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不从夫》 楔子 炮轰隆隆、弹如雨下,满天烟硝火雾中,墙倒城塌。 弦振矢飞,利箭如蝗,响响弩声震耳里,尸横遍野。 世人皆道:战争最残忍。 的确,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轻松的,也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流血的,更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伤人命的,可是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如同此刻这场战争那般教人惊惧、使人恐怖,令人思心。 你道原因为何? 不,并非因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太过惊人,也非因厮杀对仗场面太过浩大,更非因死伤人数过於庞巨。 而是因为敌方阵亡士兵死状太残酷! “即使他是我的弟弟,我还是忍不住要说……”统帅在战场最前线的抚远大将军贝子胤禵直著眼喃喃道。“他真是变态!” “末将深有同感!”一旁的副将嘿著脸附议。 纵然是置身在黑压压偌大一片杀戮战场中,掺杂在千万短衣窄袖紧身袄裤的士兵们之间,那条晃掠如电的身形仍是十分显眼。 宛如行云流水般的闪挪飞掠是那样洒逸优雅,凌捷如风的飞刺横劈更是威猛无匹,几乎令人禁不住要脱口赞叹他那近乎完美的身手,可只要两眼往他身旁周遭稍微转上那么一圈,没有多少人能不呕出来的。 是他身旁的死人死状太凄惨? 不,是他身旁的活人活状太可怖! 在他剑下,绝没有死人,至少没有当场毙命的死人,而且,他通常一人仅只“赏赐”一剑。 若逃得脱,算你运气好,也不必担心他追在你後头缠著要再奉送你另一剑。 可若是逃不掉,这一剑必定使你誓言下辈子宁愿作鸡作猪让人一刀宰去吃了,也好过这样半死不活的。 因为这一剑,必然是拦腰一斩。 由於人主要的脏器都在上半身,故而被腰斩的人通常还会神志清醒,过好一段时间之後才会断气,所以,在他四周便“爬”满了半截活人。 传闻当年明成祖腰斩方孝孺时,一刀下去之後,方孝孺尚能以肘撑地爬行,以手沾血连书了十二又半个“篡”字才断气。这样估计下来,这些半截活人大约也要爬上那么多时间之後才能完全脱离痛苦。 而且,既然神志清醒,就免不了痛楚与恐惧,於是,只见一张张凄厉的面孔,五官全因过度的痛苦而扭曲得易了位,恐惧的双眼中溢满死亡阴影,自枯萎又乾裂的双唇中吐出的是一声声令人不忍听闻的惨嚎。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 “痛啊!谁来帮帮我啊!” “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半截半截的身子有的犹不死心地抓住自己的下半身抵住上半身,有的拖著一地殷红的血与花花绿绿的大小肠爬来爬去找人救他,有的拚命捡回自己洒落各处的肚肠五脏,一些塞回自己的上半身,剩下的塞回自己的下半身。 这种光景看起来说有多令人惊怖,就有多令人惊怖。 而造成这宛如修罗地狱般景象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停下来恣意“欣赏”一下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成果。 唇畔是冷冽邪恶的微笑,双眸闪烁著狂野残忍的血色光芒,神情更是狠毒寡绝,看得出来他很满意眼前所展现出来的活地狱,更享受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凄厉景象。 “真後悔让他跟来。”见他转个身又自去制造一截截活人,胤禵不禁叹著气说。 “请他上岳将军或富宁安将军那儿‘帮忙’如何?”副将赶紧提供建议。 “富宁安早就尝过他的滋味儿了,”胤禵苦笑。“这回也是岳锺琪把他送来这儿‘帮’我的忙,所以,还是想想其他人吧!” “延信将军?” “延信嘛……嗯……”胤禵抚著下巴沉吟。“这倒是可以,只不过……咱们要用什么藉口将这位大爷请走呢?” 副将咽了口唾沫,盯著前方某截不长眼的上半身,竟然不知死活地攀上某人大腿哭嚎求救,而某人却仅是俯眸冷眼瞧著,既不踢开,也不觉得厌恶恶心,反倒像是看得很有趣似的。 “就说延信将军需要他过去帮忙嘛!” “延信会恨死我的!可是……” 胤禵同样盯著某人笑吟吟地徐徐蹲下身,然後不顾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嗥声,探手从那半截身子里挖出一块内脏放到那半截身子的手上,那半截身子继续发出更悲厉的哀嚎。 “就这样吧!”他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差一点点就吐出来了。 这还能叫打仗吗? 这根本是凌虐嘛! 战争仍然持续著,那条宛如皎龙般的身形依旧四处游走飞旋,只要他经过之处,便是一截截活人到处攀爬惨嚎…… 一 第一章 北京城西郊,出西直门过海淀,有一座占地五十多亩的御苑园林,名为畅春园,自康熙二十九年完工后,一年当中,除了元旦、祭天等大典须返回京城亲自主持之外,其他绝大部分时间,咱们的康熙皇帝老太爷都驻留于此园中。 而位于畅春园西北花园中的澹宁居,一栋倚山傍水的平房,绿荫密被、清幽静谧,即是康熙在园中每日的听政之所。 此刻,在澹宁居内,年已六十七高寿的康熙召见的是三十五个儿子(十五子已殇,唯剩二十子)中的十六阿哥── “儿臣正待自格尔厄尔格进兵,皇阿玛为何突然诏儿臣回京?” “记得三合会么?” “当然记得,当年天地会的逆贼陈近南死了之后,吴天佑等五人亦相继去世,没想到见仅存的先锋苏洪光竟然病殁又复生,且自称为崇祯的宦官王承恩奉达摩祖师传喻借尸还阳,因之改名天佑洪,以最初汉留组织旧属为主,创立了三合会,仍以反清复明为口号,十几年下来,干得还满不错的。” “什么干的还满不错的?”康熙听得火大。“当年天佑洪率领一干叛逆攻打南七省连战皆捷,屡克大城,倘若不是朕及时命你去剿灭了三合会,再继续下去还像话儿么?” “三合会既是在八年前已被儿臣剿灭了,皇阿玛现下又提它作什么?”十六阿哥淡淡道。 “没错,天佑洪、苏洪宇,以及关玉英等三合会主脑人物,的确是全在你的设计之下战死了,三合会也因而冰消瓦解,但是三合会的余孽并没有死全!”康熙愈说愈愤慨。“他们分散各地,另立匕首会及双刀堂,数年来到处兴风作浪,情况愈来愈严重了你可知道?” 说到这儿,康熙突然垮下老脸,就差没滴上两滴心酸酸的泪水。 “想朕自亲政以来,不仅日夜勤于政事,而且爱民如子,时时以察吏安民为要务,刻刻以海内富庶为优先,他们却搞得朕几无宁日,夜里都睡不好觉,朕到底哪里做错了?”话说得悲惨,就连声音也可怜兮兮的,只有两眼贼兮兮地偷觑向案前直挺挺伫立的儿子。 是啊!当然睡不好,忙著“做人”嘛! 不意,某人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套,他垮他的,某人始终面无表情,如果不是他张着眼,还会让人以为他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垮了半天没人捧场,没辙,康熙只好讪讪然地收回乞怜的面具,换将老父威严摆上脸。 “总之,朕要你再去剿灭它们!” “皇阿玛,常宁王叔传授儿臣这身功夫是为了给您伴驾的,”十六阿哥仍是冷冷淡淡的。“可不是为了专干那档子无聊事儿。” “错,他是要你如他一般,以兄弟的身分伴在继任皇帝身边保驾,现下让你跟在朕身边,只是暂时性的!”康熙皇帝端着老父的架子,以权威性的口吻大声说。“还有,朕叫你去就去,你敢说不?” “儿臣宁愿继续征讨准喀尔,”不肖子十六阿哥依然不为所动,且话说着,他的神情更形冷峻,眉宇间甚至隐现一股残酷嗜血之气。“不需要花那多心思去与那些个叛逆周旋斗智,只需闷着头儿一股劲儿的杀、杀、杀,这才够爽快!” 康熙听得白眼一翻,“你杀那么多人干嘛?准喀尔交给胤、年羹尧、富宁安与岳钟琪去平定就行了,”他不耐烦地说。“而且那些个什么会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你去不正好。” “不好,儿臣没兴致做那般温吞吞的事。”十六阿哥断然否决,“儿臣喜欢的是打仗,喜欢见到鲜血在面前喷洒,喜欢欣赏敌人的肠脏流泄满地……”说到这儿,他眼中的血腥之色已浓稠得几欲滴出血来了。 “老天,你可真教人搓火儿!”康熙猛然一拍额头,满面沮丧。“为什么你就跟常宁一个样儿,老喜欢跟朕唱反调儿呢?可至少常宁的性子开朗温和,不似你这般阴阳怪气又嗜血,你就不怕朕一恼火,将你贬为庶人么?” 刹时间,十六阿哥又回复一派漠然。“无所谓,因为儿臣一无所图。” 康熙不由沉默片刻。 “或许这就是常宁之所以会挑中你的原因吧?算了,横竖你也不会无缘无故乱杀人。”他低喃。“好吧!那朕答应你,不再逼你娶那蒙古科尔沁达尔汗巴图鲁的小公主了,朕让二十阿哥娶去,他该有二十岁了吧?哼!朕就不信他……” “十五。” “呃?” “二十弟才十五岁。” “咦?他才十五岁么?”康熙皱皱眉,“呃……不过,十五岁也差不多了,他们那几个不也都在十五、六岁时就自个儿先行置了两、三个庶福晋。总之,朕不信二十阿哥也敢违逆朕的旨意,所以……”顿了顿。“这,总行了吧?” 十六阿哥皱眉。“为什么一定要挑上儿臣?” 康熙两道灰眉下的眼眸蓦然浮现一抹诙谐,“那还用问吗?”连声音也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儿。 十六阿哥冷漠的脸容立刻抹上一片浓浓的厌恶。“就为了这个?”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康熙好似快忍俊不住了。“你不仅是大内第一高手,又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特殊条件,所以,这个人选非你莫属。” 二 十六阿哥恨恨地咬了咬牙。 “那请皇阿玛给个旨,往后皇家任何人都不许再替儿臣指配婚事了。” “不许?到底你是阿玛,还是我是阿玛?”康熙直叹气。“真是的,常宁的武功你学全了,连他那一套也给学去了!好好好,随便你爱娶谁就娶谁,就算你一辈子不娶朕都由着你了,朕会下道旨给你,这总成了吧?真是,都快上三十的人了,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不想想这是朕关心你呀!” “儿臣今年才二十六,而且……”眼中倏忽掠过一丝嘲讽,“儿臣也不想作皇阿玛的棋子儿。”十六阿哥讥讪道。 康熙窒了窒,随即又摆手挥了挥。“行行行,那你就快去吧!把你的本事全抖搂出来,将那些个什么会的全都给朕灭了!” 自进入澹宁居后,十六阿哥终于给了康熙一次面子。 “儿臣遵旨。” 康熙五十九年六月,浙江金华郊区湖海塘畔的斗牛场再次涌入熙攘鼎沸的人群,在锣鼓喧天中,几十头身披红绸、头戴凤冠、背扛令旗的斗牛,宛如戏台上的武将般威风凛凛,昂首阔步地由牵引者执鞭,前呼后拥地登场亮相。 半晌,在英勇威武地接受过众人的欢呼之后,斗牛即卸下装扮开始捉对儿上场角逐,但见每头牛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架、挂、撞、抽、顶等各种战术,闭实击虚地顶来角去。 直至两斗牛一方出现败迹之际,伫候一旁,三大五粗的“拆牛士”们立刻勇敢地冲上前去,不要命地插入两牛之间,奋力将两牛分开…… 不用问,必定是又有哪座祠堂庙宇要开光了,这是金华这地儿的习俗,本地人都知道,可外地人就不一定知情了。 譬如那位挤在人群中的十五、六岁少年,鹤立鸡群般个头儿挺高的,却有一张犹带天真气息的脸蛋与童稚未脱的五官,皮肤白里透红像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柔和的眉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是圆溜溜地十分可爱,宛如扇子般的睫毛煽呀煽的好似在对人撒娇一般,端正挺秀的鼻梁配上一口姑娘家的樱桃小嘴,说有多甜蜜诱人就有多甜蜜诱人。 诱人去拍拍他苹果般的嫩红脸颊,再给他一支糖葫芦舔。 再加上他那一身月白长袍外罩绛紫马挂,华贵而气派的穿着,又是金、又是玉、又是宝石的琳琅挂了满身,猜都不用猜,一见就知道必定是某处豪门权贵的公子哥儿,或自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大少爷。 敢情他是头一回瞧见这种比赛,那双瞳眸睁得又大又圆,眼神中流露出那种很单纯的兴奋光芒,一副稀奇得要死的模样。 直至斗牛全部结束,他才意犹未竟地舔舔唇瓣,有点失望的转身随着人群散去,准备继续参观庙会的其他活动。 同时,在场子另一边不远处,无论场中牛斗得有多么惊天动、悲惨壮烈,身着粉缎袄裤,体态窈窕却不瘦弱的柳满儿却连一眼也未曾瞄过去一下,因为她正在等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约定的时辰已过,那人却尚未出现,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了。 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暗忖,清秀淡雅的娇靥上悄悄浮起一抹掩不住的忧虑,两手扯着乌溜溜的粗辫子,那双水盈盈的丹凤眼益加急迫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忽地,她的视线定住了,继而愤慨地大步冲过去抓住一只刚从某人身上摸去一袋银子的八爪章鱼。 “喂喂喂!这位公子,麻烦你停一停!”随手一把揪住前头那人的马褂,待那人一回过脸来,满儿不禁一愣。“原来是小哥啊!呃,总之,呃,这个……”她有点尴尬地放开对方,并举起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不要了吗?” 之所以唤他公子,是因为他的背影颀长又潇洒,可没想到一瞧见他的脸,竟是个比她还年幼的少年。 少年呆了呆,看一眼钱袋,即低呼一声摸向自己放钱袋的地方──空的! “哎呀!怎地溜到你那儿去啦?”他指着钱袋脱口道,一脸的惊奇。“你会撮戏法儿么?” “撮戏法?”满儿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人家摸了你的银子,你居然说是人家变戏法给你瞧吗?” “欸?有人扒了我的银子?”少年后知后觉地惊叫,傻愣的样子煞是可笑。 “对啊!就是……咦?”转眼一瞧,满儿不禁傻了眼,继而尴尬地轻咳两声。“呃……那个小偷他……他跑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一直有抓住那家伙的说……呃、等等,等等,她……有抓着人吗?记得当时她是一手抓住扒手,一手拎着钱袋,再一手去揪住少年……咦咦咦?怎么反倒是她变成三只手了? 满儿正自满心困惑又懊恼间,少年却只左右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耸耸肩收回钱袋,好像没发现她的窘状似的笑道:“不打紧儿,银子没丢就行了。” 一听,满儿赶紧打个哈哈拍拍他的肩头。“对对对,银子没丢就行了、银子没丢就行了!不过……”上下打量他几眼,她不禁直摇头,一把拉住他离开人群钻入一旁的巷子里头。 少年却犹是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兀自望着人群喃喃道:“这儿的人还真是不少呢!” 眉梢儿一挑,满儿狐疑地再多看他两眼。“你不会是从京里来的吧?” 少年双眸一亮。“咦!你怎地知道我是打从京城里儿来的?我脸上写了啥字儿吗?” 两眼一翻,“笨,听你说话的口音就知道啦!”满儿忍不住又摇头,真是长眼睛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人。“我说你啊!不会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来玩的吧?你父母放得下心吗?” “啊!这个嘛……”少年哈哈傻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打家里儿溜出来的,所以……” 逃家的小孩?“为什么?” “那个……”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是我爹硬是要逼我娶个不喜欢的小姐嘛!我怎生抗议都无效,只好撒丫子颠儿了,哈哈,就在成亲前夕。” “欸?你就这样扔下一切不管的落跑了?”简直不敢相信,那人家新娘子不丢脸死了。 “我哪儿是撂挑子了,是……是不得已的啦!”少年强辩。“等我自个儿找到媳妇儿后,便会带着媳妇儿回去跟爹做个交代了嘛!” “那叫交代?”满儿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白眼,再次摇头。 “算了,不管了,反正又不关我的事。总之呢!如果你想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晃荡,麻烦你脑袋放精明点儿,不要这么糊涂,谨记‘财不可露白’这五个大字,银子要小心贴身收好,也不要把这些个玩意儿……”她伸过手去撩了一下他的宝石金炼子。“戴在身上,否则今天人家只是扒你的,说不准明天就要来个劫财害命了!” 少年抽了口气。“不……不会吧?” 满儿耸耸肩。“那你就试试看会不会啰!” 少年不禁咽了口唾沫,“那……那我应该……”说到这儿忽地停住,因为满儿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早已移往巷子口,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满儿就盯着那人看。 只一眼,满儿便毫不犹豫地与对方一样,曲伸三指做暗号,对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另外又比了一个手势,随即离去。满儿见状,急忙回过眼来对少年潦草交代两句后,也匆匆随后跟上去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就是,我有事先走了。” 三 望着满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少年茫然呆立片刻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再将视线移到地上,那儿有个小巧的绣花荷包儿,上头很清楚地绣着与满儿衣襟上同样的花纹,还有三个小小的篆字──柳满儿。 两眼轻轻一眨,少年慢吞吞地捡起荷包,再看看自己的钱袋,而后耸耸肩,把荷包揣进怀里,自己的钱袋仍是随意往腰际一挂,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子了。 究竟是谁糊涂了? 死小孩! 满儿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硬憋住没爆笑出来。 那个小鬼,竟然跟到酒楼里来了,而且还故意坐在邻桌,只要她眼角一瞄向他,他就挤眉弄眼地对她猛做鬼脸,再拚命比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势,见她始终看不懂,又颓丧地垮下了脸,好像随时都会冒出泪花儿来似的。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嗄?啊,有啊、有啊,我在听啊!”满儿连忙把注意力拉回身边的人,也就是引她入双刀堂的叶丹凤身上,不过,她仍不能算是双刀堂的正式一分子,而是有待观察的“么仔”,因为她没有保人。 她虽身家清白,身分可不太清白,所以没有人敢保她,就连她自己的亲人都不敢,因此,她只能用事实来保证自己的忠心。 “……总之,堂主说需要大笔银两以便向洋鬼子购置火器,现在路子有了,银子却还没个影儿。堂主交给我的名单上的人我几乎全找遍了,可是他们却说拿银两出来是小事,怕的是被满虏鹰犬知道了事情不好了;更教人火大的是,竟然也有人说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干嘛要惹祸上身……” 自然,她们的对话并非这么白,而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隐语。 “……虽然已有人募得许多银两,但与实际需要仍差上好大一截,所以,满儿,你成为﹃么仔﹄有多久了?该有两年了吧?如果想正式成为双刀堂的姊妹,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哟!” “叶姊的意思是……”满儿语气迟疑地说。“要我回家里要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呀!不提我家里头也不是什么富豪人家,叶姊也该明白我在家里头的地位,他们能养我这么大已是天恩浩荡了,哪可能再给我什么呢?” “你家虽不是富豪,可也不穷啊!而且,他们终究是汉人吧?”叶丹凤提醒她。“是汉人就有机会说服。” “可是……” “满儿,别忘了,你一心渴望的不就是能让你家人,甚至所有认识你的人承认你是他们的一分子吗?所以说,如果你能正式成为双刀堂的一分子的话,你的愿望不就可以达成了?” 真是说到她心坎里头去了。 咬牙沉吟片刻,满儿终于点了头。“好吧!我去试试看。” “很好,”叶丹凤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咱们就分手吧!你回家,我要继续去找名单中剩下的人努力看看。” 叶丹凤一离去,邻桌那个不耐烦的小鬼立刻挪过屁股来不甘心地问:“喂!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 一瞧见他那滑稽的可爱模样,满儿再也忍不住噗哧失笑,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儿愈加俏丽生辉,微微上翘的嘴唇儿更显俏皮,显见刚刚提到的不愉快话题在她失笑的那一瞬间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别管我为啥还在这儿,先告诉我,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少年不死心地再问。 “当然懂……”一瞧见少年喜色扬起,满儿马上追加下文,“才怪!”看他果真如预料中扁起了嘴脸,不禁更是忍俊不住。 “真有那么难懂么?”少年喃喃咕哝。“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名儿,再请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儿而已嘛!” “干嘛问我的名字?” “你帮了我嘛!” “不过是顺手帮一点小忙而已啊!” “可你帮了我。”少年坚持。 满儿耸耸肩。“好嘛!我叫柳满儿,那你呢?” “柳满儿?”少年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满好的名儿嘛!呃,我叫金禄。” “金禄?哇,真俗!不过……”忍不住又翘起了嘴角,满儿睁大两眼上下端详他一身的珠光宝气。“啧啧,还真是名副其实呢!你的名字全写在你身上啦!” “咦?”金禄惊讶地一愣,“有么?”忙也跟着低头打量自己。“写在哪儿了?写在哪儿了?” “别瞧了,你自己看不到的啦!”满儿又想笑了。“你到底几岁了呀你?” 金禄歪着脑袋,两扇睫毛煽了煽。“你瞧着我几岁了?” 毫不犹豫地,满儿脱口道:“十四、五……”可见他又哭下脸来,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呃,十六吧!”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到哪里去啦!虽然他的个子早已是成人级数──营养过剩吧!但他的智能最多十六,长相也不过十五岁上下,天真程度说是十四岁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了。 “十四、五、六吗?”金禄沮丧着脸喃喃道。“为什么不是十七、八、九呢?我还以为我已经成熟不少了呢!”说完,不甘心地噘起了小嘴儿。“那你呢?你又是几岁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比你大啰!”满儿立刻高扬起得意的嘴脸。“姑娘我已经满十七岁啦!” 一听,金禄不晓得又闷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才没精打采地又问:“那你又是为啥自个儿一个人在外头儿?同我一样打家儿溜出来的么?” 满儿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无聊吗?姑娘我是有正经事要办,事实上,我现在就要回家里去了。” “你家在哪儿?” “富阳县城。” “富阳?咦?”双眸一亮,适才的无精打采瞬间不翼而飞,金禄又兴奋起来了。“那不就是杭州府了么?我同你一道儿去!” “为什么?”满儿狐疑地问。 “苏杭多美人儿嘛!”金禄笑吟吟地说。“我要到那儿找媳妇儿带回去给我爹啰!” 满儿白眼一翻。“呿!原来是你爹给你找的媳妇不够漂亮吗?” “哪儿是!”金禄否认。“是那小姐太泼辣凶悍了啦!” “这样啊!那倒怪不得你了。”满儿略一沉吟。“好吧!反正也不远,顺道一块儿带你去也行,不过先说好,这一路上你得听我的,不许给我耍什么大少爷脾气喔!” “没问题儿、没问题儿!”金禄拚命点头。 “好,那就赶快吃吧!吃饱了好上路。”见对方比自己年少,又是那样单纯幼稚,不乘机搬出英明威武的大姊姊神姿来威风一下,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多吃点,别路上给我喊饿!” 长这么大都在看人家脸色,现在终于轮到她摆脸色给人家看,真是太爽快了! “是,”金禄立刻听命的把邻桌的菜肴和碗筷全搬到这桌来,然后乖乖的大口大口吃。“我会多搓点儿,搓完了咱们就可以颠儿了!” 搓? 现在是元宵在搓圆子吗?满儿啼笑皆非地暗忖。受不了,他可不要真的一路给她“颠”到杭州去了! “吃饱了,颠儿吧!” “等等……小二,算帐!” “我来付吧!” “那怎么成!我是大姊姊,理所当然要照顾你,怎么可以让……让……呃,还是你来付吧!” 四 第二章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骑乘走来,金华到富阳也不过四、五天就该到了,可他们却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无他,因为金禄太好奇了,只要碰上稍微新鲜一点的事物,或者壮观一些的风景,他就非得停下来看个仔细、玩个痛快不可。 於是,满儿很快就发现了几件事。 金禄的确是大富人家的独生儿,看他急著落跑随手撂进怀里的银票就知道了——天爷,足有三万两之多耶! 幸好他没有富家子弟那种骄奢任性的脾气,也许天真了点,但绝不骄狂。 偶尔让他睡野地里,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让他啃乾饶饯,他也是啃得不亦乐乎;颠上三两天在马背上,他居然若无其事得好像才刚上马背立刻又下来了似的;而且,承诺听她的就听她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多吭上半声。 可是…… 唉!他实在太擅长利用他那双纯真无辜的大眼睛了,只要让他盯上一时片刻,长长的睫毛再多扬上两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们停下来仔细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儿?怪新鲜的,柳姑娘,咱们过去喽喽吧!” “不成……好吧!” “钦?有庙会耶!柳姑娘,咱们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没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无法否决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因为—— “柳姑娘,我帮你买了几件袄裤,你快来穿穿看合不合适!” 瞧见金禄兴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连门也没敲就闯进她房里来,吓了满儿好大一跳,因为她才刚换好衣服。 好险,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时候,否则她只好亲手杀了这个鲁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有替换的就成了,干嘛还要浪费钱多买呢?”不过……她刚刚忘了上门闩吗? “因为我会热嘛!”金禄状似无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为自个儿买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会热,你当然也会热呀!所以就顺便帮你买两件薄些的嘛!” 的确是更热了,但…… “算了,既然都买来了,我只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买衣服买你自己的就够了,别再帮我买了!” “好嘛!”金禄彷佛很委屈似的低应。“不买就不买嘛!” “不是我爱说你,”满儿忍不住又摆出“姊姊”的架式来了。“你总是这样乱花钱,就算你家很有钱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赚来的呀!除非你懂得赚钱,否则就没有资格乱花钱,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金禄回得既迅速又斩钉截铁。 满儿呆了呆,继而蹙眉,“说的也是,有钱人交的朋友同样有钱,怎会对你说这种话呢?不过……”她斜斜瞄过眼去。“如果我告诉你我家很穷,你会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吗?” “为啥?” 欵?居然反问她? “这还用问吗?因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穷人家呀!” “你会吗?” “自然是不会!” 五 “那我为啥一定要会?” 满儿窒了窒。“我……我也没说你一定会啊!所以……所以我在问你嘛!” 金禄耸耸肩,踱两步在靠墙边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银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么三道的人,也就没啥好挑的了。” 是吗?他不交银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 “那你……”满儿舔舔乾枯的唇办。“当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禄又堆满一脸纯真的笑容。“难道你不么?” “无论我是……满人或汉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样闷热黏湿得令人厌烦,但此刻,满儿心头却仿佛有一股沁凉的清风吹过似的全身舒畅极了,鼻头也酸酸涩涩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亲人”,也有一大堆所谓的“朋友”,却没有人真心视她为他们的一分子,事实上,她两边都不是人,而她甚至无法责怪他们。 只有金禄,一个陌路朋友、一个年幼於她的少年,他从不过问她的私事,因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诚意接纳她这个人为他的朋友,这样纯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欢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这城里你还有什么要看要玩的吗?” “这儿哪有啥好玩儿的?”金禄嗤之以鼻地说。“打来回儿就那么几条街热闹一点儿,所以我买了衣服就回来了。” “那我们吃过晌午饭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买双绣花鞋儿么?” “金禄!” “好嘛、好嘛,不买嘛!” 真是教人又好气又好笑的家伙! 不过,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能让人没烦没恼,让她几乎忘了即将面临的考验,而且,倘若她熬不过那个考验,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与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吗?”在进富阳县城门之前,满儿突然停下马来这么问。 一转眸便注意到满儿的紧张不安,两只小手扭得缰绳几乎要扯断了,可金禄仍是什么也没多问,只绽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说:“不,我打算上鹳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楼,晚么晌儿再回城里来歇一宿。” 满儿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异常热切地提供她的服务。 “好,那我先带你去客栈订下房来,傍晚你回来时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於是,躂躂蹄声中,两匹健骑先後奔入城门内,这时,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头却不见半丝影儿,天色阴沉沉的,几许寒风萧素地卷过,有点悲凉,也有点无奈,就好似满儿的心,又酸又涩又苦,又无可奈何。 故乡的冬,依然冷肃如昔呵! “外公,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是来告诉您,我现在已经是双刀堂的‘么仔’了!” “是吗?多久了?” “……两年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正式加入?” “……” “因为你找不到保人吗?因为没有人敢保你吗?因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虽然我不恨你,但实在不想让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里来了,你应该明白,你……你是这个家的耻辱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让我恨你,满儿。”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满儿!” “外公?!” “不要再回来了。” 金禄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回到客栈,满儿却已在他的房门口等著他了。 转过回廊,穿过西跨院的小门,金禄一眼就瞧见小巧的庭院中,满儿倚在柏树下,双臂抱紧了自己,好像这会儿已入冬,天气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满脸的凄然无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六 可当她一见到金禄,瞬间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甚至益发愉快到几近於夸张的程度。 “你终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禄正想说什么,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来来来,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请请你,不过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见了,所以还是要由你出钱,反正你钱多的是嘛,对不对?”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满儿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里倾倒,而且叽哩咕噜乱七八糟的讲个不停,直到醉得差点淹死在酒壶里,才由金禄送她回客栈,并为她另外开了一间房,可是她却闹著不想睡,甚至还硬闯入他房里说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回家睡吧?” 金禄嘴才刚打开,满儿却已先行抢著自问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因为我外公不欢迎我回去,事实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态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满儿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後用茶怀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为什么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禄回答,她又迳自接下去说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个真正拿我当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诉你好了。” 努力摆正自己的坐姿,满儿对金禄勾勾食指,待金禄靠近过来後,她才小声地说:“你说苏杭多美女,没错,当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许你不相信,因为我不像她那么美,”她指著自己的脸盘儿,“大概是因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後甩甩头。 “总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性情端庄又知书识理,即使我外公还有三个儿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骄傲的!”她用力点头表示真确性,差点一头点破瓷杯点出一头血,幸好金禄及时拿开瓷杯。 “纵然舍不得,但在我娘十八岁那年,外公依然千挑万选地为她挑上一个门当户对,够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亲前一个月,我娘带著丫鬟上桐君山烧香遗愿,她……嘿嘿,我说她呀!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气就碰上了七个不懂得什么叫客气的满人,他们……”她倏地冒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轮暴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禄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惊讶地眨了两下。 手托著下巴耸耸肩,“想当然耳罗!外公在震惊之余,极力想隐瞒这件事,可是瞒不了,事实上,整个富阳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因为我娘疯了,那个丫鬟却没有疯,而且,她还有一张谁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还怀下了罪孽的铁证,那就是……”满儿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禄的眉宇倏地皱起。 “现在你明白了吧?”满儿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满儿,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所以我外公不欢迎我,因为我是柳家的耻辱;所以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因为我既不完全是汉人,也不完全是满人:满人不接受我,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汉人更不接受我,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你说……”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禄的衣襟扯向前,与她眼对眼、鼻对鼻。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接纳我为他们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亲,因为他不应该是我父亲,我也不应该是满人。是外公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纳我,希望汉人能接纳我。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刚及笄那年,我娘自杀死了,外公就毫不犹豫地把我赶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松开,笑容也消失了,满儿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 可仅是一刹那,她忽地又冒出满面坚强的笑容。 “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什么长处都没有,就是脸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里如何嘲弄我,我都能当作没听到;无论外公如何当面刺伤我,我也可以装作没那一回事。总之,我会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会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禄终於有机会开口了。 “对,双刀堂。”满儿得意洋洋地点了一下脑袋。“你应该知道吧?双刀堂是汉人反清复明的组织,所以,只要双刀堂肯接纳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们承认我是汉人了;既然反清复明的组织都接纳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耻辱,当我再回到富阳城时,外公一定会笑著欢迎我,也没有人会再嘲笑我是满虏的杂种了。” 没有再说话,金禄只是静静地看著她。 “嗯!说出来的确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觉了!”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往旁边跨两步,砰一下倒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金禄蹙眉凝视她许久後,始为她脱下鞋子、盖上棉被,又踌躇了下,才迟疑地伸出手轻抚过她醉红的娇靥,可只一下,他便收回手,皱眉,甩甩头,而後毅然转身离开到邻房去睡觉。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觉地醒转过来,侧耳倾听片刻後,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条身影出了客栈、越过城墙,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湖边。 他停住脚步隐身在一株桧树後,注视著那条人影在湖边伫立半晌後,突然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又不是我要满人去强暴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里,更不是我逼娘疯的,外公讨厌我太没道理了啦!既然这样讨厌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生出来?就算打胎药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不准我裹脚缠足?因为我不配吗?因为我只配拥有代表卑贱标记的大脚丫子吗?为什么都没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啊! “……我爹是满人又怎样?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要躲开我?还要防我跟防贼似的?我娘是汉人啊!为什么大家不能当我是汉人?我也想要人疼爱,为什么大家都只会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 在黑幽幽的郁林中,那条人影一边哀痛欲绝地大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边又泄愤似的握拳拚命捶打地上,而金禄也默默地看著她哭、看著她叫、看著她捶打地上,目光中连他也不自知地流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怜惜…… 一夕消逝,日曦又起,再见到金禄,满儿有些儿尴尬、有些儿忐忑,还有些儿难堪——因为她的双眼和两手都又红又肿,手可以往背後藏,但眼睛能往哪儿藏? 挖出来藏到口袋里吗? 不安地斜眼偷觑著金禄,“呃、那个……我昨晚喝醉了有……有出什么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没有!”金禄哈开比往常更无辜的灿烂笑脸睁眼说瞎话。“甭担心儿,你一喝醉就开始打盹儿,所以我就送你回房去睡啦!” “真的吗?”满儿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那我也……没胡说什么吧?” “没、没,连梦话儿也没!”金禄摇著脑袋,博浪鼓似的。 “太好了,那……”见金禄瞄著她的眼看,她忙道:“呃,这个……我一喝酒眼睛就会又红又肿,所以……” 金禄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是。”不但眼睛会红肿,连手也是。 七 “是吗?”满儿不怎么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你……要到杭州去了吗?” 大大的眼儿眨了两下,“我是要动身到杭州去了,不过……”金禄慢条斯理地说。“我有点担心儿耶!这一路里来都是有你,我才能够平安无事儿,可倘若是我自个儿一个人儿的话……” 不待他说完,满儿便喜出望外地拉开笑脸,还一掌拍到金禄的肩头上。 “哎呀,早说嘛!”她得意洋洋地挤著眼。“想我陪你是不?没问题,大姊姊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头早就痛哭流涕地跪地磕头谢恩三百回合了。 真是老天保佑,倘若不跟著他的话,直至叶丹凤主动和她联络之前,身无分文的某人只好拉下脸去加入丐帮啦! “到哪儿去都行么?” “行!行!行!到哪儿都行!啊,对了,我还可以帮你挑媳妇儿喔!哪,告诉我,你喜欢哪种姑娘?” “喜欢哪种姑娘么……嗯,那种表面逞强好胜,其实很喜欢躲起来偷哭的那种。” “……咦?” 来到了杭州,倘若不到西湖逛逛,那就不算到过杭州;来到了西湖,倘若不去尝尝西湖醋鱼,那也不算到过西湖。 所以,一来到杭州,金禄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去吃鱼。”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既是要吃西湖醋鱼了,也不能不吃吃东坡肉和末嫂鱼羹,再来上一大杯香浓的龙井,一面欣赏灵动圆润、秀丽无比的西湖景色,真可谓人生一大享受。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中意上哪家小姐没有?她们都很美呀!” 四季分明的西湖,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各具特色,朝暮昼夜的转变更赋予西湖各种光彩与云霞烟霭的变化,使之更为迷人,因此在西湖,自春而冬,管你是热得半死,还是冷得结冰,日日夜夜皆有赏景之人,特别是那些个千金小姐们,莫不打扮得花紫姹红,携婢带仆地来晃上两圈,赏景……嗯哼!顺便让人赏。 金禄慵懒地手支著下颔,瞧瞧酒楼内其他桌位的小姐们,再转眼望向南枱栏槛外那些宛如没头苍蝇般在西湖畔游走的姑娘们,最後朝满儿看去——耸耸肩。 “没有吗?那……” “咱们遛个弯儿去吧!” “咦?可是……”满儿瞧瞧满桌的菜。“这些还没吃完……”好浪费喔! 金禄不禁叹了口气。“真是算盘脑袋,吃不完硬撑不反而难吃吗?” “胡说,我哪里吝啬了?这叫节俭,懂吗?”满儿不觉又端起大姊姊的架子来了。“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少爷就是这样,如果吃不完,一开始就不该叫那么多嘛!光是这桌酒菜的钱就够贫苦人家一年的花费了你知道吗?告诉你,要……” “你还真是爱车站辘话来回说耶!” “哎呀,居然敢说我罗唆!”满儿火大了。“我这是在教你耶!要是换个人,谁理你呀!反正浪费的是你家的钱,哪天你穷慌了,看谁肯施舍你一颗馒头才怪!” “穷?”金禄低头瞧瞧自己。“我也不是没有过破衣拉撒的时候。” “咦?真的吗?为什么?” 金禄笑得顽皮,没说话。 眼珠子溜溜一转,满儿突地啊的一声,“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哪回又溜出来玩,结果钱被偷光了,只好一身褴褛,凄凄惨惨的回家去,对吧?” 金禄仍是不回答,“哟~~你瞧,那家伙明明是个大老爷儿们,居然穿得那样花不楞登的,”而且还转开了话题。“我还以为……” 只溜去一眼,满儿便平板地说:“那是个女的,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纯真的大眼睛顿时圆鼓鼓的睁得更大了。“欵?是西贝货?你怎知地?” “因为我也扮过那样,只不过我没她穿得那样花俏而已。” “咦?真的呀?唔,我可是头一回儿瞧见呢!” “瞧你高兴的,难不成你喜欢那种姑娘?” 盯著那一头的眼立刻拉回来了。 “我哪儿有屁颠儿屁颠儿的?我这是新鲜,多瞧上两眼儿罢了。” “是喔!我脑袋都颠啦!”满儿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曾经认识过别个从京城里来的人,还好好向他讨教了一番,有时候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也听不懂潮州话呀!”金禄嘻嘻一笑。“听以我都用猜地。” “那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不怎办,反正他也听不懂我说啥。”金禄滑稽地挤挤眼。“碰上打劫的时候,这招最管用,‘对不起,俺听不懂你在说啥?’然後我就撒丫子颠了!” 满儿不禁失笑。“胡扯,真要碰上打劫,哪有那么简单就让你落跑了。” “不骗你,我真的……咦?”话说一半,金禄突然脸色微变地侧身避过湖畔那头的视线范围。 满儿微微一愣,忙往湖畔那边望去,瞧瞧是什么岔眼事令他变脸色……没有哇!不就是来来回回一大堆人,没人在打架,也没人在唱戏玩杂耍。 “怎么了?” “瞧见一张半熟脸儿,”金禄吐吐舌头。“我还没找到媳妇儿呢!可不想被他害得我到处奔命。” “可是……”满儿迟疑了下。“快过年了,你真不回去吗?” “不回去!”金禄断然道。“除非我找著媳妇儿。” “那要是在杭州这儿找不著呢?” “那就上苏州!” “苏州也找不著呢?” “继续往南找。” “若是怎么也找不著呢?” “那……那……那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十六哥,我……我……” “你逃婚了?” 八 “你胆子可真大啊!” “十六哥,你……拜托你不要摆这种脸色好不好?真的很可怕耶!” “那你要我如何?居然敢做出逃婚这种事儿,我摆这种睑色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你……你不能这么说呀!十六哥,是你不要,皇阿玛才丢给我的耶!那我……我也不想要啊!那位蒙古公王好凶悍喔!我不跑才怪!而且,人家指定要的是你耶!” “胡说,她与我素末谋面,怎会指定要我?” “她说她要皇上所有阿哥中,功夫最厉害的那个嘛!” “你的玩乐功夫最厉害,就是你了!” “那当然……咦?不对,十六哥,人家说的是武功啦!” “你就告诉她你最厉害不就得了?无论如何,皇阿玛要你娶你就娶,哪儿由得你挑三拣四的。” “既然十六哥这么说,为什么十六哥自个儿不要?十六哥都二十六岁了,早八百年前就该娶福晋了不是?” “……” “哈,我就知道十六哥没话说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又是干啥?” “苏杭多美女嘛!十六哥。” “你以为皇阿玛会让你娶个汉女?” “皇阿玛後宫里不也一大堆汉女。” “那是皇阿玛,你没那资格跟皇阿玛比。” “那……那……大不了让皇阿玛削我宗籍为庶人嘛!” “……好吧!既然你有这种决心,就随你了。” “谢谢,谢谢十六哥!那……十六哥,你不会……” “我有正事儿要办,没那精神管你的闲事儿!” “天恩浩荡,十六哥,天恩浩荡啊!” “不过记住,过年前得回去。” “是、是,年前我一定回京里去。” “还有,无论在哪儿,碰上了我得装作不认识,知道么?” “为什么,十六哥,是皇阿玛又差这你做什么事儿了么?” “这你不必管,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 “好嘛,不管就不管嘛!” “记住,咱们不相识,” “记住了,十六哥。” 正在收拾包袱的满儿再次被砰的一下开门声给吓了一大跳。 “柳姑娘,走啦、走啦!咱们上……咦?大清早儿的,你收拾什么包袱?” “我说金大少爷,下次麻烦你先敲个门好不好?这儿不是八大胡同,还由得你想进哪间房就进哪问房!”满儿没好气地说完,再低下头去继续绑包袱。“你不是怕被熟人瞧见吗?那当然是要赶紧离开罗!” “甭了!”金禄笑吟吟地摇摇食指。“我瞧见那家伙出城去了,所以咱们可以继续好好玩玩儿了。” “玩?”满儿双眉一扬。“你到底是来玩,还是来找老婆的?” 金禄拉开两边嘴角嘿嘿笑。“都有、都有,要找老婆也要玩儿。” 两眼往上飞,“这家伙真是好命耶!”满儿喃喃道。 “哪儿有?”金禄大声抗议。“我也很辛苦耶!还得自个儿出来找媳妇儿,我好可怜喔!” 可怜?! 满儿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真的摆出一脸怨妇样给她看,然後眨个眼,他又嘻开那张嫣红诱人的樱桃小嘴儿。 “走啦、走啦,咱们先搓早点去,我快饿死了啦!” 她想搓死他! 呃……再想一想,她也很饿了,还是先搓过早点後再搓死他好了, 之後,他们又在杭州逗留了好一段日子,金禄才郑而重之地宣布杭州没有他中意的媳妇儿,所以,他要移师到苏州去找美人儿。 “你的武功是打哪儿学来的?”吃食问,闲聊似的,金禄问起了这个问题。 这会儿,他们刚来到苏浙边境瓶山下的一座无名小镇,很平常的一座小镇,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吸引人之处,在这儿,纯粹只能打个尖而已,甚至连进食都仅有一家小小的、陈旧得教人有点恶心的小食肆? “武功?”两眼忽地闪出奕奕神采,得意之色立即浮现在满儿秀秀气气的脸蛋上,显得有些突兀和滑稽,“嘿嘿嘿!怎样,我的武功不赖吧?告诉你,我可是很辛苦才学来的哟!” 自离开金华之後,她一直以为很快就会碰上劫匪,因为金禄老是大而化之的不仅露财,也露金露银露珠宝,反正能露的他全露光啦!没想到直至他们离开杭州城那天,才很不车的碰上了一大票不长眼的劫匪,好像该来的劫匪全都说好了在那时候才一块儿出场亮相似的,而且,他们不仅要劫财,也要劫色。 当时,她立即施展出颇为自得的武功,可也满辛苦的才把那一班劫匪打得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因为她不但要分心保护金禄,而且对方的人数也实在太多了。 不过…… 九 “你不会也学过武功吧?”她狐疑地反问。 “别傻冒儿了,我怎会武功呢?”金禄哈哈大笑。“我的玩乐功夫倒是一流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说的也是,虽然当时她一直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她,因为每一回眼看著她即将躲不过对方的攻击之际,仿佛就有神明相助似的,她的刀便会自己挥过去砍倒对方,而她也只不过是跟著刀跑过去沾沾光而已,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可当时金禄明明也只是抱头蹲在一旁骇得发抖,就差没吓出一身尿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帮的忙呀! 嗯,说不定她的武功早已练到了“刀随意动”的最高深境界,自己却不知道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不禁更得意了。 “那倒是,像你这种富家太少爷自然不会想到要做学武那么辛苦的事,不过,我可是在八岁那年就跑到武馆里求他们收我为徒,以便……以便……”杀满人替娘亲报仇!“呃,反正我就是想学武,不过,他们不肯收我,因为……因为……”他们不收满人为徒。“呃!因为他们不收女徒弟。” 说太多谎了,赶紧啜口茶遮掩一下微赧的神色。 “其实,我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会武功的,可是他们都不肯教我,因为我是……呃,女孩子,”这倒是事实,因为柳家的武功只传子不传女。“可没想到连武馆也不肯收我。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收我,我不会自己偷学吗?” 她得意地眯了一下眼。“我外公他们练武是很秘密的,偷看不著,所以我就每天跑去武馆偷看他们练武,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多少会了一点儿,但都是很粗浅的手脚功夫而已。然後,也许是同情我,武馆里那位大我四岁的曹师兄才开始偷偷教我学武。”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逐渐泛出一抹奇特的异彩,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曹师兄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不仅把他所会的武功全传授给我,而且常常在我受委屈时安慰我。我及笄那年,他还……”唇畔悄悄逸出一丝甜蜜的笑容。“他还告诉我他喜欢我,当然,我也喜欢他……” 听到这儿,金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怱地掠过一抹阴驽。 “……所以在我被……”赶出家门。“呃,离家独立时,我头一个就想到去找他,可是他却说……”他不可能娶她,因为她是满人。“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甜蜜的笑容黯然消失。 然而,不过一怱儿,她蓦地又扬起了坚强的笑容。“不过幸好,我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到达那种非他不可的程度,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他了。” 是吗? 那晚三更过後,夜已深沉,金禄却仍静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怱地,他再次悄然起身出房,跟在一抹身影後头来到瓶山的树林里,在白日里奇峰青翠的苍苍郁林,此际在浓浓的合影下却显得阴森骇人。 隐身在巨石後,金禄依然默默注视著那抹身影在林问大哭大叫,顺便往某株倒楣的大树又踢又踹地出气——真不知那株大树惹著她哪里了? “混蛋曹玉奇,既然无心娶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如果真心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闲言闲语?我真的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是如何出生的,而只在意我这个人的人呀!” “但是……但是你却令我那么失望……就算我也不是喜欢你到非你不嫁的地步,可你是我唯一仅有的朋友啊!当你背叛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我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个真心对待我的朋友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大家要把所有的过错全归咎在我身上呢?” “……我也想要有个人能真心对待我,不在意我是汉人、满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他只在乎我这个人,真心爱慕我、眷恋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那么我也不会在意他是满人、汉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我也会真心真意对待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可是……” “我不配吗?我真的不配得到这样一个人吗?这样不公平,这样真的太不公平了啦……” 那样愤怒,又那样哀怨无奈的哭叫声在寒风夜雪中益发凄厉,金禄身形微动,仿佛想现身出去,却又在最後一刹那止住了, 他继续默默聆听著。 “……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愿意接纳我,我到底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呢……” 十 第三章 近两个月过去了,倘若在以往,叶丹凤如果超过十天半个月以上没联络她,满儿就会开始发慌,害怕叶丹凤决定放弃她、不要她了,如此一来,她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当然,她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叶丹凤不是真对她怀有多大的好意,只不过是看在她的半满半汉血统上,或许终有可以利用的一天而已。尽管如此,好歹在表面上她们是朋友,而藉由叶丹凤,那些双刀堂的兄弟姊妹们也可以算是她的朋友。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但这一回,她不仅不担心,甚至还希望叶丹凤不要太急著和她联络,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也许是时间过去得愈久,她愈觉得金禄才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或许是因为和金禄相处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令她舍不得轻易画下句点。 总之,她希望能与金禄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再多一点点就好了。 “怎么,苏州也找不到你要的美人?” 金禄打个哈哈。“苏州美人儿是不老少,可没一个能人我心坎儿里。” “那怎么办?” “咱们上江西去吧!”金禄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听说江西的姑娘也很不错哟!” 眉一揽,满儿狐疑地问:“你听谁说的?”她怎么没听说过? 金禄耸耸肩。“忘了。” 满儿哭笑不得。“是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我告诉你北地姑娘最娇小你信不信?” “别逗闷子了!”金禄嗤之以鼻地道。“我打小儿便住在京城里儿,见天儿瞧都瞧不出有哪位北地姑娘合适娇小那词儿。” “谁跟你开玩笑了?”满儿反驳。“你天天看都看不出哪位北地姑娘娇小,是因为你看到娇小的姑娘就认定她绝对不是北地姑娘,对吧?” 金禄眨眨眼。“说的也是。” “对吧、对吧!”才识赢两句,满儿忍不住又得意起来了。“告诉你,我就见过既娇小又温柔的北地姑娘。” 金禄抓抓脖子。“好吧,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就算是?” “好嘛,那就是嘛!” “什么就是嘛?这么勉强,那就不是罗?” “钦?”金禄呆住了。“我……我明明说是了,你干嘛掰我文儿嘛!” “谁在你话里找碴儿了?我是让你说话讲清楚点!”满儿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告诉你,讲话不清楚是很容易造成误会的,小误会还不要紧,倘若是大误会,哼哼!搞不好还得打上一架才能了事呢!” 恰恰好一刻钟後—— “柳姑娘,你干嘛跟那人打架?” “……” “因为你没把话讲清楚?” “……” “所以我说么,讲话要讲清楚,否则很容易造成误会的,若是小误会还不打紧,可要是大误会……” “金禄,你给我闭上你那张狗嘴!” 江西姑娘也很不错是吧? 好吧!那就上江西去。 可没想到他们正打算离开苏州之际,满儿却很不小心瞄见了叶丹凤留给她的暗号,懊恼之余,只好随便找个藉口再留两天,又托词离开金禄,不甚情愿地来到暗号所显示的地点寻找叶丹凤。 就在那烟波浩渺的太湖畔,她见到了阔别多时的叶丹凤。 “叶姊,对不起,我回去过了,但……” “我知道,情况如何我都明白,”叶丹凤露出安抚的笑容。“不过,那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已经找到一个最佳金主,只得他一个,就足够购买洋火器所需的金额了。” “欵?” 叶丹凤拍拍柳满儿的手。“哪!我找人去探听过了,那位金禄公子,他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金员外的独生子,身家丰厚到令人咋舌的程度,所以只要他愿意……” “等等,等等!”满儿有点不知所措。“你……你是说金禄?可……可是为什么找上他?” “我刚刚说了不是,他的身家够丰厚呀!”叶丹凤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可是他下会愿意的!”满儿脱口道。 十一 “我知道,金家可以说是倚靠满人才得以致富,不过有一点你不知道。这回金老爷为儿子安排的对象是一位旗人,因为满汉不能通婚,所以是要把儿子‘嫁’过去改入旗籍,金禄公子才会逃婚跑出来。” 满儿呆了呆。“他……讨厌满人?” “这……”叶丹凤踌躇了下。“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也或许他纯粹只是讨厌这种安排而已。” 满儿沉默片刻。 “所以?” “所以我们才……”叶丹凤扬起一抹神秘的微笑。“让你和他多相处一些时候,好让你们培养出感情来呀!” 秀气的柳眉悄悄蹙拢,“我不懂。”满儿闷闷地说。或者该说是不想懂,这样未免太卑鄙了一点吧? “真是的,怎么这种事还得明讲呢?”叶丹凤叹道。“他是出来找老婆的不是吗?你嫁给他不正好?待你们成亲之後,你就可以在枕边细语时设法说服他,两人一起参与双刀堂的入堂仪式,我想这应该不会太困难,他始终是汉人不是吗?” 满儿简直是目瞪口呆。“要……要我嫁给他?喂喂喂,他比我小耶!” “也不过小你一、两岁而已,有什么关系?” “可他还只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呀!”满儿更是大叫。 “他的身体不像小毛头,这就够了。”中用即可。 “但……但是我……”满儿咽了口唾沫。“我是满人,他不是讨厌满人吗?” “不,你是汉人!”叶丹凤重重地强调,“否则我们怎会让你加入双刀堂成为‘么仔’呢?” “是吗?”那为什么不早让她参加入堂仪式? “总之,我们是拿你当汉人看待,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 “但……但他……” “他会愿意的,”叶丹凤更是信心十足。“否则苏杭那么多美女,为何他一个也看不上眼,宁愿和你结伴同游呢?” “哪里是结伴同游,”满儿愤然反驳。“我是照顾他……” “满儿,别忘了你长久以来的愿望,难道在这即将达成的前一刻,你後悔了吗?” 满儿窒了窒。“我……我没有後悔,但我说了他不会愿意的,他……” “至少试试看问问?” 现在是怎样?她是鸭子,他们非得把她赶上架不可吗? “可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他……” “你讨厌他?” “不,我喜欢他!”满儿脱口道。“但并不是那种喜欢,我……” “既然喜欢他就行了,感情可以婚後再慢慢培养啊!” 满儿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珍禽异兽,跳下去死路一条,不跳下去虽然能活命,可一辈子就得被关在笼子里了。 “不过……不过……” “试试问问?” 满儿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嘴,又合上,这样重复好几次後,她终於无可奈何地投降了。 “让我考虑考虑。” 眸中狡芒一闪,“好啊!那你在这儿考虑考虑,我先回去了,”叶丹凤满脸奸猾的笑容,可惜沮丧得要死的满儿没注意到。“如果考虑有结果的话,我就在你下阳的客栈里等你。” 叶丹凤一离开,满儿便颓然坐下,就在水畔的大石上,扶著脑袋直叹气,实在不明白叶丹凤为何会想到这种烂之又烂的馊主意。 金禄绝不会答应的,他要的是美人啊! 可要是他一时脑筋没转好,答应了呢? 真要嫁给他吗? 唔……凭良心说,其实嫁给他也是不错的,起码他不会鄙视她,脾气又好,成天都笑咪咪的,虽然比她小,可也就因为如此,他才会特别听她这个“姊姊”的话。而且,原以为这辈子没有人敢娶她了,她又下屑作人家的小老婆,可倘若他真愿意娶她的话,她就不必再孤零零一个人了不是吗? 这样一想,叶丹凤的主意好像也不太烂、不太馊了。 不过,这种事情还真是不好开口问,倘若金禄不愿意的话,一个弄不好,双方都会很尴尬,或许会就这样破坏了彼此之间原有的和谐也说不定,她可不想这样。 嗯,看来这事最好选是再好好地研究研究过後再说吧! 十二 不料,她才刚回到客栈房里,正等在那儿的叶丹凤就告诉她,“我去问过金公子了,他一口就答应了!” 满儿呆了呆,蓦而尖声惊叫,“欵?他答应了?!!!” “没错,毫不犹豫。” 满儿不敢相信地瞪著叶丹凤好半天,才突然跑出房门冲进隔壁房里,一把揪起正在喝茶的金禄。 “你真的答应了?” 金禄垂眼瞄了一下湿淋淋的前襟,再抬眸对她咧嘴一笑。“我是答应了。” “为什么?”满儿更是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答应?” 金禄眨了眨眼。“你不愿意?” “现在是我在问你!” 幸好她比他矮上一个头还多,否则,她的泡泡口水一定会喷得他满脸。 金禄耸耸肩。“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让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娶进门的女人。” 这算什么回答? “可是……可是你不知道我是……我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金禄仍是笑吟吟。“你醉酒那晚便一古脑儿全都吐露出来了,可我觉得那实在是没啥大不了的,所以就没说出来,因为你自个儿很介意,不是么?” 没啥大不了的? 他说那没啥大不了的? 是吗?是吗?他……他觉得那实在没啥大不了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与金禄坦然的眼神对望片刻,满儿不自觉地晕开一脸感动的笑意。 是真的! 好,就冲著他这句话…… “我嫁给你!” 这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仅有的一个只重视她而不介意她血统的人,就算他只有五,六岁或五、六十岁,她都嫁了! 她发誓会好好疼爱她这个小丈夫的! 人圆月亦圆,中秋庆团圆。 赶在中秋前,叶丹凤软硬兼施地催著金禄和满儿成了亲,虽然时间上很仓卒,但金禄多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搞不好还能请得动神,所以,这场婚事仍办得风风光光的好不热闹。 只不过,叶丹凤没让金禄知道那些所谓柳满儿的亲戚朋友,竟然全都是双刀堂的帮众罢了。 令人纳罕的是,叶丹凤竟然安排他们住在昆山县淀山湖畔的一座城镇里,不大不小,不太热闹也不太僻静,说无聊也满无聊的。但是,金禄并没有任何怨言,似乎已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而无心顾及其他了。 “唔……唔……别吵……唔……别吵嘛……嗯……哎呀!叫你别吵啦……啊,讨厌啦!天快亮才让人家睡,现在又吵人家,你到底想怎样嘛!” 金禄一点回音也没有,兀自忙著埋头努力耕耘播种,致力於做人大业。 “唔……嗯……啊……算了,由……由你吧!” 自新婚夜那天开始,金禄便宛如终於得到渴望了许久的糖,整日里拚命地吃呀舔呀啃的,怎样都不腻。除此之外,平日里对她的态度也稍稍有点不同了。 “满儿,帮我穿衣服。” “是,夫君。” 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粉嫩细致的双颊因为志得意满而漾出红滥滥的色韵,乌溜溜的大眼睛洋溢著踌躇满志的光彩,小嘴儿勾著一抹沾沾自喜的笑容,看上去实在很可笑,也很可爱。 正因为如此,满儿也不想去违逆他那种有点嚣张的命令,只要稍微满足一下他的大男人心理,她就可以欣赏到他滑稽可爱的模样了,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 “桂花开得更多了么?” “几乎全开啦!” “那咱们待会儿摘桂花去,你做桂花雪饼给我吃!” 稍微停了一下为他穿上马褂的手,满儿瞟了他一下。 “金禄……” 可爱的脸孔怱地一板,金禄突然冒出一张非常滑稽的严肃表情。 “夫君。” 白眼一翻。“是,是,夫君,夫君。” 笑脸又咧开来了。“啥事儿?” “你……”又犹豫了下。“没想过要回去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等。” “等?”两眼不解地往上飘去。“等什么?” 十三 “当然是在等……”金禄神秘地笑了一下,一手抚向她的小腹。“这个。” “呃?” “只要你怀孕,爹就没辙了,因为爹只单生我一个儿,无论如何,他不会不要我的孩子。” 原来如此,难怪他这么拚老命。 不过,他一提到等,满儿就想到咋儿个叶丹凤对她说的话。 “你们都成亲快两个月了,你到底跟他提过了没有啊?” “我……我觉得还不是时候嘛!”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这……再多等一会儿吧!” “不能再等了,你应该知道双刀堂的入会仪式是与匕首会共同举行的,而且一年只有一次,就在下个月,错过这一回就得再等上一年,就算你愿意等,跟洋鬼子约定好的时间也不能等,所以你要尽快呀!” 尽快?怎么个尽快法? 这种事又不是吃点心,问他要不要吃?他不想吃的话就劝他吃,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不过,既然不能再等了,她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试试看罗! “金……呃,夫君。” “又啥事儿了?” “呃……我是想问你……”藉著为他拉整衣袍,满儿转到他身後边,顺便为他重新梳整辫子。“你会讨厌满人吗?”这种话面对面实在不好说。 “为啥这么问我?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在意你的……” “不是啦!我不是在说我啦!我是说……我是说……”到底该怎么说呢?算了,直接说了吧!“我是说,你对反清复明的组织有什么感想?”拐弯抹脚实在不是她擅长的说话方式。 “……很同情吧!” “同情?”梳子停了一下。“请解释。” “他们始终奋斗不懈,却一再遭到惨痛的失败,这不值得人同情吗?” “这样吗?”满儿仔细梳理他的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再问:“那……如果要你加入反清复明组织的话,你会如何?” 有好长一段时间,金禄都没有反应,长到满儿以为他站著睡著了。 “夫君?” “嗯?”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啊!”金禄慢吞吞地回过头来,唇畔是懊恼的苦笑。“倘若只是我一个人,也许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但是我还有家人啊!我不能不为他们著想,不能……连累他们,可这么一来,便显得我好自私,因为我只想到我自个儿,只想到我的家人,我……真的很自私,对么?” 见他那样苦恼,满儿不禁心疼地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想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在意,嗯?” “你只是随便问问?”金禄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这样抽不冷子一个这般严重的问题丢过来,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是我回答不,你马上就不要我了!” “别胡扯,”满儿白他一眼。“我都嫁给你了,怎会不要你呢?” “无论我加不加入,你都不会不要我?”金禄依然忐忑地问。 “绝对不会!”满儿斩钉截铁地誓言道。 又绽开明亮的笑容了,“太好了,这样我就不必再烦恼了。”金禄开心地说。 见他这种反应,满儿便决定不再跟他提这件事了,纵使她永远也无法正式加入双刀堂,她也不忍心再逼迫他了。 可是这天晚上,当她对叶丹凤详细报告事情经过和她的决定时,叶丹凤的回答竟然是—— “太好了!” “嗄?” “倘若一开始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要加入的话,我反倒会怀疑他,但是他没有。”叶丹凤满意地扬起一脸高兴的笑容。“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也有加入的意思,只是碍於担心会连累到家人,所以不敢随便答应。” “咦?有吗?”她怎么听不出来。 叶丹凤以“你真迟钝”的眼神瞥她一眼。 “他不是说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也许他就会毫不考虑的答应吗?” “啊,对喔!”满儿恍然道。 “所以说……” 十四 “要我去说服他?” “不,我来,你没有那种口才,而且……”叶丹凤斜眼瞄著柳满儿,“你也不忍心逼迫他,这样如何能说服他?”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他加入?只要他设法拿出银子来就可以了不是吗?” 闻言,叶丹凤注视满儿好半晌,才决定告诉她实话。“第一,因为火器不是买一回量就足够所需,所以,我们不只一次需要他拿出银子来。” “欵?不只一回?” “对,可能至少要四、五回以上。” 满儿傻住了。“那……那要多少银子呀?” “这个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哦!那第二呢?” “第二,因为双刀堂与匕首会一向是并立共存,有任何行动都必须经过双方会商後再进行。老实说,这样是很麻烦的,所以,临到真正要开始行动的时候,还是引选一个领导者出来,如果火器都是由双刀堂这边拿出银子来购买的话,自然表示我们堂主比匕首会会主更有能力。” 叶丹凤仔细地解释。“因此,我们需要金禄公子加入双刀堂,否则下回可能就是由匕首会去说服他再拿出银子来,甚至要他加入匕首会,如此一来,我们堂主就输人家一筹了。” 原来是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好吧!那就让你去说服他吧!不过,不能太强迫他喔!” 叶丹凤的确很有说服力,金禄终於答应了。 不过,她也费了不少功夫,因为担心会连累家人,所以起初金禄只肯拿银子出来,却不愿意加入双刀堂。可是叶丹凤很有耐心地用去整整七个时辰的口水,就差没吐血给他看了,好不容易终於让金禄点了头。 她很得意,也很兴奋,因为堂主给过她承诺,如果这件事成功的话,她将可以晋升为双刀堂的外八堂大爷了。 说什么反清复明,什么都还没个影儿,大家就抢著坐好位子,这样还有什么搞头呢? 掺杂在所有准备参加入会仪式的新丁们中,满儿与金禄手牵手东张西望看得瞠目结舌。 “天哪,这儿居然有路耶!” “没人带路就没路。”在前领路的叶丹凤回过头来笑道。“老实说,我走过好几趟才敢一个人上山,否则非迷路在山上不可!” 满儿终於明白为什么叶丹凤要安排他们住在淀山湖畔那儿了,因为双刀堂与匕首会的入会仪式就是在不远处的绰墩山分堂举行,隐藏在深山林内的浩大建筑,如果没有人带路,还真是雾煞煞。 也只有在这时候,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才会共聚一堂,表面上是偕同举行人会仪式,并做一番良性沟通,暗地里则是互相较劲,你一言招揽了多少英雄豪杰,我一句暗杀了多少满虏鹰犬,看看到底是哪边最有能力、最有资格膺选领导者的宝座。 如果这一回依然比不出来,就得赶紧回去发愤图强练练嘴皮子,明年再来施展舌功了。 “堂主与会主都会出现吗?” “那是当然,他们一向都是亲自王持入会仪式,而且……”叶丹凤压抑不住兴奋的笑容。“在入会仪式结束之後,也会顺道提升有功於堂内的兄弟姊妹。”譬如她。 “真的?”满儿惊叹。“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你都可以看到。” “哇!”满儿更兴奋了,她紧了紧与金禄相握的手。“金禄,等我们正式加入双刀堂之後,我们先回富阳县去一趟好不好?” 金禄好奇的大眼睛同样团团转个下停,“唔……好啊!”他漫不经心地回道。 一听,满儿更是开心得两张唇办合不拢来了。 “这回外公绝不会再赶我了!” 绰墩山分堂中的忠义堂里,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早已群聚一堂,双刀堂主与匕首会主正坐面对大门的两条漆木太师椅,其他人则分坐两旁,只待新丁们到达即可举行入会仪式了。 如同往常一般,大家三三两两各自闲聊,以打发等待的时间。 “我还是认为应该先设法解决清狗皇帝身边那个最危险、最可怕的人物,”匕首会会主老调重弹。“否则便会如同八年前一样,仅仅是一夕之间,所有的努力便告瓦解崩溃了。” 双刀堂堂主浓眉一蹙。“你是指康熙的十六阿哥?” “就是他,那个可怕的人!”匕首会会主咬牙切齿地说。“大家都以为是康熙讨厌他讨厌到把他赶到宫外去住,其实康熙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全是由他一手揽下的,所以康熙才会让他住到宫外的府邸去,不仅便於行动,也免於敌人疑窦,因为他是真真正正的狗奴才!” 双刀堂堂主环视两旁,发现大家都停止了闲聊,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们两人这边来了。 “嗯!那家伙确实是很可怕,传闻他是个血腥残暴的屠夫,几场对准喀尔的战事中,与他为敌的军队无一能幸免於惨死他剑下的命运,而且,听闻他最爱将敌人的身体一剑腰斩成两半,看敌人体内的肠脏肺腑曦哩哗啦流满地,听敌人爬来爬去哀嚎求救,这是他至高的享受。” 话尚未说完,众人已竟相乾呕起来了,险些把早餐全吐出来祭祖上地公。 “不过,陈会主,虽然这会儿在这里的人都是当年三合会的旧人,却只有你亲眼见过那个十六阿哥,所以我们还是不能理解,为何你会这般忌惮他?据我所知,十六阿哥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所以,八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罢了,能有多厉害?” 匕首会会主沉默片刻。 十五 “八年前,他就是大内第二局手了,但是毁了三合会的并不是他高绝的武功,而是他可怕的智谋与耐性。如果是分别袭击,三合会不可能毁灭得这么迅速彻底,可他却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策画卧底,然後在三合会最後一次举义起事时,乘机将三合会所有的首脑人物一举消灭殆尽,三合会就这样被他一手毁於一旦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双刀堂堂主有点不耐烦。“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现在坚持要求入堂的兄弟姊妹都必须要有堂内兄弟作保人,否则不接受入堂,这就是为了杜绝那种事再发生呀!” 又沉默了会儿,“这样没用的,没用的!”匕首会会主喃喃道。 “怎会没用?只要小心别让清拘混进来,自然便不会重蹈覆辙了。” “可是……你不懂,你……你完全不懂,这样……这样是不够的,绝对不够,因为……因为……”说到这儿,匕首会会长不由自主地开始激动了。“因为十六阿哥最恐怖的不是他的武功,也不是他的智谋,更不是他的耐性,而是他的……” “禀堂主,新丁们都已带到!” 一声传呼,打断了匕首会会主几近於恐惧的低吼,使他一惊回神,连忙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双刀堂堂主则皱眉收回诧异的目光,转向传令的弟子。 “各人红单都已准备好了?” “是,都已准备好了。” “好,那带他们进来吧!” 於是,几十个新丁陆续被引领进来,由於金禄的“身分”比较特别,叶丹凤便特意将他与满儿拉到最前面一排站定,准备第一个就让金禄先人堂,她的外八堂大爷宝座就坐定了。 至於金禄,则始终睁著一双纯真的大眼睛无邪地眨呀眨的,仿佛急待参与一项新鲜游戏的幼童,直自他的视线与匕首会会主狐疑的目光相对,他蓦然笑出一脸灿烂无比的欢愉。 “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么,大棒槌?” 正自满腹疑云的匕首会会主闻言骤然全身一震,手上茶杯喀锵一声落地,同时一个虎跃跳起来,一脸惊恐地好似想往後逃,却忘了身後便是椅子,於是一个踉呛又跌回椅子上,退无可退,只能往前笔直伸长手臂,抖得跟筛糠似的指住金禄,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粒大西瓜,却半响声音也出不来。 众人正自惊疑问,金禄更是笑吟吟地对匕首会会王顽皮地挤了挤眼。 “真好玩儿,不是么?与八年前同样的情况,八年後又重演了一回,你们还真是学不乖呀!” 终於发现不对了,双刀堂堂主唰的一下抽出双刀对准金禄怒喝。 “你到底是谁?” 声落,众人面色齐变,一连串锵锵锵声中,除了仍旧维持痴呆状的匕首会会主之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抽出亮晃晃的刀与匕首,并团团将金禄与满面惊惧之色,已然吓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满儿围住。 “我是谁?”金禄却仍是一派悠闲地探臂将满儿揽进自己怀里护住,并对匕首会会主说:“我是客人,不该由主人来介绍么?” 彷佛没听到似的,匕首会会主又呆了好半天之後,才徐徐放下手臂,满脸绝望地垂下脑袋, “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胤禄最恐怖的是他有一张……有一张天真童稚又纯洁无辜的娃娃脸,除非已知道他是谁,否则……否则没有任何人会对他起疑心。”他抖颤地低喃。 “当年……当年他十八岁,看上去却仅有十二岁上下,没有人会去怀疑一个十二岁的纯稚孩童,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三合会,在一夕之间便……”唇角一抽搐。“毁了三合会。” “如今……如今他二十六岁,看上去也只有……”他抬头,望住金禄,苦笑。“十六岁上下,仍然……”他再次绝望地低下脸。“没有任何人对他起疑心!” 两颗眼珠子不敢相信地瞪住金禄好半天,双刀堂堂主始骇然大叫,“你就是十六阿哥胤禄?!!!” 金禄——胤禄蓦起一阵高亢而狂肆的大笑,随著笑声,他的模样也变了,仍是那张娃娃脸,神情却恁般阴鸶狠毒,眼底更是冷漠寡绝,此刻绝不会再有人错认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纯真少年了。 笑声一止,他即振吭大吼,“塔布!乌尔泰!” 瞬间,数响炮轰,连声惨嚎,在硝灰尘雾中,门口两条人影乍现,并凌空越落在胤禄身前单膝跪地。 “塔布(乌尔泰)在!” “来了么?” “回爷您的话,火器营、健锐营一个不缺,并已团团包围住这儿。” 唇畔遽尔浮现一抹残佞的微笑,“很好!”胤禄揽住满儿的手臂倏紧,同时狠厉地咆哮,“斩尽杀绝,不留活口!”语毕,颐长的身躯蓦然腾空飞起,继而一个转折扑向忠义室外。 而自始至终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满儿,惊骇地窝在胤禄怀里,耳畔枪炮声、惨嚎声不绝於耳,仍旧不明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十六 第四章 十六爷府,就在内城祟元观前方不远,不是内城里最宽大宏伟的王府,也不是内城里最富丽堂皇的王府,甚至又小又寒酸得有点可怜,可十六爷府却是内城里被划分为最危险地带,最没有人胆敢轻易接近的府邸。 因为十六爷府内有位冷漠阴骛的十六阿哥。 因此,即使大家都知道这儿是十六阿哥府,可除了宫里的人之外,却鲜少有人知道十六阿哥长什么样子,因为没有人敢上这儿来交际应酬串门子,十六阿哥也从不上哪儿去交际应酬串门子。 除非你有权没事就往大内禁苑里跑,那么你就有可能见过十六阿哥一、两回,可也仅是见过而已,你还是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十六阿哥,因为众所周知,十六阿哥已是二十六“高龄”,谁会去注意一个十五、六岁的冷漠少年呢? 说到底,最可怜的莫过於驻守内城西直门的正红旗和驻守德胜门的正黄旗,因为十六爷府就在他们的驻守范围内,谁也不知道哪天出门买个菜或喝个茶,会霉星高照地去撞上十六阿哥,只要一个眼神使得不对或一个字眼儿说错了,保证他们到了阎王爷那儿,依然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不就是不长眼么? 此际,夜半三更,十六阿哥府内寝楼主寝室外,一条修长人影悄悄伫立於窗外,默默地注视著室内。 在昏暗的烛火下,床上有个少女正跪伏在被褥上握拳拚命捶打,一下子又高举双手愤怒地满天挥舞,嘴里叽哩咕噜的不晓得在咒骂些什么,看她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真教人担心她什么时候会忘形地吼得连九门提督都跑来抓贼了。 直至天蒙蒙亮,烛乾火亦灭,那少女好像终於发泄够了,始无力地地歪躺下去睡著了,窗外的人这才悄然进入寝室内,轻轻为少女盖上被褥,又凝视少女许久後才转身离去,回到寝楼前方的後宅书房内,静坐於书案後蹙眉沉思。 时间悄然流逝—— “爷,塔布告进。” 胤禄蓦然回神,转眼一瞧天色已大亮,这才发现自己整晚末睡,可却一点倦意也没有,是为了她么? “进来吧!” 塔布应声而入,并恭立在书案前。 “什么事?” “回爷,福晋说要见您了。” “四天了,她终於肯见我了么?”胤禄喃喃道,随即起身定出书房朝寝楼而去,塔布紧随在後,伺候在书房外的乌尔泰落在最後。 塔布与乌尔泰皆是胤禄的贴身护卫,两人不但外表大相迳庭,个性亦截然不同,白净瘦长的塔布灵活机警,魁梧威猛的乌尔泰沉默寡言,一般而言,胤禄使唤在身边的以塔布的机会较多,也可以说塔布较得胤禄的宠信。 待胤禄一进入寝室,塔布与鸟尔泰皆留步伺侯在外头,并细心地为胤禄关上房门。 胤禄悄无声息地来到凝望著窗外的满儿身後。“满儿。” “你……”满儿没有回转身,可仍听得出来她是咬著牙根说话的。“老实告诉我,一开始你就在和我作戏吗?” “是。” 双拳倏握,满儿又问:“也是一开始你就盯上了我?” “不,起初我是盯住叶丹凤。” “那么我是……”满儿的声音更愤怒了。“自投罗网?” “是。”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画?” “是。” “和我成亲也是?” “是。” “为了消灭双刀堂和匕首会?” “是。” 猝然回过身来,满儿勃然大怒地咆哮,“那为什么独独放过我?我也是双刀堂的一分子呀!’ 十七 胤禄冷静地俯视她。“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那只是你的计画,你并不是真心要娶我的!”满儿愤然反驳。 “在与你成亲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把你带回来了。”胤禄说得毫不犹豫。 黛眉骤而蹙拢,满儿不解地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 “我说过了,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让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娶进门的女人。” “可是满汉是不能通婚的,即使我有一半的满人血统,我也无法证明呀!” “那是我的问题。” 瞪住那张仍是年少稚嫩,却寡情冷然的面庞,满儿脱口道:“但我不想作十六阿哥的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你!”这样冷酷,这样残暴的男人不是她要嫁的人, “这才是我。” “我不要!”满儿大叫。“我是汉人,才不要作满人的妻子!”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不能再顾念你的汉族血统了,难道你不懂得出嫁从夫的道理么?” “从来没听说过!”满儿不假思索地说。谁像他这般无情无义!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出嫁从夫便是……” 任凭柳满儿如何暴怒咆哮,胤禄始终冷漠不改:相反的,他愈是无动於衷,柳满儿就益发狂怒。 “我死也不从!”太夸张了,居然给她讲起三从四德来了!“你最好放我走,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为双刀堂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胤禄注视她片刻,摇头。 “不,你不会,因为普天之下,能够真心接受你所有一切的人唯有我一个,而且你也无处可去了。” 满儿窒了窒,下一刻却更是气疯了。“我会!我一定会!”太可恶了,居然敢利用她这个最不堪的弱点! “是么?”胤禄凝住她的目光深沉得令人心颤。“好吧!倘若你真下得了手,我的命就给你吧!” 白眼一翻,满儿马上嗤之以鼻地哼给他听。 她会信他才叫有鬼,哪个白痴会这么自动自发地给人家杀! 可是…… 满儿望住胤禄,怎么也无法理解他为何会改变这么多? 她那天真纯稚的小丈夫呢?她那爱玩爱笑的夫君呢?她那满口可笑京腔京调的相公呢? 为何会变成眼前这个冷酷残佞的十六阿哥,这种无心无情无血无泪的冷面人? 更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又为什么一定要认定她?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因为他已经不是她的丈夫金禄,而是杀了数千百反清复明志士的冷血阿哥。虽然她嘴里叫嚣著说要杀他,可心里却明白得很,她怎么可能杀得了大内第一高手? 除非她是天下第一高手! 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想办法逃离这儿。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儿一辈子吗?” 胤禄凝视她片刻。 “倘若你能答应我绝不逃跑,也不准把我关在寝室外,你便是自由的。” 咦?不是吧!就这么简单? “可以,我答应你!”他骗了她那么多,为什么她不能骗他? 胤禄颔首,“好,你自由了。”话落,即转身离去,在门口,她听到他对门外那两个家伙吩咐,“以後任由福晋随意行动。” “是,爷。” 耶!就这样? 假的吧? 既错愕又狐疑地等待片刻後,满儿才试著把脑袋探出门外,意外地发现果真没有护卫守在门口了,可是那两个专责照料她的饮食,并且频频苦劝她换旗装、梳两把头的侍女却又来了。 十八 佟桂、玉桂,是这么叫来著。 “福晋,佟桂帮您梳头来了!” “福晋,玉桂为您换上旗装!” 哦,饶了她吧! 畅春园澹宁居内,康熙召见的仍是十六阿哥—— “听说你这回还顺道带了福晋回来?”康熙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绷得死紧,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揪出儿子的小辫子。 “儿臣是娶了福晋。”依然不甩老子那一套,胤禄冷漠地承认了。 康熙老眼一眯。“朕还听说她是叛逆组织的一分子?” “她不是,”胤禄平板地说。“她并没有参加入堂仪式。” “可是她正准备要参加!” “儿臣也是,皇阿玛要杀儿臣么?” “但……”康熙窒了窒。“好,不提这个,可她是个汉人,这总没错吧?” “满人。” “咦?” “满儿的父亲是满人。” “是满人?”康熙吃惊地低呼。“在旗的吗?” “不知道。” “欵?” “她母亲被满人强暴,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是谁。” 康熙顿时呆住了。“啊!”不知为何,总觉得儿子的眼神好像是在指责他就是凶手似的,怪的是,明明不是他,为何他会有点心虚?“那……那她母亲是汉人?” “是又如何?”胤禄淡淡地去一眼。“皇阿玛要跟儿臣提满汉不许通婚那一套么?” 康熙的老脸立刻沉了下去。“什么那一套?那是祖训!” “是吗?”唇角勾勒起嘲讽的线条。“那当年由孝庄太皇太后一手安排下嫁给吴应熊的和硕公主又该怎么说?若儿臣说的太远,皇阿玛不记得了,那么何妨说说现下皇阿玛後宫里的惠贵妃、勤嫔、陈贵人……” “够了!”康熙老羞成怒地喝叱。“她们是由八旗里挑选出来的,是旗人!” “汉军八旗是入关後收编的汉人军队。”胤禄冷冷地更正。 康熙张了张嘴,又合上,片刻後才近乎讨好地说:“可她是个民女啊!这样宗人府那边很难交代的,对不对?所以说……” “儿臣的额娘也是民女,是皇阿玛南巡时带回来的江南美女。”胤禄不仅声音冷,脸色更冷。“就因为额娘是汉人民女,所以她进宫将近三十多年,即使为皇阿玛生了三位阿哥,但在作了二十多年的贵人之後,却依然只能得到密嫔的册封,难道皇阿玛忘了吗?” 康熙沉默了,好半晌後,他才低低道:“十六阿哥是在埋怨朕吗?” “儿臣不敢。” 康熙轻轻叹息。“十六阿哥,你应该了解,朕是为了避免某些人的不满才不得不如此,可在朕册封过的二十一位嫔级以上后妃中,密嫔也是唯一的汉人民女,十六阿哥,朕已是对你额娘格外恩宠了。” 胤禄默不吭声,康熙只好再陪上笑脸。 “总之,你应该了解朕的为难之处,所以,朕建议你还是让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女人适为侧福晋即可,至於福晋,朕会替你……” “那就请皇阿玛削我宗籍,将我眨为庶人吧!”胤禄若无其事地打断康熙的自说自话。 “钦?那怎么可以?”康熙失声惊呼,这样不就好多戏码都开不了场了!“不行!绝对不行!” “既是不行,便请皇阿玛莫再计较满儿的身家背景。” “怎能不计较?”康熙喃喃道,试图作回光返照的最後挣扎。“她没有旗籍,又是汉姓,宗人府那边一定会……” “那就给她换个姓,叫她柳佳氏吧!” “咦?柳佳氏?”康熙啼笑皆非。“咱们……咱们旗人有这姓吗?” “咱们旗人原也没有陈佳氏、李佳氏、高佳氏、金佳氏……” “停!”康熙摆出一只手,已经无力再对抗儿子的顽固和那张刁嘴了。“柳佳氏就柳佳氏。” 见老子终於认输了,胤禄并无任何特别反应,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那么儿臣可以告退了?” “走吧!走吧!”等一下他要躲起来偷哭。 “儿臣告退。”倒退巨门外,胤禄正待转身,怱地又停住了。“皇阿玛……” “什么事?” “儿臣绝不娶阿敏济。” 康熙顿时呆住了,直至胤禄离去半晌後,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儿子聪明固然是很好,可是太聪明就不太妙了,因为…… “阿敏济坚持只要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嘛!” 入冬的京城,天儿已经冷得快结冰了,特别是在天刚亮的那一刻,即使在暖呼呼的被窝儿里,也忍不住要打哆嗦。 十九 半睡半醒间的满儿,基於生物求生本能,自动自发地依偎向散发无尽温暖热力的泉源,然後满足地叹息一声,贴在那热烫的肌肤上快乐的再次回到睡梦中。 片刻後,她始觉不对地猛然睁眼,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贴在胤禄怀里,忙不迭地马上退开,可打了个寒颤後,她立刻又更紧密地贴上去。 老天爷,真的好冷! 半晌後,两眼才悄悄往上瞟,藉著透窗而入的亮光,细细地打量胤禄。只有在这种时候,瞧不见他的冷漠,看不到他的无情,平静安详地安眠於睡梦中的他才像过去那个金禄。 老实说,她真的很厌恶自己,因为真让胤禄给说中了,即使她永远也无法忘却双刀堂与匕首会被剿灭那日,那惨怖的哀嚎、那凄厉的求救,即使她对他的愤怒怨怼有山那样高,有海那么深,但在她的脑海深处,仍然无法完全抹煞掉那个纯真可爱的金禄所留给她的印象。 长这么大,也只有金禄曾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他呢? 但是……但是他是满人,他杀了那么多汉人,她有责任要为那些可怜的牺牲者报仇呀!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苦笑。 她必须杀了这个唯一对她好,唯一不在意她是满人或汉人的男人,以便替那些完全不将她看在眼里,只会利用她的人报仇吗? 这世间的道理为何这般扭曲?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来想去也唯有那条路——逃离他身边,乌龟的壳再重也得背上这么一回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她试著出城绕了几回,证实果真没有人跟住她,所以,接下来她只要找个恰当的时问——譬如胤禄进宫里去过夜不回府,便可以多摸几样贵重的首饰藏在怀里——反正他又不戴首饰,再给他来个溜之大吉! 对,就这么办! “你在想什么?” 抽了口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满儿咳了好几下才没好气地骂道:“如果……咳咳……如果你想吓死人的话,乾脆直接一刀宰了我不更快!”话落,她再住上看去,不觉心口一寒。 老天,他根本没睁眼,也没看她,甚至连根头发也没动到,却那么敏锐地感受到她早已醒了,而且正在思考什么,拜托,不会连她在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吧? “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呼吸至少停顿了几十次,满儿差点尖叫给他听。 不会吧?他真的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当……当然没有忘,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来著?” 胤禄没有回答,唇畔却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满儿见了不禁打了个哆嗉,心头更是七上八下。 这个男人实在太可伯了,比传闻中更可怕! 她得赶紧逃,愈快愈好! 想要知道逃难的人是什么模样,只要噍瞧柳满儿此刻的模样就知道了。 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她又多捱了好些日子,直等到冬至过後,漫漫大雪将京城覆盖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这天,胤禄一大早就进宫里去了,午时後遣人回来通知他不回府过夜。 好不容易逮著机会,满儿便慌慌张张地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逃出内城,跑到南城帽子,冲向永定门,不料才刚踏出城门便一头撞上…… “惠舅舅?!” “满儿?!” 双方都很讶异。 “惠舅舅,你……你怎会跑到京城里来?” “我……”梆兆惠朝身边的中年人瞄了一下。“我是来找你的,满儿。” “欵?找我?”满儿惊喜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是外公要我回去吗?”她正愁无处可去呢! “这……也算是,不过……”柳兆惠左右看了一下。“这儿人多,满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满儿想了想。“到野三坡去吧!那儿有家小店满清静的,适合谈话。” 小店? 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砖瓦房,连块招牌也没有,这雪天里,门也关得紧紧的,倘若不识路,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一家店。幸好里面该有的吃食都有了,而且果真如柳满儿所说:清静,清静到除了他们这一桌客人以外,没半只小猫老鼠,连老板送上酒菜之後也不晓得钻到哪里去了。 二十 “惠舅舅,你不是要找我回去吗?” “唔……”柳兆惠迟疑了下。“还是让我先来问你吧!你是不是真嫁给十六阿哥了?” 瑟缩了下,满儿双眸心虚地往下掉。“惠……惠舅舅怎会知道?” “我怎会知道?”柳兆惠瞥向身旁的中年人,苦笑。“不是我怎会知道,是有人跑来咱们柳家,责怪爹养大了一个祸害,要爹为屈死在绰墩山上的志士冤魂负起责任。” 满儿两眼不觉跟著飘向中年人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中年人相当眼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喂喂!怎可以这样说?”她对中年人抗议。不必问,肯定是这家伙的问题,不过……“明明是双刀堂的人要我嫁给胤禄的耶!怎能怪到我身上,甚至外公身上去呢?”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知道的人不是都死在绰墩山上了吗? 柳兆惠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满儿,不管前情如何,人家眼里看到的是结果,所以爹要我来转告他的意思予你知道。” “外公的意思?”满儿又狐疑地觎向那个始终未曾出过声的中年人。“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啊,对了,淀山湖畔,中年人好像也住在附近,可当时他是一身樵夫的打扮,虽然从未曾打过招呼、交谈过话,但每天总会见他两回,一回是看他拎著斧头上山,一回是看他背著柴火下山。 难不成他是在监视她和金禄? 柳兆惠又与中年人互视一眼,而後深吸了口气。 “爹要你设法杀了十六阿哥,如此一来,爹便愿意接你回去团圆了。” 下巴瞬即掉到地上去,满儿顿时张口结舌地吓呆了。“要要要……要我杀杀杀……杀了胤胤胤……胤禄?!”她自己随便说说就算了,可现在居然真的有人要她去杀了胤禄,有没有搞错啊?他们以为她是谁呀? “对。” 还对呢!“天天天……天哪!”满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以为我是谁,天下第一高手吗?胤胤胤……胤禄是大内第一高手耶!我我我……我哪儿杀得了他呀!” “只要你愿意,一定找得到机会的。” “你你你……你们光用两片嘴皮子说当然容易,可下手的人是我耶!”满儿尖声抗议。“而且……而且他的警觉性更吓人,连看都不必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这样……这样我怎可能动得了手?” “你是不愿意冒险,还是下不了手?”中年人终於开口了,声音却沙哑阴沉得令人无法不讨厌。 满儿窒了窒,“我……定没办法下手,他太厉害了啦!” “我们并没有叫你跟他比武,而是要你下暗手,”中年人冷冷地说。“你是他的枕边人,绝对不可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下暗手,却要我这个女人去动手?”三月里的债最好马上还给对方。“是不愿意冒险,还是怕死?” 中年人睑色郁怒地一沉。 “不是我们不想自己动手,而是只有你的接近才能使他毫无戒心。”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毫无戒心?搞不好他对我七戒八戒戒最多呢!”就是这家伙最阴险了,明明监视著他们,不可能不清楚事情原委,这会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未免太狡猾了吧? “他放任你自由行动不是吗?” “那也只是代表他不是非常在意我是不是愿意留在他身边,如果我愿意是最好,若是我落跑了,他也是无所谓。” 满儿说得快又有力,却只得到中年人的诡异注目。 “十六阿哥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你是他第一个女人,你真以为他会任由你离开他吗?” 满儿呆了呆。“叹?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是个皇子阿哥耶!” “确实是如此,你只要在内城里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证实了。”中年人瞄著柳满儿的包袱。“所以,如果你想逃开他的话,不杀了他是逃不了的。” 满儿不由得愣了好半晌。 真的逃不掉吗?“可是……如果我逃得远一点儿,避得隐密一点……” “对,你大可以躲一辈子,然後让他继续杀那些不该死的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就好了,对吧?”中年人讥嘲道。 二十一 “但那是我……”话声蓦停,满儿倏地睁大了丹凤眼,来回扫著柳兆惠和中年人。“喂喂喂!你们……你们今天是来逼我的吗?不管我想不想做都非得去做不可吗?” “我们没有逼你,这是你应该做时事,因为你是汉人。”中年人大义凛然地告诉她。 “我是汉人?”满儿简直想大笑三声给他听。“在这之前,无论是跟前或背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外公、舅舅、舅妈、表兄弟姊妹,人人都骂我是满虏杂种,怎么现在我又变成扛著正字招牌的汉人了?” 这回轮到中年人语塞了。“那是……是……好吧!不说这个,我们说绰墩山那些死难同志,他们许多都与你熟识,难道你不应该为他们报仇吗?再想想,如同胤禄那般凶残嗜血的人,留他在世上便是祸害,将来又有多少汉人会因他而牺牲?” 又换回满儿哑口,默然了。 其实,她跟他们那些人才不熟呢!即使是叶丹凤,彼此间的关系也是相当现实的;然而,胤禄也的确是残忍地杀害了那许多人,而且往後也必定会杀害更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柳兆惠见状,赶紧乘胜追击。 “满儿,你知道胤禄两次对反清复明的组织斩尽杀绝,也知道他在战争中是如何残酷地屠杀敌人,但你可知道他也是雍王爷血滴子的统领?” 一听,满儿瞬间脸色大变。“血滴子?!”那种会“吃”人头的皮袋?! “没错,那清狗皇帝不仅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导致诸皇子阿哥竟相争储抢位,而且,面对皇子与朝臣之间乌烟瘴气的结党倾轧,都未能及时制止,反而一再的姑息包容,因此,各皇子的活动更形频繁大胆,甚至出现骇人听闻之举,这其中莫过於胤褆、胤耐、胤祯、胤禩与胤禵之间的争夺最为激烈无情。” 柳兆惠露出轻蔑不齿的脸色。“而胤禄不仅迫害汉人,更为胤祯统领血滴子以暗害胤祯的政敌异己,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满儿,你自己说,你真能任由如此冷酷歹毒的人活在这世上吗?” 可笑的是,血滴子本是江南八侠的徒弟白龙道人为了对付康熙而发明的一种血腥恐怖的武器,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可到头来却反被胤祯利用来对付兄弟,铲除异己。 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 满儿垂眸咬住下唇一声不出。为何她的心头愈来愈觉凄冷,又下雪了吗? “满儿,爹说了,如果你能为汉人除去胤禄,他不但会高举双臂欢迎你回柳家,更会以你为傲为荣,因为你做到了所有汉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也证明了你身上虽有一半满人血:心却全然是汉人的心。可若是你做不到的话,不但爹会更加唾弃你,甚至全天下所有的汉人都会唾弃你,因为你背叛了所有的汉人!” 她背叛了汉人? 她究竟是满人,还是汉人? 满儿依然不吭气。 柳兆惠与中年人默然相对片刻後,中年人突然探怀取出一柄式样奇特的扇子,雕纹格外细致精美,而且比一般扇子更宽更长。直至中年人将扇子“打开”,满儿才发觉那根本不是扇子,而是…… “一般人只知道双刀堂的信物是堂主身边的那两把金花办纹大刀,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双刀堂真正的信物是这两把孔雀碧玉刀,是上代三合会关女侠所遗留下来的遗物。” 中年人轻轻两下再将“扇子”回复原状,然後放在桌上推向满儿。 “就用这个为双刀堂死难的兄弟门人报仇吧!” 报仇?就凭她? “满儿,爹也等著你呢!” 等的是她?还是等她的结果? 见她始终毫无反应,中年人略一踌躇後便毅然道:“好吧!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些事实。胤禄的属下仍在严密追缉双刀堂与匕首会分散在各地的一千基层兄弟,以致他们四处流窜、无所适从,有不少人也因此被抓了,我本想召集他们暂时隐避到某处,可若是乱禄再次亲身出马的话,这回就真的会被一网打尽了!” 满儿不觉轻抽了口气。不……不会吧?又要再来一次集体大屠杀? “还有,满儿,这事连爹也不知道,其实我……”柳兆惠一咬牙。“我也早就是匕首会的兄弟了,所以,胤禄若是继续追查下去的话,恐怕连我也逃不掉了!” 猛然抬首,满儿惊骇地望定柳兆惠。 “惠舅舅?!” 柳兆惠苦笑。“是真的。” 满儿顿时整个儿傻住了。 她到底该怎么办? 静坐在梳妆枱前,满儿默默地自梳妆镜里看著身後的胤禄自行更衣准备上床,因为他知道再怎么命令她,她也不会再为他动根手指头了。 她究竟该不该杀他呢? 为了替双刀堂与匕首会报仇,也为了他冷血嗜杀的个性,以及他所犯下的那一桩桩血淋淋的大屠杀,更为了将来会被他杀害的牺牲者,还有她的舅舅,她的确应该杀他。可是…… 金禄曾经对她那么好,曾经是她唯一的朋友,曾经带给她一段充满欢笑的日子,即使是现在的胤禄,他原也可以任由她与那些双刀堂的兄弟们一块儿被杀害,或者随地乱丢放任她自生自灭,但他没有,他仍然将她视为妻子,不在意她的杂种血统,不在意她对他的敌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但这是他对她的好,她无法不承认。 为公,她应该杀他;为私,她不应该杀他。 她究竟该不该杀他呢? 更重要的是…… 二十二 她下不下得了手杀他呢? 那张娃娃脸仍是金禄,但那副冷漠的表情是胤禄,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习惯性小动作是金禄,但他散发出的那身凌厉气势是胤禄。 他是金禄,也是胤禄。 她下不下得了手呢? “胤禄。” “嗯?” “雍亲王的血滴子是你在统领的吗?” “是。” “你……很爱杀人?” “是。” 梳妆镜中,两人目光相对。 “如果我请你不要再杀人,不要再去铲除反清复明的志士,也不要再为雍亲王统领血滴子,你……”她的眼神注满了央求,她的声音更是流露出无尽哀恳。“可以听我的吗?” “不可能。”他的回答不轻下重,不疾不徐,却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无可改变的绝对性。 “那……”下唇轻啮,她又低低道。“如果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伤害他们,即使他们是反清复明的志士……” “不可能。” 牙根一紧。“如果是我最亲的亲人……” “不可能。” 她忍不住发火了。“难道一定要是你自己的亲人,你才……” “也不可能。” 满儿呆了呆。“连你自己的亲人都不行?那……那若是你的孩子……” “还是不可能。” “欵?!”她不觉失声尖叫。“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能放过一马?”天哪!他果真是如此冷酷到六亲不认吗? “该死的就该死,”他的神情始终保持一贯的冷漠淡然,既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即便是我的长辈、兄弟姊妹或儿女,只要我认为该死,我就杀,绝不容情。” 一声抽气,满儿的双眸骇然大睁。 即使是他的长辈、兄弟姊妹或儿女,他都不放过?! 不,他不是金禄,这个人绝对不是金禄,他是嗜血残暴的十六阿哥胤禄! 就在这一刹那,她终於认清了这个事实。 於是,她不再犹豫,紧紧抓住镜中的影像,看著他来到她身後攫住她双肩,顺著他的手势,她徐缓起身,并回过去与他面对面。 他开口欲待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玉桂的声音。 “爷?” 胤禄很自然地侧过睑去面向门,并开口问:“什么……!!”可话才问一半便猝尔中断,并闪电般收回两眼来盯住满儿。 “回爷,查总管要玉桂提醒您,後天儿是密妃娘娘的寿辰,您得准备著。” “知道了。”胤禄的声音就如同他的脸色与眼神一样,很平静。“你下去吧!顺便叫塔布来。” “是,爷。” 脚步声迅速远去,胤禄仍俯眸盯住睑色苍白的满儿,读取她眼底的痛苦、困惑、懊悔、无奈与不知所措。 “我……”满儿舔了舔唇办,沙哑地说:“必须这么做,可是我并没有忘了金禄对我的好,还有你对我的照顾,所以我会陪你。”反正她也逃不掉,即使逃掉了,也不见得会更好,因为除了金禄和胤禄,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她好了。 她正想退後,谁知那双攫住她两肩的手却更坚定的使她无法动弹,望著那丝缓缓自他唇角流下来的血,她心头一痛一紧,愈加挣扎著要退开。 天,让她先死吧!不要让她亲眼看著他死啊! “放开我,我说了我会陪你的,放开我呀!” 伹他不放,也不语,依然紧盯住她,盯得她愈来愈心慌。 不,不要这样看她,她从来没杀过人,都怪他最後说的那句话实在太过残酷无情,才使她愤然下了手,但她到底是如何下手的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知道一瞬间後,事情就结束了,同时,她也後悔了。 “放开我,我要……” “爷,塔布在。” “进来。”胤禄终於又开口了,嘴角溢出的血也更多了。 塔布应声推门进入,只一眼,便吓得差点没晕过去,“爷!”他惊叫,继而震怒地瞪向满儿,“你这个该死的贱女人!”他怒吼著冲过来,打算一掌将柳满儿活活劈死。 “住手!” 塔布及时停下挥出去的掌势,疑惑地转过眸来,“爷?”再一眼,他更是惊恐地扭头朝外大吼,“来人啊,叫太医,快叫太医呀!”顾不得惩罚凶手,他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胤禄。“爷,您请放手,塔布扶您到床上去躺著。” 胤禄的身形晃了晃,两手却仍旧紧抓住满儿不放。 “塔布,”他的声音也依然很平静。“替我保护福晋,不要让她伤害到自己,也不准任何人伤害到她,听懂么?”深邃的眼神毫不稍瞬地迎视满儿惊惧又困惑的目光。“发誓用你的生命保护她,不许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连一根寒毛都不许!” 塔布憎恨又不解地瞪住柳满儿。“可是,爷,是她……” “发誓。” “爷……” “发誓!” 塔布拉回眼来看著胤禄嘴里奔流出更多鲜血,不禁心慌意乱又无可奈何地跺了一下脚。 “塔布誓以生命护卫福晋!”他不甘心地发下了誓言。 “很好。” 胤禄眸底浮现满意的神韵,而後松开了手,倒下,满儿惊恐地瞪著他胸前那两支直没入柄的刀把。 她到底做了什么? “太医,爷的伤势如何?” “十六阿哥的伤势很严重,两刀俱都已深入内腑,非常危险,但最糟糕的是刀上淬了毒,这种毒卑职没见过,只能暂时压制,却无能解毒,倘若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内找不出解毒方法的话,届时,即使十六阿哥的伤势能脱离危险,恐怕也是……” “该死的女人!”塔布恨恨地道。 “卑职先告退,卑职要去找其他同僚,有位徐太医对毒物这方面很有研究,卑职以为他应该有办法。” “那还不快去!”塔布低吼,太医急忙转身要离去,怱地又想起什么似地唤住太医。“等等!” 太医扭回头来。“是?” “你……”怱又收口,塔布欲言又止地咬了咬牙。“不,没事,你快去吧!” 没错,堂堂皇子阿哥被刺杀这般严重的事,太医绝不敢不禀告皇上,而他则不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这是那个女人罪有应得,她别妄想伤害了爷还能逍遥法外! 当然,这也不能算是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会护卫福晋,但若是当今圣上要抓人的话,凭他一个小小的阿哥府侍卫,哪有辙,对吧? 为什么? 胤禄为什么要保护她? 她要杀他呀!他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而且,那张童稚纯真的脸上甚至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她看不出他深黝如瀚海般的眼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的神情很平静,声音更平静,仿佛他天天都嘛这样挨上一、两刀,比吃饭还稀松平常。 她不明白,真的下明白! “福晋,皇上派大内侍卫来‘请’您了。 是么? 那就来吧! 不为胤禄,只为金禄,她要陪金禄………… 她到底做了什么? 二十三 第五章 ……我也想要有个人能真心对待我,不在意我是汉人、满人或什么乱七八糟人,他只在乎我这个人,真心爱慕我、眷恋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那么我也不会在意他是满人、汉人或什么乱七八糟人,我也会真心去对待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听到满儿的悲怆哭叫声,悄悄灼痛了他从未有过任何感受的心,波动起一股陌生的情怀,牵动他的心,撕扯他的魂,令人战栗、教人不安,直至那情怀震荡了他整个人,超脱出他所能控制的界线,终於使他下定决心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计任何代价…… “爷?” 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胤禄感觉颇奇异,好像有人从另一个世界呼唤他似的,然而紧跟著,却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痛楚迅速淹没了他,使他几乎又失去了知觉。他急促喘息苦,咬牙硬撑过这阵痉挛似的剠痛,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稍後,他始吃力地撑起眼皮子,第一个感觉是虚弱,虚弱到他不想再继续撑开眼了;但他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所以,他强行睁开了眼,头一眼人目的便是塔布忧虑的脸,然而,他最想问的是…… “福……福晋呢?” 愣了一愣,担忧的眼神立刻心虚地挪开了,“福晋?呃……她……她……”塔布呐呐道。“福晋她……她……” 胤禄立刻知道有什么不对了。“说!” 塔布震了震,头儿低低垂下。“皇上派大内侍卫把福晋抓到天牢里去了。” 无神的两眼怱地射出两道犀利的威棱,“你、说、什、么?”胤禄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下巴几乎贴在胸前, “福晋……福晋被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抓到天牢里去了。”塔布的声音更低。“可这也不能怪塔布啊!是……是皇上的旨意嘛!” 胸口沉重地喘了好几喘,“你……你滚开!”胤禄低弱地怒暍。 猛然抬头,塔布惊惶地望住胤禄。“爷?” “滚、开!” 眼见胤禄狂怒的神情,塔布不禁骇得慌慌张张跳开。 “爷……爷……” 不再多看他一眼,胤禄迳自转注守候在床尾的人。“乌……乌尔泰!” 身躯高大魁梧得像座小山,个性却笃实稳重又异常沉默寡言的乌尔泰急忙趋步上前。“爷?” “扶……扶我起来!” 明知胤禄不宜妄动,但只知服从上命的乌尔泰仍小心翼翼地扶著胤禄坐起来。可仅仅是如此而已,胤禄便已全身瘫在乌尔泰怀里拚命吸气,险些又晕厥了过去。好半天後,他才又下达另一个指令。 “扶我……下床!” “可是爷,”眼看乌尔泰真的要扶胤禄下床,塔布在一旁急得直跳脚。“您不能下床呀!” 但没人理会他。 “乌尔泰,去……去叫人准备……轿子……我要到……天牢!” 两天了。 她真恨这种等待,为什么不乾脆将她就地正法就行了? 反正她也不怕死,更不想逃出去,逃出去又能怎样? 如今在那些汉人眼里,她是比以前更不堪了,不但有满人血统,还嫁过满人,以往都没有人肯接纳她了,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除了金禄和胤禄,这世上还有谁能不在意这一切而对她好呢? 没有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管她是汉人或满人,只要有金禄和胤禄曾对她好过就够了。 所以,她并不是怕死,而是待在这儿愈久,她就愈想念金禄,真希望时光能倒退回到那时候,当时她并不知道那将会是她生命中唯一仅有的快乐时光,否则她一定会更珍惜的。 纵然金禄欺骗了她,但在那段日子里,即使当时没什么特别感受,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她确实真好,特别是新婚後那两个月里,她真的很快乐,觉得自己终於有所归属的感觉真的很好。 甚王是胤禄也可以说是对她难以置信的好,对於一个杂种叛逆而言,能够成为一个堂堂亲王福晋,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特别是如他那般嗜杀的人,不仅放她一马,还携同她回来享尽荣华富贵,这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就是这样带她回来了,就是这样让她在一夕之间登上作梦也想像不到的尊贵宝座,不在意是否会有任何人反对。 这样的对待,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但人类总是喜欢做一些懊悔的事,就如此刻……她根本不想杀胤禄的,可是……唉,人类真是矛盾啊! 依照她的本意,实在是很想不顾其他人死活,自己过得好就够了,可是在那一刻,在她察觉他毕竟是嗜血残酷的胤禄的那一刻,她竟然会认为自己必须为汉人除去这个祸害…… 这真是太可笑了!排拒她的是那些汉人,对她好的是这个满人,为什么她必须为排拒她的汉人除去对她好的满人? 是了,是那曾经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她脑海中的观念——她是汉人,无论如何,她要作汉人。 因为她娘亲,因为她外公,因为她的亲人,所以她必须是汉人。 二十四 可愈是回想,她愈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实在很可笑,为何要那般执著於分出自己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呢?如果两边都没有人要她,大不了孤独一辈子,总比现在这样懊悔痛苦来得好吧? 可若是没有此刻的痛苦,她又怎会去正视过去的自己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後再一次露出那种坚强勇敢的笑容。 算了,做都做了,已经来不及後悔了,现在她只希望胤禄能稍微等她一等,或许在地府里,胤禄也是金禄,那么她就可以和金禄一起寻回过去那段日子的快乐,这样不是更好吗? 於是,躺上污秽的草席,满儿轻轻合上了眼,决定勇敢地等候最後一刻的来临,是的,她会跟过去一样那么勇敢坚强的熬过这一刻。 可是不过一会儿,自她紧闭的双唇中便突然逸出禁不住的哽咽。 呜呜~~她好想他喔!真的好想好想他喔!为什么胤禄不能永远是金禄呢?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呢?为什么她必须去伤害唯一对她好的人呢?为什么上天总是对她这么不公平呢?呜呜~~她真的好想好想金禄啊! 她究竟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去找他呢? “快,快,快派人去通知皇上,除了皇上,没有人能够压制得住那个人啊!” “人已经去了,可是皇上这会儿正在南书房召见大臣,不是那么快就能赶到的呀!” “完了!完了!这下该怎么办?怎么办?皇上特别下过旨意,这个犯人要加意看守,甚至还派了十位大内侍卫在外面守著,这会儿若失了人犯,咱们的脑袋肯定不保了!” “呜呜~~我才刚娶老婆啊!早知道连小老婆也一块儿娶了!” 居然有人哭得此她还凄惨! 满儿不觉诧异地止住哽咽回过头去,这一看,更是惊讶无比。 这些天牢的狱卒守卫们一向都嚣张得要死,何曾见过他们出现这般惊恐慌张的反应,简直就像是有人要来劫狱似的。 咦?真的好像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热闹场景谁都想看,能幸灾乐祸一下更不错。 满儿迅速抹去泪水,并起身攀在牢栏上——如同其他牢笼里的犯人一样,好几双眼睛一块儿看著牢栏外那些天牢守卫们如临大敌般围成半圈,手中的刀子虽然挥过来比过去,可是两只脚还是拚命往後退。 到底是谁来了? 很快的,那十位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也退进来了,每个人的脸上同样惶恐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後,逼得所有侍卫牢卒无力抗拒直往後退的人终於进来了,一看清那人的模样,满儿不禁失声惊喘。 “胤禄?!”难怪那些大内侍卫也没辙,胤禄好歹也是个皇子阿哥呀! 她一直以为他死了!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也跟死了没差多少。 只见胤禄整个人几乎全挂在乌尔泰身上,满脸未修剪的胡碴子,眸眶深陷,眼下一片乾枯乌黑,泛白的唇办不断吐出粗重的喘息,气色此死人更灰败可怖,松脱出发辫的发丝飘拂在脸庞上,更显得神态凄厉无比。 这会儿他不只不像十五、六岁,乍看之下连五、六十岁都有了! “放了……放了十六爷……十六爷我的……福晋!”他的语音低弱但坚决,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强行逼迫自己努力凝聚意识,集中目光焦点,却还是瞧不见就在他前头不远的妻子。 “爷,属下瞧见福晋了,她就在那儿。”乌尔泰低声告诉主子。 闻言,胤禄立刻提起右手的宝剑指住大内侍卫,“放了十六爷我……我的福晋……否……否则……”话还没说完,宝剑就无力地往下掉,人也跟著油尽灯枯地瘫了,幸好乌尔泰及时双手一抄将他横托起来。 艰卒地喘了好一会儿,胤禄才又断断续绩地命令,“乌尔泰,把……把我放到地……地上,替我……替我救回……福晋。” 低应一声,乌尔泰正待将胤禄放到地上,紧随在後的塔布已然大步抢上前来。 “乌尔泰,照顾爷,我来救福晋!”塔布知道他已经失去胤禄的信任了,如果想再找回来,他非得救回福晋不可。 “爷,请放心,塔布拚著这条命不要,也会救回福晋的!” 轿子里,满儿抱著半昏迷的胤禄,双颊上缀满了无法抑止的泪水,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拚命救她?有什么道理他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在绰墩山上他放过她,她下明白为什么,或许是看在曾经共同旅行过那段时间的情分上。 带她回来给予福晋的身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同情她处在满汉夹缝中的困扰,刚好他又缺个老婆,既然已经成亲了,也觉得她还满好“用”的,那就凑合著继续“用”吧! 可是,她已经亲手杀他了,他为什么还要塔布发誓非得保护她不可?她该拿什么理由来解释他这种不合道理的举动? 他自己都生死末卜了,还要拖著老命到天牢里来救她,这更是离谱得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他竟然会做出这等蠢事! 她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但是,居然有人肯为她这么做,怎能不让她感动满怀,山头酸涩到无法自己呢? 普天下就只有他一人啊! 二十五 “福晋,阿哥府到了。” “啊!那还不赶快把爷送回床上去。” 不用太多人,只乌尔泰一人就足够了,仿佛抱著小娃娃似的,他轻轻松松的双手一托,就托起胤禄的身躯直接送回寝楼去。 没想到始终处於半昏迷状态的胤禄一被送上床,紧闭的双眼就突然打开了。 “满儿?” “我在,胤禄,我在这里。”知道他看不清楚,满儿赶忙凑到他眼前去。 “到……到床上来……”他摸著床里侧说。“快!” “咦?到床上去?可是……” “快!” 这实在是道很奇怪的命令,可是见他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满儿连忙顺从他的意愿从他的身上爬过去坐在床里侧。 “好好好,我上来了,你不要激动,睡一下好吗?” 胤禄没理她,兀自下另一道命令。 “塔布,把……把我的剑……拿来!” 塔布立刻欢天喜地的应喏一声,赶忙跑去拿剑。他终於又得回王爷的信任了! 欵?剑?他要剑干嘛?杀她吗? 然剑尚未拿来,满儿就知道为什么了。 冷不防地,在没有任何预警之下,一大群大内御前侍卫便涌进寝室里来了。 胤禄一见,即硬撑起自己的身子怒喝。“大胆!奇善,这是……十六爷我的寝楼,你……你们竟敢随意……乱闯,不怕我……一剑砍了你们么?”看他摇摇晃晃的,满儿赶紧靠上前去让胤禄倚在她怀里。 带头的侍卫班领奇善一见胤禄冒火了,忙趋前哈腰陪笑脸。 “卑职见过十六爷,恕卑职斗胆,卑职等是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 “捉拿什么?”胤禄喘著气。“捉拿十六爷我的……福晋么?” “十六爷……”奇善为难地扯出苦笑。“卑职等奉有圣意呀!” “好!”自塔布手上接来宝剑,剑尖对准了奇善,胤禄挺身冷笑。“那你就……先上,十六爷我……我第一个先……砍了你!” 骇得慌忙退後两步,奇善双手乱摇。“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唉,皇上就爱做这种事,随便两句话下来,既要他捉拿逃犯,又要他不准伤了十六阿哥,这样他怎么办事呢? “不敢就……”宝剑垂下了,胤禄又无力地靠回满儿身上。“给我滚!” 他是不敢,可是他也不能滚呀! 奇善的苦笑益发可怜。“十六爷,卑职不能走啊,因为……” “皇阿玛?!”胤禄盯住奇善身後惊讶地低喃。他虽是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长相,可只有皇帝能穿金黄色龙袍,这连想都不用想。 奇善一惊回身,单膝跪地。“卑职等参见皇上!” 果然是康熙亲自赶来了,他看看胤禄,再望向胤禄身後的满儿,摇摇头。 “你们都出去吧!” 奇善“喳!”地一声领著众侍卫退出寝室外,塔布与乌尔泰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出去了。 康熙近到床前来,目注胤禄,眼光痛惜不舍。 “你看看你现下这个样子,真是……你到底想怎样?” “皇……皇阿玛,”胤禄吃力地想坐正却无能为力,“满儿是……是儿臣的福晋。” 康熙颔首。“没错,她是你的福晋,可也是刺杀你的犯人。” “是……是儿臣自己愿……愿意让她杀的。” 康熙眉一皱。“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活腻味儿了么?” “无论如何,儿臣……”胤禄努力提著气让自己不要昏过去。“儿臣绝不会让……让任何人……伤害她!” 康熙冷哼。“如果朕一定要杀她呢?” “皇阿玛若……若一定要杀她,就……就请先杀了儿……儿臣!” 闻言,康熙双眼不可思议地猛睁,凝住胤禄好半晌後,始将目光徐徐移向他身後的满儿,一眼便注意到她眸中的惊愕、感动、懊悔与愧疚,於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随便你吧!幸好朕早有预感,一早儿便将这件事儿给压了下来,故而知道的人并不多,朕只要‘封住’几张嘴巴就行了。”他咕哝著转身离开,一出寝室,便赶著那些大内侍卫们回去。 “走吧,走吧!刺杀十六阿哥的逃犯已经被十六阿哥自己‘杀死’了。” 胤禄这才虚脱地瘫在满儿怀里,连一根头发也动不了了。 满儿赶紧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回床上,再温柔地为他盖好被子,这时,甫进寝室来的塔布与乌尔泰又马上被赶出去了。 “你们……出去。” “爷?!”塔布无法信任地瞟了一下满儿,再望住胤禄。“可是……” “出去!”胤禄哑著嗓子,有气无力地怒喝。“把门……关上!” 塔市张着嘴犹待说什么,却彼鸟尔秦一把硬拖了出去,房门轻轻阖上,还可以听见塔布在外面怒骂乌尔泰的声音。 “满儿……” 温柔地凝视著那张灰白憔悴,却依然冷漠如昔的脸庞,满儿低问:“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胤禄合眼休息了一下,睁开。“这两天,你……准备一下。” 满儿微微一愣。“准备什么?” “离开……这儿,离……离开京城。”说完,胤禄再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 “离开京城?”满儿愕然重复。“为什么?”他不要她了吗? “因为……”胤禄低低道。“皇阿玛并……并不知道刀上的毒,倘……倘若没有解药,太……太医是解不了的,因此……因此他才会饶过你,可是一……一旦我毒发身亡,皇……旦阿玛便绝不……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了,所以……”他喘了几下。“所以我必须先……先把你送离……离开京城。” 满儿呆了呆。“可是你……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解药?”虽然她没有,事实上,她也是在太医检视出刀上有毒之後才知道刀有毒,可是他至少该问一下啊! 胤禄仍然闭著眼。“你要我死……不是么?” 呃? 满儿先是困惑地愣了一下,继而不敢置信地瞠大双瞳,更张大了嘴,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他说什么? 因为她要他死,所以……所以他愿意死吗?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是那种意思,一定是她误解了,一定是! 他徐徐睁眼,盯住她,“你要我死……不是么?”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深沉冷凝。“我……我说过,如果……如果你真下……下得了手,我……我这条命就……给你……” 宛如焦雷轰顶,满儿不禁瞳眸震惊,心神俱颤地窒息了。 他……他是说真的? 她要他死,所以他就……死?! 他愿意死? 为她? “你是说你……你愿意为我……”她的声音泛著微微的颤抖。“为我死?”不可能!不可能! “是。”一如以往,他的回答能有多简洁就多简洁。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一声抽搐般的哽咽逸出檀口,热雾迅速盈满眸眶,满儿泪眼婆娑满心战栗,却仍不信地紧紧凝睇住胤禄。 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漠然的、毫不在意的,唯有那双冷凝的眼底深处燃烧著一把炽火,一把不惜将他自己烧成灰烬的熊熊炽火! 天哪,是真的!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金禄,不是胤禄,就是这个男人,他是真心诚意:心甘情愿为她死呀! 更多的泪珠儿争先恐後地往下掉落,轻颤的手哆嗦著伸出去捧住他的脸,满儿啜泣地贴上自己的娇靥。 “胤禄,胤禄,对不起,对不起啊!” 在这一瞬间,她终於了解了,金禄的明朗快活令她喜爱,念念不忘:胤禄的嗜血残佞教她厌恶,难以接受:可是这个男人,却以他的冷酷无情如此深刻地震撼了她的灵魂,顷刻间便完完全全夺去了她的芳心。 为了她,他对他自己也是这般冷酷无情呀! 二十六 第六章 无论是在哪种年头里,天桥都是个龙蛇混杂之处,因为这儿是百艺杂陈之所,举凡吃喝玩乐,甚至偷盗拐骗无所不包,再加上个温柔乡八大胡同,要是哪天下小心在这儿撞到个钦命要犯也是不奇怪的。 柳兆惠和他那位反清复明的同伴便是躲在这儿摆摊算命,以等待满儿的“好消息”。 “我要看面相。” 只一眼,柳兆惠即迅速起身住他暂居的小屋走去,连摊子都下要了,而看相的客人也默默的跟随在他後头。 片刻後—— 小屋内,中年人眼色阴郁地目注看相的客人——满儿。 “为什么还不动手?” “喂!拜托,不过才三天而已,你以为机会这么好撞的吗?”满儿没好气地说。“不过,这会儿不是找不找得到机会的问题,而是这个……”探怀取出孔雀碧玉“扇”,同样放在桌上推向中年人。“我拔不出刀来!” 中年人一愣,“怎么可能?”立刻抓来“扇子”要“拔刀”给她看看。“我不是教过你要……咦?怎么……”低下头,他开始认真地那边摸摸,这边敲敲,用力拔,努力推…… “我来试试看!”见中年人都弄出满头大汗了来却还弄下开,柳兆惠忍不住抢过来换他这边摸摸,那边敲敲。“嗯!或许是这边卡住了……咦,真的……啊!拔出来了……欵?啊,对不起、对不起!” 只听得一声惊呼,原来是柳兆惠太使力抽刀,所以刀一拔出来便收下住势不小心割伤了中年人,中年人瞬即脸色大变,不先止血包扎,反而立刻探怀取出一罐小瓷瓶,慌慌张张地倒出三颗药丸,就在他仰首吞药的当儿,冷不防地,满儿蓦然抢出手去攫来药瓶,一手朝他们脸上挥去一把灰雾,然後转身就跑。 “满儿?!” 充耳不闻,满儿一跑出小屋,便埋头飞奔向人群,一眨眼就钻人人群里不见了。但是,她知道这样还是逃不掉,那把灰雾挡下了他们多久,不过,她原就没打算能逃脱,她只要求一点时间就足够了。 在闹区里的寺庙前总是会有一些大小乞丐,那就是她的目标——万明寺。 自满儿得到自由跑到外城来的第一天,她就认识了在万明寺前的一个十二岁小乞丐小七,两人的身世极为相似,俱是满汉杂种,不同的是她娘亲是被强暴,而小七的娘亲却是被抛弃,由於同病相怜、臭味相投,两人很快便成为好朋友,满儿只要一出内城,就必定去找小七。 “小七!” “啊!满儿柹,你来……啊!”招呼还没打完,小七便被拖进万明寺内了。 在万明寺正殿後的阴暗院落里,满儿手脚慌乱地把那瓶解药、恪亲王府的侍卫腰牌,以及胤禄在杭州买给她的一朵珠花一古脑儿全塞进小七手里。 “一辈子一次,小七,你要帮我,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一个时辰後,小七已然低头站在十六阿哥的床杨前。 “……所以满儿姊叫小七拿侍卫腰牌和她的珠花作凭证,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进内城里来见金爷,并把这个交给金爷。”他自怀里掏出那瓶药交给带他进内城里来的塔布。 “原来……她是替我拿解药去了。”床上的人呢喃。 虚弱沙哑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头子,小七忍不住两眼往前偷瞄了一下,可是那什么劳什子金爷躺在床上,还有床帷纱幔深垂,除了床上确实躺著个人之外,小七啥也瞧不清楚。 “满儿姊还要小七务必转告金爷一句话……” “什么话?” “满儿姊说她不要金爷死,所以金爷绝对不能死!” “是么,她不要我死了么?”孱弱的声音喃喃道。“奸吧!既然她不要我死,那我就绝不能死。塔布,把解药给我。” 塔布马上倒出一颗解药…… “三颗,”小七赶紧追加补充。“满儿姊说要三颗。” 塔布忙多倒出两颗,连同原先的那颗与一杯茶交给床上的人, 吃下解药後,床上的人又问:“满儿呢?她现在又在哪儿?” “满儿姊为了让小七安全离开,便现身去引开追她的人,可是追她的人好像很厉害,一下子就追上满儿姊了,那人大骂满儿姊是叛徒,是满虏走狗,甩了满儿姊一巴掌後就把满儿姊捉去了。” “什么?”透过纱幔,小七隐约可以瞧见躺在床上的人猛然挺起了半身,“他竟敢打……打满儿!”并且一时激动得捂住胸口喘息不已。 “爷请息怒,”塔布忙上前低声央求。“属下一定会设法救出福晋的。” 福晋?! 二十七 小七惊讶地拚命眨眼。满儿姊会是这个老头子的福晋? “不必……”床上的人又无力地躺回去了。“我会自……自个儿救她。” 这个快断气的老头子居然要自个儿救满儿姊?小七不禁暗里翻了一下白眼。老头子还是哪儿好睡哪儿睡去吧! “小七。” “小七在。” “你知道是谁……抓去满儿吗?” “不知道,不过小七有把握可以问得到。”他可是天桥的地头蛇耶!要是有什么查不到,他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吗? “那就交给你了。’ “好,没问题,”小七自信满满地猛拍胸脯。“三天之内一定会有消息!” 愈热闹的城市乞丐愈多,所以不用太久,隔儿晌午小七便得到消息了。 小七挥挥手向另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道谢,转个身对塔布说:“一个是匕首会的人,一个是双刀堂的人,他们今儿一大清早儿就抓著满儿姊出城去了,城外好像还有人接应他们。虽然一出城我就没辙了,不过我还是可以设法探听一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原来是匕首会与双刀堂的余孽! “那就快去探听,”塔布忙道。“我这就回消息给爷去,晚么晌儿我会再来这儿找你。” 於是两人分手,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一个又去干包打听,一个回去捧主子的马屁,浑然不觉过年的气氛已热烈地在京城内外弥漫开来了。 如果找不回来人,大家都甭想过年了! 在京城西南方有个小小的无名村落,处在万山环绕问,拒马河纵穿而过,有直插云天的陡峭绝壁、飞流扑下的瀑布、高耸如云的千年银杏与各类稀禽异兽。 在春光明媚的时节里,这样的景致肯定美到下行,可惜这会儿是北风呼号、冷气刺骨的落雪天,别说美了,除却无边无际的漫漫雪花,其他什么也没有,真是单调到教人想加点血花上去点缀一下。 只往窗缝瞄了一眼,满儿便打了个哆嗦,搓著手躲回热炕上去了。 “好冷!” 这是个非常简陋的小村子,参差不齐的石块彻成的屋子,除了炕床之外,连桌椅都没有,又是被禁制外出的俘虏,满儿只能整天窝在炕床上“孵蛋”。不过,也多亏了被捉到这儿来之後,整天无所事事啃指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腹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凸出来了。 不会吧?她现在连二十都不到,已经开始中年发福了? 拒绝接受这种荒唐理由的满儿赶紧学算命仙掐指一算…… 哎呀,不得了,她怀孕了耶! “多久了?” “四个多月了吧! “哇!这么久了你自己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我……我忙嘛!” “忙什么?” “忙著卷款私逃,逃不掉就谋杀亲夫。”满儿喃喃道。一说完,立刻听到好几声惊骇的喘息。 “你在说笑?” 满儿向其他少女瞄过去一眼,耸耸肩,不语。实话她们不信,那她也没辙了。 一来到这儿,满儿就发现被抓来的不只她一个,还有其他少女和小孩。问过之後才知道是那个中年人,以及十多个同伴们,为了换回那些已被抓,但尚未被处决的双刀堂与匕首会兄弟们而特意掳来的人质,因此被抓来的都是正宗旗人子女。 “朝廷会派人来救我们么?”这是人质们最担心的事。 “这……恐怕不太容易吧!” 因为这儿就跟绰墩山一样,没有人带路根本就进不来也找不著,即使是胤禄,在如此急迫的时间里他也没辙,何况他的伤也不可能在半个月之内就痊愈,尤其他的伤那么严重,搞不好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反清复明组织别的或许不行,寻找秘密藏身处这点倒是挺厉害的。 “那朝廷会跟他们交换么?” 满儿耸耸肩。“要看你们的身分够不够罗!” “我们?那你呢?” “我?”满儿苦笑。“我不是专供交换的人质,我是叛徒,大概要等做过交换之俊,他们才会有空决定要如何惩罚我吧!” “咦?你不是旗人?” “我娘是汉人。” “啊!那……如果我们的身分不够呢?” 二十八 “这样就……嗯!他们大概会另外再去抓几个够分量的来吧?不过那也不太容易,分量愈重,护卫自然愈严密,所以……” 可运气好的话就很简单了,满儿来到这儿六天之後,柳兆惠和中年人就“顺手”拎来了一位偷溜出城玩的蒙古公主与一位固山格格。 真聪明,纵使清廷可以不管那位格格:—反正格格多的是,随手抓一把比绿豆还多,可是绝不能不管那位蒙古公主,因为这位阿敏济公主来自於最受清廷优宠的蒙古贵戚家族——博尔济吉特族,也就是孝庄文皇太后的母戚家族。 她的祖父是孝庄文皇太后的弟弟满珠习礼之孙班第,她的祖母是由顺治先帝领养於宫中的和硕端敏公主,她的父亲是现任科尔沁达尔汗巴图鲁亲王罗卜藏衮布,如此高贵的身分,万一出了事,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然而,就是因为身分太高贵了,所以这位阿敏济公主一个不小心鼻子就长到头顶上去了,没事就泼出一盘盘麻婆豆腐来请客,倘若不是她是最好的人质人选,柳兆惠都很想把她赶走了。 幸好阿敏济和那位格格住另一问屋,就让那位格格去“独享”她的尊贵吧! “满儿。” “惠舅舅,有事?” 柳兆惠默默递给她一件大麾,满儿立刻会意,披上大麾後便跟在他後头出去了。踩著积雪,在一处可以瞧见一片黑色峭壁立在前头的地方停了下来,柳兆惠望著那片峭壁良久,才低低开了口。 “满儿,老实告诉我,你早已动过手了,所以才会需要解药,对吗?” “对。”这种事随便想一想就可以想到了,实在没必要浪费力气去隐瞒。 柳兆惠缓缓回过身来。“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不是,”满儿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我是来到这儿之後才发现自己有孩子的。” 柳兆惠脸色倏沉,“那是为什么?”阴郁的语气更将他的怒意完全显现出来。 “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因为……”满儿昂然不惧地抬高了下巴。“我是汉人,也是满人,但唯有他不在意我到底是什么人,并用一颗真心来对待我。可明明是我的亲人的你们却恰好相反,当我没有用时,你们就认定我是满虏的杂种,说我是柳家的耻辱,甚至把我赶出柳家!” 唇角抽搐了下,她又说:“你们知道我为了求得你们的认同,过得有多辛苦、多孤独吗?不,你们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来找我,嘴里说要接纳我,只要我证明我骨子里是属於汉人这一边的。哼,说得这么好听干嘛!讲白一点不就是要利用我,不是吗?” 柳兆惠心虚地别开眼。 满儿发出嘲讽的笑声。“这样你们还能说是我背叛你们吗?一开始不就是你们先背叛我的吗?” “可是……可是柳家还是将你养大了!”柳兆惠反驳。 “是喔!我养鸡,然後把它吃了;我养狗,好让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踢它一脚;我养牛,因为要奴役它,等它老了,我照样可以吃它;同样的,你们养我也好像养畜生似的,没有爱、没有关怀,只有食物、只有住处,碍眼了就一脚踢开,想要利用时再捡回来……” 她怱地停住,改口。“不,我比畜生还不如,不会有人没事去嘲笑畜生,可我却得承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亲人的嘲讽眼光,侮辱言词,无论我怎么做,在你们眼中,我都不是人,只是一个耻辱,柳家的大耻辱!” “那是……那是……”柳兆惠被攻击的有些狼狈了。“我们只是……是……”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反击了。“那你又如何知道他是真心对待你?你们才相处过多少时间,你又怎知道他不是在利用你?” “问的好!”满儿却笑了,一个看似无辜又天真的笑容。“惠舅舅,满儿想先请问你,你可曾替我考虑过,当拔刺杀了堂堂皇子阿哥之後,我要如何逃脱清廷的追缉呢?” 柳兆惠嘴巴一张,呆住了。他从没有考虑过……不,是从不曾去想过这一点! “我就知道!”满儿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角。“外公也是一样,说什么只要我刺杀了十六阿哥,他就会欢迎我回柳家,其实他根本就不认为我能活著回去,才敢放胆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诺言,对吧?” “不对!”柳兆惠脱口道。“知道你嫁给十六阿哥的人只有我和他,爹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若是得知,肯定会气死,所以我根本不敢说给任何人知道,就怕有人不小心说溜了嘴传到爹耳里去了!” 他?那个中年人吗?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骗我的,我居然全信了!”满儿自嘲地一笑,而後甩甩头。“算了,那惠舅舅你可曾想过,既然我刺杀了他,为何我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 二十九 再次张了张嘴巴又无声合上,柳兆惠思索片刻後,才狐疑地问:“难道是……他保你?”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不,”满儿轻轻叹息,满足的叹息。“他不只保我,他还……”不,这种事她要自己保存在心底,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是独属於她一个人的秘密,既甜蜜又教人感动到想流泪的秘密。 “总之,我知道他不是在利用我,想想,堂堂一个皇子阿哥有可能为了要利用我而娶我作福晋吗?我又不是阿敏济公主,可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柳兆惠一时哑口,可不过一会儿又抗辩道:“不,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真的娶了你,满汉不许通婚是满人的祖制,这你该不会不晓得吧?即使你有满人血统,可你无法证明,这就不行,他顶多就是收你作个侧福晋,甚至……” “啊!说到这,我才想到差点忘了告诉惠舅舅了,满儿我呢……”满儿指住自己的鼻子。“现在是柳佳氏,早已入了宗人府的宗室谱牒了。’ 一听,柳兆惠即不敢置信地发出尖锐的惊呼,“他真要娶你为福晋?” 两眼往上一翻,“哦!拜托,我说的话真的这么不容易了解吗?”满儿喃喃道。“不是要,是已经!” “已经?”柳兆惠无法接受地拚命摇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他最多收你为侧福晋,甚至连侧福晋也捞不上,因为你只千过是个……” “惠舅舅以为错了。”满儿有意无意地打断了他的话。 柳兆惠瞪住满儿,半晌,蓦而脱口道:“难道你真的不作汉人要作满狗了?”直串的语气显见他已经开始著急了。 满儿怔了怔,失笑。“不是吧!惠舅舅,难道你还要我再去刺杀他一次?” “这是当然,”柳兆惠气急败坏地说。“你必须将功赎罪呀!” 螓首微微一歪,“请问对谁而言我有罪?”满儿一脸揶揄的表情。“汉人?在这之前,我始终是惠舅舅眼中的满虏杂种,不配沾上汉人一点边,可不过一个月而已,为何惠舅舅却这般坚持我非得是汉人不可?因为你们亟须我替你们除去胤禄?” “你……”柳兆惠难堪地回开视线,可马上又拉了回来,并装腔作势地沉脸威吓她。“你如果这样不听劝,我也保不了你了!” “保我?”唇畔又扬起讥讽的笑。“惠舅舅何曾想保过我?这世上真正会保我的只有一个人,是胤禄,而且他是用他的生命来保我。不,惠舅舅,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来保我,我只要胤禄的真心真意。” 眼见无论如何都无能说服满儿,柳兆惠的神情语气眨个眼立刻判若两人了。 “可惜他的真心真意也救不了你了。” 他的眼神是鄙夷,语气更是轻蔑,就如同往日一般,他一直都很唾弃满儿,柳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忘得了是谁使他那美如天仙,圣洁如观音的妹妹发疯又自杀——是那些满虏,满儿的清狗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继承了她父亲那种污秽龌龊的血液,她自然也是同样一万秽龌龊! “他们已经决定,待交换过人质後,就要把你带到绰墩山死难兄弟的坟前死祭了!”他以为他会看见满儿吃惊、恐惧,甚至懊悔的反应。 没想到满儿仅是淡淡一哂。 “是吗?” 那又如何? 胤禄能为她死,为什么她不能为他死? 满儿从未与阿敏济公主谈过半句话,不过,光是远远看著那个傲慢嚣张的女孩乱点爆竹,她就告诉自己离得愈远愈好,免得被爆竹烧到屁股。可爆竹多半是没长眼睛的,所以,即使她避得再远,还是会不小心被喷到火星渣子。 “喂,你过来!” “咦?”满儿左右看看,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对,你,过来帮本公主捶捶肩!” 满儿拿眼瞄一下正在取水的格格,再瞧瞧各自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的那些旗人少女,耸耸肩,上前去为那位看上去比她还小上两、三岁的骄蛮公主捶肩。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 “用力一点,你没吃饭啊!” “轻一点,你想捶死我啊!” “右边一点,难道你不知道公主我酸痛的是右肩吗?笨蛋!” “左边,左边,真是白痴,不会两边都捶吗……欵?本公主没有叫你停,你怎么可以停?”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 可忍太多气,保证会伤身。 “我不是你孙子,”满儿慢条斯理地回到原来的大石上啃她的乾馍馍。 这是他们出发前往交换人质的半途,由於没有多余的人手看守满儿,所以满儿只好跟著他们走。 一路上,那位娇贵的阿敏济公募不是骂人就是踢人,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倒楣的当然是她们这些“身分低下的侍女”。 “你说什么?” 阿敏济怒叫一声,马上跳起来要给她一脚,可满儿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至少也比完全不懂武功,只会乱打乱踢的阿敏济厉害一点,所以她不过稍稍闪个身,阿敏济就真去踢到“铁板”了。 往後的路途上,柳兆惠只好分个人手出来背“可怜”的公主。 终於,他们来到了约定地点,一处望眼看去俱是一片雪花茫茫的空旷荒野,唯有这种地方双方都不必担心对方埋伏人马。 对方早巳先来候著了,三十几个手镙脚铐的人拒,步军营九门提督大人和六位巡捕营千总,最奇特的是还有一顶轿子,满儿一看到轿子两旁的侍卫便瞠大双目差点叫出来,车好塔布及时向她拚命挤眼,她才硬吞了回去。 中年人看到轿子倒下奇怪,只以为那是特地抬过来给刁蛮公主坐的。 “好,人全在这儿了,我们双方同时放人。” “等等,我得先点过人数,”九门提督朝中年人身後望去。“阿敏济公主?”阿敏济的回答是一连串臭骂。“德月格格?”德月凄凄惨惨的低应一声。“十六福晋?” 这个尊号一被呼唤出来,所有少女不约而同的吐出惊呼,最夸张的是阿敏济。 “你在胡叫些什么?我才是未来的十六福晋!” 当然,没人理会她,中年人兀自冷冷一笑。 “抱歉,十六福晋不包括在里面,她是我们的叛徒,我们要带回去处决。” 三十 九门提督摇摇头。“不行,一定得有福晋。” “没有福晋!”中年人坚定的拒绝,同时手住後一挥,柳兆惠立刻把刀横置在阿敏济颈前。“快决定,如果不成的话,我们第一个就先要了蛮子公主的小命!” 一听,九门提督即皱了眉,然後,令人颇为讶异地,他回头朝轿子那儿望去,塔布立刻弯身俯向轿帘好似在聆听什么指示,中年人这边的人才知道轿里早已有人占据了。不一会儿,塔布便来到九门提督身边。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释放我们福晋?” “你们福晋?”中年人双眉一挑,两眼视线马上朝轿子那儿飞过去,“我从未曾考虑过要把她交换出去,不过……”他怱地扬起一抹奸猾的微笑。“若是十六阿哥坚持要福晋回去也行,就请十六阿哥自己拿命来换她一条……不,两条命,也许十六阿哥还不知道,福晋已经怀有身孕了哟!” 塔布一声惊呼,迅即扭头往後望去,眼神中满是焦急。事实上,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顶轿子上头了,任何人随便猜都猜得出来那里头必定是十六阿哥,鲜少有人见过的十六阿哥。 好一阵子静默之後,忽地,轿帘中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扶住轿沿,大家的眼睛瞪得更大,瞳珠子都要滚出来了,包括阿敏济和所有少女,以及那六个千总,每一双眼都巴巴地看著乌尔泰神态恭谨地为轿中人掀起轿帘,看著一个人慢条斯理地下了轿,待得大家都瞧清楚那人的长相之後,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 “咦?” 中年人更是脱口道:“不是十六阿哥!”继而愤怒地沉下脸。“你们是故意耍我的吗?” 那是个笑脸咪咪的可爱少年,大大的眼,小小的嘴,稚气末脱的笑颜,苍白的脸上泛著两朵病态的红晕在双颊上,仿佛玫瑰般鲜艳,再衬上那一身银白缀织地里毛皮长袍外套紫貂马褂,更显得他是如此高雅柔和,单纯率真。 总而言之,任是谁来看,都打死不会相信这个纯稚的少年会是传闻中那个阴狠邪佞的十六阿哥。 除了认识他的人。 “我就说咯,”少年搭著乌尔泰的手臂一步步慢吞吞地定向前。“没有人会相信我是十六哥,我又没啥能个儿,可他混了心偏要我代他来,得喝,这下可露怯了吧!” 听那熟悉的京腔京调,被押在最後边的满儿想笑又想哭,忍不住喊过话去。 “你本来就很丢脸了,再丢一次脸又有什么关系!” 停步在塔布身边,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哎呀呀呀!我真是昏君了不是,忘了先跟嫂子问声好。” 嫂子? 满儿不禁噗哧失笑。“我好得很,不用你鸡婆来担心!” 一听,少年即哀怨十足地噘起了小嘴儿,嫣红嫣红的可爱极了。 “嫂子,我这么巴巴儿地奔来,您就给我这么一句好话儿?” “你本来就不该来的,”见他还得扶著乌尔泰的手臂就知道他在勉强自己,瞧得她心都揪疼了。“这么太冷天,你实在应该乖乖地躲在被窝里睡觉才是。” 眼见他们两人居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了,中年人不禁更火大。 “你究竟是谁?来干什么的?” 闻言,少年这才转过脸去对中年人漾开纯真无辜的笑容。“我来看嫂子呀!” 中年人冷哼,“十六阿哥自己为什么不来?或者……”说著,他眼带恶意地回眸瞄向满儿。“他的福晋在他心目中并不是顶重要?也对,不过是个满虏杂种,不要也罢,十六阿哥可以另外再娶个乾乾净净的女人,是吧?” “那我可不知,”少年仍是笑意盎然。“十六哥只让我来替他向嫂子问句话,他才能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事儿。” “什么话?” 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溜向满儿那边,“可以让嫂子过来么?”少年指指满儿。 “这是私事儿,太多人听著可不太好。” “不行!”中年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那……”扇了似的睫毛天真也扇了两下。“我过去可好?” “你过去?”中年人看看他,再看看满儿那边,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狡诈:“可以,不过只你一个人。”听少年说话的语气,肯定也是阿哥之一,皇子的分量可是比蒙古公主的分量更重多多,有他在手,看清廷还敢对反清复明组织的人如何! “好,就我单个儿。” 少年当即放下搭著乌尔泰的手,独自以蜗牛般不寻常的速度慢之又慢地朝满儿爬……呃!走去,中年人慢几步跟随在後,同时乘机向自己人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们不落痕迹地围过来,准备再多抓一个人质。 站定在满儿面前,少年先瞄了一下押著满儿的壮汉,再瞥一眼北在她胸前的那把亮晃晃的单刀,最後看向满儿,那张纯真的笑脸益发灿烂耀眼了。 “嫂子,十六哥要我来问问你,你真格儿不要他死了么?” “不要!”满儿狠狠地说。“除非我死,否则他绝对不能死!” 少年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中年人听得狐疑,正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冷不防地,就在他张口欲言未言之际,惊变暴起瞬间,甫听得惨叫声,已见少年两指一插一枢,活生生地挖出满儿身後那壮汉的双眼,壮汉立刻掉下刀子反手捂住自己血淋淋的,只剩两个窟窿的部位,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嚎。 面对自己造成的惨状,少年脸色漠然,瞳眸中却闪烁著残忍的嗜血光芒,右手闪电般疾扬,一对眼珠子分射左边见状慌忙赶来的两个青衫人,同时黑缎靴足尖一勾一顶,壮汉落下的单刀半途便怱而转折如箭矢般飞向右方,那股凌厉猛烈之势,不但射穿了正往这儿冲来的魁梧大汉的小腹,更带出一条条花花绿绿的大小阳脏刺人紧随在後的瘦削老头子胸口。 於是,伴随著追加的两道惨厉长嚎,无声无息地,对面方向也有两个同样在额头上各多出一个血窟窿的家伙仰天倒下。 而就在众人犹惊骇地瞪著单刀飞向魁梧大汉之际,少年便已采出左臂将满儿拥人怀中,右手轻翻猝然反转,那两根沾满鲜血的手指恰好夹住中年人袭往他背心而来的大刀,几声铿锵,刀子瞬间断为数截。 中年人甫始惊恐地抽了口气,眼前二化,少年和满儿业已踪影杳然,回首一望,少年已然抱著满儿飘然落在九门提督身旁。 这时,那两道长嚎才响起。 “剩下的……交给你了。”少年略喘著气,可目光中的狠辣之色却更炽。 九门提督会意地暗暗一颔首,然後恭恭敬敬地哈下腰去。 “卑职遵命。” 不过眨眼间,少年便已夺去四条人命,两颗眼珠子,还有两个最重要的人质——包括少年自己在内,中年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见满儿与塔布一边一个搀扶著脚步显得有点颠踬不稳的少年走向轿子,下禁狂吼出惊怒的咆哮。 “你到底是谁?”这可真个是名副其实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敦他怎生吞得下这口气! 少年停下了脚步,可回过眸来的却是满儿,她一验酣酣的笑,注目的对象不是中年人,而是与其他人同样震惊疑惑的柳兆惠。 “惠舅舅,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真心诚意的保我,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柳兆惠甫自一愣,少年也徐缓地转过脸来了。 只一眼,中年人便骇得连退两步。“你……你……” 冷峻的眼、阴鸶的神情、无形的威严、慑人的气势,少年已然完完全全转变为另一个人了。 “倘若让十六爷我再听到你说一次我的妻子是杂种,我一定会让你後悔生为人!” 那般森冷的语调、那等严酷的威胁,好似被下了诅咒一般,中年人顿时惊窒得一时无法动弹,直到少年与满儿一块儿坐进轿子里,塔布和乌尔泰权充轿夫抬起了轿子掉头离去,他才惊叫出声。 “十六阿哥?!” 可是……十六阿哥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三十一 第七章 半个多月没得见到他,当再次见著他的那一刹那,满儿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思念他。 不是金禄,也不是胤禄,而是这个男人,这个愿为她生,为她死的男人。 冷凝的眼神、淡漠的表情,此时此刻她看见的也不是金禄,更不是胤禄,而是他,这个赌命保她的男人,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倾诉,但寝室里一直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塔布要为他净身,太医要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大内一等侍卫班领要作报告并请示,连乌尔泰也端著药碗默默等候在一旁。 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不也是被操得半死,玉桂一见著她就抓了她去洗浴更衣,佟桂又唠叨著要替她梳两把头。 “好好好,我穿旗装,我梳两把头,你们爱怎么著就怎么著,喜欢在我身上放多少东西都由著你们了,以後我也都会乖乖的听话,不会穿了又偷偷换掉,只要你们现在快点就行了!” 当她终於又回到胤禄床前,眼见胤禄目中闪过一丝异彩,她便觉得适才所有的忍耐都值得了,因为这是她头一回以正正式式的旗装出现在他面前,不似过去那样只套上旗式长袍就算数,而且,转个眼她又偷偷换上汉人袄裙了。 这可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那两个鸡婆侍女替她装扮完整的呢! 大挽袖团袍,大襟丝绸坎肩,裤腿扎著各色鲜艳腿带,脚著白袜与花盆底绣花鞋,发梳两把头,耳环、手镯、戒指、头簪、大绒花和鬓花,除了钿子与宝石指甲套之外,全齐了。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有身为孔雀的感觉。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还故意对他挤挤眼,然後装模作样地螓首微俯,双手贴腹相交,双膝徐缓下蹲,同时轻重有致地唱喏:“满儿给爷请……啊!”还没说完,她就惊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往前扑倒。 塔布和乌尔泰两声惊呼,後头那一双正在暗赞福晋“孺子可教也”的侍女见状更是慌慌张张地街上前来要救驾,可谁都没有胤禄那般及时,长臂一伸便将满儿给抓住了。 满儿仰起螓首尴尬地对他傻笑,却见他眸底飞快地抹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 “以後除非必要,你就不必踩这寸子(花盆底鞋)了。” 两个侍女只来得及过来扶她起身,并在床边坐下,满儿接来乌尔泰的药碗递给胤禄,胤禄随口就暍乾了,将空药碗交给塔布後,她便毫不知羞地两眼痴痴凝望著胤禄,後者垫著好几颗枕头靠在床头合眼假寐。 待听得塔布等四人整理好一切悄然离房并关上门之後,她更是迫不及待地脱鞋爬上床,跪在他身边红著脸想把心里话一古脑全都说出来,可嘴巴一张,却发现她全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怎会这样? 困惑地揽眉苦思半天,可还是想不出要说的话来,又愣了好半晌,终於决定在他唇上偷亲一下以代表她所有的心里话。 他那么聪明,应该可以了解吧? 然而亲完了之後,还没等他表示他“了解了”,她就已经胀红了脸蛋不好意思地趴在他大腿上,宛如小猫咪似的蜷砹一团了。 算了,不必表示了,就当他已经了解了吧! 而胤禄也仅是睁眼看了她一下便又合上眼,修长的手亦有若抚摸小猫咪似的来回轻抚她的秀发。 如此甜蜜安详的气氛,这时应是有声胜无声,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 她不觉逸出满足的叹息。 如果说过去她所遭受到的委屈与悲愁都是为了这一刻,那么,即使再多一倍苦也是值得的,还用得著再说什么呢? 要谈情?要说爱? 不,她不需要听他说出口也已明白他的心意,而他则是根本不在意她是否说出口,言语对他而言本就是多余的。 也是,语言可以揑造,这般甜蜜的气氛与满足的感受却是假不来的,难怪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原来什么都不必说。 三十二 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後,唯有这种温馨的静谧才是最大的享…… 砰! 骤然一记惊雷般的巨响,温馨的静谧霎时破碎满地,满儿惊叫著仰起身险些栽下床去,幸好胤禄再次及时一把揪住她的手臂,这回滴溜溜一转,她便转进他怀里去了。 而那三个不知死活鲁莽撞进门里来的家伙,原是气势汹汹的三只老虎,可一瞧见胤禄的阴森脸色,马上就变成三只小老鼠了。 “对不起,爷,属下实在阻止不了十七爷、二十爷与二十一爷三位。”随後进来的塔布哈腰诚惶诚恐地告罪。 小心避开胤禄的伤处,满儿立刻掉头去瞧瞧到底是谁那么不识相。 原来是三位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可长相年岁却各别有异。前头那两个一位十五、六岁,另一位二十四岁上下,而躲在後面的那一个根本就是个小毛头,三个人俱是同样畏畏缩缩的,却又压抑不住愤慨的怒意。 “你们懂不懂规炬?”胤禄冷冷地问,“这是我的寝室,你们可以这样随随便便撞进来的么?” 听那不善的语气,看他益发森寒的脸色,前面两人不约而同抽了口气猛退一步,後面那个小毛头差点被撞翻。 “十……十六哥,我们……”最大年纪的那位呐呐道。“我们许是急了点儿,可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的。” “是啊!十六哥,”另一位脸上更是堆满了求饶的笑。“我们有急事儿嘛!” “对,对,十六哥,不是故意的!”後面那位则负责担任鹦鹉配角。“对,对,十六哥,有急事儿!” “有急事儿就可以不顾规炬了么?”胤禄的声调更加阴冷。 年纪最大的那位窒了一窒。“但……但……十六哥,我们真的很急嘛!” “对,对,十六哥,真的很急!”鹦鹉很尽责地又重复了一次。 “而且事儿很严重耶,十六哥!”旁边那位追加。 “对,对,十六哥,事儿很严重!”鹦鹉拚命点头。 “你闭嘴,胤禧!”胤禄低叱。 鹦鹉脖子一缩,马上不见人影。 胤禄哼了哼,再冷眼转注前面那两人。“胤礼、胤禅,不管你们有多急,多严重的事儿,我都不想听,等你们学会规矩再来找我!” “那就来不及了呀,十六哥!”年纪最大的胤礼脱口抗议。 “十六哥,我们一定会死得很惨啦!”才十五岁的胤禅可怜兮兮地抽著鼻子。 鹦鹉……没有声音。 “要死要活都是你们的事儿,与我何干?”胤禄无动於哀。 “哪儿是与你无干,十六哥,明明就是因你而起的!” “对嘛,对嘛!十六哥,不是你,我们就不会这么惨啊!” “无论是什么事儿,请别任意推到我身上来。”胤禄更是冷漠。 “十六哥,至少听我们讲一下嘛!” “对啊!十六哥,我们……” 脑袋转来转去噍著双方你来我往的满儿,听到这儿终於忍不住爆笑出来了。 “拜托喔!你们两个任哪一个看起来都比胤禄还要年长,尤其是那家伙……”她指住胤礼。“怎么看都要老上胤禄十来岁了,居然还满口十六哥十六哥的叫,真是太滑稽了!而你……”手指一转点向胤禄。 “你更爆笑,明明看上去就跟他俩身後那个小毛头一样,居然板著脸训他们不懂规炬,实在是太……太可笑了!i 说完,她继续捧腹大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胤禄愈来愈阴森的脸色,还有其他那五张惊骇的面庞,包括一向沉稳如山的乌尔泰在内,每双眼都怜悯地注定满儿那张哈哈大笑的嘴里头那根舌头。 凡是知道胤禄有张娃娃脸的人都嘛知道他那张睑便是他最大的忌讳,他生平最恨人家提到他那张脸,倘若有谁胆敢触犯了他的忌讳,最佳自保策略便是自个儿先把自个儿的嘴巴缝起来,免得舌头被拔去。 最後一次听到有人提到他那张脸,是皇上某位宠妃,当时若非皇上在场阻止的话,胤禄早已拔出那位宠妃的舌头了。之後,除了皇上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提到他那张娃娃睑了。 三十三 不过,即便是皇上也不敢当面取笑,满儿却是这般肆无忌惮地大声嘲讽,简直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嘛! 所以,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惨剧发生。 没想到胤禄的脸色阴沉是够阴沉了,却没有如他们预料中那样勃然发作,仅仅是冰寒著那张娃娃睑,咬牙切齿地吐出她的名字。 “满儿……” “咦?啊!”听他声音好像很不开心,满儿这才勉强收起一半笑声。“是?” “过年後我就二十七岁了。” “是,爷,您过年後就二十……噗!”才几个字,她又忍不住正对著胤禄喷出口水来大笑不已。“二十……二十七?我看……我看连十……十七都……没有!” 胤禄慢条斯理地抹去满脸唾沫渣子,其他人更是心惊胆战地拚命吞口水。 完蛋了,这下子她肯定要死无全尸了! “喂喂!你们说是不是,他是不是看上去连十七岁都没有?是不是?是不是?” 咦?死也要找个垫背的么? 那五人顿时惊恐地连退好几步,差点没滚出门去。 不要找我! “……天哪,我真替你丢人耶!搞不好咱们的孩子长大以後,你看起来还像是儿子的小老弟呢!” 不,死无全尸尚不足以弭平十六哥的怒气,这回得挫骨扬灰才……欵?! 五人张口结舌地呆望著胤禄闪电般探掌攫来满儿的脑袋,再俯唇封上她的檀口,成功地堵住了那张讽笑不已的舌头。 他打算用牙齿咬下她的舌头吗? 好半晌後,胤禄才放开她,任由她双颊嫣然、满眼迷醉地跌到另一边。 “我要跟他们说话,你先出去。” “耶?出去?”仿佛被浇头淋了一盆冰水,前一刻犹晕头晕脑的满儿霎时回过神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听你们讲话吗?”她抗议。 胤禄冷冷一哼。“你太吵了。” “我……好嘛,好嘛!那我不出声总可以了吧?我……我闪一边儿去,闪一边儿去!”而她所谓的闪一边儿,竟然是爬过胤禄的身子躲到床里侧去跪坐在那儿,满眼兴致地溜溜来回看著大家。 因为只有在那儿,她才能一眼瞧见所有人的表情。 胤禄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咧咧嘴,他摇摇头,转回去对上那三个。 “见过你们十六嫂。” 三人衷心佩服地齐声应喏。“胤礼(胤禅、胤禧)见过十六嫂!” 满儿张嘴想说什么,眼角一瞥身旁的胤禄,赶紧又合上,只挥挥手示意。 “好吧!你们说,究竟是什么事儿?”胤禄慢吞吞地问。 “这……”三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後胤禅和胤禧一齐猛推胤礼,胤礼只好硬起头皮上前一步。“是……是阿敏济。” “与我何干?”乱禄漠然道。 “十六哥啊!那阿敏济原是皇阿玛要指给你的耶!”胤礼大声抗议。“你说一声不要,皇阿玛就推给了胤禅,而胤禅居然给撒丫子颠了,所以,他这一趟回来後,皇阿玛就说不逼他一个,而要我们三儿自个儿决定谁要,十六哥啊!这太不公平了吧?” “你不是已经有福晋了么?”胤禄淡淡反问。 两眼一翻,“去年就过世啦!”胤礼咕哝。“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死!” “那就你们三儿自去决定,这又干我何事儿了?” “可是,十六哥,您不也知道,阿敏济就跟她祖母一样蛮横又跋扈。”胤禅忍不住插进嘴来。“她一直吵著说要武功最厉害的十六哥您,可今儿一得知十六哥早已有了福晋,就在宫里大发雷霆之怒,皇阿玛便把我们三儿找了去,说我们三儿的武功虽然不及十六哥,可北十六哥年轻得多,没想到她竟然说……” 三十四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口气噎住了,而且两眼直往胤礼那儿瞟去。 胤礼叹了口气。“她说十六哥看起来比我们更年轻。” 蓦地,胤禄的手臂扬了起来,吓得胤礼差点跪下两脚求饶,以为胤禄要拔他的舌头了,可再仔细一看,胤禄自己也好似很意外地回过眼去——原来是满儿抓著他的手臂躲在後头好似羊癫疯发作似的拚命颤抖个不停。 众人面无表情地瞧著那家伙——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半天後,羊癫疯发作过境,满儿这才把手臂交还给本人,那张脸业已是红通通的满眼泪水,嘴角尚遗留有间歇性的抽搐毛病。 胤禄眼色不豫地挑著双眉,满儿忙深垂螓首装作没看到,胤禄再次哼了哼转回眼对住那三个弟弟。 “既然我已有福晋,无论阿敏济说什么都是枉然,你们找我又有何用?” “皇阿玛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呀!”胤礼无奈地嘟囔。“可她却说我们三儿谁要敢娶她,她保证会让我们後悔一辈子!” “那仍是与我无干。”胤禄毫不动容。 “怎会无干?”胤礼忍不住又大声起来了。罪魁祸首明明就是他,还好意思推得那么乾净!“这不都要怪十六哥你的武功没事练得那么好干嘛,还有你那张脸,妈的,过两年说不定我儿子看起来比你还要大呢!” 胤禄神情蓦沉,熊熊一把怒火正待发作,就在这当儿,他突又一怔,愕然侧过脸去,只见满儿不知何时把脸埋在他肩後,扯著他的肩袖挡住她的脸,宛如乩童做法似的抖呀抖的,未几,他就感觉到肩後衣衫湿淋淋一大片了。 众人再次无言亦无表情地盯住了满儿,她却仍一无所觉地继续向天地借胆。 又过了好半晌,胤禄肩後终於冒出满儿那张比先前胀得更红,泪水亦更淋漓的娇靥,但见她一露面便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并坐正回自己的身子,两眼始终低垂,死也不去看胤禄一眼,打算就这样当作啥事也没有。 胤禄咬紧牙根重重一哼,两眸唰的一下杀向三个弟弟。 “我说过我已有福晋,阿敏济如何都与我无干了!” “那我们怎办?” “自己办去!” “但是阿敏济看上的是十六哥你耶!” “我看不上她。” “那,十六哥,这样好不好?”胤礼说著,两眼忽地瞟向满儿。 “怎样好不好?” “十六哥还是可以娶阿敏济……” “是么?”冷笑。“那满儿呢?” “十六嫂就……呃……”胤礼仍觑著满儿,事实上,大家全都盯住了满儿,相信下面的话肯定会令她火冒三丈,可是他们也顾不得了,人不自私天诛地灭。“横竖侧福晋也跟福晋差不了多少嘛,所以……呃?” 没想到满儿不但不生气,反而眼泛趣色笑吟吟地指指胤禄,几双目光狐疑地转向後者,只一眼便各自拉开嗓门惊叫著争先恐後,跌跌撞撞地逃出寝室外头去了——包括干卿底事的塔布和乌尔泰。 独留神情自如的满儿若无其事地对著胤禄微笑,後者那一脸阴狠凶恶的模样,过去她看了不仅心惊更厌恶,可现在她已全然不在意了。 “我可以原谅你们擅闯进寝室里来的无礼,”胤禄知道他们仍躲在门外,冷得像冰渣子的字眼一个接一个丢出去。“也可以原谅你们嘲笑我的脸,但你们若是再让我听见一次对满儿不利的言词,我会亲手把你们撕成碎片,听见了没有?” 没有人应声,不知道是出不了声,还是早就吓昏了? 塔布静静地从外面拉上门关紧。 满儿悄悄栘向胤禄身傍,柔荑温暖地抚向那张流露出无尽阴狠残佞的脸容。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呀! 叹息著,她再次在他唇办上啄了一下,再次宛若小猫似的趴上他的大腿,他则再次轻抚她的秀发,屋里再次回复到原先的甜蜜安详与温馨静谧,“独”属於他们的温馨静…… “听见了,十六哥。” “滚!!!” 打从回府里来的翌日开始,胤禄身边的一切琐事便全由满儿一肩承担下来了,虽然累了点儿,但她累得很开心,很幸福。 现在才知道原来伺候男人也是一种享受,虽然这跟新婚当时照顾金禄的感觉又自不同,那时她确是在照顾,甚至是哄著一个比她年幼的小丈夫,那种感觉比较类似优越感。如今,她伺候的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这可不能再说是照顾了。 即使他怎么看都不太像个成熟男人。 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在这表面的幸福底下仍悄然隐藏著令人忐忑的阴影。 凡事她不知道便罢,可既然让她知道了惠舅舅也是反清复明的“叛逆分子”之一,而她的夫婿却是要追杀反清复明叛逆的人,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假装不知道呢? 特别是这回他们竟敢绑架宗室格格与蒙古公主,这更是罪不可赦,朝廷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们,否则不仅皇族朝廷的尊严尽失,而且往後必定会有更多人效法他们,皇室的麻烦可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这回清廷绝对不会轻易恕过那些“大胆叛逆”,其中包括她的舅舅在内。 可是就算舅舅是自找的,也不管外公与舅舅对她如何,他们总是她的亲人,是抚养她长大的恩情人呀! 姑且不论是否她自愿处在这种两边为难的尴尬处境,她天生的血液就注定她无法避免两难的境况,因为她既是满人,也是汉人,她不能背叛满人夫婿,也不能不管汉族亲人,这是她已定的命运,她逃避不了。 三十五 既然逃避不了就只好面对它,至於该如何做……呃!让她好好想想,总会教她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的! 现下,且由她先伺候好她的夫婿,待他痊愈之後再来考虑其他。横竖反清复明组织最擅长的就是寻找隐密地点藏身,她倒不担心他们会太快被捉到,除非胤禄亲自出马。 而且,此刻她对胤禄这个阿哥的身分实在有点好奇,为何大内侍卫领班得十天半个月就跑来向他作报告?到底报告些什么呢? “胤禄,大内侍卫不是归领侍卫内大臣统领的吗?”这日,侍卫班领一离去,满儿终於忍不住问出来了。“他们应该去对领侍卫内大臣报告才是,干嘛跑来向你报告?你不是个闲散阿哥吗?” 胤禄稍稍沉默了下,才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大内侍卫虽是由领侍卫内大臣所统领,可领侍卫内大臣却得听我的,所以侍卫领班是听从领侍卫内大臣的命令来向我作报告。”易言之,他才是大内禁卫的“幕後老板”。 更甚者,一方康熙钦赐的“二十四金龙御佩”便可任由他指使皇城里所有大内禁卫,亦可调动整个京师八旗铁骑。 但因为他不喜欢领职官位上朝议事,所以宫里人大都只知道胤禄这位闲散阿哥常蒙皇上在私下里召见,而且皇上虽然百般袒护容忍他的放肆,却从不派任他任何官职。 怔了怔,满儿错愕地惊呼:“欵?!领侍卫内大臣还得听你的?” 胤禄颔首,满儿不禁傻眼。 原来他不仅是个成熟的男人,还熟透、烂透了! 不但专替康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又为雍亲王统领血滴子,现在连领侍卫内大臣都得听他的,下一步若他也承认整个京畿铁骑都是他率领的,她大概也不会惊奇到哪里去了。 难怪康熙会对他如此这般容忍,原来他这么好“用”啊! 既是如此,她是不是应该也来“用一用”,才不会太浪费了呢? 乍後,伺候胤禄用过膳喝过药,待他熟睡之後,满儿正准备去满足一下自己愈来愈大的胃口,谁知才刚从寝室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一脸苦相的塔布。 “我哪里惹你了,干嘛摆这种苦瓜脸给我看?” “又来了呀!福晋。”塔布就差没掉出眼泪来了。 “啊,又来了啊!”满儿不怎么意外地喃喃道。“连续来十多天,她可真有毅力呀!佩服!佩服!” “福晋!”塔布两眼抗议地瞅住她。 打从爷带福晋回来的那天起,塔布就没喜欢过这个杂种福晋,因为她连根头发也配不上爷,之後她更亲手伤害了爷,他便益发憎厌福晋了;可是当他发现爷对福晋可真是死心场地得连命都不要了,他就告诉自己,得试著去接受福晋才行,否则就别想再继续服侍爷了。 不久,他见福晋为了替爷寻来解药而牺牲自己,於是他又告诉自己,也许这位福晋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糟糕;而後,再见她嘲笑爷、讥讽爷,爷却反而对她“亲热”得紧,所以他再告诉自己—— 这位福晋他不喜欢也得喜欢! 幸好这位福晋并不难伺候,只是有时候随便得教人有点光火而已,譬如此刻, “哎呀!那位公主好漂亮呢!让你多瞧上几次不好吗?” “福晋,塔布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那位公主活活折腾死。”塔布严肃地说。 “说的也是,最可怜的是乌尔泰,为了阻挡阿敏济公主闯进後殿里来,他挨了不少活罪吧?” “那是没什么,乌尔泰皮厚肉硬身体壮,就算拿刀子砍他,轻一点还砍不伤他呢!可问题是,公主会找下人们出气呀!” 满儿蹙眉。“这样啊!那就不能不管了。唔……好吧!我去见她。” “福晋?”塔布惊恐地往下瞄了一眼她的肚子。“这不太妥吧?” “放心、放心,虽然我没有爷那样厉害,可一点自保功夫还是有的,何况还有你们在,公主啃不了我的。” 前殿大厅里,再次见到阿敏济,由於是在自个儿地盘上,满儿便有那心情好好打量这位死缠住胤禄不放的公主。 唉!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小鬼嘛! 仔细瞧瞧,眉眼之间稚气尚未脱尽,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犹不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更不理解何谓情情爱爱,她要的仅不过是“最厉害”这三个字而已,这样的话,她自己不就有了吗? 蛮横得最厉害的公主! “你到底想怎样,阿敏济公主?” “我要十六阿哥娶我。” “作侧福晋?” “胡说!”阿敏济怒道。“我是堂堂蒙古公主,怎能作妾室!” 满儿耸耸危。“可是十六阿哥已经有我了呀!” “你退下去作侧福晋!”阿敏济傲慢地宣布。 满儿面带戏谵的笑容,螓首微微一倾。“如果我说不,你又能怎样?”这丫头,只要身分不比她低便不会被她压到头上来,这样逗她还满好玩的呢! “你……”见对方一副轻蔑的模样,阿敏济娇颜顿时气得通红,愤然地空手一扬,好像要甩什么东西,旋即想到鞭子早巳被乌尔泰抢了去,她甩空气过去有什么用?“我……我会叫皇上废了你!” 她以为她是谁呀? “海怕你不敢呢!”满儿不以为意的扬手一摆;“哪,请!” “谁说我不敢!”阿敏济尖叫。“我这会儿就去!” 就这样三言两语,满儿便把阿敏济激走了。 摇摇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满儿低喃。“不过……塔布……” 塔布忙哈下腰,“福晋?” 玉手支著下颔,“除了阿敏济之外,都没有其他什么格格郡主们看上咱们爷的吗?”满儿慢条斯理地问。 “福晋,不说内城里认识爷的人不多,即便都认识好了,可皇族与宗室的王公子女大都由皇上指配聘嫁,就算是私底下再如何喜欢也没辙呀!” 斜眼瞄过去,“也就是说有罗?”满儿懒懒地问: 迟疑了下,塔布才勉强道:“是有位宫里抚养的格格很喜欢爷,曾请和妃娘娘代为向皇上转达她的意愿,是爷坚决不肯,未久,那位格格便嫁到漠南去了。” “还有吗?” “还有?”塔布与乌尔泰互觎一眼,乌尔泰即转首他顾,塔布恨恨地踩他一脚。“这……福晋,这您最好问爷去,属下……属下实在不太清楚。” “说谎!” 塔布窒了窒,继而难堪地抗议:“福晋,您这是……” “塔布,”满儿徐徐转过眼去。“为什么不能说,是因为对方尚未出阁吗?所以说罗!我必须先有个底儿,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位侧福晋搬进府里来,这样才不会乱了手脚呀!” “这……”塔布想了想。“卑职认为爷不太可能再收侧福晋了,瞧,爷都上二十六了才娶了福晋您进门,可见爷是宁缺勿滥,不得他的心的就甭想进这个门儿,那些格格们早认识爷了,爷不都没理会她们,所以往後更不可能收下她们了。” “可若是皇上的旨意呢?”满儿很认真地问。“寝楼两傍的日楼与月楼下就是为了侧福晋而准备的吗?” 塔布笑了。“福晋,这还用问吗?皇上本都已经决定要把阿敏济公主指配给爷了,只是尚未下旨而已,可到头来还不是改变了圣意,爷娶的还是他自个儿想娶的。至於那两栋楼,爷在一得知福晋身怀六甲之後便吩咐过了,月楼将给未来的长格格住,曰楼则给世子住,根本没有什么侧福晋的分儿呀!” “这样啊……”唇畔悄悄沁出一抹笑容,“嗯!那就没事了。”满儿暗自窃喜. 瞧著满儿,塔布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多问了这么一句。 “可如果爷还是不得收下哪位侧福晋呢?” 笑容瞬间消匿无踪。“那我就……” 再杀一次爷? 塔布不觉咽了口唾沫。“福晋?” 满儿慢吞吞地将眼神拉到塔布身上,倏地咧嘴一笑,“不必担心,我不会再伤害爷了,可是……”笑容又失,她阴森森地磨著牙。“我会带著孩子离开他,离开得远远的,教他一辈子也找我不著!” 闻言,塔布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虽然这样也不太好玩,可让爷寻找福晋一辈子,总比让爷一命呜呼哀哉来得好吧? 三十六 第八章 也许是心情好,自救回满儿之後,胤禄伤势的痊愈速度便极快,一个多月後他已能行动自如了,就连太医都感到意外得很。 “卑职原以为至少要四、五十天後才能进展到这种程度,约莫是因为十六爷能专心养伤,才会痊愈得如此之快。” “我想也是,”满儿凝望著正与塔布说话的胤禄,目光中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愧疚。“打从他受伤开始,不是忙著救我,就是为我担心,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好好养伤,伤势没有恶化就已经很不错了。” 瞄著胤禄稍稍犹豫了下,太医突然压低了声音俏声说:“其实,在福晋被叛逆抓去之後,虽然吃了解毒药,但十六爷的伤势反而更沉重了,因为他不仅不肯安静养伤,甚至因为巡捕营始终追查不到叛逆的藏身处,十六爷便坚持要亲自出城去探查福晋的下落。 “两日後,十六爷即因此心力交瘁而高烧昏睡不醒足足有三日之久,甫一醒来便又吵又闹著要前去寻找福晋,卑职劝不住十六爷,只好去告知皇上,皇上顿时大发雷霆之怒,亲自跑来威胁说要把十六爷捆绑在床上,若非如此,王爷犹不肯静下心来养伤呢!” 投注在胤禄身上的眼神柔情更深了,满儿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早些明了他的心意就好了。” “还有啊!去救回福晋那日里,卑职原是不准十六爷下床的,可十六爷威胁卑职,待他砍了卑职的脑袋之後,他照样能下床。”太医苦笑。“不知福晋注意到否,当日为了遮掩十六爷的憔悴,他还特意叫丫鬟替他扑上白粉掩饰。” “嗯!玉桂告诉过我了。”满儿颔首道。“难怪当日我看他虽然瘦了很多,但脸色好像还不错,谁知一回府里来净个脸就变了个样子,神态憔悴委靡不说,那双熊猫眼竟然还顽固地留在他脸上,而且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了。” “自福晋回来之後,十六爷才算是真正开始静下心来养伤。” “不过,他已经瘦了好多了呢!”满儿怜惜的目光在胤禄身上打量。 “所以卑职才要十六爷多调养些日子。” “这我当然会为他多加调养,只是……”满儿微叹。“真希望能多为他做点什么。” 太医微笑著收回搭在满儿腕脉上的手。 “福晋身体健康,胎儿亦安稳,卑职以为这样就足以令十六爷心满意足了。” “早知道我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满儿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我想确定的是爷他的身体状况,实际上的,而不是敷衍安慰我的话。” “不是敷衍安慰,福晋,十六爷再过半个月後便可恢复工作了。” “半个月吗?”满儿沉吟。“嗯!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太医。” 太医离去後,满儿一等胤禄和塔布谈完之後,便拖著他顺著长廊走向後圜,塔布与乌尔泰随侍在後。 “爷,太医说你半个月後就能恢复工作了呢!” “我知道。” “那爷您……”满儿偷眼瞄著他。“如果皇上再要您去歼灭叛逆组织,您还是要去?” “嗯!” “雍王爷的血滴子也仍是归你统御?” “嗯!” “雍王爷若要你去帮他杀人,你也要去?” “嗯!” “哦!”满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胤禄侧过眼来俯视她。“你……没有其他话要说?” “有!”满儿毫不迟疑地点了一下头,然後亲昵地抱住他的手臂。“只要爷喜欢,请爷迳自去做吧!”横竖她反对也没用,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支持他,然後……嘿嘿嘿…… 狐疑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好半晌,胤禄才慢吞吞地问:“你想做什么?” 螓首微仰,满儿一脸无辜地对上胤禄。“咦?我有要做什么吗?没有哇!” 又盯著她看了好一会儿,胤禄才将视线拉回前方。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三十七 “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你在,我怕什么?”满儿低低咕哝,一面扯著他转向沁月亭。“啊!对了,爷,为何从不见雍王爷来探望你?” “四哥上朝鲜去了,回京後他是有来看过我一回,那时你在睡乍觉错过了。之後他又要准备祭告三陵,所以没有空再来了。” “早知道我就不睡午觉了。”满儿有点懊恼地嘟囔。 “你想见四哥?” “当然啊!你每个兄弟我都想见见啊!”特别是雍王爷,非见不可!还有康熙皇大爷,她也得和他“聊聊”! “那就等阿敏济成婚之时,自然可以见到我所有兄弟。” “咦?皇上决定了吗?” “皇阿玛是决定了,可是阿敏济跑回漠南去了。” 白眼一翻,“那你还说!’满儿咕哝。难怪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阿敏济了。 踏入沁月亭落坐,玉桂与佟桂早已在那儿备好糕饼点心了。 先“体贴”地揑了一块茯芩饼塞进他嘴里,满儿再漫不经心似地“随口”问: “爷,你可知道现下是谁在追缉我舅舅那班人吗?” “自然是九门提督。”胤禄漠然道。 “结果?” “不知道,他并不归我辖制,毋需向我作任何报告。” 沉默了会儿,满儿才又自语般地喃喃道:“老实说,我实在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连我都知道这样未免太过冒险了呀!” “他们的确是在冒险,因为双刀堂和匕首会的首脑人物都被处决了,只余下散落各地的余孽,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倘若他们想在短期间之内再将他们聚集起来,并让他们服膺领导,便需做出几件足以令大家心眼口服的大事来,狙杀剿灭双刀堂与匕首会的我,以及救回被抓的同伴,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原来如此,那……”又丢了一小块玫瑰花饼进他嘴。“听说山东那儿有人做乱,那事儿……跟我舅舅有关吗?” “不知道。” “咦?你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你受伤没到宫里去,但既然侍卫班领三天两头来向你作报告,他应该会提到吧?” “没有,”胤禄淡漠如故。“除非皇阿玛别有旨意,否则我只管皇城大内的安全,其他一概不问,侍卫班领自然也不会对我报告那种事儿。” “嗯……这样啊……那么……呃?你不吃了?” 抓住她揑著一块金丝糕的手放下,“你想问什么就问,不必这样套我的话儿。”胤禄冷漠地说。 满儿皱皱鼻子,然後很乾脆地问:“很简单,我想知道我舅舅的事。” “我完全不知。”胤禄回答得也很爽快。 “欵?”满儿呆了呆。“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 满儿不觉失望地噘起了小嘴儿,“这样啊……”金丝糕还是顺手塞进了胤禄的嘴里。“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胤禄无语,默然端茶啜饮,满儿也没兴趣再喂他了,兀自趴在石桌上无精打采地凝注他那张始终冷淡漠然的娃娃脸,心中暗暗思索著究竟该如何探听出她想要知道的问题呢? 可看著看著,她的思绪逐渐远飓,那双丹凤眼也开始骨碌碌的乱转起来了,未几,在双眸停止转动发出诡谲光芒的同时,唇畔亦悄然扬起一抹顽皮的笑容。 “爷……” “嗯?” “又是一年过去了ㄋㄟ。” “嗯!” 又是一年过去?现在都二月了,“年”,不是过去很久了么? 三十八 脑中警钟锵锵乱响,玉桂、佟桂互觑一眼,不约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爷……” “嗯?” “您已经二十七了ㄋㄟ!” “嗯!” 二十七? 好危险的数字!塔布与乌尔泰互颅一眼,也下约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爷……” “嗯?” “那为什么您看起来还是只有十六岁呢?” 老早躲到後殿去的玉桂、佟桂、塔布与乌尔泰,很快就发现他们躲得不够远,一眨眼,福晋就尖叫过来了。 “谁教你老是摆酷嘛!明明是娃娃脸说,看起来真的很滑稽耶!” 当满儿挺著六个月大的肚子,又叫又笑地拚命往前殿跑去时,眼前人影一晃,什么都尚未看清楚,她就砰一下撞上去了。 “你老是自投罗网。”胤禄扶住她低喃。“你想到哪儿?又想溜到外城去了么?” 满儿吐了吐舌头,“人家哪有溜,是正大光明的去!” “要上万明寺找小七?” “对啊!你要不要一块儿去?”满儿又习惯性地挽上了他的手臂,“今儿是花朝节,外城很热闹的哟!”她挤著眼怂恿道。 “我不喜欢热闹,不过……”胤禄低眸看看她的肚子。“我陪你去吧!” 满儿脸容上立刻燃起一片惊喜的光彩。 “真的?太好了,这是咱们头一回一块儿上外城去耶!” “你想要我陪你出去?” “那是自然呀!跟你一块儿比较有趣啊!” “为什么?”现下他可不是金禄。 “为什么啊?”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因为啊……”挽著他的手突然放开了,“我呢……”满儿退後两步。“可以跟人家说……” 她猝然转身就跑。 “你是我弟弟咩!” 在外城里,西城永远比东城热闹,因为西城有个天桥;即使是在这人人往郊外跑的花朝节里,天桥依然是喧嚷嘈杂热闹得不得了,因为女人要欣赏的是郊外的花儿,男人要欣赏的却是城里的花儿。 所以一路走一路逛,不过转个眼,胤禄就把满儿给弄丢了,找了一会儿仍是找不著,他略一思索,即举步朝万明寺而去。 在这同时,小七正领著满儿离开万明寺,目的地则是——八大胡同。 陕西巷里觅温柔,店过穿心回石头; 纱帽至今犹姓李,胭脂终古不知愁。 皮条营有东西别,百顺名曾大小留; 逛罢斜街王广福,韩家潭畔听歇喉。 八大胡同并不是一处地名儿,而是八条胡同的总称:陕西巷、石头胡同、小李沙帽胡同、困脂胡同、东西皮条营、百顺胡同、王广福斜街与韩家潭。 不过,事实上并不仅仅是这八条胡同而已,这种专营女人含泪卖笑,以供官僚政客、公子王孙一掷千金以比阔气的销金窟在八大胡同这一带儿可说是鳞次栉比星罗棋布,江南佳丽北地困脂,粉白黛绿瘦燕肥环,真可谓海陆杂陈香闻十里,可也没有人去细数过,总之,就是不老少! “你确定那儿一定问得到?” “不确定,”小七两手一摊:“我早说了不是,只要出了城我就没辙了,最多只能探听到这么多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剩下的我自己来问就好了。”满儿安抚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小七犹豫了下。“你这样好么,满儿姊?或者是因为那人?” “嗄?那人?”满儿困惑地瞟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三十九 “我是说……”小七顺手一扯将她扯进百顺胡同,再转入陕西巷之後才放开她。“我是说……”他瞄一眼满儿的肚子。“小七一直在猜,这孩子大概不是那个什么金爷的,而是你现下里在追查的那个人的吧?” “欵?!”满儿吃惊得差点跌一跤。“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白眼一翻,“这还用问吗?因为那个老头子已经老得连床都下不来了,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了呀!”小七的口气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的孩子必定是你在追查的这个人的,因为满儿姊快生了,所以才急著找到他,对吧?” “老头子?”满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眉梢嘴角还有点不良抽筋。“你……你为什么会认为爷是老头子?你没瞧见过他吗?” “没啊!但是……”小七不屑地哼了哼。“瞧他躺在床上喘得好像随时都能断了那口气儿,说起话来比蚊子叫还没力,还嚷嚷著说什么他要自己去救你,小七差点没当场笑给他看!” “是喔!”满儿呛咳一声。“那你……你不知道你去见的究竟是哪位爷吗?” “没人告诉我啊!”小七耸肩道。“而且斗大的字儿我又不认得几个,哪晓得那块侍卫腰牌上写的是啥?” “这样啊……”满儿又呛咳了好几下。“可是我在追查的是我舅舅耶!” “欵?!满儿姊的舅舅?!”这回换小七吃惊得差点跌一跤。“可是……那……满儿姊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满儿骤然转过脸去另一边抖呀抖的。 以为自己戳到她的伤心处惹得她掉眼泪了,小七忙道:“对不起,满儿姊,我不问了就是,那……那……”他有点慌乱。“说说满儿姊打算怎办好了,现下里满儿姊夹在满人汉人之中,肯定不好过吧?要不要小七帮你?” 满儿慢吞吞地回过睑来,还拭著眼角的泪水呢,小七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真的对不起啦!满儿姐。” 嘴角依然抽搐著,“没……没关系,其实……”满儿又咳了咳。“其实你也跟我一样不好过,所以……不关紧,不关紧!” “那满儿姊打算如何呢?” 满儿耸耸肩。“爷对我很好,所以我不能背叛他,可我是外公养大的,当然也不能不管我娘家人,因此现在我只能尽力而为,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好歹要对自己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有冲突的时候,满儿姊又待如何?” “有冲突吗?”满儿沉默片刻。“如果是小七你的话呢?” “那还用说吗?”小七不假思索地大声道。“谁给我饭吃,我就听谁的。” 满儿怔了怔,继而恍然大悟。 是啊!他说的很现实,但不就是如此吗? 对人民而言,只要朝廷能让他们过好日子,是哪一朝、哪一代,或是谁当皇帝又有何差别呢? 明末朝廷的昏庸荒怠,引起各地流民聚集造反,面对闯王李自戍的恐怖血腥统治,人民亦无不希望能早日获得解脱。 虽然异族的征服与统治,必定会引起绝大多数人民的反抗,然而,像康熙这样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虽然身为异族,但是先朝皇帝又有哪个此得上他呢?只因他是满人,就要起来反对他吗? 若朝廷为政不清廉,不顾人民死活,只会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终究会被人民所唾弃;相反的,如果能够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就算是异族入侵,又有何不可? 最重要的是人民的安定,而不是哪一族的统治呀! “我懂了,谢谢你,小七。” “满儿姊懂了,咱们也到啦!’ 小七嘿嘿笑著指指前头。 “哪!那就是丽容院,八大胡同里首屈一指的丽容院。’ 当然,小七他们不可能大大方方地从前门里进丽容院里去逛,那可真会吓死人,挺著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大概有一半的客人都会立刻从窗子爬出去逃走,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小七是领著满儿从後门里溜进去,找著四大头牌之一的玉堂春,小七便留著满儿和玉堂春问话去,他则乘机溜到前头敞厅瞧瞧热闹去,没有人阻止他,因为他常帮这儿的姑娘们跑腿儿,所以大家对他熟得很。 丽容院里的客人有个最大的特点:有八成都是从内城里来的。 所以没有人会在这儿闹事儿,因为彼此都熟识;也没有人敢在这儿闹事儿,因为这儿的客人一般人惹不起;就算真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混了心在这儿发疯,那也不关紧,丽容院前头不远的怡香院就是内城里侍卫爷儿们最爱去的地儿,随便吆喝两声,人啊刀子就全赶来了。 不过今儿不同,今儿有几位蒙古来的贵客,粗鲁又傲慢的贵客,其中一位是即将成为郡主额驸的蒙古王子,他们汉语说的不甚流利,只会怒吼咆哮要求最佳待遇,领他们前来的二十出头年轻人正满头大汗地劝阻他们。 “鄂鲁特,得按先来後到的规矩呀!” “为什么咱得等?”块头就跟乌尔泰一般大,一根膀子便有女人大腿那么粗的鄂鲁特不服气地大声抗议。“咱是敖汉部王子呀!” 四十 八大胡同的妓院大多是一进连著一进的深宅四合院,客人们先在前面敞厅奉茶,而後唤上姑娘们婀娜多姿地在廊上定一趟,任由客人评头论足的挑拣。 挑上了便引领至各自的香巢中,打打茶围(坐坐聊聊),或饭局,甚至灭烛留鬓(过夜)亦可,任君选择,只要有白花花的银子,你爱怎地就怎地。可若是没一个看得上眼,只好坐下来耐心地等候那些早巳有客人的红牌姑娘了。 年轻人直哀声叹气。“可是这儿也大都是些贝勒、贝子们呀!” “贝勒贝子又怎样?咱是王子呀!”王子当然最大! “你……好好好,我去试试看,你在这儿等会儿,千万别闹事呀!”真是有理说不清,年轻人只好匆匆忙忙跟鸨母到俊头姑娘们住的香楼去想想办法了。 小七躲在楼梯底下看得不屑得很,瞧那些内城里的贝勒公子们都斯斯文文地喝酒聊天,只有那几个蒙古人大声说大声吼,命令这挑剔那的,还不停吃那些伺候在一旁的小丫鬟们的豆腐,真是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看了一会儿实在没趣,小七正想回到後楼,眼角却瞥见门口又进来了个人。 这种地方不怕客人,只怕没客人,有客人进来是很自然的事儿,可这位客人却特别的令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去。 不为别的,只为他那张脸儿。 最多十六上下的年岁,大大的眼儿亮晶晶、小小的嫣唇粉滥滥,还有红咚咚的苹果双颊和犹沾点稚气的线条轮廓,一眼看去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这样一张脸盘儿原该染上一副纯真无邪的笑容,只可惜他是一脸的漠然,眼神更是冷峻,配上他那一身雍容高贵的气质倒是恰恰好,却与他那张脸下太搭轧,显得非常突兀。 嘴上尚无毛的小于想来尝鲜儿么? 愣了一愣,龟奴忙堆满了谄笑迎上前去。“这位公子……” 手一摆,“不用招呼我,我来找人的。”少年淡淡道。 废话,到妓院里不找人难道找牛耕田? “请问公子找哪一位?” “我自个儿找。” “可是,公子,这儿……” 蓦地,一声嘲讽的狂笑起处。“瞧瞧,你们瞧瞧,乳臭未乾,胎毛未脱就想来找女人,咱看他连裤子都不用脱,下面那根xx就完事儿啦!” 一听,厅里其他人俱以鄙夷的眼光厌恶地斜睨著鄂鲁特与他的同伴,若非他们的身分特别,早就唤那些侍卫来把他们赶走了。 少年却恍若未闻那哄堂而起的嘲笑声,兀自询问龟奴。 “所有的人全都在这儿么?” 别人没瞧见,可龟奴瞧见了,少年眸中那一掠而逝的煞气,阴森森的、血淋淋的,他身不由主地倒退了一步,说出口的话也下禁有些战战兢兢的。 “不,後……後头……” “咱看不必到後头找姑娘了,”鄂鲁特不知死活地再次打断龟奴的话,还配上满脸恶意的邪笑。“瞧你细皮嫩肉的,那张小嘴儿更是诱人,说不准还是个西贝货,还是让咱先来试试你的底儿是真是假,届时……” “我看还是先让驯兽师来试试你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吧!” 小七聪颖灵巧又滑溜精明,可只有一点小小的毛病——既冲动又好打抱不平,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资格,够不够分量,看得不顺眼就忍不住飘出来了。 鄂鲁特那双牛眼立刻扫向楼梯底下,恶狠狠地瞪住小七。“你在说谁?” 小七不再躲了,他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不就你么,大猩猩!”同时两眼忙著扫视周围,估计该如何逃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鄂鲁特闻言勃然大怒,“咱先撕碎你这小兔崽子!”暴吼著,他疯狂也似的抡起两只大拳头冲向小七,还真的很像是一头发狂的大猩猩。 小七早有准备了,一见鄂鲁特冲来便待一溜烟逃之天天,可他身形才一动,便愕然愣住了,因为晃眼到他跟前来的并不是那只大猩猩,而是那位细皮嫩肉的少年,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嚎悲嗥,更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朝少年身後望过去,这一望,不由得他猛然倒抽了口气,就如同厅里其他贝勒公子爷儿们一样,吓得心惊胆寒,拚命吞口水。 少年那只“细皮嫩肉”的左手五指已然如鹰爪般深深插入鄂鲁特心口处,只要再稍微多使一点力,包准当场挖出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所以鄂鲁特光只嗥叫却不敢挣扎,他的同伴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一旁惊恐地跳脚怒吼。 “放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还不赶快放了他,否则……” “闭嘴!”少年低叱,同时五指收了收,那些人罗时噤声不敢再言,就连鄂鲁特也痛得满头大汗不敢再叫出声了,看光景他也怕死得很。 少年那双闪著血腥色彩的大眼睛已不再可爱,只令人惊惧万分地望定小七。 “小七,满儿在哪里?” 四十一 小七一怔。“咦?你认识我么?” “我们见过。”少年冷冷地说。“满儿在哪儿?” “可是我不认识你呀!”小七讶然脱口道。 “那是你的事。”少年神情更冷冽。“满儿在哪里?” 小七咽了口唾沫。“我……我又不认识你,怎能随便告诉你满儿姊的下落!” 少年双眼一眯,正待再说什么,冷不防地,门口突然闯进来一大堆携刀带剑的侍卫爷儿们,有几个衣衫还不太梳整,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上。 “大胆!是谁竟敢在这儿闹事儿?” 鄂鲁特的同伴们一见,顿时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去。 “是他,是那小子,他竟敢伤害我们王子,还不赶快将他拿下,判他个九族抄斩,以息我们王子的怒气!” 既然有靠山了,还不争先恐後重新燃起已灭的嚣张气焰。 可没想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带头者一瞧见少年,竟然脸色大变地立刻哈下半截腰,战战兢兢地低头叩见。 “卑职等见过十六爷!”别人不识得没话讲,可他不能不识得,因为就是他负责十天半个月去向十六阿哥报告一次的。 少年冷冷一哼。“滚出去!” “是,卑职遵命!” 虽然没有真的用滚的,但,一窝蜂的,比来时还快,那些侍卫爷儿们瞬间便走得一乾二净,看得众人目瞪口呆,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又盯回小七欲待开口,就在这当儿,又是一声惊惧的呼喊。 “手下留情啊!十六叔。”适才那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自通往後楼的拱门跑过来,又是哈腰又是哀求。“求求您,十六叔,千万别杀他呀,十六叔!” “弘晋?”少年看似有点意外。“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弘晋苦著脸瞄向鄂鲁特。“他们……他们是弘晋带来的。” 少年又恢复冷峻的神态。“人既是你带来的,就该好好管制他们,别以为他们是蒙古来的就可以在这儿胡作非为!” “是,弘晋知道,”弘晋低声下气地道。“但弘晋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拿他们没辙,毕竟鄂鲁特是皇上指给德日郡主的额驸,而德日郡主则是……” “我知道她是谁,”少年冷哼,随手一甩将鄂鲁特扔到一边儿去撞翻好几张太师椅。“可无论她是否德圮娘娘的亲侄女儿,我也只饶过他这一回,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不会这么多话!” “是!是!”弘晋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谢谢十六叔!谢谢十六叔!”回过头,他赶紧帮忙搀扶鄂鲁特走人,边嘟囔道:“我不是一再警告过你了么?谁都可以惹,就是不能惹我十六叔,这下子你可撞到铁板了吧!” 十六叔? 十六阿哥?! 不是吧?这个长相格外可爱,神情出奇冷漠的少年就是今年高寿二十有七岁的十六阿哥? 刹时间,厅里的客人全都傻了眼,再眨个眼,有八成以上的客人全都跟著脚底抹油溜了,有两成躲到後头——倘若让他在皇上面前多嚼上两句舌根那可就惨了,唯剩下几个傻怔怔的龟奴和丫鬟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 还有小七,他张大不可思议的眸子瞪住胤禄,冲口而出道:“你就是那个冷酷阴鸶的十六阿哥?唬人,你根本大不了我几岁嘛!” 少年眉宇甫皱,一阵猖狂的爆笑声蓦然而起,转眼望去,不知何时,满儿也出现在拱门那儿,她大笑著过来挽住少年的胳膊。 “如果我说他是我弟弟,这你就该信了吧?” “原来是满儿姊的弟弟啊!”小七信了,可又有点疑惑。“但是怎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少年低叱。“还有,为什么转个眼不见,你竟跑到妓院里来了?” “人家只是好奇来看看嘛!放心、放心,”满儿拍拍自己的肚子。“这孩子是你的,绝不是在这儿有的。” “耶?”小七益发疑惑了。“他不是满儿姊的弟弟吗?怎地又变成满儿姊的男人了?” 满儿的男人? 少年又是一怔,满儿的爆笑声再起。 “对,对,他是我弟弟,也是我的男人,更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 小七已经完全搞糊涂了。“满儿姊,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原想再继续玩下去的,可是眼见身旁的人已是一脸郁卒,满儿忙安抚地更抱紧了他的手臂, “好嘛、好嘛!不玩了、不玩了,你不要生气嘛!”眼一转,她又对小七笑道:“刚刚是玩你的,小七,他呀!不是我弟弟,是我的夫婿,哪!就是那天你去见的那位金爷罗!” 那天他去见的金爷? “欵?!”小七更是错愕地失声惊呼。“你就是那个快断气的老头子?” 老头子?! 少年两眉一挑,满儿更是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没……没错,他……他就是那个……老头子!”从弟弟变成老头子,胤禄老得还真是有够快的! 小七呆住了。如果少年是老头子,那他不就是中年人了? “好了,我也该走了,”说著,满儿突然在他手里塞进一块牌子,并对他耳语道:“小七,这给你,如果玉堂春姑娘有任何消息,你就拿这个进内城里来通知我,我会先知会守内城门的侍卫一声,拜托你罗!” 小七只随意瞄了手上的侍卫牌一眼,仍继续瞪著少年渐去渐远的背影发呆。 那个看起来大不了他几岁的家伙居然已经有二十七岁了?! 人妖啊他! 四十二 第九章 初夏,康熙上幸热河,满儿便缠著胤禄带她到圆明园“走动走动”,终於见到了世人传说阴险狠毒的雍王爷。 她倒不这么觉得,长脸短眉细目的胤祯顾盼之间威严慑人,固然一眼即可看出是个颇为工於心计的人,而且神态非常严肃,可也不似她想像中那样残暴毒辣。不过话又说回来,胤禄的外表也不太配合他的内在,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吧!所以说,眼见不一定就准。 趁著胤禄被胤礼、胤玮和胤禧缠庄,满儿与胤祯聊了一会儿,当胤禄好不容易脱身之後,她便笑咪咪地走开,说要去和四福晋沟通一下感情。 摒退下人,胤祯唤同胤禄在亭阁里坐下,那双细目在胤禄脸上停留许久後,他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你为何要娶她?”他问得直截了当。 “因为我想娶她。”胤禄的回答同样简洁。 胤祯又沉默片刻。 “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胤禄端起茶杯来,“不知道。”语毕,啜饮。 等了好半晌等不到胤禄的回问,胤祯只好叹了口气,自己接著说下去。 “她问我为何要用血滴子去残害自己的兄弟?”望著胤禄冷淡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好再继续自问自答了。“我告诉她我是自保,只要其他兄弟不来害我,我也不会去害他们。” 他转眼眺向另一头,自己的妻子正和胤禄的妻子在嬉笑闲聊。 “跟著她又问我,为何一定要找你?我说因为我只相信你,而且你的能力也足以帮助我。最後她问我,我是不是想坐上龙座?我告诉她,倘若唯有坐上龙座才能保得住自己,那我就不得不坐上龙座。” 说到这儿,他也端起茶来暍了一口,放下。 “然後她告诉我,那种事她不了解,但是她不想你的双手再沾上血腥——无论是满人或汉人的血,所以,如果我希望能继续保有你的助力,那么就不许再让你的手沾上血腥,否则她一定会阻止你,她说她劝不了你,但一定能阻止你。” 话落,他停了下来,两眼注定胤禄,等待胤禄的否认,然而,他却只见到胤禄眸中倏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却依然无语,默默啜茶,他不觉惊讶地瞠大了细目。 “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胤禄仍旧无言,见状,胤祯更是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如果她要伤害你,你真的会任由她伤害你?” 胤禄两眸低垂,胤祯呆著嘴半天。 “为什么?” 胤禄双唇始终紧闭,胤祯又盯住他好一会儿後,才突然回转过视线,又去望住远处那两个女人,细目中掠过…抹阴狈之色,就在这一瞬间,胤禄出声了。 “四哥,倘若你是这种打算的话,我今儿个就带满儿离开京城,无论如何,有年羹尧和隆科多、张廷玉帮你。应该够了。” 胤祯一惊。“哪里够?有些事非你不可呀!”特别是那些暗里来暗里去的肮脏事。“十六弟,你既已帮四哥我到现在,可不作兴半途而废呀!” 胤禄眼神冷峻。“那么麻烦四哥起个誓,绝不掳绑监禁满儿。” “我……”胤祯咬牙片刻,而後毅然道:“好吧!我发誓绝不掳绑监禁你的福晋,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能伤害满儿半根寒毛。” 胤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是是是,我也绝不会去伤害你的福晋,甚至连提也尽量不去提到她,这样可以了吧?” 胤禄颔首,继续喝茶,神情淡漠不改。 胤祯不禁苦笑不已。 为何他要同皇阿玛一样如此容忍胤禄的放肆? 很简单,因为在所有兄弟之中,唯独胤禄不仅对皇位毫无兴趣,甚且对皇家的一切都毫不眷恋。 更因为胤禄承袭一身自常宁王叔处得来的高强武功,不仅能帮他,更能护他,更正确的说法是,护卫下一任皇帝,这是皇阿玛亦默认的事实。而这事若非极难得的偶然,他也不知,事实上,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一旦得知之後,他立刻抢著先将胤禄拉拢到身边来。 也就是说,他不但需要胤禄扶助他坐上皇帝宝座,一旦登上大宝之後也需要一个一意忠於他,全然不必担心会有二心的人保驾在他身边——就如同当年常宁五叔保护皇阿玛,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为他除去一些“碍眼”的人,所以,他也必须效法当年皇阿玛与常宁五叔之间的“友爱”,尽量去容忍胤禄的别扭个性。 至于那个女人…… 算了,只要忍得这一时之气,将来等他登上大宝之後,哼哼哼,看他如何惩罚她! 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过,特别是她,竟敢威胁他! 她会後悔的,她一定会後悔的! “我同四爷说的话,他都告诉你了?” “嗯!” “那他不会再叫你去杀人了吧?” “……四哥已自我手上收回血滴子的统领腰牌了。” “哈!我就知道,人家说四爷多么狡猾奸诈,也不过如此尔尔嘛!我只不过动动两片嘴皮子而已,其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就完全按照我的意思去进行了。唉,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 “……” “真是,我怎么这么聪明呢?” “……” “咦?你干嘛摆这种脸色给我看?我哪里说……唔……嗯……嗯……好嘛,你……你最聪明,可以了吧?” 现在就只等康熙从热河回来,她再找个机会和他“聊聊”,问题便可以全部解决了。 嘿嘿嘿,绝对没问题,有她就搞定了! 问题大条了! 小七刚离去没多大一会儿,胤禄便从宫里回来了,挺著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满儿慌慌张张的“滚”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房里拖,一进房里,便连闩子也横上了。 “老实说,胤禄,小七刚刚来告诉我,我舅舅他们被抓了,是不是真的?” 胤禄面无表情地凝住她。“是。” “什么时候?是被谁抓到的?”他最好不要说是他! “你回来後翌日,巡捕营与山西巡抚提督。” “我回来後隔天他们就被抓到了?”满儿尖叫。“可是你明明说你不知道的呀!” “那时我是不知,十多天前皇阿玛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四十三 “你没问我。” “你!”满儿差点甩他一巴掌。“帮我救他们!” “不可能。”胤禄冷漠不变。 “为什么?”满儿怒叫。“他是我舅舅呀!” “他是叛逆。” “他不……”她想说不是,但明明是。“就帮我一次不行吗?” “不行。”胤禄语气淡淡地拒绝了,但满儿听得出来其中的毫无转圜余地。 “你这混蛋!”满儿怒骂,而後转身欲待出去。“好,我自己去想办法!” “来不及了。” 满儿闻言猝然一僵,片刻後,她才极其徐缓地回过身来,两眼微眯,盯住了始终淡漠如故的胤禄。 “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不肯招出同党,又多次试图逃狱而伤了不少人,皇阿玛一怒之下便命山西巡抚提督将那些叛逆就地处决了。” 娇躯晃了一下,胤禄及时伸臂扶住了她,她即反手抓紧了他的臂。 “包……包括我舅舅?” “是。” 她想尖叫,想昏倒,但她都没有,她紧瞅住那双幽邃的双眸不放,她看不出有什么,但她知道还有什么。 “是惠舅舅……惠舅舅连累了我外公一家子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胤禄两眼始终正对著她,未曾回避过片刻。 “不,柳兆惠没有连累他们,是他们累了他们自己。” “什么意思?” “柳兆惠的死讯传至柳家,柳兆云和柳兆天在愤怒之下也加入了叛逆组织,你外公亦在同时携家带眷逃匿无踪了。” 抓住他的五指更紧,几乎掐入他肉里。“然後?” 胤禄这才栘开目光淡淡瞟一眼她掐进他手臂上的五指,然後视线又回到她脸上,依然毫不在意的与她的瞳眸相对,稚嫩的脸上仍旧一无表情,说话速度更是慢条斯理得令人光火。 “柳兆云与柳兆天所加入的是始终躲藏在台湾的叛逆组织哥老会,因为他们劝阻不了奸民朱一贵的冲动起事,臆测事後朝廷必然会出兵围剿,故而先行一步逃回广东。” 他的声调愈说愈平板。“而他们的判断也的确没错,台湾一传来朱二贝戕害总兵官欧阳凯的消息,皇阿玛不仅立刻下令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前去围剿朱二贝,同时亦命我去追剿哥老会……” “不!”满儿终於尖叫出来了。“在我分娩之前你绝对不能去!” 她可以原谅他任由惠舅舅被抓、被处决,因为他有他的立场,而且严格来讲,惠舅舅被抓、被处决这件事他也是事後才知道的。 可如果是他亲自抓住了云舅舅与天舅舅,甚至亲手杀害了他们,她还能不在意吗? 不可能,她不可能不在意,她一定会恨他……不,她不会恨他,但她必定再也无法如同此刻这般若无其事地与他相处在一起,这个疙瘩会始终存在於她心中,让她永远不得安宁,甚至,她会不得不离开他…… 不,不可以,绝对不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才不要离开他! 但她也知道自己绝对阻止不了他领从康熙的皇命,也无法让他法外施恩饶过她的亲人,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跟去阻拦他。 “你至少要答应我这个,这是我的权利,因为我要生的是你的孩子!” 胤禄凝视她好一会儿。 “我答应你。” 六月夏末,在一个燠热的午後,整整煎熬了十个多时辰,满儿终於产下了胤禄的长子。 经过一场绵长的睡眠之後,满儿自觉被压榨精光的体力终於恢复过来了,她满足地打了个呵欠,然後仔细端详玉桂捧来她身边的宁馨儿,继而失笑。 即使才刚出生,也看得出来这娃儿有多像他阿玛,那又大又圆的眼,樱桃似的小嘴儿,她可没有。 “爷瞧见过孩子了吗?” 闻言,玉桂与佟桂不由得迟疑地相颅一眼。 “呃……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到底瞧见过没有?” “爷他……”玉桂咽了口唾沫。迟早要说的,还是乾脆一点吧!“他一得知福晋平安生产,母子均安之後,就……就走了。” “走了?”进宫吗?也不对,皇上不在京里呀!“去哪儿了?” “出……出……去……” “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爷……出……了……” “听不清楚啦,说大声一点儿嘛!” “……爷……爷出京去了。” 轻抚著娃儿的手突地僵住。 “你说什么?!!!” “爷出京去了啦!!!” “……你个混蛋胤禄!!!” 十六阿哥幅晋柳佳氏尖锐的臭骂声几乎传人皇宫禁城内,当众奴婢们慌慌张张地赶到寝室时,只见玉桂、佟桂正满头大汗地苦劝福晋,千万不能现下便下床去追赶爷…… 终曲 康熙六十一年元宵甫过,冷风依然飕飕地呼啸在耳边,太液池湖面的冰霜仍旧固执的闪烁著耀眼的光芒,满儿便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可爱的儿子,而後毅然走出了十六阿哥府大门。 这是第几回了? 自半年多前胤禄趁她产後虚弱落跑之後半个月,她也随後追出京去了,然而,人海茫茫,她又没个目标,能上哪儿找去?所以,她只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了两个月後便回京去看看胤禄有没有消息传回去,再瞧瞧宝贝儿子长多大了,然後又出来寻找了。 这样来来回回至少也有数回,这回该是第四……或第五回了? 奇怪的是都半年多了,胤禄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不会是身分穿帮反被逮了吧? 那可丢脸了! 犹豫半晌,满儿即掉头往安定门而去,以十六阿哥福晋的身分进入雍亲王府,并在书房内见到了胤祯。 “四爷,你知道胤禄的消息吗?”一见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问。 眉峰微蹙片刻,胤祯才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一点儿。” 闻言,满儿一喜,忙道:“告诉我,四爷,我会很感激你的!” 胤祯深深凝视她一眼,而後在书桌後坐下。 “他本是去追查哥老会,可当他深入之後却发现,在陈近南死後即销声匿迹的洪门天地会已死灰复燃了,或者它根本没有消失过也未可知,总之,是洪门天地会在暗中指挥著哥老会,并汇聚那些双刀堂、匕首会的余孽另成一个叛逆组织日月堂,故而他判断剿灭洪门天地会才是最根本的方法。” 他徐徐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放下。 “不过,洪门天地会比三合会、双刀堂、匕首会与哥老会都要来得更严秘秘密,因此他必须花费更大的精神与时间去深入探查,所以在短时间之内,十六弟可能仍不会与你联络,否则一旦泄漏身分的话,情况就不太妙了。” 哇,怎么眨个眼就变得这么复杂了! 满儿怔愣地呆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那……谢谢你,四爷,我走了。”语毕,她便待掉头离去。 “等等!” “呃?”满儿回过螓首。“还有事吗?” 胤祯起身来至在她跟前,细细的眼专注地望定她。“你想干什么?” 心虚地回开双眼,“我……呃……我是想……想……”满儿拚命在脑袋里思索著该用什么说词来逃过这一刻。 “弟妹,”胤祯深沉地低唤。“我知道对你而言相当为难,但既然你已是十六弟的福晋,又有了孩子,你就必须下定决心,要完全舍弃汉人的身分,或者是要背叛十六……” “不!”他尚未说完,满儿便冲口而出怒吼。“我绝不会背叛他的,请你不要这么看不起我!” “那你去找他又是为何?’ 满儿窒住了。“呃……我……我只是想帮……帮……” “帮你亲人逃过一劫?”胤稹了然道。 满儿不自觉地又栘转开视线,“毕竟……毕竟是他们把我抚养长大的嘛,那我……我总要设法回报这份恩情呀!不过……”视线又拉回来了。“我绝不会背叛胤禄的!” “那么你是想两全其美?”胤稹不以为然地嗤声一笑。“弟妹,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当你帮助你的亲人时,你便已背叛了十六弟,因为他们必定会把你告诉他们的一切和盘托出,所以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十六弟会因而暴露身分,你想想届时他们会如何对付剿灭了三合会、双刀堂与匕首会的罪魁祸首?” 想都不用想,满儿便惊恐地捂住了嘴。 胤祯颔首。“对,十六弟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不!”满儿低喃,掩不住惊惧之色。 “所以,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是现在。”胤祯重重地说。 满儿螓首低垂,混乱的思绪盘桓在脑海里许久後,她才毅然抬起娇颜。 “我知道了。”再一次,她转身离去。 “你作出选择了?” 胤祯的询问又一次追上来,而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是,我作出选择了!” 她的选择就是:现下先不作选择,直至走到再也无路可定,真是无法可施了,届时再来作选择。 踏著满地毛茸茸的杨花穗子,满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 【全书完】 编注:想知道满儿的抉择吗?请看玫瑰吻005《出嫁该从夫》。 楔子 炮轰隆隆、弹如雨下,满天烟硝火雾中,墙倒城塌。 弦振矢飞,利箭如蝗,响响弩声震耳里,尸横遍野。 世人皆道:战争最残忍。 的确,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轻松的,也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流血的,更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不伤人命的,可是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如同此刻这场战争那般教人惊惧、使人恐怖,令人思心。 你道原因为何? 不,并非因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太过惊人,也非因厮杀对仗场面太过浩大,更非因死伤人数过於庞巨。 而是因为敌方阵亡士兵死状太残酷! 「即使他是我的弟弟,我还是忍不住要说……」统帅在战场最前线的抚远大将军贝子胤-直著眼喃喃道。「他真是变态!」 「末将深有同感!」一旁的副将嘿著脸附议。 纵然是置身在黑压压偌大一片杀戮战场中,掺杂在千万短衣窄袖紧身袄裤的士兵们之间,那条晃掠如电的身形仍是十分显眼。 宛如行云流水般的闪挪飞掠是那样洒逸优雅,凌捷如风的飞刺横劈更是威猛无匹,几乎令人禁不住要脱口赞叹他那近乎完美的身手,可只要两眼往他身旁周遭稍微转上那么一圈,没有多少人能不呕出来的。 是他身旁的死人死状太凄惨? 不,是他身旁的活人活状太可怖! 在他剑下,绝没有死人,至少没有当场毙命的死人,而且,他通常一人仅只「赏赐」一剑。 若逃得脱,算你运气好,也不必担心他追在你後头缠著要再奉送你另一剑。 可若是逃不掉,这一剑必定使你誓言下辈子宁愿作鸡作猪让人一刀宰去吃了,也好过这样半死不活的。 因为这一剑,必然是拦腰一斩。 由於人主要的脏器都在上半身,故而被腰斩的人通常还会神志清醒,过好一段时间之後才会断气,所以,在他四周便「爬」满了半截活人。 传闻当年明成祖腰斩方孝孺时,一刀下去之後,方孝孺尚能以肘撑地爬行,以手沾血连书了十二又半个「篡」字才断气。这样估计下来,这些半截活人大约也要爬上那么多时间之後才能完全脱离痛苦。 而且,既然神志清醒,就免不了痛楚与恐惧,於是,只见一张张凄厉的面孔,五官全因过度的痛苦而扭曲得易了位,恐惧的双眼中溢满死亡阴影,自枯萎又乾裂的双唇中吐出的是一声声令人不忍听闻的惨嚎。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 「痛啊!谁来帮帮我啊!」 「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半截半截的身子有的犹不死心地抓住自己的下半身抵住上半身,有的拖著一地殷红的血与花花绿绿的大小肠爬来爬去找人救他,有的拚命捡回自己洒落各处的肚肠五脏,一些塞回自己的上半身,剩下的塞回自己的下半身。 这种光景看起来说有多令人惊怖,就有多令人惊怖。 而造成这宛如修罗地狱般景象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停下来恣意「欣赏」一下自己所制造出来的成果。 唇畔是冷冽邪恶的微笑,双眸闪烁著狂野残忍的血色光芒,神情更是狠毒寡绝,看得出来他很满意眼前所展现出来的活地狱,更享受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凄厉景象。 「真後悔让他跟来。」见他转个身又自去制造一截截活人,胤-不禁叹著气说。 「请他上岳将军或富宁安将军那儿『帮忙』如何?」副将赶紧提供建议。 「富宁安早就尝过他的滋味儿了,」胤-苦笑。「这回也是岳锺琪把他送来这儿『帮』我的忙,所以,还是想想其他人吧!」 「延信将军?」 「延信嘛……嗯……」胤-抚著下巴沉吟。「这倒是可以,只不过……咱们要用什么藉口将这位大爷请走呢?」 副将咽了口唾沫,盯著前方某截不长眼的上半身,竟然不知死活地攀上某人大腿哭嚎求救,而某人却仅是俯眸冷眼瞧著,既不踢开,也不觉得厌恶恶心,反倒像是看得很有趣似的。 「就说延信将军需要他过去帮忙嘛!」 「延信会恨死我的!可是……」 胤-同样盯著某人笑吟吟地徐徐蹲下身,然後不顾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嗥声,探手从那半截身子里挖出一块内脏放到那半截身子的手上,那半截身子继续发出更悲厉的哀嚎。 「就这样吧!」他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差一点点就吐出来了。 这还能叫打仗吗? 这根本是凌虐嘛! 战争仍然持续著,那条宛如皎龙般的身形依旧四处游走飞旋,只要他经过之处,便是一截截活人到处攀爬惨嚎…… 第一章 北京城西郊,出西直门过海淀,有一座占地五十多亩的御苑园林,名为畅春园,自康熙二十九年完工后,一年当中,除了元旦、祭天等大典须返回京城亲自主持之外,其他绝大部分时间,咱们的康熙皇帝老太爷都驻留于此园中。 而位于畅春园西北花园中的澹宁居,一栋倚山傍水的平房,绿荫密被、清幽静谧,即是康熙在园中每日的听政之所。 此刻,在澹宁居内,年已六十七高寿的康熙召见的是三十五个儿子(十五子已殇,唯剩二十子)中的十六阿哥── “儿臣正待自格尔厄尔格进兵,皇阿玛为何突然诏儿臣回京?” “记得三合会么?” “当然记得,当年天地会的逆贼陈近南死了之后,吴天佑等五人亦相继去世,没想到见仅存的先锋苏洪光竟然病殁又复生,且自称为崇祯的宦官王承恩奉达摩祖师传喻借尸还阳,因之改名天佑洪,以最初汉留组织旧属为主,创立了三合会,仍以反清复明为口号,十几年下来,干得还满不错的。” “什么干的还满不错的?”康熙听得火大。“当年天佑洪率领一干叛逆攻打南七省连战皆捷,屡克大城,倘若不是朕及时命你去剿灭了三合会,再继续下去还像话儿么?” “三合会既是在八年前已被儿臣剿灭了,皇阿玛现下又提它作什么?”十六阿哥淡淡道。 “没错,天佑洪、苏洪宇,以及关玉英等三合会主脑人物,的确是全在你的设计之下战死了,三合会也因而冰消瓦解,但是三合会的余孽并没有死全!”康熙愈说愈愤慨。“他们分散各地,另立匕首会及双刀堂,数年来到处兴风作浪,情况愈来愈严重了你可知道?” 说到这儿,康熙突然垮下老脸,就差没滴上两滴心酸酸的泪水。 “想朕自亲政以来,不仅日夜勤于政事,而且爱民如子,时时以察吏安民为要务,刻刻以海内富庶为优先,他们却搞得朕几无宁日,夜里都睡不好觉,朕到底哪里做错了?”话说得悲惨,就连声音也可怜兮兮的,只有两眼贼兮兮地偷觑向案前直挺挺伫立的儿子。 是啊!当然睡不好,忙著“做人”嘛! 不意,某人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套,他垮他的,某人始终面无表情,如果不是他张着眼,还会让人以为他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垮了半天没人捧场,没辙,康熙只好讪讪然地收回乞怜的面具,换将老父威严摆上脸。 “总之,朕要你再去剿灭它们!” “皇阿玛,常宁王叔传授儿臣这身功夫是为了给您伴驾的,”十六阿哥仍是冷冷淡淡的。“可不是为了专干那档子无聊事儿。” “错,他是要你如他一般,以兄弟的身分伴在继任皇帝身边保驾,现下让你跟在朕身边,只是暂时性的!”康熙皇帝端着老父的架子,以权威性的口吻大声说。“还有,朕叫你去就去,你敢说不?” “儿臣宁愿继续征讨准喀尔,”不肖子十六阿哥依然不为所动,且话说着,他的神情更形冷峻,眉宇间甚至隐现一股残酷嗜血之气。“不需要花那多心思去与那些个叛逆周旋斗智,只需闷着头儿一股劲儿的杀、杀、杀,这才够爽快!” 康熙听得白眼一翻,“你杀那么多人干嘛?准喀尔交给胤弧20旮尧、富宁安与岳钟琪去平定就行了,”他不耐烦地说。“而且那些个什么会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你去不正好。” “不好,儿臣没兴致做那般温吞吞的事。”十六阿哥断然否决,“儿臣喜欢的是打仗,喜欢见到鲜血在面前喷洒,喜欢欣赏敌人的肠脏流泄满地……”说到这儿,他眼中的血腥之色已浓稠得几欲滴出血来了。 “老天,你可真教人搓火儿!”康熙猛然一拍额头,满面沮丧。“为什么你就跟常宁一个样儿,老喜欢跟朕唱反调儿呢?可至少常宁的性子开朗温和,不似你这般阴阳怪气又嗜血,你就不怕朕一恼火,将你贬为庶人么?” 刹时间,十六阿哥又回复一派漠然。“无所谓,因为儿臣一无所图。” 康熙不由沉默片刻。 “或许这就是常宁之所以会挑中你的原因吧?算了,横竖你也不会无缘无故乱杀人。”他低喃。“好吧!那朕答应你,不再逼你娶那蒙古科尔沁达尔汗巴图鲁的小公主了,朕让二十阿哥娶去,他该有二十岁了吧?哼!朕就不信他……” “十五。” “呃?” “二十弟才十五岁。” “咦?他才十五岁么?”康熙皱皱眉,“呃……不过,十五岁也差不多了,他们那几个不也都在十五、六岁时就自个儿先行置了两、三个庶福晋。总之,朕不信二十阿哥也敢违逆朕的旨意,所以……”顿了顿。“这,总行了吧?” 十六阿哥皱眉。“为什么一定要挑上儿臣?” 康熙两道灰眉下的眼眸蓦然浮现一抹诙谐,“那还用问吗?”连声音也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儿。 十六阿哥冷漠的脸容立刻抹上一片浓浓的厌恶。“就为了这个?”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康熙好似快忍俊不住了。“你不仅是大内第一高手,又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特殊条件,所以,这个人选非你莫属。” 十六阿哥恨恨地咬了咬牙。 “那请皇阿玛给个旨,往后皇家任何人都不许再替儿臣指配婚事了。” “不许?到底你是阿玛,还是我是阿玛?”康熙直叹气。“真是的,常宁的武功你学全了,连他那一套也给学去了!好好好,随便你爱娶谁就娶谁,就算你一辈子不娶朕都由着你了,朕会下道旨给你,这总成了吧?真是,都快上三十的人了,连个女人都没有,也不想想这是朕关心你呀!” “儿臣今年才二十六,而且……”眼中倏忽掠过一丝嘲讽,“儿臣也不想作皇阿玛的棋子儿。”十六阿哥讥讪道。 康熙窒了窒,随即又摆手挥了挥。“行行行,那你就快去吧!把你的本事全抖搂出来,将那些个什么会的全都给朕灭了!” 自进入澹宁居后,十六阿哥终于给了康熙一次面子。 “儿臣遵旨。” 康熙五十九年六月,浙江金华郊区湖海塘畔的斗牛场再次涌入熙攘鼎沸的人群,在锣鼓喧天中,几十头身披红绸、头戴凤冠、背扛令旗的斗牛,宛如戏台上的武将般威风凛凛,昂首阔步地由牵引者执鞭,前呼后拥地登场亮相。 半晌,在英勇威武地接受过众人的欢呼之后,斗牛即卸下装扮开始捉对儿上场角逐,但见每头牛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架、挂、撞、抽、顶等各种战术,闭实击虚地顶来角去。 直至两斗牛一方出现败迹之际,伫候一旁,三大五粗的“拆牛士”们立刻勇敢地冲上前去,不要命地插入两牛之间,奋力将两牛分开…… 不用问,必定是又有哪座祠堂庙宇要开光了,这是金华这地儿的习俗,本地人都知道,可外地人就不一定知情了。 譬如那位挤在人群中的十五、六岁少年,鹤立鸡群般个头儿挺高的,却有一张犹带天真气息的脸蛋与童稚未脱的五官,皮肤白里透红像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柔和的眉毛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是圆溜溜地十分可爱,宛如扇子般的睫毛煽呀煽的好似在对人撒娇一般,端正挺秀的鼻梁配上一口姑娘家的樱桃小嘴,说有多甜蜜诱人就有多甜蜜诱人。 诱人去拍拍他苹果般的嫩红脸颊,再给他一支糖葫芦舔。 再加上他那一身月白长袍外罩绛紫马挂,华贵而气派的穿着,又是金、又是玉、又是宝石的琳琅挂了满身,猜都不用猜,一见就知道必定是某处豪门权贵的公子哥儿,或自小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大少爷。 敢情他是头一回瞧见这种比赛,那双瞳眸睁得又大又圆,眼神中流露出那种很单纯的兴奋光芒,一副稀奇得要死的模样。 直至斗牛全部结束,他才意犹未竟地舔舔唇瓣,有点失望的转身随着人群散去,准备继续参观庙会的其他活动。 同时,在场子另一边不远处,无论场中牛斗得有多么惊天动、悲惨壮烈,身着粉缎袄裤,体态窈窕却不瘦弱的柳满儿却连一眼也未曾瞄过去一下,因为她正在等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约定的时辰已过,那人却尚未出现,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了。 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暗忖,清秀淡雅的娇靥上悄悄浮起一抹掩不住的忧虑,两手扯着乌溜溜的粗辫子,那双水盈盈的丹凤眼益加急迫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忽地,她的视线定住了,继而愤慨地大步冲过去抓住一只刚从某人身上摸去一袋银子的八爪章鱼。 “喂喂喂!这位公子,麻烦你停一停!”随手一把揪住前头那人的马褂,待那人一回过脸来,满儿不禁一愣。“原来是小哥啊!呃,总之,呃,这个……”她有点尴尬地放开对方,并举起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不要了吗?” 之所以唤他公子,是因为他的背影颀长又潇洒,可没想到一瞧见他的脸,竟是个比她还年幼的少年。 少年呆了呆,看一眼钱袋,即低呼一声摸向自己放钱袋的地方──空的! “哎呀!怎地溜到你那儿去啦?”他指着钱袋脱口道,一脸的惊奇。“你会撮戏法儿么?” “撮戏法?”满儿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人家摸了你的银子,你居然说是人家变戏法给你瞧吗?” “-?有人扒了我的银子?”少年后知后觉地惊叫,傻愣的样子煞是可笑。 “对啊!就是……咦?”转眼一瞧,满儿不禁傻了眼,继而尴尬地轻咳两声。“呃……那个小偷他……他跑了。” 真是奇怪,明明她一直有抓住那家伙的说……呃、等等,等等,她……有抓着人吗?记得当时她是一手抓住扒手,一手拎着钱袋,再一手去揪住少年……咦咦咦?怎么反倒是她变成三只手了? 满儿正自满心困惑又懊恼间,少年却只左右四处张望了一下,便耸耸肩收回钱袋,好像没发现她的窘状似的笑道:“不打紧儿,银子没丢就行了。” 一听,满儿赶紧打个哈哈拍拍他的肩头。“对对对,银子没丢就行了、银子没丢就行了!不过……”上下打量他几眼,她不禁直摇头,一把拉住他离开人群钻入一旁的巷子里头。 少年却犹是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兀自望着人群喃喃道:“这儿的人还真是不少呢!” 眉梢儿一挑,满儿狐疑地再多看他两眼。“你不会是从京里来的吧?” 少年双眸一亮。“咦!你怎地知道我是打从京城里儿来的?我脸上写了啥字儿吗?” 两眼一翻,“笨,听你说话的口音就知道啦!”满儿忍不住又摇头,真是长眼睛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人。“我说你啊!不会是一个人单独出门来玩的吧?你父母放得下心吗?” “啊!这个嘛……”少年哈哈傻笑了一下。“老实说,我是打家里儿溜出来的,所以……” 逃家的小孩?“为什么?” “那个……”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是我爹硬是要逼我娶个不喜欢的小姐嘛!我怎生抗议都无效,只好撒丫子颠儿了,哈哈,就在成亲前夕。” “-?你就这样扔下一切不管的落跑了?”简直不敢相信,那人家新娘子不丢脸死了。 “我哪儿是撂挑子了,是……是不得已的啦!”少年强辩。“等我自个儿找到媳妇儿后,便会带着媳妇儿回去跟爹做个交代了嘛!” “那叫交代?”满儿忍不住又翻了一下白眼,再次摇头。 “算了,不管了,反正又不关我的事。总之呢!如果你想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晃荡,麻烦你脑袋放精明点儿,不要这么糊涂,谨记-财不可露白-这五个大字,银子要小心贴身收好,也不要把这些个玩意儿……”她伸过手去撩了一下他的宝石金炼子。“戴在身上,否则今天人家只是扒你的,说不准明天就要来个劫财害命了!” 少年抽了口气。“不……不会吧?” 满儿耸耸肩。“那你就试试看会不会-!” 少年不禁咽了口唾沫,“那……那我应该……”说到这儿忽地停住,因为满儿的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早已移往巷子口,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满儿就盯着那人看。 只一眼,满儿便毫不犹豫地与对方一样,曲伸三指做暗号,对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另外又比了一个手势,随即离去。满儿见状,急忙回过眼来对少年潦草交代两句后,也匆匆随后跟上去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就是,我有事先走了。” 望着满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少年茫然呆立片刻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再将视线移到地上,那儿有个小巧的绣花荷包儿,上头很清楚地绣着与满儿衣襟上同样的花纹,还有三个小小的篆字──柳满儿。 两眼轻轻一眨,少年慢吞吞地捡起荷包,再看看自己的钱袋,而后耸耸肩,把荷包揣进怀里,自己的钱袋仍是随意往腰际一挂,便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子了。 究竟是谁糊涂了? 死小孩! 满儿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硬憋住没爆笑出来。 那个小鬼,竟然跟到酒楼里来了,而且还故意坐在邻桌,只要她眼角一瞄向他,他就挤眉弄眼地对她猛做鬼脸,再拚命比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势,见她始终看不懂,又颓丧地垮下了脸,好像随时都会冒出泪花儿来似的。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嗄?啊,有啊、有啊,我在听啊!”满儿连忙把注意力拉回身边的人,也就是引她入双刀堂的叶丹凤身上,不过,她仍不能算是双刀堂的正式一分子,而是有待观察的“么仔”,因为她没有保人。 她虽身家清白,身分可不太清白,所以没有人敢保她,就连她自己的亲人都不敢,因此,她只能用事实来保证自己的忠心。 “……总之,堂主说需要大笔银两以便向洋鬼子购置火器,现在路子有了,银子却还没个影儿。堂主交给我的名单上的人我几乎全找遍了,可是他们却说拿银两出来是小事,怕的是被满虏鹰犬知道了事情不好了;更教人火大的是,竟然也有人说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干嘛要惹祸上身……” 自然,她们的对话并非这么白,而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隐语。 “……虽然已有人募得许多银两,但与实际需要仍差上好大一截,所以,满儿,你成为-么仔-有多久了?该有两年了吧?如果想正式成为双刀堂的姊妹,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哟!” “叶姊的意思是……”满儿语气迟疑地说。“要我回家里要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呀!不提我家里头也不是什么富豪人家,叶姊也该明白我在家里头的地位,他们能养我这么大已是天恩浩荡了,哪可能再给我什么呢?” “你家虽不是富豪,可也不穷啊!而且,他们终究是汉人吧?”叶丹凤提醒她。“是汉人就有机会说服。” “可是……” “满儿,别忘了,你一心渴望的不就是能让你家人,甚至所有认识你的人承认你是他们的一分子吗?所以说,如果你能正式成为双刀堂的一分子的话,你的愿望不就可以达成了?” 真是说到她心坎里头去了。 咬牙沉吟片刻,满儿终于点了头。“好吧!我去试试看。” “很好,”叶丹凤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咱们就分手吧!你回家,我要继续去找名单中剩下的人努力看看。” 叶丹凤一离去,邻桌那个不耐烦的小鬼立刻挪过屁股来不甘心地问:“喂!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 一瞧见他那滑稽的可爱模样,满儿再也忍不住噗哧失笑,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儿愈加俏丽生辉,微微上翘的嘴唇儿更显俏皮,显见刚刚提到的不愉快话题在她失笑的那一瞬间便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别管我为啥还在这儿,先告诉我,你真的看不懂我在比啥么?”少年不死心地再问。 “当然懂……”一瞧见少年喜色扬起,满儿马上追加下文,“才怪!”看他果真如预料中扁起了嘴脸,不禁更是忍俊不住。 “真有那么难懂么?”少年喃喃咕哝。“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名儿,再请教一下姑娘的芳名儿而已嘛!” “干嘛问我的名字?” “你帮了我嘛!” “不过是顺手帮一点小忙而已啊!” “可你帮了我。”少年坚持。 满儿耸耸肩。“好嘛!我叫柳满儿,那你呢?” “柳满儿?”少年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满好的名儿嘛!呃,我叫金禄。” “金禄?哇,真俗!不过……”忍不住又翘起了嘴角,满儿睁大两眼上下端详他一身的珠光宝气。“啧啧,还真是名副其实呢!你的名字全写在你身上啦!” “咦?”金禄惊讶地一愣,“有么?”忙也跟着低头打量自己。“写在哪儿了?写在哪儿了?” “别瞧了,你自己看不到的啦!”满儿又想笑了。“你到底几岁了呀你?” 金禄歪着脑袋,两扇睫毛煽了煽。“你瞧着我几岁了?” 毫不犹豫地,满儿脱口道:“十四、五……”可见他又哭下脸来,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呃,十六吧!” 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到哪里去啦!虽然他的个子早已是成人级数──营养过剩吧!但他的智能最多十六,长相也不过十五岁上下,天真程度说是十四岁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了。 “十四、五、六吗?”金禄沮丧着脸喃喃道。“为什么不是十七、八、九呢?我还以为我已经成熟不少了呢!”说完,不甘心地噘起了小嘴儿。“那你呢?你又是几岁了?” “那还用问,肯定是比你大-!”满儿立刻高扬起得意的嘴脸。“姑娘我已经满十七岁啦!” 一听,金禄不晓得又闷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才没精打采地又问:“那你又是为啥自个儿一个人在外头儿?同我一样打家儿溜出来的么?” 满儿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无聊吗?姑娘我是有正经事要办,事实上,我现在就要回家里去了。” “你家在哪儿?” “富阳县城。” “富阳?咦?”双眸一亮,适才的无精打采瞬间不翼而飞,金禄又兴奋起来了。“那不就是杭州府了么?我同你一道儿去!” “为什么?”满儿狐疑地问。 “苏杭多美人儿嘛!”金禄笑吟吟地说。“我要到那儿找媳妇儿带回去给我爹-!” 满儿白眼一翻。“-!原来是你爹给你找的媳妇不够漂亮吗?” “哪儿是!”金禄否认。“是那小姐太泼辣凶悍了啦!” “这样啊!那倒怪不得你了。”满儿略一沉吟。“好吧!反正也不远,顺道一块儿带你去也行,不过先说好,这一路上你得听我的,不许给我耍什么大少爷脾气喔!” “没问题儿、没问题儿!”金禄拚命点头。 “好,那就赶快吃吧!吃饱了好上路。”见对方比自己年少,又是那样单纯幼稚,不乘机搬出英明威武的大姊姊神姿来威风一下,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多吃点,别路上给我喊饿!” 长这么大都在看人家脸色,现在终于轮到她摆脸色给人家看,真是太爽快了! “是,”金禄立刻听命的把邻桌的菜肴和碗筷全搬到这桌来,然后乖乖的大口大口吃。“我会多搓点儿,搓完了咱们就可以颠儿了!” 搓? 现在是元宵在搓圆子吗?满儿啼笑皆非地暗忖。受不了,他可不要真的一路给她“颠”到杭州去了! “吃饱了,颠儿吧!” “等等……小二,算帐!” “我来付吧!” “那怎么成!我是大姊姊,理所当然要照顾你,怎么可以让……让……呃,还是你来付吧!” 第二章 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骑乘走来,金华到富阳也不过四、五天就该到了,可他们却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无他,因为金禄太好奇了,只要碰上稍微新鲜一点的事物,或者壮观一些的风景,他就非得停下来看个仔细、玩个痛快不可。 於是,满儿很快就发现了几件事。 金禄的确是大富人家的独生儿,看他急著落跑随手撂进怀里的银票就知道了——天爷,足有三万两之多耶! 幸好他没有富家子弟那种骄奢任性的脾气,也许天真了点,但绝不骄狂。 偶尔让他睡野地里,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让他啃乾饶饯,他也是啃得不亦乐乎;颠上三两天在马背上,他居然若无其事得好像才刚上马背立刻又下来了似的;而且,承诺听她的就听她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多吭上半声。 可是…… 唉!他实在太擅长利用他那双纯真无辜的大眼睛了,只要让他盯上一时片刻,长长的睫毛再多扬上两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们停下来仔细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儿?怪新鲜的,柳姑娘,咱们过去喽喽吧!」 「不成……好吧!」 「钦?有庙会耶!柳姑娘,咱们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没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无法否决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因为—— 「柳姑娘,我帮你买了几件袄裤,你快来穿穿看合不合适!」 瞧见金禄兴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连门也没敲就闯进她房里来,吓了满儿好大一跳,因为她才刚换好衣服。 好险,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时候,否则她只好亲手杀了这个鲁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有替换的就成了,干嘛还要浪费钱多买呢?」不过……她刚刚忘了上门闩吗? 「因为我会热嘛!」金禄状似无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为自个儿买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会热,你当然也会热呀!所以就顺便帮你买两件薄些的嘛!」 的确是更热了,但…… 「算了,既然都买来了,我只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买衣服买你自己的就够了,别再帮我买了!」 「好嘛!」金禄彷佛很委屈似的低应。「不买就不买嘛!」 「不是我爱说你,」满儿忍不住又摆出「姊姊」的架式来了。「你总是这样乱花钱,就算你家很有钱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赚来的呀!除非你懂得赚钱,否则就没有资格乱花钱,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金禄回得既迅速又斩钉截铁。 满儿呆了呆,继而蹙眉,「说的也是,有钱人交的朋友同样有钱,怎会对你说这种话呢?不过……」她斜斜瞄过眼去。「如果我告诉你我家很穷,你会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吗?」 「为啥?」-?居然反问她? 「这还用问吗?因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穷人家呀!」 「你会吗?」 「自然是不会!」 「那我为啥一定要会?」 满儿窒了窒。「我……我也没说你一定会啊!所以……所以我在问你嘛!」 金禄耸耸肩,踱两步在靠墙边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银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么三道的人,也就没啥好挑的了。」 是吗?他不交银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满人、汉人、蒙古人? 「那你……」满儿舔舔乾枯的唇办。「当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禄又堆满一脸纯真的笑容。「难道你不么?」 「无论我是……满人或汉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样闷热黏湿得令人厌烦,但此刻,满儿心头却仿佛有一股沁凉的清风吹过似的全身舒畅极了,鼻头也酸酸涩涩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亲人」,也有一大堆所谓的「朋友」,却没有人真心视她为他们的一分子,事实上,她两边都不是人,而她甚至无法责怪他们。 只有金禄,一个陌路朋友、一个年幼於她的少年,他从不过问她的私事,因为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诚意接纳她这个人为他的朋友,这样纯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欢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这城里你还有什么要看要玩的吗?」 「这儿哪有啥好玩儿的?」金禄嗤之以鼻地说。「打来回儿就那么几条街热闹一点儿,所以我买了衣服就回来了。」 「那我们吃过晌午饭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买双绣花鞋儿么?」 「金禄!」 「好嘛、好嘛,不买嘛!」 真是教人又好气又好笑的家伙! 不过,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能让人没烦没恼,让她几乎忘了即将面临的考验,而且,倘若她熬不过那个考验,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与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吗?」在进富阳县城门之前,满儿突然停下马来这么问。 一转眸便注意到满儿的紧张不安,两只小手扭得缰绳几乎要扯断了,可金禄仍是什么也没多问,只绽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说:「不,我打算上鹳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楼,晚么晌儿再回城里来歇一宿。」 满儿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异常热切地提供她的服务。 「好,那我先带你去客栈订下房来,傍晚你回来时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於是,——蹄声中,两匹健骑先後奔入城门内,这时,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头却不见半丝影儿,天色阴沉沉的,几许寒风萧素地卷过,有点悲凉,也有点无奈,就好似满儿的心,又酸又涩又苦,又无可奈何。 故乡的冬,依然冷肃如昔呵! 「外公,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我……我是来告诉您,我现在已经是双刀堂的『么仔』了!」 「是吗?多久了?」 「……两年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正式加入?」 「……」 「因为你找不到保人吗?因为没有人敢保你吗?因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虽然我不恨你,但实在不想让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里来了,你应该明白,你……你是这个家的耻辱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让我恨你,满儿。」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满儿!」 「外公?!」 「不要再回来了。」 金禄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回到客栈,满儿却已在他的房门口等著他了。 转过回廊,穿过西跨院的小门,金禄一眼就瞧见小巧的庭院中,满儿倚在柏树下,双臂抱紧了自己,好像这会儿已入冬,天气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满脸的凄然无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当她一见到金禄,瞬间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甚至益发愉快到几近於夸张的程度。 「你终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禄正想说什么,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来来来,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请请你,不过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见了,所以还是要由你出钱,反正你钱多的是嘛,对不对?」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满儿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里倾倒,而且叽哩咕噜乱七八糟的讲个不停,直到醉得差点淹死在酒壶里,才由金禄送她回客栈,并为她另外开了一间房,可是她却闹著不想睡,甚至还硬闯入他房里说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回家睡吧?」 金禄嘴才刚打开,满儿却已先行抢著自问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实告诉你吧!因为我外公不欢迎我回去,事实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态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满儿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後用茶怀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为什么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禄回答,她又迳自接下去说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个真正拿我当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诉你好了。」 努力摆正自己的坐姿,满儿对金禄勾勾食指,待金禄靠近过来後,她才小声地说:「你说苏杭多美女,没错,当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许你不相信,因为我不像她那么美,」她指著自己的脸盘儿,「大概是因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後甩甩头。 「总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性情端庄又知书识理,即使我外公还有三个儿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骄傲的!」她用力点头表示真确性,差点一头点破瓷杯点出一头血,幸好金禄及时拿开瓷杯。 「纵然舍不得,但在我娘十八岁那年,外公依然千挑万选地为她挑上一个门当户对,够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亲前一个月,我娘带著丫鬟上桐君山烧香遗愿,她……嘿嘿,我说她呀!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气就碰上了七个不懂得什么叫客气的满人,他们……」她倏地冒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轮暴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禄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惊讶地眨了两下。 手托著下巴耸耸肩,「想当然耳罗!外公在震惊之余,极力想隐瞒这件事,可是瞒不了,事实上,整个富阳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因为我娘疯了,那个丫鬟却没有疯,而且,她还有一张谁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还怀下了罪孽的铁证,那就是……」满儿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禄的眉宇倏地皱起。 「现在你明白了吧?」满儿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满儿,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所以我外公不欢迎我,因为我是柳家的耻辱;所以没有人愿意接纳我,因为我既不完全是汉人,也不完全是满人:满人不接受我,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汉人更不接受我,因为我的父亲是满人,你说……」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禄的衣襟扯向前,与她眼对眼、鼻对鼻。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接纳我为他们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亲,因为他不应该是我父亲,我也不应该是满人。是外公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纳我,希望汉人能接纳我。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刚及笄那年,我娘自杀死了,外公就毫不犹豫地把我赶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松开,笑容也消失了,满儿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满人还是汉人?」 可仅是一刹那,她忽地又冒出满面坚强的笑容。 「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什么长处都没有,就是脸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里如何嘲弄我,我都能当作没听到;无论外公如何当面刺伤我,我也可以装作没那一回事。总之,我会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会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禄终於有机会开口了。 「对,双刀堂。」满儿得意洋洋地点了一下脑袋。「你应该知道吧?双刀堂是汉人反清复明的组织,所以,只要双刀堂肯接纳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们承认我是汉人了;既然反清复明的组织都接纳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耻辱,当我再回到富阳城时,外公一定会笑著欢迎我,也没有人会再嘲笑我是满虏的杂种了。」 没有再说话,金禄只是静静地看著她。 「嗯!说出来的确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觉了!」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往旁边跨两步,砰一下倒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金禄蹙眉凝视她许久後,始为她脱下鞋子、盖上棉被,又踌躇了下,才迟疑地伸出手轻抚过她醉红的娇靥,可只一下,他便收回手,皱眉,甩甩头,而後毅然转身离开到邻房去睡觉。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觉地醒转过来,侧耳倾听片刻後,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条身影出了客栈、越过城墙,来到一处僻静的山林湖边。 他停住脚步隐身在一株桧树後,注视著那条人影在湖边伫立半晌後,突然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又不是我要满人去强暴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里,更不是我逼娘疯的,外公讨厌我太没道理了啦!既然这样讨厌我,又为什么要让我生出来?就算打胎药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 「……为什么不准我裹脚缠足?因为我不配吗?因为我只配拥有代表卑贱标记的大脚丫子吗?为什么都没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啊! 「……我爹是满人又怎样?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呀!为什么大家都要躲开我?还要防我跟防贼似的?我娘是汉人啊!为什么大家不能当我是汉人?我也想要人疼爱,为什么大家都只会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 在黑幽幽的郁林中,那条人影一边哀痛欲绝地大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边又泄愤似的握拳拚命捶打地上,而金禄也默默地看著她哭、看著她叫、看著她捶打地上,目光中连他也不自知地流露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怜惜…… 一夕消逝,日曦又起,再见到金禄,满儿有些儿尴尬、有些儿忐忑,还有些儿难堪——因为她的双眼和两手都又红又肿,手可以往背後藏,但眼睛能往哪儿藏? 挖出来藏到口袋里吗? 不安地斜眼偷觑著金禄,「呃、那个……我昨晚喝醉了有……有出什么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没有!」金禄哈开比往常更无辜的灿烂笑脸睁眼说瞎话。「甭担心儿,你一喝醉就开始打盹儿,所以我就送你回房去睡啦!」 「真的吗?」满儿顿时松了一大口气。「那我也……没胡说什么吧?」 「没、没,连梦话儿也没!」金禄摇著脑袋,博浪鼓似的。 「太好了,那……」见金禄瞄著她的眼看,她忙道:「呃,这个……我一喝酒眼睛就会又红又肿,所以……」 金禄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是。」不但眼睛会红肿,连手也是。 「是吗?」满儿不怎么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你……要到杭州去了吗?」 大大的眼儿眨了两下,「我是要动身到杭州去了,不过……」金禄慢条斯理地说。「我有点担心儿耶!这一路里来都是有你,我才能够平安无事儿,可倘若是我自个儿一个人儿的话……」 不待他说完,满儿便喜出望外地拉开笑脸,还一掌拍到金禄的肩头上。 「哎呀,早说嘛!」她得意洋洋地挤著眼。「想我陪你是不?没问题,大姊姊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头早就痛哭流涕地跪地磕头谢恩三百回合了。 真是老天保佑,倘若不跟著他的话,直至叶丹凤主动和她联络之前,身无分文的某人只好拉下脸去加入丐帮啦! 「到哪儿去都行么?」 「行!行!行!到哪儿都行!啊,对了,我还可以帮你挑媳妇儿喔!哪,告诉我,你喜欢哪种姑娘?」 「喜欢哪种姑娘么……嗯,那种表面逞强好胜,其实很喜欢躲起来偷哭的那种。」 「……咦?」 来到了杭州,倘若不到西湖逛逛,那就不算到过杭州;来到了西湖,倘若不去尝尝西湖醋鱼,那也不算到过西湖。 所以,一来到杭州,金禄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去吃鱼。」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既是要吃西湖醋鱼了,也不能不吃吃东坡肉和末嫂鱼羹,再来上一大杯香浓的龙井,一面欣赏灵动圆润、秀丽无比的西湖景色,真可谓人生一大享受。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中意上哪家小姐没有?她们都很美呀!」 四季分明的西湖,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各具特色,朝暮昼夜的转变更赋予西湖各种光彩与云霞烟霭的变化,使之更为迷人,因此在西湖,自春而冬,管你是热得半死,还是冷得结冰,日日夜夜皆有赏景之人,特别是那些个千金小姐们,莫不打扮得花紫姹红,携婢带仆地来晃上两圈,赏景……嗯哼!顺便让人赏。 金禄慵懒地手支著下颔,瞧瞧酒楼内其他桌位的小姐们,再转眼望向南-栏槛外那些宛如没头苍蝇般在西湖畔游走的姑娘们,最後朝满儿看去——耸耸肩。 「没有吗?那……」 「咱们遛个弯儿去吧!」 「咦?可是……」满儿瞧瞧满桌的菜。「这些还没吃完……」好浪费喔! 金禄不禁叹了口气。「真是算盘脑袋,吃不完硬撑不反而难吃吗?」 「胡说,我哪里吝啬了?这叫节俭,懂吗?」满儿不觉又端起大姊姊的架子来了。「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少爷就是这样,如果吃不完,一开始就不该叫那么多嘛!光是这桌酒菜的钱就够贫苦人家一年的花费了你知道吗?告诉你,要……」 「你还真是爱车站辘话来回说耶!」 「哎呀,居然敢说我罗唆!」满儿火大了。「我这是在教你耶!要是换个人,谁理你呀!反正浪费的是你家的钱,哪天你穷慌了,看谁肯施舍你一颗馒头才怪!」 「穷?」金禄低头瞧瞧自己。「我也不是没有过破衣拉撒的时候。」 「咦?真的吗?为什么?」 金禄笑得顽皮,没说话。 眼珠子溜溜一转,满儿突地啊的一声,「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哪回又溜出来玩,结果钱被偷光了,只好一身褴褛,凄凄惨惨的回家去,对吧?」 金禄仍是不回答,「哟~~你瞧,那家伙明明是个大老爷儿们,居然穿得那样花不楞登的,」而且还转开了话题。「我还以为……」 只溜去一眼,满儿便平板地说:「那是个女的,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纯真的大眼睛顿时圆鼓鼓的睁得更大了。「-?是西贝货?你怎知地?」 「因为我也扮过那样,只不过我没她穿得那样花俏而已。」 「咦?真的呀?唔,我可是头一回儿瞧见呢!」 「瞧你高兴的,难不成你喜欢那种姑娘?」 盯著那一头的眼立刻拉回来了。 「我哪儿有屁颠儿屁颠儿的?我这是新鲜,多瞧上两眼儿罢了。」 「是喔!我脑袋都颠啦!」满儿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曾经认识过别个从京城里来的人,还好好向他讨教了一番,有时候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也听不懂潮州话呀!」金禄嘻嘻一笑。「听以我都用猜地。」 「那要是猜错了怎么办?」 「不怎办,反正他也听不懂我说啥。」金禄滑稽地挤挤眼。「碰上打劫的时候,这招最管用,『对不起,俺听不懂你在说啥?』然後我就撒丫子颠了!」 满儿不禁失笑。「胡扯,真要碰上打劫,哪有那么简单就让你落跑了。」 「不骗你,我真的……咦?」话说一半,金禄突然脸色微变地侧身避过湖畔那头的视线范围。 满儿微微一愣,忙往湖畔那边望去,瞧瞧是什么岔眼事令他变脸色……没有哇!不就是来来回回一大堆人,没人在打架,也没人在唱戏玩杂耍。 「怎么了?」 「瞧见一张半熟脸儿,」金禄吐吐舌头。「我还没找到媳妇儿呢!可不想被他害得我到处奔命。」 「可是……」满儿迟疑了下。「快过年了,你真不回去吗?」 「不回去!」金禄断然道。「除非我找著媳妇儿。」 「那要是在杭州这儿找不著呢?」 「那就上苏州!」 「苏州也找不著呢?」 「继续往南找。」 「若是怎么也找不著呢?」 「那……那……那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十六哥,我……我……」 「你逃婚了?」 「你胆子可真大啊!」 「十六哥,你……拜托你不要摆这种脸色好不好?真的很可怕耶!」 「那你要我如何?居然敢做出逃婚这种事儿,我摆这种睑色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你……你不能这么说呀!十六哥,是你不要,皇阿玛才丢给我的耶!那我……我也不想要啊!那位蒙古公王好凶悍喔!我不跑才怪!而且,人家指定要的是你耶!」 「胡说,她与我素末谋面,怎会指定要我?」 「她说她要皇上所有阿哥中,功夫最厉害的那个嘛!」 「你的玩乐功夫最厉害,就是你了!」 「那当然……咦?不对,十六哥,人家说的是武功啦!」 「你就告诉她你最厉害不就得了?无论如何,皇阿玛要你娶你就娶,哪儿由得你挑三拣四的。」 「既然十六哥这么说,为什么十六哥自个儿不要?十六哥都二十六岁了,早八百年前就该娶福晋了不是?」 「……」 「哈,我就知道十六哥没话说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又是干啥?」 「苏杭多美女嘛!十六哥。」 「你以为皇阿玛会让你娶个汉女?」 「皇阿玛後宫里不也一大堆汉女。」 「那是皇阿玛,你没那资格跟皇阿玛比。」 「那……那……大不了让皇阿玛削我宗籍为庶人嘛!」 「……好吧!既然你有这种决心,就随你了。」 「谢谢,谢谢十六哥!那……十六哥,你不会……」 「我有正事儿要办,没那精神管你的闲事儿!」 「天恩浩荡,十六哥,天恩浩荡啊!」 「不过记住,过年前得回去。」 「是、是,年前我一定回京里去。」 「还有,无论在哪儿,碰上了我得装作不认识,知道么?」 「为什么,十六哥,是皇阿玛又差这你做什么事儿了么?」 「这你不必管,管好你自个儿就行了!」 「好嘛,不管就不管嘛!」 「记住,咱们不相识,」 「记住了,十六哥。」 正在收拾包袱的满儿再次被砰的一下开门声给吓了一大跳。 「柳姑娘,走啦、走啦!咱们上……咦?大清早儿的,你收拾什么包袱?」 「我说金大少爷,下次麻烦你先敲个门好不好?这儿不是八大胡同,还由得你想进哪间房就进哪问房!」满儿没好气地说完,再低下头去继续绑包袱。「你不是怕被熟人瞧见吗?那当然是要赶紧离开罗!」 「甭了!」金禄笑吟吟地摇摇食指。「我瞧见那家伙出城去了,所以咱们可以继续好好玩玩儿了。」 「玩?」满儿双眉一扬。「你到底是来玩,还是来找老婆的?」 金禄拉开两边嘴角嘿嘿笑。「都有、都有,要找老婆也要玩儿。」 两眼往上飞,「这家伙真是好命耶!」满儿喃喃道。 「哪儿有?」金禄大声抗议。「我也很辛苦耶!还得自个儿出来找媳妇儿,我好可怜喔!」 可怜?! 满儿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真的摆出一脸怨妇样给她看,然後眨个眼,他又嘻开那张嫣红诱人的樱桃小嘴儿。 「走啦、走啦,咱们先搓早点去,我快饿死了啦!」 她想搓死他! 呃……再想一想,她也很饿了,还是先搓过早点後再搓死他好了, 之後,他们又在杭州逗留了好一段日子,金禄才郑而重之地宣布杭州没有他中意的媳妇儿,所以,他要移师到苏州去找美人儿。 「你的武功是打哪儿学来的?」吃食问,闲聊似的,金禄问起了这个问题。 这会儿,他们刚来到苏浙边境瓶山下的一座无名小镇,很平常的一座小镇,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吸引人之处,在这儿,纯粹只能打个尖而已,甚至连进食都仅有一家小小的、陈旧得教人有点恶心的小食肆? 「武功?」两眼忽地闪出奕奕神采,得意之色立即浮现在满儿秀秀气气的脸蛋上,显得有些突兀和滑稽,「嘿嘿嘿!怎样,我的武功不赖吧?告诉你,我可是很辛苦才学来的哟!」 自离开金华之後,她一直以为很快就会碰上劫匪,因为金禄老是大而化之的不仅露财,也露金露银露珠宝,反正能露的他全露光啦!没想到直至他们离开杭州城那天,才很不车的碰上了一大票不长眼的劫匪,好像该来的劫匪全都说好了在那时候才一块儿出场亮相似的,而且,他们不仅要劫财,也要劫色。 当时,她立即施展出颇为自得的武功,可也满辛苦的才把那一班劫匪打得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因为她不但要分心保护金禄,而且对方的人数也实在太多了。 不过…… 「你不会也学过武功吧?」她狐疑地反问。 「别傻冒儿了,我怎会武功呢?」金禄哈哈大笑。「我的玩乐功夫倒是一流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说的也是,虽然当时她一直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她,因为每一回眼看著她即将躲不过对方的攻击之际,仿佛就有神明相助似的,她的刀便会自己挥过去砍倒对方,而她也只不过是跟著刀跑过去沾沾光而已,说实话,她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可当时金禄明明也只是抱头蹲在一旁骇得发抖,就差没吓出一身尿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帮的忙呀! 嗯,说不定她的武功早已练到了「刀随意动」的最高深境界,自己却不知道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不禁更得意了。 「那倒是,像你这种富家太少爷自然不会想到要做学武那么辛苦的事,不过,我可是在八岁那年就跑到武馆里求他们收我为徒,以便……以便……」杀满人替娘亲报仇!「呃,反正我就是想学武,不过,他们不肯收我,因为……因为……」他们不收满人为徒。「呃!因为他们不收女徒弟。」 说太多谎了,赶紧啜口茶遮掩一下微赧的神色。 「其实,我外公和舅舅他们都会武功的,可是他们都不肯教我,因为我是……呃,女孩子,」这倒是事实,因为柳家的武功只传子不传女。「可没想到连武馆也不肯收我。不过没关系,他们不收我,我不会自己偷学吗?」 她得意地眯了一下眼。「我外公他们练武是很秘密的,偷看不著,所以我就每天跑去武馆偷看他们练武,直到我十二岁那年,我多少会了一点儿,但都是很粗浅的手脚功夫而已。然後,也许是同情我,武馆里那位大我四岁的曹师兄才开始偷偷教我学武。」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逐渐泛出一抹奇特的异彩,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曹师兄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不仅把他所会的武功全传授给我,而且常常在我受委屈时安慰我。我及笄那年,他还……」唇畔悄悄逸出一丝甜蜜的笑容。「他还告诉我他喜欢我,当然,我也喜欢他……」 听到这儿,金禄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地掠过一抹阴驽。 「……所以在我被……」赶出家门。「呃,离家独立时,我头一个就想到去找他,可是他却说……」他不可能娶她,因为她是满人。「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甜蜜的笑容黯然消失。 然而,不过一-儿,她蓦地又扬起了坚强的笑容。「不过幸好,我对他的感情还没有到达那种非他不可的程度,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他了。」 是吗? 那晚三更过後,夜已深沉,金禄却仍静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地,他再次悄然起身出房,跟在一抹身影後头来到瓶山的树林里,在白日里奇峰青翠的苍苍郁林,此际在浓浓的合影下却显得阴森骇人。 隐身在巨石後,金禄依然默默注视著那抹身影在林问大哭大叫,顺便往某株倒楣的大树又踢又踹地出气——真不知那株大树惹著她哪里了? 「混蛋曹玉奇,既然无心娶我,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如果真心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在乎他人的闲言闲语?我真的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是如何出生的,而只在意我这个人的人呀!」 「但是……但是你却令我那么失望……就算我也不是喜欢你到非你不嫁的地步,可你是我唯一仅有的朋友啊!当你背叛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吗?我以为我这辈子真的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个真心对待我的朋友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大家要把所有的过错全归咎在我身上呢?」 「……我也想要有个人能真心对待我,不在意我是汉人、满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他只在乎我这个人,真心爱慕我、眷恋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那么我也不会在意他是满人、汉人或什么乱七八槽人,我也会真心真意对待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可是……」 「我不配吗?我真的不配得到这样一个人吗?这样不公平,这样真的太不公平了啦……」 那样愤怒,又那样哀怨无奈的哭叫声在寒风夜雪中益发凄厉,金禄身形微动,仿佛想现身出去,却又在最後一刹那止住了, 他继续默默聆听著。 「……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愿意接纳我,我到底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呢……」 第三章 近两个月过去了,倘若在以往,叶丹凤如果超过十天半个月以上没联络她,满儿就会开始发慌,害怕叶丹凤决定放弃她、不要她了,如此一来,她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当然,她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叶丹凤不是真对她怀有多大的好意,只不过是看在她的半满半汉血统上,或许终有可以利用的一天而已。尽管如此,好歹在表面上她们是朋友,而藉由叶丹凤,那些双刀堂的兄弟姊妹们也可以算是她的朋友。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 但这一回,她不仅不担心,甚至还希望叶丹凤不要太急著和她联络,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也许是时间过去得愈久,她愈觉得金禄才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或许是因为和金禄相处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令她舍不得轻易画下句点。 总之,她希望能与金禄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再多一点点就好了。 「怎么,苏州也找不到你要的美人?」 金禄打个哈哈。「苏州美人儿是不老少,可没一个能人我心坎儿里。」 「那怎么办?」 「咱们上江西去吧!」金禄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听说江西的姑娘也很不错哟!」 眉一揽,满儿狐疑地问:「你听谁说的?」她怎么没听说过? 金禄耸耸肩。「忘了。」 满儿哭笑不得。「是喔!人家说什么你就信,我告诉你北地姑娘最娇小你信不信?」 「别逗闷子了!」金禄嗤之以鼻地道。「我打小儿便住在京城里儿,见天儿瞧都瞧不出有哪位北地姑娘合适娇小那词儿。」 「谁跟你开玩笑了?」满儿反驳。「你天天看都看不出哪位北地姑娘娇小,是因为你看到娇小的姑娘就认定她绝对不是北地姑娘,对吧?」 金禄眨眨眼。「说的也是。」 「对吧、对吧!」才识赢两句,满儿忍不住又得意起来了。「告诉你,我就见过既娇小又温柔的北地姑娘。」 金禄抓抓脖子。「好吧,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就算是?」 「好嘛,那就是嘛!」 「什么就是嘛?这么勉强,那就不是罗?」 「钦?」金禄呆住了。「我……我明明说是了,你干嘛掰我文儿嘛!」 「谁在你话里找碴儿了?我是让你说话讲清楚点!」满儿理直气壮地大声道。「告诉你,讲话不清楚是很容易造成误会的,小误会还不要紧,倘若是大误会,哼哼!搞不好还得打上一架才能了事呢!」 恰恰好一刻钟後—— 「柳姑娘,你干嘛跟那人打架?」 「……」 「因为你没把话讲清楚?」 「……」 「所以我说么,讲话要讲清楚,否则很容易造成误会的,若是小误会还不打紧,可要是大误会……」 「金禄,你给我闭上你那张狗嘴!」 江西姑娘也很不错是吧? 好吧!那就上江西去。 可没想到他们正打算离开苏州之际,满儿却很不小心瞄见了叶丹凤留给她的暗号,懊恼之余,只好随便找个藉口再留两天,又托词离开金禄,不甚情愿地来到暗号所显示的地点寻找叶丹凤。 就在那烟波浩渺的太湖畔,她见到了阔别多时的叶丹凤。 「叶姊,对不起,我回去过了,但……」 「我知道,情况如何我都明白,」叶丹凤露出安抚的笑容。「不过,那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已经找到一个最佳金主,只得他一个,就足够购买洋火器所需的金额了。」 「-?」 叶丹凤拍拍柳满儿的手。「哪!我找人去探听过了,那位金禄公子,他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金员外的独生子,身家丰厚到令人咋舌的程度,所以只要他愿意……」 「等等,等等!」满儿有点不知所措。「你……你是说金禄?可……可是为什么找上他?」 「我刚刚说了不是,他的身家够丰厚呀!」叶丹凤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可是他下会愿意的!」满儿脱口道。 「我知道,金家可以说是倚靠满人才得以致富,不过有一点你不知道。这回金老爷为儿子安排的对象是一位旗人,因为满汉不能通婚,所以是要把儿子『嫁』过去改入旗籍,金禄公子才会逃婚跑出来。」 满儿呆了呆。「他……讨厌满人?」 「这……」叶丹凤踌躇了下。「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是,也或许他纯粹只是讨厌这种安排而已。」 满儿沉默片刻。 「所以?」 「所以我们才……」叶丹凤扬起一抹神秘的微笑。「让你和他多相处一些时候,好让你们培养出感情来呀!」 秀气的柳眉悄悄蹙拢,「我不懂。」满儿闷闷地说。或者该说是不想懂,这样未免太卑鄙了一点吧? 「真是的,怎么这种事还得明讲呢?」叶丹凤叹道。「他是出来找老婆的不是吗?你嫁给他不正好?待你们成亲之後,你就可以在枕边细语时设法说服他,两人一起参与双刀堂的入堂仪式,我想这应该不会太困难,他始终是汉人不是吗?」 满儿简直是目瞪口呆。「要……要我嫁给他?喂喂喂,他比我小耶!」 「也不过小你一、两岁而已,有什么关系?」 「可他还只不过是个小毛头而已呀!」满儿更是大叫。 「他的身体不像小毛头,这就够了。」中用即可。 「但……但是我……」满儿咽了口唾沫。「我是满人,他不是讨厌满人吗?」 「不,你是汉人!」叶丹凤重重地强调,「否则我们怎会让你加入双刀堂成为『么仔』呢?」 「是吗?」那为什么不早让她参加入堂仪式? 「总之,我们是拿你当汉人看待,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 「但……但他……」 「他会愿意的,」叶丹凤更是信心十足。「否则苏杭那么多美女,为何他一个也看不上眼,宁愿和你结伴同游呢?」 「哪里是结伴同游,」满儿愤然反驳。「我是照顾他……」 「满儿,别忘了你长久以来的愿望,难道在这即将达成的前一刻,你後悔了吗?」 满儿窒了窒。「我……我没有後悔,但我说了他不会愿意的,他……」 「至少试试看问问?」 现在是怎样?她是鸭子,他们非得把她赶上架不可吗? 「可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他……」 「你讨厌他?」 「不,我喜欢他!」满儿脱口道。「但并不是那种喜欢,我……」 「既然喜欢他就行了,感情可以婚後再慢慢培养啊!」 满儿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珍禽异兽,跳下去死路一条,不跳下去虽然能活命,可一辈子就得被关在笼子里了。 「不过……不过……」 「试试问问?」 满儿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张嘴,又合上,这样重复好几次後,她终於无可奈何地投降了。 「让我考虑考虑。」 眸中狡芒一闪,「好啊!那你在这儿考虑考虑,我先回去了,」叶丹凤满脸奸猾的笑容,可惜沮丧得要死的满儿没注意到。「如果考虑有结果的话,我就在你下阳的客栈里等你。」 叶丹凤一离开,满儿便颓然坐下,就在水畔的大石上,扶著脑袋直叹气,实在不明白叶丹凤为何会想到这种烂之又烂的馊主意。 金禄绝不会答应的,他要的是美人啊! 可要是他一时脑筋没转好,答应了呢? 真要嫁给他吗? 唔……凭良心说,其实嫁给他也是不错的,起码他不会鄙视她,脾气又好,成天都笑咪咪的,虽然比她小,可也就因为如此,他才会特别听她这个「姊姊」的话。而且,原以为这辈子没有人敢娶她了,她又下屑作人家的小老婆,可倘若他真愿意娶她的话,她就不必再孤零零一个人了不是吗? 这样一想,叶丹凤的主意好像也不太烂、不太馊了。 不过,这种事情还真是不好开口问,倘若金禄不愿意的话,一个弄不好,双方都会很尴尬,或许会就这样破坏了彼此之间原有的和谐也说不定,她可不想这样。 嗯,看来这事最好选是再好好地研究研究过後再说吧! 不料,她才刚回到客栈房里,正等在那儿的叶丹凤就告诉她,「我去问过金公子了,他一口就答应了!」 满儿呆了呆,蓦而尖声惊叫,「-?他答应了?!!!」 「没错,毫不犹豫。」 满儿不敢相信地瞪著叶丹凤好半天,才突然跑出房门冲进隔壁房里,一把揪起正在喝茶的金禄。 「你真的答应了?」 金禄垂眼瞄了一下湿淋淋的前襟,再抬眸对她咧嘴一笑。「我是答应了。」 「为什么?」满儿更是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答应?」 金禄眨了眨眼。「你不愿意?」 「现在是我在问你!」 幸好她比他矮上一个头还多,否则,她的泡泡口水一定会喷得他满脸。 金禄耸耸肩。「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让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娶进门的女人。」 这算什么回答? 「可是……可是你不知道我是……我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金禄仍是笑吟吟。「你醉酒那晚便一古脑儿全都吐露出来了,可我觉得那实在是没啥大不了的,所以就没说出来,因为你自个儿很介意,不是么?」 没啥大不了的? 他说那没啥大不了的? 是吗?是吗?他……他觉得那实在没啥大不了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与金禄坦然的眼神对望片刻,满儿不自觉地晕开一脸感动的笑意。 是真的! 好,就冲著他这句话…… 「我嫁给你!」 这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仅有的一个只重视她而不介意她血统的人,就算他只有五,六岁或五、六十岁,她都嫁了! 她发誓会好好疼爱她这个小丈夫的! 人圆月亦圆,中秋庆团圆。 赶在中秋前,叶丹凤软硬兼施地催著金禄和满儿成了亲,虽然时间上很仓卒,但金禄多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搞不好还能请得动神,所以,这场婚事仍办得风风光光的好不热闹。 只不过,叶丹凤没让金禄知道那些所谓柳满儿的亲戚朋友,竟然全都是双刀堂的帮众罢了。 令人纳罕的是,叶丹凤竟然安排他们住在昆山县淀山湖畔的一座城镇里,不大不小,不太热闹也不太僻静,说无聊也满无聊的。但是,金禄并没有任何怨言,似乎已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而无心顾及其他了。 「唔……唔……别吵……唔……别吵嘛……嗯……哎呀!叫你别吵啦……啊,讨厌啦!天快亮才让人家睡,现在又吵人家,你到底想怎样嘛!」 金禄一点回音也没有,兀自忙著埋头努力耕耘播种,致力於做人大业。 「唔……嗯……啊……算了,由……由你吧!」 自新婚夜那天开始,金禄便宛如终於得到渴望了许久的糖,整日里拚命地吃呀舔呀啃的,怎样都不腻。除此之外,平日里对她的态度也稍稍有点不同了。 「满儿,帮我穿衣服。」 「是,夫君。」 瞧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粉嫩细致的双颊因为志得意满而漾出红滥滥的色韵,乌溜溜的大眼睛洋溢著踌躇满志的光彩,小嘴儿勾著一抹沾沾自喜的笑容,看上去实在很可笑,也很可爱。 正因为如此,满儿也不想去违逆他那种有点嚣张的命令,只要稍微满足一下他的大男人心理,她就可以欣赏到他滑稽可爱的模样了,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 「桂花开得更多了么?」 「几乎全开啦!」 「那咱们待会儿摘桂花去,你做桂花雪饼给我吃!」 稍微停了一下为他穿上马褂的手,满儿瞟了他一下。 「金禄……」 可爱的脸孔-地一板,金禄突然冒出一张非常滑稽的严肃表情。 「夫君。」 白眼一翻。「是,是,夫君,夫君。」 笑脸又咧开来了。「啥事儿?」 「你……」又犹豫了下。「没想过要回去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等。」 「等?」两眼不解地往上飘去。「等什么?」 「当然是在等……」金禄神秘地笑了一下,一手抚向她的小腹。「这个。」 「呃?」 「只要你怀孕,爹就没辙了,因为爹只单生我一个儿,无论如何,他不会不要我的孩子。」 原来如此,难怪他这么拚老命。 不过,他一提到等,满儿就想到咋儿个叶丹凤对她说的话。 「你们都成亲快两个月了,你到底跟他提过了没有啊?」 「我……我觉得还不是时候嘛!」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这……再多等一会儿吧!」 「不能再等了,你应该知道双刀堂的入会仪式是与匕首会共同举行的,而且一年只有一次,就在下个月,错过这一回就得再等上一年,就算你愿意等,跟洋鬼子约定好的时间也不能等,所以你要尽快呀!」 尽快?怎么个尽快法? 这种事又不是吃点心,问他要不要吃?他不想吃的话就劝他吃,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不过,既然不能再等了,她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试试看罗! 「金……呃,夫君。」 「又啥事儿了?」 「呃……我是想问你……」藉著为他拉整衣袍,满儿转到他身後边,顺便为他重新梳整辫子。「你会讨厌满人吗?」这种话面对面实在不好说。 「为啥这么问我?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在意你的……」 「不是啦!我不是在说我啦!我是说……我是说……」到底该怎么说呢?算了,直接说了吧!「我是说,你对反清复明的组织有什么感想?」拐弯抹脚实在不是她擅长的说话方式。 「……很同情吧!」 「同情?」梳子停了一下。「请解释。」 「他们始终奋斗不懈,却一再遭到惨痛的失败,这不值得人同情吗?」 「这样吗?」满儿仔细梳理他的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再问:「那……如果要你加入反清复明组织的话,你会如何?」 有好长一段时间,金禄都没有反应,长到满儿以为他站著睡著了。 「夫君?」 「嗯?」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啊!」金禄慢吞吞地回过头来,唇畔是懊恼的苦笑。「倘若只是我一个人,也许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但是我还有家人啊!我不能不为他们著想,不能……连累他们,可这么一来,便显得我好自私,因为我只想到我自个儿,只想到我的家人,我……真的很自私,对么?」 见他那样苦恼,满儿不禁心疼地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想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在意,嗯?」 「你只是随便问问?」金禄非常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这样抽不冷子一个这般严重的问题丢过来,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是我回答不,你马上就不要我了!」 「别胡扯,」满儿白他一眼。「我都嫁给你了,怎会不要你呢?」 「无论我加不加入,你都不会不要我?」金禄依然忐忑地问。 「绝对不会!」满儿斩钉截铁地誓言道。 又绽开明亮的笑容了,「太好了,这样我就不必再烦恼了。」金禄开心地说。 见他这种反应,满儿便决定不再跟他提这件事了,纵使她永远也无法正式加入双刀堂,她也不忍心再逼迫他了。 可是这天晚上,当她对叶丹凤详细报告事情经过和她的决定时,叶丹凤的回答竟然是—— 「太好了!」 「嗄?」 「倘若一开始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要加入的话,我反倒会怀疑他,但是他没有。」叶丹凤满意地扬起一脸高兴的笑容。「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也有加入的意思,只是碍於担心会连累到家人,所以不敢随便答应。」 「咦?有吗?」她怎么听不出来。 叶丹凤以「你真迟钝」的眼神瞥她一眼。 「他不是说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也许他就会毫不考虑的答应吗?」 「啊,对喔!」满儿恍然道。 「所以说……」 「要我去说服他?」 「不,我来,你没有那种口才,而且……」叶丹凤斜眼瞄著柳满儿,「你也不忍心逼迫他,这样如何能说服他?」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他加入?只要他设法拿出银子来就可以了不是吗?」 闻言,叶丹凤注视满儿好半晌,才决定告诉她实话。「第一,因为火器不是买一回量就足够所需,所以,我们不只一次需要他拿出银子来。」 「-?不只一回?」 「对,可能至少要四、五回以上。」 满儿傻住了。「那……那要多少银子呀?」 「这个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哦!那第二呢?」 「第二,因为双刀堂与匕首会一向是并立共存,有任何行动都必须经过双方会商後再进行。老实说,这样是很麻烦的,所以,临到真正要开始行动的时候,还是引选一个领导者出来,如果火器都是由双刀堂这边拿出银子来购买的话,自然表示我们堂主比匕首会会主更有能力。」 叶丹凤仔细地解释。「因此,我们需要金禄公子加入双刀堂,否则下回可能就是由匕首会去说服他再拿出银子来,甚至要他加入匕首会,如此一来,我们堂主就输人家一筹了。」 原来是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好吧!那就让你去说服他吧!不过,不能太强迫他喔!」 叶丹凤的确很有说服力,金禄终於答应了。 不过,她也费了不少功夫,因为担心会连累家人,所以起初金禄只肯拿银子出来,却不愿意加入双刀堂。可是叶丹凤很有耐心地用去整整七个时辰的口水,就差没吐血给他看了,好不容易终於让金禄点了头。 她很得意,也很兴奋,因为堂主给过她承诺,如果这件事成功的话,她将可以晋升为双刀堂的外八堂大爷了。 说什么反清复明,什么都还没个影儿,大家就抢著坐好位子,这样还有什么搞头呢? 掺杂在所有准备参加入会仪式的新丁们中,满儿与金禄手牵手东张西望看得瞠目结舌。 「天哪,这儿居然有路耶!」 「没人带路就没路。」在前领路的叶丹凤回过头来笑道。「老实说,我走过好几趟才敢一个人上山,否则非迷路在山上不可!」 满儿终於明白为什么叶丹凤要安排他们住在淀山湖畔那儿了,因为双刀堂与匕首会的入会仪式就是在不远处的绰墩山分堂举行,隐藏在深山林内的浩大建筑,如果没有人带路,还真是雾煞煞。 也只有在这时候,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才会共聚一堂,表面上是偕同举行人会仪式,并做一番良性沟通,暗地里则是互相较劲,你一言招揽了多少英雄豪杰,我一句暗杀了多少满虏鹰犬,看看到底是哪边最有能力、最有资格膺选领导者的宝座。 如果这一回依然比不出来,就得赶紧回去发愤图强练练嘴皮子,明年再来施展舌功了。 「堂主与会主都会出现吗?」 「那是当然,他们一向都是亲自王持入会仪式,而且……」叶丹凤压抑不住兴奋的笑容。「在入会仪式结束之後,也会顺道提升有功於堂内的兄弟姊妹。」譬如她。 「真的?」满儿惊叹。「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你都可以看到。」 「哇!」满儿更兴奋了,她紧了紧与金禄相握的手。「金禄,等我们正式加入双刀堂之後,我们先回富阳县去一趟好不好?」 金禄好奇的大眼睛同样团团转个下停,「唔……好啊!」他漫不经心地回道。 一听,满儿更是开心得两张唇办合不拢来了。 「这回外公绝不会再赶我了!」 绰墩山分堂中的忠义堂里,双刀堂与匕首会所有「爷」字辈的首脑人物早已群聚一堂,双刀堂主与匕首会主正坐面对大门的两条漆木太师椅,其他人则分坐两旁,只待新丁们到达即可举行入会仪式了。 如同往常一般,大家三三两两各自闲聊,以打发等待的时间。 「我还是认为应该先设法解决清狗皇帝身边那个最危险、最可怕的人物,」匕首会会主老调重弹。「否则便会如同八年前一样,仅仅是一夕之间,所有的努力便告瓦解崩溃了。」 双刀堂堂主浓眉一蹙。「你是指康熙的十六阿哥?」 「就是他,那个可怕的人!」匕首会会主咬牙切齿地说。「大家都以为是康熙讨厌他讨厌到把他赶到宫外去住,其实康熙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全是由他一手揽下的,所以康熙才会让他住到宫外的府邸去,不仅便於行动,也免於敌人疑窦,因为他是真真正正的狗奴才!」 双刀堂堂主环视两旁,发现大家都停止了闲聊,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们两人这边来了。 「嗯!那家伙确实是很可怕,传闻他是个血腥残暴的屠夫,几场对准喀尔的战事中,与他为敌的军队无一能幸免於惨死他剑下的命运,而且,听闻他最爱将敌人的身体一剑腰斩成两半,看敌人体内的肠脏肺腑曦哩哗啦流满地,听敌人爬来爬去哀嚎求救,这是他至高的享受。」 话尚未说完,众人已竟相乾呕起来了,险些把早餐全吐出来祭祖上地公。 「不过,陈会主,虽然这会儿在这里的人都是当年三合会的旧人,却只有你亲眼见过那个十六阿哥,所以我们还是不能理解,为何你会这般忌惮他?据我所知,十六阿哥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所以,八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罢了,能有多厉害?」 匕首会会主沉默片刻。 「八年前,他就是大内第二局手了,但是毁了三合会的并不是他高绝的武功,而是他可怕的智谋与耐性。如果是分别袭击,三合会不可能毁灭得这么迅速彻底,可他却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策画卧底,然後在三合会最後一次举义起事时,乘机将三合会所有的首脑人物一举消灭殆尽,三合会就这样被他一手毁於一旦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双刀堂堂主有点不耐烦。「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们现在坚持要求入堂的兄弟姊妹都必须要有堂内兄弟作保人,否则不接受入堂,这就是为了杜绝那种事再发生呀!」 又沉默了会儿,「这样没用的,没用的!」匕首会会主喃喃道。 「怎会没用?只要小心别让清拘混进来,自然便不会重蹈覆辙了。」 「可是……你不懂,你……你完全不懂,这样……这样是不够的,绝对不够,因为……因为……」说到这儿,匕首会会长不由自主地开始激动了。「因为十六阿哥最恐怖的不是他的武功,也不是他的智谋,更不是他的耐性,而是他的……」 「禀堂主,新丁们都已带到!」 一声传呼,打断了匕首会会主几近於恐惧的低吼,使他一惊回神,连忙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双刀堂堂主则皱眉收回诧异的目光,转向传令的弟子。 「各人红单都已准备好了?」 「是,都已准备好了。」 「好,那带他们进来吧!」 於是,几十个新丁陆续被引领进来,由於金禄的「身分」比较特别,叶丹凤便特意将他与满儿拉到最前面一排站定,准备第一个就让金禄先人堂,她的外八堂大爷宝座就坐定了。 至於金禄,则始终睁著一双纯真的大眼睛无邪地眨呀眨的,仿佛急待参与一项新鲜游戏的幼童,直自他的视线与匕首会会主狐疑的目光相对,他蓦然笑出一脸灿烂无比的欢愉。 「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么,大棒槌?」 正自满腹疑云的匕首会会主闻言骤然全身一震,手上茶杯喀锵一声落地,同时一个虎跃跳起来,一脸惊恐地好似想往後逃,却忘了身後便是椅子,於是一个踉呛又跌回椅子上,退无可退,只能往前笔直伸长手臂,抖得跟筛糠似的指住金禄,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粒大西瓜,却半响声音也出不来。 众人正自惊疑问,金禄更是笑吟吟地对匕首会会王顽皮地挤了挤眼。 「真好玩儿,不是么?与八年前同样的情况,八年後又重演了一回,你们还真是学不乖呀!」 终於发现不对了,双刀堂堂主唰的一下抽出双刀对准金禄怒喝。 「你到底是谁?」 声落,众人面色齐变,一连串锵锵锵声中,除了仍旧维持痴呆状的匕首会会主之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抽出亮晃晃的刀与匕首,并团团将金禄与满面惊惧之色,已然吓得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满儿围住。 「我是谁?」金禄却仍是一派悠闲地探臂将满儿揽进自己怀里护住,并对匕首会会主说:「我是客人,不该由主人来介绍么?」 彷佛没听到似的,匕首会会主又呆了好半天之後,才徐徐放下手臂,满脸绝望地垂下脑袋, 「十六阿哥……十六阿哥胤禄最恐怖的是他有一张……有一张天真童稚又纯洁无辜的娃娃脸,除非已知道他是谁,否则……否则没有任何人会对他起疑心。」他抖颤地低喃。 「当年……当年他十八岁,看上去却仅有十二岁上下,没有人会去怀疑一个十二岁的纯稚孩童,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混进了三合会,在一夕之间便……」唇角一抽搐。「毁了三合会。」 「如今……如今他二十六岁,看上去也只有……」他抬头,望住金禄,苦笑。「十六岁上下,仍然……」他再次绝望地低下脸。「没有任何人对他起疑心!」 两颗眼珠子不敢相信地瞪住金禄好半天,双刀堂堂主始骇然大叫,「你就是十六阿哥胤禄?!!!」 金禄——胤禄蓦起一阵高亢而狂肆的大笑,随著笑声,他的模样也变了,仍是那张娃娃脸,神情却恁般阴鸶狠毒,眼底更是冷漠寡绝,此刻绝不会再有人错认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纯真少年了。 笑声一止,他即振吭大吼,「塔布!乌尔泰!」 瞬间,数响炮轰,连声惨嚎,在硝灰尘雾中,门口两条人影乍现,并凌空越落在胤禄身前单膝跪地。 「塔布(乌尔泰)在!」 「来了么?」 「回爷您的话,火器营、健锐营一个不缺,并已团团包围住这儿。」 唇畔遽尔浮现一抹残佞的微笑,「很好!」胤禄揽住满儿的手臂倏紧,同时狠厉地咆哮,「斩尽杀绝,不留活口!」语毕,颐长的身躯蓦然腾空飞起,继而一个转折扑向忠义室外。 而自始至终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满儿,惊骇地窝在胤禄怀里,耳畔枪炮声、惨嚎声不绝於耳,仍旧不明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四章 十六爷府,就在内城祟元观前方不远,不是内城里最宽大宏伟的王府,也不是内城里最富丽堂皇的王府,甚至又小又寒酸得有点可怜,可十六爷府却是内城里被划分为最危险地带,最没有人胆敢轻易接近的府邸。 因为十六爷府内有位冷漠阴骛的十六阿哥。 因此,即使大家都知道这儿是十六阿哥府,可除了宫里的人之外,却鲜少有人知道十六阿哥长什么样子,因为没有人敢上这儿来交际应酬串门子,十六阿哥也从不上哪儿去交际应酬串门子。 除非你有权没事就往大内禁苑里跑,那么你就有可能见过十六阿哥一、两回,可也仅是见过而已,你还是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十六阿哥,因为众所周知,十六阿哥已是二十六「高龄」,谁会去注意一个十五、六岁的冷漠少年呢? 说到底,最可怜的莫过於驻守内城西直门的正红旗和驻守德胜门的正黄旗,因为十六爷府就在他们的驻守范围内,谁也不知道哪天出门买个菜或喝个茶,会霉星高照地去撞上十六阿哥,只要一个眼神使得不对或一个字眼儿说错了,保证他们到了阎王爷那儿,依然莫名其妙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不就是不长眼么? 此际,夜半三更,十六阿哥府内寝楼主寝室外,一条修长人影悄悄伫立於窗外,默默地注视著室内。 在昏暗的烛火下,床上有个少女正跪伏在被褥上握拳拚命捶打,一下子又高举双手愤怒地满天挥舞,嘴里叽哩咕噜的不晓得在咒骂些什么,看她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真教人担心她什么时候会忘形地吼得连九门提督都跑来抓贼了。 直至天蒙蒙亮,烛乾火亦灭,那少女好像终於发泄够了,始无力地地歪躺下去睡著了,窗外的人这才悄然进入寝室内,轻轻为少女盖上被褥,又凝视少女许久後才转身离去,回到寝楼前方的後宅书房内,静坐於书案後蹙眉沉思。 时间悄然流逝—— 「爷,塔布告进。」 胤禄蓦然回神,转眼一瞧天色已大亮,这才发现自己整晚末睡,可却一点倦意也没有,是为了她么? 「进来吧!」 塔布应声而入,并恭立在书案前。 「什么事?」 「回爷,福晋说要见您了。」 「四天了,她终於肯见我了么?」胤禄喃喃道,随即起身定出书房朝寝楼而去,塔布紧随在後,伺候在书房外的乌尔泰落在最後。 塔布与乌尔泰皆是胤禄的贴身护卫,两人不但外表大相迳庭,个性亦截然不同,白净瘦长的塔布灵活机警,魁梧威猛的乌尔泰沉默寡言,一般而言,胤禄使唤在身边的以塔布的机会较多,也可以说塔布较得胤禄的宠信。 待胤禄一进入寝室,塔布与鸟尔泰皆留步伺侯在外头,并细心地为胤禄关上房门。 胤禄悄无声息地来到凝望著窗外的满儿身後。「满儿。」 「你……」满儿没有回转身,可仍听得出来她是咬著牙根说话的。「老实告诉我,一开始你就在和我作戏吗?」 「是。」 双拳倏握,满儿又问:「也是一开始你就盯上了我?」 「不,起初我是盯住叶丹凤。」 「那么我是……」满儿的声音更愤怒了。「自投罗网?」 「是。」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画?」 「是。」 「和我成亲也是?」 「是。」 「为了消灭双刀堂和匕首会?」 「是。」 猝然回过身来,满儿勃然大怒地咆哮,「那为什么独独放过我?我也是双刀堂的一分子呀!』 胤禄冷静地俯视她。「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那只是你的计画,你并不是真心要娶我的!」满儿愤然反驳。 「在与你成亲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把你带回来了。」胤禄说得毫不犹豫。 黛眉骤而蹙拢,满儿不解地摇摇头。「我不懂,为什么?」 「我说过了,因为你是唯一能够让我打心眼儿里愿意娶进门的女人。」 「可是满汉是不能通婚的,即使我有一半的满人血统,我也无法证明呀!」 「那是我的问题。」 瞪住那张仍是年少稚嫩,却寡情冷然的面庞,满儿脱口道:「但我不想作十六阿哥的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你!」这样冷酷,这样残暴的男人不是她要嫁的人, 「这才是我。」 「我不要!」满儿大叫。「我是汉人,才不要作满人的妻子!」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不能再顾念你的汉族血统了,难道你不懂得出嫁从夫的道理么?」 「从来没听说过!」满儿不假思索地说。谁像他这般无情无义!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出嫁从夫便是……」 任凭柳满儿如何暴怒咆哮,胤禄始终冷漠不改:相反的,他愈是无动於衷,柳满儿就益发狂怒。 「我死也不从!」太夸张了,居然给她讲起三从四德来了!「你最好放我走,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为双刀堂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胤禄注视她片刻,摇头。 「不,你不会,因为普天之下,能够真心接受你所有一切的人唯有我一个,而且你也无处可去了。」 满儿窒了窒,下一刻却更是气疯了。「我会!我一定会!」太可恶了,居然敢利用她这个最不堪的弱点! 「是么?」胤禄凝住她的目光深沉得令人心颤。「好吧!倘若你真下得了手,我的命就给你吧!」 白眼一翻,满儿马上嗤之以鼻地哼给他听。 她会信他才叫有鬼,哪个白痴会这么自动自发地给人家杀! 可是…… 满儿望住胤禄,怎么也无法理解他为何会改变这么多? 她那天真纯稚的小丈夫呢?她那爱玩爱笑的夫君呢?她那满口可笑京腔京调的相公呢? 为何会变成眼前这个冷酷残佞的十六阿哥,这种无心无情无血无泪的冷面人? 更教人莫名其妙的是:他又为什么一定要认定她?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因为他已经不是她的丈夫金禄,而是杀了数千百反清复明志士的冷血阿哥。虽然她嘴里叫嚣著说要杀他,可心里却明白得很,她怎么可能杀得了大内第一高手? 除非她是天下第一高手! 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想办法逃离这儿。 「你打算把我关在这儿一辈子吗?」 胤禄凝视她片刻。 「倘若你能答应我绝不逃跑,也不准把我关在寝室外,你便是自由的。」 咦?不是吧!就这么简单? 「可以,我答应你!」他骗了她那么多,为什么她不能骗他? 胤禄颔首,「好,你自由了。」话落,即转身离去,在门口,她听到他对门外那两个家伙吩咐,「以後任由福晋随意行动。」 「是,爷。」 耶!就这样? 假的吧? 既错愕又狐疑地等待片刻後,满儿才试著把脑袋探出门外,意外地发现果真没有护卫守在门口了,可是那两个专责照料她的饮食,并且频频苦劝她换旗装、梳两把头的侍女却又来了。 佟桂、玉桂,是这么叫来著。 「福晋,佟桂帮您梳头来了!」 「福晋,玉桂为您换上旗装!」 哦,饶了她吧! 畅春园澹宁居内,康熙召见的仍是十六阿哥—— 「听说你这回还顺道带了福晋回来?」康熙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绷得死紧,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揪出儿子的小辫子。 「儿臣是娶了福晋。」依然不甩老子那一套,胤禄冷漠地承认了。 康熙老眼一眯。「朕还听说她是叛逆组织的一分子?」 「她不是,」胤禄平板地说。「她并没有参加入堂仪式。」 「可是她正准备要参加!」 「儿臣也是,皇阿玛要杀儿臣么?」 「但……」康熙窒了窒。「好,不提这个,可她是个汉人,这总没错吧?」 「满人。」 「咦?」 「满儿的父亲是满人。」 「是满人?」康熙吃惊地低呼。「在旗的吗?」 「不知道。」 「-?」 「她母亲被满人强暴,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是谁。」 康熙顿时呆住了。「啊!」不知为何,总觉得儿子的眼神好像是在指责他就是凶手似的,怪的是,明明不是他,为何他会有点心虚?「那……那她母亲是汉人?」 「是又如何?」胤禄淡淡地去一眼。「皇阿玛要跟儿臣提满汉不许通婚那一套么?」 康熙的老脸立刻沉了下去。「什么那一套?那是祖训!」 「是吗?」唇角勾勒起嘲讽的线条。「那当年由孝庄太皇太后一手安排下嫁给吴应熊的和硕公主又该怎么说?若儿臣说的太远,皇阿玛不记得了,那么何妨说说现下皇阿玛後宫里的惠贵妃、勤嫔、陈贵人……」 「够了!」康熙老羞成怒地喝叱。「她们是由八旗里挑选出来的,是旗人!」 「汉军八旗是入关後收编的汉人军队。」胤禄冷冷地更正。 康熙张了张嘴,又合上,片刻後才近乎讨好地说:「可她是个民女啊!这样宗人府那边很难交代的,对不对?所以说……」 「儿臣的额娘也是民女,是皇阿玛南巡时带回来的江南美女。」胤禄不仅声音冷,脸色更冷。「就因为额娘是汉人民女,所以她进宫将近三十多年,即使为皇阿玛生了三位阿哥,但在作了二十多年的贵人之後,却依然只能得到密嫔的册封,难道皇阿玛忘了吗?」 康熙沉默了,好半晌後,他才低低道:「十六阿哥是在埋怨朕吗?」 「儿臣不敢。」 康熙轻轻叹息。「十六阿哥,你应该了解,朕是为了避免某些人的不满才不得不如此,可在朕册封过的二十一位嫔级以上后妃中,密嫔也是唯一的汉人民女,十六阿哥,朕已是对你额娘格外恩宠了。」 胤禄默不吭声,康熙只好再陪上笑脸。 「总之,你应该了解朕的为难之处,所以,朕建议你还是让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女人适为侧福晋即可,至於福晋,朕会替你……」 「那就请皇阿玛削我宗籍,将我眨为庶人吧!」胤禄若无其事地打断康熙的自说自话。 「钦?那怎么可以?」康熙失声惊呼,这样不就好多戏码都开不了场了!「不行!绝对不行!」 「既是不行,便请皇阿玛莫再计较满儿的身家背景。」 「怎能不计较?」康熙喃喃道,试图作回光返照的最後挣扎。「她没有旗籍,又是汉姓,宗人府那边一定会……」 「那就给她换个姓,叫她柳佳氏吧!」 「咦?柳佳氏?」康熙啼笑皆非。「咱们……咱们旗人有这姓吗?」 「咱们旗人原也没有陈佳氏、李佳氏、高佳氏、金佳氏……」 「停!」康熙摆出一只手,已经无力再对抗儿子的顽固和那张刁嘴了。「柳佳氏就柳佳氏。」 见老子终於认输了,胤禄并无任何特别反应,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那么儿臣可以告退了?」 「走吧!走吧!」等一下他要躲起来偷哭。 「儿臣告退。」倒退巨门外,胤禄正待转身,-地又停住了。「皇阿玛……」 「什么事?」 「儿臣绝不娶阿敏济。」 康熙顿时呆住了,直至胤禄离去半晌後,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儿子聪明固然是很好,可是太聪明就不太妙了,因为…… 「阿敏济坚持只要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嘛!」 入冬的京城,天儿已经冷得快结冰了,特别是在天刚亮的那一刻,即使在暖呼呼的被窝儿里,也忍不住要打哆嗦。 半睡半醒间的满儿,基於生物求生本能,自动自发地依偎向散发无尽温暖热力的泉源,然後满足地叹息一声,贴在那热烫的肌肤上快乐的再次回到睡梦中。 片刻後,她始觉不对地猛然睁眼,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贴在胤禄怀里,忙不迭地马上退开,可打了个寒颤後,她立刻又更紧密地贴上去。 老天爷,真的好冷! 半晌後,两眼才悄悄往上瞟,藉著透窗而入的亮光,细细地打量胤禄。只有在这种时候,瞧不见他的冷漠,看不到他的无情,平静安详地安眠於睡梦中的他才像过去那个金禄。 老实说,她真的很厌恶自己,因为真让胤禄给说中了,即使她永远也无法忘却双刀堂与匕首会被剿灭那日,那惨怖的哀嚎、那凄厉的求救,即使她对他的愤怒怨怼有山那样高,有海那么深,但在她的脑海深处,仍然无法完全抹煞掉那个纯真可爱的金禄所留给她的印象。 长这么大,也只有金禄曾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他呢? 但是……但是他是满人,他杀了那么多汉人,她有责任要为那些可怜的牺牲者报仇呀!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苦笑。 她必须杀了这个唯一对她好,唯一不在意她是满人或汉人的男人,以便替那些完全不将她看在眼里,只会利用她的人报仇吗? 这世间的道理为何这般扭曲?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来想去也唯有那条路——逃离他身边,乌龟的壳再重也得背上这么一回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她试著出城绕了几回,证实果真没有人跟住她,所以,接下来她只要找个恰当的时问——譬如胤禄进宫里去过夜不回府,便可以多摸几样贵重的首饰藏在怀里——反正他又不戴首饰,再给他来个溜之大吉! 对,就这么办! 「你在想什么?」 抽了口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满儿咳了好几下才没好气地骂道:「如果……咳咳……如果你想吓死人的话,乾脆直接一刀宰了我不更快!」话落,她再住上看去,不觉心口一寒。 老天,他根本没睁眼,也没看她,甚至连根头发也没动到,却那么敏锐地感受到她早已醒了,而且正在思考什么,拜托,不会连她在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吧? 「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呼吸至少停顿了几十次,满儿差点尖叫给他听。 不会吧?他真的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当……当然没有忘,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来著?」 胤禄没有回答,唇畔却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满儿见了不禁打了个哆嗉,心头更是七上八下。 这个男人实在太可伯了,比传闻中更可怕! 她得赶紧逃,愈快愈好! 想要知道逃难的人是什么模样,只要噍瞧柳满儿此刻的模样就知道了。 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她又多捱了好些日子,直等到冬至过後,漫漫大雪将京城覆盖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这天,胤禄一大早就进宫里去了,午时後遣人回来通知他不回府过夜。 好不容易逮著机会,满儿便慌慌张张地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逃出内城,跑到南城帽子,冲向永定门,不料才刚踏出城门便一头撞上…… 「惠舅舅?!」 「满儿?!」 双方都很讶异。 「惠舅舅,你……你怎会跑到京城里来?」 「我……」梆兆惠朝身边的中年人瞄了一下。「我是来找你的,满儿。」 「-?找我?」满儿惊喜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是外公要我回去吗?」她正愁无处可去呢! 「这……也算是,不过……」柳兆惠左右看了一下。「这儿人多,满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满儿想了想。「到野三坡去吧!那儿有家小店满清静的,适合谈话。」 小店? 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砖瓦房,连块招牌也没有,这雪天里,门也关得紧紧的,倘若不识路,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一家店。幸好里面该有的吃食都有了,而且果真如柳满儿所说:清静,清静到除了他们这一桌客人以外,没半只小猫老鼠,连老板送上酒菜之後也不晓得钻到哪里去了。 「惠舅舅,你不是要找我回去吗?」 「唔……」柳兆惠迟疑了下。「还是让我先来问你吧!你是不是真嫁给十六阿哥了?」 瑟缩了下,满儿双眸心虚地往下掉。「惠……惠舅舅怎会知道?」 「我怎会知道?」柳兆惠瞥向身旁的中年人,苦笑。「不是我怎会知道,是有人跑来咱们柳家,责怪爹养大了一个祸害,要爹为屈死在绰墩山上的志士冤魂负起责任。」 满儿两眼不觉跟著飘向中年人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中年人相当眼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喂喂!怎可以这样说?」她对中年人抗议。不必问,肯定是这家伙的问题,不过……「明明是双刀堂的人要我嫁给胤禄的耶!怎能怪到我身上,甚至外公身上去呢?」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知道的人不是都死在绰墩山上了吗? 柳兆惠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满儿,不管前情如何,人家眼里看到的是结果,所以爹要我来转告他的意思予你知道。」 「外公的意思?」满儿又狐疑地觎向那个始终未曾出过声的中年人。「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啊,对了,淀山湖畔,中年人好像也住在附近,可当时他是一身樵夫的打扮,虽然从未曾打过招呼、交谈过话,但每天总会见他两回,一回是看他拎著斧头上山,一回是看他背著柴火下山。 难不成他是在监视她和金禄? 柳兆惠又与中年人互视一眼,而後深吸了口气。 「爹要你设法杀了十六阿哥,如此一来,爹便愿意接你回去团圆了。」 下巴瞬即掉到地上去,满儿顿时张口结舌地吓呆了。「要要要……要我杀杀杀……杀了胤胤胤……胤禄?!」她自己随便说说就算了,可现在居然真的有人要她去杀了胤禄,有没有搞错啊?他们以为她是谁呀? 「对。」 还对呢!「天天天……天哪!」满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以为我是谁,天下第一高手吗?胤胤胤……胤禄是大内第一高手耶!我我我……我哪儿杀得了他呀!」 「只要你愿意,一定找得到机会的。」 「你你你……你们光用两片嘴皮子说当然容易,可下手的人是我耶!」满儿尖声抗议。「而且……而且他的警觉性更吓人,连看都不必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这样……这样我怎可能动得了手?」 「你是不愿意冒险,还是下不了手?」中年人终於开口了,声音却沙哑阴沉得令人无法不讨厌。 满儿窒了窒,「我……定没办法下手,他太厉害了啦!」 「我们并没有叫你跟他比武,而是要你下暗手,」中年人冷冷地说。「你是他的枕边人,绝对不可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下暗手,却要我这个女人去动手?」三月里的债最好马上还给对方。「是不愿意冒险,还是怕死?」 中年人睑色郁怒地一沉。 「不是我们不想自己动手,而是只有你的接近才能使他毫无戒心。」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毫无戒心?搞不好他对我七戒八戒戒最多呢!」就是这家伙最阴险了,明明监视著他们,不可能不清楚事情原委,这会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未免太狡猾了吧? 「他放任你自由行动不是吗?」 「那也只是代表他不是非常在意我是不是愿意留在他身边,如果我愿意是最好,若是我落跑了,他也是无所谓。」 满儿说得快又有力,却只得到中年人的诡异注目。 「十六阿哥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你是他第一个女人,你真以为他会任由你离开他吗?」 满儿呆了呆。「叹?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是个皇子阿哥耶!」 「确实是如此,你只要在内城里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证实了。」中年人瞄著柳满儿的包袱。「所以,如果你想逃开他的话,不杀了他是逃不了的。」 满儿不由得愣了好半晌。 真的逃不掉吗?「可是……如果我逃得远一点儿,避得隐密一点……」 「对,你大可以躲一辈子,然後让他继续杀那些不该死的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就好了,对吧?」中年人讥嘲道。 「但那是我……」话声蓦停,满儿倏地睁大了丹凤眼,来回扫著柳兆惠和中年人。「喂喂喂!你们……你们今天是来逼我的吗?不管我想不想做都非得去做不可吗?」 「我们没有逼你,这是你应该做时事,因为你是汉人。」中年人大义凛然地告诉她。 「我是汉人?」满儿简直想大笑三声给他听。「在这之前,无论是跟前或背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外公、舅舅、舅妈、表兄弟姊妹,人人都骂我是满虏杂种,怎么现在我又变成扛著正字招牌的汉人了?」 这回轮到中年人语塞了。「那是……是……好吧!不说这个,我们说绰墩山那些死难同志,他们许多都与你熟识,难道你不应该为他们报仇吗?再想想,如同胤禄那般凶残嗜血的人,留他在世上便是祸害,将来又有多少汉人会因他而牺牲?」 又换回满儿哑口,默然了。 其实,她跟他们那些人才不熟呢!即使是叶丹凤,彼此间的关系也是相当现实的;然而,胤禄也的确是残忍地杀害了那许多人,而且往後也必定会杀害更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柳兆惠见状,赶紧乘胜追击。 「满儿,你知道胤禄两次对反清复明的组织斩尽杀绝,也知道他在战争中是如何残酷地屠杀敌人,但你可知道他也是雍王爷血滴子的统领?」 一听,满儿瞬间脸色大变。「血滴子?!」那种会「吃」人头的皮袋?! 「没错,那清狗皇帝不仅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导致诸皇子阿哥竟相争储抢位,而且,面对皇子与朝臣之间乌烟瘴气的结党倾轧,都未能及时制止,反而一再的姑息包容,因此,各皇子的活动更形频繁大胆,甚至出现骇人听闻之举,这其中莫过於胤-、胤耐、胤祯、胤-与胤-之间的争夺最为激烈无情。」 柳兆惠露出轻蔑不齿的脸色。「而胤禄不仅迫害汉人,更为胤祯统领血滴子以暗害胤祯的政敌异己,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满儿,你自己说,你真能任由如此冷酷歹毒的人活在这世上吗?」 可笑的是,血滴子本是江南八侠的徒弟白龙道人为了对付康熙而发明的一种血腥恐怖的武器,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可到头来却反被胤祯利用来对付兄弟,铲除异己。 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 满儿垂眸咬住下唇一声不出。为何她的心头愈来愈觉凄冷,又下雪了吗? 「满儿,爹说了,如果你能为汉人除去胤禄,他不但会高举双臂欢迎你回柳家,更会以你为傲为荣,因为你做到了所有汉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也证明了你身上虽有一半满人血:心却全然是汉人的心。可若是你做不到的话,不但爹会更加唾弃你,甚至全天下所有的汉人都会唾弃你,因为你背叛了所有的汉人!」 她背叛了汉人? 她究竟是满人,还是汉人? 满儿依然不吭气。 柳兆惠与中年人默然相对片刻後,中年人突然探怀取出一柄式样奇特的扇子,雕纹格外细致精美,而且比一般扇子更宽更长。直至中年人将扇子「打开」,满儿才发觉那根本不是扇子,而是…… 「一般人只知道双刀堂的信物是堂主身边的那两把金花办纹大刀,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双刀堂真正的信物是这两把孔雀碧玉刀,是上代三合会关女侠所遗留下来的遗物。」 中年人轻轻两下再将「扇子」回复原状,然後放在桌上推向满儿。 「就用这个为双刀堂死难的兄弟门人报仇吧!」 报仇?就凭她? 「满儿,爹也等著你呢!」 等的是她?还是等她的结果? 见她始终毫无反应,中年人略一踌躇後便毅然道:「好吧!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些事实。胤禄的属下仍在严密追缉双刀堂与匕首会分散在各地的一千基层兄弟,以致他们四处流窜、无所适从,有不少人也因此被抓了,我本想召集他们暂时隐避到某处,可若是乱禄再次亲身出马的话,这回就真的会被一网打尽了!」 满儿不觉轻抽了口气。不……不会吧?又要再来一次集体大屠杀? 「还有,满儿,这事连爹也不知道,其实我……」柳兆惠一咬牙。「我也早就是匕首会的兄弟了,所以,胤禄若是继续追查下去的话,恐怕连我也逃不掉了!」 猛然抬首,满儿惊骇地望定柳兆惠。 「惠舅舅?!」 柳兆惠苦笑。「是真的。」 满儿顿时整个儿傻住了。 她到底该怎么办? 静坐在梳妆-前,满儿默默地自梳妆镜里看著身後的胤禄自行更衣准备上床,因为他知道再怎么命令她,她也不会再为他动根手指头了。 她究竟该不该杀他呢? 为了替双刀堂与匕首会报仇,也为了他冷血嗜杀的个性,以及他所犯下的那一桩桩血淋淋的大屠杀,更为了将来会被他杀害的牺牲者,还有她的舅舅,她的确应该杀他。可是…… 金禄曾经对她那么好,曾经是她唯一的朋友,曾经带给她一段充满欢笑的日子,即使是现在的胤禄,他原也可以任由她与那些双刀堂的兄弟们一块儿被杀害,或者随地乱丢放任她自生自灭,但他没有,他仍然将她视为妻子,不在意她的杂种血统,不在意她对他的敌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但这是他对她的好,她无法不承认。 为公,她应该杀他;为私,她不应该杀他。 她究竟该不该杀他呢? 更重要的是…… 她下不下得了手杀他呢? 那张娃娃脸仍是金禄,但那副冷漠的表情是胤禄,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习惯性小动作是金禄,但他散发出的那身凌厉气势是胤禄。 他是金禄,也是胤禄。 她下不下得了手呢? 「胤禄。」 「嗯?」 「雍亲王的血滴子是你在统领的吗?」 「是。」 「你……很爱杀人?」 「是。」 梳妆镜中,两人目光相对。 「如果我请你不要再杀人,不要再去铲除反清复明的志士,也不要再为雍亲王统领血滴子,你……」她的眼神注满了央求,她的声音更是流露出无尽哀恳。「可以听我的吗?」 「不可能。」他的回答不轻下重,不疾不徐,却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无可改变的绝对性。 「那……」下唇轻啮,她又低低道。「如果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伤害他们,即使他们是反清复明的志士……」 「不可能。」 牙根一紧。「如果是我最亲的亲人……」 「不可能。」 她忍不住发火了。「难道一定要是你自己的亲人,你才……」 「也不可能。」 满儿呆了呆。「连你自己的亲人都不行?那……那若是你的孩子……」 「还是不可能。」 「-?!」她不觉失声尖叫。「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能放过一马?」天哪!他果真是如此冷酷到六亲不认吗? 「该死的就该死,」他的神情始终保持一贯的冷漠淡然,既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即便是我的长辈、兄弟姊妹或儿女,只要我认为该死,我就杀,绝不容情。」 一声抽气,满儿的双眸骇然大睁。 即使是他的长辈、兄弟姊妹或儿女,他都不放过?! 不,他不是金禄,这个人绝对不是金禄,他是嗜血残暴的十六阿哥胤禄! 就在这一刹那,她终於认清了这个事实。 於是,她不再犹豫,紧紧抓住镜中的影像,看著他来到她身後攫住她双肩,顺著他的手势,她徐缓起身,并回过去与他面对面。 他开口欲待说什么,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玉桂的声音。 「爷?」 胤禄很自然地侧过睑去面向门,并开口问:「什么……!!」可话才问一半便猝尔中断,并闪电般收回两眼来盯住满儿。 「回爷,查总管要玉桂提醒您,後天儿是密妃娘娘的寿辰,您得准备著。」 「知道了。」胤禄的声音就如同他的脸色与眼神一样,很平静。「你下去吧!顺便叫塔布来。」 「是,爷。」 脚步声迅速远去,胤禄仍俯眸盯住睑色苍白的满儿,读取她眼底的痛苦、困惑、懊悔、无奈与不知所措。 「我……」满儿舔了舔唇办,沙哑地说:「必须这么做,可是我并没有忘了金禄对我的好,还有你对我的照顾,所以我会陪你。」反正她也逃不掉,即使逃掉了,也不见得会更好,因为除了金禄和胤禄,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她好了。 她正想退後,谁知那双攫住她两肩的手却更坚定的使她无法动弹,望著那丝缓缓自他唇角流下来的血,她心头一痛一紧,愈加挣扎著要退开。 天,让她先死吧!不要让她亲眼看著他死啊! 「放开我,我说了我会陪你的,放开我呀!」- 他不放,也不语,依然紧盯住她,盯得她愈来愈心慌。 不,不要这样看她,她从来没杀过人,都怪他最後说的那句话实在太过残酷无情,才使她愤然下了手,但她到底是如何下手的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知道一瞬间後,事情就结束了,同时,她也後悔了。 「放开我,我要……」 「爷,塔布在。」 「进来。」胤禄终於又开口了,嘴角溢出的血也更多了。 塔布应声推门进入,只一眼,便吓得差点没晕过去,「爷!」他惊叫,继而震怒地瞪向满儿,「你这个该死的贱女人!」他怒吼著冲过来,打算一掌将柳满儿活活劈死。 「住手!」 塔布及时停下挥出去的掌势,疑惑地转过眸来,「爷?」再一眼,他更是惊恐地扭头朝外大吼,「来人啊,叫太医,快叫太医呀!」顾不得惩罚凶手,他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胤禄。「爷,您请放手,塔布扶您到床上去躺著。」 胤禄的身形晃了晃,两手却仍旧紧抓住满儿不放。 「塔布,」他的声音也依然很平静。「替我保护福晋,不要让她伤害到自己,也不准任何人伤害到她,听懂么?」深邃的眼神毫不稍瞬地迎视满儿惊惧又困惑的目光。「发誓用你的生命保护她,不许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连一根寒毛都不许!」 塔布憎恨又不解地瞪住柳满儿。「可是,爷,是她……」 「发誓。」 「爷……」 「发誓!」 塔布拉回眼来看著胤禄嘴里奔流出更多鲜血,不禁心慌意乱又无可奈何地跺了一下脚。 「塔布誓以生命护卫福晋!」他不甘心地发下了誓言。 「很好。」 胤禄眸底浮现满意的神韵,而後松开了手,倒下,满儿惊恐地瞪著他胸前那两支直没入柄的刀把。 她到底做了什么? 「太医,爷的伤势如何?」 「十六阿哥的伤势很严重,两刀俱都已深入内腑,非常危险,但最糟糕的是刀上淬了毒,这种毒卑职没见过,只能暂时压制,却无能解毒,倘若在三七二十一天之内找不出解毒方法的话,届时,即使十六阿哥的伤势能脱离危险,恐怕也是……」 「该死的女人!」塔布恨恨地道。 「卑职先告退,卑职要去找其他同僚,有位徐太医对毒物这方面很有研究,卑职以为他应该有办法。」 「那还不快去!」塔布低吼,太医急忙转身要离去,-地又想起什么似地唤住太医。「等等!」 太医扭回头来。「是?」 「你……」-又收口,塔布欲言又止地咬了咬牙。「不,没事,你快去吧!」 没错,堂堂皇子阿哥被刺杀这般严重的事,太医绝不敢不禀告皇上,而他则不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这是那个女人罪有应得,她别妄想伤害了爷还能逍遥法外! 当然,这也不能算是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会护卫福晋,但若是当今圣上要抓人的话,凭他一个小小的阿哥府侍卫,哪有辙,对吧? 为什么? 胤禄为什么要保护她? 她要杀他呀!他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而且,那张童稚纯真的脸上甚至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她看不出他深黝如瀚海般的眼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的神情很平静,声音更平静,仿佛他天天都嘛这样挨上一、两刀,比吃饭还稀松平常。 她不明白,真的下明白! 「福晋,皇上派大内侍卫来『请』您了。i 是么? 那就来吧! 不为胤禄,只为金禄,她要陪金禄………… 她到底做了什么? 第五章 ……我也想要有个人能真心对待我,不在意我是汉人、满人或什么乱七八糟人,他只在乎我这个人,真心爱慕我、眷恋我,愿意为我生、为我死,那么我也不会在意他是满人、汉人或什么乱七八糟人,我也会真心去对待他,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听到满儿的悲怆哭叫声,悄悄灼痛了他从未有过任何感受的心,波动起一股陌生的情怀,牵动他的心,撕扯他的魂,令人战栗、教人不安,直至那情怀震荡了他整个人,超脱出他所能控制的界线,终於使他下定决心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计任何代价…… 「爷?」 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胤禄感觉颇奇异,好像有人从另一个世界呼唤他似的,然而紧跟著,却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痛楚迅速淹没了他,使他几乎又失去了知觉。他急促喘息苦,咬牙硬撑过这阵痉挛似的-痛,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稍後,他始吃力地撑起眼皮子,第一个感觉是虚弱,虚弱到他不想再继续撑开眼了;但他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所以,他强行睁开了眼,头一眼人目的便是塔布忧虑的脸,然而,他最想问的是…… 「福……福晋呢?」 愣了一愣,担忧的眼神立刻心虚地挪开了,「福晋?呃……她……她……」塔布呐呐道。「福晋她……她……」 胤禄立刻知道有什么不对了。「说!」 塔布震了震,头儿低低垂下。「皇上派大内侍卫把福晋抓到天牢里去了。」 无神的两眼-地射出两道犀利的威棱,「你、说、什、么?」胤禄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下巴几乎贴在胸前,「福晋……福晋被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抓到天牢里去了。」塔布的声音更低。「可这也不能怪塔布啊!是……是皇上的旨意嘛!」 胸口沉重地喘了好几喘,「你……你滚开!」胤禄低弱地怒。 猛然抬头,塔布惊惶地望住胤禄。「爷?」 「滚、开!」 眼见胤禄狂怒的神情,塔布不禁骇得慌慌张张跳开。 「爷……爷……」 不再多看他一眼,胤禄迳自转注守候在床尾的人。「乌……乌尔泰!」 身躯高大魁梧得像座小山,个性却笃实稳重又异常沉默寡言的乌尔泰急忙趋步上前。「爷?」 「扶……扶我起来!」 明知胤禄不宜妄动,但只知服从上命的乌尔泰仍小心翼翼地扶著胤禄坐起来。可仅仅是如此而已,胤禄便已全身瘫在乌尔泰怀里拚命吸气,险些又晕厥了过去。好半天後,他才又下达另一个指令。 「扶我……下床!」 「可是爷,」眼看乌尔泰真的要扶胤禄下床,塔布在一旁急得直跳脚。「您不能下床呀!」 但没人理会他。 「乌尔泰,去……去叫人准备……轿子……我要到……天牢!」 两天了。 她真恨这种等待,为什么不乾脆将她就地正法就行了? 反正她也不怕死,更不想逃出去,逃出去又能怎样? 如今在那些汉人眼里,她是比以前更不堪了,不但有满人血统,还嫁过满人,以往都没有人肯接纳她了,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除了金禄和胤禄,这世上还有谁能不在意这一切而对她好呢? 没有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管她是汉人或满人,只要有金禄和胤禄曾对她好过就够了。 所以,她并不是怕死,而是待在这儿愈久,她就愈想念金禄,真希望时光能倒退回到那时候,当时她并不知道那将会是她生命中唯一仅有的快乐时光,否则她一定会更珍惜的。 纵然金禄欺骗了她,但在那段日子里,即使当时没什么特别感受,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对她确实真好,特别是新婚後那两个月里,她真的很快乐,觉得自己终於有所归属的感觉真的很好。 甚王是胤禄也可以说是对她难以置信的好,对於一个杂种叛逆而言,能够成为一个堂堂亲王福晋,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特别是如他那般嗜杀的人,不仅放她一马,还携同她回来享尽荣华富贵,这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就是这样带她回来了,就是这样让她在一夕之间登上作梦也想像不到的尊贵宝座,不在意是否会有任何人反对。 这样的对待,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但人类总是喜欢做一些懊悔的事,就如此刻……她根本不想杀胤禄的,可是……唉,人类真是矛盾啊! 依照她的本意,实在是很想不顾其他人死活,自己过得好就够了,可是在那一刻,在她察觉他毕竟是嗜血残酷的胤禄的那一刻,她竟然会认为自己必须为汉人除去这个祸害…… 这真是太可笑了!排拒她的是那些汉人,对她好的是这个满人,为什么她必须为排拒她的汉人除去对她好的满人? 是了,是那曾经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她脑海中的观念——她是汉人,无论如何,她要作汉人。 因为她娘亲,因为她外公,因为她的亲人,所以她必须是汉人。 可愈是回想,她愈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实在很可笑,为何要那般执著於分出自己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呢?如果两边都没有人要她,大不了孤独一辈子,总比现在这样懊悔痛苦来得好吧? 可若是没有此刻的痛苦,她又怎会去正视过去的自己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後再一次露出那种坚强勇敢的笑容。 算了,做都做了,已经来不及後悔了,现在她只希望胤禄能稍微等她一等,或许在地府里,胤禄也是金禄,那么她就可以和金禄一起寻回过去那段日子的快乐,这样不是更好吗? 於是,躺上污秽的草席,满儿轻轻合上了眼,决定勇敢地等候最後一刻的来临,是的,她会跟过去一样那么勇敢坚强的熬过这一刻。 可是不过一会儿,自她紧闭的双唇中便突然逸出禁不住的哽咽。 呜呜~~她好想他喔!真的好想好想他喔!为什么胤禄不能永远是金禄呢?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呢?为什么她必须去伤害唯一对她好的人呢?为什么上天总是对她这么不公平呢?呜呜~~她真的好想好想金禄啊! 她究竟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去找他呢? 「快,快,快派人去通知皇上,除了皇上,没有人能够压制得住那个人啊!」 「人已经去了,可是皇上这会儿正在南书房召见大臣,不是那么快就能赶到的呀!」 「完了!完了!这下该怎么办?怎么办?皇上特别下过旨意,这个犯人要加意看守,甚至还派了十位大内侍卫在外面守著,这会儿若失了人犯,咱们的脑袋肯定不保了!」 「呜呜~~我才刚娶老婆啊!早知道连小老婆也一块儿娶了!」 居然有人哭得此她还凄惨! 满儿不觉诧异地止住哽咽回过头去,这一看,更是惊讶无比。 这些天牢的狱卒守卫们一向都嚣张得要死,何曾见过他们出现这般惊恐慌张的反应,简直就像是有人要来劫狱似的。 咦?真的好像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热闹场景谁都想看,能幸灾乐祸一下更不错。 满儿迅速抹去泪水,并起身攀在牢栏上——如同其他牢笼里的犯人一样,好几双眼睛一块儿看著牢栏外那些天牢守卫们如临大敌般围成半圈,手中的刀子虽然挥过来比过去,可是两只脚还是拚命往後退。 到底是谁来了? 很快的,那十位皇上派来的大内侍卫也退进来了,每个人的脸上同样惶恐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後,逼得所有侍卫牢卒无力抗拒直往後退的人终於进来了,一看清那人的模样,满儿不禁失声惊喘。 「胤禄?!」难怪那些大内侍卫也没辙,胤禄好歹也是个皇子阿哥呀! 她一直以为他死了!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也跟死了没差多少。 只见胤禄整个人几乎全挂在乌尔泰身上,满脸未修剪的胡碴子,眸眶深陷,眼下一片乾枯乌黑,泛白的唇办不断吐出粗重的喘息,气色此死人更灰败可怖,松脱出发辫的发丝飘拂在脸庞上,更显得神态凄厉无比。 这会儿他不只不像十五、六岁,乍看之下连五、六十岁都有了! 「放了……放了十六爷……十六爷我的……福晋!」他的语音低弱但坚决,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强行逼迫自己努力凝聚意识,集中目光焦点,却还是瞧不见就在他前头不远的妻子。 「爷,属下瞧见福晋了,她就在那儿。」乌尔泰低声告诉主子。 闻言,胤禄立刻提起右手的宝剑指住大内侍卫,「放了十六爷我……我的福晋……否……否则……」话还没说完,宝剑就无力地往下掉,人也跟著油尽灯枯地瘫了,幸好乌尔泰及时双手一抄将他横托起来。 艰卒地喘了好一会儿,胤禄才又断断续绩地命令,「乌尔泰,把……把我放到地……地上,替我……替我救回……福晋。」 低应一声,乌尔泰正待将胤禄放到地上,紧随在後的塔布已然大步抢上前来。 「乌尔泰,照顾爷,我来救福晋!」塔布知道他已经失去胤禄的信任了,如果想再找回来,他非得救回福晋不可。 「爷,请放心,塔布拚著这条命不要,也会救回福晋的!」 轿子里,满儿抱著半昏迷的胤禄,双颊上缀满了无法抑止的泪水,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拚命救她?有什么道理他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在绰墩山上他放过她,她下明白为什么,或许是看在曾经共同旅行过那段时间的情分上。 带她回来给予福晋的身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同情她处在满汉夹缝中的困扰,刚好他又缺个老婆,既然已经成亲了,也觉得她还满好「用」的,那就凑合著继续「用」吧! 可是,她已经亲手杀他了,他为什么还要塔布发誓非得保护她不可?她该拿什么理由来解释他这种不合道理的举动? 他自己都生死末卜了,还要拖著老命到天牢里来救她,这更是离谱得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他竟然会做出这等蠢事! 她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但是,居然有人肯为她这么做,怎能不让她感动满怀,山头酸涩到无法自己呢? 普天下就只有他一人啊! 「福晋,阿哥府到了。」 「啊!那还不赶快把爷送回床上去。」 不用太多人,只乌尔泰一人就足够了,仿佛抱著小娃娃似的,他轻轻松松的双手一托,就托起胤禄的身躯直接送回寝楼去。 没想到始终处於半昏迷状态的胤禄一被送上床,紧闭的双眼就突然打开了。 「满儿?」 「我在,胤禄,我在这里。」知道他看不清楚,满儿赶忙凑到他眼前去。 「到……到床上来……」他摸著床里侧说。「快!」 「咦?到床上去?可是……」 「快!」 这实在是道很奇怪的命令,可是见他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满儿连忙顺从他的意愿从他的身上爬过去坐在床里侧。 「好好好,我上来了,你不要激动,睡一下好吗?」 胤禄没理她,兀自下另一道命令。 「塔布,把……把我的剑……拿来!」 塔布立刻欢天喜地的应喏一声,赶忙跑去拿剑。他终於又得回王爷的信任了!-?剑?他要剑干嘛?杀她吗? 然剑尚未拿来,满儿就知道为什么了。 冷不防地,在没有任何预警之下,一大群大内御前侍卫便涌进寝室里来了。 胤禄一见,即硬撑起自己的身子怒喝。「大胆!奇善,这是……十六爷我的寝楼,你……你们竟敢随意……乱闯,不怕我……一剑砍了你们么?」看他摇摇晃晃的,满儿赶紧靠上前去让胤禄倚在她怀里。 带头的侍卫班领奇善一见胤禄冒火了,忙趋前哈腰陪笑脸。 「卑职见过十六爷,恕卑职斗胆,卑职等是奉皇上旨意前来捉拿……」 「捉拿什么?」胤禄喘著气。「捉拿十六爷我的……福晋么?」 「十六爷……」奇善为难地扯出苦笑。「卑职等奉有圣意呀!」 「好!」自塔布手上接来宝剑,剑尖对准了奇善,胤禄挺身冷笑。「那你就……先上,十六爷我……我第一个先……砍了你!」 骇得慌忙退後两步,奇善双手乱摇。「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唉,皇上就爱做这种事,随便两句话下来,既要他捉拿逃犯,又要他不准伤了十六阿哥,这样他怎么办事呢? 「不敢就……」宝剑垂下了,胤禄又无力地靠回满儿身上。「给我滚!」 他是不敢,可是他也不能滚呀! 奇善的苦笑益发可怜。「十六爷,卑职不能走啊,因为……」 「皇阿玛?!」胤禄盯住奇善身後惊讶地低喃。他虽是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长相,可只有皇帝能穿金黄色龙袍,这连想都不用想。 奇善一惊回身,单膝跪地。「卑职等参见皇上!」 果然是康熙亲自赶来了,他看看胤禄,再望向胤禄身後的满儿,摇摇头。 「你们都出去吧!」 奇善「喳!」地一声领著众侍卫退出寝室外,塔布与乌尔泰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出去了。 康熙近到床前来,目注胤禄,眼光痛惜不舍。 「你看看你现下这个样子,真是……你到底想怎样?」 「皇……皇阿玛,」胤禄吃力地想坐正却无能为力,「满儿是……是儿臣的福晋。」 康熙颔首。「没错,她是你的福晋,可也是刺杀你的犯人。」 「是……是儿臣自己愿……愿意让她杀的。」 康熙眉一皱。「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活腻味儿了么?」 「无论如何,儿臣……」胤禄努力提著气让自己不要昏过去。「儿臣绝不会让……让任何人……伤害她!」 康熙冷哼。「如果朕一定要杀她呢?」 「皇阿玛若……若一定要杀她,就……就请先杀了儿……儿臣!」 闻言,康熙双眼不可思议地猛睁,凝住胤禄好半晌後,始将目光徐徐移向他身後的满儿,一眼便注意到她眸中的惊愕、感动、懊悔与愧疚,於是,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随便你吧!幸好朕早有预感,一早儿便将这件事儿给压了下来,故而知道的人并不多,朕只要『封住』几张嘴巴就行了。」他咕哝著转身离开,一出寝室,便赶著那些大内侍卫们回去。 「走吧,走吧!刺杀十六阿哥的逃犯已经被十六阿哥自己『杀死』了。」 胤禄这才虚脱地瘫在满儿怀里,连一根头发也动不了了。 满儿赶紧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回床上,再温柔地为他盖好被子,这时,甫进寝室来的塔布与乌尔泰又马上被赶出去了。 「你们……出去。」 「爷?!」塔布无法信任地瞟了一下满儿,再望住胤禄。「可是……」 「出去!」胤禄哑著嗓子,有气无力地怒喝。「把门……关上!」 塔市张着嘴犹待说什么,却彼鸟尔秦一把硬拖了出去,房门轻轻阖上,还可以听见塔布在外面怒骂乌尔泰的声音。 「满儿……」 温柔地凝视著那张灰白憔悴,却依然冷漠如昔的脸庞,满儿低问:「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胤禄合眼休息了一下,睁开。「这两天,你……准备一下。」 满儿微微一愣。「准备什么?」 「离开……这儿,离……离开京城。」说完,胤禄再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 「离开京城?」满儿愕然重复。「为什么?」他不要她了吗? 「因为……」胤禄低低道。「皇阿玛并……并不知道刀上的毒,倘……倘若没有解药,太……太医是解不了的,因此……因此他才会饶过你,可是一……一旦我毒发身亡,皇……旦阿玛便绝不……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了,所以……」他喘了几下。「所以我必须先……先把你送离……离开京城。」 满儿呆了呆。「可是你……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解药?」虽然她没有,事实上,她也是在太医检视出刀上有毒之後才知道刀有毒,可是他至少该问一下啊! 胤禄仍然闭著眼。「你要我死……不是么?」 呃? 满儿先是困惑地愣了一下,继而不敢置信地瞠大双瞳,更张大了嘴,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他说什么? 因为她要他死,所以……所以他愿意死吗?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实在无法相信他会是那种意思,一定是她误解了,一定是! 他徐徐睁眼,盯住她,「你要我死……不是么?」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深沉冷凝。「我……我说过,如果……如果你真下……下得了手,我……我这条命就……给你……」 宛如焦雷轰顶,满儿不禁瞳眸震惊,心神俱颤地窒息了。 他……他是说真的? 她要他死,所以他就……死?! 他愿意死? 为她? 「你是说你……你愿意为我……」她的声音泛著微微的颤抖。「为我死?」不可能!不可能! 「是。」一如以往,他的回答能有多简洁就多简洁。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一声抽搐般的哽咽逸出檀口,热雾迅速盈满眸眶,满儿泪眼婆娑满心战栗,却仍不信地紧紧凝睇住胤禄。 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漠然的、毫不在意的,唯有那双冷凝的眼底深处燃烧著一把炽火,一把不惜将他自己烧成灰烬的熊熊炽火! 天哪,是真的!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金禄,不是胤禄,就是这个男人,他是真心诚意:心甘情愿为她死呀! 更多的泪珠儿争先恐後地往下掉落,轻颤的手哆嗦著伸出去捧住他的脸,满儿啜泣地贴上自己的娇靥。 「胤禄,胤禄,对不起,对不起啊!」 在这一瞬间,她终於了解了,金禄的明朗快活令她喜爱,念念不忘:胤禄的嗜血残佞教她厌恶,难以接受:可是这个男人,却以他的冷酷无情如此深刻地震撼了她的灵魂,顷刻间便完完全全夺去了她的芳心。 为了她,他对他自己也是这般冷酷无情呀! 第六章 无论是在哪种年头里,天桥都是个龙蛇混杂之处,因为这儿是百艺杂陈之所,举凡吃喝玩乐,甚至偷盗拐骗无所不包,再加上个温柔乡八大胡同,要是哪天下小心在这儿撞到个钦命要犯也是不奇怪的。 柳兆惠和他那位反清复明的同伴便是躲在这儿摆摊算命,以等待满儿的「好消息」。 「我要看面相。」 只一眼,柳兆惠即迅速起身住他暂居的小屋走去,连摊子都下要了,而看相的客人也默默的跟随在他後头。 片刻後—— 小屋内,中年人眼色阴郁地目注看相的客人——满儿。 「为什么还不动手?」 「喂!拜托,不过才三天而已,你以为机会这么好撞的吗?」满儿没好气地说。「不过,这会儿不是找不找得到机会的问题,而是这个……」探怀取出孔雀碧玉「扇」,同样放在桌上推向中年人。「我拔不出刀来!」 中年人一愣,「怎么可能?」立刻抓来「扇子」要「拔刀」给她看看。「我不是教过你要……咦?怎么……」低下头,他开始认真地那边摸摸,这边敲敲,用力拔,努力推…… 「我来试试看!」见中年人都弄出满头大汗了来却还弄下开,柳兆惠忍不住抢过来换他这边摸摸,那边敲敲。「嗯!或许是这边卡住了……咦,真的……啊!拔出来了……-?啊,对不起、对不起!」 只听得一声惊呼,原来是柳兆惠太使力抽刀,所以刀一拔出来便收下住势不小心割伤了中年人,中年人瞬即脸色大变,不先止血包扎,反而立刻探怀取出一罐小瓷瓶,慌慌张张地倒出三颗药丸,就在他仰首吞药的当儿,冷不防地,满儿蓦然抢出手去攫来药瓶,一手朝他们脸上挥去一把灰雾,然後转身就跑。 「满儿?!」 充耳不闻,满儿一跑出小屋,便埋头飞奔向人群,一眨眼就钻人人群里不见了。但是,她知道这样还是逃不掉,那把灰雾挡下了他们多久,不过,她原就没打算能逃脱,她只要求一点时间就足够了。 在闹区里的寺庙前总是会有一些大小乞丐,那就是她的目标——万明寺。 自满儿得到自由跑到外城来的第一天,她就认识了在万明寺前的一个十二岁小乞丐小七,两人的身世极为相似,俱是满汉杂种,不同的是她娘亲是被强暴,而小七的娘亲却是被抛弃,由於同病相怜、臭味相投,两人很快便成为好朋友,满儿只要一出内城,就必定去找小七。 「小七!」 「啊!满儿-,你来……啊!」招呼还没打完,小七便被拖进万明寺内了。 在万明寺正殿後的阴暗院落里,满儿手脚慌乱地把那瓶解药、恪亲王府的侍卫腰牌,以及胤禄在杭州买给她的一朵珠花一古脑儿全塞进小七手里。 「一辈子一次,小七,你要帮我,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一个时辰後,小七已然低头站在十六阿哥的床杨前。 「……所以满儿姊叫小七拿侍卫腰牌和她的珠花作凭证,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进内城里来见金爷,并把这个交给金爷。」他自怀里掏出那瓶药交给带他进内城里来的塔布。 「原来……她是替我拿解药去了。」床上的人呢喃。 虚弱沙哑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即将寿终正寝的老头子,小七忍不住两眼往前偷瞄了一下,可是那什么劳什子金爷躺在床上,还有床帷纱幔深垂,除了床上确实躺著个人之外,小七啥也瞧不清楚。 「满儿姊还要小七务必转告金爷一句话……」 「什么话?」 「满儿姊说她不要金爷死,所以金爷绝对不能死!」 「是么,她不要我死了么?」孱弱的声音喃喃道。「奸吧!既然她不要我死,那我就绝不能死。塔布,把解药给我。」 塔布马上倒出一颗解药…… 「三颗,」小七赶紧追加补充。「满儿姊说要三颗。」 塔布忙多倒出两颗,连同原先的那颗与一杯茶交给床上的人, 吃下解药後,床上的人又问:「满儿呢?她现在又在哪儿?」 「满儿姊为了让小七安全离开,便现身去引开追她的人,可是追她的人好像很厉害,一下子就追上满儿姊了,那人大骂满儿姊是叛徒,是满虏走狗,甩了满儿姊一巴掌後就把满儿姊捉去了。」 「什么?」透过纱幔,小七隐约可以瞧见躺在床上的人猛然挺起了半身,「他竟敢打……打满儿!」并且一时激动得捂住胸口喘息不已。 「爷请息怒,」塔布忙上前低声央求。「属下一定会设法救出福晋的。」 福晋?! 小七惊讶地拚命眨眼。满儿姊会是这个老头子的福晋? 「不必……」床上的人又无力地躺回去了。「我会自……自个儿救她。」 这个快断气的老头子居然要自个儿救满儿姊?小七不禁暗里翻了一下白眼。老头子还是哪儿好睡哪儿睡去吧! 「小七。」 「小七在。」 「你知道是谁……抓去满儿吗?」 「不知道,不过小七有把握可以问得到。」他可是天桥的地头蛇耶!要是有什么查不到,他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吗? 「那就交给你了。』 「好,没问题,」小七自信满满地猛拍胸脯。「三天之内一定会有消息!」 愈热闹的城市乞丐愈多,所以不用太久,隔儿晌午小七便得到消息了。 小七挥挥手向另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道谢,转个身对塔布说:「一个是匕首会的人,一个是双刀堂的人,他们今儿一大清早儿就抓著满儿姊出城去了,城外好像还有人接应他们。虽然一出城我就没辙了,不过我还是可以设法探听一下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原来是匕首会与双刀堂的余孽! 「那就快去探听,」塔布忙道。「我这就回消息给爷去,晚么晌儿我会再来这儿找你。」 於是两人分手,在大雪纷飞的寒天里,一个又去干包打听,一个回去捧主子的马屁,浑然不觉过年的气氛已热烈地在京城内外弥漫开来了。 如果找不回来人,大家都甭想过年了! 在京城西南方有个小小的无名村落,处在万山环绕问,拒马河纵穿而过,有直插云天的陡峭绝壁、飞流扑下的瀑布、高耸如云的千年银杏与各类稀禽异兽。 在春光明媚的时节里,这样的景致肯定美到下行,可惜这会儿是北风呼号、冷气刺骨的落雪天,别说美了,除却无边无际的漫漫雪花,其他什么也没有,真是单调到教人想加点血花上去点缀一下。 只往窗缝瞄了一眼,满儿便打了个哆嗦,搓著手躲回热炕上去了。 「好冷!」 这是个非常简陋的小村子,参差不齐的石块彻成的屋子,除了炕床之外,连桌椅都没有,又是被禁制外出的俘虏,满儿只能整天窝在炕床上「孵蛋」。不过,也多亏了被捉到这儿来之後,整天无所事事啃指甲,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腹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凸出来了。 不会吧?她现在连二十都不到,已经开始中年发福了? 拒绝接受这种荒唐理由的满儿赶紧学算命仙掐指一算…… 哎呀,不得了,她怀孕了耶! 「多久了?」 「四个多月了吧!i 「哇!这么久了你自己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我……我忙嘛!」 「忙什么?」 「忙著卷款私逃,逃不掉就谋杀亲夫。」满儿喃喃道。一说完,立刻听到好几声惊骇的喘息。 「你在说笑?」 满儿向其他少女瞄过去一眼,耸耸肩,不语。实话她们不信,那她也没辙了。 一来到这儿,满儿就发现被抓来的不只她一个,还有其他少女和小孩。问过之後才知道是那个中年人,以及十多个同伴们,为了换回那些已被抓,但尚未被处决的双刀堂与匕首会兄弟们而特意掳来的人质,因此被抓来的都是正宗旗人子女。 「朝廷会派人来救我们么?」这是人质们最担心的事。 「这……恐怕不太容易吧!」 因为这儿就跟绰墩山一样,没有人带路根本就进不来也找不著,即使是胤禄,在如此急迫的时间里他也没辙,何况他的伤也不可能在半个月之内就痊愈,尤其他的伤那么严重,搞不好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反清复明组织别的或许不行,寻找秘密藏身处这点倒是挺厉害的。 「那朝廷会跟他们交换么?」 满儿耸耸肩。「要看你们的身分够不够罗!」 「我们?那你呢?」 「我?」满儿苦笑。「我不是专供交换的人质,我是叛徒,大概要等做过交换之俊,他们才会有空决定要如何惩罚我吧!」 「咦?你不是旗人?」 「我娘是汉人。」 「啊!那……如果我们的身分不够呢?」 「这样就……嗯!他们大概会另外再去抓几个够分量的来吧?不过那也不太容易,分量愈重,护卫自然愈严密,所以……」 可运气好的话就很简单了,满儿来到这儿六天之後,柳兆惠和中年人就「顺手」拎来了一位偷溜出城玩的蒙古公主与一位固山格格。 真聪明,纵使清廷可以不管那位格格:-反正格格多的是,随手抓一把比绿豆还多,可是绝不能不管那位蒙古公主,因为这位阿敏济公主来自於最受清廷优宠的蒙古贵戚家族——博尔济吉特族,也就是孝庄文皇太后的母戚家族。 她的祖父是孝庄文皇太后的弟弟满珠习礼之孙班第,她的祖母是由顺治先帝领养於宫中的和硕端敏公主,她的父亲是现任科尔沁达尔汗巴图鲁亲王罗卜藏衮布,如此高贵的身分,万一出了事,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然而,就是因为身分太高贵了,所以这位阿敏济公主一个不小心鼻子就长到头顶上去了,没事就泼出一盘盘麻婆豆腐来请客,倘若不是她是最好的人质人选,柳兆惠都很想把她赶走了。 幸好阿敏济和那位格格住另一问屋,就让那位格格去「独享」她的尊贵吧! 「满儿。」 「惠舅舅,有事?」 柳兆惠默默递给她一件大麾,满儿立刻会意,披上大麾後便跟在他後头出去了。踩著积雪,在一处可以瞧见一片黑色峭壁立在前头的地方停了下来,柳兆惠望著那片峭壁良久,才低低开了口。 「满儿,老实告诉我,你早已动过手了,所以才会需要解药,对吗?」 「对。」这种事随便想一想就可以想到了,实在没必要浪费力气去隐瞒。 柳兆惠缓缓回过身来。「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不是,」满儿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我是来到这儿之後才发现自己有孩子的。」 柳兆惠脸色倏沉,「那是为什么?」阴郁的语气更将他的怒意完全显现出来。 「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因为……」满儿昂然不惧地抬高了下巴。「我是汉人,也是满人,但唯有他不在意我到底是什么人,并用一颗真心来对待我。可明明是我的亲人的你们却恰好相反,当我没有用时,你们就认定我是满虏的杂种,说我是柳家的耻辱,甚至把我赶出柳家!」 唇角抽搐了下,她又说:「你们知道我为了求得你们的认同,过得有多辛苦、多孤独吗?不,你们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来找我,嘴里说要接纳我,只要我证明我骨子里是属於汉人这一边的。哼,说得这么好听干嘛!讲白一点不就是要利用我,不是吗?」 柳兆惠心虚地别开眼。 满儿发出嘲讽的笑声。「这样你们还能说是我背叛你们吗?一开始不就是你们先背叛我的吗?」 「可是……可是柳家还是将你养大了!」柳兆惠反驳。 「是喔!我养鸡,然後把它吃了;我养狗,好让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踢它一脚;我养牛,因为要奴役它,等它老了,我照样可以吃它;同样的,你们养我也好像养畜生似的,没有爱、没有关怀,只有食物、只有住处,碍眼了就一脚踢开,想要利用时再捡回来……」 她-地停住,改口。「不,我比畜生还不如,不会有人没事去嘲笑畜生,可我却得承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亲人的嘲讽眼光,侮辱言词,无论我怎么做,在你们眼中,我都不是人,只是一个耻辱,柳家的大耻辱!」 「那是……那是……」柳兆惠被攻击的有些狼狈了。「我们只是……是……」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好反击了。「那你又如何知道他是真心对待你?你们才相处过多少时间,你又怎知道他不是在利用你?」 「问的好!」满儿却笑了,一个看似无辜又天真的笑容。「惠舅舅,满儿想先请问你,你可曾替我考虑过,当拔刺杀了堂堂皇子阿哥之後,我要如何逃脱清廷的追缉呢?」 柳兆惠嘴巴一张,呆住了。他从没有考虑过……不,是从不曾去想过这一点! 「我就知道!」满儿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角。「外公也是一样,说什么只要我刺杀了十六阿哥,他就会欢迎我回柳家,其实他根本就不认为我能活著回去,才敢放胆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诺言,对吧?」 「不对!」柳兆惠脱口道。「知道你嫁给十六阿哥的人只有我和他,爹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若是得知,肯定会气死,所以我根本不敢说给任何人知道,就怕有人不小心说溜了嘴传到爹耳里去了!」 他?那个中年人吗?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骗我的,我居然全信了!」满儿自嘲地一笑,而後甩甩头。「算了,那惠舅舅你可曾想过,既然我刺杀了他,为何我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 再次张了张嘴巴又无声合上,柳兆惠思索片刻後,才狐疑地问:「难道是……他保你?」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不,」满儿轻轻叹息,满足的叹息。「他不只保我,他还……」不,这种事她要自己保存在心底,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知道,这是独属於她一个人的秘密,既甜蜜又教人感动到想流泪的秘密。 「总之,我知道他不是在利用我,想想,堂堂一个皇子阿哥有可能为了要利用我而娶我作福晋吗?我又不是阿敏济公主,可没有那么大的价值。」 柳兆惠一时哑口,可不过一会儿又抗辩道:「不,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真的娶了你,满汉不许通婚是满人的祖制,这你该不会不晓得吧?即使你有满人血统,可你无法证明,这就不行,他顶多就是收你作个侧福晋,甚至……」 「啊!说到这,我才想到差点忘了告诉惠舅舅了,满儿我呢……」满儿指住自己的鼻子。「现在是柳佳氏,早已入了宗人府的宗室谱牒了。』 一听,柳兆惠即不敢置信地发出尖锐的惊呼,「他真要娶你为福晋?」 两眼往上一翻,「哦!拜托,我说的话真的这么不容易了解吗?」满儿喃喃道。「不是要,是已经!」 「已经?」柳兆惠无法接受地拚命摇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他最多收你为侧福晋,甚至连侧福晋也捞不上,因为你只千过是个……」 「惠舅舅以为错了。」满儿有意无意地打断了他的话。 柳兆惠瞪住满儿,半晌,蓦而脱口道:「难道你真的不作汉人要作满狗了?」直串的语气显见他已经开始著急了。 满儿怔了怔,失笑。「不是吧!惠舅舅,难道你还要我再去刺杀他一次?」 「这是当然,」柳兆惠气急败坏地说。「你必须将功赎罪呀!」 螓首微微一歪,「请问对谁而言我有罪?」满儿一脸揶揄的表情。「汉人?在这之前,我始终是惠舅舅眼中的满虏杂种,不配沾上汉人一点边,可不过一个月而已,为何惠舅舅却这般坚持我非得是汉人不可?因为你们亟须我替你们除去胤禄?」 「你……」柳兆惠难堪地回开视线,可马上又拉了回来,并装腔作势地沉脸威吓她。「你如果这样不听劝,我也保不了你了!」 「保我?」唇畔又扬起讥讽的笑。「惠舅舅何曾想保过我?这世上真正会保我的只有一个人,是胤禄,而且他是用他的生命来保我。不,惠舅舅,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来保我,我只要胤禄的真心真意。」 眼见无论如何都无能说服满儿,柳兆惠的神情语气眨个眼立刻判若两人了。 「可惜他的真心真意也救不了你了。」 他的眼神是鄙夷,语气更是轻蔑,就如同往日一般,他一直都很唾弃满儿,柳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忘得了是谁使他那美如天仙,圣洁如观音的妹妹发疯又自杀——是那些满虏,满儿的清狗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继承了她父亲那种污秽龌龊的血液,她自然也是同样一万秽龌龊! 「他们已经决定,待交换过人质後,就要把你带到绰墩山死难兄弟的坟前死祭了!」他以为他会看见满儿吃惊、恐惧,甚至懊悔的反应。 没想到满儿仅是淡淡一哂。 「是吗?」 那又如何? 胤禄能为她死,为什么她不能为他死? 满儿从未与阿敏济公主谈过半句话,不过,光是远远看著那个傲慢嚣张的女孩乱点爆竹,她就告诉自己离得愈远愈好,免得被爆竹烧到屁股。可爆竹多半是没长眼睛的,所以,即使她避得再远,还是会不小心被喷到火星渣子。 「喂,你过来!」 「咦?」满儿左右看看,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对,你,过来帮本公主捶捶肩!」 满儿拿眼瞄一下正在取水的格格,再瞧瞧各自装作没看见也没听见的那些旗人少女,耸耸肩,上前去为那位看上去比她还小上两、三岁的骄蛮公主捶肩。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 「用力一点,你没吃饭啊!」 「轻一点,你想捶死我啊!」 「右边一点,难道你不知道公主我酸痛的是右肩吗?笨蛋!」 「左边,左边,真是白痴,不会两边都捶吗……-?本公主没有叫你停,你怎么可以停?」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 可忍太多气,保证会伤身。 「我不是你孙子,」满儿慢条斯理地回到原来的大石上啃她的乾馍馍。 这是他们出发前往交换人质的半途,由於没有多余的人手看守满儿,所以满儿只好跟著他们走。 一路上,那位娇贵的阿敏济公募不是骂人就是踢人,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倒楣的当然是她们这些「身分低下的侍女」。 「你说什么?」 阿敏济怒叫一声,马上跳起来要给她一脚,可满儿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至少也比完全不懂武功,只会乱打乱踢的阿敏济厉害一点,所以她不过稍稍闪个身,阿敏济就真去踢到「铁板」了。 往後的路途上,柳兆惠只好分个人手出来背「可怜」的公主。 终於,他们来到了约定地点,一处望眼看去俱是一片雪花茫茫的空旷荒野,唯有这种地方双方都不必担心对方埋伏人马。 对方早巳先来候著了,三十几个手镙脚铐的人拒,步军营九门提督大人和六位巡捕营千总,最奇特的是还有一顶轿子,满儿一看到轿子两旁的侍卫便瞠大双目差点叫出来,车好塔布及时向她拚命挤眼,她才硬吞了回去。 中年人看到轿子倒下奇怪,只以为那是特地抬过来给刁蛮公主坐的。 「好,人全在这儿了,我们双方同时放人。」 「等等,我得先点过人数,」九门提督朝中年人身後望去。「阿敏济公主?」阿敏济的回答是一连串臭骂。「德月格格?」德月凄凄惨惨的低应一声。「十六福晋?」 这个尊号一被呼唤出来,所有少女不约而同的吐出惊呼,最夸张的是阿敏济。 「你在胡叫些什么?我才是未来的十六福晋!」 当然,没人理会她,中年人兀自冷冷一笑。 「抱歉,十六福晋不包括在里面,她是我们的叛徒,我们要带回去处决。」 九门提督摇摇头。「不行,一定得有福晋。」 「没有福晋!」中年人坚定的拒绝,同时手住後一挥,柳兆惠立刻把刀横置在阿敏济颈前。「快决定,如果不成的话,我们第一个就先要了蛮子公主的小命!」 一听,九门提督即皱了眉,然後,令人颇为讶异地,他回头朝轿子那儿望去,塔布立刻弯身俯向轿帘好似在聆听什么指示,中年人这边的人才知道轿里早已有人占据了。不一会儿,塔布便来到九门提督身边。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释放我们福晋?」 「你们福晋?」中年人双眉一挑,两眼视线马上朝轿子那儿飞过去,「我从未曾考虑过要把她交换出去,不过……」他-地扬起一抹奸猾的微笑。「若是十六阿哥坚持要福晋回去也行,就请十六阿哥自己拿命来换她一条……不,两条命,也许十六阿哥还不知道,福晋已经怀有身孕了哟!」 塔布一声惊呼,迅即扭头往後望去,眼神中满是焦急。事实上,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顶轿子上头了,任何人随便猜都猜得出来那里头必定是十六阿哥,鲜少有人见过的十六阿哥。 好一阵子静默之後,忽地,轿帘中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扶住轿沿,大家的眼睛瞪得更大,瞳珠子都要滚出来了,包括阿敏济和所有少女,以及那六个千总,每一双眼都巴巴地看著乌尔泰神态恭谨地为轿中人掀起轿帘,看著一个人慢条斯理地下了轿,待得大家都瞧清楚那人的长相之後,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 「咦?」 中年人更是脱口道:「不是十六阿哥!」继而愤怒地沉下脸。「你们是故意耍我的吗?」 那是个笑脸咪咪的可爱少年,大大的眼,小小的嘴,稚气末脱的笑颜,苍白的脸上泛著两朵病态的红晕在双颊上,仿佛玫瑰般鲜艳,再衬上那一身银白缀织地里毛皮长袍外套紫貂马褂,更显得他是如此高雅柔和,单纯率真。 总而言之,任是谁来看,都打死不会相信这个纯稚的少年会是传闻中那个阴狠邪佞的十六阿哥。 除了认识他的人。 「我就说咯,」少年搭著乌尔泰的手臂一步步慢吞吞地定向前。「没有人会相信我是十六哥,我又没啥能个儿,可他混了心偏要我代他来,得喝,这下可露怯了吧!」 听那熟悉的京腔京调,被押在最後边的满儿想笑又想哭,忍不住喊过话去。 「你本来就很丢脸了,再丢一次脸又有什么关系!」 停步在塔布身边,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哎呀呀呀!我真是昏君了不是,忘了先跟嫂子问声好。」 嫂子? 满儿不禁噗哧失笑。「我好得很,不用你鸡婆来担心!」 一听,少年即哀怨十足地噘起了小嘴儿,嫣红嫣红的可爱极了。 「嫂子,我这么巴巴儿地奔来,您就给我这么一句好话儿?」 「你本来就不该来的,」见他还得扶著乌尔泰的手臂就知道他在勉强自己,瞧得她心都揪疼了。「这么太冷天,你实在应该乖乖地躲在被窝里睡觉才是。」 眼见他们两人居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了,中年人不禁更火大。 「你究竟是谁?来干什么的?」 闻言,少年这才转过脸去对中年人漾开纯真无辜的笑容。「我来看嫂子呀!」 中年人冷哼,「十六阿哥自己为什么不来?或者……」说著,他眼带恶意地回眸瞄向满儿。「他的福晋在他心目中并不是顶重要?也对,不过是个满虏杂种,不要也罢,十六阿哥可以另外再娶个乾乾净净的女人,是吧?」 「那我可不知,」少年仍是笑意盎然。「十六哥只让我来替他向嫂子问句话,他才能决定该如何处理这事儿。」 「什么话?」 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溜向满儿那边,「可以让嫂子过来么?」少年指指满儿。 「这是私事儿,太多人听著可不太好。」 「不行!」中年人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那……」扇了似的睫毛天真也扇了两下。「我过去可好?」 「你过去?」中年人看看他,再看看满儿那边,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狡诈:「可以,不过只你一个人。」听少年说话的语气,肯定也是阿哥之一,皇子的分量可是比蒙古公主的分量更重多多,有他在手,看清廷还敢对反清复明组织的人如何! 「好,就我单个儿。」 少年当即放下搭著乌尔泰的手,独自以蜗牛般不寻常的速度慢之又慢地朝满儿爬……呃!走去,中年人慢几步跟随在後,同时乘机向自己人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们不落痕迹地围过来,准备再多抓一个人质。 站定在满儿面前,少年先瞄了一下押著满儿的壮汉,再瞥一眼北在她胸前的那把亮晃晃的单刀,最後看向满儿,那张纯真的笑脸益发灿烂耀眼了。 「嫂子,十六哥要我来问问你,你真格儿不要他死了么?」 「不要!」满儿狠狠地说。「除非我死,否则他绝对不能死!」 少年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中年人听得狐疑,正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冷不防地,就在他张口欲言未言之际,惊变暴起瞬间,甫听得惨叫声,已见少年两指一插一枢,活生生地挖出满儿身後那壮汉的双眼,壮汉立刻掉下刀子反手捂住自己血淋淋的,只剩两个窟窿的部位,嘴里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嚎。 面对自己造成的惨状,少年脸色漠然,瞳眸中却闪烁著残忍的嗜血光芒,右手闪电般疾扬,一对眼珠子分射左边见状慌忙赶来的两个青衫人,同时黑缎靴足尖一勾一顶,壮汉落下的单刀半途便-而转折如箭矢般飞向右方,那股凌厉猛烈之势,不但射穿了正往这儿冲来的魁梧大汉的小腹,更带出一条条花花绿绿的大小阳脏刺人紧随在後的瘦削老头子胸口。 於是,伴随著追加的两道惨厉长嚎,无声无息地,对面方向也有两个同样在额头上各多出一个血窟窿的家伙仰天倒下。 而就在众人犹惊骇地瞪著单刀飞向魁梧大汉之际,少年便已采出左臂将满儿拥人怀中,右手轻翻猝然反转,那两根沾满鲜血的手指恰好夹住中年人袭往他背心而来的大刀,几声铿锵,刀子瞬间断为数截。 中年人甫始惊恐地抽了口气,眼前二化,少年和满儿业已踪影杳然,回首一望,少年已然抱著满儿飘然落在九门提督身旁。 这时,那两道长嚎才响起。 「剩下的……交给你了。」少年略喘著气,可目光中的狠辣之色却更炽。 九门提督会意地暗暗一颔首,然後恭恭敬敬地哈下腰去。 「卑职遵命。」 不过眨眼间,少年便已夺去四条人命,两颗眼珠子,还有两个最重要的人质——包括少年自己在内,中年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见满儿与塔布一边一个搀扶著脚步显得有点颠踬不稳的少年走向轿子,下禁狂吼出惊怒的咆哮。 「你到底是谁?」这可真个是名副其实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敦他怎生吞得下这口气! 少年停下了脚步,可回过眸来的却是满儿,她一验酣酣的笑,注目的对象不是中年人,而是与其他人同样震惊疑惑的柳兆惠。 「惠舅舅,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真心诚意的保我,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柳兆惠甫自一愣,少年也徐缓地转过脸来了。 只一眼,中年人便骇得连退两步。「你……你……」 冷峻的眼、阴鸶的神情、无形的威严、慑人的气势,少年已然完完全全转变为另一个人了。 「倘若让十六爷我再听到你说一次我的妻子是杂种,我一定会让你後悔生为人!」 那般森冷的语调、那等严酷的威胁,好似被下了诅咒一般,中年人顿时惊窒得一时无法动弹,直到少年与满儿一块儿坐进轿子里,塔布和乌尔泰权充轿夫抬起了轿子掉头离去,他才惊叫出声。 「十六阿哥?!」 可是……十六阿哥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 第七章 半个多月没得见到他,当再次见著他的那一刹那,满儿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思念他。 不是金禄,也不是胤禄,而是这个男人,这个愿为她生,为她死的男人。 冷凝的眼神、淡漠的表情,此时此刻她看见的也不是金禄,更不是胤禄,而是他,这个赌命保她的男人,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倾诉,但寝室里一直有那么多人川流不息,塔布要为他净身,太医要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大内一等侍卫班领要作报告并请示,连乌尔泰也端著药碗默默等候在一旁。 不过话说回来,她自己不也是被操得半死,玉桂一见著她就抓了她去洗浴更衣,佟桂又唠叨著要替她梳两把头。 「好好好,我穿旗装,我梳两把头,你们爱怎么著就怎么著,喜欢在我身上放多少东西都由著你们了,以後我也都会乖乖的听话,不会穿了又偷偷换掉,只要你们现在快点就行了!」 当她终於又回到胤禄床前,眼见胤禄目中闪过一丝异彩,她便觉得适才所有的忍耐都值得了,因为这是她头一回以正正式式的旗装出现在他面前,不似过去那样只套上旗式长袍就算数,而且,转个眼她又偷偷换上汉人袄裙了。 这可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那两个鸡婆侍女替她装扮完整的呢! 大挽袖团袍,大襟丝绸坎肩,裤腿扎著各色鲜艳腿带,脚著白袜与花盆底绣花鞋,发梳两把头,耳环、手镯、戒指、头簪、大绒花和鬓花,除了钿子与宝石指甲套之外,全齐了。 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有身为孔雀的感觉。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还故意对他挤挤眼,然後装模作样地螓首微俯,双手贴腹相交,双膝徐缓下蹲,同时轻重有致地唱喏:「满儿给爷请……啊!」还没说完,她就惊叫一声,摇摇晃晃地往前扑倒。 塔布和乌尔泰两声惊呼,後头那一双正在暗赞福晋「孺子可教也」的侍女见状更是慌慌张张地街上前来要救驾,可谁都没有胤禄那般及时,长臂一伸便将满儿给抓住了。 满儿仰起螓首尴尬地对他傻笑,却见他眸底飞快地抹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 「以後除非必要,你就不必踩这寸子(花盆底鞋)了。」 两个侍女只来得及过来扶她起身,并在床边坐下,满儿接来乌尔泰的药碗递给胤禄,胤禄随口就-乾了,将空药碗交给塔布後,她便毫不知羞地两眼痴痴凝望著胤禄,後者垫著好几颗枕头靠在床头合眼假寐。 待听得塔布等四人整理好一切悄然离房并关上门之後,她更是迫不及待地脱鞋爬上床,跪在他身边红著脸想把心里话一古脑全都说出来,可嘴巴一张,却发现她全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怎会这样? 困惑地揽眉苦思半天,可还是想不出要说的话来,又愣了好半晌,终於决定在他唇上偷亲一下以代表她所有的心里话。 他那么聪明,应该可以了解吧? 然而亲完了之後,还没等他表示他「了解了」,她就已经胀红了脸蛋不好意思地趴在他大腿上,宛如小猫咪似的蜷砹一团了。 算了,不必表示了,就当他已经了解了吧! 而胤禄也仅是睁眼看了她一下便又合上眼,修长的手亦有若抚摸小猫咪似的来回轻抚她的秀发。 如此甜蜜安详的气氛,这时应是有声胜无声,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 她不觉逸出满足的叹息。 如果说过去她所遭受到的委屈与悲愁都是为了这一刻,那么,即使再多一倍苦也是值得的,还用得著再说什么呢? 要谈情?要说爱? 不,她不需要听他说出口也已明白他的心意,而他则是根本不在意她是否说出口,言语对他而言本就是多余的。 也是,语言可以-造,这般甜蜜的气氛与满足的感受却是假不来的,难怪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原来什么都不必说。 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後,唯有这种温馨的静谧才是最大的享…… 砰! 骤然一记惊雷般的巨响,温馨的静谧霎时破碎满地,满儿惊叫著仰起身险些栽下床去,幸好胤禄再次及时一把揪住她的手臂,这回滴溜溜一转,她便转进他怀里去了。 而那三个不知死活鲁莽撞进门里来的家伙,原是气势汹汹的三只老虎,可一瞧见胤禄的阴森脸色,马上就变成三只小老鼠了。 「对不起,爷,属下实在阻止不了十七爷、二十爷与二十一爷三位。」随後进来的塔布哈腰诚惶诚恐地告罪。 小心避开胤禄的伤处,满儿立刻掉头去瞧瞧到底是谁那么不识相。 原来是三位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年轻人,可长相年岁却各别有异。前头那两个一位十五、六岁,另一位二十四岁上下,而躲在後面的那一个根本就是个小毛头,三个人俱是同样畏畏缩缩的,却又压抑不住愤慨的怒意。 「你们懂不懂规炬?」胤禄冷冷地问,「这是我的寝室,你们可以这样随随便便撞进来的么?」 听那不善的语气,看他益发森寒的脸色,前面两人不约而同抽了口气猛退一步,後面那个小毛头差点被撞翻。 「十……十六哥,我们……」最大年纪的那位呐呐道。「我们许是急了点儿,可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的。」 「是啊!十六哥,」另一位脸上更是堆满了求饶的笑。「我们有急事儿嘛!」 「对,对,十六哥,不是故意的!」後面那位则负责担任鹦鹉配角。「对,对,十六哥,有急事儿!」 「有急事儿就可以不顾规炬了么?」胤禄的声调更加阴冷。 年纪最大的那位窒了一窒。「但……但……十六哥,我们真的很急嘛!」 「对,对,十六哥,真的很急!」鹦鹉很尽责地又重复了一次。 「而且事儿很严重耶,十六哥!」旁边那位追加。 「对,对,十六哥,事儿很严重!」鹦鹉拚命点头。 「你闭嘴,胤禧!」胤禄低叱。 鹦鹉脖子一缩,马上不见人影。 胤禄哼了哼,再冷眼转注前面那两人。「胤礼、胤禅,不管你们有多急,多严重的事儿,我都不想听,等你们学会规矩再来找我!」 「那就来不及了呀,十六哥!」年纪最大的胤礼脱口抗议。 「十六哥,我们一定会死得很惨啦!」才十五岁的胤禅可怜兮兮地抽著鼻子。 鹦鹉……没有声音。 「要死要活都是你们的事儿,与我何干?」胤禄无动於哀。 「哪儿是与你无干,十六哥,明明就是因你而起的!」 「对嘛,对嘛!十六哥,不是你,我们就不会这么惨啊!」 「无论是什么事儿,请别任意推到我身上来。」胤禄更是冷漠。 「十六哥,至少听我们讲一下嘛!」 「对啊!十六哥,我们……」 脑袋转来转去噍著双方你来我往的满儿,听到这儿终於忍不住爆笑出来了。 「拜托喔!你们两个任哪一个看起来都比胤禄还要年长,尤其是那家伙……」她指住胤礼。「怎么看都要老上胤禄十来岁了,居然还满口十六哥十六哥的叫,真是太滑稽了!而你……」手指一转点向胤禄。 「你更爆笑,明明看上去就跟他俩身後那个小毛头一样,居然板著脸训他们不懂规炬,实在是太……太可笑了!i 说完,她继续捧腹大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胤禄愈来愈阴森的脸色,还有其他那五张惊骇的面庞,包括一向沉稳如山的乌尔泰在内,每双眼都怜悯地注定满儿那张哈哈大笑的嘴里头那根舌头。 凡是知道胤禄有张娃娃脸的人都嘛知道他那张睑便是他最大的忌讳,他生平最恨人家提到他那张脸,倘若有谁胆敢触犯了他的忌讳,最佳自保策略便是自个儿先把自个儿的嘴巴缝起来,免得舌头被拔去。 最後一次听到有人提到他那张脸,是皇上某位宠妃,当时若非皇上在场阻止的话,胤禄早已拔出那位宠妃的舌头了。之後,除了皇上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提到他那张娃娃睑了。 不过,即便是皇上也不敢当面取笑,满儿却是这般肆无忌惮地大声嘲讽,简直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嘛! 所以,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惨剧发生。 没想到胤禄的脸色阴沉是够阴沉了,却没有如他们预料中那样勃然发作,仅仅是冰寒著那张娃娃睑,咬牙切齿地吐出她的名字。 「满儿……」 「咦?啊!」听他声音好像很不开心,满儿这才勉强收起一半笑声。「是?」 「过年後我就二十七岁了。」 「是,爷,您过年後就二十……噗!」才几个字,她又忍不住正对著胤禄喷出口水来大笑不已。「二十……二十七?我看……我看连十……十七都……没有!」 胤禄慢条斯理地抹去满脸唾沫渣子,其他人更是心惊胆战地拚命吞口水。 完蛋了,这下子她肯定要死无全尸了! 「喂喂!你们说是不是,他是不是看上去连十七岁都没有?是不是?是不是?」 咦?死也要找个垫背的么? 那五人顿时惊恐地连退好几步,差点没滚出门去。 不要找我! 「……天哪,我真替你丢人耶!搞不好咱们的孩子长大以後,你看起来还像是儿子的小老弟呢!」 不,死无全尸尚不足以弭平十六哥的怒气,这回得挫骨扬灰才……-?! 五人张口结舌地呆望著胤禄闪电般探掌攫来满儿的脑袋,再俯唇封上她的檀口,成功地堵住了那张讽笑不已的舌头。 他打算用牙齿咬下她的舌头吗? 好半晌後,胤禄才放开她,任由她双颊嫣然、满眼迷醉地跌到另一边。 「我要跟他们说话,你先出去。」 「耶?出去?」仿佛被浇头淋了一盆冰水,前一刻犹晕头晕脑的满儿霎时回过神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听你们讲话吗?」她抗议。 胤禄冷冷一哼。「你太吵了。」 「我……好嘛,好嘛!那我不出声总可以了吧?我……我闪一边儿去,闪一边儿去!」而她所谓的闪一边儿,竟然是爬过胤禄的身子躲到床里侧去跪坐在那儿,满眼兴致地溜溜来回看著大家。 因为只有在那儿,她才能一眼瞧见所有人的表情。 胤禄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她咧咧嘴,他摇摇头,转回去对上那三个。 「见过你们十六嫂。」 三人衷心佩服地齐声应喏。「胤礼(胤禅、胤禧)见过十六嫂!」 满儿张嘴想说什么,眼角一瞥身旁的胤禄,赶紧又合上,只挥挥手示意。 「好吧!你们说,究竟是什么事儿?」胤禄慢吞吞地问。 「这……」三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後胤禅和胤禧一齐猛推胤礼,胤礼只好硬起头皮上前一步。「是……是阿敏济。」 「与我何干?」乱禄漠然道。 「十六哥啊!那阿敏济原是皇阿玛要指给你的耶!」胤礼大声抗议。「你说一声不要,皇阿玛就推给了胤禅,而胤禅居然给撒丫子颠了,所以,他这一趟回来後,皇阿玛就说不逼他一个,而要我们三儿自个儿决定谁要,十六哥啊!这太不公平了吧?」 「你不是已经有福晋了么?」胤禄淡淡反问。 两眼一翻,「去年就过世啦!」胤礼咕哝。「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死!」 「那就你们三儿自去决定,这又干我何事儿了?」 「可是,十六哥,您不也知道,阿敏济就跟她祖母一样蛮横又跋扈。」胤禅忍不住插进嘴来。「她一直吵著说要武功最厉害的十六哥您,可今儿一得知十六哥早已有了福晋,就在宫里大发雷霆之怒,皇阿玛便把我们三儿找了去,说我们三儿的武功虽然不及十六哥,可北十六哥年轻得多,没想到她竟然说……」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口气噎住了,而且两眼直往胤礼那儿瞟去。 胤礼叹了口气。「她说十六哥看起来比我们更年轻。」 蓦地,胤禄的手臂扬了起来,吓得胤礼差点跪下两脚求饶,以为胤禄要拔他的舌头了,可再仔细一看,胤禄自己也好似很意外地回过眼去——原来是满儿抓著他的手臂躲在後头好似羊癫疯发作似的拚命颤抖个不停。 众人面无表情地瞧著那家伙——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半天後,羊癫疯发作过境,满儿这才把手臂交还给本人,那张脸业已是红通通的满眼泪水,嘴角尚遗留有间歇性的抽搐毛病。 胤禄眼色不豫地挑著双眉,满儿忙深垂螓首装作没看到,胤禄再次哼了哼转回眼对住那三个弟弟。 「既然我已有福晋,无论阿敏济说什么都是枉然,你们找我又有何用?」 「皇阿玛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呀!」胤礼无奈地嘟囔。「可她却说我们三儿谁要敢娶她,她保证会让我们後悔一辈子!」 「那仍是与我无干。」胤禄毫不动容。 「怎会无干?」胤礼忍不住又大声起来了。罪魁祸首明明就是他,还好意思推得那么乾净!「这不都要怪十六哥你的武功没事练得那么好干嘛,还有你那张脸,妈的,过两年说不定我儿子看起来比你还要大呢!」 胤禄神情蓦沉,熊熊一把怒火正待发作,就在这当儿,他突又一怔,愕然侧过脸去,只见满儿不知何时把脸埋在他肩後,扯著他的肩袖挡住她的脸,宛如乩童做法似的抖呀抖的,未几,他就感觉到肩後衣衫湿淋淋一大片了。 众人再次无言亦无表情地盯住了满儿,她却仍一无所觉地继续向天地借胆。 又过了好半晌,胤禄肩後终於冒出满儿那张比先前胀得更红,泪水亦更淋漓的娇靥,但见她一露面便若无其事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并坐正回自己的身子,两眼始终低垂,死也不去看胤禄一眼,打算就这样当作啥事也没有。 胤禄咬紧牙根重重一哼,两眸唰的一下杀向三个弟弟。 「我说过我已有福晋,阿敏济如何都与我无干了!」 「那我们怎办?」 「自己办去!」 「但是阿敏济看上的是十六哥你耶!」 「我看不上她。」 「那,十六哥,这样好不好?」胤礼说著,两眼忽地瞟向满儿。 「怎样好不好?」 「十六哥还是可以娶阿敏济……」 「是么?」冷笑。「那满儿呢?」 「十六嫂就……呃……」胤礼仍觑著满儿,事实上,大家全都盯住了满儿,相信下面的话肯定会令她火冒三丈,可是他们也顾不得了,人不自私天诛地灭。「横竖侧福晋也跟福晋差不了多少嘛,所以……呃?」 没想到满儿不但不生气,反而眼泛趣色笑吟吟地指指胤禄,几双目光狐疑地转向後者,只一眼便各自拉开嗓门惊叫著争先恐後,跌跌撞撞地逃出寝室外头去了——包括干卿底事的塔布和乌尔泰。 独留神情自如的满儿若无其事地对著胤禄微笑,後者那一脸阴狠凶恶的模样,过去她看了不仅心惊更厌恶,可现在她已全然不在意了。 「我可以原谅你们擅闯进寝室里来的无礼,」胤禄知道他们仍躲在门外,冷得像冰渣子的字眼一个接一个丢出去。「也可以原谅你们嘲笑我的脸,但你们若是再让我听见一次对满儿不利的言词,我会亲手把你们撕成碎片,听见了没有?」 没有人应声,不知道是出不了声,还是早就吓昏了? 塔布静静地从外面拉上门关紧。 满儿悄悄-向胤禄身傍,柔荑温暖地抚向那张流露出无尽阴狠残佞的脸容。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呀! 叹息著,她再次在他唇办上啄了一下,再次宛若小猫似的趴上他的大腿,他则再次轻抚她的秀发,屋里再次回复到原先的甜蜜安详与温馨静谧,「独」属於他们的温馨静…… 「听见了,十六哥。」 「滚!!!」 打从回府里来的翌日开始,胤禄身边的一切琐事便全由满儿一肩承担下来了,虽然累了点儿,但她累得很开心,很幸福。 现在才知道原来伺候男人也是一种享受,虽然这跟新婚当时照顾金禄的感觉又自不同,那时她确是在照顾,甚至是哄著一个比她年幼的小丈夫,那种感觉比较类似优越感。如今,她伺候的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这可不能再说是照顾了。 即使他怎么看都不太像个成熟男人。 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在这表面的幸福底下仍悄然隐藏著令人忐忑的阴影。 凡事她不知道便罢,可既然让她知道了惠舅舅也是反清复明的「叛逆分子」之一,而她的夫婿却是要追杀反清复明叛逆的人,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假装不知道呢? 特别是这回他们竟敢绑架宗室格格与蒙古公主,这更是罪不可赦,朝廷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们,否则不仅皇族朝廷的尊严尽失,而且往後必定会有更多人效法他们,皇室的麻烦可就没完没了了。 所以,这回清廷绝对不会轻易恕过那些「大胆叛逆」,其中包括她的舅舅在内。 可是就算舅舅是自找的,也不管外公与舅舅对她如何,他们总是她的亲人,是抚养她长大的恩情人呀! 姑且不论是否她自愿处在这种两边为难的尴尬处境,她天生的血液就注定她无法避免两难的境况,因为她既是满人,也是汉人,她不能背叛满人夫婿,也不能不管汉族亲人,这是她已定的命运,她逃避不了。 既然逃避不了就只好面对它,至於该如何做……呃!让她好好想想,总会教她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的! 现下,且由她先伺候好她的夫婿,待他痊愈之後再来考虑其他。横竖反清复明组织最擅长的就是寻找隐密地点藏身,她倒不担心他们会太快被捉到,除非胤禄亲自出马。 而且,此刻她对胤禄这个阿哥的身分实在有点好奇,为何大内侍卫领班得十天半个月就跑来向他作报告?到底报告些什么呢? 「胤禄,大内侍卫不是归领侍卫内大臣统领的吗?」这日,侍卫班领一离去,满儿终於忍不住问出来了。「他们应该去对领侍卫内大臣报告才是,干嘛跑来向你报告?你不是个闲散阿哥吗?」 胤禄稍稍沉默了下,才慢条斯理地说:「因为大内侍卫虽是由领侍卫内大臣所统领,可领侍卫内大臣却得听我的,所以侍卫领班是听从领侍卫内大臣的命令来向我作报告。」易言之,他才是大内禁卫的「幕後老板」。 更甚者,一方康熙钦赐的「二十四金龙御佩」便可任由他指使皇城里所有大内禁卫,亦可调动整个京师八旗铁骑。 但因为他不喜欢领职官位上朝议事,所以宫里人大都只知道胤禄这位闲散阿哥常蒙皇上在私下里召见,而且皇上虽然百般袒护容忍他的放肆,却从不派任他任何官职。 怔了怔,满儿错愕地惊呼:「-?!领侍卫内大臣还得听你的?」 胤禄颔首,满儿不禁傻眼。 原来他不仅是个成熟的男人,还熟透、烂透了! 不但专替康熙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又为雍亲王统领血滴子,现在连领侍卫内大臣都得听他的,下一步若他也承认整个京畿铁骑都是他率领的,她大概也不会惊奇到哪里去了。 难怪康熙会对他如此这般容忍,原来他这么好「用」啊! 既是如此,她是不是应该也来「用一用」,才不会太浪费了呢? 乍後,伺候胤禄用过膳喝过药,待他熟睡之後,满儿正准备去满足一下自己愈来愈大的胃口,谁知才刚从寝室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一脸苦相的塔布。 「我哪里惹你了,干嘛摆这种苦瓜脸给我看?」 「又来了呀!福晋。」塔布就差没掉出眼泪来了。 「啊,又来了啊!」满儿不怎么意外地喃喃道。「连续来十多天,她可真有毅力呀!佩服!佩服!」 「福晋!」塔布两眼抗议地瞅住她。 打从爷带福晋回来的那天起,塔布就没喜欢过这个杂种福晋,因为她连根头发也配不上爷,之後她更亲手伤害了爷,他便益发憎厌福晋了;可是当他发现爷对福晋可真是死心场地得连命都不要了,他就告诉自己,得试著去接受福晋才行,否则就别想再继续服侍爷了。 不久,他见福晋为了替爷寻来解药而牺牲自己,於是他又告诉自己,也许这位福晋并没有他想像中那样糟糕;而後,再见她嘲笑爷、讥讽爷,爷却反而对她「亲热」得紧,所以他再告诉自己—— 这位福晋他不喜欢也得喜欢! 幸好这位福晋并不难伺候,只是有时候随便得教人有点光火而已,譬如此刻, 「哎呀!那位公主好漂亮呢!让你多瞧上几次不好吗?」 「福晋,塔布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那位公主活活折腾死。」塔布严肃地说。 「说的也是,最可怜的是乌尔泰,为了阻挡阿敏济公主闯进後殿里来,他挨了不少活罪吧?」 「那是没什么,乌尔泰皮厚肉硬身体壮,就算拿刀子砍他,轻一点还砍不伤他呢!可问题是,公主会找下人们出气呀!」 满儿蹙眉。「这样啊!那就不能不管了。唔……好吧!我去见她。」 「福晋?」塔布惊恐地往下瞄了一眼她的肚子。「这不太妥吧?」 「放心、放心,虽然我没有爷那样厉害,可一点自保功夫还是有的,何况还有你们在,公主啃不了我的。」 前殿大厅里,再次见到阿敏济,由於是在自个儿地盘上,满儿便有那心情好好打量这位死缠住胤禄不放的公主。 唉!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小鬼嘛! 仔细瞧瞧,眉眼之间稚气尚未脱尽,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犹不懂什么叫喜欢不喜欢,更不理解何谓情情爱爱,她要的仅不过是「最厉害」这三个字而已,这样的话,她自己不就有了吗? 蛮横得最厉害的公主! 「你到底想怎样,阿敏济公主?」 「我要十六阿哥娶我。」 「作侧福晋?」 「胡说!」阿敏济怒道。「我是堂堂蒙古公主,怎能作妾室!」 满儿耸耸危。「可是十六阿哥已经有我了呀!」 「你退下去作侧福晋!」阿敏济傲慢地宣布。 满儿面带戏谵的笑容,螓首微微一倾。「如果我说不,你又能怎样?」这丫头,只要身分不比她低便不会被她压到头上来,这样逗她还满好玩的呢! 「你……」见对方一副轻蔑的模样,阿敏济娇颜顿时气得通红,愤然地空手一扬,好像要甩什么东西,旋即想到鞭子早巳被乌尔泰抢了去,她甩空气过去有什么用?「我……我会叫皇上废了你!」 她以为她是谁呀? 「海怕你不敢呢!」满儿不以为意的扬手一摆;「哪,请!」 「谁说我不敢!」阿敏济尖叫。「我这会儿就去!」 就这样三言两语,满儿便把阿敏济激走了。 摇摇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满儿低喃。「不过……塔布……」 塔布忙哈下腰,「福晋?」 玉手支著下颔,「除了阿敏济之外,都没有其他什么格格郡主们看上咱们爷的吗?」满儿慢条斯理地问。 「福晋,不说内城里认识爷的人不多,即便都认识好了,可皇族与宗室的王公子女大都由皇上指配聘嫁,就算是私底下再如何喜欢也没辙呀!」 斜眼瞄过去,「也就是说有罗?」满儿懒懒地问: 迟疑了下,塔布才勉强道:「是有位宫里抚养的格格很喜欢爷,曾请和妃娘娘代为向皇上转达她的意愿,是爷坚决不肯,未久,那位格格便嫁到漠南去了。」 「还有吗?」 「还有?」塔布与乌尔泰互觎一眼,乌尔泰即转首他顾,塔布恨恨地踩他一脚。「这……福晋,这您最好问爷去,属下……属下实在不太清楚。」 「说谎!」 塔布窒了窒,继而难堪地抗议:「福晋,您这是……」 「塔布,」满儿徐徐转过眼去。「为什么不能说,是因为对方尚未出阁吗?所以说罗!我必须先有个底儿,知道将来会有多少位侧福晋搬进府里来,这样才不会乱了手脚呀!」 「这……」塔布想了想。「卑职认为爷不太可能再收侧福晋了,瞧,爷都上二十六了才娶了福晋您进门,可见爷是宁缺勿滥,不得他的心的就甭想进这个门儿,那些格格们早认识爷了,爷不都没理会她们,所以往後更不可能收下她们了。」 「可若是皇上的旨意呢?」满儿很认真地问。「寝楼两傍的日楼与月楼下就是为了侧福晋而准备的吗?」 塔布笑了。「福晋,这还用问吗?皇上本都已经决定要把阿敏济公主指配给爷了,只是尚未下旨而已,可到头来还不是改变了圣意,爷娶的还是他自个儿想娶的。至於那两栋楼,爷在一得知福晋身怀六甲之後便吩咐过了,月楼将给未来的长格格住,曰楼则给世子住,根本没有什么侧福晋的分儿呀!」 「这样啊……」唇畔悄悄沁出一抹笑容,「嗯!那就没事了。」满儿暗自窃喜. 瞧著满儿,塔布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多问了这么一句。 「可如果爷还是不得收下哪位侧福晋呢?」 笑容瞬间消匿无踪。「那我就……」 再杀一次爷? 塔布不觉咽了口唾沫。「福晋?」 满儿慢吞吞地将眼神拉到塔布身上,倏地咧嘴一笑,「不必担心,我不会再伤害爷了,可是……」笑容又失,她阴森森地磨著牙。「我会带著孩子离开他,离开得远远的,教他一辈子也找我不著!」 闻言,塔布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 虽然这样也不太好玩,可让爷寻找福晋一辈子,总比让爷一命呜呼哀哉来得好吧? 第八章 也许是心情好,自救回满儿之後,胤禄伤势的痊愈速度便极快,一个多月後他已能行动自如了,就连太医都感到意外得很。 「卑职原以为至少要四、五十天後才能进展到这种程度,约莫是因为十六爷能专心养伤,才会痊愈得如此之快。」 「我想也是,」满儿凝望著正与塔布说话的胤禄,目光中有一丝隐藏不住的愧疚。「打从他受伤开始,不是忙著救我,就是为我担心,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好好养伤,伤势没有恶化就已经很不错了。」 瞄著胤禄稍稍犹豫了下,太医突然压低了声音俏声说:「其实,在福晋被叛逆抓去之後,虽然吃了解毒药,但十六爷的伤势反而更沉重了,因为他不仅不肯安静养伤,甚至因为巡捕营始终追查不到叛逆的藏身处,十六爷便坚持要亲自出城去探查福晋的下落。 「两日後,十六爷即因此心力交瘁而高烧昏睡不醒足足有三日之久,甫一醒来便又吵又闹著要前去寻找福晋,卑职劝不住十六爷,只好去告知皇上,皇上顿时大发雷霆之怒,亲自跑来威胁说要把十六爷捆绑在床上,若非如此,王爷犹不肯静下心来养伤呢!」 投注在胤禄身上的眼神柔情更深了,满儿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早些明了他的心意就好了。」 「还有啊!去救回福晋那日里,卑职原是不准十六爷下床的,可十六爷威胁卑职,待他砍了卑职的脑袋之後,他照样能下床。」太医苦笑。「不知福晋注意到否,当日为了遮掩十六爷的憔悴,他还特意叫丫鬟替他扑上白粉掩饰。」 「嗯!玉桂告诉过我了。」满儿颔首道。「难怪当日我看他虽然瘦了很多,但脸色好像还不错,谁知一回府里来净个脸就变了个样子,神态憔悴委靡不说,那双熊猫眼竟然还顽固地留在他脸上,而且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发烧了。」 「自福晋回来之後,十六爷才算是真正开始静下心来养伤。」 「不过,他已经瘦了好多了呢!」满儿怜惜的目光在胤禄身上打量。 「所以卑职才要十六爷多调养些日子。」 「这我当然会为他多加调养,只是……」满儿微叹。「真希望能多为他做点什么。」 太医微笑著收回搭在满儿腕脉上的手。 「福晋身体健康,胎儿亦安稳,卑职以为这样就足以令十六爷心满意足了。」 「早知道我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满儿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我想确定的是爷他的身体状况,实际上的,而不是敷衍安慰我的话。」 「不是敷衍安慰,福晋,十六爷再过半个月後便可恢复工作了。」 「半个月吗?」满儿沉吟。「嗯!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太医。」 太医离去後,满儿一等胤禄和塔布谈完之後,便拖著他顺著长廊走向後圜,塔布与乌尔泰随侍在後。 「爷,太医说你半个月後就能恢复工作了呢!」 「我知道。」 「那爷您……」满儿偷眼瞄著他。「如果皇上再要您去歼灭叛逆组织,您还是要去?」 「嗯!」 「雍王爷的血滴子也仍是归你统御?」 「嗯!」 「雍王爷若要你去帮他杀人,你也要去?」 「嗯!」 「哦!」满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胤禄侧过眼来俯视她。「你……没有其他话要说?」 「有!」满儿毫不迟疑地点了一下头,然後亲昵地抱住他的手臂。「只要爷喜欢,请爷迳自去做吧!」横竖她反对也没用,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支持他,然後……嘿嘿嘿…… 狐疑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好半晌,胤禄才慢吞吞地问:「你想做什么?」 螓首微仰,满儿一脸无辜地对上胤禄。「咦?我有要做什么吗?没有哇!」 又盯著她看了好一会儿,胤禄才将视线拉回前方。 「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惹麻烦。」 「有什么关系?反正有你在,我怕什么?」满儿低低咕哝,一面扯著他转向沁月亭。「啊!对了,爷,为何从不见雍王爷来探望你?」 「四哥上朝鲜去了,回京後他是有来看过我一回,那时你在睡乍觉错过了。之後他又要准备祭告三陵,所以没有空再来了。」 「早知道我就不睡午觉了。」满儿有点懊恼地嘟囔。 「你想见四哥?」 「当然啊!你每个兄弟我都想见见啊!」特别是雍王爷,非见不可!还有康熙皇大爷,她也得和他「聊聊」! 「那就等阿敏济成婚之时,自然可以见到我所有兄弟。」 「咦?皇上决定了吗?」 「皇阿玛是决定了,可是阿敏济跑回漠南去了。」 白眼一翻,「那你还说!』满儿咕哝。难怪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阿敏济了。 踏入沁月亭落坐,玉桂与佟桂早已在那儿备好糕饼点心了。 先「体贴」地-了一块茯芩饼塞进他嘴里,满儿再漫不经心似地「随口」问: 「爷,你可知道现下是谁在追缉我舅舅那班人吗?」 「自然是九门提督。」胤禄漠然道。 「结果?」 「不知道,他并不归我辖制,毋需向我作任何报告。」 沉默了会儿,满儿才又自语般地喃喃道:「老实说,我实在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连我都知道这样未免太过冒险了呀!」 「他们的确是在冒险,因为双刀堂和匕首会的首脑人物都被处决了,只余下散落各地的余孽,在群龙无首的状况下,倘若他们想在短期间之内再将他们聚集起来,并让他们服膺领导,便需做出几件足以令大家心眼口服的大事来,狙杀剿灭双刀堂与匕首会的我,以及救回被抓的同伴,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原来如此,那……」又丢了一小块玫瑰花饼进他嘴。「听说山东那儿有人做乱,那事儿……跟我舅舅有关吗?」 「不知道。」 「咦?你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你受伤没到宫里去,但既然侍卫班领三天两头来向你作报告,他应该会提到吧?」 「没有,」胤禄淡漠如故。「除非皇阿玛别有旨意,否则我只管皇城大内的安全,其他一概不问,侍卫班领自然也不会对我报告那种事儿。」 「嗯……这样啊……那么……呃?你不吃了?」 抓住她-著一块金丝糕的手放下,「你想问什么就问,不必这样套我的话儿。」胤禄冷漠地说。 满儿皱皱鼻子,然後很乾脆地问:「很简单,我想知道我舅舅的事。」 「我完全不知。」胤禄回答得也很爽快。 「-?」满儿呆了呆。「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 满儿不觉失望地噘起了小嘴儿,「这样啊……」金丝糕还是顺手塞进了胤禄的嘴里。「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胤禄无语,默然端茶啜饮,满儿也没兴趣再喂他了,兀自趴在石桌上无精打采地凝注他那张始终冷淡漠然的娃娃脸,心中暗暗思索著究竟该如何探听出她想要知道的问题呢? 可看著看著,她的思绪逐渐远飓,那双丹凤眼也开始骨碌碌的乱转起来了,未几,在双眸停止转动发出诡谲光芒的同时,唇畔亦悄然扬起一抹顽皮的笑容。 「爷……」 「嗯?」 「又是一年过去了ㄋㄟ。」 「嗯!」 又是一年过去?现在都二月了,「年」,不是过去很久了么? 脑中警钟锵锵乱响,玉桂、佟桂互觑一眼,不约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爷……」 「嗯?」 「您已经二十七了ㄋㄟ!」 「嗯!」 二十七? 好危险的数字!塔布与乌尔泰互颅一眼,也下约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爷……」 「嗯?」 「那为什么您看起来还是只有十六岁呢?」 老早躲到後殿去的玉桂、佟桂、塔布与乌尔泰,很快就发现他们躲得不够远,一眨眼,福晋就尖叫过来了。 「谁教你老是摆酷嘛!明明是娃娃脸说,看起来真的很滑稽耶!」 当满儿挺著六个月大的肚子,又叫又笑地拚命往前殿跑去时,眼前人影一晃,什么都尚未看清楚,她就砰一下撞上去了。 「你老是自投罗网。」胤禄扶住她低喃。「你想到哪儿?又想溜到外城去了么?」 满儿吐了吐舌头,「人家哪有溜,是正大光明的去!」 「要上万明寺找小七?」 「对啊!你要不要一块儿去?」满儿又习惯性地挽上了他的手臂,「今儿是花朝节,外城很热闹的哟!」她挤著眼怂恿道。 「我不喜欢热闹,不过……」胤禄低眸看看她的肚子。「我陪你去吧!」 满儿脸容上立刻燃起一片惊喜的光彩。 「真的?太好了,这是咱们头一回一块儿上外城去耶!」 「你想要我陪你出去?」 「那是自然呀!跟你一块儿比较有趣啊!」 「为什么?」现下他可不是金禄。 「为什么啊?」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因为啊……」挽著他的手突然放开了,「我呢……」满儿退後两步。「可以跟人家说……」 她猝然转身就跑。 「你是我弟弟咩!」 在外城里,西城永远比东城热闹,因为西城有个天桥;即使是在这人人往郊外跑的花朝节里,天桥依然是喧嚷嘈杂热闹得不得了,因为女人要欣赏的是郊外的花儿,男人要欣赏的却是城里的花儿。 所以一路走一路逛,不过转个眼,胤禄就把满儿给弄丢了,找了一会儿仍是找不著,他略一思索,即举步朝万明寺而去。 在这同时,小七正领著满儿离开万明寺,目的地则是——八大胡同。 陕西巷里觅温柔,店过穿心回石头; 纱帽至今犹姓李,胭脂终古不知愁。 皮条营有东西别,百顺名曾大小留; 逛罢斜街王广福,韩家潭畔听歇喉。 八大胡同并不是一处地名儿,而是八条胡同的总称:陕西巷、石头胡同、小李沙帽胡同、困脂胡同、东西皮条营、百顺胡同、王广福斜街与韩家潭。 不过,事实上并不仅仅是这八条胡同而已,这种专营女人含泪卖笑,以供官僚政客、公子王孙一掷千金以比阔气的销金窟在八大胡同这一带儿可说是鳞次栉比星罗棋布,江南佳丽北地困脂,粉白黛绿瘦燕肥环,真可谓海陆杂陈香闻十里,可也没有人去细数过,总之,就是不老少! 「你确定那儿一定问得到?」 「不确定,」小七两手一摊:「我早说了不是,只要出了城我就没辙了,最多只能探听到这么多而已。」 「没关系、没关系,剩下的我自己来问就好了。」满儿安抚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小七犹豫了下。「你这样好么,满儿姊?或者是因为那人?」 「嗄?那人?」满儿困惑地瞟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是说……」小七顺手一扯将她扯进百顺胡同,再转入陕西巷之後才放开她。「我是说……」他瞄一眼满儿的肚子。「小七一直在猜,这孩子大概不是那个什么金爷的,而是你现下里在追查的那个人的吧?」 「-?!」满儿吃惊得差点跌一跤。「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白眼一翻,「这还用问吗?因为那个老头子已经老得连床都下不来了,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了呀!」小七的口气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的孩子必定是你在追查的这个人的,因为满儿姊快生了,所以才急著找到他,对吧?」 「老头子?」满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眉梢嘴角还有点不良抽筋。「你……你为什么会认为爷是老头子?你没瞧见过他吗?」 「没啊!但是……」小七不屑地哼了哼。「瞧他躺在床上喘得好像随时都能断了那口气儿,说起话来比蚊子叫还没力,还嚷嚷著说什么他要自己去救你,小七差点没当场笑给他看!」 「是喔!」满儿呛咳一声。「那你……你不知道你去见的究竟是哪位爷吗?」 「没人告诉我啊!」小七耸肩道。「而且斗大的字儿我又不认得几个,哪晓得那块侍卫腰牌上写的是啥?」 「这样啊……」满儿又呛咳了好几下。「可是我在追查的是我舅舅耶!」 「-?!满儿姊的舅舅?!」这回换小七吃惊得差点跌一跤。「可是……那……满儿姊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满儿骤然转过脸去另一边抖呀抖的。 以为自己戳到她的伤心处惹得她掉眼泪了,小七忙道:「对不起,满儿姊,我不问了就是,那……那……」他有点慌乱。「说说满儿姊打算怎办好了,现下里满儿姊夹在满人汉人之中,肯定不好过吧?要不要小七帮你?」 满儿慢吞吞地回过睑来,还拭著眼角的泪水呢,小七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真的对不起啦!满儿姐。」 嘴角依然抽搐著,「没……没关系,其实……」满儿又咳了咳。「其实你也跟我一样不好过,所以……不关紧,不关紧!」 「那满儿姊打算如何呢?」 满儿耸耸肩。「爷对我很好,所以我不能背叛他,可我是外公养大的,当然也不能不管我娘家人,因此现在我只能尽力而为,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好歹要对自己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有冲突的时候,满儿姊又待如何?」 「有冲突吗?」满儿沉默片刻。「如果是小七你的话呢?」 「那还用说吗?」小七不假思索地大声道。「谁给我饭吃,我就听谁的。」 满儿怔了怔,继而恍然大悟。 是啊!他说的很现实,但不就是如此吗? 对人民而言,只要朝廷能让他们过好日子,是哪一朝、哪一代,或是谁当皇帝又有何差别呢? 明末朝廷的昏庸荒怠,引起各地流民聚集造反,面对闯王李自戍的恐怖血腥统治,人民亦无不希望能早日获得解脱。 虽然异族的征服与统治,必定会引起绝大多数人民的反抗,然而,像康熙这样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虽然身为异族,但是先朝皇帝又有哪个此得上他呢?只因他是满人,就要起来反对他吗? 若朝廷为政不清廉,不顾人民死活,只会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终究会被人民所唾弃;相反的,如果能够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就算是异族入侵,又有何不可? 最重要的是人民的安定,而不是哪一族的统治呀! 「我懂了,谢谢你,小七。」 「满儿姊懂了,咱们也到啦!』 小七嘿嘿笑著指指前头。 「哪!那就是丽容院,八大胡同里首屈一指的丽容院。』 当然,小七他们不可能大大方方地从前门里进丽容院里去逛,那可真会吓死人,挺著肚子的女人找上门来,大概有一半的客人都会立刻从窗子爬出去逃走,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 小七是领著满儿从後门里溜进去,找著四大头牌之一的玉堂春,小七便留著满儿和玉堂春问话去,他则乘机溜到前头敞厅瞧瞧热闹去,没有人阻止他,因为他常帮这儿的姑娘们跑腿儿,所以大家对他熟得很。 丽容院里的客人有个最大的特点:有八成都是从内城里来的。 所以没有人会在这儿闹事儿,因为彼此都熟识;也没有人敢在这儿闹事儿,因为这儿的客人一般人惹不起;就算真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混了心在这儿发疯,那也不关紧,丽容院前头不远的怡香院就是内城里侍卫爷儿们最爱去的地儿,随便吆喝两声,人啊刀子就全赶来了。 不过今儿不同,今儿有几位蒙古来的贵客,粗鲁又傲慢的贵客,其中一位是即将成为郡主额驸的蒙古王子,他们汉语说的不甚流利,只会怒吼咆哮要求最佳待遇,领他们前来的二十出头年轻人正满头大汗地劝阻他们。 「鄂鲁特,得按先来後到的规矩呀!」 「为什么咱得等?」块头就跟乌尔泰一般大,一根膀子便有女人大腿那么粗的鄂鲁特不服气地大声抗议。「咱是敖汉部王子呀!」 八大胡同的妓院大多是一进连著一进的深宅四合院,客人们先在前面敞厅奉茶,而後唤上姑娘们婀娜多姿地在廊上定一趟,任由客人评头论足的挑拣。 挑上了便引领至各自的香巢中,打打茶围(坐坐聊聊),或饭局,甚至灭烛留鬓(过夜)亦可,任君选择,只要有白花花的银子,你爱怎地就怎地。可若是没一个看得上眼,只好坐下来耐心地等候那些早巳有客人的红牌姑娘了。 年轻人直哀声叹气。「可是这儿也大都是些贝勒、贝子们呀!」 「贝勒贝子又怎样?咱是王子呀!」王子当然最大! 「你……好好好,我去试试看,你在这儿等会儿,千万别闹事呀!」真是有理说不清,年轻人只好匆匆忙忙跟鸨母到俊头姑娘们住的香楼去想想办法了。 小七躲在楼梯底下看得不屑得很,瞧那些内城里的贝勒公子们都斯斯文文地喝酒聊天,只有那几个蒙古人大声说大声吼,命令这挑剔那的,还不停吃那些伺候在一旁的小丫鬟们的豆腐,真是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看了一会儿实在没趣,小七正想回到後楼,眼角却瞥见门口又进来了个人。 这种地方不怕客人,只怕没客人,有客人进来是很自然的事儿,可这位客人却特别的令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去。 不为别的,只为他那张脸儿。 最多十六上下的年岁,大大的眼儿亮晶晶、小小的嫣唇粉滥滥,还有红咚咚的苹果双颊和犹沾点稚气的线条轮廓,一眼看去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这样一张脸盘儿原该染上一副纯真无邪的笑容,只可惜他是一脸的漠然,眼神更是冷峻,配上他那一身雍容高贵的气质倒是恰恰好,却与他那张脸下太搭轧,显得非常突兀。 嘴上尚无毛的小于想来尝鲜儿么? 愣了一愣,龟奴忙堆满了谄笑迎上前去。「这位公子……」 手一摆,「不用招呼我,我来找人的。」少年淡淡道。 废话,到妓院里不找人难道找牛耕田? 「请问公子找哪一位?」 「我自个儿找。」 「可是,公子,这儿……」 蓦地,一声嘲讽的狂笑起处。「瞧瞧,你们瞧瞧,乳臭未乾,胎毛未脱就想来找女人,咱看他连裤子都不用脱,下面那根xx就完事儿啦!」 一听,厅里其他人俱以鄙夷的眼光厌恶地斜睨著鄂鲁特与他的同伴,若非他们的身分特别,早就唤那些侍卫来把他们赶走了。 少年却恍若未闻那哄堂而起的嘲笑声,兀自询问龟奴。 「所有的人全都在这儿么?」 别人没瞧见,可龟奴瞧见了,少年眸中那一掠而逝的煞气,阴森森的、血淋淋的,他身不由主地倒退了一步,说出口的话也下禁有些战战兢兢的。 「不,後……後头……」 「咱看不必到後头找姑娘了,」鄂鲁特不知死活地再次打断龟奴的话,还配上满脸恶意的邪笑。「瞧你细皮嫩肉的,那张小嘴儿更是诱人,说不准还是个西贝货,还是让咱先来试试你的底儿是真是假,届时……」 「我看还是先让驯兽师来试试你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吧!」 小七聪颖灵巧又滑溜精明,可只有一点小小的毛病——既冲动又好打抱不平,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资格,够不够分量,看得不顺眼就忍不住飘出来了。 鄂鲁特那双牛眼立刻扫向楼梯底下,恶狠狠地瞪住小七。「你在说谁?」 小七不再躲了,他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不就你么,大猩猩!」同时两眼忙著扫视周围,估计该如何逃才是最安全的路线。 鄂鲁特闻言勃然大怒,「咱先撕碎你这小兔崽子!」暴吼著,他疯狂也似的抡起两只大拳头冲向小七,还真的很像是一头发狂的大猩猩。 小七早有准备了,一见鄂鲁特冲来便待一溜烟逃之天天,可他身形才一动,便愕然愣住了,因为晃眼到他跟前来的并不是那只大猩猩,而是那位细皮嫩肉的少年,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嚎悲嗥,更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朝少年身後望过去,这一望,不由得他猛然倒抽了口气,就如同厅里其他贝勒公子爷儿们一样,吓得心惊胆寒,拚命吞口水。 少年那只「细皮嫩肉」的左手五指已然如鹰爪般深深插入鄂鲁特心口处,只要再稍微多使一点力,包准当场挖出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所以鄂鲁特光只嗥叫却不敢挣扎,他的同伴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一旁惊恐地跳脚怒吼。 「放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还不赶快放了他,否则……」 「闭嘴!」少年低叱,同时五指收了收,那些人罗时噤声不敢再言,就连鄂鲁特也痛得满头大汗不敢再叫出声了,看光景他也怕死得很。 少年那双闪著血腥色彩的大眼睛已不再可爱,只令人惊惧万分地望定小七。 「小七,满儿在哪里?」 小七一怔。「咦?你认识我么?」 「我们见过。」少年冷冷地说。「满儿在哪儿?」 「可是我不认识你呀!」小七讶然脱口道。 「那是你的事。」少年神情更冷冽。「满儿在哪里?」 小七咽了口唾沫。「我……我又不认识你,怎能随便告诉你满儿姊的下落!」 少年双眼一眯,正待再说什么,冷不防地,门口突然闯进来一大堆携刀带剑的侍卫爷儿们,有几个衣衫还不太梳整,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上。 「大胆!是谁竟敢在这儿闹事儿?」 鄂鲁特的同伴们一见,顿时如释重负地迎上前去。 「是他,是那小子,他竟敢伤害我们王子,还不赶快将他拿下,判他个九族抄斩,以息我们王子的怒气!」 既然有靠山了,还不争先恐後重新燃起已灭的嚣张气焰。 可没想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带头者一瞧见少年,竟然脸色大变地立刻哈下半截腰,战战兢兢地低头叩见。 「卑职等见过十六爷!」别人不识得没话讲,可他不能不识得,因为就是他负责十天半个月去向十六阿哥报告一次的。 少年冷冷一哼。「滚出去!」 「是,卑职遵命!」 虽然没有真的用滚的,但,一窝蜂的,比来时还快,那些侍卫爷儿们瞬间便走得一乾二净,看得众人目瞪口呆,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又盯回小七欲待开口,就在这当儿,又是一声惊惧的呼喊。 「手下留情啊!十六叔。」适才那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自通往後楼的拱门跑过来,又是哈腰又是哀求。「求求您,十六叔,千万别杀他呀,十六叔!」 「弘晋?」少年看似有点意外。「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弘晋苦著脸瞄向鄂鲁特。「他们……他们是弘晋带来的。」 少年又恢复冷峻的神态。「人既是你带来的,就该好好管制他们,别以为他们是蒙古来的就可以在这儿胡作非为!」 「是,弘晋知道,」弘晋低声下气地道。「但弘晋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拿他们没辙,毕竟鄂鲁特是皇上指给德日郡主的额驸,而德日郡主则是……」 「我知道她是谁,」少年冷哼,随手一甩将鄂鲁特扔到一边儿去撞翻好几张太师椅。「可无论她是否德圮娘娘的亲侄女儿,我也只饶过他这一回,下次再犯到我手上,我不会这么多话!」 「是!是!」弘晋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谢谢十六叔!谢谢十六叔!」回过头,他赶紧帮忙搀扶鄂鲁特走人,边嘟囔道:「我不是一再警告过你了么?谁都可以惹,就是不能惹我十六叔,这下子你可撞到铁板了吧!」 十六叔? 十六阿哥?! 不是吧?这个长相格外可爱,神情出奇冷漠的少年就是今年高寿二十有七岁的十六阿哥? 刹时间,厅里的客人全都傻了眼,再眨个眼,有八成以上的客人全都跟著脚底抹油溜了,有两成躲到後头——倘若让他在皇上面前多嚼上两句舌根那可就惨了,唯剩下几个傻怔怔的龟奴和丫鬟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 还有小七,他张大不可思议的眸子瞪住胤禄,冲口而出道:「你就是那个冷酷阴鸶的十六阿哥?唬人,你根本大不了我几岁嘛!」 少年眉宇甫皱,一阵猖狂的爆笑声蓦然而起,转眼望去,不知何时,满儿也出现在拱门那儿,她大笑著过来挽住少年的胳膊。 「如果我说他是我弟弟,这你就该信了吧?」 「原来是满儿姊的弟弟啊!」小七信了,可又有点疑惑。「但是怎么……」 「你在胡说些什么?」少年低叱。「还有,为什么转个眼不见,你竟跑到妓院里来了?」 「人家只是好奇来看看嘛!放心、放心,」满儿拍拍自己的肚子。「这孩子是你的,绝不是在这儿有的。」 「耶?」小七益发疑惑了。「他不是满儿姊的弟弟吗?怎地又变成满儿姊的男人了?」 满儿的男人? 少年又是一怔,满儿的爆笑声再起。 「对,对,他是我弟弟,也是我的男人,更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 小七已经完全搞糊涂了。「满儿姊,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原想再继续玩下去的,可是眼见身旁的人已是一脸郁卒,满儿忙安抚地更抱紧了他的手臂, 「好嘛、好嘛!不玩了、不玩了,你不要生气嘛!」眼一转,她又对小七笑道:「刚刚是玩你的,小七,他呀!不是我弟弟,是我的夫婿,哪!就是那天你去见的那位金爷罗!」 那天他去见的金爷? 「-?!」小七更是错愕地失声惊呼。「你就是那个快断气的老头子?」 老头子?! 少年两眉一挑,满儿更是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没……没错,他……他就是那个……老头子!」从弟弟变成老头子,胤禄老得还真是有够快的! 小七呆住了。如果少年是老头子,那他不就是中年人了? 「好了,我也该走了,」说著,满儿突然在他手里塞进一块牌子,并对他耳语道:「小七,这给你,如果玉堂春姑娘有任何消息,你就拿这个进内城里来通知我,我会先知会守内城门的侍卫一声,拜托你罗!」 小七只随意瞄了手上的侍卫牌一眼,仍继续瞪著少年渐去渐远的背影发呆。 那个看起来大不了他几岁的家伙居然已经有二十七岁了?! 人妖啊他! 第九章 初夏,康熙上幸热河,满儿便缠著胤禄带她到圆明园「走动走动」,终於见到了世人传说阴险狠毒的雍王爷。 她倒不这么觉得,长脸短眉细目的胤祯顾盼之间威严慑人,固然一眼即可看出是个颇为工於心计的人,而且神态非常严肃,可也不似她想像中那样残暴毒辣。不过话又说回来,胤禄的外表也不太配合他的内在,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吧!所以说,眼见不一定就准。 趁著胤禄被胤礼、胤玮和胤禧缠庄,满儿与胤祯聊了一会儿,当胤禄好不容易脱身之後,她便笑咪咪地走开,说要去和四福晋沟通一下感情。 摒退下人,胤祯唤同胤禄在亭阁里坐下,那双细目在胤禄脸上停留许久後,他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你为何要娶她?」他问得直截了当。 「因为我想娶她。」胤禄的回答同样简洁。 胤祯又沉默片刻。 「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胤禄端起茶杯来,「不知道。」语毕,啜饮。 等了好半晌等不到胤禄的回问,胤祯只好叹了口气,自己接著说下去。 「她问我为何要用血滴子去残害自己的兄弟?」望著胤禄冷淡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好再继续自问自答了。「我告诉她我是自保,只要其他兄弟不来害我,我也不会去害他们。」 他转眼眺向另一头,自己的妻子正和胤禄的妻子在嬉笑闲聊。 「跟著她又问我,为何一定要找你?我说因为我只相信你,而且你的能力也足以帮助我。最後她问我,我是不是想坐上龙座?我告诉她,倘若唯有坐上龙座才能保得住自己,那我就不得不坐上龙座。」 说到这儿,他也端起茶来-了一口,放下。 「然後她告诉我,那种事她不了解,但是她不想你的双手再沾上血腥——无论是满人或汉人的血,所以,如果我希望能继续保有你的助力,那么就不许再让你的手沾上血腥,否则她一定会阻止你,她说她劝不了你,但一定能阻止你。」 话落,他停了下来,两眼注定胤禄,等待胤禄的否认,然而,他却只见到胤禄眸中倏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却依然无语,默默啜茶,他不觉惊讶地瞠大了细目。 「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胤禄仍旧无言,见状,胤祯更是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如果她要伤害你,你真的会任由她伤害你?」 胤禄两眸低垂,胤祯呆著嘴半天。 「为什么?」 胤禄双唇始终紧闭,胤祯又盯住他好一会儿後,才突然回转过视线,又去望住远处那两个女人,细目中掠过…抹阴狈之色,就在这一瞬间,胤禄出声了。 「四哥,倘若你是这种打算的话,我今儿个就带满儿离开京城,无论如何,有年羹尧和隆科多、张廷玉帮你。应该够了。」 胤祯一惊。「哪里够?有些事非你不可呀!」特别是那些暗里来暗里去的肮脏事。「十六弟,你既已帮四哥我到现在,可不作兴半途而废呀!」 胤禄眼神冷峻。「那么麻烦四哥起个誓,绝不掳绑监禁满儿。」 「我……」胤祯咬牙片刻,而後毅然道:「好吧!我发誓绝不掳绑监禁你的福晋,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能伤害满儿半根寒毛。」 胤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是是是,我也绝不会去伤害你的福晋,甚至连提也尽量不去提到她,这样可以了吧?」 胤禄颔首,继续喝茶,神情淡漠不改。 胤祯不禁苦笑不已。 为何他要同皇阿玛一样如此容忍胤禄的放肆? 很简单,因为在所有兄弟之中,唯独胤禄不仅对皇位毫无兴趣,甚且对皇家的一切都毫不眷恋。 更因为胤禄承袭一身自常宁王叔处得来的高强武功,不仅能帮他,更能护他,更正确的说法是,护卫下一任皇帝,这是皇阿玛亦默认的事实。而这事若非极难得的偶然,他也不知,事实上,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所以一旦得知之後,他立刻抢著先将胤禄拉拢到身边来。 也就是说,他不但需要胤禄扶助他坐上皇帝宝座,一旦登上大宝之後也需要一个一意忠於他,全然不必担心会有二心的人保驾在他身边——就如同当年常宁五叔保护皇阿玛,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为他除去一些「碍眼」的人,所以,他也必须效法当年皇阿玛与常宁五叔之间的「友爱」,尽量去容忍胤禄的别扭个性。 至于那个女人…… 算了,只要忍得这一时之气,将来等他登上大宝之後,哼哼哼,看他如何惩罚她! 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过,特别是她,竟敢威胁他! 她会後悔的,她一定会後悔的! 「我同四爷说的话,他都告诉你了?」 「嗯!」 「那他不会再叫你去杀人了吧?」 「……四哥已自我手上收回血滴子的统领腰牌了。」 「哈!我就知道,人家说四爷多么狡猾奸诈,也不过如此尔尔嘛!我只不过动动两片嘴皮子而已,其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就完全按照我的意思去进行了。唉,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 「……」 「真是,我怎么这么聪明呢?」 「……」 「咦?你干嘛摆这种脸色给我看?我哪里说……唔……嗯……嗯……好嘛,你……你最聪明,可以了吧?」 现在就只等康熙从热河回来,她再找个机会和他「聊聊」,问题便可以全部解决了。 嘿嘿嘿,绝对没问题,有她就搞定了! 问题大条了! 小七刚离去没多大一会儿,胤禄便从宫里回来了,挺著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满儿慌慌张张的「滚」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往房里拖,一进房里,便连闩子也横上了。 「老实说,胤禄,小七刚刚来告诉我,我舅舅他们被抓了,是不是真的?」 胤禄面无表情地凝住她。「是。」 「什么时候?是被谁抓到的?」他最好不要说是他! 「你回来後翌日,巡捕营与山西巡抚提督。」 「我回来後隔天他们就被抓到了?」满儿尖叫。「可是你明明说你不知道的呀!」 「那时我是不知,十多天前皇阿玛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你没问我。」 「你!」满儿差点甩他一巴掌。「帮我救他们!」 「不可能。」胤禄冷漠不变。 「为什么?」满儿怒叫。「他是我舅舅呀!」 「他是叛逆。」 「他不……」她想说不是,但明明是。「就帮我一次不行吗?」 「不行。」胤禄语气淡淡地拒绝了,但满儿听得出来其中的毫无转圜余地。 「你这混蛋!」满儿怒骂,而後转身欲待出去。「好,我自己去想办法!」 「来不及了。」 满儿闻言猝然一僵,片刻後,她才极其徐缓地回过身来,两眼微眯,盯住了始终淡漠如故的胤禄。 「你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不肯招出同党,又多次试图逃狱而伤了不少人,皇阿玛一怒之下便命山西巡抚提督将那些叛逆就地处决了。」 娇躯晃了一下,胤禄及时伸臂扶住了她,她即反手抓紧了他的臂。 「包……包括我舅舅?」 「是。」 她想尖叫,想昏倒,但她都没有,她紧瞅住那双幽邃的双眸不放,她看不出有什么,但她知道还有什么。 「是惠舅舅……惠舅舅连累了我外公一家子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胤禄两眼始终正对著她,未曾回避过片刻。 「不,柳兆惠没有连累他们,是他们累了他们自己。」 「什么意思?」 「柳兆惠的死讯传至柳家,柳兆云和柳兆天在愤怒之下也加入了叛逆组织,你外公亦在同时携家带眷逃匿无踪了。」 抓住他的五指更紧,几乎掐入他肉里。「然後?」 胤禄这才-开目光淡淡瞟一眼她掐进他手臂上的五指,然後视线又回到她脸上,依然毫不在意的与她的瞳眸相对,稚嫩的脸上仍旧一无表情,说话速度更是慢条斯理得令人光火。 「柳兆云与柳兆天所加入的是始终躲藏在台湾的叛逆组织哥老会,因为他们劝阻不了奸民朱一贵的冲动起事,臆测事後朝廷必然会出兵围剿,故而先行一步逃回广东。」 他的声调愈说愈平板。「而他们的判断也的确没错,台湾一传来朱二贝戕害总兵官欧阳凯的消息,皇阿玛不仅立刻下令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前去围剿朱二贝,同时亦命我去追剿哥老会……」 「不!」满儿终於尖叫出来了。「在我分娩之前你绝对不能去!」 她可以原谅他任由惠舅舅被抓、被处决,因为他有他的立场,而且严格来讲,惠舅舅被抓、被处决这件事他也是事後才知道的。 可如果是他亲自抓住了云舅舅与天舅舅,甚至亲手杀害了他们,她还能不在意吗? 不可能,她不可能不在意,她一定会恨他……不,她不会恨他,但她必定再也无法如同此刻这般若无其事地与他相处在一起,这个疙瘩会始终存在於她心中,让她永远不得安宁,甚至,她会不得不离开他…… 不,不可以,绝对不行,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她才不要离开他! 但她也知道自己绝对阻止不了他领从康熙的皇命,也无法让他法外施恩饶过她的亲人,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跟去阻拦他。 「你至少要答应我这个,这是我的权利,因为我要生的是你的孩子!」 胤禄凝视她好一会儿。 「我答应你。」 六月夏末,在一个燠热的午後,整整煎熬了十个多时辰,满儿终於产下了胤禄的长子。 经过一场绵长的睡眠之後,满儿自觉被压榨精光的体力终於恢复过来了,她满足地打了个呵欠,然後仔细端详玉桂捧来她身边的宁馨儿,继而失笑。 即使才刚出生,也看得出来这娃儿有多像他阿玛,那又大又圆的眼,樱桃似的小嘴儿,她可没有。 「爷瞧见过孩子了吗?」 闻言,玉桂与佟桂不由得迟疑地相颅一眼。 「呃……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到底瞧见过没有?」 「爷他……」玉桂咽了口唾沫。迟早要说的,还是乾脆一点吧!「他一得知福晋平安生产,母子均安之後,就……就走了。」 「走了?」进宫吗?也不对,皇上不在京里呀!「去哪儿了?」 「出……出……去……」 「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爷……出……了……」 「听不清楚啦,说大声一点儿嘛!」 「……爷……爷出京去了。」 轻抚著娃儿的手突地僵住。 「你说什么?!!!」 「爷出京去了啦!!!」 「……你个混蛋胤禄!!!」 十六阿哥幅晋柳佳氏尖锐的臭骂声几乎传人皇宫禁城内,当众奴婢们慌慌张张地赶到寝室时,只见玉桂、佟桂正满头大汗地苦劝福晋,千万不能现下便下床去追赶爷…… 终曲 康熙六十一年元宵甫过,冷风依然飕飕地呼啸在耳边,太液池湖面的冰霜仍旧固执的闪烁著耀眼的光芒,满儿便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可爱的儿子,而後毅然走出了十六阿哥府大门。 这是第几回了? 自半年多前胤禄趁她产後虚弱落跑之後半个月,她也随後追出京去了,然而,人海茫茫,她又没个目标,能上哪儿找去?所以,她只好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了两个月後便回京去看看胤禄有没有消息传回去,再瞧瞧宝贝儿子长多大了,然後又出来寻找了。 这样来来回回至少也有数回,这回该是第四……或第五回了? 奇怪的是都半年多了,胤禄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不会是身分穿帮反被逮了吧? 那可丢脸了! 犹豫半晌,满儿即掉头往安定门而去,以十六阿哥福晋的身分进入雍亲王府,并在书房内见到了胤祯。 「四爷,你知道胤禄的消息吗?」一见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问。 眉峰微蹙片刻,胤祯才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一点儿。」 闻言,满儿一喜,忙道:「告诉我,四爷,我会很感激你的!」 胤祯深深凝视她一眼,而後在书桌後坐下。 「他本是去追查哥老会,可当他深入之後却发现,在陈近南死後即销声匿迹的洪门天地会已死灰复燃了,或者它根本没有消失过也未可知,总之,是洪门天地会在暗中指挥著哥老会,并汇聚那些双刀堂、匕首会的余孽另成一个叛逆组织日月堂,故而他判断剿灭洪门天地会才是最根本的方法。」 他徐徐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放下。 「不过,洪门天地会比三合会、双刀堂、匕首会与哥老会都要来得更严秘秘密,因此他必须花费更大的精神与时间去深入探查,所以在短时间之内,十六弟可能仍不会与你联络,否则一旦泄漏身分的话,情况就不太妙了。」 哇,怎么眨个眼就变得这么复杂了! 满儿怔愣地呆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那……谢谢你,四爷,我走了。」语毕,她便待掉头离去。 「等等!」 「呃?」满儿回过螓首。「还有事吗?」 胤祯起身来至在她跟前,细细的眼专注地望定她。「你想干什么?」 心虚地回开双眼,「我……呃……我是想……想……」满儿拚命在脑袋里思索著该用什么说词来逃过这一刻。 「弟妹,」胤祯深沉地低唤。「我知道对你而言相当为难,但既然你已是十六弟的福晋,又有了孩子,你就必须下定决心,要完全舍弃汉人的身分,或者是要背叛十六……」 「不!」他尚未说完,满儿便冲口而出怒吼。「我绝不会背叛他的,请你不要这么看不起我!」 「那你去找他又是为何?』 满儿窒住了。「呃……我……我只是想帮……帮……」 「帮你亲人逃过一劫?」胤稹了然道。 满儿不自觉地又-转开视线,「毕竟……毕竟是他们把我抚养长大的嘛,那我……我总要设法回报这份恩情呀!不过……」视线又拉回来了。「我绝不会背叛胤禄的!」 「那么你是想两全其美?」胤稹不以为然地嗤声一笑。「弟妹,这是不可能的事儿,当你帮助你的亲人时,你便已背叛了十六弟,因为他们必定会把你告诉他们的一切和盘托出,所以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十六弟会因而暴露身分,你想想届时他们会如何对付剿灭了三合会、双刀堂与匕首会的罪魁祸首?」 想都不用想,满儿便惊恐地捂住了嘴。 胤祯颔首。「对,十六弟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不!」满儿低喃,掩不住惊惧之色。 「所以,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是现在。」胤祯重重地说。 满儿螓首低垂,混乱的思绪盘桓在脑海里许久後,她才毅然抬起娇颜。 「我知道了。」再一次,她转身离去。 「你作出选择了?」 胤祯的询问又一次追上来,而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是,我作出选择了!」 她的选择就是:现下先不作选择,直至走到再也无路可定,真是无法可施了,届时再来作选择。 踏著满地毛茸茸的杨花穗子,满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 【全书完】 编注:想知道满儿的抉择吗?请看玫瑰吻005《出嫁该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