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难》 第1章 西域白山顶,常年积雪,冷风呼啸。只有在最炎热的夏天里,那些冰雪才会暂时消失,露出底下碎块斑驳的冰碛浅滩。植根于此的雪莲或冰参,无一不是令人趋之若鹜、一掷万金而不得的好物。 然而,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采药人,也不愿意踏入这里,哪怕一步。因为,他们也许可以对付陡峭的岩壁、刺骨的天气,但一定对付不了白山圣教。 “有命赚钱也要有命花呀!”他们私底下都这么说,颇有怨言。“一片叶子一只手,一朵花一个人头,三棵就够屠村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啊!” 所以,很显然,现在站在那里的两个人,身份简直呼之欲出;尤其当他们身处一条山缝通道出口、身后又跟着不下数十个彪形大汉的时候。 “秦堂主,人跑了,现在怎么办?”年轻一些的男子先开口,话里带着不可错辩的阴狠戾气。 “机堂张堂主机关术闻名天下,那些伎俩困不住他,也是自然。”被称呼为秦堂主的男人回答,倒是不慌不忙。“但是,他不是中了你的毒么?” “对,他中的是我特制的三里醉,多派点人去找,一定能在三里内找到!”第一个人又道,颇有些骄矜自得。“何况外面在下雪,他跑不远的!” 这话说得不错。外面的确在下雪,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秦堂主小幅度点头。“那就有劳凌堂主你了。” “没问题!”凌卢立刻打了包票,接着补充:“刚才有人来报,弦堂宫堂主也不见了。不过,弦堂大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想必不足为惧。” 秦堂主沉吟了一会儿。“这却不太好说……但华堂主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不管是画堂还是弦堂,谅她们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这在凌卢耳朵里听来,就是赞同。“没错!”他哼笑一声,音调转低,变得恶狠狠起来:“三个解决两个,那就剩一个了!” 这个最后的问题,两人心照不宣。 “华堂主不惜重伤也要送他走,做的可是笔赔本买卖。”秦堂主低声道。洞外寒风凄厉,他原本刻板无趣的脸上却显出了一种奇异的微笑。“要知道,天时地利人和,咱们都占尽了。” 凌卢再同意不过。“又是受伤,又是中毒,再加上他自己也已经走火入魔……”他怪笑起来,俊俏的面容在火把光焰照耀下竟有些扭曲,“要我说,他早些死了,才是解脱!” 半年后,杭州城。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无论是富庶升平的珠玑罗绮,还是风花雪月的桂子荷花,杭州城一样不少,无怪能让众多文人墨客争相颂咏。 若要问那些缠绵悱恻的词调来源,城西烟柳巷当仁不让。 这烟柳巷,顾名思义,就是寻花问柳之地。虽都是靠青春容色的皮肉生意,说到底不能上台面,但也有好事人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而在他们嘴里,这巷子里名气最大、最令人垂涎三尺的,无疑就是卿凤台的头牌鸳鸯,还有安翎馆的头牌九春。 虽然名字经常被人摆一起,但不管是鸳鸯还是九春,似乎都看对方不顺眼。因为两人都自负容貌才情都不在对方之下,因为卿凤台和安翎馆正好是对门,还因为卿凤台的姑娘经常和安翎馆的小倌隔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互甩白眼和嘴炮…… 总结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就两个字,抢客。 这不,天刚擦黑,白日里紧闭的大门打开,八角花鸟纱灯点好挂起,两边就迫不及待地杠上了。 “这位爷,来来,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最好的,个顶个的漂亮,个顶个的水灵!” “哎哟这位爷,看您脸生,想必还没试过最*的绝顶滋味?那可一定要来我们这边!” “也不拿镜子照照,长那挫样,胸平还带把儿,也敢说*绝顶?要不要脸啊!” “该照镜子的是你们吧?不知道带把等于带劲吧?也是可怜你们了,哪里懂后|庭花的妙处?” 两边互抢客人已经成了烟柳巷一景,附近闲得没事的人都开起了赌局,权作酒后消遣。 “粗俗,太粗俗了。”安翎馆三楼,一个俊美少年倚在长榻上,修长手指在一盘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里挑挑拣拣,神色之间,颇是不耐烦。“每天都来这一套,也不知道换个新词!” “粗俗?”叉着腰的老鸨一听,瞬时一跳三丈高。“你还敢说?啊?这个月还没到月底呢,对面鸳鸯已经比你多接到三个客人了!三个!你知道那是多少银子吗?” “三个而已。”那少年懒洋洋地说,顺势往嘴里丢了一颗荔枝,凤眼斜斜地扫过去。“上个月底我少她五个,后来不也补回来了?” 老鸨气瘪。“那是意外!” “那上上个月呢?”少年气定神闲,“也是意外?” 老鸨被噎住了。最后她不甘心地骂道:“瞧你这样,哪儿会有客人光顾!” 但这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以至于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果不其然,少年一勾唇,便露出个令天地失色的甜美笑容来:“不是有一个吗?” “……你就只有那一个!”老鸨实在忍无可忍。“我就不信了,这个月你也能正好压过鸳鸯!” “到月底你不就知道了?”少年笑嘻嘻,没心没肺得可恶。 老鸨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离开时裙角都能掀起愤怒的气浪来。少年眯着眼睛看她出去,然后扬手叫道:“小安,把窗户关上,再给我端盘荔枝来,这个不够冰!” 对一个风头正劲的头牌,挑三拣四很是正常。虽然在仆从小安看来,那盘荔枝已经好到极致,但他还是必须去换一盘子。“是,九春少爷。” 房里很快就剩下九春一人。他拣起一条雪白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再慢吞吞地踱到窗前。 卿凤台和安翎馆总对着干,连头牌的房间窗户也是对着的。此时,鸳鸯正浅笑着给一个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斟酒。酒如何暂且不说,光是她半张侧脸,就美得能让人醉倒。 仿佛察觉到背后的注视,鸳鸯一侧身,正对上九春的目光。九春毫不怯场,还回以玩味一笑;鸳鸯飞回来一个眼刀,起身直接把窗掩上了。 “……看来你们的关系势同水火,不是外面瞎说啊……” “员外您说笑了,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对面依稀传来人声,九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最近越来越耳聪目明,简直要到过分的程度。若不是没有其他特异之处,他简直要怀疑自己之前有个大来头,只是他全忘了。 叹了口气,九春又躺回长榻,闭眼假寐。可断断续续的话声还是不依不饶地飘进他耳朵里,烦得他只能分一只耳朵给楼下。 “听说了没有,魔教教主赤霄死了!” “什么?真的假的?” “绝对是真的!西域白山刚来的消息,现在魔教里主事的是秦阆苑!” “毫堂秦阆苑?他是新的魔教教主?” “好像还不是……反正,魔教香堂凌卢和音堂百里歌已经率领堂众下了白山,中原又要大乱了!” 二楼包厢议论的人情绪很是激动,但九春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他动了动耳朵,再去听一楼大堂的动静—— “听说了没有,晏维清晏大侠下山了!” “什么?真的假的?” “绝对是真的!炎华庄刚来的消息,他一路南下,据说要去福州!” “看来福州的恶霸该倒霉了……毕竟,当世能做到一剑封喉的人,可没几个!” “以前有两个,现在只有一个!” “这么说来,那魔头真死了?我还以为剑魔必然败于剑神之手呢!” 九春堵住耳朵,抑郁地叹了口气。他对武林没偏见,但任谁听人念叨三个月的剑神剑魔,耳朵都会起茧的。魔教易主、堂众下山是个大事件,他能理解大家关心的原因;可就算晏维清是剑神、人人称他一句大侠,这次也不过出个门,至于一双双眼睛都盯着? 不管是剑神还是剑魔,九春都没见过,并且认为他还是一辈子不要见到为妙。别人动动小手指就能让他去死,但凡惜命,想的都会和他一样。 不幸的是,事与愿违。 半夜里,九春突然被肩处传来的剧痛惊醒。他先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紧接着才意识到,那些痛楚是因为有人生生把他两条胳膊卸了。 而此事的罪魁祸首没有逃跑不说,还转身做到房中桌边,身姿笔挺,丝毫不管自己和背景有多格格不入。他腰间悬着一把醒目的乌剑,星眸寒凉,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赤霄。” 九春本来就疼,再看那剑,最后听到人名,冷汗刷地一下全冒了出来,原本准备的破口大骂还没出口就变成了讨饶:“不不,晏大侠,您绝对认错人了!” 第2章 顺着九春的目光,晏维清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剑,再抬起时依旧面无表情。“是吗?” 这阵势一看就是不相信,九春感觉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候不怕的不是缺根弦就是真傻!可是,他特么连赤霄的衣角都没见过,又何谈就是赤霄?冤啊,巨冤! “绝对是真的!”九春试图点头,却发现脖子也动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让眼神传达他的真诚:“我只是个小倌,那些大人物的事,撑死了也就听别人说说!赤霄是圆是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是他?再说了,我一点武功都没有,别说剑魔,根本是个剑废啊!” 九春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就怕晏维清不由分说地给他一剑——要知道,当世见过晏维清拔剑的人都已经死了! 但晏维清没出声打断,耐心听完了。不仅听完,他甚至还微微一笑,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九春必须承认,晏维清笑起来一扫凌厉锋芒,温柔得像春风化雨;剑神光环加个人魅力,无怪江湖遍地脑残粉。换个时间地点,他说不定也要拜倒在剑神的白袍下。但现在,九春满心只想吐一口凌霄血—— 晏维清不信啊!那以剑神剑魔之间的恩怨,他岂不是马上要呜呼哀哉了? “好吧……那晏大侠,不如您来说说,为什么您觉得我是赤霄?”竟然不能以理服人,九春语气虚弱。 “很简单。”晏维清长指在桌面点了点,“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啥?”九春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赤霄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不会吧?对一个兼任魔教教主和剑魔的人来说,这种容貌是不是过于……艳丽了?确定能服众? 不对,等等,难道这才是赤霄在人前一直戴着面具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众人猜想的太丑,而是因为太美? 晴天霹雳啊!九春感觉自己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武林八卦。“我听说,没人见过赤霄的真实面目,见过的也已经死了。”他狐疑地问,“晏大侠,您是怎么知道的?” 晏维清笑而不语,却有种莫名的森冷。 九春脊背一凉,立时举了白旗。“好好,算我多嘴!”他赶紧转移话题,继续试图和晏维清讲理,“就算我真和他长得一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可能碰巧!关键是,别说内力,我连剑柄都没摸过,又怎么可能是他?” 晏维清眼神变深了一点。很少有人知道,他医术和剑术一样出众。而在九春醒来前,他已经探过了对方的脉——细弱粘滞,丹田虚空,确实是普通人无疑。 但这并不意味着,九春不是赤霄。 “赤霄没死,”晏维清语速极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他只是走火入魔了。” 九春再次吃了一惊。晏维清的消息来源,毋庸置疑,肯定比一般武林中人精准。所以,对方的意思是,因为赤霄练功走火入魔,所以现在也有可能完全没武功?再接着推论,他现在百般抵赖,也只是演戏而已? ……这特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在真正绝望之前,九春想到了最后一点:“不对!”他叫出声来,几乎是欣喜若狂:“赤霄成名已经十数年,可我才十六岁!他总不可能刚出生就是剑魔了吧?” 这确实是条很强大的理由,因为大家都知道,赤霄时年二十有七。换句话来说,就是九春确实和赤霄一模一样,却是和十一年前的赤霄一模一样。正常情况下,倒溯过去这事绝不可能发生。 九春从晏维清短暂的沉默中读出了犹豫,赶忙抓紧这根救命稻草。“晏大侠,若我是赤霄,死千百次也不足惜。可我确实不是他,您肯定知道的!” “死千百次也不足惜?”晏维清重复这句话,从表情到语气都有点怪,“你这么觉得?” 九春又想点头,但还是动不了,只能飞快地眨眼睛,表示自己绝对同意。“只要是良民百姓,哪个不觉得那魔头该死?” 晏维清定定地注视九春一会儿,突然直起身来。就在九春以为对方耐心终于告罄的时候,晏维清一转身,从窗户飘然而出,一眨眼就不见了。 ……就这么走了? 九春瞪得眼眶发酸,都没看到人再回来。他刚想松口气,就意识到了新的问题:晏维清还没给他解开穴道!胳膊也没安回去!这真是名满天下的剑神该有的做派吗? 接下来的一整天,九春变本加厉地在床上躺尸。穴道在天快亮时自动解开了,但他依旧不得不装作对仆从的惊诧目光视若无睹——谁能想到,有人能在睡觉时把胳膊弄脱臼? 没错,九春没告诉其他人,晏维清夜里来过。虽然这确实是一大谈资,但他更想要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他长得像赤霄这种事,传出去还有好日子过? 照九春的想法,他很想过几天之前一样的安稳日子,好安抚他受惊的心。但事与愿违的是,今天安翎馆刚开门,楼下就又吵闹起来。 不多时,小安敲响了他的房门。“九春少爷,”他隔着门道,相当紧张,“对面鸳鸯姑娘指名要见你。” 虽然九春已经把底下发生的事情听了个全,但还是要装作自己不知道。“她要见我做什么?”他问,语气和平常一样懒洋洋,“莫非她今天想光顾我的生意?” 小安额上顿时冒出一滴冷汗。这摆明了是踢馆,还照顾生意?桂妈刚出去,对面就找上门,一定是故意的! “你去问问她,银子备好了没有。”九春不紧不慢地继续吩咐,“只要带够钱,什么都好说……” “呵呵,银子?你们安翎馆的人,一个两个都钻进钱眼里了是吧?” 随着这清脆女声,房门被一把推开。九春睁开眼,就看到好几个美人进了他的房间。“诶哟,这不是鸳鸯姑娘吗?”他挑了挑眉,笑了,“今日吹的是什么好风啊?” 带头的正是鸳鸯。不得不说,人长得漂亮就是好,连柳眉倒竖的模样都赏心悦目。“谁有时间和你唠嗑?” 九春没回答,只往她脚面扫了一眼。你站的是我的地盘,还说没时间? 鸳鸯显然领会了这种言外之意,因为她脸颊都气红了。“那还不是因为你?说,你给宋员外灌了什么*汤?” “哪个宋员外,我怎么不认识?”九春总算打起了一点精神。“难道是你昨天的那个客人?” “你这不是明明知道吗?”鸳鸯更生气了。“你昨天看了他一眼,他就说今天要来找你!” 九春觉得这简直和晏维清不由分说地把他打成赤霄一样冤枉。“是吗?可我昨天看的明明是你啊?他长得肥头大耳的,哪儿有你好看?” 鸳鸯正待再指责两句,闻言差点噎住。“鬼才会信!” 九春也不生气。“不信我,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鸳鸯脸色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她恨恨地瞪着九春,片刻之后一跺脚:“你给我等着!”然后,她就和来时一样,扬着头,带着人,气势汹汹地下楼去了。 小安从头到尾被晾在一头,完全傻眼。“……就这样?”为了什么宋员外的一句话就闹上门来,又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九春也莫名其妙。若不是知道不可能,他也没那么自恋,不然真会以为鸳鸯是特地上来看他呢!“我不知道,”他无奈道,“他们不都说她是解语花吗?怎么到我这里就成霸王花了?” 虽然这次踢馆连个杯子都没打破,但桂妈——也就是安翎馆的老鸨——回来以后,知晓此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岂有此理!”她拍着桌子怒道,“卿凤台欺人太甚!连我的人都敢动!” 被称为“我的人”的九春只盯着那张桌子。他觉得他房里的桌子不会被鸳鸯砸掉,但迟早会被桂妈拍散。 桂妈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她继续慷慨激昂地陈述,“我们要让对面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九春闻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怎么让对面知道?”他小心翼翼地问。 桂妈显然早就等着他问,因为她立时压低了声音。“最近有个贵客要来,”她神秘兮兮地道,“只要你把他留下,咱们以后一定能死死地把对面踩在脚底!” “有这样的贵客?”九春不太相信。 “九春啊,桂妈什么时候骗过你?”桂妈拍着胸脯保证,“接他一晚上,你的身价一定暴涨!” 贪财符合桂妈本色,但九春觉得这事儿更玄乎了。“桂妈,”他提醒,“我可是清倌。” 对老鸨来说,清倌只是噱头,用来炒作初夜价格的噱头。比如这时,桂妈立刻翻了个白眼。“我倒还希望,这位贵客他看得上你的初夜呢!” 九春眨了眨眼。这话的意思就是,该贵客就算留宿欢场也是盖着被子纯睡觉?瞎扯,除了某个大牌得要命的剑神……不,等等? “桂妈,”九春再次开口,声音有些颤巍巍,“你说的贵客,该不会是晏大侠吧?” 答案毋庸置疑,因为桂妈马上眉飞色舞起来。“可不就是晏大侠?听说他南下福州,明日经过咱们这儿。只要你让他吃好住好,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这么容易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可九春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容易的好事。别的暂且不提,晏维清昨夜就已经到了杭州。现在和他说明天到?说没阴谋谁信啊! 第3章 江湖人都知道,晏维清出门从不带家丁,因为这样走得太慢。但他对生活品质要求又很高,所以每到一地,他的首选住处不是客栈,而是楼馆—— 想想看,鸭公嗓子的小二怎么及得上暖玉温香的美人? 换别人这么干,早被当成欢场浪子了。可晏维清不,他还是众人眼里品性高洁的剑神。这本已足够奇葩,更别提江湖传言,那些楚馆姑娘无一例外地爱上了他…… “这一定是在逗我……”躺在床上,九春第一千零一次自言自语,喉咙发干。 传言他都不在意,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晏维清是什么贵客啊,煞神才是真的!好不容易送走一次,还要再请来?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九春最想要的是晏维清忘记这回事,然后他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皆大欢喜。但实话是决计不能说出口的,更别提大多数人都会和桂妈一样,认为晏维清是个贵客。 所以,怎样才能在不让别人起疑的情况下推掉这事呢? “我的老天啊!”第二天一大早,桂妈刚看见九春,就爆发出了堪称凄厉的尖叫。“你你你你你,你这是怎么搞的?” “听说晏大侠要来,”九春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回答,声音闷得和破锣一样,“我太激动了,一宿没睡好觉。” 桂妈差点没厥过去。给她挂两只黑眼圈就算了,粉上厚点,勉强能行;但早不伤风晚不伤风,偏偏在这时候!“你故意的?”她厉声问,“都入夏了,哪有那么容易着凉?” 事实确实如此。为了达到预期效果,九春昨晚偷偷爬起来,在冷冰冰的井水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没有啊,”他委屈道,睁着眼睛说瞎话,“能领略剑神风采,谁想病成这样?” 这话说出了在场其他人的心声,桂妈也没词了。“你给我躺回去!”她高声吩咐,“还有你,小安,还不快去叫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九春终于能安稳地躺好了。他病成这样,就算再猛的药,一天也好不了;桂妈八成不会放弃,可只要别叫他去接待晏维清,又关他什么事呢? 昏昏沉沉中,九春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乐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兜兜转转,萦绕着少女多情的思绪。 八成是鸳鸯又在弹琴了……他模模糊糊地想。虽然这姑娘对他总是很凶,但长得好不说,一手瑶琴更是弹得天上有地下无,让人完全讨厌不起来……就是不常弹,真可惜…… 琴声动人,九春被带了进去,整个人仿佛都随着音符高低起落,之前的不适也慢慢飘散开去。最后归于平缓时,有人在给他换额头上的湿巾。不经意间,那手拂过他的脸颊,像羽毛又像春水,柔软得不可思议。 ……不对啊,小安哪儿有这么软的手?总不会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梦都梦到对面姑娘吧? 九春直觉想睁眼,但往日薄薄的眼皮此时就和有千斤重一般,完全不听使唤。不多时,脸上的触感又消失了,整件事就像他自己的幻觉。 对,幻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都病糊涂了,不管听到什么、碰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迷蒙着的九春感到床沿微沉,像是有人坐了下来。有只手搭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腕部,停留很久,久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嗯,不对啊?大夫不是来过了吗?又来? 九春这回真肯定,他病糊涂了。桂妈可是货真价实的守财奴,给他叫一次大夫都要从份例里扣,一天请两次是绝无可能的。 那手终于离开,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你真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啊……” 完全相反,我只是不想死!九春在心里奋力反驳,然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这声音一点也不像原先那个干瘪老头大夫? 九春的那点怀疑又冒出头来。可下一瞬,他感觉耳后一凉。再然后……嗯,再然后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等九春真正睁开眼睛时,窗外红日西斜,暮色四起,而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坐起身,他的记忆才逐渐回笼——现在什么时候?晏维清走了吗?如果他真睡了一天多,为什么肚子不太饿呢? 回想起那种轻柔得过分的触感,九春用力揉了揉脸。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今天做了个很离谱的梦。鸳鸯看他时,那小眼刀嗖嗖的,什么时候温柔过?梦都是相反的,古人诚不我欺! 再回忆起耳后一凉的感觉,九春下意识地摸过去。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擦,谁给他扎了这么长一根银针! 九春瞪着手里被他拔下来的长针直发愣。所以他听到的东西不是错觉,至少后半部分不是? 好的,问题来了—— 那人是谁? 在九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以前,他就先被桂妈发现了。她本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结果头牌的身体奇迹般地在一天内康复,不由大喜过望,急哄哄地叫了一大堆人给他打扮。 “务必要美!务必要亮!务必要压过鸳鸯!”这是桂妈的最高指示。 九春额角直抽,真想让她死了那条心。当世南风普遍,但他觉得晏维清绝对不好这口,尤其在对方认定他就是赤霄的情况下。 然而这话还是不能说。 九春曾想,他先乖乖地装一阵子,等桂妈放松警惕后就伺机溜走。但现在看来,这计划必须提前。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菊花不保,人头也要不保了啊!好在他前两个月已经偷偷瞒下了一点私房,观察好了四周地形,再加上他开了挂的耳聪目明…… 嗯,择日不如撞日,煞神一走就开溜! 抱着这种心态,九春耐着性子,在打扮完毕后,照桂妈的要求斜倚在窗前,“含情脉脉地”注视巷子入口。 安翎馆门面里外早在白日里打扫一新,就为了迎合剑神著名的洁癖。不仅安翎馆一家这么做;放眼望去,整条烟柳巷都一样,简直就差把漆重新上一遍了。 九春心中啧啧。瞧这阵势,知情的知道是剑神要过夜,不知情的还以为巡察御史到了呢! “你们说,晏大侠今日会宿在哪家?” “不是卿凤台就是安翎馆,咱们只是陪衬!” “那可说不定,晏大侠的喜好一向没人知道!” “就是就是!说不定就能轮到咱呢!” “话说回来,你们听说了没?安翎馆的九春,昨晚得了重伤风,抖得和风中残烛一样;结果傍晚就活蹦乱跳了,真是妖精!” “我看是他装病吧?好让卿凤台以为她们胜券在握?” 其他人话里的羡慕嫉妒恨,九春听出来了。但他只想对这些暂时的同行说一句话,就是—— 若是晏维清不住安翎馆,他简直要谢天谢地谢佛祖! 一想到卿凤台,九春就免不了瞅对面一眼。鸳鸯也已经装扮妥当,此时正瞪着街上某处,神情相当恼怒。 九春稀奇极了。在鸳鸯心里,还有谁的仇恨值比他高?他忍不住低头去看,结果发现桂妈正在安翎馆门外翘首以待,顿时恍然大悟。确实,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桂妈都比他招人厌多了! “……来了,来了!” 忽而一阵喧哗响起。众人纷纷伸长脖子,争相抢做第一个分辨出剑神潇洒身姿的人。九春没多大兴趣,但被这声响惊动,条件反射地往外看了一眼。 这真是很随便的一眼,九春敢用自己脑袋发誓。但架不住他眼神实在好,一眼就看见了来人—— 晏维清今日还是一身白衣,剑眉星目,乌发猎猎。落日熔金的余晖中,他凭虚御风,踏空而来—— “这哪里是剑神,根本是剑仙啊!” 等人到了近处,围观群众纷纷赞叹,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 九春几乎能听到那些人流口水的声音,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句。轻功好了不起啊!他收回目光,正想关窗,却在这过程中对上了鸳鸯的视线。从专注程度判断,她似乎从头到尾都没看晏维清一眼,而只盯着他。 不会吧?九春简直要受宠若惊了。晏维清都没他有吸引力? 见自己被发现,鸳鸯有些许紧张。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再次飞给九春两枚眼刀。 九春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瞪视免疫了。他朝鸳鸯努努嘴,又朝晏维清来的方向努努嘴,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摇了摇。 “你上、我不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鸳鸯神色复杂起来。 而晏维清的速度完全不负他剑神之名,此时已经到了附近。“九春。”他含笑道。 声音不大,奈何里头带着内力,整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九春也一样,而且他还听见了更多的,比如众人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 “什么?晏大侠之前就认识九春?” “没听说啊!” “擦,是老相好就该早说,害我准备了整整三天,浪费感情!” 九春忍不住嘴角抽搐。谁和晏维清老相好?那家伙刚照面就卸了我两条胳膊,你们见过这样的老相好?! 但罪魁祸首显然很受用,或者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落了地,正站在九春身前。“现在装不认识,是不是太晚了点?” “天下没人不认识您的剑。”九春简直要无语了。“可是晏大侠,您认识的是剑魔赤霄,不是九春我!” “那可不一定。”晏维清微微一笑。然后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十二个字。 九春立时就萎了。因为对方说的是:“想见我,以至于激动到泡冷水?” 第4章 小辫子被人抓在手里,九春不得不老实。老实地端茶送饭,老实地撑帘布幕,老实地…… “晏大侠,咱们能打个商量吗?”最后,九春还是忍不住了。据他观察,晏维清对吃食好像没传说中的挑剔,但眼睛总黏在他身上干啥?“您再看我,我也不可能突然涨个十一岁啊!” 晏维清不吭声,一双眼睛依旧在九春身上逡巡。 有钱就是爷,九春不得不闭了嘴。忍一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一晚上,明天就好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就不信晏维清能把他拴裤腰带上带走! 虽然气氛诡异,但晚饭很快就吃完了。大家都知道晏维清要的是除特殊服务外的一条龙服务,所以九春继续老老实实地给剑神放水,试水温,挂衣服,洗头发…… “你挺熟练的?”晏维清冷不丁问。此时,他已经坐在浴桶里,星眸微眯。 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对方犀利的轮廓,九春的压力小了点。“都是男人,有什么熟不熟练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可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头牌!以及,他才不会说,剑神的身材果然好得让人流口水呢! 晏维清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点评:“很难想象。” 很难想象? 九春本还有点茫然,但再想想,就觉得晏维清大概在说赤霄熟练这事很难想象。他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都摆出多少条他不是赤霄的理由了,这男人怎么还是坚信不疑? 两边不吭声,浴室里一时间只有水花的动静。九春尽职尽责地给晏维清搓完背——这家伙背上竟然一条疤都没有(想想也是应该的,毕竟见过剑神拔剑的都死了)——觉得自己是时候告退了。 “您慢慢洗,要热水就叫一声,我在外面等您。” 这么说完后,九春以为晏维清一定会再找件事给他做。但剑神只是沉默,而且似乎已经把浴桶当做练功垫用了。 九春求之不得,立时溜到门外。他本以为能松口气,结果横刺里伸出许多双手,把他拖到拐角处,七嘴八舌—— “晏大侠身材是不是很好?” “这不是废话吗?问点有用的啊!” “他的那个是不是也很威武?” “晏大侠还需要暖床的吗?” 听着馆里其他小倌的问题,九春额角青筋跳了一个又一个。“几百年没见过帅哥了是不是啊!”要不要这么饥渴!而且,虽然这些人自以为声音很小,但晏维清一定会听到的! “哎呀,九春,有点同伴爱,不要这么小气啦!” “就是,你一定看见了,偷偷告诉我们会怎样?” “对啊,我们也就心里想想,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女人的聒噪等于五百只鸭子。公不公道另说,反正九春现在觉得,一群娘们兮兮的男人聒噪起来肯定大于五千只鸭子!烦还是其次;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还完全没法从一大群鸭子的包围里脱身! “九春。”晏维清的声音稳稳地传出来,原本叽叽呱呱的众人立刻就和按了静止键一样顿住了。“进来。” 九春头一回觉得晏维清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把他从被唾沫淹死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顶着一大片或遗憾或眼红的目光,他越过走廊,推门进去,再反手掩上。“您要热水?” “不,更衣。”晏维清的回答依旧简洁。 洗得这么快?九春不由再次怀疑起晏维清的挑剔和洁癖。等他抬头,这才发现,晏维清已经换好了长裤不说,原本湿漉漉的长发也完全干透,更别提身上的水珠了。 ……内力高了不起啊! 九春不由再次腹诽,绝不承认自己羡慕嫉妒恨。而且,高举双手才能给男人穿衣服什么的,他觉得实在是太挑战自尊心了。 所幸晏维清还算合作。他依旧眯着眼打量在身边打转的九春,神色不喜不怒,看不出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九春只能认为,还是早早地把晏大侠送上床为好,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这么想的时候,他正给对方拢起衣领,手指隔着薄软的衣料擦过漂亮结实的前胸—— 周身气压瞬时降低,那些线条流畅的肌肉也绷紧了。 九春顿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注意到晏维清左胸上有条微微发亮、短而直的浅白痕迹。他什么也没干,他确定;但是,那痕迹,怎么像是年深日久的伤疤? ……伤疤?剑留下的伤疤? 九春脖子一缩,寒毛倒立。龙有逆鳞,触之必怒;他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伤疤必定是晏维清的逆鳞。更不用提,他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伤口是谁留下的。 ——特么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晏维清眼里,他就是那个捅剑的人啊! 继晏维清说他是赤霄后,九春再次觉得自己的脑袋岌岌可危。他赶紧动作起来,装作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利落地系起衣襟,还挽了个简单的结。“我去给您铺床。”话音刚落,他就闪没了,速度简直要赶上轻功。 晏维清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转过两扇屏风。看对方和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他有点想笑。“以前有人来,你也是这么招待的吗?” 九春正在抖锦被,但脊背僵得和块铁板一样,声音也僵得半死:“……不是。” 晏维清挑了挑眉。“那是?” 现在叫九春撒谎,难度实在太高,所以他老实交代了:“只有一个客人。不过那客人很奇怪,每次来两个时辰就走,什么都不要我做。” 晏维清有点惊讶,但马上又笑了。“还会给你留下一大笔银子?” “……你怎么知道?”九春震惊回头。 晏维清却不打算解释。他在长榻边坐下,沉吟道:“这就对了。” 九春瞪眼。哪里对了啊?这在烟柳巷乃至全行业,都离谱得半死!不买醉不买人,光送钱,哈?“您……好像知道什么?” 晏维清依旧不搭腔。他坐在那儿,眼睫微垂,似乎陷入了沉思。又过了半晌,剑神幽幽一叹:“你倒是舒服。” 九春表示,他完全没跟上对方的思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又是哪儿跟哪儿啊?“晏大侠,”他把床铺拍好,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您可以休息了。”与其卖关子,不如闭嘴! 但晏维清可不打算放过九春。“除了杭州,你还去过哪里?”他冷不丁地问。 “如果我说我连烟柳巷也没出过,您信不信?”九春反问。 晏维清眼也不眨。“信。”他小幅度点头,又问:“你每个月上交多少银子?” 九春心头咯噔一跳。 如果说前面那个问题他还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头这个就有些含义了——晏维清问的不是他收到多少钱,而是他上交多少钱!猜出他有私房不怎么奇怪,大家都这么干;只要不知道他想跑路…… 等等,晏维清确实应该不知道他想偷溜吧? “一万两。”九春心虚,但不是对开价。 “以两个时辰来算,这要价可不低。”晏维清上下打量九春,一脸挑剔的表情。 九春笑脸发僵,心里却直翻白眼。晏维清堂堂剑神,坐拥天下第一名庄,一万两银子算什么?而且话再说回来,晏维清问这个干啥?应该不是想把他包下来……吧? 没等九春想出个所以然,晏维清就直起身,迈步走向梨木大床。九春立时就想告退,但晏维清一句话就把他钉在原地:“你和我睡。” ……啥?! 这话让刚才拉着九春问东问西的小倌听到,一定会幸福得晕倒;而九春自己,脑海里只有四个血红大字—— 天要亡我! “您好好休息。”他果断装作没听见,脚下开始朝房门移动。开玩笑,和晏维清一起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晏维清没说话,只盯着他。 九春很快就挪不动了,因为不管他往哪儿走,晏维清都正杵在他的去路上。“晏大侠,”他不得不再次试图以理服人,“您之前没要这种服务。” 晏维清眉梢动了动,竟然带上了一丝笑意。“那我现在补上。” 可你不是从来不要的吗?!九春差点晕过去。“……我是清倌!”这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然而,在绝对的武力差距面前,什么理由都是无用的。反正,九春什么也没看清,下一秒就发现自己正瞪着床顶的刺绣帐幔;然后床沿一沉,晏维清倾身上来,一展锦被,把他们俩盖得严严实实。 九春彻底绝望了。明天和死亡,到底哪个先来? 第5章 一夜平静。 ……才怪! 天还没亮,九春就已经听见附近人们的八卦之声—— “赶紧赶紧,起晚了就看不到剑神了!” “没那么快吧,*一刻值千金哩!” “……什么?你说什么?” “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不就是昨夜里九春陪了晏大侠一宿吗?” “啊?晏大侠不是从来都是一个人休息吗?” “昨儿半夜里,安翎馆那老妈子就到处宣扬晏大侠要了九春,你竟然不知道?”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春躺在那里,保持着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变过的姿势,从头到脚都在发木。以上还都是他挑选出来、比较能入耳的话,其他的尺度之大、下限之低…… 嗯,那些人说的九春不是他,一定不是! 与九春几乎睁着眼睛躺一晚上不同,晏维清倒是睡得很安稳。他显然很有自制力:闭眼就睡觉,睁眼就起床,而且睡相极好。以及,很显然,判断身边人清醒与否对一个武功极高、医术极好的人来说完全不费事。 “一晚没睡?”晏维清半支起身,盯着装睡的九春。 九春猜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同时,他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尤其是某个罪魁祸首。 晏维清好像叹了口气。然后,衣物的细微窸窣声,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木门旋转的吱呀声……他出门了。 九春继续躺尸,简直万念俱灰。他知道他们俩没什么,甚至很可能是仇敌关系;但架不住别人都认为他们有什么啊!这要是传出去,不用晏维清动手,剑神的狂热爱慕者分分钟能砍死他! 一想到他最坏的猜想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九春就更想死了。 暴风雨前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在晏维清离开半刻钟后,桂妈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也不管九春什么想法,拉起他的手,连珠炮似的道:“九春啊,从你第一天进我这安翎馆,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的!这才三个月,你就要走了,我真是舍不得呀!但晏大侠可是个万里挑一的好男人,桂妈也不敢做那强拆鸳鸯的王母娘娘!你这一嫁,安翎馆就是你的娘家,你要常常回来看桂妈我呀!” 她每说一句,九春就在心里吐一次血。有福你妹!鸳鸯你妹!娘家你妹! 桂妈嗓门扯得非常大,显然要让左邻右舍都听见。见她还有继续嚎下去的趋势,九春实在忍无可忍:“你拿了二十万两银子,还不能闭嘴?” “九……”桂妈后面的话死死地卡在喉咙里,和烫到一样甩开九春的手,脸色瞬息万变,精彩万分。因为,虽然九春平时也顶嘴,但和现在的语气差太多了—— 那目光冷得刺骨,竟然有点像晏维清! 桂妈被自己的联想震得抖了一下。不不,这绝对是她想太多了;相反,狗仗人势这种事,她难道还见得少了? 可她到底忌惮晏维清,脸上便硬挤出菊花般的褶子笑来。“对对,是桂妈我不好,吵到你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等房门再次关上时,九春听到她低低呸了一声。但他现在完全不在意这个,因为他的注意力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昨晚晏维清硬拖着他睡一张床,就是为了今早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买下他?这难道是手刃仇敌之前的必经程序吗? 不多时,被揣测的人就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油纸包和一个白布包袱。 “起来吃饭。”晏维清简短吩咐,“衣服换了。” 九春这才知道对方出去做什么。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打开白布包袱,打算在洗漱时换掉。他原以为,以晏维清的审美,说不定买什么都是清一色白;结果,定睛一看,里面是两套普通青布褂子,还有一套……什么鬼? “晏大侠,您确定您没买错东西?”九春用两只手指夹着那件妃红长袍,不可置信地问。这颜色,难道是怕人不知道他曾经当过头牌? 晏维清扫了一眼,反应平淡。“怎么,不喜欢?” 九春当然知道,妃红长袍衣料华贵,裁剪得体,暗纹精致,甚至还比他的身材大两个号…… 去,这根本就是赤霄的衣服吧?! 看来,他得收回之前的言论。这衣服若是穿在剑魔身上,一定不会有人联想到头牌;他们只会联想到死亡! “很漂亮,但是太大了。”九春木着脸答。他现在确定他之前的否定在晏维清耳朵里都是不存在的,而且打定主意不问晏维清怎么能弄到赤霄的衣物。 “那就先穿另外的。”晏维清用一只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等不及了。 九春无话可说,只能加快动作。青布褂子的尺寸倒是意外的合适,除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小厮外。但总比掉脑袋好……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匆匆吃掉包子豆浆,再一抹嘴:“你要带我去哪里?” 晏维清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闻言反问:“你觉得呢?” 九春很想回答乱葬岗,因为他觉得那地方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而且很难被人发现。但考虑到剑神杀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他卡住了。“……我不知道。” 不确定的语气加上朴素的装扮,让九春整个人看上去乖巧又老实,简直有点可怜的意味了。晏维清目光柔软下来,但转瞬即逝。“回庄。” “……啊?”九春顿时瞪大了眼睛。带他回炎华庄?晏维清认真的? “怎么,不想去?”晏维清略一挑眉。 九春飞快地考虑了一遍——跟着晏维清,可能会被晏维清砍了;不跟着晏维清,可能会被其他人砍了。左右都是一个死,果然还是死在剑神手下比较光荣吧? “当然想去!”他坚定不移地回答,还用力地点了下头。被人当情敌弄死太冤了,更何况不是真的! 晏维清满意了。“乖。”他伸出手,揉了揉九春的脑袋顶。 不论是语气还是动作,都颇有亲昵意味,还带着点宠溺……九春差点没被雷焦了。剑神大大,您还好吗?您还记得您坚信我是你的死敌赤霄吗? 但晏维清显然不认为有什么。反正,迎着九春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依旧镇定自若。“不过,在回庄之前,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九春迅速调整过来,回忆起之前听到的传言:“福州?” “幌子而已。”晏维清认真纠正。 “那要去哪里?”九春紧接着问。 晏维清回以莞尔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不耍着人玩吗?!九春憋气。果然,亲昵宠溺什么的,全都是错觉! 不多时,两人跨上准备好的马,一路驰离烟柳巷。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在讨论九春是如何攀上晏维清这棵高枝的,除了鸳鸯之外。 “他们走了。”她从侧开的窗缝边退回两步,神色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忧虑。 现在,不管怎么看,这房间都不像卿凤台头牌的房间。不仅仅因为鸳鸯脸上郑重的表情,还因为她屋子里多出来的两个男人。他们一个背着手站在桌边,另一个则坐在轮椅上,唇角紧绷。 “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站着的男人沉声道。他腆着将军肚,一张脸油光满面,竟然正是九春前几天在鸳鸯房里看到的宋员外。“当世没人比晏维清更有可能杀死圣主。” “当世也没有人比晏维清更有可能治好圣主。”轮椅男人也开了口。他看着年纪三四十,声音却粗哑得可怕,像是被一把大火燎过。“晏维清是最好的大夫。” 将军肚男人被噎了一下。“大夫这事我不确定,”他压低声音,“而且,就算是真的,你们能确定晏维清不会把这事告诉正道武林其他人?圣主武功尽失,还忘记了一切。那些伪君子要杀他,哪儿有比现在更好动手的时机?我们就该一直伴他左右!” “若晏维清要对圣主动手,前两日就杀了。”鸳鸯冷静地分析。“而我前日找借口去看过,圣主很好。”她顿了顿,又道:“反正不会比前一段日子更差。” 这同样戳中了其他两人的软肋,空气一时沉默。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老八。”轮椅男人重新开口,语气沉重:“若不是如此,谁愿意把圣主的踪迹暴露到敌人眼前,那个敌人还是晏维清?” “而香堂的探子已经来过两拨,我们冒不起圣主先被他们找到的风险。”鸳鸯接着补充。“另外……”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下去:“这做法,也是圣主之前交代的。他说,若他不在时,出了大事,就去找晏维清。圣主还说,晏维清肯定会摆平……而我们已经把这事拖了好几个月,直到不能再拖。” 将军肚男人语气激烈地反驳:“可圣主的意思肯定不是把他自己交到晏维清手里吧?” 轮椅男人仰头盯着他,异常冷静:“现在的问题是,若老二老五找上来,就算大姐在这,我们几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他后面没说出口的是,但晏维清绝对能。 将军肚听出这种言下之意,一时无话可说。过了半晌,他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只是担心……” “圣主一日不恢复,我们就一日不能放心;这点大家都是一样的。”鸳鸯语带宽慰,“现在只能希望,晏维清要去南少林做的事和圣主无关了。” 第6章 再来说两个一路南下的人。 身为剑神,晏维清在群众间的辨识度极高。他往人群里一站,不管是从衣着还是从武器、不管是从样貌还是从气质,那都是一等一地好认。鹤立鸡群绝不夸张,众所瞩目理所应当。 而九春呢?他跟在这样的移动人形聚光灯后面,简直恨不能往脸上糊一层泥。 所有人都知道,剑神出门习惯独来独往;如此一来,突然多出来的小尾巴就很可疑。所以,虽然杭州城已经漫天飞的八卦暂时没跟上他们的马蹄,但大家依旧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这人是谁?” “晏大侠的家仆吗?有点小的样子。” “不太像啊?他们晚上好像睡一间房?” “难道是那个……嘘!晏大侠看过来了!”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九春都听麻木了。相比暖床对象,他当然更乐意把自己定位成随身小仆;但晏维清完全不顾他的抗|议,每天夜里都要把他留下…… 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好名声? 九春简直欲哭无泪。晏维清,把我的清白还来! 可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晏维清一个眼神就能把山贼恶霸吓得屁滚尿流,他不觉得他比那些肌肉壮汉更有武力优势。 若不是不可能,九春简直怀疑晏维清在他身上找欺负赤霄的快感。毕竟,若是真的剑魔,绝对没这么容易任人摆布吧? 不管怎么说,就算晏维清带了个疑似□□的人在身边,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碎嘴。两人顺顺利利地经过磐安,取道永嘉,越过闽江,还在继续向南—— 这下九春猜出了晏维清的真正目的地。 “南少林?”在宿在东张镇上的时候,九春终于问出了口。“你要去见下果大师?”下果大师是南少林寺的方丈,而东张镇距离南少林所在的九莲山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晏维清正在擦剑,闻言手指一顿。“我还以为你要叫他老和尚。” 又来了!九春暗翻白眼,选择性无视。 这一路上,晏维清好像自发进入了一种游戏模式,叫做剑神玩找茬。确切地说,晏维清正致力于标出他和赤霄之间的异同,再推进自己“九春就是赤霄”的结论。 但现在不是吐槽的好时机。九春继续追问:“最近江湖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以至于要劳动剑神亲自南下? 晏维清垂下眼,专注于自己的长剑。 他的剑形制特别,比一般的剑要宽一些,又不是真正的宽剑。另外,它更特别的是颜色——大多数兵器的开刃部位都是明晃晃的,他的剑却通体泛黑;不是真正的黑色,据说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剑刃的寒光。 白衣乌剑,这正是剑神的招牌标志。 九春现在就看见了传说中那一闪即逝的寒光,身上不自觉地冒了一阵又一阵鸡皮疙瘩。 第一次看到晏维清的剑出鞘时,他差点拔腿就跑,最后才发现剑神要做定期保养工作。但不得不说,擦剑的剑神特别帅,尤其在剑神的脸和手指都足够赏心悦目的情况下。 九春私心猜想,剑神用剑的时候应该更帅。但是,他同时还认为,他最好还是别看见这样的场景。再帅都不要,嗯! 一人看一人擦,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等乌剑重新入鞘,晏维清才回答:“可大可小。” 九春的好奇心还没满足,但晏维清接下来完全不合作了。他又想了想,觉得江湖恩怨知道太多确实对保住小命没好处,于是果断改变话题:“那今天我自己睡行不行?” 晏维清掀了掀眼皮。“为什么?” 九春差点一口血噎在喉咙里。还问为什么?他才不信晏维清没听到一路上的闲言碎语呢!“这样对您的名声有很大的妨害。”他搬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晏维清用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把他堵死了。“没事。” 你觉得没事,我觉得很有事行不行?九春不服,再接再厉:“晏大侠,您这样会伤多少姑娘的芳心啊?对您的将来太不合适了,真的,信我!” “我的将来?”晏维清语气带上了点诧异,还带上了点好笑,“你这是在为我考虑?” 九春拼命点头。“晏大侠,您终于认识到您这种行为不啻于自毁长城了吗?”而且还会给他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晏维清深深注视着九春,仿佛已经看出九春的心中所想。因为他开口时是这么说的:“只要我说一句不是,就没人会认为是。” 九春要的就是这句话。“那您倒是说啊!”不然他就要被群众的目光杀死了!而且,若是晏维清哪天厌烦了他,绝对有人要痛打落水狗! 晏维清迎着他希冀的目光,再次露出了能让几乎所有女性尖叫的微笑。“我不会说的。” ……擦! 期待跌至谷底,九春现在的想法就是一个大写的粗口。为什么还不行?晏维清一定要营造这种假象,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晏维清这次一定读出了九春的想法。“这样你就不会跑了。” 九春瞪大眼睛。晏维清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渲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清不白,就是为了不让他偷溜?虽然他确实一直想溜号,想远离剑神代表的一大堆麻烦,但是…… “我哪里跑得过您啊,晏大侠!”不得不说,这话里全是悻悻然。 “没发生的事情都很难说。”晏维清镇定回答。“反正你其他什么地方都别想去,”他用干脆利落的话给这件事做了总结,“因为你离开我,你就会后悔的。” 这话听起来比之前的那句“乖”还暧|昧,但九春没被误导。 后悔?为什么会后悔?肯定不是什么虚无的名声,而是确实存在的人身安全隐患!想想看,以剑神脑残粉的普及程度,他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哪里都会被掘地三尺的好吗? “……你果然是故意的!”九春没忍住叫起来,音量都比平时高了半个调。 晏维清竟然堂而皇之地点头。“话都说到这里了,以后就不用我点穴拖你上床了吧?” 九春这下真的要吐血了。晏维清这心黑得!还得寸进尺!哪里对得上大侠这个称呼!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吗? 抱着满腹牢骚睡去,九春的梦里都是他提着剑追杀晏维清。而感觉到身侧的人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晏维清闭着眼,在一片黑暗里从身侧摸出银针——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种令人烦躁的床板吱呀声就消失了,房里恢复了之前的幽暗寂静。 九春烦人的梦境顿时无影无踪,但晏维清的意识还是很清醒。 赤霄走火入魔,以至于让毫堂秦阆苑钻了空子,教中大权被夺。接下来,秦阆苑甚至还派了凌卢和百里歌率堂众下山,就是想要斩草除根。 白山圣教下属八个堂口,反|叛者已经八去其三。另外,珠堂危寒川主管财务,方堂吴月眼里只有围棋。这对夫妻向来不参与权力争斗,可以排除在外。 那也就是说,绝对支持赤霄的只有三个堂口。画堂华春水原是主理教中事务的总管,但为送走赤霄,她目前被秦阆苑重伤囚|禁;机堂张入机在叛|乱发生时负责断后,很可能已经在那个雪夜里被杀;只有弦堂宫鸳鸯成功逃离,而她正是告知他一切(包括赤霄藏身于烟花之地)的人。 想到这里时,晏维清依旧合着眼。 半年过去,香堂和音堂早已潜入中原。虽然面上无声无息,但还是有迹可循——很多地方莫名消失的男女,多少和赤霄或者宫鸳鸯有相似之处! 而这正是他要去南少林的原因。白山圣教自己内讧就算了;现在祸害到中原,正道武林不可能不管。 这时候要追究责任,很难说都是赤霄的错。毕竟,秦阆苑有反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是等赤霄走火入魔、无力压制这个时机爆发出来而已。凌卢也同样,否则赤霄不会再中一份莫名毒|药—— 这两者加起来,赤霄才会缩水变成现在懵懂而一无所知的九春。 “你会死。” 晏维清无法控制地回忆起他曾对赤霄说的这句话,即使那时对方的剑尖已经□□他的心口。 赤霄听到后是什么反应呢?他只是微微愣住,然后放声大笑。“晏维清,你话说反了吧?” “就算我败,你也会死。”晏维清坚持。他眼里映出对方的烈烈红衣,还有那张红纹遍布的脸。 那些红纹是从赤霄眉心纹样边扩散出来的;它原本就像火焰,此时更是像火焰一样发着光。用来遮挡它们的、鬼魅一般的面具早已在对决中碎落,但没人关心它们在哪里。 赤霄顿住,瞪着晏维清看。有一段时间,他眼里是全然的戏谑和蔑视;但等那些不正常的红纹从面容上消去,他的笑也一分一分地褪色,直至面无表情。 “人总是会死的。”他冷冰冰地说,一字一句,手上力气重了两分。 不用低头看,晏维清都知道自己的血一定已经把胸前白衣染红了一大片。他也知道,只要对方再刺进一分,他就真的救不活。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晚总比早好。” “我以为这话该对你自己说。”赤霄哼笑一声。然后他手腕一抖,那把缭绕着红光的赤剑就轻轻脱离了晏维清的胸膛,重归黯淡。“罢了,我也该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他轻声道,“这才公平。” 话音未落,赤霄就几个腾挪离开了。但那时晏维清的话还没说完—— “再练下去,你一定会走火入魔。”黑暗中,晏维清倏地睁开眼。他侧过头,捕捉到身边少年安静呼吸的起伏。“不知道你现在后悔了没有,但是……” “我不想你死,赤霄……至少不是这样死。” 第7章 九莲山麓,林木森森,飞檐翘角,僧人肃穆,钟磬绕梁,一派佛家庄严景象。晏维清刚带着九春到山门,就有两个小沙弥牵走马匹去照料。另有一个和尚引路,看袈裟,辈分不低。 显然,下果大师知道晏维清要来,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但九春很不愿意承认,他竟然有些心惊肉跳。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他曾经当过头牌三个月、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符合佛门清规? 晏维清走了几步,就发现九春的挪动速度特别慢。“跟上。” 九春不太情愿,但没法违背。“哦。”他怏怏地应了一句,勉强快走两步。 这情景落入引路和尚眼里,他觉得有些稀奇。佛门清静之地,不兴碎嘴八卦。他还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只道是晏维清提点家奴。“这位小施主许是累了,”他笑道,“不若等会我让弟子先领他去僧寮?” 对方态度客气至极,但九春愈发毛毛的。奇怪,他又没杀人放火,干什么这么心虚? 晏维清研究性地盯了九春一眼,才同样笑着回答:“那就有劳大师了。” 这时候天色近晚,要休息无可厚非。九春琢磨着自己肯定没旁听武林机密的资格,兼被南少林无形的气势镇住了,也就老实先到客房呆着。不多时,有沙弥陆续送上素斋和热水。直到他吃完洗完,也没见晏维清出现,便自己先去睡了—— 终于摆脱了那尊紧迫盯人的大佛!虽然可能是暂时的,但绝对是这些天里头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再倒回去看看不久之前的方丈室。 三两支蜡烛光焰微微跳动着,映亮了一室清净,也映亮了房中四人的脸。如若有其他武林中人在场,他们一定能看出,这里将要商讨的事情必定是件大事—— 晏维清,正道武林第一剑,封喉不见血,这就不用说了; 下果大师,南少林寺方丈,其内力之深厚,当世武林中仅次于下花大师; 下花大师,嵩山少林寺方丈,下果大师的师兄,其硬功可与内力一比上下; 元一道长,武当代理掌门,一手青冥太极剑使得出神入化,敌人近身三尺必死。 不管是论武功,还是论影响力,这四人加起来,重量级如何都不言而喻。再换句话形容,这四人的决定足以代表正道武林最大势力的意向。 “晏某来迟,叫两位大师和道长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晏维清先开口道歉,一一作揖。 “无妨。”慈眉善目的下果大师摆了摆手。他年近花甲,然而红光满面,也没多少皱纹,看起来相对年轻。“晏大侠愿意亲自跑这一趟,老衲已经很是感激。” “确实。”下花大师接过话头,“为了不被他人知晓,我们定在这里商议。九莲山与炎华庄相距遥远,晏大侠一路辛苦。”他是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子,体型和下果大师正相反,但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丝毫不见老态。 “说起辛苦,晏某远远不及大师和道长。”晏维清正色。“况且,大师和道长是为武林安宁着想。此事人人都该尽力,晏某自在其中。” 元一道长在边上听了,捋着稀疏的山羊胡笑起来:“客套话都被你们说光了,贫道现在该说什么?” 此言一出,四人皆笑,气氛立时活络不少。 “元一老弟说得对。时间紧迫,实在不该浪费。”下花大师再开口时望向晏维清,“今日所为之事,晏大侠知晓多少?” 晏维清往怀里一摸,摸出一只薄薄的信封。他把信封摊在桌上,沉声道:“只比这里的多一些。” 那信正是下果大师写的,里头的内容则是关于白山圣教的香堂和音堂在中原各地疯狂寻找赤霄和宫鸳鸯的下落。他们的原则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可巧,我们知道的事情,也只比里头的多一些。”下果大师小幅度颔首。 四人交换目光,都有些明了。 “除去置身事外的珠堂和方堂,白山教其余六个堂口都卷入了此事。”晏维清不疾不徐地道,“其中,毫堂、香堂、音堂、画堂的情况,下果大师已经在信里提及。剩下的两个堂口,机堂张入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弦堂宫鸳鸯带走了赤霄,隐匿至今,未被发现踪迹。” “原来是他们……张入机精于机关暗道,当世无人能出其右。”下果大师沉吟,“只是秦阆苑手段狠辣,生生赶尽杀绝。” “张入机那样的人,一日不被找到,就依旧有一线生机。”下花大师也目露沉思,“世人公认他入机之名,可不是虚言。” 晏维清也这么认为。宫鸳鸯给他的消息里,赤霄的情况最全,其他都是含糊带过。但,他不觉得宫鸳鸯会完全信任他;那么,张入机还活着、甚至和宫鸳鸯接上头的可能就依旧存在,只是宫鸳鸯不愿意透露。 “不管是华春水、张入机还是宫鸳鸯,他们的武功在白山教里都不是顶尖的。”元一道长又开始捋他的胡须,眉头微蹙,“能将已经走火入魔的赤霄在秦阆苑眼皮子底下带走、半年都不被找到,实在令人惊异。” 众人都同意这个看法。不过,今天的谈论重点当然不是给白山圣教的八个堂主按武功高低、忠心程度排名,也不是掘地三尺地把赤霄找出来。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才能阻止香堂和音堂到处杀人。 “虽然现在武林中风传赤霄已死,但凌卢和百里歌的动静越来越大。已经有不少人怀疑,赤霄其实还活着。”下花大师又道,“若此事宣扬出去,不管赤霄藏在哪里,都更可能被发现。” 几人又交换了一次目光。 “赤霄走火入魔,没人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元一道长眉头皱起,“若让他贸贸然暴露在公众眼前,后果无法预计。” ——是剑魔发狂地开启单方面屠|杀模式呢,还是正道武林和白山教一起开个热热闹闹的除魔大会? 想到完全不经事的九春,晏维清心里咯噔一跳。他怕的就是这个——少林和武当对剑魔还有所忌惮,下的结论就偏向保守;但若被人知道赤霄现在全无自保能力,事情就难说了…… 还好,宫鸳鸯只告诉他九春就是赤霄;而他不会说出去,至少不是现在。 下果大师和下花大师一起|点了点头。 赤霄的剑魔之名同样不是虚设;战斗力爆表不说,受点刺激,还有可能进入暴走模式。这样的煞神,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谁吃饱了撑着的去惹他? 至少两个方丈都不打算用自己弟子的心头血去饮那把妖魔般的赤剑。白山远在西域,偏僻又寒凉;除非必要,相安无事才是最好选择! 这次的罪魁祸首是秦阆苑,还没到少林和武当出手的底线。然而,他们不动,并不代表没人蠢蠢欲动。 “问题在于,如今的白山上,只有毫堂、珠堂、方堂三个堂口的人驻守。”元一道长又说,很明显意有所指。“大部分好手都下了山,防守定然空虚。” 晏维清目光忽而一利。“道长您的意思是……有人想趁此机会,攻打白山教?”这就是下果大师之前说的、比信里多一点的事情? 他很显然猜对了,因为其他三人都开始摇头,一脸无法苟同。 “白山雪莲和冰参不仅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兼之提升功力,求而不得的人实在很多。加上传说中的玄冰雪种,白山教囤积居奇,据传富可敌国。”元一道长继续补充,犀利地指出了事情的本质—— 若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谁想跋涉大半个中原,去攻打一个位于极寒之顶的据点?就算那个据点是魔教总坛也不行啊! 下花大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此大动干戈,乃至武林动荡、生灵涂炭,实老衲所不欲。” 下果大师也跟着念了一句佛号。“此事确实是万万不能的。中原去西域,道路险阻,气候苦寒。等到白山,所耗时间漫长,精力极多。而白山教却是以逸待劳,兼之天时地利,不见得会落下风。” 元一道长同样点头。“若是陷入胶着,对双方都不利。而因此结下大仇,以后武林就永无宁日了。” 晏维清现在理解了整件事。利字当头,少林和武当看得分明,有些人却被蒙住了眼。“那现在要做的,”他谨慎挑选自己的用词,“其一,阻止香堂和音堂大开杀戒;其二,阻止有人聚集攻打白山?” “差不多是这样。”下花大师说。“不管是南北少林还是武当,都不会对这两件事坐视不理。” 晏维清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在他没到时,少林武当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要用相对和平的手段解决;而两件事都被揽下,也就意味着他要做第三件事。“那晏某……” “老衲、师弟和元一老弟有个不情之请。”下花大师沉声道。 晏维清心里已经产生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想法。“大师请说。” “请晏大侠务必找到赤霄。”下花大师一字一句道,神色极为慎重。“而且,他得是活着的,哪方面都和原来差距不大的。” 如果说晏维清对整件事都有大致预料的话,这句话也确实让他吃惊了。“为什么?”他挨个儿打量其他三人,确定没人在开玩笑—— 他们是要他找到赤霄、再治好他!认真的吗? “此事非赤霄所为,但因赤霄而起。”看出他的疑惑,下果大师接话。“种下什么样的因,得出的就是什么样的果;”他略微加重语气,“赤霄才是那个能根本消除可能到来的武林危难的人!” 第8章 九春原以为,就算他能安稳地独自睡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看到的第一个大活人还是晏维清。可在到达南少林的次日,他一睁眼,不管是热水、素斋还是小沙弥,确实都和昨日一样,而晏维清依旧不见踪影。 “晏大侠他们的事情还没谈完?”九春忍不住问。晏维清应该不会把他扔在南少林不管了吧? 小沙弥愣了愣,然后露出抱歉的笑容。“晏大侠已经起了,现在正和素乐师叔在塔林切磋,是小僧忘记告诉施主了。” 素乐就是昨天给两人带路的和尚,下果大师的得意弟子。而塔林是历代少林方丈和弟子的墓塔群,一般人连一窥真容的机会都没有。 九春觉得自己该松口气,毕竟晏维清还在;但他马上就唾弃了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才几天啊,他就依赖上晏维清了?晏维清可是破坏他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啊! 他的沉默不语被小沙弥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方丈说了,您是贵客,可在寺中随意走动。” 我真是谢谢您嘞! 九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贵宾待遇完全是沾了晏维清的剑神光环。换做是平时,他肯定很有兴趣围观武林高手切磋;但他现在更生自己的气,所以完全不想动。 “那九春就先谢过方丈大师了。”他说,皮笑肉不笑。 小沙弥很快离开,而九春重新一头扑到床榻上。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倒是他自己被憋得慌。 “算了!”九春跳下床,觉得自己和自己较劲儿真是傻到家。“晏维清在塔林,我往其他地方走走不就得了?” 抱着这种心态,九春出了院子,随便找了个和尚问路,确定塔林的位置后,就朝反方向溜达而去。 南少林的名气没有北少林大,然而地方着实不小。从山门一路往里,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方丈院、千佛殿。除去主要建筑,还有钟楼和演武场;路边林下,到处都是练武的少林弟子。 九春心中啧啧。瞧这阵势,怪不得敢让他一个外人随便逛——他什么武功都不会,少林戒备又森严,能进到什么机密地方去啊? 忽而,钟声响起,原本散开的少林弟子立刻聚集成列,依次进入大殿,像是早课时间到了。 露天场地顿时一片寂静。光树木道路并没什么好看,九春失去兴趣,就想回去。但在真的迈步之前,他的目光落到一侧的莲花桩上。 武林中练习步法的通用标配是梅花桩,但少林信佛,就把青石柱雕刻成了莲台形状;再辅之以九九归一之数,便成了八十一根莲花大阵。 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九春左右看看,便跳到一根莲花桩上面。他刚才看人在上面腾挪转移,觉得蛮像那么回事,不由蠢蠢欲动;此时时机却是正好。但因为常有人练习,莲台上部十分光滑,他要慎之又慎,才不至于滑倒。 而此时,晏维清已经和素乐和尚切磋完毕,两两飞身下了塔尖。 “晏大侠不愧为当世剑神,”素乐和尚一落地就说,语带钦佩,“贫僧自愧不如。” “是我该谢大师手下留情。”晏维清笑道。然而他脸不红气不喘,语气都没快半拍。相对素乐和尚光头上的细汗,谁高谁低一眼便知。 素乐和尚笑着摇头,没再反驳。“早膳已经备好,晏大侠,请!”说罢,飞身上了树尖,踏风而去。 塔林离膳堂确实有点距离。晏维清知道这是对方不想让他等太久,也使出轻功跟了上去。但还没到位置,素乐和尚猛地停下,他也不得不停下:“怎么了,大师?” “那位小施主精神好像不错,”素乐和尚的视线落在下方,“这莲花桩可不是人人都能上得的。” 内力高深之人都相当耳聪目明,晏维清也看见了正试图稳住自己身体的九春。“大师过奖了,”他笑道,“九春不会武功。” 这本是事实,但素乐和尚一听,顿时目露诧异。“晏大侠所言是真?可这位小施主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上桩啊!” 晏维清点头。“九春他确实……”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底下——九春又颤巍巍地跳过了好几根矮柱——想再次肯定的话突然半途卡住。 素乐和尚没注意到晏维清的异常反应,因为他的注意力都被九春吸引走了。“若真是第一次,那这位小施主的悟性可真是太高了。”他从没听说过第一次上莲花大阵步法就能完全走对的!这根本是武学奇才的节奏! 晏维清没接腔。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南少林久留不得,必须马上回庄! 所以,用过早饭,晏维清就去向下果大师辞行。事情已经定下,下果大师也没太多留,让素乐和尚送两人下山。 “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估计着一行人已经下到山脚,下果大师才发问。他做的“这样做”,显然是指让晏维清找到赤霄、并让剑魔恢复常态这件事。 下花大师盘坐在蒲团上,捻着手中佛珠,不喜不怒。“虽然赤霄有剑魔之称,且行事诡异乖张,但他从未杀过无辜之人。” 相比于此,元一道长说的话就直白多了。“白山教内部的事情,叫赤霄自己头疼去。”他挥了挥手,动作到态度都透着一股“竟敢打扰我得道飞升”的嫌弃,“哪有我们负责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师兄,元一老弟……”下果大师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可赤霄之前想致晏大侠于死地,差点就做到了;现在叫晏大侠去救赤霄,是不是太过强人所难?” “无需担忧。”下花大师闭着眼继续,“晏大侠既答应,必不会食言。” 这正是下果大师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在他们提出这个要求后,晏维清虽然为难,但并没为难太久;预想的说服工作完全没用上。“为何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问你,当世剑术最高,当属谁?”下花大师沉声问。 下果大师条件反射地看了元一道长一眼。后者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不就那两小子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贫道这把老骨头,就是已经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啦!” “剑神和剑魔都是百年不出的奇才,”下果大师只好说出口,“他人难望其项背。” 下花大师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你想想,若你处在晏维清那样的位置,放眼武林,够格的敌手只有一个。若这敌手早早地死了,你到哪里再找新的对手?” 天下无敌的寂寞,下果大师并不太明白。“晏大侠还不到而立。”他说,突然就懂了—— 一个嗜剑如命的人,离了剑就不能活;但剑是死物,没了比剑的人,活下去又有什么乐趣? “——难道要花上几十年,等下一个能与你比剑的人?”下花大师用一个反问句给这个问题做了总结。 下果大师彻底恍神。“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外就传来了动静:“弟子素乐,求见方丈。” 素乐和尚是来回禀晏维清已经离开的消息的。同时,他还带来一份报告,是在外的少林弟子送回来的近日江湖动向。 下果大师拆开竹筒,刚看了一眼纸条,脸色顿时十分古怪。见他表情有异,下花大师缓缓开口:“何事?” “里头说……”下果大师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晏大侠带的那位小施主是……”他说不出口,干脆把纸条递了过去。 下花大师看完,略微诧异。而元一道长看了,直接笑出声:“此等谣言,岂有可信之处?”要是晏维清真的会见色起意,怎么可能练成绝世的剑法?“编也不编个靠谱的!” 素乐和尚负责汇总报告要事,之前已经看过里头的纸条。“弟子也认为不可信。” 这话里明显有其他理由,其他三人顿时侧目看他。“哦?说说看?” “九春小施主的悟性真是好得很。”素乐和尚点头道,然后把莲花桩的事情说了一遍。“只可惜他天生经脉凝滞,于武学上难有大成,否则……” 他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懂。勤奋到了一定程度,武功高低就取决于天分高低;在这方面,有些人就是得到上天宠爱,嫉妒不来。比如晏维清,比如赤霄。 “虽然实在可惜,”下花大师缓缓道,又闭上眼,“但幸亏如此。” 素乐和尚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师伯的意思是,虽然九春无法习武,但幸亏被晏维清从烟花之地带走?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呢? 而下果大师和元一道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没人再开口。 第9章 因为担心九春被人认出他其实是状态不对的赤霄,再加上治疗时间宜早不宜迟,晏维清带人加速赶路。 可还没翻过大庾岭,九春就吃不消了。“晏大侠……”他死撑了大半天,终于还是撑不住,“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们为什么放着平坦官道不走,非得走崎岖山路?” “近。”晏维清言简意赅地回答。 “可是很难走啊!”要不是已经在马背上颠得快被散架,九春真想抓着晏维清衣领狠狠晃两下。“我晕马行不行!” 晏维清本在看路,闻言才回头看他。“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毛病?” “就刚才!”九春继续恶狠狠。只可惜他现在中气不足,从长相到气势都毫无杀伤力。 “哦。”晏维清应了一声,又转头看路,反应要多平淡有多平淡。 九春简直要怒从心起。硬的他打不过晏维清,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他眼珠转了转,眼一闭,就要往马鞍侧面倒下去—— 若真摔了,少说脑袋磕掉一层皮;但事实上,九春这动作刚做到一半,他就觉得自己侧脸贴上了一条光滑冰凉的东西…… 卧槽,是晏维清的剑啊!出鞘状态啊! 九春立时出了一身白毛汗,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吓的。“你干什么!”他猛地坐直,怒瞪某个出剑迅疾且毫无声响的人,“万一抹到我脖子怎么办?” 晏维清收剑入鞘,微微一笑。“我有分寸。” ……分寸你妹! 以前,九春看到晏维清笑,心里就发毛;现在,他看到晏维清笑,心里就生气。“就算没抹到脖子,抹到脸也是不好的!”这根本就是仗势欺人嘛! 听到前半句时,晏维清还想再回一句“我有分寸”;但听到后半句,他想说的话就变成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你的脸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然要爱惜……嗯?”九春的长篇大论刚说了个开头,忽而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等等,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望向晏维清,“难道你是说,赤霄完全不在乎他的脸?” 这似乎在不经意间戳中了什么东西,晏维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一时间,只有马蹄踩在细小碎石上的摩擦声,还有风拂过四周竹林的簌簌声。沉默半晌,晏维清才重新开口。“福建多山,”他道,却是回到了之前的问题,语气平平,“过了就好了。” 九春也没立刻吭声。 不久之前,他还坚信晏维清一定认错人;但从现在的情况来判断,他觉得剑神剑魔之间一定有不少外人不知的秘密,否则晏维清某些时候反应不会那么僵硬。 那么,问题来了—— 晏维清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而且比其他人想象的要熟悉赤霄,他真的会弄错人? “除了走火入魔,赤霄还怎么了吗?”九春开口,语气竟然很冷静。他一直觉得自己异常的耳聪目明有问题,而现在已经到了无法再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 这回晏维清真诧异了。他有一瞬间想问你是不是想了起来,随即又把自己的这个念头压回去——太傻,光看脸就知道不可能。“中毒。” 九春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认为,我不记得一切、也没有武功是因为走火入魔;而年龄,”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是因为那个毒?” 晏维清没说话。实际上,他认为不是毒的原因就是两者结合的原因,但他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九春从这反应里读出了“棘手”两个字,不过什么毒并不是他正关注的东西。“我之前就问过,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把我安置在安翎馆里。”他勒停马,一摊手,“鉴于你似乎从未怀疑我是冒牌货,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把我藏在那里的人就是告诉你我在那里的人?” 否则,为什么晏维清早不来晚不来,恰恰在他准备开溜的前夕来?还一找一个准?绝对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然后给晏维清通风报信! 晏维清紧盯着九春,也停了下来。好半晌,他才说:“看来你不是不清楚现实,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 九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他之前是魔教教主兼任剑魔好了,也没规定说他一定要接着干啊!“所以你一开始就卸了我两条胳膊,”他继续问,“是怕他们骗你?” 这回晏维清接得极快:“不怕他们骗我,只怕你再给我一剑。” 他语气认真,但九春只听出了玩笑——瞎扯,就算赤霄要再给晏维清当胸一剑,也绝不可能设个陷阱来给!当然,如果赤霄走火入魔到神志不清,那就另当别论;防患于未然,还是很有必要的。 果不其然,晏维清说完,自己也笑了。“这话好像不能说,”他轻声道,更接近于自言自语,“等你以后想起来,肯定会找我拼命。” 虽然九春依旧对赤霄这个身份没什么认同感,但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也忍俊不禁。“那这么说起来,”他继续问,“上次我伤风时,给我扎针的是你?” “为什么你这么想?”晏维清反问。赤霄当然知道他医术高明,可九春应该是不知道的。 九春这下真翻了个白眼。“如果你不是个高明的大夫,他们会告诉你赤霄在哪里?”显然是已经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场外求助,求助的还是对手! “若宫堂主知道你就这么说出来了,”晏维清失笑,还小幅度摇头,“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九春完全没当一回事。“就算我不说,你也肯定能想到;所以那有什么关系?” 就算他能想到,说出口和内心戏依旧有很大差别的啊……晏维清完全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一样……”我行我素! 九春觉得后面一定没啥好话,也没费心追问。“到炎华庄,你是不是就要开始‘治’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好像不是很乐意?”晏维清敏锐地发现了这点。 九春想,我不乐意有什么用,一大群人都等着赤霄重出江湖呢!跑又跑不了,那不就只能在这种不可逆转的大环境下努力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吗? 一时停顿。晏维清安静等着,并不催促。 “行吧,现在我都知道了。”九春再次开口时如此总结,颇有种老气横秋的调调。“既然如此,晏大侠,不如咱们来个约法三章?” “怎么说?”晏维清眉梢微挑。 “我不跑,乖乖跟你回去,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九春掰着手指说,“你觉得怎么样?” 然而晏维清一点也没被这种配合到过分的条件蒙住双眼。“这就是你的三章?那你要我做的那三章呢?” “别紧迫盯人,别拉着我一起睡,”九春连珠炮似的道,“最重要的是,告诉其他人我们没什么!” 此时红日西斜,茂盛的竹林依旧看不到边际。金色光柱被拉得斜而长,两人的身影在斑驳的叶影中恰恰相对。 晏维清就在这种背景里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我当然没问题,”他故意拖长音,“但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与上次一样,九春很快就知道晏维清的“后悔”是什么意思。他们还没走出深山老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屋顶,也没有床。太阳落山,山风一吹,冷得冻到骨头里。 这种情况,有人当暖炉最好,但九春绝不会承认晏维清在这方面相当优秀。 “这山才多高,怎么这么冷?”在边上小溪洗漱完后,九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回火堆,用力搓着手,不想让自己抖得太厉害。“行了,轮到你了,我来烧火!” 作为唯一的壮劳力,晏维清眨眼之间就砍下了一小片青竹,搭出一间简易小屋,晚上好歹不用真的幕天席地。“你一个人行不行?”他确定性地问了一句。 这话里透出一丝不信任,九春顿时炸毛。“有什么行不行的?不就一堆火,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晏维清又看了九春一眼,便动身去溪边。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九春依旧保持着添柴的姿势,手中木柴快要烧到指尖;但他人早已歪到一边,显然路途困顿,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晏维清相当无奈。他走过去,把那根就要烧过头的木柴拿走,再小心让人躺平。为防意外,他这次依旧准确地在对方耳后补了一针。然后,他从身上摸出布包,打开—— 篝火光焰一跳,包中银光炫目。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晏维清就熟门熟路地把九春扎成了只刺猬。再等半个时辰,他从运气冥想中睁眼,换其他穴道再扎。如此往复,直到天快亮才算完。 经脉激荡,九春已经出了好几身汗。晏维清拦腰抱起他,走向溪边清理。洗澡洗衣、再用内力烘干衣物,完全不留痕迹,这一套他本做惯了;但这次有些不同—— 九春大腿内侧一片刺目红痕,显然和马鞍摩擦过头了。 晏维清简直要咬牙切齿。受伤就受伤,晕什么马啊!还装得和个没事人一样!“失忆还不忘嘴硬!” ——这什么十几年如一日的破毛病! 第10章 剑神生气了,而且好像很生气。 意识到这点不难,况且九春并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实际上,从竹屋里起身的第二天早晨,他就发现晏维清沉着一张俊脸,话也变少了。 两人一起走,显然只可能是他惹着了晏维清。但问题在于,九春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惹毛晏维清的。说真的,他啥也没干,不是吗? “晏大侠,喝茶不?” 剑神大大骑着白马,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晏大侠,吃包子不?” 剑神大大骑着白马,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晏——维——清——!” 九春暴躁了。之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剑神也有使小性子的时候? 对一声震天价的怒吼,晏维清的反应依旧是……没有反应。因为他们再次到了荒郊野外,惊飞几只鸟儿没啥大不了的。 九春大怒。他拉紧缰绳,一夹马腹,就想倒回去。可下一瞬间,他眼前一花,视野里全是极近的雪白毛皮,腰间一股大力传来—— 他看到的是晏维清的马!晏维清竟然把他倒着夹在胳膊底下了! 九春直觉挣扎。“晏维清,你太过分了!快放我下来!” 事实证明,晏维清心情确实很差,因为他完全没浪费哪怕一分一秒的嘴皮子功夫——九春刚吼完,下一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再次睁眼的时候,九春很快就发现,他前面是马笼头,下面是马鞍,后面是…… 感到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贴着布料传来、而四周不明真相的群众都投来灼灼目光,九春立时就僵硬了—— 卧槽!晏维清给他整这出是什么意思! “醒了?” 头顶上一个声音响起,还伴随着身后胸腔的震动。九春毛一炸,就想跳起来。但他这么做之前,完全没注意到腰间还有对方的一只手。所以,理所当然地,他没能跳下马,撑死了也就撞到晏维清的下巴。 “嘶——” 晏维清倒抽了一口冷气。必须诚实地评价,他几乎没发出声音;但围观人群感同身受,几十号人一起倒抽冷气,加起来动静就很大了。 迎着一票或瞪视或谴责的目光,九春愈发僵硬。“……快放我下来!”他咬牙切齿,不过好歹记得压低声音,努力控制嘴唇不动。 晏维清显然没觉得下巴被撞是一种教训。“快到了。”他顾左右而言他,放在九春腰间的手还紧了紧。 比力气,九春完全不是晏维清的对手。考虑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搞幺蛾子不仅会增加别人的谈资、而且会让人怀疑他目前的身份,九春勉强控制住一拨又一拨鸡皮疙瘩,不让自己转身揍晏维清鼻子一拳。 “你又想干什么?”他继续咬牙。 “宫堂主怎么会想到安翎馆那种地方?”晏维清反问。从略带揶揄的语气判断,他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答案。“看你,随便碰一下就紧张。” 我特么只是装头牌又不是真头牌我为什么不能紧张! 九春的内心咆哮已经要突破天际。“这样才没人会找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挺有道理。”晏维清道,竟然还点了点头,“烟花之地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倒真是没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九春可没兴趣和晏维清分析这个。“你到底放不放我下去?” “你不要乱动,就没人会想歪。”晏维清从侧面回答,以一种非常正直可靠的口气。 但九春再次产生了那种满心只想吐血的憋屈感。动?动个毛啊,骑着马还想怎么动?至于想歪,现在还不够那些人想歪的吗? ——晏维清果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想到道貌岸然,九春就回忆起了另一件需要兴师问罪的事。“你竟然倒着提我!”他控诉,“那时马还没转向呢!”动手动得是不是早了点? 晏维清对此报以微笑。“先下手为强,我以为你知道。”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九春依旧从语气里捕捉到了隐藏的愉悦。“……算你狠!”他十分悻悻然。 这时候,晏维清勒停马,正对一家店门。九春抬头一看,毫不意外地发现楼上门侧都张灯结彩,还有不少装扮停当的姑娘正忍不住偷偷往晏维清身上瞟—— 不住客栈,只住秦楼楚馆,真是不得不服! 就在九春内心吐槽时,晏维清已经翻身下马。他等了一小会儿,见九春只瞪着招牌看,干脆一把把人抱了下来。 脚踩到地面,九春才从四周的惊呼声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立刻涨红了。擦!他自己有手有脚,说一声就好,非得抱吗? 这种恼羞成怒的反应似乎极大地娱乐了晏维清,原本略显阴沉的表情一扫而空。老鸨早就迎到近前,殷勤地问:“晏大侠,要两间房吗?” 要不是时机不对,九春真能笑出来。能让老鸨说出客栈老板的台词,晏维清这也是头一份儿! “一间。”晏维清回答。 显然,老鸨很想推销自家产品,因为她还在继续喋喋不休:“晏大侠,我们楼里的姑娘,那可是远近有名的!漂亮水灵,善解人意,保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虽然九春很乐意要两间房,但他没法不觉得,老鸨说的善解人意应该是善解人衣。 晏维清对此的反应是深深注视九春。“只要房间,”他用不带感情的眼角余光瞥了老鸨一眼,“不要人。” 楼中不少姑娘都竖着耳朵在听晏维清说话。此时听到“只要房间不要人”,她们眼刀就和不要钱一样嗖嗖地往九春身上飞。那些眼神,那些表情,分明就在说一句话—— 小倌有什么好! 九春发誓,他可以举双手双脚赞同这个。可问题在于,和晏维清对着干,倒霉的总是他自己;这道理已经被验证了,就没必要继续浪费力气。这次是晏维清倒提着他、再让他“享受”了一把众所瞩目的滋味,下次……天知道是什么! 所以,九春端出无视*,顶着无数杀人似的目光,跟在晏维清身后进门上楼。 用饭、沐浴、更衣、就寝,这一系列顺序和以前并没什么不同。不过,其他人的议论内容有了新变化—— “晏大侠以前不都要四个姑娘伺候吗?今天都不要了?” “就是啊!据说一路都是这样!” “是吗?难道晏大侠真心疼爱那个叫九春的头牌?我不信!” “我原来也不信,但听他们说了今天街上的事情,简直不信也得信了!” “就是晏大侠抱着他骑马那件事吗?啧……” “不仅如此!我亲眼看见,那个九春差点把晏大侠下巴撞青了,可晏大侠愣是一声没吭!” 刚躺上床没多久的九春听着这些新鲜出炉的八卦,简直要无语凝噎。别的暂且不提,他一个武功完全为零、力气几近没有的人,能把剑神下巴撞青?天方夜谭也不是这么扯的啊! 晏维清擦好剑,也上床躺下了。见九春一脸木木的表情,他略有好奇:“你怎么了?”应该不是白天受的刺激现在才反应过来吧? 九春才不想说他听到了什么。“我觉得你根本在调|戏我,”他幽幽道,“或者说你就是想让其他人觉得你在调|戏我。” 晏维清一乐,想用掌风灭灯的手也停住了。“那可不是调|戏,”他认真道,“你要时刻记住,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金主和小倌的关系吗? 九春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考虑到他目前是只弱鸡、离开晏维清就会被仇家找上门,他才没这么好的忍耐力呢!“我觉得,你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了。”他指出这点,不无幽怨。 不可否认,晏维清确实认为九春炸毛的样子很可爱,因为那总让他回忆起十数年前。但这种原因,他暂时不想说。“睡吧。”他避重就轻地安抚了一句。 这一夜,晏维清依旧抓紧时间给九春疏通经脉。九春大腿内侧的伤痕依旧刺眼,他开始认真考虑,剩下的路程是不是该坐船—— 虽说有备无患,但在真的见到之前,他怎么能想到,赤霄会受皮肉伤?还是骑马擦出来的? 同一夜,千里之外的巫山神女湖畔。 “禀小姐,宗主让我告知您,晏庄主踏上北上返程,昨日已过玉华山。” “他几时能回到南阳?五日?” “晏庄主带了人随行,五日……怕是到不了。” “不管有没有什么,能叫阿清松口,此事确实不同寻常。到时候,我亲自去会会!” 第11章 翻过大庾岭,就进入了水系丰沛的鄱阳湖平原。沿河溯流而上,经长江中段,取道武当,再往北走二百余里,才能到达炎华庄所在的南阳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当晏大侠这名号指的还是晏维清的爹晏茂天时,不管是炎华庄还是晏大侠本身,在江湖中的知名度都不过尔尔。然而,晏维清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所有情况—— 他三岁碰剑,五岁练剑,十岁时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剑术奇才。他爹看着儿子天资聪颖,自家又没什么顶尖的家传武功,欣慰又忧虑。思量再三后,他带着晏维清恭恭敬敬地上了武当,指望儿子能有个好际遇。 情况也确实如此。彼时,武当掌门乾元子还未隐退,对晏维清十分赏识。有一段时间里,武林中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乾元子要收晏维清做关门弟子。 若这事成真,那晏维清现在的辈分就会和元一道长一样;而他们的年纪都快差了三轮。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晏维清婉拒了这种好意。反正,到三年后离开武当时,他连个外门弟子都不是。 不仅晏茂天想要吐血,其他人也觉得晏维清太狂妄了。资质再好,没有名师引路,难道想自创剑法成神吗? 套句东北味儿的吐槽,众人的心态约莫近似于“给你厉害坏了,你咋不上天呢?”。 由于老爹的坚决反对,晏维清没能回到炎华庄。就在所有人都认定他会灰溜溜地再上武当时,他却失踪了。 不管别人如何想,当时的晏大侠是后悔了,而且相当后悔。他老来得子,夫人早逝,膝下就晏维清一个。为什么非逼着孩子独自出门闯荡呢?万一出个好歹……啊呸呸!他儿子剑术精湛,就是耍耍少年心性,绝对不会出事的! 晏茂天满心以为,晏维清从小到大都没让他费多少心,可懂事了;就算失踪,一个月肯定就会回来! ……唔,考虑到儿子说一不二的脾性,那撑死……半年?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晏维清失踪了整整四年。等他再出现时,身量拔高,早已不是半大少年,英俊面容完全褪去了残余稚气;而他的剑法,也已经从十分精湛变成了高深莫测—— 十七岁就可以在眨眼间用剑尖拈叶杀人,这也太超出普通的范畴了吧?! 白衣乌剑,剑神一笑。 这普普通通的八个字,可以让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心中小鹿乱撞,也可以让所有无法无天的恶霸山贼闻风丧胆。 出了个剑神,连南阳山脚附近的县城都沾到了光。虽说晏维清每年就下山三五次、每次就杀一个恶棍,但若跑到剑神居所近处作恶,那显然确实是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做的事。 在接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后,九春终于在南阳县城亲身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良好人文环境。“马上就到了?”他问,好奇地左看右看。 南阳县城不大,店铺小摊之类也无甚特色,但胜在人人脸上都极轻松。风气好,就连闲言碎语都比其他地方少些。 “嗯。”晏维清简短回答。“你要是饿了的话,就在这里买个饼再上山。” 还没等九春回答一个“好”或者“不用”,边上饼摊的大娘就以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速度窜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纸包:“给,这位小哥,刚出炉的鲜肉烘饼,保证香,保证好吃!” ……等等? 九春拿着那个烫手的饼,难得傻眼。这到底是什么阵势啊?他刚刚是不是获得了“剑神脑残粉强行赠送的肉饼”x1? 相比他,晏维清显然久经考验。“给我一袋,洪大娘,”他微笑,“好久没吃到您的手艺,有点想念。” 偶像的肯定对脑残粉的激励作用是巨大的,洪大娘立刻容光焕发。“那还不简单?”她麻溜儿地扎起一个大纸包,热情地捧给晏维清:“都是刚做好的!” 晏维清伸手接过,依旧笑吟吟的:“先记账,我回去让明总管把钱给您。” 洪大娘本来笑得和朵盛开的菊花一样,听到钱却立刻变了表情。“不要钱!”她连连摆手,“再提钱,老婶子要和你翻脸啦!” 晏维清本还想推辞,但看到四周摊贩都开始打包、并蠢蠢欲动地盯着他这个方向,他瞬时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那就谢谢洪大娘了。” 话音刚落,九春就觉着腰一紧,被人带上了马背。而等一路小跑着出了城门后,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你这是……落荒而逃?”剑神大大被热情的粉丝吓跑了? “平日里送到庄上的东西够多了。”晏维清不得不解释,“如果不走快点,一会儿我们肯定脱不了身。” 九春眨了眨眼。以晏维清的轻功,从一群百姓中跑路是分分钟的事;怕是因为他,这次才要迅速溜号吧? 这太富有娱乐性,九春连被晏维清抱上马这事儿都没顾得上抗|议,反应过来就哈哈大笑。“原来,一包肉饼就能打败剑神啊!” 晏维清满头黑线。但就在他辩驳之前,横刺里突然冒出个带着点嬉皮笑脸意思的声音:“这位小兄弟说得实在太对了!” “……谁?”九春猛抬头望向声音来源,条件反射地问了一句。不过,还没等他朝晏维清递一个询问的眼神,那人自己主动现了身—— 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约莫二三十岁。他穿着一身月牙白长袍,衣领袍脚都有波浪状的纹饰,手中折扇扇骨同样刻有波浪。 “晏庄主,你可让我一通好等。”那人唉声叹气,“其实,等也就罢了;可你还带回来这么一个美人儿,把我置于何地啊?” ……什么鬼?美人还是其次;难道晏维清早就断袖了,断袖对象就是这人? 就算被晏维清说是赤霄时,九春也没这么震惊过。 “瞎说什么!”晏维清完全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瞪过去。 “……他是谁?”九春犹自震惊,两边打量。定神细看,来人的眉目应该算清俊,但现在全被刻意带上去的吊儿郎当给毁了。 “承蒙美人相问,”那人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抢了本该是晏维清的回答,“不才云长河,师从白玉宗。” 天上白玉京,人间神女峰。白玉宗就在神女峰下,临近神女湖畔,在武林中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另外就是,白玉宗云宗主和晏茂天有些交情,所以两边时常有走动,晏维清和云长河认识也不奇怪。最后,波纹是白玉宗的代表性标志。 这些九春都听说过。他还听说,作为白玉宗的大弟子,云长河虽是云宗主收养的孤儿,但生性明快开朗、潇洒不羁…… 等等,如果这种程度叫潇洒的话,未免也潇洒过头了吧? “你在这干什么?”晏维清显然就不吃这套潇洒。他现在已经皱起了眉,一脸不耐烦。“还有,不要叫九春美人。” 云长河顿时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九春美人,失敬失敬。” 九春没搭理他,而晏维清的回答是右手按上了剑柄。 对一个有剑神之称的人来说,这种动作无异于极大的威胁。云长河见好就收,立时改口:“好好好,就叫九春,行了吧?” “你到底来干什么?”晏维清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手依旧没从剑柄上离开。 云长河小心地盯着乌剑,看起来相当忌惮它。“我就出来串个门,”他收起折扇,抬高双手,表示自己毫无恶意,“看看老朋友什么的。” 晏维清哼了一声,像是在否认老朋友这一说,但他好歹松开了手。 云长河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样才对嘛,打打杀杀的多不好!”他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九春身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九春……嗯?” 九春很怀疑,云长河其实还想叫他美人,但在晏维清的杀气下硬生生改了口,才变成“嗯”。 “我不认识你。”他干巴巴地回答。不知怎么地,他就是不想和这人走太近。 “哎哟,还挺有个性!”云长河又啪地一声打开折扇,“以前不认识,现在就认识了嘛!像晏庄主,”他用折扇指了指晏维清,“难道你以前认识他?现在不也跟他回来了?” ……小爷我是迫不得已!你知道什么叫迫不得已吗! 九春简直要无语问苍天。“江湖传言果然都是不可信的!”不管是晏维清还是云长河,都差太远了吧! 晏维清听了这句话,眉头又是一皱。“不管你来干什么,”他目标明确地警告云长河,“别动九春,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话里有两种意思,但都太隐晦,云长河没能领会。“哦——”他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节,盯着九春的目光愈发暧|昧了。 第12章 正值盛夏,南阳山远近都是一片浓绿。山脚处是几汪莲叶田田的水塘;再往上,林中树木以黄栌居多,偶尔夹杂松柏板栗,还有隐约清亮的泉音。 “……我能不能问一下,九春,你是哪地人士啊?”云长河稳步跟在两匹马附近,不忘没话找话。 这问句其实很平常,奈何九春目前是个货真价实的失忆病人。“杭州。”他随口答。 “是吗?光听口音的话,还真发现不了呢!”云长河说,依旧笑眯眯的。 他这表情总让九春怀疑自己疑心病太重。难道那种若有似无的针对是他自己的错觉?毕竟,晏维清的态度表明了他们俩之间没什么,那云长河有什么理由针对他? “以前有来过南阳吗?”没得到回答,云长河一点也不觉得冷场,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 九春摇了摇头。 “那还真是可惜。”云长河啧啧道,“南阳可是个好地方啊!不说丹江白河,也不说望伏牛山;光是南阳三景,各个都值得一看!” “哦,是什么?”九春被提起了一点点好奇心。照晏维清的态度,他估摸着要在南阳待很长一段时间;而晏维清显然不会有心情向他介绍当地美景。 云长河伸出左手,一个一个地掰算起来:“卧龙月季,唐庄白莲,都是远近驰名的胜景;而这最后一个呢,更胜其他两个!” 嗯?九春用目光表达了自己的疑问。不过他没注意到,晏维清见他转头,就冷冷瞪了聒噪个没完的云长河一眼。 云长河脸皮可厚,只假装自己没看见。“最后一个,就是桐柏红叶啦!待到秋天,漫山红叶深浅浓淡,简直美不胜收!” “这和其他两个有什么大的区别?”九春没明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长河立即拿出了茶楼里说书人的架势,啪地一声打开折扇。“既然说红叶更胜,它自然有它的特殊之处!想想看,这红叶深处有个山庄,山庄里住着个……” “闭嘴!”晏维清终于忍不住了。他只是偶尔会在树尖上练剑,谁知道传出去会变成南阳胜景啊? 然而九春恍然大悟。“哦——”他拖长音,“红叶如火,怪不得叫炎华庄!” “聪明!”云长河啪地把折扇一收,眼神亮闪闪:“九春啊,我发现我现在开始喜欢你了!” 九春满脸黑线,一点也没觉得被夸奖了。您这是不是承认您刚才确实对我有敌意啊? 但晏维清比九春还不高兴。他的回答是直接往九春骑着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让它快步走到前头去,好让他杵在九春和云长河之间。 “哟?”云长河挑了挑眉,兴味十足,“这是碰不得,也说不得?” “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晏维清嫌弃道。 “我说的不是很有用的东西吗?”云长河立刻抗议,表情委屈,“对一个第一次到南阳的人,不该和他介绍一下风土人情,再带他看一下当地美景?” 九春很想补充,最好再加上吃几种本地美食。但晏维清摆明了不想让云长河和他多说话,他就最好不要触晏维清的霉头……可为什么?晏维清难道会怕云长河吗? 剩下的路程就在云长河不满的嘀咕里度过了。很快,路面渐渐开阔,一座庄子显现在三人眼前。砖红的瓦,雪白的墙,门前两边的方塔形制颇有楚汉遗风。 “炎华庄……”九春把黑铁匾上的字念了出来。那牌匾和一般的牌匾不一样,因为上面三个字很明显都是用剑划出来的,字边泛着细小的金属卷刃,真真正正的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晏维清看了看正在打开的大门。“我这次离开一个多月,要先去看我爹。”他转头对九春说,“你在客厅等我。” 九春对此没什么意见,云长河却不平地叫了起来:“那我呢?别当我不存在啊!” 仿佛正是要印证这句话,晏维清余光都不分给他一丝,直接下马进门了。 随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迈出了高高的门槛。“云少侠,九春少爷,请进。”他看向云长河的目光十分亲近,而对九春就带着点打量。 九春摸了摸鼻子。以头牌的名声,他觉得这位很可能就是明总管的老人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人要有自知之明,而且知足常乐……他也翻身下马,跟着进门去客厅。 “两位请稍等,茶水马上就来。” 说完这句话后,明总管鞠躬告退,偌大厅堂就剩九春和云长河。 “可能有点冒昧,但我听说,你原来在杭州的时候,是安什么馆的头牌?”云长河挑了一把太师椅坐下,二郎腿翘啊翘,脸上也没有之前的那种笑眯眯了。 九春心里却有了点底。相比于笑眯眯,他认为云长河现在的模样才更接近本身。“是。”他坦然承认。 云长河研究性地盯了九春一眼。不带偏见地说,除了面容过于艳丽、身材过于纤细,这家伙上上下下都不像个头牌,从言辞到态度。“看得出来,不怎么合格。”他挑剔道。 “这么说,云少侠一定见过不少合格的?”九春报以微笑。 云长河被噎了一下。不管见没见过,他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若是见过,于他声名有损;若是没见,就是他信口雌黄。“你倒是牙尖嘴利。”他有点磨牙。 九春无偿奉送对方一个桂妈逼着练习、但效果绝对失败的勾人眼神。 效果立竿见影,因为云长河的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我真想知道,维清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看上你这样的。”他诚恳道,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恨不得一拳揍掉的痛心疾首。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然而九春比他更诚恳。“若是云少侠能找到,请务必告知我。我一定改!” 云长河瞪眼。连碰好几个软钉子,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他从小就认识晏维清,信任度还是很高的——就算晏维清真往家里带了个小倌,那也一定不是因为小倌的缘故!既然真正原因从九春这里套不出来,那他就只能去晏维清面前碰碰运气了! 九春目送云长河跃出窗户、朝后院方向而去,暗自松了口气。不过,他这口气松得显然有点太早。 “九春少爷,请用茶。”明总管端着茶盘回来了。对于客厅里少了一人的情况,他一定发现了,但什么也没说。 九春估摸着,云长河是炎华庄的常客,所以乱跑是被允许的。“多谢总管。”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对方伫立在他身侧,直盯着他,一点没走开的意思。“明总管?” “啊,实在抱歉。”老人很快道歉,但目光依旧在九春身上逡巡。“您是庄主第一个带回来的……朋友,”他似乎斟酌了很久,才找到“朋友”这么一个定义,“老朽有点好奇。” “怎么会呢?”九春直觉对方在和他开玩笑。晏维清又不是走高冷路线的,朋友就算没遍天下也有半个天下啊! “有当然是有,但他们都是自己上门拜访的,要不就是庄主亲自出门。”明总管回答。“您确实是第一个。” 九春莫名地从这话里读出了一种荣誉感。但问题在于,他现在坐在炎华庄的客厅里,并不是因为明总管说的原因。“我不是晏大侠的朋友,”他揉了揉脸,“而且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之前是干什么的。” “不是朋友?”明总管重复道,语调微微扬起,“那难道真和他们说的一样,是……”床|伴关系? 九春一听就知道对方想歪了。“不不,都不是。”他赶紧澄清,“我们就是……不,晏大侠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本想用这话打消老管家的疑虑——毕竟他真没考验一个慈祥老人心理承受能力的心——然而老管家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什么都没有?那绝对不可能!”明总管语气强烈地反对,“绝对不可能!” 九春被吓到了。这什么意思?“我……那个,生病了,比较严重,所以晏大侠带我到这里治……”他小心翼翼地进一步解释。 但明总管显然不接受这个答案。他瞪着九春,脸板得死紧,然后霍然转身,大步离开。别看他上了年纪,但步子简直能用脚下生风来形容。 九春目瞪口呆。先是一副暗藏期待的模样,后面却准备兴师问罪……他怎么觉得老管家好像非常希望他和晏维清有不清不楚的一腿呢?不至于……吧? 第13章 与此同时,晏家父子俩的谈话也已经接近尾声。 在听了晏维清此次南下的见闻后,晏茂天欣慰地点头。“如此处置,甚好。若是武林动荡,对谁都没有好处。” 晏维清不置可否。为了保密,他在赤霄的情况上撒了谎。照他的预想,他认为这件事越少知道人越好;如果一定得被知晓,那也必须在赤霄完全恢复以后。 “对了,维清,听说你这次带回来一个朋友?”晏茂天又问,努力把兴致勃勃装成和颜悦色。 晏维清点头。见老爹脸上隐现喜色,他满头黑线,不得不出声提醒:“九春中了一种奇毒。” “……啥?”晏茂天正在偷乐,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别人不知道他儿子医术高超,他能不知道?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意味着晏维清带九春回来只是为了解决一个疑难病人,而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爹,您想太多了。”晏维清已经忍了很多次,这次再也忍不住。他自己就是大夫,而且是当世没人比他更好的大夫;若是真有那方面的障碍,他自己早发现了好吧? 晏茂天当然知道这点。然而,晏维清永远一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模样,他这个做爹的心生忧虑,也是很正常的嘛! 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就算了,那种货色儿子看不上正常;可天下第一美人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 说真的,云如练那种像是天上神女一样的姑娘,哪个正常男人不动心?啊? 而且,就算练剑需要意志坚定、清心寡欲,那也不可能完全摒弃人的本性呀!剑神是一码事,男人又是另一码事了! 最后,他儿子眼见着就要奔三了!不想着赶紧给他这个七十好几的爹抱孙子就算了,竟然还让他看不到半点有儿媳的希望!这像话吗! 不用读心术,晏维清就知道晏茂天此时在想什么。“如练就是我妹妹。”他加重语气强调,“您真的想太多了。” “咳,咳咳!”正腹诽个没完的晏茂天顿时呛到。儿子这么聪明,他这个当爹的真是鸭梨山大啊! 晏维清无奈摇头。他退出禅堂,迎面就看到明总管急匆匆地走过来。“明叔。”他唤了一句。 明总管本想说点什么,但听到晏茂天在里头咳嗽得厉害,就咽回去了。而等晏维清走出一段距离后,他还能听到两位老人絮絮叨叨的抱怨—— “阿明啊,维清刚刚和我说,他只是带了个中毒的朋友来!” “这还算不错了,老庄主!您知道九春怎么说的吗?他说他和庄主半点关系都没有!” “唉,这孩子真是气死我了!亏我还高兴了半个月!” “就是!老奴也以为那些流言是真的呢!不管是男是女,总归是个人呀!” “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呢?维清不会真的要和他那把乌剑过一辈子吧?” …… 如此种种,一路朝客厅方向走,晏维清额上的黑线就没消停过。明知道他能听见还这么说,这俩人绝对是故意的! 咯吱……一种极轻微的摩擦声突然在顶上响起。 但晏维清头也不抬。“云长河,下来。”他冷冷道,“几月不见,你改行当梁上君子了?” 一点扑簌风声,云长河就立在了晏维清面前的走廊拐角处。“我好歹是你发小,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他撇嘴,但并不真的介意,因为他立刻拖腔拖调地换了话题:“老庄主和明叔真是操碎了心,是不是?”晏茂天和明总管的忧虑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不用偷听就知道。 然而晏维清一点也不买账。“与你何关?”他越过云长河,径直拐过到客厅的最后一道弯。 “哎哎,维清,别这么冷淡嘛!”云长河亦步亦趋地跟在晏维清身后。“好歹他们也是为你好……” 晏维清被烦得有些头疼,猛地停下脚步。“我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板着一张俊脸,“别让我问第四次!” 听出话里的杀气,云长河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配合地露出一副畏缩表情。“我以为你知道?” 晏维清瞪着那张故作无辜的脸孔好一会儿,又转身疾走。 “等等,等等!”云长河赶紧跟上。“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与你无关的反应。”晏维清干净利落地道。 云长河大为惊讶。“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他小跑起来,再次绕到晏维清面前,一边倒着走一边问:“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九春?就算他不是小倌,可你倒是说说看,他哪里有我小师妹好?” 云长河的小师妹,就是白玉宗云宗主的独女云如练。她同时也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追求者绕神女湖能排个十圈有余。 “如练知道你这么说,她不会高兴的。”晏维清再次停下来,沉声回答。 “我当然知道她会不高兴。”云长河也停下,“她和你一样,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事。”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显出了一种罕见的神色,温柔又坚定:“可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小师妹是他的女儿,那就是我的亲妹妹。所以,小师妹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师妹的愿望我一定要为她达成!” 晏维清差点无语。“她可什么都没说,”他加重语气,“你怎么知道她有什么愿望?” “我看着她长大,我怎么会不知道?”云长河笃定道,又瞪了晏维清一眼,“要不是你太冷淡,女孩子家又脸皮薄……”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云如练喜欢晏维清,那他就要替云如练干掉一切情敌! 晏维清真想叫云长河去照照镜子。难道云长河还没发现他自己对他嘴里小师妹的一往情深都写脸上了吗?这样还努力把人往外推,蠢得简直无法直视!“反正与我无关。”他冷淡拒绝,“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来管我的。” 云长河差点跳起来。“我一切都好!”他强调道,“现在说的是你!我决不允许你辜负我小师妹!” 哪儿跟哪儿啊?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谈什么辜负?晏维清真的要翻白眼了。要不是不该由他做,他真想当面揍这家伙一拳,看看对方那榆木脑瓜会不会开窍。 “小师妹她……”云长河还想列举云如练的优点,可他没瞎,自然看得到晏维清的表情。“……等等,你那是什么反应啊?嫌弃我?” 对,嫌弃你,因为你一定会被你自己蠢死!晏维清心道。但他没说出口,只是使出轻功,飞身离开。 “喂,维清!”云长河始料不及,追了几步没追上(显然也追不上),不由十分悻悻然。“擦,他这到底是什么眼光!” 很快,晏维清就到了客厅。刚一进门,他就看见九春眯着眼睛吹茶,再轻轻抿,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你倒是舒服。”他没忍住道。凭什么他要应付两个怀疑他某方面功能障碍的长辈、还有一个坚信他只能娶自己小师妹的竹马,而罪魁祸首就这么轻松逍遥? 九春放下茶杯,一脸茫然。“这话你好像说第二遍了。” 晏维清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啊,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赤霄失忆了,不是吗?“休息一晚上,”他即刻切入正题,“明天开始正式治疗。” “哦。”九春老老实实地点头。“可是,晏大侠,我能问下,你想怎么治吗?” “服药,针灸,药汤,三管齐下。”晏维清简洁回答。“我可以保证,只要你配合,你很快就会康复。” 九春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晏维清看不得九春那幅小心过头的模样,虽然他知道造成这情况的一大部分原因是他自己。 “那个……”九春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就是赤霄,但一直没什么代入感。而且吧,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的,”他耸肩,“只要没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晏维清听懂了九春的不情愿。他所认识的赤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闭了闭眼。“但纸包不住火。” 就算晏维清不说,九春也知道这个道理。他的日子一直都安稳,前期是因为有白山教的人暗中保护,后期则是因为跟在晏维清身边。可无论这两个之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护他一世周全。说句难听的——如果他不是赤霄,还有谁管他? 如果一定要在隐姓埋名、到处躲藏和张扬跋扈、腥风血雨之间选一个,那当然是后者更好,不是吗?毕竟一个是被人找麻烦,一个是找别人麻烦啊! “好吧……”九春勉勉强强地说,“那……针疼吗?药苦吗?” “不疼,也不苦。”晏维清放缓语气,觉得他这辈子的耐心都在近两个月里耗尽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九春瞬时高兴起来。 看对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晏维清突然有种感觉,九春的重点其实就在这里。居然被骗了……他想,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必须提醒你,针灸和泡澡时都必须毫无阻隔。” 这话说得隐晦,九春没在第一时间明白。等反应过来,他立刻抓紧了自己的衣领,有些惊恐。“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要被你看光了?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晏维清反将一军,还不忘化用九春的话。“如果你需要内力打通经脉,我也要那么做。” “等等?”如果说刚才的惊恐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话,现在九春则是真正惊恐了。晏维清该不是在说,他们俩得一起光着泡澡吧?! 第14章 不管再如何惊恐,饭是要吃的,觉也是要睡的。只不过,等月上中天的时候,九春依旧十分清醒,干脆披衣起床。 客房外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卵石道边栽种着成片的月季,中央则是个古朴典雅的小八角亭。九春信步而去,心里还惦记着即将开始的治疗。 虽说赤霄就是他的过去,他自己也承认,可没有代入感确实是实话—— 直到现在,他不知道赤霄性子怎样,他不知道赤霄武功几何,他不知道白山也不认识任何一个白山教的人,他更不知道江湖传言是死敌的剑神剑魔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相比之下,脱光了和晏维清坐同一个药浴桶简直不是个事。连炎华庄的管家都怀疑自家庄主是不是有难以言喻的隐疾,晏维清能对他做啥? 之所以九春会知道这个,是因为明总管饭后又来找过他一次。面上说的是带他去客房,实际上则在拐弯抹角地打听他和晏维清在路上夜夜同房的真相。待九春无奈地告诉对方两人就是盖着被子纯睡觉后,老人的失望简直要肉眼可见的实质化,然后从下拉的眉梢唇角中溢出来。 “唉,唉!”明总管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走远,“还以为庄主终于可以不用和剑结婚,现在……真是空欢喜一场啊!” 九春没告诉任何人他异常的耳聪目明,所以管家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话被听去了。而九春自己呢,一瞬间的反应就和被雷劈了一样—— 晏维清那方面不行,外头都当笑话说,没人信;到头来,却是炎华庄里的人当了真?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就算晏维清一路上对他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但总体来说已经很好——从刻意把自己五日的路程生生拖成一个月就能看出来——九春不免有些同情他。剑之大道,唯清心静心可证,怎么能被世俗所束缚? 不过,论起同情程度,九春更同情自己。 假若晏维清说得不错,一个月后他就得面对赤霄的新身份以及接踵而来的一大堆麻烦——其中包括报答某个死敌的救命之恩——他就不免觉得,说不定赤霄根本没想让晏维清救他呢!谁都知道剑魔最不喜欢欠人;更别提要欠剑神的人情! 晏维清以为九春不愿被治好是因为安于现状,实际上可能也差不多,但九春的不情愿则是因为更多地考虑到了将来的麻烦。 然而晏维清坚持要治好九春,才是理智的选择。就和他说的一样,纸包不住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逃避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九春明白这点。或许,他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也不确定能不能解决;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上去看看吧! 这么想着,九春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已经走到八角亭内,此时周围只有清风朗月,他干脆直接在亭边长椅上躺了下来。 “……你有什么好唉声叹气的啊?”一个声音突然从亭顶上飘下来,还带着点醉意。 没想到还有人在,九春被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地半坐起身,然后意识到那是谁:“云少侠?你在顶上干什么?” 一阵咕噜噜的水声,然后才有人回答,语气相当理直气壮:“赏月!” 九春默了。在剑神庄子的屋顶上喝酒赏月,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你还没说你叹气个啥呢?”云长河又问,然后打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嗝。“要我说,这满天下的人,没谁比你更走运了!” 若是在刚进炎华庄那会儿,九春估计没多少心情搭理云长河,说不定会转身就走。但他听见了云长河对晏维清说的话,知道对方的敌意是因为要帮心仪的小师妹,然后就不怎么介怀了—— 迟钝得连自己心意都发现不了的笨蛋,理应对他宽容,不是吗? 所以九春也没费神反驳幸运与否的问题。他起身走出,借着莹白的月光,很容易就看清了横卧在顶上的人以及身边散落的小酒坛子。光从视觉角度说,这样的云长河确实潇洒。 “给我一坛酒!”九春朝上面喊。 云长河已经喝了不少,闻言眼一垂手一动,一个还没开封的酒坛就从亭顶飞了下来。那上面带着一点内劲,九春抱住它,被带着转了两圈才站稳。不过他也不介意,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了几大口。有多余的酒液从他唇边滑落,染湿了衣襟。 “你……”云长河看得目不转睛。这世上绝对没这么豪放的小倌,对吧?“你不怕我往里面加东西?” “有也没关系,”九春一抹嘴,大咧咧道,“反正晏大侠有的是办法。” 云长河啧啧两声。“听说你中了毒,”他的目光在九春身上逡巡,“我怎么看不出来?” “这你问晏大侠去,”九春继续把事情往晏维清身上推,“你看不出来,难道我就能看出来?” 这话倒是真的,一般的毒也不用劳动晏维清出手……但云长河还有一点点疑虑。“天下中毒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维清就带你一个回来?” “哦,那大概是因为有人拜托他做这件事。”九春不在意地说,“能请动他的人可不多,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这下子,云长河也不得不相信,晏维清和面前人之间根本没他设想的暧|昧关系。确实,能让剑神帮忙的人不多,晏维清为这样的人保密也正常。“好吧,”他释然了,“看来是我弄错……白天的事,就用酒抵,行不行?” 作为回答,九春朝他晃了晃手中酒坛。“那至少得再加两坛!” 云长河忍俊不禁。“我怎么没看出你也是个酒鬼!”然后他长臂一伸,把身边没开封的酒坛都拢到怀里,再飞身跃下。“这些都归你了,怎么样?” “还算有诚意。”九春点评道,没忍住笑了。 云长河看得愣了愣。虽然他依旧认为自家小师妹才是美若天仙的那一个,但诚实地说,九春确实有头牌的资本,还不是一般的头牌。“话说回来,你不是小倌,那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九春往边上青石长椅上一坐,立刻被那上面的凉意激得一哆嗦。“我就记得最近三四个月的事。” “啊?”云长河大为震惊。“因为中毒?” “大概吧。”九春含糊道。他可不想说他被认定为赤霄,因为那肯定会把云长河吓跑。“明天就要开始灌药了,今晚要喝个够本才行!” 云长河眉目顿时舒展开来。“爽快!我喜欢!”他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搁,挨着九春坐下,豪气干云:“来,我陪你喝!” 酒过三巡,卵石路面上布满了歪斜的酒坛子,一片狼藉。 “诶,我说云少侠……”九春已经有些醉意,声音也迷蒙起来。 云长河喝得更多,现在已经醉醺醺。“什么云少侠?”他在空气里胡乱挥了挥手,“你我勉强算不打不相识……叫我长河就可以了!” “好吧,长河,”九春从善如流,“我听说,你们白玉宗有天下第一美人?” “你说我小师妹啊?”云长河立刻清醒了两分,“她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人!”随即,他又有些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九春眯着眼答,“虽然这等好事肯定轮不到我,但谁不好奇啊?” 云长河这才放下心。“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也不知道这样的美人,到底能看上谁?”九春道,仿佛发问,又仿佛自言自语。 云长河又打了个酒嗝。他并不是一个话多嘴碎的人,但酒精显然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这天底下的姑娘家,眼里不都只有一个人吗?” “……你说晏大侠?” “除了他,还能是谁?”云长河肯定,语气却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落寞。“长得俊,武功好,人品佳,有家世,大家称他不是大侠就是剑神……换我是我小师妹,肯定也喜欢他!你说是吧?” 可云长河半天也没等到九春的回答。他们俩本背靠背地坐在长椅上喝酒,他必须放下支着的腿再转身去看。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 九春闭着眼睛,嘴唇微张,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酒量不好就不要喝那么多嘛!”云长河嘀咕。他本想把九春搬回房,奈何头重脚轻,一使力就直接从长椅上歪到了地上。挣扎两下后,他也醉死过去了。 一双软底白靴忽而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再往上看,剑神沉静的俊颜在月色下更显冷清。 他不让云长河和九春走太近的原因,一是怕云长河真对九春动手,二是怕九春自己露馅。但从今晚的事情来看,更像是他担忧过度。就算赤霄现在是九春,要摆平云长河也绰绰有余。 有好一阵子,晏维清注视着那张柔和无害的睡脸。然后他弯下腰,把九春揽进怀里,一纵身离开了。 什么?地上还有一个? 剑神大大淡定表示,他那发小实在太蠢,冻一晚上说不定会清醒点! 第15章 炎华庄中有专门的药房,后面还带有一间给晏维清修炼内功用的静室。一大早,九春就被领到这里,然后发现里头已经布好了木桶屏风睡榻等物。 “接下来一个月,你就住这里。”晏维清道,“每天,隔四个时辰喝一次药;针灸六个时辰,一个时辰一换;药浴六个时辰,也是一个时辰一换。” 九春算了算,发现他的一天已经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虽然和晏维清这样的大夫讨价还价绝对没好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睡觉?” “随时都可以。”晏维清朝他晃了晃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银针,“反正就算你睡着,我也能让你把药喝下去。” 九春脑补了一把自己昏迷着还要被人捏着鼻子灌药的情形,顿时浑身一抖。“我还是尽量醒着吧……”他弱弱道。谁知道晏维清还能做出什么凶残的事? 晏维清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可你住的地方离这里有点远吧?”九春又问,“一个时辰一换,你跑来跑去不麻烦吗?还是说——”他问着问着,突然恍然大悟,“哦,其他人会做!” 这结论换回来晏维清奇怪的注视。“你住这里,我当然也住这里。”他理所当然地说,“你不会真以为我庄里有那么多大夫吧?” “……啊?”九春惊呆了。他回忆起之前那次伤风,没忍住摸了摸自己耳后—— 说真的,那次肯定是晏维清出了手,所以他才好得那么快!而且,同理可推,晏维清之所以一定要和他睡一间房,除了保护以及防止他逃跑,是不是还有方便的意思在里头?比如说,方便给他扎一晚上针? 没等九春得出个确定答案,晏维清已经挥退左右,用眼神示意睡榻。九春在屏风边上杵了一会儿,觉得疗伤理由正当,而且对方很可能早把他浑身上下看光了,现在再来矫情实在没意思。 “你说过不疼的!”九春一边强调,一边开始脱衣服。夏天衣物本来就少,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干净,再走到位置躺下,一副视死如归的阵势。 晏维清一直抱着双臂看他,此时不免被逗乐。“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浑身上下光溜溜,而对方衣衫整齐,九春连说话都不自觉心虚起来。“不是要针灸吗?” 晏维清见九春眼珠滴溜溜乱转、但就是不看他,也品出了那种心虚。脸皮真薄啊……他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这才款款走过去,打开已经放在边上的木盒。 九春直挺挺地仰面看屋顶,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窸窣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然后就听见晏维清无奈的声音:“放松,你这样我没法扎。” 呃…… 九春这才意识到,他的身体紧绷得和张拉满的弓一样。他开始努力尝试放松,然而,半盏茶时间过去了,一盏茶时间过去了……“我没办法,”他哭丧着脸,“它不听我的话!” 晏维清抿着唇,表情严肃。 九春愧疚得都快不敢看他了。“不然,你还是把我扎晕吧,晏大侠?或者点晕也行!” 这幅豁出去的架势,晏维清并不喜欢看。他注视着九春紧闭着还微微颤抖的眼睑,开始确信自己的怀疑:九春只对他的碰触有过度反应,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要知道,云长河对九春来说才是真正的陌生人。而昨夜他们俩紧挨着着喝酒,九春根本就没有异常! 晏维清的唇抿得更紧。他原以为九春对陌生人的碰触都会紧张,可是不然;所以说,问题不在九春身上,而在他身上?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扣住了对方的命门。 九春正等着被点穴,结果却被抓住手腕,一股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热流从接触的地方缓缓流入他的身体。他疑惑地转头,落入眼帘的是剑神沉静的垂眸。 “试试牵着它们走,”晏维清头也不抬地吩咐,“经曲池、肩髃,到中府、天突,再转人中、神庭、风府、大椎,最后从另一侧的偏历出来。” 现在晏维清说什么九春都会乖乖照做。他依言试了试,感觉相当奇妙。“好像……不难?”他犹豫着说,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晏维清没对此发表评价,只是让九春牵引他的内力再转了几个来回。这么下来,九春的注意力被转移,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九春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晏大侠,”他低声道,“你可以开始了。” 晏维清依旧没说话。他拿过针包,伸出右手,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扎了下去。 这阵势看着毛毛的,但九春惊讶地发现,除去银针一开始的冰凉触感,他几乎感觉不到皮肤被刺穿。“真的不痛啊!”他真心夸赞,“晏大侠你果然是神医!” “别说话。”晏维清终于开了口。 九春眨了眨眼,果断闭嘴。他觉得晏维清生气了,但他不明白对方在气什么。明明放松方法很有效,不是吗? 房里一片静默,扎了针又不能动,九春干瞪房梁好一阵,最后还是睡着了。听到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原本闭目打坐的晏维清睁开眼,表情复杂难辨。 九春紧张是紧张,但并不是怕;因为如果是,那九春被他扣住脉门时肯定会跳起来。那他为什么紧张?难道是赤霄身体残余的对抗本能? 不管怎么说,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了下去。因为睡多了,等夜里针灸结束、换药浴上时,九春相当精神,又不敢说话,憋得抓耳挠腮。 晏维清把自己的衣物挂好,转身就看见九春正趴在桶沿数木板纹路,露出来的小半个背在漆黑的药汤中更显白皙纤细。“别乱动。” “哦。”九春怏怏地应了一声,坐直身体。没听见什么声音,但水面晃荡着升高了一点,他就知道晏维清已经进了木桶。为防再出现早晨的尴尬情况,他开始冥想同样的方法。 晏维清把手贴到九春背上时,觉得那具身体在他掌心底下细微地颤抖,但程度比之前轻许多,明显对方在勉力抑制那种紧张。他扬了扬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正事:“不管你等下感觉到有什么进入你的身体,都要顺着它走。如果它前面有阻碍,就必须突破。明白吗?” 九春点了点头,但又没忍住分心腹诽。晏维清这话说得……他知道对方要用内力给他打通经脉;要是被不知道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他们要干嘛呢! 晏维清显然没产生这种离题八万里的联想。“虽然你走火入魔,但功力还在,只是你现在察觉不到。等经脉通畅,你再多加修习,之前的武功就会彻底恢复。” 九春又点头。他也觉得他功力还在,耳聪目明就暗示了这点。但是……“那个,晏大侠,我之前的记忆也会和武功一起恢复,对不对?” 他本以为晏维清会立刻肯定,但剑神沉默了一小会儿。“其实我不能完全保证。”晏维清最后开口,“你这种情况我第一次见,而人心比武功更难捉摸。” 九春也不沮丧,第三次点头。 虽然他没旁听南少林里的密谈,也对云长河说晏维清是受人所托;但他真的不傻,至少还没傻到相信晏维清会单纯地想救一个曾经一剑刺入他胸口的敌人。也许赤霄和晏维清的关系复杂,以至于敌人这个定义对他们来说不够准确,但那一剑可是事实。 所以晏维清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救赤霄?最可能也是唯一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当世只有赤霄堪当晏维清的对手?或者准确点说,晏维清需要的是剑魔,而与名号下是什么人无关? 九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正如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结论该有什么反应。 晏维清只能看见九春反应很快地点头,一点都没疑心对方想多。“你放心,我会尽力。” 九春相信晏维清,但他没往心里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世人知道的赤霄是剑魔、是魔教教主,从来不是底下的人,也从来没人关心那个;所以,只要他武功恢复、重掌魔教——就算记忆缺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第16章 一人用心,一人配合,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等一个时辰泡完,晏维清问九春:“你现在什么感觉?” “热。”九春闭着眼睛回答。如果不是泡在药浴里,他出的汗一准儿能湿透好几件衣服。 晏维清继续问:“还有呢?” 这回九春迟疑了一阵子。“……饿。”他不太好意思说,因为他不仅吃了晚饭,还吃了夜宵,每份餐点的分量都很可观。 然而晏维清要的就是这个回答。“这就对了。”他从木桶里起身,唤外面等候的仆人送饭。 “我怎么突然这么能吃?”九春犯嘀咕,相当难以理解。“难道我吃下去的东西都变成汗流出来了吗?” 晏维清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挑了件中衣披上,然后转身道:“你先吃,我们等会儿继续。” 九春很想说他可以再忍忍,然而咕咕作响的肚皮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迎着晏维清了然的目光,他悲愤得只想找条地缝钻下去。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天下第一名庄,炎华庄确实不差九春这点儿吃的;就算他一个人胃口能顶十头牛也一样。 外头,云长河不敢打扰,只能蹲在静室外的树上,天天看着杯盘碗盏流水线一样进进出出,忍不住各种狐疑—— 只见吃食进去,不见黄白出来,那东西都到哪里去了?无底洞吗? 如此,很快到了一月期限。 几日前,九春就陷入了昏迷,然而晏维清并不担心。 那毒入髓入脑,轻易可让人七窍流血而死;然而恰逢赤霄走火入魔,气血混乱瘀滞,竟歪打正着地起了阻止毒性扩散之用,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而现在,他为赤霄疏通经脉,拔除毒性,两相激荡,昏迷在他预料的副作用之中。另外,让他放心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九春的身材已经大了两号,活脱脱就是赤霄—— 在一个月内长高变重那么多,胃口变得奇大无比太正常了! 现在,晏维清想把和他一样长手长脚的人抱进抱出,就没以前方便了。另外,昏迷的人不能咀嚼,他只得担负起喂饭喂药的重任。所幸,两个月日日同处一室的功夫没白花。就算赤霄全无意识,还是配合地把他喂到嘴边的东西咽了下去。若是照之前那种一碰就紧张的反应,那绝对没戏唱。 “……唔!” 随着一声闷哼,赤霄吐出最后一口黑血,然后软软地向后倒去,在雾气氤氲的木桶中激起一圈黑色的水花。晏维清没在意,只在后面伸手揽住人,手反扣上对方脉门。确定赤霄脉象平稳、内息正常后,他拿过桶边上搭着的棉巾,把对方唇上那些碍眼的痕迹都拭去。 在把人放到榻上、再盖上棉被时,晏维清还是多看了赤霄两眼。那张脸褪去了作为九春时的天真意气,也没有后来入魔时狂走龙蛇般的诡异火纹,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尽人事,听天命;虽然他很希望赤霄的武功和记忆会一起回来,但他确实不能保证后者。结果如何,只能等赤霄自己清醒。 “我能帮你做的,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赤霄。” 日夜不休地连轴转,就算强悍如晏维清,也有些吃不消。所以,再次看到晏维清时,云长河原本满心激动,但马上就被吓了一跳:“维清,你终于出来了……哇,你脸色好难看!” 晏维清关上静室的门,才回答:“我先回去,你留在这里守着他。” 云长河从没见过晏维清这么筋疲力尽的样子,闻言鸡啄米一样点头。“行,这里交给我,你赶紧去休息!” 晏维清继续补充,“准备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抬脚,步子有些虚浮,“我估计他醒过来还是要饿。” 这可正正戳中了云长河快爆裂的好奇心。“还吃?”他大惊,“九春在一个月里都吃多少了?要不是知道不可能,我肯定以为你在里头养猪!而且至少有十头……不,二十头!” 晏维清现在没力气解释原因。他正想加快速度离开,又想起一件紧要的事。“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他突然站住,“如果九春在我之前醒了,他要干什么都随他去,你千万别管他。” “……为什么?”云长河跟着站住,相当费解。这要求倒过来了吧? “因为你惹不起。”晏维清简洁道,声音变低。 云长河更不理解了。虽然他和九春打交道的经验不多,但九春看着不像是什么坏人,有什么惹不惹得起的?“怎么会呢?” 晏维清又顿了一下,觉得他应该告诉云长河事实,不然自家发小可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其实九春不是他的真名。” “我就知道!”云长河用力拍了下手。“既然他小倌的身份是假的,名字也很可能是假的!”话里话外,颇有“我果然聪明绝顶”的得意。 但晏维清的下一句话就在这种热情上浇了一大盆冷水。“——他是赤霄。”然后他没再说什么,径直转过回廊,消失了。 “……啥?!” 云长河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以至于生生僵在原地一刻钟,才能吐出这么一个字。 赤霄?是他想象的那个赤霄吗?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叫赤霄、而且是他惹不起的吗? 如果真的是那个赤霄,为什么晏维清要拼死拼活把人救回来?他们不是死对头吗? 最后,他是不是错把赤霄当成了他小师妹的情敌、还颇是冷嘲热讽了几句? 云长河觉得他的人生前途瞬间一片黑暗。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要在九春醒来后兴师问罪,质问对方那一晚怎么能自己回房、却把他丢在亭外;但现在…… 天啊,还是赶紧下道雷劈死他吧! 赤霄睁开眼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空气中的清冷药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他终于开始回神—— 弃刀练剑、武功大成、接掌教主、决战华山、走火入魔、二堂谋|反、隐匿中原、剑神相救…… 赤霄为最后一件事皱了皱眉。他翻身坐起,运起内力。两个周天之后,他重新睁开眼,里头精光湛然,脸上却不见欣喜:“竟然欠你一个大人情。” 此时,静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赤霄没动,因为他知道来人不是晏维清。 果不其然,云长河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探出脸。没想到一露头就撞上赤霄的双眼里,他马上慌了,有些语无伦次。“那个,你饿不饿?哦,我是说,维清之前交代,你醒过来可能会想吃东西……” “他说得没错。”赤霄回答,语气平静得根本不像饿着的人。 云长河晃神了好一阵,才堪堪反应过来。“我这就叫人去拿!”他缩回脑袋,没一会儿又重新冒出来,犹犹豫豫地提醒:“那个,你额头上突然冒出了什么东西……”赤霄有没有纹身他不知道,但九春确实没有;更别提那火一样的图案还是在他眼底下慢慢显现的! “因为我刚才在练功。”赤霄道,语气依旧很平静。 云长河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少见多怪。进门之前,他还在胡思乱想,觉得赤霄的面具大概是用来遮挡过于漂亮的真容;但现在看起来,它分明是用来挡火纹的嘛!“……那你等一下,饭菜马上就来!”话音未落,他就嗖地出去了。 不知怎么的,赤霄有点想笑。他记得云长河对九春的态度,还记得自己曾经怕吓到对方而没坦诚;有人愿意陪他喝酒还挺好的,但他不知道对方现在还敢不敢。 这头,云长河一口气窜出好几条走廊,脚步才慢下来。 ——九春长得真快!哦不对,他只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那语调,那眼神,那气场,真是赤霄啊!活的剑魔啊! ——不过好像没传说中的吓人?看一眼就会被杀掉什么的,果然是江湖谣言? 云长河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袋。若他再不快点,搞不好真会没命——胆子得多大,才敢让剑魔饿着肚子等? 但就在他到达膳房之前,明总管先找到了他:“云少侠,云小姐马上就到了。老庄主已经动身去客厅,您也要去迎接她吗?”他停了停,又补充:“庄主刚刚交代,他要闭关七日。” ……卧槽!怎么事情都赶一块儿去了? 云长河差点要晕倒。他之前到底为什么要在信里把治疗时间写得那么清楚?这下可好,小师妹掐着点到了,万一和剑魔撞上…… 第17章 世上有这么一种人,生下来就得到造化的偏爱。而云如练,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生就一副绝顶的容貌,令人见之忘俗;上有父母叔伯疼爱如掌中明珠,下有一票师兄师弟随时愿意为她去死,已经是别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赢家。 如果再加上不骄不纵、温柔大方的好处,那真是没法不人见人爱。 “咦?阿清要闭关?”云如练初听到时还有点惊诧,但马上就恢复了微笑:“想必一月诊治太过耗费心力,故而需要休整吧?” 晏茂天简直要没法面对自己当女儿疼爱的云如练了。都怪他儿子!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现在闭关;这下可好,把人家姑娘晾着了吧? “那诊治情况如何?”云如练继续问。 “维清没说什么,想必一切顺利。”晏茂天回答,心里还在腹诽儿子的错。 云如练点了点头,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以阿清的实力,这也是自然。” 听得夸赞,晏茂天却更愧疚了。他绞尽脑汁地想帮自己儿子找两句好话以挽回印象,但没等他找出来,就有一个人进了客厅。 这人当然是云长河。听说云如练到了,他肯定想第一时间看见;但同时,他也确实不敢晾着赤霄空等。所以,他刚从膳房出来,就一路飞奔到此。“师妹,你来了!” 云如练原本坐在那儿,闻言立起身。“大师兄!”她欣喜道。 “路上可顺利?”云长河快走几步,在两人距离丈许时停下。“你累不累?”他关心地问。 “都挺好的。”云如练顿了顿,轻声回答。 晏茂天在一边看着,内心默默扼腕。“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他插话道,“如练,不如让阿明带你过去休息?” 云如练转过身,嫣然一笑。“晏伯伯,我都来过多少次了,还敢劳动明叔?让大师兄陪我过去就可以了。” 无论云如练说什么,云长河都会同意,更别提这种小事。“对对,”他赶紧附和,“明叔年纪大了,这跑腿的事情还是我做吧!” 两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晏茂天又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放弃。他一边目送两人离开,一边心痛不已地想——儿子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若你再不出手,如练这样的好姑娘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而云如练跟着云长河绕过炎华庄重重叠叠的回廊,估摸着离客厅已经足够远,她才开口问:“大师兄,阿清带回来的人住哪里啊?” 云长河心中咯噔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还在静室里没出来呢,”他回答,然后赶紧找补:“你放心,维清和他没什么!” “不会吧?”云如练顿时诧异了。“没什么的话,阿清能主动把人往庄里带?” 这话在云长河听来,就是小师妹一直强装自己不介意、可还是没能掩饰住。“赤……九春他身中奇毒,只能带回来治。”他一边回答,一边心道好险,差点说漏嘴。 云如练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他现在好了吗?” “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云长河说。他到底怕云如练和赤霄撞上,又赶紧道:“不过还需将养几日才能出门。” 这言外之意就是其他人都不要打扰。云如练点头表示明白,然而她心里想的是:大师兄肯定是怕我伤心……那我可不能告诉他,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那个人! 静室里。 赤霄用过饭,终于能安稳下来练功。他功力损失不大,不得不说晏维清居功甚伟;但毕竟荒废大半年,还是需要多加修习,尽快找回感觉。 四周安安静静,一点声响也没有。但他眉头蹙了一阵,最终睁开眼睛。“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 外面偷窥的人见自己被发现,也不扭捏,干脆推开窗户,跳了进来。“你武功真好,我都没发出声音呢!” 两人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 “你叫九春?是阿清的朋友?”来人十分好奇。晏维清有容貌如此出众的朋友,她怎么从没听说过? “不是。”赤霄简单回答。他看得出对方什么也不知道,也大致能猜到这姑娘到底是谁。“我以前从不知道,天下第一美人竟然会跳窗。” 云如练顿时泄了气。“啊呀,没意思!”她拉过一个蒲团,盘腿坐下,正对着床榻上的赤霄,表情气鼓鼓。“每次都是这样,人家一眼就能把我认出来!” 赤霄看着她身上和云长河款式相近的练功服,不知怎么地有点头疼。 不见外难道是白玉宗的传统特色吗?云复端那老儿的教导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另外,照云长河对他小师妹的上心劲儿,肯定不想要他们见面吧?但对方现在这里,那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都是他的错? 下花大师曾经说,赤霄行事诡异乖张,然而从不杀无辜之人。前面半句暂且不论,后面半句还可以加上——老弱妇孺之类,剑魔大大是绝不屑动手的。 云如练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或者说恶名远播的剑魔,她还在关心别的:“当你说‘不是’的时候,”她研究性地打量赤霄,“是说你不叫九春,还是说你不是阿清的朋友?” 赤霄很想说都不是,但他同时还认为,云长河没告诉云如练的事实,他也不该说。“我不是晏维清的朋友。” “我才不信!”云如练立刻反驳。“我从小就认识阿清,他才没那么滥好心!”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微微吐舌:“这话你可不能和阿清说,他一定会用乌剑威胁我的!” 这回赤霄真的头疼了。打死他也想不到,天下第一美人这么……心直口快啊!“你问晏维清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要问,可阿清在闭关!”云如练撇着嘴回答。 赤霄愣了一愣。他的情况有多糟,他自己清楚;晏维清能把他救回来,显然必须费尽心力。他一边再次确定自己的人情欠大发,一边继续试图把云如练劝走:“你到这里来,其他人知道吗?” 云如练继续撇嘴。“大师兄不让我过来……”她忽而想起什么,飞速跳起:“不对,我出来太久,大师兄说不定会发现……我下次再来找你!”她丢下这句,就慌慌张张地从原路溜走了。 赤霄盯着打开的窗扇,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云如练有点冒失,但还算可爱;晏维清放着这种美人不娶,难道是不想和云长河抢吗? 然而,对刚清醒没多久的剑魔大大来说,这一天还没消停。 晚膳时分,云长河再次出现。他亲自把吃食端进静室,看着依旧开着的窗户,又看着还在练功的人,一脸欲言又止。 赤霄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这种打量。“别看了,”他说,“你小师妹来过。” 云长河的脸顿时绿了。“……我就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说。 “放心,我从不对女人出手。”赤霄继续道,眉目间神情淡漠。 这下云长河盯着赤霄的目光变成了瞪,不可置信的那种。好半天,他才意识到,他似乎又做错了事。“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摆着手,想解释,但找不到其他话。 “没其他事的话,你就出去吧。” 这话等同于下逐客令。云长河脸色微白,但想着自己理亏,只能默默离开。 等确定房里只剩他一个,赤霄才睁开眼。他看了看热气腾腾的吃食,又想起白日里云如练的话,也起身出去了。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炎华庄规模不小,但对轻功出众的人来说没什么难度,至少赤霄很容易就找到了晏维清的居所。他伫立在高处,任夏夜里微凉的山风拂过自己的袍脚。叶浪和人声悉数钻入他的耳朵,而他恍若未闻,只在捕捉一个声音—— 缓慢且沉稳,极有规律,是晏维清的心跳。 听起来没什么大事……想到这点时,赤霄一瞬间萌生离意。但他马上想到,不管怎么说,晏维清确实费心费力地治好他;若他不告而别,就太说不过去了。他得当面谢过晏维清,再拿出个匹配得上救命之恩的报答…… 一声轻得几乎不存在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房中,晏维清正闭目练功。忽而,他心中一动,睁开眼就发现一点人影极快地掠过窗纸。 远远看一眼就走了么…… 第18章 俗话说,世事无常。至少,赤霄绝不会料想到,他会有指点天下第一美人练剑的一天。 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赤霄面无表情,但心里第一百零一次质问自己。如果他不是想等晏维清出关后当面道谢,他就不会在炎华庄练剑;如果他没出去练剑,就不会被云如练看见;如果云如练没看见,她就不会可怜兮兮地盯着他三天;如果云如练没可怜兮兮地盯着他三天,他就不会捱不过那种压力…… 追根究底,其实他就该早早地不告而别! 剑魔大大满心郁卒。虽然美人干什么都赏心悦目,态度也挺认真的,但……到底关他什么事? “……我刚刚那套玉女剑法舞得怎么样?”一个急促中带着期待的声音飘上来,是收了势的云如练,“有没有比前两天好一点?” 赤霄木着脸点头。 “就没有什么评价吗?”云如练有点不满,“你根本没认真看吧?” 赤霄可以对天发誓,这辈子都没人敢这么嫌弃地对他说话,男的女的都没有。但他身处剑神的山庄,面对的是剑神他青梅,而剑神刚刚救了他一命……“美人如玉剑如虹。”他总算憋出了一句词。 夸奖没人不爱听,云如练也一样。“真的吗?”她顿时转嗔为喜。 迎着她亮闪闪的目光,赤霄只能违心地点头。美人如玉是真的,但剑如虹嘛……不好意思,剑魔大大在这方面的要求比较高。 云如练没瞧出端倪来,依旧兴高采烈。“太好了,我要去告诉大师兄!”她跑出两步,又回头道:“今天就练到这里,谢谢你!” 赤霄大松了口气,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今日已是第七日,晏维清明日出关,他马上就能解脱了! 被献宝的云长河也和赤霄一样头疼。他拐弯抹角地劝云如练不要去找赤霄,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他的。现在还跑来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九春指点我练剑,说我有进步,他真是个好人”,苦逼又操劳的大师兄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师妹啊,你知道你在班门弄斧吗?那点剑法,怎么够剑魔看? 可这话云长河不敢说。他倒不是怕吓到云如练,而是怕云如练知道以后更喜欢往赤霄身边凑。她被护得太好,不知江湖险恶;而剑魔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人! 抱着这种心态,云长河敲开静室门的时候相当犹豫。但为了小师妹,再困难的事情他都会去做。 “有事?”赤霄察觉到动静,随口问了一句,眼皮都没动一下。 云长河想说确实有事,但他挠头挠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还喝酒吗?” 这一夜,情况变成了两个人坐在剑神庄子的屋顶上,身边一大堆酒坛。 “那个,前几天的事情,对不起啊!”喝了点酒,云长河的胆子也壮了点,“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我小师妹。她老是冒冒失失的,捅娄子的事情没少做。” “没什么。”赤霄不在意地回答,“不过,她好像还是有点怕你。” 云长河不由苦笑起来。“我是管她管得严了点……” 赤霄抿了口酒,没做声,只看天。快到月末,下弦月还没升起,加上云翳未散,天幕中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可看。 如果在白山,此时应该能看到漫天如瀑的星河吧? 短短的功夫里,云长河又灌了一坛子酒。“要是我小师妹这几天烦到你,我代她向你道歉,她什么都不知道。” 赤霄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但考虑到对方真心诚意,不吭声不太好。“没关系,”他淡淡道,“反正我明天就走。” “……啊?”云长河顿时大吃一惊。他稍稍思考了下,意识到了什么:“原来你真的在等维清出关?” 赤霄对此保持沉默。受人恩惠对他来说是件很难说出口的事,尤其是来自敌手的;除非必要,他不想提。 一阵寂静,云长河识趣地转移话题。“你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 “嗯?”赤霄干脆躺下来,手里无意识地晃着酒坛,双眼凝视夜空。 云长河又开始挠头。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想词一直很成问题。“可能小师妹她没说错,”他最后只能借用云如练的话,“你是个好人。” 莫名收了张好人卡,赤霄从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笑声。“不管是你说的还是你师妹说的,我都是第一次听见。” “……我的意思是,他们说什么看见你的脸就会死,还有什么你最喜欢喝人的心头血,肯定都是造谣!”云长河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我看你就挺正常的!” 赤霄真被逗乐了。“要我说,”他不无揶揄地道,“你下这种结论前,最好先问问晏维清同不同意。” 云长河顿时卡住。三年前的华山绝顶,剑神剑魔有过一战;当时赤霄差点就要了晏维清的命,江湖人都知道。“我不是……”他迟疑起来,试图从自己了解的范畴里找出合理的原因,“你……那时是不是已经有些走火入魔的势头了?” 这个猜想确实符合实际。然而,这几天赤霄已经反复回忆过,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走火入魔的原因。现在再想到晏维清那时说的话——“就算我败,你也会死”——他更是莫名地有些烦躁。 云长河还以为对方不愿意和他谈论这样的*,毕竟没人想公布自己的病历。“抱歉,我不该说的。” 接下来,一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另一人为了掩饰尴尬,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等赤霄想起他们该回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酒坛子已经全空了;而云长河呢,蜷在他身侧,睡得正香。 “以后……还请你喝……嗝……” 听着这模模糊糊的梦话,赤霄哭笑不得。戒心问题暂且不说;以后什么的,先把你自己酒量练好再说吧! 想到这里,他干脆地拉过云长河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脚尖轻轻一点,即刻飞身远去。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到看不见,晏维清才慢慢地从房檐阴影下踱出来,目光深沉。就算在他和赤霄还没分道扬镳的时候,除了练功,对方也不曾主动碰他一下。他本没特别在意这件事,但一而再再而三,却是无法忽略了…… 因为喝多了酒,云长河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等他一口气把醒酒汤灌下去,才想到今天是晏维清出关的日子,赶紧打起精神出门。但在路上,他就听见了炎华庄下人们的议论—— “看见了吗,今天云小姐又去找九春了!” “你别说,两人亲亲热热坐一起说话,看起来还真挺郎才女貌的!” “瞎说!就算九春使得一手好剑,又哪儿有我们庄主好?” 云长河的酒顿时全醒了,吓的。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说话?谁?赤霄和他小师妹?不会……吧? 正当他不知道该先去哪边的时候,一个笔挺的身形出现在拐角处,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剑神驾到。 云长河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对方身侧,上下打量:“维清,你可算出来了!你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 晏维清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没看出来。” 不知怎么的,云长河觉得这话特别地凉飕飕,激得他浑身寒毛倒立。“喂喂,你说话怎么越来越不客气了?” “我说错了?”晏维清反问,“你自己说,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想到自己再次把人家房顶弄得乱七八糟,云长河顿时心虚起来。“那个,我是和赤……” 这句未完的话换来了剑神的一个冷瞪,云长河说不下去了。嘤嘤嘤,他真不敢把错推到剑魔身上啊! 想到剑魔,云长河赶紧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你知道我小师妹来了吧?你闭关,她最近几天就一直缠着赤霄练剑,还不停夸奖他是个好人!啊,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赤霄不是好人,但是……” 这时候,两人一起转过最后一个拐弯,目光所及,客房庭院的情形一览无余。八角亭中,赤霄和云如练确实相谈甚欢;而且,两人的脸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云长河顿时双眼发直,全身僵硬。“……你再不做点反应,如练就要被赤霄抢走了啊!”他完全气急败坏,连惯常的小师妹都不叫了。 晏维清站住脚。他盯着似乎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嘴角竟然微微翘起。“他不会有机会的。” 第19章 再来说赤霄这头。他一大早就醒了,专等着晏维清的消息,打算在第一时间道谢告别。但在这之前,云如练先找上了门。 和个姑娘在房里谈话显然很不对路,赤霄只能提议出去。而刚一坐下,云如练就开门见山道:“这几日都麻烦你了。” “嗯?”赤霄有点奇怪。难道继不见外之后,白玉宗还有不停道歉的传统? 云如练注视着他,忽而嫣然一笑,衬得满地打苞的月季都失了颜色。“其实,从看到你练剑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她微微向前倾身,同时压低声音:“我该称呼你剑魔呢,还是教主大人?” 赤霄愣住了短暂的一小会儿,竟然也笑了:“你胆子很大。”装得还挺像! “不过是从小到大一直被人惯着,就觉得大家都会无条件地对我好。”云如练撇嘴,竟然相当有被宠爱得有恃无恐的自知之明。“而且你看起来像个好人,至少比我想象的像。” 果真收到天下第一美人的好人卡,赤霄相当无语。 但云如练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她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缠着你吗?” 赤霄摇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擅长揣摩女性心理,尤其他和云如练根本不熟。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云如练又说。 赤霄没吭声,他开始不确定这谈话到底能不能继续。说真的,云如练比他见过的女子都豪放……这难道是因为他认识的女子太少? “你认识他。”云如练幽幽道。 赤霄依旧没吭声,起身就想走。 “诶,等等!”云如练赶紧站起来,追着道:“我要和你说的是魔教的事……这只是个引子!” “……魔教?”赤霄站住。教里出事了? 听他反问,云如练还以为自己措辞有误。“哎呀,不好意思,一时口快,我是说白山教!” 赤霄转过身,平静地盯着她。 他模样和前几日并没有变化,身侧也依旧没有武器,但云如练莫名地有点发憷。果然说穿身份以后气势就自然出来了吗……“你能不能先听我把引子说完?”她硬着头皮恳求,“我保证不长,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这古灵精怪的女人……赤霄面无表情地腹诽,重新坐回石桌边。不管她喜欢上谁,他觉得都该为那人点蜡。 云如练显然松了口气,也坐下来。“但是,我喜欢他,他却不知道,只当我是他妹妹。”她情绪低落下去,明显沮丧。 不知怎么地,赤霄听了这话,联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晏维清曾声称“如练就是我妹妹”。“那是他眼瞎。”他冷冷道。 “谁说不是呢!”云如练立刻赞同,但情绪还是很低落:“可我竟然喜欢他,我肯定也眼瞎!” 这倒不至于,毕竟喜欢晏维清的姑娘一大把。但是…… “然后?”赤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有点不耐烦。 “然后……”云如练抬头看他,清澈水眸里满是恳求:“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赤霄直觉没好事,但他想知道白山教消息的心占了上风。况且,云如练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不会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吧?“你说。” “等下他来的时候,你能不能亲我一下?”云如练飞快道。 若不是不可能,赤霄一定会把眉毛挑到比发际线还高。所幸,他反应也很快:“假装亲你,刺激他?”就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云大美人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吧? “对!”云如练立刻点头,“我觉得他一定是喜欢我的,但他蠢到发现不了自己的真正心意!”随后,她又道:“你就聪明多了!从这几天看来,你肯定会让他有危机感!” 被夸赞成聪明多了的赤霄一点也不感到光荣。“蠢到发现不了自己的真正心意?”这形容听着不大像晏维清啊?倒像是云长河?难道……云如练喜欢的是她大师兄? “对啊!”云如练提到这个就愤愤,“不管我怎么暗示他,他只一意孤行地相信我喜欢阿清!难道真要我说那么明白吗?” ……果然是云长河。 赤霄沉默半晌,他真心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定对方喜欢的是晏维清。云长河确实误导了他,但云长河也确实说过他把云如练当成亲妹妹! 然而,他同时也意识到,误解并不是重点,他那些不对头的心情才是。 赤霄闭了闭眼。他在心里确定,他必须摆脱九春这个身份对晏维清的依赖,越快越好。“你怎么不叫晏维清帮你?” “你觉得他会愿意?”云如练反问。 赤霄持续沉默,他觉得他今天沉默的时间异常多。“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 “反正你都要走了,怕什么?假装侧个头,不是也很容易吗?”云如练语速飞快,“而且,从我这里得到消息,难道不比你自己打听更快?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这一沓反问显然是剑神的正派作风绝对接受不了的,也再一次超出赤霄对云如练的预计。另外,他还能确定,云长河将来绝对会被他师妹兼夫人吃得死死的。 “好,成交。” 所以,就有了晏维清和云长河看到的一幕。赤霄负责辨认脚步、抓住时机,云如练就贴着他耳侧,把她知道的消息告诉他。 “我不知道晏维清也会一起来,”在两人分开时,赤霄用非常低的声音提醒云如练,“他可能不会信。” 云如练已经瞥见了远处几欲跳脚的云长河,满心愉悦。“没关系,大师兄信就可以了。”她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阿清早知道这件事,他不会戳穿我的。”随后,她起身,对赤霄绽放出一个绝对不愧对她天下第一美人名头的微笑,就朝着云长河的方向走去。 而晏维清也确实不信。他见云如练出了八角亭,直接对云长河道:“我和赤霄有事要谈,你在这里等如练。” 此时的云长河揍赤霄的心都有;但不用想也知道,他绝对打不过赤霄。重点还在于,云如练的表现看起来完全不像被胁|迫……那代表了什么? “哦。”他应了一句,声音发闷。 晏维清难得多看云长河一眼。“你看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抛下这句后,他就迈步走向八角亭。途中,他与云如练擦身而过。后者给了他一个不易察觉的调皮眨眼,并转动眼珠,往后示意。 赤霄看着晏维清愈来愈近,神色没什么波动。“你出关了。”他陈述性地说了一句。 晏维清点头。他在离赤霄两三步的地方站定,安静地注视对方。“我原以为你一醒过来就会走。” 赤霄哼了一声。“我就该那么做。” 晏维清微笑起来。“可你确实没有。” 赤霄撇过视线,觉得对方脸上的灿烂笑容真是相当碍眼。“我只是有两句话必须亲自对你说。” “洗耳恭听。”虽然晏维清大致有预料,但他还是从善如流。 “多谢你救我一命,”赤霄硬邦邦地道,“虽然我没让你那么做。” 晏维清没点头也没摇头。“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看你去死。” 这反应出乎赤霄意料之外,他略惊诧地盯了晏维清一眼。“这是和你比过两次剑的特殊待遇?” 晏维清的微笑弧度忽而变得细小。“你是什么意思?” 听出对方语气里暗藏的质疑,赤霄只觉得莫名其妙。“你我之间,一胜一败,算是平手。然而我确实想取你的性命,你还愿意出手相救……以德报怨怕是都不足以形容你。” 现在,晏维清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赤霄,”他轻声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哪里见面的吗?” 赤霄更觉得莫名其妙了。“十年前,剑门关。” 基本没人知道,三年前的华山绝顶其实是他们之间的第二次决战。而第一次,就是十年前的剑门关。不得不说,那次他惨败。 接下来,是一阵吓人的沉默。 晏维清嘴唇紧抿,表情凝重。如果赤霄的记忆只到剑门关,那确实可以解释对方刚才的陌生反应。然而—— 紫塞吹雪,碧漠横霜,那些意气纵横的饮笑同游,如今就只有他一人记得? 在经历了倒悬之危、生死之关后,赤霄唯独忘了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第20章 看晏维清这种沉默不语的反应,赤霄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晏维清在想什么,但事实十分明显,他忘了某些他们共同拥有、而且晏维清很在意的东西。另外就是,当他还是九春时,晏维清过分熟稔的表现早就说明了这点。 这其实没什么,如果他不是在怀疑走火入魔与此有关的话。因为除了这个,他竟然再也找不出其他更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可话再说回来,如果他走火入魔确实与此有关,那现在的情况不是正好?心有杂念才会入魔,最好的根治方法不就是彻底遗忘? 当然,过去的他很可能同样在意、或者更加在意,毕竟晏维清可没出走火入魔这样的岔子;所以现在,把他们的距离限定在对手关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至少对他自己更好——不是么? 九春和晏维清接触不过个把月,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现在的赤霄则进一步肯定了它。如果一条路已经被证实通向鬼门关,那换一条路走是相当合理而且说得过去的。至于晏维清的记忆……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假使对方现在忘不了,过个几年也就差不多了。 赤霄越想越冷漠,干脆一声不吭。 沉默是一种拒绝深入交流的姿态,晏维清读出来了。意识到对方极可能做的决定,他太阳穴一瞬间被汹涌的气血激得发疼。等这阵痛感缓过去,他才重新开口:“你要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 “你确实救了我,我会报答你,而且它一定对得起救命之恩。”赤霄回答。报答什么,他已经想好了;虽然要拿到它需要不少时间精力,但他能够做到。 晏维清再次感觉到太阳穴鼓胀跳动的疼痛;开了个头后,它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他开口时,语气依旧清晰冷静。“就这些?” 赤霄点头,就想起身。“那我先……”可横刺里伸出来一只手,轻柔而不失坚定地让他坐回原位。“你还有事?”他顺着那只手看向剑神毫无波动但依旧英俊的脸,疑惑询问。 “你刚才是不是帮了如练一个忙?”晏维清紧盯着他,声音依旧很轻。 赤霄无声地出了口气,努力抑制自己因为对方贴近而汹涌而出的拔剑冲动——他的赤剑不在身边,以怨报德也不是他的作风。“果然没骗过你。”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一个忙?”晏维清又问,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光。 “你……” 赤霄有点惊讶,因为既然对方这么问,那个所谓的“忙”摆明是类似的事。他本想回答,你我都是男的、你找错人了,然而晏维清并没给他说完的机会。事实上,他刚张嘴吐出第一个音节,晏维清就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上了他—— 舌尖厮磨,唇齿相依。与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平素作风相比,这吻温柔缱绻得不像是剑神能给出的。 因为太过震惊,赤霄僵住了;僵住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不远处,循着云如练突然瞪圆的眼睛看过去,云长河也彻头彻尾地懵了,比意识到自己刚刚高声喊出“因为我喜欢你”还懵—— 晏维清刚才说赤霄不会有机会,他还以为晏维清的意思是会把云如练抢回来;但结果,对方的意思难道是要拿下赤霄?! ……他是赤霄不是九春,你清醒点啊维清!啊赤霄动手了,要出大事了啊啊啊啊! 问,剑神手里没乌剑,剑魔手里没赤剑,打起来谁会占上风? 答案是,没打起来。 “……为什么不还手?”赤霄站起身,从表情到语气都冷冰冰,冻得简直能掉碴子。 晏维清刚不得不后退了两步,因为赤霄毫不留情地给了他腹部一拳。“看来你恢复得很好。”他避而不谈,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尽管喉头气血翻涌。 赤霄眉头紧蹙。他面前的真是剑神晏维清?怎么感觉哪里不正常呢?“把话说清楚。”他沉声道。 “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清楚了。”晏维清如此回答,语速不急不缓。仿佛是要配合话语内容,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双因为亲吻而略显出嫣红的薄唇上。 赤霄再次皱了皱眉。那怎么可能是真的,晏维清在逗他玩?“我觉得你大概需要再闭关一阵。”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晏维清听出了那种暗藏的嘲讽,却不甚介意。“一点小伤而已。” 赤霄沉默,那伤就是他干的,到底小不小他心里有数。另外,他觉得这谈话继续下去毫无意义,因为晏维清现在的想法很明显不和他在同一维度。 ——虽然记忆里也没说过几句话,但他从没觉得剑神这么难沟通!维持现状分明对他们俩都好,可晏维清非得打破这平衡! ——另外,被男人亲一口不痛不痒,被他揍一拳却要吃点皮肉苦,他是不是还赚了? ——最后,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晏维清目前脑袋不清楚是肯定的。 赤霄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并且言出必行。“最快半年,最慢一年,我会再来找你。”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就想走。 晏维清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时间段,是赤霄给出的许诺,关于救命之恩的报酬。他也不怀疑,赤霄会拿出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然而,从接到赤霄在杭州的消息时开始,他就没想过报酬这回事。 “你回白山?”晏维清追在对方身影后问,不过是肯定语气。 以赤霄的耳力,他肯定听见了,但他给出的回答只有——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在的人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好俊的轻功!”云如练眼睛都看直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白山飞云步吧,大师兄?”比流云更快,比飘雪更轻,果然名不虚传! 但云长河早就呆滞了。从目睹两人亲吻开始,他就在“世风如此日下!剑神大大改做采花贼”以及“为清白而反击!剑魔大大惨遭耍流氓”这两个标题之间打转,不知道哪个更有几率登顶江湖劲爆八卦榜榜首。 然而晏维清似乎打定主意要制造一个更劲爆的新闻。“如练,”他隔着一段距离转头问,“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就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些啊!”云如练很快回答。她眨了眨眼,又笑:“若你再不出门,怕是要追不上他了!” 晏维清小幅度点头。“我要下山,你们自便。”这话音还没落地,人就已经看不见了。 ……啥? 云长河的脑袋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觉得他好像是唯一一个闹不清情况的人。“维清又下山干什么?不会真要去追赤霄吧?还有,你之前和维清说过什么?怎么一副已经知道不少的样子?”他连珠炮似的问。 “这么多事,一时间说不完。”云如练回以嫣然一笑。那两个人的事,想搀和也搀和不了,她充其量也就帮他们起个开头的借口。“我只想知道,大师兄,你刚刚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被心爱的小师妹用这种表情看着,云长河立刻忘记了江湖劲爆八卦榜头条,一张脸飞快地涨成通红。他刚刚……是不是口快地表白了来着? 而另一头,赤霄用最快的速度越过漫山遍野的黄栌林海。 云如练告诉他的消息是,凌卢所带的香堂堂众已经发现了宫鸳鸯的行踪,并大肆追捕。但令众人费解的是,宫鸳鸯从杭州出逃,一路往西,竟然是向着白山走的。照这种发展,就算她没被凌卢抓到,也会自己投进秦阆苑的罗网,实非明智之举。 可赤霄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不让他被叛徒发现踪迹,宫鸳鸯只能把自己当做诱饵。但当然,他不会坐视不理。 不到一天的功夫,赤霄就从南阳赶到了两百余里开外的襄阳。他迎着日落的余光进城,头一件做的事不是打尖也不是住店,而是踏入了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银号。 武林中风传魔教富可敌国,并不是假话。然而,白山教分支众多、人员庞大,想要维持正常运转,靠卖药材的钱显然不够。珠堂便是为此特意设立的堂口;不管是经营什么范围的铺子,凡是牌匾或旗帜上有外方内圆标志,管事的都是珠堂属下。他们的地位不说有多高,传个消息肯定没问题。 不过白山毕竟地处极西,势力还没扩散到中原各地。珠堂距离南阳最近的据点就在襄阳,赤霄一路赶来的目标显而易见—— 他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还活着,而且活得非常好! 第21章 可怜银号管事,连自家堂主都没见过,更别提经历教主亲自上门这种大阵仗。在看到传说中的圣主令时,那一张尖猴脸顿时吓作土色。 “圣、圣……圣主!” 他惊慌道,双股打颤,差点就要跪下来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秦堂主趁圣主走火入魔之时篡位□□,手中并无圣主令,这才一路追杀圣主与宫堂主!不过,为何宫堂主在杭州现身,圣主却在襄阳?方向完全南辕北辙啊! 赤霄自然没那么好心答疑解惑。“教中最近可有大事?” 一听这问题,管事顿时就无语了。大事?最大的大事不就是圣主您身上发生的吗?可这话他显然不敢说,视线也不敢往赤霄身上放。“北边并没有,南边……前几日有消息说,宫堂主和凌堂主都已经过了铜仁九龙洞。” 赤霄在心里估算了下路线,脸上没什么表情。“总坛呢?” “总坛……”管事更加害怕。他刚才刻意不提凌卢正追杀宫鸳鸯,就是怕被赤霄迁怒;总坛现在被毫堂把持着,说出来会掉脑袋的吧? 瞧着对方心惊胆战、抖抖索索的模样,赤霄轻易得出了答案。“嗯。”他简单道,继续吩咐:“本座要回总坛,你着人安排一下。” 管事鸡啄米一样点头。见着对方抬脚就走,他赶忙送人出门,末了才发现自己一头一身的冷汗,背部短衫都湿透了。 ——圣主冷不疼儿回山,秦堂主这下翻过头了呀! 这头一件事办完,剩下的更简单。趁着商铺还没打烊,赤霄去了成衣铺一趟,顺道再买一顶圆形竹笠。 什么?说这些事都可以交代属下去做? 开玩笑,难道他真会一路舒舒服服地享受教主待遇、再等着秦阆苑或者凌卢在半路伏击他吗? 一切本来都在计划之中。直到夜幕沉沉落下,已经准备宽衣解带的赤霄听见客栈小二又引了一个客人上二楼。 “客官您来得正好,我们最好的房间刚被订走一间,这是最后一间啦!”他殷勤推介,脚步沉重。 相比起来,另一个人的步伐却轻得几乎听不见。赤霄确信,若没有他那一拳,对方的步子就会确实轻到听不见。 “多谢你带路。”那人的声音也响起来,带着惯常的温和。 赤霄把放在衣带上的手收回来,觉得这房间没法住了。特么地晏维清跟着他干啥?! 晏维清刚把门合上,转身时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赤霄。” 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里确实多了一个剑魔。要是有其他人在场,一定会为他出现的瞬息之快而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赤霄现在完全没有废话的心情,单刀直入。 晏维清笑容不变,语气轻松:“跟着你啊。”态度直白坦荡,毫不遮掩扭捏。 换个对象,赤霄一定对这种人刮目相看。然而,被跟的人是他,他就不怎么能欣赏了。另外,他非常诧异地注意到,晏维清万年不变的行头竟然全换掉了—— 标志性的宽松白衣不见了,玄青从头到脚,一顶六角竹网斗笠足以遮住大半张脸。那把著名的乌剑也被缠上黑布,变成了背上的一个包裹。 怪不得他刚才没听到晏大侠那种称呼……但说真的,剑神这是要做贼呢做贼呢还是要做贼呢? 大概赤霄的质疑目光太过直白,晏维清也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这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下山了。” 赤霄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么清楚!“别跟着我。”他语气生硬。 仿佛没预料到这么不留情面的拒绝,晏维清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了。“我答应过你,我就一定会做到。” 这回轮到赤霄愣住。他默默回想了下,觉得对方说的可能是尽力让他恢复武功和记忆这回事。“不必了,”他重新开口,一点没领情的意思,“你已经尽了力,而且现在就挺好。” 晏维清的眼神深了一瞬。那一瞬间,赤霄几乎以为对方要动手,以至于他的身体已经做好迎战准备;但那一瞬过去后,剑神依旧好脾气地微笑:“就算你不需要,我也不能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什么招牌?当世神医的招牌?你又不靠那个出名,又不靠那个挣钱,那到底有什么招牌的意义? 赤霄无语了。然而,虽然如此吐槽,但他不得不承认,晏维清捏中了他的软肋——他无法真的强硬拒绝晏维清,在对方救他一命之后。另外则是,如果说当世有人能跟踪他,那无疑就是晏维清,而且是甩也甩不掉的那种。 至于晏维清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要他都想起来,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赤霄决定不予深思,他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别妨碍我。”他冷冷抛下这一句,径自飞身离开。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晏维清把包裹放到桌上时,正好听见隔壁掀开被面的声音。虽然并看不见人,他还是下意识地侧头。 赤霄也知道无法让他改变主意,只能退而求其次。而这正在他预料之中。白山教内乱未平,作为教主,赤霄绝不可能任由事态恶化,更别提自己忠心的属下还在危险之中。 而对他来说,白山教怎样都无所谓。可问题在于,就算他能用闭关硬拖赤霄七天,若是群战,赤霄也不见得能以一人之力完好无损地胜出。若还有人放冷箭,那就可能有更坏的情况。 晏维清接受不了任何更坏的情况,假设都不行。这就如同他根本不愿意回忆赤霄被风传已死之时自己的心情—— 你怎么能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不知道的地方? 你怎么能死在我之前? 你怎么能死? 不管是其他人还是晏维清自己,都数十年如一日地认定,他离开剑就不能活。但这三个问句,每个都让晏维清怀疑自己到底最看重什么。更别提后来诸如离去的失望、再见的欣喜以及遗忘的愤怒…… 这么复杂的情绪,真的是对命定敌手能产生的吗? 晏维清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又按了按还在隐隐作痛的腰腹,再次确定他只能得出否定答案—— 现在就挺好? 哼,离他认为的好还差得远呢! 至于另一头,赤霄也没很快睡着。晏维清跟着他到了襄阳,还特意为此改头换面、也不住秦楼楚馆,简直就是一副“我就死缠烂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无赖相。 如果他们真的早就认识、还有点不清不楚的什么的话,晏维清这反射弧是不是长了点? 另外,假设晏维清是认真的,那对方明白过来的时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赤霄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思考明知道没结果的事情简直是浪费时间……晏维清要跟,就让他跟;他倒想看看,那家伙能坚持到几时! 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早,赤霄刚出门,就看到银号管事已经等在外头,手里牵着一匹骏马,马背上还驮着两个鼓囊囊的包袱。“圣主,东西都准备好了,”他毕恭毕敬地说,“荆门分堂主也已经传回消息,他们会在北门外三十里恭候您。” 赤霄草草地点头,就翻身上马,从南门出城。只不过,一确定情况正常,他就从南边官道打马而回,拐上了西南小道。 荆门在襄阳正南,小路的方向显然不对。晏维清听到银号管事的话,再看赤霄的选择,很快就明白,对方很可能打算翻过神农顶到巫山,再由长江溯流而上。 后面的暂且不说,神农架一路都是深山老林,被可能的叛徒守株待兔的概率确实很小。然而—— “赤霄,”他一夹马肚,让自己追上对方半个马身,“前面路很难走。” “那又怎样?”赤霄反问,连眼角余光都不打算分给他。 晏维清笑笑,十分诚恳。“我这次带了伤药。” 赤霄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了一下——走个山路和伤药有什么关系?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大腿磨伤却找了个晕马的说辞,脸顿时就黑了。 ——手痒想砍了辣个剑神肿么破! 第22章 那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神农架,这边炎华庄简直可以说是不得安宁。原因很简单,有下人把晏维清亲了九春一口、然后又追着人下山的事情禀告给了晏茂天。 “啊哈!”一直疑心儿子是无性恋——准确来说是恋剑——的晏老爹一拍大腿,兴奋极了:“我就知道,他们俩关系没那么简单!怎么说,九春都是维清第一个带回庄里的人!” 明总管表示极大的赞同。“庄主屏住不说也就算了,可九春看着模样乖巧,竟然也忍心欺骗我这样的老人家!” “就是就是!”晏茂天又道,有点可惜:“然而九春是个男的……” “老庄主,要知足常乐啊!”明总管立刻开导他,“庄主那性子,能有欲求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不管是男是女,开窍了就是大好事,急不来。再过个几年,说不定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已经设想到了晏家子孙满堂的那一天,徒留一旁的云长河心惊胆战—— 晏伯伯,明叔,你俩的想法是很好的,但问题很大啊!维清和九春的关系确实不清不楚,没错,可九春事实上是赤霄!赤霄,那是谁?剑魔兼魔教教主!乖巧撑破天都是表象,敢看上他已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特么地还想玩始乱终弃?如果真有晏维清甩了赤霄看上别的女人的一天…… 想到这里,云长河脖子后面汗毛顿时根根立起。剑魔追杀剑神是一定的,魔教大举进攻炎华庄也几乎是一定的…… 花擦,简直是武林末日的节奏!为这种原因开战真是太冤了,他才不奉陪! 晏茂天和明总管这会儿已经从九春身上的奇毒谈到了武功。“听如练的意思,九春也擅剑。”晏茂天研究性地说,“说不定维清正是因此注意到他。” 明总管觉得这个猜想很有可能。“云少侠,您觉得呢?” 被点名的云长河正满心沉浸在剑魔暴走的可怕设想中,好半天才回神。“……我觉得什么?哦,”他绞尽脑汁,“我想应该是的……吧?” 这满天下的人里,晏维清唯独看上了赤霄,说是因为比肩的缘故才注意到的……应该没问题? 晏茂天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还在自顾自推测:“若真要论剑法,只有赤霄能与维清一战。”他长长出了口气,“幸亏有九春!” 云长河简直要不忍心吐槽了。晏伯伯,您实在太天真了!难道您以为,有了九春,您儿子就不会看上赤霄吗?简直大错特错! “九春武功好似确实不弱,”明总管忽而沉吟道,“但说起来,江湖里没听说有九春这号人物?” 云长河继续在心里翻白眼。有才奇怪! “当然没有,因为九春其实是赤霄啊!”云如练从外头进来,正好听到明总管的后半句话,顺口就把云长河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云长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说漏嘴,浑身一震。再抬头,他就不怎么意外地发现,晏茂天和明总管都死死盯着云如练,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怎么,阿清下山前没和你们说吗,晏伯伯,明叔?”云如练来回扫视,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他说了呢!” “……九春就是……赤霄?”晏茂天艰难地问,舌头僵硬得连音节都要找不准了。 云如练理所当然地点头。“他比我想象的好打交道多了,”她嫣然一笑,“还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到这里时,她特意看了云长河一眼,果不其然地发现她大师兄的耳朵根红了。 这唤起了晏茂天心里的仅存生机。“长河,你告诉晏伯伯,这事儿一定是假的,对吧?” 迎着那种“你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目光,云长河感觉鸭梨山大。“……如练说的是真的。”他硬着头皮道。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兄弟,对不住,我只能先替你出柜了啊! 晏茂天踉跄两步,向后倒在了长榻上,双眼无神。而明总管也震惊得讷讷无言。 儿子/庄主看上了赤霄……虽然赤霄的确是个人,剑法也很好,但未免太吓人了吧?!而且,剑魔真有那么好追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如果剑魔被惹毛了,再来一次华山决战怎么办?! ——这对象挑得,特么还不如和剑结婚呢! 至于宫鸳鸯一行人,他们从九龙洞一路向西,此时还在贵州境内。眼看后头追兵越来越近,他们的人越来越少,竟是马上就要无计可施了。 “七妹,你先走。”咯吱咯吱的轮椅转动声忽而猛地停住,坐在上头的男人向后看去。 被称作七妹的赫然就是宫鸳鸯。“六哥!”她急道,抓住对方袖子,“我怎么能再次抛下你不管!” “此地峰丛沟谷交错,他们没那么容易抓到你。”轮椅男人的声线和在杭州时一样粗糙沙哑。“带着我,只会让大家一起死!” “快走啊,六哥!”听得呼喝之声越来越近,宫鸳鸯快急哭了。 “听话,鸳鸯。”男人倒是十分冷静。“咱们机堂和弦堂,不能全折损在这儿!想想大姐,想想圣主!”说着,他就把一个玄黑的铁制令牌硬塞进宫鸳鸯手里。 最后那句话让宫鸳鸯冷静下来。他们做的一切不能前功尽弃,现在也确实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要保重,六哥!”她捏紧那块令牌,眼含泪光,咬着嘴唇,飞速召集其他零星几人,投没在密林之中。 等凌卢和百里歌率众追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停在山口处的人。 “张堂主,你果然没死!”凌卢冷笑。他身后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上前,可又一幅忌惮靠近的模样。 轮椅男人正是死里逃生的机堂堂主张入机。“我确实还活着,”他笑起来,话却很不中听,“如果让你失望了的话,那还真对不起啊,凌堂主。” 凌卢眼睛眯了起来。“没把你毒死就算了;竟然也没把你毒哑,确实令人失望。”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气氛一触即发。然而,一把清越的声音插了进来:“五哥、六哥,大家好久不见,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百里堂主。”凌卢脸阴了。“你知道你下山是做什么的吗?”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给他当什么和事佬? 试图劝解的人正是百里歌。他约莫三十岁,长着一张平凡到令人见之即忘的普通脸孔,远不如他的声线令人惊艳。“我当然知道。”他向前两步,正好处在凌卢和张入机之间,“可咱们白山圣教的教义,是要教众都亲如兄弟姐妹。我觉得,既然做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堂主,理应给下面做出表率,不是吗?” 提到教义,一群堂众你看看我我看你,更加犹豫。之前那些普通教众,杀了也就杀了;但张入机是个堂主啊!而且,他们一路上吃他的暗亏不少,谁知道那轮椅里还有多少机关! 凌卢不用回头就能听见那些脚底和地面摩擦的迟疑声响,有些愤怒:“现在才来说这话,你不觉得太晚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没什么晚的。”百里歌道。他重新走近凌卢,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不过一瞬的功夫,凌卢的表情瞬间就阴雨转晴。“你说得对,”他赞同道,眼里突然迸发出一种热切到接近病态的光,“留着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张入机提出断后时已经抱了必死的心,不然也不会把机堂堂主令交给宫鸳鸯。此时看百里歌如此动作,他不免心生狐疑:“不过是个死,要杀要剐都无所谓,有本事就给我来个痛快!” “这时候还嘴硬?”凌卢阴测测地笑了一声。“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还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 话音未落,也没见凌卢如何动作,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圆球忽而从他袖中飞出,直射半空。张入机急而后退;然而他轮椅上的暗箭之类已经用完,刚才只是虚张声势。那圆球径直在空中爆裂开来,散出一大圈白烟。被笼住不过一瞬功夫,张入机已经人事不省。 百里歌上前,试了试张入机鼻下。“五哥功力还是如此精湛。”他直起身,转身朝凌卢点了点头。 “那还用说?”凌卢意思性地勾了勾嘴角,招手让人把张入机绑了。“这么多年来,我也就失手过那么一次!” 那一次就是赤霄。花费大半年时间在追杀上,他们现在当然知道,赤霄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道藏在哪。而刚刚百里歌的提议就是,用张入机做诱饵引赤霄现身! “让他自己上门确实比咱们满地瞎找要快得多……”凌卢正这么说着,天际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鹰鸣。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然后百里歌手指曲起,放到嘴边,回了三声口哨。不多久,一只白眉雀鹰盘旋着落到他的棕皮护臂上,腿上绑着深色竹筒。 “里面说了什么?”看出那是往总坛报信的鹰,凌卢心急地问。 竹筒内纸条内容极短,百里歌一眼扫过,就把它递给凌卢。“圣主令在襄阳出现了!”他激动道。 这消息像干柴上的火星一样点燃了凌卢。“来得正好!”他仰天长笑,那种狂热和病态又在脸上显现出来,“赤霄,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第23章 被人咬牙切齿惦记着的赤霄正在和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羊肠小道、半人多高的杂草灌木以及冷不丁就窜出来的蛇虫鼠蚁作斗争,暂时想不到其他事。更别提,还有个像转了性一样的剑神不停地在他身后唠唠叨叨—— “就和你说了,这路很难走,毒虫也多!” “你看,连马也骑不了,只能靠两条腿!” “毒虫倒是没关系,解毒|药我也带齐了!” 赤霄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最终还是没忍住。“你能不能闭嘴?” “不能。”晏维清立刻回答,简直毫不犹豫。 赤霄猛地停住,转身瞪他:“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烦?” “因为你以前不是我的病人。”晏维清的回答依旧很快,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 赤霄又觉得自己牙痒手也痒。“谢谢你救了我,但我现在已经好了!” 然而晏维清一脸正直地回:“赤霄,讳疾忌医是不对的。蔡桓公的结局,应该不用我告诉你吧?” 赤霄瞪着对方那张正经起来极具说服力的脸,感到一阵阵无力袭击了他。“你这是自比扁鹊?”他反问,不无嘲讽。 “扁鹊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当然不敢比。”晏维清答,目光深深。“但如若可能,我希望我有换心之力。” 传闻扁鹊曾经为鲁公扈和赵齐婴换心,治好了他们的病症;但在这种情况下,晏维清的意思显然不是单纯换心,更接近于将心比心。 迎着对方专注的视线,赤霄难得噎住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相信我,那不是你该做的事。”过去已经过去,何必继续纠缠? 可晏维清一句反问就打破了这种结论。“你是说晏维清不该做,还是说剑神不该做?” “你……”赤霄有一点气急败坏。“你们分明是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剑神不该做的,晏维清也不该做,是吗?”晏维清顺着话头说下来,话锋忽而一转:“所以剑魔不该做的,赤霄也不该做,嗯?” 赤霄从不知道晏维清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但话说回来,不管是在剑门关还是在华山,两人都没说什么话,他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绕口令,”他重新板起脸,“但不管你来真的还是假的,都很不合适!” “这是你第二次说‘不合适’了。”晏维清冷不丁指出这点。 赤霄依稀记得,他还叫九春的时候,曾经以伤姑娘芳心的理由劝说晏维清不要带一个小倌在身边。“因为事实如此。”他硬邦邦道。不管是什么身份,晏维清这么干都不啻于自毁长城! “你说的是我的;那你的呢?”晏维清又问,一副誓要得出答案、不得到就不罢休的姿态。 “你说我?虽然还没找到合适的,但是我至少能确定——”赤霄哼笑一声,用一种几近苛刻的目光把晏维清上下打量了一圈:“我对你没兴趣。” 但晏维清并没显出什么受到打击的模样。“我知道了。那这样吧——”他向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你也不能阻止我。” 赤霄在心里猛翻白眼。花了小半天工夫,结果说了和没说一样! 接下来几天,两人各做各的,一路无话。赤霄心里想,若晏维清一直那么老实,那他也不是不能忍。做什么事都有人盯着的感觉是不太爽,但牛皮糖甩不掉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他可是要回白山的;晏维清总不可能跟着他一起上魔教总坛吧? 如果一切顺利,两人会在七日内到达巫峡。但刚从神农顶下来的夜里,赤霄忽而从冥想中睁眼,极快地朝四下里扫了一圈。 他们今天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破庙做落脚点,总算有片瓦遮头。半夜里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更显得运气不错。但现在…… 火堆里还有些摇曳的余光,衬得另一头和衣而睡的晏维清眼睛也黑得发亮。 外面有人,十三个。晏维清蠕动嘴唇,无声提醒。 这样的荒山野岭,前后鬼影子都见不到半只,当然是山匪出没的好地点。 赤霄没搭理晏维清,又侧耳听了一阵。在踩着泥泞的脚步声之后,是一些乡土气息浓重的西南官话。听起来确实是本地土匪无疑……但敢打劫他?简直是吃饱了撑着的! 当破庙那一扇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飞出去时,正有山匪想推它,结果瞬时就被砸到了外面积水的淤泥里。 “哐——哗!” “啊!救命!” 沉闷的撞击声和凄厉的尖叫声同时响起,众山匪都吓了一跳。立时有人想去把倒霉的同伴拉出来,但更多的人则注意到了庙中的动静—— 当中一人立着,身上罩着一顶宽大的斗篷,只露出一张脸。背着火堆的光,他们手里的火把也不甚明亮,只能依稀看到漂亮的眉眼。 一群山匪本为自己被发现而心惊胆战,但一抬眼,各个都看直了。 “乖超!搓了一顿大的呀这是!”一个还算年轻的山匪张大了嘴。 “这女娃子牌长,我胡老二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一个干瘪老头道,嘴唇开合间,黄板牙清晰可见。 “赚头不好使了,憨水也下来了!”这个面罩下的声音还吸溜吸溜的,像是在吞口水。 虽然这些话并不能完全听懂,但那些恶心的表情,赤霄看懂了。敢情那些山匪把他误认成了女人……他本来就不甚愉快,这时更是蹭蹭地往外冒火。 晏维清起身晚一些,走到赤霄身后时正听到话尾,不由多看了一眼剑魔——那件黑色斗篷已经微微鼓起——顿时心道不好—— 这些人死定了! “要我是你们,”晏维清朝外头道,“就会离他远一点。” 听到话声,一群看呆了的匪徒才注意到第二个人。 “这个也雪滴很!” “刚刚那声……听着不像俩娃子啊?” “看模样都像小少爷,说不定是父母不同意,这才一起私奔呢……” 最后一句听得最明白,赤霄的脸也彻底黑了。少爷你妹!父母你妹!私奔你妹!求速死就直说! “……”这是莫名中枪的剑神。我倒是想私奔,可人家不愿意跟我私奔啊!“你……” 晏维清还想再说点什么,赤霄就突然出声:“这没你什么事。” 被打断的晏维清不由摸了摸鼻子。难道对方以为自己要给山匪求情? 晏维清这么想的时候,赤霄已经飞身而起。他没有武器,就随手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正燃着的树枝。山匪拿的都是明晃晃的大砍刀,两厢一对比,立刻有人大肆叫嚣,显然完全没把晏维清的警告放心上:“美人儿,还是赶紧从了……” 这句话后面到底是什么,没人听见。因为,火光一闪,喉咙一辣,十余山匪已经和破布袋一样躺在泥水里——包括被门板压着的那个——统统生气全无。 “啧。”赤霄轻飘飘地转身落地,激荡的黑色斗篷也顺服落下。“幸而没脏了我的衣服。”他嫌弃道,顺手把还燃着的树枝丢回火堆。 晏维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用出门查看就知道,那些人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一剑封喉了。也许用一枝封喉形容更准确,毕竟赤霄还没拿上剑。“这是不是要收拾下?”他实事求是地分析,“万一传出去,你觉得大家会认为谁动的手?” “我不在乎。”赤霄冷冰冰道。他杀的人里,难道还差这点渣滓? 晏维清不由叹了口气,只能再补一句劲爆的:“还是说你就想让别人发现我们私奔?” 赤霄本要坐回原位,闻言猛地瞪了晏维清一眼。“瞎说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赤霄不得不和晏维清一起,进行毁尸灭迹的大业。等他们把这事儿干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赤霄冷着脸,一声不吭,立刻出发。山道依然狭窄,但总算可以骑马了。他估摸着,再过一两日,就能到巫山县。恼人的雨已经停了,晨雾迷蒙,仙山缥缈,那些怒气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我只是要确保你不暴露行踪。”后头,晏维清忽而幽幽冒出来一句。 赤霄顿了顿,没回头。他当然知道这个;他甚至还知道,对方那句被他打断的话,是想替他出手。 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晏维清愿意给,他也不能要,更不敢要。受人恩重,已难以为报;受人情深,又如何可报? 第24章 又过了两日,巫山县城。 正是下午光景,街上人流不少。时序入秋,天气渐凉,卖糖人糖画的重出江湖,金桔杜仲也已摆上摊面,叫卖马鹿皮斑羚角的从街头喊到街尾,还有几只白冠长毛雉在他们挑着的细竹篾笼子里不甘心地扑腾着。 但是赤霄不关心这些。这县城里的客栈,砖石地面,灰白墙头,挑以描画灯笼、挂以鎏金楹联,倒也显得整洁大方。可问题在于,它们的门联是这样写的—— “江南弄,巫山连楚梦,行雨行云几相送……” “巫峡巫山杨柳多,朝云暮雨远相和……” “梦觉巫山春|色,醉眼飞花狼藉……” “明朝若相忆,*出巫山……” ……明明是客栈,怎么一家比一家更像烟花之地? “都挺应这地名的,是不是?”晏维清从赤霄的目光方向中准确判断出了迟疑点,笑眯眯道:“我觉得挺好。” 赤霄默默地盯了剑神一眼。你当然觉得挺好,这天下还有你没住过的秦楼楚馆吗? “怎样,要住哪家?”晏维清又问,一副“你说我就去订”的模样。 赤霄没搭理他,一夹马腹,继续往前。他们没什么关系,晏维清想住哪里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他想住哪里也不需要给晏维清报备。 晏维清落在后面,无奈摇头,跟了上去。明知道他不会半途而废,就不能稍微配合下吗?还真是铁石心肠啊! 来往巫山的旅人们显然都更偏爱缠绵悱恻的诗词,这从县城里生意最好的客栈挂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中可以看出来。赤霄目不斜视地从那家名叫水云间的客栈前经过,选中了边上另一间被衬托得黯然失色的门面。 “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晏维清把对子念了一遍,乐了。“这倒确实是你的风格!” 赤霄真心不想说这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是剑神,而且他还认识。他径自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店小二,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要一间上房。” “好嘞!”小二殷勤地应了。 晏维清也赶紧下马。“等我!” 结果证明,这声“等我”喊得实在很有用处。因为客栈里只剩一间上房,而掌柜见一人进门、另一人又匆匆跟进,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赤霄和晏维清是同行朋友。“既然二位客官认识,那就同住一间如何?” 赤霄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要。”这满大街都是客栈,为什么他非得和晏维清挤一个房间? 但晏维清显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好意思,我俩路上闹了点别扭。”他朝掌柜一笑,态度十成十真诚。然后他又转向赤霄,用一种不大不小、正好让他们俩和掌柜都听见的声音说:“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别给外人看笑话,嗯?” 赤霄霎时目瞪口呆,因为他已经被晏维清的不要脸震惊了—— 谁跟你闹别扭啊,明明是你在我已经明确拒绝多次的情况下依旧死缠烂打好不好? 还装低声下气,这是故意想让人以为我在耍性子吧? 最后?外人?有谁和你是内人吗? 然而,晏大侠从面容到语言一向被公认很有说服力,这从客栈掌柜毫不犹豫地拍了板可以看出来。“来人,领两位客官去天字一号房!” 赤霄木着脸,转身就想出门。晏维清没拦,只是在对方经过自己身侧的时候用内力送过去一线声音:“如果你想让全巫山的人都知道我们俩的事,我奉陪。” ……擦,剑神做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赤霄站住了。换做是平时,他可以任由晏维清去做,反正名声于他无所谓;然而,如果他还想在进入白山地界前不被叛徒发现,就不能传任何消息出去。 “算你狠!”他折身上楼,扔下了三个确实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 眼见计谋成功,晏维清勾唇一笑,但转瞬即逝。他很明白,能逼赤霄做出让步的东西不是他,不是他们的关系,甚至也不是赤霄自己,而是赤霄看重的东西——教众生死,白山存亡! “什么时候,我才不需要用别的原因威胁你?”他幽幽一叹,声音极低。 出了这样的事,房中气氛可想而知——简直能凝固成冰。吃晚饭时,两人对面而坐,无话可说。再然后,晏维清洗澡的时候,赤霄就盘腿坐在床沿,闭目练功;等轮到他,也是速战速决了事。 这本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房里有屏风把木桶和床隔开。可见着烛光把赤霄的身影投射在绢纱上,晏维清不自觉回忆起对方白皙得过分的脊背曾毫无间隙地落得他满怀,一瞬间心浮气躁。 赤霄披着中衣出来,长发微微湿润。晏维清的那一个呼吸不稳,他听见了。这对习武者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当晏维清是个公认心性坚忍的人时。他有心想问,但看对方紧闭的眼睑,还是把话头咽了回去。 两人分坐床头床尾练功,空气粘滞得几近窒息。最后,赤霄实在顶不住这种古怪的气氛,起身穿衣。 晏维清随之睁开眼睛。“这么晚了,你要出去?”他微微皱眉。 赤霄动作顿了顿。“我看我还是再找个客栈比较好。” 晏维清瞬时就明白了。“和你没关系,”他沉声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赤霄不说话,只沉默地盯着那双星眸。他们俩都是武林中公认不世出的奇才,又双双达到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天分自然都很高,心性自然也都坚韧。然而,如果一定要比的话,他的天分比晏维清高些,而晏维清的心性则比他坚定。 如果晏维清是因为看见他出浴而呼吸不稳,那说明了什么? 一,晏维清确实是认真的;二,他的存在对晏维清来说是一种妨害。 认不认真另外说,至少赤霄无意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妨害。而面前这人的……更不行! 见对方沉默不语,晏维清就知道自己的解释还没到位。“我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他笑,“习惯就好。” “什么叫习惯就好?”赤霄难得皱眉。这人在说什么啊?“你在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万一走火入魔,那后果…… 这语气简直可以说是严厉了,然而晏维清眼睛却亮了起来。“你在意?” “我怎么不在意?”赤霄接下去道,但下一句话就让晏维清眼里的光重新灭了下去,“若你出了什么事,当世还有谁够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只是对手而已?”晏维清轻声道,紧紧盯着他。 赤霄觉得,这时候他该点头,而且是很用力的那种。但不知怎么的,脖颈僵硬无比,就是不愿意动。所幸,他的嘴巴还听他大脑的指挥:“不然你觉得呢?” 晏维清依旧紧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忽而爽朗一笑。“我也觉得是这样。”他拍了拍床沿,又道:“天色不早,你先睡吧。” 这回轮到赤霄盯他:“……你要出去?” “我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晏维清温和地回答。 “你是该冷静冷静。”赤霄嘴上赞同,但心底里的隐忧并没有消失。 很快,晏维清就立在了临江的高楼顶上。天上明月半圆,面前大河奔流,远处一二风灯隐约浮沉,他纷杂的思绪也飘散在江风的起落里。 练功时心生杂念,气息自然不稳。赤霄的担心有道理,那很可能是个走火入魔的前兆。就算赤霄还没把之前的事情想起来,就以平素个性,也绝不会支持他的想法。因为赤霄会认为,如果他走火入魔,那自己纵容它发生也是一种错误。 这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推理,但若反推到赤霄身上,就是了——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赤霄会走火入魔。毕竟天分基础都摆在那里,走歪其实不那么容易。然而,假使对方的原因和他一样,那他所迷惑的一切都突然有了合理解释。 赤霄只针对他一个人刻意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想让他发现那种感情;赤霄不告诉他是怕影响他,杜绝他重蹈自己走火入魔的覆辙可能;赤霄在华山决战后说给他报仇的公平机会,其实是在暗示自己更愿意死在他剑下…… 晏维清收紧双拳,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5章 第二天早晨,赤霄醒过来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 边上床铺凉飕飕,他也没听见声响,所以晏维清肯定一夜未归……这是终于发现他自己在做蠢事、现在放弃了吗? 赤霄起身,无视自己心里的某种空落落。他还有九春时的记忆,所以他坚决认为那种空落落是九春遗留下来的习惯性依赖,而这种软弱需要彻底抛弃。 可不一会儿,这情况就在小二敲门时被打破了。“客官,”他隔着门板说,“这是您要的热水,吃食一会儿就给您送上来。” 赤霄打开房门,对着一盆热水和边上搁着的毛巾,有点发懵。送水还挺正常的,可加上那句“您要的”……店小二搞错了? 事实证明,搞错的是他自己。因为早餐食盒确实跟着到了,却是被晏维清亲自提进门的。“我就知道你这时候醒,”他温和道,颊边显出一个浅浅的笑涡,“洗好了就来吃饭吧。” ——我勒个去啊! 刚听一句话,赤霄的鸡皮疙瘩就掉了满地。晏维清这是又转性了?温柔得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晏维清,你今天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不能说没有警惕。要不是大家都知道晏维清不是那样的人,他真会以为今天上演的是“如何温柔地杀死你”的戏码。 “没怎么回事,”晏维清一边回答,一边往桌上摆盘子,“吃个早饭,别想太多。” 赤霄狐疑地盯了对方一眼。我也不想想太多,但你从言辞到举动都很古怪好吗! 晏维清对这种怀疑视若无睹。“我照着你以前喜欢的口味买了点,”他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变。” 不好意思……赤霄再一次被他从没在剑神身上发现的特质雷得外焦里嫩。这真的是晏维清?真的是剑神?别是哪里来的冒牌货吧? “你不用那么看,”晏维清发现赤霄根本没往食物上分眼神的意思,只得无奈承认,“是我没错。” 赤霄再也忍不住,伸手去拉扯晏维清的鬓角。然而,没有化妆,没有易容,只有剑神疼得有点变形的脸。 “差不多就可以了吧,赤霄!”饶是晏维清这样的好脾气,都忍不住出声抱怨。 被戳穿意图的赤霄面无表情。“你今天肯定吃错药了。”下了这个结论,他就想缩回手。然而,没能成功—— 晏维清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加重语气:“没有的事。” 肌肤相贴,对方的体温从掌心透进他手背,竟然异常熟悉,连薄茧位置都无一例外……赤霄真不愿意回想这种熟悉的来源。“放开。”见对方没动弹的意思,他冰着脸加上一句:“别逼我动手。” 晏维清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好吧,”他干脆地松开五指,“我可以放,但你要吃饭。” 左手刚刚重获自|由,赤霄就听到这句话,不由更加无语。晏维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哄小孩吗?还是真当他在耍性子? 所幸,晏维清并没再说什么赤霄认为奇怪的话,除了在他用饭时一直用堪称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以外。 不过这事儿显然还没完。见盘子差不多见底之后,晏维清立刻起了新的话头:“我已经雇了船去万州,到码头就能出发。” 虽然赤霄预定的行程确实是沿长江溯流而上,但在硬顶好一阵眼波攻势后,他特别不想遂晏维清的意。“我向南走陆路。” 晏维清毫不意外,见招拆招:“我也雇了车夫。” 赤霄又想瞪眼,但是,当晏维清回过来的目光在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纵容下,只显得他在无理取闹……呃,好像确实有点。 想到这里,赤霄冷静下来。他终于发现,晏维清特别容易把他气昏头。“老实说吧,晏维清,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略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别绕弯子,我没工夫陪你玩。” “不,”晏维清回答,从表情到语气都绝对诚恳,“我是认真的。” 被那种专注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赤霄忽而感觉头皮一麻。“认真的什么?” 晏维清正襟危坐,显得他确实正经严肃。“上次是我不对,”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应该没经过你同意就吻你。” 赤霄感觉头皮更麻了。这事儿你就不能不提吗!你就不能当它没发生过吗!“反正我揍回来了。”他不客气道。 然而晏维清竟赞同地点头。“你做得对,是我逼你太紧。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赤霄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得出了一个很不得了的推论。“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应该慢慢来,潜移默化,循序渐进!”晏维清道,一边说,一边继续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赤霄差点没被这结论吓得滑到地上。慢慢来?潜移默化?循序渐进?所以今天的热水和早饭就是这么来的?剑神打算用温柔攻势来化解他的心防? “别,”他赶忙拒绝,感觉自己快要冒冷汗,“这我消受不起。” “……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晏维清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眼睑微垂,竟显出了十分的委屈。 赤霄这下真是满心冷汗了。打死他也不信晏维清这么容易受到打击,这显然只是演技;但问题在于,和他飙演技是没前途的! “你哪里都做得很好,就是找错了人!”他把心一横,干脆地指明。 有在我身上浪费功夫的时间,你早就能拿下十个八个漂亮姑娘了!快醒醒啊晏大侠,回头是岸! 然而,晏维清只深深注视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时间沉默流逝,一弹指、一炷香、一盏茶……赤霄迎着晏维清的双眼,感到熟悉的战栗感袭击了他。 这种战栗和因害怕或者紧张而产生的颤抖不同,更像是无可抑制的兴奋。它带着不可名状的酥麻感,缓慢地沿着脊椎骨一寸一寸爬升,又在到达胸背的一瞬间击中他的四肢百骸,令人不自觉地颤抖。 剑锋出鞘的决然,棋逢对手的快意,又或者是惺惺相惜的欣赏……他分不清其中的界限,正如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限。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眼里都只有彼此,赤霄没指望晏维清发现不了他的反应。 而晏维清显然也注意到了。因为他终于开了口:“没有错,只有你。” 有三分之一的赤霄想称赞这绝对是一句无往不利的表白,还有三分之一的赤霄正诅咒该死的连他都心动了,最后三分之一的赤霄则掌握了最终话语权:“你昨晚不是冷静去了吗?”冷静的结果就是这个?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是。”晏维清把手一摊,“我认真考虑过了,没有其他答案。” “你确定?”赤霄微微扬起眉梢。“你的剑怎么办?” 这本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至少在赤霄的设想里是。心无杂念,专注于剑,才能成就绝世的剑法;而心有杂物,不管是人还是什么,都会是成神道路上的阻碍。像是美玉蒙尘,永远都差一点,永远达不到极致。 但晏维清听了,竟然笑出声来:“你就问我这个?” 赤霄蹙起眉,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晏维清才是被公认剑神的那一个,对心境的要求之高更甚于他。 晏维清笑够了,才反问:“那你的剑怎么办?” 赤霄冷哼一声。“连口酒都不沾的人可不是我!” “那不就行了吗?”晏维清又笑了,“你没问题,我也没问题。” 赤霄觉得这话一定有逻辑上的问题,但他知道,就算他找出来,晏维清也只会搪塞过去。“你肯定会后悔的……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他说,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 然而晏维清轻描淡写地拨了回去。“我会不会后悔这种事,你说的不算,我说了才算。” 赤霄彻底没辙了。 他确实看得出晏维清吃了秤砣铁了心,但同时他还是认为他们俩不合适,从哪方面来说都如此。晏维清大概有句话说对了,剑神不该做的事,他认为晏维清也不该做。在他心里,晏维清和剑神是划等号的,他无法想象晏维清走火入魔的情形,原因还是为他。也许这样想实在夸大他自己对晏维清的影响力,但他必须消除任何对晏维清不利的因素,包括——他自己。 ……烦死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依赖或者对手之类的玩意儿吧?! 第26章 此时,晏维清已经绕过桌子,紧挨着人坐下。“我想亲你。”他说,语气镇定,目光却灼灼。 这要求是如此石破天惊,以至于正对自己很是烦躁的赤霄也不由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脸呢!你还要脸吗剑神大大! 然而晏维清的下一步举动更加出人意料。“剑在这里。”他把自己的乌剑拍在桌面上,剑柄正朝赤霄,“如果你不愿意让我亲,可以直接用它,我不还手。” 赤霄立马就想起身。“我……”他想说“我才不会为这种事拔剑、你脑筋清楚一点”,但晏维清死死按住了他的手,那些话也像是被按下去了一样。 两双眼睛在极短的距离里对视,呼吸的起伏都扑打在面颊上。鼻间都是晏维清身上带着的极淡药香,赤霄无法控制地回忆起,他曾旁敲侧击地向云长河打听云如练会喜欢谁、又曾因为误以为云如练喜欢的人是晏维清而酸溜溜…… 这暗示了什么? 赤霄实在想不下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有一瞬间沉默。晏维清动了下,似乎想拉近他们之间已经所剩无几的距离,最后却是低声笑了。“我刚说过要慢慢来,”他主动起身,“是我食言,抱歉。” 直到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响起,赤霄才睁开眼。刚才晏维清用内功震开了细条黑布,现在它们还散乱地垫在乌剑下。他顿了一顿,沉默地把那把剑重新裹好,提上它去渡口。 渡口船只不少,人来人往,但赤霄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晏维清,因为他闭着眼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你忘了东西。”他说,上船时顺手一抛。 晏维清正立在甲板上,稳稳地接住了乌剑。“你来了。”他没接前头的话,这么说时竟带着点喜色。 赤霄心里还有些沉甸甸,实在没法不怀疑对方在强颜欢笑。然而,就算那是真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关心呢?所以他只潦草地点头,然后低头钻进船舱。 剑神出门的排场一向很大,这从晏维清的住宿习惯上就能看出来。这次换了个装扮出门,要求也没低到哪里去——至少他雇的这条船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有。长榻上垫着产自洞庭的水竹凉席,矮桌上的水果吃食自不必说,那把飞天紫砂壶嘴还在隐约冒着热气。 赤霄粗粗地看过一眼,便拣了一边长榻坐下,开始练功。只不过,他心绪浮动,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入状态。 等再睁眼时,赤霄发现,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空正中。船只行驶在浩淼的江面上,四周都是哗哗水声,夹杂着艄公伙计整齐一致的划桨呼喝。 “喝茶吗?”晏维清正盘腿坐在另一边长榻上,看模样似乎也刚刚练完。“午饭等下就送来。” 赤霄点点头。“麻烦你了。” 晏维清略诧异地转过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又吞了回去。等沏好茶,他手腕一振,装着满满茶水的瓷杯就飞到了半空,而且没有一点溢出来的迹象。 赤霄反手稳稳接过,抿了一口。口味清淡,温度正好。“不错。”他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晏维清看着他,脸部轮廓似乎都柔和了。“喝完我有事和你说。” “现在就可以说。”赤霄抬眼看过去。 晏维清又看过去一眼,仿佛在确定赤霄的心情。“我刚刚在渡口转了一圈,”他开口道,略有沉吟,“据他们说,前些日子,过路的外地人里,武林人士居多,还都是去戎州。渡口如此,车马行也一样。” “戎州?”赤霄拿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西南半壁古戎州,素有酒都之称。川南形胜,历史悠久。论起戎州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南丝绸之路由此而起,还体现在长江由此而起。 当然,这并不是说长江发源于戎州。只不过,人们惯常把戎州以下的河流称之为长江,而以上的部分则称为金沙江。 白山,就位于金沙江上游。西南之地,人口本就稀少,并无其他大门大派,那些武林人士的目标简直呼之欲出。 “金沙江沿途山峦险峻,水流湍急,想坐船溯流而上是万万不可能的。”赤霄放下茶杯,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些冷笑意味,“若想攻打我教总坛,他们只能先到戎州,再在戎州换乘车马!” 晏维清对此持有相同看法。“下花大师曾告诉我,如今白山上只有三个堂口驻扎,便有人按捺不住,想去捞点好处。” 赤霄皱了皱眉,想到了他在南少林的那一日。很显然,晏维清那时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现在才会特地去打听情况。“既然北少林的老和尚在,武当的元一老道怕是也在吧?这两个出双入对,倒是借得一手好地方!” 听到印象中“老和尚”以及“老道”的称呼,晏维清有些失笑,也不打算费神去纠正“出双入对”这样明显有歧义的词。“确实。少林和武当的意思,他们会尽力拦住想去白山的武林人士。但现在看来,不是特别有成效。” 赤霄冷哼了一声。那几个老头的话能信,石头都会开花!“要我摆姿态,我当然也会。”他道,不无嘲讽,“他们就是怕麻烦,其他还有什么?要我说,他们最希望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我自己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这话每个字都对,然而晏维清无端端地感到膝盖中了一枪。“因为他们认为,由你执掌白山教才是最好的选择。” 赤霄犀利地盯了晏维清一眼。对方这么说,像是某种心虚的表现?但考虑到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他并没把话说出口。“但我也从没指望他们,”他又哼了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他们的姿态摆在那里就够了……既然少林武当都没去,那去的都是谁?” 这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经由巫峡的武林人士,只可能来自川中门派,或者更北之地。 “想浑水摸鱼的小门派居多,”晏维清答,神色忽而凝重下来,“不过,我怀疑里头还有华山派和嵩山派的人。” “你怀疑?”赤霄反问。看到晏维清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玄青衣物,他立刻明白过来:“你说他们也换了装扮?” “虽然香堂和音堂确实杀了不少人,但他们只在南面活动,还没到北面。”晏维清很实际地分析。“少林武当又都不打算出面,那北边门派也纷纷往白山去,为的是什么?” 唯利而已。 两人都很明白这个答案,赤霄尤其明白。作为一教之主,他很清楚自家有什么令人觊觎的好物——钱财,秘籍,灵药!尤其是传说中能迅速提升内力修为的玄冰雪种,简直是武林中人人向往而不得的珍宝!想趁机捞一把好处的杂门杂派就算了;现在连华山派和嵩山派这样自诩武林正道的门派都加入进去,诱|惑力可想而知! “不怎么令人意外……”赤霄没忍住又哼了一声,“他们前些日子就已经出发,现在已经快到了吧?” 晏维清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快给出了答案:“最快的怕是已经到了戎州。” “就算有熟悉地形之人带路,从戎州西上也有大半个月的路途。现在是八月上旬,最快月底登顶。”赤霄实事求是地分析,“白山九月已经开始下冰霰子,十月大雪就封山。”他勾了勾唇,嘲讽至极,“他们也不怕被冻死在上头!” 晏维清不予置评。那些人打的肯定是速战速决的主意,但到底能不能成功……白山上目前只剩三个堂口驻守,这是事实;但那些人都不知道,赤霄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只要凌卢和百里歌接到消息,定然会率众回山,那些人的胜率又降了二分! “话虽如此说,还是小心为上。”晏维清最后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打算攻打白山的武林人士确实不少,太过轻敌怕是要吃亏。 “这我当然知道。”赤霄正色,“多谢你的消息。”这么说的时候,他面上显出了极少见的郑重和笃定。现在若有陌生人在场,第一眼绝不是被他过于惹眼的样貌所吸引。 不过说实在话,晏维清从未在意过那些。让他心生亲近爱慕之意的,一直都不是容貌,而是那些打从心底里显现的东西——不管是灵心慧性的、活泼欢脱的,又或者是口是心非的、坚韧隐忍的。 就算他们现在重新开始,也肯定来得及! 第27章 逆行水路,船速较慢,所幸一路还算风平浪静。经白帝、奉节,过故陵、云阳,再往西南行六十余里,便能远远见着江边上一块巨大凸出的滴水岩。 “万州马上就到了。”晏维清立在船头,竹笠低低地压着。 赤霄站在他身侧,黑色斗篷依旧严严实实地遮一身。他不怎么在意地打量着那块虎头般的巨岩,轻声道:“继续坐船,怕是会赶不上。” 原先晏维清定船去万州,就是考虑到戎州目标太明显,若被凌卢或百里歌打听到,他们的真正身份就有可能被猜出来。现在,他们还得争取在九月初追上那些意图攻打白山的江湖人士,显然只能改走陆路。 晏维清当然知道这个。他提出来,就是想得到赤霄的确定。“现在下船?”他偏头示意。 此时船行江心,距离岸边一里有余。想一口气飞过去,就算有轻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然,不管对晏维清还是赤霄,这都是小菜一碟。比如说现在,赤霄就没对下船方式提出异议,他想到的是别的:“你真要上白山?”从南阳到万州,已经一千多里,晏维清还没跟够? “怎么?”晏维清转头,正好让赤霄看见他竹笠下的眼睛,“他们上得,我上不得?” 赤霄心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但再次试探被否定,他也没说什么,直接展开身形,从江面上轻点而去—— 只要晏维清一直像这几日一样正常,不提某些有的没的事,那他没有意见! 晏维清看着那个急遽变小的身影,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再过半晌,已近午时。船家撩了帘子,正想问两位客人午饭要在船上吃还是岸上吃,结果映入他眼帘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船舱,以及桌上放着的银两。 ……人呢?凭空消失了吗? 船家惊呆了,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自然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与此同时,凌卢一行人已经抵达习水。因为带着必须坐轮椅的张入机,他们的速度就比之前慢了。 “报,凌堂主!”还没到县城,就有一骑飞马而来。 白山教在南面的堂口远比北面多得多,更别提现在他们离白山越来越近了。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官道上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不说,过路衙门捕快之类见了竟也不敢惹。 凌卢接过线报看了,脸上立即浮现出个阴冷的笑。“又让人跑了?” “是属下失职!”来人吓得跪倒在地,抖得和筛糠一样。谁不知道香堂凌堂主心狠手辣,连圣主也敢……废手废脚都是小事,但求保住性命啊! 然而,今天他运气显然很不错,因为凌卢少见地大发慈悲了一次:“反正宫鸳鸯也要回白山,抓住她只是早晚的事。有秦堂主在总坛坐镇,守株待兔可谓十拿九稳。” 百里歌赞同地点头。“圣主令在襄阳出现的消息传出去,宫堂主必然自投罗网。”若赤霄好起来,他肯定要回白山夺回大权;若宫鸳鸯打算助他一臂之力,又能跑到哪里去? 一想到这个,凌卢就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只是每到这时候,他身边的人都有些心惊胆战——这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劲儿,到底是和圣主有多大仇啊? 反正百里歌只敢小心地打量对方。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凌卢看起来二十出头,实际上却比张入机还大,估摸着已近不惑。这种毒和药都用得极其叵测的人,最好还是少惹。“五哥,”他谨慎地筹措用词,“荆门分堂确定没接到人,那……” 凌卢笑够了,才阴声道:“赤霄又不是傻子!他说让人安排行程,但他说要去荆门了吗?依我看,他怕是直接从神农架走了!” 从襄阳到白山就那么一个方向,路线并不多。“确实有可能。”百里歌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怎么办?” 凌卢没有立刻回答,只偏头盯了一眼一直在瞪着他们、却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张入机。“带着这么个废物,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戎州?” 百里歌顺着对方的目光瞥过去,但没多看。“至多四五日吧。” “那不就行了?”凌卢说,带着点嗤笑的鼻音,“戎州是上总坛的必经之路,我们就在那里等着!” 百里歌略有踌躇。“那里恐怕已经有些自诩武林正道的门派集结,想要攻打咱们总坛。若咱们和他们动起手来,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不打草,蛇也已经惊了!”凌卢忍不住斥他,“我刚说了什么,你没听到吗?赤霄不是傻子,他从襄阳一路到戎州,期间两千余里路,除非瞎了聋了才会发现不了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戎州没有我们的人和那些小人干起来,那才奇怪!” “五哥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周。”百里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那咱们就装作专心御敌的模样!” 凌卢这才气顺点。“就是这样!不过,戎州人多口杂,不好行事;最好是由着他上到总坛,才好动手!” 原来是个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之计,百里歌心中一凛。“全听五哥的吩咐!” 两人一来一回说话时,张入机就在边上冷眼看着。凌卢给他下了药还要绑着他,就算他想自|杀、不给对方留下威胁赤霄的人质都做不到。如此一来,难道只能指望…… 就在此时,百里歌忽而一转眼。两人目光对上,张入机就猛地错开,一副极不愿意看到他的模样。 凌卢也注意到了,不由连声冷笑。“张堂主,你这脖子要是能硬到最后,我就敬你是条好汉!” 这明摆着是威胁。张入机听出来了,但依旧不愿认输。既然圣主已经恢复,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猖狂几时! 再来说万州这头。赤霄进了城,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在江边看到不少彩船的原因是,今天是八月十五。 节日的街肆总是特别热闹,尤其中秋夜没有宵禁、可以游玩到天亮,午后人流就开始越来越多。而那些彩船,则是供人通宵玩月之用——不管是文人墨客,亦或者达官贵人,都很推崇。若是花费不起的,也要在江边对月,好好玩上一晚。 “原来是中秋。”晏维清低声感叹了一句,“那咱们可得快些。若能早些备好路上所用之物,晚上咱们也能去坐一坐彩船。” “这就不必了。”赤霄左右打量,目光很快就圈定了一家门面。“今日的客栈一定很空,落脚之地不成问题。”绝对不用和晏维清挤一个房间! 中秋是团圆佳节,在外留宿的人少,旅馆之类门可罗雀。晏维清知道这点,但知道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我刚刚听人说,晚上江边有烟火大会。” 赤霄刚举步欲走,闻言诧异地盯了晏维清一眼:“你喜欢看烟火?”剑神的喜好这么接地气,他真是想不到啊!而且话说回来,为啥晏维清听到了他没听到,是关注重点有差异吗? 晏维清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一直在赶路,调剂一下也好。” “那你就去吧。”赤霄道,转头想走,结果……毫无疑问地被人抓住了手臂。“又怎么?”他只能再次回头。 “你和我一起去?”晏维清问,眼睛里带着很明显的希冀。 这话的确是个问句,对方的手也没用多大力,然而赤霄竟然觉得自己走不动了。特么地晏维清这是发现了他吃软不吃硬吗? “可我对烟火没兴趣。”他只能勉强自己这么拒绝。 烟火什么的,其实无关痛痒;问题在于,晏维清非要叫他去看,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已经很久没一个人过中秋了,”晏维清毫不放弃,“就当陪我?”他说,语气里已经有些隐约的恳求意味。 赤霄瞪着剑神那张无辜、还带点小可怜的俊脸好一阵,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看完就回,”他生硬道,“明天还赶路。” 这程度已经够了,因为晏维清整张脸立即亮了起来。“太好了,”他高兴道,“我这就去定!”话音未落,人就不见影儿了。 赤霄站在原地,十分无奈。 晏维清跑这么快,是在担心他反悔吧,肯定是的吧? 另外,为什么他确实觉得这家伙肯定又在依靠厚脸皮,可怎么就不能狠下心拒绝到底呢! 第28章 晏维清一直都是很有行动力的人,这从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喜欢心情后就采取穷追猛打策略可以看出来。华灯初上时,两人已经上了船,让船家慢悠悠地在江心处徘徊。 “岸边人太多,又嘈杂,”晏维清如此向赤霄解释,“而且视野也不好。” 这话倒是事实。岸上是汹涌的人流,临近江面船上的乐声、牌骰声、调笑声不绝于耳,确实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良好环境。 基于晏维清已经表明了态度,赤霄觉得他的判断十分靠谱。而对明知道这种情况还鬼使神差点了头的自己,他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打了个大叉,然后指望着速战速决。“烟火大会什么时辰开始?”他问,努力压抑住心里那种仿佛又会发生什么的不妙感。 “再过一小会吧,”晏维清侧过头看他,唇边依旧是惯常的微笑,“先吃点东西?” 此时江面水流平缓,两人肩并肩地坐在船头,面前搁着茶点果盘。赤霄一边觉得目前的状态猎奇到不像是该在剑神和剑魔之间发生的,另一边却差点没法怀疑晏维清的意图—— 锋利眉梢,英挺鼻梁,水光和月色交相辉映,让那双本来就诚恳正直的眼睛更显坦荡通透。 ……不不,对晏维清这种人,光看脸是万万不行的! 赤霄默默地回忆了一把自己醒过来发现双臂被卸的情形,好歹把那种动摇压了下去。“我不饿。”刚吃过晚饭没多久好么! 晏维清也不强求。他拣了个金桔,细细地擦了,再慢条斯理地塞到嘴里,仿佛相当享受。 明明有远处传来的沸腾人声做背景,可赤霄依旧觉得那轻微的吞咽声像是近在耳边。晏维清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他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来,注意到喉结轻微上下的动作也毫无难度…… 赤霄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看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最重要的是,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你真的不吃?”晏维清的声音又不失时机地响起来,“味道不错,一点也不涩!” 每到这种时候就好想说这个剑神我不认识啊……赤霄面无表情地想。然而,他现在正和自己较劲儿,连和晏维清斗嘴的心情都没有。 但晏维清显然把这种沉默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怎么?”他问,语气里有点笃定,“想回白山?” “……嗯。”打死赤霄他也不可能承认他正在想什么,干脆将错就错。 晏维清没有怀疑。“我就知道。”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忧伤。“只有两件事你不会否认。” “什么?”赤霄条件反射地接了一句,“白山?” “白山是其一,赤剑是其二。”晏维清言简意赅地说,“其他任何东西,你似乎都不放在眼里。”这言外之意很明显,既然不入眼,就更不用提承认否认。 赤霄抿唇,不吭声。因为晏维清恰巧提起了他在意很久的问题—— 他依稀记得离开白山的时候,后面传来刀兵碰撞和厮杀吼叫的动静,而前路遮天蔽日的飞雪覆盖了一切。华春水和张入机焦急带血的脸一张一张地变得模糊,最后定格在宫鸳鸯因气温过低而结了薄冰的发髻上——她背着他,用轻功飞奔,一下也不敢往后看,怕迟疑一瞬间就耽误逃走的时机。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赤霄认为,能把他全须全尾地带离白山、之后又成功掩护他抵达杭州,属下们已经做到了极致。他那时已经走火入魔,其他人又无法使用赤剑,它被落下也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赤剑目前极可能在叛徒手里。它对他的重要性全武林都知道,没有人会主动放弃手中这么大一枚筹码;而若他想再次拿回,显然需要回到总坛。 在决定在襄阳暴露自己行踪的时候,赤霄就知道,那么做会让叛徒提高警惕,从而大幅度增加对方给他下套的可能性——包括人质,包括陷阱。但他必须那么做,为了人质也得那么做—— 他还活着,华春水、张入机、宫鸳鸯也会活着,就算他们落到或者即将落到叛徒手里;若他一直没有消息,他们才会死! 再加上意图浑水摸鱼的武林人士……他现在回白山,完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现在,晏维清的态度摆明了什么都清楚,甚至有可能早就料到了这一切。照对方一贯的秉性,相比于从中作梗,陪同去白山助他一臂之力的可能更多些。毕竟,他趁手的武器不在,敌人又众多。 两人一起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有的——晏维清绝口不提帮忙,而他也不好姿态强硬地赶人走。他不太想接受那种好意是一回事(毕竟他欠下的人情已经够多了),心里却已经领了情是另外一回事,只能不咸不淡地处着关系。 但说到其他的任何东西似乎都不放在眼里…… 赤霄没忍住多看了晏维清一眼。“其他任何东西”应该不是在指代晏维清自己吧?里头的哀怨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晏维清也看着赤霄。“你这是默认吗?”他问,语气平静,倒映着水光月色的眼睛里却像翻涌着什么。 赤霄想点头,还想说“是”,然而他有些惊恐地发现,这回不仅他的脖颈不听使唤,连喉咙都要罢工了——这种仿佛被全身点穴、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这就更像默认另一种发展。晏维清眸色一深,慢慢倾身。而赤霄眼睁睁地注视对方逼近,身体依旧僵硬地定在那里,完全无法退后。但就在两双嘴唇接触的前一刻—— “砰——!” 忽然,半空中猛然炸开一朵焰火。它上升时几乎没发出声音,一出现便是以它生命中最绚烂的姿态。 控制身体的开关被震开,赤霄猛地扭过头。“烟火大会开始了!” “……嗯。”晏维清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失望,但还是自然地转了身。“真美。” 这话是真的。在第一朵烟花升起后,更多炫目的花朵争先恐后地在藏蓝夜幕中绽放。千里明月,万家灯火,都落入这一幅金波碧落的风景里。 刚才话题转得生硬,到现在赤霄脑海里还有个声音不停叫嚣差点亲上了差点亲上了,不得不继续试图撇清那种暧|昧纠缠的想法。“是不错……我好像是第一次看。” 这话也是真的。作为一个在塞外及西域长大的人,确实没什么机会领略中原的富庶繁华。 晏维清早就知道这个,他一点也不意外。“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能显出不同的颜色吗?” “确实不知。”赤霄如此表示。对不在自己领域里的东西,他承认得也很坦然。 “焰火主体都是□□和药引,剩下便可加些别的东西。”晏维清侃侃而谈,“刚刚那个红得比胭脂更深一些,显然加了白石粉。” “哦?”赤霄顺着话头问下去,“那其他的呢?” “若是硫磺粉,许是樱草色更多些;若是孔雀石粉,烟花边缘就是一圈青葱色……”晏维清说着,偶尔用手指点天上的焰火,竟然十分精通。 赤霄原本只是转移话题,但他现在真的开始好奇晏维清到底知道多少。焰火一阵一阵的,两人一问一答,时间竟然不知不觉地过得极快。 “……再看这个,金色调得相当之妙。”晏维清这一句话落下去,等半天没得到回应,这才注意到赤霄微微阖目,呼吸愈发轻缓绵长,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以前,晏维清从没发现他的话有催眠效果。但这并不是说,他介意赤霄能在他身边彻底放松。 “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总会做到的。”他低声道,然后起身,立在扎着红绸的船舷边,极目远眺。“虽然直到十多年后,我才陪你看成这一场烟花。” 等赤霄醒过来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四周已经静寂下来,偶尔有咿咿呀呀、时断时续的丝竹声传来,竟然有种繁华落尽的凄凉意味。 ……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这事很久没发生过,赤霄不禁有些恍神。晏维清就在前方,他正想道一句歉,却突然觉得现在的氛围似乎不太合适——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本该是种辽阔的天地情怀,却在冷风和孤影里平添了两分萧索。 ……塞上明月,何处秋风? 赤霄脑海中冷不丁地蹦出这么一句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月秋风就算了;现在的情形明明和塞上毫无干系,不是么? 但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初见时,那人还是英俊少年,不苟言笑的脸,锋利得就像刚出鞘的剑一样的人; 不打不相识后,他们很快就热络了不说,日日同进同出,连赤剑乌剑都是同一块铁打出来的; 塞外与中原风情迥异,他好奇,那人便许诺,有朝一日,必与他赏尽天下美景…… 这些记忆一股脑、且争先恐后地挤进赤霄的脑袋,让他头壳涨得发疼,一阵一阵地晕眩。再抬头看,他毫不意外地发现,晏维清现在的姿势和在楼兰古城残垣上时完全重合—— 他记得那也是个中秋,他记得自己问“想回南阳?”,他甚至还记得没说出口的不舍之情! 听到背后的呼吸变化,晏维清从沉思中惊醒。“你……”他的“你醒了”在看到赤霄面容时打了个巨大的拐弯,“你做噩梦了?”他不确定地问。要不,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赤霄恶狠狠地瞪着那张与记忆中差距不大的脸。晏维清,你简直就是个坑!这同一个坑,我竟然还跌进去两次! “——噩梦?” 赤霄的血气一股一股地往头顶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压在晏维清身前,一只手还揪着对方的领口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试试?” 情况变化太快,晏维清不太搞得清情况。然而,看着那双眼睛里仿佛能把人心灼伤的汹涌火光,看着他俩已经要消弭至无形的咫尺距离,他只想做一件事——抬起手,落在对方脑后,再扣着压向自己—— “你……” “你就是个笨蛋!”赤霄飞快地打断了晏维清。他言语中带着不可错认的怒气;但相反的是,话音未落,他就猛地吻上了晏维清的薄唇。 晏维清没说完的话全数被堵了回去,可他一点也不介意。不仅不介意,他还箍紧了对方劲瘦的腰身,让两人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 十年心事,一朝彻悟,这不正正是他想要的吗? 第29章 不管是赤霄还是晏维清,他们都没能预料到赤霄遗失的记忆会如此不期然地回来。这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也意味着之后的路程走起来和之前感觉不同了。 晏维清的欣喜若狂自不必说;而赤霄呢,虽然那一瞬热血褪下后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然而做出去的事泼出去的水,再否认也不是剑魔的风格。 “说实话,你那时想起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上路时,晏维清忍不住问。他只知道赤霄已经记起了一切,但他并不知道触动的契机。必须得说,他对这个最为好奇。 赤霄特别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是不是脾性使然;若让他把性命交给晏维清,他眼睛也不会多眨一次;但说到心里话,就……各种卡壳。 晏维清对他这种别扭脾气十分熟悉。“要是你不说,我只能自己猜了。幸好昨天是中秋;咱们并没一起度过很多个中秋……你想到了楼兰,是不是?” 这话根本不是疑问语气,赤霄冷着脸哼了一声。“明明知道还问我?”什么人啊,全都知道了也非得听他说! “我不知道啊!”晏维清驱动马匹快走几步,好让自己和赤霄在川东官道上平行向前。“虽说圆月是一样的,但我想,你的楼兰印象里最深的肯定不是这个。” 确实不是……赤霄继续保持面无表情。让他想起来的是那种繁华落尽的孤寂——晏维清剑术高明,和他脾性相投,然而迟早要回中原;而他呢,则是迟早要回白山。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两地相差何止千里,一旦分别,也不知多少年能见一次。 这也正是他后悔自己冲动的原因之一。还有之二、之三……他简直不愿意去想,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诸多顾虑加到晏维清身上。 只不过,就算赤霄不说,晏维清也能隐约读出这些。“算了,我不问,你也不要想太多,嗯?” 赤霄回以诧异一眼。“这还真不像是你的风格。”虽说晏维清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但也绝对不是看到问题却故意搁置的人。 晏维清心想,那还不是怕逼太紧把你吓跑,嘴上却说:“但不管如何,你做出那等事,现在就得对我负责了。” “……什么?!” 赤霄一个猛子勒停马缰。他刚才听到了什么?他得对晏维清负责?负什么责啊,难道他还能把晏维清娶回白山吗? “怎么,你不想负责?”晏维清故意曲解赤霄的震惊,“要是这样的话,便只能双修了。” “——停停停!”赤霄满头满脸的黑线。“你先告诉我,对你负责和双修有什么区别?” 晏维清也勒停马,闻言小幅度偏头,好像认认真真地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没有太大区别?”他看了看赤霄的表情,又继续问:“如果这两个形容你都不喜欢的话,我还有第三个……” “你能不能别说了?”赤霄实在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什么第三个形容,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可以。”晏维清从善如流。“只要你……”他没说下去,只指了指自己嘴唇,目光定定地落在赤霄脸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赤霄被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索吻,晏维清你还要脸吗? 然后他想想之前,就不得不悲剧地发现,自从跟着他一路西下之后,剑神大大貌似就没要过脸。 见对方迟疑,晏维清继续往这话题上添柴加火:“那我就……” “行了!”赤霄当机立断,脚尖一点,腾空翻身,目标是晏维清的马鞍——反正时间尚早,方圆三里内一个人影也没有,再亲一次也不会怎样……吧? 但事实证明,就算之前亲过两次,第三次也不见得会一模一样。 第一次晏维清主动,趁的是赤霄不备,最后还以一记重拳做结束,可谓十分不美妙; 第二次换了赤霄主动,晏维清也配合,然而,在其中一方带着不可抑制的怒气的情况下,那滋味也美妙不到哪里去; 这第三次嘛…… 至少晏维清打定了主意,要来个像样的。所以赤霄一在他身前落下,他就向后退了些许,好让他们俩都能安安稳稳地坐着;而在赤霄很快地贴近他的时候,他用竖起的食指挡在了两人之间。 “……又怎么?”和晏维清过近的接触总让赤霄有种发毛感。这种身体上的应激反应一直顽固地存在,他已经放弃为它辩解了。 “别说话。”晏维清轻声道。他抬起左手,放在对方脖后,毫无意外地感觉到手心下的肌肉绷紧,带起肌肤一阵战栗,但并不是畏惧。他轻轻抚摸着,再倾身靠近,贴上那双不自觉绷紧的嘴角。“张开,嗯?” 有一半的赤霄想吐槽这声线简直能诱|拐万千少女,剩下一半的赤霄根本懒得表示反对。他们第一次就已经进行到了这样的深度,现在再来矫情毫无意义。 晏维清顺利地长驱直入。他似乎已经摸清了最该采取的行动方式:一开始并不狂风暴雨般的攻城略地,而是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鼓动,等对方响应他;对方不怎么迟疑,所以这时刻来得并不慢,有什么喜悦在舌尖上翩跹起舞;但那种轻灵的欣喜很快就变得厚重,因为它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更深沉的东西,譬如说情爱,譬如说欲|望—— “……你的剑顶到我了。”赤霄在换气的间隙才找到机会说这句话。但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他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感到的热度根本不是乌剑能有的!而且晏维清这一路都把乌剑当包裹背着,位置完全不对! 晏维清也意识到了什么。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不用低头就知道他们的状态完全一致。“你也是。”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可错辩的笑意。 赤霄愣了一小会儿,马上反应过来。擦,晏维清这是赤戏他啊! 剑魔再次恼羞成怒的后果就是,赤霄立刻向后跃起,回到了他的马鞍上。一鞭下去,只留下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晏维清忍不住想笑。赤霄看着脾气坏,其实脸皮薄得要命,他简直赚大了。只可惜刚刚动作慢了那么一步,就让人这么跑了…… 他舔舔唇,眸色深沉,也驱马跟了上去。 经此一出,晏维清在赤霄心里多了个大尾巴狼的标签,还是放大加黑加粗的那种。不过他也没因此刻意保持距离什么的——没有用是一说,急着赶路又是另一说。假使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也确实用不着分心想什么旖旎的风流。 一路疾行,四日午后,两人眼见着就要抵达渝州。 “渝州离戎州不过四百里,”晏维清骑马立在丘陵间的小山头上,远远眺望城门,“我猜那里必然有人在等你。” 赤霄轻哼一声。他是货真价实的白山教教主,如何能不知道自家底下的堂口分布?越接近白山,堂众就越多;现在教中是秦阆苑主事,渝州自然有人等他,而且都是些不怀好意的人! “要不要绕路?”晏维清侧头,征求身边人的意见,“你在城外,等我采买齐全后出来和你汇合?”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赤霄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了。有人等是有人等;但都是些小喽啰,不足为惧!” 晏维清承认这是事实,但他并不赞同这种决定:“敌我人数悬殊。除非必要,暴露行踪不是个好主意。” 赤霄懂晏维清的意思——保存实力到最后,然后一举得胜。不过嘛……“我也没说要和他们打起来。”他说,竟然还笑了笑。 “就算那些浑水摸鱼的江湖人士认不出你,秦阆苑等人也一定会在川渝沿线布置熟悉你身形的人,毕竟时间有限,你不可能绕过岷山到白山……”晏维清反对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有办法让他们都认不出?”他好像听说过,白山教中有人极其擅长易容术;但就算那是真的,肯定也不是赤霄啊! 赤霄没有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要知道,他们能在城中布局,也就能在城外布局。人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我们硬拼确实没好处。不过好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如若我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过去,他们反倒不会想到是我!” 这确实是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好想法,但晏维清还是有点疑虑。不过,等他再次看到赤霄出现时,那点疑虑立刻消失了,变作张口结舌。这倒不是赤霄的易容技巧出乎意料之外地高明,而是—— 等等,赤霄缁色斗篷下雪青颜色的衣物……天啊,那分明是长裙吧?! 第30章 渝州城。 因为四面环山、水系丰沛,这座城常年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山势高低,间或露出紫红或灰白的岩面。竹木或砖瓦材质的吊脚楼傍山依江而建,显出有别于中原之地的独特风情。 大山大川之间,民风相对彪悍。当地流行的巴渝舞起源于战舞,纤夫口中的川江号子整齐划一、声震四野,连茶楼里的说书人都更爱讲些畅快淋漓的江湖事。 “话说最近,江湖上可是热闹极了!少林武当暂且不说,别的人是一波一波地朝咱们巴蜀来了!” “谁说不是呢?远的咱们不提,至少峨眉派和青城派都下了山!” “对头!我今日就要说这个——这两派吧,他们在乐山卯起来了!” “哦?竟有此事?” “待我细细给你说来……” 两个老头一唱一和,说得十分带劲。不过大概是段子用了有些时日,茶楼里大多数人也就顺耳一听。 “他们直接跳过了白山教。”晏维清道。他说话时用上了内力,直接将一线声音送到赤霄耳里,完全杜绝了被人偷听的可能。 赤霄意思性地勾了勾嘴角。“白山脚下,谅他们不敢。”虽说峨眉山和青城山相比白山距渝州近得多,但奈何白山教顶着魔教的名头,人人都想绕道走。 晏维清知道说书人的顾虑,但他的重点并不是白山教。“如果峨眉派和青城派也出动了,势头确实不好。”因为这两派显然也只能冲着白山去! 赤霄却不怎么意外。“华山、嵩山、峨眉、青城……”他略一抬眼,瞥向身侧的晏维清,“你注意到了没有?” “……他们都是用剑的。”晏维清不怎么想得出这个结论,虽然这是事实。很显然,获取剑魔的武功秘籍绝对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我教从不以剑术闻名,近十年却出了个我,看来人人都急红眼了。”赤霄笑起来,桃花眼里却是一片冰凉。“你觉得他们想不想要你的?” ……那当然想。 答案明摆着,晏维清没打算回答。想要归想要,但那些人没胆子也没理由向他拿——剑神之名响彻天下,人人都敬称他一句晏大侠;基着乾元子的渊源,炎华庄还与少林武当交好,正道武林交游广阔。 只要还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算心理再阴暗,都不敢找他麻烦! 晏维清正想把话题带回去,却突然察觉到茶楼入口处的视线。他一回头,就见着两三个人探头探脑,脸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我就知道那几个抬滑竿的有问题。”赤霄瞥过去一眼,不怎么在意,耳朵还在分神听着峨眉和青城的新仇旧怨,“他们守在城门口,谁进来都能看见,还能借着滑竿的名义套话。” 晏维清转回头,刚刚还正常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还伸手拂下了赤霄竹笠上的黑纱。“你还是盖着好。” 赤霄在面纱后眨了一下眼睛,有一点点莫名其妙。 早在襄阳的时候,他就购置好了一切需要的物品。虽然他更想要面具——那个才能彻底挡掉他内力运转时额头显现的火纹——但它实在太显眼,分分钟被人盯上,只能退而求其次。斗笠面纱,再搭配完全看不出身材的宽大缁色斗篷以及一点点脂粉,他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真实身份。 ……但晏维清非挡着他的脸干什么?就算他确实不是女人,也没到化了妆就见不得人的地步吧? 前一刻的茶楼门口。 “快看,分堂主,他们就在那里!刚刚进来的两个外地人!”一身粗布短打的人附在一人耳边说。 那人膀大腰圆,脸上煞气毕露。“夫妻俩?”他的小眼睛在横肉间艰难地转动,在晏维清扎着黑布的左眼上一扫而过,落到赤霄身上时就死死地定在那里了。“啧啧,没想到独眼龙也能有这样的艳福!” “诶?”两个手下顿时一阵迷茫。再望过去时,他们只对上男人露出的厌恶眼神,以及接下来把面纱放下来的动作。对方的举动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以至于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小巧精致的下巴颏…… 卧槽,美人!果然是艳福啊! 两个手下都在暗恨自己眼瞎。在城门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这么高大的女人长得肯定也粗犷,没想到面纱底下却是这样一张脸。这下可好,被分堂主看见,美人绝对没他们的份儿了! 分堂主的反应也一如属下的料想。独眼龙和他夫人?江湖上从没听说这两号人物啊!他小心思滴溜溜直转。看来不是什么劲敌,但上头交代了正事,不好明目张胆地动手…… “先走!”他命令道,还依依不舍地多瞄了两眼。如此美人,配独眼龙实在浪费,不如跟了他……没错,马上就叫人设伏! 赤霄只来得及听见那句“先走”,心里默默转了一圈。“应该是毫堂渝州分堂堂主,外号胖子,”他不太能确定,“似乎姓陈?” 晏维清犀利地盯了他一眼:“你有印象?”白山教底下堂口众多,就算赤霄是教主,也不可能全数认识。 “教中每年都办一次大宴,有些分堂能来。”赤霄小幅度点头,“秦阆苑好像挺看重他,但画堂和弦堂对他意见都很大,不然……” 后面的话,赤霄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晏维清那么做的理由—— 陈胖子好色,平素就爱动手动脚占便宜;画堂弦堂多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然心生嫌恶。同理可推,难道陈胖子对他也起了觊觎之心? “他什么眼神?”赤霄的脸也阴了下去。男的女的都分不清,还自诩什么花下风流?而且,看上他?秦阆苑都没那个胆子,陈胖子敢? 这语气确实不爽,但里头并没有惊讶,晏维清便知道这是个惯犯。陈胖子刚说先走,显然有后招等着……他垂下眼,掩过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利光。 但这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赤霄。根本不用看,他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一瞬间漫溢的剑气,以至于他尾椎到颈椎整个儿绷紧,立时做好了迎战准备。只不过情况很明显,让晏维清这么做的对象并不是他。 ……这人一路上都和和气气的,还有心情厚脸皮,偏偏被陈胖子一个眼神惹毛了? 赤霄一开始不太能理解。 在教中,陈胖子武功确实还算高强;但放在他们俩面前,依旧完全不够看。不长眼的杀了便是,他也不缺这一个属下,何劳剑神动气? 而不管是怒还是喜,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在意。在意的越多,牵绊也就越多,道心便更难平静…… 想到这里时,赤霄没忍住多看了晏维清一眼,心中那些隐藏极深的忧虑悄悄冒了个头。 被剑神剑魔一起惦记上,陈胖子显然没在渝州城外三十里处的山沟埋伏里得到任何好处。 “……你们不能杀我!”在满地横尸的包围中,他绝望地大吼:“如果我死了,你们就会被我圣教追杀到底!” “我圣教?”赤霄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 “……男的?”陈胖子刚一听到声音,顿时大惊失色。美人怎么会是男的,还用那种语气,难道…… 赤霄冷笑一声。他右手还握着一把刚刚顺手抢过来的宽刀,左手顺势把斗笠一掀。没了面纱的遮挡,他额心细长的火纹图案愈发刺目。 “圣、圣……圣主……圣主令!”陈胖子一张紫红脸膛顿时血色尽失。最坏的猜想被证实,他只觉得膀胱一紧,腿软得根本站不住。“圣主饶命!圣主饶命啊!” 对此,赤霄只扬了扬下巴。 顺着那方向,已经瘫倒在地的陈胖子颤颤巍巍地转头。不看不知道,一看—— 卧槽,那个独眼龙竟然不是瞎子!再等等,他手里拿着的那把剑是什么?莫不是……乌剑? “报上名来。”晏维清冷声道。长长的黑布带在背后迎风飘扬,再加上几乎冷硬成冰雕的眉宇,衬得他整个人像煞神降世。“晏某剑下从不死无名之人!” 死到临头的陈胖子现在终于理解了被剑神追杀的恶人们的心情,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堂主误我!圣主竟然和剑神一道走,那怎么可能拦得住?一道走也就算了,谁知道他们还能扮成夫妻,害他傻乎乎地撞到死路上去?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第31章 解决陈胖子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后,赤霄与晏维清并没立即继续赶路,而是在西南方高处找了个隐蔽之处藏身。 越早到达戎州越有利,因为戎州与白山之间的路途比巴蜀之地险峻十分不止,还可能遭遇人为的阻挠,聪明人都会匀出更多时间在那儿。 也正因为如此,两人没在渝州过夜,而是备齐水粮后即刻出城。此时天色近晚,赤霄蹲在枝叶茂密的树杈之间,从缝隙间窥伺着远处地面的动静。山沟地形适宜埋伏,也方便了他现在的行动。 “你在等人?”晏维清只能这么猜测。 虽说陈胖子是为了私事才出动毫堂在渝州的堂众,然而人数实在不少,其他堂口极可能也有风闻。要不,陈胖子也不会说什么杀了他就会遭到白山教报复之类的话。 赤霄干脆地点头。“别的堂口暂且不说,香堂和音堂很有可能来,尤其是音堂。”音堂的主职就是收集情报,同地分堂主的动向自然在关注范围内。 晏维清不怎么了解白山教内部的运作方式,但他隐约能猜出一点。“你担心他们往总坛报信?” “一半吧,”赤霄依旧紧紧地盯着那一片横尸,“我只希望他们知道得不多。” 为什么赤霄会有这种希望,晏维清马上就明白了——秦阆苑知道陈胖子死了没关系,能猜出和赤霄有关也无所谓,但他们得确保他们俩都化了装的消息不传到他人耳朵里。简单来说就是,可能暴露他俩行踪的人都得死,而赤霄不那么想亲自血洗白山教渝州分堂。 “即使他们不是主谋,也在助纣为虐。”晏维清突然冒出一句。 赤霄的注意力一直在地面上,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你说那些篡权的?”他停了一下,没听见对方回答,便转过头。晚天擦黑,又在密叶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依旧看清了晏维清抿得笔直的唇线。“底下的人知道什么?不过照着上头的指令行事而已。” 闻言,晏维清脸色更冷。他当然知道这些,但问题在于,只要一想到那些人正是导致赤霄在半年时间里生死未卜的罪魁祸首,他就不怎么想放过他们。 “江湖传言里,只说剑魔心狠手辣吧?”赤霄不由失笑。怎么现在感觉晏维清比他更想斩草除根? 晏维清继续不言语,然而周身气压又低了两分。 赤霄没对此发表意见。因为在他们低声交谈的功夫里,地面上已经有了动静——三五个人驱马疾奔,在看见尸体时纷纷跳下来检查。天色黯淡,距离又有些远,面目都分辨不清,但为首的人十分醒目,因为他肩膀上停着一只鸟。 “白眉雀鹰……”赤霄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是音堂来了。”接着,他不再说话,专注于倾听那些人的交谈—— “童堂主,毫堂的人全死了!” “怎么可能?!陈胖子带人出城的时候,不是说他只是看中了个江湖女子吗?” “说是这样说,但除了陈堂主自己,没人见过那女子的真面目!据说是戴面纱穿斗篷的……” “戴面纱穿斗篷的江湖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这下可好!在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咱们还找不到谁杀的人,如何向总坛交差?” “百里堂主想必不会怪罪咱们,毕竟现在大家的心思都在圣主上。陈分堂主自个儿看上了个女人,没想到却踢到铁板,还拉上整个毫堂陪葬……这事儿本就不在理,想必秦堂主也不好刁难!” “说是这样说,但是如今教中情形,还不是秦……”那个被称作童堂主的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下去,只换了个话题:“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速速修书,报于总坛!” “是!” “照前日线报,凌堂主与百里堂主今夜必能抵达戎州。再修书一封,报于戎州!” “是!”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也就不必再听了。 “看来音堂手里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那就随他们去。”赤霄略微沉吟,“只不过,凌卢和百里歌今夜到戎州……他们怕是准备在那里等着我!” “但他们好似慢了不少。”晏维清立刻抓住了一个重点。 “是,”赤霄点头,“若一切依旧,他们前几日便该到了。除非……”他眼神忽而一厉。凌卢和百里歌是为追杀他和宫鸳鸯而下的山;如今他没事,岂不是意味着宫鸳鸯被抓到了?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则是,对方手里的人质是张入机! 没错,离开杭州烟柳巷的那日,还是九春的赤霄听见了卿凤台里三人的部分谈话。那时的他对除了自己真实身份外的东西都不明所以,而现在的他完全对上了号。 气氛急转直下,晏维清立时察觉。“不管他们抓到了谁,对你来说,都是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之计!” “我知道。”赤霄简短地回答。但不管是什么计,他都必定要把人救出来! 虽然这话赤霄并没说出口,但晏维清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在闭关七日时已经把事情想得很透彻,包括赤霄可能采取的应对之策,还有他自己的。 “我陪你。”他沉声道,声音轻而坚定。 赤霄愣了下,完全没料到晏维清就这么捅破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而没料到的结果是,他也没忍住苦笑。“你还是说出来了。” “你知道,你没法甩开我。”晏维清继续说,眼睛异常明亮。 虽然赤霄确实一直都知道这个,还知道晏维清一向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放弃的人,但他还是没法不尝试劝说:“这一摊浑水,谁见谁头疼,搅合进来对你有什么好处?”没看人家少林武当都不想管吗?那才是明智之举! “搅合进来确实没什么好处,”晏维清回答,又抢在赤霄赞同之前转折,“但不搅合进来有很大的坏处。” “什么坏处?”赤霄一时间没理解。 晏维清没有直接回答。“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看你去死。”他重复了一句之前说过的话,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再一次。” 赤霄原本想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但这话立时被“再一次”打回了肚子里。面对着一个绝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撒谎的人、而且那人说过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他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难道他真的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回答,“我不会有事、因为你一定会救我”? 恃宠而骄到过分的地步,剑魔没那么大脸。把人心当狗屎践踏的事情,赤霄也狠不下心。 “……那只是可能,而且是最坏的。”他最后只能这么回复,莫名心虚到自己都不信自己。 “在我这里,没有可能。”晏维清坚持。“我知道,就算有些事再危险,你也必须要做。确实,我不能阻止你;同时,你也不能阻止我。”他放低声音,“让我陪你,嗯?” 话说到这份上,赤霄一个反对的字眼都吐不出来。他确信他有一百种拒绝的句式,从婉言劝说到辛辣嘲讽不一而足;然而,对面前的人,他一种也舍不得用—— 对,就是舍不得。怕晏维清伤心,怕晏维清失望,这种患得患失早就远远盖过了怕欠人情的心态,虽然他依旧不想承认。 “行吧,你赢了。”赤霄草草地抹了把脸,想起身下树:“那就走……”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晏维清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赤霄此时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顺着还是该反对,动作就有些犹豫。树杈上不好着力,两人一路推推搡搡,直到赤霄感到自己的背顶上了粗糙不平的树干。 “你明知道我不想听那种话。”晏维清先下手为强。事实已经证明,抢占先机是很有必要的,他现在就抓住了机会。 赤霄现在没心情磨嘴皮子。“不管你想听什么,”他说,语气里有一点点强硬,“能不能换个地方?” 晏维清完全不为所动。打铁就该趁热,这种浅显的道理谁都懂。赤霄素来嘴硬,能有诸如“你赢了”这样的话,简直就是示弱了。此时还不抓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想要你说句实话就那么难?”他说,嘴唇几乎贴在对方面颊上吐气。 如此近的距离,赤霄只觉得那种浅淡的药香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他。怀抱的温热,颊边的耳语,咫尺的吐息……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袭击了他的尾椎骨,细微战栗一路攀沿而上,血液和内力都被带动着鼓噪沸腾—— 赤霄突然动了。有一瞬间,晏维清以为他要还手,毕竟被人面贴面身贴身地压在树干上确实不是赤霄喜欢的风格;然而,下一瞬间,晏维清就几乎是狂喜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猛烈到几乎窒息的深吻,热情到几乎炙人的拥抱,以及迅速升温的身体与气氛…… 晏维清不得不发现,他刚才确实应该同意赤霄关于换个地方的提议。床就要好得多,对不对? 第32章 谈恋爱到浓情蜜意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觉得累,而且完全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至少,当三日后抵达戎州时,明知道前面有一大群不怀好意的人在等着,两人也一点不担心,而且没什么紧迫感。 “看来咱们赶上了。”甫一落座,晏维清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依旧只有赤霄能听见。 他们坐下的这家客栈位于戎州城外西南官道岔口边,边上小道竖着个歪歪扭扭的木牌,“白山”两字历经风吹雨打,依稀可见。秋末的天气,木叶翻黄,马蹄飞尘,本是萧条景象,奈何被异常的人满为患生生带偏了—— 大堂东面坐着一伙儿大汉,各个高胖,满面凶光,十几条熟铜棍乱七八糟地放在椅边;北面一黑衣一青衣老者正面对面沉默地喝茶,各自背后都站着一圈腰佩宝剑的年轻人;西面的情况和北面差不多,不过两边对峙的换成灰衣女尼和山羊胡小老头,气氛也更剑拔弩张一些;南面最扎眼的则是一桌银饰叮咚、一身彩衣的年轻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指甲闪着妖异蓝光不说,竟然还有在身上盘蛇的…… 总而言之,整座客栈都充满了不言自明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赤霄坐下之前扫了一眼四周,觉得他这面纱是真不用摘下来了。华山嵩山峨眉青城全部都在,金棍门和五毒教看来也想插一脚,再加上已经聚集起来的江湖散客,被认出来可是大大的不妙。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落座的其他人也在打量新进门的赤霄和晏维清。老江湖们沉得住气,没什么反应;年纪轻些的就明晃晃地打量了他们好几眼。但显然,和陈胖子一样,他们都没听过独眼龙和他夫人这两号人物,所以没太大的反应。 “来咯!”店小二殷勤地迎上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晏维清没摘斗笠,只小幅度扬头。“切三斤上好牛肉,再要两盘素馅包子。” “好嘞!三斤上好牛肉,两盘素馅包子!”店小二大声地朝后厨方向喊了一遍,又转过头询问:“两位客官,要茶还是要酒?我们戎州的重碧酒远近驰名,客官来一坛?” 晏维清本就滴酒不沾,自然不要。而且他已经细心观察过,店里所有人要的不是白水就是茶,那就更不该喝了。 但在他出口拒绝之前,一直不吭声的赤霄伸出手,比了个九。 ……啥?九坛子? 别说晏维清震惊,就连店小二也不敢置信。“您真的要九坛吗?这重碧酒吧,虽然每坛都不大,但后劲足得很!若您还想赶路,顶多喝个两坛!” 赤霄摆手,坚定要九。 “行嘞!”那小二见不远处掌柜一副“有生意不做你是不是傻”的恨铁不成钢脸,不敢多问,高声唱诺:“九坛重碧酒,马上就来!” 店里本就没什么人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聚集在这里,就是想先组成一个攻打白山教的临时联盟。毕竟,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若他们各自为政,对上白山教绝对没便宜可占。为了给己方争得最大的利益,每方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武力值。然而现在不能用拳脚分高低,只能比气势。 一般情况,酒这种东西显然会给气势拖后腿。结果现在…… “那个人怎么不说话?戴面纱还哑巴了不成?” “有可能,另一个不是眼瞎吗?” “瞎子配哑巴?简直是天生一对!” 这些窃窃私语,赤霄权当没听见。酒是现成的,上来得最快,他一手就拍开了其中一个的泥封。不过在他往海碗里倒酒之前,一只手横刺里伸了出来。 是晏维清。“喝一点就够了。”他用正常声音说,里头显而易见是制止。 赤霄转眼看过去。面纱给他提供了些许便利,至少嘴唇动起来没那么明显。“这是必须要喝的。” ……必须要喝? 晏维清没立刻明白。难道赤霄的意思是,这是某种外人不知晓的暗号? 赤霄顺势挣脱那只手。重碧酒确实是好酒,色泽清冽,香味绵长。他一口气干了八坛,脚边空坛子整整齐齐地摆出去一溜儿。 听见解释的晏维清尚且不能确定什么是必须要喝,什么都没听见的其他人显然更不知情。他们只知道,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就算只能看到下巴,那也肯定是女人;看那小脸白的,几乎像雪一样反光了——喝掉了八坛重碧酒不说,竟然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甚至连脸都没红一下! “这娘们儿,看不出啊,够劲!” “就是!比她男人强多了!” “不是我说,这海量,在男人里也稀罕吧?” 东面的大汉对此反响最明显。几个人本就被香味勾起了酒虫,咂巴着嘴,也跃跃欲试起来。 北面,黑衣和青衣老者从始至终没有分两人一个眼神,但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两人袍袖下绷紧的手腕逐渐放松。他们原本对面纱有些顾虑,因为那总让他们想起某张无法忽略的面具;然而下面是个女人,还是个酒鬼女人,那就确实没什么好忌惮的。 西面的女尼和山羊胡依旧在互瞪,似乎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而南面几个姑娘家交头接耳一番,然后一人起身,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 晏维清不动声色地瞥了赤霄一眼。虽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瞧吧,先把五毒的人引过来了! 赤霄自然接收到了这种意思,也递了个不在意的眼色回去。不就一个姑娘,你堂堂剑神,还解决不了了? 晏维清默默瞪回去。你引来的,你上! 赤霄完全不甘落后,原样奉还。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剑不在身边、而且我正在装哑女啊? 这种低调的眉来眼去,来人没发现,但她确实觉得那两人之间气氛黏糊糊。“打扰了……小女子姓紫,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原来她就是紫兰秀……晏维清脸上没什么反应,但心里咯噔一跳。五毒教常年神隐,传闻中的紫教主更是没几人见过。看她模样也就十□□,自称小女子好像没错,但总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啊?一教之主这么年轻? 赤霄倒不太惊讶。只不过他现在不好出声,只能点点头。 虽说有点怀疑,但晏维清反应依旧很快。“鄙姓赵,这是内人。”他刚才也听见了某些人说瞎子哑巴天造地设,现在干脆直接照搬。既然赤霄要他顶着紫兰秀,那他讨点口头便宜总没什么问题? 乍一听内人,赤霄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很辛苦才憋住声音。晏维清只对他一个不要脸就算了,现在越来越不要脸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是赵大侠和赵夫人。”紫兰秀点头,一副接受良好、深信不疑的模样,“虽然说起来有些冒昧,但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看到赵夫人一口气喝掉了八坛子酒,真可谓女中豪杰,叫人敬仰不已啊!” “好说好说。”晏维清客气。 “戎州本就产酒,这重碧酒呢,更是其中佼佼者。”紫兰秀继续道,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竟有些俏皮,“不过我这里有些更好的,不知道赵夫人有没有兴趣?” 赤霄被她一口一个赵夫人叫得汗毛立起,不由在心里给某个无耻的剑神记了恶狠狠的一笔。 晏维清不用看就知道,赤霄现在一定很想揍他却不能动手,不由有些莫名暗爽。“我夫人虽然酒量不错,但口味还是有些挑剔的。”他正色,似乎真的什么多余的都没想。 “这酒好不好,赵大侠一看便知。”紫兰秀笑起来,朝后面招了招手。她脸颊上有两个很深的酒窝,显得整个人更加甜美无害。 立时又有两个彩衣姑娘走过来,四只手捧着一个三脚青铜小鼎。盖子一掀,奇异的浓香立时钻了出来;像是花香,但里头还带着不可忽略的腥气。 “这三花五宝酒,取自天地精华,有驻容养颜之奇效,兼通七窍六脉。”紫兰秀依旧微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客栈里其他人不管站着坐着,都在她拿出青铜鼎的一瞬间捂住口鼻、退避三舍。“我瞧赵夫人许是有些小问题,把这些喝下去必定能好。” 赤霄和晏维清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去看。那青铜鼎里漂浮着满满当当的娇艳花瓣,似乎一切正常;但忽然之间,一只乌黑大钳从中间探出来,咔擦一声,花茎应声而断。 ……里头都是些活的毒虫啊! 赤霄默默地出了一滴冷汗。这种玩意儿太可怕了,打死他也不要喝! 晏维清显然有同样的想法,不过他找到了一种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多谢紫姑娘美意,”他客气道,“此等贵重之物,咱们又是萍水相逢,赵某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紫兰秀又是一笑,但这回冲着赤霄。“这酒,我可以送给赵夫人,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真的不想要!赤霄完全不知道他哪里招了紫兰秀。至少他能肯定,对方会注意到他,绝对不是重碧酒的原因! 这下晏维清也觉得不太妙了。“那紫教主的意思……”他谨慎提问。 “赵夫人可有意加入我五毒教?”紫兰秀问,笑得更灿烂了。 第33章 此言一出,四座侧目。 说起这五毒教,武林中人基本没不知道的。而一个地处西南的偏僻小派能有如此知名度,靠的是两方面—— 其一,奇毒。五毒教总坛至今无人知晓,但公认一定在某个瘴气遍布的深山老林里。里头蛇虫鼠蚁出没,也导致五毒教出品的毒|药种类繁多、性理诡异。除非能拿到解药,否则中毒之人轻则吃点折磨,重则危及性命。 其二,女子。与白山教相比,五毒教的教众大概只有千分之一还不足。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五毒教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而剩下的原因就是她们只收豆蔻年纪的女子。据说,长得越娇美柔艳,就越有可能被她们选中;同时,也没人拒绝过她们的邀请。 ……但自己都称呼对方赵夫人了,紫兰秀还要招揽?年纪显然不对吧? ……还是说,那哑女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以至于紫兰秀为此破格?也不对啊,隔着层黑纱,撑死了也就看个依稀的五官吧? 客栈里所有人都在心里犯嘀咕,包括被看上的赤霄自己。一不是女的、二已经奔三、三对毒|药无感、四还必须装哑巴,他现在真是鸭梨山大,只能用眼神求助晏维清—— 这样下去还得了,赶紧把人打发走啊! 晏维清也正有此意。“若是内人入了五毒教,那岂非就……”他尾音微扬,显出疑惑。 紫兰秀完全明白后面的未竟之意。“入了我五毒的门,就是我五毒的人。赵夫人的以后,小女子就代赵大侠全权照顾了。” 赤霄再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紫兰秀这话怎么说的?知道的人明白她在招揽弟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女人和男人抢女人呢!而且退一万步说,他的以后也不用晏维清照顾好吗?不,是谁的照顾都不用! 虽然紫兰秀口气很大,但晏维清并没生气。“这好像不太好吧?”他这么说的时候注视着赤霄,眼底是一片很难察觉的柔情。“我与内人相识十数年,情深意笃。虽说居无定所,也没闯出什么大名堂,但两人能在一起,便是最好的。” 打死赤霄都想不出晏维清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由再次刷新对剑神扯谎水平的认知。居无定所和没闯出名堂暂且不提;“两个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这种话都说得出,不改行去当情场浪子真是浪费! 然而紫兰秀似乎很吃这套。她原本势在必得,现在却显出了一点犹豫。“赵大侠一片深情,确实感人。可小女子一般不出手,一出便是志在必得的。”她也看向赤霄,“不若这样,让赵夫人自己选一个?” 虽然赤霄坚决认为这没什么好选的,但在不能说话的情况下,他的意愿表达显然很成问题。 “赵夫人,若你入了我五毒,小女子保证治好你的口疾,且许你到老死前都青春永驻。”紫兰秀这么说,语气笃定,显然对自己开出的筹码极有自信。 她的自信很有道理,因为四周听见的人都开始倒抽冷气——治好哑巴不算什么特殊技能,但到老死都青春永驻?别说女人心动,男人也要心动了好吗! 然而赤霄只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若紫兰秀说的是真的,那也就是说,紫兰秀确实不只她面上显出的年纪。而这没法不让他联想到,凌卢的情况似乎和紫兰秀一模一样——擅长用毒,而且过分年轻。 再考虑到他意料之外地变回十六岁正是因为凌卢,赤霄没法不怀疑,紫兰秀盯上他更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比如说,凌卢的毒歪打正着,而紫兰秀正需要这种歪打正着的结果?毕竟,永葆青春人人都想要,若是再加上时光倒回,岂不是可以不死了? 世上没这样的好事,若有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赤霄从不信天上掉馅饼,也从不信无本可万利,不由更加坚定了拒绝的心。 紫兰秀显然没想到,赤霄根本没挣扎就摇了头。“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赵夫人?”她婉言劝说。明明边上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心动了啊! 赤霄再次摇头。若对方现在就把赤剑拿出来,说不定他还能动摇一下;但说什么永葆青春……与其将来偷偷摸摸老死,还不如现在轰轰烈烈去死! 这种心态,紫兰秀显然完全猜不出。在她眼里,就是晏维清和赤霄是对恩爱夫妻,谁也不愿离开谁。“如此说来,若小女子一定要赵夫人入我五毒,就一定得先让赵夫人不再是赵夫人?” 她话音未落,五毒弟子就团团包围了赤霄这桌。所谓的让赵夫人不再是赵夫人,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显然是—— 杀死晏维清! 被针对的晏维清依旧没动。甚至,他还略微低头,让本来就深的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像是怕了。 只有赤霄一个觉出了不对。 虽然大家都管晏维清叫晏大侠,晏维清正常状态下待人也很温和,但那绝不意味着,晏维清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 要赤霄来说,他认为,他俩刚认识的时候,晏维清就是把出鞘的利剑。这么多年过去,对方开始懂得用微笑给自己打造一个虚无的剑鞘。然而,晏维清本质里还是那把出鞘的剑;而且,随着修为提升,锋锐程度有增无减。 对此最有体会的,当然是死在乌剑下的恶人,以及赤霄自己。现在,紫兰秀的行为可谓是明晃晃的挑衅。赤霄不怀疑晏维清面对整个五毒教依旧能大胜的实力,但那就会暴露剑神的身份。 ——特么地那还不如暴露他自己剑魔的身份呢! 虽然心中如此吐槽,但赤霄并不会真的如此意气用事。反应自然是要做的;他做的反应就是用手指蘸了海碗中剩余的酒液,在划痕斑驳的老旧桌面上写了四个字。 不怎么费力地,紫兰秀就看清了。“无爱,宁死。”她轻声念了出来,脸上的笑容倏尔消失。 五毒弟子没得到她的下一步指令,也不敢动。其他人都以一种谨慎的态度围观,大堂里一时间静到了极致。 “哈哈!” 紫兰秀的笑声打破了这种异常的沉默。“小女子要招的当然是活人,死人还是不要了。”她的双臂原本撑在桌面上,此时也收回去,直起身。“既然如此,那就是小女子叨扰了。” ……就这么算了? 围观群众顿时感到了轻松和失望这两种情绪。轻松是免除了被毒|药波及的可能,失望则是因为好戏只有开头。 五毒弟子解散包围的速度和她们来时一样快,但那口小青铜鼎还放在那里。估计晏维清一时半会儿心情好不了,赤霄便出手弹了它一下。 略沉闷的金属音回荡起来,紫兰秀听见了。“虽然有些遗憾,但小女子送出去的东西,断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回过头,语气淡淡,但不容置疑,“这三花五宝酒,就当做小女子冒昧的谢礼。” 赤霄视线落到那个已经合上的鼎盖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再写四个大字——“无福消受”。 这种心态,紫兰秀大概读出来了,因为她又补了一句:“但小女子得提醒两位,这酒须得在三月内喝完。” 在场所有人的脑袋上顿时都顶了一个大写的问号。这一看就不能喝的玩意儿竟然还有保质期这回事? “——因为三月之后,这酒就不是三花五宝酒,而是伤花五毒酒。”紫兰秀不疾不徐地补上结尾,大眼睛里竟闪着狡黠。“但若是有人还想喝,我也不反对。” ……三花五宝酒就已经没人想喝了,伤花五毒酒一听就更不能碰吧?到底有谁那么不开眼啊! 至少赤霄没那种打算。他木着脸,扫了一眼避之唯恐不及的铜鼎,再看看浑身笼罩低气压的剑神,最后瞅了瞅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空—— 得,今天时间差不多了,还是先开房吧!其他事情明日再议! 在这件事上,晏维清显然具有最灵敏的反应速度和最短暂的反应时间。不过一弹指的功夫,两人就双双进了同一间房。 既然是道口小客栈,墙壁的隔音功能显然不能指望。所以赤霄合上门后,还是用最保险的方式开口:“我瞧五毒教就是来搅混水的,你不必太过在意。” 晏维清听了,才有点动作。他解下竹笠系带,把它放在一边,这才沉声问:“你怎么知道?” 赤霄便把他刚刚的猜想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得出个结论:“与其说紫兰秀是冲着白山教来,不如说她冲着凌卢……不,凌卢手里的东西来更合适。” 一听到毒,晏维清蹙起的眉头就没消下去过。“你的意思莫非是,凌卢在你身上用的毒,并不是想毒死你?” “这只是一种可能……”赤霄试图解释,然而半途又顿住,因为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客官,您有东西忘了。”店小二心惊胆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赤霄和晏维清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们能忘记什么?除了紫兰秀刚送的可怕玩意…… 晏维清刚想说不要了,但赤霄忽而想到什么。“让他进来。” “……拿进来吧。”虽然晏维清十分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位客官一定要我把这个送给您,”店小二哭丧着一张苦瓜脸进门,手里提着一个已经用麻绳系好的铜鼎,“还必须送到您手边!” 晏维清完全无语了。三花五宝酒是五毒教镇教之宝,没错;人人都想尝试它的神奇功效,没错;但那都建立在没看过的基础上!谁在亲眼看到里头泡着的活物后还有喝的欲|望? 但赤霄忽而笑了,在这种情况下堪称反常。“关门。”他用非常低的声音吩咐。 如果说晏维清在看到赤霄的笑容时还是疑惑,听到这句话就变成了肯定。“他是谁?”反正肯定不是店小二! 赤霄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来人。“宋员外,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第34章 宋员外? 晏维清很艰难地从记忆里翻出一点零星印象。这名字他听过,似乎在……杭州?不过,他怎么觉得,宋员外这名字对应的似乎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呢? 既然是店小二,就显然不可能长那样。事实上,他身材中等,面目平凡,属于扔到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的那种,堪称当代店小二的模范。 但现在,这个店小二的模范做了一个不那么模范的事——他利落地跪了下来,膝盖碰到地面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是属下无能,请圣主恕罪!” 毫无疑问,这店小二是白山教中人易容装扮。可想到这里,晏维清紧蹙的眉头并没松开。因为他还听说,白山教里最擅长易容的人,正是音堂百里歌。 ……不对啊,不是说音堂反了吗?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晏维清看了看没有任何意外神色的赤霄,又看了看疑似百里歌的店小二,没有出声。难道赤霄早就料到秦阆苑要反,所以特地安了个钉子? “起来吧。”赤霄依旧坐在桌边,手隔空一抬。 百里歌只感到一股柔和坚实的气劲托着他站直身体。“圣主……”他再次道,眼里和语气里都是倏然炸开的惊喜,“您果然全好了!” 赤霄点了点头,没打算在这话题上多花功夫。“你不能待太久,有什么事就说。” 百里歌张了张嘴,视线却落到晏维清身上。赤霄同样看过去,意识到属下在担心什么,不得不打了个圆场:“不用在意。” 百里歌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六哥被五哥抓住了,七妹还躲着。”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听到确定消息时,赤霄目光一利。“老六情况如何?” “目前还好。”百里歌简短地把前后带了一遍,又道:“是我和五哥说,留着活口才能让您更快进山……请圣主责罚!” 赤霄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若你不这么做,现在老六怕是已经出了好歹。”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问:“老五把老六送到总坛了?” “这还不确定。”百里歌立刻回答,“看五哥的意思,他应该想在总坛和道上都设伏。”言外之意,张入机会在哪里,全看凌卢心情。 那就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赤霄想。“那大姐情况如何?” “大姐还在后山雪牢里。”说到这个,百里歌声音忽而低下去,隐带愤恨,“大姐年纪大了,在那种地方呆着,又疏于照料,伤情反复,一直好不了!” 赤霄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秦阆苑对他下黑手就算了;华春水在教中可谓是长姐如母一般的存在,秦阆苑也能狠下心…… 这绝对是留不得了! 无视内心开始升腾的怒火,赤霄继续问:“那老三和老四呢?” “三哥的意思一直摆在那里,他只认圣主令;四姐也一样。”百里歌眼里的神色依旧有些紧绷,“他们夫妻俩给二哥立下了一年之限——如果二哥一年之内找不到圣主令,他们便要自立门户。” 赤霄一愣,随即笑了。“这招倒是狠极了。”财政大权都在危寒川夫妇手里,若他们自立门户,秦阆苑要拿什么维持白山教的开支? “是,”百里歌赞同,“二哥差点要把总坛整个儿翻过来了。” 赤霄哼笑一声。旁人听了圣主令的名头,总觉得那是一面真正的令牌,却不知那其实是白山教的教主心法。秦阆苑犯下的错误与此类似;他认为教主心法必定记录在某本秘籍上,杀了他赤霄就能夺得,却不知那本秘籍早已被毁。 但嘲讽归嘲讽,正事还是要提。 “这一年之限眼看着就要到了,”赤霄沉吟道,“你让人和老三老四说一声,老二绝对做得出鱼死网破的事。” 百里歌点头。危寒川所率珠堂、吴月所率方堂都是线人暗号联系,直接杀了他们并不能把两个堂口据为己有。不得不说,这正是危寒川和吴月好端端地活到现在的一个重要原因。剩下的三个月里,若秦阆苑再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他觊觎已久的教主之位,教中必然血拼。 “那圣主您现在……”难道就这么上山去吗? 赤霄摆手。“我自有打算,你们不必担心。”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能不来就别来,以免暴露身份。” 虽然赤霄的功力看起来确实已经全数恢复,但百里歌仍旧有点忧虑,针对赤霄带的人——晏维清已经摘了竹笠,一条黑布带完全不影响百里歌的辨认能力。“可圣主,那个……晏大侠他……” 被点名的晏维清面无表情,就算听出对方的怀疑也一样。 “他?”赤霄瞥过去一眼,立时就找到了理由:“我还欠他一个救命之恩。” ……所以带人回白山报恩?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呢? 百里歌早前就反对过宫鸳鸯和张入机把赤霄交给晏维清带走的决定,此时依旧不怎么信任晏维清。但必须得说,这种不信任或者敌意确实因为赤霄恢复而有所消减。再加上赤霄明显不在意,他也就勉强压下那些已经到喉咙口的质疑:“那属下先告退了。” “弄点动静才好。”赤霄追了一句。这客栈里里外外都是江湖人士,戏当然得演全套。 百里歌心领神会。他顺手把门边的盆架一推,然后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您说要打开看看,又不是小的……我早就说了我不要,你就不能长点耳朵听吗!……大爷您息怒,是小的鲁莽……知道了还不快滚!……诶诶,是!” 这一段对口相声简直惟妙惟肖,一个人把捧哏和逗哏都干完了。全程围观的晏维清默默无语,因为他就是那个被强行相声的人。而且他还不得不承认,百里歌模仿的声线竟然真的挺像他刻意低哑的时候,相似度足有十之七八,不熟的人完全听不出问题。 原来百里歌不仅易容一流,口技也一流? 赤霄目送百里歌点头哈腰地提着那个铜鼎出去,回头便看到晏维清带着点沉思的脸。“怎么,有想法?” “怪不得我没第一眼认出他。”晏维清平铺直叙地道。一个人的样貌声音都能变,那辨认难度太高了! 赤霄噗嗤一乐。“确实。若老八想藏起来,没人找得到他。还有呢?” “怪不得秦阆苑和凌卢大半年都没找到你,九春的开价还那么高。”晏维清继续陈述。百里歌负责消息传递,在其中动点手脚太容易了!至于开价问题,瞬时也合理了——有危寒川在后头顶着,怎么可能捧不出一个头牌!用银子狠命砸就是了! “我现在有点担心了。”赤霄这么说,但微笑表情和话语内容显然是两码事。“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已经把我教摸透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晏维清确实已经弄懂了白山教八个堂口的顺序和主职,但他并不认为那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赤霄明着有华春水、张入机、宫鸳鸯的绝对支持,暗着还有百里歌、危寒川、吴月的忠心。 六对二,这胜算比他之前设想的大多了! 不过这也说明,赤霄一开始就有所防范,但却没打算对秦阆苑和凌卢下狠手;不然,掌握绝对优势,又怎么会落到之前濒死的境地? “对别人倒是心软。”晏维清冷不丁说了一句。 猛然一听,赤霄还有点怀疑,觉得自己可能对其中的抱怨意味判断有误。但在对上晏维清的双眼时,他就发现,那并不是错的。“就算只有两个堂口反了,打起来也是很伤元气的。” 所以能不打就不打吗……晏维清在理智上可以接受这种解释,但在感情上不能。“你用自己的命当白山教稳定的赌注。”他犀利地指出了整件事的本质。 “谁让我是教主呢?”赤霄已经闻出了剑神的怒气,但依旧试图蒙混过关。 晏维清的脸色果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愈发黑沉。但在赤霄猜测他要发火的时候,他却另起了一个话头:“刚才对紫兰秀,你为什么会写那四个字?” “那不是歪打正着吗?”赤霄觉得他现在得特别注意说话语气。有些事他认为必须得做,但有可能超出晏维清的接受底线;就像现在。“你之前编的那些话,她显然听进去了;我后面想说服她,当然要依样画葫芦,顺着你的话尾编下去。” ……假装一对飘零江湖却情深意笃、甚至到你死我也不活程度的夫妻,好博取紫兰秀的同情分? 这种方式不怎么入流,然而赤霄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晏维清也不是真的在意,不然他也不会开那个头。但是,如果一个人敏锐到能精准地把握陌生人的心情,那他真的会迟钝到发现不了别人对他的心意、又或者自己对别人的心意?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晏维清突然问。 “……什么?”赤霄一时间没跟上晏维清的思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晏维清又重复了一遍,“楼兰?还是比楼兰还早?” 话题跳跃太快,赤霄有点惊讶。等回过神,他就觉得谈话方向朝更糟发展而去:“你不是说不问了吗?” 晏维清垂下眼,沉默了好一阵。在房间气氛变成真正的凝滞之前,他总算开了口。“可我没法不在意,尤其在想到——”他抬头,重新注视着赤霄,“你为了我走火入魔,而我直到最近才发现!” 赤霄怔了怔。不是为晏维清猜对,而为晏维清说出口。“这……” “先让我说完。”晏维清飞快地打断他,“让我再想想——这么多年,若我一直没发现,你就打算永远不说?相比于坦白,你更愿意让我杀了你,对不对?我想你大概怕影响我,但里面真的没有不信我的成分吗?退一万步说,你真觉得我能杀你?你不觉得这对我要求太苛刻了吗?” 赤霄很想说“当然不是”或者“当然没有”,然而对着晏维清的双眼,他无法否认,因为对方基本都是对的。 晏维清继续说了下去。“当然,都是你的选择,我并没什么资格指责你。”这句话还算平静,然而接下来一句简直接近咆哮:“可你到底有没有把你自己当回事!” 第35章 来这么一出,接下来什么气氛可想而知。沉默地用了饭,沉默地洗了澡,沉默地躺上床……不管是谁,都没有弄出哪怕一丝多余的声音。 赤霄微微阖眼,身侧另一人的呼吸轻而悠长,他却有些心乱如麻。 他知道了那种感情却不坦白,有部分原因正如晏维清所说,不想影响另一人、觉得自己捂到死最好。至于他自己的死法,当然是死在相当的对手手上最好。 他曾经认为这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这本来也确实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当且仅当晏维清蒙在鼓里的情况下。现在晏维清意识到自己有类似的感情,就有那么一点不合适——他一个人替两个人做了决定,也就意味着对晏维清的要求变高了,也变得过分了。 而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晏维清也指了出来——白山教的存亡。身为一教之主,总有些不得已的事要做,偶尔也需要在针尖之上的位置摆正平衡,甚至以性命相博。 这两点正是他不反驳的缘故。事实摆在那里,没法强词夺理。 但这两点并不是全部。晏维清认为他早在十数年前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然而,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直到确实发现自己有走火入魔的趋势时,才觉出味来—— 他以为他对晏维清的耿耿于怀来自于不愉快的分道扬镳,来自于剑门关的惨败,来自于他必须要胜过对方的执着…… 这些大概都不算错,可都是表面因素。他一直在意晏维清,最早是密友,中间是对手,后来……他震惊却又不怎么意外地发现,那是因为晏维清早就走到了他的心上。 执念过深,已成心魔。 虽然发现时间长短这个问题误会好像不大,但赤霄觉得他该解释。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有走下去一条路,坦诚会更有利;但他同时认为,现在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也许,等到教里的事情解决,晏维清会更容易说话一点? 想到白山教,赤霄就很快想起白日大堂里的那些人。 五毒教紫兰秀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以头一个剔除考虑。再看金棍门,门中长老都没来一个;对虾兵蟹将来说,银钱的吸引力大概更大些,相对容易打发。 剩下四个门派基本肯定会联合,以求与白山教正面交战时占据上风。其中,峨眉和青城互相看不顺眼,绝对不可能支持对方做带头的那个;那就只剩下嵩山或者华山。 赤霄的心思在嵩山丁子何和华山沈不范之间转了一圈;他俩就是白日里的黑衣和青衣老者。 丁子何的武功不过尔尔,在嵩山派中也就堪堪能挤进前十;然而他辈分极高,是现任嵩山掌门雷一云的师叔。至于相对年轻的沈不范,听闻他的华山剑法比他掌门师兄邱不遇还要厉害几分,但吃了入门晚的亏,不然现在华山掌门就该是他了。也正因为此,从邱不遇接任掌门后,师兄弟的关系就没好过。 赤霄很能理解沈不范上白山的动机,但他看不出丁子何的。嵩山派让这种一把年纪、武功又不特别能服众的人长途跋涉到极西之地,真的不是没事闹着玩? 虽然,如果把武功和资历结合起来考虑,还是丁子何做主的概率高些,但这样的临时联盟,推举谁管事可能都差不了多少。大家心里都有一盘小九九,并不见得有从几根筷子变成一把筷子的实力。 赤霄把面上的情况考虑完,又想了想可能暗中潜伏的势力。毫无疑问,这类人更多而且更难预测,怕是要到上山以后才能看出来。 面对这种威胁,赤霄不得不担心教中如何应对。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画堂、机堂、弦堂现在基本形同虚设,珠堂和方堂大都武功平平,剩下毫堂、香堂、音堂…… 赤霄相信秦阆苑必定早已把毫堂精锐都召集到白山,香堂也同样。他们这么做最早也是最根本的目的是篡权,现在则要兼顾两边——一边想要抓住他,一边必须对抗入侵者。不得不说,就算占据地利,要来个全胜也没那么容易。 一开始就帮着秦阆苑打嵩山派等,还是先救自己人? 以前的赤霄可能犹豫,但现在的他完全不用思考,果断选择后者。他素来把白山教摆在第一位,但秦阆苑和凌卢都已经证实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便不必再浪费机会了!也许晏维清说得对,他是有些心软;但他至少能保证,绝对没有第二次! 就在赤霄想着第二天如何告诉晏维清他要先去后山雪牢时,远处忽然响起了隐约的唔喔声,极像鸡鸣。 轻眠的晏维清几乎是立时睁开了眼睛。大半夜的,四周还是荒山野岭,哪来的鸡叫? 房中灯火已灭,伸手不见五指,但赤霄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警惕感觉。 “……公鸡?还是人?”晏维清用极低的声音问,显然也知道赤霄醒着。 “都不是……”赤霄在心里默数,一面分神回答:“是山鹧鸪。” 晏维清不说话了。他想到白日里重碧酒的事情,便不免觉得,这山鹧鸪估计还是白山教中的暗号。九坛喝掉八坛,来的是百里歌,正对上喝掉的数量;如今这山鹧鸪,听的莫非是叫声次数? 一、二、三……七! 在确定到此为止后,赤霄披衣起床。晏维清注视他隐约的身形,再开口时声音清醒到不能更清醒:“你要去见宫鸳鸯?” 赤霄穿衣的动作顿了一顿,拿不准晏维清的意思。他确实要去见宫鸳鸯,也并不怕晏维清看;但他不能确定,晏维清现在有没有心情和他一起去。 “……嗯。”最后他只能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正是月末,不见残月,边星寥落,给山风回荡在林间的声响平添了不少可怖之意。赤霄完全没在乎已经有些凛冽的冷意以及暗色朦胧的视野,循着山鹧鸪指示的方向在高大笔直的油樟木之间穿梭。不多时,他就立在了一片略开阔的林间空地上,那里已经有三五个黑衣人等着。 “圣主!”为首的黑衣人立时跪了下去,激动得都有些颤抖;她身后的人也同样。 “赶紧起来,鸳鸯。”自杭州分别后,至今已三月有余,赤霄难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宫鸳鸯依言起身,依旧很激动:“圣主,您现在情况如何?” “我情况如何,你不是一直看着吗?”赤霄温言道。“前一段日子,苦了你们了。” 宫鸳鸯立时拼命摇头。“那都是我们该做的!”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赤霄问,语带关心。 “我倒是还好,但六哥他……”宫鸳鸯咬紧下嘴唇,反手往腰间一摸,便拿出两面令牌。其中,象牙玉牌上刻着琴弦,而玄黑铁牌图案则是线条硬朗的机括。 赤霄一看就明白了。张入机再次负责断后,而且已经打定主意,豁出性命也无所谓。“凌卢还想要挟我,老六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事。” 这话本是安慰,但宫鸳鸯一听就又跪了下去。“不能救回六哥,是鸳鸯无能,求圣主责罚!” 赤霄不得不亲自把人扶起来。“行了,现在还想着责罚的话,我岂不是马上就变孤家寡人了?有那个功夫,你不如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情况。” 宫鸳鸯用力地握紧了令牌,从善如流。“总坛戒备森严,我们没能靠近。这也就算了,后山巡逻的人也比正常时多出一倍,我们想去看看大姐都不可能!” “那是因为秦阆苑料定我们会去救她。”赤霄冷静分析。“这事儿明摆着,他也没必要暗着来。” 宫鸳鸯也知道这点,但她依旧愤愤不平,和百里歌的反应如出一辙。“二……秦阆苑他怎么能!那可是大姐啊!” 赤霄毫不意外,同时在心里盘算起他单枪匹马救出华春水和张入机的可能。先把这两人安置好,他才能专心对付秦阆苑、凌卢以及想要浑水摸鱼的武林人士,没有后顾之忧。不过,在那之前,他当然得保证他自己的武力值达到最高峰—— “赤剑现在在哪儿?” 这正戳中了宫鸳鸯的另一个怒气点。“秦阆苑拿着呢!可他又不会用!依我看,肯定是因为他没有圣主令,这才借您的赤剑狐假虎威!” 赤霄暗道一声不妙。若秦阆苑把他的赤剑随身携带,那他想要偷偷潜入、先取回它的难度就大幅度上升。要深入毫堂包围不说,可能还不得不对上人……不过话说回来,估计这也是秦阆苑特意针对他采取的防备措施吧?不是不能解决,但全身而退的概率就不大了…… “我和你一起去。” 横刺里冒出来的人以及声音让宫鸳鸯几人神经霎时紧绷,但赤霄并不惊讶。“你一出手就会被人认出来。”他提醒。 “那又如何?”从林中暗处出来的晏维清缓步走近他,脸上没有特殊表情。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赤霄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你……”他想说点什么,但刚吐出一个字,就不想说下去了。要是拒绝有用,晏维清还会在这里吗? 而宫鸳鸯看看赤霄,又看看晏维清,已经完全懵了——等等,谁来告诉她,难道剑神救了他们教主之后还附赠摆平叛徒的售后?这服务是不是过分到位了啊? 第36章 同夜,白山顶。 议事厅里,秦阆苑就着烛火跳动的光芒看完手中暗报,嘴角依旧平板。“嵩山、华山、峨眉、青城……这些倒是和预料中的差不多。” 凌卢坐在他侧面,闻言冷哼一句:“这些自诩武林正道的嘴脸,真是看了就恶心!” 秦阆苑点头表示赞同,但并没就此发表更多评价,好似习以为常。“其他有些气候的,也就金棍门和五毒教。金棍门中,来的人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五毒教……”他研究性地盯了凌卢一眼,“她们教主怎么亲自出马了?” “这谁知道?”凌卢继续冷哼。“五毒那个姓紫的娘们儿,性情向来乖僻!” “乖僻倒是真的。”秦阆苑又低头去看摊开的线报。“听说她在道口客栈那里看中了一个女子,想收她入教不说,连三花五宝酒都拿出来了。” 这下凌卢吃了一惊。“有这等事?” 秦阆苑便把线报递给他。凌卢一目十行地扫完,略显狭长的眼里全是怀疑,连带声音也少了平素里惯常的刻薄:“这倒是稀了奇了……” “要我想,五毒教定然不会没事就带着她们的镇教之宝到处走。”秦阆苑伸出食指,点了点黄花梨桌面,“如果不是演戏,那就是她们另有所图,还是小心为妙。” “既然她们也使毒,这事儿自然包在我身上!”凌卢立刻反应过来。 秦阆苑要的就是这句话。虽然他觉得紫兰秀的来意可能和凌卢有关,但他不关心其中原委,只要凌卢自己处理掉就行。“那你肩上的担子可又重了一些。” 凌卢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满不在意地摆手。“这没什么好客气的。我可不觉得,看住一个残废的家伙有什么难的。” 秦阆苑没说什么。张入机当然不是普通的残疾人,然而他现在就和普通的残疾人没两样……不,中了凌卢的毒,肯定还要更弱。人质一边一个,然后他负责坚守总坛,凌卢负责在道上放冷箭……这安排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除去这些自诩武林正道的人外,还有些别的。”秦阆苑继续最早的话题,“他们的人数和来处还不够清楚,但好似晋冀鲁豫道上的强人更多些。” 凌卢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白山教在南边势大,没什么流寇草匪敢和他们作对,来的自然都是北边的。“来得越多越好,”他阴笑起来,“我正缺几个试药的!” 一说到试药,秦阆苑便不得不多看了那张脸一眼。 白山教的堂口顺序是按照建堂早晚定的,一代一代传下来,堂主年纪大小大致也照着顺序,偶尔有几岁出入。唯一的例外是宫鸳鸯:因为前一任弦堂堂主意外暴病而亡,她自动递补上去,便成了堂主中继任最晚、也是年纪最轻的。 然而,若从样貌上看,行五的凌卢才是八个堂主中最年轻的。还没听说世上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人真的永葆青春;现在凌卢要人试药,试的什么药显而易见。 但还是老话,秦阆苑只要教主之位;只要凌卢支持他,其他统统无所谓。“那些强人人多口杂,还有江湖散客。若赤霄想趁我们不注意时上到白山,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混在那些人之中。” “确实,这样找是有些难……”凌卢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可有张入机在,我不信到时候他自己不会现身!”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秦阆苑道,点到即止。“那些人上山,快则七日,慢则十数日。咱们做的准备最好都再检查一遍。”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秦堂主,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谈话告一段落,秦阆苑目送凌卢离开,原本带着关怀的视线慢慢冷下来。 凌卢从小心高气傲,看中的东西都必定要拿到手,哪怕不择手段。像赤霄,一个不注意就被这样的人咬牙切齿地惦记上了。 想想看,对凌卢来说,万人之上的白山教教主都没有赤霄的命来得有吸引力……那得是多可怕的执念! 这种执念让凌卢成为了一个好棋子,然而绝不是好部下。凌卢从不跟着其他堂主按排序称呼;除非必要,他连某堂主都不会出口。他认定赤霄恃才傲物到没把他们这些属下放在眼里,但实际上是他从没把从教主到堂主的其他人放在眼里! 必须得说,赤霄确实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教主做得也算仁至义尽。可凌卢呢?若不是有些疯劲儿,怕是连赤霄的一根小手指也及不上…… 灯花噼啪一声,唤醒了沉思中的秦阆苑。夜已深,四下无人,他便自己取了袖中镔铁判官笔,除去已经燃到焦黑垂落的油芯。烛光倏地一亮,映出了那张刻板脸庞上显出的奇异微笑—— 等他大事一成,头一个要除的便是凌卢! 至于凌卢,他拐出好几条走廊,才恨恨地啐了一声:“那个姓紫的臭娘们儿,还没完没了了!” 第二日。 不知道是应了心情还是气氛,一大早就不见日头,满天乌云低回,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日子不大好。”晏维清背着手立在窗前,似乎在远眺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 赤霄坐在房中圆桌边,闻言只嗯了一声。见过百里歌和宫鸳鸯之后,他大致有了些想法,现在正等待时机。江湖散客必然不会自己打头阵;而如果他没料错,嵩山等派今日必定会达成初步一致,因为拖不下去了。 晏维清显然也这么觉得。“待到下雪之时,不管是出行还是别的什么,都要更麻烦。”他回过头,“你确实不想先上山?” 赤霄很快就听出了言下之意。照常理推断,抢在别人上山前杀个措手不及,应该会更有利于救回华春水;但目前秦阆苑已经防范周全,那早晚并没太大的区别。“无妨。”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且昨日五毒教来那么一出,你我定然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若今日无缘无故消失,更惹人注目。”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晏维清点了点头。“那就要混在那些人之中上山,再找个契机脱离。”先解决华春水、张入机以及赤剑的问题,再解决叛徒以及嵩山等派的问题! 赤霄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内心里还是抵触让晏维清插足这个烂摊子的想法,然而他又很难拒绝晏维清。若他中秋时没一时冲动,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这种后悔,晏维清隐约读出了一些,心中暗叹。 他不怀疑赤霄的心意,上次赤霄也确实说过“你赢了”这样的话。但前头十数年摆在那里,赤霄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心里的顾虑都放下。事情开了头,赤霄不好后退,然而也不见得会稳步前进。什么都没那么容易:若说一句话就能得到圆满结局,赤霄就不会憋着自己直到走火入魔也不吭一声了。 换句话来说,他们都是固执的人,只有事实才能说服他们;不少问题还需要时间磨合,以达到他最终的期望。 这么想想,晏维清就觉得,不该逼赤霄太紧,至少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马上面临不止一场鏖战,太过分心不是个好主意。 “昨晚的事,是我太过急躁。”他忽而说。一字一句,无可错辨。“我关心则乱……你不要往心里去。” 又来,晏维清真是把他的软肋捏得清清楚楚……素来吃软不吃硬的赤霄忍不住在心里毫无形象地哀嚎了一句。一路上,晏维清处处示弱,已经是各种以退为进了好么!这样一来,他除了点头接受,还能说什么拒绝? 果不其然,晏维清见赤霄没出声,便继续陈述下去:“我那时只是想到,若你一早就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除掉,便不会出后来那样的性命之忧。不过我冷静下来再想,你既早已知道,那不动手肯定有不动手的原因。” 话说到这份上,赤霄也装不了锯嘴葫芦。“确实有。”他叹气道,“我想你已经听见了……还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晏维清迅速做了个排除法,马上就恍然大悟。“……因为华春水?” 赤霄点头,然后挑了几个重点说起来。 白山教的传统是,不管是教主还是堂主,都会在任上培养下一任继承人,从中择优。这种方式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换代时产生的动荡,白山教借此迅速发展壮大。坏处当然也有,就是论资排辈的风气明显。 作为补救措施,教义里才有要求教众亲如兄妹这条。当然,教义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实践情况另当别论。 “……难道你原来不是……”晏维清几乎在一瞬间就抓住了重点,关于赤霄似乎不合时宜的心软,关于华春水显然相当高的隐形地位,还关于为什么会有人反叛。如果赤霄一开始并不是照教主继承人来培养的,那这些问题全部都说得通了! “确实不是。”赤霄点了点头。“我原来只是塔城分堂主的儿子,和总坛十万八千里远。然而老教主一眼就挑中了我;我原以为他想要我做近侍影卫之类,没想到却是教主……”他没说下去,略微苦笑。 现在,晏维清完全明白了。大家都在各自的跑道上辛辛苦苦熬资历,突然空降了个年纪轻轻的最高领导…… 服?一开始怎么都不服吧? “是华春水帮你坐稳了这个位置,而她显然不希望你们自相残杀。”他很快得出了最接近事实的推测。“大部分人最后还是承认了你这个教主,然而秦阆苑和凌卢并不……”他话锋忽而急转直下,从推测变成了冷冽:“他俩之中,谁之前有机会接任教主?还是说,都有机会?” “秦阆苑。”赤霄轻声回答。“至于凌卢,我想他对我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能到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程度啊?这肯定只是不想要他担心而轻描淡写吧? 晏维清的直觉这么告诉他。那种直觉还驱使着他离开窗边,走到赤霄身侧,俯身握住对方放在桌面的手。“我的错。”他再次诚恳道歉,“没有下一次。” 赤霄垂目,小幅度动了动手,让他们十指相扣。等他再抬起头时,视线正正落入那双星河般的眼眸里。然后他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了,似乎已经能听到轻微吞咽口水的声音…… “客官,您要的早点来了!” 店小二欢快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定睛一看,顿时觉得整个人不太好。 ——卧槽,他看到了什么? 百里歌觉得自己眼瞎了。不不不,他肯定没看到圣主和剑神深情对望、并且似乎下一刻就能亲在一起的样子!这不可能!就算圣主想给他们找个圣主夫人,那也必须不能找晏维清这样的啊! 第37章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气依旧没好转的迹象。不过,嵩山、华山、峨眉、青城总算达成了一致,勉强推举出丁子何做那个统筹兼顾的人。 “丁某武功不过尔尔,”丁子何朝其他三派逐一拱手,“也就是痴长了些岁数,多谢诸位还卖丁某这张老脸。”虽然他竭尽全力地想要让自己显得谦虚,可得意还是压抑不住地从他眼底冒出来。 接下来就是一阵客套的场面话。 丁子何素来好面子,在场其他人都知道,也看得出。但话说回来,自诩武林正道的,也没几个不好面子,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就比如说沈不范。 他的武功才是在场诸人中最高的,所以他坚定认为,他比丁子何更有能力,也更合适。只要一想到,若是他们赢了,头功就要平白落到一个不怎么出力的人头上,他万万忍不了。 然而,这种话只能心里想想。他的武功是高,然而还没高到让众人乖乖闭嘴的地步。若是到晏维清或者赤霄那样,别说华山派嵩山派不放在眼里,整个江湖都可以横着走! 一想到这种未来,沈不范就抑制不住激动。同样也为了这种未来,他决定再忍一次——说是到时候看丁子何统一指挥,但谁会乖乖地给嵩山派挡枪口?到时候他自己见机行事,管其他人去死? 类似的这种想法,峨眉青缺师太和青城印无殊长老也有。和沈不范不同,他们倒不认自己武功第一,但见机行事是肯定的。另外,他们还要多担心一件事,就是防范峨眉/青城暗地里给己方使绊子。 “听闻白山岩壁陡峭,乱石满路。”青缺师太说,语气凉凉,“咱们可得小心着些,别在登顶前就折在了半途。”这话语带双关,意指半路内讧。 印无殊扫过去一眼,山羊胡极难察觉地抖了下,像是嘲讽。“那是自然。若连走条山道的本事都没有,还是趁早收拾收拾,回家喂奶去吧!” 眼见着两边的火药味又浓起来,丁子何赶忙插|进去转移话题:“无妨,我派弟子已寻了精通白山地形的当地人为咱们引路。” “带路的?”沈不范问,“这人可不可信?” “那是当然!”丁子何立刻打了包票,“谁不知道魔教占山为王、作恶多端!今日咱们聚在这里,不仅是为了中原武林惨死在魔教之手的同道报仇雪恨,也是为了还白山脚下、乃至西南边陲一直被欺压威吓的百姓一个公道!天时地利暂且不说,人和咱们是占定了的!你们说,是不是?” “丁兄说得极是!” “就是这个理儿!” 在场诸人纷纷附和,全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虽然这个临时联盟实际上一盘散沙,但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就是武林正道经过友好和平的磋商后,便浩浩荡荡地往白山去了。加上前前后后的江湖散客,常年令人敬而远之的白山从未如此热闹。 赤霄和晏维清就两个人,很容易就夹在了上山的武林人士之中。这路赤霄熟得不能再熟,又考虑到要选择一个更好的观察全局的角度,他便选了个靠后的位置,不紧不慢地缀着。在后面一伙儿蒙面黑衣人的衬托下,他的黑纱黑斗篷简直正常极了。 晏维清也就同样不紧不慢地和他并肩前行。“……后面那些人从哪儿来的?”他用只有赤霄听得到的声音问。 赤霄保持着双目朝前的姿态,然而耳朵在不动声色地注意前后左右的动静。“不知道。想分口汤的人不少,也不差这几个。” 晏维清没肯定也没否定。“这动静,比我想象的大。” “有利可图,自然人人趋之若鹜。”赤霄冷冷道。“不过,动静大了,秦阆苑不可能没有准备……”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更冷了:“我还真想看看他们怎么打!” 赤霄之前吃了秦阆苑的亏,现在有作壁上观的看热闹心态实属正常。晏维清同样哪边都不偏帮,自然表示赞同:“只要有空,确实是个好消遣。”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符合大侠身份了,赤霄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十数年如一日没有变。”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晏维清也是这么——狂! “我以为这话应当我来说……你明知道你也一样。”晏维清含笑回答。“不过,只有你会对我这么说,也只有我会对你这么说。” 年少轻狂,策马电霜……虽然内心里的某根弦已经被回忆触动,但赤霄还是没忍住吐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把云长河置于何地?”论起竹马竹马,那毫无疑问云长河才是晏维清的竹马啊! 然而晏维清从另一种角度反驳了他:“我确实不知道,你有这么容易帮别人说话。” 赤霄差点瞪回去。云长河是你发小,不是什么别人,谢谢!而且,为什么他好似又闻到了酸味儿? 酸味儿并不是赤霄的错觉,因为晏维清下面说的是:“我素来知道你喝酒,但我昨日才知道你如此海量。”八坛重碧酒,酒量差点的闻着都醉了;然而赤霄喝得涓滴不剩不说,毫无醉意不说,就连脸色也没变半分! ——所以就算是九春,也没人能灌醉他对吧? 这话听着好似平常,但赤霄立马想起了某些场景——他和云长河一起喝酒,他喝了一点就装醉套话,然后晏维清就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把他抱回房了…… 停!打住!公主抱的姿势他真是永远也不想回忆好吗! 赤霄深刻觉得,他走火入魔最大的遗留问题不在欠人情,而是他在晏维清面前多出了许多黑历史,每一个他都不想承认的那种。“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这话语气依旧很冷,但在晏维清听来,就是嘴硬的情趣。“但我总会知道的。”他不在意,只这么笃定地说,唇角笑容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得意。 赤霄简直没眼去看晏维清,他怕他一看就牙痒,继而想要出拳揍掉那可恶的笑意。从来没人告诉他,剑神柔情蜜意起来连他也招架不住啊! 跟在他们后面的黑衣蒙面人也觉得他们没眼看前面的夫妻俩。明明那两人只是偶尔对视两眼,没有身体接触(他们都怀疑视线也没接触,因为隔着层纱),但为什么就有种不可直视的感觉呢?似乎还有种莫名的气味,熏得他们眼睛疼心口也疼? ……难道有人暗中放毒? 为首的蒙面人做了个暗号,瞬时把警惕程度又往上提升了两个档次。 一群人在接近日中时出发,午后并没有休息,一直赶路。也亏得如此,在傍晚变天时,他们得以赶到预定的落脚点,一大片往外突出的岩壁。 “妈了个巴子的,这贼老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就是,一下子冷了!” “冷还是其次,下雨路滑,走起来就慢得多!” “也对,这都是快九月的天了……” “所以还是得赶赶。若等到下雪,那就更没指望了!” 众人自去生火做饭安顿不提,各种私语同样夹杂其中。天公不作美,刚第一天就下雨,不像是个好兆头,他们心情普遍阴郁。 赤霄听了几耳朵,又极快地把丁子何等人扫了一遍,然后视线就定在岩壁外哗哗而下的透明水帘上。他们正处在一个坳口,山下弯路的景色略有模糊,但一览无余。 “……五毒教果然在最后。”赤霄终于发现了那些醒目的彩衣。 闻言,晏维清也看了过去。“只要她们别再缠着你、要你入教,干什么都无所谓。” 赤霄顿时就没脾气了。“说正事!”不管白山教是不是魔教,他都是堂堂教主,哪儿能看上五毒? “这不就是正事吗?”晏维清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你不也说了,她们的目标像是和凌卢有关?那不就挺好的,还有人帮你拖住他!” “据我所知,五毒教向来不正面出击。”赤霄没那么乐观。他不真的认为紫兰秀有帮他们的闲心,而且觉得里头很有些问题。但问题在于,现在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那就随她们去。”晏维清也没坚持,只用眼神示意了下远处,“要我说,五毒教还没那些人来得可疑。” 赤霄不用看就知道,晏维清说的是白日里跟在他们后面的黑衣蒙面人。那些人似乎自成一体,不仅远离嵩山等派,也离其他江湖散客远远的。现在绝大部分人都在岩壁下躲雨,而他们非得进到树林子里头去。 “话说起来,”赤霄眯起眼,略有沉吟,“他们一直在我们身后,但我好像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话?”这显然不太正常吧? “有所防范。”晏维清点明这点。“就不知道是哪路人。”他停了停,又问:“是你教里的吗?” 反潜伏什么的确实是个好计谋,但赤霄仔细辨认了一遍,果断摇头。“没一个像的。” “那就是有些人约好了一起行动。”晏维清分析,“从他们早就聚集起来、还统一装扮来看,若不是幌子,就是有人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吗? 赤霄再次眯起眼。这戏,竟然越来越好看了! 第38章 突然出现二三十号黑衣蒙面人,行迹还很诡异,当然不可能只有赤霄和晏维清关心。 “那也不知道是哪路英雄?”眼见那些人没入密林,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沈不范就率先开了这个口。 丁子何摸着下巴上花白稀疏的短须,没有立刻表态。“印兄,师太,你们觉得如何?” 而印无殊就直接得多了。“沈兄,你说得也是太客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们还蒙面黑衣,哪里是英雄所为?要我说,真是小人也不如,狗熊才是!”他一张猴脸如金纸般,眉宇之间还弥漫着一股病态的青气,这么说时更显刻薄。 青缺师太最讨厌这种人,忍不住心道,真小人就是你这样的,半斤八两不过如此。不过她一介女流之辈,实在及不上印无殊的口无遮拦,动嘴比动手更不见得有好处,此时干脆装没听到。“他们蒙着面,贫尼认不得。不过,若是看身形,倒像是北边道上的强人。” 北方人普遍比南方人高大,而那些黑衣人确实各个膀大腰圆,和金棍门有得一拼。青缺师太这么推测,也是常理。 几人交换了一遍目光,各自沉吟。 “师太所言极是。”丁子何微微点头,手也从下巴上放了下来,落在身侧青石面上。“那些人平日里占山为王,拦道打劫,名声比魔教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丁兄的意思……”沈不范略微迟疑。丁子何的意思好像是他们该除掉那些黑衣人,但现在谁想和他们动手?当然要保存实力对付魔教! 印无殊和青缺师太也各自皱眉。他们自诩武林正道,当然不愿和某些声名狼藉之辈走同一条路。攻打魔教本是好听的名头,但和匪类混在一起就相当不妙了。 丁子何不用猜,就知道在场其他人的心态。“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想为铲除魔教尽一份力的。既如此,咱们就先不要拘泥从前。魔教于白山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胜算。” “咱们这么想,他们可不见得也会这么想。”青缺师太立刻提出了异议。“若咱们在前头和魔教拼死拼活,他们在后头偷袭咱们,可是防不胜防!” 印无殊一直都和青缺师太唱反调,但他这时候也不得不表示赞同。“话虽难听,但确实是这个道理。我印某的话先放前头,青城派绝不会与那些匪类同道!” 青缺师太也不甘落后地表态:“峨眉派也绝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 沈不范自恃武功高强,虽不想出手,但心里并不把草匪放在眼里。此时青城和峨眉都发了话,他思忖着没什么大问题,便也同意道:“他们要打魔教,咱们管不着也不必管;但若要合在一起,确实是万万不可的。”跟土匪强盗没什么道义情理讲;别说那些人可能偷袭他们,反过来帮魔教都有可能! 丁子何就在一片反对声中笑着摆了摆手。“诸位多虑了。丁某的意思当然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而是……”他压低声音,其他三人识趣地向前倾身,就听得道:“等到山顶,咱们先按兵不动,让那些人先上!” 这当然是最好的,可没人是傻子。 印无殊就提出了这种疑虑。“他们真会上吗?” “这个丁某确实无法预知。”丁子何继续低声道,“但咱们四派同进同退,可是他们没有的好处。咱们拖着,他们能奈何咱们?耗不下去,便不就只有动手这一途了?” 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还没完全说服其他三人。印无殊抱起了双臂,青缺师太下意识地抚摸拂尘,而沈不范依旧是一副蹙眉的表情。 丁子何再接再厉地劝说:“魔教近在眼前,想必他们也不会不开眼地来打咱们。而且,咱们四派的人加起来比他们多许多;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再警醒些,还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沈不范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顺着丁子何的话尾。“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便什么也不怕。” 事实如此,印无殊和青缺师太也点头同意,勉强把各自的离心稍微收了收。 雨声哗哗,夹杂着柴火噼啪和人员走动的声响,完全盖过了隐蔽处的话声。然而,赤霄一直在注意各派动静,还是通过岩壁反射听了个全。 他不动声色地冷哼一声。“不管那些黑衣人的蒙面底下是谁,他们显然都帮了丁子何一个大忙。要知道,那四派的当务之急不是攻打我教,而是他们自己内里就协调不来!” “确实如此。”晏维清也听见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一来,在登顶之前,他们便基本不可能内讧了,因为有个比内讧更亟需解决的问题。” “二三十人,却如此明目张胆,实在令人费解。”赤霄又道,语带嘲讽。丁子何是得多异想天开,指望那些人先上?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些人真的先上了,然而给秦阆苑塞牙缝都不够,又有什么用? 晏维清停顿了一小会儿,像是陷入沉思。“蒙面人也许不止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 赤霄立刻就明白晏维清在说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在想这个。“肯定不止这些!”他笃定道,“但凡有点头脑,便不会蒙着面还和我们一起走——那是生怕自己不被安一个居心叵测的名头啊!”如果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的话,又何必上白山来?简直多此一举! “所以……”晏维清抬起头,眼里的神色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审慎,“要上白山,还有没有其他路?” 白山是绵延数千里高原山脉中的一个山头,而且声名远扬,必然不止一条路。赤霄肯定地点头:“有当然有,而且可能连我也不清楚。不过,通常上下山就只走这一条,因为最好走。” 晏维清也点了点头。这最好走的路就已经很难走,其他的路只可能是自找罪受。“若他们有后援,是要到最后才会出现?杀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他们忍得住,确实有可能。”赤霄回答,大致盘点了下:“这一路,先是山道悬崖,再过白水涧;有一片满是碎石的荒原要走两三天,才能到达山顶。” 现在,晏维清深刻理解了少林武当不愿出手的原因。如此天寒路远,实在是太费劲了!扫平白山教什么的,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果然不如叫赤霄自己管! “那些突然冒出来的蒙面人,确实有些麻烦。”赤霄又道。“我会让人查清楚。” 晏维清瞬时就想到了易容一流的百里歌。他怀疑对方现在就混在上山的人群里,就像混在道口客栈当店小二一样。“若你能得到确切消息,秦阆苑是不是也能得到?” 赤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道阴影。“应该是这样。毕竟,不管再如何,秦阆苑也不会想把白山拱手相送给所谓的武林正道!”他也绝不允许! 晏维清又点了点头。“那咱俩什么时候绕去后山?在到达山顶前的一日?两日?” 后山只是个相对意义上的位置,它其实离总坛不远。所以赤霄只能回答:“一日就够了,不必太早。到那时候,两边必然交手,我们便可趁乱行动,也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到这里时,晏维清差不多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信息。 不管暴不暴露身份,这事儿他管定了。黑衣之流自有秦阆苑去对付,然后他们去救出人质;若是一切顺利,他们估计能赶上两边大战的末尾,坐收渔翁之利……不客气地说一句,他真不认为天底下有人能挡住剑神剑魔的合击。 最关键的是,只要解决这件事,他们就可以好好地…… 一想到美好未来,晏维清就觉得天气不是那么不舒服了,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这山上有什么吃的没?”他忽而问了一句。 赤霄还在专心分析两方战力对比,一时间没回过神。“……你说什么?”吃的?难道他们不是带了油饼肉干之类吗? “总没现做的好吃。”晏维清简单解释,目光炯炯。 赤霄还是没回神。“外面在下雨,而且天马上就黑了。”他觉得他必须提醒。 见对方没有合作的意思,晏维清干脆起身,直接朝着林子方向而去。“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啥?喂喂! 赤霄见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顿时就有些懵。现在他们还没到荒原,周边确实有些活物;但问题在于,一路上晏维清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干粮,直到现在才开始嫌弃? 剑神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不过一刻钟,晏维清就返了回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提过的山鹧鸪?”他这么说,相当愉快地向赤霄晃了晃猎物,然后抖了抖竹笠上的水珠。 赤霄默默地盯了那只已经整理干净的禽类一眼。确实是山鹧鸪没错,但他说的山鹧鸪是活的、会叫的那种啊!晏维清总不会是特意抓一只这玩意儿吧? “近处似乎只有这个。”晏维清立刻添了一句,虽然在赤霄听来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穿枝、烧烤、加盐……不过多时,整个岩壁空间里就飘满了烤肉的香味,人人侧目。 被几百双眼睛注视着的晏维清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吃个腿?”他语气带着疑问,但显然不可能拒绝。 赤霄只得伸出手。在接到那根比鸡腿大些、还在滋滋流油的金黄色山鹧鸪腿时,他清楚地听见了不少人吞咽口水的声音。而早在之前,就已经有人忍不住肉香诱惑,冒雨出去打猎了。 ——说好的发展不是这样啊! 不仅赤霄这么觉得,其他人更深有同感。一个好端端的正道武林大战魔教剧本,怎么刚开头就上演夫妻情趣烧烤晚餐?肯定是他们打开的方式不对吧! 第39章 这一夜还算平静,除去有些人不得不被烤肉香味钓了一晚上。等第二天,一行人刚上路不久,那些蒙面人又鬼魅般地从身后跟了上来。 四派已经提了小心,自然暗中分神查看。其他江湖散客也有点发憷,从原本的三三俩俩变成了一二十人结伴同行,以防万一。还有的人主动去找丁子何,想要加入四派联盟;不图最后多分到什么,只求个路上的安心。 山道沿着陡峭的岩壁攀缘而上,偶尔能看到粗大的木柱□□石缝里,供行客借力之用。石子路面狭窄弯曲,行进队伍也跟着绕成长蛇。赤霄依旧不紧不慢地缀在中后方,冷眼观察周围的一切。 “那些意外来客让他们都乱了套。”晏维清不客气地评价,“还没动手就自乱阵脚,那可是兵家大忌。” 赤霄同样没客气。“对一群乌合之众,也不能有太高指望。” 晏维清勾了勾嘴角,像是被指望这种说法逗乐了。“有道理。” “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那些人今天怎么更靠后了?”赤霄问。 他们此时正好走到一块突出的巨岩上,可以借着地势往下看。普通人的眼力大概只能捕捉到山道上模糊的人头;但对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就算隔了一二十丈,也可以连表情动作都无一错漏。 晏维清就这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他们似乎在打暗号?” 这提醒了赤霄。他再分辨了两眼,正好注意到为首的黑衣人把右手放下、而其他黑衣人微不可察但整齐划一地点头。“怪不得从没听到他们说话!”用手势代替嘴,想必不是怕泄露消息就是怕人认出吧? “他们手势很短,那就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命令。”晏维清道,“若是复杂,还是需要开口……”说到这里时,他转过头去,毫无意外地在赤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了然—— 所以那些黑衣人夜里一定要自己找更远的地方休息! “这真是越来越奇怪……”赤霄收回往下的目光,继续向前,免得因停留太久而让他人起疑。若是不想被发现,那些人大可悄悄跟着。要在道上走,又不露脸,到底图什么? 而晏维清的视线从一票黑衣人上扫至依旧走在末尾的五毒教后才收回,随后跟上赤霄的脚步。 虽然白山教堂众极多,但想也知道,人再多也不可能在高原山脉这么大一块地界上处处设防。所以接下来的三日,除去不可避免的紧张忧虑,上山众人全都安然无恙。另外,虽然第一天就下雨,但好歹后头停了,变成阴天;山风依旧呼呼作响,让人彻骨生寒,也只得忍了。 “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就只有魔教把总坛建在这里!” “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冷得要命!” “要不是……” 这些话从众人嘴里说出来,有一大半是对白山教的嘲讽,剩下被掩盖的一小半则是程度不一的后悔。他们决定攻打白山,自然都有心理准备;现在,都费了这么多力气,就算后悔,再来打退堂鼓也已经太晚—— 有没有好处是其次,面子绝不能丢! 这种人心浮动,赤霄预料到了,不由心中冷笑。现在就冒出苗头,到后面还不知怎么样;秦阆苑以逸待劳,赢得不要太容易!但当然,有黑衣人这样的变数,最后如何还不能下定论。 再一次暮色四合时,众人已经行进到一块难得稍微开阔的平地上。虽然乱石依旧到处散布,但周边林木已渐稀疏,也不怕有人埋伏。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丁子何率先停步,转头望向其他三派带头的人。“明天就能到金沙江畔,咱们已经走了一半!” 这话说得没错。西南高原,山脉横亘,有三条大江奔腾其中,就是怒江、澜沧、金沙。它们靠得最近的时候,并在一起却不交汇,堪称鬼斧神工的造化奇观。白山便位于澜沧与金沙之间。据传,天气晴好的时候,从白山顶可远望至三江并流。山河壮阔,脚下尽揽;在这方面,白山教选总坛的眼光简直好到不能再好。 所以,丁子何的鼓舞士气还是起了点作用。想到越过金沙江后就剩爬上白山,众人顿时觉得有了指望。那种紧张忧虑的气氛被冲淡了些,也有人有心情开玩笑了,气氛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这些都和赤霄没关系。他刚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就注意到晏维清又消失无踪,不由十分无奈。这些天,晏维清日日换着花样做野味,都是又快又好,引得一干人等各种羡慕嫉妒恨。而他呢,简直不得不吐槽—— 入戏太深! 也不怪赤霄这样想。因为,想留住美貌的哑妻而使出浑身解数的爱妻狂魔赵独眼这样的人设,现在已经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原来晏维清往左眼上蒙块黑布你们就不认识他了吗?别人也就算了,丁子何沈不范之类竟然也没认出剑神,这种差到极致的眼力见儿,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武林正道?还是练剑的武林正道? 赤霄痛心疾首地想,选择性忽略晏维清对外营造的一直是白衣飘飘、正义温和的大侠形象。显而易见的是,赵独眼这名字听着就猥琐,任谁也想不到晏维清身上啊! 就在赤霄等晏维清回来的当儿,有人娉娉婷婷地靠近了他。赤霄连眼皮都没动,就从身形上辨认出了紫兰秀。另外,因着化名在江湖上毫无名气的缘故,除了紫兰秀也没谁总特别注意他们了。 “赵夫人,小女子可以坐在这里吗?”紫兰秀问,相当客气,对一教之主来说更是如此。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闹出大动静,赤霄只得点头同意。五毒教今日追了上来;现在落在队伍最后的变成了那群蒙面黑衣人。不过,五毒加快速度的原因应该不会是紫兰秀又想把他拉进五毒教吧? 紫兰秀便给自己挑了个树桩。一举一动之间,银佩叮咚,甚是悦耳。“赵夫人,这一路,最轻松自如的便是你了吧?” 赤霄小幅度偏头。走一样的路,有什么最轻松之说? 紫兰秀善解人意,一下子就猜中了赤霄的意思,不由捂嘴轻笑。“这路当然是一样的。可放眼望去,这大几百号人里,也就只有一个赵大侠。”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费解,但赤霄明白紫兰秀指什么。敢情紫兰秀也觉得,有这样一个二十四孝夫君真是太好了? 什么?问哪里来的“也”觉得? 赤霄没有动作,只是极快地往峨眉方向飞了一眼。 “赵夫人,”紫兰秀忽而道,“小女子有几句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坐到这里了,还问我? 赤霄木着脸点头。因为他认为,不管他同意与否,紫兰秀都会说。既然如此,就不要把气氛弄得太尴尬—— 毒|药的苦头他可是吃多了,干什么还要再惹一个精通毒物的五毒? 紫兰秀微微一笑。她素来装天真烂漫,但这一笑却显出了十成的沉稳笃定。“敢问赵夫人,”她倾身,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时压低声音,“虽说你有口疾,然而还是赵大侠听你的主意,是或不是?” 赤霄想了想一路上的情形——他怎么拒绝晏维清都要跟上来——便默默摇头。有理有据他都不见得能说服晏维清,还让晏维清全听他的?笑话! 但落在紫兰秀眼里,她就认为这是一种谦虚。确切地说,不是谦虚,而是在外人前给夫君留面子,简直就是个贤良淑德的夫人会做的事。“那上这白山来,想必你定然首肯了的?” 这回赤霄点头。他是白山教主,他不上白山谁上? 紫兰秀更认为自己的猜想正确了。“既如此,赵夫人何不听小女子一言?” 赤霄觉出了点味道。莫非紫兰秀想让他俩下山? 事实确实如此。因为紫兰秀接下去说的是:“白山不是个好掺和的地方。若两位提上美酒,随意到哪里走一遭,岂不是都比这里更好?” 赤霄不得不同意,这设想确实不错,前提条件是那美酒不是五毒教的三花五宝酒。但同意归同意,问题也马上来了——为什么紫兰秀劝他们下山? 紫兰秀显然也准备好了回答这个问题。“有赵大侠这样的夫君,赵夫人可要珍惜。为外物误了终身,到时候可要悔之莫及。” ……这一副过来人的调子是怎么回事?难道紫兰秀悔之莫及过? 赤霄只能想到这个,完全没把对方的话往他自己和晏维清身上套。 “这些话,自然是小女子多嘴。”紫兰秀相当有自知之明,“但是,赵夫人,小女子确是诚心希望你考虑。” 赤霄摇头。这倒不是说他不考虑,而是他实在弄不懂紫兰秀的意图。紫兰秀话里话外都为他好,然而两人萍水相逢,紫兰秀又不是爱管闲事的,所以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紫兰秀却没多做解释。“小女子忽而心生感触,赵夫人请不要介怀。”她说着,立起身,似乎想要离开,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三花五宝酒,赵夫人记得及时饮用。” 还真是三花五宝酒?赤霄顿时就无语了。紫兰秀这一段嘴上功夫的精华该不会在最后吧? 第40章 等人走后,赤霄继续闭目养神。就在他从紫兰秀的异常表现猜度到凌卢在此事里到底有多少影响时,晏维清回来了。 “快看,那个姓赵的今天打到的是羚羊!” “他人是真的好,看脸也周正,可惜瞎了一只眼睛……” “咱们得再小声点,万一被师叔听见就不好了!” 几个峨眉弟子之间的窃窃私语,青缺师太确实没听见,但赤霄听见了。姑娘家的反应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他根本不用睁眼看就能知道晏维清的一举一动。 “我回来了。”晏维清一走近赤霄,脸上自然就显出了笑。“你再等一会儿就好。”他坐下来,熟门熟路地点柴生火。甚至,他还不知从哪里寻到弯而薄的石片,加点水还能蒸面馍馍,不至于入口时又干又硬。 赤霄前几天都没怎么在意,一方面因为他在蓄意扮柔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早就见识过。虽说晏维清出门的排场都是做给人看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在生活品质方面,晏维清能不委屈自己就不委屈自己。 而现在,不知道是紫兰秀还是峨眉弟子的缘故,他打量着晏维清的一举一动,然后自己也不得不得出个和她们类似的结论—— 真贤惠! 如果晏维清知道赤霄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一定哭笑不得;但他不知道,只捕捉到了赤霄隔着面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饿了吗?”不然怎么一直盯着他? 赤霄摇摇头。“没。”这话依旧只有晏维清能听到,在别人看来就像是晏维清自问自答……也无怪众人得出爱妻狂魔的结论。 “那你看什么?”晏维清有意逗他,“看着我就能饱了?” 赤霄眉头微微一蹙。他怎么记得他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这小心眼儿的剑神!“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什么好,在哪里都招人。” 语气平铺直叙,然而晏维清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爽。不,应该不是不爽,而是诸如的拈酸吃醋之类的东西……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他问,强忍着突然涌上来的笑意。 明知故问!赤霄才不相信晏维清没听到峨眉弟子夸赞他的话,干脆撇过头。说他一句招人,这立马就得意起来了! 晏维清越发想笑,但他知道,若这时候真笑出声,接下来半天就不用指望赤霄搭理他了。于是他暂时放下手里的树枝,靠在赤霄耳边低声吐息:“可我只想招你。” 隔着一层纱,赤霄也觉得自己耳朵根红了。他对天发誓他确实和害羞这俩字绝缘,但是……边上还几百双眼睛呢!难道晏维清就当那些人是白菜吗? “你管他们干什么,”晏维清显然很明白赤霄的心理活动,便继续往嘴边的耳朵吹气,“不过一群没指望的乌合之众……” ——你特么还来劲儿了是吧! 赤霄在心里斥了一句。他可不乐意一直吃瘪,干脆回过头,面纱一掀,快准狠地堵住了那双还想调戏他的嘴唇—— 晏维清都不怕众目睽睽,他这个基本没露过脸的怕什么? 于是这下换周围其他人接二连三地扭头望天。 “啧啧,这能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 “酸什么,人家夫妻俩,憋久了吧?” “说憋久了的那个,这到山上才几天啊!” 因为四派选了空地正中的位置驻扎,等他们注意到此事的时候,两人已经有些情动,看起来就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真是世风日下!”青缺师太痛心疾首道。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家弟子竟然有人在偷看,愈发愤怒:“都给我背过去!教你们的非礼勿视呢?都记到哪里去了?” 相比她的激烈反应,印无殊可谓正相反。他看起来对亲热戏极有兴致,都顾不上和青缺师太斗嘴了。大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青城弟子也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去。 至于华山,沈不范只看了一眼,眼皮就没再掀起来过。他现在满心都是武功秘籍和掌门之位,其他事情都入不了眼。 只有丁子何干笑一声,算作对青缺师太的回应。“也不知道上山干嘛来的……”虽说他一路上都在让大家放松,可这两个未免也太放松了吧? 是夜。 月黑风高,绝大部分人都睡下了,地上横七竖八,呼噜声此起彼伏。一路都没什么异常动静,负责值夜的呵欠连天,半梦半醒。忽而有人起身朝林边走,他也没仔细看是谁,只当那人去解决内急。 百里歌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和一路暗中跟从的宫鸳鸯汇合了。 “一路情况如何?”宫鸳鸯单刀直入。想要不被发现,她只能远远地跟,细节自然没有百里歌清楚。就算现在总坛被秦阆苑把持,她也绝不想看到正道武林血洗白山。 百里歌便把各个动向简要地提了一遍。末了,他说:“小心那些蒙面黑衣人的暗箭。虽然探子还没传回确切消息,但我总觉得,他们的人不止现在看到的这些。” 宫鸳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那圣主呢?可否一切安好?” “圣主他……”百里歌开口,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宫鸳鸯疑惑。“晏维清不是也在?”这样的两人加起来简直天下无敌,还能出事不成? 提到晏维清,百里歌脸色就更复杂。“这个……”圣主根本没表态的事,他能说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宫鸳鸯已经要急了,百里歌只得挑了几件事告诉她。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宫鸳鸯也觉得那两人的相处模式不对头。 “……鞍前马后的照料就算了;可你说什么?”宫鸳鸯震惊地瞪大眼睛。他们圣主和剑神当着几百个武林人士的面亲在一块?认真的?就算都化了装,也很惊悚好不好? 百里歌真不想说,他已经反复地、多方面地求证过,那绝对是亲上去了,而不是借位之类的效果。另外,一想到那两人目前正在扮夫妻,他整个人就更不好了。“你说,圣主他不会……”真找了剑神做他们圣主夫人吧? 对此,宫鸳鸯也拿不准。“……圣主做事自有分寸。”她最后只能这么说,感觉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作为听众,百里歌对这个结论同样十分心虚。“往好里想想,”他劝慰,“这样一来,叛徒必然不会发现圣主。” 这话倒是真的。赤霄平日里待属下还算平和,但也不是轻易和谁勾肩搭背的类型,身上始终带着点不可侵犯的凛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万人之上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万人之上的武功。 这样一个人,根本没人会想到他男扮女装、还和人假扮夫妻到似乎假戏真做! 宫鸳鸯犹自吃惊,但说到叛徒,她就立刻想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正事。“六哥现在如何?大姐呢?” “这几日都没有消息,而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宫鸳鸯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嘴唇。每次断后都是张入机:第一次差点连手也毒废,救回来的代价是嗓子几乎完全坏掉;第二次又落入凌卢手里,会发生什么,她简直不敢想象。另外,华春水还在雪牢里,虽没见到人,估计也逃不了落下病根的后果。 已经付出的代价巨大,百里歌心情也沉重起来。“过了金沙江,香堂就等在那儿了。”他提醒宫鸳鸯,“大事告成之前,今夜就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显然是为了她不被凌卢发现,宫鸳鸯再次点头,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了别的主意。虽说她辈分年纪都最小,从赤霄到百里歌都更护着她,但她总不能永远让别人挡在她前面! 第二日起来,依旧是个阴天。 “上山以来,就没见过日头,也是见了鬼了!” “话不是这么说……魔教的地盘,阴冷些也是正常!” “刚进九月就这样,莫非今年要提前下雪?” 众人继续前进,其中不乏骂骂咧咧,只有最后一句有点用。白山往年的雪时都在九月末十月初,按理来说他们还来得及;但提前下雪的话,就很不妙了。 丁子何几人商量了一番,很快合计出了新决定:“过了金沙,路还是难走,但好歹宽不少。大伙儿脚程快一些,争取速战速决!” 没人对此有异议。从江面上横贯南北的长绳上溜过去后,便能见到白山几乎隐没在氤氲云雾中的高大轮廓。这更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一想到财宝秘籍都在山上,他们就跃跃欲试,士气一时昂扬。 也正是这些昂扬,让某些人志得意满,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一路上他们都在担心魔教,可魔教到现在影子也没见一个,岂不是魔教怕了他们? 赤霄不确定有多少人产生了这种美好的幻想,但至少印无殊是这么对他说的。 “……还算他们识相!再过不久,青城必定成为正道武林中举足轻重的名门!”印无殊的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上下左右都转了好几遍,像是想刺透那层面纱。“若你跟了我,我包你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赤霄从不知道,人有病到这种地步,竟然还能当上一派长老。一小段话槽点无数,他简直什么都不想说;相比印无殊,陈胖子都算正常人了! 印无殊见对方不进不退,像是犹豫不决,不由色心大起,伸手去抓。在道口客栈他就注意到了,美人那双手和下巴一样,肤白胜雪,纤长柔嫩。不说前几日把他看得下腹血气翻腾的事情,先摸上一把也是极好的…… 然而那只干柴般黑瘦的手在半路上就被一根真正的干柴挡住了。印无殊转头,瞬时就落入一只闪着锐光的眼睛里。而它的主人,正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放在眼里过的赵独眼。 第41章 从另一个方面,晏维清也没把印无殊放在眼里。 青城本就不算什么名门大派。不管从人数还是从影响力来说,都差少林武当不止三条街。别说区区一个长老,掌门的武功到晏维清这里也是完全不够看的。 此是其一。 其二则是,青城派素来门风不正。青城山脚下的民众向来需要向他们定时缴纳保护费,美其名曰“香火钱”。而像强抢民女、恃强凌弱这样的事,由他们做出来也没什么稀奇。 可以说,青城派之所以到现在还占着那个山头,完全是因为远离中原武林、犯事不大以及没碰上什么真正厉害对手的缘故。另外,峨眉确实与他们有冲突,也毕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真正动手的时候都少。 印无殊的自信心正来源于这种表面上的坐大。他并非完全没头脑,至少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举个例子,如果此时少林武当有人在场,他就绝不会这么干。 这种捧高踩低让青城派得以存延至今,但印无殊不知道的是,他今天犯了一个关键性的错误—— 对毫无名气的江湖人士,青城派确实可以压得他们说不出话;可事情如果正相反呢? 反正晏维清现在的心情简直前所未有的差。要不是还有一点理智在,他绝对当场拔剑。对印无殊这样的小人,眨眼之间送他去见阎王都便宜了他! 印无殊被那种好似万箭齐发的利光震得一抖,但马上就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他才不怕这样的纸老虎!“呵呵,想挡我?”他阴笑一声,手上暗暗用力。“太自不量力了!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话越到后面语气越虚弱,因为印无殊极度震惊地发现,那个赵独眼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可脚下就和绑了千斤巨石一样,纹丝不动。他一开始单纯用手劲,后来不得不加上内力,但对方根本毫无反应!这也就算了;更夸张的是,他连对方手里那根看起来细细的柴火也捏不动! 周围早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照他们之前的想法,赵独眼必然抗不过印无殊的压力,那就是好戏了。可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赵独眼的表情几乎被竹笠挡尽,但周身气场已经完全改变,隐隐透出渊渟岳峙之感;反观印无殊,鼻尖发红,额上冒汗,就差在脸上明写一句“我的内力差你远得很”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全都看走眼了吗? 而早在印无殊带着几个青城弟子朝赤霄走过去的时候,其他三派就发现了他想干什么。 “刚过金沙江的第二天,离白山顶还有四五日路程,我们到现在还没对上一个魔教教徒……”沈不范这么说,字字分明,鄙夷之意也分明。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印无殊就惦记上了别人的夫人?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丁子何也有同感。不过四派联盟在前,他断然没有先替别人出头的道理。“先看看,”他提出了一条折衷之计,“不行的话,咱们就去劝劝印兄。” “那怎么还能等?”青缺师太厉声道,“这种无耻之徒,真让人羞于与他为伍!”她说着站起来,大步紧跟印无殊而去。 “师太,等……”丁子何想拉住她,可正在气头上的青缺师太走得飞快,他捞了个空。“沈兄,”他只得去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你觉得此事该怎么办?” 沈不范内心里是认同青缺师太的——印无殊平时在青城山作威作福就算了,现在还要拉着他们一起下水!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不过,他暂时还不想和青城派撕破脸,所以只说:“咱们也过去看看,免得事情闹大。”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丁子何很快同意了。而当他们俩随后过去时,看到的就是印无殊和赵独眼僵持的情形;确切一点,是赵独眼明显单方面压制印无殊的情形。 ——虽然印无殊的品性有问题,武功也算不上是顶尖的;但光靠内力就能压得印无殊动弹不得,也不见得有很多人能做到,至少他们都不能…… 这赵独眼,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不管是丁子何、沈不范还是早几步到的青缺师太,一个接一个地震惊了。不管他们之前准备好说什么、做什么,现在统统派不上用场。因为他们只能想到—— 这样的高手刻意隐匿行迹,是为了什么?难道也看上了白山教的诸多宝物? 打死赤霄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因为这种缘故暴露实力。虽然不是全部的,但也够呛。眼见四派全部到齐、晏维清依旧没放过印无殊的意思,他只得亲自出手,点了一点那根无辜的干柴—— “砰——轰!” 干柴瞬时炸裂开来,变成了漫天的木灰。众人没料到突然来这么一出,迷眼的迷眼,呛住的呛住,涕泪齐流。而印无殊被震得倒退好几步,本来就金纸般的脸更加苍白。 “长老!” “师叔!” 青城弟子急忙围上去,一片手忙脚乱。 在这种乱七八糟的背景音下,晏维清的心情显然更不可能好转。他转头瞥向赤霄,目光里明明白白是“你就该让我给他吃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印无殊口出不逊,甚至还想动手揩油,赤霄也觉得此人死不足惜。然而,他同时还觉得,不是现在。 另一边,丁子何、沈不范、青缺师太好歹武功好些,赶在飞灰扑面而来之前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不至于太过狼狈。此时木尘慢慢散开,他们终于再次看到了丝毫不为所动的夫妻俩。 ——既然赵独眼武功如此高强,怕是他夫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三人交换目光,又看了看急喘粗气的印无殊,再转过头时,态度明显谨慎起来。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作为四派联盟推举出的负责人,开场白丁子何责无旁贷。 “姓赵。”晏维清冷冰冰道。他现在气头没过,声音自然而然地低了两个档次。 丁子何更添了一分小心。“原来是赵大侠,”他拱手客气道,“印兄有眼无珠,冒犯了赵夫人,请赵大侠看在丁某的面子上,不要放在心上。” “他做的事,为什么要看你的面子?”晏维清回以冷笑。“莫非是你让他做的?” 这么大一顶黑锅当头扣下来,丁子何面皮一僵,忽青忽白。“那当然不是!”他急忙给自己开脱,“我等也是刚刚看到时才知道的!只不过……” 这态度对嵩山派来说已经够退让,可晏维清丝毫不打算买账。“谁让你一口一个印兄叫得亲热?自然让人误会。”他不耐烦地打断丁子何,“如果此事和你们无关,就都让开!” 话尾带出了不可错辩的凌厉杀气,在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换做是之前,他们或许会以为晏维清在虚张声势;但闹这么一出后,没人怀疑晏维清动动小手指就能让印无殊去死。 ——高手果然不好惹啊! 有人想杀印无殊,这在平时撑死了也就是普通的江湖恩怨;但在准备攻打魔教的当口,就有那么点微妙了。 “这样不太好吧……”丁子何只能干笑。“赵大侠,你看,咱们马上就要对上魔教。这时候内讧的话,不是让魔教捡现成便宜吗?” “没人和你们是咱们。”晏维清耐心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径直朝前迈了一步。“我说过的话,最好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硬的不行,软的不吃,丁子何头痛至极,不得不向沈不范和青缺师太投以求救的目光。 虽然沈不范和青缺师太都特别不想趟这趟浑水,但他们也不可能真让晏维清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杀了印无殊。还没对上魔教,联盟就先折了人,传出去的话,他们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有人觊觎自家夫人,生气是自然的。”沈不范假笑道,“赵大侠,你说得对,此种私怨,我们本不当插手。但大义当前,不知赵大侠可否愿意等等?”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懂。私人恩怨要给攻打魔教这样的大义让路;等打完后,华山绝对不管晏维清想对印无殊做什么。 印无殊本在边上休整,猛地听到这一句,登时气红了脸。“你——!”他本想斥责华山一点义气都没有,但对上其他三人眼里程度不一的警告和鄙夷,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对晏维清来说,他不用剑也可以轻轻松松地送印无殊上西天,所以他一点也不想委屈自己。“此种败类,对上魔教也是废物一个。不如现在就让我处理了,你们也少一点后顾之忧。”说着,他就想再摸一根树枝。 但这动作半路被一直没动静的赤霄拦住了。晏维清顿了顿,还是转头去看他。为什么一直拦着我? 目光隔着黑纱对上,赤霄小幅度摇头,眼珠往边上转了一下。 ……暗处有人? 晏维清立刻明白过来。他们现在已经能算在白山脚下,躲在暗处的人有极大可能是白山教的。如果表现得太过惹眼,就会打草惊蛇。 那你想怎么办?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 赤霄准确地读出了晏维清的不爽,只微微一笑。下一刻,在场诸人看到他轻巧地抬手,带起劲风遽然而过,然后就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哎哟!” 印无殊痛呼一声,捂着他左半拉脸侧摔在地,一丝鲜血溢出唇角。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到那半张脸在指缝里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发肿,不一会儿就成了猪头模样。 而赤霄呢?他放下手,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和斗篷。 “哈哈哈!” 第一个笑出来的竟然是紫兰秀,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有她带头,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笑出声,其中甚至包括嵩山、华山、峨眉的弟子。 青城这脸丢了大发,门下弟子只能憋着一张便秘脸把印无殊扶到远离赤霄和晏维清的方向去。其他三派也觉得面上无光,讪讪然走开了。 暗处的人把这一幕从头到尾都收进眼里,不由有些摇摆不定。光看武功,姓赵的夫妻俩是最可疑的;但若他们之中真有一个是赤霄,印无殊还能活到现在? 第42章 来这么一出后,原本默默无闻的赵独眼夫妇可谓一鸣惊人。不管是走在道上还是停下休息时,周围都会自动自发地清出四五丈空荡荡的距离—— 开玩笑!青城长老在那两人眼里连根毛也不是,他们怎么能与之抗衡?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除了黑衣蒙面人,赤霄从没主动关心过这群人,此时乐得清静。晏维清差不多,但他不得不注意到另一点:“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五毒的紫教主?”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赤霄摇头,顺便把脚边的树枝往火堆中心方向推了推。 等明天过了白水涧,剩下的路程就是冰川下的荒原。他现在的心思早已飞到荒原尽头——那里正是白山教总坛所在。相比之下,不管是印无殊还是三花五宝酒,他都不在意。 “可她在看你,一直。”晏维清言简意赅地指出这点。 这个赤霄当然知道。有人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若他发现不了,大概早就死过千百次了。“没恶意的话,就随她去。”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 然而晏维清不这么觉得。“她对你是不是……过分好了?” “大概吧。”赤霄依旧没往心里去。 晏维清抿紧唇,敛下眼睫。 在他的认知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赤霄告诉过他,紫兰秀接近的目的可能与凌卢有关,但那只是赤霄自己的猜测,事实如何还未可知。 就比如,他们目前不知道紫兰秀为什么会送出三花五宝酒,也不知道紫兰秀为什么总是主动接近,甚至还不知道紫兰秀为什么一眼就选中了赤霄…… 这几个问题加起来,晏维清显然不可能信任紫兰秀。他从不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紫兰秀一定有她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呢? 如果照之前的情况,印无殊抢女人不成反被打脸这事儿至少能当众人三天的谈资。但第二次晨起时,气氛却异常严肃,几百号人没一个脸上是笑的。 原因别无其他,正是因为他们马上要过白水涧。 光听名字,大部分人都会觉得,它只是条普通的溪流,撑死深一点、两边山壁陡峭一点。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涧并不特别宽,约莫十余丈;两侧山口正好对上,由四条铁索穿起,上面铺着简陋的木板;高山上融化的雪水在下方汹涌奔腾,于下游处一分为二,各自汇入金沙江和澜沧江。 但重点在于,桥对面有白山教的第一座哨卡。 谨慎起见,丁子何让人先去打探了一番,结果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什么?你说对面一个人都没有?”青缺师太失声道。“那怎么可能!” “道上确实没有人!也没有哪怕一丝人声!” 人群里立刻炸了锅。虽说他们都希望事情简单一点,但到这种地步,简单已经不足以形容,更像是有诈。就算白山教消息再迟钝,也没有被人寻仇到家门口都不知道的道理吧? “这摆的难道是空城计?”沈不范皱着眉头说。所有人都知道魔教人多势众,就算只剩三个堂口也不至于连个看门人都找不出来,玩这招有意思吗? 丁子何深有同感。“八成有埋伏。”他笃定地说,又有些忧虑。“可白水涧是通向白山顶的必经之路,我们肯定得过去!” 沈不范和青缺师太都缓缓点头,表示同意。至于印无殊,他顶着半张猪头脸,说话都困难,也没人关心他的态度,干脆闭嘴。 “那就这样,我们一起过去!有刀拿刀,有剑拿剑;一座哨卡而已,必定轻松拿下!”丁子何高声做了最后动员。 于是,一行人执了各自兵器在手,开始向白水涧行进。离得越近,水流冲溅声就越明显,氤氲腾起的白雾也更加浓厚,扑在人面上冰冰凉凉。直到索桥铁柱的山形尖顶柱头清晰可见时,走在前面的人才停下来。 “桥还在!铁索是焊在柱子上的!”不知谁喊了一句。 众人顿时放下了一半心。不管魔教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弄断索桥,对他们来说都是好处。毕竟,两岸之间没有任何可凭借之处,一般的轻功是飞不过去的。以及,虽然要入冬的天气,白水涧里的溪水并不太深,但它们冷得刺骨,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但他们另一半心却依旧高悬着,尤其当桥对面的稀薄晨雾中隐现人形时。 “有人来了!”丁子何立刻出声提醒,手中长剑出鞘。被他这么一激,所有人都纷纷亮出了自己兵器的雪刃,随时准备开打。 赤霄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对面的人影先只是一个小点,然后逐渐变大。桥面水气弥漫,带得整条山涧恍坠云雾。半遮半掩之中,来人在对面桥头停住,不再向前。桥头铁柱齐腰高,他只比铁柱高一点点…… 赤霄猛地顿住了。他突然意识到,那人看起来身高不够,极可能是因为坐在轮椅上! 身侧的人倏尔浑身绷紧,晏维清立刻就发现了。“你知道来人是谁?” “张入机。”这三个字是赤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入机已落入凌卢之手,现在出现,明显是用来威胁他;这事他早就料到了。但是,可能在第一道哨卡和来犯之敌短兵相接时,凌卢还只盯着他?到底置白山教于何地? 晏维清也顿住了。相比紫兰秀,凌卢才是那个对赤霄执念到死的人。现在的情况,只不过再次证实了白山教在凌卢心中的地位远不如赤霄。 呵,事不过二,凌卢真以为他这次还能得逞? 另一边,四派联盟也依稀猜出了张入机的身份,毕竟轮椅是个不可忽略的物品。 “张入机?”青缺师太道,满腹狐疑,“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隔得这么远,雾又浓,根本看不清脸。”沈不范则对身份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到底是不是张入机还两说呢!” “那暂且先当他是。”丁子何道,又开始捋他稀疏的短须,“若是真的,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张入机已经回到魔教总坛,此次出马,为的是表明立场;其二,他只是个幌子。” “幌子?”沈不范紧接着问了一句。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张入机能有什么幌子的作用。再怎样,魔教的人都是他们敌人! “我猜的。”丁子何露出不怎么确定的表情。 确不确定都没多大关系,因为有个声音忽然穿过桥面,准确地落到他们耳里,连其中的嘲讽意味都一清二楚—— “怎么,看到你的死忠属下还不现身吗,赤霄?”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全在左看右看,惊慌不已。 “这话什么意思?剑魔混在我们之中?” “不是说他死了吗?又活过来了?” “谁用剑的,都站出来!” 最后一句把四派的人全绕进去了,自然不可能实施。 “大家先别自乱阵脚!”丁子何不得不站出来维持秩序,“魔教的人说话不一定是真的!” 这话也有道理,众人勉强冷静下来。确实没听说剑魔有偷偷摸摸的爱好;而且他武功那么高,想藏也……等等?他们之中好像确实有两个武功特别不错的? 赤霄和晏维清立刻成了瞩目焦点。他们俩来路不明,武功又深不可测,此时自然惹人怀疑,周围的空圈变得更大。 对此,丁子何只觉得头皮发麻。之前他还在想,怎么把这两人拉来为他所用,再不济也不能当对手;但如果一开始就是敌人……嵩山的计划要怎么进行下去? 这样明显的反应,隐匿在道边高处岩后的凌卢自然能注意到。他也确实怀疑那对戴竹笠的夫妻俩,但问题在于,赤霄身上有他种的隐毒,而那两人身上都没有。相比于别的东西——容貌、身形等——他更相信自己,或者说只相信自己。 “看来就这两个了,是吗?”他继续道,“斗笠都摘下来,让我看看!”既然没有其他办法,那就将就一下吧! 但在凌卢觉得是将就的事,不管赤霄还是晏维清都没动,丝毫没有买账的意思。见得如此,其他人个个噤若寒蝉。 “哟,这一个两个,脾气都不小啊!”凌卢冷笑一声,也不浪费时间绕弯子,亲自拉绳。只听哧溜一声,张入机就被连人带椅吊在半空,直对着下面汹涌的急流。“我不管你们谁是,只要赤霄一盏茶内没现身,我就把他这条狗扔到河里去!” 话音极尽狠毒,众人只觉得背后发毛。有胆子大的走到桥边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峭壁深深,乱石如棘。别说张入机已经残废,是个四肢健全的也得摔死啊!据说魔教教众有兄弟之义,现在看来,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赤霄表情更冷。虽然凌卢的做法简单粗暴,但很有效,因为他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张入机去死。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出手了…… 他刚想到这里,就觉得前方一暗。原来是晏维清侧了个身,恰恰阻在他面前。“那是陷阱,你不能去。” 赤霄又何尝不知?“我说过了,有些事不得不做。” 晏维清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去。他针对你,不见得对我有用。” “你才不能去。”赤霄试图和晏维清讲道理,“嵩山华山都在边上看着呢!就算不用乌剑,你出手他们也会认出来的!” 晏维清正想说他不在乎,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卢湛……不,现在该叫你凌卢了。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两人同时猛地转头。紫兰秀不知何时从人群里出来了,此时正站在桥头。她情绪十分平常,就像普通的见面打招呼。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传来凌卢的回答。“自然好得很。若你不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小女子可不那么觉得。”紫兰秀一点也没被激怒。“知道故人死而复生,小女子早就想来看看。如今终于成行,实在欣慰。” 这一番追忆往昔从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十分违和,然而众人全被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吸引走了。 卢湛?故人?难道五毒教主竟和魔教堂主有一腿? “死人也不放过,凌某实在佩服。”凌卢阴测测地回。 这话说得更过分了,然而紫兰秀只微微一笑。“若是有个死人偷走了我教镇教药方,那就算掘地三尺,小女子也是要找出来的。” 啥?凌卢偷了五毒的镇教药方? 众人再次傻眼。刚开始听着像有一腿,结果竟然是有仇? 第43章 被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指责偷了东西,不管有没有,绝大多数人都是要否定一下的。更何况,镇教秘方显然值得五毒拼死相搏。 然而凌卢不。“我是拿了,那又怎样?”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做了没做暂且不说;对罪名毫不抵赖,他们真不知道该说凌卢坦诚好还是傻缺好。 “多年过去,你竟然连掩饰都不屑了。”紫兰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早已预料到。“也就是说,你当年确实与小女子虚以委蛇?” “不然你以为呢?真有男人能看上你?”凌卢继续冷笑,极尽嘲讽之能事。“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小女子,你恶不恶心!” 爆出来的内情一个比一个劲爆,围观众人现在已经完全呆滞了。 所以五毒教主果然不是十六七的小姑娘?但说到五六十……打死他们也看不出来啊! 所以有一腿这件事确实存在?只不过是凌卢单方面利用紫兰秀,秘方到手后就装死逃走?其实这不算什么,但敢在紫兰秀找上门时还硬着身板呛声……凌堂主,你胆子这么大,你们魔教教主知道吗? 躺枪的魔教教主赤霄表示他确实不知道。香堂在白山教内主理诊治,医理毒理向来都很在行。另外,凌卢还是香堂历代堂主中最为医毒双绝的。他本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凌卢偷了五毒的秘方,那不管是容貌还是能力,都很可以解释了。 换成谁被人利用后还被指着鼻子骂恶心,恐怕都会暴跳如雷。但不知道紫兰秀是不是上了年纪脾气好,竟然依旧微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凌卢刚刚骂得毫不犹豫,但紫兰秀毫无反应,他莫名地有些心虚。但他随即想到,紫兰秀的看家本领他都偷到手了,根本不需要怕。“哼,你待如何?” “若你有些悔过之心,我还是有些话想说的。”紫兰秀徐徐道。“但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众人都觉得这话蹊跷得很。对凌卢这种骗子,难道不是来一个杀一个有两个砍一双吗?紫兰秀该不会真喜欢凌卢,这样还打算原谅他?不至于吧? 紫兰秀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她低头又是一笑,接着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十年也不晚——!” 最后这句话音未落,她已腾空而起,直扑对岸。撕破脸就开打没什么稀奇,但她身上彩衣如翼飘扬,满满的银饰却毫不作声;一双细缎鞋偶尔点过铁索,索桥也纹丝不动。 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叫五六十岁?”蒙他们的吧? “谁说不是呢!”这种飞燕般轻巧的身手,年轻人也不见得能做到! 但赤霄几乎是立刻注意到了另一点。凌卢给的一盏茶时间还没过去多少,紫兰秀就已经先迎了上去。虽说他们不是约好的,但毫无疑问的是,若要救出张入机,此时便是最佳! 晏维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因为他抢在赤霄飞身出去前按住了赤霄的手。“张入机身上有问题。”他低声说,语速飞快。 赤霄停了一下。这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凌卢用毒专精,而张入机从开头到现在都没出一丝声音。这很反常,只能说明他昏过去了或者不能出声。另外,陷阱布置在张入机身上当然是最好的,因为,若想救下张入机,肯定会碰到他。如果绳子…… “绳上也有毒。”晏维清迅速指出了另一点。 赤霄心里暗骂一句,立时就想撕布料。虽然这可能没太大的用处,但裹在手上也算聊胜于无。然而晏维清并没放手,所以这动作做得很不顺利。 “快让开!”赤霄耐心告罄,就想直接来硬的。 但在他真的推开晏维清之前,一声音爆忽而在半空中炸开,那条坠得笔直的绳索应声而断。沉而重的嗡鸣声立时回荡在整条山涧里,震得人脑袋发昏。 “他大爷的,搞什么鬼?” “这又是什么?耳朵都要聋了!” “不对啊……快看,张入机掉下去了!” 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如果他们没看错的话,紫兰秀前脚越过张入机的位置,那绳子后脚就断了?是紫兰秀干的?可是,就算紫兰秀和凌卢有仇,她也不可能管张入机的闲事吧?退一万步说,五毒什么时候会用声音攻击了? 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是赤霄。那声响短急而巨大,别人想不到是弦音,他却听得出来。“鸳鸯!”他急促道,一转身绕开晏维清,飞身到桥边往下看。 确实是宫鸳鸯。此时,她正向下游方向纵身而去,一手抱着七弦琴,一手擎高,像是正拉着什么。她也的确正拉着什么——她身后两三丈的地方,有根绷得笔直的断绳,绳末依旧系着五花大绑的张入机。 赤霄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宫鸳鸯离开的方向、速度和距离看,她显然一直潜伏在白水涧哨卡向河面突出的木椽下方,就在等一个机会。紫兰秀一过,凌卢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她就用弦音爆了空中的绳索,再用琴弦捆住它,带走张入机。不过琴弦太细,远看像是隔空。 晏维清随之赶上,一看也明白了。“这样也好。” 他不怀疑,赤霄不用手也有其他办法把张入机救下来,就是要冒点风险。但之后呢?他们总不可能带着张入机上白山顶。宫鸳鸯有武器之便,且还能及时带走张入机,确实更合适。 而晏维清预料的风险也立马显现出来了。 “……还等什么,放镖!”凌卢气急败坏地道,险险晃过紫兰秀甩出的一条铁爪蜈蚣。 他确实躲得严实,但那是对人而言的;依靠敏锐嗅觉,紫兰秀豢养的毒蛇可轻而易举地找到他,就立刻动上了手。 另外,他本来只想躲在暗处放冷箭,毕竟赤霄武功高强,正面对上谁都发憷。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紫兰秀选这个时间点发难就算了,宫鸳鸯竟然敢躲在自己这边哨卡下…… 算她有胆!但她真以为,不碰到人也不碰到绳子就没事了吗? 潜伏着的香堂堂众原本认定敌人在对岸,结果却在下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时听到凌卢命令,他们赶紧转移方向,瞄准在光秃秃的乱石间飞奔的人。 一时间,飞镖、银针、烟弹之类的玩意儿齐刷刷地朝宫鸳鸯追去,密集如蝗。虽然这些物件看起来都平常,但以凌卢的狠毒,绝对没人想碰到哪怕一点。 若在平时,宫鸳鸯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可在手里拉着个人的情况下,实在分|身乏术。而且她刚一出手就发现,张入机的轮椅显然被做过手脚,死沉死沉。可出手就没有回头路,她只能一路疾奔。 眼见宫鸳鸯的距离和暗器雨的距离越来越短,桥头边围观的人都不由得替她捏把冷汗。要是被击中,不说毒的问题,从这崖边摔下去,不死也去半条命啊!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赤霄左右一扫,选中了附近一棵矮松。一震一抖,松针纷纷脱离枝干,利箭一样破空而去。不管是速度还是气势,都明显比香堂堂众发出的飞镖之类强出许多。 “……真的假的?拿松针当暗器使?” “这山上的松针可是软的……要多强的内力才能做到?” 就在他们议论的时候,第一根松针后发先至,打断了最后一根银针,发出砰的一声金属轻响。紧接着,断裂破碎声越来越密集:从中断开的银针转了头,深深没入石壁,黑铁飞镖碎片也同样;烟弹则被一旋,打着滚儿滑了下去,卡在石缝间不动了—— 漫天如雨的暗器,没有炸开也没有落水,竟然无一遗漏地解决了! 这武功不仅高、还高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众人背后齐刷刷地出了一身白毛汗。再想到此人有可能是剑魔兼任魔教教主,众人又默默地、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对面,香堂堂众全都惊呆了。虽然根本看不清人,但出手的绝对是他们圣主吧?除了他们圣主,还有谁会防着毒针落水而冲进金沙澜沧? 而这一愣神的当儿,宫鸳鸯已经带着张入机远去,身形隐没在升腾的水雾里,再也看不见了。 便是必须对付紫兰秀的凌卢,也不得不注意到边上突然没了动静。“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继续!”他厉声道。 “可堂主,”有个胆大一点的抖抖索索地回,“宫堂主跑了,好像是圣主救的她……”他们一起上也打不过圣主好吗! 凌卢被紫兰秀缠得无法分神,只看到一眼松针飞出的情形。此时听见属下这么说,他心中的怀疑被确定,暗道果然是赤霄,实在不妙。“是你干的?”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是我又如何?”不同于边上其他人的一头雾水,紫兰秀回答得好整以暇,又出手一只蓝蝎,完全看不出之前她把它藏在哪里。 凌卢直接腾身而起,躲过那对黑得发亮的大钳。若紫兰秀解了赤霄身上的隐毒,那他现在就得再提几个小心,免得自己阴沟里翻船——他大意了,以为五毒的镇教秘方弄到手就可以轻松对付紫兰秀!“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爱管闲事?” “你要毒的人,我要救;这不是和你对着干么,怎么算多管闲事?”紫兰秀又笑。“要我说,你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不过,他不是你能要得起的人!” 被戳到最深的痛处,凌卢一瞬间只想破口大骂。然而,人质被劫,久留无益。“走!”他高声道,同时洒出一把烟弹,飞速遁离。 第44章 早在意识到教主在桥对面时,不少香堂堂众就已经萌生退意。凌卢这一声正中下怀,他们纷纷照做。一时间,桥对面各色烟雾弥漫,挡住了其后的山路。 而桥这边,一群人看着情势以一种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急转直下,都还在愣怔。 凌卢一开始就拿张入机引赤霄现身,好像根本没考虑过他们在场?不管宫鸳鸯和紫兰秀是不是约好的,结果都是张入机被救走、凌卢自行逃走…… 这是不是说,他们可以捡现成便宜,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魔教的第一座哨卡? 但想到魔教,众人就没那么乐观了。因为,假设凌卢不是无的放矢,那么,赵独眼夫妇中就必有一个是魔教教主。问题也随之来了—— 其中一个是赤霄,那另一个是谁?难道赤霄找了一位武功很可能不逊于他的教主夫人? ——一个剑魔已经很难对付,再加一个差不多的……魔教要怎样才能打下来?他们是不是还是趁早打道回府比较好? 短暂的静默后,众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确定自己何去何从。当然,他们这时候离可疑的赵家夫妇更远了。 相比于差不多还算蒙在鼓里的众人,晏维清耳尖地捕捉到了桥对岸的依稀人声。不知道运气好还是差,他正好听见了紫兰秀最后说的那点—— “……要毒的人,我要救;这不是和你对着干么,怎么算多管闲事?……他不是你能要得起的人!” 如果紫兰秀和凌卢之前就有仇,前面一句话非常好理解,紫兰秀对赤霄的热情也可以解释了;可那后面一句,什么叫“他不是你能要的起的人”?那个“他”,只可能是赤霄吧? “……凌卢喜欢你,就是你所说的‘误会’?”晏维清沉声问。他语气平静,却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赤霄莫名地觉得头皮一麻。“……是。” 晏维清一时间没继续出声,但周身气压越来越低。怪不得凌卢要冒险对赤霄下毒,怪不得他不遗余力地下山到中原追杀,怪不得他无视正道武林、一心只想让赤霄现身…… 怪不得! 赤霄见晏维清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就知道他还得说点什么。“我说这是个误会,是因为我从来没对他有兴趣过。” 这点晏维清倒是不怀疑。照赤霄嘴硬的劲头,没中秋那个意外,就算他们俩相互喜欢,到现在都不会有一丝进展。反观凌卢,绝不可能从赤霄的回应里得到哪怕一丝错觉。现在变成如此情况,只能说凌卢偏执到了病态,离疯狂也不远了……不,应该说凌卢已经疯了! “有没有其他路可以上山?”晏维清忽而问。 “嗯?”话题跳得跳得太快,赤霄有些诧异。虽然闹这么一出,他们俩绝不可能再混在人群中上山,但晏维清有这么容易把凌卢的事儿揭过?“有是有,但你……” “走吧。”晏维清小幅度偏头。“你带路。” 赤霄往前迈了一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他:“你没事?” “当然没有。”晏维清矢口否认。他看到赤霄依旧没动的意思,于是问:“难道那条密道只有白山教教主知道?” 事实确实是这样,但赤霄并不认为,他带了晏维清进去,晏维清回头就会告诉正道武林其他人。所以他没多说,只摇了摇头。“那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施展起轻功,鹞子一样利落,苍鹰一样迅疾,在山间几个起落,眨眼间就踪迹全无。 目睹了这一切的众人再次开了次眼界,惊叹、畏惧里还夹杂着放松。不管那两人谁是赤霄,总之煞神都走了!若他们此时改变主意,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没错,在见识过赤霄和晏维清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后,许多人都打起了退堂鼓,尤其是那些江湖散客。他们原本觉得,浑水好摸鱼,他们可以趁乱捞点好处;但现在,风传已死的剑魔还活得好端端的不说,还就在白山之上…… 水是够混了,可现在里头不是鲤鱼草鱼,而是超级霸王无敌食人鱼啊!还摸什么摸,为了小命,当然要趁早跑路! 就连四派联盟,都程度不一地萌生了退意。 头一个不想上去的就是早先还夸口打下魔教就能成为名门的青城派。 “……长老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强行上山也是给诸位添麻烦,我们青城这就打算下山去。”这个说话的人是被印无殊硬性指派的青城弟子。面对三个厉害得多的别派前辈,他说话毫无底气。 其他三派一时间没人吭声。丁子何又开始捋他的短须,沈不范眉头皱成了川字;至于青缺师太,她捋拂尘的动作不自觉地带上了力,差点要揪下两根白緌来。 青城说的是场面话,事事都往好听里讲,他们谁都能听出来。本来吧,在攻打魔教的路上碰上魔教教主就已经够糟,印无殊还不长眼,想去抢美人……受的伤还是其次,敢觊觎魔教教主的夫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魔教不派人灭了青城就算不错,青城哪儿还有胆子打魔教? 丁子何沉吟半晌,见沈不范和青缺师太都没先表态的意思,只得主动开口:“事出意外,也情有可原。可若是少了青城一派的助力,于我们来说实在不妙。” ……瞎扯!最不妙的不是青城要半途退出,而是魔教教主半途现身! 沈不范同青缺师太交换了一个目光,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沉默不是个好兆头,丁子何意识到,华山和峨眉也动摇了。“沈兄,师太,两位是否在担忧魔教教主之事?” 既然被点明,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用。“确实,”沈不范斟酌着用词,“不是沈某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刚才那一幕,丁兄也看见了。那人拈花飞叶间皆可杀人,武功显然已臻化境。对上这样的敌手,我们没什么胜算。”他只想要秘籍,可不想送死! 青缺师太点头同意。“确实。我们动身上山时,听说的情况是魔教群龙无首,总坛只剩三个堂口。如今……”她没说下去,但意思显然是赤霄一人抵得上再加三个堂口。 丁子何顺着两人的话尾点头。“两位的顾虑确实有道理。然而,刚才丁某看见的可不止拈花飞叶。魔教总坛的三个堂口,如今并不认赤霄做教主。凌卢这一逃,魔教总坛定然会得到赤霄现身的消息。把持总坛的秦阆苑可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你们觉得,他会坐视不管吗?” 这意思就是魔教即将内讧,他们可以趁虚而入。 “道理是没错……”沈不范还是有些顾虑,“但是丁兄,你能确定秦阆苑和凌卢一样,一定要先置赤霄于死地吗?” “这个……”丁子何卡住了。凌卢今日的表现完全不像个魔教堂主,因为他只针对赤霄。有这一个就已经很少见,秦阆苑不太可能与之相同。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仅存的三派联盟陷入了窘境。至于青城派和一些被镇住了的江湖散客,直接调转方向,踏上了打道回府的路途。 不过多时,赤霄就带着晏维清停在一块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山岩前。他伸出手,拨开垂落下的乱藤,伸开五指按上去。原本浑然一体的岩面忽而凹陷下去,显出个一模一样的掌印。他再一转,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门霍然洞开,轮轴吱呀,积尘散飞。 “很久没用了。”赤霄道,算作解释。然后他一闪身,率先进了门。而等晏维清也进去后,那门又自动关上,显然是机堂的杰作。 里头是一条幽暗的石梯,隔着数十步,石壁上就有油灯。赤霄拾级而上,顺手用火折子一一点亮它们。 晏维清左右打量了一阵子,只见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光秃秃、灰扑扑的石壁。鼻尖萦绕着沉郁的凉气,很可能是因为顶上积雪冰川的缘故。考虑到他们进门的位置里白山顶还有可观的距离……“这条路就这么一直往上爬?” “差不多。”赤霄点头。他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感到自己腕部落入一只熟悉的手中,不由回头去看。“怎么了?” 晏维清没有立刻回答赤霄。他按着那只手腕一会儿,眉峰微微蹙起来。“换另一只。” 这要求摆明了是怀疑他余毒未清,赤霄顿时有些无奈。“我没……”他这话没说完,就对上了晏维清因为背光而显得更暗更深沉的眼睛。这让他心中咯噔一跳,最终还是默默地照做。 晏维清把赤霄两只手的脉都把完,脸色依旧没有好转。“紫兰秀之所以一开始就注意到你,恐怕是因为你身上有余毒。我没发现,但她发现了。”言语之间,隐约有些懊恼。 但赤霄知道,如果晏维清的语气能让他听出来懊恼,那心中一定已经压抑不住那种情绪了。“五毒素来以诡异著称,你没见过,发现不了也不稀奇。但对她来说,自己的东西一眼认出却是肯定的。”他停顿了下,又补充:“而且听紫教主对凌卢说的话,她已经给我解过毒了。” “什么时候?”晏维清立刻追问。 赤霄随即把紫兰秀又找过他一遍的事情说了。“……我就说她为什么非得让我下山,原来有一半由头是这个。” 然而晏维清并没立刻相信。“你感觉如何?” “从恢复身体开始,一切正常。”赤霄不得不强调性地保证,“如果不是今天听到紫教主那么说,我确实没感到不对。就算真有什么余毒,那显然也只剩一点点,根本没有影响。” 这个说法,晏维清勉强接受了。赤霄有可能嘴硬,但他们一路上都同进同出,若赤霄感觉不适,他不可能注意不到。两个人那么长时间都没察觉,一定说有事也牵强。 但他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为上。” 赤霄点点头,但他没把紫兰秀再次要求他喝三花五宝酒的事说出口。那铜鼎他交给百里歌收着了,估计还在道口客栈附近的某个地方。若真有需要,解决总坛的事也不过两三天功夫,到时候找出来喝两口便是。 这头两人循着石阶朝山顶而去,那头青城派诸人下山的速度也不慢。 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些人走了约莫半日,恰逢道边有一小片平地,便停下来稍事休息。但就在他们喝水的喝水吃饼的吃饼时,忽而十几股黑衣人冷不防地从岩后林间冒出来,一下子把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 ——埋伏?原来那些黑衣人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一群人赶紧亮出兵器,团团对外。他们约莫有一百来号人,但黑衣人看着更多,乌泱泱一片,足有三四百个。 “……来者何人?”有人壮着胆子喊,底气一听就是虚的。 一个黑衣人往前走了几步,像是首领。“都走到这里了,还想回去?”他桀桀怪笑,声音嘶哑,“也不怕辱没了诸位武林正派的名声!” “那也是我们的事情,与你们何干?” 听了这话,所有黑衣人都狞笑起来,目露凶光。“想下去?也可以,不过要先问问我们手中的刀剑棍棒同不同意!” 第45章 白山顶。 香堂堂主志得意满地出去,丧家之犬般地回来,这消息立马就传遍了整个总坛。 “……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秦阆苑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边桌面,简直恨铁不成钢。“人没抓到不说,还让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过了白水涧?” 凌卢确实自大,然而秦阆苑说的都是事实,他不免有些心虚。当然,这种心虚只针对他没抓到赤霄。 见人没反应,秦阆苑一下子就猜出凌卢现在正想什么,不由更加气急败坏。“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怪我说些难听话。你那点小心思,人人都知道,也就赤霄会听大姐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妖。这里面没我什么事,我也管不了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但不管别的,首先你得把正事办好!” “……够了!”内心欲|念在一天内第二次被人当面戳穿,凌卢很快就恼羞成怒。“我还没给你办正事吗?别忘了是谁把赤剑给你的!” 提到赤剑,秦阆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剑柄。这剑当然有用,比如说暂时安抚住珠堂和方堂。“大敌当前,是我急躁了。”他勉强放缓语气。 凌卢的表情依旧臭着,他没觉出这里面有任何道歉的诚意。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他和秦阆苑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秦阆苑又道。“既然白水涧已经守不住,那我们就得准备准备,在荒原上拦下他们。要是让那群乌合之众攻入总坛,以后岂不是随便哪个渣滓都敢上咱们圣山撒野了?” “那怎么可能?”凌卢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我说你就是太紧张。那些人不过是一盘临时凑起来的散沙,随便一打,就满地找牙了!” 虽然秦阆苑也不怎么把意图攻打白山教的武林正道放在眼里,但他生性谨慎,在事情真的成功之前绝不下定论。“今日你也苦战一番,还是先回去休息罢。咱们以逸待劳,胜算还是很大的。” 凌卢随便地点了点头,便告辞出了议事厅,回到自己房间。 “他大爷的!”他刚关上门就狠狠地唾了一口,继而像头困兽一样在圆桌边上转来转去,“赤霄还活得好端端的,他就已经摆起了教主的威风;要真让他当上教主,还有我的好日子过?” 但这事儿发生的概率目前看来确实不大。 早前,有华春水在他们日趋紧张的关系中斡旋,想要避免内讧。避无可避之后,哪里还有人买账?尤其当赤霄吃了大亏后,他还会手下留情?根本不可能! 作为一个暗中觊觎赤霄十年的人,凌卢深谙对方脾性。 一般情况下,赤霄对下属态度温和,像宫鸳鸯这样的小姑娘,他还要更照顾几分。可若要说到交心,那可就难得很了。 事实上,凌卢极度怀疑,就算是华春水,也不见得知道赤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问题在于,他就喜欢这种面上容易亲近、内里高岭之花的做派。尤其在他亲眼见到年仅十六的赤霄是如何在一招之内就逼退其他所有教主候选后,他的美梦就只剩下这种内容—— 少年目光迷离、眼角泛红,脸上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泰然冷静,如雪的身子在他身下扭动承迎,嫣红的嘴唇只能吐出他的名字、被情|欲逼得只能求他再用力点…… 凌卢舔了舔嘴唇,下腹又开始发紧。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知道别人觉得他是变态。可是那些人也不想想,他是个正常男人,天天看得见吃不着,憋也要憋疯了啊! ……但是紫兰秀那臭娘们竟然敢坏他好事! 想起“你要毒的人,我要救”,凌卢就咬牙切齿。“她怎么敢!要不是宫鸳鸯那小姑娘下山后胆子越来越大,现在……” 话说到一半,凌卢的脚步倏尔顿住。因为他突然发现了紫兰秀宣称她已经给赤霄解毒的破绽—— 他之前能给赤霄下毒,大部分原因是对方没想到他会做得那么狠绝,所以他能趁其不备;而在吃了亏之后,赤霄真会轻易让萍水相逢的紫兰秀得手? 要知道,隐毒之所以为隐毒,就是它极难在发作之前被人察觉;如果赤霄不觉得他中毒,又怎么会让紫兰秀解毒?况且那毒算不得真正的毒…… 凌卢把这件事来回想了好几遍,俊俏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个阴冷的笑。稍事遮掩可比真正解毒简单多了…… “那死娘们肯定在唬我!” 反正他有二手准备,绝不可能出错的那种。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 至于秦阆苑,他又在议事厅坐了一会儿。等确信自己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刻板表情后,他才起身往后山走去。 白山教总坛的后山分成两部分。其一是演武场,其二是后花园。不过山顶极寒,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后花园都是冰装雪裹。此时园子里还零星开着几朵绒蒿,薄薄的花瓣蓝得像初晴的天空;岩梅嫩黄的小花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也颇有中原难得一见的意趣。 便是琼台仙阁一样的景致,看久了也会生厌,更别提秦阆苑本就不是个会欣赏风花雪月的人。他匆匆地穿过回廊,无视两边守卫的行礼。不多时,他就站在了一扇沉重的大门前。 秦阆苑并没立刻进去。“最近情况如何?”他问门口值班的亲信。 “还是老样子。”亲信苦着一张脸回答,“不管是药还是吃食,都是硬灌下去的。” “骨头倒是挺硬的。”秦阆苑动了动唇,不怎么意外。“开门。” 门刚一开,一阵潮湿的冷风就扑面而来,激得人浑身一个机灵。里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末端隐没在下方的黑暗里。火把光焰跳动,两侧黝黑的石壁泛着明显的水光。而越往下,那股潮湿的冷风就越明显。同时,原本逼仄的小道也渐渐变得宽敞起来,直至一个圆形大厅显露在眼前。 说是大厅,其实也并不大。靠通道的这边摆着一张小桌几把矮凳,墙上挂着绳索等物,显然是守卫用的,其他地方空空如也。四周石壁上开着数个洞口,通向各个不同的牢房。 秦阆苑挥手,让其余人等在大厅里等他,自己便迈入了正对面的洞口。等转过一个弯,面前忽而敞亮起来。 按理来说,牢房不可能敞亮。事实上,白山雪牢里也只有这一个牢房敞亮。不同于其他牢房的雪壁,这间牢房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温暖的毛皮,底下还垫着厚厚三层棉絮。长柄烛台都在高处,绕着牢房点了一圈。 “大姐。”秦阆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背对入口盘腿而坐的女人,轻声唤道。 那女人一动不动,只留个他一个散乱的发髻。 秦阆苑的目光从人身上往下移,忽而叹了口气。“留你许多日,果然等到了用处。”他话尾冷硬,丝毫不见刚开始的恭谨。 那女人依旧没动,然而总算开了口。“这就对了,”她说,声音有些沙哑,然而不容置疑,“是敌非友,便不要假装是友非敌,怪让人恶心的。我华春水,生平最恨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小人!” 被连环骂了一遍,秦阆苑的面皮微微变色,但只是一瞬间。“大姐说得极是。” “——我不是你大姐!”华春水厉声道。 秦阆苑面皮又变了一变。他耐心向来很好,然而近一年来,华春水从未给他过好脸色;若不是怕这棋子太早死,他才不愿浪费这许多工夫。“那便罢了。我这次来,只是想告诉你,赤霄上山了。” 华春水还是没回头,但缠缚在她手脚上的银链忽而清脆地响了一声。 秦阆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等他出现,你我就可以解脱了。免得一个寻死、一个阻拦,旁人看着都费劲。” “有胆子抓我,没胆子杀我?”华春水也一声冷笑。“秦阆苑,我真不知你竟是如此畏首畏尾之人!” 秦阆苑心气有些浮动。他已经忍得够久,真想把那张嘴缝上;然而不能。这就是最后一次,一定要忍住……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然后重新开口:“赤霄既然来,肯定先要救你,所以我准备借你给他送几份大礼。” 听出这话里的不详意味,华春水心里一咯噔,但语气依旧撑住了:“你什么意思?” “以他的武功,两边拼上全力,我们怕是也要死伤惨重。可我还想多活几年呢。”秦阆苑道,似乎很无奈。“既然打不过,还是备些别的手段更好。大姐,你说火药是不是就不错?” 这时候叫大姐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嘲讽。然而华春水没法计较这个,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秦阆苑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吸引走了。 “……你疯了?”她霍然起身,怒瞪秦阆苑。银链被扯得哗哗作响,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它。“你要在雪牢布火药?那会毁了整个总坛!” “这么做,我也不想。”秦阆苑道,语调忽而放低,劝诱意味明显,“所以,若是大姐能向赤霄晓以利害么?若他自愿去死,我便撤了火药,再放你离开。皆大欢喜,是不是?” “你——!”华春水目眦欲裂。原来她还是小看了秦阆苑的无耻! 第46章 是夜。 新月未出,阴云依旧。夜已深,诸人歇下,除了巡逻灯笼,白山顶便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在此之间,唯一亮着光的小院就极其引人注目。 危寒川从书桌案头堆叠如山的账册间抬起头,伸了个懒腰,同时吁出一口不知是疲劳还是满意的长气。 另一头,吴月已经换了中衣散了长发,斜倚在长榻上。她神色沉吟,修长的手指之间正捻着一颗白子。榻上正中有张矮桌,一盘残局赫然其上。 “怎地还不睡?”危寒川起身更衣,随口问。 吴月眼皮都没抬。“我再看看这盘。” “天底下这么多残局,难道你要一一看过?”危寒川调笑了一句。“那三辈子都下不完!”他动作利落,这会儿已经把外袍之类挂起来,随即上了长榻。“也罢,我看看。” 吴月没吭声。棋局边上摆着一杯茶,放得久了,已经凉透。她随手一蘸,在危寒川递过来的宣纸上极快地一划,是个“钱”字。 危寒川心领神会,同样写了回去。“火药。” ……那笔去路不明的钱被秦阆苑拿去买火药了? 消息太过震撼,吴月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打翻。 “不成功便成仁。”危寒川又写。虽然他不觉得秦阆苑能做到视死如归,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显然没问题。“看来老二确实急了。” “他打算要挟谁?”吴月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字迹都变得潦草起来。“难道他只想着,他若死了,也要拉着我们做陪葬?”她料到秦阆苑会来一招绝的,但没想到这么绝!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危寒川稍显潦草地点了点头。“咱们不能让他得逞。” 吴月深有同感。秦阆苑拿出别的法子也就算了,但竟然上火药……就算练成金刚罩铁布衫,那也是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挡火药的威力?更别提,他们总坛有不少部分在山体中,真炸了绝对全军覆没! “最近天气可没那么好。”她忽然勾起嘴唇,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绝不是一个不理教务的懒散堂主能有的。 这些话乍一听没头没尾,但危寒川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些年,外人都道他们夫妻俩同样主管教中财务。这是事实,珠堂也确实主理财务;但这不是方堂设立时的本意。只是他们圣主没有称霸武林的野心,便叫他们夫妻合计着一起做而已。 ——但这真的意味着方堂形同虚设了吗? 吴月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落下手中白子。上一步,白子看着已经四面楚歌;这一步,却显出了绝处逢生之象—— 也是该咱们出手的时候了! 危寒川读出了这种意思。他点头,忽而出声道:“天实在太晚了,咱们还是先就寝吧,夫人。” 灯灭了,小院变得和周围一样漆黑寂静。忽而,院边墙头砖瓦微微一动,两条影子消失了。房中,本已经并排躺下的两人却又起身,摸黑穿衣,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山腹密道不见日月,很难把握时间。再加上里头岔道纵横,晏维清觉得,就算没有那些似乎只认识赤霄掌印的石门,也不见得有谁能轻易进出。 “上次宫鸳鸯就是走这里?”他随口问了一句。 赤霄摇了摇头。“事出突然。”而且宫鸳鸯也不知道这条路。“如果上次走了,现在咱们走就有危险。”不是路被堵住,就是陷阱等着! 晏维清隐约察觉到了这些言外之意。再想到他们在杭州重逢的情形,他就不免有些咬牙切齿:“那两个人都在上面,是吗?”不管是秦阆苑还是凌卢,在他看来,都已经是死人了! 赤霄也这么认为。“明日午后应该能到。”他转头看了看四周依旧光秃秃的石壁,“等到前面练功房,就先休息一下吧。” 对此,晏维清没有异议。从通道里出去就要开打,养精蓄锐是必要的。 过了不久,前路果然逐渐开阔。石壁上不再有油灯烛台,但却有依稀白光辉映,而且越来越明显。 晏维清有点狐疑。照他一路上的所见所得,赤霄带他走的必定是只有白山教教主才知道的密道,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如果真是这样,山腹里为什么会亮光?还有急遽降低的气温…… “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他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这很不正常;要知道,在他武功大成后,不管天气如何,都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赤霄瞅了他一眼,竟然笑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 上山以来,晏维清的注意力头一回转移到别的事情上,狐疑满腹。而等真的看见冷意来源时,他难得惊讶到微微瞪大眼睛—— 一个小小的石厅,中间有个石台,上面竖着块一人多高、两人合抱的菱形冰晶,下部尖端嵌在石面里。这本没什么稀奇的;但若是那块冰晶边缘锋锐到没有融化的迹象、还自动自发地在发光,就很稀奇了! “……这是什么?”晏维清问,但他似乎觉得自己能猜出来。整个白山,能和这古怪玩意儿扯上关系的似乎只有一种,那个传说中能使人功力大增到笑傲武林的镇教之宝…… “你到近处看看。”赤霄如此回答,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 晏维清依言照做。然后他就发现,那块冰晶通体透明,中心却有个雪白的、八棱柱般的物体,整体不比一根手指大,那些白光正是从它上面折射出来的。 “……玄冰雪种?”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晏维清的语气已经变作笃定,依旧带着震惊的笃定。“它竟然是真的?” 赤霄立在他身后,闻言点头。“怕是那些想要从我教摸点好处的人都不知道。” 话里明显是嘲讽,但晏维清也没帮那些人正名的心。他没忍住敲了敲冰面,触手冰凉坚硬,一股寒气立刻从指尖钻了进去。“它不会化?” “平时不会。”赤霄言简意赅道。 “平时……”晏维清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回头去看赤霄。对方额头一片光洁,并没有那个火焰一般的印记。“你是说,只有会白山教教主心法的人才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赤霄赞许地笑了笑。“也不全是,”他道,“突破第九层才行。另外,虽然它极冷,但若是功夫稀松平常,这冰摸起来也是稀松平常的冷。” ……也就是说,只有功夫高强的人才能感到极冷? 晏维清明白了。同时,他现在也非常明白,白山教前任教主为什么一定要把教主之位传给赤霄,因为赤霄显然就是那个能够突破九层心法的继任者。“你用过吗?”他好奇道。 不出他意料之外,赤霄果然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肯定没法理解。成为名副其实、无人可以超越的武林第一人,当然十分有价值。能用必要这样的词来形容的,不是极其自信就是极其自大。 晏维清却不是一般人。他本还想问,传闻中玄冰雪种会使人绝情断欲是不是真的,但有不用这个前提,问了也是多余。 “你说得对。”他盯着赤霄看了好一阵子,忽而粲然一笑,异常明亮。 八角石厅之前紧连着教主专用的练功房。除了打坐修炼用的软垫之外,竟然还备有吃食、衣物、卧榻之类。 “东西放太久,不能吃了。”赤霄一袖子把已经干得看不出原状的水果拂到石篓里,“你将就一下。” 晏维清一点也不在意。他老实不客气地往床榻边一坐,“你这练功房倒是比我那里好许多。” “练功上,你素来比我心无旁骛。”赤霄道。“素来”这词让他想起从前,唇角便不自觉地挂上了微笑。 “那可说不好。”晏维清故意这么说,然后朝赤霄伸出一只手,黑眸深沉,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孤男寡男,只一张床,*…… 赤霄一瞬间只能产生这样的联想。论和晏维清盖着被子纯聊天,他前后加起来有好几年经验,驾轻就熟;但现在显然不可能和以前一样。说实话,他拒绝不了、也不真的想拒绝这样的邀请,但是…… “点到即止。” 这句话赤霄是在他把手放到对方手上时说的,但晏维清似乎根本没有回答的空暇——下一瞬,晏维清已经把他带到床上,几近狂乱地吻他。脸颊、嘴唇、喉结、胸膛…… 如火的热潮迅速地席卷了全身。赤霄闭上眼,暂时忘记那些顾虑,放纵自己沉浸其中。人生得意须尽欢;不管以后如何,这一刻都是真的! 第47章 天刚蒙蒙亮,秦阆苑就起了。他把枕边一对镔铁判官笔收入袖中,再仔细地把床头赤剑悬于腰间,才叫人把洗漱用品送进房。 等用过早饭,便有身边亲信进了门。“堂主,音堂的消息来了。” “呈上来。”秦阆苑擦毕手,便接过小竹筒。里头纸条依旧很短,他看过之后,平板的嘴角难得往上翘了一分。“老八这回倒是及时。” 说实话,早前大半年,穷尽三堂之力,都没有赤霄的任何踪迹,秦阆苑确实怀疑那是因为百里歌从中作梗。然而,第一他没有证据,第二他还得对似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珠堂方堂提着小心,便不好和音堂撕破脸。 “堂主,里面说了什么?”见他沉吟,亲信小心地问了一句。 秦阆苑把纸条团起搓成灰,面色平淡,答非所问。“老三夫妻有什么动静?” “昨夜里值守的探子回报,危堂主算账,吴堂主解残局,差不多子时三刻歇下,和平时相仿。” 秦阆苑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还真沉得住气。”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闻不问的样子……但也没关系,马上就要到必须站队的时候了! “东西安置得怎样?”秦阆苑又问。但和之前不同,他这句话声音非常轻,轻得连亲信都必须弯腰凑近才听得清楚。同样,亲信的回答也小得只有秦阆苑一人听见—— “一切都照您的吩咐,里里外外都布好了,堂主。” 那张刻板的四方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不管那些人怎么想,但肯定没人想毁掉圣教!这时候,就要比他们更狠!” 此时秦阆苑的表情实在令人胆寒,亲信心生怯意,噤声不言。 秦阆苑无声地阴笑,终于把开头的问题答了:“明日寅时,该去白沙滩的都要在白沙滩!大家都警醒些,叫那些自诩武林正道的货色有来无回!” “是!” 此时,嵩山华山等人也已经动身。山腰石原遍布暗褐砂砾,空旷荒凉,前后情况都一览无余,并不怕魔教设伏。只是乱石崎岖,高深低浅,脚下实在难走。再加上四周毫无遮蔽,山风肆虐,扑在脸上如同刀割,面皮冷得都辣起来了。 看着自家弟子各个脸现疲色,青缺师太有些隐隐的心疼。从道口客栈出发,已经过了约莫十日。虽说没经历什么恶战,但一路也绝对算不得舒服。 这种情绪更加助长了她的后悔。想起少林武当不愿出手的原因有一条就是天寒路遥、容易被魔教以逸待劳,她觉得这真是一语成箴。 ……早知道就该听掌门师姐的话,不趟这趟浑水! “怎么,师太?”丁子何带着嵩山派走在前面,见峨眉有落后的趋势,便停下来问了一句。 听见声音,沈不范也停了下来,想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早在青城派要下山时,青缺师太已经萌生退意。只不过,四派一起上还无功而返,不管是她峨眉还是华山嵩山,都丢不起这个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输赢不论,总得先打;先喊打的是他们,先想逃的人还是他们,传出去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迎着周围诸人的目光,青缺师太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没什么,”她勉强笑道,“一直在赶路,我看弟子面色不太好。” 闻言,丁子何便往她身后的诸位峨眉弟子扫了一眼,心道女人果然麻烦,面上丝毫不显。“无妨。”他朗声道,“咱们再要半日就能抵达白沙滩,午后夜里可以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动手!” 白沙滩是荒原上的最后一段浅滩。严寒冬日,极厚的冰壳足以完全覆盖它。白山教的外围哨口就设立其上,距离总坛不过两三里路。 沈不范也这么想。一条路走了大半,断断没有轻易打道回府的道理。骑虎难下,那就只能把老虎打死了!“丁兄说的极是。”他点头同意,“不过,既然咱们不赶今日,那走慢些也未尝不可。” ……这滑不溜手的劲儿,好话全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 丁子何觉得这真是华山的经典作风,相当嫌弃。演戏演了一路,他都快装不下去了。不过,想到这就是最后一天,他好歹把那些厌烦压下去。他嵩山派敢上白山和魔教叫板,自然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只是不知道,峨眉和华山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吗? 百里歌一直混在人群中,此时也把三人对话听到耳里。他看得出,青缺师太碍于面子不好叫停,沈不范则是惯常在中间搅稀泥。而丁子何……是他太敏感吗,丁子何的反应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 荒原上一行人继续前进,白山教的应对之策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而雪牢里,知道赤霄已经回山的华春水坐立不安。因为暂时谁的脸都不想看见,她今天少见地合作。吃了两块糜子糕,她就立马把人都赶了出去。 不管是走火入魔还是中毒,哪个都不好解决。华春水觉得是自己的心慈手软害死了赤霄,活着也不过给其他人拖后腿,一度只求速死。但照秦阆苑这如临大敌的反应,显然赤霄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对此,华春水有喜有忧。喜的自然是赤霄没事,忧的则是时运多舛。若是在平时,赤霄武功恢复,召集手下堂口,夺回总坛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但赶在正道武林攻打白山的节骨眼上,秦阆苑又一副狗急跳墙的模样,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数…… “咚。” 忽而有声沉闷的低响传来。华春水一愣,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墙上某处,疑心自己重听。为防囚犯逃走,雪牢选址山腹,四周都是厚石,怎么可能有敲击声? “咚。” “咚。” 那声音又响了两下,持续而有节奏。 华春水霎时瞪大眼。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门边,确定没第二个人在场,立刻快步过去,把耳侧贴到墙面上。毛皮和棉絮让那声响更显沉闷,她来回移动了一圈,终于确定了最清楚的位置。 “……圣主?”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大姐。”赤霄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到她耳里,“你现在情况如何?” 华春水乍一听这熟悉的话声,担忧和歉意汹涌而上,几乎立刻落泪。“我好得很!就是圣主你……”她没说几句,就哽住了。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赤霄放缓音调安抚。“你再等等,一会儿我救你出去。” “千万别,圣主!”华春水毫不犹豫地拒绝,“秦阆苑在总坛里安了火药!若你进了雪牢,火药再一点,那……”他们全都得葬身在里头! 大概也是想不到秦阆苑绝的程度,赤霄沉默了。 “圣主,”华春水抓紧时间道,“除了秦阆苑和凌卢,老三老四老八还在做事。若是没有他们,白山教早就乱成一团了。只要圣主现身,他们定然能助圣主重掌圣教!” 赤霄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只简洁地回答:“我知道。” 华春水还想说点什么,但她耳尖地听到外头渐近的脚步声。“巡逻的来了!”她急促道,旋即转身坐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另一头,赤霄把声洞开口合上,一脸若有所思。 晏维清确实觉得白山教的机关细节设计巧夺天工,然而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火药?”他哼了一声,语带嘲讽,“你这位秦堂主,可真让人刮目相看。” 赤霄没肯定也没否定。华春水话里话外都不提她自己,大概是负疚感太重。另外,晏维清话不好听,但说得没错。“秦阆苑实在做过了。”他小幅度摇头,一脸不敢苟同。 晏维清又哼了一声。“他想要你的教主之位,本就是件疯狂的事!” 话里的回护之意实在明显,以至于赤霄没法装作听不出。“人人都称晏大侠公平正义,我怎么觉得你偏心得厉害?” 然而晏维清理直气壮。“人心都是偏的。” 赤霄莞尔。他本就长得极好,此时一笑,冷清石室中霎时就有了春花绽放的和煦之意。“你这模样,真该让那些老道老和尚们看看!” “那又有什么关系?”晏维清不仅一点也没把这假设放心上,还得寸进尺。“要是他们看得到,才是有眼福——” 话尾只有一半,因为晏维清成功地让它湮没在了两双紧密贴合的唇间。等分开时,两人的目光在极短的距离里交汇缠绕,都读懂了对方想要什么。 “先做正事。”晏维清闭了闭眼,努力赶走萦绕在全身的感觉——陌生而熟悉,似乎随时都要擦枪走火、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控制,但他莫名觉得,那并不坏。 这要求其实是赤霄先提出来的,他当然没有意见。极短地点头后,他随手戴上从练功房中取出的面具,立时就恢复成众人最熟知的形象—— 红衣鬼面,就差手上一把赤剑了! 第48章 薄夜将至,暮色四合。天际云层散开,一两线金光便从峰浪之间透出来,照亮了高原上并行奔流的三条大江,也照亮了被连绵巍峨雪岭簇拥怀抱之中的白山。 若此时登上像白风崖这样的至高之处,极目远眺,磅礴苍茫的山河胜景便能一览无余。只不过,现在白山顶上的人,没一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白山教总坛中,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各个神情严肃、虎视眈眈,俨然一副蚊子也飞不进的铁桶模样。而被点去击退正道武林的前锋精锐也已经整装待命,就等秦阆苑一声令下。 危寒川和吴月并肩回房,一路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等回到院子,他们发现,往常必有的窥伺目光也消失了。两人不着痕迹地交换视线,都看出对方心中有所揣度。 “人都被老二调走了。”房门一关上,危寒川就这么说。“说到底,他还是更想登上教主之位,而不是和咱们一起灰飞烟灭!” 吴月赞同地点头。“若他以毫堂香堂之力击溃正道武林,那确实算得上大功一件。要和咱们讨价还价,也更有筹码。”她在雕花靠背椅上坐下,“火药只是他最后、最迫不得已的办法。” 危寒川隔着方桌在她身侧落座,闻言道:“确实如此。”想想看,教主失踪已近一年,秦阆苑又在紧急当口保住了白山教上下,怎么说大伙儿都该奉他为新的教主啊! “虽然他有很多事情都瞒着咱们,但咱们确实知道圣主还好端端的。”吴月又说,眉头微微蹙起来:“可圣主现在哪里?若圣主踪迹真如老八信中所说,此时理应已经到了!” 危寒川知道吴月为什么皱眉。 因为如果赤霄已经回到了总坛,头一件事必定是救出华春水。秦阆苑也这么想,所以他在雪牢外加布了两倍看守。而照雪牢那种只有一扇门一条道的形制看,就算武功再高,进去时也绝不可能不惊动守卫。 但迄今为止,总坛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异动。 “圣主他……”危寒川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赤霄自有分寸。论能力,他无条件相信赤霄;但已经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赤霄再不现身实在说不过去啊! “我在。” 横刺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声,危寒川和吴月顿时都惊呆了,齐刷刷地站起来,向声音来源望去—— 不知何时,红衣鬼面的人已经立在房内,而他们竟然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圣主!”夫妻俩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礼就免了。”赤霄简洁道,单刀直入:“珠堂和方堂在总坛的人有多少?” 一提到正事,危寒川和吴月立刻回神。虽然赤霄戴着面具,但无论从身形还是语气,都十分正常。不得不说,这终于让他们揪着的那口气吐出来了,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珠堂二十九。” “方堂六十五。” 赤霄在心里算了算数,点头道:“够了。” 危寒川和吴月面面相觑。因为职责不同,相比珠堂方堂,毫堂香堂在总坛的人要多出好些倍。但赤霄说够了…… “圣主,”吴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秦老二他……” 赤霄又点头。“我教数百年基业,绝不能毁在秦阆苑的一己之私上。”他的视线在两个属下脸上转了一圈,“不管总坛的火药有多少,今夜一定要全找出来销毁!” 毁掉秦阆苑炸平白山的计划正是危寒川和吴月想要做的,但说到今晚就要完成…… “圣主,”吴月又道,有点忧虑,“在正道武林正式宣战之前解决火药确实更好,可若要不惊动毫堂,至少要等到他们天黑换防后才能行动。那样一来,就只剩下不到五个时辰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不到一百号人并不可能在天亮之前搞定秦阆苑让人布置了两个月的后手。吴月之前计划用水毁掉各处隐藏的火药,若秦阆苑因此质问,她就可以说是天气的错;这并不难,但悄悄放倒看护火药的人才是重头戏! 赤霄自然也知道这事情难度如何,但他并不是无的放矢。“若我一起去呢?” 吴月眼睛一亮,然后又暗下去。“若圣主出手,那自然手到擒来。然而,明日之事同样重要,圣主还是保留余力更好。” 从进门以来,赤霄脸色都很平静,此时却露出了个笑模样。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但那种愉悦还是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兵分两路,”他往身后一指,“一半人跟着我,另一半人跟着他。” ……他?哪个他? 不管是危寒川还是吴月,都霎时一头雾水。然后他们就看见,真有个人眨眼间出现在赤霄所指的位置,轻功鬼魅般无声无息,笠沿衣角都不带起半片风声。 ——看得出功夫高深,但这人好像不是他们圣教的吧? 此时夫妻俩的震惊比看到赤霄凭空出现更甚。“圣主,他……是谁?”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他们圣主此前从没往总坛带过人吧? 作为回答,赤霄只瞥了晏维清一眼。如果晏维清没有现身的意愿,他并不打算主动介绍。 但晏维清却干脆地把斗笠摘了下来。因为不需要再装赵独眼,他早就取下了左眼蒙着的黑布。背上乌剑的黑布也解了下来,从前面只能看到从肩头探出的剑柄部分。“鄙人姓晏。”他拱了拱手,“危堂主,吴堂主,久仰大名。” 这番言辞温和又客气,十足十大侠风范。但危寒川和吴月都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微白。 姓晏,用剑;剑柄长得很像乌剑,脸庞也长得很像剑神…… 这几样加起来,此人、应该、不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正道武林、第一剑、吧? ……谁能告诉他们,晏维清真不是来拆台的? 赤霄微不可察又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从晏维清伸手开始,他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他治好了我。” 短短五个字,危寒川和吴月立刻明白了晏维清出现在此的缘由。如果晏维清确实是和嵩山华山之类在一起的,那他完全没必要先救回赤霄:擒贼先擒王,赤霄一死,要对付剩下的人不是简单得多? 夫妻俩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上前,深深鞠躬。“多谢晏大侠出手相助。” 这就算得到初步认可了,然而晏维清有点苦恼。他可不想在白山教中树立起恩人形象,定位完全不符他的预期。不过,来日方长,他不急于一时! 论对总坛地形的熟悉程度,明面上是机堂最了解,实际上却是身为教主的赤霄。四人围着地图合计了一番,很快定好两条路线。天刚擦黑,两队人马就各自出发清除火药据点。 火药之事是暗地里进行的,并没有许多人知道,看守的人也少。两队都有个一剑封喉的高手坐镇,杀人毫无动静,事情进展自然顺利。 等到两队再次汇合时,子时的梆子刚刚敲响。 “就剩雪牢了,圣主。”危寒川率先汇报。 赤霄点了点头。雪牢地理特殊,防守严密;他们一动手,秦阆苑就会立刻得知消息。既如此……“所有人都去雪牢,尽量把伤亡降到最低。”他很快做了决定,“我去找秦阆苑。” 这话翻译一下,差不多等同于“我去杀了秦阆苑”。 危寒川和吴月对此没有意见。秦阆苑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他们求情的话都说不出一句。赤霄要杀了秦阆苑是理所当然;而不让他们跟去,大概是为了照顾他们的心情,毕竟大家相识多年。 虽然知道秦阆苑武功绝对比不上赤霄,但是吴月还是补了一句:“圣主小心。” 赤霄点头。这种关键时刻,没人想出意外。 “还有凌卢那边……”吴月欲言又止。 “我会处理。”赤霄再次点头。 在一边从头听到尾的晏维清没表示反对,但心里立刻做了个决定。秦阆苑随便赤霄怎么处理,但凌卢嘛……呵呵,敢觊觎他心上人,怎么能有个好死? 这边厢,秦阆苑早已就寝。白日必有一战,他自然得养足精神。但睡到半路,他就被脖颈处逼人的凉气惊醒了。四周一片黑暗,床边人影依稀,但他就是知道,来人是谁。 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几个人能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房间、把他挂在床头的剑架在他喉咙上、而他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才发觉。 “圣主。”秦阆苑扯了扯嘴角。因为不敢过分动弹,声音便有些低哑。“我竟不知你何时会做这种小人行径了。” “和死人还讲什么光明正大?”赤霄冷声答。 “既然和死人没什么好讲,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圣主?”秦阆苑嘶声道,“莫非圣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秦某这个死人给你讲上一讲?” 赤霄只停顿了片刻。“本来有,但现在没有了。”他本来想问秦阆苑可曾后悔、哪怕一丝,这样他好安抚华春水;但现在看来,果然不必浪费工夫! “——慢!”秦阆苑却抢在赤霄真正动手之前喊了一句。 赤霄没说话,只动了动手腕。赤剑锋锐一偏,眼见着就能刺入致命部位。 “和圣主你相反,成王败寇,秦某本无话可说;但现在有了。”秦阆苑被剑尖激起了一阵寒颤,但还是继续往下道:“你既已仁至义尽,我也该仁至义尽才是。” “你想说什么?”赤霄的语气依旧冰冷。“若你想说火药,那大可不必。” 秦阆苑小幅度倒抽冷气。他本来还有一点反抗的念头,要知道他的判官笔就在枕边;但从赤霄说出火药两字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再无翻身可能。“火药只是其一。”他努力保持音调冷静,“其二是——” “剑上有毒!” 第49章 和这话一起出来的还有两点寒光。赤霄早就防着秦阆苑拼死一搏,手腕微动。 只听铛铛两声金属相碰和着短促嘶声响起,再跟着沉闷的床板哐当,房中再次恢复了静谧。又一声轻哧,油灯摇晃着亮了起来。 秦阆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暴突,还保持着曲臂前伸的扭曲姿态。两支判官笔正一左一右地倒插在他的琵琶骨中,把他深深往床板里钉,鲜血已经浸透了中衣和被褥。若不凑近细看,谁都发现不了他的致命伤其实在一丝猩红也没有的喉间。 点了灯的赤霄一点也没注意死人。他正借光打量手中兵器,质地光泽重量手感都确是赤剑无误;但说到有毒…… 赤霄收剑入鞘,不怎么确定。他对毒物没什么研究是其一,对秦阆苑的信任几乎为负是其二,自己依旧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反应是其三。 而且话说回来,如果剑上有毒,那秦阆苑拿着它一年半载却没事? 赤霄没法不觉得,若秦阆苑的话能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肯定又是凌卢做出来针对他的毒。如此一来,他拉上晏维清对付凌卢才比较保险。 晏维清当然很愿意帮赤霄这个忙,因为他先于赤霄找上了凌卢。 “……你怎么在这里?”后脚赶到的赤霄有点惊异。 晏维清保持着剑尖指着凌卢的动作,手臂平稳,声线也平稳。“我告诉那些人,秦阆苑死了。” 赤霄立刻懂了。群龙无首,雪牢外的守卫慌了阵脚,便容易溃败。当然,晏维清那么说时秦阆苑应该还没死,不过,结果已经注定的事,也不差早说那一时半刻。 但是,晏维清主动找上凌卢…… 赤霄眸光一侧,便落到对面凌卢身上。和秦阆苑不同,凌卢穿戴齐整,脸上也不见睡意,倒像是一直在等着谁……难道是在等他? 但凡有赤霄在,凌卢总是盯着赤霄看,今夜却有些例外。现在,他正恶狠狠地瞪着晏维清,咬牙切齿:“那人原来是你!” 实话说,敢恶狠狠地瞪着剑神、还是乌剑已经出鞘的剑神,凌卢胆子实在不小。但赤霄更想知道,什么叫“那人原来是你”?难道凌卢猜到他心里有人?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我。”晏维清如此回答,十分不客气。“而且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你!” 这话显然戳中了凌卢的痛脚,因为他俊俏的脸立时扭曲起来。“你——!”他高喊道,尖利而疯狂,“不可能!你们根本不可能!” “这还真不劳你操心。”晏维清冷冰冰地回。 “不!”凌卢高声反驳,“当然和我有关!他只能是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赤霄觉得他非常有必要说点什么。“凌卢,”他开口,不急不躁,“事到如今,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比较好。”话那么多,是想被多切几块么?他还嫌麻烦呢! “想想我自己?”凌卢冷笑一声。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赤霄身上,上下逡巡。在看见赤霄悬在腰间的赤剑时,他忽而咧开嘴,露出个颇有贪婪意味的笑。“我一直在为我自己考虑啊,只要你……” 后面的话凌卢没能说出来,因为一点寒光已经急速递到他喉间,杀意凛然。 “祸从口出,凌堂主。”晏维清对天发誓,凌卢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赤霄还没点头。 赤霄也明白。晏维清怕是早想杀了凌卢,现在不过给他面子。他当然也没真的想留凌卢一命,只是有几句话还没说完。“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在要我给不出的东西。”他平静地对凌卢陈述。 “是吗?你给不出?”凌卢嘲讽一笑,十分刺眼。“你只是不愿给我吧!” 话里指代的含义实在暧|昧,晏维清手背青筋隐现,然而赤霄反应稀松平常。“你真这么认为?”他反问。 凌卢眼神闪了闪。赤霄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情愿屈于人下。确实,他看上赤霄简直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就算赤霄看上了晏维清,这事儿也有待商榷! 实际上,若不是想不出让赤霄心甘情愿地躺在男人身下承欢的办法,为何他还要费尽心机地弄出隐毒和引子、再神鬼不知地把它们种到赤霄身上? 赤霄也不想在这样的话题上反复纠缠。“你怎么知道的?”他换了个方向。 凌卢呵呵冷笑,倒没卖关子。“取人的心头血!”他一字一句道,“你早几年可不这样,其中必有缘故!” 赤霄有些微怔愣。作为剑魔兼魔教教主,他向来不吝展示自己的武力值。他要杀的人绝不可能活,他也就没觉得断气而死和流血而亡有什么区别: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但……难道这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一种? 想到这里时,赤霄没忍住瞥了晏维清一眼。未曾想,晏维清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不过一瞬的功夫,暗藏的情意便丝丝缕缕地绕了上去。 这一幕落入凌卢眼中,他只觉得一口老血憋在喉头,哽得周身气血逆流。“我早该知道!”他发狠道,“我早该知道,同样是取心头血,晏维清能在你剑下活过来,就只有一个原因!” 一个他完全不想承认的原因—— 赤霄想要晏维清的心,但不是以死亡的形式!他爱他;否则,还有什么能解释一个走火入魔差不多一半的人剑下留情?就算是突然清醒,那又为什么只在杀晏维清时突然清醒呢? “早点说的话,也许晏某会考虑,让你死得痛快点。”这么接过话头的人是晏维清。他的意思很明显,马后炮是完全无用的。 凌卢扬起头,又呵呵冷笑,脸完全扭曲了。“事到如今,你确实要感谢我!” “谢你什么?”晏维清顺着说下去,但根本没往心里去。他觉得凌卢只是在故弄玄虚地拖延时间,拿剑的手更稳了。 “谢我给赤剑上下毒!”凌卢说这句话时,瞳孔微微放大,有种癫狂的兴奋从里头透出来。 现在听到毒,晏维清心里就咯噔一跳,不由转头去看赤霄。紫兰秀和凌卢都说有毒,不像作假;可赤霄身形平稳,呼吸都没乱一丝。两厢权衡,他还是选择相信赤霄,只道:“你的毒,我能解。” 此话无疑昭昭然地暗示了赤霄和晏维清现在并肩站在这里的缘由,凌卢眼里都要瞪出血丝:“上次也是你?”他停顿了一下,忽而疯狂地大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枉我机关算尽,结果白白便宜了你俩!” 晏维清实在不耐烦和凌卢继续废话,尤其在凌卢看起来越来越不正常的时候。他刚想问赤霄是不是可以动手,凌卢却又高声道:“若你真解了毒,那你肯定要后悔!因为那其实不是真正的毒!” ……不是真正的毒? 晏维清一时没想到。赤霄也没有,但他感觉到了。指尖有种隐约烫人的热度,他本没在意;但若是小腹热潮一股一股地上涌,是个男人都知道要什么! “不必再说了。”赤霄勉力压抑住那股突如其来的情|潮。感觉并不陌生,只是迫不及防。但在凌卢面前,他绝不会露出一星半点。 随着话尾,晏维清手起剑落。没见一滴血,凌卢便软软地委顿在地,毫无生气。 “他还没死。”赤霄不用看就能判断出来,略有诧异。 晏维清并没立刻回答。他走过去,摸出银针,飞快地扎了凌卢身上几处大穴。“我说过,利落地死是便宜他。” “所以?”赤霄问,同时感到药效在急遽发作——那股热潮汹涌着席卷全身,手脚都有发麻的软意。 “所以……”晏维清直起身,打量着已经开始无意识抽搐的凌卢,终于有了点满意的模样,“在他死之前,我想看看,他到底几岁。” 赤霄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可是个秘密。” “很快就不是了。”晏维清笃定道。他转头看向赤霄,却立刻捕捉到了对方面具无法遮挡的绯红耳垂。“……你怎么了?” 赤霄又笑了一下,和之前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有所不同——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欲|望,又带着点不可言说的诱|惑。“你刚才说,我的毒,你能解?” 晏维清被吓了一跳。他疾步走过去,熟练地扣住对方手腕。“你真中……”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确实知道那种不正常的皮肤热度、过快的脉搏还有几乎能把他摄入深处的放大瞳孔意味着什么“毒”。赤霄掩饰得太好,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 “你……”晏维清紧紧注视着那双眼睛,重新开口时只觉得喉咙开始发干。理智在高喊着不能乘人之危,但实际上他的手并不愿意离开另一个人的身体。 “我问的是你。”赤霄重复了一遍。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晏维清,缓缓反手,让两人指尖对指尖、手心对手心地贴在一起。 心跳加快、全身微汗,晏维清恍觉他自己也中了那“毒”。“……去哪里?”他一把抓紧那只作乱的手,咬着牙问。 看到两人用轻功离开时还牵着手,正好赶到的华春水、危寒川和吴月齐刷刷地惊呆了。只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没见,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吗? 第50章 说起不知道的事,正道武林众人中的大部分也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早就下山的青城派等人又上山来了。 离天亮还有约莫一个时辰,正是养精蓄锐的最后时刻。营地里还燃着的火堆稀稀落落,围坐众人也睡得迷迷糊糊。忽而一阵嘈杂混着地面震动传来,几个人先被惊醒,第一反应就是魔教偷袭。但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后,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 印无殊那猪头脸明显到无法错认不说,青城派后面的黑衣人好似也眼熟得很哪? “你们到底是谁?”沈不范警惕道,长剑在手,拇指顶在剑侧,随时都能出鞘。因为他看得出,青城派等人并不是自愿回来,而是迫于黑衣人的压力——三四百个!都快和他们这边的人数一样多了!原本缀在他们后面的二三十号黑衣人果然只是幌子! 为首的黑衣人怪笑一声。“你就是华山沈不范?看着倒有几分胆色,比青城这龟儿子样好多了!不过杀了他几个弟子,就怂得不能再怂!”他个子不高,身形干瘪,但声若洪钟,显然内功过硬。 也就是说,青城派等人想要下山,却在半路上遭遇黑衣人,被威胁不上山就会全部被杀? 沈不范抿紧嘴唇。他曾怀疑黑衣人是魔教中人,但现在看来,确实不是。如果他们是,直接杀光不是更容易,做什么还要赶着印无殊上山? 被人当着面骂,印无殊还算完好的半边脸上顿时青青白白。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面子被人踩在泥里随意□□的样儿,便是一向和青城交恶的峨眉,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你们到底是谁?”青缺师太向前半步,眉头紧皱,“到这里干什么?” 小个子黑衣人冷笑了下,似乎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师太,你这问的可就不对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大家,有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青缺师太没忍住看了沈不范一眼,对方眼里是和她一样的疑惑。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问题是,黑衣人竟然是和他们一边的? 沈不范想了想,干脆拱手。“沈某见识微薄,敢问阁下是哪方的英雄好汉,可否报上名号?” “素闻华山一派有君子之风,能屈能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个子又笑,特意咬重了“能屈能伸”这个词。看着沈不范面皮微变,他才得意地继续道:“英雄好汉算不上,不过肯定比青城这群怂货强不少!” 这可不是沈不范想要的回答。正待细问,他就听见左右侧又是一片密集的脚步声。他张眼四顾,握剑的手更紧了些。“……又是谁来了?” 接着他的话尾,有人朗声笑道:“沈兄果真最是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你。”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黑衣人飘飘然地落了下来。在他身后,新的黑衣人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不过片刻功夫,除去白沙滩那边,其他三面都被乌泱泱的黑衣人包围了,加起来足有五六百号。 这阵势可不像好兆头。无论是华山还是峨眉,都自动自发地站成一圈,想要联合对外。 沈不范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因为他听出了来人是谁。“雷掌门?”他问,语气却很笃定。 随着这句问话,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丁子何。那人从刚才开始就没出过声,然而脸上镇定自若,显然早就知情。而那个小个子黑衣人,此时也温驯地低下头,不复刚才浑身是刺的模样。 ——都是嵩山的人?他们被坑了! 被点破身份,来人哈哈一笑,干脆地扯掉了面上黑巾。他脸庞方正,面色紫红,目露精光,大迎穴上一颗醒目黑痣,正是嵩山掌门雷一云。“沈兄,师太,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见丁子何等嵩山中人已经走到对方身后,青缺师太也回过味来。嵩山派让丁子何率领近百人和他们一起上山,暗地里雷一云却自己带着五六百人暗中分头潜入……这不仅仅是想打掉魔教,而是想独吞魔教吧? “雷掌门,你既然来了,为何现在才现身?”她冷声问。 其中质问,雷一云只当自己听不出。“咱们要攻打魔教总坛,消息早就传了出去。魔教知道,自然会做准备。如今,突然多了许多人,魔教定然会被打得措手不及!那咱们不就胜券在握了?” 听到胜券在握,青缺师太的脸色不但没有好转,反而难看起来。这是哪门子的胜券在握?只是嵩山的胜券在握而已吧?再联想到丁子何曾说要让其他江湖散客打头阵的话,她心中顿时一慌——照现在的情势看,嵩山人多势众,青城必定会被逼着做当头肉盾,她们峨眉可能也跑不了! 沈不范比她更早想到这些,也想得更远。嵩山派的好手本就不少,如今人数上更占有绝对优势;正道武林的胜率确实大幅提高,但他可不觉得雷一云愿意让别人在里头分一杯羹。说句难听的,嵩山不让他们华山做垫底就算不错的了,因为嵩山现在完全有翻脸不认人、回头再宣称他们全部死于魔教之手的实力! “确实好久不见。”沈不范重新开口。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神情却依旧微笑。“嵩山如今声势如此壮大,沈某竟然一点不知,实在惭愧。” 这话说得没错。每门每派有多少人、里头又有谁,大家互相都有点数。不得不说,嵩山今日的人确实多了点,也确实都陌生。 提到这个,雷一云便颇为得意。“这倒不是沈兄孤陋寡闻。他们之前都是道上强人,如今改邪归正,便入了我嵩山一派,欲为正道武林出一份力。” 关于黑衣人是北边道上强人的推测,秦阆苑得出过,青缺师太也得出过。但他们没一个能想到,一向以武林正道自居的嵩山派竟然会和绿林中人沆瀣一气。如今嵩山掌门亲口承认与强|盗为伍,青缺师太气得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不范也心中一沉。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消息,知道的人搞不好都会被嵩山灭口。“雷掌门真是魄力惊人。”他强笑道,脑中开始飞快计划脱身之道。 雷一云微眯着眼,从青缺师太面上转到沈不范面上,忽而又哈哈一笑。“沈兄果然识时务。”他扬声道,“你说是不是,邱掌门?” 这声邱掌门一出,沈不范脸色彻底变了,猛地四下张望。邱不遇也来了?那岂非是前狼后虎? 一声干笑,有人拨开人群走到前头。宽袍广袖,美须髯髯,正是华山掌门邱不遇。“雷掌门真是目光如炬,邱某自叹不如。”他朝着雷一云略一点头,又转向沈不范,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师弟。” 隔着几丈距离,沈不范死死盯着他,嗓子和被扼住了一样。“……掌门师兄。” 邱不遇素来知道他想要华山掌门的野心;事实上,自他带着手下弟子向白山出发,两人就算彻底掰了。未曾想,邱不遇也带人跟上来……若是对方想借魔教或嵩山之手杀了他这个心腹大患,不正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吗? 两人气氛一触即发,而这正是雷一云想要看到的。“你们师兄弟重逢,想必有不少话要说,”他故意道,“不过目前还是魔教之事比较重要,我们谈谈?” ……谈?还有什么好谈的? 被接二连三的意外之事惊呆在原地的众人开始小幅度骚动,尤其是那些江湖散客。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嵩山对魔教志在必得,他们全是陪衬!是不是白走一趟另说,小命都不知道是不是保得住!要知道,死在魔教手下只能算他们实力不济;要是死在嵩山手下,那就冤得很了! 雷一云似笑非笑地扬起眉,前排黑衣人立时齐刷刷地亮出兵器。这种不听话就死的阵势太过吓人,场上一时间噤若寒蝉。 “来坐下说。”雷一云又道,明显对着邱不遇、沈不范以及青缺师太。前两个人虽不情愿,但还是缓慢地挪动步子;最后一个想要出口叱骂却又不敢,憋得一张脸时白时红。 忽然,一阵掌声啪啪响起来,在这种落针可闻的情况下十分刺耳。 雷一云眉头一皱。发现那声音是从一群彩衣姑娘间冒出来的后,他脸色就更沉了一些。“紫教主,你这是何意?” “小女子只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能看这么多好戏。”紫兰秀嘴角噙笑,眼睛如月弯弯,“这都是托了雷掌门的福气啊。” “雷某实不敢当。”雷一云抽了抽嘴角。“比不过紫教主拿下魔教堂主那一手。” 紫兰秀才不关心这是不是暗讽。“原来雷掌门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巧笑道,“我五毒本就只是冲着一个人来的,如今便想下山了。” 下山这个词又引起一阵隐约骚动,雷一云再次眯眼,语气有些危险。“紫教主此时想要下山?” 紫兰秀依旧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人都死了,小女子还留在这山上作甚?” 几人面面相觑。凌卢死了?什么时候的事?紫兰秀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仅死了,还死得很难看。”紫兰秀泰然自若,脸上不见惋惜也不见狂喜。“小女子心愿已了,便不陪各位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众人一阵狐疑。雷一云不怎么信,但他一眼瞥到紫兰秀指尖流转的异常彩光,立时就改了主意。“既然紫教主去意已决,那雷某就不留紫教主了。” 见得黑衣人立时让出一道豁口,紫兰秀粲然一笑,收了手中毒粉:“多谢雷掌门体谅。” 五毒能走,其他人却是真的走不了。易容的百里歌夹在人群之中,焦急不已。黑衣人围得铁桶一般,他该怎么把消息传回总坛、让大家早做准备?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啊! 而走出三四里后,才有五毒弟子敢问紫兰秀:“教主,咱们真这么走了?” “咱们不走,难道留着送死吗?”紫兰秀冷声回答。 “教主是说,嵩山派会大开杀戒?”弟子虽害怕,但依旧好奇。 “不。”紫兰秀果断摇头。上次和凌卢交手时,她悄悄地在对方身上种了一只示踪蛊。正是它告诉她凌卢死状凄惨,而她猜得出谁能让凌卢变成那样。“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嵩山这次,真是自寻死路!” 第51章 前一刻光景,白山教总坛的一处小院中,几人虚虚地围成一圈,借着火把光芒,略带紧张地注视脚边。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儿正在砖石地面上嗬嗬喘气,和个破风箱也似,全身紫绀,打摆子一样冷颤抽搐,不一会儿就蹬了腿。 要不是亲眼所见,不管是华春水、危寒川还是吴月,都不会相信刚断气的老头是凌卢。 “……他真有那么大年纪,大姐?”危寒川语气里依旧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照理来说,华春水是他们之中最大的,那也只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可凌卢这看着……耄耋老矣,真的正常吗?该不是反噬了吧? 华春水脸色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大概都被骗了。”她说,声音凛若寒冰。“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现在可能已经被他带到了坟墓里!” 但那种冷意并不是针对危寒川,甚至也不是针对凌卢,而是针对她自己——早知道凌卢是这样的疯子,她就不该惦记什么教规!早早地替圣主料理了他,哪里还能搞出这么大的幺蛾子! 吴月艰难地把目光移到另一边,好不让自己看到那口鼻出血的惨状。“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但晏维清可能是知道的。” 在从雪牢到小院的路上,华春水已经听说了赤霄带晏维清上山来的缘故,她自己也亲眼看见了两人亲密地离开。 而凌卢死前神志不清,翻来倒去地说了不少话。虽然逻辑很成问题,但显然都是真的。他们现在全都知道,赤霄中的是一种需要引子的春毒,效果绝对坑的那种。这样的心腹大患显然绝不能再留在人世,期间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三人硬逼自己盯着凌卢死去。 再考虑到赤霄并没有医术毒术方面的技能,显然只能是晏维清破了凌卢身上维系容貌假象的关键,吴月的推论十分合理。 不过华春水并不真的想知道凌卢如何保持他的年轻外貌,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赤霄。“圣主身上的毒……”她停顿了下,有点难以启齿。 其他两人知道她为什么为难。让人只能做下面那个的春毒再加上晏维清,那两人离开后会去做什么显而易见;只不过他们没一个敢于想象就是了。 危寒川咳嗽了两声,颇为尴尬。“那毒虽阴险,但圣主瞧着人很清楚,应当有所权衡。”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桥段,打死他都想不到会出现在他们圣主身上! 但是话说回来,如若他们圣主确实愿意以身相许,怕是两人早已经是能够以身相许的关系。另外,剑神也不像是什么随便的人,而且并没中春|药。这样的两人要是真发生了什么,那也是你情我愿的。 ……如此说来,晏维清朝他们中毒又走火入魔的教主伸出援手、继而跟上白山顶的原因就是这个?因为他们已经好上了? 吴月觉得自己现在能做的事情只剩下干巴巴地点头附和。其实她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些事是怎么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发生的,但事实如此,她必须得接受。 华春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白山教上下没人会质疑赤霄的决定,她也不会。现在,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虽然还是个男人,但晏维清摆明了比凌卢好许多吧? “内忧已除,就该集中精神对付外患了。”吴月很快打起精神,重新起了个头。“毫堂香堂本就准备好了,但老二老五这一死,底下定然一片混乱。” 混乱其实根本不用说,因为光用耳朵都能听到远近乱七八糟的动静。华春水神情一凛,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她往昔的语气:“传话下去,让两个堂口的人都将功折罪!要是有不愿意的,我就只能先送他们一程了!” 危寒川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放下心,提醒道:“大姐,仓库里还有不少弩机和刀车,伏火弹也有一些。”要不是白山顶上不宜用动静太大的玩意儿,吊石积石之类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那就把机堂剩下的人全叫上!”华春水抬头望向天际。那里靛青已淡,一点略红的血色像是在昭示恶战即将来临。“拿我的枪来!” 这意味着华春水要亲自上阵对敌,危寒川和吴月自然知道。但现在,见有人应声而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颇有些犹豫。 “大姐,”吴月轻声道,目光不自觉地往下扫,“可你的腿……” 华春水身上的伤确实还没好透,以左腿最为严重。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伤势,也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决意。“不过是一条腿,我尽的力还比不过老六。”她斩钉截铁道,“不管谁想对圣教图谋不轨,除非先从我华春水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算危寒川和吴月有再多担忧也没办法阻止。现在能够劝服华春水的人显然只有赤霄,而赤霄情况特殊,一时半会儿不可能见到人。 等华春水把一应事务重理得差不多,天眼看着就要亮了。赤霄还未现身,危寒川只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摸到教主院边。然而还没进门他就闪开了,因为他远远看见了房中摇曳的烛光。 作为教主,赤霄一向尽职尽责。此时闭门不出,三个属下只能默认他还没把毒解完。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但也没其他办法。 “原先是五六百人,走了青城,剩下四五百。而这四五百人中,五毒并不见得会掺和。”议事堂里,华春水翻阅着之前的回报消息,觉得这完全在他们能解决的范围里。“咱们也有六七百人,再加弩机毒|药,不见得会落下风。”而且,他们已经把秦阆苑的亲信杀鸡儆猴。剩下的人定然不敢装傻,而会全力以赴。 “大姐说得没错。”危寒川同意道,接着提出另一点关键,“不过弩机毒|药不见得能对付他们的好手。” “那就是咱们的事情了。”吴月接口,毫无畏惧之色。“丁子何、沈不范、青缺师太,其实只有沈不范比较棘手。” 其他两人一起点头。 “若是三对三,那应当没有太大问题。”华春水道,心想自己一定要撑下来。可就在她考虑往左腿上套一层铁甲的时候,突然有人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三位堂主,大事不好了!” “怎么?”华春水立刻站起身,无视小腿骨传来的刺痛,“出了什么事?” “那些人已经快到白沙滩了!”报信的人额上冒汗,还在拼命喘气,“他们……他们看起来有一千多个!” 相比于正道武林提前展开进攻的消息,三人更吃惊于后者。一千多个?就算青城派去而复返,那多出来的四五百个又是哪里来的? “……黑衣人!”华春水几乎立刻想到了线报中唯一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有人设了瞒天过海之计!” 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其他人眼里看到了坏事。便是四五百个武功稀松平常的,人数摆在那里,打起来已经很吃力;如果里头再多几个好手……不,不是如果,是肯定有! 现在考虑是谁瞒天过海已经于事无补,华春水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叫所有人准备,即刻出去迎敌!留几个驻守总坛,随时报信!”话音未落,她已经利落地抄起手边长|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危寒川和吴月紧随其后。这仗变得愈发难打,没错;但不管怎样,先打了再说!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教主院中依旧一片寂静。赤霄大半年不在,这里没人会来。危寒川也是远远看一下就离开,并没惊扰到赤霄。 但晏维清怀疑,就算危寒川真的敲门呼叫,赤霄也不见得能听到,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晏维清同时也相信,这绝对不是赤霄的错。任谁中了春|药、再被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做好几个回合,估计都只能和现在的赤霄一样,几乎是瘫在床上、沉沉陷入梦乡。 至于那个按着赤霄翻来覆去做的罪魁祸首——也就是他自己——此时却该起了。并不是他不愿意陪着赤霄,而是他知道他该做什么。白山教总坛的人几乎全部出动去对付那些武林正道,那些动静他不敢说没听见。而既然听见了,他就该管管;就算为了赤霄,他也必须管。 晏维清挪动身体,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挣出来,又忍不住吻了吻那还残余着情|欲嫣红的嘴唇。就在他预备翻身下床时,却听到赤霄哑得简直认不出的声音问:“……你要出去?” “嗯。”晏维清回过身,正好看见对方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想到这种酸软无力都是因为他,晏维清不自觉地变得更温和。“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说着,他就翻身站起。 赤霄依旧不想让晏维清去——想象一下,剑神帮魔教打武林正道这事传出去会有多么惊悚的效果——但他现在没有力气反对晏维清的任何决定。然后,几乎是一瞬间,他想到了折中之计。 “拿我的剑。”赤霄要求,声音依旧低哑,却不容拒绝。“衣服柜子里有,面具在底下的箱子里。” 晏维清弯腰捡衣物的动作顿时卡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直起身,望向床上的人,眼神变深。“你要我假扮你?” 第52章 当第一线金光穿过氤氲云雾投射在白山顶上时,正道武林的前锋已经逼近白沙滩哨卡。 “对,就是这样!”雷一云对此十分满意。“趁魔教还没准备好,咱们正好抢占先机,一鼓作气压过去!” 白山教总坛占据了一个绝对易守难攻的位置。它背靠以险绝出名的白风崖,左右两侧峭壁同样极难攀越。想要攻下它,只有从东面白沙滩走这么一条路。 也就是说,若白山教把白沙滩守好了,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守得不好,那说不得就会被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雷一云明显想要后一种。另外,今天好似要放晴的天气也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连日阴霾,偏在他们进攻之时曙光初露,这不正是个大胜的好兆头吗? 相反的是,印无殊一点也不觉得好。原因无他,因为青城派就是前锋。虽然正道武林统共有千把号人,胜面极大,但魔教能被称为魔教,显然不是吃素的。在不能全身而退的情况下,后面的人显然更安全,而前面的不都是垫脚石的命吗? 印无殊非常想和别人换个位置,就算是和紧跟在他们青城后面的江湖散客换也行。但嵩山显然防着溜号——边上有几双鹰隼一样的利眼只盯着他,印无殊有心无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除了倒霉到家的青城派以及同样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江湖散客,从前往后看,依次是金棍门、峨眉派、华山派和嵩山派。其中,邱不遇和雷一云相距不远,几乎可算并列。不过嵩山的人实在太多,稳稳地押后。这种进攻位次极好地表现了进攻之人的江湖地位与实力差距,就算有不服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而大概是为了验证印无殊认为自己是垫脚石的不好预感,在相距哨卡不足十丈时,原本空无一人的石墙头忽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箭尖,上面反射的隐约锐光在还未彻底消散的冰凉晨雾里更添寒意。 ……妈了个巴子的,这是真要劳资命啊! 印无殊再也顾不得嵩山安插的人,即刻就想提起轻功逃命。和魔教教众打打也就算了,谁曾想,魔教直接上箭雨?又不是攻城,难不成他能用自己的胸膛当肉盾? 但当然,印无殊依旧没能成功。因为雷一云早就做好了部署,冲杀之声立时响彻云霄,巨大声浪一波一波地往前直推。随着这动静,有十数个黑衣人纵身跃出,稳稳地落在阵前,亮出刀枪棍棒,一字排开。其中有个用熟铜双拐死死卡在印无殊脚踝处,让他动弹不得。 一声不吭就开打显然对不起正道武林的面子,雷一云脚尖轻点,腾身立在七十二名嵩山弟子组成的剑阵上,抬手止了呼喝之声。“鄙人嵩山雷一云,敢问对面来者何人?”这话听着也并不如何洪亮,却在远处谷中带起一点空荡荡的回音。 白沙滩哨卡横扼在要道咽喉处,两侧展开的石墙同样也是用暗褐长石砌成的,敦实厚重。再加上密集如蝗的箭尖,这哨卡用堡垒形容更合适。 在他喊话后,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出现在巨石堡垒顶端。华春水身披猬甲,手中积竹枪笔直向天;危寒川和吴月分立其后,一人手里握着一把扇形金算盘,而另一人使的是闭雁飞抓。 “我还道是谁大驾光临,原来是雷掌门。”华春水开口,声音冷冷,“如此贵客到来,我教真是有失远迎。华某尤其要谢你还愿意做这无用的面子功夫!” 最后一句实在犀利,雷一云面色微微一变。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场面话,但大概只有华春水会这么不客气地戳穿。不过话再说回来,被人寻仇到家门口,性子本就有些烈的华春水心情会好才奇怪。 “原来是华堂主。”雷一云假笑着拱了拱手,只当自己不在意对方话里的明讽。两边距离其实不足以看清面目神色,然而,魔教中使奇门兵器的太多,倒是方便了他认人。“许久没听说你的消息,今日却意料之外地得以一见,雷某的运气着实不错。”他顿了顿,又故意问:“今日怎么不见秦堂主?” 华春水冷哼一声。她站在这里就意味着秦阆苑倒台,雷一云明显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雷掌门不仅在招揽强人方面有一套,在挑拨离间方面也很有一套啊!实在不可小觑,失敬失敬!” 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便是雷一云早已经豁出去脸皮,此时也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然而窗户纸迟早要捅破,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敢问华堂主,你们教主就让你们三个出来对敌么?可不是雷某自矜,你们这是输定了啊!” 现在的情况是华春水加危寒川、吴月,又不见秦阆苑和凌卢,随便推测,就能知道魔教内部权力已经翻盘。翻盘时间不早不晚,偏生在疑似赤霄的人在白水涧现身以后,其中因果关系简直呼之欲出。 所以,最关键的人此时为何不在? 雷一云现在只关心这点。作为剑魔兼任魔教教主,赤霄难道正等着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华春水又是一声冷笑。“想见我们圣主?”她微微提高音调,忽地一震积竹枪,“先赢过我们再说!” 随着枪尾铁箍和硬石地面碰撞时发出的激越声响,弓弦的嗡鸣声也齐刷刷响起,瞬时万箭齐发。 就算雷一云早有所料,但此时瞳孔依旧猛地一缩。“大家上!”他高声大吼。 之前已经跃到阵前的十数个黑衣人瞬时拔地而起,用手中兵器挡开流矢,直扑石墙,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箭枝落了一地。他们的外功显然十分过硬;两边不到十丈的距离,他们越到一半,身形竟也没有多少颓势。 相比之下,打头的青城派惊得手足无措,各个抱头鼠窜。只不过他们跑的速度跟不上箭的速度,纷纷被插成了刺猬,霎时一片惨嚎此起彼伏。 见得这种情形,华春水眉头一皱。 她预料到黑衣人中有不少好手,但这数目确实超出太多。以黑衣人目前表现出的功力来看,他们教中能与之相抗衡的人不足十个。另外,像雷一云沈不范这样的高手,现在甚至还没出手! 相比之下,青城的溃败简直不能算胜利。 秦阆苑显然被雷一云刻意营造的表面情况所迷惑,以至于过于轻敌,准备不足。但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华春水沉着脸,又震了两下枪杆。立时,第二轮伏火弹被投掷而出,拳头大的黑球在半空中爆裂出刺目的火光。 这伏火弹可不是一挡就好的玩意儿,因为漫天火星随时都可能落到衣角眉梢上,溅进眼睛里就更不得了。身上衣物着火的人越来越多,拼命扑打身上着火衣物的、高叫着“别碰我”的、惊慌失措地抱头鼠窜的……都随处可见。 荒原上本就没有遮蔽,山风正呼呼向下。如此一来,不过片刻,白沙滩上几乎燃起成片火海,弥漫而起的皮肉焦糊味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情况实在太过惨烈,青缺师太彻底慌了神。 眼看魔教一人未损就放倒了他们这边两三百号人,是要多视死如归,才能冲得上去?峨眉还全是女子,没人见过这种修罗场般的阵势;就连她这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都从心底里发憷。 “师叔,”有人抖抖索索地喊,因为脸上蒙了灰烟,泪水冲下来便成了花猫,“弟子不行……” 眼看火势波及,青缺师太已经自顾不暇。她现在也管不了什么四派联盟和面子问题,高声道:“往边上退!都躲着点儿!” 不管是前锋的惨况还是中线的骚|乱,坐镇后方的人都尽数收入眼底。 “就算张入机不在,也是个大麻烦。”丁子何忍不住抱怨,“秦阆苑和凌卢竟然没早些把他弄死!” 雷一云不带感情地掀了掀嘴角。“张入机还有点用,他们当然不会那么做。” 这些丁子何都知道,他只不过见着颓势,忍不住要说气话。“咱们的人什么时候上?”他焦急地问。 “机堂的东西刚出两拨,香堂的毒还没出。”雷一云徐徐道,眼睛一眨不眨,声线极其冷酷。“让那些人先顶上!” 丁子何心领神会。他转身吩咐了几句,原本殿后的黑衣人便往前推进,同时缩小包围,手中刃尖朝里。这样中间的人就退无可退,只能冲向白沙滩方向。 就算青缺师太再傻,此时也知道雷一云果然心怀不轨,气得目眦欲裂。嵩山这是要她们这波人全死在白山上啊!最冤的是,若是她们这么死了,峨眉其他人还会认为她们遭了魔教的毒手,报仇都要被嵩山利用! 华春水远远见着如此情形,也意识到嵩山给正道武林其他人以及白山教挖了一个大坑。然而她现在没空考虑烂摊子怎么收拾,因为那十数个黑衣人眼看着已经逼近哨卡。若他们跳上石墙就会非常麻烦,她长叱一声,握着积竹枪就跳将下去。 枪尖在砾石地面砰地擦出几星火花,攒杆微微弯曲。华春水借力翻过身,脚尖落地时一枪已经刺了出去,锐端正中一个黑衣人的脑门,瞬时血浆四溅。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边上另几个黑衣人立时围了过来,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围圈。 “这臭娘们儿看着年纪大了,力气倒还不小。”一个赤|裸着上身的黑衣人阴森森道。他的衣袖刚才被火星燎到,便当机立断地脱掉扔了。 围过来的四个黑衣人也纷纷摘了面罩。华春水一出手就杀了他们兄弟,这时自然一个赛一个暴戾。“还废话什么,动手吧!” 这边立刻战成一团,危寒川、吴月以及数个好手也随之跳下,力图拒敌于哨卡外。 虽然华春水一杆积竹枪使得虎虎生风,危寒川夫妻俩的金算盘和闭雁飞抓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属下堂众也无一不奋力相搏,奈何敌我人数悬殊,他们渐渐地在缠斗中落了下风。 过了约莫半刻工夫,华春水体力略竭,被人瞧出了左腿的破绽。一个用铁爪飞钩的黑衣人便瞅了个空,飞索缠住她腿,一拉一钩—— 左腿剧痛,华春水立时有些打滑,赶紧反手一枪插在砾石缝中。但其他黑衣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刀枪棍棒劈头盖脑而来。 “大姐!” “大姐!” 正背靠背联合对敌的危寒川和吴月眼角余光觑到这一幕,顿时心急如焚。奈何他们距离太远,分|身乏术。 “便宜你了,”一个光头黑衣人狞笑道,手中一把九环金刀高高扬起,“老子这就送你见阎……” 虽然华春水立马矮身下去,但她已经被包围,知道自己躲得了这把金刀也躲不了另一双铁棍,只瞪着眼看那刀落下来。也正因为如此,她看到了和刀刃一齐落下的红衣鬼面,还有那人手里一把悄然出鞘的赤剑—— 刀剑碰撞的叮声几乎细不可闻,却带着近处所有人衣物齐刷刷地动了一动。 阎王的王,光头黑衣人没能说出口,并且再也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和近处四个黑衣人一起,更快一步地见了阎王! 第53章 “——圣主!”华春水万分惊喜。她精神一放松,腿就无法继续支撑,一下跪倒在地。 红衣却并未停留。他转身腾起,剑尖直指包围危寒川和吴月的黑衣人。事出突然,他去势又奇疾,以至于那些黑衣人刚想到要逃开、下一刻就已经死在封喉一剑下了。 “圣主!”压力顿轻的危寒川和吴月跟着唤了一句,脸上也不可抑制地泛出喜色。 晏维清一张脸被红铜鬼面挡得结结实实,没有吭声。他抖了抖刃上莫须有的血珠,这才收剑入鞘。等他再次扬起脸时,身后危寒川和吴月已经把华春水扶了起来,对面原本稍远的人也已到了近处。 踏着还有余温的焦黑砂砾,雷一云面色阴晴不定。阴是因为赤霄一出现就轻松解决了那十八人,晴则是因为魔教终究还是不敢小觑他们。 “果真闻名不如见面,赤教主,别来无恙?” 晏维清依旧不吭声。他的视线只在雷一云面上停留一瞬,就掠到了边上的邱不遇、沈不范以及为数不少的嵩山和华山弟子身上。 这种沉默,雷一云只当赤霄不屑和他说话,心头有些窝火,原先准备的其他场面话就都吞了回去。“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行事狠辣,滥杀无辜,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雷某曾想,若是两边各退一步,尚可化解,结果到头来还须兵戎相见。”他转向身侧,“邱掌门,你说是不是?” 邱不遇轻咳一声,心中暗骂。雷一云带了这么多人,难道还想让他们华山分走赤霄的注意力?“雷掌门所言极是。” 晏维清无声冷笑。 白山教和正道武林结仇百余年,恩怨根本说不清。但他至少知道,赤霄接任教主后,已对属下有所约束。不然,少林和武当不见得会不想插手。秦阆苑和凌卢本没机会惹是生非,而雷一云此时借题发挥,摆明了是想称霸武林! “‘尚可化解’?你们此时上山,不过是想趁我教内乱时浑水摸鱼!打就打吧,还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屁话?”华春水大怒,但说的正是晏维清的心里话。 雷一云面色微变,不过只是一瞬。“相安无事确是最好,不过事到如今——”他右手按在金丝剑柄上,“雷某便遂了华堂主之愿!” 一声清越剑吟铮然而起,是晏维清。他再也不耐烦听下去,拔剑一跃,直逼雷一云。 雷一云早就有被擒贼先擒王的自觉,立时飞身后退。白水涧一战,再次验证了赤霄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单打独斗的话,他绝赢不过对方;但幸好,他还有另一手准备—— “来人,列阵!” 雷一云大吼。随着他的声音,内围七十二名嵩山弟子齐刷刷拔剑,快步小跑,各就各位;外围一百四十四名黑衣人也各自亮出兵器,团团加入;阵外有人布眼,四面高举旗幡—— 森然阵势,浑如铁桶,竟是个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 别说白山教众人,就连邱不遇也大大吃了一惊。嵩山确实有这么个威力强大的阵法,但因为极不实用,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阵。“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备好的大阵,”他试探性地问,“原来雷掌门不仅早有准备,而且准备如此周到?” 雷一云望着静伫阵中的红衣人,闻言哼笑一声,别提有多得意。“若不是如此,要这么多人何用?” ……这么多人全都是为杀死赤霄准备的?也就是说,嵩山早在秦阆苑反|叛之前就已经想要全剿魔教? 邱不遇狠狠一顿,意识到不妥后赶紧掩饰性地捋须。他本以为嵩山的人数已经说明一切,结果却还是低估了雷一云的野心! 沈不范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雷一云如此谋划深沉、处心积虑,他竟直到最后才知道。如此一来,若赤霄身死,那功劳无疑全是嵩山的,别家不用想分到一星半点的好处。既如此,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眼角余光从邱不遇身上晃过,阴鸷从中一闪而逝。 再说白山教这头。眼见教主身陷大阵,一大群人自然着慌。虽然赤霄武功绝世,以一敌众是常事,但再以一敌众也不是这么个打法。此时最该做的无疑是破掉旗幡,至少危寒川立时就拨了四个金珠子出去。 见此,雷一云又一个抬手,剩余数百人就大吼着冲向哨卡前方。短兵相接,两边立时缠斗在一处,难解难分。而那四颗算盘珠,当然在半路上就被人截胡了。 “嵩山原就是冲着圣主来的!”华春水又惊又怒,都快顾不了直往身上打的兵刃。 吴月一抓挡掉面前飞刀,只恨两边太远、自己飞抓又不够长。“要怎么办?” “必须先把这些人解决!”危寒川咬紧了牙,颊边肌肉绷紧。“咱们必须撑下去!” 被包围的晏维清却很镇定。 既然嵩山有称霸武林的野心,那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白山教是个大教,极难对付,嵩山有多年准备也是理所当然。 这并不是说晏维清不在意。只不过,他在意的不是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的威力,而是它原本要对付的人。嵩山想要铲平白山,他可以不在乎;但雷一云想用赤霄的性命成就自己武林盟主的宝座,那可就万万不行了! 再无迟疑,赤剑彻底出鞘。晏维清少年时便与赤霄相识,虽说后来久不见面,但武功路数依然印象深刻。此时一挥一使,脑中记忆也随之鲜活生动起来。心随意转,剑随身动,端得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然而,再好看的剑法,到剑神剑魔手中都不可能变成花架子。若有长剑迎上那带着血色的剑尖,轻则脱手而出,重则断成两截;剑气嫣然如同春日桃花,但稍一沾上便让人皮开肉绽,甚至到深可见骨的程度! 和雷轻腾预料相反,无人能近红衣身侧,剑阵内圈不一会儿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邱不遇定神瞅了半晌,忍不住道:“远见心喜,近观如魔。天下能做到如此的,大概也只有剑魔了。” “邱掌门此时还有心情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雷一云阴声质问。 邱不遇自然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得罪嵩山。“雷掌门可有后招?”他早已注意到,还有一二十个好手立在雷一云身后。 雷一云绷着脸皮,右手一挥。立时,那些好手纵身跃入阵中,依序远近分立。“变阵!” 四方旗帜招摇,阵眼迅速转换。晏维清身处阵中,并不能看见全貌,只能感到四面压力骤增。目光所及,人影不见,只余雪白剑光排山倒海而来—— 来得好! 晏维清一手执剑,放声长笑。 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战意甚至更加凛然……雷一云浑身一震,汗毛根根倒立。他开始怀疑大阵并不能置赤霄于死地,不由更提了几分小心,立刻飞身跃到南面,伸手夺了旗幡,亲自指挥。 ——他就不信这个邪!就算剑阵还未到极致、以至于不能杀死赤霄,至少也得重伤那个魔头! 长笑中带了内力,阵外的人也清晰可闻。 明知道看不到,危寒川却依旧忍不住往大阵方向瞅了一眼。“圣主处境不妙!” 以一敌百,想也知道不妙。“咱们不能拖了,得再快些!”吴月沉声道。说着,她一个飞抓扫过去,蟹钳状的抓尖咔擦直响,身侧顿时清空一小片人头。 因为腿伤,华春水被他们两人若有若无地护在中间,并没多少出手机会。也正因为如此,她有更多的精力去分辨笑声中的不同—— 红衣鬼面的确没错,但这声音听着不太像圣主啊? 华春水心电急转,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问题所在。考虑到凌卢的毒向来药力极强,所以圣主此时是不是依旧有心无力、只能晏维清假扮自己? 想到红衣人现身后一个字都没说,华春水更觉得自己的怀疑可靠。她同时还想到,不管赤霄是默认还是要求了这件事,她都该对此三缄其口。 不过,没等华春水想更多,面前又是一拨人围将上来。原来是邱不遇见着这边略显空当,已经率领华山诸人重新补上,又是一场恶战。 前半刻,总坛中的教主小院。 赤霄倚在床头,半眯着眼,一遍遍催动内力,逼着那些令人身酥体软的残余药力随汗而出。因为已经过了数个时辰、又好好发泄过几次,这事勉强能算顺利。 即便如此,刚一下床,脚底碰到地面织毯,腰身还是有些发软。赤霄咬紧嘴唇,刻意不去回忆某些颠鸾倒凤的画面,只把晏维清留下的玄青劲装往身上套。虽然对方让他好好休息,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床上躺着等人回来。 那声长笑,赤霄是在系腰带时听见的。他猛地一凛,循声望去—— 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赤霄手下动作就更快了几分。面具自然不能少,而兵器嘛……他一刻也不想多留,无心细想,只草草地将乌剑一裹,飞身出门。 第54章 这一去却是不早不晚。当赤霄到达哨卡顶部时,落入眼帘的就是漫山遍野的鏖战情形—— 杀声和兵戈声交错震响,刀光连天,血色弥漫;大片砂砾被烤得焦黑,肢断满地,尸横遍野。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这境况显然是出了比预估糟得多的事,赤霄从震惊中回神,迅速地逡巡四周。很快,他就认出了和危寒川夫妇打得难解难分的邱不遇,还有远处正在挥舞旗幡的雷一云以及那个大到完全无法忽略的阵形。 华山和嵩山的掌门突然冒出来也就算了,但是……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 赤霄眯眼数了数阵中各面人数,很快就推测出正确答案,心下顿时一片明镜般的了然。诛魔剑阵,光听名字,嵩山的野心就呼之欲出;得亏雷一云能遮遮掩掩到现在! 另外,传闻这剑阵有进无出、鬼神辟易,怪不得晏维清长笑。自然是因为对手难寻,有个现成剑阵可破也很好! 话虽然这么说,但赤霄并不敢掉以轻心。阵中已陷入胶着之态,晏维清略显颓势。他看了看手中乌剑,干脆地把黑布再裹紧一些,就飞身直扑距离他最近的西面阵旗处。便是不能出鞘,他也有的是法子杀人! 如果一定要把发现赤霄出现的人从早到晚排个序的话,第一个无疑是百里歌。 他一直混迹在正道武林中间,依靠自己对机堂事物的了解躲过箭阵和伏火弹。等两边彻底交上手,他就假心假意地和几个白山教教众对打。因为易容术高明如他,第一眼看到红衣鬼面时就意识到那并不是他们圣主。而就算他不知道剑神和他们圣主一起上了山,可随便想想就可以猜出,这普天之下,除了剑神外,还有谁能模仿剑魔的招数? 想到自己送饭时看到的情况,百里歌实在没胆子把晏维清丢在阵中不管。虽说以他的武功要救剑神有点扯淡,但他总比危寒川几个离大阵更近些。而就在边打边接近旗幡时,他远远捕捉到了哨卡方向那个迅疾如鹰的身形,顿时精神一振—— 圣主终于来了! 再无担忧,百里歌手中长鞭一甩,转身直奔东面阵旗而去。 两个毫堂堂众看着对手忽而毫不犹豫地倒戈,齐刷刷傻了眼。之前磨磨蹭蹭、软软绵绵地打了半天,他们还以为对方正伺机逃走;结果,现在冲去阵旗的步子却挺快……这人难道是他们圣教在正道武林里安插的细作吗? 如此一来,诛魔剑阵的东西阵旗便同时被袭。这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以至于雷一云发现阵形变乱再抬眼时,只看到东面旗幡正剧烈抖动,而西面旗幡已经完全消失、还有一张正朝他这头急遽逼近的熟悉鬼面! ……不对啊,怎么会有两个鬼面人? 雷一云瞬时大吃一惊。他左手把黄旗塞到身侧另一人手中,右手往腰间一摸,长剑出鞘,跃身而出,迎上来人的方向。“你又是谁?” 赤霄并不怕出声,因为他现在喉咙哑得很,和平时完全两个调。“雷掌门真是贵人多忘事。” 听在耳里,雷一云果然挖空脑袋都对不上号。等目光再落到对方手中那把黑布长剑上,他不由更加惊疑不定。“你是……之前青城惹的那个人?” 赤霄对此不置可否。雷一云会知道印无殊的事,更加坐实了嵩山一路监控正道武林的行程,居心叵测不用再提。而此时,两人距离已经急遽缩短到不足一丈。 真正的魔教教主在鬼面下勾出了个无人能见的微笑。“我还赶时间,雷掌门,动手吧!”说着,他划手为劈,手中长剑便直直地朝雷一云脖颈招呼而去。 剑魔这名号积威甚重,就算雷一云是嵩山掌门,心中也不免发憷。他不知道哪个鬼面人才是赤霄,但在两人都戴着鬼面、兵器又都是剑的情况下,小心总是更好的。 但刚过两招,他就发现了不对——对方根本没拔剑的意思不说,好似还把剑当刀用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刀,而是没开刃的刀! “敢用剑鞘和我打的,阁下可是第一个。”雷一云猛地往后仰,堪堪躲过一招钝重剑风,还不忘出言刺探。“要是这么死在我剑下,我都替阁下你冤枉啊!” 赤霄反应平静。剑鞘并没有轻易能置人于死地的尖端和剑刃,打起来确实更费功夫。而他早年练的刀法长久不用,也有些生疏。不过,他的剑法不能用,晏维清的剑法也不能用,只能如此将就了。 “若你有本事,大可试试让我拔剑。”他以冷哼作答,里头的鄙视满得简直能溢出来。 这狂妄得……雷一云面色霎时有些扭曲,手下七十二路嵩山快剑如同疾风暴雨般地递了出去。“那雷某真可要好好讨教讨教了!” 西面阵脚大乱,南面阵脚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赤霄和雷一云对战的影响,百里歌身上的压力便轻松了两分。等他把东面阵旗砍落,转头看清他们圣主的打法,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留下的举动是对的,便马不停蹄地朝北面阵旗而去。 旗幡倒了两面、还有一面晃动不已,晏维清马上就感到周身原本像潮水一样源源不绝的凛冽白光失了后劲,不再有压着人喉头的紧迫沉重感。知道来了外援,他凝气于手,一个鹞子翻身,剑尖细细密密地攒刺出去。去势看着十分轻巧,然而每点落下都绽开一朵朱红,鲜艳刺眼。 眨眼之间,血色如红梅般盛开,幻象顿破。晏维清赶紧往四面一望,立时就捕捉到了正和雷一云交手的熟悉身形。 ——这人果然不会老实听话!把乌剑当钝刀用,怕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晏维清心中腹诽,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挂了笑意。他收回目光,再看近处神色已显惊慌的嵩山弟子,一声长啸。既然总是有人愿意送死,也罢,就成全他们吧! 一丝红色无声无息地沁入他的眼幕,无人发现。 再来说危寒川这头。虽然他和吴月都觉得新冒出来的人有些束手束脚、难以施展的模样,但想到剑神的身份,也只能表示理解。不管如何,有人帮手总比他们自己打过去快,没法再多挑剔。 可对华山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虽然邱不遇早已亲自下场,但他前一刻就发现,沈不范不知什么时候从混战的人群中消失了。以沈不范的武功,死在他前头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他能确定,他的好师弟定然是趁大家乱战成一团时悄悄溜走了。 这绝不是什么君子行径,邱不遇知道,但他只想效仿。 因为他看得出,那个玄青劲装的鬼面人拿了不趁手的武器,进退之间略失锋锐,然而一招一式隐带风雷,显然功力深厚,雷一云败退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那他肯定该为自己考虑后路! 想不如做,邱不遇边战边退。等到自觉退得差不多,他便大吼了一句“大家一起上!”。余下的华山弟子被掌门声音一激,血气上脑,往前冲去,奋力拼杀。而他就趁着这个机会,使出轻功,往后急点,一下子就退出了十来丈。 武功稍差的弟子落在后面,见得如此,不由惊呼出声:“掌门!你去哪里?”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转头去看。见得邱不遇身形毫不留恋地飘然而去,傻子也知道他逃了,华山门下顿时阵脚大乱。 见得这一幕,华春水、危寒川和吴月虽然惊诧,但也猜得出几分原因。这个全歼敌人的机会自然没人想放过;于是,原本还算对等的情势立时大幅倾斜。 而在此时,雷一云已经疲于应对那些既钝且重却逼得人无处可躲的隐形剑锋。他终究还是意识到,鬼面人说的是真的。便是不用刀刃,对方也能置他于死地! “你和他,到底谁是赤霄?”雷一云忍住满心猫逗耗子的屈辱感,嘶声问。“雷某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哦?”赤霄轻飘飘地反问,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恐怕由不得你。” 雷一云也没指望对方配合。“你们之中,必然有一个不是赤霄。而放眼武林,还有谁的功力能与赤霄一较上下?” 这话摆明了怀疑他是晏维清,赤霄呵呵一笑。“你想得太多了。” “我想太多?”雷一云忽而声色俱厉,“那你敢把剑上的黑布摘下来吗?” “我早就说过,如果你有本事,我当然会拔剑。”赤霄对这种激将法一点反应也没有。不仅如此,他现在还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不用继续和雷一云废话下去。 雷一云也闻到了生死一招的味道。他赤红了眼,双手握剑一劈,直直地砍向赤霄手中黑布裹起的长剑。而赤霄目光一凛,在剑尖只差毫厘时腾身而起,化挥为刺,剑尾重重杵在雷一云颈侧人迎穴上——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立时迸发而出。雷一云圆睁着眼,脑袋以一种正常人绝不能有的角度软软地垂到另一侧,整个人失去控制地往前扑倒,然后重重落地。 赤霄根本没再看那人一眼。他腾出手来,没两招就利落地取了南面执旗人的性命。再回首,他满意地发现百里歌也拿下了北面阵旗。所谓的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失去指挥,破掉它只是早晚的事。 这么想着,赤霄便想去助晏维清一臂之力。然而,他所处之地居高临下,一定睛就看见阵中红衣人正大开杀戒。所经之处,只余血海,全然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模样。 赤霄唇边还未显出完全的笑容立刻消失,惊而变色。“晏维清!” 第55章 猛地一听剑神大名,周遭一圈人等也纷纷变色。 晏维清号称正道武林第一剑,没一个白山教的人会自作多情地把剑神划成自己这边。是敌非友,不管什么时候,来这么个强大的敌人无疑都糟糕透顶。 然而,在场的正道同仁并没感到来了个强力后援。必须得说,他们确实惊喜了一瞬;但在发现青衣人的视线方向后,一个个都吓得脚底打跌—— 开玩笑,那红衣人不是剑魔吗?他一现身就救下了三个魔教堂主,到现在已经杀了近百号正道中人,怎么可能是剑神! 话再说回来,如果红衣人真是剑神,那他是怎么拿到剑魔的全套行头的?另外,这个估摸着功力不在其下的青衣人又是谁? 周遭愈发骚|乱,但晏维清毫无所觉。他只感到手中的剑愈来愈顺手,经脉中的内力也愈来愈汹涌。不管是嵩山派弟子还是黑衣人,在现在的他眼里都成了泥水塑成的人偶。只要轻轻一碰,不管是削是挑,那层薄脆的外壳就会立刻分崩离析,里头的血像泥浆崩裂一样轰塌下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晏维清不怎么上心地想,身形没有丝毫停顿,手下也依旧毫不留情。若失控可以让人生出自己是天地间主宰的感觉,那确实令人着迷,以至于他都开始担心—— 担心剩下的人还有多少,还够不够他杀! 一声狂啸自胸而发,声遍四野,似乎整座白山都被震得动了一动,远处鸟兽簌簌惊飞。 这动静太大,就算之前没认出来的危寒川夫妻俩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他……”吴月太过震惊,手中闭雁飞抓今日第一次不自觉地停下来。刚才是晏维清帮他们杀了那些个黑衣人?现在又……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危寒川的金算盘已经没剩几粒珠子,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正确决定。“看来只有全杀这一条路可走了!” 华春水也如此认为。 晏维清假扮他们圣主帮白山教的忙,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绝对是个巨大的人情。再加上救治他们圣主在先,他们又欠了一笔。 而以她对他们圣主的了解,赤霄绝对不愿意让晏维清声名有损。虽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但总有法子可以补救! “这些自诩正道的人可不是咱们圣教求着上山来的;两厢争斗,本就是必有一死!”她冷笑道,提枪上前。“圣教必胜!” “圣教必胜!” “圣教必胜!” 在这种激昂的口号里,白山教众士气高涨,牢牢地把住了绝对优势。 而在此时,赤霄已经不由分说地冲入阵中,杀出一条血路。他现在什么也顾不得,只想早点阻止晏维清。因为,若他没有听错,对方怕是已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了! 剑阵失去引导,本就混乱,自相踩踏的都有。这无疑方便了赤霄,他很快就进到中央阵眼处。现在,他终于看清了红衣鬼面赤剑,也看清了那人所向之处无人能敌,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晏维清那双眼竟然全红了! “停下!”没空多想,赤霄就猛地跃到近处,试图去拦那把已经饮血无数而散发嗜血红光的剑。 晏维清恍若未闻。他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刚出现的人戴着和自己一样的面具,直接反手一劈—— 铮然一声,乌剑上的黑布被剑气所激,无风自动,一下裂成了好几片。 “晏维清!”赤霄现在完全顾不上彻底展现原貌的乌剑,又急急地喊了一声。“停下!再这么下去,你一定会走火入魔!” 就算晏维清现在满心都被杀人的念头塞满了,他也不可抑制地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另外,对方的剑好像也有点眼熟,像是……他的? 又一波内力激荡,晏维清眼前再次一红。他隐约觉得他刚才想的事情很重要,但又记不起来。那点若有似无的熟悉带起了迟疑,而迟疑逼迫得他几乎要发疯——他可以把这个拦路的家伙一并杀了么? 手下再无犹豫,晏维清回剑刺出,剑尖一点寒星直奔赤霄面门。 赤霄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先想到的是,不管在剑门关还是华山绝顶,晏维清都从未对他下此狠手;再接着则是,晏维清现在显然谁也不认识,他怕是得采取一些强硬手段…… 但在赤霄想出好的办法之前,赤剑就已经近到不得不先应对的程度。他只得横执乌剑,堪堪挡了那当面一击,霎时火星四溅。 真沉……赤霄发觉对方此时的力量大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远超平时。换成是别人,他早就硬灌内力反震回去;然而对着面前的人,他完全不敢轻举妄动。走火入魔本就是内息紊乱激荡,在这当口,他哪里敢再给晏维清添这种刺激?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咬紧牙关,听到自己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晏维清无声冷笑。他意识到这个人偶明显比其他人偶结实,不那么容易打碎;这在一方面令他不爽,另一方面又让他生出硬杠的心——当然,他一定会赢! 一人竭尽全力地劈,一人如履薄冰地挡,结果可想而知。赤霄被那股蛮力压得直往后退,虎口发麻,鞋底慢慢嵌入崎岖不平的地面。他刚为那种被石尖刺穿的锐痛而微微蹙眉,下一瞬间就发现晏维清手中一转,剑尖立时对上他的鼻尖—— 砰地一声,红铜面具从中央崩开,裂成几大块飞了出去。赤霄猛地向后一仰,借势翻滚,再半跪起身时已经离了好几丈远。他也并不敢松懈,立时防守,护住前方。 但出乎意料之外,晏维清并没紧追不舍。甚至,他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姿势僵在那里,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过了一小会儿,他眨眨眼,轻声唤道:“……赤霄。” 和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相反,赤霄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要是知道晏维清看见他的脸就能恢复正常,他老早就把面具摘了!“你没事吧?”他站直身体,不确定地问。 晏维清又眨了眨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血红,只有一个人的身形异常清晰。“我没事。”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手心慢慢渗出一片冷汗。他刚刚真的想杀了赤霄……这不可能!他不允许!决不允许! “……是吗?”赤霄听出他语气里的动摇,谨慎地反问。“你……” “我没事。”晏维清难得强硬地打断对方。他一点也不想回忆之前,他怕他后悔得把自己给杀了。 赤霄闭了嘴。他敏锐地意识到,就算晏维清认出了他,可情况依旧不太稳定。那现在怎么办?先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晏维清也确实抢先一步做了决定。“我没事,但这些人……”他环视一圈,语调变得更低,“怕是有点事了。” 要不是不合适,赤霄差点笑出声,因为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他一贯认识的晏维清。“确实有。”他赞同道,手按到剑柄上。 完全是同时,两人拔剑出鞘。 晏维清曾下过断言,这世上没有人能挡下剑神剑魔的合力一击:事实证明这是真的。虽然现下还活着的正道中并没有高手坐镇,可只要看双剑合璧时那种摧枯拉朽、把人头当韭菜一样收割的气势,聪明人就知道该离他们俩远远的。 然而,会上白山顶,就已经不是什么聪明人了。仿佛是风卷残云,不过半刻钟,白沙滩上已然不见一个还能站着的武林正道。遍地残尸,沉郁血色,修罗地狱一样的可怕场景,简直可以直接改名赤沙滩。 闻着刺鼻的血腥味,赤霄有些嫌弃。“收拾起来也是麻烦。” 此时,危寒川和吴月已经扶着华春水到了近处,百里歌也同样。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但脸上还是喜悦更多些。 “圣主不用劳心,些莫小事,属下自会办得漂亮。”华春水保证道。只不过,她瞧着两人身上互换的服色兵器,心头微微一跳。 赤霄点了点头。“数一数死了哪些,”他朝百里歌道,“我估计还有漏网之鱼。” 百里歌立马点头领命。 “华山的邱不遇和沈不范都跑了。”吴月很快补上这句,同时也琢磨出了一点意思——一场火拼,有人侥幸未死很正常;但他们圣主明摆着要斩草除根……互相在意得要命,难道确实是两情相悦? 想到自家圣主竟然真给他们找了剑神做教主夫人,几人看晏维清的眼神顿时都不太对。 赤霄只当自己没注意。“那现在……”他望向晏维清,想说“你休息一下、我去追华山那两人”,但刚出了个头,后面就全数卡死在喉咙里,只能憋出一个名字:“晏维清?” 晏维清拄着剑站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从刚才开始就没出任何声音。赤霄试探性地拍了拍那挺直的肩背,未曾想,那具身体竟毫无预兆地软倒下来。 什么华山派什么漏网之鱼,赤霄一忽儿都抛在脑后。他捞起人就往总坛奔去,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手在抖—— 就算赔上我的性命,也绝不会让你死! 第56章 “他气路混乱,又为外物所激,内息便失了控。” 当赤霄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几个属下的时候,天色已然接近傍晚。被提到的晏维清已经被安置好,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一时间没人说话。因为这事之前从未发生过,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已经不怎么明亮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棂间斜打进来,光影明暗交错,衬得人人心事沉沉。 偌大一个议事厅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华春水张了张嘴,但在看到赤霄似乎与平时没什么分别的神情时,又闭上了。 气路混乱她可以理解,毕竟晏维清和赤霄的内功不是一路、甚至还可以说南辕北辙,强行模仿讨不了好处。但说到为外物所激……这外物指的是单纯的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还是因为这个大阵原本想要对付的人?以剑神的心性,真的有那么容易出差错? 大家都不吭声也不是个办法。百里歌头一个扛不住,主动转移话题:“圣主,人我一一点过了。” 赤霄看过去,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除了华山派那两人,嵩山丁子何、峨眉青缺师太也不在,我想他们同样逃了。”百里歌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赤霄的表情,“然而,我核对过,还没到最后就已经没人看见他们了。” 赤霄嘴唇微抿。这话的意思无疑是,虽然漏网之鱼追也来不及,但那些人溜得早,都没听见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晏维清三个字。这固然是好事,可他不认为正道武林会这么轻易消停。 “还是小心为上。”吴月接了口,调子带着冷冷的嘲讽。“栽赃嫁祸、血口喷人,那些伪君子难道还做得少了?”显然,她和赤霄的看法完全相同。 “那……”华春水难得迟疑。她意识到晏维清不能在白山顶上留太久,但她不怎么敢把话说出口。因为她了解赤霄,知道那两人是认真的;那就没有多少别人置喙的余地。 赤霄瞥过去一眼,视线沉静锐利,似乎完全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却并没多说什么。“鸳鸯有没有消息?” “有,”百里歌赶紧回答,“她和六哥藏在山洞里,我已经让人去接他们回总坛。” “做得好。”赤霄简单地点了点头,又问:“咱们的折损如何?” 这就是危寒川的职责范畴了。在之前赤霄照顾晏维清的当口,他已经做好了自己该做的,此时便从人头到仓储一一说明。 赤霄仔细听了,再次点头。“虽说是将功折罪,但这次守住了总坛,该赏的还是要赏,别让人心散了。” 危寒川自然应是。 “机堂和弦堂就等六哥和鸳鸯回来各自重整。毫堂和香堂这次折损最大,画堂又被打散,这两个堂口就暂且归给大姐管。”赤霄一一安排下去,又略微思忖了下:“大姐伤还没好。四姐,你有空的话,就给大姐搭把手。” 对此,华春水和吴月都没有异议。甚至,见得赤霄毫不生疏、条理分明,她们还感到了久违的心安。看来,就算他们圣主在找对象方面的眼光出人意料,也依旧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圣主! “行了,天色不早,散了吧。”赤霄给今日短暂的会议做了个总结。“好好休息,咱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听着稀松平常,却是个一语双关。除了明面上的意思,暗里还有一重——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厚重的冰雪就会封了白山,然后持续半年之久;就算正道还要闹事,这半年里都不再可能闹到他们总坛! 四个堂主对此心领神会,也就没人要继续追问赤霄漏网之鱼怎么处置。几人纷纷起身,华春水也一样,但还是有点犹豫。 赤霄注意到她慢半拍的动作,不由暗叹口气。“大姐就留下来罢,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其余三人小幅度交换目光,然后依次退出。很快,议事厅里就剩下两人。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赤霄率先开口。他大概能猜出来华春水迟疑的点是什么,但他不认为那是个问题。 “圣主……”华春水低低唤了一声,颇有些尴尬。其实赤霄看上谁完全是他的私事,她是不是操心得太多了? 赤霄只能帮她说了。“你想知道晏维清是怎么回事?” 心思被戳破,华春水再尴尬也只能点头。 赤霄并不以为忤。“他是正道武林第一剑,我是魔教教主,你觉得哪里不对也是自然的。”他毫不忌讳地承认了两人之间巨大的立场差异,“这确实是个麻烦,而且是个大|麻烦。” 华春水心下一松,随即又是一沉。赤霄果然什么都很清楚,然而……“现在要怎么办?”她问,很明显指晏维清,“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恐怕没那么快。”赤霄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情绪,又被他自己掩盖过去。“可他必须回去,越快越好。” 这正是华春水所判断的。然而,晏维清倒下时她在场,那情况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轻易能解决的小问题。“现在没有大夫……”其实不是没有大夫,而是没有能够迅速妙手回春的神医!晏维清倒是一个,但医者不自医啊! “这你不用担心。”赤霄却这么说。甚至,他还露出了个成竹在胸的微笑。 华春水原以为赤霄最担心的就是晏维清的身体情况,此时见他如此笃定,不由十分疑惑。绞尽脑汁地想了小半刻,她突然“啊”出声来。“圣主,难道你要用……” “没错。”赤霄替她把话说完了,“玄冰雪种。” 最大胆的猜测被证实,华春水一时间震惊难言。 作为白山教传说中的镇教之宝,玄冰雪种完全对得起它的名气。它生长于白山山心,速度极其缓慢;外层凝结着亘古不化的寒冰,极难获取。但同时,它可以大幅、迅速地提升内力修为,疏通经脉、平复紊乱内息之类的更是小菜一碟!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动它?”赤霄问,语气依旧很平静。 华春水艰难地点头,又艰难地摇头。赤霄自己都没用过玄冰雪种,却能眼也不眨地用在晏维清身上?虽然晏维清并不是配不上,但…… “圣主,”她终于把话说出了口,艰涩而干巴巴,“玄冰雪种确实有用,但你肯定也记得它有别的效果吧?” 赤霄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只能苦笑。“你先考虑的竟然是这个。” 玄冰雪种确实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好物,但很少有人知道,就和天上不会掉馅饼一样,天上也不可能掉功力。要得到什么,或多或少,都需要付出代价。又或者说,在追求武功天下第一的人眼里,那种代价已经算不上代价,以至于被他们名正言顺地忽略—— 只是绝情断欲而已!一个人越追求极致的武学,情和欲不就是越该被抛弃的吗? 所以赤霄才苦笑。因为华春水根本没责怪他打算动用镇教之宝的念头,反倒更担心他和晏维清的未来。 “圣主,”华春水一反刚才的犹豫不决,语速变得飞快,“你这么打算,晏维清知道吗?”她怎么觉得,剑神追到白山上来,肯定不是为了绝情断欲这么个结果? 赤霄摇头。“事出突然。”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这回坚决得多。“我想他不会同意,但现在只能这么做。若嵩山华山找上门时他不在炎华庄,又或者他们看出他情况欠佳,那……” 他没说下去,但华春水能猜出来。 和魔教同流合污的罪名已经不小,若再加上已经偏向魔教……剑神的名号没了,尚且还能说不痛不痒;但若被正道武林联合追杀,那可真是性命攸关的事。更别提,晏维清身后还有一个炎华庄,上下回护周全难上加难。 理智上,华春水知道赤霄的决定十分正确;但情感上,她接受不了。若晏维清用了玄冰雪种,武功必然更加登峰造极,不见得对赤霄有好处。退一万步说,晏维清断绝了一切人所能有的感情,然而赤霄还一直记着他,那不是太残酷了吗? “……你是不是对自己太狠了,圣主?”她忍不住问,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 赤霄沉默半晌,没有正面回答。“是我对不住他。” 华春水完全无法理解。虽然她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来龙去脉,但就冲着他们圣主事事为晏维清考虑周全的样儿,她才不信什么见鬼的对不住! 然而华春水不知道,其实赤霄的意思是他不该让晏维清发现他的心意。他觉得,如果情意从头到尾都烂在他肚子里,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晏维清不会跟着他上白山,他独自对付嵩山的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对方半分。晏维清会继续当他众所瞩目的剑神,极可能在剑道上成就前人未有的极致,又或者娶妻生子、最终成为正道武林一代耄宿…… 赤霄心尖一痛,但他只当做没察觉。“那就这么定了。”他起身,“准备车马,明天一早就送他下山回庄!” 第57章 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 南阳炎华庄外遍是黄栌,院墙里栽种的倒大多是月季。时历步入立夏,满园月季纷纷吐苞,见着就能预想到千花昼如锦的喜人模样来。 然而,总是有不识相的人煞风景。 晏茂天现在正头疼着。原因别无其他,就是因为有三个来头不小的人物正杵在他们炎华庄的客厅里,各个都不好开罪。 “晏大侠,你之前说你儿子要闭关半年,我们信了。然而,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四月,他也该出关了罢?” 这么说的人正是嵩山代掌门丁子何。虽然他身形看着没有半年前富态,然而眉宇之间川字纹变深,一扫之前的亲和面相,倒是显出几分和雷一云类似的严苛。 沈不范瞥了明显发虚的晏茂天一眼,冷笑着附和。“是啊,吃了两次闭门羹,咱们这都来第三回了!” “就算咱们小门小派入不了剑神法眼,但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的面子,这武林中还没人敢不买的。”这话调子尖利而阴阳怪气,正是峨眉掌门青灭师太。她故意用装饰着珠玉的长指甲点了点桌面上的信封,意有所指道:“人人都称剑神一句大侠,想必他定然不会做这第一个?”话尾微妙地拐了拐,像是肯定又像是反问。 这些诘问晏茂天一个都反驳不了,额上不免冒出冷汗,只能祈盼儿子早点出关。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两个掌门加一个代掌门? 不过,这只是晏茂天底气不足的原因之一。 因为关于半年前的白山一战,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魔教滥杀无辜,正道武林欲伸张正义,然而却被魔教几近全歼,损失惨重。雷一云、邱不遇、青缺师太不幸身陨不说,嵩山派去的人多,差点被灭派。 这可是十数年来正道武林最大的惨败,没人不关心。倒不是说所有人都和嵩山交好,但有这个血淋淋的教训在前,便不免让人想到魔教坐大、嵩山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之类的坏事。 如此一来,魔教的威胁确实愈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口。想想看,魔教教众本就极多,没有哪个门派能与之匹敌;如今,连嵩山的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都不能诛杀剑魔,那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魔教称霸武林的脚步? 当然,冤有头债有主,嵩山等人想找麻烦也该回去找魔教,不关晏维清任何事。 但又有风传,说上白山时就有个疑似剑神的人和剑魔一起,接着乌剑也在白山一战中出现。如果这两点都不算什么的话,拿着乌剑的人偏帮魔教、帮着杀破剑阵要怎么解释? 正邪不两立,况且真要说起来,这次是正道主动征伐,未曾想吃了个大败仗,不能怪魔教心狠手辣。死在魔教手里撑死了只能算自己技不如人,但若是死在剑神手里……这必须得要个说法啊! 丁子何三人就是为此而来。他们认为晏维清必须给出解释,为此不惜到处奔走,说动少林和武当也介入这件事。前两次他们都没见到晏维清,这次他们终于把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的亲笔信拿到手,又瞧着半年期限已过,便迫不及待地冲到炎华庄来,可谓底气十足。 晏茂天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信封表皮“晏维清亲启”的字样上,愈发心虚。 因为他知道,晏维清曾把赤霄带回庄中治疗。因为他还知道,晏维清闭关半年没错,但在闭关之前,晏维清也确实离开南阳好几个月,时间也确实能对上白山一战。另外,晏维清是被一行身形奇诡的蒙面人送回来的。而如果他没记错,那种鬼魅一般的步法可是魔教最出名的轻功。 ……这说明了什么?他儿子真去帮魔教打正道了? 深处的原因,晏茂天简直不敢想下去。“三位掌门,”他干笑着,“江湖传言我也听说了,但这其中必定有些误会。维清与魔教众人素无瓜葛,又素来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和魔教同流合污呢?” “我们也很想相信。”沈不范脸上的冷笑现在变成了假笑,“所以就请剑神亲自出面,帮我们解决一二疑惑,也好澄清误会。” ——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哪里像想澄清误会的意思? 晏茂天不由腹诽。但他不占理,性子又正直,勉强压下心头的话已经很难,更别提流利地撒谎了。 丁子何瞧着那模样,就想着敲打一二。不过他刚说了个“你”,外头就有仆从飞奔进来禀告:“老庄主,三位掌门,庄主出关了!”这本是件好事,但他脸色却不是完全的喜悦,倒夹杂了不少畏惧。 四人立时全站起身,但只有晏茂天注意到下人面上的异常。他正担心晏维清是不是出了事,便感到一阵冰冷的锐意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打过他的身体;肌肤毫无缘故地发疼,就像是被割裂一般。 和这感觉一起出现的是一道声音。“父亲,三位掌门。” 悄无声息地,晏维清踏进客厅。那迫人的冷意正是他周身发出的,一双眼睛宛如冬夜里的寒星,语气里也只有剑的温度。 丁子何三人齐刷刷一惊。他们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没一种像现在这样—— 直到晏维清进门出声,他们才注意到他;光一个开头,他们就感到了无形的莫大压力;对方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他们的骨头便开始不自觉地往外冒凉气…… 不过半年,这人的武功不仅精进,而且精进了许多!多到现在看起来都不像是人,反而更像……一把移动的利剑,还是已经出鞘、随时能够杀人的那种! 意识到晏维清一弹指就可以送人上西天,三人原本嚣张的气焰立时被压下去一头,牙床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哆嗦。 但话还是要说的。“恭喜晏大侠功力大成。”丁子何强撑着道。若不是这样,他怕他下一瞬就被对方冰冷却澎湃的剑气压得跪下去。 对这种无意义的客套话,晏维清没有任何反应。“听说三位有事找我?”他单刀直入,然后看见桌上的信,便干脆拿起来拆了。一目十行地扫过以后,他折起信纸,依旧面无表情,周身却似乎变得更冷。“原来如此。请恕晏某直言,诸位实在多虑了。” “……多虑?你的意思是……”在那种越来越宛如实质的沉重压力下,只有沈不范还能憋出话来。 他刚开始觉得晏维清故意给他们下马威,所以故意放出剑气;但看对方现在不是心虚而是不虞的反应,倒更像是自然而然就散发出来的…… 等等,自动自发?这要高到深不可测的武功,便是下花大师也做不到!晏维清不过闭关半年,就接连突破三层瓶颈?他怎么做到的? 沈不范从未如此震惊。就算再怀疑剑神自甘堕落,他也不会把晏维清突然猛增的武功和白山教镇教之宝联系起来,因为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魔教交出那样的宝贝。 其他两人同样。丁子何一面勉力让自己绷紧腰背、不露出颓势,一面追问:“我只想知道,我雷师侄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还有我掌门师兄。”沈不范立刻跟上。 “还有我青缺师妹!”青灭师太附和,她的嘴唇已经因为咬得太紧而变白,显然对剑气适应不良。 面对这种几近赤的质问,晏维清一张脸孔依旧八风不动。“白山上的事,诸位应当去问魔教,而不是在我炎华庄浪费蹉跎。” “你是说你那时候不在白山顶?”沈不范又问,愈发怀疑。 虽然因为某些必须要做的事,他早早地溜到潜伏处,不知道白沙滩情况最后到底如何;但这满天下的人里,不就只有晏维清一个能与赤霄比肩吗?光从功力就能看出来啊! “我从未踏入白山地界。诸位的师弟师妹师侄,我也从未见过。”晏维清不仅一口否认,还否认得非常彻底。“若三位都是道听途说而来,那晏某就不奉陪了。”说着,他一挥袖,人顿时没了踪影。 没了冰冷剑意的压迫,三人霎时感到身上一轻。然而,就这么丁点功夫,冷汗已经湿透了内衫。想追又不敢追,只剩干瞪眼可以做—— 晏维清完全就是敷衍他们吧! 第58章 虽说丁子何、沈不范和青灭师太都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但晏维清已经看了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的信,他们再纠缠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 在黑着脸拒绝晏茂天用饭的邀请后,三人带着几个弟子一同离庄。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青灭师太率先开口,显然十分不甘心。“贫尼的师妹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听到“不明不白”这个形容,丁子何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幅度小到几乎无法被察觉。“谁说不是呢?可我们确实没有证据。” “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当然没有证据!”青灭师太气得咬牙。“难道真的没其他办法了吗?” 沈不范高深莫测地觑了丁子何一眼。“师太,你刚刚也看见了,晏维清身上的剑气掩也掩不住,显然已有大成。就算咱们三个一起上,也不见得能打过他。更何况,这么做还师出无名。” 感到那时被冷汗浸透的内衫依旧冰凉潮湿,青灭师太顿时泄气得很。“仗着名气大,晏维清这是越来越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她恨恨道,“依贫尼看,他迟早不会把少林武当放在眼里!” “少林和武当本就不想掺和这件事。”丁子何出言提醒,神色也有些愤愤,“若不是如此,咱们现在能落到这步田地么?” 青灭师太看了看他,想到嵩山派现在上下就剩十几个人,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但也不能说里头没有夹杂轻视。再想到劝服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写信已经花了大工夫、再让他们出面撑腰概率实在不大,她不得不勉强按捺住。“既然诸位都束手无策,那贫尼就先告辞了。” 丁子何和沈不范都没有挽留她。而等峨眉派的人彻底消失在山道上,沈不范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怎么,丁兄现在后悔了?少林和武当不想掺和这件事,这不正是你们嵩山想要的么?” 青灭师太对白山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沈不范不同。凭空多出来五六百号黑衣人、再加上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不用多看就知道嵩山下了血本。若少林和武当发现雷一云称霸武林的野心,怕是只会庆幸魔教把那些人全杀了。要不然,嵩山就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丁子何脸上肌肉狠狠一抽。“沈兄现在还说这种话,未免也太令人寒心了。” 沈不范哈哈一笑,竟是全然不在意。“你寒心?”他刻意重复一遍,又意味不明地补充:“依我看,寒心的人合该是青灭师太。” 丁子何眉头也开始跳了,这话含沙射影得再明显不过。“你是什么意思?”他阴沉着声音质问。 然而,嵩山现在的景况简直比路边随便一个杂破门派还不如,沈不范已经彻底没了忌惮。“青灭师太说得没错,青缺师太确实死得不明不白。不过,这和剑神没有关系,甚至也和魔教没有关系。” “你……”丁子何脸色霎时难看起来。难道他刚才露出了破绽? 沈不范见他色变,又是一笑,洞悉真相的优越感油然而出。“沈某猜想,青缺师太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信了你们嵩山!” 丁子何彻底黑了脸。“你要挟我?”他咬着牙道。因为,若不是他怕青缺师太把嵩山的所作所为抖出去的话,青缺师太早就回到了峨眉,而不是被乱剑砍死在白山的某个旮旯里! “丁兄,你怎么能这么误会呢?”沈不范诚恳道,眼睛里闪着的却全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是吗?” 丁子何差点要气背过去。“华山有你这样的掌门,我十分担忧。真要说起来,邱掌门的品性可比你高洁得多!” 一提到邱不遇,沈不范的脸色就变成了山雨欲来。“他哪里比得过我?在我手下都撑不过半刻!”他恨声道,“华山掌门本就该是我!” 虽然邱不遇和沈不范这对师兄弟的龌龊程度实际上半斤八两,但沈不范这种被踩到尾巴的跳脚反应正是丁子何预计中的。他正想继续嘲讽,又忽而觉出了一点别的意思:“撑不过半刻?你如何知道?” 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沈不范先是后悔,再接着杀心顿起。邱不遇这样碍眼的都被他借着魔教的名头处理掉了,解决丁子何这样的不更是小菜一碟吗? 炎华庄里,晏茂天终于可以把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一股脑儿倒出来。“维清,白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风传对晏维清不利,他也十分怀疑,但他只相信晏维清自己说的。 晏维清并不遮掩,简洁地陈述了一遍前后。事情是如此错综复杂,以至于晏茂天听完后,整个人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什么名门正派,太让他失望了!动的心思比魔教还肮脏,使的手段比魔教还下作;和那样的人站一起,他都没脸说自己也是武林正道! “看来我刚才对他们实在太客气!”晏老爹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要是他们下次还敢来,就请他们吃大门口的石狮子!” 晏维清却没什么愤怒情绪。他淡淡地瞥了自己双手一眼,又收回来,沉静得像是个置身事外的人。 虽然晏茂天情绪有点激动,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就算是全灭,也是嵩山华山咎由自取!不管怎么说,咱们都问心无愧!” 晏维清点了点头,面色依旧纹丝不动。 看着儿子这么平淡的反应,晏茂天从看到畏惧的仆人时冒出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晏维清从不屑撒谎,但他能理解晏维清对丁子何等人时的否认,因为那是为了整个炎华庄。但话说回来…… “你说你破阵后经脉重伤出血,可为何现在看着却是武功大增?” 对老爹的疑惑,晏维清垂下眼睫,目光再次落在自己双手上。“玄冰雪种。” “……啥?”晏茂天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重听。等晏维清再次重复之后,他毫无形象地跳将起来,就像被一把无形的重锤迎面痛击了似的。“玄冰雪种?!” 传说中的玄冰雪种竟然真的存在?不不,重点不在于存在与否,而在于谁能拿到这玩意儿、还能慷慨大方地送给晏维清! “赤霄他……”晏茂天刚说出名字,就卡住了。 魔教教主凭什么把这么贵重的玩意儿拱手相送?因为晏维清曾救过他的命,还是因为晏维清帮他破了那个诛魔剑阵?又或者说,有更深层而不可言说的原因? 晏维清主动把赤霄带回山庄诊治……一起回白山……联手破阵…… 晏茂天只觉得自己早前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晏维清确实没找剑做媳妇,倒是找了剑魔做媳妇!等等,不对,都是男人,好像没有媳妇这个说法…… 他实在想不下去,只能抖着声音,问出了关键。“维清,魔教和正道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 这话简直和赤霄说过的一模一样。晏维清莫名觉得,他此时应该心痛,但他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准确地说,他醒来后,就已经变成这样。这世间只要有剑,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就连现在和晏茂天说话,对他而言更像是责任,而不是之前的亲情。 所谓的绝情断欲,便是如此?他曾想问赤霄这件事,赤霄却干脆给了他亲身体验的机会,虽然他从未想要? 赤霄许诺的报答,半年的杳无音讯,在这一瞬间席卷了晏维清的脑海。“我曾喜欢他。”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口,语气毫无感情。 真的听到儿子亲口承认,晏茂天脸色煞白,但却像得到最终判决一样,冷静下来。“你的意思莫非是,”他这么说的时候,颇有些艰难,“你们现在算是两清了?” 两清……晏维清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沉默了不短的时间。“他想两清,”最后,他沉沉开口,“现在正如他所愿。”撂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 徒留晏茂天呆立原地,慢慢消化了话中的信息。赤霄想两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维清喜欢的人竟然不喜欢他?这怎么可能?! 晏茂天立时忘记了去年刚知道九春是赤霄时自己对儿子眼光的嫌弃,简直火冒三丈。不愧是魔教教主,赤霄这什么烂眼光! 不管怎么说,嵩山华山峨眉都在晏维清面前铩羽而归,江湖中甚嚣尘上的流言也消停了一阵。等到小满过后,一封大红喜帖被夹在信里送上了白山。 第59章 赤霄在拿到请帖时确实有点意外。“五月十八……巫山,神女湖,群英楼……”他轻声念出来,目光在抬头的称呼上停留得特别久。 山顶的春风来得晚,白风崖上的冰雪还未完全消融。有根冰架从崖舌边凌空挑出,由粗渐细,底下迎着万丈深渊,甚是险绝。尤其,冰面在晨日里浮着湿润的微金水光,下头倒挂的冰柱残余一小半,还不停地滴滴答答,仿佛随时都会断开。 而一身红衣的赤霄就立在那颤巍巍的一线冰上。他左手拎着个小酒坛,意态甚是悠闲。就算来了一封不速之信,他面上也没显出一丝半点变化来。 在知道请贴上的九春就是赤霄的化名后,华春水便立刻赶上崖顶,亲自交付信件。现在,瞧着他们教主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她心里不由开始打鼓。 以赤霄的功力,华春水自然没有他会不小心掉下山崖的担忧。但是,她确实觉得那请帖有蹊跷—— 在江湖门派中,白玉宗的人数、功夫和名气都算不上一流。不过,白玉宗现任宗主云复端为人豪爽,交游广阔,人缘好到无可挑剔。如今,他的独女将要成婚,少不了大操大办。而且,云如练顶着天下第一美人的盛名,新婚夫婿又是云复端当成儿子养的白玉宗大弟子云长河,简直能算双喜临门。 华春水很能理解白玉宗广发请帖的缘由,但她不理解这大红烫金的玩意儿怎么会送到白山顶上。就算邀请的人是九春,可知道把信往白山上送,也摆明了至少清楚邀请之人是魔教中人吧?作为正道武林的一份子,白玉宗真有那么不忌讳? 赤霄又把请帖看了两眼,容色淡淡。“她倒是有心了。” 这话说得含糊,华春水连是她还是他都判断不出。“圣主,”她迟疑着,猜想“有心”应当是一种夸赞,“你要赴约吗?” 赤霄手一扬,空酒坛便轻巧地飞出。然后他又转过身,负手而立,极目远望。那里有一片裙带似的云雾正盘旋于险峻的高山间,如梦似幻。 “还有一个多月。”他没正面回答。 盯着身侧还在微微打转的酒坛,华春水不免要两厢权衡一回。 若是去了,便是一个魔教教主在一大群武林正道里掩饰身份的情形,怎么想怎么没好事。另外,据传云长河、云如练与晏维清的关系都极好,撞上剑神的机会非常大,而这更不是好事。 若是不去…… 华春水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半年过去,除去被鲜血和火焰浸润得更加黑褐的岩砾,白沙滩一战就像是从未发生过。她相信没什么人想要为嵩山派报仇,教内一切也重新走上了正轨,但显然还是有什么改变了的—— 易主的毫堂和香堂自不必说,圣主似乎也愈发安静了。 若安静这个形容给正道中人听见,定然只会觉得华春水脑子里也进了春水。但华春水确实有这种感觉,尤其在看见赤霄独自一人在白风崖顶喝酒时,那感觉就愈发强烈。 不是思念,不是寂寞,就是淡然,像是已看过千帆过尽的风景。 这让华春水十分怀疑赤霄和晏维清的关系。她早已放弃这两人毫无交集的天真想法,但他们又一点儿不像某种亲密过头的伴侣。想想看,哪对情侣分开半年,竟都对彼此不闻不问? 但这话华春水是决计问不出口的。就算其他几个堂主暗地里都和她打听,也没用。因为不需要问,她也确实可以找到、而且是轻易找到两人自动自发疏远的理由—— 魔教教主和正道武林第一剑有一腿?这要是传出去,武林中一定闹翻天! 这么浅显的原因,华春水不怀疑赤霄肯定知道,而且一直记在心里。她也不怀疑,无论是白山教还是晏维清,赤霄都一定会摆在他自己的私人感情之前。 这么说起来,想要相安无事,保持距离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容易的做法。晏维清要如何做,她管不着,也不关心。但若是赤霄余情未了、却又为了这样的缘故封闭自己,她就很担心了。 在二选一的艰难抉择中,华春水忽而生出别的想法来。“圣主,”她轻声建议,“要不要下山去走走?” “嗯?”赤霄回过头看她,略有诧异。 “看了半年冰封千里,确实无趣。”华春水道,坚定了自己劝服赤霄散心的意图,“不若烟花三月的江南好景,快点下山,兴许能赶上末尾。”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确实是赤霄生平少见的景色。他心中一动,只笑:“大姐,你这是怕我闷坏了?” 这神态语气正常至极,倒让华春水再次觉得自己担忧过度。“反正教里近日清闲,”她道,“江湖有喜,那些人定然更想去赴神女湖的大宴,而不是到咱们这偏僻地界闹事。” “这么说来,咱们倒是该多谢白玉宗。”赤霄又微微一笑。“送份贺礼实在应该。” 华春水不知道赤霄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但区区一份贺礼,财大气粗如白山教,怎么拿不出?“我下去便叫人准备。” 赤霄轻轻一点头。他重新把目光放回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接着道:“别忘了五毒紫教主。” 这个华春水自然不会忘。“紫教主的礼早就备好了。” 赤霄又点头。“我会亲自去道谢。” 他之前怎么想都没预料到,凌卢给他种的春毒竟然是间隔性发作的。他硬挺过去一次,然后终于想起了那鼎被遗忘很久的三花五宝酒。所幸那时刚过十月,还有时间验证东西是否对版。确定无误后,他捏着鼻子灌下那些又香又腥的碧绿液体,调养月余,终于彻底摆脱凌卢留下的阴影。除此之外,他竟还有变成百毒不侵的趋势。 对此,赤霄真是求之不得。虽说紫兰秀出手相助的目的是为了和凌卢对着干,但受了人家莫大的好处,当然该知恩图报。 “那就近日?”华春水问,心里难得有些雀跃。赤霄显然听进了她的话,又顺道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 赤霄没反对。“只有一点,”他细心嘱咐,“我不在总坛时,让人把白水涧桥放下来。”自古白山一条路;只要不托大,有几个人能攻打他们总坛?先插上翅膀再说吧! 华春水点头称是。“我这就去做。”她道,刚抬腿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低声唤道:“小九。” 自从坐上教主之位,赤霄已经有十数年没听见这样的称呼,闻言身躯微震。当年,华春水是第一个改口叫他圣主的人,为的是支持他;如今叫回,不管是为了什么,态度显然都十分认真。 “小九。”华春水注视着他转过来的半边侧脸,又唤了一句。“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也不该多说什么。可我实在忍不住,还望你不要介意。” 赤霄已经冷静下来。“大姐你想说的是?”他从善如流地问,同时心里猜出了个大概——八成和晏维清有关,跑不了! 华春水却只说了一句话。“不管你做什么,大姐都站在你这边,三弟四妹等都一样。” 赤霄顿了一顿,眼睫微垂,继而抬起。“他们托你告诉我?” “我们只是觉得,有些事总要交代。”华春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柔,“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迎着那种全心全意的关切,赤霄又沉默半晌。“也对,”他最后说,后半句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做个了结吧。” 而在云如练和云长河的大婚喜帖送上白山之前,晏维清就已经收到了,还是云长河亲自给他送上炎华庄去的。 然而晏维清并不买账。“你们的礼我早就备好了。”他道,声音冷冷,“你来得正好,一会儿就自己带回去吧。”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人不去,云长河的鼻子差点被气歪。“我要的是你的礼吗!”他拍着手边小桌吼,“我是叫你来看我们大婚!” 晏维清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把一句“有什么好看的”咽了回去。 云长河见他脸颊肌肉微动、又不说什么的模样,就知道晏维清并没改变主意。“你最近有事?要闭关,或者别的?” 虽然知道后面紧接着会是什么,但晏维清还是诚实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云长河立刻抓紧这个话尾,“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没出门了,又多久没到我们白玉宗来坐坐了!这次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你若来了,如练一定会很高兴!” 听到云如练的名字,晏维清绷紧的脸部线条微微柔和一瞬。“她确实应当高兴。”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云长河一眼。 云长河被瞥得莫名心虚。迟钝到自己的心意都发现不了,这已经是他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污点。云如练知道,晏维清知道,甚至……连赤霄也知道! 想到剑魔,云长河的表情就变了变。江湖上传的那些事,他和云如练都知道实际到底如何。不得不说,现下看来,情况似乎……不太妙? 晏维清以前就不耐烦看云长河欲言又止的模样,现在更加如此。“有话就说。” 云长河本不想提,因为他觉得这有可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晏维清都如此发问了,他再藏着掖着也没用。“你和……不,”刚说一个开头,他就生生打了个转,把“你和赤霄怎么了”拐成了另一句:“赤霄最近如何?” “不知道。”晏维清干脆利落地回答,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云长河仔细打量发小面上神情,心中则是咯噔一跳。小师妹说得对,果然出事了…… “若你真想知道,就去问问魔教的人。”晏维清又道。言下之意很明显,他不是魔教的,问他毫无意义。 听出里头的冷漠,云长河定了定神。“我知道,”他说,“如练已经让人把请帖送去白山。” 这实在出乎意料之外,晏维清一时间愣住。他掩在宽松白衣里的十指微微张开,又虚虚握成拳。“他不会去的。”像是对云长河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云长河却没搭理这一句,自顾自地说:“请帖上写的是九春。只要他想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晏维清忽然陷入了沉默。就算赤霄下山,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行迹……包括他吗? 第60章 五月初,杭州西湖。花坞苹汀,十顷波平,莲芰气清,端得是一派姣好的天容水色。 时近端午,岸边街道十分热闹。人头攒动,音弦嘈杂,全身披挂着彩丝长命缕吆喝叫卖的小摊贩随处可见。龙船之类必不可少,芳兰彩船也在渡口泊了数十艘。仿佛知道应景,水边榴花已然开得十分拥挤热烈,反衬得楼外楼愈显清净。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正是因了此句,楼外楼成了全西湖乃至全杭州最有名的酒家。 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化童鸡、宋嫂鱼羹、东坡焖肉……楼外楼的这些招牌菜色香味俱全,吃过的人无一不叫好。酒家建筑大部分临湖,也有蜿蜒伸入湖中的八角亭。人坐于亭中,四面美景和着美食下肚,再挑剔的胃口都能被满足。 但相应的,在楼外楼吃一顿,花出去的银子也绝对能叫大多数人心痛。 楼外楼的小二觉着,他们今日的客人就不是大多数的之一。毕竟,点了一大桌子菜的客人常见,包了场、不吃菜、只喝酒的客人确实少见。相比之下,他觉得这位客人面上戴着的半扇银面具都不算古怪了。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付了钱,爱如何便如何。小二很乖巧地噤声,只远远地立在亭外廊桥上,静等吩咐。 被认定成有钱没处花,赤霄一点也不在乎。说句实话,白山教第一不缺的是钱,第二不缺的才是人。他堂堂一个教主,不下山便罢,下山了自然有些排场。就算他不说,也有人替他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什么都是最好的。 这一对比,赤霄便不免想到他上一次到杭州的狼狈情况。走火入魔、被人追杀、醒过来后还缩水加失忆……简直多灾多难,最后还不得不求助于那人…… 一想到晏维清,赤霄就想打住思绪。因为他觉得,事实已定,多想无益。至于他认定的事实是什么…… 不得不说,基本上和华春水的想法差不多。自来正邪不两立;之前错了就错了,有挽救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说到底,赤霄从未想过他和晏维清能修成正果。所以他觉得自己中秋夜里太冲动,同时认为玄冰雪种会让人绝情断欲不见得是坏事。他不怀疑晏维清是个认真的人,所以在两人必定要分开的情况下,一人忘不了总比两人忘不了更好。 至于那个忘不了的人是他…… 赤霄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什么情绪。有句话说,先爱上的人总是吃亏,而且还吃得心甘情愿。是不是吃亏暂且不论,但心甘情愿这种事他老早就明白了。 所以,对华春水流露出的担忧,赤霄一笑而过。他素来当断即断,不爱纠缠。既然觉得两人分开更好,他就不会做些让人误会的事。反正他原本就打算把玄冰雪种赠予晏维清做谢礼,现下虽然有些差别,但勉强也能算殊途同归。 这种似乎和早前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反应,让华春水得出了他越来越安静的结论,而晏维清则说出了“他想两清”这样的话。 很显然,晏维清确实足够了解赤霄。 而对赤霄来说,两清的话他没听见,但他相信晏维清绝对不是个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将心比心,他同样认为晏维清在丁子何等人面前和他划清界限是非常英明的举动。 两边都是聪明人,赤霄觉得这事儿应当不难解决。甚至可以说,已经解决了大半。他这次到杭州来,就是为了解决剩下的那一小半。 酒过三巡,有人匆匆地穿过廊桥。赤霄没抬眼。他根本不用看,从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音堂杭州分堂的堂主田嘉。 “圣主,”田嘉很快走近,双手毕恭毕敬地奉上特制竹筒,“这是今日总坛发来的消息,请您过目。” 赤霄放下酒坛,伸手接了,拆开随意一扫。崆峒吴长老出了殡、天台山国清寺新任方丈即了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手指一动,纸条便消失成了细不可见的微末。 见他不说话,田嘉估摸着就是没吩咐的意思,又接着道:“圣主,您之前交代的事情也已经做好了。”说着,他就把刚才一直提在手里的雕花木箱打开奉上。 里头赫然是厚厚一沓银票,少说二三十万两。赤霄随便翻了翻,见着银票底下还有一个不大的绸缎包袱。“最下面是什么?”难道他不是只要安翎馆那个见钱眼开的老鸨交出之前晏维清替他付的赎金吗? “回圣主,是您之前在杭州时落下的东西。”田嘉愈发恭敬。“没您的意思,底下人不敢随意处置。如果您不想要,我这就带下去处理。” 赤霄微微抿唇,挑开华贵的绸面。里头包着一些没用多少的胭脂水粉,还有几件明显偏小的衣物。他正想说都不要了,指尖就触到了一点寒凉。 田嘉眼睁睁地看着赤霄捻起一根明显不是用来绣花的银针、唇边跟着微微一动,霎时惊呆。 等等,这针哪儿来的?怎么圣主好像很喜欢的样子,竟然还笑了?! “其他的都处理掉。”赤霄很快吩咐。“再找两个稳妥的人,把银票送到炎华庄。” 田嘉是少数几个知道九春就是赤霄的人,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若不是要还给晏维清,他们圣主又何必特意让人把银子都要回来?“谨遵圣主吩咐。” 赤霄拈着那根针,想了想又补充:“先交给晏维清。若他不收,交给晏茂天也是一样的。” 田嘉继续点头。提到晏维清,想到救治,再看那根针……他觉得自己仿佛猜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急忙把它掐灭在萌芽状态。“我立刻去办!”别的也就算了,圣主的事情知道太多可没好处! 很快,八角亭里又只剩赤霄一个人。不期然出现的银针带起了一些似乎很遥远的往事—— 宫鸳鸯假扮头牌和他唱对台,又没法不明里暗里地照顾他。比如用踢馆的气势冲上门看气矿,又比如在他病得昏沉时给他换湿巾、演奏碧海潮生曲抚慰他。 还有晏维清。他刻意泡冷水时那人一定看见了,所以才会来得及时,还说什么“你真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之类的话。 赤霄掂量着那根轻飘飘的银针,又借着窗外日光仔细打量,好半晌,才珍而重之地收进胸口。不过一年功夫,却发生这么多事,叫人恍若隔世。虽然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但老天爷对他毕竟还不算太坏,总归留了个很小却确实存在的念想。 赎金的事情眼看着就要解决,之前又已经在川蜀之地见过紫兰秀,赤霄这次下山的正事已经全部做完。神女湖的大宴他没打算去赴,只打算在杭州多逗留几天,好消了华春水的忧虑。 抱着这样的心态,赤霄接下来只把时间耗在看景和吃食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可不是白说的,他好吃好喝好玩,确实觉着不错。 等到端午那天,西湖上有龙舟赛,人人蜂拥而至。赤霄一向不爱凑热闹,然而近日心情尚可,出门便顺着人流信步而去。 白堤如贯长虹,把西湖分成里外两块,惯常游人如织。再往东,断桥上更是热闹。因着白娘子与许仙的传说,不管是什么日子,青年男女都喜欢在此地相会。 单纯人挤人,赤霄不在意;放眼望去人人成双成对,连杨柳上都挂满了属意永结同心的彩丝,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合适了。断桥残雪是西湖八景,然而此时也没残雪可看,他便打算原路返回。 只不过,刚一转身,他就见着一对姐妹正推推搡搡地笑闹,稍小一些的少女就要摔倒。他赶紧躲开,顺手隔空一扶。 “哎呀,快帮我……多谢!”那少女堪堪站直身体,抚着胸口大呼了口气。等她回头再看时,却发现帮她的人已经消失得影儿也不见了。 但事实上,赤霄并没走出很远。甚至,他只走了两步,就停在原地。因为在那一阵并不怎么显眼的动静后,他感到背上忽而多出了谁的目光,强烈得让人无法不注意。 是敌非友…… 白山教和正道武林一贯不对盘,而杭州显然是正道武林的地界,赤霄的第一反应十分自然。可等他转头去看时,却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远处那双寒星也似的眼睛。 ……晏维清?他怎么会在这里? 赤霄愣住了。然后他突然想,天台山离杭州不过三四百里路,走快些两日足够。而国清寺方丈的即位典礼两天前正好结束。剑神大概结束了观礼,回程正好途径杭州? 不管是什么,都不干赤霄的事,尤其当他注意到晏维清身侧还有个素乐和尚时。剑神和南少林的人结伴同行,他最该做的当然是—— 立刻回避! 第61章 桥头亭边,素乐和尚正在远望湖面上几艘齐头并进的龙舟。他刚想对此说点什么,一转眼就见到晏维清直直地盯着另一个绝对看不到船的方向,不由狐疑:“你在看什么,晏大侠?”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那张熟悉的脸就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虽然这不算意料之外,晏维清还是面色微沉。见他就跑,他果然没猜错的意思? “一个故人。” 听着这十分吝啬的四字回答,素乐和尚不太相信只是单纯的故人。好在,他一直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和尚。“若晏大侠有事,龙舟赛不看也罢,咱们这就回去吧。” 要赤霄自己说,他可不认为他离开断桥是逃跑,充其量就是走得利落了些。也正因为如此,他暂时不出门、以便避风头的应对策略并没特别大的用处—— 富贵人家的排场实在引人注目;有人存心要找,费不了多少力气。 “许久不见,九春。” 赤霄刚走进客栈大堂就听得这么一句,立时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再一转头,果然对上了那个刚见到的人,以及边上一脸正儿八经、但实际十成十好奇的素乐和尚。 这时候装不认识显然毫无用处。“原来是晏大侠。”赤霄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他今天没有佩剑也没戴着面具,晏维清可以清楚看见那艳丽精致却隐带凌厉的眉眼。“难得见你出来走动。” “江南美景,确实值得一看。”赤霄这么回答。他刚开始时确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但现在已经定下神。还有个和尚在边上,晏维清能说出或者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事? 果不其然,两句寒暄后,晏维清主动转圜道:“九春上次去过南少林,不知两位都还记得吗?” 虽然赤霄对少林没什么好感,但现在可不是斗气的时候。“九春见过素乐大师。”他嘴上客气了一句。 反倒是素乐十分诧异。他刚听到九春的名字就在怀疑,而后面晏维清的话更印证了他的怀疑。“你就是九春施主?”他难掩惊讶,“不过一年功夫,你……”长得怎么这么快? “这还要多谢晏大侠。”赤霄干脆把面上功夫做足了,“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九春怕是活不到现在。” 素乐和尚“啊”地一声,有点悟了。 虽然性子好像不太一样,但从脸来看,确实能发现对方身上依稀有一年前少年的影子。另外,周身那不露声色的沉稳显然是极高的武功带来的。 怪不得九春当时可以轻松跳过九九莲花大阵!原来是他底子好!至于脾性变化,也许是毒物导致的? “是九春太过客气。”晏维清接口道,“既是朋友,晏某必当倾力相助。” 赤霄一直在控制自己的表情动作不露破绽,闻言还是没忍住多看了晏维清一眼。朋友?这就是晏维清给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下的新定义?可他好像还是担不起啊? “这是当然!”素乐和尚不疑有他,大力肯定:“晏大侠对朋友一直无可挑剔!” 晏维清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况且,九春还认识长河和如练。” 一看他那小动作,赤霄就觉得重头戏来了。此时一听,果然没好事。原来晏维清拉着素乐和尚的真实用意是这个—— 借别人之口,好把他拖去白玉宗赴宴! 果不其然,素乐和尚双眼一亮。“原来如此!”他欣喜道,“想必九春施主一定已经收到两位云施主的婚帖了?”这话虽是问句,但语气完全肯定,明显对云复端的热情豪爽抱有强大信心。“那正好一起啊,晏大侠和贫僧也要往神女湖去!” ……现在说他没空还来得及吗? 赤霄实在忍不住腹诽。但迎上晏维清不闪不躲的目光,他就知道,若他推了这一次,对方还会来个下一次,直到达到目的为止。“那真是九春的荣幸。” 表情语气都堪称完美,但素乐和尚莫名听出了那点勉为其难。 说真的?勉为其难?他十分怀疑。虽然九春来路成谜,但能被剑神称作朋友的人可没几个,谁都应当不会介意三人一同上路赴宴。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晏维清和九春之间的气氛确实有点微妙,哪里怪怪的。只可惜,晏维清从不多话,而他和九春也就打过招呼的关系,总不好问得太细。 不管有什么误会,多处处,说出来就好了……素乐和尚最后这么想,乐观程度完全人符其名。“那实在太好了!”他抚掌笑道。 这么一来,已经包下整座客栈的赤霄自然得做个朋友样子,让晏维清和素乐和尚一起住下。至于和两人一同离开天台山国清寺的素喜和尚,因着北少林还有事,匆匆来过一趟就先离开了。 杭州与巫山相距两三千里地,以武林中人的脚程,十数日完全够用。所以,晚饭后,素乐和尚便很有心情地提议三人一起出去看花灯。“左右无事,享享平常人家的太平盛世,岂不妙哉?” 这和晏维清之前硬要拉着他去登中秋彩船游长江时的调子简直异曲同工,赤霄现在深刻理解为什么晏维清能和南北少林交好。 ——可他一个众人公认的大魔头,为什么要和正道武林第一剑以及来自武林泰斗少林的和尚一同出游啊?早知道会变得这么尴尬,他就该真的脚底抹油,走为上计! “这自然是好的。”晏维清道,又有些迟疑。“只不过,九春看着似乎有些累。” “是吗,九春?”素乐和尚立刻关心地看向赤霄。“若是这样的话,那不如贫僧自行前去,你好好休息,晏大侠也留下来陪你?”他知道晏维清医术高明,九春之前又中过毒,此时理所当然地把晏维清说的“累”理解成了余毒未清或者身体虚弱的委婉表达。 面对这种关切,赤霄只觉得头都大了一圈。和晏维清留在客栈里,那还不如三人一起去看花灯呢!“多谢大师美意,”他赶紧澄清,“但早就听闻西湖花灯也是一绝,我想看很久了。” “那就走罢。”晏维清说,果断得仿佛刚才的迟疑根本没出现过。 看到这样收放自如的演技,赤霄不免有些气闷。传说中的绝情断欲在哪里?还是说,就算对着朋友,晏维清也是这种不动声色地围追堵截的态度? 识情知趣的素乐和尚再次肯定了这两人之间有点误会,他杵在一边显然只能影响他们修复关系的速度。所以出门之后,他见着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还没捱到西湖边上就成功地把自己给“冲散了”。 不得不说,素乐和尚做得其实已经很隐蔽,但还是逃不过剑神剑魔的火眼金睛。 少林和尚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榆木脑袋! 赤霄面无表情,内心则在恶狠狠地腹诽。早知道少林也这么不靠谱,他就……不,不对,素乐和尚不是不靠谱,而是下意识就帮着晏维清! 晏维清大概能猜出赤霄在想什么,也并不戳穿。“看来素乐大师确实喜欢花灯。”他随口找了个理由。 四周全是人头,赤霄根本没法指望把素乐和尚拖回来。“确实是。”他勉强微笑,实际上已经有点儿咬牙切齿。 晏维清没再说话,两人便沉默地一路走下去。 天色已暗,街道两边点起了各式各样造型的灯笼,空中飘散着粽子、艾叶、菖蒲、雄黄酒夹杂在一起的香味。龙舟大鼓的铿锵声响自远处隐约传来,和近处谈笑叫卖声混合,意外地冲淡了那种无形的尴尬。 “听说你闭了半年关。”赤霄重新开口。虽然这次见面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但这大概是他们注定要当面说清楚。 晏维清点了点头。“嗯。” 在断桥上看见对方时,赤霄就能感觉到晏维清周身气势与之前不同。虽然晏维清已经极力收敛锋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最鹤立鸡群的那个。“恭喜大成。” 这话说得比丁子何还简单,里头也确实真诚,然而晏维清微微一震,因为那大部分要归功于玄冰雪种。“这早在你预料之中。”他沉声道。 “确实。”赤霄并不否认。想了想,他干脆直接摊牌道:“我曾说过,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我会再来找你。” ……也就是说,不管后面出了什么事,赤霄都是要把玄冰雪种送给他的?换句直白的,在知道玄冰雪种可使人断情绝欲的情况下,赤霄依旧坚持把它送给他? ——这人根本就没想过他们能成吧! 虽然晏维清已经想到了这一茬,但猜想显然和赤霄亲口证实是两回事。若放在之前,这结论绝对能让他气得两眼发黑。他喜欢谁不喜欢谁,赤霄凭什么替他做决定?过分苛待自己,赤霄又凭什么觉得他会坐视不管? 想到这里,晏维清忽然站住了。“你后悔了吗?” 赤霄愣了愣,也跟着停下。“当然不。”他笑了笑,绝对温和无害。“玄冰雪种放在那里只是摆设,真用了才有价值,你无须在意。” 这仅仅回答了玄冰雪种的表面价值,晏维清并不满意。他的视线沿着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脸部轮廓一分一寸地细细描绘,愈来愈想知道对方心里更深的东西,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一方面是因为他其实能预料到回答,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担心,有些话说出口便真的没有转圜余地—— 江湖人都说剑魔心狠手辣,他看赤霄也确实心狠手辣。只不过,那心狠手辣的劲儿用得不太是地方! 第62章 五月十七,巫山县城。 一大早,城门刚开,候在外头的佃户菜农就一拥而进,争着去早市抢个好位置。几个守卫根本盘查不及,只粗粗看过箩筐面上一层果蔬便算。此时有武林人士打马进城,他们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做没看见。 等人过去后,有个胖些的守卫转头和自己的同僚打趣道:“看到没有?这年头,和尚都比咱们有艳福!” “你这话可得小心着说。”另一个就谨慎地提醒,“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少惹那些人为妙。” 胖子本还有些龌龊话想说,但没人给面子,只得悻悻然地吞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是个绝对明智的举动,因为胖子以为很远的距离根本没法阻止三人的耳朵。 “素乐大师,这一路连累你了。”赤霄道。他的脸实在招事,十几日的路程里,闲言碎语就没消停过。至于为什么躺枪的总是素乐和尚……没办法,谁让晏维清一看就不好惹呢! 素乐和尚连连摆手,一脸无奈的苦笑。“世人多执着于皮相,是他们看不穿。” “大师能如此想,实在很好。”赤霄又道。虽然他还是不喜欢少林,但他意外地发现,素乐和尚和他师伯下花大师差距还是挺大的,最早的些许恶感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没疙瘩,话就自然得多。“穿过县城,神女湖很快就到了。” 素乐和尚点头称是。“这街道两侧都是早点铺子,不若咱们用点膳食再走?”他提议道,“咱们算来得晚了,白玉宗此时一定人满为患。若咱们用过饭,再去便不至于叫云宗主太过麻烦。” 这种小事赤霄当然没有意见。“晏大侠,你呢?”他侧脸征求晏维清的意见,就像他们三人真的是毫无芥蒂的朋友。 晏维清一路话都很少,此时也只简单点头,连音节都欠奉。 见他俩如此反应,素乐和尚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一开始就觉得晏维清和九春之间暗潮涌动,还以为两天就好;结果,十几天过去了,非但没好,还像是变本加厉了? ——佛祖作证,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绝对不多嘴说那一句! ——但没关系,白玉宗马上就到,他马上就能摆脱这种夹心饼干一样的尴尬境地! 正因为如此,在坐船抵达神女湖心后,素乐和尚悄悄松了口气。和事老这事儿他实在干不来,也许只能拜托朋友遍天下的云宗主了? 但在见到云复端本人之前,三人先见到了大婚的两个主角。 “维清!”云长河一眼看到晏维清,俊朗脸孔立刻亮了。“你可算来了!再晚一点,如练就……”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云如练悄悄地往他背上拐了一肘子。“阿清,九春,素乐大师。”她声音甜美,态度端庄,绝对不掉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 明天的新娘子都出门来迎人,阵仗可不算小。素乐和尚受宠若惊,同时觉得他这是同时沾了晏维清和九春的光。“白玉宗实在太客气。”他拱手道,“恭喜二位大婚!掌门本想亲自来,却有事脱不开身,只好命我带些薄礼来恭贺。” 这云长河自然要推辞一下。等两边客套完,他让人带素乐和尚去见云复端,这才有时间问晏维清:“你……怎么一起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是这样的啊!不事先通知实在太不厚道了,害他刚刚惊讶得差点被素乐和尚看出来! 云如练更加按捺不住。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赤霄身边,仰头看他,满脸欣喜:“对啊,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再一次,赤霄感到他确实拿这种坦坦荡荡的美人没办法。“我想,长河兄刚刚说的是晏大侠。”因为边上还有随侍等人,他用了相对稳妥的称呼。 云如练立时撇了撇嘴。“晏伯伯早就到了,给我保证说阿清一定会来!也就某个呆子还在担心!” 被称作某个呆子的云长河无奈地笑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宠溺。云如练这性子是他自己宠出来的,他就愿意看她如此中气十足的模样。 “……无意中在杭州碰到的。”眼见着有两个人恩爱得闪瞎狗眼,晏维清总算开了金口。 云如练转了转眼珠,视线很快地从两人身上掠过。然后她一拍手,热情道:“你一定没转过我们白玉宗的十二楼吧,九春?我带你走走?” 虽然对十二楼没什么兴趣,但赤霄确实需要一个理由不再和晏维清呆一块。“那就劳烦你了。”他微微一笑。 几人随即先行离开,而云长河被那一笑闪得晃了晃神。要他说,在他眼里没人能比得过云如练,但剑魔一笑也确实少见。等他收回目光,便见着晏维清还在目送那个背影,然而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长河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头疼。他挥退左右,然后往晏维清那头靠了两步。“意外碰上?”他压低声音询问,“你们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晏维清回答,声音和态度都很冷静。 云长河素来最恨这种冷静。晏维清三月时出关,这种冷静变本加厉,以至于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不要和我绕弯子!”他咬着牙继续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强调:“不管是什么,我都站你这边!” 晏维清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但我也不知道。” 这话更费解了,然而云长河惊异地发现,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晏维清自然知道他的态度;但反过来,却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 “怎么会?”他惊异道,“你不是一向都很清楚你自己要什么吗?”十几岁就敢孤身一人往关外跑,这什么都不怕的劲儿,放天底下都是没谁了! 晏维清沉默下来。玄冰雪种的作用?正道邪教的距离?亦或者是赤霄隐约可见的拒绝?原因到底是什么,又到底如何才能完美解决呢? 见他这种反应,云长河突然不敢问下去了。“那咱们还是先去见晏伯伯吧,”他无声地长叹口气,“他等你很久了。” 第63章 另一头,把晏维清带到晏茂天所在的花厅,云长河就自动回避了。 “维清,一路可否顺利?”虽然知道儿子的武功更臻化境,只有找别人茬没有被别人找茬的份儿,晏茂天还是照旧问了这么一句。 晏维清还在想着那些似乎全都无解的问题,闻言心不在焉地点头。 见儿子的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晏茂天连气都叹不出来了。虽然他一直满心期望晏维清把云如练娶回庄,但如今木已成舟、回天乏力不说,儿子看模样竟是全然不在乎。 ——他知道他是一厢情愿,但维清要这么六根清净下去,莫不是要出家? “那个啥,维清啊,少林固然不错,可你也要多多和别厢走动。”晏茂天忍不住劝,可谓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晏维清当然不知道自家老爹的思维已经发散到非常远的地方了。“我和素乐大师切磋过一次,又正好顺路。”他不以为然,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而且还有一个人。”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因为相对熟悉才顺道走,晏茂天稍微放心下来。但听到另一个人……“还有一个是谁?”刚才他老友去大厅前似乎只提到素乐和尚啊? “九春。” 晏维清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晏茂天惊得差点从榆木圈椅上滑下来。“……九春?!”别欺负他年纪大记性不好,九春那特么不就是赤霄吗! 声音有点大,晏维清微微皱眉。“小心隔墙有耳。” 晏茂天双眼瞪圆。他当然知道这事儿不宜闹大,但问题在于,为什么云长河云如练大婚,魔教教主会出现?莫不是因为…… 这回晏维清猜出了他爹在想什么。“他有请帖。”他言简意赅地解释。 乍一听,晏茂天只感觉眼前发黑。这几个孩子,心怎么都这么大!虽说白玉宗素来交友天下,但这回未免也太惊人了吧?“复端知道这事儿?”他颤巍巍地问,指望自己能听到否定回答。 “长河和如练没向我提起这个,不过我估计云叔不知道。”晏维清总算没继续考验他爹脆弱的小心肝。 “我就说……”晏茂天抚了两把胸口,感觉一口气终于能喘过来了。“那他也愿意来?我是说,他很少到中原来吧?” “他确实没兴趣。”晏维清实话实说,“只不过在杭州碰上,便一起来了。” 晏茂天那口刚出了一半的气立时又堵住了。什么叫“只不过在杭州碰上,便一起来了”?不会是他儿子硬拖着对方来白玉宗的吧? “是素乐大师邀请的,我没反对。”晏维清又补充。 问个话和荡秋千一样上上下下,晏茂天快要彻底没脾气了。他很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所以能确定补充的那句根本就是画蛇添足——如果晏维清不愿意,有谁能强迫他一路同行?没有反对,就是赞同! “你现在到底怎么想?”晏茂天的脑袋又开始疼,而且疼得比之前都厉害。“你说你曾喜欢他,我信;但你现在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喜欢他了吗?” 晏维清沉默半晌,期间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最后,他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这话和对云长河说的完全相同,晏茂天一时愣住。 晏维清的不确定很少见,但以他说到做到的性子,不确定就等同于有可能。另外,从老父的立场,晏茂天自问是绝对做不出撮合自己儿子和魔教教主这档子事的;从哪方面都不。 “……那就这样罢。你自己慢慢想,我不管了。”晏茂天最后干巴巴道。但他心里想的却是—— 赤霄拿出玄冰雪种给晏维清,显然不像江湖传言说得那样凶残,至少恩怨分明。至于玄冰雪种似乎太过贵重,它有断情绝欲的作用就说明赤霄并没有多余想法。准确一点说,是没有天真的指望。 如此看来,赤霄不像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知道这个身份该做什么,脑筋清楚得很。 说句难听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赤霄无意,等婚宴结束、他离开中原,两人不就重新桥归桥路归路了吗? 因而,晏茂天觉着,假以时日,一切都能回到正轨。晏维清隐约读出这种心思,眼睫微垂,掩去了其中纷杂的思绪。 近午时分,赤霄本在榻上小憩,却有白玉宗弟子前来请他赴宴。他心中略有诧异,猜想这必定还是云如练的主意。但等他真到了地方,这才觉出不对—— 云长河云如练出双入对,这就罢了;晏维清和晏茂天也在,也勉强算了;但谁能告诉他,上首坐个云复端是什么意思? 云复端年纪与下果大师相仿,面相也同样年轻。不过下果大师更慈眉善目,而他眉宇开阔,目光坦然,一看就不是什么经营心机的人。此时见着赤霄进来,他只上下打了个转,立时起身相迎:“这位想必就是九春贤弟?” 贤弟…… 赤霄从出生以来就少听到这个词,更别提是从正道中人嘴里说出来的。他心里直抽抽,不由用眼角余光瞥向边上二人。云长河和云如练到底怎么和云复端说的? “幸会,云宗主。”赤霄拱了拱手,再次确定晏维清就是个大坑——若不是对方硬得让他来,哪里会这么尴尬? 不过云复端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贤弟不远千里而来,云某怎么说都得一尽地主之谊。略备薄宴,希望贤弟不要嫌弃!” 赤霄进门时已经粗略扫过桌面。已经上的菜色虽不能说珍馐佳肴,但距离薄宴确实有很大距离。“云宗主实在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云复端大笑道。云如练之前和他说九春生性内向、不爱交际,他还有点担心施展不开;此时一看,九春比他想的好打交道很多嘛!“其他大家都认识,就不做那些水磨工夫了,先吃饭,边吃边说!来,坐坐!” 赤霄瞥了一眼那个在晏维清和云长河之间的唯一空位,略感头疼,但还是依言照做。 “是呀!”见人落座,云长河赶紧接腔。“九春,总算又有机会和你喝酒了!来,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除了剑术武功,赤霄最拿手的本领大概就是千杯不醉,此时自然奉陪。 见两人愉快地碰杯,云复端之前那点隐约的违和感也消了下去。在他眼里,喝酒爽快的都不是坏人。“好,干脆!”他喝了声彩,“初次见面,云某也该敬你一杯!” “云宗主客气,应该是我先敬你。”赤霄如此回答,随即干了,还自觉地干了两杯。 云复端愈发高兴。“如练和长河果然没看错人!”他满意地点头,“来来,今日咱们可要不醉不归!” “爹!”云如练小声提醒。 话一出口云复端就知道说过了,有点不好意思。“看我,对贤弟一见如故,竟然忘了还有正事。不若这样,明日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赤霄没有意见。一是因为云复端显然喝不过他,二是因为明天人多事杂,不见得有这种机会。“那自然极好。”他干脆地应道,心下更加确定白玉宗果然是上行下效——云复端这个宗主就这么不见外,哪里还能怪女儿胆子大? 一桌人里,除去不知情的云复端,各个心思不一,不过面上还是维持住了一团和气。而其中,就属晏茂天最坐立不安—— 俩孩子也太坑爹了,怎么能这么误导他老弟呢? 不过话再说回来,赤霄竟然如此海量,该说人不可貌相? 后一句话本是晏茂天的猜测,但很快就被证实了。等到宴席结束时,云复端一张红脸变得更红;反观赤霄,依旧白得赛雪。 “想当年,我也是喝遍天下无敌手……”云复端意识还算清醒,但喝上头以后,嗓门就不自觉地变得更加响亮。“我……” “爹,您喝多了。”云如练当机立断,“长河,帮我一把,送爹回房。” 夫人有命,云长河自然照做。 被一左一右扶着肩膀的云复端依旧不想消停。“如今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他大声感叹,见云如练一点不为所动的意思,立刻唉声叹气道:“女儿要成家,就不听爹的话了!”他看向云长河,接着摇头晃脑:“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呀!” 不管在场其他人怎么想,至少赤霄听得满头黑线。 全程没说几个字的晏维清好像也看不下去了。“云叔,你先歇一会儿罢。” 这正好被云复端抓了话尾。“他们俩都不听我这老骨头的话了,维清,你叫我一声云叔,云叔也就只能厚着脸皮请你办件事了——帮我把九春贤弟送回去,务必要好好地送到进房!” ……啊? 这下赤霄从黑线变成了无语。搞什么,他怎么觉得云复端这一顿宴席的精华就在最后一句话里?素乐和尚之前到底和云复端说了什么? 晏茂天也觉得不太妥当,虽然理由不同。“这……” 然而晏维清抢在有人出声反对之前满口答应下来。“自然没问题。” 听到保证,云复端终于肯老实地被扶走了。 与之相反,晏茂天心情相当复杂,赤霄也同样。“走吧。”最后却是他率先迈开了步子。该来的总是要来,而早总比晚好。 第64章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负霜楼。晏维清毫不扭捏地跟着赤霄进房,显然真的决心贯彻云复端“好好地送到进房”这句话。 赤霄走到圆桌边,转头就看见晏维清正掩上门。“你有话说?”他负手道,不喜不怒。 晏维清见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太舒服,但又无法确实地捕捉到。“我以为有话说的应当是你。” 这话不软不硬,然而说得很对。若一定要说谁欠谁一个解释,那就是赤霄欠晏维清。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罢。”赤霄知道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不占理,干脆开门见山。“谢你救我一命,又挽我教于危难之中。” 晏维清不爱听这些。“那我也得说,玄冰雪种非我所期。” 赤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接话。“那是你应得的。另外,二十万两我已经差人给你送回炎华庄了。” ……二十万两? 晏维清一时间根本想不起这是什么来头,还愣住片刻。而等他想起后,之前的预感就越发明显——赤霄想两清,所以才着急还人情,好和他彻底划清关系! “我知道了。”他说,觉得自己的语调有些微干涩,“那别的呢?” 这回轮到赤霄顿住了。他们俩之间当然有“别的”,而且是很多“别的”,想无视都不可能的那种。从杭州偶遇开始,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个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所幸,到十来天后的现在,他还是想出了些好说辞的。 “你之前问过我,有没有后悔。”赤霄一字一句,“我可以清楚明白地说,我不后悔,之前的事情也不能算错误。”后面的话很重要,他不自觉地小幅度舔唇,“我只是认为,我们都该重新认真考虑这件事。” 晏维清紧紧盯着他。“你认为我之前做的决定是未经考虑?” 虽然实际上赤霄确实这么认为——不是未经考虑就是欠缺考虑——但刺激晏维清绝不是个好主意,他可不敢这么说,只得用一种相对委婉的说辞。“不。”他试着把语气放得更柔和一点,“但确实有不妥之处可以改进,现在就是个机会。” 然而晏维清并没被这种温和打动。“暂且不谈这个机会是不是你照你的想法一手制造的,”他很直接地指出了其中最大的问题,“只谈你自己的偏向——是不是无论发生什么,你只觉得你的决定是最明智的?” “不……”赤霄只能摇头,同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觉得玄冰雪种可能会降低他说服晏维清的难度;可实际上并没有,也许还变得更难缠?“如果你是说不妥这个问题的话,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认为我和你不妥的绝不止我一个。” 没错,晏茂天就这么想。晏维清很清楚这些,但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多数并不意味是对的。” 这软硬不吃的派头,赤霄完全没辙了。“……看来我们谁也没法说服谁。”他没忍住按了按太阳穴,“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但晏维清并没照他料想的一样离开房间,反而朝着他的方向迈出一步。“如果你的办法不行,那就该试试我的了。” 赤霄心生警惕,缩短的距离不是个好兆头。“你的办法是什么?” “比你简单得多。”晏维清又往前迈了一步——这下变成了再一步、两人之间便再也没什么距离之类的情况——“只要你别逃跑。” 明知道这是激将法,赤霄也只能站在那里。他会后退,但他绝不会在这种仿佛被威胁的情况下后退。“洗耳恭听。” 此时晏维清已经跨过了那最后一步距离。“听?”他笑起来,黑眼睛闪闪发光,“怕是不必了。” 这次的剑神一笑与江湖传言的剑神一笑有些不同,又有些相同。不同之处在于,此时并没有人会死于乌剑之下;相同之处则在于,还是有人被一击必杀了—— 赤霄艰难地想扭头。非得笑成桃花朵朵开的效果,晏维清绝对是故意的! 但他当然没法扭头。自制力是另外一个问题,而现在用不上自制力,晏维清就用实际行动阻退了他一切可以拒绝的方式—— 手腕被虚握,脖侧被轻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下来,正点在他唇上。 竟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亲吻,赤霄僵硬了。这并不是因为意料之外,实际上他听到“怕是不必”就猜出了晏维清想要做什么;然而想到和现实并不是一码事,他实在不明白晏维清为什么会那么做。 玄冰雪种明明能让人摒除杂念、专注修行,晏维清也应当不例外;所以说,现在只是一时好奇吗? 赤霄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想要躲开那种试探性远多于其他意味的吻。“这没……” 不管后面是“这没用”还是其他类似的话,晏维清都不想听。而让赤霄说不出口的最佳办法,当然是身体力行地堵住那张嘴! 一时间,房里只有隐约的水声和低沉的喘息声。 赤霄只感觉血液冲上了脸颊。熟悉的气味让他生不出抗拒,然而烧灼感又让他觉得心慌。再想到他们这次谈话的主要目的…… 他果断推开了本来就没怎么用力的晏维清。“够了。” “够了?”晏维清反问,在咫尺之间打量对方。嫣然的唇色和面色和记忆重合,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仿佛洞房花烛一样火热的夜晚。 赤霄只当自己没听出里头的调侃,也没看到那双因为有一点光燃起而好似变得更黑的眼睛。“再这么下去,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会有反应的。” “是吗?”晏维清眼里那点光和声线一起沉下去,“你是说,不管是谁都没关系?” “那应该不行,”赤霄补充,又想了想,“至少要不讨厌的人。” 晏维清撇过眼,哼笑一声。“似乎我应该高兴?你还是承认不讨厌我的。” “我从没讨厌过你。”赤霄再次肯定。“照你和素乐说的,我们是朋友。”或者连朋友也做不成,其他就更不用提了! 晏维清很敏锐地读出了这句潜台词。“其实照你想的,做朋友不如做敌手吧?”他一针见血。 “我……”赤霄卡住一小会儿,最终无奈地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然而晏维清还是不买账。“所以你干脆替我决定?” “若你怨我没有及时告诉你的话,那的确是我的错。”赤霄干脆地承认。“反正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我做的是对的。你一定能看出来为什么对。” 正邪不两立这么浅显的道理,江湖人谁都知道,晏维清当然也知道。但同时,他也真心实意地不在乎。他很少参照别人的观点做事,爱人这么私人的选择,就更不用在意可能的指指点点。 但棘手之处在于,他不在乎,赤霄在乎。 晏维清刚刚确定完他原本不甚明朗的心态,就遇上了新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可不是挖掘、探寻自己就行的事了。 “这世上的事,若都能用对错来判定,那可就太好过了。”晏维清最后这么说。撂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后,他便离开了房间。 赤霄看着房门打开又掩上,好半晌,才拣了个圆凳坐下来。“别要求我不能给的东西。”他低声喃喃。 第65章 申时已过,日头西照。巫山县南城门楼屋顶,有一袭红衣静伫,血色一般刺眼。衣袂猎猎翻飞不止,让腰间一柄细长赤剑半隐半现。再配上那张狰狞可怖的鬼面,直教人在夏至时节里也吓出一身白毛汗。 “沈掌门,你可真是不好等。”赤霄开口,语带谈笑,竟然没有一丝杀气。 但此话一出,不管是门楼上的守卫还是城外空地上聚集的武林中人,都觉得这绝对是个赤的威胁。 ——什么叫“不好等”?难道他已经盯上要杀的人很久了? 守卫碍于实力差距,又不知内情,不好轻举妄动。而同华山派一道赴宴、又约好偕同离开的几个门派中人,各个面上严肃,暗地里已经做好动手准备。 被点名的华山掌门沈不范面上冷静,然而心里已经有些怵了。 在白沙滩时,他溜得早,没能亲眼看见剑魔动手,但那不意味着他就不知道对方比他强——那人光是站在那里,根本连动都没动,无形的剑气就和连绵山峦一样层叠而至,一波接一波地压下来,制得人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可这胆怯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来。 沈不范定了定神,皮笑肉不笑道:“白山距离中原路途遥远,沈某竟不知自己已能劳动剑魔大驾。”之所以是剑魔而不是魔教教主,是因为现在他只看见赤霄一个。明面上是多对一,他总该拿出些许底气! 而听到“白山”、“剑魔”,那些守卫立时死了管这事的心,只希望楼顶那尊活佛赶紧走,别闹出事来连累他们的饭碗。 对沈不范暗藏讥嘲的话,赤霄却似乎笑了。“沈掌门又如何知道我是一个人?” 在场的正道中人立时警惕地左右巡视。魔教难道有埋伏?还是这魔头故意诓他们? 沈不范一凛。但光天化日之下,巫山也不是南地,魔教再如何嚣张也不可能在官府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是与不是,想必只有你自己清楚。”心神大定后,他冷笑起来,“沈某斗胆问一句,你说等着沈某,所为何事?” 虽然里头用了斗胆,但谁都能听出蕴含的深厚敌意。 赤霄当然也听得出。“只不过有件事想要询问沈掌门,”他不在意道,“还望沈掌门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底是何事?”沈不范略显不耐。 赤霄刻意慢了半刻。等众人都焦急起来后,他才徐徐道:“今日白玉宗云宗主之女大婚,云宗主广邀天下豪杰。可我瞧着,嵩山派怎么没人来?” 没人能想到赤霄竟敢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一个个怒气冲天。 “嵩山派匡扶正义,却不幸被你们魔教所屠,你还有脸说?!” “就是!邪不胜正,魔教早晚覆灭!” 大宴后出城离开的武林正道越聚越多,有人胆子肥了,大声叫骂起来。 赤霄神色不变,当然也没人看得见。“有人到我圣教总坛撒野,自然得让他们吃些教训。”他轻描淡写道,“诸位是技不如人呢,还是输不起?” 武林中人讲的是快意恩仇,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输不起传出去更难听。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只恶狠狠地瞪着红衣。 “这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沈不范接口,“嵩山遭此大难,正道武林无人敢忘!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到那时你们也只能受着!” 赤霄轻轻鼓掌。虽然动静很小,但百丈距离内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沈掌门此言甚有道理。”停了停,他又问:“嵩山如今一人也不见,在沈掌门看来,都是我圣教的错?” “不然还有谁!”沈不范怒骂,“上次是你们魔教占了上风,可下次就不一定了!” “下次?”赤霄很有兴趣地反问,“沈掌门的意思是,下次你会像嵩山雷一云那样,带人上山送死?”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正道武林中又是一阵骚动,骂声起伏不绝。 但赤霄还没说完。“雷掌门带人偷袭我圣教总坛,已经被我毙于剑下。”他露出一个无人可见的微笑,“这么说来,为防夜长梦多,我该先杀了沈掌门你?” 别人暂且不提,华山众人立刻齐刷刷地亮了剑。“别想动我们掌门!” 沈不范此时真的怵了。因为他听得出,对方用轻飘飘的语气掩盖了凛然的杀意。“若是有这个机会,沈某自然义不容辞。但正道武林人才辈出,你杀了我一个,自然还有千千万个!” “沈掌门真是义薄云天,叫人佩服得紧。”赤霄又是一笑,“看来昨夜里,当着青灭师太、金元霸、宣无咎等几位掌门的面,你说的也是真心话了?” “……你竟然偷听我们?”被提到的人一听全都大惊。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赤霄马上就打消了他们这种不必要的怀疑。“让我想想……‘青缺师太、印无殊、邱不遇、雷一云不幸身陨,魔教已成武林大祸’、‘魔教还派人暗|杀了嵩山仅剩的丁子何等人、使嵩山灭派,实在丧心病狂’、‘咱们得联合起来,劝得少林武当出面,这才好一雪前耻’……” 他啧啧两声,“不得不说,不管是秃驴还是牛鼻子老道,只要他们愿意来,我圣教自当奉陪。但是,”他的声音忽而和眸光一起沉下去,“莫须有的黑锅,便是被称作魔教,我们也是决计不背的!” 听到这里,沈不范已经明白赤霄所为何来了。“想不到你赤霄竟也有敢做不敢承认的一天!”他硬着脖子囔囔。 “沈掌门,你怎么还没明白呢?”赤霄道,语气里似乎很有些痛心疾首,“虽然我很想宣称我圣教全歼来犯之敌,但实际上却有几条漏网之鱼。这种不光彩的事,难道我愿意承认?” 可你刚刚已经承认了,而且是当着一大票人面承认的…… 众人全都木了。等愣过再回神,他们才意味着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青灭师太再也按捺不住,抢身上前,“漏网之鱼?除了沈掌门,还有人活下来了?” 青城派观主宣无咎也急了。“还有谁活着?” 见两人如此反应,沈不范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那魔头说的话,如何能信?”不可能的!他事情做得那么隐蔽,除了天地和他自己,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晓! 确实,魔头的话不能信……青灭师太和宣无咎这才觉出自己太过急躁,不免讪讪,自觉面上无光。 赤霄并不在乎这一时的动摇。“我圣教没什么多的东西,人倒是不少。即便如此,清理上千条尸体也难过了些。只不过,”他话锋一转,“除了华山和嵩山的部分,还有些人在尸堆里找不着。诸位想不想知道是谁?” “你今日出现,便是来妖言惑众的?”沈不范厉声道。就算魔教发现不对,他们也找不到证据! 这话说得很对武林正道的心思,但问题在于,嵩山灭派也就算了,青灭师太和宣无咎是真想知道自己的师妹或者师弟是不是还有一丝生存可能。 宣无咎觑了青灭师太一眼,先开了口。“咱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听听也是无妨的,沈掌门无需担忧。” 沈不范还想反驳,金棍门门主金元霸就插了口:“对,听听!” 虽然他不太心疼那些武艺不怎么精湛的弟子,但他老早就觉得白山一战中华山逃出生天的人比嵩山还多这事儿很可疑——比风传剑神帮了魔教的忙还可疑——此时正好验证他的猜想是不是对的。 “宣观主!金门主!”沈不范气急。 正道中对此意见相左,不免起了点骚乱。赤霄垂眼看着,无动于衷。“我可没工夫等你们吵完。”他懒洋洋地打断底下人,“话我就直说了——白沙滩上少了青缺师太和几个峨眉弟子;邱不遇呢,我手下堂主亲眼看到他逃入密林,身上并没什么伤势;而丁子何等人,”他冷笑,“我圣教吃饱了撑着的去特意杀那些败家犬?” 话里信息量实在太大,场上一时寂静。 难道青缺师太和邱不遇都没死?如果他们真的没死,为什么大半年都没有消息? 另外,丁子何等人的死讯是三月传出来的。因为嵩山式微,无人在意,也就叹息几句。而赤霄现在说,嵩山残部不足为虑,魔教根本没杀他们?那是谁杀的? 已经有怀疑的目光暗暗投到沈不范身上。别人暂且不提,谁都知道邱不遇和沈不范不和;若邱不遇全须全尾地从魔教手中逃脱、却不见踪影,八成和沈不范脱不了干系! 沈不范气得嘴唇抖动。“你……” “如此说来,贫尼师妹还活着?”青灭师太激动地问,完全没注意自己打断了沈不范的话。 赤霄淡淡一笑。“这你可要好好问问沈掌门。他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后面一句竟是直接化用了沈不范刚才对他说的话。 青灭师太浑身一震。“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已经猜到了赤霄的暗指,但实在不敢信,“难道你在说……”她师妹竟被沈不范杀了? “莫要血口喷人!”沈不范再也忍不下去了。“不管是峨眉与华山、还是青缺师太与沈某,都无半分过节,沈某为何要对青缺师太下手?” 赤霄没有正面回答。“去年八|九月,你们所谓的正道想要大举进攻我圣教总坛。在山脚下,还只四五百人;等到白沙滩,便多出了五六百人。有道是兵不厌诈,此中差距暂且不论;可若是多的那些人想叫其他人先挡在他们身前、好保全自己,那其他人吃了亏,又如何说?” 城外的武林人士已经越聚越多,听得这话,霎时一片哗然。 多的人自然是嵩山,其次华山。从只有嵩山华山的人生还看来,难道嵩山华山让其他门派给他们做了垫脚石?!若真是如此,青缺师太逃了一条命出来,肯定要告状;不管是嵩山还是华山,定然都不愿此事宣扬出去啊! 这下,连宣无咎也怀疑起来。他刚听没印无殊的名字,知晓确是魔教下手杀的,暗恨他们狠辣;可难道事实却是,印无殊本有机会保住性命,奈何被正道中人逼着当了挡箭牌? “你再如何说,也只是你一人的构陷而已!”沈不范实在听不得那些话也见不得那些眼光,简直要气疯了:“万事真假都凭你一张嘴,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众人纷纷附和。华山惯常以君子之风示人;说沈不范杀了青缺师太乃至邱不遇、最后灭了丁子何的口,没几人真的信。“说得是!证据呢?” “哎,别人不信也就罢了,好在我知道,沈掌门你一定要嘴硬一回。”赤霄道,像是宠溺又像是无奈,“垭口、奔子栏、颖河边……沈掌门,这些地名,你听得熟不熟悉?”见沈不范还想反驳,他笑吟吟地补:“白山冰雪千年不化,可保人死不腐。沈掌门,可想见识一二?” 这意思已经再明白没有了。白山教找到了青缺师太等人的尸体,并冰封留存,就等着用来指证真凶、摆脱嫌疑的一天! 沈不范眼前发黑,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完了。是他低估了魔教、小看了赤霄,但……他绝不坐以待毙! “沈掌门,此事你有什么解释……哎哎,你去哪里?” “还愣着干嘛,快追!” 比人声更快的是赤霄的剑。前一刻,他还立在高高的门楼上;一眨眼,他就到了近处。赤剑迅疾出鞘,带起清越的龙吟声—— 谁也没看清他的身形和出手,只见着一道锐利的红光闪过。等定睛再看时,沈不范面仰朝天地躺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全身上下连个伤口也不见,却直蹬着腿,满脸恐惧,死不瞑目。 ——擦,城门下来少说十来丈,沈不范竟然只来得及逃十来步? ——擦,沈不范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竟然就这么被一剑封喉了? 亲眼见识到剑魔的逆天程度,众人顿时脊背生寒,不自觉地往后退。反观赤霄,他再次拔身而起,没回到城楼,也没马上离开,而是立在空地边缘的树尖上,正对城门。 “你倒是会挑早晚。”他重新开口,语气平静。 ……啊? 众人赶紧转头,这才注意到,门楼上不知何时又来了一人。他剑眉星目,白衣飘飘,乌剑在腰,赫然是剑神无误。 晏维清刚到就看见赤霄一剑解决沈不范,眼眸深深。“你也精进了。”他说,听不出里面什么感情。 赤霄没对此说什么。他根骨极佳、天资聪颖,从来不是自夸的。“怎么,手痒?”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如果是你的话,再打一场也无妨。”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一件比一件劲爆,下面的人再次骚动起来。 平常人的打一场就是打一场,然而当双方变成剑神剑魔时,就会变成武林大事。虽说沈不范八成死有余辜,为了他打不值得;但让剑魔轻松自如地来去,正道武林的面子总感觉挂不住。 看热闹不嫌事大,大部分人都感兴趣得很,竖着耳朵等剑神的回答。 晏维清可没那么容易热血上头。他远远凝视着赤霄,好半天才重复:“打一场?”语气依旧没什么感情。 赤霄点头,一副“不管是不是心血来潮、只要我说出口就算”的态度。 见得如此,众人又看回晏维清,更期望他替正道武林挫挫魔教的嚣张气焰了。但斜刺里却突然插|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此事怕是不妥。” 大伙儿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竟是正好赶到的少林八难大师,不由各个面面相觑—— 八难大师的辈分比少林方丈下花大师还高,论起来下花大师可得叫八难大师一声师叔。此次云复端能请到他,不夸张地说,真正是蓬荜生辉。 赤霄略一错眼,觉得下花再老一些大概就是八难这模样;若是论起心里怎么想,这师侄俩大概也是一致的。半路里杀出个最不喜欢、态度却不可忽略的程咬金,他顿时兴味索然,连辩论的心都生不起来。 “那就算了。” 他随意道,转身就想走,晏维清的声音却立刻跟了上来—— “且慢。” 赤霄脚下顿了一顿。“怎么?”他回头望去,见得对方身形依旧纹丝不动。相距虽远,但那目光却有若实质。 “日子地点,我定。”晏维清一字一句道,绝对清晰,绝对不可错辩。 这无疑是变相同意,在场诸人顿时就爆了。 赤霄就在这种嘈杂的声浪里点了点头。“一人定一半,很公平。”他撂下这三个字,再也没多看一眼,身形即刻隐没在密林里。 跑得追都来不及,素喜和尚忧心忡忡:“师叔祖,这……” 八难大师却没什么意外神色。“无妨。”他低声道,素喜和尚要凑过去才能听见,“回少林,再请他过来。” ——赤霄怎么可能来? 素喜和尚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然而师叔祖已经发话,方丈想必也不会有意见。“是。”他只得恭敬地应了下来。 第66章 开头是赤霄想杀了沈不范,中间爆出嵩山和华山做的龌龊事,最后演变成剑神剑魔即将再战…… 这特么都是什么事儿啊! 当知道来龙去脉后,晏茂天差点要吐出一口血。嵩山华山骨子里烂了也就烂了,但为什么要牵扯到他儿子?他当然对自家儿子有信心,但剑魔绝对不是吃素的;真打起来刀剑无眼、瞬息万变,有个什么万一怎么办? “晏施主,此事可还有回旋余地?” 八难大师这么问的时候,厅中除了黑着一张脸的晏茂天外,就只有晏维清和武当元光道长。 晏维清毫不意外地摇头。 但其实他不摇头大家也知道,不管是剑神剑魔,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断然不会轻易许诺,也断然不会轻易食言。 晏茂天眼里本有点希冀,这下也全灭了。“维清……”他开口道,却不知自己后面该说什么。 晏维清从小认定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来——比如说执意不入武当,比如说孤身离开中原——谁的劝阻都没用! 所以最后,他还是没说出来,只重重地叹了口气,把头撇到一边。 而元光道长只是抿唇不语。同元一道长一样,他也是乾元子的弟子;而晏维清和武当有些渊源,他其实了解这位剑神的脾性。坚韧自不用说,都快有些不近人情了;以前好歹勉强做出个温和模样,现今又似乎倒回了少年时候。 几个人都不吭声,八难大师眉头微微一蹙。“今日所闻去年之事,道长认为可信与否?”他竟突然换了个话题。 “不敢信,又不能不信。”元光道长一提到这个就颇为心痛,“嵩山华山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哪!” 八难大师点了点头。“正道魔教恩怨复杂,很难算得清楚。但今日之事一出,却是给正道诸君面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是魔教确实歼了大多数,咱们自诩武林正道却出了这等腌臜之事,怕是有一段时间没脸对上魔教了。” 元光道长面色也严肃起来。“大师说得极是。”正道武林的脸都被那几个败类丢光了! “真要说起来,江湖恩怨,生死常事。”八难大师又道,“雷一云使了个大诈;相比之下,赤霄今日所言可真是光明磊落得多。” 元光道长又点头。他不蠢,此时已经隐约听出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白山教人多势众、行事诡秘,中原诸人殊无了解,便一水儿把魔教叫开了。而虽然顶着魔教教主和剑魔的可怖名头,但赤霄本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杀的也不是什么无辜之人,确实和魔头的外号相距甚远。 他御己甚严,御下也有方。白山教一日在他手里,就一日不会变成真正的魔教,对正道武林而言是莫大的好处。 故而八难大师不看好剑神剑魔再战。高手过招,自然是拼尽全力、非死即伤。伤也就罢了;若是有个死,不管是谁,都无疑意味着又结下个新梁子,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大师说得极是。”元光道长最后道,忍不住瞥一眼晏维清,“剑魔虽为剑魔,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极为妥当,只是众人蔽眼不识。” 这话晏维清简直要举双手双脚赞同。他相信,若是把他俩的事情捅出去,少林和武当绝对都支持赤霄的处理方式,而不是他的。因为,不能说他视可能的武林动荡为无物,可他确实有别的考虑。 “听大师和道长的意思,赤霄绝大部分都极为妥当,那不妥当的部分是什么?”晏茂天忍不住问。但一等问出口,他就自己回过味来—— 明摆着的,就是今日说的那句“打一场也无妨”! 八难大师也打量了依旧八风不动的晏维清一眼,心想赤霄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主动提出再战——莫非还是因为棋逢对手的激动?见得晏维清武功大成,赤霄便实在忍不住技痒?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的晏维清总算开了尊口。“我有些事情要准备,”他转向晏茂天,“父亲,劳烦您替我向云叔辞行。”再朝其他两人略一拱手,人就迅疾地从半敞的窗口掠出去了。 走得和刚才赤霄一样利落,三人不免面面相觑。 “大师,现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想?”晏茂天实在不想看儿子和剑魔生死对决。 元光道长也点头。“虽然这本不该咱们管,但不管谁胜谁败,对武林而言都不是好事,总不能坐视不理。” 八难大师垂着眼,垂落下来的长长白眉仿佛都静止了。“和老衲之前想的一样,解铃还须系铃人。” 晏茂天和元光道长不免交换了一个略带忧虑的眼色。难道他们能劝服赤霄收回成命吗? 剑神剑魔再战是绝对意料之外的事,炸锅的当然不止武林正道。 “圣主!”作为音堂堂主,百里歌是头一个接到消息并赶到赤霄身边的。“此事……不太妥当吧?” 赤霄完全没当一回事。“不用担心,虽然日子和地点都是晏维清定,但他不会借机占便宜的。” 百里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的重点是日子和地点、亦或者剑神的人品吗?“圣主,您到底为何要和晏维清比剑?” “突然想到而已。”赤霄随口答。见百里歌又想说什么的模样,他接着加了一句:“若还是觉得不妥,你也不必说了,老让我想到那些个老秃驴。” 百里歌这回难得和所谓的“那些秃驴”站同一阵线。别人不知道,他们几个堂主都知道,赤霄把玄冰雪种赠予晏维清;晏维清果然武功大成,那对他们圣主来说不是极其不利吗? “圣主……” 他还想再劝,但赤霄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这消息是不是已经往总坛发过去了?” “……是。” “那不就得了?”赤霄道,一副很是无奈的语调,“看在你会有很多同盟的面子上,现在就暂且先让我清净一阵子吧。” ……所以您知道我们必定会反对还这么做? 百里歌难得觉得脸都要扭曲了。今日之事,明明杀了沈不范就好,怎么没两句就变成了生死对决呢?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嘴皮子显然没用,百里歌打算等总坛回信后再好好劝说他们教主。但在他离开之前,一只白眉雀鹰像利剑一样倏地落下,牢牢抓紧了他的皮质护肩。 百里歌有点懵。白眉雀鹰通常用于总坛与分堂的通信以及特别重要的消息,可总坛回信不可能这么快到……那就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赤霄很有耐心地看他拆开竹筒,再看他面上表情走马灯一样转了一遍,难得好奇。“怎么?” “圣主,”百里歌用他最干巴巴的语气回答,同时双手递上那张薄薄的纸笺,“北少林请您到寺中一叙。” 第67章 少林和武当并列正道武林泰斗,白山教却是正道武林公认的魔教,这么一个请,免不了让人怀疑这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鸿门宴。 “圣主,我们还是陪您一起上去吧?”到达少室山五乳峰脚下时,宫鸳鸯瞧着远处陡峭山壁上的铁钩铜环,忍不住道:“少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说得不动听也不准确,但百里歌十分赞同。“是啊,圣主。咱们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就算是少林,也不能得寸进尺地叫您单刀赴会啊!” 危寒川立在两人之中,闻言回头看了看他们带上来的东西——和两人的紧张语气相反,二十来口黒木棺材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说他们不是踢馆的都没人信。 “你们以为他们能对我做什么?”赤霄一声轻笑。他背着手站在最前,望着斜上方隐约可见的朱红山门,面具遮盖了表情。“不管是少林还是武当,不管是华山还是峨眉?” 宫鸳鸯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了一些扑簌簌的、脚尖踏在叶面上的声音。她即刻身躯绷紧,一只手缓缓摸上腰间七弦琴。危寒川和百里歌对了个眼色,也暗自防备起来。 “贵客远道而来,老衲欢迎还来不及。”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身金红袈裟很快也现在白山教众人的视野里。“——又怎么会对教主无礼呢?” 是少林方丈下花大师。他的轻功无声无息,身后还跟着素乐和素喜和尚。除此之外,元一道长、元光道长、关不尽、青灭师太竟然也都在。后两者的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猜到那些棺材里有谁,还是因为没想到赤霄光听风声就把他们认出来了,亦或者两者皆有。 “方丈大师客气了。”赤霄在面具底下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嘴角。“想要这么一张请帖真是难如登天,不管是谁,都不会想错过。” 这冷冰冰的调子,哪里像期待了啊? 诸位武林正道同仁不约而同地腹诽了一句。 赤霄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既然诸位都在,正好可以验验货。”他抬起手,原本立在棺材边上的白山教众就齐刷刷地卸了棺材盖,木盖滑到地上时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闷声响,烟尘四散。 便是气度涵养极好的下花大师,唇边也不由抽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也认为死者为大,可白山教众人从言语到举动都明显没有一丝敬意。但这本就不干白山教的事,要怪也只能怪已经死了的沈不范。 “有劳教主。”他叹气道,又转向其他几人,“诸位走近看看罢。” 事关己派,关不尽和青灭师太早就忍不住,闻言立刻上前。少林武当权作公证,紧跟在后。 棺材里的当然是尸体。其中最显眼的有三具,就是邱不遇、丁子何以及青缺师太。不管致命伤在哪里,他们都有些共同的特点——面皮冷白、嘴唇乌青、身躯僵硬,一看就是死得久了,却一点腐烂迹象也无。显然,尸体嘴中都含了白山冰魄,和赤霄说过的话完全对得上。 武当本就用剑,对剑伤再熟悉不过。此时,元一道长挨个儿看过三人,心里立刻就有了底。“他们死在了同一个人手里。”他低声道。 听他这么说,又接到师父的目光,素喜和尚便把手中一直平举的长剑递过去。元一道长拔|出来,用剑刃和伤口两相比对,再想了想华山剑法,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凶手生怕有人泄密,杀人灭口只信自己。而对着二十来个同样死法的人,又有凶器可供验证;凶手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下花大师也看出来了,心生怜悯,不由低低念了声佛号。 至于关不尽,他的脸早就白了。作为邱不遇的师弟和沈不范的师兄,他对两人的剑法再清楚不过。光靠一双眼睛看,他就知道这些人确实全是沈不范杀的。不要说其他武林同仁了——对着大师兄都下得了手,他师弟怎么能这么狠! “……沈、不、范!”青灭师太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三个字,眼睛圆瞪,银牙紧咬。特么赤霄一剑杀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迎上她饱含杀意的眼睛,关不尽心虚地偏过头去。闹出这种事,他们华山这几年还是夹紧尾巴做人吧! 赤霄冷眼看着这一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觉着之后峨眉肯定会找华山麻烦,还有其他武林正道;但这事儿让华山自己操心就好了。“几位,都看清楚了?” 下花大师左右看看,然后点头。他想说什么,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正道武林这次脸丢得大发,估计好些年都恢复不过来。 赤霄不再废话。他再次挥手,那些教众就又动了,一出手就直奔尸体口部。 “……你们想做什么?”青灭师太本在恶狠狠地瞪关不尽,一惊非同小可,五指齐张,护在棺材上头。“不许动我师妹!” 赤霄根本没搭理她。见得如此,危寒川主动向前一步,笑得甚是雍容。“师太姊妹情深,确实令人动容。不过,我们绝不是想对师太的师妹做什么,我们只是拿回我们的东西。” 察觉到那些隐约散发的冷气,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青灭师太这才想起冰魄。她有心继续拦着,但看少林武当都一动不动,只得憋气让开。 “多谢师太理解。”危寒川稍一点头,倒显得比她更客气。 很快,冰魄就全部收回。没有了它们,那些原本栩栩如生的尸体几乎是立刻还是腐坏毁败,片刻之间就化成了白骨,还冒着阴森森的冷气。 下花大师又念了一声佛号,听起来像是普度众生之类的话。“此事就算了结了。”他对青灭师太和关不尽道,“有关之人,两位请各自领回。其余嵩山诸人,老衲略尽绵力便罢了。” 入土为安确实是正事,青灭师太无话可说。她头一个提出告辞,最后也没忘记给关不尽留下怨毒的一眼。而关不尽虽然发憷,但更不想和戳破华山虚伪表象的人呆一起,也急忙忙地告辞离开了。 这么一来,山门前就剩下少林、武当以及白山教众人。 “为了此事劳动教主和三位堂主,老衲实在过意不去。”下花大师先开口,“不若诸位一起到寺内用个素斋再走?” 危寒川、宫鸳鸯、百里歌不由面面相觑。要不是考虑到有人得留在总坛以防万一,现在下山到中原的可不止他们三个。现在的情况,难道就是那个万一吗?不仅想对他们教主不利,还想尽可能地一网打尽? “你们回去罢。”赤霄跟着开口,语气不经意,却仿佛在拆台。 “圣主……”危寒川有些犹豫。但赤霄一动不动,他就知道这事儿已经定了。“属下告退。” 三个堂主中就属危寒川说话最有分量。如今他让了步,宫鸳鸯和百里歌也只得照做。“属下告退。” 下花大师被当面拂了意,此时看着白山教众鱼贯而走,并不出言阻拦,也不显得如何恼火。等人全都消失在狭窄的山道上,他才道:“赤教主果真好胆色。” 赤霄极轻地噗嗤一笑。“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他扬起头,天上日头快到正中,映得那张红铜鬼面异常地亮。“明日的这个时辰,若你们还不能说服我,我可就不奉陪了。”话音未落,他就腾身而起,竟然自己朝着山门而去。 在场之人,不管是少林还是武当,都略微吃了一惊。 “这倒是个招人喜欢的。”元一道长捋着山羊胡,唇边竟显出了笑。“他知道我们所为何事……心思通透,又利落得很,能练成剑,也在意料之中。” 下花大师一扫刚才的温吞表情,犀利而又不乏忧心忡忡地盯了他一眼。“和晏施主比,如何?” 元一道长的笑顿时僵在那里。他向来惜才,晏维清如此,赤霄看着可能也是如此。以至于现在对两人比试的结果,除了武林动荡外,他还不想看到任何一个非死即伤。 “一日之期……”他抬头望了望天,也忧虑起来,“看来咱们这次是必须得弄成这件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赤霄一直都不是个耳朵根软的人,更别提对着可以算敌手的少林和武当。他知道少林的请帖所为何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同意。实际上,他给那么短的期限,就是为了早些挽救被所谓的武林大义荼毒的耳朵,然后名正言顺地离开。 可想而知,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轮流磨破了嘴皮子,赤霄只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管是袈裟、斋饭还是罗汉床,他都心生抵触,恨不得第二天早早地到。 耗到天黑,依旧没有进展,只能明日再议。因为口味不对,赤霄随便喝了一碗白粥,就干脆翻到屋顶上晒月亮去了。 四下俱寂,偶有虫鸣。有凉风一阵一阵,吹拂得赤霄昏昏欲睡。突然之间,他皱了皱眉。“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 “施主果然敏锐。”八难大师缓缓地从楼檐阴影下踱出来,嘴角含笑。 但赤霄一个眨眼也欠奉。“若还是那件事,”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背对下头庭院里的和尚,“你方丈师侄联合武当掌门已经念叨了我足足五个时辰,完全浪费口舌。”言外之意,五个时辰都没用,你还是省省吧。 八难大师并没生气。“施主,”他缓声道,“一言九鼎固然是好事,但你确实要看着武林因此动荡、甚至遭遇大难么?” “与我何干?”赤霄冷笑一声,似乎真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老衲认为你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八难大师又道。 赤霄反驳到简直不想反驳了。“我以为大家都叫我魔头呢。”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谁看见我的脸我就杀了谁的那种。” 他说得轻轻巧巧,但八难大师一时间竟无话可驳。魔头这名声确实差,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言也绝不止这一个;但赤霄本人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还这种当冷笑话讲的态度?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一点不在意? 院中一时间陷入了沉寂。八难大师都觉得屋顶上的人要睡着了,正想继续说下去,就听见那人幽幽地问了一句:“八难是什么意思?” 八难大师一愣,不知道赤霄问这个牛马不相及的东西做什么,但还是据实以告:“不闻佛法之八难。” “不闻佛法?那看来你没那种烦恼。”赤霄哂笑。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更像自言自语。“幸好我命中只有一难。”但是,他试着和缓地消弭它,却失败了;既然如此,要彻底解决的话,就只剩下见血一途可走! 八难大师不明白赤霄到底在说什么,但话里的决绝他捕捉到了。一点也不像是幸好……知道确实是多说无益,他悄然遁去。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三封几乎一模一样的信到少林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收信人。头一个拿到手的下花大师刚看见那铁画银钩般的字迹,一颗心就直直地落下去。再抽出短笺看,上面只写了寥寥十一个字—— “七月初七,武陵源,南天一柱。” 第68章 剑神剑魔的比试定下时间地点,这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吹遍整个武林。不过几日功夫,大家就都知道了。 “七月初七?那岂不是就剩一个月了?”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谁能赢……” “那还用得着说,肯定是剑神啊!” “可不是我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魔头竟能将前华山掌门一剑封喉,功夫高得实在没法想象!”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而且时辰没定,咱们最好早一天去守着!” “就是,就是!听闻南天一柱上面没多少地方可供落脚,那必须得抢个近点的山头啊!” 相比于这些跃跃欲试的围观人员,白山教的几个堂主都更忧虑。他们一路从少室山往南,每个茶馆客栈里的武林人士无一例外地只谈论这个话题,让人神经更加紧绷。 但事已至此,他们也毫无办法。若有回天之力,他们早就劝服了赤霄,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无挽回之地? 一群属下每每欲言又止,作为教主,赤霄看着也觉得不舒服。但这事儿他不会松口,所以他想了想,干脆又把人召齐起来。“别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他温和地劝,“好像我还没打就输了一样。” ——本来这确实不用担心,但玄冰雪种的功用难道是说假的吗? 三个堂主都在心里腹诽。 赤霄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句实话,玄冰雪种对功力的提高他确实看见了,但副作用感觉有待商榷,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晏维清本身脾性的缘故。 不过,这点他并不会说。 “我和晏维清早年就认识,”他选择说出了另一件事实,“他的招式路数,我清楚得很。功力再高,我都有底。” 危寒川和宫鸳鸯、百里歌交换了个眼神,才道:“那反过来,晏维清想必也同样熟悉。”早在白沙滩上,晏维清能模仿赤霄的剑法就已经证实了这点。 “是。”赤霄承认得很干脆,“另外就是,这是我们的第三次交手。第一次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这完全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宫鸳鸯没忍住瞪大了眼睛。“那我们不知道的那次……”谁赢了? “晏维清大胜。”赤霄言简意赅。 听得这个,立刻没人想追问其中的细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到,赤霄和晏维清认识多年,也对手多年;明明是立场迥异的两人,却又有某些超出英雄惜英雄的亲密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便是一向沉稳持重、心思缜密的危寒川,想到此事,也觉得头疼。他很清楚,那两人之间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然而真要说不管,又万万不可能。“圣主,”他沉声问,“你一定要去,是么?” 赤霄迎着三人的目光,坦荡而果断地点头。 “……属下知道了。”危寒川道,觉得嗓子里似乎坠了什么特别沉重的东西。“教中一切自有我们,圣主不必担心。” 这话的意思无疑是已经接受现实,宫鸳鸯和百里歌都有些吃惊地瞪着他。但其实他们也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让赤霄专心备战,不要有后顾之忧。 赤霄要的就是这句话。“三哥这么说,”他笑起来,“我就放心了。” 百里歌来回看了两眼,表情不好,喉头蠕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而宫鸳鸯表现得更直接一些——她转身飞奔出去,然而眼眶在那之前就已经红了。 赤霄看着她的背影急速消失,心口泛起点疼。鸳鸯是他一直护着的女孩,他却不可能护她一辈子。“好好照顾鸳鸯。” “属下明白。”危寒川百里歌齐声应道,声音都有些艰涩。 赤霄又点了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圣主,”危寒川追在他身后问,“这么晚了,你要出去吗?” 赤霄没回头,只摆了摆手。“我随便走走,不用跟着了。” 今夜里的不眠之人还有很多。 就比如此时的南阳炎华庄中,晏茂天呆呆地坐在桌前,似乎在凝望那如豆的灯火,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他眼窝深陷无神,里头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天没合眼了。 明总管一进门就见得这幅情形,想叹气又不敢叹气。“老庄主,”他颤巍巍地道,“天色已晚,您还是早些就寝吧。” 晏茂天连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你叫我怎么睡得着?”他说,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我一想到上次,心里就怕得要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啊!” 所谓的上一次,就是赤霄一剑刺入晏维清胸口的那次。晏茂天那时也在华山绝顶上,远远看见血色从儿子胸口冒出来,当即就要厥过去。这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以至于成为了挥之不散的内心阴影。 明总管倒是没上过华山,但他在炎华庄中多年,对晏家父子俩都很了解。“庄主的武功今非昔比,您不必太过忧心。” 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他是老了,可还不蠢。单纯的比武是另一回事;在晏维清和赤霄明显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时,谁也不能说,武功更高就一定会赢。 晏茂天也想到了这点。“我就是怕啊!”他愤怒地捶了捶桌子,“维清就是知道我一定会反对,这才不回庄吧?”他连比剑的时间地点都是听别人说的! 明总管其实同意这说法。只要是晏维清认定的,还从没见过他放弃过。剑是如此,人怕也是如此。正邪有别,最终还是要兵戎相见。相比之下,赤霄是男是女都不那么重要了。 “老庄主,”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出来,“您这样耗着身子,庄主见了也要心疼的。” 晏茂天怒气未消,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他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 在这事上争执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总管明智地当做没听见。他把手中一直端着的陶盅递到晏茂天手边,轻声劝道:“喝一点安神汤,早些休憩吧。若是您近日病倒,那就更无法阻止了。” 这话说得在理。晏茂天再如何生气,也只得接过喝了,换衣休息。炎华庄的药方都是晏维清开的,效果立竿见影,他很快就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留了一条缝的木窗被推开,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放在桌面,又走到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那张睡梦中依旧紧紧皱着眉头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抚平。 “叫父亲担心,是儿子不孝。” 低声说完这句,晏维清又静静地立了半晌。直到月上中天,他醒过神,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六月中,西湖。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端得是不与四时同的好风光。一叶扁舟一樽酒,一湾碧水一条琴,简直没有更好的消遣了。 赤霄最近就过着这么醉生梦死的生活。说是醉生梦死并不准确,因为他千杯不醉;但他承认,这地方确实让他乐不思蜀,完全想不到将到的比武。 这一日,赤霄刚想出门喝酒,田嘉就急匆匆地找来了。他瞅了瞅来人额头的细汗,已经有些猜了出来:“怎么了?” 田嘉确实有点发慌。“圣主,宫堂主到了杭州。” 赤霄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虽说他说过不让人跟着,但杭州他来过两次,几个分堂主都认得他。这一认得,自然还是跑前跑后地照顾。开支明细往上汇总到危寒川手里,谁也知道他在杭州了。 但光是宫鸳鸯跟过来,完全不足以让田嘉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他不在意地问。 田嘉的汗顿时冒得更凶。“宫堂主……她砸了一家书坊。” 赤霄眉一挑。“书坊?” “一家主要卖春|宫图志的书坊,”田嘉不得不解释得详细一些,“他们还编一些武林异闻。” 赤霄稍微想了一想,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书坊的老板姓桂?” 听赤霄没有问图志和异闻内容的意思,田嘉紧绷的一口气松了半口。“圣主果然英明,就是那个桂妈。” “那就让鸳鸯砸。”赤霄随意地一挥手。想都想得到书里没什么好内容,他何必问来膈应自己?“那老鸨再不消停,就做干净点好了。” 杭州远离西域,白山教势力没那么大,下手就相对保守。此时有教主的话做保证,田嘉赶忙一叠声地应是,完全放下了心。 解决这件事后,赤霄自行去了西湖。躺在随水自流的无篷小舟上,慢吞吞地晃到荷塘深处,手边再一坛陈年美酒,简直可以令人忘记所有烦恼。他常在水流的潺湲声、荷叶的扑簌声以及隐约的丝竹声中轻易睡着,今日也一样。 但今日还是有点什么不同的。 梦里,有人轻吻着他的额头、鼻尖,一路流连到唇。力道和气味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主动张开嘴,迎合着缠绕嬉戏。这让轻吻很快就变得激烈起来,他用力地扣住了那人的肩颈,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人似乎在笑,毫不犹豫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带着薄茧的温暖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流连,所经之处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火焰。他难耐地哼哼,扭动身体,直到要害也落入那人之手…… 一阵炫目的白光过后,赤霄有些清醒过来。他一边想着这真是个美梦,一边又不免质疑自己的意志力。在梦里意|淫不可求的人,实在不是什么能说出口的事。但好像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他是公认的魔头…… 赤霄揉着眼睛醒过来,一时间只能依稀看到船头立着的挺直背影,不由十分诧异。“……晏维清?”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剑神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他,目光清冷。 此时赤霄已经完全清醒了。在支起身体的同时,他注意到衣服好端端、身下感觉也正常,那股被抓包的心虚便减了不少,语气也恢复了正常。“不是说七月初七吗?” 晏维清看着他起身,眼神似乎更冷了一些。“路过。” 从南阳到武陵源绝对不路过杭州,赤霄有点狐疑。但考虑到晏维清在白玉宗大宴后就不知所踪,大概真是路过? 第69章 不管怎样,赤霄都没什么意愿追究里头的真假。“喝酒吗?”他笑,故意问了一个天下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晏维清果然蹙起眉,神色不虞。 赤霄见着这默认的拒绝,一点没往心里去。边上酒坛泥封早已拍开,他顺手捞起来,往嘴里灌了两大口。 那酒是窖藏十八年的极品女儿红,由雨水当日龙井茶树叶尖上流下的雨水酿成,全杭州城都找不到更好的。湖面清新的水汽夹杂着荷香酒香,闻之醉人。 晏维清冷眼看着坐在船头的人一口接一口地喝,简直放松到散漫的程度,眉头不由越收越紧。“你最近日日如此?” “怎么?”赤霄眼皮也不抬,只轻巧地反问:“你担心我疏于练功?”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你多管闲事”。晏维清喉头微哽,干脆撇过头。 他不说话,正是现在的赤霄所想要的。 就当晏维清真的路过杭州,也不可能恰巧路过自己所在的船。再加上那一句问,晏维清特意找他难道只是为了看他有没有为比武好好准备? 另外,他惯常无梦,偏生晏维清来之前做了那种梦…… 赤霄垂下眼,注视自己在湖面上摇晃的倒影。那影子虽有些破碎,但仍看得出,面上神色与寻常无异。 然而,如果一定要说有谁能在他放松的时候接近他而不被察觉,那人只可能是晏维清。如果一定要说有谁在做了些什么之后还让他认为那是梦境,那人也只可能是晏维清。 真是梦,自然没什么;若不是,因为他早前就喝了酒,晏维清在他口中尝到,所以面色不虞? 但是,退一万步说,晏维清何必大费心机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没错,事到如今,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赤霄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他提出一战,对方答应一战;这就够了,其他的都已经无所谓。再如何深究,也不过是白白浪费工夫而已。 “你这次到杭州有事?”晏维清突然出声。 赤霄纷杂的思绪被打断了。他也没心情再想下去,干脆重新躺平,一手背在脑后,望着眼前的青蓝高天。“没,”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反正时日不多,回不了白山,便无聊走走。”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什么,晏维清对“时日不多”这四个字特别敏感。他沉吟了一小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没想到杭州如此得你心意。” 赤霄轻轻一笑。“你这话说得对,也说得不对。” “哦?”晏维清小幅度挑眉,“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赤霄答,慢吞吞地,“有可能是因为之前住久习惯了,又或者是因为没想到你那时会来。” 晏维清为后半句愣了愣。“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都已经决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又突然提之前? 赤霄只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来——过去是如此,放到现时发生也如此。”他又强调般地重复了一遍。 晏维清隐约察觉到了谈话的发展方向。“这话我也以为你永远不会说。”更加令人不虞,但在意料之中。“然后?”他没什么感情地追问。 “我不会放水。”这么说的时候,赤霄语气很轻。他面上依旧在笑,然而眸子里毫无笑意。 “你之前说了那么多,就为了最后这一句?”晏维清问,表情和语气都分辨不出喜怒。“你是在贬低我,还是在贬低你自己?” 听了这么尖锐的话,赤霄一点也不愤怒。“你也这样想,那就太好了。”说到最后时,他那一点微笑竟变成了粲然。 晏维清垂眼看他。 如雪般净白的颜,如画般黛黑的眼,一点日光透过碧青莲叶缝隙照在那弯起的口唇上,更显水润嫣红…… 任谁也想不到,那张凶神恶煞的红铜鬼面下竟然是如此一副令人心折的面孔。任谁也想不到,看着如此美好的人一张口竟然全是诛心之言。 晏维清忽而弯下腰,一把揪住了赤霄的领口。 这姿态充满威|胁,然而赤霄的反应只是转了转眼珠。“你故意吓唬我?”他满不在意地笑,甚至还有些惊奇,“真没想……” 后面大概还有点话,但只有赤霄自己知道是什么。因为晏维清一霎之间发力,猛地把毫无防备的他从船上丢了下去—— 真的是丢。赤霄浮出水面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而且他肯定,若不是自己反应还算敏捷,晏维清的力道足以让他沾上一身塘底的淤泥。 换别人可能早就爆发了,但赤霄只是更惊奇了一些,顺手把沾在额边的长发往后捋。“你今日有些暴躁啊。”意气行事吗?他还没见过晏维清如此意气行事的时候。 晏维清抱着双臂盯着他,一声不吭。 正值炎夏,不管是谁都穿得很清凉。而薄薄的丝质衣衫湿透后,根本什么也遮不住。原本就未束起的青丝从骨肉亭匀的肩背上蜿蜒而下,随着水波荡漾披散,更添几分情|色。 晏维清暗道一声糟糕。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他现在似乎突然忘记他原先的目的是什么了。为了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尴尬,他只能选择冷着脸离开。 简直就像落荒而逃了…… 赤霄重新上船,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催动内力,把衣物和头发弄干。晏维清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他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想法,只能懒洋洋地躺回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数年他都坚持过来了,难道还差那一二十天耐心吗? 一人不走,一人不赶,没几日田嘉就惊悚地发现,据说马上就要和他们圣主不死不休的剑神已经找上了门,不由暗自叫苦。管那两人是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小小的分堂主,知道太多没好事啊! 但同为白山教中人,危寒川几个可不这么想。 “晏大侠,这是我圣教华堂主给你的信。” 当危寒川一边说一边递出牛皮信封时,他正身处晏维清租住的小院中。虽然这院子和赤霄所住的地方只有一园之隔,但总比当着赤霄的面这么做好。 宫鸳鸯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但眼神带着警惕,还有点恶狠狠。 晏维清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敌意,只是不怎么成功。不过,他现在更关心别的。 “赤霄知道吗?” 一目十行地扫完信件内容,晏维清沉声问。不得不说,华春水的态度基本在他意料之中,他也能猜出华春水和危寒川会瞒着赤霄做这事,但任何细节都不能忽略。 危寒川小幅度摇头。“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们为什么选夜里来拜访。” 晏维清确实知道。白日里,虽然不一定交谈,但他几乎和赤霄形影不离。确切来说,是他单方面跟着,而赤霄不反对。“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危寒川眼神微微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已答应他,会尽力。”晏维清言简意赅地说。“华堂主想要一个回答,这就是我的回答。” “你……”危寒川脸色变了几变,面皮有些发灰,但没再多说:“叨扰了。” 两人告辞出门,宫鸳鸯立刻就忍不住问:“三哥,这事真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危寒川无奈,语气带出几分疲惫。“不管是圣主还是晏维清,他们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人。旁人再如何劝,都注定是希望渺茫的。当然,对我们而言,希望再渺茫,也不能不做;但做了有什么用……” 他没说下去,但宫鸳鸯已经明白过来。便是早知道是无用功,他们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现在圣主落下风呀!”她道,眼眶又要红了。 危寒川对此心知肚明。 虽然赤霄保证过他了解晏维清的功夫,但晏维清同样了解他的,这就不能算一个优势。而如果比拼其他,晏维清确实更占优势。 不管是□□开还是七三开,其中差距大概只有两个当事人自己清楚。对白山教而言,他们只想要一个结果;那结果却是更小的那个可能,宫鸳鸯着急上火也是自然。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选择相信圣主。”危寒川温言道,试图安慰宫鸳鸯。“虽说刀剑无眼,但也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 这话的意思明摆着。最坏不过一个死;稍微好点的话,可能就像上次晏维清受了心口的致命伤。 可宫鸳鸯光是想那血口开在赤霄身上,她就头皮发麻,连手指也跟着颤了。她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吐出来,神色极度黯然。 而院子里,晏维清把华春水的信从头到尾重新读了一遍,这才折起收好。 看来他料得没错,赤霄肯定已经让属下做好最坏的准备。然而,就算假设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赤霄仍然也不肯松口…… 晏维清简直要被气得没脾气了。他不是老好人,但涵养已经不错,也愣是被这种级别的嘴硬整得只能出下下策。赤霄为他好,他为他们好;左右都是情非得已,就看谁先捱不住了! 第70章 等到六月下旬,眼看着日子差不多,赤霄便出发前往武陵源,危寒川、宫鸳鸯和百里歌都随行。为了让他舒舒服服地到达武陵源,危寒川一路都安排了马车,其他人骑马。 路上还算太平,只是宫鸳鸯完全没法掩饰她的担忧伤心。赤霄看着实在于心不忍,快到巴陵时,便单独召了她到马车里谈心。 只可惜成效不太明显,赤霄决定再接再厉。但当天下午,他就遭遇了一个更令他头疼的问题—— 等他用毕午膳后回到车上时,撩开车帘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人。 问剑神怎么进来的显然是浪费口水。“我让人再准备一辆。”赤霄停住自己往上抬的脚,诚心建议。都不是缺钱的主儿,他俩何必非得挤一起? 晏维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有话和你说。” 赤霄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只能重新动作起来,躬身钻进车厢,做洗耳恭听状。“是什么?” 晏维清却没有立刻回答。等马车骨碌碌地行驶起来后,他才道:“你有时候挺心软。” “嗯?”赤霄被这莫名其妙的开场一句砸得有点懵。 晏维清见着他略带茫然的脸,心里突然冒出来一点火气。又或者说,那点火气从未消失过,只是一直被他很好地压制着、可此时快要爆发而已。 不过赤霄并没打算装傻。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什么。“你说鸳鸯?”他笃定地反问,同时一摊手,“对她没奈何的可不止我一个。” 这个晏维清猜也能猜到。白山教八个堂主里就属宫鸳鸯年纪最小,长得好,性子直,显然没少被人惯。“你有对她好的劲头,不如分一点到你自己身上。” “你这是在替我鸣不平,还是在抱怨我对你太苛刻?”赤霄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点。他仔细端详晏维清没什么破绽的表情,忽而轻轻一笑:“亦或者两种都有?” 晏维清的反应是用更深的眼睛看他。“我知道你知道。” 不知怎么地,赤霄有点隐约的头疼。他确实疼爱宫鸳鸯,对妹妹一样的照顾对他来说简直得心应手;而且,宫鸳鸯再怎么说也是他们白山教的堂主,哪儿有一个正道武林第一剑的身份来得敏感?这问题也不是第一次谈了,为什么晏维清就是不肯放过他呢? “她是我的属下,”赤霄只能再一次说明,“确实和你不一样,也和我不一样。” 晏维清沉默地瞪着赤霄,知道再说下去对方又该说他们俩哪里都不合适了。“如果我不是什么剑神呢?”他突然轻声问。 “……你说什么?”因为太过惊诧,赤霄想也不想地否决了。“那怎么可能?事实如此。” 晏维清继续抿嘴不言,有一点后悔。他问得太直接了,差一点就要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但好在,看赤霄的样子,还没把前后联系起来。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不然最后一点转圜余地都不会有! 这样的心情实在隐晦,赤霄理所当然地把这种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现实就是现实,别钻牛角尖了。” 正邪立场完全倒置,晏维清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赤霄宁愿自己憋到走火入魔也不愿向他透露哪怕一句心思。因为那人从头至尾都没变过—— 不管是失去部分记忆时的坚决拒绝,还是中秋之前的半推半就,亦或者最后身中春|药时的柔和顺承……只有开头是真的,后面全是假的!赤霄内心底线从未退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他们两人重新拉回到完全敌对的两个位置上去! 呵呵,世人都说他脾性坚忍,他看赤霄比他更坚忍,简直就要到残酷的地步了! 晏维清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确实只能下猛药了,即便赤霄知晓真相以后可能会恨他…… 车厢里一时静寂,只能听见外头的轮辙和马蹄声。面对面的两人隔着狭窄的过道沉默对峙,气氛冷得足以凝结成冰。 赤霄不觉得这是个好情况。他最早时没反应过来,但再仔细一想,愈发觉得晏维清脱口而出的假设很惊人—— 什么叫“我不再是剑神”?晏维清到底想做什么? 继白玉宗负霜楼之后,赤霄再次产生了晏维清似乎要做些危险事情的可怕预感。他那时觉得也许要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决定当着一大票武林中人的面向晏维清下战书,完全不是心血来潮。他还赌晏维清一定会答应,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然而,决战定下来后,那种可怕预感为什么没有消失?还有比决战更危险的事情了么? “打最后一次,”赤霄率先打破僵持,言辞恳切,“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最后一次。” 晏维清深深凝视对方。“好。”他同意了。 他知道赤霄的意思无非是你死我亡或者别的什么决绝的含义,但他不认。他现在只希望,赤霄一定要记得他今日说的话——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都认下来,绝不食言! 是夜,一行人宿在巴陵。因为有心事,晚膳的全鱼席赤霄没吃多少,连著名的洞庭银鱼都没能勾起他的胃口。等其他人歇下,睡不着的他就悄然出门了。 夜向洞庭湖上看,君山半雾水初平。上旬下旬交替之间,月牙稀微,倒显得星汉愈发灿烂,像落了一天一湖的明珠。水面上泛着若有似无的雾气,纱带一样笼住岸边橘树和边上松散系着的小舟。 赤霄立在树下,似乎在眺望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又过了一会儿,他不怎么意外地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 “你喜欢湖景?”晏维清的声音响起时,已经近在耳侧了。虽说是个问句,但他语气是肯定的。 赤霄没回头去看他。“少见,便想多看。”西域塞上,黄沙漫天,哪有许多水? 晏维清似乎想起来什么,微微一笑。“你水性竟然不错。” “不过会点闭气。”赤霄淡淡道。这倒是实话,功夫高的人本就气息绵长,一口气闭得比寻常人久很多。 “也是。”晏维清点头同意,没再多说。 两人肩并肩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无话。 和面上的平静无波不同,其实赤霄心里有些乱糟糟的。他对晏维清想要做什么心生疑虑,而且想了一个下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此时人就在身边,他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问吧,心里闹得慌;问吧,也改不了离决战只剩十几日的事实。 赤霄不得不怀疑自己想太多。决战早已公诸于众,不可能改变或取消,届时还有诸多武林中人观战。就算晏维清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晏维清突然出声,打断了赤霄毫无头绪的思考。“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赤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药。”晏维清言简意赅。“如果不是那药……”他没说下去,空缺的句子却更为意味深长。 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之后,赤霄讶然。难道晏维清到现在还在怀疑,若不是他中了凌卢特制的春|药,他们俩到现在还会是纯洁的男男关系? 不得不说这怀疑很有道理——其实就是真相——但为什么现在提起来? “它一次解不了。”晏维清又补充。 这下赤霄不免耳根发热。虽然晏维清说的是事实,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就像撕破了他们之间现在隔着的两层衣物。“三花五宝酒,”他说,觉得这事儿必须解释,“托紫教主的福,我现在怕是百毒不侵了。” 晏维清哦了一声。他当然能猜出这个,甚至还能猜出赤霄一定吃了点苦头才想到三花五宝酒。至于他明知故问的原因…… “太好了。” 话很正常,但语气意味不明,赤霄心尖突然猛地一跳。他忍不住转头去看,而晏维清也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水色星光,深得简直能溺进去。 不太妙……两厢一对上,赤霄立即生出五分警惕,剩下五分是他自己不想承认的东西。五对五,似乎够理智和情感恶狠狠地打一架;但对他而言,只要有半分警惕,他就会控制自己后退离开,绝不踏雷池半步。 晏维清早已不打算考验赤霄的自制力。若是指望它崩溃的那天再乘虚而入,那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是很大的麻烦。他不想等,也不想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这话语音冰冷,赤霄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感到面前一片阴影压下。再一抬眼,他就发现,晏维清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近,一手准确无误地压在他肩上,把他往前带。那张英俊的面容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是真的—— “等等,”赤霄伸手抵住对方胸膛,完全没跟上情势发展,“你怎么了?” 晏维清没直接回答他。“你怕了?” 赤霄顿时无奈。“你不能每次都用同样一招激将……” 但晏维清这次确实没打算用激将法,他采取的是先做了再说—— 放在对方肩上的手向后滑去,用力按着脖颈和后脑勺交接的地方,让两张唇毫无间隙地贴在一起;另一只手扣紧那劲瘦的腰,胸膛瞬时紧贴,相互挤压着,直到一条腿强硬地卡入对方腿|间…… 赤霄确实反抗了,但在要害被人用膝盖顶着的时候,他也确实不敢用力挣扎。所以,不出半刻钟,他就被人死死地压在橘树树干上,嘴唇红肿,呼吸微乱。衣襟也开了,不怎么雅观地垂落在身子两侧,衣带险险地挂在腰间。就算在不甚强烈的星光之下,裸|露|的肌肤也白得炫目,让人心旌动摇。 晏维清好容易才舍得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此十分满意。“太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赤霄刚开口,立刻发现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可错辩的情|欲,突然就明白晏维清说的“太好”是什么意思,耳根立刻染了一片红—— 就算没有春|药,他也依旧轻易对他有反应! 第71章 身体之间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这事儿不用说赤霄也知道。只不过,自己知道和被人用事实当面验证是两回事,更何况晏维清似乎是蓄意的。 “你……”他重新开口,飞速地在脑内整理了一遍来龙去脉,还是十分费解。“为什么?”这人成心要让他们俩本已很混乱的关系变得更混乱吗? 见人不再挣扎,晏维清稍稍松了禁锢的姿势,但他膝盖依旧险险地顶在赤霄腿|间。“不然,难道让你永远否认吗?”他语气平静,表情淡然,但话语内容可不是那么回事。 赤霄就听出了里头的威胁。“我竟以为你不再和以前一样死心眼,看来是我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好像完全不介意他自己正衣衫不整、姿势尴尬地靠在树上。 “你觉得那是死心眼也无所谓。”晏维清哼笑一声,又缓缓逼近。 “等等!”赤霄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急忙再次喊停。“我也有件事纳闷很久了。” 晏维清扬眉看他,毫不费力地猜了出来:“玄冰雪种?” 赤霄只能点头。他的目光从晏维清面上往下滑,经过肩线抵达腰身,在触及敏感部位前堪堪收回。因为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地方现在是怎样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 “近百年来,有人用过玄冰雪种吗?”晏维清根本不在乎他看,只反问了一句。 赤霄不由一怔。 玄冰雪种是白山教的圣物,寻常人等连它的存在与否都不确定,更别提知道它在哪里。就算有居心叵测之人进了密道,若身上没有九重以上的教主心法,也决计无法融化玄冰雪种外的冰壳、进而取得玄冰雪种。最后还有一点,玄冰雪种能让人功力再上一层楼,但若是本身功夫薄弱、经脉虚滞,那用了玄冰雪种后爆体而亡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再加上绝情断欲,看着令人趋之若鹜的玄冰雪种使用限制实际上相当之多。上次给晏维清,也能算机缘巧合。可要说到之前还有谁用过…… 赤霄只能摇头。“除去我圣教首任教主玄冰,并无他人。”而玄冰其人,已经死了百余年。 他心里不由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玄冰雪种的绝情断欲不是真的?还是说绝情断欲并不是他所理解的存天理、灭人欲? 这些想法,晏维清看赤霄些微变幻的神色就能猜一个分明。 赤霄极可能是玄冰之后第二个把白山教教主心法练到九重的人,但他对一统武林没什么兴趣,连带着也就不关心玄冰雪种。以至于到现在,关于玄冰雪种的真实效用,赤霄并不见得比他更清楚。 这点,赤霄也想到了。在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之后,他的震惊很快褪去,连一丝惊疑也没剩下。“那看来是我思虑不周,让你担了风险。”言语之间,吐字清晰,思路连贯。 说实话,晏维清很欣赏赤霄这种泰山崩于前也不改于色的镇定自若,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不想到几乎都是痛恨了。“我竟然有些想念九春。”他突然说。 赤霄这次真愣住了。乍一听没头没尾,但晏维清不可能无的放矢;所以,对方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但晏维清已经打定主意,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至少今夜不。他欺身靠近,嘴唇几乎是贴在赤霄白玉般的耳边小幅度开合—— “想他白皙纤细的背——” “想他不盈一握的腰肢——” “想他骑马磨坏的大腿——” 赤霄的脸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这可不能怪他定力差,因为晏维清不是光过嘴瘾而已——那家伙,竟然一面说着这种耻度爆表的话,一边手也跟着摸上了相应部位! 晏维清犹觉得不够。“现在想想,若那些红是我擦出来的、皮是我磨破的,不是更好吗?” ……这人想用什么把他大腿|内侧擦红磨破啊? 从没被人这么直白地调戏,赤霄头顶都要冒烟了。他本极力偏头,想要躲避那种扑在耳根脖侧的暧|昧吐息;然而,避无可避不说,晏维清还越说越下流—— 赤霄猛地发力,一把将人掀翻在地。晏维清似乎早料到了这种情况,因为他没怎么反抗地被放倒,然而一双手依旧紧紧地扣在赤霄腰上,以至于赤霄也不得不跟着他倒下去、恰恰还坐在他腰腹之上。赤霄身上的衣物本就要掉不掉,这么来一下,上半身几乎再也挡不住了,满目春光。 “放开我!”赤霄低吼。但在感到身后有什么热硬的东西顶着时,他表情立刻变了几变,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肌肉随即绷紧。 这可又被晏维清找到了话头。“没什么可紧张的,”他意味不明地说,同时缓慢地向前顶胯,“多做几次,一定会好。” ——你特么还要不要脸! 赤霄感到一阵久违而且无力到熟悉的愤怒。这时候,他觉得他最该做的是抓着晏维清领子怒吼、让那人清醒一点,或者干脆把人丢到湖里喂鱼……但这只是他的想法,他做不出来—— 不是因为腰间绝不容许离开的力道,而是因为他自己前面也直挺挺地抵着对方小腹! 晏维清显然察觉到了。因为他只顿了一顿,脸上就浮现出了然的笑来:“那一夜,你也记得很清楚,是不是?” 赤霄完全无法反驳。这种事情就不能开头;由奢入俭难,一旦尝试过极度的欢愉,本能便会自动自发地去追逐它,完全不受意志控制。身体的背叛如此轻易,他头一回觉得他早该把玄冰雪种用在自己身上。 “……我觉得我完了。”在下身落入他人掌控时,赤霄没躲也没反对,只木着表情这么说。而实际上,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在一瞬间就往前挺动。 晏维清但笑不语。他刚开始温柔细致,逐渐加快动作后,急切不耐,就带出几分粗鲁。赤霄半仰着头,眼睛眯起,喘息跟着加剧。快感像怒涛惊浪一样迎面而来,他被冲得有些失神,手却自觉地往后摸去,做起了和晏维清一样的事。 在同时登顶时,晏维清在心里叹息一般地回答赤霄,不仅你完了,我们都完了。 失了控,发了疯,着了魔…… 不管是哪个词语,都能让第二日清晨醒来的赤霄拿出来套在昨夜的两人身上。他睁着眼睛看黄木床顶上雕着的一对戏水鸳鸯,觉得自己该思考什么,但又什么也不想去思考。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今日确实体验到了。 在听见客栈后厨隐约传来的响动时,晏维清也醒了。此时,顺着赤霄的目光望过去,他也看见了雕刻花纹里的那对鸳鸯。“雕得不好。”他评价道,然后侧过身,把人揽到怀里。 不管是舒服还是回味,反正赤霄现在一点也不想动弹,就随他去了。“不过一家客栈。”言外之意,雕得不好是正常的。 晏维清轻笑起来。“我说的可不是雕工。”他意味深长道。 赤霄默默地盯了一眼横在自己腰上纹理分明的坚实手臂,再默默地盯了一眼那对被嫌弃的鸳鸯。他当然知道晏维清在说什么,但哪个工匠没事儿脑抽雕一对鸳鸳? “你要是想看,我回头做给你。”晏维清又说。 赤霄不由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想看?”他语带揶揄,紧接着又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晏维清以落在赤霄肩头的轻吻做了回答。虽说拿乌剑雕木头大概会被人说成是杀鸡用牛刀,但是……他乐意就足够了! 赤霄嘴角没忍住弯起来。他转过头,寻着晏维清的双唇,有些迫不及待地印了上去。 清晨本就是敏感时分,再赤霄这么一撩拨,起床时间拖后就变成了一件注定的事。危寒川不得不打发百里歌去看情况,结果,百里歌还没推门进房就身形发僵,手也停在半空—— 他们教主房里传来的是什么声音?另一个人是谁?听着不像女人的调子啊…… 刚想到不像女人,百里歌额上的冷汗就刷地一下全下来了。男人?!那岂不是只有一个?!可他们俩不是马上要决战了吗,还有心情做这档子事? “叫人送水过来。”没过很久,赤霄的话就干干脆脆地断了百里歌各种不着调的胡思乱想。而百里歌被叫醒神就赶紧照做,还是两人份的洗澡水。 再过了一会儿,百里歌终于得到准许,小心翼翼地进门。房中窗户大开,闻着仍有些没挥散干净的旖旎气味,但没有第三个人。 百里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恭喜呢,还是追根究底呢,又或者两眼一抹黑、当自己选择性失聪了呢? 他不说话,赤霄也不说,只对着铜镜整理衣领。等一切收拾停当,他才淡淡道:“无需忧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百里歌就果断做出了决定。他没听见他们圣主和剑神滚床单的喘息,他没看见他们圣主衣领松散时里头露出的吻痕;对,他什么都不知道! ——摔,可他确实知道了啊!音堂的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他要辞职! 第72章 又是几日赶路,白山教一行人在计划中的时间抵达百丈峡。此地距离武陵源的金鞭溪入口只有十几里路,而由金鞭溪入口再到南天一柱也只有十几里路。 “……经骡马峪一路往西,看到金鞭溪时沿河向南,过了蜡烛峰之后,西望即可见到南天一柱。又或者可从武陵源南面的老木湾直接爬上山道,沿着走三四里便是。” 一进客栈,百里歌就尽职尽责地把下属汇报的地形信息告诉给赤霄。 赤霄微微垂眼,手指习惯性地在赤剑剑柄上小幅度来回摩挲,没什么特别反应。“还有别的么?” “有。”百里歌立刻补充,“武陵源山峰林立,南天一柱却比较稀奇。它原本是根直下直上的柱子,高五六十丈,四五丈粗细。然而多年风力吹蚀,现在它底下比上头还细些。” ——头重脚轻的石柱,这是随时有可能倒下来的意思吗? 危寒川和宫鸳鸯都在一边听着,此时各个神色严肃。难道正是因为顶上足够危险,晏维清才定南天一柱为决战所在? “还有……”百里歌说这话时简直不敢看那两人的反应,“南天一柱本就立在悬崖上。那山崖只有西面一条路能上去,其他三面……”他又卡住一会儿,“绝渊深不可测。” 如他所料,危寒川和宫鸳鸯果然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一般的非死即伤了……万一从柱顶受伤跌落,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赤霄却依旧没反应。不仅如此,他还淡淡称赞了一句:“果然是好地方。” ……这特么哪里好了啊?! 宫鸳鸯差点就要昏过去了。直到三人一起出来,她才堪堪回神,忍不住道:“不是说武陵源山峰林立?也许能从近处的山上做一些……” 她没说下去,但其他两人都知道她想说什么——提前拉个网什么的,以防万一! 杜绝最坏结果的可能,这事儿百里歌当然想过。只不过,地形险要乃至无法准备是一回事,赤霄愿不愿意让他们做又是另一回事。以他的猜测,赤霄根本不会同意! 危寒川也这样认为。“怕是不好做。”他情绪同样低沉,“若是用不上,做了也白做;而若是用上了,那么大的动静谁都能发现,圣主的一世英名怕就给咱们毁了。” 宫鸳鸯顿时噎住。她很想说魔教的名声很糟糕,绝对不差这么无关痛痒的一条,但赤霄的态度确实不可忽略。决战前给自己准备好退路,这是心虚呢,还是怕死呢?以赤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那是决计不可能接受的! 而赤霄呢,他倒是真心诚意地认为晏维清选得好。直白一点说,在他眼里,战败等同于死亡,也最好是死亡。 这不是什么气性,也不是什么傲骨;他只是单纯地认为,他和晏维清再纠缠下去必定要出事,前些日子嵩山华山峨眉找上炎华庄就是个坏兆头。他一直都知道劝说晏维清改变主意是很艰巨的任务,所以他本指望玄冰雪种能派上用场,勉强算得上好聚好散。但漏了绝情断欲的意外,就只剩一途可走—— 死。 他不会主动卸下白山教教主,也不愿意看到晏维清失去正道武林中的地位;再考虑到偷摸往来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的作风,那就只有死一个了。至于死的是谁…… 当然是他自己。 对这个答案,赤霄没有任何犹豫——没错,他清楚地知道现时的他比不过晏维清,在约战时就知道了。 “不过一死而已。” 前些年,在被内心疯狂滋长的暗火灼烧时,他就认为,相比于走火入魔,死在晏维清手上绝对是条好路。而现在,就算晏维清说过他无法真正动手杀他,战败坠崖的结果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时,赤霄哂然一笑。 平平淡淡老死,不若轰轰烈烈早死。更何况,从晏维清为他南下杭州开始,后头的事情都是他平白赚到的。另外,教务在他下山之前就已经安排停当。而当中取丁子何性命这杀鸡儆猴的一招,已经足够镇住正道武林中某些蠢蠢欲动的人。 如果一定要说他在这计划里亏欠谁,大概只有晏维清…… “又为你做了个决定,你想必不会喜欢。”赤霄低声自言自语。“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继续坐了一会儿。虽然一切都已经很清楚,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睛。不公平是肯定的,舍不得也无法忽略。孰对孰错,他不能自己评判,不过晏维清自己也说过世上无绝对。他只能奢望,他死后晏维清能忘了他;这大概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理智做完决定,心中却毫不轻松,赤霄幽幽叹了口气。眼见着日头还早,他干脆起身出门。 百丈峡中只有一个村庄,汉民和土家族混居,平素里很少有外人来,集镇也小。另外,去武陵源的路有好几条不说,此时前来观战的武林人士也早进山去抢有好视野的位置了,完全不用担心被人认出。 所以赤霄没费神戴面具。他刚到时就发现街道上人不少,大多还是青年女子,一问才知道这是因为当地的女儿会快到了。他信步而去,发现人流最后都汇聚到一块空地上。 小伙子们戴着阔耳宽鼻厚唇的傩神面具,围着十几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姑娘绕圈,同时摇头摆手地跳舞。那些姑娘身上金银首饰闪闪发光,齐声唱着欢快的调子,眼睛不住地在那些只露出眼睛的面具上逡巡。 不管是歌声还是舞姿,都和江南之地毫无相同。赤霄停脚看了一会儿,隐约猜出这是在双向择偶。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然而他的衣着容貌实在太醒目,很快就被人塞了一张面具,接着就有许多双手把他推进那个跳舞的圈子里。 换做是平时,赤霄肯定掉头就走。可这次不知道是心情太差还是气氛太好,他竟然真的戴上面具跳起舞,简直鬼使神差一般。 不得不说,赤霄的身高和气质都足以让他鹤立鸡群,大多数人在他还没加入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年轻姑娘的歌声清澈又婉转,目光多情又柔软,细细密密地给他罩了一张春水编就的大网。 赤霄本就是路过,心忖再玩就该成真的了,便想找个机会脱身。但他一定神,就发现有谁在人群外远远望着他。那人也戴着傩神面具,眼神中有几分和那些姑娘相似,以至于他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晏维清…… 在心内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赤霄简直想叹息了。他退出圈外,然后再把晏维清拉回来。异族姑娘们刚失望没多久就变成了惊喜,情绪更加高涨。 “……你绝对是故意的吧?”在嘈杂的人声中,晏维清问,语气里似乎压着笑意。 赤霄没回答这么明显的问题。“赶紧动手,”他同样低声地回,“若是这么简单的舞也学不会,以后就别说我认识你。” 晏维清当然配合,但更加忍俊不禁。因为他设想了这幅画面给武林中人看见后的震惊呆滞,不由觉得那些人还是在山里吹风的好。 几丈开外,见着两人拉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放开的手,宫鸳鸯想要上前的脚步迟疑了。她从未看好过晏维清,满心只替自家圣主不值,觉得赤霄简直在犯傻。可现在一看,原来是那两人都在犯傻么? ——所以到底你们谁能想个办法,别搞什么劳什子的决战啊! 宫鸳鸯越想越心烦,最后破罐子破摔地觉得眼不见为净,一跺脚走了。而等这一场活动结束后,两人避开人流,寻了个僻静场所。 因为长时间的紧密交握,赤霄只觉得手心已经开始潮乎乎地发黏。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果然没能把手抽出来。 晏维清似乎没察觉到。“这面具竟然比你平日里用的还丑些。”他评价,顺手揭下赤霄脸上的那张。 赤霄沿着对方手里的面具看到对方脸上的那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张口只吐出一句:“明日几时?”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对方手指一僵。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吓人的沉默。交缠的十指一点一点地分开,有风吹来,掌心寒意顿生。 最后,晏维清终于沉沉开了口。“午时。”他转身要走,又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该换一种说法,不死不休吧? 在确信人离开后,赤霄脸上终于显出了苦笑。 第73章 第二日,辰时还未到,距南天一柱最近的那半圈山峰顶上已经有不少人候着了。 刚进立秋,日头毒辣些也正常。奈何天公不作美,白雾缥缈,碧峰隐约。也许是为了应七夕的景儿,还颇有阴沉沉要下雨的势头。再加上山中本就更松快,竟有种莫名碜人的寒意。 别人不知道如何,反正云如练只觉得那寒意都要透进她骨子里去了。“老天也不想看他们打呢!”她嘟囔着抱怨,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只忧愁地注视着那根立在云雾间的突兀石柱。 在她身侧的云长河也没法不盯着那个方向。平日里,他一向笑嘻嘻,然而现在一点也笑不出来。“谁说不是。” 此时,少林和武当都只来了门下弟子,沉默着不发一言。而其他门派的,看好戏的心远大于担忧。 “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真叫人心急啊!” “说得没错!不过午时也好——到那时候,雾应该就散了吧?咱们能看得更清楚!” “老夫竟没有想到此处,确实是上了年纪,惭愧惭愧……” 听着这些话,云氏夫妻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武陵源中,群峰大多陡峭,且高度相近。只不过,隔着二三十丈,武林人士都得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清南天一柱顶上两人的身形。但当然,就算天气晴好,这么远的距离也决计看不清脸。 “维清之前定然看过此地地形。”云长河再次开口,语气不能说没有沉重,“从他把人往炎华庄带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云如练聪明得很,立刻就听出云长河的未竟之意——时至今日,晏维清也依然从赤霄的角度上考虑,不让那人的真容暴露于外。 “最好也是认真,最坏也是认真。” 这么说时,她声音苦涩。因为要打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她也能隐约猜出来这里头的缘故到底是什么,并且那缘故还避无可避—— 不管早晚,今日之事都定要发生;如影随形、无法逃脱的宿命感才令人绝望。 云长河张了张嘴,觉得要接话真是太困难了。不管是造化生变还是天意弄人,真落亲近的人身上,只有一种轻飘飘到太过随意的感觉,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厢死一般的沉默,那厢的人还在自顾自议论着。 “话说那啥,剑神剑魔到了吗?” “听闻魔教一行昨日已然抵达百丈峡……倒是晏大侠没消息?” “什么话,晏大侠是一定会到的!就算晏老庄主气急攻心乃至卧床不起,他也绝不会食言!” “嘘!这话还是少说点!” “对对,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咱们甭管。况且今日来的人已经够多了!连一向对中原毫无兴趣的五毒都现了身!” “然而魔教为何会到百丈峡?方向不对啊!若从白山走,他们不该先到老木湾么?” 除去最令人关注的谁胜谁败,还有诸如观战人员及目的之类,别说两个时辰,叽叽呱呱两百个时辰怕是也没问题。而不管结果如何,今日之事都必然成为武林多年谈资。 离预定的时辰越近,山顶的人越多。而敢在众目睽睽中上山,那些后到的必然都不担心自己轻功跌份,事实也是如此—— 差一刻到午时的点,包括少林方丈下花大师、武当掌门元一道长在内的武林耄耋已然悉数到场。瞧那在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壁上翻转腾挪的利落样儿,简直不能相信他们是六七十岁的人。 然而这两位竟是面沉如水,丝毫不见正道武林即将扳回魔教一城的喜色。旁人悄悄地觑着,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近午时,那些浓重的白雾依旧徘徊在深渊之上,满天云翳也流连不去。心急如焚的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上看下,然后终于看到了人—— 一身猎猎红衣出现在通往南天一柱的陡峭山崖上。崖上只有一条路,越到后面越窄,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一脚宽。在苍褐石面、幽幽绿树和白茫雾气之间,红色实在打眼,一举一动都显得更清楚。那人信步而去,却如履平地。 “竟是那魔头先到了!” “他这是单刀赴会么?” 有细微的议论声响起,但现在没人真的关心这个。几百双眼睛灼灼地注视那红衣,直到对方停在石柱之下,微微仰望。没等他们说话的功夫,那人突然腾空而起,一支箭似的笔直向上,毫不停歇地到了柱顶。 一眨眼的功夫而已,就上了五六十丈,那石柱壁面还是朝外斜的……围观人群顿时目瞪口呆。怪不得在人群中的沈不范轻易被取了性命—— 原来那时赤霄还没尽全力!沈不范死得实在不冤! 下花大师神情更肃穆了些。“内息极尽绵长。”他没转头,话却是问元一道长的:“你觉得如何?” 这种事,不用会武功,只要长眼睛就知道如何。 “贫道怕是评判不了,”元一道长的回答更直接,山羊胡都不捋了,“反正贫道那般年纪时是做不到的。” 这种事,其实也是明摆着的。要不然,大家也不会一谈起高手对决就只想到两个人、也最期待那两个人了。 “实不相瞒,老衲那时也做不到。”下花大师低声道,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已经立在一株伯乐树顶端的红衣人——南天一柱顶上正好有几株稍高的伯乐树——他忽而重重一叹:“……可惜。” 仿佛为了验证下花大师的这个结论,一袭白衣正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剑神白衣广袖,正屏风凌空而来。从方向判断,他无疑早已等在旁侧山峰顶上。只是那山头实在远,视野不佳,没人选它,也就没被人发现。 看着他同样毫不停滞地落到另一株伯乐树顶上,众人再次震惊了。一口气能在空中徐徐漫步上百余丈,这轻功……已然无人能及了罢? 其他人在想什么,赤霄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他只平静地望着三丈开外的人,语气和眉目一样淡漠:“你很准时。” 虽然赤霄依旧戴着他标志性的红铜面具,但晏维清就是知道,那人此时定然没有表情。“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面具。”他轻声回答,虽然完全对不上。 风声把这些话带到围观众人耳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迷雾之中。作为一个决战的开头,这两句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第74章 根本不需要面具?是说他的脸已经如同面具般不露声色了么? 赤霄觉得他该对此一笑而过,但实际上,他一点也笑不出。“本座该多谢你夸奖?” 这话语意平淡,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围观诸人更加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挑起话题的晏维清却没接这话茬。他垂下眼,很快又抬起,面色沉稳。“此地方圆不过四五丈。” 赤霄隐藏在红铜面具后的眉梢微微一掀。随便就能看出来的事,为什么要特意提出来?“是又如何?” 围观人群中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因为有几个开始怀疑晏维清要说出界就算输这样的话。毕竟这次比试的起因很莫名,点到即止虽然扫兴,但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几个通晓内情的人面色更难看了一些。 “不如何,”晏维清忽而微微一笑,“只是,若有意外……” 后面停顿很久,赤霄便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没有意外。”他十分笃定,一瞬不瞬地凝视晏维清双眼。“生死胜败,自有天命。” 这无疑在说胜者生败者死,人群中霎时一片哗然。等回过神,他们又有些理应如此的感觉,同时变得更加激动—— 剑神本不该说意外这种词,但他说了;剑魔本不该回应这种疑问,但他答了。很明显,点到即止,不如不比;反过来就是说,全力以赴,不死不休!另外,既然都是天命,那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是正道中人还是魔教堂众,都不能借机滋事,连报仇都不行! 晏维清自然一点也不惊讶。并且,他十分清楚,赤霄肯定会这么说。 能步步为营、冷静清晰地规划好自己的死亡和身后事,这已经足够令人瞠目结舌。可赤霄能做到不说,还有本事待它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 可世上从来就没什么理所应当的事,包括正邪不两立! 内息一瞬间汹涌到几乎沸腾,但晏维清一点都没显露出来。等它重新平复下去,他才继续开口:“我五岁练剑,如今已有二十余年。” 赤霄不在意地一哂。“若要比这个,那是本座输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震惊至极。真的假的?晏维清这样的已经是天才,赤霄比晏维清用时还短却能与之比肩……这要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晏维清静默了一小会儿。他当然知道赤霄是什么时候开始练剑的,因为赤霄弃刀从剑的原因大概正是他。从前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近年回想起来,竟有上天注定一般的宿命感。 ……宿命?呵! 不过他这次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从内息到语气都是。“从剑沾血开始,”他沉声道,“它就是杀人的凶器。” “剑从造出来开始,就是杀人的凶器。”赤霄轻柔地纠正他。“不管是你、本座、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区别。” ……剑是凶器,出鞘见血是自然;可你见了我的心头血还能收剑,又怎么说? 晏维清喉头不住翻滚着这句无法当众述之于口的话。确实,这并不需要问,他已经知晓答案。他甚至还知道,赤霄为何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做出来、反过来又理所当然地否认自己。但他知道,并不代表他就这么全盘接受。 想到这里,他面上反而又是一笑。“那是极好。” “确实极好。”赤霄颔首。他不愿多想也觉得没必要多想,因为在他心里,今日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若要说还剩下什么,那大概是对尽兴发挥的期待、对最终一战的渴求…… 他眼里微微放出了光,从未离开剑柄的手也小幅度收紧了。 晏维清对赤霄的姿态变化再熟悉不过,更别提他们俩此时距离不远。对方斐然的战意轻易激起了他的,让他全身都开始蠢蠢欲动—— 惺惺相惜的欣赏,棋逢对手的快意,最终凝聚变化成剑锋出鞘的决然…… “铮——!” 完全是同时,两柄剑都脱开了束缚。乌剑沉沉,其上一丝光也不见,去势奇疾,却几近无声;相比之下,赤剑水流云动般快速,全身都萦绕着流炎般的红光,就和主人一样夺人眼球—— 众人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口。 “好快的剑!完全看不清!” “之前谁说赤霄死了、又或者走火入魔的?瞧那红光,就知道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些话都没说错。不管是晏维清还是赤霄,一剑封喉都在瞬息之间;现在二人比试,显然只能更快。 另外,赤剑之所以为赤剑,除却它固有的血色外,还有心法的缘故。若赤霄在剑上灌注内力,一把剑看起来就是火剑,像能触之即燃。中原武林可没有这么诡异的心法,不免让人觉得妖异如魔。同时,正道武林众人也把它的光芒深浅当成赤霄内力高低的标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过了百八十招。树木受到波及,扑簌乱响;岩石噼啪碎裂,向下崩落,很快就被雾气未散的深渊所吞噬,连个落地声响都听不见。 而意料之外的是,触之即燃竟不是众人的妄想—— 赤霄那绯色剑气之所经,明明看着春桃一般嫣然,可叶面大片大片地焦黄枯萎,就像真被恶狠狠地烧灼过似的。 “华山之时,尚未如此。”下花大师顿时一凛。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赤霄的功力增长极快。 元一道长的讶然却少了几分。“对赤霄来说,算不得令人吃惊。”他紧盯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嘴里还不忘补充:“以今日之境与四年前相较,贫道以为,他怕是十来岁才开始练剑。” ……难道说,赤霄只花了十几年就练成了如此高深的剑法?! 听到这些话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可怕若此,不愧是魔头!“幸而晏大侠闭关的成效十分卓著,不然……” 不管这个“不然”后面是什么,云如练都不想知道。想要帮忙却毫无插手可能的无力感让她嘴唇紧抿,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手心。而云长河捏着折扇扇骨,指节和脸色一起愈发白了。 此时,赤霄刚和晏维清错身而过。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剑斜拉着过去,在金属刺耳的哧啦声中迸出几星火花。 赤霄就在这几星火花里看到了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一缕白雾从剑间升起,很快就飘散着消失了。 ……白雾?那是水气形成的白雾么?如果是水气,又是哪里来的水? 赤霄没法不多分给乌剑一些目光。所以,在他们下一次的短兵相接中,他震惊地发现,那黯沉的剑身上竟凝结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薄冰!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 “你……”赤霄双眼微微瞪大了。这本是个幅度很小的动作,奈何两人现在几乎是面贴着面——当然,隔着两把毫不退却的剑。 “专心。”晏维清道,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若你这样败了,我这胜也毫无意义。” 这话是事实,然而不符合众人对剑神的一贯印象,赤霄能够理解对方低声的缘故。但是,若这种变化是因为玄冰雪种——八成是因为玄冰雪种——那晏维清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赤霄难得有些后悔,还有些心惊。玄冰雪种没有众人以为的绝情断欲作用也就算了,但若是会改变内息冷热、以至于影响使用者身体的话……那他不是真的害了晏维清? 短短一个念头之间,两人又战过三个来回。 “我说过了,专心。”晏维清在他们距离再次缩短时道,声音也如冰一样冷,语调毫无起伏。 赤霄本就在盯着他。见那人眼里没有任何玩笑成分,他迅速收了刚发散一点的心,凝起内力,一拦一推—— 砰! 似乎有什么无形且高温的东西炸裂开来,震得晏维清不得不飞身后退躲避。在那灼人气浪的冲击下,南天一柱似乎都摇晃了几下。而他只是低头,眼见着自己雪白的衣襟上有一点迅速转作焦黑,像溅了火星。 一阵目瞪口呆的静默,然后围观人群慢慢骚动起来—— “炸了……那是什么?剑气吗?” “从没见过……” “是不是魔教的那什么教主心法?他到底练到几重了?” 这些话,对晏维清而言就是一转身的功夫,甚至更长。因为在见着那个黑点的同时,他已经果断地旋身挥剑,迅疾递出—— 一片雪白的剑光铺天盖地地落下,炫目而辉煌。它去势锋锐,似乎它面前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利落地劈做两半:树木岩石无法阻挡,血肉之躯更不必说! 眼见着那白光朝自己直直劈落,赤霄立即向边上闪身。然而,他脚刚挪开,森然冷冽的剑气就紧随而至,半幅妃红衣袖应光而断。再等白光落地,乱石与落叶夹杂的地面立时显出一道极深的沟壑,边缘还在瞬间凝结出了一层针状白霜。 换成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又或者慢那么一丁点,这都是必死的杀招! 赤霄盯着自己手臂上忽而多出的长条血痕,再抬头望向不停歇地携剑而来的晏维清,唇边竟凝出了一朵无人能见的微笑,似乎根本察觉不到刺痛。脚下地面颤动愈发剧烈,但他一点也不在意,只举剑对上。霎时之间,两人复又战成一团,杀得难解难分。 这样的一幕,围观众人看起来理应热血沸腾。但实际上,一半的他们确实觉得这决战精彩得无法移开眼球、不枉早早地来蹲守,另一半的他们则开始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跳—— 在晏维清毫不留力的一击下,南天一柱开始往东歪斜下去。被破碎的地面带着,那两人也越战越向东。可南北东三面底下都是万丈深渊,已经有更多的断木碎石消失在那宛如凶兽之口的迷雾中—— “南天一柱要塌了!”云如练竭尽全力地大喊,再也顾不得其他。“快下来!” 然而,石柱崩裂倾落的动静本来就很大,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她的声音。 见两人谁也没有退后的意思,下花大师一双白眉皱得死紧。“不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立刻飞身下山,元一道长紧随其后。 其余少林和武当弟子愣了一愣,赶忙跟上。然而,还没等他们下到半山腰,赤霄又差点再次被剑气击中。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这次没保住的是面具。很多人对那下面的真容极有兴趣,但现在没一个顾得上看—— 赤霄躲开的第二下,可是实打实地拦腰劈在南天一柱上! 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石柱四崩五裂,呼啸着坠下崖去。 一行人急急地冲到陡崖上时,未散尽的烟尘还在纷纷扬扬,消失的石柱留下了一个斜倾坑状豁口,那些似乎永远不会散开的云雾依旧遮掩着底下可怖的深渊;而不管是红衣人还是白衣人,都什么踪影也没有了。 第75章 剑神剑魔在南天一柱之战里双双身亡,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开玩笑。就算亲眼见到两人消失在深渊中,也没有谁敢一口咬定。 头一个不承认的就是少林和武当。下花大师命人寻了熟知当地地形的老翁,选出稳妥之处,结绳而下。结果那陡崖足有四五百丈深,又有乱石荆棘阻拦,以至于有一群武林高手坐镇,竟也花了足足五日功夫才到底。 在下到一半时,云长河心里还有些侥幸。晏维清的轻功横渡百来丈没有问题,那下个二百来丈兴许只是受伤。但山崖越深,他的心就越凉—— 地势如此险绝,又和碎石一起落下,这竟、竟……是要粉身碎骨么? 一众人等心里都在打鼓。等他们最终看到幽幽水面时,不是挨个儿松口气,而是更加绝望—— 已是正午时分,四周依然一片茫茫大雾,静得渗人。没有日头,没有风声,只是站在那里,就冷得骨头都在打颤。 十数人中,要么是年轻力壮的,要么是武功高强的。此时借着火把光焰,他们也只堪堪看到几丈远。 “小心脚下,青苔湿滑。”元一道长出声提醒,面色肃然。 下花大师半蹲下去,先是谨慎地端详了一会儿水面,才伸手点了点。一圈波纹慢悠悠地晃荡开去,很快就不见了。“没毒,但不动……是死湖。” 此话一出,诸人的心不约而同地沉了沉。 虽然下花大师眉头愈加紧蹙,但他还是说:“咱们先四处看看。” 说是四处看看,可实际上他们只能沿着山崖和湖的狭窄交界走。一路无话,约莫半个时辰后,有块断面新鲜的碎石半卧在湖边,挡住了去路。 众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就是这里了!” “晏大侠!晏大侠!” 呼喊声在山谷里盘旋,回音一遍一遍地响起。但别说人了,连只鸟儿的扑扇都没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激动过后的沉默很快就变成了更加深重的忧虑。诸人一个一个翻过断石,上下张望。 从水面上嶙峋高低的石尖来看,大多碎石都落入了湖心。越往中央,碎石的块头就愈大,显然那里是最深的。 下花大师和元一道长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元一道长便飞身腾起,第一个上了石面。乱石绵延,正好可做通往中央的垫脚之用。他身法轻灵,不一会儿就隐没在岸边人的视线里,两名武当弟子紧随其后。再过小半响,只听得他连声唤道:“大师,速来!” 一听就是有了什么大发现,剩余诸人立即跟上。而到达湖心后,所有人都被看见的情景惊呆了—— 有块巨岩正倒插在那里,其上树根虬曲,清晰可见。它露出水面的部分约莫有十来丈,直指向天。在依次高举的火把下,顶上两把剑赫然在目。 “这是……”下花大师几个纵身上去,因为太过震惊,话都说不连贯了。“这……” 其实不需要他指明,所有人都看得出,那就是乌剑和赤剑。它们交叉相对,深深没入石中,只有剑柄和不足一尺的剑刃露在外头。 剑魔暂且不说,剑神可是无时无刻都随身带着乌剑;此时只见剑不见人,岂不是……最坏的结果? 所有人的心都直直坠落下去,以云长河为尤甚。他牙关紧咬,唇色发白,死死地瞪着那两把剑,浑身僵硬得和铁板一样。忽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转头飞奔,朝着湖面其余乱石去了。 其余的人也分头寻找,谁都没发现剑神剑魔的影子。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下来,同样无功而返。最大的发现不过半幅绯红衣袖:它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颜色异同,很有可能被当做水草而忽略。 “这真是天意弄人……阿弥陀佛。”下花大师带着少林弟子离开时,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连善哉都不说了。 等正道武林中人全部离开后,三个身穿明艳服饰的少女才循踪下崖。 “教主,赤教主真的死了?”看着年纪最小的少女问,一张娃娃脸上是五分惋惜,还有五分疑惑,“若是真的,为什么正道武林差点把湖掀过来,白山教的人却一个也没看见?” 紫兰秀只凝视着那不泛一丝涟漪的平静湖面。“若我要赴一个必死之约,定然也不想你们在场。” 两个少女齐齐吃了一惊。“教主,您是说,赤教主一早就知道必死?那他为什么还要自己定下来呢?” 这回紫兰秀没有回答。她不自觉地想起对方之前写在桌面上的那四字,许久才摇了摇头。“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此时,已近中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今往后,不管是剑神剑魔,亦或者南天一柱,都仅是存在于话本与谈资中的印迹了。 正道气氛沉沉,魔教销声匿迹,两边相安无事,武林似乎终于恢复了平静。 至少素乐和尚愿意为这种平静闭口不言。 在武陵源观战时,他就已经发现,无论身形还是声线,九春都像极了赤霄,简直可谓一模一样。有这两点,就算他并没见过赤霄的真容,也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 晏维清和赤霄的关系并不如武林中人以为的;他们实际上必定更亲近。 可不管是什么,人死如灯灭,再多说也无甚意义。素乐和尚坚信,与其再掀腥风血雨,还不如让此事烂在他一人的肚肠里。 这只是众人所不知道的真相中的一件。还有一件是,决战过后两三月,原本被下花大师断定为死湖的水下石缝中忽而钻出了一尾银色小鱼。 而当少林等人还在小心翼翼地沿崖下探时,赤霄在一片冰凉中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几块近在咫尺的卵石,底下蔓延出粗糙潮湿的浅赭沙面,一团绿油油的叶球正在不远的浅水中飘浮。再往上转动眼珠,临水山壁上卷曲的玩意儿大概是蕨类,反正他之前没见过。有层水雾朦朦胧胧,让他看不清顶上天色。水波一晃一晃,有隐约的虫鸣…… 这是哪里? 赤霄只觉得一阵头疼。他想坐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僵得手脚都没有了知觉。他也刚刚才意识到,他感到冰凉是因为他大半个身子都卧在水里,只有半个肩头勉强算干。最后发现的大概是罪魁祸首—— 有只手臂正死死扣着他的腰,以一种对还未清醒的人来说绝对是极大的力道。 赤霄闭上眼,开始默念内功口诀。等三个周天转过,他终于感到了手脚的存在,便挣脱桎梏起身,同时感到左手臂和脸侧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低头看了看那条长长的血口,又胡乱抹了一把脸,手上立刻全是带着凝固血迹的沙子。 ……要不是他躲得快,现在就不是一个面具和一道伤口能解决的事情了,而是半边脑袋! 然而这么想后,赤霄做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去看身后人。 晏维清侧躺在那里,水面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大概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他的双臂依旧是不自然的拥抱姿势。最糟糕的大概是,他脸色雪白,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赤霄小心地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脉搏,又看了微微晃动的水面一眼。他记得南天一柱上的一切,也记得南天一柱下的一切—— 两人都在飞速下坠,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以至于震惊到几乎无法自控。最后一击,他本想借势送对方上崖。可晏维清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想法,用力击飞他的剑,紧接着自己也松了手。他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听见重物入水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屏息、而对方在呼啸的风声中拉他入怀…… “你把我丢进西湖就是为了这个?” 要不是知道没用,赤霄早已破口大骂。他从未怀疑过晏维清,可晏维清竟在最后设了一个局!不仅把他蒙在鼓里,也把其他人都蒙在鼓里!他现在知道他之前那种一而再的危险预感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晏维清不是剑神,这只是一半;事实则是,晏维清不再是剑神,而他也不再是剑魔! 另外,水中有通道,而为防被人发现,晏维清才要劈碎南天一柱,用落下的巨石堵住暗口! 赤霄简直要咬牙切齿。好你个晏维清,一招以战死为幌子的金蝉脱壳,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虽然满心都是被欺骗的愤怒,但阴着脸的剑魔依旧无法把某个同样步步为营到死亡的剑神扔在水边上自生自灭。最后,他还是认命地背起人,朝着岸上去了。 第76章 净水,赭沙,湖岸上是青青碧草。土面湿润,踩下去轻易陷入整只脚。然后是一整片错落有致的不知名树林,枝桠不高,圆果青涩。水流潺湲,从林间弯曲绕行。再往外走,雾气稀薄,眼前倏尔开阔,如同一卷错落有致的谷涧山水画赫然展开。 虽然对落水以后的情形全无印象,但见着连绵不断的群山,赤霄很怀疑,他们依旧在武陵源的某处。 也许能找户人家借宿? 这个念头只存活了很短的一瞬间,因为赤霄很快就意识到这绝对是妄想。晏维清花了许多功夫瞒天过海,绝不会在死遁后立刻被人发现;无论谁都不行。那也就是说,为防消息走漏,晏维清也不会轻易让他回到白山—— 赤霄浑身一僵。他猛地停住脚步,仰头四顾。 暗赭峭壁高高环绕,如同沉默的巨人环拱山谷;天上依旧弥漫着雾气,无法分辨方向;高处密林中有只圆润的黑眼睛在扑闪,是头小鹿正怯生生地窥伺外来客,不敢靠近—— 这地方该不会出不去吧? 晏维清醒过来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有了些年头的简陋木床上。屋梁木色同样陈旧,好在看着还算结实。桌椅连位置都没变过,四下里一片静寂,就和十余年前一样,似乎只有他一人。 床短了不少,他在上面只能半蜷着身体,干脆慢慢爬起来,盘坐调息。和赤霄对战本已消耗了不少内力,紧接着又带人潜过幽长冰寒的地下水道。虽然在真正窒息之前已经有甜美的水汽涌进身体,但丹田依旧一片虚空。谷中偏向阴冷,怕是要好一段功夫才能调养过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夜雾深沉,外头也终于传来了隐约动静。 赤霄进门时,一边手里拎着一捆木柴,另一边手里则是只陶制水壶。他一眼就看到了盘腿坐着的人,却并没说什么,只沉默着把水壶放在桌上,又生起火,再转身出去。很快,屋子里热力渐起,烤肉的香味也不依不饶地钻进门缝,勾得人馋虫大动。 不多久,赤霄再次进门,和手里一头金黄流油的兔子一起。”我用了你厨房的盐。”他开口,语气平板,”不够的话,外面还有。” 晏维清抬手接过。虽然他饿极了,但他眼睛却只看着赤霄。”你还愿意和我说话。”里头的不确定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它更像个反问。 赤霄没正面回答。”你知道我无处可去。” 这倒是个绝对肯定的语气,晏维清不得不苦笑。”你生气了。” 想到那些滑不溜手的峭壁以及彻底坍塌的水道,赤霄压抑下去的怒火又被勾了起来,只想噎一句回去。但此时火中噼啪一声,他垂眼看了看,嘴唇不易察觉地抿紧,默默把话吞了回去。 见人转身要走,晏维清忍不住喊住他:”你的伤……” 赤霄侧过脸,火光由下往上,映得那条血痕更加狰狞。”管好你自己就够了。”他冷声撂下最后一句,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眼睁睁地看着门扉掩上,晏维清这下真苦笑出来。糟糕,他太过冒险以至内力耗竭,果然没瞒过! 一夜无事。或者准确一点说,接下来的好几日,晏维清都没见到赤霄。他知道人还在,因为桌上的吃食从角雉到羚羊轮了个遍,火堆也从不会在寒夜中熄灭。 赤霄不是故意躲着他,就是忙得没空搭理他…… 晏维清觉得两者皆有。他早就预料到赤霄会生气,此时看来,那人还为他身体考虑,已经是最好的情形。但他不确定,它会不会朝着更坏的方向而去。 没错,他估算好了一切,各个方面——炎华庄之事,他已经全数交给他爹;赤霄心存死志,必定会将白山教提前安排妥当;这个山谷极其隐蔽,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知晓……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除了赤霄本身。 若赤霄是个轻易撂下身上担子的人,他也不必出此下策;可就算他抛弃自己的身份,赤霄也不见得会领情。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他一直知道;可谁让他们俩都是认定一件事就绝不回头的性子呢? 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 在到达谷中的第三日夜里,晏维清刻意放缓呼吸,装出正专心练功的模样。如此等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听到外头穿林打叶之声,便起身出门。 这种刻意,赤霄在晏维清推门时就知道了。但他只把树枝朝火焰中央推了推,连眼角余光也没打算分一个。 晏维清几步走到他身侧,轻声道:”你进去睡罢。” ”太小了。”赤霄想也不想地否决了这提议。 晏维清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垂目往下,从近处看,对方白净脸上的血口更加刺眼。”那让我给你治伤。” 赤霄听出了其中的退而求其次,可他无动于衷。”你说这个?”他摸了摸脸,不在意地道:”皮肉伤,无所谓。”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左臂本来就短了一截的衣袖滑落下去,上面同样一道血痕。 这摆明了软硬不吃,晏维清沉默了一会儿。”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什么以前? 赤霄回忆了一会儿,才从脑袋角落里翻出来,他还是九春时,似乎确实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当爱惜”之类的话。”人都是会变的。”他微妙地停顿了下,还是说出了口:”你也一样。” ”你是该怪我。”晏维清只同意了一半,”但我变了?” ”不是吗?”赤霄终于掀了掀眼皮,有些微不耐烦,”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怎么和我介绍你自己的吗?” ”晏维清,愿维天下海晏河清。”晏维清眼也不眨地背了出来,”那是我爹的希望。” 赤霄真不想和这人在明摆着的事情上浪费口水。因为若这名字只是晏茂天的期望,晏维清说什么也不可能毫无异义地照着做。”反正你赢了。” 晏维清张了张嘴。他敢做这件事,他当然也能找到好几条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每一条都堪称自我牺牲深明大义,说出去能感动全武林,但他现在一个也不想说。”不,我有私心。我……” ”——别说!”赤霄立刻警告地瞪他一眼,声线几近严厉。”这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划清界限?怎么可能? 晏维清差点冷笑,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你真那么认为?” 话里全是质疑,赤霄沉默了。他终于把气头上的话说了出来,可他完全没有舒服或者松口气的感受。相反地,他心里惊跳一下,几乎要完全停滞。十几年了,真能说断就断?如果有这么容易,还会走到死遁这一步吗? 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更深露重,你先回屋。” ”还是刚才那两个,你选一个。”晏维清丝毫不让步。 赤霄又瞪他。”你这是得寸进尺!”他低吼,下意识地想去抓脸上那条因愈合而发痒的伤口——然而手半路就落到了另一只手里,被握得很紧。他垂下头,又循着那方向抬眼看进那双星辰一样的眼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了:”只是擦药吧?” 这是无可奈何的妥协,晏维清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没有人说话,四处只剩干柴燃烧的噼啪声。晏维清安静地给那两道伤口上完药,便折身回屋。赤霄目送那修长的背影,薄唇抿成一条细而用力的直线。 再过一刻钟,听得屋中人气息间隔慢慢变长,也慢慢变轻,像是要进入冬眠的什么动物,心情复杂成乱麻的赤霄终究无声地出了一口长气。孽缘啊……若他当初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招惹晏维清,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77章 接下来的几日,仿佛应了乌沉沉雾蒙蒙的天公之意,谷中唯二两人之间沉默得宛如窒息。赤霄的气没消,一个字都不想说;晏维清也不再找话,似乎已经把全身心投入练功疗伤中。 但这当然不是他们任何一人预想的结果。 赤霄仍然没有在找出一条隐藏的出路上死心。他每日里做的事,除了固定的打猎拾柴,就是在山谷里到处转悠,上下攀缘摸索。地方很大,这也就是个很耗费时日的活儿,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每日里回木屋的时辰。 举动如此明显,就算晏维清有正经事情要做,也不可能发现不了。可他不仅什么都没说,连赤霄送饭添火时眼也不睁,似乎完全不在意。 不用细想,赤霄也不相信这样的猜测。就和他自己一样,晏维清绝不可能放弃之前的决定。除此之外,现在的情况似乎又倒回了最早时——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塔城郊外。 越过祁连山脉,漫天黄沙就成了固定景色,塔城也不例外。土黄的细沙,土黄的城墙,就连那些高低不一的佛塔也蒙上了同样厚重沉滞的色彩。 与之相反的是,作为中原西出的必经之地,塔城行商往来,游旅交织,繁华热闹。而作为当地土司的小儿子,没人想得罪赤霄,就算他总是咄咄逼人地挥舞着一把比他人还高大半个头的九环金背龙雀也一样。 虽然赤霄那时还不叫赤霄,但这显然不能影响晏维清在他骄横跋扈地踩着个干瘪老头、并用明晃晃的刀尖抵着身下人喉咙时一剑挑飞那凶器。 干瘪老头本来一脸死灰,见得如此,赶紧爬起溜走,快得简直像头滑不溜手的泥鳅。 “……你谁啊?”从没被人当面下这么大面子,赤霄气极反笑。 晏维清眉头微微一动。他刚才远远听得争执声,这才近前。因为初来乍到,两人的关外土话他听不懂。此时听得少年竟然也能说一口标准官话,他还暗自松了口气。 “要尊老爱幼。”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然后看见那张对少年来说也过分艳丽的面容蹭地一下被怒火点燃了。 “尊老爱幼?”赤霄冷笑了好几声,“你这话怎么不对那老家伙说?饥渴到男的女的都分不清,我还没砍掉他的手已经是我脾气好了!” 这话味道就不对了……晏维清一愣,这才真正仔细打量眼前一身红衣的少年。长相确实有些雌雄莫辩,难不成他弄错了? 赤霄仍然在盛怒之中,但他瞧着这英挺少年愣登的模样,只能大骂晦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管个什么劲啊?”他十分嫌弃,转身就去追那个还没能跑远的老头。 发现自己闹了个乌龙,晏维清尴尬起来,脸颊薄红。不过他反应不慢,赤霄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发了力,抢在赤霄之前把逃走的人逮住了。 紧接着,事实证明,这老头就是个惯犯,路过塔城时忍不住手贱,没想到踢到了赤霄这样的铁板,硬生生把自己送到了土司的私监里。 “对不起。”事情解决后,晏维清真心道。想了想,他又觉得这还不够正式。“晏维清,愿维天下海晏河清。” 这就是表达诚意了。然而赤霄斜挑着眉毛看他,不打算领情。相比于晏维清的误会,他自觉还算不错的武功在此人面前不堪一击才让他介意。“干我何事?”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太小气,转而又不耐烦地挥手:“算了算了!” ……如果真这么算了,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赤霄在朦胧的晨雾中睁开眼。树下草间露水凝结,但他衣物却温暖干燥。梦境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他很少做梦,更别提梦到如此久远的从前。可就算他刻意不想起,也不能假装自己遗忘。假装自己遗忘了紧随晏维清切磋武功,假装自己遗忘了晏维清从歉意到不耐烦再到无可奈何,假装自己遗忘了两人慢慢相熟相知、而他自己在日夜相处中一点一点地产生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心思……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 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只不过,晏维清坚定不移地实现了它。而他自己,在以为自己将成为白山教主影卫时,并没真的认为他还会和晏维清有所牵扯。 所以,现在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后果,一切到此为止? 他不能,他做不到,他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否认他自己曾做过的。 赤霄又无声地吐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他会离开这里,这毫无疑问,即便头顶雾气深重得连白眉雀鹰都看不见他。这些日子,他经常陷入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我斗争中,但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又过了几日,赤霄脸上臂上的伤疤结痂脱落,留下两道粉色的细痕。他毫不怀疑,以晏维清的医术,它们不过多久也会消失无踪。 可问题在于,一人已经基本康复,另一人还是元气大伤。 说真的,对晏维清内伤恢复速度缓慢这回事,赤霄并不特别意外。玄冰雪种无疑是极寒的,深渊下的湖水同样极寒,而谷中湿冷天气只能加剧这种影响。中正平和的内力在平时没有任何问题,但在三重冲击下,确实比不上流炎功。 没错,流炎功正是白山教主专属心法。 赤霄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玄冰雪种只是教主专用、而晏维清使出的剑气为何变得冰寒。也正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才一日不落地在木屋里生火。他本以为这能派上至少一些用处,可现在进展远不如他的预期。而这基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晏维清寒气入骨,火焰并不能驱散它。 对此,他能真的坐视不理吗? 当天夜里,赤霄终究在晚饭后一个时辰进了木屋。晏维清依旧保持着闭目打坐的姿态,但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动静。“你怎样?” 沉默半晌,晏维清才轻轻动唇。“我才是大夫。” 这明摆着是不合作。赤霄也知道,他们之前闹得不愉快,而那一切似乎都是因为某些固执,他的和晏维清的都有。“确实,”他承认,“但我敢打包票,你肯定低估了我对玄冰雪种的了解。” 晏维清倏尔睁开眼睛。光从目光来看,他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你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他冷冷道。 “你这是在介意什么?”知道对方意指他在谷中四处寻找的行为,赤霄不答反问。 晏维清又闭上了嘴。好半晌,他才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出去的时候关门。” 赤霄知道自己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但他头一回知道晏维清也能这样油盐不进。更准确一点说,晏维清确实是这样的人。但除了刚认识时,对方从没对他板着脸;就算他一剑刺进对方胸膛也一样。 赤霄有一点生气,却又有一点诡异的安心。晏维清也许确实在耍脾气,然而对真正的路人、或是真正放弃,晏维清绝不会放纵自己。 “我以为这次一意孤行的人并不是我。” 赤霄轻声叹息,无视那两道冰雪般的目光,缓步靠近木床。脚尖轻轻一点,他就正正落坐在晏维清背后,手掌立时贴了上去。 两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进艰滞运转的筋脉,晏维清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凝滞的血气重新开始在皮下欢涌奔流,僵冷的四肢百骸逐渐被唤醒。毛孔舒张,淤浊排出…… 晏维清重新闭上了眼。 因为这次一意孤行的人是他,所以只有赤霄有愤怒的权利吗? 他的答案当然是不。当然,他做之前就知道赤霄会生气。但同样的,他也知道,赤霄虽然固执,还在气头上,但理智从来占上风。他有些时候很不喜欢这点——几乎可以说是厌恶了——可这也就意味着赤霄不会把他放置不管。 永远不会,和他一样。 所以,就算这其中有个小小的苦肉计,也是两人心知肚明、又都不宣之于口的,确实无伤大雅,对吧? 第78章 第二日,天光还没亮起来,赤霄就睁开了眼。 两人都是毫无疑义的武林高手,加之知根知底,即便如今内力一冷一热,一夜下来也没出任何差错。如若一定要说什么,只能是他们比之前更契合了,两人都能完全放松地进入冥思就是一个明证。 听着面前人平稳悠长的呼吸,赤霄收回双手,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照这样的进展,他再助晏维清三五日,对方估摸就没什么大碍了。 赤霄不免轻松了一些。但他立刻意识到,这种类似于“幸好没事”的心情实在不该出现在目前的他身上—— 凭什么晏维清先使诈骗他,他还要为这人的安然无恙松口气? 底下的事实显然令人悻悻然,赤霄不愿意深想。他把驻留在那英挺眉眼上的视线转开,抬脚出门。 从床的长短来看,距离晏维清上一次来到这山谷已经过去很久。然而山谷里并没有其他人的踪迹,隐蔽性显然没有任何问题。若他还想离开此地,就必须多下些功夫! 然而这一日注定有什么不同。 等赤霄钻出水面换气时,他意外地发现,水边有个白衣人静伫。进山谷好些日子,他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过,那人很显然只能是晏维清。 白衣人也看见了他。“赤霄。” 隔着二十来丈,赤霄眉头轻轻一皱。他有理由认为晏维清就是在等他,但他想不出晏维清好了一点就找他兴师问罪的必要性。有那功夫,还不如先养出和他对战的胜算再说呢! 见人一动不动,晏维清又唤了一声。“赤霄。” 想到他不过去晏维清就会过来、而晏维清现下实在不适宜碰水,赤霄不怎么情愿地摆动手脚。他本不会凫水,奈何学得极快,此时已经像模像样。 晏维清看得几近目不转睛。在落珠溅玉的水花间,那人裸出的上身几乎有一种迷炫的白光。 水边越来越近,赤霄也看得越来越清楚——晏维清就站在他放置外衣上衣的大石边上,显然正守株待兔。 他似乎该生气,可诡异的是,这想法却让他心情好了一点。那家伙毕竟没直接往水里跳……要是晏维清敢这么做,他肯定要教教对方,吃苦头这三字怎么写! 所以这其实并不能算诡异,赤霄又想。只要有些时日让他冷静,他便会清醒地意识到,晏维清早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今已是枝繁叶茂,盘踞着的是他的血肉。若想连根拔起,除非先把他自己的心剜了。 有可能吗? 除非死。 可当世唯一能杀死他的人永远也不会杀了他,就和他一样…… 想到最后这句的时候,赤霄已经到了岸边,面孔依旧紧紧地板着。“何事?” 晏维清似乎视若无睹。他似乎又变回了大多数人熟悉的剑神,微笑如常。“你学得真快。”话里毫无疑问地带着赞赏。 赤霄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荡漾着的水面,没说什么。再转身,他大步踏上细沙,弯腰去拿衣物。但东西还没入手,他目光就跳了一下。 虽然并不能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但晏维清从那略一停顿中得出了正确判断。“怎么了?” 赤霄直起身,头一回注意到晏维清掩在宽大衣袖里的双手。他盯了一瞬,很快摇头,又弯腰去够鞋袜。 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就在此时被送到他眼下。“你在找这个吗?”晏维清的疑问十分平静,接近肯定。 “本就不是我的东西。”赤霄头也不抬,又想去够鞋袜。 然而晏维清摊着银针的手掌正挡在他前面,不偏不倚,不依不饶。“你之前一直把它别在胸口?” 赤霄在心底里呻|吟了一声。但他重新直起身时,满脸不耐烦,没有任何破绽。“再也不会了。” 这好像是肯定,然而绝对不是晏维清想要听见的东西。他保持着摊手的姿势,不怒反笑:“是吗?” “不然你……” 后面的“还想怎样”被急遽而来的掌风打断。赤霄自动自觉地往边上一躲,这才惊讶地意识到晏维清竟然动了手。开什么玩笑,内伤还没好透的人和他打? 可晏维清似乎没有这种顾虑。他招招到肉,拳拳相接,没有任何顾虑,也没有任何保留。赤霄冷不丁挨了他两下,有些血气上涌,手下也狠了不少。 但他到底害怕伤到对方,所以最后占上风的还是晏维清,以一种硬把人按在大腿上的奇怪姿势。 “……你能不能自己注意着点?”赤霄恼火道,觉得腿上的禁锢力道大得吓人。“要是伤上加伤,看以后还有没有人管你!” 昨日晏维清还能回一嘴“我才是大夫”,今日他什么也没说。相反地,他的手顺着赤霄弯折的腿部摸下去,然后掰直。 这样一来,赤霄的脚面几乎碰到晏维清的脸,姿势更奇怪了。 若是挣扎,那奇怪八成要变成尴尬。赤霄身躯僵直,面上肌肉似乎也要坏死了:“有话不能说吗?” “那也要你让我说。”晏维清看起来丝毫不介意斜倚在硬邦邦而且硌得慌的石面上。他抓着赤霄的脚踝,把它移到自己胸前。“更别提让我看了。” “看什么?”这话刚问出口,赤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早把他脚底的伤忘记了,可晏维清还一直记着! “你说得对,这次一意孤行的人是我。”晏维清轻声道,毫不犹豫地拉过赤霄的另一只脚底。“但你敢说,你就一点儿也没有任性?” 赤霄一瞬间想说那是当然,可晏维清的语气宛如叹息,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怯。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晏维清想要什么;只不过出于理智之名,他确实没有给两人规划过除了分开和死别之外的结果。 是不是说,不管再理智再大局,只要擅自给两人做决定,都是任性而不负责任的? 赤霄没能想出答案。应当说,在有人的鼻息和手指轻柔地抚摸他敏感的脚心时,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它已经好了,”他想缩腿——显然没法成功——“好透了。” 话语坚决,也是事实,然而晏维清并没被说服。“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 这猝不及防的问话让赤霄又僵住了。 白山顶上,晏维清大开杀戒。他为阻止对方真的走火入魔,不得不硬捱下那些致命的攻击。用破碎的面具、发麻的虎口以及受伤的脚底来换,他觉得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但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晏维清似乎看到他的脸就清醒了。当然,他有些若有似无的想法,只是不愿自作多情。 赤霄忽而紧张起来。他开始意识到,晏维清并不是心血来潮地想看一下他脚底的伤疤;晏维清只是想摊牌,最后的、一定会打动他的那种底牌。 “因为我只看见了三样东西。血,剑,还有你。”晏维清道。他直直地盯着赤霄双眼,声音依旧很轻。“血是凶兆,剑是凶器。就算能做到封喉不见血,也是死;就算剑法天下无人能敌,也是杀。非天之亡,即战之罪。” 赤霄悚然一惊。两人的剑都没能带到山谷中,他本以为这是晏维清使金蝉脱壳之计所必须的;可难道说,晏维清早就计划着做这件事,因为他在破除四方十八道诛魔剑阵的过程中杀了太多人、以致几近入魔? 光从那微微颤动的眼睑中,晏维清就知道,对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我那时就知道,我可以不杀人,我也可以不用剑,”他说,每个字都很清楚,不容错辨,“但我绝对不能没有你。” 随着话尾,一个吻落到脚心那条白得发亮的伤疤上。 这吻轻得几乎和羽毛落下没有差别,赤霄却觉得那里烫得和烙上去什么似的。他身上全是水,在和晏维清打斗时不可避免地沾湿对方的衣物;可原本湖水湿冷的寒意此时已经彻底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状的蒸腾热度,汹涌得让他脊背都开始颤抖—— 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赤霄抓紧晏维清领口,用力且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79章 当第一尾银鱼从南天一柱下的深潭石缝中钻出时,远在西北边陲的柔远县城已经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馓子。 “今年的冬日好似来得特别早……” “家里婆娘的棉袄还没打好咧!” “这还不容易,加紧些就便了。只是天冷得早,生意不好做,不知能不能捱到开春。” “也是!这一下雪,还有谁愿意在外头跑?” 这些议论夹在偶尔“掌柜的来半个锅盔”的声音中,十分容易捕捉。但也并不是说,客店大堂角落里的两个外地人就是刻意要听这家长里短的闲聊。他们面孔平凡,若不是身上穿着在这种寒天里显得过分单薄,简直普通到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烧刀子倒是一如既往,”赤霄对此十分满意,“和我上次来这里时一模一样。” 便是晏维清滴酒不沾,见他如此赞扬,也无法不好奇。“你怎么能喝这么多酒又不醉?” “你想知道?”赤霄反问,斜他一眼,“难道你要练练?” “当然不。”晏维清笑答。即使两人现在都戴着面具,他依旧从那眼波一横中读出了某些风情,指向某些特定的事件。“我们俩之中,有一个会喝就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赤霄说。他语气有一点点严厉,嘴角却弯起来,像银钩一样悬着晏维清的心晃荡。“提前警告你,别想灌醉我。” 晏维清差点失笑,然而他成功克制住了这种冲动,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正直诚恳:“灌醉你?为什么?” 赤霄一点也不意外。“哦?”他微微挑高眉梢,像是遗憾,“白费我想告诉你……” “真有什么可以让你醉过去?”这显然不是什么正经谈话,晏维清也没花心思掩饰自己的兴趣盎然,“真的,你确定?” 赤霄的眉梢又挑高了一些。但他原本笔直的身体倾向晏维清,附耳低声道:“就是你。”仿佛还嫌这宣言不够劲爆,他的舌尖卷起对方耳垂亲吻,发出轻微的啵声。 饶是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晏维清一时间也被骇了一跳。然后他回过神,眼里倏尔闪过一道亮光。“大庭广众的,”他说,似乎有些责怪,“被人看见怎么办?” 赤霄早已坐回原位,闻言一点也不在意:“你怕了?” “当然不。”晏维清握住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脸上带上了几分郑重,“其他人当然无所谓,可还有音堂的人跟着我们吧?” 身后有没有小尾巴、又有几个小尾巴,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们一出山谷,就被守株待兔的音堂发现了踪迹。这也不全是坏事,比如说他们从百里歌手里拿到了毫无破绽的□□,这对脸孔几乎可以当招牌使的晏维清来说尤其有用。 “你还在担心我反悔。”赤霄没挣脱那只手,可语气也很平淡,不喜不怒。 回答他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其实我不担心。”晏维清说。 “嗯?”赤霄用上扬的尾音表达了自己的怀疑。 “因为你反悔也没用了。”晏维清道,斩钉截铁,“我猜白山教里没几个人想要我当他们的教主夫人。但你若是回去,他们想不想要都没用,因为他们一定会有一个。” 他是如此义正辞严,以至于赤霄愣了一会儿才哂笑出声。“教主夫人?你倒是乖觉。”他上下打量对方,颇为挑剔。 晏维清眨了眨眼。他的面容一向很有说服力,但现在毫无疑问地带上了狡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因为我只有你了。” 这话说得……赤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肉麻兮兮的,糟糕的是他对此还没什么抵抗力!“咱们不是正在路上吗?”他轻咳一声,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撇头。 确实,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往西北走。隔着玉门关,柔远和塔城遥相呼应。也就是说,再过几日,他们便会抵达他们初次见面之地,同时也是赤霄的家乡。 晏维清知道赤霄脸皮薄,果断转移了话题:“这么多年,你这是第一次回去?” 赤霄点头。“初到白山时,我还没站稳脚跟。为防有心之人用至亲要挟,我干脆断了两边的联系,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后来……白山教的声名如何,你也知道。” 晏维清当然知道。在正道武林眼中,魔教人人得而诛之;若给他们知道魔教教主的父母所在,少不得上门找麻烦。 “我知道他们现在过得不错,”赤霄继续道,神色声音都变成了少见的温柔,“我只想亲眼看看。” 晏维清握着赤霄的手紧了紧。“你不打算告诉他们吗?”他问,“就算年深日久,他们已经接受了你不在这个谎言,但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会更高兴。” “……告诉他们我活着,然后告诉他们我还给他们找了个儿婿?”赤霄瞪他。关外风气相对中原开放,但猛地来这种刺激是不是太大了啊? “媳妇也可以,”晏维清忍着笑,“你觉得我上个妆换件裙子怎么样?” 赤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相当不屑。“想也知道不怎样。” “那可不一定吧?”晏维清继续讨价还价,“我觉得我长得也不差啊?如果不是待上一年半载,那只消借用下百里堂主的妙手,你双亲肯定不会发现什么的。” “你以为百里会愿意?”赤霄反问。“我看他早就恨不得撂挑子不干了。” “为什么?” 赤霄终于没忍住白了晏维清一眼。“别明知故问!”他低吼,耳根又有点红。他们一路黏黏糊糊,谁看了都想自戳双目好么! “哦——”晏维清刻意拖长音。“那我可得说,如果百里堂主对咱们过分亲近有意见,那刚才绝对不是我的错。” 又来了……赤霄第一百零一次沉痛地想,要是他们初见时他就发现晏维清是这样的人,那他一定不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喜欢上他—— 这也太油嘴滑舌了,像是个剑神能做出的事情吗?还是说,正因为再也没有名号的拖累,晏维清便毫无顾虑了? “我不会回白山。”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晏维清怔住了。“你说……” “我不会回白山。”赤霄再次肯定。“白山教教主赤霄死了,死在七月初七武陵源南天一柱下的深潭里,死得连尸骨都找不到。这世上再也没有剑魔,也再也没有身为剑魔的赤霄。” 这无疑是变相的承诺,承诺剑神剑魔就像他设计的一样完全消失……晏维清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那你要去哪里?” 赤霄看他,没有正面回答。“想回南阳?”他轻声问。 这句话十分耳熟。当初在楼兰古城时,赤霄也这么问过一句,然而现今意味完全不同了。 “如果我想的话,”晏维清问,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你会和我一起吗?” “我会和你一起。”赤霄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 晏维清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得更厉害了。“只是南阳?”他又问,不能说没有试探。 然而这次赤霄没有立刻肯定。“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见晏维清没立刻明白,他又提醒,“你曾答应我……” 晏维清猛地回过神。他确实答应过赤霄,有朝一日,他会与他赏遍天下美景。“我没有忘记!”他满口保证,欣喜非常,“我答应过你的事,我总是会做到的!” 赤霄微笑起来,宛如冰雪初霁。晏维清看得心旌动摇,终究还是没忍住,顶着好几路目光,飞快地从对方唇边偷了个吻。 用完午膳,两人出门,施施然打马朝玉门关去了。有几个穿着土黄短褂的人想要随后跟上,却被横刺里拦了下来,疑惑至极。“百里堂主?” 被称作百里堂主的男人注视着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小到再也看不见,才叹了口气。“不用跟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现在该想的是,回去怎么和其他人说。圣主早已安排好一切,大部分人应当没有没问题。但鸳鸯怕是要安抚好一阵,实在令人头疼……也罢,就当他能为圣主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几人面面相觑,尽皆茫然。没人知道,他们之前跟的两人便是名动天下、风传已死的剑神与剑魔。而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翌年春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家家户户都在换桃符,晏维清也不例外。只不过,别人得靠梯子才能爬上去的地方,他只要用点轻功就上去了,什么活儿都做得飞快。 “你肯定又使诈了。”赤霄看到人进门时就这么说,但并没真的责怪。 晏维清完全不以为意。“那怎么能叫使诈?”他笑眯眯道,搂着赤霄就亲了一口,“我保证没人看见。” “注意言行。”赤霄推了推他,“你这样怎么当一谷之主啊?” “谁说当一谷之主就要注意言行了?”晏维清干脆把人抱得更紧,一点一点地啄吻那雪白的下巴颏,“而且一谷之主不是你吗?” 赤霄偏头躲开,不是很真心地抱怨:“别这样,痒得很!”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然后肩并肩地窝在榻上,开始说私房话。 “有些门派聚起来往武陵源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吧?”赤霄问,十分肯定。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晏维清煞有介事地道,“那些人都在武陵源瞎找,谁能想到南天剑谷其实在杭州?” 不能说他这话里没有得意,赤霄没忍住睨了他一眼。“耍着整个武林玩,我怎么看你挺高兴?” “才不,”晏维清立刻否认,“他们关我何事?当然,我确实高兴,可那只是因为你和我一起。” “你……”迎着那双愈发明亮的星眸,赤霄无可奈何,只能主动一吻。“要不是南天一柱时那些人离得远,你以为现在他们不会发现凝冰为剑的人是你?既然不杀人,还弄什么‘炎寒双煞’的名头出来,是嫌麻烦不够多吗?” 晏维清大喊冤枉。“让你取你又不取,我还以为‘双煞’比‘双璧’更合你意呢!” “‘炎寒双璧’?”赤霄重复了一句,眉毛高高扬起,“你在意指什么?” “双剑合璧嘛,有什么错?”晏维清一脸无辜。“咱们都合过那么多次了,还怕什么……” “——闭嘴!” 红浪翻,铜漏短。但没有关系,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日,和最爱的人一起,去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 第80章 如果说赤霄和晏维清的初次见面更接近于不太愉快的不打不相识,那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确实纯属偶然。 那时正值塔城一年一度的葡萄节。果实新熟,晶莹剔透,满城都飘着诱人的甜香。除去必不可少的葡萄口味评比之外,塔城还有个民俗——若是年轻姑娘见到中意的郎君,她可以送上葡萄以表爱意;不管两人能不能看对眼,葡萄必须收下。 赤霄此时也就十三四,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上面还有两个待嫁的姐姐,他便不得不陪着两位姑奶奶坐在全塔城位置最好的酒楼临街包间里,寻觅可能出现的良婿。 “七姐,八姐,我还是先回去吧?”他坐了一小会儿,见路上行人来往,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便觉得无聊得发慌。 他八姐长了一张温婉可人的鹅蛋脸,此时柳眉蹙起,便显出几分嗔怪的薄怒。“怎么,又想提早开溜?” “你们看,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赤霄努力给自己找理由。 赤霄七姐年纪稍长,心思就更周到些。“小九,你这是嫌两位姐姐没给你找事做?”她杏仁般的大眼睛转了转,“既然如此,等会儿就劳烦小九你帮姐姐们把葡萄送下去,如何?” 赤霄顿时头皮发麻。虽然他年纪还没到,但好歹是个男的!叫一个男的给另一个男的献殷勤……哪里都不对吧?“为什么要我去?”他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没忍住抗议,“明明你们都带了丫鬟出来!” 七姐眉梢一挑。“让丫鬟去也行,只要你好好坐在这里。” 赤霄顿时无话可说。他平素在外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此时蔫头耷尾,外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 “别哭丧着一张脸,”八姐见他垂头丧气,又软了声调安慰,“这不是你功夫不错,我和七姐才叫你来的吗?有你帮我们试上一试,才比较稳妥啊!” 塔城是西出关外的必经之地,商旅往来,相对繁华富庶。为防马贼劫匪,塔城土司特意组建了一支精锐卫队,连带着家中也兴起尚武的风气。 作为家中幺子,赤霄深得长辈疼爱,从小就跟着走遍大江南北的老镖头练武。他骨骼惊奇、天资聪颖,早两年卫队中就没人能在他手底下讨了好去。 八姐说这话确实是在夸赤霄,赤霄平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一说武功好,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一剑就挑飞他大刀的白衣少年,脸色瞬时阴沉下来。 这反应可有点不对劲,两个少女面面相觑。“你怎么啦?” 想起晏维清,赤霄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无处发,可他说不出口。太丢脸了……“没什么。”他硬邦邦地回答,然后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我说你们,也往外看看啊!不然好夫君就被别人抢光了!” 这话换来了两个姐姐不约而同的白眼。她们家境优越,样貌不差,从不愁嫁。但同时她们也都察觉到,近日来自家小弟不怎么愉快的心情怕是就因为这个。 ……有谁在武功上把小九比下去了? 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目光,都觉得此事有些棘手。小九愿意说的话早就说了,何至于不高兴到现在?而且几天过去,谁知道那个打败小九的人还在不在塔城? 这么想想,她们就吩咐店家多上几个菜,再撺掇着赤霄明日去赛马。赤霄隐约察觉到姐姐们的用意,就顺着话头答应了。看着热闹喝着小酒,姐弟三人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赤霄出门解了个手。等他再回来时,就听到外头有一波喧哗由远及近。他本不以为意,直到他七姐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窗边带:“小九你眼力好,快来帮我们看看,下面那一群人围着的人是谁?” 这时候被围观的显然是帅哥,赤霄心道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撑死也就脸蛋比较好而已。但亲姐都这么说了,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探出头去。但一看他就愣住了—— 葡萄节送出的葡萄不能不收,那必然有人收得多,有人收得少。现在人群中心就有个收得多、而且收得很多的家伙——他一手拎着一个筐、背上还有一个篓,里头的葡萄都满得要溢出来,还有姑娘不死心地往里头塞,他无奈的推拒根本没有用…… 赤霄抽了抽嘴角。晏维清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现在的姑娘家都这么饥不择食? 这会儿人群靠近,两个姐姐也大致看清了晏维清的眉眼。 “真是个俊小伙儿!”八姐眼前一亮。“看模样,是中原人吧?” “是不是中原人还在其次,”七姐相对理智一点,“我怎么觉得他和小九差不多年纪?” 赤霄什么也没打算说。其实他觉得,以晏维清的武功,只要剑一出鞘就能把身边的花痴全吓跑。但既然晏维清此时脾气又好了,那就活该受着呗! 也许是察觉到来自斜上方的打量,晏维清一抬头,正撞到想转身的赤霄眼里,脚下不自觉地一顿。 几个眼尖的姑娘察觉到,也顺着往上看,顿时大呼不妙:“糟糕,是土司家的女儿!” “不不,这位公子,你千万别误会,最漂亮的那个不是姑娘,他是土司家的小儿子!” 赤霄耳朵尖,闻言顿时绷紧了一张脸。敢调戏他的从没好下场,但这会儿竟然被女人当做情敌,他真是哭笑不得。 但令他更哭笑不得还在后面。 “这小伙儿太年轻了,我不太方便,你就差不多……”七姐轻声和八姐咬耳朵,“赶紧去送葡萄!” 八姐比较腼腆。“等我下去人就走了吧?”她细声道,“而且我可不想去中原。” 七姐皱了皱眉,想起一个关键——相对塞外,中原对女子的约束更多。“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一定不愿意入赘呀?” 赤霄实在听不下去了。晏维清剑法高成那样,像是个轻易愿意入赘的人吗?退一万步说,他才不想要这种姐夫!“别说了,那人不可能留在塔城。” “你怎么知道?” “你认识他?” 这两个问题几乎是同时冒出来的。赤霄无奈,只能示意她们去看晏维清腰间几乎被冒尖的葡萄挡光的长剑。 “江湖人士?”七姐细眉一蹙,真正放弃了之前的想法,“那确实不太妥当。” 八姐也觉得有些可惜,但她更在意别的:“小九,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认识他呢!” “当然不认识。”赤霄想也不想地答。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才意识到那人还站在街道上,不由转头去看—— 晏维清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然后走了。 赤霄暗自松了口气,看来那人没听见。但同时,他依旧心虚。晏维清确实坏了他的事,但后面补偿了也道歉了。而他还在耿耿于怀,是不是太要面子了? 直到日头近午,姐弟三人也没见着更大的热闹,便回家去了。因着受了刺激,赤霄在自家练武场上泡了一个下午,汗流浃背。可他还是憋得慌,换了衣服又往城外去。 塔城地处咽喉,往西是几条蜿蜒得看不到底的黄沙马道,往东则可以远眺玉门的雄关风范。赤霄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在城门顶上吹风,任由苍凉悠远的马蹄驼铃一声声地敲在心上。 落日熔金,夕风送暖,赤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小盹。等他再睁开眼睛,顿时被看到的人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晏维清道,从表情到声音都很温和。 可赤霄不怎么信。他只是睡着了,并不是迟钝。晏维清的轻功足以登上城楼顶、还不惊动他,那谁知道这人什么时候翻上来的? 糟糕,这绝对是嫉妒过头了吧…… 赤霄木着脸,很不爽地感到传说中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他就是那个小人。他很想马上离开,但这样就坐实了意气用事。所以他只能忍着,假装看风景看到入了迷。 轻微的一声响,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还生气?” 赤霄深吸了一口气。“没。” 听着紧绷的声线,晏维清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谎话。“一开始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他诚恳道。 赤霄顿时觉得刚才深吸进去的那口气堵得他胸口直发慌。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好……反衬他的小肚鸡肠么? 他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就想走。 “……小九?”晏维清一惊,跟着站了起来。 “闭嘴!”赤霄没好气道。这名字是你叫的吗?他正这么烦躁地想,眼睛忽而瞪大了——知道这个称呼,岂不是说明他那时说的晏维清都听见了? 晏维清正对着赤霄白皙的侧脸,那点变化都收进眼底。“都说不认识我了……”他无奈道,“你还说你没生气?” 虽然是责备的话,可里头并没有责备的语气。赤霄面上一阵红一阵青,愈发觉得丢脸。 说生气吧,只是脸色难看,并没动手的意思;说不生气吧,却又悻悻然地不理人…… 就算晏维清以前不认识赤霄,这下也有些明白了。怕是这少年心气高傲,偏生并不跋扈,脸皮又薄,才如此别扭。“我没别的意思,”他说,把语气放得更轻了一些,“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朋友? 赤霄猛地盯着他,直盯得晏维清觉得自己脸上开了一朵花。“……我是不是唐突了?”他不确定地问。 然而赤霄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实际上,他的回答可谓是牛头不对马嘴:“打一场?” 第81章 别的都还好说,但打一场…… 晏维清难得有点犹豫。 从年纪上算,赤霄的功夫确实可以算不错。切磋自然是没问题的,可问题在于,他确定他稳赢,而赤霄看着自尊心又很强…… 如果赤霄再次输给他,那他们俩还有可能成为朋友么? 此时,距离晏维清离开武当山已经快一年。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但像赤霄这样的,还是第一次。他自知天分极高,一般人等不是对手,所以见着另一个相似的少年,便油然而生一股亲近感。 他这停顿的时间长了,赤霄又敏感,已经品出了味道。“怎么,你怕我输不起?” 晏维清条件反射地否认。“没有……呃,”见对方面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赶忙转口道:“可以当然可以,但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赤霄接着问。 晏维清眨了眨眼,用自己最诚恳的声音道:“下次别和你身边的人说不认识我。” 这话闹了赤霄一个大红脸。“行了,”他生硬道,不能说没有尴尬,“先打再说!” 友情切磋,谁也没动用内力、点到即止,结果依旧如同晏维清的预料——又或者说晏维清和赤霄的共同预料——晏维清大胜。 为防赤霄一生气就翻脸不认人,最后晏维清收剑时就立刻解释:“我在武当学过三年。” 武林泰斗,少林武当,江湖人都知道,赤霄当然也听说过。他原本躺在沙地上急促喘气,浑身酸软,闻言还是忍不住惊诧地盯了晏维清一眼:“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武当弟子什么时候会独自跑到关外来? 见赤霄好似没有生气的表现,晏维清自然愿意多说一些。“外室弟子,”他道,“我没拜入武当。” 这样问题就更多了。“为什么不?”赤霄瞪圆眼睛。从道上来往的武林人士中,他大致知道中原武林平均水准如何。像晏维清这样远超他人的好苗子,长眼睛的掌门都不会放过啊! 晏维清想了想。“没有什么,就是不想。”他迎着赤霄“你肯定在撒谎”的不信任眼神,无奈地笑了下,“如果一定要什么原因的话,那大概是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武当山上?” 赤霄还是不太信。要不是他现在累得都要爬不起来,他也许会抓着晏维清的领子逼问。“武当的山门可没这么容易进,”他一边说一边斜眼扫晏维清,“然后你说你不进武当就是因为不想在武当山上呆一辈子?”多大的口气啊这是! 晏维清抿唇一笑,没说武当掌门打算收他做关门弟子、而他若是答应就会立刻晋升师叔祖辈分这回事。“反正我已经下山了。”他道,同时伸出手去,“之前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赤霄从那张英俊的脸看到那只修长的手,突然觉得只剩一丁点的落日余晖亮得刺眼。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面前的人似乎在发光? “巴哈尔。”他低声回答,同时借着晏维清的手,用最后一口气鲤鱼打挺翻起来。 “巴哈尔?”晏维清重复了一遍,不太习惯。 赤霄撇了撇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在中原话里的意思是春天。” “原来是这样。”晏维清恍然大悟。春天有塔城人最重视的节日;联合之前的情形看,这少年在家里确实得宠。这么说来,他没养成少爷脾气已经非常好了。 赤霄对此没什么想法。他努力站直,然而大腿有点发颤,不得不倚着那把一人多高的九环金背龙雀,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你不想提武当也就算了,”他略一摆手,“那你没事儿跑关外做什么?” “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子的。”这回晏维清的回答理直气壮许多,“而且我听说西域有个铸造名匠。” 赤霄多看了那把长剑一眼。“它确实一般,”他难得同意一次晏维清的观点,“至少及不上你的武功。” 这话语气平平,听着不像是嘲讽,而更接近于陈述事实。晏维清悬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更高兴了一分:“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什么叫差不到哪里去,明明差很多好吗! 赤霄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但他觉得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和晏维清争执。啧,中原人就是爱说客套话……“别扯,我输了就是输了。”他再次撇嘴,颇有些悻悻然。 晏维清本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瞧着赤霄没啥好声气,决定主动避开危险话题。“天晚了,我们回城吧。”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扶。 “别别!”赤霄被这个动作惊得往后退了两大步。“我自己会走!” 晏维清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这少年确实脸皮薄,但他并没立刻放弃。“这边上又没人。” 没人就扶着,有人就放手?赤霄一愣,反应过来后连连摇头。“和别人没关系,我自己会走!”他一口咬定。 死要面子活受罪,晏维清脑海中不自觉地飘出这一句。但两人也就刚到能交换名字的程度,他也不好多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赤霄身后一点的地方,以免赤霄突然摔倒。 两人就这么回去了。赤霄本想在进城后就分道扬镳,但晏维清说什么也要看着他踏入家门。“你是和我打才这样的。” 这理由确实无懈可击,赤霄无可奈何,只能在晏维清的注视下慢慢挪动。他现在觉得,晏维清爹妈给他取这样的名字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武功高,脾气好,责任心强,当大侠再合适不过! 土司管理整个塔城,门前自然有卫兵。此时守门的四人见自家小少爷一副累到路都要走不动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冲出来,想搀着他。 但这同样被赤霄格开了。“我没事,”他坚持道,又转过头,“你再过两日还在这里吗?” 晏维清眼睛倏尔一亮。他有意再约赤霄出来,但又摸不准对方心情,所以忍住没提。但现在赤霄自己问,那就不一样了。“当然。” 赤霄听得出里面的欣喜,那种输得彻底的丢脸感总算被压下去一点。“再比一场?这次我肯定不会输。” 这话听着是疑问,实际语气是肯定,晏维清顿时感到之前的喜悦统统化作无奈。不是他自视甚高,但赤霄在两天内是绝对不可能赢他的。 赤霄见这停顿,就知道晏维清果然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没人跟你说比武。” “什……”晏维清难得呆滞。“那比?” 赤霄觉得,相比于之前的老成持重,现在的晏维清才更符合实际年龄。他原地站定,嘴角往上一勾,显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来:“骑马!” 第82章 能让赤霄主动提出的事,他通常都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的确,他得承认晏维清武功比他高明,但中原人如何能与游牧民族在马背上一较高下? 虽然已经预感到这是个坑,但直到比赛结束后,晏维清才发现赤霄的马术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不说那难以想象的急速拐弯,也不说如有神助的腾挪跳跃,光看边上助阵的男男女女都只瞅着当先一骑拼命喝彩、且毫不意外,就知道那少年在这种赛会上每次都无往而不利! “你很厉害。”晏维清真心实意地说。此时,他们俩已经骑马来到了城外的一处绿洲。 赤霄随手揭了脸上用来挡风的熟皮面具,放松缰绳,让马儿能够低头去够水面和绿草。“你也比我想象的好。”他说,听语气很平静。 但晏维清敏锐地注意到那细微的撇嘴,倏尔一乐。“这是夸奖吗?” 这话里也带上了笑意,赤霄诧异地瞅过去一眼。“如果我说是……”他研究性地说,把晏维清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你该不会就满足了吧?”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晏维清放心地笑了。“为什么不?”他一边说,一边驱使黑马向前,让它和另一匹白马并排喝水。 赤霄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人真奇怪,武当都待不下去,别的地方又似乎异常地好将就?但不得不说,确实离他讨厌的标准还差得远。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神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一件事:“你是不是要走了?” 晏维清迟疑了一下,才点头。“我昨日听说,斯力合目前在弓月城。” 斯力合就是那个铸造名匠。他兵器专精,最擅长的除了弯刀,就是长剑。 “弓月城……”赤霄听了,若有所思。“它离塔城可还远着。要我帮你找个带路的吗?” 晏维清毫不怀疑,这对赤霄来说小菜一碟。但他一人独来独往习惯了,还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身边再带个人不免影响行动。“多谢,不过我自己可能更方便。” 赤霄想了想,倒也没觉得被拂了面子。实话说,晏维清的拒绝在他意料之中。“那就算了,”他微微一笑,春花般粲然,“既然如此,后会有期。” 撂下这句话,赤霄拉起马缰,调转马头,蹬蹬蹬地上了刚下来的小山丘。晏维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目送着他。 “怎么,这回换你不想再见了?”赤霄扬眉。他半张脸正迎着金灿灿的日光,半边隐藏在阴影里,更显身形笔直,轮廓分明。 “……后会有期。”晏维清只能这么说。听到这句,山丘顶上的人立刻纵马离开,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令他发愣的原因是什么—— 和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分开是可以预料的,可他竟有些不愿意。 紧接着,他又无法不注意到,赤霄刚刚在他面前露出了笑容,这还是第一次。 就这样,晏维清怀着那些不为人知、自己也觉得莫名复杂的怅然上了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才能把心思专注在前方。 塔城西面最近的城池是沙州;再往西则是罗布泊,那是一大片穷目不能及的危险暗沙。以策安全,晏维清选了更远但更安全的路,取道北面的哈密再到高昌;抵达高昌后,越过天山,在看见阿拉山口时,弓月城便在它脚下了。 一路荒凉孤寂,入眼的大都是枯黄,和中原完全是两番情形。所幸常有商人经此道将丝绸瓷器之类贩卖到西面番邦,常常有一长条背着沉重货物的驼队伴着铜铃声响经过。 就算晏维清武功高强,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冒在沙漠里落单的风险。凭借几句话就能让人信任的本事,他顺顺利利地加入了一个打算前往大马士革的商团。 不过,既然是商旅必经之路,那有些马贼显然是避免不了的。 从塔城到哈密,一路有惊无险;但在哈密和高昌之间,一伙儿灰衣蒙面人半路杀将出来,将驼队团团包围。 商团老大当然能预料到这种事,他只是没预料到被自己碰上一伙凶悍又人多的,面皮都绷紧了,心中直呼倒霉。但不管他怎么想,现在最该做的都是保住自己的货。 但就在他大喊保护杀退贼人之前,晏维清先开了口:“来者何人?” 早在看见人影靠近时,商团的镖师已经刀剑出鞘;马贼目露凶光,手中兵器明晃晃更不用说。两边就差真干起来,此时听得这么一句,差点一个趔趄,以马贼为最—— 这哪儿来的小屁孩?乳臭未干,喂一刀都算便宜了他! 马贼领头的是个光头,眉毛极粗,一条可怕的刀疤从他左眼划过,没入鼻梁下的蒙面黑布里。“如今中原的镖师,难道是个人就能做?老子看这细皮嫩肉的样子,送人头未免可惜了点!” 话里说不出的猥琐,一群马贼哈哈大笑,还不忘步步缩小包围。 商团老大急得汗都出来了,连声叫晏维清退后。“刀剑无眼,莫伤了你!” 晏维清完全没当回事,只朗声一笑。“若我再年轻个七八岁,见了这些凶神恶煞的,那确实该让。”他这么说,同时翻身下了骆驼,往前两步。因为身量未足,连驼峰都比他高不少,更显得身形单薄、容易欺负。 刀疤脸光头浓眉一皱,刚才开玩笑的心全数被这挑衅浇熄了。“小子,看着年纪不大,口气确实不小!等下别连剑都吓掉了!”他抬手,杀气腾腾地向前指去:“一个不留!” 此时的晏维清还没练到杀人不见血的地步,然而对付这些马贼,也用不着太过高明的剑法。见几个壮汉满脸杀气地冲上前,他眼也不眨,一旋身就腾空而起,长剑随即出鞘—— 刷刷刷几声轻响,三只右臂应声而断。 因为失去平衡,那三人猛地向前栽倒,立刻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日头将那些黄沙烤得炙热,一碰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杀猪般的嚎叫声就此起彼伏,连大刀和流星锤落地时沉闷的哐声都掩盖不了凄厉。 这一下太过惊人,把其余马贼的视线全吸到了晏维清身上。少年依旧松松地站着,神色泰然。若不是手上的长剑还在往下滴血,没人敢信他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光头大为震惊,反应过来后就凶狠地骂了声娘。“竟然是老子看走眼,这是个刺儿头!”他愈发阴鸷,“都给老子过来,先杀了他!” 商团五六十人,马贼七八十号,原本他们就占了优势。这会儿围殴一个,便是晏维清也双拳难敌四手。原本雪白的剑光可谓风雨不透;而一刻之后,沙地上又多了不少胳膊,而他的白衣上也落了几道豁口。 这种情况,硬扛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光头明白这点,还明白他的损失肯定要比晏维清大——不说他肩背上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光看那些痛苦哀嚎的弟兄们就知道了。只砍了他们的手,看起来是晏维清手下留情;但没有手就等同于拿不起混饭吃的家伙,岂不是比死更惨? “妈的!”光头眼睛都气红了,“老子今天和你拼命!” 他用的是一杆龙胆枪,枪头几乎占枪身的一半长,开的紫刃,背上两道血槽紫得都发黑了,煞气极重。这种刽子手显然死不足惜,然而晏维清一看到它正面刺来就暗道不妙—— 这枪太沉,硬拼不了! 他立刻往边上一让,手腕斜挑,想去刺对方肩井穴。然而光头反应不慢,枪头也跟着转过去,一下避开了。 看不出这大块头居然还挺灵活……晏维清愈发觉得不妙。若是让他和光头一打一,他有信心全身而退;但若是周围还有几十人同时对他虎视眈眈,肯定会束手束脚,结果至少要挂彩,搞不好还有些严重…… 正当晏维清飞速估算他的内力能不能撑到最后时,忽而耳边传来锐物破空的遽然风声。他正双手握剑相抵,别无他法,只能猛地撤力,就势往边上空隙处一滚。但还没等重新站直,他就听到“啊”地一声悲吼—— 一颗光头滴溜溜地滚到他脚边,怒睁的双眼里还残余着不可置信。 晏维清呆了一下,才意识到那风声不是敌人偷袭,而是友军奇袭。再一抬头,他见到那人已经冲进了剩余马贼之中,左刺右突。一把比人还高的大刀被舞得如同短剑一样灵活,所经之处,血花怒绽,割人头如割草一般。 “小九。”晏维清几乎是不可抑制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微笑起来。 这也是晏维清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赤霄的实力。 赤霄招数简单,但胜在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因为他每招都是实打实的杀招;不像晏维清那样基于武功内力,而是基于实战总结—— 刀刀见血,刀刀致命! 换句话来说,赤霄绝不手软的作风,一看就是道上的人,至少他师父是,晏维清想。另一方面,他又想,只为杀人的刀法,在切磋时威力显然大大下降。看来他是有些胜之不武了…… 本来一个刺儿头已经够难对付,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再加上老大已经身首异处……剩余的马贼都失去了士气,不一会儿就被解决了。 “我帮你忙,你就光站那里看?”赤霄一眼都没看已经退到几里之外的商团,径直朝晏维清走来,颇有些嫌弃。 晏维清本想说你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但动了动嘴唇,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赤霄啧了一声。“就两个字,真吝啬。”他撇头看了看高昌的方向,随口又问:“你打算就这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看赤霄面上神情,这话显然是纯粹的玩笑,然而晏维清脑海中一瞬间只闪过“以身相许”。“咳,”他轻声清了清嗓子,努力甩脱那个古怪的念头,“你要什么报答?” 赤霄一愣,显然没想到晏维清会搭理。他回过头,上下打量了晏维清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把剑上。“我正好缺个陪练,你觉得如何?” 第83章 事情到这份上,晏维清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赤霄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打起来他绝对不可能拖后腿,而晏维清自己也并不是真的不想看见赤霄—— 实际上,对于赤霄正好在紧要关头现身这档事,晏维清发自肺腑地高兴。他有心想问人为什么会来,但他不得不考虑到赤霄脸皮薄,又觉得不要追根究底、直接默认下来可能更是个好主意。 ——要是赤霄一气之下又打马回塔城,那他不是冤枉得很? 就这样,两人一路搭档前往高昌,剩下的路风平浪静。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商团,他们原本只是好心捎带晏维清一路。等看到两人远超一般的拳脚功夫,商团老大不停地求他们随行保护,他愿意出高价。 晏维清家里不缺钱,赤霄更不缺,谁都对金银不感兴趣。所以两人对视一眼,没人先说话。 商团老大常年在外经商,什么人都见过,怎么看不出这俩都是少爷出身?他一边暗骂提钱的自己真是傻,一边赶忙找补:“两位想想,这一进沙漠,少说要走大半个月。我们这里有厨子,保证每日都有刚出锅的热乎饭菜可以吃!” 这倒是真的。毕竟商队人多,补给充足,不差带点锅碗瓢盆。虽然蔬菜什么的只有前几日,后头撑死也就做些腊肉饭,但总比干粮好。 赤霄一路紧赶慢赶,十几日下来,嘴里只分得出沙土味。此时一听,他便有些心动,又看了晏维清一眼。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但晏维清立即心领神会。“那倒是可以商量。” 商团老大两人态度松动,立刻喜上眉梢,再接再厉地劝说:“阿拉木图和但罗斯的风土美食都很不错,两位要不要去看看?” 晏维清没忍住腹诽,你直说想让我俩送你们到大马士革得了。但没等他开口,赤霄就道:“我们去弓月城有正事。” “啊?”商团老大愣了一下。赤霄的样子不像说假话,但他实在想不出,两个半大少年能有什么正事。 “确实有事。”晏维清颔首附和。 两人都婉拒了,商团老大也不好再说。他能猜出来,这种年纪就敢独自踏上丝绸之路,胆子大功夫好是一回事,主意正才是最重要的。想说动两人,正面的不行,那就只能旁敲侧击了! 晚饭时,赤霄和晏维清坐一块儿,商团其余人绕着篝火围成大圈。夜里沙漠极凉,他们分完了一皮囊的烈酒,就开始谈天说地,从中原直扯到异域番邦。 晏维清随便听了几耳朵,没太大的兴趣。但他收回目光时,就看见赤霄微微侧头,视线虽然定在面前酒盅上,眼珠却一错不错,似乎已经听得入了迷。 “你想去?”晏维清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什么?”赤霄飘远的思绪被拉回来,过了一小会儿才理解,“你说番邦?我没想去。” 晏维清疑惑:“那你还……” 这下赤霄彻底回神了。“你想知道?”他反问,竟有点严肃。“先说在前面,不许笑话我。” 晏维清一愣。他迅速地把“我有没有说错话”这问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答案为否时才点头。 赤霄直直看进他的眼睛,直到他自己的好奇心和对晏维清的信任战胜好面子。“他们说,西子湖上有成片的荷花。”他停顿了下,不自觉压低声音,“真的荷花好看么?我只见过画的,雕的也有。” 用这么正儿八经的语气,问的只是荷花好不好看……晏维清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些心疼。别说荷花,塞外看不到的好景多了去了。“是挺好看的。”他说。 赤霄眼前一亮。“你见过?” “见过荷花,但还没见过西湖的。”晏维清只得承认,紧接着找补了一句:“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去。” 赤霄对这回答不太满意。没去过就没去过吧,非得接一句陪我去是什么意思?两个男人一起去看花,怎么想怎么古怪!西子湖那么大一块地方,我要去难道还找不到路? 但腹诽归腹诽,他也知道晏维清出于好意,便什么都没说。 两人相处中规中矩,几近小心翼翼,但好在没出什么差错。至少在抵达弓月城时,他们没再红过脸,也对彼此更熟悉了一些。 商团老大最终也没说服两人一同西行,十分沮丧。而和商团分开以后,他们赶忙去打听斯力合的住处,结果却很糟糕—— 那老头前几天刚撂出话来,说他已然上了年纪,打铁这活儿太累,他不干了。 站在那顶毡帐前,赤霄不确定能不能进去。“他脾气古怪早已出了名,现在又撂了挑子……” 晏维清也不想强人所难。但他千里迢迢找到这里,都已经站在人家门口,断然不可能扭头就走。“你这里等一会儿,我去试试。” 赤霄有心想跟,再一想又住了脚。他自认脾气不算特别好,万一和斯力合对呛起来,只会坏晏维清的事。 但这次惯常无往不利的晏维清也碰了个软钉子。 “……看你这伢子年纪轻轻,干啥非要想不开?刀剑那都是凶物,拿着它们的人必定没啥好下场!”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从里透出来,然后毡帐随即被掀起,一大把乱糟糟的山羊胡先露了出来。是个上半身赤|裸|的老头,他身材矮小,却相当精壮。皮肤泛着黑黝黝的油光,两只手臂肌肉鼓胀到几乎盘踞虬结。 “听老儿我一句劝,这种凶器还是不要为好,这就请回……” 这后面大概还有个“吧”,但老头没说出来,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外头的赤霄。“哟呵!”他霎时瞪大眼睛。 赤霄不怎么在意地把手中大刀转了一圈。任谁把他的脸和刀连在一起看,都会觉得极不匹配,那种吃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吃了个闭门羹?”他问,朝着后头跟出来的人。 晏维清无奈地点头。“看来是白跑一趟。” 这话赤霄没接。他斜了老头一眼,又收回目光。“那就走呗,又不差这一家。” “这……”晏维清顿时觉得不妙,赶紧去看斯力合。赤霄语气平平淡淡,但里头全是挑衅啊! “你这毛头小子,瞎说什么呢!”果然,听闻自己不被放在眼里,老头立刻开始吹胡子瞪眼。 赤霄没什么特别反应。“瞎说的不是你吗?” 斯力合一愣,随即怒瞪赤霄:“老儿刚才是好心提醒,怎么能算瞎说!” 赤霄嗤了一声,毫不在意。“刀剑确实是凶器,但拿着它必定没啥好下场?”他反问,微扬的唇角带出几分冷笑意味,“这还不是瞎扯?” 从没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阵势,老头差点被气得噎过去。“……那你怎么说?” “要我说,有些人就是该死。”赤霄撇嘴,“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从小见多了杀人越货的事,对此已经有些麻木。“这先下手为强里,一把好兵器还是有些作用的。” 换做是平常,斯力合早就气愤地跳起来,争辩他造的兵器可不是“有些作用”而已。但现在,大概是气过头了,他质问了另一方面,特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什么人‘就是该死’?” “有些人,就算你放过他,他也不会改邪归正。甚至,他还要去杀更多无辜的人。”赤霄把手一摊,显出十成十的无辜模样,“那为什么留他一条命?早杀了他才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你?”斯力合挑剔地打量赤霄,觉得自己总算扳回一城。“老儿怎么没看出来?” 赤霄一点也没觉得被冒犯。“为民除害的确实不是我,”他抬手指向晏维清,“是他。” 斯力合张大嘴巴,眼珠在两人间转动,觉得他肯定被糊弄了。“你们俩小子,就是来给老儿我唱双簧的吧?” “和我没关系。”赤霄撇唇,“对马贼还只砍胳膊,我不认识这种蠢货。” 被当面含沙射影,晏维清这下特别有话说。“如果不是你中途帮忙,我八成要受伤。你说得没错,对那些恶徒,我下手太轻。”紧接着,他又特别认真地说:“可你曾答应过的,以后再也不装不认识我。” 前面听着还像那么回事,斯力合心道这俩小子都是可造之材。但听到后面……“噗哈哈!”他忍不住憋笑出声。哀怨的小样儿,怎么这么逗! 赤霄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难道你看不出来,我那是替你激将吗?总不会连这种玩笑都开不起吧? 斯力合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止住。“天山顶上有个洞,洞里有块千年寒铁,”他突兀地说,“一大半是黑的,一小半是赤的。” 赤霄和晏维清面面相觑。 见两人没立刻反应,斯力合不由瞪起铜铃般的双眼。“嘿,你们求我打剑,难道还要我一把老骨头上山去给你们扛下来吗?” 第84章 把一块寒铁从山顶搬下来,这事儿说着挺简单,做起来则完全相反。 晏维清抵达塔城时,中秋已过。从塔城再到弓月城,路途艰难,堪堪耗了近三个月。这期间要越过天山山脉东边的豁口。虽然豁口处地形不高,但也已经下了雪。此时十一二月,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经验最丰富的猎人都不愿意进山,更别提山顶。 弓月城里,并不是人人都会说中原官话,只能赤霄出马打听。等转一圈回来,他的眉头完全是紧皱的:“那些人都说,这时候上山是送死。” 天山高峨险峻,光用看的就知道爬上去不容易。晏维清抿紧唇,一言不发,目光垂落下去。 赤霄看不得他这沮丧模样。“要块铁石好说,怎么偏生在山顶上?那老头是不是故意诓我们,好让我们知难而退?” 晏维清摇了摇头。“那他就没必要说什么一大半黑的一小半赤的。” 那可不一定,赤霄心想,要是缓兵之计呢?但既然晏维清愿意相信斯力合的话,而他愿意相信晏维清的判断,最后就只问:“那当如何?” 晏维清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抬起头,坚定道:“我要上山。” 赤霄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看,闻言肩膀松弛下来。“我就知道。”他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无奈之色兼而有之。随后,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大喇喇地往桌上一丢:“其他事情归你了!” “这是什么?”晏维清一边问,一边摊开它。那纸卷不长,但他一看就惊呆了—— 丛山峻岭之间,数条小路蜿蜒而上,标注密密麻麻…… 这竟是张详尽的天山地图! 赤霄表示要和他一同上山,晏维清不意外;但要是说赤霄早就猜到他无论如何都要上山、所以提前把地图弄到手的话,他就不得不有些受宠若惊的雀跃了。 “……我又欠你一次。”他回过神,真心实意地道谢。 “这就免了。”赤霄立刻反驳,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就当你陪练的报酬!” 晏维清一怔,继而失笑。“我还没做过这么划算的买卖。” 一说这个,赤霄就嫌弃地瞪他。“那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做赔本买卖!”要不是太过心软,何至于一些马贼都要他救场? 晏维清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理亏的事儿已经在赤霄喉咙口、只差说出来了,赶紧转移话题:“那就这样定了,我马上去买东西。” 几日之后,一切准备停当,全副武装的两人出发了。一个轻功内力都很不错,一个对周围环境非常敏感,经过悬崖峭壁冰川积雪之类,快自然快不起来,倒也有惊无险。路途确实艰险,下山又比上山难。快到次年三月时,那块几近半人高的寒铁才被送到斯力合面前。 然而老头儿对此大吃一惊。“你们俩怎么这么快?” “这你就不用管了。”过了三四月野人生活,赤霄完全没心情废话,“反正东西我们放在这里,你要是敢说做不了……”他斜斜地扫了斯力合一眼。 结果斯力合并没像之前一样跳起来反驳,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块寒铁吸引走了。“好好好,”他连声称赞,绕着它团团转,还在不停地搓手,兴奋之情表露无遗,“真没想到,有生之年……” 虽然晏维清有的是耐心,但他也确实更关心别的。“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斯力合抬起头,一指天山方向。“再把它搬上去!” “啥?”赤霄顿时瞪圆眼睛,“你耍我们?” 没等晏维清示意他稍安勿躁,斯力合就已经翻了个不雅的白眼。“不是山顶!”他一手叉腰,一手改指着寒铁,“这料子不能在平地打,要在近山心的地方打,不然就废了!” 晏维清估量了一下,不怎么有底气地问:“……那山洞在哪?”他心中暗自祈祷,最好不需要他再挖个洞直达山心,那真是一般人力不能及。 所幸,斯力合还算给面子,重重点了点头。“确实有一个。但这个,这个,还有这些——”他往四周比了一个大圈,“全得搬到里头去!” 虽说这是很繁重的体力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赤霄和晏维清只能认了。好在斯力合第二次点名的山洞并不太高,只是非常深。两人本还担心他们得一桶一桶地往里挑水淬火,但洞底竟有一冷一暖两口泉眼,他们总算明白了斯力合说的“有生之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要打成这把剑,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等这些办完,留给两人的事情就剩下了等。熔炼锻造加敲打淬火,花个一年半载算少的。 赤霄和晏维清只得长住下来,偶尔接些短镖的活计。弓月城只是丝绸之路上一个规模不大的中转点,除了晏维清必须适应和中原截然不同的饮食和气候外,没什么特别的事。如此一来,想要打发时间,显然只有练功。 晏维清从小修习家传剑法和轻功,后来还练了武当的入门基本剑法和心法。他天分极高,兼之练功刻苦,即便是最普通的兵器加上最普通的功法,由他使出来威力也比常人强出三倍不止。 相比之下,赤霄学的东西就驳杂得多。塔城地处咽喉,最不缺的就是人流。不算陪练,师父只算道上有名的,他从小到大换过六个。各家精妙他倒背如流,不过本着实用原则,他只博采了杀人之长。至于为什么选大刀做兵器……原因还是实用:马贼劫匪拼力气的多,越沉重的兵器越能弥补身形差距,在对战里也就越有利。 但晏维清不特别赞同。“这只是最普通的办法。”他分析道,“将内力灌注于兵器之上,直击破绽,能赢得更快。” “哦?你现在说得倒是挺头头是道的。”赤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晏维清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无奈一笑。“以后我也会如此做。” 赤霄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弯起唇角,正好听见外头开始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下雨了,练功去!” 春天里雨露绵绵,练的是幕天席地、衣襟却丝毫不湿的功夫;夏天里艳阳高照,练的是当头暴晒、身上却滴汗不出的功夫;秋天里落木无边,练的是风过落叶、地面却了无痕迹的功夫;冬天里冰冻三尺,练的则是在暴风肆虐中拈雪破石的功夫…… 等斯力合大功告成时,日子已经到了第二个秋天。赤霄和晏维清得了消息,便齐齐进山去了。 斯力合原本满肚子都是“看老儿手艺多么精湛老儿的剑简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但老儿真是累死了这次之后绝对不再干了”之类的自夸和抱怨,结果定睛一看面前的两张脸,顿时就乐了:“你俩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逗乐是有原因的。因为晏维清被晒成了炭黑模样——这还挺正常,关外日头确实比中原更毒;可问题在于,赤霄依旧肤白胜雪! “没什么,就练功。”晏维清实话实说,但不免无奈。他悄悄瞅了赤霄一眼,心里第不知道多少次给对方盖上个戳,上书七个大字——天生丽质难自弃。但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口……咳,不能说,一说就会被揍的。 至于赤霄,他从看到剑开始,目光就没从它们上面挪动过。好一阵子,他才问:“……怎么有两把?” 斯力合立刻瞪起眼。“能打两把就打两把,有一丁一点的浪费都是暴殄天物!”他激动起来,就差口沫横飞了:“这可是我这辈子打的最后两把剑,也是最好的!” 赤霄瞥过去一眼,颇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若斯力合只打一把剑,那说不定年初就能完事儿了。但鉴于和晏维清练功的日子过得也挺好,他便不再开口。 “你看你们两个人,不是正好一人一把吗?”斯力合见他默认,立刻乘胜追击。 然而赤霄根本没听到耳朵里。“给我干什么,我是用刀的。拿把剑给我,再好都是暴殄天物!” “得了吧,哪个高手是靠重刀来杀人的?”但斯力合不愧是兵器大师,一下子戳穿了真相。 此话一出,赤霄身躯微震。他头一回仔细打量斯力合,然而过不了多久,面上神情又变成了似笑非笑:“我可从没说过我是。” 晏维清此时已经深知赤霄脾气就是吃软不吃硬。他心道,多一把神兵绝对是好事,但这样下去好事肯定要变坏事,急忙插嘴进来:“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辛苦大师了。您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定尽力去办。” 斯力合维持着和赤霄大眼瞪小眼的姿势,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勉强还像点话。但你们还是赶紧拿着剑走,有多远走多远,别给老儿我招麻烦就行!” 赶人走还真不是斯力合欲擒故纵。因为当天夜里,他就收拾了细软,悄悄溜出弓月城,一路望西而去。他也许猜到身后有两个小尾巴,但他一点也没表示出来。 “他这是要去哪里?溜得比兔子还快。”赤霄半夜里被晏维清从被窝里拉出来,起床气还没散尽,呵欠连天,萎靡得很。 “弓月城的人都知道他在打剑。过了这么久,谁都觉得剑快好了。”晏维清倒是精神抖擞,思路也很清晰,“为了防止意外,他一打出来就把剑给了我们,而自己……恐怕要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新地方。” 相传楚王让干将莫邪夫妇铸双剑,然而拿到雌剑之后他就杀了干将,还怀孕着的莫邪只能带着雄剑流亡天涯。晏维清自然没楚王的狠毒,然而保不齐其他人会。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匠人一流的技艺也确实令人觊觎。 想通其中关节,赤霄顿时清醒了一点。 众人知道两个少年找斯力合打剑,然而没人知道两人的真名,没人知道有两把剑,也没人知道剑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俩都是中原口音,目标达成后肯定不会留在弓月城。所以只要斯力合自己躲好,下半生就逍遥无忧了。 “人人都说这老头古怪,可他实际上精得很嘛!” 对此,晏维清只有一句简洁的承诺。“他要的是安稳,那我就得保证这个。” 赤霄简直要没脾气了。应当说,他的脾气碰到晏维清时总会自动消失不见,而他竟然还挺欣赏这种有恩必报到几近一根筋的正直。“我知道了,不过是舍命陪君子嘛。”他故意开玩笑。 晏维清瞅他一眼,也笑了。“你都这么说,看来我不示好不行了。” 赤霄正好奇示什么好,就见晏维清把背上的长条包裹解下。他猜出对方要做什么,大吃一惊,霎时往后退了三步:“干啥?” “我觉得赤剑适合你用。”晏维清眼也不眨地道,十分诚恳。 赤霄大摇其头。“你就别寒碜我了……不管是哪把,都不适合我!” 晏维清的反应是直接把包裹竖插在沙地上,转身走了。 “你给我回来!”赤霄差点要跳脚。“说了我不要!” “那就扔了吧。”风声带回了晏维清平淡的回答,而人已经远到看不见了。 赤霄难得有点傻眼。等反应过来,他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可没几步,他又悻悻然折回来,提起剑包,一把甩到自己背上,大步去追晏维清—— 累死累活才到手的东西敢这么不要?这败家子,欠揍! 第85章 经过阿拉木图,经过碎叶城,经过但罗斯,斯力合最终在撒马尔罕驻留下来。此地曾是康居都督府的首府,后被废弃,现在则是大食的首都。再加上大帝帖木儿喜好搜罗各地珠宝和能工巧匠,十分适合斯力合居住。 看着老头顺利地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和新居,晏维清这才放下心。他多呆了一月,在确信没有问题后,才和赤霄一起启程返回。 这次,他们选了一条比先前更难走但是更近的路。从撒马尔罕出发,沿着天山脚下,缓缓往上;翻过低矮山口,就是整个西域最大的沙漠,一眼望不到边;接下来,疏勒、姑墨和寇兹在天山和沙漠的交界处一路孤独地向东延伸,直到焉耆才有分叉。 “往北是高昌,往南是楼兰,”赤霄似乎不经意地问,“你要走哪条?” 立在金色沙丘之上,晏维清往四周望了望。其实这是无用功,因为高昌和楼兰至少在四百里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又转头去看赤霄,紧接着就发现了对方眼睛里跳动着一些莫名的热切:“你有想法?”他顿了顿,了然地说:“你想去楼兰。” 赤霄啧了一声,心道晏维清这是把他的心思给摸得透透儿了。“难道你不想?”他反问。 晏维清不能否认这点。楼兰是传说中的古城,藏有许多金银财宝。但他当然不认为赤霄是对金银财宝感兴趣——只不过,没几个人能到达那里,赤霄的好奇心又一向不小。 “不太稳妥。”他最后只这么说。 赤霄立时就翻了个大白眼。“要是一个人,我当然不去。”他撇着唇,一脸不乐意,“但这不是有你吗?还是说你也觉得你解决不了?” 晏维清明白赤霄是什么意思。一人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会思考的人都不会傻乎乎地送死;但如果有个坚实后盾,那就不一样了。 ——因为有他在,所以赤霄觉得去楼兰是绝对安全的? 晏维清觉得自己不可抑制地微笑起来。他就那么笑着看赤霄,直到后者由抱怨变尴尬。 “……我脸上有脏东西?”赤霄只觉得他在那种疑似宠溺的目光中有面红耳赤的趋势,不由用力擦脸来掩饰。 “没。”晏维清含笑摇头,然后驱使骆驼往回走。 嗯?赤霄一愣,在他背后喊了一声:“你去哪里?” 晏维清头也不回。“接下来一千多里的路,没有一座活城,那至少多买两匹骆驼吧?” 虽然这是个反问,但赤霄明白那是同意,打从心里高兴。他就知道,晏维清明明想去还推三阻四……不老实的家伙,哼! 占了武功高强、又没带什么拖累东西的好处,七日后,两人在落日的余晖中抵达了那座有成片连在一起的、颓唐破落的圆顶的古城。 虽然一路都在化险为夷,但从塌落的城墙缺口进入时,晏维清还是松了口气。“晚上总算有片瓦遮头了。” “相比之前,你真是越来越好养活了。”赤霄一面不停地打量四周建筑,一面打趣。 晏维清什么都没说,只是多看了赤霄一眼。 赤霄完全没注意到。实际上,还没进城之前,他的全副心思就在那些看起来年份悠久的残垣上了。“我去看看,到底有没有满地金银珠宝!” 这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点着断壁飞上了高处。晏维清阻止不及,只能追在后面喊了一句:“小心点!” “没事,”赤霄带着兴奋的声音远远地传回来,“我很快就回来……如果真的找到好东西,就分你一半!” 晏维清打量了四下里一眼——灰扑扑,寂静无人,他们的声音在空城里回荡——忍不住好笑。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传说中的古城,都没有神采飞扬的赤霄一半好看。而就算是只为了那个表情,他也觉得,横穿暗流汹涌的沙漠,值。至于什么金银财宝和分一半……得了吧,谁在乎? 不过赤霄也没在城里找到宝藏。“竟然是骗人的,”他半心半意地抱怨,因为烤肉香味实在令人分神,“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说得就像你曾经相信过一样。”晏维清好笑道。他又把架在火上的羊腿转了一圈,然后用刀划下最肥美的一块,用油纸垫着递过去。 赤霄早不和晏维清客气,拿到手就狼吞虎咽起来,简直形象全无——但话说回来,他也没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过,即使他长了一张太过美貌的脸。“你的手艺是真好!”他一边啃一边不清不楚地咕哝,完全忘记了莫须有的宝藏,“这才多久啊,学得真快……” 晏维清但笑不语。对他自己而言,沙漠里的东西只要能吃就可以;赤霄在这点上很可能和他一致,但只要有可能,没人会拒绝更好的食物。就和跨越流沙一样,只要赤霄喜欢,那他做得更好吃就值。 饭后,赤霄直嚷嚷着吃太饱了要休息,就在篝火边上躺下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阵子话,最后他义正辞严地总结道:“我觉得,要是这样下去,出沙漠时我得胖不少!” 晏维清无奈又好笑。“那就多练功。” “还练?你都要天下无敌了吧?”赤霄又开始撇嘴,不过嘴角的笑容相当淘气。 “那今晚就不练。”晏维清从善如流,没和赤霄计较他偷换话题主角。“你不是困了?” 在城里窜上窜下几近一个时辰,赤霄确实困了。他嘟哝了一声,像是“你又知道”什么的,就睡了过去。 直到对方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之后,晏维清才把自己的外衣给人披上,又把篝火拨得旺了一点。赤霄睡着时特别乖巧,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很多,他总忍不住多加照顾。 沉睡的人在梦中翻了个身,搭着的白衣滑落一半。晏维清重新给他掖好,手指无意间划过那张被火光照得有点发红的脸。 “嗯……”赤霄细声哼哼着,似乎怕痒地缩了缩。 有那么一瞬间,晏维清僵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和赤霄就算在同一张床上睡,也都规规矩矩的。如果中间放一排装满水的碗,毫无疑问,它们到天亮也好端端地在那里,一滴都不会洒。 如果换成另一个人,晏维清说不定会觉得奇怪。然而,赤霄是一个经常引起好色之徒觊觎的人,晏维清能理解赤霄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为了不让赤霄不自在,他从来也没试图做一些亲密动作,勾肩搭背都没有。 这本都不是问题,因为他们依旧飞快地熟稔了;但为什么现在他很想摸摸那张脸? 晏维清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太长时间。因为云破圆月,一片清冷的银光霎时笼罩了整座古城,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今天是中秋。 赤霄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盖上了什么东西。然后,面上有点温柔的触感,稍纵即逝。他有些莫名的可惜,可惜不多久,就睁开了眼睛。 火焰依旧噼噼啪啪地跳着,但没有人…… 赤霄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坐起身,迅疾地抓住了因此下滑的白衣,四处张望。外衣在,人肯定没走远,所以人哪里去了? 古城残垣下,晏维清任由自己思绪奔散,什么都没想。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好兴致啊,赏月?” “你怎么起来了?”晏维清有些诧异。 赤霄脚尖轻点,下一刻就落在晏维清身侧。“怕你冻死。”他笑嘻嘻道,顺手把白衣往晏维清肩上一拍。 晏维清没说什么,重新穿好衣物。 他不说话,赤霄一时也想不到话,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阵子,赤霄才重新开口。“想回南阳?”他这次语气正经了很多,几乎没有笑意残留。 晏维清没法否认。“加上今天,我有四个中秋没和我爹一起过了。”他半垂下头,“我是不是很不孝?” 赤霄想安慰他,可张嘴张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糟糕的是,他本应该有话说,本不应该觉得心里哪里堵住了……为什么? “往好的地方想,”最后他总算找到了词,同时努力把那种怪异的感觉赶走,“你拿到了乌剑,也已经在往回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你爹了。” 晏维清依旧低着头,显然还没从情绪低沉中缓过来。 赤霄只得再接再厉。“相信我,只要你回去,你爹不会和你计较以前的事情的。如果你在意,大不了以后补回来,嗯?” 似乎同意这种观点,晏维清总算点了点头。 但这一点头,赤霄就觉着自己心里空了一块。他们迟早要分道扬镳,他早就知道,只是两年多的朝夕相处给了他错觉,以至于他在刚看到那寂寥背影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抱住那人。 那是不对的,赤霄不得不在心里严厉地警告自己。“这么说起来,我也两年中秋没在家了。”他耸肩,故作轻松,“希望回去以后我爹不会打断我的腿。” “不会的。”晏维清终于笑了一下,“他舍不得。”因为我都舍不得。 一半的赤霄因此松了口气,一半的赤霄心情更加沉重。他敢发誓,他一点也不想单独回到塔城,但他显然也没什么理由跟着晏维清去中原。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有理由,他也不能去,因为他似乎对晏维清产生了某种超出朋友的感情…… 一向厌恶非必要身体接触的人竟然想主动触碰另一个人?还是拥抱? 赤霄闭了闭眼。不收敛的话,你和他就完了。也许分开是个好主意,至少还能当朋友。“明天一早就走,”他说,语气冷静清晰,“不绕玉门关,直接去塔城。”这是最快的路,虽然有点赶。 “你……”晏维清顿时十分诧异。他本想说你不是想在楼兰多逗留两天吗,但赤霄面上的神情让他知道,对方已经做好了决定。“多谢。” “现在还和我说谢?”赤霄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和平常一样斜了他一眼。 晏维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很遗憾这次没让你尽兴。”他语带歉意,“但有朝一日,我必与你赏尽天下美景。” 有朝一日? 赤霄不确定有没有这么一天。说实在话,他连能不能再见都不确定。 首先,晏维清住南阳,而他住塔城。不说十万八千里,但也绝对不是可以随便串门的距离。然后,神兵已得,晏维清并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理由离开中原,他也没什么必要进入中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晏维清快十八了,谈婚论嫁也不算早。若是有了夫人孩子,那即便有空,他也绝不愿意再抱着那种心思见面…… 赤霄不引人注意地咬住了下嘴唇。因为他突然想起,晏维清确实和他提过青梅竹马,一个注定是大美人、却有些古灵精怪的女孩。 当然,不仅赤霄一个人被即将到来的分别打乱阵脚;只不过,晏维清没想那么多—— 他先是觉得,这事儿来得有点突然;然后又觉得,他能搞定这个,比如先回家安抚好老爹、再寻个机会出门去找赤霄。只要他愿意,路程远近不是问题;而且赤霄对中原充满了好奇心,他应当能说服对方留在中原几年…… 至于之前那一瞬间为什么会产生想要好好触摸赤霄的想法,已然被晏维清的美好展望压在了最底下。 第86章 紧赶慢赶好几天,两人堪堪在日落之前赶到塔城。若是正常情形,赤霄一定留晏维清过夜再走。然而他现在心乱如麻,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把低落显在面上,根本想不到别的。 但晏维清还是发现了那种异常的寡言。“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赤霄潦草地点头。下一刻,他就发现这不足以把晏维清糊弄过去,因为对方总是专注凝视他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隐约的忧虑。“难道你以为现在我就开始想你了?”他一哂,故意用自己最不正经的语调嫌弃。 晏维清的心莫名快了两拍。他又仔细地打量赤霄两眼,才露出惯常的无奈笑容:“那就好。”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再补三个字:“等着我。” “得得得,”赤霄一叠声地赶人,一副极度不耐烦的模样,“你再不快点,今日就别想入关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维清当然必须走。用上轻功,他正好赶上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再回首时,塔城已经只剩在黄沙中的一片隐约阴影,更别提看清某个特定的人了。 晏维清又一次产生了莫名的感觉——有些心慌,又空落落的。这很奇怪,因为之前从未有过。他不太确定是什么心情,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能归咎于别离带来的怅惘。 至于赤霄,他回家之后毫无疑问地被老爹一通狠批,奈何娘亲和兄姐们都护着他。再见儿子长高、身体不错、武功更胜以往,塔城土司到底没舍得下手揍,只是强烈要求小儿子保证没有下次。 这要求在情在理,赤霄不答应也得答应。而之所以答应得这么勉强,是因为他刚许下不再偷溜的诺言,不过三天就被他自己再次打破了—— 他到底没按捺住,紧随在晏维清之后入了关。 可想而知,晏维清在剑阁道上看见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时有多么惊讶。“你怎么……” 但赤霄没让晏维清把话说完。“打一场。”他直截了当地说。 晏维清实实在在地愣住了。他确实有些激动,但也确实没料到赤霄追上他是为了这件事。“……为什么?” 赤霄抿起唇,一瞬的目光锐利如鹰。“一句话,打不打?” 晏维清很熟悉这种神态,那意味着赤霄确实是认真的。他不再说什么,解下腰间乌剑,指了指不远处—— 剑门关门楼高耸,两尊凶神恶煞的石质镇兽正在屋梁上怒目相对。 从赤霄拿到赤剑开始算,也就一年的功夫。在这么短的时日内,他进境飞快。不夸张地说,简直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晏维清五岁起练剑,练功一向勤奋,再加上惊人的天资和悟性……同样不夸张地说,现下放眼中原武林,都少有人能与他相匹敌。另外,赤霄是在遇到他后才改练剑;所以,赤霄剑法之中的破绽,全天下没人比他更清楚。 结果如何是注定的,不管是谁都心知肚明。 在赤剑最后脱手而出时,赤霄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轻巧地跃下,在半空中捞住了急速坠落的利器,顺势翻身落地,刷的一声,归剑入鞘。 晏维清也跟着落了下来。“你……” “我还没挺过一刻钟,”赤霄觉得他大概想说些客气话,诸如承让之类,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你果然要天下无敌了。” 虽然这话里并没有嘲讽的意思,而十分接近陈述事实,但它依旧不是晏维清想听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皱着眉,一头雾水,实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就是切磋而已。”赤霄轻描淡写地回答。 晏维清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事儿当真有些古怪……然而,只是一个停顿的功夫,赤霄就已经再次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就飞远了。“小九!”他大吃一惊,追着大吼。 但赤霄一点没停下来的意思。“后会有期。”这四个字远远传回来时,他的身形已经隐没在密林里。 就算是告别,这走得也太快了……根本就是跑吧?难道是逃? 晏维清又感到了那种莫名的心慌,比之前还迫切紧张。他依旧不知道原因在哪,但这并不影响他下意识地沿着同样的方向追过去。“小九?小九!” 奈何赤霄打定主意要走,谁也留不下他。直到天色暗下,四下恢复寂静,他也没立刻动身,而是在藏身的浓密树冠之间无声地出了口气。 晏维清长途跋涉、西出关外,就是为了寻找铸剑名匠。甚至可以说,这也是驱使他离开武当的原因之一。花了几年功夫,他最终从斯力合手中得到了称心如意的乌剑,下一步要回家理所当然。 另外,一个人有晏维清那样高的天分,又有那样强的毅力,在剑法上登峰造极是件轻易可以预料的事。再加上容易相处的温和秉性、时不时显露的正气凛然,招人喜欢再正常不过。 赤霄默默扒拉了几个理由,越想越觉得他刚才做了个明智的举动。乌剑、老爹、青梅……在晏维清心里,估计怎么排都轮不到他。当真是相见不如怀念,好在他最后还是管住了自己的腿。 再次回到塔城,赤霄天天窝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其他人原本担心他再来个不告而别,但还没过一个月,就全都改变主意、开始催着他出门—— 练武场的铜臂人柱都快被打烂了,这还能好? 放在两年前,这事儿一定能极大地满足赤霄的自尊心。然而他心情不虞,只有累到极致,夜里才能勉强睡个踏实觉。现在家里练不成,他只能换个地方发泄精力。 塔城之所以为塔城,就是因为它西面有一大片鳞次栉比的佛塔高低起伏。平常没有多少人会去那里,正便宜了赤霄。闪转腾挪、挑刺撇拨,爱怎么来怎么来,只要当心别把佛塔削平了就行。 说是这么说,但当谈百杖看见塔林中那个快得极难捕捉的人影时,有座塔正挨了赤霄一道无形的剑气,斜着显出颤颤巍巍的、似乎马上就要倾颓而下的裂纹。在萧瑟的秋风中,竟染上几分肃杀。 “实在厉害。”谈百杖忍不住称赞了一句。 这话音量不高,两人相距也很远,但赤霄听见了。他没什么反应,只反手一挽剑花,又腾身飞到另一座塔尖上,继续练功。 一人打一人看,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直到赤霄收剑准备回家,谈百杖才再次开口:“跟我走吧。” 饶是赤霄已经没之前那么容易被惹毛,闻言还是没忍住嫌弃:“你谁?”这么问的时候,他的目光从老者垂至腰际的白须打量到那根镶满翡翠的金拐杖,心里马上浮现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谈百杖眯着眼睛笑,任由赤霄打量。“现在知道了?”他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又怎样?”赤霄没直接承认,“我没兴趣。而且,白山教不差钱也不差人吧?” 这话说得挺不客气,但谈百杖完全没被激怒不说,还抚掌大笑起来。“钱确实是不缺的,人就不一定了!” 赤霄觉得这反应比较稀奇。“缺人?”真的假的,白山教可是江湖第一大教啊!要不是这样,白山教怎么能和正道武林杠这么多年? 但谈百杖没打算解释。“我知道你衣食无忧,犯不着踏进江湖的腥风血雨里。不过——”他突然拖长音,“你甘心吗?” 赤霄敏感地皱眉。“什么甘心?” “你剑法里有些东西,我在别的地方见过。”谈百杖了然地笑了笑,“你离他还远得很。” 赤霄的表情难看了一瞬。他剑法里不可避免地有晏维清的影子,他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被个陌生人当面指出来。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还能不确定,面前这老者说的“他”到底是晏维清还是晏茂天。毕竟晏维清实在太年轻,而且最近几年都在关外,应该还没在中原武林闯出名号?亦或者说,白山教的眼线遍布天下,所以身为教主的谈百杖已经得到了消息? 不管到底什么原因,话不投机半句多是确定无误的,赤霄抬脚就想走。然而,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死死定在了原地—— “但你早晚会胜过他。” 赤霄没有必须要胜过晏维清的意图;现在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但他不得不承认,谈百杖所说的确实吸引住了他。无关高下,而关…… 见他迟疑,谈百杖满意地笑了。 第87章 三月后,白山顶。 恰值年关,便是正道口中的魔教总坛,也到处张灯结彩。尤其,除去本就驻守山顶的教众外,各地分堂主也齐聚在此,更是热闹。 眼看着申时已过,外头天寒又地冻,负责守门的几人便想早些落栓,好去喝点美酒暖身。可再远远一望,他们便见到茫茫风雪中,有一个灰色小点正在靠近。 “还有谁没来?”一人翻着手中登记得满满当当的名簿,“看着都到了……” 另一人赶紧出言提醒:“底下的人是都来了,但咱们总坛的人还有在外头的呢!” 其他人顿时恍然大悟。“啊,对!圣主确实派了赤霄去解决马老狗!” 三年前,在织金洞附近,有一伙人血洗了白山教官寨分堂。这事儿不管放哪个门派身上都不可能善罢甘休,而马老狗就是那伙人里现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 第一个问的守卫还是有些疑虑。“说是这么说,也不是我灭自己威风——那老狗就是条活泥鳅,都逃了好几年,哪那么容易被抓到?” “这你就不知道了,”又有一人开口,“虽说赤霄是新来的,可他那轻功,那剑法,啧啧!” 其他几人都被吊起了兴趣。“怎么说?你见过?” “我是没见过,但跟着秦堂主的几个可都是见过了。”那人压低声音,颇有几分神神秘秘,“他们都自叹不如!” “真的假的?”有人不信,“秦堂主身边几个,已经是咱们毫堂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你们再看看那张小白脸……” 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横刺里就插|进了两个无甚感情的字。“拿着。” 下一刻,一阵冷风掠过,原本空荡荡的地面凭空冒出了一个黑布包袱。它滴溜溜地转着,滑得几乎停不下来,因为上头浸润的血已经冻成了冰。 里面是什么可想而知,几人统统闭上了嘴。确信赤霄已经走远后,刚被打断的人才敢尴尬嗫嚅:“……刚刚明明还很远……”怎么这么快就到近前了? 不管怎么说,马老狗已死这个消息极大地助了宴会的兴。在知道是谁做的之后,人人都称赞赤霄少年英才——但当然,在顶上坐着谈百杖时,重点就变成了恭贺圣主有个强力又得手的新心腹。 秦阆苑的位置离谈百杖最近,不过他是最后一个说话的。“虽说马老狗迟早得偿还咱们圣教兄弟的命,但这回赤霄小兄弟确实做得干脆利落。”他说的时候脸上带笑,但双眼都在注意谈百杖的面上神色,“别的赏暂且不说,圣主也该给个机会,至少让咱们老兄弟给这位新兄弟敬杯酒!” “就是,就是!”这话立刻得到了他身后几个毫堂堂众的支持。 谈百杖哈哈一笑,花白胡子也跟着抖动起来。“本座倒是想,但赤霄这孩子吧,不太喜欢热闹。不如这样,咱们下次再找个好日子?” 这回答确实有点扫兴,但没人敢当面给教主添堵。 “那真是太可惜了。”秦阆苑很识趣地打圆场。相比于其他人的失望,他完全相反——谈百杖好像暂时没把赤霄介绍给所有人的心,这可是好事! 其中心思不足为外人道,秦阆苑端起酒杯,顺势往堂主席上一扫。大多数人都没当刚才那段是件事,只有斜下方的凌卢正盯着他,一脸若有所思。 两人目光对上,凌卢不慌不忙,只爽朗一笑,抬手敬酒。秦阆苑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警惕,但面上只和气地应了。 一个冬天都无甚大事。直到开春,山下的消息才多起来。 对赤霄而言,如果谈百杖没有交代要做的事,他每日里便只去两个地方——他自己的卧房,以及演武场。作息太简单,谁想找他都特别容易。 “赤霄兄弟。” 当听到这句称呼时,赤霄正在横穿花园游廊。“秦堂主。”他停下来,略一拱手,平平淡淡。 秦阆苑踱着方步,慢慢走近了。“你这是要去练功场?” 赤霄点头,这回干脆一个字都没说。 秦阆苑也没显出什么在意模样。“赤霄兄弟,你年纪轻轻,功夫就已经如此了得,将来真是不可限量呀!” “秦堂主谬赞。”赤霄道,眼也不眨一下。 “那肯定不是。只不过……”秦阆苑呵呵一笑,“其实,我有件事想和你打听打听。” “赤霄愿闻其详。” 秦阆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刚刚听说,那马老狗还有一个儿子?”他翘了翘嘴角,意味不明,“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往好听里说是打听,往难听里说就是质问了。然而,赤霄一点也没觉得意外,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确实有。” “既然你知道,”秦阆苑又问,语气沉吟,双眼却紧盯着赤霄,“为何他还活着?” 可赤霄的回答依旧很快。“我剑下从不死无辜之人。” 饶是秦阆苑来之前已经设想了各种回答,现实依旧出乎他意料之外,意外到让他觉得简直可笑了。“你可知他们称我圣教为魔教?” “那又如何?”赤霄反问,一脸“关我屁事”的理所当然。 这种坦然和无谓简直让秦阆苑怀疑他脑子哪里有问题。“那你知不知道,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官寨分堂的事和马老狗的儿子没干系。”赤霄回答,调子和平时一样稀松平常。“但当然,若他求死,”他微微一笑,毫无杀气,“我会送他一死。” 听到前一句,秦阆苑本还想说别的什么;再到后一句,他生生噎住了。搞什么,他精心准备的诘问还没到关键部分就被堵得说不下去? ——这少年看模样是个花架子,实质里竟是个狠角色! 赤霄才不管秦阆苑在想什么。或者说,他能隐约猜出来,但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若是秦堂主没其他的事,”他客气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 再说下去只会使自己陷入尴尬境地,秦阆苑当然借着梯子就下。 两人错身而过,园子里又恢复了静谧。直到这时,凌卢才从假山后转出来。他直直盯着演武场方向,唇边的笑越裂越大。 虽然赤霄干脆利落地打发了秦阆苑,但他可没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所以,对于随后有人叫他去见谈百杖,他一点也不惊奇。 “那个马家驹,”谈百杖没打算玩弯弯绕,一上来就直接开口问,“你是特意留他一命?” 赤霄本也没打算瞒着。“那事与他无关。” 谈百杖看着赤霄,似乎想说什么,又被自己吞了回去。好半晌,他才继续道:“因为那孩子无辜?本座可要提醒你,江湖上的无辜很难说,恩怨是非更难说。” 赤霄也沉默了一会儿,出口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我自有主意。” 谈百杖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当着教主的面这么说,可有点大不敬了!” 然而教主本人还能笑得出来就说明没事,赤霄心想,一声不吭。 “本座知道,秦老二和你说了什么。”谈百杖这么说的时候还在笑,“你说得对——确实,魔教又如何?” 这谈话走向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赤霄投过去疑惑的一瞥。 但谈百杖就喜欢卖关子。“你可知道,赤霄是什么意思?” 赤霄点头。虽然他在关外长大,但赤霄最广为人知的名头是汉高祖配剑一事,他还是知道的。汉高祖刘邦用赤霄剑斩了白蛇,套用一下,他认为谈百杖给他取这个新名字的理由大概是想借他铲除教中毒瘤。 就比如,秦阆苑? 不管是不是,谈百杖都没明说。“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同时压低声音,“但实际上如何,一定和你想的不同。” 赤霄本没把这话当回事,直到谈百杖立马就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根金玉拐杖上的机关。“圣主……”他出声道,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了。 谈百杖自顾自地抽出一卷金箔,然后展开。它薄如蝉翼,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交错的火纹绚烂夺目。“拿去,”他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便买什么都行。” 因为离得近,赤霄一眼就看到抬头俩字流炎,眉梢不由高高地扬了起来。金箔当然可以买东西,但用刻着白山教主心法的金箔买东西……开什么玩笑? 第88章 酷暑时节,枝叶蔫蔫答答,就连蝉鸣也有气无力。不过,因为居于水中高地,白玉宗十二楼一直都是众人公认的消夏好去处。尤其,白玉宗宗主云复端还是个热情好客的人,每年此时都会极力邀请老友到自家住个一月半月。 一个白衣青年盘腿坐在负霜楼顶层,微阖的双眼正对着神女湖的淼淼水波。虽然他还不到二十,但随便挑一个武林中人,他们都能从那把不同寻常的乌剑上认出,这青年正是近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南阳炎华庄少庄主,晏维清。 说实话,轻风徐徐,水意清凉,晏维清都挺喜欢;只除了一样…… “阿清,阿清!”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楼下传来,伴随着木梯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小师妹,别打搅维清,他说不定在练功呢……”另一个男声急匆匆地追着来了。 “我知道阿清什么时辰练功,”那女声脆生生地反驳,“而且今天可不一样!” 两人动静愈来愈大,晏维清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当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冲进门时,他转头望了过去。“怎么了,如练?” “阿清!”云如练又叫了一声,兴冲冲地走到他身边。“出了大事!你听说没有?” “什么大事?”晏维清小幅度蹙起眉头。他本以为云如练只是一惊一乍的孩子心性,但连着提了两次,难道是真的? 此时,云长河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边。“小师妹!”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进门,语气中有点责备,“晚点说也可以,贸贸然……” 但云如练正在兴头上,又是最淘气的年纪,只把大师兄的苦口婆心当唠唠叨叨。“魔教教主换人了!”她大声道,一副献宝的语气,“一知道我就来告诉你了……我是不是特别有义气?” 这倒真是个大消息。晏维清顿时忘记了之前的无奈,凝眉思索。“换了谁?华春水?秦阆苑?” 他本以为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毕竟谈百杖年纪确实大了——没想到云如练一听就开始大摇其头。“不不不,”她一叠声否认,“不是他!”她转了转眼睛,又得意道:“我猜你肯定猜不出!” “你这么说,那新教主就肯定不是白山教的任何一个堂主。”晏维清眯起眼睛,一手下意识地敲击边上乌剑的剑鞘,“可还能是谁?” 虽然云如练想卖关子,但不太沉得住气。听出晏维清有点犯愁,她立刻就抖了出来:“是赤霄!” 晏维清成功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愈发纳闷。“……怎么之前没听说这号人物?” 能在白山教的教主位置上坐好些年,谈百杖那老头的武功不说多高明,但人绝对不蠢。这么突然地把教主之位传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云长河本想劝说云如练赶紧离开,但看晏维清已经被引起了兴趣,他也只能把之前想说的话吞回去。“其实,你肯定听过。”他叹了口气。 晏维清抬头望向他,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解释。 “织金洞马家那事儿,你知道吧?就是他出的手。”云长河半抬手,一边说一边竖起手指,“溧阳派在广西清镇全灭,也是他。闯入机关森严的灵渠古堡、拿走灵渠玉还全身而退,还是他做的。”他把手一摊,“这都是刚刚听师父说的。” 晏维清确实知道,正道武林和白山教争斗绵延百年,冲突从来没少过。他只听说了结果,而现在云长河带来的消息点明了其中令人难以置信的共同之处—— “……同一个人?”晏维清吃惊极了。他想了想,又强调性地问:“都一个人?” 云长河已经就势坐下,闻言点头:“对。赤霄一人一剑,挑遍整个西南无敌手!” 晏维清更惊讶了一些。“不应该啊……”他微微低头,陷入思索,“若那人果真如此厉害,怎么咱们现在才知道赤霄的名号?除非……”他突然重新望向云长河,语气里带着肯定:“不是魔教这次故意要放出消息,就是曾见过赤霄的人全死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眼见被猜中,云如练顿时就不那么兴奋了,赶紧抖出更多:“爹爹说,这两个原因都有。不仅如此,还有第三个——那赤霄出现时,还总戴着面具!” 相比于面具,晏维清更关心另一点。“赤霄用剑?” 云长河点头,他知道晏维清为什么关心这个。“不仅用剑,还用得很好。”他瞅了一眼晏维清,不怎么确定下面的话该不该告诉老友。然而,考虑到瞒不了多久,他还是说了:“南边来的消息,在赤霄接任魔教教主之前,就有人私底下管他叫剑魔了。” “……剑魔?”晏维清重复了这两个字。噱头倒是很足,但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他的身形,如鬼如魅,影踪全无。”云长河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还因为他的剑法,见之必死……从目前情况来看,这个可不是据说了。” “没错!”云如练激动的时候,说话就和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的,“而且,赤霄的剑也有些古怪——它从里到外从头到尾都是赤红色,一看就是魔头的凶器!” ……等等,赤剑?! 没有什么话比这句更让晏维清震惊的了。云家兄妹进屋后,他就没动过身;此时霍然起立不说,连声音都变了。“赤红色?!” 云长河和云如练都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对,”云长河道,安抚地拍拍受惊的小师妹,“说是像血一样。” “谁看见了?”晏维清紧接着问,然而马上自己找到了答案——只可能是马家驹,因为赤霄剑下的活人就这一个。他不由用力闭了闭眼睛:“赤霄,他……消息有没有说他多大?” “听说还年轻得很。”云长河从没见晏维清这种模样,心里直犯嘀咕。难道这俩人之前就是敌手,所以维清才异常激动?“照师父的意思,魔教教主不好当;谈百杖这回走了一步险棋,他正考虑和其他门派商量商量,魔教到底意欲何为。” 险棋与否,晏维清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怪不得他春天再去塔城时没有小九的消息,原来对方已经改名换姓投入魔教? 为什么?为什么! 晏维清用力握上了与赤剑系出同源的乌剑,古朴粗粝的花纹从未像现在一样硌得他手疼心也疼。 不管怎么说,谈百杖这招确实轻易地让整个中原武林沸腾了。而白山教内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早该知道!”密室中,秦阆苑一掌击碎了扶手上的龙头雕刻。“赤霄这名字,一般人如何取得?” “堂主息怒。”几名心腹纷纷劝道。 秦阆苑犹在气头上。他在白山教熬了二三十年才到现在的位置,凭什么被赤霄这种一年都没待满的小子压下去?“凭什么!”他恨声道,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几人不由面面相觑。 在秦阆苑和赤霄之间,若说资历和功劳,毫无疑问是秦阆苑占上风;但问题在于,赤霄功夫实在好,还不是一般的好。如果不是如此,也不至于出刚才的事——几个堂主挨着上都没能打赢赤霄,而那个少年估摸着还未满十八—— 输得颜面扫地,还能怎么反对谈百杖要把教主之位传给赤霄的决定? “他坐不稳圣主的位置。”一个胆大的心腹先开了口,“堂主,可不止我们毫堂的人不服赤霄。他还太年轻,而且只有一个人!说句不好听的,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秦阆苑对这种糟糕的类比大皱其眉。但他一贯情绪内敛,已经开始冷静下来。“谁说只有一个?别的暂且不说,华春水和叶玲珑根本就没上场,她们怕是早就倒向赤霄了!” “女人家嘛,总是头发长见识短。”另一个立刻不客气地接道,“要我说,画堂和弦堂都不足为惧!只要咱们能尽量联合其他几个堂口,那圣主之位,早晚都是堂主您的!” 闻言,秦阆苑微微颔首。“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他想要教主的位置,他本以为谈百杖老老实实地会给他;但既然谈百杖给他来这招…… 呵呵,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计划一朝一夕不可能成功。相比于秦阆苑的野心,此时的赤霄更在意别的。教中杂事大都是华春水打理,所以除了必要的现身,他一心一意地扑在练功上。再加上奇才资质和顶尖功法,他的进境简直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其他人望尘莫及。 谈百杖对此非常欣慰。“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再现圣教的辉煌,那就是你!” 自卸任教主后,谈百杖就隐居卭海,安度晚年,赤霄和华春水不定时去探望他。此时,听了这句,赤霄眼神微微一动,而华春水不觉得这是个好的反应,赶紧岔开话题。 等告辞出来,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华春水才敢重新提起:“圣主,其实老教主说的不是听起来的意思。” 赤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听起来什么意思?” 一年的工夫,足够华春水对赤霄有个大致的了解。至少,她从未看出赤霄有一统武林的野心,即使他有那个资本——全武林没人比他更有资本。“就是再现圣教辉煌什么的……咱们圣教兄弟姊妹都好好的,就足够了。” “你这么想,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赤霄平静道。 见他没特殊反应,华春水便大着胆子问:“那圣主,你在那个‘其他人’里头么?” 开始想套他的话了?赤霄有点好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好好思考了一阵子。可他正想回答时,□□白马拐过一个山拗口,一种浑身起毛的战栗感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 “出来。” 眨眼之间,赤剑出鞘。赤霄策马驱前,身形正好把华春水掩在后头。 一个白衣青年忽而跃上树顶。两厢对望,谁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小九?”晏维清轻声唤了一句。他原本还有一些侥幸,但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赤霄这次没戴面具,而那张脸他死也不会忘记! 有一小会儿,赤霄动也不动,只盯着晏维清看。然后—— “乌剑?”他啧了一声,似乎第一次见到实物,语调迅即冰冷下去:“晏大侠,你认错人了。” 第89章 晏维清怎么都想不到,他在山口守株待兔半个月,好不容易堵到人,结果对方竟然给他来这么一句。“小九,你……” “如果你消息灵通一点,”赤霄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就该知道本座是谁。” “小九!”晏维清又急急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会……” 但是赤霄第二次打断了他。“本座再说一遍,这里没有什么小九。”他反手把剑收回,下巴往北面一点,“请回,晏大侠。” 晏维清读出了这种表面客气、实质上完全不合作的态度。他死死盯着赤霄,嘴唇紧抿,却依旧一动不动。 两边沉默,气氛顿时陷入僵持。 华春水在后头见着这一切,非常纳闷。她没见过晏维清,因为南阳离白山实在太远。至于白衣乌剑,她倒确实听说过。但这两点都无关紧要,因为…… 为什么晏维清看起来确实认识他们圣主?而且像是关系匪浅?晏维清不是被公认为正道武林的希望么?两边应该八竿子打不着啊? “圣主,怎么办?”华春水尽量压低声音问。如果可能的话,她不希望赤霄和晏维清打起来。白山教和炎华庄目前没什么瓜葛,她可不想在原本的一团乱上再添一个剑神做敌手。 赤霄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一片了然。“又不止这一条路。”他调转马头,“他不走,咱们走。” “——小九!”晏维清追在后面大喊。 赤霄继续策马向前,无动于衷。不过这种无动于衷很快就被打破了——轻微的风声响起,白衣青年一瞬间就挡在了他前方的山道中央。 “让开。”赤霄的声音和表情一起沉了下去。“要知道,炎华庄与我教井水不犯河水,这对大家都好,晏大侠。” “……晏大侠?”晏维清重复了一遍,早前的不可置信里已经透出了几分愤怒,“只是一年不见,你就管我叫这个?” 然而赤霄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里毫无感情。“不要让本座说同样的话第三次。” 有一瞬间,晏维清简直想撬开赤霄的脑壳,看看对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开什么玩笑,赤霄明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一再矢口否认,到底有什么意义? 晏维清想着这些,目光头一回从赤霄脸上移开,转而直盯着华春水。 那种注视是无形的,可华春水从其中读出了一个强烈的讯息——让开,或者死!这隐含的高涨杀意让她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锋锐的剑光下,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圣主,我到前面一点的地方等你?” 赤霄也注意到了。他皱眉,最后还是点了头。等华春水的身形远到看不见,他才平静地开口:“你威胁了本座的属下。” “‘本座的属下’?”晏维清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嘲讽——他简直不想回顾赤霄对华春水明显的回护,却对他视而不见——“所以说,你现在真的是魔教教主了?” 赤霄微微眯眼。“如你所见。” “为什么!”晏维清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吼了出来,“你怎么会加入魔教?” 赤霄依旧看着他,但一声不吭。 晏维清不知道这是不是心虚的一种表现,反正他现在怒火节节高涨。“我找了你整整一年!塔城找不到你,我还想去楼兰!结果呢?哈?”他的语气几乎是嘲笑了——自嘲——“结果你闷声不响地成了魔教教主!” 对这一连串的质问,赤霄持续沉默。但不可否认地,他被晏维清的话触动了,不管是一年还是楼兰。 见他没有反应,晏维清稍稍冷静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我不知道的那种?你一定有个原因,你不会自己加入魔教,对不对?” 听到前两句的时候,赤霄确实忍不住想说点什么。但听到第三句,他就不得不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要怎么和晏维清解释?因为谈百杖许诺他会使他的武功比晏维清更高,所以他想也没想地加入了魔教?而这个许诺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他希望借助这点在晏维清心中博得永久的一席之地?至于为什么要在晏维清心中博取永久的一席之地…… 啊哈,太好了,难道他现在能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在乎你? 赤霄说不出口,一个字都不能。别妄想了,他用最冷酷的声音提醒自己,就算没有正邪不两立这回事,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已经逾越了界限。既然事已至此,大家做不成朋友,那就做敌人吧…… 总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总比毫无干系好得多! “没什么好说的。”最后赤霄只说了这么一句。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从他熟悉的容颜上一分一分地褪去。 “那好吧……”晏维清低低地笑了一声,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原来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极度失望,“既然这样,今日就算晏某自作多情。诸多打扰,请你谅解。” 说完,晏维清使出轻功,几个起落就消失了。 赤霄望着那个方向,嘴唇微动,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忽而想到,下次见面,他们就是真正的敌人了;他忽而又想到,不知道去年晏维清看着他的背影时,心情是不是也像现在的他一样…… 不知过去多久,赤霄觉得脸颊有些紧绷,像是有水曾落在上面、又干涸了。他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并没有下雨,干掉的水是他的泪。 他伸手去摸,为那种略粗糙的陌生触感而停顿一瞬,然后用力搓了起来。 原来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 不,晏维清,我就是太把你当回事了。长这么大,还没人能让我哭。你是头一个,估计也是最后一个。这可不是件好事,但好在我能保证,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 包括你。 华春水在前头树林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就算没有打起来的动静,她也心急如焚。而就在她不顾一切地返回去时,正迎面碰上赤霄。 “圣主,”她急急地问,双眼在赤霄身上到处逡巡,“你没事吧?” 赤霄回以一笑。“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那晏维清……” “走了。” 这回答轻飘飘,简直和没有差不多,华春水满腹狐疑。“圣主,”她谨慎地筹措用词,“晏维清是你朋友?” “你想什么呢?”赤霄好笑。“不,当然不是。” “可是他……”华春水欲言又止。就算她只听说过晏维清其人,也觉得对方做不出守在山旮旯里、然后管一个不认识的人叫小九这样的傻事。照她看,这两人非但认识,而且熟得要命! 赤霄看她变来变去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姐,你心里想什么都写脸上了。” “圣主……”一下被戳穿,华春水顿时有点尴尬。 赤霄又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那就是果然认识了?华春水默默地记住了小九这个小名。其实她很想问你俩以前到底怎么回事,但赤霄一脸不愿多说的表情她也不是认不出。所以,她最后挑了一个相对委婉的问题:“那他以后还会来么?” 赤霄一顿,果断摇头。他太了解晏维清了—— 虽然那人惯常温和,也好说话,但绝没有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凑上去的怪癖。现在,晏维清认定他赤霄糊弄了自己的感情,哪里还会再来自讨没趣?说真的,没有当场翻脸打起来,已经能算晏维清自制力惊人了!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管住他自己。 不是自夸,赤霄对此很有信心。因为他知道,谈百杖真正看中他的就是这点——坚定不移。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别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他已经做出的决定;他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并且会严格遵循它。不好听一点说,他十分固执。 但不管怎样,谈百杖把白山教交给他,他就会做好一切教主该做的,即便它被称为魔教。 同样,如果他认为某些不应该有的感情应当永远不见天日,那它们就会被压在最底下。亦或者,只要假以时日,它们就会自行消散了? 第90章 白山的冰雪去了又来,南阳的月季谢了又开,不知不觉地,六年过去了。 “恭迎圣主!” “恭迎圣主!” 赤霄从山下回到总坛,一路收获无数敬称与鞠躬。他微微颔首示意,直到踏入议事厅中,才摘下面上修罗般的红铜面具。 “圣主,你回来了!”已经等在里头的华春水欣喜地迎上来,原本坐着的其他六个堂主也立刻起身。 “嗯,”赤霄简短地应了一声,朝着厅堂正中的鎏金雕龙长榻走过去,“都坐。” “谢圣主。”几人依言落座,规规矩矩。 只有凌卢做了个很难察觉的小动作——当赤霄走过时带起的那阵风扑到面上时,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 惯常的冷清气息里夹杂了轻微的血味,但没关系,这让赤霄闻起来更美味了…… “圣主,”秦阆苑在众人坐稳后第一个开口询问,同时打断了凌卢脑子里的那点妄想,“事情成了?”虽然这是一个疑问句,但他话里根本没有疑问口气。 赤霄已经把面具搁到手边小桌上,闻言点头,目光随即投向左手末尾那张唯一空着的黄花梨太师椅。“敢对我圣教的堂主下手,他们肯定已经不要命了。”他无声冷笑,语气却依旧平静,“既然如此,那本座只能慷慨一点,早早送他们上路。” 众人的视线跟着赤霄转过去,再听赤霄这话,都十分同意。而华春水更是红了眼眶,声带哽咽。“玲珑在天之灵若有所知,也可以瞑目了。” “大姐……”吴月见不得她伤心的模样,轻声劝了一句。 在座诸人也被牵带着想起了什么,面上或多或少地带上沉重神色,不管是不是出自真心。 “我……没事。”华春水勉力抑制住了落泪冲动,重新提起正事:“弦堂无人领首,不是长久之计,圣主如今是否已经有所属意?”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转移回了赤霄身上。 白山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堂主死于非命,那么,谁能替他报仇、谁就能接任新堂主之位;又或者,不管是谁接任,都必须把报仇当成第一要务去做。 但当然,这次是赤霄出马。他身负教主重职,不可能再兼任一个堂主。 赤霄没有立刻回答。相反地,他扫视了七人一圈,才徐徐道:“诸位可有推荐?” 这话语气依旧平静,问的也确实是众人,但秦阆苑有种莫名的感觉,赤霄只是想听他的意见。或者更直白地说,赤霄好似已经知道他在背地里做了些什么,现在正像一头游弋在林荫深处的剧毒蟒蛇,用时有时无的吐息恐吓猎物,好让它们惊慌,窜出原本安全的藏身之处…… 而这是绝对大错特错的。秦阆苑在心里警告自己,你不能被一点小动静吓得心惊肉跳。没人有你的把柄,就算赤霄也没有。 “听凭圣主的意思。”他说,在接触到顶上那一撇目光后补充,“我实在不甚了解弦堂事务,不好妄加评断。” 赤霄收回视线,心里哼了一声。说得跟真的似的……他相信秦阆苑确实没什么人选,但那绝对是因为秦阆苑一贯看不起弦堂,而不是因为“不好妄加评断”的原因。 这种暗流汹涌,危寒川隐约察觉到了,但他没把一丝一毫的察觉表现在脸上。“我也同二哥一样。” 他们俩都没什么想法,下面几个更不会擅做主张。于是这问题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提出的华春水身上。 “我倒确实有个人选。”她这么说的时候望向赤霄,语气里泄露出一丝不确定,“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赤霄了然地看了回去。“不管是谁,先叫出来让大家见见吧。” 这个人选就是宫鸳鸯。她的武功在弦堂里绝对是拔尖的,还有一双剪水明眸以及不盈一握的柳腰。 只有一个问题,她太年轻了。而且,和赤霄不同,她的年轻带着显而易见的青涩紧张。因为在众人的注目下,她一直半低着头,同时不自觉地扯自己的袖口。 赤霄当然注意到了,但他没打算指出来。在得到几个还算满意的回答后,他毫不犹豫地拍了板。“今日开始,你就是弦堂堂主,鸳鸯。” 宫鸳鸯惊讶地“啊”了一声,第一次抬眼望了过去。在视线接触到上座正中之人的脸庞时,她很明显地愣住了。 赤霄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愣怔的注视。“怎么,我长得太丑,把你吓倒了?” 其中的玩笑之意谁都听得出来,一圈人全笑出了声。 “不不!那个、我那个……”宫鸳鸯着急地想解释,但越急越结巴,脸颊上后知后觉地飞起两朵红云。 “没事,我就随口一说。”赤霄也有点忍俊不禁。他确实认为宫鸳鸯离弦堂堂主还有点距离,但现在看来,年轻天真也没什么不好。“别担心,鸳鸯。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互相提携就好了。” 宫鸳鸯的脸更红了,但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等把一应教务全部处理完后,赤霄独自回房。但他的脚自动自发地在半路拐了弯,最后停在了一座花木扶疏的小院前。 “……圣主!”正在打扫的婢子发现他时有些吃惊。 赤霄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里头也收拾了么?” “没,”婢子低下头,显然有些难过,“华堂主说,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了。” 赤霄点头,不再多问,抬腿走了进去。院门正对的屋子是书房,两侧门廊上悬着白玉珠做成的垂帘。他无意窥探女子卧房——即使安玲珑已经不在了也一样——便在书桌前住了脚,静静地打量四周的摆设。 正中一只仙鹤展翅造型的铜质博山炉,角落高几上养了一缸还没开花的雪莲,靠墙的地方是稀稀拉拉的书架……当然了,指望武林中人的书架满满当当几乎是不可能的。 借着后墙花窗透进的光,赤霄看清了书脊上的小字,有些惊讶地发现里头大部分是花间派的诗集。他再低头打量书桌,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几张帖子散落其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他压抑住又冒出来的悲伤,随手拿起一张,只见上面写着——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赤霄的第一反应是,他竟从不知道,自家堂主中竟然有人写得一手如此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而等到真正意识到这诗句的意思时,他脑海中不期然地冒出一张总会在午夜梦回时频频出现的脸。不论是弓月楼兰,还是一颦一笑,都没有因为流逝的岁月而褪色,反而愈来愈清晰…… 够了。 赤霄放下书帖,闭了闭眼睛,强行把那张脸赶出去。再睁开眼时,那里头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的漠然。意识到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等他的身形完全消失后,又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正是凌卢。他刚才远远望着赤霄拿起了书桌上的什么东西在看,此时便依样画葫芦。而在发现它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后,他原本俊秀的脸顿时就扭曲了—— 难道赤霄心里已经有人了?这不可能! 一月后,南阳炎华庄,药房。 晏维清正在沉思。他面前摆着一长排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好几本摊开的书,几个长久保持抽出状态的药材小屉,身边火炉上还有个陶罐正安静地冒着白雾。 但他其实在走神。因为云如练从进门后就缩在角落里,蔫哒哒得像根三伏天里暴晒过度的小白菜,而且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这实在很少见;应该说,之前从没发生过。 “你今日是怎么了,如练?”最后晏维清还是没忍住。虽然云如练平时让人有点无奈,但总体还是非常招人疼的可爱小姑娘。“你平时不都嫌这里味儿大、憋得慌么?” “没事,你让我自己待会儿。”云如练好一会儿才回答,声音因为脸埋在膝盖里而有点瓮声瓮气。 所以这肯定是有事了,晏维清在心里下了个判断。他起身,走到正对小姑娘的位置时蹲下,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和长河闹别扭了?” “没!” 这飞快的否定让晏维清眉梢挑了挑。“好吧,”他略微拖长音,“长河说什么了?或者做什么了?”从过去这么久、而云长河还没出现来判断,他那迟钝的发小估计还没发现自己把小师妹给惹到了。 “我说了不是他!”云如练猛地抬头,音量有点不受控制。 但晏维清只注意到她发红的眼眶,委实被吓了一大跳。“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去问长河了。”他假装凶狠。 云如练知道这是假意威胁,但她同时也知道,晏维清有的是办法从其他渠道获得真相。与其让情况变得更尴尬,还不如她自己说呢。“真的不关大师兄的事,”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晏维清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不一定。” 这似乎给了云如练勇气。“刚才……爹爹他们在谈事情,我就想去找大师兄玩。结果,我听到他对其他人说……”她抬头望了晏维清一眼,咬紧嘴唇,“说你和我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正在等一个更严重的原因的晏维清差点笑出来。“你这么不高兴,是因为觉得我配不上……”后面的“你”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之前的那点微笑随即无影无踪。“你心里有人了。”他肯定地说,并且贴心地没提到名字。 云如练对此相当感激。“可他不喜欢我。”她闷闷道。 “不可能!”晏维清想也不想地回答。云如练的小女儿心思他也许体察不了,但云长河他清楚得很,满心满眼只有他小师妹,谁敢动他小师妹一根毫毛、他就能和谁拼命……不喜欢?骗鬼呢? “是吗?”云如练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和你扯一起?” 晏维清只卡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太蠢,”他确定无误地说,“蠢到没法发现自己喜欢你。” 云如练震惊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破涕为笑。“我可以信你么?” “我和长河,你信谁?”晏维清不轻不重地斜了她一眼。 “那当然是你!”云如练终于提起了精神。“还是你最好,阿清!” 晏维清见她恢复过来,便起身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要是你现在就能去找长河,然后揍他一顿,我觉得会更好。” “我才不。”云如练笑嘻嘻地说,“要我说,你这是巴不得我赶紧走、好留你一个人待着吧?” 晏维清再次无奈了。“知道你聪明,可你刚刚怎么就不那么聪明呢?” 被戳到痛脚,云如练跳起来,对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好啦好啦,我这就麻利地走!”她快跑几步,在拉开门之前又回过头,“对了,刚才我还听到爹爹说,正道武林有意讨伐魔教。” 晏维清本已准备再次研究药方配比,闻言猛地一怔。“为什么?” “因为魔教赤霄一人屠了丹霞满门。”云如练道,又压低声音:“虽然我觉得丹霞门是自找的——他们杀了魔教弦堂堂主不说,还把她的头挂在旗杆顶示众……而谁不知道魔教素来有仇必报!” 连云如练都知道的道理,正道武林的老油条们没可能不知道。“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讨伐魔教?”晏维清又问了一句,一个可怕的猜测从他心底里浮现出来:“……因为赤霄太强?” “我猜是这样。”云如练撇嘴,“照他们的意思,如果不采取什么措施,赤霄就会越来越强;若天下再无赤霄的敌手,那必定后患无穷……”她不怎么赞同地摇头,然后走了。 晏维清直挺挺地坐了一会儿。赤霄和小九这两个名字交替地在他脑海里晃荡;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自动自发地写下了一张东西——不是药方,而是战书。 第91章 等这封简短的战书被送出去三天后,晏茂天才从儿子口中得知此事,惊得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禅房里。“你怎么……?” “听说赤霄剑下已无敌手。”晏维清眼也不眨地回答。 这话放在别人那里完全不能成为理由,但放在晏维清身上就能成为最有力的,连晏茂天都无法反驳的那种—— 看晏维清从小到大做的事,就知道剑对他有多么重要! “你……”晏茂天张了几下唇,快要说不出话。等一开始的震惊褪去后,他内心只剩绝望,因为他最坏的设想竟然成真了。“你一定要这么做,维清?”他问,脸色发白,语气十分虚弱。 晏维清确实于心不忍,但……这正是他先斩后奏的原因。 晏茂天也知道这个。毕竟,战书已经发了出去,事成定局,众所周知只是早晚的问题。他只是不甘心,十分不甘心。“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倒是觉得,就算你想打,赤霄也不见得会奉陪。” “嗯?” 晏茂天觉得儿子如此简短的疑问就等同于“我不信”,立刻搬出了他的理由—— “想想看,赤霄是剑魔,没错,但他同时也是魔教教主。魔教可是江湖第一大教,分支众多,手下无数。现今,整个西南全是他们的地盘;照这样的势头,北跨长江黄河指日可待。 “所以,赤霄何必以身犯险?只要他有一点脑子,就会找个还听得过去的理由推搪你。等魔教打败了正道武林,再来对付你不是更十拿九稳?” 说实话,晏茂天说得非常有道理。晏维清相信,如果他是一个正蒸蒸日上的大教教主,也绝不会轻易答应与别人比试。 但是,赤霄的想法不能用一般人的思维去衡量,这他早就知道了。 “魔教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晏茂天还在继续劝说儿子,“赤霄到底凭什么答应一件对他、对魔教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事?面子么?” 晏维清终于开了口。“他会答应的。” “他又不……”晏茂天的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颊边肌肉紧张地颤了颤,“你说什么?” “他会答应的。”晏维清又说了一遍,十分笃定。 虽然他和赤霄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而他气得狠了,也撂下了“原来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这样的话;但事实是,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后悔了。 几百日的朝夕相处,他认识赤霄,他了解赤霄;赤霄向来嘴硬心软,他早就知道。那他为什么不再多待一阵子,再多问几句呢?也许差这点工夫,赤霄就说了呢?又或者赤霄坚持不说,是真的有什么无法对他开口的苦衷呢? 他太急躁了,他关心则乱;他应当再耐心一点,再温和一些。最不该做的就是严厉与强硬,结果他这两样都占全了——太蠢了,只会把赤霄越推越远,而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但等想明白这些关节时,晏维清已经发现,他外出时从来不会碰到正邪双方时不时的火拼,一次也没有。 赤霄大概在有意识地回避两人的碰面可能,以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尴尬情形? 一想到赤霄并不想见他,晏维清的心就直直地沉下去。 如果有任何一个能用的由头,他很愿意、也很有必要再见赤霄一面。他并不在乎他的面子(说真的,假如有面子这回事,也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丢光了),但他无法肯定赤霄的态度。如果对方真的不想再看见他——而且已经做得如此明显——那他是不是最好自己识趣一些? 不管怎样,两人见面的唯一正当理由就剩比武;数年来,他总是暗自想起这事、又第不知道多少次按下去,可这次终于按不下去了。 “是儿子不孝。”晏维清突然直挺挺地跪下,给晏茂天磕了三个头。 等这封信送到白山顶上时,众人的反应可谓是一片哗然。 “……我圣教与炎华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晏维清要写这种东西来?”华春水十二万分惊诧。再加上她是唯一知道赤霄和晏维清熟识的人,就更难以置信了。 秦阆苑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扫过上首,闻言冷哼一声。“大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要自诩武林正道,哪个不对咱们圣教恨得咬牙切齿?” 这话难听了些,但不可否认地是事实。晏维清号称正道武林第一剑,“正道武林”这四个字难道是白送的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然后目光都投到了陷入沉思的赤霄身上。“圣主,这个……” 赤霄回过神,面上没什么神色变化。“你们觉得如何?” 几人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捡起话头的是张入机:“虽说圣主还未和那晏维清对上,但依照咱们的消息,圣主的武功应该在其之上。若只是比武,也就罢了。但若所谓的武林正道想借此发难……” 赤霄几不可见地笑了。“晏维清曾和其他门派一同找我教麻烦么?” 这其实是个反问句,大家都明白。回答也确实是没有,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赤霄知道这是不少人的共同心声,但他没猜到会由宫鸳鸯说出口。“学得很快么,鸳鸯。”他真笑了。 宫鸳鸯脸颊微微发红,但她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防人之心不可无,圣主,尤其是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把“道貌岸然”和“伪君子”往晏维清身上一套,赤霄愈发乐不可支。别人他不敢说,但晏维清绝对是个正直到过分的君子。“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他环视四周,“但就和六哥说的一样,对晏维清,我有胜算。” 危寒川、吴月、百里歌本也还有话说,闻言面上顿时浮出惊讶之色。不仅他们,所有堂主通通如此。紧接着,是一小阵子不期而来的沉默。 赤霄挨个儿打量了一圈。“谁还有意见?” 照他的想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脾性,那也就会知道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就算依旧觉得不合适。而秦阆苑面上和其他人一起反对,其实心里指不定希望他出个什么意外呢。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结束了…… 但出乎意料之外,凌卢站起身来。“我反对,圣主。咱们圣教人多势众,干什么偏要选个单打独斗?再者说了,晏维清可不像以前那些个容易对付的小门小派。而若要让圣主冒险,”他的声音沉下去,“那是绝对不行的。” 不光赤霄,其他人也全都吃了一惊,以秦阆苑为尤甚。 “五哥说得对。”宫鸳鸯本就不赞同,见有人带头便立即跟上。“其他怎样都可以,圣主您决不能以身犯险!” 赤霄看了看凌卢,又看了看宫鸳鸯,觉得有一点头疼。宫鸳鸯年纪小就算了,凌卢带头起什么热闹?“是么?”他捏了捏眉心,“你们要知道,圣教最重要的不是我这个教主,而是所有人。如果我一人能解决,就没必要造成多余的牺牲。” “可是圣主,你必定会赢?”凌卢又问,简直有些咄咄逼人了。 赤霄垂下眼睫,再抬起时,里面已经全是对敌时才有的冷淡锐利。“我必定会赢。” 话到这份上也不用再说下去,众人各自离开议事堂。赤霄知道华春水可能还想和他谈点别的,但那可以后面再说,因为他目前有更紧要的事情做。 很快,赤霄就站在了那间不大的六角石厅中央。玄冰雪种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光滑如镜的透明表面隐约映出他浅淡的影子。 赤霄注视着其中莹白的内芯,缓缓把手放了上去。接触之处的酷寒足以在片刻之间冻僵身体,但他只闭上眼,默念口诀,开始运功—— 一点红印开始从他额心显现出来。最早时,它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圆点;不过多久,它吐出了细细的火舌,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愈发红得艳红醒目;再过一阵子,它不再满足于额心的那点位置,开始大肆向外扩张,张牙舞爪地抢夺更大的地盘…… 那股冰雪的冷湿气息越来越浓,赤霄猛地睁眼。玄冰已经有了融化迹象,其上倒影随着纹路扭曲而至模糊不清,愈发狰狞。但他看着自己满是红纹的脸,却缓缓地笑了起来。 第92章 九月初九,华山南峰。 五岳中,西岳素以险绝陡峻闻名天下,南峰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落雁、松桧、孝子三顶中,以落雁为最高,其余二者呈东西拱护之状。峰北有在石壁上凿出的坑洞小路通向顶上,狭窄陡峭;峰南千仞绝壁,直立如削,长空栈道于其上险险地绕过半圈,通向思过崖。 若华山派中无人犯错,此地常年人影全无。但如今,却有一二十人聚集在这里,目中隐现精光,偶尔低声交头接耳。 作为华山掌门,邱不遇自然在里头。剑神剑魔想要在这里对战,他没什么意见;但若要放成千上百人进山观战,他绝不同意。所以,到场观战的人都有些身份;掌门方丈不少,最不济也是个长老。其中说话最有分量的,当属下花大师以及元一道长。 时辰还没到,晏维清已经到了。从诸人的位置,只能看到一袭白衣伫立在落雁峰顶的巨石上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 “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晏茂天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意沉重,“事到如今,我竟还不懂其中缘故。” 没人认为他不懂剑神和剑魔对决的宿命,这话只可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沉迷于剑的极度无奈。 “阿弥陀佛。”下花大师轻声念了句佛。“虽然刀剑无眼,但既是比试,还是点到即止为好。” 雷一云很想冷哼一句天真,但碍于说这话的是少林方丈,他不得不按捺住了。“方丈大师,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但某些人可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赤霄死了更好。但问题在于,赤霄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灭在他手里的门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交到他手里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 元一道长不怎么赞同,但他目前没心思和雷一云理论无关的事。“虽然晏少侠没能入我武当,但以贫道之见,晏少侠的剑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必定占不了下风。” 在场诸人都是正道人士,绝没有杀自己锐气涨别人威风的可能,闻言纷纷出言赞同,晏茂天多少安慰了点。 又过了一刻,日头眼见着就要升到正中。天碧云清,四野明晰,但另一人迟迟不出现。 “赤霄怎么还不来?” “不会是怕了吧?” 风声把这些窃窃私语带入晏维清耳中,同时也带来了另外的声响——鞋底擦过叶面的沙沙声,衣袂迎风翻卷的哗啦声,还有那暌违已久的熟悉心跳—— 晏维清倏尔睁开眼,同时抬头。一袭红衣正远远地掠过东面下棋亭黝黑的铁顶,朝他迅疾而来。 “人来了……啊!” 围观诸人没晏维清那种居高临下的好视野,只能从他的反应里推断。而他们的猜测声还没落地就变成了惊呼,因为红衣出现在落雁峰上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来了。”晏维清的语气相当平静。但盯着那张早已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红铜鬼面,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穿透它。 赤霄则没这种烦恼。巨石顶上方圆不过三丈,如此近的距离,足够他把晏维清看得十分清楚。你好像比以前瘦了点,他心想,脸颊都削下去了……但人愈发英俊,中气内敛,看得出过得不错。 这结论让他原本不怎么平静、还带着愧疚的心定了下来。“你早到了。”他说,语气同样无波无痕。 晏维清弄不清这话到底是责怪还是嫌弃,亦或者什么都没有。“你……”他想问点什么,多年不见,他确定自己有许多问题;但在真见到人时,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赤霄在面具后挑了挑眉。晏维清说话如此犹疑,在他印象里从未有过。随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情——生分了,有些话就不那么说得出口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他对此只简单回复:“时辰到了。” 言外之意就是该动手了,晏维清目光霎时一利,刚才那点儿不确定的漂移思绪也一扫而空。果然是最坏的情况么……没有解释,没有叙旧;过去就如黄粱美梦,睡醒就剩敌手这点关系…… 他涩然地想,苦笑都已经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住了。“刀剑无眼……” “生死罔顾。”赤霄紧跟在他后头补了半句。 这八个字不轻不重,然而远处围观诸人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决战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没错;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迎着一大堆复杂难辨的目光,晏茂天好容易撑住了自己发软的双腿。 但不管是赤霄还是晏维清,都没人分神给除彼此外的其他东西。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错不错;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先动手,气氛蔓延成一种尴尬的沉默。 “……他们在搞什么?”青缺师太眼睛瞪酸了都没看到一招半式,觉得这真是太古怪了。 但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沈不范盯着两人的双眼同样不敢有丝毫松懈,只不过他满心不耐烦——都是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赶紧的,还打不打了……呿,要不是完全不可能,他简直要怀疑那两人正在含情脉脉地对视! 最终,像是在照镜子,两人同时把右手放到了剑柄上,同时以同样的速度向外抽出。这动作不快也不慢,极其均衡;但在双剑完全出鞘的瞬间—— 铮! 剑吟清越,浑然一体到无法分辨异同。众人还未来得及为这种出奇的一致感到惊讶,眼前一花,原先面对面站着的两人已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剑光—— 一半如雪,一半如血。 刚开始,它们泾渭分明,恪守半边壁垒,中间似乎隔着条楚河汉界;但很快地,不管是雪光还是血光,它们都开始扭曲变形,像融化后拉长的糖丝,胡乱、却又紧紧地交缠到一处—— 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异的景象。 不管是赤霄还是晏维清,动作都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一人当胸刺去,另一人随即跃起,挥剑向头;前一人立即往后矮身,同时举剑向上;两件兵器不可避免地碰到一处,斜着拉过时发出愈加明显的金属共鸣。 “……这两把剑怕是出自一人之手。”元一道长低声道,不知该不该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震惊。 下花大师听在耳朵里,又低声念了句佛号。“恐怕不仅如此。” 兵器与兵器,就算工艺原料一模一样,也不免在手工锻造上有些区别;现在,这两把剑竟可合鸣,便说明它们极可能是同一人同一时期打出来的双剑——准确地说,只可能。 那么,里面就有个很明显的问题。赤霄和晏维清理应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各执双剑之一? 不得不说,若非赤霄的剑法是在白山上定型的、早与晏维清没了相似之处,他们之间的渊源一定会被窥伺,或多或少。只兵器本身有渊源,在场诸人都觉得这应该是个意外。 沈不范就没多想。事实上,他正看得两眼放光,心中尽可能地记下招式,好回去研读一二。 邱不遇的反应与他类似。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在紧张地观看剑神剑魔的对决,想不到太远的地方去。 如此一来,没人注意到,位置靠后的雷一云眉宇间全是阴云——赤霄人称剑魔,果然不是虚名;若要拿下他,除了镇教大阵外,竟别无他法! 至于赤霄和晏维清,两人一开始都心存试探,并未全力以赴;等到慢慢熟悉对方的招数和套路,厮杀就变得更激烈了。腾挪跳跃,他们一度在不足掌宽的长空栈道上比拼,任何一个失手都会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从南到东,他们也一度杀到鹞子翻身,赤霄在挡开晏维清的全力一劈时,他几乎是倒着挂在石窝中,而晏维清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种险象环生,便是远远看着,也叫人不停地倒抽冷气。而观战诸人,若是没有点过得去的轻功,怕是连看都看不到几眼。 日头向西推移,两人之间的情势也慢慢明朗起来。晏维清的剑没有任何破绽,然而他遇上的是赤霄。赤剑刁钻灵活,还挟带着一股聪明人都不会让它近身的赤红流炎。更别提,随着战酣,它不停地向晏维清身上的要害招呼,势若疯狂;简直不像是赤霄用它,而像是它自动自发地带着赤霄走…… 当一点锐红最终没入晏维清胸前时,晏茂天短促地惊呼一声,手脚强直,向后厥了过去。 这一下非同小可,围观人等的注意力都暂时被吸引走了。 “你会死。”晏维清轻声道,不可忽略的剧痛以及大片扩散开来的、粘腻温热的触感并不能阻止他说这句话。 赤霄微微愣住,然后放声大笑。“晏维清,你话说反了吧?” “就算我败,你也会死。”晏维清坚持。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现在看到的,就知道这绝对是真话——那张白皙的脸上布满了分裂开来的火红细纹;不是走火入魔,还能是什么? 赤霄顿住,瞪着晏维清看。有一段时间,他眼里是全然的戏谑和蔑视;但等那些不正常的红纹逐渐消失,他的笑也一分一分地褪色,直至面无表情。 “人总是会死的。”他冷冰冰地说,一字一句,手上力气重了两分。 晏维清的视线没从他脸上移开,哪怕一丝一毫。“晚总比早好。” “我以为这话该对你自己说。”赤霄哼笑一声。然后他手腕一抖,那把缭绕着红光的赤剑就轻轻脱离了晏维清的胸膛。流炎消失,剑身也重归黯淡。“罢了,我也该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他唇角斜斜地扬起来,讽刺一般,“这才公平。” 话音未落,赤霄就几个腾挪离开了。 晏维清依旧盯着那身猎猎红衣。“再练下去,你一定会走火入魔。”他很想说这句话,但他不确定赤霄听见没有,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说了没有。因为下一刻,他觉得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铁亭顶。 反观赤霄,他一路狂奔而去。直到确定没人能追上时,他强撑着的膝盖顿时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先发抖的是右手,紧接着左手也抖了,以至于他不得不生生地把它们□□面前灰石,指甲纷纷崩断碎裂;但十指连心的剧痛也没有用,后知后觉的恐惧依旧蔓延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一片猩红—— 血,全是血,全是晏维清的血……他答应和晏维清比试,为的本是让对方了结心魔深种的自己;可为什么他还没死?!他到底干了什么?! 第93章 又过一月,白山顶上已经开始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小雪。每年严冬对驻守白山教总坛的人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所以在被叫到教主密室中时,华春水其实并不知道赤霄有什么事情能比过冬更紧要。而听完赤霄的吩咐后,她就更不明白了—— 因为赤霄是这么说的:“你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晏维清。” 华春水极度迷茫。暂且不提教里能发生什么大事,但自家圣主不是赢了比武么?暂且不提正邪不两立,晏维清受的当胸一剑可有性命之危啊!两厢对比,有什么在不在好说,有什么找不找好说? “若我不在时。”赤霄又补了一句,神情平静。 但这瞬间把华春水吓蒙了。“圣主,什么叫你‘不在’?”她几乎惊恐地问。是她想太多还是怎么,这调子为啥那么像交代后事? 赤霄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能预料到,如果他什么都不解释,那就算是华春水,也不见得会在出事时寻求晏维清的帮助。无关信任,只是太过匪夷所思。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抖了抖长袖,露出底下两只包成粽子般的手。 华春水惊得差点跳起来。“圣主,这怎么弄的?”手受伤了,这明摆着;但问题在于,全天下没人能做到这点,除了……圣主自己? 想到这时,华春水心中一丝不好的预感愈来愈重。 赤霄见她的惊恐已经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心有不忍,又重新把手背到后头去。“其实晏维清根本不想杀我,”他停顿了下,“我也不想杀他。” 作为一个曾见过两人打照面的旁观者,华春水觉得这在意料之中。然而赤霄说这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她并不笨,马上就想到了关键:“可那一剑……”实打实地插在晏维清心口;只要再深半寸,晏维清肯定就当场呜呼哀哉了! 赤霄敛下眉目,好掩去眼中无可避免的痛苦。“我……”他低声道,“我根本想不起我那时在做什么。” 华春水的眼睛瞬时瞪到不能再大,里头的惊恐已经彻底变成了恐惧。因为照赤霄的说法,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怪不得说什么他不在时就去找晏维清的话! “……这是真的么?”片刻后,她只能这么问。但她嘴唇颤抖着,知道自己等不到一个否定回答——赤霄没必要也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回应果然是一片你知我知的沉默。 好半天,华春水才重新打破它:“……还有人知道此事么?” 赤霄摇了摇头。“手是我自己处理的。” 这话听起来普通至极,也就是没其他人知道的意思,但华春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作为堂堂一教之主,赤霄什么时候都犯不着自己动手处理伤口。而他既然这么做了,也就肯定有原因。最可能的那种是,教中负责医务的香堂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 “不仅老五,还有老二。”赤霄紧接着补充。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华春水面上的神情,又小幅度摇了摇头:“只是我的猜测。” 但华春水并没为此感到放松。因为她能猜出来,赤霄为什么这么说——重点不是没有证据,而是她不愿意看到教众自相残杀;如果不是照顾她的想法,以赤霄的作风,秦阆苑和凌卢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所以这次轮到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她只能说:“我会尽快查明此事。” 这正是赤霄预料中的反应。“很好。” “可圣主你的伤……”华春水的目光重新落回赤霄几乎被挡光的袖口,“有没有什么办法?” 赤霄不怎么在意。“只是小事。” “皮肉伤确实是小事,”华春水同意,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可还有……”她说不出口,因为她根本想不出,赤霄为什么会走火入魔。明明这些年都好好的,不是吗?还是说对方藏得太好,就连她也没发现一丝踪迹? “世上只有我一人练流炎功。”赤霄道。 华春水很明白这潜台词。流炎功是白山教主心法,而谈百杖两年前过世,目前确实只剩赤霄一个,其他人都无缘得见。那也就意味着,万一有意外,也只有赤霄一个人能尝试解决自己的问题。 “可这样太不保险了……”她没忍住说。平时练功还好,指望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人自救,这要求是不是过分高了? 赤霄没回答,只轻轻扫了她一眼。接下来的一炷香里,华春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方式,泄气得肩膀都耷拉下去。 眼见此时已成定局,赤霄干脆地把其他事情一起交代了。“我刚才说的,除了老二和老五,你都可以转达。”他说,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我马上闭关。” 与此同时,南阳炎华庄。 因为心口受伤,晏维清足足昏迷了大半个月。若不是晏茂天把他平时做的那些灵丹妙药不要钱一样地撒,他怕是挺不过最后一口气。 但好在结果还算不错。现在,晏维清不仅醒了过来,每日还能打坐两个时辰,调养内息,眼见着慢慢康复。 而在这些日子里,因为平时惩奸除恶的名气远播,所以一听说剑神受了重伤,那良药补品就跟流水似的涌向庄里,送礼的人差点把门槛踏破。 这让晏茂天勉强安慰了点,但晏维清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照理说,重伤却生还,仇恨或多或少有一点,庆幸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可他十分冷静,冷静到都快不像个人了。 谁都想知道他怎么想,但在这节骨眼上,没人敢刺激他。这一来二去的,头一个问的竟然不是晏茂天也不是云长河,而是相对沉不住气的云如练。 就算是这样,她问着也很犹豫。“阿清……” 此时,年关已经快要到了。晏维清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受到影响的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听出云如练话里的欲言又止,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知道什么?” 云如练小心地揣摩他的神情,直到确定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这才壮着胆子问:“你……会不会要赢回来?” 晏维清一听就笑了。“这话是我爹教你的么?” “当然不是!”云如练立时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撑死了只是我和晏伯伯一样担心你!” 晏维清当然知道这个,只含笑摇头。 这反应给了云如练继续追根究底的信心。“不是就最好了!”她拍了拍胸脯,做出一副后怕状,随即又变得更有兴致了一些:“但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我是说,这还不算完?” “怎样才算完?”晏维清反问。 “哎呀,我不是说再打一次才算完……你一次我一次,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去?”云如练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撇嘴,“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赤霄?” 这问题有些新鲜,但却理所当然。只不过,晏维清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摇头。 云如练震惊了。“一点都不?”她没忍住追问。“他让你差点醒不过来……不可能吧?” “公平比试,有什么好记恨的?”晏维清再次轻描淡写地反问。 要不是顾及到自己已经少得几乎没有的形象,云如练现在一定会翻个特大号的白眼。“行行行,就你头脑清楚,我感情用事,好吧?” 然而晏维清听了这话,却沉默了。好半晌,他抬头望天,徐徐道:“其实……我担心他。” “——啥?!”打死云如练都想不到真相是这么个情况,惊得嘴巴都合拢不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得说点什么:“你开玩笑的吧?!”谁被捅了当心一剑还担心凶手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晏维清没说话也没点头,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像。 云如练犹自震惊了一段时间。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她也意识到了晏维清说的是真话。“……天上有什么?”她问,一副被自己猜测吓到的语气,“还是说,你其实在看白山方向?” 晏维清总算瞅了她一眼,里头带着点诧异,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反映……云如练喉头发干,眼睛发直,意识到她确实撞破了一个大秘密——说出来没人会信的那种,也把她自己吓得够呛——以至于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她跳起来,指着晏维清,音调异常地拔尖,“我看你心里也有人了!” “怎么说?”晏维清皱了皱眉。 “还要我怎么说!你看看你自己!”云如练失控地喊出声,“你还记得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吗?迟钝到……”发现不了自己的心意,什么的! 但她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就在院外的云长河被她的声音吸引进来,十分有意见:“不要吵吵囔囔的,小师妹,维清需要静养!”他给了云如练严厉的一眼,“跟我走!” 自家大师兄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云如练识相地照办。但她走到院门,还是没忍住,转头就喊:“你早晚会承认的,自己!” ……自己承认……心里有人? 晏维清又皱了皱眉。这人只可能是赤霄,而他确实承认他对赤霄与其他人不同……但那种不同,难道不是他所想的一生挚友? 第94章 后传晴明风月雨乾时 暮春初夏,风轻水绿,日晴花新。炎华庄里,满园月季怒放,□□滴露,香如泛酒。 “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云如练坐在亭中,低低地念了一句。本来,对着一大片生机盎然的胜景,句子也和伤春悲秋沾不上边;但她带上了类似“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意思,就不得不平添几分伤感。 立在她身侧的云长河听出来了。他眉心微蹙,想要说点什么,又不得不多看一眼云如练已经显怀的腰身,顾虑之意显而易见。 云如练好似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你还记得那一日么?”她问,却又在另一人回答之前继续道,“我是故意的。我找上他,知道你肯定会来,所以我请他帮我一个小忙。” 迫使自己脱口表白的事,云长河当然记得。在那之后曾有一段时间,他对晏维清早知道、却没把这事儿告诉他这件事耿耿于怀;当然,他同时也知道,自己迟钝完全怨不得别人——更别提现在这种阴阳两隔的情况。 “其实我那时并不确定他会帮我,毕竟江湖人称魔头……”云如练笑了笑,带着些很难在她身上见到的自嘲。“可说到底,我相信维清,而他的眼光从来没错过。” “如练,”回想起南天一柱底下的阴冷狼藉,云长河终究忍不住开了口,“别说了……” 云如练似乎猜到了他的联想。“那两把剑还在底下,是吗?” 云长河实在不愿意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然而他没法对已经怀孕的夫人说重话,哪怕一个字。“是,”他说,语气有些干巴巴的,“剑插得太深了……而且,方丈大师和道长都说,它们就该待在那里。” “没错。”云如练同意道。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除了剑,还有一块碎布,其他什么都没找到,对不对?” 云长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因为这问题早有人提——除了双剑,众人愣是连一撮头发一根手指都没找到——不是说他想看到晏维清或者赤霄断手,但能找到的东西实在太少,那两人真的死了么? “说实话,”他低声答,“我当然愿意相信他们都没死,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可这都大半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晏维清或者赤霄的任何消息!如果那两人还活着,不说露面,好歹也该知会下亲朋好友啊! 云如练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方向,不由陷入沉默。见她如此,云长河不由暗恨自己说了实话。管什么真的假的,先挑点好听的哄着夫人啊!“我就随口一说,你别想多。”他赶忙找补了一句。 云如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事。”她抬起眼,嫣然一笑。“走吧,我们去找晏伯伯。叫晏伯伯忙一点,便想不了其他事了。” 见她要起身,云长河赶忙伸手去扶。小夫妻俩并肩出了亭子,朝禅房而去。 他们没料到的是,被惦记着的两人正一路往西北而来,此时已经过了信阳,眼见着就要抵达炎华庄。 “还有百来里的路,”在看见南湾的水面时,晏维清这么说,同时勒停马儿,“明日咱们就能到了。” 赤霄跟着停下,朝远处苍茫的暮色望去,略一点头。“比上次快得多。” 晏维清被逗乐了。上次赤霄还是九春,失忆得连自己是个赛马高手都记不起来,赶路速度就更别提了。“你还记得你说你晕马么?”他问,带着不可抑制的促狭笑意。“你怎么想到晕马这说辞的?” 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法换回了赤霄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看来你记性挺好。”他说,似笑非笑。 晏维清识相地把手指压在唇上做闭嘴状。但他心里想,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会一直记着的。 不过赤霄也没认真地和晏维清生气。本来就在开玩笑是其一,他更担心其他的事是其二。“我说……”他道,有点迟疑,但还是说出了口,“咱们就这么回去?我有点不放心。” “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晏维清立即接话,满口保证,“就算我爹要把你打出去,他也打不过你!” 虽然知道晏维清的意思其实是晏茂天不会对他怎样,但赤霄还是感到了一瞬间的头疼。“我跟你说认真的,”他不得不板起脸,“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 “好吧……”晏维清略无奈。“我也很认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他再次强调,“我爹他早知道了。” 赤霄满脸都是怀疑的神气。要他说,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你爹身体怎么样?”他谨慎地问。 “你是怕他被气出什么好歹来么?”晏维清立马就捕捉到了这话底下真正的意思,有些好笑,同时不可避免地有些感动。“你忘了?还有我在呢!” 赤霄盯着他,微微眯起眼。这是说就算晏茂天真气坏了晏维清也能治好,还是说晏维清肯定能把这事儿有惊无险地摆平?他当然愿意相信是后者,但晏茂天怎么看都不是个接受力强的人啊! 不过晏维清的注意力好似已经偏移了。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码头——那里泊着零星几艘画舫——兴致勃勃地建议:“咱们夜里就宿在那儿如何,小九?” 两人之中,赤霄才是那个对衣食住行更不讲究的人,自然随晏维清的意思。而等他们用完晚膳休憩的时候,他重新把话头提了出来:“你怎么和你爹说的?” 晏维清就知道这事儿没完,早早地打好了腹稿。“我给我爹留了封信,在南天一柱决战之前。”他诚实道,“我告诉他,必须要打。” 赤霄眼神一闪,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是“必须要打”。“就这样?” “当然不止。”晏维清答,“之前你不是把玄冰雪种给我用了?别人不知道这事,我爹却是知道的。” 赤霄略微有些惊讶。假使晏茂天知道玄冰雪种,那就肯定连带着了解前头的原因。“你爹知道你帮魔教杀正道?” 晏维清点头。“我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正色道,“那件事本来就不是你们的错。” “那我还真是没谢错人。”赤霄微微一笑,但没持续很久。“不过,就算嵩山华山有不轨的图谋,那也是在白山顶上暴露的。你爹没问你那时为什么会在那里?退一万步说,这本没你什么事,做什么一定要搅合?” “差不多算是问了。”晏维清垂下眼。 这反应倒有些稀奇,赤霄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叫‘差不多算是’?” “因为他只问了个开头,”晏维清复又抬起眼,直视赤霄,目光灼灼,“我告诉他,我曾喜欢你。” 闻言,赤霄顿时有些张口结舌。“……你真这么说了?”好半天,他才艰难地问出口。 晏维清肯定地点头。 赤霄不知道该对此如何反应。换他是晏茂天,估计也被震得无话可说……或许更可能暴跳如雷? 晏维清细细打量他面上神情变化。“我还告诉他,你想两清。” 赤霄猛地一震,满脸难以置信。他想说这绝不可能,但随即又回忆起来,晏维清说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在过去的某段时间——还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我……我……”他嘴唇张阖数次,最后破罐子破摔一般地把头扭到一边,“我自欺欺人而已。” 两人正面对面地坐在软榻上,中间隔着条不算宽的通道。有温柔的夜风从半开的舷窗吹进来,烛灯光焰随之轻晃,浅淡幽远的荷叶清香无声无息地飘了满室。 然而晏维清的声音比荷风更温柔。“你能看着我说么?” 赤霄完全没法拒绝。他转过脸,正和晏维清的目光对上。两厢对视,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觉得自己的耳根一点一点烧了起来——他敢保证,这么丢脸的事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对着特定的人才会发生! 见他如此,晏维清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过来,小九。” 此情此景,傻子都知道过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另外,从自发起身的反应来看,赤霄不得不怀疑,他以前拒绝了晏维清太多次,今后便再也拒绝不了对方了。 但这并不是说赤霄真的想要拒绝。实际上,他一步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俯身亲在了那张熟悉的薄唇上,简直毫不犹豫。而晏维清配合地抬起头,双手抱住他的腰,把两人拉得更近。 “维清,”在亲吻的间隔,赤霄贴着晏维清面颊时说,句子几乎是气声,“我对不……” 他没能把这话说完,因为晏维清一把掰正他的脸,又吻了下去。相比于之前的缱绻,这个吻更接近凶狠。要不是他吐纳一流,说不定早就呛到了。 “不要说,你不必说。”晏维清这么说的时候,两人嘴唇贴着嘴唇,鼻尖贴着鼻尖,喘息都粗重了些。原先站着的人早已换了位置,如今正毫无间隙地贴了他满怀。“咱们两清不了,”他抱怨般地咕哝着,略微抬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心上人的鼻尖,“第一次见就注定了的。” 赤霄闷声一笑,手开始不老实地往下探。“这话合该说给你爹听。” 听出他故意促狭,晏维清哈哈一笑。“我爹想我成家已经想了很多年。”他回答,听着挺正常,但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只是轻轻的一个扬手,原本就半褪的衣物瞬时飞到了对面榻上,两人立时袒身相见——“可要我说,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 第95章 次日,两人快马加鞭,一路向西。当炎华庄的两座方塔在山道尽头显出隐隐绰绰的形状时,申时刚过一刻。 这不是赤霄第一次来到这里,该说的前夜也说过了。虽然如此,他仍在几丈开外停了下来。“到了。”他简单地说,同时打量着树荫掩映中红瓦白墙的建筑。 晏维清驱马向前两步,又回头看他。“怎么,看出什么了?” 赤霄不知道自己是拘谨还是紧张,就如同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能如此成竹在胸。晏维清不会真的在打生米煮成熟饭、晏茂天再反对也没用的主意吧? 不管是什么,这话他说不出来,只能随口找了一句:“这牌匾你写的?” 晏维清点点头。“华山之战后的第二年,我故意换的。”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还有,故意? 听出里头有偏向的暗示,赤霄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定在牌匾上。然而牌匾和他第一次见到时并没什么差别:字迹铁画银钩,边上翻起细微的卷刃…… 等等,卷刃? “你那时功力已经恢复了,但心中浮躁。”赤霄很快得出了结论。他偏头望向晏维清,眼里有一丝疑惑,“为什么?” “看到这庄名,你会想到什么?”晏维清同样望着他,不答反问。 赤霄立时想起当年云长河一定要介绍给他知道的南阳三宝。“不是红叶……”这句疑问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晏维清到底在暗示什么—— 漫山红叶如火,故称炎华;若换成漫天剑气如火,意境是不是差不多? “华山一战后,看到炎华这俩字,我就只能想到你。”晏维清干脆地点明了。“你的功夫有惊人的长进,这不能说不好;但看到你的脸后……”他停顿了下,声音随之低下去:“我还是更怕你出事,尤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猛一听,赤霄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因为,对华山一战,他每次想起都满心愧疚,根本想不到也不能想到别的。论起他对不起晏维清的事,这件若排第二,就没其他事能排第一了。 ……但现在晏维清告诉他,胸口一剑都是浮云?甚至,他更担心他? 震惊过去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可抑制地袭上赤霄心头。“那段时日,我有时清醒,有时又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低声答——他终于把他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吐露出来——“每当清醒时,我就想,与其活到彻底走火入魔的时候,不如……” “不如先让我杀了你。”晏维清替他把话说完,语气简直就是叹息了。“你大概觉得,这世上有能力杀了你的人只有我。但是,就和我之前反问你的——你真觉得我下得了手?显然不!” 这么重要的事实,就算赤霄之前不敢确定,也不需要在确定后再被一遍一遍地提醒。“我知道。”他说,抬起头,直直地看到晏维清双眼里去,“我也一样——”他略一抬手,比划了个往下插的动作,“下了落雁峰后,我后悔得要命……差点把手废了。” “……这种事你竟然现在才说?”晏维清原本还不错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话音未落,他就翻身下马,把赤霄拉下地,抓起对方的两只手——这三个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让我看看!”他着急道。 这个时候,赤霄只能配合晏维清。“说了是‘差点’。”他不得不为自己找补,“别的暂且不提,南天一柱时你都没发现……”那还有什么问题? “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晏维清不由分说地打断赤霄。“而且,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他一边责备,一边仔仔细细地从指尖按压到桡骨。 看着面前人紧张的模样,赤霄忽而发现,之前的那点紧张和忧虑已经不翼而飞,有暖流从心底流向四肢百骸——因为他知道,只要要和这个人在一起,那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维清,别看了。” “那怎么行?”晏维清头也不抬地反对。但赤霄一用力,正检查的手就从他眼前溜走了。“你怎么……” 这句不满的抱怨被赤霄吞进了自己的喉咙。因为他把抽出来的手放到了晏维清脖颈后,另一只手则紧紧揽着对方有力的肩背,毫不犹豫地把两人拉进了一个猝不及防的热吻中。 晏维清从来不拒绝这种不请自来的热情。他只在开头有些怔愣,很快完全投入其中。至于大白天和大门口,这两点不合时宜被他直接忽略了。 故而,午休起来、想要出门散步的云如练及想要陪夫人出门散步的云长河刚推开门,直接变成了泥木雕塑。 “光天化日……”云如练震惊地呢喃。 “众目睽睽……”云长河无奈地扶额。 ——虽然他们确实希望这两人还活着、而且最好给他们报个信,但一出现就旁若无人地亲热是在搞什么鬼?简直闪瞎狗眼! 正因为如此,几人一起去见晏茂天时,气氛还很有些残余的诡异,接近无言的面面相觑。 “父亲。”晏维清头一个打破沉默。他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老老实实地给他爹磕了三个头。 这举动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光看晏茂天鬓边多出来的白发,就知道他近一段时间有多么忧虑。 赤霄站在晏维清边上,视线来回转了一圈,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能让晏茂天接受,磕头不算个事;但问题在于,晏茂天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光赤霄满心揣度,旁观的两人也同样。见晏茂天面上毫无表情、好似也没有开口叫晏维清起来的意思,云如练有点着慌。她挺想帮晏维清和赤霄说两句好话,但目前情况不明,她生怕自己多嘴生事。 一人坐着,一人跪着,最终还是坐着的人先沉不住气。“你还知道回来?”晏茂天怒道,重重地拍了一把扶手。 “父亲息怒。”晏维清只这么说,一点没有争辩的意思。 晏茂天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到了软绵绵的地方,毫不着力,弄得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他阴森森地磨了半天牙,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这问的显然就是南天一柱的事情了。晏维清把两人落崖以后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继续低眉顺目。 虽然不太是时候,但赤霄真觉得有些惊奇。他还从没见过晏维清这幅模样,简直可以说是乖巧了……但再想到那人死缠烂打起来谁都望尘莫及的劲头,他又觉得这乖巧很可能是晏维清装出来的。 知子莫如父,晏茂天要是不知道晏维清现在心里正打什么算盘,他可就白当爹二三十年了。而且,虽然他很努力地想忽略赤霄的存在,但这太难了,他做不到—— 剑魔这称号又不是说假的!虽然赤霄确实跟着维清回家来了,看着也不像被强迫,但为什么对方面具下的脸确实和九春十分近似?维清在意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这事儿果真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么? 晏茂天有些痛心疾首,尤其当回忆起前两年晏维清把九春带回庄、他自己曾想过什么时。那时,他还以为,是个人总比是把剑好;现在看来…… 得,往事不堪回首! “那之前呢?”晏茂天憋着气继续问。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肯定渊源颇深,后面才会搞出这么多幺蛾子! 晏茂天对此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赤霄。见对方略一点头,他才开口:“这事儿说起来就有点长了……” 说长也不是太长,因为晏维清并没事无巨细地交代。但晏茂天觉得,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这俩傻孩子,早说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不,之所以是傻孩子,就是因为分开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感情啊! 晏维清一贯出类拔萃,晏茂天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恨铁不成钢这种情绪,但他现在却有了,而且非常强烈——蠢儿子哟,你都千里迢迢地跑到白山去了,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白瞎十几年功夫!简直是惊人的浪费! 相比之下,晏茂天对赤霄的感觉更加复杂。 说是魔头吧,赤霄的行事作风竟比正派还正派些;说是男人吧,他估计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赤霄为晏维清做的事。 而且,把前因后果串起来听,赤霄早前相当率性意气;可认识自家儿子之后,性子就变得越来越隐忍,隐忍得简直叫他都看不过眼了…… 晏茂天猛然意识到,那种看不过眼其实是心疼。这把他自己唬了一大跳——他竟然心疼一个剑魔兼任魔教教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且不说赤霄到底需不需要别人心疼,光是心疼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明明赌咒发誓要给这俩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的…… 其他四人就看着上座的脸色变来变去,简直跟开了个染坊似的。赤霄从开头到现在一句没说,心想也该轮到他表现了,就听得人问—— “这么说来,你父母还在塔城?”晏茂天似乎经过相当的深思熟虑才提出来这么个问题。 这重点抓得特别歪,赤霄忍不住和晏维清交换了个眼神。“是。” 晏茂天扫了还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又很快地瞅了瞅赤霄——在他眼皮底下还拼命搞小动作,啧!“他们过得如何?” 这下赤霄听出晏茂天到底想知道什么了。“家严家慈知道以后……”他停顿了下,露出微笑:“他们一直很喜欢维清。” “是吗?”晏茂天十分怀疑。晏维清一意孤行起来能把他这个当爹的气死,赤霄的爹娘却喜欢?真的假的? “爹,”晏维清看出自己父亲正在想什么,不由觉得必须给自己正名,“我和他们,不,我是说,小九爹娘也是我……” “不不不,你还是别说了!”晏茂天完全没听到这话的准备,急急忙忙地打断儿子,“我觉着我知道的已经足够了,其他的知道得越少越好!” 既然事情成了,你们就老实定下心得了!别祸害武林,也别拉着我这把老骨头作陪!动不动就来一场赌上性命的比武,老夫脆弱的小心肝实在经受不住!已经折腾了那么久,今后你俩还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吧! 第96章 虽然晏维清和赤霄两人回到了炎华庄,但他们还活着这件事显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明叔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客房—— 要不是为了避人耳目,他这种识情知趣的人,肯定就只收拾主卧了! 晏维清没挑剔。事实上,他晚饭后就去了禅房,显然是要让晏茂天彻底放下心——两人不能在炎华庄久住,该留的话还是要留。 随不随同,赤霄都没意见。不过他身份怎么说都有点尴尬,晏维清又宣称自己一人足矣,所以他没去,洗漱后就想休息。 但云长河在这之前找上了门。“喝酒吗,赤霄?” 就算隔着一层门板,赤霄也已经闻到了神女桃花酿的诱人香气。他披上中衣去开门,有点疑惑。“我还以为你不喝酒了……至少最近都不喝。” 云长河知道赤霄的意思。云如练正大着肚子,他喝得醉醺醺的,怎么照顾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可我还欠你一顿酒。”他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中已经开了封的酒坛,“如练已经知道了,她不会介意的。” 话说到这份上,赤霄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片刻,他们就重新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喝酒的花园小亭 夜晴无云,星汉灿烂。月季园中暗香浮动,偶尔有织娘沙沙的鸣叫,愈显清幽宁静。 赤霄从不是个多话的性子。既然云长河请他喝酒,他就不客气地喝了。神女桃花酿不比戎州重碧酒:它香气很足,但口味清淡;别说九坛子,九十坛子都放不倒他。 看到三坛酒片刻之间就涓滴不剩,云长河这才开口:“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海量。” 所有见识过赤霄喝酒的人都不吝奉送这两字,他不怎么在意。一拍罐,一仰脖,又一坛子见了底。 云长河眼也不眨地盯着看。“既然如此,上次你根本没醉吧?” 赤霄的手顿了顿。他当然记得上次,因为他那时仍然怀疑晏维清和云如练有点什么,便故意装醉去套云长河的话。 亲口承认这个可有点尴尬,所幸云长河更关注别的。“所以你确实知道,维清把你送回房,就把我一个不管不问地扔在外头吹风?” “他那时不知道我海量。”赤霄不得不开口解释,“要是我折回来找你,他肯定当即就发现我有问题。” 云长河依旧有点气哼哼。这一个两个的,简直有异性没人性……不,是有对象就不把朋友放在眼里了!“就算维清说的是真的,你们早就认识,可我认识他还要更早啊!”他低声抱怨了一句,又接着问:“那就是说,你那时就很在意他?失忆也不能影响?” “没错。” 果真得到一个肯定答案,云长河万分诧异。“要是我没记错,你那时刚认识他没多久吧?有三个月么?” 这让赤霄停顿了更长的一会儿。就在云长河觉得对方不会回答时,他却缓缓开了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确实做了。大概,有些事是刻在骨子里的,想忘也不能忘。” 云长河微微瞪大眼睛,他有些触动。前头的暂且不说,但最后一句——“想忘也不能忘”——绝对是那两人后来一段经历的真实写照。“既然如此,那就别忘。” 赤霄不由多看了云长河一眼。“这是你自己想说,还是替维清说的?” “也许有些自大……”云长河摊手,“但这是我想对你们俩说的。不管以前如何,今后总能好好走下去。” “你倒是很镇定。”赤霄对此不置可否。 “那是你没看到我刚知道这件事时的样子。”云长河说,颇有无奈之意,“但我知道以后——尤其是今日过后——”他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没有更好的结果,对此我再确定不过。” 听出里头十分的真心实意,赤霄弯了弯唇角。 这表情相当少见,简直能说美得惊人,云长河一不注意,就恍神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自然知道俩男人是怎么回事;但套在晏维清和赤霄身上…… 有谁知道内情么?床帏之间的那种? 猛地意识到自己联想到哪里,云长河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不不不,他一定得克制住自己;好奇杀死猫,可他还要好好地活到自家儿子或者女儿出生、养大他们、再和心爱的小师妹白头到老呢!绝不能半路折在这里!太冤了! “天晚了,我去看看如练睡着没有。”他仓皇起身,撂下这句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晏维清刚到就看见这么一幅景象。“长河跑那么快做什么?”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在赤霄身侧的石凳上落座了。 “我怎么知道?”赤霄反问。云长河离开得像落荒而逃,不用猜就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尴尬的地方;但他确实不在意,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晏维清也不是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和爹说好了,每年至少回来看他两次。” 这事儿两人到炎华庄之前就商量过,赤霄没有意见。 “还有,我爹说,下次我们去塔城时捎上他。”晏维清又道,有些忍俊不禁,“听他的意思,虽然这辈子儿媳妇没指望了,但亲家公亲家母还是要见见的。” 这赤霄倒不担心。若晏茂天连亲家这种词都说了出来,那必定会和他爹娘处得很好。“行,”他点头,“还有么?” “确实还有。”晏维清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爹又说,最重要的就是咱俩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你爹又说’?”赤霄对此表示了强大的怀疑。晏茂天哪能说出这么豪放的话?“怕是你自己添油加醋改的吧?” “就算是我改的,可你真的确定这是添油加醋么?”在承认的同时,晏维清狡猾地拐了个弯。 油嘴滑舌,赤霄没忍住瞪过去一眼。可就算他再别扭也不能否认,他和晏维清没有成亲,然而早已过上了与成亲无异的日子。 晏维清知道这等同默认,便乘胜追击:“你头发怎么是散着的?” “我本来打算休息,没想到有人准备请我喝酒。”赤霄用目光示意石桌上下的酒坛子们。 晏维清“啧”了一声。云长河的酒量不错,但和赤霄完全不能比;所以喝酒什么的,其实还是有话要说吧? “你这什么反应?”赤霄好笑,“他可是站你那边的。” 不管是与不是,晏维清目前都完全不想谈论这个。花前月下,郎情郎意,总提别人太煞风景了。想到这里,他伸手捞了一缕垂落下来的长发,送到鼻下,一点一点地慢吸气。 明明手都没碰到,赤霄却觉得身体有些发热。“……你做什么?” 晏维清抬头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么?”他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在西湖的那次,我就想这么做了。” 赤霄眨了眨眼。他俩在西湖见面不止一次,但说到头发……肯定是晏维清把他丢到水里的那次吧?“所以?”他一挑眉。 晏维清没费心说话,因为他干脆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他把那具柔韧的身体拉进怀中,脑袋深深地埋在对方颈侧。这姿势能让他清楚地闻到沐浴后特有的清新水香,同时捕捉到对方因为自己靠近而加速的心跳、升高的体温…… 他们以前错过了那么多,以后要统统补回来! 可想而知,觉得自己走得实在太过狼狈、折返准备找回面子的云长河再次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两个如胶似漆的人,一段因为仰头而更显优美的颈部曲线,还有不可忽略的、可疑又暧昧的水声…… 云长河赶忙缩回拐弯,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对狗男男,瞎眼,真是太瞎眼了!可没走出两步路,他嘴唇又控制不住地上扬。良辰美景恰逢两情相悦,确实该做些赏心乐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您的好友 屠狗专业户 现已上线,请自备狗粮/墨镜/钛合金眼! 第97章 给晏茂天贺完寿辰后,赤霄和晏维清又逗留了几日,便启程返回杭州。云如练很愿意跟着,奈何她现在情况不太方便,只能作罢。 “……以后我和长河能去找你们么?”她这么说时,眼巴巴地望着赤霄。 此时,众人送别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赤霄下意识地望向云长河和晏维清,却发现这俩人也正看着他。“当然。”他点头。 云如练立时喜笑颜开。“那太好了!”她高兴道。 云长河对此很有点想法,不过他憋到了赤霄和晏维清离开之后才去问自家夫人。“你真的要去?”他不是很确信。 “为什么不?”云如练理所当然地反问他,“我只想知道他俩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立时勾起了云长河的满腹牢骚—— 那俩人过得怎么不好,简直是太好了!不提什么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光凭两人都是绝顶的武林高手,不管谁敢说闲话,动动手指就轻松搞定…… 要不,那不管白日还是夜里都旁若无人的亲热劲儿是怎么出来的?不是夸张,恐怕就算全武林追杀也不能改变这点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吐槽,云如练就继续道:“我果然问对了人。”言语之间,颇有些得意。 “……什么意思?”云长河没忍住问。但他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 若是直接问晏维清,早就有丰富经验的剑神一定会找到理由推搪;然而赤霄不会,而且只要赤霄同意,晏维清就肯定不会反对。 ——所以说,这俩人还是太闪瞎眼了! 事实上,晏维清的确也有点想法,不过他憋到了他和赤霄骑着马走上山道之后才说出口。“你就那么点头了?” 赤霄不怎么在乎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的。“怎么?有不妥么?” 晏维清眉梢一挑。“你故意的?” “当然没,我只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晏维清当下能确定,赤霄就是故意的。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赤霄想要找理由,那什么也阻拦不了——因为连他想让赤霄改变心意也要费许多工夫。“我不是说如练哪里不好……”他斟酌着说,“但她的好奇心有时候让人觉得宁愿没有。” “听起来你经历惨痛啊?”赤霄扑哧一声,乐了。 “也不是经历惨痛……”晏维清不知道如何解释其中复杂的情况,干脆挑明了说:“不管是谁来,难道不会打搅我们俩么?” “打扰?”赤霄愈发好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不管你还是我,武功都比她高太多,她怎么打扰?” 有一会儿,晏维清无话可说。他意识到赤霄下定了决心,同时也意识到对方其实是在为自己考虑——毕竟云家夫妻俩为他们担心受怕大半年,为晏茂天的寿辰还特意赶到炎华庄;这情意不可谓不深重,根本不可能拒绝。 所以,他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这肯定被如练算到了。” 这句话听着似乎没头没尾,但赤霄心知肚明。“她就算到了这个而已。” “……什么叫‘就算到了这个而已’?”晏维清立刻质疑,“难道还有……”他接触到赤霄略有点无奈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不由扶额:“不会吧?!” 一路走走停停,快到夏至时,两人堪堪抵达姑苏。 桥亭小镇,舟船人家,更兼有园林烟树、五湖风涛,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绝不是人们的信口雌黄。天淡云闲,正是游玩的好时机。 反正,自知道有人会在杭州等着后,晏维清就不着急回去了。要他说,他在武陵一战时费尽心机,可不是为了给谁戳穿用的,更不是为了被发现的人来打扰他和赤霄用的。所以,拙政园五日、狮子林五日、寒山寺五日……他把行程安排得非常松散。 对这种刻意拖延时间的举动,赤霄自然能够察觉。但还是老话,他之前拒绝了晏维清太多次,现今便不忍、也不愿再拒绝;否则他不会暗示晏维清。退一万步说,他既已经对晏维清许了诺,就一定会遵守;就算他确实有些想念教中诸人也一样。 一人计划一人配合,玩得相当优哉游哉。这一日,听闻半塘野芳浜口的酒家菜色鲜美可口,两人便寻了来,一飨口腹之欲。 松鼠鳜鱼、蜜汁火方、碧螺虾仁、枣泥拉糕……吃食确实对得起名号,还有婉转的昆曲萦绕耳边,本是美事一桩—— 说“本是”是因为,冷不丁地就有人败坏心情。 酒家一楼大堂,二楼便是包间。大堂之中,少不了人,也少不了八卦。有谈论盛苹太守如何如何的,稀松平常;也有谈论近日江湖如何如何的,也稀松平常。没过多久,众人的注意力全被一个嗓门异常响亮的络腮胡大汉吸引去了—— “……什么南天剑谷,全都是瞎扯!” 这声音大得不需要内力,赤霄就能在包厢里听到。他眉梢微微一抖,然后看见对面的晏维清反应如出一辙。 “依我看,去武陵源的都是傻子!他们以为能在那里找到什么?南天一柱塌了,剑神和剑魔死了,渣都没剩下!不管是南天剑谷还是炎寒双煞,都是假借别人名头逞威风而已!” 大汉说得义愤填膺,引得一群人纷纷赞同他。 听到这里,赤霄眉毛放了下来。虽然他俩的新身份被踩到了泥里,但无所谓,因为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这样便更不容易让人猜到他们的真实身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 “你才胡说!”这反对十分突兀,尤其当它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时。 众人大为惊诧。再循声一望,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个小孩站在门口。“你才瞎扯!”他身上衣物破破烂烂,音量倒是不小。 大汉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他嗤笑道,“爷爷说话,也敢插嘴?” “因为你胡说!”小孩气冲冲道,“炎寒双煞……不,他俩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爷爷说的哪样?”大汉满不在乎,顺手抓起桌上的食物,“行了,爷爷赏你个馒头吃,快滚快滚!” 那馒头准准地落在了小孩脚前极窄的门槛上。众人一见,就知道大汉是个练家子,纷纷叫好。 小孩脏兮兮的脸孔顿时涨得通红。“若不是他俩出手相救,我早在两个月前就被府丁打死了!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们!” 大汉本来不想再搭理他,却听得有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说太守府丁向来凶悍、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云云,这些窃窃私语还越来越多…… 被当场打脸,大汉下不来台,不由恼羞成怒。“给你三分颜色还开染坊了!”他哐地一声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他说话一点不客气,加之气势凶神恶煞,没长眼的都知道他想做什么。而不知道是不是吓呆了,小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到看见两人几乎同时出了拳头,围观众人才惊异地发现,这孩子竟然打算和大汉硬抗! 两边对比悬殊,不少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怕看到孩子血溅当场。然而,重重的落地声之后,众人惊异地发现,小孩还站在那里,正惊诧地瞪着自己的手。 “……哪个龟孙暗算你爷爷!”大汉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碎木之间,还不忘给自己找场子。 “不好意思,鄙人祖父早已过世。”有个清朗的声音答道。 刷刷刷,大家全都循声抬头。有个长相普通的青年正倚在走廊栏杆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用筷子往嘴里送虾仁,相当慢条斯理。 等最后一口咽下肚,晏维清才遗憾道:“虽说碧螺是点缀,但最后一片得用你身上,还是可惜了。” ……啥?这人能用一片已经烹调过的、软塌塌的茶尖把大汉扔出去、还连砸三张桌子? 大堂中,一时间震惊到鸦雀无声。众人再仔细打量,发现那所谓的最后一片碧螺居然还黏在大汉手背上。 意识到这点,大汉的脸青青白白,非常不好看。他自认功夫不错,但对上这样的……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暗骂几句,爬起来就往外跑,狼狈至极。 晏维清也并不拦。正当他想回包间时,小孩终于回过神,激动大喊:“恩人,我又见到你了!还有一个恩人呢?在里面吗?” ……啥?这意思难道是,炎寒双煞就在这楼里? 刚刚附和大汉的人都觉得自己背上开始冒冷汗。原以为只是传言,但闻名不如见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掉进周边坑了,天天在美亚和淘宝上剁手【扭头,所以不要问我更新为神马那么慢_(:3」∠)_ 第98章 如果可能,晏维清也想像酒家大堂的人一样,一走了之。因为他没料到那个叫小川儿的孩子竟能在惊鸿一瞥里记住他和赤霄的脸(面具),更没料到赤霄打算带着小川儿回杭州。 “送佛送到西。”赤霄轻描淡写地解释,“他两次都能碰上我们是运气好,再来第三次就不一定了。” 晏维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可不希望他和赤霄的甜蜜二人世界莫名其妙地变成琐碎烦扰的三口之家,就算小川儿孤苦伶仃、确实很可怜……“你会带孩子?” “当然不会。”赤霄一点没犹豫。 “那不就是了?”晏维清被预料中的答案鼓舞了,再接再厉:“要我说,咱们也不一定非得一直带着他……” 闻言,赤霄终于把目光从睡着的孩子脸上抬起。小川儿吃饱喝足,又洗了个澡,一躺上床就陷入了黑甜乡。“谁说我要一直带着他?”他诧异道,“你不是和天台山国清寺方丈有交情么?” ……他太着急了?原来后面还有话等着他? 晏维清暗自松了口气。“没错。入松大师是得道高僧,慈悲为怀。若小川儿能进国清寺门墙,那再合适不过。” 赤霄不可觉察地撇嘴。魔教教主当久了,他对少林一系的和尚有一种不可避免的疏离敌对。但对孤儿来说,这去处已经相当不错。 “我会把他送上天台山。”晏维清道,垂眸看了那张依旧沉睡的小脸一眼。“就算炎寒双煞名声不好,然而小川儿无辜,此事应当能成。” 但赤霄更关心另一点。“那些老……和尚之前见过你,你最好小心点,不要被他们认出来。” 中间可疑的停顿显然是把“老秃驴”硬生生地拐成“老和尚”,晏维清忍俊不禁。“昔日剑神行走江湖,人人都识得白衣乌剑的招牌。如今……”他指了指身上的鸦青短打,又摊开两只空空的手,“谁见过这样的?” 这有什么好自豪……赤霄忍不住白了晏维清一眼。“那就这么定了。”他说,同时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池荷跳雨,烟水漫香——“被人搅了兴致,不如咱们再去吃一次?或者雇一条船,尝尝五湖现捞的银鱼?” 半天没等到回话,赤霄狐疑地回头,就发现晏维清正一眨不眨地凝视他。“怎么了?都不合你口味?” 晏维清摇头。“等小川儿醒了,咱们就回杭州吧。”他微笑道。 “你怎么……”赤霄一愣。之前不是一直拖着不愿意回去吗?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去哪里都一样,”晏维清温柔道,从未有过的笃定,“只要你在我身边。” 事实证明,不止晏维清一个对多出来个小川儿适应不良。三日后,在杭州守株待兔的危寒川、宫鸳鸯和百里歌,发现赤霄回来的同时还带了个陌生男孩、男孩更对他一脸孺慕,都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两个男人是决计生不出孩子的,所以…… 才一年不到,这总角孩童是哪里来的?危寒川对百里歌狂使眼色。 该不是你音堂消息不灵通,以至于圣主有了这么大个儿子我们都不知道?宫鸳鸯也对百里歌狂使眼色。 百里歌在压力山大的同时,还觉得自己冤枉极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果圣主有不愿意被人知晓的秘密,就算是音堂也没办法呀! 三人就差从其他人眼里看到自己的惊恐,但罪魁祸首一点儿也没注意他们。 “……我不能跟着你吗?”小川儿从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乌溜溜的眼睛里一半是不愿一半是希冀。 已经下车的赤霄闻言,温声答:“你要知道,跟着我,你会有更多麻烦。” 小川儿很快地扑闪着眼睛,看得出正在努力找理由。“可我不怕麻……”这句话他没说完,因为他说到一半时就意识到,实际情况是他会给赤霄添麻烦,比如说打架时拖后腿什么的。“可我喜欢你!”他改而大声道,然后又做了个委委屈屈扁嘴的小动作。 见此情景,三个堂主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表情再也控制不住,裂了。 就在他们脑袋里盘旋的全是“这真不是圣主亲儿子?!”此类念头时,小川儿突然被横刺里伸出的手拖回了马车。在车帘摇摇晃晃地阖上前,有个冷冰冰的声音挤出来:“走了。” 车夫应声一抽鞭子,马蹄声得得响起,车子很快远去。 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两道新鲜的轮辙。刚刚那里头是剑神吧?剑神好似打翻了一大缸醋,也不是他们的错觉吧? “你们等很久了么?”赤霄问,一回头才发现情况不对。“怎么了?” 百里歌头一个把自己快掉的下巴按了回去。“没什么,圣主!”他飞快地回答,但不自觉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 “圣主,那个……”危寒川一脸欲言又止。 宫鸳鸯看了看两人,按捺不住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圣主,那孩子是?” “一个小乞儿,在姑苏碰见两回。这也算是缘分,所以维清打算把他送到天台山国清寺。”赤霄道。 三人顿时长吁了口气。还好不是圣主儿子,也不是剑神儿子! 赤霄把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又补充:“你们来找我,可以;若有一定要我出手的事,也没问题;但……” 后头“我已经不是你们圣主”这句话还没出口,宫鸳鸯就抢先道:“自我入教以来,我们圣教就只有一个圣主!” “对!”百里歌立刻跟上,“没有别人!” 危寒川不说话,但他捋须颔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赤霄无声地出了口气。 在嵩山、华山、峨眉、青城等派攻上白山后,虽然白山教大胜,但总归是件大事,或者说结下了和正道之间的大梁子,和之前灭小门小派不能比。树大招风,若是他们再不低调行事,指不定后面有人还要整个声势更浩大的除魔联盟出来。 若要避免成为更明显的靶子的危险,根除方式就是自己先把靶子拆了。 答应和晏维清的比武、并要求白山教众转入地下活动,就是赤霄为此做的。白山教为正道武林深深忌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这个教主武功过于高强。只要他死,正道武林便会认为魔教树倒猢狲散,白山教其他人就能毫发无伤地存留下来。 用一个人的命换一众人的命,赤霄认为这是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另外,他之所以不让白山教众人观看他和晏维清的比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少林武当一点也不傻,定然能看出这是停战信号。 见赤霄久久不语,百里歌小心翼翼地试探:“大姐他们都在里头等着呢,圣主……” 赤霄没再费神纠正称呼问题。“那就进去说吧。”他微微笑了。 再来说晏维清这头。车夫一路快马加鞭,第四日午后就把他和小川儿送到了天台山脚下。剑神的名号不能用,国清寺也不会随便收弟子,他便报了炎寒双煞的名头。 晏维清本想这能让个管事和尚出来见他,未曾想却惊动了最大的管事和尚。 让弟子把小川儿带走安置后,方丈入松大师徐徐道:“施主,请坐。” 晏维清瞄了瞄蒲团和前头正冒着热气的茶杯,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角落的屏风。“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大师直言便可。” 入松大师也不勉强他。“既然如此,那老衲便不客气了。听闻炎寒双煞出自南天剑谷,此话当真?” “真又如何,不真又如何?”晏维清反问。“俗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处。” 入松大师不以为忤。“敢问施主,你可否听说过剑神剑魔于南天一柱决战、后来双双坠落?” “大师,你应该问,江湖中还有没有人不知道这事。”晏维清说这话的语气几近不耐烦,装得惟妙惟肖。 如松大师第三次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所谓南天剑谷,是不是武陵源南天一柱之下的深谷?” “江湖流言而已。”晏维清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回答。似是而非,很容易误导他人。同时,他微微眯眼,意识到了什么。 听晏维清这么说,如松大师点了点头。“老衲也知道这只是些江湖流言。”他竟有些欣慰,“不管如何,亲眼见到炎寒双煞并不像流言中那样,老衲就放心了。” 这诡异态度让晏维清在出寺之后还在犯嘀咕。话不像是入松大师自己会问的,所以是谁借了他的口?难道是屏风后的素乐和尚? 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晏维清就先看到了在山路岔道口伫立的人。“你怎么来了?”他欣喜道,纵起轻功,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落了地。 “你跟和尚关系这么好,我怕你哪天把自己也送进庙里去。”赤霄小幅度撇嘴。 “胡说,”晏维清毫不犹豫地否认,“除非你去当和尚!” 对方竟一本正经地纠正如此无聊的故意误解,赤霄一时间找不到话接。他心想,你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一切顺利?” “顺利得很。”晏维清保证,随后压低声音,“不过,我觉得素乐大师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赤霄稍一回想,“南少林的那个也在?”他顿了顿,“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说出去的。” 晏维清做惊讶状。“咦?我以为这话应当是我对你说的?”罗列各种理由说明他俩必须在一起、谁也不能改变,向来不是他的戏份么? 赤霄佯怒,转身就走。晏维清莞尔一笑,也用上轻功,跟下了山。 四下里顿时只剩微风拂过云锦杜鹃花树时发出的轻响,以及花树下呆立着的素乐和尚。 他受邀和如松大师研谈佛义,已经在天台山上住下半年有余。南天剑谷和炎寒双煞的事迹在江浙兴起,他也听了几耳朵—— 说是剑谷吧,愣是没人用剑;说是双煞吧,又只见杀恶徒…… 素乐和尚早就满腹狐疑。今日双煞之一自己送上门,他当然要围观一二。如果说见过晏维清后他还有些微不确定,但一跟出门,那些不确定就全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路口立着个缁衣人。素乐和尚自认轻功不错,行动也很小心,间隔还远,那人却准准地朝他的位置望过来一眼。对方眉目不辨,然而给他的感觉似曾相识。 素乐和尚愣了半天,直怀疑自己眼花。半晌后,他终于大致厘清了其中因果。再往路口一望,早已人迹杳然。 “谁见鸱夷子,扁舟去五湖。”他忽而想到这句,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折身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侠要是有小川儿那满点攻略技能的一半,早十几年就过上性福生活了【喂 个人志相关: 正文补春y(关键词“间隔性发作”“硬挺过去一次”,指路第59章),r级番外内容是……教主变小(你们懂的)。 走淘宝,分上下册,估计定价<100,八月中下旬出预售,想买的注意我微博(weibo./sizeyuan/)的通知~ 另,演艺尖峰同批出,单本,估计定价<65,补默片、双向潜规则2则r级番外,正文57章可能也会补【对,说得这么详细就是要断后路,不然我能拖到明年【手动再见 哦对了,再补一句,新文黑色皇后假说八月中旬开【没错这也是断后路,希望不要被加班毁了= = 致谢: 读者“瑾玉”,灌溉营养液 小嫣妞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6-21 17:56:54 小嫣妞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6-22 08:57:48 小嫣妞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6-29 08:47:04 小嫣妞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6-30 08:47:53 懒癌晚期不吃药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08 08:17:32 小嫣妞儿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6-07-08 09:07:41 溯云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7-24 17:50:31 溯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24 17:52:07 溯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0 10:05:00 最近一段时间工作忙,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