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 1 第一部 价值连城的红宝石 有的时候,人生的隙遇是很难料的,一件全然不足为奇的事,发展下去,可以变成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像“奇门”这件事就是。 在这几个月中,新的奇事一直困扰着我,那实在是一件神秘之极的事,所以使我非将之先写出来不可,这件事,就是现在起所记述的“奇门”。 必须要解释的是:“奇门”两字,和中国的“奇门遁甲”无关,它的意思,就是一扇奇怪的门而已,当然,一切奇怪的事,也都和一扇奇怪的门略有关联。 闲言少说,言归正传。 整件事,是从一辆华贵的大房车开始的,不,不应该说是从那辆房车开始,而应该说,从那只突然从街角处窜出来的那只癞皮狗开始。 事情开始的时候,我正驾着车子,准备去探望一个朋友,那朋友是集邮狂,他说他新近找到了一张中国早期邮票中的北京老版二元宫门倒印票,非逼我去欣赏不可,我对集邮也很有兴趣,自然答应了他。 但是,当我离家只不过十分钟,车子正在疾驰中的时候,一只癞皮狗突然自对面窜了过来,如果我不让它,那它一定要被车子撞得脑浆迸裂了。 我对驾驶术十分有研究,要在那样的情形下避开这样的一条冒失癞皮狗,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当我的车头一侧,恰好避过了那头癞皮狗时,横街上的一辆灰白色的大房车,突然冲了出来。 我连忙剎车,可是已经迟了。 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蓬”地一声响,两车相撞,我的车子已然停了下来,但是那辆大得霸道的房车却还未曾剎住,它向前直冲而出,撞在对街的一只邮筒之上,将那只邮筒,撞成了两截。 我连忙跳下车,赶过了马路,在大城市中,一有了什么意外,看热闹的人,便会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当我奔到了那辆房车旁边的时候,已经有十多个人聚集在车子的旁边,我向其中一个看来十分斯文的人一指,道:“别看热闹,快去报警!” 那人呆了一呆,但立时转身走了开去,我又推开了两个好奇地向车中张望的人,打开车门,在司机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得十分华丽的中年妇人。 那时候,她已经昏迷了过去,额角上还有血流出,车头玻璃裂而未碎,看来她的伤势,也不会太重,几分钟之后,救伤车和警车也全都赶到了现场。 各位如果以为这件事以后的发展,和那个驾车妇人,或是那辆车子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就料错了,我一开头已写明白,事情只不过从那辆大房车开始而已! 警车来了之后,我是应该到警局去一次的,我可能在警局耽搁不少时间,所以我先要打一个电话去通知我那位集邮狂的朋友,我和一位警官打了一个招呼,便向最近的一家杂货铺走去,去借电话。 我还未曾走到杂货铺,有两三个顽童,在我的身边奔了过去,其中一个且撞了我一下! 当那个顽童一下子撞到我身上的时候,我唯恐他跌倒,所以伸手将他扶住,可是那顽童却将他手中的一封信,迅速地拋在我的脚下,用力一挣,逃走了! 我呆了一呆,弯身从地下拾起那封信来,那封信的信封是很厚的牛皮纸,一看便知道那是用厚牛皮纸来自制而成的,而且,整封信都相当沉重,我伸手捏了一捏,信封中好象不止是信,而且还有一些坚硬的物事。 那些坚硬的物事,看来像是一柄钥匙。 我在才一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为什么那顽童一被我扶住,就要将信拋掉,但是当我向信封上一看之际,我便明白了那顽童为什么惊惶失措了。 刚才,那辆大房车在打横直冲过马路时,撞在那邮筒上,将邮筒撞成了两截,有不少信散落在地上,看热闹的顽童便将之拾了起来。而他们拾信的目的,也非常明显,因为那封信上的邮票已被撕去了! 信还在邮筒之中,信封上的邮票,自然是还未盖过印的,虽然是小数目,但在顽童的心目中,已是意外之喜了。 我当时拿了这封信在手,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立即将之送回邮筒去,可是我却立即改变了主意,因为那顽童撕邮票的时候,十分匆忙,所以,在将邮票撕下的时候,将信封上的牛皮纸,撕去了一层,恰好将收信人的地址,撕去了一大半。 信封上全是英文写的,在还可以看得到的字迹上,显示出信封是寄到一个叫作“毕列支”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地球上的那一角落,我无法知道,因为纸已被撕去了一层。 而收信人的名字还在,那是“尊埃牧师”,而且,发信人的地址,也十分清楚,那就是离此不远处,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条街的。在发现了那些之后,我改变了主意,将那封信,放进了我的袋中。 我当然不是准备吞没那封信,而是因为那封信,已无法按址寄达。而那封信之所以不能寄达目的地,是由于顽童撕去了邮票时弄坏了信封,顽童之所以能得到这封信,却是因为那辆大房车撞坏了邮筒,而大房车又是在和我相撞了之后,才撞向邮筒的,所以追根究源,全是我的关系。 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等我在警局的手续完毕了之后,我便去访问那位发信人,请他在信封上加上地址,那么我就可以将信贴上邮票,再去投寄了。 我在杂货铺中打好了电话,又驾着自己的车,和警车一齐同到了警局,在警局中,我已知道那个妇人只不过受了一点轻伤,已经出院回家了。 我在警局也没有耽阁了多久,便已办完了手续,我走出了警局,我的车子只不过车头上瘪进了一块,并没有损坏,所以,我很快就来到了那封信的发信人地址。 那是一幢十分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条相当幽静的街道上,我上了三楼,按了门铃,门打开了一道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问道:“找谁啊?” 我看了那封信,才道:“我找米伦太太,她是住在这里的,是么?” 我自然根本不认识那个米伦太太,只不过因为那信封上写着,发信人是“图书路十七号三楼”的米伦太太而已。 那小姑娘一听,立时瞪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望着我,道:“你找米伦太太?你怎么认识她的?从来也没有人找她的,你是中国人,是不是?” 她向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直到她问到了我是不是中国人之际,我才发现那小姑娘虽然也是黑头发,黑眼睛,但是她却并不是中国人,她可能是墨西哥人或西班牙人。 那小姑娘望着我时的那种讶异的神情,看来十分有趣,我点头道:“是的,我是中国人,米伦太太是什么地方人,西班牙还是墨西哥?” 那小姑娘道:“墨西哥,我们全是墨西哥人,你是米伦太太的朋友?我们从来也未曾听说她有过中国朋友!” 我无法猜知那小姑娘和这位米伦太太的关系,而那小姑娘又像是不肯开门给我,所以我不得不道:“我可以见一见她么?” “见一见她?”小姑娘立时尖声叫嚷了出来,同时,脸上更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来,像是我所说的,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一样,但是我所说的,却是最普通的事,我只不过想见一见米伦太太而已。 或许,这位米伦太太,是一位孤独的老太婆,或者,她是一个很怪的怪人,因为那小朋友说她是从来也没有朋友的,但是,听了我的话之后,反应如此之强烈,这却多少也使我感到一点意外,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重复道:“是的,我想见一见她,为了一件小事。” “可是,”那小姑娘的声音,仍然很尖,“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死了?”我也陡地吃了一惊,这实在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我本来立时想说“那不可能”的,但是,那小姑娘的神情,却又绝没有一点和我开玩笑之意。 2 “是啊,半年前已经死了。”那小姑娘补充着说。 我更加怀疑了,我道:“这不可能吧,我知道她寄过一封信,是寄给尊埃牧师的,那封信,只怕是今早投寄的,她怎可能在半年之前,已经死去?” 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封信……是我寄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道:“可是,那封信却注明发信人是米伦太太的,小妹妹,你可有弄错么?” 小姑娘总算将门打了开来,一面让我走进去,一面道:“你是邮政局的人员么?事情是这样的,米伦太太——” 她的话还未曾讲完,便听得厨房中传来了一个十分粗暴的女人声音,问道:“姬娜,你和什么人在讲话?” “妈妈!”小姑娘忙叫着,“一位先生,他是来找米伦太太的!” 那小姑娘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我向厨房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妇人,从厨房中走了出来。 我连忙准备向那妇人行礼,可是当我向那妇人一看间,我不禁大吃了一惊! 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难看的女人。姬娜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而她竟叫那难看的女人为“妈妈”,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一件怪事! 虽然明知道这样瞪住了人家看,是十分不礼貌的事,但是我的眼光仍然停留在那妇人的脸上,达半分钟之久。 我绝不是有心对那妇人无礼,而是那妇人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是以我在一望到了她之后,我的眼光竟然无法自她的脸上移开去,好在这时是白天,如果是黑夜的话,我一定会忍不住高声呼叫起来的。 而且,必须明白的是,我却不是一个胆子小的人! 我不但胆子不小,而且,足迹遍天下,见过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事,可是就未曾见过一个那么可怖的妇人,她头部的形状,好象是用斧头随意在树上砍下来的一段硬木,她一只眼睛可怕地外突着,而另一只眼睛,则显然是瞎的,眼皮上有许多红色的瘰历。 她的鼻子是挺大的,再加上她厚而外翻的上唇,就这两部分来看,她倒像是一头狒狒——虽然她的眼睛,比狒狒还要可怕得多,她的牙齿参差不齐。 她这时,正用围裙在抹着湿手,而且,我还看到,在她的脸上和手上,有着许多伤痕,像是刀伤。 当我从震惊中定过神来之际,我看到那妇人可怕的脸上,已有了怒意(那是加倍的可怕)! 她那一只几乎突出在眼眶之外的眼睛瞪着找,哑声道:“你是谁?你来和我的女儿说些什么事情?” 那小姑娘——姬娜则叫道:“妈妈,这位先生是来找米伦太太的,他提及那封信,妈,你还记得么?就是米伦太太临死前叫我们交的信,但是我们都忘记了,一直放了半年,到今早才找出来。” 我多少有点明白事情的真相了,米伦太太,可能是和姬娜母女一齐居住的一位老太太。而这位老太太在临死之前,曾托她们交一封信,而她们都忘记了,一直耽搁了半年之久,直到今天早上才找出。 而当这封信还在邮筒之中,尚未被邮差取走之时,那辆大房车便将邮筒撞断,这封信因为十分重,所以邮票也贴得多些,是以被顽童注意,将之偷走,而又将上面的邮票撕去,因之弄得地址不清。 而也因为这一连串的关系,我才按址来到了这里,见到了可爱的姬娜,和她那位如此可怕的母亲。 我想通了一切,刚想开口道及我的来意时,那妇人已经恶声恶气地道:“那封信有什么不妥了!你是谁?” 我勉强在我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来,道:“有小小的不妥,夫人。”我又取出了那封信,道:“你看,信封上的地址被撕去了,如果你记得信是寄到什么地方去的,那么,就请你告诉我,谢谢你。” 我已经准备结束这件事了。 因为,那妇人将地址一讲出来,我写上,贴上邮票,再将之投入邮筒,那不就完了么? 我心中在想,总不会巧成那样,又有一个冒失鬼,再将邮筒撞断的! 那妇人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其实十足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时所发出来的喘息声,她道:“信是寄到什么地方去的?米伦太太还有什么寄信的地方?那当然是墨西哥了,你快走吧,别打扰我们了!” 她虽然下了逐客令,但是我还是不能不多留一会儿。 我又道:“那么,请问是墨西哥什么地方?因为信上的地址,全被撕去了,只有‘毕列支’一个字,那可能是什么桥吧?” 那妇人瞪着她那只突出的单眼,道:“墨西哥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姬娜你可知道么?嗯?” 姬娜摇着头,她那一头可爱的黑发,左右摇幌着,道:“我不知道,妈妈,我从来也没有注意过。” 那妇人摊开了手,道:“你看,我们不知道,你走吧!” 在那一剎间,我也真的以为事情没有希望了,而且,我已知道那封信是被积压了半年之久的,就算有什么急事,那也早已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所以,我已准备躬身退出。 可是,就在那妇人一摊手之间,我却陡地呆了一呆。我在那一瞬间,看到那妇人的手上,戴着一只镶有红得令人心头震惊的红宝石戒指! 那是极品的红宝石(我对珠宝有着极度的爱好和相当深刻的研究),这种红宝石的价格,远在同样体积大小的上等钻石之上,那妇人戴这枚戒指的方式也十分特别,她不是将镶有宝石的一面向外,而是将那一面向里,所以,只有她摊开手来时,我才看得见。 这样的一枚红宝头戒指,和这样的一个妇人,是无论如何不相称的! 而我的震惊神态,也显然立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她连忙缩回手去,并且将手紧紧地握住,那样,那块极品红宝石,就变成藏在她的掌心之中了。 我在那片刻间,心中生出了极度的疑惑来;这样可怕的妇人是什么人?何以她住在那样普通的地方,又要亲自操作家务,但是她却戴着一只那样惊人的红宝石戒指。这一只戒指,照我的估计,价值是极骇人的。 而且,上好的红宝石,世上数量极少,并不是有钱一定能买得到的东西。 一样东西,到了有钱也买不到的时候,那么它的价值自然更加惊人了! 我在那剎间,改变了我立即离开她们的主意。老实说,我突然改变主意,并不为了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原是一个好奇心十分强烈的人,我真想弄清楚那可怕的妇人的来历和那枚红宝石戒指的由来。 我故意不提起那枚戒指,我咳嗽了一声,道:“你看,这封信中,好象还附有什么东西,可能这是一封十分重要的信——” 那妇人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头,道:“我们已经说过,不知道米伦太太要将信寄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陪着笑,道:“那么,米伦太太可有什么遗物么?” 那妇人立时张大了口,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想一口回绝我了,但是小姑娘姬娜却抢着道:“妈妈,米伦太太不是有一口箱子留下来么?那只红色的大箱子。” 那妇人立时又道:“那不干这位先生的事,别多嘴!” 我仍然在我的脸上挤出笑容来,道:“夫人,你看,这封信是寄给尊埃牧师的,或许,在米伦太太的遗物之中,有着尊埃牧师的地址。她已死了,她死前想寄出这封信,你总不希望死者的愿望不能实现吧?” 我知道,墨西哥人是十分迷信,而且相当尊敬死人的,这一点,和中国人倒是十分相似的。 果然,我最后的一句话生了效,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道:“好,你不妨来看看,但你最好尽快离去,我的丈夫是一个醉鬼,当她看到屋中有一个陌生男人的话——”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我要紧紧地咬住了唇,才不致于笑出声来。一个男人有了这样的一个妻子,而居然还要担心的话,那么他必然是醉鬼无疑了! 我低着头,直到可以控制自己不再笑了,我才敢抬起头来,跟着她,走进了一间房间,姬娜也跟了进来。那间房间十分小,房间中只有一张单人床,在单人床之旁的,则是一只暗红色的木头箱子。 3 那箱子也不是很大,这时正被竖起来放着,当作床头几用。在箱子的上面,则放着一个神像。 那个神像好象是铜制的,年代一定已然十分久远了,因为它泛着一种十分黝黯的青黑色。我第一眼看到它,便被它吸引住了,因为我竟无法认出那是什么神来,这个神像有一张十分奇怪的脸,戴着一顶有角的头盔,手中好象持着火炬,他的脚部十分大。 而那只箱子上,则刻着十分精致的图案,刻工十分细腻,绝不可能出于现代的工匠之手! 这两件东西,和那张单人床,也是绝不相配称的。 那妇人道:“这就是米伦太太的房间,和她在生之前一样,这箱子就是她的。” 从那箱子,那神像,我忽然联想到了那妇人手中,那枚非比寻常的红宝石戒指。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概念,那枚红宝石戒指,一定也是米伦太太的! 我伸手拿起了那神像(那神像十分沉重,重得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放平了那只箱子,箱子有一柄锁锁着。 同时,我顺口道:“夫人,你也是墨西哥人,是不是?米伦太太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她何以会一个人在这里的?她的丈夫,是做什么事情的?” 那妇人立时提高了警惕,道:“先生,你问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我笑了一笑,没有再问下去,并没有费了多久,我就弄开了锁,将那只箱子打了开来。 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那箱子几乎是空的,只有一叠织锦,和几块上面刻有浮雕、银圆大小般的铜片。 我并没有完全抖开那叠织锦来,虽然它色彩缤纷,极其美丽,我只是用极快的手法,将五六片那样的圆铜片,藏起了一片来。 我先将之握在掌心之中,然后站起身来,一伸手臂,将它滑进了我的衣袖之中。 就我的行为而言,我是偷了一件属于米伦太太的东西! 我当然不致于沦为窃贼的,但这时,我却无法控制我自己不那样做。因为这里的一切,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得使我下定决心,非要弄明它的来历不可。 当我将那圆形的有浮雕的铜片,藏进我的衣袖之中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准备回去慢慢地研究,或者向我的几位考古有癖、学识丰富的朋友去请教一下,我当时的心中只是想,那位米伦太太,一定是十分有来历的人,绝不是普通人物。 我的“偷窃手法”,十分干净俐落,姬娜和那妇人并没有发觉,我关上箱子,又将锁扣上,道:“很抱歉,麻烦了你们许久,这封信我会另外再去想办法的。” 我一面讲,一面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我向那妇人道别,又拍了拍姬娜的头,随口问道:“那封信中好象还有一样东西,你们知道那是什么?” 我只是随口问问的,也绝没有真的要得到回答,可是姬娜却立即道:“那是一柄钥匙!一柄长着翅膀的钥匙,米伦太太生平最喜爱的一件东西。” 我呆了一呆,道:“长着翅膀的钥匙?什么意思?” “钥匙上有两个翅膀,是装饰的,”姬娜解释:“米伦太太有两件东西最喜欢,一件是这柄钥匙,另一件是她的一枚戒指,那戒指真美,她临死之际送给了妈妈,妈妈答应她死时,也送给我。” 姬娜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然后又补充道:“我不想妈妈早死,但是我却想早一点得到那戒指,它真美丽!” 姬娜不住地说那枚戒指真美丽,而我不必她说明,也可以知道她说的戒指,一定就是她妈妈戴在手中的那一枚。 我不再急于去开门,并转过身来,道:“夫人,那枚戒指,的确很美丽,可以让我细看一看么?”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的态度,始终如此温文有礼,所以她点了点头,将那枚戒指自她的手指上取了下来,放在我的掌心。 我能够细看那枚戒指了,姬娜也凑过头来。唉,那实在是美丽得惊心动魄的东西,古今中外的人,如此热爱宝石,绝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天然的宝石那种美丽,简直可以令人面对着它们时,感到窒息! 这一点,绝不是任何人工的制品,所能够比拟的。 天然的宝石,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如今我眼前的那块宝石,便是那样,它只不过一公分平方,不会有超过三公厘厚,可是凝神望去,却使你觉得不像是在望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的宝石,而像是在望着半透明的,红色的海洋,或是红色的天空! 我望了半晌,才将之交还了那妇人,然后,我才道:“夫人,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可知道这一枚戒指的确实价值么?” 那妇人一面戴回戒指,一面道:“不知道啊,它很美丽,是不是?它很值钱么?值多少?五百?嗯?”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含糊说了一句,道:“也许。” 我并不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我怕我的答案讲出来,会使她不知所措,昏过去的,这样的一块上佳的红宝石,拿到国际珠宝巿场去,它的价格应该是在“三百”或“五百”之下,加上一个“万”字,而且还是以世上最高的币值来计算! 这枚戒指原来的主人是米伦太太,那么,米伦太太难道也不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么?想来是不可能的,而她将那枚戒指送了人,却将那钥匙寄回墨西哥去!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当我告辞而出,来到了我车子旁边的时候,我又抬头向我刚才出来的地方,看了一眼,刚才那不到半小时的经历,实在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一桩事了。 我心中不住地问自己,那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上了车子,坐了下来,竭力使我思绪静一静,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决定去找那几位对于古物特别有兴趣,也特别有研究的朋友。 我知道他们常在的一个地方,那是他们组成的一个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只有七个人,而要加入这个俱乐部之困难,还是你立定心机去发动一场政变,自任总统来得容易了,要成为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必须认出七个老会员拿出来的任何古董的来历。 我曾申请加入这个俱乐部,我认出了一只商鼎,一方楚镜,一片残旧的文件,(字军东征时的遗物)一只银制的,属于玛丽皇后的香水瓶。 但是我却在一块幽黑的烂木头前碰壁了,后来,据那个取出这块烂木头的人说,这是成吉思汗的矛柄。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见你的鬼”,我未能成为会员。 但是,我因为认出四件古董,那是很多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是以蒙他们“恩准”,可以随时前往他们的会所“行走”。这个“殊恩”,倒有点像清朝的时候,“钦赐御书房行走”的味道。 我一直将车子开到了这个俱乐部会所之外,那其实是他们七个会员中一位的物业,司阍人是认识我的,他由得我径自走进去,一位仆人替我打开了客厅的门。 他们之中,只有五个人在。正在相互传观着一只颜色黯淡的铜瓶。千万别以为他们七个人全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他们只不过是喜欢老古董罢了。 这时,手中不拿花瓶的一个人,就自一只水晶玻璃瓶中,斟出上佳的白兰地来。而他们之中,有三个人是在大学执教的,有五个人,是世界著名大学的博士。 他们看到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其中一个用指扣着那铜瓶,道:“喂,要看看巴比伦时代的绝世古物么?” 我摇了摇头,道:“不要看,但是我有一样东西,请你们鉴定一下。” 4 第二部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一共五个人,但是听了我的话之后,倒有四个人一齐笑了起来,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卫斯理,你有什么好的古物!” 我大声抗议,道:“以我对古物的认识,已足可以成为第一流的古物研究者了,但当然比起你们来,或者不如,所以我才来找你们看看这个的!” 我将那枚看来像是银元一样的东西,取了出来,交给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人。 在一路驾车前来之际,我已经看过那枚银元一样的东西,它实在是一枚银元,大小、厚薄都像,但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货币。它的一面,这像是锁匙扣上的装饰品!” 我知道,那绝不是锁匙扣上的装饰品,这一定是一件真正的古物。而这“银元”在经过了他们五人的眼睛之后,却仍说不出它的来历,那并不证明这不是古物,而只证明那是一件来历极其隐晦和神秘的古物。 我忍受着他们的嘲笑,指着另一面的那个神像,这“银元”上浮雕着的神像,和木箱上那神像是相同的,我问道:“你们看,这神像,你们见过么?” 那五人总算又勉强地望了一眼,然后一齐摇头,道:“未曾见过。” 我又道:“可能和墨西哥是有关系的,你们查查看。” 那五人又摇头,表示他们不必去查什么典籍的,一切全在他们的脑中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会员走了进来,道:“墨西哥有什么古董?让我看看。” 我将那枚“银元”交给了他,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道:“喂,你们看到没有,这些文字,看来十分奇怪喇!” “那根本不是文字,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文字是那样子的。”有两个人回答他:“那只不过是莫名其妙的花纹而已。” 我气愤起来,伸手抢回了那“银元”,道:“你们太自以为是了,我一定可以证明这是稀世的古物,到时,你们古董专家的假面具,便要撕下来了!” 我实在十分气恼,是以我的话也说得十分重,令得他们六个人为之愕然。正在这时,第七个会员进来了,他是一个中年人,他道:“谁在发脾气?” 我立时大声道:“是我!” 他笑道:“为什么?看你,涨红了脸,为什么发火?” 我将那枚“银元”,重重地放在他的手上,道:“为了这个,先生,我拿这个来,可是他们却全取笑我,我想你也是一样!” 他将那枚“银元”接了过去,才看了一眼,便露出了十分兴奋的神色来,道:“卫斯理,你是什么地方弄来这东西的?这东西你是哪里来的,告诉我。” 我一听,精神为之一振,道:“怎么,你认出它的来历来了?它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你看,这是我刚收到的南、北美洲考古学会的会刊,你们看这里!”他打开了夹在胁下的一本厚厚的杂志,“刷刷”地翻着,然后,打了开来,放在桌上,又道:“看!” 我们一齐看去,只见那两页上,是几幅图片,第一幅,是一块石头,第二幅,则是那块石头的拓片,隐约可以看出,有一点如同文字也似的痕迹。 而第三幅,则是几个人在一幢房子旁边的合照,说明是墨西哥大学的迪哥教授,发现了那块“石碑”,石碑上有着任何典籍所未曾有过记载的文字。 那文字,迪哥教授已作了初步的研究,认为那是高度文化的结晶,可是上溯墨西哥的历史,却从来也没有任何民族,曾有过一个时期,是有着那样辉煌的文化的。迪哥教授怀疑的文字,可能和南美洲部分突然消失了的印加帝国有关,因为发现“石碑”的地方,是在接近危地玛拉的边界上。 那是一个叫作“古星”的小镇,在一座“青色桥”的附近,发现那石碑的,当地教堂的一位牧师,提供这块石给迪哥教授研究,那牧师,叫尊埃牧师。当我一看到“尊埃牧师”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几乎跳了起来! 但是他们七人却并没有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在将那枚“银元”一面上的文字,和杂志上拓印图片上的文字作详细的比较。他们全是专家,当然立时可以发觉,那两种文字,虽然不同,但是却完全属于同一种文字的范畴的。 那带杂志来的人抬起头,道:“卫斯理,你真了不起,你看,迪哥教授从文字的组织上去判断这种文字的结论不错,你这枚东西,一定是那个文化全盛时期的产品,你看,它多么精美,而且,它可能是货币!” 另一个道:“那么,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早的货币了!” 又一个道:“当然不是,这如果是货币的话,它如此之精美,难道没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一下子就出现如此精美的货币了么?在它之前,一定还有雏形的货币!” 另外两人激动地叫着,道:“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他们一齐向我望来,刚才我还是一个嘲笑的对象,但是一下子,我变成英雄了!我不等他们发问,便道:“我发现的东西,不止这些,同样的‘银元’有五六枚之多,还有一具十分沉重的神像,和一只有着十分美丽浮雕的木箱,和一叠色彩极美的织锦,应该再加上一只价值连城的红宝石戒指,和一封寄给尊埃牧师的信,以及一柄钥匙——有着翅膀的钥匙。”他们七个人,全像傻瓜也似地望着我,全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将信取出来一扬,道:“一切自它开始!” 他们齐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找到了一个宝库么?”我笑了笑,道:“可以说是真正的宝库,无与伦此!”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他们的问题,全然是杂乱无章的,根本不可能一个一个地纪录下来,我被他们问得头也胀了,只得发出了一声大喝。 在我那一下大喝声之后,他们总算立时静了下来,我摆着手道:“你们别问,我将一切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讲给你们听就是了,事情的开始是——” 我将如何我为了去看一张“老版宫门二元倒印票”,出门撞了车,一直按扯去找米伦太太,发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全部对他们讲了一遍。 我不能说我自己的叙述十分生动,但是听得他们个个目瞪口呆,却是事实,在我讲完之后,他们仍然好一会讲不出话来。我道:“事情就是那样了,我想,那个米伦太太当然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极有来历的人,你们的看法怎样?”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争了起来,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由他们之首,贝教授向我提出来,贝教授就是带来那本考古杂志,发现了我取自米伦太太的箱子中的东西,实实在在是一件古董的人。 贝教授的神态十分正经,他道:“卫斯理,你说的那封信,现在可是在你身边么?” “当然在。”我将信取了出来。 5 贝教授道:“我想,为了科学上的目的,我们将这封信拆开来看看,应该不成问题的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的了,是不?” 我一听,不禁皱起了双眉。每一个人,都有一些事,是他所特别憎恨的,而我所最憎恨的几件事中,不幸得很,恰好有一件是擅自拆阅他人的信件。 贝教授一面问我,一面已经取起了那封信来准备拆阅了,但是我立时一伸手,将之抢了过来,道:“对不起,贝教授,我不同意那样做——如果我根本不知道这位尊埃牧师的地址,那我或许会同意的,但是现在我已知道他的地址了,那我当然要将这封信寄给他的。” 贝教授搓着手,道:“将信寄给他?这不十分好吧,你看,这信已然出过一次意外,而它一定十分重要,如果再出一次意外的话,可能人类历史上未为人知的一页,就要从此湮没了,最妥当的办法是——” 我不等他讲完,便道:“贝教授,我认为私拆信件,是一项最卑劣的犯罪,我以为不论用什么大题目做幌子,那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不必再提了!” 贝教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向其余六人摊了摊手,道:“各位看到了,不幸得很,我们遇到的,是一头固执的驴子,我们就此停止对这件事的探讨么?”“当然不!”他们一齐叫了起来。 贝教授又道:“好,那我们进行第二步——”他又转过身来,道:“卫先生,我们想托你去进行一件事。我们委托你,去问那妇人,不论以多少代价,购买米伦太太的所有遗物。” 他们要委托我去购买米伦太太的遗物,这倒是可以考虑之事。因为我自己也有这个打算。米伦太太的那只箱子,那座神像,那幅织锦,以及那几枚“银元”,如果它们的来历被确定之后,那可能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我略想了一想,道:“你们准备出多少钱去买?” “随便多少,”贝教授挥着手,“我们七个人的财力,你是知道的,随便多少,令得我们破产,我们也不在乎的,你去进行好了,主要的是要使我们的委托不落空!” 我耸了耸肩,他们七人的财力,我自然是知道的,他们之中,有四五个是亚洲著名的豪富,如果令得他们破产的话,那么,那笔钱大约可以买下小半个墨西哥了——如果墨西哥政府肯出卖的话。 我点头道:“好的,我接受你的委托,这枚“银元”我留在这里,那是我取来的,你们可以先行研究起来,我一有了消息,立即和你们联络,再见!” 他们一齐向我挥着手,我走出了那间“俱乐部”。 在俱乐部的门口,我呆呆地站了一会,要买米伦太太的遗物,应该向谁接头昵?问姬娜的母亲,那可怕的妇人?还是要去寻访米伦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亲人? 但无论如何,再去拜访一次姬娜的母亲,却是十分有必要的事情。 本来,这件事是和我全然无关的,我只不过在看到了那颗红宝石戒指之后,才引动了我的好奇心。而又恰巧在那本考古杂志上看到了那种奇特的文字,和那枚“银元”上的文字,又如此相同。 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呢?越是想不通的谜,便越是容易引起人的兴趣,所以一件根本和我无关的事情,就在我的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倒反而成为事情中的主要人物了! 我在再到姬娜家中去之前,买了不少礼物,包括一只会走路、说话的大洋娃娃,那是送给姬娜的,以及两盒十分精美华贵的糖果,和两瓶相当高级的洋酒。 当我又站在姬娜的门口按着门铃之后,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向外望来的,仍然是姬娜。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道:“喂,又是你,又有什么事?” 我笑着,道:“姬娜,我们不是朋友么?朋友来探访,不一定有什么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你看看!” 我将那洋娃娃向她扬了扬,那一定是姬娜梦想已久的东西,她立时尖声叫了起来,将门打开,让我走了进去,她的大叫声,也立时将她的母亲引了出来。 我连忙将那两盒精美的糖果放在桌上,道:“夫人,刚才打扰了你,十分不好意思,这是我送你的,请收下,这两瓶酒,是送给你丈夫的,希望他喜欢。” 那妇人用裙子不断地抹着手,道:“谢谢你,啊,多么精美,我们好久没有看到那么精美的东西了,请坐,请坐,你太客气了!” 我笑了笑,坐了下来,道:“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那妇人立时现出了惊惶的神色来。 我一看到这种情形,也立时改口道:“请问,我十分喜欢姬娜,我可以和她做一个朋友么?” “你是我的朋友!”姬娜叫着。 那妇人脸上紧张的神色,也松弛了下来,她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我笑着,道:“我是一个单身汉,我想,那一间房间,原来是米伦太太住的,你们是租给她的,是不?现在空下来了,为什么不可以租给我住呢?” “这个……”那妇人皱了皱眉,“我不敢做主,我要问问我的丈夫,先生,事实上,米伦太太生前,一直有租付给我们,但是她死后,我们的情形已经很拮据了,如果你来租我们的房间,那我们应该——” 她才讲到这里,突然,“砰”地一声响,起自大门上,姬娜连忙道:“爸爸回来了!” 她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去打开了门,我也站了起来。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之极的人,站在门口,那人的身形,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至少有一九○公分高。 他头发蓬乱,但是他却是一个十分英伟的男人,姬娜完全像他,他这时,也用充满了敌意的眼光望定了我,然后,摇摇幌幌地走了进来,喝道:“你是谁?”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但是,我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对这个问题,却也很难回答。 因为我如果对他说,我姓卫,叫卫斯理,我是一个喜欢过冒险生活的人,我有过许许多多奇怪的经历,而且我对于一切稀奇古怪的生活,都十分有兴趣。那样说的话,或许是一番很好的自我介绍了。 但是我如果那样说的话,那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因为他恶狠狠地在问我是什么人,只是想明白我为什么会在他的房子中出现而已,是以我想了一想,道:“我是姬娜的朋友,送一些礼物来。” 我一面说,一面向桌上的两瓶酒指了一指,我想,他如果是一个酒鬼的话,那么,在他看到了那两瓶酒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一定会变得很友善了。 可是,我却料错了! 他只是向那两瓶酒冷冷地望了一眼,便立时又咆哮了起来,大喝道:“滚出去,你快滚出去,快滚!”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冲了过来,并且在我全然未及提防之际,便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在抓住了我的衣襟之后,便将我提了起来,拋出门口去的。他或者习惯于用这个方法对付别人,但是他却不能用这个方法来对付我!我双手自他的双臂之中穿出,用力一分,同时立即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6 他用力挣扎着,面涨得通红。但是以我在中国武术上的造诣而论,他想要挣开去,那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 经过了三分钟的挣扎,他也知道无望了,然后,他用一连串粗鄙的话骂我,我则保持着冷静,道:“先生,我来这里,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或者,还可使你添一笔小小的财富,如果你坚持不欢迎我,那我立即就走!” 我一说完,便立时松开了手,他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瞪着我,喘着气,好一会不说话。 我也不再出声,只是望着他。他喘了半分钟左右,才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不必瞒我,姬娜的朋友,呸!” 姬娜轻轻地咕哝了一句,道:“爸,他是我的朋友!” 可是那人向姬娜一瞪眼,姬娜便抱紧了我给她的洋娃娃,不再出声了,显然,她十分怕她的爸爸,而这时候,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惭愧之感来。 因为,当我刚才说我自己是姬娜的朋友之际,我并不是太有诚意的,我送洋娃娃给姬娜,也只不过是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可以说是在利用姬娜。 我自问绝不是什么工于心计的小人,但是我究竟是成人,成人由于在社会上太久了,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总是虚伪多于真诚的了,可是姬娜却不同,看她甘冒父亲的责骂,而声明我的确是她的朋友这一点看来,她是的的确确将我当作了她的朋友的。 我立即向姬娜走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表示我对她的支持的感激。我道:“是的,我来这里拜访你们,是有目的的,我受人的委托,想购买米伦太太——”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那家伙突然像触了电一样地直跳了起来! 我不禁陡地呆了一呆。 令得他突然之间直跳了起来的原因,显然是因为我提到了米伦太太。但为什么一提到米伦太太,他就跳起来呢? 我呆了一呆,未曾再讲下去,那人却已咆哮了起来,道:“米伦太太?你知道她多少事?你怎么知道她这个人?又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的?” 他一面责问我,一面恶狠很地望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以为是她们告诉我的。在那一剎间,我实在也给他那种紧张的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才好。 那家伙还在咆哮,道:“你说,你怎么知道她的?” 我只好摊了摊手,道:“看来,你是不准备讨论有关米伦太太的一切了?如果你真的不愿的话,那你等于是在放弃一笔可观的钱了。” “别用金钱来打动我的心,”那人怒吼着,忽然,他放弃了蹩脚的英语,改用墨西哥话叫了起来,而他叫的又不是纯正的墨西哥语,大约是墨西哥偏僻地方的一种土语,我算是对各种地方的语言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但是我却听不懂他究竟在嚷叫什么。 但是有些事,是不必语言,也可以表达出来的,他是在赶我走,那实在是再也明显不过的事情。而我心中暗忖,既然情形如此糟糕,我也只好有负所托了! 我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走出那屋子的,一直到我来到了二楼,我仍然听到那家伙的咒骂声,我叹了一声,一直向楼梯下走去,当我来到了建筑物门口之际,忽然看见姬娜站在对街上,正在向我招手!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明白,姬娜一定是从后梯先下了楼,在对街等我的,我过了马路,她也不说什么,只是拉了我便走,我跟着她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公园中。 然后,她先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有点忧郁地望着我。 我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道:“姬娜,什么事情?” 姬娜搓着衣角,道:“我爸爸这样对你,我很抱歉,但我爸爸实在是好人,他平时为人非常和气的,可是,他就是不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米伦太太。” “为什么?”我心中的好奇,又深了一层。本来我的心中,已然有了不少疑问的了,可是我再次的造访,非但未能消释我心中原来的疑问,反倒更多了几个疑问。 “为什么?”我重复着。 “我想,”姬娜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墨西哥女孩是早熟的,姬娜这时的样子,有一种忧郁的少女美,她道:“我想,大约是爸爱着米伦太太。” 我呆了一呆,如果不是姬娜说得那样正经的话,实在太可笑了,她的爸爸爱上了米伦太太?她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我虽然没有什么异样的行动,但是姬娜却也发觉了,她侧着头,道:“先生,你可是不信么?但那是真的。” 我笑道:“姬娜,别胡思乱想了,大人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姬娜有点固执地说:“我知道,米伦太太是那样可爱,我爸爸爱上了她,一定是的,米伦太太死的时候,他伤心得——” 姬娜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在考虑应该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她父亲当时的伤心,才来得好些,而我的惊讶,这时也到了顶点! 我绝不知道米伦太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她寄了一封信给一个叫尊埃的牧师,而她在半年前死了,她在生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是孤僻地住在一间小房间中,那房间中除了床之外,没有别的什么。 这样的一个米伦太太,自然而然,给人以一种孤独、衰老之感。也自然而然使人想到,她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而且,她在半年前死了,死亡和衰老,不是往往联系在一起的么?但这时我觉得有点不对了。 因为姬娜说米伦太太十分美丽! 我吸了一口气,道:“姬娜,米伦太太很美丽么?” “是的,”姬娜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她很美丽,唉,如果我有她一分美丽,那就好了,她有一头金子一般闪亮的头发,长到腰际,她的眼珠美得像宝石,她美丽得难以形容,我爸曾告诉过我,那是在他喝醉了酒的时候,他说,米伦太太,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我听得呆了,我一面听,一面在想着,那是不可能的,姬娜一定是心理上有着病态发展的女孩子,那一切,全是她的幻想而已,不可能是真实的,我摇着头,道:“姬娜,你形容得太美丽一些了!” “她的确是那样美丽!”姬娜抗议着:“只不过她太苍白了些,而且,她经常一坐就几个钟头,使人害怕。” 我迟疑着问道:“她……她年纪还很轻?她多少岁?” 姬娜的脸上,忽然现出十分迷惑的神色来,道:“有一次,我也是那样问她,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先生?” 我摇了摇头,有关女人的年龄的数字,是爱因斯坦也算不出来的,我道:“我不知道,她说她自己已多少岁了?” 姬娜道:“她当时叹了一声,她只喜欢对我一个人讲话,她说,你猜我多少岁了,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你永远不会相信的,绝不相信!” 我急忙问道:“那么,她说了没有?” “没有,”姬娜回答,“她讲了那几句话后,又沉思了起来,我问她,她也不出声了。” “那么她看来有几岁?” 7 “看来?她好象是不到三十岁,二十六,二十七,我想大概是这个年龄。”姬娜侧着头,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她的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虽然仍在怀疑姬娜的话,但是我却也开始怀疑自己以为米伦太太是一个老太婆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了。我一直以为米伦太太是一个老太婆,但如果她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那倒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了,那实在太意外了。 我想了片刻,又问道:“你可有她的相片么?姬娜。” “没有,”姬娜摇着头:“米伦太太从来也不上街,妈说,还好她不喜欢拍照,要不然,每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照片,都会爱上她的!” 我皱着眉,这似乎已超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想象力之外,看来,姬娜所说的是事实,而不是虚构! 我并没有再在米伦太太究竟是不是年轻,是不是美丽这一点上问下去。因为在这个城巿中,墨西哥侨民,是十分少,我有好几个朋友,在侨民管理处工作的,我只消去找一找他们,就可以看到米伦太太究竟是不是男人一见她便神魂颠倒的美人儿了。 我转换了话题,道:“那么,米伦先生呢?你有没有见过米伦先生?” “没有,米伦太太说,米伦先生在飞行中死了。” 我叹了一声,如果米伦太太真是那么美丽的话,那么她的丈夫一定也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男子,他们的婚姻,一定是极其美满和甜蜜的,而突然之间,打击来了,米伦先生在飞行中死了,于是米伦太太变得忧伤和孤独,便变成了一个十分奇特的人。 我又问:“那么,米伦太太可有什么亲人么?” “没有,自从我懂事起,我就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她根本没有任何熟人,倒像是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一样。”姬娜皱着眉回答。 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疑问,道:“那么,你们是怎样认识她的,她又如何会和你们住在一起的?” 姬娜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问过爸妈,他们却什么也不肯说。” 我呆了半晌,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当然可以,他是基度先生。”姬娜立时回答着我。我又道:“姬娜,你回去对你父亲说,如果他肯出让米伦太太的遗物,他可以得到一笔相当的钱,如果他答应了,请他打这个电话。”我取出了一张名片给姬娜。 姬娜接过名片,立时道:“我要走了,谢谢你。” 她跑了开去,我向她挥着手,一直到看不见她为止。而我仍然坐在椅上,米伦太太,那个神秘的人物,竟是一个绝顶美丽的少妇!这似乎使得她已然神秘的身份,更加神秘了! 我并没有在椅上坐了多久,便站了起来,我必须先弄明白米伦太太的真正身份,然后,才能进一步明白,她如何会有那么好的红宝石,和那几枚不知是哪一年代的“银元”,以及那尊古怪的神像! 我离开了那小公园,驾着车到了侨民管理处,在传达室中,我声称要见丁科长,他是主管侨民登记的,不到五分钟,我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坐了下来。 他笑着问我,道:“好啊,结了婚之后,人也不见了,你我有多少时候未曾见面了?总有好几年了吧,嗯?” 我想了一想,道:“总有两三年了,上一次,是在一家戏院门口遇见你的!” 丁科长搓着手,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好,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的?只管说!” 他是十分爽快的人,我也不必多客套了,他道:“我想来查看一下一个墨西哥人的身份,她叫米伦太太,可以查得到么?” 丁科长笑了起来,道:“当然可以的,你看墙上统计表,墨西哥人侨居在这里的,只不过八十七人,在八十七个人中找一个,那还不容易之极么?” 我忙道:“那太好了,我怎样进行?” “不必你动手,我吩咐职员将她的资料找来就行了!”他按下了通话器的掣,道:“在墨西哥侨民中,找寻米伦太太的资料,拿到我的办公室中来。” 他吩咐了之后,我们又闲谈了几分钟,然后,有人敲门,一个女职员站在门口,道:“科长,墨西哥籍的侨民中,没有一个是叫做米伦太太的。” 我呆了一呆,道:“不会吧,她……约莫三十岁,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那个女职员仍然摇头,道:“有一位米契奥太太,但是没有米伦太太。” 丁科长道:“我们这里如果没有记录,那就是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根本未曾进入这个城巿,二是她偷进来的,未曾经过正式的手续。她在哪里?我们要去找她。” 我苦笑了一下,道:“她死了,半年以前死的。” 丁科长奇怪道:“不会吧,外国侨民死亡,我们也有记录的,是哪一个医生签的死亡证?王小姐,你再去查一查。” 我连忙也道:“如果真查不到的话,那么,请找基度先生,他也是墨西哥人。” 那位女职员退了开去,丁科长笑着道:“卫斯理,和你有关的人,总是稀奇古怪的。” 我摇头道:“米伦太太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才讲到这里,女职员又回来了。她拿着一只活页夹,道:“科长,这是基度的资料,没有米伦太太死亡的记录。” 丁科长接过那活页夹,等那女职员退出去之后,他将活页夹递了给我,我忙打了开来,里面并没有多少文件,它是一张表格,左下角贴着一张相片。 那正是姬娜的父亲,虽然相片中的他年轻得多,但我还是一眼可以认得出来的。因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十分野性的表情,那种表情,集中在他的双眼和两道浓眉之上,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对于侨民的管理,所进行的只是一种普通的登记工作,那表格上所记载的一切,当然也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和警方或是特别部门的档案,是大不相同的。 所以,在那张表格上,我只可以知道这个人,叫基度·马天奴,他的职业十分冷门,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那是“火山观察员”。而他来到此地的目的,则是“游历”,他是和妻子、女儿一齐来的。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另一张表格,距离上一张表格大约有半年,那是他申请长期居留的一张表格,附有他妻子、女儿的照片。 他的女儿,毫无疑问就是姬娜,在照片上看来,她只有两三岁,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来非常之可爱。抱着姬娜的,就是那个容颜十分可怖的妇人。 我看完了这两张表格,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我对那位基度·马天奴先生,并没有获得什么进一步的了解! 我将活页夹递给了丁科长,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他是一个‘火山观察员’,而我们这里,几百哩之内,绝没有火山,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留下来?” 丁科长道:“如果你问的是别人,那么我可能难以回答,但是这个人,我却知道的,因为当时,正是我对他的长期居留申请,作调查审核的,我还记得,当时我给他的妻子吓了老大一跳,几乎逃走!” 我又问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就是那个地址,一直没有搬过。” 8 第三部 她是火山之神! 我又问道:“那么,你去调查的时候,在他的屋子中,可曾发现一个满头金发,十分美丽的少妇?她就是——” 我的话只问到了一半,便突然住了口,没有再问下去,我之所以没有再问下去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我的问题,是十分不合逻辑的。因为丁科长到基度的家中去调查,那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在十年前,姬娜只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而姬娜对我说,米伦太太看来不过是二十六七岁,那么,十年前,她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已。 那时候,她可能根本还未曾嫁入,也不会孤独地住在基度的家中,丁科长当然也不会见过她的。我的问题,只问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致令得丁科长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定了我,我苦笑了一下,道:“忘了我刚才讲的话吧,我思绪太混乱了!” 丁科长却笑了起来,道:“怪不得你看来有点恍恍惚惚,原来是有一个美丽的金发少妇在作怪,卫斯理,你已经有了妻室,我看,还是算了吧!” 丁科长的“好意”,令我啼笑皆非! 我忙转开了话题,道:“那么,你说说当时去调查的情形。” “很简单,”丁科长继续道:“我问他,为什么他要申请长期居留,并且我也提及,在这里长期居留,他将无法再继续他的职业了,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火山。但是他说不要紧,因为他得了一笔遗产。” 我皱起了眉听着,丁科长摊了摊手,道:“他当时拿出一本银行存折给我看,存款的数字十分大,只要申请人的生活有保障,我们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我忙问道:“你难道不怀疑他这笔巨款的由来么?” “当然,我们循例是要作调查的,我们曾和墨西哥政府联络,证明基度是墨西哥极南,接近危地马拉,一个小镇上的居民,他绝没有犯罪的纪录——” 我忙道:“等一等,他住的那个小镇,叫什么名称?” 丁科长呆了一呆,道:“这个……实在抱歉得很,事情隔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记不起那个地名来了,好象是……什么桥。” “是青色桥?那个小镇,叫古星镇,是不是?”我问。 丁科长直跳了起来,道:“是啊,古星镇,青色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没有回答丁科长的问题,因为在我的心中,正生出了许多新的问题来。基度·马天奴,原来也是那个小镇的人! 对于那个叫做“古星”的小镇,我可以说一无所知,我到过的地方虽多,但也未曾到过墨西哥和危地马拉的边界,但是如今,我至少知道,这个古星镇有一座青色桥,在那桥的附近,有一座教堂,这个教堂,是由一位叫作尊埃牧师在主持着的。 而米伦太太和这个古星镇,一定有着十分重大的关系,因为她生前,也是住在古星镇来的基度的家中,而她死后,又有一封信是寄给古星镇的尊埃牧师的。 那样看来,好象我对米伦太太身份的追查,已然有了一定的眉目,但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我只是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之中而已,因为我无法获得米伦太太的资料,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如何死亡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伸手摸了摸袋中的那封信。 在那一剎间,我的心中,忽然起了一阵奇异之感。 我忽然想到,基度是如此的粗卤,而基度的妻子,又那样可怕,而孤独的米伦太太,寄居在他们的家中,是不是米伦太太的死亡,是遭到了他们的谋害呢?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又自然而然,想到了基度和他的妻子许多可疑的地方来。例如我一提及米伦太太,基度便神经质地发起怒来,这不是太可疑了么? 而也由于我想到了这一点,我的心中,对整件事,也已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概念,我假设:基度用完了那笔遗产,而他又觊觎米伦太太的美色,米伦太太还可能很有钱,那么,基度夫妇谋害米伦太太的可能性更高了。 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竟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件谋杀案? 我又将一切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我的推论,十分有理。基度可能知道米伦太太的入境,未经过登记,那也就是说,米伦太太在纪录上,是并不存在的,他谋杀了米伦太太,甚至不必负法律上的责任! 我站了起来,双眉深锁,丁科长望着我,道:“你还要什么帮助?” 我摇了摇头,心中暗忖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所需要的,是警方谋杀调查科人员的帮助了,我向丁科长告别后,走出了那幢宏大的办公大楼。 我应该怎么办呢?是向警方投诉么? 我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如果我向警方投诉的话,警方至多只能派一个警官去了解一下,甚至不能逮捕基度,因为在法律上而言,根本没有米伦太太这个人!而既然“没有”米伦太太这个人,那么,谋杀米伦太太的罪名,自然也是绝对不成立的了。 这件事,不能由警方来办,还是由我自己,慢慢来调查的好。我应该从哪里着手呢?是直截去问基度,关于米伦太太的死因?还是去找姬娜,在侧面了解,还是…… 我突然想到,姬娜曾说她的父亲是深爱着米伦太太的,一个人在杀了他心爱的人之后,他的潜意识之中,一定十分痛苦和深自后悔的,这可能是基度变成酒鬼的原因。而那样的人,神经一定是非常脆弱,要那样的人口吐真言,那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已然有了行动方针,所以,我回到家中,先洗了一个澡,然后将所有的事情,归纳了一下,看看自己的结论,是不是有什么错误的地方。 然后,我将自己化装成为一个潦倒的海员,因为我料到,基度一定不会在高尚的酒吧去买醉,他去的一定是下等的酒吧,而潦倒的海员,正是下等酒吧最好的顾客。然后,我又临时抱佛脚,学了一首西班牙情歌,那首歌,是关于一个金发女郎的。 一切准备妥当,我来到基度住所的那条街,倚着电灯柱站着。那时,天已黑了,我耐心等着。我并没有白等,在晚上九时半左右,基度走了出来。 他看来已经有了醉意,他摇摇幌幌地向前走着,我跟在他的后面,走过了好几条街,来到了下等酒吧汇集的所在,脸上搽得五颜六色的吧女,在向每一个人拋着媚眼,我看到基度推开了一扇十分破烂的门,走进了一间整条街上最破烂的酒吧。我也立时跟了进去。 基度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他直走到一个角落处,坐了下来,“叭叭”地拍着桌子,立时有侍者将一瓶劣等威士忌,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倒进杯中,一口气喝了两杯,才抹着嘴角,透了一口气。 9 我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这家酒吧的人不多,一只残旧的唱机,正在播送着不知所云的音乐,我在基度喝了两杯之后,才高叫了一声。 我是用墨西哥语来高叫的,是以引得基度立时向我望了过来。 我连看也不去看他,大叫道:“酒!酒!”接着我便唱了起来。 我唱的,就是那首和一个金发女郎有关的情歌。 当然,我的歌喉,是不堪一听的,但是我却看到,基度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唱,而且,他脸上的神情,也十分激动,当我唱到了一半之际,他和着我唱。 然后,在唱完之后,他高声道:“为金发女人干杯!” 他口中叫的是“干杯”,可是他的实际行动,却完全不是“干杯”,而是“干瓶”,因为他用瓶口对准了喉咙,将瓶中的酒,向口中疾倒了下去。 我的心中暗喜,他喝得醉些,也更容易在我的盘问之下,口吐真言,我假装陪着他喝酒,但是实际上,我却一口酒也不曾喝下肚去,只是装装样子。等到他喝到第二瓶酒的时候,他已将我当作最好的朋友了,他不断用手拍着我的肩头,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我看看时机已到,便叹了一口气,道:“基度,你遇见过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基度陡地呆了一呆,他定定地望着我,面上的肌肉,正簌簌地跳动着,好一会,才从他的口中迸出了几个字来,道:“她,你说的是她?” 我反问道:“你说是谁?” 基度苦笑了起来,道:“朋友,那是一个秘密,我从来也未曾对人说过,朋友,我一点也不爱我的妻子,爱的是一个金头发的女子,正如你所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我也大力地拍着他的肩头,道:“那是你的运气!” 使我料不到的是,基度在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之后,突然哭了起来,像他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忽然涕泗交流,那实在是令人感到很滑稽的事情。 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滑稽,那是因为他确然哭得十分哀切之故。在那片刻间,我倒反而不知怎样才好,我只是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她死了。”基度落着泪:“她死了!” 我十分技巧地问道:“是你令她死的,是不是?” 我不说“是你杀了她”,而那样说法,自然是不想便他的心中有所警惕,而对我提防之故。基度对我一点也不提防,他道:“不是,她死了,她活着也和死了一样,可是她死了,我却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的心中十分疑惑,道:“她是什么病死的?你将她葬在什么地方?” 基度继续哭着,道:“她死了,我将她拋进了海中,她的金发披散在海水上,然后,她沉下去,直沉到了海底,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问来问去,仍然问不出什么要领来,我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你认得的那金发女人,叫什么名字?我也认识一个——” 基度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头,道:“别说你的!说我的,我的那个叫米伦太太。” 我忙道:“噢,原来是有夫之妇!” 基度立即道:“可是她的丈夫死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基度讲到这里,突然停了停。 我的目的,虽然是想要基度在醉后供出他如何谋杀米伦太太的情形来。可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基度谋杀米伦太太的嫌疑,却越来越淡了!所以,基度提及他第一次认识米伦太太的情形,我也十分有兴趣。 我连忙道:“你和她是一个地方长大的,是不是?” 基度横着眼望着我,我的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我说话太多了。 基度望了我片刻,才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和她一齐长大的。” 明知道我若是问得多,一定会引起基度的戒心,但是我还是不能不问,我又道:“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基度叹了一声,同时,他的脸上出现了十分迷惘的神色来,道:“不会信的,我讲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心知他和米伦太太的相识,其间一定有十分神秘的经过,是值得发掘的,所以我绝不肯放过这机会,我忙道:“我相信的,你说给我听好了!” 基度忽然瞪着我,道:“你是谁?” 在那一剎间,我几乎以为基度已认出了我,但好在我十分机警,连忙吞下了一大口酒,大吞舌头道:“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金发女郎在我的记忆之中,等你讲完了你的,我就讲我的给你听。” 基度考虑了一下,像是觉得十分公平,是以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道:“好,那你先说。” 基度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职业十分奇怪,我是一个火山观察员,我想,你一定不十分明白我日常的工作,是做些什么。” 我的确不十分明白,我猜测道:“你一定是注意火山动静的,你是一个火山学家,是不是?” 基度忽然怪声笑了起来,道:“我?火山学家?当然不是,雇用我的人才是火山学家,我在古星镇长大,就在离古星镇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火山,我小时候,曾几次爬到山顶去,看从那火山口中喷出来的浓烟,从我家的门口,就可以望到那座火山。” 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我们的家乡,”基度又喝了一大口酒:“实在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地方,向南去,便是危地马拉,在边境是没有人敢进去的森林,北面,便是那座大火山,火山带给我们家乡以肥沃的土地,我们——” 我有点不耐烦了,便道:“我想,你还是说说,你是如何识得米伦太太的,或者说,米伦太太是如何来到古星镇的,你不必将事情扯得太远了!” 10 可是基度却“砰”的一声,用力一拳,敲在桌上,道:“你必须听我说,或者,我什么也不说,随你选择吧!” 我立即宣布投降,道:“好,那你就慢慢地说好了。” 基度又呆了一会,才又道:“我自小就喜欢看火山,我知道许多关于火山的习性,我十二岁那年,政府在古星镇上,成立了一个火山观察站。”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 我听得基度讲到了在他十二岁那年,古星镇上成立了一个火山观察站,我就想:米伦太太一定是火山学家的女儿,而基度只不过是一个在小镇上长大的粗人,他爱上了她,而因为身份悬殊,所以无法表达他的爱情,这倒是很动人的爱情故事。 可是,基度接下去所讲的,却和我所想的全然不同。 “火山观察站成立不久,我就被他们聘作向导,去观察火山口,而在以后的两年中,我又精确地讲出了火山将要爆发的迹像,使得他们十分佩服,他们给了我一个职位,使我不必再去种田,我成为火山观察员了,我的责任是日夜留意火山口的动静。一有异样,便立时报告他们,我一直十分称职,一直到十一年前——” 我不能不插口了,我惊诧道:“十一年前?你识得米伦太太有多久了?当时,她已经是米伦太太了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显然令得他十分恼怒,他“砰砰”地敲着桌子,叫道:“让我说,让我慢慢地说下去!” 我立时不出声,因为我怕他不再向下讲下去,我知道,他要讲的,一定是一件十分神秘、十分奇妙、同时可以解开我心中许多疑团的事! 基度接着又道:“十一年前一个晚上,我照例躺在野外,在月光下,我可以看到不远处火山的山影,我看了一会,火山十分平静,一点烟也没有,这表示在十天之内,火山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所以,我闭上眼,安心地睡去,我已和镇上的一个面包师的女儿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我在想,明天起我可以和她去旅行几天了,就在我准备蒙眬睡去时,我陡地听到了隆然一声巨响,我立时认出声音是火山传来的!” “我连忙睁开眼来,我敢断定,我是一听到声音,就睁开眼来,可是当我睁开眼来时,似乎整座火山都震怒了,山在抖着,浓烟夹着火星,从火山口直冒了出来,大地在颤动,那是不可能的。” “那真是不可能的,因为前一刻还是那么平静,火山是绝不会无缘无故爆发的,但这一次,火山的确是无缘无故地爆发了,我立时和观察站通电话,可是电话却打不通,我奔到了我的车子旁边,跳进了车子。车子是属于观察站的,但归我使用。” “我驾车向前飞驰,越接近火山,我便越是肯定,那是真的火山爆发,我已可以看到火山的熔浆,在从火山口涌了出来,我感到那是我的失职!” “可是,在事前,真的一点迹象也没有,车子在地势较高的岖崎的路上驶着,等到我接近火山的时候,熔岩离我极近,我对着这座火山三十年,但从来也未曾看到它爆发得如此厉害!” “我想我必须将我观察到的情形,去告诉观察站,我正准备退回车子,而就在那时候,我……我看到了她!”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道:“你在火山脚下看到了米伦太太?” “不是火山脚下,是在半山上!”基度有点气喘地回答着我。 我听了之后,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妈的,我用了不少心计,满以为可以听到基度讲出有关米伦太太的一切来,却不料这家伙所讲的,却全是醉话! 他已经说过,火山上满布着熔岩,那么,什么人还能在半山出现?那分明是胡说。 我冷笑一声,道:“行了,你不必再说了,你实在喝得太多了!” 基度呆了半晌,在他的脸上,现出了十分伤心的神色来,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没有一个人会信那是事实,但那的确是事实,全是真的!” 我也呆了一呆,基度在事先,便已说过,他认识米伦太太的经过,讲出来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如果他讲的是醉话,难道他会事先作声明么?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讲有计划的醉话的。 那么,他现在所讲的,一定是真话了。我于是道:“你可以继续讲下去。” 但是,基度的自尊心,却已受到了伤害,他不肯再讲了,他摇着头,而且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离去了,我不禁大急,忙伸手在他的肩头上一按,道:“你别走,你还未曾讲完哩!” 可是,在我的身边,却立时响起了一个粗鲁的声音,道:“喂,放开手,让他走,他今天喝得已经太多了!” 我转过头去,看到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酒保,我挥着手道:“嗨,你别管我,我还未曾听他讲完我要听的事!” 那酒保轰笑了起来,道:“原来基度也有了听众,他可是告诉你,他是一个火山观察员,是不是?他还在告诉你,有一次火山突然爆发了,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还在不断大笑。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我还自以为我用了妙计才使得他将往事讲出来的,但是从那酒保的话中听来,基度几乎是对每一个人,都曾经讲及这件事的。 我的心中十分气恼,大声道:“是的,那有什么好笑?” 却不料我这一句话,大大得到了基度的赞成,他也大声道:“是啊,有什么好笑?”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一拳,向酒保打去。他的身形,已经算是十分魁伟的了,而且那一拳的力道,也着实不轻,可是,那一拳打在酒保的脸上,酒保却是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而且,立时抓住了他的手。 同时,酒保也抓住了他的衣领,推着他,向前直走了出去,一直出了门外,我才听到了“蓬”地一声响,然后,酒保拍着手,走了回来,大拇指向门口指了指,道:“喂,你也该回家了,如果你有家的话!” 我连忙冲了出去,刚好看到基度挣扎着爬起来,我过去扶住了地,基度道:“没有一个人信我,可是我讲的,却是真的话,完全是真的,真的。” 我将他的身子扶直,道:“我信你,请你讲下去!” 他用醉眼斜睨着我,打着酒呃,道:“你完全相信我讲的话?” 我忙道:“是的,我完全相信,你说下去,刚才,你说到你在火山脚下,看到她在半山腰上,她是谁?就是后来的米伦太太?” 基度的身子靠在墙上,抬起头望着路灯道:“我看到了她,她站在一块岩石上,两股熔岩,绕着那块石头流过,她也看到了我,她在叫我!” 基度的神态,越来越是怪异,我只好用他像是一个梦游病患者形容他,而他所陈述的一切,也像是他在讲述一个梦境一样,而绝不是真实的事情。 他一面喘着气,表示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一面又道:“她在叫一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身上穿着十分奇异的衣服,她手上拿着一顶帽子,她的一头金发,是那样地夺目,我叫她快跳下来,可是——” 他讲到这里,再度停了下来,然后用力地搔着,并且狠狠地摇着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向下说去才好。 我耐心地等了他大约四分钟,便忍不住催道:“可是她怎样呢?” “她……她非但不下来,反倒……反倒向上去!” 11 “基度!”我自己也听出,我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基度,你刚才说,火山正在猛烈地爆发,而你如今又说她向山上走去,我想弄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可是说,她踏着奔流的熔岩,向上走去么?” 基度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他道:“不,我不知道,当时我完全呆住了,我只看到她向上走去,然后,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我……我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刚才,在心中已然千百次地告诉过自己:基度讲的话是真的,相信他,相信他讲的一切。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却也只得叹了一口气。 基度的话,实在是无法令人相信的,我发现基度和他的女儿两人,都可能患有一种稀有的心理病症,他们将根本不存在的事,当作是真的,而且,他们深信着这种不存在的事,而且也要别人全相信。 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那是我准备向他告辞的表示,但是在那一剎间,我却又想起:如果根本没有米伦太太,那只是基度的空想,那么,米伦太太那么多遗物,又作如何解释呢?而且,还有那封信! 我的手还未缩回来,基度已用力拉住了我的手,道:“别走,你别走,从来也没有人听我讲完这件事过,世上除了我之外,也只有尊埃牧师信这件事:她是从火山来的,她是火山之神,真的!” 我忍受着他的语无伦次,我道:“好,你只管说。” 我拖着他走着,直来到码头边上,那地方是流浪汉的聚集处,你可以在那里用最大的声音唱歌,直到天亮,也不会有人理你的。 基度一直在说着话,他真是醉得可以了,他的话,大部分是含混不清的,而且,其中还兴之所至地夹杂着许多许多我所完全听不懂的墨西哥土语。 但也好在他喝醉了,所以大多数话,他都重复地讲上两三次以上。 正由于基度所讲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重复的,所以我听不懂时,也比较容易揣摩他的意思,并且也可以听清他口齿不清的一些话,我将他在那晚上所说的话,整理了一下,归纳起来,大抵如下: 那一次,火山突然爆发,他驱车到了现场,在火山熔岩的奔泻中,看到了一个金发女郎,后来,那金发女郎向上走去,照他的说法是,消失在熔岩之中,他驾车回程,在半路上,遇见了尊埃牧师。 尊埃牧师是当地受崇敬的人物,基度一见到他,立时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尊埃牧师,牧师当然斥他为胡说,两人再向火山进发,但随即遇见了那金发女郎。 她站在路边,据基度的形容是:她满头金发,像云一样地在飘着,他们两人停了下来,那金发女郎向他们走来,他们之间,竟然不能听懂对方的话,尊埃牧师用他随身所带的记事本写了几句话,交给那金发女郎看,但金发女郎也看不懂。而金发女郎写的字,他们也莫名其妙。 他们将金发女郎带上了车,火山爆发之势越来越是厉害,整个镇上的居民都开始撤退,那金发女子是和基度的一家一齐撤退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她说她自己是米伦太太,她的丈夫米伦,在一次飞行中丧了生,除此之外,她几乎不说什么,她曾经失踪了好几个月,后来又回到古星镇来,她说在这几个月中,她到各处去游历了一下,她需要安静,而小镇中对于她的来临,却十分轰动,使得她不到丝毫的安宁。 于是基度的一家,就跟着她来到了遥远的东方,一切费用全是米伦太太出的,她好像很有钱,但是她在世上,根本可以说一个亲人也没有,最后,她死了,而她一直不知道基度在暗恋着她,基度将她当作神。 至于那口箱子,那是她第二次在路边出现的时候就带着的,米伦太太可以整天不说话,她十分孤独,但是她像是永远不会老一样,她一直是那样美丽,她的死,也是突如其来的,她可能是自杀的,因为她实在太孤独了。 归纳起来,基度口中的米伦太太,就是那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人,她和这个世界,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好象是那一次突如其来火山爆炸的产物一样。 我心中的疑惑,也到了顶点,当我将基度连拖带拉,弄到他家门口时,几乎已天亮了,我回到了家中,坐在书桌之前,取出了那一封信来,我将信封轻轻地在桌上拍着,发出“拍拍”的声音来。 信封之中,有一柄钥匙在,那是姬娜告诉我的,姬娜还告诉过我,这柄钥匙,是米伦太太生前,最喜欢的东西,那么,从那柄钥匙之中,是不是可以找到揭开米伦太太神秘身份之谜的?我几乎忍不住要撕开那封信来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撕开。 我已然下了决心,我不做平时我最恨人家做的事,真要是好奇心太浓了,我宁可到墨西哥去一次,将信交给尊埃牧师,然后再和他一齐阅读这封信。 我将那封信放进了抽屉,支着头,想着:我该怎么办呢?我该从哪一方面,再去调查这个神秘金发的米伦太太的一切呢? 对我来说,想要弄明白米伦太太究竟是怎样身份的一个人,实在是十分困难的。因为基度是最早发现米伦太太的人,而且,和她在一齐生活了十年之久! 但是,基度一样也不知道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身份! 基度只将她当作火山之神,那自然是十分无稽,米伦太太自然是人而不是神,只不过她是如此之神秘,如此之不可测,是以使人将她当作神而已。 我一直想到了天明,才拟好了几封很长的电文,放在桌上,请白素拍发出去,那是致美洲火山学委员会,和墨西哥火山管理部门的,我问及十年之前,古星镇附近的那一次火山爆发的详细情形。在电文中我并且说明,回电的费用,完全由我负责,请他们和我合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的。 然后,我也需要休息了,我回到卧室,并没有惊动白素,自己躺了下来。她起身时,也是不会惊动我的,这是我们一结婚之后,就养成了的习惯。 我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三时才醒了过来。 我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床头柜上的一张字纸,上面写着:电报已拍发,考古俱乐部曾两次来电,请打电话给贝教授。一个叫姬娜的女子打电话来过三次,她竭力想在电话中表示她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请转告她,我不会介意的,她不必那么费事。 那是白素的留言,看到了最后两句,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说是“不介意”,可实际上,却已经大大地介意了!姬娜的确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是大女孩假装的,我必须向她切实地说明这一点。 我忙跳了起来,我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姬娜,姬娜一听到我的声音,便有些忧郁地道:“先生,昨天你说,如果我父亲肯出让米伦太太的遗物,他可以得到一笔钱,是不是?他可以得到多少钱?” 我叹一声道:“姬娜,我不以为你父亲肯出让米伦太太的遗物,正如你所说,他实在深爱着米伦太太。” 姬娜停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作不了主,现在是妈和我做主了。” 我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我爸爸死了。”姬娜的声音,与其说是伤心,还不如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还来得好些。这确然是令我大吃一惊的。 我忙道:“姬娜,你别胡说,那……是不可能的!” 12 在我来说,那的确是意外之极的一个消息,因为基度昨天晚上还和我在一起,我们几乎在天亮时分,才分开的,他怎么可能在突然之间就死了呢? 姬娜叹了一声道:“先生,你是我们唯一的朋友了,我怎会骗你?天未亮,警察就来通知我们,爹死了,他是跳进海中淹死的,有人听到他一面叫着米伦太太的名字,一面跳进了海中去的。” 我呆了半晌,心中不禁十分后悔,如果不是我,基度可能不会喝那么多的酒! 而就算基度每晚上都喝那么多酒的话,要不是我引他说了那么多有关米伦太太的事,他或许也不会跳进海中去的。他跳海的原因,实在很简单,他要到海中去找寻米伦太太! 这样看来,基度实在是一个君子,他如此深切地爱着米伦太太,而米伦太太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又是在遥远的东方城巿之中,基度只要有半分邪心,米伦太太是一定遭了他的摧残的了。但是基度却半点邪心也没有,他一直将他的感情藏在心中。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美丽的爱情故事,而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虽然很悲惨,却也是美丽的悲惨,令人回肠荡气。 我呆住了不出声,姬娜在电话中又道:“先生,爹死了,我们等钱用,妈说,她希望回墨西哥去,她愿意出卖任何东西,甚至那一枚红宝石戒指。” 我忙道:“姬娜,你不必担心,如果你们愿意回墨西哥去,那自然最好,我不但可以负担你们的旅费,而且可以保证你们回国之后,日子过得很好。” “谢谢你,先生。”姬娜的声音十分高兴,她对她父亲的死,没有多大的悲哀,那自然是基度终日沉在醉乡之中,对她们母女两人的照拂是太少了。 我道:“你等着我,我一小时之内,便到你家里来。” 我草草地穿好了衣服,驾车离去,我直驶到那俱乐部中,当我进去的时候,贝教授正在打第四次电话给我,他看到了我,忙道:“事情进行如何了?” 我点头道:“行了,对方所要的代价,是回到墨西哥去的旅费,和她们母女两人,今后一生,舒服的过日子所需的生活费,你愿意出多少钱,随你好了。” 贝教授侧头想了想,便开了一张三十万镑面额的支票给我。我弹着那张支票,道:“我一小时之后回来,还有许多新的发现,向你们报告的,等着我!” 然后,我又来到了姬娜的家中,基度太太在伤心地哭着,另外有几个墨西哥人也在,他们并不是基度的亲戚,只不过是由于大家全在外国,所以听到了基度的死讯,便来吊唁安慰一番而已,我向姬娜使了一个眼色,和她一齐进了米伦太太的房间中。 我低声道:“可以使那几个人快点离去么?我有话对你母亲说。” 姬娜点着头,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在米伦太太的房间之中踱步。 这房间实在太小了,而且陈设得如此简陋,真难以令人想象,在这间房间中,会有一个风华绝代的金发美人,住了十年那么久! 我来回地踱着,踱了十来个圈,我忽然觉出,其中有一块地板,十分松动,当我脚踏到一端之际,另一端便会向上跷了起来! 我心中一动,俯身将那块地板,撬了起来,在地板之下,是一个小小的孔穴,我伸手过去,取出了一本小小的簿子来,那日记本很薄,但是页数却非常之多,上面写满了浅蓝色的字,而那种极薄的纸张,是浅灰色的。那种纸虽然很薄,但是却绝不是透明的! 我草草翻了一下,所有的字中,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不但是文字,那簿子之中,间中还有不少图片装钉着。字文我看不懂,图片我却是可以看得明白的。 那看来像是一本日记簿,每隔上二十几页,就有一幅图片,而且还是彩色精印的,那种印刷之精美,我实在是难以形容,它们给人以一种神奇的感觉,在一看之下,彷佛人便已进入了图片之中去了! 我在不由自主之间,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一定是发现了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那本本子自然是米伦太太留下的,和米伦太太的身份秘密,一定有着其重大的关系,可是那上面的文字,我却一个也看不懂,幸而,图片是没有隔阂,我急速地翻着,那些图片,大多数全是风景图片。 那是美丽之极的风景图片,有崇峻的高山,有碧波如镜的湖,也有绿得可爱的草原,还有许多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花朵,我一张一张地翻了过去,在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我才看到了那是两个人。 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那男的身形十分高大,比那女的足足高出一个头,宽额深目,十分之好看。而真正好看的,却还是那一个女子,那是一个金发女郎,她的一头纯金色的头发,直长到了腰际,散散地披着,像是一朵金色的云彩一愫地衬托着她苗条的身形。 在那一剎间,我甚至有了一种窒息之感,如果这个金发美人就是米伦太太的话,那么,是难怪基度会如此深切地爱着她的,我只不过看到了她的照片,在感觉上而言,已然是如此之难以形容了! 那真是难以想象的,如果我真的看到了那样一个金发美人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13 第四部 一艘大型潜艇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已听到了门柄转动的声音,我连忙将那本小本子藏了起来,向外面走去,外面已只有姬娜和她的母亲两个人在了,我来到基度太太的身边,她抬起头来,苦笑着:“他终于跟着她去了。” 我明白她讲的是什么意思,基度太太又道:“我一点也不怪他,因为她是那样迷人,谁都会为她着迷的。” 我略想了一想,便自袋中取出了那本簿子来,翻到了有那一男一女图片的那一页,递到了基度太太的面出,道:“你看,你们称之为米伦太太的是她么?” 基度太太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她,你是在哪里找到的?那是她,这照片拍得很好,但是她真人更美丽。” 我没有再说什么,又藏好了那本簿子,将那张支票取了出来,基度太太一定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面额的支票,是以我必须作一番解释才可以使她明白,这张支票不但可以使她回国,而且可以使她以后的日子,过得非常之好,不必再忧衣食。 基度太太高兴和感激得在房中团团转,道:“你可以取走她的一切东西,你全取去好了,还有这个,我当然也给你,因为那也是她的东西。” 她一面说,一面脱下了那枚红宝石戒指来。 我接过了那枚戒指,那实在是美丽之极的一枚戒指! 当我接过戒指来的那一剎间,我心中不由自主,想起像米伦太太那样的美人,如果戴着那样一枚戒指的话,那将是如何令入神往的一种美丽?基度在这十年中,精神上虽然很痛苦,但是我却很羡慕他! 因为他看见过那种情景。 我将那枚戒指掂了掂,转过身来,向站在一旁的姬娜招了招手,姬娜向我走了过来,我将这枚戒指,套进了她的手指之中,道:“姬娜,这是我送给你的。” 姬娜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拍着,道:“记得,姬娜,这枚戒指,是十分名贵的东西,你戴上之后,最好不要再除下来。” 姬娜兴奋得流出了泪来,我又转向基度太太,道:“我相信,我可能会到古星镇去的,我要去看尊埃牧师,到时我们可能会见面的,我可以取走那箱子么?” “可以,可以!”基度太太连声说着。 我重又走进米伦太太的房间,将那神像放进了木箱之中,然后,提着木箱,向基度太太和姬娜告辞,三十分钟之后,我已经和贝教授他们七个人在一起了。 这实在是一项十分公平的买卖,基度太太和姬娜,在得到了支票和戒指之后,大喜若狂,但是贝教授他们,在看到了那箱子之中的东西之后,他们的喜悦,绝不在姬娜和她的母亲之下,贝教授立时握住了我的手,道:“卫斯理,你已经是我们的会员了!” 我忙道:“你们看看清楚,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价值。” 贝教授大声道:“这一切全是无价之宝,我们经过了通宵的研究,以及和哥迪教授的越洋长途电话的讨论,哥迪教授认为,那块石头上的文字,是人类有历史记载之前的东西,在不知多少年前,墨西哥可能已有高度文化的人在活着!” 贝教授讲得挥手顿足,兴奋之极。的确,对一个深嗜考古的人来说,的确是没有什么发现比这个发现更值得令他兴奋的了,但是我却不得不扫他的兴。 我道:“贝教授,你别忘记,这一切的东西,都属于一个叫米伦太太的女子的。” 贝教授挥着手,道:“那有什么稀奇。当然是这个米伦太太在无意之中发现这些古物,便据为己有了,是不?” 我摇着头,道:“不,我不这样认为,第一,你们看,这箱子是木制的,这织锦是一种纤维,如果照你们或哥迪教授的说法,那是史前的东西,那至少已有几百万年了,这些东西,怎可能如此地完整?” 贝教授忙又道:“朋友,在考古研究之中,我们所不可忽略的是,有许多现代人所不知道的特殊因素,例如我们不知道古埃及人用什么方法制造木乃伊!” 我笑着,道:“好,那么,我再给你们看一件东西,那是什么?” 我取了那本簿子来,放在桌上,他们七个人轮流地看着,现出惊讶莫名的神色来,我又道:“那个金发美人,就是对象的主人,她叫米伦太太。” 他们几个人真的呆住了。 他们呆了足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后才一齐叫了起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耸耸肩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们不以为我是捏造了事实,或者这本簿子是我伪造的么?我想你们总也看出,那簿子上的文字,和这些‘银元’上的字,是同一体系的。各位先生,如果那是属于史前文化的话,那么,你们认为米伦太太是什么人?” 他们七个人,个个瞠目结舌,不知所对,我又道:“我想,你们不致于认为这位米伦太太,是史前那些有文化的人中的唯一的后裔吧。我看,事情和你们所设想的,多少有些不同了,那不是史前的东西。” 过了好久,贝教授才反问我,道:“那么,是什么?” 我苦笑了起来,道:“我不知道,各位,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还可以告诉各位——” 我将基度的话,转述了一遍,而且,也向他们说明,基度已经死了。当我说完之后,贝教授大声叫了起来,道:“我们到墨西哥去,到古星镇去!” 其余六人中,立时有三人附议,可是我却不希望他们都去,他们都是极有身份的人,他们行动,受人注意,而这件事,从一开始起,便笼罩着一种十分神秘的气氛,使我感到,整件事的底细,如果揭发出来的话,一定是十分之骇人听闻的。 所以,我心中便自然而然不想这件事太轰动。我道:“你们去了,也没有什么作用,而我倒是真的要去走一遭,我要替尊埃牧师送那一封信去。”“卫,”他们之中有人叫着,“将那封信拆开来看看,那样,我们或许立时可知事情究竟了,信在你身上么?” 看他的情形,信若是在我身上的话,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信抢过去,拆开来看个究竟的,但信却不在我的身上,我摇头道:“不在,而且,我也不会拆开来的,我立时动身,一见到那位牧师,我就将信交给他,他一定会将信给我看的,我立时拍电报给你们!” 他们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将那本簿子取了回来,道:“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东西,不在你们交易的范团之内,而且,这也绝不像什么古董,是不是?” 他们没有说什么,我离开了那俱乐部,驾车回家,我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迷迷蒙蒙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十分难以形容的,贝教授他们说,那些东西是史前的遗物,但是从那本簿子上,我却感到,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换句说话,那位美丽的米伦太太,根本不是地球人! 这样的感觉,似乎荒诞了些,但是当我回家之后,我已接到了美洲火山学会的详细覆电,他们说,十年之前,墨西哥南端的火山爆发,是由于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震荡所致的,那种震荡,可能是源于一种猛烈的撞击,恰好在火山中发生所致。 一种猛烈的撞击! 14 那是不是可以设想为一艘庞大的宇宙飞船,突如其来的降落呢?宇宙飞船降进了火山口,引致火山爆发,总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我认为我所设想的,已和事实渐渐接近了,米伦太太和米伦先生驾驶的宇宙飞船降落地球,米伦先生死亡了,米伦太太便只好孤寂地在地球上留了下来。 这样的假设,不是和事实很接近了么? 我一面办理到墨西哥去的手续,一面仍然不断地研究着那本簿子中的文字和图片。那簿子上的文字,毫无疑问是十分有系统和规律的,但是由于我根本一个字也不认识,所以自然也没有法子看懂它们。 倒是那几张图片,越看越引起我巨大的兴趣。我已经说过,那些图片印刷之精美,是无与伦比的,它们虽然小,但是却使人一看就有置身其间之感。 那些图片上展示的风景,都美丽得难以形容,那种碧绿的草原,清澈的溪水,澄清的湖,积雪的山,一切景物,全都令人心旷神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之感,这究竟是什么星球呢?竟如此之美丽! 那星球,若是从这些图片上看来,无疑比地球更美丽! 那些风景,非但比地球上的风景更美丽,而且,给人以一种十分恬静宁谧之感,真有一种“仙境”的味道。我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星球,但是如果叫我离开地球,到那星球去生活的话,我是会考虑的。 我有点奇怪,何以那个星球上的人,会和地球人一模一样,而且看来,不但人一样,连草、木,也是一样的。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用一个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着那些美丽的风景图片。 我可以在那些图片上,轻而易举地叫出好几种花卉的名称来,那是野百合花,那是紫罗兰,我还可以看到艳紫的成熟了的草莓。最后,在清溪之中,我又看到了一群鱼,毫无疑问,那种鱼有一个很正式的名称,叫作“旁鳞鲫”,但俗称则叫作青衣鱼。 我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在那溪水中的是那种鱼,不但是因为我已经提及过,那些图片的印刷极其精美,使我可以在放大镜之下,清楚地看到那种鱼背脊所闪起的青色的反光。 而且,那种鱼游的时候,喜欢一条在前,两条在后相随,所以又叫做“婢妾鱼”,而那时,这一群鱼,大多数正保持着那样的形态在水中向前游着。 当我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中,对我的假设,又起了动摇。 我刚才的假设是:米伦太太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因为宇宙飞船的失事,而不得不羁留在地球上,所以她是星球人。 我这样的假设,本来是很合理的,但是现在我却起了怀疑:如果米伦太太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话,那么,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和地球未免太相似了! 在茫茫的太空中,会有两个环境完全相同的星球,以致在这两个星球上所发展的一切生物,都完全相同的可能么? 那实在是无法令人想象的事! 那么,米伦太太不是来自别的星球的了?这些图片上的风景,就是地球?我的心中着实乱得可以。 我独自一个人,对着那本簿子,足有两天之久,但除了发现图片上的一切,和地球都完全相同这一点外,我并没有发现别的什么。 第三天,旅行的手续已办妥了,我准备启程去墨西哥,在这两天中,我未曾和姬娜母女联络,我想她们大约还未曾离开,或者我还可以和她们一齐前往。 但是当我打电话到他们家中去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着,却没有人接听,我不得不放下电话来,心中十分疑惑。她们不应该在离去前不通知我的! 或者她们正在准备离去,不在家中,而我自己,也一样要做些准备工作,是以我吩咐家人,不住地打电话给姬娜,直到接通为止,我则去做准备工作。 可是到我黄昏回来的时候,姬娜的电话,仍然没有接通,我心中的疑惑更甚,不得不亲自上门去找她们。 我驾着车子,当时是傍晚时分,车子经过的道路,就是几天之前,我为了闪避一只癞皮狗,而和那辆大房车相撞的那条路,那只被撞坏的邮筒,已然换上了一个新的,一切看来似乎和以前一样。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完全不同了,因为我已发现了一件十分奇特的怪事! 我心中在暗暗希望着,这件事最好不要再另生枝节了。 但即使我心中在暗中那样希望时,我已然知道事情必然还会有意外的波折的,因为这件事的本身,实在太神秘了,使我下意识感到没有那么容易便会有答案的。 我来到了姬娜家门口,按着门铃,好久都没有人来开门,我决定先将门弄开,在屋子中等她们。我用百合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我才跨进了一步,便呆住了! 天色已黑了下来,屋子中灰蒙蒙地,但是我却立即清楚地可以看到地上有着一件不应该在地上的东西! 那东西,就是我送给姬娜的那只会走会叫的洋娃娃! 那只洋娃娃不但在地上,而且,它的一只手臂还折断了,显然是经过十分大力的拉扯,这只洋娃娃是姬娜十分喜爱的东西,我和姬娜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在这只精巧的洋娃娃之上建立起来的。 虽然,我交给基度太太的那张支票,可以使姬娜购买许多那样的洋娃娃,但是姬娜决定不是那样的女孩子,这只洋娃娃被扯坏了,弃置在地上,这是说明了一点:姬娜母女,已遭到可怕的意外! 我在门口呆了并没有多久,连忙走进去,在地上拾起那只洋娃娃来,直走到电话之旁,当时我已决定立即向警方报告这件事了,可是,我的手才放在电话上,便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道:“将手放在头上,别动。” 那声音生硬而带有外国口音,我呆了一呆,想转过头去,看一看我身后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我身后那人,分明十分善于监视别人,我还未曾转过头去,他便已然喝道:“别转头,我们有枪,你一动,我们就发射!”他并不是虚言恫吓,因为我听到扳动保险掣的声音。 这时候,我的心中实是又惊、又怒、又是疑惑。当我才一看到那只洋娃娃被弃置在地上,想到姬娜母女,可能已发生了事故之际,我只当那是因为她们突然有了巨款,是以才招致了意想不到的祸事。 她们或者是遭了她们同国人的抢掠——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着的。但现在,事实却显然完全不是那样的了。 因为在我身后,喝我不要动的那人,其口气、动作,完全是一个老于此道的人,而绝不是临时见财起意的歹人。 我放下了那只洋娃娃,依言将双手放在头上,我竭力镇定着,道:“你们是什么人、姬娜和她的母亲怎么了?” 我的这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我只是听到,在我身后,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在走来走去,接着便有一个人道:“没有发现,找不到什么。” 15 另一个人则道;“这个人,一定就是她们所说的那个中国人卫斯理了。” 我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卫斯理,你们是谁,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你们是警方人员么?怎么可以随便闯进别人家里来?姬娜和她的母亲,究竟——” 我没有能讲完我的话。 因为当我讲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出在我身后的那人,在迅速地向我接近,同时,由身后的一股微风,我可以知道,那人正在用力举起手来! 他是想用什么东西,敲击我的后脑,令我昏过去! 我不等他这一下敲击来临,右肘便猛地向后一缩,一肘向后,疾冲了出丢,那人已经来到了我背后极近的地方,是以我那一撞是不可能撞不中的。 而在我右肘撞出之际,我的左手也没有闲着,我左手向身后反抓了出去,抓住了那人的衣服,而我自己也在那剎间,转过身来。 本来那人是在我的背后威胁着我的,可是在一秒钟之内,形势却完全改观了,我右肘重重地在那人的胸口撞了一下,同时左手又抓住了那个人! 所以,当我转过身来之后,那人不但已被我制服,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而且,他还挡在我的前面,成了我的护身,他手中的枪(本来是他用来想敲我后脑的),也在我一伸手下,而到了我的手中! 但是,当我一转过身来,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之后,我却一点也不乐观! 在我的面前,至少有六个人之多。而且,那六个人,显然全是对于一切紧急局面,极有应付经验的人,因为就在我转身过来的那一剎间,他们都已找到了掩蔽物,有两个甚至已经立时闪身进了房间! 我绝不以为我可以对付他们六个人,虽然我有枪在手,而且还制住了一个人。 所以,我并没有采取什么新的行动,只是扭住了那人的手臂,让那人仍然挡在我的身前,然后,才扬了扬枪,道:“各位,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在我的那句话之后,屋中静得出奇。谁也不说话。 我勉强笑了一声,道:“好了,你们是何方神圣?” 我连问了两声,才听得一个躲在后面的人道:“放下你手中的枪,那才能和我们谈!” 我心中怒意陡地升了起来,厉声道:“要我放下枪,那你们也得放下枪,你们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立即向街上开枪,警察也立时会上来的!” 在沙发椅后面的一个人,缓缓地站起身子来,道:“请你别和我们为敌,我们之间实在是不该有敌意的!” 我冷笑了一声,道:“是么?在我的背后突然用枪指住我,又想用枪柄敲击我的脑袋,令我昏过去,这一切全是友善的表示么?” “我们,我们只不过想请你去,问你一些问题而已!”那人已完全站了起来,他是一个身形十分魁伟的人。 我依然冷笑着,道:“我不明白那是什么邀请方式,现在,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可以的,我们会回答的。” 我问的仍然是那个老问题,我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十分郑重地道:“我们是现役军官,海军军官。”这回答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又忙道:“属于哪一个国家?” 他说了一个国家的名字,然后道:“我是季洛夫上校。” 季洛夫上校所说出的那个国家的名称,令得我震动了一下。这个国家的名字一被提及,通常就立时被人和特务、间谍联想在一齐,这使我更加不明白,季洛夫上校和那么多人在这里是做什么。 基度两夫妇是间谍?那实在太可笑了。姬娜是间谍?那简直荒谬,那么,难道米伦太太,是一个美丽的女间谍? 我的心中又乱了起来,那些我所看不懂的文字,难道只是特务用的密码,那当然不是没有可能的,但米伦太太的出现,又如何解释?难道全是基度的胡言乱语? 米伦太太的来历,本来已然煞费思量的了,我甚至曾假设她是星球人,而如今,她的身份,又多了一宗可能,那便是,她可能是一个美丽的女间谍! 我的心中乱得可以,我呆了大约有半分钟,才勉强笑了一下,道:“上校,我想我们间的确不应该有任何敌意的,对于贵国的一切,我十分生疏,而且我也无意知晓,我是想知道姬娜母女的下落。” “她们在我们那里,她们提到过你,所以,我们的专家,和我们的司令员,都想和你谈一谈,我正式邀请你前去,希望你别使我们的关系紧张。” 我实是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道:“贵国的所有人全是那样的么?连你们的外交家也是,如果不照你们意见做,就是导致双方关系紧张,这是什么逻辑?” 季洛夫上校道:“事实上,你接受邀请,是对你有好处的。” 我耸耸肩,道:“别说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上校终于忍不住了,大喝道:“你去不去?……” 我沉声道:“对了,这样才好得多,你们要我去,当然是有求于我,我必须知道你们要求我的,是什么事。” 季洛夫上校还不肯承认,他大声道:“我们不必求任何人,我们只不过要弄清一些事实,我们要弄明白,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人!” 在上校的口中,讲出了“米伦太太”这个名字来,那并不令我感到意外,因为我是早已经想到过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和米伦太太有关的了。 我心中暗忖,米伦太太是什么人,这正是我所竭力要弄清楚的事情,看来,跟他们去一次的话,或者对我反而有些帮助,所以我用力一推,将被我握住的人,推开了几步,道:“好,我们走吧!” 隐藏起来的人,都走了出来,上校来到了我的身前,道:“可是,你还必须蒙上眼睛,因为我们的行动是秘密的。” 我略呆了一呆,心中实在感到十分愤怒,但是细想一下,原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先答应他们,而且答应得太爽气了。 他们这种人,都是一样的,你答应他们得太容易了,他们便以为自己吃了亏,必然会提出附带条件来! 所以我忍着气,道:“有这个必要么?我保证保守秘密就是。” 16 季洛夫上校像是完全占了上风一样,铁板着脸,道:“不能,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所以你必须蒙上眼睛。” 我大声道:“如果那样,那么,我就不去,别忘了我的手中还有枪!” 我的回答,显然是出于上校的意料之外的,他呆了一呆,才道:“如果你一定不肯蒙上眼睛,那么,如果我们的秘密被泄露了,对你是不利的。” 我立时回敬他,道:“你们的秘密如果被泄露了,只有你们才会不利,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妨告诉你,我本人,对米伦太太也很有兴趣,我之所以答应跟你们去,完全是为了我本人的兴趣,明白么?”我的态度一硬,季洛夫上校便立时变得十分和蔼可亲了,他甚至作老友状,拍着我的肩头,道:“自然,自然,谁不对那样的金发美女感到兴趣呢?” 季洛夫的话,令我陡地一呆,他怎么知道米伦太太是金发美女的? 我连忙那样问他,可是我的问题,却反而令得他呆了一呆,他道:“我为什么会不知道?是我发现她的啊!” 我心中的疑惑,更达到了顶点,忙道:“你在说什么?是你发现她的?据我所知,发现她的,是一个墨西哥人,叫基度·马天奴,而且,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只是翻了翻眼睛,道:“朋友,我们该走了!” 这时,就算他再提出要将我的眼睛蒙上,才能跟他们走,我也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季洛夫也知道米伦太太是一个金发美人,而且还说什么是他发现她的! 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不可思议的程度,远在我想象之上。 我知道暂时想在季洛夫上校的口中,再问出些什么来,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个国家的人,最善于在别人的口中套取秘密,而他们自己则守口如瓶。 他们之中,有两个人已然推开了门,站在楼梯口,我和季洛夫上校一齐走了出去,还有四个人,跟在后面,我们迅即来到了街上,那时天全黑了。 一到了街上,立时有两辆大房车驶了过来。我,季洛夫和另外两人上了第一辆,一上了车,车子立时开动,向前疾驶而出,车子是向码头驶去的,不到二十分钟,已然停在码头边上,而一艘游艇正泊在码头边上,季洛夫上校向那游艇指了一指,道:“请。” 我又被那五六个人簇拥着,一齐登上了那游艇,我被和季洛夫上校,以及另外三个人,安排在一间舱房之中。我立时可以感到,游艇以十分高的速度,向外驶去,不一会,便完全没入黑暗的大海之中了。大约在半小时后,游艇才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甲板上。 在那半小时之中,我想尽了方法,想逗季洛夫上校讲讲有关米伦太太的一切,可是,他却一句也未曾提及米伦太太,只对我讲一些全然无关的事。 我在到了甲板上之后,只见四面全是茫茫的大海,正在不明白他们何以要将我带到甲板上来之际,忽然游艇摇幌了起来,而这时海面却十分平静。 接着,在前面海面突然汹涌起来,接着,一阵水响,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东西,已从海底下慢慢地升了起来,那是一艘潜艇! 我知道最终的目的地,是那艘潜艇! 我看看那艘潜艇慢慢地升起,冷冷地道:“上校,这是侵犯领海的行为!” “是的,”上校居然直认不讳,“但如果我们接到抗议,我们可以有九百多种否认的方法,相信你也明白。” 我用鼻孔中的冷笑,表示了我的不屑,上校解嘲地道:“朋友,不单是我们,除非被当场捉住,否则,每一个国家都会作同样的否认的,对不对?” 我没有理睬他,这时,那艘潜艇已全部露出水面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是一艘十分巨大的大型潜艇! 这样的大型潜艇,竟被用来作为特务用途,的确是很出乎意料之外的,当潜艇完全露出水面之后,游艇又慢慢地向前靠去,已有人从潜艇处走出来。 我又问道:“姬娜和她的母亲,是在潜艇之上么?” 季洛夫上校狡猾地笑着,道:“请跳到潜艇的甲板上去,快,由于你看到过这游艇,我们必须毁灭它了。” 我跳上了潜艇的甲板,游艇上的人全部过来了,潜艇向外驶开了一百多码之后,一声巨响,那一艘游艇果然起了爆炸,转眼之间,便消失无踪了。 季洛夫上校带着我,走进了潜艇,在潜艇内部狭窄的走廊中走着,不一会,便到了一扇门之前,那扇门立时打开,门内是一个相当大的舱房。 这个舱房当然不是如何宏大,但是对一艘潜艇而言,却已是够大的了。因此我可以立即相信,在舱中的那几个人,一定全是十分重要的人物。 在一张办公桌之后,坐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海军少将制服的将军,他大约就是上校口中的司令员了。 而其余三个人,则看来不像是军人,他们多半便是上校口中的“专家”,但是我却没有法子判断他们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专家。 季洛夫在门口立正,那少将点着头,道:“进来,你们全进来。” 季洛夫上校和我一齐走了进去,门已自动关上,那少将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去,他自我介绍道:“海军少将肯斯基,欢迎你前来,我们想知道一些事,请坐。” 17 我坐了下来,肯斯基少将立时道:“有一位米伦太太,你是认识的?” 我看到另一个人,按下了一具录音机的掣,显然他们是认为我的回答,是十分重要,有着纪录的价值的。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米伦太太,但是我知道有这位女士。” 肯斯基的双眉皱了一皱,道:“我们又知道,你化了一笔巨款,收买了米伦太太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实在是不值钱,为什么你对之那样有兴趣?” 我仍然据实答道:“将军,那是基于考古上的理由。” 肯斯基一听,立时放肆地笑了起来,道:“考古的理由,哈哈,这是多么好的理由啊,现在,请你将那些东西交出来,我们要研究米伦太太这个人。” 别说肯斯基的态度是如此恶劣,就算他好言相劝的话,也是难以答应他的了,是以我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受人所托,收买那些东西,而那的的确确,是为了考古上的理由,那些东西,现在不在我这里,而你们要来也没有用处的。” 肯斯基少将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是不是有用,这等我们来决定。” 我怒道:“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回去拿回来好了!” 肯斯基奸笑着,道:“所以我们才将你扣留,要在你身上得到那些东西!” 我直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你们凭什么扣留我?我是季洛夫上校请来和你们共同商量事情的,什么叫扣留,你必须好好地向我解释这说法!” 肯斯基冷冷地道:“何必解释?你现在是在我们的潜艇之内,你没有反抗的余地,那就是你已被扣留的事实!” 我待要向前冲去,可是肯斯基立时用一柄枪指住了我。 我也只好坐着不动,肯斯基道:“或许,给你时间考虑一下,你会合作?或许,让你和米伦太太见见面,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是不是该说实话?” 在那一剎间,我实在呆住了! 肯斯基在说什么?让我和米伦太太见一见面? 米伦太太不是早在半年前死了么?我如何见得到她? 我呆了半晌,才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肯斯基冷笑着,道:“我的意思是,你和米伦太太是同党,米伦太太来刺探有关我国潜艇活动的情报,她刺探不止一日了,直到被我们发现为止!” 我大力地摇着头,这是什么话?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而肯斯基则继续着,道:“而她已得了许多资料,那些资料,现在在你的手中了!” 我仍然只好摇着头,而讲不出任何的话来。读者诸君,如果你们在我这样的情形下,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在那时,我只是想,我们之间,一定有一方面是疯子,不是我疯了,就是肯斯基他们是疯子! 18 第五部 和米伦太太在一起 再不然,就是我所知道的米伦太太,和他们口中的米伦太太,根本是两个人! 肯斯基又阴声细气地笑着,道:“好了,我们并不想难为你,甚至也不想难为米伦太太,但是我们却绝不想我们潜艇的秘密泄露,你明白我们的意思了么?” 我只是苦笑着,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完全给他们弄胡涂了! 肯斯基又道:“我们只想得回你们所得到的资料,然后,你和米伦太太,都可以离开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因为米伦太太是那样神秘的一个人物,而且,在我所知有关她的一切中,她是一个早在半年前便已死去的人。 而我竟能和这样的人见面,那实在是太难想象了! 肯斯基阴森森地望着我,大约有半分钟不讲话,他大概是想藉此来考察我的反应,但是我真感激这半分钟的间歇。在这半分钟之中,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不论他怎样回答我,我都不致于失态了! 肯斯基在望了我足足半分钟之后,却还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我立时道:“正如你所说,我是她的同党,那么,在我有所决定之前,不是要先和她商量一下,才能决定么?” 这时,我心中早已不顾一切,是同党也好,不是同党也好,只要能见到米伦太太就可以了。我那样说,就是为了使肯斯基可以考虑,答应我的要求。果然,我的话使肯斯基有点心动了,他又沉吟了片刻,才道:“好,你可以和她见面。但是,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我连连点头,已然急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肯斯基向一旁的一个尉官挥了手,道:“带他去见米伦太太!” 我的心头又怦怦乱跳了起来! 我可以见到米伦太太了,我立即可以见到她了!米伦太太本来已经是够神秘的了,自从我从一个如此偶然的机会中,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以来,她最初的身份,在我的想像之中,是一个孤零零的老妇人,但后来才在姬娜的口中,知道她是一个金发美人。 而接着,我又在基度的口中,知道她是在一次火山爆发中突然出现的,于是,我又猜想她是来自别的星球的人,但不论我如何猜想,我都当米伦太太是早已死了的,她在半年前死去,这似乎是事实。 但现在,连这一点事实,也起了改变! 米伦太太竟然没有死,她被当作了一个美丽的女间谍,她如今正被困在这艘潜艇之上,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没有死,为什么基度说她已死了呢?她和基度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曲折的经过呢? 我的心中只是一片混乱,摸不出丝毫的头绪来。我跟在那尉官的后面,向外走去,而且,我立即可以觉出,在我的身后,又有一个人跟着我、监视着我。 我的心中虽然混乱,但是却也十分兴奋,因为不论如何,我总是快可以见到这个神秘莫测的金发美人了! 潜艇的走廊十分狭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过,而每当对面有人来时,便不得不停下来,侧身让我们先通过,不多久,已来到了潜艇的尾部。 那尉官在一间舱房前停了下来,舱房前,有一个卫兵守着,那尉官吩咐道:“将门打开,司令命令这个人去见米伦太太,她还是一样不说话么?” 那尉官前几句话,全然是官样文章,讲来十分之严肃,但是最后一句话,却十分异样,分明是她对米伦太太,表示十分关心,这很令人觉得奇怪。 那卫兵的回答更使我愕然,他的语调竟然十分之伤感,只听得他道:“是的,她一声不出,一句话也不肯说!” 而那尉官在听了之后,居然还叹了一口气! 我心中只觉得有趣,米伦太太是被以间谍的罪名,困在这艘潜艇之中的,但是,她却显然得到了潜艇上官兵的同情,那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她过人的美丽,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怜悯之心来呢? 那尉官在叹了一口气之后,挥了挥手,道:“将门打开来,让他进去,记得,司令只准他们会面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将门打开,将他带出来!” “是!”卫兵答应着,取出钥匙,打开了锁,缓缓地推开了门。 那时,我实在已经急不及待了! 那卫兵才一将门推开,我立时便向门内望去,那是一间很小的舱房,可能是军官的舱房,房中有成丁字形的上下两个铺位,在下面的一个铺位上,有一个女人,正背向着门,躺着。 我自然看不清她的脸面,可是,那女人一头美丽的金发,却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什么样的金头发,我实在难以形容! 金发十分长,从铺上泻到了地面,就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一样! 如果真要我形容的话,那我只能说,那不是头发,而是一根根的纯金丝,但是纯金丝却又没有那样柔和,纯金丝是没有生命的,她的金发则充满了生命的光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得舱房的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看到随着我吸气的声音,和舱房门被关上的声音,躺在铺上的那女子,略动了一动。随着她的一动,她满头金发,闪起了一层轻柔之极的波浪。 我被允许的时间只有十分钟,而我又是一个性急的人,照理来说,我应该立时开始和米伦太太交谈才是,但是不知为了什么,我却只是呆立不动。 我不知呆了多久时间,大约至少有三分钟之久吧,我才叫道:“米伦太太,你可是米伦太太么?” 铺上的那金发女子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手指是如此之纤细洁白,看来像是一碰就会断折的玉一样,然后,她慢慢弯起身,坐直了她的身子。 这时,她已是面对我的了。 19 她望着我,我自然也立即望着她,而当我一望到她时,我便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了一步,我那一步是退得如此之突然,如此之仓促,以至令得我的背部,“砰”地一声响,重重地撞在舱房的门上! 那一撞虽然重,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因为我完全呆住了,我全身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米伦太太吸引去了,那时,别说我只是背在门上撞了一下,就算有人在我背上刺上几刀的话,我也不会有感觉的。 当我看到米伦太太时,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她是人么? 她那头金发,是如此之灿然生光,而她的脸色,却是白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和最纯净的白色大理石毫无分别,唯一的分别是大理石是死的,她是活的! 她的眼珠是湖蓝色,明澈得使人难以相信,她的双眉细而淡,是以使得她那种脸型,看来更加是有古典美。 她坐着,望着我,而我的心中则不断地在问:她是人么?她是人,还是一具完美无比的希腊时代的作品呢?还是,正如基度所说,她根本是女神呢? 基度曾说过米伦太太美丽,他说,任何男人一见到她,都会爱上她的,那真是一点不错的。但是需要补充的是,那种“爱”,和爱情似乎略有不同,而是人类对一切美好的物事的那种爱,是全然出自真诚,自然而然的。 我在后退了一步之后,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又道:“米伦太太?” 她仍然不出声,而且一动不动。 我勉力想找些话出来,逼她开口,是以我道:“你一定不相信,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车子和别的车子相撞而开始的。” 米伦太太仍然不出声,我搓了搓手,道:“米伦太太,不论你是什么人,我们现在都得设法离开这里,你同意我的话么?” 米伦太太仍然不出声,我向前踏出了一步,她已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一站了起来,我才发现她十分高,几乎和我一样高了,女人有那样高的身形是很少见的,再加上她的金发,我想她可能是北欧人。但是,北欧人如何会到了墨西哥去的呢? 我忙又道:“米伦太太,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和你交谈,我已经浪费了一大半时间了,如果你再不肯和我交谈的话,可能我再没有机会见你了!” 但是,米伦太太对我的话,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兴趣,她转过了头去,甚至不再望我了,我苦笑了一下,道:“米伦太太,你有一封信给尊埃牧师,在信中,你想对尊埃牧师说一些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米伦太太仍然不出声,她又缓缓地坐了下来,似乎她除了站起和坐下之外,根本不会有别的动作一样。 而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得懂我的话,以前,我对于一个金发美女何以可以一个人在房中,经年累月不出去一事,感到不可理解,但是现在,我却完全可以理解了,从米伦太太现在的情形来看,她的确是可以好几年留在一间房间中不出去的。 我急切地想找话说,可是越是那样,就越是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甚至急得顿足,又僵了两分钟,我才又问了一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米伦太太用她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向我望了一下,看来她仍然没有回答我的意思。而在这时,“喂”地一声,门又被打开了,那卫兵道:“时间到了!” 我转过身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我竟然发那么大的火,我大声道:“别打扰我,什么时间到了?你以为我是在监狱中么?快走,将门关上!” 如果我的呼喝,竟能起作用的话,那倒好笑了,那卫兵先是呆了一呆,但立时踏了进来,用枪指住了我,喝道:“出去!” 我当然不想出去,但是我也知道,和卫兵多作争论,是完全没有用处的,我要再和米伦太太谈下去,一定要去和肯斯基交涉,是以我立时走了出去。 我在门口停了一停,道:“米伦太太,我一定立即再来看你,请相信我,我是你的朋友!” 米伦太太仍然不出声,只是眨了眨她的眼睛,那卫兵将我推了一下,“砰”地将门关上,我大声叫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司令,我要见肯斯基!” 两个尉官立时向我走来,我重提我的要求,那两个尉官立时将我带回到了肯斯基所住的舱房中,我立时道:“将军,我要再和米伦太太谈下去!” 肯斯基冷冷地道:“你已经谈得够多了,你和她讲的是什么秘密?” 我实是啼笑皆非,大声道:“你听着,我不是间谍,米伦太太也不是,米伦太太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但如果你有着普通人都具有的好奇心,你应该先设法知道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人,而不是瞎缠下去!” 肯斯基道:“我没有好奇心,而且,我已知她是什么人了,不必你来提醒我。”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早已知了,那么她是什么人?” 我在那样问的时候,心中是充满了希望的,却不料我得到的回答仍然是:“她是一个女间谍,来自和我们敌对的国家!” 我呆了一呆,我的心中,实在是十分急躁,但是我却知道,我发急是没有用的,我甚至不能得罪肯斯基,虽然肯斯基蠢得像一头驴子,但我要说服他! 我勉力使自己急躁的心情安顿下来,我双手按在桌子上,身子俯向前,靠近肯斯基,尽量用听来十分诚恳的声音告诉他,道:“司令,你错了!” 20 却不料我才说了一句话,肯斯基便已咆哮了起来,他霍地站直身子,由于我正是俯身向着他的,是以他突然站起,几乎和我头部相撞,我连忙向后缩了一缩,肯斯基已大叫道:“胡说,在我们国家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犯错误的,我尤其不能,我是司令!” 我仍然心平气和,道:“但是,你的确是错了。” 肯斯基又是一声怪叫,突然伸出巨灵之掌,向我掴了过来,我的忍耐力再好,到了这时,也忍不住了,我自然不会给他掴中,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同时,我大喝一声,道:“你蠢得像一头驴子一样!” 我一面骂他,一面突然一伸手,肯斯基的整个身子,便被我隔着桌子,直拖了过来,“砰”地跌倒在地上,我正想用力在他那张一看就知是蠢人的脸上,踏上一脚之际,我的背脊却已被两管枪指住了。 同时,我的头顶之上,受了重重的一击,那一击,令得我的身子一摇,而立即地,在我的后脑上,又受了同样沉重的一击。 我不由自主,松开了肯斯基的手腕,身子幌了两幌,天旋地转,不省人事,昏了过去。 我无法知道自己昏了过去多久,当我渐渐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的面上,冰凉而潮湿,我睁开眼来,可是却看不到什么,因为在我的脸上,覆着一条湿毛巾,那条湿毛巾,可能是令我恢复知觉的原因。 我正想立时掀去脸上的毛巾,坐起身来,但是也就在那一剎间,我听到了一下轻轻的叹息声。那一下叹息声,十分低微,十分悠长,听了令人不由自主,心向下一沉,感到说不出来的惆怅和茫然。 我没有挪动我的身子,仍然躺着,因为那下叹息声,很明显地,是一位女子发出来的,而我也立时想到,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呢?和谁在一起呢? 而且,我更进一步想到,我是不是幸运到了在昏了过去之后,被肯斯基将我和米伦太太,囚禁在一起了呢?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实在太幸运了。 我在等着叹息声之后的别的声音,但是我等了足有两分钟之久,还是听不到别的声音,一直到我正想再度坐起来之际,才又听到了一句低语。那自然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可是我却听不懂那是一句什么话。 而在接着那句话之后,是一下叹息声,然后,又是一句我所听不懂的话—是听不懂,而不是听不清! 这时候,我几乎已可以肯定,在发出叹息声和低语的,一定是米伦太太了,因为基度曾说过,当他第一次听到米伦太太的话,他也听不懂! 而如今,我所听到的话,也是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的一种语言,那种语言,听来音节十分之优美,有点像法文,但当然,那绝不会是法文。是法文的话,我就不应该听不懂,而可以知道她在讲什么了。 我和米伦太太在一起! 我的心头狂跳了起来,我在想,我应该怎样呢?我是拿开覆在我面上的湿毛巾,坐起身来呢,还是继续躺着不动,仍然假装我是在昏迷之中呢? 如果我继续假装昏迷,那么,我自然可以继续听到她的叹息声,和她的自言自语声,但是我却始终不能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叹息,和她在讲些什么! 但如果我坐起身来呢?可能她连叹息声也不发出来了! 我想了好一会,决定先略为挪动一下身子,表示我正在清醒与昏迷之中挣扎,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我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呻吟声和伸了伸手臂。 在做了那两下动作之后,我又一动不动。在接下来的半分钟之内,是极度的静默,接着,我便听得那轻柔的声音道:“你,醒过来了么?你可以听到我的话?” 我当然听到了她的话,于是,我又呻吟了一下,伸手向我脸上摸去,装着我是才醒过来,不知我自己的脸上有着什么的样子,但是我的手才一碰到了那毛巾,便另外有一只手,将毛巾自我脸上取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来,我看到米伦太太,正站在我的旁边。 她那对湖蓝色的眼睛,正望定了我,我连忙弯身坐了起来,她则向后,退出了一步,在那一剎间,我已然看清,我仍然是在刚才见过她的舱房中。 而且,在那一剎间,我也有些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了,肯斯基一定是仍然想知道我和米伦太太这两个“同党”,商量些什么,是以他将我们囚在一起,可以进行偷听以及通过电视来监视我们。 这一切,我全不在乎,我只要能和米伦太太在一起就好了。我摸了摸后脑,道:“好痛,是你令我清醒的么?谢谢你,米伦太太,十分谢谢你!” 米伦太太望着我,仍然不出声,我正想再找话说,米伦太太忽然又开口了,她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忙道:“我是姬娜的朋友,姬娜,你记得么?那可爱的小姑娘!” 米伦太太的脸上,浮起了一重茫然的神色,然后她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她的确是可爱的小姑娘,是她告诉你,她的父亲将我拋进了海中的么?” “不是,”我摇着头,“是基度将你拋进海中的?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我只知道,基度说你死了,那是半年前的事,他说,是他将你海葬了的。” 21 “他说谎。”米伦太太缓缓地说,然后又重复着道:“他说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怒道:“基度这畜牲竟想谋害你?你是被他推下海的?你在海上瓢流了半年之久?” 米伦太太道:“不是半年,只有六七天,他不能算是谋害我,但是当时我没有死,我只是被他推下海去,我……我是要他那么做的,你听得明白么?” 我自然不是理解能力低的人,我还是有着十分清醒的头脑和善于分析事理的人,但是,我却不明白米伦太太在说些什么,我不得不摇着头,道:“不明自。” 米伦太太苦笑着,道:“那是我要基度做的,那叫作什么?是了,那叫自杀,是不是?” 我呆了半晌,自杀!在我们这个社会中,自杀并不是一个什么冷僻的名词,它甚至还和我们十分熟悉,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在做着那种愚蠢的事情。 但是,自杀这两个字,和米伦太太要发生联系,那实在是超乎想象之外的事! 我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米伦太太又苦笑了一下,道:“我说得太多了,我从来也未曾说过那么多的话,即使对姬娜,我也不曾说得如此之多!” 我忙要求着,道:“说下去,米伦太太,请你说下去!” 米伦太太摇着头,道:“我说什么呢?谁知道基度竟是那么好心,他不将我推下水去,却将我放在一只小艇上,任由我在海上飘流,他将我打昏了过去,还在小艇上放着许多食水和食物,他是个好人。” 我问道:“那么,为什么他说你在半年之前死了?” “我不知道。”米伦太太回答,“我不知道,我未曾再见过他。” 我略想了一想,为什么基度的一家说米伦太太在半年前就死了,仍然很难明白,或许这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约定,怕人追问米伦太太的去处而出的下策。 而米伦太太竟是想自杀,所以才叫基度推她下海的,而基度却又不忍那样做,这一切事情,全是我以前所绝对想不到的,现在我明白了,基度真的是深爱着米伦太太,这是他为什么在醉后跳海的原因! 他虽然未曾将米伦太太推下海中,但是他的心中,总感到极度的内疚,是以他才在酒醉之后,也在海水中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可说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人! 米伦太太苦笑着,道:“我在海中飘流了几天,便遇上了这些人,他们一直将我囚在这里,向我逼问许多我不明白的事,他们是谁,究竟想怎样?” 我望着她,道:“米伦太太,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么?” 米伦太太呆了一呆,并没有反应。 我紧接着问道:“米伦太太,你是从何处来的?” 这实在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怪问题,当我向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仍然有点怀疑,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地球人。 米伦太太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转过头去,在她头部旋转之际,她的金发散了开来,扬起了一阵眩目的光芒。 米伦太太在转过了头去之后,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向外走开了两步,面对着墙,站着不动,我轻轻地走到了她的背后,离得她十分之近,我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又想将手轻轻地抚摸她的金发。 但是我却只是想,没有动,我怕惊吓了她,因为看来,她是如此脆弱,我听得她喃喃地道:“我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是……” 她这样讲来,突然转过头来,面对着我,我和她隔得如此之近,那实在给人窒息的感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说些什么,米伦太太?” 米伦太太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太阳,你们叫它为太阳,是不是?” 我大吃了一惊,道:“你,你是从太阳上来的?” “我从太阳上来?”米伦太太显然也吃惊了,她重复着我的话,反问着我,“当然不是,太阳是一个不断地进行氢核子分裂的大火球,没有什么生物,能够在太阳上生长的,我……说得对么?” 我一叠声地道:“对,当然对,那么你是从——” 我因为可以和米伦太太交谈了,而感到十分高兴,是以在讲话之间,不由自主,手舞足蹈,而米伦太太的态度,也变得自然多了,她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来,掠了掠她的金发,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道:“请问,请!” 22 米伦太太先苦涩地笑了一下,道:“太阳,是一系列行星的中心,有许多小星球,是绕着太阳,在它们自己的轨道上不断运行的,我的说法对不对?” 我呆了一呆,米伦太太竟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我讨论起天文学上的事情来,这的确有点使我啼笑皆非。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她,道:“是的。” 米伦太太再吸了一口气,看来,她的神情,十分紧张,她那种紧张的神情,使我想到,她以下讲出来的话,一定是和她有着十分重大的关系的,她缓缓地道:“那么,太阳的轨迹上,有多少行星?” 我又呆了一间,道:“米伦太太,你是问大行星,还是小行星?” “大的,当然是大的。”米伦太太立时又紧张地说。 “大行星,环绕太阳运行的,那是九个——我是说,到如今为止,我们发现了九个,那便是九大行星。” 米伦太太闭上了她那湖蓝色的,美丽的眼睛,道:“那么,请问,离太阳的距离是光的行进速度八分钟的那个星球,你称之为什么?” 我皱起了眉,一时之间,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她显得十分焦急,道:“我说的是,有一个行星,在大行星中,自离太阳最近的算起,它在第三位,那是什么星球?” 我已完全明白米伦太太的话了,但是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了,我大声道:“米伦太太,你说的那星球,那是地球!” 米伦太太又道:“地球在什么地方?” 地球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是一句只有白痴才问得出来的话。然而米伦太太那时的神情,却显示她正迫切地需要问题的答案。 我也十分用心地答道:“米伦太太,地球一直在它的轨迹中运行!” “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们当然在地球上,米伦太太,难道你对这一点,还表示怀疑么?”我十分有诚意地回答着,但是米伦太太对我的这个回答,却表示了明显地失望! 她双手掩住了脸,转过身去,又不断地重复着一单字。我听不懂这单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从直觉上,觉得她似乎不断在说着一个“不”字。我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上,她在抽噎着,肩头在微微地发着抖。我低声道:“米伦太太,你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将你的过去完全忘记了?那不要紧,失忆症是很容易治疗的。” 失忆症其实是很难治疗的,但是为了安慰米伦太太,我却不得不那样说。 我的话才一出口,只见米伦太太转过身来,泪痕满面,道:“我没有忘记以前的事,我的记忆一点也没有受到损害,我的一切,我完全可以记得十分清楚。” 我扶着她,使她坐了下来,道:“那么,请你对我说说你的过去,如何?或许你不知道,你是一个谜,你是从何处而来的?你为什么如此美丽,你的那枚戒指上的红宝石,你箱子中的那些钱币,何以是世上的人所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你……”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已经说得够了,我说了那么多,已经足够使对方明白我的结论,我仍在怀疑她来自别的星球! 而她也立时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从别的星球来的,不是属于你生活的星球的?” 我有点尴尬,因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怀疑,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我的确是那样地怀疑着她。使我奇怪的是,米伦太太并不以为忤,只是轻叹了一声。 她道:“你猜错了,我和你一样,全是……地球上的……人……全是……地球人!” 她在讲到“地球”和“人”时,总要顿上一顿,从她那种奇怪的语气中听来,好象她对“地球”或是“人”这两个名词,都感到十分之陌生一样。 但是,她又自称是地球人,而绝非来自其它星球! 我忙又道:“你——” 可是我只讲了一个字,舱房的一角,肯斯基粗暴的声音,便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头,肯斯基的声音,自然是通过隐藏的传音器而传到了舱房中来的。 他大声咆哮着,道:“够了,你们两人的把戏玩够了!” 我怒道:“我们并不是在玩把戏,像马戏团中的蠢熊一样的是你,你最好不要打断我们的谈话,当然,你也绝得不到什么情报的,因为我们根本不是间谍!”肯斯基继续咆哮着,骂出了很多极其难听的话来。接着,“砰”地一声响,舱房门打开,两个持枪的军官指住了我,肯斯基继续在大叫:“我们要将你带回去审讯!” 一听得肯斯基那样讲法,我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一旦被他们带回去,何年何月才有机会逃出来,那实在不得而知了。我向那两人叫道:“你们来干什么?” 那两人向我瞪着,并不回答我,只是摆了摆枪口,令我走出船舱去,我吸了一口气,转头向米伦太太望了一眼,米伦太太也向我走了过来。 可是,她还未曾来到我的面前,另一个军官却已横身拦在我和她之间,在那一剎间,我只觉得心中极其离过,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将我和米伦太太分开来! 至于为什么一想到要和米伦太太分开,我便会那样难过,那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大声道:“米伦太太,我会再设法来见你的!” 那军官将枪口在我的腰眼中抵了抵,道:“快走!” 23 我出了舱房,另一个军官也退了出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我的心中又感到一阵抽搐,我突然大叫了起来,道:“将米伦太太当成间谍,你们全是疯子,全是疯子!”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军官,冷冷地望着我,在我叫嚷了两下之后,他才道:“我们是有证据的,先生,我们的证据,证明她是女间谍!” “证据在哪里?”我立时大声吼叫: “你不问,我们也要带你去看了,看到了证据之后,你也难以再抵赖你的身份了!”那军官冷冷地回答着。 我冷笑一声,道:“吇,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凭什么而作出那样错误的判断来的。” 那军官并没有再说什么,就押着我向前走去,走过了肯斯基的舱房,来到了另一间舱房中,那舱房的光线十分黑暗,我可以看到,在几张椅子上,已经坐着三个人,但是,我却看不清他们是谁。 我被命令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那军官站在我的后面,他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我的后脑,我一坐下之后,他就吩咐道:“只向前看,别四面张望!” 我听得他这样吩咐我,不禁呆了一呆,为什么他不准我四面张望呢? 看来这舱房中,并没有什么值得保守秘密的东西在! 而我也立即想到,他之所以禁止我四面张望,主要的目的,怕是不让我看清那黑暗中的三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之际,我立时联想到,那三个人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们的地位,可能比肯斯基更高,这艘潜艇既然是间谍潜艇,那么在潜艇上有几个间谍头子,也不是十分值得奇怪的事了! 我听从那军官的吩咐,并没有回头向那三人望去,但是我心中却已有了一个计划。 在我坐下不久后,肯斯基也走了进来,肯斯基一进来,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发出了“哼”的一声。 然后,立时向我的身后走去,我听得他走到了那三人之前,低声讲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坐了下来。 肯斯基是一个十分喜欢咆哮的人,但是他走到了那三人面前所讲的那句话,声音却十分之低,低得我听不清楚,从这一点来看,更可以证明我的判断不错,那三个人的地位,一定比肯斯基高! 24 第六部 大海亡魂 肯斯基进来之后不久,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然后,才听得肯斯基道,“你还是不承认你自己是间谍,是不?” “我根本不是间谍。”我十分平静地回答。 肯斯基冷笑道:“那么,给你看看这个,或者可以使你的记忆力恢复,知道米伦太太是什么身份的了,你看,这是什么?” 随着肯斯基的话,我听到有人按下幻灯机开关的声音,接着,一道光芒,射向我前面的白墙上,我看到了一幅清晰的幻灯片,那是一具仪器。 在那仪器之旁的是一只手,那只手的作用,显然是用来比较仪器的大小之用的,是以我一看便看到,那东西很小,不比一片指甲大多少,它看来像是一具照相机,但是我却不能确定它究竟是什么。 我看了几秒钟,莫明所以,而肯斯基又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呆了一呆,道:“我不知道,看来,像是照相机?” 肯斯基又咆哮了起来,道:“我是在问你,不是要你来反问我!” 我心中在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是以我尽量避免和肯斯基的冲突,我只是心平气和地道:“那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种东西。” 在我讲完之后,我听得有一个人,低声讲了几句话,那当然不是对我讲的,我又立即听得肯斯基道:“将原物拿给他看,使他的记忆力更好些!” 一名军官立时道:“是!” 接着,一股灯光,直射在我的面前,一张小几被推了过来,在小几上,就放着那东西,我的好奇心十分之炽,我立时将那东西,放在手中细看着。那东西看来,实在像是一只照相机,它有一个精光闪闪的镜头,它的其它部分,是一种灰色的、坚硬的金属,看来像是一个整体,难以分得开来。 肯斯基又道:“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怎样打开它?” 我迟疑了一下,道:“这东西,你们可是从米伦太太那里得到的么?” “不错,我们的人发现她在水上飘流,而将她带到潜艇之后,在她的身上发现了这个,这一定是一只摄影机,是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是间谍用品!”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解释这东西,但是不是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需要一只镊子,而要听我解释的人,应该在我的面前,才能听明白。” 肯斯基笑了两声,道:“这样好多了,这样,你或者可以避免被我们带回国去了,给他一柄镊子,快去取来!” 有人走出去,不一会又走了回来,将一柄十分尖利的镊子交了给我,而原来在我身后的三个人,也一齐来到了小几之前。灯光也移动了一下,使我可以看到更多的范围,我握着那镊子,心中十分紧张。 我将那镊子在那东西上面轻轻地敲了一下,道:“这东西,是十分精巧——”我话讲到一半,突然双足一蹬,连人带椅,一齐向后,疾仰了下去!在我身后,是一直有一个军官,用枪指住了我的后脑的,我那突如其来的一仰,固然可以使他在剎那间惊惶失措,但是却仍不能避开他的射击的! 这便是为什么我要一柄镊子的原因了! 我身子向后一仰,手中的镊子,便已然向那军官的手腕,陡地刺了出去! 那一刺,其实绝不能令人致命的,但是任何人对于尖锐的利器来击,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恐惧,那军官也不能例外,我一镊子刺了上去,他手便向上一扬。 也由于他手向上一扬的缘故,他那一枪,便未曾射中我,而是向舱房上面射了出去,我左手一扬,已一拳击中了他的下颚骨,同时一扭他的手臂,将他手中的枪,夺了下来,人也立时向后跳去。 我放过了肯斯基不理,一直跳到那三个人面前,那三个人仓皇起立,但是我一伸手,夺来的枪,枪口已陷进了其中的一个的肚子之中,足有一寸深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三人,但虽然是第一次,我还是立即可以看出,被我用枪指住了的那个正在开始发胖的中年人,正是三人之中最重要的一个。 我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臂扭了过来,而我也在那一剎间,转到了他的背后,我手中的枪,自然也变成抵在他的背脊之上了,这一切,不过化了我几秒钟的时间而已,我已经占尽上风了! 等到肯斯基拔出他那特大的军用手枪之际,他已然没有用武之地了,我已经躲在那人的身后,控制了那人! 那三个人中其余两个人,迅速地向一旁跨了出去,他们跨开了两步,才发出一声怒吼和惊呼混合的声音来。 而被我制住的那人,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出。肯斯基挥着手中的枪,道:“住手,放开他,你一定是疯了,快放手!” 我也不出声,由得他去叫嚷,他叫了足有一分钟,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而我当然没有松手,我等他停口之后,才道:“司令,看来你还是快点着手安排我和米伦太太如何离开这艘潜艇的好!” 肯斯基又咆哮了起来,道:“你在做梦,绝不能!”我用枪柄敲了敲被我制住的那人的后脑,发出“拍拍”的声响来,道:“我不是在做梦,倒是你,要想清楚,如果他死在这里,你会受什么处分!” 肯斯基张大了口,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并不给他正面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候,出乎我意料之外,被我制住的那家伙,也吼叫了起来,但他并不是向我吼叫,而是向肯斯基。 只听得他叫道:“快照他的话去做,你知道我死在这里,你会有什么结果的!” 肯斯基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那人又叫道:“快问他,他准备怎样,照他的话做!” 我不等肯斯基问我,便道:“升上水面去,我相信你们有快艇可以供我和米伦太太离开的。我再一次说明,让我们离去,对你们毫无损失,我们不是间谍。” 25 肯斯基为难地望着其它两人,那两个人的脸色十分险沉,木立不动,过了好久,才看到他们两人,点了点头,肯斯基这才向外,疾走了出去。 我推着那人,走前几步,将桌上那好象小型相机也似的东西取过,放入袋中,我准备向米伦太太问那是什么,然后,我便紧张地等着。在等待中,潜艇彷佛已经升上了水面了。 约摸过了五分钟,肯斯基才又忽忽地推门,走了进来。 我劈头就问道:“准备好了么?” 肯斯基的面色十分难看,道:“你们可以离去,利用子母潜艇,你驾驶过一种由鱼雷管发射的小潜艇么?” 我怒道:“为什么潜艇不升上水面?而要我们由水下面走?” 肯斯基道:“只能如此,潜艇在未曾接到特别命令之前,是不准浮出水面的。小潜艇在鱼雷管发射之后首十分钟的速度,是每小时九十海浬,以后,也可以保持每小时四十海浬的速度,你们可以安全离去。” 我想了一想,道:“也好,那么请你带米伦太太来,和我见面。” “她已在门外了。”肯斯基立时回答。 我推着那人,向门口走去,门也在这时被打开,我看到米伦太太站在门口,一个卫兵,站在她的身后,她的脸上神情,仍然是十分之阴郁,我忙道:“米伦太太,我们立时可以离开这艘潜艇了!” 米伦太太的嘴角略动了一动,可以看出,她心中对于可以恢复自由这件事,并不表示如何热切,这又使我的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她自然不会欢喜囚在此处的。 但是,从她的神情看来,似乎到什么地方去,在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她全不喜欢,为什么这样美丽、年轻的一个金发女子,会这样忧郁呢? 我不明白,因为我根本不明白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又道:“米伦太太,你不必惊惶,我们立即就可以脱困了,我们一齐由一艘小潜艇离去,我制住了他们的一个大人物!” 米伦太太的嘴掀动了一下,但是她却仍然没有说什么,我苦笑了一下,转头对肯斯基道:“好了,我们该在什么地方离去,要你带路了,你最好别玩花样!” 肯斯基闷哼了一声,大踏步向前走去,我连忙向米伦太太道:“我们走!” 米伦太太默默地向前走着,不一会,便来到了潜艇的艇首部分,我看到了一艘小潜艇,那小潜艇外形像一支雪茄烟,只可以勉强容两个人。 肯斯基道:“你们先进去,然后,经由弹道发射。” 我冷笑了一下,道:“这是什么办法?我们两人进了小潜艇,你不发射,我们还不是等死?要去,我们三个人一齐去!” 肯斯基冷冷地道:“你自己看得到,这潜艇容不下三个人。” 我也冷冷地道:“那么你就另外安排别的方法好了。” 肯斯基道:“你们两人一进去,小潜艇立时经由弹道发射,你们也立即可以离开了,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贵国的所谓保证,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想阁下自己,也不会不知道的,还是少向我谈保证,多提供一些切实的办法吧!” 被我制住的那人,也叫了起来,道:“将潜艇升上水面,让他们离去,别以为我有那么大的忍耐力,快!” 我立时补充道:“也别以为我有那么好的耐性,你要是在十分钟内想不出办法来,那么,我反正是那样,他的性命——” 我讲到这里,再度用枪柄敲着那人的脑袋,而发出“拍拍”之声来,那人低声吼叫着,显然是心中已怒到了极点。肯斯基苦笑道:“好,好!” 他指着那小潜艇,又道:“米伦太太可以先进去,你可以在小潜艇中,利用自动控制系统,自己将自己射出去,在十分钟之后,你就离我们十五浬了!” 我迟疑了一下,道:“你弄开舱盖来,让我看看。” 肯斯基大声吩咐着两名军官,那两名军官揭开了舱盖,一面解释着,道:“舱盖是利用磁性原理紧合的,在五百公尺深度之内是绝对安全的。” 我向舱中看去,有两个座位,在座位之前,是许多控制仪和表板,其中有一个掣钮之下,写着“自动发射”的字样,看来肯斯基倒不是在胡说八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道:“好,将它纳入弹道之中再说。” 肯斯基又下了命令,许多器械移动着,小潜艇渐渐升高,它的头部,伸进一个如鱼雷管一样的口子中,十分吻合,一盏红灯,在不断闪闪生光。我吸了一口气,道:“米伦太太,请你先坐进去。” 米伦太太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坐了进去,我则沉声地对被我制住的那人道:“你站在潜艇边上别动,只要你一动,我就立即开枪,听到了没有?” 那家伙老大不愿意地点了点头,我又大声叫道:“所有的人退后!” 然后,我跳进了小潜艇,扳下了一个黑色的开关,舱盖突然合了下来,顶部的一盏灯也着了。这是决定我和米伦太太能否恢复自由的最重要时刻了! 我用力按下了那个“自动发射”掣,潜艇一阵猛烈震动,在突然之间,向前冲了出去,我和米伦太太的身子,都猛地向前冲,头部撞在仪表板上。 26 我只觉得一阵剧痛,险险没有昏了过去,同时,我听得米伦太太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尖声地叫了起来。她叫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法子听得懂,但是我却可以听出她语气中那种极度的、不可遏制的惊恐。 我暂时不能去理会米伦太太,因为我必须控制小潜艇的行进,我知道小潜艇确已脱离那艘大潜艇了。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却已经太迟了! 我还未曾扭开雷达探测屏的开关,一下猛烈的震荡,便已然发生了。那一阵震荡,是如此之剧烈,以致在震荡发生的两分钟之后,我全然无法控制局面! 我的身子被从座位上拋了起来,小潜艇的内部,空间是如此之狭窄,但是我的身子还是被拋了起来,那种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我只是本能地护住了头部。 而在那一剎间,我也全然无法知道米伦太太究竟怎么样了,我几乎是失去了知觉,直到我喝了一大口海水。 海水涌进来了,我整个人都浸在海水中了,直到此际,我才从半昏迷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我猛烈地挣扎了一下,那下挣扎的结果,使我头部撞在坚硬礁石上。只不过那倒令我更清醒了许多。 我睁开眼来,水中全是翻滚着的气泡,但是我还可以看到那潜艇完全毁了,而更令我心瞻俱裂的是,我看到米伦太太还在潜艇之中! 我之所以肯定这一点,是因为她的金发,从潜艇的裂口处,向外瓢浮了出来。我连忙向前游了出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那时,我自己也是筋疲力尽了,但是我还是尽了我最大的力量将她拖了出来。 然后,我扶着礁石,向上游去。 谢谢天,我们并不是在太深的海底,在我肺部的空气还没有消耗完之前,我的头已然冒出了水面,我连忙将米伦太太的头部托高,使她也露出水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现那是在大海之中的一组孤零零的礁石,它露出海面的范围不大,最高的地方,离海面也只不过一人高,我相信在浪大的时候,它一定会被海水完全盖过的。 但即使那只是如此之小的一片礁石,已经使我的心中够高兴的了,因为若是没有它,我就不能再活了! 米伦太太似乎昏了过去,我将她的上身搁在礁石上,她的金发仍有一半截浮在海水之上。然后我爬上了礁石,再将她的身子拉了上来。我替她进行着人工呼吸,足足过了五分钟之久,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觉得不但是米伦太太,而且是我自己,身子也渐渐地僵硬! 因为,在施行人工呼吸五分钟而仍然无效之后,我发现,米伦太太已经死了! 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但是她可能是在水中被震得昏迷过去之后,窒息而死的。她真的已经死了,因为她已停止了呼吸。这实在是我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一件意外。 本来我以为她早死了,但结果她却没有死。而现在,当我以为我和她在一起,可以在她的口中,解释我心中一切疑团之际,她却死了,死在我的身边! 我只觉得我自己,彷佛也成了礁石的一块一样,僵硬而又麻木,一动也不动,我只是紧握住了米伦太太的双手。 米伦太太的面色,看来不会比平时更苍白多少,她看来仍然那样美丽,我在僵立了不知多久之后,才将耳朵贴在她的胸前去倾听,我多么希望可以倾听到她的心跳之声!可是我却失望了,她已然死了! 死人的心脏自然是不会跳动的,所以我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她的双眼闭着,在她的脸上,似乎仍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也不失为平静。 我没有什么好做的,我只好将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胸前,使她的样子,看来更加宁静一些。在最初的几个小时内,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已死的米伦太太,全然不想为我自己做什么事,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 我开始在礁石上踱来踱去,然后又坐了下来,如果在一两天之间,我不能获救的话,那么,我就一定和米伦太太一样,要死在这一片礁石之上的了! 因为我没有食水,没有食物,而更主要的,是我的情绪,如此之沮丧,使得我意志消沉,几乎不想为生而挣扎! 我呆坐着到天亮,腹中已开始饥饿而绞痛,而口渴得令我觉得我的身子已在干裂。我从礁石上拉下了几只贻贝来生嚼着,然而那却使得我更加腹部抽搐。 太阳升起来了,像火球一样地烤着我,我能够清晰记忆的事,是到那种贻贝奇腥的味道为止,以后的一切,全是模糊的、片断的和无法连贯的了。 我记得我已无力走动,我在恍惚中,是爬到米伦太太身边的,到了我又握住了她的手之后,我感到生命已然离我而去,我眼前是一片黑暗,我耳际也听不到浪拍礁石的那种声音了,什么也不觉得了。 当我渐渐又有了知觉之际,我像是在天空中飘动着,突然间,又像是有什么人恶作剧,将许多麦芒,拋在我的身上,令得我全身刺痒。 接着,又有人将一种辛辣的东西,在我的鼻口上涂着,又似乎有清凉的液体,自口中流入,那流进我口的不像是液体,简直就是生命,我竟可以睁开眼来了。 我看到至少有四个人在我的面前,其中一个,正将水淋在我的脸上,我立时张大了口,贪婪地吞着他淋下来的水,然后我含糊不清地问:“我在什么地方?” 27 一个中年人咬着烟斗,来到我的面前,道:“你在一艘渔船上,你是谁,怎么会伏在那片死礁之上的?” 我的记忆力已然恢复了,我喘了几口气,道:“米伦太太呢?” 那中年人呆了呆,道:“你说什么?米伦太太?” “是的,”我连忙说:“在你们发现我的时候,她应该在我身边的,只不过,她……她早已经死了。” 那中年人摇着头,道:“我们只看到你一个人,海水不断卷过你的身子,你紧抱住了一块礁石,如果你身边还有别人的话,那么早就被海水卷走了。” 我呆了半晌,道:“请问今天是几月几日了?”那中年人说出了日子,我在那礁石上,昏迷不醒,已有两天之久了! 我在那礁石上已昏迷了两天,四十八小时!但是在那四十八小时中,我记忆得的事,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分钟,照那中年人这样讲,米伦太太当然是被海水卷走了。 我呆住了不出声,那中年人又问:“你是什么人?” 我的脑中混乱到了极点,但是我还是立即回答了这个问题,道:“我是一个很有地位的商人,因为一件意外,我才在海中飘流的,你们如果能将我送回去,我一定会送极其丰厚的酬劳给你们。” 那中年人摇头道:“这不可能,我们正在捕鱼啊!” 我立时道:“我想,我致送给你们的酬劳,大约至少是你们满戴而归的收获的十倍,而且,只要是船上的船员,以后有了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的。” 我还怕他们不信,是以在讲完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道:“因为你们救了我的生命,而我又急于回家去!” 那中年人自然是船长,他在呆了片刻之后,道:“当然可以,我们立时送你回去,但……但……” 我知道他不一定相信我有那么多钱给他,是以不等他讲完,我立即道:“你们不必怀疑,你已救了我,难道我会欺骗你么?我绝不会食言的。” 那中年人大声叫着,吩咐着水手,我可以觉出船在快速地航行着。 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能在甲板上走动,我一直伫立在船头上,望着茫茫的大海。当然,我已远离那堆礁石了。 我已经确知米伦太太是死了,而且,她已被海水卷走了,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得知她神秘的身份了呢?当我站在船头上的时候,我已然决定,我一回去之后,立时到墨西哥去,去见尊埃牧师。我无法知道米伦太太究竟是什么人,但是我想那封信一定极其重要。 在见到了尊埃牧师之后,那我就能得知信内的内容了。 我在海中,一共航行了四天,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已可以看到熟悉的灯火,我回家了!这艘船上,一共有七名船员,我们在一处荒僻的地方上了岸,我招待他们住在第一流酒店之中,第二天,我便照许下的诺言,给了他们巨额的金钱作酬报。 28 第七部 米伦太太的信 我只休息了一天,便带着那封信,直飞到墨西哥去了。 当我靠着软软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在高空飞行之际,其实我的心中是十分缭乱的。在我见到了米伦太太之后,我以为可以和她一齐到墨西哥来的。 可是,意外的撞击,使米伦太太丧了生,而且,她的尸体也被海水卷走,一切都在剎那间变得无可追寻了! 在米伦太太给尊埃牧师的那封信中,是不是真能知道她的身份呢?如果不能的话,那么,她这个人,就将永远是一个谜了。 飞机在墨西哥巿的机场上降落,我在巿中休息了一天,租了一辆性能十分优越的汽车,直向南方驶去,我的目的地,自然是那个叫作“古星”的小镇。 那实在是一段十分艰苦的旅程,更要命的是,我的心头极之沉重,米伦太太的死亡,虽然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她总是死在我身边的,可怕的死亡,在我的心头造成了一个化不开的阴影。 我在崎岖不平的公路上驾车疾驰,沿途吃着粗糙的食物,喝着墨西哥的土酒,自然顾不得来修饰我自己的外表。 是以,当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叫作“古星镇”的小镇上之际,我的样子十分骇人,以致当我想向一个小孩子问路时,那孩子竟吓得哭了起来。 事实上,我也根本不必问路,教堂就在小镇的尽头,那是一眼就可以望到的。白色的尖塔高耸着,在尖塔之上,是一个十字架,我驾着车,直来到教堂门口。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镇上居民多大的好奇,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望着我,他们的一切动作,都是懒洋洋的,在他们的懒洋洋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人生的态度,他他们当然不满足目前的生活,可是他们也决不肯多化一分精力去改善他们的生活。 他们就那样地过着日子,直至老死,看那些坐在门坎上、满面皱纹的老年人,真不知他们的一生有什么意义。 我的车子在教堂面前停了下来,跳下车,我走上了几级石阶,在教堂门前停了下来,然后,我推开了门。 那教堂自然不很大,但是一推开了门之后,却自然而然,给我以一种清新阴凉的感觉,我还听到一阵风琴的声音。琴音有好几个已走了样,那自然是由一座十分残旧的风琴所奏出来的声音了。 我看到有一个人,穿着牧师的长袍,正在教堂的一角,弹奏着那风琴,他背对着我,我一直来到了他的背后,他才缓缓转过头来,惊讶地望定了我。 那牧师只不过是三十上下年纪,显然不是我要找的尊埃牧师了。我问道:“我找尊埃牧师,你可带我去见他么?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他的!” 那年轻牧师望了我片刻,然后十分有礼貌地微笑着,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尊埃牧师是一个好人,我们会永远怀念他的,朋友,你有什么事,如果尊埃牧师可以为你解决的,我也能够帮助你。” 他讲到这里,伸出手来,道:“我是葛里牧师,是教区派我来接替尊埃牧师职位的,他已经魂归天国了。” 那实在是我绝对意料不到的事,我呆了半晌,道:“这……不可能啊,上一期的美洲考古学术杂志上,还刊登着他的相片,和他帮助考古队的消息。” “是的,”葛里牧师的声音十分伤感,道:“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尊埃牧师的死是半个月前的事。” 我苦笑着,我是不远万里来找尊埃牧师的,可是他却已经死了,我并没有出声,葛里牧师却十分客气,道:“我可以帮助你么?朋友,可以么?”我又呆了半晌,道:“我想在这里住几天,而不受人打扰,你可以介绍我一个清静一点地方么?” 葛里牧师又打量了我一会,道:“如果你是为考古的目的而来的,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对考古也极感兴趣,我就住在教堂的后面,很不错的房子。” 我来回踱了几步,葛里分明是一个十分有修养的神职人员,我对他的印象十分好,能和他住在一齐,自然不错,是以我立即答应着道:“如果我不打扰你的话,你看,我一直驾车前来,我的样子曾吓哭了一个孩子!” 葛里微笑着,道:“我们不看一个人的外表,我们的职责,是洞察一个人的灵魂,朋友。” 我十分欣赏葛里牧师的谈吐,但是他显然知道如何地关怀别人和帮助别人,我点着头,道:“尊埃牧师不在了,我想我应先和你商议一件事,可是我想先能洗一个澡。” 29 他望着我,等我讲完,他立时道:“自然可以,你看来十分疲倦,洗澡是恢复疲倦的好方法,请你跟我来。” 他转过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从教堂旁边的一扇门走了出去,到了教堂的后面,那是一个大岗子,土坡斜斜向上,我踏茌柔软的青草上,走上了二十多步,便看到了那幢白色的屋子。 然后,我随着葛里牧师,走进了那幢白色的屋子。 那房子并不大,可是却给人以舒适之感,葛里牧师将我直接领到了浴室之中,再给我找来了替换的衣服。在半小时之后,我便在他的书房中,面对面坐着,他问我:“你有什么事和我商议?” 我在考虑着,想怎样开口才好,因为事情实在太奇异,太复杂了,使我不知如何开口才是最适宜的讲法。 我未曾开口,葛里牧师又道:“我想,你要讲的,一定是十分不寻常的事?” 我点着头,道:“是的,太不寻常了,你可认识一个叫米伦太太的金发女子?” 葛里摇着头,道:“我不以为我认识这个米伦太太,我是才到古星镇来的。” 我苦笑着,本来我想说,米伦太太其实不能说是古星镇上的人,但是我却没有这样讲,因为如果那样说的话,真是说来话长了,我必须从基度如何发现米伦太太说起了。我必须用直截了当的说法。 于是我想了一想,道:“这位米伦太太,有一封信给尊埃牧师,我就是专为送信而来的,现在,尊埃牧师已经不幸死了,你说,我应该如何处理这封信呢?” 葛里牧师考虑了一会,才道:“我想,应该将信退回给这位米伦太太。”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不行,因为米伦太太也死了。” 葛里叹了一声,道:“这世上,似乎充满了不幸,是不是?既然他们双方都已死了,在天堂中,他们一定能互通信息,我看这封信应消灭了。” 我叹了一声,道:“本来应当那样的,可是我却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葛里牧师皱着眉,道:“朋友,这是犯罪的想法。” 我并没有出声,但是我的心中却在想,这一点,你不提醒我,我也一样知道的,就是为了那样,所以我才一直未曾拆阅这封信,但现在是非拆阅不可了! 我并不准备和葛里牧师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也没有说服葛里牧师的企图,因为我感到,在这件事中,葛里牧师可以置身事外,不必再卷入漩涡中。 或许是由于凑巧,几个和事情有关的人,全都死了,他们是基度,米伦太太和尊埃牧师,现在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米伦太太奇异的身世了。而在看了那封信之后,会有一些什么事降临在我的身上,全然不可测知,葛里是一个好人,何必连累他? 所以,我只是笑了笑,道:“你说得对,那是犯罪的想法,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请指点我尊埃牧师的坟地在那里,我要将这封信在他的坟前焚化。” 葛里牧师忙道:“好的,我带你去,他的坟在——” 但是葛里牧师还未曾讲完,我便已打断他的话,道:“对不起,牧师,你只消告诉我地方好了,我自己会去的——我想单独去完成这件事。” 葛里牧师呆了一呆,才道:“好的,在镇附近,有一座石桥,称作青色桥,尊埃牧师的坟就在桥附近,两株大树之下,你一到那里就可以见到了。” 我向葛里道了谢,走出了他的家,他又指点了我走到青色桥的方向,我便慢慢地向前走去,我坚信那一封信中,米伦太太一定向尊埃牧师述及她的身世,而我实际上,并不准备去将那封信消灭。 我只是准备在尊埃牧师的坟前将信拆阅,读上一遍,那样,我的犯罪心理可以得到安慰,因为表面上看来,我是将信读给尊埃牧师听,虽然实际上,是我自己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人的行为,有时是很喜欢自欺欺人的,这种可笑的情形,我自己也无法避免。 我走出了没多久,便看到了那座青色桥了。 桥不是很长,在桥下,是一条已然半干涸了的小河,桥是用大石块砌成的,石缝之中,生满了青草,桥上也长满了青苔,的确不负了“青色桥”三字。 我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对这座桥,我却相当熟悉的,我曾在那本考古杂志上,看到过这座桥的图片。这时,在桥下,有几个妇女正在搥洗衣服,他们好奇地望着我,我也不去理会她们。 我走过了桥,已看到了那两株大树,我加快了脚步,来到了树下,尊埃牧师的坟,只不过是一块石碑而已。 我在石碑前站定,低声道:“牧师,我替你带来了一封信,可是你却已不在人世了,我想在你坟前将信读一遍,想来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做法吧?” 他当然是不会反对的,因为他早已死了,而我之所以要问那些无聊的话,也无非是想掩饰我自己的不当行为而已,我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那封信来。 自从我在那个顽童手中,抢过那封信来之后,这封信属我所有,已有好些日子了。这时,我取了这封信在手,准备拆开来,想起我自从得到了这封信之后的遭遇,我在不由自主间,叹了一口气。 30 我用力去撕那封信,我早已说过,那信封是用厚牛皮纸自制的,是以不容易撕得开,当我用力一撕,终于将之撕开时,由于用的力道大,信封向外挥了一挥,“拍”地一声,一件东西自信封中跌了出来。 我早已知道,在信封中的东西是一柄钥匙,而且我还在姬娜的口中,知道那是一柄“有翅膀的钥匙”。 但是我看到那柄钥匙,却还是第一次,我连忙一俯身,将之拾了起来。 那是米伦太太最喜爱的两件东西之一(另一件是那枚红宝石戒指),是以我必须仔细地审视它。那的确是一柄十分奇妙的钥匙,它和我们平时使用的钥匙,看来似乎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但是,在近柄部分,却制成了两只的翅膀,那自然只是一种装饰,我们平时使用的钥匙上有这样装饰的,似乎并不多见。我看了那钥匙大约半分钟,手指微微发着抖,抽出了那封信来。 那封信相当长,那应该是一封十分重要的信,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它竟是用铅笔来书写的。第二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信是用英文写成的,而字迹十分之生硬拙劣,绝不像出自一个金发美人之手! 我立时将两张信纸一齐展了开来,一面看,一面低声念着,我的声音越来越是走样,几乎连我自己,也不认为那是我自己所发出来的声音了!那自然是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实在太古怪的缘故。 以下,便是那封信的全文: “尊埃牧师,我认识的人不多,除了基度一家之外,就只有你了,而我又早已发现基度对我十分不正常,我之所以无法离开他们,是我实在不想再有别的人知道我存在的缘故,我只好静候命运的安排——命运已替我安排了一个如此可怕的遭遇!” “我是什么人?你或许还记得,或许已经忘记了。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你一定还在怀疑我究竟是什么人的。” “我究竟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不要说你的心中在怀疑,就是我自己,也全然不知道,我一定是在做恶梦,多少日子来,我一直希望那是一场恶梦,希望忽然间梦会醒来!” “如果那真是一场恶梦,而在突然之间,梦醒了,那该多好啊,一切都正常了,我可以和我丈夫,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世界是如此之美丽,生活是如此之欢畅!可是,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却不是恶梦!” “爱在夜晚注视天空,想弄明白,我是不是迷失了,是不是迷失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了,但是我发现我并没有迷失,我在应该在的地方!” “我是应该在这里的,一切看来毫无错误,可是,我为什么竟然会进入了一个永远不醒的恶梦中呢?” 我一直喃喃地念着米伦太太的那封信,念到这里,我便略停了一停。米伦太太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仍然是一点也不明白,她说她“应该在这里”,又说她“进入了一个恶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继续念下去! “我知道我无法明白这一切的了,因为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米伦先生已经死了——我将他保存着——我也一定会死,或者死亡来临,恶梦才告终结。 “我托姬娜在我死后将这封信和这柄钥匙交给你,当你读到了这封信,和看到了这柄钥匙之际,你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要你做些什么。事实上,我要你做的事,十分简单,你拿着这柄钥匙,到火山口去,你只消缒下二十公尺,你就可以看到一扇门。” 我念到这里,又停了一停,然后,我抬起头来,再吸了一口气。 米伦太太的信中,确然这样写着:你只消缒下二十公尺,就可以看到一扇门。一扇门是什么意思呢? 我抬高头,可以看到那座火山,那火山并不高,而且显然是一座死火山。在死火山口中,有一扇门,我是不是在做梦呢?还是我只是在读着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所写的怪信? 但是米伦太太之谜,显然不是“神经不正常”这一句话所能解释的,因为和米伦太太一齐存在着,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那戒指,那照相机也似的东西,那些钱币一样的金属圆片,那本簿子和簿子中的图片等等东西,无不是十分神秘的。 火山口中的一扇门,那扇门是通向什么地方的呢?是通向四度空间的么? 我心中一面想着,一面继续去看那封信——那时,我只是看,而不将之念出来,因为我已然失去了将之念出来的勇气了! 那封信以下是这样的: “你可以用这柄钥匙打开那扇门,然后你便会知道你看到些什么。我希望你能够从你看到的东西中,揭露我恶梦之谜,那么,请别再讲给别人知,谢谢你!” 信越是到后来,字迹也越是拙劣和潦草。米伦太太是不会没有足够的时间的,那当然是由于她心绪极端恶劣的缘故。 是以,那封信的最后一段,词意便十分含糊,即使看了好几次,也不明白究竟确实指什么而言。 信后,也没有署名,我再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将之小心折好,放在袋中,我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钥匙,望着那座火山。 尊埃牧师已经死了,现在,我既然读到了那封信,那么我自然要用这柄钥匙,去打开那扇门,去到米伦太太希望尊埃牧师去到的地方。 我慢慢地转过身,回到了镇上,我也不再去见葛里牧师,我驾着那辆租来的车子,顺着通向火山脚下的公路,疾驰而出。” 一面驾着车,一面我不断地想:基度当年,也曾在这条路上,赶赴火山,结果,他发现米伦太太,站在火山的山坡上。而如今,我能够发现些什么呢? 我以十分高的速度,在崎岖的公路上飞驰,等我来到火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傍睌时分了。抬头向山上看去,火山十分险峻,我并没有携带爬山的工具,但是我相信,徒手也可以爬得上去的。 我在山下的小溪喝了几口清水,便开始向上攀登,十年前火山曾经爆发过,但是却已没有什么痕迹可寻了,野草和灌木滋生着,使我攀登起来,增加不少便利,我在午夜时分,登上了山顶。 31 月色十分好,在明洁的月色下,我看到了直径大约有一百公尺的火山口,向下望去,一片漆黑,像是可以直通到地狱一样。 火山口中并没有浓烟冒出来,但是却有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使人很不舒服。 我甚至于未曾携带电筒,是以尽管我的心中十分着急,急于想找到那扇门,用米伦太太的钥匙打开那扇门,去看个究竟,但是我也无法在漆黑的火山口内,找到那扇门的,是以我只好等待天亮。 我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在一块很平坦的大石之上,躺了下来,我恰好可以看到山脚不远处的古星镇,镇上只有几点零零星星的灯光在闪着。 那块大石十分大,我本来是可以放心睡上一觉而不怕跌下山去的,但是我心中十分紊乱,以致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在想,当我打开了那扇“门”之际,我将要踏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而且,我在到了那个不知的地方之后,是不是还能够回来呢?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联想起来的问题太多了,我想到我的朋友,我的妻子,如果我竟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的话,他们是不是知道我是在那扇奇异的门中消失了呢?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连葛里牧师也不知道。或许,过上些日子,他们会在火山脚下发现我租来的那辆汽车,但是也决计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在火山口中消失了! 我翻翻覆覆地想着,好几次,竟打消了天亮之后去寻找那扇门的主意,有好几次,我甚至已经开始向山下走去,决定将这一切,全都忘个一干二凈了! 但是,我只向山下走了十来步,便又爬上了山顶,而太阳也终于升起来了。当阳光射进火山口之际,我已约略可以看到火山口的大概情形了。 火山口内的岩石,巉峨不平,要攀下去,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米伦太太信中说,那扇门离火山上的边缘,不会超过二十公尺,所以,我想我应该可以在山上面看到那扇门的。 我顺着火山口,慢慢地走着。 太阳越升越高,火山口中的情形,也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我沿着火山口走到一半时,突然看到了一丝金属的闪光,那种银色的闪光,一定是金属所发出来的! 一看到那种闪光,我立时停了下来,仔细审视着,火山口之内的岩石,奇形怪状,有的圆得像球一样,有的像是钟乳,大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灰红色。 是以,那种金属的闪光,看来便十分夺目,我立即看出,它大概有两公尺高,一公尺宽,我的心中陡地一动。那是一扇门! 那是一扇金属的门!一定就是米伦太太在她信中提到的那一扇门,也就是我要找的那扇门!本来,我对于火山口会有一扇门这件事,仍然是将信将疑,心中充满了疑惑的。 但现在,它的的确确在那里了,那实在是不容我再疑惑的事! 32 第八部 一扇奇门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我想,每一个人在我如今那样的情形下,都不免要苦笑的。 那扇门,看来是嵌在火山口的岩壁上,它是通向何处去的呢?是什么人安了一扇门在这里的呢?这一切,全是不可解释的事! 但是,不可解释的事已经呈现在眼前了,那除了苦笑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看了大约十分钟,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也可以射进火山口的更深处,但自然不能达到火山口的底部,所以向下看去,最底层仍然是一片浓黑,阳光照射的范围越是广,反倒令火山口中,更显得阴森可怖! 我开始小心地向下攀去,我必须十分小心。因为火山口岩壁上的岩石,是岩浆在高热之下冷却凝成的。 在火山口内的岩浆开始渐渐变冷的时候,它会收缩,是以有的岩石,看来是和岩壁连结在一起的,但实际上,早已因为收缩之故,而和岩壁分离了,只不过有极小部分维持着石块不跌下去而已! 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我不由分说地踏上去的话,那么我一定会连人带石跌下去的了。 我在寻找每一块踏脚石之前,都用手攀住了我已认为可靠的石块,用力蹬上一蹬。 我才不过落下了五六公尺,已有好几块大石,被我蹬得向火山口底下直跌了下去。 我不知那火山口有多深,但是几块大石跌下去,我都听不到它们落地的声音。直到一块足有一吨重的大石,被我蹬了下去,我屏气静息地等着,足足等了好几分钟,才听得深得像是已到了地狱的深处,传来了一下声响,那声响空洞得使人发颤。 我足足化了半小时之久,才下落到那扇门前。那扇门是在特别突出的一大块岩石的上面,像是一个大平台。 我的身子慢慢地移动着,当我终于来到了门边的时候,我更可以肯定那的确是一扇门了!而且,我还立即发现了那钥匙孔! 我还看到,那门口本来是有两行字的,但是却已经剥落了,变成了许多红色的斑点,已看不清那是什么了,我心头怦怦乱跳,一手攀住了石角,一手取出了钥匙来,向钥匙孔伸去。 但是,我却无法打开那扇门来,因为在钥匙孔中,塞满了石屑,我取出一柄小刀来,用力挖着塞在孔中的那些石屑,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的工作。 我只能用一只手来工作,脚踏在一块石块上,我的另一只手,必须用来固定我的身子,否则我一用力,就会跌下去了。 我在挖除塞在钥匙孔中的石块时,发现了十分奇怪的一个现象。钥匙孔并不大,但是在孔中的石屑,却比孔要大得多。 是以我必须先用小刀尖,将石屑用力撬碎,然后才将之一粒一粒弄出来。 大石头为什么能走进比它体积小的钥匙孔中去呢?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石头进去的时候,并不是固体,而是液体。 也就是说,是岩浆流了进去,在钥匙孔内,凝结成为岩石,所以才有如此现象的。 我发现了这一点,至少使我对这扇不可思议的怪门,有了一点概念。 我所想到的是:这一扇门在火山口,一定是在那次火山突然爆发之前的事,火山爆发时,岩浆涌了上来,塞住了钥匙孔! 我费了好久,才算将钥匙孔中的石块,一齐清除了出来,然后,我将那柄钥匙,慢慢地插了进去。 我在插进那柄钥匙之际,我心情的紧张,当真是难以形容的。老实说,我还感到相当程度的恐惧,我甚至希望那门的门锁因为年久失灵了,使我打不开那扇门!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召集多些人来,用别的方法将门弄开,人多些,总比我自己一个人面对着这一扇神秘莫测的门要好得多了。 但是,我的希望,却并没有成为事实,当钥匙插进去之后,我轻轻地转动着那柄柄上有两只翼的浮雕的钥匙,只听得“拍”地一声响,显然我已经成功地将那里门打开来了。 门上并没有门柄,我只有捏着那柄钥匙,慢慢地向外拉着,那门渐渐地被我拉了开来。 在门被拉开之际,又有好几块石块,向下落了下去,那些石块,是在门和门框的缝上的,因为门被我拉开,而使它们落了下来。 当门被渐渐拉开之际,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门的里面了。 在那一剎间,我的脑中,不期闪过了多少奇奇怪怪的念头,我想到那扇门里面,可能是第四空间,那么我将从此消失在第四空间中,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是在汪洋大海中飘荡的小船一样。 我又想到,那门里面,可能是希世宝藏,就像“芝麻开门”中的那扇门一样。 我脑中古怪的念头是如此之多,是以,当那扇门拉了开来,我可以看清门内的情形之际,我真的呆住了,因为门内什么也没有! 我说门内什么也没有的意思,并不是说门里面是空的,或门内仍然是岩石,在门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空间,像是一只箱子,或者更恰当地形容说,像是一具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升降机! 那“升降机”的四壁、上下,也全是金属的,和那扇门,是同一金属,可是,就是那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并没有其它。 我呆了半晌,又不禁苦笑起来。米伦太太信中所指的门,自然便是这一扇,但是她信中说的那扇门,却是和她有关的。 我满以为我只是打开了那扇她说的门,就可以得知她的神秘身份了,但如今,我却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米伦太太如果是和人在开玩笑的话,那么这个玩笑,开得着实不小!我因为在未曾打开这扇门之前,心中所想的古古怪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是以看到门内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便大失所望起来。 但是并没有过了多久,当我的脑中又静了下来之际,我却感到,即使门后空无一物,那也是一件十分值得奇怪的事情! 看来,那像是一只很大的,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箱子,那么是谁将这箱子搬到这里来,将之嵌在火山口的岩石之中的呢?而且,这样做的用意又何在呢? 我想着,已然向着“升降机”中,跨了进去,当我站在那“升降机”中的时候,我发现门后,好象有一些文字,为了更好认清那究竟是什么文字起见,我将门拉拢了些。就在这时,我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33 那门显然是有磁性的,我只不过将门拉近了些,可是一个不小心,“砰”地一声,那扇门竟关上了,我眼前立时变了一片漆黑! 我不禁大吃了一惊,我被困在这里,如果走不出去的话,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用力去推那扇门,想将那扇门再推了开来,而且在那一剎间,我已下定了决心,一将门推开,我便立时爬出火山口,离开墨西哥,再也不理会什么米伦太太了! 可是,我只不过推了一推,还未曾将门推开,我的身子,便突然向下沉去! 我不知道我的身子是如何向下沉去的,因为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记得我是存身在一块金属板上的,我也记得我存身之处,看来像是一具狭小的升降机,如今我既然是在下沉,那么,它真是一具狭小的升降机了?我下沉的速度十分之快,而且,那是突如其来的,是以在剎那之间,我反而像飞了起来一样! 那只不过是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然而,这是如何使人失神落魄的一分钟! 我终于停止了,那是在“砰”地一声之后,我的身子只感到一下轻轻的震动。 在那之后,我的身子仍彷佛在下沉着,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我的感觉而已,就像一个在船上太久的人,上了岸之后,仍然有身在船上的感觉一样,事实上,我已停止不再下降了。 我伸手在我的额头之上,抹了一抹,在那短短的一分钟之内,我已是一头冷汗了! 然后,我苦笑了两下,自言自语道:“如果那的确是一具升降机,那么现在升降机已停,我应该可以推门走出去了!” 我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向前推去。 在我双手向前推出之际,我心中所存的我可以走出去的希望,不会超过百分之一,但是不寄于太高希望的事,却往往能成事实的! 我手轻轻一推,竟已将门推了开来! 那时候,一阵新的惊恐,又袭上了我的心头,刚才我下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下跌的速度,却十分之快,那么,现在我已由这“升降机”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呢? 但不论是什么地方,我都不能困在“升降机”之内的,我必须走出去! 于是,我仍然推开了门。 门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并没有携带着电筒,否则,要知道门外是什么,实在太容易了,但现在却变成了一项无法克服的困难,因为我的身上,并没有带着任何可以发光的东西! 我一手推着门,伸一只手到门外,四面挥动着,我碰不到任何东西。然后,我伸出右足来,向外面慢慢地踏了下去。 我是准备在一脚踏空之际,立时缩回来的,但是,我一脚竟踏到了实地! 我踏到了实地,那不是什么四度空间,我是确确实实,来到了一处地方,如果有光亮的话,我将可以立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现在没有光亮,那也不要紧,我可以凭摸索和感觉来判断那究竟是什么所在的。 我在右脚踏到了实地之后,左脚又跨了出去,一面伸出双手,向前摸索着,我连跨了三步,我的手,突然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一触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凉的,我肯定那是金属,我接着,便发现那是一根金属管子。当我的双手在那金属管子上抚摸之际,我又发现那是弯曲的,呈一个椅背形。 当我再继续向下摸去之际,我发现那的确是一张椅子的椅背,因为我已摸到了那椅子的坐位和它的扶手,我向前走出一步,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的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而我的脑中,却是一片异样的混乱。 当我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之后,我勉力镇定心情,将一切事情,都想了一想,我又决定不去想一切事的前因后果,只将如今发生的事归纳一下。 于是,我自己告诉自己:我是用一柄奇异的钥匙,打开了一度在火山口上的门,进入了一座小小的升降机,降到这里来的,现在,我坐在一张椅上。 这些事情,归纳起来,十分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讲完了,但是接着而来的却至少有几十个问题,这张椅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一张这样的椅子的?我如今是不是在地狱中,听候魔鬼的审判呢? 我发觉我自己的手心,在隐隐冒着汗,当我想在椅子的扶手上,抹去我手心的汗时,我发现在椅子的扶手上,有八个突出的物体。全在右边的扶手,我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从我手指的触觉来判断,我可以立时肯定,那是八个按钮! 当我一发现了这一点,我真正踌躇难决了。朋友,任何人和我在同一处境,一定都会有同样的为难处的。 我根本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根本不知那张椅子究竟是什么来历,黑暗使得本来已是神秘之极的事,更加神秘莫测! 而那八个掣钮,当然是各有所用的,如果我能够知道它们各自作用的话,那么,我倒不必犹豫了,可是我却根本不知它们的作用! 它们之中,可能有一粒是令我脱困的,也可能有一粒是会使我所在处爆炸的,更可能有一粒是会令得火山突然爆发的! 或者,我坐着的那张椅子,可能是“时间机器”,那我如果胡乱按下一个钮的话,我可能去到一百万年之前,我可不想和恐龙以及剑刺虎去打交道! 34 又或者,我按下一个掣后,真会使我到达第四空间去!当然,最好的方法,是我根本不去按那八个掣钮中的任何一个! 但是,难道我一直坐在这椅子上?我又实在必须明白我的处境和改变我的处境! 我的手指,在那八个掣钮上移来移去,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 而当我的手指在那八个按钮上不断移动着的时候,我的手心中,却不住地沁出冷汗来,以致我好几次用力将手心在我的衣服下抹着,将汗抹去。 我心中千百次地问自己: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呆了怕足有半小时,才突然站了起来,我决定一个按钮也不去碰它,我要由那“升降机”上去,从火山口爬出去,再不想起这事件。 但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我却根本没有法子弄开那“升降机”的门,是以,在十分钟之后,我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和刚才一样。 我咬了咬牙,在黑暗中,自己对自己大声道:“不管怎样,随便按一个吧!” 虽然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是人的心理,就是那样可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的胆子居然大了不少,而且也有了决断力。 我再不犹豫,也不理会我的手指,是停在第几个按钮之上,用力按了下去! 随着我手指向下一沉,在我的左边,立时亮起了一团光芒来。 那团光芒是白色的,它十分柔和。但是再柔和的光芒,对一个久处在黑暗中的人来说,都是强烈的。我乍一看到光芒,立时转过头去,但是在我刚一转过头去的一剎间,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那一段什么也看不到的时间十分短暂,接着我便看清楚了,那光芒,是由一盏灯发出来的,那盏灯有一个相当长的灯罩,是以使得灯光变成了一个径可两呎的圆柱形,而显示在那圆柱形的灯光之下的,却是一个人! 那自然是一个人,他站着,双手紧贴着身,双目闭着,他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伟丈夫,乍一看来,他像是悬空站着,但是几分钟之后,我便看清楚,他是在一个透明的圆桶之中的,而那灯光,是从圆桶的顶部,照射下来,罩住了他的全身。 我惊讶得在不由自主之间,霍地站了起来,我的目光定在那人身上,那人是死的,还是活的?是一个真人,还是一个假人? 这些问题,我在剎那间,都无法回答。但是我却立即肯定了一点!我以前,是在什么场合之下,见过这个人的,他对于我来说,十分脸熟! 而且,我也立时想了起来,他,就是在那本簿子的图片中,和米伦太太站在一齐的那个男人! 如果我的推断不错的话,那么,他应该是米伦太太的丈夫,米伦先生! 我又立即记起了米伦太太给尊埃牧师的那封信中的几句话,她说,她的丈夫死了,她将他保存了起来。米伦先生死了至少有十年了!米伦太太是用什么方法,将他的尸体保存得如此之好的呢? 我像是中了邪一样,脚高脚低地向前走去,虽然我明知我每一步,都是实实在在,踏在地上的,但是我仍然感到我彷佛是踏在云端上一样。 在事后的回忆中,我甚至无法记起我究竟是如何来到了米伦先生的面前的,我只记得,当我来到了米伦先生的面前,当我扬手可以碰到他的时候,我扬起了手来,但是我却没有砸到他。 我的手被一透明的东西所阻,那透明的东西是圆桶形的,我不知那是不是玻璃,但至少手摸上去的时候,和摸到玻璃的感觉不同,它非常之滑,滑到难以形容,米伦先生的身体,就在这圆桶之中。 我也无法回忆起我在那圆桶之前,怔怔地对住了米伦先生究竟有多久。 我只是注意到米伦先生面部的神情,十分安详,一点也不像一个死人。而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好象是金属丝织的,闪闪生光。 我在呆立了许久之后,才后退了一步! 当灯光亮起之际,我首先看到了米伦先生,我的全部注意力,也自然而然,为米伦先生所吸引,我根本来不及去注意别的事。 直到这时,我向后退出了两步,我才看到,那光线虽然集中照在米伦先生的身上,但是也足可以使我看清楚其余地方的情形了。 我无法形容我是在什么地方,但那决计不是山洞,也不像是房间,我像是在一个极大的舱中,它的四面,全是各种各样的仪表,在我的左边,是一幅深蓝色的幕。 而我在刚才所生的椅子之旁,另有一张椅子,那椅子之上,放着一顶帽子。 刚才我在黑暗之中乱坐,已将那顶帽子坐扁了。 我还看到,在两张椅子之前的,是两座控制台,也有着各种按钮和仪器。 我看清了这一切之后,不禁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我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了,我是在一艘十分大的太空飞行船之内。 那毫无疑问地是一座宇宙飞船,而且我还知道,那是由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驾驶的。现在,我更可以确知米伦太太口中的“在一次飞行中死亡”的那次飞行,是什么样性质的飞行了。 那是星际飞行! 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是来自别的星球的高级生物! 当我自以为终于有了米伦太太来历之谜的时候,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本来,我对米伦太太的身份,对火山的突然爆发,便有着如此的假设的,现在又获得了证明,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了。 我在太空舱中踱来踱去,我知道了那是一艘宇宙飞船,对于那些按钮,自然不再感到恐惧,我反而连续地按下了几个。其中的一个,令得那蓝色的幕,大放光明,那幅幕本来是深蓝色的,一放光明之后,变成了明蓝色,而且,在幕上还出现了许多金色的亮点,有大有小,有的明亮,有的黯淡。 我再三看了几眼,便呆了一呆,那是一幅星空图,我可以立时指出那右下角的特别明亮的一点是太阳,因为有几个大行星绕着它,那其中的一个,有一个光环,那自然是土星了。 35 地球当然也在其中,而当我认出了地球之际,我更是疑惑了,因为我看到有一道极细的红线,自地球开始,向外伸展出去,在那股红线上,有着表示向前的箭嘴形的符号,那红线一直越过太阳系,再向前伸展,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股红线,绕过了几个大星座。 那几个大星座是昴宿星座、金牛星座和蜈蚣星座。然后,那股红线直穿过猎户星云,和阿芬角星云。那个阿芬角星云究竟有多大,谁也说不上来,科学家曾估计过,如果以光的速度来行进,一万万年只怕也穿不过去,但是那股红线却在当中穿过! 而且,那股红线还在继续向前,又穿过了一大堆我叫不出名堂的星云,然后,才折了回来。 如果那股红线是代表着航线的话,那么它的“归途”,倒是十分简单的。 它的“归途”并没有什么折曲,几乎成一直线,自辽远的天际,回到了地球那股红线,标明在那样一幅庞大的星空图之上,而且又有着箭嘴的符号,我说它是航线,那本来是不必加上“如果”两字的。 但是,我却仍然非要加上这两个字不可,因为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条这样的航线的。要完成这样的航线,以光的速度来进行,也要几万万年。而我们现今知道,用光的速度来行进是不可能的。那么,这股红线怎可能是一条航线? 尤其,这股红线的起点和终点,竟都是地球,这就更令人觉得它的不可能了。 我呆呆地看了半晌,才走近去,我发现那一大幅深蓝色的幕,像是我们习见的萤光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却发现,就在那幕的旁边,有着一系列的控制掣钮,于是我随便按下了其中一个。 像是我们按动了幻灯机的钮掣一样,一下轻微的声响过处,突然,幕上的形象转换了,那是一幅十分巨大的相片,我要后退几步,才看得清楚。 而当我后退了几步之后,我不禁呆住了。 在那奇大无比的“照片”上,我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而站在近处的,则是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他们两人的身上,都穿着奇异的衣服,在头上,则套着一个透明的罩子,从那罩子上有管子通向背部。 在那巨大的平原之上,是一个极大的光环,那光环作一种异样的银灰色。 在右下角,有着好几行文字,显然是说明那是什么地方的,但是我却看不懂那些字。但我不必看懂那些字,我也可以知道,这是土星! 只有土星,才会有那么大的光环!那样说来,米伦夫妇,至少是到过土星上的了! 问题在于他是不是到过土星,从那艘如此庞大的宇宙飞船来看,他们两人到过土星,那并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实。 而问题是在于:他们两人,是从何处启程,去到土星的。是从地球么?那实在太可笑了。 我的脑中十分混乱,我之所以想到他们会从地球启程的,那并不只是因为那股红线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在地球上。而更因为当我和米伦太太一齐在潜艇上之际,我曾和她谈过话。 米伦太太在谈话之中,曾向我问及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她问我,我们叫那发光的大圆球,是不是叫太阳,然后她又问我那个行星,正是我们的地球,她又说她的确回到地球来了。 从那一番话中来推测,她倒的确是从地球出发的——然而如果她是从地球出发的话,那么,不是她疯了,就是我疯了,两者必居其一。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使我自己比较清醒些,但是我一样混乱不堪,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我继续不断地去按那个掣,每当我按一下那个掣之际,画面便变换一样。我看到米伦夫妇,不断地在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星球之上拍着“照片”。 也有的“照片”,是没有人的,只是奇形怪状的星球和星云,看来他们的旅程,的确是如此之遥远,以致有些“照片”,看了之后,令人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中则产生出一股奇诡之极的感觉。 我不断地按着,“照片”一共有两百来幅之多,到了最后的一幅,却令我发怔。 那幅照片上,有许多许多人,大多数是金发的,有男有女,那是一个极大的广场,广场上,则停着一艘银灰色的宇宙飞船。 那艘宇宙飞船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至少看到它停在古里古怪的星球之上六七十次之多,我知道,那就是米伦夫妇的宇宙飞船。 也就是说,我如今就在这艘宇宙飞船之中! 在那“照片”上,那艘宇宙飞船,停在空地的一个发射台上,那发射台十分大,倒有点像是巨大的祭坛。而那发射台之旁,全挤满了人。 在那些人中,其中有一个正在振臂作演说状,别的人也都像是在听他讲话。那是一个十分壮阔的场面,我想,这大概是那艘宇宙飞船起飞之前,留下的照片。 而令我震惊莫名的时是,那“照片”的拍摄时间,已是在黄昏时分了,而在“照片”的右上角,有一个圆形的发光体。 那圆形的发光体,是银白色的,上面有着较深的灰色阴影,乍看去,像是一株树。 一个银白色的圆形发光体,在其中有灰色的阴影,阴影的形状,像是一株树,各位,那是什么? 那是月亮!是地球的唯一的卫星! 36 第九部 谁是地球人? 每一个地球上的人,自他出生起,就可以看到这个卫星,这个被称为“月亮”的地球卫星,对任何一个地球人来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没有一个人不是一眼就可以认出它来的! 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立时肯定,那是月亮,那一定是月亮! 而当我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为什么大是震惊,也就容易理解了! 因为肯定了那是月亮的话,就得进一步肯定,那“照片”是在地球上拍摄的。因为只有在地球之上,才能看到这样形状的月亮,和月亮永远对着地球的那一面。 进一步肯定了那“照片”是在地球上拍摄的之后,那就更能肯定,那艘宇宙飞船,是从地球上出发的。 那也就是说,米伦太太和米伦先生夫妇两人,根本不是别的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地球人! 可是,如果他们是地球人的话,为什么我也是地球人,但是我却从来未曾见过那样的宇宙飞船?为什么我也从未见过像米伦太太那样的金发美人,而我也听不懂米伦太太所说的,和看不懂宇宙飞船中的文字? 为什么?难道我倒反而不是地球人么? 我苦笑着,我的脑中,混乱到了极点,实在不如从哪一方面去想才好。 过了好久,我才想到,那只是一个可能,便是在地球之上,有一个地方,还未为我们所发现,而这个地方的人,科学却已比发现了的所有地方的人要进步得多,是以他们已可以派出宇宙飞船,作远距的外层空间飞行了! 这样的假设,乍一看来,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但如果仔细一想的话,便知那根本不能成立! 因为第一,我们也已有了航天员,航天员在高空的飞行之中,可以作极其精密的观察,航天员在高空之中,已可以看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地球上已不可能有什么“迷失的大洲”了。 第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米伦太太在又回到了地球之后,为什么不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去,而要如此忧郁地过着日子呢? 我心中所想的这个“唯一的解释”,显然根本不是解释,我不得不将之放弃! 我后退了一步,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目光,仍旧定在那幅巨大的“照片”上,我的感觉,如同吞服了迷幻药一样,在我眼前出现的一切,以乎全是不可思议的幻境,而不是事实。 过了好久,我才叹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我总得先离开这里! 我离开这里之后,要将这里的一切,通知墨西哥政府,而墨西哥政府,一定也会知会美国政府,美国方面一定会派出太空专家来这里研究这里的一切的。 我并不是太空飞行专家,我自然无法知道这艘宇宙飞船的来龙去脉! 可是,我如何离开这里呢? 我是从那“升降机”中下来的,我自然还得从那里上去,因为我已发现宇宙飞船除了那一道门之外,已没有别的通途了。 我坐在椅上,四面看看,我看到了那顶放在另一张椅上的帽子,我一欠身,将那顶帽子取了过来。那是一顶太空飞行员的帽子,帽子的边檐,可以遮住耳朵,而且十分厚,像是里面藏着仪器一样。 那顶帽子十分大,我推测是属于米伦先生的,我当时只是一时好奇,将那顶帽子,向我自己的头上,戴了一戴,我一戴上了那顶帽子,帽沿便自然而然,遮住了我的双目,而也就在那一剎间,我的耳际,突然响起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那像是一个人在呼叫,可是,究竟在叫些什么,我却听不懂,那呼叫声只是翻来覆去,重复着那几个音节,如果那是一句话,那么,这呼叫声便一直是在重复着这一句话。我整个人在不由自主间,已然站了起来,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拳。那是一句什么话呢?那声音自何而来呢?我是不是能和发出这声音的人通话呢? 剎那之间,我的心中,充满了问题,我假定那帽子的帽檐之中,藏着类似无线电通讯仪同样性质的仪器,所以我能听到那呼声。 而这顶帽子,本来是米伦先生的,如果是通讯仪的话,那不会是单方面的,一定是双方面的,换句话说,发出呼号的那个人,应该可以通过仪器,而听到我的声音的。 但是仪器在什么地方呢? 我坐到了放置米伦先生帽子的那张椅子上,在椅子面前的控制台上寻找着,我按动了好几个掣,其中的一个,使控制台亮起了一幅光幕,但是那光幕上,除了杂乱无章的线条之外,却什么也没有。 我对着一个有着很多小孔的圆形物体,大声叫着,希望那就是通讯仪器。 但是,我的努力,却一点结果也没有,我的耳际所听到的,仍然是那一句单调的声音,不停地在重复着,我显然未能使对方听到我的声音。 37 我几乎按动了宇宙飞船中所能按动的每一个掣,最后,我用力扳下了一个红色的杠杆,我听到一阵“隆隆”的声响,那“升降机”的门,竟然打了开来。而另一方面,太空船在发生轻微的震荡。 一看到那“升降机”的门打了开来,我的心中便是一喜,我挟着那顶“帽子”,向玻璃圆桶中的米伦先生望了一眼,奔进了升降机。 那升降机显然是一承载了重量,便自动发生作用的,是以我才一站了进去,门便关上,同时,我的身子,已急速地向上升去! 由于上升的速度太快,以致在剎那之间,我脑部失血,感到了一阵昏眩,完全失去了知觉。那绝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我的身子,也不由自主蹲了下来,等我恢复了知觉,站了起来之后,我发现上升已然静止了! 我吸了一口气,使我自己站得稳定一些,然后,我慢慢地推开了门。 那门一推开,我便看到了深不可测的火山口,而我抬头向上望去,我看到了万里无云的青天! 我上来了,我已离开了那艘在火山口下面的宇宙飞船而上来了! 我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我连忙小心翼翼地向外跨去,双手一伸,抓住了石角,稳住身形。而就在我双手一伸间,我胁下的那顶“帽子”,便向下直跌了下去,当我低头去看时,那顶帽子已然看不见了,我根本没有任何将之接住的机会! 那使我的心中十分难过,因为这顶帽子,可以作为证明,证明在火山之下,有着这样的一艘宇宙飞船在,当时,我所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再下去,再取一件东西作为证明。 如果我确然那样做的话,那倒好了! 可是,我却只是那样想,而并没有那样做,我心忖,的确有这样的一艘宇宙飞船在火山之下,要找到它是很容易的,不必什么证明,也可以说服人家的。而我则急于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世! 我只是停了极短的时间,便开始向上攀去,当我攀出火山口之际,已是黄昏时分了,我绝不休息,立时下山,到了山脚下,夜已深了。 我的车子仍在山脚下,我一上车,便将速度加至最快,向前疾驶,我要尽快赶到墨西哥巿去,去向墨西哥政府报告一切。 清晨时分,我到了一个小城巿,那里有小型的飞机,我租了一架飞机,那是一种十分简单的小型飞机,机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也简单得只有到了另一个机场的上空时,才能和机场方面通话。 但是我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这是我所能获得的最快的交通工具了。 我在离墨西哥不远处,停下来加了一次油,又向前飞去,然后,在下午三时,我到了墨西哥的机场,在飞行之中,我早已盘算好了,一到墨西哥市,下了飞机,我第一件事,便是找驻守机场的最高级警官,然后,要他带我去见墨西哥的内政部长。 我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我发现了那样一艘怪异的飞船,该向哪一个部门报告才是,但我选定了内政部,我想这大抵是不错的。 因为那艘飞船,是在墨西哥境内发现的! 当我跨出飞机之际,我几乎立即见到了那位留着小胡子的高级警官。那是因为机场方面接到了我要求降落的通讯之后,便立时通知那位警官的。一个外国人,独自驾驶着一架飞机,自危地马拉的边境处飞来,这件事,自然是太不寻常和引人注意一点了! 是以,我飞机才一停定,一辆吉普车,便已载着那位警官和他的四名部下来到了。 我不怪他们,这是他们的职责,而不是他们大惊小怪,可是我却也着实不敢恭维那小胡子警官的态度,他简直不听我说什么,便对我和那架飞机,展开了极其严密的搜查,足足费了一小时之久。 他当然搜查不出什么来,当他搜查不出什么来的时候,他才想起,我是人,他也是人,我们是可以交谈的,他可以问我问题! 于是,他转动着警棍(花式有五六个之多,十分美妙),来到了我的面前,道:“你来作什么?”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道:“我是来见你们的内政部长的。” 小胡子警官吓了一跳,道:“你是部长先生的朋友?” 我摇头道:“不是,但是我——” 小胡子警官又自作聪明地打断了我的话头,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投诉在机场的待遇,但是全部是合法的。” 我苦笑着,道:“你又弄错了,我绝没有那样的意思,我要见你们的内政部长,是因为我有一个对你们国家十分有利的消息,要向他报告!” 小胡子警官笑了起来,道:“原来那样,好,好,我替你去联络一下。” 他走上了吉普车,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跟了上去,车子驶进机场大厦,我又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墨西哥市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城市之一,但是那位小胡子警官,却殊不可爱。 他拿起了电话之后,先和机场的电话接线生,又讲又笑,足足讲了十分钟,大吃豆腐,我可以在电话筒中听到女接线生“咭咭”的笑声。 然后,电话大约接通到内政部了,对内政部的接线生,小胡子警官倒是规规矩矩的,然后,又通过了许多人,许多人问他是什么人,而小胡子警官便不嫌其烦地将他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要求说上一遍。 我在一旁,实在等得冒火了,忽然听得小胡子警官大叫一声,道:“行了!” 38 我连忙停止了踱步,道:“我们走!” 可是他却瞪着眼望定了我,道:“到哪儿去啊?” 我一呆,道:“你说,‘行了’,不是内政部长已答应接见了我么?” 小胡子警官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但看看——”他向壁上的钟指了一指:“已经五点零一分了,下班的时间到了,明天再说吧!” 我本来已经够冒火的了,一听得小胡子警官那样说法,我陡地跳了起来,真如同旧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托地跳到了那小胡子警官的面前,向着他的下颊,兜下巴便是一拳! 人在盛怒之下做的事,一定是最愚蠢的,我兜下巴打了那小胡子警官一拳,自然使那位警官以后和女接线生打情骂俏之间,可能因发音不清而有些障碍,因为我使他的两颗门牙,脱离了牙床。 但是,这一拳,却也使我进了监狱! 我在硬板床上转侧着,过了一夜,那滋味实在不好受,尤其是在墨西哥巿的监狱之中,因为墨西哥市林立着五星级的大酒店! 第二天中午,法官判决下来,我被罚了一笔钱,总算还是上上大吉,我一离开法庭,便立时直趋内政部,要求谒见部长。 像我那样要求的一定不多,尤其是一个外国人。是以我在一个个办公室中,被推来推去,那些科长、处长以及说不出名堂来的官员,像欣赏一头怪物一样地欣赏着我。 好不容易,遨游了许多关,我总算见到副部长了。 副部长宣称,部长正在参加内阁会议,根本不能接见我,而他则是我所能见到的最高级官员了。对于这一点,我倒也没有异议,部长和副部长,没有什么分别,反正我是怀着一片好意,来将我的发现,报告给墨西哥政府知道的就是了。 于是我向这位副部长叙说我的发现,我开门见山说,我发现了一艘极庞大的宇宙飞船,这宇宙飞船是十年之前,降落在墨西哥市境内的,宇宙飞船来自何处,还是一个谜,但这件事,定当轰动世界。 副部长十分耐心地听我说着,我说得极其简单扼要,并向他指出,那艘宇宙飞船十分完整,其中的一些仪器,全是无价之宝,副部长听得我那样讲法,自然更加听得大有兴趣起来。 是以,当我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他连忙问我:“那艘宇宙飞船在什么地方?” 我道:“在一座火山的火山口之下。” “一座火山口下面!”副部长高叫了起来。 我对他的高叫,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那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任何人听说在一座火山的火山口下面,有着一艘宇宙飞船,他都会那样高声叫起来的。 但这时,我必须令得副部长相信我所说的话,是以我竭力令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诚挚,我道:“是的,副部长先生,是在一个火山口下,有一座升降机,是通向太空船的,而那升降机的门,是在火山口的内壁之上,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 副部长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定了我,但是由于我说得十分之肯定,是以他的脸上,多少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摊开了双手,向他背后墙上张贴着的墨西哥大地图,指了一指,道:“好,那火山在什么地方,请你指给我看——”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又解嘲也似地笑道:“我倒真希望我们会有震惊世界的发现!” 我绝不介意他话中的讥讽意味,因为他能够耐着性子听完我的叙述,这一点,已然令我十分感激他了。 我绕过了他的办公桌,向前走去,来到了墙前,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古星镇,然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火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火山有一个十分古怪的名称,它的名称,意译是“难测的女人”。 我想,这火山之所以会获得“女人”的名称,大概是由于它的爆发十分没有规律,随时随地会发生,就像女人的脾气一样之故。我的手指,指在女人火山上,回过头来,道:“就是这个火山,它原来叫难测的女人山,你只要派人去,我可以带队,我们可以一齐进入那宇宙飞船,说不定还可以将宇宙飞船弄上来,那就——” 我只讲到这里,便突然自动住了口。 那并不是副部长抢着说话,或是用什么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之所以突然住口,不再向下讲去,全然是因为我突然发觉,如果我再向下讲的话,一定有什么不可测的恶果会发生了! 而使我发觉了这一点的,则是副部长先生的脸色。他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当我自动停口时,他脸上已然变成了猪肝色! 而他的双拳,紧紧握着,他双眼瞪着,上唇掀露,现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就差他的眼中没有冒火,头上没有出烟了! 我住了口之后千秒钟之内,副部长仍然用这样的神情瞪定了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得不问道:“副部长,我可是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么?” 副部长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突然张开,接着,自他的口中,便喷出了一句粗俗不堪,令我无法转述的话来。然后,他发出一连串的咒骂。那种咒骂,即使是市井无赖在盛怒之际,也不肯发出来的,但是它们却像是泉水一样,滔滔不绝地自副部长先生的口中,流了出来,向我兜头兜脑,淋了下来。 完全给他弄胡涂了,以致在开始两分钟之间,我竟全然不知道还击,但是我总算在两分钟之后,恢复了还击的能力,我大声回骂着他,同时责问他道:“你放那一连串的屁,算是什么。我看你的样子,像是一只被踩痛了尾巴的癞皮狗!” 副部长更加咆哮如雷,道:“你才是癞皮狗,我应该将你关进黑牢中去,你这该死的疯汉,你竟敢这样子来戏弄我,你的……” 接下去,又是一连串的粗俗俚语,我大力在他的桌上一拍,“叭”地一声响,令得他的话停了下来。我道:“我将这件事来告诉你,全是为了一片好意,你可以不信,但不必像疯狗一样乱吠!” 副部长向我挥着拳,道:“你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大无赖!” 我立时冷笑着回敬他,道:“那一定是你从来也不照镜子的缘故。” 副部长握着拳,看样子是想打我,但是突然之间,他转过身,拉开了一只抽屉,自抽屉中取出了一大叠报纸来,用力摔在桌上,骂道:“看,用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再来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他那样做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还是低头向报纸看去。而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住了。那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女人火山,突然爆发,岩桨自火山口涌出,破坏接近火山的公路。” 不但有着标题,而且也有图片,更有女人火山位置指示的地图! 39 第十部 彻底的失败 我低下头去,看着内文。内文说:女人火山是突然爆发的,古星镇的居民在听到了隆然巨响之后,火山口喷出来的烈焰,已染红了半边天。 我也看到了新闻内容中记录的火山爆发的时间,那是我离开火山口之后的五小时,当时,我正在尽一切可能,赶到墨西哥市来,根本未曾有时间看报纸和听任何的广播,是以绝不知道这件事。 我站着发呆,现在,我自然明白为什么副部长突然之间大发雷霆了。 女人火山的爆发还未停止,我却叫他带人到女人火山的火山口下面去寻找那艘太空船! 当我看完了那段新闻之后,我已变得完全没有话可说了,我说什么好呢?本来,我的话,是轻而易举可以得到证明的,只要一到女人火山的火山口,就可以看到那扇门了,为了方便,我将那钥匙留在那扇可以直通火山底宇宙飞船的门口。 但是现在,女人火山又爆发了,大量岩浆涌了上来,必然将那门盖住,而且,火山底部的变动也必然使宇宙飞船再向下沉去,那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那宇宙飞船了,除非能将整座火山移去。 那也等于说,我刚才向副部长讲的话,全都变成了毫无左证的谎言,而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无耻的谎言! 看到我低着头,默不出声,副部长的怒意,似乎也稍为平息了一些,他冷笑了一声,道:“外国朋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道:“没有,我完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还有一句话,是我一定要说的,副部长先生,你想,我是如此愚蠢的人?愚蠢到了拣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来编我的谎言?” 副部长听得我那样说,脸上的怒意,也渐渐地褪了。那证明他是一个十分明理的人,因为在听到了我的叙述之后,大为恼怒,那是人之常情,但要在恼怒之中,听出我的话不无道理,那却并不是容易之事了。 我叹了一声,我已准备放弃了,因为我已没有了证据,我再也找不到那艘宇宙飞船了,还有谁肯相信我的经历?还是别再说下去的好! 是以我向副部长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副部长先生,恕我打扰了你,你别将我刚才所讲的话放在心上,就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副部长发出宽恕似地一笑,道:“我知道,有时,人是会突发奇想的!”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苦笑着,慢慢地走向门口,副部长在我将要拉开门的时候,忽然叫住了我,道:“请停一停,先生。” 我站住,转过身来。副部长笑着,道:“对不起,我有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想问你,但是我却希望你对我的问题,能有真诚的回答,你肯么?” 我向副部长摊了摊手,道:“请问,我对于任何问题,都是十分乐于回答的。” 副部长直视着我,道:“你刚才所说的,有关那宇宙飞船的一切,可是真的么?” 我也绝想不到他会问我这样的一个问题! 我怔了一怔,反问道:“如果我说一切全是真的,你可会相信我的回答么?” 这一次,轮到副部长来苦笑了,他摇着头,当然是他无法回答我的反问,是以他挥了挥手,道:“再见,卫先生,我想我不应该向你问这个问题的。” 我耸着肩,走了出来,当我走过了长长的走廊,推开了大玻璃门,又走过了那铺满彩色的碎石的广场之后,我在一株树下,停了下来,我倚树而立,我要使自己好好地静一静,将整件事再想一想。 本来,事情已然到结束阶段了,但是“女人”火山的爆发,只怕又使事情搁下来了。 当然,我还保有那日记本,姬娜和基度太太,也可以证明米伦太太的存在,还有,我那批老古董朋友,他们也保有那一批古董。 可是那一切,却是能说明米伦太太是谜一样的人物,而绝不能就此证明她是由一艘极大的宇宙飞船来的。知道那艘宇宙飞船的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却失去了一切证明!如果我不遗失那顶“帽子”,情形多少会有一些改变,又或者火山不爆发…… 我惘然地想着,但是却想不出什么究竟来。忽然之间觉得我周围的人,似乎起了一阵骚动。我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一辆十分漂亮的美国大跑车,在阳光下驶了过来。即使墨西哥市是一个极现代化、极美丽的城巿,那样豪华的车子也是不多见的。 而且,车主人像是有意炫耀新车一样,将车子驶得十分慢,我一眼就看到驾车的是一个珠光宝气、丑得难以形容的女人。 由于她的珠光宝气,我几乎不敢认她,但是由于她那种特殊的丑陋,是以我立时认出她是基度太太! 更使我肯定她是基度太太的,是她身边的姬娜。姬娜本来就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小姑娘,这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纱裙,坐在那么豪华的车子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公主一样。 我一看到姬娜,就忍不住扬手妱呼她。但是我的手却终于没有扬起来,我在剎那间,心中想:这件事,让它结束了吧。它是由一辆美国大房车引起的,就在我看到姬娜和她的母亲坐美国大跑车时结束了它吧! 我又不准备再在墨西哥逗留,而且,我知道,我给基度太太的那笔钱,便得基度太太生活得十分好,那我何必再去打扰她们呢? 美国大跑车驶了过去,也离开了那广场,到了酒店中,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睡了一觉,和白素通了一个长途电话,然后,我留意着报章、电台、电视上对“女人”火山的一切报导。 40 从电视的新闻片来看,“女人”火山的爆发,十分剧烈,而且暂时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是以我在墨西哥巿,又住了两天,便启程回去了。 我在回家之后,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家中已有了五六封姬娜的来信,表示她十分想念我,并且质问我,为什么我说到墨西哥来的,却又不来。她还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十分快乐,她还寄来了许多相片,其中包括她坐那辆美国大跑车的照片在内。 从她信中流露的真情看来,我不禁十分后悔那天在墨西哥市的街道上,竟未曾招呼她! 这时我的后悔,只不过是后悔失去了一次和姬娜见面的机会而已。而当半个月后,我再度前赴墨西哥,想和姬娜会晤时,我才感到了真正后悔,因为基度太太已被谋杀,而姬娜不知所踪了。 我曾花了很多心血,托了很多人,在整个墨西哥寻找姬娜的下落,但是却没有结果。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我才又在另一件奇异的故事中见到了姬娜,但那并不是“奇门”的故事,是以约略提一提就算了。 我那批老古董朋友一听说我回来了,忙不迭将我拖到他们的俱乐部中。 在我离家期间,他们几个人,废寝忘食,在研究他们得到的,本来属于米伦太太的那些东西。但是却研究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据他们所知,在地球的历史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那样的东西! 我本想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原来的主人,是乘坐一艘宇宙飞船来到地球上的,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古董,也可能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但是我却没有那样说,因为他们得到那批东西,是化了相当代价的,而他们的目的,是想得到一批古董。凡喜欢古董的人都知道,古董的最大趣味,是给你去考据,证明它是一件古董。在考据中,在寻求证明中,可以产生无穷的乐趣。等到证明那的确是一件古董之际,反倒有兴味索然之感了,何况我的话,将说明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古董,真还是不说为妙了!我在十个月后,又来到了墨西哥,那是我知道,“女人”火山在喷发了三天之后,已静了下来,而且,到了那时,可以接近了,墨西哥政府已派了一队火山勘察队,接近火山口,观察它何以突然爆发的原因。这个勘察队,并且邀请国际火山学会派出专家去参观。我的“法道”总算广大,这一次我去,是弄到了一个“火山专家”的身份前去的。我们全都受到了墨西哥政府热烈的款待,当那个小胡子警官看到我昂昂然走进贵宾室之际,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当时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由墨西哥乘坐专机,又转搭直升机,我们一行有三十多人,大型直升机将我们载到火山脚下。我的同伴沿途敲取岩浆凝成的石块,放在背囊中,作为研究之用,但是我却心不在焉,直冲山顶。 我来“女人”火山的目的,绝不是研究“女人”火山为什么会爆炸,而是想攀到火山口去看看,究竟是不是还可以看到那扇通向宇宙飞船的门! 所以,在这许多人中,我是第一个到达火山口边沿的。我到了火山口边沿之后,才知道这次火山爆发是如何之猛烈,因为几乎连整个火山口的形状都改变了。 我还是不能十分接近火山口,因为还有烟在喷出来,但是我不必十分接近,我便可以肯定,我再也找不到那扇门了。那扇门,那升降机,那宇宙飞船,都已被埋在火山之下,永远也不会和人们见面了。 我呆立在火山口之后很久,才有别的火山专家爬上来。然而等到他们上来之后,我却又下去了。我甚至不再在“女人”火山多逗留,便回到墨西哥市。 从墨西哥巿,我到了美国,在美国,我和我一个极好的朋友相晤。这位朋友,由于他的工作十分重要,我只能以“他”字来称呼他。 我之所以要和他会晤,是因为他有极其丰富的太空知识和天文知识,他是这方面的权威。 他的屋子在湖边,十分宁静,我们会面之后,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喝着他亲手煮的咖啡,我们谈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谈话,我自然记述在下面,那作为结束“奇门”这个故事,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首先将所有的所有的经过,完全讲给他听,自然是从我如何驾车闪避那只癞皮狗,以致和女人驾驶的大房车相撞开始,一直到第二次来墨西哥,寻找姬娜没有着落为止。我讲得十分详细,尤其是有关那艘宇宙飞船内部的情形,更尤其是那一幅巨大的“图片”,以及那幅星空图上的那股红线。 他一直静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讲完,他才道:“那么,你心中有着什么疑问呢?” 他的话,不禁令我呆了一呆,我有什么疑问?我的疑问太多了,以致我不知道哪一个问题才是我首先该向他发问的。我呆了片刻,才道:“我讲的一切,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他叹了一声,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十分之激动,以致他在放下咖啡杯的时候,由于手在发抖,是以将咖啡洒了好些出来。他在站了起来之后,又来回踱了几步,才道:“你要我相信的话,我就相信。”我做手势,以加重我的语气,我道:“不是我要你相信,而是你必须相信!”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好的,我相信。” 我向沙发背上靠了靠,道:“好,那么,以你的知识而论,那艘宇宙飞船,以及太空船的驾驶者,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他摊了摊手,道:“卫斯理,你这个问题,实在是多余的,他们来自何处,你比我清楚。” 我摇着头,道:“不,我不清楚,我如果有了答案,我也不会来见你了。” 他不出声,只是走到了窗前,将窗帘拉了开来。那天晚上,恰好是月圆之夜,窗帘一拉开,我就看到了那明亮皎洁的月亮,我已经想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他望着月亮,道:“你在那艘宇宙飞船之中,看到了许多的图片,绝大多数,都是只有米伦夫妇两人,是不是?” 我点着头,道:“是的,还有一些,是没有人,只是奇形怪状的星球。” 他又道:“可是最后一幅却有许多人,你形容那幅图片,像是一个热烈和盛大的欢送场面。” 我又点了点头,道:“是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而你在那幅图片的右上角,看到了和如今这个一模一样的月亮?” 我再度点头道:“是的!”而我立即又问他,道:“你的意思是,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以及那些送行者,全是地球人?和我们一样的地球人?” 41 他停了下来,不再踱步,只是望着我,道:“卫斯理,你最大的缺点,是你接受严格的科学训练的机会不够多,你——” 我挥着手,道:“我不是来听你教训的,我只是问你,你是不是肯定他们是地球人!” 他道:“你别打断我的话头,你听我说。由于你未曾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所以你这个问题是不科学的。在科学上,要肯定一件事,必须有许多资料,构成一种确切不移的证据,才能作出肯定,但是如今我却是听了你的一次叙述而已。” 我十分沮丧,道:“这样说来,我是白来看你了,你一点也不能给我什么帮助!” 他又摇着头,道:“不是,我可以提供给你资料,我可以告诉你,到现在为止,天文学家发现有卫星的星球并不多,而只有一个卫星的星球更少,而且,天文学家也没有发现有任何星球的卫星,是有着月亮同样的阴影的,这就是我能帮你忙的地方。” 我苦笑着,道:“那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那说明,你看到的,可能就是月亮,而米伦夫妇,可能是地球人。我们可以将这种可能,视为一种假定,而在假定的基础上去讨论这件事,而不是贸然肯定这件事,这才是科学的态度。” “好的,那么如果他们是地球人的话”,我也学会了所谓“科学的态度”:“可是疑问就接着而来了,难道我们反倒不是地球人么?你知我们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他们,也未曾听说过有这样的宇宙飞船遨游的壮举。”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宇宙的秘奥,实在太深湛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宇宙的秘奥,深湛到了不但人永远无法了解,而且无法想象,现在我们已知道了速度和时间的关系,你想,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如果是地球人的话,他们有可能是在我们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以后的地球人!” 我吸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在他们的时代出发遨游太空,但是在飞行中却产生了什么意外,以致他们回不到他们的时代,而当他们回到地球的时候,却是在我们的时代之中?” 他点着头,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 我呆了半晌,这是如何可怕的一件事,一对夫妇,去进行举世瞩目的太空飞行,但是当他们飞行回来之际,丈夫意外丧生,妻子走出宇宙飞船一看,世界竟全变了。她是在地球上;她是来到太阳系中九大行星之一,离太阳距离第三的星球上了,但是,那星球却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星球上的人看来仍和她一样,但是却完全不同了,她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这是如何可怕的事情,任何人如果遇到这样的事,都会整日坐着,一声不出的了。可怜的米伦太太,她那十年的光阴,是在什么痛苦的情形之下度过的! 在我发呆的时候,我的朋友也不出声,我们保持了十分钟的沉默,他才道:“刚才我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可能,另一个可能是,他们——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是我们之前几百万年,或是几千万年的人。” 我瞪大了眼,愕然地望着他。 他则继续道:“朋友,你自然知道,地球的年龄,已有几十亿年,但是人类可以追查的历史,却不过几千年,就算连人猿一齐计算在内,也不过一千万年,你以为在这一千万年以前好几十个一千万年中,地球上会是一片空白么!” 我呆住了不出声,他连吸了好几口烟,他手上的烟斗,发出“滋滋”的叫声来,然后又道:“在地球形成之后,既然地球上的环境,是适宜于生物生长的,为什么要几十亿年之后才出现高级生物?为什么早不能有高级生物出现?” 我苦笑着,道:“如果在地球上,我们这一代人之前,早就有了人,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继续吸着烟,然后道:“那我怎知道?不要说那是几亿年之前的事,就是几千年前的事,我们也无法知道!我问你,印加帝国哪里去了?墨西哥的马耶文化何以突然消失了?原来居住在中南半岛吴哥城中,那些具有高度文化的人,又哪里去了?” 我瞠目不知所对,这一切事,在整个地球的年龄而言,都不是发生在十分久之前的事,但人类已无法知道这些事的真相了。 他停了半晌才又道:“等我念一段记载给你听听,你仔细听着!”接着,他使用缓慢的声调念了起来,道:“浓烟升起,像是几千个太阳聚在一起燃烧,接着,所有的一切全被黑暗包围,然后云朵直冲向高空,现出血一样红的颜色,整个大地都在火中燃烧……在几天之后,所有人的头发和指甲都无故脱落,雀鸟的羽毛变成白色,鸟爪发出连串的水泡……” 他念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你听来,这一段记载,是形容什么的?” “当然是核子战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苦笑了起来,道:“但是,这一段记载,却是在人类已知的书籍中,最古老的印度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之中的。你说那是核子战争的景像,但却记载在那么古老的典籍之中,那是什么原因?” 我自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刚才念的那一段记载,十足是核子武器爆炸之后的情形。 那么,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地球上已经有过核战争,而那次核战争,毁了米伦太太那一代的人类呢?我一样答不上来,因为我们连自己这一代的事,也未能全部知悉! 那么,我们有什么法子知道更早的事情呢? 他的声音更是沉缓了,道:“从我们的知识来看,只有一个假设更可能,中国人早就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的传说,在高速的太空飞行中,速度和时间起了娈化,太空飞行家在太空飞行中眨了一下眼睛,在宇宙飞船之中,时间只不过是百分之一秒,但是在地球上,可能已过去了好几个月了。” 他那时所说的,正是爱恩斯坦“相对论”理论中的一部分,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又道:“照你看来的情形,米伦夫妇的旅程十分远,他们在太空飞行,地球上的岁月如流,可能已过了几万万年,他们的那一代人,早已因为不可知的原因而覆亡了,地球上出现了新的人、新的文化,已和他们是完全无关的了,他们回到地球上,等于是来到了第二个星球上一样,但是他们的心情,却比到了第二个星球更痛苦,在第二个星球上,他们还能设法回地球去,而如今,他们已然回到地球上,但他们失落了,他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时代了,他们彻底迷失了!” 我苦笑着,道:“不错,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你所说的两个可能,都有它的道理,米伦太太也知道她回到了地球,她曾对我说过她回来了的!” 我的朋友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的向外踱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出了门口,夜十分之静,我们一齐抬头向漆黑的天空望去,天上繁星点点,孕蕴着无穷的秘奥,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小星球上的生物——想彻底明白宇宙的秘奥,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