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桃源》 1 ◎血人 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 正因为性格不同,所以命运就不同。 这句话,有一次,我和一个少年时的朋友说起,他表示不同意,他说:“你这句话,应该修正为成年人的命运由性格决定才对。” 想想也很有道理,少年时期,难以自主,尤其在中国人的社会中,少年的命运,全由家长决定,自己能作主的成分不多,除了少数真正性格突出之极的之外,大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从这一方面看来,我比较幸运,由于上一代的开明,我很早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祝香香要回“三姓桃源”去,向还隐居在那里的人,说说外面世界的情形,并且告诉他们,这样与世隔绝的隐居,绝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很快就会被打破,如果不早作准备,后果会十分悲惨。 以祝香香的年纪,当然识见还没有那么高,这一切,全是香妈的主意。 但是香妈本身,却绝不再愿意回“三姓桃源”——当年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使她心理上无法再回去,所以,任务就落在祝香香的身上。 然而,虽然祝香香身手非凡,人也机灵,但毕竟年纪太小,万里迢迢,涉足鬼魅魍魉、豹狼虎豹、甚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的江湖,也就和一头小兽进入了原始森林,没有多大的分别。 虽然祝香香挺著胸,在她清秀的脸上,现出无比坚强的神情,在各人面前大声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可以到达!一定可以!” 但是每一个人都摇头。 “每一个人”就是当时在场的各人,包括我、况英豪、香妈、我的那个堂叔。 况英豪和我同时开口想说话,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况英豪先说。 可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神情极其懊丧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他要说的话和我想说的一样。但他必须随他的父亲,况大将军转防,而且,他快要到德国的一家军事学校去学习,又怎能长期在江湖上闯荡? 而且,他自己也作不了主,纵使他心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陪祝香香去经历那段路程,也绝过不了他父亲况大将军这一关——少年人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很难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不出声,而我则朗声道:“我陪香香去!” 此言一出,各人静了半晌,我立时向那堂叔望去——如果他反对,我也不离开家乡。而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就道:“你也该到江湖上去见识一番了!” 香妈还有点犹豫:“这不很好吧,两个全是孩子——” 我那堂叔笑:“我这个侄子,放心,虽然初出茅庐,不免会有些毛手毛脚,闹点笑话,吃点亏,可是绝不会误了大事!让他乘机磨练一番,正是一举两得了!” 堂叔这样说,更令得我兴致勃勃,我又道:“我还可以乘机找我师父……‘天兵天将’曾委托我找他,要取回那个怪东西。” 祝香香双目黑白分明,望定了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香妈也不再说甚么。各人之中,只有况英豪,搔耳挠腮,说不出的不自在,可是他好几次欲语又止,并没有说出甚么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当晚,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插曲,在我的房间中,堂叔向我说了在外行走要注意的一些事,此去要经过好几个省,有些地方,盗贼如毛,再加上人心奸诈,江湖风波险恶,两个少年人投身而入,无异是小舟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我用心听著,心情既是兴奋,又是刺激。堂叔给了我一柄又薄又短、极是锋利的匕首,巧妙地安放进了左脚的鞋底之中。 堂叔走了之后,我不断地练习著如何能极快地、出其不意地把匕首掣出来。门上传来敲门声,况英豪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有一件重要的事对你说!”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来。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又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神色更是郑重。来到了我的身旁,把那柄匕首自我手中接了过去,把玩了一阵,忽然摸出一柄十分精巧的手鎗来:“这给你防身!” 或许是受了我师父王天兵的影响,我热爱武术,也喜欢各种武器,但是鎗械却不在其内。一般身怀中国武术绝技的高手,对鎗械都有一定程度的反感。这实在是很可哀的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血肉之躯,也无法挡得住射出来的子弹,“鎗炮不入”,只是一个黑色的笑话。 王天兵本身武功绝顶,自然也厌恶鎗械,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 所以我摇头:“不,这种武器,带在身上,只怕反而会惹麻烦!” 况英豪坚持:“不,你带著,这上面,刻有我父亲的名字,沿途军警,见了都要卖几分面子,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方便多了!” 他一片好意,说的也是实情,我笑著:“要是被问起来,是况大将军的甚么人,该怎么说?” 况英豪显然早有准备:“说是世交。” 我把鎗在手中掂了掂,道:“你还有话,该说了,是好朋友,说话不必吞吞吐吐!” 况英豪略红了红脸,这才道:“香香是我的妻子,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 他才说到这里,我已经陡地吸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说下去。同时,我的思绪,也缭乱之极。 这种本来只应该在成年人之间,至少在青年人之间出现的情形,竟提前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我完全明白况英豪的意思。况英豪在住口之后,也在等著我的承诺!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如果香香真是你的妻子——” 况英豪打断了我的话头:“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打断了他的话头:“甚么指腹为婚的事,怎可以作得准!——” 接下来的情形是,我们每人只说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话头,对话在十分急速的情形下,毫无间断地进行。 他提高了声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将来——” 我也大声叫:“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是现在,我不能答应——” 况英豪怒吼:“你想乘机夺爱?” 我用力一挥手:“她要是爱你,夺也夺不走;不爱你的,也就不叫夺爱!” 况英豪跳了起来:“你卑鄙!” 我冷笑:“强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为妻,你才卑鄙!” 况英豪双手紧握著拳:“你——” 我也握住了拳,但是我道:“我们没有理由吵架,一切应该让香香自己决定!” 况英豪神情难看之极,我松开了拳,叹了一声:“其实,在她的心中,根本没有考虑到婚嫁,我们都喜欢她,将来,谁知道她属于谁?说不定她遇上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你!” 况英豪忽然胀红了脸:“在路上,你可不能欺侮她!” 我沉下脸来:“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2 况英豪竟真的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知道该打,可是非说不可!” 我一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抱了一抱,两人都不约而同,叹了一声——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样有的是烦恼! 当晚,况英豪把陪他来的副官打发回去,找了我堂叔来。堂叔说了半夜江湖上的事,在半夜时分离去。我和况英豪,效法古人,抵足而眠。两人都不约而同,绝口再不提祝香香,只说自己的抱负、将来的希望,直到天色微明,这才朦胧睡去。 几天之后,我和祝香香离开了小县城出发到“三姓桃源”去,早在两天前,况英豪就随著他父亲离去了,送我们出城门的,是我堂叔和香妈。 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祝香香一个人,万里迢迢,孤身上路,自然大大不妥。香妈由于不愿回三姓桃源,这才由我自告奋勇,陪祝香香上路的。 可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疑点——香妈大可陪祝香香,直到临近三姓桃源,这才由祝香香独自前往,何以她连这样做都不肯呢? 现在,由我陪祝香香,也一样不能陪她进入三姓桃源,那地方是“外姓不能进入”的。 由我陪祝香香,一来我没有闯荡江湖的经历,二来,我不熟路途。香妈为了使祝香香知道通向“三姓桃源”的秘径所在,画了极详细的地图,地图画在油纸之上以免旅途上难免有落河下雨之时,也不会弄湿。 上路不久,祝香香就给我看了那幅地图,简直复杂之至,连何处有一株甚么样的大树,都注得明白。 若是由她亲自来带路,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 我好奇心强,有疑必问,所以第一天,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祝香香似笑非笑,先望了我一眼。少女眼中,常有种难以捉摸、闪烁不定的神色,这种眼神,闪电也似击进少男的心中,会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剧,脸颊又红又热,手心渗出汗水,呼吸急促,等等。 祝香香在向我传送了这样的一个眼神之后,却又半晌不语,那令我心中的疑问更甚:她这样望我,想传递甚么信息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在隆隆的火车厢中,我们都望著窗外,大家都不说话。车外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其时春耕还未开始,正是严冬时分,有些残雪仍在,有的现出光秃秃的土地,树木凋零,景色不是很动人,千篇一律。 我们坐的是火车中较好的车厢(堂叔给我的路费甚多),少年男女而乘坐这种高级车厢的,并不常见。所以列车上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并且窃窃私议。我对这种情形,有点沉不住气,反是祝香香,十分镇定,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之上,使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舒适无比,自然再也暴躁不起来。 火车是很先进的交通工具——那时,航空交通普通人难以触及,但有许多地方,没有火车,就要使用其他的交通工具了。我们也知道,在最后一段路程,要用最原始的“交通工具”:我们的双腿。 两天之后,我们离开了火车,当晚要在一个小城之中住宿。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祝香香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双方之间,都增加了不少了解,有好几次,她睡著了,我偷偷地亲她——敢肯定,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睫毛闪动,她醒著,可是却装睡。 在这个时候,我当然也想起况英豪紧张的情形,可是,早在这之前,我们就有过更亲热的热吻,这时,驱使我去亲她小巧美丽口唇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对抗。 那时并不是太平岁月,而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由于我们乘搭的是高级车厢,一连几节,都有达官贵人在车上,军警保护严密,所以那两天的旅途,很是平静。 (火车旅行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也绝不安全。在山东省境内,就曾发生过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被土匪掳走的事,且包括许多外交使节在内!) 在启程之前,恰好有堂叔的朋友也要走这条路,会经过这个小城,所以堂叔托这朋友预定了客栈,还托他代买船票,交代在客栈的柜台上。那客栈叫“三泰”,堂叔曾对我和香香说:“那是这城中最好的客栈了,可是你们别吃惊,一切,和家里不能比!” 香香当时笑著说:“我是出过门的,知道外面的情形!卫斯理不知道,我会告诉他!” 我大是不服,曾大声抗议:“祝香香,是我保护你上路!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打天下,千里送京娘,也不过如此!” 祝香香听了之后,脸红了一红,想说甚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话一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乱用了典故,所以也乱说一些别的话,岔了开去。 (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中,有京娘这个少女在半途中诱惑宋太祖,而宋太祖不为所动的情节,我自然是“拟于不伦”了。) 一出车站,一片喧闹声,全是各大小客栈在站外招揽顾客的。有的大声吆喝,有的一见有人出来就抢行李,抢了行李就走,叫人不能不跟著他。 大一点的客栈有马车,小客栈就是凭人力,各自带著客栈名称的牌子。 我和祝香香一亮相,倒使得车站外静了一阵,人人的目光,都向我们射来。 实在是因为我们的样子,不属于各水陆码头中常见的一些人——两个,穿著虽然不华贵,但也一身“细毛”,很是出众,而且,我自己不说,祝香香也很有气概,所以人人称奇。 我在这极短的寂静之中,朗声问:“三泰的人在哪里?”——这一问,就纯是老江湖的口吻。 问了一声,没有回答,再问一声,仍然没有人搭腔。 情形就有点尴尬了,正想再问第三声,一个看来很老实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一开口就称“少爷”:“三泰确是大客栈,可是他们今天没人来,多半是客满了。 就小店吧,也不错。” 我摇头:“早托人来订了房的。这样吧,你带我们到三泰去,我赏你脚力钱!”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少爷,这两天三泰像是透著古怪,我们行家也摸不透,还是改投小店吧。” 那中年人相貌老实,话也诚恳,可是大奸大恶的人,额头上也不会凿著“奸恶”二字。这店伙计倒不会是奸恶,只是想拉生意而已。 我不再理会他,四面看,想招一辆马车过来。不料就在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中,不知道从何处,冒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一下子把我和祝香香围在中心,也不出声乞讨,只是默默地伸著手,睁大著眼。在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情,看了令人心酸。 堂叔也曾吩咐过:“各处水陆码头,都有各种各样的乞丐,万万不能打发,只有视而不见。尤其是成群结队的小乞丐,你打发了十个,还有一百个在后面,这些小乞丐,都是有人指使的,不能滥用同情心!” 3 当时我一口答应,可是如今身历其境,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来,只好向祝香香望去她说她出过门,想来曾经此等场面。 一看之下,我不禁苦笑。祝香香已用她雪白的手绢,在替一个圆脸小女孩抹鼻涕,还握住了那小女孩冻得又红又肿的手,竟是眩然欲泪的神情! 在那群童丐之旁,很多大人冷眼旁观,都是一副“看你如何处理”的神情。 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两个楞头楞脑的小孩子,已经过来拉扯我的衣襟了! 由于年纪轻,服饰又特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的敌意,再加上被一大群小叫化子围住了来强行乞讨,其余的人,都在等著看热闹,这场面也算够令人尴尬的了! 祝香香只顾把几个在身边的小女孩拉近身来,替她们抹鼻涕,而来拉扯我衣服的也更多——我四下一打量,只见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在向远处打手势,又有十多个小乞儿,向我们奔了过来。 我知道这必然是这一群乞儿的首脑,我推开了身边的小乞儿,一伸手,搭向那少年的肩头。在我出手的时候,心想,这种小地方的一个小乞丐,还不是手到擒来,等我抓住了他的肩头,发发威力,他就会痛得叫饶,那么,这群小乞丐的包围圈,自然也溃散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是江湖上能人多——这是我闯进江湖之后的第一次出手,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切勿在任何时候,小觑任何人! 我在出手之前,并没有警告,那少年的视线也不望向我,我那一抓,也可以说出手如风,完全是师父王天兵所授的手法。 可是,我的手还未曾踫到那少年的肩头,那少年的肩头,倏然一沉,我连他身上的破衣服也没有沾到! 紧接著,他手扬起,反向我的手腕抓来! 要是手腕叫他抓住,那就只有任他摆布了。我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也没有乱了阵脚,应付得很好,伸指一弹,也弹向他的脉门。 同时,我看到他身形微侧,那是想出腿踢人的先兆,所以我也立即抬起腿来。 那少年后退一步,不再进攻,向我望来。 我一扬眉:“你知道有多少人?” 那少年咧嘴一笑:“不多不少,一百人整!” 我连想都不想:“每人一碗大肉面!我要到三泰栈,你带我们去!” 我一开口,既满足了他们乞讨的要求,也占住了气势,命令他做事。 他怔了一怔,想要还口,已经有许多小乞丐,听到了“大肉面”三字,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旁观的许多人,多半地由于我处事“漂亮”,所以也多有大声喝采的,我向外作了一个四方揖。那少年口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甚么的,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三泰栈?这几天可有古怪,要小心点!” 这话,和刚才那中年人说的一样,我心中略动了一动,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少年作了几个手势,所有的小乞丐,一下子又全散了开去。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倒也很有气势。我看祝香香还在和一个小女孩纠缠不清,就硬拉了她,跟在那少年的后面。 离开车站,不多久就是大街,然后进入一条巷子,那巷子很窄,才一进去时,我就看到,有一个人背向著我们,站在巷子当中。 那人的个子不高,身上的衣服很破旧,可是很乾净,头发长得披肩——在那时代,男人而长头发的,会被视为妖怪,所以我第一眼,把这人当成了女人。 在这人的长发上,套著许多一寸来长的竹环,所以他的头发,变成一束一束,更见怪异。 他的右手,拿著一根竹杖,却撑在一边墙上。 他这样大马金刀地站在巷子中间,旁人就无法经过了。 那带路的少年仍然走在前面,来到了离那人背后只有几步路时站定,却不叫那人让路,只是转头向我望来,神情狡狯,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拦路的长发怪人,必是那少年的同伙,为难我们来了! 堂叔曾一再告诫:不论遇到甚么古怪的事,先礼后兵,一定不会错——很多江湖人物,只要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礼数到了,也就不会太过分为难。 所以,那人虽然背对著我,我还向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借光,劳驾!借光!” 那长发怪人连动都不动,我再说了一遍,情形还是没有改变。 我心中很是生气,可是不怒反笑,向祝香香一使眼色,伸手向上指了一指——我的意思是,从那人的头上掠过去。祝香香立时十分坚决地摇头,表示不可。我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在习俗上,被人从人头顶越过(尤其是女性),是件不吉利的事,很可能就此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身子一侧,在那人的身边,侧身而过,同时口中道:“对不起,借路过一过!” 当我向前走的时候,我已作了种种防备,那人若是突然发动攻击,我可以有办法应付。 可是那长发怪人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陡然转过脸,向我望来。 4 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陡然呆了一呆。这长发怪人的脸,清瘦之极,脸上的线条,坚硬得如同石刻一样,甚至可以找出刀痕来。双目更是神光炯炯,目光深邃无比,盯著我看。 在他的目光胁逼之下,我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却开了口,冷冷地问:“向我借路?借了之后,甚么时候还?” 我明知他这样问,并不是在装疯卖傻,而是另有用意的,可是我毕竟是初涉江湖,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以不变应万变,我嬉笑著脸:“说是借,其实是向你讨,要了就不还了!” 想不到我随随便便的一句回话,还是游戏和撒赖的成分居多,却正合上了对方心中久不能解开的结,变成了充满机锋的一句话了。 各位,这位长发怪人,行事确然有点疯癫,混迹江湖,自号“疯丐”,可是却是一位身怀绝技,而且满腹诗书,只是生性有点迂,遇上一些小问题想不通,就会钻牛角尖,越想越不通,就不免大是不合世情。 各位一定也知道,这长发怪人,是我第二个师父,把他一身本领,可传的都传了给我。 而我们的师徒之缘,却起自我误打误撞的那一句话,世事实在很难料。 当下,他先是一怔,接著,疾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发出声怪叫,吓得我和祝香香一起随著他,也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了一声,又哈哈一笑,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又疾伸手,在我头顶上,疾拍了三下。 这一下变化,虽不致令我魂飞魄散,也足以令我冒了一身冷汗! 要知道,头顶是人身要害,被拍中,若是对方一用力,不死也得重伤,而他运拍三下,我连躲避的念头都来不及起,这种疾逾闪电的功夫,也同时叫我佩服之至。 只听得他道:“说得好!说得好!说甚么借,借了一定要还,讨了就不必还,一身轻松,再无债项。说得好!” 他笑吟吟望著我,神态大是友善。祝香香见识非凡,忽然问:“前辈不在扬州享福,怎么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原来疯丐的全号,是“扬州疯丐”,祝香香这样一问,等于是道出了他的来历了。 他看了祝香香一眼:“小女娃有点意思,可知道小地方要出大事么?” 这时,我自然知道他大有来历,就等著听他进一步的解释。 扬州疯丐那一句“小地方要出大事情”,说来很是认真,我和祝香香都等著下文。 可是他真的有点疯疯癫癫,忽然目射冷电,向我望了一眼,刹那之间,令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接著,他伸手直指著我,“哈哈”、“哈哈”,连笑了两三下,笑声之中,充满了极度的欢愉,这种欢愉,发自内心深处,听来又绝不像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我和祝香香莫名其妙,正不知道他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如此欢畅,他又突然伸手指向祝香香,笑声一变,变成了极其冷漠的乾笑。“嘿嘿”的笑声,听来一点感情也没有,像是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 祝香香更是睁大了眼,不明所以。她为人机灵,心想扬州疯丐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听说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样的江湖异人,等闲不会在人前露面,他那几下笑声,只怕大有深意,倒不可错过了机会。 所以她道:“我们准备在三泰客栈落脚,那地方……是不是有不对劲之处?” 扬州疯丐一听,又“呵呵”笑了起来:“既然已经闯进江湖,哪里还有妥当之处? 在家里抱孩子,说不定也会一头栽死哩!” 他说的话,说容易懂,一听就懂。说不容易懂,叫人越听越糊涂。 我和祝香香不想和他多说下去,却见他向那少年一招手,叫道:“蛇,你过来!” 那少年应声走了过来。我和祝香香心想这少年单名一个“蛇”字,也真算够怪的了。 那少年来到近前,疯丐道:“我不收女弟子,你别怪我。你看,这女娃子比你好多了,我也不会收她为徒!”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寒光炯炯,却斜睨著我! 这一来,有两件事令我吃惊,一是那少年竟然是一个少女,由于她头发短,又未曾发育,衣服也破旧,所以我们竟一直没有看出来。二是疯丐的情形,弦外之音,竟大有收我为徒之意! 刚才我虽然佩服他武功高,可是我并没有拜师的意图,所以还怕他纠缠,只好伪装听不懂。 疯丐在这时,又发出了两下冷笑声,那叫“蛇”的少女道:“是,你老人家已教了我一手弄蛇的本领,我也感激不尽了!” 疯丐忽然叹了一声,连说了三声“定数”,摇头晃脑,叫人摸不著头脑。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疯丐早就知道这个叫“蛇”的少女会有甚么样的前途,所以他才大兴感叹。虽然也是江湖异事,但故事太复杂,无法夹叙,只好一提就算。) 5 疯丐一挥手:“你带他们到三泰客栈去吧!” 少女答应一声。祝香香知道了她是少女,想过去和她亲近一下,可是少女一下让开,冷冷地道:“别踫我,我身上全是蛇,怕你犯腻。” 我向她仔细打量一下,并看不到有甚么蛇在她身上,不过祝香香倒很相信,她忙道:“是,我很是怕蛇!” 那少女听说,居然笑了一下,这才看出她虽然面目污秽,但笑起来也很清丽。 疯丐伸了一个懒腰,手中的竹杖,在墙上一点,人已向上拔了起来。他左一下,右一下,点了三下,就已翻过了一丈来高的高墙不见了。 那少女领著我们出了巷子,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三泰客栈的门口。 只见客栈门口,聚著十来个古里古怪的人,一律敞著衣襟,天气很冷,也露出胸膛,大半胸前有著黑毵毵的胸毛——也不知是甚么来路。 那些大汉见了我们,只是乾瞪眼不出声,样子凶恶,杀气腾腾。 才一跨进门,天井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瘦子,一身衣服,华丽得惊人,男不男,女不女,细声细气地冲著我们道:“咦,两只雏鸡,怎么闯到麻鹰窝来了?” 我早就知道,各处水陆码头的客栈,最是复杂,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可是这是第一次身历其境,确然大开眼界。 别看那两个人靠著院子中的一株大树在晒太阳,看起来懒洋洋,可是他们手中,一人拿著一柄匕首,在阳光下,闪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比堂叔给我的那柄,看来还要锋利得多。 他们不断地十分熟练地把玩著手中的匕首,视线并不落在匕首上,把玩得花样百出,匕首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光芒,令人心头生寒。 祝香香向我施了一个眼色,我也就伪装听不见,走进了店堂。 这种客栈的店堂,后来,在一些电影中,常常可见,很是宽大——一进去,一股暖意扑面,酒香肉香扑鼻,给出门的人很是温馨的感觉。有桌人正在吆五喝六赌钱,银洋哗哗地响。 店堂的几个角落,都有单独的一个人坐著喝酒,也不像是寻常人物。看来这客栈中,卧虎藏龙,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我和祝香香,不由自主,都感到很是紧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掌柜的是一个精瘦汉子,见了那少女,神态很是恭敬,立刻吩咐伙计,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客房中,他也跟了进来,笑著道:“小店这几天……客人多,虽然是早订好的,可也只能腾出一间房间来,两位是不是将就点?嘿嘿!嘿嘿!”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著,我倒没有意见,反而想起可以和祝香香同一房间,很有一点朦胧的异样之感。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垂著眼,点了点头,我便道:“好,就这样!” 掌柜的退到门口,又道:“我知两位很有来头,可是赶著上路,后天就有船到,不必去淌混水!” 祝香香抬起头来:“掌柜的,客栈里会有甚么事?”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无非是江湖上的争名夺利。” 他说著,就走了出去。祝香香皱著眉,低声道:“院子里那两个不男不女的,是著名的‘飞刀王’王家兄弟。这两兄弟,家财万贯,偏偏好武,派头极大,这种小地方,要是没有大事,抬不到他们!” 我虽然极感兴趣,但也感到小心为上,所以道:“不关我们的事!” 说著,我走到床前,伸手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是硬板床,铺的盖的,倒还乾净,我用询问的眼神,向祝香香望去,她脸上略红了红:“猜拳,赢的睡床!” 我“哈哈”一笑:“你睡吧,我是男人,不和你争!” 我一跃而起,向床上——倒下去这本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动作,只是为了要令床板发出“砰”的一下响而已。 也就是那一下响的同时,由于我仰躺在床上,所以我听得床板下面,有一下很是轻微的声音发出来。 我立时跃起,盯著床板看。祝香香见我神色有异,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向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床板下有点古怪”。 她也立刻做手势:“揭开来看看!” 我吸一口气,抓住床板,向上一揭——定睛看去,两个人都呆住了。 在床板下,蜷缩著一个血人——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祝香香给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交换了一个眼光,两人的手不知在甚么时候已牵著了,缓缓地倒退一步。 在那个时候,我的思潮飞快地打转,企图从眼前的怪事中整理出一蛛丝马迹。很快,我便发现血人的胸口仍然微微的在起伏,我正想出声,祝香香却已开口:“小心,他仍然有呼吸。” 本来,看见一个全身浴血的人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板下,第一个反应应该是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并施以救助的。但由于这间三泰客栈处处透著古怪,扬州疯丐,叫“蛇” 的少女,和掌柜都曾暗示过这里会出事,所以我和祝香香,没想过救人,反而加强警戒,准备随时出手,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也是人之常情。 6 就在这时,一直侧躺著的血人却翻了身,由面孔朝内变成面孔朝外。我和祝香香本来正待再退,但看清楚血人的脸,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本来后退的脚步变成如箭般冲前,大家口中都叫出同样的两个字:“铁蛋!” 那个血人,竟然是我们县城中的小铁匠,我和祝香香的同学——铁蛋! 铁蛋和他叔叔,拿到日军藏宝的钥匙后,便从县城上神秘地消失,同学间也著实起了不少揣测,当然,知道实情的祝香香和我,半点也没有作声。(这一段故事,记述在少年卫斯理的《铁蛋》中。) 一向肯定自己会成为大将军的铁蛋,为甚么曾往这里呢?他的叔叔又在哪里? 我一面思索著这些问题,一面和祝香香扶起铁蛋。他身上的血,把我们的手都染红了。 我的手不禁发抖。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意,轻轻把她的手放在我手上,小声说:“别太担心,铁蛋身上没伤口,血是从人家身上沾来的。” 听她这样说,我才镇定起来,心底不期然一阵惭愧。虽然铁蛋是我的好朋友,看见他受伤自然心神大乱,但竟然察觉不到血并非铁蛋所流,却太说不过去了。 事实上,在我一生的冒险生涯里,总有些比我沉著、冷静、理智的女性在我身边,不然,我就算没错过一些精采的故事,也未必有性命为大家记述。(我成年之后,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是谁,大家自然心里有数。) 我们扶起铁蛋后,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祝香香伸出右手,用中指在铁蛋头顶的“百会穴”上轻弹一下。 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昏迷者清醒的方法,是我的授业师父天王兵传授给我的,在我日后的古怪经历中,也常常给我很大的帮助。祝香香的武功学自她妈,都是源出三姓桃源,自然也懂得使用。(真奇怪,每次我和祝香香交换眼神,都可以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讨论过这件事,亦不能明白为何这种通常只出现在双生子上的心灵相通,会出现在我和祝香香之间,最后,原医生笑著以专业口吻告诉我:“是因为爱情!”) “啪”地一声响音,祝香香的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铁蛋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著我的手。我吸一口气,尝试著叫:“铁蛋、铁蛋。” 铁蛋的眼,慢慢睁了开来,一看到我,口唇颤动著,说:“卫……斯……理……宝……藏……钥……匙……”话未说完,手一松,又晕了过去。 我望向祝香香,她摇摇头:“由他休息一会好了,这样衰弱,再弄醒他恐怕对身体有害,先给他换了衣服再说。” 我点点头,转身往行李处找衣服,祝香香则替铁蛋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突然一阵清脆的响声,一串钥匙从铁蛋衫袋中跌在地上,其中两柄有七八寸长,正是日军宝藏的钥匙。 我正想伸手去捡,谁知“嗖”的一声,一柄匕首破窗而入,正好插在圈著钥匙的铁环上,微微晃动,荡起阵阵精光。 虽然形势险恶,但我和祝香香都不禁由心底里佩服出来,才寸多直径的钥匙圈,竟然可以用飞刀穿过窗户再钉在地上,这份手劲与准绳,实在令人心寒。 我和祝香香都没有动,这时窗外传来一把声音,阴声细气地道:“两只雏鸡,放下钥匙,夹著尾巴滚吧。” 这时,我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一来,铁蛋是我的好朋友,以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自己逃生。二来,在我的心上人前叫我夹著尾巴滚出去,卫斯理以后还能做人吗?(这种豁出去的性格,在我成年后仍然保持,为我惹来不少麻烦,但也为我带来不少朋友。) 我把手上的包袱朝窗口一抛,一个打滚,已极快地从左脚鞋底中掣出堂叔给我的匕首,正想扑到窗台下,占个有利位置。 可是,我闯进江湖后的第二次出手,仍然犯了和第一次的同样错误:小觑了敌人,高估了自己。 精光一闪,在祝香香的惊呼声中,已感到咽喉一阵凉意! 在一刹那间,我感到死亡的逼近,但说也奇怪——心头竟然出奇的平静。在千百万分之一秒中,我想到祝香香柔软的双唇,师父王天兵的竹子,自己的父母……。(在卫斯理故事中,我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其中当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将来,或许在最后一个卫斯理故事中,我会尝试徵求一些长辈的意见,将自己的身世作一定程度的公开。) 就在我胡思乱想,闭目待死的时候,一根竹杖陡地出现,后发先至,硬生生把我面前的匕首击落。我呆呆地望著地上犹自振动著的匕首,也忘了向突然出现的扬州疯丐道谢,只是不自觉地举起手,摸著咽喉上浅浅的伤痕,下意识地发著抖。 就算在少年时候,我,卫斯理,已经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样快地从死到生打一个转,之前豁了出去,还受得了,事情一过,心里的惊恐才一次爆发出来,所以,我才会有那副呆著发抖的窝囊相出现。 祝香香很快便跑了过来,一张俏脸惊魂甫定,双眼还滚著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到她,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们也顾不得有多少对眼睛在窗外了,想也不想,便紧紧地拥在一起。我想告诉她,我刚才想到了她,但接触到她的双眼,我才知道说甚么话都是多余的。 从祝香香紧抱著我的力度,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又进一步了。 扬州疯丐重重地哼了一声,祝香香才觉失态,分了开来。须知在那时侯的社会,道德的规范仍然很严格,支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大有人在。我和祝香香虽然都不吃那一套,但由于年纪实在还小,所以都有点尴尬。 我们一分开,扬州疯丐便开口说话:“好俊的飞刀,是王家兄弟吗?” 窗外静默了一会,那不男不女的声音才响起:“王刀、王刃,代表三泰客栈内十七路江湖朋友向前辈请安。” 扬州疯丐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小地方要出大事情,看,竟然有十七路江湖朋友聚在三泰客栈!只是,不知有几位认得我叫化子?” 7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便拉著祝香香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才听见王家兄弟说:“前辈的威名,早已从扬州传遍江湖,刚才的一棒,分光捉影,除了前辈的‘打蛇随棍上’,谁还会有这份功力?” 扬州疯丐把面一扬,双目神光炯炯,冷冷地问:“那么,叫化子想向大家讨个面子,把这些小孩揽上身了,不知还盖不盖得住?” 我听见疯丐这样说,不禁感激地望向他。对著十七路江湖人物,竟然还可如此狂放,二话不说便把我们揽上身,我对他的观感,陡然提高了不少。 外面的各路人马也想不到疯丐会如此直接,一时之间起了阵小骚动,议论纷纷。良久,王家兄弟才说:“前辈要讨面子,结梁子,都要有个理由啊。总不成一时高兴,便叫这么多朋友空手而回。” 王家兄弟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暗示除非疯丐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事情还是不能善罢。看来,他们能成为多路江湖人物的代表,除了一手飞刀外,能言善道也是一个原因。 疯丐听了,哈哈大笑,深邃的目光盯著我,大声说:“我要护这三个娃儿,当然有最好的理由。” 我望著疯丐的目光,不再犹豫,翻身跪倒,三个响头下去,大声叫道:“师父。” 疯丐大喜,用竹杖把我轻轻挑起,说:“乖。”跟著又大声说:“娃儿是叫化子的徒弟,这理由够好了吧!” 王家兄弟的声音有点悻悻然:“恭喜前辈收得好弟子,有空请来飞刀王家一叙,自当竭诚款待。” 疯丐笑著说:“你们放心,我讨饭也不会讨到你们家,江湖上已是刀口舐血,讨饭还要提心吊胆。” 王家兄弟齐声说:“前辈言重了,后会有期。” 谁知疯丐猛喝一声:“慢著!”手中竹杖陡地挥出,挑起地上两柄匕首,化成两道闪电光,穿过原来的窗洞疾飞出去。 先是王家兄弟惊叫一声,想来接得甚是狼狈,跟著静了一静,便响起了如雷的喝采声。疯丐露的一手,实在太漂亮了,我和祝香香一定过神,亦立即跟著鼓掌。 当时,我还以为大家是给师父面子(扬州疯丐已成了我第二位、亦是影响最深的师父),后来,和师父谈起,才知道根本十七路人马加起来,也不是师父的对手,王家兄弟亦是先盘算过,才决定退走的。 当然,如果师父不露一手,难免有人会退得心生不甘。由于我第一位师傅王天兵,来自三姓桃源,所以这些江湖上的规矩,大都是我的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教我的。 但是,虽然我刚拜师,却很快要和新师父分开。因为当铁蛋再醒来时,第一句说话便是:“叔叔给连云寨的人拿了去,快救他!” 我和祝香香听到连云寨的名字,都摸不著头脑,不期然朝扬州疯丐望去。 师父皱著眉,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想不到赤老三也来凑兴。这老小子在一对朱砂掌上下了四十多年工夫,倒真不可少觑。” 我见到师父的模样,已可想像到连云寨的凶险。刚才面对十七路人马,师父谈笑用兵,挥洒自如,浑没半点惧意,现在提到一个赤老三,便已眉头深锁,不问可知,那姓赤的定然是个厉害脚色。 祝香香试著问:“前辈,那赤老三是……?” 师父把眉一扬,沉著声道:“是连云寨的老大,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掌,后来败在我手下,自此绝迹江湖。” 我听到师父这样说,大喜过望,急著道:“师父,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那么事情好办了!” 谁知师父冷笑一声,褪下半边鹑衣,露出左面肩膊,赫然印著淡红色的掌印。掌印周围,伤痕累累,看来是骨头碎裂得绽开皮肉弄成的伤口,虽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触目惊心。 我、祝香香、铁蛋,都惊叫一声,想不到疯丐这样的绝世武功,也曾给人打得伤重如此。 疯丐长叹一声,摸著掌印,似在回首前尘旧事:“当年我是惨胜。赤老三的朱砂掌再多半分火候,我也会命丧当场,这招‘三潭印月’,是朱砂掌的杀著,我虽然闪过要害,但一条左臂也险些儿给废了。事后调养了半年,才能运劲发力,至于朱砂掌的赤红印记,却似终不能尽褪。” 我们看著那三个淡红掌印,心中都为十年前的一战骇然。胜的一方尚且如此,那么败的一方岂不是……。 师父望著我们,似是看透我们的心意:“赤老三一击不能置我于死,给我废了右眼。” 祝香香眼珠一转,问道:“前辈为甚么不下杀手!” 师父静了片刻,狠狠地吐口痰,道:“我们只是比武,犯不著分生死。” 这时铁蛋从床上滚下,扑倒在地,朝师父直叩头,哭著道:“前辈,你好歹救我叔叔出来。” 疯丐哈哈大笑,一把拉上衣服,脚尖一挑,用巧劲把铁蛋踢回床上:“我说过揽上身的事儿,难道还丢下不管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祝香香眼中有点忧虑,口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师父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有所隐瞒,而最后亦证明,她的忧虑完全正确,师父没有告诉我们的,赤老三的两位兄长,赤老大和赤老二,都是朱砂掌的高手,功力和赤老三只在伯仲之间。) 铁蛋忙不迭向疯丐道谢的时候,师父的眼光却扫向我:“连云寨离此要两日脚程,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救完人再回来找你。” 本来,依我的性格,一定会求师父带我同去,但一来铁蛋实在还需要人照顾,二来我们又要赶往三姓桃源,便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疯丐拿起竹杖,正欲离去,忽然又转过头来,望著我笑了起来。 起初,我还不知道他在笑甚么,但很快,我也明白了,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边笑边说:“师父,我的名字叫卫斯理。” 疯丐哈哈大笑:“卫斯理,好名字!” 8 说罢扬长而去,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们有事情办,不妨先走,叫化子自有找人的法门。” 这也真是道理,在当时的社会,科学并不发达,人,便是传递消息的主要工具,说到耳目众多,谁也及不上丐帮。 师父走后,我和祝香香安慰了铁蛋一会,便各自睡觉。 在祝香香坚持下,铁蛋睡了唯一的床,而我和祝香香,则一起睡在地上。对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第二天清早,铁蛋的精神好多了,谈到日军宝藏的用处,铁蛋说他和叔叔都想将宝藏用来做点对国家有益的事,可是还未决定怎样使用。 祝香香突然说:“铁蛋,你不是一直想做将军吗?” 铁蛋点点头,道:“不是想,是一定会。” 祝香香笑著说:“你把日军的宝藏献给况大将军,我担保他一定把你留在身边。” 铁蛋呆了呆,挥了挥手,才大声说:“好主意!” 况大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而且英明神武,极得人民爱戴,一向是铁蛋的偶像。将宝藏给他作为军费,再投身大将军摩下,对铁蛋来说,的确是最佳选择。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祝香香立即修书一封,推荐铁蛋给况大将军。 (后来,铁蛋跟著况大将军南征北讨,自己也成了大将军,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最深远的几场战役,和他都有莫大关系。当然,那已是很多年后的故事。) 我和祝香香,决定先行上路,铁蛋则留在旅馆,等待扬州疯丐救他叔叔回来。 离别的时候,我和铁蛋都依依不舍,紧紧的握著手良久。 但,路总是要上的,何况还是和我最爱的祝香香一起。 至于扬州疯丐大闹连云寨,自然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了。 9 ◎失身 失身,在《辞海》里,有两个解释:(一)谓丧失其身也。《史记·日者传》:“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二)谓妇女失节也。《汉书·司马相如传》:“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 可知古时的失身,和现代年轻人口中常挂著的失身,字义上颇有出入。起码,现在的失身,男女合用,只要是经历过第一次性经验,无论是强迫自愿统称失身。 这一篇题名为“失身”,顾名思义,自然和我卫斯理的第一次有关。 闲话表过,再说我和祝香香别过铁蛋,一路依著香妈所绘的地图,往三姓桃源去。 由于地势越来越偏僻,有时找不到客栈投店,我们便只好在山神古庙度过一宿,捡些柴枝生火取暖,倒也风光旖旎。 一直到了两天后,我们终于进入了湘西的崇山峻岭。放眼望去,全是连绵的森林。 根据香妈的地图,还有三天路程,便是三姓桃源。我和祝香香都十分兴奋,牵著的手抓得更紧,跟著地图展示的秘径全速赶路。(自从三泰客栈一役后,我和祝香香的感情突飞猛进,已发展到牵著手赶路的地步。) 这个大森林,在湘西耸立了超过一亿年,一直都是人迹罕至。我们在第一天还见到一个披著兽皮的猎人在打獐子,到了第二天,一个人也踫不到了。 事实上,在森林中根本就没有道路,我和祝香香只能踩过足足有人高的荆棘野草,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如果不是香妈所绘的地图十分仔细,相信我们早已在这穷山恶水中迷失路途。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山坳中露宿,我问祝香香:“还要走多久?” 祝香香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想呢?” 我给她若有深意的眼神望著,立即又产生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心跳加速,脸颊发烫,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差点滚了下山。(这种现象,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电台节目中被形容为“招ed”,十分传神。) 我不敢回答祝香香的问题,喉头嘀咕著几句无意识的说话,便跑了开去捡柴。 我满面通红地捡了柴回去,祝香香俏皮地说:“如你所愿,很快便到了。” 我望著火堆,想告诉她,我希望一辈子都和她两个人在一起,但火中我恍惚又见到况英豪用力拍著我的肩头,道:“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我长叹一声,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祝香香。 祝香香亦不再说话,站在一旁,垂脸不语,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声。 天刚亮,我们又再上路,出发时,祝香香伸出手来,大方地道:“嗨,牵不牵?” 我呆了呆,面又胀得通红,立即紧紧把她的手握著。 我们沿著山走,足足三个多小时,才看见一道水流湍急的小山涧,喝了几口涧水,只觉清冽无比,令人心神酣畅得难以形容。 好在我和祝香香都年轻力壮,又有武术根底,连续几小时山路,虽然走得有点儿累,却也还捱得住。好不容易下了山,涧水的去势缓和。山中风景优美,至于极点。我和祝香香欣赏了一会,便又拿出香妈的地图来研究。 祝香香指著前面:“就在前面了。” 我们握著手,慢慢来到溪水最缓处,那里水平如镜,可以清楚看到我和祝香香的倒影。 我心不在焉地问:“就在前面?” 祝香香望著水中倒影:“唔,黄昏前就可以到。” 我们吃了一些乾粮,便又继续上路,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山坳,简直美丽得难以形容,不像是属于这世界的地方。 在这小山坳,可以忘记了时间这个观念。只觉得万古悠悠,多少帝皇将相,叱吒风云,可是从这里看来,又有甚么分别呢? 祝香香看看地图,指著左面,那里是一片悬崖,极高,悬崖下有道瀑布奔下,水花四溅,夕阳下耀眼生辉,十分漂亮。 祝香香急步向瀑布奔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到了瀑布之前,她拨开悬崖的一些藤蔓:“看!” 我看到了一块石碑,上面生满青苔,刻著:“祝、王、宣,三姓桃源,外姓不能进入。” 祝香香望著瀑布:“穿过瀑布,便是三姓桃源。” 我大声道:“我陪你进去。” 祝香香幽幽道:“你是外姓,进去陡生摩擦。不如我先进去打个招呼,再出来接你好不好?” 我望著祝香香,实在舍不得她离我而去,突然冲动起来,冲口而出:“香香,你进去之前,让我吻一下!” 祝香香俏脸绯红,紧咬著嘴唇,气息有点急促,声音也微微颤抖:“你……说甚么?” 我豁了出去,鼓足勇气大声叫道:“香香,我舍不得你!我怕你进了去不再出来,我便像师父一样。” 这几句话,的确是我的心声。想当年,香妈和师父何尝不是人人羡慕的一对,但后来香妈踫上了祝志强,一见钟情,却留下师父落拓江湖,怨恨半生。 10 由于香香是她妈的女儿(多废话),我又是师父的徒弟(又是废话),在我的潜意识里,实在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祝香香看著我惶急的样子,大眼睛微微发红,似是明白我的心意:“傻子。” 她慢慢靠近了我,一阵幽香轻轻传来。 自然地,我的双臂立时环抱著她,把脸贴在她精致娇俏的脸庞上,感受著她呼吸的温暖,和她在微微发抖的身子。 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也不动。 除了瀑布声、风声、鸟声之外,就是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我移开头,看著在阳光下,清丽绝伦的祝香香,两人的视线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找到了心里要说的千言万语,而这千言万语,又绝不是真的语言所能表达的,只是可以在眼神之中,互相交流。 完全不知道是由谁先开始,还是两个人一起开始的,我们开始亲吻对方。 唇和唇的接触,舒畅的幽香,湿润的气息,一切都和梦境一样,只是更真实,更震撼,更腾云驾雾。 在这种奇妙的滋味中,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气息更急促。 祝香香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打横抱起了她,她立刻搂住我的脖子,把脸腮贴著我,竟如同火烧一样的发烫! 我们一起倒在悬崖旁的一片小草上,小草绿得发亮,厚厚的,柔美的,就像块软软的毯子,我俩躺下,嘴唇又已紧紧凑在一起。 我全身发烫,轻轻地抚著她的头发、脸庞,当我踫到她雪白的粉颈时,她有点害羞地略缩了缩,那小小的动作,令我的呼吸更加急促得像发了狂一样。 慢慢地,我们解去了多余的束缚,当我们的肌肤,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和那像丝绸一样的绿草时,有股莫名其妙的快感,从我们的肌肤直透进来,迅速流遍全身。 我拥抱著祝香香,感觉就像是拥抱著自己的生命。 我们拥抱著,呼吸声和心跳声混在一起,在这瀑布旁的小草上交织成为开天辟地,自有人类以来,最美丽的生命乐章。而我们就在乐章之中起落浮沉,把生命的意义作无穷无尽的美化和扩展。 祝香香一直把她娇柔的身体紧贴著我,拥得我极紧,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紧闭的睫毛微微跳动,额上的发丝渗出芳香的濡。 直到我们终于分了开来,祝香香始终紧紧抱著我,娇软的身子还在微微发颤。 我喘著气,拥著她,肆意吸著她身体的幽香,让她的头靠在我胸膛上,轻抚著她的头发,喃喃地道:“香香……” 我还未说甚么,祝香香已抬起了头:“卫,别说甚么,我们该说的,全说了;该做的,也全做了。” 我望著她叫人心醉的样子,把她拥得更紧:“是……该做的吗?” 祝香香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之中,有著化不开的甜蜜:“不管该不该做,你后悔吗?” 我陡然叫了起来:“当然不!” 祝香香嫣然笑:“那就是了。” 我抱著祝香香,感觉上从来没有像这刻一般的平静。我在她额上吻了吻:“香香,我要娶你。” 祝香香望著我,一双眼睛如雾似花:“别忘了我还有指腹为婚的丈夫。” 我做出认真的样子:“我们总得为自己的幸福打算,况英豪那面,我会和他说,相信他也会谅解的。不谅解的话,也没有办法,我们禀明你妈妈,想来她一定会帮我们。” 祝香香用手指擦著我的脸羞我:“我妈一定喜欢你的吗?” 我红著脸,一面笑一面道:“磨著她老人家求几年就是了。” 祝香香眼珠一转,忽然面露忧色:“磨几年?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我呆住了,对,要是香香怀了我的孩子,香嫣又不肯让她嫁我,怎么办? 我一时答不上来,正在惆怅,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祝香香惊叫一声,我紧紧拥著她,镇定地说:“别怕,是他们。” 话刚说完,声音已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用担心,你们这次不会有孩子的。” 虽然在黑暗之中,但祝香香突然听到人声,也羞得立时把头钻进我臂弯里,一张险热得发烫。 我轻轻拍著她肩头,表示安慰,跟著愤怒地道:“你们来做甚么?我又没想你们!” 声音似乎对我的愤怒有点奇怪:“我们接收到很强的脑电波释放量,经过分析后和你的纪录吻合,便来找你看看有甚么事情。来到才发觉原来只是你在交配时产生的能量……” 我气得沙哑了声:“你……你们……看著我们……?” 声音平静地道:“有甚么不妥?交配是地球高等生物繁殖的必须过程,没有需要尴尬的地方。” 我粗著声说:“但我们都没穿衣服!” 那声音顿了半晌,才无奈地说:“地球生物中,人类为何会为自己的躯体感到羞耻,要倚赖衣服掩饰,一直是我们的一个主要研究课题。可惜,始终得不到结论。” 11 我听了这番说话,心中一阵茫然,也觉得十分奇怪,为甚么地球上众多生物中,只有人类才会为赤身露体感到羞耻?(这的确是个重要问题,不然《圣经》也不会在“创世纪”中为这种羞耻之心作了原罪的解释。但,在那时侯,我当然还没有看过《圣经》。) 那声音又再响起:“在我们星体四百多亿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衣服。” 祝香香忽然开口:“刚才你们说,我们这次不会有孩子,是甚么意思?” 声音道:“人类的精子,可以在女性体内生存三至五天。但卵子能受精的时间只是排卵后十至二十四小时,所以女性每周期的能生育日子只有七至八天,其他时间都不能受孕,现在是处于第二段安全期,月经很快便会到来,所以不会怀孕。” 我听得一头雾水,祝香香却又开口:“你们怎么知道?” 声音道:“通常排卵后十二到十六天便有月经。月经前的十到十二天便是第二次安全期。由于只有排卵附近的八天能生育,这八天前的日子,倒数至上次月经便是第一次安全期。人类女性排卵后,黄体产生的黄体酮会使基础体温上升摄氏 0.2 至 0.6 度,如果怀了孕,体温会维持在高的度数,否则在经期前会下降。我们的仪器探测到你的黄体酮和基础体温都正常,所以判断你处于第二次安全期的尾段,经期在二至四天内便会来临。” 我和祝香香听著这些在今日只是中学生普通常识的理论,似懂非懂,要不是我们知道他们是比人类进步不知多少万年的外星高等生物,可能一早已开口怒骂他们胡说八道了。 沉默了半晌,我开口道:“王天兵就在附近……” 那声音打断了我:“王天兵我们已见过,你称为鬼竹的仪器我们亦已寻获,虽然受到轻微损毁,但只是外层的警报系统,很快便可修妥。” 我急忙问:“你们是怎样找到他的?他现在怎样了?” 声音道:“仪器的外层装有警报系统,受到破坏时便会将信号传给我们。我们赶到现场时,王天兵正尝试破坏仪器,情绪十分不稳定。” 我和祝香香互望一眼,都明白师父是想毁去鬼竹,彻底忘掉香妈。 声音续道:“我们现身取回仪器后,和王天兵作了一定程度的沟通,他镇定下来,要求我们帮助他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让他把整个村落的人都徙移到那里,从此真正的与世隔绝。” 祝香香忙问:“你们答应了吗?” 声音道:“答应了,对我们来说,那是很简单的事,我们甚至立即将他们全体转移到那地方。” 我立即问:“那是甚么地方?” 声音道:“我们答应过不透露的。” 祝香香机警地问:“在地球,还是不在地球?” 声音道:“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我知道再问也是枉费心机,想了一想,好奇地问:“那鬼竹究竟是什么仪器?为甚么可以见到思念的人的样貌?” 声音道:“很难对你们解释,简单说,我们用脑电波控制这个仪器,它使会做出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我一边思索著,一边用力挥著手:“慢著,你说这东西能够把人心中所想的东西化成现实?” 声音道:“理论上是对,不过人类的脑电波不够强大,所以只能使这仪器显现出心中所想的事物。很奇怪,你们在思念另一个人时,脑电波可以比平常高出十倍以上的。” (事后我才想起中国传说中可以令人心想事成的仙人棒,不知会不会是同类的仪器,不过可惜以后再没有机会问他们了。) 我追问:“那为甚么你们会把仪器随便丢在荒山中?” 声音静默了一会,才道:“在长途太空飞行中,仪器用了这么久,能源已经耗光,一定要再吸收足够的能源,才可以继续使用。我们经过这个星球时发觉,这里充满著能源,便留在此一会,让它放在这里吸收能源。” 我不很明白:“吸收能源?是怎样的一回事?” 声音道:“它的能源依靠一种你们称作二氧化碳的气体,只要把仪器暴露在二氧化碳含量超过百分之五的空气中,它便能自动吸收。” 祝香香突然道:“你们把东西乱丢在荒山野岭,不怕让人拿走吗?” 声音道:“在我们的星球中,和我们经过的所有星球中,没有同类会拿走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事先预计不到会有人拿走仪器,找了很久,才找回五个,直到近来才知道第六个在王天兵手里。” 我好奇地问:“仪器对你们有甚么用?” 声音道:“我们用脑电波命令这个仪器产生强大的能源,供给长途太空飞行之用。” 我还不明白:“这个仪器究竟是怎样运作的?” 声音道:“很复杂,以人类现在的智力和科技,绝对不能解释清楚。” 我知道再问也不会明白,便道:“找回鬼竹,你们准备怎样?” 声音道:“在计画中,我们早应离开地球,待仪器修理好,我们便会继续旅程。” 我道:“不回来了吗?” 声音沉默了一会:“回程时可能会经过,不过那会在地球年二十万年以后。” 声音道:“你的脑电波很特别,有异于一般地球人,将来可能会再和其他外星生物接触。” 我道:“但第一次,总是最难忘的。” 声音又沉默了一会:“我们要走了。对了,王天兵有一本书托我交给你。真不明白你们人类为甚么还在使用这样落后的记事方式。” 跟著黑暗消失,刺眼的阳光又再照射著我和香香,我们的眼睛好一会才能够适应,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正迅速平平的飞来四四方方的一块物体,比强弩射出来的箭还要快上十倍百倍。 说句老实话,我在那时候虽然还未算是一流高手,(我大部分的武术都是后来跟第二位师父扬州疯丐金二学的。在这本书中,我是第一次提到金二这个名字,因为我也是直至正式跟他学艺以后,才知道师父名金二。)但自小王天兵已为我扎下良好的武术根基,可是当那件物体飞来时,做为一个学武之人,应该本能地会闪避开去。但这次竟然完全来不及避开,可见其来势之速。 我吃了一惊,谁知那物体飞到我身前三尺时,突然停下不动。既不向前飞,也不跌在地上。我走了定神,看清楚,才发觉那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和祝香香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点骇然。我们虽然只不过是中学生,但自小接受新式教育,对现代力学总算略有认识,都知道一件物体要在半空中停留,绝对是违反了力学原理。 (这个疑问,直至现在,我请教了不下百位物理学的顶尖学者,其中有几位还是诺贝尔奖的得奖者,但每个人给我的答案都是:不可能。) 这时,刚才那山洞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红的光芒,耀目得像正午的太阳一样,使我们几乎睁不开眼来,然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团红光自山洞飞出,直上天空深处,然后消失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秒。 我呆呆的望著天空,半晌才道:“他们走了,师父也走了。” 祝香香明白我的心情,轻轻拉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对,不管宇宙多么奇妙,不管人类多么渺小,不管人间多么无常,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的甚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12 ◎日记 这是一本大型的日记簿,把许多本大小不一的日记簿钉装成一起,年代最久远的一本,相信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 这本日记,保存极好,封面是上佳的红色织锦,由于多年来经常被人用手抚摸,已经磨得光滑如镜,内里的纸张虽然因年代久远,已经变得很脆弱,但却依然完整无缺。 我知道,这本日记簿,是师父最珍贵的一件物件,他每天都要拿出来观摩一番,神情好像是回忆好多年前的往事,有时痛苦,有时甜蜜,经常这样便是一整个下午。 那时我还是少年人心性,对甚么事都十分好奇(这个好奇的性格,一直到今天还是丝毫未改),很想知道这本簿子究竟写著些甚么(当时我当然还不知道那是本日记),可以令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沉迷到这个地步。 有一天,我等了很久的机会到了,一向足不出户的师父不知要外出一会买些甚么东西,我立刻觑准这个机会,悄悄窜入师父房间,找了很久,终于在床底的一只樟木箱子找出这本日记(樟木箱子扣著一把大锁,但这当然难不倒我)。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个时候,师父回来了。 他看到我手上拿著这本日记,先是愕了一愕,继而面色发青,再继而勃然大怒,事后我受到怎样的惩罚,也不消提了。 过了几天,师父又在翻看这本日记时,忽然叹了口气,把我叫过来:“这本日记,记载著我前半生的一段快乐又悲哀的日子,你是我唯一的传人,又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本来给你看看也无妨,不过,唉,还是待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才给你看吧。” 想不到在今日,他竟然真的履行诺言,把这本日记留给我! 我有点迟疑,不知应不应该翻看这本日记,因为这可能记载了师父一生许多不想为人所知的私隐。 祝香香却有不同意见:“王天兵既然把这本日记留给你,就是想你从头到尾看一遍,或许他还有很多苦衷和冤屈想你替他申辩,你不看,才反而是对不住他!” 其实,我的想法也和祝香香一样,不过,有祝香香的支持和鼓励,翻看这日记时就更理直气壮,义无反顾了。 我终于打开了日记,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想知道王天兵和祝志强之间恩恩怨怨的来龙去脉,因为我相信师父绝不会是祝志强和香妈口中所述的卑鄙小人! 王天兵自从十岁开始便有写日记的习惯,除了有时因为事忙间断几天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有写日记。 这本日记,详细记载了他十岁到离开这世界的前一天的每一件事,怕不有数十万字,如果全部刊登出来,多写十本书还不足够。 可是,日记的前半部绝大部分都是记述他童年和青年时代,学文习武的艰苦岁月,(那个时代,练武的痛苦过程,现代人是绝对无法想像得到的。现代功夫电影描述的所谓残酷锻练,怕不能形容当时惨烈情况的万一。)还有他和宣瑛青梅竹马的一段快乐日子,天天如是,沉闷得很。 (当然,在王天兵心目中,这段日子是他毕生最快乐的时光。) 日记的后半部,则包括了他和祝志强争夺宣瑛失败后,落魄江湖的一段日子。而王天兵最后十年的日记内容,我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那时他已经到了我家居住,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导我练武术,而日记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围绕我练武的进展状况。 我看到这里时,想起师父谆谆善诱,督促我练武的情景,心里著实感动得很,再想起今后和师父恐怕再难有相见机会,眼泪更是几乎掉了下来。 其实,这本日记对我、祝香香和各位读者来说,重要的只不过是王天其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三年间的故事。这段期间,记载了王天兵、宣瑛和祝志强三人之间的种种恩怨情仇。 在那三年日子里,真正值得记述下来的,只有十天八天,现在我就把发生了重大事情的这十天八天,整理一番,再刊登出来。 (正如先前故事所述,王天兵文武全才,国学修养极深,他的日记言辞藻丽,条理分明,篇篇都是一流的绝好文章,可以作为国文课本的模范教材。刚才说的“整理一番”,不过是为了顾及读者的需要,把原本文言文的日记改写成现代的白话文罢了。) 由于这本是王天兵的日记,以后文中述及的我,是王天兵的自称,而所有的想法和感觉,也都是王天兵的。至于另一个我——卫斯理当时看后的反应和感想,会另外在括弧内表达。 还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当时王天兵才二十二岁,文武兼备,已经成为三姓桃源最杰出的青年人。而且,在谷中地位极高,虽然三姓桃源号称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共掌,但实际上谷中一切大小事务都由王天兵决定,大家都已把他视为未来谷主。 而当时才十八岁,漂亮可人的宣瑛,自幼和王天兵青梅竹马,二人恋情在谷中早已众人皆知,大家亦已经把她和王天兵认定为一对理所当然的璧人。 今早,大师父(王天兵一共有三位师父,两位习文,一位习武,大师父就是教授他“龙虎功”的宣仲介,也是宣瑛的父亲)神神秘秘的,说有要事商量。 我觉得很奇怪,大师父虽是谷中三位元老之一,不过他不理谷中事务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而且自从三年前我龙虎功大成以后,他也没有再传授我武功了。何况这一两年来,他因为年事已高,又染上了一种不知名的重病,一直深居简出,就是我到他家中找宣瑛时,也很少见到他。究竟他找我有甚么重要事呢? 我去到大师父的书房,看见他坐在床上,精神十分好。近几个月来,很少见到他像今天这样精神奕奕的了。 我向大师父请了个安,然后斟了一杯茶给他,才恭谨地问:“大师父,找我甚么事?” 大师父接过茶,呷了一口:“你知道阿力和阿鹏昨晚偷走的事吗?” 我吃了一惊:“甚么?我去追他们回来!” 大师父摇了摇头:“不用了,老二已经在三片石那里捉到他们了。” (宣仲介口中的老二,是谷中另一名元老,也是王天兵的叔叔,王浩然。) 我怒气冲冲:“阿力、阿鹏这两个小子真不像话,立刻便召开全谷大会,让大家决定怎样处罚他们!” 大师父又摇了摇头:“我已经吩咐老二放了他们,还有不淮他们向别人说及这件事。” 我露出疑问的神色,可是大师父并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的看著我。 我思索了好一会,终于想通了:“大师父,我明白了。” 大师父点头:“对,自从二十年前,祝氏三兄弟走后,大家口中不说,心中都以为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定比待在这里好玩得多,他们才会这样一去不返。” 我同意:“都是因为他们,现在谷中的年轻人,谁个不想到外面的世界见识一番? 阿力和阿鹏这次偷走,很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有点发热,我又何尝没有过偷走的念头呢?只是由于地位超然,假如我一走,谷中只怕全部年轻人也会跟著走个乾净,为了顾全大局,我才不能走罢了。 13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所以,假如让大家知道阿力和阿鹏这件事,他们可能甚至会同情阿力和阿鹏,那时情况恐怕就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迟疑了好一会:“大师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和你说,恐怕就是现在的消息压下,如果没有一个永久的妥善解决办法,以后偷走的情况可能更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大师父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天兵,你说得对。我找你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我没有说话,让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知道大师父一定已经想到妥善的解决办法,才会叫我来。 果然,大师父顿了一顿,徐徐地道:“天兵,我想你替我抓祝家三兄弟回来!” 我不敢肯定大师父是否在试探我,还是真有此心,只好小心地道:“大师父你的意思是?” 大师父一字一顿:“我要你抓他们回来,家法处置,看看以后谁还敢偷走!” 我惊叫一声,声音也有些发颤:“甚么,大师父,你想用家法处置他们?” (家法,《辞海》的解释是:“旧时家长统制家族,训饬子弟的法则。”实际上,在当时每个大家族,甚至每条村庄,都有家法存在。所谓“山高皇帝远”,家法的威力,甚至比朝廷颁下的法令还要巨大。妇女失节后的“浸猪笼”,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我看到这里之际,不禁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在号称是与世无争的三姓桃源内,竟然还需要有统治子弟的残酷家法!” 王天兵整本日记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家法究竟是甚么,事后我有机会好奇问香妈,香妈轻描淡写地道:“哦,只不过是把头割下,腌乾,悬挂在宗庙前的旗竿罢了。”) 大师父语调十分平静:“假如他们有了子女,便把子女也一并抓回来,宣、王、祝三姓的人,绝不容许在外面的世界生存。” 听了大师父这番话,我的心怦怦乱跳,又是兴奋,又是惊怕:“大师父,祝氏三兄弟都是武功高强,才智过人,我一个人恐怕未必能把他们生擒回来。” 大师父双眉一扬,一双眸子登时变得精光慑人:“生擒不成,便要死的!” 大师父凌厉的眼神,仿似射穿了我内心深处的私心,我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 (从王天兵日记的前半部中,详细记载了他在大师父的严厉训导下,学习武术的痛苦过程,而亦可以知道他毕生最畏惧的人便是这位既威严又精明的大师父,而这种畏惧,是多年积压下来,发自内心深处的。) 我心中其实已经是千肯万肯,但为免大师父起疑心,仍然嗫嚅著道:“大师父,我……舍不得离开阿瑛。” 大师父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放心,我会派阿瑛帮你忙。” 我陡然震动了一下,万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有这样惊人的提议,不知他心里打些甚么主意,所以有点不知所措:“阿瑛……她……不知肯不肯……” 大师父声音冰冷:“她不肯,便说是我叫的。” 我看著大师父森冷的面容,突然像一股强光划破了黑暗,我终于恍然明白了他为甚么肯派宣瑛和我一起去了。 监视! 大师父为人一向极其谨慎,他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出谷办事,可能怕我也和祝家三兄弟同样一去不回,所以特别派他最信任的女儿来监视我。而我的武功在当时已经冠绝全谷,唯一令我出手有顾忌,能够制衡我的,恐怕也只有我所深爱、不忍伤害的宣瑛一人而已。 老实说,和宣瑛一起到中原闯荡江湖,是我做最好的美梦时也不敢梦到的事,可是,受阿瑛监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然而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立即便跪倒地上,强装欢声道:“多谢大师父成全。” 大师父声音带点感伤:“这个病,不知还能涯上多久,希望你能够快点回来,好让这副老骨头还有命亲眼见到你们的婚礼,那大师父便死而无憾了。” 我听到这句话,立时握著大师父的手:“大师父,你长命百岁,别说这样的话。” 大师父闭上眼睛,良久没有说话。我不敢打扰他,又不敢离开,整个房间一片死寂,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师父才张开眼睛,说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大师父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但多年师徒,我对大师父的思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几乎连想也不想,便慨然道:“皇天在上,我王天兵若不竭尽平生之力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和他们的后人,便要我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 大师父嘉许地道:“祝氏三兄弟皆是智勇双全,你单人匹马,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时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大师父想我怎么做:“假如他们的武功确实比我高,我便会不惜使用每一种卑鄙手段,总之,一定会把事情办妥回来。” 大师父点头:“天兵,你懂得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我沉声道:“大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师父缓缓地道:“那么,你再发一次誓,说假如你不用尽一切卑鄙手段去捉拿或格杀祝氏三兄弟,阿瑛便五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了吧。”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的感觉真的有如五雷轰顶,整个头颅“嗡嗡”地响,脑袋空白一片,好一会才能开口:“大师父,你说甚么?” 大师父平静地道:“阿瑛不是你最亲爱的人吗?要发誓,便应该把誓言应在最亲的人身上。” 我万料不到大师父竟然出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大师父语音没有一丝感情:“只要你尽力办事,阿瑛便不会应誓,有甚么好担心的?” 我回答不上来,无奈只得依言发誓。 大师父十分满意:“好了,你现在还是快去找阿瑛,叫她陪你一起上路吧。” 14 ◎黑风山 话说王天兵和宣瑛离开三姓桃源,并肩闯荡江湖,就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踏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新世界。在以后的两个月,二人形影不离,并肩闯荡江湖,踫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接触各色各种的新人物,不停吸收著新知识。在这段日子,两口子互相扶持,甜蜜温馨,据王天兵日记的形容,真正是“乐似天仙,羡煞人间”。 而祝氏三兄弟在这三十年当中,凭著过人的武功和智慧,赤手空拳打出了好大的万儿,祝家庄这三个字,在江湖可算是举足轻重,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所以,王天兵和宣瑛没有费多大的气力,便已打听到祝家庄的所在。 可是,二人也不急著一时要找到祝家庄,反而情愿慢慢上路,花多点时间到处浏览中原的美丽风光,他们深知,当他们一办完大事,返回三姓桃源时,以后便没有机会重返这个多姿多采的中原了。 王天兵的心里甚至幻想过,不如就此效法祝家三兄弟,和宣瑛一起留在这里,下半生过著神仙也似的美满眷属生活。当然,这句话,他只敢留在心底,不敢对宣瑛提起。 闲话表过,继续王天兵的日记。 我和宣瑛在一个山头面前停下,越过这座山,便是祝家庄的所在。 据邻近镇上的村民说,这座山,唤作黑风山,中原一带,名叫黑风山的山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以这座最为有名。 原因很简单,山以人名,这个黑风山上,盘踞了一股以凶悍残忍绝伦闻名的强盗,定时要邻近的几个小镇缴纳巨额金钱,俨然是方圆数百里的大王。 这股强盗,叫做黑风军,原来是山东省某军阀摩下的逃兵,不知怎的落草为寇,但是强盗之间仍是以军衔互称,他们的首领,就叫做黑风军长——他在军队时据说还未曾官至军长,只是此刻既然占据了一个山头,便索性封自己为军长,过过瘾头罢了。 黑风山一带本来聚集著五、六股十强盗,各据山头一方,有时联手抢掠山下小镇,有时相互攻夺霸占地盘,附近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黑风军长(那时他当然还未自称黑风军长)率领十多名部下来到黑风山,二话不说,便在黑风山的最高处竖立了一杆残破不堪的旗帜,上面大大的写著“黑风军”三字,笔法苍劲有力,显然出自书法高手笔下。 同时,黑风山上每一帮强盗都已收到一封笔法同样苍劲有力的信,限定他们在三天之后太阳初升的时候,带同全部人马和武器,还有多年抢掠回来的金银财宝,一同向现在黑风出的主人——也即是黑风军长投诚,迟到者格杀勿论。 信是由一个军人装束的高大汉子,骑著一匹方圆五百里最快的马,在每个山寨大门外数十丈,以利箭束著信件,一箭越门射入寨内,饮羽直入泥地,可见此人膂力之强。 这个汉子,当然便是黑风军长。 这样公然挑衅的举动,惹得黑风山众强盗怒不可遏,其中一名盗魁更扬言要把黑风军长的头颅一刀劈下,腌了浸酒,因为,黑风军长骑来送信的快马,就是他刚刚失去了的爱马。 然而,群盗见到黑风军长投箭送信的身手,亦知来者并非善类,话虽说得大,但也不敢造次,各盗魁就在那位失马强盗的寨中,商议如何在当晚突袭黑风军长,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群盗商议定当之际,赫然发现山寨原来已遭数百大军包围,众寡悬殊,只好束手就擒。黑风军长见到他们,二话不说,便一刀一个,随手就把五名盗魁的头劈掉下来,至于有没有拿去腌酒,便不得而知了。 原来黑风军长乘著几名盗魁聚在一起商议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突袭群龙无首的几个山寨,并立刻把受降寨众收归摩下,最后才联同几百个受降寨众,一举攻杀还在懵然商议得兴高采烈的几名盗魁。 黑风军长执掌山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突出奇兵,把附近几个小镇的自卫民团打个落花流水,粉碎了他们的反抗能力,然后才命令小镇居民定期缴纳巨额军粮,相当于以往的十倍金钱。 这三个月来,黑风军长更是不断招兵买马,整顿军备,看来大有继续扩张之势。 所以,当我和宣瑛问及往黑风山的路如何走时,那小镇的村民大惊失色,连连劝我们千万不要走这条送死之路,宁愿多化三数天时间,绕远点路,也总比被挖掉内脏,尸体丢在荒山野岭喂狗好。 我故作吃惊:“真有这么狠的强盗?” 那村民吞了吞口水,望望四下无人,一边斜著眼瞟著宣瑛一边向我道:“你还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大姑娘这么标致,落在那好色如命的黑风军长手上,只怕丢出荒山野岭时连狗也不吃哩!” 宣瑛听得大发娇嗔:“你……”正欲伸手一掌掴落这个无礼之徒几颗牙齿,我急忙使眼色阻止她。 我唯唯诺诺地道:“大叔,多谢指教,我们懂得怎样做了。” 那村民走后,我和宣瑛相视而笑,想也不想便朝著上黑风山的路走,心里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 是的,我俩来到中原两个月,虽然可算是见尽了新鲜事儿,却始终未有机会一试身手。须知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而我更是不知浸淫了多少流血流汗的苦功,才把“龙虎功”练得大成,可是三姓桃源毕竟是小地方,我们的武功究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也不甚清楚,此刻难得有机会可以让我们大展拳脚,怎不教我们兴奋莫名? 15 我们一路上全神戒备,犹如拉紧了的弦般,一点也不敢松懈,因为,黑风山上的强盗可能随时出现偷袭。 谁知,我们走了大半天,也不见一个盗贼的影踪,心里正十分奇怪,宣瑛突然道:“师哥,你看!” 我循著她手指看,只见前方在树丛和长草的掩映下,隐约见到不远处赫然有一个设备简陋,但规模却不小的山寨。 我和宣瑛互望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步朝山寨走去,右手都紧握著刀柄,深知一场激烈的大战即将展开。 就在这时,一名盛装打扮的青年突然从山坳走出来,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打草惊蛇,宣瑛已经迫不及待:“师哥,待我来!”飞身一记“独劈华山”,迎头便砍向那青年。 青年猝不及防,却虽惊不乱,危急中双掌一拍,牢牢夹住宣瑛刀肩,再飞脚力踢宣瑛脉门,宣瑛只得松手弃刀,青年已乘势欠身横臂锁著宣瑛颈项。 一切发生得有如电光石火,我欲救无从,只得眼巴巴看著宣瑛被青年制住,心下焦急如焚,但仍张作镇定地道:“朋友,你也是习武之人,欺负娘儿们算甚么好汉,放下她,我和你一对一再比过高低。” 那知青年却痴痴地望著怀里的宣瑛,一瞬间,锁著宣瑛的手也不禁松了起来。 宣瑛乘势用力挣脱青年的手臂,奔向王天兵,却禁不住回头望向青年。只见他英俊挺拔,一点也不像坏人,那对痴痴的眼神仍呆呆的望著自己,回想刚才青年搂著自己时那坚实的胸膛,和散发著那么浓烈的男人气息,不由得娇羞的低下头来。 我目睹阿瑛这样给人占了便宜,不禁愤怒得想立刻把眼前这人撕成八块,但仍竭力沉住气道:“敢问阁下尊名大号,在黑风山身受何职?” 青年还未答话,在我身旁的宣瑛却忽然道:“师哥,请手下留情,我……想他不是坏人。” 我听见宣瑛替青年求情,心中怒火更甚,不待青年答话,已摆开起手式:“朋友,请赐招吧。” 我心知青年虽然年纪和我差不多,却身负惊人技艺,故此一出手便是龙虎功的杀著。高手相争,胜负只有一线之间,要想击倒对手,就得先发制人。 青年“咦”了一声,轻轻一掌便把我这来势猛烈的绝招化解了,好像对我的武功十分熟悉似的,然后他再攻来一掌,我顺手一档,心下愕然,他使的岂不正是龙虎功的一招“龙腾虎跃”? 我们二人翻翻滚滚,不知过了多少百招,大家招式的大同小异,就像同门师兄弟拆招般,你来我往,煞是好看。 斗至酣处,青年突然跳出战围,抱拳道:“朋友,好功夫,我认输了。” 我怒道:“黑风山的小贼,你作恶多端,今天便要取你狗命!” 青年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的笑容不是向我,而是冲著我身旁的宣瑛。 我勃然大怒,正欲再次出手,青年却抢先道:“在下叫祝志强,并非黑风山上的强盗,黑风山强盗刚刚已被我杀光,一个不留。” 宣瑛惊叫一声:“你姓祝,那你是……” 我却早已猜到七七八八:那青年竟然懂得龙虎功,而且功力还练得和我不相伯仲,三姓挑源的武功从未外泄,那青年除了是祝家的后人还会是谁? 我冷冷一笑:“你是祝家的后人便好了,我正要找你们。” 同样道理,祝志强当然亦猜到我们是甚么人,抱拳道:“你们想都是三姓桃源的传人了,不知高姓大名?” 一直偷目注视著祝志强的宣瑛立刻道:“我叫宣瑛,祝大哥,这厢有礼了。” 看见宣瑛这副含羞答答的模样,我更是气炸了肺,闷声道:“我叫王天兵,奉三姓桃源长老之命,捉拿祝长正、祝长生、祝长雄三兄弟和他们后人回三姓桃源,接受家法处置!” 祝志强哈哈大笑,我听出他的笑声带有几分鄙视和不屑。只听他笑著道:“你们在谷中长大的人,真的是井底之蛙,外面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也懵然不知。现在是甚么年代,还在死守著甚么家法、谷规?” 我和宣瑛出来中原已经有两个多月,以我们的过人才智,对于现在的政冶和社会状况的大变当然亦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身处这股只想大解放的历史洪流的人,如何自处、应变,亦是我们在这两个月来一直思索的问题,祝志强的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讲话,正说中我们心坎里想说的,宣瑛只听得不住点头。 我想反驳祝志强,又不知从何驳起,面子挂不住,只好大怒道:“祝志强,别多狡辩,总之你们是三姓桃源的人,私自逃走,便是触犯了三姓桃源的规条,现在我便以三姓桃源大弟子的身分,执行家法,一便是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再带我去捉拿你爸爸和两位叔父,否则兵刃无眼,可别怪我辣手无情!” 祝志强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灼灼的望著宣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宣小姐,你也是奉三姓桃源之命,来捉拿我的?” 祝志强问得这样直接,宣瑛一时手足无措,竟然答不上话来:“不……不,我…… 我们……” 我侧头看宣瑛,看见她望著祝志强的眼神,如痴如醉,如迷如梦,我立时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我也知道我完了,阿瑛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望我一眼,从来没有。 看见宣瑛现在这个模样,我心如刀割,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歇斯底里地大叫:“阿瑛,和我一起杀了这小子!” 宣瑛却没有答话,也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场,望望我,又望望祝志强,一副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我目睹宣瑛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登时发了狂,大叫一声,双腿鸳鸯连环蹴出,一钉咽喉,一取下阴,赫然已使出了“龙虎功”中最厉害的一记杀著。 (这场比斗,足足打了三天三夜,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已于香妈口中得知,那也不必再复述一次了。 然而,在这场比斗之后,围绕著王天兵发生的一切事情,更是惊心动魄,亦使我们明白当年祝志强之死的真正来龙去脉。 在继续王天兵的日记之前,这里要先补充几句话,王天兵在杀祝志强不遂,还失去了宣瑛之后,便回到黑风山下的小镇,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 这段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而这个时期,他的日记也是断断续续的,写一天停两天,记下来的都是一些神志不清的疯言乱语,一时怨自己没用,一时大骂宣瑛无情,一时发誓一定要杀死祝志强一家报仇,文字颠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和先前日记的一丝不苟判若两人。 直至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整件事情的发展,也改变了王天兵的下半生。) 16 ◎茅山 中国有许多名山大川,泰山,是历代皇帝封禅的地方;昆仑山,是传说中仙境的所在地;少室山,是武学正宗少林寺的发源地。可以这样说,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使得几乎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历史和典故。 茅山并不是一座山,不过,它比所有的山加起来更有名。 简单的说,茅山是一种道士专用的法术,但并不是说每个道士都懂得茅山术,懂得茅山术的道士通常叫作茅山道士,以示分别。至于是不是真是有一座山叫茅山,是茅山术的起源地,只怕不可考了。 道教,是中国独有的宗教,源于先秦时代的神仙信仰和方仙之术,以老子写的《道德经》和张角写的《大平经》为主要经典。 道教的支派十分多,要详细谈,再多十倍篇幅也说不完,大抵北方道教偏重于炼丹之术,追求长生不老和采阴补阳之法,而南方道士则偏重于符录,也就是画符驱鬼、奇门遁甲一类的东西,茅山道士便是属于南方一派。 茅山术的种类十分多,最有名的是五鬼运法,说穿了,其实不外乎是时间空间转移的方法罢了,我有一个历史学家朋友王居风,便是掌握了这种技术,不停在时空间穿梭,找寻历史的真相。 学习茅山术,有很多禁忌,譬如说不可亲近女色、不可积蓄金钱等等,而正由于茅山术的禁忌十分多,愿意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少,所以,这门神秘的古代中国秘艺也渐失传了。 这篇少年卫斯理题为茅山,当然和茅山术有点关系,各位读者不必心急,请先继续观看王天兵的日记,慢慢便会明白。 今天,我起来时,已经是黄昏。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显然昨晚的酒醉还未完全消除。 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找酒喝。在这个没意义的人生,除了寻求酒醉后的迷离世界,还有甚么乐趣! 就在我颤抖著走往木架子找寻最后一瓶廉价高梁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强烈之极的劲风,疾向我后颈抓来! 虽然在这个月来,我长期被强烈的酒精麻醉著神经中枢,但是多年来艰苦习武,反射神经依然比常人敏锐得多,本能地向前一扑,险险避开了这阴毒绝伦的一击。 这时,我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这一记偷袭,但头脸伏在地上,整个背部完全暴露给敌人,其实情况依然异常危险。 几乎是同时,敌人已经以迅疾无伦的身法疾扑向前,双掌狠狠劈向我朝天洞开的背部。电光石火间,我双手力撑地上,硬生生把整个身子提高半尺,后脚双飞连环重重蹴出,这一记“连环虎尾脚”,正是“龙虎功”的救命绝招,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谁知这次,我双脚竟然踢了个空,敌人好像很熟悉我的武力似的,不知使用甚么身法,竟然轻易避开了这记必杀绝招。而同时我只觉下阴一凉,猛然醒觉敌人已经变招改抓我下阴。 我冷汗直冒,连忙双手发力一撑,身体如箭般飞冲向前,仅仅避开了这阴毒的一招,还乘势转过身来,看清楚来袭敌人的样貌,一看之下,登时呆了。 其实,这段期间,我失去了宣瑛,每天的生活仿如行尸走肉一般,基本上已丧失了求生意志。假如有人堂堂正正的向我出招,我大多数都会不加抵抗,乾脆让人了了我这没意义的生命便算了。 可是,现在敌人突施偷袭,其间之凶险间不容发,我根本连想的时间也没有,只有本能地作出求生反应,甚至来不及想出放弃抵抗的打算。 我回转身来后,只听得“砰”的一声,原来是我失去重心,重重的跌回地上,因为,我见到偷袭我的敌人,而他,是一个绝不应该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偷袭我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浑身散发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这双手力大无穷,曾经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纪录,因为,他就是我的嫡亲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虽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龄却比我大上不到十岁,只是由于武功高强,相信在谷中是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选做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正在静静观看著我们的比斗。 这个人,就是大师父! 只见大师父穿著一身道装,面含寒霜,目光凌厉地盯著我。 这几年来,大师父潜心炼丹服药,想是希望治疗他一直沉痾未愈的病,近来更喜作道装打扮,所以见到他这样装扮,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呆了一呆,实在想不出大师父怎会找到这个小镇里的一间破烂小屋,可是,此刻情况已不容我细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著道:“大师父。” 大师父“哼”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大师父吗?” 我心内有愧,不敢回答,只是连连叩头。 大师父也不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王浩然连忙替他揉背脊,好一会,大师父才咯出一口浓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张竹椅出来,大师父缓缓坐下。 这时,我的额头已经叩得不停流血,大师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这才停止叩头,可是仍低下头来,不敢正面望著大师父。 大师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师父居然点头,“唔”了一声:“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头,颤声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师父家法处置。” 17 大师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不知大师父究竟打著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释:“大师父,一个月前,我和阿瑛踫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师父截住我的说话:“不用说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经知道。” 我心下骇然:“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师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点不放心,便叫老二跟著你们,所以,你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虽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纪最轻,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们都叫他为老二。当然,我是他的侄子,还是得叫他二叔。 我虽然对大师父为人十分了解,他从不相信别人,可是知道他对我还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踪我们,心下还是有点苦涩:“大师父,你对我还是不放心。” 大师父没有回答我,闷哼一声:“果然,你们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来。” 我垂手而立,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敢正面望著大师父。谁知大师父竟然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还轻轻拍著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错的是阿瑛。” 我听见大师父说这句话,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阿瑛的事,求求你饶恕她吧!” 大师父语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情可说。” 我心下一凉,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大师父,阿瑛她……始终是你的亲女儿啊!” 大师父沉声道:“阿瑛无情无义,抛弃了你,跟了那小子,你还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撞得额角几乎连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不停飞溅出来,染湿了整块地面:“大师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师父摆一摆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会意,走到我的身后,双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绝对想不到二叔会突然出手,而且这个月来不停被酒精麻醉著我的神经,反应亦大不如前灵敏,便是要躲也躲不开,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无力,动也动不了,再也叩不下头来。 大师父阴阴一笑:“天兵,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我便应承你,放过阿瑛。” 我连忙问:“做甚么事?” 大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 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来谷主,是整个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成甚么体统,怎对得起我们对你的期望?” 听见大师父这番话,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月来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发起来,“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师父让我哭了一会,才对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说。” 王浩然应了一声,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渐渐平复心情,止住哭声。 这段时间,大师父一直没有说话,我亦不敢先说话。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顿饭的光景,我才试探著问:“大师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你先说,答不答应才说。” 我担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师父的吩咐,天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父满意地微笑:“我要你杀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强四人!” 大师父这样说,我反而放了心,因为,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难题;反正祝志强是我的情敌,杀了也不可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阿瑛是喜欢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杀了他,阿瑛岂不是会恨我一生?” 大师父沉声道:“假如你不杀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会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会嫁给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师父这句话,我陡地大叫一声,发狂地猛力挥拳直打墙壁,打得墙壁穿了许多个大洞,而我的拳头也爆得裂开,满是鲜血,但我丝毫不觉疼痛。 好一会,我才能够继续说话,我强抑心里的无尽痛苦,假装平静地道:“大师父,先前不是说最好要活捉他们的吗?” 大师父慢条斯理地道:“现在我想通了,祝家这些人桀骜不驯,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迟早再弄出事来,不如一了百了,带他们的人头回谷,马首示威,更为乾手净脚。” 我有点迟疑:“我和祝志强比拚过,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间,而他父亲和两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师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你可以把这包药放在他们的食水内。” 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强抑心里的反应:“大师父,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师父的语气不容我有反对的余地:“兵不厌诈,天兵,你忘记了三个月前发过的誓吗?” 我脑中轰然一响,我当然记得,我曾经发毒誓,答应不惜尽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这个任务,否则阿瑛便会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想不到现在大师父竟然拿这个来要胁我! 18 我尽最后一丝努力:“大师父,下毒我恐怕连累阿瑛。” 大师父从口袋掏出另一包药:“这是解药,只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给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这个地步,我除了说声“好”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谁料大师父陡地大喝一声:“起坛!” 我还摸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经搬来了一张铺著黄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诸般法器,一个铜铃,还有一柄裹著黄布的剑。 大师父一手拿铃,一手拿剑,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鸡侍候,大师父挥剑一到公鸡颈项,划破喉咙,鸡血如泉涌出,大师父连忙用碗盛著,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师父已沉声道:“天兵,你过来。” 我依言走近,大师父蓦然一剑刺向自己心脏,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却见大师父剑势已转,竟正向我左胸心脏刺来。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开,心中闪过了千百万个念头,最后归纳出一个:“大师父要惩罚我办事不力!” 谁知大师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势,任由我的血沿著他的剑泊泊流下,满意地道:“天兵,我已经对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术,以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并且会控制你行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师父温柔地道:“天兵,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大师父在旁边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吗?”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术究竟凭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类的心志,后来我为了办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蛊毒,更加深了对这些神秘力量的兴趣。直至很多年后,我遇上了原振侠医生,他告诉我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有关“血咒”的降头故事,我们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认为降头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仪式,诸如斩鸡头、念咒语、养蛊虫,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学媒介。我亦对原医生说起了这个故事,我们都认为茅山术其实和降头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运用的办法有分异罢了。 当然,我没有向他说出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导恩师,这并不是我存心隐瞒,而是受到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作祟,亦可算是对一生悲苦境况,现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后一点私隐权。 自从我们一番谈话后,原振侠医生对茅山术很有兴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我们遇上的道士都是装神弄鬼一类,真正的茅山术,或许,早已湮没了。 王天兵便是在这个情况下受到他大师父宣仲介的遥远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尽了种种下流办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杀祝志强。 按照宣仲介的说法,这叫做“兵不厌诈”,而且,“先杀小贼,再杀老贼”,便是各个击破的高级策略。 宣仲介说得振振有词:“你看古往今来,那位帝王将相不是凭著出奇计,达成一代霸业?说穿了,不过是和我们做一样的事罢了。” 可惜,宣仲介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过,毕竟江湖阅历尚浅,仍然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实力。 当时的祝家庄,经过祝氏三兄弟数十年的刻意经营,已经在中原武林建立了显赫的声名,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扩张势力,希望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个更庞大的王国,甚至藉此问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强单枪匹马铲除邻近的黑风寨,固然有磨练祝志强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庄整个霸业计画的第一步。 王天兵虽然武功高强,宣仲介纵使智谋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杀大少爷祝志强,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噩运,如果不是有祝家未来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抛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对王天兵恨之入骨,终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强放王天兵走的时候,声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杀勿论,到时无论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样杀无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败,使得宣仲介终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实力,得悉对手势力如此强大,自己则是势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来祝志强受到父亲和叔叔鼓励,希望学习现代的军事知识,这对祝家庄以后在中原发展大有帮助,于是便投考了当时最新派的军校,而以祝志强的身手及智慧,当然轻易被军校收取。 宣仲介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祝志强离开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护的小鹿,正好为猎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军校暗算祝志强。 谁知在当时的军校内,不单一样的守卫森严,而且学生中藏龙卧虎,后来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响了以后整个中国历史的军事奇才,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还是,祝志强在军校认识了一位好朋友况志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王天兵多番偷入军校,意图刺杀祝志强,不单偷鸡不到,最后一次被况志强发觉,在十多人围捕之下,中了一枪,几乎连性命也丢了,幸好最后终于还是施诡计逃脱了。 王天兵经过多次失败,终于对宣仲介说了以下的一番话。) 王天兵:“大师父,我没用,杀不了祝志强,你用家法惩罚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势众,你双拳难敌四手,有甚么办法? 大师父不会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现在应怎么办?整个军校都已经对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难再有下手的机会。” 宣仲介:“不要紧,我有办法,你先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王天兵:“你有甚么办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计,你先养好伤,到时再慢慢和你细说。唉,这一年多来你东奔西走,也够辛苦的,总该歇歇了。” 王天兵:“大师父,不要我帮忙吗?” 19 宣仲介:“有事我自会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从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见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读书练武,有时写写字,生活表面虽然好像过得写意舒适,但是他内心却是每天都像受到无穷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著宣瑛往时的一颦一笑,在他的日记的生花妙笔下,空虚悲痛的心情活跃纸上,连一直对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泪来。 王天兵每次见到宣仲介,都会追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问,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来王天兵也懒得问了,如此过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晚我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思潮起伏,难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现心头,于是我披衣起床,挥笔临摹王羲之的《乐毅论》,希望王羲之一丝不苟的笔法,能够平复我此刻其乱如麻的心情。 这年多来,我一直随著大师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间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们一定是瞒著我干著某些事情,而这件事,才一定和刺杀祝志强的计画有关。 但是我并没有问,和大师父相处这许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让我知道一件事,我迟早也会知道,假如他不想让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 近三个月来,我们就住在一条小村庄内的一间茅舍中,茅舍非常简陋,结构松散,经常好像摇摇欲坠似的,下起雨来屋顶更是哗啦哗啦水漏个不停,真不知道大师父为甚么要搬来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 而且,大师父和我搬进来时,更特别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则便会坏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这几天,大师父却是特别地早出晚归,我隐约有点感到,年多来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很快便会有重大事情发生。 果然,就在我书至半途的时候,大师父突然以无比快速的身形,冲了进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我!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大师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来,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动也不很方便,我以为他武功早已搁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轻功竟然一点也不比从前逊色,真是宝刀未老。 见到大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我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事,已听得他喘著气道:“今天他们行动了,快跟我走!” 这句话没头没脑,我还未来得及发问,听得莫名其妙,被他一把拉住,拖著我便走,我只好糊里糊涂的跟著他,施展著最快的轻功上路。 我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到大师父的模样,也知道事态必定十分严重,所以已经尽了全力的跑,但竟也只能和大师父跑个并头,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姜真是老的辣!” 大师父这个年纪,身体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正当盛年的我,真令我这等后辈汗颜无地。 我们一边走,大师父一边解释:“他们今晚全军出动突袭敌人,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我听得一头雾水:“甚么?” 大师父接著解释:“老二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做马夫,他是生面口,不怕给人认出……” 听到这里我才总算明白了大半:原来王浩然混入了祝志强的军队,伺机行刺,怪不得我几个月来见不到他! 我亦立刻知道,大师父要和我不停地搬,就是要一直跟著祝志强的军队附近居住,所以,他才会禁止我外出,因为我多次行刺祝志强失败,军队中很多人认得我,假如我一暴露行藏,给他们发现了,必定会严加提防,以后王浩然要行动便很困难了。 我明白了大师父的苦心,明知事情成功在望,心情很是兴奋,正想答话之际,忽然见到前面数里处好像有幢幢黑影晃动。当然,距离这么远,如果不是我受过严谨的中国武术训练,眼力有异于常人,也绝对望不见他们。 我心中一凛,连忙停口。 大师父低声道:“他们便是祝志强的军队,躲在这里埋伏敌人。” 就在这时,我听见左面草丛发出一阵凄厉的马嘶声,显然那匹马正受著极大的痛楚,划破了宁静的黑暗。 我循声望去,在微弱星光掩映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傲然挺刀而立,一匹马软软地倒下来,可不正是久违了的王浩然? 我吃了一惊,大师父却一把搂住我,二人一起伏在草丛内。 大师父声如蚊蚋:“噤声,老二刚刚杀掉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祝志强担心马嘶声会泄漏了他们这次的秘密偷袭,一定会回来察看的。” 果然,很快我们便见到祝志强宁静而迅速地跑来,神情虽然焦急,但仍然保持冷静,一把便捉住呆呆站著的王浩然,沉声问:“马匹发生了甚么事?” 王浩然装出十分惊怕的样子,指著躺在地上尚在淌血的大青马,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祝志强不耐烦地道:“快说,否则军法从事!” 王浩然正欲说话的样子,陡地从袖中伸出一柄厚背锯齿短刀,一刀便刺进祝志强的右胸,直没至柄。 (这柄厚背锯齿短刀,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独家外门兵器,我,卫斯理习武时使用的第一件兵器,亦正是一柄王天兵随身使用的厚背锯齿短刀,四十年来从不离身,他竟然传了给我,显然已把我视作唯一的衣钵传人,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感动。 而亦因为祝志强的伤口是出这种厚背锯齿短刀所伤,大家都知道这是王天兵的独门兵器,宣瑛和祝家三兄弟亦料不到竟会另有高手自三姓桃源走出来暗算祝志强,当然一致认定是王天兵所为,才使师父背了这个黑锅十多年。) 祝志强万料不到会在这时侯给这个毫不起眼的马夫暗算,根本完全没有想到要避开,加上王浩然身为三姓桃源第二高手,刀法何等之高,这一招有个名堂,叫“白驹过隙”,可知其快,敌人除非武功极高,而早有防避,否则势难避过。 只听得“戳”一响,祝志强闷哼一声,右胸鲜血如泉涌,已然受了极重的伤。王浩然已经乘势一记大擒拿手,制住他的左臂,一手则掩住他的嘴巴,使他不致发出声音,惊动军队。 20 祝志强瞧见这招“白驹过隙”,心下雪亮,已知此人必定是来自三姓桃源的杀手,心中暗呼:“我命不久矣!”闭目待死。 从祝志强中刀受伤,再受制于王浩然,一切发生有如电光石火,顷刻之间,我三年来梦寐以求的梦想竟然在眼前活生生出现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和大师父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喜,正欲上前和王浩然会合之际,倏地见到王浩然戟掌如刀,竟欲一掌劈碎祝志强的头盖骨,就此了结祝志强的性命。 我正欲大声叫好,谁知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身旁的大师父突然如箭标前,伸臂格住王浩然这必杀一掌! 王浩然冷不防会有人冲出来挡住他这一掌,可是过上这一招,已知来者内力深厚,非同小可,本能地便要作出猛烈反击。 他右手放开仍然插在祝志强肩头的厚背锯齿短刀,连足十成功力,一记重拳狠狠朝大师父面上击去,他知对手武功比自己只高不低,此战凶险无比,故此一出手便是最拿手的绝招,希望能够一举克敌,至少也要占个先机,因为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发之间。 大师父不闪不避,只是低声道:“老二,是我。” 王浩然听见大师父的声音,猛然一惊,恐怕错手伤了大师父,危急中硬生生把打出的重拳收回,可是由于这一拳实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一时太急切收回来,产生了极度沉重的后挫力,王浩然胸口如遭锤重重击中,蹬蹬蹬退了几步,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我这时已经在草丛中爬了出来,见到这个情况,心中大是奇怪,但是仍迟疑著,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大师父。 果然,不用我发问,王浩然喘过一口气,强抑著胸口的气血翻涌,已忍不住立刻问:“老大,你为甚么不许我杀这个小子?” 他话刚说完,只觉全身内脏好像倒转过来,五脏六腑剧痛欲裂,一口气提不上来,咳了几声,又再咯出一大口鲜血。 我急忙扶住王浩然:“二叔,你没事吧?” 王浩然推开我,竟然能稳稳的站著,可见他多年修为不是白练回来的:“刚才收拳太急,真气一时走入岔道罢了,歇一会儿便没事。” 一向尊严高贵的大师父,这次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关心地问:“老二,你怎么了,要不要我替你推宫过血?” 王浩然摇摇头,示意不用,他强忍著体内刺骨的剧痛,虽然竭力压抑著愤怒,但却无法完全掩饰得住:“老大,你,为甚么,不让我杀这小子?” 我自出生二十多年来,一直和大师父和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一向视大师父如同父亲一般,永远都是听话顺从的,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大师父说话,可知这次二叔的愤怒程度已达极点! 面对怒气冲冲的王浩然,大师父也不发作:“因为这小子还有利用价值。” 王浩然想再发问,却忽觉气血上涌,深呼吸一口气,硬生生把血再咽下喉咙,但已弄得整张脸胀成紫红色,不停挥动著手臂,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王浩然意思:“我们有甚么要利用这小子?” 大师父叹了一口气:“因为——” 陡地,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我眼前飞来,快得叫人避无可避,然后,我只觉右肩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得我蹬蹬蹬蹬后退了四步,方才止住脚步。 跟著,我肩头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再也支持不住,终于一跤跌倒。 这时,我方才看清楚,我右肩无端多出了一截刀柄,肩头衣服一片殷红,胸膛、手臂、背脊和肚腹湿湿的,血还不停从肩头流出。 我想了想,才明白刚才发生了甚么事,我的肩头上插著一柄我最熟悉的厚背锯齿短刀。这是三姓桃源的独门兵器。 可是,此刻我并不觉得痛,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眼前目睹的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情。 我眼前的情景是,大师父一手正扣著王浩然的咽喉,王浩然颈骨“叻叻”作响,显然已经碎裂,另一只铁掌则插入王浩然的肚腹,深入至腕,紧插不放。 王浩然低吼一声,奋起残力,双拳左右击向大师父两边耳朵,大师父却是动也不动。 只见王浩然双拳距离大师父双耳大约半尺左右,便慢慢软了下来,而同时,王浩然的身体也慢慢软倒下来,但一双眼睛,依然是圆瞪著,似乎至死也不相信会发生这件事。 大师父这才松开双手,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这小子是祝家庄的独子单传,我可以利用他来要胁祝家三兄弟,给我好多好多的金银财宝!” 我知生死存亡就在此一刻,强忍痛楚,挣扎著站起来,左手一伸,拗断突出右肩头外的刀柄,重重抛在地上,就让刀锋留在右肩内:“大师父,多谢你多年来的教诲,二十年师徒之情,就此一刀了断!” 大师父狞笑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好徒儿,师徒一场,大师父一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的!” 我左手按胸,蓄势待发,咬牙道:“谁杀谁,现在还是未知之数呢!” 大师父轻啸一声,连出三招,他出手之快之辣,我就是在未受伤的时候也未必有把握招架得住,现在只得一条左臂可用,只得见招拆招,但我左臂竟然抬不起来,肚腹立时吃了一拳,接连而来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也是照单全收。 这一招是“龙虎功”最厉害的一著,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蝶恋花”。蝴蝶喜欢上一朵鲜花,自然会不停降落在花朵上,花朵又怎能避开呢? 21 我全身动弹不得,意志已经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心下雪亮:“茅山移心术!” 我不知吃了多少拳,突然不知从那里发起最后残余的狂力,一掌推开大师父,歇斯底里地问:“为甚么?为甚么?” 大师父语气和平时没有两样:“我的好徒儿,我就说给你听,为师不会让你到地狱做糊涂鬼的。” 我背靠大树而立,表面上放松了手脚,好像垂手待死似的,其实正在拖延时间,暗暗尽力运起最后的一分力量,可是,天啊,无论我怎样运劲,始终也是动弹不得。 大师父面不改容,却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到了中原这个花花世界,甚么都有,我还回到那劳什子的鬼地方三姓桃源干甚么?有了钱,我可以找最好的西洋医生治好我的病!有了钱,我可以找一千个女人,再生一百个阿瑛出来。有了钱——” 就在这时,大师父突然怪叫一声,双手抱著头,不停怪叫,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在这时,我忽地觉得竟然能动了,蓦地左拳和身飞出,结结实实的击中了大师父,只见他闷哼一声,已被我的拳力击出数丈开外。 我见如此容易得手,也不禁愕然,因为此刻我伤势极重,速度力量均只及平时五成不到,以大师父的功力,应该断断不会避不开,而我这拚死一击亦只是想图一个侥幸,希望打大师父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伺机逃走而已。如今这么轻易便偷袭成功,怎不怪我惊奇万分? 接著我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见躺在不远处的祝志强正在挣扎著坐起来,而大师父伏在地上,背后神道穴正插著一柄刀,兀自流著血。 我没有察看大师父的伤势,我清楚知道,刚才祝志强那一刀,插正了“龙虎功”罩门所在,已经摧毁大师父的护身气劲,而我五成功力的一拳,足够击碎他全身的心脉了。 祝志强拔出了插在身上那柄厚背锯齿金刀来暗算大师父,右胸鲜血立刻如泉涌出,他慢慢地取出行军必定随身携带的绷带草草包裹了伤口。 我凝望大师父和王浩然的尸身,好久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是事实。 我茫然地站著,好一会,才平静的对祝志强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杀了你之后,会还给你。”我虽然只余下二成功力,但要杀重伤的祝志强,相信还是绰绰有余。 祝志强闭起双眼,平静地道:“我不用你填命,只希望要求你做一件事。” 我冷冷的道:“甚么事?” 祝志强目光遥望远方:“我希望你告诉阿瑛,说我已经没福分见到出世的孩子了。”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阿瑛有了你的孩子?” 祝志强点头:“下个月他便要出生了。”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他的不幸遭遇在这口气呼出来。 阿瑛有了他的孩子! 假如我此刻杀了她的丈夫,以她的性格,一定不会另嫁他人,那么,她便要带著一个没父亲的孩子守寡一生,而我深爱著阿瑛,是不是应该让她痛苦一生呢? 我注视著大师父的尸体,只觉天地悠悠,我的生命却是全无意义,罢了,罢了,就让这个苦命的人,独个承担他的不幸吧。 我语音没有一丝感情:“祝志强,你走吧,我们以后也不会再骚扰你和阿瑛的了。” 我说过话后,转头便走,没有回头再看祝志强一眼,因为,我不想祝志强看到我眼角流下一滴眼泪,这是我十岁以来第一次哭起来。 (王天兵在写了这本日记之后十年,再写了一段补充:余不明大师父何以常态全失,致令余有反戈之隙,祝志强有可乘之机。及至今日,余遇一茅山道士,曰一忌色、二忌钱财、三忌心术不正,宣仲介三者皆犯,作法自毙,必矣! 王天兵杀了宣仲介,再也无面目回到三姓桃源,只好继续流浪江湖,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至于他后来如何会遇上我的叔父,那又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和这个故事无关,暂且不提。以后有机会,才再向读者交代吧。 在他日记中,亦没有再提及宣瑛二字,显然他已把这份情埋藏在心里,不敢抒发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宣瑛此刻和祝志强一起,和孩子过著快乐似神仙般生活。 王天兵深明医理,那天祝志强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是能够及早医治,相信还是可以救好的,而军中有的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怎么说都一定可以把祝志强救回来的。 可是,王天兵并未想到,祝志强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军人,军令如山,一切以打胜仗为最大目标,他回到军中,第一件事并不是要冶理伤势,而是要继续执行军令,指挥军队作战,致令伤口恶化,终于不冶而去。) 我合上日记,很是感慨:“师父的命运真是凄惨坎坷。” 祝香香也叹息:“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陡地心头一震,和香香对望一眼,大家都同时想到同一问题:况英豪! 我和况英豪是好朋友,现在我竟然喜欢上他的未婚妻了,这又究竟是不是一个要流血方止的故事呢? 我提著祝香香冰冷的手:“人类的文明,有赖于思想不断进步,我们这一代,一定不会重蹈前人的覆辙。” 我和祝香香面向朝阳,面对未知的未来,大踏步离开三姓桃源,满怀信心和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明天。 可是,我们看那本日记时,都忘记了一件事,日记在半途中断,后来王天兵为甚么会离开我的家,独自回到三姓桃源?这当然有重大的原因,但是日记并没有记录,而我们也全不以为意。 而就是因为这件事,影响我和祝香香今后的命运,那当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