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爱一个人》 一 故事开始 “臣弟叩……” “免了,免了,先把调查结果呈上来给朕瞧瞧再说,嗯……果如朕所料,牵连上的人还真不少……嗯嗯!很好,很好,十六皇弟,你办事依然俐落明快如昔,朕很满意。” “臣弟告退!” “别,别那么急着走,朕还有话同你说呢!” 养心殿东暖阁,“干元资始”匾额下的锦榻上,雍正一手拿着庄亲王呈上的调查报告,一手忙招回已准备离开的庄亲王允禄。 自康熙皇帝丧仪始,养心殿便为雍正之倚卢,丧期过后,雍正亦正式以养心殿为燕居与理政之寝殿,东暖阁起居,西暖阁批阅奏章,召见大臣面授谕旨在正堂,朝会听政则至干清宫,也不再每日上朝,改为每五日或不定期。 换言之,在东暖阁以私人召见成分居多,这会儿看雍正的神情也是,眉眼间隐然带笑,似有什么不良企图地盯住允禄,却又刻意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怪诡谲的,这种表情若是拿去朝堂上献宝,肯定会吓坏一干大臣们,不管有罪没罪,皇帝大爷尚未开启龙口,下面就先伏满一地怕死的老家伙。 “臣弟恭听。” 可惜庄亲王大人不怕死,所以雍正那种脸色吓不到他头上去。更教人扫兴的是他始终是那一百零一副“纵使你砍了我全家人的脑袋都无所谓”的冷漠态度,全然不拿皇帝大爷当一回事。 不过雍正已经习惯了,不但习惯,此刻他就是期待允禄这种态度,否则他哪有机会享受打破那张冷硬面具的成就感。 “十六皇弟,梅儿已十三岁了,朕有意为梅儿与另几位宗室格格指配婚事,不知十六皇弟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是雍正的体贴,可话说正确一点,其实是雍正打算拿抱养的公主和几位宗室格格来充当政治牺牲品,以为巩固满蒙联盟,以及笼络或犒赏八旗亲信之用,这是宗室女子的“唯一用处”──政治联姻。 “既是皇上已有所打算,皇上径自定夺即可,何来问臣?” 虽已年过不惑,允禄却依然发黑如墨,除了气韵更深沉之外,那张清秀俊逸的容颜上竟然连半丝蜘蛛网都没有,看上去犹如三十许人,得天独厚得教人恨不得在他脸上划上几个大叉叉。 可惜没人敢。 此刻,他语气漠然地反问,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正是雍正所期待的反应,他不觉露出微笑,状似很满意,然后手扶炕桌案面推出一张纸。 “那么十六皇弟何妨看看,这几位是朕挑出来的额驸人选,不知十六皇弟……咳咳,是否有特别中意的人选以为梅儿之额驸?”话落即两眼紧盯住允禄,打算好好欣赏一下某人脸上的“风光美景”。 果不其然,允禄先是冷然如故地欲待开口拒绝,却又突然半途收回并揪起两道清秀的眉认真思量起来,揣测妻子知晓这件事之后将会有何种反应…… 该死! 不过片刻工夫,那张平时总是又臭又平板的表情终于失去一贯的冷然,开始出现极其有趣的景象,不仅五官呈现扭曲之状──好似被拧干的破毛巾,而且又黑又白又红──仿佛放错了染缸的织布,热闹得不得了。 可恶,那女人必会无端掀起一场惊天骇浪般的风暴,又哭又闹、要死要活,一会儿要离家出走,一会儿要出家作尼姑,存心不让他有好日子过。 只因为女儿要嫁人了! 愤怒地咬牙切齿半晌后,可怜的庄亲王大人仍是忿然抢去御纸仔细斟酌选择。 他可以不理会,也确然不想理会这种无聊事,但一想到老爱胡搅蛮缠的任性妻子,他不能不理会,不能不预作提防。 二 雍正闷笑不已。 要说他是有私心,故而对允禄刻意厚待,特别让十六皇弟有选择的机会,无如说他就是想瞧瞧这一片刻的精采画面。 难得啊! 板着脸,庄亲王装作没瞧见雍正的讪笑,置回御纸于案面上。 “都不要。” 雍正呆了呆。“那你要谁?” 庄亲王立刻拿笔在名单最后又添了一个名字。 只一眼,雍正笑容乍失,诧异浮现。“他?十六皇弟确定?” “臣弟确定。” “可是……”雍正迟疑一下。“皇弟要让梅儿远嫁至漠北,十六弟妹……” “既是臣弟之意,不容她置喙!”允禄容色冷然。 是喔!话说的是铿锵有声,明明早已屈服于老婆的“淫威”之下了。 “但……”雍正仍是不解。“容恒岂不更好?”原以为允禄必然会挑上容恒,结果竟然大出他意料之外。“况且梅儿也曾向朕提起,她喜欢的是容……” “容恒不适合她!”允禄断然道。 “可是梅儿若是下嫁与容恒,则可常留京中随时得见,十六弟妹……” “喀尔喀贝子!”允禄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 雍正不禁傻眼,因为允禄的口气极为强硬,显示他绝不更改决定的意念。 这倒奇了,大部分宗室王公都不愿意让女儿远嫁至蒙古吃苦,有的亲王、郡王甚至会隐匿不报届婚龄的女儿,提前私聘与京城旗人,允禄却坚持要让长女远嫁至漠北,这究竟是为何? “既是十六皇弟坚持,朕依了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十六弟妹那头可得皇弟自个儿担待哟!” “妇道人家没有多嘴的余地!”允禄嗤之以鼻地说。 “是喔!等她跟你大吵大闹之时,届时看你怎么收拾!”雍正喃喃咕哝,见允禄脸色微变,忙藏起笑容大声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十六皇弟,朕会将梅儿指配与喀尔喀贝子。” “臣谢皇上。” “不必,不必!不过……”雍正挤眉弄眼。“关于这件事儿,皇弟尚有其他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吗?”譬如留条后路给他,好让他在搞不定老婆的时候有机会改变主意之类的。 “有。” 哎呀!不过随便猜猜而已,不会真教他给蒙着了吧? “什么事儿先说说看。” “请皇上给臣弟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 啊!允禄打算用一年的时间去说服老婆吗? 可是…… 以十六弟妹那性子,真说服得了吗? 想到没人能拿他奈何的允禄偏偏拿他自己的妻子没辙,雍正禁不住又想笑,政务繁忙之余,庄亲王府里屡屡传出的笑话可是他最大的身心调剂,不知这回又会传出什么样的趣事儿呢? 真让人期待! “还有吗?”重点!重点!他想听的是允禄主动承认可能搞不定老婆。 “有。” “说吧!”哈哈,这回肯定是了! 不是! 听完允禄第二个要求之后,雍正笑不出来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端看他够不够大方,可若是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是个大方的皇帝,对其他人又说不过去,啧!允禄果然聪明,居然把这种麻烦问题光明正大地扔给他。 唉!早知道就不问了,乐极果然生悲,呜呜,头痛啊! 三 第一章 那年,雍正驾崩。 那年,乾隆即位。 翌年,乾隆元年正月里,落雪飘飘覆大地── 清宫中,楸树是一种格外受到珍视的树木,御花园坤宁门外有两株,宁寿花园内也有一株古老的楸树,郁影苍苍、宁静安逸,树前有一座十分别致的亭轩,轩中石地被精细地雕琢成蟠龙九曲十八弯的沟槽,巧夺天工。 此刻,在轩亭里有位灰发旗装女人安详地倚窗看书,偶尔持杯啜饮,闲望轩外绵绵絮絮雪花落地无声亦无痕,皑皑罩满一片白茫茫,瞧来恬适淡泊得很。 “启禀太妃娘娘,端柔长公主求见。” 闻言,灰发旗装女人──顺懿密太妃抬眸,当即搁下书本扬起一脸欣悦。 “求什么见,外头雪这般大,还不快让她进来!” 太监应命而去,片刻后,一位清妍秀丽、纤细娇小的素雅旗装少女踩着寸子袅袅婷婷而入,但见她杏眼纯真俏皮──像极了某人,小嘴红艳诱人──像极了另一位某人,甜蜜蜜柔腻腻,一眼看去原该是个活泼快活的小姑娘,可此际却是一派端庄拘谨、肃穆冷然,娇靥上不见半丝笑容,活脱脱像是谁欠了她几条人命似的,近前即规规矩矩地双手贴腹,两膝下蹲。 “梅蕊给太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密太妃抬手虚扶,再吩咐两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你们统统退下。” 数位太监宫女们一一离去,密太妃始终端坐不语,旗装少女亦中规中矩地肃立一侧,活像大人升堂问案差役一旁伺候。 直待那几条碍眼又碍事的人影一消失,旗装少女即刻变了个样儿,踢掉寸子拉高裙子,撇下规矩丢开礼仪,乳燕投林般的飞入密太妃怀里。 “奶奶,奶奶,三、四天没见,梅儿好想好想您喔!”笑脸盈盈,天真烂漫,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儿女般呢呢喃喃的又撒娇又诉怨,适才的高雅端庄早已扔到地上去踩到稀巴斓了。 “奶奶也很想你啊!”密太妃慈祥和蔼地揉着梅儿的螓首,万分疼惜。“怎地这两天都没来跟奶奶请安呢?” 屁股顺势坐一旁,上半身却仍赖在密太妃怀里,梅儿仰起娇憨的容颜嘟起小嘴儿诉苦。 “还不都是皇兄,又找人家啰啰唆唆一大堆。” “是皇上?”密太妃脸色黯了黯。“他告诉你了?” “告诉啦!” “你愿意?” “不愿意怎成?是先皇的遗命啊!梅儿可不想连累了庄亲王府,更何况……”梅儿红唇不在意地一撇。“梅儿根本不在乎是谁。” “梅儿,你……”密太妃不安地轻抚那张白嫩的娇颜。“仍喜欢容恒?” “喜欢啊!”梅儿大方地承认。 “为什么?”密太妃不解地问。“连面也不曾见过他半回,你怎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他?” “听宫女们说的呀!” “宫女?”密太妃有点哭笑不得。“她们说什么?” “她们说容恒潇洒风趣又开朗健谈,梅儿喜欢那种男人,不喜欢像阿玛那样老是冷着一张脸,成天吭不了两句话的男人,真不知额娘怎会对阿玛那般的死心塌地?”梅儿俏皮地吐吐舌头。“可惜皇考是把珍格格指给容恒,却把我指配给超勇亲王的儿子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 “所以你就随便凑合了?” 梅儿耸耸肩。“额娘说过,女人家希罕的事儿只得两桩,其一便是能嫁个相爱的夫婿,如同额娘和阿玛一样,既是不能,那梅儿只好求第二桩啰!” “第二桩又是什么?” “自由。”说到这儿,梅儿又仰起娇靥露出央求之态。“所以奶奶,帮帮梅儿好不好?请皇兄给梅儿两年自由,两年后梅儿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好不好,奶奶,好不好嘛?” 承贝子,蒙古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超勇亲王策凌与固伦纯悫公主之长子,初授一等台吉,后封固山贝子,除了随同其父征兵作战之外,多数时间代其父驻屯练兵于蒙古赛音诺颜部游牧地,京中极少有人认识他,多半只识得其父而不识其子,因此,乾隆会特意为他指婚也实在是令人相当意外。 “自由?”密太妃疑惑地反问。 “梅儿想到江南去瞧瞧。” “江南?”密太妃失声惊呼,“你你……竟然想出京上江南?这……这……”她不禁大大皱起眉来,“这种事有违宫里的规矩,恐怕……”为难地摇头。“很难啊!” “不难,不难!”梅儿忙道。“皇兄最孝顺了,只要奶奶去找太后说情,肯定没问题。” “这……” “好啦,好啦,奶奶,帮帮梅儿嘛!” 四 “好吧!我试试看。”为了心爱的孙女儿,密太妃决定试试。 “万岁!梅儿就知道奶奶最疼梅儿了!” 结果确如梅儿所料,密太妃只一提,性情活跃好动的皇太后当即应允为端柔公主说项;一来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想上江南去瞧瞧;二来是看在密太妃的面子上,毕竟密太妃也算得是她的长辈。 而生性至孝的乾隆帝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既是母后开口,儿臣哪有不允之理。” “梅儿叩谢皇太后、皇上恩典!”梅儿喜逐颜开地叩谢皇恩,再进一步要求。“皇兄,这回到江南,臣妹想轻车简从,可以吗?” “轻车简从?”乾隆迟疑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四皇妹得带上朕为你挑选的护卫,平时他们听你的,可一旦有紧急状况发生时,为了四皇妹的安全,四皇妹得听他们的,同意吗?” “几位?”梅儿谨慎地问。 “这……嗯!朕想……”乾隆沉吟了会儿。“就四位吧!两男两女,如何?” 幸好,不多。 梅儿松了口气。“好,就依皇兄之意。” “四皇妹打算何时出发?” “待雪停后。” “雪停后吗?唔……”乾隆沉吟片刻。“那么朕就先与策凌亲王说定这件亲事,两年后再教承衮扎布来迎亲成婚,可以吧?”重点是他必须先和策凌说明这项婚事尚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幕,如此某人才有反悔的机会。 唉!皇考的遗命里就这桩事儿最麻烦。 “可以啊!”梅儿无所谓地耸耸肩。“请放心,两年后臣妹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在你出发之前,朕会为皇妹挑好护卫人选。” “谢皇兄。” “还有,记住,只得两年喔!” “臣妹记住了!” 虽然只得两年,但是,够了,她不贪心,多少女孩儿家一辈子连一天的自由都不曾拥有过,特别是像她这种生于宗室,长于宫中的少女,能有两年自由,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该抱着感恩的心好好去品尝这两年的自由,然后再回到牢笼里来,认命地接受她既定的命运。 谁教她是公主呢! 正月下旬,庄亲王甫自宫里回府,向来不曾平静太久的庄王府邸又起波涛,下人们原是见怪不怪,如同往常一般当看场笑闹剧也就罢了。 可这场争执竟是越演越炽、越吵越激烈,雷鸣风吼、山崩地裂,眼看桌椅要砸了,屋顶要掀了,众下人们忙不迭地纷纷四处逃难去,只塔布、乌尔泰、佟桂和玉桂逃不得也,四处屋角恰好各畏缩一个。 “不成!不成!你得给我去跟皇上抗议去!” “胡闹!” “谁人跟你胡闹!梅儿不过十四岁,皇上便要把她指配给什么什么尔贝子作继室夫人,我还一杯子呢!也不想想那家伙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过小我六岁而已,又是个蒙古粗汉子,听说他那两位前妻还是被他活活凌虐而死的,你你你……你这死没良心的阿玛,当初换来了弘普的自由,换来了所有孩儿们的自由,为何不也换来梅儿的自由?” 又跳脚又撒泼,满儿一如当年般凶悍,而允禄亦不变地冷峻严酷,一任妻子咆哮怒吼,他只不屑地冷眼瞧她在那儿发疯,无动于衷。 “既是给了先皇,我拿什么立场去换?” 满儿窒了窒,仍是强辩,“可你毕竟是梅儿的亲生阿玛呀!” “不,现下她已是和硕端柔长公主,不再是庄亲王府的大格格了。” “她明明是我怀胎十月所生!” “你已给了先皇。” “那……那这会儿我不给了,我要梅儿再回来作咱们庄亲王府的大格格!” “不可理喻!” “欸,竟敢说我不可理喻!”满儿怒极冲上前去又踢又打,还踩着寸子,也不怕闪了腰,拐了腿。“我不管,我不管,你非得给我解决这档子事不可,不然我跟你没完没了!” 五 允禄冷哼,慢条斯理地抓住她两手扔开,再径自退开两步去负手闲眺窗外银灿雪景,满儿不由得气结,不过她终究是身经百战的不败英雌,这点小小挫折难不倒堂堂庄亲王大福晋,眼看这招没用,立刻换上另一招──终极苦命招,猛然趴上炕桌去大哭大嚎,又拍桌又捶胸。 “呜呜,我好命苦喔!小时候得苦哈哈地生受着亲人们的冷言冷语,大了又不幸嫁给你这种冷眼冷面的冷丈夫,成天冰冰冷冷的没一丝温情,亏得我还这般爱恋于你,你就这么厌恶我,连我生的女儿都不管她死活吗?” 又抹泪又擤鼻涕,满儿大声哽咽。“好吧,好吧!既是你这般厌恶于我,就让我带着女儿死了也罢,省得碍着你的眼、烦了你的心,你净可以再去娶个贵族千金小姐,她高贵端庄,你冷漠无情,恰好配成一双!” 不信这招没用! 但见允禄猛然回过身来,面色铁青。“你这疯女人,我没有不管她,原就料到你会这般不依不饶,早在一年前我便开始为她设想、为她安排,她那额驸也是我为她精挑细选的,这样你该满意了吧?疯女人!” 闻言,满儿不禁呆了呆。“欸?你……你早就知道了?梅儿的额驸也是你为她挑的?”说到这里,陡然又变了脸色。“太过分了,既是你挑的,为何不挑容恒?起码梅儿还能留在京里头,你……” 终于逮着机会上前来进奉两句良心建言,“福晋,”佟桂悄声道。“您早该了解王爷的脾气了不是?王爷若是不管便啥也不管,可王爷若是插上了手,保证万无一失,您又担个什么心思呢?最多您好言好语去问上一问,担保王爷会给您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说的也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允禄的性子她哪能不清楚,他要不插手便罢,若真插上了手,哪一次不让她称心又如意的? 思量至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满儿忙抹去鼻涕泪水,悄悄偎向又拿背对着她的夫婿,两条藕臂滑腻腻地缠上了他的腰际,准备使出过去所向无敌的撒娇绝招,原是躲在四处角落的人见状忙避了出去。 现下绝对不是王爷福晋需要人伺候的时刻。 “老爷子,对不起嘛!人家是心急了点儿,你不会生气对不对?” “……” “好嘛,好嘛!最多今儿个夜里我不睡了,专程‘伺候’老爷子一整晚,这总可以了吧?” “哼!” “嘻嘻嘻,老爷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哪!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要挑上那家伙呢?” “……” “老爷子~~” “……” “老爷子~~” “别摇了!” “那你告诉人家嘛!” “……” “老爷子~~” “告诉你别摇了!” “那你就说嘛!” “……” “老爷子~~” “该死,真是个疯婆子……” “臣叩见……” “不必,不必,十六皇叔是长辈,不必如此拘礼,来,来,先坐下再说!” 同样在东暖阁,却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十六叔,朕就直接提正题吧!”乾隆抚着光滑的下巴沉吟了会儿,“是这样,皇考生前已同朕谈过四皇妹的亲事,以及皇考应允十六叔之事,朕自当依循皇考的意思办理,所以朕必得先问一下……”双目一凝。“十六叔,你后悔了吗?” 允禄眉端一挑。“喀尔喀贝子!” 乾隆很显然的有些失望。“这样吗?”真可惜,他也很期待能听到十六叔主动承认搞不定十六婶儿,偏偏十六叔不肯如他愿。“呃!不后悔就好,那就……啊!对了,前儿个太后……” 他一五一十的把梅儿要求两年自由的事儿说了,允禄始终淡漠如故。 “……朕不愿违逆太后的请求,只好应允,不过这样一来也恰好……”话声一顿,蓦而岔开话题。“皇考说要给十六皇叔一年时间,十六叔,可以了吗?” “可以了。” “那么十六叔尚有其他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吗?” “公主下嫁之时,请内务府莫要遣嬷嬷陪嫁。”这是家里那个疯女人的“命令”,他不想提,又不得不提。 “这事儿简单,朕会吩咐内务府。” 身分高贵的公主们下嫁后依然是高高在上,公主睡府内,额驸居外舍,公主不宣召,则不得共枕席,公婆要见媳妇儿还得行屈膝叩安礼,这样尊贵的公主们却只含糊了陪嫁嬷嬷们,不得她们点头同意,公主们想见夫婿一眼都不成,只能咬手绢儿啃指甲,哀哀怨怨地抱枕头度过漫漫长夜。 这种事他早已有所闻,正好藉这机会彻底解决也好。 “还有吗?” “有。” “说说看。” “臣想请辞……” “慢慢慢……”乾隆赶紧抓起其他奏折假作忙得不得了。“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朕眼下忙得很,忙得很,十六叔跪安吧!” 唉唉唉,早知道不问了! 六 二月,天儿开始转暖了,梅儿也早已准备妥当,一待乾隆遣人去通知,即刻拎着包袱兴高采烈地奔向御花园,不穿旗服,不踩寸子,也没有旗发钿子,拉开脚大步跑,恨不得早点离开这座豪华的大牢笼。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梅儿一见着乾隆便兴奋地转了个大圈儿。 “皇兄,瞧瞧梅儿,瞧瞧梅儿,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乾隆目瞪口呆地傻了好半晌。 “你……打算就这个样儿出门?” “对啊!”梅儿低头瞧瞧自个儿。“不好看吗?这褂子太花了吗?” “褂子太花了?”乾隆啼笑皆非。“四皇妹,你是位姑娘家呀!干啥梳辫子穿长袍马褂作男人样儿?” “方便嘛!而且这样更安全,”梅儿振振有词的解释,还学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两步给皇帝看。“瞧!没人知道臣妹是女孩儿家,这不少去很多麻烦吗?” 没人知道? 唉!这种任谁一见就穿帮的西贝货,想唬谁呀? 难怪她会突然变得这样活蹦乱跳,说话又随便,原来是以为一旦换上男装就可以立刻化身为男人,作男人的言行,摆出男人的举止。 真是幼稚,她以为男人这么好当吗? 乾隆翻翻白眼。“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由着你了。”他叹叹气,然后转向一旁等待中的四人。“哪!这四位便是朕为你挑选的护卫,两年后他们亦将随同你到公主府去。” “皇兄是说……”梅儿眨眨眼。“他们是我的人了?” “对,他们已先拨入公主府邸,从今儿个开始他们就是你的人了。来,额尔德、车布登、德珠和德玉,先见见。” 那四位正待上前见礼,却被梅儿陡然一声刺耳尖叫骇得他们个个一阵哆嗦,不但忘了施礼,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来袭,险些拔出刀来表现一下他们的忠肝义胆,看看能不能捞上件黄马褂来穿穿。 “呀呀呀!”梅儿两眼瞪大,“她们……”一脸的新奇。“是双生姊妹耶!” 老天,男人会这样尖叫吗? 要真有,也只有太监吧? “那有啥稀奇,”乾隆龇牙咧嘴地猛抠耳朵。“十六皇叔不也有对双生儿?” “那不同,那是一男一女的双生儿,可是她们……”梅儿惊叹地望定那双艳丽夺目,英姿凛然的大姑娘,不断来回。“天哪,天哪!她们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耶!” 右边的姑娘微微一笑,先屈身见礼,“奴婢是德珠,这儿……”再指着自己的右脸颊。“有颗痣。” “咦?真的!那……”梅儿急忙转向左边。 左边的姑娘也跟着屈身见过礼,“奴婢是德玉,这儿……”再指住自己的左脸颊。“也有颗痣。” “哎呀,哎呀!真的耶,真的耶!这样你们俩相对站一起就好像在照镜子,连那颗痣也恰恰好对上了边儿呢!好好玩儿喔!”梅儿好玩地两边来回看。“不过这样就不会认错人了,对不?” 德珠姊妹俩相对一笑。“的确,熟人绝不会认错。” “皇妹,他们也是兄弟喔!”乾隆再指指另两位颀长挺拔,卓尔不凡的男人。 不会也是双胞兄弟吧? “耶,是吗?”梅儿兴匆匆地转过视线去,以为会看见另一对双胞胎,正打算好好瞧瞧男人的双胞胎是什么样儿的,没想到仅只一眼,两只澄澈明亮的杏眸便直勾勾的盯住左边的男人,不自觉地发了楞,有点疑惑,也有点困扰。 见她突然失去声音,还一脸恍惚的模样,乾隆不禁诧异地推推她。 “皇妹?四皇妹?”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现在不小心睁眼睡着了吗? “嗯?啊!”梅儿一惊回神,虽然一时之间表情仍有些迷惑,好像不解自己为何会突然失神,不过片刻后即恢复原状,并很有自信地指着左边的男人说:“那他一定是哥哥!” 乾隆好奇地摸摸光滑的下巴。“皇妹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比较高!”梅儿回答得毫不犹豫。 乾隆再次哭笑不得。“因为他比较高?”这是什么谬论?普天下有这种兄弟排序法吗? 最高的是老大,最矮的是老么? “对,”梅儿一本正经地点着螓首。“而且他的目光深沉内敛,看上去既成熟又稳重,还有那张脸老是绷得紧紧的,想来必定是位严肃正经不爱说笑的人,再加上那张嘴也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约莫还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词的人……呃!就是那种一竿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 几声噗哧失笑,就连乾隆也忍俊不住地扬起笑意,而那位一竿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却仅是半垂下浓密的睫毛,神色丝毫未变。 “……再有,他的服饰虽然简单朴素,流露于外的仪容气度却又如此雍容高雅,可见他生性朴实又有内涵,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作哥哥的大都拥有这些个性。另外……啊!对了,他比较好看。” 前面说得还满有几分道理,可说到最后又走调了。 “他比较好看?”乾隆喃喃重复。 七 这又跟兄弟排序扯上什么关系了? 最高最好看的是老大,最矮最丑的只好滚到队伍最后面去当老么,那如果是最高最丑,或者是最好看最矮的又该怎么论? 排中间? 倘若只有兄弟两人呢? 白天老大,晚上老么? 德珠、德玉忍不住又掩嘴闷笑,而右边那位立刻提出严正抗议。 “公主,这话您可就说差了,大家都说卑职比老大好看喔!” 梅儿闻言瞥过眼去,旋即大惊小怪的叫开来,夸张到了极点。 “哎呀呀,真的耶!确实好看多了耶……” 右边那位马上咧开猖狂的大嘴。“对吧?对吧?我就说……” “……你的袍子。” 猖狂的笑被拦腰斩断。“呃?” “瞧你,一身花红柳绿比窑姐儿脸上的脂粉更花俏,嘻皮笑脸的没一刻静,跟老母鸡似的,说你不是弟弟也没人信,更何况……”梅儿俏皮地眨眨眼,“你刚刚不也承认他是老大了?”说完即得意地笑开了。 呜呜,好过分,居然拿他跟窑姐儿、老母鸡比,还“套”他的话! 右边那位呆了片刻,继而哀怨地朝身边的兄长瞅过去一眼,咕哝一句没人听得懂的话,不吭声了──居然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欺负也不帮一下腔,这位“比他高、比他好看”的哥哥更没良心! 乾隆忍住笑。“皇妹猜得没错,额尔德是哥哥,车布登是弟弟。而且确如皇妹所言,额尔德是个沉稳可靠的人,所以朕才特意挑上他来带领其他三人护卫皇妹你,皇妹听他的话准没错。” 梅儿老老实实的点头。“臣妹知道了。”不清楚的状况最好听别人的,自以为是只会让自己出糗,这种事她早就学乖了。 “很好,那……”乾隆朝她身后瞄了一下。“皇妹不带上几个宫女伺候着?” “不用,不用!”梅儿连连摇头。“不管带上这个或那个对其他人都不公平,横竖臣妹自个儿打点得了自个儿,那就索性一个都不带。” 乾隆颔首,“皇妹个性一向独立,既是皇妹自认应付得了,朕也不想勉强,若真需要人伺候,也还有德珠、德玉在。可是……”再往顺贞门方向瞥一眼。“皇妹也不打算坐轿?” “不要,不要!”梅儿更是摇头。“坐轿反倒不方便,骑马行了。” “好吧!那……”乾隆朝身后的太监使了一下眼色,太监立刻上前将一个鼓鼓的褡裢交给额尔德。“里头有六千两银票,为免遗失,朕交给额尔德保管,皇妹需要用钱找他要即可。” “谢皇兄恩赐。” “那么……”乾隆环视五人一眼。“马儿就在顺贞门外,你们尽早出发吧!鄂尔泰与张廷玉还在养心殿等候朕呢!” 才刚说完,已见梅儿福下身去唱喏,“恭送皇上!” 乾隆呆的一呆,失笑。 “哎呀,赶人哪!好好好,朕走,朕走,你们自个儿启程吧!” 皇帝大爷一离去,梅儿立刻欢天喜地的跳起来大声宣告,“终于可以出发了!各位,咱们走吧!”说罢即迫不及待地抢在前头奔出延晖阁。 按规矩,公主走在最前头也是理所当然,其他人忙随后跟上去,德珠、德玉次之,额尔德和车布登殿后,几人一齐望着公主蹦蹦跳跳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开始担心起来。 这位活蹦乱跳的公主,究竟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麻烦呢? 御花园与皇城北神武门有两门之隔──承光门和顺贞门,此时,梅儿一行人便是鱼贯往承光门而去,途中,她听见其他三人轮流对同一人提出问题,不觉拉长了耳朵。 “老大,咱们要从阜成门出去吗?” “还是先出外城,老大?” “走宣武门吗,老大?还是正阳门?” 听到这里,梅儿立刻回过头去凑一脚。“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老大?” 那四人肯定已合作过不少时间,默契着实惊人,梅儿的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四人便在同一瞬间动作划一地顿住脚步,就像久经训练的战士,连表情也是一模一样的惊骇。 梅儿正感纳闷,又听他们在同一剎那异口同声地发出惶恐的惊呼,一样大声,半字不差,除了额尔德,他两眼睁得最大,好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说什么?!” “呃?不行吗?”梅儿只好也跟着停住脚步。“好吧!那我们直接从阜成门出去好了。” 那四人相觑一眼,表情怪异。 八 “请……请问公主刚刚说什么?”车布登吶吶地问。 “我们直接从阜成……” “不不不,前一句,前一句!” “前一句?”梅儿想了一下。“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 “对对对,”车布登拚命点头。“然后,然后?” 梅儿怔了怔。“我们直接从……” 车布登白眼一翻。“不不不,前面,前面!” 他是老年痴呆吗? 前一刻才问过的话,居然转个眼就忘了! “我们先出……” “不对,不对!”车布登不耐烦地叹着气。“请问公主刚刚在叫谁?” 梅儿恍然大悟。“老大啊!” 车布登冷然抽了口气,“老老老……老大?”结结巴巴地重复。“公公公……公主,您怎能叫他老大?公公公……公主若是不爱让卑职等护驾,早早早……早说嘛!别害卑职等掉掉掉……掉脑袋啊!” 掉脑袋? 有这么严重吗?“可是你们都叫他老大,为什么我就不能……”梅儿蓦而噤声,怔楞地望住额尔德那张英挺不凡的俊颜,虽非那种书生型的俊美倜傥,却是更令人心折的英伟俊朗。 但此际,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间因她的话而撩起数痕严肃的皱褶,沉郁的乌眸中隐约流露出一股不以为然。 不知为何,仅仅是那样一个无言的反对之态,竟使她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不……不行吗?” “确实不宜,公主。” 这是额尔德头一回出声,梅儿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能够把高雅清冽的气质表现在那低沉深邃的嗓音上,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暮鼓晨钟,直接浸润到人的心里头去。 她不觉指住他脱口对车布登说:“他的声音也比你好听耶!” 那四人不禁呆了呆。现在又是说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喜欢说话吗?好可惜喔!”梅儿颇遗憾似的喟叹道。“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耶!” 闻言,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以谴责的目光投向额尔德──现在不是勾引女人的时候好不好,再瞪回梅儿──这个不是重点吧? “四公主,麻烦您,请专心一点!”车布登以教导无知幼童的语气说。“现下我们谈的是四公主不宜叫唤卑职的大哥为老大的问题,卑职等还年轻,请公主莫要因一时的任性而断了卑职等绮丽美好的人生,光辉灿烂的前途好不好?要说老大,四公主您才是老大,您喜欢我们叫您老大吗?好,卑职等就叫四公主老大,可以了吧?” “才不要!”梅儿马上撅起红唇斩钉截铁地拒绝。“作老大很辛苦的耶!” 车布登忍耐着。“不叫就不叫,不过也请四公主不要乱叫我大哥为老大,这要是让随便哪位宫女太监听到,真的会害死人耶!” “嗯!的确是,那……”梅儿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下,“我们出京后就不必顾虑这么多了吧?原就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所以也不好顾虑那么多,”她两眼认真地凝住额尔德。“那时候也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车布登想也不想便以那种“这还用问吗”的口气断然否决。 但梅儿依然望定额尔德,好像车布登说的不是人话,她听不懂,一意等待额尔德的答案。车布登只好用手肘顶顶兄长,催促他赶紧回公主一个她听得懂的人话。 “仍是不宜,公主。”额尔德敛眉垂目,沉稳地回道。 “这样啊……”梅儿有点失望地垂下瞳眸,随即又扬起。“那我应该叫你们什么呢?” “废话,当然是叫名字啊!”车布登脱口道。 九 可是梅儿仍旧看也不看车布登一眼,只拿询问的眼神盯住额尔德,车布登不禁夸张的叹了口气,再一次用手肘撞撞兄长,后者慢条斯理地瞥他一眼,车布登赶紧又瞪眼又皱鼻又歪嘴的做各种只有他自己了解的暗示。 快说啊,白痴! 说什么? 笨蛋,要她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嘛! 你不是告诉过她了? 可是她不听我的,只肯听你的嘛!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没瞧见她一直盯着你看吗? 他是瞧见了。 额尔德的眉宇间不禁再次画出好几道皱褶。“叫卑职等的名字即可,公主。” 梅儿两眼一亮。“好啊,好啊!那你们也叫我的名字,我叫梅蕊,不过大家都叫我梅儿,你们也叫我梅儿好了!” 请问她所谓的“大家”是指谁? 开玩笑,居然要他们叫唤公主的闺名,她到底想要他们掉几次脑袋? 车布登头痛地拍着脑门,“天哪,天哪!四公主,这更使不得,我们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叫一回呀!”然后又拚命用手肘顶兄长,而且越顶越使力,存心撞断他的肋骨似的。“告诉她,老大,快啊!晚一点咱们就没脑袋吃饭啦!” 额尔德冷静地抓住弟弟的手肘,慢吞吞地挪开,双眸始终恭谨的垂地。 “公主,确实不合规矩。” 这样也不行? “这不可以,那又不合规矩,到底要怎样嘛!”梅儿开始不耐烦了。“就跟你们说了,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那你们又‘死’公主‘死’公主的叫,呆子都猜得到我们是谁了!”真搞不懂,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呢? “死”公主? 车布登倒抽冷气。“老天,四……不,端柔长公主大人,拜托您别乱栽赃嫁祸好不好?卑职哪敢咒您死……呸呸呸,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拍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再露出满脸讨好的笑。“哪!公主大人,以后卑职等就叫您端柔公主,这总行了吧?” 哼一声,梅儿脑袋一撇。“叫公主就是不行!” “可是……” “那叫小姐可以吗?”德玉忽地打岔进来。 “小姐啊……”梅儿迟疑一下,点头,“是还可以啦!但……呃,不对,不对!”又摇头。“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是男人耶!怎么可以叫我小姐呢?”说罢,还刻意抽出腰间的折扇刷开来潇洒地搧了两下。 可惜的是,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仍是显得相当不伦不类,再配上那张清秀稚嫩的娇靥,沾沾自喜的表情,看上去还真是滑稽得很。 这样就叫男人? 嗯!没错,是像男人,娘娘腔的男人! 几人相觑一眼,俱是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就连额尔德眼中亦悄然掠过一抹异采。 “那就……”德玉极力憋住笑容。“少爷?” 螓首微倾,梅儿咬着指甲想了一下。 “叫少爷是可以啦!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们肯叫我梅儿的话……” “行了,行了,就叫少爷,就叫少爷!”车布登急忙打断她的“有意陷害”。“好了,这个问题解决了,现在该来讨论一下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公主……不,少爷大人,南方大得很哪!咱们究竟要先上哪儿去?” “这个嘛……”梅儿搔搔脑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耶!你们有什么好建议吗?” 车布登两眼骤睁,亮晶晶地盈满期待之情。“卑职最好的建议就是请公主大人快快打消这种出京去玩两年的馊主……不,是好主……也不对,是怪主意,然后乖乖听皇帝大人的话嫁到蒙古去!”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立刻回家去抱大老婆亲小老婆了。 “绝不!”梅儿毫不考虑地否决了他的烂主意。 真不上道! 满眼亮晶晶的期待霎时化为两汪水盈盈的泪珠,“我就知道。”车布登喃喃道,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再哀怨地横她一眼。“那卑职就没什么好建议了。”呜呜,如果他那美丽的大老婆和可爱的小老婆在寂寞之余送他几顶绿帽子戴戴,那都是她害的! “公主,何不先上杭州?”额尔德突然说道。 “杭州?”梅儿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啊,对喔!我可以先去探望表哥表姊他们嘛!”高兴地看额尔德一眼。“还是额尔德聪明,好,咱们就先上杭州去!”语罢,再次兴致匆匆地领头往承光门而去。 “真不公平!”车布登跟在后头喃喃咕哝。“我跟老大只差一岁,为什么公主只听老大的,不听我的?” “因为他比你高,比你好看,声音比你好听,还有……”梅儿头也不回地说。“他也比你聪明!” “也就是说,”车布登怨叹地扁了扁嘴。“我永远当不成老大啰!” “除非你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聪明,声音也比他好听!” 闻言,车布登立刻横过视线去,不怀好意的眼下是满嘴谄媚的笑,笑得额尔德浑身不对劲。 “我说老大。” “嗯?” “我是你亲爱的弟弟对不对?” “……所以?” “你就不能让我一点吗?” “……让你哪一点?” “譬如切断两只脚板子,这样你就比我矮了;或者在脸上划上两道花,如此一来,我肯定比你好看;抑或者在颈子上横一刀,哼!我就不信哑巴的声音会比我好听。如何,老大,稍稍让亲爱的弟弟我一点点就够了?” “……你自个儿去抹脖子吧!” 十 第二章 “公主……不对,少爷,咱们先上秦皇岛去瞧瞧如何?” “行啊!” “少爷,有庙会耶!多停两天好不好?” “好啊!” “少爷,拐回去到保定可不可以?” “可以啊!” 用不上十天工夫,车布登几人便发现梅儿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说话,虽然偶尔表现得有点单纯幼稚,但丝毫没有预计中那般难以伺候,既不任性霸道,也不刁蛮跋扈,连摆摆架子都不会,是个天真烂漫又活泼随和的小公主,老实说,他们还真是有些失望。 他们原已准备好铜皮铁骨,准备来炼一下百炼金刚,可现在不要说是火了,还猛泼冷水,这样还有什么搞头? 除了要求她放弃出京玩两年的念头之外,其他无论任何意见,人家一提她便同意,打尖用膳时,一碗阳春面和一杯茶就足够把她打发掉了,也不排斥在错过宿头的夜里睡山洞打地铺。 她甚至婉拒让德玉姊妹俩伺候,坚持要自个儿动手处理自个儿的事,包括铺床、梳头和洗衣服,而且随时随地都蹦蹦跳跳的像个小顽童,最喜欢拿着一支糖葫芦到处逛。 啧,这哪像个公主嘛! 而且她还相当无知,如果他们坏心一点,随便哄两句就可以把她耍得团团乱转,顺便把她头手脚分解开来论斤论两卖掉,陪伴这种主子四处游历实在不能算是什么苦差使,相反的,还可以称得上是一趟轻松惬意的度假。 好吧!既然炼不成金刚,退而求其次,来练练玩功也好。 “少爷,前头石家庄虽不大,但客栈的住宿吃食都还算可以,要不要在那儿过一宿?” 日影渐斜,天际悄然抹上一道橘红,这是他们出京半个月后的黄昏前时分,一路骑马骑得屁股发麻,几人便在官道旁树下歇腿喝水喘口气,顺便闲聊下一站要在哪里打尖过夜。 “好啊!你们说什么就什么。” 是喔!要她打消出京的念头她就打死不听! 由于德珠、德玉的提议,他们先行到秦皇岛尝尝初春海风的寒冷滋味,然后沿着长城到尊化,再跑到唐山,又上沧州去看铁狮子,再往回走到保定,一路逛逛停停,居然半个月后才来到石家庄,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们一出京后便以龟速前进,存心想拚个天下第一慢的名衔来和天下第一关别别苗头。 “少爷,请问您敢吃香肉吗?” “香肉?”很香的肉? 除了沉默寡言的额尔德之外,梅儿已经和其他三人混得很熟了,她觉得他们很有趣,他们也觉得她委实不像个公主,反倒像是自家小妹妹般可爱,闲来无事总喜欢逗逗她玩儿,特别是车布登,一天不逗她一回就浑身不对劲。 谁让她不给他回家去抱老婆。 “就是狗肉啦!” “狗……狗肉?”梅儿倒抽一口气,由于太过吃惊,所以没注意到若非额尔德悄悄扶她一把,她早就屁股一歪摔下马去作滚地葫芦了。“天哪!你你……你不会是说要吃可爱的小狗狗吧?” 可爱的小狗狗? 车布登两眉一挑,正准备用力给她讥嘲回去,眼角却见额尔德横眸警告过来,心头咚的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以一般正常情况而言,最令他们兄弟畏惧的本应是生性严酷不苟言笑的父亲,但不知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弟弟最害怕的竟是冷静沉着又有耐性的大哥。 虽然他并不冷漠,也不无情,更不残虐,只是严肃了一点,一本正经了一点,无趣了一点,可是无论任何事──也许只是某个笨蛋一个不小心说错了某个字眼,大哥甚至不需要费力气吭一声,只要随随便便瞪过来一眼,七个弟弟就争先恐后一溜烟躲进乌龟壳里半天不敢出来了。 明明是一个人犯错,大家却一起吓破胆,真孬! “好好好,不吃香肉,不吃香肉!”咧着心惊肉跳的笑脸,车布登见风转舵赶紧改口。“那吃狮子鱼总可以吧?”唉唉,真窝囊,亏他都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还有三个老婆两个儿子,居然还会怕哥哥怕成这样,呜呜,好丢脸喔! “狮子鱼?好奇怪的名字。”梅儿喃喃道。 “你管它名字奇不奇怪,”车布登没好气地说。“吃起来好吃到爆就行了!”啧,真是可惜,听说石家庄的香肉风味独特,别具一格呢! “那明儿个一早再出发去看看苍岩山的桥楼殿。”德珠兴致勃勃地提议。 十一 “还有正定府大菩萨,”德玉追加。“如果可以的话,再去毗卢寺瞧瞧。” “都可以,都可以,”梅儿一脸单纯的笑容,连连点头。“你们想去哪儿都可以!” 德玉姊妹俩眉开眼笑。“谢谢少爷!”嘻嘻,这一趟有得玩了! “嗤!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车布登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告诉你们,丛中的花会才够热闹,”原来已经想到邯郸去了。“不但人多,好玩的把戏更多,还可以顺便吃上一顿好的,嗯!对,索性在那儿玩个痛快再离开好了,然后再去……”话越说越溜,语气越讲越嚣张,到最后提议变成决议。 总之,他说了就算!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只有在这种时候,那位老是板着一张严肃的包公脸,而且“一竿子打不出半响屁”的老大才会开金口吐出一两句宝贵的金言金语。 车布登与德玉姊妹俩相顾一眼。 “哎呀!别这样扫兴嘛!大哥,都辛苦好些年了,难得轻松一下也不成吗?” “不成!”额尔德坚定地否决。 “不成?”车布登瞪大眼。“难不成这两年里我们还是得战战兢兢地过?” “没错。” “为什么?”车布登差点扯喉尖叫,“稍微犒赏自己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公主也不介意啊!”话刚说完,身旁突然传来两声惊恐的抽气,莽莽撞撞的笨蛋才惊觉自己在无意中触动了“机关”,不禁心头一跳,背脊立时泛了凉,一想到即将面临的灾难,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不不,我不是……” 很不幸的,他的力挽狂澜只来得及列出标题,始终面无表情的哥哥便冷静无比地开启了灾难的预告。 “这不在于公主介不介意,而在于此刻并非适于轻松的时刻,别忘了公主是皇上亲自交托给我们的责任,容不得半丝差错,否则不单只是皇上降罪论罚这么简单,恐怕还会……” 黄河开始决堤。 额尔德话说得是不疾不徐,语气也不冷不热,丁点火药味也闻嗅不着,好像善良的老百姓在说温和的床边故事,然而这一连串“故事”说下来,内容却跟以上两种形容词全然搭不上半点边。 从降罪论罚到削官降爵,再从削官降爵到午门砍头,又从午门砍头到凌迟处死,复从凌迟处死到全家抄斩,一层一级越往下说越严重,简直是到了万劫不复的境界。 “……倘若这还不足以令你们知所警惕,那么或许我应该再警告你们……” 好狠! 原以为全家抄斩已经够悲怆了,没想到他还嫌不够壮烈,又继续晋级到株连九族,连一百岁以上的老人瑞、初生幼儿和挨家挨户的猫猫狗狗跳蚤耗子都不放过! 接下来呢?还有谁要陪葬? 车布登三人猛咽口水,脖子越缩越短。 “……必然令你们悔恨万分却已不及,特别是当……” 黄河水继续漫淹两岸。 车布登三人的脸色由发白、转绿到变黑,最后成为三张非常漂亮的景德镇五彩拚盘,冷汗涔涔、心惊肉跳,仿佛已经可以见到自己被五马分尸的惨状,脑海中更是腥风血雨、尸横遍野,惶恐惊怖之余正打算跪地求饶,免得现下就被大哥安上“千古罪人”的墓志铭,提早埋进十八层地狱里去反省思过。 就在这当儿,某位不太清楚状况的旁观者却突然横里岔进来一句,当下听楞了四颗霹雳无敌聪明的笨脑袋。 “额尔德,你有没有想过去唱戏?” “呃?” 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罪刑蓦然中断,正在忙着继续往下论刑的人愕然哑口,没头没脑被判了一大堆罪孽的人也茫然不知所以,四人八只眼迷惑地瞪住梅儿,实在跟不上某人的思绪逻辑。 唱戏?千古罪人要唱戏? 请问要唱哪一出?秦桧还是魏忠贤? 百思不得其解,额尔德只好轻蹙眉宇困惑地不耻下问。 “请恕卑职不解公主何意?” “你的声音啊!真的好好听耶!低沉醇厚又清澈圆润,还带着股令人陶醉的韵味儿,每次听你说话,我的背脊骨都会发麻呢!” 梅儿一本正经地解释完,再转向车布登三人露出歉然的笑。 “真是对不起,虽然我很同情你们被他骂得好可怜,但还是很坏心地任由你们让他骂,这样我才能够多听一点他的声音。所以呢……” 说到这里,她又回过眼来笑嘻嘻地对上额尔德。 十二 “请尽管骂,骂得越多越好,最好骂到我听够了你再停,好,请继续吧!” 内容很可笑,但这一串话说得是那样正经八百,好像真有那么一回子事似的,教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在说真的还是假的? 不过无论是真或假,经她这样一“称赞”,还有谁继续得下去? 偏就有! 不但有,而且连她也给“骂”进去了。 “公主,”额尔德连根眉毛也没掀一下。“请莫忘您是金枝玉叶万金之躯,本就不该任意出京,是皇上一片爱护之心才勉强应许公主这种超越本分的要求,公主就该体谅皇上的辛劳,万勿任性而为惹来祸端为皇上多添烦扰……” 对象换了人,却依然是滔滔江水滚滚泛滥,从北方淹没到南方,淹了农田再淹房舍。 梅儿听得双眸越睁越大。 哇!任性自负、骄佞无理……哇哇!刁蛮跋扈、强横霸道……哇哇哇!气焰嚣张、仗势欺人…… 她是这样的吗? 然后,当她发现额尔德叨叨絮絮说了一大堆之后还舍不得闭嘴时,她开始拚命眨眼,一面偷偷倾身侧向德玉那边去,悄细低语。 “德玉,你们老大是在对我训话吗?” “好像……”德玉抿着唇,实在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紧张。“是耶!” “好厉害!”梅儿佩服地惊叹。“他一定念过很多书,通晓的词句还真不老少,好像怎么用都用不完耶!”是谁说他不善言词的! 德玉忽地掩唇发出一声怪响,脸不敢变形,眼底却充满笑意。 “真的呢!他训话时从不愁缺少词句用,这也是我们这么害怕老大的缘故,他有……呃!恐吓人的怪癖,一上了瘾头就没完没了。”她憋着笑小小声说。 “最厉害的是,他从不指着人家鼻子骂,只会‘好心好意’的‘提醒’你,倘若不听从他的‘劝告’将会惹来多么凄惨悲壮的下场,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接杀进你的心坎儿里头去,狠狠地吓破你的胆!” 一边耳朵倾听德玉的细声解释,一边耳朵聆听额尔德继续滔滔不绝,梅儿越来越惊奇。 这样儿能算沉默寡言吗? 以她来看,这个人根本是爱说话爱得不得了,想必是碍于身分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作长舌男,只好平日硬憋住,等逮着个适当的好时机再一口气给他发泄出来,免得积“话”成疾。 “……最忌目空一切、骄蛮莽撞,以至于……”漫漫洪水仍在肆虐。 好辛苦,从刚刚到现在,他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呢! “现在我终于了解什么叫做‘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话?!绵绵无绝期’了!” 想想,这个人也许还是让他沉默寡言一点比较好,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她究竟是该乖乖听训好,还是举白旗抗议好?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意,不在意他是哑巴或长舌男,也不在意他是包公或锺魁,她最在意的是,打从头一眼见面开始,她便能隐约感受到额尔德对她抱着一种警卫的态度,过分恭谨、过分敬惮,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戒慎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防备她随时会跳起来咬人似的。 她又不是跳蚤! “他会说到什么时候才肯停止?” “公主听烦了?”德玉低问。 “烦是不会烦啦!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细听内容的话,还以为他在唱曲儿呢!可是……”梅儿滑稽地又挤眼又皱鼻子。“要请我吃这种‘大鱼大肉’也得给我点儿消化的时间嘛!一次就来全套的满汉大餐,我会拉肚子的啦!” 德玉失笑,忙又掩住。“要让老大停止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梅儿立刻虚心求教。 十三 “认罪求饶。” “认罪求饶?”这可新鲜了,她又没犯罪,求什么饶?“嗯……”咬着手指头,梅儿沉吟片刻。“不,我有更快、更简便的法子!” “什么法子?” “瞧着!”话落,梅儿又挤了一下眼,然后对那个犹在忙着发大水的人展开一脸纯真无辜的笑。“我说老大……” 这个厉害! 只两个字而已,洪水即刻止泄,额尔德窒愕地半张着嘴,看样子还差点噎喉,其他三人看得既钦服又崇拜,差点放声大笑。 “……我饿了,等我们到石家庄用过膳之后,届时随你爱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我都会乖乖听你唠叨完,行吗?” 额尔德慢慢阖上嘴,看了她一会儿。 “行,但请公主切莫再称卑职为老大了。” 梅儿吐了吐舌头,赶紧起身上马,窃笑。 当然可以,只要他不再拿她作发泄发表欲的对象,什么都可以! 而车布登三人更是暗呼侥幸不已,逃得更快,先起身的是梅儿,后上马的也是梅儿,还离着马儿有一段距离,其他三人早已四平八稳地端坐鞍上了。 在恐吓与威胁的长期蹂躏之下,头一回能自无人能逃脱的魔掌中轻易地逃出生天,这简直可说是奇迹降临,怀抱着感恩的心,三人的脑袋里都已经开始进入算计步骤。 往后,无论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放胆提出来了,嘿嘿嘿!只要…… 天际那一道澄艳的橘红已然渲染成半片眩眼的瑰丽,宛如仙子的彩带旖旎过天幕,五骑不觉加快了蹄步,期待能在天晏前赶到石家庄,好好洗个澡,再饱顿好餐,然后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他个好觉。 啊!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情舒畅,不记得有多久不曾这样想要如何就如何过,这真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啊! 愉快个屁! 如果能任由他们自个儿选择,他们宁愿放弃陪伴伟大的公主出游的“殊荣”,回家去作两年闲闲无事干的废人,每天只等着吃饱喝足再去睡觉,这才算是真正的悠闲。 不过他们也不太挑剔啦!既然无从选择,他们也能在这趟旅程中自得其乐一番,毕竟这位公主并不难伺候。 出京时是五人行,不料半个多月后竟然变成十一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灾难。 “喂喂喂!你们前头的,等等我们啊!” 咦?前头的?谁?他们吗? 五骑正待驰入石家庄,半截里突然传来鬼叫声,几人不禁狐疑地各自勒住坐骑,十只眼不约而同地往后扫去,但见另六骑健马如飞而至,两女四男,额尔德四人都没见过,梅儿却是满脸错愕,出京以来未曾消褪过片刻的轻松自在也在同一瞬间悄然敛去。 “是他们?” “他们是谁?”见她神情不对,车布登忙问。 “二十三叔允祁贝勒和两位贴身护卫,以及十二叔履亲王的女儿珍格格、婢女果月和履亲王府侍卫思崇。”梅儿慢吞吞地说。 “珍格格?她不也是……” “对,这回被指婚的宗室格格里也有她一份,她被指给了容恒。” “那他们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不过……”梅儿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我有点不祥预感,希望不是我想象中那样。” “如果是呢?” “如果是啊……”表情逐渐凝重,梅儿无意识地又开始啃起指甲来了,“唔!这个就……有点麻烦了……”她攒眉沉吟。“二十三叔不好应付,珍格格更是刁蛮,连她那个婢女都难缠得很,我看若是不事先说好,这一路上大家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这么可怕?他们是豺狼虎豹,还是妖魔鬼怪? “好,就这么着!”好像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梅儿对自己点着头说道,原先洋溢在她娇靥上的纯真稚嫩亦随之消失不见,转个眼即换了个人似的,看得车布登几人睁大眼阖不上。“记住,待会儿交给我来应付就好,你们可千万别开口喔!” 十四 哇!瞧她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模样,现在是怎样,她要去打仗了吗? 狐疑的忖度间,那六骑已然来到近前停住,梅儿立刻策骑至四人前方。 这时的梅儿无论是眼神或表情,全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派头,高雅端庄、矜持拘谨,脸上没一丝笑容,甚至还有一点倨傲之态。 不知道她是要傲给谁看? “二十三叔,珍格格,你们怎地也来到这儿了?”就连说话语气也是那般沉稳谨慎,不复原有的娇脆甜蜜,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就差没先咳两声吐口痰再发言。 “你可以得两年自由,为什么我不可以?” 四人八只眼又很有默契地同时转向那位珍格格,满眼敬佩。 这个更厉害! 这女人并不是很美,最多中上之姿而已,不过那副傲慢姿态可是超一流的嚣张,见了公主不但不问安,两眼还往上吊,口气比谁都尖锐,下巴也抬得比谁都高,神气活现,比公主更公主。 就不知道她在跩些什么? “你是说……” “太后也给了我两年自由,怎样,不行吗?” 就担心是这样! “没人说不行,珍格格,我是说,你们为何要追在我后面?” “我们哪有追在你后面?”珍格格脱口反驳。 “那你刚刚又叫住我。”莫不成适才真的是鬼在叫魂? 珍格格窒了窒。“这……我……我们是……是……” “其实这也没什么嘛!”允祁懒洋洋地插进嘴来。“梅蕊你出京两日后,珍哲便得知消息马上跑去向太后做同样的要求,太后不好厚此薄彼,也只有应允了。恰好我闲着没事,便自愿陪伴她出京,既然她也计画到江南去,想想大家一块儿走不是更热闹吗?所以我们就追上来啰!” 他在骗小孩吗? “是二十三叔自个儿也想玩儿吧?” “梅蕊果然聪明,一猜就中。”允祁哈哈一笑。“不过你们这样绕过来走过去,我们追得可真辛苦呢!” 又没人让他追! “其实二十三叔说的也没错,人多是热闹点儿,不过梅蕊原是想自由自在地过这两年,所以不得不请二十三叔和珍格格先答应梅蕊几件事,若是两位难以接受,那倒不如现下便分道扬镳,免得三方都难过。” 允祁双眉一挑。“怎么,要跟你同行还得答应你的条件?” 谁教他“追”她,没听过吗? 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重山。 “不敢说是条件,二十三叔,只是希望大家能互相配合,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最愉快的旅程。”要想“追”她,先攀过这座山再说! “是吗?”允祁懒懒的笑,双臂交迭在鞍头上。“你先说说看。” 让她说了就得听她的,他最好别后悔! “谢谢二十三叔。首先……”梅儿手往后一比。“梅蕊身后这四位是皇兄特地拨给梅蕊的护卫,所以请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莫要随意使唤,他们是梅蕊的人,既然两位自己都带得有人,想来亦毋需梅蕊的人伺候吧?” 珍格格脸色一变,正待撒上一泼,允祁及时横臂阻止她,“先听完再说。”然后笑吟吟地再问,“还有呢?” 十五 笑里藏刀? 待会儿得小心他吐出小李飞刀来! “再有,梅蕊有梅蕊想去看看的山川名胜,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自然也会有特别想去瞧瞧的地儿,但梅蕊绝不会硬逼两位一定要陪我上哪儿去,也请两位莫要强求梅蕊一定要陪你们上哪儿去。” 话说得不亢不卑,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梅儿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同时也听得车布登等人直眨眼,心想得对她另眼相看了,没想到这位看似单纯幼稚的小公主也有如此成熟稳重的一面,可见她的好说话并非好欺负,只是生性随和不爱计较,看来往后不能随意逗她了。 啧,真可惜! “没了?”允祁的模样更懒散。 “尚有最后一项。”梅儿歉然道。“出门在外梅蕊不敢多做要求,住宿随便,吃食更随便,尤其不想惊动地方官费心费力来招待我们,若是两位依然打算要享受如同在京里那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生活,最好不要跟梅蕊一道。” 这可是她的好意喔!大家事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半路上有谁唧唧歪歪的老啰唆不快活。 可惜打小娇生惯养的高贵格格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生平没听过“尊重”这两个字眼,只认为大家都应该听她的,因为她的额娘是当今皇太后的妹妹,所以她不仅是皇帝的堂妹,也是表妹,双重血缘情分谁能比得上,梅蕊一个“小小”的公主竟敢要她听她的?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没让允祁再有机会阻止,珍格格即抢先一步尖吼过来。“格格我是尊贵的亲王女,他们是卑下的护卫,我想使唤他们就使唤他们,想奴役他们就奴役他们,你凭什么说不行?” 你皇帝啊你? “他们是皇兄拨给梅蕊的人,”梅儿咬牙硬吞下难听的回嘴,耐心地解释。“而且珍格格自己也带得有人,不是吗?” “我才带了两个人,不够用!” “只要珍格格不要太挑剔,两个人该够了。” “两个人哪够!我在家里头随时都有三、四个人跟着,出了门起码也要有五、六个人伺候!” “那格格出门时就该多带上几个人。” “我懒得带那么多人,横竖我还可以使唤你的人!”珍格格霸道地说。 说来说去她就是要人。 深吸了口气,“梅蕊刚刚才说过,请不要任意使唤我的人。”梅儿拿出最后一丝耐心重申她的条件。 “我偏要!”珍格格泼辣地拔尖嗓门。“我就是要使唤你的人,就是要奴役你的人,你又能拿我怎样?”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所有人,却吓不了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梅儿。 很好,给你脸不要脸,那就给你难看的! “我不准!”珍格格话声甫落,梅儿即沉下脸色,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我不准你动我的人!”宫中嫔妃为了争宠夺爱而互别苗头是随时可见的常事,明里骂暗里讽,甚至起手动脚的场面她都见过不知几多回,哪会怕她一个小小的亲王格格,她这种的还不够看呢! “你凭什么不准?”珍格格气势汹汹地怒叫,模样更是悍野。 她以为这是小孩吵架,大声就可以赢了吗? “就凭我是先皇赐封的和硕端柔公主!”梅儿依然很冷静,但口气上又多加了几分强悍,气势毫不稍让。 “你……” “珍哲!”始终在一旁眯着笑脸闲看戏的允祁察觉到梅儿的脸色不对,连忙阻止珍格格继续往下说出更嚣张跋扈的话。“梅蕊,别在意,你也知道珍哲的性子,看在她是你堂姊的份上……” “没错,珍格格是梅蕊的堂姊,而二十三叔是梅蕊的亲叔叔,论辈分,梅蕊不能不听两位的。”梅儿很不客气地打断允祁期待她让步的暗示。“可话又说回来,堂姊也只不过是十二王叔侧室所出的多罗格格,二十三叔是多罗贝勒,而本公主则是相当于郡王品级的和硕公主,若论身分,两位得跟梅蕊下跪……” 说到这里,珍格格与允祁随即同时愀然色变,表情难堪得很,她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 珍格格她可以不管,但允祁终究是她的叔叔。 “不过梅蕊并不想拿这无谓的头衔来压制两位,所以也请两位莫要强逼梅蕊好吗?既是出门游玩,图的就是开心,何必在这一开始就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若是两位无法忍受梅蕊所提出的要求,何妨眼下就各走各的路,这样谁也用不着勉强谁,不是吗?” 允祁尚不及做出任何回应,事实上,他的脑筋都还没开始转弯呢!珍格格又抢着先大吼过来。 “我偏要与你一道!” 两眼往上翻,允祁没可奈何地叹了好几口气。 “就一道吧!”此刻,他已经开始后悔这回自愿和珍格格一道出京的愚蠢决定了,看来这必是一趟多灾多难的旅程,别说是惬意的玩乐,想全尸回到京里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呜呜,他是笨蛋! “那么梅蕊的要求……” “我答应,行了吧?” 梅儿瞥向珍格格,后者却咬住下唇望向他处故作不知,她无奈地耸耸肩,除非她真打算拿身分去压制别人,而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额娘说过,王族的特权应该是用来帮助人而不是欺压人,所以只好随珍格格了。 唉!真倒楣,谁不跟来,偏偏是这位刁蛮格格跟来,往后的旅程恐怕不会轻松到哪里去了。除非…… 她能甩掉这位刁蛮格格! 十六 第三章 石家庄确实不大,算算只有百多户,能找着住处实在很不容易,十来个人一住进去差点把一家小小的客栈给挤爆了。 “老大,你说咱们公主一会儿天真、一会儿成熟,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 端坐几旁,车布登捧杯啜饮热茶,闲问正在褪长袍的哥哥。 “你我没资格评论主子。” 两眼往上一翻,“受不了,老大你这人就是这样,老是一本正经不知变通,真无趣!”车布登咕哝。 额尔德不语,开始拧毛巾擦拭上身。 “好吧!不说咱们公主,说那位刁蛮格格总行吧?”车布登让一步,没办法,不说话嘴巴真的很痒。“啧!不过是位多罗格格,却比咱们公主更傲慢,论姿色也没什么好跩的,真不知道在嚣张些什么,我说啊!那位容恒可要辛苦了,他……咦?这么晚了是谁?” 一阵轻细的敲门声打断了车布登的评论,他狐疑地前去应门,谁知门一开,连来人是谁都尚未看清楚,一道黑影便咻一下从他身旁急窜入房内。 耶!是猫?是狗?还是耗子? 嗤!这家客栈真差劲,居然让猫狗随便跑进……不对,猫狗会敲门吗? 他连忙回头,旋即瞠目惊呼,“公主?!” “快!快关门!别让人……呀!” 仍是一身长袍马褂的梅儿好奇地睁大双眼,目注额尔德看似依然很镇定,却猛然背过身去,以令人赞佩的速度丢开毛巾套上内衫长袍,差点翻倒脸盆撞倒椅凳,她险些失笑。 奇怪了,她现在是“男人”啊!男人被男人看有啥好紧张的? 更何况她也不是没看过光着上身的男人,阿玛和哥哥的身材她早就看到不想再看了! “额尔德,你的身材跟我阿玛好像喔!瘦瘦的,可又结实得很,一身有力的劲道,再加上那些刀疤箭痕,啧啧,真够看!啊,说到这……嗯嗯……”抚着下巴,她认真端详起来,已经忘了她究竟是来干嘛的了。“你也跟我阿玛一般高呢!”再横过眼去。 车布登不由得楞了一下,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对,你,我敢说你的体格肯定没有你大哥这般有看头!”梅儿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谁说的?”车布登不服气地反驳。如果不是大哥两只眼把他狠狠地盯在原地,他马上脱光衣服让她仔细欣赏个够。 “我说的!” 车布登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闭上,因为大哥那两只眼瞪得更可怕了。 好好好,主子说的都是天理、是圣言,就算她说他是女的,奴才们也只有认了。可是…… 呜呜,他好可怜喔!他又没干嘛!主子干啥一定要把他贬到地上去吃灰呢? “敢问公主大人,半夜三更的,您溜……不,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要事呢?” “啊,对了!”终于想起自己溜到他们房里来的目的了,梅儿忙挥挥手。“快,快坐下,我有要紧话同你们说!” “是。” 车布登屁股一歪正待坐下,眼角却不小心给他见到额尔德仍笔直地站在一旁动也不动,这会儿若是有哪条狗经过,肯定会当他是大树跑到他脚边去撒尿;自然,大哥不动,车布登也不敢动,屁股乖乖的又抬了起来。 大哥面前的小懦夫他是当定了。 “哦!拜托,别这么别扭行不行?”梅儿受不了地抚着额头。“这些日子来我们不都同一桌吃饭,现在又有什么好忌讳的?”真是长眼睛没见过这么死板的人! “眼下是在房里。”额尔德低沉地提醒她。 “没错,确实是在你们房里。”梅儿叹气。“可我是要同你们说悄悄话,你那么高,我这么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天地相隔如此遥远,我讲小声点你听得到吗?” 车布登忍俊不住地失笑,额尔德却仍站得挺直。 “礼不可失。” 两眼一翻,“天哪!”梅儿呻吟,“我说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纡尊降贵到地上来好让我方便讲话吗?”她很夸张的仰高脸蛋,推推他,可怜兮兮地对上他的眼。“你瞧,仰着脖子话说久了,我的颈子说不定会断掉喔!” 十七 她说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车布登不禁笑得更大声,额尔德却仍顽固地不肯收回他的坚持,梅儿只好使出下下策。 “就算我命令你好了,行不行赶快坐下?” “对啊!老大,这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从吗?”车布登赶紧推上一把,他就不懂,能坐为什么要站着? 额尔德迟疑一下,“既是公主的命令,卑职只好失礼了。”终于坐下了。 车布登连忙在另一边落坐,免得待会儿又坐不到。 “公主大人,究竟是有什么急事需要现在跟我们谈?” “自然是很严重的事!”梅儿神态慎重地点点头。“现在,请你们千万记住,往后路上,无论是二十三叔或珍格格要使唤你们做任何事,或者是他们的婢女或护卫要请你们帮忙,你们绝对不可以答应,若是他们怪责下来,你们一概推到我头上来就是。” “为什么?”车布登奇怪地问。 “这个嘛……唔!其实二十三叔是还好啦!虽然为人散漫老是闯祸,可也不会太过恶劣。但要说到珍格格啊……” 梅儿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充分表示出她的不屑。 “告诉你们,她呀!可是内城里出了名的野蛮格格,我敢担保你们只要应了一回,往后就没完没了,她非把你们奴役到死不可,就算奴役不死你们,也要硬掰个理由惩罚你们,甚至随便安给你们一个杀头的罪名。你们不知道,不是她自己的亲信,她都很不客气的!” “好狠的娘儿们!”车布登喃喃道。“不过我实在搞不懂,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咱们呢?” 梅儿撇一撇嘴。“不甘心吧!” “不甘心?不甘心什么?”车布登一脸不解。“公主求得了两年自由,她也得到了两年自由不是吗?” “但我是公主,她是格格,皇兄拨了四名护卫给我,她却一个也没有,只好自个儿从家里带出来。” “这也不奇怪呀!哥哥是皇上,妹妹自然是公主,皇上以哥哥的身分派人护卫自个儿的妹妹,这更属正常;而履亲王还在,自是要由他派人来护卫自己的女儿,这又有哪里不对了?” 车布登问得合理,梅儿却听得白眼一翻。 “她才不会考虑那么多呢!她只想到无论如何也要‘分享’到皇上拨给我的护卫,所以才会只带了两个人出门,目的就是要拿这作借口来使唤你们,顺便把气出在你们头上。” 车布登双眉一扬。“也就是说,除非公主把我们分两个给她,否则她绝不会甘心?” “答对了!”梅儿颔首。“不过我绝不会把你们给她,并非是我小气,而是跟着她的人都没好日子过,挨骂是小事,鞭打是常事,一个运气不好连脑袋都没了。皇兄既然把你们给了我,我就对你们有责任,所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绝不会教你们让人给欺负去!” 她要保护他们? 一个尊贵荣宠,养尊处优的十四岁小公主竟能如此细心体贴地关怀到奴才们的处境与安危? 额尔德深深注视她一眼。“容卑职大胆猜测,珍格格是针对公主你吗?” 两眼一亮,“我就说嘛!还是额尔德聪明,一猜就中!”梅儿赞叹道。 “为什么?”车布登脱口问。 梅儿耸耸肩。“因为我额娘出身不太好,她是被满人强暴的汉女所生下来的孩子,可那又如何?她还是个很好的女人啊!所以阿玛才会那么宠爱她,但有些人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那种出身的女人可以作亲王福晋?又凭什么她那种女人生的女儿可以成为堂堂公主?” 她毫不隐瞒自己的出身背景,无论其他人怎么说,她从不以自己的额娘为耻,厌恶的是那些骄矜傲慢的批判眼光。 “所以我在宫中都得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一板一眼地作个完美的公主,小心翼翼地不给人抓到我的毛病,免得连累阿玛和额娘。”嘴角勾起两痕自嘲的纹路,话越说越是无奈。“人家羡慕我是公主,却不知我这个公主作得有多辛苦。” 叹息着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轻啜一口,再慢吞吞地搁下。 “虽然先皇在世之日,我还能三不五时的回庄亲王府去轻松一下,但自先皇往生之后,唯有在密太妃宫殿里,还有额娘和妹妹进宫里来看我时,我才能放松精神,因为我长大了,不允许再任意出宫了。” 说到这儿,唇畔逸出淡淡的苦笑,清妍稚嫩的娇靥上再度抹上不相衬的早熟与无奈,“这样辛苦的日子我并不想要,但有什么办法呢!谁教先皇当年挑上了我,我也只好认了。”她低低呢喃。 “没想到公主这行业还真辛苦!”车布登嘟囔。 呜呜,好感动,终于有人了解她的苦了! 猛抬眼,脸上是一片“难得知音人”的激动表情,“没错,没错,真不是人干的耶!”梅儿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大声附和,再孩子气的嘟起小嘴抱怨。“所以人家才不喜欢你们叫我公主的嘛!好不容易离开宫里,你们还要叫我公主,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不可忘了公主的身分,这哪算自由嘛?” 忽而,她又黯然垂首,叹气。 十八 “说老实话,我宁愿待在庄亲王府里,在那儿我只是梅儿,不是什么公主,下人们仍当我是大格格,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还有我额娘疼我,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也会陪着我一起玩、一起闹,真的好快乐。可是……” 她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若是我真的两年时间都待在庄亲王府里,八成又会落人话柄,无端为阿玛和额娘招来不堪入耳的闲言闲语,惹来无谓的麻烦,我不想这么自私,只好放弃这种妄想。”再次叹息。“作人真的好辛苦喔!” 这回连车布登都不晓得该如何做回应了。 额尔德则紧锁双眉,以更幽邃深远的眼神专注地、慎重地凝睇着她,仿佛在审视评估她,又好似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 良久,良久…… “卑职有七个弟弟三个妹妹,不介意再多个妹妹。”他突然说。 梅儿楞了楞,不懂他在说什么。“嗄?” 他有多少个弟弟妹妹关她什么事?故意这么说好让她嫉妒吗? 了不起啊!她也有一个哥哥,五个弟弟妹妹,虽然现在已没有多少机会和他们聚面,但他们仍是她最亲爱的兄弟姊妹啊! 不过车布登立刻就懂了,“对,对,再多个小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刚好凑齐一打!”他哈哈大笑着附和。 “呃?”梅儿仍是不懂。 “小妹,”车布登挤眉又弄眼。“这两年里你可得乖乖听二哥我的话哟!” 小妹? 梅儿又呆了呆,继而猛睁双眸,惊喜地指住自己的鼻子。 “你是说,这两年里我……我可以作你们的……小妹?”不必是公主,也不必是小姐或少爷,而是他们的妹妹?“真……真的吗?”毋需一本正经,也毋需小心翼翼,就像在庄亲王府内,可以任性地又玩又闹,甚至向他们撒娇的妹妹? “没错,不过……”偷瞄大哥一眼,车布登忽地把头凑过去她那边,两人正大光明地讲起悄悄话。“告诉你喔!你啊!最好小心一点,老大是很恐怖的哟,他可是常常……”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咦,真的吗……嗯嗯嗯……哇!好可怕……唔、唔……还有……天哪……” 居然当着他的面撬起他的墙角来了! 额尔德眉峰挑高。“该回房去睡觉了。” 细碎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两颗脑袋一起转过来,梅儿眨了眨眼,又指住自己的鼻子。 “我吗?额尔……呃!不,大……大哥?”她试探着叫了一声。但见额尔德不仅没有反对,直至前一刻犹存的恭谨戒慎也已不复见,她不觉兴奋地笑开来,欢喜得整张小脸蛋都红了。“大哥是在叫我回房去睡觉吗?” “没错,话说完了,你该回房去睡觉了!”额尔德严肃地说。 梅儿又眨了眨眼,突然噗哧一下,又转回去对车布登耳语。 “他真的很像我阿玛耶!” “会吗?哪里像?庄亲王爷冷峻又严酷,老大不会啊!只是有时候舌头长了一点……不,是很长,比万里长城更长!” “唔,这个嘛……”咬着手指头,梅儿蹙眉认真思索。“我也说不上来啦!头一眼见到我就觉得他好特别,害我一直盯着他想看看究竟是哪里特别,后来才想通原来是他和阿玛很像,虽然长相是不像啦!但身材高矮都像,那种雍容高雅的气质更像,同样严肃沉稳又不爱讲话,也同样有一双深沉莫测的眼,幸好他不像阿玛那般冷然,声音也比阿玛好听,而且……” 她的长江更长! “再不去睡觉,我就请你吃三天大饼!”额尔德的语气虽严肃但始终不带半丝火气,不过隐藏其中的威胁性熟人仍是一听便知,可是…… 静了静,悄悄细语又起。 “二哥,请问什么是大饼?好吃吗?” 威胁错方法了! 车布登爆笑。“老大啊老大,终于有人能让你吃钉子了,真是太伟大了!” 额尔德淡淡瞟他一眼,再转注一脸无辜的梅儿。“倘若你再不去睡觉,三天之内不准你出房门,给我好生待在里头面壁思过!” “耶?那怎么可以!”梅儿一惊跳起来,慌慌张张窜向门口,“我去睡!我马上去睡!”忽又停住,回头。“呃……大哥,记得要把刚刚我说过的话警告德珠和德玉喔!” “我知道。”停一下,他多问了两句。“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们,反而找上我们?” 梅儿嫣然一笑。“因为你才是老大啊!” 十九 说得好像他是山寨里的大王似的。“明儿个记得换回女装,多个妹妹无所谓,我可不想再添个弟弟。” 梅儿吐了吐舌头。“是,大哥!” 待梅儿安全地回到对面客房里后,车布登才关上门,回身,见大哥依然若有所思地端坐原位。 “老大,她一点也不似传言所形容的那般恶劣呢!” 缓缓端起适才梅儿用过的茶杯,额尔德漫不经心地徐徐转动着。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原以为她会如同传言那般蛮横傲慢又狡猾任性──就像珍格格那样,”车布登边说边坐回原位。“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在宫里头娇生惯养长大的嘛!而且才十四岁──仍是相当幼稚的年岁,又是生性冷酷残佞的庄亲王的女儿,再可恶一点我也不会吃惊,却没料到事实上她竟是如此早熟懂事,这才教人讶异!” 杯子停止转动,额尔德望住茶杯,眼神奇异。 片刻后,他仰杯一饮而尽,“而且……”再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回桌面。“令人心生怜惜。” “令人心生怜惜?啧啧!老大居然也会用这种形容词,真是诡异。”车布登满脸揶揄的惊叹。“不过呢!嗯嗯,说的也是,她确实令人怜惜,完全不像托雅大嫂,是吧?” “是不像。” “老大突然改变态度……”车布登好奇地打量哥哥。“为什么?” 先行瞟他一眼后,额尔德才慢吞吞地说:“虽然她一直表现的很随和,但我仍以为她是如同某些位公主格格们那样虚伪狡猾,好的一面不过是在作戏,事实上正在暗中计画如何捉弄我们,所以依然时时刻刻提防着她。” “的确,她随和得不像个公主,难怪老大会怀疑,”车布登喃喃咕哝。“连我偶尔都会怀疑一下。” “没想到她不仅以亲切随和的态度与我们相处,更拿高傲倔强的面貌去应付那些傲慢的亲人,也从来不曾捉弄过我们,相反的还任由你们逗弄她;”额尔德的语气仍显然相当意外。“也没料到她在宫里的处境竟是那般艰苦,而她又是如何为了父母而强忍下这一切,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 “该当得到满足愿望的机会?”车布登替他说完。 额尔德点头。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很正常嘛!谁像老大你,永远都只有一张包公脸。”车布登嘟囔。“所以,你改观了?那么我猜想往后的旅途应该不必再那样小心翼翼的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轻轻松松的享受这趟旅程了?” “……或许。” 闻言,车布登立刻一蹦半天高,兴高采烈地欢呼。“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为……”说到这里他才想到不对劲。 为什么? 为所欲为? 不对,他原是想拿大哥不愿让公主唤他“老大”的弱点来好好利用,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予取予求”了,可若是公主往后都要叫他哥哥、大哥、大哥大大,叫老大又有何不同?那……那他的仗恃不就……不就…… 呜呜,没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瞥向大哥那边去,瞧着大哥那诡谲的眼神,如果不是够了解大哥,他真要怀疑这整个状况是不是大哥早就设计好的。 “我说老大,再仔细想一下,我还是觉得让公主叫我们哥哥不太好耶!” 他想起死回生,不过他不是神仙,想把死人救活实在不太可能。 “哦!如何个不好法?” “当然不好啊!那是以下犯上耶!” “这一路上,你早就犯过不下上百回了。” 窒了窒,车布登忙提词自辩。“哪里有,我只是对公主提出建议而已嘛!” “车布登。” “老大?” “哪里凉快哪里睡去吧!” “……天儿还这么冷,竟然叫人家去睡凉快的地方,真没良心!” 二十 好吧!这条路不通,总还有别条路可走,好好利用公主叫他二哥的机会,这不也照样可以来趟轻松愉快的旅程吗? 该死的一点也不愉快! 一路逛一路往南行,简直就像蜗牛在爬行,也没再拐到哪里去乱乱行,竟然三天后他们才开始邯郸行,只因为珍格格一直在故意找碴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明明是她自己不行好不好! 早上起不来,日头尚挂着老高便吵着要歇息,不管去哪里她都要抱怨,无论是吃或住她都有数不尽的不满,甚至连路上石子多一点她都不爽,埋怨过来抱怨过去,最后居然说要坐轿! 包括允祁在内,每个人都想掐死她! “我们到底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干什么?想吃顿象样一点的餐食都没有!” “珍格格,邯郸虽不是什么大城市,可也不算穷乡僻壤,哪,瞧见了没有?”梅儿指指饭馆外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耐心地解释。“这儿还有热闹的花会,用过膳后我们就要去赏花并观看游艺杂耍,很有趣的哟!” 珍格格不屑地哼了哼,“真是小家子气,京里头的花会不更热闹!”然后拉长喉咙吼到邻桌去。“喂!你们去一个找找还有没有更好的酒楼!” 梅儿头也不回地摆出“不用”的手势。“思崇,你去!” 珍格格立刻瞪过眼来。“你凭什么使唤我的人?” “你又凭什么使唤我的人?”梅儿马上反击回去。 “你的人多啊!” “那也是我的人,轮不到珍格格来支使!” “你这……” “好了,好了,”眼看她们又要吵起来了,允祁赶紧插进去打圆场。“这家饭馆也差不到哪里去,不用再找了,就算找着了恐怕也早已客满了。”真奇怪她们哪里来那么好精神一路吵,他都快被她们吵疯了! “那就叫他们让位啊!”珍格格理所当然地说。 “不行!”梅儿断然否决。“我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身分,倘若格格坚持要如此做,那我们就此分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届时格格爱怎么喧嚷自己的身分都不关我的事!” 闻言,珍格格气唬唬地瞪眼片刻,蓦然别开头去不吭声了。 暗自松了口气,梅儿赶紧起身,“啊!又有桌位空出来了,我想我们最好分三桌坐,两桌真的好挤喔!”话落,连忙逃到额尔德那一桌去了。 允祁见状又无奈又好笑。“我说珍哲,你究竟要跟她杠到何时呀?” “直到她分给我两个护卫为止,否则我绝不放过她!” “这只是小事……” “是小事,但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珍格格咬牙切齿地说。“有个杂种额娘,她凭什么当上公主?我就是不服气!” 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她自己的额娘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典仪官,祖父甚至是个白丁,家世甚为寒微,当年太后亦是以使女身分入侍雍王府,每天打扫刷马桶,若非运气好和雍正睡了一晚就让她生了个儿子,她额娘哪有机会入侍十二王爷?她自己又哪有资格在这儿叫嚣? “你这又是何必?”暗里嘲讽,允祁面上却仍是一派平和地好言相劝。 “我管你必不必,我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珍格格更是猖狂,已经口不择言了。 允祁不禁皱眉。“喂喂喂,别忘了我可是你叔叔啊!”他是个很随便散漫的人没错,可也没随便到能容忍晚辈对着他大声放肆。 珍格格瞟他一眼,红唇一撅,不说话了。 而另一桌,梅儿一坐下便忙着道歉。 “对不起,大哥,珍格格好过分,让你们受到委屈了。” “不用替她道歉,小妹,这并不是你的错。”额尔德平静地说。“况且这种事我们也早就经历过不知多少回了。” “是啊!小妹,我倒觉得你比我们更可怜呢!”车布登同意道。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委屈啊!因为都被小妹你挡住了嘛!”德玉也附和道。 “我说……”德珠挤着眼。“老大,想个法子甩掉他们嘛!不然我们是不怕被那位刁格格欺负去,但小妹光是忙着跟那位珍格格吵个不停,哪里玩得起来,就算有得玩也不痛快呀!” “嗯……”额尔德沉吟。“这倒也不难,上巳节开封有迎神赛会,只要钻到里头去转上两转,很快便可以甩掉他们了。” “那在这儿也可以啊!”德玉用下巴指指热闹的街道。 “笨蛋,这儿太小了,也不如开封那么热闹,我们又已经在客栈订了房,跑不掉啦!”车布登大剌剌地指点无知的小女人,惹来好几颗水煮蛋。 “确实,开封的迎神赛会人潮极为汹涌,光是要进城里头去就不容易了,所以……”额尔德转向梅儿。“小妹,珍格格若是又吵着要坐轿,尽管让她坐,届时后悔的是她自己,那可怪不得我们。” 耶!坐轿?这跟坐轿又有什么关系? 梅儿满头雾水,不解其意,直至进入开封城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而珍格格更是懊悔到不行,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恨不得砍自己一刀。 在万头钻动的人潮中,想要把自己挤进去已属不易,得抱着“有去无回”的觉悟,把自己当绣花针一样往针孔般的缝隙里塞,然后任人推,任人挤,也许往前进,也许往后退,也或许横到汴河里头去捉鱼。 若是不小心跌倒了还得任人踩,但基本上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根本没有容许你跌倒的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还硬要坐轿子的人脑袋肯定不正常! 只见大格格的轿子远远的被人群阻在那头动弹不得,连她要出轿子来劳烦自个儿的双腿走动都出不来,只能掀着帘子又叫又吼,眼睁睁看着梅儿等人仿佛被鬼追似的没命地往前钻。 一旦看不见轿子,五个人立刻回到城外寄马处,各自跳上马埋头往前狂奔,奔向南……不,是…… 西边! 二十一 第四章 “他们以为我们会往南行,绝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会拐到西边去。” 因为额尔德这么说,所以他们一跳上马便往西边狂奔,直至遥望太行山,五骑渐缓,再见王屋山,几人陆续松了口气。 “王屋山猎屋不少,但只在秋猎时才有人住,现下正好让我们用来躲几天。” “食物怎么办?”梅儿问。 “山里多的是动物和野菜、野果。” “我们自己打猎吗?啊,好好玩喔!” 梅儿兴奋地在马鞍上直跳,但额尔德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的脸色从美丽的嫣红剎那间转为悲惨的青绿色。 “你不会打猎,得负责剥皮除内脏。” “……”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大……大哥,梅儿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打什么商量?” “剥皮和除内脏这种伟大的任务请交给别人,梅儿负责烹食和洗碗好不好?” “……你会烹食?” “真失礼,”梅儿横过去一眼。“人家也是女孩子啊!当然会烹食,额娘说不会中馈算不得女人,所以把她会的活儿全传授给我了。” “好,那就让你试试吧!” “行,你们就等着我大展身手吧!” 她自信满满地猛拍胸脯,其他人却只拿怀疑的眼看过来看过去。 不会拉肚子吧? 没人拉肚子。 不只没人拉肚子,而且…… “天哪,真好吃!”车布登捧着肚子呻吟。“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撑过!” “我做的糕饼点心更好吃哟!有机会再做给你们吃。”梅儿得意洋洋地说。 “那么以后你就和德珠、德玉轮流负责烹调和洗碗吧!”额尔德一边阻止她收碗筷,一边拿眼神示意德玉洗碗。“不过你在宫里的时间居多,福晋怎会有时间教你?” “那简单,额娘先写下食谱来给我自个儿研究,有问题留待回王府时,或者额娘来宫里看我时再问,问奶奶也行。” “奶奶?” “密太妃呀!”梅儿说着,一边仍帮着德玉收拾碗筷擦桌子。“我常常借宁寿宫的膳房来学做菜,还有女红琴棋书画等,虽然有些仍不太熟稔,但该懂的我都懂了。” “你为什么要学那些?”额尔德又问。 “宫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嘛!如果不找些事来做做,真的会闷到疯掉!反正那些事学了早晚会用到,所以……”说到这里,她红了红脸。“呃,我总要嫁人的嘛!得学着替夫婿缝补衣衫,或者做两样小菜让夫婿下酒,额娘说过,奴婢佣仆再多,可有些事还是得由妻子亲自来。” “别位公主格格们却不这么想。”她们只会让人伺候,会下命令,从来不曾想要自己动手。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啊!” “确实,”额尔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她们是她们,你是你。” 宫里的生活无聊,山里的生活更沉闷,特别是春雨绵绵下不停,想到山里去闲晃都不成,不能出门只好窝在屋里找乐子。 可简陋的猎屋才那么丁点大,三个女孩儿挤一张木榻,两个男人搭地铺,原地绕一圈就全看光了,想散步也仅能散两步,于是车布登提议摇骰子比大小,取了碗来大家便开始拿果核下赌注,除了额尔德只在一旁负手观战之外,其他人都越叫越大声。 “大、大、大……耶,我又赢了!”梅儿兴奋得差点跳到桌上去。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老押不中!” 二十二 结果车布登第一个把果核全输光了,于是额尔德很客气地告诉他要如何还清“债务”。 “晚膳你负责。” “欸?不要吧!老大,外头在下雨耶!” 额尔德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车布登的脖子马上又缩短了一大节,于是三个女孩子便一块儿嘻嘻哈哈地把哭兮兮的车布登给踢出门去了。 然后梅儿先去泡了一壶茶给额尔德和德珠姊妹俩,再坐下来静静地缝补大家的衣裳,看上去是那么乖巧娴静,与片刻前那种又叫又笑又闹的天真顽皮样截然不同,仿佛不同人似的。 德珠与德玉相觑一眼,闲来无事好奇地提出心中存在已久的疑问。 “小妹,你怎会想到要到江南呢?” 梅儿瞟她们一下,再垂眸认真缝纫,一边把曾经告诉密太妃的理由再说一次。 “……我是在京里头长大的,从未出过京──不懂事时不算,平日里老听额娘提说南方有多么新奇有趣,所以才想到江南瞧瞧去。我不贪求,只两年自由也就够了。” 德珠更好奇了。“你见过那个容恒?” “没啊!不过宫女们见过,她们形容的正是我中意的那种男人,因为我不喜欢像我阿玛那种冷漠寡言的男人,他呀!连和我这个可爱的女儿多说两句话都不愿意呢!要和那种男人过一辈子,我肯定会闷死!”忽地停下来困惑地咕哝:“真搞不懂额娘怎会那般痴爱阿玛?”然后摇摇头,继续穿针。“也许是额娘的品味比较特别吧!” 德玉噗哧一笑。“那你一定很喜欢车布登,很讨厌老大啰?” “咦?”梅儿吃惊地猛抬眸。“为什么?” “因为你说过,老大和你阿玛很像,而车布登呢!大家也都说他开朗又风趣,哪!你不是说你喜欢那种男人吗?” “欸?可……可是……”梅儿放下女红,困扰地拚命搔脑袋,差点把自己的脑袋当针包插下去。“我是很喜欢车布登,但并不会想要嫁给他呀!而且我也不讨厌大哥,他是跟阿玛很像,可也不完全像,起码大哥就不像阿玛那般严峻冷森,也不像阿玛那样老爱生气,大哥脾气好好喔!总是那么冷静又有耐性,所以……” 她目注沉静的额尔德,肯定地摇头。“不,我不但不讨厌大哥,跟车布登比起来,我还更喜欢大哥多一些呢!” “为什么?” “咦?这个……唔,我想是因为……因为……”说到一半停住,梅儿不觉又开始困惑地猛搔脑袋:因为额尔德很像阿玛,可是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见梅儿满脸迷惑,德珠与德玉相视而笑,没再追问下去,却提出了最重要的结论。 “那你就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容恒了嘛!” “嗄?是……是吗?”梅儿还在搔脑袋,更是疑惑。“但……但……” “至少你不会因为不能嫁给他而感到难过、痛苦,不是吗?” “那倒是,我只是有点失望,不能嫁给他的话,我就不能……不能……”又是话说一半蓦然哑声。 “留在京里。”德珠接替她说完。“你只是想留在京里头而已,对不?” 怔忡地呆了片刻,又低头想了半晌,梅儿才沮丧地吶吶道:“也许是吧!” “不必这样沮丧,相爱的夫婿是不容易找,但只要你愿意,那种感情也是可以在成亲后再慢慢培养的。”德珠怜惜地抚挲她乌黑柔亮的云丝。“你见过承贝子吗?或许你和他能……” “不可能!”也没听她说完,梅儿便断然否决。 “为什么?你见过他?” “我是没见过他,但他是蒙古人啊!” “蒙古人又如何?”德珠满头纳闷的问号。 “蒙古人都是那种高大威猛又满脸胡碴子的粗汉子,”梅儿表情认真地解释。“说话像打雷,走路像地震,一个巴掌可以勒住三支脖子……” “鸡脖子。”德玉小声咕哝。 “你的脖子!”梅儿大声纠正。“记得前几年有一回我回庄亲王府玩,额娘乘机带我出外城去逛,可巧瞧见一个蒙古人只一拳就打死一匹满街乱跑的疯马,那蒙古人看上去可凶猛了,块头魁梧得跟头牛似的,光是一声大喝就差点让我的心从胸腔子口迸出来,害我连作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二十三 她猛点头强调她的语气,再嘟囔,“难怪和惠公主嫁到蒙古没两年就死了,肯定是作噩梦吓死的!” 德珠姊妹噗哧失笑。“她是难产去世的好不好?别这么夸张嘛!” “哪里会夸张?额娘也说蒙古人多数是那种又粗又壮的个头儿,想想,一个只会让我作噩梦的夫婿怎么可能同我培养出什么感情嘛!”梅儿振振有词地说。 “蒙古人是有大半都那个样儿,但并非全都是啊!”德玉笑道。“啊!我知道了,你不是怕蒙古人的样子,而是听过承贝子虐待死两个妻子的传言,所以害怕了,对不?” “才不呢!”梅儿摇头极力否认。“奶奶在宫里听了数十年的传言,结论是传言有九成九都不可信,这点我相信。譬如说我……” 她指住自己。“我也知道宫外传言我是个傲慢狡猾又任性霸道的公主,没办法嘛!有时候不傲慢一点,某些人就会吃定你是软柿子故意刁难──譬如珍格格;不狡猾一点,随便走两步路就会踩到人家设下来的陷阱。我不想让额娘成天为我担心嘛!所以只好尽力保护自己。不过……” 她摇摇食指。“任性霸道我可不承认喔!能让步的时候我一定会让步,但不能让步的时候我也会坚持自己的意思,如果因为这样就说我任性霸道,这可就太不公平了!” “你是说……”德玉眨眨眼。“你不相信传言?” “当然不信!”梅儿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没有人能够证实人真是被他害死的,我就相信他是无辜的!” “那你又怕他?” “他是蒙古人啊!” 德玉呆了呆,与德珠无奈地相对一眼。 又回到原点了! “算了,这种幼年噩梦你得自个儿去克服,我们帮不了忙,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承贝子的事可以去问车布登,他们是老相识。” “咦?真的?好,我一定会去问!” 看梅儿一副认真又慎重的模样,德珠姊妹俩不禁窃笑不已。 “你想问什么?”肯定是问承贝子长得好不好看。 “问承贝子一巴掌可以勒住几支脖子?” “……” 德珠姊妹俩哭笑不得,而额尔德则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喝茶,静静倾听她们的对话,偶尔朝梅儿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确然,传言不足以信,在她身上,这句话已经得到充分印证了! 雨一停,山里的生活就变得非常有趣了──对梅儿而言。 “大哥,大哥,梅儿也要打猎,教梅儿射箭!” “大哥,大哥,教梅儿起火!” “大哥,大哥,教梅儿……” 奇怪的是,梅儿怎么找都是找上额尔德,她的解释是额尔德才会认真教她,其他人,包括德珠姊妹俩,都会拿她当小狗先逗个过瘾再说。 “真是,这样她也能玩得这么开心!”车布登不甘心地嘟囔。 “别忘了她是个不自由的公主,”德珠笑望那个卷起裤脚在溪边学抓鱼的小姑娘。“这些事对她来讲是非常新鲜的游戏。” “是啊!她玩得开心,却把我们晾在这里喂蚊子!” 话甫说完,梅儿身边的额尔德马上头也不回地交代过来。 “你闲着没事干?以后的食物就由你一个人负责。” “欸?不是吧!”车布登垮着脸哀嚎:这也太有事干了吧! 所以说,吐苦水最好不要出声音。 二十四 数天后── “咦?今天轮到你吗?” 拎着猎物来到溪边,车布登一见到愁眉苦脸的梅儿不禁失声大笑。 “大哥说要学打猎便得学着习惯剥皮去内脏这种事。” 车布登继续大笑着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看着她一面叹气一面恶心,边不情不愿地动手剖兔剥皮。 “二哥,”为了分心不去注意那些花花绿绿又黑又白的内脏,梅儿随口找话聊。“德玉说你认得承贝子是吗?” “认识啊!打从我懂事开始,我们就混在一块儿了。”车布登笑嘻嘻地跷起二郎腿。“怎么,想问他什么吗?” “我想问……”梅儿咽了口唾沫。“他一手可以勒住几支脖子?” 车布登楞了楞,再次爆笑。德玉是告诉过他梅儿可能会问他关于承贝子的事,却没想到梅儿真是问这句话。 “六支。”吓死她! 立即,他听到一声惊恐的抽气,好半晌后才又出现另一句战战兢兢的问题。 “他……他是不是很高大?” “何止高大,他高丈八,横三尺,一头乱糟糟的发像狮子,满脸胡须像疯子,一说起话来十里远的人都听得到,走步路足以把人震到三千里外,总之,你要看巨人,选着他看就对了!” 这种形容词也未免太夸张,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没想到梅儿听完后居然再也没有声音了,车布登想做修正都没机会。 直至她把所有的猎物都处理好,起身面向他,他才注意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视死如归的毅然表情,于是他明白她已经利用这段时间做好心理建设,决心不久的未来将会嫁给一个可怕的巨人。 回猎屋途中,跟随在梅儿身后,瞧她那强作挺直的背脊,车布登不由得无声狂笑不已。 这位小公主真是有趣,不多逗逗她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所以…… 就让她继续误会下去吧!新婚之夜,她自然能够自己解开这个天大的玩笑,不过呢…… 届时他一定要先落跑才行,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因为…… 在山里“玩”了一个多月后,梅儿终于主动提起要离开了。 “大哥,咱们上敦煌去看佛像好不好?” “敦煌?唔,好吧!”原就没有一定的路程,先上哪儿都无妨。 于是,他们又上路了,到兰州,到成都,到长沙……绕了一个小圈子,一路游山玩水逛庙会,三个多月后的中秋前,他们终于来到杭州。 “大哥,大哥,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好玩儿,我们去瞧瞧好不好?”瞪大盈满新鲜好奇的眼珠子,扯住额尔德的袖子,梅儿又在叫了。“还有那个……那个……啊,我要吃那个!”说完,人已经跑掉了。 额尔德忙跟上去,车布登与德珠姊妹俩牵着马尾随于后。 “又来了,她不是来探望亲戚的吗?怎地只想到要吃要玩?” “这一路上,老大……”德玉吃吃笑。“把她给宠坏了!” 车布登抽抽鼻子。“嗯哼!我这个亲弟弟他就不管了,明明……”两眼一亮,“豆腐羹?我也要吃!”顾不得埋怨,一个虎跳,他也蹦过去了。 不一会儿,摊子前,四个人忙着唏哩呼噜地喝豆腐羹,活像猪进糟食,还连呼好吃,只额尔德一人斯斯文文地喝着。 “小妹,姑娘家进食别这般粗鲁。” 小嘴儿一撅,斜过去一眼,“好嘛!”梅儿咕哝着把最后一口羹喝完,碗还给老板。“连吃个东西都要唠叨,大哥真像个娘儿们!” “嗯?你说什么?”低低的嗓音,沉沉的威吓。 “啊,哈哈!”梅儿吐吐舌头,赶紧打个哈哈。“没,没!”以前是不懂,但半年时间相处下来,已足够她了解额尔德这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潮了。“我说是二哥撞了我一下,准是又想欺负梅儿了!” 两句话就把麻烦推到一边去,这时谁站她身边谁倒楣。 “嗄?”车布登一呆,一口羹喝进鼻腔里头去,“冤……冤枉啊!大人,”见额尔德横过眼来,忙呛咳着喊冤。“我是无辜的!”好好喝着羹,又没干啥,他是招谁惹谁了? “二哥最喜欢玩我了!”梅儿眉梢眼角俱是狡黠,犹不肯放过他。 “我才没有!”车布登气急败坏地大声否认。 “没有?才怪!”梅儿不甘示弱。“请问是哪里的谁想要骗我吃狗肉、蛇肉、耗子肉的?又是哪里的谁骗我去抓蛆蛆、抓蟑螂,还骗我苗人吃肉饼都是夹上蚂蚁来吃的?” 二十五 原来是要报仇! “那……那是之前好不好!”车布登吶吶道。“现在有老大挺你,还有谁敢动你?说你一句,你就立刻跑去向老大告状,然后老大就还我一整池口水,差点淹死我,什么友爱啦、亲情啦,什么兄妹之情啦、手足之情啦,为什么那种东西就不用一点在我身上,我也是他弟弟咩!” 德珠姊妹俩相对大笑。“他在吃醋!” “他嫉妒我!”梅儿更是乐得拍手大叫。“他嫉妒大哥比较疼我!” “谁跟你嫉妒!”车布登涨红了脸。“我有老婆疼就够了,谁希罕老大疼不疼。” “好咩,好咩,那你就去躲你老婆怀里哭咩!” “你……” “住口!”威棱的眼神扫射过来,额尔德沉喝。“兄妹俩当街大吵成何体统,再吵就罚你们禁足三天!” 闻言一惊,梅儿与车布登不约而同缩短了脖子,不敢吭声了。 “吃完了就上镳局去,别再磨蹭了!” “好嘛!” 不过走不上半途,他们便改变主意转道西湖,因为路人的窃窃私语。 “……那位贝勒爷还没怎地,可那位格格委实可恶……” “……不小心挡了路,她就一脚把我那孩子踢进湖里去,险些淹死了……” “……到处白吃白喝,还要嫌人家做得不够好吃掀桌子……” “……霸道的硬抓佟家镳局的闺女去伺候她,又打又骂又踢又踹,全身没一处完整,还不让人家睡觉……” “……我们又能怎地,那可是皇亲,还有知府大人派人护卫着……” “……已经待在这儿三个多月了,究竟还要……” 听着听着,轻快的脚步逐渐沉重窒慢起来,最后终于停住,几人面面相觑。 “不会是……” “珍格格和二十三贝勒?” “他们是来……” “等我们的?” “……去看看吧!” 真是不死心的家伙!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杭州之所以美,是因为有一座令人如痴如醉的西湖,诗情画意的情境,曲桥亭榭扑朔迷离,娇俏的容颜予人以各种不同感受的美之景致。 其中最为高雅清香的景致莫过于西北角的“曲院风荷”,熏风阁中倚栏赏荷,荷香漫溢熏风入怀,淡淡的清艳在碧清的湖面上展露高雅的丰姿,灿烂的阳光下更添一抹娇娆。 但此刻,所有的高雅和妖娆都被破坏殆尽,那位可恶至极的大格格居然拿小石子去砸荷花,因为她觉得好无聊;更可恶的是,允祁没有陪着她一起胡闹,却多了一位陌生的轻佻年轻人“鼓励”她“再接再厉”。 “好可惜,差一点点,不过没关系,下一次格格一定能丢中荷花心,来,石子给你,再来!” 再来? “住手!住手!住手!”远远的见到,梅儿便拉起裙襬气急败坏的叫过去。“你疯了不成?还不快住手!”但跑没两步便被知府派来的护卫官兵气势汹汹地挡住,额尔德与车布登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护住她。 珍格格斜斜的横过眼来。“哎呀,你终于来啦!” 二十六 听这语气,果然是特地来等她的,梅儿不禁又气又无奈。“你究竟想干嘛?” “跟你一块儿啊!” “我不想!” 珍格格耸耸肩。“那也可以,把你的护卫分两个给我。” “一个都不给!”梅儿断然拒绝。 “那我就跟定你了!”珍格格懒洋洋地又丢了一颗小石子砸烂一叶荷角。“先警告你,若是你敢又落跑,我就再回到这儿来等你,看你能避到什么时候!” “你……”梅儿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一注目,发现珍格格身后有四位鼻青脸肿的少女可怜兮兮地垂眸落泪。“她们是我表姊妹?” 四位少女惊愕地抬眼。 “没错,”珍格格得意地颔首。“既然你不肯把人分给我,我就挑她们来伺候,顺便,嘿嘿,出口气!” “你太过分了!”梅儿愤怒地尖叫。“任性又野蛮,你这还算是个王室格格吗?” 珍格格尚未回嘴,那位轻佻年轻人便狐假虎威的吼过来。 “哪里来的刁女,竟敢对珍格格说话如此无礼,不怕被拉去砍头吗?” 既非皇上,也非皇太后,竟然有人敢要她的脑袋? 梅儿不禁呆了呆。“他是谁?” 车布登吃吃一笑。“他就是容恒。” “欸?他就是容恒?”梅儿惊呼。“他怎么这么混蛋?” 轻佻年轻人脸色阴沉下来。 “竟敢骂本少爷是混蛋,大胆刁女可知本少爷是谁?” 梅儿眯了眯眼,“我讨厌他!”然后傲然扬起下巴。“管你是谁,我就是要骂,混蛋,混蛋,混蛋,狗仗人势的大混蛋,怎样?”这种人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些宫女都瞎了眼吗? 没想到一个小小民女竟敢如此侮辱他,容恒立刻狂怒地扬声大喊,“来人啊!给我把这刁女拉下去砍了!” “喳!” 知府派来的护卫大喝一声便要抓住梅儿,额尔德与车布登一人只各出一手便将七、八个牛高马大的人丢进西湖里,扑通扑通全下水去学青蛙叫。 容恒面色大变。“反了,反了,竟敢……” “大胆!”额尔德忽地怒叱一声。“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此,谁人敢无礼!” 和硕端柔长公主? 霎时间,四周跌入一片极端的静默,曲廊上的人,以及围绕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甚至还在湖里载浮载沉的人,俱都震惊地呆住了。 梅儿瞄一眼额尔德,立刻明了他的意思,于是脸孔一板,两眼威棱地投向珍格格。 “珍格格,本公主在此,还不来拜见!” 珍格格愀然色变。“你……” “大胆,在本公主面前竟敢你呀我的,不懂规矩吗?还不快来跪见!” 珍格格傲然别开脸。“我偏不!” 梅儿双眼一眯。“德珠!” “卑职在!” “去教教珍格格见公主的礼儿该怎么施法!” 二十七 “卑职遵命。”德珠欣然应喏。 “你敢!”珍格格再次容颜大变,还有点慌乱。“你敢碰我试试看,我……不,不准碰我……放手,我不……放开我……不,不,我绝不……” 在珍格格的大嚷大叫中,梅儿始终保持雍容端庄的姿态,直至德珠硬把她按在地上,由着她继续尖叫臭骂不休,梅儿始转向愕然呆立的容恒,眼微眯,后者一惊忙打下千去。 “容恒见过公主!” 其他一干人等也纷纷趴伏下地。 梅儿哼了哼,“本公主不想透露身分是不想扰民,不想拿身分压你是为亲情,倘若你认为这样就可以吃定本公主,那你就计算错误了,珍格格。”望着依然挣扎不已的珍格格,她冷然道。 “好吧!如果你真是想同本公主一道也是可以,但本公主需先讲好,往后一路上你见了本公主都要规规矩矩的施礼,一切俱得听命于本公主,否则别怪本公主叫人掌你嘴巴子!” “你……你敢!”人已经跪在地上了,珍格格却还不肯认输。 “你看本公主敢不敢!”梅儿强硬地威吓道。“当然,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不想同本公主一路也是无妨,但本公主依然要你谨记在心,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没有权力随意扰民,所以……”她瞥向其他人。“你们起来,去一个给我唤知府来!” “喳!” 说去一个,眨眼间却跑得一个也不剩,连容恒也溜了,想是去搬救兵。 “总之,不准你再随意扰民,否则回京后本公主必会上禀皇上,治十二王叔一个教女不严之罪!”语毕,梅儿对德珠点头示意,后者随即放了珍格格。 谁知珍格格这样还学不到教训,一跳起来就破口大骂,还想揍那四个少女出气,德珠轻而易举便挡住她的花拳绣腿,让那四个少女逃到梅儿身边,梅儿充耳不闻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只顾低声安慰那四位表姊妹。 而后,在知府慌慌张张赶到的同时,允祁也匆匆忙忙的出现了。 “下官杭州知府拜见公主!” “起来吧!”梅儿转注允祁。“二十三叔,麻烦你,珍格格再不住嘴的话,别怪我叫人掌她嘴!” 但是允祁也止不住乖张跋扈的珍格格,梅儿正感苦恼──真的要叫人掌嘴吗?德玉突然对她耳语两句,她双眸一亮。 “可以吗?” 德玉颔首。 “好极,那就交给你了!”话落即睁大两眼兴致勃勃地望着德玉飞身掠向珍格格,在珍格格尚未有所警觉之前,德玉飞快地点出一指…… “啊,好好玩喔!”梅儿看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只见珍格格仍在大骂,不,她又惊又怒地骂得更凶狠,活灵活现的母夜叉一只,可却没有半点声音,唯有那张嘴不断的又开又阖,好像刚被钓上来的鱼就快窒息了。 德玉点了她的哑穴。 “很好,很好!”梅儿满意地直点头。“珍格格,先说好喔!想跟着我,你就得有心理准备随时尝受这种滋味,那张嘴乱来,我就叫德玉点你哑穴,行为乱来,我就叫德玉点你麻穴,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 珍格格怒瞪着眼,只顾气得浑身发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就当你已经改变了主意好了,”梅儿耸肩道,“那就记住刚刚我说过的话,不准扰民。”再瞥向知府。 “知府大人,麻烦你给我盯着珍格格,倘若她又胡作非为,你就给我好生记住,回京前我会来一趟,若是你知情不报,回京后本公主定然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说你是个只懂得逢迎拍马的无用烂官,治你一个徇私怠惰之罪!” 知府诚惶诚恐地再度趴伏于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再有,我到杭州是来探亲,不想骚扰百姓,无论任何人见了我都毋需施礼,也不必谄媚逢迎,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 “下官懂了!下官懂了!” 二十八 “好,那大家各自散场吧!啊,对了,二……呃,不对,车布登,你去查一下,看珍格格欠了哪家店饭钱或拿东西不给钱的,你全去给结了,顺便再多补一点给人家作补偿。” “是,公主。” “那咱们到镳局去吧!” “等等!” 梅儿回首。“二十三叔,还有事?” 允祁苦着脸。“梅蕊,饶了珍哲吧!” 梅儿瞟一眼仍在无声大骂的珍格格。“不,她太过分了,得吃点苦头,明天,明天我会叫德玉去点开她的哑穴。不过她若是又乱来,别怪我叫德玉再点她其他穴道!”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珍格格立刻淋漓尽致地表演出一出“河东狮乱乱吼”,横过去一掌甩翻自己的婢女,再一脚踹过去差点让自己府里的侍卫“下面没戏好唱”了,看得容恒脸色发青,拚命咽口水。 是他父亲特意叫他来奉承讨好珍格格,没想到却让他见识到未婚妻的真面目,恐怖的真面目。 这就是他未来的老婆? 不,他宁愿出家当和尚! 唯恐被飓风波及,知府连忙带着手下人跑了;四周围观的杭州百姓们个个眉开眼笑的溜开,准备去转告其他百姓们这场“喜剧”;允祁猛吸鼻子,第一千万次后悔随她出京。 呜呜,他想回家! 梅儿并没有住进镳局里,因为不管她怎么说,她的亲人们总无法不拿她当公主看,老是那样恭恭敬敬、谨谨慎慎,令人怪不自在的,所以她只好住到客栈里头去,而且三天后就决定离开了。 “受不了,受不了!”梅儿抓狂地大叫。“无论走到哪里,不是磕头就是跪拜,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那么虔诚干什么?明明说了不用的嘛!” “送子娘娘?” 众人爆笑,梅儿益发恼火。 “你才猪八戒呢!我不管,我要离开了!” “离开就离开啰!不过……”车布登眯眼沉吟。“珍格格那边呢?” 一想到珍格格,梅儿的脑袋马上涨成两个西瓜大,因为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珍格格当面对她撂下了宣战书。 “我会让你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的!” 真是疯了,那个女人! “这点不能不防。”额尔德冷静地说。 “她会……”德珠环顾众人。“来阴的?” “肯定是。”德玉立刻同意。“偷偷追蹑在我们后面找机会耍阴险,她那种人最拿手的就是这种卑鄙手段。” “那怎么办?”梅儿沮丧着脸咕哝。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车布登又想炫耀一下他的聪明,看看够不够格让他当上老大。“咱们分两路!” 额尔德眉峰一皱。“分开走?” “没错,”车布登立刻赏给大哥一个“你真聪明”的眼光。“我和德珠、德玉先想办法引开他们,一待珍格格他们被我们诱开,大哥你和小妹马上往反方向走,等他们发现之后也没辙了。” “好,好,好,这个好玩!这个好玩!”梅儿兴奋地大叫,躲猫猫最好玩了! “谁跟你玩啊!”车布登斜睨着她。“公主大人,这可是不得已的办法耶!你别在那边乱兴奋好不好?” 额尔德思索片刻。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么我们何时在哪里会合?” “时间到在庄亲王府会合。”车布登很干脆地说,旋即举手阻止额尔德反对。“我知道你会不赞成,但想想,我们想得到要会合,珍格格自然也想得到,所以她必然会跟定我们,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势必不能如她所愿地会合,对不?” 额尔德又沉思好半晌后才勉强同意。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两天后的黎明时分,有五骑在南边城门甫开之际便急驰而出;一炷香过后,另七骑快马加鞭随后追上去;片刻后,又是两骑自北城门离开。 果然上当了! 为了避免撞上另一伙人,梅儿与额尔德决定往青海去,再到西藏,又到四川,为免引人注目,他们学着入境随俗,又是汉装又是藏服、苗服,还学人家讲怪腔怪调的语言。 由于额尔德总是任由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多留两日就多留两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梅儿玩得很开心、很尽兴。 但是有这么一天,他们从一场景颇族祭典上回到客栈里,梅儿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厌烦了,厌烦每天不停的吃喝,不停的玩乐,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 额尔德道过晚安后正待回房,却见梅儿若有所思地杵在自个儿房门口一动不动,好像被点了穴道似的。 “怎么了?” 梅儿徐缓地仰起两眸怔忡的对上他的眼,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额尔德的眼神里若有似无地添了抹温柔,从不见笑容的唇畔也不时扬起愉悦的纹路,说话依然严肃,但柔和多了。 她喜欢他这种转变,使她更眷恋与他相处的时刻。 “大哥。” “嗯?” “我十五岁了耶!” “我知道。” 梅儿眨了眨眼,缓缓落下双瞳,盯住脚上的绣花鞋。 “大哥。” “嗯?” “我累了。” “想回京了?” “……不。” 修长的手悄悄抚上她的发,轻轻摩挲着,她也喜欢他这种同样不知何时开始的习惯,让她有被疼宠的感觉。 “那你想如何呢?” “我想……上广州府。” 这一日,恰恰好是他们出京满一年。 二十九 第五章 荔枝湾别苑,当年允禄曾经带着妻儿躲到这儿来,打算偷渡到番邦国家,却在最后一刻被雍正“逮”个正着。 如今,荔枝湾的荔枝依然又大又甜,别苑的主人却已十多年未见。 “这儿只每两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一次,其他时间都没有人在。” “看来清扫的人才来过不久,这里还挺干净的。” 梅儿与额尔德相偕在别苑里绕了一圈,最后选择临荔湾湖的厢房暂居,再分工合作,一人整理厢房,一人出外采购必要用品和食物;两天后,一切俱已就绪,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来了。 很奇怪的,这么一定下来之后,梅儿反倒精神旺盛起来了。 “大哥,我们去摘荔枝!” “这种季节有荔枝吗?” “对喔,还不到时候呢!”梅儿失望地垮下脸。 轻轻的,他扶起她的下巴。“我们上白云山摘梅,你做梅饼给我吃,嗯?” 黯淡的娇靥瞬间迸耀出灿烂的光华,“大哥想吃梅儿做的梅饼吗?”梅儿漾出惊喜的笑靥,随即挽住额尔德的臂弯。“好,我们去摘梅!” 老实说,她并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一听到额尔德说想吃她做的梅饼便如此兴奋,而且这种兴奋的程度比这一年来见识到各种新奇事物的感觉更深刻…… 不,不一样,这两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发自内心的奇妙感受,很甜蜜,很温暖,一想到额尔德吃梅饼时的赞赏表情,她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这是半年来她不太自觉的变化之一。 出京后前半年,她忙于认识他、熟悉他;后半年,他们朝夕相处,一块儿走遍西南青藏川境,彼此也更加认识、更加熟悉,不知不觉中,双方的心境和举止上也都出现了些许变化。 不自觉的变化。 因为不自觉,所以不知,直至他们暂时安定下来,不再东奔西跑,他整理庭苑花草,她做饭给他吃,闲来漫步荔湾湖畔,或者上茶馆品茗吃点心,有时候索性往草地一躺,睡上一整个下午。 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改变,那些不自觉,而且很微妙的改变…… “确实好吃!” 额尔德诚心赞赏不已,这可由他频频取食的动作上得到证实,梅儿见状笑得合不拢嘴。 “你同阿玛一样都很喜欢这种清淡的点心呢!” “我想任何人都会喜欢的。” 午后,微风徐徐,羊蹄夹花绚烂地盛开,粉紫色的花瓣片片飘落,飘在草地上、角亭里,额尔德看书看一半,梅儿即端来一大盘花费了整个上午做出来的各色点心让他品尝。 双臂抱膝,下巴顶在膝头上,两只乌黑明亮的杏眼眨呀眨的,“真的好吃?”梅儿犹不太有自信地问。“不是安慰我?”好奇怪,以前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的说,但此刻,她竟然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真的。”啜了一口茶,额尔德又说:“我毋需安慰你,事实就是事实。” 耀眼的笑容乍然灿放,“那你就多吃点儿!”梅儿喜孜孜地说,然后从围栏的石椅这边爬到那边,亲热地靠着额尔德。“大哥。” “嗯?” “你很喜欢看书?” “是啊!” “为什么男人都很喜欢看书呢?” 三十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看书。”放下书,额尔德温和地俯视紧偎在他身边的梅儿。“你不喜欢我看书?” “不是,只是很奇怪,每一回我见着阿玛,他总是在看书,而且只要额娘不去烦他,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真佩服阿玛那么有耐心。”梅儿俏皮地皱皱鼻子。“唔,对喔!大哥你也很有耐心,难怪喜欢看书。” 有耐心的人都喜欢看书? 奇怪的推论。 “庄亲王府的几位阿哥们不喜欢看书吗?” 梅儿耸耸肩。“到年纪念书的只有哥哥和大弟、二弟,他们都跟额娘一样坐不住,总是看没一会儿书就偷溜出去玩。不过……”咬着手指头,她蹙眉沉吟。“小弟就不太一样了,虽然不过才四岁,可他就跟阿玛一样不爱笑也不爱闹,连哭都不会,老是拿那双跟阿玛一模一样的冷眼瞧人,好像在嘲讽人似的,怪诡谲的!” “像你阿玛,嗯?” 斜斜地飞过去一眼,“可不是像极了!”梅儿嘻开小嘴儿。“我敢担保他长大以后必然会同阿玛一个样儿,到时可不知会不会有第二个额娘来让他倾心,也对他倾心。” “幸好只有他一个,而非你所有兄弟全都像你阿玛。” 梅儿噗哧笑。“没错,幸好,幸好!” 拈起一块淡绿色的糕点放入嘴,“你像你额娘?”额尔德漫不经心地问。 “除了嘴像我阿玛,”梅儿指指自己的嘴。“其他全跟额娘一个样儿。” 隐约泛出一抹奇异光彩的瞳眸凝住她手指的部位,“你的嘴……”额尔德微微一眯眼,移开。“很诱人。” 梅儿哈哈大笑。“你这话最好别让阿玛听见,他会杀人的!” “你阿玛看上去也大不了我多少。” 梅儿笑得花枝乱颠。“这话更不能让阿玛听见,他会把你撕成碎片喂狗!” 额尔德认真想了一下。“兴许真的会。” “一定会!”梅儿斩钉截铁地说。“这种列属禁忌的话唯有额娘可以说,也只有额娘可以任意嘲笑阿玛,或许会惹来阿玛不悦,但他绝不会对额娘冒火,无论额娘做任何事,阿玛可以十成十的容忍下来。反过来……” 她噗哧笑出声,“阿玛只要一个字说不对,额娘就会对阿玛又骂又踢又打,跟个凶婆娘似的,再不行还有一哭二闹三‘我死给你看’,那种撒赖招数连我看了都觉得好丢脸。但是……”垂眸,叹息。“我知道额娘爱死阿玛了,而阿玛也同样深爱额娘,额娘不知跟我说过多少回当年阿玛为她豁命流血的往事,教人听了好生羡慕呢!” “你期待承贝子也能为你豁命流血?” 猛抬眼,“才不是咧!我又没有虐待狂,何况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为我做那种不要命的事。我是说……”梅儿又咬起手指头来了。 “瞧,我身边见过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皇上,即便他最爱皇后又如何?除了皇后,此刻后宫里还不是照样排着十几位嫔妃等待皇帝莅临指教,往后兴许更多。那么多男人里,唯有阿玛才是最专情的男人,他最爱额娘,一生也只有额娘一个女人。”她得意又骄傲地抬高细致纤巧的下巴。 “你……”额尔德眼眸深沉。“希望承贝子只有你一个妻子?” 梅儿耸耸肩。“那种事我是不敢奢望啦!只希望他能允许我拥有一个清静的私人空间,好让我独自安静的过活,我可不想同后宫嫔妃那样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很难看耶!”她又不是狗,老是去跟一大群母狗抢一根烂骨头。 “何用他允许,忘了吗?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连策凌亲王见了你也得屈膝叩安,更别提承贝子,想要什么,你只消说一声,谁人敢不从?不想见他,你只消说一声,又有谁人敢不遵?”额尔德淡淡地提醒她。 “不,不对,”梅儿不以为然地猛摇头。“倘若我嫁过去了,他是夫,我是妻,妻从夫,天经地义,夫尊重妻,理所当然,论什么公主,论什么尊卑,那都是毫无意义的。额娘说过,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倘若我俩没有感情,端着公主的架子又有何用?我只觉得可笑!倘若我俩有感情,又何必让一个空幻的头衔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只觉得愚蠢!” “那要论什么?” “自然是论伦理纲常。” 三十一 她说得有力又毫不犹豫,可见这是她发自衷心的肺腑之言。 额尔德紧抿着唇,深邃的瞳眸仿佛要探入她内心般盯住她的侧脸,怔忡地沉默了好一阵子。 静得太久,梅儿不禁狐疑地横过眼来察看,以为他睡着了。“大哥?” 悚然一机伶,额尔德急忙移开目光。“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梅儿关心地问。“怎地呆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无法说出口的事。 “想什么?啊,对了!”梅儿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咱们明儿去一趟花市。” “花市?” “对啊!园子里的花都枯了,咱们买些花种子来种好不好?” “是可以,不过你会种花吗?”额尔德满眼怀疑。 “不会,可是我们可以问花贩子嘛!” 额尔德想了一下。“是可以。” “那明儿五更前就得起床了哟!” “五更?” “晓市交五更就开始了呀!” 晓市? 这下子又得逛上一、两个时辰了! 种花这种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可也不简单,要尽心照料,要细心呵护,尤其一开始的时候,倘若方法不对,就算种子种下去了,你渴望它开花,年年月月深情款款地盯着它,它却连芽也不给你冒出来。 “你真的要种在这里?” “花贩子说的呀!这种天气七天不发芽就得重种,那边种不起来,也许这边的土壤比较适合嘛!” “好吧!花锄给我,我来挖。” “那我去莲花池提水!” 卷高了衣袖,额尔德高高举起花锄,锄了片刻,莲花池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拍水声──仿佛浅滩上的鱼在叫救命,还有咕噜噜的冒泡声──好像大热天里谁在猛灌清水,心头一惊连忙回头,却只见到两只手在池面上挥舞,如果不是看不见她的脑袋,他会以为是谁在欢呼。 一个倒旋,他即刻飞身掠过池面一把抓住挥舞的手,哗啦啦地拉起湿淋淋的人儿纳入怀中,一边继续飞向厢房,一边急问怀中的人。 “小妹,你还好吧?” 不知喝了多少水的梅儿不停呛咳,不但吐出好多水,眼泪鼻涕也跟着冒出来,满头满脸糊糊的一片,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小妹?” 又过了好半晌,呛咳声才稍稍缓和下来,梅儿勉强挤出一丝笑,“那水好……好难喝……”然后揪住他的衣襟深深埋进他怀里。“真的……好难喝喔……” 细微的啜泣声隐约自他怀中溢出。 搂紧她微微颤抖的娇躯,他知道她害怕,心里想的是温言安抚她、呵护她,让她镇定下来,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脑袋里却很明白换下湿衣裳才是她现在优先该做的事。 “小妹,先换下湿衣服,我去帮你烧热水。”说着,他想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却揪住他不放手。 “那……那石头好滑,我不……不小心滑下去……”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知道,不要紧,只要泡一下热水就没事了。”他的声音轻细得仿佛微风飘过。 “我……我以为可以自己爬上来,可是……可是池底也好……好滑……” “你应该叫我的。” “水好……好深……” “以后提水由我来。” “我……我不会游水……” “过两天大哥教你。” “我……” “小妹,放开我,你必须先换衣衫。” “不要!” 静了一下,额尔德轻轻扶起她的下巴。 “小妹,相信我,已经没事了,嗯?” 三十二 她的睫毛上犹沾着几滴水珠,不知是池水或泪水,湿润的杏眸盈盈如秋水,无助的,凄迷的,怯生生的瞅着他,像被殴打后再遭遗弃的小狗,柔腻的嘴唇嗡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入眼她那惊魂未定的柔弱模样,原想再多抚慰几句的额尔德不禁有些恍惚,心脏奇异地紧缩,眩惑于她这一刻的楚楚可怜神韵是那么美,那么扣人心弦;更心惊于胸口中的激荡,是陌生的,也是令人震撼的,于是,他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四目相对,无言的情韵在浑然忘我中悄然对流。 片刻后,不自觉地,他徐缓地俯向她,她眨了眨眼,瞳底的无助消失了,同时抹上困惑与颖悟,她的眼眸更湿润,仿佛掩上一层淡淡的薄雾,隐藏住她心底的千丝万缕。 他的唇几乎贴上她,就在这一剎那,她清甜如兰馨的气息先行呼上他,瞬间,他如遭雷殛般地全身一震。 “我在做什么?”旋即丢下她猛然跳开,满脸罪恶地落荒而逃。 留下梅儿怔忡了好半晌,而后,她双手交覆在胸口轻轻叹息。 原来,这就是额娘所说的心动吗? 好美的感觉啊! 但是,她实在不应该为他心动的,她早已许配给喀尔喀贝子,这是不允许反悔的婚事,她不能也不应该为其他男人心动,她最好趁早与他分开,以免自己越陷越深惹来痛苦。 她的理智如此告诉她。 然而,她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想和他分开。 也许她要求这两年的自由,寻求的就是这么一次心动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寻着了,她割舍得下吗? 不,她割舍不下他,也割舍不下这份心动。 所以,痛苦亦无妨,折磨也值得,纵使这相处的日子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还是不想和他分开。 如果她只能拥有黑夜前的夕阳,就让她好好拥抱这仅有片刻的灿烂吧! 广州府没有苏杭的纤细优雅,也没有开封的繁华鼎盛,更没有北京城的宏伟壮观,但它却十足是一座美的城市。 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终年灿放的百花令人好似置身于花的国度里,入目是随处可见的缤纷璀璨,浅醺的风吹来的永远是浓郁的香,还有高大挺拔的白桦,亭亭如盖的古榕,这是一座充满自然风情的城池。 不过梅儿的花却是怎么种都种不起来,种得她快挫火儿了。 “桃花若是再种不起来,我就改种兰花,兰花种不起来就种菊花,菊花种不起来种桂花,桂花种不起来种……” “买这么多菜吃得完吗?别浪费了!” 温煦的阳光下,提着菜、拎着水果、包着鱼虾和肉,梅儿与额尔德两手俱是满满的食物,走在星星点点的树影下。 她满脑子想的是怀里的花种子,额尔德担心的却是吃上三天都吃不完的食物。 “哦!大哥不是说前两天在茶馆里吃的鲜虾馄饨和蟹黄鸡翼球很好吃吗?我想试着做做看。” “……唔。” “大哥觉得上回我做的山楂奶皮卷和蜂巢芋角如何呢?” 为了挽回一点颜面,她卷起衣袖进厨房里使出浑身解数,证明她在花圃里不行,但在厨房里可是没有几个人比得上的。 “……甘香浓郁,口味道地。” “太好了,我试了两次就成功了呢!” “……” 自溺水那日开始,额尔德又回到原来那个严肃呆板的公主护卫,没有笑容,没有疼爱,淡漠而矜持,老是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偶尔被她逮到久久凝视的目光,他也总是一脸罪恶感的迅速别开视线。 她知道,他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心动,所以产生罪恶感。 三十三 他必然也明白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是堂堂和硕公主,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他没有资格对她心动,更没有资格对她兴起非分之想。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 但是他心动了,甚至差点亵渎了她,所以他只好避开她,以免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们都知道,他这么做才是对的。 “之前没有多少机会展现手艺,现在既然暂时安定下来,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 “我可以每日每餐煮不同的菜,整整一个月喔!” “……” 他们都知道,他这么做才是对的。 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为他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可以压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视她的依恋,可以拒绝她的付出,可以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她做不到。 不过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绝。 夕阳虽灿烂,却已勾上几抹暗黑,她要拥抱这灿斓,便也得连这几抹暗黑也拥抱进来。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伤也值得。 “当然,大哥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尽管告诉我没问题。” “……” “没有吗?那么……有不喜欢的菜,说了我以后就不会再做。” “……” “也没有吗?那就……”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伤也值得。 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任何伤害,如今,她常常要对着他自说自话表演单口相声,他则闷不吭声作哑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愉快无比。 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相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乐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她一个人,他们终于回到别苑,在门口,梅儿把菜全交给额尔德拿去厨房,打算关好苑门后先去瞧瞧这回种的花籽冒出芽来了没有,没有的话她就要改种兰花了。 突然,阖上门的动作半途停住。 梅儿好奇地遥望远处走来的母女,三十多岁的女人挑着两担青菜,裙裾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脸蛋,可爱极了,母女俱是一身陈旧褴褛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极是窘迫。 这儿是富贵人家的别苑区,原是不该有穷人出现的,梅儿猜她们是贪图路近才打这儿经过。 “请等等!”梅儿不觉脱口唤住她们。 女人脸上立刻浮起一片惊慌。“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走这条路,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不,你别紧张,我……”梅儿忙缓下语气安慰对方。“呃!我想买菜。” “买菜?”女人看了一下担子里的青菜,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请问姑娘想买多少?” “全部!”梅儿再度冲口而出,但她并不后悔。 “全部?”女人惊讶地喘了一口气,旋即跃上满脸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着把青菜包扎起来放在苑门口地上,梅儿蹲下去对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赚钱请大夫给爹爹看病。” 梅儿不觉朝女人看过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忙碌。 三十四 “为了养活我们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现在该换我来照顾他了。” 女人的语气非常平淡,却包含了无怨无悔的深情,梅儿不禁心头一阵酸涩,赶紧把湿润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脸上。 “你帮娘娘的忙吗?”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帮娘娘卖菜。” “好乖。”她疼爱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然后起身。“多少?” “三十文钱够了。” 梅儿伸手入怀,迟疑一下,然后掏出一块碎银塞入女人手中。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就这给你吧!不用找钱了。” 女人惶恐了,捧着碎银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姑娘,这实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这么小小一块碎银,居然让她掉下眼泪来了。 不让女人把碎银还回来,梅儿兀自吩咐道:“还有,下回你再有卖不完的菜,全给我送来,我都买了……呃,苑里人多,需要很多菜。” 闻言,女人的泪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着银子哽咽不已。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梅儿又蹲下,塞了几文钱给小女孩。“妹妹好乖,来,这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女孩咧开惊喜的笑。“谢谢姨!” 望着那对母女离去的急促脚步,梅儿知道女人要赶着回去请大夫给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阵翻腾。 片刻后,她转身,却见额尔德静静地瞧着她,表情严肃但眼神奇特,有赞佩,有感动,还有一些她不懂的东西,她不禁尴尬地咧咧嘴。 “那个……我们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点青菜比较好。” 两担青菜? 那足够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当牛不成? 但额尔德并没有提醒她这件事实,仅是弯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厨房。 “我喜欢吃青菜。” 梅儿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对啊,对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兰菜炒肉丝、鱼香茄子、镶肉苦瓜……”居然列举起“菜”单来了。 然而不过片刻,她开始越说越慢,笑容也逐渐消失,最后浮上满面怅然之色。 “其实我倒羡慕她,虽然生活困难,但夫妻恩爱,一路走来虽艰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额尔德忽地别开脸,眸底痛苦之色一闪即逝,梅儿没有注意到,她想着别的事。 “大哥,我们住在这儿两个多月了喔?” “嗯?啊……”额尔德深吸了口气,转回目光。“是,两个多月了。” “那你……”梅儿斜着眼瞟向他。“有没有发现城门口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有。”额尔德颔首。 “大哥知道为什么吗?” “民间生齿过繁,田少人多,以至于粮米短缺物价上扬,尤其是沿海辽东至广东的缺粮情况更为严重,再加上连年风潮灾、水灾,侵贪之员又比比皆是,贫户自然只见多不见少。” “朝廷没有拨银赈灾吗?” “是有,但……”额尔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赈济到灾民的银两并不多。” 梅儿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肃贪虽严厉,然而官场长久以来的积习,官员互庇的现象并非能轻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终有人勇敢的贪,壮烈的贪。 而乾隆帝一即位即标榜以中道治国,改行宽和政策,这简直就像在鼓励大家一起来贪,贪渎的风气因而又炽热地吹起来了。 “侵吞?” “这也是官商勾结的好时机。” 梅儿脚步骤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来了,额尔德也跟着止步,询问地俯视她。 片刻后,她仰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请人帮我们吃。” “可以。” 于是两人齐步往后转,又走回苑门口。 “贫民都住哪儿?” “东门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买鱼。” “我们可以先去鱼市一趟。” “还有肉,刚刚买的肉可能不够。” “再顺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粮行一趟。” 他们买了很多鱼,很多肉,还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见到那一大片破败的贫户区,梅儿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帮不上忙,杯水车薪实在济不了啥事。 “大哥,谁负责赈粮?”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负责。” “这样啊……”梅儿沉吟片刻。“大哥,倘若我们沿海走一趟,你以为我们会碰上珍格格吗?”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个险了。” “你是打算……” 梅儿顽皮地挤了挤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们的花园够不够漂亮啊!” 三十五 第六章 堂堂和硕公主名头虽响亮,却没有权,但是她有高贵的身分,还有一张嘴。 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爷的耳根子旁嚼上几句“闲话”,无端招来皇帝大爷的“眷顾”。 乾隆为政虽宽仁,但照样惩贪。 自广东一路“逛”下来,虽治不了贪官,可梅儿总要监督他们将百姓该得到的赈济落实到百姓身上之后,她才肯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刻,他们正往江宁而去,时序也已入秋,远处山脚下丹枫如火,衬着澄蓝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适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伤的季节。 所以她才会觉得那枫林虽美,却又如此凄然吗? 策马慢骑,梅儿有意无意地时而转头向身旁的额尔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无奈。 每每监督赈济工作得到圆满的结果后,他给她的眼光是赞佩的,是激励的,但人却离她越来越远;相对的,自从察觉到对他的那份心动之后,相处的时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动的提升,恋慕的情意是如此明显地在她心中逐渐加温,使她不自觉地老是想亲近他。 但只要她进一步,他总是立刻退三步,虽然气苦,但她也明白他这么做才是对的,也是不得已的。 没错,他是不得已的。 因为她瞧得见他眼中越来越常显现的痛苦与挣扎,还有满满的罪恶感,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这种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从她了解自己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到阿玛额娘的处境时开始,她就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学习如何将痛苦化为坚强,接受她想要的也许永远得不到的事实,并满足于她所能拥有的。 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为她个性中的一种习惯,她不是不难过,只是…… 习惯了。 就这点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大哥,还有几个地方要去?” “辽东离京师不远,情况不严重,所以只剩下苏境了。” “只剩下苏境?那么,我还有半年时间……” 她能做什么呢,在这半年时间里? 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么呢? 纵使皇帝爱民,朝廷积极于拨银赈灾,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赈灾当作一回事,甚至还忙着催租征赋,百姓不乱才怪。 一踏入苏境,梅儿与额尔德便不断耳闻这种情况。 “……暴雨水患,麦收无望……” “……囤积居奇,哄抬米价……” “……拥入典吏衙署,毁坏轿椅家私……” “……聚众罢市,抬神哄闹,威胁官府放赈……” “……饥民抢夺官粮……” “……截抢外运米船……” 额尔德大皱其眉,梅儿连连惊呼不已。 “大哥,苏境好像最严重啊!” 额尔德颔首。“今年苏境已历经三场暴风雨了。” “难怪。”梅儿喃喃道。 宜兴县的丁蜀,一派陶乡风情的小镇,陶铺的路、陶砌的房、陶围的院、陶迭的墙,纯朴又高雅,这儿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响,但在饭馆内,食客所谈论的俱是风灾水患所引起的民乱。 “我们要不要先到无锡去看看?” 三十六 “不适宜。” “为什么?” “既是最乱的地区,自然不安全。” 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越来越拘谨的言词,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连眼神也不给她瞧见……不,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是这种教人火冒三丈的态度,面对她总是半垂着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就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这种情况实在令她生气,致使她忍不住赌气地脱口道:“我偏要去!”头一回,她表现出任性的姿态。 没办法,她才十五岁呀! 沉默一下,“那就去。”额尔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事实证明额尔德说的话才是对的,而梅儿赌气之下所做的决定是错误的。 还不到无锡,只不过在邻近某个无名小村庄里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们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还是乱七八糟的杂牌军,男女老幼,锄头、斧头、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剃刀和炒菜铲,最厉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种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无双,所向无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种田?打猎?做饭?还是搬家?”梅儿惊讶地咕哝。“不会一起来吧?” 额尔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杂牌军。“你们想干什么?”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气势,再加上这会儿的沉肃语气与威棱眼神,简直就像个领兵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无敌,顿时骇得那票“劫匪”脸色青白地连退两大步,除了男人们之外,其他人的“武器”铿铿锵锵掉了一地,破破烂烂的,好像铁铺里有待整修的工具,还有娃儿吓得尖声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来了,看上去好不凄惨。 好半晌之后,一个结实粗勇的壮年庄稼汉才抓着斧头,在众人的“推举”下紧紧张张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们身上的银票和银两统……统统交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完,马上回头询问地望着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说错什么? 大家拚命点头鼓励他,于是他勇气倍增,转过头来继续说:“留……留下买路钱就……就饶你们一命……不,两命!”又回头,大家再次拚命点头,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还威风八面地对他们挥挥斧头,“对,就是这样!”也不再结巴了。 是怎样啊?做拦路劫匪是这样做的吗? 换她来说还比他们溜呢! 梅儿啼笑皆非地环顾那群团团包围住他们的杂牌军,心中并不生气,也不害怕,反而低劝额尔德按照他们的话做。 “大哥,你瞧瞧,他们个个肌黄面瘦、衣衫褴褛,可见他们是饥寒交迫的贫户饥民,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们,反正我们也不怕缺钱,就把银票银两给他们吧!” “给了也没用。” “呃?” 梅儿这才察觉额尔德的语气很奇怪,不觉纳罕地朝他看去,发现他脸色凝重,两眼注视的不是那些包围住他们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树下两对双臂环胸悠哉悠哉状似看热闹的年轻男女。 “他们是谁?” “怂恿这些百姓来抢劫的人。” “咦?”梅儿连忙再凝目仔细端详。 没错,他们既不像贫户也不像饥民,而且又佩刀又带剑,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银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吗?”梅儿更压低了声音问。 “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赈灾之事已广为流传,恐怕他们是已经知道你是谁而特意来绑你,交不交银票都一样麻烦。”额尔德轻轻道。 梅儿抽了口气。“那他们为什么要怂恿百姓来抢劫?直接绑我就好了呀!” “他们在试探,倘若你真是公主,绝不会伤害这些百姓,待确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亲自下手。” 三十七 “他们……”梅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绑我?” “八成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 “天!”梅儿惊喘。“那怎么办?” “先解决那几个怂恿者。” 梅儿望着那几个人楞了一会儿,“对不起,”螓首惭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任性,他们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额尔德这才收回视线俯下眼来看了她一下。“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仰眸,“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很抱歉为你招惹来麻烦。”梅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额尔德轻轻叹息,严酷的表情融化了,“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几个麻烦人物。“也有责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们还在嘀咕什么,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紧张,那个庄稼汉耐不住又结结巴巴地吼过来。 目光转注那些“劫匪”,梅儿也叹息了。 “大哥,不要伤害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被怂恿,总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来着实不容易,不能伤害他们,又得保护梅儿,还要抵抗他们愚蠢的攻击,防备那几个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袭,最最可笑的是,还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误砍了自己的人,这可不是普通的高难度。 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额尔德左臂猝探锁住梅儿腰际,猛吸气,颀长的身躯在一片惊骇声中蓦而腾飞升旋,同时右手入怀取出一张银票射向庄稼汉,旋即凌空暴转,轻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间即逝。 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瓮中之鳖竟然会使出逃之夭夭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们的手掌心,柏树下四个年轻人不禁呆的一呆,继而狂吼一声随后追上去,最后一个还朝空中甩出一支响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抢匪”举着挥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直至那位庄稼汉抢匪仁兄从地上捡起一张一千两银票,顿时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见了更是张口结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肥羊”先留下“买路财”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后── “我们是不是改行拦路打劫比较‘安全’?”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树影飞快掠过,快得来不及将闪过眼前的景物摄入瞳孔内,梅儿双臂紧搂住额尔德的颈脖,惊异地张大眼,感受那无可比拟的速度,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跑得比马还快。 不,他是在飞! 两眼往下落,梅儿发觉额尔德不知何时已飞到树梢上来,抽了口气,双臂不由得更使力,并紧张的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再也不敢朝下看了。但是…… 她在他怀里呢! 她以为永远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他甚至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但此刻,她真的在他怀抱里呢! 虽然初次与男人如此贴近使她紧张得心头小鹿乱乱撞,羞涩不安地想推开他,但这片刻的温馨与甜蜜更令她依恋不已,情不自禁更贴住他;阵阵纯男性的气息扑鼻袭来,让她感到有些慌乱,也有些振奋,那宽厚有力的胸膛更教她深刻的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 她多么希望能永远依偎在这副胸膛上!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她懂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丧失很多选择的权力,包括她想永远依赖的怀抱。 所以,就这片刻间也好,她也只想要这片刻间,让她能够作一场短暂的美梦,想象自己曾经拥有过这副胸膛,即使是短的可怜的片刻间,这依然是一场美梦,依然是她曾经拥有过的。 这片刻间的美梦,足够了! 不过,虽然她不在意这片刻时光有多短,但最好还是能越长越好,然而世间事总不如人意,美梦由来最易醒,她不过才陶醉了一会儿,飞驰之势便猝然而止。失望之余,她不禁讶异地瞧了他一下,但见他神情阴郁地盯住前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赫然是八个老少不一的武林中人。 “他们又是谁?” 三十八 “同党,想必是适才那支响箭所召集而来的。”说着,他慢慢将她放下地,心中明白这一战恐怕是逃不过了。 “又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梅儿喃喃道,见那八个人老少不一,僧俗道尼皆有,甚至还有位美艳妇人,三十出头,眉眼间娇俏可人,看神气状似八个人之中带头者。 正打量间,美艳妇人出声了。 “把公主留下,你自去逃命吧!”倒是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了说,也很慷慨,居然肯放过“清狗”。 “要公主留下,可以,”额尔德毫不犹豫地说。“先过我这一关!” “挺忠心的嘛!”美艳妇人盈盈上前两步,目中忽地出现一抹疑惑。“奇怪,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额尔德不假思索地否认。 “我也认为没见过,不过……”美艳妇人蹙额,“确实有点眼熟啊……”随即甩甩头。“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想把命留在这儿吗?好死不如歹活哟!” “不必多说,”额尔德下颚绷紧,冷硬地道。“划下道来吧!” 就在此时,先前那两对男女也追到了,十二个人团团围住额尔德与梅儿。 “既是如此,”美艳妇人缓缓举起右臂,“就按照你的愿望,让你博个忠勇护主之名吧!”右臂猛然落下。 十二个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围扑上去。 在那片宛如惊涛骇浪的压力袭到之前,额尔德已然再次搂住梅儿腰际有若龙卷风般暴旋而上,同时以快得无可言喻的速度推出三十七掌并飞出包围圈,梅儿也很捧场地适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以壮声势,就在那一瞬间,许多紧迫的问题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 梅儿完全不会武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她不但无力自保,也无能帮上他的忙,这都不打紧,她还老是在惊险状况时失声尖叫──就在他耳傍,叫得他魂飞魄散心惊胆跳,差点聋了,这才是最紧急的问题。 还有那十二个敌手,他相信其中有八个即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南八侠的亲传弟子,其他那四个也非弱者。 而他拜师学艺时间未久,纵然师傅传授给他的武功招式奇绝天下,内力却不足以尽展出招式的威力,他实在没有把握在带着梅儿,仅能以单手应战的情况下犹能全身而退,又不可能放下她,他猜想她会立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闭上眼睛,不要叫!”他低叱,刷一下抽出从未使用过的软剑,横臂一抡,暴闪的流灿光华有如狂风暴雨般漫天倒海地涌向四面八方。 梅儿噎了口气,忙收回扯一半的尖叫,闭上眼。“对……对不起。” “不叫你张眼便不能张眼!”身形一晃,洒逸地脱出三丈外,软剑抖起一溜溜寒芒,凌厉无比地暴射追掠而至的敌人。 “知……知道了。” 软剑继续左右翻腾,上下回转,一片片、一波波、一层层晶莹夺目的灿芒纵横交织,似流虹,似瑞雪,又似翻天巨浪,逼得那十二人左支右绌地陷入缠战之中,意外又惊骇地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太小看对手了。 “不过区区一个护卫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 这种想法是否太乐观、太不谨慎了? 原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却耗在这儿苦苦纠缠,倘若时间拖久了让官兵赶来,届时事情闹大了对他们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搞不好这个计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绑了公主又如何? 值得冒这种险,只为了拿清廷公主去交换前朝的玉玺吗? 怎么衡量都不值得! 不过想是这么想啦!那十二人手底下却仍不留情地出招,紧凑密集地相互配合,层层迭迭的刀光剑影仿佛天罗地网般兜头兜脸地朝敌手覆盖过去。 额尔德倏地一声怒喝,软剑猛然扬起一圈雄伟无匹的日阳般光轮,层层密密地扩散开来,霎时间,只闻一片清脆的叮叮咚咚声,仿佛滴水落玉盘,那十二人便狼狈地退回原位了。 眼看情势不对,美艳妇人忙朝一位白衫年轻人使去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微微颔首,于是,十二人稍退即回,再度合作无间地以悍勇无比的气势围攻上去。 三十九 额尔德目光深凝,半步不退,右手猛挥,幻映出一团团光影银弧,顿时,六人踉跄退开,但另六人即刻补上位置,就在这时,美艳妇人又一次向白衫年轻人使了个眼色,白衫年轻人眼中阴毒之色倏闪,在抛出飞钩的同时自口中吹出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目标是──梅儿。 额尔德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想到白道中人也会使出这种下流手段,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伤害梅儿,再加上距离也太近了,那根银针又不带丝毫劲气,等他察觉到有异时,那根银针已然距梅儿不到两指宽远,他只能竭力闪避,但是…… “住手!”美艳妇人陡然大喝。 其他十一人应声退开,额尔德右手垂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梅儿依然趴在他左肩上,双眼紧闭。 “我想你应该察觉到了,”美艳妇人满脸得色。“你的主子中了银针,那银针上涂了唐门剧毒,倘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她活不过三个时辰……” 梅儿抽了口气,但还是不敢睁眼,因为额尔德没让她睁眼。 “……为了你主子的性命,你最好乖乖的把她交给我们,我相信清狗皇帝定然不会……呃?” 话说一半,美艳妇人突然呆住,同其他人一样不敢相信额尔德会再度使出逃之夭夭那种烂招,只一个起落,人影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怎……怎么会?他不怕他的主子毒发身亡吗?”美艳妇人无法置信。 “不可能不怕,除非……”白衫年轻人阴沉地眯上眼。“中银针的不是他的主子。” 美艳妇人美眸倏睁。“是他?” “只有这种情况能够解释他的行为。” 美艳妇人皱眉,“真傻,他以为在他毒发身亡之前可以把他的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吗?”摇摇头。“太愚蠢了,那种毒可是无法以内力阻止蔓延的,而且他越是使用内力,毒也蔓延的越快,照他那种尽展轻功的情形来看,恐怕用不上一个时辰他就得上地府去换个主子尽忠了!” “那么我们只要等他毒发身亡就可以轻易掳着清狗公主了?” 美艳妇人颔首,“没错,这样倒是便宜了我们。”她弯身拾起一条细金链子,上面坠着一枚梅花坠子,看了一下,纳入怀中。“好,那我们追上去吧!别失了他的踪迹。” 说罢,美艳妇人领着其他十一人便待随后追上去,谁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吸上来,面前骤然飘落一人,毫无征兆,无声无息,仿佛鬼影现身,吓得众人差点失声叫出来。 不过众人再惊吓也没有美艳妇人那般惊吓,甫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五官一下子扯歪了,脸如死灰,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出来了。 “你你你你你你……” 其他人见状不禁惊疑不已。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会抖起嗓子来?这太不正常了,对方到底是哪一号牛鬼蛇神会吓得她如此失态? 思忖间,众人不约而同朝那人仔细看去。 也不怎么样嘛!大眼小嘴儿,清清秀秀的书生型人物,三十多岁年纪,斯斯文文的,虽然眼神冰冷了一点儿,表情严酷了一点儿,煞气浓烈了一点儿,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值得吓成那样吗?瞧,还在那边:你你你…… 真是太丢脸了! “王瑞雪,多年不见,你连话也不会说了吗?”那人许是被“你”的不耐烦了,冷冰冰地嘲讽道。 美艳妇人──王瑞雪噎了一下,“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又你了半天才勉强说完一整句话。 那人冷冷一哼。“想动我女儿,先问过我再说!” 他女儿? 谁呀?没事谁会去动他……慢着,难道是……不会吧? 王瑞雪脸色开始发绿。“她她她……她是你的女儿?” “适才我是那么说的。” 王瑞雪呆的一呆,脱口道:“但她是公主啊!”莫不成他和雍正的嫔妃有一腿或两腿? 仿佛能看出她的想法似的,那人眼色更森然,语气更寒瑟。 四十 “她是从小抱养在宫中的公主。” 王瑞雪又窒了一下。“是……是柳姑娘生的?” “我只有一个妻子!” 王瑞雪的脸全扁了,“天哪!谁不好挑,我偏去挑上他女儿,”她不由得苦着嗓子喃喃埋怨自己。“真是不要命了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 “哪能没有,”王瑞雪不情不愿地咕哝。“我都被你废过一次武功了!” “这回我会点你残穴。” “不!”王瑞雪失声惊叫。“不要,我不是想动你女儿的主意,真的,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我发誓!我……我绝不会再去找她,远远见上她我就躲,这样可以了吧?” 那人冷森森地注视她片刻。 “满儿生的孩子你们最好都躲远一点!” “那还用得着你说!”不只他的孩子,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事物全都要躲得远远的,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那人满意地颔首,再伸出右掌。 “什么?”王瑞雪两眼茫然地看着他的手。他要什么?炫耀一下他的手比女人还要细致白嫩? 啊,对了,他要解药! 一声不吭,王瑞雪立刻乖乖奉上银针剧毒的解药,只盼眼前的煞星快快消失。 “不是这个。” “咦?你不要解药?”王瑞雪错愕地楞了楞。“那你要什么?”也是,他向来只在意满儿一人,其他人的死活根本不论。 “金链子,那是满儿给梅儿的。” 瞧,又是满儿,满儿的孩子,满儿送女儿的金链子,他的脑子里永远都只有满儿,难怪姊姊对他痴心至今,因为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连她都很羡慕满儿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专情。 王瑞雪把金链子放在他掌心里,他立刻握紧拳头将金链子包起来。 “还有……” “呃?” “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更不想瞧见你!” 那人哼了哼。“记住你说过的话。” 王瑞雪尚未及回应,只一眨眼,那人即已失去踪影,心情一松,顿时脚软坐倒地上。 “王姑娘,他究竟是谁?” 王瑞雪瞟一眼那张张不以为然的脸,“还会有谁?”苦笑。“不就那个我姊姊下令所有人都要远远避开的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继之以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呼。 “庄亲王允禄?” “答对了,”王瑞雪仍在苦笑。“可不正是那位煞星!” 那个该死的娃娃脸,好过分,居然看上去依旧那么年轻! 风声再一次在耳边呼呼吹啸,梅儿仍是紧闭双眸,只猜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让她张眼。 好半天后,突然,额尔德一个踬簸险些将她摔在地上,梅儿差点睁开眼,但额尔德马上又站稳了脚步继续往前飞奔,她松了口气。 可是不过片刻,他又一次踉跄,这回,她注意到他有点喘息。 “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的语声喑哑。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不可以。”说着,他又颠跛了一下。 她又注意到他奔驰的速度很明显的减慢了,心里有点不安。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 “没……”还没说完,他人便往前扑倒,但仍在最后一剎那勉力翻过身来仰跌在地上以免压到她。 都摔得七荤八素了哪还管得了额尔德许不许她睁眼,梅儿一回过神来马上朝被她压在地上的额尔德看去,但见他面色灰败唇瓣泛青。 “大哥!”她惊恐的叫,慌忙从他身上爬到一旁。“大哥,你怎么了?” 额尔德勉强张开眼睛,“不……不要紧。”然后使力撑起上半身。“我必……必须把你送……送到江宁交……交托给……给……”话说一半突然倒回地上去。 这回,他没再睁开眼睛。 “大……大哥?”梅儿颤着手推推他。 额尔德一动也不动,梅儿益发心慌,更加使力推着他毫无动静的身子。 “大哥?不……不要吓我啊,大哥!” 额尔德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梅儿不禁惶恐地哽咽出声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发誓,大哥,我绝不会再赌气,不会再任性了,大哥,你醒醒啊!” 可是无论她如何忏悔呜咽,又推又摇,额尔德始终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哪,谁来救救大哥啊,谁来救救他呀!” 但是在这荒山野地里,除了野狼野狗,连鬼影都不见,哪里会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 连叫救命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有。 “我听话,不再赌气,不再任性,我一定会听话,求求你,大哥,醒醒啊!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求你醒醒吧!大哥,醒……” “你发誓?” 咦? “不再赌气、不再任性?” 呃? 梅儿急忙抬起头来循声看去,但见额尔德脸色已恢复正常,唇瓣温暖,哪有一丝半毫中毒的征象,他徐徐打开眼,往下凝住她,她愕然离开他胸前挺身坐正,眨了眨眼再仔细确认一次,然后,杏眸中蓦然闪射出狂喜的光彩,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唯有如释重负的欢欣。 “大哥!”她再次趴回他胸前嚎啕大哭,高兴的大哭。“太好了!大哥,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刚劲有力的健臂怜惜地环住她纤细颤抖的肩,脸上飞过一抹无奈的痉挛,瞳孔中是无尽的爱怜与深沉的痛苦。 他还能忍耐多久? 四十一 第七章 两江总督衙署原为前朝汉王府,建筑恢弘巨大,还有花园流水,富丽堂皇不输北京内城里的王爷府。 不过对梅儿来说,再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比得上皇城那般伟大。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秋水明眸仍眶着一圈红,梅儿担忧地瞅着额尔德一再又一再地问。 “我根本没中毒针,怎会有事?” 又盯着他端详半天,见他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梅儿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沿着杜鹃花圃往前漫行。 “不过还真是差点吓死我了呢!我以为大哥真的中毒针了,想着说大哥若是真的死了,梅儿该怎么办?没想到大哥竟然没事!” “……” “唔,我在想……”梅儿摘了一朵杜鹃。“干脆就让两江总督去督促江宁布政使落实赈济,我们在这里休息几天,无论如何,这两个月里来,我们确实是赶得好辛苦呢!” 她不气他骗她,不气他吓她,只为他设想,想他是这两个月来太劳累了,而她的确是赌气下错了决定,所以他耐心用罄,决定给她一点小……不,是大刺激,这是她应得的警告,她想。 额尔德脸颊痛苦地连连抽搐了好几下。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她对他越体贴,眸底恋慕之情更浓,显现在他神色上的痛苦就越深刻,她注意到了,也可以感觉得到他在挣扎。 现在,她更可以确定他对她不是无情,而是开不了口。 “不要想太多,大哥,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这一年半里来真是辛苦你了。” 要想还是由她来想。 如何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解决他们之间的身分距离,摆脱她既定的婚事,好让他能开得了口,这是她的问题,也只有她能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症结全在于她。 虽然只在两日之前她依然认为自己只要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就够了,可是在他中毒面临死亡之际,她以为他一定会死,以为自己一定会失去他,当时那种绝望的痛苦宛如心被撕裂了一般,深刻沉重得教人无法承受,也使她没有办法如同过去那样消化这种痛苦。 她坚强不起来! 如果他真的死了,这股痛苦必定会伴随她一生,终身折磨她的心灵,直至她老死…… 不,或许她会跟着他一起死! 于是,她知道了,她不想只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她不想让自己从这场美梦中清醒,因为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她没有办法再自己骗自己了。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想个能让他们在一起,又不会连累到庄亲王府的办法。 或许,她应该回去找额娘商量? “呜呜呜,老爷,人家为什么不能去看梅儿嘛?” “别老是用同一招!” “……老爷,好啦,让人家去看看梅儿嘛!好啦,好啦,瞧,人家都在跟你撒娇了耶!” “……” “……死鬼,你到底给不给人去看女儿?不给我扁你喔!” “……” “……呜呜呜,我好命苦喔!嫁了你这种又冷又冰的老公,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 “……” “……” “恶羊扑狼!” “该死!” 大野狼厉害,恶羊更凶猛,只一下,大野狼就被恶羊扑到床上去了。半个时辰后,恶羊心满意足地趴在大野狼胸膛上剔牙兼打嗝。 “老爷,为什么不让人家去看梅儿嘛?” “你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告诉梅儿那些她现在还不适宜知道的事。” “其实你也没告诉我多少嘛!”恶羊喃喃抱怨。 四十二 “够多了。” “那又为什么不能告诉梅儿?” “……” “好嘛,好嘛,不问就不问嘛!那告诉人家女儿好不好总可以吧?” “很好。” “很好?好个屁!倘若不是你安在天地会里的卧底通知你,让你十万火急赶来,适时挡下那枚银针,女儿就差点被人家给绑走了,你还说她很好?” “没人敢再动她了。” “你警告过她们了?” “对。” 恶羊突然狠狠地揪起一把狼毛。 “玉含烟?” “王瑞雪。” “哦!”狼毛逃过一劫。“不过皇上真的好小气耶!梅儿好歹也是个公主,他也不派个大内高手什么的,居然派出那种三流护卫,保不了我的宝贝女儿,自个儿还差点完蛋大吉,是怎样,宫里最近很缺人手么?连那种三脚猫也派出来了!告诉你,如果梅儿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就算皇上和喀尔喀贝子饶得了他,本福晋也饶不了他,你得帮我宰了他!” “他功力不足,这趟来我给了他一颗大还丹,以后就保得住你女儿了。” “你保证?” “我保证。” “好吧!我相信你,那……你真的不给我去瞧瞧梅儿?” “不给。” “绝对不给?” “不给。” “……我可不可以背着你偷偷去看?” “……” “咦?” 路走一半突然停步,梅儿眼带狐疑地望定某个方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互相推挤的人群之外也没瞧见什么碍眼事物。 “怎么?”额尔德问。 “我好像瞧见了……”梅儿依然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阿玛和额娘耶!” “他们若是有来,怎会不来看你?” “唔……说的也是,可能是我看花了眼。”梅儿喃喃道。“我们还是去买西瓜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夫子庙前挤过去,买到西瓜后再租了一艘画舫游河吃瓜。 “大哥,赈济已经都处理好了呢!” “你想离开了?”额尔德问,并递了一条湿毛巾给她。 放下最后一片西瓜皮,梅儿接过来湿毛巾擦了擦手。 “我想回广州府,我已经习惯那儿的逍遥自在了。” “那我们明儿个就走。” 不过人在倒楣的时候运气都很背,翌日,梅儿与额尔德甫一踏出江宁城门,迎面便撞上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双方异口同声惊呼。 然后,对方又多加了一句,“完蛋了!”随即回头张望,恰好见到珍格格数骑快马奔至。 “终于!”珍格格一见到梅儿便扬起一脸得意,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算被我给等到了吧! 梅儿皱了一下眉,随即展开一抹端庄温雅的笑。 “珍格格,还不见过本公主?” 得意消失,珍格格愤怒地哼了哼,当作没听见似的扯缰策马进城里头去。 “她还是会尾蹑而来。”车布登肯定地说。 “那还用说!”德玉咕哝。 四十三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说好不会合的,结果还是碰上了头。”德珠摇头无奈道。“现在怎么办?” 梅儿看了一下额尔德,再低头略一思索。“还是到广州府,横竖我们住在别苑里,她也拿我们没辙,就算她要住进去也是可以,不过一切得按规矩来,让她自个儿选择吧!” 因此他们还是按照预定到广州府去,只不过多了几根大蜡烛,恐怕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自在了。 人生,总无法十全十美。 重阳前,他们又回到广州别苑,除了跟德珠姊妹俩学游泳之外,梅儿继续努力种花大业,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德珠姊妹俩陪着她,至于额尔德则是能躲她多远就多远,如果能搬出去的话,他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 倒是车布登三不五时会来陪她磕磕牙,闲聊八卦。 “……这回任务完成之后德珠就要成亲了,说到她那未来夫婿可真是奇怪,明明整天笑嘻嘻的,却讲不上两、三句话,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哑巴。” 正蹲在旧花圃旁修剪花草的梅儿抬头看了车布登一下,后者坐在八角亭的栏杆上晃两腿。 “比大哥更不爱说话?” “没错。”车布登曲起一膝抱住。“呃,提到这,我想问你,小妹,你是不是和老大吵架了还什么的?” “没啊!”起身,移到一旁去,再蹲下继续修剪。“为什么这么问?”十几年前种的花草虽然大都因为乏人照料而枯萎了,但有些反而生长得更茂盛,譬如蔷薇,只不过因为缺乏修剪,看上去显得非常杂乱而已。 “呃,这个……”车布登抓抓头发。“我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奇怪,不如咱们分开走之前那么自然。”事实上,是非常不自然。 “……或许吧!” 哈,就说他眼光够精明吧! “为什么?” 梅儿没有回答,沉默好半晌后,头也不抬地反问,“二哥和承贝子是很好的朋友么?” “何止是好朋友,大家都说我们是兄弟!” “那么好吗?”梅儿低喃。“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虐待妻子啰?” 这回换车布登缄默了好一会儿。 “你想知道?” “废话,”梅儿横去一眼。“不然我问干嘛?” “为什么?” 当然是没安好心眼啊! 倘若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传言是事实,她就可以利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的要求皇兄取消婚事了。 不过这个原因她打死也不能说。“自然是因为我要有所心理准备啊!” “准备什么?”车布登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就算他真的有那种怪癖,你是堂堂皇室公主,他也不敢伤害到你头上来呀!” “但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嘛!”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唔……”车布登想了一下。“他很喜欢看书……” 梅儿呆了呆,皱眉。 很喜欢看书的巨人? 难以想象! “……不爱说话……” 幸好,一说起话来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人还是少开口为妙! “……不爱笑……” 四十四 没差,反正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就算笑死了也没人看得出来。 “……也相当有耐性。” 最好是,否则随时都要打死人了! 咦?不对,既然是很有耐性的人,又怎会虐待妻子? “既然如此,为何会传出他虐待妻子的谣言呢?” 车布登深深注视她。“你相信我说的?” “当然相信,你跟他那么熟不是吗?又不是不认识他的人道听途说来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梅儿奇怪地反问。 “谁知道,”车布登耸了一下肩。“也许我会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为他说好话。” 乌溜溜的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梅儿漾起狡黠的笑。 “二哥才不敢,否则等我知道事实之后,我会把你整得变猪头!” 车布登怔了一下,继而失声大笑。“你真是个可怕的鬼丫头!” “所以说二哥最好不要骗我啊!” “不会,”车布登笑着摇摇头。“我要骗你就干脆不说,说了便不是骗你。” “好,那就快说吧!”梅儿催促道。 车布登沉吟片刻,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你知道承贝子的首任妻子是谁吗?” “好像听说过,是……”梅儿想了一下。“五叔的三格格吗?那时我还不懂事,所以不太肯定。” “也是,那年你应该才五岁,承贝子是十八岁,三格格也是十八岁,而且……”车布登低喃。“她很像珍格格。” “那也不奇怪,她们是堂姊妹呀!” “不,我是说个性。” 猛然瞠大眼,“她们……个性很像?”梅儿结结巴巴地说,而后惊叹。“承贝子惨了!” “那可不……” 由于背景强硬,三格格嫁到了婆家照样骄蛮任性到不行,新婚夜便先来个下马威,威吓夫婿最好莫要违逆她、惹恼她,否则她会直接告到阿玛恒亲王那儿去,恒亲王再上告皇帝,届时夺爵罚俸是小事,要你全家人老命来赔罪也是有可能。 多亏承贝子能容忍下来,为了不想替出征打仗的父亲招来无谓的麻烦,他硬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当夜就睡到书房里去。 自那而后,三格格自己成天到处乱晃,耀武扬威地欺压夫婿的族人,却始终不给夫婿进房门半步,更不准夫婿管她,这倒也罢了,最令承贝子难以忍受的是,三格格对待几位姨娘也同样傲慢。 虽说姨娘并不是承贝子的亲生母亲,可也是对他有抚养之恩的人,他怎能容许妻子对长辈不敬,于是当年犹年轻气盛的承贝子为此同三格格吵了几回架,甚至在盛怒之下甩了她一巴掌,三格格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向恒亲王哭诉说夫婿殴打她,闹着说她不回夫家了…… “殴打?未免太夸张了!可是……”梅儿攒眉思索。“我记得五叔人还挺端正的,应该不会这样就信了她的话吧?” “你没猜错,恒亲王是不信……” 想是恒亲王也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并不追究那一巴掌,说好说歹又把她给送回蒙古。经此一事后,承贝子也学乖了,他终于了解是三格格根本不想嫁到环境困苦的蒙古,却被指婚许配给他,气不得皇上便恨到他头上来,于是他索性搬到另一厢房去住,并吩咐大家都不必去管她,由着三格格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但蒙古草原生活究竟与京里的优越环境相差极大,除了打猎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乐趣可言。正巧那时征讨准噶尔的主将被召回京里会商,准噶尔乘机攻进漠北,承贝子匆匆出兵防御,承贝子一离开,三格格便做了一项决定…… “什……什么决定?”梅儿忐忑地问。 车布登轻哂。“半年后,承贝子回去,三格格已然身怀六甲……” “那是好事啊!”梅儿脱口道。 “好事?”车布登露出嘲讽的蔑笑。“我刚刚不说了吗?从新婚第一日开始,他们就不曾同过房。” 梅儿怔了怔。“那……那……” “那是内务府大臣阿里衮的孩子。” 四十五 梅儿吃惊地张大嘴,连啊都啊不出来。 “几经思量,为了保全恒亲王的颜面,承贝子在一个月后对外宣称三格格因病亡故,再过一个月,她以恒亲王义女的名义改嫁给阿里衮。这件事的内情除了承贝子的家人、阿里衮、恒亲王和先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哇,好宽宏大度的人!”梅儿赞叹。“不过能嫁给中意的男人,这下子三格格她该没话说了吧?” “谁中意阿里衮啊?”车布登翻翻白眼。“她只不过是在找一个最喜欢的男人而已。” 三格格做的决定很简单,她不要皇上为她指定的男人,她要自己找,所以承贝子一领兵出征,她便立刻启程回京。 清制规定下嫁蒙古的公主、郡主等回京必须经过内务府请旨,所以三格格就认识了内务府大臣阿里衮。阿里衮年轻又能言善道,很快便得到三格格的赏识,又恰好阿里衮的妻子因难产而逝,寂寞得很,三格格长得也不错,故而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合到床上去…… “她怎么敢!”梅儿不敢置信地惊叫。 “她是料定了承贝子会看在恒亲王的面子上不好把事情闹大。” “真……真是不知廉耻!” “确实。”车布登深有同感地猛点头。“而且……” 三格格与阿里衮暗中来往了四个月后即对阿里衮感到厌烦了,于是决定这个男人不够好,她要另外找一个更好的。 正当这时,她赫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匆匆赶回喀尔喀草原,打算想办法把孩子赖到承贝子头上,可惜承贝子不上她的当,也不愿意戴绿帽子,因此她被迫改嫁给阿里衮,而这个男人是她早已厌倦的家伙,想到仍要被“困”在这种男人身边,她自然更是满怀怨怼…… “她不会是……”梅儿吞了口唾沫。“还想继续找下去吧?” “即便是也不容易,恒亲王盯得她死紧,怕她又惹出什么丑事来。”车布登耸一耸肩。“无论如何,那都不关承贝子的事了。” “也是。那后来呢?” “后来……” 由于不满承贝子不肯乖乖任由她摆布,“害”她失去找男人的自由,为了报复,她便开始编写剧本捏造事实,把那一巴掌说成了拳打脚踢,把因病亡故说成了被夫婿虐待死,到处传布闲言闲语。 谣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过分!过分!好过分!而且……”梅儿跳起来,不敢置信地大叫,还猛挥花剪。“居然没有人认得出散播谣言的就是三格格本人吗?” “请……请小心一点!”头一剪就从他眼前飞过,骇得车布登赶紧跳到亭子里去,免得莫名其妙变成瞎子兼刀疤老三。“你也知道皇亲贵族就是这样,名义是义女,其实是私生女,大家都这么认为,既是如此,同一个父亲,容貌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何况她怀孕之后胖了很多,模样多少有点不同,这样更没有人怀疑了。” “真是太可恶了,等我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事禀告皇上!”梅儿忿忿道。 “禀告皇上就不必了,我想皇上也许早就知道了。” “就算皇上知道了,”梅儿不甘心地嘟高了小嘴儿。“可是谣言就这样流传开来,承贝子的名誉……” “不,当年谣言并没有传得这么厉害。”车布登摇头道。“谣言之所以会流传开来,是在五年后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过世之后。” “那又是为什么?” 见梅儿进亭子里来把刀剪放在石桌上,车布登才放心地双臂抱胸倚上亭柱。 “你知道其其格公主吗?” “知道啊!蒙古科尔沁部达尔汉亲王的小公主,也是阿敏济公主的小妹,听额娘提起过好多回啰!”话落,双眸猛睁。“其其格公主是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天哪!她不会跟阿敏济公主一样可怕吧?” “唔……该怎么说呢?”车布登蹙眉。“表面上,她是个内向又温柔乖巧的小姑娘。” “表面上?”梅儿狐疑地重复。 “表面上。”车布登点头。“事实上,她的心机深沉又恶劣,以捉弄人为乐,她的内向是虚伪的表面,她的温柔乖巧更是骗人的把戏,平常一副恬静小媳妇的模样,暗地里却不断设计各种陷阱整人,每当人家狼狈地中了她的陷阱时,她就躲在旁边偷笑。” 他鄙夷地摇摇头。“但是起初都没有人想到是她在作怪,只以为是承贝子的弟弟在顽皮,直至有一回,她的游戏玩得太过火,导致承贝子的妹妹瘸了腿,策凌郡王一怒之下誓言彻底追究,这才查到一切都是其其格公主搞的鬼,她却还辩称她只不过是太无聊找点乐子而已。” 四十六 “好做作,好虚伪,好任性,好顽劣!”梅儿恨恨道。“然后呢?策凌郡王如何惩罚她?” “没有。” “没有?”梅儿抗议地尖叫。 “来不及。”车布登摇头。“她根本不担心策凌郡王会惩罚她,照常玩她的整人游戏,没想到在策凌郡王尚未想出适当的方法惩罚她之前,她自己就在设置陷阱坑害人之际,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了。” “欸?!”梅儿呆了呆,继而喃喃咕哝,“这可不正是自作自受吗?” “很不幸的,其其格公主是阿敏济公主最疼爱的小妹妹,她一听说妹妹亡故,痛心之余竟然根据五年前的谣言指控妹妹也是被承贝子虐待而死,无论承贝子如何辩解她都不听……” “谣言就是这样渲染开来的?”梅儿喃喃道。 “没错。” “好冤哪,承贝子!”梅儿深深叹息。“这些事先皇全都知情吗?” “先皇知道。”顿了顿。“我想当今皇上应该也都清楚得很,所以皇上一即位便想到要为他另行指婚。” “原来如此。”梅儿泄气地嘟囔。 能知道承贝子原来不是虐待狂当然是好事,但这下子她想拿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事作借口来退婚的计画便成了泡影。 车布登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 “这不是你想知道的答案。”害他浪费了那么多口水。 梅儿静了一下,耸耸肩,车布登见状不禁好奇起来。 “为什么?”难不成她有被虐待狂? 梅儿沉默片刻。 “二哥认为承贝子有可能拒绝这件婚事吗?” “没可能!”车布登想也不想地回道。“皇上赐婚,谁敢拒绝?” “我想也是。”梅儿沮丧地垂下螓首。 车布登有点明白了。“你不想嫁给承贝子?” 梅儿抬眸无言瞅着他,可怜生生的。 车布登打量她半天,“你……喜欢老大?”突然做出更进一步的大胆猜测。 梅儿吸了吸鼻子,又垂下两眼。 “这个……”车布登滑稽地咧咧嘴。“恐怕……” “很难。”梅儿叹气。“我知道,但我还是要想办法,我不想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眯着奇特的眼神,车布登又凝视她许久。 “你是个好女孩,或许老天真会如你所愿吧!” 车布登看得出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不自然,德珠姊妹俩却比他更厉害,她们一眼就察觉到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微妙感情,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细心又敏感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以为我可以放弃,”梅儿坦诚地告诉她们。“但现在,我不想放弃了,我要全力争取。” “有志气!”德玉拍拍她,然后继续狼吞虎咽梅儿片刻前才做好的茯苓饼。 还热呼呼的呢! 德珠则帮着梅儿把各种点心一一排上盘,准备拿出去伺候男人们。 “可是你想怎么做?”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梅儿苦着脸,慢条斯理地舀两匙茶叶放进茶壶里。“皇上已经同策凌亲王订下这件亲事了,要取消实在不太可能,除非让阿玛去请求皇上,可这样一来,后果便得由阿玛和额娘来承担……” “他们不会愿意?” “只要是为我们好,额娘什么都愿意,而只要额娘愿意,阿玛向来都会按照额娘的希望去做,但是我不想啊!”梅儿喃喃道。“我不想让阿玛和额娘为我承受后果,更不该用阿玛额娘的痛苦来交换我的快乐,你们不认为如此吗?” “我想他们不会……”啪一下打掉德玉又悄悄摸过去的手。“在意。” “可我在意嘛!” “那你还能怎样?” “我……”叹气。“也不知道。” “那就慢慢来吧,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 “可是如果我一直想不到办法呢?” 德珠与德玉相对一眼。 “那就得看你怎么选择啰。” 看她怎么选择? 如果……如果真是要让阿玛额娘代她去承受那些因她而招惹来的闲言闲语以换取她自己的幸福,这种选择,是不是很不孝呢? 四十七 第八章 由于不想没事就让梅儿命人压着她施礼,珍格格自然不会去住梅儿的别苑,她选择住在隔邻的苑园。 那是属于一位江南大商贾的苑园,珍格格一点名要住到他家,他立刻欢天喜地的高接远迎,恨不得把她供奉到佛堂里头去,好让他四处向人炫耀家里住了一位王室多罗格格,往后他做起生意来不但更容易,说不定还可以来个官商勾……不,官商合作。 “珍哲,你可有想过,这两年你等于是白白浪费时间,何苦?” “我不会让它成为白白浪费!” 允祁已经摇头摇到没力了。“你现在还能如何?” “我要找她的把柄,届时……”珍格格冷笑。“她会后悔对我所做的一切!” 那也是她自找的呀! “你根本无法接近她,怎么找?” “不必我去接近她,”珍格格嘴角勾起狡猾的阴笑。“有周大富派他的下人去帮我盯着便足够了。” 她得意洋洋地在那边想象“美好”的未来,没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容恒只在一旁苦思。 他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可怕的未婚妻? 穿过花园,经过竹林,梅儿匆匆走向莲花池,尚隔着老远便瞧见额尔德背手伫立在池畔沉思。 “大哥,我要去买香料,你想一道去逛逛吗?” “……不用了。” “哦!那我自己去好了。” 梅儿才回身,身后便传来额尔德的急呼。 “慢着!” 梅儿闻声回眸。“什么事?” 额尔德眉头打了个结。“车布登呢?” “二哥出去了,还没回来。” “德玉?” “她今天……咳咳,不太方便。” “德珠?” “正在洗发。” “……我陪你去吧!” “好啊!”梅儿立刻眉开眼笑地蹦过去想要挽着他的手,如同往昔那样,但,果然不出她所料,他马上飘开三步。 见她失望地沮丧着脸,额尔德垂眸掩住眼中的痛苦。“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梅儿决定了,决定要把这件事向额娘全盘托出,无论她怎么想,这件事也只有请阿玛出面才有办法解决,纵然这么做是她太自私,但…… 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啊! “格格,格格,有了,有了!” 抓着周府的婢女,果月拉开大步急奔向珍格格暂居的春风阁,沿路还大叫大嚷着,一见到主子更是欢天喜地──以后格格就不会再拿她们这些可怜的奴才们出气了吧? “格格,有了!” 不过她的说话技巧的确有待改进,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话居然说的这么溜,还喊得这么大声,难怪珍格格一听便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 “死丫头,我叫你再胡言乱语!”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是说,格格不是要找公……呃,她的把柄吗?”说着,果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推推周府的婢女。“快啊!玉彩,还不快告诉格格你今儿个瞧见什么了!” “哦!奴婢瞧见隔壁那位小姑娘跟着一个男人出来,他们在城里逛了好久,奴婢想他们必定是一对儿……” 四十八 “一对儿?”珍格格双眼大睁,瞳眸里瞬间盈满兴奋的神采。“你怎么知道?他们很亲热吗?” “不,他们并不亲热,但是奴婢瞧见那位小姑娘看着那男人的眼神充满爱慕之意,而那男人也不时趁小姑娘没注意时悄悄凝视她,那目光更是深情款款,温柔爱怜……”说到这儿,玉彩双颊忽地飞上两朵桃花。“比奴婢的男人注视奴婢的目光更情深呢!” 珍格格眼里恶意的光芒越来越闪亮。“你看清楚了?” “是,奴婢瞧的清清楚楚的!” “是隔壁那位小姑娘?” “对,约莫……十五、六岁吧!” “那男人是……” “那男人长得可俊了,可惜太严肃。” “是额尔德?”珍格格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车布登呢!”顿了顿,蓦而狂笑。“太好了,梅蕊,我说过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不信,这下子你该信了吧?哼哼,我要你直接踏入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自然,容恒仍在她身边──因为她不容许他离开半步,而且把那阴险刻薄的巫婆狂笑声一丝不漏地接收入耳,他差点就落下眼泪来。 好,决定了,他要出家当和尚,打死也不娶这个女人! 由于梅儿又学了好多菜,敞厅里,今儿晌午又是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几人一一落坐,正准备大快朵颐之际,不意珍格格竟然未经通报一路直闯进来。 “别紧张,我只是来告辞的。” 珍格格笑咪咪的一脸“我善良无害又友善”的表情,看得大家背脊直发冷,一致公认眼前那副笑容是“笑里藏刀”的表率。 “告辞?”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实在猜不透对方又打算干什么。 “对,我要回京里了。” “哦!”梅儿点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其实我本来想说直接走人的,可二十三叔老说你我是堂姊妹,实在不应该搞得这么僵,所以呢!我就‘好意’来警告你一下啰!” “警告?”梅儿有点不安。“你要警告我什么?” 珍格格笑得很猖狂。“警告你我已经知道啦!” “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知道……”轻蔑的眼斜向额尔德,嘴角勾起不屑的纹迹。“你和额尔德之间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关系到何种程度我是不知啦!说不定已有了奸情也未可知,我想这最好还是让皇上亲自来问你比较好,对不?” 红润可爱的娇靥在瞬息间转为煞白,梅儿睁大惊慌的眼,满脸不知所措,小嘴儿又张又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状,珍格格更是得意。“我猜你原是想让你阿玛为你在皇上面前求情,另外择选其他郡主格格代你嫁给承贝子,过个两年三年后再将你指配给额尔德,没错吧?” 梅儿心虚地别开眼。 “真是聪明!”珍格格扬起讥讪的眼神。“可惜格格我已经知晓这一切,回京后我会先行去找太后,如此一来,这件事便不能私了,否则大家都要自行找男人,皇上的旨意谁还听?届时你若不乖乖嫁给承贝子,想想皇上会如何处理?嗯?” 梅儿抑止不住地抖了一下。 “对极了,”珍格格咯咯笑得好开心。“小小护卫竟敢妄想染指堂堂公主,不砍头已是便宜他了!” 梅儿无力地闭上眼。 珍格格满意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啊!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传言承贝子是个有虐待癖的男人,我想你最好有点觉悟比较好,虽说你是个公主,但他毕竟已有虐死两个妻子的纪录,谁知道他会如何对付你?所以我诚心建议你……” 珍格格幸灾乐祸的提供一大堆可笑的馊主意,叨叨絮絮地讲个不停,没办法,她实在太得意、太开心了。 好半晌后,梅儿才徐徐睁开两眼,双眸中已是毫无表情。 四十九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我的问题,不用你多事!”她平静地打断珍格格的“好心好意”。 没想到她能够那么快回复镇定,珍格格颇意外地眨了眨眼。 “是吗?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禀告太后,免得你……咳咳,后悔。” 梅儿倨傲地挺直背脊,抬高下颚。“我绝不会后悔!” “最好是!”珍格格嘲讽的笑。“那我就先回去找太后啰!” 待珍格格离开之后,梅儿仍以那副顽强的姿态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没有人看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 “我们也该回京了。”语毕即径自转身离开敞厅。 目注那勇敢承载起所有痛苦的纤细背影,额尔德脸上呈现同等程度的痛苦,他忍不住想追上去,却被车布登横臂拦住,甚至连德珠姊妹俩也相继挡到他前头不让他过。 “不可!” 额尔德恼火地与车布登相互瞪眼,仿佛正在考虑要不要亲手把自己的亲弟弟撕成碎片,好半天后,他终于恢复理智,无奈地收回愤怒的表情并深深叹了口气。 “准备回京吧!” 回京路上,梅儿沉静得可怕,眉宇间掩不住焦虑,一心只担忧太后和皇上会相信多少珍格格的话,进而决定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设法保住额尔德,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额尔德的声音依然好听得令她背脊发麻,还添了抹隐隐约约的温柔。 两只水盈盈的瞳眸定定凝视着他,梅儿心意更坚定。 他当然不会有事,因为她绝不会让他有事! 但此时此刻,她想的不是那件事,她只想到他们已回到京城,分别在即,而这一别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只能在漫漫长夜里的孤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回味他们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痛苦的萦怀系念中思念他的音容笑貌。 所以在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刻,她最渴望的是他能亲口对她说一句她最想听到的话。 “大哥,我想你知道,珍格格她说的没错,我……”轻颤的睫毛羞赧地悄悄垂下。“我喜欢你,一直好喜欢好喜欢你,我……” 修长的手轻掩住朱唇,无言地阻止她继续剖白自己,她怔楞地抬眼注视他,他对她摇摇头,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含蕴在他眼底的深挚柔情却是无庸置疑的。 于是她扬起凄楚但柔美的笑靥。 “够了,大哥,这样就够了!” “臣妹准备好了!” 这是乾隆摒退太监之后,梅儿所说的第一句话。 “准备好了?”乾隆呆了呆。“什么准备好了?”他才想问她为什么提早回来了,她却没头没尾的先讲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准备好嫁给承贝子了。” “原来是这个。”乾隆恍然大悟。“不过朕听说你和额尔德……”这是珍格格讲给太后听,太后又质问到他这儿来的谣言。 是谣言吗? “皇兄,请放心,臣妹与额尔德绝无任何暧昧关系,他是个非常尽责的护卫,如此而已。”以为皇兄要论罪了,或许不会罪她,但一定会罪及额尔德,梅儿赶紧提出辩驳。“请相信臣妹,臣妹一定会遵从皇兄的旨意嫁给承贝子,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怎么可以这样! 乾隆双眉飞扬的老高,有点滑稽。“皇妹不想后悔?” 尽管后悔没关系啊!他早就准备好啦!如果她不后悔的话,他的“准备”不都白搭了! 最糟糕的是他还会因此输掉他和庄亲王的赌约,那他可就亏大了! “不!”梅儿更坚决地否定,她绝不能让额尔德受到任何惩处。 “你确定你愿意嫁给承贝子?”乾隆不死心地再问。 “确定。” “真的确定?” “确定。” “十分确定?” “确定。” “确实确定?” “……确定。”她不应该说确定吗? “哦……”乾隆有些……不,是非常失望,甚至还有点沮丧。“那婚礼就定在册封皇后礼的三天后,可以吧?” “皇兄决定即可。” 五十 “好,那就这么定了,朕会叫策凌准备。” “那臣妹告退了。” 梅儿徐徐退出,然就在临出门那一剎那,忽地又被唤住。 “梅蕊。” 梅儿回身。 “皇兄?” “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啧,真无趣! “禀太妃娘娘,端柔公主求见。” “咦?她回来了?快,快让她进来!” 喜孜孜地摒退宫女太监,密太妃正想好好瞧瞧久未见面的宝贝孙女儿,谁知宝贝孙女儿一扑上来就埋进她怀里像个幼儿一样放声哇哇大哭,哭得她满头雾水手足无措。 “梅儿?” 隐忍多日的委屈与无奈终于崩溃。 她哭,为了终于能确定额尔德不会有事而放心,也为了再也无法回头而绝望,更为了不能与他共连理而痛苦。 她必须坚强。 但这一刻,就让她软弱一点,任性一点,放肆一点吧! “奶奶……呜呜呜……奶奶啊……” “梅儿,你……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密太妃手忙脚乱的安抚她,却怎么也止不住那哀怨悲痛的哭声,止不住那宛如滂沱大雨般的泪水,只好心疼地任由孙女儿哭湿了她的衣裳,哭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 孙女儿向来坚强,到底是什么事竟能使她崩溃至此? “梅儿回来了,我要进宫去看她!” “不准!”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准!” “我偏要去!” “……” “你你你……你干嘛点我穴道?” “在她成亲之前,我不准你去看她!” “喂喂喂!你土匪呀你,不准人家去看女儿,又不告诉人家原因,太霸道了吧?” “等她成亲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嘛?” “因为你会忍不住告诉她。” “我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因为我跟皇上打了个赌,倘若是我输了,我不再提请辞之事,倘若是他输了,他便得准我请辞。” “……如果我告诉梅儿,你就会输?” “对。” “……好吧!你可以点开我的穴道了。” “……” “我发誓我不会进宫,你也不用告诉我,反正只有两个月不到嘛!忍忍就过去了。不过,嘿嘿嘿,你得答应我,等你请辞之后,你得再带我到江南去玩一趟,而且,嘻嘻嘻,这回我要可爱的金禄夫君陪我,许久不见,真的好想念他ㄋㄟ!” “……” 五十一 疯女人! 薄薄的细雪悄无声息地自枝桠间飘落,远处的红墙黄瓦在雪中不复醒目,空寂的花园,隐隐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凄冷萧瑟的景致。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如同过去个把个月以来一般,梅儿倚棂望着窗外,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如果没人理她,她可以这样从一大清早安静到入夜,就像一尊玉雕像。 “梅儿。” 悄悄地,一只老迈的手抚上她的头,她回首。 “奶奶。” “梅儿,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奶奶呢?” 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连皇太后都曾私下召唤她去“规劝”几句,要她别让皇上难做,更暗示现在太后尚堵得住珍格格的嘴,但若是她坚持任性而为的话,难保珍格格不会大闹一场,届时头一个遭殃的必定是那个引起这桩丑事的男人。 皇太后还警告她最好不要让这事儿传入庄亲王福晋耳里,否则以她那性子,肯定会大吵大闹的强迫庄亲王插手管这件事,到时候事情一闹大,恐怕连庄亲王都逃不脱被惩处的厄运。 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认命地接受这一切。 然而一日日过去,她越是认命,心情反倒越平静,心情越是平静,她的脑袋也越清明,她的脑袋越是清明,她就越不想认命,因为不想认命,就突然想到: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她努力去想,早晚一定能让她想出办法来。 于是她开始想,每天一大清早醒来就开始想,想得忘了用膳,忘了睡觉,忘了一切。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呢? “也真是的,”见她什么也不肯说,密太妃愁眉苦脸的直叹气。“偏生你阿玛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在你成亲前不让你额娘来看你,否则有什么心事,对着你亲娘总说的出口了吧?” 听奶奶说的哀声叹气,梅儿不经意地瞥向密太妃,这才惊见奶奶竟似苍老许多,连背都驼了,心下不禁惭愧不已。 她怎能让奶奶为她如此担心呢? 于是,她立刻收起焦急的心情,刻意装出天真娇憨的模样,还可怜兮兮的嘟起了小嘴儿。 “奶奶,您真想知道?” “当然啊!” “好嘛!那梅儿就告诉您。”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梅儿滑稽地皱皱鼻子。“老实说啊!这两年来梅儿玩得实在痛快,所以就开始不满足了!” “不满足?” “是啊!奶奶,梅儿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这样啊……”密太妃想了一下。“可是应该都差不多吧?” “哪是,奶奶,差多啦!”说着,梅儿亲热地拉着密太妃一块儿到炕榻上并肩而坐,又把热茶奉上密太妃手中。 “瞧,边疆各地民族的生活跟汉人、满人的生活习俗差好多呢,譬如水族,他们的新娘子是由哥哥背到夫婿家去的;还有蠡族,迎亲的新郎在新娘家门口就被水淋得落汤鸡似的,一进门又被锅底灰抹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差点把新娘子给吓跑了,有趣吧?当时梅儿看了都快笑死了!不过最好玩的是……” 她搬出所有经历过的趣事,再配合夸张的比手划脚,逗得密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可自己心里却直泛酸。因为…… 即便是与奶奶相处的时刻,也仅余这时候了! 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乾隆册立嫡妃富察氏为皇后。 三日后,乾隆先在保和殿里大宴额驸与王公大臣们,尔后,全副朝服朝冠的端柔公主向乾隆皇兄行礼拜别后,在侍女扶持下乘上彩舆,由内务府大臣以及十多位福晋命妇乘车随行,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北京大街到达隔着庄亲王府不过两条胡同远的端柔公主府──下嫁蒙古的公主在京都赐有府邸。 鞭炮齐鸣爆响声中,超勇亲王策凌率领众子在公主府门前恭迎,公主踏着红毡进入府邸,交拜天地后,公主被送入洞房,额驸喀尔喀贝子却被兄弟们硬抓去宴席上灌酒,留下公主独坐床炕。 良久── “嫩古,嫩佳,额驸不知何时才会来,你们俩还是先下去歇着吧!我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可是,公主,您饿了吧?要不要奴婢们先伺候您吃些点心再退下?” 屋外,北风咆哮的吹拂着,茫茫的雪花随风飘舞,气温寒冷得几乎可以冰冻人的血;而屋内,红烛泪流映照着典雅的布置,黄铜小鼎冒着袅袅檀香,玉屏风上朵朵寒梅朵朵清幽,气氲沉静雅致,却少了一分喜气。 “饿了我自个儿会吃,你们下去吧!” 五十二 “是,公主。” 摒退了两个贴身侍女,房内更显孤寂,红罗盖头巾下,梅儿不禁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嫁给承贝子,承贝子又何尝想娶她? 一次先皇指婚,一次父母之命,承贝子娶进门的两任妻子同样不堪。车布登也曾告诉过她,承贝子满心不愿意又一次任人摆布,连娶个老婆也得由他人决定,可是皇命难违,他比谁都怨忿皇帝有事没事又为他指什么婚,但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她不觉同情起承贝子来了。 第一任妻子蛮横霸道,第二任妻子任性自私,没想到第三任妻子又让他娶到一个心里恋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怎么这么倒楣呀! 真是可悲!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必须是在这种双方都不赞同这件婚事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同意她在前儿夜里才想出来的办法。 一个他能够摆脱她,而她也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这个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更不难,只要有点耐心,再加上一点演技,这就足够了。 首先,他们必须先作两年相敬如宾的假夫妻,两年后再给她来个“因病过世”或“难产而亡”,甚至“喝水噎死”、“被豆腐砸烂脑袋”都可以,随他掰,届时两人便可以得回自由各寻所爱,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唉唉!她真是太聪明了,居然能想到这个办法……不,这是承贝子想到的,是他用来解决他第一任妻子的问题的办法,他应该不会反对再用一次吧? 想来是不会。 思量至此,梅儿忍不住勾起得意的笑。 现在只等承贝子回房,她就可以马上跟他提出这个办法,然后两人一致同意,一拍即合。 问题就解决了! 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的额驸竟然不是单独一个人进新房里来,而是一大票人一窝蜂拥进来。 居然有人敢闹公主的新房?! 更糟糕的是,她的额驸竟然喝醉了,醉醺醺得连路都走不稳,虽然她看不见,但可听得清楚一个沉重不稳的脚步声从右边晃到左边,又从左边摇到右边,摇来晃去晃得她头都昏了。 不仅如此,他连话也讲不轮转,舌头大概已经大到够塞住他自己的喉咙,而且八成连眼睛也看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喃喃抱怨他的新房里为什么溜进来那么多只猴子?然后忙着赶猴子出去,滴溜溜转了一圈却差点让自己跌出去。 “公主嫂子,真对不起,老大好像很高兴,多喝了几杯……” 老大?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名词很熟悉? “明明是大家一起硬把他灌醉的嘛!” “闭嘴,老八,没事少多嘴……咳咳,不过请公主嫂子放心,老大喝醉不会大吵大闹,他很乖的,顶多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清醒过来……啊!等等,老大,别那么急着爬上床嘛!又不是狗,来,你得先用秤杆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巾,哪!秤杆给你,拿好……唉唉!老大,不是那里,那是老四的肚脐,上面一点,上面一点……太上面了,老大,那是老七的鼻孔啊……” 她差点笑出来,忽地又闻一声惨叫,然后是呛咳声。 “老……老大,你干嘛戳我喉咙?” 接着是爆笑。 “老大……别……别痒我肢胳窝了好不好?” 跟着是呻吟。 “老大,这是我的屁眼啊!” 最后是叹息。 五十三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老大,哪,这儿……别晃啊,老大……不对,是这儿……对了,对了,来,慢慢来……” 终于,红罗巾被掀开了,梅儿惊异地瞠大眼瞧着床前一大堆人,全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轻,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个个笑咧了嘴,特别是那个最小的,拚命对她挤眉弄眼,像只猴子似的,滑稽又可笑。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正面对着她的那个男人,一看清那男人的模样,梅儿的下巴猛一下掉到地上去,两颗眼珠子瞪得比龙眼还圆,比见到狗长出猪脑袋更震惊、骇异,又无法置信。 端整的贝子朝服朝冠,满身的酒味,英挺不凡的俊容红通通的,还眯着两眼拚命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脑袋摇来晃去,如果不是两个年轻人扶着他,他早就晃到茅坑里头去了。 “喂!老大,还不快向公主嫂子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那男人困惑地瞥向身边的人。 “对,你。”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老婆。” “哦!那……我想想……” 个个年轻人都窃笑不已。 “啊!对了,我是喀尔喀贝子博尔济吉特.承衮扎布,是……是……奇怪了,我是谁的儿子……” 爆笑。 “啊哈!我想到了,我是超勇亲王策凌和固伦纯悫公主的儿子,今年……今年……咦!我几岁了?” 有人笑到地上去了。 “二十八岁!” “没错,没错,我是二十八岁,然后……然后……我要不要报祖宗八代?” 每个人都捧着肚子笑到快喘不过气来。 “够了,够了!” “够了?” “够了,该喝交杯酒了。” “喝酒?没问题,再来三坛也行!” 再次爆笑,这回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谁跟他三坛啊!他以为现在是要跟老婆拚酒吗? 梅儿傻傻地看着他豪迈的一口喝下,也茫然地跟着喝下自己这一杯,然后听他没好气地咕哝。 “真小气,就这么一小杯!” 此起彼落的“我阵亡了”声中,那位领着弟弟们闹新房的人才呻吟着连连挥手,嘴笑酸,肚子也笑痛了。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行了?” “行了。” “很好。” “好”字一出口,承贝子便笔直地往前倒,梅儿连惊呼都来不及,他就朝她身上垮下来,好像山崩似的把她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他当她是床吗?还是当他自己是棉被? 更不敢相信的是,他才刚倒下来而已,居然已经在打鼾了! 还有那些家伙,他们居然在某人一声吆喝之后,各自潇洒地拍拍屁股全走光了,任由一个醉瘫了的男人睡在她身上,而且在她耳朵旁边打雷。 她是在作梦吧? 五十四 第九章 三更天,夜仍深,长明灯明亮依旧,古趣盎然的墨玉褛纹花瓶里蜡梅几枝,衬着幽幽素香飘漾,宁静清雅的新房里,不知何时添了好几分喜气。 承贝子缓缓睁开眼,脑子里仍有些浑沌不清,依稀记得最后一个景象是面前起码有两百个人等着和他干杯,站先头一个的正是他那个最爱起哄,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二弟,然后……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喝到晕眩了,茫然了,意识悄然离他远去…… 他不觉泛出苦笑,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故意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很高兴,也知道他喝醉了会变得很可笑,存心想看他笑话,更知道他虽是无可奈何的喝,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喝,所以,此时不灌醉他更待何时? 因此,他醉了,醉得…… 天知道他醉成什么样子! 叹着无奈的气,眼眸徐徐侧向一旁,转注依偎在身旁熟睡的小妻子,见她虽在睡梦中,唇畔仍噙着喜悦又困惑的微笑,他的苦笑悄然转为真挚的深情,温柔地摩挲她浓黑如云的发丝,闻着那淡雅的处子幽香,更觉她清妍甜美。 突然,她微微蠕动了一下,被子往下落,他本想为她拉好被子,不经意瞥见她裸露在月儿白亵衣外的肌肤细嫩又洁白,宛如羊脂白玉般光滑,曲线窈窕的胴体虽算不得丰腴健美,可也是玲珑剔透婀娜多姿,他不禁眯了眯眼,一阵心荡神迷。 是酒意仍浓吗? 这时,她又动了一动,弯长的睫毛跟着一阵轻颤,随即扬起,但在双眸甫一触及他之际即又翩然落下,那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纯真诱人,致使他迫不及待地俯过身去将渴望的唇深印在她红嫩的小嘴上…… 那困惑,还是晚一些时再来解决吧!眼下,他只想尽快完成他的洞房花烛夜,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这是他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愿望! 五更天,晨曦初起时,新房里业已是鸡飞狗跳,一片兵荒马乱。 “嫩古,都拿过去了?” “都拿过去了,公主。” “数全了?” “数全了,公主。” “外头有人招呼吗?” “哈总管早就准备着了!” “那,快,你快来帮我刀尺刀尺!”亲自服侍夫婿更衣完毕后,梅儿立刻坐到梳妆台前让嫩佳替她梳头,自己忙着上淡妆,一边继续吩咐。“嫩佳,伺候额驸先进点食,他一定饿了,还有,冷了就别让额驸吃呀!先热了再吃。” 于是,甫穿好衣袍的承贝子马上又被请去进食,他执起竹箸,注意到面前摆的是温热的稀粥以及清淡的小菜,最适合酗酒后的肠胃,心下不由得一阵温暖。 “梅儿,你究竟在紧张什么?” “待会儿我得拜见翁姑呀!” “那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有什么好紧张的?”梅儿尖叫着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住八仙桌旁的夫婿,无法相信他竟敢这么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公公,我怎能不紧张?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要是他讨厌我怎么办?要是他嫌我年纪太小不懂得如何伺候你怎么办?要是……” “慢着!慢着!”承贝子啼笑皆非地喊停。“梅儿,你又忘了你是公主吗?” “公主又如何?”梅儿忿然转回去。“他依然是我公公啊!我就是会紧张,就是会担心嘛!” 承贝子摇摇头,放下筷子起身,嫩古忙退后两步让位,他一来到梅儿身后便轻手将梅儿拉起来纳入怀里,怜爱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梅儿,没人会不喜欢你的。” 梅儿仰起娇靥,不安地瞅着他。“真的吗?” 承贝子温柔浅笑。“我选择了你,不是吗?” 五十五 眨了眨眼,梅儿羞赧地将脸颊贴在他胸前,欣喜地环住他的腰际。 “你……笑了耶!贝子爷。” 浅笑漾深。“不要再紧张了。” 叹息,“好吧!不过……”梅儿再次仰起娇靥。“待会儿公公那边……” “我知道该怎么做,别再担心了。” 梅儿瞧着他片刻,蓦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打开眸子。 “懂了,那等你吃好了,咱们就一起上战场吧!” 战场? 老天,她是想去砍了她的公公吗? 大厅里,除了小一辈之外,策凌王爷与侧福晋,以及承贝子的弟弟与弟弟的大小老婆全都齐了,说是等候新妇拜堂赏贺,其实是等着拜见公主。 不料尚未听见有人高呼:公主驾到,业已见承贝子领着新妇进入,众人急急忙忙起身要向公主屈膝叩安,没想到承贝子竟抢上前拦住父亲,策凌亲王不禁又惊又气,正待斥责大儿子,却已见公主媳妇儿盈盈拜下身去。 “公公万安!”再直起身来,恭谨地对他言道:“公公,昨日进门前梅儿受您一礼,是因为那时梅儿仍是公主,但此刻,梅儿已嫁进博尔济吉特家,梅儿便是公公的媳妇儿,理该由梅儿来向公公请安,往后也请公公莫再顾忌那种皇家陋规,这儿是博尔济吉特家,而非爱新觉罗皇室,要顾忌,请出了家门再顾忌。” 闻言,策凌亲王不禁大为惊讶,深深注视她好半晌。 “她像你额娘。”双眼仍盯着梅儿,话却是对大儿子说的。 “是吗?”承贝子微笑。“难怪阿玛会思念额娘至今。” 父子俩相视而笑,梅儿则忙着把准备好的彩缎、精致的鞋、枕等分赠厅中众人,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新妇。 尔后,梅儿再请大家移到偏厅去奉茶,她则亲自下厨做点心,甜的,咸的,南方的,北方的,不断的送入偏厅,却老不见她人影。久久后,她才溜到偏厅外,要嫩古悄悄把额驸叫出去。 “好吃吗?好吃吗?”她紧张地揪住承贝子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一片期待之色。 承贝子温柔地用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非常好吃。” 这大寒天的她竟然会流汗,可见她有多认真、多忙碌。 “那……”她又不安地朝偏厅里瞄去一眼。“他们觉得呢?” “我说过……”承贝子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再用手指头抹去她鼻尖上的面粉。“没人会不喜欢你亲手做的点心的,瞧,盘子都已空了八成,我担心的倒是他们以后会常常来骚扰我们,就为了吃你做的点心!” “真的吗?”梅儿喜孜孜地笑了。“那公公不讨厌我吧?” “他很喜欢你,我想……”承贝子若有所思地望进偏厅里。“十几个媳妇里,他应该是最喜欢你的。” “他说的吗?”梅儿兴奋得脸又红了。 “不,他没说,不过……”他探怀取出一个小绸布包。“这是我额娘的遗物,他随时带在怀里寸步不离身,但现在,他要我把它交给你。托雅和其其格都不知道有这东西,阿玛却要我把它给你,而且是在你进门的第二天,可想而知他对你有多喜爱。” “是吗?这是你额娘的遗物吗?”紧捏着小布包贴在胸前,梅儿含泪笑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你不先瞧瞧是什么吗?” “不了,无论是什么,它都是最宝贵的东西,我要等回房之后再仔细慢慢看。这会儿……”她匆匆把小布包纳入怀里,再转身待离去。“我得再去多做点,他们人多,那些点心一定不够。” 承贝子忙拉住她。“够了,你够辛苦了,剩下的交给厨房里的人吧!” “不行,这是头一回见面,我总得做得教他们满意,毕竟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呀!” 这是怎样温柔体贴的小女人啊! 人家娶公主活像迎尊菩萨回家供奉,只担心会得罪高贵的公主招来祸事;而他迎娶公主回家反倒是公主担心惹恼他的家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夫婿讨好婆家人,只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欢心。 这是怎样窝心可爱的小女人啊! 五十六 感动的波涛在胸口翻腾,承贝子忍不住又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感激皇上,是他将你指配给我,让我得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漾着甜美的笑,梅儿依偎在他怀里,满足的叹息。 “感谢皇兄,是他将我指配给你,让我得着这世间最恋慕的人!” 大雪纷飞,他们却不觉寒冷,只顾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没注意到偏厅窗槛门口不知何时全挤满了人,个个咧着暧昧的笑脸偷窥,一见到两颗头颅迭在了一块儿,立时欢声雷动人人拍掌叫好。 “好耶!老大,好耶!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两人一惊而分,这才发现自己成为公众展览物,羞得梅儿一溜烟逃回厨房里去,承贝子望着他们无奈地直摇头叹气,不过那些人一回头,欢声马上变怒吼。 “阿玛,太过分了,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把点心全扫光了!” 面对十几二十张愤怒的脸,策凌亲王却依然一派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盅,连嘴角的糕饼屑都尚未抹去即大剌剌地吩咐,“茶来!” 霎时间,好几支茶壶一起飞过去,策凌亲王若无其事地一一接收下来。 “我说要一杯,不是好几壶。现在,茶来!” 下一刻,偏厅里突然惊天动地地演起全武行来了,盘子飞过去,椅子砸过来,还有策凌亲王的耻笑声和儿子媳妇们恼火的怒骂,王爷侧妃则躲到一旁去纯看戏,端柔公主府一大早便好不热闹。 原来策凌王爷的严酷不苟言笑全是摆给人家看的,难怪儿子们不怕他。 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可以畅所欲为。 “你们统统给我住手!”承贝子狂怒地咆哮。“你们当这儿是哪里?这是我家,不是练武场!” 说也奇怪,承贝子只一声怒喝,那些没大没小和父亲大打出手的人不仅立刻收手,更惊吓得一溜烟躲开来,有的藏在桌子底下,有的避到花台后,甚至还有两个见势不对干脆逃之夭夭,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罪魁祸首”,承贝子两眼严肃地盯住父亲。 “阿玛,您也太不知自重了,即使梅儿尊重您,您更应该……” 才听两句,原还故作镇定的策凌亲王已然面色大变,双手捂住耳朵赶紧落荒而逃,丢下老婆儿子媳妇各自四散逃命,就怕又被泛滥的洪水淹没。 一旁的嫩古眼看偏厅在眨眼间即成空荡荡的战后废墟,不由得惊叹不已。 “额驸好厉害喔,连王爷都怕呢!” 闻风而来的梅儿哈哈大笑。 “没想到贝子爷的恐吓功连公公也怕,真是太伟大了!” 承贝子横过眼去,梅儿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也溜了。 别看她,她更怕! 第三日,不但大人们又来了,晚辈们也跟着来凑热闹,大人小孩一起玩得好不快活,连端柔长公主也兴高采烈的和大家一起堆雪人,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大老远,公主府热闹得好像在过年,只有一人被关拒于门外。 一个自作自受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因为我要用我高丈八,横三尺的身躯挡住你,”承贝子的语气温吞,表情更是和气生财。“还要用像狮子又像疯子的模样吓死你……” “啊!哈哈,那……”自作自受的人尴尬地直咧嘴。“那是……是……” “……再用连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说话声请你走人,最后呢!我要……”往后退一步,“走一步路把你震到三千里外,所以现在……”承贝子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一下嘴角。“你已经在三千里外了!”话落,大门砰一下在某人面前阖上。 门外的人顿时傻眼。 “别……别这样嘛,人家只是开开玩笑嘛,老大,让人家进去啦!人家已经从三千里外回来了啦!老大……老大……老大啊……” 呜呜,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 至少不能对老大开玩笑…… 也不能对公主嫂子开玩笑…… 呜呜,肚子好饿喔…… 寒风在呼啸,雪花片片飞舞,檐沿底下倒挂着参差不齐的冰针,月儿湖面银亮如镜,屋外是冰冷的冬,然而屋内却温暖如春,黄铜兽头火盆里烈火融融,映照着两张神情不同的脸,一张平和宁静,一张喜笑盈盈,还带着点儿顽皮意味儿。 “贝子爷,他们今儿个不来吗?” 五十七 “不来,闹了好些天,他们也该满意了,除了阿玛之外,老二已带着其他人回塔密尔。” 由于承贝子的家人都已经了解公主大嫂有多贤慧又可爱,所以他们很识相的回塔密尔去,留给新婚夫妻独处的空间。 “公公也不来吗?” “他有公事待办。” 承贝子端坐床前,梅儿正在替他梳发编辫子,然瞥见嫩古与嫩佳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他很怀疑身后的小妻子是不是正在他头发上搞什么鬼,譬如梳髻或绑蝴蝶结什么的,想回头看,但…… “哎呀,别动嘛!这样人家弄不好啦!” 他静了一下,又见嫩古与嫩佳已近乎忍俊不住,不禁再次蹙眉,旋即猛然回过头去,梅儿惊呼,继而噗哧失笑,他瞪着背后十几根小辫子,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梅儿!” 梅儿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人家重弄嘛!” 叹着气,他转回脸,嫩古与嫩佳掩嘴笑个不停,他咳了咳。 “你们两个到偏厅准备早膳吧!” “是,额驸。” 两个俏丫头离去后,梅儿又问了。 “九日回宫谢恩时,我可不可以留在宫里住两天陪陪奶奶?” “当然可以。” “然后你再陪我到庄亲王府住两天?” “可以,而且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 “可是……”梅儿困惑地放下梳子。“我们不需要回塔密尔吗?” “皇上要我暂时留在京里,直至你满二十岁。” “真的?”梅儿惊喜的绽开笑容。“我们还能留在京里四年?” “差不多,就算我们回塔密尔,每年仍是可以上京里来住段日子。虽说现下已有规定蒙古额驸每年仅能来京住四十日,公主、郡主六十日,但皇上恩准我们可以留住三个月,并且照例供给。” “皇兄对我真好!”梅儿叹息地低喃。 回身,他把手贴在她柔嫩的娇靥上。“你值得最好的!” 见她开心又赧然地抹上两朵红霞,那模样儿是如此娇羞可人,勾起他阵阵热血激荡,不由得顺势压倒她,逐点热吻啄上她的眉儿、杏眼、俏鼻,在梅儿渐渐透不气来的喘息中覆住她的唇瓣,使她呻吟着揽住他的头…… “贝……贝子爷,你的头发……” “待会儿再梳。” “早……早膳……” “晚点儿再吃。” “嫩……嫩古会来……” “她会先敲门。” “但……” “梅儿。” “嗯……” “闭嘴!” 年前一个月是最热闹的,家家户户忙着清扫办年货准备过新年,公主府是新装修好的宅邸,不需要大肆清扫,缺的是年货。 “好啦,好啦,陪人家去嘛!” “让下人去办不就行了?” “那不同啦!办年货就是要自己在闹烘烘的街市里挑挑选选才好玩嘛!” 承贝子轻轻叹气。“你想去哪儿?”她这样撒娇,他又能如何? “前门大街!” “……你是真的想去办年货吗?” 当然不是! 毕竟她还是小姑娘,年后也不过十六岁,虽然早熟懂事,但她的本性仍是纯真活泼的,所以他才会容许她撒娇,依顺她小小的要求,而没有一本正经地漫出长江水来“淹”死她…… 呃,或许除了谅解之外,还有份难以否认的怜爱疼惜,使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反正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毋需太过严肃,不是吗? 前门大街一直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虽然细雪依然薄薄的飘落,人潮却一如以往般热络。 “冷吗?”踩在厚实的积雪上,承贝子细心地为小妻子拢好黑貂大麾。 “不冷,可是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五十八 于是他们走进前门大街最豪华的酒楼,因为一、二楼都已客满,只好登上达官显贵专用的三楼,恰好临窗一桌的客人甫结帐离去,两人赶紧各自落坐点好菜,之后梅儿便开始张望四周。 “我都不认得……啊!那位好像是暻贝子的长女纯格格呢!她也溜出内城来玩儿啦?” 承贝子瞄了一下,他更不认得。“需要去打声招呼吗?” 梅儿摇头。“不用,我只见过她一回,还是六年前,她可能不认得我了,而且论辈份她得叫我一声姑姑,她还比我大呢,那样好糗喔!” “可你又认得她。” 梅儿突然失笑,然后凑过小嘴儿来低语,“因为她有一双好小好小的眯眯眼,鼻子又塌,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完又吐了一下舌头,模样俏皮又可爱。“不过她人很好喔!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的听人说,然后微笑同意,笑容好温柔又好温暖,真是人不可貌相。” “确实。”承贝子点头赞同,再瞥向其他桌位。“其他大约都是朝臣或各府邸的人,公主久居深宫,不认得也不奇怪。” “我也常常回庄亲王府啊!”梅儿反驳。“不过额娘很少去跟人家串门子,也没有多少人上庄亲王府来串门子,嘻嘻!他们害怕阿玛,而且额娘带我出府通常都是出外城,内城里的人认识的反倒少,不过外城认识的人可就多了。说到这,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小七叔,他呀!是……” 两人聊着聊着,菜来了,他们继续一边吃菜一边闲聊,时而绽出愉快的笑,时而深情对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非常恩爱的一对。事实上,整面楼层都相当愉快,也是,快过年了嘛!谁能不开心呢? 不过扫兴的人总是走到哪里出现到哪里,他们才吃了一会儿,楼梯砰砰砰地又上来了两位男女,不上三十,气焰却极为嚣张,后头跟着掌柜的和两位店小二俱是愁眉苦脸。 “对不起,蓉格格,您瞧,是真的没桌位了呀!” 格格?又有人溜出内城来了吗?这又是哪一座府邸的格格? 正抓着一只鸭腿大嚼的梅儿突然停下动作,耳朵瞬间拉长了。 “叫他们让位!” 哇,好野蛮,又是另一位“珍格格”吗? “这……这……合桌可好?” “你这老头子不想活了吗?我是恒亲王府的格格,你敢要我与人合桌?去,叫他们让位!” 恒亲王? 梅儿的耳朵拉得更长了,双眸亦不由自主地朝夫婿瞄去,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兀自挟肉吃菜,没事人儿似的。 “蓉格格,跟我们一桌可好?” 就知道纯格格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孩儿。 “丑八怪,谁要跟你合桌!” 太……太过分了! 梅儿立刻将忿然的视线移过去,见那嘴巴恶毒的泼妇是个近三十的女人,五官姣美,不过身材略嫌臃肿,说胖算不上,说不胖也不怎么符合事实,总之,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天香国色的大美人,可惜如今已失去女性的迷人风韵,或许这就是她为何会如此恶毒的原因。 “那,我的桌位让给你?” “谁要你的桌位,四周都是人,挤死了!我要……”蓉格格不屑地转动眼珠子。“哪!就那一桌,我要临窗那个位置,快,老头子,叫那两个人滚蛋,本格格就要那个桌位!” 她指的正是梅儿这一桌,梅儿愤怒地瞪了半天眼,蓦而转回去学承贝子一样自顾自喝酒吃菜。 打死她也不让! 掌柜的犹豫片刻,考虑到那桌的年轻男女面生得很,想来不会是多了不起的人,起码不会比蓉格格更难伺候,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堆满笑容趋前致歉。 “对不起,两位能不能……” 承贝子侧过脸来正想说话,却被梅儿抢先一句“死也不让!”给堵了回去,他瞥了一下头也不抬的梅儿,知道她有多厌恶如同珍格格那般刁蛮的女人。 “很抱歉,拙荆尚未用罢。” 掌柜的脸马上灰成冬天里阴霾的暴风雪夜,呼呼呼卷着狂风,就在这时,那位蓉格格也注意到了承贝子,立刻踩着寸子扭过来。 “原来是你啊!有虐待狂的男人,你怎会在这里?” 梅儿惊讶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再望了夫婿一下,又看回那女人,目光已然转变为恍然与憎厌。 原来这女人就是三格格! 而蓉格格身边的男人同样惊讶地看看承贝子,再觑向梅儿,神情倏忽起了一阵心虚又慌张的变化。 完蛋,是端柔公主! 五十九 由于担心她又胡乱发脾气,所以始终不敢让她知道承贝子又娶了端柔公主,谁知道承贝子竟然会带公主出外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他最后悔当初瞎了眼和这女人搞上一腿,让自己掉进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呜呜,人就是走不得半步错路啊! “我陪夫人来用膳,蓉格格。”承贝子平静地说。 “夫人?哈,原来你又……干嘛啦?” “蓉蕙,别说了!”那男人惊慌地扯扯蓉格格。“别说了,他现在是……” “让她说!”语意冰冷,梅儿仍然盯着自己的碗筷。“我倒想听听她又想嚼什么舌根了!” 蓉格格是刁蛮,但她并不笨,眼看自己的夫婿阿里衮那一副失措的模样,还有四周那些奇特的眼光,她知道有什么不对了,是承贝子攀上了什么高官贵戚?或者是因为…… 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谁?是连她也不能得罪的人吗? 不可能,身分再高贵也高贵不上她这个皇亲,而且瞧那小姑娘那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更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 “你是谁?” “承贝子的妻子。”梅儿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不是问你这个!”蓉格格不耐烦地说。“我是说你是什么身分?” “身分真有这么重要吗?”梅儿慢条斯理地调过眼来。“好吧!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阿里衮,告诉她,然后要她依礼来见过我和贝子爷!” “是,公主!”阿里衮苦着脸打了个千,再转对妻子低语,心里一边诅咒自己没出息的小弟弟替自己招来了这个到处蔓延的祸水。“蓉蕙,这位是端柔长公主与额驸,你最好快点上前见过,否则……” 公……公主?! 恍如青天霹雳,蓉格格顿时目瞪口呆的傻住眼,好半天出不了声,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端柔公主,这下子她可真是撞到铁板了! 真想继续呆下去,可是阿里衮硬是又推了推她,提醒她现实是避不开的,她暗一咬牙,心念电转,明白自己逃不过这一礼了,先皇已将她从郡主降为郡君,倘若再让公主去皇上耳边咬上几句有的没有的,她敢肯定已非常厌恶她的皇上定会借机再把她降为最低品级的乡君,她可不想落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好吧!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大丈夫……不,大女人能屈能伸,为了百年的好日子,她这伟大的女人就忍了这一时之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蓉蕙见过公主。”她不情不愿地福下身去。 “还有额驸。”梅儿仍不放过她。 “……额驸。”蓉格格咬着牙根喀嚓喀嚓响。 “很好,起来吧!”蓉格格一起身,梅儿又说:“这家酒楼已客满,你找别家去吃吧!” 蓉格格急忙转身想尽快离开这个使她无比难堪的地方,岂料走两步又被唤住。 “蓉格格,希望你以后务必三思而后言,别乱嚼舌根,我想你也不愿意听到有人传言你是个背夫偷汉子的女人吧?” 蓉格格抖了抖,几乎是跑着逃下楼去。 至于掌柜的依然青白着脸呆在原地,怎么也料不到堂堂公主会跑到他这家酒楼来,而他竟然想赶人家走…… 梅儿甜甜一笑。“掌柜的,别紧张,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好意思,那就多送盘冰糖肘子来吧!我们贝子爷最爱吃了。” 承贝子瞥她一眼,没吭声,直待掌柜的离去后,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贝子爷,你不高兴啦?” 承贝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徐徐饮酒,好像没听到似的,梅儿咧咧嘴。 “贝子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可是人家真的很讨厌她嘛!” 承贝子放下酒杯,兀自举箸挟菜放入口中,梅儿苦了一下脸。 “别这样嘛!贝子爷,我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六十 承贝子依然不睬她,梅儿只好哭着脸给他看。 “贝子爷,我……” 竹箸落回桌面,承贝子无奈地摇摇头。“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我发誓!”梅儿忙道。 承贝子叹气。“快吃吧!待会儿冰糖肘子来了看你怎么吃,那可是你爱吃的,别赖到我身上。” 结果来的不只冰糖肘子,而是一整桌酒菜,退了也不行,人家不是要亏本了?梅儿想了又想,忽而灵机一动,转头扬声大喊。 “纯格格,我们叫的菜太多了,你那一桌人也来帮我们吃,顺便聊聊天好不好?” 自然,这一天他们什么年货也没有采购到,两手空空的回家,不过梅儿和纯格格成了好姊妹,酒楼里其他食客也见识到端柔公主的亲切随和,然后,大家开始相信…… 传言终究是不可信的! 成婚后九日,无论公主嫁到了什么样的鬼头虾蟆脸,均需协同额驸归宫谢恩──感谢皇上赐给她一个鬼头虾蟆脸夫婿,端柔公主自然也得按规矩来,她入宫行礼,承贝子则诣慈宁门外、干清门外、内右门外行礼。 当然,这不关亲王格格的事,但珍格格偏就选这日携同夫婿进宫来探望皇太后,其居心不想可知。 她要来欣赏欣赏梅儿的苦瓜脸。 “梅蕊,瞧你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皇太后慈蔼地端详梅儿。“想是新婚生活愉快,夫妻恩爱吧?” 梅儿瞥一眼满脸狐疑的珍格格,没能如她的愿,感到有点对她不起。 “回太后,梅蕊确是感激皇兄为梅蕊挑了一个良婿,额驸非常疼爱梅蕊呢!” “是吗?”皇太后高兴地直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待会儿额驸来了,哀家倒要好生瞧瞧他。” “太后,有什么好瞧的,不就蒙古人嘛!高头大马的跟猩猩一样,言语粗鲁没教养,”珍格格终于忍不住了。“哪里及得上容恒,他阿玛是军机大臣,强将手下无弱兵,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人长得又好看,太后您还是多和容恒聊聊,和粗人可没什么好聊的!” 眼见珍格格笑得好得意又嚣张,梅儿却仅是端庄高雅的微笑,丝毫不准备予以任何反驳。 事实胜于雄辩,待会儿看了人便可教她当场吐血而亡! 反倒是皇太后深不以为然地横珍格格一眼。“别胡扯,额驸虽是蒙古人,但他额娘是固伦纯悫公主,听说他模样有七、八分像他额娘,挺斯文的;而且策凌额驸自幼入内廷教养,同皇子们一同念书习字,额驸是策凌的长子,教养最严,哪会差到哪里去,你可别在这儿胡诌乱道,失了你的身分!” 想贬人反被贬了一鼻子灰,珍格格火气立刻就冒上来了。 “可他凌虐死了两个妻子啊!” “胡说!”皇太后也生气了。“传言不可信,这话你也不懂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珍格格振振有词地辩驳。“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这丫头真是任性,”皇太后直摇头。“皇上都说那是谣言了,若是你在皇上面前敢提这话,少不得被斥责几句,别说哀家没警告过你。” “但……” 珍格格犹不想认输,但此时正好太监来通报,她只好暂时闭上嘴。 “禀太后,四额驸求见。” “让他进来吧!”太后说,然后又警告珍格格,“待会儿别又乱说话了!” 谁乱说话了,她说的是实话呀! 总之,她今天就是来看笑话的,谁也不能阻止她开口。 然而承贝子一出现,别说开口了,她立刻化成一尊石化哑巴娃娃,比婚礼当日梅儿初次见到新郎时更错愕,更不敢置信。 是他? 居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梅儿微笑漾深,难掩骄傲地协同修长挺拔,卓然不凡的夫婿重新见礼,然后刻意“警告”夫婿。 “珍格格担心你这粗人说话不知分寸碍了太后的耳,你可得小心一点哟!” “公主说的是,臣自当加倍谨慎小心。” “怎地你这丫头也跟着胡说,如此出色的男人怎会是粗人?”皇太后赞叹地上下打量承贝子。“瞧,这般高雅出众言语不俗,容恒哪比得上三分呀!” 珍格格的脸瞬间涨红了,不知是羞?或气? 这般任性又坏心眼的人,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同情!梅儿从睫毛下偷觑着那个变成红辣椒的女人,爆笑在心底。 吐血吧!吐血吧! 六十一 第十章 九日归宫谢恩后,梅儿终于可以回庄亲王府了。 “得先回宫谢恩,之后才能回去见阿玛额娘,否则人家会说话的。” 由于庄亲王府与公主府相距十分近,所以小夫妻俩是一路走回庄亲王府的,除了嫩佳与嫩古之外也没带其他护卫。 “不知该唤王爷岳父?或是师父?或者是王爷?”承贝子沉吟着。 “阿玛才不在意这些呢,不管他做什么,为的只是额娘。不过……”梅儿满不在乎地说。“我建议你叫他师父。” “为什么?” “这样额娘就会催促他继续教你武功。” 果然,承贝子唤了师傅,允禄挑了挑眉,冷哼。 满儿则拉着女儿上偏厅,边回头催促允禄。“老爷子,人家好歹是叫你师父的,你最好把他的武功教全了,这样他才能好好保护我们的女儿,否则我还是会担心哟!” 允禄又哼了哼,但还是领着女婿上练武厅去了。 偏厅里,母女俩嘻嘻哈哈地爬上炕榻,见梅儿一脸幸福的样子,满儿满心安慰。 “他是怎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跟阿玛很像,但又不全像,而且……”梅儿露出羞涩又喜悦的笑。“他很疼我。” 满儿颔首,再不甚甘心地嘟囔。 “没想到还真让你阿玛给挑中了,我原以为他那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恋了呢!” “阿玛究竟是怎么挑上贝子爷的?”梅儿好奇地问。 “老实说,三年前先皇告诉你阿玛要替你指婚时,那名单上并没有承贝子的名字,是你阿玛看了全不中意,才在最后又加上了承贝子。因为……”满儿耸耸肩。“他说你很像我,承贝子很像他,我喜欢你阿玛,你阿玛也中意我,所以你也应该会喜欢承贝子,承贝子也应该会中意你……” 她翻了翻眼。“真是太可笑了,居然用这种推论来认定你们俩合适,这种想法也只有他会有……” “可是……”梅儿盈盈一笑。“阿玛没挑错人啊!” 满儿沉默了下,然后泄气地一叹。“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摇摇头。“承贝子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还说呢!”一提到这,梅儿就忍不住嘟高了小嘴儿。“临到新婚夜,我还在想说一定要尽力说服即将成为我的夫婿的人让我也来个诈死,没想到掀开盖头巾的人竟然是他,我整整费了半个时辰才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就好气好气……” “可是更高兴?”满儿揶揄地瞅着她。 脸红了,“额娘!”梅儿娇嗔地垂下两眼。“后来他才告诉我,三年前阿玛去找他,说他被阿玛挑中作女婿,所以阿玛要教他武功好来保护我。不过阿玛愿意给他个机会,他在护卫我到江南满一年之后,倘若他不喜欢我,他可以拒绝这件婚事,届时阿玛会设法解决这件婚事…… “但如果他喜欢我,在这两年之中他绝对不能让我知道他的身分,直到成亲,否则这件婚事也会取消。我不懂的是……”她满眼是困惑。“阿玛怎会知道我会提出到江南的要求,又为何要提出那种条件呢?” 这种条件实在可恶,害她的亲亲夫婿受到那么多折磨,因为隐瞒她而感到罪恶感,更因为要压抑自己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而感到痛苦。 满儿嘲讽地又翻了一下白眼,“因为你阿玛够了解我,换了我是你,我也会提出那种要求,所以他认定你同样也会提出那种要求,你够像我嘛!”不情愿地哼了哼。“至于那种要求……” 她想了一下。“我想是根据他的经验吧!太顺利的感情需要长久时间培养,而且不一定牢固,而我和你阿玛的感情进展是非常快速又激烈的,因为我们经历过太多的困难与折磨,然而这样的感情才能如此深刻又长久,所以他认为你们之间也需要加上一点困难,以增强你们之间感情的韧性。而且……” 耸一耸肩,她又说:“想也知道,倘若你知道他的身分,他又有非娶你不可的压力,双方就无法自然的相处,自然的了解对方,自然的接受彼此,你说对吧?” “确实。”想都不必想,梅儿点头同意。“真没想到阿玛能考虑到那么多,而且他的预想都是正确的呢!” “你阿玛是很厉害的!”满儿得意地说。“还有啊!那次承贝子诈死也是你阿玛指使的,说是要看看你们的感情进展到何种程度,顺便也替你们之间加点‘料’进去刺激一下,所以他就很酷的对承贝子说:死给她看!” 六十二 “难怪!”梅儿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贝子爷根本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嘛!” 满儿忽地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我说,你为什么老叫他贝子爷呢?” 眨了眨眼,“额娘又为什么老叫阿玛老爷子呢?”梅儿顽皮地反问。 满儿怔了怔,失笑。“你这丫头,居然学我!” “何况承衮扎布这个蒙古名字叫起来好拗口,我不习惯。” “那就叫他额尔德嘛!” 这回换梅儿怔了一下。“咦?那也是他的名字吗?” “是他过世的额娘为他取的满人名字。” “我还以为是假名字呢!”梅儿喃喃道。 满儿笑笑,握住女儿的小手。“你幸福吗?” “幸福!”梅儿衷心地说。 满儿怜爱地拍拍她的手。“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和你阿玛到江南去玩了。” “阿玛要带额娘到江南去?”梅儿惊呼。“他哪有时间?” “所以我说你阿玛厉害嘛!”满儿又得意起来了。“他跟皇上打了个赌,皇上输了,只好准他请辞,过年后他就自由啦!” “真的好厉害喔,阿玛!”梅儿赞叹。“可是弟弟妹妹怎么办?” “大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两个小的正好进宫去陪你奶奶。”说着,满儿蓦而两眼一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们?”她已经去过了…… “你不是说不记得另一个阿玛究竟是怎样的吗?”满儿挤眉又弄眼。“这回你可以瞧见了喔!因为你阿玛答应这回要让金禄陪我,如何?有兴趣吗?” “金禄?真的?”梅儿兴奋地跳起来,还尖叫。“要,要,我一定要去,贝子爷如果不肯,我死哭活赖也要让他肯!” 满儿哈哈大笑。 “这回你就可以瞧见你阿玛的金禄究竟有多可爱了!” 可怜的金禄! 练武厅里── 允禄一如以往,冷着一张清俊的脸负手凝注承贝子演练剑招。 好半晌后,承贝子收剑停手,谨立一旁等候师父的指正,但允禄却沉默了好半天不吭声,他也不敢妄动。 好不容易,允禄终于开口了。 “额尔德。” “是,师父?” “你爱梅儿吗?” “我爱她。” “有多爱?” “……倘若她要我的命,我会心甘情愿给她!” 他就是要听这两句! 允禄满意了。 六十三 终曲 为了体恤下嫁蒙古的公主们对迥然相异环境的不适应,朝廷会在公主下嫁的草原上建筑高规格的公主府邸,配备齐全的家具用品,设置侍卫及各种服侍人员,并给予丰厚的年俸,以期缩减公主们在新居与京城生活间的差距。 但在北蒙塔密尔的端柔公主府邸内,住的可不单只公主一人,而是超勇亲王一大家子人全挤进去了。 每日从早到晚,公主府邸内总是一成不变的闹烘烘,那边吵过来,这边就闹过去,还有人打架,父子、母女、夫妻、兄弟、姊妹,甚至主仆,随时随地都有人制造新高潮,热闹得不得了。 这会儿,正在营建高潮的是承贝子……不,乾隆四年他已被晋封为亲王世子并赐杏黄辔,不再是贝子了。 严肃地绷紧了下巴,世子匆匆走在花园小径上,因为他的妻子逃到这来了。 不远处,世子福晋更是慌慌张张地埋头狂奔,因为她的夫婿正在追缉她。 女人怎么逃得过男人呢? 幸好,府里的人都很同情她,不断暗中帮助她,可惜大劫注定难逃,女人终究被男人逮着了。 “终于找到你了!”世子正正挡在妻子前头,面无表情。 “哈哈,”左右张望已无处躲,世子福晋只好拚命打哈哈。“老爷子找我什么事呢?” 两手往后一背。“我有话同你说。” 话? 是洪水吧! 世子福晋脸色开始发绿。“能……能不能明儿再说,现下我……” “不能!” 世子福晋瑟缩了下。“晚么晌儿?” “现在!” “待会儿?” “眼下!” 世子福晋已是一脸哭样。“可是……” 不予理睬妻子的求饶眼光,世子开始发难。“所谓长兄如父,长嫂若母,虽说你年纪比弟妹们都轻,但毕竟在宫里受过伦理纲常的熏陶,训以妇德女德,理该是……” 黄河又缺了口,哗啦啦啦地淌个没完没了。 世子福晋深垂螓首,咕噜噜噜冒水泡,四周暗影处处躲满了人,包括“超勇”亲王在内,却个个都见死不救。 别怪他们太狠心,是洪水太泛滥,他们害怕遭受池鱼之殃。 “……不阻止她们胡搅蛮缠,竟还敢带头起哄,简直……” 世子福晋正在考虑要不要下跪求饶? “……三番四次劝告于你,始终当作是耳边风,你究竟拿我这夫婿……” 跪吧! 世子福晋终于决定撇下颜面“置之死地而后生”,看看是否能“苦尽甘来又一春”,最后来个“圆圆满满过一生”。 幸好苍天终是可怜有心人,世子福晋已经准备好要来场好戏,忠心俏婢嫩佳不怕死地及时赶来救驾。 “公主,三阿哥哭着呢!” 呜呜,还是嫩佳最忠心。 “老爷子,儿子准是饿了,妾身我得赶紧去喂奶了!”挟着奶娃令,没胆的女人又想落跑。 世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睇视她片刻。 “去吧!” 如逢大赦,世子福晋眉开眼笑的猛谢恩,然后回头就跑,正想说逃过一劫了,没想到夫婿竟然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她后头。 他想干什么? 忐忑不安地拚命咽口水,世子福晋笔直望向前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怕看出祸事来。 很不幸的,不管她看或不看,灾难终究要临头。 世子福晋进了阿哥房,世子也跟着进了阿哥房,然后把大阿哥、二阿哥和大格格全赶出去了。 世子福晋心惊胆战地抱起三阿哥坐上床沿,世子也拖了张凳子来坐在床前。 世子福晋愁眉苦脸的扯开衣襟喂奶,世子也一本正经地继续下半场的洪水。 “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 “啊!对了,三番四次劝告于你,你始终当作是耳边风,告诉我,你究竟拿我这夫婿……” 咕噜噜噜噜噜~~~~~~ ──全书完 编注:庄亲王允禄和满儿的爱情故事三部曲,请看【玫瑰吻】系列── rk002《出嫁不从夫》、rk005《出嫁该从夫》、rk010《出嫁难从夫》 故事开始 「臣弟叩……」 「免了,免了,先把调查结果呈上来给朕瞧瞧再说,嗯……果如朕所料,牵连上的人还真不少……嗯嗯!很好,很好,十六皇弟,你办事依然俐落明快如昔,朕很满意。」 「臣弟告退!」 「别,别那么急着走,朕还有话同你说呢!」 养心殿东暖阁,「干元资始」匾额下的锦榻上,雍正一手拿着庄亲王呈上的调查报告,一手忙招回已准备离开的庄亲王允禄。 自康熙皇帝丧仪始,养心殿便为雍正之倚卢,丧期过后,雍正亦正式以养心殿为燕居与理政之寝殿,东暖阁起居,西暖阁批阅奏章,召见大臣面授谕旨在正堂,朝会听政则至干清宫,也不再每日上朝,改为每五日或不定期。 换言之,在东暖阁以私人召见成分居多,这会儿看雍正的神情也是,眉眼间隐然带笑,似有什么不良企图地盯住允禄,却又刻意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怪诡谲的,这种表情若是拿去朝堂上献宝,肯定会吓坏一干大臣们,不管有罪没罪,皇帝大爷尚未开启龙口,下面就先伏满一地怕死的老家伙。 「臣弟恭听。」 可惜庄亲王大人不怕死,所以雍正那种脸色吓不到他头上去。更教人扫兴的是他始终是那一百零一副「纵使你砍了我全家人的脑袋都无所谓」的冷漠态度,全然不拿皇帝大爷当一回事。 不过雍正已经习惯了,不但习惯,此刻他就是期待允禄这种态度,否则他哪有机会享受打破那张冷硬面具的成就感。 「十六皇弟,梅儿已十三岁了,朕有意为梅儿与另几位宗室格格指配婚事,不知十六皇弟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是雍正的体贴,可话说正确一点,其实是雍正打算拿抱养的公主和几位宗室格格来充当政治牺牲品,以为巩固满蒙联盟,以及笼络或犒赏八旗亲信之用,这是宗室女子的「唯一用处」——政治联姻。 「既是皇上已有所打算,皇上径自定夺即可,何来问臣?」 虽已年过不惑,允禄却依然发黑如墨,除了气韵更深沉之外,那张清秀俊逸的容颜上竟然连半丝蜘蛛网都没有,看上去犹如三十许人,得天独厚得教人恨不得在他脸上划上几个大叉叉。 可惜没人敢。 此刻,他语气漠然地反问,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正是雍正所期待的反应,他不觉露出微笑,状似很满意,然后手扶炕桌案面推出一张纸。 「那么十六皇弟何妨看看,这几位是朕挑出来的额驸人选,不知十六皇弟……咳咳,是否有特别中意的人选以为梅儿之额驸?」话落即两眼紧盯住允禄,打算好好欣赏一下某人脸上的「风光美景」。 果不其然,允禄先是冷然如故地欲待开口拒绝,却又突然半途收回并揪起两道清秀的眉认真思量起来,揣测妻子知晓这件事之后将会有何种反应…… 该死! 不过片刻工夫,那张平时总是又臭又平板的表情终于失去一贯的冷然,开始出现极其有趣的景象,不仅五官呈现扭曲之状——好似被拧干的破毛巾,而且又黑又白又红——彷佛放错了染缸的织布,热闹得不得了。 可恶,那女人必会无端掀起一场惊天骇浪般的风暴,又哭又闹、要死要活,一会儿要离家出走,一会儿要出家作尼姑,存心不让他有好日子过。 只因为女儿要嫁人了! 愤怒地咬牙切齿半晌后,可怜的庄亲王大人仍是忿然抢去御纸仔细斟酌选择。 他可以不理会,也确然不想理会这种无聊事,但一想到老爱胡搅蛮缠的任性妻子,他不能不理会,不能不预作提防。 雍正闷笑不已。 要说他是有私心,故而对允禄刻意厚待,特别让十六皇弟有选择的机会,无如说他就是想瞧瞧这一片刻的精采画面。 难得啊! 板着脸,庄亲王装作没瞧见雍正的讪笑,置回御纸于案面上。 「都不要。」 雍正呆了呆。「那你要谁?」 庄亲王立刻拿笔在名单最后又添了一个名字。 只一眼,雍正笑容乍失,诧异浮现。「他?十六皇弟确定?」 「臣弟确定。」 「可是……」雍正迟疑一下。「皇弟要让梅儿远嫁至漠北,十六弟妹……」 「既是臣弟之意,不容她置喙!」允禄容色冷然。 是喔!话说的是铿锵有声,明明早已屈服于老婆的「淫威」之下了。 「但……」雍正仍是不解。「容恒岂不更好?」原以为允禄必然会挑上容恒,结果竟然大出他意料之外。「况且梅儿也曾向朕提起,她喜欢的是容……」 「容恒不适合她!」允禄断然道。 「可是梅儿若是不嫁与容恒,则可常留京中随时得见,十六弟妹……」 「喀尔喀贝子!」允禄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 雍正不禁傻眼,因为允禄的口气极为强硬,显示他绝不更改决定的意念。 这倒奇了,大部分宗室王公都不愿意让女儿远嫁至蒙古吃苦,有的亲王、郡王甚至会隐匿不报届婚龄的女儿,提前私聘与京城旗人,允禄却坚持要让长女远嫁至漠北,这究竟是为何? 「既是十六皇弟坚持,朕依了你也未尝不可,不过十六弟妹那头可得皇弟自个儿担待哟!」 「妇道人家没有多嘴的余地!」允禄嗤之以鼻地说。 「是喔!等她跟你大吵大闹之时,届时看你怎么收拾!」雍正喃喃咕哝,见允禄脸色微变,忙藏起笑容大声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十六皇弟,朕会将梅儿指配与喀尔喀贝子。」 「臣谢皇上。」 「不必,不必!不过……」雍正挤眉弄眼。「关于这件事儿,皇弟尚有其它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吗?」譬如留条后路给他,好让他在搞不定老婆的时候有机会改变主意之类的。 「有。」 哎呀!不过随便猜猜而已,不会真教他给蒙着了吧? 「什么事儿先说说看。」 「请皇上给臣弟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 啊!允禄打算用一年的时间去说服老婆吗? 可是…… 以十六弟妹那性子,真说服得了吗? 想到没人能拿他奈何的允禄偏偏拿他自己的妻子没辙,雍正禁不住又想笑,政务繁忙之余,庄亲王府里屡屡传出的笑话可是他最大的身心调剂,不知这回又会传出什么样的趣事儿呢? 真让人期待! 「还有吗?」重点!重点!他想听的是允禄主动承认可能搞不定老婆。 「有。」 「说吧!」哈哈,这回肯定是了! 不是! 听完允禄第二个要求之后,雍正笑不出来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端看他够不够大方,可若是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是个大方的皇帝,对其他人又说不过去,啧!允禄果然聪明,居然把这种麻烦问题光明正大地扔给他。 唉!早知道就不问了,乐极果然生悲,呜呜,头痛啊! 第一章 那年,雍正驾崩。 那年,乾隆即位。 翌年,乾隆元年正月里,落雪飘飘覆大地-- 清宫中,楸树是一种格外受到珍视的树木,御花园坤宁门外有两株,宁寿花园内也有一株古老的楸树,郁影苍苍、宁静安逸,树前有一座十分别致的亭轩,轩中石地被精细地雕琢成蟠龙九曲十八弯的沟槽,巧夺天工。 此刻,在轩亭里有位灰发旗装女人安详地倚窗看书,偶尔持杯啜饮,闲望轩外绵绵絮絮雪花落地无声亦无痕,皑皑罩满一片白茫茫,瞧来恬适淡泊得很。 「启禀太妃娘娘,端柔长公主求见。」 闻言,灰发旗装女人--顺懿密太妃抬眸,当即搁下书本扬起一脸欣悦。 「求什么见,外头雪这般大,还不快让她进来!」 太监应命而去,片刻后,一位清妍秀丽、纤细娇小的素雅旗装少女踩着寸子袅袅婷婷而入,但见她杏眼纯真俏皮--像极了某人,小嘴红艳诱人--像极了另一位某人,甜蜜蜜柔腻腻,一眼看去原该是个活泼快活的小姑娘,可此际却是一派端庄拘谨、肃穆冷然,娇靥上不见半丝笑容,活脱脱像是谁欠了她几条人命似的,近前即规规矩矩地双手贴腹,两膝下蹲。 「梅蕊给太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密太妃抬手虚扶,再吩咐两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你们统统退下。」 数字太监宫女们一一离去,密太妃始终端坐不语,旗装少女亦中规中矩地肃立一侧,活像大人升堂问案差役一旁伺候。 直待那几条碍眼又碍事的人影一消失,旗装少女即刻变了个样儿,踢掉寸子拉高裙子,撇下规矩丢开礼仪,乳燕投林般的飞入密太妃怀里。 「奶奶,奶奶,三、四天没见,梅儿好想好想您喔!」笑脸盈盈,天真烂漫,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儿女般呢呢喃喃的又撒娇又诉怨,适才的高雅端庄早已扔到地上去踩到稀巴烂了。 「奶奶也很想-啊!」密太妃慈祥和蔼地揉着梅儿的螓首,万分疼惜。「怎地这两天都没来跟奶奶请安呢?」 屁股顺势坐一旁,上半身却仍赖在密太妃怀里,梅儿仰起娇憨的容颜嘟起小嘴儿诉苦。 「还不都是皇兄,又找人家——唆唆一大堆。」 「是皇上?」密太妃脸色黯了黯。「他告诉-了?」 「告诉啦!」 「-愿意?」 「不愿意怎成?是先皇的遗命啊!梅儿可不想连累了庄亲王府,更何况……」梅儿红唇不在意地一撇。「梅儿根本不在乎是谁。」 「梅儿,-……」密太妃不安地轻抚那张白嫩的娇颜。「仍喜欢容恒?」 「喜欢啊!」梅儿大方地承认。 「为什么?」密太妃不解地问。「连面也不曾见过他半回,-怎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他?」 「听宫女们说的呀!」 「宫女?」密太妃有点哭笑不得。「她们说什么?」 「她们说容恒潇洒风趣又开朗健谈,梅儿喜欢那种男人,不喜欢像阿玛那样老是冷着一张脸,成天吭不了两句话的男人,真不知额娘怎会对阿玛那般的死心塌地?」梅儿俏皮地吐吐舌头。「可惜皇考是把珍格格指给容恒,却把我指配给超勇亲王的儿子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 「所以-就随便凑合了?」 梅儿耸耸肩。「额娘说过,女人家希罕的事儿只得两桩,其一便是能嫁个相爱的夫婿,如同额娘和阿玛一样,既是不能,那梅儿只好求第二桩-!」 「第二桩又是什么?」 「自由。」说到这儿,梅儿又仰起娇靥露出央求之态。「所以奶奶,帮帮梅儿好不好?请皇兄给梅儿两年自由,两年后梅儿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好不好,奶奶,好不好嘛?」 承贝子,蒙古喀尔喀贝子承衮扎布,超勇亲王策凌与固伦纯悫公主之长子,初授一等台吉,后封固山贝子,除了随同其父征兵作战之外,多数时间代其父驻屯练兵于蒙古赛音诺颜部游牧地,京中极少有人认识他,多半只识得其父而不识其子,因此,乾隆会特意为他指婚也实在是令人相当意外。 「自由?」密太妃疑惑地反问。 「梅儿想到江南去瞧瞧。」 「江南?」密太妃失声惊呼,「——……竟然想出京上江南?这……这……」她不禁大大皱起眉来,「这种事有违宫里的规矩,恐怕……」为难地摇头。「很难啊!」 「不难,不难!」梅儿忙道。「皇兄最孝顺了,只要奶奶去找太后说情,肯定没问题。」 「这……」 「好啦,好啦,奶奶,帮帮梅儿嘛!」 「好吧!我试试看。」为了心爱的孙女儿,密太妃决定试试。 「万岁!梅儿就知道奶奶最疼梅儿了!」 结果确如梅儿所料,密太妃只一提,性情活跃好动的皇太后当即应允为端柔公主说项;一来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自己也想上江南去瞧瞧;二来是看在密太妃的面子上,毕竟密太妃也算得是她的长辈。 而生性至孝的乾隆帝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既是母后开口,儿臣哪有不允之理。」 「梅儿叩谢皇太后、皇上恩典!」梅儿喜逐颜开地叩谢皇恩,再进一步要求。「皇兄,这回到江南,臣妹想轻车简从,可以吗?」 「轻车简从?」乾隆迟疑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四皇妹得带上朕为-挑选的护卫,平时他们听-的,可一旦有紧急状况发生时,为了四皇妹的安全,四皇妹得听他们的,同意吗?」 「几位?」梅儿谨慎地问。 「这……嗯!朕想……」乾隆沉吟了会儿。「就四位吧!两男两女,如何?」 幸好,不多。 梅儿松了口气。「好,就依皇兄之意。」 「四皇妹打算何时出发?」 「待雪停后。」 「雪停后吗?唔……」乾隆沉吟片刻。「那么朕就先与策凌亲王说定这件亲事,两年后再教承衮扎布来迎亲成婚,可以吧?」重点是他必须先和策凌说明这项婚事尚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内幕,如此某人才有反悔的机会。 唉!皇考的遗命里就这桩事儿最麻烦。 「可以啊!」梅儿无所谓地耸耸肩。「请放心,两年后臣妹一定会乖乖嫁给承贝子。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在-出发之前,朕会为皇妹挑好护卫人选。」 「谢皇兄。」 「还有,记住,只得两年喔!」 「臣妹记住了!」 虽然只得两年,但是,够了,她不贪心,多少女孩儿家一辈子连一天的自由都不曾拥有过,特别是像她这种生于宗室,长于宫中的少女,能有两年自由,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该抱着感恩的心好好去品尝这两年的自由,然后再回到牢笼里来,认命地接受她既定的命运。 谁教她是公主呢! 正月下旬,庄亲王甫自宫里回府,向来不曾平静太久的庄王府邸又起波涛,下人们原是见怪不怪,如同往常一般当看场笑闹剧也就罢了。 可这场争执竟是越演越炽、越吵越激烈,雷鸣风吼、山崩地裂,眼看桌椅要砸了,屋顶要掀了,众下人们忙不迭地纷纷四处逃难去,只塔布、乌尔泰、佟桂和玉桂逃不得也,四处屋角恰好各畏缩一个。 「不成!不成!你得给我去跟皇上抗议去!」 「胡闹!」 「谁人跟你胡闹!梅儿不过十四岁,皇上便要把她指配给什么什么尔贝子作继室夫人,我还一杯子呢!也不想想那家伙都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过小我六岁而已,又是个蒙古粗汉子,听说他那两位前妻还是被他活活凌虐而死的,你你你……你这死没良心的阿玛,当初换来了弘普的自由,换来了所有孩儿们的自由,为何不也换来梅儿的自由?」 又跳脚又撒泼,满儿一如当年般凶悍,而允禄亦不变地冷峻严酷,一任妻子咆哮怒吼,他只不屑地冷眼瞧她在那儿发疯,无动于衷。 「既是给了先皇,我拿什么立场去换?」 满儿窒了窒,仍是强辩,「可你毕竟是梅儿的亲生阿玛呀!」 「不,现下她已是和硕端柔长公主,不再是庄亲王府的大格格了。」 「她明明是我怀胎十月所生!」 「-已给了先皇。」 「那……那这会儿我不给了,我要梅儿再回来作咱们庄亲王府的大格格!」 「不可理喻!」 「-,竟敢说我不可理喻!」满儿怒极冲上前去又踢又打,还踩着寸子,也不怕闪了腰,拐了腿。「我不管,我不管,你非得给我解决这档子事不可,不然我跟你没完没了!」 允禄冷哼,慢条斯理地抓住她两手扔开,再径自退开两步去负手闲眺窗外银灿雪景,满儿不由得气结,不过她终究是身经百战的不败英雌,这点小小挫折难不倒堂堂庄亲王大福晋,眼看这招没用,立刻换上另一招--终极苦命招,猛然趴上炕桌去大哭大嚎,又拍桌又捶胸。 「呜呜,我好命苦喔!小时候得苦哈哈地生受着亲人们的冷言冷语,大了又不幸嫁给你这种冷眼冷面的冷丈夫,成天冰冰冷冷的没一丝温情,亏得我还这般爱恋于你,你就这么厌恶我,连我生的女儿都不管她死活吗?」 又抹泪又擤鼻涕,满儿大声哽咽。「好吧,好吧!既是你这般厌恶于我,就让我带着女儿死了也罢,省得碍着你的眼、烦了你的心,你大可以再去娶个贵族千金小姐,她高贵端庄,你冷漠无情,恰好配成一双!」 不信这招没用! 但见允禄猛然回过身来,面色铁青。「-这疯女人,我没有不管她,原就料到-会这般不依不饶,早在一年前我便开始为她设想、为她安排,她那额驸也是我为她精挑细选的,这样-该满意了吧?疯女人!」 闻言,满儿不禁呆了呆。「-?你……你早就知道了?梅儿的额驸也是你为她挑的?」说到这里,陡然又变了脸色。「太过分了,既是你挑的,为何不挑容恒?起码梅儿还能留在京里头,你……」 终于逮着机会上前来进奉两句良心建言,「福晋,」佟桂俏声道。「您早该了解王爷的脾气了不是?王爷若是不管便啥也不管,可王爷若是插上了手,保证万无一失,您又担个什么心思呢?最多您好言好语去问上一问,担保王爷会给您一个最满意的答复!」 说的也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允禄的性子她哪能不清楚,他要不插手便罢,若真插上了手,哪一次不让她称心又如意的? 思量至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满儿忙抹去鼻涕泪水,悄悄偎向又拿背对着她的夫婿,两条藕臂滑腻腻地缠上了他的腰际,准备使出过去所向无敌的撒娇绝招,原是躲在四处角落的人见状忙避了出去。 现下绝对不是王爷福晋需要人伺候的时刻。 「老爷子,对不起嘛!人家是心急了点儿,你不会生气对不对?」 「……」 「好嘛,好嘛!最多今儿个夜里我不睡了,专程『伺候』老爷子一整晚,这总可以了吧?」 「哼!」 「嘻嘻嘻,老爷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哪!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要挑上那家伙呢?」 「……」 「老爷子~~」 「……」 「老爷子~~」 「别摇了!」 「那你告诉人家嘛!」 「……」 「老爷子~~」 「告诉-别摇了!」 「那你就说嘛!」 「……」 「老爷子~~」 「该死,真是个疯婆子……」 「臣叩见……」 「不必,不必,十六皇叔是长辈,不必如此拘礼,来,来,先坐下再说!」 同样在东暖阁,却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十六叔,朕就直接提正题吧!」乾隆抚着光滑的下巴沉吟了会儿,「是这样,皇考生前已同朕谈过四皇妹的亲事,以及皇考应允十六叔之事,朕自当依循皇考的意思办理,所以朕必得先问一下……」双目一凝。「十六叔,你后悔了吗?」 允禄眉端一挑。「喀尔喀贝子!」 乾隆很显然的有些失望。「这样吗?」真可惜,他也很期待能听到十六叔主动承认搞不定十六婶儿,偏偏十六叔不肯如他愿。「呃!不后悔就好,那就……啊!对了,前儿个太后……」 他一五一十的把梅儿要求两年自由的事儿说了,允禄始终淡漠如故。 「……朕不愿违逆太后的请求,只好应允,不过这样一来也恰好……」话声一顿,蓦而岔开话题。「皇考说要给十六皇叔一年时间,十六叔,可以了吗?」 「可以了。」 「那么十六叔尚有其它要求希望朕成全的吗?」 「公主下嫁之时,请内务府莫要遣嬷嬷陪嫁。」这是家里那个疯女人的「命令」,他不想提,又不得不提。 「这事儿简单,朕会吩咐内务府。」 身分高贵的公主们下嫁后依然是高高在上,公主睡府内,额驸居外舍,公主不宣召,则不得共枕席,公婆要见媳妇儿还得行屈膝叩安礼,这样尊贵的公主们却只含糊了陪嫁嬷嬷们,不得她们点头同意,公主们想见夫婿一眼都不成,只能咬手缉儿啃指甲,哀哀怨怨地抱枕头度过漫漫长夜。 这种事他早已有所闻,正好藉这机会彻底解决也好。 「还有吗?」 「有。」 「说说看。」 「臣想请辞……」 「慢慢慢……」乾隆赶紧抓起其它奏折假作忙得不得了。「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朕眼下忙得很,忙得很,十六叔跪安吧!」 唉唉唉,早知道不问了! 二月,天儿开始转暖了,梅儿也早已准备妥当,一待乾隆遣人去通知,即刻拎着包袱兴高采烈地奔向御花园,不穿旗服,不踩寸子,也没有旗发钿子,拉开脚大步跑,恨下得早点离开这座豪华的大牢笼。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梅儿一见着乾隆便兴奋地转了个大圈儿。 「皇兄,瞧瞧梅儿,瞧瞧梅儿,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乾隆目瞪口呆地傻了好半晌。 「-……打算就这个样儿出门?」 「对啊!」梅儿低头瞧瞧自个儿。「不好看吗?这褂子太花了吗?」 「褂子太花了?」乾隆啼笑皆非。「四皇妹,-是位姑娘家呀!干啥梳辫子穿长袍马褂作男人样儿?」 「方便嘛!而且这样更安全,」梅儿振振有词的解释,还学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两步给皇帝看。「瞧!没人知道臣妹是女孩儿家,这不少去很多麻烦吗?」 没人知道? 唉!这种任谁一见就穿帮的西贝货,想唬谁呀? 难怪她会突然变得这样活蹦乱跳,说话又随便,原来是以为一旦换上男装就可以立刻化身为男人,作男人的言行,摆出男人的举止。 真是幼稚,她以为男人这么好当吗? 乾隆翻翻白眼。「好吧,好吧!-爱怎么穿就怎么穿,由着-了。」他叹叹气,然后转向一旁等待中的四人。「哪!这四位便是朕为-挑选的护卫,两年后他们亦将随同-到公主府去。」 「皇兄是说……」梅儿眨眨眼。「他们是我的人了?」 「对,他们已先拨入公主府邸,从今儿个开始他们就是-的人了。来,额尔德、车布登、德珠和德玉,先见见。」 那四位正待上前见礼,却被梅儿陡然一声剌耳尖叫骇得他们个个一阵哆嗦,不但忘了施礼,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来袭,险些拔出刀来表现一下他们的忠肝义胆,看看能不能捞上件黄马褂来穿穿。 「呀呀呀!」梅儿两眼瞪大,「她们……」一脸的新奇。「是双生姊妹耶!」 老天,男人会这样尖叫吗? 要真有,也只有太监吧? 「那有啥稀奇,」乾隆龇牙咧嘴地猛抠耳朵。「十六皇叔不也有对双生儿?」 「那不同,那是一男一女的双生儿,可是她们……」梅儿惊叹地望定那双艳丽夺目,英姿凛然的大姑娘,不断来回。「天哪,天哪!她们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耶!」 右边的姑娘微微一笑,先屈身见礼,「奴婢是德珠,这儿……」再指着自己的右脸颊。「有颗痣。」 「咦?真的!那……」梅儿急忙转向左边。 左边的姑娘也跟着屈身见过礼,「奴婢是德玉,这儿……」再指住自己的左脸颊。「也有颗痣,」 「哎呀,哎呀!真的耶,真的耶!这样-们俩相对站一起就好象在照镜子,连那颗痣也恰恰好对上了边儿呢!好好玩儿喔!」梅儿好玩地两边来回看。「不过这样就不会认错人了,对不?」 德珠姊妹俩相对一笑。「的确,熟人绝不会认错。」 「皇妹,他们也是兄弟喔!」乾隆再指指另两位颀长挺拔,卓尔不凡的男人。 不会也是双胞兄弟吧? 「耶,是吗?」梅儿兴匆匆地转过视线去,以为会看见另一对双胞胎,正打算好好瞧瞧男人的双胞胎是什么样儿的,没想到仅只一眼,两只澄澈明亮的杏眸便直勾勾的盯住左边的男人,不自觉地发了愣,有点疑惑,也有点困扰。 见她突然失去声音,还一脸恍惚的模样,乾隆不禁诧异地推推她。 「皇妹?四皇妹?」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现在不小心睁眼睡着了吗? 「嗯?啊!」梅儿一惊回神,虽然一时之间表情仍有些迷惑,好象不解自己为何会突然失神,不过片刻后即恢复原状,并很有自信地指着左边的男人说:「那他一定是哥哥!」 乾隆好奇地摸摸光滑的下巴。「皇妹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比较高!」梅儿回答得毫不犹豫。 乾隆再次哭笑不得。「因为他比较高?」这是什么谬论?普天下有这种兄弟排序法吗? 最高的是老大,最矮的是老幺? 「对,」梅儿一本正经地点着螓首。「而且他的目光深沉内敛,看上去既成熟又稳重,还有那张脸老是绷得紧紧的,想来必定是位严肃正经不爱说笑的人,再加上那张嘴也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约莫还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词的人……呃!就是那种一干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 几声噗哧失笑,就连乾隆也忍俊不住地扬起笑意,而那位一干子打不出半响屁的人却仅是半垂下浓密的睫毛,神色丝毫未变。 「……再有,他的服饰虽然简单朴素,流露于外的仪容气度却又如此雍容高雅,可见他生性朴实又有内涵,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作哥哥的大都拥有这些个性。另外……啊!对了,他比较好看。」 前面说得还满有几分道理,可说到最后又走调了。 「他比较好看?」乾隆喃喃重复。 这又跟兄弟排序扯上什么关系了? 最高最好看的是老大,最矮最丑的只好滚到队伍最后面去当老幺,那如果是最高最丑,或者是最好看最矮的又该怎么论? 排中间? 倘若只有兄弟两人呢? 白天老大,晚上老幺? 德珠、德玉忍不住又掩嘴闷笑,而右边那位立刻提出严正抗议。 「公主,这话您可就说差了,大家都说卑职比老太好看喔!」 梅儿闻言瞥过眼去,旋即大惊小怪的叫开来,夸张到了极点。 「哎呀呀,真的耶!确实好看多了耶……」 右边那位马上咧开猖狂的大嘴。「对吧?对吧?我就说……」 「……你的袍子。」 猖狂的笑被拦腰斩断。「呃?」 「瞧你,一身花红柳绿比窑姐儿脸上的脂粉更花俏,嘻皮笑脸的没一刻静,跟老母鸡似的,说你不是弟弟也没人信,更何况……」梅儿俏皮地眨眨眼,「你刚刚不也承认他是老大了?」说完即得意地笑开了。 呜呜,好过分,居然拿他跟窑姐儿、老母鸡比,还「套」他的话! 右边那位呆了片刻,继而哀怨地朝身边的兄长瞅过去一眼,咕哝一句没人听得懂的话,不吭声了--居然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欺负也不帮一下腔,这位「比他高、比他好看」的哥哥更没良心! 乾隆忍住笑。「皇妹猜得没错,额尔德是哥哥,车布登是弟弟。而且确如皇妹所言,额尔德是个沉稳可靠的人,所以朕才特意挑上他来带领其它三人护卫皇妹-,皇妹听他的话准没错。」 梅儿老老实实的点头。「臣妹知道了。」不清楚的状况最好听别人的,自以为是只会让自己出糗,这种事她早就学乖了。 「很好,那……」乾隆朝她身后瞄了一下。「皇妹不带上几个宫女伺候着?」 「不用,不用!」梅儿连连摇头。「不管带上这个或那个对其他人都不公平,横竖臣妹自个儿打点得了自个儿,那就索性一个都不带。」 乾隆颔首,「皇妹个性一向独立,既是皇妹自认应付得了,朕也不想勉强,若真需要人伺候,也还有德珠、德玉在。可是……」再往顺贞门方向瞥一眼。「皇妹也不打算坐轿?」 「不要,不要!」梅儿更是摇头。「坐轿反倒不方便,骑马行了。」 「好吧!那……」乾隆朝身后的太监使了一下眼色,太监立刻上前将一个鼓鼓的褡挞交给额尔德。「里头有六千两银票,为免遗失,朕交给额尔德保管,皇妹需要用钱找他要即可。」 「谢皇兄恩赐。」 「那么……」乾隆环视五人一眼。「马儿就在顺贞门外,你们尽早出发吧!鄂尔泰与张廷玉还在养心殿等候朕呢!」 才刚说完,已见梅儿福下身去唱喏,「恭送皇上!」 乾隆呆的一呆,失笑。 「哎呀,赶人哪!好好好,朕走,朕走,你们自个儿启程吧!」 皇帝大爷一离去,梅儿立刻欢天喜地的跳起来大声宣告,「终于可以出发了!各位,咱们走吧!」说罢即迫不及待地抢在前头奔出延晖阁。 按规矩,公主走在最前头也是理所当然,其它人忙随后跟上去,德珠、德玉次之,额尔德和车布登殿后,几人一齐望着公主蹦蹦跳跳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开始担心起来。 这位活蹦乱跳的公主,究竟会带给他们什么样的麻烦呢? 御花园与皇城北神武门有两门之隔--承光门和顺贞门,此时,梅儿一行人便是鱼贯往承光门而去,途中,她听见其它三人轮流对同一人提出问题,不觉拉长了耳朵。 「老大,咱们要从阜成门出去吗?」 「还是先出外城,老大?」 「走宣武门吗,老大?还是正阳门?」 听到这里,梅儿立刻回过头去凑一脚。「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老大?」 那四人肯定已合作过不少时间,默契着实惊人,梅儿的最后一个字才刚出口,四人便在同一瞬间动作划一地顿住脚步,就像久经训练的战士,连表情也是一模一样的惊骇。 梅儿正感纳闷,又听他们在同一-那异口同声地发出惶恐的惊呼,一样大声,半字不差,除了额尔德,他两眼睁得最大,好似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什么?!」 「呃?不行吗?」梅儿只好也跟着停住脚步。「好吧!那我们直接从阜成门出去好了。」 那四人相觑一眼,表情怪异。 「请……请问公主刚刚说什么?」车布登——地问。 「我们直接从阜成……」 「不不不,前一句,前一句!」 「前一句?」梅儿想了一下。「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 「对对对,」车布登拚命点头。「然后,然后?」 梅儿怔了怔。「我们直接从……」 车布登白眼一翻。「不不不,前面,前面!」 他是老年痴呆吗? 前一刻才问过的话,居然转个眼就忘了! 「我们先出……」 「不对,不对!」车布登不耐烦地叹着气。「请问公主刚刚在叫谁?」 梅儿恍然大悟。「老大啊!」 车布登冷然抽了口气,「老老老……老大?」结结巴巴地重复。「公公公……公主,您怎能叫他老大?公公公……公主若是不爱让卑职等护驾,早早早……早说嘛!别害卑职等掉掉掉……掉脑袋啊!」 掉脑袋? 有这么严重吗?「可是你们都叫他老大,为什么我就不能……」梅儿蓦而噤声,怔愣地望住额尔德那张英挺不凡的俊颜,虽非那种书生型的俊美倜傥,却是更令人心折的英伟俊朗。 但此际,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间因她的话而撩起数痕严肃的皱褶,沉郁的乌眸中隐约流露出一股不以为然。 不知为何,仅仅是那样一个无言的反对之态,竟使她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不……不行吗?」 「确实不宜,公主。」 这是额尔德头一回出声,梅儿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能够把高雅清冽的气质表现在那低沉深邃的嗓音上,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暮鼓晨钟,直接浸润到人的心里头去。 她不觉指住他脱口对车布登说:「他的声音也比你好听耶!」 那四人不禁呆了呆。现在又是说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喜欢说话吗?好可惜喔!」梅儿颇遗憾似的喟叹道。「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耶!」 闻言,其它三人不约而同地以谴责的目光投向额尔德--现在不是勾引女人的时候好不好,再瞪回梅儿--这个不是重点吧? 「四公主,麻烦您,请专心一点!」车布登以教导无知幼童的语气说。「现下我们谈的是四公主不宜叫唤卑职的大哥为老大的问题,卑职等还年轻,请公主莫要因一时的任性而断了卑职等绮丽美好的人生,光辉灿烂的前途好不好?要说老大,四公主您才是老大,您喜欢我们叫您老大吗?好,卑职等就叫四公主老大,可以了吧?」 「才不要!」梅儿马上噘起红唇斩钉截铁地拒绝。「作老大很辛苦的耶!」 车布登忍耐着。「不叫就不叫,不过也请四公主不要乱叫我大哥为老大,这要是让随便哪位宫女太监听到,真的会害死人耶!」 「嗯!的确是,那……」梅儿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下,「我们出京后就不必顾虑这么多了吧?原就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所以也不好顾虑那么多,」她两眼认真地凝住额尔德。「那时候也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车布登想也不想便以那种「这还用问吗」的口气断然否决。 但梅儿依然望定额尔德,好象车布登说的不是人话,她听不懂,一意等待额尔德的答案。车布登只好用手肘顶顶兄长,催促他赶紧回公主一个她听得懂的人话。 「仍是不宜,公主。」额尔德敛眉垂目,沉稳地回道。 「这样啊……」梅儿有点失望地垂下瞳眸,随即又扬起。「那我应该叫你们什么呢?」 「废话,当然是叫名字啊!」车布登脱口道。 可是梅儿仍旧看也不看车布登一眼,只拿询问的眼神盯住额尔德,车布登不禁夸张的叹了口气,再一次用手肘撞撞兄长,后者慢条斯理地瞥他一眼,车布登赶紧又瞪眼又皱鼻又歪嘴的做各种只有他自己了解的暗示。 快说啊,白痴! 说什么? 笨蛋,要她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嘛! 你不是告诉过她了? 可是她不听我的,只肯听你的嘛!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没瞧见她一直盯着你看吗? 他是瞧见了。 额尔德的眉宇问不禁再次画出好几道皱褶。「叫卑职等的名字即可,公主。」 梅儿两眼一亮。「好啊,好啊!那你们也叫我的名字,我叫梅蕊,不过大家都叫我梅儿,你们也叫我梅儿好了!」 请问她所谓的「大家」是指谁? 开玩笑,居然要他们叫唤公主的闺名,她到底想要他们掉几次脑袋? 车布登头痛地拍着脑门,「天哪,天哪!四公主,这更使不得,我们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叫一回呀!」然后又拚命用手肘顶兄长,而且越顶越使力,存心撞断他的肋骨似的。「告诉她,老大,快啊!晚一点咱们就没脑袋吃饭啦!」 额尔德冷静地抓住弟弟的手肘,慢吞吞地挪开,双眸始终恭谨的垂地。 「公主,确实不合规矩。」 这样也不行? 「这不可以,那又不合规矩,到底要怎样嘛!」梅儿开始不耐烦了。「就跟你们说了,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那你们又『死』公主『死』公主的叫,呆子都猜得到我们是谁了!」真搞不懂,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呢? 「死」公主? 车布登倒抽冷气。「老天,四……不,端柔长公主大人,拜托您别乱栽赃嫁祸好不好?卑职哪敢咒您死……呸呸呸,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拍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再露出满脸讨好的笑。「哪!公主大人,以后卑职等就叫您端柔长公主大人,这总行了吧?」 哼一声,梅儿脑袋一撇。「叫公主就是不行!」 「可是……」 「那叫小姐可以吗?」德玉忽地打岔进来。 「小姐啊……」梅儿迟疑一下,点头,「是还可以啦!但……呃,不对,不对!」又摇头。「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是男人耶!怎么可以叫我小姐呢?」说罢,还刻意抽出腰间的折扇刷开来潇洒地-了两下。 可惜的是,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仍是显得相当不伦不类,再配上那张清秀稚嫩的娇靥,沾沾自喜的表情,看上去还真是滑稽得很。 这样就叫男人? 嗯!没错,是像男人,娘娘腔的男人! 几人相觑一眼,俱是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就连额尔德眼中亦悄然掠过一抹异采。 「那就……」德玉极力憋住笑容。「少爷?」 螓首微倾,梅儿咬着指甲想了一下。 「叫少爷是可以啦!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们肯叫我梅儿的话……」 「行了,行了,就叫少爷,就叫少爷!」车布登急忙打断她的「有意陷害」。「好了,这个问题解决了,现在该来讨论一下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公主……不,少爷大人,南方大得很哪!咱们究竟要先上哪儿去?」 「这个嘛……」梅儿搔搔脑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耶!你们有什么好建议吗?」 车布登两眼骤睁,亮晶晶地盈满期待之情。「卑职最好的建议就是请公主大人快快打消这种出京去玩两年的馊主……不,是好主……也不对,足怪主意,然后乖乖听皇帝大人的话嫁到蒙古去!」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立刻回家去抱大老婆亲小老婆了。 「绝不!」梅儿毫不考虑地否决了他的烂主意。 真不上道! 满眼亮晶晶的期待霎时化为两汪水盈盈的泪珠,「我就知道。」车布登喃喃道,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再哀怨地横她一眼。「那卑职就没什么好建议了。」呜呜,如果他那美丽的大老婆和可爱的小老婆在寂寞之余送他几顶绿帽子戴戴,那都是她害的! 「公主,何下先上杭州--」额尔德突然说道。 「杭州?」梅儿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啊,对喔!我可以先去探望表哥表姊他们嘛!」高兴地看额尔德一眼。「还是额尔德聪明,好,咱们就先上杭州去!」语罢,再次兴致匆匆地领头往承光门而去。 「真不公平!」车布登跟在后头喃喃咕哝。「我跟老大只差一岁,为什么公主只听老大的,不听我的?」 「因为他比你高,比你好看,声音比你好听,还有……」梅儿头也不回地说。「他也比你聪明!」 「也就是说,」车布登怨叹地扁了扁嘴。「我永远当不成老大-!」 「除非你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聪明,声音也比他好听!」 闻言,车布登立刻横过视线去,不怀好意的眼下是满嘴谄媚的笑,笑得额尔德浑身不对劲。 「我说老大。」 「嗯?」 「我是你亲爱的弟弟对不对?」 「……所以?」 「你就不能让我一点吗?」 「……让你哪一点?」 「譬如切断两只脚板子,这样你就比我矮了;或者在脸上划上两道花,如此一来,我肯定比你好看;抑或者在颈子上横上一刀,哼!我就不信哑巴的声音会比我好听。如何,老大,稍稍让亲爱的弟弟我一点点就够了?」 「……你自个儿去抹脖子吧!」 第二章 「公主……不对,少爷,咱们先上秦皇岛去瞧瞧如何?」 「行啊!」 「少爷,有庙会耶!多停两天好不好?」 「好啊!」 「少爷,拐回去到保定可不可以?」 「可以啊!」 用不上十天工夫,车布登几人便发现梅儿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说话,虽然偶尔表现得有点单纯幼稚,但丝毫没有预计中那般难以伺候,既不任性霸道,也不刁蛮跋扈,连摆摆架子都不会,是个天真烂漫又活泼随和的小公主,老实说,他们还真是有些失望。 他们原已准备好铜皮铁骨,准备来炼一下百炼金刚,可现在不要说是火了,还猛泼冷水,这样还有什么搞头? 除了要求她放弃出京玩两年的念头之外,其它无论任何意见,人家一提她便同意,打尖用膳时,一碗阳春面和一杯茶就足够把她打发掉了,也不排斥在错过宿头的夜里睡山洞打地铺。 她甚至婉拒让德玉姊妹俩伺候,坚持要自个儿动手处理自个儿的事,包括铺床、梳头和洗衣服,而且随时随地都蹦蹦跳跳的像个小顽童,最喜欢拿着一支糖葫芦到处逛。 啧,这哪像个公主嘛! 而且她还相当无知,如果他们坏心一点,随便哄两句就可以把她耍得团团乱转,顺便把她头手脚分解开来论斤论两卖掉,陪伴这种主子四处游历实在不能算是什么苦差使,相反的,还可以称得上是一趟轻松惬意的度假。 好吧!既然炼不成金刚,退而求其次,来练练玩功也好。 「少爷,前头石家庄虽不大,但客栈的住宿吃食都还算可以,要不要在那儿过一宿?」 日影渐斜,天际悄然抹上一道橘红,这是他们出京半个月后的黄昏前时分,一路骑马骑得屁股发麻,几人便在官道旁树下歇腿喝水喘口气,顺便闲聊下一站要在哪里打尖过夜。 「好啊!你们说什么就什么。」 是喔!要她打消出京的念头她就打死不听! 由于德珠、德玉的提议,他们先行到秦皇岛尝尝初春海风的寒冷滋味,然后沿着长城到尊化,再跑到唐山,又上沧州去看铁狮子,再往回走到保定,一路逛逛停停,居然半个月后才来到石家庄,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们一出京后便以龟速前进,存心想拚个天下第一慢的名衔来和天下第一关别别苗头。 「少爷,请问您敢吃香肉吗?」 「香肉?」很香的肉? 除了沉默寡言的额尔德之外,梅儿已经和其它三人混得很熟了,她觉得他们很有趣,他们也觉得她委实不像个公主,反倒像是自家小妹妹般可爱,闲来无事总喜欢逗逗她玩儿,特别是车布登,一天不逗她一回就浑身不对劲。 谁让她不给他回家去抱老婆。 「就是狗肉啦!」 「狗……狗肉?」梅儿倒抽一口气,由于太过吃惊,所以没注意到若非额尔德悄悄扶她一把,她早就屁股一歪摔下马去作滚地葫芦了。「天哪!你你……你不会是说要吃可爱的小狗狗吧?」 可爱的小狗狗? 车布登两眉一挑,正准备用力给她讥嘲回去,眼角却见额尔德横眸警告过来,心头咚的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以一般正常情况而言,最今他们兄弟畏惧的本应是生性严酷不苟言笑的父亲,但不知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弟弟最害怕的竟是冷静沉着又有耐性的大哥。 虽然他并不冷漠,也不无情,更不残虐,只是严肃了一点,一本正经了一点,无趣了一点,可是无论任何事--也许只是某个笨蛋一个不小心说错了某个字眼,大哥甚至不需要费力气吭一声,只要随随便便瞪过来一眼,七个弟弟就争先恐后一溜烟躲进乌龟壳里半天不敢出来了。 明明是一个人犯错,大家却一起吓破胆,真孬! 「好好好,不吃香肉,不吃香肉!」咧着心惊肉跳的笑脸,车布登见风转舵赶紧改口。「那吃狮子鱼总可以吧?」唉唉,真窝囊,亏他都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还有三个老婆两个儿子,居然还会怕哥哥怕成这样,呜呜,好丢脸喔! 「狮子鱼?好奇怪的名字。」梅儿喃喃道。 「-管-名字奇不奇怪,」车布登没好气地说。「吃起来好吃到爆就行了!」啧,真是可惜,听说石家庄的香肉风味独特,别具一格呢! 「那明儿个一早再出发去看看苍岩山的桥楼殿。」德珠兴致勃勃地提议。 「还有正定府大菩萨,」德玉追加。「如果可以的话,再去毗卢寺瞧瞧。」 「都可以,都可以,」梅儿一脸单纯的笑容,连连点头。「-们想去哪儿都可以!」 德玉姊妹俩眉开眼笑。「谢谢少爷!」嘻嘻,这一趟有得玩了! 「嗤!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车布登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告诉-们,丛中的花会才够热闹,」原来已经想到邯郸去了。「不但人多,好玩的把戏更多,还可以顺便吃上一顿好的,嗯!对,索性在那儿玩个痛快再离开好了,然后再去……」话越说越溜,语气越讲越嚣张,到最后提议变成决议。 总之,他说了就算!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只有在这种时候,那位老是板着一张严肃的包公脸,而且「一竿子打不出半响屁」的老大才会开金口吐出一两句宝贵的金言金语。 车布登与德玉姊妹俩相顾一眼。 「哎呀!别这样扫兴嘛!大哥,都辛苦好些年了,难得轻松一下也不成吗?」 「不成!」额尔德坚定地否决。 「不成?」车布登瞪大眼。「难不成这两年里我们还是得战战兢兢地过?」 「没错。」 「为什么?」车布登差点扯喉尖叫,「稍微犒赏自己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公主也不介意啊!」话刚说完,身旁突然传来两声惊恐的抽气,莽莽撞撞的笨蛋才惊觉自己在无意中触动了「机关」,不禁心头一跳,背脊立时泛了凉,一想到即将面临的灾难,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不不,我不是……」 很不幸的,他的力挽狂澜只来得及列出标题,始终面无表情的哥哥便冷静无比地开启了灾难的预告。 「这不在于公主介不介意,而在于此刻并非适于轻松的时刻,别忘了公主是皇上亲自交托给我们的责任,容不得半丝差错,否则不单只是皇上降罪论罚这么简单,恐怕还会……」 黄河开始决堤。 额尔德话说得是不疾不徐,语气也不冷不热,丁点火药味也闻嗅不着,好象善良的老百姓在说温和的床边故事,然而这一连串「故事」说下来,内容却跟以上两种形容词全然搭不上半点边。 从降罪论罚到削官降爵,再从削官降爵到午门砍头,又从午门砍头到凌迟处死,复从凌迟处死到全家抄斩,一层一级越往下说越严重,简直是到了万劫不复的境界。 「……倘若这还不足以令你们知所警惕,那么或许我应该再警告你们……」 好狠! 原以为全家抄斩已经够悲怆了,没想到他还嫌不够壮烈,又继续晋级到株连九族,连一百岁以上的老人瑞、初生幼儿和挨家挨户的猫猫狗狗跳蚤耗子都不放过! 接下来呢?还有谁要陪葬? 车布登三人猛咽口水,脖子越缩越短。 「……必然令你们悔恨万分却已不及,特别是当……」 黄河水继续漫淹两岸。 车布登三人的脸色由发白、转绿到变黑,最后成为三张非常漂亮的景德镇五彩拚盘,冷汗涔涔、心惊肉跳,彷佛已经可以见到自己被五马分尸的惨状,脑海中更是腥风血雨、尸横遍野,惶恐惊怖之余正打算跪地求饶,免得现下就被大哥安上「千古罪人」的墓志铭,提早埋进十八层地狱里去反省思过。 就在这当儿,某位不太清楚状况的旁观者却突然横里岔进来一句,当下听愣了四颗霹雳无敌聪明的笨脑袋。 「额尔德,你有没有想过去唱戏?」 「呃?」 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罪刑蓦然中断,正在忙着继续往下论刑的人愕然哑口,没头没脑被判了一大堆罪孽的人也茫然不知所以,四人八只眼迷惑地瞪住梅儿,实在跟不上某人的思绪逻辑。 唱戏?千古罪人要唱戏? 请问要唱哪一出?秦桧还是魏忠贤? 百思不得其解,额尔德只好轻蹙眉宇困惑地不耻下问。 「请恕卑职不解公主何意?」 「你的声音啊!真的好好听耶!低沉醇厚又清澈圆润,还带着股令人陶醉的韵味儿,每次听你说话,我的背脊骨都会发麻呢!」 梅儿一本正经地解释完,再转向车布登三人露出歉然的笑。 「真是对不起,虽然我很同情你们被他骂得好可怜,但还是很坏心地任由你们让他骂,这样我才能够多听一点他的声音。所以呢……」 说到这里,她又回过眼来笑嘻嘻地对上额尔德。 「请尽管骂,骂得越多越好,最好骂到我听够了你再停,好,请继续吧!」 内容很可笑,但这一串话说得是那样正经八百,好象真有那么一回子事似的,教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在说真的还是假的? 不过无论是真或假,经她这样一「称赞」,还有谁继续得下去? 偏就有! 不但有,而且连她也给「骂」进去了。 「公主,」额尔德连根眉毛也没掀一下。「请莫忘您是金枝玉叶万金之躯,本就不该任意出京,是皇上一片爱护之心才勉强应许公主这种超越本分的要求,公主就该体谅皇上的辛劳,万勿任性而为惹来祸端为皇上多添烦扰……」 对象换了人,却依然是滔滔江水滚滚泛滥,从北方淹没到南方,淹了农田再淹房舍。 梅儿听得双眸越睁越大。 哇!任性自负、骄佞无理……哇哇!刁蛮跋扈、强横霸道……哇哇哇!气焰嚣张、仗势欺人…… 她是这样的吗? 然后,当她发现额尔德叨叨絮絮说了一大堆之后还舍不得闭嘴时,她开始拚命眨眼,一面偷偷倾身侧向德玉那边去,悄细低语。 「德玉,-们老大是在对我训话吗?」 「好象……」德玉抿着唇,实在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紧张。「是耶!」 「好厉害!」梅儿佩服地惊叹。「他一定念过很多书,通晓的词句还真不老少,好象怎么用都用不完耶!」是谁说他不善言词的! 德玉忽地掩唇发出一声怪响,脸不敢变形,眼底却充满笑意。 「真的呢!他训话时从不愁缺少词句用,这也是我们这么害怕老大的缘故,他有……呃!恐吓人的怪癖,一上了瘾头就没完没了。」她憋着笑小小声说。 「最厉害的是,他从不指着人家鼻子骂,只会『好心好意』的『提醒』-,倘若不听从他的『劝告』将会惹来多么凄惨悲壮的下场,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接杀进-的心坎儿里头去,狠狠地吓破-的胆!」 一边耳朵倾听德玉的细声解释,一边耳朵聆听额尔德继续滔滔下绝,梅儿越来越惊奇。 这样儿能算沉默寡言吗? 以她来看,这个人根本是爱说话爱得不得了,想必是碍于身分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作长舌男,只好平日硬憋住,等逮着个适当的好时机再一口气给他发泄出来,免得积「话」成疾。 「……最忌目空一切、骄蛮莽撞,以至于……」漫漫洪水仍在肆虐。 好辛苦,从刚刚到现在,他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呢! 「现在我终于了解什么叫做『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话”绵绵无绝期』了!」 想想,这个人也许还是让他沉默寡言一点比较好,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她究竟是该乖乖听训好,还是举白旗抗议好?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意,不在意他是哑巴或长舌男,也不在意他是包公或钟魁,她最在意的是,打从头一眼见面开始,她便能隐约感受到额尔德对她抱着一种警卫的态度,过分恭谨、过分敬惮,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戒慎的眼神看着她,好象在防备她随时会跳起来咬人似的。 她又不是跳蚤! 「他会说到什么时候才肯停止?」 「公主听烦了?」德玉低问。 「烦是不会烦啦!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细听内容的话,还以为他在唱曲儿呢!可是……」梅儿滑稽地又挤眼又皱鼻子。「要请我吃这种『大鱼大肉』,也得给我点儿消化的时间嘛!一次就来全套的满汉大餐,我会拉肚子的啦!」 德玉失笑,忙又掩住。「要让老大停止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梅儿立刻虚心求教。 「认罪求饶。」 「认罪求饶?」这可新鲜了,她又没犯罪,求什么饶?「嗯……」咬着手指头,梅儿沉吟片刻。「不,我有更快、更简便的法子!」 「什么法子?」 「瞧着!」话落,梅儿又挤了一下眼,然后对那个犹在忙着发大水的人展开一脸纯真无辜的笑。「我说老大……」 这个厉害! 只两个字而已,洪水即刻止泄,额尔德窒愕地半张着嘴,看样子还差点噎喉,其它三人看得既钦服又崇拜,差点放声大笑。 「……我饿了,等我们到石家庄用过膳之后,届时随你爱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我都会乖乖听你唠叨完,行吗?」 额尔德慢慢阖上嘴,看了她一会儿。 「行,但请公主切莫再称卑职为老大了。」 梅儿吐了吐舌头,赶紧起身上马,窃笑。 当然可以,只要他不再拿她作发泄发表欲的对象,什么都可以! 而车布登三人更是暗呼侥幸不已,逃得更快,先起身的是梅儿,后上马的也是梅儿,还离着马儿有一段距离,其它三人早已四平八稳地端坐鞍上了。 在恐吓与威胁的长期蹂躏之下,头一回能自无人能逃脱的魔掌中轻易地逃出生天,这简直可说是奇迹降临,怀抱着感恩的心,三人的脑袋里都已经开始进入算计步骤。 往后,无论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放胆提出来了,嘿嘿嘿!只要…… 天际那一道澄艳的橘红已然渲染成半片眩眼的瑰丽,宛如仙子的彩带旖旎过天幕,五骑不觉加快了蹄步,期待能在天晏前赶到石家庄,好好洗个澡,再饱顿好餐,然后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他个好觉。 啊!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情舒畅,不记得有多久不曾这样想要如何就如何过,这真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啊! 愉快个屁! 如果能任由他们自个儿选择,他们宁愿放弃陪伴伟大的公主出游的「殊荣」,回家去作两年闲闲无事干的废人,每天只等着吃饱喝足再去睡觉,这才算是真正的悠闲。 不过他们也不太挑剔啦!既然无从选择,他们也能在这趟旅程中自得其乐一番,毕竟这位公主并不难伺候。 出京时是五人行,不料半个多月后竟然变成十一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灾难。 「喂喂喂!你们前头的,等等我们啊!」 咦?前头的?谁?他们吗? 五骑正待驰入石家庄,半截里突然传来鬼叫声,几人不禁狐疑地各自勒住坐骑,十只眼不约而同地往后扫去,但见另六骑健马如飞而至,两女四男,额尔德四人都没见过,梅儿却是满脸错愕,出京以来未曾消褪过片刻的轻松自在也在同一瞬间悄然敛去。 「是他们?」 「他们是谁?」见她神情不对,车布登忙问。 「二十三叔允祁贝勒和两位贴身护卫,以及十二叔履亲王的女儿珍格格、婢女果月和履亲王府侍卫思崇。」梅儿慢吞吞地说。 「珍格格?她不也是……」 「对,这回被指婚的宗室格格里也有她一份,她被指给了容恒。」 「那他们来干嘛?」 「我也不知道,不过……」梅儿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我有点不祥预感,希望不是我想象中那样。」 「如果是呢?」 「如果是啊……」表情逐渐凝重,梅儿无意识地又开始啃起指甲来了,「唔!这个就……有点麻烦了……」她揽眉沉吟。「二十三叔不好应付,珍格格更是刁蛮,连她那个婢女都难缠得很,我看若是不事先说好,这一路上大家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这么可怕?他们是豺狼虎豹,还是妖魔鬼怪? 「好,就这么着!」好象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梅儿对自己点着头说道,原先洋溢在她娇靥上的纯真稚嫩亦随之消失不见,转个眼即换了个人似的,看得车布登几人睁大眼阖不上。「记住,待会儿交给我来应付就好,你们可千万别开口喔!」 哇!瞧她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模样,现在是怎样,她要去打仗了吗? 狐疑的忖度间,那六骑已然来到近前停住,梅儿立刻策骑至四人前方。 这时的梅儿无论是眼神或表情,全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派头,高雅端庄、矜持拘谨,脸上没一丝笑容,甚至还有一点倨傲之态。 不知道她是要傲给谁看? 「二十三叔,珍格格,你们怎地也来到这儿了?」就连说话语气也是那般沉稳谨慎,不复原有的娇脆甜蜜,好象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就差没先咳两声吐口痰再发言。 「-可以得两年自由,为什么我不可以?」 四人八只眼又很有默契地同时转向那位珍格格,满眼敬佩。 这个更厉害! 这女人并不是很美,最多中上之姿而已,不过那副傲慢姿态可是超一流的嚣张,见了公主不但不问安,两眼还往上吊,口气比谁都尖锐,下巴也拾得比谁都高,神气活现,比公主更公主。 就不知道她在-些什么? 「-是说……」 「太后也给了我两年自由,怎样,不行吗?」 就担心是这样! 「没人说不行,珍格格,我是说,你们为何要追在我后面?」 「我们哪有追在-后面?」珍格格脱口反驳。 「那-刚刚又叫住我。」莫不成适才真的是鬼在叫魂? 珍格格窒了窒。「这……我……我们是……是……」 「其实这也没什么嘛!」允祁懒洋洋地插进嘴来。「梅蕊-出京两日后,珍哲便得知消息马上跑去向太后做同样的要求,太后不好厚此薄彼,也只有应允了。恰好我闲着没事,便自愿陪伴她出京,既然她也计画到江南去,想想大家一块儿走不是更热闹吗?所以我们就追上来-!」 他在骗小孩吗? 「是二十三叔自个儿也想玩儿吧?」 「梅蕊果然聪明,一猜就中。」允祁哈哈一笑。「不过-们这样绕过来走过去,我们追得可真辛苦呢!」 又没人让他追! 「其实二十三叔说的也没错,人多是热闹点儿,不过梅蕊原是想自由自在地过这两年,所以不得不请二十三叔和珍格格先答应梅蕊几件事,若是两位难以接受,那倒不如现下便分道扬镳,免得三方都难过。」 允祁双眉一挑。「怎么,要跟-同行还得答应-的条件?」 谁教他「追」她,没听过吗? 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重山。 「不敢说是条件,二十三叔,只是希望大家能互相配合,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最愉快的旅程。」要想「追」她,先攀过这座山再说! 「是吗?」允祁懒懒的笑,双臂交叠在鞍头上。「-先说说看。」 让她说了就得听她的,他最好别后悔! 「谢谢二十三叔。首先……」梅儿手往后一比。「梅蕊身后这四位是皇兄特地拨给梅蕊的护卫,所以请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莫要随意使唤,他们是梅蕊的人,既然两位自己都带得有人,想来亦毋需梅蕊的人伺候吧?」 珍格格脸色一变,正待撒上一泼,允祁及时横臂阻止她,「先听完再说。」然后笑吟吟地再问,「还有呢?」 笑里藏刀? 待会儿得小心他吐出小李飞刀来! 「再有,梅蕊有梅蕊想去看看的山川名胜,二十三叔和珍格格自然也会有特别想去瞧瞧的地儿,但梅蕊绝不会硬逼两位一定要陪我上哪儿去,也请两位莫要强求梅蕊一定要陪你们上哪儿去。」 话说得不亢不卑,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梅儿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同时也听得车布登等人直眨眼,心想得对她另眼相看了,没想到这位看似单纯幼稚的小公主也有如此成熟稳重的一面,可见她的好说话并非好欺负,只是生性随和不爱计较,看来往后不能随意逗她了。 啧,真可惜! 「没了?」允祁的模样更懒散。 「尚有最后一项。」梅儿歉然道。「出门在外梅蕊不敢多做要求,住宿随便,吃食更随便,尤其不想惊动地方官费心费力来招待我们,若是两位依然打算要享受如同在京里那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生活,最好不要跟梅蕊一道。」 这可是她的好意喔!大家事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半路上有谁唧唧歪歪的老-唆不快活。 可惜打小娇生惯养的高贵格格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生平没听过「尊重」这两个字眼,只认为大家都应该听她的,因为她的额娘是当今皇太后的妹妹,所以她不仅是皇帝的堂妹,也是表妹,双重血缘情分谁能比得上,梅蕊一个「小小」的公主竟敢要她听她的?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没让允祁再有机会阻止,珍格格即抢先一步尖吼过来。「格格我是尊贵的亲王女,他们是卑下的护卫,我想使唤他们就使唤他们,想奴役他们就奴役他们,-凭什么说不行?」- 皇帝啊-? 「他们是皇兄拨给梅蕊的人,」梅儿咬牙硬吞下难听的回嘴,耐心地解释。 「而且珍格格自己也带得有人,不是吗?」 「我才带了两个人,不够用!」 「只要珍格格不要太挑剔,两个人该够了。」 「两个人哪够!我在家里头随时都有三、四个人跟着,出了门起码也要有五,六个人伺候!」 「那格格出门时就该多带上几个人。」 「我懒得带那么多人,横竖我还可以使唤-的人!」珍格格霸道地说。 说来说去她就是要人。 深吸了口气,「梅蕊刚刚才说过,请不要任意使唤我的人。」梅儿拿出最后一丝耐心重申她的条件。 「我偏要!」珍格格泼辣地拔尖嗓门。「我就是要使唤-的人,就是要奴役-的人,-又能拿我怎样?」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所有人,却吓不了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梅儿。 很好,给-脸不要脸,那就给-难看的! 「我不准!」珍格格话声甫落,梅儿即沉下脸色,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我不准-动我的人!」宫中嫔妃为了争宠夺爱而互别苗头是随时可见的常事,明里骂暗里讽,甚至起手动脚的场面她都见过不知几多回,哪会怕她一个小小的亲王格格,她这种的还不够看呢! 「-凭什么不准?」珍格格气势汹汹地怒叫,模样更是悍野。 她以为这是小孩吵架,大声就可以赢了吗? 「就凭我是先皇赐封的和硕端柔公主!」梅儿依然很冷静,但口气上又多加了几分强悍,气势毫不稍让。 「-……」 「珍哲!」始终在一旁-着笑脸闲看戏的允祁察觉到梅儿的脸色不对,连忙阻止珍格格继续往下说出更嚣张跋扈的话。「梅蕊,别在意,-也知道珍哲的性子,看在她是-堂姊的份上……」 「没错,珍格格是梅蕊的堂姊,而二十三叔是梅蕊的亲叔叔,论辈分,梅蕊不能不听两位的。」梅儿很不客气地打断允祁期待她让步的暗示。「可话又说回来,堂姊也只不过是十二王叔侧室所出的多罗格格,二十三叔是多罗贝勒,而本公主则是相当于郡王品级的和硕公主,若论身分,两位得跟梅蕊下跪……」 说到这里,珍格格与允祁随即同时愀然色变,表情难堪得很,她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 珍格格她可以不管,但允祁终究是她的叔叔。 「不过梅蕊并不想拿这无谓的头衔来压制两位,所以也请两位莫要强逼梅蕊好吗?既是出门游玩,图的就是开心,何必在这一开始就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若是两位无法忍受梅蕊所提出的要求,何妨眼下就各走各的路,这样谁也用不着勉强谁,不是吗?」 允祁尚不及做出任何响应,事实上,他的脑筋都还没开始转弯呢!珍格格又抢着先大吼过来。 「我偏要与-一道!」 两眼往上翻,允祁没可奈何地叹了好几口气。 「就一道吧!」此刻,他已经开始后悔这回自愿和珍格格一道出京的愚蠢决定了,看来这必是一趟多灾多难的旅程,别说是惬意的玩乐,想全尸回到京里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呜呜,他是笨蛋! 「那么梅蕊的要求……」 「我答应,行了吧?」 梅儿瞥向珍格格,后者却咬住下唇望向他处故作不知,她无奈地耸耸肩,除非她真打算拿身分去压制别人,而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额娘说过,王族的特权应该是用来帮助人而不是欺压人,所以只好随珍格格了。 唉!真倒霉,谁不跟来,偏偏是这位刁蛮格格跟来,往后的旅程恐怕不会轻松到哪里去了。除非…… 她能甩掉这位刁蛮格格! 第三章 石家庄确实不大,算算只有百多户,能找着住处实在很不容易,十来个人一住进去差点把一家小小的客栈给挤爆了。 「老大,你说咱们公主一会儿天真、一会儿成熟,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 端坐几旁,车布登捧杯啜饮热茶,闲问正在褪长袍的哥哥。 「你我没资格评论主子。」 两眼往上一翻,「受不了,老大你这人就是这样,老是一本正经不知变通,真无趣!」车布登咕哝。 额尔德不语,开始拧毛巾擦拭上身。 「好吧!不说咱们公主,说那位刁蛮格格总行吧?」车布登让一步,没办法,不说话嘴巴真的很痒。「啧!不过是位多罗格格,却比咱们公主更傲慢,论姿色也没什么好-的,真不知道在嚣张些什么,我说啊!那位容恒可要辛苦了,他……咦?这么晚了是谁?」 一阵轻细的敲门声打断了车布登的评论,他狐疑地前去应门,谁知门一开,连来人是谁都尚未看清楚,一道黑影便咻一下从他身旁急窜入房内。 耶!是猫?是狗?还是耗子? 嗤!这家客栈真差劲,居然让猫狗随便跑进……不对,猫狗会敲门吗? 他连忙回头,旋即瞠目惊呼,「公主?!」 「快!快关门!别让人……呀!」 仍是一身长袍马褂的梅儿好奇地睁大双眼,目注额尔德看似依然很镇定,却猛然背过身去,以令人赞佩的速度丢开毛巾套上内衫长袍,差点翻倒脸盆撞倒椅凳,她险些失笑。 奇怪了,她现在是「男人」啊!男人被男人看有啥好紧张的? 更何况她也不是没看过光着上身的男人,阿玛和哥哥的身材她早就看到不想再看了! 「额尔德,你的身材跟我阿玛好象喔!瘦瘦的,可又结实得很,一身有力的劲道,再加上那些刀疤箭痕,啧啧,真够看!啊,说到这……嗯嗯……」抚着下巴,她认真端详起来,已经忘了她究竟是来干嘛的了。「你也跟我阿玛一般高呢!」再横过眼去。 车布登不由得愣了一下,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对,你,我敢说你的体格肯定没有你大哥这般有看头!」梅儿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谁说的?」车布登下服气地反驳。如果不是大哥两只眼把他狠狠地盯在原地,他马上脱光衣服让她仔细欣赏个够。 「我说的!」 车布登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闭上,因为大哥那两只眼瞪得更可怕了。 好好好,主子说的都是天理、是圣言,就算她说他是女的,奴才们也只有认了。可是…… 呜呜,他好可怜喔!他又没干嘛!主子干啥一定要把他贬到地上去吃灰呢? 「敢问公主大人,半夜三更的,您溜……不,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要事呢?」 「啊,对了!」终于想起自己溜到他们房里来的目的了,梅儿忙挥挥手。「快,快坐下,我有要紧话同你们说!」 「是。」 车布登屁股一歪正待坐下,眼角却不小心给他见到额尔德仍笔直地站在一旁动也不动,这会儿若是有哪条狗经过,肯定会当他是大树跑到他脚边去撒尿;自然,大哥不动,车布登也不敢动,屁股乖乖的又抬了起来。 大哥面前的小懦夫他是当定了。 「哦!拜托,别这么别扭行不行?」梅儿受不了地抚着额头。「这些日子来我们不都同一桌吃饭,现在又有什么好忌讳的?」真是长眼睛没见过这么死板的人! 「眼下是在房里。」额尔德低沉地提醒她。 「没错,确实是在你们房里。」梅儿叹气。「可我是要同你们说悄俏话,你那么高,我这么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天地相隔如此遥远,我讲小声点你听得到吗?」 车布登忍俊不住地失笑,额尔德却仍站得挺直。 「礼不可失。」 两眼一翻,「天哪!」梅儿呻吟,「我说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纡尊降贵到地上来好让我方便讲话吗?」她很夸张的仰高脸蛋,推推他,可怜兮兮地对上他的眼。「你瞧,仰着脖子话说久了,我的颈子说不定会断掉喔!」 她说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车布登不禁笑得更大声,额尔德却仍顽固地不肯收回他的坚持,梅儿只好使出下下策。 「就算我命令你好了,行不行赶快坐下?」 「对啊!老大,这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从吗?」车布登赶紧推上一把,他就不懂,能坐为什么要站着? 额尔德迟疑一下,「既是公主的命令,卑职只好失礼了。」终于坐下了。 车布登连忙在另一边落坐,免得待会儿又坐不到。 「公主大人,究竟是有什么急事需要现在跟我们谈?」 「自然是很严重的事!」梅儿神态慎重地点点头。「现在,请你们千万记住,往后路上,无论是二十三叔或珍格格要使唤你们做任何事,或者是他们的婢女或护卫要请你们帮忙,你们绝对不可以答应,若是他们怪责下来,你们一概推到我头上来就是。」 「为什么?」车布登奇怪地问。 「这个嘛……唔!其实二十三叔是还好啦!虽然为人散漫老是闯祸,可也不会太过恶劣。但要说到珍格格啊……」 梅儿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充分表示出她的不屑。 「告诉你们,她呀!可是内城里出了名的野蛮格格,我敢担保你们只要应了一回,往后就没完没了,她非把你们奴役到死不可,就算奴役不死你们,也要硬掰个理由惩罚你们,甚至随便安给你们一个杀头的罪名。你们不知道,不是她自己的亲信,她都很不客气的!」 「好狠的娘儿们!」车布登喃喃道。「不过我实在搞不懂,她又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咱们呢?」 梅儿撇一撇嘴。「不甘心吧!」 「不甘心?不甘心什么?」车布登一脸不解。「公主求得了两年自由,她也得到了两年自由不是吗?」 「但我是公主,她是格格,皇兄拨了四名护卫给我,她却一个也没有,只好自个儿从家里带出来。」 「这也不奇怪呀!哥哥是皇上,妹妹自然是公主,皇上以哥哥的身分派人护卫自个儿的妹妹,这更属正常;而履亲王还在,自是要由他派人来护卫自己的女儿,这又有哪里不对了?」 车布登问得合理,梅儿却听得白眼一翻。 「她才不会考虑那么多呢!她只想到无论如何也要『分享』到皇上拨给我的护卫,所以才会只带了两个人出门,目的就是要拿这作借口来使唤你们,顺便把气出在你们头上。」 车布登双眉一扬。「也就是说,除非公主把我们分两个给她,否则她绝不会甘心?」 「答对了!」梅儿颔首。「不过我绝不会把你们给她,并非是我小气,而是跟着她的人都没好日子过,挨骂是小事,鞭打是常事,一个运气不好连脑袋都没了。皇兄既然把你们给了我,我就对你们有责任,所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绝不会教你们让人给欺负去!」 她要保护他们? 一个尊贵荣宠,养尊处优的十四岁小公主竟能如此细心体贴地关怀到奴才们的处境与安危? 额尔德深深注视她一眼。「容卑职大胆猜测,珍格格是针对公主-吗?」 两眼一亮,「我就说嘛!还是额尔德聪明,一猜就中!」梅儿赞叹道。 「为什么?」车布登脱口问。 梅儿耸耸肩。「因为我额娘出身不太好,她是被满人强暴的汉女所生下来的孩子,可那又如何?她还是个很好的女人啊!所以阿玛才会那么宠爱她,但有些人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那种出身的女人可以作亲王福晋?又凭什么她那种女人生的女儿可以成为堂堂公主?」 她毫不隐瞒自己的出身背景,无论其它人怎么说,她从不以自己的额娘为耻,厌恶的是那些骄矜傲慢的批判眼光。 「所以我在宫中都得战战兢兢的过日子,一板一眼地作个完美的公主,小心翼翼地不给人抓到我的毛病,免得连累阿玛和额娘。」嘴角勾起两痕自嘲的纹路,话越说越是无奈。「人家羡慕我是公主,却不知我这个公主作得有多辛苦。」 叹息着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轻啜一口,再慢吞吞地搁下。 「虽然先皇在世之日,我还能三不五时的回庄亲王府去轻松一下,但自先皇往生之后,唯有在密太妃宫殿里,还有额娘和妹妹进宫里来看我时,我才能放松精神,因为我长大了,不允许再任意出宫了。」 说到这儿,唇畔逸出淡淡的苦笑,清妍稚嫩的娇靥上再度抹上不相衬的早熟与无奈,「这样辛苦的日子我并不想要,但有什么办法呢!谁教先皇当年挑上了我,我也只好认了。」她低低呢喃。 「没想到公主这行业还真辛苦!」车布登嘟喽。 呜呜,好感动,终于有人了解她的苦了! 猛抬眼,脸上是一片「难得知音人」的激动表情,「没错,没错,真不是人干的耶!」梅儿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大声附和,再孩子气的嘟起小嘴抱怨。「所以人家才不喜欢你们叫我公主的嘛!好不容易离开宫里,你们还要叫我公主,好象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不可忘了公主的身分,这哪算自由嘛?」 忽而,她又黯然垂首,叹气。 「说老实话,我宁愿待在庄亲王府里,在那儿我只是梅儿,不是什么公主,下人们仍当我是大格格,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蹦蹦跳跳,还有我额娘疼我,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也会陪着我一起玩、一起闹,真的好快乐。可是……」 她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若是我真的两年时间都待在庄亲王府里,八成又会落人话柄,无端为阿玛和额娘招来不堪入耳的闲言闲语,惹来无谓的麻烦,我不想这么自私,只好放弃这种妄想。」再次叹息。「作人真的好辛苦喔!」 这回连车布登都不晓得该如何做响应了。 额尔德则紧锁双眉,以更幽邃深远的眼神专注地、慎重地凝睇着她,彷佛在审视评估她,又好似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 良久,良久…… 「卑职有七个弟弟三个妹妹,不介意再多个妹妹。」他突然说。 梅儿愣了愣,不懂他在说什么。「嗄?」 他有多少个弟弟妹妹关她什么事?故意这么说好让她嫉妒吗? 了不起啊!她也有一个哥哥,五个弟弟妹妹,虽然现在已没有多少机会和他们聚面,但他们仍是她最亲爱的兄弟姊妹啊! 不过车布登立刻就懂了,「对,对,再多个小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刚好凑齐-打!」他哈哈大笑着附和。 「呃?」梅儿仍是不懂。 「小妹。」车布登挤眉又弄眼。「这两年里-可得乖乖听二哥我的话哟!」 小妹? 梅儿又呆了呆,继而猛睁双眸,惊喜地指住自己的鼻子。 「你是说,这两年里我……我可以作你们的……小妹?」不必是公主,也不必是小姐或少爷,而是他们的妹妹?「真……真的吗?」毋需一本正经,也毋需小心翼翼,就像在庄亲王府内,可以任性地又玩又闹,甚至向他们撒娇的妹妹? 「没错,不过……」偷瞄大哥一眼,车布登忽地把头凑过去她那边,两人正大光明地讲起悄悄话。「告诉-喔!-啊!最好小心一点,老大是很恐怖的哟,他可是常常……」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咦,真的吗……嗯嗯嗯……哇!好可怕……唔、唔……还有……天哪……」 居然当着他的面撬起他的墙角来了! 额尔德眉峰挑高。「该回房去睡觉了。」 细碎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两颗脑袋一起转过来,梅儿眨了眨眼,又指住自己的鼻子。 「我吗?额尔……呃!不,大……大哥?」她试探着叫了一声。但见额尔德不仅没有反对,直至前一刻犹存的恭谨戒慎也已不复见,她不觉兴奋地笑开来,欢喜得整张小脸蛋都红了。「大哥是在叫我回房去睡觉吗?」 「没错,话说完了,-该回房去睡觉了!」额尔德严肃地说。 梅儿又眨了眨眼,突然噗哧一下,又转回去对车布登耳语。 「他真的很像我阿玛耶!」 「会吗?哪里像?庄亲王爷冷峻又严酷,老大不会啊!只是有时候舌头长了一点……不,是很长,比万里长城更长!」 「唔,这个嘛……」咬着手指头,梅儿蹙眉认真思索。「我也说不上来啦!头一眼见到我就觉得他好特别,害我一直盯着他想看看究竟是哪里特别,后来才想通原来是他和阿玛很像,虽然长相是不像啦!但身材高矮都像,那种雍容高雅的气质更像,同样严肃沉稳又不爱讲话,也同样有一双深沉莫测的眼,幸好他不像阿玛那般冷然,声音也比阿玛好听,而且……」 她的长江更长! 「再不去睡觉,我就请-吃三天大饼!」额尔德的语气虽严肃但始终不带半丝火气,不过隐藏其中的威胁性熟人仍是一听便知,可是…… 静了静,俏悄细语又起。 「二哥,请问什么是大饼?好吃吗?」 威胁错方法了! 车布登爆笑。「老大啊老大,终于有人能让你吃钉子了,真是太伟大了!」 额尔德淡淡瞟他一眼,再转注一脸无辜的梅儿。「倘若-再不去睡觉,三天之内不准-出房门,给我好生待在里头面壁思过!」 「耶?那怎么可以!」梅儿一惊跳起来,慌慌张张窜向门口,「我去睡!我马上去睡!」忽又停住,回头。「呃……大哥,记得要把刚刚我说过的话警告德珠和德玉喔!」 「我知道。」停一下,他多问了两句。「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去找她们,反而找上我们?」 梅儿嫣然一笑。「因为你才是老大啊!」 说得好象他是山寨里的大王似的。「明儿个记得换回女装,多个妹妹无所谓,我可不想再添个弟弟。」 梅儿吐了吐舌头。「是,大哥!」 待梅儿安全地回到对面客房里后,车布登才关上门,回身,见大哥依然若有所思地端坐原位。 「老大,她一点也不似传言所形容的那般恶劣呢!」 缓缓端起适才梅儿用过的茶杯,额尔德漫不经心地徐徐转动着。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原以为她会如同传言那般蛮横傲慢又狡猾任性--就像珍格格那样,」车布登边说边坐回原位。「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在宫里头娇生惯养长大的嘛!而且才十四岁--仍是相当幼稚的年岁,又是生性冷酷残佞的庄亲王的女儿,再可恶一点我也不会吃惊,却没料到事实上她竟是如此早熟懂事,这才教人讶异!」 杯子停止转动,额尔德望住茶杯,眼神奇异。 片刻后,他仰杯一饮而尽,「而且……」再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回桌面。「令人心生怜惜。」 「令人心生怜惜?啧啧!老大居然也会用这种形容词,真是诡异。」车布登满脸揶揄的惊叹。「不过呢!嗯嗯,说的也是,她确实令人怜惜,完全不像托雅大嫂,是吧?」 「是不像。」 「老大突然改变态度……」车布登好奇地打量哥哥。「为什么?」 先行瞟他一眼后,额尔德才慢吞吞地说:「虽然她一直表现的很随和,但我仍以为她是如同某些位公主格格们那样虚伪狡猾,好的一面不过是在作戏,事实上正在暗中计画如何捉弄我们,所以依然时时刻刻提防着她。」 「的确,她随和得不像个公主,难怪老大会怀疑,」车布登喃喃咕哝。「连我偶尔都会怀疑一下。」 「没想到她不仅以亲切随和的态度与我们相处,更拿高傲倔强的面貌去应付那些傲慢的亲人,也从来不曾捉弄过我们,相反的还任由你们逗弄她。」额尔德的语气仍显然相当意外。「也没料到她在宫里的处境竟是那般艰苦,而她又是如何为了父母而强忍下这一切,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 「该当得到满足愿望的机会?」车布登替他说完。 额尔德点头。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很正常嘛!谁像老大你,永远都只有一张包公脸。」车布登嘟囔。「所以,你改观了?那么我猜想往后的旅途应该不必再那样小心翼翼的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轻轻松松的享受这趟旅程了?」 「……或许。」 闻言,车布登立刻一蹦半天高,兴高采烈地欢呼。「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为……」说到这里他才想到不对劲。 为什么? 为所欲为? 不对,他原是想拿大哥不愿让公主唤他「老大」的弱点来好好利用,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予取予求」了,可若是公主往后都要叫他哥哥、大哥、大哥大大,叫老大又有何不同?那……那他的仗恃不就……不就…… 呜呜,没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瞥向大哥那边去,瞧着大哥那诡谲的眼神,如果不是够了解大哥,他真要怀疑这整个状况是不是大哥早就设计好的。 「我说老大,再仔细想一下,我还是觉得让公主叫我们哥哥不太好耶!」 他想起死回生,不过他不是神仙,想把死人救活实在不太可能。 「哦!如何个不好法?」 「当然不好啊!那是以下犯上耶!」 「这一路上,你早就犯过不下上百回了。」 窒了窒,车布登忙提词自辩。「哪里有,我只是对公主提出建议而已嘛!」 「车布登。」 「老大?」 「哪里凉快哪里睡去吧!」 「……天儿还这么冷,竟然叫人家去睡凉快的地方,真没良心!」 好吧!这条路不通,总还有别条路可走,好好利用公主叫他二哥的机会,这不也照样可以来趟轻松愉快的旅程吗? 该死的一点也不愉快! 一路逛一路往南行,简直就像蜗牛在爬行,也没再拐到哪里去乱乱行,竟然三天后他们才开始邯郸行,只因为珍格格一直在故意找碴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明明是她自己不行好不好! 早上起不来,日头尚挂着老高便吵着要歇息,不管去哪里她都要抱怨,无论是吃或住她都有数不尽的不满,甚至连路上石子多一点她都不爽,埋怨过来抱怨过去,最后居然说要坐轿! 包括允祁在内,每个人都想掐死她! 「我们到底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干什么?想吃顿象样一点的餐食都没有!」 「珍格格,邯郸虽不是什么大城市,可也不算穷乡僻壤,哪,瞧见了没有?」梅儿指指饭馆外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耐心地解释。「这儿还有热闹的花会,用过膳后我们就要去赏花并观看游艺杂要,很有趣的哟!」 珍格格不屑地哼了哼,「真是小家子气,京里头的花会不更热闹!」然后拉长喉咙吼到邻桌去。「喂!你们去一个找找还有没有更好的酒楼!」 梅儿头也不回地摆出「不用」的手势。「思祟,你去!」 珍格格立刻瞪过眼来。「-凭什么使唤我的人?」 「-又凭什么使唤我的人?」梅儿马上反击回去。 「-的人多啊!」 「那也是我的人,轮不到珍格格来支使!」 「-这……」 「好了,好了,」眼看她们又要吵起来了,允祁赶紧插进去打圆场。「这家饭馆也差不到哪里去,不用再找了,就算找着了恐怕也早已客满了。」真奇怪她们哪里来那么好精神一路吵,他都快被她们吵疯了! 「那就叫他们让位啊!」珍格格理所当然地说。 「不行!」梅儿断然否决。「我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身分,倘若格格坚持要如此做,那我们就此分道,-定-的阳官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届时格格爱怎么喧嚷自己的身分都不关我的事!」 闻言,珍格格气唬唬地瞪眼片刻,蓦然别开头去不吭声了。 暗自松了口气,梅儿赶紧起身,「啊!又有桌位空出来了,我想我们最好分三桌坐,两桌真的好挤喔!」话落,连忙逃到额尔德那一桌去了。 允祁见状又无奈又好笑。「我说珍哲,-究竟要跟她杠到何时呀?」 「直到她分给我两个护卫为止,否则我绝不放过她!」 「这只是小事……」 「是小事,但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珍格格咬牙切齿地说。「有个杂种额娘,她凭什么当上公主?我就是不服气!」 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她自己的额娘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典仪官,祖父甚至是个白丁,家世甚为寒微,当年太后亦是以使女身分入侍雍王府,每天打扫刷马桶,若非运气好和雍正睡了一晚就让她生了个儿子,她额娘哪有机会入侍十二王爷?她自己又哪有资格在这儿叫嚣? 「-这又是何必?」暗里嘲讽,允祁面上却仍是一派平和地好言相劝。 「我管你必不必,我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珍格格更是猖狂,已经口不择言了。 允祁不禁皱眉。「喂喂喂,别忘了我可是-叔叔啊!」他是个很随便散漫的人没错,可也没随便到能容忍晚辈对着他大声放肆。 珍格格瞟他一眼,红唇一噘,不说话了。 而另一桌,梅儿一坐下便忙着道歉。 「对不起,大哥,珍格格好过分,让你们受到委屈了。」 「不用替她道歉,小妹,这并不是-的错。」额尔德平静地说。「况且这种事我们也早就经历过不知多少回了。」 「是啊!小妹,我倒觉得-比我们更可怜呢!」车布登同意道。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委屈啊!因为都被小妹-挡住了嘛!」德玉也附和道。 「我说……」德珠挤着眼。「老大,想个法子甩掉他们嘛!不然我们是不怕被那位刁格格欺负去,但小妹光是忙着跟那位珍格格吵个不停,哪里玩得起来,就算有得玩也不痛快呀!」 「嗯……」额尔德沉吟。「这倒也不难,上已节开封有迎神赛会,只要钻到里头去转上两转,很快便可以甩掉他们了。」 「那在这儿也可以啊!」德玉用下巴指指热闹的街道。 「笨蛋,这儿太小了,也不如开封那么热闹,我们又已经在客栈订了房,跑不掉啦!」车布登大剌剌地指点无知的小女人,惹来好几颗水煮蛋。 「确实,开封的迎神赛会人潮极为汹涌,光是要进城里头去就不容易了,所以……」额尔德转向梅儿。「小妹,珍格格若是又吵着要坐轿,尽管让她坐,届时后悔的是她自己,那可怪不得我们。」 耶!坐轿?这跟坐轿又有什么关系? 梅儿满头雾水,不解其意,直至进入开封城之后,她终于明白了,而珍格格更是懊悔到不行,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恨不得砍自己一刀。 在万头钻动的人潮中,想要把自己挤进去已属不易,得抱着「有去无回」的觉悟,把自己当绣花针一样往针孔般的缝隙里塞,然后任人推,任人挤,也许往前进,也许往后退,也或许横到汴河里头去捉鱼。 若是不小心跌倒了还得任人踩,但基本上这是不太可能的事,因为根本没有容许你跌倒的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还硬要坐轿子的人脑袋肯定不正常! 只见大格格的轿子远远的被人群阻在那头动弹不得,连她要出轿子来劳烦自个儿的双腿走动都出不来,只能掀着帘子又叫又吼,眼睁睁看着梅儿等人彷佛被鬼追似的没命地往前钻。 一旦看不见轿子,五个人立刻回到城外寄马处,各自跳上马埋头往前狂奔,奔向南……不,是…… 西边! 第四章 「他们以为我们会往南行,绝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会拐到西边去。」 因为额尔德这么说,所以他们一跳上马便往西边狂奔,直至遥望太行山,五骑渐缓,再见王屋山,几人陆续松了口气。 「王屋山猎屋不少,但只在秋猎时才有人住,现下正好让我们用来躲几天。」 「食物怎么办?」梅儿问。 「山里多的是动物和野菜、野果。」 「我们自己打猎吗?啊,好好玩喔!」 梅儿兴奋地在马鞍上直跳,但额尔德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的脸色从美丽的嫣红-那间转为悲惨的青绿色。 「-不会打猎,得负责剥皮除内脏。」 「……」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大……大哥,梅儿跟你打个商量好不好?」 「打什么商量?」 「剥皮和除内脏这种伟大的任务请交给别人,梅儿负责烹食和洗碗好不好?」 「……-会烹食?」 「真失礼,」梅儿横过去一眼。「人家也是女孩子啊!当然会烹食,额娘说不会中馈算不得女人,所以把她会的活儿全传授给我了。」 「好,那就让-试试吧!」 「行,你们就等着我大展身手吧!」 她自信满满地猛拍胸脯,其它人却只拿怀疑的眼看过来看过去。 不会拉肚子吧? 没人拉肚子。 不只没人拉肚子,而且…… 「天哪,真好吃!」车布登捧着肚子呻吟。「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撑过!」 「我做的糕饼点心更好吃哟!有机会再做给你们吃。」梅儿得意洋洋地说。 「那么以后-就和德珠、德玉轮流负责烹调和洗碗吧!」额尔德一边阻止她收碗筷,一边拿眼神示意德玉洗碗。「不过-在宫里的时间居多,福晋怎会有时问教-?」 「那简单,额娘先写下食谱来给我自个儿研究,有问题留待回王府时,或者额娘来宫里看我时再问,问奶奶也行。」 「奶奶?」 「密太妃呀!」梅儿说着,一边仍帮着德玉收拾碗筷擦桌子。「我常常借宁寿宫的膳房来学做菜,还有女红琴棋书画等,虽然有些仍不太热稔,但该懂的我都懂了。」 「-为什么要学那些?」额尔德又问。 「宫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嘛!如果不找些事来做做,真的会闷到疯掉!反正那些事学了早晚会用到,所以……」说到这里,她红了红脸。「呃,我总要嫁人的嘛!得学着替夫婿缝补衣衫,或者做两样小菜让夫婿下酒,额娘说过,奴婢佣仆再多,可有些事还是得由妻子亲自来。」 「别位公主格格们却不这么想。」她们只会让人伺候,会下命令,从来不曾想要自己动手。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啊!」 「确实,」额尔德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她们是她们,-是。」 宫里的生活无聊,山里的生活更沉闷,特别是春雨绵绵下不停,想到山里去闲晃都不成,不能出门只好窝在屋里找乐子。 可简陋的猎屋才那么丁点大,三个女孩儿挤一张木榻,两个男人搭地铺,原地绕一圈就全看光了,想散步也仅能散两步,于是车布登提议摇骰子比大小,取了碗来大家便开始拿果核下赌注,除了额尔德只在一旁负手观战之外,其它人都越叫越大声。 「大,大,大……。耶,我又赢了!」梅儿兴奋得差点跳到桌上去。 「再来!再来!我就不信老押不中!」 结果车布登第一个把果核全输光了,于是额尔德很客气地告诉他要如何还清「债务」。 「晚膳你负责。」 「-?不要吧!老大,外头在下雨耶!」 额尔德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车布登的脖子马上又缩短了一大节,于是三个女孩子便一块儿嘻嘻哈哈地把哭兮兮的车布登给踢出门去了。 然后梅儿先去泡了一壶茶给额尔德和德珠姊妹俩,再坐下来静静地缝补大家的衣裳,看上去是那么乖巧娴静,与片刻前那种又叫又笑又闹的天真顽皮样截然不同,彷佛不同人似的。 德珠与德玉相觎一眼,闲来无事好奇地提出心中存在已久的疑问。 「小妹,-怎会想到要到江南呢?」 梅儿瞟她们一下,再垂眸认真缝纫,一边把曾经告诉密太妃的理由再说一次。 「……我是在京里头长大的,从未出过京--不懂事时不算,平日里老听额娘提说南方有多么新奇有趣,所以才想到江南瞧瞧去。我不贪求,只两年自由也就够了。」 德珠更好奇了。「-见过那个容恒?」 「没啊!不过宫女们见过,她们形容的正是我中意的那种男人,因为我不喜欢像我阿玛那种冷漠寡言的男人,他呀!连和我这个可爱的女儿多说两句话都不愿意呢!要和那种男人过一辈子,我肯定会闷死!」忽地停下来困惑地咕哝:「真搞不懂额娘怎会那般痴爱阿玛?」然后摇摇头,继续穿针。「也许是额娘的品味比较特别吧!」 德玉噗哧一笑。「那-一定很喜欢车布登,很讨厌老大-?」 「咦?」梅儿吃惊地猛抬眸。「为什么?」 「因为-说过,老大和-阿玛很像,而车布登呢!大家也都说他开朗又风趣,哪!-不是说-喜欢那种男人吗?」 「-?可……可是……」梅儿放下女红,困扰地拚命搔脑袋,差点把自己的脑袋当针包插下去。「我是很喜欢车布登,但并不会想要嫁给他呀!而且我也不讨厌大哥,他是跟阿玛很像,可也不完全像,起码大哥就不像阿玛那般严峻冷森,也不像阿玛那样老爱生气,大哥脾气好好喔!总是那么冷静又有耐性,所以……」 她目注沉静的额尔德,肯定地摇头。「不,我不但不讨厌大哥,跟车布登比起来,我还更喜欢大哥多一些呢!」 「为什么?」 「咦?这个……唔,我想是因为……因为……」说到一半停住,梅儿不觉又开始困惑地猛搔脑袋:因为额尔德很像阿玛,可是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见梅儿满脸迷惑,德珠与德玉相视而笑,没再追问下去,却提出了最重要的结论。 「那-就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容恒了嘛!」 「嗄?是……是吗?」梅儿还在搔脑袋,更是疑惑。「但……但……」 「至少-不会因为不能嫁给他而感到难过、痛苦,不是吗?」 「那倒是,我只是有点失望,不能嫁给他的话,我就不能……不能……」又是话说一半蓦然哑声。 「留在京里。」德珠接替她说完。「-只是想留在京里头而已,对不?」 怔忡地呆了片刻,又低头想了半晌,梅儿才沮丧地——道:「也许是吧!」 「不必这样沮丧,相爱的夫婿是不容易找,但只要-愿意,那种感情也是可以在成亲后再慢慢培养的。」德珠怜惜地抚挲她乌黑柔亮的云丝。「-见过承贝子吗?或许-和他能……」 「不可能!」也没听她说完,梅儿便断然否决。 「为什么?-见过他?」 「我是没见过他,但他是蒙古人啊!」 「蒙古人又如何?」德珠满头纳闷的问号。 「蒙古人都是那种高大威猛又满脸胡碴子的粗汉子,」梅儿表情认真地解释。 「说话像打雷,走路像地震,一个巴掌可以勒住三支脖子……」 「鸡脖子。」德玉小声咕哝。 「-的脖子!」梅儿大声纠正。「记得前几年有一回我回庄亲王府玩,额娘乘机带我出外城去逛,可巧瞧见一个蒙古人只一拳就打死一匹满街乱跑的疯马,那蒙古人看上去可凶猛了,块头魁梧得跟头牛似的,光是一声大喝就差点让我的心从胸腔子口进出来,害我连作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她猛点头强调她的语气,再嘟囔,「难怪和惠公主嫁到蒙古没两年就死了,肯定是作噩梦吓死的!」 德珠姊妹噗哧失笑。「她是难产去世的好不好?别这么夸张嘛!」 「哪里会夸张?额娘也说蒙古人多数是那种又粗又壮的个头儿,想想,一个只会让我作噩梦的夫婿怎么可能同我培养出什么感情嘛!」梅儿振振有词地说。 「蒙古人是有大半都那个样儿,但并非全都是啊!」德玉笑道。「啊!我知道了,-不是怕蒙古人的样子,而是听过承贝子虐待死两个妻子的传言,所以害怕了,对不?」 「才不呢!」梅儿摇头极力否认。「奶奶在宫里听了数十年的传言,结论是传言有九成九都不可信,这点我相信。譬如说我……」 她指住自己。「我也知道宫外传言我是个傲慢狡猾又任性霸道的公主,没办法嘛!有时候不傲慢一点,某些人就会吃定-是软柿子故意刁难--譬如珍格格;不狡猾一点,随便走两步路就会踩到人家设下来的陷阱。我不想让额娘成天为我担心嘛!所以只好尽力保护自己。不过……」 她摇摇食指。「任性霸道我可不承认喔!能让步的时候我一定会让步,但不能让步的时候我也会坚持自己的意思,如果因为这样就说我任性霸道,这可就太不公平了!」 「-是说……」德玉眨眨眼。「-不相信传言?」 「当然不信!」梅儿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没有人能够证实人真是被他害死的,我就相信他是无辜的!」 「那-又怕他?」 「他是蒙古人啊!」 德玉呆了呆,与德珠无奈地相对一眼。 又回到原点了! 「算了,这种幼年噩梦-得自个儿去克服,我们帮不了忙,不过如果-想知道承贝子的事可以去问车布登,他们是老相识。」 「咦?真的?好,我一定会去问!」 看梅儿一副认真又慎重的模样,德珠姊妹俩不禁窃笑不已。 「-想问什么?」肯定是问承贝子长得好不好看。 「问承贝子一巴掌可以勒住几支脖子?」 「……」 德珠姊妹俩哭笑不得,而额尔德则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喝茶,静静倾听她们的对话,偶尔朝梅儿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确然,传言不足以信,在她身上,这句话已经得到充分印证了! 雨一停,山里的生活就变得非常有趣了--对梅儿而言。 「大哥,大哥,梅儿也要打猎,教梅儿射箭!」 「大哥,大哥,教梅儿起火!」 「大哥,大哥,教梅儿……」 奇怪的是,梅儿怎么找都是找上额尔德,她的解释是额尔德才会认真教她,其它人,包括德珠姊妹俩,都会拿她当小狗先逗个过瘾再说。 「真是,这样她也能玩得这么开心!」车布登不甘心地嘟囔。 「别忘了她是个不自由的公主,」德珠笑望那个卷起裤脚在溪边学抓鱼的小姑娘。「这些事对她来讲是非常新鲜的游戏。」 「是啊!她玩得开心,却把我们晾在这里喂蚊子!」 话甫说完,梅儿身边的额尔德马上头也不回地交代过来。 「你闲着没事干?以后的食物就由你一个人负责。」 「-?不是吧!」车布登垮着脸哀嚎:这也太有事干了吧! 所以说,吐苦水最好不要出声音。 数天后-- 「咦?今天轮到-吗?」 拎着猎物来到溪边,车布登一见到愁眉苦脸的梅儿不禁失声大笑。 「大哥说要学打猎便得学着习惯剥皮去内脏这种事。」 车布登继续大笑着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看着她一面叹气一面恶心,边不情不愿地动手剖免剥皮。 「二哥,」为了分心下去注意那些花花绿绿又黑又白的内脏,梅儿随口找话聊。「德玉说你认得承贝子是吗?」 「认识啊!打从我懂事开始,我们就混在一块儿了。」车布登笑嘻嘻地跷起二郎腿。「怎么,想问他什么吗?」 「我想问……」梅儿咽了口唾沫。「他一手可以勒住几支脖子?」 车布登愣了愣,再次爆笑。德玉是告诉过他梅儿可能会问他关于承贝子的事,却没想到梅儿真是问这句话。 「六支。」吓死她! 立即,他听到一声惊恐的抽气,好半响后才又出现另一句战战兢兢的问题。 「他……他是不是很高大?」 「何止高大,他高丈八,横三尺,一头乱糟糟的发像狮子,满脸胡须像疯子,一说起话来十里远的人都听得到,走步路足以把人震到三千里外,总之,-要看巨人,选着他看就对了!」 这种形容词也未免太夸张,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没想到梅儿听完后居然再也没有声音了,车布登想做修正都没机会。 直至她把所有的猎物都处理好,起身面向他,他才注意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视死如归的毅然表情,于是他明白她已经利用这段时间做好心理建设,决心不久的未来将会嫁给一个可怕的巨人。 回猎屋途中,跟随在梅儿身后,瞧她那强作挺直的背脊,车布登不由得无声狂笑不已。 这位小公主真是有趣,不多逗逗她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所以…… 就让她继续误会下去吧!新婚之夜,她自然能够自己解开这个天大的玩笑,不过呢…… 届时他一定要先落跑才行,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因为…… 在山里「玩」了一个多月后,梅儿终于主动提起要离开了。 「大哥,咱们上敦煌去看佛像好不好?」 「敦煌?唔,好吧!」原就没有一定的路程,先上哪儿都无妨。 于是,他们又上路了,到兰州,到成都,到长沙……绕了一个小圈子,一路游山玩水逛庙会,三个多月后的中秋前,他们终于来到杭州。 「大哥,大哥,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好玩儿,我们去瞧瞧好下好?」瞪大盈满新鲜好奇的眼珠子,扯住额尔德的袖子,梅儿又在叫了。「还有那个……那个……啊,我要吃那个!」说完,人已经跑掉了。 额尔德忙跟上去,车布登与德珠姊妹俩牵着马尾随于后。 「又来了,她不是来探望亲戚的吗?怎地只想到要吃要玩?」 「这一路上,老大……」德玉吃吃笑。「把她给宠坏了!」 车布登抽抽鼻子。「嗯哼!我这个亲弟弟他就不管了,明明……」两眼一亮,「豆腐羹?我也要吃!」顾不得埋怨,一个虎跳,他也蹦过去了。 不一会儿,摊子前,四个人忙着唏哩呼噜地喝豆腐羹,活像猪进糟食,还连呼好吃,只额尔德一人斯斯文文地喝着。 「小妹,姑娘家进食别这般粗鲁。」 小嘴儿一噘,斜过去一眼,「好嘛!」梅儿咕哝着把最后一口羹喝完,碗还给 老板。「连吃个东西都要唠叨,大哥真像个娘儿们!」 「嗯?-说什么?」低低的嗓音,沉沉的威吓。 「啊,哈哈!」梅儿吐吐舌头,赶紧打个哈哈。「没,没!」以前是不懂,但半年时间相处下来,已足够她了解额尔德这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潮了。 「我说是二哥撞了我一下,准是又想欺负梅儿了!」 两句话就把麻烦推到一边去,这时谁站她身边谁倒霉。 「嗄?」车布登一呆,一口羹喝进鼻腔里头去,「冤……冤枉啊!大人,」见额尔德横过眼来,忙呛咳着喊冤。「我是无辜的!」好好喝着羹,又没干啥,他是招谁惹谁了? 「二哥最喜欢玩我了!」梅儿眉梢眼角俱是狡黠,犹不肯放过他。 「我才没有!」车布登气急败坏地大声否认。 「没有?才怪!」梅儿下甘示弱。「请问是哪里的谁想要骗我吃狗肉、蛇肉、耗子肉的?又是哪里的谁骗我去抓蛆蛆、抓蟑螂,还骗我苗人吃肉饼都是夹上蚂蚁来吃的?」 原来是要报仇! 「那……那是之前好不好!」车布登——道。「现在有老大挺-,还有谁敢动-?说-一句,-就立刻跑去向老大告状,然后老大就还我一整池口水,差点淹死我,什么友爱啦、亲情啦,什么兄妹之情啦、手足之情啦,为什么那种东西就不用一点在我身上,我也是他弟弟咩!」 德珠姊妹俩相对大笑。「他在吃醋!」 「他嫉妒我!」梅儿更是乐得拍手大叫。「他嫉妒大哥比较疼我!」 「谁跟-嫉妒!」车布登涨红了脸。「我有老婆疼就够了,谁希罕老大疼不疼。」 「好咩,好咩,那你就去躲你老婆怀里哭咩!」 「-……」 「住口!」威棱的眼神扫射过来,额尔德沉喝。「兄妹俩当街大吵成何体统,再吵就罚你们禁足三天!」 闻言一惊,梅儿与车布登不约而同缩短了脖子,不敢吭声了。 「吃完了就上镳局去,别再磨蹭了!」 「好嘛!」 不过走不上半途,他们便改变主意转道西湖,因为路人的窃窃私语。 「……那位贝勒爷还没怎地,可那位格格委实可恶……」 「……不小心挡了路,她就一脚把我那孩子踢进湖里去,险些淹死了……」 「……到处白吃白喝,还要嫌人家做得不够好吃掀桌子……」 「……霸道的硬抓佟家镳局的闺女去伺候她,又打又骂又踢又踹,全身没一处完整,还不让人家睡觉……」 「……我们又能怎地,那可是皇亲,还有知府大人派人护卫着……」 「……已经待在这儿三个多月了,究竟还要……」 听着听着,轻快的脚步逐渐沉重窒慢起来,最后终于停住,几人面面相觑。 「不会是……」 「珍格格和二十三贝勒?」 「他们是来……」 「等我们的?」 「……去看看吧!」 真是不死心的家伙!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杭州之所以美,是因为有一座令人如痴如醉的西湖,诗情画意的情境,曲桥亭榭扑朔迷离,娇俏的容颜予人以各种不同感受的美之景致。 其中最为高雅清香的景致莫过于西北角的「曲院风荷」,熏风阁中倚栏赏荷,荷香漫溢熏风入怀,淡淡的清艳在碧清的湖面上层露高雅的丰姿,灿烂的阳光下更添一抹娇娆。 但此刻,所有的高雅和妖娆都被破坏殆尽,那位可恶至极的大格格居然拿小石子去砸荷花,因为她觉得好无聊;更可恶的是,允祁没有陪着她一起胡闹,却多了一位陌生的轻佻年轻人「鼓励」她「再接再厉」。 「好可惜,差一点点,不过没关系,下一次格格一定能丢中荷花心,来,石子给-,再来!」 再来? 「住手!住手!住手!」远远的见到,梅儿便拉起裙-气急败坏的叫过去。「-疯了不成?还不快住手!」但跑没两步便被知府派来的护卫官兵气势汹汹地挡住,额尔德与车布登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护住她。 珍格格斜斜的横过眼来。「哎呀,-终于来啦!」 听这语气,果然是特地来等她的,梅儿不禁又气又无奈。「-究竟想干嘛?」 「跟-一块儿啊!」 「我不想!」 珍格格耸耸肩。「那也可以,把-的护卫分两个给我。」 「一个都不给!」梅儿断然拒绝。 「那我就跟定-了!」珍格格懒洋洋地又丢了一颗小石子砸烂一叶荷角。「先警告-,若是-敢又落跑,我就再回到这儿来等-,看-能避到什么时候!」 「-……」梅儿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一注目,发现珍格格身后有四位鼻青脸肿的少女可怜兮兮地垂眸落泪。「她们是我表姊妹?」 四位少女惊愕地抬眼。 「没错,」珍格格得意地颔首。「既然-不肯把人分给我,我就挑她们来伺候,顺便,嘿嘿,出口气!」 「-太过分了!」梅儿愤怒地尖叫。「任性又野蛮,-这还算是个王室格格吗?」 珍格格尚未回嘴,那位轻佻年轻人便狐假虎威的吼过来。 「哪里来的刁女,竟敢对珍格格说话如此无礼,不怕被拉去砍头吗?」 既非皇上,也非皇太后,竟然有人敢要她的脑袋? 梅儿不禁呆了呆。「他是谁?」 车布登吃吃一笑。「他就是容恒。」 「-?他就是容恒?」梅儿惊呼。「他怎么这么混蛋?」 轻佻年轻人脸色阴沉下来。 「竟敢骂本少爷是混蛋,大胆刁女可知本少爷是谁?」 梅儿-了-眼,「我讨厌他!」然后傲然扬起下巴。「管你是谁,我就是要骂,混蛋,混蛋,混蛋,狗仗人势的大混蛋,怎样?」这种人她怎么可能会喜欢,那些宫女都瞎了眼吗? 没想到一个小小民女竟敢如此侮辱他,容恒立刻狂怒地扬声大喊,「来人啊!给我把这刁女拉下去砍了!」 「喳!」 知府派来的护卫大喝一声便要抓住梅儿,额尔德与车布登一人只各出一手便将七、八个牛高马大的人丢进西湖里,扑通扑通全下水去学青蛙叫。 容恒面色大变。「反了,反了,竟敢……」 「大胆!」额尔德忽地怒叱一声。「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此,谁人敢无礼!」 和硕端柔长公主? 霎时间,四周跌入一片极端的静默,曲廊上的人,以及围绕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甚至还在湖里载浮载沉的人,俱都震惊地呆住了。 梅儿瞄一眼额尔德,立刻明了他的意思,于是脸孔一板,两眼威棱地投向珍格格。 「珍格格,本公主在此,还不来拜见!」 珍格格愀然色变。「-……」 「大胆,在本公主面前竟敢-呀我的,不懂规矩吗?还不快来跪见!」 珍格格傲然别开脸。「我偏不!」 梅儿双眼一。「德珠!」 「卑职在!」 「去教教珍格格见公主的礼儿该怎么施法!」 「卑职遵命。」德珠欣然应喏。 「-敢!」珍格格再次容颜大变,还有点慌乱。「-敢碰我试试看,我……不,不准碰我……放手,我不……放开我……不,不,我绝下……」 在珍格格的大嚷大叫中,梅儿始终保持雍容端庄的姿态,直至德珠硬把她按在地上,由着她继续尖叫臭骂不休,梅儿始转向愕然呆立的容恒,眼微-,后者一惊忙打下千去。 「容恒见过公主!」 其它一干人等也纷纷趴伏下地。 梅儿哼了哼,「本公主不想透露身分是不想扰民,不想拿身分压-是为亲情,倘若-认为这样就可以吃定本公主,那-就计算错误了,珍格格。」望着依然挣扎不已的珍格格,她冷然道。 「好吧!如果-真是想同本公主一道也是可以,但本公主需先讲好,往后一路上-见了本公主都要规规矩矩的施礼,一切俱得听命于本公主,否则别怪本公主叫人掌-嘴巴子!」 「-……-敢!」人已经跪在地上了,珍格格却还不肯认输。 「-看本公主敢不敢!」梅儿强硬地威吓道。「当然,如果-改变了主意下想同本公主一路也是无妨,但本公主依然要-谨记在心,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没有权力随意扰民,所以……」她瞥向其它人。「你们起来,去一个给我唤知府来!」 「喳!」 说去一个,眨眼间却跑得一个也不剩,连容恒也溜了,想是去搬救兵。 「总之,不准-再随意扰民,否则回京后本公主必会上禀皇上,治十二王叔一个教女不严之罪!」语毕,梅儿对德珠点头示意,后者随即放了珍格格。 谁知珍格格这样还学不到教训,一跳起来就破口大骂,还想揍那四个少女出气,德珠轻而易举便挡住她的花拳绣腿,让那四个少女逃到梅儿身边,梅儿充耳不闻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只顾低声安慰那四位表姊妹。 而后,在知府慌慌张张赶到的同时,允祁也匆匆忙忙的出现了。 「下官杭州知府拜见公主!」 「起来吧!」梅儿转注允祁。「二十三叔,麻烦你,珍格格再不住嘴的话,别怪我叫人掌她嘴!」 但是允祁也止不住乖张跋扈的珍格格,梅儿正感苦恼--真的要叫人掌嘴吗?德玉突然对她耳语两句,她双眸一亮。 「可以吗?」 德玉颔首。 「好极,那就交给-了!」话落即睁大两眼兴致勃勃地望着德玉飞身掠向珍格格,在珍格格尚未有所警觉之前,德玉飞快地点出一指…… 「啊,好好玩喔!」梅儿看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只见珍格格仍在大骂,不,她又惊又怒地骂得更凶狠,活灵活现的母夜叉一只,可却没有半点声音,唯有那张嘴不断的又开又阖,好象刚被钓上来的鱼就快窒息了。 德玉点了她的哑穴。 「很好,很好!」梅儿满意地直点头。「珍格格,先说好喔!想跟着我,-就得有心理准备随时尝受这种滋味,那张嘴乱来,我就叫德玉点-哑穴,行为乱来,我就叫德玉点-麻穴,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珍格格怒瞪着眼,只顾气得浑身发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就当-已经改变了主意好了,」梅儿耸肩道,「那就记住刚刚我说过的话,不准扰民。」再瞥向知府。 「知府大人,麻烦你给我盯着珍格格,倘若她又胡作非为,你就给我好生记住,回京前我会来一趟,若是你知情不报,回京后本公主定然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说你是个只懂得逢迎拍马的无用烂官,治你一个徇私怠惰之罪!」 知府诚惶诚恐地再度趴伏于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再有,我到杭州是来探亲,不想骚扰百姓,无论任何人见了我都毋需施礼,也不必谄媚逢迎,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 「下官懂了!下官懂了!」 「好,那大家各自散场吧!啊,对了,二……呃,不对,车布登,你去查一下,看珍格格欠了哪家店饭钱或拿东西不给钱的,你全去给结了,顺便再多补一点给人家作补偿。」 「是,公主。」 「那咱们到镳局去吧!」 「等等!」 梅儿回首。「二十三叔,还有事?」 允祁苦着脸。「梅蕊,饶了珍哲吧!」 梅儿瞟一眼仍在无声大骂的珍格格。「不,她太过分了,得吃点苦头,明天,明天我会叫德玉去点开她的哑穴。不过她若是又乱来,别怪我叫德玉再点她其它穴道!」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珍格格立刻淋漓尽致地表演出一出「河东狮乱乱吼」,横过去一掌甩翻自己的婢女,再一脚踹过去差点让自己府里的侍卫「下面没戏好唱」了,看得容恒脸色发青,拚命咽口水。 是他父亲特意叫他来奉承讨好珍格格,没想到却让他见识到未婚妻的真面目,恐怖的真面目。 这就是他未来的老婆? 不,他宁愿出家当和尚! 唯恐被飓风波及,知府连忙带着手下人跑了;四周围观的杭州百姓们个个眉开眼笑的溜开,准备去转告其它百姓们这场「喜剧」;允祁猛吸鼻子,第一千万次后悔随她出京。 呜呜,他想回家! 梅儿并没有住进镳局里,因为不管她怎么说,她的亲人们总无法不拿她当公主看,老是那样恭恭敬敬、谨谨慎慎,令人怪不自在的,所以她只好住到客栈里头去,而且三天后就决定离开了。 「受不了,受不了!」梅儿抓狂地大叫。「无论走到哪里,不是磕头就是跪拜,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那么虔诚干什么?明明说了不用的嘛!」 「送子娘娘?」 众人爆笑,梅儿益发恼火。 「你才猪八戒呢!我不管,我要离开了!」 「离开就离开-!不过……」车布登-眼沉吟。「珍格格那边呢?」 一想到珍格格,梅儿的脑袋马上涨成两个西瓜大,因为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珍格格当面对她撂下了宣战书。 「我会让-后悔的!我一定会让-后悔莫及的!」 真是疯了,那个女人! 「这点不能不防。」额尔德冷静地说。 「她会……」德珠环顾众人。「来阴的?」 「肯定是。」德玉立刻同意。「偷偷追蹑在我们后面找机会耍阴险,她那种人最拿手的就是这种卑鄙手段。」 「那怎么办?」梅儿沮丧着脸咕哝。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车布登又想炫耀一下他的聪明,看看够不够格让他当上老大。「咱们分两路!」 额尔德眉峰一皱。「分开走?」 「没错,」车布登立刻赏给大哥一个「你真聪明」的眼光。「我和德珠、德玉先想办法引开他们,一待珍格格他们被我们诱开,大哥你和小妹马上往反方向走,等他们发现之后也没辙了。」 「好,好,好,这个好玩!这个好玩!」梅儿兴奋地大叫,躲猫猫最好玩了! 「谁跟-玩啊!」车布登斜睨着她。「公主大人,这可是不得已的办法耶!-别在那边乱兴奋好不好?」 额尔德思索片刻。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那么我们何时在哪里会合?」 「时间到在庄亲王府会合。」车布登很干脆地说,旋即举手阻止额尔德反对。「我知道你会不赞成,但想想,我们想得到要会合,珍格格自然也想得到,所以她必然会跟定我们,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势必不能如她所愿地会合,对不?」 额尔德又沉思好半晌后才勉强同意。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 于是,两天后的黎明时分,有五骑在南边城门甫开之际便急驰而出;一炷香过后,另七骑快马加鞭随后追上去;片刻后,又是两骑自北城门离开。 果然上当了! 为了避免撞上另一伙人,梅儿与额尔德决定往青海去,再到西藏,又到四川,为免引人注目,他们学着入境随俗,又是汉装又是藏服、苗服,还学人家讲怪腔怪调的语言。 由于额尔德总是任由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多留两日就多留两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梅儿玩得很开心、很尽兴。 但是有这么一天,他们从一场景颇族祭典上回到客栈里,梅儿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厌烦了,厌烦每天不停的吃喝,不停的玩乐,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 额尔德道过晚安后正待回房,却见梅儿若有所思地杵在自个儿房门口一动不动,好象被点了穴道似的。 「怎么了?」 梅儿徐缓地仰起两眸怔忡的对上他的眼,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额尔德的眼神里若有似无地添了抹温柔,从不见笑容的唇畔也不时扬起愉悦的纹路,说话依然严肃,但柔和多了。 她喜欢他这种转变,使她更眷恋与他相处的时刻。 「大哥。」 「嗯?」 「我十五岁了耶!」 「我知道。」 梅儿眨了眨眼,缓缓落下双瞳,盯住脚上的绣花鞋。 「大哥。」 「嗯?」 「我累了。」 「想回京了?」 「……不。」 修长的手悄悄抚上她的发,轻轻摩挲着,她也喜欢他这种同样不知何时开始的习惯,让她有被疼宠的感觉。 「那-想如何呢?」 「我想……上广州府。」 这一日,恰恰好是他们出京满一年。 第五章 荔枝湾别苑,当年允禄曾经带着妻儿躲到这儿来,打算偷渡到番邦国家,却在最后一刻被雍正「逮」个正着。 如今,荔枝湾的荔枝依然又大又甜,别苑的主人却已十多年未见。 「这儿只每两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一次,其它时间都没有人在。」 「看来清扫的人才来过不久,这里还挺干净的。」 梅儿与额尔德相偕在别苑里绕了一圈,最后选择临荔湾湖的厢房暂居,再分工合作,一人整理厢房,一人出外采购必要用品和食物;两天后,一切俱已就绪,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来了。 很奇怪的,这么一走下来之后,梅儿反倒精神旺盛起来了。 「大哥,我们去摘荔枝!」 「这种季节有荔枝吗?」 「对喔,还不到时候呢!」梅儿失望地垮下脸。 轻轻的,他扶起她的下巴。「我们上白云山摘梅,-做梅饼给我吃,嗯?」 黯淡的娇靥瞬间迸耀出灿烂的光华,「大哥想吃梅儿做的梅饼吗?」梅儿漾出惊喜的笑靥,随即挽住额尔德的臂弯。「好,我们去摘梅!」 老实说,她并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一听到额尔德说想吃她做的梅饼便如此兴奋,而且这种兴奋的程度比这一年来见识到各种新奇事物的感觉更深刻…… 不,不一样,这两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发自内心的奇妙感受,很甜蜜,很温暖,一想到额尔德吃梅饼时的赞赏表情,她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这是半年来她不太自觉的变化之一。 出京后前半年,她忙于认识他、熟悉他;后半年,他们朝夕相处,一块儿走遍西南青藏川境,彼此也更加认识、更加熟悉,不知不觉中,双方的心境和举止上也都出现了些许变化。 不自觉的变化。 因为不自觉,所以不知,直至他们暂时安定下来,不再东奔西跑,他整理庭苑花草,她做饭给他吃,闲来漫步荔湾湖畔,或者上茶馆品茗吃点心,有时候索性往草地一躺,睡上一整个下午。 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改变,那些不自觉,而且很微妙的改变…… 「确实好吃!」 额尔德诚心赞赏不已,这可由他频频取食的动作上得到证实,梅儿见状笑得合不拢嘴。 「你同阿玛一样都很喜欢这种清淡的点心呢!」 「我想任何人都会喜欢的。」 午后,微风徐徐,羊蹄夹花绚烂地盛开,粉紫色的花瓣片片飘落,飘在草地上、角亭里,额尔德看书看一半,梅儿即端来一大盘花费了整个上午做出来的各色点心让他品尝。 双臂抱膝,下巴顶在膝头上,两只乌黑明亮的杏眼眨呀眨的,「真的好吃?」梅儿犹不太有自信地问。「不是安慰我?」好奇怪,以前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的说,但此刻,她竟然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真的。」啜了一口茶,额尔德又说:「我毋需安慰-,事实就是事实。」 耀眼的笑容乍然灿放,「那你就多吃点儿!」梅儿喜孜孜地说,然后从围栏的石椅这边爬到那边,亲热地靠着额尔德。「大哥。」 「嗯?」 「你很喜欢看书?」 「是啊!」 「为什么男人都很喜欢看书呢?」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看书。」放下书,额尔德温和地俯视紧偎在他身边的梅儿。「-不喜欢我看书?」 「不是,只是很奇怪,每一回我见着阿玛,他总是在看书,而且只要额娘不去烦他,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真佩服阿玛那么有耐心。」梅儿俏皮地皱皱鼻子。「唔,对喔!大哥你也很有耐心,难怪喜欢看书。」 有耐心的人都喜欢看书? 奇怪的推论。 「庄亲王府的几位阿哥们不喜欢看书吗?」 梅儿耸耸肩。「到年纪念书的只有哥哥和大弟、二弟,他们都跟额娘一样坐不住,总是看没一会儿书就偷溜出去玩。不过……」咬着手指头,她蹙眉沉吟。「小弟就不太一样了,虽然不过才四岁,可他就跟阿玛一样不爱笑也不爱闹,连哭都不会,老是拿那双跟阿玛一模一样的冷眼瞧人,好象在嘲讽人似的,怪诡谲的!」 「像-阿玛,嗯?」 斜斜地飞过去一眼,「可不是像极了!」梅儿嘻开小嘴儿。「我敢担保他长大以后必然会同阿玛一个样儿,到时可不知会不会有第二个额娘来让他倾心,也对他倾心。」 「幸好只有他一个,而非-所有兄弟全都像-阿玛。」 梅儿噗哧笑。「没错,幸好,幸好!」 拈起一块淡绿色的糕点放入嘴,「-像-额娘?」额尔德漫不经心地问。 「除了嘴像我阿玛,」梅儿指指自己的嘴。「其它全跟额娘一个样儿。」 隐约泛出一抹奇异光彩的瞳眸凝住她手指的部位,「-的嘴……」额尔德微微一-眼,移开。「很诱人。」 梅儿哈哈大笑。「你这话最好别让阿玛听见,他会杀人的!」 「-阿玛看上去也大不了我多少。」 梅儿笑得花枝乱颠。「这话更不能让阿玛听见,他会把你撕成碎片喂狗!」 额尔德认真想了一下。「兴许真的会。」 「一定会!」梅儿斩钉截铁地说。「这种列属禁忌的话唯有额娘可以说,也只有额娘可以任意嘲笑阿玛,或许会惹来阿玛不悦,但他绝不会对额娘冒火,无论额娘做任何事,阿玛可以十成十的容忍下来。反过来……」 她噗哧笑出声,「阿玛只要一个字说不对,额娘就会对阿玛又骂又踢又打,跟个凶婆娘似的,再不行还有一哭二闹三『我死给你看』,那种撒赖招数连我看了都觉得好丢脸。但是……」垂眸,叹息。「我知道额娘爱死阿玛了,而阿玛也同样深爱额娘,额娘不知跟我说过多少回当年阿玛为她豁命流血的往事,教人听了好生羡慕呢!」 「-期待承贝子也能为-豁命流血?」 猛抬眼,「才不是咧!我又没有虐待狂,何况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为我做那种不要命的事。我是说……」梅儿又咬起手指头来了。 「瞧,我身边见过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皇上,即便他最爱皇后又如何?除了皇后,此刻后宫里还不是照样排着十几位嫔妃等待皇帝莅临指教,往后兴许更多。那么多男人里,唯有阿玛才是最专情的男人,他最爱额娘,一生也只有额娘一个女人。」她得意又骄傲地抬高细致纤巧的下巴。 「-……」额尔德眼眸深沉。「希望承贝子只有-一个妻子?」 梅儿耸耸肩。「那种事我是不敢奢望啦!只希望他能允许我拥有一个清静的私人空间,好让我独自安静的过活,我可不想同后宫嫔妃那样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很难看耶!」她又不是狗,老是去跟一大群母狗抢一根烂骨头。 「何用他允许,忘了吗?-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连策凌亲王见了-也得屈膝叩安,更别提承贝子,想要什么,-只消说一声,谁人敢不从?不想见他,-只消说一声,又有谁人敢不遵?」额尔德淡淡地提醒她。 「不,不对,」梅儿不以为然地猛摇头。「倘若我嫁过去了,他是夫,我是妻,妻从夫,天经地义,夫尊重妻,理所当然,论什么公主,论什么尊卑,那都是毫无意义的。额娘说过,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倘若我俩没有感情,端着公主的架子又有何用?我只觉得可笑!倘若我俩有感情,又何必让一个空幻的头衔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只觉得愚蠢!」 「那要论什么?」 「自然是论伦理纲常。」 她说得有力又毫不犹豫,可见这是她发自衷心的肺腑之言。 额尔德紧抿着唇,深邃的瞳眸彷佛要探入她内心般盯住她的侧脸,怔忡地沉默了好一阵子。 静得太久,梅儿不禁狐疑地横过眼来察看,以为他睡着了。「大哥?」 悚然一机伶,额尔德急忙移开目光。「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梅儿关心地问。「怎地呆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无法说出口的事。 「想什么?啊,对了!」梅儿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咱们明儿去一趟花市。」 「花市?」 「对啊!园子里的花都枯了,咱们买些花种子来种好不好?」 「是可以,不过-会种花吗?」额尔德满眼怀疑。 「不会,可是我们可以问花贩子嘛!」 额尔德想了一下。「是可以。」 「那明儿五更前就得起床了哟!」 「五更?」 「晓市交五更就开始了呀!」 晓市? 这下子又得逛上一、两个时辰了! 种花这种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可也不简单,要尽心照料,要细心呵护,尤其一开始的时候,倘若方法不对,就算种子种下去了,-渴望它开花,年年月月深情款款地盯着它,它却连芽也不给-冒出来。 「-真的要种在这里?」 「花贩子说的呀!这种天气七天不发芽就得重种,那边种不起来,也许这边的土壤比较适合嘛!」 「好吧!花锄给我,我来挖。」 「那我去莲花池提水!」 卷高了衣袖,额尔德高高举起花锄,锄了片刻,莲花池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拍水声--彷佛浅滩上的鱼在叫救命,还有咕噜噜的冒泡声--好象大热天里谁在猛灌清水,心头一惊连忙回头,却只见到两只手在池面上挥舞,如果不是看下见她的脑袋,他会以为是谁在欢呼。 一个倒旋,他即刻飞身掠过池面一把抓住挥舞的手,哗啦啦地拉起湿淋淋的人儿纳入怀中,一边继续飞向厢房,一边急问怀中的人。 「小妹,-还好吧?」 不知喝了多少水的梅儿不停呛咳,不但吐出好多水,眼泪鼻涕也跟着冒出来,满头满脸糊糊的一片,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小妹?」 又过了好半晌,呛咳声才稍稍缓和下来,梅儿勉强挤出一丝笑,「那水好……好难喝……」然后揪住他的衣襟深深埋进他怀里。「真的……好难喝喔……」 细微的啜泣声隐约自他怀中溢出。 搂紧她微微颤抖的娇躯,他知道她害怕,心里想的是温言安抚她、呵护她,让她镇定下来,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脑袋里却很明白换下湿衣裳才是她现在优先该做的事。 「小妹,先换下湿衣服,我去帮-烧热水。」说着,他想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却揪住他不放手。 「那……那石头好滑,我不……不小心滑下去……」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我知道,不要紧,只要泡一下热水就没事了。」他的声音轻细得彷佛微风飘过。 「我……我以为可以自己爬上来,可是……可是池底也好……好滑……」 「-应该叫我的。」 「水好……好深……」 「以后提水由我来。」 「我……我不会游水……」 「过两天大哥教。」 「我……」 「小妹,放开我,-必须先换衣衫。」 「不要!」 静了一下,额尔德轻轻扶起她的下巴。 「小妹,相信我,已经没事了,嗯?」 她的睫毛上犹沾着几滴水珠,不知是池水或泪水,湿润的杏眸盈盈如秋水,无助的,凄迷的,怯生生的瞅着他,像被殴打后再遭遗弃的小狗,柔腻的嘴唇嗡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入眼她那惊魂未定的柔弱模样,原想再多抚慰几句的额尔德不禁有些恍惚,心脏奇异地紧缩,眩惑于她这一刻的楚楚可怜神韵是那么美,那么扣人心弦;更心惊于胸口中的激荡,是陌生的,也是令人震撼的,于是,他也说不出半个字了。 四目相对,无言的情韵在浑然忘我中悄然对流。 片刻后,不自觉地,他徐缓地俯向她,她眨了眨眼,瞳底的无助消失了,同时抹上困惑与颖悟,她的眼眸更湿润,彷佛掩上一层淡淡的薄雾,隐藏住她心底的千丝万缕。 他的唇几乎贴上她,就在这一-那,她清甜如兰馨的气息先行呼上他,瞬间,他如遭雷殛般地全身一震。 「我在做什么?」旋即丢下她猛然跳开,满脸罪恶地落荒而逃。 留下梅儿怔忡了好半晌,而后,她双手交覆在胸口轻轻叹息。 原来,这就是额娘所说的心动吗? 好美的感觉啊! 但是,她实在不应该为他心动的,她早已许配给喀尔喀贝子,这是不允许反悔的婚事,她不能也不应该为其它男人心动,她最好趁早与他分开,以免自己越陷越深惹来痛苦。 她的理智如此告诉她。 然而,她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不想和他分开。 也许她要求这两年的自由,寻求的就是这么一次心动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寻着了,她割舍得下吗? 不,她割舍不下他,也割舍不下这份心动。 所以,痛苦亦无妨,折磨也值得,纵使这相处的日子注定下会有任何结果,她还是不想和他分开。 如果她只能拥有黑夜前的夕阳,就让她好好拥抱这仅有片刻的灿烂吧! 广州府没有苏杭的纤细优雅,也没有开封的繁华鼎盛,更没有北京城的宏伟壮观,但它却十足是一座美的城市。 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终年灿放的百花令人好似置身于花的国度里,入目是随处可见的缤纷璀璨,浅醺的风吹来的永远是浓郁的香,还有高大挺拔的白桦,亭亭如盖的古榕,这是一座充满自然风情的城池。 不过梅儿的花却是怎么种都种不起来,种得她快挫火儿了。 「桃花若是再种不起来,我就改种兰花,兰花种不起来就种菊花,菊花种不起来种桂花,桂花种不起来种……」 「买这么多菜吃得完吗?别浪费了!」 温煦的阳光下,提着菜、拎着水果、包着鱼虾和肉,梅儿与额尔德两手俱是满满的食物,走在星星点点的树影下。 她满脑子想的是怀里的花种子,额尔德担心的却是吃上三天都吃不完的食物。 「哦!大哥不是说前两天在茶馆里吃的鲜虾馄饨和蟹黄鸡翼球很好吃吗?我想试着做做看。」 「……唔。」 「大哥觉得上回我做的山楂奶皮卷和蜂巢芋角如何呢?」 为了挽回一点颜面,她卷起衣袖进厨房里使出浑身解数,证明她在花圃里不行,但在厨房里可是没有几个人比得上的。 「……甘香浓郁,口味道地。」 「太好了,我试了两次就成功了呢!」 自溺水那日开始,额尔德又回到原来那个严肃呆板的公主护卫,没有笑容,没有疼爱,淡漠而矜持,老是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偶尔被她逮到久久凝视的目光,他也总是一脸罪恶感的迅速别开视线。 她知道,他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心动,所以产生罪恶感。 他必然也明白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是堂堂和硕公主,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他没有资格对她心动,更没有资格对她兴起非分之想。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 但是他心动了,甚至差点亵渎了她,所以他只好避开她,以免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们都知道,他这么做才是对的。 「之前没有多少机会展现手艺,现在既然暂时安定下来,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 「我可以每日每餐煮不同的菜,整整一个月喔!」 「……」 他们都知道,他这么做才是对的。 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为他是个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可以压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视她的依恋,可以拒绝她的付出,可以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她做不到。 不过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绝。 夕阳虽灿烂,却已勾上几抹-黑,她要拥抱这灿烂,便也得连这几抹-黑也拥抱进来。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黑所伤也值得。 「当然,大哥若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尽管告诉我没问题。」 「……」 「没有吗?那么……有不喜欢的菜,说了我以后就不会再做。」 「……」 「也没有吗?那就……」 只要能亲身感受到拥抱夕阳的美好,就算被合黑所伤也值得。 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任何伤害,如今,她常常要对着他自说自话表演单口相声,他则闷不吭声作哑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愉快无比。 哪怕是毫无意义的相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乐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她一个人,他们终于回到别苑,在门口,梅儿把菜全交给额尔德拿去厨房,打算关好苑门后先去瞧瞧这回种的花?冒出芽来了没有,没有的话她就要改种兰花了。 突然,阖上门的动作半途停住。 梅儿好奇地遥望远处走来的母女,三十多岁的女人挑着两担青菜,裙裾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脸蛋,可爱极了,母女俱是一身陈旧褴褛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极是窘迫。 这儿是富贵人家的别苑区,原是不该有穷人出现的,梅儿猜她们是贪图路近才打这儿经过。 「请等等!」梅儿不觉脱口唤住她们。 女人脸上立刻浮起一片惊慌。「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走这条路,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不,-别紧张,我……」梅儿忙缓下语气安慰对方。「呃!我想买菜。」 「买菜?」女人看了一下担子里的青菜,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请问姑娘想买多少?」 「全部!」梅儿再度冲口而出,但她并不后悔。 「全部?」女人惊讶地喘了一口气,旋即跃上满脸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着把青菜包扎起来放在苑门口地上,梅儿蹲下去对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赚钱请大夫给爹爹看病。」 梅儿不觉朝女人看过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忙碌。 「为了养活我们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现在该换我来照顾他了。」 女人的语气非常平淡,却包含了无怨无侮的深情,梅儿不禁心头一阵酸涩,赶紧把湿润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脸上。 「-帮娘娘的忙吗?」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帮娘娘卖菜。」 「好乖。」她疼爱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然后起身。「多少?」 「三十文钱够了。」 梅儿伸手入怀,迟疑一下,然后掏出一块碎银塞入女人手中。 「对不起,我没有零钱,就这给-吧!不用找钱了。」 女人惶恐了,捧着碎银不知如何是好。「这……这……姑娘,这实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这么小小一块碎银,居然让她掉下眼泪来了。 不让女人把碎银还回来,梅儿兀自吩咐道:「还有,下回-再有卖不完的菜,全给我送来,我都买了……呃,苑里人多,需要很多菜。」 闻言,女人的泪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着银子哽咽不已。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梅儿又蹲下,塞了几文钱给小女孩。「妹妹好乖,来,这给-买糖葫芦吃。」 小女孩咧开惊喜的笑。「谢谢姨!」 望着那对母女离去的急促脚步,梅儿知道女人要赶着回去请大夫给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阵翻腾。 片刻后,她转身,却见额尔德静静地瞧着她,表情严肃但眼神奇特,有赞佩,有感动,还有一些她不懂的东西,她不禁尴尬地咧咧嘴。 「那个……我们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点青菜比较好。」 两担青菜? 那足够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当牛不成? 但额尔德并没有提醒她这件事实,仅是弯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厨房。 「我喜欢吃青菜。」 梅儿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对啊,对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兰菜炒肉丝、鱼香茄子、镶肉苦瓜……」居然列举起「菜」单来了。 然而不过片刻,她开始越说越慢,笑容也逐渐消失,最后浮上满面怅然之色。 「其实我倒羡慕她,虽然生活困难,但夫妻恩爱,一路走来虽艰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额尔德忽地别开脸,眸底痛苦之色一闪即逝,梅儿没有注意到,她想着别的事。 「大哥,我们住在这儿两个多月了喔?」 「嗯?啊……」额尔德深吸了口气,转回目光。「是,两个多月了。」 「那你……」梅儿斜着眼瞟向他。「有没有发现城门口的乞丐越来越多了?」 「有。」额尔德颔首。 「大哥知道为什么吗?」 「民间生齿过繁,田少人多,以至于粮米短缺物价上扬,尤其是沿海辽东至广东的缺粮情况更为严重,再加上连年风潮灾、水灾,侵贪之员又比比皆是,贫户自然只见多不见少。」 「朝廷没有拨银赈灾吗?」 「是有,但……」额尔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赈济到灾民的银两并不多。」 梅儿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肃贪虽严厉,然而官场长久以来的积习,官员互庇的现象并非能轻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终有人勇敢的贪,壮烈的贪。 而乾隆帝一既位即标榜以中道治国,改行宽和政策,这简直就像在鼓励大家一起来贪,贪渎的风气因而又炽热地吹起来了。 「侵吞?」 「这也是官商勾结的好时机。」 梅儿脚步骤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来了,额尔德也跟着止步,询问地俯视她。 片刻后,她仰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请人帮我们吃。」 「可以。」 于是两人齐步往后转,又走回苑门口。 「贫民都住哪儿?」 「东门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买鱼。」 「我们可以先去鱼市一趟。」 「还有肉,刚刚买的肉可能不够。」 「再顺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粮行一趟。」 他们买了很多鱼,很多肉,还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见到那一大片破败的贫户区,梅儿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帮不上忙,杯水车薪实在济不了啥事。 「大哥,谁负责赈粮?」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负责。」 「这样啊……」梅儿沉吟片刻。「大哥,倘若我们沿海走一趟,你以为我们会碰上珍格格吗?」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个险了。」 「-是打算……」 梅儿顽皮地挤了挤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们的花园够不够漂亮啊!」 第六章 堂堂和硕公主名头虽响亮,却没有权,但是她有高贵的身分,还有一张嘴。 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爷的耳根子旁嚼上几句「闲话」,无端招来皇帝大爷的「眷顾」。 乾隆为政虽宽仁,但照样惩贪。 自广东一路「逛」下来,虽治不了贪官,可梅儿总要监督他们将百姓该得到的赈济落实到百姓身上之后,她才肯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刻,他们正往江宁而去,时序也已入秋,远处山脚下丹枫如火,衬着澄蓝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适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伤的季节。 所以她才会觉得那枫林虽美,却又如此凄然吗? 策马慢骑,梅儿有意无意地时而转头向身旁的额尔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无奈。 每每监督赈济工作得到圆满的结果后,他给她的眼光是赞佩的,是激励的,但人却离她越来越远;相对的,自从察觉到对他的那份心动之后,相处的时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动的提升,恋慕的情意是如此明显地在她心中逐渐加温,使她不自觉地老是想亲近他。 但只要她进一步,他总是立刻退三步,虽然气苦,但她也明白他这么做才是对的,也是不得已的。 没错,他是不得已的。 因为她瞧得见他眼中越来越常显现的痛苦与挣扎,还有满满的罪恶感,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这种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从她了解自己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到阿玛额娘的处境时开始,她就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学习如何将痛苦化为坚强,接受她想要的也许永远得不到的事实,并满足于她所能拥有的。 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为她个性中的一种习惯,她不是不难过,只是…… 习惯了。 就这点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大哥,还有几个地方要去?」 「辽东离京师不远,情况不严重,所以只剩下苏境了。」 「只剩下苏境?那么,我还有半年时间……」 她能做什么呢,在这半年时间里? 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么呢? 纵使皇帝爱民,朝廷积极于拨银赈灾,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赈灾当作一回事,甚至还忙着催租征赋,百姓不乱才怪。 一踏入苏境,梅儿与额尔德便不断耳闻这种情况。 「……暴雨水患,麦收无望……」 「……囤积居奇,哄抬米价……」 「……拥入典吏衙署,毁坏轿椅家私……」 「……聚众罢市,抬神哄闹,威胁官府放赈……」 「……饥民抢夺官粮……」 「……截抢外运米船……」 额尔德大皱其眉,梅儿连连惊呼不已。 「大哥,苏境好象最严重啊!」 额尔德颔首。「今年苏境已历经三场暴风雨了。」 「难怪。」梅儿喃喃道。 宜兴县的丁蜀,一派陶乡风情的小镇,陶铺的路、陶砌的房、陶围的院、陶叠的墙,纯朴又高雅,这儿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响,但在饭馆内,食客所谈论的俱是风灾水患所引起的民乱。 「我们要不要先到无锡去看看?」 「不适宜。」 「为什么?」 「既是最乱的地区,自然不安全。」 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越来越拘谨的言词,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连眼神也不给她瞧见……不,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是这种教人火冒三丈的态度,面对她总是半垂着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就好象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这种情况实在令她生气,致使她忍不住赌气地脱口道:「我偏要去!」头一回,她表现出任性的姿态。 没办法,她才十五岁呀! 沉默一下,「那就去。」额尔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事实证明额尔德说的话才是对的,而梅儿赌气之下所做的决定是错误的。 还不到无锡,只不过在邻近某个无名小村庄里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们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还是乱七八糟的杂牌军,男女老幼,锄头、斧头、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剃刀和炒菜铲,最厉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种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无双,所向无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种田?打猎?做饭?还是搬家?」梅儿惊讶地咕哝。「不会一起来吧?」 额尔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杂牌军。「你们想干什么?」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气势,再加上这会儿的沉肃语气与威棱眼神,简直就像个领兵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无敌,顿时骇得那票「劫匪」脸色青白地连退两大步,除了男人们之外,其它人的「武器」铿铿锵锵掉了一地,破破烂烂的,好象铁铺里有待整修的工具,还有娃儿吓得尖声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来了,看上去好不凄惨。 好半晌之后,一个结实粗勇的壮年庄稼汉才抓着斧头,在众人的「推举」下紧紧张张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们身上的银票和银两统……统统交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完,马上回头询问地望着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说错什么? 大家拚命点头鼓励他,于是他勇气倍增,转过头来继续说:「留……留下买路钱就……就饶你们一命……不,两命!」又回头,大家再次拚命点头,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还威风八面地对他们挥挥斧头,「对,就是这样!」也不再结巴了。 是怎样啊?做拦路劫匪是这样做的吗? 换她来说还比他们溜呢! 梅儿啼笑皆非地环顾那群团团包围住他们的杂牌军,心中并不生气,也不害怕,反而低劝额尔德按照他们的话做。 「大哥,你瞧瞧,他们个个肌黄面瘦、衣衫褴褛,可见他们是饥寒交迫的贫户饥民,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们,反正我们也不怕缺钱,就把银票银两给他们吧!」 「给了也没用。」 「呃?」 梅儿这才察觉额尔德的语气很奇怪,不觉纳罕地朝他看去,发现他脸色凝重,两眼注视的不是那些包围住他们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树下两对双臂环胸悠哉悠哉状似看热闹的年轻男女。 「他们是谁?」 「怂恿这些百姓来抢劫的人。」 「咦?」梅儿连忙再凝目仔细端详。 没错,他们既不像贫户也不像饥民,而且又佩刀又带剑,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银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吗?」梅儿更压低了声音问。 「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赈灾之事已广为流传,恐怕他们是已经知道-是谁而特意来绑-,交不交银票都一样麻烦。」额尔德轻轻道。 梅儿抽了口气。「那他们为什么要怂恿百姓来抢劫?直接绑我就好了呀!」 「他们在试探,倘若-真是公主,绝不会伤害这些百姓,待确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亲自下手。」 「他们……」梅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绑我?」 「八成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 「天!」梅儿惊喘。「那怎么办?」 「先解决那几个怂恿者。」 梅儿望着那几个人愣了一会儿,「对不起,」螓首惭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任性,他们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额尔德这才收回视线俯下眼来看了她一下。「-不用担心,我会保护-的。」 仰眸,「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很抱歉为你招惹来麻烦。」梅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额尔德轻轻叹息,严酷的表情融化了,「这也不能全怪-,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几个麻烦人物。「也有责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们还在嘀咕什么,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紧张,那个庄稼汉耐不住又结结巴巴地吼过来。 目光转注那些「劫匪」,梅儿也叹息了。 「大哥,不要伤害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被怂恿,总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来着实不容易,不能伤害他们,又得保护梅儿,还要抵抗他们愚蠢的攻击,防备那几个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袭,最最可笑的是,还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误砍了自己的人,这可不是普通的高难度。 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额尔德左臂猝探锁住梅儿腰际,猛吸气,顽长的身躯在一片惊骇声中蓦而腾飞升旋,同时右手入怀取出一张银票射向庄稼汉,旋即凌空暴转,轻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间即逝。 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瓮中之鳖竟然会使出逃之夭夭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们的手掌心,柏树下四个年轻人不禁呆的一呆,继而狂吼一声随后追上去,最后一个还朝空中甩出一支响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抢匪」举着挥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直至那位庄稼汉抢匪仁兄从地上捡起一张一千两银票,顿时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见了更是张口结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肥羊」先留下「买路财」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后-- 「我们是不是改行拦路打劫比较『安全』?」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树影飞快掠过,快得来不及将闪过眼前的景物摄入瞳孔内,梅儿双臂紧搂住额尔德的颈脖,惊异地张大眼,感受那无可比拟的速度,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跑得比马还快。 不,他是在飞! 两眼往下落,梅儿发觉额尔德不知何时己飞到树梢上来,抽了口气,双臂不由得更使力,并紧张的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再也不敢朝下看了。但是…… 她在他怀里呢! 她以为永远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他甚至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但此刻,她真的在他怀抱里呢! 虽然初次与男人如此贴近使她紧张得心头小鹿乱乱撞,羞涩不安地想推开他,但这片刻的温馨与甜蜜更令她依恋不已,情不自禁更贴住他;阵阵纯男性的气息扑鼻袭来,让她感到有些慌乱,也有些振奋,那宽厚有力的胸膛更教她深刻的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 她多么希望能永远依偎在这副胸膛上!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她懂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丧失很多选择的权力,包括她想永远依赖的怀抱。 所以,就这片刻间也好,她也只想要这片刻间,让她能够作一场短暂的美梦,想象自己曾经拥有过这副胸膛,即使是短的可怜的片刻间,这依然是一场美梦,依然是她曾经拥有过的。 这片刻间的美梦,足够了! 不过,虽然她不在意这片刻时光有多短,但最好还是能越长越好,然而世间事总不如人意,美梦由来最易醒,她不过才陶醉了一会儿,飞驰之势便猝然而止。失望之余,她不禁讶异地瞧了他一下,但见他神情阴郁地盯住前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赫然是八个老少不一的武林中人。 「他们又是谁?」 「同党,想必是适才那支响箭所召集而来的。」说着,他慢慢将她放下地,心中明白这一战恐怕是逃不过了。 「又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梅儿喃喃道,见那八个人老少不一,僧俗道尼皆有,甚至还有位美艳妇人,三十出头,眉眼间娇俏可人,看神气状似八个人之中带头者。 正打量间,美艳妇人出声了。 「把公主留下,你自去逃命吧!」倒是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了说,也很慷慨,居然肯放过「清狗」。 「要公主留下,可以,」额尔德毫不犹豫地说。「先过我这一关!」 「挺忠心的嘛!」美艳妇人盈盈上前两步,目中忽地出现一抹疑惑。「奇怪,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额尔德不假思索地否认。 「我也认为没见过,不过……」美艳妇人蹙额,「确实有点眼熟啊……」随即甩甩头,「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想把命留在这儿吗?好死不如歹活哟!」 「不必多说,」额尔德下颚绷紧,冷硬地道。「划下道来吧!」 就在此时,先前那两对男女也追到了,十二个人团团围住额尔德与梅儿。 「既是如此,」美艳妇人缓缓举起右臂,「就按照你的愿望,让你博个忠勇护主之名吧!」右臂猛然落下。 十二个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围扑上去。 在那片宛如惊涛骇浪的压力袭到之前,额尔德已然再次搂住梅儿腰际有若龙卷风般暴旋而上,同时以快得无可言喻的速度推出三十七掌并飞出包围圈,梅儿也很捧场地适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以壮声势,就在那一瞬间,许多紧迫的问题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 梅儿完全不会武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她不但无力自保,也无能帮上他的忙,这都不打紧,她还老是在惊险状况时失声尖叫--就在他耳傍,叫得他魂飞魄散心惊胆跳,差点聋了,这才是最紧急的问题。 还有那十二个敌手,他相信其中有八个即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南八侠的亲传弟子,其它那四个也非弱者。 而他拜师学艺时间未久,纵然师傅传授给他的武功招武奇绝天下,内力却不足以尽展出招式的威力,他实在没有把握在带着梅儿,仅能以单手应战的情况下犹能全身而退,又不可能放下她,他猜想她会立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闭上眼睛,不要叫!」他低叱,刷一下抽出从未使用过的软剑,横臂一抡,暴闪的流灿光华有如狂风暴雨般漫天倒海地涌向四面八方。 梅儿噎了口气,忙收回扯一半的尖叫,闭上眼。「对……对不起。」 「不叫-张眼便不能张眼!」身形一晃,洒逸地脱出三丈外,软剑抖起一溜溜寒芒,凌厉无比地暴射追掠而至的敌人。 「知……知道了。」 软剑继续左右翻腾,上下回转,一片片、一波波、一层层晶莹夺目的灿芒纵横交织,似流虹,似瑞雪,又似翻天巨浪,逼得那十二人左支右绌地陷入缠战之中,意外又惊骇地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太小看对手了。 「不过区区一个护卫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 这种想法是否太乐观、太不谨慎了? 原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却耗在这儿苦苦纠缠,倘若时间拖久了让官兵赶来,届时事情闹大了对他们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搞不好这个计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绑了公主又如何? 值得冒这种险,只为了拿清廷公主去交换前朝的玉玺吗? 怎么衡量都不值得! 不过想是这么想啦!那十二人手底下却仍不留情地出招,紧凑密集地相互配合,层层叠叠的刀光剑影彷佛天罗地网般兜头兜脸地朝敌手覆盖过去。 额尔德倏地一声怒喝,软剑猛然扬起一圈雄伟无匹的日阳般光轮,层层密密地扩散开来,霎时问,只闻一片清脆的叮叮咚咚声,彷佛滴水落玉盘,那十二人便狼狈地退回原位了。 眼看情势不对,美艳妇人忙朝一位白衫年轻人使去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微微颔首,于是,十二人稍退即回,再度合作无间地以悍勇无比的气势围攻上去。 额尔德目光深凝,半步不退,右手猛挥,幻映出一团团光影银弧,顿时,六人踉舱退开,但另六人即刻补上位置,就在这时,美艳妇人又一次向白衫年轻人使了个眼色,白衫年轻人眼中阴毒之色倏闪,在-出飞钩的同时自口中吹出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目标是--梅儿。 额尔德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想到白道中人也会使出这种下流手段,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伤害梅儿,再加上距离也太近了,那根银针又不带丝毫劲气,等他察觉到有异时,那根银针已然距梅儿不到两指宽远,他只能竭力闪避,但是…… 「住手!」美艳妇人陡然大喝。 其它十一人应声退开,额尔德右手垂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梅儿依然趴在他左肩上,双眼紧闭。 「我想你应该察觉到了,」美艳妇人满脸得色。「你的主子中了银针,那银针上涂了唐门剧毒,倘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她活不过三个时辰……」 梅儿抽了口气,但还是不敢睁眼,因为额尔德没让她睁眼。 「……为了你主子的性命,你最好乖乖的把她交给我们,我相信清狗皇帝定然不会……呃?」 话说一半,美艳妇人突然呆住,同其它人一样不敢相信额尔德会再度使出逃之夭夭那种烂招,只一个起落,人影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怎……怎么会?他不怕他的主子毒发身亡吗?」美艳妇人无法置信。 「不可能不怕,除非……」白衫年轻人阴沉地-上眼。「中银针的不是他的主子。」 美艳妇人美眸倏睁。「是他?」 「只有这种情况能够解释他的行为。」 美艳妇人皱眉,「真傻,他以为在他毒发身亡之前可以把他的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吗?」摇摇头。「太愚蠢了,那种毒可是无法以内力阻止蔓延的,而且他越是使用内力,毒也蔓延的越快,照他那种尽展轻功的情形来看,恐怕用不上一个时辰他就得上地府去换个主子尽忠了!」 「那么我们只要等他毒发身亡就可以轻易掳着清狗公主了?」 美艳妇人颔首,「没错,这样倒是便宜了我们。」她弯身拾起一条细金链子,上面坠着一枚梅花坠子,看了一下,纳入怀中。「好,那我们追上去吧!别失了他的踪迹。」 说罢,美艳妇人领着其它十一人便待随后追上去,谁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吸上来,面前骤然飘落一人,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彷佛鬼影现身,吓得众人差点失声叫出来。 不过众人再惊吓也没有美艳妇人那般惊吓,甫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五官一下子扯歪了,脸如死灰,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出来了。 「你你你你你你……」 其它人见状不禁惊疑不已。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会抖起嗓子来?这太不正常了,对方到底是哪一号牛鬼蛇神会吓得她如此失态? 思忖间,众人不约而同朝那人仔细看去。 也不怎么样嘛!大眼小嘴儿,清清秀秀的书生型人物,三十多岁年纪,斯斯文文的,虽然眼神冰冷了一点儿,表情严酷了一点儿,煞气浓烈了一点儿,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值得吓成那样吗?瞧,还在那边:你你你…… 真是太丢脸了! 「王瑞雪,多年不见,-连话也不会说了吗?」那人许是被「你」的不耐烦了,冷冰冰地嘲讽道。 美艳妇人--王瑞雪噎了一下,「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又你了半天才勉强说完一整句话。 那人冷冷一哼。「想动我女儿,先问过我再说!」 他女儿? 谁呀?没事谁会去动他……慢着,难道是……不会吧? 王瑞雪脸色开始发绿。「她她她……她是你的女儿?」 「适才我是那么说的。」 王瑞雪呆的一呆,脱口道:「但她是公主啊!」莫不成他和雍正的嫔妃有一腿或两腿? 彷佛能看出她的想法似的,那人眼色更森然,语气更寒瑟。 「她是从小抱养在宫中的公主。」 王瑞雪又窒了一下。「是……是柳姑娘生的?」 「我只有一个妻子!」 王瑞雪的脸全扁了,「天哪!谁不好挑,我偏去挑上他女儿,」她不由得苦着嗓子喃喃埋怨自己。「真是不要命了我!」 「-倒有自知之明。」 「哪能没有,」王瑞雪不情不愿地咕哝。「我都被你废过一次武功了!」 「这回我会点-残穴。」 「不!」王瑞雪失声惊叫。「不要,我不是想动你女儿的主意,真的,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我发誓!我……我绝不会再去找她,远远见上她我就躲,这样可以了吧?」 那人冷森森地注视她片刻。 「满儿生的孩子-们最好都躲远一点!」 「那还用得着你说!」不只他的孩子,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事物全都要躲得远远的,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那人满意地颔首,再伸出右掌。 「什么?」王瑞雪两眼茫然地看着他的手。他要什么?炫耀一下他的手比女人还要细致白嫩? 啊,对了,他要解药! 一声不吭,王瑞雪立刻乖乖奉上银针剧毒的解药,只盼眼前的煞星快快消失。 「不是这个。」 「咦?你不要解药?」王瑞雪错愕地愣了愣。「那你要什么?」也是,他向来只在意满儿一人,其它人的死活根本不论。 「金链子,那是满儿给梅儿的。」 瞧,又是满儿,满儿的孩子,满儿送女儿的金链子,他的脑子里永远都只有满儿,难怪姊姊对他痴心至今,因为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连她都很羡慕满儿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专情。 王瑞雪把金链子放在他掌心里,他立刻握紧拳头将金链子包起来。 「还有……」 「呃?」 「别让我再看见-!」 「我更不想瞧见你!」 那人哼了哼。「记住-说过的话。」 王瑞雪尚未及响应,只一眨眼,那人即已失去踪影;心情一松,顿时脚软坐倒地上。 「王姑娘,他究竟是谁?」 王瑞雪瞟一眼那张张不以为然的脸,「还会有谁?」苦笑。「不就那个我姊姊下令所有人都要远远避开的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继之以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呼。 「庄亲王允禄?」 「答对了,」王瑞雪仍在苦笑。「可不正是那位煞星!」 那个该死的娃娃睑,好过分,居然看上去依旧那么年轻! 风声再一次在耳边呼呼吹啸,梅儿仍是紧闭双眸,只猜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让她张眼。 好半天后,突然,额尔德一个踬簸险些将她摔在地上,梅儿差点睁开眼,但额尔德马上又站稳了脚步继续往前飞奔,她松了口气。 可是不过片刻,他又一次踉跄,这回,她注意到他有点喘息。 「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的语声-哑。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不可以。」说着,他又颠跛了一下。 她又注意到他奔驰的速度很明显的减慢了,心里有点不安。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 「没……」还没说完,他人便往前扑倒,但仍在最后一-那勉力翻过身来仰跌在地上以免压到她。 都摔得七荤八素了哪还管得了额尔德许不许她睁眼,梅儿一回过神来马上朝被她压在地上的额尔德看去,但见他面色灰败唇瓣泛青。 「大哥!」她惊恐的叫,慌忙从他身上爬到一旁。「大哥,你怎么了?」 额尔德勉强张开眼睛,「不……不要紧。」然后使力撑起上半身。「我必……必须把-送……送到江宁交……交托给……给……」话说一半突然倒回地上去。 这回,他没再睁开眼睛。 「大……大哥?」梅儿颤着手推推他。 额尔德一动也不动,梅儿益发心慌,更加使力推着他毫无动静的身子。 「大哥?不……不要吓我啊,大哥!」 额尔德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梅儿不禁惶恐地哽咽出声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发誓,大哥,我绝不会再赌气,不会再任性了,大哥,你醒醒啊!」 可是无论她如何忏悔呜咽,又推又摇,额尔德始终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哪,谁来救救大哥啊,谁来救救他呀!」 但是在这荒山野地里,除了野狼野狗,连鬼影都不见,哪里会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 连叫救命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有。 「我听话,不再赌气,不再任性,我一定会听话,求求你,大哥,醒醒啊!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求你醒醒吧!大哥,醒……」 「-发誓?」 咦? 「不再赌气、不再任性?」 呃? 梅儿急忙抬起头来循声看去,但见额尔德脸色已恢复正常,唇瓣温暖,哪有一丝半毫中毒的征象,他徐徐打开眼,往下凝住她,她愕然离开他胸前挺身坐正,眨了眨眼再仔细确认一次,然后,杏眸中蓦然闪射出狂喜的光彩,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唯有如释重负的欢欣。 「大哥!」她再次趴回他胸前嚎啕大哭,高兴的大哭。「太好了!大哥,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刚劲有力的健臂怜惜地环住她纤细颤抖的肩,脸上飞过一抹无奈的痉挛,瞳孔中是无尽的爱怜与深沉的痛苦。 他还能忍耐多久? 第七章 两江总督衙署原为前朝汉王府,建筑恢弘巨大,还有花园流水,富丽堂皇不输北京内城里的王爷府。 不过对梅儿来说,再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比得上皇城那般伟大。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秋水明眸仍眶着一圈红,梅儿担忧地瞅着额尔德一再又一再地问。 「我根本没中毒针,怎会有事?」 又盯着他端详半天,见他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梅儿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沿着杜鹃花圃往前漫行。 「不过还真是差点吓死我了呢!我以为大哥真的中毒针了,想着说大哥若是真的死了,梅儿该怎么办?没想到大哥竟然没事!」 「唔,我在想……」梅儿摘了一朵杜鹃。「干脆就让两江总督去督促江宁布政使落实赈济,我们在这里休息几天,无论如何,这两个月里来,我们确实是赶得好辛苦呢!」 她不气他骗她,不气他吓她,只为他设想,想他是这两个月来太劳累了,而她的确是赌气下错了决定,所以他耐心用罄,决定给她一点小……不,是大刺激,这是她应得的警告,她想。 额尔德脸颊痛苦地连连抽搐了好几下。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她对他越体贴,眸底恋慕之情更浓,显现在他神色上的痛苦就越深刻,她注意到了,也可以感觉得到他在挣扎。 现在,她更可以确定他对她不是无情,而是开不了口。 「不要想太多,大哥,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这一年半里来真是辛苦你了。」 要想还是由她来想。 如何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解决他们之间的身分距离,摆脱她既定的婚事,好让他能开得了口,这是她的问题,也只有她能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症结全在于她。 虽然只在两日之前她依然认为自己只要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就够了,可是在他中毒面临死亡之际,她以为他一定会死,以为自己一定会失去他,当时那种绝望的痛苦宛如心被撕裂了一般,深刻沉重得教人无法承受,也使她没有办法如同过去那样消化这种痛苦。 她坚强不起来! 如果他真的死了,这股痛苦必定会伴随她一生,终身折磨她的心灵,直至她老死…… 不,或许她会跟着他一起死! 于是,她知道了,她不想只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她不想让自己从这场美梦中清醒,因为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她没有办法再自己骗自己了。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想个能让他们在一起,又不会连累到庄亲王府的办法。 或许,她应该回去找额娘商量? 「呜呜呜,老爷,人家为什么不能去看梅儿嘛?」 「别老是用同一招!」 「……老爷,好啦,让人家去看看梅儿嘛!好啦,好啦,瞧,人家都在跟你撒娇了耶!」 「……」 「……死鬼,你到底给不给人去看女儿?不给我扁你喔!」 「……」 「……呜呜呜,我好命苦喔!嫁了你这种又冷又冰的老公,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 「……」 「……」 「恶羊扑狼!」 「该死!」 大野狼厉害,恶羊更凶猛,只一下,大野狼就被恶羊扑到床上去了。半个时辰后,恶羊心满意足地趴在大野狼胸膛上剔牙兼打嗝。 「老爷,为什么不让人家去看梅儿嘛?」 「-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告诉梅儿那些她现在还不适宜知道的事。」 「其实你也没告诉我多少嘛!」恶羊喃喃抱怨。 「够多了。」 「那又为什么不能告诉梅儿?」 「……」 「好嘛,好嘛,不问就不问嘛!那告诉人家女儿好不好总可以吧?」 「很好。」 「很好?好个屁!倘若不是你安在天地会里的卧底通知你,让你十万火急赶来,适时挡下那枚银针,女儿就差点被人家给绑走了,你还说她很好?」 「没人敢再动她了。」 「你警告过她们了?」 「对。」 恶羊突然狠狠地揪起一把狼毛。 「玉含烟?」 「王瑞雪。」 「哦!」狼毛逃过一劫。「不过皇上真的好小气耶!梅儿好歹也是个公主,他也不派个大内高手什么的,居然派出那种三流护卫,保不了我的宝贝女儿,自个儿还差点完蛋大吉,是怎样,宫里最近很缺人手?连那种三脚猫也派出来了!告诉你,如果梅儿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就算皇上和喀尔喀贝子饶得了他,本福晋也饶不了他,你得帮我宰了他!」 「他功力不足,这趟来我给了他一颗大还丹,以后就保得住-女儿了。」 「你保证?」 「我保证。」 「好吧,我相信你,那……你真的不给我去瞧瞧梅儿?」 「不给」。 「绝对不给?」 「不给。」 「……我可不可以背着你偷偷去看?」 「……」 「咦?」 路走一半突然停步,梅儿眼带狐疑地望定某个方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互相推挤的人群之外也没瞧见什么碍眼事物。 「怎么?」额尔德问。 「我好象瞧见了……」梅儿依然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阿玛和额娘耶!」 「他们若是有来,怎会不来看-?」 「唔……说的也是,可能是我看花了眼。」梅儿喃喃道。「我们还是去买西瓜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夫子庙前挤过去,买到西瓜后再租了一艘画舫游河吃瓜。 「大哥,赈济已经都处理好了呢!」 「-想离开了?」额尔德问,并递了一条湿毛巾给她。 放下最后一片西瓜皮,梅儿接过来湿毛巾擦了擦手。 「我想回广州府,我已经习惯那儿的逍遥自在了。」 「那我们明儿个就走。」 不过人在倒霉的时候运气都很背,翌日,梅儿与额尔德甫一踏出江宁城门,迎面便撞上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双方异口同声惊呼。 然后,对方又多加了一句,「完蛋了!」随即回头张望,恰好见到珍格格数骑快马奔至。 「终于!」珍格格一见到梅儿便扬起一脸得意,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算被我给等到了吧! 梅儿皱了一下眉,随即展开一抹端庄温雅的笑。 「珍铬格,还不见过本公主?」 得意消失,珍格格愤怒地哼了哼,当作没听见似的扯缰策马进城里头去。 「她还是会尾蹑而来。」车布登肯定地说。 「那还用说!」德玉咕哝。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说好不会合的,结果还是碰上了头。」德珠摇头无奈道。「现在怎么办?」 梅儿看了一下额尔德,再低头略一思索。「还是到广州府,横竖我们住在别苑里,她也拿我们没辙,就算她要住进去也是可以,不过一切得按规矩来,让她自个儿选择吧!」 因此他们还是按照预定到广州府去,只不过多了几根大蜡烛,恐怕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自在了。 人生,总无法十全十美。 重阳前,他们又回到广州别苑,除了跟德珠姊妹俩学游泳之外,梅儿继续努力种花大业,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德珠姊妹俩陪着她,至于额尔德则是能躲她多远就多远,如果能搬出去的话,他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 倒是车布登三不五时会来陪她磕磕牙,闲聊八卦。 「……这回任务完成之后德珠就要成亲了,说到她那未来夫婿可真是奇怪,明明整天笑嘻嘻的,却讲不上两、三句话,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哑巴。」 正蹲在旧花圃旁修剪花草的梅儿抬头看了车布登一下,后者坐在八角亭的栏杆上晃两腿。 「比大哥更不爱说话?」 「没错。」车布登曲起一膝抱住。「呃,提到这,我想问-,小妹,-是不是和老大吵架了还什么的?」 「没啊!」起身,移到一旁去,再蹲下继续修剪。「为什么这么问?」十几年前种的花草虽然大都因为乏人照料而枯萎了,但有些反而生长得更茂盛,譬如蔷薇,只不过因为缺乏修剪,看上去显得非常杂乱而已。 「呃,这个……」车布登抓抓头发。「我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好象有点奇怪,不如咱们分开走之前那么自然。」事实上,是非常不自然。 「……或许吧!」 哈,就说他眼光够精明吧! 「为什么?」 梅儿没有回答,沉默好半晌后,头也不抬地反问,「二哥和承贝子是很好的朋友么?」 「何止是好朋友,大家都说我们是兄弟!」 「那么好吗?」梅儿低喃。「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虐待妻子-?」 这回换车布登缄默了好一会儿。 「-想知道?」 「废话,」梅儿横去一眼。「不然我问干嘛?」 「为什么?」 当然是没安好心眼啊! 倘若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传言是事实,她就可以利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的要求皇兄取消婚事了。 不过这个原因她打死也不能说。「自然是因为我要有所心理准备啊!」 「准备什么?」车布登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就算他真的有那种怪癖,-是堂堂皇室公主,他也不敢伤害到-头上来呀!」 「但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嘛!」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唔……」车布登想了一下。「他很喜欢看书……」 梅儿呆了呆,皱眉。 很喜欢看书的巨人? 难以想象! 「……不爱说话……」 幸好,一说起话来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人还是少开口为妙! 「……不爱笑……」 没差,反正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就算笑死了也没人看得出来。 「……也相当有耐性。」 最好是,否则随时都要打死人了! 咦?不对,既然是很有耐性的人,又怎会虐待妻子? 「既然如此,为何会传出他虐待妻子的谣言呢?」 车布登深深注视她。「-相信我说的?」 「当然相信,你跟他那么熟不是吗?又不是不认识他的人道听途说来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梅儿奇怪地反问。 「谁知道,」车布登耸了一下肩。「也许我会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为他说好话。」 乌溜溜的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梅儿漾起狡黠的笑。 「二哥才不敢,否则等我知道事实之后,我会把你整得变猪头!」 车布登怔了一下,继而失声大笑。「-真是个可怕的鬼丫头!」 「所以说二哥最好不要骗我啊!」 「不会,」车布登笑着摇摇头。「我要骗-就干脆不说,说了便不是骗。」 「好,那就快说吧!」梅儿催促道。 车布登沉吟片刻,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知道承贝子的首任妻子是谁吗?」 「好象听说过,是……」梅儿想了一下。「五叔的三格格吗?那时我还不懂事,所以不太肯定。」 「也是,那年-应该才五岁,承贝子是十八岁,三格格也是十八岁,而且……」车布登低喃。「她很像珍格格。」 「那也不奇怪,她们是堂姊妹呀!」 「不,我是说个性。」 猛然瞠大眼,「她们……个性很像?」梅儿结结巴巴地说,而后惊叹。「承贝子惨了!」 「那可不……」 由于背景强硬,三格格嫁到了婆家照样骄蛮任性到不行,新婚夜便先来个下马威,威吓夫婿最好莫要违逆她、惹恼她,否则她会直接告到阿玛恒亲王那儿去,恒亲王再上告皇帝,届时夺爵罚俸是小事,要你全家人老命来赔罪也是有可能。 多亏承贝子能容忍下来,为了不想替出征打仗的父亲招来无谓的麻烦,他硬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当夜就睡到书房里去。 自那而后,三格格自己成天到处乱晃,耀武扬威地欺压夫婿的族人,却始终不给夫婿进房门半步,更不准夫婿管她,这倒也罢了,最令承贝子难以忍受的是,三格格对待几位姨娘也同样傲慢。 虽说姨娘并不是承贝子的亲生母亲,可也是对他有抚养之恩的人,他怎能容许妻子对长辈不敬,于是当年犹年轻气盛的承贝子为此同三格格吵了几回架,甚至在盛怒之下甩了她一巴掌,三格格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向恒亲王哭诉说夫婿殴打她,闹着说她不回夫家了…… 「殴打?未免太夸张了!可是……」梅儿揽眉思索。「我记得五叔人还挺端正的,应该不会这样就信了她的话吧?」 「-没猜错,恒亲王是不信……」 想是恒亲王也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并不追究那一巴掌,说好说歹又把她给送回蒙古。经此一事后,承贝子也学乖了,他终于了解是三格格根本不想嫁到环境困苦的蒙古,却被指婚许配给他,气不得皇上便恨到他头上来,于是他索性搬到另一厢房去住,并吩咐大家都不必去管她,由着三格格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但蒙古草原生活究竟与京里的优越环境相差极大,除了打猎之外实在没有其它乐趣可言。正巧那时征讨准噶尔的主将被召回京里会商,准噶尔乘机攻进漠北,承贝子匆匆出兵防御,承贝子一离开,三格格便做了一项决定…… 「什……什么决定?」梅儿忐忑地问。 车布登轻哂。「半年后,承贝子回去,三格格已然身怀六甲……」 「那是好事啊!」梅儿脱口道。 「好事?」车布登露出嘲讽的蔑笑。「我刚刚不说了吗?从新婚第一日开始,他们就不曾同过房。」 梅儿怔了怔。「那……那……」 「那是内务府大臣阿里衮的孩子。」 梅儿吃惊地张大嘴,连啊都啊不出来。 「几经思量,为了保全恒亲王的颜面,承贝子在一个月后对外宣称三格格因病亡故,再过一个月,她以恒亲王义女的名义改嫁给阿里衮。这件事的内情除了承贝子的家人、阿里衮、恒亲王和先皇之外,没有其它任何人知道。」 「哇,好宽宏大度的人!」梅儿赞叹。「不过能嫁给中意的男人,这下子三格格她该没话说了吧?」 「谁中意阿里衮啊?」车布登翻翻白眼。「她只不过是在找一个最喜欢的男人而已。」 三格格做的决定很简单,她不要皇上为她指定的男人,她要自己找,所以承贝子一领兵出征,她便立刻启程回京。 清制规定下嫁蒙古的公主、郡主等回京必须经过内务府请旨,所以三格格就认识了内务府大臣阿里衮。阿里衮年轻又能言善道,很快便得到三格格的赏识,又恰好阿里衮的妻子因难产而逝,寂寞得很,三格格长得也不错,故而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合到床上去…… 「她怎么敢!」梅儿不敢置信地惊叫。 「她是料定了承贝子会看在恒亲王的面子上不好把事情闹大。」 「真……真……真是不知廉耻!」 「确实。」车布登深有同感地猛点头。「而且……」 三格格与阿里衮暗中来往了四个月后即对阿里衮感到厌烦了,于是决定这个男人不够好,她要另外找一个更好的。 正当这时,她赫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匆匆赶回喀尔喀草原,打算想办法把孩子赖到承贝子头上,可惜承贝子不上她的当,也不愿意戴绿帽子,因此她被迫改嫁给阿里衮,而这个男人是她早已厌倦的家伙,想到仍要被「困」在这种男人身边,她自然更是满怀怨慰…… 「她不会是……」梅儿吞了口唾沫。「还想继续找下去吧?」 「即便是也不容易,恒亲王盯得她死紧,怕她又惹出什么丑事来。」车布登耸一耸肩。「无论如何,那都不关承贝子的事了。」 「也是。那后来呢?」 「后来……」 由于不满承贝子不肯乖乖任由她摆布,「害」她失去找男人的自由,为了报复,她便开始编写剧本捏造事实,把那一巴掌说成了拳打脚踢,把因病亡故说成了被夫婿虐待死,到处传布闲言闲语。 谣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过分!过分!好过分!而且……」梅儿跳起来,不敢置信地大叫,还猛挥花剪。「居然没有人认得出散播谣言的就是三格格本人吗?」 「请……请小心一点!」头一剪就从他眼前飞过,骇得车布登赶紧跳到亭子里去,免得莫名其妙变成瞎子兼刀疤老三。「-也知道皇亲贵族就是这样,名义是义女,其实是私生女,大家都这么认为,既是如此,同一个父亲,容貌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何况她怀孕之后胖了很多,模样多少有点不同,这样更没有人怀疑了。」 「真是太可恶了,等我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事禀告皇上!」梅儿忿忿道。 「禀告皇上就不必了,我想皇上也许早就知道了。」 「就算皇上知道了,」梅儿不甘心地嘟高了小嘴儿。「可是谣言就这样流传开来,承贝子的名誉……」 「不,当年谣言并没有传得这么厉害。」车布登摇头道。「谣言之所以会流传开来,是在五年后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过世之后。」 「那又是为什么?」 见梅儿进亭子里来把刀剪放在石桌上,车布登才放心地双臂抱胸倚上亭柱。 「-知道其其格公主吗?」 「知道啊!蒙古科尔沁部达尔汉亲王的小公主,也是阿敏济公主的小妹,听额娘提起过好多回-!」话落,双眸猛睁。「其其格公主是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天哪!她不会跟阿敏济公主一样可怕吧?」 「唔……该怎么说呢?」车布登蹙眉。「表面上,她是个内向又温柔乖巧的小姑娘。」 「表面上?」梅儿狐疑地重复。 「表面上。」车布登点头。「事实上,她的心机深沉又恶劣,以捉弄人为乐,她的内向是虚伪的表面,她的温柔乖巧更是骗人的把戏,平常一副恬静小媳妇的模样,暗地里却不断设计各种陷阱整人,每当人家狼狈地中了她的陷阱时,她就躲在旁边偷笑。」 他鄙夷地摇摇头。「但是起初都没有人想到是她在作怪,只以为是承贝子的弟弟在顽皮,直至有一回,她的游戏玩得太过火,导致承贝子的妹妹瘸了腿,策凌郡王一怒之下誓言彻底追究,这才查到一切都是其其格公主搞的鬼,她却还辩称她只不过是太无聊找点乐子而已。」 「好做作,好虚伪,好任性,好顽劣!」梅儿恨恨道。「然后呢?策凌郡王如何惩罚她?」 「没有。」 「没有?」梅儿抗议地尖叫。 「来不及。」车布登摇头。「她根本下担心策凌郡王会惩罚她,照常玩她的整人游戏,没想到在策凌郡王尚未想出适当的方法惩罚她之前,她自己就在设置陷阱坑害人之际,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了。」 「-?!」梅儿呆了呆,继而喃喃咕哝,「这可不正是自作自受吗?」 「很不幸的,其其格公主是阿敏济公主最疼爱的小妹妹,她一听说妹妹亡故,痛心之余竟然根据五年前的谣言指控妹妹也是被承贝子虐待而死,无论承贝子如何辩解她都不听……」 「谣言就是这样渲染开来的?」梅儿喃喃道。 「没错。」 「好冤哪,承贝子!」梅儿深深叹息。「这些事先皇全都知情吗?」 「先皇知道。」顿了顿。「我想当今皇上应该也都清楚得很,所以皇上一即位便想到要为他另行指婚。」 「原来如此。」梅儿泄气地嘟囔。 能知道承贝子原来不是虐待狂当然是好事,但这下子她想拿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事作借口来退婚的计画便成了泡影。 车布登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 「这不是-想知道的答案。」害他浪费了那么多口水。 梅儿静了一下,耸耸肩,车布登见状不禁好奇起来。 「为什么?」难不成她有被虐待狂? 梅儿沉默片刻。 「二哥认为承贝子有可能拒绝这件婚事吗?」 「没可能!」车布登想也不想地回道。「皇上赐婚,谁敢拒绝?」 「我想也是。」梅儿沮丧地垂下螓首。 车布登有点明白了。「-不想嫁给承贝子?」 梅儿抬眸无言瞅着他,可怜生生的。 车布登打量她半天,「-……喜欢老大?」突然做出更进一步的大胆猜测。 梅儿吸了吸鼻子,又垂下两眼。 「这个……」车布登滑稽地咧咧嘴。「恐怕……」 「很难。」梅儿叹气。「我知道,但我还是要想办法,我不想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着奇特的眼神,车布登又凝视她许久。 「-是个好女孩,或许老天真会如-所愿吧!」 车布登看得出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不自然,德珠姊妹俩却比他更厉害,她们一眼就察觉到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微妙感情,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细心又敏感的。 「-打算怎么办?」 「我以为我可以放弃,」梅儿坦诚地告诉她们。「但现在,我不想放弃了,我要全力争取。」 「有志气!」德玉拍拍她,然后继续狼吞虎咽梅儿片刻前才做好的茯苓饼。 还热呼呼的呢! 德珠则帮着梅儿把各种点心一一排上盘,准备拿出去伺候男人们。 「可是-想怎么做?」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梅儿苦着脸,慢条斯理地舀两匙茶叶放进茶壶里。 「皇上已经同策凌亲王订下这件亲事了,要取消实在不太可能,除非让阿玛去请求皇上,可这样一来,后果便得由阿玛和额娘来承担……」 「他们不会愿意?」 「只要是为我们好,额娘什么都愿意,而只要额娘愿意,阿玛向来都会按照额娘的希望去做,但是我不想啊!」梅儿喃喃道。「我不想让阿玛和额娘为我承受后果,更不该用阿玛额娘的痛苦来交换我的快乐,-们不认为如此吗?」 「我想他们不会……」啪一下打掉德玉又悄悄摸过去的手。「在意。」 「可我在意嘛!」 「那-还能怎样?」 「我……」叹气。「也不知道。」 「那就慢慢来吧,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 「可是如果我一直想不到办法呢?」 德珠与德玉相对一眼。 「那就得看-怎么选择。」 看她怎么选择? 如果……如果真是要让阿玛额娘代她去承受那些因她而招惹来的闲言闲语以换取她自己的幸福,这种选择,是不是很不孝呢? 第八章 由于不想没事就让梅儿命人压着她施礼,珍格格自然不会去住梅儿的别苑,她选择住在隔邻的苑园。 那是属于一位江南大商贾的苑园,珍格格一点名要住到他家,他立刻欢天喜地的高接远迎,恨不得把她供奉到佛堂里头去,好让他四处向人炫耀家里住了一位王室多罗格格,往后他做起生意来不但更容易,说不定还可以来个宫商勾……不,官商合作。 「珍哲,-可有想过,这两年-等于是白白浪费时间,何苦?」 「我不会让它成为白白浪费!」 允祁已经摇头摇到没力了。「-现在还能如何?」 「我要找她的把柄,届时……」珍格格冷笑。「她会后悔对我所做的一切!」 那也是她自找的呀! 「-根本无法接近她,怎么找?」 「不必我去接近她,」珍格格嘴角勾起狡猾的阴笑。「有周大富派他的下人去帮我盯着便足够了。」 她得意洋洋地在那边想象「美好」的未来,没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容恒只在一旁苦思。 他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可怕的未婚妻? 穿过花园,经过竹林,梅儿匆匆走向莲花池,尚隔着老远便瞧见额尔德背手伫立在池畔沉思。 「大哥,我要去买香料,你想一道去逛逛吗?」 「……不用了。」 「哦!那我自己去好了。」 梅儿才回身,身后便传来额尔德的急呼。 「慢着!」 梅儿闻声回眸。「什么事?」 额尔德眉头打了个结。「车布登呢?」 「二哥出去了,还没回来。」 「德玉?」 「她今天……咳咳,不太方便。」 「德珠?」 「正在洗发。」 「……我陪-去吧!」 「好啊!」梅儿立刻眉开眼笑地蹦过去想要挽着他的手,如同往昔那样,但,果然不出她所料,他马上飘开三步。 见她失望地沮丧着脸,额尔德垂眸掩住眼中的痛苦。「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梅儿决定了,决定要把这件事向额娘全盘托出,无论她怎么想,这件事也只有请阿玛出面才有办法解决,纵然这么做是她太自私,但…… 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啊! 「格格,格格,有了,有了!」 抓着周府的婢女,果月拉开大步急奔向珍格格暂居的春风阁,沿路还大叫大嚷着,一见到主子更是欢天喜地--以后格格就不会再拿她们这些可怜的奴才们出气了吧? 「格格,有了!」 不过她的说话技巧的确有待改进,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话居然说的这么溜,还喊得这么大声,难怪珍格格一听便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 「死丫头,我叫-再胡言乱语!」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是说,格格不是要找公……呃,她的把柄吗?」说着,果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推推周府的婢女。「快啊!玉彩,还不快告诉格格-今儿个瞧见什么了!」 「哦!奴婢瞧见隔壁那位小姑娘跟着一个男人出来,他们在城里逛了好久,奴婢想他们必定是一对儿……」 「一对儿?」珍格格双眼大睁,瞳眸里瞬间盈满兴奋的神采。「-怎么知道?他们很亲热吗?」 「不,他们并不亲热,但是奴婢瞧见那位小姑娘看着那男人的眼神充满爱慕之意,而那男人也不时趁小姑娘没注意时悄悄凝视她,那目光更是深情款款,温柔爱怜……」说到这儿,五彩双颊忽地飞上两朵桃花。「比奴婢的男人注视奴婢的目光更情深呢!」 珍格格眼里恶意的光芒越来越闪亮。「-看清楚了?」 「是,奴婢瞧的清清楚楚的!」 「是隔壁那位小姑娘?」 「对,约莫……十五、六岁吧!」 「那男人是……」 「那男人长得可俊了,可惜太严肃。」 「是额尔德?」珍格格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车布登呢!」顿了顿,蓦而狂笑。「太好了,梅蕊,我说过会让-后悔莫及-不信,这下子-该信了吧?哼哼,我要-直接踏入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自然,容恒仍在她身边--因为她不容许他离开半步,而且把那阴险刻薄的巫婆狂笑声一丝不漏地接收入耳,他差点就落下眼泪来。 好,决定了,他要出家当和尚,打死也不娶这个女人! 由于梅儿又学了好多菜,敞厅里,今儿晌午又是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几人一一落坐,正准备大快朵颐之际,不意珍格格竟然未经通报一路直闯进来。 「别紧张,我只是来告辞的。」 珍格格笑咪咪的一脸「我善良无害又友善」的表情,看得大家背脊直发冷,一致公认眼前那副笑容是「笑里藏刀」的表率。 「告辞?」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实在猜不透对方又打算干什么。 「对,我要回京里了。」 「哦!」梅儿点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其实我本来想说直接走人的,可二十三叔老说-我是堂姊妹,实在不应该搞得这么僵,所以呢!我就『好意』来警告-一下-!」 「警告?」梅儿有点不安。「-要警告我什么?」 珍格格笑得很猖狂。「警告-我已经知道啦!」 「-究竟知道什么了?」 「知道……」轻蔑的眼斜向额尔德,嘴角勾起不屑的纹迹。「-和额尔德之间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关系到何种程度我是不知啦!说不定已有了奸情也未可知,我想这最好还是让皇上亲自来问-比较好,对不?」 红润可爱的娇靥在瞬息间转为煞白,梅儿睁大惊慌的眼,满脸不知所措,小嘴儿又张又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状,珍格格更是得意。「我猜-原是想让-阿玛为-在皇上面前求情,另外择选其它郡主格格代-嫁给承贝子,过个两年三年后再将-指配给额尔德,没错吧?」 梅儿心虚地别开眼。 「真是聪明!」珍格格扬起讥讪的眼神。「可惜格格我已经知晓这一切,回京后我会先行去找太后,如此一来,这件事便不能私了,否则大家都要自行找男人,皇上的旨意谁还听?届时-若不乖乖嫁给承贝子,想想皇上会如何处理?嗯?」 梅儿抑止不住地抖了一下。 「对极了,」珍格格咯咯笑得好开心。「小小护卫竟敢妄想染指堂堂公主,不砍头已是便宜他了!」 梅儿无力地闭上眼。 珍格格满意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啊!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传言承贝子是个有虐待癖的男人,我想-最好有点觉悟比较好,虽说-是个公主,但他毕竟已有虐死两个妻子的纪录,谁知道他会如何对付-?所以我诚心建议-……」 珍格格幸灾乐祸的提供一大堆可笑的馊主意,叨叨絮絮地讲个不停,没办法,她实在太得意、太开心了。 好半晌后,梅儿才徐徐睁开两眼,双眸中已是毫无表情。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我的问题,不用-多事!」她平静地打断珍格格的「好心好意」。 没想到她能够那么快回复镇定,珍格格颇意外地眨了眨眼。 「是吗?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禀告太后,免得-……咳咳,后悔。」 梅儿倨傲地挺直背脊,抬高下颚。「我绝不会后悔!」 「最好是!」珍格格嘲讽的笑。「那我就先回去找太后-!」 待珍格格离开之后,梅儿仍以那副顽强的姿态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没有人看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 「我们也该回京了。」语毕即径自转身离开敞厅。 目注那勇敢承载起所有痛苦的纤细背影,额尔德脸上呈现同等程度的痛苦,他忍不住想追上去,却被车布登横臂拦住,甚至连德珠姊妹俩也相继挡到他前头不让他过。 「不可!」 额尔德恼火地与车布登相互瞪眼,彷佛正在考虑要不要亲手把自己的亲弟弟撕成碎片,好半天后,他终于恢复理智,无奈地收回愤怒的表情并深深叹了口气。 「准备回京吧!」 回京路上,梅儿沉静得可怕,眉宇间掩不住焦虑,一心只担忧太后和皇上会相信多少珍格格的话,进而决定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设法保住额尔德,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额尔德的声音依然好听得令她背脊发麻,还添了抹隐隐约约的温柔。 两只水盈盈的瞳眸定定凝视着他,梅儿心意更坚定。 他当然不会有事,因为她绝不会让他有事! 但此时此刻,她想的不是那件事,她只想到他们已回到京城,分别在即,而这一别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只能在漫漫长夜里的孤灯不对着自己的影子回味他们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痛苦的萦怀系念中思念他的音容笑貌。 所以在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刻,她最渴望的是他能亲口对她说一句她最想听到的话。 「大哥,我想你知道,珍格格她说的没错,我……」轻颤的睫毛羞赧地悄悄垂下。「我喜欢你,一直好喜欢好喜欢你,我……」 修长的手轻掩住朱唇,无言地阻止她继续?白自己,她怔愣地抬眼注视他,他对她摇摇头,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含蕴在他眼底的深挚柔情却是无庸置疑的。 于是她扬起凄楚但柔美的笑靥。 「够了,大哥,这样就够了!」 「臣妹准备好了!」 这是乾隆摒退太监之后,梅儿所说的第一句话。 「准备好了?」乾隆呆了呆。「什么准备好了?」他才想问她为什么提早回来了,她却没头没尾的先讲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准备好嫁给承贝子了。」 「原来是这个。」乾隆恍然大悟。「不过朕听说-和额尔德……」这是珍格格讲给太后听,太后又质问到他这儿来的谣言。 是谣言吗? 「皇兄,请放心,臣妹与额尔德绝无任何暧昧关系,他是个非常尽责的护卫,如此而已。」以为皇兄要论罪了,或许不会罪她,但一定会罪及额尔德,梅儿赶紧提出辩驳。;「请相信臣妹,臣妹一定会遵从皇兄的旨意嫁给承贝子,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怎么可以这样! 乾隆双眉飞扬的老高,有点滑稽。「皇妹不想后悔?」 尽管后悔没关系啊!他早就准备好啦!如果她不后悔的话,他的「准备」不都白搭了! 最糟糕的是他还会因此输掉他和庄亲王的赌约,那他可就亏大了! 「不!」梅儿更坚决地否定,她绝不能让额尔德受到任何惩处。 「-确定-愿意嫁给承贝子?」乾隆不死心地再问。 「确定。」 「真的确定?」 「确定。」 「十分确定?」 「确定。」 「确实确定?」 「……确定。」她不应该说确定吗? 「哦……」乾隆有些……不,是非常失望,甚至还有点沮丧。「那婚礼就定在册封皇后礼的三天后,可以吧?」 「皇兄决定即可。」 「好,那就这么定了,朕会叫策凌准备。」 「那臣妹告退了。」 梅儿徐徐退出,然就在临出门那一-那,忽地又被唤住。 「梅蕊。」 梅儿回身。 「皇兄?」 「-真不后悔?」 「不后悔!」 啧,真无趣! 「禀太妃娘娘,端柔公主求见。」 「咦?她回来了?快,快让她进来!」 喜孜孜地摒退宫女太监,密太妃正想好好瞧瞧久末见面的宝贝孙女儿,谁知宝贝孙女儿一扑上来就埋进她怀里像个幼儿一样放声哇哇大哭,哭得她满头雾水手足无措。 「梅儿?」 隐忍多日的委屈与无奈终于崩溃。 她哭,为了终于能确定额尔德不会有事而放心,也为了再也无法回头而绝望,更为了不能与他共连理而痛苦。 她必须坚强。 但这一刻,就让她软弱一点,任性一点,放肆一点吧! 「奶奶……呜呜呜……奶奶啊……」 「梅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密太妃手忙脚乱的安抚她,却怎么也止不住那哀怨悲痛的哭声,止不住那宛如滂沱大雨般的泪水,只好心疼地任由孙女儿哭湿了她的衣裳,哭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 孙女儿向来坚强,到底是什么事竟能使她崩溃至此? 「梅儿回来了,我要进宫去看她!」 「不准!」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准!」 「我偏要去!」 「……」 「你你你……你干嘛点我穴道?」 「在她成亲之前,我不准-去看她!」 「喂喂喂!你土匪呀你,不准人家去看女儿,又不告诉人家原因,太霸道了吧?」 「等她成亲之后我自然会告诉。」 「为什么不能现在嘛?」 「因为-会忍不住告诉她。」 「我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因为我跟皇上打了个赌,倘若是我输了,我不再提请辞之事,倘若是他输了,他便得准我请辞。」 「……如果我告诉梅儿,你就会输?」 「对。」 「……好吧!你可以点开我的穴道了。」 「……」 「我发誓我不会进宫,你也不用告诉我,反正只有两个月不到嘛!忍忍就过去了。不过,嘿嘿嘿,你得答应我,等你请辞之后,你得再带我到江南去玩一趟,而且,嘻嘻嘻,这回我要可爱的金禄夫君陪我,许久不见,真的好想念他ㄋㄟ!」 「……」 疯女人! 薄薄的细雪悄无声息地自枝哑间飘落,远处的红墙黄瓦在雪中不复醒目,空寂的花园,隐隐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凄冷萧瑟的景致。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如同过去个把个月以来一般,梅儿倚棂望着窗外,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如果没人理她,她可以这样从一大清早安静到入夜,就像一尊玉雕像。 「梅儿。」 悄悄地,一只老迈的手抚上她的头,她回首。 「奶奶。」 「梅儿,-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奶奶呢?」 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连皇太后都曾私下召唤她去「规劝」几句,要她别让皇上难做,更暗示现在太后尚堵得住珍格格的嘴,但若是她坚持任性而为的话,难保珍格格不会大闹一场,届时头一个遭殃的必定是那个引起这桩丑事的男人。 皇太后还警告她最好不要让这事儿传入庄亲王福晋耳里,否则以她那性子,肯定会大吵大闹的强迫庄亲王插手管这件事,到时候事情一闹大,恐怕连庄亲王都逃不脱被惩处的厄运。 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认命地接受这一切。 然而一日日过去,她越是认命,心情反倒越平静;心情越是平静,她的脑袋也越清明,她的脑袋越是清明,她就越不想认命,因为不想认命,就突然想到: 一定还有其它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她努力去想,早晚一定能让她想出办法来。 于是她开始想,每天一大清早醒来就开始想,想得忘了用膳,忘了睡觉,忘了一切。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呢? 「也真是的,」见她什么也不肯说,密太妃愁眉苦脸的直叹气。「偏生-阿玛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在-成亲前不让-额娘来看-,否则有什么心事,对着-亲娘总说的出口了吧?」 听奶奶说的哀声叹气,梅儿不经意地瞥向密太妃,这才惊见奶奶竟似苍老许多,连背都驼了,心下不禁惭愧不已。 她怎能让奶奶为她如此担心呢? 于是,她立刻收起焦急的心情,刻意装出天真娇憨的模样,还可怜兮兮的嘟起了小嘴儿。 「奶奶,您真想知道?」 「当然啊!」 「好嘛!那梅儿就告诉您。」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梅儿滑稽地皱皱鼻子。「老实说啊!这两年来梅儿玩得实在痛快,所以就开始不满足了!」 「不满足?」 「是啊!奶奶,梅儿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这样啊……」密太妃想了一下。「可是应该都差不多吧?」 「哪是,奶奶,差多啦!」说着,梅儿亲热地拉着密太妃一块儿到炕榻杨上并肩而坐,又把热茶奉上密太妃手中。 「瞧,边疆各地民族的生活跟汉人、满人的生活习俗差好多呢,譬如水族,他们的新娘子是由哥哥背到夫婿家去的;还有蠡族,迎亲的新郎在新娘家门口就被水淋得落汤鸡似的,一进门又被锅底灰抹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差点把新娘子给吓跑了,有趣吧?当时梅儿看了都快笑死了!不过最好玩的是……」 她搬出所有经历过的趣事,再配合夸张的比手划脚,逗得密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可自己心里却直泛酸。因为…… 即便是与奶奶相处的时刻,也仅余这时候了! 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乾隆册立嫡妃富察氏为皇后。 三日后,乾隆先在保和殿里大宴额驸与王公大臣们,尔后,全副朝服朝冠的端柔公主向乾隆皇兄行礼拜别后,在侍女扶持下乘上彩舆,由内务府大臣以及十多位福晋命妇乘车随行,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北京大街到达隔着庄亲王府不过两条胡同远的端柔公主府--下嫁蒙古的公主在京都赐有府邸。 鞭炮齐鸣爆响声中,超勇亲王策凌率领众子在公主府门前恭迎,公主踏着红毡进入府邸,交拜天地后,公主被送入洞房,额驸喀尔喀贝子却被兄弟们硬抓去宴席上灌酒,留下公主独坐床炕。 良久-- 「嫩古,嫩佳,额驸不知何时才会来,-们俩还是先下去歇着吧!我不需要-们伺候了。」 「可是,公主,您饿了吧?要不要奴婢们先伺候您吃些点心再退下?」 屋外,北风咆哮的吹拂着,茫茫的雪花随风飘舞,气温寒冷得几乎可以冰冻人的血:而屋内,红烛泪流映照着典雅的布置,黄铜小鼎冒着袅袅檀香,玉屏风上朵朵寒梅朵朵清幽,气氲沉静雅致,却少了一分喜气。 「饿了我自个儿会吃,-们下去吧!」 「是,公主。」 摒退了两个贴身侍女,房内更显孤寂,红罗盖头巾下,梅儿不禁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嫁给承贝子,承贝子又何尝想娶她? 一次先皇指婚,一次父母之命,承贝子娶进门的两任妻子同样不堪。车布登也曾告诉过她,承贝子满心不愿意又一次任人摆布,连娶个老婆也得由他人决定,可是皇命难违,他比谁都怨忿皇帝有事没事又为他指什么婚,但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她不觉同情起承贝子来了。 第一任妻子蛮横霸道,第二任妻子任性自私,没想到第三任妻子又让他娶到一个心里恋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怎么这么倒霉呀! 真是可悲!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必须是在这种双方都不赞同这件婚事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同意她在前儿夜里才想出来的办法。 一个他能够摆脱她,而她也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这个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更不难,只要有点耐心,再加上一点演技,这就足够了。 首先,他们必须先作两年相敬如宾的假夫妻,两年后再给她来个「因病过世」或「难产而亡」,甚至「喝水噎死」、「被豆腐砸烂脑袋」都可以,随他掰,届时两人便可以得回自由各寻所爱,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唉唉!她真是太聪明了,居然能想到这个办法……不,这是承贝子想到的,是他用来解决他第一任妻子的问题的办法,他应该不会反对再用一次吧? 想来是不会。 思量至此,梅儿忍不住勾起得意的笑。 现在只等承贝子回房,她就可以马上跟他提出这个办法,然后两人一致同意,一拍即合。 问题就解决了! 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的额驸竟然不是单独一个人进新房里来,而是一大票人一窝蜂拥进来。 居然有人敢闹公主的新房?! 更糟糕的是,她的额驸竟然喝醉了,醉醺醺得连路都走不稳,虽然她看不见,但可听得清楚一个沉重不稳的脚步声从右边晃到左边,又从左边摇到右边,摇来晃去晃得她头都昏了。 不仅如此,他连话也讲不轮转,舌头大概已经大到够塞住他自己的喉咙,而且八成连眼睛也看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喃喃抱怨他的新房里为什么溜进来那么多只猴子?然后忙着赶猴子出去,滴溜溜转了一圈却差点让自己跌出去。 「公主嫂子,真对不起,老大好象很高兴,多喝了几杯……」 老大?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名词很熟悉? 「明明是大家一起硬把他灌醉的嘛!」 「闭嘴,老八,没事少多嘴……咳咳,不过请公主嫂子放心,老大喝醉不会大吵大闹,他很乖的,顶多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清醒过来……啊!等等,老大,别那么急着爬上床嘛!又不是狗,来,你得先用秤杆掀开新娘子的盖头红巾,哪!秤杆给你,拿好……唉唉!老大,不是那里,那是老四的肚脐,上面一点,上面一点……太上面了,老大,那是老七的鼻孔啊……」 她差点笑出来,忽地又闻一声惨叫,然后是呛咳声。 「老……老大,你干嘛戳我喉咙?」 接着是爆笑。 「老大……别……别痒我肢胳窝了好不好?」 跟着是呻吟。 「老大,这是我的屁眼啊!」 最后是叹息。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老大,哪,这儿……别晃啊,老大……不对,是这儿……对了,对了,来,慢慢来……」 终于,红罗巾被掀开了,梅儿惊异地瞠大眼瞧着床前一大堆人,全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轻,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个个笑咧了嘴,特别是那个最小的,拚命对她挤眉弄眼,像只猴子似的,滑稽又可笑。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正面对着她的那个男人,一看清那男人的模样,梅儿的下巴猛一下掉到地上去,两颗眼珠子瞪得比龙眼还圆,比见到狗长出猪脑袋更震惊、骇异,又无法置信。 端整的贝子朝服朝冠,满身的酒味,英挺不凡的俊容红通通的,还-着两眼拚命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脑袋摇来晃去,如果不是两个年轻人扶着他,他早就晃到茅坑里头去了。 「喂!老大,还不快向公主嫂子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那男人困惑地瞥向身边的人。 「对,你。」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老婆。」 「哦!那……我想想……」 个个年轻人都窃笑不已。 「啊!对了,我是喀尔喀贝子博尔济吉特?承衮扎布,是……是……奇怪了,我是谁的儿子……」 爆笑。 「啊哈!我想到了,我是超勇亲王策凌和固伦纯悫公主的儿子,今年……今年……咦!我几岁了?」 有人笑到地上去了。 「二十八岁!」 「没错,没错,我是二十八岁,然后……然后……我要不要报祖宗八代?」 每个人都捧着肚子笑到快喘不过气来。 「够了,够了!」 「够了?」 「够了,该喝交杯酒了。」 「喝酒?没问题,再来三坛也行!」 再次爆笑,这回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谁跟他三坛啊!他以为现在是要跟老婆拚酒吗? 梅儿傻傻地看着他豪迈的一口喝下,也茫然地跟着喝下自己这一杯,然后听他没好气地咕哝。 「真小气,就这么一小杯!」 此起彼落的「我阵亡了」声中,那位领着弟弟们闹新房的人才呻吟着连连挥手,嘴笑酸,肚子也笑痛了。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行了?」 「行了。」 「很好。」 「好」字一出口,承贝子便笔直地往前倒,梅儿连惊呼都来不及,他就朝她身上垮下来,好象山崩似的把她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他当她是床吗?还是当他自己是棉被? 更不敢相信的是,他才刚倒下来而已,居然已经在打鼾了! 还有那些家伙,他们居然在某人一声吆喝之后,各自潇洒地拍拍屁股全走光了,任由一个醉瘫了的男人睡在她身上,而且在她耳朵旁边打雷。 她是在作梦吧? 第九章 三更天,夜仍深,长明灯明亮依旧,古趣盎然的墨玉褛纹花瓶里蜡梅几枝,衬着幽幽素香飘漾,宁静清雅的新房里,不知何时添了好几分喜气。 承贝子缓缓睁开眼,脑子里仍有些浑沌不清,依稀记得最后一个景象是面前起码有两百个人等着和他干杯,站先头一个的正是他那个最爱起哄,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二弟,然后……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杯接一杯下停的喝,喝到晕眩了,茫然了,意识悄然离他远去…… 他不觉泛出苦笑,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故意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很高兴,也知道他喝醉了会变得很可笑,存心想看他笑话,更知道他虽是无可奈何的喝,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喝,所以,此时不灌醉他更待何时? 因此,他醉了,醉得…… 天知道他醉成什么样子! 叹着无奈的气,眼眸徐徐侧向一旁,转注依偎在身旁熟睡的小妻子,见她虽在睡梦中,唇畔仍噙着喜悦又困惑的微笑,他的苦笑悄然转为真挚的深情,温柔地摩挲她浓黑如云的发丝,闻着那淡雅的处子幽香,更觉她清妍甜美。 突然,她微微蠕动了一下,被子往下落,他本想为她拉好被子,不经意瞥见她裸露在月儿白亵衣外的肌肤细嫩又洁白,宛如羊脂白玉般光滑,曲线窈窕的胴体虽算不得丰腴健美,可也是玲珑剔透婀娜多姿,他不禁-了-眼,一阵心荡神迷。 是酒意仍浓吗? 这时,她又动了一动,弯长的睫毛跟着一阵轻颤,随即扬起,但在双眸甫一触及他之际即又翩然落下,那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纯真诱人,致使他迫不及待地俯过身去将渴望的唇深印在她红嫩的小嘴上…… 那困惑,还是晚一些时再来解决吧!眼下,他只想尽快完成他的洞房花烛夜,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这是他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愿望! 五更天,晨曦初起时,新房里业已是鸡飞狗跳,一片兵荒马乱。 「嫩古,都拿过去了?」 「都拿过去了,公主。」 「数全了?」 「数全了,公主。」 「外头有人招呼吗?」 「哈总管早就准备着了!」 「那,快,-快来帮我刀尺刀尺!」亲自服侍夫婿更衣完毕后,梅儿立刻坐到梳妆台前让嫩佳替她梳头,自己忙着上淡妆,一边继续吩咐。「嫩佳,伺候额驸先进点食,他一定饿了,还有,冷了就别让额驸吃呀!先热了再吃。」 于是,甫穿好衣袍的承贝子马上又被请去进食,他执起竹箸,注意到面前摆的是温热的稀粥以及清淡的小菜,最适合酗酒后的肠胃,心下不由得一阵温暖。 「梅儿,-究竟在紧张什么?」 「待会儿我得拜见翁姑呀!」 「那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有什么好紧张的?」梅儿尖叫着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住八仙桌旁的夫婿,无法相信他竟敢这么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公公,我怎能不紧张?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要是他讨厌我怎么办?要是他嫌我年纪太小不懂得如何伺候你怎么办?要是……」 「慢着!慢着!」承贝子啼笑皆非地喊停。「梅儿,-又忘了-是公主吗?」 「公主又如何?」梅儿忿然转回去。「他依然是我公公啊!我就是会紧张,就是会担心嘛!」 承贝子摇摇头,放下筷子起身,嫩古忙退后两步让位,他一来到梅儿身后便轻手将梅儿拉起来纳入怀里,怜爱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梅儿,没人会不喜欢-的。」 梅儿仰起娇靥,不安地瞅着他。「真的吗?」 承贝子温柔浅笑。「我选择了-,不是吗?」 眨了眨眼,梅儿羞赧地将脸颊贴在他胸前,欣喜地环住他的腰际。 「你……笑了耶!贝子爷。」 浅笑漾深。「不要再紧张了。」 叹息,「好吧!不过……」梅儿再次仰起娇靥。「待会儿公公那边……」 「我知道该怎么做,别再担心了。」 梅儿瞧着他片刻,蓦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打开眸子。 「懂了,那等你吃好了,咱们就一起上战场吧!」 战场? 老天,她是想去砍了她的公公吗? 大厅里,除了小一辈之外,策凌王爷与侧福晋,以及承贝子的弟弟与弟弟的大小老婆全都齐了,说是等侯新妇拜堂赏贺,其实是等着拜见公主。 不料尚未听见有人高呼:公主驾到,业已见承贝子领着新妇进入,众人急急忙忙起身要向公主屈膝叩安,没想到承贝子竟抢上前拦住父亲,策凌亲王不禁又惊又气,正待斥责大儿子,却已见公主媳妇儿盈盈拜下身去。 「公公万安!」再直起身来,恭谨地对他言道:「公公,昨日进门前梅儿受您一礼,是因为那时梅儿仍是公主,但此刻,梅儿已嫁进博尔济吉特家,梅儿便是公公的媳妇儿,理该由梅儿来向公公请安,往后也请公公莫再顾忌那种皇家陋规,这儿是博尔济吉特家,而非爱新觉罗皇室,要顾忌,请出了家门再顾忌。」 闻言,策凌亲王不禁大为惊讶,深深注视她好半晌。 「她像你额娘。」双眼仍盯着梅儿,话却是对大儿子说的。 「是吗?」承贝子微笑。「难怪阿玛会思念额娘至今。」 父子俩相视而笑,梅儿则忙着把准备好的彩缎、精致的鞋、枕等分赠厅中众人,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新妇。 尔后,梅儿再请大家移到偏厅去奉茶,她则亲自下厨做点心,甜的,咸的,南方的,北方的,不断的送入偏厅,却老不见她人影。久久后,她才溜到偏厅外,要嫩古悄悄把额驸叫出去。 「好吃吗?好吃吗?」她紧张地揪住承贝子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一片期待之色。 承贝子温柔地用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非常好吃。」 这大寒天的她竟然会流汗,可见她有多认真、多忙碌。 「那……」她又不安地朝偏厅里瞄去一眼。「他们觉得呢?」 「我说过……」承贝子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再用手指头抹去她鼻尖上的面粉。「没人会不喜欢-亲手做的点心的,瞧,盘子都已空了八成,我担心的倒是他们以后会常常来骚扰我们,就为了吃-做的点心!」 「真的吗?」梅儿喜孜孜地笑了。「那公公不讨厌我吧?」 「他很喜欢-,我想……」承贝子若有所思地望进偏厅里。「十几个媳妇里,他应该是最喜欢-的。」 「他说的吗?」梅儿兴奋得脸又红了。 「不,他没说,不过……」他探怀取出一个小绸布包。「这是我额娘的遗物,他随时带在怀里寸步不离身,但现在,他要我把它交给。托雅和其其格都不知道有这东西,阿玛却要我把它给-,而且是在-进门的第二天,可想而知他对-有多喜爱。」 「是吗?这是你额娘的遗物吗?」紧捏着小布包贴在胸前,梅儿含泪笑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不先瞧瞧是什么吗?」 「不了,无论是什么,它都是最宝贵的东西,我要等回房之后再仔细慢慢看。这会儿……」她匆匆把小布包纳入怀里,再转身待离去。「我得再去多做点,他们人多,那些点心一定不够。」 承贝子忙拉住她。「够了,-够辛苦了,剩下的交给厨房里的人吧!」 「不行,这是头一回见面,我总得做得教他们满意,毕竟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呀!」 这是怎样温柔体贴的小女人啊! 人家娶公主活像迎尊菩萨回家供奉,只担心会得罪高贵的公主招来祸事;而他迎娶公主回家反倒是公主担心惹恼他的家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夫婿讨好婆家人,只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欢心。 这是怎样窝心可爱的小女人啊! 感动的波涛在胸口翻腾,承贝子忍不住又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感激皇上,是他将-指配给我,让我得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漾着甜美的笑,梅儿依偎在他怀里,满足的叹息。 「感谢皇兄,是他将我指配给你,让我得着这世间最恋慕的人!」 大雪纷飞,他们却不觉寒冷,只顾浓情蜜意,-侬我侬,没注意到偏厅窗槛门口不知何时全挤满了人,个个咧着暧昧的笑脸偷窥,一见到两颗头颅叠在了一块儿,立时欢声雷动人人拍掌叫好。 「好耶!老大,好耶!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两人一惊而分,这才发现自己成为公众展览物,羞得梅儿一溜烟逃回厨房里去,承贝子望着他们无奈地直摇头叹气,不过那些人一回头,欢声马上变怒吼。 「阿玛,太过分了,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把点心全扫光了!」 面对十几二十张愤怒的脸,策凌亲王却依然一派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盅,连嘴角的糕饼屑都尚未抹去即大剌剌地吩咐,「茶来!」 霎时间,好几支茶壶一起飞过去,策凌亲王若无其事地一一接收下来。 「我说要一杯,不是好几壶。现在,茶来!」 下一刻,偏厅里突然惊天动地地演起全武行来了,盘子飞过去,椅子砸过来,还有策凌亲王的耻笑声和儿子媳妇们恼火的怒骂,王爷侧妃则躲到一旁去纯看戏,端柔公主府一大早便好不热闹。 原来策凌王爷的严酷下苟言笑全是摆给人家看的,难怪儿子们不怕他。 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可以畅所欲为。 「你们统统给我住手!」承贝子狂怒地咆哮。「你们当这儿是哪里?这是我家,不是练武场!」 说也奇怪,承贝子只一声怒喝,那些没大没小和父亲大打出手的人不仅立刻收,更惊吓得一溜烟躲开来,有的藏在桌子底下,有的避到花台后,甚至还有两个见势不对干脆逃之夭夭,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罪魁祸首」,承贝子两眼严肃地盯住父亲。 「阿玛,您也太不知自重了,即使梅儿尊重您,您更应该……」 才听两句,原还故作镇定的策凌亲王已然面色大变,双手捂住耳朵赶紧落荒而逃,丢下老婆儿子媳妇各自四散逃命,就怕又被泛滥的洪水淹没。 一旁的嫩古眼看偏厅在眨眼间即成空荡荡的战后废墟,不由得惊叹不已。 「额驸好厉害喔,连王爷都怕呢!」 闻风而来的梅儿哈哈大笑。 「没想到贝子爷的恐吓功连公公也怕,真是太伟大了!」 承贝子横过眼去,梅儿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也溜了。 别看她,她更怕! 第三日,不但大人们又来了,晚辈们也跟着来凑热闹,大人小孩一起玩得好不快活,连端柔长公主也兴高采烈的和大家一起堆雪人,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大老远,公主府热闹得好象在过年,只有一人被关拒于门外。 一个自作自受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因为我要用我高丈八,横三尺的身躯挡住你,」承贝子的语气温吞,表情更是和气生财。「还要用像狮子又像疯子的模样吓死你……」 「啊!哈哈,那……」自作自受的人尴尬地直咧嘴。「那是……是……」 「……再用连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说话声请你走人,最后呢!我要……」往后退一步,「走一步路把你震到三千里外,所以现在……』承贝子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一下嘴角。「你已经在三千里外了!」话落,大门砰一下在某人面前阖上。 门外的人顿时傻眼。 「别……别这样嘛,人家只是开开玩笑嘛,老大,让人家进去啦!人家已经从三千里外回来了啦!老大……老大……老大啊……」 呜呜,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 至少不能对老大开玩笑…… 也不能对公主嫂子开玩笑…… 呜呜,肚子好饿喔…… 寒风在呼啸,雪花片片飞舞,檐沿底下倒挂着参差不齐的冰针,月儿湖面银亮如镜,屋外是冰冷的冬,然而屋内却温暖如春,黄铜兽头火盆里烈火融融,映照着两张神情不同的脸,一张平和宁静,一张喜笑盈盈,还带着点儿顽皮意味儿。 「贝子爷,他们今儿个不来吗?」 「不来,闹了好些天,他们也该满意了,除了阿玛之外,老二已带着其它人回塔密尔。」 由于承贝子的家人都已经了解公主大嫂有多贤慧又可爱,所以他们很识相的回塔密尔去,留给新婚夫妻独处的空间。 「公公也不来吗?」 「他有公事待办。」 承贝子端坐床前,梅儿正在替他梳发编辫子,然瞥见嫩古与嫩佳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他很怀疑身后的小妻子是不是正在他头发上搞什么鬼,譬如梳髻或绑蝴蝶结什么的,想回头看,但…… 「哎呀,别动嘛!这样人家弄不好啦!」 他静了一下,又见嫩古与嫩佳已近乎忍俊不住,不禁再次蹙眉,旋即猛然回过头去,梅儿惊呼,继而噗哧失笑,他瞪着背后十几根小辫子,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梅儿!」 梅儿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人家重弄嘛!」 叹着气,他转回脸,嫩古与嫩佳掩嘴笑个不停,他咳了咳。 「-们两个到偏厅准备早膳吧!」 「是,额驸。」 两个俏丫头离去后,梅儿又问了。 「九日回宫谢恩时,我可不可以留在宫里住两天陪陪奶奶?」 「当然可以。」 「然后你再陪我到庄亲王府住两天?」 「可以,而且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 「可是……」梅儿困惑地放下梳子。「我们不需要回塔密尔吗?」 「皇上要我暂时留在京里,直至-满二十岁。」 「真的?」梅儿惊喜的绽开笑容。「我们还能留在京里四年?」 「差不多,就算我们回塔密尔,每年仍是可以上京里来住段日子。虽说现下已有规定蒙古额驸每年仅能来京住四十日,公主、郡主六十日,但皇上恩准我们可以留住三个月,并且照例供给。」 「皇兄对我真好!」梅儿叹息地低喃。 回身,他把手贴在她柔嫩的娇靥上。「-值得最好的!」 见她开心又赧然地抹上两朵红霞,那模样儿是如此娇羞可人,勾起他阵阵热血激荡,不由得顺势压倒她,逐点热吻啄上她的眉儿、杏眼、俏鼻,在梅儿渐渐透不气来的喘息中覆住她的唇瓣,使她呻吟着揽住他的头…… 「贝……贝子爷,你的头发……」 「待会儿再梳。」 「早……早膳……」 「晚点儿再吃。」 「嫩……嫩古会来……」 「她会先敲门。」 「但……」 「梅儿。」 「嗯……」 「闭嘴!」 年前一个月是最热闹的,家家户户忙着清扫办年货准备过新年,公主府是新装修好的宅邸,不需要大肆清扫,缺的是年货。 「好啦,好啦,陪人家去嘛!」 「让下人去办不就行了?」 「那不同啦!办年货就是要自己在闹烘烘的街市里挑挑选选才好玩嘛!」 承贝子轻轻叹气。「-想去哪儿?」她这样撒娇,他又能如何? 「前门大街!」 「……-是真的想去办年货吗?。」 当然不是! 毕竟她还是小姑娘,年后也不过十六岁,虽然早熟懂事,但她的本性仍是纯真活泼的,所以他才会容许她撒娇,依顺她小小的要求,而没有一本正经地漫出长江水来「淹」死她…… 呃,或许除了谅解之外,还有份难以否认的怜爱疼惜,使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反正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毋需太过严肃,不是吗? 前门大街一直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虽然细雪依然薄薄的飘落,人潮却一如以往般热络。 「冷吗?」踩在厚实的积雪上,承贝子细心地为小妻子拢好黑貂大麾。 「不冷,可是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于是他们走进前门大街最豪华的酒楼,因为一、二楼都已客满,只好登上达官显贵专用的三楼,恰好临窗一桌的客人甫结帐离去,两人赶紧各自落坐点好菜,之后梅儿便开始张望四周。 「我都不认得……啊!那位好象是-贝子的长女纯格格呢!她也溜出内城来玩儿啦?」 承贝子瞄了一下,他更不认得。「需要去打声招呼吗?」 梅儿摇头。「不用,我只见过她一回,还是六年前,她可能不认得我了,而且论辈份她得叫我一声姑姑,她还比我大呢,那样好糗喔!」 「可-又认得她。」 梅儿突然失笑,然后凑过小嘴儿来低语,「因为她有一双好小好小的——眼,鼻子又塌,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完又吐了一下舌头,模样俏皮又可爱。「不过她人很好喔!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的听人说,然后微笑同意,笑容好温柔又好温暖,真是人不可貌相。」 「确实。」承贝子点头赞同,再瞥向其它桌位。「其它大约都是朝臣或各府邸的人,公主久居深宫,不认得也不奇怪。」 「我也常常回庄亲王府啊!」梅儿反驳。「不过额娘很少去跟人家串门子,也没有多少人上庄亲王府来串门子,嘻嘻!他们害怕阿玛,而且额娘带我出府通常都是出外城,内城里的人认识的反倒少,不过外城认识的人可就多了。说到这,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小七叔,他呀!是……」 两人聊着聊着,菜来了,他们继续一边吃菜一边闲聊,时而绽出愉快的笑,时而深情对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非常恩爱的一对。事实上,整面楼层都相当愉快,也是,快过年了嘛!谁能不开心呢? 不过扫兴的人总是走到哪里出现到哪里,他们才吃了一会儿,楼梯砰砰砰地又上来了两位男女,不上三十,气焰却极为嚣张,后头跟着掌柜的和两位店小二俱是愁眉苦脸。 「对不起,蓉格格,您瞧,是真的没桌位了呀!」 格格?又有人溜出内城来了吗?这又是哪一座府邸的格格? 正抓着一只鸭腿大嚼的梅儿突然停下动作,耳朵瞬间拉长了。 「叫他们让位!」 哇,好野蛮,又是另一位「珍格格」吗? 「这……这……合桌可好?」 「你这老头子不想活了吗?我是恒亲王府的格格,你敢要我与人合桌?去,叫他们让位!」 恒亲王? 梅儿的耳朵拉得更长了,双眸亦不由自主地朝夫婿瞄去,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兀自挟肉吃菜,没事人儿似的。 「蓉格格,跟我们一桌可好?」 就知道纯格格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孩儿。 「丑八怪,谁要跟-合桌!」 太……太过分了! 梅儿立刻将忿然的视线移过去,见那嘴巴恶毒的泼妇是个近三十的女人,五官姣美,不过身材略嫌臃肿,说胖算不上,说不胖也下怎么符合事实,总之,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天香国色的大美人,可惜如今已失去女性的迷人风韵,或许这就是她为何会如此恶毒的原因。 「那,我的桌位让给-?」 「谁要-的桌位,四周都是人,挤死了!我要……」蓉格格不屑地转动眼珠子。「哪!就那一桌,我要临窗那个位置,快,老头子,叫那两个人滚蛋,本格格就要那个桌位!」 她指的正是梅儿这一桌,梅儿愤怒地瞪了半天眼,蓦而转回去学承贝子一样自顾自喝酒吃菜。 打死她也不让! 掌柜的犹豫片刻,考虑到那桌的年轻男女面生得很,想来不会是多了不起的人,起码不会比蓉格格更难伺候,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堆满笑容趋前致歉。 「对不起,两位能不能……」 承贝子侧过脸来正想说话,却被梅儿抢先一句「死也不让!」给堵了回去,他瞥了一下头也下抬的梅儿,知道她有多厌恶如同珍格格那般刁蛮的女人。 「很抱歉,拙荆尚未用罢。」 掌柜的脸马上灰成冬天里阴霾的暴风雪夜,呼呼呼卷着狂风,就在这时,那位蓉格格也注意到了承贝子,立刻踩着寸子扭过来。 「原来是你啊!有虐待狂的男人,你怎会在这里?」 梅儿惊讶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再望了夫婿一下,又看回那女人,目光已然转变为恍然与憎厌。 原来这女人就是三格格! 而蓉格格身边的男人同样惊讶地看看承贝子,再觑向梅儿,神情倏忽起了一阵心虚又慌张的变化。 完蛋,是端柔公主! 由于担心她又胡乱发脾气,所以始终不敢让她知道承贝子又娶了端柔公主,谁知道承贝子竟然会带公主出外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他最后悔当初瞎了眼和这女人搞上一腿,让自己掉进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呜呜,人就是走不得半步错路啊! 「我陪夫人来用膳,蓉格格。」承贝子平静地说。 「夫人?哈,原来你又……干嘛啦?」 「蓉蕙,别说了!」那男人惊慌地扯扯蓉格格。「别说了,他现在是……」 「让她说!」语意冰冷,梅儿仍然盯着自己的碗筷。「我倒想听听她又想嚼什么舌根了!」 蓉格格是刁蛮,但她并不笨,眼看自己的夫婿阿里衮那一副失措的模样,还有四周那些奇特的眼光,她知道有什么不对了,是承贝子攀上了什么高官贵戚?或者是因为…… 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谁?是连她也不能得罪的人吗? 不可能,身分再高贵也高贵不上她这个皇亲,而且瞧那小姑娘那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更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 「-是谁?」 「承贝子的妻子。」梅儿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不是问-这个!」蓉格格不耐烦地说。「我是说-是什么身分?」 「身分真有这么重要吗?」梅儿慢条斯理地调过眼来。「好吧!如果-真想知道的话,阿里衮,告诉她,然后要她依礼来见过我和贝子爷!」 「是,公主!」阿里衮苦着脸打了个千,再转对妻子低语,心里一边诅咒自己没出息的小弟弟替自己招来了这个到处蔓延的祸水。「蓉蕙,这位是端柔长公主与额驸,-最好快点上前见过,否则……」 公……公主?! 恍如青天霹雳,蓉格格顿时目瞪口呆的傻住眼,好半天出不了声,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端柔公主,这下子她可真是撞到铁板了! 真想继续呆下去,可是阿里衮硬是又推了推她,提醒她现实是避不开的,她暗一咬牙,心念电转,明白自己逃不过这一礼了,先皇已将她从郡主降为郡君,倘若再让公主去皇上耳边咬上几句有的没有的,她敢肯定已非常厌恶她的皇上定会借机再把她降为最低品级的乡君,她可不想落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好吧!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大丈夫……不,大女人能屈能伸,为了百年的好日子,她这伟大的女人就忍了这一时之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蓉蕙见过公主。」她不情不愿地福下身去。 「还有额驸。」梅儿仍不放过她。 「……额驸。」蓉格格咬着牙根喀嚓喀嚓响。 「很好,起来吧!」蓉格格一起身,梅儿又说:「这家酒楼已客满,-找别家去吃吧!」 蓉格格急忙转身想尽快离开这个使她无比难堪的地方,岂料走两步又被唤住。 「蓉格格,希望-以后务必三思而后言,别乱嚼舌根,我想-也不愿意听到有人传言-是个背夫偷汉子的女人吧?」 蓉格格抖了抖,几乎是跑着逃下楼去。 至于掌柜的依然青白着脸呆在原地,怎么也料不到堂堂公主会跑到他这家酒楼来,而他竟然想赶人家走…… 梅儿甜甜一笑。「掌柜的,别紧张,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好意思,那就多送盘冰糖肘子来吧!我们贝子爷最爱吃了。」 承贝子瞥她一眼,没吭声,直待掌柜的离去后,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贝子爷,你不高兴啦?」 承贝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徐徐饮酒,好象没听到似的,梅儿咧咧嘴。 「贝子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可是人家真的很讨厌她嘛!」 承贝子放下酒杯,兀自举箸挟菜放入口中,梅儿苦了一下脸。 「别这样嘛!贝子爷,我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承贝子依然不睬她,梅儿只好哭着脸给他看。 「贝子爷,我……」 竹箸落回桌面,承贝子无奈地摇摇头。「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我发誓!」梅儿忙道。 承贝子叹气。「快吃吧!待会儿冰糖肘子来了看-怎么吃,那可是-爱吃的,别赖到我身上。」 结果来的不只冰糖肘子,而是一整桌酒菜,退了也不行,人家不是要亏本了?梅儿想了又想,忽而灵机一动,转头扬声大喊。 「纯格格,我们叫的菜太多了,-那一桌人也来帮我们吃,顺便聊聊天好不好?」 自然,这一天他们什么年货也没有采购到,两手空空的回家,不过梅儿和纯格格成了好姊妹,酒楼里其它食客也见识到端柔公主的亲切随和,然后,大家开始相信…… 传言终究是不可信的! 成婚后九日,无论公主嫁到了什么样的鬼头虾蟆脸,均需协同额驸归宫谢恩--感谢皇上赐给她一个鬼头虾蟆脸夫婿,端柔公主自然也得按规矩来,她入宫行礼,承贝子则诣慈宁门外、干清门外、内右门外行礼。 当然,这不关亲王格格的事,但珍格格偏就选这日携同夫婿进宫来探望皇太后,其居心不想可知。 她要来欣赏欣赏梅儿的苦瓜脸。 「梅蕊,瞧-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皇太后慈蔼地端详梅儿。「想是新婚生活愉快,夫妻恩爱吧?」 梅儿瞥一眼满脸狐疑的珍格格,没能如她的愿,感到有点对她不起。 「回太后,梅蕊确是感激皇兄为梅蕊挑了一个良婿,额驸非常疼爱梅蕊呢!」 「是吗?」皇太后高兴地直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待会儿额驸来了,哀家倒要好生瞧瞧他。」 「太后,有什么好瞧的,不就蒙古人嘛!高头大马的跟猩猩一样,言语粗鲁没教养,」珍格格终于忍不住了。「哪里及得上容恒,他阿玛是军机大臣,强将手下无弱兵,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人长得又好看,太后您还是多和容恒聊聊,和粗人可没什么好聊的!」 眼见珍格格笑得好得意又嚣张,梅儿却仅是端庄高雅的微笑,丝毫不准备予以任何反驳。 事实胜于雄辩,待会儿看了人便可教她当场吐血而亡! 反倒是皇太后深不以为然地横珍格格一眼。「别胡扯,额驸虽是蒙古人,但他额娘是固伦纯悫公主,听说他模样有七、八分像他额娘,挺斯文的;而且策凌额驸自幼入内廷教养,同皇子们一同念书习字,额驸是策凌的长子,教养最严,哪会差到哪里去,-可别在这儿胡说乱道,失了-的身分!」 想贬人反被眨了一鼻子灰,珍格格火气立刻就冒上来了。 「可他凌虐死了两个妻子啊!」 「胡说!」皇太后也生气了。「传言不可信,这话-也不懂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珍格格振振有词地辩驳。「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丫头真是任性,」皇太后直摇头。「皇上都说那是谣言了,若是-在皇上面前敢提这话,少下得被斥责几句,别说哀家没警告过。」 「但……」 珍格格犹不想认输,但此时正好太监来通报,她只好暂时闭上嘴。 「禀太后,四额驸求见。」 「让他进来吧!」太后说,然后又警告珍格格,「待会儿别又乱说话了!」 谁乱说话了,她说的是实话呀! 总之,她今天就是来看笑话的,谁也不能阻止她开口。 然而承贝子一出现,别说开口了,她立刻化成一尊石化哑巴娃娃,比婚礼当日梅儿初次见到新郎时更错愕,更不敢置信。 是他? 居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梅儿微笑漾深,难掩骄傲地协同修长挺拔,卓然不凡的夫婿重新见礼,然后刻意「警告」夫婿。 「珍格格担心你这粗人说话不知分寸碍了太后的耳,你可得小心一点哟!」 「公主说的是,臣自当加倍谨慎小心。」 「怎地-这丫头也跟着胡说,如此出色的男人怎会是粗人?。」皇太后赞叹地上下打量承贝子。「瞧,这般高雅出众言语不俗,容恒哪比得上三分呀!」 珍格格的脸瞬间涨红了,不知是羞?或气? 这般任性又坏心眼的人,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同情!梅儿从睫毛下偷觑着那个变成红辣椒的女人,爆笑在心底。 吐血吧!吐血吧! 第十章 九日归宫谢恩后,梅儿终于可以回庄亲王府了。 「得先回宫谢恩,之后才能回去见阿玛额娘,否则人家会说话的。」 由于庄亲王府与公主府相距十分近,所以小夫妻俩是一路走回庄亲王府的,除了嫩佳与嫩古之外也没带其它护卫。 「不知该唤王爷岳父?或是师父?或者是王爷?」承贝子沉吟着。 「阿玛才不在意这些呢,不管他做什么,为的只是额娘。不过……」梅儿满不在乎地说。「我建议你叫他师父。」 「为什么?」 「这样额娘就会催促他继续教你武功。」 果然,承贝子唤了师傅,允禄挑了挑眉,冷哼。 满儿则拉着女儿上偏厅,边回头催促允禄。「老爷子,人家好歹是叫你师父的,你最好把他的武功教全了,这样他才能好好保护我们的女儿,否则我还是会担心哟!」 允禄又哼了哼,但还是领着女婿上练武厅去了。 偏厅里,母女俩嘻嘻哈哈地爬上炕榻,见梅儿一脸幸福的样子,满儿满心安慰。 「他是怎样的人?对-好吗?」 「他跟阿玛很像,但又不全像,而且……」梅儿露出羞涩又喜悦的笑。「他很疼我。」 满儿颔首,再不甚甘心地嘟囔。 「没想到还真让-阿玛给挑中了,我原以为他那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恋了呢!」 「阿玛究竟是怎么挑上贝子爷的?」梅儿好奇地问。 「老实说,三年前先皇告诉-阿玛要替-指婚时,那名单上并没有承贝子的名字,是-阿玛看了全不中意,才在最后又加上了承贝子。因为……」满儿耸耸肩。 「他说-很像我,承贝子很像他,我喜欢-阿玛,-阿玛也中意我,所以-也应该会喜欢承贝子,承贝子也应该会中意-……」 她翻了翻眼。「真是太可笑了,居然用这种推论来认定你们俩合适,这种想法也只有他会有……」 「可是……」梅儿盈盈一笑。「阿玛没挑错人啊!」 满儿沉默了下,然后泄气地一叹。「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摇摇头。「承贝子又是怎么跟-说的呢?」 「还说呢!」一提到这,梅儿就忍下住嘟高了小嘴儿。「临到新婚夜,我还在想说一定要尽力说服即将成为我的夫婿的人让我也来个诈死,没想到掀开盖头巾的人竟然是他,我整整费了半个时辰才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就好气好气……」 「可是更高兴?」满儿揶揄地瞅着她。 脸红了,「额娘!」梅儿娇嗔地垂下两眼。「后来他才告诉我,三年前阿玛去找他,说他被阿玛挑中作女婿,所以阿玛要教他武功好来保护我。不过阿玛愿意给他个机会,他在护卫我到江南满一年之后,倘若他不喜欢我,他可以拒绝这件婚事,届时阿玛会设法解决这件婚事…… 「但如果他喜欢我,在这两年之中他绝对不能让我知道他的身分,直到成亲,否则这件婚事也会取消。我不懂的是……」她满眼是困惑。「阿玛怎会知道我会提出到江南的要求,又为何要提出那种条件呢?」 这种条件实在可恶,害她的亲亲夫婿受到那么多折磨,因为隐瞒她而感到罪恶感,更因为要压抑自己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而感到痛苦。 满儿嘲讽地又翻了一下白眼,「因为-阿玛够了解我,换了我是-,我也会提出那种要求,所以他认定-同样也会提出那种要求,-够像我嘛!」不情愿地哼了哼。「至于那种要求……」 她想了一下。「我想是根据他的经验吧!太顺利的感情需要长久时间培养,而且不一定牢固,而我和-阿玛的感情进展是非常快速又激烈的,因为我们经历过太多的困难与折磨,然而这样的感情才能如此深刻又长久,所以他认为你们之间也需要加上一点困难,以增强你们之间感情的韧性。而且……」 耸一耸肩,她又说:「想也知道,倘若-知道他的身分,他又有非娶-不可的压力,双方就无法自然的相处,自然的了解对方,自然的接受彼此,-说对吧?」 「确实。」想都不必想,梅儿点头同意。「真没想到阿玛能考虑到那么多,而且他的预想都是正确的呢!」 「-阿玛是很厉害的!」满儿得意地说。「还有啊!那次承贝子诈死也是-阿玛指使的,说是要看看你们的感情进展到何种程度,顺便也替你们之间加点『料』进去刺激一下,所以他就很酷的对承贝子说:死给她看!」 「难怪!」梅儿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贝子爷根本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嘛!」 满儿忽地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我说,-为什么老叫他贝子爷呢?」 眨了眨眼,「额娘又为什么老叫阿玛老爷子呢?」梅儿顽皮地反问。 满儿怔了怔,失笑。「-这丫头,居然学我!」 「何况承衮扎布这个蒙古名字叫起来好拗口,我不习惯。」 「那就叫他额尔德嘛!」 这回换梅儿怔了一下。「咦?那也是他的名字吗?」 「是他过世的额娘为他取的满人名字。」 「我还以为是假名字呢!」梅儿喃喃道。 满儿笑笑,握住女儿的小手。「-幸福吗?」 「幸福!」梅儿衷心地说。 满儿怜爱地拍拍她的手。「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阿玛到江南去玩了。」 「阿玛要带额娘到江南去?」梅儿惊呼。「他哪有时间?」 「所以我说-阿玛厉害嘛!」满儿又得意起来了。「他跟皇上打了个赌,皇上输了,只好准他请辞,过年后他就自由啦!」 「真的好厉害喔,阿玛!」梅儿赞叹。「可是弟弟妹妹怎么办?」 「大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两个小的正好进宫去陪-奶奶。」说着,满儿蓦而两眼一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们?」她已经去过了…… 「-不是说不记得另一个阿玛究竟是怎样的吗?」满儿挤眉又弄眼。「这回-可以瞧见了喔!因为-阿玛答应这回要让金禄陪我,如何?有兴趣吗?」 「金禄?真的?」梅儿兴奋地跳起来,还尖叫。「要,要,我一定要去,贝子爷如果不肯,我死哭活赖也要让他肯!」 满儿哈哈大笑。 「这回-就可以瞧见-阿玛的金禄究竟有多可爱了!」 可怜的金禄! 练武厅里-- 允禄一如以往,冷苦一张清俊的脸负手凝注承贝子演练剑招。 好半晌后,承贝子收剑停手,谨立一旁等候师父的指正,但允禄却沉默了好半天下吭声,他也不敢妄动。 好不容易,允禄终于开口了。 「额尔德。」 「是,师父?」 「你爱梅儿吗?」 「我爱她。」 「有多爱?」 「……倘若她要我的命,我会心甘情愿给她!」 他就是要听这两句! 允禄满意了。 终曲 为了体恤下嫁蒙古的公主们对迥然相异环境的不适应,朝廷会在公主下嫁的草原上建筑高规格的公主府邸,配备齐全的家具用品,设置侍卫及各种服侍人员,并给予丰厚的年俸,以期缩减公主们在新居与京城生活间的差距。 但在北蒙塔密尔的端柔公主府邸内,住的可不单只公主一人,而是超勇亲王一大家子人全挤进去了。 每日从早到晚,公主府邸内总是一成不变的闹烘烘,那边吵过来,这边就闹过去,还有人打架,父子、母女、夫妻、兄弟、姊妹,甚至主仆,随时随地都有人制造新高潮,热闹得不得了。 这会儿,正在营建高潮的是承贝子……不,乾隆四年他已被晋封为亲王世子并赐杏黄辔,不再是贝子了。 严肃地绷紧了下巴,世子匆匆走在花园小径上,因为他的妻子逃到这来了。 不远处,世子福晋更是慌慌张张地埋头狂奔,因为她的夫婿正在追缉她。 女人怎么逃得过男人呢? 幸好,府里的人都很同情她,不断暗中帮助她,可惜大劫注定难逃,女人终究被男人逮着了。 「终于找到-了!」世子正正挡在妻子前头,面无表情。 「哈哈,」左右张望已无处躲,世子福晋只好拚命打哈哈,「老爷子找我什么事呢?」 两手往后一背。「我有话同-说!」 话? 是洪水吧! 世子福晋脸色开始发绿。「能……能不能明儿再说,现下我……」 「不能!」 世子福晋瑟缩了下。「晚半晌儿?」 「现在!」 「待会儿?」 「眼下!」 世子福晋已是一脸哭样。「可是……」 不予理睬妻子的求饶眼光,世子开始发难。「所谓长兄如父,长嫂若母,虽说-年纪比弟妹们都轻,但毕竟在宫里受过伦理纲常的熏陶,训以妇德女德,理该是……」 黄河又缺了口,哗啦啦啦地淌个没完没了。 世子福晋深垂螓首,咕噜噜噜冒水泡,四周合影处处躲满了人,包括「超勇」亲王在内,却个个都见死不救。 别怪他们太狠心,是洪水太泛滥,他们害怕遭受池鱼之殃。 「……不阻止她们胡搅蛮缠,竟还敢带头起哄,简直……」 世子福晋正在考虑要不要下跪求饶? 「……三番四次劝告于-,始终当作是耳边风,-究竟拿我这夫婿……」 跪吧! 世子福晋终于决定撇下颜面「置之死地而后生」,看看是否能「苦尽甘来又一春」,最后来个「圆圆满满过一生」。 幸好苍天终是可怜有心人,世子福晋已经准备好要来场好戏,忠心俏婢嫩佳不怕死地及时赶来救驾。 「公主,三阿哥哭着呢!」 呜呜,还是嫩佳最忠心。 「老爷子,儿子准是饿了,妾身我得赶紧去喂奶了!」挟着奶娃令,没胆的女人又想落跑。 世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睇视她片刻。 「去吧!」 如逢大赦,世子福晋眉开眼笑的猛谢恩,然后回头就跑,正想说逃过一劫了,没想到夫婿竟然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她后头。 他想干什么? 忐忑不安地拚命咽口水,世子福晋笔直望向前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伯看出祸事来。 很不幸的,不管她看或下看,灾难终究要临头。 世子福晋进了阿哥房,世子也跟着进了阿哥房,然后把大阿哥、二阿哥和大格格全赶出去了。 世子福晋心惊胆战地抱起三阿哥坐上床沿,世子也拖了张凳子来坐在床前。 世子福晋愁眉苦脸的扯开衣襟喂奶,世子也一本正经地继续下半场的洪水。 「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 「啊!对了,三番四次劝告于-,-始终当作是耳边风,告诉我,-究竟拿我这夫婿……」 咕噜噜噜噜噜~~~~~~ 【全书完】 编注:庄亲王允禄和满儿的爱情故事三部曲,请看【玫瑰吻】系列--rk002《出嫁不从夫》、rk005《出嫁该从夫》、rk010《出嫁难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