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1 第一部 海面上的“鬼船” 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沉船事件,大概要数铁达尼号邮船在它处女航行途中撞冰山沉没的那一椿了。 当然,在铁达尼号之前,还有更多的沉船事件是十分令人吃惊的,但是由于事情发生的年代久远,没有了确实的记载,是以给人的印象也就不那么深刻。例如蒙古大军东征日本,全部舰队遇飓风沉没一事,一定更加惊心动魄,但是实际情形如何,已不可知了。然而铁达尼邮船的沉没,却发生在近代,通讯方便,不幸的消息,瞬即传遍世界各地,更有人将之写成小说,编成电影,印象深入人心,所以变成了人人皆知的一次沉船事件。 最近,美国一家电视公司摄制一个科学幻想性质的电视片集,涉及时光倒转,其中就有一段,以铁达尼邮船的撞冰山沉没事件来作题材的。大意是说,有两个现代人,由于“回”到了几十年之前,忽然发现身在一艘大邮船之上,继而发现那艘邮船,竟是铁达尼号。 这两个人自然是知道铁达尼沉船的大悲剧的,于是,他们大起恐慌,找到船长,告诉船长说,在航线中,不应该有巨大的冰山;第二,以当时船上的设备而言,就算有冰山,也可以及时避得开,但是结果,却阴差阳错撞上了去,酿成了巨大的悲剧,可知当时一定有甚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过,说不定,真有两个回到了过去的人,好心反而造成了祸事,也有可能的。 这篇故事的题目是“沉船”,是说一艘船沉在海中的事,和时光回归问题无关,而所涉及的船也决不是铁达尼号,其所以用铁达尼号来作为开始的,是想说明,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之上,是没有“绝对安全”这回事的,任何想像不到的古怪的、神秘的意外,都可能发生。铁达尼号就号称是“永不沉没的船”,但是处女航行,就沉没在海底,现在科学进步,船的安全设备更好,应该没有问题了,然而,甚么船只的安全设备,好得过核子动力的潜水艇?美国的一艘核子动力潜艇“长尾鲛号”,还不是在大西洋海底沉没,原因至今未明么?好了,大海是莫测的,任何意外皆可以发生,但是人类对于航海的热衷,自几千年前开始,一直到如今不衰,并不被神秘的大海吓阻,是以,沉船,几乎每年皆有,已算不得是甚么特别的新闻了。 我有一个朋友,间接和我约了一个约会,那位朋友说,有一位摩亚船长,有一些事,要和我商量。 我和摩亚船长的见面,是在一家酒吧之中。 在我的想像之中,一位船长,一定是留着络腮胡子,身形高大,神态庄严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袖口和领上,镶着金边,神气十足的人物。 可是,当我走进那家酒吧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动作灵活,穿着便服,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 那年轻人有一张十分和蔼可亲的脸,和一双灵活之极的眼睛,他一看到我,就伸出手来:“你是卫先生吧,我是摩亚。” 我奇怪地“哦”了一声,道:“摩亚船长?” 他点了点头,和我热情地握着手:“是,终于能和你见面,我真高兴,我母亲是毛里族土人,我最拿手的本领,其实是划独木舟!” 我给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我立即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十分随和,一点也没有架子的人,我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活泼、坦诚的人,是以我以为不必和他多说无谓的客套话,我道:“船长,那位朋友说,你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找我商量?多谢你看得起我!” 摩亚船长笑了起来,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细小的牙齿,这种牙齿,可能是毛里族人的特征之一,他道:“首先,别叫我船长,船长是我的职业,如果你以我的职业来称呼我的话,我也要以你的职业来称呼你,那么,你就娈成出入口行董事长、冒险家和作家了!” 我又笑了起来,道:“好,摩亚,你对我似乎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你要找我商量的是甚么事?” 摩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了,变得很严肃,他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首先,我得先介绍我自己,以免你以为我所说的话,是一个毛里族土人的胡说八道。” 我摊了摊手,道:“好,我不反对。” 摩亚船长道:“我母亲是一个普通的毛里族人,并不是甚么公主之类,她未曾受过任何教育。我父亲却出生在一个十分富有的家庭,所以,我自小就和白种人一样,受正规的教育,或许由于我有一半毛里族人血统的缘故,所以我特别喜欢航海,我在大学读了一年文学之后,终于放弃了学业,改学航海。” 我点头道:“凡是富于冒险性的人,都不会去读文学的,即使他的志愿是当作家,也不会。” 摩亚又笑了起来:“从航海学校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海上生活,我被选拔为船长,还是一年前的事,我敢保证,那完全是由于我个人的能力,而并不是由于我父亲握有大量轮船公司的股票。” 我笑着道:“这一点,好像不必怀疑!” 摩亚听得我那样说,笑得十分高兴,但是随即,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现在,我没有船。” 我扬了扬眉,摩亚苦笑道:“我的船沉了,沉船事件正在调查,在调查未曾结束之前,我不会有新的船,而如果调查的结果,沉船是由于我的过失……”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呆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才用黯哑的声音道:“那么,我永远不会有船了!” 他在那样讲的时候,我觉得十分难过,因为我看出他是那样地热爱航海,那样地喜爱他船长的岗位,如果他以后没有机会再掌握一艘船,那么,对他来说,是一项无可挽救的打击!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安慰他。因为一艘船的沉没,有许多原因,而且,听他约略讲了几句,似乎他要负主要的责任! 摩亚的神情很难过,他低着头,半晌,才从身边的公事包中,取出了一幅地图来,打开,指着一处,道:“这里,就是沉船的地点。”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认出那是百慕达附近的大西洋海图。 2 在这里,我加插一些有关百慕达岛的所在地形的话。百慕达岛在大西洋,它可以说是孤立在大西洋之中的,在地形上而言,十分奇特,打开地图来一看就可以知道,百慕达以南,一千多公里,才是西印度群岛,以北,相距也在一千公里左右,而向西,情形更可怜了,几乎要经过相当于横越美洲大陆那样的距离,才有一些群岛出现。 也就是说,在百慕达四面,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在地图上可供寻找的岛屿。 自古以来,航行百慕达,就是航海家认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在海中航行久了,是甚么怪事都会发生的……这是老航海家的口头禅。 我一看到摩亚所指的地方,是百慕达以南,约莫一百公里的地区,我就呆了一呆:“我有几个航海界的朋友,他们称这个地区,叫魔鬼三角区,那是航海者的一个危险区域。” 摩亚苦笑着,道:“我的船,就沉在这个地区!” 讲到他的沉船,他的声调之中,有一种特殊的伤感,而且,他似乎不理会我在说甚么,只是自顾自地向下说去,他道:“我的船,是一艘中型的货船,有着相当先进的设备,一共有二十六个船员。”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更黯哑了! 从他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得出,这次沉船事件,一定还有更大的不幸在! 果然,摩亚抬起头来,道:“二十六个船员,他们……一个也没有生还!” 摩亚的双手,搁在地图上,紧紧地握着拳,他握得如此有力,以致他的指节隙,在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我伸手在他的拳头上,轻轻地按了一按:“有时候,灾难是无法避免的,你何必将这种不幸,完全推到自己的头上?” 摩亚苦笑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生还,这一点还不是要点,关键是在于我,在出事之前,曾下令改变航线,所以船沉没的时候,是在正常的航线以西二十里的地方,这就是我的责任!”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一个船长,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而变更正常的航线,导致一艘船沉没的话,那么,这位船长,是绝对无法推卸责任的! 如果摩亚的船,的确是因为他错误的判断而沉没的话,那么,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当船长了! 我望着他,好一会,才道:“那么,你是为甚么才下令改变正常航线的?” 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改变正常航线的原因,曾对调查庭说过,但不被接纳,所以,我只好来找你,对你说!” 我也不禁苦笑起来,心中暗忖:对我来说,有甚么用?我又不能改变调查庭的决定。 摩亚直视着我,这时,他脸上的神情,足以使任何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是实话,他道:“卫先生,我看到了鬼船。” 我陡地一震,大声道:“甚么?” 摩亚重复了一句,听来他的声音很镇定,他道:“我看到了鬼船。” 我双手无意识地挥动着,想说甚么,可是却又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又必须解释一下,所谓“鬼船”,实际上,几乎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那类沉没的船,在某种情形下,又会出现在海面的情形而言。 “鬼船”虽然无法用科学观点来解释,但是却有着数十桩以上亲眼目睹者的记录,只不过,那大都是十九、十八世纪的航海者的事,目睹鬼船的人,可以清楚地说出,他们所看到的船的情形。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似乎还没有甚么确凿的“鬼船”记录! 我挥动着的手,停了下来,摩亚道:“你知道鬼船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了点头,想说话,可是仍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我没有出声,摩亚又道:“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大副也看到的,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生还,所以完全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了!” 我总算迸出了一句话来:“当时的情形怎样?” 摩亚道:“当时,是凌晨一时,当值的是大副,首先看到鬼船的,实在是他,我正在看书,还没有睡,大副来敲门,我将门打开,他就拉我出去,我和他一起看到,在我们的面前,有三艘西班牙式的五桅大帆船,如果我们再照原来的方向驶去,一定会撞中它们!” 我摇头道:“你应该知道,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船在海上航行的了!” 摩亚苦笑了起来。 他苦笑了很久,才道:“当时天黑,海面有雾,那三艘船,已离我们很近了,我根本未及考虑别的问题,就下令改变航线,向西转过去,避开它们。可是当我们转向西的时候,那三艘船,仍然在我的面前,它似乎在逼着我,一直向西航,只不过是二十分钟左右,我的船,就撞到了暗礁。” 我皱着眉,摩亚船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但是我却仍然不免皱起了眉。 摩亚望着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一定在说,我实在是不适宜航海的了!” 我在考虑,我该如何开口,才不致于令得他太伤心,是以我有好半晌不开口,过了半晌,我才道:“所谓‘鬼船’,实际上是一种幻觉,虽然有时,会有几个人同时看到,但是那并不能证明确然有船存在,因为在大海茫茫的环境中,幻觉是由心理产生的,而心理上的影响,会使好多人产生同一的幻觉。” 从摩亚的神情看来,我看得出,他是尽了最大的忍耐力,才听我讲完这一番话的。 而在我讲完丁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十分之失望。 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你这样想,我实在十分失望,算了吧!”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3 我抬头,望定了他,道:“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 摩亚的双手,按着桌子:“我可以确确实实告诉你,决不是幻觉,的的确确,有三条大桅帆船,在逼着我的船西航。” 我没有出声,仍然望着他。 摩亚已经有点激动了,是以他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他又道:“而你,却以专家的姿态,告诉我这是我的幻觉,告诉你,卫先生,我在海上的时间,比你在陆地上的时间还多,我知道甚么叫幻觉,甚么不是幻觉!” 我叹了一声,他是如此之固执,我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摩亚又道:“像你这种假充的专家实在太多了,调查庭的人,会和你一样,引经据典,认为我是幻觉,他们会从各种心理上、生理上、意识上来分析,证明我在海上,发生了幻觉,所以才造成了撞船的惨剧,结论就是,我不适宜继续航海!” 他讲到这里,手捏着拳头,重重地锤在桌上,令得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跳了起来。 他声音又大,神态又激动,还拍着台子,一时之间,令得酒吧中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 我也有点生气,霍地站了起来,道:“我认为,如果调查庭,有这样的决定,那是十分合理的决定。” 摩亚将头伸了过来,十足一副想和我打架的神气,他的个子虽然小,但是那股气势,倒是十分慑人的,他大声道:“哼,我想的,讲出来,吓死你!” 我冷笑道;“你随便说,我胆子不至于那么小!” 摩亚大声道:“我要证实,事实上,的确有这三艘船存在!我还要到那地方去!” 我立时道:“既然那是鬼船,你有甚么法子,证明它们的存在?” 摩亚道:“鬼是一定有所本的,有鬼的地方,一定有死人,有鬼船的地方,也一定有沉船,而且,我已经找到那三艘沉船了!” 我瞪着眼,望定了他。他“哼”地一声:“不必和你多讲了,你和别的人一样!” 他转身便走,我一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道:“那么,请问,你来找我,本来是想作甚么的?” 摩亚笑了起来:“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本来?哈哈,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的!” 我呆了一呆,“哦”地一声:“真多谢你看得起我,会来邀我一起去!” 摩亚挥着手:“我本来以为你会答应的,在事先,我甚至于花了很多功夫,找到了那三艘船的资料,但现在,甚么都不必提了!” 我又呆立了片刻,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道:“请坐,我们不妨再从头说起!” 摩亚望定了我。我又道:“我现在无法对你作任何允诺,因为你所说的整件事,是十分无稽的,但是,我愿意听一听,你找到了甚么资料!” 摩亚又望了我半晌,才坐了下来。 他坐了下来之后,好一会不说话,然后才道:“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太粗鲁了些,你知道,我是满怀希望而来的,一旦失望……” 他摊了摊手,没有再说下去。 我笑着:“不要紧,至少我们还没有打起来。” 摩亚瞪了我一眼,我又补充道:“其实,就算打起来,也不要紧的,只要你能说服我,我也可以承认是我自己的不对!” 摩亚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虽然还相当苦涩,可是他的神情,却是相当爽朗的。 我道:“你说,你找到了那三艘船的资料?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摩亚道:“当时,我的的确确,看到那三艘船,不但看到,而且,还对那三艘船,船头所镶的一种徽饰,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自小就向往大海,早已立志要将航海作为我终生的事业,所以,我对于一切和航海有关的书籍,看得十分多,尤其是有关古时探险家,在海上冒险的故事,当时,我就觉得那三艘船上的那种盾形徽饰,好像是在甚么地方见过的,事后,我去查有关资料,果然给我查到了!” 4 第二部 出发寻找“鬼船” 他一面说,一面从公事包中找着,找出了一张纸来,放在桌上。 那张纸已经很黄,看来年代久远,纸上,印着一个盾形的徽饰,中心的图案,是一个形状很古怪、生着双翅的大海怪。 在那个大海怪的两旁,是矛、弓箭、船桨和大炮的图案,整个图,好像是用简陋的木刻印上去的。 他指着那张纸,道:“这是我在一家历史悠久,搜集有全世界所能记录的航海史的图书馆中,找出来的。这个徽饰,属于狄加度家族所有,留下了印象,又在适当的时机下,形成了幻觉,这情形,就像是人在梦境之中,有的时候,会见到过前所未见的东西,而后来又获得证实,这种现象,其实是以前曾经见过,但只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印象之故。 但是,我却没有将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因为如果说出来的话,那一定造成另一次不愉快的冲突! 我只是点着头道:“这应该是可靠的资料。” 摩亚显得兴奋起来:“这只不过是初步的资料,你看这本书上的记载!” 他又取出了一本书来,这本书,也已经很残旧了,而且是西班牙文的。 他打开那本书来,道:“你看这插页。” 我看到了他所指的插页,那是三艘巨大的三桅船,并列着,船头有着我刚才看到的徽饰。 摩亚道:“这本书上说,在公元一五○三年,那是哥伦布发现中美洲之后的一年,狄加度家族中,三个最优秀的人物,各自指挥着一艘三桅船,船上有水手和士兵一百五十人,到了波多黎各,留下了士兵,然后,三艘船继续向北航。” 摩亚讲到这里,停下来,望着我。 在摩亚说着的时候,我已经迅速地在翻阅这本书上的记载,书上说,他们这次航行,希望可以发现另一个中美洲,或是另一个新大陆……这是他们巡航的目的。 但是他们却没有成功,因为这三艘船,在波多黎各出发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摩亚看我迅速地在看书,他没有再打扰我,直到我看完了这一段记载,他才道:“现在你明白了?这三艘船,在大西洋沉没了!” 我合上了这本书:“他们出发之后,既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当然是在大西洋沉没了!” 摩亚的身子俯向前,道:“当时,没有健全的通讯设备,没有雷达,甚么也没有,航海是百分之一百的冒险,所以,别人只知道这三艘船消失了,至于他们是在甚么地方,甚么时候,以及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沉没的,完全不为人所知道!” 我同意他的话:“是的,茌世界航海史上,这样的悲剧很多!” 摩亚大声道:“旁的,我不管,但是这三艘船,我却知道他们的沉没地点!” 我皱了皱眉。 摩亚的手,用力锤在桌上:“我看到他们的地方,就是他们沉没的所在地!” 我望着他:“所以,你肯定沉船还在那地方的海底,你要将沉船去找出来,是不是?” 摩亚点头道:“是的,因为我看到的三艘船,我可以肯定,就是那三艘!” 我仍然皱着眉,没有说话,或许摩亚当时真的“看到”过三艘“鬼船”,样子是和狄加度家族那三艘在大西洋中沉没了的船一样的,但是,那同样可以引用上面的解释,来确定那是他的幻觉。 我挺了挺身子,道:“如果找到了沉船,对你以后的航海生涯,会有帮助么?” 摩亚等了片刻,不听得我有任何表示,他道:“怎么样,我的资料,够说服你了么?” 摩亚苦笑了起来,道:“我不知道,调查庭可能仍然不接受‘鬼船’的解释,但是至少,我可以安心,知道我自已并不是一个会在海上发生幻觉的不合格者,我可以知道,我仍是一个合格的船长!” 我“唔”地一声,我心中知道,这一点,对摩亚以后的日子来说,极其重要。我道:“如果你要去找那三艘沉船,那么,你必须有船,需有一切设备。” 摩亚听出我已经肯答应他的请求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有,我对你说过,我之升任船长,完全是由于我自己的能力,事实上,我父亲是一家很大的轮船公司的董事长。” 我点头道:“他提供你帮助?” 摩亚道:“是的,我和他作了一夜的长谈,他答应帮我,他给了我一艘性能极其卓越,可以作远洋航行的船,那是一艘价值数十万美金的游艇,以及足够的潜水、探测设备。” 我迟疑了一下:“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潜水家。” 摩亚已然紧握了我的手:“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肯相信有这件事,这就够了!” 我本来想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相信有这件事,可是,看到摩亚如此热切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实在不忍心将这件事说出来。 我道:“那么,你还请了甚么人帮手?” 摩亚道:“只有一个,他会在波多黎各和我们会合,你或许听过这个人,他是大西洋最具威望的潜水家,麦尔伦先生。” 我立时道:“我不但知道他,而且曾见过他,但是,他好像已退休了!” 摩亚道:“去年退休的,但是在我力邀之下,他答应帮助我。” 我又皱了皱眉,潜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动之一,那位麦尔伦先生,其实不过三十八岁,对其他行业来说,这个年纪相当轻,但是对潜水者来说,已是老年了。尤其他在退休了半年之后,体力是不是还可以支持呢?然而我却没有提出这一点来,因为麦尔伦自己应该知道他自己的事,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问题的。 摩亚搓着手,显得十分兴奋:“你想想,麦尔伦,我,和你,有我们三个人,应该可以找到那三艘船的,我真的见到那三艘船,他们是存在的!”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对于航海,并不是十分熟悉,对于鬼船,更是一无所知,摩亚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鬼船是一种实质的存在?” 摩亚摇头道;“当然不是!” 5 我又道:“那么,请恕我再多问一句,当时,你见到三艘古代大船,向你撞过来,你难道没有想到,那是鬼船?你为甚么不迳自驶过去?” 摩亚现出很痛苦的神色来:“当我改变航线,撞上了暗礁之后,我立时想起来,我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是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我只是本能地改变航线,以避开他们,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了!” 我吸了一口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当鬼船出现之际,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使人根本无法思索,而非接受这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不可?” 摩亚皱着眉,低着头,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这一点,我无法解释。”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直视着我:“怎么,你怕么?” 我笑了一下,拍着他的肩头:“我既然已答应了你,怕也要去的。你的船停在甚么地方,后天早上,我来和你会合。” 摩亚高兴地道:“好,船就停在三号码头附近,叫‘毛里人号’,你一到码头就可以看到它,我等你!” 我和摩亚船长的第一次会面,到这里结束,我在酒吧门口,和他分手。 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中,我不但准备行装,而且还在拚命看书。 我看的,自然是有关西班牙航海史的书,我发现,摩亚给我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早已绝版了的孤本,因为其它书籍中,几乎没有关于狄加度家族的记载。只有一本书中,约略提及,却称之为叛徒。 我知道,那自然是由于政冶上的原因,狄加度家族被在历史上无情地驱逐了出去。 我又查阅了麦尔伦的资料,从资料看来,这位麦尔伦先圭,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者。 到了约定的那个早上,我在上午八时,就到码头,我还未发现那艘“毛里人”号,就看到摩亚向我奔了过来,他满面汗珠,奔到我的身前,就握着我的手,摇着:“你来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担心,真怕你不来了,真的!” 我望着他天真诚挚的脸,笑道:“你对鬼的信心,似乎比对人的信心更足,你以为鬼船一定会在那里,等你去找,却以为我会失约!” 摩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在有时间考虑之后,会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没有可能,所以会不来了!” 我和他一起向码头走去,我道:“老实说,我一直认为没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当作旅行,我也要去走一遭,难得有你这样的旅伴!” 摩亚显得很高兴:“我昨天,已经向调查庭要求延期,理由是搜集这次失事不是由于我的错误的证据,调查庭给了我一个半月的时间。” 我点头道:“我想,那足够了!” 摩亚在我的手中,接过了我的箱子,我在这时,也看到了“毛里人”号。 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我第一眼看到“毛里人”号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喜欢它,虽然在日后的远洋航行中,证明“毛里人”号,是一艘无比出色的船,但是我总无法改变这点印象。 这艘船的样子很古怪,它可能是故意模仿毛里人的独木舟建造的,但是摩亚对“毛里人”号,显然有一种异样的热诚,他在和我一起上了甲板的时候,不断地问我,道:“你看这船怎么样?” 我只好道:“它的样子很奇特,是不是?” 摩亚一面带我到船舱去,一面不断抚摸着船上擦得闪亮的铜器部分,他那种手势,就像是他在抚摸的,不是船身,而是他三个月大的女儿一样。 他带我进了舱,我又呆了一呆。 狭长的船上,只有一个舱,舱尾部,靠着舱壁,是两张双人床。中间,是一张长桌子,和两边的四张椅子,近船头部分,是驾驶台。 我看到有大量的潜水用具,堆在舱中,由于船舱并不是分隔的,是以看来,倒有一种宽敞之感。 摩亚将我的箱子,放在床上,转过身来:“我们立时启程,我想你很快就可以学会操纵它,航程太长,我们三人,一定要轮流驾驶,这船上有很多书,在海上是不愁没有消遣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几只粗大的木箱。 我没有说甚么,迳自来到驾驶台前,察看着,摩亚一面解释,一面已发动了机器。 船在码头旁,缓缓地掉头,然后,向外驶去。 不到一小时,船已经在大海之中了! 航海的生活,是没有甚么可以记述的,唯一值得一记的是,我和摩亚,提及了有关狄加度家族的事。 我道:“你的那本有关狄加度家族的书,好像是孤本了?我查过很多书,全是有关西班牙航海史的,根本查不到有关这个家族的事!” 摩亚同意我的说法,道:“是的,这件事本身,也可以说是充满了神秘性,有关这个家族的一切资料,彷佛全是被故意毁去了,以致一点记载也没有留下来。” 我问道:“那么,你那本书,是哪里来的?” 摩亚道:“我也不知道,这本书,一直在我父亲的藏书架上,我从小就看过,是以我对狄加度家族的徽饰,有深刻的印象,至于这本书是哪里来的,我父亲他可能知道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不管这个家族后来是为了甚么原因,被人毁去了一切记载和加以遗忘,那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无关的。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里,我看着那些木箱中的书,作为消遣。 十多天之后,当我们在波多黎各,和麦尔伦先生会面之后,交谈之际,麦尔伦先生,竟以为我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航海家,这自然是这十几天来,我所看的那些书,全是和航海有关的缘故。 等到离开了波多黎各,再往北航行,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中的时候,我们就紧张得多了。 麦尔伦是一个身子壮实得像牛一样,有着一头红发的汉子,他常说,他的祖先是北欧的“威金人”。他也很健谈,我们三个人相处得很融洽。 麦尔伦对于东方,显然一无所知,是以他常要我讲很多有关东方的故事给他听,听得他津津有味,说是这次事情完了之后,一定要跟我到东方来,住一个时期。 我和麦尔伦的紧张,还只不过是工作上的紧张,我们忙于检查一切潜水的器具,不让它们有一点点小毛病,可是摩亚却还带着精神上的紧张,因为,离他看到“鬼船”的地点,越来越近了! 第四天,早上。 6 那天是摩亚当夜班,我和麦尔伦睡着,到了清晨时分,摩亚突然将我们两个人摇醒了,他的精神十分紧张,叫着:“快起来。” 我们给他的那种神情,也弄得紧张起来,那时,天才开始亮,海面上,是一片灰蒙蒙的雾,甚么也看不到。当我们起来之后,才发现摩亚已关掉了机器,船是在水上瓢流着,海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团团的浓雾,在无声地飘动着。 我和麦尔伦互望着,我道:“怎么啦?” 摩亚的神情更紧张,他立时道:“别出声,听!” 我立时用心倾听,可是实实在在,海面上,真的甚么声音也没有。 我又想开口,可是摩亚立时又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他的手势,要我继续听下去。 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海面上真是静得出奇,我实在听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声音。 我向麦尔伦看去,从他的神情看来,我可以看出,他和我一样,感到没有值得注意的声音。 过了片刻,摩亚又道:“你们听不见么?听,有海水撞船头的声音。” 我呆了一呆,的确,在寂静之中,有海水撞击船头的“拍拍”声。 但是,我们现在,身在船上,有这种声响,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根本不值得注意。 我也压低声音,道:“我们在船上,海水在撞击着毛里人号!” 摩亚立时摇了摇头,道:“不,你分辨不出一艘船在行驶时,海水撞上来的声音,和一艘船在飘浮时海水撞上来的声音,有甚么不同。但是我分得出。” 麦尔伦也很紧张,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一艘船,正在离我们不远处驶着?” 摩亚点头道:“是的,而且根据声音听来,它的速度,是三里左右。”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这正是十五世杞三桅帆船的行驶速度!” 我不禁给摩亚的话,弄得有点紧张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麦尔伦却比我更紧张,他道:“鬼船?” 摩亚却不出声,我竭力想在浓雾中看到一些甚么,但是雾实在太浓了,我甚么也看不见。不过,在经过摩亚提醒之后,我倒听出,那种海水撞击的“拍拍”声,的确不是从“毛里人”号的船头发出来的,而是来自离开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海面。 我忙道:“这种声音那么低,你是怎么发现的?” 摩亚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浓雾,他道:“那是我的直觉,我感到有船在接近我们!” 我挺了挺身子:“好了,我们别再在这里打哑谜了,拿雾灯来,我到船头上去打信号,如果在离我们不远处,另外有船的话,它会看到信号的!” 麦尔伦低声道:“如果那是鬼船……” 我不等他说下去,就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并不相信有甚么鬼船!” 我一面说,一面已转过身去,找出了一盏雾灯,出了舱,来到了甲板上。 雾是如此之浓,我到了甲板上,连自己的船头也看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开步,走出了几步,靠着舱璧站着,高举起那盏雾灯来,不断发着信号。 我发出的是一句最简单的话:请回答我! 雾灯的橙黄色的光芒,在浓雾之中,一闪一闪,我重覆了这句话三四遍,然后,停了下来,四面张望着,等候回音。 可是,四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浓雾。雾似乎越来越淡,几乎甚么都看不到了,当然,在浓雾之中,也没有任何的闪光。 我正想再发信号时,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没有用,它们走了!” 那语声突如其来,吓了我一跳,虽然,我立即听出是摩亚的声音,但因为雾太浓,摩亚的身子,我仍然看不见。我立时倾听,果然,那种声音已听不见了,海水撞击在毛里人号船身上的声响,和刚才我们听到的声响,有着显着的不同。 我往回走,差点撞在就在我身后的摩亚的身上,我看到摩亚的面色十分白,同时听得麦尔伦在舱中叫道:“你们快来看!” 我拉着摩亚,一起回到了舱中,雾已经侵入船舱,但至少比在外面好得多了,麦尔伦的手中,持着一长纸条,我们都知道,那是雷达探测的记录。 麦尔伦指着记录上,一连串的平均线条之中,突然高起来的那一部分,道:“看,雷达记录到,曾经有船接近过我们。” 我摇着头,道:“如果雷达能探测到鬼灵,那才是一大奇事了!” 摩亚的声音很尖锐,他道:“那么,是甚么?” 我立时道:“当然是一条大鱼!” 摩亚和麦尔伦两人,都不出声,我开始发现,我们三个人之中,不但摩亚坚持相信有“鬼船”这回事,连麦尔伦也是相信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当然不会相信我所说的是大鱼的说法,所以我也不想和他们进一步的辩解。 船舱中静了下来,在这一段时间中,海上的浓雾,已在渐渐消退。 我道:“摩亚,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是不是?” 7 摩亚仍然呆了片刻,才道:“不是快到了,而是已经到了。” 我走近驾驶台,按下了一个钮,一阵铁索松落的声音,自船侧传了过来,船身略为震动了一下,便静止不动了。我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到了目的地,我们可以开始潜水了!” 摩亚和麦尔伦互望了一眼,我又道:“海底探测仪也可以开始使用了!” “毛里人”号上,是有着海底探测设备的,这种设备,对于寻找沉船,十分有用,如果探测仪上,测到海底有金属,那么,必然就是沉船的所在点了! 摩亚吸了一口气,才道;“好,让我们开始工作,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连续按下了好几个钮,又调节着一些钮掣,一幅深绿色的萤光屏,亮了起来,有规律的波段,从萤光屏的一端,到另外一端。 麦尔伦来回走着:“我们应该自己下水去看,才会有收获。” 我向麦尔伦望了过去,麦尔伦做着手势:“我对于打捞年代久远的沉船,很有经验,如果船沉了几百年,它们绝大部分,埋在海沙之中,就算有点金属部分,露在海沙上,也必然锈层极厚,对于探测仪的反应,十分微弱。” 我同意麦尔伦的说法。海上的浓雾结集得快散得也快,这时,我抬头向舱外望去,已是碧波浩瀚,万里晴明了。 除了我们这艘船之外,大海上,极目四顾,在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看不到在水面上有任何东西。 摩亚彷佛知道我在看甚么,他喃喃地:“早已经不见了!” 我道:“如果是有一艘船,以三里的速度行驶,我们应该还可以看见它的?” 摩亚向我望了一眼:“鬼船是不会在阳光之下出现的。” 我想再和摩亚争辩,但是我立即想到,再争下去,是没有甚么意思的,是以我只是笑了笑:“下次如果再听到有那样的声音,我一定要放下小艇去,循声追踪,看看究竟是甚么发出来的声音。” 摩亚听了我的话之后,神色变得很奇特,脸看来也很苍白,我又道:“如果那真是鬼船的话,我这样做,会有甚么的后果?” 摩亚的神情,表示他所说的话,决不是开玩笑,他道:“那么,你就会消失无踪!”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略顿了一顿,才又道:“然后,在若干时日之后,鬼船再度出现,可能你会被人发现,你正在鬼船上做苦役!” 我几乎想笑出声来,但是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一定是导致一件极其不愉快事情的发生。 我只是轻描淡写,装幽默地道:“那倒好,本来,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这样一来,似乎就变成是永恒的了,对不对?” 摩亚皱着眉,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是很想得通,所以也没有立时回答我。 而麦尔伦在这时候,已然大声叫道:“别只顾说话,我们要开始行动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每次,由一个人下水,距离不超过五百码,然后移动船只。” 我和摩亚两人,都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先合力将一具海底推行器,放下海去。所谓“海底推行器”,其实是构造很简单的东西,但是对于一个海底潜水的搜索者来说,却极其有用。“海底推行器”前端和尾端都有推进器,两旁,可以挂上两罐备用的氧气,和一枝强力的渔枪,使用强力的蓄电池推动,前端有照明灯,可以发出光芒。 这种推行器,在海水中行进的速度,不会太快,但是无论如何,比人力游泳快得多,而且,可以节省体力。 麦尔伦已背上了氧气筒,他道:“当然由我先下水!” 他那样说的时候,我和摩亚,都没有觉得甚么不妥,因为麦尔伦是一个极具经验的潜水家,而且,我们的配备十分好,有无线电对讲机,可以随时联络,又保持五百公尺的距离,应该是十分安全的。 麦尔伦在船舷,作了一番热身运动,就跳进了海中。 那天,在雾散了之后,天气好得出奇,阳光猛烈,晒得人的皮肤有点灼痛,海面之上,闪着一片光芒,海水清得使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麦尔伦沉了下去,在约三公尺深的水中,伏在推行器之上,推行器旋起两阵水花,开始缓缓向前驶,和向下沉去。 麦尔伦毕竟是极具经验的潜水家,他一点也不自恃自己经验的老到,立即就开始和我们联络。避水的头罩,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和我们讲话。 无线电对讲机中,传出了他的声音,道:“现在我到了三十公尺深度,海水很平静。五十公尺,能见度相当高。七十公尺,我想这一带的海水,不会太深。” 摩亚回头看了看记录仪上探测所得:“船底之下,是二百公尺左右。” 麦尔伦的声音又传了上来,道:“我一直向下沉,如果有船沉没在这里的话,我相信当时一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海底有些礁石,长满了海草。” 我道:“麦尔伦,小心一些,这一带,根据记录,有鲨鱼出现。” 麦尔伦笑着道:“鲨鱼我倒没有看到,但是我已看到了一种十分美味的大龙虾和石头鱼,等我上来的时候,我一定捉一些上来,我们可以有一餐丰富的午餐了,唉,我真蠢,海底是那么美妙,我怎么会想到退休的。上次那件事,不过是一件意外而已。” 我们都知道麦尔伦那一句话是甚么意思,使麦尔下决心退休的原因,是因为他上一次的潜水,他被困在一个深洞之中,达四十八小时之久。 如果不是那深洞的顶部,有一块小地方,充满了空气的话,他一定死在海底了,但就算是那样,他被救出来之后,还在医院中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这时,他忽然提起那件事来,我和摩亚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当然,我们并没有说甚么,因为在这样好的天气之下,以麦尔伦经验之丰富,潜下去到两百公尺的海中,等于是一个成年人,过一条交通并不挤迫的马路一样,绝对提不上“危险”两字的。 麦尔伦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我看到海底了,海底的沙又细又白,老天,一望无际,简直是海底的沙漠,摩亚!” 8 第三部 隐瞒着的怪事 他忽然叫了一声摩亚,摩亚立时道:“甚么事?” 麦尔伦道:“以我的经验而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就是沉船完全被沙埋没,根本没有法子找得到,要就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整艘沉船!” 摩亚道:“希望是后者!” 我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沉船的话。” 摩亚白了我一眼,我只是报之以一笑,我在甲板上的一张帆布椅上,躺了下来,撑开了遮阳伞,不在日光的直接晒射之下,海风习习,十分舒服。由于一清早我就被摩亚弄醒,是以躺下不多久,我就睡着了。反正有摩亚负责,和麦尔伦联络,所以我可以根本不必操心。 在我开始蒙胧睡去的时候,我还听得摩亚和麦尔伦对话的声音,但后来,就甚么也听不见了! 在船身极轻微的摇幌之下,在清凉的海风吹袭下,人是容易睡得十分沉的,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我睁开眼来,先吃了一惊。 当我睡着的时候,大约是上午九时左右,但现在,太阳已经正中了! 我连忙坐了起来,摩亚不在甲板上,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多钟头! 我问道:“摩亚,麦尔伦应该上来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同时,当我站起来的同时,我看到那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跌在船舷上。 我走过去,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拾了起来,我立时听到,在对讲机中,传来一种轻微的“沙沙”声,那是海水流过的声音。 我不禁大吃一惊,全身尽起寒栗。 我听到海水流动的声音,那就是说,对讲机的另一半还在海中! 对讲机的另一半,是在麦尔伦的避水头罩之内的,那就是说,麦尔伦还在海底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应该在海底那么久,我们是讲好了轮班的! 我忙又叫道:“摩亚!”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我,我又对着对讲机:“麦尔伦,发生了甚么事?” 我得不到回答,但是,我却听到了一连串连续的敲击声,自对讲机中,传了出来。 虽然中午的阳光,是如此之猛烈,但是我却觉得一股寒意,直袭我的全身,我又放尽了喉咙,叫道:“摩亚,你在干甚么?” 我一面叫,一面冲进了船。在我一上船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毛里人”号,只有一个船舱,是以我一冲进去,就可以看到,摩亚不在船舱之中! 摩亚不在船舱之中,而我又是从船舱外下来的,这条问题的答案,实在再简单不过:摩亚不在船上! 我呆住了,那是真正因为震惊的发呆。 我当时,只是呆呆地站着,头皮发麻,两腿有发软的感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而更要命的是,我紧握在手中的那具无线电对讲机(我的手心已在冒汗),还在不断传出那种“拍拍”的声响,这种声响,分明是将钉子钉进木头之中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呆立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不由自主,又发出了一下大叫声。 我已经无法记得,我叫的是甚么了,或者,我叫了摩亚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叫了麦尔伦的名字,总之,我是大叫了一声。 在这样情形之下,用尽气力所发出的一下大叫声(或者说是惨叫声),是人的本能的反应,或者有助于镇定。至少,我在那时,大叫了一声之后,开始镇定下来。 我仍然喘着气,不过,我已经可以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了。 我无法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所知道的是,麦尔伦先潜下水去,接着,在甚么意外也不会发生的情形下,我睡着了。 可是,偏偏就在我认为最不会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当我睡醒的时候,摩亚也不见了! 摩亚已不在船上,这一点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而如今,船是停在大海之中,他不在船上,一定是在海中。而他又不在海面上,如果他在海面上的话,那么,我可以看得到他。 摩亚不在海面上,自然是在海水之中了,这似乎是最简单的逻辑推理,然而这时,我却要在大叫了一声,慢慢镇定下来之后,才能想到这一点。 我又立时想到,如果摩亚在海底,那么,他一定需要动用潜水工具。 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去看堆放潜水用具的所在,等到我约略检查了一下我们的潜水工具之后,事情就比较明朗得多了。 我可以肯定,摩亚的确是潜入了海底去了,因为少了一份潜水工具,包括两筒氧气,一具头罩,和一具海底推行器在内。 而且,我可以知道,摩亚的下海,是突然之间决定的,而且当时他的行动,一定十分匆忙,因为他没有带走的潜水工具,被他弄得很凌乱,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曾发出很大的声响来。 当时我睡得很沉,他所发出的声响,未曾将我惊醒,那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为甚么他不叫醒我? 那时,我已经进一步镇定下来,可以去推想更多的事情了。摩亚不叫醒我,这一点,倒给了我不少安慰,使我联想到,摩亚的行动,虽然匆忙,但一定不是由于有了甚么危险。因为如果真是发生了甚么危险的话,他是没有理由不叫醒我的! 现在,我所能做,只有两件事,一是在船上等他们回来,二是也潜下水去找他们。我决定潜水去找他们,是以我俯身,提起一筒氧气,拿了头罩,向船舱外走去。 我才出船舱,只看到离船不远处,平静的海面上,冒起了一阵水花,一个人从海中冒了起来。 由于戴着头罩,是以我一时之间,还不能确定他是摩亚,还是麦尔伦。 然而,看到有人从海水中冒了起来,那也是够令人高兴的了,我立时大声叫道:“喂,发生了甚么事?” 自海水中冒上来的那人,立时除下了头罩,那是麦尔伦。我第一眼看到麦尔伦除下头罩时,就感到:麦尔伦的脸色太苍白了。 但是我立时想到,麦尔伦在海水之中,可能已超过了三小时,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一个身体再壮健的人,看来脸色苍白,也不足为怪了。 我看到麦尔伦向船游来,我又叫道:“摩亚呢?” 9 麦尔伦并没有回答我,一直游到船身旁,抓住了上船的梯子的扶手,大口吸着气。 我还想再问,又是一蓬水花冒起,又一个人浮了上来,自然,那人一定是摩亚了! 一看到他们两人都浮了上来,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起几分钟之前的那种惊慌,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情景,只觉得好笑。 我走近梯子,先伸手将麦尔伦拉了上来,然后,轮到摩亚。 摩亚到了船上,才将头罩除去,他的脸色,看来一样苍白得可怕。 我望着摩亚,道:“喂,你怎么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声不响就下了去呢?” 摩亚只是向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他的神情十分古怪,我立时又向麦尔伦望去,他的神情和摩亚是一样的。 而且,更令得我起疑的是,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这种神情,分明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了甚么默契,要保持某种秘密,而保持秘密的对象,自然是我,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使我在疑惑之外又感到了极度的不快。我感到不快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摩亚特地来找我,自然我是以为他存心和我精诚合作的,然而他现在却和麦尔伦使眼色,要对我保持秘密! 我想,当我心中表示极度不快的时候,我一定无法掩饰我自己的感情,我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好看。而且,我可以肯定,摩亚和麦尔伦两人,也立时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摩亚立时问我道:“你刚才睡得很沉,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我立时道:“我们不是讲好了轮流下水的么?为甚么麦尔伦还在水中,你又下去了?” 我是直视着摩亚发问的,而且,我在问的时候,语气也绝不客气。摩亚偏过头去,不敢望我,含糊其词地道:“我想去看看海中的情形……” 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后,立时换了话题:“对了,我想我们应该向最近的港口报告一下我们所在的位置,以防万一有甚么意外……” 他一面说,一面向船中走去,但是他只跨出了半步,我一伸手,就扳住了他的肩头:“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皱着眉,我道:“你下水的时候,十分匆忙,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摩亚呆了一呆,立时道:“发生了甚么事?甚么事也没有啊。” 他抬起头来,向麦尔伦大声道:“甚么事也没有,是不是?” 麦尔伦在上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帆布椅上,他那种情形,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瘫在椅上的好,直到这时,摩亚大声问他,他才像被刺了一针一样,陡地坐直,道:“是,没有甚么,当然没有甚么!” 这时,我不但感到不满,简直已感到愤怒了! 因为他们两人这种一搭一挡的情形,分明是早有准备的,而他们的“演技”,又实在太粗劣了些,那种做法,分明是公然将我当作傻瓜! 我强抑着怒火,冷笑道:“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无线电对讲机,落在甲板上,再从对讲机中,传出如同敲钉般的声音,那是甚么声响?” 麦尔伦神色不定,他似乎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他道:“哦,那或许是对讲机碰到了推行器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他不提起推行器,我一时之间,倒还想不起来,他一提起,我又陡然一怔:“我刚才检查过,我们少了两具海底推行器,到哪里去了?” 我这个问题出口之后,摩亚和麦尔伦两人,都沉默了半晌,然后,摩亚才道:“卫,你在怀疑甚么?” 他既然这样问了,我似乎也不必将我的不满放在心里了,我大声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肯定你们在海中遇到了一些甚么,而对我隐瞒着!” 摩亚觉得我这样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他反显得镇定,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摩亚转过头去,望着平静的海水,淡然地道:“你实在太多疑了!” 虽然,我直觉地感到,一个人听到了那么直接的指责,而仍能保持如此的镇定的话,那一定是由于他的内心之中,并无歉疚之故,但是他既然那么说,我变得也不好意思追究下去了! 摩亚在说了那一句话之后,走进了舱中,我向麦尔伦望去,只见他又在帆布椅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 只不过麦尔伦他虽然闭着眼睛,眼皮却在不断地跳动着,这证明他并不是在休息,而是他的心中,有着甚么极其重大的事! 刹那之间,我的心情完全变了! 摩亚和麦尔伦两人,有事情在瞒着我,这是太显而易见的事情,曾使我感到极度愤怒……任何人发现合作者对他进行欺骗之际,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的。但这时候,我却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好笑。 因为这件事,自始至终,本来是和我无关的,只是摩亚不断来求我,我才答应远行的,别说我自始至今,根本不信“鬼船”之说,就算我相信,真的找到了沉船,于我又有甚么好处?我只不过是在代人家出力,而人家却还要瞒着我,我为甚么还要继续做下去?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麦尔伦立时睁开了眼,用吃惊的神情望着我,我睬都不睬他,也走进了舱中。 摩亚倒真的坐在通讯台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你和最近的港口,取得了联络之后,最好请他们派一架水上飞机来!”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毫不在乎地道:“我不想再找甚么沉船了!” 摩亚不断地眨着眼:“刚才我联络到的港口警告说,这一带很快会有暴风雨,我想,我们要开足马力赶回去了。” 摩亚这样说,多少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天气的突变,虽然事属寻常,但是我们不应该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我立时想到,那一定是摩亚的藉口,但是,为甚么他只下了一次水,就要回去了呢? 本来,我是一定要追究下去的,但是我早已决定,我不再参加他们,他们不走,我也要走了,既然事不关己,我还多问干甚么? 我只是懒洋洋地道:“那也好,趁天气还没有变,我们快走吧!”摩亚点了点头,按下了一个掣,我听到铁链绞动的声音,他已收起了锚,准备启航了! 10 摩亚或许不知道,他又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因为他是在港口联络了之后,才知道天气突变而回去的。那么,他至少也得将这个消息,告诉麦尔伦才是。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对麦尔伦说甚么,就收起了锚开航了。由此可知,他和麦尔伦是早已说好了的。 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躺了下来,甚么也不说,只觉得他们两人十分卑鄙。 在接下来的两天航行中,根本我和他们两人说不上十句话,船上的气氛,和来的时候,大不相同,沉闷得实在可怕。 我甚至避免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我实在讨厌他们两人互相望着,而又不说甚么,对我保持秘密的那种神气。 船一到波多黎各的港口,我立时弃船上岸,乘搭一架小型商用的飞机,到了美国。 麦尔伦和摩亚,倒还送我上飞机的,但是我只是自顾自提着行李,连“再会”都没有和他们说。 当我由美国再飞回家,在飞机上,我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两个可厌的、虚伪的家伙。 同时,我也很后悔浪费了那么多天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没有意义的了,我在想,在将我送走之后,摩亚和麦尔伦是不是还会回去呢? 但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弃了,因为事情和我无关,我只当没有认识过摩亚就是了! 想过我第一眼遇到摩亚时那良好的印象,我不禁觉得好笑,第一眼的印象,竟是如此之靠不住! 我回到了家中,留意一下气象,大西洋那一带,根本没有任何有关风暴的消息,摩亚纯粹是在胡言乱语,这更使我对他的印象恶劣。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过了二十来天,我甚至已将之忘怀了,然后,才偶然地看到有关麦尔伦的消息,那是在一本体育杂志上,刊登着第一流潜水专家,麦尔伦在寓所吞枪自杀的报导。 我一看到这篇报导,便陡然一呆,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杀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记者的工作十全十美,这篇报导中,有许多图片,很多是麦尔伦的照片,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所认识的麦尔伦,而且,还有麦尔伦自杀之后,伏尸在地板上的照片,在那照片中,他的手中,还提着一柄来福枪。 据记述,麦尔伦是在来福枪的枪机上,系上一条绳,再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颏,拉动绳子,子弹从他的下颏直射进脑子,立即死亡! 他用这种方法来自杀,可见他自杀的决心多么坚决。 我再看他自杀的日期,又不禁呆了一呆。 麦尔伦自杀的日子,推算起来,是我和他在波多黎各分手之后的第六天。如果他是用“毛里人”号回家的话,那么,几乎是他回家的当天就自杀的。 我又看那篇十分详尽的报导文章,文章中说得很明白,麦尔伦的确是远行甫归就自杀的。他的邻居,都知道他离家大约半个月,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到甚么地方的,有几个邻居的谈话指出,麦尔伦离家的时候,情绪非常好,曾和他们高兴谈笑。 而记者又查出,麦尔伦曾购买飞往波多黎各的机票,但是他到了波多黎各之后,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文章的最后这样写:“是甚么使麦尔伦自杀呢?是不是这次神秘的外出,使他遇到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麦尔伦的自杀,只怕永远是个谜!” 我在看完了整篇报导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记者所不知道的是,麦尔伦到波多黎各,我和麦尔伦会合,一起登上“毛里人”号北驶。 然而,这次航行,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却也丝毫没有甚么神秘,我们驶到了百慕达附近,在那里,只不过停留了四五个小时就走了! 从麦尔伦回家的日子来推算,摩亚和麦尔伦两人,在我离去之后,他们也并没有再到那地方去,而是直接送麦尔伦回美国去的! 如果说,是甚么“神秘”,使麦尔伦自杀,那么,这次航行,实在并无神秘之处! 然而,我又立即想起,当时麦尔伦和摩亚两人,由海底升上来时,那种迟疑、怪异的神情,他们可能在海底见到了甚么,而又隐瞒着我! 但是他们究竟在海底见到了甚么呢?麦尔伦的自杀,难道真和海底的事情有关系? 我心中很乱,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无论如何,我该和摩亚联络一下。 麦尔伦的死讯,我直到事情发生之后二十多天,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当然,报上可能早已登载过这件事,或许由于刊登的地位不很重要,所以我没有注意,或许是本地报纸的编辑,根本认为麦尔伦不是一个重要人物,是以没有刊登这则消息。 摩亚如果回到了纽西兰,他可能直到现在,连这本杂志都未曾看到,那么,我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虽然摩亚这个人,如此卑劣! 我还记得,摩亚对我说起过的,他服务的轮船公司的名称,也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那家轮船公司的董事长,那么,找他大约是没有问题的。 我先和电话公司联络,半小时后,得到了回音,我可以和纽西兰方面通话,又过了二十分钟,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筒来,听到了一个带着相当沉重的爱尔兰口音的人的声音,道:“我是摩亚,彼得.摩亚。” 我猜他可能是摩亚的父亲,是以我立时道;“对不起,我要找的是乔治.摩亚船长,最近才从美洲回来的那一位。 电话那边,等了片刻,才道:“你是甚么人?” 11 第四部 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我将自己作了一番简短的介绍,并且说明了我和他认识的经过。 当我说完之后,电话那一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请你等着我,我马上来见你。” 我陡然一呆:“先生,你在纽西兰,而我在……” 那位彼德摩亚先生,打断了我的话头,道:“我来见你,我立即就可以上机!” 我心中不免有点骇然,心想一定有甚么事故,发生在乔治摩亚的身上,我忙道:“摩亚他怎么了,是不是为了甚么事?” 那位彼得摩亚先生的声音很急促:“是的,我是他的父亲。” 我道:“我已经料到了,发生了甚么事?” 彼得摩亚道:“他疯了,我必须来见你,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呢?” 一听得“他疯了”这三个字,我真是呆住了,我只是如此说了两声“好”,再想问时,那边已经将电话挂上了,我仍然握着电话,呆了好半晌。 我脑中实在乱到了极点,在那片刻之间,我只能想到两件事,第一,我想到,就算我不打这个电话,彼得摩亚一定也要来见我的了,要不然,他不能一听到我的电话,说就要来见我。 第二点,我在揣测彼得摩亚所说的“他疯了”这三个字的意义,通常来说,这三个字可能代表着两种意思,一种是他真的疯了……神经错乱了。另一种,也可以说是他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做法,身为父亲的,自然也会用这种字眼去形容儿子的。 尽管我对乔治摩亚已经十分反感,但是我还是宁愿是他又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行动,以致他的父亲这样说他。因为麦尔伦已然死了。如果摩亚真的神经错乱的话,那真是太可怖了。 我呆了好久,才渐渐静了下来,现在,我除了等彼得摩亚前来和我相会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又拿起那本杂志来,反覆读着麦尔伦自杀的那篇报导。 麦尔伦一个人独居,他住所之豪华,是令人咋舌的,当然,像麦尔伦那样的出色的潜水家,有着丰厚的收入,是意料中的事。 报导说他有数不清的女友,但是他似乎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结婚,他遗下的财产很多,但是没有遗嘱。 这篇报导的作者,从多方面调查,唯一的结果是,麦尔伦是绝没有自杀的理由的,因为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如果过着像麦尔伦那样生活的人,也要自杀的话,世界上真是没有人可以活得下去了。 麦尔伦并不是甚么思想家,思想家会因精神上的苦闷而自杀,但是麦尔伦却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这样的人,会在高度的享受生活中自杀,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余下的一天中,我又搜集了一些有关麦尔伦自杀的资料。第二天中午,彼得摩亚就来了。 彼得摩亚是一个瘦削而高的中年人,和他的儿子,完全是两种类型,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心中有着相当程度的忧伤,但是他却竭力在掩饰自己心中的这种忧伤,不让他显露出来。 他是事业成功的那一型人,看来有点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银行家。当他握住我的手,同时打量我的时候,我可以感到他炯炯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我请他坐下来,他立时道:“我们似乎不必浪费时间了,乔治在三天前回来,我见到他,就可以看出他有着极度的困惑,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甚么也没对我说,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我,真使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见我没有立即回答,立时又道:“如果你不肯说,那么,我只好到美国去,找麦尔伦先生,我知道你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 当他提到麦尔伦的时候,我震动了一下,然后才道:“麦尔伦先生已经死了,自杀的。” 这位摩亚先生听得我那样说,立时睁大了眼,他可能为了礼貌,是以没有立时出声,但是我从他的神情上,已经可以看出,他心中对我的观感,决计不是恭维。 麦尔伦自杀,这是事实,尽管我知道摩亚先生对此有怀疑,但是我也没有向他多作解释的必要,我只是转身,在几上取过了那本杂志,打开,递了给他。 他先是望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阅读着那篇报导麦尔伦自杀的文章。 他一声不响,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也一声不响地等着他。 十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声音有点发颤:“太可怕了!” 我道:“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自杀,我倒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可怕,只是觉得事情很奇怪。” 摩亚先生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挺直地坐着,看来他正在竭力使自己镇定,但是他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我又道:“你在电话中说得不很明白,我想知道,令郎究竟怎么了?” 摩亚先生的脸上,现出一股深切的哀痛的神情来,道:“他疯了!” 我没有出声,摩亚先生又补充道:“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疯人院的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比他更可怕的疯子!” 我心头怦怦跳着:“摩亚先生,我和令郎相识虽然不深,但是我确信他是一个十分具有自信,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摩亚先生苫笑着:“对于你所说的这两点,我毫无异议。” 我又道:“这样性格的人,一般来说,能够经受打击和刺激,不会神经错乱的!” 摩亚先生用他微抖的手,在面上抚抹着,神态显得很疲倦,他道:“可是神经病专家说,神经再坚强的人,对忍受刺激,也有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一样受不了,而且后果更糟糕!” 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他究竟受了甚么刺激,是因为他以后不能再航海,是调查庭对他的事,作了极不利的决定?”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他申请延期开庭,已被接纳,调查庭判决的日期是今天。” 我喃喃地道:“那么,究竟是为了甚么?” 摩亚先生直视着我:“年轻人,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和我要问你的问题,他为了甚么?” 我只好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麦尔伦为甚么要自杀,也不知道令郎同以会神经错乱,我只能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经过讲给你听,不过,我相信你在听了之后,一定找不出其中的原因!” 摩亚先生道:“那么请你说!” 12 我略停了片刻,替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将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我是从摩亚船长如何和我见面,开始讲起的,只不过那一切经过,我讲得很简略,我将那天,麦尔伦先下水,我在帆布椅上睡着,醒来之后,发现他们两人都不在船上,以及后来,他们两人又浮出了水面的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 我将这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也就是说,我认为,在他们两人下海的时候,一定曾遇到了甚么事……那一定是可怕之极的事情,才令得他们两人,一个自杀,一个发了疯! 等我讲完了事实经过和表示了我的意见之后,摩亚先生好一会,一声不出,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过了好一会,还是我先开口:“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形,我是说,他回来之后的情形!” 摩亚先生凄然道:“他未能支持到回来。”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摩亚先生道:“毛里人号在雪梨以东一百余尺处,被一艘船发现。那艘船的船员,看到毛里人号,完全是在无人操纵的情形之下,在海面飘流,就靠近它,上了船,他们看到他,正在纵声大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摩亚先生续道:“毛里人号被拖回来,医生立时证实,他神经错乱,在经过检查之后,就进了疯人院!”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他一直笑着?” 摩亚先生摇头道:“不,间歇还叫嚷着一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你的名字。” 我挺了挺身子:“还有一点,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他是一个好船长,即使在驾驶毛里人号的时候,他也每天记航海日记……” 摩亚先生点头道:“是的,我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为了了解他究竟遇到过甚么事,最好就是翻查他的航海日记了!” 我忙道:“结果怎么样?”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事包:“我将日记带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他递了一本日记簿给我。 对于这本日记簿,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毛里人号上,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摩亚船长在这本日记簿上,振笔疾书。 我打开日记簿,迅速翻过了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所说的,全是平淡的、没有事故的航行过程。一直到了发生事故的那一天。 那一天,摩亚船长只用了极其潦草的字迹,写了一个字:“回航”。 以后接连三四天,日记上全是空白。然后,才又有了几句,那几句根本已不是航海日志了,他写的是:“现在我相信了,大海中是甚么事都可以发生的!” 那两句,字迹之潦草,简直不可辨认,然后,一连几天,写的全是“救救我”。 看了那么多“救救我”,真是怵目惊心,由此可知他在回航途中,精神遭受到极其可怕的压迫,他一直支持着,但是终归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最后一句“救救我”,甚至没有写完,只是在簿子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线,可以猜想得到从那一刹间起,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合上了日记簿,心情沉重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在尽量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我明显地感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在海中冒出来之后,神色十分不对劲,也明显地有事情瞒着我,而我就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一点,是以才负气离开的。 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人的确是有事情瞒着我,然而对我作隐瞒的动机,却是为了我好! 他们在海底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我敢说,麦尔伦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他忍受不了之故,而摩亚船长的疯,原因自然也是一样! 他们两人,一定不想我同样感染到难以忍受的恐怖,是以一冒出海水之后,他们就有了默契,不再向我提及在海中遇到的事!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医生怎么说?他完全没有希望了么?” 摩亚先生摇着头:“医生说,对于神经错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把握说他会甚么时候痊愈,但如果能引导得使他将所受的刺激讲出来,或者可以有多少希望,在医学上,这叫作‘病因诱导法’。” 我苦笑着,道:“照你所说,他已经完全疯了,甚么人能引导他作正常的谈话?” 摩亚先生搓着手,并不直接望向我,只是道:“有的,当日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道:“我!” 摩亚先生这才转头向我望来,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爽快地道:“好的,我跟你去,去见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摩亚先生也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道:“谢谢你,就是你此行对他的病情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也一样感谢你!” 看了摩亚先生的这种情形,我也觉得很难过,道:“你不必那么说,我和他是朋友,我立时就可以动身。” 摩亚先生连连点头,告辞而去。 我和摩亚先生第二次见面,已经在机场,飞机起飞之后,摩亚先生详详细细对我说有关他儿子的事,目的自然是使我对摩亚船长能有进一步的了解。 在飞机降落之后,有船公司的职员在迎接摩亚先生,我们自机场直接前往神经病院。 神经病院就是疯人院,我实在还无法举例世界上有甚么地方,比疯人院更可怕的了。这座神经病院,建造在山上,沿途经过不少地方,风景美丽得难以形容,翠峦飞瀑,流泉绿草,如同仙境一样。 只看外表,那座神经病院也十分整洁、美丽,墙是白色的,面前是一大片草地,有不少人,正在护士的陪同下,在草地上散步,这些病人自然是病情较轻的。在疯人院中,最不可忍受的是病人的那种神情,那种茫然、木然、毫无生气的神情,真叫人难以忍受。 我经过一个女孩子,她呆呆地蹲在一簇蒲公英前,一动也不动。 13 在她的旁边,有一个护士,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有一头可爱的金发,但是她望着蒲公英的那种木然的神情,却叫人看了心酸。 我急步穿过草地,走进病院的建筑物,神经病院之中,似乎自然有着一股阴森之气,这种阴森之气,甚至远较黑夜的墓地来得可怕。 墓地中埋的是死人,那股阴森只不过是伴随死亡而来,但是疯子,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眼前的。我们才一进疯人院,就看到两个于思满面的大汉,在争夺一张破纸片,各自发生可怕的呼叫声,他们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可是看那情形,却像是四岁一样。 一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了出来,和摩亚先生握着手,摩亚先生立时问道:“乔治的情形怎么样?” 那位医生摇了摇头,向我望了过来,摩亚先生又替我介绍道:“这位是乔治的主治医师,这位是卫先生,乔治曾叫过他的名字!” 那位医师和我握着手,他先将我们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中,摩亚先生又将我和摩亚船长的关系,向他约略介绍了一遍。 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中,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想去先见一见摩亚船长。 当我提出了这一点之后,那位医师皱着眉:“卫先生,他的病情,现在发展得相当严重,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比较安静,一见到别人,就变得十分可怕!” 我皱着眉:“可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见他,而且希望和他谈话。” 医师想了一想:“我建议你先在门外观察他,我们的病房的门上,都有窥视设备,你意见怎样?” 要我们窥视摩亚船长,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医师既然这样说,而且他还说得十分委婉,其中好像另有隐情,那就只好遵从他的意思了! 我点着头:“好,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他直接见面!” 医生叹了一声:“那等你看到了他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我向摩亚先生望了一望,他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我站了起来,仍由医师带着路,我们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房间,有的房间中传出“砰砰”声,有的房间中,传出一句又一句,重复的、单调的歌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 我们一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医师在门口略停了一会,招手叫我过去,指着门上的一个小孔,我立时将眼凑了上去。 那小孔上装着一个“望人镜”,其实是普通家用的那种望人镜,不过是反过来装,可以在外面,看到房间中的情形而已。 我才一凑上眼去,就看到了摩亚船长。 那间房间的陈设很简单,摩亚船长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登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和我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充满自信、愉快结实的小伙子,完全变了样!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顾一切推门进去。 我才一走进去,就听得摩亚船长,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那真是令人惨不忍闻的一下呼叫声,我立时将门关好,只见他倒在床上,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望定了我,一面不住地摇着手,面肉抽搐着,断断续续,用发颤的声音道:“不,不!” 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将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我道:“摩亚,是我!” 摩亚船长的叫声,越来越是尖锐,尤其,当我开始慢慢地走过去之际,他喘着气,我看出他的那种恐惧,真正是由他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他的额上,汗珠不断渗出来,瞳孔放大,我在离他有五六步处,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如果我继续走向前去,可能会将他吓死! 他拚命向床里缩着,床的一边是靠着墙的,他一直缩到了墙前,还在拚命向内挤。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你不记得了。我们曾一起乘毛里人号,去寻找沉船!” 找“沉船”两字,才一出口,他又发出了一声尖叫,低下了头,将头埋在被褥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背上所冒出来的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将他背上的衣服渗透! 他既然将头埋在被褥中,看不到我,那我就可以继续向前走了,我直来到床前,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实在还不能说是拍了他一下,只不过是我的手指,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而已,可是他却像被我刺了一刀一样,直跳了起来。 紧接着,他整个人,向我扑了过来! 我虽然早已听得医师讲过,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会变得反常的凶狠,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的来势,竟是如此之凶猛! 当他突然向我扑过来之际,我可以说一点预防都没有,我被他扑中,向后倒去,我们两人,一起跌在地上,我刚准备推开他时,已感到了一阵窒息,我的颈际,被他紧紧地扼住了!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当时昏了过去。 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呼叫声,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想强迫他松开我的颈,可是他却是那么用力地扼着我,一面扼着我,一面颤声道:“你早该死了,你应该是几根腐骨,你为甚么不死?” 这几句话,摩亚虽然用十分可怖,完全变了音的声音说出来的,而且断断续续,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句话。 自然,我当然也无法去思索,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只想到一点,那就是如果我再不设法令他松开我,我就要被他扼死了! 我放开了他的手腕,照准他的下颏,就是一拳。 这一拳,我用的力道十分大……我必须大力,因为如果不用力的话,他不可能放开我。 14 第五部 海底怪人 果然,这一拳击出,他又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呼叫声,双手松了开来。 他被我这一拳,击得倒在地上,病房的门也在这时打开,医师和摩亚先生,一起冲了进来,我一跃而起,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们快出去!” 医师和摩亚先生,立时又退了出去,我扶起了椅子,揉着颈,望着摩亚船长。他跌倒在地,好一会不动,然后又慢慢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情形,像是已镇定了很多,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向我进袭,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来:“怎么样,船长,现在可以谈了么?”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本来想告诉他关于麦尔伦的死讯,但是一转念间,我决定欺骗他,我道:“船长,你不肯说也没有关系,麦尔伦已完全告诉我了!” 他陡地震动了一下,伸手向我指着,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向我冲了过来。 这一次,他却并不是向我袭击,而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抱住了我,不断用手拍着我的肩头,仍然不断地笑着,我将他推了开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笑声止住,仍是一副木然的神气。 我直视着他:“你的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任何人都知道了!” 他又震动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没有再笑,也没有别的动作。 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效,是以我凑近他:“说出来,你在海底见到了甚么!” 当我的脸凑近他的时候,他陡地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那一下惊呼声之可怖,我实在不容易在几十年内轻易忘记,接着,他双手向我面上抓来,幸而这次我已有了准备,立时后退。 他立时抓起了枕头,遮住了脸,全身发抖。 我想去拉开他手中的枕头,可是他却死抱住枕头不放,我只好放弃,在他的耳际大声道:“摩亚,麦尔伦全说了,你也不必将恐惧藏在心里!” 可是他没有反应,接着,我又花了足足半小时,说了许多我认为足以刺激他的话,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枕头遮着脸。 医师又推门进来:“卫先生,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会支持不住!” 我叹了一声,和医师一起走出了病房。摩亚先生一直等在病房之外,他显然知道事情毫无进展,是以看到我出来,只是苦涩地笑着。 我甚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又回到了医师的办公室中,坐了下来。过了半晌,医师才道:“卫先生,你已经看到了,你的出现,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低着头,刚才和摩亚船长的会面,在我的心头,造成了一股异样的重压。 我想了一想,才道:“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我已经知道,他心中有一项重大的秘密,那是他的病因,如果他能将这项秘密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或许立时就能有所改善!” 医师望着我苦笑:“当然,你说的话是符合实际情形的,可是你却不知道,凡是在这种情形下神经失常的人,并不是他固执地不肯将秘密说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就清醒了,他现在的情形是,由于重大的刺激,在他自己的脑中,对这项秘密,也是一片空白,就算他极愿告诉你,也办不到!” 摩亚先生道:“那么,没有办法了?” 医师道:“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查过世界各地同样病例的记录,有几则这样情形,而结果痊愈的!” 我忙道:“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 医师道:“在病人的面前,请出这个秘密来,使病人再受一次刺激,而恢复正常!” 我和摩亚先生互望了一眼,摩亚船长和麦尔伦在海底遇到了甚么,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而麦尔伦已经死了! 在我们互望一眼之间,我想,我们都立时明白对方,在想些甚么。 摩亚先生站了起来:“那好了,不管他在海底见到了甚么,我到同样的地点去,再经历一次,就可以知道了!” 医师陡地一震:“摩亚先生,我绝对反对这样做,我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这里,再多一名疯子!”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激动,脸色苍白,他还没有再说甚么,医师又道:“看你现在的情形,你绝比不上令郎,将来你成为疯子之后,情形一定比他更严重!” 摩亚先生显然不服,可是我不让他先说,已经道:“我去!” 医师以一种极其惊讶的目光望着我,摩亚先生的提议,是出自父子之情,那是可以了解的,而我甘愿去冒险,又是为了甚么呢? 摩亚先生也望着我,看来,我甘愿去冒这个险,究竟为了甚么,他也一样不了解。 我们三个人全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得摩亚先生道:“我认为……” 我只听他讲到这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去,摩亚先生,或者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最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事,而且,不知见过多少古怪的事,不论他们曾在海底见过甚么,也不管他们因此而发生了甚么样的悲剧,但是我一定经受得起的。” 医师低着头,显然他认为这件事,他不便表示意见,摩亚先生则搓着手,我道:“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决定了,我一定要去,因为当日,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在海底有了如此可怕的经历,而瞒着我的话,我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摩亚先生在望着我:“如果你需要甚么报酬……” 这一次,我又是不等他讲完,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报酬,但是,我却需要你供给我此行的一切设备。” 摩亚先生忙道:“可以的,毛里人号可以任你使用。” 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要毛里人号,太慢了,我想要一架性能优越的水上飞机!” 摩亚先生道:“那绝无问题。” 我笑了笑:“这一切细节问题,我们不必在这里讨论……” 我在医师的肩头上拍了拍:“请你好好照顾摩亚船长,我会尽快回来!” 医师喃喃地道:“愿上帝保佑你!” 15 我耸了耸肩,和摩亚先生,一起离开了疯人院。在接下的来的几天中,我为我的远征,作充分的准备,以摩亚先生的财力而论,做起准备功夫来,事半功倍,我带了许多一定要用得到的东西,也带了一些可能用到,但不一定要用的东西。 摩亚先生替我准备的,是一架中型的水上飞机,他坚持要和我同行,而被我拒绝了之后,又要派一个十分著名的潜水专家和我一起,但也同样给我拒绝了。 他又通过纽西兰政府,向其他各国政府,通知有我这样一架飞机,要往大西洋,请各该地政府,尽量给我方便和协助。 我起飞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事先,我已经试过好几次起飞和在水上降落,证明这架水上飞机,性能极其优越,所以起飞之后,我采取直线飞行,一直到午夜,才到了预定的第一个站,补充燃料。 飞行的计划十分顺利,第三天中午,已经到了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上空,我低飞,打了一个盘旋,借助科学仪器测定的正确位置,我几乎就降落在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地方。 那一天,当我飞抵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很阴,一天都是乌云,海水的颜色,也显得特别深沉,好像一个心中有着巨大的郁怒的人的脸一样。 在盘旋一周之后,我开始降落,飞场在水上兜了一个圈子,停了下来。 当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海水看来,好像十分平静,但是一等到停下来时,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了。看来很平静的海水,显然有着暗涌,因为机身幌动得很厉害,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我要扶住舱壁,才不致于跌倒,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汪洋大海之上,要是有了甚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救得了我! 我打开了机舱的门,望着大海,由于机身的摇幌,海面看来像是反覆不定的一张大毯子,使我有点头晕,我定了定神,先放下了一艘充气的橡皮艇,然后,将应用的东西,一件件缒下去。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何以坚拒摩亚先生的提议,带一个助手来。 因为如果有一个助手的话,那么,我这时至少可以有人帮助,而更重要的是,当我开始感到有一点害怕的时候,可以有一个人和我交谈,互相安慰鼓励,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而感到害怕,唯一的结果,就是害怕的感觉,越来越甚。 我尽量不使自己去想这些,天气报告证明这一带天色虽阴,但不会有甚么大的变化,而我估计,我在海水中,也不会耽搁太久,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有所发现,而起飞回去! 我缒下了应用的东西,在飞机上换上了潜水的装备,沿着绳梯,到了小艇上。 我校正了方向,跳进了水中。 海水很冷,一进水中,就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伏在海底推进器上,当日麦尔伦潜进水中,他行进的方向,我是知道的,我就照他的方向,一面前进,一面潜得更深。 当我潜到了海底之后,我看到了海底洁白的沙,沙是如此之细,如此之白,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操纵着推进器,向前潜着,海底很平静,和其它任何地方的海底,并无不同,我小心留意着海底的情形,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实在没有甚么特别的发现。 那时,我已经兜了一个圈子,开始兜第二个圈子,将半径扩大。 我估计在兜第二个圈子的时候,离飞机停的地方,约是五百公尺,接着,是第三个圈子,半径增加到八百公尺。 海底看来仍很平静,成群的鱼在游来游去,当我来到西北方的时候,我看到东西了! 我看到的可疑东西,离我大约有一百公尺左右,我立时向那东西靠近。 开始时,我还不能肯定那东西是甚么,但是当我渐渐接近它时,我立时可以肯定,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一艘沉了的船! 当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跳得如此之甚,或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容易了,我下水只不过一小时左右,就看到了沉船。 而且,沉船看来如此清晰,船的一半,埋在沙中,而船首部分,露在沙上,海水清澈,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艘西班牙海军全盛时期形式的大船。 我操纵着海底推进器,迅速地向沉船接近,当我更接近船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船头上的标志,那正是我熟知的徽饰。这艘船,就是摩亚船长要找的“鬼船”! 我又立时想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当日一定也是下水不久之后,就看到这艘沉船的,自然是麦尔伦,因为他最先下水,而他在看到了沉船之后,一定立时告诉了摩亚船长。 当时,我正躺在帆布椅上沉睡,摩亚船长在接到了麦尔伦的报告之后并没有叫醒我……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而他自己则立时也下了水。 但是,接着,又发生了甚么事呢?为甚么他们两人,神色仓皇地冒出水面,立时离开了这里,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成了疯子? 但是,不论他们当日遇到了甚么事情,我现在既然已看到了沉船,他们所遇到的事,我也一定立时可以亲自经历的了! 想起他们两人的结果,我的心情,极度紧张,等到我来到了船边的时候,我伸手抚摸船身。 这时候,我起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疑惑之感。根据摩亚船长的考证,这艘船,沉在海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但是当我触摸到船身之际,却一点也没有摸到朽木的感觉,我碰到的,仍然是保养得十分好,十分坚实的木头,就像这艘船是在一小时之前才沉进水中的一样! 我将推进器固定在船边,然后,沿着高大的船身,向上“爬”去,我其实应该说是向上“升”去,不一会,我就来到了甲板上。 整艘船,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船首在上,船尾埋在海底洁白幼细的沙粒中。 当我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我的惊讶更甚,因为,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艘新船,决计不是在海水中沉没了数百年的沉船。 我攀着甲板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全有着航海者所用的专门名称,我也不一一介绍了,然而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些东西,不论是我的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新的! 我心中的惊疑,越来越甚。那种惊异之感,是如此汹涌而来,以致刹那之间,我几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不畅顺起来。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一面接近一扇舱门,一面不住告诉自己,我这时所遇到的,是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事,不论我再见到甚么,我都必须保持镇定。 等到我的手,已然可以碰到舱门之际,我伸手轻轻一拉,门便向外浮了开来,船舱之中,相当黑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舱中有甚么,但我还是先游了进去,随即亮了灯。 我看到了一个空的船舱,舱中甚么也没有。 那船舱相当宽敞,可是却甚么也没有,船舱有两扇窗子,窗上有着木头雕花的装饰,那些花纹,看来仍然是凹凸玲珑。 如果不是整艘船在海水之中,我在那样的情形下,看到了那样的情形,一定会不由自主,高声问“是不是有人”了! 这时,我当然没有出声,可是我心跳得极其激烈,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究竟是在甚么地方,我是在一艘沉船之中么?一定是的,但是,沉没了几百年的船,何以如此之新,如此之异样。 我在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游了一遍,正准备再去察看船上的其他部分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拍拍拍”的声响,自下面传了上来。 当我一听到那种声响之际,我心中的恐惧,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就像是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那种声响,听来像是有人在用锤敲钉子! 16 而这种声响,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了。当日,当我一觉睡醒之后,在弃置在“毛里人”号甲板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中,就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 而现在,我又更直接地听到了这种声音。 我在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立时游出了这个舱。 出了船舱之后,那种声音,听来更是清晰,而且,我听出,那是在船尾部分传了过来的,也就是说,这种声响,是整艘船,埋在海沙的那一部分传出来的! 一艘船,在海底沉了几百年,有一大半,被埋在海沙之中,而埋在海沙中的那一部分,居然会有锤打钉子的声音传出来! 我觉得我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已到了没有胆子再逗留下去的地步了! 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立即冒出水面,回到飞机上去! 可是,我此来的目的,又是为了甚么呢?我不是曾许下豪语,不论海底有着甚么怪事,一定要探个明白,才算是对得起摩亚船长的么? 这时,我开始感到,在未曾经历一件事情之前,想像可以应付是一件事,而到了身历其境之际,是不是真正能应付,又是一件事! 出了那船舱之后,我双手拉住了船舷,这时,只要我双脚向上蹬一下,我就可以离开这艘怪异莫名的沉船,浮上水面了! 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 这具对讲机,搁在近船舱处的两个木桩之间,那一定是麦尔伦留下来的。我当日在毛里人号的甲板上,听到那种声音,一定是由这具无线电对讲机传过来的。 看到了那具无线电对讲机,事实上,并不能增加我的勇气,相反地,却增加我的恐惧,但是,却也使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那便是打消了离开这艘怪异的沉船的原因。 我向下沉,伸手取起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同时,那种“拍拍”声,还在不断传来。 我又发现,有一扇半打开的舱门,可以使我进船的内部去,而且看来,海沙只不过淹没了船的外部,并未曾侵入到船身之中。 这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当它的一大半,被海沙淹没之际,海沙一定也填没了船上的每一个空隙。但是,这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之久,还是如此之新,那么,就算海沙未曾侵入船尾部分的船舱,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怪事了! 我勉力定了定神,从那扇舱门中,钻了进去,向下慢慢游去。 我已游到了船尾部分的船舱之中了,那正是被埋在海沙之中的。我过了一个舱又一个舱,舱中全是空的,那种“拍拍”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惊悸,也越来越甚。 我在想,那一定是有一条大鱼,被困在舱中游不出来了,是以正在以鱼身撞着舱壁。 但即使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因为,就算有大鱼被困在船舱之中,所发出来的声音,也不是那样的,这时我所听到的,明明是有人用锤在敲钉子的声音。 我终于又来到了一个舱的门口,舱门紧闭着,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种敲打声,是从这扇门之中,传出来的。那也就是说,只要我伸手推开门,我就可以看到,究责是甚么东西在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来了! 我伸手去推门,我的手在发着抖。 在水中,手发抖,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由于我的手在发抖,而且,抖得如此剧烈,是以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抖出一连串的水花来,我推门,可是那扇门却不动。 附在我头罩上的灯光,正照在那扇门上,而我已伸手在推门,我当然可以看清这扇门的结构,这扇门看来,并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在门口,有十字形交叉的铜箍。 而且,根据位置来推断,这间舱房,可能就是这艘沉船的船长室。 我推了一推,没有将门推开,心中有点不服气,因为我不信我会推不开一扇在海底沉了数百年之久的船舱的门,于是我用力,以膝去撞门。 当我的膝盖撞到门口之际,发出了一下声响。 而在这一下声响之后,那种“拍拍”声,忽然停止了!当那种怪异的声响,不住在耳朵响着的时候,固然使人觉得可怖,但是当那种声响,忽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寂静之后,却更加叫人受不了! 我那一撞,并未曾将门撞开来,于是,我略退了一退,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向前撞去。 我以为,这一下,一定会重重撞在门上的,却不料,就在我的身子,快撞到门上之际,那扇舱门,陡地打了开来!别忘记船是呈四十五度角斜埋在沙中的,那扇门一开,我立时向下沉,沉进了门中。 当我止住了我下沉之势时,我已经碰到了门对面的舱壁,我立时转过身来。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那绝对无法置信的事! 在我的对面,在灯光所及的地方,有一个人! 是的,我说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鱼,那人……我真不知该如何依着次序来说的好——那人并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就是一个人。他穿着很简陋,但是显然不是属于现代人的衣服。 他的头发,向上浮起,浮在水中,他睁大了眼望着我,在他的面前,是一口相当大的木箱子,他的手中,捏着一个铁锤。 一个人,在木箱上锤铁钉! 这样的一件事,如果放在陆地上的话,那真是普通之极的事情。 可是,现在却是在海底,在一艘沉了数百年的沉船之中,我记得,我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我看到那人,口中喷出气泡,挥着铁锤,向我击来。 他的第一锤,就打破了我的头罩上的灯,我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我根本已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因为我心头的惊惧,便我全身发软。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只觉得,对方的铁锤,不断地击在我的身上。 如果不是在水中的话,我想,我一定要被对方的铁锤,打得骨断筋裂了,但是水的阻力却救了我,我只感到一下又一下的打击,但是却不致于致命。 当我有了气力,可以推开那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已挨了多少下打击,我推开了那人,向上浮去,大量的气泡向上升,我竟然一下子就浮出了舱口,我立时将门紧紧地压上,大口喘着气。 17 我这时的一切行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我脑部的正常活动,几乎全为过度的惊惧所破坏了,我无法详叙当时动作的细节,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我做了一些甚么,我是在一种狂乱的情绪下动作的,我不知压了那扇门多久,我又向上升去。 我一面向上伸,一面手脚不住乱动,我一直向上升着,是怎么离开那艘船的,我不知道,我一看到了光亮,就拚命向前游,一直游出了不知多远,才升上海面,当我从海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水上飞机,就停在离我不远处。 而当我升出水面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切全是不可能的,全是我在海底所产生的幻觉,我又向前游着,抓住了水上飞机舱口垂下来的梯子。 我甩脱了头罩,大口喘着气,头罩浮在水面上,上面的灯被击碎了。 如果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全是幻觉的话,那么,头罩上的灯,会随着幻觉而碎裂么? 我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又下了几级梯子,将浮在海面上的头罩,捞了起来,一口气爬进了机舱之中,再来看那头罩。 我之所以要爬进了机舱之后再看那头罩,是因为我怕停留在梯级上,而又证明了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并不是幻像之后,我会支持不住,而跌进海中去! 这时,我已经进了机舱,坐了下来,再来察看那头罩,只见上面的灯不但被打碎了,而且,在铝合金制成的头罩上,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地方,那显然是用锤子,大力敲击出来的。 我眼前立时又现出了在海底的那个人,挥着锤子向我进袭的形像,我的头上,还在隐隐作痛!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整个人软瘫着,像是虚脱了一样,除了大口大口喘着气以外,甚么也不能做。 我不知自己在座椅上痈痪一样地坐了多久,等我又有可能打量四周的环境时,我发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那就是说,我在机舱之中,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无法想,像是木头人一样地坐着,已经有几小时之久了!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突然跳了起来,关上了机舱的门,然后,我以神经质的动作,发动了引擎,由于我的心思是如此之慌张,以致我的全身,都把不住在簌簌发抖,水上飞机在海面上向前疾冲了半小时之久,我竟忘了拉起起飞杆来。 等到飞机上了空,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和最近的机场联络,告诉机场控制室,我要紧急降落。 这时候,水上飞机实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有毛病的是我这个飞机驾驶人,我的飞机驾驶技术,应付这种水上飞机,绰绰有余,但这时,我不住在发着抖,比最厉害的疟疾患者尤甚,我只要求能降落,让我好好地静上一静。我甚至连机场控制室的回答也没有听清楚,幸而我还有一分理智,使我能向目的地飞,而这一点,事实上也由于是求生的本能而来的。 当水上飞机降落之际,在跑道上可怕地弹跳着,又折断了一只机翼,才算停了下来。我依稀听到了救伤车和救人车的紧急呼号声,但是以后的情形如何,我就完全不知了,因为我已经忍受不住,而昏了过去。 当日,麦尔伦和摩亚船长,自水中升上来之际,他们的面色虽然恐怖,但是他们却也不致于立时昏了过去,那并不是我的神经不如他们坚强,而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而且立时又看到了我的缘故。 当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如果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那么,这种惊恐,必然迅速加深,以致于不可忍受,但如果立即遇到了别人的话,恐惧就会比较减少。 我就是直到降落之际,并没有任何机会遇到任何人的缘故,是以才忍受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事后(九天之后),一位精神病专家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他说,一个人在过度的惊恐刺激之下,在最短时期内昏过去,是一个好现象,那能使人的神经,有松散的机会。如果不是藉昏迷来调剂神经,那么,便会有可怕的后果……发疯。 我当时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早已住在医院之中了。 一位医生在病床之前,看到我醒了过来,他立时道:“镇定一些,你受了极大的刺激,我已替你注射了镇静剂,你最好快些熟睡。” 我眨着眼,想坐起身来,但是我的身子才动了一动,医生双手就按住了我的肩,直视着我。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他在望着我的时候,在施展催眠术,总之,我甚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极其疲倦,而立时合上了眼,睡了过去。 18 第六部 鬼船的进攻 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小时之久,等到我再度醒来时,我已经恢复正常了。 在护士的搀扶下,我起了床,然后,我洗了澡,进了餐,精神十分好,虽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我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古怪荒诞的事情的人,总可以忍受得住。 接着,是摩亚先生来了。 他走进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紧急降落的消息,立时启程来看你,你怎么样?” 我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我很好,不过那架飞机却完了!” 摩亚先生挥着手:“别提那架飞机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么?” 我略为考虑了一下,说道:“请你镇定一些,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严肃,于是,我将我在海底所见的情形,讲了出来。 当我说完之后,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站了起来,我道:“你以为……” 摩亚先生陡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算了,早知有这样的结果,我不会答应让你去潜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时明白了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气,大声道:“怎么样,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摩亚先生的态度,变得和缓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数十年来,所受的教育,无法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我只能相信……” 他请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立时道:“你只能相信甚么,说!” 当时,我的态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亚先生,却还维持着他的风度:“先生,全是幻觉,你潜得太深了,人在海底,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我大声道:“我宁愿这一切,全是幻觉,但是我的潜水头罩上的灯被打碎了,头罩上还有过被锤敲击的凹痕,我不以为幻觉会有实际的力量!” 摩亚先生立时道:“实际的情形是,当你在产生幻觉之际,你在乱撞乱碰,头罩自然是连续碰到了甚么硬物,才会损坏的。” 我叹了一声:“不是我碰到了甚么硬物,而是甚么硬物碰我的头罩,那‘甚么硬物’,是一柄铁锤,握在一个大汉的手中!” 摩亚先生望住了我,不出声,他的那种眼光,令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来,叫道:“不要将我当作疯子一样地望着我!”当我叫出了这一句话时,摩亚先生陡地震动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为了甚么而震动的,因为在他的心中,的确已将我当作疯子了!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立时转过头去,我们之间,保持了极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卫先生,你希望我能够做些甚么?” 我道:“第一,当然我还要到疯人院去,和令郎面谈,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财力,组织一个海底搜索队,将这件神秘莫测的事,公诸天下!” 摩亚先生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着:“真对不起,这两项要求,我都不能考虑!” 我张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难一样,好一会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你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他?”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而是,而是……”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在那一刹间,我只感到他脸上的皱纹加深,面色灰败,显出了极其深切的哀痛来,我一看到他这样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发抖:“船长他,他怎么了?” 摩亚先生缓缓转过身去,显然他是在维持身份,不愿在我这个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出太大的哀痛来。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样可以在他的语声之中,听出他的哀恸来。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护士进去,送食物给他,他惊叫着,袭击那护士,护士为了自卫,用一只锤敲击他的头部,等其余人赶到时,他已经受了重伤,几小时之后就……死了!” 我听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的确,叫我说甚么好呢?我冒了那么大的险,在海底经历了如此可怕的经历,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后,能使他复原。可是,他却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亚先生才木然转过身来:“好了,就将他当作一场噩梦吧!” 我无话可说,摩亚先生遭到了那样的打击,我说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摩亚先生,对你来说,事情可以当作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要将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个水落石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证明令郎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会在海面或海底,随便发生幻觉的那一类神经不健全的人!” 摩亚先生静静听着,一声不出。 我又道:“这正是令郎空前最关心的事:他的名誉。一个人生命可以结束,但是他的名誉,却是永存的!”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我又道:“当然,我会单独进行,不会再来麻烦你的了!” 他又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对你的话,表示深切的同情,不过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将一切全都忘记!” 我略牵了牵嘴角,我是想勉强地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但是结果,勉强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话,却已表露无遗了! 摩亚先生用手在脸上抹着:“人类医学发达,可是却还没有一种药,服食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事的,不然,我宁愿忘记我有一个儿子,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容易打发得多了!” 我紧盯着他:“你为甚么不愿意考虑我对你说的,在海底中见到的事情?” 摩亚先生摇着头。我来回疾走了几步:“或许,你和我一起去潜一次水,我们配戴武器,携备摄影机,将水中的那人摄影,或者将他活捉了上来?” 摩亚先生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道:“卫先生,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来说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床上躺了下来,摩亚先生道:“真对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没有再说甚么,的确,摩亚先生因为过度的哀伤,而甚么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强要他去潜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又默默相对了片刻,摩亚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运。” 19 我苦笑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们通过了医院的长走廊,虽然相互之间,全没开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样,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觉。 但是,终于来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和我握手,然后,转过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车子,忽然,他又转过身,急急向我走来。 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有一件事,我或许要对你说一下。” 我望着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头部受了重击之后,伤重不冶的……” 一听得他提及摩亚船长的死,我立时便感到,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极其重要,不然,他已经悲伤极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再提起他的儿子来的。 我用心听着,摩亚先生续道:“在临死之前的十几秒钟,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不是疯子!” 我忙点着头,道:“这是奇迹,他神经失常,可是在受了重击之后,却恢复正常了。” 摩亚先生道:“是的,可是时间太短暂了,只有十几秒钟,接着,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我感到自已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暂的时间中,一定说了些甚么,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经恢复了?” 摩亚先生点着头:“是的,他说了几句话,当时,我和几个医生在他面前,他认得出是我,用微弱的声音叫着我,接着,他说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他,不该怪那个护士,护士是自卫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 我简直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道:“他说甚么?他说有人不断敲他的头部?” 摩亚先生道:“是的,那护士敲他的头部。” 我停了片刻:“对于他最后这句话,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亚先生,我想他是说,在海底,那人用锤在打他!” 摩亚先生立时声色俱厉地道:“卫先生,我儿子在临死的一刹间,是清楚的,他一见我就认出我来了!” 摩亚先生一说完,立时转身走了开去,上了车,车子也疾驶而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在刹那间,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决不是幻觉,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摩亚船长临死时的那一句话。 这句话,在任何人听来,都以为他是指那个自卫的护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 摩亚船长在清醒之后,不会再记得神经错乱时的事,神经错乱之后的那一段长时间,不会在他的脑中留下记忆。他醒了过来之后,知道头部受了重击,快要死了,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经错乱之前的事。 我这样说法,是完全有医学上的根据的。那么,就是说,在他神经错乱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击他的头部。 那还用怀疑么?摩亚船长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个不可思议的水中人,以铁锤袭击! 这就证明,在沉船中,的确有一个人活着,这个人活在水中! 我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出的凉意使我打了一个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 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那却是我在海底所见的事实。 虽然,到现在为止,只有我、麦尔伦和摩亚船长三个人见过这个人,而两个已经死了,我将这件事讲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 但是,只要真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任何人,只要肯在这个地点,潜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 只不过问题在于,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就不会跟我去潜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摄影机,将那人的照片,带给世人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想到这里,我已下了决心,我还要单独再去作一次潜水,再和那人见一次面,然后,来揭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秘密。 我精神大振,当日就离开了医院,搬进了酒店,同时,以长途电话,通知家人替我汇钱来。 三天之内,我作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选购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内,我又出海,驶向我曾经去过两次的那个地点,去作探索。 当船到达目的地之际,天色已黑,我决定等明早再说。 当晚,海面上十分平静,月白风清,船身在轻轻摇幌着,我本来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的,可是在床上,说甚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了几小时之后,已经是午夜了,我披了一件衣服,来到了甲板上。 海面上开始有雾,而且,雾在渐渐地加浓,我在甲板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由于雾渐渐地浓了,海面的空气,觉得很潮湿,所以我在吸烟的时候,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海面上有雾,这表示日出雾散之后,会有一个好天,这对我潜水是有帮助的,而且我来的时候,已算定了正确的位置,那艘沉船,可能就在我船停泊地方,不到五十公尺处。 想到天一亮,我就可以带着摄影机下水,将那个在沉船中的人,摄进镜头之际,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吸了一支烟,又点燃另一支,一连吸了三支烟,雾更浓了,我忽然听到,附近的海面上,有一种“泊泊”的声响。 我陡地紧张起来,这种声响,一听就可以辨别出,是海水中有甚么东西在移动,震动了海水而发出来的。 我立时站了起来,从声音来辨别距离,那声音发出的所在,离开我决不会很远。可是,雾是如此之浓,我无法看到任何东西,向前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那种声音在持续着,不但在前面,而且在左面和右面,也有同样的声音传来。 我变得十分紧张,突然之间,我想起这种声音,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当“毛里人”号在行驶之际,有一次,摩亚船长就曾将我和麦尔伦两人叫醒,叫我们静静地倾听,那一次,海面上的雾,和现在一样浓,只不过,那一次,声响听来较远,而这次,声响却来得十分近。我慌张地朝三个有声响传来的方向转动着,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冲动,我大声叫了起,问道:“甚么人!”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叫了七八遍,那种水声,竟在渐渐移近,陡然之间,我看到东西了! 那是一艘古代的帆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向我的船,迎面撞了过来! 那真正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当这艘船,突然冲过浓雾,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离开我的船,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我在那一刹间,变得目定口呆。 紧接着,我想,至多不过是两秒钟吧,我又看到了那艘船的前半截,和它高大的桅。 同时,我听得船头之上,有人在发出可怕的笑声,而且,我立即看到了那个人!那人半伏在一堆缆绳之上,张大口,向我笑着。 我认得出他,他就是那个在沉船的船舱之中,持着铁锤,向我袭击的人! 我踉跄后退,在我刚退舱口之际,我又看到,一左一右,另外有两艘同样的船,在驶过来,船头上,一样有着那种盘绕着海怪的徽饰! 20 三艘鬼船! 现在,我完全相信摩亚船长的话了! 摩亚船长的船,就是为了要逃避这三艘鬼船的撞击,而改变航道,终于造成了沉船的惨剧的。当摩亚船长向我说起这一段经过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而且试图用种种“科学”的观点去解释。 但是我现在却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我自己见到了这三艘鬼船! 而且,我的处境,比摩亚船长当日遇见鬼船之际,更来得糟糕,他当时一看到鬼船,还可以立时下令,改变航道去避开它们,但现在,我却无法这样做。 我并不是说,我没有机会这样做,如果我有足够的镇定的话,在迎面而来的那一艘船,冲破浓雾,突然出现之际,我或者可以立时奔回舱中,发动机器逃走的。 但是我却没有这份镇定。 当我发现第一艘船,陡地从浓雾中冒出来之际,我完全惊呆了,先是呆立了几秒钟,接着,踉跄退到了舱门口,又发现了自左、右而来的两艘船,我僵呆在舱口,一动也不能动。 三艘船一起向我的船撞来,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三艘三桅大船,我也听得那人在迎面而来的船上,发出凄厉的怪笑声。 在这时候,我脑子异常清醒,可是我的身子,却因为过度的震骇,一动也不能动。 我眼看着那三艘船的船头,冒着浪花,向我的船撞了过来。 而在那一刹间,我所想的,是一个十分可笑的念头,我在想,这三艘是鬼船,鬼船是虽然看得到,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就像是影子一样,它们虽然声势汹汹地向我的船撞了过来,但是事实上,它们就像是三个巨大的影子,并不能伤害我的,它们就快过去了,就快要透过我的船驶过去了,我只不过受一场虚惊而已。 这时候,我作这样的想法,证明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推翻了平时对科学的信念的地步,已到了毫无保留地相信鬼船的存在的程度,这证明,我的神经,已经开始有点错乱了! 我只记得,当那三艘鬼船,离我的船来得更近之际,一切动作,好像在突然之际,慢了下来,就像是电影上的慢镜头一样。 三艘船继续向我的船冲过来,船头所激起的浪花,像是花朵一样的美丽,慢慢地扬起、散开、落下,然后巨大的声响。 溅起的浪花,已经落在我船的甲板上,三艘船来得更近,它们的来势,看来虽然缓慢,但是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越压越近,到最后,那三艘船,船上的徽饰,像是三面盾牌一样,要将我活生生夹死。 我所期待的鬼船“透过”我的船,并没有发生,相反地,我听到一阵“轧轧”的声响。 我的那艘船,像是被夹在三块硬石头中的鸡蛋一样,刹那之间,变成粉碎,在那最后的一刻,我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好像曾有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将我的全身,淋了个透湿,但是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 我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又有了知觉的,当我又有了知觉的一刹间,我听到一阵嗡嗡的语声,但是我却听不清那些人在讲些甚么,我甚至还未曾睁开眼来,一阵异样的恐惧,就震撼着我的全身,那真是难以形容的一种恐惧感,我彷佛又回到了海面之上,在深夜、浓雾之中,有三艘鬼船,向我撞过来。 我彷佛又看到了那三个船徽,那个怪笑着的人,我真正感到害怕,极度的害怕,我要躲起来,要躲起来! 我陡地觉得,有人在推我的肩头,那使我立时尖叫了起来,也睁开了眼,我看到在我面前有许多人,但是我根本认不清那是些甚么人,我只觉得异样的明亮,而我讨厌明亮,我需要黑暗,黑暗可以供我躲藏! 我一面尖叫着,一面用力推开在我面前的一个人,然后,一跃而起,向前冲去,好像撞到了许多东西,也听到不少人的呼叫声,直到我的身子,撞在一个无法将之推动的硬物上。 我仍然找不到黑暗,可是我需要黑暗,我本能地用双手遮住了眼,那样,我总算又获得了暂时的黑暗,但我仍然尖叫着,一面乱奔乱撞。 我觉出有许多东西在阻碍我,像是那三艘船上徽饰之中的怪物,已然复活了一样,正用它们长长的、滑腻的、长满了吸盘的触须,在缠着我的身子。 我只知道,我需要拚命地挣扎,我要用我的每一分力量来挣扎,不能被他们缠住我,不能由他们将我拉到海底去,我无法在海水中生存,我是一个陆地上的人,他们是海水中的人! 我在挣扎期间,力道是如此之大,好几次,我身上已十分轻松了,可是更大力量的羁绊,又随之而来,我尖叫着、挣扎着,双手紧掩着眼,直到突然之间,我又人事不省,昏了过去。 21 第七部 白素的日记 到这里为止,要插上大段白素的日记。 为甚么忽然要插入白素的一段日记,各位看下去,就会明白的。 日记一段一段地叙述着发生的事,每一段,是代表一天。自然,在日记中,第一人称“我”,是白素。 他醒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想哭,真的想哭,可是,却一点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悲痛得完全不能使自己身体的机能,听我的指挥了。 他曾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但是我从来也想不到,他竟会发疯。 我不知道他因为甚么而发疯,只知道在九天之前,他要我汇寄大量的钱……没有说明用途。 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他进了那间疯人院之后的第三天了。 他们……我指一艘旧式的货船……是在大西洋海面上发现他的,当时,他抱着一大块木板,在海洋上漂流,昏迷不醒,他们将他救起,但是他却尖叫着袭击船员,船员将他绑缚起来,打昏过去,送进了疯人院。 幸而他身上的记事簿还在,所以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海上遭遇到了甚么,他疯得那么厉害,医生说完全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不相信,他会有希望的,虽然他根本不认识我了,一个人连妻子都不认识了,他还会有希望吗? 他仍然是那样子,我真不忍心再去看他了,我只能在门口的小洞中窥视他,因为他见到了任何人,甚至见到了我,都一样恐惧。 他为甚么害怕,真的,为甚么?他在怕甚么? 我看到他进食,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人,这真是很残酷的事,但是真的,他一手遮着眼,一手胡乱抓着食物向口中塞,天啊,为甚么这种事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丈夫的身上,为甚么? 今天,我才开始了第一次痛哭。 眼泪是在见到了一位摩亚先生,在他安慰我,要我勇敢一点,面对现实时涌出来的。好几天欲哭无泪,而眼泪一旦涌出来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知道他曾和一个姓摩亚的纽西兰船长见过面,这位摩亚先生,是摩亚船长的父亲,他向我说了许多话,全然是无法相信的。 然而,我却知道摩亚先生的话是真的,他说,他儿子的情形,就像我丈夫目前的情形一样,在海中,未知的恐怖事件,令他们发疯,还有一个极其著名的专家,因之自杀。 我虽然不信他的话,但是我无法不接受事实,他是疯了,医生说他因为过度的恐惧和刺激,以致如此。而摩亚先生则说,事情和鬼船,以及和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有关,他曾在海中的一艘沉船中,见过那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谁能帮助我?谁能帮助我? 摩亚先生每天都来看我,他在纽西兰有庞大的事业,但是他却很关心卫。卫的情形毫无好转,我哭了又哭,他一点也没有好转。 或许,我不该哭,应该做些甚么,至少,应该保持镇定,卫的一生之中,曾遇到不少惊险绝伦的事,但这一次,似乎全然例外,他疯了? 我是不是应该到那地方去看看呢? 我向摩亚先生提出了我昨天的想法,摩亚先生是一个直率的人,他一听之后,就将我当作晚辈一样地责斥了一顿,叫我放弃这种只有使事情更坏的念头。 我并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和他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因为在他看来,事情还能更坏,但是在我看来,事情却不能再坏了! 我想,应该是到了我有决定的时候了。 远在印度建造水坝的哥哥,也闻讯赶来了,他说卫可能会认识他,我忍着泪带他去见卫,卫见到了他,全身发着抖,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裂肤而出,我连忙将他拖了出来,将事实的经过讲给他听。 我本来是不想对他说那些事的,因为我知道哥哥的脾气,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之后,他根本不作任何考虑,就一定会去察看那三艘鬼船的。 果然,我才将事情讲了一半,他就嚷叫了起来,等我讲完,他表示一定要去。 我已经决定要去了,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决定,我也没有对他说,但是我却劝他不要去,因为实在是一件太过危险的事情,那是完全不可测的,连卫也成了疯子,我实在不相信我神经会比他更坚强,哥哥的情形也是一样,我们两个人若是一起去,最大的可能就是:世界上多了两个疯子! 但是,我可能犯了错误,因为我对哥哥说了一切,没有甚么力量再可以阻止他的。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摩亚先生又严厉地申斥我,和哥哥吵了起来,哥哥骂他是懦夫,他回骂哥哥是只知冲动的匹夫,摩亚先生在我的印象中完全是一个极容易控制自己情绪和彬彬有礼的绅士,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激动。 他自然是因为关心我们,所以才会那样子的,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哥哥也决定了,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兄妹两人的脾气竟是那么相同,任何事情,一经决定,就再难改变的了! 摩亚先生今天一早又来,今天我们已开始着手准备一切,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资料,例如摩亚船长第一次发现鬼船的地点,“毛里人”号停泊的准确方位等等,这些资料,不能在卫的身上得到,只有摩亚先生,才能供给我们。 但是摩亚先生却坚决地拒绝了我们的要求,他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说他绝不能谋杀两个人,尤其,其中一个是因为帮助他儿子而遭到了不幸的人的妻子。 哥哥又和他吵了起来,哥哥的脾气,实在太暴躁了,但也难怪他发怒的,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救卫,就像当日,卫想用这个办法去救摩亚船长一样。 哥哥和摩亚先生越吵越大声,摩亚先生竟然动了手,他先打出一拳,哥哥立时还手,一拳将摩亚先生打得跌出了六七步,撞在墙上,又滚跌在地。 22 摩亚先生没有昏过去,虽然他的头撞在墙上,他抚着头,摇摇幌幌地站了起来,可是他的神色,却出奇地兴奋,他先是望着我们两人,然后道:“我没有对你们说过我儿子临死前的情形,是不是?” 我和哥哥互望了一眼,当时绝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而他不等我们明白过来,就对我们讲起摩亚船长临死前的情形来,原来摩亚船长在临死前的半分钟,神智竟是清醒的。 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甚么用意。 摩亚先生道:“医院已经用尽了一切的法子,可是有一样未曾试过,那就是打击他的头部!” 哥哥直觉地叫了起来:“为了清醒半分钟,你想他死去?” 摩亚先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儿子头部遭受打击,是因为那护士要自卫,而我们可以作有限度的打击,使他恢复正常!” 哥哥望着我,我缓缓吸了一口气。 摩亚先生十分焦切地道:“至少,我们可以和医生去商量一下!” 我和哥哥没有说甚么。 医生在办公室中,足足踱了二十个圈,才停了下来,我、哥哥和摩亚先生三人一起望着他,这一刻,真是紧张之至,我真怕自医生口中,说出一个“不”字来,那我们的希望又绝了一条。 医生停了下来之后,托了托眼镜:“有过这样突然撞击之后,完全恢复正常的记载,但是,却没有这样的医疗方法!”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而且,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正常的人,脑部受了重击,也会受伤,何况是他?你们有甚么法子,可以掌握力量恰好不使他受伤,而又能恢复正常?” 哥哥立时嚷道:“我们没有方法,可是你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 医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 哥哥道:“那就让我们试试!” 医生的回答是道:“在医院中,责任上不许你们那样做,但是在医院之外,我就不负任何责任!” 他的话说得很明白,只要搬出医院,他就任得我我们怎样做。 摩亚先生和哥哥,几乎是同时作出决定,他们异口同声地道,“好,我们将他搬离医院!” 要将卫搬离医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起先我们想将他扶走,可是他见到人,立时挣扎,他的气力之大,五六个男护士,给他打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哥哥抓住了他的双手,由医生替他注射镇静剂。 可是,就在医生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抬脚踢倒了医生,向前冲出去。 他冲出了房门,整个医院沸腾起来,他在走廊中乱冲乱撞,我和哥哥一起追出去,他已疾奔出了医院的大门,拦阻他的人,全被他击倒。 哥哥在他的身后,拚命追着,终于飞身将他扑倒在地,那时,已经出了花园了。 当哥哥和他,一起倒下去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听到那“咚”地一下响,那是卫的头,撞在路面石板上所发出来的声响。 我正向前奔去,听到那一下声响,双脚一软,就跌了一交,因为我感到这一下,撞得那么重,他的头骨,一定被撞碎了! 我伏在地上喘气,哥哥站了起来,卫倒在地上不动,然后,我看到他慢慢睁开眼来,他看到了我,他叫道:“素!” 天,他认得我了,他在叫我的名字,我一生之中,最快乐、最激动的就是那一刹间了,虽然他以前,千百次叫过我。 我竟不知回答,只是哭了起来。 23 第八部 大规模探索失败 白素的日记引到这里为止。为甚么要用白素的日记,现在已很明白了,因为在那十几天中,我是在疯人院中的一个疯子,根本不能想,不能作任何有条理的思考,只知道害怕、尖叫、挣扎! 当我第一眼看到白素的时候,我心中还是茫然一片,根本不知道曾发生甚么事,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白素来,她伏在地上,流着泪,我随即发现,我也倒在地上,许多穿白色衣服的人,正在奔过来,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转过身,看到白勇站在我的面前,他是白素的哥哥,我们已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接着,我又看到喘着气的摩亚先生。 我又叫道:“素!” 可是白素只是哭着,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不可遏止,我站了起来,白勇扶起了他的妹妹,全记了起来,当然,对我发疯之后,曾发生过一些甚么事,我是一无所知的,但是,在白素和白勇两人的叙述中,我也可以知道,那一段时间中,我和摩亚船长,完全一样。 摩亚先生是第二天,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就走的,他走的时候,紧握住我的手,十分激动,我也很感谢他对我的关怀,在他对我说了“再见”之后,隔了片刻,他又道:“请听我的话,一切全让它过去了,千万别再去冒险,那对你们全没有好处!” 我完全知道他的忠告是出自心底的,摩亚船长不幸死亡的惨痛教训,在他的心底,烙下了一个难忘的伤痕,他绝不希望我们之中,再有人发生悲剧。 但是当时,我却没有给他明确的保证,我只是含糊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他叹了几口气,走了。 医生轮流替我作各种检查,来了好几个权威的精神病学家,他们检查的结果,一致确定我已完全恢复正常,完全是因为脑神经受了适当的震汤之故。 那“适当的震汤”,就在我自医院的大门口跌下石阶时发生。 要脑神经发生震汤,是很容易的事,问题就是在于“适当的震汤”。“适度”与否,是完全无法由人力去控制的,我之能够突然复原,完全是极其偶然的机会,大约在同类的精神病患者之中,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而已,这就不能不归诸天意了,所以,当我复原的一刹间,那位银头发的医生,称之为“神施展的奇迹”了。 一星期后,我离开了精神病院,白勇已在近海的地方,租下了一幢美丽又幽静的房子。 白素知道她哥哥和我两人,决不肯就此干休的,可是她也料不到,他竟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对付这件事,而我是早料到了的。 我了解白勇这个人,任何事,他不做则已,要做,一定弄得越大越好,像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至多请几个好友,再去组织一支探险队而已。 但是白勇的做法,却惊人得很,他先在一份专报导神秘事物的畅销杂志之中,将这件事情的始末,详详细细地报导出来,然后,公开征求志愿探险者,鼓励他们,一起参加寻找“在水中生活了几百年的人”和“随时出没的鬼船”。 他在文章中,提出了种种证据,证明我的遭遇,完全是实在的经历。 他那篇文章发表之后,电话、电报和信件,自全世界各地,涌了过来。他租的那幢房子,本来是极其幽静的,可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不但房子的每一间房间,连地板上都睡满了人,房子左近,还搭起了许多帐幕和临时房屋,人从四面八力涌来。白勇挑选探险队员的限制很严,又足足忙了一个月,拣了又拣,还有一百三十四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足够资格成为这次探险的成员的。所谓“资格”是包括自愿支付这次探险的一切费用在内的,或者能供给船只、直升机,以及各种器材。 白勇的生意头脑,的确无人可及,他利用了人的好奇心,只不过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组织成了一支设备齐全,人才鼎盛,史无前例的浩大探险队。 这支探险队在出发之际,真是浩浩荡荡,壮观之极,我和白素自然随行。 而当白勇组织探险队的消息传开去之后,摩亚先生显然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着,是以在了解详情之后,也表示支持,而将一切资料全部寄了来。 要详细描述这支探险队的成员,以及出海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但是这支探险队,工作了二十天之后,其结果只用两个字,就可以讲完,那便是:“失望”。 探险前后工作日,是二十天,但事实上,从第十天开始,队员已自行陆续离去,到第十五天,剩下的还不到二分之一,到十八天,只剩下三个人了。 那三个人是我、白勇和白素。 到了探险队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们所有的设备,不过是一条船而已。 所有人陆续离去的原因是我们毫无发现。 在这二十天中间,也有好几天,海上是大雾迷漫的,很多人都牺牲睡眠,在大雾之中,等待“鬼船”的出现,然而,除了雾之外,甚么也没有,不但未曾见到船,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在二十天中,每一个队员,平均都有十次以上的潜水纪录,我也多次下水。 但是,海底平静得出奇,除了海底应有的东西之外,甚么也没有,细沙上没有沉船,更不用说是那个在海底生活、挥动铁锤的人了。 地点是对的,我甚至可以辨认出看到那艘船时海底附近的岩石来,但是,却没有那艘船。 幸而,白勇在征求队员的时候,曾预先声明,他只不过指出有这样一件事,是不是有结果,他是不负责任的,所以,陆续离去的队员,倒也没有埋怨他,不过在见到我的时候,那种难看的面色,就不用提了! 而白勇事实上也惹下了不少麻烦,在我们也回去之后,警方足足对他调查了一个月之久,调查他这次行动,有没有欺诈的成分在内。幸而后来结论是没有甚么,但白勇也已经够麻烦的了! 这是以后的事了,当大海之上,只剩下我们三人的时候,我们三个在船舱中,也已准备回去了。在一小时之后,我和白勇还不死心,又下了一次水,但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24 回到舱中,换好了衣服,白勇大口地喝着酒:“现在没有话好说了,我看,一切可能完全是幻觉。” 我冷冷地道:“将一切归诸幻觉,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白勇摊了摊手:“那么……” 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向我问问题,我甚么都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却是我能够绝对肯定的,那就是:我曾经经历的一切,决非幻觉。” 白素道:“好了,不必争了,我们现在怎么样,是回去,还是继续?” 我在那一刹间,只感到无比的沮丧:“当然回去,还等甚么?” 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没有再说甚么,就启程回去,当我们到达岸边之际,还有不少记者在等我们,白勇去见记者,他张着手臂,大声道:“我们失败了,失败者,是无可奉告的!” 他总算凭着一句话而将记者支走了,而我们也立时离开。白勇回印度去,我和白素,一起回家。 在归家途中,白素尽量不和我提起这件事来,我也不说,因为,实在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我一千遍,一万遍,回想我当时的经历,无论如何,那不是幻觉,这是我可以肯定的事! 但是,大规模的搜索,结果既然是如此,还有甚么可说的呢? 回家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由于十分轰动之故,是以有不少人来向我问长问短,渐渐地,这些经历,变成我最不愿提起的事,有几个不识趣的人,好像一定要问出一个道理来,我甚至和他们反了脸。 又过了几个月,我当然没有忘记那些经历,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最难忘的经历,但是,向我提起的人,却少得多了。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参加了那个宴会的话,那么,这些经历,就可能和世界上其它许多古怪而不可思议的事一样,永远不了了之了。 但是,却有了那样的一个宴会。 宴会是在一个英国朋友的家中举行的,参加的人,大约有二十个,全是外交人员,或是外国的商务代表,我之所以会参加这个宴会,是因为在会后有一项节目,是请人来发表关于“外来人”的问题。所谓“外来人”,就是地球之外,其他星球人到达地球的问题。我被邀请,作为主要发言人和解答各种问题,由于我坚信其他星球上,有着具有高度智慧的高级生物。 宴会也没有甚么可以描写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事实上,女宾的华美衣服和男宾浆得发硬的衬衣领,也使人无法不彬彬有礼。 等到最后的一个节目,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大家告辞的时候,我和一个个子很高,有着一头黑发、两道浓眉和一双十分精明的眼睛的年轻人,在门口的时候,他道:“卫先生,我想对你说几句话!” 当时,我很尴尬,自然,主人曾逐个介绍过所有的来宾,但是我当然无法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只好道:“好好,阁下有甚么指教?” 那年轻人谅解地笑了笑:“我叫云林,云林狄加度,自西班牙来。” 在他未曾说出“自西班牙来”之前,我对他这个名字,还起不了丝毫的印象。 25 第九部 隐蔽的历史秘密 可是,一听得他来自西班牙之后,“狄加度”这个姓氏,却像是针一样地,在我的心中,刺了一下,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狄加度又道:“本来,我很久就想来找你的了,但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很无稽,甚至连开口说也难,但今天既然遇上了,我觉得无论如何该说一说。” 我点着头:“我想,你想对我说的是,关于我在大西洋的那段经历?” 狄加度道:“是的,卫先生,我详细读过白先生写的那篇文章,他文章中提及你和一位摩亚船长,都曾见到过鬼船的船徽,狄加度家族的徽饰。” 我吸了一口气。 狄加度望了我一眼,才又道:“我是这个古老凋零的家族的唯一传人。” 我们一面说,一面向前走着,已经来到了我的车旁,我道:“在我家中,还有更多的有关狄加度家族的资料,你可有兴趣去看一看?” 狄加度摇着头:“对于狄加度家族,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兴衰,我想请你到我的住所去,我还有一点东西给你看。” 我的好奇心,在那一刹间熊熊燃烧了起来,我在研究狄加度家族的历史之际,就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这个曾在西班牙航海史上,喧赫一时的一个航海世家,像是突然在历史上被抹杀了一样,只有极少量的历史书籍之中,提到一两次。 但是,即便是那仅有的一两次,也全是含糊其词,完全看不出他是为甚么会衰败下去的。当时我就感到这其间,一定有着极大的隐秘。 类似这种晦涩难解的历史隐秘,在中国历史上也多的是,根本的真相如何,已经完全无法查考了,但是现在,狄加度家族,还有唯一的传人在世,他是不是可以提供我有关这个家族的资料呢? 老实说,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根本没有将狄加度家族,和我在海底的奇异经历联系起来想,但是那三艘“鬼船”上既然有着狄加度家族的徽饰,这事当然使我感到兴趣。 所以,我忙道:“如果不是太打扰你的话,我当然愿意去!” 狄加度微笑着:“我等这个时刻很久了,请你跟着我的车子。” 他到了他自已的车前,发动了车子,向前驶去,我驾着车跟在后面。 二十分钟后,车驶进了一条十分幽静的道路,在一幢小巧精致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我我们下了车,狄加度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一个人住,我因一个文化交流计划而来,快回国了!” 我和他一起走了进去,虽然这房子只是他暂住的地方,但是也布置得十分精致,他将我直带到了书房之中,然后我们一起宽了外衣。 他一面打开一只柜,一面道:“有一些东西,不论我到何处去,我总是带在身边的,因为这是我们家族唯一保存的纪录了。我们的家族,曾有着辉煌的作战纪录,但是后来,却被视为国家的叛徒,蒙受着极度的耻辱,历史上已将这个家族的一切抹去了!” 我点头道:“是的,我在查考有关狄加度家族的历史时,就找不到任何资料。” 狄加度打开柜子之后,取出了一只箱子来,箱子是金属的,但看来一片黝黑,显然年代久远。箱子不很大。 他又打开了箱子,我看到,箱盖上,两个金属环,扣着一串钥匙。 那些钥匙,全是形式很古老的那种,现在,早就没有人使用这种锁了。 而在箱中,则是一叠纸,他拿起一张来,道:“你看看这座古堡。” 我看到了这座古堡,古堡是用炭笔绘在羊皮纸上的,纸已经发黄了,有不少地方,已经破损。古堡建造在一个悬崖上,悬崖下面是海。 古堡画得十分传神,似乎在画上,也可以体会到古堡中的一股阴森之气。 狄加度小心地将纸抚平,道:“这座古堡,是狄加度家族全盛时期建造的。” 我望着他:“古堡现在还在么?” 狄加度点头了点头:“还在!” 他又伸手拍着那串钥匙,道:“这就是古堡中的钥匙,全部用来开放古堡的各个部分的,而这座古堡,现在是我的产业!” 我向他望了一眼,他立时道:“你不要以为我拥有一座古堡,就很富有,事实上,如果不是基于我对于家族的感情,我早就放弃它了,你知道,保持一座古堡整齐清洁,得花多少维持费?那会使得我破产。所以事实上,自从它的主人突然不回来之后,根本就没有人进过这座古堡,只是让它锁着。” 我皱着眉:“你也未曾进去过?” 狄加度道:“我进去过一次,但只打开了大门,就退了出来,因为里面实在已破败得无法使人踏足其间了。” 我“嗯”地一声:“那么,你现在让我看过这幅画,有甚么用意呢?” 狄加度略顿了一顿,已取出了一叠纸来,将之摊开,那三张羊皮纸上,昼的是三艘船。 一看到了那三艘船,我心头便狂跳了起来。 这三艘船之上,各有着我所熟悉的那种徽饰,而且,这三艘船的样子,我也绝不陌生,这就是我见到过的那三艘船,在一个浓雾之夜,它们曾向我的船撞来,撞沉了我的船! 我的呼吸,在不由自主之间,变得十分急促,云林狄加度望着我,道:“卫先生,我相信你看到的,就是这三艘船!” 我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声音,指着其中的一艘船:“这艘,在海底,我曾经过它的舷,进入它空无所有的船舱之中,我还在这艘船上,见过……” 我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突然停了口,因为狄加度既然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自然知道我在沉船中见到了甚么,根本不必再说甚么。 狄加度点了点头:“这三艘船,是当时最好的三艘船,是我的一位祖先,亲自监造的,他的名字是维司,维司狄加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狄加度又道:“等一会,我会给你看一些记载,我的这位祖先,是一个怪异到极点的人,船造成之后,就是他带船出海的,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再回来过,从他起,我们的家族,就被视为国家的叛徒,表面上的原因,是他欺骗了王室,带走了王室的许多珍宝,但是我相信另有原因。” 我皱着眉,这些,我是没有兴趣的,因为我并不是考查历史的人。 但就在这时,狄加度望着我:“现在,我要请你镇定一些。” 我扬了扬言:“为甚么?” 26 狄加度又从箱中取出一张纸来,但是却并不立时打开,用手按着。 然后,他又望定了我:“这是一张画像,画中人,就是我那怪异的祖先,这三艘船的督造人,维司狄加度将军。”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心也跳得很厉害。 狄加度仍然不展开纸来,只是道:“我不过想求证一下,我知道那是没有甚么可能的,那是我要你看一看他的样子,他……” 狄加度讲到这里,展开了那张纸。 而当我一看到纸上所画的那个人时,我发出了一下极其刺耳的惊呼声。 这一下惊呼声,实在是无法控制的,陡地自我的口中,冲了出来,而接着,我便感到了一阵昏眩,身子摇摇欲倒,狄加度连忙扶住了我,而我立时隔过头去,不愿意再看那幅画,同时急速地喘着气。 那个维司狄加度,就是我在海底见过的那个挥动着铁锤,向我头上袭击的那个人,也就是当三艘船一起在浓雾中向我撞来,在其中一艘船的船头之上,发出凄厉笑声的那个人! 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就是他! 我在刹那间,感到自己十分虚弱,喘着气:“请你收起这幅画来。” 狄加度道:“你不要再看得仔细些?” 我尖声叫道:“不用,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甚么人,他就是那个人!” 狄加度道:“是你在沉船中见到的那个?” 我推开了狄加度,向前走了两步,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直到我已完全恢复平静,我才道:“是的,就是他,一点也不错,是他!” 狄加度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你是说,你见过他的幽灵!” 我呆了一呆,才苦笑了一下:“先生,不是幽灵,我确确实实见过他,并且还和这个人,在水中搏斗过!不是幽灵!” 狄加度吸了一口气:“他是一六一四年出生的。” 我知道狄加度这样说的意思,他只说他是一六一四年出生的,而不说他是甚么时候死的,自然,他是尊重我刚才的话。 然而,那也明显地表示他不同意我的话,人的寿命的极限,似乎无法打破两百年,而一六一四年至现在,有三百几十年了! 我所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一声:“不论他是哪一年出世的,但是我的的确确见过他,他用铁锤袭击我,他几乎将我打死,后来,他又指挥着三艘船撞我,将我的船撞沉,令我发疯!” 我不住地喘着气,我已经无法再向下说去了,我有强烈的预感,我可能再度陷于疯狂! 大约当时我的神情和脸色十分可怕,是以狄加度忙给了我一杯酒,我一口就吞了下去。 狄加度将一切放进了箱子,又合上了箱盖,等我稍为镇定了一些,他才道:“真对不起!” 他看来是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是,在他说了“真对不起”之后,他终于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在我家族的记载中,曾说明他是一个脾气十分暴烈的人。而且,他曾亲手打死过船员。” 我没有说甚么,狄加度又道:“真对不起,我令得你的情绪如此激动,本来我想有一个提议的,但是现在,我看算了!” 我苦笑了起来:“本来你有甚么提议?可是再一次到海底去?” 狄加度摇着头:“不,再去也没有用,你们不是去过了么?甚么也没有发现,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你的幻觉,是不是?” 我苦笑着:“幻觉?我怎能在幻觉中,看到一个事实上真的存在过的人?在此以前,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但是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狄加度道:“如果不是你的幻觉……我们可以肯定不是你的幻觉,那么,就必须假定另一点了!” 我软弱地道:“是的,那就必须肯定,这位老狄加度先生,还活着,而且可以自由在海底生活,他和他的船,都还在!” 我一口气讲到这里,才急速地喘了一口气,又道:“然而,有这个可能么?” 狄加度来回踱着,道:“如你有兴趣,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事实,他生前脾气坏极,而且生活过得十分神秘,有一个时期,他独自一个人住在那古堡中,不许任何人接近,也不要任何人侍候。” 我望着狄加度,一时之间,难以明白狄加度告诉我这些,有甚么用意。 狄加度道:“我猜想,他在那一段时期中,一定是在古堡之中,从事一种极其秘密的工作,虽然后来人说,他那时候,就是在密谋叛变,但是我相信不是!” 我道:“那么你认为他在作甚么?” 狄加度摊开了手:“不知道,这就是我本来的主意,我是想……” 他讲到这里,我陡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等一等,你说,自从他出海未归之前,肯定从没有人再进过古堡?” 狄加度眨着眼,点着头。 我又道:“那就是说,在三百年以后,那古堡都还保持着原来的状况?” 狄加度又点着头。 我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你是想到那古堡中去探索一下,如果有甚么东西留下来的话,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曾在古堡中做过甚么了!” 狄加度显得很兴奋:“不错,这就是我本来的主意,我打算请你一起去!” 我站了起来,但立时又坐下,过了半晌,我才道:“在古堡中,只不过能发现他过去的生活情形,对于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事,是不会有甚么帮助的。” 狄加度摇着头道:“不然,你在海底遇到过他,现在无法再找到他,何以他能在隔了三百年之后,又被人在海底见到,这一点,我相信可以在他过去的生活情形中,获得一定的资料!” 我又考虑了半晌,才道:“狄加度先生,在这件事中,已先后有几个人,遭到了不幸,我自己如果不是由于百分之一百的运气,现在还在疯人院里,你有甚么真正特别的原因,要去研究这件事?” 27 狄加度道:“为了弄清我家族中最特出的一个人物的历史,就足够使我那么做了!” 我望了他片刻,他又道:“一星期之后,你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我用手抚着脸:“我和你一起去,但是,不必再邀别人了!” 狄加度道:“当然,而且,也绝不公开!” 狄加度很兴奋,又和我乾杯,然后,我勉力镇定,又要求他将箱中的资料取出来,一起研究。 当晚,我们一起研究那些资料,几乎一直到天亮。接下来的几天中,每天我都和他在一起。 经过了几天的研究,发现了好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那三艘船在建造期间,由老狄加度亲自负责监工,但是却极其神秘,除了参加工作的人外,任何人都不能参观,甚至拒绝了皇帝的特使。为了这件事,引起当时的一场政冶风暴,当时便有人指责维司狄加度将军,对皇帝不敬,可是总算平息了下去。 第二、在那三艘船建造期间,所有的工匠,全是分开来工作的,而且,严禁互通消息,有几个违例的工匠,当场被处死。 第三、这三艘船的建造费用,极其惊人,用当时的币值来计算,至少可以造三十条同样的船,也就是说,超出了通常的价值十倍以上。这件事,也曾引起大风浪,奇怪的是,皇帝却容忍了这件事。 第四、这三艘船,只有外表的形状留下来,内部的情形如何,别说是现在,就是在当时,也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木匠,事后对人说起来过,这三艘船的木料,非但是最好的,而且皆经过特殊的防腐液的处理,而这个木匠不久便失了踪。 综合以上的四点看来,当时,维司狄加度将军,一定担任着一项极其怪异的任务,而在这三艘船上,一定也有着不可告人的、重大的秘密。 而且,知道这种秘密的说不定不止是维司狄加度将军一个人,至少,他和当时的西班牙皇帝之间,有着默契,要不然,老狄加度花了那么多钱,皇帝决不会容忍他那么做的。 然而,如果说,这三艘船,直到现在,还在海面上航行,随时出没,那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可是我却的确见过它们,不但见过,而且,它们还撞碎了我的船! 而且,我曾经进入过其中的一艘,我还可以记得船中的情形,那绝不像是在海中沉没了几百年的船!这些,全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事! 我们肯定了当年,老狄加度……维司狄加度将军,一定曾从事过一件极其诡秘的工作,而这件工作,和那三艘船又是有关系的之后,对于到那座古堡中探索的兴趣,也自然地提高了。 白素坚持要与我同行,因为上一次,我一个人单独行动,结果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我几乎要在疯人院中度过一生! 但是我却说服了她,告诉她这一次,不会有甚么意外,在那座古堡中,不会有甚么危险发生的,我们所要做的事,连两个少年人也可以当得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用钥匙逐间去打开古堡中房间的门,检查一下房间中的东西而已。 当我对白素那样讲的时候,我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倒并不是存心哄骗白素,至于以后事情的发展,绝不如我起初想像的那样简单,那只好说是非始料所及,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罢了。 我和狄加度,一起到了西班牙,狄加度在西班牙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开始两天,我跟着他一起,参加了不少社会酬酢,那是相当无聊的事,也不必记载,第二天晚上,我们才开始了长途旅行。 旅行的方式是驾车,我和狄加度轮流驾驶,在路上,度过了将近四十小时,在到达那座古堡之前时,正在中午时分,阳光普照。 站在那座古堡之前,可以看到悬崖下的海,海水拍在岩石上,发出听来很空洞的声响和溅起老高的水花来,当年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一个地方来建造古堡,我想和老狄加度对海洋有一股狂热,是有关系的。 至于那座古堡本身,比我想像更来得残旧,它是用相当大的石块砌成的,这或许是它能够支持了数百年而不倒的原因,只不过,整座古堡,都在藤蔓遮盖之下,在一半枯黄的藤蔓下,古堡看来更加残旧,就像是童话世界中巫师所居住的一样。 当我抬头,仔细打量这座古堡之际,我好像感到那些窗口,随时会打开,有一群乌鸦会冲出来,而在乌鸦之后,则跟着一个坐在扫帚柄上的女巫。 我将我的感觉说给狄加度听,但是狄加度却完全不欣赏我的想像,他也没有甚么幽默感,他道:“我不认为我的家旅,会和巫术发生任何关系!” 我本来想说,我也不想说狄加度家族和巫术有关系,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发现,狄加度对他的家族的声誉,十分重视,只怕我越是解释,越是要引起他的误会和不快。我们两人站在车前,打量着古堡,离铁门约有十多码,看了一会,我们一起向铁门走去,狄加度喟叹道:“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又旧得多了,我上次来了之后,曾想召工匠来修葺的……” 他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只是苦笑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他是为甚么不讲下去,因为这愫的古堡,如果要将之修葺得焕然一新,所需要的费用只怕会令得很多一流富豪破产! 我们来到了铁门前,铁门上,有着巨大的狄加度家族的徽饰,但是金属已经锈腐不堪,铁门的铁校更锈得厉害,手指随便摸上去,就会有一大片铁锈随之落下来。铁门上,有着巨大的锁孔,狄加度将一柄钥匙塞进锁孔之中,不少铁锈落了下来,钥匙根本没有法子转动,狄加度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推,就推断了几根铁枝,我也用力扳着,不一会,一扇铁门,就整个倒了下来。我们回到车中,驾着车,驶过了铁门,铁门内,是一片很大的空地。 空地上,还有许多残破的石像和一个早已乾了、全是枯叶的池,池中心,是一座石头刻成的海怪像,自然也已残破不堪了。 草地上长满了草,汽车在根本已辨认不出何处是路的草地上驶过去,草被汽车的轮胎压着,发出异样的声响来。车子停在古堡的大门之前。 28 第十部 古堡 古堡的大门是橡木的,看来倒还像样,大门前的石阶上,也全被野草所侵占,我们走上石阶时,裤脚上已经被不少有刺的草种籽附在上面。 来到了门前,狄加度用力推了推门,立时后退,一大阵尘屑落了下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是阳光普照的白天,都不禁令人感到一股寒意。 我们在尘屑落过之后,再度来到大门前,狄加度在那一大串钥匙中,检到了大门口的那一柄,插了进去,用力扭动着。 木门上的锁,居然并没有锈坏,在扭动之后,发出了“格”地一声响,狄加度忙道:“准备!”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他叫我“准备”,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只是看到他一手遮着头,一手推开了门。 大门是在一阵难听之极的“吱格”声中被推开来的,门才被推开一尺许,一阵极其难闻,形容不出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或者说,是迎面扑了过来,那种气味,竟像是一股有形力量一样,将我和狄加度两人,撞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那种气味,我实在没有法子形容,但是就感觉上而言,称之为“死亡的气味”,倒是很合适的! 狄加度在后退了一步之后,又一脚踢在木门上,门又被踢开了一些。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里面,宏伟的大堂的奇景,只见上面,有数以千计的蝙蝠,想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受到了惊吓,一起飞了起来,扑着翅,乱扑乱扑,而随着上千蝙蝠的扑动,尘屑像是大雪一样,向下落了下来。 我一见这等情形,就吃了一惊,立时道:“不能进去,里面蝙蝠太多了!” 狄加度摇着头:“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曾试过,想将蝙蝠全驱出来,但是结果,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只好这样进去!” 我仍然在犹豫着:“蝙蝠会传染疯犬症,甚至于不必和蝙蝠碰到,光是呼吸到蝙蝠聚居的空气,也会有不测!” 狄加度连连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上次来过,后来没有意外。” 我早不知道这古堡里面有那么多蝙蝠,如果知道,至少可以带一些预防的东西来,但现在,我们只好除了外衣,包在头上,只露出眼睛,慢慢向前走着。 我们一走进了大厅,立时将大门关上,大厅中立时暗了下来,上千蝙蝠,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我们一直来到大厅的中心,那大厅有六条巨大的柱,正中是一具极其高大的人像,一只脚踏在一艘半沉的船上,另一手,持着剑。 这座人像,可能是狄加度家族中的一位英雄,也有可能,是维司狄加度本人,已经无法深究,因为人像的身上,全是蝙蝠粪,根本无法看得清他的面目。 在人像之后,是两扇门,两旁,则是楼梯。 狄加度道:“这座古堡,并没有内部的图样留下来!” 我道:“你上次来的时候……” 狄加度摇了摇头:“上次,我只来到现在所站的地方,看看情形不对,又退出去了!” 我并不怪狄加度没有探险的精神,因为任何人在进入了这座古堡的大堂之后,如果不是有甚么独特的目的,看到了这种情形,是一定会退出去的。 但是现在,我们却是有特殊的目的而来的,当然不会退出去,我打量四面的情形:“一般来说,大堂后面的房间,是主人的书房,我们可以先从那里开始。” 狄加度同意我的话,我们一起绕过了那人像,来到了那两扇门前。 本来,在石像和门之间,还有一道丝绒帘帷的,但现在只不过在积尘之下有好些碎片而已。看到了那些碎片,我苦笑道:“看来,我们的危机,还不单是蝙蝠,我敢断定,在这古堡之中,至少有一万头以上的老鼠!” 狄加度没有出声,只是低着头,拣着钥匙。 光线十分黑暗,只有高处的几扇窗中,有光透过来,那些窗子,本来倒也足以提供充分光线的,但是外面有帘蔓遮隔,里面有积尘,变得光线仅堪辨别人形了。 狄加度终于找到了钥匙,不一会就已经旋转钥匙,门是向两旁移的,他移开了一边,门内很黑,但是看样子,不像有蝙蝠。 我们甚至连电筒也没有带来,我和他走了进去,为了不惊动在大堂中的蝙蝠,我们又将门移上,然后摸索着,向前走去。 我在一张桌子上摸了一下,狄加度取出了打火机,打着了火。 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照映下,我看到了厚厚的窗帘,走过去,想将窗帘拉开来,谁知道我才一伸手,一整幅窗帘,一起落了下来,罩在我的头上,刹那之间,我像是进了地狱一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大蓬积尘向我的鼻中、口中、眼中、一起袭了进来。 我大力地呛咳起来,双手乱撕着,那情形,倒和在海中潜水,忽然被海蛇缠住了一样。 我,和狄加度帮着我的忙,足足忙了两分钟,才算将窗帘撕了下来,窗帘已经旧到了随手破裂的地步,我又有好几分钟,甚么也看不见,只是流着泪。 等到我宁静下来,喘着气,狄加度拍着我的背:“在封闭了数百年的古堡之中,几乎每一处都是陷阱,我们要小心些!” 我才吃过苫头,听得他那样警告,实在有点啼笑皆非,虽然我已吐了几十口口水,但是仍然觉得口中,全是灰尘,狼狈之极。 我苦笑了一下:“算了,开始工作吧!” 窗帘落下,窗中有光线透进来,但是也只不过是仅堪辨物的程度。 我看到那是一间极其巨大的书房,四面全是架子,不过在架子上放的,并不是书,而是各种各样船的模型。那些船的模型,都有两公尺长,我相信新的时候,一定是极其精致,大船上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的。但现在,能够认出它们是船来,已经不容易了! 船的模型,少说也有七八十只,在正中,则是一张巨大的书桌。 书桌上积尘十分厚,可以看得出,有点东西,被盖在积尘之下,我向狄加度招了招手:“先来看看,桌上有些甚么?” 狄加度这时,正在审视一艘船的模型,听得我叫,就转过身,来到了桌前。 桌上的积尘,实在太厚,已经连成了像是海绵也似一层,可以整层地揭起来。我用手拂开了一层尘,看到尘下,是一枝鹅毛笔。 鹅毛笔是放在一张纸上的,那张纸上,有着一行字,字迹还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一行字是:“我是人类之中最伟大的一个人!” 在那行字之下,则是一个签名。 狄加度先是震了一震,然后才道:“这,就是他的签字,我见过。” 我也自然知道,狄加度口中的“他”,是指维司狄加度而言,我望着那行字:“他口气倒不小,自称为最伟大的人!” 狄加度苦笑道:“这是他旺妄性格的表现!” 我将那张纸取了起来,那是一张相当坚韧的羊皮纸,是以经历了数百年,我取了起来,纸并没有碎裂,我心中感到很奇怪:“他留下了这行字,像是唯恐人家不知道他伟大一样!” 29 讲了这句话之后,我略顿了一顿:“如果他真的到现在为止,还在水中生活的话,那么,我也承认他是最伟大的人!” 狄加度“嘿嘿”苦笑着,又拂开了桌面上的积尘,我们又发现了一些航海家用的规尺,和一本薄薄的书。可是那本书,一取起来,就几乎碎成了纸片,我连忙双手捧住了纸片,那本书的内容,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是一本当时研究海洋生物的书。 我和狄加度又先后移开了书桌上的抽屉,但是却并没有发现甚么特别的东西,有几枚金币,也有一点无关紧要的杂物。 狄加度失望地道:“看来,在他的书房中,再找不到甚么了!” 我皱着眉:“如果他在监造那三艘船的时候,有甚么秘密,那么,除非没有甚么秘密留下来,不然,一定应该在他的书房之中!” 狄加度挺直了身子,四面看看,这时,我们的眼睛,已然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许多艘船的模型上。 我走过去,顺手拿起其中的一艘来,才一拿起,船身就断折了开来。 船身断开之后,我才发现,那些船模型,是制造得如此之精致,不但外面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具体而微,应有尽有,连船舱的间隔,舱内的摆设,也几乎应有尽有。我失声道:“狄加度,你来看,这些船做得多么精致!” 狄加度走了过来,道:“要是我们能找到那三艘船的模型,那就好了。”我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只知道那三艘船的外形,我虽然曾进过其中的一艘,但是船舱之中,却是空无所有。 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三艘船的模型,就这些模型的精致程度来看,那三艘船的秘密,一定可以揭开的了! 于是,我们小心地逐艘逐艘地观察着,但结果却是失望,等到我也同意了狄加度的话,在这间书房中,不可能有甚么发现之后,已过去了两三小时。 我们退出了书房,在一脚踏下去就发出可怕的声响来的楼梯上,上了楼。楼上的房间很多,我们在每一间房间之中,大约花上半小时,在到了第六间房间之后,天色已然迅速地黑了下来,几乎看不到甚么了! 我们仍然没有甚么发现,而在天色黑了下来之后,这座古堡,显得分外恐怖,下面大堂的上千蝙蝠,发出一阵怪异莫名的声音。 我道:“我们该暂时离开了,我想不到古堡中的情形,这样糟糕,我们明天再来时,要携带一些必要的工具,才能继续工作!” 狄加度却像是未曾听到我的话一样,一直到我又说了一遍,他才道:“你离开吧,我不走!” 我吃了一惊:“你说甚么?不走?甚么意思?” 狄加度道:“是的,我不走,我要在这里过夜!” 我提高了声音:“你疯了,你不能在这里过夜,这座古堡虽然大,但是没有一处地方,是可以供你睡觉的!” 狄加度固执地道:“可以,下面书房的那张木椅子还能坐人!” 我又道:“为甚么不离开这里,明天再来?” 狄加度道:“这是你的想法,你对这座堡垒,没有感情,所以一到天黑就想走,但是,我却不同,这是我祖先建造的,属于我的!”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道:“你可以将车驾走,明天再来。” 我又用各种各样的话,劝了他十七八次,可是狄加度只是不听,我只好叹了一声,和他一起下了楼,当我用上衣包着头,冲出大厅的时候,我看到他正站在那尊人像之后,在黑暗中看来,他也像是一尊人像。 一小时之后,我在一个小镇的酒吧之中喝啤酒。这种小镇的酒吧,顾客可以说是固定的,所以多了我这个陌生人之后,人人瞩目,不一会,就有人抓着酒杯,来到了我身的身边。 那人的年纪很轻,他用友善的笑容,望着我:“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很少外地人来的,你的车子很漂亮,我们从来未曾见过!” 当那年轻人对我说话的时候,整个酒吧中的人,都静了下来。我也笑着:“车子不是我的,是狄加度先生的,他是我的朋友。” 当我说到“狄加度先生”时,我就看到那年轻人陡地震动了一下,杯中的酒也震了出来,而其他人,也现出了骇然的神色来。 我略停了一停:“怎么,有甚么不妥?” 那年轻人勉强地笑着:“没有甚么,不过你那朋友的姓氏,和离这里不远的一座古堡有关系,我说的是狄加度古堡。” 我点头道:“是的,我整个下午,在狄加度古堡之中,那是狄加度先生的产业。” 当我说出了这两句话之际,那年轻人仓皇地向后退去,他退得如此之急,甚至于撞倒了一张椅子。而一个老年人,像是来保护他一样,立时过来,扶住了他,所有的人,全都以极其异样的眼光望着我! 我站了起来,那年轻人站稳了身子,急促地叫道:“你在撒谎,没有人敢去那个古堡,那古堡中有鬼,谁去了都会死!” 我笑了一下,重又坐了下来:“那么你就错了,年轻人,我去过,没有死,而且,狄加度先生,还在古堡中留宿,我相信他也不会死!” 酒吧所有的人都不出声,有一个老妇人,双手合什,喃喃祷告起来,酒吧中人有这样的态度,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凡是古屋,总有鬼的传说,而如果不是当地人坚信那里有鬼的话,那么,古堡早已被人破坏,决不会几百年来,没有人进去过了。 我不想破坏当地人在酒吧中寻找乐趣的气氛,是以付账离去,回到了一家小酒店中,睡得十分好。第二天一早就醒,忙了一个上午,在这个小镇之中,买了一些应用的东西。 我驾着车,在中午时分,来到古堡的门口,我大声叫道:“狄加度,看我替你带来了甚么食物!” 我替他带来的食物,相当丰富,可是我叫了两声,却得不到他的回答。 我将一只竹篓,罩在头上,手中持着一只电筒,推开门,走了进去,有那只竹篓罩在头上,那真好得多了,我来到了书房门口,移开了门,看到狄加度歪着头,坐在那张椅子上,看来睡得很沉。 我除下了竹篓,来到了他的面前,摇着他:“你一定饿了!” 狄加度慢慢地抬起头来,直到这时,我才看出,他的脸色,白得可怕。 我皱着眉:“你昨天一定睡得不好,我早就劝你别在这里过夜的了!” 狄加度口唇掀动,半晌,才道:“有酒么?” 我看他的情形,不怎么对头,扶着他站了起来,将竹篓罩在他的头上,半拖半扶,将他拖出了大厅,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草地上。 我一松手,他立时跌倒,竹篓滚了开来,他双手撑在地上,急速地喘着气。 我急忙从车中取出了热水瓶,自热水瓶中,倾出了一杯热咖啡,送到了他的身前,他手仍然发着抖,在喝完了那杯热咖啡之后,他的脸上,总算才有一点活人的样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忙道:“怎么了?昨晚上发生了甚么事?” 狄加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摇着头:“没有甚么事,我一直留在那书房中!” 我望着他:“你的脸色那么可怕!” 狄加度苦笑道:“不瞒你说,在过了半夜之后不久,我就因为自己的幻想,而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之中,几乎已是在半昏迷状态了,你知道,一个人,在这样的一座古堡中,这是难免的!” 30 我并无意嘲笑他,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道:“这座古堡是属于你的,你和这古堡有感情,也会这样?” 狄加度苦笑着:“你不知道,在寂静的深夜中,这座古堡中,有多少怪异的声音发出来!” 我笑着,拍着他的肩头:“你没有看到甚么?” 狄加度的神情已渐渐回复正常了,他道:“我倒希望能看到些甚么,不过没有,我只不过被极度的恐惧,弄得神智不清了!” 我望着在阳光下满是藤蔓的那座古堡:“那么你是不是还有勇气,继续搜索?” 狄加度立时回答道:“当然,有你和我在一起,我才不会感到害怕!” 我点了点头,摊开了一条席,在草地上,一起吃着我带来的食物,喝了差不多一瓶酒,才又走进古堡去。 今天和昨天不同,有了我带来的一些工具,探索起来,要方便得多,我们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窗子,大多窗子,根本是在一推之下,便整个窗框,一起倒了下来的,可是时间慢慢过去,甚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我们将希望寄在地窖中,那古堡有一个极大的地窖,地窖中有藏酒,有许多许多杂物,可是就是没有我们想找到的东西。 然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我道:“行了,我们明天再来!” 狄加度像是完全忘了他今天早上,被我从书房中拖出来的那种半死不活的情形了,他竟然又道:“你一个人回去,我留在这里!” 我听得他那样讲,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今天早上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半死不活,我不想明天早上,在这里拖出一条死尸来!” 狄加度固执地摇着头,道:“不会的!” 他那种不负责任的、固执的态度,使我冒火,我大声道:“你留在这里,除了使你逐步逐步变成疯子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狄加度却对我恶颜相向:“我高兴怎样就怎样,你无权干涉我!” 这时候,我并不明白,狄加度的态度,何以忽然之间,变得如止恶劣,而且,照他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他昨天晚上,分明并不好受,实在没有理由,再坚持要在古堡中过夜的。 一直等到这件事了结之后,很久很久,我和一些朋友,谈起这件事来,讲到了当时狄加度的情形,有一位心理学博士才分析狄加度当时的心理,是由于特殊的环境影响而成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交织着家族的荣誉,他对这座古堡的情形,感到痛心,是以在潜意识之中,对古堡产生了强烈的爱护感,尽管他曾在一夜之中,饱受惊恐,但是却仍然不愿舍之而去。我不知道这位心理学家的分析是不是对,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我根本不及想到这一点,我只是冷笑着,道:“你不用大声说话,今晚我一定要将你带走!” 我一面说,一面就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便走! 他虽然挣扎着,但是他的气力没有我大,当时我们是在地窖中,他身不由主地被我拖走,一面大发脾气,乱踢地窖中的杂物。 我也不去理会他,将他直拉上了地窖,又拉过了一条通道,来到了大厅那尊人像附近,才松开了手。 我以为他一定知道,强不过我,我松开手之后,一定会跟我走出古堡去了! 却不料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一松手,狄加度便大叫了一声,一拳向我击来! 这是我全然未曾料到的事,而且这一击,对狄加度来说,一定是倾全力的一击,力道十分之大,我下颏中拳,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呼叫声,身子已向后倒去。 我无法稳住身形,身子向后一倒,恰好撞在那尊人像之上,当我想去反手在人像上扶住身子之际,“轰”地一声巨响,那座人像,已然跟着被我撞倒,倒在地上。 那座人像是石像,向下倒了下去,如果是在一座新房子中,那还不算甚么,可是这时,却是在一幢废弃了数百年的古堡之中发生!刹那之间,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随着人像倒下去的轰然巨响,一段楼梯,突然齐中塌了下来,紧接着,大厅上面的天花板,稀哩哗啦,坍下了一大片来,上千蝙蝠,乱飞乱扑,天花板下榻,又影响到二楼的一些房间,我也不知道塌了些甚么,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那种情形,就像是整座古堡,会在片刻之间,变成一片废墟一样! 我当真吓得呆了,我猜想狄加度一定也吓呆了,我听得他的一下呼叫声,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但是我却无法听得真切,我离他不会太远,可是我根本无法听得见他,因为天花板下榻之际,扬起的灰尘,浓得难以言喻,我只好紧紧闭着眼睛,双手遮着头,蹲下身子来。 人像倒下,所引起的连锁倒坍,足足在十分钟之后,才停了下来,等到我听不到甚么声响,重又睁开眼来时,才发现大门处的墙,也倒下了一大片。 31 第十一部 秘道下的白骨 虽然刚才那十分钟,像是处在世界末日之中一样,滋味绝不好受,但是现在静了下来,情形却还不坏,所有的蝙蝠,全飞了出去,斜阳的余晖,自断墙之中,射了进来,向外看去,只见大群蝙蝠,在夕阳之中,乱飞乱扑,蔚为奇观。 这时候,我当然没有甚么心情,去欣赏这种奇景,我立时去找狄加度,只见狄加度在地上伏着,这时,正摇幌着身子站起来,他可能还没有看到我,只是失神地在叫道:“天,卫,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我真是无心伤害你的!天!” 我望着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叫天了,你没有伤害到我!” 狄加度立时向我望来,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那种高兴的神情,使我完全相信他的确是无意伤害我的,他来到我的身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拍着他的肩头,想再要他跟我一起到镇上去,可是,狄加度忽然叫了起来:“看!” 他一面叫,一面伸手指着,指的是我的身后。 我立时转过身去,也不禁呆了一呆。 那座极高大的人像,是站在一个石座之上的,人像倒了下去,早已碎裂为无数石块,可是那石座,却只是被揭去了一小半,我和狄加度,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石座的中间是空的,在其中的中空部分,有一个绞盘,绞盘上,有铁缆缠着。 那些铁缆上全是油,竟未曾生锈!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们都呆了一呆,狄加度无意识地挥着手:“这是甚么?” 我大叫道:“傻瓜,这还不明白?这古堡中另有密室,这个绞盘上的铁缆,就是连接开启密室的机关的,还不快动手!” 我伸手,自绞盘之上,扳下一个柄来,我们两人,合力握柄,向下压去,开始的时候,十分沉重,要出尽全力,才能转动那柄,但是在绞盘转了一转之后,就比较容易得多了,当校盘转动到了第二周时,我们已听到,大堂的中心,传来“格格”的声响。 我们一起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有一块方形的地板,正在渐渐向上翘了起来。 这个发现,令我们两人都兴奋莫名,我们又用力转动着绞盘,直到那块地板,完全竖了起来,我们急忙奔到了竖起的地板之前,用电筒向下照去。 我们看到,那地板之下,是一道石级,通向下面去,究竟有多深,却看不出来,因为电筒的光芒无法照得到。我吸了一口气,狄帕度忙道:“别对我说明天再来,我现在就要下去!” 我笑了一下:“没有人提议明天再来!”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狄加度已经向下走去了,石级相当狭窄,我无法和他一起下去,是以只好踉在他的后面,两人各自亮着电筒。 在开始下去的时候,可以看得出,石级是人工建成的,但是,下了约莫三十余级石级,已到了尽头,下面,是一道相当窄的石缝,那石缝,看来是天然的。 狄加度在用电筒向下照着,他抬起头来:“石壁上许多铁环,一直伸展到下面去。” 我道:“试试那些铁环,可靠不可靠!” 狄加度伸下脚去,我拉住了他的手,他将一只脚,伸进铁环之中,用力踏着,铁环发出“格格”的声响,并没有掉下来。 狄加度高兴地道:“可靠得很!” 我松开了手,眼看他的身子,慢慢沉了下去,那情形,就像是我看着他被一张黑沉沉的怪口,吞了下去一样,我的神情,不免怪异,是以当他身子全沉了下去,仰起头来看我的时候:“不如你在上面,等我下去,看了究竟再说!” 我不假思索,便拒绝了他的提议:“当然我们一起下去,你小心,我来了!” 他的身子继续向下缩去,我伸右脚踏住了第一个环,双手扳住石级,左脚又向下探索着,铁环大约每隔一尺就有一个,所以很容易就踏到了第二个。 这些铁环,当然是人工装上去的,但是这条通道,一定是山腹之中天然形成的,决非人工所能开凿得成,可能是在建造古堡之际无意间发现,也可能是先发现了这条可以通向山腹之中的通道,再在上面建造堡垒,有意将通道出口处遮盖住的,究竟如何,现在自然是无法加以肯定! 狄加度在下,我在上,在山腹的通道中,向下移动着。那条通道,有时候相当宽,有时候,却窄得要挤着才能下去,太胖的人,弄得不好,可能会不上不下卡在山腹之中,再难移动分毫! 我一面向下移,一面在计算着铁环的数字,我们全将电筒咬在口中,山腹的通道,暗得可以,连呼吸也有点感到困难。 我计算着,我们至少已向下移动了有两百个铁环,我问道:“下面还有多深?” 我的声音,在通道中,响起了轰然的回声,狄加度道:“看不到,好像直通到地中心!” 我道:“不会的,这座峭壁,约莫三百多尺,我想,可能通到海边。” 狄加度的声音,十分兴奋,道:“是的,海,我已闻到了海的气息!” 当狄加度那样说的时候,我只感到好笑,可是,当我们继续向下移动之际,我的确闻到了海的气息,我们一直向下落着,铁环上的锈,好像越来越甚,终于,在电筒的照耀下,我们看到了水,过了不久,我们已然站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之上。 而这时候,我们也看清了存身的所在。 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岩洞,在我们所站的那块大石之前,海水中,还有几块极大的石头,都很平整,可以看出,是人工凿成的,而石与石之间,有桥连接着,不过所有的桥都已经断了。 岩洞并没有通向外的通道,整个岩洞,如果不是有一条自山顶上直通下来的通道的话,就是密封的,海水在脚下,我相信,如果潜水,一定可以通到外面去,但会遇上甚么样的凶险,就不知道了。 32 我们用电筒扫射着,看到在岩洞中的一块大石,有一口巨大的铁箱。 这样巨大的铁箱,是根本无法搬进岩洞来的,那一定是将材料运进洞来建造的。 那口大铁箱,足有三公尺高,五六公尺长,和近四公尺宽,看得出它是用一块一块铁板,并接起来的,不过铁板上的锈,已然相当厚。 在那口大铁箱之旁,另外还有两只小铁箱,那两只小铁箱的大小和形状,恰像是两口铁棺材。 一看到了那大小三只铁箱,我不由自主心跳了起来,我和狄加度互望了一眼,从他那种兴奋的神色上,我可以看得出,他和我同样想法,那便是:我们的探索,快要有结果了,我们所要找的秘密,一定就在这三口铁箱之中。 我们这样想,自然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个岩洞,要经过一条秘密的通道才能到达,而这条秘密通道的入口处,又是如此隐秘,如果说,在岩洞中的东西,不是极度移密的话,又怎会放在这里? 狄加度双手伸向前,看他的样子,像是准备跳进水里,游到那块大石去,可是我立时伸手,将他一把拉住:“你准备干甚么?” 狄加度大声叫了起来,他一叫,声音在岩洞之中,响起了一阵空洞而奇异的回声,他道:“我准备干甚么?当然是游向前去,看看那三口铁箱中有甚么!” 我用电筒照着,岩洞中的海水,看来是漆黑的,我很佩服狄加度有毫不考虑便向下跳的勇气,我道:“你怎能肯定海水没有危险?我看我们得先上去,拿了足够的照明设备,再开始行动!” 狄加度犹豫了一下,但是他立即摇着头:“不,我看不会有危险,你看,我们只要游二十多尺,就可以到那块大石上了!” 我并不立时回答他,只是俯下身,用手探进海水去,海水很冷,自然,不论海水多么冷,以我和狄加度的体质而论,支持游上二十多尺,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在这黝黑的海水之中,藏有某种不可测的危机。当然,那只是我的感觉,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不过这种感觉,却使我要小心从事。 我用手掬起海水来,一小掬海水在掌心,看来很清澈,可知海水看来黝黑,完全是因为光线问题。 我又取出了几张纸,团成一团,抛进了水中,狄加度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望着我,我向他瞪了一眼:“像这种岩洞,水中常有看不见的暗涡,你一下水,暗涡就会将你拖到海底去!” 我看着那几团在水面上飘浮的纸,它们全向同一个方向,慢慢向前浮着,可知看来平静的海水,的确有暗流在,但是这种缓慢的暗流,也决不致于影响甚么。 等到纸团飘到了那块大石附近,我还未曾出声,狄加度已经大声道:“好了,我看没有危险!” 他话才出口,人已经看不见,滑下了水中,当他滑下水去的时候,身子略沉了一沉,但随即浮了起来,向前迅速地游了过去。 不到一分钟,他已经攀上了那块大石! 我将手电筒高举着,也向前游去,水很冷,可是水程很短,不一会,我也上了那块大石,我们将湿衣服脱了下来,绞乾,铺在石上。 然后,我们开始察看那三口铁箱子。那三口铁箱子都上着锁,两口小铁箱的锁是在外面的,我只伸手略扭了一扭,便将锁连着锁耳,一起扭了下来。 狄加度学着我,也将另一具小铁箱的锁,扭了下来,我和他各自撑开了一具小铁箱的盖,由于我们各自揭开了一只小铁箱的盖,箱盖被揭了起来,遮住了视线,是以我们只能看到各自面前铁箱中的东西。 而我们两人动作,几乎是一致的,我揭开了箱盖,向箱中一看,双手一松,“砰”地一声响,箱盖又合拢,震得铁箱上的积锈一起落了下来。 我们两人,立时抬头互望,他的神情,古怪之极,而我的神情,我相信同样的古怪,因为我可以感到,我面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下,作有规律的抽搐。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我们两人望着,最后还是我先开口,我道:“你那口箱子中有着甚么?” 狄加度反问道:“你的呢?” 我道:“一副人骨!” 狄加度苦笑了起来,指着他面前的那口铁箱,道:“这里面也是!” 我一见这两口小铁箱子之际,就觉得它们的形状大小,恰如两口棺材。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两口铁箱子之中,真的是两副人骨。 刚才,我一揭开铁箱之际,看到了森森的白骨,心中着实吃了一惊,是以才突然松开手的,我相信狄加度的情形,也是一样。 这时,我们互相说了几句话,都已镇定了下来。在镇定了下来之后,死人骨头,自然吓不倒我们,是以我们又一起打开箱盖来。 这一次,我用的力道大了些,在箱盖打开之后,向下压了一压,“拍”地一声,锈坏了的铁链断裂,箱盖落到了石上,弹了一弹,泼起一阵水花,滑进了水中。 我看着铁箱中的那具白骨,显然,那口铁箱,是被当作棺材用的,因为我立时发现,在白骨之下,还有东西衬着,可能是绸缎之类。 那些绸缎,当然早已腐烂了,那具白骨相当长,一定是一个残废人的骸骨,因为只有一条腿,那条腿骨十分长,也没有脚趾骨。 我在看着,狄加度已叫了起来:“是一个独脚人的骸骨!” 我呆了一呆,抬头向他看去。 他在对我说话,但是手中的电筒,照着铁箱内,而且还低着头,那么,他所说的“独脚人”,显然是指他面前那一口铁箱中的骸骨而言。 而在我面前的那口铁箱中,也是一个“独脚人”! 我连忙走了过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向他面前的那口铁箱望去。 不错,那一口铁箱中的那具白骨,也是一个独脚人,看来,两具白骨,差不多大小,我俯下身去,电筒光在白骨上缓缓移过。 铁箱中有一股极其难闻的腐臭之气冲了上来,以致我要用一只手掩住了鼻子。 33 毫无疑间,那是人的骸骨,头骨上的七个孔,两排牙齿,细而尖利,胸骨和脊骨,都十分强健。手臂骨相当长,手指骨尤其长。 可是,在腰际以下,我不禁有点疑惑,两具白骨都是相同的,盆骨相当小,长而单独的腿骨,有着六七节之多,这不像是人的腿骨,人的腿骨,有臼巢联接的,只有三节,而这具骸骨又没有脚骨,在最尾端处,是一块相当扁平的骨头。 而且,我也明白了狄加度第一次叫出来“独脚人”这三个字的真正意义了。 他说那骸骨是一个“独脚人”,而不说是一个“一只脚的人”,是有道理的。 “一只脚的人”,是指一个人本来有两条腿,后来丧失了一条,但是“独脚人”,则是指这个人,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腿而言的。 现在,在这两口铁箱内的白骨,显然是两个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腿的人,因为在盆骨之下,看不出有另外一条腿的痕迹,那奇异的、多关节的腿骨,是沿着盆骨的正中,直伸展下来的。 等我将电筒,在白骨自头至尾,照了一遍之后,我直起身子来:“狄加度,你看,这是甚么样人的遗骨,这人活着的时候,应该是甚么样子的?” 狄加度的脸上,也充满了疑惑的神色:“这人很高,比你和我都高,他只有一条腿……” 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着,然后,耸了耸肩:“只有一条腿,他当然只能跳着走,你看他的腿骨,我想他一定具有很高的弹跳力--” 我在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狄加度望定了我,我道:“你看他的脚骨,根本没有脚趾,而且那么扁平的脚,也不会有很高的弹跳力,世上任何擅于跳跃的动物,都要藉脚部肌肉的运动,而使身子跳起来。” 狄加度望了望铁箱内的骸骨,又望了望我,突然之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嘴唇掀动着,想说甚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来。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甚么了,而且,还可以肯定,他所想到的,一定是极其怪异的事,不然,他不会有这种骇然的神情。 我说道:“你想到了甚么?” 狄加度指着铁箱中的白骨,又以手击着头,过了半晌,他才道:“那一定是我的幻想!” 我催他道:“你究竟想到了甚么?” 狄加度道:“我想,我们全想错了,这个人,他根本没有腿!” 我听后呆了一呆,这是甚么意思?这个人根本没有腿?明明有一条那么长的腿骨在,怎么说没有腿?可是,就在那一刹间,我脑中像是被某种力量,冲击了一下,紧接着,陡地一亮,我也想到了! 和狄加度不同的是,狄加度在想到了之后,半晌出不了声,但是我却立时叫了起来,道:“不错,那不是腿,那是一条尾!” 狄加度望着我:“那么,这个人是甚么样子的呢?拖着一条长尾?” 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听来和呻吟差不多,但是我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我道:“狄加度,那不是一条兽尾,而是一条鱼尾,这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他是人鱼!在海中生活的人鱼!” 狄加度的双手,在毫无意义地挥动着,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兴奋,还是高兴,他口中在喃喃地道:“人鱼,不错,他是人鱼!” 这时候,我唯一想的,就是坐下来,于是我就坐在铁箱的边上。 人鱼,这个名词,任何人听来,都不会觉得陌生,或者说,美人鱼,更容易使人觉得熟悉。 人鱼就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鱼的怪物,有不少航海者,坚持他们见过人鱼,但是他们的话,却被科学家否定,科学家说,航海者所见到的人鱼,其实是一种叫作“懦艮”的海象。 然而,那种海象,却是臃肿丑陋不堪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分得出它和传说中的美人鱼,是如何地不同! 不过,航海者也无法反驳科学家的否定,因为真正的人鱼是怎样的,也没有人说得上来,更未曾有人试过捉住过一条人鱼! 当然,大海是那么辽阔,人类对海洋的知识是如此薄弱,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敢说海中的生物,已全被人类所认识了,但是人鱼总被认为是无稽之谈。 然而,如今在铁箱中的那两具白骨,如果不是人鱼,又是甚么呢? 我坐在铁箱边上,双手托着头,狄加度只是呆呆地站着,我们谁也不想说话。 过了好久,我才站起身来,我是将手电筒放在脸上的,一站起身来,手电筒就滑跌了下来,几乎沉下海水中去,我连忙俯身,将手电筒接住。 由于我的动作太匆忙了,是以身子在铁箱上碰了一下,洒下了大量铁锈来,而我按亮了电筒,一转身间,发现箱子的一边,有字刻着。 我忙道:“快来看,这里有字刻着!” 狄加度也忙蹲了下来,我们都看到了字迹,但是字迹的大部分,全被铁锈遮盖着。 我们合力用手,将铁锈弄去,铁箱的一边上,刻着好几行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仔细辨认起来,却还可以认得清。 我们花了半小时左右,将那几行字读完,狄加度和我面面相觑,我们猜得不错,这铁箱中的白骨,的确是两个人鱼骸骨! 那几行铸在铁箱上的文字如此记载着:贝当的尸体,他是我的好友,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他的确是存在的,相信他是世上硕果仅存的两位人鱼之一,他真正是人,虽然他一半身子是鱼,愿他安息! 我立时又到了另一口铁箱之旁,用手抹着铁锈。不错,那只箱子上,也有着相同的记载,只不过名字不同,被称为“贝丝”,可能是女性人鱼。 狄加度直起身来,道:“我们原来是想来找三艘船的秘密,却不料发现了两具人鱼的骸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极其伟大的发现,狄加度,而且,我认为对我们探索的目的,也很接近,你记得么,维司狄加度,你的祖先,到现在,还在海底生活着!” 34 狄加度皱着眉:“你说得太肯定了,你应该说,你曾在海底见过他!” 我道:“好,不管怎样说法,这是和人鱼有关的,人鱼是在海中生活的!” 狄加度尖声叫了起来:“可是你遇到的是人,你从来没有说你遇到的是人鱼!” 他的情绪看来十分激动,而我也知道他神情激动的原因,我忙摇手道:“我并没有说你的祖先是人鱼,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就是,狄加度曾经和这个人鱼做朋友!” 狄加度点着头,我又道:“他是在甚么地方,怎样发现那两条人鱼的,我们无法知道,也不必深究,但是我想他一定和那两条人鱼,相处了一段时期!” 狄加度看来极不愿意他的祖先之中有一个是人鱼,是以他翻着眼:“那又怎样?” 我道:“那怎样?他可能在人鱼处,学会了如何在海中生活!” 狄加度张大了口,然后,又迅速闭上了口。 他的胸脯起伏着,过了半晌,才道:“你说,他一直活在海中,活到如今?” 我摊着手:“那是你说的,我只说我在海底的沉船之中见过他!” 狄加度尖声道:“那有甚么分别?” 我高兴地笑了起来:“本来没有甚么分别,是你硬要将这两种说法区分开来的!” 狄加度又呆了半晌:“他真有那本事?在水中生活,而且又如此长命?” 我感到有点冷,拿起在石上未乾的衣服披上,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还有一口大铁箱,箱中是甚么,我们还没有弄开来看过!” 本来,那大铁箱如此巨大,我们就在大铁箱旁边,转来转去,是不应将它忘记了的,可是,由于在小铁箱中发现的那两具骸骨,太令人震惊了,以致我们暂时忘记了那口大铁箱。 35 第十二部 人鱼 这时,我向大铁箱踢了一脚,道:“别忙猜想,先看看这里面有甚么?” 大铁箱十分高,我们要站在小铁箱的边上,才能合力去顶大铁箱的箱盖,可是忙了半晌,箱盖却一动也不动。箱子是锁着的,而且,是有锁孔的那种锁,不可能将之扭下来,一定要找到钥匙。 我和狄加度,各自跳了下来,拾了一块石头在手,又站了上去,在锁孔附近,用力砸着,我们希望锁的机括,早已锈坏,在猛烈的撞击下,可以使我们打开箱盖。 我们两人忙了满头大汗,终于将锁孔周围,砸得一起凹陷了下去,再合力去顶箱盖,箱盖已经可以动了,发出了一声巨响。跌了下去。大箱盖在跌下去的时候,撞在两口小铁箱上。 那一撞之力极大,我和狄加度觉得身子向下一沉,连忙用力抓了大铁箱的边缘,只听得轰隆轰隆的回声不绝,水花溅起老高,在大铁箱箱盖的撞击下,两口小铁箱,连同大铁箱的箱盖,一起跌进了水中!狄加度和我,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 我和他都知道,这两具人鱼的骨骼,在科学上的价值,是无可比拟的,凭这两具骨骷,就可以肯定,世界上的确有人鱼这种动物的存在。 不但如此,而且可以进一步,证明人在海中长期生活的可能性,这是可以使整个人类历史改写的大事。 可是现在,这两具骨骷,却跌进水中去了! 我们呆在大铁箱的上边,心中都有着说不出的懊丧,过了片刻,狄加度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道:“不要紧,我们可以潜水将这些遗骨一件一件地捞上来。” 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翻过了大铁箱的边缘,松开手,落到了大铁箱的底部,我先用脚,踢动着那些生了锈的刀和钳子:“看来,这些东西,全是外科医生用的工具一样!” 狄加度则来到了那只小铁箱之前,将小铁箱抱了起来,用力撞在大铁箱的底部,“砰”地一声响,小铁箱撞了开来,从里面,跌出了一叠纸来。 狄加度将这叠纸,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我看到狄加度只不过看了几行,就面上变色,将这叠纸,紧紧抓在手中,同时,熄了电筒。我忙道:“上面记载着甚么?” 狄加度像是未曾听到我的问话一样,直到我问了两次,他才陡地抬起头来:“没甚么,全是无关重要的东西,没甚么!” 他显然是在说谎,这不禁令我极其气恼,我们两人合作,已经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要对我说谎。 更令人忍无可忍的是,他说谎的技巧,竟然是如此之拙劣! 我无法掩饰我的愤怒,立时大声道:“狄加度,走过来,我们一起看看,这些纸上写的是甚么?” 狄加度后退了一步,以一种十分凶狠的眼神望着我,将手中抓着的那团纸,放到了背后。 那团纸被他这样抓着,已然有不少碎片,碎裂了开来,我疾声道:“小心你自已也会失去了它们!” 狄加度喘着气:“算了,我们的探索,到此为止,这是我的地方,请你离去!” 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实在也不必对他客气了,我将手中的电筒,直射向他的脸上,令得他睁不开眼来,然后,我迅速地接近他。 可是他的行动,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向前走了两步,他就向我直扑了过来,我手中的电筒,首先被他击落,同时熄灭。 眼前成了一片漆黑,狄加度在漆黑之中,像是疯了一样,向我进袭。在大铁箱之中,我和人打架,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要打赢狄加度,在我来说,决不是甚么难事,可是他却像疯了一样地进攻,终于,我将他击退,然后,俯下身来,摸索着,想找回电筒来。 在这段时间中,我听到狄加度的喘息声,走动声,在铁箱壁上的撞击声,等到我找到了电筒,着亮时,我照到狄加度,他已经攀出了大铁箱。 我用电筒直射着他,同时大叫道:“狄加度!” 狄加度在我叫唤他的时候,转过头来,我手中的电筒光芒,直射在他的脸上。 在那一刹间,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种惊恐的、急欲逃避的神情,接着,他的身子向外翻去,我听得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接着,便是整个人跌出大铁箱,落到了大石上的声音。 我连忙大声叫他,可是却得不到他的回答,我也急忙向外攀去,当我攀上了大铁箱之后,我才看到狄加度的身子矮屈着,躺在大铁箱旁,一动也不动。 我大吃一惊,连忙跳了下去,落在他的身旁,他并没有死,可是显然是在极严重的昏迷状态之中,我连续摇动他的身子,他一点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我真是没有办法了,我是无法将他带出这个岩洞去的,因为从岩洞通向上面的通道是如此之狭窄,就算是一个全然未曾受伤的人,要上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当然无法带他上去! 而看情形,狄加度的伤势,十分严重,他无论如何,需要立即得到治疗。我在他的身边,只呆立了极短的时间,立时便想到,我不能再耽搁下去,时间的延续,可能夺去狄加度的生命,我必须立即上去,去找医生来。 我立时转身,跳进水中,游到了通道口,抓住那些铁环,向上攀着,我一直向上攀,喘着气,由于攀得太急,是以我的身上,被岩石的尖角,擦破了好几处,好不容易,我攀上了出口处,大厅中一片漆黑,我也不敢着亮电筒,跌跌撞撞地出了大厅。 天气很好,月白风清,重新又站在天空底下,我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奔到了车旁,我发动车子,直冲了下去,等到我到了那个小镇上时,正好是午夜时分,小镇上的人早睡了。 我记得镇上有一间药房,那药房的主人,也就是镇上唯一的医生,是以我将车直驶到药房门口,跳下车来,用力拍着药房的门。 在寂静的街道上,我的拍门声和呼叫声,真可以称得上惊天动地,结果,在五分钟后,我不但叫醒了医生,而且,还吵醒了其他很多人。 我对那披着衣服,睡眼蒙胧走出来的医生道:“狄加度先生跌伤了,需要你的帮助,请你跟我来!” 老医生皱着眉,望着我,我道:“他在那座古堡,狄加度古堡的一条地道下面的一座岩洞中,我们在那岩洞之中,发现了……” 我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因为我发现我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事情讲得明白的,而狄加度的伤势,却不容许多耽搁,是以我住了口,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请你立即带着药品,和我一起去!” 36 当我讲完这几句话时,我才觉出,情形有点不对头。本来,在我和医生的四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在奔过来,堪称人声嘈杂。 可是当我讲完了那一番话之后,四周围都静得出奇,当我四面望去时,我发现他们所有人,都充满了惊骇的神色,在外层的人,正在悄悄退去,离我近的人,也作假地打着呵欠走开去! 我略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明白,那是他们听到了“狄加度古堡”的缘故。我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知道当地人,对这座古堡,怀有极度的恐惧,他们相信这座古堡是邪恶的,是有鬼魂盘踞的。 我知道他们忽然静下来,退了开去,是由于害怕与狄加度古堡牵涉上任何关系之故。我也不在乎他们这种态度,因为我根本不需要多人的帮忙,我只需要医生跟我去救狄加度! 是以,我四面望了一下之后,立时转回头来,可是当我转回头来之后,我却陡地一呆,我看到那位上了年纪的医生,也正转过身,走进屋子去!” 我连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医生,你得跟我去救人!” 医生转过身来,望着我,好一会不出声,我着急道:“你是医生,是不是?有人受了伤,你应该去救他!” 我的话已说得很重了,相信世界上的任何医生,都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可是,那位医生,居然摇了摇头:“年轻人,我听说过你们两个人的故事,刚才你提到狄加度古堡?” 我急忙道:“是的,在那古堡之中,有一条秘道,通到山腹中的一个岩洞,我的同伴,狄加度先生,在那里遇到了意外。” 老医生的神情,一望而知,他是要置身事外了。他摇着头:“你回旅店去,睡到天亮离去,或者,现在就立即离去!” 这时,我们的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只觉得怒不可遏,我要竭力克制着自已,才可以便自己不大叫起来。我的声音,却无可避免,变得十分严厉:“医生,你怕甚么?你怕甚么?” 医生摊着手:“不是我怕甚么,而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从来不接近狄加度古堡,这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从来也没有人接近过狄加度古堡。” 我大声道:“为甚么?” 医生吸了一口气:“你是外地来的,很难了解这种情形,这个镇上,没有外地的居民,我们全是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的,我们的祖先,全是出色的造船匠,他们全在一夜之间,死在当时古堡的主人维司狄加度将军的刽子手之下!”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医生继续道:“当时,只有一个人,受了重伤之后,还未曾立时死去,他挣扎回到了镇上,说出了这个事实,并且告诉我们,在那座古堡中,发生过极其可怕的事情,可怕到不能再可怕,他要我们不论相隔多久,都不要走近那座古堡,讲完之后就死了!” 医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当时,镇上的人,在极度的痛楚之下,葬了那人,将他的话,刻在一块石碑上,竖在他的墓旁,如果你稍为留意的话,你早就可以看到那块石碑了,几百年来,我们世世代代,一直记着这些话!” 我苦笑着,摇头道:“然而,那是几百年之前的事了,我曾去过那古堡许多次,一点没有甚么特别,那是早已废弃了的古堡,现在,有人等着你去救!” 医生翻着眼,固执地道:“对不起,尤其是那个人,是维司狄加度的后代,我不会去的!” 我看已经没有办法说服医生了,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么,你至少可以给我急救药品,让我去救他,这样可以吧!” 医生只考虑了极短的时间,才点了点头。 十五分钟之后,我带着药箱,重又在荒僻的路上,驶向古堡。 我将车子驶得飞快,同时,心中也急速地转着念头。在医生的口中,我知道了维司狄加度竟是一个如此残忍的人,他竟然下了毒手,将当时替他造船的船匠,全都杀死了,那自然是不想他的秘密泄露之故。 然而,他那三艘船,究竟有甚么秘密呢? 从他杀死所有造船匠的行为来看,他在海上,将我的船挤碎,在海底,不由分说,就举起铁锤来袭击我,那种暴行,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这样凶暴残忍的一个人,如果他还活着,活在水中,这真是叫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事。 路虽然不平,而且曲折,但是由于根本没有别的车辆的缘故,是以我可以开足马力,横冲直撞。 我一面驾着车,一面察看着路程,在我知道,离山顶的古堡,约莫还有三四公里路程之际,我已经可以肯定,山顶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 首先,是大批蝙蝠,发出可怕的声音,整群整群,向下扑了下来,漫山遍野地乱飞,有不少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发出不断的“拍拍”声。 接着,我听到一连串的轰隆声,自山顶古堡的所在处,传了下来。 那种轰隆声,在我越是接近山顶时,听来越是惊心动魄,我将汽车驾得跳动着,窜上山去,等到我可以看到那座古堡时,我正赶得及看到它最后的一幅墙,摇动着,像是用沙砌成的一样,缓慢地倒了下来,发出轰然的巨响,和腾起漫天的尘埃。 我停住了车,奔出车去。 奔了十来码,我就停了下来。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整座古堡,已完全倾圮了! 这样巍峨的一座古堡,我离开了才多久?绝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然而,就在这一小时半中,整座古堡不见了,变成了一大蓬凝聚不散的尘埃所笼罩下的一大堆废墟,这怎么不叫人惊呆莫名? 我站着,连我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被海风吹散的尘埃,不断扑面而来,我也不知趋避。 在那段呆立的时间内,我也不及去研究,古堡是何以会突然倾圮的,我只是想到:狄加度怎么了! 在那一大堆废墟中,再要找寻那条通道的入口处,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且,就算找到了入口处,那应该是多少天之后的事情?狄如度当然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不但感到难过,而且感到极度的骇然,我想,如果不是我和狄加度,在那大铁箱之中,起了争执,如果不是狄加度急急攀出铁箱而受了伤,如果不是我立即离开古堡的话,那么,古堡倾塌,我一定也被困在古堡下面山腹中的那个岩洞之中了! 这时候,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狄加度根本不要在昏迷中醒过来,他索性一直昏迷着,由昏迷到死亡,就不会有甚么额外的痛苦了。 我一直呆立着,直到出现了曙光,才又慢慢向前走去,直到太阳升起,我完全可以看清那一堆废墟的情形了,古堡的倾塌,是如此之彻底,看来简直不再有两块石块,是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了! 我又默立了片刻,然后才转身进了车,回到了小镇上。在归途中,我已有了新的决定。到了小镇之后,镇上的所有人,像是完全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连望也不向我望上一眼。 37 我留下了房钱,带着我和狄加度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这个小镇。 我曾提及过我的新决定,我的决定便是,无论如何,我还要再进那岩洞一次。 当我身在那岩洞之中的时候,我觉得,不由秘道进来,或许也可以从海中潜水进来的。我的新决定,就是要实现我的这个想法。 大半个月之后,我又旧地重游。当然,我不是再经过那个小镇,我是从海上去的,和我在一起的,是两个相当出色的潜水人,我有一条相当好的船,也有一切完善的潜水设备。 我在望远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山顶上,那座古堡变成一大堆废墟。 和我一起来的两个潜水人,对这一带的海岸,十分熟悉,他们都知道,在这一带沿海的峭壁下,有着不少岩洞,他们也曾潜进过其中的几个,不过并没有到过我所说的那个。 我们将船,驶近峭壁,略为休息一下,就开始潜水。我记得自狄加度古堡之中,直通到那个岩洞之中,并未曾经过多少曲折,由此可知,那岩洞几乎就在古堡的垂直线之下的,有了这一点辨别方位的根据,要找寻那两个岩洞,应该不是甚么困难的事。 但是第一天,我们还是没有甚么收获,只不过在海底,发现了许多木架和一些木块、铁架等物事。经我和那两位潜水人研究的结果,认为那是以前这里,曾经作为一个造船厂时,所留下来的东西。 那也就是说,当年,维司狄加度就是在这座峭壁之下,建造他那三艘极是古怪的船只。 第二天,我们潜得更深,范围也更广,这一天,我们发现了更多的铁制品,自然,这些铁制品,都已经锈腐损坏到了令人难以辨认出它们的原来面目了。但是我相信,就算它们是极其完整的话,我们一定也难以明白这些是些甚么东西。 因为就“残骸”看来,这些东西的形状,是如此之古怪,看来好像是某种机件,然而,难道几百年前,维司狄加度已经懂得制造一些我们现代人也认不出来的机器? 我和那两位潜水人,都带了一些生满了锈的这类铁制品上船来,弄去了锈,仔细研究,不错,那的确是一些机件,其中有些明显地有着齿轮,不过我们绝对无法清测这些机件的用途,一位潜水人表示,这可能是当时船厂,某些特别聪明的技师所设计的工具,例如滑车和起重机之类,对他这种说法,我只好存疑。 第三天,一位潜水人首先发现了一道窄缝,在经过了联络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用强力的水底照明灯,向那条窄缝照射,在灯光下,有两条巨大的海鳗,蠕动着身子,缩进了石缝中。我们发现这个狭窄的通道十分深,于是决定游进去看看,我在最前面,由强光灯开道,前面全是一团团的海藻,几乎没有去路,但继续前进,水中的岩石,越来越高,当我冒出水面的时候,我已经身在那个岩洞之中。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岩洞,那两位潜水人,也跟着冒上了水面,看到了那口大铁箱,他们都咋舌不止,我立时游到了大石旁。 在我一进洞时,我心中第一件想到的事是:狄加度怎么了? 狄如度当然死了,他被困在这岩洞中,已经有二十天了,毫无生还的机会,我应该说,我第一件所想的事,是狄加度尸体怎么了。 可是,当我来到大石旁的时候,我呆了一呆。 大铁箱在那块大石上,可是大石上,除了大铁箱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我是将昏迷不醒的狄加度,推近铁箱的,可是现在,他不在那里。 他可能是清醒过,或许他还有力向上攀去,但是他必然会发现,出路已被阻塞,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会怎么样呢?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事,可怕得令我无法再向下想去,那两位潜水人,也上了大石,他们知道我是为了找人而来的,是以一齐问我道:“看来你的同伴不在了!” 我心里很难过,叹了一口气:“他能到哪里去呢?出路已经被塞住了!” 一位潜水人道:“或许他想游出去,但是结果却死在水中了!” 我摇着头:“那也不可能,他没有潜水设备,不可能由水中离去的!” 我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口大铁箱:“当时,我们就在铁箱中起了争执,他从铁箱的边缘上,直跌了下来,就昏了过去!”那两个潜水人可能是由于好奇,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上,攀上了铁箱,向内看去,在上面的那个,看了一眼之后,转过头来:“那么大的一口铁箱,竟完全是空的,甚么也没有!”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不是一无所有,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他听了我的话,又转回头去,提起手中的灯来,向大铁箱中,照了一下,然后又转头向我笑道:“我不和你争,但是你可以来看看!” 他身子一耸,跳了下来,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提着灯,踏上了他的肩头。 当他直起身子来,而我可以看到大铁箱中的情形时,我也呆住了。 的确,大铁箱中,甚么也没有,一点东西也没有! 这真令我呆住了。当我发现狄加度踪影不见的时候,我虽然曾呆了一下,但是我离去的时候,狄加度毕竟还未曾死,他自然可以清醒过来,然后,最大的可能,是死在水中!” 然而,铁箱中的那东西,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铁箱中的东西,着实不少,有另外一口小铁箱,还有不少纸碎,还有一只盆子。 铁箱里面不知是腐烂了的甚么东西,还有许多生了锈的刀和钳子,当时我认为那是外科手术的工具,而且,还有一个相当大的架子。 就算狄加度走了,他也决不可能带着那么多东西离开的,何况,他何必带走那些东西呢? 我觉得我的身子,把不住在发抖,站在大石上的那两个潜水人,齐声道:“没有甚么可看的了,走吧,我们不想在这里多耽搁,这里很古怪!” 他们两人是受雇而来的,当然可以拒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多作耽搁,我也同意他们的话,尽管我的心中充满了疑团,但的确,已经没有甚么可以再逗留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离开,可是就在那一刹间,我手中的灯一移,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看到铁箱内壁的岩层,被刮去了一块。 在铁诱被刮去的地方,留着一行字。我连忙将灯光集中在那地方,同时叫道:“等一等,我有了发现!” 我看到那行字,很简单,只是一行字:“他将我带走了。” 那一行字,可能是用刀子刻上去的,不过,却是英文,我几乎立时可以认得出,那是狄加度的笔迹! 刹那之间,我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梁上直透了出来!“他将我带走了”,这是甚么意思呢? 意思自然是容易明白的,有一个人,将狄加度带出了这个岩洞。 然而,这个人是谁? 大石上的两位潜水人不断地问着:你发现了甚么? 可是我却答不上来,一句也讲不出,事实上,我不但讲不出来,根本出不了声。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多逗留,就从那位潜水人的肩头上,跳了下来,道:“我们该走了!” 那两个潜水人,本就巴不得离开这个岩洞,一听我那样说,立时咬上了氧气筒,跳进了水中。 我向后退着,在那块大石上,并没有停留了多久,也跳进了水中。 顺着那条狭窄的通道游了出来,回到了船上,我不禁坐着发呆。 38 在我一生之中,有过许多奇异的遭遇,但是,却没有一件事像这件事一样,如此一波三折的,从摩亚船长来找我开始,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每一次,好像事情有了新的头绪,但是结果,却更加复杂。 我吩咐那两个潜水人将船驶开去,我独自坐在甲板上,闭着眼睛,将事情从头至尾,又想了一遍,可是,我竟无法归纳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来。 所有的关键,似乎集中在维司狄加度一个人的身上。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会不会将狄加度带走的,正是他的上代,维司狄加度? 可是,这实在是太荒唐的想法,维司狄加度现在还活着,这已经有点匪夷所思,而他居然还能自由来往,随心所欲,这更是不可思议了! 而且,就算我想到的这一点是真的,那又怎样?我又有甚么办法?我找不到维司狄加度,而且,老实说,我根本永远不想再见他! 事情从摩亚船长开始,一直发展到这种程度,那是事先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我决定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不过事实上,那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当若干时日之后,在一个纯闲谈性质的聚会中,当我知道有一位著名的海洋生物学家在座之际,我不期然向他问起人鱼的事。 那位生物学家望着我,笑了起来:“人鱼?阁下定是看了太多的幻想小说了!” 我感到很不高兴,我喜欢对任何问题态度严肃的人,我认为那样才是科学的态度,而不喜欢对问题采取轻佻的、随便否定态度的人。 本来,我不会再和这位海洋生物学家谈下去的,但是由于心中气恼,所以我忍受不住反唇相讥了一句:“我不是看得太多,而是我根本是写幻想小说的人!” 那位海洋生物学家,略呆了一呆,笑道:“对不起,我以为你是随便问问的,我的意思是,就幻想的观点而论,人鱼是存在的,但是在科学观点上,人鱼绝不存在!” 我立时道:“为甚么?海洋生物,千奇百怪,哺乳类生物,也有在海洋中生活的例子,鲸鱼就是,为甚么人鱼不可能有?” 生物学家皱着眉,道:“如果有一种生物,半身像人,半身像鱼,那么,这种生物,也必然不会是人,仍然是一条鱼,不会像人一样,在海洋中生活,而又具有高度的智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然后才用较肯定的语气:“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反驳道:“提到海洋生物的智慧,海豚的智慧,决不比猩猩低,难道人鱼的存在,或曾经存在,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事?” 生物学家摊开了手:“这不能凭我们的臆测,科学上,肯定一种生物的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这种生物的标本或者骨骼的化石,我们不能凭空想像有一种怪物,有八个头,七十几条尾巴!” 听得那生物学家这样说,我不禁长叹了一声。 生物学家奇怪地望着我:“怎么啦?”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要了一张纸,在纸上,将我在岩洞中,那两口小铁箱中见到的两具骨骼,画了出来。 由于这两具骨骼,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所以尽管我没有甚么绘画天才,但是等画好了之后,我仍然可以肯定,它们正是这个样子的。 我将纸放在生物学家的面前:“随便你信还是不信,我见过两具这样的骸骨,在你看来,他们是甚么?” 那位海洋生物学家,接过了我画了骨骼的纸来,皱着眉,神情十分严肃,他看了好一会,才道:“这些骸骨,在甚么地方?” 我苦笑道:“我看见过它们,后来,它们跌进了海中,我第二次再去的时候,想找它们,我知道它们在生物学上,有极高的价值,可是我却一点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已有另外几个人,在一旁听我和那位生物学家交谈,其中一个道:“哈,这就像是有人曾见过外太空来的人一样!” 我听了不禁火冒,立时转头,大声道:“我不是在和你们讨论这件事,最好请你别参加你那种肤浅的意见!” 我甚至不认识那个人,我的态度,自然令得那人极之尴尬,但是我却不理会他,我正想在一个专家身上得到解决疑点的意见,这种乱来的插口,而又没有知识的人,真是再讨厌不过了! 那位海洋生物学家仍然望着我画的骸骨,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道:“如果你见到的骸骨,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是人鱼,不过,这实在是不可能的,除了你提出过这一点之外,没有任何人提及过这种生物!”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有一个人,完全是人,并不是一半是人,一半是鱼,而一样可以在海中生活,你自然更不相信了?” 这个问题,我理解到,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来说,是完全无法回答的,当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的时候,我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感觉! 他笑了半晌,拍着我的肩头,道:“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讨论下去了!” 我却还不肯就此停止:“等一等,我们先假设有人鱼……在海中生活,和人一样的生物,只是假设,然后,我有一个问题。” 生物学家望定了我,我又道:“那么,一个正常的人,是不是有可能从人鱼处,学会在海洋中生活?” 生物学家摇头道:“当然不可能,维持生物生命的最主要的原素是氧,人在空气中生活,直接呼吸氧,鱼在水中生活,间接呼吸水中的氧,两者的呼吸系统、组织是完全不同的,不能变通,除非……” 我立时紧张起来,道:“除非怎样?” 生物学家笑了笑:“除非将人鱼的呼吸系统……假定有人鱼,移植在这个人的体内,而这个人又不排斥这些器官,那么,他自然可以在水中生活了!” 我昂起了头,发着呆,可能是我呆了很久,也可能是那位生物学家,不想再和我这个专作无稽之谈的人多谈下去,是以,当我定神过来之际,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一组沙发上。 在那一段时间中,我思绪极其混乱,对于一切的事,我只能假定,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有人鱼,那么,整件事件,用那位生物学家的话来说,用幻想的观点来看,应该可以组织如下: (一)维司狄加度捉到了两条人鱼。 (二)维司狄加度造了三艘船,这三艘船的构造极其特殊,其中可能有若干机械装置,使船可以在水中升沉,如同潜艇。 (三)维司狄加度移植了人鱼的呼吸器官……那大铁箱中的许多刀,看来十足是外科手术的工具。 (四)维司狄加度现在还活着,谁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或许是人在海中生活,比在空气中生活长寿。 (五)维司狄加度还时时出现,那就是摩亚、我先后遇到过的“鬼船”。 (六)维司狄加度带走了他的后代,小狄加度能在海中生活么?还是他又找到了人鱼,重施故技? 我只能凭幻想的观点,组织成这样的一个轮廓,真的情形如何,除非能找到维司狄加度,才能有真正的答案。可是海洋是如此辽阔,听说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空军,为了寻找一艘日本大战舰,也花了上年的时间,要是有人有兴趣到海中去找维司狄加度,我不反对,但是我,却不会再去了! 39 尾声 故事完了。 有人说,你每一个故事,不论通与不通,都有一个自圆其说,似是而非的结论,为甚么这个故事,却是无头无尾的呢? 这个故事,其实也不能算是无头无尾的。头,开始在摩亚船长来找我,结束在狄加度的消失。 狄加度到甚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从他刻在大铁箱壁上的字迹来看是被人带走的,能带走他的,没有别人,当然只有维司狄加度。 如果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的话,那么,只好相信他在临死之前,已在昏迷之中,幻想地看到了维司狄加度,而“跟他去了”……跳进了海水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自然死了,那是不幸的事,和世界上其他不幸的事一样。 世界上,太多不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