人之中我最和颜悦色,季重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比你好啊,怎么偏偏叫你这么个煞神抢先有了红颜知己?我不服,我倒要瞧瞧那个文才白檀长什么模样。” 他身后的荀渊也跟着转脸朝这边瞧了过来。 白檀摸出腰间的白羽扇遮了脸,偏偏不让他们看。 司马瑨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凉飕飕地道:“难不成你们看了就能有红颜知己了?” 卫隽笑着跟上他:“要不我回去也找个女师尊得了。” 荀渊跟在后面说了句:“这可是败坏伦常之事。” 说话间三人都出了后院。 白檀还觉得挺稀奇,司马瑨居然也有朋友,还以为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呢,竟然从未与她提起过。 屋中一下安静起来,总算可以静心看看书了,哪知又冲进来两个婢女,异口同声道:“哎哟女郎您别看了,对眼睛不好,还是去床上躺着吧。” 白檀无力地耷拉下肩膀,眼睛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那个……你们叫什么来着?” 司马瑨忽然塞了两个侍女给她贴身照料,结果他自己压根不记得府上婢女们的名字,弄得她也不清楚人家叫什么。 左边的婢女生了张圆脸,福了福身道:“回女郎,奴婢叫巧灵。” 右边的生的杏眼桃腮,颇为娇俏,福身道:“奴婢叫纺云。” “哦巧灵纺云,你们去准备一下,我要回东山去。”白檀搁下书就要起身。 二人登时吓坏了,齐刷刷给她跪了下来:“万万不可啊女郎,殿下怪罪下来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连叹气的自由都没了,她不回东山怎么行! 白檀向来说一不二,绝对没有妥协的可能,发了话便肯定是要走的。 她坐去案后留了封手书,起身朝门外走去:“你二人不要知会殿下,待他回来看到这书信便知道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巧灵和纺云追出去,依旧劝说不停,哪里有用,她直奔后门去了。 看这架势,不给她备车,就是走她也能走回去啊! 巧灵和纺云没奈何,只好乖乖给白檀备了马车,二人跟上车,非要送她回东山去。 白檀实在拦不住,也只好随她们去了。 马车驶出去的时候巧灵就一直在叮嘱车夫:“慢点儿!稳点儿!” 纺云则拼命往白檀身下塞软垫,生怕她垫着。 白檀蹙眉:“你们再这样,我现在就下车自己走回去了。” 二人只好端正坐好,什么也不干了。 马车驶到南市时,白檀揭帘朝外看了一眼,发现之前因为战事被毁的屋舍已经在重建,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起来了,只不过比起先前的热闹,城中还是多了一分沉重。 出了南市再出东篱门,很快便能看到了东山的轮廓。 东山上倒是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白檀登山时巧灵和纺云非要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弄得她多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白家别院门口,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这次她学精了,进门后先不动声色地在四周走动了一圈,没发现段鉴的踪迹才算放心。 无垢正在书房里看书,听到脚步声走出来查看,见到白檀吃了一惊:“师尊怎么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啊。” “可是您不是有身孕了吗?凌都王怎么会放心让您回来啊?” 白檀脸腾地就红了:“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无垢讪讪:“凌都王派过人来请我去凌都王府给您作伴,说您现在有了身孕不便走动,就怕您跑回东山来,但是我不敢去,就没去……” 白檀实在无话可说,揉了揉脸,端着姿态转过头去面对巧灵和纺云:“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无垢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巧灵和纺云刚要开口劝,她已经转身往里走了。 无垢接到了白檀的眼神示意,上前挡住二人往院门外推:“放心吧二位姐姐,我与我家师尊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能照顾好她的。” 两人被推出了门外,院门就合上了,彼此对视一眼,只能认命回去找殿下认罪去了。 无垢将院门一关上就兴冲冲地跑去了书房。 白檀正在书架前找书,就见她凑过来盯着自己的小腹左看右看,不禁嘴角一抽。 “师尊,您那天去追谢家女郎后就没回来,怎么就这么一段时日,再回来就多了个人了?”无垢疑惑地看着她。 “……”白檀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干脆当做没听到,随便挑了本书坐去榻上翻看起来。 这回可算是没人打扰她了。 翻了几页书抬头一看,无垢还是没走。 白檀上下打量她,发现她这些时日也有变化,身上穿着缃色的对襟襦裙,脸色红润,整个人都看起来容光焕发了。她眯了眯眼,朝无垢勾勾手指。 无垢还以为她是要回答自己问题了呢,立即靠了过来。 “无垢啊,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你这显然是跟段鉴两情相悦了啊,这段期间为师不在,你没再放他进这宅院来吧?” 无垢连连摇头。 白檀点头:“那就好,情之一道发乎于心,但也要克制些,为师的话你可要记住啊。” 无垢认真地想了一下:“师尊的意思是,如果不克制就会像您这样忽然怀孕吗?” “……”白檀顿时语塞,脸上鲜红欲滴。 她只是觉得段鉴至今没有上门提及婚娶一事,叫她多留个心眼罢了,怎么竟被反将了一军! 真是作孽,又是私奔又是私自有了身孕,以往端了十来年的师表就这么散成了渣渣,再也别想教育他人了! 无垢看白檀神情尴尬,总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出门去了。 白檀捏着书敲了敲额头,深觉痛心啊。 不得不说回到了东山就是自在,不用听那些烦人的政事了,也没一大堆婢女环绕左右,实在是清静。 不过白檀也清楚,以司马瑨的性格,必然是好景不长。 果然,天黑时分他跟郗清就一前一后进了白家别院。 白檀刚和无垢一起吃完饭,此时正坐在榻上玩接诗的游戏,你一句我一句的正乐着呢,就见眼前赫然投下一层阴影,抬头一看,司马瑨宽衫大袖立在眼前,沉沉然盯着她。 “唉,怀了孕的女子想必脾气都不大好,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害我也被呼来唤去的!”郗清将身上的药箱放下来,自顾自去桌边倒了盏茶饮了,发现是凉的,立即指使无垢去取热茶来。 无垢真是太谢谢他了,赶紧远离司马瑨,跑出门去了。 白檀昂着下巴看着司马瑨:“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啊,我给你们司马家怀个孩子不是功臣倒成犯人了,想回自己家都不成了?” 哦哟哟哟,果然脾气大!郗清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司马瑨,怕殃及池鱼,悄悄挪出门去了。 司马瑨皱了皱眉,半晌也只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我只听说女子怀孕后要好生照料,哪里将你当犯人了?”他说着从袖中取了只纸包递给她。 白檀板着脸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酸梅,脸色立马好看了,夹了个放在嘴里,看看司马瑨,发现他双目竟有微醺之态。 “你饮了酒过来的?” “嗯,晚上设宴招待了卫隽与荀渊,谈了些事。”司马瑨往后靠了靠,顺手牵了榻上的薄毯搭在她腰腹间,没再说下去。 其实他们谈的事无非还是有关皇位。 司马玹定罪在即,很快就会被拉下马,他能不能继承皇位的事马上便会被提到眼前。 他知道白檀不喜欢被束缚,到时候还不知道会作何所想。 肩头一沉,他转头就见白檀靠在他肩膀上瞌睡起来了。 这也不奇怪,她近来总是很能睡,料想今日赶回东山这一路也有些疲惫了。 司马瑨抽出她手中的酸梅,抱起她回房,亲自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手擦脸。 他常年行军在外,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这些事情做起来倒是不难。忙完又自己洗漱了,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怕压着她也没太接近。 虽然饮了些酒有些困倦,可盯着帐顶又毫无睡意,他心里忽然生出个假设,倘若他现在躺在龙榻上,而身边没了白檀,那该是何等滋味? 如今她已经怀有身孕,名分迫在眉睫。虽然在吴郡时有杨赐为他们证婚,但在天下人眼里他们还男未婚女未嫁,一场正大光明的婚事是必不可少的…… 身边的白檀忽然翻了个身,手抵在他胸膛,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司马瑨展臂拢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额角,终于也有了困意。 第二日一早二人是被拍门声吵醒的。 白檀睡眼惺忪,听到祁峰在外面大喊:“白菩萨!白菩萨!” “嗯?”她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祁峰大吼:“贵妃临盆了!情形有些不妙!” 白檀陡然清醒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司马瑨,连忙穿衣下床。 71.丹丘 宫中如今由祁峰和顾呈率军驻守,他们二人则亲自守在长乐殿门外,日夜换岗。 长乐殿里门窗紧闭,与其说是帝王寝宫,还不如说是监牢。司马玹在定罪前就被关押在殿中,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们还时不时进去查看,以确保他还好好地活着。 昨夜祁峰如连日来一样带人在殿门口来回巡视,至后半夜时,忽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殿门口大喊:“陛下,贵妃娘娘要生了!” 祁峰抱着胳膊望向殿门,过了许久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知道了。” 生个孩子而已,反正宫中多的是人照料,祁峰也没放在心上。 到天亮时,顾呈过来换他,夜间见过的那个内侍又冲了过来,跪在殿外喊道:“陛下,贵妃娘娘还在生产。” 祁峰顿时觉得不对劲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不会是难产了吧? 他赶紧让顾呈接手看管,自己跑去找白檀,毕竟那是她堂姊,万一出什么事可能会怪他们没有知会。 哪知白檀已经不在凌都王府,他这才赶去了东山拍门。 贵妃寝宫里早已忙作一团。 白檀到时,宫中的稳婆只要是活的,几乎全都请来了。 白唤梅在内殿里已经喊哑了喉咙,余下的只是轻轻的呻.吟,她想进去看一眼,被仆妇给拦住了,急得在外殿来回走动。 郗清也被她拽了过来,但毕竟是女人生孩子,他不方便露面,只能在殿门外候着,以备万一。 过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里面依然没有动静,白檀实在忍不住了,直冲了进去。 床榻边围满了人,宫女不断地往里送热水,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腾腾的热气。白唤梅的发丝被汗水糊在脸颊上,嘴唇发白,双眼闭起,已经连叫唤的声音都没了。 一旁的稳婆急得大喊:“娘娘您可得撑着啊,孩子都露头了!” 白檀吓坏了,拨开稳婆扑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姊!” 接连唤了好几声,白唤梅才又醒转过来,看到她有些茫然:“阿檀?” “阿姊,你不是一心要保住这个孩子的吗?都熬到现在了怎能放弃?再撑一撑就过去了!” 白唤梅的眼里终于又有了神采,握着她的手复又开始用力,疼的脸都扭曲了。 白檀的手被她越撰越紧,手背都被掐紫了,疼得钻心,也只能忍着。 大约是她的激励起了作用,没忍多久她就解脱了,稳婆惊喜地喊了句“出来了”,手里托着孩子,啪地打了一下脚心,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白檀松了口气,滑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小腹,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原来生孩子这么遭罪啊,她这么怕疼的一个人,想想就觉得可怕…… 白唤梅已经疲惫至极,却还是昂着头问了句:“是男是女?” 稳婆将孩子清洗干净,用软缎包裹着递了过来:“恭喜娘娘,是位小殿下。”她笑得很是讪讪,欲言又止。 白唤梅倏然躺了回去,脸色煞白:“竟然是儿子……” 自从得知司马玹的事后她就开始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儿,没想到是儿子。 白檀如何不懂她弦外之音,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小心抱在怀里,凑近柔声道:“阿姊,难得我有了外甥,你若不介意,以后你我姊妹共同抚养他如何?” 白唤梅愕然地看着她,她这么做定然是想让自己放心,若在她名下,凌都王该不会动这孩子。 白檀笑了笑:“阿姊不要多想,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上一辈的责任不会牵扯到他身上,何况当初你与千龄约定过保孩子无恙,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向来言出必行。” 白唤梅看着孩子红皱皱的小脸,点了点头:“由你在旁教导我也放心,至少不会走上弯路。” 白檀知道司马玹的事已成她心结,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作势将孩子放去她怀里,忽然发现孩子的哭声并不嘹亮,反而很微弱,又收回手看了一眼,转头去看那些个稳婆,见她们神色都有些回避,顿时觉得不妙。 白唤梅刚朝旁边挪了挪身子准备接纳孩子,见此情形也察觉到了不对,脸色愈发苍白了:“孩子是不是……不大好?” “阿姊莫急,请郗清过来看看就是了。”白檀抱着孩子起身,吩咐左右将床帐放下来,请郗清进来。 郗清顶着一群稳婆仆妇们异样的眼光进了内殿来。 白檀将孩子送到他跟前,他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掀开襁褓,细细从头到脚将他检视了一遍,又轻轻拨着小脸左右看了看,最后又仔细把脉。 白唤梅隔着床帐不安的问:“孩子如何?” 郗清将襁褓遮好:“放心吧梅娘,他出生时受了些磨难,难免不大精神,好生照料就是了。” 白唤梅一把揭开了纱帐:“你说实话,到底如何?” 谁也没料到她会这般激动,左右噤声,郗清也凛了凛神,只好实话实说:“好生将养的话,应当可以养大的吧,只是我观他眼周似有淤积肿胀,就算长大眼睛可能也不好。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毕竟他还太小了。” “……”白檀吃惊地看着他,可他脸上全无平时的玩笑。 白唤梅双眼陡然失了神,口中喃喃自语:“这一定是报应,一定是对他父亲的报应……”呢喃了几句她忽然又掩面呜咽起来,“明明都是司马玹的错,为何要报应在我儿身上!” 周围的人全都被这话吓得垂下了头,白檀立即将所有人都遣出去,快步抱着孩子近前,坐在床头:“阿姊,你清醒些,这孩子如今就你一个支撑了,你怎能这般模样?” 白唤梅怔住。 郗清不便接近,远远安抚道:“的确,梅娘,坦言之,毕竟是难产,你们母子都还平安已是万幸,岂能说是报应?” 白唤梅抬起脸来,眼下还有泪痕,狼狈不堪,但神情的确清醒了一些。 这段时日她仿佛已经经历过几生几世,九死一生地生下孩子,更当好好珍惜,哪怕他双目失明也应该好生抚养大,她不是早就下定过决心了么? 她伸手将白檀怀里的孩子抱了过去,看他小脸又红又皱,双目紧紧闭合,哭声细细弱弱,像个可怜的小兽,不禁又抱紧了一些。 “阿檀,你学识多,给他取个名字吧。” 白檀见她终于开口,可算松了口气:“大名该由母亲来取,我作为姨母就给他取个乳名好了。《楚辞·远游》中有句‘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就叫他丹丘吧。” 丹丘是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昼夜常明也,恰能驱散无尽黑暗。 白唤梅点了点头,喉头微微哽咽。 经历过这一场,大人和孩子都亟待休息。 稳婆已经领了乳母进来照料,白檀叫郗清在宫中多留片刻看看情形,自己出了内殿。 白家仆妇们都候在外殿,白檀嘱咐她们要好生照料,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来报,众人都垂着头应了下来。 如今宫中风吹草动大家也都有数,对白唤梅不尽心的多的是,白家仆妇却不同于这些人,她们本就是为白家服务的,自然尽心尽力。 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可出了殿门才发现不过才日上三竿而已。 白檀在殿门边站了许久才举步走下台阶,本往宫门方向而去,走了一半,她忽然脚下一转,去了长乐殿。 到达时顾呈正在殿门外来回走动,一个内侍跪在殿门前大声禀告:“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生……” 白檀抬了一下手,他的话便生生被止住了。 顾呈见到她来很惊讶,一面乖乖推开了殿门,为防万一,他是要陪同进去的。 为防止司马玹自戕,殿中的摆设几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几样坐卧家具罢了,白檀走进殿去,只觉得殿中分外空旷。 端坐在案后的司马玹垂眉敛目像是老僧入定,身上的帝王衮服已经除了,如今只着了素白的便服,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除了神情如旧,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听到响动他抬了眼,看到白檀,眼神微微动了动:“梅娘生了?” “难为陛下惦记,阿姊已经顺利产子,但我不是来向陛下道喜的。”白檀面无表情:“毕竟这孩子只是我阿姊的孩子,已经与陛下没什么关系了。” 司马玹笑了笑,即使发髻散乱,形容枯槁,也依然保留着优雅气度:“话虽如此,他到底身上流着我的血,司马瑨会留他到几时?我留着司马瑨便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以司马瑨的秉性,绝不会重蹈覆辙。” “的确不会重蹈覆辙。”白檀抬高了音量:“这孩子是我白氏之后,此后自然会由白氏教导,我白氏一门绝对不会教出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留不得?何来重蹈覆辙一说?” 司马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有些怔忪:“你说得对,那你今日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白檀走近了一步:“我想问问陛下,最后关头为何没有出宫躲避?” 司马玹沉默。 白檀紧盯着他:“陛下在假庾世道举兵围都时没有躲避,在真庾世道叛乱攻城时没有躲避,在司马瑨杀入金殿时也没有躲避,为何如今面对自己的罪行却躲避了?” 司马玹依旧不言不语。 白檀想起方才贵妃寝宫里的事还气愤:“你如何能躲避的了?因为你,就连难产都被我阿姊认为是报应,当年一念之差,可知此后会给多少人带来苦痛?” 司马玹忽然道:“我不曾躲避,我早已认过罪了。” 白檀一怔。 殿中忽然一下涌入许多人来,白檀转头看去,王焕之领着一队人走进来。 看到白檀在他有些意外,但也没问什么,朝司马玹拱了拱手道:“诸位世家族长已联名发文天下,陛下罪名已定,请移驾天牢。” 司马玹起身,冲白檀笑了笑,温和缱绻,如三月春风:“今日一别,永不再见。” 白檀看着他被人押着走出殿门,背影渐行渐远,忽然觉得他也就唯有笑容还与曾经的豫章王一样了。 回到东山时已经是午后。 司马瑨负手立在房中,见到她回来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为何别人生孩子,倒觉得你疲倦的多?” 白檀一听他说起这个便想到白唤梅生孩子的场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孩子的情形又感慨万千,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抚着小腹叹了口气。 司马瑨也没问她宫中情形,不过白檀知道他必然是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去歇着吧。”司马瑨要将她往床边送,房门口忽然闪出顾呈的身影来,他还在喘着气,显然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殿下,关押司马玹后,属下在长乐殿里的龙榻暗格里搜到了这个,立即给殿下送了过来。”他快步进门,呈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卷黄绢。 白檀一看就变了脸色,伸手夺了过来,离司马瑨远远的:“我先看一看,你别过来。” 顾呈忙道:“女郎放心,我拿到手时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这份诏书没有浸过熏香。” 话虽如此,白檀还是打开来看了看,一看到开头三个字她便瞪大了眼睛。 那三个字是“罪己诏”,司马玹的笔迹她认识,这的确出自他亲笔。 白檀诧异地看向司马瑨:“司马玹竟然写了罪己诏。” 司马瑨这才走近。 白檀恍然想起先前司马玹的话来,他说自己不曾躲避还早已认罪,原来竟是真的。 细看下去会发现黄绢已有些旧了,她一个字一个字看到了最后,落款日期甚至精确到了时辰,细细一想,这年份竟然是当初江北士族叛乱的那一年。 “他不会十三年前就写了这份罪己诏吧?”她不可思议地抬头。 司马瑨盯着那日期:“看时辰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写的。” 白檀哑口无言,司马玹此人不仅可怕还猜不透。 十几年来他就将自己的罪行悬在身边,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温文尔雅地游走,心里的承受力根本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在亲笔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是不是将犯过罪的自己当做了另外一个人,写完了便将这罪人与自己剥离了。第二日再温和地去做君王,也许以为成为人人称赞的明君就能撇清过去,就能洗净一手的血迹了…… 司马瑨将黄绢拿了过去,遣退顾呈,将她送去床边:“已经尘埃落定,不用多想,休息吧。” 白檀坐在床上,忽然搂住了他的腰。 每次她主动搂抱司马瑨时整个人都会放软,柔柔的一滩水一般窝在他怀里,叫他无比受用。 当然司马瑨也明白她这样就意味着有话要说又怕他动气,先软化他罢了。可偏偏他也无力抵抗,叹了口气,抬手抚着她的发问:“你想说什么?” 白檀道:“我如今分外憎恶司马玹,可又担心我一直这般憎恶他,那样我活得也不会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司马瑨抿紧了唇,许久才道:“你是叫我不可一直活在仇恨里。” 白檀在他怀里蹭了蹭:“孺子可教,为师甚觉欣慰。” 司马瑨没有作声,这对他而言还很难。不过被白檀这般抱着,又觉得分外舒心了。 72.温柔 司马玹的罪行公布之后,天下震惊。 当年的江北士族之乱太过惨烈,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叫人记忆犹新,可谁也没想到那位温文尔雅的帝王会是主谋。 还在太傅府里安静养伤的白栋跟小厮双全形容说,这感觉就跟默默喜欢了一个美人很多年,结果剥了衣服却发现对方是个汉子一样,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因为此事,几乎没人关注宫里的贵妃生了个儿子,只有白檀惦记着,时不时会去看一看。 夏日来的突兀,天气一下就热起来了。 都城南市街角菜市口筑上了高台,叛党们被一个个押了上去。 司马瑨先前都没有出面处理事情,只有这件事是他亲自经手的。 台子下方围满了都中百姓,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群情激奋,狂丢破瓜烂菜,骂声一片。司马瑨立在台上,穿着紫金亲王礼服,冷漠庄重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犯人被押上来,又一个一个的人头落地。 这些人里有年逾七旬的广陵王,按辈分他还得叫一声爷爷;也有以前儿时就经常看到的大臣们,经常出入先帝身边…… 唯有东海王最为激动,被押上来时冲着司马瑨大喊:“司马瑨,我都出面指证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司马瑨手中捻着腰间垂下的玉佩,阴恻恻地一笑:“本王没有株连你家人就不错了。” 东海王还要分辩,头已被按了下去,鲜血断了他要说的话。 犯人太多,除去领头的一十八人,此番叛乱新参与的,以往那些隐藏至深的,家族中有牵连的,全都死罪难逃。 百姓们虽然气愤,但杀的人实在太多了,鲜血从高台上淌了下来,一直淋漓到他们的脚边来,渐渐反而有些心惊肉跳。有的人衣摆上都沾了血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嫌弃叛党的血脏,跳着脚避开,都不愿往上看。 只有司马瑨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台上看着这些人全都死在了眼前,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于是大家私底下都交头接耳,凌都王不愧是煞神,恐怕不仅不害怕,还很喜欢这场景呢! 一直到最后一个犯人被处决,司马瑨才走下高台。 祁峰迎着他往马车走去:“殿下,王丞相召集了重臣在宫中等候,执意要见您。” 司马瑨并不意外,点了一下头便登上了车。 宫中的金殿关了许久,今日终于开了,里面挤满了藩王大臣,也都是这两日才赶到都中来的。 今日斩杀叛党,因为有凌都王亲自监斩,都中世家便没有现身,其实也是因为这段时日总是见血,实在不适。 倒也有大臣去观看了行刑,不过也没能坚持到最后,此时光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刑场的情形都已心有余悸。 王敷没有参与,立在最前方,眼睛在四下扫来扫去。 晋国如今遭受重创,空缺了许多职位,却被司马瑨抢先安排了人手填补,如今就连周止和刘通那两个年轻小子都能入殿议政了,甚至连白栋都被提拔了头衔。 王敷越想越觉得司马瑨此人任人唯亲,气得不行。 这样下去,一直跟他对着干的王家能有什么好下场! 殿外脚步声接近,司马瑨终于现了身,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他一路走到金座下方站定,转过身看向王敷:“丞相今日召集诸位大人,所为何事?” 王敷抱了一下拳:“如今陛下罪名已定,被废在即,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凌都王来,自然是要商议新君人选了。” 他身后的王焕之笑道:“父亲这话说的,既然皇位是司马玹谋篡所得,如今自然该交还凌都王,这有什么好商议的?” 王敷扭头怒斥:“你懂什么,皇位是你说了算的?” 众人立即交换眼色,丞相这是明摆着不会支持凌都王登基了。 一帮武将顿时凉飕飕地盯了过去。 “父亲,凌都王可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若非司马玹篡位,他早该登基了。”王焕之收起了笑脸,他等到今日,可不是为了这么个结果。 王敷视线与谢太尉碰了一下,又扫了一圈左右世家要员,就是不敢直接对上司马瑨的眼神:“凌都王见谅,恕本相直言,你虽然贵为先帝之子,是名副其实的继承人,但秉性太过暴戾,多有出格之举,身负顽疾虽为司马玹所害,但实在难符帝王之尊,又与自己的恩师生出瓜葛,不知收敛,所以本相不能认同你登基为帝。” 这话一放到台面上说便引得殿中炸开了。 以武将们为主,夹杂着一些官员,纷纷附和着王焕之的话表达不满—— “丞相怎么事事扯人品?您倒是觉得司马玹人品高洁呢,结果呢?他却是叛乱主谋!” “就是,殿下做的事再出格能比司马玹出格?为何就不能登基了?” “丞相此言在下不服!” “不服不服,绝对不服!” 殿中一下吵闹起来。 比起王焕之的急切,白仰堂却不发一言。 他希望司马瑨继承帝位,毕竟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但又不希望他继承,因为他手中权力太大,世家绝对无法容忍皇权过盛。若他登基,必然会导致世家与他争权,对局面稳定大为不利。 卫隽跟荀渊在角落里暗搓搓地嘀咕着,他俩反正是来看戏的,司马瑨虽然与他们有私交,但涉及到皇权之事他们绝对不会参与。 此番若非是为了还原真相、拨乱反正,他们也不会大费力气地赶来都城趟这么一趟浑水。 毕竟保家卫国比皇权争斗重要多了。 司马瑨竟也像个局外人,殿中为此争吵不断,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 藩王们虽然都在场,但这种时候谁开口谁就是要跟他争皇位的意思,自然没人敢出头。 历阳王司马烨更是站的偏,一副不愿搀和的架势,眼神在殿中乱飞,时不时看看司马瑨,又看看那边唇枪舌剑争辩不休的王丞相等人。 正鸡飞狗跳,殿门边传来了一阵笑声。 殿中倏然寂静,众人纷纷转头。 白檀含笑走进了殿门,如今她小腹已渐渐显怀,为了遮掩,再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样紧束腰肢了,只能穿上了宽松的深衣,腰带放宽,外面罩着纱衣,看起来便一点也不明显了。 “你怎么进来的?”王敷有些不悦。 白檀好笑,如今宫廷都在司马瑨控制之下了,她要进哪里不容易? 其实她是去白唤梅那里看望小丹丘的,听闻这里很热闹就过来打听打听情形,没想到恰好听到了王敷先前那番话。 “在下听到丞相方才提了那些原因,觉得荒谬至极,所以忍不住要反驳几句,还望丞相莫怪。”白檀朝殿中走了几步,看了一眼金座下的司马瑨:“丞相说到凌都王的病症,在下倒觉得这根本不算无法登基的理由。这病也许是难根治,但当日他在所有人眼前克制了下来可是不假吧?既然可以克制,那与常人有何分别?与治愈又有何分别?难不成丞相觉得凌都王这种身经百战之人,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王敷最烦的就是跟她耍嘴皮子,当即道:“这里是朝堂,即便你是文才也无资格在此置喙,还是请回吧。” 王焕之却很赞成,就差朝白檀招手了:“哎呀父亲这是何必,白女郎对彻查叛党一案多有贡献,如今说几句公道话怎么就不行了?” 王敷就快被他气死了,这什么儿子! 其他武将也纷纷支持:“女郎说得对,丞相您这分明是找茬!” 王敷黑着脸,清了清嗓子,斜睨着白檀:“即便如此,凌都王与你师生乱.伦一事不假吧?大晋以孝治国,国之纲常是帝王该带头遵循之道,哪有帝王带头破坏的?如此行事,当真有资格登基为帝?” 司马瑨原本一直是旁观态度,此时却蓦地冷笑了一声。 王敷的气势骤然降了一份,掐了掐手心又给稳住了。 谢太尉及时附和:“丞相言之有理,凌都王要登基,必然要成天下表率,首先要做的便是端正品行。既然如此,就绝对不能立自己的老师为后。” 白檀笑道:“谢太尉肯定是希望皇后出自谢家,我们都懂。” 谢太尉低咳一声,周围竟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王敷迅速给他解围:“谢太尉说的没错!不仅不能立你为后,身为帝王还要广纳后宫,新君再不可像司马玹那般暗中行什么手段!” 白檀站久了嫌累,脚下便走动了两步,口中道:“怎么听王丞相这话的意思,凌都王还是可以登基的,只不过要按照您的要求来?那您先前扯那些理由做什么?” “你……”王敷被她噎得恨不得呕血。 白檀冷笑一声,脸色严肃起来:“我进来说这些只是请诸位看清楚,这个帝位,只可能是凌都王自己要不要的事,而不是你们给不给。”说完她又看一眼司马瑨,施施然转身出了殿门。 王敷面色铁青地转过身来,正对上司马瑨冷如幽潭的双眼,赶紧移开视线去与谢太尉眼神交流。 殿中鸦雀无声了片刻,又恢复了先前的吵吵嚷嚷…… 这场商议耗费了太多时间,还偏偏没有结果,司马瑨回到东山时已经半夜了。 白檀竟然还没睡着,躺在床上翻着书,他进房看见便立即从她手中将书抽走了。 “你今日跑去殿上说那么一番话,可真是叫我没想到。”司马瑨在她身侧躺下,支着头看着她。 除了外衫后,白檀的肚子就很明显能看出隆起的轮廓了,她撇撇嘴:“看你在殿上一声不吭,怕你受欺负呀。” 她是故意这么说,若以司马瑨的性情,一声不吭只可能是不屑与他们多言,或者便是有决定了,全当看闹剧。 司马瑨垂下眼笑了笑:“你就不担心我做了皇帝后广纳后宫?” 白檀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纳去好了。” 司马瑨抬手扳过她身子来,忽然叹了口气:“夺回帝位曾经一度是我心中目标,直到我最后走入金殿,才发现即使做不了皇帝,我还是会做这些。” 他的脸在灯火里白的近乎透明,长睫掩眸,逆着灯火在眼下遮住一片阴影。白檀觉得此时看他甚是貌美动人,色心大起,伸手就朝他脸上摸了过去,语气都柔了起来:“揪出叛党,溯流清源是利国之举,自然该做。我相信你不做帝王也能大有作为,做了帝王也不会叫天下人失望。你我在一起全凭心意,你从未对我有何要求,我也不会要求你什么,所以你放心地做决定就是了。” 司马瑨抬眼,刚要说话,被白檀以指掩住了唇,她贼贼地笑起来:“夜深不谈朝事。” 司马瑨眼神顿时亮了几分,手指在她腰间轻轻摩挲,脸凑近过来,声音沉沉醉人:“可以?” “郗清说中间这几个月是可以的,不过你要轻一些。”白檀声音极低,说完已伏在他身上,低下头封住他的唇。 司马瑨人前阴冷的不近人情,可双唇却分外柔软,她吻得很细致,一直吻到他的下巴上,滑到他滚动的喉结。 还是第一次被她这般主动对待,司马瑨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她的手指轻的像羽毛一般抚过他的胸口,更是叫他难以忍耐,心里喧嚣着一把火,恨不能将她剥光了揉进身体里去,实在怕伤着她,只能克制着任由她在上方为所欲为。 纱帐外烛火轻摇,帐里衣裳已落。白檀分外动情,司马瑨扶着她压着粗喘,半醉半醒间看见她的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翦水秋瞳,氤氲缱绻,似藏了千言万语。 他叼住她的耳垂细细啃咬,她浑身战栗,低低吟哦。 越是温柔,越是沉醉…… 云停雨歇时仍无睡意,司马瑨摩挲着她的肩头,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走了?” 白檀“嗯”了一声,尾音勾人:“我在吴郡生孩子的话,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司马瑨自然不会怪她,那是她一直都想去的地方。 他抱着她的腰,贴在她腹间听了听动静:“我希望是个女儿,可以像你一般。” 白檀嗤笑,推了一下他:“儿子也得像我啊,像你还得了?” 司马瑨低笑,手下不觉将她搂紧了些。 73.自立 夜深人静,乌衣巷里的王家大宅里却还灯火通明。 案头煮着的茶水在咕噜噜的轻响,书房里坐了一圈的人,皆是朝中要员,都中世家大族的族长。 王敷负手在厅中走来走去:“你们说这煞神为何偏偏什么也不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筹坐在案边,取了些许水浇灭了炭火,茶水滚沸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凌都王心思诡谲,难以捉摸,丞相的计划真的可行么?” 王敷皱眉:“本相也难以确定,万一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呢?” 没错,他们其实很担心司马瑨压根就不想要这皇位,因为只要他想要皇位,就必须要得到世家的支持。这是历任帝王登基的条件,否则在世人眼里终究会觉得异样。 而若想要世家支持,就少不得要向世家妥协,届时王敷便可以对司马瑨提要求,盘剥他手中权力也就有可能了。 因为这场动荡,王谢乃至诸多世家受损,他们急切地需要恢复手中权力,所以他们在朝堂上将司马瑨即位的不利之处都摆了出来,无非就是想叫司马瑨低头罢了。 可司马瑨偏偏没有表态,不说要做皇帝,也不说不做皇帝,就看着他们吵来吵去,这是个什么意思? 谢筹倒了盏茶举高了递给他:“也许是丞相太过强硬,弄得凌都王心生不满才不开口呢?这下好了,他不开口说要做皇帝,我们也提不了要求了。” 王敷一把推开他的手:“谢太尉可真会推卸责任啊,全是本相的不是了?若非你这个掌管军政大权的没能好好拱卫都城,庾世道会杀进来吗?他不杀进来,我们这些在座的世家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谢筹“嘭”的一下搁下茶盏:“庾世道杀进来全是老夫的责任?老夫及时调度兵马去江边抵挡叛军,甚至叫自己的女儿拉下脸去求白檀说好话请凌都王发兵,你当老夫没尽力?当初司马玹为分散老夫势力,安插了凌都王的人手在都城周围,你怎么一声不吭?后来凌都王束手旁观,你倒怪起老夫来了!何况庾世道能杀进来主要还是因为附近的襄城郡反了,襄城郡的人不是司马玹的人便是你的人,你们的人被庾世道策反了,还好意思怪我?” “你……”王敷急得脸都红了。 “好了好了,”郗家族长笑呵呵地打圆场:“王谢乃士族之首,吾等皆看着二位大人行事呢,如今尘埃落定,何必再提往事。” 王敷翻白眼:“你们郗家的郗清可是与凌都王走得近,谁知道郗家到底向着哪边。” 郗家族长被呛了一句,不大高兴了:“郗清虽为我郗氏子弟,可只是个大夫,能做什么?倒是丞相,令郎在朝堂上一直偏帮凌都王,这可是有目共睹的。” 王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忿忿拂袖不语。 谢筹忽然想到什么,陡然站起身来,惊骇道:“会不会我们世家之中真有凌都王的人啊?” “……”在座的人都变了脸色。 白檀出发当天天气分外的好,她从东山走,所以都中并没有人知道,就连白仰堂和白栋也不知情。 司马瑨早已挑选好了一队人马,这队人马可不只是士兵,还有厨子、稳婆,甚至连奶娘都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皆由段鉴带领护送。出于慎重,调度权则交给了白檀自己。 天色尚早,出行事宜早已准备妥当。司马瑨牵着白檀一路送行至山脚,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立在道旁,安静非常,唯有马嘶阵阵。 段鉴打马过来见礼,见到白檀身后的无垢立即热烈地丢了个眼神过去。奈何无垢反应慢了许多,压根没在意,叫他好不懊恼。 婢女巧灵和纺云也在,见了礼便要扶白檀登车,却被司马瑨以眼神阻止,亲自扶着她送上了车去。 “到了之后记得给我来信。”方才在房里就已经交代过好几遍了,这会儿司马瑨又说了一遍。 “那是自然,放心吧。”白檀忽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你在都中可得安分点。”说完揭帘钻进了车内。 司马瑨有些好笑,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表露,手拢在唇边干咳一声,负手退开两步,朝段鉴点了点头。 车队缓缓驶离,他一直站在道边看着,马车驶出去很远,窗格里又探出白檀的脸来,似乎没想到他还在,像是被逮了个现行一样,立即缩了回去。 司马瑨失笑。 缩回去的白檀正看着坐在身旁的人。 原本只有无垢与她同车,但她进来后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个郗清。 无垢从袖中取了纸包展开递过来,软软的一包枣糕,都是司马瑨早就吩咐准备好的。说实话无垢也没想到那么冷的一个人连这种小事都会记在心上。 白檀捻了一块枣糕在手里,盯着郗清:“你怎么来了?” 郗清想来无垢手里顺块枣糕,被白檀“啪”的一下拍开爪子,讪讪摸着手背道:“来守着你啊。” “守着我?” 郗清终是趁她不注意摸了块枣糕到手,嘿嘿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没有变过,若非因为殿下,恐怕至今连都城大门都还没进一步呢,去吴郡是迟早的事。” 白檀翻白眼:“可我记得你很害怕吴郡啊。” 郗清的神情认真起来:“当初你是被我拉进这些事里来的,我自然要负责到底,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白檀被他的神情弄得怔了怔,回神后干脆把无垢手里的纸包一把塞进了他手里:“我感动的很,你都拿去吃吧。” 郗清笑了笑,低头啃了一口枣糕:“你选在此时离开,是怕殿下做选择时分心么?” 马车行驶地很平稳,白檀趁机叫无垢倒了杯水给自己,抿了一口道:“我已显怀,迟早会遮掩不住,少不得会被世家拿来做文章,去吴郡待产也落个清静。何况再留在东山,我那些学生恐怕要被家里人指使来套问千龄的意向。如今尘埃落定,千龄掌控着局面,我离开的也放心。” 郗清点了点头。 “唯有丹丘我不放心,唉……”白檀深深叹息。 小丹丘出生几个月了,被捧在手心里养着,可还是很瘦弱,至今双眼未睁,实在叫人挂心。 郗清道:“我走之前特地去探视过了,嘱咐得很细致,料想没太大问题。梅娘也一切都好,你就放心养胎吧。” 无垢听到这里一脸懵圈的表情,她还以为师尊就是单纯地想去吴郡游山玩水呢,合着还有这么多原因啊。 想着想着,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打马在前的段鉴时不时地朝她张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白檀走后,司马瑨便搬回了凌都王府。 他还是习惯以前有朗朗书声的东山,有那执着羽扇谈笑风生的人在时的东山,如今这些都没了,他自然也不想待了。 白檀是半个月后到的吴郡,很快就送来了信,信中说了自己的近况。 看她字迹平稳有力的模样也知道一切都好得很。 司马瑨立即回了信过去,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张纸,叮咛嘱咐怎么也说不完,最后忽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话唠了,才赶紧收尾。 信送出去的时候忽然觉得还好有个信封封着,不然若是叫世人知道了他这么一面,恐怕会大为惊骇吧。 好在这样的一面只有白檀知道,天下人面前他还是那个生人勿近的煞神凌都王。 天气越来越炎热,建康城已经渐渐恢复如常,全因司马瑨做主叫度支曹拨了款项修缮城门,安抚民生。 这座城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百姓们似乎也顽强的很,渐渐的就脱去先前的沉重了。 因为忙于这些事情,司马瑨觉得日子过起来快多了。 入秋之前,按照推断,郗清肯定会赶回来为他治病,但这次他换了想法,特地写信去给白檀,告诉她自己已经犯过病了,郗清不用特地赶回来。 一来是因为白檀怀孕的月份越来越足,郗清在会有保障许多;二则是他自己想试一试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克制住。 犯病那天恰好下了大雨,司马瑨提前按照郗清留下来的方子煎了服药喝了,而后便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瓢泼的雨水。 虽然药效可以使人镇定,但还是很难受,焦躁和痛苦在心中啃噬,他手扶着窗框,身上的汗水浸湿了衣襟。 中间有许多次感到颓然无力,想要放手倒下去,但最后他都忍住了。 一直到大雨停下,雨珠滴答滴答地沿着瓦当坠在窗外,他的粗喘也渐渐停了。 他深深吐出口气,坐去案后,提笔蘸墨给白檀写信,可惜字迹有些飘忽,只好作罢。 尽管克制了下来,还是疲乏难当,尚未痊愈,他只好去床榻上躺着休息,心里却已轻松万分。 白檀说得对,他也不相信这病能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以前输过许多东西,输了皇位,也差点输了性命,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是他赢不了的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祁峰在外面唤他:“殿下,您没事了吧?” “没事。”司马瑨闭目养神,声音疲倦。 祁峰道:“王丞相派人来递了拜帖,说是明日过来拜访。” 司马瑨睁开眼睛,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他们这是等不及了。 “传话过去,不用来拜访了,就说本王明日会在金殿中召集他们见面的。” 祁峰领命而去,司马瑨盯着帐顶,忽然想起先帝来。这么多年,父母的容貌都已刻意被他淡忘了,却在此时清晰了起来。 先帝对他说过,皇室是舟,世家却是海,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百姓们已经习惯这海的存在,士族的威望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所以他们能在朝廷南迁后扶持着帝王于风雨飘摇中再站起来,也能在一次又一次叛乱和战火里屹立不倒。 司马皇室一直在与世家们争斗,撕扯抢夺着皇权,但大多都被海水淹没了。先帝和司马玹亦未能幸免。 大概终有一日,海水会退潮,露出下面的礁石来,届时这些世家的光辉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第二日大臣们早早地到了金殿中,个个官服齐整,与早朝也无大分别。 司马瑨也没来太晚,犯病尚未痊愈,因此脸色有些苍白,但行动与常人无异。那身紫金亲王礼服衬得他肤白唇朱,反倒更抢眼几分,也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差别。 这次他先发制人,开口便道:“今日召集诸位来此,自然还是为新君之事。” 殿中空旷,回声悠悠,众人各怀心思。 王敷与谢筹对视一眼,心中早已盘算过八百回,贵妃之子乃罪人之后,听说能不能养大都是个问题,自然不在考虑之列。至于其他藩王,倒是有几个可以拥立的,但他们现在谁敢跟司马瑨争啊! 司马瑨必然要说的是自己。 果然,下一瞬司马瑨便道:“论出身,本王乃是名正言顺的正统所归,这点大家没有异议吧?” 可算说到点上来了!王敷当即抬起了下巴:“凌都王的确是正统所归,但至少也要有个帝王该有的模样,若无法让人信服,世家可不敢随意支持。” 谢太尉点头:“丞相言之有理。” 一众世家要员纷纷附和,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司马瑨服软了。 有武将忍不住出列想要辩驳,被司马瑨竖手制止。 “丞相与太尉所言极是,本王性情与作为确实不适合为帝,何况也做不到诸位要求的那些难事,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登基为帝,自然也就不需要诸位的支持了。” 王敷傻了眼。 殿中寂静了一刻,哗啦啦跪了一片下来,齐声大吼:“殿下三思啊!” 王焕之脸都黑了,拱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登基。” 一群人齐齐山呼:“请殿下登基!!!” 司马瑨幽幽一笑:“司马玹尚未被废,算不上国中无君,然君王有罪,无法理政,按照惯例,该有监国。所以本王自立为摄政王,代理国政。” 王焕之愣住。 王敷与谢太尉对视一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自立为摄政王?” “不错。” 王敷差点呕血:“原来你至今不废司马玹是打了这个主意,难不成你要留他在这皇位上一辈子?” 司马瑨冷笑:“用不着,只要新君有了人选,他便没了作用了。” “新君从何而来。” 司马瑨挑眉:“若本王有子,自然最有资格继承,若本王无子,还有皇室宗亲,丞相还担心皇位会没人坐么?” 王敷气得手都发抖了:“凌都王此举与自己为帝有何分别?!” “有什么分别,丞相最清楚不过。”司马瑨冷冷地笑着:“丞相这些年操持国政实在辛劳,如今有本王摄政,你也可以享些清福了。今后本王与尚书台、门下省共理国事,丞相的录尚书事头衔便撤了吧。” “……” 丞相本是荣宠之衔,唯有加封了录尚书事才能总揽朝政。如今有了摄政王,的确用不着什么丞相来揽政了。所以这个摄政王除了跟皇帝的称谓不同之外,权力甚至比皇帝还大,这就是分别! 王敷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实权比不上司马瑨,只能靠威望,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绕过帝位,世家威望根本没派上用场。原本是要借机盘剥他权力,收回世家权力,没想到反倒被打压了。 殿中的人都分外诧异,一时竟无人说话。 司马瑨举步朝殿外走去:“既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 王敷目视着他走出殿门的背影,踉跄两步倒了下去,被王焕之一把扶住。 “父亲这次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低语一句,摇了摇头。 王敷呕得更狠,两眼一翻,晕了。 74.龙凤 司马瑨雷厉风行地做了摄政王,金殿上设了王座,只比帝王金座矮那么一丢丢,偏那么一丢丢。亲王礼服改成了赤玄之色,就差绣个龙踏祥云的纹样了。每日上朝下朝,已与帝王无异。 偏偏坊间还说起了他的好话来,凌都王居然都没趁机做皇帝啊,也没杀了罪君,挺有风度的嘛,是不是改邪归正了啊? 王丞相生生被气病了。 王家看样子是要一蹶不振了,世家大族都很慌张。司马瑨的所作所为明明白白是在收拢皇权,打压世家,要么是为自己以后能光明正大做皇帝铺路,要么就是为他儿子做皇帝铺路。 可出乎意料,司马瑨虽然剥了王敷的大权,却又提拔了王焕之,看起来依然很重视王家,只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 王家放了心,世家们躁动的心也平静下去了。 司马瑨这么做也是出于长远考虑,士族势重,要瓦解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做到的,稳住才能徐徐图之。 既然朝局稳定,私事就该办一办了。 没两日他就下了诏:册封白檀为摄政王妃,等同一等亲王爵。然后送了聘礼去太傅府。 白仰堂和白栋瞪着满堂的聘礼无语,册封都封完了才来下聘,这是先斩后奏吧! 百姓们闻讯顿时又都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居然会认为凌都王,啊不,摄政王改邪归正?瞧瞧,他还不是娶了自己的老师啊! 仿佛嫌百姓们议论的不够一般,司马瑨不仅册封了,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仪仗队伍从都城一路赶往东山迎接王妃入府,简直是十里长街遍红妆的架势。绑着红绸的青牛驾着彩车在当中行驶,琅琊王氏的大公子王焕之亲自扶马陪同,官员重臣悉数登城迎候。 司马瑨盛装打马在前,明明脸色冰冷,却不知叫多少都中少女心情澎湃。 这般人物,这般阵仗,简直叫她们恨不能当场大喊一句“嫁人当嫁摄政王了”! 等到迎接回来,入城时百官见礼,平民跪拜,更是叫人艳羡白家女郎这等福分,简直不遑皇后之尊啊! 都城里因为此事热闹了好几天,可没人知道那日压根就是空车去空车回,摄政王妃本人根本就不在都中。 深秋的吴郡分外动人,山色成黛,湖碧映波,最是吸引文人墨客。 原本白檀在来吴郡之前已经找好了住处,可到了之后依然住的是郡守周怀良的那间宅子,因为司马瑨早就出资买了下来。 周怀良反正没那么多文人墨客的情怀,一间宅子而已,既然喜欢便卖了给他们也没什么,何况出的价真的是很高啊。 白檀给宅子取了个名字叫做“秋善居”,题了匾额悬在了门楣上,也是因为从这宅子里观秋日太湖景色怡人的缘故。 而现在,基本上这里已经算是摄政王的行邸,若非外人压根不知道白檀身在此处,只怕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吴郡这地方因为通商频繁,所以民生很富裕。郗清积习难改,最近出去兜售了一圈药材,结果因为医才名号被发现,简直供不应求,他赚的盆溢钵满,再也不说不喜欢吴郡了,早就忘了什么举着叉子的叛军了。 “殿下还真是舍得啊,皇帝都不做,偏偏做了个摄政王。”晚上他坐在书房里一边点钱一边头也不抬地跟白檀叨叨。 白檀哪有心思理他,正在看司马瑨的来信呢,简直哭笑不得。 司马瑨直接册封了她就算了吧,还直接把婚礼给办了,哪有这样的,她都没亲眼看到。 郗清见她不说话,抬头看了过来,眯着眼睛问:“做了摄政王妃的感觉如何啊?” 白檀瞥他一眼:“挺好,以后就是揍你揍到死你也还得给我跪着求饶呢。” “!!!”郗清霍然起身:“没有我你能做这个王妃吗?我可是媒人,你这是过河拆桥!” 白檀忍俊不禁,直到被肚子里的孩子踹了一脚才停下。 做了摄政王的司马瑨很忙碌,来信的内容短了一些,但每半月一封几乎是雷打不动的。 白檀回信却是越来越心不在焉,实在是因为行动不便,坐在那里写上一封信实在太累了,又不愿他人代笔,最后就演变成了几行字了事。 好在司马瑨理解,再写信来时干脆就在最后写上两个字:勿回。 天气渐渐转凉,白檀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原本倒没在意,立冬那晚入睡前,巧灵给她除了外衫,无垢看到就惊呼了一句:“师尊您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啊,生下来的会不会是个小胖子啊!” 纺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就算是小胖子,以殿下和王妃的容貌,那也是俊美的小胖子。” 巧灵道:“肚子大点好啊,孩子壮实,身子才好呢。” 白檀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好像是太大了些,顿时就开始慌了。 算算日子,月份也快足了,肯定是要生了。 当晚她就梦到了白唤梅生孩子的场景,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太可怕了,她半夜惊醒,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鬼使神差地写了封信给司马瑨,翻来覆去就说了一句话:她怕…… 结果信一送出去她就后悔了,这也太丢人了!她堂堂文才,居然会因为怕痛而害怕生孩子,传出去简直要叫人笑掉大牙啊! 不过转念一想,读书多跟怕疼有关系吗?好像也没有吧…… 可能总待在宅子里就是容易胡思乱想,白檀决定还是多出门散散心。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穹窿阴沉,像是随时都要落雪一样。 市集里有好几家药材铺子都成了郗清的大主顾,冬季正是药类大需之时,他又做完一单生意,从药材铺子里出来,走出门来往旁边的巷子口而去,老远就听到里面传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吟诵声。 巷子里,四五个孩子坐在地上,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只有手里的书是干净的,个个都摇头晃脑地在念书。段鉴守在巷子口,旁边是无垢。白檀倚着墙,嘴里嚼着零嘴,看到他来,站直了身子:“好了?” 郗清点头:“嗯,回去吧。” 白檀的肚子已经不是宽衣大袖可以遮掩得住的了,坐多了嫌累,站久了也嫌累,偏偏最近总喜欢跟他往外跑,他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随她去了。没想到一来二去,她竟然跟这里几个小孩子混熟了,送了书给他们,每次来还教东西给他们,今日都教到《诗经》了。 白檀与那几个孩子说了一声就走了出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无垢的胳膊。 郗清在她旁边摇头叹息:“那几个平民小子若是知道教他们的是谁,还不得吓坏了啊。” 白檀道:“只要你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 郗清假笑:“王妃的秘密我怎敢说出去呢,我现在好怕好怕你的。” “……”白檀差点没叫段鉴抽他。 天气冷,街上行人很少。巧灵和纺云在前面的马车旁搓着手,看到白檀来,连忙上前给她罩上大氅,一左一右扶她登车。 郗清在后面逮住无垢打趣:“无垢啊,回去帮我捣药吧,我给你付工钱。”他笑眯眯的,果不其然看到段鉴的脸黑了。 “郗公子不必麻烦无垢,我帮你捣药。” 自从看出这二人之间的端倪,郗清就喜欢没事打趣他俩,摇头道:“你不行,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姑娘家细心,我就喜欢无垢这种心灵手巧的姑娘,做事细致。” “……”段鉴默默将无垢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郗清开完玩笑就登车了,他反正不客气,与白檀同车也无人敢说什么。 无垢也想要跟白檀同车,脚刚迈上去,却被段鉴扯了一下衣袖。 他凑过来低声道:“你与我同乘回去好了,车内那么多人会挤的。” 郗清耳朵尖,捂着胸口扒着车门,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哎呀呀,看不出你这个外族小子这么会调戏良家女子,佩服啊。” 段鉴昂了昂下巴,似乎还挺得意。 白檀一手揭着帘子看出来,似笑非笑:“段鉴,这可是大街上,你要与无垢同乘,可得负责啊。” 段鉴连连点头:“负责!” 无垢道:“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师尊当初不也与摄政王一起同乘过好多次嘛。” 白檀笑容一僵,听到旁边憋笑的声音,没好气道:“所以为师现在成他的王妃了啊!” “啊?哦……”好有道理,无垢懂了。 白檀忿忿放下车帘,还未吩咐行驶,忽然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 巧灵和纺云赶紧扶住她:“王妃别气,玩笑而已。” 郗清正色,拖住她手腕看了看她神色:“这哪是被气的,这分明是要生了!” 白檀脸都白了,恨不能咆哮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能不能不生啊! 一行骏马疾驰入了吴郡城门,天上开始飘起细碎的雪沫子,明明还在白天,却阴沉地像是要天黑了。 秋善居的大门打开,仆人们慌忙间跪了一地。 司马瑨大步进门,披风上甚至眉目间都沾了雪沫,也来不及拂去。一路走到后院,耳中听到白檀的呼痛声,脚下愈发加快了几分。 郗清在门外转悠,看到他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瑨无心回答,解下披风抛到他手里便推门进去。 巧灵和纺云守在外间,见到他立即跪了下来,头都不敢抬。 司马瑨径自掀开门帘入了里间,里面炭火烧得很旺,暖融融的一片,他挟带了寒气,在门边先站了站没急着动。 屋子里挤了稳婆仆妇一堆的人,忙碌地在床边穿来穿去,看到他进来都吓得愣了愣,忙要见礼,被他竖手阻止。 “殿、殿下,这里是产房,男子进来恐有不吉啊……”稳婆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他。 司马瑨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她便立即噤了声。 哎哟她真是糊涂了,本就是煞神,还怕什么不吉啊! 白檀还在床上呜呼哀嚎,一头的汗水,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生了!我不生了!疼死我了!” 司马瑨走过去坐在床边,捉住她的手,又心疼又好笑:“不生还能变回去么?” 白檀看到他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重重地掐了他一把:“都怪你,早知道这么疼,我才不要给你生孩子!” 司马瑨低下头去,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边:“怪我怪我,你要怎么打都行,先忍忍把孩子生下来。” 周围的人快凌乱了,凌都王居然会这么轻声软语地哄人,他们没看错吧? 白檀折腾了一会儿也累了,哼哧哼哧地喘气,终于听到稳婆说孩子露头了,感觉司马瑨握着她的手力道陡然大了几分,她憋了口气狠狠使劲,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天哪……”白檀喃喃,简直有些茫然,转头看到司马瑨正含笑看着她,才清醒了一些。 “你看,这不是生下来了么?”司马瑨抚了抚她的脸。 一名仆妇正在给孩子清洗,司马瑨转头问了句:“可是女儿?” 仆妇只听过张口问是不是儿子的,愣了一下才笑了起来:“哎哟殿下,恭喜了,是位小世子呢。” “儿子?”司马瑨蹙了一下眉,转头看向白檀:“也好,至少帝位后继有人了。” 白檀差点没呼他一巴掌,怎么你对儿子很有意见啊,很嫌弃吗! 可是她话都还没说出来,又疼得哼哼起来。 稳婆立在床尾惊呼:“王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白檀简直崩溃,干脆拿起司马瑨的手腕塞进嘴里咬了一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司马瑨也顾不上疼,用衣袖细细地给她擦去泪水汗水:“好了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又一声嘹亮的啼哭,稳婆抱着孩子向司马瑨见礼:“恭喜殿下,这次是个女儿。” “真的?”司马瑨眼睛亮了亮。 “千真万确。”稳婆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奴婢接生二十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见龙凤胎呢,王妃真是大福之人。” 司马瑨握着白檀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满眼的笑意:“你受苦了。” 白檀原本疼得死去活来,此时又觉得值了,闭着眼舒了口气。 巧灵端了些汤水过来,伺候她喝了下去。白檀喊哑的喉咙滋润了些,坐起一些靠在厚厚的软垫上,这才注意到司马瑨被她咬得青紫的手腕。 先前实在太疼,想想那些说的话也很丢人,她实在尴尬,干咳一声问:“你怎么会赶来?” 司马瑨道:“我本就算好日子要来的,又接到你的信说害怕,就提前来了,还好提前了,不然可能还赶不上。” 白檀大囧,在场的人肯定都听到她害怕了,太丢人了! 好在大家识趣,将两个小家伙清洗干净送过来后就退了出去。 司马瑨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抱在怀里,满面餍足:“上天对我真是太好了。” 白檀愣了一下,他本当是最该怨怪上天的人,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怎能不叫她惊讶。 她靠过来挨着他的肩头:“你应得的。” 75.放下 尽管白檀生孩子的时候喊的喉咙都要破了,可实际上身体底子真是好的没话说,用无垢的话说就是“不愧爬了十多年的山”,出了月子后就跟没生过孩子似的,要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 给两个孩子办满月酒的当日,司马瑨请了舅舅杨赐和吴郡郡守周怀良来秋善居宴饮。 恰逢落完一场大雪,白檀饮了一口温酒身子暖和,捏了个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郗清见了就拿她打趣:“你这把年纪还能跟小姑娘一样活蹦乱跳,我也是蛮佩服的。” 白檀脸一垮,握着树枝追着要抽他,足足绕了宅子跑了五六圈都没见喘的,惹得杨赐和周怀良前仰后合。 最后还是司马瑨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拿披风裹住她道:“到底刚生完孩子,冻着哪里可怎么好?” 白檀叹气:“岁月不饶人啊,我已经到了需要人关怀照料的时候了。” 大约是因为坐月子时滋补的不错,她的脸色比起以前更红润了,偏偏身段还没见走样,雪肤朱唇,眉梢婉转,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反倒比以往更美了几分。 司马瑨拢她在怀,不禁有几分心旌摇荡。 杨赐和周怀良齐齐望天不便多看,那厢院子里两个孩子在嗷嗷大哭,他才松开了白檀。 孩子刚满月没两天,司马瑨就在吴郡传了命令回建康,给一对儿女册封了封号。 长子取名为湛,册封世子。女儿取名为德音,册封为乐安郡主。 朝堂上一片哗然,不只是因为他一下得了一对儿女太过惊奇,而是他明明秋日完婚,冬日就有了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有数了。 唉,太有伤风化了啊!这算什么文才啊! 白仰堂自觉颜面扫地,被这事搅得脑仁儿疼,最近干脆闭门谢客了。 摄政王册封了儿子做世子,下面的官员便闻风而动开始上折子要求扶立新君了。 消息送到吴郡时,大家刚刚一起吃完年夜饭。 郗清喝高了,硬着舌头调戏了一番无垢,弄得段鉴面黑如锅底,硬是和无垢把他给拖回房休息去了。 屋里炭火暖融,只剩下了一家四口。司马瑨怀里抱着小德音,手里撰着个小铃铛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她正是对声音敏感的时候,眼睛随着声音咕噜噜地转,司马瑨乐此不疲,叮铃叮铃摇个不停。 白檀抱着儿子在怀里,心里却不是滋味。孩子毕竟太小了,就这么被捧到那个位子上定了一辈子,还要面对那些豺狼虎豹一样的世家,想想便叫她觉得不舒服。 她开口道:“我其实并不热衷让湛儿做皇帝。” 司马瑨手中铃铛一停,抬眼看过来,脸上的笑淡去了几分:“我知道,可这也是无可奈何。藩王之中各自都有结党势力,立为新君后只会壮大世家权力,我不能选择。其实我原先想过立司马澈。” 白檀一怔,司马澈是小丹丘的大名。 “你竟然愿意立丹丘?”就算再怎么撇清,丹丘也还是司马玹的儿子,司马瑨对司马玹有多憎恨简直难以想象,白檀从没想过他会有过这个念头。 “我的确想过,只是你堂姊特地求我不要立他,大概是担心儿子会成为我的傀儡,又说他身体孱弱,恐难养成,我便打消了念头。”这是白檀离开都城后的事,司马瑨从未与别人说过。 他抱着女儿坐到白檀身边来,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儿子:“各人有各人生来的责任,身在皇室,享受的比旁人多,责任自然也就比旁人重。他既然做了我的儿子,也只能承担他的责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能做的只是在他亲政前为他保驾护航而已。” 白檀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开春后,朝中大臣催促,司马瑨不得不启程回都了。 白檀虽然不想走,可扶立新君的事近在眼前,她只好带着孩子一起回来。 无垢和段鉴还留在吴郡,郗清为了膈应他俩,也没跟回来,所以这一路比去时冷清了许多。 东山上的白家别院已经好生修葺过一番,白檀想起自己走时还是一个人,回来后居然多了两个鲜活的小不点,也真是感慨。 不过回来后的日子可不轻松,礼官和宗亲府都特地过来详细询问了小世子的出生时间,甚至连怀孕时间也询问了一番,连带身边伺候的人也都一一询问了一遍。 毕竟是要做新君的,因在外地出生,得证明这是皇室血统才行啊。 白檀虽然觉得尴尬,倒也配合着回答了。 司马瑨得知后却是勃然大怒,将那几个官员骂的狗血喷头,他的子嗣竟还被怀疑不是亲生,简直是脑子进了水了。 官员们吓坏了,宗亲府连忙将两个孩子录入皇室族谱,礼官赶紧挑选黄道吉日,赶制帝王衮服,太史令还辛苦观察了天象,最后可算挑了个好日子出来,就定在开春的三月,适合登基。 待到三月春花烂漫之际,朝廷果然发了诏文废了罪君司马玹,昭告了新帝即将登基的消息。 当天仪式很隆重,司马瑨赤玄礼服庄重,怀抱一身小小龙袍的粉白团子坐在金座上,面沉如水,仿若自己才是帝王。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百官叩拜的时候,原本一直安静的团子忽然嚎啕大哭,惊得众人面面相觑。 司马瑨无奈,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哄儿子,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手指刚好触到他嘴边,小家伙立即抓着他手指送到了嘴里,吧唧吧唧地啜了起来,司马瑨才知道他原来是饿了。 王焕之在下方笑着赞扬:“陛下年幼便声音嘹亮,以后必然也能振聋发聩,壮兴大晋啊。” 众人纷纷附和拍嘘,唯有白仰堂昂了昂脖子,想要看一眼外孙到底长什么模样。 据说白檀回来后带着孩子去祭拜了母亲,也特地去了趟太傅府,但他刚好不在,便没有见着。 殿上这么一番场景白檀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一整天她都抱着女儿待在白唤梅的寝宫里。 小丹丘已经快一周岁了,可还是很瘦弱,但是好在眼睛已经睁开了,生得眉清目秀,长得很像司马玹。 白檀让小德音趴在床上,他就坐在旁边,穿着软缎小褂,乖乖地看着,过了许久才伸手去摸小德音的小手,还摸偏了。 白唤梅坐在床边矮凳上,叹了口气解释道:“这孩子左眼不大好。” 白檀愣了一下,凑近去看,丹丘的左眼好好的,看起来很正常,只是不像右眼那般灵活地动来动去。 “不过比起先前以为他再也睁不开眼睛,这已经好多了。”白唤梅拍了拍白檀的手背:“你是有福之人,两个孩子都这般健康,要好生珍惜。” 白檀点头:“阿姊未尝不是有福之人,丹丘好不容易出生,这是老天要留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 白唤梅笑了:“我哪里奢求他有什么作为,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她如今依然穿着宫装,可再不会像先前那样浓妆打扮自己来迎逢一个男人的爱意了。外表素淡了,心境也愈发平和,不是曾经的白贵妃,只是个平凡的母亲罢了。 旁边的小德音捉住了丹丘的手,咯咯直笑,丹丘的脸上也露出笑来,他笑起来时愈发像司马玹。 白唤梅忽然道:“我近来忽然很想带丹丘去看一眼司马玹,兴许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吧。” 白檀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新君登了基,照理说司马瑨以生父身份该尊为太上皇,可他明明白白放弃了皇位,自然也不可能坐上这个比皇帝更尊贵的位子,所以依然照例称摄政王,也不能居于宫中。 白檀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叫皇太后,太可怕了! 朝臣们觉得幼帝应该养在深宫,早朝时提了三四次,但都被司马瑨以“幼帝尚未能亲政,需母亲亲自照料”为由拒绝了。 这是他早就答应过白檀的,白檀不喜欢困于深宫,他自然不能让他们母子分散。 随之司马瑨以新君名义发了诏令,册封堂兄司马澈为信安郡王,姨母白唤梅晋封皇贵太妃,特赐东郊酩华宫奉养,甚为荣宠。 不过还是比不上他对女儿的荣宠,晋封为公主还不够,除了乐安郡之外,还给她又多划了一块封地。 平常他对这个女儿也是宠得不行,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他抱女儿的次数比抱儿子多的多。不管多忙,只要听到女儿哭了,总要停下来问一问怎么回事,有时候还会亲自去哄一哄。 祁峰这段时日出入东山也发现了这情形,好心提醒道:“殿下,您的儿子可是皇帝啊,您怎么都不宠他呢?” 司马瑨道:“男儿从小就要坚强些,不能惯着。” “……”祁峰无法反驳。 最后他推测了一下,觉得肯定是因为长相的缘故。虽然是龙凤胎,可小德音长得像白檀多一些,反观之,小陛下却更像司马瑨,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下来的。 祁峰扶额,殿下您这是有多嫌弃自己啊! 白檀对此早有意见了,这晚睡觉时,故意在司马瑨枕边道:“你干脆把你以往那封号给德音得了,就封她凌都公主,凌驾都城之上。” 司马瑨侧卧在她身旁,手指正不怀好意地在她衣带上打着转,闻言一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白檀拍开他的手:“你还来真的!” 话音未落,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地禀报声:“启禀摄政王,罪君司马玹已经毙命于天牢。” 白檀倏然坐了起来。 “知道了。”司马瑨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 白檀有些怔忪:“前些时候梅娘还与我说想带丹丘见他一面,没想到他居然……” “我让他们见过了。” 白檀一愣,旋即了然:“你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 司马瑨仰面躺着,脸上的表情有些虚无缥缈的意味:“你说我不该一直活在仇恨里,如今我终于放下了。” 以前只记得逝去的人,累累白骨堆积起了刻骨仇恨。但如今他身边已经有了新生的生命,也终于明白该朝前看了。 白檀脉脉无言,俯下身拥住了他。 76.无度 司马玹虽然有罪,离世后还是以亲王之礼入了葬。 此后白唤梅便带着丹丘搬入了酩华宫中,淡出了朝臣们的视野。 尘埃落定,时间悠悠哉哉水一般划了过去,有时候白檀回想起往事来,竟然会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甚至有时在东山上醒来,还会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领着一群学生和家里闹僵的教书先生。不过身旁还躺着司马瑨,又会将她拉回现实里来。 这两年晋国大政由司马瑨一手把持,政局渐趋平稳,国中安定,就连对面的秦国都有心示好,年前竟特地派使臣将庾世道藏匿的家眷全都送回了晋国来,还表态说愿意与晋国永世交好。 谁都知道这是句客套话,秦国一直图谋南下,晋国一直意图北伐,谁也看不惯谁。不过暂时稳定对百姓们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们这事做的也还算有诚意。 既然时局稳定,那就意味着适合出去蹦跶了。 郗清在吴郡待了一年半载,赚够了钱,说是要去云游四方继续学习医术,留了封信就跑了,现在都不知道人在何处。 白檀也管不着他,她已经恢复授课,和以前一样忙碌起来。 大概这就是做了摄政王妃的好处吧,世家们再不提她那些所谓“不光彩”的往事了,甚至巴不得她再多教自家孩子几年呢。 于是西厢房里又每日传出朗朗书声来,偶尔还会伴随着孩子的哭闹声。 因为教书,自然不能长久离开东山,白檀也只能闲暇时再去吴郡了。 每次去她都会住上几个月,只要政务不忙,司马瑨都会陪在她身边。 吴郡一直都是白檀心底的一个梦,年少时是庇护之所,成年后是向往之地。但她现在觉得也未必要天天都待在那里,一年里能有几个月的时间泛舟太湖,远离尘嚣,心底的那种向往和憧憬反而更浓烈。 这日东山上休课,白檀坐在书房里看郗清的来信,看完了正准备回信,忽然发现好半天没听到孩子们的动静了。明明方才他们还跟着无垢在外面玩耍呢,时不时还咯咯咯地笑一阵来着。 她将巧灵唤进来询问,巧灵告诉她说方才白太傅来了,正在与陛下公主玩耍呢。 白檀愣了一下,放下书出了房门。 还没走到前厅门口便听到了小德音咿咿呀呀的声音,她故意没走进去,在门边悄悄探头朝里面看去,白仰堂在案席间端端正正地坐着,湛儿和小德音一左一右地趴在他膝头,扯着他冠帽上的垂带玩。 白仰堂平时总是仪表端庄,此时也依旧一本正经满面肃然,即使两个小顽皮鬼都快把他的冠帽给扯掉了也还保持着太傅风度。 忽然小德音从他膝头滑了下去,摔在案席上,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湛儿立即从白仰堂身上蹭下来跑去拉她,结果力气不够,反倒自己也摔了个底朝天。 白仰堂不再端坐,连忙伸手将两个孩子扶起来。 湛儿不喜欢被扶,拨开了他的手。白仰堂只好不管他,两只手都托着德音的小胳膊,她还在嚎啕大哭,弄得白仰堂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轻言软语地哄起她来,原先绷着的脸也不禁柔了下来。 德音被哄好了就又要去扯那垂带,她实在太像小时候的白檀了,白仰堂眼角笑出细细的皱纹来,撰住她的小手,从腰间解下块玉佩道:“莫玩那个,这个给你玩吧。” 德音一接过来就蹲在地上敲,她近来拿到什么都喜欢敲点声响出来,只要听到当当当叮叮叮的响就特别高兴。 白仰堂赶紧捉住了她的手腕:“乖乖,可别敲着手。” 在门边偷看的白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干咳一声进了门:“父亲。” 白仰堂几乎立即就坐正了身子,脸上笑容敛去,恢复肃然:“嗯。” 白檀眼角抽搐,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门外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个人,直扑到两个孩子跟前来,口中直嚷嚷:“哎哟喂,我的心肝儿我的宝哟!” 这咋咋呼呼的架势,除了白栋还能有谁。 白栋一左一右搂住两个小家伙,在他们脸上各啄了一口,笑得双眼弯弯的:“有没有想舅舅啊?快叫一声舅舅听听!” 湛儿嫌弃地推他的脸,德音倒是乖巧地叫了他一句“舅舅”,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巨巨”就是了。 “哎哟心肝儿,还是你乖。”白栋揽着德音看向白仰堂,桃花眼顿时瞪成了铜铃:“稀奇啊,父亲今日居然会来。” 白仰堂板着脸没做声。 白栋悄悄朝白檀使了个眼色,满含揶揄,转头指着德音对白仰堂道:“来,叫外祖父。” 德音叫了一句,口齿还不太清楚,白仰堂却是足足吃了一惊,一时竟没应声。 “唉,父亲您这是怎么回事,当朝公主叫您呢。” 白仰堂这才应了一声,声如蚊蚋,神色竟有些局促。 白檀比他还尴尬,为了化解,故意质问白栋道:“你怎么又来了?” 白栋入营后就没了先前的细皮嫩肉,比之前黑了一些,也壮实了一些,又爱穿白衣,衬得愈发明显。他弯着一双桃花眼道:“我这不是想我外甥和外甥女了么?” “那你就赶紧娶亲好了,那样很快便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白栋哼哼哈哈地打马虎眼,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脸,觉得心都要化了:“唉,那煞神怎么这么好命,我看能有这么一对儿女,还是阿姊你的功劳最大!” “那是自然。”白檀瞥一眼白仰堂,发现他已经没了先前的不自在了,自己也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是难得登门,但白仰堂并没有待太久,未至午后便要走了。白檀要留他用晚饭,他也没答应。 白栋悄悄对白檀道:“不错了,至少肯来这一趟,以后总会肯留下来用饭的。” 白檀沉默,跟出去送白仰堂,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已经老了许多了。 到了山道旁她说了句:“父亲保重。” 白仰堂脚下顿了顿,“嗯”了一声,缓缓下山去了。 不知为何,白檀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十几年前离开太傅府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朝臣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就白檀那副臭脾气,当初都能把丞相给噎得半死,居然会跟家里和好,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哪知第二日司马瑨就当众赏赐了白仰堂。 朝臣们顿时扼腕,摄政王这也太宠着白檀了,前脚父女和好,后脚就开始赏赐,以后白家肯定会水涨船高了! 其实司马瑨赏赐白仰堂全因政事之故,恰好赶巧了时机而已,不过他宠爱妻女也是不争的事实。 年底白檀去吴郡住了两个月,赶回来时正好快到年关。司马瑨不在东山,她带了一双儿女去摄政王府找他,不想恰好撞上他要处决当朝太史令。 整个书房都是求情的大臣,但司马瑨决心已下,根本无法更改。 太史令声泪俱下,头都快磕破了。 白檀询问了守门的顾呈,原来是太史令的亲属私吞了军饷,他包庇未报,如今被发现了才惹了司马瑨要杀他。 包庇固然是大罪,但怎么也不至于落到死路一条。白檀想了想,拉过德音叮嘱了几句,就把她往书房门口推了推。 年关里太冷,小德音穿得可厚,跑起来时像个滚圆丸子似的。白檀牵着湛儿的手在廊下等着,看她趴在高高的门槛上面划着小胳膊小腿儿翻进门去,被逗得憋住笑。 顾呈却是很担心,跑去门边张开双臂护着,生怕她给摔着。 书房里原本一片嘈杂,忽然跑进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 司马瑨原本脸色阴沉,见到女儿进了书房,神色骤然缓和了下来,自案后起身,大步走过来,一面蹲下身张开双手:“你怎么来了?” 大臣们快被吓着了,摄政王前面还那么凶狠呢,这会儿说话却温和若三月春风,这哪里是当初那个煞神啊! 小德音扑进司马瑨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猛摇头:“父王,不杀不杀。” 司马瑨先是一愣,继而心里就有了数,抱着她走去门边朝外一瞧,果不其然看到廊下站着的母子俩,还冲他笑呢。 他沉着脸走回太史令身边,冷冷地看了他片刻,终是哼了一声:“算你命大。” 最后太史令领了个贬黜流放,简直感激涕零,山呼谢恩。 早有大臣们偷偷探头出门看到了白檀,此后朝中愈发风传摄政王宠妻无度,连人命攸关的事都能更改啊。 司马瑨却觉得这很平常,他性情过刚易折,有时仍有戾气作祟,白檀却是始终不偏不倚,总能将他拉回来。若这算是宠妻无度,那就干脆愈发变本加厉好了。 不过当晚回到房中他还是义正言辞地“惩罚”了白檀:“我好歹也是摄政王,你再这般,我可就颜面无存了。” 白檀被他压在身下,冷哼道:“我好歹也是你师长,时时在旁提醒是应该的。” 司马瑨叼住她的耳垂低语:“看来这辈子都要被你用这身份压着了。” 那是肯定的了!白檀暗自腹诽。 窗外岁月轮转,又是一载春秋过去了。 ——正文完—— 77.番外 陈凝近来颇感压力,同样都住在东山上,对面山头就是把守森严的白家别院,据说摄政王一年里大多时间都住在这里,连自己的摄政王府都不愿回。抱朴观里的人因此小心翼翼,敲钟都不敢下全力。 做早课的时候他对师弟们说:“你们不要怂,都是修道之人,不要受凡尘俗事所累,该怎么敲还怎么敲。” 师弟们深觉自己修为不够,果然修为不够,比不上大师兄淡定。 结果他们的大师兄说完这话的第二日就借口云游下了东山。 师弟们摔了钟锤,难怪说得轻巧啊! 陈凝下山的时候还挺感慨,当初帮白檀出宫那会儿,郗清还提点他说救了不一般的人,将来抱朴观说不定要因此飞黄腾达。抱朴观后来的确得了摄政王的赏赐,现在想来还真是应验了。 谁能想到白檀一个隐居山中的教书匠也能当上摄政王妃啊。 看来收学生还是个技术活儿呢。 原本运气很好,出门一个月都是阳光明媚的大好春日,结果到了幽州地界天上就开始下大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土地都给泡发了,实在难以赶路,只好停了下来。 陈凝在市集上逛了一圈,正准备去城郊道观里,忽然听到了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兜售药材。 他本着救济苍生的原则,大步走了过去,呼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郗清正钻在人群里忙活呢,转头看到他就扶了扶额,这儿都能遇着,造孽啊! 出门在外,郗清未着锦衣华服,看起来就是个游方郎中。陈凝也看不出皇家道观首席大弟子的气派,可能还会被认为是个神棍。 虽然算不上至交,勉强也能算是朋友,既然遇上了也是有缘,二人干脆结伴同行。 但也只是同行,往往是到了一个地方后就各自分开了。一个给人看看风水,在当地道观里研究研究方术道学;另一个就给人问诊施药,偶尔也会入深山采集稀有药材。等到离开的时候再叫上对方一起上路。 陈凝是修道之人,平素从不沾花惹草。郗清却是个爱招惹是非的,看到漂亮姑娘就调戏几句,结果每个地方都呆不长。就因为这毛病,经过庐江郡的时候还被当地办案的女司吏给划入了案宗里,一路逃难似的跑路,简直就是不作死不舒服。 陈凝不乐意跟他一路了,太遭罪了。 分别那晚,二人在驿站落脚。郗清多饮了两杯,与陈凝展开了同行以来的第一次谈心。 陈凝臂挽拂尘,在旁盘腿打坐,问他道:“贫道很不解,你以往总是跟着白檀,怎么现在她高高在上了,你反倒跑走了,以你这财迷的秉性,不该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么?” 郗清倏然沉默,片刻后才道:“她过得好就好了。” 陈凝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发现他竟也有认真的时候,还真有些不习惯。 然后郗清一头栽在桌案上就睡着了,连那女司吏追杀而至都未曾察觉。 都城里也很热闹,据说谢太尉要嫁女儿了,可是女儿坚持要自己选夫,让他很头疼。 作为众人议论的主角,谢如荞心里苦啊! 原先他父亲指望把她嫁给凌都王,没成,又指望将她送入宫,又没成。这么几年一耽搁下来,她就二十多岁了。 家里的几个姊妹都已出嫁,谢太尉开始急了,日日等着媒人上门,可都中子弟都知道谢家高门大户,谢太尉先前看上的不是亲王就是皇帝,谁高攀得上啊,所以根本无人登门。 既然没人登门求娶,谢太尉便干脆自己择婿好了,以谢家门庭,还不是张个口的事。 结果谢如荞却说要自己挑选,也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谢太尉何等人精,见她非要自己做主便怀疑起来,某日私底下问她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谢如荞回答的很干脆:“父亲莫要多想,我只是想自己做主罢了。” 谢太尉见她模样不像说谎,便信以为真了。 等到谢太尉一走,谢如荞便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露馅儿。 她的确是有了心上人的,而且还很难启齿,想想就恨不得撞墙的那种。 没两日,东山上出了件喜事——摄政王的下属段鉴向白檀的学生无垢提了亲。 虽还未正式成亲,但白檀已经亲口答应了下来。谢如荞因着与白檀的私交,早早得知了消息,便带了婢女去东山送礼恭贺,没想到竟遇到了白栋。 白栋依旧一袭白衣,人高了许多,也结实了一些,正在院子里牵着两个孩子玩儿呢,看到谢如荞进门“哟”了一声:“稀客啊,听说你要自己选夫了?” “……”谢如荞的脸唰的就红了,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能活剥了他。 院子里还站着白檀、无垢和两个侍女,院门口还有一堆侍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件事,简直就是要叫她颜面无存! 白檀当即出言圆场,一面对白栋怒目而视。 这二人不对盘众所周知,毕竟数年前就经常当街斗嘴,已经被都城百姓引为一景,今日恐怕也要斗起来,白檀当然要及时制止。 谁曾想眼见着就要爆发的谢如荞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吩咐身后婢女将礼物奉上,转头就出了门。 白栋愣了一下,本来是故意挑事逗她的,没想到她却是这个反应。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他破城立功之后得了军衔,谢如荞就再也没跟他斗过嘴了,想想还真是有点小寂寞啊。 谢如荞出门时将手里的帕子都快拧成麻绳了。 她也真是没出息,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货色! 没错,她竟然看上了白栋,真是够了。 白栋只是太傅庶子,虽然说不上走鸡斗狗,可也的确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这样一个人本是半分入不得谢如荞的眼的,直到那日亲眼见他不顾性命之忧去做先锋,才叫她改观。 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虽然一直与她斗嘴,可也没有多讨厌过他。 等到得知他失踪的消息时,她不管不顾地去寻找,才察觉出自己那点心思来。 原本只是觉得自己是一时敬佩他才会对他生出好感,一直都压在心里,这几年过来,每次遇着他也都是不冷不热,可还是忍不住一直打听他的消息。 近来她父亲开始为她物色夫婿,她心里陡然生出抵触才确定了心意。可白家如今在朝中地位不同以往,听闻近来已经有世家有意与之结亲,谢家却嫌白家门户小,无意攀交。 谢如荞想多了更是气愤,这么一个人,门庭比不上她谢家,又没心没肺,她做什么想不开看上他啊! 正要踏上山道,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转头看去,白栋已经跟了出来,笑得有些讪讪:“方才是我不对,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取笑你,你莫要放在心上。能自己选夫也是好事,你好生挑个儿郎吧,我再不嘲笑你了。” 谢如荞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更生气:“我会选个好儿郎的,用不着你费心!” “……”白栋讨了个没趣,挠了挠头,转头回院中去了。 谢如荞气呼呼地回了府,自此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来过东山。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谢如荞总被谢太尉催问选婿一事进展,心烦难耐,听闻近来南市多了几个大食而来的杂耍艺人,便带着婢女出门去欣赏。 经过朱雀桥的时候,恰好撞见一队士兵往城门方向而去,为首的人竟然是白栋,不禁愣了一下。 白栋身服铠甲,一本正经在前头打马领队,看到她的马车经过,示意身后队伍先行,自己停了下来,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笑:“巧啊,这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说你选好夫婿啊?” 这次他是贴在马车边上轻声说的,但谢如荞还是不大高兴。 怎么着,这么希望她嫁出去啊! “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挑而已。”谢如荞昂了一下下巴。 白栋摸了摸下巴:“这也不难啊,你可以效仿我嫡母郗夫人,听说她当初就在这朱雀桥上,拿着自己的帕子丢在了家父身上,家父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意了,遂上门提了亲。” “……”谢如荞真是恨不得拍死他,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出起主意来了! “不用你管!”谢如荞重重甩下车帘。 白栋隔着帘子叹了口气:“唉,我这次要外出剿匪,可能要几个月才回来,届时说不定你已经嫁出去了,以后还不一定再见了呢,你就不能客气点嘛?” 有时国中会有匪寇横行,白栋从随营出战到带兵出战,不知不觉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此番出都想必要见血厮杀。 谢如荞想到这里又有些后悔,方才就叮嘱一句叫他保重好了,他本就是个不长心眼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正犹豫要不要揭帘露脸,车外马蹄声起,白栋已经走了。 都中无大事,白栋离开也没多少人谈及,谢如荞偶尔会向父亲打听一些消息,但谢太尉根本无心回答,他老人家只关心摄政王有没有动他谢家势力,以及有没有人上门来提亲。 大概是察觉到了谢如荞不过是推诿,他终于下了期限:“顶多到中秋,你若还没人选,就还是为父给你做主好了。” 谢如荞蹙眉。 这种家事,没人能帮她,唯有去白檀那里还能诉诉苦。 白檀听多了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那日忽然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钟意的人了?” 谢如荞当时正捏着她的羽扇扇着茶炉里的炭火,闻言扇子落了下去,险些给烧了。 白檀赶紧将扇子抢回来:“看来是有了。你若有钟意之人,赶紧去表明心意就是了,成则成,不成则罢,何必终日悬着吊着的难受。反正你都已放话要自己挑选夫婿,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如荞揉着衣角,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 中秋眼看着就要到了,谢太尉最近与桓家打的火热,看来是有意结亲的意思了。 桓家儿郎如何,谢如荞没打听。白栋对世家子弟了解的很,说不定叫他知道了能挖出一些消息来也未可知。 想到他便觉得好笑又气恼,可想起他至今出都未归,又不免有些担忧。白檀的话和她父亲定下的期限都还在耳边吊着,可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白栋回都那日恰在节前,都城很热闹。 夕阳西下,他打马入城,风尘仆仆,双眼却分外明亮,在四周游来荡去,忽然看到了谢府的马车,就停在朱雀桥边。 他打马过去,恰好谢如荞从车中探出头来,撞了个正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接我的呢。”白栋打趣一句,打马凑近低语:“看来你这是还没选到合心意的儿郎呀。” 谢如荞冷哼一声:“我早选好了。” 白栋一愣:“选谁了?” 谢如荞不理睬他,坐回车内,吩咐车夫前行。 白栋被她抛下了一段才回神打马前行,谢如荞的车已经到了桥心中央,忽然停了下来,谢如荞从窗格中探出脸来,满面通红。 白栋正准备上前追问,就见她抬手出来,手中捏着一方帕子,朝他丢了过来。 实在叫他措手不及,因为帕子被风吹得直接糊了他一脸。 他将帕子拿下来,神情从莫名其妙到恍然大悟只用了短短一瞬:“哦~~~原来你选的是我啊。” 谢如荞见他就是这般反应,脸色陡变,咬了咬唇,伸手道:“拿来,我不小心丢了罢了!” 白栋打马过去,手帕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仔细纳入了怀中,还掖了掖:“给了我还要回头算什么?我急着去朝中复命呢,有什么话等我回头去谢家再说吧。” “……”谢如荞眼睁睁看着他打马走了,老远还回头故意掏出手帕朝她扬了一下,恨得她牙直痒痒。 白仰堂很快就派人将这消息送去了东山,白檀正跟司马瑨在书房里下棋,听完后差点没一口茶喷他身上。 “谢如荞看上的就是白栋?”大秋天的,她直摇扇子给自己降温,这姑娘口味很独特啊。 司马瑨捏着棋子翻来覆去地摩挲,眼睛盯着棋盘:“谢太尉只怕要跳脚了。” “此事全看白栋和谢如荞自己,恐怕轮不到他做主了。”白檀笑着搁下茶盏,捻起棋子,忽然惆怅叹息:“唉,那小子以后有了妻室,只怕再也不会粘着我了,想来竟有些忧愁啊。” 司马瑨却兴致不错:“好的很,可算不用被他当仇人一样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