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 自序 “访客”这个故事,在卫斯理故事之中,最早以巫术来作为一个设想。涉及的是海地巫都教利用可怕的黑巫术,使得死人能在夜间听指挥所作的怪事。由于创作时想法还不够十分大胆,所以假设的基础,放在一个“药物麻醉”之上,相当“科学”。 而实在可以有更进一步的设想,例如干脆承认巫术的存在(像近年来一系列幻想故事中所选用的设想一样),例如从人脑的复杂活动上去设想,等等。 现在,自然未作那样的大修改,仍保持本来面目,这个故事的推理意味十分浓,相当引人入胜。 另一个故事虚像,设想巧妙,大有奇趣,为写一个在虚幻景像之中看到的美人,和实际的接触,竟然一天一地,截然不同,很有点调侃人生的意味。 “虚像”发表之后,曾有人说海市蜃楼的景像,无法用摄影术记录下来。若真是如此,倒又是一篇幻想小说的好题材了——只有人脑的活动,才能接收海市蜃楼的奇景。但事实上,是可以拍摄得到的,已有不少这样的相片发表过,至于是不是可以拍得如此清晰逼真,那也不必去深究了!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二十五 1 第一部 死人来访 鲍伯尔因为心脏病猝发,死在他的书房中。 鲍伯尔是一个大人物,他是─个政治家,是一个经济学家,而且,他还是一个医生,他多才多艺,是这个时代的杰出人物。 医生已证明鲍伯尔是死于心脏病猝发,证明者是著名法医,可靠性没有问题,而且,鲍伯尔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死于心脏病猝发,那实在是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根本不构成一个故事。但是,却有两件十分奇怪的事,掺杂其间。那两件事中的一件,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那就是,在鲍伯尔的尸体之前──鲍伯尔是死在他书桌之前的那张高背的旋转椅上的,是以,在他的尸体之前,也就是说,是和他隔著一张桌子的另一张椅子上,也有一个死人。 那具尸体,在鲍伯尔的对面,很端正地坐著,当警方人员来到时,自然也发现了那具尸体,鲍伯尔全家都不认识那死者是甚么人,只有管家和男仆,他们说在半小时之前,曾看到那死者进入鲍伯尔的书房,他是来拜访鲍伯尔的。 像鲍伯尔那样的名人,有一个陌生的访客,那也决不是甚么值得记载的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法医检查那死者时,发现那死者死了至少已有三天以上! 一个死了已有三天以上的人,竟然会成为鲍伯尔的访客,那实在是不可想像的事。 于是,主持这个案件的人,便认为那个管家和男仆是在说谎,以下,是案件主持人杰克上校,对管家和男仆的盘问。 (读者诸君一定还记得杰克这个人吧,他由少校而中校,由中校而上校,但是他固执如牛的性格,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杰克:(冷笑地)你们两人,都说这个访客,是在一小时之前来到的? 管家、男仆:(点头)是。 杰克:(笑得更阴冷)当时的情形怎样? 男仆:有人按铃,我去开门,来客在门外,脸色很难看,样子也很古怪,他说,他和鲍先生是约好的,在这时候来见鲍先生,我将他带进来,请他坐著,然后,我告知管家。 管家:是的,我一见他,我问他是不是石先生,因为鲍先生曾吩咐过,有一位石先生,会在这时候来拜访他,那来客点了点头,我就将他带到书房门前,因为我看到鲍先生刚从楼上下来,走进书房,我敲了门:“鲍先生,你约定的石先生来了。”鲍先生道:“请他进来。”我推开了门,来客走进了书房,我就走了开去。 杰克:(大声呼喝)胡说八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经过初步检验,已经死了三天,死人会说话、会走路、会约定鲍先生来见面么? 管家和男仆,面面相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杰克自然更进一步逼问。 但是杰克不论怎样逼问,管家和男仆的回答,每一次都是一样的。 至于这件事,是如何会惊动了警方的呢?也必须补充一下。鲍家有很多人,那事情发生的时候,鲍伯尔的一个亲戚,带著孩子在探访鲍伯尔太太,正在楼上闲谈,鲍家还有四个仆人,事情怪的是,在那访客走进书房之后不久,屋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到在书房中,传出了鲍伯尔一下震人心弦的呼叫声。 那一下呼叫声,令得所有听到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他们都迅速地集中在书房的门口。 鲍伯尔的太太,也已六十多岁,当场吓得六神无主,管家用力拍著书房的门,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门还锁著,管家和两名男仆,一起用力撞门,才将门撞了开来。 当他们将门撞开之后,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两个死人,访客和鲍伯尔都死了,所以才致电报警的。 当警方人员赶到之后,才发现了种种奇事,才发现那位姓石的访客,已经死了三天! 人死了多久,科学上有确定不移的方法,绝对可以证明,是以管家和男仆,便一直遭受盘问。鲍伯尔显然是死于心脏病猝发,他一直有心脏病的记录,是受不起惊吓的。 在法律上而言,如果蓄意使一个患有心脏病的人,受到极度的惊恐而致死亡的话,那么,这种行动和谋杀无异,像鲍伯尔那样的人,如果他突然之际发现在他的桌子对面坐著一个死人的话,那么是极可能导致心脏病猝发而死亡的。 所以,杰克上校认为管家和男仆,蓄意谋杀大人物鲍伯尔先生。 杰克上校假定的方式是:管家和男仆,偷运了一具尸体进来,放在鲍伯尔的书房之中,等到鲍伯尔看到了那个死人之后,就惊恐致死。 由于那位“石先生”来的时候,只有管家和男仆两人见过他,一个是开门让“石先生”进来的,另一个是带“石先生”到书房的,所以,情形对他们两人十分不利。 但是也有对他们两人有利的地方,那便是鲍宅的人都可以证明,管家和男仆,已有七八天未曾离开过鲍宅,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机会,从外面弄进一具尸体来,完成他们的“谋杀计划。” 然而,杰克上校部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他既然相信那是一家谋杀,而且更可能是不寻常的政治谋杀,所以他又怀疑管家和男仆和同党将尸体送来,而由男仆、管家再送到书房去,然后,合编一套谎话欺瞒警方。 2 其实,杰克上校的怀疑,是很难成立的,因为谁也不会笨到以为一个死去三天之久的人,警方会检查不出来。 杰克上校却又有另外的想法,他的想法是,管家和男仆,是准备在吓死了鲍伯尔之后,移开那具尸体的,但是由于鲍伯尔的一声大叫,引来了许多人,使他们原来的计划受阻,是以只好编出一套谎话来了。 杰克上校拘捕了管家和男仆,但是又由于他实在没有甚至确切的证据,是以也迟迟未能提出指控,管家和男仆已被拘留了三天。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案子,虽然警方严密地封锁著一切新闻,但是能干的新闻记者,还是用尽方法来报导事情的经过,因为鲍伯尔是一个瞩目的大人物。 我以上用最简单的文字,叙述了案子的经过,但已经比寻常报纸上报导的详细得多了。 我并不认识鲍伯尔这样的大人物,杰克上校和我则很有些旧怨,他也决不会邀请我来和他一起查这件案子,我是怎么和这件案子发生关系的呢?说起来很奇妙,那也是整个故事的正式开始──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本来我和人有约,去打高尔夫球,但是由于天雨,自然取消了约会,是以只好闷在家中。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由我一个旧同学打来的,他的语气很焦色、很匆忙,他道:“你无论如何要在家中等我,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来找你。” 这位旧同学,如果不是他自道姓名,我是记不起他来的了,虽然我们曾是同学,但是在离开了学校之后,根本没有甚么来往,我只知道,他成了─位牙医,如此而已。但是他既然说有重要的事来找我,我自然不便拒绝,所以我答应了等他。 半小时后,他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二三岁、面色苍白的少年。 他一进来,就握住了我的手摇著:“你还记得我就是陈福雷,真难得,这是我的儿子陈小雷。小雷,叫卫叔叔!” 那少年叫了我一声,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请坐,你说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来找我?” 陈福雷坐了下来:“是的,这件事是小雷说的,可是那实在没有可能,但是他说一定是真的,所以我只好来找你,因为我知道你对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有著非凡的经验!” 我好不容易等他停了口,忙道:“究竟是甚么事,你不妨讲出来。” 陈福雷道:“我早已结婚了──”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不是废话么?你要是不结婚,怎么会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陈福雷又道:“我娶的是鲍伯尔太太的侄女。” 我不禁打了一个呵欠,他娶的是荷兰女皇的侄女,我也没有兴趣。 陈福雷又道:“鲍伯尔死了,你自然知道的,他死的那天,我妻子正好带著小雷,去探访她的姨母,他们在鲍家时,鲍伯尔死了。” 我欠了欠身子,陈福雷的话,已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这几天,鲍伯尔的死,喧腾人口,而警方又讳莫如深,是以很是神秘,如果有人在现场,可以知道其间的经过,虽然事情和我无关,但我是一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人,自然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连忙道:“请说下去!” 陈福雷望著他的儿子:“小雷,你来讲!” 陈小雷像是很拘泥,但是他还是开了口:“我到了鲍家,妈和姨婆在楼上,我和小辉两个人玩,我们在玩捉迷藏。” 我问道:“小辉是甚么人?” 陈福雷代答道:“小辉是鲍伯尔的孙子,他父母死了,小辉跟祖父母住,今年十四岁。” 我点了点头,望向陈小雷。 陈小雷又道:“我们玩著,因为是在他的家中,所以我躲来躲去,总是给他找到,后来,我躲进了鲍公公的书房,他书房中有很多柜子,我就躲进了其中的一只柜子,小辉果然找不到我了!” 我坐直了身子:“以后呢?” “过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找不到我,我正想出去,鲍公公推门走了进来,我很…… 怕他,躲在他书房的柜子中,一定会给他骂的,所以我不敢出来,只好继续躲著,希望他快点离去。” 听到了这里,我不禁陡地站了起来,因为陈小雷的话,实在是有太大的吸引力了! 那时,我对整件事的了解,还没有如卷首叙述般的那样清楚,因为警方根本未曾公布整件事情经过的真相。但是,我却也已知道了一个大概,知道鲍伯尔的死,就是在他书房中发生的,而且,其间还掺杂著一点十分神秘、难以解释的事。 而如今陈小雷却说,他因为玩捉迷藏游戏,而躲进了鲍伯尔的书房。那么,莫不是鲍伯尔死的时候,陈小雷恰好在书房之中? 那实在太重要了,因为后来,被发现的两个人都死了,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情,绝对无人知道,只能够凭揣测推想。 但如果有陈小雷在书房之中,那就大不相同了,陈小雷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挥著手,忙又坐了下来,因为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要陈小雷讲出全部事实经过,而不能有一点遗漏,所以我又忙道:“你说下去!” 陈小雷呆了半晌才道:“我躲在柜中,鲍公公坐在椅子上,他看起书来,我心中十分焦急,因为他在书房中,我就不能离去。” 陈小雷讲到那里,舔了舔嘴唇。 3 我对陈小雷那时的心情,倒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陈小雷只是一个孩子,孩子对于事业上有成就,而且为人又十分严肃的长辈,总是有畏惧心理的,鲍伯尔不离开书房,他自然只好躲在柜中。 我又道:“以后又发生了甚么事呢?” 陈小雷在衣服上抹著双手,道:“我躲了不久,听到管家敲门,接著,管家便道: ‘老爷,有一位石先生,他说和你约好的,要来见你。’鲍公公答道:‘是的,请他进来。’我心中想糟糕了,鲍公公不走,却又进来一个人,我更不能离去了!” 我“嗯”地一声:“然后呢?” 陈小雷道:“管家推开了书房门,我将柜子的门,推开了一道缝,向外看去,管家没有进来,一个又瘦又白的人,慢慢走了进来,鲍公公略欠了欠身,道:‘请坐,有甚么指教?’那人坐了下来,发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笑声,吓得我缩紧了身子。” 陈小雷的气息,急促了起来,显然他在想起当时的情形时,心中仍然十分害怕。他喘了几口气,才又道:“我缩起了身子之后,就未曾再看到他们两个人,只听到他们的讲话。” 我忙问道:“他们讲了些甚么?” 陈小雷道:“我听得那石先生笑著,道:‘鲍先生,你知道么,我是一个死人──’” 陈小雷讲到这里,我便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甚么?那石先生自称是一个死人?你可曾听清楚,他是那样说的?” 陈小雷道:“一点不错,他是那样说的,我当时也奇怪得很,我听得鲍公公不耐烦地道:‘先生,我没有空和你开玩笑,你在电话中,说有一项极其重要的事和我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我又接口道:“那位石先生怎么说?” 陈小雷苦笑著,道:“石先生说:‘这不是很重要的事么?我是一个死人,你是医生,你可以立即知道我是不是死人,检查一下,你就可以知道了。’我又听得鲍公公愤怒的喝问声,接著,他就突然尖叫了起来,他叫得那么骇人,我几乎昏了过去。” 我越听越是紧张:“以后呢?” 陈小雷道:“那石先生还在笑著,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更不敢出来,后来,我听到有很多人进了书房,每一个人都发出惊叫声,还有妈妈的声音在,我推开了柜门,完全没有人注意我,走了出来,妈妈抓住我的手,走了出去……” 陈小雷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那时,我才知道,鲍公公死了。” 我呆了半晌,根据陈小雷的叙述听来,事情简直不可思议之极! 4 第二部 会讲话的死人 我知道像陈小雷那样年龄的孩子,会有许多古里古怪的念头,我也经过这个年龄,那正是人生最富幻想力的年纪。 但是,看陈小雷的情形,却无论如何,他不像是自己的想像编出那段故事来的! 我在发著呆,陈福雷一直望著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看这事情怎么办?” 我沉吟了一下:“我看,你应该带著小雷,去见警方人员!” 陈小雷的脸上,立时现出害怕的神情来,陈福雷忙道:“我也想到过这一点,可是,可是;听说警方对这件事的看法,十分严重,我们要是去了,是不是会为难我们呢?” 我皱著眉:“那么,你的意思是──” 陈福雷叹了一声:“小雷听到的一切,总应该讲给警方听的,你和警方人员熟,我想请你带小雷去,那比较好一些。” 我道:“那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必须自己先弄清一个问题,小雷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直接地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多少令得陈氏父子感到有点尴尬,陈福雷道:“小雷从来也不是一个说谎的孩子,我是知道的。” 我盯住了陈小雷,陈小雷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是他的神色却很坚决:“我说的是实话。” 我望了望那孩子一会,老实说,没有理由不相信那孩子的话,因为陈小雷脸上的神情,决不是一个说谎的孩子所能假装出来的。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好像很委屈,但是仍有著自信。 我伸手拍了拍陈小雷的肩头:“好,很对不起,因为杰克上校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必须弄清楚我们这边的事,是不是站得住脚,才能去找他。” 陈福雷道;“现在就去找那位上校?” 我道:“是的,我看不出有甚么理由要耽搁。”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警局的号码,先是值日警官听,又是杰克上校的女秘书听,然后,我才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大刺刺地问道:“谁?” 我道:“上校,我是卫斯理。” 杰克上校停了很久,不出声。他自然不是记不起我,只不过是在考虑如何应付我而已。 半分钟后,他的声音才又传了过来,他道:“喂,卫先生,你必须知道,我很忙!” 我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那样的回答,也可以说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立即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有人在鲍伯尔死的时候,正躲在鲍伯尔书房的柜子中,你想不想见见这个人?” 杰克上校突然提高了声音:“谁?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在哪里?” 我道:“就在我身边!” 杰克上校大声道:“快带他来见我。” 本来,我是准备带著陈小雷去见他的,但是这时我却改变了主意,我学著他的声调:“喂,上校,你必须知道,我很忙!” 又有半分钟之久,杰克没有出声,我可以想像在这半分钟之内他发怒的神情,我几乎忍不住发出笑声来,陈福雷显然不知道我为了甚么那么好笑,是以他只是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望著我。 我终于又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声音,他显然强抑著怒意:“好,现在你要怎么样?” “你到我这里来,而且必须立即来!”我回答他。 杰克道:“好的,我立刻来!” 我放下了电话,杰克虽然固执,但是他对工作极其负责,这倒是他的好处,为了工作,我那样对付他,他还是立刻来了。 我转过身来:“主理这件案子的杰克上校就要来了,当他来了之后,你将事情的经过,再讲一遍。” 陈小雷点了点头,在杰克上校还未曾来之前,我又旁敲侧击,向陈小雷问了不少问题,直到我肯定陈小雷所说的不是谎话为止。 杰克来得真快,十分钟之后,门铃就响了,杰克和另一个高级警官,一直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道:“谁?你说的那人是谁?” 我指著陈小雷:“是他。” 杰克呆了一呆:“是一个孩子!” 5 我道:“你以为一个成年人会玩捉迷藏游戏,而躲在柜子里?” 杰克给我白了一句,将我没奈何,只是瞪了我一眼,立时来到了陈小雷的身前:“告诉我,在鲍伯尔的书房中,你见到了甚么?” 陈小雷道:“我见到的事情很少,大多数是听到的,因为我躲在柜子中──” 陈小雷的话还没有说完,杰克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不管是听到还是看到,说!” 陈小雷像是很害怕,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我皱著眉:“上校,你对孩子的态度太急躁了,你得听他慢慢说,而且先得听他的父亲,解释一下他们和鲍家的关系!” 杰克又无法反驳我的话,他只好又瞪了我一眼,坐了下来,我向他笑了一笑:“上校,别生气,等一会你听到的事,保证极有价值。” 我先向陈福雷望了一眼,陈福雷便开始讲述他和鲍家的关系,上校不断地牵动著身子,看来他对这件事情的开始,和我一样,不感兴趣。 等到陈小雷开始讲的时候,他比较有兴趣了。 当杰克上校听到陈小雷讲到管家带著一个面色苍白、瘦削的人走进书房时,他突然用力拍著在他身边的茶几,“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指著我厉声叫:“卫斯理,我要控告你戏弄警官的罪名!” 我呆了一呆:“为甚么?” 杰克的怒意更甚,他甚至挥著拳:“为甚么,你,你这……无聊透顶的家伙,你竟编了这样一个下流的骗局来戏弄我,你……” 杰克在不断地咆哮著,声震屋宇,他那副青筋暴现的样子,也实在令人吃惊。 陈小雷吓得缩在一角,一声也不敢出,连陈福雷也不知所措,脸色苍白。 看样子,杰克上校还准备继续骂下去,我不得不开口了,我道:“上校,你应该听人家把话讲完。” “我不必听!”杰克怒吼著,“我根本不必听!如果你早已知道,那个人在书房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三天,你也不会听的!” 他讲到这里,大约是由于太激动了,是以喘了几口气,才又道:“这孩子,他是管家和男仆买通了的,以为那么可笑的谎话,就可以将我骗过去,当我是甚么人,嗯?当我是甚么人?” 他一只手指著陈小雷,头却向我望来,狠狠地瞪著我,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将我吞下去一样! 我也不禁怒火上升了,我冷笑一声:“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将你当作是一个高级警务人员,可是你自己,却偏偏喜欢扮演一头被烧痛了蹄子的驴子!” 杰克大叫一声,一拳向我击了过来。 我早已料到,以他的脾气而论,是绝受不住我那句话的,是以他一拳击出,我早已有了准备,伸手一拨,便已将他拨得身子一侧,几乎跌倒。 这时,陈福雷也吓坏了,他绝想不到会有那样的场面出现的。 他站了起来,急急地道:“小雷,我们走,对不起,打扰了你们,我们走!” 陈小雷忙奔到了他父亲的身边,陈福雷拉住了他的手,向外便走,到了门口,急急地离去。 杰克上校整了整衣服,仍然气势汹汹地望定了我:“卫斯理,你这样做,会自食其果!” 我冷笑著:“你完全讲错了,你那样做,才会自食其果。那孩子的话,对于这件怪案,有极大的作用,你不肯听下去,就永远不能破案!” 杰克尖声道:“谢谢你,我还不需要听到一个死了三天的人会走路来拜访一个人!” “他不但来了,而且还讲了话!” “他讲了甚么?”杰克不怀好意地“吓吓”笑著,“他进来说,鲍先生,我是一个死人?” 我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道:“是的,他进来之后,的确如此说!” 杰克又吼叫了起来:“去,去找一个会走路,会讲话的死人来给我看看,好让我相信你的话,去啊,去找啊,你这畜牲!” 我没有再说甚么,并不是我忽然喜欢起杰克那种口沫横飞,暴跳如雷的神情来了,而是我实在无法找到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死人! 整件事情,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大家静下来,殚精竭力研究,只怕也未必可以研究出一个头绪来,何况是杰克的那样大叫大嚷? 我脑中乱到了极点,而杰克讲完之后,又重重地“呸”了一声,才转身向外走了开去。 那和他一起来的高级警官,连忙跟在他的后面,杰克是真的发怒了,他用力拉开门,一脚将门踢开,向外便走,连门也不替我关上,就和他带来的那高级警官,一起离去了。 在他离去之后,我又呆立了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门关上。 我早知道杰克的脾气不好,可是结果会那么糟,我也是想不到的,我坐了下来,发了半晌呆,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当我拿起电话时,我听到了陈福雷的声音,陈福雷急急地道:“我已问过了小雷,他承认一切事,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以后再也别提了!” 我的心中十分恼怒,是以我老实不客气地道:“你的孩子没有撤谎,说谎的是你,不过,如果你怕麻烦的话,我也决计不会来麻烦你的!” 陈福雷捱了我的一顿指斥,他只好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重重地放下了电话,又呆立了半晌,我反覆地想著杰克的话,同时也想著陈小雷的话。 这两个人的话中,有著极度的矛盾,但是我相信他们两个人的话,都是真的。 6 是一种甚么情形,使得两个绝对矛盾的事实,变得调和了呢?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下,一个死了三天的人,会走路,会说话,会去拜访鲍伯尔? 我必须首先弄清这一点,然后才能进一步,去推测为甚么这个“石先生”要去见鲍伯尔! 在警局中,我还有很多熟人,而且,我和他们的关系,也不至于像杰克和我那么坏。有几个法医,全是我的好朋友。 我又和其中的一个法医,通了一个电话,他正是当时奉召到场的两个法医之一,我忙问道:“王法医,鲍伯尔是死于心脏病?” “那没有疑问,”王法医回答:“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又因为极度的惊恐,心脏无法负担在刹那间涌向心脏的血液,出现了血栓塞,所以致死的。” 王法医的解释,令我很满意,我又道:“那么,另一个死者呢?” 王法医略为迟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迟早会对这件事有兴趣的,这实在是一件怪事,那另一个死者,死亡已在七十个小时以上了。” “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 “可以绝对证明!” “他死亡的原因是甚么?”我又问。 “死因还未曾查出来。”王法医回答。 我立即道:“那太荒唐了,事情已发生了好几天,难道未曾进行尸体解剖!” “当然解剖了,你以为我们是干甚么的?连夜解剖了尸体,可是找不出死因来,只好说因为自然的原因,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想了一想:“我可以看一看那具尸体么?” 王法医道:“没有问题。” 我笑了起来,道:“别说得那么轻松,如果让杰克上校知道的话,就有问题了。这样,我半小时之后到,你在殓房等我!” 王法医道:“好的。” 放下了电话之后,我立时出门,半小时之后,我走进了殓房,殓房设备相当好。 王法医已在了,他在门口,递给了我一件外套,我穿好了外套,跟著他一起走进去,他拉开了一个钢柜,我看到了那位“石先生”。 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中年人,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地方,在头部以下,全身都覆著白布,在他的脸上,已结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我看了好一会,才推上了钢柜:“这个人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 王法医道:“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但据我所知,他们还未曾查到这个人的身份。” 我苦笑了一下:“这件事真不可思议,你以为有没有一个才死的人,会呈现已经死去了八十小时左右的迹象?” 王法医笑著,道:“上校也这样问过我,我的回答是除非他的血液已停止流动八十小时,但那种现象,已经叫作死亡!” 我搔了搔头:“但是,我却有确实的证据,证明这个人走进鲍伯尔的书房,而且,他还曾说过话,他也知道自己是死人,他还要鲍伯尔检查他!” 王法医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他挥著手,阻止我再说下去:“别说了,就算是一个心脏十分健全的人,如果真有那样的事,也会被吓死的!” 王法医的话,令得我的心中,陡然一动,毫无疑问,那是一件谋杀! 石先生的出现,是专为了吓死鲍伯尔的! 可是仍旧是那个老问题,一个分明已死了七八十小时的人,怎么能够自己行走、说话? 我呆了半晌,才道:“我想见见鲍伯尔的客家和男仆,是不是可以?” 王法医道:“那要上校的批准!” 我笑了笑:“上校没有权力制止拘押中的疑犯接见外人,我去。” 我自然不会直接就去找杰克上校,在和王法医告别之后,我到了警局,先和值日警官接头,表示我要会见在拘押中的管家和男仆。 值日警官递给了我一张卡,叫我填写,当我写好了之后,他又递给了我一张会见在押疑犯的规则,令我细读,然后,他一面看著我的申请卡,一再打电话。 那时,我真在用心阅读著,所以也不知道他在打电话给甚么人。 但是我立即就知道他打电话给甚么人了,因为在那位警官,带我去会见我要见的那两个人之前,杰克上校已怒气冲冲地赶了来。 他直来到了我的面前,普通,除了相爱的男女之外,是很少有人和另一个面对面如此距离近地站立著的,但这时杰克却那样站著。 他的面色,极其难看,还未及待他出声,我就不由自主,叹了一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立时咆哮了起来:“你又想捣甚么鬼?” 7 我苦笑了一下,并且先后退了一步,才平静地直:“上校,我不捣甚么鬼,我只是想见一见在拘押中的管家和男仆,和他们谈谈!” 杰克厉声道:“他们不准接见任何人。” 我的声音更平静了:“上校,据我所知,在押中的疑犯,如果没有事先经过法官和检察官的决定,任何人是不能阻止他们接见外人的!” 我的话,显然击中了杰克的要害,杰克呆了片刻,才铁青著脸:“你和他们是甚么关系,要见他们,是为了甚么?” 我微笑著道:“我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一点,因为你可以在我们的会见过程中,监视我们的。” 杰克握著拳:“卫斯理,我警告你这是一件十分严重的案子,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摇著头:“你完全弄错了,我决没有任何要插手在这件案子的意思,只不过在事情的经过中,我发现了很多疑点,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想要弄清楚而已,请你别再耽搁我的时间,好么?” 杰克的脸色更难看,但是他还是只好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在瞪了我好一会之后,才道:“好的,跟我来,我陪你去见他们!” 我笑著:“谢谢你。” 他带著我向前走著,不一会,就来到了拘留所之外。 我首先看到了那管家,管家和男仆,是被分开拘押著的,因为杰克认定他们是同谋。 当我看到那男仆时,我看到的是一个神情沮丧,目光黯谈的中年人,他呆呆地望著我,我道:“我姓卫,是陈福雷的朋友,你认识陈福雷先生?” 男仆点著头,迟缓地道:“我认识,陈先生是太太的亲戚。” 我道:“那就好了,我能和你谈话的时间并不多,所以我希望你讲话不要转弯抹角。那天那个来拜访鲍先生的人,是怎么进来的?” 男仆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来,他道:“我已说过几百次了,为甚么没有人相信我?他按铃,我去开门,他说要找老爷,我就去告诉管家,然后带他进来,管家带他进书房去。” 我道:“通常老爷有访客来,都是那样的么?” 男仆苦笑著:“那一天,算是我倒霉,如果不是我去开门,就没有事了。” 我道:“只有你和管家,见过那位石先生。” 男仆像是十分疲乏,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我又问道:“那天你开门的时候,可有注意到他是怎么来的,嗯?” 男仆抬起头来,眨著眼道:“甚么意思?” “他是怎么来的?”我重覆著,“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坐车子来的?” 8 第三部 追查送死人上车的人 杰克在一旁,他显然也想到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了,而我也可以肯定,他虽然不知已询问过管家和男仆多少次,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忽略了。 男仆迟疑著还未曾回答,杰克已经催道:“快说啊,他是怎么来的?” “好像……好像有一辆汽车送他来的,我去开门的时候,他已站在门前,对了,有一辆汽车,正在慢慢退出去,因为那是一条死巷子,屋子就在巷子的尽头。” “甚么车子?”我又问。 男仆苦笑著:“甚么车子?我记不起来了,是一辆汽车。” 我提高了声音:“你一定得好好想一想,是甚么车子,你是不是能恢复自由,就要靠你的记忆力了,你好好想一想!” 男仆痛苦地抓著头发,他真是在竭力想著,他道:“那辆车子退出巷子去,退到一半,好像……好像停了一停,有人上车……”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 我忙道:“你的意思是,那辆车子,是辆计程车,是不是?” 男仆呆呆地望了我半晌,他显然不能肯定这一点,而我已转过头来,对著杰克。那辆送这个神秘访客前来的车子,是一辆街车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那是一辆街车的话,那么,随便甚么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所以,当我转过头向杰克望去的时候,杰克自然而然地道:“我立即去调查!” 我道:“调查的结果如何,希望你能告诉我!” 杰克这个人,虽然固执,直爽倒是够直爽的,这时,他发觉我对他的确有帮助时,他对我的敌意,也不再那么浓厚了,他道:“好的。” 在他离开之后,我又去见那管家。 那管家已有六十左右年纪,神情同样沮丧,我几乎没有向他问甚么问题,反倒是他在不断地问我:“为甚么要将我抓起来?” 我只好安慰著他:“鲍先生是一位大人物,他死得很离奇,警方一定要追查原因的。” 老管家的眼也红了起来,他道:“我在鲍家,已经四五十年了,难道我会杀人?” 我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会杀人,你放心,不必多久,你一定可以获释的,事实上,警方也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控告你。现在,你可以详细和我讲一讲那个访客的事么?” “我已讲了很多次了!”老管家难过地说。 “再对我讲一次。” 老管家讲得很缓慢,而且他的讲述,时时被他自己的唉声叹气所打断,我还是耐心听著,实在没有甚么新的东西,他讲的都是我已经知道了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又安慰了他几句,才走了出来。 将管家、男仆和陈小雷三人的话,集合在一起,我可以归纳出一个结论来:“一个死了七十小时以上的人,走去拜访鲍老先生,而将鲍老先生吓死了!” 这个结论,自然是不合情理到了极点的! 但是,如果怀疑那男仆和管家串通了来谋杀他们的主人,却同样不合情理。如果进一步怀疑,陈小雷也是和他们两人一起串通的,那就更不合情理了。 在两种情形都不合情理之下,我该取哪一种呢?老实说,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当我走出警局,重又接触到阳光时,我有一种头昏脑胀的感觉。 我在阳光下站立了片刻,就回家去,到了家中,我翻来覆去地将整件事,想了好几遍。 这时候,我已对整件事的经过情形,都有所了解了。就像我在文首一开始就叙述过的那样,但是我不能在整件事的过程中,找出头绪来。如果谁能够,那么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一直呆坐到天黑,几乎是茶饭不思,直到睡在床上,我仍然在不断地思索著。 直到杰克突然打来了电话,我的思索才被打断。 我抓起了电话,听到了杰克急促的声音:“卫斯理,你能不能来我这里一下?” “怎么?”我说,“有了新的发现?” 杰克甚至在喘著气,他道:“是的,我们已经找到了那街车司机。” 这一会,对著电话叫嚷的不是杰克,而是我,我大声道:“留著他,我立即就来!” 我放下电话,匆匆的换好了衣服,立时驱车前往,我车子开得实在太快了,以致我赶到警局时,在我的车后,跟了两辆交通警员的摩托车,他们是因为我开快车追踪而来的。 9 直追我到了警局,那两个警员的脸上,多少有点讶异的神色,我只好对他们道:“真对不起,你们可以控我开快车,但是我实在有要紧的事,要见杰克上校!”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听到了杰克的声音,他从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大叫道:“我还以为你撞了车,怎么至现在才来?” 我向那两位警员点了一下头,就奔进了杰克的办公室。杰克的办公室我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他升了上校之后的新办公室,却还是第一次到。 办公室中,除了杰克之外,还有一个看来神情很紧张的中年人,正忐忑不安地坐著,一见到了我,站了起来,杰克道:“就是他!” 我忙道:“当时情形怎样,他说了么?” 杰克道:“说了,但是我还想再听一遍。” 我来到那司机面前:“别紧张,完全没有你的事情,我们只不过要你的帮助而已,抽烟吗?” 那司机点了点头,接过了我递给他的烟,燃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你们还是问那个搭客么?” 我道:“是的,如果你记不起,可以慢慢想!” 那司机道:“不必慢慢想,我记得很清楚。” “为甚么?”我觉得有点奇怪。 “那人是到鲍家去的啊,鲍家是著名的人家,我车到他门口,自然不容易忘记。” 我道:“那很好,你将详细情形说一说,他在甚么地方上车。” 那司机又吸了一口烟:“是在郊区,第七号公路和第六号公路的交岔口,那天我送一家人到海滩后,回程的时候,看到一辆车子,停在路边,有两个人站在那辆车子前面。” 我问道:“两个人?” “是的。”司机回答,“两个人,一个人又高又瘦,就是后来上了车的那个,另一个却很矮,穿著一件花衬衫,他扶著那又高又瘦的人。” 当那司机讲到这里时,我和杰克互望了一眼。 那司机道:“是那个穿花衬衫的人,招手截停我的车子的。” “他对我说,那又高又瘦的人,要到鲍家去,问我知不知道鲍家的地址,我说知道,他就扶著那人进来了,还是他替那人开车门的。”那司机道。 我又问道:“那人进了车之后,说了些甚么?” “他甚么也没有说,车钱也是由穿花衬衫的人付的,我车到了鲍家的门口,回头告诉他到了,他并不开车门,是我替他开了车门,他才走出车去的,等他上了石阶,我就走了。” 我道:“那人的样子,你还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他的样子很怪,脸色白得,唔,真难看,就和死人一样!” 听到了“就和死人一样”这句话,我和杰克,又不禁相视苦笑。 杰克拿出一张相片来,递给了司机:“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司机才看了一眼,就道:“是,就是他!” 那照片是的就是那个神奇的访客“石先生”。 杰克又问:“你能说出那穿花衬衫的人的模样来?” 司机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可以的。” 杰克按下了对讲机,道:“来一个人!” 一个警员走了进来,杰克道:“请绘图人员来,所有的人全请来。” 那警员退了出去,杰克向那司机解释道:“警方的美术人员,可以根据你的描述,将那穿花衬衫的人的样子,大致绘出来,那我们就可以找到这个人了!” 司机点著头,他已抽完了一支烟,我又递了一支给他,他又起劲地抽著。 不一会,四个美术人员来了,他们的手中,各拿著黑板和纸张,司机开始详细地讲著那穿花衬衫的人的样子。十分钟之后,四个美术人员各自绘成了一幅人像,看来并没有多少差异。 那司机仔细地看著,又指了几点不像的地方,经过修改之后,司机才指著其中的一幅,道:“对,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经过肯定后的绘像,是一个半秃顶的老者,看来精神很饱满,有著很薄的嘴唇,有这种嘴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极其固执的,杰克上校,就有著那样的两片薄嘴唇。 杰克拍著司机的肩头:“谢谢你,请你别将在这里听到的和说过的话对任何人说起。” 司机道:“当然!当然!” 杰克吩咐一个警员,带司机离去,那四个美术人员也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只剩下我和杰克两个人,杰克端详著那幅画像,眼睛一眨也不眨,我道:“你知道他是甚么人了?” 杰克苦笑著,道:“我要是知道倒好了!” 10 我道:“现在,你至少应该知道了一件事,你逮捕了那管家和男仆,是错误的,我认为你应该立即释放他们,送他们回鲍家去。” 我歇了一下,又继续道:“我准备向鲍太大解释你的错误,使他们仍然可以在鲍家工作。” 杰克呆了半晌,才道:“当然,当然我应该那样做,不过……” 我几乎又发怒了,我立即问他:“还有甚么问题?” 杰克忙道:“自然没有问题,不过我希望你协助我,我们一起到现场去看看,并将陈小雷找来。” 我很高兴,因为杰克终于肯和我合作了,我自然高兴,只有和杰克合作,才可以有使事情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我立时点头答应。 杰克和我,一起到拘留所中,放出了管家和男仆,并且向他们道歉,然后我们一起到陈家,将陈小雷带上了车,才直赴鲍家。 到了鲍家,杰克用极其诚恳的语气,向鲍伯尔太太说明,管家和男仆,是被错误的推理所冤枉的。然后,我们化了二十分钟,由杰克“演”鲍伯尔,由我“演”石先生,将一切经过,重现了一遍。 再然后,派警员送陈小雷回去,我和杰克,则留在鲍伯尔的书房中。 鲍太大并没有陪我们,自她的丈夫死后,她的精神很差,一直由护士陪伴著她,杰克也拿出那张画像来给她看过,她表示不认识那个人。 杰克又支开了仆人,关上了书房的门。等到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才苦笑著:“卫斯理,这会是事实么?” “我们只好接受,”我说:“现在,一切全证明,那是事实!” 杰克摇著头,道:“是事实,一个死了七十小时以上的人,坐街车,走到这房间来,向鲍伯尔说话,自称他是一个死人?” 我的声音之中,带著一种无可奈何的平静:“是的,事实是那样,而且,我还可以想像事情后来的情形是怎样的,鲍伯尔医生,他开始检查访客,他很容易地就可以发现访客是一个死人,于是他大叫一声,他是被这怪异的事实吓死的。” 杰克呆著不出声。 我略停了片刻,又道:“整件事情的经过,一定就是这样的。” 杰克苦笑了起来,道:“你要来写小说,这事的经过,倒是够曲折离奇的了,可是你想想,上头那么注意的一件案子,如果我照那样报告上去,会有甚么的结果?我定会被踢出警界。” “可是,那全是事实啊!”我说。 “事实?”杰克双手按著桌子:“事实是死人会走路,会说话?” 我的内心打著结,实实在在,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死人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会走路,会说话的,就不是死人! 可是,这个神秘的访客,却既能说话,又能走路,但是他同时又是死人! 呆了好一会,我才道:“杰克,民间有很多关于僵尸或是走尸的传说……”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杰克已打断了我的话头,他道:“是的,有很多那样的传说,但是,有哪一个传说中尸体是开口说了话的?它们至多发出‘吱吱’的叫声而已,不会讲话。” 我苦笑著,自嘲地道:“或许时代进步了,现代的僵尸喜欢讲话!” 杰克挥著手:“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我也正色道:“不和你开玩笑,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很重要的线索,只要找到那个穿花衬衣的人,就可以有进一步的解答了!” 杰克瞪了我一眼:“是啊,我们是住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中!” 我大声道:“你怎么啦?那司机不是说,是在郊外两条公路的交岔上遇到那个人的么?” “你以为,”杰克立时回答:“可以就在那两条公路的附近找到这个人,你没有听得那司机说,他也有一辆车子么?他可能不知从甚么地方来!而且这种事情,是那么怪异,实在不适宜交给所有的警员去找人!” 我沉声道:“交给我,杰克,交给我去找。” “你一个人?” “是的,有时一个人去做事情,比多些人去做,更有用得多!”我回答。 杰克又呆了半晌,才道:“好的,但是,你有把握在多少时间之后找到他?” “甚么把握也没有!”我道:“你又不想公开这件案子,当然,可以将画像登在报上,让全市的人都看到,好来举报!” 杰克摇头道:“不好,这个人其实没有杀人的任何证据,还是暗中查访的好。” 我道:“那你就别对我的查访,存太大的希望,且不要限定时间。” 杰克无可奈何地道:“只好那样了!” 11 我们一起离开了鲍家,我带著那张画像,回到了家中。 事情的经过,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然而,在肯定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却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我仔细地看著那张画像,直到我闭上眼睛,也可以想像出那人的样子来为止。 第二天开始,我就怀著那画像,到郊区去,向公路两旁房子中的人问:“你认识这个人么?” 当我在重覆了这一句话,至少有一千遍以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了。 在烈日下缓缓地驶著车子,公路被烈日晒得好像要冒出烟来一样。我实在有点后悔我向杰克讨了这样的一件差使,真是在自讨苦吃。 我的车子,又停在一幢小洋房前。 在郊区的公路两旁,有很多那样的小房子,我也记不清那是第几幢了,我下了车,抹著汗,汗湿了衣服,衣服再贴在身上,真是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按著门铃,两头大狼狗扑到铁门前,狂吠著。 我不怕狗会咬到我,可是没有人来开门,却让我心焦,汗水淌下来,使我的视线也有点模糊,天气实在闷热得太可怕了! 终于,我听到有人在后喝著狗,两头狼狗仍在吠著,但总算在我面前,退了开去。 一个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将手伸进袋中。 就在我要拿出那张画像,以及发出那千篇一律的问题之际,突然,我整个人却震动了起来,和我隔著铁门站立著的,是一个双目深陷、薄嘴唇、六十上下的半秃头男子! 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这实在太突然了,以致在刹那之间,我僵立著,不知怎么才好! 那人向我打量著:“甚么事?你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忙道:“我……在驾驶中,忽然感到不舒服,你……可以给我一杯水?” 那人望著我,他的神色十分冷峻,他“哼”地一声:“你在捣甚么鬼!那边就有一间茶室,你看不到么?怎么到我这里找水来了!” 我呆了一呆,用手捂著喉咙,道:“噢,对……对不起,我到……那边去。” 我故意装出十分辛苦的样子来,老实说,这时候,我绝不在乎他是不是肯让我进去,我既然找到了他,那还怕甚么,我随时都可以“拜访”他! 所以,我一面说著,一面已准备退回车子去了,可是就在那时,那人忽然改变了主意,他道:“等一等,你的脸色那么难看,我看你需要一位医生,你还是进来,在我这里,先休息一下吧!” 我又呆了一呆,他既然在叫我进去了,我也不必再客气了,我双手握住了铁门的铁枝,道:“谢谢你,我想你肯给我休息一下的话,我就会好得多了!” 那人拉开了铁门,我跟著他走了进去。 那屋子有著一个相当大的花园,但是整个花园,却显得杂乱无章,可以说根本没有任何整理。我跟在他的后面,可以仔细打量一切。 可是直到进入屋子之前,我却还没有法子弄明这个人的身份。 进了屋子,我立时感到了一般十分神秘的气氛,逼人而来。屋子中很黑暗,四周全是厚厚的黑窗帘。 ─进了屋,那人就转过身来:“请随便坐,我去拿水给你!” 他走了进去,我坐了下来,我仍然猜不透这个人是甚么身份,他走进去还不到一分钟,就又走了出来,他的手中,并没有水拿著。 12 第四部 巨大的藏尸库 我已经想到有点意外了,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来得那么快,他的一双手,放在背后,就在他来到了我的身前。我要问他为甚么不给我水之际,他放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 他的手中,倒的确是拿著一件东西,只不过,那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柄手枪! 我陡地吃了一惊:“你……你作甚么?” 那人的脸色铁青,他把手中的枪,对准了我:“我问你,你到这里来作甚么?” 我喘著气(这时候,我的喘息倒不是假装出来的了):“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觉得不舒服,想喝一杯水。” 那人“嘿嘿”地冷笑著:“你这样的话,只好去骗死人!说,你到这里来干甚么,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苦笑著:“你以为我会来作甚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甚么那么紧张?” 那人将手枪向前伸了一伸,他的神色的确够紧张,他的口角,也有点扭曲,看他的样子,他并不是一个惯于杀人的人,但是他会杀人,这一点,却毫无疑问,我的手心冒著汗,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那人又问道:“你是警察?” 我忙道:“当然不是,你为甚么会那样问?” 那人“哼”地一声,随即喝道:“站起来,转过身去,靠墙站著,照我的命令去做。” 在手枪的指吓下,我实在没有反抗的余地,是以我站了起来,转过身,走到墙前,那人又说:“将你的上衣脱下来,抛给我!” 我想不到他会有那样的吩咐,是以呆了一呆,他的声音突然提得很高,喝道:“快!” 我没有办法可想,那时,我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实在已经十分恼怒,我只好将上衣脱了下来,向后抛了出去。 当我抛出上衣之后,我觉得我的处境,更加不妙了,因为我的上衣袋中,有著他的画像,他只要一看到那张画像,就可以知道我是为著他而来的了。 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知道他一定会去搜我的上衣,是以我在抛出了上衣之后,慢慢地转过头去。 我是想转过头去看一下,看我是不是有机会,可以转下风为上风。 可是,我才一转过头去,只听得他大喝一声:“别动!” 紧接著,便是一下枪响,那一枪,子弹就在我的颊边飞过,射在墙上,墙上的碎片,又弹了出来,撞在我的脸上,我吓得不敢再动,那人冷冷地道:“如果你再动,下一枪就会射中你的后脑!” 我吸了一口气:“看不出你是一名神枪手!” 我是想尽量将话说得轻松些的,但是,我的声音却乾涩无比! 我不敢再动,只是靠墙站著,他又命令我将双手按在墙上,然后,我听到了翻抄我上衣的声音,不到一分钟,他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声来。 他的声音,变得很尖锐:“你的衣袋中有我的画像,为甚么?” 我道:“好了,既然你已发现了这一点,我也不必隐瞒我的身份了!” 我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来,那人的神情,看来实是紧张到了极点,他道:“你是甚么人?” 我道:“我还会是甚么人?为了一件极严密的案子,警方要与你会晤,你跟我走吧!” 我一面说,一面向他走去,可是他立时又大喝了一声:“别走过来,站著别动!” 我立时沉声道:“你不见得想杀死一个高级警务人员吧,快收起枪来!” 然而,我的呼喝并没有生效,他又厉声道:“别逼我开枪,你是一个人来的,转过身,向前走!” 我还想勉力扭转这种局势,我转过身来:“你做甚么?警方只不过想请你去问几句话,你现在,已经犯罪了,别再继续犯罪下去!” 那人冷笑著,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冷酷的神色来,这种神色,使我知道,我不论再说甚么也没有用。是以,我只好在他手抢的指吓下,向前走去。 我推开了一扇门,经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厨房中,那时候,我真有点莫名其妙,因为我想不通他将我带到厨房来作甚么。 而就在这时候,那人也跟著走进厨房来了,他指著厨房正中的一块地板,道:“那里有一道暗门,你揭起来,走下地窖去,快!” 我只不过略呆了一呆,那人面上的神色,看来已更加凶狠了,我只好俯下身,抓住了一个铜环,揭起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活板来。 活板下十分黑暗,我隐约只可以看到一道梯子。 那人喝道:“下去!” 我又望了那人一眼,照那人的情形看来,他似乎并不准备下来,而只是将我关在地窖中,我倒宁愿他暂时离开我了,是以我耸了耸肩,没有作甚么反抗,就向下走了下去,我才向下走了几步,还没有走完楼梯,“磅”地一声,上面那块板盖上,眼前已是一团漆黑。 13 是以,我是摸索著,才继续向下走去,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我眼前一片漆黑,而且,那地窖显然是密不透风的,因为我感到了异样的闷郁。 我的上衣还在那人手中,尚幸我习惯将打火机放在裤子的小袋中,我先仰头向上听了听,听不见有甚么动静,我才打著了打火机。 火光一闪,我看到那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地窖,墙上凹凸不平,堆著一些杂物,我先找到了一个电灯开关,著亮了灯,灯光很黯谈,我坐了下来,设想著那人究竟会怎样对付我。 我想,他第一步,一定先去弄走我的车子,使别人不知道我来到这里。 第二步呢?他一定会改变他自己的容貌,因为他已经从那张画像上,知道他已被警方注意了。第三步,他当然是要对付我了! 他会杀我么?看来他未必愿意下手,因为他有如果有决心杀我的话,早就下手了,不必将我禁闭在这个地窖之中,但是他如果不杀我的话,他有甚么办法呢?换了我是他,我也想不出办法来。 我的身上,在隐隐冒著冷汗,因为我已经想到,他是一定要杀我的! 他刚才之所以不下手,自然是出乎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到了连供他思索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之故,等到他定下神来之际,他就会来杀我了! 而我,既然已想到了这一点,自然不能束手待毙,等他来杀我! 我开始搬动一些箱子,堆起来,造成一个障碍,那样,当他从上面走下来的时候,就算我的手中没有武器,至少也可以暂时掩蔽─下。 在搬动箱子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双已经生了锈的哑铃,有十公斤重,那倒也是─件不错的武器,我将之握在手,挥舞了几下。 然后,我抛出一块木板,砸碎了灯泡。因为我若是在黑暗中,那人便不容易找到我。 灯泡碎裂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来,但是我却并没有对发出声响会引到人来救我寄以任何希望。因为刚才那人已发过一枪,连枪声也没有惊动人,何况是在地窖中碎了一只灯泡。 事实上,这里是郊外,一幢房子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就算杰克知道我失踪,要派人来找我,也不是容易的事! 当我尽可能做好自卫的措施之后,我渐渐地静下来。 显然我的所谓“预防措施”,在一个持有枪械的凶徒之前,是十分可笑的,但是那总使我略为有了一点安全感,可以使我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我拼命在思索著那人的身份,但是我却一点也想不出。他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而且,我虽然已找到了这个人,但是对于鲍伯尔死亡案中的种种疑点,还是一点没有进展。 我躲在木箱之后,大约有十分钟之久,几乎没有移动过身子,而外面也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我的双腿有点麻痹,我就转了─个身。 而就在我一转身之间,我不禁陡地一呆! 在我的身后,我看到了一丝光芒,好像是由个甚么极窄的隙缝中透出来的。 那丝光茫十分微弱,如果我不是在漆黑的环境之中久了,对光线已是特别敏感的话,我是根本看不到那一丝光芒的。 我呆了一呆,那地方有光芒,那自然是有通道,或许,那只是地窖墙上的一道裂缝,但即使是一道裂缝也好,总使我有一个离开这里的希望! 我连忙向前走了过去,我的双手,摸到了粗糙的石墙,这时,那一线光芒看来更真切了,的确,那是从一个极窄的隙缝之中透出来的。 我双手沿著那光芒,慢慢地抚摸著,很愉快地,我便发现那是一条笔直的隙缝,有的地方很紧密,所以没有光透出,但有的地方却没有那么紧密,光便透了过来。 我又呆了片刻,一道两公尺上下,笔直的隙缝,那是甚么呢?我继续摸索著,当我摸到了一个圆形的突出点之际,我几乎尖叫了出来。 那是一道暗门! 在地窖中,有一道暗门,我可以由这道暗门,离开这个地窖! 那时候,我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我先是旋转著那圆形的突出点,但是没有用,接著,我又试著用力按下那圆形的突出点。 这一下,我听到“拍”地一声响,那道暗门,已弹开了一些。 暗门一弹开,强烈的光线直射我的双眼,光线是那么强烈,使我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一刹那间,甚么也看不到。 而且,自门内,一股极冷的冷风,涌了出来,那股冷风是如此之寒玲,以致使我在刹那间,身子把不住剧烈地发起抖来。 14 在刹那间,我心中的惊骇,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光亮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在黑暗中久了,就算是普通的光线,也会使我不能适应,可是,寒冷又是怎么一回事?何以突然之间,会有那么强烈的一股寒冷,向我正面袭了过来? 在那刹间,我根本不可能去考虑究竟为了甚么,我只是急促地向后,退了开去,我接连退出了几步,才勉强定了定神。 那时候,在那扇门中,寒冷仍然在不断地涌出来,然而,除了寒冷之外,既然没有甚么别的动静,我自然也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我开始可以打量眼前的情形了,在那扇门外,并非我想像的街道,而是另一间房间。 那间房间十分大,房间中所有一切,不是白色,就是金器的闪亮色,我看到很多柜子,看到一张像是医院手术床也似的床,也看到了很多玻璃橱。 那间房间的光线十分强烈,全部天花板上,都是强光灯。 而寒冷就是那间房间中涌出来! 我呆了不到一分钟,便向内直闯进去,才一走进,我便又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实在太冷了,我也立即注意到墙上所接的一只巨型的温度计,这间房间内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二十度! 那是一间冻房! 在那时候,我真的糊涂了,我绝不是脑筋不灵活的人,但是,在地下秘密设置一间冻房,却是为了甚么,我再也想不出来。 看来,这像是一间工作室,或者具体一些说,这像是一个医生的工作室,因为在墙上。挂著不少挂图,都是和人体构造有关的。而且,在一只玻璃橱中,有很多大的玻璃瓶。 神经衰弱的人,看到那些玻璃瓶中浸著的东西,会晕过去,那全是零零碎碎的人体器官,有两只瓶中,浸在甲醛内的,是两个头盖骨被揭开的人头、人脑的结构,清楚可见! 我虽然神经并不衰弱,但是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下,看到了这些东西,我上下两排牙齿,也不禁互叩发出“得得”的声响来。 我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使我的胸口一阵发痛,我来到了一张大桌子前,拉开了几个抽屉,我并没有发现甚么。 房间中的寒冷,实在使我有点熬不住了,我的手指也开始麻木。但是我既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所在,自无离去之理。 我搓著手,呵著气,又来到了─列柜子之前,那是一列钢柜,每一个都有七呎来高,两呎来宽,而且都上著锁。我的手指,虽然因为寒冷而有点麻木,但是要弄开那样的锁,还不是甚么难事。我用了一根钢丝,化了两分钟的时间(比平时多了四倍时间)。 就弄开了其中的─扇门,我拉开了那扇钢门,一阵更甚的冷气,扑面而来。 我又后退了─步,而当我看清了钢柜中的东西时,我上下两排牙齿的相叩声,紧密得像是骤雨打在铁皮上一样。 在那钢柜中,直挺挺地站著一个死人! 那钢柜的四壁,全是厚厚的冰花,那一双双的钢柜的用途,是要来储放死人的,如果每一个钢柜中,都有─个死人,那么,在这个地下冻房中,就收藏了二十个死人! 我立时合上了钢柜的门,而且退出了那冻房,回到了地窖之中。 由于我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将门关好,是以地窑中也变得很冷了,但是比起那冻房来总要好得多了。 那时,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我一直未能知道那个秃顶人是甚么人,如今,我可以说是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但是我的心中更混乱了,因为,我更加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了,就算他是一个医生,他为甚么要收藏著那么多死人?那些死人,他自然是非法收藏的。但是,他的目的,又是为了甚么呢? 我在黑暗之中,想了很久,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而地窖中,又渐渐变得闷热起来,我的身上又开始冒冷汗。那人仍没有来的迹象。 我上了楼梯,用力顶著那扇活板,但是─点用处也没有,活板一定已被扣住了,我无法离开,只好又摸索著走了回来。 我在走了回来之后,坐在我事先布置好的障碍物之中,又想了好一会,但是我的脑中,实在太混乱了,是以简直甚么也不能想。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得那冻房之中,传来了几下“拍拍”的声响。 地窖之中虽然闷热,然而当我听到那些“拍拍”的声响时,我也不禁毛发直竖,遍体生寒! 那冻房中并没有人,自然,有死人,但是死人是不会发出声响来的! 我倏地转过身来,望住了那冻房的门,在黑暗之中,我其实只能看到一线光芒,当然,我不明白在冻房之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而我也几乎没有勇气走过去看个究竟,我呆了片刻,又听得冻房中传来了“吱”的─声响,那一下声响,听来像是有甚么人,移开了一件甚么东西一样。 我立时大声喝道:“甚么人?” 我之所以那样大声呼喝,其实并不是想真正得到回答,而只不过是自己替自己壮壮胆而已。 我在呼喝了一声之后,并没有再听到甚么声响,但我的胆子,倒是壮了不少,我向那扇门走去,摸索到了那圆形的按钮,又按开了那扇门。 15 第五部 生死恩怨 当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刚才我打开过的那只钢柜的门,打开著。 我不必怀疑我自己的记忆力,当时,我是曾将那扇门关上的。 可能我当时太惊骇了,并没有将那扇柜门的锁碰上。 而且,这时,也真的不必怀疑甚么了,因为那钢柜中是空的。 几分钟之前,钢柜中还直挺挺地站著一个冻藏著的死人,但是现在,那钢柜是空的! 我的身上,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那空了的钢柜。 而当我的视线,终于离开了那空的钢柜时,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桌前的一张转椅上。 那人背对著我,我只能看到椅背上露出的头部,那人的头发是白的。 但是我又立即发现,那人的头发,并不是花白的,那些白色的,只不过是霜花;他是从那个温度极低的冷藏柜中出来的,他就是那个死人! 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但是我却还可以想到一点,死人是不会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 那人虽然在几分钟之前,还是在那个冷藏柜中,但是他可能不是死人,他可能是在从事某种试验,更可能,他是被强迫进行著某种试验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每一根绷紧了的神经,都立时松驰了下来。 刚才,我是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但这时,我一开口,语调甚至十分轻松,我道:“朋友,难道你不怕冷么?”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前走去,那人仍然坐著不动,而当我来到了那人的面前时,我又呆住了。 坐在椅上的,实实在在,是一个死人,他睁著眼,但是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他的面色,是一种要命的青灰色,那是个死人! 而这个死人,这时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刚才那下声响,他在坐下那张椅子之前,似乎还曾将椅子移动了一下,是以我才听到“吱”地一声响的。 我僵立了片刻,在那刹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我全身冰冷,好不容易,我才扬起手来,在那人的面前,摇了两下。 那人─点反应也没有。 我的胆子大了些,我将手放在那人的鼻端,那人根本没有呼吸,他是一个死人,不但是一个死人,而且,─定已死了很久了! 对于死人,我多少也有一点经验,现在坐在椅上的那个死人,他的皮肤,已经呈出一种深灰色,毛孔特别显著,一个人,若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天,是决不会呈现这种情形的。 但是,这个死人,却才从冷藏柜中,走了出来,移开椅子,坐在椅子上。 这间冻房本来就冷得叫人发抖,而在这时候,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实实在在,我这时的发抖,倒并不是为了害怕,死人虽然给人以极恐怖的感觉,但是死人比起活人来,却差得远了,真正要叫人提心吊胆,说不定甚么时候,一面笑著,一面就给你一刀子的,决不会是死人,而是活人。 但是我那时,仍然不住地发著抖,我之所以发抖,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诡了! 我现在已可以肯定一点:那个半秃的男子,一定有─种甚么奇异的方法,可以使死人有活动的能力,这真正是不可思议的,我剧烈地发著抖,是因为我发觉自己并不是处在一个普通的世界中,而是忽然之间,一步跨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迷离境界! 我多少有点震惊,但是也有著一种异样的兴奋,眼前的这个死人就是拜访鲍伯尔,将鲍伯尔吓得心脏病发作的那个“石先生”的同类。他们全是死人,但是却是会行动,甚至会说话的死人! 我僵立了好久,才渐渐后退,那死人一直坐在椅子之上,一动不动。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在那一刹间,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做些甚么才好。 我就这样呆立著,直到我听到了地窖之中,突然传来了“拍”地一声响,我的视线,才从那死人的脸上移开去,抬头向前望了一眼。 也就在那时,我听得地窖之中,传来了一下沉闷的、愤怒的喝骂声。那一下喝骂声,我听得出,就是那半秃男子发出来的。 接著,“砰”地一声响,冻房半开著的门,被撞了开来,那人脸色铁青,冲了进来,他以一种异样凶狠的眼光,瞪视著我,他面上的肌肉,在不住的抽搐著,扭曲成十分可怖的样子。 他喘著气,由于冻房中的气温十分低,是以他在喘气之际,在他的口中,喷出不少白气来,他几乎是在力竭声嘶地叫著:“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我道:“你暗门设计得并不好,我很容易进来!” 那人在才一冲进来时,显然还只是发现了我,而未曾发现那坐在椅上的死人。 而当我那两句话一出口之后,我就将转椅,转了一转,使那死人,面对著他,他手中的枪,那时已经扬了起来,我猜他是准备向我发射的了! 16 但是,就在那一刹间,他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他尖声叫了起来:“天,你做了些甚么?” 我冷冷地道:“我没有做甚么,我只不过打开了其中的一只钢柜,而这位仁兄,就从钢柜之中,走了出来,坐在椅子上!”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身子也在发著抖,他的手中虽然还握住了枪,可是看他的神情,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手中有枪了! 那是大好机会来了,我双手用力一提那张椅,坐在椅子上的死人,在我用力一推之下,突然向前,扑了过去,那人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退去。 而就在他惊呼著,身子向后退去之际,我已经疾窜而出,在他的身边掠过,一伸手,就将手枪自那人的手中,抢了过来! 手枪一到了手中,情势便完全改观了,那时,那死人跌倒在地上,完全是一个死人,一动也不动,而那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他后退了几步,抬头望著我,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难听,他道:“有话好说,朋友,有话好说!” 他在讨饶了! 我将手中的枪,扬了一场:“不错,有话好说,但是这里太冷了,我们到上面说话去!” 那人吸了一口气,又向地上的死人,望了一眼,他显然也已经渐渐恢复了镇定:“你是只有打开一个柜子,还是将所有的柜子全打开了?” 我冷笑著:“你以为我在看到了一个死人之后,还会有兴趣去看别的死人么?” 那人又吸了一口气:“好的,我们出去谈谈,但是你得等我将这个死人,扶进钢柜去再说。” 我打横跨出了一步,手中的枪,仍然对准了他:“好,可是你别出甚么花样!” 那人苦笑著,俯身扶起了那死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怕死人,扶著那死人,到了钢柜之前,令那死人直站在钢柜中,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钢柜的门。 那时侯,我已经站在冻房的门口了。 我一直用枪对住了那人,因为我深信那人极度危险。他关上了钢柜的门之后,转身向外走来,我步步为营地向外退去。 一直退到出了地窖,经过了厨房,来到了客厅中,我命他坐下来,自己来到了电话之旁,拿起了电话,他一看到我拿起了电话,脸色更是难看之极,他忙摇著手:“别打电话,别打!” 我冷冷地道:“为甚么?你知道我要打电话给甚么人?你何必那么害怕!” 他的额头上的在渗著汗:“有话好说,其实,我也不是犯了甚么大罪,你报告了上去,对你自己,也没有甚么好处。” 我冷笑著:“还说你没有犯了甚么罪,在地下的冻房中,有著那么多死人,这不是犯罪?” 那人忙道:“偷死尸,罪名也不会太大!” 我厉声道:“那么,你禁锢我呢?” 那人瞪著我:“你并不是警官,老友,你假冒警官的身份,也一样有罪!”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竟然还想要胁我! 在我还未曾再说甚么时,他又道:“刚才我已打电话到警方去查问过了,卫先生!” 我道:“那很好,你立即就可以得到证明,看看我是不是在替警方办事。” 那人瞪了一眼:“何必呢,卫先生,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听得他那样说法,我把已拿在手中的电话听筒放了下来。自然,我不是听到他肯给我钱,我就心动了,而是我感到,我已占了极大的上风,而这件事,一定还有极其曲折的内情。 如果我现在就向杰克报告,那么那人自然束手就擒,可是在他就擒之后,所有的内情,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正如他所说,偷盗死尸,并不构成甚么严重的罪名,可能只是罚款了事! 我究竟不是正式的警务人员,所以是不是一定要报告杰克上校,在我而言并没有职务上的拘束。 我放下了电话听筒之后,那人急忙道:“是啊,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我知道他误解我的意思了,是以我立时正色道:“你弄错了,我不是要你的钱!” 那人张大了口,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索性替他讲明白:“我要朗道一切经过,你究竟做了一些甚么事!” 那人仍然不出声,看样子他正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我才好。 我又问道:“你是甚么人,叫甚么名字?” 那人直了直身子:“我是丁纳医生,医学博士,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他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像是十分自豪,但是我却未曾听到过他的名字,是以我摇了摇头。 看他的神情,多少有点失望:“你或许未曾到过中南美洲,在洪都拉斯,我曾担任过政府卫生部的高级顾问,我是一个科学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丁纳医生,你现在在从事的是甚么研究?” 17 丁纳医生一声不出,我又追问了一次,他仍然不出声,我不得不冷笑著:“你用甚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在死后仍然能行动?你就用那样的一个死人,吓死了鲍伯尔先生!” 当我指出他可以使死人能够行动之际,他现出骇然的神色来,但是随即,他就怪声怪气,笑了起来,他道:“你的话,在任何法庭上,都会被斥为荒谬的,那绝不能使我入罪!” 我望著他,手中的枪,也仍然对准了他,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丁纳医生突然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他用手搓著脸,靠在沙发的背上。 丁纳道:“如果你知道鲍伯尔当年怎样对付我,你就可以知道,我将他吓死,实在是一种最轻的惩罚了!” 我仍然呆望著他,他苦笑著:“放下枪来,我可以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你听。”我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枪,但是仍将手枪放在我伸手可及的茶几之上。 在我放下了手枪之后,丁纳医生站了起来,走到酒柜之前,拿出一瓶酒来,对准了瓶口,喝了两口酒,然后,他才提著酒瓶,回到了沙发上,他抹了抹口角上的酒,那样子,十足是一个潦倒的酒徒。 我不出声,在等著他说话。 我不知道他和鲍伯尔之间有甚么纠葛,但是我愿意听一听,因为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著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吁了一口气:“三十多年前,我和鲍伯尔是同学,我们一起在美国南部的一家大学求学,他比我高三年,我才进大学时,他已经是四年级生了,我们是在球场上认识的,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需要长时间的聆听。 丁纳医生又喝了两口酒,才又道:“在一个暑假中,我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闷在宿舍中。” 丁纳再喝了两口酒,然后放下了酒瓶,他的脸上现出十分愤慨的神色来,紧握著拳:“鲍伯尔看准了我的弱点,他就来利用我!” “利用你去犯罪?”我忍不住插言。 “不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付给我每天二十元的工资,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那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 我扬了扬眉,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在丁纳和鲍伯尔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我却有这份耐心,听丁纳讲下去。 因为丁纳已经说过,鲍伯尔并不是叫他去犯罪,而且,还给他二个元一天的工资,那算是对他极不错的了,何以他会那么恨鲍伯尔? 丁纳停了相当久,在那几分钟的时间内,他面上的肌肉,不断的抽搐著,看来他变得极其可怕,终于他又用双手在面上用力按抚著,然后,用一种听来十分疲乏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 我欠了欠身子。 丁纳的问题,听来是突如其来的,而且与正题无关的,但是,那却也足以令我震动了。 严格来说,丁纳的那个问题,对我而言,是─种轻视。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海地的巫都教”,而事实上,我对海地的巫都教,有著相当程度的研究,但是我却也不敢说自己是研究巫都教的专家,因为,我未曾亲自到海地去过,未曾亲身去体验过巫都教中那种神秘和恐怖的事实。我对于巫都教的事实,全是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 在那一刹间,我立时想到的是一件有关巫都教最神秘的事情的记载。 有好几个曾经亲历其境的人都记载著,说海地的巫都教中的权威人士,都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他们可以利用咒语,使死人为他们工作,有一个人还曾亲眼看到,一个巫都教徒,用咒语驱使一百具以上的尸体,来为他的蔗地,进行收割。 当我一想到了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自然而然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事,联想了起来,那位“石先生”,那个从钢柜中走出来,坐在转椅上的死人,难道丁纳也是学会了巫都教驱策死人的法子? 这时候,我实在没有法子保持缄默了,虽然丁纳只是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海地的巫都教么?”但是我立即回答道:“丁纳先生,你……证实并且掌握了巫都教驱策死人的方法?” 丁纳睁大了眼望著我,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极度厌恶的神情来,以致在刹那之间,我几乎认为,他已不会和我再交谈下去。 还好,他那种厌恶的神情,终于渐渐地消失,但是他的语气之中,显然还十分不满,他道:“别自作聪明地向我反问,回答我的问题!” 我略呆了一呆,我不想冒犯他,因为我知道,在他的口中,将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讲出来,这些事,可以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极度的满足,而我正是一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这是我的大弱点。 我点头道:“听说过,我曾经读过很多有关巫都教的书籍,那些书藉,全是身历其境的人写的。” 丁纳突然激动了起来,他涨红了脸:“放屁,那些书上记载的,全是放屁,因为没有一个外人,曾真正到过巫都教的中心!” 他讲到这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除了我!” 这一次,我学乖了,我没有再向他问甚么,只是等著他自己讲下去。 他挥著手,可是并不开口,等到他垂下手来时,他的声音,倒也恢复了平静,他道:“刚才我说到了甚么地方?是的,我说的鲍伯尔以每天二十元的代价,请我陪他一起到海地附近的一个小岛去,他说,他要到那小岛去,采集一些药用植物的标本。” 18 丁纳停了一停,又继续道: “鲍伯尔和我不同,我是一个穷学生,鲍伯尔的祖父、父亲,全是大官,你看过‘官场现形记’,应该知道有一句话:‘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好些。’所以他有钱,他甚至有一艘游艇,我们就是坐那艘游艇去的。” 我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一些,好听他继续讲下去。 丁纳停了一停,又道:“我们在海上五天,在那五天中,我总觉得鲍伯尔的态度很古怪,他不止一次问我有甚么亲人,又问我,如果失踪了,会引起甚么人的关怀,而且,在事前,他又一再叮嘱我,要我将这次旅行,保持秘密,所以我越来越感到,他是对我不怀好意的,可是我却也绝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 我用很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他对你怎样?” 然而丁纳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虽然已感到了这一点,但是心中也十分坦然,因为他在留学生中,很有地位,而且他的家族,声势显赫,我也不怕他会对我怎样,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根本没有甚么可损失的。 “第五天傍晚,我们驶进了海地的一个小港口,有一个白人和两个黑人在码头上迎接我们,鲍伯尔带著我,上了岸,他和那白人,作了两下手势,根本没有讲话,他们像是早已有了联络,而那两个黑人板著脸。 “我们登上一辆马车,马车驶过了市镇,在山脚下的一所大屋前,停了下来。 “那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在黑暗中看来,那座深棕色的大屋,有著一种十分神秘的气氛,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向鲍伯尔问,我们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但鲍伯的回答却来来去去只是一句,他说我们去见一个人。 “这时,看到了那幢大屋,我想,我们要见的那人,一定是住在那幢大屋中,我一直不知道我们要见的是甚么人,只感到气氛像是越来越神秘,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恐惧,因为鲍伯尔始终和我在一起。 “到了那大屋的门前,那大屋的两扇大门,是红色的,在黑暗中看来,更是刺目,那前来迎接我们的白人下马车,他推开了门,才转过身来,道:‘请进来!’“鲍伯尔和我,也下了车,我们一起走进门去,才一进门,眼前一片漆黑,简直甚么也看不到,鲍伯尔像是早巳料到会有这样情形,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可是我却实在奇怪之极! “当时,我就道:‘咦,怎么不著灯?’那时,在海地这样的落后地方,虽然不见得有电,可是人类得使用火,已有几万年了,总不见得他们落后得连灯都没有,所以,我在那样说的时候,著实表示不满意。 “但是,我的问题,却换来了鲍伯尔的一下低声的叱责:他道:‘别出声,也别发出傻瓜一样的问题!’接著,他将一条绳子,塞在我的手中,又低声道:‘循著绳子向前走,我就在你的前面。’我抓著那条绳子,在黑暗中向前走著。 “那时候,我心中的惊讶,实在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足足走出了一百多步,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不知道要去见甚么人,却在一所漆黑的巨宅之中,循著─根绳索,向前走著,那屋子之中,简直见不到一点光! “我每走上两三步,手就向前碰一碰,我碰到鲍伯尔的背脊,心中才安定了一些,因为鲍伯尔就在我的前面,我自然不必害怕。 “虽然鲍伯尔曾经警告过我,但是在走出了一百多步后,而且发现了我在走的路,正在渐渐向下斜下去之际,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低声道:‘鲍伯尔,我们究竟要到甚么地方去啊?’我的这一句话,换来了鲍伯尔在我胸前,用肘重重地一撞。 “他并没有回答我,那使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出声的,我的心中很气愤,但是也没有再说甚么。 “我可心感觉到,我走的路,越来越倾斜,我像是要走到地狱去一样,走了好久,鲍伯尔才低声道:‘到了,记得,千万别出声!’我只是闷哼了一声,直到那时,我才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鲍伯尔以前曾来过这里,可能还不止一次! “我听到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也听到,像是有人在搬动著沉重的东西,接著,鲍伯尔又碰了碰我的身子,低声道:‘坐下来!’我这才发觉,就在我的身后,有著一张椅子。 “我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听得鲍伯尔道:‘我带来的人已经来了,你满意么? ’我听得鲍伯尔那样说,自然知道他所谓‘带来的人’,就是我了。 “我当时心中在暗骂见鬼,这里一片漆黑,简直甚么也看不到,有甚么人能够看到我的样子?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前面,大约七八尺处,我听到了一个十分生硬的声音,道:‘很好,我感到满意!’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只觉得事情实在滑稽得可以,鲍伯尔究竟在搞甚么鬼?他虽然出我二十元一天,可是他决也没有权利,将我当作傻瓜一样地来摆布的,所以我立时大笑了起来! 19 “我一面笑著,一面道:‘喂,究竟是甚么把戏?甚么玩意儿?’同时,我取出了火柴来,突然划亮了一根,火光一闪,我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丁纳一口气不停地讲著,可是当他讲到火光一亮,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时,他却陡然地停了下来!那时,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的双眼睁得老大,他的嘴唇在不断抖动著,可是自他的口中,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人只有在极度的惊恐之中,才会有那样的神情,所以我立即可以肯定,当时的火柴一擦亮,火光一闪间,丁纳所看到的情形,一定是极其可怖的。 那种可怖的景像,一直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以致事隔许多年,他一提起来,还禁不住神经受到震荡!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要急于知道,他当时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忙问道:“你看到了甚么?” 丁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道:“那其实只是还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火光才一亮,在我身边的鲍伯尔,便立时发出了一声怒吼,一掌打在我的手上,火柴自然地给他打熄了!” 我听得出,丁纳是在故意讳避著,不肯说出他究竟看到了甚么。 当然,那并不是他不想说出来,而是他觉得拖延一刻好一刻,自然那是因为他看到的情形太可怖的缘故。我道:“快说,你看到了甚么?” 丁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看到的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一直以为在黑暗之中,只有我、鲍伯尔和那另一个人,却不料火光一亮,我看到了许多人,是有好几十个,他们离我极近,他们在黑暗之中,一点声息也没有,他们根本没有呼吸,他们是死人!” 丁纳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他又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然后道:“那些人,大多数是黑人,也有白人,可是就算是黑人,他们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他们完全是死人!” 我连忙道:“那么,和你们谈话的那个人呢?” 丁纳摇著头:“遗憾得很,我已经被我身边的那些人吓呆了,所以我没有看到那个人,你知道,火光是立时熄灭的,我的眼前,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在那时,我像是闻到了一股极度腐霉的气息,我想说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只听得那一个人也发出了一下怒吼声,接著,便是鲍伯尔怒骂我的声音,他骂了我一些甚么,我也记不清楚了!” 他再度用手按抚著脸,我道:“丁纳医生,你那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极蠢的蠢事!” 丁纳愤怒地道:“那我应该怎样,应该在黑暗之中,被他们愚弄么?” 我平和地道:“其实,你不应该怕甚么,因为鲍伯尔始终在你的身边!” 丁纳“哼”地一声,道:“我以后的遭遇,已经证明鲍伯尔是早已不怀好意的了。” 我急急地问:“你以后又遇到了甚么?” 丁纳道:“我那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我只是挥舞著双手,突然之间,我的手腕被两只冰冷的手抓住,直到那时,我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而也在那时,我的后脑上受了重重的一击,就此昏了过去,人事不知了。”我紧张得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丁纳又道:“我不知是甚么时候醒来的,当我又开始有了知觉之后,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想挣扎著站起来,但是我却无法动弹。” 我问:“你被绑起来了?” “不,”丁纳苦笑著;“没有被绑,我是在一个极小的空间之中,那个空间,刚好容得下我一个人,可是却狭窄到我无法转身,你明白么?我是在一具棺木之中!” 丁纳医生的声音又有些发抖,他的话讲得越来越急促,他道:“我在这时,才真正大叫了起来,一个人被困在棺材中,大声叫喊,连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是恐怖莫名的。 “我叫了许久,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时我几乎是狂乱的,我用力挣扎著,想从那具狭小的棺材中出来,但是我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静下来,我才开始能想一想。 “我想到了鲍伯尔种种诧异的神态,想到我的遭遇,想到我是在脑后受了重重的─击之后才昏过去的,我想,当时我在昏了过去之后,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将我放进棺材中的。 “一想到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去,我更加害怕起来,我又开始大声喊叫,直到我的喉咙,剧烈疼痛为止。我想,现在我是在甚么地方呢?是我已经被埋在地下了,还是正被运去下葬呢? “也就在这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虽然不能动,但是整个棺材,却在动,那是一种摇动,等我又使我自己竭力平静下来之际,我发现,我很可能,是在一艘船上,那么我要到何处去呢? 20 “我不知道自己在棺材中躺了多久,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时间中,我像是在冬眠状态之中一样,除了一阵又一阵恐惧的袭击,除了思潮起伏之外,我没有一点其它的活动和需要,甚至我的呼吸,也极其缓慢,几乎停止,我不觉得饿,我不觉得渴,我想这一段时间,至少有好几天。” 丁纳医生讲到了这里,我忍不住道:“不可能吧,那多半只是极短的时间,只不过因为你的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惊慌,所以才误会是好几天。” “是的,可能是,”丁纳说:“但是,当我再看到光亮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是在晚上昏迷过去的,至少那是十小时之后的事了,那具棺木,密不透风,容下了我一个人之后,根本没有甚么空隙,我何以又能不窒息致死呢,请问?” 我摇著头:“我当然不能解释,我想,你也一样不能解释。” 丁纳十分严肃地道:“当时我不能,但是现在,我却完全可以解释。” 我立时问道:“是为了甚么?” 丁纳却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道:“我先是听到了有‘托托’的声音,自棺盖上传了下来,接著,便是一阵木头被撬开来的声音,棺盖被掀开了。” 丁纳接著说:“你看到了光亮,我起先是甚么也看不到,我只是极力挣扎著我麻木的身子,坐了起来,接著,我就看到西下的夕阳,我又听到了撬木的声音。 “直到那时,我才能看清四周围的情形,我的确是在一艘船上,而当我看清了船上的情形时,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当时的感觉。 “那是一艘平底船,在平底船之上,一个接一个,全是狭窄的棺木,足有二十具。 我看到就在我的身边,也是一具棺木,而且,有一个黑人,像我一样,坐著,一动也不动,不但是我身边的那具棺木如此,被撬开的棺木,已有十来具,每一具棺木之中,都有一个人坐著,看来,他们全是死人! 21 第六部 我是不是一个死人? “我真是惊骇之极了!那时,我也是和他们一样地坐著,那么,我是甚么呢?我也是一个死人吗?但是我当然不是死人,我要是死了,为何还会思想?在极度的惊骇之下,还听到有撬木的声音发出来,我转动眼珠,循声望了过去。 “我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黑人拿著一根一端扁平的铁棒,在撬著棺盖,每当他们撬开一具棺盖之际,就有一个人自棺口坐起来。 “等到他撬开了所有的棺盖之后,他伸手自他的腰际,解下了一条鞭子来,他向空中挥动著那鞭子,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嘘嘘’声。 “我不知道他那样做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却看到,那身形高大的人,一挥动鞭子,那种‘嘘嘘’才一传出来,所有在棺木中的人,便都以一种十分僵直的动作,站了起来,挺直著身子。 “我在一看到了光亮之后,就坐起身来,本来,我是立即想跳出棺木来的,但是因为我看到的情形,实在太骇人了,以致我仍然坐在棺木之中,直到这时,我看到其他的人都站了起来,我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认为我应该和别人一样行动! “所以,我也站了起来,那时,我根本不必著意去模摹别人的动作,因为我的身子,也感到十分麻木,我站起来的时候,动作也是僵直的。 “等到我们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之后,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才停止了挥鞭。 “在那时候,我更可以定下神来了,我发现船在海上行驶,但是离一个海岛已经很近了。所有站在我身边的人,毫无疑问,全是死人,他们根本没有呼吸,只是直直地站著不动。 “那时候,我心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我是不是也已经是一个死人? “我趁那身形高大的黑人,转过身去时,抬起手来,在我自己的鼻端摸了摸,我的鼻端是冰凉的,但是我还有气息,我又伸手,推了推我身边的那个黑人,那个黑人被我一推之下,立时身子斜侧。 “那黑人‘砰’地向下倒去,在他跌倒的时候,又碰到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刹那之间,一连倒了五六个人。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本来已经转身要走进舱中去的了,可是五六个人一跌倒,他立时转过身来,发出愤怒的吼声,又连连挥动鞭子。 “他一挥动鞭子,那种刺耳的‘嘘嘘”声一发出来,倒下的人,便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那时,我已觉得我身上的那种麻木感,在渐渐消失,我已经恢复了充分的活动能力了,我已经决定,当那黑人,再转过身去时,我就在他的背后袭击他。 “可是,就在这时,鲍伯尔出现了,他从船舱之中,走了出来,道:‘甚么事?’那黑人道:‘没有甚么,可能是船身倾倒,跌倒了几个。’鲍伯尔停了一停,就向前走了过来。 “他面对著我们那些直挺挺站著的人,似乎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他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向我笑了一笑! “我真想双手扼住了他的颈,将他活活扼死,可是我发现他佩著枪,所以我忍住了不动,我甚至故意屏住了气息,因为我直到那时为止,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和鲍伯尔的目的是甚么?” 丁纳医生这一次,是接连不断地在讲著,我听得出神之极。 他讲到他不知鲍伯尔的目的是甚么时,我才插口道:“那是一艘运尸船,巫都教的人,利用死人工作,你就是其中之一。” 丁纳望了我半晌,才道:“是的,开始我还不明白,但是后来,我也知道了,虽然我自己可以肯定我没有死,但是他们是认为我和其他的人一样,全是死人,全是被他们利用来做没有一个活人肯做的苦工的死人!” 我忙道:“其余的,真是死人?” 丁纳低著头,道:“这一点,我慢慢再解释,当我明白到我自己的身份,处境之后,我就知道,我必须扮成死人,我绝对不能有所异动,那时,我还不是真正的死人,但如果一有异动,我就会成为真正的死人了。 “我是在鲍伯尔来到了我的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向我怪笑时,才突然想到我在他们眼中的身份的,所以尽管在我的心中,想将他活活扼死,可是我却仍然直挺挺站著,一动不动。 “可恶的鲍伯尔,他不但望著我,笑著,还用他的手指,戮著我的胸口,道:‘二十元一天,哈哈,很够你享用一阵子的了!’我忍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他又转身走了开去。 “这时候,船已渐渐靠岸了,鲍伯尔也转过了身去,和那黑人道:‘这一批,好像还很听指挥。’那黑人道:‘是,鲍先生,经过施巫术之后,没有会不听话的。’“‘他们绝不会有甚么额外的要求,只知道听从命令,拼命地工作。’鲍伯尔又道:‘他们看来,真的像是死人一样!’那黑人神秘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我听到这里,张口要发问,但是丁纳医生却扬起手来,止住了我,他道:“是的,从鲍伯尔的那句话中,我才知道原来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并不是死人,他们只不过看来像死人而已。” 我忍住了没有再出声,因为丁纳医生已经将我想问的话先讲出来了。 丁纳先生继续道:“船靠了岸之后,那黑人不断地挥动著鞭子,那些看来像是死人一样的人,显然全是听从那根鞭子的‘嘘嘘’声而行动的,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向岸上,轮到我的时候,我也那样,那黑人和鲍伯尔,跟在我的后面。 “那个岛的面积不大,岛上几乎全种著甘蔗,一路向前走去,我看到甘蔗田里,有很多人正在收割,那些人的动作,完全像是机器一样,也有几个黑人在挥动著鞭子,我也注意到,那些在工作的人,完全是和死人一样的人,而挥动鞭子的黑人,胸前都有著一个十分古怪图案的刺青,他们全是巫都教的教徒。” 22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问道:“那么,鲍伯尔究竟扮演著甚么角色呢?” 丁纳瞪我一眼,像是在怪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但是他还是回答了我,他道:“后来我才知道,鲍伯尔早已加入了巫都教,而且,在教中的地位很高,他负责推销巫都教属下农田的产品,那些产品,除了甘蔗之外,还有大量的毒品。”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 像鲍伯尔那样的名人,他竟早在求学时期,已然是一个不法份子。 虽然丁纳医生的指责,是如此之骇人听闻,但是我却并不怀疑这种指责是不真实的,像一个有著如此可怕经历的人,他何必要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再发出那样的指责,唯一的可能是,那是真实的。 我不由自主地挥著手:“那么,鲍伯尔在带你走的时候,就是想叫你去做苦工的了?” 丁纳道:“那倒不是,对他们说,人源是不成问题的,何必来找我?鲍伯尔原来的意思,是想叫我在巫都教中,作为他的联络员,参与他的犯罪工作,可是因为我得罪了巫都教的教主  ” 我有点不明白,丁纳道:“在那黑暗的巨宅中,我著亮了火,在黑暗中和鲍伯尔谈话的那个人,就是巫都教的教主,他身为教主,要一生都在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在他面前弄出光亮来。” 我苦笑了一下,听了丁纳的叙述,人类像是还在蛮荒时代! 但是那当然不是在蛮荒时代的事,这件事,离如今至多不过三十年而已! 我道:“请你继续说下去,以后怎样?” “以后?”丁纳医生说:“我就成了苦工的一份子,日日夜夜,做著不是人所能忍受的苦工,我们每天只有六小时休息,那是正午三小时,和午夜三小时,所有的人都躺下来,一动不动,那些人,只被喂一种浓稠的液体,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我曾仔细地观察他们,他们实在是死人! “一星期之后,我逃离了那个小岛,在海上漂浮了几天,到了岸,我才知道,我来到了洪都拉斯,我的性命,算是捡回来了。我改了现在的名字,开始的时候,仍然做苦工,渐渐地,我积到了一点钱,我不敢回美国去,因为我知道鲍伯尔一定会对付我的,我又开始上学,仍然学医,我在那里,度过了将近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中,我不断有鲍伯尔的消息,我知道他开始从政,知道他十分得意,知道他飞黄腾达。可是,我却不会忘记那一件事,我一定要报仇,我在其后的十几年中,也曾出任要职,有一定的地位,于是我集中力量,研究巫都教的符咒。 “我开始发现,巫都教能够驱使死人工作的一项极大的秘密!” 丁纳医生的脸色,变得十分沉著,他的语调也慢了许多,他道:“那真是不可思议的,现代人类的科学,也只能勉强地解释这一件怪事,巫都教的教主,有一种秘方,那是几种土生植物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土药,能使人处于近死亡状态;心脏几乎不跳动,也没有新陈代谢,呼吸和停顿一样,但是,他们却不是死人。 “在那样情形之下的人,他们只受一种尖锐的声音所驱使,不论叫他们去做甚么,他们都不会反抗,这就是巫都教驱使死人工作的秘密。” 我不但手心在冒著汗,连背脊都冒著汗。 我道:“那么,当年,你也一定曾接受过同样的注射,为甚么你没有成为那样的活死人呢?”丁纳道:“是的,我也曾那样问过我自己,我想,唯一的可能,是我是在昏迷的情形之下接受注射的,人在昏迷状态之中,和正常状态多少有点不同。或者那种药物,在人的昏迷状态之中,不能发生作用,也幸亏这一点,我才不至于一直被奴役下去!” 我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丁纳的遭遇,真是够惊心动魄的了,我无法想像我自己如果遇到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事实上,只要听到那样的叙述,也已经有使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了! 自然,我的心中,还有许多问题,例如丁纳是怎么回来的,他住所的冰房中的那些“死人”,又是怎么来的。我对丁纳医生的遭遇,虽然同情,但是对丁纳这个人,却并没有好感。 丁纳的遭遇,是如此之惨,但是他又将那样的遭遇,施在他人的身上。 我欠了欠身子,丁纳医生续道:“我化了不知多少心血,还运用了我当时可能运用的权力,才得到了巫都教的那个秘方,那时,鲍伯尔在政坛已开始失意了,我就开始我的报仇计划。 “我来到了本市,鲍伯尔自然不知道我来了,我在这里,刻意经营了一间秘密的地下室──” 丁纳讲到这里,我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你就开始害人!” 丁纳大声叫道:“我没有害人!” 我站了起来:“没有害人?你对许多人注射那种药物!” 丁纳道;“是的,一共是四个人。” 23 我道:“你承认了,你至少害了四个人。” “不,”丁纳道:“他们都是患了绝症,必死无生的人,我的行动,对他们来说,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延长了他们的生命,像那位石先生,如果不是我,三年之前,他就死了!” 我喘著气,道:“那么,这三年来,他在冻藏柜中,得到了甚么?” 丁纳道:“他自然没有得到甚么,可是他也没有损失甚么,对不对?” 我变得难以回答,只好瞪著他。 丁纳又道:“鲍伯尔本来是没有那么容易被吓死的,可是他一看到了石先生,就明白石先生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死人,而只不过是受了巫都教邪术控制的人,他想起了往事来,就一惊至死,他那样死法,实在是便宜了他!”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疑惑,我道:“那么那位石先生呢?” “在三天之前,我替他加强了注射,我算定了他真正死亡的时间,但是在现代医学解剖的眼光看来,他在三天前是已经死了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可以说已是真相大白了! 我站了起来之后,丁纳也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倒变得十分平淡,那可能是由于他心中所有的秘密,已经是全都向人倾诉出来了的缘故。 我的心中十分乱,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中美洲原始森林的巫都教,传到了这个文明的都市中来,人在被施了巫术之后,就像是死人一样,甚至于没有新陈代谢,但是他却并不是死人,他还可以劳动、工作,甚至接受指挥去杀人! 而神秘的“巫术”之谜,也已揭开了,那只不过是一种药物,照丁纳医生所说的,那是一种成分还未知悉,对人体神经,起著强烈麻醉作用的药物!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我不算是对法律一无所知,但是,照丁纳医生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是不是有罪呢? 我相信,这个问题,不但我没有法子回答,就算是精通法理的人,只怕一样要大伤脑筋。 我呆立了片刻,才讷讷地道:“这种──巫术,你一定已作了有系统的研究?” 丁纳医生道:“是的,能提炼出那种麻醉剂的植物,即使在中美洲,也十分稀少,它的稀少程度,和中国长白山的人参差不多,它是寄生在树上的,一种细如纱线的棕红色的藤,所结出来的细小如米粒的果实,我甚至已成功地进行了人工培养。这种藤,要和一种毒蛇共生,土人在采集这种果实时,十个人之中,有两个能够生还,已经算是好的了!” 我听得心中骇然:“为了报仇,你竟肯下那么大的心血?” 丁纳苦笑了一下:“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为了报仇,但当我的深入研究,有了一定的成绩之后,我已发现,那种药物,可以说是人类的极大发现。有了它,可以使人长期地处在冬眠状态之中,最长久的一个,我保藏了他十二年!” 我冷笑著,道:“那有甚么用?” “自然有用!”丁纳医生说:“许多患绝症的人,都可以借这个方法,使之冬眠,而等待医学的进步,而且,这种药物对神经系统,有著如此不可思议的抑制力,再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控制许多精神病的发展!” 我叹了一声:“虽然那样,丁纳医生,我还是要将你交给警方。” 丁纳呆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既然找到了我,我是逃不过去的了。但是,请你别现在就带我去,我明天就自动去投案,相信我,我只要你相信我一次!” 我望了丁纳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是独自离开丁纳的屋子的,我的车子已被丁纳毁去,我步行向前,脑中还是混乱一片,只不过是半小时之后,我已明白,丁纳是一个骗子,至少他骗了我! 我才走出不多远,身后便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我回过头去,火光冲天,丁纳的房子起火了! 等到警方人员和救火人员将火救熄时,那所房子,甚至也没有剩下,地下则出现了一个大坑,甚么都消失了,包括丁纳自己。 我自然没有将经过对杰克说,就让这件案子成为悬案好了,我已经甚么证据也没有了,就算我完全说出来,固执的、自以为是的杰克上校,难道会相信我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