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第1章 楔子 靖和十年秋,白露。 子蕴峰上落木瑟瑟。高耸山峰一半仍带着浓暑未消的苍郁,另一半却已缀了金朱之色。 迁徙的鸟群从密林中飞出,灰白色翅膀被夕晖映得发红。 “认得出么?”张子桥看着鸟群,问身旁的少年。 唐鸥刚刚练完剑,因为被张子桥甩在地上摔了几十回,此时脑壳还发晕,闻言抬头愣愣看着自己师父,脚下却不敢停,紧紧跟在青衫男子的身侧。 张子桥侧首又问了一回:“看不清?” 唐鸥抹了快落进眼里的汗水,眯起眼睛盯着远去的鸟群看了一阵。 “看不清。”唐鸥说。 他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出头,在这子蕴峰上跟着张子桥只学了一年的武。一年时间,他内功外功都刚刚入门,而且张子桥传给他的青阳心法也只练到二层,实在看不清那已经如微尘大小的鸟群。 唐鸥说完了,没见张子桥有反应,于是又抬头。 张子桥站定了回头看他,眉头拧成一团。 “你这几夜没有练青阳心法,是不是?” 唐鸥在到子蕴峰学武之前,家教颇严,不擅说谎,于是窘迫点头。 张子桥嘱咐过他,每夜睡前都要将青阳心法练上两回,让真气在体内走两个小周天。只是这几天来唐鸥见张子桥没有检查,睡前偷偷点灯看他爹塞在行李里让他带上来的《狩鹿记》,没有练功。 张子桥叹了口气,低头温和问他:“练了一天,饿么?” 唐鸥迅速点头。 张子桥:“去砍十捆柴回来再吃饭吧。记住,不能砍我的树,到山下去。” 唐鸥:“……” 他有错在先,不敢辩驳,匆匆跑回住的地方放好剑,拿起工具就往山下跑。张子桥在路边袖手等他,青衫在晚风中拂来拂去。 “这次十捆。”张子桥平静道,“下次再被我发现你没有练青阳心法,便是二十捆,往后依次累加:四十,八十,一百六十。” 唐鸥一边冒冷汗一边点头,跑出几步后又转身朝着张子桥鞠躬行礼。张子桥此时脸上才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等砍完十捆,唐鸥已累得快瘫在山道上。 他肩扛两捆,双手各提一捆,将剩下的柴禾垒在大石之后,开始上山。 此时夜色已浓,唐鸥走了一会儿,眼角余光便看到林子里有隐约火光。 这子蕴峰上的每一株树都是张子桥的命根子,唐鸥心道不好:这秋高气爽的,火从山下烧起来,很快就会烧到子蕴峰上。想到这里,他顿时连柴都顾不得放下,拔腿就往火光处跑。 火是好火,又暖又亮。火旁坐着一个人,正抬起头看着从林中钻出来的唐鸥。 唐鸥见那人坐在溪边,火也燃在溪边,并不会危及张子桥的命根子,顿时大松一口气,双脚一软,扑地坐在地上。 溪边那人哈哈大笑,见他衣着简朴,又负着那么多柴禾,以为是这附近的农家孩子。“娃儿,还不回家?这天那么黑,虎狼可都要出来了。” 唐鸥认真道:“子蕴峰没有虎狼。” 火旁的男人身材高大,影子又浓又长,笑声震得唐鸥耳朵嗡嗡响。他从地上站起来正要离开,突然看到溪边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孩,衣裳破烂不堪,□□出的皮肤上尽是乌黑痕迹,似是被火熏燎。他一半身子浸在溪水中,头发散在地上,看不清模样,但十分狼狈。 仔细借着火光,才看到那小孩腹部微有起伏,仍然活着。 “你认识他么?”唐鸥冲那男人喊,“水里可冷,他会冻死的……” “死不了。”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命大得很,不容易死。” 他突然笑起来,在晃动的火光中,一张端正脸庞竟显得十分诡怪。 唐鸥觉得这男人不太对头。他扔了手里的两捆柴,想过去看看那小孩。 才跑出几步,眼前便一暗。风声未停,大汉已站在唐鸥身前。 他顿时停步,右腿后撤,脚板死死钉在地上,亮出防御的架势。 那汉子嘿嘿地笑:“你要救他?” “你不理他,我便救他。”唐鸥从腰里抽出砍柴的斧子,大声说话为自己壮胆。 “为什么?”汉子问,“你知道他是好是坏?你知道他爹娘是好是坏?你若救了他,他以后成了杀人放火的大恶人,你说是好是坏?” 唐鸥又饿又累又紧张,汉子一连串问题问得他头昏脑涨,只想起他爹塞在行李中那套《狩鹿记》,又想起书里的江湖客,脱口而出:“不为什么,见死不救,不是江湖人所为!” 大汉笑得更是厉害。他声音浑厚,听得唐鸥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蹦,真气乱窜。 “小屁孩子莫谈什么行侠仗义,等你功夫学好了再说吧。”汉子话音刚落,唐鸥脑袋上就狠狠一疼。 他连那人挥拳的动作都看不清,已经倒在了地上。 张子桥寻到他并把他弄醒时,溪边已经没人,连火堆也消失不见。 唐鸥擦了鼻下和嘴边的血,跟张子桥说了自己遇上的怪人。张子桥摸了摸他的脉象,发现那人并无恶意,只将唐鸥打晕而已。他走到唐鸥说的地方摸地面和石块,确实有隐约热量。 “那人什么模样?”张子桥问。 唐鸥只记得大汉身材高大,模样却说不清楚。 “昏过去之前我看到他鞋子,黑底的,上面绣了个字。”唐鸥说,“是个沈字。” “沈?”张子桥说,“没听过带这个名的帮派。唐小鸥,你有闲情去管闲事,十捆柴可都打好了?” 唐鸥:“……没有。” 张子桥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会,让他带自己去放柴的地方。唐鸥知道自己师父嘴硬心软,忙领着张子桥去拿柴。 上山的时候他仍惦记着那不知去向的孩子和神秘大汉。 “师父。”他问,“江湖上没有姓沈的大侠么?” “没有。”张子桥双手各拎三捆柴,走得比唐鸥还快,“就算有,也没有哪位大侠会把自己的名号绣在鞋子上,丢脸。” “是吗?”唐鸥紧跟着他,口里问个不停,“那为何你要将那么多个‘张’字写在袍子上,每次下山还都要穿着?丢不……” 张子桥怒道:“走快点!还想不想吃饭!” 唐鸥立刻噤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山道上前进,很快隐没在月光照不亮的树影之中。 数日后,张子桥收到了来自山外的信件。 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辛家堡一夜之间被烈火烧尽,堡主辛大柱死无全尸。火光煌煌,据说映亮了庆安城所有的街巷和半条郁澜江。 第2章 骗徒 靖和二十年春,雨水。 午后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接踵。 王氏布铺的掌柜忙得满头是汗,油油地敷在圆脸上。遣年轻伙计去招呼客人后,他站在门口等候当家过来。正瞅着大街上来往人群,他忽然瞥见对面一株大梨树下站着个俊俏少年。 那少年人一身月白长衫,正神情认真地从自己头上把轻软花瓣一片片摘下来。 掌柜心想,这庆安城里,人品这般好的少年两只手就能数完。他自恃眼光毒辣,但也没认出那人是哪家哪户的,只知道看那衣裳料子和他腰上佩的一块翠玉,显然出身富贵。 当家很快就来了,掌柜跟着他进入铺子的最后一眼,看到那少年正朝店里走来。 这么嫩。掌柜心想,或许还不懂得如何分辨好布坏布。 少年进门的时候,他听到那少年跟上前招呼的伙计说话,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在下姓沈,名光明。” 掌柜头一回见到如此急切便自报家门的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笑着向他作揖,也不说话,掌柜连忙也回了礼:“请坐、请坐。”待少年坐下了,又转头对伙计道:“好茶招待。” 看账本的时候,当家问他那少年是谁,掌柜笑道:不曾相识。 约莫一盏茶功夫,掌柜便将当家请了出来。 账本非常漂亮,当家很满意,经过柜台时便顺口问了一句:”下月是唐老爷寿辰,那幅飞天锦可备好了?“ 掌柜哈腰道:”十日前已织好送来。“说完便钻进柜台里。 找了半天,他有些糊涂了。明明放在架上,还以西洋琉璃匣装着,今儿早上他还珍而重之地清扫过。可现在那放琉璃匣的地方空空如也。 伙计见他焦急,忍不住上前提醒:”那匣子已经让沈少爷拿走了。“ 掌柜:”……谁是沈少爷?“ 伙计:“刚刚那个好看公子爷呀。来的时候与你打了招呼。” 掌柜又惊又怒:“哪个?!” 在伙计的回忆与提醒下,掌柜终于记起那气质淡敛的少年。伙计说得十分真切:“我们见他与你相熟,所以沏了上好的碧螺春。沈少爷……那姓沈的坐了一会儿,看了不少布料,讲得头头是道。后来有个小童跑来,说唐老爷回家了让沈少爷快去拜见。他说唐老爷是他舅父,便顺道把匣子带过去,还问了你,我们都听见的。” 当家惊呆了,掌柜气得跳脚:“何时问我来了!何时问的!” 他十分喜爱那幅飞天锦,因其太难得,所以在未送出去之时放在店里展示;又怕伙计觊觎,只说那琉璃匣里是贡品,十分沉重,好好照看就是。 “沈少爷……那姓沈的把匣子拿起来时,我们可都听到了,他走到屏风之后朝着里间讲话,说掌柜的我先把舅父的礼给他拿过去,跟你说一声。”伙计振振有词,“您便应了,说甚好甚好,有劳沈少爷了。” 那掌柜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他毕竟商场打滚多年,很快反应过来是碰上骗徒了。今日正好是新布出卖的时间,又逢当家来查账,店里人手一时不够,十分忙乱。那骗子显然已将布铺的事情打探清楚,趁此机会下手。 少年一身富贵相,年约十五六岁,眉眼俊秀气质清贵,他粗粗一眼扫过去,也看不分明,只将他当做一般的富贵子弟看待。掌柜越想越惊:那少年应该是知道他总是在门前等待当家,因而故意在梨花树下出现,又特地冲他打招呼。因少年没有开声,他只能笼统地说请坐,又因衣着和佩玉给他留了印象,才会让伙计上好茶。 那自称姓沈的少年显然懂得腹语之类的口技,将他声音学得十足十相似,就连店里的伙计也没有听出不同。而“甚好甚好”是他的口头禅,这四字一出,即便声音有些许不同,伙计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又因为王氏布铺是唐夫人娘家的产业,既然这少年称唐老爷为他的“舅父”,伙计就算有疑,也不便唐突询问了。 “掌柜的,报官吧。”伙计说,“我记得那人叫沈光明。” 掌柜怒道:“那自然是假名!他为何一进门就说出自己名字?是为了让你相信他。既然怀着恶意前来,又怎会告诉你我真名!” 伙计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近几天来,有什么人碰过或问过这琉璃匣子么?”掌柜问,“他怎么知道这匣子的东西值钱?架上还有那么多金丝绣,还有天仙锦,为何偏偏看中了这个?” 伙计们回忆片刻,想起数日前有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在铺子里问过匣子。她手里拿着张写满布料名称的纸,似是帮自己小姐来买布的,又因为长得娇俏可爱,伙计们便十分热情。少女见架上珍贵锦缎不少,于是好奇地问了许多问题,问到琉璃匣子时伙计告诉她这个不卖,他们也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只知掌柜的十分珍视。丫鬟便十分遗憾,连连叹气说可惜。 掌柜与当家对看几眼,顿时明白不是碰上了一个骗徒,是碰上了三个骗徒。 “也不至于太糟。”掌柜对当家说,“那飞天锦一般人看不出金贵之处,倒是那琉璃匣子模样好看,指不定还真能要了那个牍,还了那个珠……” 一个时辰之后,伙计和衙差在护城河边发现了被丢弃的琉璃匣子,其中的飞天锦已经无影无踪。 丢了亲家的寿礼,王氏布铺惊惶之中又顾念着面子问题,没有报官。沈光明躲了几天,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遂找地方卖了飞天锦,撺掇自己的同伙离开。 他带着沈正义和沈晴在城门边上数钱。 “别把银子弄丢了。”沈光明把银两给沈正义,“丢了就没了。” “二姐可以偷啊。”沈正义说,“我也可以的,我手脚比二姐还快。” 沈光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和我们一样吗?啊?你是要考功名做秀才的,别一天到晚偷啊骗啊的,好好做个正人君子。” 沈正义一边将钱放进包袱里一边说:“那你又让我穿童仆的衣服,去帮你骗人?” 沈晴吃完了一串糖葫芦,点点头:“你还让我去扮丫鬟问情报呢。大哥,你就想着让弟弟出人头地,那我的名声呢?好好一个姑娘家……” “姑娘家没你那么多话。”沈光明想了想,又掏了几块银子塞进两人手里,“沈晴,不许再偷东西了、,明白没有?把正义送到书院你就回来。” 他催促弟弟妹妹离开,溜到隐秘处站直了身,把脸上的粉团麻子都撸下来,慢慢往唐府走去。 他和沈晴这次一起出门,是为了将沈正义送到书院。兄妹几人一路过来,万万没想到一进庆安城的门,银两就被人摸走了。沈晴从小学偷,技巧十分高超,从未想过有一日居然会被别人偷钱,又气又怒。 从庆安城到书院所在地,还有几日路程,路费和旅费都没有了,书院报道在即,沈光明只好重操旧业,去弄了点钱。 飞天锦沈光明没有见过,事实上他也不知道那是那么珍贵的东西。只是沈晴回来说只有那匣子的物品连伙计都不知道,他便明白里面才是最值钱的。那琉璃匣子本来也可以卖,况且很好看,沈晴抱着不肯走,无奈太重了她自己又不愿意拿,沈光明把飞天锦取出来裹着那匣子走了一段路,不顾沈晴的意见,满怀遗憾地将它扔了。 找上王氏布铺,只是因为那地方离城门近,若是被发现了,跑也来得及。沈光明一边走一边回想这次万分顺利的行动,差点忍不住手舞足蹈。 锦缎到手之后,沈晴来到县衙大人的后门,通过府里丫鬟顺利把它卖给了县老爷夫人,一百两银子立刻到手。此次一击即中,沈光明心痒手也痒,于是决定挑庆安城里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再次下手。 没进城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唐大善人的事迹。那城外的桥啊,那灌溉的水渠啊,那平整的路啊,无一不是唐老爷的善举。 沈光明准备好了必要的东西,又用五文钱跟个稍微体面点儿的乞丐买了套衣服,忍着酸臭将它套在自己身上,随即蹲在唐府门边等待。 等了大半天,唐府的门开开闭闭,出入的都是男人。一直等到快日落了,才终于有一列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随即丫鬟管家们都走出门外站着。 沈光明顿时来了精神。 马车门开了,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跳了下来。沈光明万分失望:他蹲等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到一个唐府的女眷。正准备离开时,又见那青年回头,从车上牵下一位抱着只猫的中年妇人。 打量那马车一番,沈光明心知那必定是唐夫人,忙用沙土在脸上抹几把,灌一口洋柿熬煮成的糖水,踉跄着走了出去。 等到唐夫人一行扭头看他,他捂着胸口噗地将口中红水吐了出来,砰地倒在地上。 “哎哟……”他声音发颤,“哎哟……” 唐夫人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猫都掉了。 “小鸥,你去看看。”唐夫人对身边的青年说,“那人似是病重,你瞧都吐血了。” 沈光明仍在地上呻.吟辗转,眼角余光看到那只白猫居然先于其他人跑到了他身边。 滚滚滚。沈光明怒视着它。 眼看那青年越走越近,沈光明呻.吟的声音也越来越痛苦。 那只猫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血”,突然低头舔了一下。 “哎呀!大花!”唐夫人惊叫起来。 那猫回味了一下,似是十分喜爱,不顾主人的哀嚎,继续津津有味地舔了又舔。 沈光明:“……” 众人:“……” 第3章 唐府 沈光明瞥了那猫一眼,从地上坐起来抹把脸,盯着已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青年俯视着他:“你没伤?这是什么?” 沈光明:“洋柿肉末羹。” 说出口他便深深懊悔:沈晴借别人厨房熬这羹的时候,就不该放肉末。这玩意儿虽然入口滋味确实不错,但却大大坏了他的好事。 “尝尝?”沈光明从怀里掏出还装有一半的小瓶子放在地上,“请你吃,别客气。” 他眼看那青年神情忽的沉下去,心里很快活。 唐家进不去,他便去找刘家,张家,司马家。庆安城中大富之家不少,那日进城时兄妹三人就在茶摊那儿听清楚了。这招对唐家没作用,总不可能对所有有钱人家的女眷都没有效果。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深深弯腰向那青年行礼,又朝着正看这边的唐夫人行礼。 “小小把戏,没大意思,夫人见谅。” 那猫舔了一会儿就不吃了,抬头看着沈光明。 沈光明心想赶快走才是,虽然那唐夫人看着一副善人模样,万一起了坏心把自己送官那就不好玩儿了。 于是他抬腿就跑。 只是还没跑到拐角,那青年就从后面追上来,迅速扣着他手腕脉门。 “我娘问你,”在沈光明的惨叫声中,青年开口道,“你想不想干活挣钱?我们府里缺个种花的。” 沈光明心中狂喜,立刻疯狂点头:“嗷嗷……想想想!” 沈光明自称为陈正义,领了衣服后迅速换了,顿时脱胎换骨。衣服背上一个大大的“唐”字,布料也不甚好,比他去王氏布铺时穿的那件不知差了多少。沈光明颇有些嫌弃,好在衣服上并无异味,也算干净。 他决定先跟管家搞好关系。 于是他跟给他发衣服的管家说:“你们夫人心真善。” 管家看着他:“比你可怜的人多了,我们夫人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让你进来的。” 沈光明奇道:“那是为何?” 管家:“你毕竟长得人模人样。我们夫人喜欢好看的人,好看又可怜,她才起善心。” 沈光明:“……” 管家:“你也不用怕。夫人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她就喜欢家里的人个个都整齐好看。咱们好看她就心情好啊,心情好人就漂亮。” 沈光明突然间觉得唐夫人很可怕。 管家跟他简单说了些规矩。沈光明记下后,管家便让他到花园里去先松土浇水。 唐家的花园不小,唐夫人命名为春晖院,沈光明在院子里转半圈便找到了老花工。 沈光明对花草无任何兴趣,但沈晴和沈正义都十分喜欢。平日在家中他不是帮妹妹的芍药捉虫,便是给弟弟的玉兰树修枝,因而干起活来也有模有样。 只是这样干了几天,他一个唐府的主人家都没认识。那日只见了唐夫人一面,就连那个看上去十分悍勇的青年也没见到。沈光明和丫鬟们凑在一起磕瓜子的时候,听她们用十分倾慕的口吻提起过那青年。 青年是唐家的独子,叫唐鸥,是个从小习武的江湖人,还在外面游历过颇长时间。 沈光明心想看不出来哟。不过那人确实跑得快,也确实力气大。 春雨绵腻,院中草木愈发繁盛。 这日唐鸥走进春晖院,老远就看到撅着个屁股跪在草丛里的沈光明。 “小骗子。”唐鸥说,“你在干什么?” 沈光明听到他的声音,顺手把抓出来的一条红足大蜈蚣甩过去。 唐鸥啪地一下把蜈蚣弹开,落到沈光明面前。他低头一瞧,往返间蜈蚣已被唐鸥的劲力弹死,软在地上不动了。 沈光明连忙抬头露出狗腿笑:“少爷好功夫!这百足虫可恶得紧,小的被他咬了几次,怎么都打不死,还是少爷厉害。” 唐鸥哼了一声,对他招招手:“别装了。过来,问你些事情。” 沈光明忙擦净手跟了上去。 唐鸥将他带到亭子里,让他坐下说话。 沈光明蹲了一天,腰腿酸痛,二话不说就坐了下来。亭中石桌上还有冷茶与简单点心,沈光明边吃边等唐鸥开口。 他心知唐鸥晓得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懒得装,翘着二郎腿道:“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唐鸥:“你知道城里的王氏布铺么?” 沈光明:“……知道。” 王氏布铺找了几天,一点飞天锦的线索都找不到,只好拿着画出来的图形四处询问;虽然有几个人回答曾见过这副样子的少年人,但去了哪里,谁都不晓得。眼看唐老爷的寿辰越来越近,布铺撑不住了,悄悄进府来找唐夫人。 唐夫人十分吃惊,遂将唐鸥叫过去,让他想个法子去寻。 唐鸥自己寻思了一晚,并无突破,于是来找沈光明这个现成的骗子取经。 沈光明边听边点头,眼珠子左看右看,装作思索。 “少爷,你有什么想法呢?”他问。 “那骗子十分狡猾,知道王氏布铺是我母亲那边的产业,所以故意称作我们家人,迷惑伙计。”唐鸥道,“庆安城这几年都没有这样的事件,凡有也都被官府所破,那贼人应该不是庆安城中百姓。但他又如此熟悉我家与王氏布铺的关系,定在城内呆了不少时间,或城中有同伙。” “哦……”沈光明说,“说不定那贼人只是刚刚进城,并不熟悉你们两家之间的渊源,只是听人说唐家最富有,而又恰好看到王氏布铺十分繁华,于是决定假借城中富人之家的名号来骗人呢?” 唐鸥:“这个……也过分凑巧。再说,那贼人竟然知道铺中最贵重为何物,一定打探了许久。掌柜说曾有少女扮成丫鬟去询问,但我认为应当不止这一两个,许是一个团伙。” 沈光明:“也可能是那少女眼光独到,而贼人又聪颖绝伦,只打探一次便已了然铺中情况?” 唐鸥叹了口气,看着他:“你说的这些都太过凑巧,不对不对。那贼人还自称沈光明,故意留了假名混淆视线,这般狡猾缜密,怎会打探一次就罢?” 碟子里最后一块绿豆酥也被沈光明吃完了。他擦擦嘴,认真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话很有道理。那骗子说不定故意留了真名,就为了扰乱你们的思路。” “……有道理。”唐鸥突然说。 沈光明心头一惊,察觉自己说过头了。这时唐鸥又继续道:“这厮似乎还是个雅盗。他盗走了琉璃匣和飞天锦,却将琉璃匣留下了。” “飞天锦?”沈光明抓起另一碟的核桃酥吃,“何为飞天锦?” 唐鸥便解释给他听:飞天锦极难织造,不仅经纬数量远超普通锦缎,其中还另有玄机——整幅的飞天锦在光线和不同角度下会呈出不同模样的图案,但外观与常见贵重布料并无两样。 “这次的飞天锦上绣了整篇《道德经》,是书法大家卢清川专为我父亲手书。”唐鸥说,“光是润笔费用与制作,就将近一千两银子。” 咬了一半的核桃酥从沈光明口里掉在桌上。 “……多少?”沈光明震惊地问,“一千两?!” “至少一千两。”唐鸥淡然道,“琉璃匣子虽然也精美,但最多不过百两,无法与飞天锦相比。那骗子竟然看得出飞天锦的珍贵,眼光如此准,确实令我诧异。……你怎么了?为何面带死色?” “没事没事……”沈光明艰难地从对自己眼光的怨念中挣扎出来,“这么说,沈光明这骗子应该有点年纪,否则看不出这飞天锦的珍贵。能有这种眼光的人不多,上了年纪的,来过庆安城的,又有学识,应该不难找。” 唐鸥手指在石桌上轻敲几下。沈光明原本落在核桃酥上的目光不由自主被牵引了过去。他觉得这个人的手指很好看,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硬挺,他有些羡慕。 “有没有这个可能?”唐鸥说,“骗子其实并不懂得如何看飞天锦。他把琉璃匣子和飞天锦一起拿走了,结果在途中因为琉璃匣子太重了所以才将它丢弃。说不定他心中还以为匣子比布值钱,懊悔了很久。” 沈光明:“……” 唐鸥:“可能么?” 紧张的沈光明:“你说呢?” 亭子里一阵静寂。唐鸥皱眉思索,随即慢慢点头:“不太可能。” 沈光明连忙巩固他的想法:“那是那是。” 唐鸥似是放下了心中疑惑,把碟子里剩下的两块核桃酥扒拉到自己面前,认真吃起来。沈光明不知道他是真的来问自己这些事情,还是来试探,背后默默冒出一层薄汗。 坐了一会儿,冷茶见底,点心只剩了些碎屑。唐鸥说带他去看唐夫人最爱的那株牡丹,让他千万小心照顾。才刚下了亭子,便有人远远跑过来禀报:“辛堡主到了,正在等少爷。” 唐鸥只好跟沈光明告别。临走时他突然停步,回头问:“你知道辛堡主么?” “江湖上谁不知道?”沈光明说,“十年前辛家堡大火听说就是他放的。杀父夺堡,是个恶人。” “这些传言当不得真。你想见么?”唐鸥说,“他医术高明,说不定能帮你看看经脉。” 沈光明一愣。 唐鸥看他的手:“那日在府外抓你时我就发现你的经脉有问题。你从小就练不了武,对么?” 第4章 辛暮云(捉虫) 沈光明确实不能练武。 或者说,他不能练的只是内功。但外功内功本是一体,无内里的源源力气,他外功再怎么练都没有成效。再加上经脉不通,他体质十分羸弱,拿把剑能练上一盏茶功夫就已是极限。沈光明虽然也想习武,但身体只要激烈动作,便有虚汗涔涔而下,手脚无力,罔论更高造诣。 这件事是沈光明的心头深憾,此时听到有外人这样提起,不由十分惊讶。 “走吧,先让他看看。”唐鸥说,“若是无用,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沈光明跟着他走出春晖院,忍不住问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是骗子,为何还让我进府?如今还这般关心我……有什么企图便干脆说出来,遮遮掩掩,算什么好汉。” “十来岁年纪就出来干这行,想也知道你此前必定过得十分艰难。”唐鸥说,“一点恻隐之心而已。不过要说企图……也确实有。” 心头的激荡立时消失,沈光明嘿了一声:“果然。” 唐鸥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老王年纪太大,要回乡了。府里的人都是我母亲管的,她十分喜欢你……的模样。你既已卖身到唐府为奴,自然就是唐府的人,照顾你周全是应当的。若是你能因此而悉心对待春晖院和我们府里的花草,是不是骗子又有什么关系。不止是你,母亲身边的翠环、玲珑,还有我的书童南襄,都是她收留的人。南襄以前还是个偷书贼,不过他记忆力极惊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光明听一半漏一半,觉得唐府真是太可怕了。 唐鸥仍在说个不停:“辛堡主姓辛名暮云,江湖人称暮云公子,并不是你所说的恶人。你若见到他,定会喜欢他。” 沈光明:“哦。先别管这个,再给我说说翠环和玲珑吧?” 两人走到厅中,远远便见到一个玄衣的公子正在窗边眺望。 “辛大哥。”唐鸥跟他打招呼,“等很久了么?” “不久,刚来而已。”辛暮云见他走近,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一个小茶壶,“我向洗笔翁讨来的好酒,快来尝尝。” 唐鸥看了一圈,干脆拿着两个茶杯就递过去:“太小气了,就这么一点?” “就这么一点,已经是一半儿了。”辛暮云把茶壶里的酒小心翼翼倒了出来,“你知道他吝啬。” 辛暮云倒完酒,抬头看到站在唐鸥身后的沈光明,于是问了一句:“你的新小厮?” 唐鸥把沈光明拉出来:“府里的新花工。看他骨骼应该能练武,但经脉不通,你给看看?” 辛暮云放下茶壶,冲沈光明招了招手。 沈光明一生之中都未见过这般清俊雅致的人物。辛暮云比唐鸥略长几岁,模样周正,挺拔风流,却丝毫不显瘦弱:一身普通至极的玄色长衣穿在他身上,也隐隐透出鲜见的豪侠之气。沈光明站在他面前,心想唐鸥说的果然没错,确实是见到就会喜欢的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沈光明看着他蹙眉神态,越瞧越亲切。 他从小跟着父亲在江湖流落,见过许多大侠豪客,自小梦想仗剑天涯。小时候沈正义跟师父学功夫的时候,回家曾偷偷教过他。可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内力始终无法停留在丹田,沈光明尝试过许多次,无一不是以大汗淋漓告终。 他殷殷注视辛暮云,希望这位看上去确实不像恶人的好看公子能张口吐出个喜讯。 辛暮云将手收回来,察看沈光明的眼睛。 “确实适合练武,是个好材料。”辛暮云捏着他的手骨,一边摸一边问,“你小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比如被人掳去,或是被仇家盯上?” 沈光明想了想,摇头道:“除小时候家里遭过一场火,背上留了点疤痕之外,再没有什么大事。我爹说这是体质原因,母亲生我时身体太弱,所以我是家中唯一一个不能练武的。” 话音刚落,唐鸥就在一旁开口:“绝不是体质原因。” 辛暮云脸色稍沉,认真道:“对,与你体质无关。你回家时需跟家中亲人好好探问一番,也许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太小,但家人应当知道。你的经脉是被人阻断的,时长至少已十年。阻断你经脉的人武功不太高,所以做得不干净,我仍能探到你体内脉流,但太弱太虚,不可能练武。” 他轻拍着沈光明的手:“那人做得虽不干净,心思却十分歹毒。除阻断经脉之外,他还想过割断你的手筋。伤痕虽已看不到,但我能摸出来。你之后可以再摸摸自己的脚踝处,若我所料没错,那里也应该有极浅伤痕。这左腕深,右腕浅,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做到底,因而痊愈之后,这一点小伤对你的双手没有任何影响。” 沈光明呆呆站在他面前,任他牵着自己的手,恶寒寸寸攀上背脊。 阻断了经脉,又试图挑断手筋脚筋,分明是想让他活着,却活得异常痛苦。 此伤存在至少十年。十年前他不过是个七八岁年纪的稚童,哪里惹得来那么深重的恨意? 在他发愣的时候,唐鸥悄悄拿起辛暮云放下了的茶壶,倒出最后一杯酒。 “能治么?”他问,“不练武很可惜。” 辛暮云问沈光明:“你想练武吗?” “想。”沈光明立刻说。 溜进唐府本意是想再弄点儿钱去找弟弟妹妹,若是能顺道治好他的这个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沈光明心想,既然如此,唐家就不骗了吧。心念一动,他扑通一声跪下朝辛暮云磕头:“请辛堡主开恩帮帮……” 这时只听得辛暮云慢悠悠说了一句话。 “可惜我治不了。” 沈光明未说完的话顿时卡在半途,梗得他头晕。 唐鸥:“……你……治不了你还开口?” 辛暮云笑道:“我治不了,可你治得了啊。” 闻言唐鸥与沈光明齐齐一愣。 辛暮云这才说出原因:“你练的内功心法是青阳心法。春为青阳,这内功具有回春之效。你师父应该跟你说过,经脉尽断之人若是能从小练习青阳心法,只需多花些时日,经脉便能自然续生,且比平常人更擅习武。” 在唐鸥的沉默里,沈光明紧张地注视他。 唐鸥瞧瞧辛暮云,又瞧瞧沈光明。 春日阳光将室中微尘照得发亮。通透的光柱与纷扰细尘里,跪着一个瘦弱殷切的少年。 唐鸥万万没想到,自己带着小厮来让辛暮云诊病,结果却发展成这般情态。原以为服药施针便能痊愈,现在却变成了要往师父那边塞一个弟子。师父允他入门的时候曾说过,青阳心法不传多人,他张子桥只有唐鸥一个徒弟,唐鸥也只能有一个徒弟,这是规矩。 “你想习武么?”唐鸥问。 沈光明这次的回答却没有那么干脆了。 他虽然没有拜过师,但也跟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惯骗方大枣学过一段时间。拜师收徒是慎之又慎的事情,方大枣喜欢沈光明的伶俐聪慧,也喜欢他的不要脸和没规矩,这样的性格正合他意。即便如此,方大枣也从未允许沈光明称他为师父。 沈光明虽然之前并不知道唐鸥师出何门,但听闻“青阳心法”四字,便忐忑起来。 他知道青阳心法为青阳祖师在生死绝境中创立,此功传人名张子桥,应该就是唐鸥的师父。青阳祖师只身一人面对敌人围困与同门背叛,却依然在深重的绝望与痛苦之中,以无上暖煦与慈悲创立此功:这在江湖上无人不晓。沈光明听人说过许多青阳祖师的故事,也有人提起过他那位了不得的弟子张子桥。说故事的人讲到最后,总要吊胃口似的说上一句:“能学青阳心法的那都是什么人?都是天底下少见的大善人!没有一颗好心,一副慈悲心肠,嘿,能学?你能学?谁都不能学!想知道张子桥的徒弟是谁不?” 然而说书人也不知道。 沈光明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虽未至于一肚子坏水,但想得最多的便是如何从别人那里无本万利地得来许多好处。 这样的人怎可能得到应允。 沈光明懊恼且沮丧,垂着头搓手指。这时头顶上唐鸥说话了。 “收不收徒不是我来定的,我也没到能教徒弟的地步。所以我带你去见师父吧。”唐鸥说,“陈正义,能学便学了,若是学不了,我再为你想别的办法。既然我说要帮你,我定帮到底。” 沈光明这才反应过来“陈正义”是自己化名,一边感激磕头,一边惭愧起来。 然而因唐老爷寿辰将到,带陈正义去见师父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唐鸥允诺寿辰过了便立刻带他去。 沈光明在唐府里干得渐渐得心应手,寿辰事多人少,他也被叫过去帮忙。 这日正在愁绪万千地擦家具,突见唐鸥书童南襄跑了过来。 “南襄!等等!”有人招呼他,“看到了么?” “看到了看到了!”南襄一脸兴奋,“果真是美人。” 沈光明一听“美人”二字就来劲,帕子一甩便凑过去问:“什么美人?“ “少爷未过门的夫人。”南襄说,“专程过来给老爷拜寿呢。” 第5章 小骗子 唐家未过门的少夫人姓苏,是唐老爷世交的女儿。据南襄说,那是个庆安城里也难找的美人,一家子坐着马车哐里哐啷,专程给唐老爷祝寿来了。 唐少爷和苏小姐的渊源,从俩人还是俩娃娃的时候就开始了:唐夫人和苏夫人让俩孩子一起抓周,唐老爷吃着个包子站在桌边,结果俩孩子都齐齐朝他伸手,去抓他那只肉包子。肉馅喷了唐老爷一脸,两位夫人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说,这么有缘分,要不就定个亲吧。 南襄说少爷见到苏小姐时头都抬不起来,看来是怕老婆呢。仆人们偷偷笑了:又是一个唐老爷啊。 苏小姐在唐府里住下之后,唐鸥也不来找小厮们练武了,说是天天陪着苏小姐在外面玩。 沈光明十分遗憾:他没南襄那样的运气,还能见到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 唐老爷的寿辰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沈光明和其他人一起敛袖站在屋檐下引领客人进屋,桌上大鱼大肉,饿得他肚子咕咕叫。唐家一家子都站在府门等候尊贵客人,沈光明看到辛暮云也来了,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敢。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他早把什么唐少爷辛堡主抛到脑后,飞一般跑去吃饭了。 第二日起床,他有些惆怅。 不知道沈晴是否将沈正义送到了书院,不知道沈正义有没有好好念书,也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吃饱喝好。他想起昨夜吞入腹中的一团荤腥,十分愧疚。 这时南襄在门外喊他:“正义,吃早饭了,有两只昨夜剩的鸡你来不来?” “来来来!”沈光明匆匆穿了鞋子就跑出去。 等吃完早饭,那一点儿无根无据的愁绪就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了。 他拎着花锄去松土,边干活边哼着些不入流的小曲儿。 什么香帐笼清寒,丝鬓似春怅,什么笑解罗裙,懒倚檀郎,深岩泠骨频频探。都是以前方大枣带他去妓院的时候学的,他又不敢大声哼,只含糊唱着。正唱得开心,忽听到身旁有人喝道:“什么人!竟唱这等淫词艳曲,滚出来!” 沈光明放下手中工具,抬头看到一个陌生少女和一位满脸怒气的丫鬟站在自己面前。 “这位姐姐真是见多识广。”沈光明笑道,“这曲儿好听,我便唱了,倒不晓得竟是那什么词什么曲。姐姐如此伶俐,我声音这么小你也辩得清,佩服佩服。” 那丫鬟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鼓得通红。 沈光明看了少女一眼,发现并不认识。他脑子一转,立刻想到近来唐府那位尊贵的客人,忙弯腰行礼。 苏家姑娘倒是一脸平静,脸上还带着点儿笑意:“是我们胡乱走到这里,扰了你的乐趣。你是花工?” 沈光明觉得这苏家小姐挺有意思。一般的大家闺秀听到自己唱的那些玩意儿,早就气跑了,哪里还会跟自己搭话。他念及这位是唐鸥未来的夫人,想到唐鸥对自己这个不知根底的人都这样好,加上自己这身经脉还指望在唐鸥身上,于是比对别人更殷勤,见苏小姐对春晖院有兴趣,便领着她四处看。 正是春意初生的时候:雨水丰沛,院中高树矮木繁茂滋荣,粉团簇簇。晨起的蜂蝶扑着薄翅,一路嗡嗡嗡地胡乱撒粉。 “过了这片含笑,便是唐府里最盛的朱藤。这朱藤是少爷学艺归来时带回的,种了两年才长成现在这样子。”沈光明边走边细细为她讲解,“院中除了观赏用的花木,还有不少也能药用,都是夫人悉心挑选的。” “我看到了。”苏小姐说,“确实很多,这儿就有凌霄和白芨。” 沈光明连忙顺杆爬:“小姐懂得可真多。” 苏小姐笑笑道:“有人教的我。” 三人走到春晖院中的亭前,苏小姐看着亭上匾额轻声念出声:“听醪亭……这亭子又是什么意思?” 沈光明盯着那匾额看了片刻:“小姐为难我了,我可不认识那么难的字。” 苏小姐奇道:“你不识字?你方才唱的曲儿可不简单啊。” 沈光明赔笑道:“因家中贫穷,我从未念过书。有个弟弟在书院里学习,我识得一些字,都是小时候他教的。” 苏姑娘歪了歪脑袋,十分疑惑:“既能让你弟弟念书,为何不能让你去?” 沈光明不说话了只冲着她笑。 苏小姐在亭中坐定之后,跟沈光明解释醪的意思。沈光明点点头:“那也有趣。这亭子周围都是花草,所谓春光大好。赏春不可缺酒,有酒才能尽欢。” 他胡乱解释了一通,发现苏小姐盯着院里发呆。 “人生若不能尽欢,确实痛苦。”她慢慢道。 沈光明站在她身边,这时才觉得她出现在这里十分奇怪。 此时才是清早,苏家小姐作为客人,断无起得如此之早的道理。外加这春晖院位置较偏僻,若不是特意寻来,不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沈光明自恃很懂看人,才扫几眼便发现苏小姐似乎十分忧愁,并无明显喜悦。 这一点小小的困惑很快被他抛在脑后。苏小姐回家之后,唐鸥出现在后院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只要沈光明没事他便拎着他一起练武。他仍旧记着自己的承诺,决定以拜访师父为由,顺道将沈光明带去。 “说起来,我师父的寿辰也不远了。”唐鸥说,“正是清明的前一日。” 沈光明掐指一算,连忙道:“那得赶快上路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恰好在祝寿的时候跟张子桥提,说不定他一高兴便哈哈哈地答应了呢。 想到这里,他内心澎湃不已,捶着自己胸膛对唐鸥吼道:“少爷!再来一拳!” 唐鸥白了他一眼:“再打你就有内伤了。找你练武是让你先跟我锻炼体魄,不要急。” 沈光明觉得前途实在是一片光明,高兴得蹦来蹦去。唐鸥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你很像我弟弟。” “……咱们家里还有个小少爷?”沈光明惊讶道。 唐鸥:“没有,但是我很希望要一个。如果有的话应该就像你这样吧,差不多的年纪……” 那么大一根杆子不顺着爬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沈光明福至心灵,大吼道:“哥!你就是我大哥!” 唐鸥:“……我揍你啊,谁是你大哥?” 沈光明:“不是你说想要个弟弟吗?” 唐鸥:“我说像你,我说要你了吗?” 沈光明:“……” 他深深感觉唐鸥是个比唐夫人更复杂的人。乍看有点憨直,实际上比沈光明自己还会乱扯,沈光明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他坑了。 离府的日子终于到来,沈光明早早就收拾好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包袱,在众人欣羡的眼光中反复将自己如何如何说服少爷带他出门玩儿的那一段说了又说。 南襄说你混蛋,你骗人,少爷不会丢下我的! 沈光明紧了紧自己的包袱,摸摸南襄的头:“风水轮流转,你不是跟少爷出去很多次了么,我带好吃的回来给你们。” 南襄:“太讨厌你了!把我小鱼干还来!” 沈光明立刻捂紧自己的包袱,风一般跑了出去。 唐鸥早就告别了自己的父母,在院子里一边练武一边等他。沈光明站在廊下默默看了一会儿,一时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和唐鸥一样厉害,一时又想到自己可能怎么练都练不出唐鸥的体魄和他身上让人喜欢的硬朗。如果在路上碰到唐鸥,如果唐鸥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唐鸥对他仍是陌生人,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欺骗他;但现在沈光明有些不忍心。唐鸥觉得这个小骗子正在慢慢变好,至少在离开唐府跑路之前,他就一直乖乖地好下去吧:他心里悄悄下了个决定。 路途遥远,两人骑马启程。 谁料还没离开唐府的门口,街上就跑来一匹马,马上的人看到唐鸥在,远远就喊起“少爷留步”。 “唐豪?”唐鸥惊讶道,“你不是送苏伯伯一家回去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少爷……少爷……”唐豪从马上滚下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这是苏小姐给你的信,她说……她说要退亲。” 唐鸥脸色一沉,将信夺过来立刻开始看。 沈光明见他神情凝重,不敢乱出声,小心盯着他。 唐鸥很快看完了信,转头看着沈光明。 “陈正义,你跟苏小姐说了什么?”他问。 沈光明:“???” 唐鸥甩了甩手上的信:“苏小姐跟我道歉,还让我跟你说句多谢,说你当时的话醍醐灌顶,令她清醒,人活一生需尽欢,不可为自己生立桎梏。” 沈光明:“……什么?我我我说什么了!苏小姐怎么乱讲话?我什么都没说过!我冤枉啊!” 唐鸥将信折好了放回信封中,紧蹙着眉深叹口气。 “小骗子。”他说。 第6章 沈光明(捉小虫) 苏家的家仆随后也赶了过来,生怕信中说得不清楚,让唐家误会。唐鸥把人拦在门前,让他先跟自己讲。 苏小姐前头还有几个大哥,个个都是文武双全。为了教自家妹子,哥哥们费尽心思请来了一个有大学问的先生。先生学问很大,魅力也很大,苏小姐不知怎的就喜欢上了,自己的小院子里栽种的全是先生给她带来的花木。原本是郎有情妾有意,几个哥哥也颇为欣赏那先生,可惜苏老爷和夫人却不同意:先生家贫,又没有功名,无论什么人跟着以后都是要吃苦的。 这次恰逢唐老爷过寿,苏老爷和苏夫人就急匆匆地将小姐带出来,让她见见那位只在口头上定了亲的夫婿。原本一切都很顺利,不知为何苏小姐在车里哭了一场后便写了一封信,并跟爹娘禀明要退亲,态度十分坚决。 唐鸥没说什么,收好信之后便告知苏家家仆他已可离开。 他这几日陪着苏小姐出外游玩,其实早已看出她情绪低落,满眼颓丧,丝毫无少女的活泼情态。唐鸥怕是自己招待不周让爹娘丢脸,于是便更加殷勤地邀请苏姑娘外出。若说实话,他也并无多喜爱她,只是觉得她确实容姿卓然,又是相识的人,自然比别的客人更亲近些。 这么说来,倒和这小厮没什么关系。他想。 应该是苏小姐本就有退亲之意,在府中遇到这种花的陈正义,睹物思人,又被外人不相干的话扰了心绪,终于下了决心而已。 唐鸥跟管家交待了这边的事情,回头看被他丢在门外的人。 沈光明骗过的人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九,要是被人识破了抓起来,他也不会厚着脸皮耍赖,该认就认。 可这次他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方才被唐鸥那句“小骗子”气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无奈唐家护卫将他围实,他想对唐鸥发发威风也不能。 当然他也没有威风的能力。 见唐鸥走过来,他凛然道:“我没有破坏过你的婚事,也没有跟少夫人说过任何不得体的话。” 唐鸥略略垂眼看他:“是么?真没说过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几首小曲,犹豫片刻才低声说出来。唐鸥哭笑不得,在他脑袋上捶了一记:“以后别唱了!知道不是你的错,走吧,去找师父了。” 沈光明:“就这样走了?” 唐鸥已轻快利落地跨上了马,动作流畅,只留给沈光明一个背影。 “走了,还耽搁什么。”他回头说,“今夜我们可以在辛家堡过夜,飞天锦和那个叫沈光明的小贼,还得拜托辛大哥帮忙。” 沈光明嘿嘿地笑,心头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辛暮云看着一副精明的模样,还是一堡之主,自然比唐鸥还要厉害千百倍。可不去的话,自己就再无练武机会,这身体也一日日虚弱下去,也是个死。 见他犹犹豫豫,唐鸥不耐道:“还磨蹭什么,走不走了?” 他居高临下,沈光明心想这他妈就走了?!你还没给大爷我道歉呢!大爷我这一走,不是生就是死,还不许人犹豫了?! 但看看唐鸥隐在衣下的肌肉,他只能吞了口口水,悻悻转身上马。不管怎样,至少现在还没暴露身份,只要在辛堡主面前小心经营,也不至于就真的那么糟,至少还能撑个十天半个月的,到时候见了唐鸥师父学了青阳心法他也奈何不了我——他一边想,一边慢吞吞地艰难上马。 可才刚踏上马镫便被人从后拽了下来,差点摔在地上。 沈光明愤怒地回头,却看见方才过来的苏家家仆并没有离开,正满脸欢喜地站在自己面前。 “沈光明!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开开心心地喊。 沈光明:“……” 唐鸥:“……” 日头突然变得异常火辣,沈光明的汗正以常人无法目及的速度迅速在体内聚集、渗出、流下。 他甚至觉得自己想去上茅厕,丹田的位置从未如此清晰过。 唐鸥勒紧马头,马蹄声清脆地在他背后旋响。 唐鸥在马上开口:“你喊他什么?” “沈光明啊!”苏家家仆推了沈光明一把,“你怎么不理人呢?我是苏小桃,你忘记啦?村西头的苏小桃啊,小时候你和沈晴不老取笑我名字么?” 唐鸥:“他叫沈光明?” “是啊,小明长得是出了名的俊,我认不出谁也不能认不出他啊。好些几年没见了,我长高长胖,他倒是认不出我来了。”那家仆转而十分亲热地与沈光明小声说话,“你肯好好做事就行,别再骗人啦,那个不长久,太阴损。” 沈光明此时终于想起苏小桃是何许人也,只想喟然长叹。他抬手拍拍那人的肩,凄然道:“小桃啊,谢谢你了。” 苏小桃:“???” 唐鸥见他没有辩解,想到方才喊他“小骗子”时那激动的神态,不由得微微冷笑。 “抓起来!”他吼道。 从虽不宽敞但至少整洁的仆人房到堆满杂物的柴房,沈光明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可怜兮兮地坐在角落里眨眼睛。 唐鸥大马金刀坐在柴垛上看着他:“说吧。” 沈光明:“说什么?” 唐鸥怒道:“原原本本,从头说来!” 沈光明:“哦。话说从头,我老家是老川村,家里有个爹,有个妹妹还有个弟弟。房子不大,有个小院子,养了七只鸡,我弟出门时爹杀了两只给他带上……” 唐鸥:“……谁听你这些?” 沈光明放松身体倚靠在墙角,晃着脑袋道:“不是从头说来么?” 话音刚落唐鸥就朝他扔了块木头。 他手劲大,木头里还倾注了内劲,来势汹汹。沈光明下意识想躲却没躲开,砸在他左肩上。他嗷地大叫出声,整个身体蜷了起来。 唐鸥本是想吓吓他,此时想起这人身上无半点内力,体质比普通人还要差一点,连忙走过去察看。 沈光明疼得呲牙咧嘴,狠狠瞪着唐鸥。唐鸥有些无措,干脆蹲在他面前,语气再也无法强硬起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们的飞天锦?” 二人一问一答间,唐鸥的脸越来越黑。 “你怎么卖到县老爷夫人那儿去的?”他问。 沈光明:“托我妹妹的福。” 沈晴去王氏布铺打探消息那天,正巧碰上县老爷夫人在买布。她一边这儿瞧瞧那儿问问,一边凝神听掌柜和那位夫人说话,很快就知道原来是县老爷想要做件新衣裳,料子还不能比隔壁街的某位老爷差。拿到飞天锦之后,沈晴换了身衣裳,扮作逃难过来的女人,在县衙大人府邸后门候了半天,等夫人的那位贴身丫鬟出来,她便抱着飞天锦,踉踉跄跄走出去。 唐鸥摇摇头:“这方法和你那天倒是很像。” 沈光明笑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我妹十分机灵,在布铺时就发现那丫鬟眼光比夫人更厉害,连掌柜的都夸她懂行。既然懂行,就能看出那布是好是坏。县老爷不是要与那什么老爷争么,我妹便说那老爷也想买布,却将价钱压得太低,还多次哭诉对方不识货。” “所以为了让县老爷比他识货,县老爷的夫人在听丫鬟禀报之后,就掏钱将布买了下来。”唐鸥笑了笑,“至少一千两的飞天锦,你们卖了一百两,也很识货。” 沈光明不理会他的讥讽,梗着脖子闭眼道:“我可都说了,要杀了埋作花肥还是送官,随便你。” 唐鸥干脆坐在了地上:“你以前一定也被人捉过吧?没人将你送官?你怎么逃出来的?” 沈光明不睁眼,嘿嘿直笑:“行业私密,恕不奉告。” 他扭着脖子,愈发显得瘦削。 而说实在的,唐鸥对他也无计可施。 送官便要说出原委,可母亲和王氏布铺并不想将飞天锦被骗一事公开;若是捏造名目送去,又是唐鸥绝不肯做的。沈光明卖身契上写的名字是“陈正义”,那皱巴巴的户籍纸自然也是假,这虽然是个好由头,可谁都没法保证沈光明在堂上不把飞天锦的事情说出来。母亲很喜欢沈光明,若是知道他就是小偷,自然又要唉声叹气惋惜一番,说不定还会像挽留南襄和翠环玲珑一般,也不责罚,依旧留了下来。 这段时间唐鸥与他接触最多,想到每次自己称他“陈正义”时这人指不定都在心中暗笑,唐鸥甚至想要揍他一顿。 可他突然又记起自己可是亲口说要帮他到底的,若真是揍一顿,万一将人揍死了……唐鸥想了又想,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十分苦恼。 夜间南襄给沈光明送饭,还一脸崇敬地看着他:“正义啊,你真了不得,我佩服你。” 沈光明:“我大名是沈光明,别乱叫。怎么,你们少爷没跟你说我是什么玩意儿?” “少爷说了,还伤心着呢。”南襄道,“苏小姐是因为你才退的婚是吧?哎,苏小姐那人品相貌,确实是人见人爱的。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啊,你这家伙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和少爷抢老婆。” 沈光明一口干饭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呛咳半天缓过气来,他揪着南襄衣领吼道:“谁抢谁老婆???谁说的!” “你抢少爷的老婆嘛。”南襄的眼神依旧崇敬,“要不是这样,苏家家仆为啥在门口把你从马上拉下来?这不是被气的么。少爷可从来没让我们进过柴房,做错了骂两顿也就罢了,你还是头一个。化名进府原来是为了和苏小姐碰头,我是真佩服你啊。可你让少爷这么伤心,我不喜欢。” 沈光明一顿饭吃得有气无力,南襄在他身边说个不停,末了还把自己的小鱼干要了一半回去。 一边啃着剩下的小鱼干,一边窝在柴房角落里忧愁叹气。沈光明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唐鸥这样污蔑,心中懊恼不已:这厮果然复杂,比唐夫人还复杂,你说他正直吧,可他还会用这样曲里拐弯的方法来毁人清誉。 正滚着,唐鸥脑袋在窗上出现:“叹什么?前门都听见了。” 沈光明从地上一下站起来:“唐少爷,你以后别娶亲。你娶一次老子就抢一次,让你诋毁我!” 唐鸥笑了笑,将他的威胁当做笑话。 “小骗子,跟你商量个事。”他说,“你把飞天锦给我弄回来,我就放了你。” 第7章 运气(1) 沈光明趴在小窗旁边,和唐鸥只隔着几根铁条。 “你说真的?”他十分怀疑地问。 唐鸥敲敲铁条:“有两个条件:首先飞天锦必须是完整的,其次,不能牵连到我们家。” “为什么放了我?”沈光明仍旧疑惑,“我可是大骗子。” “你是小骗子。”唐鸥淡然道,“不放你,难道将你留在府里白吃白喝?” 沈光明想了一会儿,大概理解了唐鸥的想法。这人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于是干脆找了个这样的方法,一来可以取回自己父亲的寿礼,二来还可以解决自己这个麻烦。 “答应的话就放你离开。”唐鸥说,“三日为限。” “好,应了。”沈光明立刻说。 唐鸥伸手探入窗中与他击掌:“别想逃,庆安城虽大,你想从我眼下逃走却是不可能的。” 沈光明:“……多谢提醒。” 回到仆人房里和南襄挤着睡了一觉,第二日,沈光明神清气爽地起床了。 他一路顺顺利利地走出唐府,往县衙门外的茶摊走过去。 出门时唐鸥问他是否有十足把握,他坦白说没有。只有三日时间,而他对县太爷和他夫人都没有丝毫了解,此时心里最希望的是盗娘子柳舒舒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盗娘子柳舒舒是沈晴的师父,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颜巨盗。爹要送沈晴去跟柳舒舒学艺的时候,沈光明和他打了一架。他不想让沈晴去学这个。跟着方大枣四处跑的那段日子,他见过那些雏盗学技:滚油取钱、悬丝倒捞宝、薄刃入囊……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都要熟习。而能学成些本事,无不经过满手伤痕,个个遍体鳞伤。沈晴一去便是三年,回来的时候腰间悬着几个钱袋,银钱乱响。 沈光明生怕她真被那盗娘子教坏了心眼,谁知沈晴回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把钱袋里的银子都给了他。“大哥,你为了我被爹打得很惨吧?”小姑娘嘿嘿乱笑,“是不是哭了?给你买糖吃。”沈光明收了,却没告诉她自己虽然确实哭了一晚上,却不是因为被打,而是因为害怕她回不来了。 虽然沈晴的技艺已经很不错,但和她师父相比,仍是小巫大巫之别。 柳舒舒最有名的一桩盗案便是在九重深宫之中,将贵妃左耳的一枚玲珑滴翠悬珠环偷了出来。直到当夜皇帝在贵妃宫里歇息,耳环被盗去一枚的事情才被发现。贵妃身边始终有宫娥太监围绕,自己又因一直在随皇后处理后宫之事而不曾休息,宫中里里外外被查了个底朝天,因此被屈打致死的男女不知多少,却没人能查清楚柳舒舒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做成的这桩案子。 若是柳舒舒在这里,只怕不用三日,只消三个时辰便能让飞天锦物归原主。 沈光明知道唐鸥就在附近不远不近地跟着,愁绪万千地慢慢喝茶。 茶摊的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粗莽汉子,在桌椅间行走来去帮忙的倒是个十来岁年纪的小姑娘。沈光明虽然等在这里,却并无任何想法,只盘算着看县衙那头是否会发生让自己有可趁之机的事情,于是无聊得很,便拿一双眼睛晃来晃去地看那姑娘。 他今日借了南襄一套体面衣服,看着就像个普通人家的读书人,就是长得不够老实,惹得那姑娘不停地用眼角余光扫他。 姑娘秀气清爽,沈光明自觉十分赏心悦目,正看得开心,眼前砰地落定一个大汉。 “小混蛋,你眼睛乱招什么苍蝇?”茶摊老板怒道,“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 沈光明正要跟他说“我是唐家少爷的书童南襄”,忽听县衙侧门那儿有了点动静。他虽从未见过县太爷,但见那从侧门出来的人的架势,心想终于等到了。 茶摊老板见他盯着那边看个不停,又见他一副不良人家的模样,虽白净斯文,但看着就是不对劲,便重重哼了一声:“你莫不是那什么素琴姑娘的小厮?别等了,整个庆安城的人都知道县太爷现在是往温云云姑娘那里去了,嘿,还派人来守着?可笑!” 沈光明猛地抬头。茶摊老板被他眼神吓退了一步:“你要如何!” “多谢老板,多谢老板。”沈光明多掏了点儿钱付账,转身悄悄缀在县太爷和侍从一行人后面走了。 一路跟一路走,沈光明果真见前面的几位爷来到了烟花巷中。 沈光明到了庆安城还没到这头来开过眼界,此时也屁颠屁颠跟着溜了进去。他衣衫朴素,虽不至于被拦住不许入,但也没受到什么更热情的接待。沈光明进去看了一圈,明白这是个清倌馆子,难怪大白天的也开着。 那县太爷与馆中仆人说了几句,便摇着扇子在一旁等候。沈光明悄悄靠近,见他扇上题了两句笔迹娟秀的诗,落款为“云云”,估摸便是那温云云姑娘给的了。 “这……这是云云姑娘的题字?!”他佯作惊讶,凑过去看了又看,“玉骨清姿,好字,好字。” 县太爷嘿地一笑,将扇面展示给他看:“任尔九天觅孤蟾,不若人间两相欢。这可是云云姑娘专为我而写,自然是好的。” 沈光明心中暗啐这不知所谓的诗句,面上却是洋洋笑意,躬身笑道:“我们少爷说了,云云姑娘的笔墨,那是人间仙迹,尤为难求啊。” 县太爷一愣:“你家少爷?你家少爷是谁?” 沈光明故作神秘,摇头轻笑,随即直身立在一旁。他学着自己所看的南襄平日站在唐鸥身边的模样,腰挺得笔直,一张标致脸庞上挂着平静之色。 对方这么冷淡,县太爷便有些不高兴了。他哼哼地笑,摇着扇子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冲到沈光明面前:“你的少爷没来,你来干什么?云云还没到见客的时间,你家少爷若是有心,就不要叫小厮前来,亲自登门才叫有诚意。” 他感觉自己挫了对方的威风,啪地展开扇子,倨傲地笑着。 沈光明慢吞吞地说:“我家少爷正在家中等候云云姑娘,想必老爷您还不知情。” 县太爷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第8章 运气(2) 县太爷为了这云云姑娘不知投了几多银子费了几多力气受了夫人几多挠,现在也只能牵个小手喝杯小酒,乍听这仆从说居然有人能将温云云请到府上,他是不信的。 他打量了沈光明一番,心头暗暗地笑了。 这少年如此人品居然只是个仆从,不知他的少爷是什么人物。可庆安城中所有的权贵人家没县太爷不熟悉的,少年身上并无任何一家的标示,他越看越是怀疑。 沈光明见他这样不断上下打量自己,微微笑了一笑。 “我是鲁王府的人。”他说。 县太爷的脸色再次剧变。 沈光明不再说话,平静站在一旁。 县太爷呆了一阵,小心探问:“你的主人是小王爷?” 沈光明没理会他,鼻孔冲着他翕动,很有狗仗人势的傲气。 屋里沉默了一阵,只听县太爷又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小王爷找云云姑娘去,是为了什么事?” 他刚刚说完便愣了一下:沈光明伸出食中二指勾勾,明显是想让他掏钱。县太爷立刻乐呵呵地把一块分量颇足的银子塞进了沈光明的手里。要放在京城里,王爷府里的仆人,面子可比他这个六品小官还大。他不能不示好。 沈光明将银两别入腰带,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小王爷不仅请了云云姑娘,还请了云绣阁的潘老板。大人您也许不知道,云云姑娘看布眼光十分老到,潘老板更不在话下。小王爷请他们去,是为了鉴一匹布。” “什么布?”县太爷更加好奇了。 “飞天锦。”沈光明微笑着说,“世间金贵无比,仅有二匹。” 唐鸥蹲在屋上,将沈光明和县太爷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 他此时才明白沈光明的用意。鲁王爷管辖包括庆安城在内的几个城镇,沈光明自然听过他名号,县太爷更不用说。他亮出这样一副神秘派头,又搬出鲁小王爷的大号,县太爷一时间吃惊更甚于怀疑。 而他根本不给县太爷足够的时间再次组织起怀疑,便立刻抛出了一个噱头。 屋中沈光明正跟县太爷绘声绘色地说着飞天锦的故事。 “没错,就是神织府的布匹。神织府是天下织造第一府,飞天锦是神织府的一等织娘花了十年时间制作的。我们小王爷费了许多力气才到手,甚是重视。”他压低声音,说得很是真切,“是要给皇太后送去的。” 县太爷眯眼看他:“这么了不得?” 沈光明心道自己牛皮吹得有点大了,连忙又扔出个转折:“可惜啊。东西送来的时候遭遇流民哄抢,遗失了一匹。” 他说完瞥了县太爷一眼,故意深深叹气:“大人,我还是给你提个醒吧,这飞天锦正是在庆安城外不见的。” 面前的肥胖男人顿时惊得浑身肥肉发颤。 “什么!我怎不知道!”他吓得够呛,“本官从未接过这样的报告……” “那是因为小王爷他说——”沈光明突然咬断了话头,为难地皱了皱眉,又站直了。 县太爷见他那副样子,急得连连冒汗,又掏出一块银子塞他手里:“小王爷是什么个意思哎?哎哟你就告诉我吧。那布又是什么样的?既然偷了他就要卖啊,只要想卖咱们就能找到……” 沈光明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立刻抓住银子和话头不放:“大人……哎,我再多说点儿吧,你可千万别跟小王爷讲是我漏出来的啊。那飞天锦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锦缎无甚区别,就是上面绣了一篇什么……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我没读过什么书,记不清了。不过小王爷很喜欢,天天在那儿念。绣的字平时乍看是看不到的,须在光线下……” 他话未说完,县太爷已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沈光明眼疾手快地扶着他,假模假样地安慰:“大人为何这样害怕?定能寻回的,小王爷现在已悄悄安排人去找,要是找到在哪户人家里,不管是未销赃还是买了赃,都一定要给个教训。这事大人你不需理会,小王爷管着呢。正因已查出眉目,他心情颇好,才让我来请云云姑娘去鉴另一匹飞天锦。” 县太爷一把抓住沈光明胳膊,力气之大差点令沈光明叫出声来。 “你认得飞天锦,是也不是?”他急急地问。 “我……我不能再说了。”沈光明虽忍不住缩起来,仍旧将戏演得十足。 “那就是认得了……”县太爷立刻放开他,对侍从耳语几句。眼看那侍从匆匆跑走,县太爷堆着笑意对沈光明说:“说来也巧,前日衙差们捉了个大盗,恰巧在他藏匿赃物之处发现了一匹好布。我可看不出这布是好是坏,但听起来,倒很像是你说的飞天锦。我已差人去取,劳烦小哥给鉴定鉴定?” 沈光明心头暗暗舒了一口气,不想再与县太爷说话,装作慌乱的模样连连摆手,走了出去。 他在朱红色的廊下坐了,县太爷一行人紧紧跟了出来。 风中有香粉的甜腻气味,隐约还能听到从各处紧闭门户内传出的女子嬉笑之声。 沈光明知道唐鸥一定在自己不远处。他怕说得越多便露出越多破绽,面对县太爷的热情,只是连连摆手,不发一语。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好的运气。 方大枣教他如何骗人的时候曾说过,骗术最忌辗转多处,也最忌让受骗之人与他人交谈。骗徒也是赌徒,场面能否被自己把控是能否骗取成功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此与其哄得县太爷带他到府上看布,不如把布直接诓到自己身边。 县太爷夫人要买那匹布是为了做衣裳,让县太爷在那个什么老爷面前不落面子。那么布匹到手之后夫人一定立刻为县太爷量体裁衣,而县太爷也应该会知道那匹布的来历,以及看到布上的纹路。 沈光明赌的正是这一个可能性。他知道也许夫人熟悉老爷身材因而自己便拿去找人裁了,也许县太爷看到布也没想起要问一问来历,也许问了来历却没有合适的光线能让他看到飞天锦上的《道德经》。 沈光明每说一句便心惊一次,可偏偏这一次运气好得离谱:就连最令他担心的因素——那位他实际上从未见过更不曾相识的云云姑娘——居然也未出现捣乱。 等了一盏茶时间,那侍从抱着个布包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沈光明哪里懂得看,但县太爷恭恭敬敬拿了过来,他也就一脸为难地接了过来。 “此处光线不足,大人你随我过来吧,这里应有鲁王府的印戳……”他引着县太爷一路往走廊上去。 走廊依江而建,此时天光明亮,江水汤汤,日辉将飞天锦上隐藏的字纹一行行映了出来。 “还未裁呢,因我妻找不到合适的裁缝……”县太爷说了一半猛觉失言,连忙改口,“那盗贼还没找到合适的裁缝。” “大幸,大幸啊。”沈光明不住感慨,“此布正是飞天锦,大人,你此番可立了一大功,小王爷一定——” 他话未说完,手臂狠狠用力一掷,布匹在正凝神细听的县太爷脸上重重砸了一记。不等远处的侍从反应过来,沈光明已将飞天锦往江中扔去。 “唐少爷!你接好了!” 他哈哈大笑,随之翻过走廊栏杆跳下去。 唐鸥正在走廊上方听着,看到飞天锦被扔出来时还以为是沈光明被识破了。他顾不得许多,双脚一弹就往那匹正在风中散开的布跃了过去。 沈光明正在他身后跳入江中。唐鸥无法折身返回,而县太爷的侍从此时才跑过来,无人能拦阻他。沈光明甫一落水立刻潜入水底,往上游潜游而去。 唐鸥堪堪抓住飞天锦,双腿将就在江石上一蹬,身子腾空下落,眨眼已稳稳落在江边。 看着头顶走廊上一片乱叫,又低头瞅着手里的飞天锦,唐鸥才明白自己又被沈光明骗了。 沈光明从昨夜答应自己开始便设了个双重骗局,一是从县太爷手里骗取飞天锦,二是从自己眼皮底下骗取脱逃的机会。这个骗局最重要的一刻,便是飞天锦从县太爷手里转移到沈光明手上之时。那一刻县太爷和唐鸥的注意力都集中于飞天锦,县太爷没想到沈光明可以舍弃飞天锦遁逃,唐鸥没想到沈光明居然不顾自身安危,选择了这样危险的方式逃跑。 本应生气的,但唐鸥发现自己气不起来。 与其对沈光明生气,不如说是气自己。 不知他能游到哪里,也不知他是否受了伤。唐鸥夹着飞天锦往上走,想到还要跟官老爷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着实又好气又好笑。 小骗子挺厉害。他想。 县太爷光天化日之下于清倌馆子里被人骗走了一匹价值连城的布的丑事传完整个庆安城,沈光明才湿漉漉地从江中爬上来。 他浑身湿透,手里还攥着县太爷给的两块银子,心中舒畅快活。 又是一条自由自在的好汉。他乐呵呵地想。此时他已在庆安城之外,即便城门闭锁搜寻人犯,也奈何不了他。 沈光明走到不远处的破庙中,将自己藏在此处的衣物找出穿上,不多时又是个油光水滑的俊俏少年。 他信奉当舍得舍的原则,当日能在沈晴的哀求中扔下自己也十分喜欢的琉璃匣,今日自然也能扔了飞天锦以求自身平安。 庙中常有乞丐留宿,但现在天光正好,连乞丐也去干活讨饭了。沈光明知道他们将多出的食物与钱银藏在什么地方,于是轻松愉快地在破庙里翻来翻去。 他翻了一阵,发现在半个馒头和五六文钱之下,居然还有一本簇新的春宫图册。沈光明笑了一阵,将图册也揣入自己怀中。他四处打量,发现庙中的两根柱子上有几个模糊鞋印,料到那些乞丐应该在屋上也藏了东西。 沈光明对那藏得密实的物件来了兴趣,爬上房梁,在废弃的鸟巢里掏出了半块玉片。 “什么玩意儿?” 玉片上还有被烈火燎烧造成的黑色裂痕,沈光明不明所以,但既然藏在这里,应该是值钱的。他将玉片收在怀里,顺手放了一块银子在鸟巢中。 “那玉片比银子值钱?”庙里突有声音问道。 “不值钱。”沈光明将银子放好,顺口答道,“但银两可以再骗,这玉片能做道具,不可多得——”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连忙往下看。 唐鸥腋下携着飞天锦,正站在破庙之中抬头看他,似笑非笑。 沈光明:“……” 他有点慌了,但还勉强能镇定下来,于是笑笑道:“唐少爷连衣服都没湿?真是好功夫,在下佩服。” “我更佩服你。”唐鸥说,“小混蛋。下来!” 沈光明忍不住连连腹诽,但又无可奈何。这人比他功夫好得多,他原先觉得自己打不过,现在发现自己更逃不过。他慢吞吞从柱子上滑下来,将就抱着柱子不走。 “……过来!”唐鸥厉声道,“你还能抱着这柱子不放?” “我能。”沈光明说,“你奈我何?” 唐鸥笑了:“你不能,沈光明。我先揍你一顿,看你还有没有力气抱。” 眼看他作势走过来,沈光明一时不能确定唐鸥说的是真话假话,连忙放开手。他不知唐鸥如何逃脱县太爷的追捕,也不知道他如何找到这边来,惶然片刻,只好服软:“我跟你走。不过不关柴房行不行?” “谁还关你柴房了?”唐鸥揪着他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将飞天锦塞到他手里,“拿着!这是见面礼。我带你上子蕴峰,见我师父。” 沈光明呆呆看他片刻,结结巴巴开口:“唐大侠,你是不是傻?” 唐鸥:“……沈光明,你是不是欠揍?” 第9章 辛家堡(捉虫) 城外不远就是驿站,马匹早已备好,沈光明见那架势知道今天必定逃不过去,十分沮丧。 身上的两块银子,已经留了一块在破庙里给那些乞丐,沈光明心想这路上肯定吃喝住行都要仰赖唐少爷,不由得心中愈加郁闷。 “走吧,先去辛家堡住一晚。”唐鸥说,“你叹什么气?我帮你那么多,你还不情愿?” “不是不情愿。”沈光明爬上了马,小声道,“但我总觉得你居心叵测。” 唐鸥没说话,径直往前走了。 沈光明紧紧跟在他后面,知道跑也跑不掉,便跟着他一路前行。 辛家堡坐落在庆安城外,相距不远,但并无捷径可抵,眼看不过半里,却要绕上一个大弯,生生走十几里路。郁澜江从庆安城和辛家堡之间穿过,正是最狭窄的一段,两岸设了无数尖刺铁栅,各自防备。辛家堡是江湖大派,庆安城是兵家重地,互相依赖,又互相警惕,服色不同的兵士与兵丁在各自阵营逡巡,在桥上望去,很是整严。 沈光明当日从另一头入城,并未进过此桥。这番唐鸥领着他施施然行上长桥,他突见银帆点点,江水粼粼,水天一线间有苍鹭腾起落下,渔歌隐约,心怀不由一畅,脚步便慢了下来。 唐鸥走到桥头才回望,发现他和那马慢悠悠在桥上转圈,看看左侧又看看右侧,便停下等着他。 沈光明在山中长大,老川村的那条川又小又窄,哪里比得上郁澜江的气势。他看了一阵,盯着辛家堡又凝视起来。 心里隐约觉得这江这堡都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究竟熟悉在哪里。 他思忖片刻,心想应是以前随方大枣曾来过此处行骗,但因年纪太小所以忘记了。这个理由很能说服自己,他看饱也想饱了,调转马头往唐鸥那里奔去。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沈光明忍了一路还是忍不住,向唐鸥问道,“还有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从那边逃出来?” “逃出来?你以为我是谁?”唐鸥笑了笑,“县太爷的夫人与我母亲是旧友,我父在庆安城经营数十年,与县太爷自然也十分熟悉。你以为我为何不自己去取那布,只因县太爷与他夫人都认识我,若是知道这布是唐家遗失的,自然要跟我父或母亲说起,这样的话我父亲自然会知道原来自己的寿礼因为保管不善而遗失,我母亲也会晓得,她当日一时心善留下来的花工是个骗子。” “……为了瞒自己父母,就让我去做靶子?”沈光明怒道。 唐鸥在马上瞥他一眼,悠然道:“别装了,你知道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十分开心,莫以为我看不出。” 他继续道:“县太爷发现是我之后,我便告诉他,我受少意盟之托,追查一位惯骗至此。那惯骗从王氏布铺中盗走此布,辗转买入你府,现在又盘算着重新骗回飞天锦,再卖一次,十分可恶。” 他说得平常,沈光明却很吃惊。 少意盟的盟主林少意几年前被选为武林盟主,少意盟一时竟盖过了少林武当等大帮派,风头一时无两。唐鸥能这样说出少意盟,自然不会是跟自己似的胡乱托个什么鲁王爷的名头。 “少意盟自然不会知道江湖上有你沈光明这号人物。”唐鸥道,“但我与林少意是挚友,这次借他名头,倒也无妨。” 沈光明:“那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唐鸥:“你跳入江的那地方下游五十米处便在修筑防洪工事,我问过之后便知你未经过那处,定往上游去。一路循迹找过去,你未上岸我已发现。” 沈光明:“……” 他认栽了。 辛家堡门禁森严,但守卫的兵丁早已熟识唐鸥,通报之后便让他进去了。 沈光明随着唐鸥直入辛家堡,只见堡中仆从个个年轻,秩序井然,林园巧妙别致,他想再看看别处,却被唐鸥拉住:“不要乱跑,听主人家的话。” “你和辛堡主那么熟,他没带你看过其他地方?”沈光明问,“你也带我去看看便是。” “你看那么多地方作甚?”唐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心思,“辛家堡里的人你不要乱打主意,他们能追你至海角天涯,不死不休。” 沈光明打了个寒战,不敢乱瞥了,乖乖跟着唐鸥走。 辛暮云已在堂中等着他们。唐鸥只说带沈光明去子蕴峰找张子桥,没说沈光明的事情。但辛暮云听唐鸥说沈光明是化名为陈正义进的唐府之后,便笑了起来:“你叫沈光明?是方大枣的徒弟吧?” 沈光明:“!” 辛暮云仍旧笑得云淡风轻:“方大枣不久前在洛阳骗了我妻的凤衔珠,那可是传家之物,自然要好好把他找出来讨还。” 沈光明想起方才唐鸥说的话,连忙问道:“那他现在怎样了?” “不怎样,好得很。他将那首饰还了我妻,这事便了了。”辛暮云说,“虽然你师父少不得一些皮肉伤,但也不甚严重,你不必担心。” “他不是我师父。”沈光明连忙辩解,“他不许我称他为师父。” 辛暮云也看不出信或不信,只轻笑摇头,将两人请到花园,摆上好酒好菜招待。 沈光明食不下咽,草草吃完了。唐鸥和辛暮云一道离开,留他一个人先回客房。沈光明不敢外出乱走,只好在客房的小院子里坐着发呆。 他坐了一会儿,见桃花将落尽,有稚鸟于枝间腾跃,便兴致勃勃看了一阵。 正看着,不知为何脑子里叮地有了警惕。他猛地站起,迟疑片刻,转身跑入客房。 飞天锦的匣子原本放在桌上,现在他对这块布无丝毫兴趣,只随手放着便是。只是如今桌上空空如也,只留了一张纸条。 “沈小儿:这布姑姑我十分喜欢,先拿去裁条褂子。” 沈光明惨叫出声:“柳舒舒!” 他知盗娘子柳舒舒偷东西的习惯是偷了之后不立刻离开,先在事发地盘桓一阵,便冲出院子四处寻找。 沈光明又不敢喊出声,怕为柳舒舒招来辛家堡的人,然而院子转了一圈都不见柳舒舒的痕迹。 “柳姑姑,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沈光明对着虚空连连作揖,“这块布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可万万不能开玩笑。” 他嘟嘟囔囔一阵,才有人从后轻轻拍了他肩膀。 因为沈晴跟着柳舒舒学艺,而柳舒舒和方大枣又熟识,沈光明见过柳舒舒几面。柳舒舒年纪应已有三十,但外貌仍旧娇俏秀美,仿若二八年纪的少女,方大枣私下曾跟沈光明说过自己非常喜爱柳舒舒。但此刻她已易了容,面目平凡,还身着辛家堡侍女的普通衣裙。沈光明发现她就是方才将自己领到客房的侍女,还娇滴滴地自称“翠翠”,一时无语。 “丑了是吧?”柳舒舒憾道,“没办法,辛家堡中没几个好看的姑娘,且太引人注目,只能选个不好不坏的。” 沈光明懒得与她套近乎:“柳姑姑,你找小晴便去找,不要拿我寻开心,将布还我吧。” “不还。”柳舒舒嘻嘻地笑了,“那布不是什么神织府的一等织娘做的么?世间仅二匹,这样的宝物我盗娘子自然要经手摸摸的。” 沈光明一愣。 “你这小东西啊,大枣的那些技艺你可是都忘了?什么都不确定就行骗。”柳舒舒瞪他一眼,“要不是我对飞天锦有兴趣,一直潜在那夫人身边伺机而动,我也发现不了你。那云云姑娘可早就醒了,若不是我帮你将她打晕,只怕你早就露馅了。” 沈光明恍然大悟:之前还庆幸自己运气好,原来是柳舒舒为他处理了不稳定因素。 他连忙道谢:“谢谢柳姑姑,谢谢柳姑姑。” “那唐家少爷倒也有趣。”柳舒舒笑道,“他似乎不生你气?小东西哪里认识了这么个好人?” 沈光明:“……确实挺好的,但他太鬼了。” 沈光明便将自己经脉和青阳心法的事情跟柳舒舒说了。柳舒舒闻言,忙抓起他的手腕把脉:“辛暮云说有救?” “唐鸥似乎也认为青阳心法有用处。”沈光明说,“他与我说,辛堡主医术高明,那应该是没错的。” 柳舒舒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 “辛暮云?”她轻声道,“沈光明,或许是我想多了,但你不觉得这辛家堡十分奇怪?” “哪里奇怪?” “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从都没有。”柳舒舒说。 沈光明笑道:“这倒不奇怪。十年前辛家堡不是有过一场大火么?据说死了许多人,这十年里是辛堡主一个人将辛家堡经营起来的,自然没有上了年纪的。” “是么?”柳舒舒冷笑,“沈光明,你还太年轻。为何只有年轻的人?只怕是因他已将知道十年前那些事情的老人们都杀了。” 第10章 往事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柳姑姑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以前我听方叔说过许多小道消息,说辛暮云毒辣无比,亲手捅了辛大柱三十八刀,刀刀正中要害,辛大柱都没气了他仍继续捅。如今想想,若那人真看得那么真切,只怕早就被这个毒辣无比的人灭口了吧。” 柳舒舒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摇摇头:“罢了,你是不信的。辛暮云帮你诊症为你找治病的方法,你自然感激。” “姑姑姑姑!”沈光明猛地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连忙扑上去抱着柳舒舒,“你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他定是大恶人!” 柳舒舒把他从身上扒下去:“别闹。你去治病,要飞天锦干什么?” 待沈光明说出是借机给张子桥祝寿,并希望他开心之后就教自己学习青阳心法之后,柳舒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说你仍是年轻。”柳舒舒从房梁上取了飞天锦扔还给沈光明,“好,你拿去吧。若是张子桥答应教你青阳心法,我盗娘子柳舒舒便金盆洗手,永不偷盗。” 沈光明:“……” 他感到了一丝不妙。 “为何?”将飞天锦抱紧,他紧张地问,“他为何不肯教我青阳心法?” 柳舒舒跃上桃树枝头,回头笑道:“你只知青阳祖师定了规矩不能将青阳心法传予第二个人,却不知道张子桥住的那地方为何称作子蕴峰。等你知道那山峰名称之来历,你自然就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订这样一个约。” 她勾起了沈光明的好奇心,却又不说破,笑着闪过院墙消失了。 沈光明连忙拆开飞天锦察看,好在包得严实,没有分毫破损。 柳舒舒平素见到他就爱逗他和捉弄他,沈晴也会参与其中。沈光明想了想,没将柳舒舒说的话放在心上。 更何况他心里认为,唐鸥既然说了要帮自己,就一定会帮到底。 晚饭也是沈光明一个人吃的。饭菜虽好但他有点食不下咽。在房里睡了一个白天,他着实闲得发慌。 点灯时唐鸥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本册子。 见沈光明好奇,他便跟沈光明解释:“你有飞天锦作寿礼,我给师傅带他寻不着的典籍。这都是孤本,辛大哥费了不少心思才帮我找到的。” “这么好啊?”沈光明说。 唐鸥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想看么?不是武功秘籍,只是些道家典籍。那日听你说什么‘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我确实吃惊。原以为你只是个小骗子,没料到还有些学问。” 他将一本书递到沈光明面前。 沈光明淡然道:“我不识字。” 唐鸥:“你不识字?那日你可还在卖身契上写自己姓名了,何来不识字之说?” 沈光明懒洋洋靠在椅上道:“认识些简单的字,可复杂点儿的就真不懂了。我没上过学堂,也没什么学问。若非我弟每每返家就教我念书识字,只怕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是我弟常说的。他夫子十分喜爱《道德经》,日日挂在嘴上,他便记着了,回家跟我说。我也便记着了。” “那日在布铺与你一同设局的,可是你的弟妹?”唐鸥坐下问。 得到沈光明肯定回答后,唐鸥十分不解:“既然你弟能去上学堂,为何你不能?你妹妹呢?” “也不能。”沈光明笑了笑。“这问题苏小姐也问过,你们倒是一对。” 许是因为太闲了因而想说话,许是因为房中烛光沉沉,唐鸥的关切神情不似作伪,又或许是想到还要经过他向张子桥介绍自己,沈光明突然想与他说说自己家的事情。 “我没有上过学堂,爹爹送我去跟方大枣学如何骗人。我妹也没有上过学堂,爹爹送她去跟盗娘子柳舒舒学习如何偷东西。家中只有我小弟一人是寄了大希望的,希望他学许多学问,希望他考取功名,希望他光耀门楣,希望他富贵平安。”沈光明没什么情绪地说,“也许是因为,我和我妹都不是我爹的孩子罢。” 唐鸥想了想:“那你当日为何跟我们说,说你娘亲生你的身体太弱,以至于……” “这是真的。”沈光明轻笑一声,“可我并未说我娘亲和我爹,是一对夫妻。” 他伸手做了个十分下流的动作。 唐鸥皱眉:“继续说,别比划。” 沈光明便继续说了。 “我爹姓沈名直,是个十分凶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沈直的亲生儿子,大概是在村中被别的孩童欺负得狠了的时候。哭着回家时,正见到沈晴在院中拾柴,而沈直抱着沈正义在廊下晒太阳。 他说,爹爹,他们说我和小晴都不是你的孩子。 因为哭得厉害,又因为身体太弱被其余孩子打得颇惨,沈光明哭得一抽一抽,十分凄凉。 沈直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是啊,你们确实不是我孩子。 因而不肯浪费钱银送他去学学问,为了能得更多的钱,干脆将兄妹俩送去学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家中只有沈正义的生长是正常的。 沈直很凶悍,沈正义与他也不十分亲近,倒是和哥哥姐姐更为亲热。上了学堂学了字,回家便偷偷教沈光明和沈晴,跟着师父学了功夫,也照样偷偷地教哥哥姐姐。 “要不是正义性子纯良,我和沈晴只怕早就成了你们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说罢他顿了顿,略为尴尬地笑了,“现在也看不起吧?” “不,没有。”唐鸥说,“你只是走错了路,但性子不坏,我知道。” 沈光明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如何知道?” 唐鸥却不说。 “你的养父对你和妹妹如此糟糕,你们不厌恨他?”他问。 沈光明叹了口气:“厌恨不起来。他说我们两人都是他在河边捡的,不知谁家遗弃。若不是他将我们捡回去,不知道现在我和妹妹是生是死。这么多年来他不缺我们吃穿,虽不够疼爱,但还能如何?” 唐鸥无言以对。 “他说先捡了我,我当时身受重伤,他请了村中大夫来把脉,大夫便说我出生时体质便虚弱,因而才成了这副样子。沈晴是半个月之后捡的,倒比我健康活泼许多。”沈光明指指自己的背部,“小时候的事情我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背上只留了一片疤痕。” 烛光中,唐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可怜。”他说。 沈光明哭笑不得,摇摇头。 沈光明说了这样一番话,他也和沈光明讲开了心里话。 “你总说我别有企图,可我确实没任何企图。”唐鸥说,“不过你令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沈光明来了兴致。认识唐鸥之后他便对唐鸥十分好奇,但唐鸥口里什么都挖不出来,倒是从附上的丫鬟那里套来了不少话。 “我当时还跟着师父在子蕴峰学武,只学了一年吧。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被师父责罚下山砍柴,回来时在山下看到了一个大汉和一个小孩。”唐鸥说,“那大汉看似也十分凶悍,小孩趴在水中不动弹。我生怕那孩子有危险,想过去帮他,却被那大汉打晕了。” 沈光明忙附和:“好惨!” “那大汉我不知何许人也,醒来之后他和小孩都不见了。时至今日,我心中仍有遗憾。”唐鸥说,“若我更谨慎、更强壮,说不定就能搞清楚那大汉对孩子是否真的恶意满满。我只记得他鞋上绣了个沈字,其余什么都记不住了。” 沈光明似有所悟:“所以你知道我姓沈,就想起了这件事?” “是的。”唐鸥瞥了他一眼,“知道你姓沈之时,也知道你是个可恶的小骗子。但你确实有恙在身,我想到以前的事情,便觉得不管如何都要帮帮你。” 沈光明突觉不快:“你是因为别人才想帮我?因为心中有愧,所以从我身上找回来?” 唐鸥不辩驳,沉默注视他。 静寂片刻后,沈光明突然道:“你说,当日那孩子会不会就是我?” “……会吗?你小时候到过子蕴峰?”唐鸥问。 “我记得是没去过,不记得的时候便不知道了。”沈光明晃着腿道,“应该是我吧?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唐鸥冷哼一声:“什么破故事,哪有这般巧?” 沈光明还想说话,他呼的一下吹灭了灯:“睡觉,明天一早启程。” 沈光明:“……” 他没练过什么厉害内功,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怒道:“你给我留点儿光啊!我连床都看不到如何睡?” 正茫然时,唐鸥走过来将他拉到了床边:“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我睡外面吧。”沈光明弯腰摸索床铺,“我时时要放夜尿,怕吵醒你。” “别废话,睡里面。”唐鸥道,“再不睡我可打晕你了。” 沈光明不敢再说话,连忙蜷上床躺了。 明天就去子蕴峰了啊。他闭着眼睛想,不知道唐鸥师父是什么样的,是否和他一样凶。 第11章 子蕴峰 翌日启程,辛暮云送他们俩出门。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裳,长发披在肩头,略显慵懒,眉目倒是更温润清隽了。 “路上小心。”辛暮云说,“前些日子官道上发生了几起剪径事件,你们要多加注意。” 唐鸥说我知道了。 沈光明有一些不舍。昨夜和唐鸥同睡一张床,唐大少爷睡姿十分凌乱,挤得他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但在辛家堡这一日所吃所喝所见的,都是他这几年来少有的舒坦。辛暮云见他看着自己,挑眉温和地笑了:“欢迎你再来,只要你不打算骗我堡中任何一人。” 沈光明十分尴尬。他能对着唐鸥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是骗子,但看着辛暮云的笑面却无法再说出那样的话。慌忙点头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堡主……堡主保重。” 唐鸥惊奇地回头看着他,忍不住笑。 沈光明心想人帮我诊病,还给我指路,说一句好话怎么了?想是想了,却不敢说出来。 离开辛家堡之后便要翻越几座山。庆安城之所以是兵家重地,正因其易守难攻,周围是巍峨苍峦,十分险峻,唯一的通道,便是唐鸥正带着沈光明走的这条。 “路途略远,这马也上不了子蕴峰。”唐鸥说,“不过先安全过了这里再说吧。” 沈光明紧紧跟着他。他这人平日里胆子并不小,但最怕抢劫的强盗。那些人不会讲道理,更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方大枣千叮万嘱:遇到强盗,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再动口舌,万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而主动挑衅。他知沈光明练不了武,年纪轻轻却比自己更弱,每逢带沈光明出门都要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 沈光明便记住了。 他看看唐鸥的佩剑,又看看唐鸥的胳膊腿,心中暗喜:“应该没问题。” 心既定了,想法忍不住就多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张子桥是否肯教他青阳心法这件事。沈光明想到这件事,不由得又想到正缚在自己背上的飞天锦,便立刻想起了柳舒舒的那句话。 “唐鸥,你师父住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叫子蕴峰?”他问。 唐鸥正盯着一双雀儿看得认真,闻言稍稍愣了一下。 “不能说么?”沈光明问。 “当然能说。”唐鸥道,“师父从不讳言,但不会主动说起。那是青阳祖师传功之后的事情。不过要说这山峰名称的来历,就要先说说青阳祖师。” 子蕴峰是张子桥的居所,而在许多年前,它是青阳祖师的故乡。 “你也知道青阳祖师的故事。实际上,他于围攻之中所创的内功心法却不止青阳心法一个。”唐鸥慢悠悠道,“青阳祖师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投身俗尘以慈悲化难,但他始终不是心如明镜的圣人,突逢大难,心中难免生出怨怼。” 当日青阳祖师被困于乾坤洞中,他的同门、曾教导过的弟子、以心相交的朋友手持火把围于洞口,试图点燃堆放在洞口的柴垛。 乾坤洞是青阳祖师设计的机关密室,他有过目不忘之能,看过许多典籍,乾坤洞之中便藏着数以千计的武功秘籍。来围攻他的人有想毁去本派典籍者,也有居心叵测者。青阳祖师大开乾坤洞,告知围攻者:乾坤洞中所有书册里,都不曾记录过别派武功的一字一句,所载的不过是他遍阅天下武学之后的一些心得。 但那些人却并不信。烟熏起来了,浓浓地灌入洞中。 而青阳祖师身边,只有两个他在路上捡来的小童。 “一个是我师父。”唐鸥道,“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张子蕴。” 两兄弟是青阳祖师在道旁拾得的孤儿。见孩子枯瘦羸弱,若是不理不知还能活几日,他便留了下来。 两个孩子都识字懂礼,可惜都不适合练武。青阳祖师内心十分喜爱他们,深深为两人不擅习武而遗憾,于是教了他们养气之术,以壮体质巩根骨。 青阳祖师当日其实有余力逃出,乾坤洞中另有遁走的密道。但他意冷心灰,已有赴死之念。他召来两个孩子,叮嘱了他们一些事,便让他们从密道离开。但张子桥和张子蕴都不肯走,跪在他面前求与师父同死。 青阳祖师劝阻不得,含泪长叹。洞外密密丛丛的人群,个个要他死;而身前两个伶仃少年,却殷殷愿他活。 “于此绝境之中,青阳祖师将自身功力,全数传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唐鸥说,“只是他心中从未生出过那般强烈的悲愤,至今我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是无意,传给我师父的内功与传给张子蕴的,全然不同。” 沈光明听故事听得入神,顾不得问他为何对张子蕴直呼其名不用尊称,急忙问:“是什么内功心法?” 唐鸥顺手折了道旁一枝李花插在马鞍处:“传功之后,我师父浑身滚烫发热,而张子蕴却冷得颤抖不停,无法跪稳。青阳祖师从怀中掏出两本剑谱分别给他们,并告诉两人:我师父的这门内功心法,名为青阳,而张子蕴的,号作大吕。” 沈光明此时才悟出些味道:“春为青阳,冬称大吕。” “是十二月,深冬。”唐鸥说,“青阳心法能救人,能养身,大吕功却是一门极其阴毒的内功,若无极坚韧心智,绝无可能练成。” 道路颠簸,花盏松疏,鞍上李花未几已落尽。唐鸥顿觉无趣,抽出李枝扔给沈光明:“我师父与张子蕴却不知道其中关窍。两人虚弱之时被青阳祖师带出密道,眼睁睁看着青阳祖师毁了密道,隐没在烟尘里。乾坤洞四围震动,连那个被火熏燎的洞口也被碎石埋住了。” “青阳祖师这样厉害,他不能逃出来么?”沈光明对那位老人心驰神往,连忙问道。 “我与师父曾去拜祭过。乱石数十年如一日,不见改变。当日青阳祖师已存死意,全身功力化为两种心法,已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又哪里撑得过去?” 沈光明默然垂眸,心中黯淡。 “子蕴峰就是张子蕴的名字。”唐鸥继续道,“之后的事情师父就不太愿意说与我听,倒是一些前辈和子蕴峰下的村民还乐意告诉我以前的事。当日两人回到峰上,依照往日修行养气之术的法子去练,原本不适合练武的体质因这两门同源的心法,竟也生了变化。他们本想练成之后去寻人报仇,但谁知练了几年,我师父已全无恨意,倒是张子蕴性子越变越怪,杀人嗜血,无恶不作。师父念着与他的亲情,出手教训。两人在峰上打了三天三夜,结果张子蕴暗下毒手,趁我师父不备偷袭,赢了。” “可恶!”沈光明猛地一拽缰绳,疼得那匹马四蹄乱蹬。 他吓坏了,唐鸥连忙出手制服。 “别激动。”唐鸥看他一眼,“那张子蕴见我师父半身是血,突然就清醒了。他跪在我师父面前愧忏,说今生今世再不踏足中原,若下次他稀里糊涂地还想伤我师父,师父可立刻将他打死。” 沈光明叹气道:“师父哪里忍心。” 唐鸥惊讶看他:“你怎知道?” “山峰不舍改名,便知道师父他必定十分牵挂自己弟弟。”沈光明缓声道,“你是家中独子,自不会懂骨肉血脉的深情。我与沈晴和正义虽无血缘,但就算他们对我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恨是恨了,却总是忘不了的。” 唐鸥:“……真看不出,你倒还是个性情中人。” 沈光明忍不住怒道:“我怎么不能是性情中人了?师父也是性情中人。这天下性情中人多了,就你唐大少心硬如铁。昨夜还抢我被子,害我冷了一宿。” 唐鸥也不理会他乱说,一边缓缓前行,一边继续说后面的事情。 张子蕴当天夜里就不见了。张子桥待血流稍缓,立刻在山峰周围寻找张子蕴。然而这一找便是二十余年,张子蕴仿佛在世间消失,没有半点音讯。 两兄弟跟着青阳祖师在山上呆着的时候,见山中林木稀疏,两人便寻了许多种子幼苗,将山峰侍养成一片郁郁。 “那日两人打斗之前,张子蕴还未发狂,与我师父开玩笑说,像以往一样,谁赢了谁就能给这座山起名字。”唐鸥说,“如今那山峰就叫子蕴峰,而山上的每棵树每株花,都是我师父的命根子,谁都不能损毁。” 沈光明一时心绪复杂。 他试想若是沈晴和沈正义这样对他了,他会不会还愿意花二十余年时间去寻他们的踪迹。 “师父必定很想他,也必定怨恨他。”沈光明连连叹气,“师父哎,我可怜的师父啊……” 唐鸥终于忍不住:“那是我师父,何时又成了你师父了?” 沈光明哂笑几下,不说话了。他将唐鸥说的话想了几遍,仍是不解为何柳舒舒说知道子蕴峰来历,就知道张子桥会不会传功于他。 一路还算顺利。两人真遇上了剪径的强匪,只是那匪徒才从林中钻出,脚甚至未曾站稳,唐鸥拔剑就削了他半边头发。 把跪在路上发抖的强匪甩在后方,沈光明被唐鸥刚刚露的那一手万分钦佩:“怎么练的?你教教我?” “练十一年就成了。”唐鸥说。 沈光明:“……没有诀窍?” 唐鸥:“有。找个十一年里每日骂你不懈的师父。” 沈光明哈哈大笑,装作生气抬腿往唐鸥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 随即便在唐鸥投过来的眼神里蔫了。 待到了子蕴峰下,唐鸥和他将马寄在农户家中,带着他徒步走上子蕴峰。 路经山下小溪,唐鸥心生感慨,告诉沈光明:“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地方。我当时在这里看到了大汉和小孩。” 沈光明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印象。不是我。” 唐鸥说我知道不是你,怎可能那么巧,说书么? 沈光明嘿嘿地笑,紧跟着他往山上去。 子蕴峰所处之地气候温和舒适,十分适合林木花草生长。沈光明一路上乐颠颠地认树,唐鸥见他毫不紧张,不由得有几分好奇:“没到之前你倒还挺担心,怎么到了反而这样轻松?” “那是因为师父他——你师父他心地善良,这样的人怎可能见死不救?”沈光明细细说给唐鸥听,“你也说了,青阳心法是救人的内功,他又至今仍记挂着自己那个恶人弟弟,我想师父一定是个和青阳祖师一般慈悲的人。” 唐鸥看着他。 沈光明:“……你师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爬上了山,远远便看见密林中有几方檐影透出,一个青色身影立在浓密树荫之中。 看到张子桥的样貌,沈光明大吃一惊。 他自己曾算过,唐老爷之前过了四十三岁寿辰,唐鸥虽然没说过自己年纪,但约莫是二十多岁上下,而他是十一年前跟着张子桥学武的:青阳祖师死了有三十多年,无论怎么算,张子桥应该都年过半百。若是太年轻,只怕唐老爷也不会放心将儿子交给他;但也绝不会太老,青阳祖师死的时候两兄弟还是少年人……沈光明自己算了一通,于是便设想过张子桥的模样。 长须飘飘,道骨仙风。应该是这样的。 但站在树影之中的男人,看上去分明不过而立之年。 沈光明心想,青阳心法竟能驻容养颜,乖乖,那更要练了。才刚冒出这个念头身体便突地一轻,他抓住揪着他衣领用轻功奔跑的唐鸥,那句怒吼出来的“干什么”被风吹跑了。 唐鸥拎着沈光明落在那中年人面前跪下:“师父。” 沈光明连忙也跟着他跪了:“师父。” 张子桥看他一眼,没理。 “不是说了不必祝寿么。”张子桥淡淡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帮为师打理林子。鸟雀越来越多,果子花儿都被吃了,不好。” 唐鸥连忙应了。 絮絮说了一通,张子桥终于问起:“你旁边这个是什么东西?你爹说你要娶亲了,娶这个?” 沈光明:“……” 唐鸥:“师父……” 张子桥笑了:“既然不是你媳妇儿,带来做什么?下饭?起来说话,那么大个人了,不用怕我。” 唐鸥仍旧不起:“师父,你为他探探经脉便知。” 张子桥露出好奇之色。自己这个徒弟鲜少求他,他觉得有趣,便答应了。只是探脉片刻,他神色渐渐凝重。唐鸥在一旁将辛暮云诊症时的话跟他说了。 片刻后,张子桥抓起沈光明另一只手,摸了几下后抬眼看他:“可怜的小东西。” 沈光明:“???” 张子桥此时的神情缓和了,没有之前那么冷硬。 “你全身经脉于幼时被人以独门手法阻断,除学青阳心法外,绝无可能再续。这是一点。”张子桥说,“第二点是,你左腕手筋受过十一道创伤,右腕六道,一共十七道。下手的人心肠毒辣,地方找得很准。姓辛的说那人没有做到底,他说错了。那人不是没有做到底,是阻断你经脉之后自己内力未恢复,所以落手虚软无力。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以这样的手劲,割你十七刀。” 看到沈光明脸色惨白,张子桥笑笑,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辛暮云没本事摸出来。你小时候练过武。练武之人骨骼的形状有变化,细细一摸便知。更要紧的是,你必定练过内功。” 沈光明:“!” 张子桥按着他的手心:“我方才输了一道真气入你体内。练过内功的人与没练过内功的人我分得清。但这个发现没什么用处,你之所以虚弱,还是因为经脉不通。害你的人与你、或你家人定有极大仇怨。江湖人最忌最恨,无非是内功练不了,外功也练不了。那人正是要你身陷此种痛苦。若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或是官宦子弟,不练武也无大碍,但他既然这样做了,我认为你的生身父母定是武林中人。” 他手指洁净温暖,神色平静,似在说一件普通的事。 沈光明却说不出话。他呆了良久,猛地跪在张子桥面前。 “唐鸥师父,请你救救我。”他颤抖着,还想说什么,却无法发声。 张子桥所说的事情太令他震惊。 额头贴着土地,沈光明紧闭眼睛。他十来年的人生中,竟是第一次为一件事这样局促紧张。 衣袂轻拂,张子桥在他面前站直。 “青阳心法确实可以为你再续经脉。但祖师故训说得清楚,心法一师传一徒,这是死规则,绝无可能更改。”张子桥轻叹一声,“当日我兄弟练功走火入魔,目障心蔽,我若能传他青阳心法,也不至于有后面的……但师父如此嘱咐定有他道理,我不可违抗。唐鸥,你带他走吧,我救不了。” 第12章 青阳心法 沈光明跪在那儿,许久都不曾动弹。 张子桥的慈悲是有限的。他当日不曾为救张子蕴而传功,今日也不可能因为怜悯自己而救助。沈光明此刻才真正明白柳舒舒所说的话,也隐约理解了子蕴峰名字的来历。 不仅是因与张子蕴的赌约,更是张子桥为了铭记自己曾硬起的心肠。 他一时觉得唐鸥这个师父迂腐又可怕,一时又觉得如此重义重诺才是真正的武林中人。 唐鸥也没想到张子桥拒绝得如此干脆。他连忙拉着张子桥的衣袖:“师父,一师传一徒,那我可以教他青阳心法么?” 张子桥瞅他一眼,摇摇头:“不可。你的青阳心法最后一层过不去,秋霜剑也没练成。你把内外两功都练好了,过了我这一关,你可以收他为徒。” 沈光明闻言又立刻抬头,凝视着唐鸥。 却见唐鸥颓然放手,胸口不断起伏。 “师父……你知道,我过不去,最后一层,我没有过的条件。”他说。 张子桥温和道:“唐鸥,你一生顺遂,从未见过生死,自然是参不透的。于绝境与绝望中,你才能真正领会青阳心法最后的关窍。”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可如今这江湖平静无波,想要遇到这样的机会,与你太难了。” 沈光明听得半懂不懂,忙拉着唐鸥的裤脚:“唐大侠,行么?” 唐鸥见张子桥飘然走远了,蹲下来与沈光明对视:“不行。” 沈光明:“……” 唐鸥:“对不住。” 沈光明知道不能怪唐鸥,是自己自作主张想了许多事情。 唐鸥让他先别走,在子蕴峰歇一阵子。 “我说过会帮你的。”唐鸥带他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又说了一遍。 沈光明心知他执意相帮的只是十年前无法救下的小孩子,摆摆手让唐鸥去忙,自己坐在院子里发呆。 唐鸥的小院子在子蕴峰高处,距离峰顶已经不远。沈光明越坐越心躁,于是跑出去乱逛,走着走着便上了峰顶。 峰顶景致十分好,天地被黛色群山隔开,有孤鸟在峰间滑翔而过,渐渐远去,隐没在浓翠之中。 顶上处处是春日初绽的夹竹桃,粉色花瓣和纤长叶片掩映着一个陈旧院子。 沈光明看到张子桥站在院前,但没有推开院门。 雏鸟在破败屋檐下咕咕轻叫,梨枝从院墙上头伸出来,曲曲折折,顶上托着三两朵灿白的花。 张子桥坐在梨枝下舒展筋骨,抬手冲沈光明这边招了招手。沈光明知道他早听到自己脚步声和呼吸,便走了出去。 “唐鸥师父。”他说。 张子桥看了看他,眼神颇温柔。沈光明坐在他身边,心里颇紧张。 他跟张子桥说自己和唐鸥怎么认识的,连自己和飞天锦那段渊源也说了个底儿掉。张子桥乐不可支,连连大笑。 待他说完,张子桥指着身后的院子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沈光明不知道,按猜得出来:“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张子桥问出唐鸥已将张子蕴的事情告诉过沈光明,也没有生气。沈光明见他神情,猜是今日见到自己、想到传功之事,又勾起他许多往事心绪。 此处不仅是张子桥曾居住的地方,也是张子蕴和他一起逗留过数年的地方。 院里这株二十年的老梨树是张子蕴找来种下的。它年年都开一趟花,结一遍果。张子桥许久没来了,前几年进院子时,发现梨树下方密密麻麻长了许多幼嫩的小苗。成熟后落下的梨子腐烂了,果核被泥土包裹着,来年又勃勃显出生机。 可惜地方不够大,棵棵都又小又瘦,看着是长不大的。 张子桥当时拔了许多。他想为这株老树留些养分。树上有他刻的名字,也有张子蕴刻着的名字。 刀痕已被鼓胀的树皮包裹,完全看不出那几个汉字的形状。张子桥却还记得的。他先刻了,弟弟再刻的时候坚持一定要刻在自己上头。 “我会长得比你高。”张子蕴笑着说。 当日离开的时候他并不自己高,反而因为食物匮乏,瘦得可怕。意识到自己重创了哥哥,他满目惊惶,竟从狂乱中清醒过来。 “当年中原遍地饥荒,我兄弟二人与亲人失散,又因年纪幼小,不知几次被饥民看做食物。那时易子而食的事情处处发生,我与他互相扶持,轻伤重伤都受过,终于遇到了师父。”张子桥慢慢道,“师父那时在道旁先碰到了他。我因为饥饿和重伤,在草垛里奄奄一息,什么都不知道。师父后来告诉我,当日子蕴见师父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怕他也无力救治两个人,便将他带到我面前,称自己愿卖身为奴,只求师父救我。” 沈光明虽然并未在一个好人家长大,但沈直在吃穿上从不苛待他,沈正义更是凡有零嘴必定与哥哥姐姐分享。待他年纪稍长,又跟着方大枣行骗,好吃好穿,不仅不知饥荒是什么景象,自己也许久未尝过饥饿的滋味。他不懂宽慰,只好连连点头,认真听他说话。 “虽是哥哥,但我与他一母同胞,容貌相近,年纪相同,早就不分兄弟之称。” 他说完这句之后,抬头看着头顶那枝梨花,眼底透出些落寞之意。 “唐鸥告诉你乾坤洞的事情,却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内情。”张子桥说,“那日师父要传功给我们时便说,他先传的功法极为凶险,是他一生最后的尝试,是否能成并无实在把握。他平日最爱我,便先看向我。我心中已无生念,自然下跪接受。但子蕴却冲过来将我推到一旁,深深跪在师父面前,请求他将此功传给自己。” 沈光明大吃一惊。 “大吕功毒辣阴险,是师父一辈子累抑不发的恶念所引发的。他临终时将所学所看的武学融悟透彻,创出青阳心法。但乾坤洞外之人所激起的恶意与悲愤淤积于心,若不先纾解,青阳心法就绝不能成。” 沈光明终于明白当日乾坤洞发生的事情:“所以是张子蕴先受了大吕功,之后才有你承的青阳心法。” “本该倒转过来,大吕功是我的,青阳心法是他的。”张子桥在日光下摊开手,头顶梨枝突然簌簌而动,一朵梨花落在他手里,“他离开之后我每日都痛悔难过。他这样对我,即便他做了多么错的事情,我也不能让他走的。” “可你也找不到他了。”沈光明说。 张子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梨花攥在手里:“是的。是我错,他在躲我。其实……其实那些事并不重要,我只愿他平安回来。” 他慢慢站起来,将手中粉末状的碎屑撒在风里。 “或许是年纪大了,我近来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情。他被捕猎的陷阱伤了腿,我背他去找大夫。路过饿殍伏尸之地时,他突然抱着我肩头无声大哭。我好像知道他哭什么,又好像不知道。然后……然后便是他跪在我面前。我半身是血,他手上淋淋漓漓,也都是血色。” 沈光明随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发堵。他想安慰张子桥,又不知说什么较合适。 张子桥回头看他,眼角带着些温和的笑意。 “小东西,你很好。”他说,“听我说了许多废话,又把丑事都说给我听……就不怕我讨厌你?” “你不教我青阳心法,讨厌便讨厌,无妨。”沈光明说。 张子桥看看他,又看看那院子,很是忧愁。 “教你,我对不起他。”他说,“不教你,我对不起我徒弟。” 沈光明:“你选了不教。” 张子桥:“是啊。毕竟唐鸥这孩子傻乎乎的,我不怕。” 沈光明:“……” 他不忍心跟唐鸥说张子桥的评语,无声地蹲在石头上看他砍柴。只是想起他师父亲口说的话,边看边摇头,越瞧越心疼。 唐鸥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斧子随着他手势举起下落,薄薄春衣裹着的肌肉便形状分明地凸显出来。沈光明看他肩膀、背脊、屁股和腿部,又看看自己的身材,怀着不甘更加用力地啃那根玉米棒子。 他每天都会被唐鸥从床上拎起来,命令他跟着自己去干活锻炼。沈光明以往学的是如何在舌头上种出朵莲花,现在唐鸥带着他学如何在泥地里种出棵青菜,日日都累得浑身虚脱。因为太累,觉得子蕴峰上清寡的饭菜也十分好吃,床铺更是峰上最最美妙之处。张子桥说了不会教,沈光明立刻觉得没了指望,天天混吃等睡,无奈唐鸥不放弃他,常常劝他“多干活,身体就好了”。 这日他又拿着根玉米棒子跟在唐鸥身后下山干活,没走几步就撞在唐鸥背上,手里的玉米差点掉下。 “妈呀最后一根!”沈光明连忙抓紧玉米,怕唐鸥是因为他干活懈怠而责备,连手里的斧子也举起来了。 但唐鸥正直视着山道,没理沈光明在身后的动作。 沈光明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山下蜿蜒行来一行僧人,个个秃脑袋映着日头,闪闪发光,晃得他眼睛疼。 为首一个和尚清俊平和,抬头看到唐鸥和沈光明站在前头,便举手行礼。 “唐施主好。小僧照虚,奉方丈之名,特来为张大侠贺寿。” 他立于晨曦暧雾中,姿态不卑不亢,身姿挺拔,令人难忘。 沈光明无论男女,见了好看的就来劲,不免对着这和尚看多了几眼。 没头发都这般风姿卓然,不知有头发是什么样儿。他好奇地想。 唐鸥回了礼却不说话,转身拉着沈光明就往上走。沈光明回头,见照虚和其他和尚也跟着缓步跟了上来。照虚意识到他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朝他点头微笑,神态安和亲切。 沈光明心里大为好奇。这照虚的年纪看着跟唐鸥差不多,但那气质迥然不同。 正要跟唐鸥分享这一体会,却见唐鸥脸色略沉。 “你怎么了?”沈光明问,“这些和尚不是好人?” “不好不坏。”唐鸥淡淡道,“他们是来讨青阳心法的。” 第13章 和尚(+小剧场) 得知少林寺又派人来,张子桥见都不见,转身便躲进了林子里。 沈光明坐在高处,看到一行和尚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待唐鸥那头的回话。为首的正是那位器宇轩昂的照虚,沈光明看了他几眼,莫名其妙地被和尚堆里的一个人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个脸色灰败的中年僧人,眉目狠戾,印堂隐隐发黑。他搀着一根粗大拐杖,不声不响地站着,周围的年轻和尚似乎都对他很敬重,并不敢靠近。 沈光明坐了一会儿,唐鸥把他拉了回去。沈光明见到照虚抬头瞧着自己,神情平静淡然。 “每年都来?”沈光明被唐鸥拉去洗米,边忙边问。 “来了有四五年了。”唐鸥说,“少林寺刑堂首座性严大师六年前被少林叛僧重创,叛僧虽死于少林棍下,但性严全身经脉尽断,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之后少林寺便年年派人上子蕴峰,跟师父讨青阳心法。” 沈光明想了想,说:“我刚刚看到和尚里有一个挺憔悴的中年和尚,说不定就是那个性严大师。” 唐鸥停了手:“不会吧?” 他在裤上擦干手掌,走出去察看。片刻后他便回来了,脸色更加凝重:“我竟没有注意到。你继续洗米做饭,我去找师父。” 沈光明没料到他跑得这样快,一句“我和你一起去”还未说完唐鸥已经不见了,只得悻悻搓米。想到那些和尚说不定也要在子蕴峰上吃饭睡觉,于是又舀了几勺大米。 米刚下锅,张子桥便回来了。他脸色极差,衣袖呼呼作响,冲到山道旁对和尚们吼道:“说过了不教不教就是不教!怎么,今年还把他带来,是逼我给你们青阳心法了?谁来都不行!你们方丈来也不行!” 照虚还未说话,他身后的中年和尚便出声了。 “张子桥,你这副样子,哪里有青阳祖师的影子!青阳祖师泉下有知,定为你的冷漠痛悔!” 张子桥不甘示弱:“性严,你说得不对。我对有恩之人热情,对无义之人冷淡,与我师父相比,是青出于蓝,他应为我高兴才是。倒是大师你,眼看时日无多,实在不该嗔怒,可千万别在圆寂之前破了这个戒那个戒,到时候烧透了也烧不出颗珠子,只怕你会泉下痛悔啊。” 性严体质本弱,被他这话激得顿时喘不上气,身旁的年轻和尚连忙搀扶着。 沈光明看戏看得开心,这时注意到性严连连咳嗽,几乎喘不上气,但为首的照虚却看都不看。 “性严师叔此次之所以随我们前来,实在迫不得已。”照虚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张大侠,请你看在往日与少林的渊源,帮一帮忙。” 张子桥:“走走走,不教就是不教!” 照虚面上神情仍旧无甚变化,语气却是稍稍加重:“方丈此次遣我来,已命我带上《十难经》,以表诚意。” 沈光明听他说得严肃,却不知这《十难经》是什么东西,转头看张子桥,竟发现他退了一步。 “……你们方丈倒舍得。”张子桥终于让开,“那就上来再说。” 唐鸥与沈光明站在一旁,衣袖突然被扯动。 唐鸥:“?” 沈光明:“来来来,讲故事。” 唐鸥:“……” “《十难经》是青阳祖师的东西。”唐鸥一边洗菜一边说,“青阳祖师幼时曾在少林寺学艺,后因为不堪打骂,逃了出来。他薄有侠名之后回过少林寺,在藏经阁里藏了一本《十难经》。《十难经》记载着他的佛道,也记着一门武功,称十难手。这门功夫十分厉害,虽然只有十招,但招招都威力万钧,有移山填海之功。青阳祖师当年在武林盟大会上使出过第二手和第六手,四座俱惊。见江湖上人人都对《十难经》有兴趣,青阳祖师便说出了经书所藏之处。” 沈光明大笑出声:“这青阳祖师也太鬼了!这下少林寺不更怨恨他?” “怨他将《十难经》藏在寺里,怨他又将这事情说出来,可少林寺这几十年来,却从不肯交出《十难经》。”唐鸥道,“青阳祖师一身武功根基全源于少林,他藏经时尚年轻,也许怀着报复之意,但这经书毕竟是他的学佛体悟,又有一门上乘武功,对少林寺利大于弊。可那些和尚从不承认,只是在争论青阳祖师出身时,才会将这事情放上台面来辩。” 沈光明想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有趣,正笑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可江湖上我为何从未听过十难手?没有和尚练成过么?” “自然没有。”唐鸥笑了笑,“十难手须以青阳祖师的内功心法为基础,我师父和我均可练,但我们无法观阅《十难经》;和尚们有那本经书,却没有合适的内功心法,即便练了出来威力也远逊于青阳祖师当年风采,虽可健体强身,但若是自称十难手,绝不会有人信的。” 沈光明连连点头。他这才明白为何照虚说出《十难经》之后张子桥态度立变。 他有点幸灾乐祸:瞧张子桥之前的态度,即便有十本《十难经》,他也不会将青阳心法传给别人的。 “唐大侠。”沈光明乖乖地喊他,“你师父那么拧的人,你当初是怎么被他收作徒弟的?莫非你骨骼精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他一见就拉着你不让走?” “这倒不是。”唐鸥说,“我爹带我来拜师,师父说你凭什么让我收你儿砸,我爹便拿出了五千两的银票。” 沈光明:“……” 唐鸥咚咚咚切菜。 沈光明:“没了?就这样?张大侠没有拒绝?” 唐鸥:“怎么会拒绝?师父不爱干活,若是没那些银票,他连吃的喝的都买不回来。子蕴峰周围那么多地,他一块都没垦过,平日里给梨树浇点儿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想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也确实是个练武奇才,师父捏了我骨头之后,就把我和银票一起抓到面前不放了。” 沈光明:“别、别说了,你别说了啊。给我留点儿对张大侠的景仰。” 唐鸥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小时候特别不景仰他。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捏着我耳朵让我叫他师父,居然还跟我抢书看。我爹给我带上来的《狩鹿记》,不知被师父抢走了多少次,他居然看不厌。” 沈光明呻.吟道:“别说了啊唐大侠,做你的饭吧。” “说到饭,师父十分喜爱吃兔子馒头。”唐鸥说,“他做的兔子馒头也好看,就是不好吃。他蒸好了摆出来看半天,就强逼着我吃。” 沈光明抱着柴跑了出去:“别说啦!张大侠!你傻乎乎的徒弟在诋毁你!” 张子桥正和照虚等人在自己的院里说话,隐隐听见沈光明的喊声,眉头不满地皱了一下。 “姓张的,有救么?”性严问他。 张子桥收回手,抿嘴看着性严。 “大师这几年来不能练武,连性子也变了?现在是你来求我,怎么连个礼节都不懂,连称呼都这般不客气。我若不高兴,便不给你医了。”他笑道,“哎哟,你莫恼,珠子珠子,你须时时想着珠子。百年之后,若没有珠子,谁会记得你?” 性严身后的几个年轻和尚脸皮微颤,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张子桥看得出,这几个年轻的僧人对性严并无尊敬之意。只有照虚还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也未见一丝关切。他出言讥讽得道舍利,本以为这些人应该会大怒,谁知少林崇武轻佛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性严之外,其余诸人听了也就听了,毫不在意。 如此一比,倒是性严还可爱一些了。 张子桥不会将青阳心法传给他,但这几日里又碰上沈光明那件事,他思绪难平。 沈光明无法练习青阳心法,他便偷偷嘱咐唐鸥教他些强壮身体的锻炼法子;性严同样无法修炼这个内功,但张子桥能为他治疗旧伤,减少痛苦。他一想起张子蕴便觉后悔,只愿多做些好事,福泽能惠及自己兄弟。 “你经脉受损严重,伤后又强行运功,丹田已受损。我料你必定夜夜难寐,丹田绞痛,痛是不是?”张子桥说,“家师有严训,青阳心法必须是一师传一徒,我不能教你。但我可用内外结合之法为你治疗,虽无法根治,但定有较大改善。” 性严脸色一沉,十分不悦。 “我只要青阳心法。”性严说,“要不到,我便不走。” “你不走?我可不要你。”张子桥冷笑,“你又老又丑,只怕做花肥也会沤坏根系,不行不行。” 性严额上青筋凸起,正要说话时却被照虚打断:“多谢张大侠。性严师叔性子较急,还望张大侠海涵。” 张子桥看了看他。这个年轻和尚年岁与自己徒弟相仿,却比自己徒弟要谨严复杂许多。只见照虚从怀中掏出了《十难经》,恭敬递交张子桥。 对方诚意拳拳,张子桥立刻翻看书册。确定这确实是青阳祖师手笔后,他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先吃饭休息。”他说,“我去准备草药,明日为你师叔治疗。三日之后,他体内绞痛便会止息。” 他说得诚恳,照虚连忙道谢。 张子桥领着照虚等人往外走,性严落在最后,独自拄拐缓行。 沈光明正好走来招呼张子桥和众僧去吃饭,猛见性严死死盯着张子桥的背影,眼神十分阴翳。 他踌躇一阵,跑过去紧挨着张子桥:“唐鸥师父,去吃饭了。” “走吧。”张子桥对他说,“这些都是客人,你去照看那位大师。” 沈光明千万个不愿意,但周围都是和尚,他不知如何提醒张子桥,只好站到性严身边,装模作样地抓住他的拐杖。性严对他浑不在意,一眼便看出这是个不会功夫的普通人,重重啐了一口,径直往前走。 沈光明却瞥见他怀中有冷光闪动,薄薄一道,似是刀刃。 第14章 突变 沈光明紧紧抓着性严的拐杖,性严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拉拉扯扯间,性严被其余僧人扶走了。 他逮了个机会跟张子桥说性严怀中刀光的事情,张子桥想了想,并不在意:“他不会害我的。你看他脸色,已经离死不远了。若没了我,他肯定也活不了。” 沈光明放下心来。他端了两碗粥去找砍树的唐鸥,不跟和尚们坐在一起。走出去不远,便见到身边青衫一闪:张子桥安顿好和尚们吃喝,也溜了。 唐鸥喝了半天粥,见沈光明看着自己砍下的柴发愣,便问他:“看什么?你还喝不喝?不喝给我。” “想我弟弟。”沈光明慢吞吞道,“他以前在旧书院里常被人欺负,让他负责砍柴,一双拿笔写字的手长出许多茧子,我心疼啊……不知现在在新的书院里……” “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唐鸥打断了他的愁绪万千,“你叫沈光明,你弟弟叫沈正义,你妹妹为何叫沈晴?名字这般正常,风格不太一致。” 沈光明:“她原本叫沈无敌。” 唐鸥:“……” 沈光明:“后来跟盗娘子柳舒舒学成归来,和我们那个爹打了一架。她没输,我爹就准她改了。” 他说得平常,唐鸥心中却一动。 “你的养父也懂武?”他问。 沈光明点头道:“懂的。” 唐鸥将喝干净了的碗放在地下,认真看着他道:“沈光明,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害你经脉不通又割你十七刀的人,是你的养父沈直?” “不是他。”沈光明很肯定地说,“早在辛堡主为我号脉时我就想过,但那日你师父也说了,那人想害我因而还毫不留手地下手。既然有这样深的恨意,又怎么会收留我,还养我到这个年纪?他挺好的,对我虽然没有对正义那么周到,但也不坏。” “若他与你父母有仇呢?”唐鸥说,“也许你是名门之后,被他掳走。他本来就想杀了你,以令你父母痛苦。但途中想法忽变,他干脆为你包扎治疗,又养你到懂事的年纪,然后把你扔给方大枣。沈光明,若你父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那么他将二人的孩子养成一个厚脸皮没羞耻的小骗子,不是绝妙的报复么?” 沈光明愣住了。 “你的名字,定是你养父沈直所起。”唐鸥的思路罕见地清晰起来,“你号为光明,却做着坑蒙拐骗之事,岂不是一种讥讽?” 沈光明一时沉默,心里却想起了许多事情。 唐鸥继续道:“说不定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忘了以前的事,感激涕零地跟着他。不许你学学问,不让你学武,偏偏要让江湖上污名赫赫的惯骗来教你;等你渐渐有了年纪,那时你的名字一定和方大枣一般令人厌恶,那时由于经脉不通,你必定浑身病痛,体弱乏力,如何继续行骗?如何过日子?你跟我说他好?好在哪里?无非是不让你死而已。” 唐鸥的声音在沈光明耳边绕来绕去。他还未理清楚,脑壳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这样,沈晴是否也因同样的原因而被送到盗娘子身边学偷? 他突然冷汗涔涔,连忙站起来。 唐鸥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手中松落的汤碗。 “不许摔东西!”他沉声道。 沈光明连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这只是你的猜测。” “一个可能性。”唐鸥道,“你不能否认,对么?” 沈光明还要说什么,山道上突然传来张子桥的声音。 “唐鸥!帮我去取药草!” 张子桥回到药庐检视药草,发现少了几味,便让唐鸥帮他到邻镇去买。唐鸥骑马去,估计明日凌晨能回来。张子桥连声说好,告诉唐鸥这些药草是用来给性严治病的,明日便要用,千万别漏了。 唐鸥应了,回头去牵马。沈光明心里揣着一大团心事,坐立不安。 “回来再论。”唐鸥牵马走过,顺手在他脑袋上一撸,“都是我的猜测,你可以先别放在心上。” 沈光明:“……你都说出来了还让我不放在心上?” 唐鸥潇洒上马,回头冲他笑笑:“我乱说的,小笨蛋。” 沈光明:“……” 张子桥:“小笨蛋。” 唐鸥便达拉达拉地跑走了。张子桥饶有兴味地重复着沈光明的新绰号,捏捏沈光明的脸:“小笨蛋怎么了?唐鸥跟你说了什么?他不想娶你了?这么可恶?有委屈尽管跟我说,我为你做主!” 沈光明:“你真烦。” 张子桥怒极而笑,拎着他让他到厨房那儿收拾东西:“我去练功房,没事不要过来吵我。”沈光明诺诺应了,目送他青衫飘飘地行上山去。 和尚们已经吃完,正在将碗筷叠在一起。看到沈光明揉着脸进来,照虚跟他行了个礼:“小施主。” “你们不用收拾了,我来就行。”沈光明说,“去休息吧。咦,性严大师呢?” “师叔已经回房歇着了。”照虚俨然是这一批年轻僧人的头头,他让众人离开,自己留在厨房里和沈光明一同洗刷。 沈光明觉得跟个和尚没什么好聊的,只偶尔抬头看看他,心里又叹一句:这样气度非凡、俊朗挺拔的人,他觉得辛暮云是一个,面前的和尚也算一个。 唐鸥算半个……他想。 正想着事情,面前忽的一暗,照虚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 沈光明:“???” 照虚侧头看了看门口,随即才转头注视沈光明:“小施主,你跟张大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朋友的师父。”沈光明说出“朋友”二字时下意识压低声音,生怕唐鸥窜出来大声否定。 很快才想起,唐鸥下山去了。 照虚听了他的回答,踌躇片刻,略略低头。 门窗透入夕阳余晖,将他半张脸照亮,面上凝重神情令人心惊。 “请你告诉张大侠,务必小心我师叔。”照虚轻声飞快道。 沈光明愣了一下,立刻反问道:“好秃驴!你们上山来是要对张大侠不利?” 他嘴上这样说着,手里的一把筷子飞快刺出,正朝着照虚的胸膛。 可惜手劲虚浮,照虚身形丝毫不动,手一抬便抓牢他的手腕:“照虚奉方丈之命与师叔同来,但直到方才同桌用饭才知道他不怀好意。我是少林僧人,不便提醒,请小施主转告张大侠。” 他神情诚恳真挚,与之前沈光明所见的那位面色冷淡平静的僧人似是两个人。沈光明突然想起在山下照虚对自己露出的那个微笑。 看上去确实不像坏人。 他扔了筷子,飞快转身跑出厨房,直奔山上而去。 照虚站在厨房中看他奔跑身影。房檐的阴影异常浓厚,将他整个人裹在灰暗中,只剩一角僧袍被夕晖照亮。 此时,张子桥正在自己的练功房里为性严说明自己的治疗方法。 他怀中有一本《十难经》,心情便非常愉快,连带看着性严这身僧衣,恶感也没有那么强了。 “还差两味药,我已让徒弟下山去买。”他说,“因为少见,所以还要花些时间到邻镇去寻。明日一定能为你诊治,请大师放心。” 他话语里也多了些敬意,直起身时还对性严笑了笑。 性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信你。我要青阳心法。” 张子桥顿了一顿,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好脾气已然告罄:“青阳心法就在这屋子里,可我绝对不会给你。性严,你不信我那就别治了,疼死就算。别死在我山上就行,我凡俗人士,爱惜钱银,还得找人将你尸首扛下去,不划算,不划算。” 他将地上铺开的布收拢,药草全都兜在布里,转身走向药柜。 青阳祖师行过医,他和张子蕴跟着他的时候也学了些医道,但毕竟不擅,所以子蕴峰上的草药并不多,药柜也很小。 张子桥弯腰将布包塞入药柜时,心念突然一动,右掌撑着药柜转身。 一柄薄刃无声插入药柜,正是方才张子桥站立的地方。 “……性严,你做什么?”张子桥怒视性严,“这是你们少林人对恩人的方式?” 性严慢慢从地上站起。方才发出那柄刀似是已用尽力气,他胸口起伏,大口喘气,脸上满是阴毒之色。 “张子桥,交出青阳心法,你才是我的恩人。”他说。 张子桥笑了:“性严,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和我打?少林是不是太久没见过秋霜剑,想要以血喂一喂……” 他话未说完,双膝突然一软,连忙扶墙站稳。扭头看去,只见插入药柜的薄刃正轻轻发颤,细如微尘的粉末随着晃动消散于周围。 性严已大步向他走来。 “性严!”张子桥这才大惊,“你太卑鄙!” 少年时曾和少林打过交道,他知少林人从不屑于使用迷药,因而没想过提防。且他为性严把过脉,脉象确是一个将死之人,性严一直也做出一副体虚无力的模样,张子桥心中大恼,狠狠瞪着步近的性严。 “性严,你害我,你便得不到青阳心法。”张子桥厉声道,“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你若不说青阳心法就在此屋中,我倒还不生杀你之心。看看我如今这样子,真要多谢青阳祖师这部《十难经》。”他走到张子桥面前,将他推倒在地,弯腰从他怀中扯出《十难经》,“《十难经》确有奇效,我虽不懂青阳心法,可练习十难手一年时间,经脉未恢复,但身体已经大好。张大侠,教训现在的你是不成问题的。” 张子桥嘲笑道:“我明白了。你是铁了心要从我这里拿到青阳心法了。好个少林寺,连软筋散都用上了,不愧是名门正派!” 性严却笑了笑:“张大侠还是太小看我了。” 他已服下软筋散解药,丝毫不受影响影响,用力从药柜上拔出了那把刀,随手将《十难经》扔在地上。 “告诉我青阳心法在哪里。”性严蹲下,气息忽变沉重——伤势始终令他难受,“你说是死,不说也是死。这世间能练成十难手的只能是我一个。你说了,免去我搜寻之苦,我便不杀你徒儿,如何?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张大侠。” 说到最后,他语气森严,俨然是一位行刑者。 张子桥嘿嘿冷笑:“只怕你这副样子,没能耐杀得了我徒弟。你擅犯杀戒,少林会轻饶你?又蠢又笨,既然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怎可能告诉你……” 话音未落,胸前突然一凉。 性严已将刀刺入他胸膛。 “我无须与你讲道理或讨价还价。”他轻声道,“张大侠,杀念一动,我已是少林叛僧。待我练成了完整的十难手,难道还会怕那些少林寺的老和尚?你是不知我这几年在寺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人瞧不起,人人可欺侮,只因我是个没了武功的废人。你瞧那些年轻的,哪个对我有敬意?我一个少林刑堂首座,竟混成这副样子……你不说,我便自己找。青阳心法在这屋子里,可是你亲口……张大侠?张子桥?” 他嗤的一声抽出刀子,在张子桥身上擦净。 “死得快了点。”他以刀身拍拍张子桥已无声息的脸,“刑堂首座行刑一向快准狠。你能一试,三生有幸。” 沈光明一路气喘吁吁,跑到练功房外时,发现周围一片静寂。 “张大侠!”他大喊道,“和尚们在下面打起来了!照虚大师一头的血,怎么办呀?” 他喊得大声,心想若是练功房里有性严那个和尚,听到他徒子徒孙们打起来,应该会出来阻止。 等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音,他生怕有变故,干脆走上前开门。 门才开一缝,便有浓重血腥气漫出来。 沈光明心头一凉,门内突有人猛地将门推开。他被撞得往后栽倒。 “性严!”沈光明认得踉跄跑开的人正是性严,忙大喊了一声。 性严头也不回,直冲着灌木丛而去。 沈光明从地上爬起正要追上去,突然想起屋内血气,忙转头看去。 练功房中烛光幽然。张子桥躺在地上,身下一片汪洋血泊。他衣物散乱,中身袒露,胸前赫然一道长长血口,直至腹下。 第15章 知情人(1) 沈光明在门前呆愣片刻,心跳突然快起来。 他听见山下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是和尚们奔了过来。他看到张子桥身下的血仍在缓慢洇开,胸前伤口狰狞,像是被人从中剖开了一般。 “张大侠……”沈光明僵立片刻,突然冲了进去,“唐鸥师父!” 张子桥双目微睁,但已气息全无。沈光明胡乱地喊着他,慌忙把他的衣服收拢起来盖在胸前。 “师父……唐鸥师父……”沈光明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张子桥全无血色的脸,眼泪掉下来。 练功房门外,脚步声停了。沈光明转头看见照虚站在门前。残存的日色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是这昏沉天色里一个岿然不动的罗汉。 “众僧听令!”他看着张子桥的尸身吼道,“叛僧性严擅破杀戒,其行甚恶,立即搜寻,依寺规严惩!” 身后众僧齐齐喝出声:“是!” 沈光明看着照虚,照虚也看着他。 “小施主,节哀。”照虚举手行礼,深深鞠躬。 沈光明从突然而至的悲恸中慢慢回过神来。 “照虚大师。”他喊住了转身正往外走的照虚,“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是吗……你们知道性严怀着杀意来找张大侠的!” 所有的细节全都联系在一起,沈光明起身想站起来,双脚却在张子桥的血中打滑。 “出家人……出家人……”他满手是血,痛哭着大喊,“是你们杀了他!” 照虚转身再次行礼,语气更加低沉。 “性严自受伤之后,再不守寺规。他此番对张大侠下毒手,我等与小施主同样悲伤。”照虚平静道,“生死有命,因果轮回。这不是知道与否,就可避免的。” 他说得淡漠,但看见张子桥死后被性严剖尸的惨状,仍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少林定将性严这叛僧捉拿,还张大侠公道。” 沈光明听他在这里胡说,却半点办法没有。 性严是来讨青阳心法的,沈光明能猜到张子桥定不可能将青阳心法给他。 看着地下散落的药材,看来性严是趁着张子桥取药或放药的时候下的手。这恶僧竟对为救治他遣徒弟策马去取药的人下手,沈光明坐在张子桥身边,有生以来头一次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他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张子桥的尸身上。 他应该去找性严的……但他又不愿意放张子桥一人在这里。这个练功房太冷了。 而且若是自己被性严或者那些和尚杀了,谁又能告诉唐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沈光明抹了眼泪,不顾自己满脸的血,低头整理张子桥的凌乱头发。 性严为何要剖开张子桥的尸身?或者是为了泄愤,又或者是为了寻找青阳心法。沈光明看到练功房里四处都杂乱不堪,药草和垫子四处散落,他跪坐在张子桥身边,深深低头。 要是早来一刻,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这一夜是子蕴峰上最热闹的一夜。 山上山下都是搜寻的和尚。他们非常熟悉子蕴峰的地形,很快在照虚的命令下分成数个小队,从山上逐寸往下寻找。性严身负旧伤,绝不可能走得远。 照虚站在山头,皱着眉头注视四周。 他现在只希望在张子桥的徒弟回来之前将性严找到。 性严受伤之后就不再担任刑堂首座,且脾气日渐怪异,暴戾狂躁。方丈早有处理他的意思,但由于他是为处理少林叛僧、以刑堂首座身份受的伤,之后也并无违反寺规与佛法的大错。此次让照虚带性严来子蕴峰,是少林方丈性苦的意思。 照虚不敢细想方丈的想法。他一路上早就看出性严不怀好意,他不相信性苦看不出。 又或者这之中有他想不通的关窍。照虚站在春日晚风中,让自己不要去想张子桥。 青阳祖师的徒弟,青阳心法的传人。照虚幼年在少林时曾见过他。他对一个小沙弥也和善亲切,唯有在与少林方丈性苦争论《十难经》归属的时候才显出些暴脾气来。照虚知道张子桥是记不得他的,但当日仍是个小沙弥的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亲自将杀人凶手,带到这位武林中备受敬重的前辈面前。 “师兄!”有和尚在山下叫他。 照虚身手利落,跃到山道上:“找到了?” “有血迹。”那和尚指着灌木下的草丛说,“天太黑了,看不清。师兄,那叛僧是往子蕴峰上面去了。” “那就上山。”照虚说,“如海,如清,你们俩跟我上去。” 那两个年轻和尚对视了一眼,却不动弹。 照虚奇道:“怎么了?” 如清:“师兄,子蕴峰顶,张大侠以前就说过,不能上去的。” 如海:“师兄三思。我们……我们已经那样了,如果再冒犯……” “跟我走。”照虚打断了他们的话,“今夜一定要把性严料理清楚,否则……否则不仅回禀不了方丈,我们也无颜见张大侠。” 两个年轻和尚脸色难看,都深深低了头。 照虚转身沿着山道往上走。他耳力极强,突听到山下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顿时站定。 唐鸥回来了。 唐鸥还在山脚下就已经看到山上星火点点。他分辨出是和尚举着火把在搜山,不由心中好奇。 将马放在山脚农户家中,他大步往山上跑去。 这么多捣乱的和尚,师父也不管管? 张子桥晚上喜静,不喜吵嚷,居然允许和尚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搜山,着实奇怪。 他跑了几步,突然看到一个白色人影立在山道上,正看着他。 “沈光明?”唐鸥奇道,“你在这里作甚?等我?” 他笑着走近,脸色突变。 沈光明衣上脸上都是血迹,正红着一双眼看他。 “唐鸥,师父出事了。”他说。 第16章 知情人(2) 唐鸥一愣,抓住他肩膀:“什么?!” 沈光明是听见山上和尚纷纷吵嚷着说“那人回来了”才跑出来的。他身上只穿一件薄薄单衣,立在风里十分伶仃,脸上手上和衣摆下的血迹于月色之中更显狰狞。 跑出来之前看到张子桥身边掉着一本《十难经》,正好这三个字他都认得全,立刻将经书揣在怀里。沈光明随着唐鸥快走,一边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跟唐鸥略略说了,把《十难经》掏出来给他。 唐鸥浑身颤抖,从腰间抽出一把冷光长剑,提了就往山顶上去。 “沈光明,收好经书,守着师父,不可让他人靠近!”唐鸥道,“我先去把照虚和性严抓了!” 沈光明立刻应了。他跑回练功房外站了一阵子,耳听周围和尚纷纷往山上去,想到唐鸥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虽知自己去了也没什么用处,但仍旧放不下心。他掏出自己从沈晴那里顺来的玲珑锁将练功房锁上了,转身也往山顶上去。 山间火把摇曳,他看到光脑袋的和尚们呼喝着在草丛与林间乱窜。 “别乱晃!”沈光明抓着个和尚大吼,“若烧到了这儿的一草一木,你佛祖爷爷也救不了你!” 那和尚被他吓了一跳。沈光明夺了他的火把,顺手扔进一旁的短溪中。水声哗啦,瞬间吞没了那簇跃动的火光。 沈光明的眼泪又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用带血的衣袖擦了眼睛,继续往山上跑。 春夜月光疏冷,照在梨花上,映出一片灿白。 性严跑到院墙外,每夜必定发作的绞痛令他四肢虚软无力,终于瘫在地上。他大口喘气,手上又湿又黏,全是张子桥的血。 在练功房中找不到青阳心法,性严便干脆剥了张子桥衣裳。武林中许多人会把心法或秘籍纹于皮肤上,但张子桥身上并没有。他反复想着张子桥说的那句话,终于意识到自己杀错了。 所谓“青阳心法就在这里”,指的是张子桥自己。 只有他才知道青阳心法,没有记载,没有笔录。 性严剖开他尸身的时候,心中满是泄愤的快感。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青阳心法,便是张子桥的徒弟唐鸥。他听见屋外传来那个小少年的喊声,心中便立刻开始盘算如何将少年引入房中。只要说是少年杀了张子桥,自己见到后于激愤中掌毙少年,便可再隐瞒一段时日。只是腹中疼痛恰好发作,他不敢在室内停留,只好逃出。 和尚们的喊声他听得很清楚,连忙忍着剧痛缓慢挪动,想要移到院子后面去。 院门被大锁锁死,他开不了。 才爬了几尺,眼前便出现一双穿着罗汉鞋的脚。 性严嘿的一笑,抬头看去,只见照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师叔,你做错事了。”照虚说。 性严也不跑了。他靠着院墙坐好,嘿嘿冷笑。 “照虚啊照虚,性苦养你教你,这是大恩德。可你为了这恩德,帮他带我到这里,纵容我杀人,可是大罪过。”他看着照虚,“你可真对得起良心。” 照虚脸上显出片刻踌躇,之后立刻又平淡下来。 “师叔无需多言,随我回去吧。”他从腰间扯出麻绳,弯腰将性严的手脚绑了。 性严看着他问:“照虚,你跟我说个实话。若是这次我确实从张子桥手里拿到青阳心法了呢?若是他大大方方就给了我呢?你们也不用巴巴地等我犯了杀戒再用这个理由来绑我了,若我就这样跑了呢?” 照虚一脸平静:“阿弥陀佛。天地虽大,无非芥子。少林僧众遍布天下,师叔犯了错,是逃不过去的。” “我不杀张子桥,性苦也有本事给我编排出罪名对吧?”性严咬牙笑道,“自从十年前张子桥少林一辩,性苦便对他怀恨在心。他如此殷切地劝我亲自来找张子桥,无非是给我个机会强夺青阳心法罢了。若我强夺不成,还有你们这些人。照虚,你的心意拳和是非手都练成了吧?再加上如海他们这几个人的阵法,只怕张子桥想轻易脱身,也是不能够的。” 他见照虚不说话,愈发确定心中想法。 “《十难经》这样爽快便拿了出来,一是为了取得张子桥信任,二是因为,少林人没有一个能狠心去练十难手,是也不是?”性严越说越快,“练十难手,必须要青阳心法为基。性苦数十年练就的罗汉神功又怎可能冒险废除?他自己练不成,便怕别人练成,尤其是我这种已尝到十难手甜头的人,更要避忌。于是他干脆连《十难经》也不要了,对不对?” 照虚缚紧了麻绳,终于抬眼看他。 “师叔,你聪慧过人,恕我不能多说。”他轻声道,“照虚此番前来,已知大违佛心,来日必入阿鼻地狱。张大侠人慈心善,我只能……” 他话音未落,突然猛地向一旁飞起,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惨呼。 性严大笑:“好!” 一个字尚未说完,他已被人大掌按住额头,狠狠将后脑往墙上撞去。 “唐鸥——”性严大叫一声,不省人事。 照虚从地上爬起。旧墙上的灰土扑扑落了他一身。 他还未站稳,唐鸥已经杀到眼前。 唐鸥一把长剑使得呼呼生风,照虚矮身下腰,险险躲过两招。但下一刻剑尖已经在他右脸划了一道,锋利的疼痛令照虚顿时皱了眉。 张子桥因青阳祖师之徒的名号而闻名江湖,但真正令众人尊称他一声“大侠”的,却是他自创的秋霜剑。秋霜剑共十二招,招招凌冽犀利,如秋风刺骨,剑剑夺命。当日张子桥凭着这门剑法,只用两招便取了西北钻地鼠这个大恶人的性命,前去围剿的江湖人纷纷称奇。唐鸥身为他唯一一个徒弟,自然尽得秋霜剑真传,每一下都是杀招。 照虚手上没有武器,只将一套心意拳试出来,一时间竟和唐鸥战得不分高下。 心意拳是少林外功之一,本是少林弟子强身健体的功夫,但照虚练就了一身浑厚的罗汉神功,内力源源不绝,敦实厚重,与唐鸥轻巧快捷的剑法恰好互为补充,毫不落下风。 他边战边说话,语速平缓,丝毫不见凌乱:“唐少侠,剑下留情。” 唐鸥本来只想擒了照虚再说,但见照虚一身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心知若不使出真功夫,是没办法压下这个人的,心念一转,突然抽剑回撤。 照虚的招数突然没了对手,也立刻收了起来。然而他收招到半途,唐鸥突然又以更快的速度猛攻过来。长剑毫无花巧,直指照虚面门。照虚仍使出心意拳格挡,眼前却突然间消失了剑影。 糟糕。他心头一动——秋霜剑的第三招瓜洲横渡,是十分狠辣的杀招。 剑不是收回去了,而是因为唐鸥松手而往下坠落。然而只下坠半瞬,唐鸥已反手抄起,利落横扫! 僧衣立刻被剑尖划破,血珠迸溅。 这一招出其不意,从来难防。照虚捂着腹上创口,失声道:“好一招瓜洲横渡。当日张大侠以这一招切了钻地鼠的脑袋,今夜唐少侠只伤了我油皮,慈悲,慈悲。” 他边说边笑,浑身功力都撤了,在原地摇摇晃晃。唐鸥的剑极快,伤着的时候并不疼,然而已入肉两寸,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唐鸥握剑,在他肩上又刺了一下。照虚被他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和尚,你说得对。”唐鸥双目赤红,咬牙恨道,“你在阿鼻地狱中辗转万年,也不足以偿我师父的命!” 照虚低头道:“罪过,罪过。” 唐鸥行动极快,轻功又好,他自认听力绝佳,竟然也避无可避。第一招避不过,两人的对峙也迅速有了胜负,照虚似是没了精神,轻声道:“杀张大侠的虽是性严师叔,但唐少侠说的很对,助恶者,比恶更甚。” “……你想让我杀了性严?”唐鸥立刻听出他话中隐藏意思,“不可能!这样干脆便杀了他,太便宜你们少林。你们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便要想好付出怎样的代价。” 照虚抬头慢慢道:“唐少侠今日一时慈悲不杀,只怕他回了少林寺,将生不如死。” 唐鸥一愣。照虚脸上并无恨意也无悔痛,竟是一派平静。 两人无声对视间,唐鸥听到山道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和尚们全都跑了上来,看到眼前场景,都是一惊。 唐鸥将多余的绳子切了,把照虚也绑实,随后扫了众和尚一眼:“一个都别想走。” 他脸色极差,气势凶狠,和尚们见带头的照虚被他伤得浑身是血,一时都不敢擅动。 唐鸥绑了这两个人,在院外走了两圈,被愤怒压下去的悲痛才慢慢浮上来。他想起还未去看师父,应该去看看的——但念头虽起,脚下却动也不动。 他确实一生顺遂,亲人朋友和乐平安,家族富庶繁华,今夜竟是他第一次亲历挚亲之人的死亡。 唐鸥把和尚们都打晕了,将就扔在山上,随即肩上扛着昏迷的性严,手上拖着一路淌血的照虚,慢慢往山下去。走了一半他便看到沈光明在山道上发抖。沈光明拿着两根火把正往泥地上碾,脚下是几个熄灭了的火把,原本满是血迹的脸都红肿了起来,似是被人狠揍过一顿。 “在干什么?”唐鸥沉声问。 沈光明抬头呆呆看他一阵,连忙扔了火把,走到他身边。他的身体是热的,在冷风中显得更加温暖。唐鸥被他依靠着,心头突然生出了一些勇气。 “我去看看师父……”他说,“你,你陪我吗?” “我陪你。”沈光明连忙说。 唐鸥把性严和照虚都扔在柴房里分开关着,和沈光明一起往练功房走去。 他在练功房门外徘徊了很久。沈光明开了玲珑锁,站在门边怯怯看着他。唐鸥蹲在地上,大手撑着额头,急促呼吸,却什么都说不出声。 夜越来越深了。虫鸣在浓黑的夜色里一层层响起,令黑暗更加密不可挣,将人团团围困。 沈光明手里举着一根蜡烛,蜡油滴了满手,却不敢放开。他站在练功房门外,将蜡烛高高举着,为唐鸥照亮他和练功房之间的空白地面。 唐鸥蹲了许久,终于站起来。他走过沈光明身边的时候从他手里接过了蜡烛,把蜡油小心从他手上剥去。 “我在这里等你。”沈光明说。 唐鸥点点头,进去了。 沈光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房中有压抑的哽咽声,连忙又往外走了几步,直到听不见里面声音才停下。 他也学唐鸥一样蹲在地上,发现夜黑得可怕。这浓墨般的黑仿佛有重量,将他沉沉压着,喘不过气。 蹲一会儿站一会儿,沈光明用小树枝扒拉地上的石块,这时听见唐鸥走了出来。 他连忙站起来,转身看着唐鸥。唐鸥红着眼,沈光明有些尴尬,连忙又低下头。 该说什么好?或者,现在该不该说话? 还没等他想出答案,唐鸥突然伸手将他抱住。 沈光明顿时僵了。唐鸥紧紧地将他抱着,垂头把脑袋埋在沈光明的肩上。他力气之大,令沈光明浑身紧绷着,骨头嘎嘎生疼。 沉重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沈光明卸了力,任唐鸥将他揽在怀里。 过了许久唐鸥才将他放开。 “你怕吗?”他哑着嗓子问,“对不起,带你来是想帮你,但是现在反而让你受惊吓了。” “不不不。”沈光明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他心里忽的很难过,也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唐鸥。可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比较好。以往的伶牙俐齿,现在全都不管用了。 唐鸥看着他神情,又摸了他脑袋一把。 “小笨蛋。”他说,“你去换个衣服吧,身上都是血。换了之后,到师父房间里拿几件衣服过来。我……我给他收拾一下。” “我陪你!”沈光明连忙说。 唐鸥没出声,只点点头。 第二日白天,沈光明上山察看情况的时候发现和尚们都不见了。 唐鸥很平静:“走就走了。他们是回去报信的。只要性严和照虚在,少林寺逃不掉。” 他正在写信,说话间已写完,拿出信封把信装好交给沈光明。 沈光明看到信封上是一行遒劲大字:少意盟林少意亲启。 “让少意盟来主持公道么?”沈光明问。 “是的。林少意是我挚友,也是武林盟主。师父只有我一个弟子,他生性淡泊,江湖上也没有相交较好的人,而且少林寺地位不同于一般帮派,这件事还得要他出面才能讨回公道。”唐鸥沉声道。 他昨夜为张子桥收殓的时候又哭了几回,声音仍嘶哑着。 “你去帮我送信。骑马到镇上驿站交给少意盟的人,就说是我给他们盟主的信,加急。” 沈光明连忙点头,转身就要走。唐鸥拉着他:“过来。还发烧么?” 他伸手去摸沈光明额头,被沈光明躲了过去。 “有点儿发热,没事。我行的,你在家里不要乱跑,看紧那两个和尚。”沈光明举着信冲他挥挥,跑出去了。 送完信之后沈光明立刻又赶回子蕴峰。唐鸥到山下农家那里买了一副棺材,将张子桥小心地放了进去。昨夜他和沈光明为张子桥缝合了身上伤口,又换了衣服梳好头发,纵然如此,张子桥尸身仍青斑点点,体内的淤血透了出来。 “怎么弄死性严才好?”唐鸥这样问沈光明。 沈光明忙给他出谋献策,说了许多江湖上骇人听闻的事情。唐鸥似听非听,只跪在火盆前一张张地烧冥纸。 冥纸也好、身上的孝衣也好,都是山下跟农人买的。子蕴峰上不备这些东西,就仿佛张子桥和唐鸥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年岁,这个时刻,这座郁郁青青的山峰上,会挂起白灯笼。 一整日唐鸥都恹恹无神,沈光明东奔西跑地做了许多事。夜间两人为张子桥守灵,沈光明小小声地跟他说自己从方大枣那里听来的江湖事,分散唐鸥的注意力,好让他别那么难过。 火盆中,火焰一口口吞食着冥纸,盘底又积了一层细幼的黑灰。 “师父那时候跟我爹说,给他五年,他能教出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惜十年过去了,我仍未顶天立地。”唐鸥轻声道,“十年里,我只回过一次家,因为我娘生病了。每年春节都和师父在山上过,他做好看但特别难吃的兔子馒头,我不想浪费粮食,只好都吃下去……” 沈光明:“你,你别想这个,想些别的好吗?” 唐鸥便问他想什么好。 沈光明正思忖着,突然听见屋外传来极为清晰的衣袂飘拂声。 “什么人?”他顿时一惊,“和尚来救人了?” 话音刚落,唐鸥已起身冲了出去,火盆都被他踢翻在地。沈光明连忙扑灭地上的火苗,将火盆扶正,突听外面传来唐鸥极悲痛的一声“师父”。 沈光明一惊,抬头看看眼前的棺材,立刻推门跑出去。 门外月色清凉。一个满头灰发的人站在月辉之中,容貌与张子桥丝毫无异。 “我不是他。”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极为嘶哑难听,令人毛骨悚然,“唐鸥,带我去见你师父。” 第17章 入土 张子蕴和张子桥十分相似,沈光明想起张子桥曾跟自己说过,他们两兄弟是一母同胞。只是张子蕴容貌虽与张子桥一般未见衰老,却是满头灰发、枯瘦憔悴。 唐鸥此时也意识到眼前这位不可能是师父。他默默让出道路,引着张子蕴往里走。 走到沈光明身边,沈光明拦住了他,让他回头看。 张子蕴并未跟着他往前,反而站在原地不动,怔怔看着唐鸥和沈光明身后。 这是子蕴峰上最老的一间房子,四面墙上画满了青阳祖师年轻时求佛问道、四方游历的故事。这是张子桥亲自画的。故事的最后部分是乾坤洞中,一位老者正对面前的两位少年说话。 如今张子桥躺在薄薄的棺材里,棺材放在房子中央,放在白灯笼和招魂幡之间。 冥纸在火盆中仍烧着。火苗是活泼的,黑烟也是活泼的,一股股往上冒,灵堂便在黑烟之中,影影绰绰。 张子蕴看了许久才缓慢抬腿,走入灵堂。 “他还好吗?”沈光明问,“他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我不知道,别问了。”唐鸥道。 两人正站在灵堂不远处。张子蕴走入灵堂之后唐鸥便拉着沈光明走了出来,留张子蕴一人与他兄长独处。 沈光明知他心中痛苦,不再多话,安静陪着他。唐鸥见他坐下,迟疑片刻后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肩膀紧挨,彼此温暖。 春夜沉沉,虫豸欢鸣。 “等我参透青阳心法,我来教你吧。”唐鸥道,“我一定会为你重续经脉。” 沈光明点点头。今日忙乱不堪,他其实一点都没想起过青阳心法和自己的关联。呆坐了一阵,想到唐鸥如此帮他是因为想借此偿还当年的愧疚,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不是去看看他比较好?”沈光明从地上蹦起来,“他看上去十分伤心。” “你去吧。”唐鸥道。 沈光明奇道:“你为何不去?” “我不能去。见到我只会让他想起师父。他既然知道我姓名也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说明这些年间,他一直关心着子蕴峰上的事情。” 沈光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入灵堂时,沈光明一愣。 张子蕴正在棺材边上为张子桥擦拭脸庞。他动作神情都极温柔,初见时的狠厉与憔悴似乎都不见了。 沈光明不敢走近,生怕打扰。张子蕴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扭头看向沈光明:“你是谁?” 沈光明自称唐鸥朋友。他现在已经不怕唐鸥会跳出来揍他了。 张子蕴听了,没什么反应,又扭头看着棺材发呆。 “你饿吗?”沈光明问,“喝粥可以么?” “不喝粥,我喝血。”张子蕴平静道。 因他说得太过平静,沈光明一时不知道他讲真或讲假,茫然看着他。 张子蕴看他几眼,笑了笑。他笑的时候更像张子桥,沈光明看得眼睛发酸。 “我不饿,你回去休息吧。”他用粗哑的声音说,“谢谢你。” 沈光明在门外踌躇片刻,转身慢慢走了。 张子蕴一呆就是数日。他果真什么都不吃,只喝水,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灵堂里发呆。天气仍寒凉,但已到了该入土的时间。张子蕴没去,他一早就上了峰顶,在小院外徘徊。 沈光明以为他会破坏那锁,但他只是摸了摸冰凉的锁身,擦去上面的露水,随即跳过院墙进去了。 沈光明折了梨枝,把花瓣都落尽的树枝攥在手里。山下的村民聚在山道上,想送一送子蕴峰上的仙人。见仙人的弟子扛着棺材出来,村民纷纷上前想要帮忙,但唐鸥拒绝了。 他将棺材扛在肩上,步伐沉重,踏穿春季潮湿的土地和初生草茎,一步步往山上去。 张子桥没有遗嘱,唐鸥和张子蕴商量过,决定把他葬在峰顶上。 沈光明和他掘出深坑,将棺材放了进去。看唐鸥覆土时,沈光明仍觉得恍惚:他不敢相信张子桥真真没了。 然而,是他和唐鸥一起将棺材钉死的。 唐鸥正将木板插入地面,沈光明拿着梨枝准备上前,却被身边飘然走过的人抽去了。 张子蕴换了一身衣服,陈旧但整齐。他把木板抽出来扔在一边,看也不看。 “不要这种东西。他不喜欢。” 张子蕴把梨枝小心插在新鲜翻开的泥土上,坐在一旁,又恢复了之前呆坐灵堂的神态。 这回连唐鸥也跟着一起呆坐。 沈光明收拾了工具,悄悄下山了。 他未有过亲人离世,但跟着方大枣行走时也有过假装亲属蹭吃蹭喝的经验,见山民们仍围在山道上,便将自己珍藏的那块银子拿出来给了他们。 送走那些人,沈光明坐在锁死了的练功房外啃饼。坐了一会儿,忽听山下林中群鸟躁鸣,抬头便见鸟群扑棱棱地乱飞。 柴房里还关着两个半死不活的和尚,沈光明分外警惕,生怕是少林的人来抢犯人。他正要跑去找唐鸥和张子蕴,眼角余光瞥见林中有鲜艳红色闪过。 和尚……穿这么骚? 沈光明便停了下来。 片刻后马匹嘶鸣声响起。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停在沈光明面前。 “你是谁?”马上的男人身着红褐色长袍,居高临下地看沈光明,“唐鸥在哪里?我是林少意,我要找他。” 沈光明:“……” 好像烧鸭。他想。 第18章 林少意 林少意见他木然不动,脸上便带了不耐:“问话要回答,你这小厮十分无礼。” 见到林少意,沈光明许久没活动过的舌头又耐不住了。他想跟林少意这样正正经经的少年侠客开些玩笑,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停了一瞬就没了:面前的可是武林盟主,不是唐鸥。 ……就算是唐鸥,他也对付不了。 沈光明连忙抬头道:“唐鸥正在山顶上,我去找他……” “不必了。”林少意扯了缰绳,自顾自地上山。沈光明想阻止他,但那匹马跑得极快,他没跟几步就被丢下了。在路上沉思片刻,沈光明转头悻悻往回走。 林少意应该也是要在山上吃饭的,他无事可干,那就去做饭吧。 武林盟主这样的人他可不敢惹。 江湖人都知道,林少意是有载以来最年轻的一个武林盟主。 数年前公选武林盟主之时,方大枣正带着沈光明经过正一峰。正一峰是评选历任武林盟主的地方,山顶上方方正正,是一个极大的平台。当日平台上人极多,两人挤不进去,只能远远看着大会盛况,顺带吃了一顿流水席。 方大枣说正一峰上的流水席是极有名气的,他不关心谁打败了前任盟主,只关心眼前的蹄髈。沈光明却不一样,他拿着个鸭腿,伸长了脖子去看。 当时站在平台上接受挑战的是上任盟主,挑战他的是江湖各派推举出来的人才。经过辩论再到比试,最后站在盟主面前的只有三人。林少意辩论时并不特别出色,但比其余只懂蛮斗不知智计的莽汉已好很多。与他同列的那两人跟他武功差不多,按照规程,应当三人比试,胜者再与盟主斗一场。 小钟才敲响,林少意便赢了。 他虽年少,却是极罕见的练武奇才,旁人练十年才得的功力,他最多三年便成。当日他一听钟响,一双手掌猛向两侧挥出。 天生掌蕴含浑厚内力,立时将两位好手分别向两边击出。两位大侠成名已久,自然不甘,正想齐齐围攻,却见林少意双手各抖出一截布条,跳上场中的旗杆顶上,高高举起。他这一手轻功十分厉害,手里的布条却更加可怕。 身在外围的沈光明和方大枣听到了一声极愤怒的大吼。 日后方大枣才从别人口中打听出具体内容:林少意手里的布条是从两位大侠袖子拉扯下来的。两种布料虽不相同,但由于其十分罕有,历年都是上供朝廷的贡品,民间绝无流通。此言一出,两位大侠齐齐色变,武林盟主更是立刻站起,厉声责问。 然而场中已有不少人明白了林少意的意思:负责运送贡品的队伍必然经过的地界里,就有盟主帮派的辖地。盟主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拿到贡品,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将贡品交给两个大侠。这两位大侠或者是共犯,或者是被盟主买通,来帮他续任此位的。 之后林少意便以一敌三,大打了一场。据说书人语,那是天地失色,死伤无数。最后林少意先使出天生掌的第二式“盘地”打伤盟主,后以林家剑挑破两位大侠的眼皮,令他们暂时失去了活动能力。盟主意欲反扑,却被天生掌的最后一式“怒海”击晕。 林少意赢得漂亮,成为新任武林盟主,少意盟也由此而名噪江湖。 说书人的故事是精彩的,沈光明回忆起来是无趣的。 因为他没听懂。 方大枣摸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说“这人挺坏的”,但沈光明没理解他这评语。方大枣不肯解释,只强调不可乱说。沈光明心中有许多疑惑,之后却因为没想起过,渐渐忘了。 事情虽忘了,但方大枣说的话还是记得清楚的。 草草做了饭,炒了两大盆青菜,沈光明打算上山找唐鸥,出门后正好见到唐鸥和林少意一同走了下来。 “和尚关在哪里?”林少意边走边问。 沈光明心道戏肉来了!他随手抓起一个菜饼跟上去。半途唐鸥回头看到他在啃饼,便伸出一只手。沈光明把饼递过去,他没什么表情地拿过,吃了。 来到柴房前,林少意不许唐鸥进去。 “你进去了万一一言不合,把人打死了,我的面子还要不要?”林少意说。 沈光明:“可以不要。” 林少意便瞅了他一眼。 沈光明:“为唐鸥师父、青阳心法传人讨公道,让恶人伏法,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善事,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绝不会损林盟主的面子。” 林少意这回深深地又瞅了他一眼。 “你这小厮虽然没规矩……”他说,“但说得很有道理。” 唐鸥:“他不是小厮,是我朋友。” 沈光明听到了,猛地转头看唐鸥,非常高兴。 林少意看看唐鸥,又看看沈光明:“噢。我记下了。但你还是不能进去。” 最后是沈光明代替唐鸥进了柴房。 柴房狭小昏暗,堆了几垛柴禾。听到开门的声音,角落里有个人影动了动。是早已醒了多日的性严。 当日唐鸥将他打晕时落手很重,第二日才醒。被关押的这几天唐鸥不愿过来,只有沈光明偶尔来递水。性严自然是认得他的,借着微光看见沈光明,突然挣扎起来。 沈光明和林少意一走进柴房,立刻皱起眉头: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房中。 由于照虚伤势严重,沈光明又只是草草包扎,原本柴房的气味就不甚清洁,如今更是冲鼻欲呕。 “和尚,伤口又流血了?”沈光明一边说话,一边点起蜡烛。 烛光一起,沈光明便愣了。 在他点灯的当口林少意已经走到了性严身边察看。满地的血不是照虚的,而是性严的。 本就干枯的和尚此时似一具干尸,发皱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身上僧袍松落,脖子上竟是几个赫然大开的血口。他喉头已断,无法发声,看到沈光明和林少意,只能发抖。 “伤口不整齐。”林少意说,“被咬的?” 性严抖得更加厉害,鼓胀突出的眼里流下泪水。 “竟不死?”林少意并无任何同情,扒开他伤口细细察看,突然奇道,“和尚,你的内力都没了?” 他说了半天,回头见沈光明站着不动,不满道:“过来帮忙。” 沈光明心里已经知道重创性严又放血的是谁了,但他不知是否应该跟林少意说。 反倒是林少意笑了笑:“你也知道是谁?用这种残忍法子折磨,又与性严有深仇大恨的,非习大吕功的张子蕴莫属。” 沈光明奇道:“你也知道?” “若不知道,如何担得起武林盟主这个名号?”他平静道,“这个和尚没有用了。张子蕴下手非常狠辣,他将这和尚的血放了大半,又以极寒内力减缓血液流速,令他的痛苦与煎熬尽可能延长。” 除了今天之外,其余时间唐鸥或自己都必定守在柴房周围,沈光明意识到张子蕴是在跳入小院之后、夺走梨枝之前动的手,不由得背脊一寒。 “而且他将性严的罗汉神功全数吸收,又混合了大吕功的寒劲,以两种内力击伤和尚。”林少意说着,将性严的一条胳膊抬起,“筋骨尽碎,他活不成了,只能慢慢死去。被自己的拿手内力所杀,也算死得其所。” 性严疼得嗬嗬大喘,林少意随手将他胳膊放下,转身问沈光明:“另一个呢?死了吗?” 照虚没有死,他甚至十分清醒,一直看着沈光明和林少意在房中活动。 林少意看着他:“唐鸥的剑越来越快了。伤口很漂亮,没有缺口和摩擦痕迹。” 照虚静静看他,没有反应。林少意蹲在他面前:“大师,性苦当日让你陪性严过来时,说了什么?” “你用罗汉神功封死了伤口血脉,很聪明。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也对。”林少意道,“但我有太多方法能让你开口,大师你是不会愿意一一尝试的。” 照虚终于有了动静。他疲倦地开口,声音虚软:“善哉,武林盟主还懂逼供?” “在下什么都懂,大师似乎很有兴趣?”林少意笑道,“是选开路放血,十指连心还是十方来朝?” 沈光明很好奇,但他看了林少意的神情,完全没有尝试的想法。 照虚又瞥他一眼,神情冰凉:“盟主对这些手段如此自信,不妨试试?” 林少意嘿的一笑,正要再说话时,突然一顿。 沈光明同时也听到了唐鸥跑过来的声音。 “山下来人了,少林寺的。”唐鸥在门外道,“为首的是性苦。” 性严发出更可怕的喘息声,照虚却是动也不动。林少意在他脑袋上打了一记:“来了好,省得我千里追缉。” 三人走到道旁便听到齐整脚步声。为首一个和尚须眉皆霜,正在弟子们的佛号声中抬起头。他神情平静,遥遥顿首:“林盟主。” 第19章 针锋(捉虫+补充注释) ?性苦身为少林方丈,在近年来日渐崇武轻佛的少林中确属武功最高,佛法却未见过有出色显露。他平素出现在法堂或禅堂,僧众必须齐集于殿堂,寺中两序整齐分班对立,并有板声钟声庄严敲动。今日简从轻装直奔子蕴峰,与他往日做派大相径庭。 只见他手捻那一零八颗佛珠串,口颂阿弥陀佛,朝着林少意等人缓缓行来。 “阿弥陀佛。许久不见林盟主,仍意气风发。老衲管理寺中事务,日日繁累,久不曾探访少意盟,盟主莫怪。” 他一路走着,一边沉声说话。那声音却不因距离远近、速度快慢而有所改变,气息沉厚绵长,显然身负绝顶内功。 林少意回了个礼:“方丈客气。” 性苦是在场最为年长之人,显然也不愿意和林少意再纠缠在虚礼上,开门见山道:“我寺僧人性严日前与照虚等人同来子蕴峰,问候张大侠。多日不归,又有如字辈弟子回寺禀报,称性严恶性大发,竟害了张大侠。”性苦双眉下垂,露出十分真切的悲伤表情,“少林与青阳祖师及张大侠素有渊源,此番性严行为不端,已大大违反寺规戒律,我亲率两序职事僧前来,将其带回寺内严惩。” 说罢,他深深弯腰。 沈光明抬头看唐鸥。“什么是两序职事僧?”他小声地问。 只是声音虽小,也被性苦听在耳里。他直起身,神情平淡地扫了一眼沈光明。 沈光明便不敢说话了。唐鸥却不畏惧性苦眼神,大声与沈光明解释:“寺里有东西两序,两序职事僧是除住持之外,少林里最有分量的人。” 排在性苦身后的几位和尚此时也抬起头,看向唐鸥。 沈光明:“……职事僧那么多人?以多欺少么?” 林少意此时开口:“方丈说得有理。不过在下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方丈,不知方丈可否回答?” 性苦点头:“林盟主请说。” 林少意脸上殊无笑意,肃容问道:“方丈既然提起两序职事僧,在下想问,刑堂首座属不属职事僧?” 性苦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林少意,沉默片刻后才道:“阿弥陀佛,自然是属的。刑堂首座是西序六头首之一,位列职事僧之首。” 林少意又问:“刑堂首座应为僧众楷模,协方丈管理寺内事务,尤其是寺规戒律之事,是不是?” 性苦此番又沉默片刻,缓声应答:“是。” 林少意点点头:“林某当这盟主日子不长,本身学问不多,还望方丈见谅。少林寺僧众若是触犯寺规,违反戒律,须肃众惩戒,对不对?” 性苦又念一声佛号:“林盟主见多识广,对寺院规律也了然于心,老衲欣慰。将性严带回寺中,自然是要肃众惩戒,以□□气。老衲与诸位职事僧已有商量,性严罪大恶极,应以灭摈惩之,除去此僧之名,永不许入山门。” 林少意再次点点头:“那,方丈可否记得,若寺内僧众触犯根本*,该当如何。” 性苦沉默下来,抬眼注视林少意,双目中精光显露。 沈光明与唐鸥站在一边,看两人一问一答,虽然语调平和,其中却似有无穷刀光剑影。 性苦似从一开始就已聊到林少意逐个问题背后的关键,但问题问得坦然,他不可不回答。 “数年前,在下有幸在少林寺一睹方丈与张子桥张大侠论辩之风采。当日张大侠问少林众人,佛法慈悲,包罗万象,《十难经》脱胎于佛法,但也蕴含尘世慈悲与济世心怀,若单放在藏经阁中只允许少数僧人学习,倒显得狭隘。方丈当日的回答何其精彩,在下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林少意带着点恭敬道,“你说佛法本慈悲,世相多芸芸。一样的话从不一样的口里说出来,意义就会不同,一样的经法武术由不一样的人使出来,是善是恶又如何界定。越是高深的武学,就越需要耐力与慈悲心。学佛需要慧根,学武又何尝不需善心。” 性苦微微一笑:“难为林盟主还记得老衲的话。《十难经》莫测高深,不是常人可学,少林并非独占,而是保管。张大侠无法理解,老衲深感遗憾。” “是啊。”林少意也笑了,“那不知方丈是否还记得,当日你说完学佛需慧根学武需善心之后,有个人问了你一个问题。” 性苦摇头:“老衲年老,实在记不得了。” “可我记得。那是丐帮的一个小乞丐。他突然出声问,学佛只要慧根,不需善心么,和尚里也有坏人,坏和尚学了厉害的武功做了坏事,那又该怎么办。”林少意缓缓道,“那小乞丐胡搅蛮缠,本是无心。他问了之后便被丐帮长老拖了回去,那问题虽与当日辩题无关,但方丈仍回答了他。” 沈光明心头怦怦跳。他想起了方大枣在教他刑律时说的事情, “你说小错寺内自惩,大罪便依朝廷律法,绝不姑息。”林少意缓缓道,“若犯根本*,或生事惹祸者,白方丈公议,或禀有司(*注),是不是?” 性苦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性严杀人,已是刑名重罪。”林少意一口气说了下去,“既是刑名重罪,例属有司。国法大于寺规,性严应交送衙门,不可再回寺。” 沈光明已紧张得手心出汗。 方大枣与他说过,刑律绝不会遗漏任何一个江湖帮派。江湖是江湖,是存在于皇天后土上的江湖。 以寺规来看,性严犯了杀戒;而依律法来的话,他是杀人犯。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林少意知道少林是根基深厚的古老寺院,性严又是在性苦诱导下来的,极难在江湖规矩上讨回公道。性严是刑堂首座,若是擅自取了他性命,少林和性苦难免借题发挥。他不能选择这种鲁莽的、可能将唐鸥置入无穷追逃生涯的愚蠢方法。 于是他选择了这样一条江湖人向来不屑的路子。 性苦果真冷笑。 “江湖事江湖了。林盟主毕竟年纪小,却不知道江湖与朝廷,向来楚河汉界,各不相关。”他说完之后,慢慢又吟诵了一句佛号。 林少意浑不在意:“如此说来,倒是方丈孤陋寡闻了。朝廷早就想涉足江湖纷争,却苦于没有机会与借口。此番少林寺刑堂首座杀人犯事,他在江湖上也算个响亮的人物,少意盟正犹豫是否该将消息传开。方丈所言甚是,林某毕竟年纪小,一时间倒想不出比这个更合适的机会。” “林少意!”性苦大怒,“你身为武林盟主,竟想将朝廷势力扯入江湖?!” 林少意问:“方丈不愿意?” 性苦怒道:“绝不愿意!” 林少意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方丈不同意林某的法子,林某也不接受方丈所说的寺内肃众,那我们便用江湖方式解决。有仇报仇,生死无怨。” 性苦一愣,再次审视了林少意一眼。 他于这个瞬间才真正明白林少意的用意。 林少意看似想将性严交给司法,但他这一套言语陷阱里,还藏着另一层内容:若是性苦同意将性严交给朝廷,林少意便罢休了,因性严必死。若是性苦不同意,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出“江湖法子”来:恩仇各报,不得寻仇。这个江湖法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而林少意和唐鸥等人的最强烈愿望,无非是让性严偿命。如此说来,或者他们已有了让性严在“江湖法子”里丧命的把握,或者是性严已经死了。 性苦心中一凛: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心思缜密,值得提防。 他开口问道:“你们将他杀了?” 林少意平静道:“大师去去便知。” 说罢他转身往山道上走。性苦迟疑片刻,跟了他上去。唐鸥和沈光明紧跟在两人身后,背后是一长溜的和尚。 沈光明不理解林少意打的什么主意,只隐约听到前方两人低声说话。唐鸥凝神去听,突然道:“和尚不对劲。” 沈光明立刻紧张起来:“哪儿不对劲?” 他摸着自己胸口问。自从认识唐鸥以来,他觉得自己没有一天不是忽惊忽乍的。唐鸥看他一眼,把他的手抓着放了下来:“跟着我,不用怕。” 沈光明说当然当然。 他话音刚落,唐鸥突然猛地一拽他手臂,迅速转身将他掩护在自己身后,随即挥拳挡下一记重掌。 原本跟在两人身后的和尚全都亮出攻击姿态,朝着唐鸥。 “唐鸥!”沈光明大叫。 “躲在我身后!”唐鸥也大叫,“别乱跑,别乱喊!我会分心!” 沈光明忙紧紧攥着他腰带。 唐鸥:“别拉那里,换个位置!” 沈光明心道大侠啊你赶快打吧。和尚们知道他一人独力将照虚重创,都不敢先冲上来,只与唐鸥对峙。沈光明心头一动,回头看向林少意,却见林少意和性苦已经打在了一起。 性苦发难的那一刻,林少意已有准备。耳听身后有轻微破空之声,他回身格挡时已抽出自己配剑。剑身水般光滑,反光刺得性苦眼睛一疼。 他的佛珠已击中林少意穴道。 林少意:“方丈好不容易上了一趟子蕴峰,居然还带了暗器?” “善哉善哉。”性苦平静道,“佩戴念珠,正大光明,林盟主切不可污蔑。” 林少意笑了。珠子力道重,他穴道发麻。正要说话,性苦又开口了。 “性严那恶僧大逆佛道,不仅杀了张大侠,连他弟子也一并害了。怪我少林人来得太迟,他与林盟主斗得激烈,两败俱伤。老衲虽全力救治林盟主,却回天无力,阿弥陀佛。” 林少意不由得略微惊讶。这和尚如此平静地编排出了一套说辞,居然还没什么破绽。他想起和性严一起关在柴房里的照虚,又想到唐鸥提过照虚是性苦的弟子,便随口问他:“那你弟子照虚呢?他在这故事里做了什么?” 性苦思索片刻,叹气道:“照虚佛性未深,武学不精,也一并被性严所杀。老衲内心悲痛,无法言说。” 林少意僵立着,哈哈大笑。性严弯腰捡起路上四处滚动的佛珠,一个个装进袖中。他不理山下正与唐鸥斗得热闹的和尚们,攥了攥拳,对着林少意说:“性严最拿手的功夫,便是少林的心意掌。林盟主,得罪了。” 言罢,他平静地朝林少意胸前推出一掌。 只是一掌还未落实,他手腕突然一疼,竟被剑尖划破。 性苦大惊,立刻抽身退回。只见林少意晃动剑尖,血滴便缓缓落了下来。 “性苦大师,你大意了。”林少意笑道,“首先,你以为我武功不济的话,是如何当成这个武林盟主的?其二,你若已看出我先前在言语间给你设了陷阱,为何想不到我带你上来,这也是个陷阱?最后,你的念珠确实内含深厚内力,但除了令我穴道略微麻痹之外,并无任何作用。” 性苦拭去手臂鲜血,肃然道:“阿弥陀佛。林盟主年少有为,令人佩服。既然如此,老衲便来领教领教林盟主的天生掌。尊师石中仙居所飘忽不定,与他切磋的念头,已在老衲心内盘桓许久……” 他仍在絮絮说话,忽地全身一凛。 一股极阴寒的内力正悄无声息从他背后侵来。 第20章 大吕功(捉虫x2) 性苦一身罗汉神功极为精纯,竟在那阴寒内力飞速侵来时将身一旋,硬生生用一双肉掌挡下了身后的冷招。 只是甫一接触,他便知不好。 罗汉神功有十八身相,讲究的是经年累月的苦练与坚持,绝无花巧与捷径。性苦的罗汉神功是少林第一,原本体内热力源源不断,却在此时被那一掌生生阻断,冰一样凉的内劲立刻钻入他手掌之中。 性苦收拳回撤,险险立在山道边缘,身后便是落差极大的山坡。 突然出现在他和林少意之间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普通人。性苦乍看过去,见他衣着陈旧,心中已十分惊疑,待看到他面容,不由得失声道:“张子桥?!你没死?!” 但话声刚落,他自己也觉不对劲。 张子桥的死讯是如字辈弟子们回寺之后禀报的。他知性严下手素来狠准,但张子桥毕竟薄有盛名,他怕消息不准确,一路过来的时候已让弟子再探。潜入子蕴峰的弟子回禀:张子桥确实已死,子蕴峰上已开始办白事。而最后传来的消息是:除了林少意上子蕴峰还未下来之外,子蕴峰上只有张子桥弟子和另一个身无武功的羸弱少年。 此番前来问罪,若是能将性严和照虚拎回去自然最好。若是唐鸥或林少意不肯交出那两人,性苦也有办法:他这次带来的是少林寺中照字辈的精锐,他可压制林少意,而其余人对付唐鸥自然绰绰有余。 青阳心法性苦原本志在必得。但既然得不到,性严又做了这种事,他对张子桥怀恨已久,自然不可能放过他的徒子徒孙们。 林少意说得确实没错。性苦在对他出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他的武功居然这般高,而且外功更能轻易抵消他蕴含在念珠之中的内劲。这是第一惊。第二惊便是面前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这人的内功阴冷寒诡,与性苦修炼的罗汉神功完全不同,那几不可察的一丝真气竟能进入他体内,这令他十分震惊。 如此诡怪的内力,绝不可能是张子桥的。而张子桥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和尚,你再说一句话来听听。”那人突然发声,令性苦悚然一惊。 他声音实在太过难听,像是有粗粝石块破坏过他的喉咙,所发出的嗓音令人汗毛直竖。 性苦此时却终于想起一个人来。他震惊地抬头:“你是张子桥的弟弟张子蕴?你居然还没有死?” 张子蕴终于发笑:“很好,我也想起你了。确实是你。当日乾坤洞外要点火熏出我们的,就是你。” 性苦大震,警惕心与杀意顿起。 “当日我师父应该听到了但他没有说。哥哥只伏在地上哭泣,我就站在洞口石块附近,将你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张子蕴缓声道,“性苦,你叫性苦。二十多年前你还不是少林方丈,仅一个小小的刑堂首座。我师父待你真挚诚恳,你多次到子蕴峰来询问罗汉神功之事,师父全都一一诚实作答。而当日在洞外叫嚷着将我们三人烧死于洞中的,同样也是你。” 林少意虽知青阳祖师当日在乾坤洞中坐化是因为武林同道的讨伐,其中对错已时过境迁,他自有看法,但绝没想到眼前的少林寺住持也曾在里面参了一脚。 “你杀我师父,又害我哥哥。”张子蕴攥紧了手掌,“少林诸般武功之中,你最擅长心意拳与是非手。张子蕴虽籍籍无名,虚度时日,唯有一门武功还摆得上台面。今日便以拳对拳,会一会方丈。” 他气息急促,似有重疾。几番话说下来已连连喘气,但当他摆出拳势,方才颓靡不振的形态便全然不见。立于风中的,俨然是一位内外功夫俱臻的好手。 性苦看看林少意,见他已转身提刀跑下去与唐鸥会合,便知林少意带他上来确是陷阱:张子蕴早就等在这里。他恶念顿生,立拳为盾:“张子蕴,你屡屡杀人嗜血,这些年来已无行迹,老衲本以为你已自行了断,今日才知你这恶徒仍存活于世。阿弥陀佛,说不得,老衲便替天行道吧。” “老和尚,你说错了。”张子蕴冷笑道,“是我要让你死。” 话音刚落,性苦已捷步近前,心意拳沉重刚稳,朝着张子蕴而来。 张子蕴不闪不避,也亮出一掌迎向性苦。 两人双掌相击,都未退步。性苦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拳力极重,这一拳里已带上七成功力,本想把张子蕴一拳击毙,谁知张子蕴竟能接下他的这一招,且与他僵持在当场,竟动也不动。 性苦手势立刻生变。他收于身侧的右拳再次猛击张子蕴腹部。 此时两人几乎相对,距离极近,他自信这一记张子蕴绝对避无可避。只是拳才发出,突见张子蕴左手五指大张成一个扇形,恰恰挡下了他极重的一拳。性苦心头一惊:拳头竟无法收回,似是黏在了张子蕴掌心。还未能做出反应,张子蕴五指紧扣他拳头,狠狠往外一拧。 性苦喉头发出闷哼——张子蕴的手劲比他更大,竟将他右掌拧脱臼了。 他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好手,这突生的变故没有令他惊慌。性苦以两人相贴的掌心为支点猛地跃起,双腿重重蹬向张子蕴胸口。张子蕴不得已收了手,只见性苦尚未落地,拳已狂风暴雨般朝自己袭来。 张子蕴见性苦能在撤身的瞬间将手掌归位再次攻击,心里略略冷笑,也不移动,运起大吕功,将自己的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风,与性苦的心意掌相抗。 性苦越战越惊:他的心意拳和罗汉神功造诣已至顶峰,莫说少林,就连这江湖之中也少有人敢与他对抗。他曾听过一些不尽不实的江湖传闻,说青阳祖师死前将一身功力一分为二,传给两个小童。其中张子桥天资聪颖,练成了青阳心法,而他弟弟张子蕴却因为根骨不佳心智不坚,竟用这功力胡作非为,杀人喝血,无恶不作。性苦当日听了这传闻,也只是一笑而过。青阳祖师已死,这两份功力分属两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现青阳祖师当日的风采。 张子蕴的功力若是承自青阳祖师,性苦是绝对不怕的。 青阳祖师幼时曾投入少林,他一生中所有武功的基础,全是在少林学习的功法。青阳祖师一派的内力与武功路数和他自己的功夫是同源的。数年前在少林与张子桥论辩《十难经》归属,他也曾见过张子桥的身手,探查过他的内力,与自己果真极为相似。性苦本着这样的心思与张子蕴开打,却是越打越觉得不对劲:张子蕴的内力太诡怪,绝不是青阳祖师一派的。 他再不敢轻敌,心想这厮在江湖无名流落数十年,想来是弃了自己师父传的功力,又学了别的歪门邪道。 可张子蕴使出的拳法,又拳拳落于实处,绝无花巧。稳重的拳法与他怪异寒冷的内力混杂在一起,威力竟也十分强劲。 性苦这边与张子蕴打得不可开交,林少意和唐鸥那头也热火朝天。 “把照虚叫出来。”少林弟子说,“我们只是来接照虚的!” 林少意笑道:“你们住持不像个学佛的和尚,看来你们和他也不见得心齐啊?” 和尚们不出声,继续摆出阵法将林少意和唐鸥围在当中,飞速移动。 林少意是见唐鸥单打独斗这么多人才冲了进来。这个阵法他也是第一次见,便本着武林盟主的身份好奇询问:“这是什么阵?” “罗汉伏魔阵!”有和尚大声回答,“专除奸佞!” 林少意冷笑:“奸佞?你是何人?胆敢污蔑武林盟主为奸佞?报上名来!” 和尚们纷纷走动,却再无人开口。 唐鸥没心情和林少意一样闲聊。他立在阵中,凝神观察。 这些和尚年纪似乎都比照虚略大,应是照虚的师兄们。既是阵法,最重要的便是阵中各人功力相似,才可保阵法各处平衡维持。唐鸥看了一圈,已盯紧一个和尚。待和尚经过自己面前,他毫不犹豫地刺出一剑。 这剑去势极快,瞬间将那和尚的衣袍削下一角,剑尖更直接刺入和尚大腿之中。抽离里甩出一串血珠。 和尚忍痛不呼,但因为伤在腿上,走动瞬间变得极为缓慢困难。 林少意长声大笑,跃入已开始松散的伏魔阵之中。他不用剑,一对肉拳四处开打,一时间和尚们惨叫连连,纷纷倒地。 唐鸥则抽出了剑。他的秋霜剑法练得极为熟稔,一招“落木萧萧”使得行云流水,和尚们被剑身击打头部,连声大叫,也跪倒在地。唐鸥的剑十分锋利,他扫了一圈之后,见还有一个和尚站在场中,便转了剑身,以剑柄为先投过去。剑柄击在和尚的穴道上,他立刻软了腿,扑通倒了下来。 两人无意伤人,这一圈打下来,最多也是皮肉轻伤,不会致命。 沈光明看两人身手,心驰神往,忍不住说:“林盟主好厉害。” 唐鸥闻言便看了他一眼。 沈光明连忙又补充:“唐鸥也厉害。” 唐鸥笑笑,凉凉地看着他。 沈光明嘿嘿怪笑,连忙引开话题:“林盟主和唐大侠的武功要是能教我一点儿就好了。” 林少意在和尚的僧衣上擦净剑身血迹,回头盯着他:“拳法是不能教的了。我倒是可以教教你林家剑法。” “好好好。”沈光明十分高兴。 谁知林少意又接着说:“可惜林家剑法只有林家人可学。你要是个女的,嫁给我就行了。可惜啊,可惜。” 沈光明:“……” 他原以为林少意为人正直严谨,古板木讷,谁知还会说笑话。想来是与唐鸥见面、收拾了和尚之后,心情变好的缘故。他便问:“那你家可有姐姐妹妹?我入赘也是可以的。” 林少意这下回头看着唐鸥笑了:“那你得问问唐大侠肯不肯了。” 唐鸥也学林少意那样擦剑,闻言“?”地抬头。 沈光明:“???” 林少意提着剑走到两人面前:“我倒是有个妹妹,不说花容月貌吧,也算英姿飒爽的一个美人儿。她可是唐鸥小时候就说定了的媳妇儿啊。” 沈光明心想又来个媳妇儿,脸上却忍不住笑:“唐大侠艳福齐天,哈哈哈……” 林少意与他一同笑起来。 唐鸥:“少意,等等,谁说定的?我为何不知?” 林少意:“……你自己说的!你居然不记得了?我揍你啊姓唐的!” 唐鸥皱眉,十分困惑:“我说过?” 林少意懒得与他理论,摆摆手:“别说了。先上去给和尚收尸吧。” 三人边走边说,才知道张子蕴的突然出现是林少意的意思。 林少意上山去寻唐鸥时,在张子桥碑前上了香。张子蕴便跟他礼貌道谢。林少意知道张子蕴,忽的灵机一动:他本想带性严和照虚回少意盟,召开惩恶大会讨公道。性苦性子执拗,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在路途中也许会设下障碍。林少意劝说张子蕴与他们几人同去,若是少林的人出手,他便立刻出现。一来可以青阳祖师徒弟的身份揭露性苦的恶毒心思,二来也能让性苦惊愕,赢得部分先机。 张子蕴便答应了。 三人走了一段路,便看到已打到林子里的张子蕴和性苦两人。 “你这个……师叔,是这样称呼么?”林少意道,“我真没想到他武功这般厉害。” “我也没想到。”唐鸥皱眉道。他看了片刻,心道这人的武功也许比自己师父还厉害。 “张子蕴的事情,我是听我爹说的。”林少意说,“他向来喜爱搜集各种武人资料,于偶然中才发现张子蕴和他所习的大吕功。” 天下最阴寒的内功,之前一直都是天山派的初雪神法,然而大吕功一出现,立刻将它压了下去。大吕功阴寒至极,修炼的人在修习过程中,必须忍受极为痛苦的煎熬,日夜不眠不休,全身关节僵直无法站立或蜷曲。练习阴寒内功之人无一不嗜血,不渴望活人血肉。张子蕴也不例外。 “但除了刚开始的几年在子蕴峰周围发生过杀人事件之外,之后的二十年,张子蕴就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光明忍不住小声插嘴:“若是他喝血但你们不知道呢?这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林少意果断道,“你看他形貌便知道。如此枯瘦,定是压抑着自己不喝血,才会日渐憔悴下去。他这次上子蕴峰,割了性严的脖子,但我看那柴房的血量,他应该也没有喝。” 见两人毫不动容,林少意又补充道:“练习阴寒内功的人是很难控制自己不喝血的。有一位天山派的前辈为了控制自己嗜血吃肉的*,将自己关在岩洞之中,最后却因为太难受,生生啃去了自己的四肢。” 沈光明和唐鸥都是一凛。 “所以,你师叔的心智绝对坚于旁人,令人敬佩。”林少意说。 说谈间,张子蕴与性苦的打斗已越来越激烈。 场外人看不到,场中人却甘苦自知。 性苦发现张子蕴的这身诡异内力,竟是少林罗汉神功的天生克星。温厚的内力发出去立刻消于无形,而张子蕴的拳法却死死压制着他的心意拳。性苦途中几次变招,更是使出他独创的功夫是非手,但由于这些外门功夫全源于罗汉神功,竟是全被张子蕴打消。 “这方寸掌是我枯坐山中二十年领悟的功夫。”张子蕴淡然道,“出山之后杀的第一人便是和尚你。你应该荣幸。” 性苦丢了佛门规矩,大大啐了一口。 他已发现张子蕴的掌法十分灵活怪异,果真不负“方寸”之名,他被牢牢困在掌法的范围内,无法脱开。 性苦突然大吼一声,双腿后蹬,竟往后连翻三个跟斗,逃出张子蕴的掌风范围。张子蕴立刻紧跟上来,一掌拍下。 但性苦抓住着片刻的机会,并不恋战,一缩身便往旁边窜去。 “和尚要逃!”林少意大叫,提剑迎上去。 性苦大使真力,体内却刀割般疼痛。 鏖战之中,张子蕴的阴寒内劲丝丝缕缕钻入他身体,现在正与罗汉神功咬成一团。性苦丹田疼痛万分,眼见唐鸥与林少意正挡在前方,逃也不成,又急又恼间,突然看到站在唐林两人身后的少年。 他脑中一亮。 对了,这个少年,是子蕴峰上唯一没有武功的人。 他发力狂奔,直冲林少意而去。 林少意提剑格挡并略略上挑,是林家剑法的起手式。性苦丝毫不惧,他奔到林少意面前突然猛力一蹬,身体腾空,从林少意面前跃了过去。林少意身后正是唐鸥,举剑便刺了过去。 狡猾!性苦没料到这两个年轻人竟是看准了他的路数,但也不慌乱,僧袍大振,打向唐鸥。 他忍痛鼓荡起内力,僧袍如若实质,重重打在唐鸥剑上,却不恋战,借力反跳。 唐鸥心头一惊,突觉不好。 沈光明就在他身旁。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他面前掠过一道人影,是张子蕴追了上来。 “秃驴!”张子蕴怒吼。 他满蕴大吕功的手掌击向性严。但性苦的手已经贴上了沈光明的背脊。再收力已经来不及,张子蕴随即击中性严背心,充沛内劲涌入他体内。 大吕功的阴寒内劲却不在性苦体内停留,全随着经脉,不断进入沈光明体内。 第21章 传功(1) “沈光明!” 唐鸥大喊一声,转身就要扑向沈光明。 “不要碰他!”林少意大吼,“现在不能碰!他不会收放内力的方法,小心你自己!” 张子蕴已于林少意出声的瞬间收了掌,旋身拆入性苦和沈光明之间,一爪下去,将性苦的手臂生生折断。 性苦痛呼出声,手立刻瘫软下来。沈光明倒在张子蕴怀中,浑身颤抖。张子蕴将人扔给唐鸥,再不留手,凝起十足功力,重重朝性苦胸膛击下。 清晰的骨骼断裂声响起。性苦一口鲜血喷出,随即瘫软在地上发抖。 “姓张的……你不够光明……”他喘着气说,“并非你比我高明,只不过是你的内力诡怪万分,老衲措手不及……还犹豫什么……给我个痛快!” 张子蕴半蹲下来,拎着他僧袍领口把人拉起。 “老秃驴,你应该弄清楚,我现在不是不杀你,而是你必死无疑。”他嘶声道,“大吕功正好是你们少林罗汉神功的克星。这内功是我师父所创,可知他对你怀有多深恨意。接下来的三日里,你会发觉全身血液流速渐渐减慢,手脚麻木,无法站立。三日之后,你便死了。” 他恶狠狠地笑了:“我不会在子蕴峰上杀你。这是师父和我兄弟两人的家,我杀性严,脏了子蕴峰的地面已经是不对,不能一错再错。” 性苦还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头发黏,有千般话语也塞在腔中出不来。 “我是万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张子蕴拍拍他的光脑袋,“那小东西全无武功,你将体内的大吕真气传给他,他必死无疑。” 性苦无声笑笑,那张一直慈悲平静的脸上终于显出凶狠神色。 张子蕴再不理他,扔他一人躺在地上,转身去看沈光明的情况。 虽只一瞬,但性苦传功速度极快,张子蕴又内力深厚,已有不少大吕真气涌入沈光明体内。 沈光明在唐鸥怀里蜷成一团,不停发颤。 他只觉得仿似堕入无边冰窟,冷意从骨头里散出来,沿着他血脉全身游走,将他一寸寸冻结。唐鸥正抱着自己,他知道;林少意正在他身后试图输入内力帮他,他也知道。但他手足僵硬,舌头发麻,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做不了。 一双同样寒冷的手搭在他腕间。 体内的寒意像薄薄的刀片,正在切割他的血肉。沈光明觉得疼。这疼锋锐而深入,似乎切入他的丹田,在他身体的最深处频频搅动。他艰难地张开口想要呼痛,朦胧中见到唐鸥低头急切地问他:疼不疼。 沈光明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即便看不清唐鸥面容,但听到他声音便流出了眼泪。 “别哭!”张子蕴突然一声大吼,将沈光明的眼泪震了回去,“这双招子还要不要?不许哭,别说话,别乱想,你死不了。” 唐鸥与林少意齐齐抬头:“怎么救?” 张子蕴却不回答,只默默把脉:“他幼时曾修习过内功,但已被散尽。经脉骨骼倒还是好的,很适合练武。” 言罢他抬头看唐鸥:“唐鸥,你先用青阳心法为他护住心脉。切记适度,只要他身体不再继续变冷就行,切记不可过头。” 唐鸥连忙点头,四下看了看,干脆将沈光明拦腰抱起,直走向房舍。 房舍四周有浓密树荫,少有打扰。他将沈光明放下坐好,但沈光明一直保持着蜷曲的姿态,无法坐直。 “疼不疼?”唐鸥尝试将他手脚小心掰直,因沈光明无法出声,他便注视着沈光明的眼睛。 实际上是非常非常疼的。沈光明牢记张子蕴的叮嘱,眼泪一滴都没流,光看着唐鸥。 他不知道唐鸥明不明白,但他现在就算恢复了活动能力也没办法说话——实在太痛苦了。蜷曲是因为方才太过寒冷而自觉摆成的姿势,现在却成了他缓解丹田痛楚的唯一办法。 唐鸥却不动了。他低声说:“疼的话我就不弄了,用别的法子吧。” 他背靠大树坐好,将沈光明抱在怀中,左手绕着他的腰,右手贴在他背心上,以这种方式开始向他体内传入暖厚内力。 沈光明动弹不得,眼睛也闭不上,只好呆看唐鸥。 唐鸥为他疗伤时时时记得张子蕴的话,内力一丝丝一缕缕,极慢地进入沈光明体内。这方式并不耗心神,他还有余裕和沈光明互看。 “还好吗?”他问。 沈光明愣愣看他,还是说不出话,但眼睛已经可以眨动。 唐鸥却见他眼珠活动,显然已经比之前恢复了一些。他心头一松,便笑了笑,像是在安慰沈光明。 沈光明看着他笑,突然飞快闭上眼睛。唐鸥以为他累了,于是也不再问,抬头远远望着道旁正在收拾和尚们的林少意。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沈光明在他移开目光后不久又睁开了眼睛,认真看着他。 “别让他们死在子蕴峰上。”张子蕴对林少意说。 他袖手站在一旁的树荫之中,不愿被阳光照着,看林少意将倒下的和尚们一个个地拖成一堆。 “大、大侠,张大侠,你不帮忙么?”他被张子蕴气得几乎要笑。 张子蕴淡淡道:“当然不。这些和尚不是我打倒的。” 林少意看着他脚下被捆得结实的性苦,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弯腰拖人。 正活动着,他突然听到山下传来的一阵陌生脚步声。 少意盟的人行动操练都是有规范的,他对自己盟中人员的安排更是清楚,今日他们应该傍晚时分才到子蕴峰,断不可能现在就抵达了。张子蕴也听到了声音,缓步走出与他并列:“又是和尚。” 半柱香功夫,山下果真行来一行人。人数只三个,确实都是和尚,手中捻着佛珠,顶上戒疤分明。林少意又打量几眼,发现这几位和尚年纪都和性苦相差不大,而且步伐沉稳速度飞快,同样身负绝世武功。 林少意立于山道中,看着僧人们渐渐靠近。 见林少意挡了路,众僧齐诵佛号,其后分别走出,站在林少意面前行礼。 “少林知藏性海、都寺性觉、维那性悟,特来请罪。”三人齐声说完,深深弓腰。 林少意略显困惑。这几位都是少林的职事僧,分属东序西序,统管寺内其他事务。性苦这次也带来了几个职事僧,想来少林剩的职事僧已经不多,现在又来三个,实在让他难以理解。思忖片刻他正要开口,却听身后张子蕴又用他那把嘶哑的声音说话了:“请什么罪?” 性海抬头注视张子蕴:“张施主,不知你可否记得老僧?数十年前,你兄弟二人随青阳祖师一同到少林,拜见住持了觉大师。你在寺外爬树摔下,你大哥叫来一个和尚帮你包扎,这件往事,张大侠是否有印象?” 张子蕴面色一动,似是忆起旧事,良久才深叹一口气:“记得,那和尚很和善,还带我们兄弟到溪边游玩。……是你?” “正是老僧。”性海说,“提起往事,不是要与张施主攀交情,而是希望张施主明白,少林寺某些僧人做的事情,并不能代表整个少林寺。少林僧人人数众多,有善人,也有恶徒。其中自然会掺杂一些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本次性严、性苦等人所做的错事,少林寺绝不姑息。” 他说得毫不客气,眼眉低垂,并不向性苦那边投去一丝眼神。 张子蕴问道:“你们想把性苦带回去?若我没记错,性字辈的和尚里,只有性苦和性严坐上了要紧的位置。其余那些职事僧,不足轻重。这些年来性苦对你们几位可算不得善良。你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夺了性苦的权?” 林少意听他说得真切,不由得回头瞥他一眼。 他以为张子蕴这二十年来隐匿江湖,应是两耳不闻事,谁知竟对江湖上流传不广的消息也了然于心,不由得刮目相看。 此时性海开口了:“不敢谈夺.权,只是正本清源。” 林少意正等着张子蕴与和尚们辩驳,却见他慢慢往道旁退了两步。 “带走吧。”他平静道,“三日之内,性苦必死。” “即便是死,也有少林寺的死法。”性海沉声道。他向林少意与张子蕴合掌行礼,随即与性觉上前,将性苦提了起来。性悟则走到其余和尚身边为他们解穴。林少意在一旁仔细地看,发觉这三位少林僧人武功造诣应当不在性苦之下。他和唐鸥的点穴手法各不相同,但性悟竟然毫不停顿,落指飞快,又准又稳,不足片刻瘫倒在地的和尚们都纷纷活动起来。 性苦浑身僵硬,行走不得,性海和性觉分别将他扛着,与张子蕴两人告别。 林少意回了礼,厉声道:“少林寺这次错得离谱,少意盟绝不会忘记。年底庆安城的武林大会上,还望几位大师能说一说公道话。否则少意盟绝不罢休。” 性海有力道:“那是自然。佛法慈悲,但善恶有别,少林寺绝不姑息一个恶徒。” 话音刚落,变故突起。 被性海和性觉扛着的性苦突然跳了起来! 张子蕴反应极快,在性苦跳起来的瞬间已欺身上前,再次往性苦胸口一击。 性苦口中鲜血乱喷,溅了三位僧人一头一脸。他落地后竟还能行走几步,头冲着三位老僧狂笑。 “要抓我回去?你们居然要抓我回去?妄想!”他抹了满脸血迹,转而对着张子蕴,“张子蕴,你没有赢我,你们谁都不可能赢我!大吕功能困住我?哈哈哈哈哈!” 张子蕴攥攥拳头,并不上前。 “性苦,你化去毕生修为,除我大吕功的钳制,确实狠得下心。”他嘶哑地笑着,“但你如今武功尽失,如何逃出去?” 性海连声阿弥陀佛,上前一步:“性苦师弟,你执念太深。武学之道永无尽头,往日青阳祖师与我少林的恩怨,大多也由执念所起。由执入痴,是佛门大忌。” 性苦摇摇头:“我与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话音一顿,他突然扭头冲山崖奔去。 林少意冲上前拉他,却只拽住一片僧袍。他探头去看,只见性苦身躯在石块与岩壁之间弹跳。时值春日,子蕴峰上万物复苏,他一路翻滚下去不知压坏了多少幼嫩花木。山坡虽算平缓,但仍旧有嶙峋怪石,将他磕撞得不成人样。落在山底时,性苦已扭成一个怪异至极的姿势,有浓稠血液从身下蜿蜒而出。 他宁可自戕,也不愿回寺。林少意想了想,仍觉得这样便宜了性苦,抬脚又踢下一块石头。 性苦既死,其余僧人也再无逗留必要。林少意又将武林大会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告知性海等人,自己将会发出惩恶令,将少林寺住持做的事情公诸天下。性海等僧只弯腰行礼,没有反对。 和尚们纷纷离开,到山脚去收殓性苦尸身。林少意转身走回去,看到张子蕴站在崖边,身形不稳,陈旧的衣衫在风中拂动。 那行影竟有些伶仃。 “张大侠……”林少意轻声道。 张子蕴只站了一会儿,听到林少意的喊声便转了回来。他面无表情,薄唇开合:“和尚解决了,去救那小东西吧。” “怎么救?”林少意问。 张子蕴头也不回:“只有一个办法,我传他大吕功。” 第22章 传功(2) 两人走到唐鸥和沈光明身边。沈光明已经能稍微活动,但手脚仍是冰凉的。张子蕴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对视。 “小东西。”他说,“想不想活?” 沈光明僵硬地点头。不用张子蕴说明,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力气正不断消失,气息急促,手脚发木。 张子蕴便问他:“现在你体内已有我的大吕真气,你只有随我学习大吕功才能活命。学不学?” 沈光明:“……不、不想学。” 张子蕴愣了片刻,继续道:“这二十多年间,我也曾将大吕真气打入过别人体内。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死了。死的时候尸身冰块一般硬,而待冰块融化,尸体也就化成血水了。你想这样?” 沈光明立刻道:“不想。” 张子蕴:“那就跟我学吧。” 沈光明:“不想死,也不想学。” 张子蕴抬手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由不得你。跟我过来!” 被他打翻在地,又被唐鸥拉起来,沈光明欲哭无泪。他抓着唐鸥的衣袖:“我不想学……变成杀人喝血的妖怪怎么办?” “嘘!”唐鸥忙示意他说话小声一点。见沈光明仍一脸惶恐,他绞尽脑汁想了句安慰他的话:“没关系,你若真变成妖怪我定帮你了断,不让你害人。” 沈光明:“……” 唐鸥:“莫怕,有我在。” 沈光明:“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张子蕴带他进入房间,命他坐在地上。 “你的经脉因被阻断太久,所以要用一些别的方法来重塑。”张子蕴坐在他面前,捏着他的手掌,“青阳心法可以重续经脉,你知道。但大吕功也有同样的作用,只不过道理不一样。” 沈光明认命地进来了,自然要捧场:“如何不一样?” “我和我哥的内功不同,他的温和,我的刚烈,因而在面对你时,方法也是不一样的。青阳心法能疏通你受阻的经脉,它醇厚平缓,在传功和修习的过程中,你并不会感到痛苦。但大吕功是先破坏你的经脉,再重塑一遍。”张子蕴看着他,沉声道,“大吕真气会逐寸毁坏你的经脉通路,同时护住你的丹田。只要丹田不受损,经脉就一定能重塑。只是这个过程极为艰难,我不知道你能否撑过去。” 沈光明想了想:“有多艰难?” 张子蕴便跟他说起了一些往事。 青阳祖师传功之后,张子桥很快就掌握了青阳心法的运转方式,但张子蕴不行。大吕真气于数日内将他体内经脉破坏殆尽,他每日每夜都抓着张子桥哀嚎。为了不让他伤到自己,张子桥用铁索将他缚在墙上,衣不解带地陪他。因为无人教导,经脉重塑的过程十分漫长,一个月之后张子蕴才学会了把握大吕真气的方法。 他捋起袖子,让沈光明看他手臂上的旧伤:“这些都是铁链留的痕迹。” 虽过了二十多年,伤痕仍触目惊心。沈光明缩了一下,觉得张子蕴十分可怜。 张子蕴沉默片刻,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有我在这里,自然就轻松许多。” 沈光明总是想着他说的话和他手臂上的伤,不觉得轻松在何处。 张子蕴不再废话,跟沈光明说起运行大吕真气的要诀。他声音嘶哑,说起这阴寒可怖的内功,更添了几分阴森。沈光明听一半漏一半,被张子蕴打了几下,总算将他说的诀窍都记了下来。 “青阳心法一师传一徒,大吕功和他不同。”张子蕴的口吻再次森严,“除非出现今日这种情况,否则,你不能将大吕功再传给世上任何一人。” 沈光明一愣:“为何?” “这门功夫太邪门也太阴损,练成之后性情与习性都会大变,更会有嗜血*。今日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会将它带入土里。”张子蕴放下他的手掌,“沈光明,日后这世上会有许多人厌你恨你,但也定有人念你、爱你。那人也许是你亲人,也许是朋友,不管身份地位,永远是你此生的恩人。你要记住这人,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人。小东西,只要那人仍在你心中,你就永远不会成为杀人喝血的妖怪。” 沈光明听得似懂非懂,但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在房中呆了整整三天,唐鸥与林少意在外守了三天。 他俩起初还不甚在意,觉得只是传功,应不会有别的突发状况。唐鸥有空就到张子桥墓前为那株□□去的梨树松土浇水。薄而嫩的叶片真就渐渐长了出来。林少意闲时就跟少意盟的人布置任务。作为武林盟主所在的帮派,少意盟十分繁忙,唐鸥好不容易认清几个人,第二日又全换了另一批来找林少意。 第一天夜里,唐鸥与林少意在树下喝酒聊天,突听张子蕴和沈光明呆着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唐鸥立刻跳起来。但房中除了传来呜呜低喘之外,并没有别的声音。 那低喘似乎被布料堵实,含糊不清。唐鸥却认得出这是沈光明的声音,他走到房子旁边,又不敢出声呼唤张子蕴。若是正在传功,他怕自己怀了事。正踌躇间,房里又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声,随即便听张子蕴怒吼了一声——“沈光明!” 唐鸥和林少意面面相觑,紧张又茫然。 沈光明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不学了……求求你我不学了……”他不断哀求张子蕴,“我宁愿死……张大侠……救救我……我不学了……” 唐鸥扶着檐下的柱子,心里有些难过。 张子蕴不为所动:“你不是还有弟弟和妹妹么?你死了,他们就没有大哥了。” 沈光明不出声,低低地抽泣着,随即那声音又变闷了,似是重被什么东西堵上。 之后两日,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重复这样的哀求和妥协一次。唐鸥无计可施,只好呆站在外头。林少意劝他:“学会了就好了。” 唐鸥犹疑道:“若他学会了,真成了杀人喝血的妖怪,如何是好?” 林少意翻了个白眼,沉默。 唐鸥又自顾自道:“我下不了手的。” 林少意讶然:“下什么手?” 唐鸥:“帮他了断。” 林少意哭笑不得:“你傻啊?了什么断,他要是我朋友,他若是想喝血,老子就去给他找,翻天覆海给他找。下什么手,你想让他变成鬼回来找你?” 唐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慢慢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张子蕴开门,拖着沈光明出来了。 仅三日时间,沈光明整个人的气色都萎靡了下去。他脸色灰白,眼下是深深的一圈灰黑,手脚仍是无力,要倚靠在张子蕴身上才能走动。那件体面整齐的衣服被撕得不成样子,手臂上都是血痕,胸前和脖子上数道抓伤,而十指都是干涸的血。 “带他去洗洗。”张子蕴说,“我饿,有吃的么?” 林少意以为唐鸥会去服侍自己师叔,却看到他走到沈光明身边搀着他,自己只好带着张子蕴去厨房了。 唐鸥抓了抓沈光明的手。很冰很凉,和他师叔身体的温度非常接近。他初始心里的那一点点难过,此时又加深了一点。 若不是自己硬带着他来子蕴峰,也许不会出那么多事。细细究起来,像是自己害了他。 “去洗澡。”唐鸥说,“我让少意烧水。” “热水不行。”沈光明摆摆手,说话的声音嘶哑虚弱,“我现在不能碰……热的东西。你走开点,别贴着我。” 唐鸥连忙放开手。 他带沈光明到了溪边。沈光明只觉得自己浑身是汗和血,脏得厉害,跪在溪边就掬水洗脸。春溪流水仍冰凉,但令他感觉惬意。他脱了身上衣服,咬着牙扯开和伤口黏在一起的布料。因为体温下降,那疼也是迟钝的,他撕开了,看着血渗出一点点,才觉得痛。将上衣束在腰间,他慢慢用水泼自己胸前。 正洗得艰难,唐鸥哗啦啦地踏入了溪水之中。 他半蹲在水里,撕了沈光明的一副衣襟,浸透水之后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胸前、腹下,都是沈光明自己的抓痕,有的深有的浅,令人不忍。 沈光明默默任他给自己清洗,上身都洗好了又捋起裤脚。腿上倒是没什么伤痕,因为他够不着。张子蕴用棉被将他裹紧,他只能在被子里疯狂地抓挠自己发痒、疼痛和酸胀的身体。 “唐鸥。”他哑着声音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了。” 唐鸥抬头看他,发现他神情很认真。 “我……我生不了娃了。”沈光明嘴巴一扁,想哭又忍着的样子,“张大侠说练了这个就不能成亲生孩子了。” 唐鸥哭笑不得:“你想这个做什么?” 沈光明抽抽鼻子,好容易把情绪平息下去:“我特别想要孩子。” 唐鸥泼水给他洗小腿上的灰尘,好奇问道:“为什么?” 沈光明想了想,似是有些羞赧:“没孩子,谁给我养老送终啊?我不知道我亲爹妈是谁,还在不在,以后沈晴嫁人了,正义又做官了,我怎么办?老了就没人管了,特凄凉,你家里那么有钱,你不懂的。” 他说着说着,想到自己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又想起这备受煎熬的三日,鼻头突然又酸了。 但他忍了回去。在唐鸥面前哭,又刚说了这些事情,实在丢脸。 “就这个吗?”唐鸥温和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没人管,就住到我们家里来。” “不止是这个。”沈光明又絮絮地说了一堆话,大概是自己练了这个功夫之后,就要杀人喝血,不管怎样都成不了大侠客了。 他忧心忡忡:“我若是压不住喝血的想法,在路上见人就啃,那怎么办?张大侠的外门功夫没教我,我肯定会被人打死的。” 唐鸥站起来,膝盖以下湿漉漉地滴水。他将那破布在沈光明脸上擦了擦,问他:“那你现在觉得想喝血吗?” 沈光明认真想了想:“就有点饿。可能吧?” 唐鸥便将自己手臂露了出来,伸到沈光明面前:“喝我的吧。” 第23章 同归 沈光明看看唐鸥手臂,又看看唐鸥。 “你脑壳坏啦?”他说,“喝你的做什么?我要喝年轻小姑娘的,听说特别香。” 唐鸥:“……你听谁说的?” 沈光明老实回答:“方大枣。他带我去妓馆玩儿的时候,都是这样说。妓馆里的姑娘都挺好看的,又漂亮又香,不过闻不出那血到底香不香?” 唐鸥:“你还闻过?” 沈光明十分遗憾:“就闻了几回。姑娘都说我太小,不愿意和我玩儿。我小么?我可什么都懂了啊。” 唐鸥把布扔他头上:“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到底饿不饿?” 沈光明说有点儿饿但不至于喝血,唐鸥学林少意翻了个白眼,把他拎到岸边:“走吧。那么精神,白伺候你了。” 沈光明一直记着唐鸥说没人管他的话可以住唐家,心情好了不少,胡乱擦干身体后跟着唐鸥往上走去。唐鸥跟他说他离开之后林少意和张子蕴这边发生的事情,沈光明问:“和尚都走了,柴房里那两个怎么办?” 唐鸥于是告诉他,性严死了。 性严到底什么时候断气的,照虚也不知道。老和尚的尸体瘫在黑色的干结血块里,枯槁成一团没生气的物体。少意盟的人清理干净了柴房,将性严尸体裹了一层,带去给少林寺了。照虚却走不了。他腹部的伤口开始溃烂,整个人发起了高烧。少意盟的大夫说他还走不了,于是将就着给他治了几天伤。 “伤好了之后呢?”沈光明问。 “伤好了就回少林寺。少林寺有寺规,违反寺规的和尚要肃众惩戒。照虚没有亲手……害我师父,但他明知性严有恶意,却还……”唐鸥顿了顿,“他是少林寺的人,伤就伤了,却不能杀。就算他行为不端,但也始终是少林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有麻烦的不是我而是少意盟。” 沈光明理解地点点头。林少意也是搅进这浑水中来的。 “其实他提醒过的。”沈光明突然想起当日在厨房中照虚的那道身影,连忙说,“但我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唐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沈光明紧紧跟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活动起来了,他已经没有那么冷,腿脚也灵便很多,能跟得上唐鸥的速度了。 张子蕴所说的“传功”,实际上和青阳祖师传给他大吕功的方式是一样的:将内力直接送入别人体内。大吕真气没有中介者,直接进入沈光明的经脉之中,又逐寸侵入丹田。沈光明那时才知道,之前受的大吕真气之苦的程度最多只能算蚊子叮咬,此番传功才叫要人命。好不容易熬过去了,破坏了他经脉的大吕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令他痛苦得只想求死。 他想跟唐鸥说,又描述不出来,只觉得想起就后怕。当时他裹着棉被,疯狂地撞墙,张子蕴死死钳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就用脑袋去磕墙。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大包,很疼。好在按张子蕴的说法,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了。他之后只要跟着张子蕴教他的口诀,去练习如何运转真气即可。大吕真气和别的内功不一样,初学的时候每每运起,丹田都痛如刀割。“虽然难受,但过上一年就好了。只是一年之中,你须日日练功不辍,绝不能懈怠哪怕一日。”张子蕴跟他认真传授,“这是驯服大吕真气的方法,你必须这样做,否则会死。” 沈光明当时刚刚缓过劲来,听得也不甚清晰,此时想起来,又意识到自己是个杀人喝血的隐患。 嗜血的*缘于修习大吕功的人性情大变,暴戾狂躁,且往往体寒身冷,格外需要温暖。又因为脏器受寒,运转缓慢,食欲不振,更愿意食用绵软的食物。生人的血温暖、新鲜,容易吞咽,杀人的过程能满足其内心*,因而这种渴望最难压制。 谈及自己当时如何应对,张子蕴什么都不说。 但沈光明却想到唐鸥为张子桥换衣装殓的时候两人看到的疤痕。 张子桥背上的疤痕密布于肩膀和颈脖后方,一直延伸至脊椎,就连上臂也满是伤痕。他当时守在一旁帮忙,忍不住问唐鸥是怎么回事。唐鸥却也不知道,只摇头说自己从未见过师父身上的伤痕,自然也从未问过他。 沈光明抬头,看着唐鸥走在自己前方的背影。 他不想告诉唐鸥这件事。 只是他想起张子蕴说的那些话。他心想自己是否也有一个可放在心中、永远庇佑自己不会做错事的人?那个人永远都在,牵挂自己,心疼自己。就为了这无法说清的恻隐与慈悲,自己也能咬牙撑下去。 他想到了沈晴,想到沈正义,心里便慢慢安稳下来。 沈光明隐隐明白了张子蕴这二十年来都不曾杀人喝血的原因。无非是不愿让那个人伤心失望,才令自己不要一错再错。 两日后,沈光明总算基本掌握了张子蕴教授的大吕功口诀。口诀颠来倒去,本质都是为了修身养性。张子蕴当日得了大吕真气,却不知如何修习,受了许多煎熬才自己悟出门道。现在沈光明有他教导,痛苦已大大减少,就是每天晚上睡前将大吕真气运行一周天这件事,十分艰难。 “……不练了。”沈光明说。 唐鸥坐在他房中,闻言哼了一声:“你昨天练习之后,痛楚不是已比前日少很多了?这方法有用,你别怠懒。” 他只好从床上慢慢爬起来,长叹一声,盘腿坐好。 唐鸥是被张子蕴命令来守着看他练功的。“没人看着他肯定就不练,这不行。死在我手里,这不行这不行。”张子蕴如是说。 沈光明坐着,静候丹田中的绞痛慢慢平息。他有点后悔刚刚练了一半就放弃,这事情既然难熬,趁早熬过去就是了,自己有点蠢。 唐鸥见他一双眼睛还四处乱看,开口呵斥:“还不练?” 沈光明:“唐大侠你见多识广,有没有某种内功,是躺着也能练的?” 唐鸥:“……” 沈光明:“我现在经脉是好了吧?可完全没好的感觉啊,就是疼疼疼,冷冷冷。能不能不练大吕功,练点儿别的,暖一些的,容易点……” 唐鸥:“别说话了,快练。我要回去睡觉。” 沈光明闭上眼睛没半盏茶功夫,又猛地睁开了:“唐鸥!” 唐鸥怒道:“还练不练了!” 那令他烦躁的人光着脚跳下床,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掏出个长长的包裹来。 “我忘记了……你也忘记了。”沈光明将裹着那物的布拆开,“说要送给你师父,作寿辰礼物的。” 飞天锦被裹在粗糙的灰色布块中,烛光照着它,几个字隐隐现出来,是“天长地久”。 唐鸥走近了,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做一件衣服给他好吗?”沈光明小声说,“挺冷的。” 清明早就过了。唐鸥此时才想起,张子桥走的时候正是清明的前两日。 第二日便是他的生辰,再过一天就是清明,天地万物蓬勃生长,清洁明净。 他弯腰将飞天锦拿起,把沈光明拉到床上:“你练功吧。” 沈光明见他神情沉重,语气低落,小心问道:“我做错了吗?” 唐鸥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困了,你练功。” 第二天,他将飞天锦交到了张子蕴手里。 “没来得及送给师父,师叔,给你吧。”唐鸥说。 张子蕴看看飞天锦,没什么兴趣。 “你们去少意盟是么?”他问。 唐鸥点头:“随林少意去看看。我很久没去问候林伯伯他们了。” “那小东西呢?” “一同去。”唐鸥说,“师叔,什么时候启程好?” 张子蕴注视着他。张子桥选了个好徒弟,唐鸥虽然不是张子蕴会欣赏的人,但他令人感到可靠。想到这青年于这十年间日夜与自己哥哥作伴,张子蕴枯瘦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温柔。 “你们去,我不去了。”他说,“我带你师父走。” 唐鸥一愣。 “你会走的,峰上没了人,挺冷清。”张子蕴说,“你师父虽然不喜热闹,但我……我不忍心。而且峰上死过人,还是个臭哄哄的和尚,他应该会不高兴。这十年中我在别处也有茅庐栖身,带他回去,我们待在一起,很好的。” 他讲得平静,唐鸥却忽的悲伤起来。 这与他知道张子桥身死时的悲伤有些不同,但根源仿佛是一样的。 但唐鸥并没有反对。他沉声道了声“好”,突然跪下来,给张子蕴磕了个头。 “我不是你师父,不用这么大礼。”张子蕴缓缓道,“以后想你师父了,就给他洒一杯清茶。他会知道的。” 张子蕴走的那天没跟任何人说。他掘出那具薄棺材,用飞天锦裹了,扛在肩上,慢慢走了。 沈光明被丹田内寒冷的真气折磨得睡不着觉,一面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练功,一面在床上打滚。辗转中听到屋外声响,开门后便看到张子蕴的身影。 他仍着那日从院子里找出的旧衣裳,身上披一件沈光明觉得熟悉的外袍。 看那颜色,应是张子桥的。 他肩上一口棺材,姿态十分怪异,但走得仍旧轻快。晨曦穿破薄雾,千山葳蕤。 回头时沈光明看到唐鸥站在房顶上,正目送张子蕴。 “唐鸥。”他走到近前喊他。 “上来吗?”唐鸥问他。 沈光明笨拙地爬了上去,和唐鸥一起现在房顶上。 张子蕴的身影越来越小,沈光明突然开口:“他不许我喊他师父,也不教我别的功夫。” 唐鸥:“我教你。他把方寸掌的口诀告诉我了。” 沈光明惊喜地扭头看他。 林少意飘飘然地跳了上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说。 沈光明:“什么意思?我学问少,盟主解释解释?” 林少意正要开口,突然被唐鸥推了下去。 “别站那么多人,会塌。”唐鸥面无表情地说。 林少意:“不能推他吗?” 唐鸥不理,仍旧注视远方。张子蕴身影已消失在林中。有晨起惊鸟扑着翅膀,飞过天空。 第24章 启程 少意盟的人送来了一辆马车,唐鸥等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沈光明在小屋中收拾东西时突地想起,自己当时绞尽脑汁进唐家是为了骗钱的。现在钱没骗上,自己倒赖着唐鸥不走了。他唏嘘几声,继续愉快地收拾小包袱。包袱里东西不多,他又身无分文,在床上扒拉一阵,半个铜板都没翻出来。 倒是在枕头下发现了半块玉片。 看着玉片上的燎烧痕迹,沈光明才想起这是自己在庆安城外破庙里掏的,想作为以后行骗的工具使用。他顺手将玉片揣在了怀里。说实话,上子蕴峰以来,他一直没有施展过本事,实在寂寞得紧。少意盟是个大帮派,说不定……沈光明嘿嘿怪笑两声,随后想起同行的有唐鸥和林少意,顿时敛容,垂头丧气地拎着小包袱出门了。 马车挺宽敞,沈光明和虚弱的照虚坐在车厢里,唐鸥与林少意掌马。 唐鸥离去前,和沈光明一起又给梨树浇水松土。张子蕴将梨树移了个位置,种在那处封锁的小院之外。唐鸥在院外呆站了片刻,跪下冲梨树磕了两个头,转身拉着沈光明离开。沈光明被他扯着袖子,走得踉踉跄跄:“我还没给你师父磕头。” “我代你磕了。”唐鸥道。 沈光明静了片刻:“哎呀,唐鸥,你别哭。” 唐鸥:“……老子没哭。” 沈光明:“好吧,你没哭。” 唐鸥松开了他的袖子,一个人慢慢走。沈光明跟在他身后,把他抬手抹眼睛的动作都看在眼里。 唐大侠好婆妈,一点都不洒脱。沈光明心想。可他很喜欢这样的大侠,比冷冰冰的、无情无欲的那些,要好很多很多。 马车不仅大,还很平稳。下山的时候沈光明忍不住感慨:“少意盟还缺不缺人啊?你们生活条件怎么那么好啊?妈哟这是什么垫子,比我的脸还滑……” 林少意的声音从薄帘外传来:“你别蹭,别把脸上的脏东西都蹭上去。十两银子一个。” 沈光明闪电般将垫子扔开了。 坐在角落的照虚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他腹上缠着密实的绷带,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肌肉。只是由于伤势严重,看上去憔悴又虚弱。沈光明坐到他身边,戳了戳他的绷带。 明白照虚也是害死张子桥的帮凶时,他是异常愤怒的。但性严和性苦都死了,照虚又伤成这样,沈光明对他的怨气散了不少。想到他曾提醒过自己,又似是身不由己,心里便有些可怜他:“和尚,你在少林寺过得开心不?” 照虚看着他:“佛法在心,便是宁静。” 林少意的笑声毫不遮掩地爆发出来。 沈光明也看着他:“和尚,你说谎呢。我特别懂看人说谎的表情,你不开心,也不平静。” 被他的话引得笑了一下,照虚摇摇头,闭目养神。 “你回去,和尚们还要你吗?”沈光明追问。 照虚:“不知道。” 沈光明脑筋一转,立刻为他找了后路:“若是他们不要你,你可以投奔少意盟啊。少意盟可有钱了,你看那垫子,你摸一下。对对对自己拿起来摸一摸。” 撺掇照虚摸了把十两银子一个的矜贵垫子,沈光明发现照虚丝毫不动心。“吃斋念佛有什么好玩的?”他问。 这回照虚理他了:“不好玩。正因为不好玩,才要日日夜夜坚持。心里有很苦的事情,需要折磨自己,才能解脱。” 沈光明眯着眼睛笑了笑:“和尚,你不虔诚。” 照虚眼神有些虚。他点点头:“施主所言甚是。” 照虚说完这些话,闭了眼睛装睡。沈光明觉得无聊,挪到前面跟唐鸥林少意聊天。林少意回头见他探出个脑袋,往他头上打了一下:“你乱给少意盟吆喝什么?那东西我能要吗?” 沈光明捂着脑袋:“就说一说,你想要人家也不会去啊。” 唐鸥说:“别打了。已经够懒的了,打傻了怎么办?” 两人顿时哈哈大笑,沈光明默默缩回车里。一路颠簸,终于离开了子蕴峰周围的地界,驶上官道。马车车身上有少意盟的标记,驿站换的马又快又好,看得沈光明啧啧称奇,恨不得拉着林少意说自己要做他盟里的人。所经过的路也渐渐热闹了,这日一行人在路旁歇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卖猪的人。 那人一身朴素装扮,应是附近的村民。他见有人在树荫下休息喝茶,又见林少意一身光鲜的烧鸭色长袍,看着很了不得,便不敢靠近,独自坐在路边石块上吃干粮。他提着一个竹笼,里面装了四五头小猪崽。 沈光明在子蕴峰上还是个唐鸥伺候着的大爷,这次上路,变成照虚是被他伺候的大爷了。他倒了淡茶给照虚,把素馅饼递给他,十分周到。唐鸥站在一旁看他忙碌,忍不住问:“你自己吃了没有?” 沈光明说没有,唐鸥便拎他到林少意身边让他先吃。三人正吃着,忽见道上走来一个行人。 那行人见了卖猪崽的村民,便径直走过去询问猪崽的价钱。唐鸥淡然看着,突然发现身边两个啃饼的人同时聚精会神,关注着卖猪的村民和那行人。 三人耳力都不错,只听那行人跟村民讨价还价,又掏出钱袋看了看,没再压价钱,说自己要买两头,想挑一挑。卖猪的村民见有生意来了,自然热情,忙打开竹笼让那人看。那人说这样看不清,伸手到竹笼里去抓猪崽。他左手抓了一个,右手也抓了一个,弯腰走近竹笼仔细看起来。 “不妙,不妙。”沈光明突然说。 林少意也站了起来:“这人想骗猪。” 唐鸥和照虚都一脸茫然:“???” 沈光明指着那行人道:“你看他的脚,正好放在竹笼和地面的那一点旁。他只要伸腿一踢,竹笼立刻就会翻转,笼里的猪崽便会跑出来……” 他话音刚落,那行人果真啊哟大叫一声,脚忽的一抬,将竹笼踢翻了。 因那人已抓出两只小猪,竹笼里的猪便松快许多,见竹笼翻倒了立刻争先恐后往外跑。卖猪的村民大惊,连忙弯腰想抓,却见那行人叫着“你这猪怎的还会咬人”,将一头小猪扔还给他。这一丢一接间,笼里的猪已全部跑了出来。卖猪村民又怒又惊,却顾不上责骂那人,连忙跑去抓四处乱跑的小猪。 沈光明站起来跟唐鸥解释:“要是抓了骗猪的他能拿回一头,可就丢了其他几头,所以那人顾着抓猪,顾不上骗子了。你瞧他手里还有一只小猪,这就要跑呢……这是常见的骗术,街头特别多。这骗术可没什么心机或巧计,一般都是临时起意,而且先搭话让别人松了警惕,然后在比较僻静的地方……” 他正说得开心,忽见林少意转头,深深瞅了他一眼。 沈光明立刻哑声。 “你这小东西,懂得还不少。”林少意道,“这样的骗徒少意盟一年不知要捉多少。只是这骗术虽然简单,但能在一开始就看清骗徒打算的人,其实不太多,尤其你这个年纪……” “哎哟,那人跑啦!”沈光明拉着他衣袖将他推出去,指着那正抱着小猪崽跑开的骗徒,“林盟主您别说了快去伸张正义……” 唐鸥在一旁憋笑,看着林少意奔出去将那骗猪的人擒了下来。村民仍在东奔西跑地追小猪,唐鸥和沈光明也去帮忙,很快便帮他抓了回来。林少意从骗徒身上搜出了一些碎银,全都给了那村民,随后将骗徒捆了,扔在道旁。见那人被晒得满脸浮油,沈光明心有戚戚。 林少意赶车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沈光明的话来。 “沈光明,你怎么知道他要骗人?”他问,“你看得出来?” 沈光明正代替唐鸥坐在林少意身边赶车,闻言平静道:“因我小时候也被人这样骗过。那日正是除夕,家中无米无粮,我带家中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到镇上卖,谁知在路上便被人用这种法子……” 他正说得动情,后脑勺突然一疼——被唐鸥打了一记。 唐鸥下手比林少意还重,沈光明疼得眼里立刻浮上眼泪:“又干什么!” “不许骗人。”唐鸥皱眉道。 沈光明冤得大叫:“没有骗人!我这次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这样,还做不做朋友了!” 唐鸥一愣:“真的?” 他见沈光明神情极为委屈,连忙伸手揉了揉刚刚被自己打的那地方:“对不住,我错了。” 林少意虽不明就里,但不知怎的只觉得十分好笑,一路哈哈不停,连带照虚也连道“阿弥陀佛”,给沈光明投去几个慈悯眼神。 快到少意盟的时候,,马车被春汛涨的水阻了一阻。许多人堵在桥那边等着过去,官兵却拦着要收过桥费。林少意嘿地喝了一声,从车上跳下往人潮前方挤。沈光明被尿憋醒,探头去看,见到少意盟的旗帜高高立在前方。 “少意到前面去了。那里似乎已有少意盟的人。”唐鸥见他仍一脸迷糊,轻声道,“你可以再睡半个时辰。脑袋还疼不疼?” “疼得很,躺不下来。”沈光明跳下车,“不愿跟你讲话。我去解手。” 他忍着尿意,一路小跑,在河边密林找了个地方小解。舒坦之后他信步走到江边洗手,没提防脚下大石上青苔湿腻,脚下连连打滑,竟向江中栽了下去。 沈光明头皮一麻,那声“唐鸥”还未叫出口,忽听耳边有水声哗啦,随即腰带一紧,被人勾着扔回了岸上。 他被摔得头晕,睁眼见眼前矗着四根健壮马腿,忙抬头看自己的恩人。 骑马救人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她将脸上所套的面具取下,面具下是一张清秀明净的脸。 “你下盘虚弱,手脚无力。”手里的□□点在沈光明肩上,少女朗声道,“去找个大夫看看,或练练武吧,男人要行走江湖的,你这样……”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沈光明头晕眼花,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少女的面容十分熟悉。 正要让少女将□□移走,沈光明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大吼。 “林澈!”林少意风一样跑到沈光明身边,“怎么又骑我的马?你自己的呢?” “你的马威风啊哥哥。”少女连忙笑着利落下马,“雪狮子太白了,好看是好看,可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第25章 少意盟 面前的少女是林少意的妹妹林澈。林澈不舍得那匹马,自己牵着,走一段又回头看看沈光明。 沈光明正困惑她看什么,便听到林澈问自己哥哥:“这人连武功都不会,是你朋友?” 林少意说不是,是唐鸥的朋友。沈光明这才想起林澈似乎小时候就跟唐鸥订过亲。他立刻来劲,抖擞精神,紧紧跟着林澈和林少意探听八卦。林少意果然提起了唐鸥:“你唐大哥来了,正好跟你谈谈成亲的事情。” 林澈:“我不成亲。” 沈光明:“?” 林少意:“由不得你。” 兄妹俩拉拉扯扯,小声争辩着往马车处走去。桥已可通行,人潮慢慢经过,唐鸥驾着马车停在一旁等他们。见有位少女跟着两人过来,眉毛轻轻一挑。 “阿澈,这是你唐大哥。”林少意殷勤地为两人介绍,“唐鸥,这是我妹妹林澈。” 两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再没有别的话。 “上车,走了。”唐鸥冲沈光明说,“去小解也那么久,你过江去撒?” 沈光明只当没听见,默默爬上马车。他觉得这事情有点儿丢脸,实在不想跟唐鸥说。林少意想上马,林澈却已经轻快地蹿了上去,他只好继续和唐鸥驾驶马车。林澈对唐鸥的到来好像并不欢迎,跟哥哥道别之后扭转马头跑了。 “唐大侠这亲,很波折啊。”沈光明从车帘里探出个脑袋,笑着说,“你媳妇儿不太喜欢你。” 唐鸥没理他,转头问林少意:“少意,我认真问你一遍。我和你妹妹到底是什么时候定的亲?” 林少意想了想:“五岁,还是六岁吧?你亲口认的。” 唐鸥:“……那么小,能算数吗!” 林少意立刻不高兴了:“怎么不算数了?那年你爹带你行商,路上碰上了强盗。若不是我爹路过,只怕世上没了你这个人。我爹把你们整个马队都带回了家,你浑身脏兮兮的,家里那么多小孩子,只有我妹肯靠近你,还带你去洗手换衣服,不记得了?” 唐鸥:“不记得了。” 沈光明好奇道:“只有你妹?你呢?” 林少意又想了想:“我也嫌他脏。后来你们走的时候,你死死拉着我妹的辫子不肯放,说要跟澈妹妹一起玩。我爹顺口说两个小孩子这么有缘分,不如先订门亲事,你爹便答应了。” 唐鸥:“……那怎么成了我说的?” 林少意:“我爹话音刚落啊,你那么小一个孩子,立刻大声说我要娶澈妹妹为妻,可响了,周围人都听到了。” 唐鸥转头看他,满脸阴森:“这根本不能算。” 林少意眨眨眼,笑了:“我妹似乎也不愿意。当时你刚说完,她立刻扑上去把你摁在地上打,你忘记了?” 唐鸥一甩缰绳:“忘记了,全忘记了。” 沈光明随着林少意一起笑,笑着笑着,心里就有些小而莫名的惆怅。 过桥再行两三里便是一个岔路口。马车停在道旁,让照虚下了车。沿着岔路再走十几里,便入了少林寺的地界。 林少意和唐鸥都没有要送他的意思,照虚自己慢吞吞下了车,转头看到沈光明在车厢里,正看着自己。 “小施主。”照虚对他行礼,“一路平安。” 他身上披着破损的僧袍,十分狼狈,一张脸又苍白憔悴,看着很是不妙。沈光明对他摆摆手:“和尚……你也保重。” 他话音刚落,前头的唐鸥便抽动了鞭子。马嘶叫着拉动马车,沈光明差点栽倒下去。“大和尚!别干坏事了!”沈光明大喊,“你长那么好看,要做个好人!” “滚回车里!”唐鸥在前头喝道。 照虚双手合十,冲远去的马车弯下了腰。沈光明忙不迭滚回车厢,把头伸出车帘,跟唐鸥搭话:“我就说两句客套话,没别的意思。” 唐鸥冷冷瞥他一眼:“不许说。” 沈光明不置可否,也没有答应他,想到之前他敲自己的那一下,嘿嘿在喉头笑了几声,躺回车厢里抓着十两一个的垫子玩儿。 少意盟财大气粗,声势也十分浩大。他们一路上都畅通无阻,偶尔停下歇息,便有周围服色各异的人送上饮水和干粮。沈光明爬上车顶,看到远处矗立着许多房子,气象整严,便探头问林少意:“前面就是少意盟么?” “是的。”回到自己家里,林少意语气也轻松许多,“阿澈已经回去禀报了,我爹知道你来,一定很高兴。” 沈光明见他看着自己,奇道:“你爹认识我?” “他认识我。”唐鸥站在他身后说,“下车,你早上没练,现在把功课补上。” 沈光明这才明白林少意是对唐鸥说话。他生怕车顶会塌,连忙往下爬。爬到一半发现唐鸥已站在地上,正作势伏他。 沈光明:“我自己来。唐大侠你脑壳又坏了?我只是被你敲了脑袋,不是打断腿。” 唐鸥沉默片刻,等他落到了地上便伸手摸他脑袋:“没鼓包。到底疼不疼?” 他没得到回应。沈光明推开他的手,自己爬进车里盘腿坐下,开始按照张子蕴所说的口诀运行大吕真气。真气似薄刃切割着他的丹田,但这痛楚日渐减少,现在只要咬紧牙关就能忍下来。他虽闭目,但因练习大吕功的缘故,听力越来越好了。他感到车身轻晃,随即有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停在自己前方。 知道是唐鸥轻手轻脚跳了上来守着自己,沈光明仍装作凝神练习,眼皮都不动一下。 待他完成功课,林少意那边也吃饱了早饭,准备启程。沈光明装不下去了,睁眼冷漠地看着唐鸥。 “唐大侠不用担心我,我好得很。”他倨傲地说,“待到了少意盟,我便要和你告辞了。大吕真气我已有小成,之后天涯海角,各有潇洒。” 他说得不伦不类,唐鸥忍不住笑起来。 “反正不跟你混了。”沈光明怒道。 唐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卷:“那你不想学方寸掌了?” 沈光明一愣,立刻看向他手里的那本书。张子蕴教了他大吕真气的运转口诀,告诉他经脉已经重塑,只要日夜勤练,有个二三十年,他能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侠士。沈光明等不了那么久,本想等自己熟习大吕功了再去寻找别的武功秘籍来学习,但唐鸥说他知道方寸掌的口诀,立刻勾住了沈光明的胃口。 他将书卷抢过来:“我自己能学——唐鸥你也学会骗人了……” 那书卷上,赫然是“十难经”三个字。 唐鸥将《十难经》抽回:“我说能教你方寸掌口诀,却没说过这就是口诀。” “……唐大侠你不能这样。”沈光明语重心长,“你别学我这歪门邪道的,对不起你这身凛然正气。” 唐鸥冲他笑笑,将《十难经》珍重放好。沈光明想起这人骗他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也下不去。唐鸥摸他脉搏,发觉没有大碍,便钻出车外和林少意一起坐着了。他还揉了揉沈正义的脑袋,轻声说话,似是宽慰:“好了吧,不疼了。” 沈光明被他这个哄小孩子似的举动弄得大窘,抓住那矜贵垫子捏来捏去。心里的那一点不分明的惆怅又变了,变成一些他还不懂的东西,像是无形的气,将他整颗心、整个人,都鼓起了那么一点点。不难受,反而很快活。 少意盟欢迎盟主回家的礼节十分简单,四五个人站在门外,齐声喊一句“盟主”便完事了。 沈光明被这简单至极的欢迎礼震惊,心中大为感慨:这么简单,白瞎了少意盟这么大的气势。 林少意的父亲林剑在书房等他们几人,见到唐鸥,满脸是笑:“贤侄,你终于来了。” 林剑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沈光明发现他左手掌似乎齐腕而断,一个木头手掌取而代之。他不好盯着猛看,正好林剑望他,他连忙问好:“林大侠好。” 林剑饶有兴趣地看他:“你是……” “在下沈光明,是唐鸥的朋友。”沈光明恭恭敬敬地弯腰。 见过面,林剑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唐鸥和林澈的婚事。 “阿澈她娘去得早,家里都是打打杀杀的武人,她也跟着练了一身脾气,我提了几次她都不愿意。”林剑说,“江湖儿女哪儿来那么多婆婆妈妈?我家这姑娘人品绝对好,相貌也不差,林家剑她练得比少意还好,和你是天生的一对。” 唐鸥:“林伯伯,我觉得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才是美事。澈妹妹不愿意,许是因为心中已有了别人……” 他圆熟地跟林剑说话,沈光明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唐鸥,觉得新鲜又有趣。林剑欲言又止,见沈光明还伫在唐鸥身边,脸色便有点为难。沈光明何许人也,说他跟着方大枣看尽天下所有人的脸色也不为过,此时见林剑神情立刻福至心灵,兴高采烈地说少意盟周围十分热闹自己要去逛逛,顺利告辞了。 唐鸥转头殷殷看他。沈光明觉得唐鸥的眼神里带着特别明显的乞求。 前事之鉴,沈光明至今还心有余悸。成亲呢,这么好的事情,自己可不能乱掺和了。他冲他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跑出了少意盟。 少意盟紧贴着十方城,沈光明没走多远便进了城门,入了闹市。十方城是郁澜江流域最繁华的城池,拥有最广阔的一段江面,又位于中原要道,因而十分富庶。沈光明在街上走了几圈,却仍旧在这极繁华之地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们有老有少,面目脏污衣物破旧,一手打狗棒一手破碗,正坐在屋角晒太阳。 沈光明看了几眼,目光很快被街上的人与物吸引。他这时忽地想起自己身无分文,顿时捶胸顿足。 捶了一会儿,觉得仍不甘心,细细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搜寻。正摸着,脚下咔哒一响,怀中那半块玉片掉了下来。 “这玩意儿……能换钱么?”沈光明话一出口,顿时灵光一闪——自己这张嘴这颗脑袋,还愁没有钱? 他乐呵呵地将玉片拾起揣入怀中,眼前忽然一花。一根打狗棒挥舞着冲自己打过来。 “恶贼!”一个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小乞丐怒气冲冲地喊,“还我玉片!” 第26章 雏棍 沈光明一把将玉片抛到另一只手里,上下打量那乞丐。 喝住他的乞丐和他身量差不多,脸上虽脏污,但神情凛然双目炯炯,看着挺精神。他手里一根打狗棒,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沈光明手腕,力气还挺大。 “居然还能让我碰到你这小贼……玉片是我的,将它还我!”乞丐大吼。 街上原本行人接踵,见有热闹可看不免纷纷驻足,交头接耳。这小乞丐身后又走来了几个大乞丐,站在小乞丐身后,对沈光明形成颇大压力。沈光明看看面前的大小乞丐,又瞅瞅周围密密实实的人群,心想这回跑不了了。他心念一转,单手握拳,将玉片握在手里。 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那乞丐:“你说这玉片是你的,那我问你,玉片上有几横几竖?” 小乞丐一愣,拧眉思索,只是才想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你是不是想赖了我的东西!” 沈光明摇摇头:“当然不是,这玉片也不是我的。” 这下小乞丐又是一愣,立刻被沈光明挣脱了。 小乞丐身后的乞丐明显年长,身上系着五个布袋,面色沉凝。沈光明一看便知是丐帮的五袋长老,心里一面紧张,一面又起了好胜之心。这些人流落街头啼饥号寒,见尽百态才炼成一双火眼金睛,要是能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抹油逃脱,才叫厉害。 沈光明便对面前的小乞丐下功夫。 “几横几竖?”沈光明又问了一遍。 小乞丐想了片刻,怒道:“无横无竖,只有火燎痕迹!你在骗我!” 沈光明却舒心一笑:“小兄弟,我可放心了。你确实是这玉片所有人。”他将手摊开,把玉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小乞丐手心中。 “这玉片是我在庆安城外捡到的。”沈光明说,“那日我与友人正在行路,忽见辛家堡的家丁追着一个人跑了过来。那人形容猥琐,贼眉鼠目,怀里抱着个包袱,金珠宝玉落了一地。后来听家丁们说,那贼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偷,一路偷盗竟偷到了辛家堡家门口。”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那日林中摇曳的光斑、奔跑的人声和落水的包袱一一道来。那惯偷见他与友人骑着马如何亮出个匕首威胁两人将马让给他,辛家堡的家丁又如何的英武勇壮,将那贼人按在江岸的浅滩里揍了又揍。江水如何哗啦作响,那贼人如何嗷嗷痛叫,逃窜时误将那装满财物的包袱落进了江水里。讲到包袱扑通一声落水,周围的人们纷纷“哎哟”大叹:“那可是金银珠宝啊!捞上来了没有?” “没有啊,一点儿都没有。春汛不是急么,郁澜江又宽敞,那水哗哗地,什么都冲走了。就算重的沉的没冲到下游,也捞不起来了:郁澜江底下的江泥利害得紧,每年都要吃掉不少人,为了这些珠宝牺牲人命,也不是辛家堡会做的事情嘛。”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沈光明见那五袋长老脸上也露出些许笑意,便将这故事继续编了下去。 “我与友人帮辛家堡家丁捡拾岸上的财物,结果就发现了这块玉片。”沈光明诚恳又认真,“家丁说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估摸是贼人从别处偷来的,便让我俩拿走了。这玉片不值钱,但我想着,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真遇见了呢?也是老天开眼,结果真让我遇到你了。” 小乞丐看看玉片,又看看沈光明,脸上神情十分复杂。 沈光明生怕他不信,连忙又加了几句:“你若不信我,你可以到辛家堡去问。没多久的事,而且庆安城里的人都知道的,郁澜江不仅吃人,连财宝也吃……” “不不,不是不信你。”小乞丐连忙截断他话头,“这位公子,我是没想到,世上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善心人。”他说罢将打狗棒握在两手之间,深深一鞠躬,对沈光明行了个大礼。 沈光明被他吓得退了一步,急忙将他扶起:“你过奖了,过奖了。” “我从小跟着师父行乞,见太多冷眼人,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你这样好心的公子爷。”小乞丐热情地说,“公子爷如何称呼?我没姓没名,师父给我个岁字,他们都叫我阿岁,以后公子爷有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吩咐。” 问出沈光明住在少意盟,阿岁更是感激恭敬:“少意盟的人都特别好,从不欺负我们丐帮。公子爷一定也是少意盟里的大好人。” 他又说又笑,将那玉片攥在手里摸了又摸:“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玉片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师父说他收留我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现的……” 沈光明闻言更加愧疚。他说这个谎完全是为了脱身,谁料竟换来这小乞丐的无边感激,一时脱身不得,心里的愧意一层多过一层。 围观的人见并无热闹可瞧,也纷纷散了。沈光明借口说自己还有事情,与阿岁告别了几次。阿岁想赠他些东西以表谢意,可身上没什么好东西,急得掏了几回,白白摸出一层泥。 沈光明笑道“不必不必”,转身正要离开时,肩上突然一沉。陌生的浑厚内力压住了他肩膀,沈光明大吕功还未练成但已有感悟,只是真气才提起想与之对抗,一旦跟那陌生内力对上劲便立刻消散。沈光明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疼得他皱眉。 阻止他离开的是站在阿岁身后的五袋长老。 “这位公子,我是丐帮五袋长老,人称七叔。”那乞丐声音低沉,嘴角仍噙着一丝笑意,“有几个问题,不得不请教一下公子。” 沈光明心中警铃大作:这乞丐方才脸上所带的笑意不是赞同自己说法,极可能是看出了破绽却故意让沈光明继续卖乖。他强装镇定:“我好歹也是你的后辈,你问我问题,就这样问?” 他边说边要挣扎站起,但七叔内力比他不知强多少,他扭了几下,肩上的阿狗棒反而越来越沉,几乎要将他压弯了腰。 “师父!”阿岁惊慌道。 “第一个问题,既然是江湖惯偷,又有偷盗一包袱金银珠宝的能力,为何要在破庙的鸟巢之中掏走我徒儿这毫不值钱的玉片?”七叔沉声问道,“玉片藏得密实,破庙又无金银可盗,请问公子,这贼人为何要巴巴地去偷乞丐的破玉片?既然偷了,还留了银两在哪儿,又是为何?” “我怎么知道!”沈光明怒气冲冲,“我又不是那贼人!” “第二个问题,辛家堡家丁不是辛家堡的主人,更不是管理财物的人,他们如何知道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东西?”七叔不理他的抗辩,继续问,“既是贼赃,又怎能随意给陌生路人?” 沈光明不出声,哼哼地摇头。 “第三个问题……”七叔笑道,“方大枣是你什么人?” 沈光明这才一惊,但脸上仍旧一派平静:“方大枣?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七叔笑了:“小东西,你倒圆滑。老方被辛家堡的人追杀数百里,正躺在棺材里等死,半个身子都烂了,你不去看看?” 沈光明立刻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失声道:“什么?!” 话一出口,他便看到七叔哈哈大笑起来。 “我年轻时第一次见方大枣,他手里拿着我丢失的钱袋。我向他讨要,他便问我钱袋上有几个字。待我说出答案他立刻将钱袋还我,还整了一套说辞,和你现在编的这个故事一模一样。”七叔得意道,“一模一样的套路,他是你师父?” 沈光明扭头不说话。 七叔仍在絮絮说话:“老方与我倒是老友,你骗到我徒弟头上来了……这玉片是你偷的?你偷这个做什么……” 他话说了一半,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口剑,从下往上将他打狗棒轻轻挑起。 虽然只挑起两寸,但已将沈光明从棒下解脱出来。 唐鸥手里拿着剑,对七叔笑道:“七叔,许久不见。我这朋友可是冒犯了你?” 沈光明恨不得抱住唐鸥大腿,但当务之急是从打狗棒下滚出来。他滚了一滚,滚到阿岁脚下,抬头便看到这小乞丐一脸惊愕伤心。 唐鸥在另一边已经跟七叔聊上了。谈及张子桥,七叔连叹了好几口气,心情平复后才跟唐鸥转述沈光明刚刚的话。听到是一个猥琐的盗贼偷走了玉片,唐鸥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沈光明。 沈光明任这石头砸在自己脚上,不言不语,视死如归。 唐鸥听完,对七叔抱拳:“还望七叔海涵。我这朋友顽劣,但不是心恶之人。” 七叔点点头:“我知道。一个还未出师的雏棍,哈哈哈。他还往鸟巢中放了银两,倒是有趣。” 沈光明叹了口气,真心诚意地跟阿岁说了声“对不起”。小乞丐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开口道:“罢了,你放的那银子远远超出玉片的价值,现在玉片也回来了,我不怪你。” 沈光明踌躇着不说话。阿岁看上去十分伤心,他内心愧意越来越浓。 七叔没继续怪沈光明,走过来把阿岁拉走了。沈光明跟着唐鸥离开,回头看乞丐们紧紧走在一起慢慢走远。 “难过了?”唐鸥说,“让你又骗人。” 沈光明绕开他这个问题:“你呢?你不是被林大侠拉着说亲事?怎么又出来了?” 唐欧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 林剑在沈光明离开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跟唐鸥聊正事。 一番话说完,唐鸥明白林剑的意思:两家联姻,对两家的规模和生意都有好处。少意盟由于规模扩大,需要资金;唐家的商队行走江湖,也需要一些依傍。林家和唐家的情谊已有近二十年,林少意和唐鸥亲如兄弟,林剑自然说得坦荡。唐鸥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林澈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原本还想继续拒绝的唐鸥想到里面还有家业与林少意的前程,只好沉默。 “那你什么时候成亲?”沈光明用唐鸥的钱买了块饼,边走边问。 唐鸥:“……我并未决定成亲。” 沈光明:“你肯定会答应的。之前苏家小姐那一次,你并未特别高兴,但也没有不情愿。不说你婆妈吧,你心事太重,想得太多……” 他话还没说完,唐鸥在他脑袋上大力抓了一把:“你很懂,嗯?” 沈光明觉得有点疼,连忙专心啃饼不接茬。 唐鸥心事重重,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少意盟。进门时正好看见林澈又偷偷骑着他哥的马出门,两人跟她打招呼,林澈匆匆挥手回礼,飞一般跑了出去。“我挺喜欢林家小姐的,蛮可爱。”沈光明终于吃完了第三个饼,搓搓手,“她也是练武的,都是江湖儿女,和你倒也相衬。” 唐鸥瞅他一眼,默默走了。 沈光明心知要在少意盟住上一段日子,于是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他和唐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是唐鸥要求的,原因是要监督着他每日不辍练功。院子倒还挺宽敞,几棵杏树种在当中,杏花落得差不多了,小小的果子缀在枝头。 沈光明在树下看了一会儿,回房收拾包袱。因为房间宽敞,他将所有衣物都抖搂起来,抖着抖着,从衣服里掉下一本书。 他捡起来一瞧,顿时脸红:这是那日从破庙里和玉片一起顺走的春宫图册。现在丢又丢不掉,沈光明将它藏在了床下,隔着床褥,看不出也摸不到。 正在整理床铺时,有人站在房外敲打窗框。沈光明回头便看到林澈站在窗外,冲他勾勾手指。 沈光明:“?” 林澈:“你出来,我有事情问你。” 沈光明屁颠屁颠跟着林家小姐出去了。 林澈骑马还未跑出半里,林少意身边的人便追上去告诉他“盟主在找马呢”,林澈只能将马还给大哥,自己转身回来。转了两圈见到沈光明走进院子,于是跟了过来。她在杏树下的小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壶酒,一副要和沈光明长谈的架势。 沈光明:“小姐,这树虫子多,换个地方?” 话音刚落,春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片虫子。 林澈将虫子吹跑,让他仍旧坐下来。沈光明便坐了。虫子在桌上蠕蠕而动,林澈似是没看见,劈头就问:“唐鸥打不打女人?” 沈光明:“……没见过,但他打我。”。 林澈嗯了一声,又转头问:“他凶不凶?” 沈光明想了片刻,禀着天地良心慢慢道:“不算凶吧……但对我很凶。” 林澈瞅瞅他,继续问:“你觉得他家里有钱不?” “有!” 林澈最后抛出个重要的问题:“你觉得他武功好不好?” 沈光明说挺好的。说完这三个字就没下文了,林澈正等他详细描述,见他闭了嘴,急道:“江湖上什么地位?” “和你哥哥差不多?”沈光明迟疑道。 “果然……”林澈点点头,皱着眉头长吁短叹。 春风又过,落下一片虫子和剩余的杏花花瓣。林澈年纪似与沈光明相当,正是最好的年华,此时连皱眉拂去衣上虫花的举动沈光明也觉得很可爱。他笑着看林澈,林澈发现他眼神,怒道:“看什么看!姑奶奶挖掉你这双招子!” 她声音稚嫩,气势不足,硬要撑出江湖女侠客的模样,沈光明笑得愈发厉害。 “你不想嫁唐鸥?”沈光明好奇道,“为何?” 林澈确实不想嫁。唐鸥当日初次到少意盟来,她俨然是少意盟中的大姐头,虽然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但已领着唐鸥四处乱跑。之后唐鸥每每到少意盟来玩,林澈都要提着枪和他打架。两人各有输赢,互相都很烦对方,林澈是这几年才从父亲口中听闻自己居然和唐鸥有婚约,还是这根本不正式的婚约,气得日日偷林少意的马出门泄愤。 林少意和唐鸥似是兄弟一般,自己妹妹嫁给唐鸥他是非常高兴的,加上林剑也有这样那样的考虑,少意盟上下对唐鸥这个眼看就落入囊中的姑爷,充满期待。 沈光明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唐鸥确实很好的。你嫁给他,也会过得好。” 林澈左顾右盼,犹豫许久才说出真心话:“可是他武功太好了,我不喜欢。” 沈光明:“……为什么?” 林澈:“打不过。” 她说罢看看沈光明,补充道:“你这样的就很好,我还可以教你武功呢。嫁一个比自己强的,还不如嫁一个你这样的。” 林澈刚说完,沈光明扑腾一下从椅上滚了下去:“别别别……千万别……” 林澈:“……” 沈光明:“这玩笑万万开不得,开不得。我先走了,林小姐你慢慢吃……虫子,虫子记得先拿掉!” 他脚底抹油,飞快跑了。 上次的苏小姐事件在沈光明心里留下了宽大的阴影:唐鸥未过门的媳妇们想法都比较特别,自己虽然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也难免被绕进去。所以三十六计,还是远远遁避比较好。 少意盟比辛家堡要大,而且他能自由走动,自然快活许多。转了两圈,方才的惊悸也全都消失了。正询问唐鸥在哪里,有人便告诉他,唐鸥正和林少意在练武。 沈光明顿时来了兴趣,问清楚地方就溜过去。 林少意的父亲林剑少年成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侠。他创立少意盟的时候正是新婚,将未出生的孩子也以此命名。少意盟成立不足一年,仇人上门,杀了林剑的妻子。在悲愤中与仇人缠斗,林剑保住了林少意,丢了一只手。林少意十二三岁的时候便开始接管盟内事务,林剑因为妻子的死,早已远离江湖纷争,只专注少意盟的事情。林少意成了武林盟主之后,人们提起他,往往要多加一句“盟主的爹”。 林剑的“仁侠”名称是从林家剑法中来的。他与师妹携手江湖,留下了许多除恶扬善的美名,仁侠夫妇在行善的时候,也将林家剑的名声传了开去。林少意一手林家剑比林剑练得更圆熟,加之有其师父石中仙的教导,剑法掌法都十分精纯。上次他和性苦打斗,沈光明没能旁观,非常遗憾。 还未走到练武之地一听到破空之声频频传来。 林少意立在练武场中,手里是一把薄薄长剑。唐鸥正落到地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角。 “这次你赢了。”唐鸥说,“林家剑日益长进了啊。” 林少意收剑笑道:“承让。秋霜剑的进展不大,你青阳心法的最后一层还是过不去?” “过不去。”唐鸥沉声道。 他修习青阳心法已有十年,初始进展极慢,但掌握诀窍之后,很快就将青阳心法运用自如。但最后一层始终过不去,张子桥说他未绝望过、也未曾面见死亡。因参不破生死,因而不理解最后一层的关窍。唐鸥将剑放在一旁,抱拳道:“少意,我们来试试拳吧。” 沈光明站在场边看得心潮澎湃。他现在有练武的可能了,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林少意放好剑,奇道:“你什么时候懂拳法了?练的什么拳?” 唐鸥立在场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亮出起手式:“十难手。” 其余两人闻言俱是一惊。 十难手是青阳祖师载于《十难经》中的高深武术,必须以青阳祖师的内功,如青阳心法为基础才能练成。唐鸥将《十难经》带在身上,有空便阅读研习,苦于没有机会操练,于是向林少意提出要求。 十难手仅有十招,却招招千钧。这门武功只有青阳祖师练成并展示过,此时唐鸥说出来,林少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你不可能已懂得十招。”他想了想,对唐鸥建议道,“我们只试一招吧。我用天生掌的第二式,盘地。” 唐鸥笑笑,点点头:“十难手第一式,布施。” 他十分感激林少意。天生掌是林少意师父石中仙的独门掌法,掌掌都有巧变,而唯有第二式盘地,是毫无变式的以力打力,正好与十难手相似。 林少意见他应允,便不再留手。他脚掌蹬地,攥紧右手冲向唐鸥;在靠近的时候右拳突然张开,五指成扇,打向唐鸥胸口。 沈光明惊得浑身僵硬:他纵然不识武,也看出林少意这一出手至少有六七成功力。 唐鸥不闪不避,突然大喝一声,左掌手指并拢,横着击出,正好击在林少意右掌掌心之中。 林少意嘿地一笑,立刻收手回撤,落地时连退两步才站稳。 两人这个对招太快,沈光明只听到一声撞击,便见两人已飞快分开。 “名不虚传。”林少意叹道,“这式名为‘布施’,力量却不分散,全集中于你掌心,但后劲很足。” 他举起手让唐鸥看他左腕上的一根红绳:“阿澈今年给我求的平安绳,断了。” 那根红色小绳落在林少意手里,他将它揣入怀中。 唐鸥第一次尝试十难手,威力之大,令他也十分震惊。 “你运功看看,没问题吧?”他担心地问。 “没问题。”林少意甩甩手,“地砖倒是碎了两块。” 两人又讨论了片刻。林少意心情非常好,抓起自己的剑,招呼唐鸥去喝酒。沈光明还处于惊愕之中,看到唐鸥向自己走来,还在发愣:“你真厉害……” 唐鸥笑了笑:“所以?想跟我学吗?” 沈光明不停点头,看向唐鸥的眼神里刻意地放满了崇拜。 唐鸥捏了捏自己手掌,低声道:“今晚你先练功,练完了我就跟你说方寸掌的口诀。” 沈光明:“我想学剑。学剑比较帅。我太瘦,力气小,方寸掌不合适我。” 他这句话一出,面前两人都面面相觑。 林少意:“有点道理。” 唐鸥:“……很有道理。” 沈光明殷切看着唐鸥的剑,正要出口请求他教自己秋霜剑,林少意却接口道:“有道理便有道理,先去喝酒。喝完便想出办法来了。” 唐鸥连连点头同意,沈光明自然也被带着去了。 结果直到喝完办法也没想出来。沈光明喝酒不多,这一晚被林少意灌了半壶,居然站得稳,话也说得清楚,自己都很惊讶。 “我以为我不会喝酒。”他说,“方叔以前不让我喝的。” 此时他和唐鸥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少意盟里十分安静,有灯笼亮光照亮黑暗路途,两人慢慢走着。一轮圆胖的月亮贴在天上,屋顶瓦光粼粼。 “喝多了就不好骗人了。”唐鸥平静道,“以后别逮着机会就骗,厉害的人多得是,你会吃亏的。今天七叔说了,你这样的雏棍,他见得太多,你一张口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光明默默点头:“我以后小心地骗。” 唐鸥:“我是说,让你以后别骗人了。” 沈光明:“不骗人怎么来钱?我还要买房买地过日子。” 唐鸥不出声了。他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念头:收留沈光明的沈直并不是什么好心人。如今沈光明除了骗人骗物之外什么生存的能力都没有,唐鸥越想越惊。 沈光明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他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只手虚扶着沈光明的腰。 或许是可怜他,或许是挂念着十年前没有救下来的那个小孩,或者是愧疚,唐鸥看着沈光明背影,默默梳理思绪。 敦促沈光明练功后,唐鸥回自己屋子里找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方寸掌的口诀,极为简单的十六个字。唐鸥翻来覆去念了几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这十六个字就能练成方寸掌?唐鸥觉得不可靠。 正要往外走,忽听沈光明屋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唐鸥顿时想起张子蕴传功的那三天,连忙跑了到沈光明的房子里。 沈光明滚到了地上,蜷成一团,正抱着头呻.吟。 “沈光明?”唐鸥将他抱起,发现他浑身颤抖,体温极低,身体舒展不开。 他急切地问:“怎么了?” 沈光明张了张口,眼泪流下来:“疼……太冷了……” 唐鸥气道:“是不是因为你之前不好好练功?” 沈光明点头又摇头,眼泪鼻涕一大把,用力抓着唐鸥手臂。唐鸥不知如何是好,想将他拖上床,但沈光明反过来抓住了桌腿。 唐鸥:“?” 沈光明尽量让自己远离唐鸥:“你先出去……别靠近我……” 唐鸥默了片刻,低头问他:“很冷吗?需要我抱你,还是喝血?” 沈光明闭着眼睛疯狂摇头,把手塞进自己口里堵着。 唐鸥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将他抱着。他想起之前张子蕴说的话,于是一个手掌抵着沈光明的背,将青阳真气缓缓渡入他体内。真气入体之后唐鸥才一惊:沈光明体内除了与青阳真气完全相反的大吕真气之外,还有一缕陌生的、几不可察的真气游荡着。沈光明不懂如何疏导,真气便在他丹田里乱窜,搅乱了大吕真气的运行。唐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运功就变成了这样子,轻声宽慰:“一会儿就没事了。” 肩上又湿又凉,沈光明一边抽泣一边咬住了唐鸥的肩膀。布料之下就是健硕的身体,沈光明发觉自己的嗅觉从未如现在这样发达:他能闻到唐鸥身体里血液的气味,温暖滚热,是他急切需要的。他的牙齿隔着春衣,碰到了唐鸥的皮肤,皮肤之下是血肉,是骨头,是唐鸥。 小血珠从创口冒出来,渗透了衣料。血液触碰到沈光明的舌头,他整个人都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 唐鸥紧紧按住他不让他挣扎,安抚着他。 沈光明流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吸吮唐鸥肩头渗血的地方。温暖的血液味道很好,他吞咽入喉,觉得寒冷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慢慢暖了起来。随着这暖,那曾令他心底快活的东西复苏了,还疯狂生长起来,缠住他的手脚与躯体,令他失去挣扎的力气,令他无法施展身体。他趴在唐鸥怀里,尝到了咸的眼泪和血,还有比两者还要浓重的恐惧。 青阳真气很快压制了沈光明体内的大吕真气。两种同源的真气纠缠在一起,相互融合,很快将那缕陌生真气吞噬,缓缓敛入丹田。 沈光明不疼也不冷了。但他仍旧没什么力气,闭着眼睛不说话。 唐鸥想了又想,猜到那缕陌生真气应该是七叔的。他压制沈光明的时候在打狗棒上灌注了真气,真气随后便进入了沈光明体内。他把这个想法跟沈光明说了,沈光明无动于衷地动了动眼,叹口气。 唐鸥:“……喝都喝了,别叹气,开心点。” 沈光明想笑,可笑不出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唐鸥肩上衣服咬了个洞,伤口血淋淋的,有点可怕。他眼睛一酸,忙从唐鸥怀里钻出来:“对不住对不住……” 有点疼,但不是接受不了的那种疼。唐鸥活动活动手臂,看到沈光明用衣袖狠狠擦脸。脸上的眼泪鼻涕,还有嘴上的血都擦在了衣服上,很狼狈。 “我完了,我没救了。”沈光明挡着自己的脸,“我真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唐鸥只好将他衣袖拉下来:“你没疯。跟你说个正经事。” 沈光明乖乖点头。 “我发现我俩的真气是可以互相融合的。”唐鸥认真道,“以后我也跟着你一起练功,互相帮忙。” 沈光明呆呆看他,垂头点了又点。 唐鸥哪里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是看着自己才对。他越想越难过,难过之中还有别的说不分明的东西堵在胸中,令他又忧伤又惆怅。 隔日林澈又来找他讲话,见他一脸忧郁,很看不过去。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成日这副模样?”林澈道,“我教你练武吧。你太弱了,没人照顾还真不行。” 沈光明:“……” 他察觉到一丝很奇妙的危机感。 “不劳烦林小姐了。”沈光明连忙说,“我可以自己练武,而且我也懂得照顾自己,多谢、多谢……” “客气什么!”林澈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唐鸥一早起床,把沈光明叫醒让他练功。等他练完,唐鸥也不见了。沈光明心里有点想见他,于是问林澈:“唐鸥呢?” 林澈立刻道:“不晓得。” 她手里一支长.枪,正细细梳理枪缨。林家剑传儿传女,林澈用枪来练剑法,居然真被她练成了一套十分厉害的林家枪。沈光明听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不由得频频分神。他身为客人,又不能拂了主人的好意,只好将林澈带来的小点心不住往口里塞。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虽然话不投机,但也聊得津津有味。林澈将她的枪料理好了,正要撺掇沈光明去看她练枪,忽听少意盟中人声纷杂。 “怎么了?”林澈立刻跑出院子,抓住个人就问,“出事了?” “丐帮的人来了,正围在门口。”那人手里提着棍子,正要往大门去,“说少意盟害了丐帮的人,要来讨公道。” 沈光明和林澈连忙跟着他一路到了大门。少意盟的大门十分阔气,此时里外都围满了人,见林澈来了,纷纷让出道路。 唐鸥与林少意已站在前方,两人对面便是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沈光明一见到唐鸥,立刻往他身边挤。谁料林澈不让他离开,扯着他腰带站到了林少意身边。 林少意面前的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沈光明看那尸体的模样,心头顿时惊讶:其中有两位他见过的,是昨日在十方城中和阿岁七叔同行的人。他连忙仔细地看,发现其中没有那小乞丐阿岁,顿时松了一口气。 丐帮为首的人正是七叔。他沉声冲林少意道:“盟主,该说的也说完了,乞丐们来找你讨个说法。” 原来地上躺着的三位都是丐帮的人。七叔是五袋长老,这次从别的分舵到这边来办事,死的三个都是他带来的人。三人都于昨夜在城墙边上被击毙,凶手下手狠毒利落,均是一掌毙命。尸体身上有一块少意盟的腰牌,因而七叔一早就带人过来了。 林少意察看一番之后,露出惊讶表情。 “林盟主,不说你,连我也觉得奇怪。”七叔冷笑道,“三人的伤均是天生掌所为。这江湖中懂得使天生掌的,除了你师父石中仙,便是林盟主了。” 沈光明也觉得奇怪:林少意什么人,就算真有仇怨,也犯不着要亲手去杀三个乞丐。 只听七叔又继续道:“少意盟与丐帮向来无怨无仇。林盟主年少有为,我们帮主也是称赞有加。若说你屈尊去料理这三位,我也是不信的。” 林少意抱拳道:“七叔睿智。” 七叔没有理会他的话,冷冰冰道:“但不管如何,少意盟腰牌是没有错的,是你们做的也好,不是你们做的也罢,请少意盟给一个说法。” 林少意反问:“若不是少意盟所为,如何给说法?” 七叔的打狗棒在地上重重一戳,阴森道:“不是你们做的反栽到你们头上,想必林盟主也不会罢休。若不是你们做的,丐帮便与少意盟一起,解决凶手。” 得到七叔这句话,林少意脸上神情稍松,侧身道:“请先到少意盟坐坐,我立刻安排人去查。” 乞丐的尸体也迅速装殓了起来,七叔说丐帮有他们的葬仪方式,少意盟的人便不再插手。 沈光明好不容易离开了林澈的视线,第一时间奔到唐鸥身边:“七叔是什么人?” 他现在对这个老乞丐十分好奇。 唐鸥沉吟片刻,答道:“七叔是上一任丐帮帮主指定的接班人。前任帮主临死前将打狗棒交给他,他转身便给了现任的郑大友郑帮主。” 沈光明讶道:“为什么有帮主都不做?” “不知道。”唐鸥带着他往前走,“但他是除了帮主之外,丐帮威信最高、信众最多的人。” 第27章 腰牌 七叔原名是什么已无人说得清。他出现在江湖上时便是一个人称小七的小乞丐。这称号变了又变,从小七换作老七,最后便是现在的“七叔”了。 三十多年的一场惩恶大会上,丐帮五袋长老老七一人独力迎战南疆三百六十八位勇士,打完两套伏龙掌竟毫发无伤,赢得十分漂亮。他是丐帮里少见的练武奇才,却不肯接受帮主之位,也不愿晋升,始终是五袋长老。丐帮这些年里干的大事情,十有□□是七叔主持的。他威望非常高,但也非常谦逊,对现任帮主郑大友十分尊重。郑大友比他小一辈,自然也跟着旁人喊他七叔,有什么事都要询问过他才决定。 沈光明笑道:“倒是个有趣的人。” “是个可怕的人。”唐鸥边走边说,“这样的人十分厉害,运筹帷幄于不动声色间。” 沈光明听得半懂不懂,也不在意,跟着唐鸥走到了大厅中。等待片刻后,丐帮的人也进来了。林少意请他们坐下,七叔却站着,丐帮其余弟子坐在地上。“这样就行了,坐高台宽椅,我们不习惯。”七叔道,“林盟主,老乞丐先把昨夜的事情讲一讲吧。” 昨天夜里,丐帮弟子们在城墙下的竹棚里喝酒吃肉,说是庆祝阿岁找回自己珍贵的玉片,实际却是趁此机会大快朵颐。吃喝到一半,人人微醺,七叔便说该歇息了。乞丐中有两人到城墙角落去小解,一去就是几个时辰。阿岁年纪最小,玉片失而复得,心情激荡,当夜也睡得最不安稳。他翻滚了几次,发现那两人并未回来,忙起身察看。从休息的角落远远望过去,城墙上稀薄烛光照着下方两个灰暗人影,站着一动不动。阿岁心知不好,连忙把七叔叫醒。七叔带人过去一看,两个乞丐都保持着站立姿态,但七窍流血,已气绝多时。两人身上并无刀剑伤痕,七叔检查后惊讶发现,他们是被人重掌击在头顶,震碎头骨而死的。两具尸体头骨俱碎,尸身稍作移动便有浓稠血浆从口鼻涌出,竟不凝结。 “天生掌杀人以巧劲,人死了,但体内血液仍缓慢流动,似天地流转,所以称为天生掌。”七叔沉声道,“这是一个为杀人而创的功法,林盟主心地良善慈悲,习得天生掌多年,所杀之人均是大奸大恶之辈。老乞丐见识不多,但多年前有幸与林盟主的师父石中仙喝过酒。他告诉了我一些天生掌招式的秘密,比如第四招惊雷,便是击掌于天灵,震碎头骨,令人七窍流血而死。” 林少意并不否认:“七叔所言甚是。方才在下察看过尸体,头部伤处,确实与天生掌的惊雷造成的伤势极其相似。” 他话音刚落,乞丐们纷纷鼓噪起来。有的人甚至站起,将打狗棒在地上敲得笃笃乱响。 七叔却抓住了林少意话中的关键:“极其相似?何谓极其相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天生掌这功法如此独特,旁人若没学过,如何使得出?” “当然使不出。”林少意诚恳道,“但,虽然使不出,却可以模仿得不差分毫。这两位大哥的伤势,是有人模仿天生掌而造成的。” 众乞丐胡乱呼喝起来。 “你说是就是?武林盟主说话就一定是真的?!” “天生掌不是很了不起么!怎么敢做不敢当!” “林少意你一定得给我们丐帮一个说法!” 七叔静静听着身后骚动,一言不发,眼神如重刀,死死钉在林少意身上。 林少意走前两步,对七叔和众乞丐道:“请随我来。” 沈光明和唐鸥也紧紧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林少意带众人来到院中,指着一个石像对七叔说:“七叔若是不信,我便当场为你演示。” 他说完了,也不等七叔回应,举起右掌,深吸一口气重重朝那石像头顶击落! 石像所雕刻的是一位手中托桃的小孩,活泼可爱。林少意一掌击下去,石像震了几下,却不见碎裂。待林少意抬起手,众丐齐齐发出惊讶呼声。 从石像头顶开始,无数极细的裂纹如蛛网一般扩散开去,一直延伸到石像的肩膀。七叔看了之后,沉默地点点头,确认这就是惊雷的效果。 林少意让唐鸥靠近,跟他耳语了几句话,请唐鸥在另一个石像上试掌。 沈光明此时才明白林少意的意思:他是让唐鸥用青阳心法打一掌,但着力点和运功的细微处,都要和天生掌一样。 唐鸥这一掌打下去,众丐们都不出声了。 无论是掌印的凹陷,还是龟裂的纹路,都和林少意那一掌一模一样。 七叔细细察看之后,长叹一声,转身深深鞠躬:“林盟主,老乞丐长见识了。” “七叔切莫行此大礼。”林少意连忙将他扶起,“这只是说明,天生掌的内力外劲自有其独特之处,但造成的掌伤实在是很容易模仿。” 七叔点点头:“老乞丐明白。只是这证实了林盟主说的是真话,却不能证明这件事不是林盟主做的。”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亮在林少意面前。 腰牌通体乌黑,上有两个阴刻篆字:少意。七叔将它翻过来,后方赫然刻着几个数字:六三七九。 一直跟着林少意的侍从惊讶地开口:“六三七九?这牌子怎么被翻出来了?” 众人纷纷看向他。 年轻的侍从一时涨红了脸,在林少意的鼓励下才继续开口:“这腰牌是盟里的没错,腰牌后面的数字,是加入少意盟的顺序数字。”他说着把自己腰间的牌子拿了起来,牌子背面是“三二七”。 “六三七九是谁?”七叔厉声问。 “六三七九是陈普,他上个月在郁澜江里游水,淹死了。”侍从说,“根据少意盟的规矩,没有家人收尸的,少意盟负责安葬。腰牌和他平时的随身服装、财物,我们都放进他棺材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情有些诡怪。林少意思忖片刻,让侍从去寻了工具来,他带众人到少意盟的坟地上去。 少意盟人多,坟地也宽大。没家没户的人在少意盟里数量挺多,有不少人死后随郁澜江的流水漂向大海,有些选择了火葬,更多的人在外出的时候与人争斗,死于不知名处。因而坟地虽然宽大,但坟头寥落,十分冷清。 林少意带着乞丐们来到这里的这一天,也许是坟地数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侍从当日亲自与同伴们安葬陈普,轻车熟路地带众人来到陈普墓前。众人看着那歪倒的墓碑和被掘松的泥土,脸上都显出惊讶之色。 林少意走了一圈,发现不仅是陈普的坟地,其余新葬的坟头也有不少被人破坏,有几副棺材的盖子都散在一旁,里面的尸体被野物啃得精光。他又气又怒,吼道:“这片坟地是谁管的!” 七叔见面前惨状,眼皮皱了皱,一言不发。负责管理墓地的人飞快赶过来了,这是少意盟家事,乞丐们和唐鸥沈光明便走到了一旁,远远看着林少意训斥那人。 沈光明正好站在阿岁身边,抬眼看他,见到小乞丐一脸悲伤,他心里也愈加不好受。 想起怀里还揣着今天林澈带去给他吃的一些点心,沈光明将那油纸包掏出来,打开了递给阿岁:“哎,你吃吧。” 阿岁瞥他一眼:“我不饿。” “都什么时辰了,怎可能不饿?”沈光明把点心递到他鼻子底下,“难过也不能不吃东西。” 阿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这人太奇怪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沈光明厚着脸皮与他分食:“好坏都是我,我叫沈光明,你记一记。” 默默嚼着点心,阿岁小小声说了句“多谢沈大哥”。沈光明听在耳里,浑身舒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诚心诚意地这样喊他。他更加热情,不顾七叔投来的目光,一块接一块地往阿岁手里放点心。 吃完之后将油纸丢了,沈光明走到唐鸥身边坐下,等待林少意问明情况。 唐鸥说:“我也没吃东西。” 沈光明一愣:“哎哟,不早说,那怎么办?我这里没有了。” 他看看自己手指,举起两根:“这里还有点儿糖粉,你吃么?” 唐鸥:“……” 两人正互相瞪着,林少意走了回来。 “陈普的腰牌确实被偷走了。”林少意脸色严峻,“除了陈普之外,还有七八块也已经遗失。旁的不说,腰牌这件事少意盟是有责任的。” 少意盟上下因为这件事进入了警备状态。少意盟在江湖上树敌确实不少,关内关外都有,自然也遇见过用各种事端来寻仇的。众人加强了警戒和巡逻,唐鸥和林少意一起到丐帮人发现尸体的地方察看,沈光明被林澈拉着巡查少意盟内部。没能和唐鸥一起去,他十分遗憾,被林澈拉走的时候简直一步三回头。 唐鸥:“……好好巡查,不然回来揍你。” 沈光明:“好的!” 林少意奇道:“你要揍他,他还那么高兴?” 唐鸥笑笑,一脸神秘莫测。 沈光明和林澈转了半圈,腿累得发软。林澈又有些看不起他:“要练武啊小沈。”沈光明道你应该叫我沈大哥。林澈嘿的一笑,转身带着人走了,留沈光明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歇脚发呆。 正数着池塘水面的水泡,亭子顶上突然翻下一个人,落在沈光明面前。 沈光明大吃一惊,连忙扑过去将那人拉到阴暗处。 “柳姑姑!你怎么了?”他担心地看着柳舒舒的脸。 柳舒舒脸上青紫,高高肿起一块,肩上全是血迹,淋淋漓漓往下滴。沈光明身上没有可包扎的东西,匆匆撕下自己衣袍给她缠上。 柳舒舒喘着气,满目怨恨:“老娘居然被个男的打了。” 她告诉沈光明,昨夜她在十方城的城墙上寻找好看兵士想谈心,正游荡着,突然就见到从城墙下跳上一个黑衣人。柳舒舒反应极快,立刻躲起,但那黑衣人已经看到她,立刻紧紧追上。柳舒舒自恃轻功极好,也不及黑衣人的速度,缠斗中受了伤。 柳舒舒从裙下掏出几块腰牌递给沈光明,咬牙切齿地说:“那厮身上带着这么多少意盟的腰牌,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28章 虎爪 沈光明拿着腰牌仔细察看,发觉确实是少意盟的物件,有些腰牌上还有未擦干净的泥土痕迹。 柳舒舒正因为拿着少意盟的腰牌,所以才敢潜入少意盟求助。那黑衣人一直追到她进入少意盟才罢休。柳舒舒一直藏在这亭子顶上,等到沈光明一人呆着她才敢翻下来见他,动作间伤口崩裂,又出了一回血。 沈光明细细问了那黑衣人的模样。由于城墙上灯火昏暗,柳舒舒忙着奔逃,根本没仔细看,只记得那黑衣人身材高大,出手利落,武功更是怪异,一双肉手竟如铁爪,将她肩膀抓得血肉模糊。 既然穿了黑衣做坏事,自然就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样貌和武功路数,比如模仿天生掌的劲力杀人。但是在追赶柳舒舒的时候,为了下杀手,黑衣人显露出的极可能是自己最擅长的功夫。沈光明见柳舒舒包扎好了,跟她稍稍提了提少意盟和丐帮之间发生的事情,便要带她去见少意盟的人。 柳舒舒:“我不去。” 沈光明:“这事情我讲不清楚,而且你是直接见过黑衣人的,说不定能找出是谁伤了你,为你报仇。” 柳舒舒想了想,又摇头:“不能去。我盗娘子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有过如此落魄之时。衣衫凌乱,妆也没了,脸都被打肿,我能去见人吗?” 沈光明:“我不是人吗?” 柳舒舒看他一眼:“你是人,但不是大人,小孩子我不在意。但是少意盟的盟主,听说是江湖新秀,一个特别俊俏的青年。” 沈光明几乎要惨叫了:“姑姑!你年过半百啦!林盟主才二十出头,你想什么啊!” 柳舒舒闻言便有些生气:“谁看得出我年纪呀?走在街上,少爷公子们还会为我捡手帕哩。” 沈光明无言以对,良久后才想起一个理由:“你哪里落魄了?受了这样的伤,却仍把这样重要的证物带到少意盟,林盟主不知该多感激你,这点伤更添辛酸,令人怜惜。” 他绞尽脑汁想了一通话,才说完柳舒舒便爆发出狂笑。 “令人怜惜哈哈哈哈哈!”柳舒舒笑得伤口差点又崩裂了,伸手摸摸沈光明脑袋,“小东西,你想不着痕迹地夸女人,还得学上十年。” 沈光明:“……” 柳舒舒笑够了,抓起腰牌,撺掇他带自己去见林少意。“你柳姑姑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柳舒舒与沈光明并行,沉声道,“这次的事情很明显是冲着少意盟来的,少意盟的名声若是坏了,江湖上又有一番新的争斗。” “武林盟主的位置也不好坐。”沈光明理解地说。 “那是自然。觊觎这位置的人太多了。”她轻笑一声,道,“你不是也见过一位么?那文质彬彬的野心家也住在郁澜江沿岸,在他守卫严密的城堡之中,虎视眈眈,祸心暗藏。” 沈光明被她娇滴滴的声音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将她的话听进去之后,立刻知道柳舒舒说的是谁。 “辛暮云?”沈光明讶道。 柳舒舒不言语,笑得很神秘。 林少意出门了还没回来,侍从将柳舒舒拿来的腰牌一个个对比,果然就是坟地中被盗走的那些。 “多谢柳娘子!”侍从连连向她道谢,“柳娘子这手法,真真是天下无双的。” 柳舒舒被这位年轻的侍从逗得开心,笑了一阵之后正色道:“你应当喊我‘柳姑娘’。” 侍从乖乖听命:“柳姑娘。” 沈光明远远遁走,不敢在正装作二八少女撒娇的柳舒舒周围停留。 半个时辰之后,林少意等人全都回来了。城墙下已有衙门的人去料理,所有痕迹虽然都记录在案,却没有什么大的作用。城墙上的士兵无人见到有可疑人影,也问不出什么来。因而柳舒舒带来的消息便显得极为重要。 都是江湖人,也不讲虚礼,团团围着林少意和柳舒舒站在院子里。柳舒舒自然也落落大方:她盗娘子的名声遍布江湖,不能算光明正大,却也掷地有声。她向七叔问好之后,便将昨夜的事情细细跟众人描述。 沈光明悄悄站到唐鸥身边,与他一起听着。 唐鸥正要转头对他说话,便见到林澈也走过来,挨着沈光明站了。 “阿澈,大人在谈事情,你先回后院玩儿。”唐鸥说。 林澈不高兴了:“我怎么不能听了?小沈也在这儿呢你为啥不叫他回去。” 沈光明压低声音怒道:“我比你大!我是大人!” 短短半天先后被两个女人否定,沈光明满腹悲愤。 “他不一样。”唐鸥说,“总之你快回去,不然你哥哥就要看到你了。” 林澈看看正在场中讲话的柳舒舒,又看看自己,虽有万般想留的心情,却因为惧怕林少意责骂还是低头走了。 沈光明站了一会儿,转头问唐鸥:“我为何不一样?” 唐鸥将手按在他脑袋上,令他转头朝着场中:“嘘。” 沈光明只好静了。他看着柳舒舒和林少意,对唐鸥刚刚说的那四个字耿耿于怀。有何不一样,为何我不一样?他似是隐约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答案,却又想不清楚那答案的意义。 这时场中柳舒舒已经将昨夜的事情讲完了。林少意正要说话时,七叔突然站了出来。 “柳娘子,冒犯了。”七叔神情凝重,“老乞丐想看看你肩膀上的伤。” 柳舒舒十分大方,很快解开绷带,让七叔走近细细察看。众人紧紧盯着七叔,只见他看了两眼,又举起右手,在柳舒舒的肩上比划两下,突然笑了一声。 “这是鬼啊。”七叔垂下眉毛,神态苍老。 柳舒舒一头雾水,讶异地看他。林少意在看到七叔比划的时候也走到了柳舒舒身边,七叔走开后,他也用右手比较了几下。 柳舒舒:“你俩怎么了?什么鬼呀?” 林少意不说话,拧着眉头转头看七叔。七叔也正好抬头,与他互看了几眼,眼神阴郁。 周围一时静得可怕。沈光明觉得场中压力徒增,忍不住退了一步。唐鸥立刻出手拉着他,顺势攥着他手腕,让他在自己身边站稳。 “这是一个鬼啊,柳娘子。”七叔又笑了一声,声音嘶哑,“这是一个十年前冤死的鬼。” 他扔了打狗棒,右拳成爪,猛地击向院中的石像!那石像正是林少意今日演示天生掌时击打过的,本来已有无数蛛网般的裂缝,此时七叔重重一击,石像立刻轰地一响,崩裂粉碎。粉尘四处飞散,唐鸥甩动衣袖,阻挡粉尘飘向沈光明。 七叔露的这一手令众人万分震惊,一时噤声。他用滴血的右手捡起打狗棒,在满地石粉中走了几步,笑得竟有些凄厉。 “双拳似铁,落爪碎石。这是一门已经失传的硬功,称为虎爪。虎爪的痕迹十分独特,虽然五指钳住人体,但只会留有三道伤痕,分别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其中又以中指最为厉害,坚硬的指甲甚至能割断人的经脉。”他立在场中,缓缓道,“老乞丐只知道江湖上有一个人练成过这门功夫。他叫辛大柱,辛家堡堡主,十年前已经被烧死了。” 虎爪的出现令这件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辛家堡和少意盟的势力范围是不一样的,辛暮云接任辛家堡堡主十年来,只专注经商挣钱与巩固防卫,虽然有一身好武艺,却从没人见过他显露虎爪这样的硬派功夫,也没参与过江湖纷争。 “辛大哥轻功好,剑法好,但他掌力应该是不够的。”唐鸥说,“再说,他一向淡泊,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参与江湖纷争。” 沈光明默默听着,没有附和。他想起柳舒舒说的话,心里对那位温润儒雅的堡主多了一层警惕。 此时两人正在杏树下练剑。唐鸥先练完一套秋霜剑,看得沈光明两眼发光。因他大吕真气不稳赌定,唐鸥暂时没将方寸掌的口诀告诉他,只教了他一些简单的剑招。沈光明没有武功基础,剑招舞得很不像话,唐鸥便站在他身后,右手覆在沈光明右手手背上,教他如何使力。 “再说,他这样做对辛家堡应当没什么好处。辛家堡的势力仍然在少意盟之下,他不像是这么欠考虑的人……” 唐鸥一边带着他舞剑,一边慢慢地说。沈光明被他握着手,背后紧贴唐鸥的胸膛,脸上直发热。 “你收收真气。”他说,“弄得我太热了。” 唐鸥奇道:“我并未运转青阳真气。热么?还没到夏天。”他说着松开了沈光明的手,摸摸他的额头。确实有些热,但也不至于到不舒服的地步。他想到应该是沈光明又想偷懒了,十分无奈,便放开他:“休息吧。” 沈光明放下剑,连忙拍拍自己的脸。 此时已近傍晚,树梢上的雏果残花都蒙上一层氤氲的光,孤鸟伶仃地在枝间跳跃,叫得清亮。 沈光明很讨少意盟厨娘的欢心,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碟点心给唐鸥吃。 唐鸥索然无味地嚼了两口,想留着胃口吃晚饭。沈光明自己吃了一半,见还剩一个桃酥,想到唐鸥并未吃过这个便拿起给他。唐鸥正在拭剑,转头就着沈光明的手,衔了那块桃酥。桃酥入口,味道不错,唐鸥转头对沈光明笑着点点头,赞扬他俘虏厨娘的功夫确实不错。 “辛大哥有妻有子,贸然踏入江湖纷争,后患无穷,他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唐鸥又自顾自的说起来。他说了很多“应该”“应当”,讲着讲着便停了。这些话说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身在这个江湖,又有这样的能力,谁会不想进来搅一搅,闹一闹呢?若是贪图安宁,辛暮云当日就不会站在辛家堡的废墟里,带着残余的人抵抗趁火打劫的江湖人了。唐鸥当时还未认识辛暮云,只是在别的江湖前辈口里听过这些事情。 据说当时大火整整烧了一夜,辛家堡无数人葬身火场。辛暮云脸上都是灰尘,带着寥寥的几个幸存者在废墟里寻找尸体。而数以千计的江湖人提了剑执了刀,站在郁澜江边,将辛家堡围得严实。 想到十来岁的辛暮云舌战群雄,又挑拨众人,最后保得辛家堡所剩无几的人安全返回堡中,并得到江湖人承诺不再进犯,唐鸥难免心潮澎湃。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剑身被他擦得干净雪亮,映着夕晖,是一泓流动的血光。 自己也会卷入这样的狂潮之中么?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又或者,能否在这样的争斗中夺得一个位置? 唐鸥想着,心头一动,转头瞧沈光明 沈光明蹲在杏树下,正用一根树枝戳树根。 “戳它做什么?”唐鸥开口唤他,“过来,跟你说正事。” 在唐鸥心里,沈光明就像是懵懂闯入江湖的稚子,没有自保能力,那一点微末骗术更是不足道。 他叫了沈光明几声,沈光明慢慢转过头,眼神有些凄然。 “唐鸥。”他小声说,“你以后也会有妻有子,对不对?” 唐鸥说对。 “你会跟一个好看姑娘成亲,然后生孩子,对不对?”沈光明又问,“你的孩子也会成为唐大侠。你会教那孩子武功,就像教我武功一样,对不对?” 他问得认真,唐鸥忍不住也想认真回答。 “我不想教他武功。”他说,“做不做大侠都无所谓,平安就行。你怎么了?别乱想,我说过的,你可以住在我们家,我照看你,到老了也照看你。” 他以为沈光明仍想着自己练了大吕功就没了后的事情,温和地劝慰。 “好。”沈光明更小声地说,“唐大侠,我祝你子孙满堂,富贵平安。” 唐鸥:“……” 沈光明:“我是不成的了……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冷清清灶台啊空荡荡家,那一丝丝儿小雨点落在我的……” 话音刚落,唐鸥在他脑袋上扇了一把:“唱什么戏呢你?” 沈光明抱树大喊:“别打我了!我跟林澈说你会打人,说你凶,让她不嫁了!” 唐鸥:“去说。我也不想娶。” 沈光明一愣:“不娶?为什么?” 唐鸥似是不想说明,见他不幽怨了,将他拉起:“走,吃饭去。” 沈光明心情变得略好,便紧紧跟着他往前走,边走边问:“你不娶林澈,那娶谁?” 唐鸥没理他。 沈光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你沈大哥我见过很多好看女子,说不定就有你喜欢的啊……” 他唠唠叨叨地说,没提防唐鸥手臂一长,将他抓入自己怀里乱揉脑袋。 沈光明:“头发乱了!别抓我脑袋,你个子高了不起么!” 唐鸥:“你太烦了。我不娶,谁都不娶。” 沈光明嘿嘿地笑:“我不信。” 唐鸥很凶地看他:“你这么关心我的娶亲问题做什么?” 沈光明从他怀里钻出来:“这不是,对嫂子好奇么。” “没嫂子。”唐鸥在背后推他一把,“走走走。” 因虎爪牵涉到辛暮云已故的父亲,林少意在处理这件事情时万分谨慎。 沈光明没事就跟阿岁一起玩,两人混得越来越熟,他也从七叔那里听到了当年辛家堡大火背后的一些事情。 辛大柱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侠士,年少成名,磊落正直。其妻子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因一段英雄救美的经历而彼此情根深种。两人是神仙眷侣般的一对,成亲之后先后生了两个孩子,只可惜在大火中,只活了辛暮云一个。 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除了辛暮云,也许谁都说不清。江湖人士抵达辛家堡的时候火已经快烧完了。辛家堡上下数百人,最终只剩下寥寥十几个。数年之后,郁澜江上据说还有人听到群鬼夜哭。那是在船只夜行的时候才能碰上的奇景:经过那一段江面时,浓雾蔽目,啼哭之声远远近近不断响起,无形无迹的死魂们悬在半天,垂首注视船上人群。 沈光明与阿岁听得津津有味。阿岁不断问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七叔磕磕烟袋:“我也不知道。” 沈光明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怎么会有那么多江湖人聚集到辛家堡?是去做什么?” 七叔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沈光明长得机灵,一副孜孜以求的模样。七叔道:“小骗子,你很了不得。江湖人为何聚集到辛家堡?哈,他们是为了去抢东西。” “抢什么?”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问。 “抢房子,抢地,抢人。”七叔沉声道,“他们要抢的,是整个辛家堡。” 辛家堡和少意盟一样踞于江畔,不仅是兵家重地,还掌握这一片极其辽阔的江面。郁澜江由西向东灌流入海,整个流域之中仅两处适合建立码头港口,一处是少意盟的地盘十方城,另一处便是庆安城。 辛家堡以前不叫辛家堡,那儿以前也是一片废墟,并无现在辛家堡的恢弘气势。辛大柱占据了这块地方,花了数年时间建立起一座堡垒,安放自己的家人与事业。但这堡垒越做越大,连续吞了郁澜江上的二十多个水帮,牢牢控制着这一段江面。眼看辛大柱名不正言不顺地挣了这许多的钱和名声,自然会有人眼红。当年由几位大侠牵头,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男人。老者声称辛家堡那块土地是自己的,于是大侠们迅速组织起浩浩荡荡一拨人,出发前往辛家堡讨公道了。 “那些人里有道士有和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盗贼有捕快,人人都义愤填膺。”七叔冷笑道,“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喜欢呢?” 沈光明的心怦怦直跳:“火是他们放的吗?” 七叔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位少年都露出遗憾神情。 七叔将烟袋放在一边,神神秘秘地说:“辛暮云当时十几岁年纪,和小骗子你差不多大。他一个人说服了几百位江湖客,让他们放弃吞吃辛家堡的想法撤身离开,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沈光明一愣。 这件事情他曾听方大枣等人提过一些细枝末节,但从不放在心上。他认为既然辛暮云口舌这般厉害,自己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后来见到辛暮云本人,温雅如一位文士,沈光明也没再想起这回事来。 “怎么说的?”他急切地问。 第29章 十年 辛家堡大火后的清晨,天上飘下了细雨。秋雨又冷又黏,寒意几乎能钻入骨缝。 细雨里,伶仃的少年身着朱色长袍,站在辛家堡与江湖人之间。长袍上尽是黑色的烧痕,平静脸庞上似乎还有灼伤的痕迹。他手持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切开植物于地面下纠缠的根系。 “当时他身后还有辛家堡幸存的那些人。”七叔说,“人人年纪比他大,但都站在他身后,以他为尊。可江湖中人是讲资历的,辛暮云当时太年轻,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任何一个看得起他。眼前就是辛家堡被烧毁的废墟,中间是一个羸弱的少年,一把破剑,谁会怕呢?谁都不怕。” 最先站出来的是西北三英中的秃鹫,他的武器是双头流星锤,威力很大。秃鹫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辛暮云谈话,他走出两步,直接甩起流星锤,击向辛暮云。 “太过分了!”阿岁喊出声。 辛暮云虽然年轻,但轻功极佳,飞快跃起闪避;落地的时候他恰在秃鹫身后,长剑一挑,将流星锤的铁索利落割断。他露的这一手反应极快,轻功极快,剑也极快,在场的江湖人都惊了。 因为辛暮云手中的剑是辛家堡弟子入堡习武的佩剑,再普通不过。秃鹫的双头流星锤以精铁铸造,刻有锻造师姓名,算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兵器。 七叔看这两位少年一脸神往,便问他们:“为什么辛暮云的剑能割断流星锤?” 沈光明立刻道:“快!” 阿岁紧接着补充:“力量!” “你们说得都对。”七叔道,“快和力量,都可以通过练习获得。但唯有一点,也是辛暮云卓然于众人的一点,是练不出来的。一把普通的铁剑能切断精铁的锁链?不可能。但他用速度、力量来弥补了这个缺陷。除了这两个之外,他还能在瞬息之间发现流星锤上真气流动的缝隙,辛暮云斩的,就是那个缝隙。” 和江湖上绝大多数成名的人一样,辛暮云在练武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这一手震惊了所有人,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贸然上前。他们来辛家堡是为了求财,是为了夺得这座堡垒,若是白白丢了性命,就太不划算了。 随后辛暮云对着众人,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辛家堡不是辛大柱的,也不是辛家的,甚至不可能属于在场任何一个江湖人。辛家堡的这块地是庆安城管理的,同时它也是庆安城防的一部分。辛大柱只是受托管理,从无霸占之事。 第二件,那被簇拥着过来的老者所说的都是假话。辛暮云说出他生于何年何月,居于何镇何村,族谱上又如何如何写。他八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家乡,也绝不可能和辛家堡有半点关系。 第三件,辛大柱与少林、武当有深厚情谊,他们已在赶来的路上,若是此时江湖人对辛家堡发起攻击,惹恼的是当今武林最资深也最难缠的两个大帮派。 他这些话一说完,江湖人面面相觑,顿时犹豫起来。 辛大柱闯荡江湖的时候,曾出手救过被叛僧挟持的少林僧人,化解少林寺一场大危机。而其妻子与武当的风雷子有赠饭之恩。少女救了濒死的风雷子一命,风雷子以武当名声起誓,只要自己仍在世,将永葆她与家人平安。夫妇俩并不把这些背景挂在嘴上,因而许多江湖人也忘记了,辛暮云提起,他们方才醒悟。 沈光明听在耳里,忍不住感叹辛暮云的聪慧。 他先以武艺震慑众人,三件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更是条条有理。 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在庆安城周围,这种形势却一直有微妙变化:作为郁澜江上的枢纽,庆安城的管理比一般的城镇更为严格,因而庆安城周围的江湖势力大多势弱。辛暮云敢说出辛大柱是受托管理,这事情和朝廷相关,又是在庆安城附近,他说的必定是真话,只要一求证便知。求财者往往最终关心自身安全,若是没命了,如何享受富贵荣华?辛暮云先抛出这个重要讯息,便震住了蠢蠢欲动的人们。 第一件事是提醒江湖人外部的威胁,第二件事便是打乱内部。老者是江湖人前来“讨公道”的最重要原因,若老者本身不可靠,这原因也就不成立了。数以千计的江湖人中,心怀鬼胎、捏造证据者肯定有,但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详情。辛暮云没有空口白牙地咬,他说得极其详细,一方面动摇了不知内情的人,一方面也再给心有叵测者一记重击。 内外条件都不成立,辛暮云最后才说出少林和武当的势力。 江湖中人纵然对这两个帮派有微词,但他们势力强大,不可不忌惮。现在辛大柱夫妻已死,极有可能已经激怒了少林武当,若是他们再贸然进入辛家堡,杀了辛家堡剩余的人,只怕这那么大一块地方永没机会再吃一口。 沈光明不能打,但懂说。他越想越心惊:当时情况何其危急,辛暮云竟能迅速想到这三个理由,令他深深佩服。 只是在佩服中,沈光明又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这时阿岁开口问了:“辛堡主怎么知道那老人住哪里,又怎么知道那老人从未离开过家?” 七叔微笑道:“是啊,他怎么知道的?你想想?” 沈光明脑中灵光一闪,忙道:“是辛大柱告诉他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方才那不对劲的地方便立刻一点点找到了脉络理清楚了:辛暮云当时仍是辛家堡的少爷,已经跟着辛大柱一起管理堡内事务。辛大柱建立辛家堡,不可能不知道江湖中的人对他充满嫉妒与怨恨。只怕是那些人筹谋着对付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各种方法知道了。 那老者自然也早被探听清楚。辛大柱一直沉默,应该是想给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记重拳:正因为如此,辛暮云才会说少林、武当已在“来的路上”。江湖人的行踪辛大柱早就了然于心,早就传书给少林武当,要给来访的江湖人一个下马威。 七叔点了点头:“没错。辛大柱在世的时候,辛家堡的情报网是很厉害的。” 阿岁张了张口,像是想问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沈光明仍在疯狂地思考,他想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怪异的问题。 “七叔。”他轻声问,“那火不是江湖人烧的。辛大柱知道江湖人的打算,可是他没有防范这个,说明那些人的计划里,没有纵火。” 七叔的笑容仍在脸上,却不见显于眼底:“小骗子,那你觉得,是什么人烧的?” 辛家堡有一个厉害的情报网,这个情报网必定是对外的。但外部没有传回让辛大柱防范纵火的讯息,也就是说,这场火极有可能是辛家堡里的人烧起来的。 阿岁诧异地看着自己师父和沈光明,一头雾水。 沈光明不敢出声了。 他想起坊间提起辛暮云时,往往在一片称赞声之后,会冒出几个阴森的词句。 杀父夺堡,是个恶人。 沈光明心事重重,一个人慢慢在少意盟里走。 七叔说的那些事情令他更加迷惑了。 在这迷惑之中,他又隐隐感觉不安。辛暮云是唐鸥的好友,他对唐鸥是真心的吗?唐鸥和林少意又是挚友,辛暮云是否知道这件事? 然而最关键的是,当年辛家堡的那场火,到底是不是辛暮云烧的。 正走着,眼前突然一花,一身春衣的柳舒舒从树上跳下来,递给沈光明一个桃。 “……柳姑姑,你又偷隔壁的桃子。”沈光明无言地接过来,“别偷了,被发现是少意盟里的人干的,不太好。” 柳舒舒拍拍手上的桃毛:“你这小东西怎么说话的?桃子在你手里,怎么是我偷的了?” 沈光明:“……” 他只好将桃搓搓干净,打算拿去给唐鸥。到时候桃不在他手里,也不能算是他偷的了。 柳舒舒见他神情低落,悄悄凑上来贴着他耳朵说话:“小光明,我刚刚可听到你和那乞丐的话了。那乞丐说得不对,他故意骗你来着。” 沈光明躲开她,诧异问:“骗了我?” “不尽不实。”柳舒舒嘻嘻地笑了,眼神却有些冰冷,“十年前,老娘也在辛家堡。辛暮云说的不是三件事,是四件。” 柳舒舒告诉沈光明,当日她正与新结识的勇壮水手在船上亲热。辛家堡大火已经熄灭,那船正缓缓驶过郁澜江的江面。 经过辛家堡地界的时候,柳舒舒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兵器撞击声。 随后一个流星锤从岸上远远飞出,差点落在船上,激起极高的浪。 柳舒舒一见有热闹可瞧,立刻拢了衣衫,跃上岸去。岸边杂树甚多,她便躲在树丛中,正好瞧见那秃鹫灰溜溜转回,辛暮云跟众人说话。 “辛暮云确实说了前面的三件事,但是他还说了第四件事。”柳舒舒笑得神秘,“你当日若是见到暮云公子脸上的神情,你将永远不会相信,他是个善人。” “第四件事是什么?”沈光明急问。 “他说,我父亲早已知道诸位的计划,我自然也知道诸位早在昨天白天已经抵达辛家堡,但一直隐藏在周围矮山上不露面。然后,然后这位暮云公子就咬了咬牙。”柳舒舒惟妙惟肖地学习着辛暮云的声音,低沉可怖,沉痛难抑,“他说,今日我会将诸位的面貌一一记在心里,此生永不会忘记。昨夜堡中大火,请问诸位是否看到?昨夜堡中妇孺啼哭,诸位是否听到?堡中有人有物,一一都在火中烧尽,诸位又知不知道?” 沈光明心里一凉,失声道:“他们都看到?!” “当然看得到。”柳舒舒冷笑道,“不仅看到,还看得津津有味。你让辛暮云如何不恨?那些人,活活看着辛家堡数百条人命一夕之间化作乌有。这是不折不扣的谋杀。” 第30章 十年(2) 辛暮云一番话说出来,四围俱静。 柳舒舒跟沈光明描述当日情形:“太静了,我甚至听得到雨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沈光明只觉心潮起伏不停。他仿佛看到当日孤身一人站在无数目光里的辛暮云,亲人丧生,家族凋零,唯有他仍在支撑着。 那数以千计的人之中,真的没有一个人生起救助的慈悯之心么?沈光明知道,肯定不会。只是纵使当时产生过下山援助辛家堡的想法,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行动。 他想起伶仃的辛暮云,又想起如今面目温和的他,仿佛认识了两个人。 见他一脸惆怅,柳舒舒笑着说:“你同情辛暮云呀?小傻瓜,暮云公子不用你同情。他能将辛家堡支撑十年之久,又在这十年间重振辛家堡名声,他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 “可他家人都没了。”沈光明说,“堡中只剩那么一些人,实在很令人难过。” “我曾与你说过,辛家堡没有老仆。”柳舒舒凛声道,“辛家堡当日剩的那些人,他们的模样,我可一个个都记得。那时混进辛家堡,我却怎么也没找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沈光明,方大枣教你骗人,却没教你识人心?当夜辛家堡发生了什么事也全都在那场火里毁了,只有辛暮云才知底细。你以为那些有功有劳的老仆这样平白不见,真的和辛暮云无关?若是有关,他又因为什么而驱赶老仆,或是杀了他们?” “姑姑,你别说了。”沈光明慌忙打断柳舒舒的话,“你让我想想。” 沉默片刻,柳舒舒叹气道:“沈光明,方大枣太爱你了。他无子无嗣,疼你怜你,却没有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会你。” 沈光明欲辩驳,但想了想,将话全都吞了下去。 “我出门玩儿了。”柳舒舒捏捏他耳朵,“我与你打个赌,少意盟这次送信到辛家堡,是收不到回信的。” 她话说完也不停留,攀着树三两下就翻过了围墙。沈光明只听墙外脚步声杂乱,应是引起了兵丁的注意。他不担心柳舒舒,信步往前走,思考着柳舒舒的话。 那位“辛大柱”冲丐帮的人下手,目的是挑起丐帮与少意盟的矛盾。为了立刻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会随意选人,一定挑有影响的人下手。这次死的两个乞丐都是普通的弟子,但他们跟着的人是七叔。 沈光明顿时明白了柳舒舒的推论。 凶手处心积虑向丐帮出手,本以为万无一失,但却出现了柳舒舒这个突发情况,凶手更在匆忙间留下了虎爪的伤痕。 少意盟不会不知道七叔对虎爪非常熟悉。一旦认出虎爪,也就会立刻将嫌疑锁定在辛家堡。 “辛大柱”看似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误打误撞暴露了出来。虎爪这个证据太过有力,辛家堡根本无从辩驳。少意盟送信询问情况是礼节,但辛家堡已经没有回信否认的必要了。 沈光明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好不容易等到唐鸥回来,连忙跟他说了七叔和柳舒舒的话,顺手将桃递过去。 唐鸥与辛暮云相交多年,对这些事情略知一二,却因为辛家堡的人从不会主动提起,而子蕴峰上客人不多,他没有详细知悉这个往事的机会。他吃着桃,认真听沈光明把这些事一一说完。 “你怎么办?”沈光明问他。 唐鸥坦然说不知道。 他无法选择任何一方站队,也无法对两位挚友出剑。可他现在身在少意盟,不可能独善其身。唐鸥叹了口气,将沈光明拉到自己身边,齐齐在树下坐了。 沈光明一下紧张起来。 唐鸥揽着他肩膀,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你说我该怎么办?” 沈光明:“不不不不不知道。” 唐鸥:“做选择太难了。” 沈光明:“确确确确确实。” “辛家堡杀人是真,但江湖人,恩仇分明,辛大哥若是要报仇,我也无话可说。” 沈光明一时忘记了唐鸥搭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转头问:“报什么仇?” 唐鸥也讶然转头:“七叔和你柳姑姑没说?当日围着辛家堡的人之中,也有少意盟和丐帮的人……” 他话音刚落,便见沈光明从自己手臂里钻了出去。 唐鸥:“……跑什么?” 沈光明:“没跑!你、你的脸靠我太近了,不热吗!” 唐鸥:“不热,过来,当我垫子。” 沈光明挪到石凳上坐了,坚决不回到唐鸥身边。唐鸥拿他没办法,只好又拿起自己的佩剑擦拭。沈光明呆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剑刃上方滑动,默默地琢磨唐鸥刚刚说的话。 “丐帮和少意盟的人去做什么?”他问,“他们不会也想抢辛家堡的地盘吧?” “丐帮我不知道,但少意盟为何不想?”唐鸥平静道,“少意盟也想的。郁澜江上两处重要城池,一个是少意盟的势力范围,一个是辛家堡的势力范围。少意盟日渐扩大,难道不想将庆安城那头的码头港口也吸收进来么?” 沈光明呆了。 唐鸥抬头看他,眼神有力。 “趁火打劫,虽然我不齿,但在势力扩张的时候,这种举动又叫抓住时机。”他缓缓道,“辛家堡的想法,和当年的少意盟是一样。所以它现在做的事情,和当年的少意盟想做的没什么区别。” 沈光明还是头一次看到唐鸥这样认真地跟自己讨论。平时那喜欢揪着他说废话、揉他脑袋的男人不见了。此刻坐在树下拭剑的,分明是一位胸有渊壑的青年侠客。 是他最为喜爱的那一类人。 唐鸥擦了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沈光明从石凳上溜下来,蹲在自己身边。“又怎么了?饿了就去找你的厨娘。”他说。 “教我武功吧,唐鸥。”沈光明认真道,“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想变成你这样的人。” 他也是鲜有的真挚,一时让唐鸥愣了。唐鸥忍不住看着他笑,停了一会儿又低头,仍旧笑得肩膀都发抖。 沈光明窘道:“不行吗?你应承过的。” “可以,现在就可以。”唐鸥停了笑,也认真道,“多少年都好,我一定教会你。” 沈光明心里一亮,又一宽。那令他惆怅、令他快活的气体疯狂膨胀开来,将他的骨头、血肉、心脏都裹在里面,有一种他说不明白但非常喜欢的舒坦。 方寸掌的口诀只有十六个字:天地方圆,吞于一心;宜深宜浅,以浊试清。 沈光明:“……” 他看着唐鸥给他写的纸条,上面的字都认不全。唐鸥一个个教他念了,忍不住说:“除了教你武功,我是不是还得教你看书认字?” 沈光明:“好好好,那很好。” 唐鸥好不容易将十六个字都教会他了,沈光明也会念了,却又生出新的问题:“这是什么意思?” “方寸掌以大吕功为基础,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唐鸥道,“你虽然还不合适练拳,但这是师叔留的口诀,参一参,对你有好处。” 沈光明便一人坐在床上,闭眼“参”起来。 他尝试运起大吕功,丹田处那极为熟悉的、切割般的疼痛也随之生起。日日被唐鸥监督着练功,现在这种痛楚已经大大减轻——或是我已经适应了——沈光明心想。原先如薄刃切入*一般锐利尖刻的痛感,现在已成为钝刀摩擦的粗糙感觉。虽仍然是疼,但这种疼痛会随着大吕功的运转而渐渐消失。让沈光明心中深感可惜的是,他听的戏文和别人讲的故事里,练内功之后丹田就有热力发出,让人精力充沛;而自己这邪门功夫练得越久,丹田越冷,从不见有温暖的时候。 不知道张子蕴是怎么练成的。沈光明心想,虽然青阳心法和大吕功都有驻颜奇效,但若是大吕功练成后自己也会变成张子蕴那般枯瘦干瘪的模样,即使驻颜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这么一想,体内真气顿时走岔,丹田一寒,开始颤抖。 眼皮睁不开也说不出话,沈光明身子一歪,被一直站在旁边的唐鸥扶住了。唐鸥对这个情况已经十分熟悉,立刻运起青阳心法,把暖热的真气传入沈光明体内。沈光明一下子舒坦下来,心想自这次也不用喝血…… 他心头竟有些遗憾:不喝也行……但至少应该…… 这念头刚起,真气又岔了。 “沈光明!”唐鸥怒道,“定气凝神!你在想什么?” 沈光明连忙摒去脑中杂念,默默顺着青阳心法收拢乱窜的大吕真气。 两种真气虽然性质不同,但由于同为青阳祖师所创,因而分外亲密粘稠,纠纠缠缠间,并未给沈光明带来多少痛苦便顺利敛入丹田。 唐鸥给他抹了额上的汗,有些生气:“怎么又岔了?你脑袋里想什么?” 话未讲完便被沈光明一把攥住手腕:“唐鸥!我知道了!我知道前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唐鸥连忙问。 “就是把真气聚拢在丹田里的意思。”沈光明很得意。 唐鸥:“……就这样?” 他哭笑不得:“聚拢真气不是最基本的功夫么?你还是没学会……” 沈光明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的意思是,练习方寸掌的时候,先要将体内真气全聚入丹田,这是所谓的吞于一心。方寸掌是讲力量和技巧的武功,能在方寸间夺人性命。口诀的前八个字说的就是,在给敌人致命一击之前,先要聚气。” 唐鸥认真起来:“然后呢?聚气之后又该如何?” 沈光明:“这就不知道了。后八个字我还没琢磨出来。” 他看着唐鸥表情,尴尬地笑了。唐鸥拉拉他袖口:“行吧,你慢慢想。出来,我教你秋霜剑的起手式。” 这一天晚餐的时候,少意盟外的人突来通报:有信使赶到了。 众人全都弃了碗筷等候。那信使正是几日前送信到辛家堡的人,他带回来的却不是好消息:“辛堡主没有见属下,更没有接信。” 辛暮云让信使转告的是一句话:无话可说,辛家堡开门揖客,静候林盟主。 林剑沉沉地哼了一声。林少意让信使下去休息,转身回到厅中:“辛暮云没有否认,看来确实是辛家堡的人做的。” 闻讯赶来的七叔和林少意商量何时启程到辛家堡商议此事。林少意身为武林盟主,大可发出惩恶令,召集江湖众人同去辛家堡。但他话音刚落,立刻被林剑否决了:“万万不可。辛暮云仍对十年前的事情怀有恨意,再这样浩荡前去,难免激起他旧怨。” 七叔默默点头。 众人还在商议时,忽听门外又报:“又来了个人。” 这回来的是沈光明的熟人:唐鸥的书童南襄。 南襄背了个小包袱,见到唐鸥就喊“少爷”:“少爷和林姑娘的婚事,老爷夫人没意见,说一切都看少爷自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不能让林……” 他话音未落,林澈嚯地站起,怒吼道:“什么婚事!” 南襄被她吓了一跳。他对唐鸥未婚妻的印象仍停留在苏家小姐那处,着实没想到这位清丽的少女居然这么凶悍。“是少爷和林姑娘的婚事,少意盟的信上说了,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欲结琴瑟之……” 南襄还在回忆信上词句,林澈已经坐不住了。她冲到林剑面前询问,当事人唐鸥也叹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沈光明不方便掺和,于是略带着复杂心绪看着唐鸥背影,衣角忽然被南襄拉了拉。 “沈正义,你居然还跟着少爷啊?”南襄兴奋地小声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那小鱼干吃完没?好吃吧?” “吃完了,不好吃。”沈光明再次强调,“我叫沈光明。” “行行行,都一路货色。”南襄笑道,“哎哟,少爷终于娶亲了,我可真是高兴。要不是上次被你中途截胡,少爷连娃都生出来了。” 沈光明忍不住更正他:“你家少爷生不了娃。” “行行行,你懂我意思就行。”南襄继续道,“谁都没想过你会去抢少爷的媳妇儿啊。好在这回林姑娘和少爷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戏文里都说了,青梅竹马那是一定会在一起的,你抢不了……” 沈光明:“我冤枉啊,我从没抢……” 他这头悄悄话还没说完,那头的林澈突然提高了嗓门:“我不嫁!我不嫁他!” 沈光明和南襄同时停口,惊讶地看着林澈。 林澈满脸委屈:“唐大哥只是大哥的朋友,怎么就成我的夫婿了?爹爹你太过分,写信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什么时候与他情投意合!” 林剑脸色一沉,很不高兴:“你年纪已经到了,应当嫁人。唐鸥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 沈光明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可怕的寒意。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然而如他所料,林澈的眼神还是扫了过来。 “我不喜欢唐鸥,我比较喜欢他。” 她指着沈光明。 “若要我嫁,我宁可嫁他!”林澈大声地说。 林少意:“……” 林剑:“……!!!” 南襄:“……沈……!你!你又!” 沈光明急得大叫:“我冤枉!我什么都没做过!” 然后他在满堂的惊愕眼神中,看到唐鸥转头时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那是看戏的表情。 当夜,少意盟里是各种意义的鸡飞狗跳。 林澈扯着柳舒舒的衣角哭个不停。她的母亲是林剑妻子的姐姐,后因父母早亡,林剑便收养了她。她跟着林少意一起喊林剑为爹。这许多年来,林剑倾注在林澈身上的爱比林少意更多,几乎从没有逆过她的意。林少意对她也非常疼惜,少意盟上下都知道,盟主骂小姐一次,之后要赔许多礼的。 可这次俩人如此着急地要把她嫁出去,浑然不顾她是否喜欢唐鸥,令林澈非常伤心。 柳舒舒便安慰她,跟她说最近江湖上的事情:“少意盟要发生大事了,你爹和大哥是想保护你呀。” “是辛家堡那件事么?”林澈抹了抹眼泪,问。 “还有许多事。”柳舒舒抚着少女的鬓发,“他们不让你知道,只愿你平安。” 因林澈不愿回房,两人便在唐鸥和沈光明住的院子里小声聊天。沈光明远远坐在墙角,垂头丧气。 南襄和唐鸥在一旁絮絮说话,偶尔看他两眼,忍不住又道:“少爷,你还带着这家伙作甚?他三番两次捣乱你婚事,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跟你有仇。” “他挺好的。”唐鸥淡然道,“搅就搅了,没关系。” 沈光明听到他说话,抬头望着唐鸥。 他总感觉唐鸥眼角眉梢里有笑意。他不知道唐鸥在笑什么,或者是因为看到自己又被冤枉一次,或者是因为觉得自己很可笑? 想了一会儿,沈光明觉得自己确实非常可笑。 他起身拍拍屁股,走回自己的房子。盘腿坐在床上练功时,他忍不住又想起唐鸥的那个笑。他实在不确定那笑的意义,翻来覆去地想,一会儿觉得是嘲讽,一会儿又觉得绝不可能是嘲讽。正想着,丹田突然一痛,他猛地清醒过来:又没有凝神! 仿佛刀片疯狂地在腹中搅动,偏偏他又浑身僵冷,动弹不得,连蜷曲身体缓解痛楚也做不到。短短片刻,他已昏厥数次又清醒数次。 需要青阳真气……需要唐鸥……沈光明恨不得大叫。他知道唐鸥就在门外,但自己发不出声音。 从下一次的昏厥中被痛醒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身体正在缓慢地热起来。 唐鸥来了。 沈光明忽的松了一口气,蜷在他怀中颤抖。青阳真气缓缓渡入他身体里,但丹田仍旧剧痛。恍惚中,他唇上一凉,是唐鸥将手腕贴了上来。 “用力咬。”沈光明听到唐鸥沉稳的声音,“不用怕。” 第31章 出发 滚热的血液入喉,沈光明感觉犹如得到新生。 僵冷的身体一分分热起来了,手脚也渐渐有了知觉。沈光明留恋热血的温度,不舍得放开,但顾及唐鸥身体,最终还是停了口。见唐鸥手臂上的那个小小的血口,他又伸舌头舔了舔。 唐鸥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没事了?”他问。 沈光明连忙摇摇头。 见他气色稍有恢复,唐鸥厉声道:“运行大吕功时,必须凝神定气,你本身根基不稳,十分凶险,竟还这样毫不在意?” 沈光明不好跟他说自己想的什么才岔了真气,挠挠头呵呵怪笑。 唐鸥见手腕上伤口止血了,便也起身准备要走。临出门前他转头叮嘱:“沈光明,以后别乱喝别人的血。” 沈光明:“……只能喝你的?为何?” 唐鸥愣了片刻,眨眨眼,沉声道:“因我身有青阳真气,能和你的大吕功调和。除我之外,谁都不行。” 沈光明:“……” 他点点头答应唐鸥。眼看唐鸥走出去合上了门,他才闷声笑起来。 反正我也没想过去喝别人的血。他想。可是唐鸥说谎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 第二日清晨,仍在梦中的沈光明突被外面的马嘶声吵醒, 林少意骑着一匹马在院子里转圈,见沈光明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便问他:“唐鸥呢?在你屋里?” “不在。”沈光明奇道,“现在什么时辰,你要出门?” “我要去辛家堡,和唐鸥一同上路。”林少意不耐道,“他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沈光明摇摇头。林少意调转马头跑了。 洗漱完毕,沈光明又练了一遍大吕功。他不敢再胡思乱想,这一遍很快就练完了。他记着方寸掌的口诀,练习聚气的方法,一来二去,也被他找到了一些诀窍。 唐鸥回来的时候沈光明也正要出去觅食,见他走过来便告诉他林少意来过。 “我知道。”唐鸥说,“少意盟和丐帮的人要去辛家堡。我也一起去。你去收拾行李。” 沈光明连忙转身回房收拾东西。顺手将藏得密实的春宫图册也一并拢入包袱中,他不免有些遗憾:还没看完呢,不晓得还有没有时间再看。 两人离开院子前往少意盟大门与林少意集合。林少意见沈光明也一同跟了过来,眉头大皱:“他也去?” 唐鸥利落道:“去。” 林少意无语片刻,将唐鸥拉到一旁:“你为何总是要带着这个麻烦?他不是已经学会了大吕功,那便与你无关了啊。” 唐鸥瞥他一眼:“谁说无关?他功夫练得不到家,我要监督着。” 林少意:“……你,你真是……” 他这边还没说完,少意盟门口传来清脆马蹄声。 “哥哥!为什么沈光明能去,我不能?”林澈冲林少意喊。她换了一身戎装,背上背了个小包袱,手上牵着一匹大白马。 沈光明一见那白马便移不开目光。林澈看看他,转头冲林少意道:“他去我也去。” 她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一旁的七叔开口了:“林姑娘,你万万去不得。” 林澈不敢对长辈发怒,小声反驳:“我为何去不得!” 七叔缓缓道:“林盟主此次亲自率众前往辛家堡,少意盟里能当家的,除了林大侠便只有林姑娘你了。姑娘英姿飒爽,可谓女中豪杰,这少意盟上下的平安,还得靠林姑娘细心照看。” 他语气平缓,字字有力。林澈呆了片刻,脸上显出犹豫神情。 林少意连忙让唐鸥和沈光明两人上马,率着众人匆匆离开。七叔与丐帮众人挡在路上,恰恰阻断了林澈的去路。林澈反应过来时已经追不上了。她气得连连跺脚,但老乞丐说的话确有道理,半晌后终于还是悻悻回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众人在十方城的码头上会合。沈光明直到看见那艘大船,才知道少意盟这次是想走水路过去。 马儿都上了船,眼看锚起了,踏板也收了,林少意的胳膊突然一疼:沈光明脸色惨白地抓着林少意的胳膊。 林少意:“……你晕船?!” 沈光明捂着嘴巴不敢出声。他跟着方大枣走南闯北,因方大枣晕船很厉害,他也从未乘过船。短短的渡江扁舟倒是乘过,但那最多不过一盏茶功夫,如今一想到这大船,这航程,这日夜不断的摇动,沈光明一口酸水从腹中涌上来,差点没忍住。 林少意被他抓得手疼,只好拖着他往舱里走。唐鸥从后舱安置马匹回来,便见沈光明一脸惨白地靠在船舱里,林少意正将一杯茶递到他嘴边。 “喝茶,自己拿着。”林少意道,“……手软?拿不了?” 沈光明说对呀。 林少意怒了:“你别蹬鼻子上脸。” 沈光明:“得武林盟主服侍,这荣幸可不是人人……” 话未说完,他嘴边的茶被唐鸥拿走了。林少意一见唐鸥回来,立刻松了一口气:“交给你,我去找七叔商量些事情。”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唐鸥拿着那杯茶,静静看着沈光明。 沈光明不敢造次,连忙抖着手接过来喝了。 唐鸥:“怎么,喜欢盟主服侍,不喜欢我服侍?” 沈光明:“不敢不敢。”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不敢跟唐鸥开这样的玩笑,许是怕被他嫌弃,许是怕被他讨厌,又或者都有。沈光明没力气想那么多事情,他晕船得厉害,总是想吐,脑袋又发晕,因而连讲话声音也颇小。唐鸥见他实在虚弱,也不挤兑他了,默默坐在他身边看着船舱外的景致发呆。 郁澜江由西往东,是横亘这苍茫土地的一道深渊。 传说上古天神造就此大陆时,恰与兄弟起了争斗。两人一路打斗,从天上打到地下。兵器神光乱迸,人世间的土地上留下了许多沟沟壑壑。这郁澜江便是那天神诛杀兄弟时的致命一剑。剑气冲破神祗的身体,冲破虚缈的天际,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切割出一道极深极长的伤痕。天长日久,神祗的尸身化作连绵群山,而血液源源从山中流出,将这深之又深的裂痕灌满了。 这灌满血液的伤痕有险峻处,也有平缓处。此时船只正在平缓江面上行驶,仿佛滑过粼粼水面,只在船后留下翻着白浪的一道轨迹。 两岸青山翠柏,鸟语声声,间或有梵钟敲动,其声绵长悦耳,震动四野,雀群扑扑腾起。 唐鸥沈光明都看得入神。船舱中有几扇大窗,清风灵活穿过船舱,吹动茶碗里平静的几片浮叶。 日头渐渐升高,船只穿入略为狭窄的河道。山峦托着沉厚的云,一场山雨正在酝酿。 “要下雨了。”唐鸥起身道,“这里风有些大,我去看看那些马。船身摇晃,它们会很难受。” 他走出几步,想起身后的少年和自己在意的马同样晕船晕得厉害。唐鸥转身回来,弯腰道:“你若觉得难受,试着运一运大吕真气。晕船是因为体内气息不稳,冲撞五内,你学会用大吕功来平顺气息,就不会晕船了。” 沈光明连连点头。 唐鸥走后不久,他便看到江面的波光碎了。 密密的雨丝从云里坠下来,模糊了天地。远处山间有猿猴哀鸣,声响在山间跌宕,落入他耳里。 越往前行,风便越大。因河道狭窄,两岸青山几乎相连,更有石梁从半空遥遥跨过,船只行驶得愈发谨慎。 沈光明依照唐鸥所说,运起大吕真气:体内胡乱奔逸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那种喉头翻动的呕吐*也消失了。 他十分高兴,胡乱抹了把脸就要走出船舱。才踏出一步,舱外飞快钻进来一个人。 “好冷呀。”阿岁发着抖,“唐大侠让我来找你,说舱里暖和一些。” 沈光明在舱里找出一些旧袍子,全都堆到了阿岁身上。 阿岁似是着凉,脸上微微发烫,却仍说自己冷。 “师父去给我煎药了。”他小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阵子,不会弄脏的。” 沈光明:“……你待多久也不会弄脏的呀。” 他干脆在阿岁身边坐下陪他说话。 阿岁与沈光明年纪相仿,但看上去比沈光明还瘦弱一些。他虽生了病,但仍十分精神,跟沈光明说起自己一路上的趣事。他长相伶俐,好看小姐总会会给他吃食,有时候用手帕包着递给他。那手帕也都是香的。有些公子也十分慈悲,见乞丐们衣衫破旧,会将家中旧衣整理相赠。 “当然也有坏人。”阿岁笑道,“不过好人比坏人多。” 沈光明问他怎么成了乞丐,阿岁便努力开始回忆。 “我以前不是乞丐,家里还挺有钱的呐。”他笑道,“不过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家里有许多房子,有好看的花园,爹娘都十分疼我。家中还有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他们春天带我去放风筝,夏天带我去摸藕。城里特别热闹,我最喜欢到城里去玩儿。” “那你怎么不回去找爹娘,要做个乞丐?”沈光明问。 阿岁眼神中流露出遗憾:“我不记得了呀。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在一个工地里干活。说是干活,也常常受人欺负,身上被打得都是伤。师父把我带走了,治好我,但是我对以前的事情印象就已经不清楚了。” 他侧着脑袋让沈光明看他后脑勺:“这里有个伤,是个大汉用砖头砸的。我背上也有,你可以看看……” “不看了。” 沈光明难过起来。 阿岁说不清自己年纪,但看他的身量,沈光明总是想起沈正义。 他又开始疯狂思念起自己的弟弟妹妹,长吁短叹。 阿岁见他忧愁,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引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安慰道:“我现在挺好的。师父,叔叔伯伯,还有帮里的弟兄都特别疼我。” 沈光明闻言更加伤心,摸着阿岁的脑袋说:“可怜孩子,沈大哥给你点儿东西让你开心开心啊。” 阿岁:“好啊。沈大哥你人真好。” 沈光明说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了那本春宫图册。 交给阿岁的时候,他还特别留心地听舱外的脚步声,生怕唐鸥回来。 阿岁一见封面上两个赤.裸相拥的男女,脸噌地红了。 “这这这……这这这……”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图册,眼神不敢往上摆,“这东西不好。” “怎么不好了?好,可好了。”沈光明翻开,一一地给他看,“这玩意儿我还是在你们的庙里掏的呢,不是你的?” 阿岁捂着一张发红的脸:“不是!我们从路上捡了几个包袱,还没拆看!” 沈光明笑着把他的手拉下来:“没看过更好,开眼界呀。一看你就是个雏儿。你把这图册看完了,就什么都懂了。” 小乞丐仍是不敢翻开,但眼神已悄悄往图册里瞥:“沈大哥,你、你都懂呀?” 沈光明顿时心虚,连忙嘿嘿地笑:“那是自然。男人都懂这个。” 阿岁终于被他说服,十分崇敬地在沈光明的解说下认真看起来。 船只穿过了这道狭湾,江面再度平缓,船身也不再剧烈摇晃。 唐鸥放心地从后舱回来,看到沈光明和阿岁坐在地上,齐齐看着他。 “……很热吗?”唐鸥奇道,“你俩怎么都红着脸。阿岁,你好些了没?” 未等阿岁回答,沈光明连连摆手:“不热、不热。” 唐鸥眯起眼睛看他:“我问阿岁,你急什么?” 沈光明将那春宫图册藏在阿岁盖着的旧袍子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阿岁刚刚跟我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他心里难过,又不好哭出来,憋到脸红。” 为增强可信度,他说完扭过头,亲昵地揉揉阿岁的脑袋:“哎哟,可怜娃娃。” 阿岁满脸惊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唐鸥,在旧袍子里缩成一团,依偎着沈光明。 唐鸥便信了。“有什么不好哭出来的。江湖儿女不要这么婆妈,该笑便笑,当哭则哭。”他顺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径直往前走出了船舱,“你们继续说话吧,我到前头去看看。” 眼看他离开了,船舱里的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书……这书不好。”阿岁急急道,“我不看了,你拿走。” 沈光明只好将图册揣入自己怀中,默默运起大吕真气平息体内气息。 当夜,少意盟的水手们拿了工具在江中捕鱼。鱼儿们活蹦乱跳,味道鲜美。沈光明头一回吃到这么新鲜的河鲜,大快朵颐。 少意盟的水手们吃饱了,一个个都在船上活动起来。有两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拈着叶子吹曲儿,逗得船娘大笑不止。水手有男有女,个个豪爽快意,沈光明看着他们,便隐约明白林澈为何这样渴望闯荡江湖了。 夜色渐渐深了。沈光明仍没有睡意,阿岁白天里睡得多了,晚上也特别精神。两人便坐在船舷上,听水手们说这郁澜江上的故事。 水手正说到那无人的船只从浓雾中缓缓露出来,两位少年屏气凝神,船舷下突然扑腾一声响。 阿岁顿时跳起来,面无血色。 沈光明哈哈大笑:“看你吓得,哈哈哈哈!” 水手们也随着一起嘲笑起阿岁,阿岁讷讷跟着呵呵两声,仍想听故事后续,又在沈光明身边坐了下来。 “不过是一些水声,你怕什么。”沈光明笑着对他说,顺带侧头往水里看了一眼。 一个黑魆魆的脑袋浮在水面上,正好与他对上眼。 第32章 水尸 沈光明心中一惊。 水里那黑魆魆的脑袋并非因为光线不足而看不清面目。那脑袋潜在水中,鼻梁以上露出水面,船上的灯火照得清楚——连眼白都没有,全是黑的。 他立刻跳起来,拉着阿岁和水手往后退。 “水里有东西!”他大喊。 原本想嘲笑他的水手闻言一愣,紧接着便听到船舷四周不断发出敲击之声,仿佛是人用指头正在敲打船身。 那声音渐渐密集,犹如雨声,震动心弦。 沈光明心知不妙,连忙把阿岁往舱里拉:“你先躲起来……” 阿岁扒着舱门不走:“沈大哥,你怎么办?” 沈光明:“我没关系,有唐鸥。” 正往外走的唐鸥闻言,顿时不想出去了。沈光明见他听到自己的话,缩了缩脑袋,又跑到了甲板上。 有见识多的水手已经认出了水里的是什么东西,回头冲着舵室道:“盟主,是水尸,是辛家堡的水尸!” 他话音刚落,林少意和七叔从舵室里走了出来。七叔见阿岁在门边窥探,便让他上甲板:“你见识一下辛家堡最恶心的兵器。” 沈光明和唐鸥都是头一次听到“水尸”这名称,都看向七叔和林少意。 黑魆魆的脑袋不止一个,脑袋下还有同样黑魆魆的干枯身体,正往船身上撞击。 “水尸是一门邪法。”七叔道,“这事情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三十年前,一位名为百里川的剑客追击敌人至南疆,虽成功诛杀仇敌,却因为被仇敌暗算而身中剧毒。危急中,一位山民将他救活了。百里川在山民家中养伤,与山民的女儿相恋,伤愈离开时将女孩也一并带走,回家成亲了。 两年后,妻子产下一个男孩,唤做百里疾。百里疾五岁时,百里川偶然发现他碾死家中的老鼠后,竟操纵着鼠尸爬行蠕动。百里川惊骇莫名,后来渐渐发现,是自己妻子在教孩子控尸之术。他想起妻子来自深山,自己竟从不知她身怀异术,心中又惊又惧,但他确实爱这女子,硬不下心肠休弃,便坦诚与妻子谈了一番。 这一谈便谈了一天一夜。百里川与妻子同关在房中,待百里疾察觉事态不对强行破门闯入时,发现父亲已气绝多时,母亲正跪在一旁掩面痛哭。当夜那南疆女子便吞银自尽,伏尸于百里川身上。 三日后,有人见到百里疾带着两个身着白衣的人走在山路上。那两个人紧跟在百里疾身后,步态僵硬,头上罩着厚厚的白布毡帽,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那人心中起疑,便悄悄个跟着百里疾上了山。他见到百里疾站在悬崖边上摆了个奇怪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那两位白衣人便随着他手指所指方向缓慢迈步,双双跳下悬崖,落入郁澜江中。 沈光明等人都听得心头一凉。 “百里疾随后跪在崖边,磕着头低声哭泣。那悄悄缀着他的人见识了他的奇技,上前与他攀谈,收了他作徒弟。”七叔缓缓道,“那人便是辛大柱。他收留了年幼的百里疾,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辛家堡的情报网极其厉害,而管理操纵这个网络的人,就是现今人称青蝎的百里疾。” “——七叔,你是说,这些都是死尸?”沈光明讶然道。 “是的。”林少意轻飘飘立在船舷上,“这些尸体浑身漆黑,是涂了油脂并加以烤制而成。他们不怕水,可在百里疾的操纵下进行水攻,因而称为水尸。” 七叔点头,赞同道:“林盟主果然了得。世人多知青蝎百里疾武功了得,却不知道他真正可怕的是一手神妙无端的控尸术。看来少意盟对辛家堡关注已久,连这样的秘事都知道。” 林少意面无表情,凝神看着水里沉浮的脑袋。 “水尸无自己的意识,只有行动能力。”他沉声道,“他们不攻击,表示百里疾也没有恶意。那围着我们是做什么?” 一时众人都沉默下来,只余水手们敲击水尸的噗噗声,和水尸敲打船身的响声。 船只缓慢前行,推开墨色水面与尸群。水尸们潜在水下,无声地跟随着少意盟的船只。 阿岁在风里打了个喷嚏。他本来已经着凉了,眼看水尸并无任何行动,七叔便让他回船舱去。 唐鸥和林少意留在甲板上,沈光明见了那些黑魆魆的脑袋就起鸡皮疙瘩,也跟着进了船舱。阿岁对百里疾年幼时的事情仍十分感兴趣,恳求七叔继续说故事,沈光明闲着,也凑过去一起听故事。 百里疾幼时突逢大变,性格孤僻沉默,唯在辛大柱夫妇面前才稍显活泼。辛大柱时时带着他出门游历,有了辛暮云之后,辛暮云更称百里疾为兄长。 “外人只知道百里疾称号青蝎,但鲜少有人见识过他的控尸之术。”七叔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打狗棒,“唐鸥与辛暮云相交甚久,但他也不可能知道。青蝎一旦控尸攻击,被攻击的人就一定会死。” 他语气突变:“别的不说,丐帮以前也有几个人是死在他手里的。但那些人是咎由自取,我多留了个心眼,最后才查出那诡异的死状是他造成的。” 他告诉两个少年,青蝎杀人手段不一,但尸体总是不完整的。他控制尸体从高处坠落,七叔悉心留意之下,发现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人性子怪异,但他对辛家堡和辛暮云的忠心,绝无人可比。”七叔最后道,“辛大柱是他的恩人,辛暮云犹如他亲弟弟,要撬动这个人十分艰难。” 沈光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七叔的意思,连忙道:“七叔你想会一会他?” 七叔冷冷地笑了:“那是自然。这样的邪魔外道,老乞丐早就想和他斗一斗了。” 之后的数个夜晚,水尸都会悄然到访,呆到凌晨便离开。在清晨的阳光映亮水面之前它们就会沉入水底,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将要抵达辛家堡的前一个夜晚,沈光明睡前依照唐鸥的嘱咐练习大吕功。唐鸥坐在他面前修习青阳心法,结束之后便舒出一口气,抬眼看沈光明。 沈光明比他初见的时候干净许多,也没那么瘦了。他似乎也长高了一点,已经超过自己肩头了。唐鸥默默看他片刻,想起之前的许多事情。 他心里浮起一种陌生的感慨:沈光明这样的人品性格,本应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正思考间,沈光明也运完了,睁眼时两人眼光正好撞在一起。 “看我作甚?”沈光明立刻笑起来,“我好看?今儿傍晚秀秀还夸我来着。” 唐鸥回忆了一下秀秀这个名字,很快想起是船上的一个船娘。少意盟的船娘个个爽朗大方,沈光明上船以来也不知被多少个示过好,一会儿莲莲一会儿涟涟,现在又来了个秀秀。唐鸥不太注意这些船娘的模样,只记得秀秀和沈光明尤为要好,新煎的鱼也总是摆在沈光明面前。 他冷哼一声:“夸你又如何,你和她又成不了事。”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挠挠头,讷讷笑道:“是啊。” 他情绪便有些低落。这低落如此突然,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只觉得唐鸥说的话令他难过了。 唐鸥这话说得唐突,出口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合适。眼见沈光明低头站起,不看自己便径直走出去,他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才踏出舱门,他心中一凛,立刻伸手将前方的沈光明拉回身边。 沈光明:“???” “百里疾来了。”唐鸥低声道。 沈光明随着他视线望去,看到山崖上站立着一个青衣的年轻人。他手中掌了一盏灯,灯光映出半张冷漠的脸。 第33章 百里疾 唐鸥和百里疾曾有过几面之缘。当时辛暮云为他介绍百里疾,说这是他的义兄,号为青蝎,是辛家堡的一个重要人物。 唐鸥记得百里疾不善言辞,也不爱说笑,在会面的大多数时间里都站在辛暮云身边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那青年总是面容冷淡,眉目虽深邃好看,但因为无甚表情,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倨傲和冷漠。 和他现在俯视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唐少爷。”百里疾缓声道,“许久不见。” 他站得高,山下又恰好是一片瀑布,但声音仍旧清晰传了过来,盖过其他的所有声响,稳稳传入众人耳中。 唐鸥翻身跳上船帆,甲板上水手纷纷点亮船灯,他飘然的身影浮现在浓厚夜色之中。 “百里兄,是辛大哥让你过来的么?”唐鸥运起内功与他对答,声音也稳厚绵长,“用水尸来欢迎,不太好看。” 百里疾手中的灯被夜风吹得晃动。 “不好看,但趣致。” 唐鸥没有从百里疾的语气里察觉到丝毫的杀气和恶意。林少意与七叔也走了出来,众人远远眺望着山崖上的那个青色身影。沈光明被那人的洒然气质吸引,眯着眼想要将他看得更清晰。 “暮云让我过来,是为少意盟保驾护航。”百里疾说,“水上凶险,人死了不好。” 他说得毫不客气,唐鸥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无法怨恨辛暮云,对百里疾也没有任何恶感。在他和辛暮云会面的时候,百里疾虽然沉默,但也是一个不太糟糕的听众。偶尔回应两人的言辞,他淡漠的脸上还会露出一个颇浅的笑意。 之后众人再问,百里疾都不发一言。 船往前行了半里,百里疾仍提着灯默默跟随。七叔冷笑道:“这厮在监视。明日早晨就能到底庆安城,辛暮云是要给你我下马威啊。” 林少意自然知道,但无论是百里疾还是他的水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能出手。正踌躇,七叔提了自己的打狗棒说:“武林盟主不便于出手,那就让老乞丐来会会这个邪人!” 话音一落,他以打狗棒在甲板上用力一撑,借力向上弹去。 与丐帮其余人修习的武功路数不同,除了伏龙掌是丐帮武功之外,七叔的其他功夫都迥然不同于众人。此时他跃上半空,踏着摇曳树枝,连续弹跳,瞬息间已跃到百里疾站立的山头。 这一手轻功漂亮轻巧,少意盟船上众人纷纷喝彩。 为看这两位高手对决,水手甚至让船娘落锚。 甫一落地,七叔已亮出伏龙掌,脚底一踏,迅疾朝百里疾打去。 百里疾手中灯光一晃,众人甚至看不清他如何换了身法,已飞快闪到七叔背后。七叔察觉身后轻响,头也没回,反身后跃,一个翻滚便向百里疾击过去。百里身影方停,伏龙掌的大力已层层涌来。他将灯从右手扔回左手,把灯斜斜提着,右手缓缓击出,接了七叔的这一掌。 两人这一番过招尽在瞬息之间,水手呼唤船娘落锚的那句话才刚刚停下话尾。 砰然巨响。 一瞬间仿佛周围声响尽数消失。 山崖上两人都退了数步。四面鸟雀惊起,睡兽怒吼。 “虎爪!”众人只听见七叔一声大喝,“是你!” 百里疾再次将灯换到右手,不卑不亢回答:“确是在下。” 七叔怒气大涨,扑身再上。这次他没有留手,伏龙掌接二连三打出,众人只能看到无数手掌在黑夜灯光中闪现,百里疾再没还手,只是不停闪避。 “贼人!”七叔悲愤声音响起,“百里疾!辛暮云!” 百里疾突然长声大笑,将手中那灯往江中一掷,随后从崖上跳了下来。 他速度比七叔更快,落到江面时顺手将那灯抓在手里,仍旧轻飘飘提着,踏水而来。 七叔毫不犹豫立刻直追下来。只见百里疾飞快朝少意盟船只奔过去,在黑沉沉的水面上留下一道晦暗的影子。 林少意与唐鸥不闪不避,同时从甲板跃起。两人的想法都是一样:不能让百里疾上船。 百里疾武功虽好,但与林少意只是不相伯仲,若再加上一个唐鸥决计对付不了。他已是前后夹击的状态,但唐鸥看到他脸上神情仍是毫无变化。 三人眼前一花,百里疾又将那灯抛了起来。 一虚一实,百里疾突然化出两个身影。 林少意大吼一声,将那灯击破熄灭了。 但百里疾的身影已经消失——他竟贴着水面,朝船飞奔而去。 阿岁正从船舱中走出来,只觉得一阵阴冷的风冲着自己刮过来。 沈光明不知百里疾是何用意,连忙将阿岁挡在自己背后。 百里疾踏着船舷摘了一盏船灯。他没有停留,仍旧往前奔走。沈光明怔忪中,看到他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百里疾长相不讨厌,有种不同于中原人的英俊。他此时笑起来十分好看,虽带着诡异也令人一愣。 冰冷、潮湿的手指从沈光明下颚划过。 沈光明伸手欲挡,唐鸥已蹿上甲板,怒吼着抓住了百里疾的手臂。 百里疾手臂上带着护臂手套,唐鸥抓住他的手套,百里疾手臂一缩便挣脱了出去。 “小英雄。”百里疾长笑道,“你长得真好看。明日再见!我家公子已在庆安城码头静候各位!” 他提着灯跃上更高的山崖,翻过密林不见了。 “这人古怪得紧。”七叔把阿岁拉出来确认他是否有事,“他练成了虎爪。这是不可能的。” 林少意也接到:“确实不可能。虎爪是一位已经离世的大侠传给辛大柱的。辛大柱经脉与常人有异,且修习没有三十年以上,不可能习得成。” “百里疾绝对没过三十。”唐鸥道,“我可以确定。” 沈光明被他拉着手,拼命用袖子擦自己的下颚。方才那种黏糊的感觉很让人恶心。他听见三人在谈这件事,想到自己和张子蕴的经历,便顺口接到:“为何不可?辛大柱把自己的功力给百里疾,他就能练了啊。” 七叔摇摇头:“不可能的。虎爪的基础是辛大柱的内功,除非他将自己毕生功力都——” 这话一出,三人都是一愣。 “辛大柱如何死的?”林少意问,“他真是被烧死的?” “辛暮云说是被烧死的。他不可能主动将自己毕生功力给百里疾,他这样的年纪的抱负,也不可能愿意和百里疾分享自己的功力,无论他多么疼百里疾。”七叔沉声道,“原来如此……百里疾吸收了辛大柱的功力,所以他才能练成虎爪。” 沈光明和阿岁都愣着。两人想到之前七叔说的事情,面面相觑。 “百里疾杀了辛大柱吗?”沈光明问,“还是辛暮云和百里疾联合杀了辛大柱?或者是百里疾配合外面的人杀了辛大柱?” 一夜忙乱,沈光明毫无睡意,此时坐在被褥上问唐鸥。 唐鸥点着灯看书,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光明觉得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说。辛大柱死后辛家堡也毁了,但辛暮云立刻成了新的堡主,将辛家堡重新经营得有声有色。辛家堡仍然名为辛家堡,却已脱胎换骨,完全不是辛大柱所在的时候那个堡垒了。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光明又好奇又神往,“那样的场面我若是能亲眼见识一番就好了。” 唐鸥放下书,抬头看他:“没什么好的。你不懂武功,这种时候在那里就是一个死。” “明天少意盟和辛家堡就要对上了,我挺期待。”沈光明笑道,“幸好我认识了你。见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还赖上了一个高手。” 唐鸥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沈光明,对不住。”他说,“你碰到了我,也碰到了许多坏事。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当时若让你好好在我家里干活,也不会碰上那么多事情。你经脉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寻找别的方法去解决。” 他十分认真,沈光明连忙从被褥上爬起来,愣愣注视唐鸥。 两人的被褥都铺在地板上,中间是一盏随船身飘摇的油灯。 “是我对不起你。”唐鸥声音越来越低,“百里疾要碰到你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害怕。他是那种会杀人于无形的高手,他还会做各种各样奇怪的尸体。我真的非常害怕。沈光明,对不起。我……我不值得你这样感激。” 沈光明将被子枕头扔了,小心爬到唐鸥那边。 “他似乎没有恶意。他还对我笑呢。”沈光明慌乱地安慰他,“我的经脉好了啊,还可以练武了。大吕功那么神奇,江湖上除了你师叔就我一个人懂得。还有……我还认识了丐帮长老,认识了武林盟主。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结识他们。我非常高兴,真的。唐鸥……” 他十分诚恳。唐鸥叹了口气。灯光中沈光明殷殷看着他。 “多谢你。”沈光明抓着他衣角说,“我遇到的好事,总是比坏事多的。” 唐鸥心中突然一阵难过。他想到这少年背上的燎伤,想到他被养父送去跟骗徒学习,想到他不识字,想到他在房中哀求张子蕴让他死。唐鸥伸臂抱着沈光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沈光明:“……?!” 他身体僵硬,脸开始发热。 “我也是好事?”唐鸥问。 沈光明点点头,额头在他肩上摩擦,连忙又补充道:“算的……特别特别好,最好。” 唐鸥忍不住笑了。他手指缠着沈光明的头发,慢慢喊他名字:“沈光明……” 喊完了也没想到要说什么,于是轻轻抬手拍着他的肩。 第二日清晨,船只通过了庆安城流域的标示,水手们开始唤醒船上众人。 庆安城的码头只比十方城小一些,同样十分繁忙。此时只是清早,已有不少运货的船只停在码头,工人们不断在船只与码头之间奔忙,运送货物。 码头上竖了一枝旗杆,辛家堡的旗帜高高挑着。 行近了才看到,码头上泾渭分明地分了两个部分:一处是货物船只停泊的地方,繁忙热闹,另一处却是冷清稀落,石砌的地面上,只有寥寥十余个人站着。 辛暮云站在众人前头,站在绿水青山之间,微笑着冲少意盟船只上的众人点头致意。 第34章 对峙(1) 船只靠岸,众人走上码头。 辛暮云身边站着的人中,便有昨夜现身的百里疾。他仍是一身青衣,面无表情,目光十分冷淡。沈光明偷偷看他几眼,发现这人不笑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 并无寒暄,昨夜百里疾已经承认是他杀的人,七叔自然不会浪费时间与辛暮云废话。 三言两语间,七叔已将丐帮的意思说明:交出百里疾,以命偿命。他身后丐帮众人敲打着打狗棒鼓噪起来。 辛暮云容色平淡:“七叔稍安勿躁。事出有因,且听辛某细细道来。” 七叔怒道:“还需废话什么!他已承认自己杀人,杀人偿命是江湖规矩,辛暮云你莫装不知!” 辛暮云:“那得看他是因为什么而杀人。替天行道,何须偿命?” 七叔等人都是一愣。辛暮云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侧身让出道路:“请诸位先到辛家堡歇歇脚,一路劳顿,我们歇息后再说。” 七叔与林少意想拒绝,但看到丐帮中有一些弟子因为晕船,已吐得虚脱,只好同意。少意盟和丐帮此次出发到辛家堡,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他们并不怕辛家堡从中作什么乱。 唐鸥本想回家看看,但不好独自脱身,于是也跟着一起去了。 辛家堡和当日沈光明来的时候仍旧一样,只是这次来迎的家丁与侍卫们显然训练有素,队列整严。 林少意在这些人面前走过,心中暗暗吃惊:辛家堡这样的气象,已经不似一个武林帮派。 众人走入辛家堡主屋的大堂,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大堂中早已聚集了不少人,看服饰,竟也是武林帮派。 林少意和七叔立刻蹙眉,看向辛暮云。 辛暮云回头笑道:“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但毕竟和丐帮还有少意盟有牵扯,辛家堡不敢随便。辛某心中觉得,这样事情说不说得清是一回事,能不能说完整是另外一回事。为表公道,还是有中间人作证评断比较好。” 他笑得诚恳,说得也诚恳。但七叔和林少意脸色都是一变。 连沈光明也觉得不对了:原先辛家堡的回话是“无话可说”,现在却请了这许多人候着,显然不止无话说,甚至是有相当多的的话要说。 七叔蹙眉,脸色沉郁。他万万没料到,一切都如此清楚明白了,辛家堡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后手。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找到杀人的凶手,可惜现在虽然已找到,却又生变。 这时大堂中的几个帮派首领也看到了林少意和七叔,纷纷上前打招呼。有几位看到了唐鸥,免不得又要对张子桥的事情向他询问和安慰几句。 沈光明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十分惊讶:这些帮派,竟然都是武林中叫得出名字的大帮派,其中他认得出来的就有雪刀门的首领木大河、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凤、杰子楼的少楼主田苦、苍龙会的龙头鲍雄、鹰贝舍的当家迟夜白。其余他认不出的,看气度打扮,也不是普通人。 屋中一时热闹起来。 各各问候完了,屋外又传来通报:“武当和少林到了!” 林少意又是一愣。他没想到辛暮云居然把武当和少林的人也叫来了,一时间少意盟的人脸色都有些糟糕。 “武当的三空道长和少林的性海大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啊。”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凤是个年轻人,此时摇着扇子鼓出一阵香风,慢悠悠地说,“辛暮云能请来这两个人,架势可不得了。” 说话间,三空道长和性海都走入了厅中。 在子蕴峰上性海和林少意曾有过一面之缘,此时上前与林少意等人打招呼。沈光明却看着性海身后的和尚惊喜道:“照虚!你也来了!” 照虚双手合十对他行礼,一脸平静。他僧袍袖子滑落,沈光明眼尖,看到了他手臂上未消退的淤青。 “沈施主,许久不见,你身体可还好?”照虚问他。 沈光明见他似乎瘦了一圈,当日潇洒的风姿已被无法掩饰的疲态代替,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我很好,谢大师牵挂。” 照虚冲他笑笑,眼里是很真实的喜悦。 三空道人先跟辛暮云打了招呼,随后才是林少意等人。众人知道辛暮云母亲与武当有渊源,便见怪不怪。 众人都坐好之后,性海站了起来。他先念了句佛号,随后缓缓道出今日的事端。沈光明站在林少意身后,有些心不在焉。他发现坐在林少意对面的鹰贝舍当家迟夜白,可算是堂中所有人里长得最好的一个。性海慢慢说话,说的又是他早已知道的事情,于是忍不住往迟夜白的脸上看了又看。 他曾远远见过迟夜白一眼。当时迟夜白刚刚杀了几个山贼,正用树叶拭去剑上的血迹。沈光明和方大枣蜷在人堆之中,听到迟夜白说了句“你们快走吧,贼人我已经解决了”。当时天色昏暗,他也没仔细看,今日发现自己竟漏了这样一个人,心中不免捶胸顿足,十分懊恼。 唐鸥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发现他视线一直黏在对面迟夜白身上,便拉了拉他,让他不要乱看。 沈光明忙收回眼光,看向性海。性海身边站着照虚,他看了一会儿眼神又不由自主溜到照虚身上去了。 唐鸥:“……” 他不明白沈光明为何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仍能走神,又管不了,只好在背后捏了他背脊一把。 这时性海已经事情来龙去脉讲完。他话音刚落,苍龙会的鲍雄便大咧咧开口:“那还有什么好议的,杀人偿命罢了!” 司马凤仍摇着他那把描了彩蝶与美人的香扇,侧头对鲍雄道:“鲍龙头,若不是因为还有待议的内情,你我也不需连夜策马狂奔六百里,来到这里了,对不对?” 鲍雄哼地一笑:“还有内情?什么内情?” 迟夜白这时开口了。他声调平淡,自有一番清冷孤傲的味道:“这内情,莫非是十年前的辛家堡大火?” 这句话一说出来,全场俱静。这些人中,有一些经历了十年前的事件,有些虽未在场但也听闻过,一时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辛暮云身上。 辛暮云笑了两声,起身对众人作揖:“十年前我家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今日所说的内情自然不会有这么久远的历史。今日辛某请诸位来,是希望诸位做一个见证:百里疾是我辛家堡的人,他要不要偿命,辛某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别那么多废话,老鲍听不懂。”鲍雄粗声粗气道,“有话就赶快说吧!” 辛暮云点头:“那辛某就先说第一件事情。江湖规矩是杀人需偿命,在座各位都懂。然而替天行道惩恶锄奸,则不可能还要为恶人偿命……” 他还未说完丐帮的人立刻就吵嚷起来。七叔令众人安静,慢慢站起:“辛堡主此话何意?” “上月十六,七叔和丐帮众位兄弟在飞川镇逗留过一个晚上,是不是?”辛暮云平静地问,“当天夜里负责值夜的,可是贵帮的苏六与叶七二人?” 丐帮人互看几眼,无人出声。苏六与叶七正是被百里疾击杀的两人,也正是上月十六值夜的两位。 “上月十六,长川镇的王员外家遭窃,护院家丁四人被杀,无数财物被盗。”辛暮云侧头问七叔,“七叔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吧?” 丐帮众人面色不定,都看向七叔。 七叔:“记得。” “一位家丁头上的伤痕里留下了半片木屑,木质坚硬,纹理光滑。”辛暮云脸上笑意全无,语气森冷,“是从丐帮的打狗棒上剥落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丐帮众人却不言不语,目带悲愤。 “后经辛家堡百般查实,当夜值夜的人曾见到两位手持打狗棒的丐帮弟子从王家院墙翻出,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袱,金珠掉落,守夜人还捡了一个。” 他平缓地往下说着:辛家堡最终查到,犯案的就是当夜值夜的两位丐帮弟子。辛家堡的人与七叔见面,让他尽快将凶手交出,但七叔不肯。因为受王员外委托,这件案子是辛家堡负责了,因而最终百里疾出手,杀了两个凶人。 丐帮弟子纷纷鼓噪,七叔面沉如水。 “辛暮云,证据呢?”他冷笑着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要构陷我丐帮弟子夺人性命抢人财物,光凭你一人说辞可不行。你辛家堡何曾来找过我?那守夜人又在何处?王员外不找官府竟委托江湖帮派?辛堡主,假话说得未免……” 话未说完,有人悠悠打断:“不,辛堡主说的,都是实话。” 众人目光一齐投向正站起来的三空道人。 三空道人形容消瘦,一束山羊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 “十五日之前,我受辛家堡之托,专程去找七叔。七叔拒而不见,更放话说即便是丐帮弟子杀人,你也不会交出,是也不是?”三空道人缓缓道。 七叔脸色大变,他身后众人也面面相觑:十五日之前,七叔等人刚刚抵达十方城,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道长,更别说与他交谈了。 紧接着,三空道人身边的一个矮小汉子也站了起来。他弓着腰,五官平淡,毫不出奇。沈光明不认识他,侧头问唐鸥:“他是谁?” 唐鸥:“他是千鸽营的带头人许和。千鸽营是江湖上最有名的情报机构,放出的消息绝无虚假。他……” 唐鸥蹙眉停了口。 这时许和也开始说话了:“千鸽营愿以名声担保,许某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十六当夜,丐帮两位值夜弟子潜入王员外家中,试图盗取财物。后因为被家丁发现,两人痛下杀手。来龙去脉,千鸽营都查得清清楚楚,守夜人、王家其余家丁、倒夜香的人,都给出了可靠证言。” 七叔怒极反而平静下来。 辛暮云抛出的这个炸弹,非同小可。 他自己说丐帮弟子杀人,却让千鸽营和武当为他佐证。 这两个帮派一是江湖上声名远播、极为可靠的情报机构,一是历史悠远、中正平和的修道门派。两个帮派出面说话,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丐帮弟子是否杀了人,与他俩日夜在一起的人们自然最为清楚。然而丐帮的人为自家人说话其余帮派又怎么会信? 眼看堂中人们脸上都带着犹疑之色,七叔不由得摇头。辛暮云连武当和千鸽营都请得动,想必也已捏造完成了种种证据。 “辛堡主。”他说,“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说百里疾是为了惩恶锄奸才出手,何等的正大光明。那么,为何他不用别的武功,却偏偏要用林盟主的天生掌呢?” 此言一出,满座再次哗然。 “百里疾能练成天生掌?!”杰子楼的少楼主田苦惊愕地叫出声。 第35章 对峙(2) 杰子楼是天下武功秘籍齐聚之地,武林盟主的换届大会一直都是杰子楼主持。天生掌是怪人石中仙所创,只传了林少意一人,田苦此时听到百里疾也懂天生掌,不由得愕然。 “那不是天生掌。”七叔森然道,“只是百里疾为嫁祸林盟主,故意让那掌力造成的伤害仿似天生掌。” 他话音一落,雪刀门首领木大河便笑了出来。 “七叔,你这话说得奇怪。”木大河笑道,“你刚刚说百里疾用的是天生掌,现在又说不是天生掌是别的掌法。既然不是天生掌,又何来嫁祸之说?” 七叔无声地转头看他,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不想让。 雪刀门是西域最近窜起极快的一个门派,丐帮与他们并不熟悉。沈光明心想辛暮云准备得可真充分:有德高望重的武当,也有籍籍无名的小门派。这样的安排,日后若是传出去也不能说辛家堡和武当是仗势欺人了。 木大河这话说得却很对,一时厅中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情都十分复杂。 林少意知道此番前来,正中了辛暮云的圈套。他见七叔无话可说,便站起身来。 “林盟主。”辛暮云连忙对他行礼,“请说。” “辛堡主,林某人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他说,“盗娘子柳舒舒在命案发生当夜,正好见到百里疾杀人,之后还被百里疾伤了。林某人想问,百里疾所用的,是不是虎爪?” 他话音刚落,田苦刚喝进口里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百里疾能练成虎——咳咳咳咳!”他说得太急,茶水呛进喉咙里,连连咳嗽。坐在他旁边的司马凤连忙伸手帮他拍背。 其余人看着林少意,并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辛暮云和百里疾根本没想过否认杀人这件事,只是千方百计地将杀人这件事说得合情合理。 “是的。”辛暮云看看田苦,平静回答,“至于如何练成,是我辛家堡秘辛,恕辛某不能说。” “是就好了。”林少意往前走出几步,问,“那林某还有几个问题,也请辛堡主回答一二。” 辛暮云:“请。” 林少意伸出一个手指:“请问辛堡主,既然你说百里疾杀人是惩恶锄奸,那为何他要对柳舒舒痛下杀手?” 辛暮云回答:“百里恰好见到柳舒舒在行窃,出手制止,何来痛下杀手之说?” 林少意笑了笑,继续问:“百里疾在十方城惩恶锄奸,却追着柳舒舒到了少意盟之外。请问辛堡主,百里疾不惜对柳舒舒用了虎爪,这样恶毒狠辣的手法,还追了这么远,辛堡主所说的‘制止’似乎与我们所理解的‘制止’不太一样?” 辛暮云侧头看看百里疾,仍旧笑道:“百里从小跟着我父,忠肝义胆,素有侠气。柳舒舒恶名远扬,百里一时不忿,并无不妥。若是柳舒舒平白构陷,说百里和辛家堡与她为敌,故意杀害,那辛某人确实无话可说。” “恶名远扬?”林少意冷笑道,“你难道从未听你父亲说过,当年他和三百义士对抗南疆逆党时,柳舒舒曾舍身救他一命,更在战中手刃数十人?” 他这话一出,辛暮云便愣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我父亲恰是其中一个。当时正是危急关头,逆党乱箭齐发,将我方人马死死压制。柳舒舒轻功最好,但当时也受了不少皮肉伤。她吞了一颗提功丸,手提一个盾牌便从城墙上跳下,手刃带队的逆将与数十位精兵。直到战斗结束,我们的人才在尸堆中发现重伤的柳舒舒。她自损十年功力,才救下这么多人。这些人之中,就有你父亲。”林少意沉声道,“但柳舒舒从未提起过,因而江湖上的人多知我父亲林剑与你父亲辛大柱的功劳,却从不晓得盗娘子也是一个铁铮铮的巾帼英雄。” 田苦肃然站起:“确有其事。杰子楼的江湖卷宗里曾记载着这件事,我看到过。” “……那又如何?”辛暮云淡淡地笑了,“盗娘子所为值得辛某钦佩,但她恶行累累,即便有这样的一段,也不能证明她就不会污蔑辛家堡。” “好,辛堡主,林某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林少意竖起三根手指,“你知道千鸽营的许和许大侠,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辛暮云静了,眼神突地有些可怕。 沈光明听得云里雾里,拉着唐鸥问:“他问这个干什么?许和以前是做什么的?” “许和以前和盗娘子一样,也是个小偷。”唐鸥笑了一下,“少意问得很好。” 只听林少意继续讲了下去:“柳舒舒是盗贼,许和也是盗贼。辛堡主说盗娘子恶行累累,许和也不见得光明到哪里去。辛堡主既然认为盗娘子因为其身份和行为,所说的话不能信,那么为何你这样笃信许和?” 沈光明顿时明白了林少意的用意:他要推翻辛暮云给出的证据。沈光明转念又觉得不妥:少意盟和丐帮这边的所有证据证言都很薄弱,远远比不上对方。 辛暮云没说话,底下已经有人笑了出声。 司马凤摇着他那把扇子,姿态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对着林少意竖起了大拇指:“林盟主逻辑严密,不错不错。” 此时三空道人又站了出来:“林盟主此言甚差。许和自数年前创立千鸽营开始,便不再涉足那些事。如今千鸽营已可与鹰贝舍比肩,如何还能以故念度人?” 迟夜白却冷冰冰地插了一句:“可与鹰贝舍比肩?三空道长,这句话说得太离谱,鹰贝舍不太高兴。” 司马凤又大声笑出来,丝毫不给许和和三空道人面子。 三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即便许和不可信任,那证据却是铁板钉钉的。丐帮中出了一两个败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七叔大可不必……” 他还未说完,眼前突然一花。三空毕竟阅历深厚,他向后一仰,堪堪躲过七叔扫过来的打狗棒,腰间佩剑已弹出来。 一棒一剑交击,三空被七叔的浑厚内力所震,脚下连退几步。 “武当也不是人人清白。”七叔冷笑道,“道长看来深谙败类之道,乞丐们只能佩服。” 三空嘿了一声,正欲上前,性海和尚已落在两人中间。 “阿弥陀佛。”他念了个佛号,“如此争执,不知何时才有结果。林盟主,七叔,辛堡主,这次的事情只与三位有关,其余人等只来评断,无需多说。” 辛暮云朗声道:“大师所言甚是。辛家堡平白受了一场诬陷,但我素来钦佩丐帮侠义与少意盟公道,其中种种误会,今日都已说清。百里疾确实杀了丐帮的人,那两位也确实是有恶行。辛某不想再于此事纠缠,只有一个请求:请林盟主广发江湖令,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他话音刚落,七叔便怒吼起来:“你放屁!” 却听三空与许和在一旁附和:“甚好,甚好。” 性海挡在他面前,阻止他上前:“阿弥陀佛,施主莫怒,从长计议。” 沈光明与唐鸥也十分紧张,都看着林少意。林少意静静站着,良久才答了一声:“可以。” 众人走出大厅,沈光明内心一直惴惴。 在厅中一直摇扇嬉笑的司马凤已经敛了笑容,端整的脸庞上浮现凝重之色:“立刻备马回去。江湖要生变了。” 沈光明发现几乎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这样的神情,不由得转头看向唐鸥。唐鸥在等林少意,诸人会合后立刻朝着出口走去。没走几步便被性海叫停了。 “林盟主,老衲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请你记住。”性海低声道,“辛家堡意欲与少意盟一争高下,相信林盟主已经知道了。但今日辛堡主此举,令老衲有几分不解:他与你争夺便争夺,为何要拉扯上丐帮?辛堡主心思细密,手段多变,还望林盟主多多当心。” 林少意点点头。 “这位照虚,是我少林照字辈的弟子。”性海向林少意介绍照虚,“日后有何互通的消息,林盟主找照虚即可。” 林少意:“我们早就认识了。” 照虚眼皮低垂,不反驳也不承认。 性海与林少意、七叔两人走到一旁说话,照虚扭头看了看沈光明:“小施主,你气色好了许多。” 沈光明连忙道:“是的。倒是大师你的身体……你受伤了是吗?” “寺中肃众,应受的。”照虚慢慢道,“小施主……你的内功练得如何了?” 沈光明:“还行吧……练功不太容易。你们练十几二十年的,可真能熬啊。” 照虚便道:“习惯了便好。我在寺中读过不少医书,性海师叔也教了我一些法子。小施主,不如让在下为你把把脉?” 沈光明说好的好的,朝他伸出了手。照虚抓着沈光明的手掌,手指搭在他脉上。只是还没诊出个子丑寅卯,唐鸥走过来一把将沈光明拖开了。 “干什么?”他十分凶恶地问。 “为沈施主把脉。”照虚平静道,“唐少侠,许久不见。” “有多远滚多远!”唐鸥低声怒道,“不要靠近他,不要靠近我,除非你想死。” 照虚退了两步,冲沈光明点头致意,转身走了。 沈光明:“他没恶意。” 唐鸥息了怒气,转身坐在石凳上不说话。 沈光明知道他见到照虚就会想起张子桥,心中默默决定以后不在唐鸥面前跟照虚说话了。他靠近唐鸥坐下,小心问他:“林盟主真的愿意写江湖令?辛暮云说的都是假话啊。” “我不知道……”唐鸥低声回答,“别问我,我不知道。” 沈光明便不出声了。他看到辛暮云和百里疾走出来,两人一白一青的身影远远站着,在青天白日下竟也令他觉得寒冷。 眼光再一转,便看到了骑马立在一旁的迟夜白和司马凤。迟夜白是一匹白马,司马凤身下的这是一匹枣红色骏马。两人正在对谈,沈光明呆看着迟夜白,几乎转不开眼。 唐鸥:“……你为何总是盯着迟当家?” 沈光明仍用心看着:“你不觉得迟当家好看吗?怎么会有那么俊的人啊?而且还那么高,他跟司马凤谁高?司马凤也不错,可还是迟家主好看。” 唐鸥不耐道:“还不如你好看。” 沈光明呆了片刻,转头看唐鸥:“什么?” 唐鸥:“……” 沈光明:“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好像听错了。” 唐鸥不看他,盯着面前的一个光斑发愣。沈光明想确认那句话,但唐鸥不给他确认的机会,死死闭着嘴巴不开口。沈光明郁闷得心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听错了。 两人拉扯间,林少意和七叔走了过来。 “回去了。”林少意说,“别拉拉扯扯的给我丢脸。” 沈光明:“我们不是少意盟的人,丢不了你的脸。” 林少意:“丢你自己的脸也不好啊。” 沈光明挺胸:“那倒无所谓,我们这一行哪儿还要脸。” 林少意眉头一皱,困惑地看着他。沈光明这才想起,林少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干哪一行的,连忙噤声,不敢再开口。 “真要回去写江湖令?”唐鸥问他,“七叔,你这边……” “江湖令就不是我的事了。”七叔将打狗棒在地上敲了几下,“百里疾,青蝎。我也惩一次恶,锄一次奸。” 七叔欲找百里疾报仇,众人都沉默了。七叔看着唐鸥,恳切道:“唐少侠,我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七叔请说,不要客气。”唐鸥连忙道。 “请你暂且收留阿岁几日。”七叔说,“我们要去找百里疾,不能带上他。唐少侠家就在庆安城,请你照顾他几天。待事情一结束,我便立刻去接他。” 第36章 玉片(1) 众人走陆路前往庆安城。直到即将进入庆安城,阿岁才觉得有些不妥。 “师父,你们……你们不去吗?”阿岁疑惑道,“进城了。” “阿岁,你跟唐大哥走。”七叔道,“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 “……师父!”阿岁立刻意识到丐帮其余的人要做什么,连忙扑过去抓住七叔,“不,师父,你们若要去,那把我也带去!” 七叔皱眉不说话。 阿岁哀求道:“师父……我……” “你帮不上忙,阿岁。”七叔道,“听话,过了今夜,我们就回来接你。我们回家去。” 丐帮其余人也纷纷过来安慰阿岁,阿岁却越听越害怕:“师父……别这样,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我也是丐帮的人啊!” 七叔断然道:“你年纪太小,不要平白送了性命。” 阿岁更不肯放手了:“师父,那你们去就不是送命么!”他见七叔脸色沉重,殊无动摇,忙转头跟唐鸥与林少意说话:“林盟主、唐大侠,你们劝劝我师父——” 他话声突然断了,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去。七叔将他击晕后扶起,交给唐鸥:“唐大侠,阿岁就拜托你了。” 唐鸥和沈光明将昏睡的阿岁放进车里,转身看到七叔等人已经走了。林少意也没想过要劝阻。他们不可能劝阻得了试图复仇的丐帮人。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在众人目送中走入暑气蒸腾的林子,无人回头。 沈光明爬上马车陪阿岁。他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跟照虚打招呼:“大师,再见了。” 照虚冲他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被林少意又打断了:“有什么暗号么?” 照虚:“什么暗号?” 林少意:“你我传讯时要写的暗号。” 照虚:“……要它作甚?” 林少意没好气地说:“送到我案前的书信若是没有暗号,会被文书先行拆看。既然是互通信息,总得有个暗号比较好,少林是不在意这些信息会被他人看到?快,想一个。” 照虚并不觉得有设暗号的必要,但林少意执意如此,他便想了一个词:普见。 林少意一听是佛名,本不想用,可自己又懒得再想,便挥挥手表示同意。照虚转身与沈光明告别,与性海一前一后走了。 众人带着阿岁,通过城门,直奔唐府而去。 唐鸥离家时间不长,没太大感觉,反倒是沈光明心中惴惴:“南襄回到了吗?他会不会跟你爹娘说我的事情?” “回到了。不会。”唐鸥骑在马上,直视前方,“你不是什么重要到必须向我爹娘禀报的人物。” 沈光明“哦”了一声。 唐鸥心中一动,扭头笑着问他:“怎么,你很想我将你介绍给我爹娘?” 沈光明的下巴搭在车窗上,闻言匆匆挥手:“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 “我可以为你介绍。”唐鸥说,“没关系的。” “别别别。”沈光明仍旧拒绝,“这样不太好,你可千万别说。等我……等我成了大侠再介绍吧,比较有面子。” 唐鸥在马上笑得发抖,沈光明窘了片刻,又缩进了车里。 接到消息的唐家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阿岁仍没有醒,沈光明便将他背着,十分吃力地跟着唐鸥往门口走。 唐夫人站在门外,唐鸥径直走向她:“娘,我回来了。少意也跟着我一起过来。” 林少意上前给唐夫人行礼,唐夫人撇了自己儿子,拉着林少意的手不住地说“少意啊你又俊了”。沈光明背着阿岁,始终有些累,便试图换个姿势。挪动中,他偶然抬头望唐夫人那儿忘了一眼,目光立刻黏在唐夫人身后的一个丫鬟身上,移不开了。 “沈晴?!”他失声叫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面容姣好的少女一直垂目站着,闻言浑身一震,向沈光明这边看来。 “大哥!”沈晴立刻奔了下来,“你居然没死!” 沈光明满腔喜悦被她这句话差点梗死在喉头:“……说点好听的!” 沈晴被他一吼,眼里浮起一层泪光:“大哥……我好想你呀。” 沈光明背上负着个阿岁,手臂上挂着个沈晴,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唐鸥走了过来,从他背上把阿岁接了过去。 “这是你妹妹?”唐鸥奇道。在他身后,唐夫人也一脸好奇地看向这边。 沈光明:“说来话长……让她跟你们说吧我太饿了。” 沈晴回到庆安城那日,正是沈光明被唐鸥拖去子蕴峰的时候。 她遍寻沈光明不见,当时县太爷又在城里四处搜捕那假冒鲁王爷家仆的骗子,处处都混乱,她打听不出更具体的内容。沈晴身上盘缠都用完了,想着大哥临行前的嘱咐不敢动手偷盗,但由于实在太饿,某日早晨便在早市上偷了别人的三个包子。 早市人多,她因为太饿,跑不快,轻功施展不出来,没过两个街口就被人逮住了。那人揪着她要她给钱,还要带她去见官。沈晴连忙使出自己惯常的本事,跪下来眼泪涟涟地求饶。 “然后,唐夫人就过来了。”沈晴说。 沈光明一边吃着饭,一边皱眉道:“你这狗屎运啊。” 他想起唐鸥说过的事情。唐夫人收留的翠环玲珑和南襄,无一不是小偷小摸的人。唐夫人收留可怜人,准则大概就一个:长得好看。幸好沈晴还是可以的——沈光明想,唐夫人真的很复杂,非常复杂。 “夫人挺好的。”沈晴趴在桌上,起劲地往他碗里夹肉,“府里有工钱,而且吃喝穿都不错。我都不想走了。夫人还说要帮我找个夫婿,长得俊俏人又善良的。” 她嘻嘻笑起来,笑了一会脸红了,扔了筷子捂住脸。 沈光明:“……” 沈晴:“哎哟我真是……太害羞了。” 沈光明笑骂道:“别给我装!唐夫人确实挺好的,我知道。” 他把自己以前在唐家当花工的那一段跟沈晴说了。沈晴立刻接道:“哥,原来抢了唐少爷媳妇儿的那个花工就是你啊?你为什么要抢?那小姐特别好看?” 沈光明:“……我没有抢。我这冤屈是不是洗不清了!” 沈晴点点头:“连老爷夫人都知道你的事情了。” 沈光明:“……” 他永远不希望唐鸥跟自己爹娘介绍他了。 待沈光明吃饱喝足,沈晴问他躺在客房床上那位是谁。沈光明这次回到唐府,待遇升了几个级别,已经住进了客房里。南襄过来找他,酸了好一阵子。此时阿岁正躺在床上,呼吸匀和。 “他是丐帮七叔的徒弟。”沈光明简单与沈晴说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从自己被唐鸥带去子蕴峰开始,说到少意盟,又说到辛家堡。好不容易说完了,他才发现沈晴死死抓着他袖子,无声地流眼泪。 “大哥……我听那些人说,那个骗走县太爷绸缎的骗子在郁澜江里淹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可我就觉得特别害怕。”沈晴抽抽鼻子,“你怎么碰上了那么多事情……” 她慌乱地抓起沈光明的手,摸他手臂。 “现在好了吗?还会痛吗?”沈晴拉着他衣袖擦自己的眼泪,“我太没用了……哥哥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好不好?” 沈光明心突然就软了。他摸摸沈晴的脑袋,为她把歪了的花钗插好。 他从方大枣那儿学了本事后骗得的第一笔钱,给沈晴买了一对耳环,给沈正义买了一箱子书。那耳环沈晴仍留着,他知道。沈晴将耳环藏在她收藏宝物的地方,用一个红绸裹着的小盒子装着,很珍重。 沈晴从柳舒舒那里学了本事之后偷到的第一笔钱,也给沈正义买了一箱子书,然后给沈光明带了一袋上好的伤药。当时年纪仍小,沈直时有打骂,沈晴悄悄将伤药藏好了,把他拉到僻静处帮他上药。初始时候她边上药边哭,后来渐渐也无所谓了,学着跟沈光明说一些她从别的男孩那儿听来的荤话,问沈光明那些是什么意思。 气得沈光明要冲出去揍人。 “你也要保重自己。”沈光明轻声道,“我碰到了柳姑姑,她也很牵挂你。姑姑现在在少意盟里养伤,你若想去看她便赶快去吧。我跟着唐鸥,不会有事的。” 沈晴用他衣袖擦完眼泪擦鼻涕,都擦完了便换个地方擦手。 “唐少爷很了不起的。”她说,“我听府里的人说了很多他的故事……” 沈光明:“……放手啊,你把我衣服弄脏啦。” 沈晴:“脏就脏啊,洗掉就行。” 沈光明想你懂什么,脏兮兮这么难看,万一唐鸥过来了怎么办。他让沈晴带他去洗衣的地方洗净袖口,走了一半又故作不经意地问起唐鸥的事情,让沈晴给他说故事。 此时唐鸥和林少意正在书房里谈话。 “江湖令这么写,辛家堡不会善罢甘休的。”唐鸥叹了口气,将案上纸上拿起细看,“召开武林大会,是非再议?” “武林大会原定于年底举行,现在不过是让它提前了一些罢了。”林少意将笔搁在笔床上,神情严峻,“当时在辛家堡,我们这边完全落于下风,我才答应了辛暮云江湖令的请求。百里疾无故诛杀丐帮弟子,又嫁祸少意盟,这笔账不能这么糊涂地就算了。” “可辛家堡这次已经占了上风。” 林少意点点头:“是啊。” 今日辛家堡的一场对峙,看似双方各有输赢,但实际上辛家堡是全胜:它向来居于少意盟之下,却在与少意盟的对抗中狠狠将了林少意一军。 “你没听到司马凤说什么?江湖要生变了。”林少意倒了杯茶,“杰子楼里的江湖卷宗又要翻出来再添加内容,鹰贝舍的信息网遍布天下,此时应该已经把这消息传开了。千鸽营就更不用说,许和那边传出的情报虽然不及鹰贝舍快,但必定比鹰贝舍更详尽。里面说的什么,你我猜也能猜到。” “你打算怎么办?”唐鸥问他。 林少意沉声道:“小人之计甚诡,君子之防宜密。” 唐鸥眯了眯眼。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屋后经过,其中一个是他非常熟悉的沈光明。书房门窗打开,院中草木葳蕤,鸟雀啼鸣,午后的日光透过枝叶落在松软草地上,微尘于光柱中上下盘旋。 “我和辛大哥认识的时候,我只将他当做一个有抱负的人。”唐鸥慢慢道,“孰是孰非,我说不好。少意,你应该也知道,他选择少意盟和丐帮发难,和十年前的大火仍然是有关系的。” “是的。”林少意沉默了。他食指轻敲白瓷茶杯,欲言又止。 唐鸥问他:“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当夜辛家堡附近那座矮山上,确实有丐帮和少意盟的人。”林少意说,“七叔在,我爹也在。” 当夜大火燃起来的时候,矮山上的江湖客立刻就发现了。值夜的是少意盟的人,林剑立刻要前去救援,但他走到半途,发现身后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你知道七叔为何不肯接任丐帮帮主?他内心对辛家堡有愧,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当。”林少意以说故事的口吻缓慢回忆,“七叔已将出列了,但当时的丐帮帮主用打狗棒点了他的穴。我父亲已将走到了山下,可他独自一人,竟鼓不起勇气靠近辛家堡。那矮山不高,但夜间山路狭窄,他走到山下,那一腔勇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 唐鸥不言不语,拳头却攥紧了。 “他顾忌太多。当时我不过十来岁,和你年纪相仿。阿澈刚刚懂事,少意盟内外交困,他不敢鲁莽过去。”林少意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他的心,但我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我想起一件事。大火之后有人给我师父送了一封信。”唐鸥轻声道,“我跟着师父那么多年,那是我头一次看到他那么低落。他让我去打了一壶酒,可他一口都没有喝,在山顶坐了一晚上,将那酒一点一点地,都洒进土里了。” “你师父当年也是南疆三百义士的其中一位。”林少意点点头,“他和辛大柱应该是认识的。” 两人齐齐沉默,看着院中微尘翻滚游荡,一时无人出声。 “辛暮云也是可怜。不管他在这大火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终究是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如今唯一剩在他身边的,只有百里疾了。”林少意道,“父母兄弟全没了,令人唏嘘。” “他从未提起过他的弟弟。”唐鸥问,“你知道他弟弟的事情么?” “所知不多。”林少意说,“只晓得辛大柱的小儿子叫辛晨,比辛暮云小许多。那孩子出生的时候,武当的风雷子送了一块玉佩,上面是他亲手刻的一个‘晨’字。能得风雷子的礼物和赠字,那是何等的荣幸。辛大柱于是将那玉佩给孩子戴着,片刻不离。” “那玉佩呢?也没了?” “没了吧。我不知道。”林少意叹了口气,“辛家堡大火之后,辛暮云对家人的事情一直保持沉默,无法打探出更多的内容。只记得他母亲姓沈,是当年江湖上有名的美人。” 唐鸥轻笑了一声:“姓沈啊……” 沈光明和沈晴洗净了衣袖,从厨娘那儿拿了两个果子,打算带回去给阿岁吃。 只是看到空无一人的床铺,沈光明脑中轰然一响,马上转身就往府外跑。 “大哥!”沈晴在他身后紧紧追赶,“你去哪儿找?” “我去辛家堡!”沈光明回头叮嘱她,“听话,你千万别跟过来,立刻去跟唐鸥和林少意说这件事!” 沈光明练了这段时间的大吕功,虽然掌法剑法都没入门,体质已经好了许多。他跑出了唐府,又跑出了庆安城门,一直跑到横跨郁澜江的大桥上,才觉得略略气喘。 “阿岁!”沈光明远远看到前方一个身影,怒吼道,“别跑!停下来!” 已跑到桥头的阿岁见他追了过来,头也不回又迅速跑了起来。 “别跑了!不是那边!”沈光明吼道,“这头!” 阿岁信以为真,连忙回头跑了过来。 他一句“在哪里”刚刚问出口,沈光明已揪着他衣领往回拖:“你师父让唐鸥照顾你,你乱跑出去若是有什么万一,你师父会追杀唐鸥的。” “不会的……”阿岁讷讷辩白,无奈沈光明的力气始终比他大,只好拼命挣扎。 挣扎间,他胸中的物件被扯落了下来。 “东西掉了!沈大哥!”阿岁连忙喊停沈光明。 沈光明只好揪着他,弯腰去捡拾。 那半块被火燎烧的玉片在日光映照下,从脏污的痕迹里隐隐显出一个“辰”字。 这字沈光明倒认得。他十分高兴地将玉片捡起,眼角余光猛地看到有人趴在桥边,正看着自己。 他浑身一激灵,立刻将阿岁护在身后。 阿岁在他手臂中挣扎,凄厉地冲那趴在桥边的人形大叫:“张三哥!!!” 沈光明也浑身发冷。 那从江水中*钻出来的人半个身子趴在桥面上,半个身子悬吊半空。他衣衫破旧,看面容赫然是方才与七叔一同离开的丐帮弟子之中一人。只是现在脸上生气全无,一双浑浊的黑眼睛似有浓雾覆盖,双手死死扒着桥面,半张的口中不断流出恶臭的黄色浊液。 “别过去!”沈光明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连忙拉着阿岁。 “那是张三哥……师父!师父!”阿岁凄厉地冲着江面大叫。 江水平静,远处孤帆点点。沈光明突然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从水中蹿出,急速奔来。 他和阿岁躲不了,也逃不掉,他只能将阿岁死死护在身后,冲百里疾怒吼:“滚开!” 百里疾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已立在了桥柱上。他仍旧一身青衣,浑身湿透,双目神情冰冷。沈光明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百里疾刚从一场酣斗中挣脱,浑身杀气盖都盖不住。“你师父死了。”他说,“这玉片是谁的?” “你骗人!”阿岁怒道,“师父没有死!你骗人!” “都成了水尸,还有不死的?”百里疾冷笑,倦于与两人说话纠缠,伸手就朝阿岁抓过去,“玉片,是你的,还是他的?!” 沈光明伸臂格挡,百里疾反手将他狠狠推开,触碰到他胸前时只觉触手冰冷,惊了一瞬。 “你练的什么古怪内功?”他转头问沈光明。 沈光明被他推倒在桥面上,正要爬起时突觉腿上一窒。 他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去,果然是那水尸张三哥抓住了他的脚。 “三哥……张三哥!放开我!”沈光明慌得话都说不利落。前边是被百里疾制住的阿岁,后面又是恶心可怖的水尸,他一时慌乱,顾不得其他,先回头去扒水尸的手。 那水尸力气却大得离奇,非但扒不开,五指还越收越紧。沈光明疼得他全身颤抖,突见那水尸猛地张开了口。 大嘴裂到耳下,口中利齿丛生。 他大叫着猛力敲击那水尸的脑袋,阻止它咬下去。 百里疾在远处笑出了声。沈光明心生绝望:眼见那水尸的牙齿,就要碰到他的裤脚了。 刺啦一声,沈光明眼前飙出一汪黑水,全糊在了他胸前衣襟上。 水尸的脑袋在桥面上滚了半圈,落入江中。 “这小东西不能伤。”辛暮云站在沈光明身边,在他肩上擦净自己的剑,“唐鸥挺中意他,会跟我反目。” 百里疾提起手里的小乞丐问:“那这个呢?” “留着。”辛暮云道,“七叔跑了,留着他有用处。” 阿岁眼泪汪汪地看着沈光明,哑声喊他:“沈大哥……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沈光明将辛暮云的剑推开,从地上爬起来,“你呢?” 他双腿仍在发抖,但依旧勉强站起。站直后正见到辛暮云挡在了自己面前,手里拿着半块玉片。 “还给我!”沈光明一直积压着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了,“伪君子!” “这是你的?”辛暮云举起玉片,颤声问。 第37章 玉片(2) 唐鸥与林少意仍在书房闲谈,突然听见院中传来急促脚步声,随后沈晴跑了过来。 “小乞丐不见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哥去找他了,他说去辛家堡找他。” 唐鸥一惊,立刻站了起来:“如何不见的?沈光明已经去了?” “去之前让我过来找你们。”沈晴匆忙道,“唐少爷,请你……” “我知道。”唐鸥拿了剑,快步走出书房。 林少意跟在他身后正要走出去,沈晴却拉住了他。 “林盟主,我是柳舒舒的徒弟沈晴,也是沈光明的妹妹。”她迅速地说,“我听大哥说,师父受伤了。我想去少意盟探一探她,但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去。” “当然可以。”林少意想了想,将剑缨解下给他,“你到了少意盟,拿着这缨子去找我的妹妹林澈,跟她说明之后,她会带你去见柳舒舒的。” 他停顿片刻,见沈晴神情忧虑,便多加了一句:“不用担心,盗娘子受的都是皮外伤,目前在少意盟主要是休养。你不必忧虑。” 沈晴感激道:“多谢林盟主!” 林少意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现在就启程过去,去了少意盟就不要回来了,也尽量不要出门。江湖上可能有风波,你主要保重自己,不然你哥哥会伤心。” 沈晴连忙点头。待林少意离开之后,她转身去跟唐夫人禀明情况。唐夫人知道她是要去少意盟,一颗心放了一半,还给了她一些盘缠让她路上用。 虽然牵挂着沈光明,但沈晴一想起林少意方才的话,心中便有些不安。她跟着柳舒舒学了好几年,最擅长的只有轻功,除了逃跑,帮不上什么忙。唐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忧虑,安慰道:“唐鸥和少意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他们一定能把你大哥救回来的。你到少意盟去,陪着你师父,等着你大哥吧。”沈晴被她略略说服,简单收拾了行李,借了唐府一匹马就出发了。 沈晴正跟唐夫人辞行的时候,唐鸥与林少意一前一后抵达了郁澜江上的那座桥。 张三哥失去了头颅的尸首横在桥面上,身下一滩黑水。 两人察看一番,心头都是一凛。 张三哥的脑袋虽然不见了,但手臂上仍可看到密密麻麻的咬痕。 “他是被水尸啃咬之后才变化的。”林少意虽知道水尸的存在,但从未见过水尸的残骸,自然也不知道变化为水尸的方法。此时看到那尸身上的伤痕,他终于觉得百里疾邪得可怕。 “这是南疆的什么邪法?”他又怒又恨,“如此恶毒,这厮不可留!” 唐鸥站起身,眉头紧皱着,看向对岸的辛家堡。 他年少时常常留宿游玩的地方,此时在他眼中,变得诡异莫测。 林少意见他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忙拉住了他:“唐鸥,你去哪儿?” “去找沈光明。”唐鸥深吸一口气,“和阿岁。” 林少意仍拉着他不放:“你等等。我们需提防百里疾和他的水尸,不能莽撞……” “再等的话他们俩说不定也要变成水尸了!”唐鸥怒道,“你想看着他们像那黑乎乎的玩意儿一样游过来吗!” “你太鲁莽了!只怕还没找到那两人,你自己先成了百里疾的目标!”林少意也提高了声音,“关心则乱,唐鸥。” 唐鸥不吭声,甩开袖子。 “你怎么了……”林少意语气变得严肃,“唐鸥,你太过于在意沈光明了。” “他是我朋友。”唐鸥不悦道。 林少意:“我也是你的朋友。若我落在辛暮云和百里疾手里,你也会这样不管不顾,连方法都没想好就鲁莽地往里面冲?” 唐鸥仍旧不出声。 林少意沉默了片刻,问他:“因为他模样俊俏,像个姑娘?” 唐鸥讶然:“他并不像女子。少意,他和你我一样,是个想踏入江湖的青年人。” 林少意:“唐鸥……你知道自己不对劲吗?” 唐鸥:“不知道。” 林少意:“……” 两人都不知如何继续话题,最后还是林少意叹了口气,抬腿先迈了出去:“走吧,去救你的青年人。” 唐鸥走在他身后,心事重重,快到桥头时突然反应过来:“少意,你知道怎么对付水尸?” “知道一点,但没实践过。” 唐鸥顿时又怒了:“既然你知道,方才为何还要在那里耽误时间,还要我提防?” 林少意回头瞥他一眼:“你放心,辛暮云不会对他们两个做什么的。如果要害那两人性命,他和百里疾又何必那么辛苦地将人拎回去?一个阿岁,能威胁丐帮,一个沈光明,能威胁你。” “威胁我,就等于限制你。”唐鸥很快明白。 林少意叹了口气:“是啊。我之前还想过如何和辛暮云做朋友,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辛暮云和百里疾确实将两人带回了辛家堡。将两人扔在暗室之中,百里疾拍了拍手掌,转身走出去。 沈光明瞪视着辛暮云。辛暮云手里仍拿着那块玉片,缓缓在他面前蹲下。 “沈光明,我再问你一次,这玉片是谁的?”他目光急切狂热,期间执着神情,令沈光明不敢与他直视。 也因为辛暮云太过热切,太过紧张,沈光明反倒不敢告诉他玉片真正的主人是谁。他转头看阿岁。阿岁被百里疾点了穴,正趴在地上昏睡。 “你不能为难他。”沈光明道,“我就告诉你。” 辛暮云笑了笑,修长手指攀上沈光明的手腕。 他突然狠狠用力一拧,沈光明立时发出惨叫——他的手腕被拧脱臼了。 “啊啊啊啊!”于手腕剧痛的一瞬间,他的眼泪冒了出来。沈光明疼得立刻蜷起身子,但脖子立刻又被辛暮云卡住了。 “说,是谁的?”辛暮云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耳边,一边轻笑一边问,“你不说,我有许多方式能令你说。你若说了,我也有许多方式能给你快活。你不懂武功,没有内力,唐鸥人婆妈又善良,将你照顾得很好。不过我不一样。你不说的话,那桥上的水尸便是你的下场。” “你……你不会杀我的……”沈光明忍着剧痛与强烈的窒息感,喘着气说,“你说……你不愿唐鸥与你反目……你不会害我……” “……噢,对。”辛暮云将手指又收紧了一点,“你说得很对。不杀你了,我不杀你。但天底下比死更恐怖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么年轻,也许从未见识过吧?” 他说话声音极轻,似在耳畔絮絮低语,所说的内容却阴森可怖。 “见识了那些事情,你将永远也无法在黑夜入睡,无法直立行走,无法尝出世间百味,无法听到鸟雀鸣叫,也无法再看到唐鸥了……”辛暮云感受到沈光明因为恐惧而发颤,语气竟更加轻快喜悦,“说吧,好孩子,告诉我。” 他略略松开手指,让沈光明喘了几口气。 沈光明背后一片湿冷,是冒出的汗。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说,辛暮云真的会用那些手段来折磨自己。他在这茫然的一瞬中突然明白,辛暮云如今的目的也许已经不是他说与不说,而是从他身上,获得施虐的快感。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沈光明不知道那玉片对辛暮云有什么意义,但这样可怕的辛暮云,如果玉片的持有者与他有仇有恨……沈光明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阿岁。 他要保护阿岁,所以绝不能说。 见他仍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辛暮云有些怒了。 他放开手站起,跟百里疾讲话:“百里,我倦了。你料理他。小乞丐先不要动。” 沈光明躺在暗室的地上,心头掠过一阵慌乱——百里疾见过这个玉片的,他知道玉片是阿岁的!他又想到百里疾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内力,顿时紧张得四肢僵硬。 但百里疾什么都没说。他点了点头:“是。” 沈光明一直等到两个人走出了暗室,才忍着手腕的痛楚坐起来。他忍着疼,自己将手腕复位了。阿岁仍在昏睡,沈光明研究了半天,实在不懂解穴,只好放弃了。 暗室壁上原有一盏油灯,但百里疾拿走了。现在只剩石壁上数个小孔漏进一些日光,在地上投了几团光斑。 沈光明待眼睛适应了才走到门边。暗室的门同样由沉重石块铸造,密不透风。沈光明摸索一阵,心想大约只能在外面开启,顿时心灰意冷。 他不知道唐鸥是否会来救自己,额头抵在石门上叹息。辛暮云和百里疾将两人带来的时候蒙上了眼睛,沈光明不知此处是哪里,只晓得暗室大约在地下,或许还不止一个。 他靠在门边唉声叹气,突然屏住了呼吸。 在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沈光明立刻认出是辛暮云的嗓音,连忙将耳朵贴在石门上细细倾听。辛暮云并不知道他已经练了大吕功,百里疾也没有告诉辛暮云这件事,因而他在附近活动,才给了自己这个探听的机会——沈光明心中隐隐兴奋,默默运起大吕功。 声音似乎隔了一两道墙,并不十分真切。沈光明只能辨认出辛暮云在呼唤百里疾,再认真听下去,他顿时脸红,猛地离开了石门。 辛暮云的喘息、呻.吟和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沉重呼吸,断断续续地传过来。石块振动着,仿佛将他声音中饱含的*与放荡也一并灌入了沈光明耳中。 沈光明此时想不听都不行了,他蹲在暗室的一角堵着耳朵皱着眉,那声浪仍一点点地传过来。 他几乎没听到百里疾的声音,只有另一种有别于辛暮云的呼吸声,粗重急促。 沈光明紧紧捂着耳朵,脸红得发烫。 “不怕被听到吗?嗯?”他听到百里疾终于开口,“你叫得太大声了。” “不……不怕。哈哈……”辛暮云笑着回答,“那两个又不会武功……除了你,谁都听不到。” 太可怕了……沈光明慌乱地想,辛堡主的声音原来还可以软成这样么? 地面光斑渐渐移了位置,沈光明也放下了手:外面的声音终于消停了。 他摸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也稍微燥热了起来。 这时辛暮云又开口了,那声音已恢复成平时温和的调子:“差点忘记了,你尽快帮我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百里疾问。 沈光明连忙将耳朵又贴上了石门。 “我不喜欢柳舒舒。我不想再听到有人提起什么南疆三百义士和辛家堡以前的事情。”辛暮云阴冷地说,“去杀了她。” 第38章 进堡 沈光明呆在石门这侧,出不了声。 那头消停了,他便更加不敢擅动,生怕百里疾或者辛暮云知道自己在偷听。 他听到百里疾应了句“好”。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往上,消失了。沈光明出了一身冷汗,瘫坐在墙下。 他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他的妹妹正在前往少意盟的路上,正赶赴柳舒舒身边。 石门十分坚固,他不可能扒得开。沈光明也不知道那可能不存在的送饭的人是否会来。他在石室里焦急地走来走去,眼看这光斑一分分褪下、消失。石室里彻底黑下来的时候,阿岁醒了。 沈光明跟他说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阿岁急忙问:“我们怎么逃出去?” 黑暗中沈光明拍拍他肩:“我在想办法。” “现在连这扇门都过不去。”阿岁黯然道。 “是的。”沈光明咬了咬牙,“只要能过了这扇门,我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救你和把消息传出去。”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两人正饿得饥肠辘辘,沈光明突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石门便缓缓开了。 “送饭。”百里疾将手中托盘放在地下,“沈光明,你随我出去。” 沈光明一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知道百里疾这样的高手能听出人的呼吸脉搏,生怕他察觉自己激动心情,背贴在墙上装作害怕地说:“我不去!你是不是要杀我?” “不杀你,好吃好喝地接待你。”百里疾的声音仍旧没什么起伏。沈光明不知怎么的想起他与辛暮云那时发出的喘息,臊得脸红。 黑暗中百里疾看不到他脸色,将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理解为害怕,因而直接走过来拎着他衣领就往外走。 “我自己走!”沈光明大声道,“等等!你们不许害他!绝对不许!” “不害他,我怎么会害他。”百里疾轻笑一声,回头对阿岁道,“小公子,慢慢吃。” 他说完,将石门再度关上。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阿岁沉默了。 他担心沈光明,担心自己,同时也困惑:一丝光都没有,他怎么吃?! 沈光明仍被蒙着眼睛拎了上去。他走路的时候故意磕磕绊绊,想着如何才能摔倒。无奈百里疾力气太大,他屡次向前向后扑倒,都被他扯了回来。 “不要乱跑。”百里疾阴恻恻地在他耳边说,“若跑,我就将你弟弟和妹妹全都抓来,一条条胳膊腿拆下来,慢慢吃了。” 沈光明一抖:“你骗人!” “不骗人。”百里疾轻笑道,“你不知道,没了手脚的人做成水尸更好玩。圆滚滚的在水里漂,很有趣。” 沈光明再不敢挣扎了。 眼前黑布被拆开,沈光明才看到自己站在一个明亮的地方。房中烛光重重,他转头看到辛暮云坐在桌边,而桌上满是菜肴。 他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叫了。 沈光明:“……” 辛暮云:“过来坐。我有事情问你。” 沈光明慢吞吞地蹭过去,坐在椅上时只沾了半边屁股,随时准备跑。 百里疾卷了衣裳,无声无息地跳上屋顶消失了。辛暮云没有看他一眼,沈光明好奇地打量了他几下。这两人的关系不是……很好么?为何这般冷淡?沈光明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唐鸥曾说辛暮云还有妻儿,不由得又看了他几下。 “看饱了么?”辛暮云为他舀了一碗汤,“想好了么?” 沈光明看着那碗汤里的半个鸡腿,抬头问:“想什么?” “告诉我,玉片是谁的。” “……”沈光明脸上仍是呆滞畏惧神情,心里却已激动万分——他最担心的,不过是辛暮云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对方有任何要求、任何疑问,这些要求和疑问都是沈光明可以下手的缝隙。 维持着脸上表情,沈光明已在瞬息间,在心里将方大枣说过的话、他曾骗过的人,全都飞快过了一遍。 “是我的。”他抬起头,认真道,“玉片其实是我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 话音一落,他惊讶地看到辛暮云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神情。 狂喜、震惊、悲伤、憎恨,这些情绪令辛暮云脸部抽搐,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狠狠吸了几口气才略略平复。 “是你的?”他硬邦邦地问,“那我问你,这玉片原是一块,它如何成了现今的一半?那上面的字是什么?为何会有这样丑陋的燎烧痕迹?” 沈光明愣了一会,微微眯着眼睛,让自己面上显出回忆和惋惜的神态:“被摔断的。路上遇到强匪,抢夺中掉到地上就变成这样了。之后又被……” 辛暮云根本没让他往下说,抄起一根筷子就朝沈光明扔了过去。气浪突然袭来,沈光明鬓角与额前头发被他气劲激得扬起,双目惊恐。 那筷尖悬在沈光明额上,筷尾拈在辛暮云两指之间。 “骗徒。”辛暮云声音低沉,似是压抑着心中愤怒,“骗徒!别跟我说谎!” 他将筷子狠狠掷下。筷尖如穿过豆腐一般无声穿过地面青砖,深深嵌了进去。 沈光明被他这一手吓得腿都软了,摔倒在地上。 “爬起来!”辛暮云令他站起,“再说一遍,是谁的?!” 沈光明浑身颤抖,默默运起大吕功,将冷汗不断逼出。 “是……是我捡的……”他声音发颤,语不成句,显是被辛暮云吓坏了,“年初,庙外头……在庆安城外头……庆安城外面那破庙外头,我捡的。在路上。” 辛暮云无声地盯着他,良久才问了下一句:“看到是谁掉的么?” 沈光明抬手擦了擦滴到下巴上的汗:“似是一个紫衣的公子掉的……不不,不……” 辛暮云紧紧盯着他乱转的眼珠子。 “不是紫衣,他是紫色的外袍……挺高大,和你差不多……”沈光明又抹了一把汗,“我……我再想想……” 他抹完下巴抹脸颊,心想大吕功别的用处先不提,能逼汗真的不错啊。他不敢看辛暮云,生怕被他识破,心里却在盘算如果这些汗不能说明自己很害怕,为增加可信度他只能逼着自己尿裤子了。 ……可不到万不得已,着实不想这样做。 那头的辛暮云端着杯茶默默地喝,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莫怕,我不会因为你的这几句话弄死你。那公子什么模样,你是否看到?” 问完问题的辛暮云再次凝视沈光明。 沈光明这回不敢转移目光了。他略略挺直腰,和辛暮云直视着:“我是跟在他后面从庆安城里出来的。我记得,那是个很好看的公子。” 他回忆着唐鸥的模样,边想边说,那神态倒也十分真实:“身材与你差不多,但年纪绝对比你年轻,是个在人群里也能一眼看到的公子爷。虽然……穿的不是锦衣,但气度非凡。我……我当时是想跟着他,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然后你就看到他掉了个玉片?”辛暮云眯起眼睛。 “……也,不是。”沈光明故意增加了一些细节,“其实是,他在怀里掏银子,想给途中遇到的一对乞丐。那玉片掉了之后……之后我就……踩住了。” 辛暮云突然笑出声。 “你踩住,是为了借机与他搭话,继而骗他?”他问。 “是、是的。可那公子走得飞快,我弯腰捡个玉片的功夫,他就往前走了挺远。”沈光明舔舔嘴唇,继续将故事编下去,“人多,拥挤,其他的我记不清了。” 辛暮云转着手里的茶,没说话。他面庞沉静,眉目疏朗,不言语的时候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身上的江湖客气质又平添许多精悍气息。这夜里他换了一身松花绿的衣衫,腰上一根鸦青腰带,整个人即便坐着也能生出无端风流。 “高大,好看,功夫不错,心善……”辛暮云喃喃道,“成了一个好孩子。” 他语气温柔,里头还带了些笑意。这令沈光明有些吃惊,不由得抬头看他。 “若你再见他,你能认出吗?”辛暮云转头问他,“认出这个玉片的持有人?” ……持有人在你家地底下。沈光明心想。他仍不确定辛暮云对这玉片的感情,因而不敢随意说出,便弯了弯腰:“应当可以。” 辛暮云点点头,正欲说话,忽然眉头一动。 沈光明随即也听到了外头的破空之声。 轻微的爆裂声响之后,是百里疾冷冰冰的声音:“你们胆子倒大。” 立在辛家堡练武场旗杆上方的,赫然是唐鸥和林少意。 沈光明所在的位置能清晰看到那边情况,差点冲口喊出唐鸥名字。 “百里疾,我们没交过手。”林少意手里的剑光雪亮,“今夜不妨来试试。” 百里疾站在略低一头的屋顶上,抖抖衣袖,一言不发。 沈光明突然听到周围有簌簌响动声。他转头一看,只见数个浑身漆黑的人影正从草丛中慢慢直腰站起。它们眼口均被粗线缝合,步伐拖拉地走过沈光明和辛暮云面前。 第39章 情急 沈光明被眼前走过的人形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 辛暮云挡在他后面,手搭在他肩上。沈光明顿时就动不了了。 “不用怕,都是人。”他平静道,“现在没气儿而已。” 沈光明紧紧闭着眼睛不看那些拖沓走过的玩意儿。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人……正常的死人。辛暮云搭在肩上的手十分沉重,沈光明被他压制得有些喘不过气,正想运起内力抗拒半刻,立刻又想起辛暮云还不知道自己练了内功,连忙又敛回丹田,哎哟哎哟地装模作样。 而另一边,林少意和百里疾已经打了起来。 林少意没用天生掌,他用的是林家剑法。林家剑法是林氏先祖创立的,行云流水,极为好看。原本只是不堪一用的漂亮剑招,经过林剑的一番琢磨和改进,竟成了江湖上有名的厉害武功。 林家剑使起来好看,威力也十分强劲。林少意内力充沛,剑气锐利,未几已削了百里疾的一片衣袍。 “真好。”百里疾远远跳开,轻飘飘立在树梢上,干巴巴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父亲传给你多漂亮的一套剑法。好啊——” 最后两字仍在嘴边,百里疾突然旋身落下。 沈光明差点叫出声——他竟然看不到百里疾的身影! 那如残影一般的身形已于瞬息间出现在林少意面前。 林少意的剑丝毫不见凝滞,剑尖险险划了个弧线,刺向百里疾颈脖。 百里疾不闪不避,身体稍稍向后一缩,躲开了林少意的剑。林少意原本已将剑势使尽,却在不可能之处又令那剑长了几分,终于划破百里疾肌肤。 然而没有血溅出来。 林少意暗叫一声不好——这不是百里疾的真身。 他立刻转身,然而背心已狠狠一痛,似有尖锐的针钻入体内。 林少意毕竟迎敌无数,那暗器一入体,内劲自然生出变化。他才转了身,背后叮叮落了几根针。 “盟主真厉害。”百里疾一击得手,又跳上树梢高高站着,“呼吸间就能把十字针逼出来。” 林少意正欲说话,丹田却一空。他心中大惊,不敢再随便动作,连忙运气。 “十字针是我磨的暗器。”百里疾一双白皙的手从黑袍中伸出来,饶有兴趣地跟林少意说起他的小玩具,“尖端十字,中心有一包小小的、小小的毒液。是我从水尸身上提取的。害不了你,只是令你功力损几分,容颜黯几分,声音哑几分,使剑的风流也减几分。” 他笑得十分开心。 沈光明与百里疾这几次交道打下来,从未见过他说那么多话,不由得担心起林少意来。林少意扶着房顶尖端,手突然一松,那柄剑便落在了瓦片上。 “百里疾,让你的喽啰滚下去。”林少意踢走一个悄悄爬上房顶的尸体,“你娘除了控尸术,别的什么都没给你留?” 那尸体突然就不动了,嗬嗬喘气。 “生气了的话,就真刀真枪干一仗。”林少意亮出了天生掌的起手式,“我用天生掌,对一对你的阴书刀。” 那尸体僵立片刻,慢慢爬了下去。百里疾从树上跃下,从武场里抄了一把刀,无声跳上房顶。 “难得林盟主居然知道在下这不闻于江湖的邪招。”百里疾说,“请指教。” 沈光明从未听过阴书刀之名,此时好奇得很,完全忘了辛暮云还在自己身后,殷殷地看个不停。 辛暮云手腕一转,突然扣住他的后颈,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气。 唐鸥不知何时已站在这小院之中,沉沉看着辛暮云。 “辛大哥,他是我朋友,你不要伤他。”唐鸥说。 辛暮云温和道:“我没伤他,还好吃好喝地接待他。让他到辛家堡来,是想请教他一些问题。” “那你现在把他还给我。”唐鸥立刻道。 沈光明心道什么叫……什么叫还给你!老子是你的吗! 辛暮云在他耳边笑了。 “还给你,林少意就要屠堡了。”辛暮云道,“辛家堡遭逢大难,好不容易才到今天这气象,我可不能毁了它。” 林少意与百里疾打得热闹,远远应了一句:“我没那么多力气!” 唐鸥又往前踏了一步。辛暮云的手指卡在沈光明后颈上,很用力。沈光明艰难地呼吸着,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不明白辛暮云钳制着他的目的是什么。 辛暮云认为他没有武功,自然逃不出自己手掌,无论唐鸥怎么厉害,想从辛家堡堡主手里抢走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辛暮云偏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他、来令唐鸥紧张,显然有些过了。 ……不过,他乐意。沈光明心想,万事抵不过一句我乐意。辛堡主乐意掐,那就只好让他掐了。 双方踌躇着,唐鸥将剑压低,又喊了他一声辛大哥。 沈光明鲜少见他这样低声下气,心头一紧,竟有几分说不清缘由的难过。 他认识的唐鸥从未这样为难过。 “你对付丐帮,对付少意盟,是不是因为十年前的大火?”唐鸥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可能是报仇,也可能是逐利,或二者兼而有之。”辛暮云笑了两声,“唐鸥,你恨我么?” “不恨。”唐鸥平静道,“我不恨你。我想帮你。” “……你可怜我?”辛暮云又笑了,“怜悯、同情,你是这样看我的?”他一边说,手劲一分分加重,沈光明呼吸困难,发出模糊的呼救声。 “不是!”唐鸥急道,“我不会恨你也不会可怜你!辛大哥,即便知道你在少意和丐帮身上用了那么多心思,你也仍是我当日认识的辛堡主,是我真心实意喜欢的辛大哥。” 他紧张地伸出手,但又拉不了沈光明,急得执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辛暮云沉默了。 “唐鸥……”他轻声唤唐鸥名字,“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唐鸥连忙凝神去听。 辛暮云突然放开了钳制沈光明的力道,飞快点了他穴道,将他朝唐鸥推了过去! 沈光明四肢僵硬,啊地大叫出声,眼看就要倒在地上的时候,唐鸥一把将他揽在了怀里。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声: “林大哥!” “少意!” 推开沈光明的瞬间,辛暮云箭一般向屋顶上酣斗的两人弹去。 沈光明和唐鸥心中顿时一片雪亮——他钳制沈光明,是为了让唐鸥分心。 辛暮云和百里疾把沈光明与阿岁抓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少意盟和丐帮。他没有要害沈光明的理由,沈光明更是听过他叮嘱百里疾不能杀自己——因而眼看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不可能与唐鸥在这里为了沈光明这个小角色周旋。 他要对付的,必定是林少意。 沈光明不知辛暮云是一早就计划好,或是看到林少意来了才临时起意。但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辛暮云跃至半空,从袖中抽出一把极薄的剑来。 林少意听到那两人呼喊的时候,脑后已扇来一阵带着浓烈杀意的风。 他正迎战百里疾,丝毫不敢大意,就地一滚便离开了百里疾阴书刀的攻击范围。 阴书刀是一门奇特的刀法,它讲究巧劲与叠劲,每一招都有隐藏的杀招,偏生刀法使得圆满时又仿似以刀书写,阵阵阴风中又有潇洒风流。 林少意只在杰子楼的书卷中看过这个刀法,没想到一旦相对,让他有应接不暇之感。 因而躲开百里疾的刀已十分困难,何况背后还有一个迅疾袭来的辛暮云。 辛暮云也是一个武功高手,造诣绝对不在林少意之下。他来剑极快,林少意背心一凉,已被他从上到下,斜斜划了一道。 剑才入肉,林少意便知不好。 诡异的麻痹感正从创口迅速蔓延至全身。他脚下不免踉跄,感觉到百里疾冲了上来,便使尽全身力气冲他的方向挥了一剑。剑气毫无遮挡地击中百里疾,他痛哼一声,从屋顶上翻了下去。 “你快去……快去帮他!”沈光明动不了但还能说话,忙催促唐鸥,“辛暮云是要杀人的!” 唐鸥将他紧紧压在怀中抱了抱,连穴道都顾不上解,提了剑就往屋顶上蹿。 然而方才被百里疾唤出的那些尸体飞快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唐鸥又气又急,连秋霜剑的剑招也顾不上了,胡乱砍向那些无知无觉的尸身。 “林少意,江湖规矩是有仇必报。”辛暮云踩着林少意的手,十分满意地听到了他指节碎裂的声音。 他快活而愉悦地深吸一口气。 “还有个规矩,是父债子偿。”辛暮云提了剑,戳进林少意肩膀,“你先偿了,我再找林剑讨。” 那奇毒十分凶恶,林少意已口不能言。方才百里疾刺入他体内的那些十字针里面也有毒液,他再提不起力气来压制,只能一动不动地瞪着辛暮云。 “我娘是被火烧死的。”辛暮云喃喃道,“可你没有娘了,掘墓焚尸这样的事情我又做不出来。所以只好让武林盟主尝一尝,被溺死的滋味了。” 他说完,扛起林少意跳过几处房舍,将他高高扔进了郁澜江。 第40章 相救 林少意眼睁睁看着自己落进水里,瞬间被浑浊江水淹没。 他听不到辛暮云的声音,只感觉口鼻里不断有江水泥沙灌入。辛家堡背靠郁澜江,但下方是一个较浅的石滩,间中有嶙峋怪石突起,半截淹没在江水里,半截裸.露在水面上。 林少意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肋骨可能都断了。石块受流水日日冲刷不停,圆润光滑了,但仍旧十分坚硬。 水灌入太多,他无法呼吸,脑袋里剧痛阵阵,口眼鼻都疼了起来。 年幼时林剑让他出门闯荡,他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石中仙,并拜他为师,学了许多本事。林少意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客,虽然担着武林盟主这个名号,但骨子仍然是一个渴望洒脱天地的年轻人。他和唐鸥成为好友,不止一次提起过自己羡慕唐鸥。 一叶舟,一壶酒,一把剑,一身蓑:林少意向往这样恣意的人生。江湖上有名的玉笔书生赠过林少意两句诗,林少意将它提在书房壁上,是墨汁淋漓的两行字。 “此身受尘拘,薄酒论生死”。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将生死看得很淡,却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少意盟的许多事情还未交待清楚……父亲与阿澈也未安排妥当……辛家堡虎视眈眈,又暗藏祸心,他还未给出任何提醒…… 林少意又遗憾又后悔。他不该托大,不该与百里疾赤手空拳地搏斗,不该忽视背后的辛暮云。 他胸口像被重物反复碾压一样疼痛。剧痛和窒息终于令他视线模糊。半张的口中逸出一道血线,林少意模模糊糊地想,自己这辈子还有许多事情没经历过,着实不甘心。 血线在水里很快被冲淡消失,但他肋骨已断,伤势严重,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他透过朦胧的血水,看到有个人正朝自己奋力游过来。 有光头……是个和尚……林少意艰难地想。 那人将他拦腰抱着,脚蹬石块往上浮去。林少意身体沉重得如同石块,意识还剩一丝清明。和尚为救他,转头将自己口中的气渡入了林少意口中。他将林少意的嘴巴合上,又捂着他的鼻子,令江水不再进入他体内。两人*地从江中钻出来,林少意才看清楚救他那人是照虚。 照虚一抹脸上的水,转头问他:“你能动吗?” 林少意话都不能说,何况是动作。他抖抖眼皮,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 被胸口剧痛弄醒的时候,林少意发现自己的手能动了。 照虚把他衣服都脱了,几处大穴上扎着针。他睁开眼吐出胸腔浊水,吐完了看到和尚跪在一旁,正按着他的胸口使力。一点虚弱的火亮在岸边,在夜风里摇摇晃晃。 “我——噗……”林少意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又是一口水从口里涌出。 他看到照虚皱了皱眉,有些嫌恶。 林少意顿时不想说话,也懒得管他了,平躺着任他帮自己按压。 头顶是苍穹高宇,身下是湿苔冷岩。 林少意活了这么久,头一回这样光溜溜地展在天地之间,身边还有个皱着眉头救自己的和尚。 这回真是幕天席地了。他想。彻彻底底,坦坦荡荡。 扎在几处大穴上的针引出了林少意体内的毒液。黑血流尽了,他才缓缓开始尝试运气。肋骨与手臂果真骨折,动不了,一吸气就疼。林少意起了一半身,又无奈地躺了下去。 照虚坐在一旁喘气。他手臂上也都是划伤,伤口粗糙狭窄。他正对着火光,仔细将碎石和泥沙从伤口中清理出来。林少意知他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默默盯了他片刻,出声道谢:“多谢大师。” 照虚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敢当。这是林盟主头一回称小僧为大师,小僧当不起。” “……多谢秃驴。”林少意咬牙切齿道。 照虚半蹲起,转头冷冰冰地笑道:“盟主再说一句?一旁就是郁澜江,小僧不累,可帮盟主再去洗一遍澡。” 林少意:“……” 他没力气跟这个和尚打嘴仗,扭头闭目养神。养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看照虚:“和尚,我发现你跟我说话和跟沈光明说话,腔调不一样啊?你刚刚讲的那些……呃咳……你讲的那些话,哪里有半分佛门弟子的气度?” “阿弥陀佛。”照虚念了个佛号,平静道,“苍生芸芸,均有佛性。大道无限,不吝慈悲。林盟主认为佛门弟子是什么样的?古佛青灯,打斋念佛?盟主统率武林,见识却如此狭隘。皮囊外相皆是虚无,佛在己心。” “噢。”林少意艰难点头,“说得好,大师你辩佛也很有一套。但我还是觉得你不像佛门弟子。小气。” “……阁下光溜溜一条晾在这里,也不见得有武林盟主的风度。”照虚起身,抬腿跨过林少意的身体,往郁澜江边走去。 他不提起还好,一提起林少意顿觉从下往上,凉得可怕。 “和尚,大师,帮个忙,穿个衣服。”林少意连忙道。 “小僧小气,不乐意。”照虚眺着远山望了一阵,转头走回来,神色有些惆怅。 林少意仍旧躺着,心想都是大丈夫,也没必要这般拘谨。他理了理方才发生的事情,认真问照虚:“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随着性海回少林了?” 照虚告诉他,性海确实回了少林,和他同去少林的,还有七叔。 七叔逃离辛家堡后在山中独自疗伤。性海与照虚两人在附近的庙宇中逗留了片刻,这才在路上碰到他。性海见七叔伤势严重,经脉被阴寒内力重创,身上更有许多伤口,一时半刻难以料理清楚。他征得七叔同意,决定以少林的须弥功为七叔诊治。须弥功需三人同使,性海便决定背他回少林诊治,照虚留了下来,盯紧辛家堡,等候少林那头的援手。 谁料才盯了几个时辰,他就看到林少意被辛暮云扔下来的场景。 林少意:“……” 有些丢脸,他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七叔还活着,很好。他应当还不知道阿岁被抓的事情。” 照虚:“阿岁是何人?” 林少意:“七叔的心头宝,你小友沈光明的朋友。” 照虚了然般点点头,拨动篝火,一言不发。林少意躺在他身边,脸上平静,心里其实焦灼得一片慌乱。 火中柴火毕剥作响。林少意闭了眼开始思考。片刻之后,他身上一暖:照虚给他盖了衣服。 林少意睁眼看看身上的僧衣,又抬头看上身裸着的照虚。 “我的衣服已经干了,你的再等一阵。”他说。 “……多谢。”林少意踌躇片刻,低声道。 他这头被人救起,辛家堡那头唐鸥差点在辛暮云身上戳了个窟窿。 辛暮云看了眼被唐鸥削成块的尸体,在脸上擦了一把。 唐鸥的剑同样很快。秋霜剑招招都是杀人的招式,但唐鸥显然留手了:他只在辛暮云脸上划破了个口子。 “辛大哥!”唐鸥又悲又愤,“你……!” “如今死了你一个朋友,你便说我过分。当日辛家堡大火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无人谴责过那些道貌岸然者一言一词。”辛暮云冷笑道,“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道理?” “那事情与少意又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能独善其身?他无辜,枉死的人就不无辜?”辛暮云抹净脸上血迹,“唐鸥,你已经踏入这个江湖了,不要太天真。” 唐鸥捏着剑,下不去手,也不甘心。 踟蹰中,他听见沈光明在身后大喊:“别跟他废话!去救林大哥啊!” 唐鸥这才醒悟,匆匆收了剑,回头将他背在身上,从林少意落水的地方跳了下去。 林少意落水只有片刻,但两人已找不到他形迹。唐鸥解开了沈光明的穴道,他跳入水中,沈光明在石滩上,一同往下游找去。夏季江水充沛,唐鸥屡屡被冲撞到江石上,沈光明喊了他几次,终于将他喊了上来。 沈光明把阿岁的事情跟唐鸥讲了。当说到阿岁手里的玉片同时引起辛暮云和百里疾的注意,他发现唐鸥的脸色也变了。 “……玉片有什么不对吗?”沈光明紧张地问,“辛暮云会不会对阿岁不利?” 唐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皱眉沉默了片刻。 “少意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他转头对沈光明说,“你沿着下游一直往前找,仔细一点。他也许是被冲到岸上了。我回去救出阿岁。辛暮云与我……毕竟是一场相识,我们之间并无仇怨,我救出阿岁的可能性比较大。” “好。”情况紧急,沈光明也顾不上迟疑了,“还有,辛暮云让百里疾去杀柳姑姑,你要想个办法通知少意盟。我担心沈晴。” “百里疾现在仍在辛家堡,他已经受了伤,一时半刻还不可能出发。我救出阿岁之后与你会合,再一同回庆安城找少意盟的人。阿岁关在哪里,你知道么?” 沈光明只好告诉他,他被带出带入,都是蒙着眼睛的。 “但刚刚出来那次,我记住了方向和步数。”沈光明细细跟唐鸥讲所走的路程和步数,两人一同反推。唐鸥对辛家堡的地形很熟悉,很快就知道沈光明说的是哪里了。 “那是供奉辛大哥母亲牌位的地方。”唐鸥道,“暗室就在下面。” “在辛家祠堂下面设暗室?”沈光明讶然道,“他也太大胆了。” “辛家祠堂在别处。”唐鸥抬手擦去沈光明额上的一点灰土,“这地方只供奉这两个牌位,他娘亲的,和他弟弟的。“ 第41章 旧事(1)(重要说明在有话说里) 沈光明奇道:“为何要分开放?” “我也不知。”唐鸥想了想,说,“当时他引我熟悉辛家堡,我问过他,但他没有说。” 沈光明想到当年他与辛暮云两人也算是知交好友,便停口不再说了。 “这是辛家家事,我也不便问太多。”唐鸥以下巴碰碰他头顶,转身已跃了回去,“走吧,一会儿去找你会合。” 两人分别行动,沈光明揉着脑袋,一路小跑着往下游走。他眼力不错,一路上东张西望,却一直没见到林少意的任何痕迹。他越走越担心,生怕林少意真的出事了。他自己心里不好受,也怕唐鸥心中难过。 走了大约一炷香功夫,已经快要接近庆安城码头了。林少意活着的希望越来越小,沈光明忧心忡忡,抬头四顾,突见支流的一处浅滩上有微弱火光。 他立刻跳下水,笨拙地踩着石块小心游了过去。 那处既然有人,说不定看到尸体……他连忙呸了自己一声:是说不定看到林少意的踪迹。 爬上浅滩,沈光明就木了。 一个林少意光着身子躺在石岩上,身上盖着件僧衣。一个照虚坐在火堆旁吃干粮,上身水淋淋的,还泛着光。 两人都看着他。 “……”沈光明走了过去,“可把唐鸥吓坏了,他以为你出事了。” “我是出事了。”林少意坦然道,“和尚救了我。” 照虚冲沈光明颔首行礼:“阿弥陀佛。小施主快过来烤火吧。夜凉风疾,怕是会生病。” 沈光明一肚子话想问,连忙蹿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林少意哭笑不得:“和尚,你也知道夜凉风疾,我呢?我就不会生病吗?” 他稍稍能动,艰难地扯着僧衣盖住自己。可惜盖得了上头盖不了下头,两条长腿摊在石上。倒挺白。沈光明想。 “林盟主衣服尚未干透,只怕穿了会更糟糕。不是小僧不帮你,是不知如何帮,还请盟主原谅。”照虚道。 “对啊对啊。”沈光明在一旁帮腔,“大师把自己的衣服都给你了啊。” 林少意说不出话,瞪着照虚的背,咬牙切齿。 “腔调果真不一样啊和尚……”林少意道,“罢了,不和你置气。沈光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沈光明互相询问了一番,各自得知了对方身上发生的事情。林少意一说话胸口就疼,但他仍然将十年前辛家堡大火中他所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沈光明。照虚一脸平静,似是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林少意自己在听到沈光明说起玉片的事情后,同样也脸色一变。 他和唐鸥都知道玉片和玉片持有者的关系,但谁都没打算说出来。沈光明见他神情,似是知情,但想到连唐鸥都不说,林少意就更不可能说了。他打消了追问的念头,继续跟照虚聊天扯皮。 “你不担心唐鸥?”林少意问他。 “辛暮云不会害他的。”沈光明肯定道,“他能带唐鸥彻底熟悉辛家堡的结构,又和他做了这么久朋友,唐鸥又和他无冤无仇,他没必要害唐鸥。” 对于他的盲目乐观,林少意嗤之以鼻。 沈光明仍在说话,顺带将自己刚才和唐鸥一同推出暗室位置的事情也说了。他问林少意是否知道为何辛暮云要将母亲和弟弟的灵位与辛家其余人分开放,林少意摇头说不知道。 “林盟主不是号称通读杰子楼所有江湖卷宗么?”沈光明说,“怎么连你也不知道。”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杰子楼的江湖卷宗里也不会记载这样的事情!”林少意怒道,“我为何要浪费时间与精力记这个!” 沈光明见他落魄,实在很想调笑,张口正要说话时,一旁的照虚开口了。 “阿弥陀佛。辛夫人灵位为何单独存放,小僧倒是知道一些内情。”他说,“其中是是非非,确实入不了林盟主的眼。” 林少意简直无话可说了:“……说八卦就说八卦为何又扯到我?和尚,我以前得罪过你?” 照虚眼神平静,看都不看他,转头跟沈光明说起了多年前的这件秘事。 多年前,仍是个小沙弥的照虚,于一个雨夜在寺外救下了一位妇人。 妇人形容憔悴,手中纸伞破了一半,瑟缩在寺门的檐下避雨。夜间雨大,照虚起身察看各处排水状况,这才发现了她。妇人拒绝了照虚请她入寺的要求,只求他给一碗热水。 照虚见她一个人实在伶仃,便在檐下陪伴她。妇人沉默许久,断断续续跟照虚说了一些话。 她和一位贴身丫鬟及几位侍从出门,随便走了几步,谁知竟在山中迷路了。她又说自己在家中过得并不快乐,腹中是第二个孩子,丈夫却怀疑她与别人有染,对自己不闻不问。 红尘俗事照虚半懂不懂,静静听着那妇人说话。天将亮时雨也小了,山道上跑来一位精悍汉子,是来寻那妇人的。 “那妇人正是辛夫人。她回辛家堡后还托那汉子为我带来了一些经书,我看到那纸上字样,才知道她的丈夫是辛大柱。”照虚轻声道,“辛夫人说丈夫怀疑她与人有染,灵位分开祭祀,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如若辛大柱的怀疑是无根无据的,那不是冤枉了辛夫人?”对八卦尤为感兴趣的沈光明连忙接口道,“说不定是辛暮云执意要将灵位分开的。” 他想了一通戏文里的故事,越想越觉得真。 一旁躺着的林少意开口了:“小东西,你觉得辛暮云会怨恨辛大柱?” 沈光明:“有这个可能。或者也有别的原因。” 林少意笑道:“因为他抓你一次,所以你觉得他是坏人?” 沈光明嗤笑道:“当然。” 照虚拨了拨火,默默听两人交谈。林少意转头跟他搭话:“你这和尚,脑袋瓜还不错。这么久的事情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还是这种红尘事。你也不见得又多么清心寡欲啊。” 照虚又凉飕飕地看他:“我自然都记得住。当日辛夫人头上戴的簪子、手中之三的样式我都没有忘记。就连那自称为沈直的汉子,我也记得清清……” 沈光明悚然一惊,刚从火里抄出来的半个烤馒头从手里落下,一路滚进了郁澜江。 “沈……沈直?!” 照虚十分诧异:“是的,那汉子就叫沈直。辛夫人说,他是随嫁过来的沈家护卫,一路护着她出门。” 第42章 旧事(2) 沈光明又从火里抓出半个馒头,低头不说话。 他仍旧震惊着,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沈直姓沈,所以他也姓沈,他哪里会去想沈直为何姓沈?沈直在河边捡到他,将他带回家,他又怎么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许爹确实是辛家堡的人,但他后来收留了我,这不说明我与辛家堡有任何关系。沈光明心里掂量着这个想法,但根本无法说服自己。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自己和辛家堡是有联系的。 林少意见他沉默许久,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故事不是挺好听的么?” 沈光明犹豫片刻,摇摇头,垂首啃那烤香了的馒头。他不想跟林少意说这件事,只盼着唐鸥赶快回来。 此时唐鸥已顺利进入了辛家堡。 辛家堡的防卫确实森严,但唐鸥熟悉辛家堡结构和地形,潜入时没被任何人发现。方才林少意伤了百里疾,这一时半刻的,他也不可能出来。唐鸥心更定了,在檐下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安放辛夫人与辛晨灵位的房子面前。 要是按照唐鸥的看法,这小房子比辛家祠堂更精巧。虽无辛家祠堂那般气象整严,但其中各处的巧妙心思,不可谓不精细:檐角铃铛上浮雕着辛夫人生前最爱的梅花,柱子上是辛夫人最喜爱的诗人的诗作,窗棂上刻着辛夫人的手书的诗句。唐鸥谨慎小心地将那门轻轻往里推了推,没有锁。 此处是辛家堡最冷清但也最干净的地方,连巡视的人都不多。平日里百里疾就守在这房子一旁的玉兰树上,唐鸥在树下跟他打过几次招呼。 他将门推开仅容一人进入的缝隙,飞快闪了进去。 有巡视的家丁正好从院门走过,提灯照了照,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转身走了。 唐鸥静待脚步和呼吸声远去,抬头看眼前的房舍布置。 房子很小,因而即便很空荡也不显得凄凉。灵桌上点着两根香烛,燃得有气无力。 他弯着腰悄悄在房中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两个灵牌坐在灵桌上,一个写着“先妣辛母沈孺人讳淑君之莲位”,一个写“亡弟辛晨之莲位”。唐鸥拜了两拜,弯腰在地上摸索。 就在灵桌下方,他摸到地面一处小凹槽。 那凹槽仅容二指进入,恰在灵桌布幔下方,着实不起眼。唐鸥伸入食中二指,往那凹槽暗暗使力,果然按了下去。他随即听到轻微的机括声,只见那灵桌从中央裂开一缝,越来越宽,未几已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口子。黑口子下有石梯,唐鸥一路戒备着,小心走了下去。待他走到最后一阶,感觉脚下石块微动,上方灵桌又缓缓合了起来。 暗室里只墙上一把火把,十分昏暗。唐鸥一路走去,渐渐心惊。 这暗室看样子已使用了不少年头。有些牢房门也没了,墙上的斑驳黑血早已凝结,在火光下显得十分狰狞。血迹四处喷溅,唐鸥站在那牢房之中,抬头看到连头顶天花上也有。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墙上嵌着铁制镣铐,又有这样的场所,不难想象这其实是一个刑场。只是地面积灰甚多,看着并不像常常使用之地。唐鸥只发现有一处牢房尤为干净,石床上竟还有整齐的草席,但这暗室又没门,不知作何用途。 一直走到尽头,唐鸥终于看到一扇紧闭的石门。 他曲指敲了敲,凝神细听。 片刻后,里面传来发颤的声音:“谁?” 是阿岁。唐鸥心中一喜,忙告诉他:“我是唐鸥,我来救你的。” 他将火把搁入墙上凹槽,回头细细研究那石门。 石门上既无机关也无把手,唐鸥摸索许久都不得要领,便问阿岁:“这劳什子门究竟怎么开的?你见到他们开过么?” 阿岁已走到石门边上,声音也清晰了很多:“见是见过的。” “需要钥匙?”唐鸥疑惑道,“可也没有钥匙孔。” “不是的。是直接推开的。”阿岁扯着嗓子说,“百里疾用手推开的!” 唐鸥一愣,随后忍不住冷笑。 果然严密。这石门并无开启的机关,若是被关押的是羸弱之辈,或者来救援的人臂力不足,只怕到了也救不了人。既然没有机关,这石门难不倒唐鸥。他将袖子捋高,露出手臂上的精壮肌肉,低吼了一声。 双掌贴着石门,他暗暗运起青阳心法,将内力灌注入掌,未几便听到那石门颤抖着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唐大哥你真厉害!”阿岁在里头欢天喜地地喊。 那石门果真在他掌下,缓缓移开了。 石室里同样一片漆黑,唯有一处缺口漏入了几分月光。阿岁站在门边,见那门开了,立刻钻了出来,紧紧贴着唐鸥站稳。 唐鸥抓起火把,命他跟着自己走。 “阿岁。”唐鸥问,“你今年几岁?” “不知道。” “也不知道家里的事情?” 阿岁回答道:“也想不清楚了。我身上就一个玉片,其余的破衣服里也翻不出什么东西。” “你比沈光明小吧……”唐鸥喃喃道,“应该比他小的。那玉片真是你的?” 阿岁奇道:“自然是我的。我一直贴身放着的。” 唐鸥突然站定,阿岁撞在了他背上。 阿岁:“???” 唐鸥回头打量着他。 火光里的小乞丐十分瘦弱。他虽然受七叔和其他弟兄的疼爱,但毕竟是在丐帮,再疼爱也仍没什么吃喝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唐鸥心想如果他真的是辛晨……现在应该是十六七岁了。但阿岁看上去,身量却像十三四岁的孩子。他头发有些凌乱,衣服肩头的补丁破了,线头露出来,在光线里冒出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唐鸥突然想起沈光明说的话。他说自己遇到的好事总比坏事多。 阿岁呢?唐鸥心想。他一生中遇到的事情,也许是坏事更多。 唯一的好事,是他遇到了七叔和丐帮。他虽衣衫褴褛,但仍有一双不沾阴霾的眼睛。唐鸥忍不住伸手帮阿岁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又拢了拢他的头发。阿岁困惑地看着他。 “唐大哥。”阿岁说,“你认错人了么?我不是沈大哥。” “不是……”唐鸥欲言又止,想了想问,“关沈光明什么事?” 阿岁讷讷道:“你们平时都这样的……” 唐鸥满腔柔情与惆怅烟消云散,重重踏上石阶的最后一级。灵桌果然又缓缓移开了。 辛家堡中安静依旧。唐鸥带着阿岁走出来,回身小心按下机关,灵桌便合上了。阿岁看到那两个灵位,惊讶之后连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别拜!”唐鸥连忙阻止他,“拜这个做什么!” 阿岁正站在“亡弟辛晨之莲位”的灵牌前,茫然抬头。 唐鸥将他身子转了个方位,朝着“先妣辛母沈孺人讳淑君之莲位”:“你应当拜这个。” 阿岁便跪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为何拜这个,不能拜那个?”他问。 唐鸥:“……那个,那个还是小孩子,拜了也没用。你拜的这位是个很好的夫人。她定会保佑你一辈子。” 阿岁笑道:“是个好看的夫人吗?我见过许多心善的夫人,都特别好看。” “比你见过的所有夫人都要好看。”唐鸥低声道,“去跟夫人说声你要走了。” 阿岁不明所以然,但仍是按照唐鸥的话去做了。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走出房子,阿岁正踌躇着怎么离开,唐鸥弯腰道:“我背你……” 他突然停口,似有所感,猛地抬头看向院中的玉兰树。 百里疾裹着一身黑衣,正站在树枝上看他。 唐鸥:“……” 百里疾见他发现了自己,卷了衣裳跳下来。他甫一落地,唐鸥立刻闻到清晰的血腥气。 “你伤了还那么拼?”唐鸥将腰间长剑抖出来,“阿岁我是要带走的,你拦着我便砍了。” “不拦,不敢拦。”百里疾道,“唐大侠一手秋霜剑使得那么狠,谁敢迎面上?” 唐鸥:“……那便让开。” 百里疾又紧了紧衣裳。阿岁看到他衣角沉重,有黑色水滴落在地上。 “你……你在流血。”他忍不住开口,“没包扎吗?” 百里疾脸上露出一丝模糊的笑意:“多谢小公子,百里没事。受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他转而对唐鸥道:“我不是来拦你的,唐大侠。我本应在床上休息,但我心中有事情放不下,还是想去找一找你。只是没想到,才到这儿,就看到你了。既然这样顺便,我就跟小公子道个别吧。” 阿岁看看百里疾,又看看唐鸥。 “别叫我小公子!”他怒气冲冲道,“你害了我们丐帮的人,我要跟你算账的!” “七叔没死,他逃了。他也令我受了内伤,大家彼此彼此。至于其他人,既然是生死相搏,自然命在自己手里。自己没本事,还能怪对方太强?”百里疾说,“小公子,你还不懂江湖。” 唐鸥突然插话:“你为何叫他小公子?” 百里疾退了一步,背靠在玉兰树上喘气。 “他确实是小公子,怎么叫不得了?”他脸上笑意又浮了起来,却因灯光昏暗,看不清真假,“好久不见啊,小公子。” 他一声接一声的小公子,令阿岁浑身不对劲。这三个字似是嘲讽,他皱眉瞪着百里疾。 百里疾对他笑笑,转而跟唐鸥说话了。 百里来找唐鸥的原因很简单:他告诉唐鸥,辛暮云要掀了少意盟。 “十年前大火的时候,一众江湖客里只有丐帮和少意盟最出名,其余的鹰嘴派、如意楼、青峰寨等等,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百里疾道,“因而他最想对付的,也正是这两个帮派。当时的丐帮帮主已经死了,可林剑还在。若是当年那两人能振臂而出,自然会有附和之人前来营救。但他们没有。既然没有,这仇恨便肯定在暮云心中扎根了。” 唐鸥无言以对。他内心自然清楚恩仇必报的江湖道理,但这道理放在他挚友身上,令他一时过不了自己那关。 “少意盟有一个武林盟主,丐帮又根深蒂固,拔除十分困难。暮云早已决定先对少意盟下手,此次杀丐帮两弟子,全是他的谋划。”百里疾脸色凝重,“此次林少意被害,正是灭了少意盟的好机会。” “你们……少意盟毕竟还是个大帮派,你们这样做,是会被江湖人不齿的!”唐鸥怒道,“对付丐帮也是一样,报仇便报仇,你将丐帮弟子弄成了水尸是什么意思!” 百里疾冷冷地看他。 “是很快意的意思。”他说,“辛家堡这么多条人命在大火里活活没了,不残忍?那么多江湖客踞于山顶观火,不残忍?” 这句话让阿岁十分莫名。但他不敢插嘴,直觉此时不是该插嘴的时机。 “百里疾,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事情?”唐鸥问。 “我想请你帮一帮他,千万要阻止他做这件事。”百里疾沉声道,“暮云要火烧少意盟。” 唐鸥与阿岁一惊。阿岁莫名觉得不安和恐惧,紧紧攥着衣角。 似是看到了他的动作,百里疾转头朝他投去已算温柔的一个笑容。 “他若真的点火,那和这偌大江湖就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百里疾继续说他的想法,“辛家堡大火是江湖人不敢擅提的事情,太难堪也太愧疚。这是那些观火者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事,因而日渐壮大的辛家堡,自然也会成为这些人的眼中钉,生怕有朝一日,暮云会重算旧账。” “所以他若这样高调地对付少意盟,换来的会是当年那些江湖客的讨伐?”唐鸥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辛家堡已经足够高调了。他可以用更隐蔽的方法去……但我说服不了他,所以只能将这事情告诉你。请千万不要让他成事。” 唐鸥沉默了。 百里疾阻挠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辛暮云和辛家堡,而唐鸥阻挠这件事,可以保护林少意和少意盟众人。或者往更大的去说:可以让江湖暂时再安宁一阵子。 他没有应允,也没有否定,弯腰让阿岁跳上他背后。 “多谢。”唐鸥低声道。他带着阿岁跳上房顶,几个腾跃间就消失了踪影。 百里疾在玉兰树下又歇了一会儿。他掀开衣袍,看到胸前一道长长血口,衣衫全被鲜血润湿了。 “都说了么?”辛暮云从外面走来,站在院子门口远远问他。 百里疾连忙将伤口掩好:“都说了。林少意肯定没有死,待他们几人回到少意盟,正好一锅炖。” “好。”辛暮云点点头,朝院中走去。走过百里疾身边时闻到他身上的浓厚血腥味和尸臭,不由皱眉闪开。 “你太臭了。”辛暮云道,“未料理干净别靠近我。” 百里疾点点头,笑着将衣服紧紧抓好。辛暮云没有回头,径直走入了那房子,回身将门小心关上。 第43章 非礼 唐鸥与阿岁走了没多久,便看到黑暗中有白色衣服在招摇。 那件里衣被挂在树枝上,唐鸥顺手一摸:上好的料子,应该是林少意的。 两位好兄弟终于相见,各自冒泪。唐鸥是感慨的,林少意是被唐鸥在自己肩上砸得那一拳疼的。 “疼疼疼……你不能力气小点儿!”林少意呲牙道。 唐鸥连忙收了手,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知道是照虚救的林少意,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看照虚,草草举手作揖:“谢了。” 照虚点点头:“施主客气了。” 三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奇怪。照虚心知唐鸥对自己仍有敌意,默默走开了。眼看他离开,唐鸥才转头对林少意说辛暮云要杀柳舒舒和百里疾相告之事。林少意听了,猛从地上挣起来,起到一半又嗷地一声躺了下去。 他嗷得凄惨,周围远远走开的照虚沈光明阿岁三人不由得齐齐转头看他。 “这狗东西!”林少意想想又道,“这两个狗东西!” “你打算怎么办?”唐鸥问。 “不能让他得逞。立刻启程赶回少意盟。”林少意捂着又开始冒血的剑伤,咬牙恨道,“辛暮云这复仇的手段也太过阴狠。他若怨我父亲与我,不如直接冲我们俩人来,何必要连累这么多人。” 唐鸥想跟他说辛暮云的理由,想到十年前辛家堡死去的人,他心中也十分不是滋味。最后他保持了沉默,用树枝捅了捅火堆。 “那就这样吧。你先想办法止血。”唐鸥道,“我们先回庆安城,然后再立刻启程回少意盟。走水路还是陆路?” 林少意摆摆手:“我回去与他们商量之后再决定。现在陆路水路的情况还不清楚,不便立刻决定。” 他平躺着,不敢再擅自动弹,好让伤口流的血止住。唐鸥见他不说话了,起身朝沈光明那边走过去。 沈光明和阿岁坐在江边的大石上说话。阿岁身上有一些磕磕碰碰的擦伤,沈光明撕了衣角的布料给他包扎。阿岁绘声绘色地跟沈光明说刚刚发生的事情,说那个神秘又好看的黑衣年轻人。 “他肯定流了许多血。”阿岁说,“我们当时和他隔了好远啊。可是那血的味道还是能闻得很清楚。不晓得疼不疼。” “……”沈光明无语片刻,“他害了你们丐帮的人和七叔啊,你还同情他?” “我挺恨他的。可是看他伤得那么重,又觉得有点点不忍心。”阿岁皱皱眉,“咦,为什么呢?” 沈光明笑道:“为什么?难道你以前和百里疾曾认识?他跟你有过什么情谊?” “那倒不可能。”阿岁也随着笑了,“他是辛家堡的人,又是江湖上那么有名的青蝎。我只是一个小乞丐,我们怎会认识?” 沈光明想了想,奇道:“那他为何唤你小公子?我看上去可比你更像公子少爷,他对我可是直呼其名。” 两人齐齐陷入沉思。唐鸥走过去,沈光明先听到了他脚步声,连忙抬头。 阿岁看看自己手脚:伤处都已经包扎好了。 “我……我……”他转头看了看,发现除了那个和尚自己没有可说话的人,于是指着照虚道,“我去找那位大师聊天,你们说悄悄话吧。” 沈光明:“……啊?” 唐鸥:“什么悄悄话?” 阿岁已一溜烟地走了。 唐鸥坐在沈光明身边:“你们在说悄悄话?说了什么?” “这可不能告诉你。”沈光明心想阿岁这蠢小子到底看懂了什么和误会了什么?!他将多余的布条揣入怀中,转头看唐鸥。“你没受伤吧?” 他说着,伸手去摸唐鸥的手和肩膀。唐鸥衣上沾了灰尘,但火光昏暗,沈光明也看不分明,只发现唐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于是放心了。 唐鸥和阿岁回来的时候,只匆匆拍了拍他的脑袋便立刻走到林少意身边。沈光明当时觉得有些失望,不过现在那失望已经消失了,他挨着唐鸥坐下,心里有些很迫切的话想跟他说。 比如沈直。 唐鸥曾怀疑过沈直居心不良,但沈光明始终不信。如今听照虚这么一提,他心中不免惴惴。 唐鸥觉得照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的话不可信。但回头一想,照虚并没有说这个谎的必要,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对沈光明道:“世上同名同姓之人那么多……” “别安慰我了。你也觉得他不是好人。”沈光明打断了唐鸥的话,“我……我该去问他吗?” “该问就问。”唐鸥鼓励他,“少意盟那事情你就不要掺和了,回家去,直接问沈直。……不不,还是我跟你去。他若敢揍你,我便帮你揍回来。” 沈光明:“……揍回来有什么用啊?你应该说,保护我不让他揍吧。” 唐鸥点点头:“也行,都可以。” 沈光明顿觉心定了许多,他喜滋滋地抬头,十分信赖地看着唐鸥:“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要送林盟主回去么?你还留在少意盟……” 唐鸥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如果沈光明的养父就是辛夫人身旁的家奴,或侍卫,那么他为什么要带走沈光明并让他成为现在这样子?难道沈光明是辛夫人的小儿子?可是那玉片明明在阿岁身上。如果沈光明也是辛家堡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他的经脉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沈直,或是大火当夜另外的江湖人? 他想起沈光明曾说过,自己背后有一片火燎的伤痕,于是说着“你别动”,伸手隔着衣服摸了几下。 沈光明:“……你做什么?” 他已经到了要练功的时辰,身体的温度开始略略下降。唐鸥的手很热,青阳真气隐隐传来,但又不灌注入他身体。丹田中的大吕真气蠢蠢欲动,似与青阳真气互相呼应。 沈光明颤抖着,一把抓住了唐鸥胸前的衣襟。 青阳真气对丹田已经开始微微发寒的沈光明来说,无异于最温暖的火源。他不由自主地希望唐鸥再摸多几下,或者……或者像以前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但这个想法有些可怕。沈光明没想清楚它为什么可怕,脸已经悄悄红了,身体僵着。唐鸥没注意他的反应,仍细细地抚着。 “你背上的伤在哪儿?”他问,“我怎么摸不到?” “在左、左边,一直延伸到下面……”沈光明结结巴巴地说。 唐鸥拍了拍他的背:“脱了,让我看看。” 沈光明:“……” 他目瞪口呆。 不远处的火堆旁边,林少意疯狂地笑出声来。 声震群山,睡鸟惊飞。 沈光明深吸一口气,把他的手扒拉下来。 “我要练功了。”他说,“你滚滚滚。” 唐鸥并不知道沈光明为何不高兴。他留沈光明一人在江边盘腿练功,悻悻走回火堆边。 林少意捂着再次流血的伤口,不敢呻.吟出声。照虚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这有何可笑的?” 唐鸥也不知道林少意在笑什么。林少意不管照虚的冷嘲,虚弱地跟唐鸥说话。 “唐鸥,我虽伤了,但内力还在。所以即便你在江对面讲话,我也能听到清清楚楚。” “嗯。……所以你笑什么?对面有人?” “我笑你。你刚刚跟沈光明说什么?你这登徒子,还想扒人家小孩衣服?!”林少意说了一半,实在忍不住又笑了。 唐鸥满头雾水:“我是想看他背上的伤,什么登徒子。”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滚?” 唐鸥诚实道:“不知道。” 林少意笑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捂着剑伤,一只手忍着疼去拉照虚的裤脚:“秃……不不,大师,你不觉得好笑?不好笑吗?哈哈哈哈!” 照虚嫌恶地拈开他的手指扔回林少意身上:“阿弥陀佛,非礼勿听,小僧绝不似林盟主这般言行无端。” 林少意笑得快背过气了:“哈哈哈哈!你说得对,说得很对,非礼勿听。唐鸥,你听到大师说的话没有?佛门中人都知道,你那行为是非礼啊。” 唐鸥完全不明白林少意的笑点在何处。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呻.吟,干脆出手啪地点了他的穴。林少意这下顿时动不了了。 火堆旁顿时安静。 唐鸥不想与照虚呆在一处,转身又走到江边。 火堆将灭的时候,林少意的穴也终于解了。剑伤的血止住了,他要和唐鸥等人立刻赶回少意盟。 照虚听两人的谈话,才知道百里疾对唐鸥说了什么。 “等等……”他急道,“你们就这么相信青蝎的话?” 唐林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宁可信其有。” 沈光明觉得照虚瞬间翻了个飞快的白眼。非常快,幅度很小。除了他和阿岁这种对白眼特别敏感的人之外,也许其余两人都没注意到。 “他可能是在骗你们。当日辛家堡大火死了辛家堡堡主,如今辛暮云要烧少意盟,但林少意不在,你们觉得这合清理么?” “因他已经认为我死了。”林少意说。 照虚冷笑道:“百里疾都知道你没死,辛暮云这个堡主心思这么诡密,他会想不到?” 未待二人说话,照虚又继续道:“辛暮云前脚才说要杀柳舒舒,若他一早就有了火烧少意盟的想法,为何还要再提一次杀柳舒舒?杀柳舒舒是沈光明偷听到的,这就说明这才是辛暮云真正迫切要去做的事情。火烧少意盟说不定只是一个幌子,他要的是你立刻赶回少意盟。然后,在少意盟身上重现当年的大火。” 林少意怒道:“死秃驴,你刚刚自己还说非礼勿听,怎么又偷听我和唐鸥说话了?” “你们讲话声音这般大,谁听不到?”照虚显然有些着急了,“林盟主,你必须谨慎小心。你一日不回少意盟,少意盟的火就不会烧起来。辛暮云挑拨少意盟和丐帮,又赢得这般漂亮。千鸽营的情报添些油加些醋再发出去,江湖上人人都会知道辛家堡要压过少意盟了。” 沈光明和阿岁都听得很认真。照虚越说越显得不平静。他眼睛圆睁,眉头紧皱,那张极为端正的脸庞上出现了沈光明从未见过的焦急神情。 “偏偏你和丐帮都先后在散场之后返回辛家堡。辛家堡只要说是丐帮强硬挑衅,少意盟恶意相帮,看上去也十分真实,是不是?辛暮云请求你写江湖令,看似要等武林盟主的公平裁决,但私底下仍旧让百里疾不断活动。你也见过他们说故事的能力,他这次会为你和少意盟编排什么样不堪的理由,你想过吗?少意盟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如果此时少意盟起火,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林少意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就像十年前的辛家堡大火一样。怀揣各样心思的江湖帮派都会过来。他们觊觎少意盟的码头,惧怕少意盟的地位,又讨厌你这个年纪太轻风头太劲的盟主,辛家堡只要稍作联合,少意盟就会有极大的危机。而且,无论此次辛家堡能不能烧尽少意盟,辛暮云都能达到他的目的:毁了你和少意盟。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之后,少意盟威信大减,武林盟主也无人信服。”看到林少意无任何回应,照虚越说越急切,“辛暮云蛰伏十年,他不一定是要取你而代之。他的乐趣也许只是复仇,和见你跟少意盟一起身败名裂。” 连沈光明也觉得照虚说得十分有道理。 或许平素平静的人一旦激动起来,总让人很有压迫感。 林少意趴在唐鸥背上,静静听完了。 “和尚,你说得很有道理。”林少意缓缓道,“但我仍然是要回去的。你所说的只是一个可能性,我已经想过。但如果是真的呢?我爹和阿澈无力调动这么多人力物力,如果辛暮云真的要烧了我的家,难道我还能安心悠哉地在庆安城里逍遥?” 沈光明觉得林少意说得也很有道理。他转头看阿岁,阿岁也看着他。两人都很茫然。 突听啪嗒一声轻响:照虚竟将自己腕上的那串佛珠捏裂了。 “林少意!”他怒吼道,“你这个蠢货!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毫无长进!你爹教的事情你都学到了没有!凡事多想两步、三步甚至十步,你有没有做到!” 沈光明和阿岁同时被震得耳朵发疼。阿岁站不稳,忙拉着沈光明的衣袖大声问:“沈大哥!和尚……和尚这功夫是传说的狮子吼吗!” 但沈光明耳朵嗡嗡响,一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唯有内力与照虚相差无几的唐鸥和林少意没有受到影响。林少意目光一凛,上下打量照虚:“……你是什么人?” 照虚以掌心拖着那串散落的佛珠,紧紧攥在手心。他似是察觉自己失言,咬着唇不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阿弥陀佛,小僧告辞。”照虚行了个礼,转身跳过低矮灌木,很快踏过江面,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之中。 剩这头的四个人,都在发愣。 “你以前见过这和尚?”唐鸥忍不住问。 “没见过啊。光头的人我见过一次就忘不掉,但我记得没有他这个长相的啊。这秃驴的模样,谁见了都难忘记的。”林少意莫名其妙,“他叫我蠢货?我……我蠢货?!” “是啊你就是个蠢货。”唐鸥冷冷道,“他现在光头,以前不一定光头。” 林少意怎么也想不起来,很快放弃了,催促唐鸥出发。唐鸥先带着林少意回到庆安城,随后再带着少意盟的人去接沈光明和阿岁。沈光明回到庆安,发现深夜里少意盟据地内外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少意盟的众人以极快的速度备好了车,林少意被抬上了马车,一行人也不休息,直接往少意盟出发了。 阿岁想去找七叔,林少意便安排人送他到少林。沈光明挂念着沈晴的安危,死死扒着车窗要跟着一起去,沿途哀嚎了半柱香功夫。林少意听得心烦,将他赶到了唐鸥那边。 “唐鸥也不管管你!”他怒道,“滚过去!” 沈光明从窗外伸了个脑袋进来:“我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一起坐。盟主,我搭你这辆车行不行……” “不行。”林少意摆出个极残酷冰冷的眼神,指着车队前方,“去,去找唐鸥。” 沈光明很快被人抓了下去。 林少意一个人在车里脱了上衣,开始包扎伤口。车里备了上好的金疮药,伤口不再流血,包扎起来很快。只是肋骨的伤需要从后打结固定,林少意自己一个人无法完成。他正要喊人,突听车上传来轻响。 照虚攀着车顶,飞快从窗子那里钻了进来。 林少意:“……” 照虚:“不要回去,你回去会害死少意盟。” 林少意笑了起来:“眼看被你吓死在这里,还回哪里去?” 照虚滚到他身后,抓起固定的木板:“死不了。”说着将木板放在他胸前和背上,狠狠一拉绑带。 沈光明抖了一下。 “唐鸥!”他抬头对唐鸥说,“你听到林盟主的声音吗?好惨啊,发生什么事了?” “他自己包扎,不要管他。他打架的时候很拼命,不打架的时候,挺怕疼的。”唐鸥侧头冲他笑笑,“不生我气了?过来,一起坐。” 车上灯盏摇晃,唐鸥的侧脸挺拔英俊。 沈光明连忙爬出车子,和唐鸥一起坐在车板上。 夜深了,雾从林子与江中吐出来,滚荡占据着道路。 车队一路飞驰,刺破浓雾。 跑了几里路,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团立在路中央的黑影,恰好挡住了前行的道。 唐鸥所驾的马车在车队前列。他听到前头的马夫发出惊恐尖叫,心头一紧,连忙跃了出去。沈光明牢牢遵循着自己跟紧唐鸥的决心,也随着一起跑过去。 那黑影似是球形,然而边缘却不够平整。沈光明走过去,仔细一看,顿时浑身一凉。 黑影是一团尸体纠缠而成的。那些扭曲的尸身仍在蠕动,似是努力将自己和别的尸体更深地嵌合在一起。 第44章 回盟 两人一见到这些尸体,立刻便想到了百里疾。 “他不要命了么……”沈光明惊讶道,“他明明受了重伤啊。” “也许操纵尸体并不需要他太多的力气。”唐鸥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仔细察看面前的尸群。 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手脚扭曲。它们的动作十分僵硬,紧紧纠缠在一起。唐鸥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尸群紧紧团成了球状,恰恰堵住了前方的道路,车队过不去。 林少意的几位心腹此时也过来了:“这玩意儿怎么弄掉?” “需要一些时间。”另一个年轻人说,“火烧肯定不行,用杆子一个个挑开吧。” 但尸体正在活动,如果直接将其弄开,尸体们是否还会继续阻挠车队,或是会做出其他的动作,谁都说不准。 沈光明和唐鸥站在一边,看少意盟的人拿来了长杆子和铁钩。众人将尸群中的尸体一个个挑出,用长绳紧紧缚着。沈光明对这些尸体的好奇心甚于害怕,忍不住从唐鸥背后伸出个脑袋左看右看。 “百里疾是想拖慢我们的行程。”指挥众人处理尸体的一个年轻人转头对唐鸥说,“家里一定出了事。” 处理尸群的时候,众人来到林少意的车里跟他商量接下来的路线。方向不变,但具体的路线会有改动,为了不让辛家堡的人再设障碍。 “乔喜,鲁大志,你们领一些人开路。方明两兄弟断后,一旦发现辛家堡的人立刻诛杀,不用留手。小玉姐,你负责水路,如果他们想抄水路过来,立刻拦截,诛杀不论。”林少意向众人安排任务,“准备好兵器,全速回家。” 众人离开之后,唐鸥静静看着他不出声。 “唐鸥,你应该回家去。”林少意道,“少意盟的事情和你并无关系,此战太危险,你还是别留了。” 唐鸥不理他的提议,直接岔开话题:“少意,我觉得那和尚说的话有道理。我们离开的时候辛暮云和百里疾仍在堡中,他们怎么快都不可能赶在你我之前抵达少意盟。现在这些方式也许是在误导你,让你以为少意盟出了事,着急往回赶。” “我还是那句话。宁可信其有。我不能冒险,那是少意盟,我爹和我妹妹,还有盟里那么多兄弟姐妹都在。”林少意肃然道,“少意盟和十方城距离太近,十方城会不会也有危险,这也是个大问题。我已经让人先行快马回去禀报我爹这件事了,他会先做出一些准备。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快。” 沈光明在车下等唐鸥。他抬头看向林少意的车顶:“大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弥陀佛,小施主。小僧来了一会儿了。”照虚合掌低声道。 “你坐在那里,他们都会知道的。”沈光明好心提醒。 照虚:“知道便知道,无妨。小僧已飞鸽传书回寺禀报方丈,少林很快也会派人赴少意盟。我先去了,也是一份助力。” 沈光明诚心诚意地赞他:“大师心怀慈悲。” 照虚没笑,摇摇头,又念了句佛号。 唐鸥与林少意谈完,出来和沈光明往前走。沈光明见到照虚从窗子里又溜进了林少意的车里,好奇问:“和尚和盟主在车里干什么?” “你自己听。”唐鸥随口道,“试着将大吕真气凝在耳朵上,你会听得更清楚。” 两人仍站在外面看少意盟清理尸体,沈光明闻言便尝试将大吕真气从丹田中引出来,凝在双耳上。他此前尝试过将真气凝在手脚上,这是第一次试着将它放在耳朵这种小部位,因此很不顺。 “好冷……”沈光明捂着耳朵说,“耳朵要冻掉了……听不清啊,车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就什么声音都没有。和尚害不了少意,少意也无意和他争斗。”唐鸥把沈光明的手拉下来,自己抬掌放在他耳朵两侧,紧紧捂着取暖。他手心中慢慢涌出青阳真气,和沈光明双耳处的大吕真气有所混合和呼应。沈光明顿时舒服很多。 “好些了么?”唐鸥低头问他。 沈光明连忙点点头。他现在有个想法,光练大吕真气还不够,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时间,好好跟唐鸥谈一谈,让他教自己青阳真气的修炼方法。 林少意的马车里确实一点声音也没有。照虚和他分踞马车两侧,都在凝神打坐。林少意偶尔睁眼,看到照虚坐在自己面前,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别扭。 一个神秘的和尚。他想。他似乎跟自己是相识的,但自己却一点都想不起他的任何事情。照虚不是那种见之可忘的人,林少意继续在记忆里打捞那些琐碎的印象。 尸体被长绳重重绑着,堆在路边的沟壑里。沈光明初时看了觉得没啥感觉,现在见那些蠕动的人身,不知为何竟觉得一阵恶寒上身,连忙爬上了车。 唐鸥在他身后:“想要做大侠,连上车的姿势也要练。你这动作太丑了。” 沈光明:“……” 唐鸥:“真的。” 他以十分利落漂亮的姿势上了车。 “你不用跟着我过去的。少意盟和你又没有关系。”唐鸥蹲跪在他的面前认真道,“你去找你弟弟,或者到别处去。沈晴我会帮你带出来,你们俩先躲一躲。” “林盟主和阿澈姑娘也算是我朋友,我怎么能不去。”沈光明顿了顿,说,“再说你也在少意盟。” “……” 唐鸥无言,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转身去赶车了。 车队再次启程,这次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一行人心怀各种忧虑,赶赴少意盟。 快靠近少意盟的时候,众人看到了沿途立起的旗帜。 “盟主!”有人在前方大喊,“是小姐!” 高大鲜艳的旗帜一路插着,在风中翻滚。林澈身着一身火红戎装,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立在桥头,身后是数行手持兵器的人。 林少意一听是林澈,立刻探出头:“阿澈!” 林澈驱马上前:“哥哥。我在等你。” 她看到林少意车里还坐着一个和尚,好奇地望了他几眼。 “出来做什么,快回去!”林少意嗔道,“这么招摇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招摇,这叫不示弱。”林澈笑道,“是方大叔教我们的。” 林少意:“方大叔是谁?” “方大枣啊。”林澈道,“他过来找柳姑姑的,结果就在少意盟里住下了。” 沈光明一路练习着探听林少意车里的情况,此时一听方大枣也来了,猛地站起,差点在车顶撞了一下。 “林澈!林澈!我沈光明!”他钻出半个身子呼唤林澈,“方叔……方大枣现在在少意盟?” 林澈见到他,十分高兴,撇了自己哥哥来找他:“对呀,你们刚走他就来了。他还跟我们说,你是他教出来的。嘻嘻,小骗子。” 沈光明:“……” 家底都掉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身体没事吧?”沈光明还记得辛暮云说曾对付过方大枣,连忙问。 “没事没事,天天和柳姑姑打情骂俏的,哪里有事。”林澈将鬓角散发别到耳后,目光一凛,高高举起马鞭,“少意盟众人听令!全速回盟,共同抗敌!” 众人齐齐喝了一声“是”,马匹随着再次动起来。 沈光明靠在车壁上,这时终于听到林少意车里传来了他的说话声。 “这妮子……”林少意笑道,“在学我呢。不伦不类的。” 但照虚没理他。 沈光明觉得照虚很可能在翻白眼。 少意盟里外都一片肃整,盟中众人动作利落,未几已将车队迎入,把林少意接了下来。 林剑和柳舒舒、方大枣等人在门口等候,看到林少意车里下来一个和尚,也是愣了。 林少意随手介绍:“少林和尚,照虚。” “阿弥陀佛,问好林大侠。”照虚低头行礼。 这头仍在啰嗦着,沈光明已从车上跳下去,直奔方大枣而去。 唐鸥看他动作,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下车的动作倒是不难看的。 方大枣和柳舒舒站在一起,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棍当做拐杖。他左腿折了,木板正固定着,但皱巴巴的脸上神采飞扬。 “方叔!”沈光明作势要扑过去,被方大枣挥着拐杖阻止了。 “舒舒,你真的要跟我去一趟。那天池真的特别特别美,那边的人啊也特别漂亮。当然当然,总是比不上你的……”他对柳舒舒絮絮叨叨。 柳舒舒对沈光明絮絮叨叨:“哎哟小沈啊,你又长高了一点儿?又俊了啊,这下比你师父要好看两百倍了,不错不错。” 沈光明看了看方大枣的脸色,连忙挣脱开柳舒舒的胸脯,站到方大枣身边:“柳姑姑,那是你没见过我方叔大展神威的时候。哎哟,当年在扬州城头,他左手一卷除恶宗,右手一把凤凰弩,把城墙上下的人们都吓得屁滚尿流。那除恶宗上写着扬州城里十大恶人、十大淫棍、十大狂贼、十大奸商的名字和恶状,当时可是轰动整个扬州城。姑姑你去问问,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当年城墙上那位灰衣的大侠,念完一条恶状就发一枚箭,每发必中……” “是啊,惩恶锄奸。”柳舒舒似笑非笑,“江湖上心地最好的骗子就是方大枣,我知道。” “那是当然。整个扬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方叔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善举。那一年中秋啊,家家户户做的月饼上都刻着个方字,就是为了……” 他说得过了,方大枣连忙将他拽回身后,笑着对柳舒舒挥手,把沈光明拖走了。 “你妹妹正去十方城办事呢,一会儿就回来见你。”柳舒舒笑道。 沈光明被方大枣拎到墙边,未待他说话立刻又扑上去抱着他:“方叔!” 方大枣其实并无脾气可发,实际上也十分想念他,顺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他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唯有沈光明一个弟子品性纯良乖巧。他知道沈光明将他当成长辈一般对待,各自心安理得,也算和乐。方大枣捏了捏他经脉,喜道:“沈晴说你能练武了,果然……小东西,你哪里来这么大的运气!” 沈光明连忙将自己遇到的事情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听到沈光明数次行骗都被揭穿,方大枣顿时不爽。 “你在外头真的不要提我名字,丢脸,太丢脸!”方大枣怒道,“幸好我没收你当徒弟,明智,太明智!” “对手太强了啊。”沈光明不悦地说,“唐鸥他油盐不进,武功又厉害,我跑也跑不过逃也逃不远,这也不能全算是我的错……”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听过?遇强则强不是我们这一行的守则么?”方大枣说。 沈光明声音更小了:“那也没见你遇到柳姑姑的时候有多强啊……” 方大枣顿了一顿,立刻举起手中拐杖。 唐鸥和林少意等人随着林剑去了大厅,听林剑说少意盟现在的情况。 少意盟正因树敌太多,因而御敌自有一套方法。如今盟里一切也算井井有条,而其中有柳舒舒和方大枣这两位,已联系上十方城中的盗贼和骗徒,也算是一个助力。 “三教九流,皆有可取之处。”林剑见林少意面色有些不虞,便解释道,“且柳娘子和方大哥性格豪爽,并不似江湖传言那般诡谲无端。少意,你身为武林盟主,应该要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明白。”林少意道,“可辛家堡接触的人也是三教九流均有,谁又能知道没有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呢?” “是奸是恶,由柳娘子和方大哥负责甄别,我们只要守好少意盟便可。他们两人可以联系十方城中的人,大家关注的范围并不相同。”林剑最后道。 众人纷纷点头。林剑沉吟片刻,神色凝重地面对唐鸥。 “唐鸥,林伯伯想请你帮一个忙。”他说,“请帮少意盟送两份信,送给武当和少林。数日前送信的人已经出发,但最后不久就被发现横尸路面。前后已有八人出发,无一幸免。你不是少意盟的人,又身怀绝世武功,伯伯想来想去,只有你可以做这件事了。” 唐鸥立刻应允:“没有问题。” 林少意示意林剑看照虚:“爹,这儿有个少林的人,他可以给少林送信。” “不,他不能去。”林剑断然道。 林少意:“……为何?” 众人见这两父子似乎有话要说,纷纷离开。照虚走到门边,关上了大厅的门窗。 林少意奇道:“你为何不离……” 他话音未落,照虚已转身朝着林剑扑通一声跪下。 “家主,我回来了。”他深深弯腰磕头,双手垫在额前,缓缓道。 林少意顿时从椅上站起。林剑长长叹了一声:“果真是你。” “是我。家主竟然还记得我,在下……在下……”照虚说了半天,又默默停口了。 林剑走上前将他扶起,上下细细打量:“好孩子,你长大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爹,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林少意急急上前问道。 “他原先是你母亲身边负责护卫的一个剑童,后来是少意盟插在少林的一枚暗针。这许多年来,少意盟所获得所有关于少林的秘事,全是由他传出来的。”林剑拍拍照虚的肩膀,“孩子,你叫什么?” “小僧照虚。”照虚似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原先的名字,早就不记得了。” 他平静的眼神扫向林少意。林少意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童年时曾见过这个人。 “你应该记得他的。”林剑说,“你的那套林家剑是谁陪你练的?你真没印象了?” 第45章 火(1) 林少意沉默着看照虚,试图从这和尚脸上找出与当年陪他练剑的人有半分相似的痕迹。 “我记得……”他轻声道,“和我一起练剑的是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啊。” 照虚:“……???” 林少意皱眉道:“她虽然不懂林家剑法,但闪避的功夫很不错,小小年纪,不可小觑。” 他说着还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照虚脸色变了又变,嘴角的筋皮都抽搐了:“谁是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着绛红色长袍,黑发梳成两个揪揪,尖下巴大眼睛,声音又脆又清亮。她与我练了一段时间的剑,我总记着她练完剑之后,就会去厨房里讨水喝。”林少意笑吟吟道,“真是你?” “……”照虚总算知道林少意是在故意挤兑自己,脸皮抽了抽,无声转过头去,拒绝与他交谈。 林剑见林少意这样与照虚说话,本想呵斥,但不知自己儿子和这和尚出过什么事,于是也不开口调节,只让林少意出去布防,他再和照虚密谈。 林少意敛去脸上笑意,恭恭敬敬地朝照虚鞠躬行礼:“照虚大师,多谢了。幼时你陪我练习,现在又为少意盟这般拼命,此番恩德林少意永铭于心。” 照虚面上冷意稍去,转身阿弥了一个陀佛。 谁料林少意紧接着道:“因此大师在郁澜江边扒我衣服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了。” 他飞快说完,拂袖长笑便走,背影洒脱利落。 然而走到门边,胸口剧痛站立不稳,只得弯腰扶着门板慢慢出去了。 林剑见照虚脸上又笼了一层寒意,不由得笑着对他解释:“他已将你看做少意盟家人,所以才会跟你开玩笑。” 照虚嘴上说了个是,心里却并不认为林少意是在开玩笑。 他是林夫人家中买来的奴仆,随着林夫人嫁给林剑,他与其余仆人一起也来了少意盟。因少意盟中的武师见他骨骼精奇为人机灵,便把他收作剑童,从侍剑开始,慢慢跟着练习各样剑法。 那时林少意刚出生,数年后他学了些本事,于是就陪着林少意练剑。 林家剑法他是没有资格练的,但林少意使的那些不纯熟的剑招,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他记得林少意对自己特别小气。削了半片衣角便要自己赔他一件新衣,斩了那株十八学士两片叶子,要他翻遍十方城再找一株茶花赔来。他在少意盟里过得很好,唯有一面对林少意就心烦气躁。之后便是除了一身功夫,外功内功全都去得一干二净,这才入了少林。于是也过去十几年了。 若林少意当时真以为自己是小姑娘,这般对待小姑娘……照虚心道,活该他没有成婚对象。 林少意一路扶着胸口,作西子捧心状走了出去。在院中远远见到唐鸥,正想出声叫他,随即便见到唐鸥从方大枣身边拉走沈光明,两人一溜烟地跑了。 他无计可施,只好唤随从过来,扶着他去换药换纱布了。 少意盟里流水山石各有特点,尤其是厨房那头的。唐鸥带着沈光明去了厨房,沈光明一路看景不暇,偶尔奇道:“你想要吃的?我帮你去要啊,厨娘一瞧我的脸什么都会给我。” “是是是,你厉害。”唐鸥进厨房向厨娘要了一块布,裹了几份干粮揣在怀里,转身抓着沈光明的手腕往外走。 沈光明这才觉得不对劲:“你要出门?” “我要去武当和少林送信。少意盟的信息现在传不出去。”唐鸥掏出干粮,重新把那布打了个结,尽量打得结实精致,“跟你说一声,你自己当心。别躲在林少意背后,一旦出事他必定是最受注意的。你去找你师父,找柳舒舒,她们能保护你。” “方叔不是我师父。”沈光明强调道,“我要是插在他和柳姑姑之间他会揍死我。” “他敢揍你我揍他。”唐鸥匆匆道。他将干粮放好,对沈光明道:“武当山上的兔子听说挺好吃,我给你弄条腿回来尝尝鲜。” 沈光明想了一下唐鸥怀里揣了个血淋淋的兔腿回来的场景,连连摆手:“别别别,唐大侠您千万别。话说,武当不是偏向辛家堡么?少意盟还找武当作甚?” “辛家堡要来挑少意盟,这样大的事情武当不可能置身事外。我将消息送到了,他们便不能再装作不知道这回事。江湖事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武当作为一个大帮派,想要偏帮辛家堡,也要看看实际情况。”唐鸥说,“明白了吗?” 沈光明连连点头:“明白了。反正牛鼻子们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帮辛家堡是错,谁都不帮也是错。” 唐鸥说是的。他和沈光明一路走向马棚。林澈正好拎着她的枪从马棚里走出来。 “唐大哥,沈光明。”她跟二人打招呼,“爹爹已经跟我说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匹最好最快的马。你千万注意安全,千万千万别伤了我的马。” 唐鸥连连点头,见她要离开便转头叮嘱她:“阿澈,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你不要逞强。少意和林伯伯若是不许你出战,你不要拧。你若出了事,你大哥和爹爹……” “我知道。”林澈凛然道,“爹爹已经有安排,我和沈晴一起负责盟内妇孺的安全和伤员的转移。外头有爹爹和盟里的哥哥们,里面还是安全的。我们把盟里守好了他们才能安心御敌。” 沈光明听到沈晴也安排在盟内,顿时放了一半的心。 他虽希望沈晴不要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但他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性,所以得知林剑这样的安排,心内大安。 林澈与两人告别,唐鸥在马棚里挑了一匹马。沈光明觉得那是马棚里最不好看的马,但十分神气精神。 唐鸥拍拍马头,很快与马熟悉了。他翻身利落上马,紧拽缰绳,低头看沈光明。 他坐在马上,日头又热又亮,沈光明眯起眼睛都看不到他面容。 沈光明突觉一丝惊悸。 “唐鸥……”他咽了咽口水,心头不安又紧张,有许多话拥堵在喉头,却不知先挑出那一句来说比较好。 唐鸥俯了身,俊朗眉目里同样带着隐约忧虑。 “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说,“方寸掌的要诀别忘了,记得要日夜修习大吕功。” 沈光明似听非听。这是他和唐鸥自相识以来将要分离的头一次。他心中存着担忧,但又隐隐地笃定:唐鸥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带来好消息,骑着这匹丑马,踏破夏日繁茂的草丛林木,飞驰而来。 唐鸥还说了许多话,但沈光明并未仔细听。 “快启程吧,这是要紧事情。”沈光明道,“别耽误时间了。” “……好。”唐鸥悻悻地截断了话头,把剩下的三千七百六十二个字都咽了回去,“沈光明。” 沈光明:“嗯?” 唐鸥:“注意保护自己,偶尔……偶尔可以想想我。” 沈光明怔了。唐鸥的神情令他感到诧异,似乎有一种比他所想、所知的任何一切都更强烈的感情,正在唐鸥的身上,亟待爆发。 “好……偶尔。”他点点头,顺着回答。 唐鸥猛地伸出手,揪着他的衣襟靠近自己,察觉沈光明的惊讶之后又立刻放开了手。 “不,你必须想。” 他脸也微微发热,说完立刻直身,驱着那马飞速跑上了官道。 剩沈光明一人站在马儿扬起的烟尘里发愣。 唐鸥离开的第二天,沈晴终于从十方城里回来了。 沈光明把自己被辛暮云和百里疾抓走关在辛家堡暗室里的事告诉了方大枣,方大枣告诉柳舒舒,柳舒舒讲给林澈听,林澈第一时间转告了沈晴。 所以沈晴一见沈光明就立刻扑到他身上,别人怎么扒她都不放手。 待她哭完,沈光明脱了自己*的外袍,把食物推到她面前,继续听方大枣讲故事。 方大枣坐在树下,把当年林少意夺得武林盟主之位的故事讲得听者两眼炯炯。柳舒舒坐在树上,长腿垂下一摇一晃,看似不在意,实则也在认真听方大枣的话。 方大枣因而更将一场打斗讲得满面放光,山摇地动。 讲完林少意,又讲林剑。夜幕渐深,少意盟塔楼上敲响了钟声。随即四面警戒的人们纷纷鸣钟。 “今日又无事。”柳舒舒伸了个懒腰,打断方大枣的滔滔不绝,“阿晴,阿澈,咱们去吃饭。” 沈晴紧紧挽着沈光明的手,沈光明挣脱不开,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了。方大枣紧随在柳舒舒身后,笑眯眯地说她丰腴点儿更美,换来柳舒舒一阵不知是喜是怒的笑。 数人还未走到后厨,突闻一声尖锐哨响从盟外传来。 哨响未落,一支燃烧的火箭于夜空中划出一道圆满弧线,直直落向少意盟中最高的书阁。 “来了!”柳舒舒大笑一声,长袖挥动,与方大枣一起朝火箭跃去! 两人身还在半空,突见房舍之中飞起一道人影。那身影极快极轻,瞬息间已落在书阁顶上,接住了那火箭。 燃烧的货簇距离阁楼只余三寸距离。 “和尚好身手!” 柳舒舒轻功卓绝,但仍落在照虚之后,不由得出声赞叹:“且有副好模样……” 从听到哨响再落定于书阁顶上,不过瞬间的功夫。随着照虚将火箭掷回,少意盟四面齐齐亮起灯火,警钟纷纷鸣响——林少意嘹亮有力的声音震动了整座少意盟:“御敌!!!” 火箭是从郁澜江上发出的。箭头扎着一团浸饱了火油的布,火焰呼呼冒起。箭是普通的箭,火油也并非强风不灭的珍奇之物,但那火箭却是由辛暮云亲自射出,其中所蕴的内力,足以支撑其飞跃很长的距离,稳稳落在少意盟之中。 “是个和尚。”百里疾立在桅杆上,长声对辛暮云说,“是那日少林来的和尚。” 辛暮云没有用大船,他和百里疾于今日傍晚乘着一舟小船顺流而下,速度竟比发现二人行踪赶回报信的人更快。辛暮云只带了一支火箭,如今射也射了,再无后手,却仍笑意满面。 “去吧,百里。”他抬头对百里疾说,“烧了少意盟,为我祭奠我母亲。” 百里疾今日身着轻便的夜行服,但身上伤口未愈,血腥之气不绝。 “仅祭奠夫人?”他足尖卡在桅杆上,蹲下问辛暮云,“义父呢?” “祭他做什么?”辛暮云冷笑道,“唤他从阴曹地府里滚回来,找你索命?” 百里疾怔怔看他片刻,沉默地站起身,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此时少意盟内外都喊声震天,不断有火箭与火弹射入少意盟,但均被好手们一一阻截。照虚已经去了阵前,方大枣和柳舒舒等江湖人士站在房舍顶上,拦截火种。 “大枣。”柳舒舒突然开口,“你看西南方向,那些是什么?” 少意盟的西南方向是数座连绵的矮山。此时矮山上隐隐有火光攒动,却不是少意盟这边安排的助力。 “是来围观的江湖人。”方大枣道,“舒舒,他们在看戏。” “是啊。十年前看了一场好戏,十年后再来看另一场。”柳舒舒冷笑道,“时时有戏看,好快活!大枣,你守着这里,我去会会……” 方大枣立刻抓住她的手:“万万不可!你别忘记当年辛家堡大火的时候,江湖客里甚至有丐帮和少意盟这样的大帮派。你我并不知道那头是什么人,绝对不可冒险。” “可那些人太恶心了,大枣。”柳舒舒怒道,“这江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脏了!” “少意盟不会有事的。唐鸥去联系武当和少林了,丐帮的人也正在赶来,没事的,你放心。”方大枣低头看看她,笑道,“你和沈晴都不会有事,方大枣以我的名声发誓。” “你不过是在明哲保身。”柳舒舒奋力挣开,“方大枣,你莫忘记了,当年在那矮山上的人里,有人是起过救援念头的!如果此时那边也有这样的人呢?如果他们只是缺少一个提醒,缺少一句喝骂呢?你放开,别抓着我!” 方大枣的手没有松开。他另一只手臂一长,赤手空拳地抓下了一个火弹。 “舒舒,你看,你我身后还有许多人。有我的小弟子,有你的小弟子,还有少意盟许多无法逃出去的人。”他将火弹捻熄,把焦黑的手掌藏在身侧,严肃对柳舒舒道,“这些作乱的东西还源源不断地射过来,我们不能走开。只怕你还未说服那头的人救援,少意盟已经被火弹烧透了。” 他话音刚落,柳舒舒终于还是挣了出去。 她跳上高处,截下一支火箭扔进院中沙堆,回头道:“行了,道理我知道。” 两人不再浪费时间交谈,继续阻截火种。 辛家堡的人是从十方城里出来的。十方城空了一半,几乎全是辛家堡的人。报回来的消息让林少意和林剑暗暗心惊:辛暮云想报仇,已经谋划了很久很久。 辛家堡诸人使用长型□□,动力十足,火弹和火箭源源不绝地飞向少意盟。但除此之外他们并无其他举动。 林少意和林剑每每率人攻出,辛家堡便收了那一侧的□□与火力飞快遁走。几次下来,林少意也觉得不对劲了。 “方叔,柳姑姑。”他与林剑、照虚等数人将方大枣和柳舒舒叫下来,“上面有人看着,你们先下来,我们商量件事。” 看到方大枣和柳舒舒的身影从屋顶消失,沈光明和沈晴都是一惊。 “师父去哪儿了?”沈晴讶然道,“情况有变化吗?” 林澈正关上厨房暗道的门:“有变化的话哥哥和爹爹回来找我的,你们放心。” 三人正好将盟中未来得及撤离的伤弱之人全数送入暗道,由少意盟侍从带着离开。林澈指挥,沈晴和沈光明帮忙,做得还算条条有理。门关上之前,厨娘拉着她的手让她和沈晴一起进去,林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的枪好久没喝过血。”林澈拿了她的枪,兴致勃勃道,“也是时候尝尝鲜了。” 沈光明:“你杀过人啊?” 林澈:“……没有。就一个气氛!懂不懂!” 沈光明畏惧她的枪尖,连连躲避:“懂懂懂。不过林小姐,你听我说一句话……” 林澈怒道:“不听!别拦着!走开!” 沈光明挡在厨房门前,站得死牢:“看在你曾说过想嫁给我的份上,听我说一句……” “什么!”沈晴大叫起来,“谁!谁要嫁给谁!” “别吵了阿晴。”林澈温声对沈晴说话,转头面对沈光明时仍旧愤怒,“沈光明你别拦着我啊,再拦我我就给你身上戳个窟窿了。” 一片闹嚷之中,沈光明死死占着门口,就是不放林澈出去。 他已顾不得唐鸥的嘱咐,更无暇去寻找方大枣和柳舒舒等人,只想保护这两位妹妹。 天幕中火弹乱飞,沈光明应付着林澈和沈晴,双耳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破风之声。 没有暗器,没有兵刃。 那声音仿佛是有人轻轻落地,又仿佛衣袂轻拂。 沈光明听不分明,想到自己这聚力于耳的功夫还练不精纯,于是很快将这声响抛到了脑后。 另一边厢,林少意等人正在商谈。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柳舒舒道,“辛家堡是在玩儿么?辛暮云前些年攻下西南钱庄卢风波的寨子,可不是这般软绵绵的手段。” “辛家堡既然说要挑了少意盟,为什么不全力攻击?”林少意沉吟道,“辛暮云必定有后招。他不出面,但百里疾呢?百里疾不可能不出面。” 照虚接口道:“辛暮云光明正大地说要火烧少意盟,想来应该是障眼法。” “蠢货,自然是障眼法。”林少意毫不留情地说,“不过你还不算蠢得过分,百里疾告知唐鸥这件事的目的,确实也如你所说,是为了让我尽快回盟,一网打尽。” 照虚的脸又黑又臭,连连念了几次阿弥陀佛才平静下来。 方大枣问:“不过为何一定要火烧少意盟?这法子不稳妥又太招摇。” “他就是要招摇啊。”柳舒舒冷声道,“不招摇如何重复十年前的惨案?又如何达到他报复……” 她突然停口,惊愕地看向林剑。 “林大侠,你可记得当年的火是从哪儿烧起来的?” 林剑想了想:“十年过去,印象不清楚了。只记得是从辛家堡里面烧起来的,具体哪个位置……” 众人同时一惊,顿时明白辛暮云的想法。林少意再次西子捧心状冲了出去,一路召唤各路侍卫。照虚紧跟着他离开,林剑迅速展开少意盟的地图,指点给柳舒舒和方大枣看。 “少意盟的粮仓和木材场都不在盟里,但如今水房与后厨都堆放着大量柴火,容易引火。你们先过去,我去拿些御火的物什。”林剑将具体方位告知方大枣和柳舒舒。 “如果是百里疾潜进来,你我可都对付不了。”柳舒舒一边飞奔,一边回头跟方大枣说,“枣啊,你说你中意我,到时候可要为我挡着啊。” “当然当然。”方大枣笑道,“你不知道吧,我们这一行还有个必须要学的技术,就是逃跑。到时候我就带着你跑啊,你千万千万跟着我,别走开,咱们在一起。” 他趁这机会大占口舌便宜,柳舒舒也不恼他,一路笑着过去。 “这少意盟还挺别致好看的。”方大枣继续道,“以后咱们俩的家也这样安排好不好?哎哟你看那假山,山上那亭子……” “你真啰嗦。”柳舒舒忍不住打断他,“你徒弟不烦你?” 方大枣从假山上跳了开去,闻言笑道:“他可不是我徒弟。这孩子心地是天生的善,我知道他是个好苗苗。就是有时候人傻了点,遇到喜欢的东西就走不动道,心思也迟钝,吃了不少亏。我不让他拜我为师是不想害了他,毕竟走出去一说‘我是方大枣的徒弟’,谁不吐几口唾沫啊?” 柳舒舒攀着一根树枝,猛地转头。 “大枣,沈光明和阿晴他们在盟内活动,你晓得他们在哪儿么?” “最宽的暗道就在后厨……” 两人顿时色变。 “大哥,你拿太多了。”沈晴冲沈光明叫道,“再给我点儿呗?” “赶快走别废话,还有几百卷几百盒呢。”沈光明换了个手,继续扛着书册往前走。 三人此前正在厨房那儿僵持时,林澈突然想起了少意盟书阁里的卷宗。 少意盟的书阁是江湖上仅次于杰子楼的藏书之地,而书阁里大部分都是少意盟搜集的武功秘籍和江湖卷宗,有些更是独一份,连杰子楼里都没有。杰子楼的少楼主田苦不知上门恳求过几次,但林少意就是不松口。 林澈这样一提起,三人立刻前往转移书阁的藏书。书阁高六层有余,其中三层都是藏书,其余三层是学堂与书房。仅那三层的藏书已令沈家兄妹咂舌。沈光明和沈晴都不识得多少字,看面前的浩瀚书卷不由深深头晕,连忙搬了就往外走。 三人来回搬了数趟,总算搬完了半层的内容。书卷放在了花园的暗道处,隐秘也安全。 “我教你们认字吧。”林澈说,“你们就住在少意盟里好了。” 说话间,头顶乱窜的火弹与火箭已全都消失。火攻暂时停了。 “结束了?”沈光明愣然道,“这么快?” “肯定没有。阿晴你先整理一下暗道里的东西,多腾点儿地方,我跟沈光明再去搬。”林澈边走边说,“你一定没看过博子溪的画吧,书阁里有一卷呢。不过我不懂如何开那机关,不晓得能不能取得出来。” 沈光明自告奋勇:“我懂得开锁。把你发簪给我……” 抬头一看,林澈把头发挽得又紧又高,哪里有簪子插着。 “没那玩意儿。要打架呢,谁戴那种玲珑物件。”说起打架,林澈再次兴致勃勃,“你别拦我了啊。待会儿搬完书册我就去前边儿找哥哥和爹爹。辛家堡的人肯定没见过我的林家枪法。……你也没见过对不对?” 沈光明一路走得小心谨慎,连连点头:“对对对。” “将剑法改练成枪法的我还就知道我一个。”林澈骄傲道,“待我入了江湖,必定能成一代女侠。见识过林家剑法的人多了,知道林家枪法的可一个都没有。” 沈光明灵机一动:“那要是谁见过你的林家枪法,你是不是就要娶——不不,就要嫁给他?” 林澈闻言一愣,随即认真思索了片刻。 “那可说不定。他若是跟我哥哥人品差不多,我倒是也愿意。”林澈开心笑道,随即立刻变脸,恶狠狠冲沈光明说,“绝对不是你!我当时那样说是因为不想嫁给唐鸥。不过你人也挺有趣,咱们像现在这样做朋……” 沈光明:“我知道!” 两人已来到书阁门外,林澈走到石像边上,伸手从它口里掏东西。 “这儿倒是有根铁丝……我小时候偷偷溜进书阁睡觉,为开锁才悄悄藏的。书阁大门的锁头可难不倒我,不过这铁丝那么软你真能打开那机关么……”她絮絮叨叨地说话。 沈光明站在门口等她,心道世上的姑娘家莫非都这样多话?沈晴也是。他不讨厌多话的姑娘,尤其是又好看又多花的姑娘。 没听到林澈的唠叨,他转头问:“掏着了没……阿澈!!” 林澈没有回答。她靠在那座狮子石像上,水色的外衣上晕开一大片乌黑的血迹,一片雪亮剑身从胸前穿出。书阁廊下挂的灯笼把剑上的血也映得清清楚楚。 手里的铁丝落了地。林澈看着沈光明,万分艰难才哑声喊了句——快跑。 百里疾将长剑从少女背上抽离,抬起一双绝无温度的眼睛看向僵立的沈光明。 “后厨为何没人?”柳舒舒与方大枣来到厨房,却没发现任何形迹。 方大枣四下察看,发现厨房暗道已经被锁死,只能从内侧打开。 “人应该已经转移完了。他们三个去了别处。”方大枣起身道,“走,去找。顺便注意是否有百里疾的动静。” 柳舒舒随他走出去,一边将腰上的铁块卸了下来,重重扔到地上。 “你还带着这玩意儿?”方大枣笑问。 “每天不练上几回,功夫就懈怠了。你呢?”柳舒舒问,“你以前可没有那么俊的轻功,跟谁学的。” “从小就学了。这是防身保命的功夫,可不能轻易现在人前。”方大枣冲她挤眉,“你见过了,得嫁给我。” “下辈子吧。”柳舒舒哼哼地笑。卸了腰上负荷,她移动得更为快速,很快就把方大枣落下了一段距离。 书阁距离后厨不远,柳舒舒发现书阁周围的灯光全灭,四周一片昏暗,看不出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火弹与火箭燃烧的火油气味,气味复杂。她捏了捏鼻子,从书阁前面转身走了。 方大枣正好赶了上来:“这儿有什么情况?” “没有。书阁的灯都灭了,估计是不想让辛家堡的人将它作为目标吧。”柳舒舒道,“快走,去花园那儿看看,我记得那边也有一条暗道,他们几人说不定在那边避难。” 沈光明被百里疾压在书阁的墙上,紧紧捂着嘴。 他听见了柳舒舒和方大枣的对话,但苦于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法呼救。眼看两人很快去远了,他脱力地闭上眼睛,彻底绝望。 百里疾松开手,将他扔在地上,顺手点了穴。 书阁一楼的书册已经搬去了大半,百里疾一言不发,转身在阁中细细察看。 他将林澈的尸身也拖进了阁子,和沈光明放在一起。沈光明腿动不了,好在手能活动。他将林澈小心抱在自己怀里,帮她将凌乱的头发按平。那比他所预计的还要沉重的身体仍带着活人的温度。林澈双目圆睁,手上都是捂着伤口而沾的血。 沈光明抹下了她的眼皮,擦去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紧紧依着少女的脸颊。想说话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现在只希望沈晴不要过来,千万千万不要过来。 “哭了吗?”百里疾站在二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沈光明闭着眼睛没搭理他。 百里疾笑了几声,转身继续查看书阁内部的状况。书阁下三层是藏书处,上三层是学堂和书房。顶上还有半个天台,黑沉沉天光压下来。 他点亮了火折子。 书阁太适合点火,甚至不需要助燃的东西。 百里疾站在六层的平台上,将火折子扔下。 燃烧的火种一路轻飘飘地往下落。百里疾倚在天台的楼梯口子上喘气。他感觉胸腹上的伤口又崩裂了,温暖新鲜的血液缓慢浸透衣裳。火种将要落到书堆与纸页上了。百里疾转头看着沈光明。是直接杀了他比较好,还是让他在火场里葬身比较好,百里疾正在思考。 就在火种接触纸页的瞬间,沈光明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 百里疾:“!” 沈光明放下林澈、翻身站起、扑向火源——竟在呼吸之间全部完成! 他在那火源上滚了一滚,将刚燃起来的火压灭了。手背被火燎伤,沈光明从书堆上站起,抬头冷冷看着百里疾。 “好,真好。”百里疾笑道,“你功夫不错,进步很大,竟学会冲穴了。” 沈光明仍旧一言不发。 为冲开穴道,他将大吕真气全数调动起来,如今五内翻腾,身冷如冰,只能勉强站稳。他自然知道百里疾会看出自己的外厉内荏,但身后还有林澈的身躯,周围都是林澈要保全的书册,他不能退一步。 百里疾从腰上抽出软剑,手腕一抖,那剑便硬直地绷紧了。剑身上仍有林澈的血,他甚至无心擦拭。剑光一凛,他提剑从六层飞跃而下,直直砍向沈光明! 沈光明闪身避过,百里疾的剑却似附着双目,剑尖紧紧黏着他一路追逐。 那剑来势汹汹,他最多只能勉强躲过第一招。眼看剑身就要横着划过自己腰身,沈光明突觉手上抓住了一个长形物体,连忙拿起格挡。挡下一招之后他顺着将那物由着力气抛出去。 长形的镇纸飞出,撞在百里疾的肩上,令他不由退了一步。但他手上的剑也同时飞向沈光明。虽然两物一重一轻,但百里疾内力绵厚,那薄刃扎入沈光明手掌之中,又带着他深深切入墙壁。 “出剑收剑,圆润如一。”百里疾揉揉自己肩膀,“你这是秋霜剑的起手式秋水一色。唐鸥把这个也教你了?可惜形似神不似,唐鸥用这招能杀人,你却只能伤我油皮。” 沈光明的左手手掌被剑扎穿,血很快流了他一袖子。百里疾见他咬牙忍耐,也懒得与他再说话,直接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火折子。 “我方才还在犹豫,是直接杀了你,还是让火慢慢烧死你。堡主说要留你,可我不喜欢。你的内功诡怪邪气,留着会是大患。唐鸥若是怒了,来找我便是。”他将火折子点燃,回手抛入书堆之中,“慢慢烧死吧,这样更像当年。” 沈光明痛得半个身子都失去了力气,贴在墙上瑟瑟发抖。 “……你呢,你想怎样死?”百里疾背后已熊熊燃起了烈火。书页干燥发脆,在火里发黑卷曲,烧得干净。 沈光明见他竖起了手指。 “一是被火烧死,就像辛家堡的大多数人一样。”百里疾缓缓道,“二是被我杀死,就像当年我的义父一样。” 沈光明惊得连疼痛也忘记了:“果然……果然是你做的!” “不然我如何学得虎爪?”百里疾走上前,拍拍沈光明的脸,“你们不也早就猜出来了么?” 沈光明喘着气,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眼看就要死了,他也不甘心留着这些问题过清明。 至少回魂之夜,他还能将这些事情告诉唐鸥或林少意等人。 “他是你义父,救你养你教你,你怎么能杀他?”沈光明怒道,“禽兽不如!蛇蝎心肠!忘恩负义!鸡鸣狗盗!为虎作伥!……” 他不知此时此地此情用什么词语比较好,于是一股脑地将自己懂得那些不好的话都说完了。 百里疾被他逗得大笑。 “他于我有恩不假,但他要暮云自毁武功,污蔑夫人妇道有损,那是不对的。”火又热又烫,百里疾换了个位置站着,继续跟沈光明说话,“凡事都有因果。他那样的下场……不过是恶因酿造的恶果。” 他的面庞在火光中显得十分平静,但沈光明却从他口吻与眼神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你帮辛暮云做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为什么他对你还是不好?”沈光明愣愣问,“你的伤还没好,我看到的。血又流出来了。” 百里疾低头按着自己的伤:“因我对他也不好。” 沈光明顿了顿,小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你点了火杀了人不是应该立刻离开么?故事里凡是做了坏事又留下来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百里疾点点头:“等火烧到二层我便走了。你瞧,你我还说了那么多话,我更将那些秘事告诉你,也算送你上路了。” 沈光明贴着墙壁,一言不发。 在书阁噼啪乱响的声音中,他敏锐地听到了书阁之外的某处传来的声音。有人正翻过花园的院墙,疾奔而来。 长剑一抖,百里疾突然出手,从墙上拔出了那把薄剑。沈光明手掌的伤口失去了堵血的东西,顿时又涌出一大汪鲜血。 就在百里疾转身面对书阁正面的时候,书阁南北两侧的窗户同时被人从外破开——方大枣和柳舒舒一齐冲了进来! 第46章 火(2) 百里疾立刻撤身后退,躲开方大枣抛来的一把石子。 柳舒舒行动极快,瞬间已窜到他身边将沈光明抱起,飞快转身回到方大枣身边。她迅速点了沈光明腕上的几处穴道,左手伤处血流变缓。 “你带他走!”方大枣吼道,“快!” “疯子!”柳舒舒怒吼,“不解决这个人谁都走不掉!” 百里疾晃了晃他的剑:“确实。” 他心里很清楚,面前的两个人都不会是自己的对手。方大枣之前被他重创,柳舒舒轻功尤佳,其他功夫却并不出色。他看着这三人的眼神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谁先来……” “等等。”方大枣抬手制止了他,“让我跟她们说两句话。” 柳舒舒急道:“还说什么——” “舒舒,你说,你肯不肯嫁我?”方大枣认真道,“现在。” 柳舒舒愣愣看着他,咬唇片刻才低声怒道:“不愿意!不要想,咱们先逃……” 方大枣笑意有些落寞,冲她点点头。他转而回头看沈光明。书阁里火光熊熊,将所有人的脸庞都映得明暗清晰。 “沈光明。”他说,“快,叫我一声师父。” 沈光明紧紧闭着嘴,疯狂摇头。百里疾忍不住笑了一声。 “叫吧。”他劝。 “叫啊!”方大枣拎起他衣襟,“没机会了!” 下一刻,方大枣突然顺势将沈光明拦腰抱起,一手抓住身旁柳舒舒的手腕。与此同时,柳舒舒已经一把推开了她身后原本紧闭的门。百里疾立刻反应过来——方才他和柳舒舒竟是在作戏!柳舒舒手极快,在百里疾的注意力放在方大枣和沈光明身上的时候,已反手悄悄打开了书阁的门。 他怒啐一口,将手中长剑抛出,随即双脚一蹬,紧追出去。 长剑擦着柳舒舒的腰过去,叮地扎在地上。 三人已翻过院墙消失了。 百里疾从地上拔起那入砖三寸的剑。 身后书阁已冒出火光,浓烟滚滚。他能听到少意盟里纷乱的脚步声。他甚至能辨认出,其中一个踏着屋顶奔向他这头的,是他极为熟悉的林剑。 这十年里,他日夜钻研武艺等待时机,只是没想到现在身上竟带着这样的重伤。 但林剑的一招一式、林家剑的任何变化、天生掌的掌力妙处,他无一不是清清楚楚。 百里疾回到书阁,从林澈尸身上脱了她的外衣,撕成条状密密裹着自己的伤。他仔细摸了一遍林澈的脑袋,随后将林澈的尸身踢到一旁,深吸口气,走出书阁。 林剑和少意盟的弟子已经冲进了这个院子。 “林大侠,好久不见。”百里疾面无表情地道,“一别十年,林大侠可还记得在下的模样?” 林剑知他就是百里疾,但自己从未见过青蝎的真面目,听他这样问,心内大疑。 “不记得也没关系,你以后就会记得的。”百里疾将长剑抖直,冷冷道,“生生世世都会记得。” 林剑此时终于在周围火光映照之中看到百里疾黑色夜行衣上裹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件破碎的水色外裳,上面隐隐有林澈最爱的水纹。 百里疾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林剑只怔了片刻手脚便开始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旁的弟子此时也纷纷认出那是小姐今日穿的衣服,人人惊愕。林剑又悲又痛,悲愤大吼着举剑冲向百里疾。 此时此刻,二十五里之外的山道上,数匹骏马正在夜色中飞奔。 “唐少侠!马儿不行了,得歇歇!”一个和尚说。 性海接口道:“如清、如净,你们歇一歇,我和唐少侠继续赶路。”言罢一夹马腹,赶上了前头根本没回过头的唐鸥。 “唐少侠,你莫急。辛家堡不管怎样,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血洗少意盟。”性海安慰他道,“辛暮云是聪明人,不会这样做。” 唐鸥不言不语,眉头紧紧拧着。 他心头隐约觉得不安。这不安和他当时下山去为张子桥采买药草那时候的心情实在太过相似。 明洌月色落在山道之上。两马八蹄将泥土高高踢起,连尘土也被月光照得清晰。 书阁方向传来兵器交击之声的时候,方大枣已将沈光明和柳舒舒带回花园里。沈晴一直躲在假山之中,看到三人回来连忙冲了过来。 方大枣和柳舒舒一路巡查到这里,正巧遇到了刚出暗道的沈晴。听沈晴说沈光明和林澈在书阁那头,联想到方才灯光黯淡的书阁,立刻知道不好,于是才转了回去。 沈晴将沈光明扶起,紧紧按着他手上的伤口,问柳舒舒:“师父,阿澈没回来吗?” 方大枣和柳舒舒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 沈晴愣了片刻,猛地转头看沈光明:“哥哥,阿澈呢?!” 她力气骤然变大,沈光明忍着疼摇摇头。沈晴咬紧牙关,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柳舒舒并不给她时间去悲伤。 她将沈晴和沈光明拉到暗道前,神情凝重地叮嘱:“你们二人就走这个暗道,一路走下去。如果有出口那就找出口,如果没有出口就在里面等待救援。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不!师父!”沈晴连忙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师父,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 “不要闹!”柳舒舒凶巴巴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过家家!你的本事还不够让辛家堡的人杀一次……” 她说话的声音突然被半空中传来的箭矢破空之声打断了。 辛家堡的人开始再次投掷火弹及火箭。 “丐帮的人还没有来吗?唐大侠……唐大侠他就要回来了啊师父……师父!”沈晴哭着跪了下来,拼命摇头,“师父,阿晴不想你去……” 她哭得凄惨,柳舒舒的心一下就软了。 沈晴年少时就跟着她学艺。说是学艺,她却并不将自己真正骄傲的那些部分教给她。如何引诱男人、如何取悦男人、如何从男人身上获得情报或任何其他东西——她不想教沈晴。 柳舒舒无儿无女,沈晴是她唯一的一个徒弟,她将她看做自己的孩子。 此时看她哭得这样厉害,柳舒舒忍不住抱住她。 她想起这个小姑娘拿着第一次偷到的钱袋,兴致勃勃地跟自己说要回去给两个哥哥买这个买那个的模样。她也记得沈晴特别能忍,多痛多难受都不哭。她说不愿意让哥哥们知道她那么软弱。“我大哥他居然会因为我的事情哭,太……太丢脸了。”沈晴又嫌弃又幸福地说。 柳舒舒紧紧将她抱着,鼻头发酸。 每个孩子都会成长得那么快么?她恨自己没办法给沈晴一个更体面的师父,恨自己将这个小姑娘拉进了这漩涡一样脏乱恶心的江湖中。 一旁的方大枣拍了拍她的肩膀:“舒舒,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沈光明猛地抬起头。 “不愿意,别问了!”柳舒舒擦了擦眼睛,怒道,“还问这个做什么!嫁给你作甚,做对鬼夫妻么!” 方大枣笑着点点头,笑着看沈光明:“沈光明,你呢?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 沈光明紧紧捏着拳,咬牙摇头。 “好孩子。”方大枣轻声道,“你觉得我做不成你师父?” 沈光明疯狂地摇头。他想唐鸥,他非常想念唐鸥。他希望唐鸥站在自己面前,或者站在方大枣面前,保护所有人。恐慌和绝望堵满了沈光明的胸口,他流着泪,扑通一声跪在石头地面上,深深弯下腰,手掌的血立刻沾湿了草叶根茎。 “这礼太重了,你随便说说就……”方大枣连忙道。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他一口气地喊了下去,像是怕自己说得不够,大声嘶喊了出来,“……师父!” 方大枣蹲下来摸他脑壳。 “哎,好听。”他笑道,语气是沈光明从未听过的温柔,“师父没遗憾了。” 沈光明的额头抵着粗粝地面,紧闭双眼,泪水仍从眉睫间滚下来。 林剑与少意盟的剑客们不再讲究以多敌少之类不符合江湖规矩的事情,齐齐涌上前和百里疾酣斗。 其中又以林剑最狠最快。他的林家剑造诣深厚,几乎招招都是杀机,直将百里疾逼到书阁的门前。 书阁里是熊熊大火,书阁之外是密密人丛。百里疾在人群之中自如躲闪,但人多剑快,他身上仍免不了受伤。林剑下手绝不留情,已刺得他一条手臂鲜血直流。 “辛暮云竟让你独自一人潜入少意盟……他是将你当做弃子,料定你必死无疑,还是太过小看我们少意盟!”林剑目眦尽裂,眼眶发红,“一命偿一命,百里疾,你应得的!” “自然是我应得的……”百里疾举剑格挡,气息虽然乱了但力气仍未见弱,“林大侠今日倒正气凛然,你忘了十年前你是个什么面目?” 林剑沉着脸,并不与他抗辩。正打斗着,忽听后方屋顶上有人奔来。照虚内力绵长,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家主,盟主让你到前面去指挥防御,这厮我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火光大盛的书阁里,正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百里疾狂傲放肆地大笑起来。林剑捏紧剑,踉跄着退了一步。 “……阿、阿澈?” 沈光明一连串的“师父”没说完,方大枣已将他拉了起来。 “够了够了,下辈子的‘师父’都被你喊完了,我下辈子可不太想收你这样的弟子。”他不理沈光明和沈晴的挣扎,将两人都推入暗道里,“好好待着,别做傻事。师父们在外面,你们千万不可捣乱。” 兄妹俩哪里肯听,方大枣却在外面砰地一声关上了暗道的门。 “这门从外面关不死……小妹,打开……”沈光明急急道,却见沈晴竖起了手指。 “嘘。”沈晴示意他千万别说话,“我知道。现在别出去,等他们走了再说。” 沈光明连忙运起真气,探听外头的动静。片刻后方大枣和柳舒舒都离开了,外头除了隐约的兵刃交击与人声,再无其他。 沈晴摸着那扇门,回头跟沈光明道:“哥哥,我先看看外面的动静。” “不,我们一起……”沈光明心中突然掠过一阵不安,连忙阻止沈晴。 但沈晴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沈光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飞快拉开门窜了出去。暗道狭窄,沈光明又惊又怒,但苦于不方便移动,比不上就在门边的沈晴。 “沈晴!回来!”他大吼,“你疯了!” 沈晴没有回答,沈光明却听到了外头石块移动的声音。 “别……阿晴……沈晴!你敢不听大哥的话?!”沈光明大怒。 石块一块块垒在门外,阻断了沈光明打开那门的可能性。 “哥哥,你保重。”沈晴说,“我懂武功,也帮得上忙,我去找师父了。” “沈晴你滚回来!把我放出来!别这样!我也懂武功!”沈光明蜷缩在黑暗中,无法伸展身体,只能拼命大叫,“大哥求求你了,别吓我……你会出事的!” 他听见沈晴又走了回来。 “大哥,你跟二哥说,我给他备好了贺礼。他若是考上了功名,你就和他到西南钱庄庆安分号里取甲三卯六号箱的东西。要是考不上就取庚二申八号箱的东西。用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取,你记住了。”她叮嘱道,“你也有个东西,在唐府花园的听醪亭下面。等你要娶媳妇儿了没钱就去拿,要是有钱就算了,那玩意儿是唐夫人的……你别骂我,我以后真的再也不偷了。” “不不,不骂你,沈晴你……” “大哥……”沈晴慢吞吞道,“我走了,你别想我。” “你疯了!回来!蠢货!”沈光明在暗道里破口大骂,但外头已经没声音了。 他左手掌心的血渗漏出来,糊在暗道内侧和他碰触过的书卷上。沈光明又怒又急,顾不上那些书卷是自己和两个妹妹千辛万苦才搬到此处的,胡乱抓挠。 暗道里太冷也太黑。他从未这样孤独过。 第47章 火(3) 林澈满脸死色,双目微微睁开一线,看着眼前的人群。 实际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令她起身活动的,是方才百里疾按入她头壳之中的虫子。那些尖锐而敏捷的小东西在她无知无觉的脑袋里四处窜动,驱使着她朝温暖的人体走过去。 林剑退了又退。他看到林澈走到百里疾身边,站立成一个怪异而危险的姿态。 “家主!”身后有人喊他,“那不是小姐!” “他就是你们的小姐。”百里疾笑着说,“生父林德声,生母苏清清。林大侠,对不对?” 他话音一落,林澈身体便往林剑扑了过去。林剑举着剑,不闪不避,凄惨地喊了声“阿澈”。 那无知无觉的尸体并不迟疑,双爪朝着林澈脸上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数颗沉重的佛珠从远处激射而来,狠狠打在林澈尸身上。那尸体也不发声,只扭了几下。佛珠嵌入关节,顿时夺走了尸体的活动能力。尸体很快软倒在地上。林剑一把扔了剑,弯腰将林澈抱起,拖回自己阵营这边。 照虚手里还攥着数颗佛珠,脸色阴郁愤怒。 百里疾在方才的激斗中,伤口再次大幅崩裂,脚下一滩浓血。“大师的功夫真不错。”他笑道,“来切磋切磋?” “阿弥陀佛。”照虚念了句佛号,身体突然消失在屋顶上。 众人只稍稍一愣,便见百里疾斜着飞了出去。 照虚身形极快,将他踢出去之后才落在书阁前方。 “家主,前面也起火了。”照虚道,“这厮我来料理。” 林剑点点头,将林澈抱起,转身领着众人走了。 百里疾被他那一脚踢得肝脏都乱成一团,吐出一大口血,呛咳了几声才笑道:“大师……这是罗汉腿还是别的什么功夫?可真狠啊。” 照虚不与他说话,大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拎起来,先出手搜走了他身上的各类暗器,将林澈那件衣服拆了下来,随即又往他腹上揍了一拳。 这一拳几乎要探入他原本的伤口之中,百里疾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蜷在照虚手里缩成一团发抖。 “辛暮云当日在那么多人之前为了保你,跟丐帮和少意盟做对。今日为何明知你身负重伤,还让你独自一人进少意盟?”照虚冷冷道,“你既然进来了,难道他还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当然……当然不是。”百里疾痛得迷迷糊糊,哑声笑道,“死了便死了,辛家堡少一个人罢了。” 照虚脸上黑气都窜了出来,浑似修罗。 “你杀人时也是这样想的么!死便死了,不过少一个人……百里疾,你是被这控尸术弄疯了!” 百里疾似是懒得与他辩驳,抬头看着正烧得劈啪作响的书阁。“这火真好看……比当年的火好看多了……也安静,没那么多人哭叫。”他说,“大师,你弄错了。辛暮云的弃子不止我一人,那些正在少意盟外头发射火箭火弹的,也全都是弃子……咳咳……他们身上会捆着炸药,舍身冲进少意盟……” 照虚顿时色变:“什么!” 百里疾死死抓着他的脚踝:“大师……你懂不懂念《大悲咒》……或是《往生咒》?” 照虚惊讶地看着他。百里疾功夫很好,此时虽然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照虚却也不认为他真的逃不出自己手心,因而一直暗暗蓄力。只是看百里疾的模样,竟似毫无求生意志。 “当年的辛家堡也是这样起火的……火特别特别大,死了的人又爬起来,在火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百里疾笑着咳出一口血,“其实不用杀那么多人的,只是不杀不行……当夜他与义父争吵得那么大声,义父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立刻传遍了整个辛家堡。” 照虚心中一动:百里疾现在说的,竟是辛家堡大火的事情。 他连忙凝神去听。 大火当夜原本一切无事。 辛暮云与辛大柱却又一次在书房中起了争执。辛暮云让辛大柱将虎爪传给自己,辛大柱却口不择言地一通乱斥,连辛暮云的母亲也一并骂上了。 百里疾正巧在外头巡视,听见书房中打斗与争吵之声不断,连忙进去察看。 却正巧看到辛暮云刺了辛大柱一剑。 辛大柱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般忤逆,更没想到辛暮云袖中居然藏了一把这样锋利的软剑,当即怒吼着,举起手掌朝辛暮云头顶拍下。 “他躲不过……他绝对躲不过的……”百里疾眯着眼睛说,“那软剑是他在关外找到的好兵器,特地买回来送我的。是的,就是这把……只是还未到我手上,竟先在义父身上吃了血。” 那一刻百里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疾步上前,抬手往辛大柱背后拍了一掌。 辛大柱知道他进来了,却没想到他不帮自己,反而朝自己下手。一口浊血吐出,他便顿时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然后你便……”照虚皱了皱眉,“你便取了他的功力?” 百里疾笑笑,没有否认。 “不取的话岂不浪费?虎爪不好练,没有义父指导我也绝对练不了。既然有这么个机会……”百里疾声音渐渐低了,目光有些游移。 照虚低声道:“是辛暮云撺掇你去吸取辛大柱功力的,对不对” 百里疾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他再怎么撺掇,若我自己没那个心,又怎么下得了手。” “所以辛暮云才杀了堡中那么多人?”照虚难以置信,“那火也是他烧的?” “……不、不是。我与他出了书房才发现火已经着了起来。”百里疾转头看着他,眼神里突然闪过某些狂热和怪异的光亮,“放火的人姓沈名直,你应该知道他。” 照虚:“我不知道。” 百里疾笑得阴狠:“你应该知道的。他就是沈光明的养父。” 即便隔着暗道墙壁与地面,沈光明仍听到了上头纷乱的奔跑声。 他将书册们移走,撕了衣袍布料将左手的伤紧紧包扎好,随即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暗道深处爬去。 暗道前面的十几米非常狭窄,过了这一段之后空间便开阔许多,他可以直起身行走了。沈光明对少意盟周围尚算熟悉,但在地下这样乱走,他也不晓得究竟通往哪个方向。只是空气中潮湿之气渐重,应该是越来越靠近郁澜江了。 沈光明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探听上头的声音。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他突觉不好——丹田中阴寒之气蠢蠢欲动。 他这时才想起今夜尚未修习大吕功。 沈光明心中又恼又怒,扶着湿冷的墙壁慢慢坐了下来。这回就算是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他这段时间以来日夜勤习,内力已有极大进阶,平日也能感受到大吕真气在体内流转,平缓顺畅,不觉寒冷。唐鸥说这就是张子蕴的真气正慢慢转为他自己真气的现象。沈光明自然十分高兴:虽然方寸掌的精髓他尚未理解,但至少在内功上略有些成效。 盘坐于地,他闭目缓缓运行起大吕真气。 但今日的大吕真气却十分怪异,似是不听使唤,从丹田中四窜而出。那种钝刀子切割一般的痛又慢慢清晰起来。 此时此地没有唐鸥更没有青阳真气,沈光明孤身一人,咬牙试图自己撑过去 正凝神修习,他突然听到暗道的不远处传来机括之声。 “开了!”有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堡主说得没错,此处确有暗道!” 真气顿时走岔,澎湃地灌入沈光明四肢经脉之中! 沈光明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揪着胸前衣襟:丹田及胸口都开始痛起来,是刀子、锥子或其他任何锋利的东西在腹中翻搅一般的疼痛。这痛令他一时昏厥一时清醒,大汗淋漓中只觉已过了许久,然而那些人才刚刚走到他身边。 灯光照着他的脸,沈光明说不出话,紧紧闭着嘴巴。 眼前的几个人穿着辛家堡的衣服,是从暗道另一头走进来的。郁澜江上带着腥气与湿意的夜风也随着那入口的开启而灌了进来。 “这人……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是唐大侠曾带入堡中的那个小孩?” 家丁们唠唠叨叨。 “堡主说反抗的都杀了,这种的算什么?”有人用冰凉的刀刃在沈光明脸上拍了拍,“那么小,也杀啊?” “不小了……看样子被吓坏了?”有人笑起来,踢了踢沈光明发抖的身体,“罢了,抓出去卖了吧。最近关外不是有人要奴隶?凑够了吗?” “正好,就差一个。”说话的人点了沈光明的穴道,将他拎了起来往外走。 沈光明直到被人套入袋中仍无法动弹,想到方才听见的话,内心一片冰凉。 暗道的出口恰恰就在郁澜江一侧的山崖上。沈光明被扔进了一处腥臭不堪的船舱之中,随之被砸晕了。 此时少意盟的一角,正好爆开一声巨大的炸裂声。 “开始了……”百里疾擦擦嘴边的血迹,“大师不去看看?” 照虚低头,语气凶狠:“不,你继续说。沈直怎么回事?” 直觉令照虚警醒:百里疾现在说的事情非常重要。 “他是随着夫人嫁过来的,因而冠沈姓,原本只是沈家的一个小小家奴。”百里疾叹了口气,“只是他恋慕夫人多年,却得不到夫人青睐。当时……当时夫人与义父关系恶化,日夜垂泪不止,他便异想天开地,想要把夫人带走。夫人怎可能应允,不仅拒绝了他,更严厉呵斥,威胁他若再提起,就要将这事情告知暮云和义父。” 照虚想起那个雨夜中自己救助过的女子,心内不由一片唏嘘。 “沈直恼羞成怒,想不通透,最后悄悄放了一把火。火从后厨开始,一直烧到前院。”百里疾回忆道,“他始终恨不起夫人,只怨我义父。他点火之后佯装不知情,跑到夫人房中告知她离开,夫人便让他立刻把小公子先抱过来。” 照虚闻言一愣:“他……他将那小孩抱走了?” 这几句话在他脑中一过,顿时亮出一个令他心惊的事实:“沈施主……他是辛暮云的弟弟?!” “当然不是!”百里疾咬牙狞笑道,“沈直以为他是,其实他不是!” 照虚紧紧揪着百里疾的衣襟,等他的下一句话。 “那天是堡中管家的儿子的生辰。小公子与他最为亲近,便悄悄瞒着爹娘,把自己最为珍爱的一套衣服送给了那孩子。我记得那孩子身量与小公子差不多,穿上之后身形确实相像。可怜沈直从未正眼瞧过小公子,只记得那套锦衣是夫人亲自做给小公子的,便将那孩子掳走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腹部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照虚只觉浑身冰凉,连忙道:“那孩子岂不冤枉!” “冤枉,是冤枉啊……”百里疾笑得发抖,“他爹娘早就死了,谁也不记得他究竟叫什么。沈直以为他是小公子,养他教他,哈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 “……那真正的那孩子呢?”照虚急急问道。 “那孩子是被我在后院找到的。”百里疾慢慢说话,“我将他搁在木板上,放在郁澜江里,便一路看他随水漂走了。” 他说得极为平静,照虚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 “你……你不是救他,你将他丢了?!” “这很有趣不是么?”百里疾轻笑道,“暮云最为紧张他这个弟弟。辛晨不见了,他只能依赖我来帮他寻回。非常有趣,大师你清心寡欲四大皆空,是不会懂的……他因我给的消息而兴奋,又因我给的消息而忧虑……我早就查出了辛晨的去向还有放火的人是谁,但我不告诉他,我喜欢看他着急,我不愿告诉他……” 他哈哈笑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重伤。 照虚松了手,说不出一句话。 辛家堡里全是疯子。他心中默念佛号,仍忍不住暗暗说了一句。 正想将百里疾穴道点了捆起来,突听塔楼上的大钟疯狂鸣响。 “唐大侠回来了!唐大侠回来了!”少意盟弟子高声喊道,“少林和丐帮也来了!” 第48章 火(4) 唐鸥与少林众僧在数里之外的山头上就看到了少意盟的熊熊火光。 他既急且怒,双腿狠夹马腹,朝着少意盟疾驰。性海眼尖,瞥见了一旁山腰上的星点火光。那是正在此处围观的江湖客。 性海匆匆一瞥,已在昏黄火光中认出其中数人。 “如清如净,你们跟上唐少侠,我到山上去一趟。” 两位年轻的和尚应了一声,快马加鞭地跟上了唐鸥。 性海轻提缰绳,行至山道上,遥遥冲着山上合掌:“卢大侠,方大侠,老衲来迟了。” 他一出口,不问山上密密麻麻的江湖客为何不去救援少意盟,也不说自己深夜到十方城这边来是为什么,只一句“来迟了”,顿时将山上所有江湖客的口都堵上了。 性海心知此时情况十分紧急,并不是谴责众人的时候,于是再次向为首的两位大侠开口:“唐鸥唐少侠一路快马,总算及时将消息送到了少林。老衲对十方城的情况及辛家堡平素攻寨的方法有些心得,幸好此时还来得及。” 他上前一步,抬头平静望向面前众人:“诸位大侠,既然手中已有火把,便随老衲去吧。救援不怕迟,不怕不及时,林盟主和少意盟众人定会感激诸位。” 人群中一时无声。无人应和,却也无人反驳。 片刻后不知是谁扬声问了一句:“大师,少林和辛家堡渊源也很深,你帮少意盟,怎么说得过去?” “善哉善哉。”性海凛然道,“辛大柱辛堡主对少林确实有恩,但如今辛家堡围攻少意盟,无理由无凭据,手段狠辣毫无慈悲。少林感念辛堡主恩德,却也不能因此而舍弃了江湖道义。老衲与诸位大侠一样,都是江湖人。既然是江湖人,便有江湖人的规矩,恩怨分明。” 他说到“恩怨分明”就咬断了话头,不再继续。 但人群中已起了骚动。 若说恩怨分明,辛暮云此番行动,正是有仇报仇。他报的是当年辛家堡的仇,谁又能保证再过十年,没有一个林暮云找上自己帮派的门去,要报今日众人见死不救之仇? 众人今日站在这里,就注定不可独善其身。如今少林出手帮助少意盟,而辛家堡无端攻堡,无论是情理还是势力上,显然都应该要站到少意盟那边才是。 眼见卢方两位带头的人面面相觑,似已动摇,性海正想再添几句话,双耳却一动:他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脚步声沉滞稳健,速度却极快,众人才听到脚步声,面前便掠过一阵风:那人已站在性海身边。 “大师,莫要啰嗦。”丐帮帮主郑大友一抹脸上乱发,手中打狗棒在地上敲了两声,随之高高举起,“这些浑人不动便不动,丐帮也来帮少意盟一把。” 郑大友年纪不大,双目炯炯有神:“少意盟为查清丐帮弟子被杀事件尽心尽力,我听七叔说,林盟主对我帮弟子也是非常好的。大师们更是慈悲心肠,郑大友粗人一个,不会说话,总之,帮忙打一架再说!” 性海却十分喜欢他这豪爽性格,于是不再与山上众人说话,飞快上马,随郑大友下了山。 他记得自己与唐鸥离开少林寺之时,郑大友才刚刚抵达少林寺。这人落后自己许多,却立刻就赶了上来——性海心中暗道:多年来这帮主的名气总被七叔压下,但现今见他武功,也确实是江湖中排得上名的高手。 待见到山下齐齐整整的两百多位乞丐,性海才是真正吃惊了。 一帮之主在武功上令帮众信服不难,但若是能令帮众心服口服,才叫了不起。只见丐帮众人虽衣衫有别、年纪不一,但见了郑大友,立刻齐齐喊出“帮主”,声震山间。 郑大友也不废话,随手与性海拱了一拱,提着打狗棒便朝少意盟奔去。身后丐帮弟子的脚力竟然也不弱,人人都跟了上去。 性海正要随着去,忽听山上传来杂乱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卢方两位大侠带着江湖客们下来了。 “老衲先走一步。”性海说完便驱马上路。身后的人群也各自施展轻功,分散开朝着少意盟去了。 唐鸥抵达少意盟附近,正好见到书阁烧成一个通透轰然的火柱,从中间断了两截,摔入少意盟之中。 他知道那书阁林少意非常喜欢,书阁里更有不少珍本孤本,如今这副样子,确实令他心伤。 少意盟前方被人围得密密麻麻。弓.弩高高架起,火弹与火箭呼啸旋转,在烈烈火光中激射入少意盟。唐鸥抽出自己的佩剑,手腕一振,将充沛的青阳真气灌入剑中,飞快驱马冲入弓.弩阵之中。 剑刃薄而锋利,切入人体之中,与血肉、骨头、经脉撞击,轻松地便割了一个辛家堡家丁的脑袋。 未待那人身旁两位装填火药的人反应过来,他俩的双臂也已经飞了出去。 唐鸥将秋霜剑使尽了,确实招招杀机,每出一式定有一人死伤。他为求速度与效率,将剑招中的“秋江寒水”与“苍天星辰”两招反复使出来。两招都是以一敌十的妙招,他未几已冲破弓.弩阵,直朝少意盟大门而去。 有数位辛家堡家丁在身上捆缚了几层火药,见唐鸥势如破箭,纷纷朝他扑过去。唐鸥手腕一转,将冲到眼前那人身上的火药引线利落割断,顺将他半截身子也削了下来。 余人惊愕害怕,一时迟疑,纷纷送了命。 唐鸥一一破坏了那些火药,见少意盟的门锁死了,上头箭簇密密射下,当即气凝丹田,大吼了一句:“林少意!!!” 林少意伤口崩裂,正被心腹们按在地上包扎,听见唐鸥的声音立刻生出神力将数人推开,扑到墙砖上朝上头钟楼上的人大声应道:“唐鸥回来了,鸣钟!鸣钟!!!” 钟塔的人同时也看到了远处涌过来的人,于是一边鸣钟一边大喊。在钟声之中,唐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现在是如何!我打外面?” “先打一圈!”林少意一路跑来,身后洒了一路的血,“你跟丐帮说,麻烦他们去十方城!城里也有事!这儿不用这么多人打!打完了回家救火!” 他疼得神智不清,唐鸥回家好容易让他清醒了一阵,但说话还是乱七八糟的。 唐鸥想问一问沈光明和沈晴在少意盟里安全不安全,可此时此刻不便询问,于是回头杀人。 性海和江湖客很快便来到了。唐鸥手臂被火箭刺伤,见已来了这许多人,便转头踏着城砖跳上了墙头。 林少意已被心腹们又拖了下去,死死按住给他裹伤。唐鸥一见林少意这满身的血,原本心头揣着的问题一个都不见了,吓得几乎立刻跪在他身边:“怎么这么多血!” “跑来跑去,飙出来的……”林少意一把抓住他的手,“去救火……去盟里……我让秃驴去叫我爹了,可不知为何他现在还没到。盟里都是木房子,烧起来不得了。” “书阁没了。”唐鸥道。 “我知道。”林少意咬牙挣扎着不让心腹碰他腋下和侧腹,“痒!你们小心点!没了就没了,大不了我伤好了去杰子楼抢几层书册,田苦他不敢来打我。” 唐鸥懒得批评武林盟主的强盗行径:“性海把那头观望的江湖人也带过来了,怎么处理你想个主意。辛暮云和百里疾没来?” “我都没看见。”林少意道,“怕就怕那俩人潜进盟里了。不过盟里人多,方大枣柳舒舒和我爹都在,现在照虚也进去了,应该没事。” 唐鸥皱眉讲了句难说。 “书阁那么大,一两个火弹可烧不起来。”林少意的心腹甲说。 “小姐可喜欢呆在书阁里了,现在烧了她会伤心的,盟主。”心腹乙说。 唐鸥:“小甲小乙说得有道理。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辛暮云和百里疾出现在这儿了,你立刻让人找我回来。阵前有性海,可以撑住的。他武功极高,远比之前的……那两个和尚高得多。” “他以前不会是扫地的吧?”林少意开了个玩笑,但唐鸥说完自己的话已经跳开跑走了,他这玩笑的话尾晃晃悠悠,最后落在小甲和小乙的耳里。 “什么意思?”小甲问小乙。 “我也不知道。”小乙说着,手里的绷带紧紧一束。 两人抬头,发现林少意已经晕了。 书阁燃烧着倒下,少意盟中火光四处乱溅,不少房舍与花木已经被连带着烧了起来。 照虚拎着百里疾躲了一阵,觉得还是得救火,眼看地下烧得比较厉害,于是将百里拎上小楼,用长绳绑在了柱子上。 “大师,我会被烧死。”百里疾提醒他。 照虚看他一眼,冷冰冰的眼神:“咎由自取。” 言罢他起身踩着栏杆跃进院中,与赶来的少意盟众人一同去救火了。 百里疾直待他走远了,才瘫着靠在柱子上喘气。 周围烈火熊熊,噼啪乱响。他闭眼坐着,脑门上渐渐沁出密汗,最后还是睁开了眼。身处火中,又听得耳边这么多杂乱的声音,无一不让他想起当年辛家堡的大火。 火势虽不小,但短时间内还烧不到这里。百里疾搓动手指,从护腕的皮子里推出一根细韧铁丝。 将内力注入铁丝之中,铁丝瞬间绷直,竟能切割开绳子。 正用心切着,百里疾眼角余光忽的瞥见一旁的屋顶上跳出来一个人。 是拎着水桶的柳舒舒。 百里疾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专心弄断绳子并注视柳舒舒。他对柳舒舒无恶感也无好感,那只是一个外人。但这外人误了一些事情,让辛暮云不高兴了,百里疾便要去解决。 若不是柳舒舒此时突然出现,百里疾几乎要将她忘记了。 柳舒舒独自一人站在屋顶上泼水灭火。她身形娇小,力气却很大,反复跳上跳下,将那重达十几斤的水桶提来提去。 辛暮云不知道的事情,百里疾知道,比如柳舒舒和辛大柱相识,比如当年南疆的三百义士中死的死伤的伤,若无柳舒舒当年舍命救助,只怕辛大柱也好林剑也好,都是回不来的。百里疾想起辛大柱,心中一时黯然。 他终于将那长绳弄断,也不站起,膝盖几乎点着地面,双脚轻移,贴在栏杆之后。 柳舒舒又提了一桶水跳上来。 “大枣,你那头都解决了?”百里疾听到她正低头冲地面上的方大枣说话。 百里疾将手中铁丝无声射出。 无声无息的铁丝飞快地穿过碎末与乱飞的火屑,准确没入柳舒舒太阳穴,随后从另一侧钻出,啪嗒落在瓦片上。柳舒舒一声未出,立刻栽倒。 百里疾一得手便立刻转身隐匿。他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而如今柳舒舒没了,少意盟也烧了,他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必须离开。他捂着腹部伤口喘息片刻,伏腰小跑几步,跨出栏杆跳下。 这小楼位置很好,一侧是少意盟,翻过去便是郁澜江的山崖。此时四野茫茫,夜色黑沉,百里疾只隐约见到江山有星点火光,却不知辛暮云究竟在何处。 “狗贼!” 随着方大枣的悲愤怒吼,一块燃烧着的沉重木块从身后狠狠掷来,正砸在百里疾的腰上。他惨呼一声,抄出腰间所有能摸到的暗器,统统往身后射去。 暗器飞旋着射向方大枣,他不闪不避,拿起手中长剑,朝百里疾下落的躯体扔去。百里疾已无力气闪避,那剑刺入他肩头,与他一齐深深扎入了水中。 方大枣在火光里摇晃几下,扑通跪在地上。百里疾不知他生死,只看到他身后火光凶猛,燎红了天空。 闭目沉入郁澜江里,百里疾被江水呛得鼻子喉咙都酸痛不已。 落水的时候他看到了辛暮云的小船。辛暮云与他离开时一样,袖手站在船头,无丝毫动作。 他知道辛暮云看到他了。他也知道辛暮云不会救他。 百里疾在水中扑腾,终于将那沉重的铁剑拔了出来。更多的血丝从身体里散出,在水里溶解。他慢慢沉到江底,一口气死死憋在胸中,却无力气再次浮起。 他手掌撑在江底泥沙之中,并不愿意这样溺死。辛暮云十分喜欢他的模样,常抚着他脸颊与他说话。若是在水里死了,泡肿了,那才真叫可怕。 他用那剑撑着自己起身,尽力朝水面游去。伤口与口鼻都混入了浑浊江水,因那痛楚太过强烈,压过他此刻身上的一切感受,因而百里疾反而不觉痛了。他只觉得窒息,快要喘不过气,水又黑又重,他觉得自己也许撑不住了。 而辛暮云就在不远处,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江水渐渐急了,或是他的力气渐渐消失了。在口鼻终于露出水面的瞬间,百里疾再也抓不住那把扎在浅浅江底的剑,手一松,立刻被江水卷走了。 他不出声,大口大口喘气,边喘边笑。他想起最后那一眼,想起方大枣站在火光里为柳舒舒报仇。他觉得方大枣是个英雄。 和十年前一样,这一夜少意盟的大火也照亮了半条郁澜江。流火的江水滔滔地从上游往下奔流,沈光明蜷在麻袋里,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少意盟起了很大很大的火,梦见方大枣和柳舒舒带着沈晴成功跑了出去。唐鸥骑了一匹又帅又俊的白马穿出浓雾与夜色,垂头问林少意:沈光明呢? 沈光明抽抽鼻子,醒了。 船舱里又臭又酸,他似乎是躺在了地上,即便隔着一层麻袋,仍旧被那冲鼻欲呕的气味弄得差点反胃。那气味仿佛是由十几根沤了上百年的老咸鱼泡水后散出来的,沈光明连忙坐起身捏着自己鼻子,尝试站直的时候脑袋砰地撞上了一个顶,立刻又扑到在恶臭的地面上。 船舱里还有人。沈光明听到呼吸声和粗糙的摩挲声,那些人似乎也是被捉来装进麻袋里的。他摸索着地面,连滚带爬地在麻袋里移动了几丈,贴着船壁坐下了。 他不敢开□□谈,也没人和他交谈,只有充满恐惧的呼吸和少女低声的抽泣在角落响起。沈光明凑在船壁上仔细听外头的声音,听见有水不断拍击以及船只晃动的声音,他顿时大惊:这船正在行驶。 船舱低矮狭窄,直到有人大步走来开了舱门,才透入一股难得的新鲜空气。沈光明连忙大口大口呼吸。麻袋也是臭的,因而进鼻的空气是又臭又新鲜,那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沈光明心想辛家堡原来还暗地里买卖人口,等我跟林少意打个小报告,弄死你。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整,他这麻袋也被人提着拎了出去。一路在楼阶上磕磕碰碰,撞得沈光明屁股都青了,却又不敢说话。现在他不知自己在何处,也不知要往何处,自然还是先保持沉默比较好。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脑袋里所有的感觉都变迟钝了,痛苦和悲伤都隔了厚厚一层,摸不到实质。直到有人隔着袋子捏他手臂,他才突然惊慌起来。 “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沈光明在袋子里挣扎。 他一出声,周围的人似乎都很惊喜。 “总算有个活着的了。听这声音,中气挺足,嗯?”那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抓着他手脚乱摸,“就是太瘦了,能干活?” “能能能。”有人笑道,“这些都是特别能干活的农家孩子,我们可不敢挑次品。” “多少钱一个?” “跟以前一样,一个三百文。” “都死了四个了,还剩仨活的,有力气的估计也就一个,还三百?五百,我三个都要了。” 袋外诸人为了价钱争吵不休,沈光明坐在袋子里,听得心惊。 未几,众人以六百文的价钱买下了三个活着的人,迅速将他们装上了马车。沈光明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想在麻袋上抠出一个洞,挖了半天都没挖出来,只好放弃。 他又饿又累,在左手掌心摸了几下,确定伤口不流血了,才略略放心。 只要活着,总能回去的。他想。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马车竟然仍在前行。沈光明趴在马车里听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车里竟然只有自己一人。马车里堆满了各类物件,有硬有软,沈光明隔着麻袋摸了一会儿,确实摸不到任何别的人了。想起之前听到的话,想来那两个人是已经死了。 他心中凄然,摸到了一个箱子较尖锐的角,遂带着凄然心情,一边叹气一边在那角上反复用力摩擦那麻袋。 未凄然完,袋子果然戳穿了一个口。 沈光明心中大喜,连忙把眼睛凑在那洞口上往外看。 此时已是白天,虽然车窗被白布封着,马车里仍旧十分亮堂。车中堆放着布匹、木箱,竟然还有几把弓,沈光明一时之间不知道买下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他看了前头的,又艰难转头看自己后面。之前乱摸的时候倒是摸到了后头有软垫,若是舒适,躺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沈光明:“……” 后方确实有软垫。一个男子正坐在软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沈光明大惊失色,扑通坐倒在地上。他手一松,那麻袋就软跌下来。手忙脚乱找到那洞口拈起来,沈光明再看出去,发现那男子正在笑。 头一眼看上去以为他年纪很大,此时仔细打量,才发现是个十分年轻的狄人。他黑发微卷,浓眉大眼,笑得靠在车壁上连连拍手。沈光明一见那人这般英俊,顿时也不怕了,默默等他笑完再说话。方大枣跟他说过南蛮诸族的故事,却从未说过北狄那头有什么。沈光明见他脑后垂着几根精心编制的辫子,身上裹着动物皮毛,露出的一臂肌肉虬结,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畏惧。 方才他听了许久都没听出车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可见这狄人内功也是十分厉害的。 那狄人笑够了才凑上来,盯着麻袋上的小洞问他:“你就是中原奴隶?你几岁了?为何这么小?” “我十八岁了,不小了。”沈光明虚张声势,把自己年纪活活添了两年。 那狄人果真不信:“这么一点儿,还这般瘦,真看不出你还是个男的。” 沈光明顿觉被侮辱:“嘿!你是没见识过中原武功。我们不比个大个小,我们比的是内功外功。你是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鼎鼎有名的少意盟林少意的弟弟,江湖人称绝笔圣手的林二峰!” 他又给林少意胡乱添了个弟弟。 那狄人从未听过这名字,顿时好奇:“什么叫绝笔圣手?这名号听上去这般愚蠢,谁给你起的?” “被称绝笔圣手,是因为我的武器就是一支铁笔。想当年,我用铁笔扫荡太湖十三帮,人人见了我都得下跪称声林爷,怕了吗!” “不怕,你现在没有铁笔,也扫荡不了我。”男子又问,“如何扫荡法?” “武功靠练不靠说,说了也白说。”沈光明庄重道,“你我毕竟有缘,你且为我解了这麻袋,我便将少意盟的祖传武功逍遥笔给你演一遍。” 狄人兴奋点头,伸手去翻那麻袋的结。 沈光明心想果然个大心蠢,竟这么好骗。他强按心中喜悦,仍肃然出声:“逍遥笔当年可是威震整个中原。林少意虽然是我哥哥,但爹爹最后还是选择将这功夫传了给我,就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突然出不了声了。 那狄人笑问:“因为什么?” 沈光明又气又怒:这厮竟点了他的穴! “都说汉人狡猾奸诈,果然不假。你可是我花六百文买下来的人,想糊弄我,先把本儿给我挣回来再说。”狄人起身,整整衣装,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沈光明穴道被点,歪在车里拧成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就这样僵了一天一夜。每每穴道将要解开,那狄人就满脸喜色地跳上马车,再给他补上两指。 对那人的仇怨越积越深,两日后终于达到了顶点。 车队终于停下,沈光明被两个陌生的狄人像搬东西似的拖下了马车。有人将他麻袋解开,顺手为他解了穴。 “汉人,看看我们家的风光,是不是比你们那小楼小阁的中原好?” 年轻的狄人笑着问他。沈光明抹了把脸上的灰土,惊愕万分,心中一时茫然无措。 眼前竟是万顷辽阔草原,数层雪山叠在远方尽头,衬得苍天碧蓝。 第49章 霜降 靖和二十年秋,霜降。 入夜后下起了大雨,雨疾风重,令人寒意顿生。风很凶悍,夹带着沉沉的雨,吹得门窗砰砰作响。 破庙中栖着十几位避雨的行客,见那门窗动弹得厉害,有位乞儿便起身在庙中寻找木条顶着。 “无门无瓦穷叮当,有碗有鞋走天下……”乞儿年纪很小,边找边叨叨地唱着。庙中诸人有老有少,只是无人搭理他,各个都闭着眼睛。乞儿绕着那火堆走了一圈,一无所获,抬头见庙里那缺了半边脑袋的观音大士正看着自己,便想拆了那菩萨下面的神台来顶门。 他在神台那里摸索一阵,突然瞥见在观音像一旁的阴影里,竟还坐着一个人。 乞儿吓得手脚一哆嗦,咚地坐在了地上。 这破庙他进来的时候已经搜寻过了,可一个人都没有。待他生了火,才陆陆续续有过路的人进来避雨过夜。菩萨这边居然还有人,这是他没想过的。 那靠在墙上的年轻人凝然不动,听到动静只睁眼看着他。 乞儿觉得他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只是那人瞧着气度不凡,也不像个坏人,他便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开了。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便离开了。他是准备回乡看看的,于是一路乞讨,趁着现在天刚蒙蒙亮,正好可以进城。 走了一小段路,乞儿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他虽不懂什么武功,却也在丐帮七叔的指点下练过几天内功,耳力还是有的。听得身后脚步稳健,他连忙扭头看去。 后面正跟着一个年轻人。 他眯着眼睛认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昨夜在菩萨身边休息的那个人。 如今略有了些天色,那人的面目便清楚地露了出来。 一身利落的鸦青色衣衫,灰褐色腰带紧紧束着,下着一双乌黑色长靴,鞋面上有一个银色的兽头纹,张牙舞爪。乞儿却将目光落在那青年腰间的佩剑上。 银亮剑鞘,上有两个篆体大字:秋霜。 乞儿浑身一凛:他认出了这两个字。当日七叔嘱咐他们几人去找江湖上的铸剑大师乌木圆时,曾将图样给他们看过。七叔说,这是要赠给一位少年英雄的礼物,那英雄一身好武艺,兼有一副好心肠。少意盟大火中,他的剑鞘被劈裂,七叔便着意为他寻人再打造一个。 “唐少侠。”乞儿连忙让出道路,弯腰作揖。 那年轻人正是唐鸥。 他只知与这乞儿昨夜同宿破庙,却不知他也参加了少意盟一役,连忙客气回礼。 乞儿与他一同行路,见唐鸥十分沉默,于是说起了此地的一些风物与传说。 “过了灵庸城,往前行二十多里,便是最近的一个关口了。出了那关口再往前,就是狄人的地界。”他兴致勃勃地说,“传说狄人茹毛饮血,十分凶恶。但这几十年里与我们也算相安无事,还常有商业往来。” 唐鸥闻言接口道:“大哥倒是博闻。” “我就是灵庸城的人。十几年前灵庸城出过一桩怪事,死了许多人,唐少侠可知道?”乞儿说,“除了我之外,家中所有的人都在那时候死了。我只好离开灵庸城,四方流落,最后成了个乞丐。” 见唐鸥没什么兴趣,乞儿依旧说起了十几年前灵庸城的旧事。 “当时立冬过了,快到大雪,天很冷,一整天都下雪。雪积了有一尺多,早晨起来,大家伙儿都在扫雪。”他比划着说,“扫着扫着,从雪下面就扫出了好几个死人。都僵了,蹲在雪里,可吓人。” 唐鸥听了一半,随口问道:“蹲着?” “蹲着。”乞儿做了个姿势,“就这样蹲着。从那一天起,一直到大雪那天为止,每天早晨都能从雪里扫出死人。” 唐鸥皱了皱眉:“你的家人……” 乞儿脸上并无太多悲戚之色。因已过去久了,他只略略沉下声音:“我爹娘与哥嫂都没了。大雪那天我从床上起来,发现原本与我一起睡的爹和大哥不见了,院子里积了很厚很厚的雪。他们就在雪下面。” 两人说着,眼前已看到灵庸城的城墙。 唐鸥只当听了个怪奇的故事,并不在意。那乞儿跟他告别,顺口问了他一句:“唐少侠跑那么远,是来给少意盟办事么?” “来找人。”唐鸥皱着眉,没什么兴致地说。 时辰到了,灵庸城南北两处城门同时打开。 木制的大门上绞着数圈铁索,城墙上头站满了兵士,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被严格盘查。 唐鸥亮出少意盟的信物,很快便过去了。他走入灵庸城,看着眼前人群,有片刻的茫然。呆了一会儿,他抬腿朝着城里最热闹的大街走去,那里有唐老爷的一位旧识。找到了那位叔伯,唐鸥才能方便地再去寻找自己要找的人。 他是来找沈光明的。 少意盟大火重创了少意盟,同时也令辛家堡一蹶不振。少意盟折损了许多人,辛暮云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是他的目的达到了:林少意这个武林盟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唐鸥寻遍少意盟都找不到沈光明。他和救火的沈晴会面之后沈晴告诉他沈光明藏身的地方,两人打开了暗道,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暗道尽头是郁澜江边的一处私人码头,沈光明用于包扎伤口的布条落在石滩上。 私人码头上的船工最后受不了少意盟的手段,终于说出辛家堡人口买卖的事情。沈光明随着船一路往西,最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少意盟元气大伤,需要重整,唐鸥辞别了林少意,只身一人往西行,去寻找沈光明。 在郁澜江上游的一处浅滩上他发现了正在日头下腐烂的尸体,包裹尸体的麻袋正是船工供述的样式。他忍着恶臭与恐惧将那些麻袋一一拆开,没有发现沈光明。等到唐鸥终于探问到那些买卖奴隶的狄人去往何处,郁澜江两岸的连绵群山已经渐渐由绿转黄。 他站在山顶,眺望着北方。两只落单的候鸟孤零零从林间飞出,在苍茫的天地一线中,渐渐远了。 唐鸥突然想起十年前的白露。那日张子蕴带着他从山上走下来,看着远去的鸟群问他是否能看清。 他现在已经能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 秋风撩动树上枝叶,瑟瑟作响。唐鸥靠在一株大树身上,紧紧抿着嘴唇,将那两只孤鸟一直看到没了影踪。 人们从南门涌入灵庸城的时候,商队正通过北门离开灵庸城,前往狄人的地界做生意。 第二日,一个骑马的人离开商队,穿过了东原王木勒的领地边界,停在东原王的帐外,下跪求见。 那年轻的骑士进入东原王的帐篷时,与一个提着水桶与抹布的走出来的人擦肩而过。 “沈光明!” 刚从东原王帐子里走出来的沈光明闻言抬头,十分疲倦地看向来人。 那日前将他买下了的年轻狄人肩上负着弓,正大步走过来。 “干完活了么?陪我去打猎。”他笑着在沈光明背上拍了一把,“瞧你瘦得,汉人的饭菜吃不饱。” “是是是……世子,我先把这些东西放好。”沈光明乖巧地笑着。得到首肯后,他立刻拎着水桶往回走。 走是走不脱的。沈光明放好了水桶与抹布,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那位英俊得让他顾不上害怕与愤怒的狄人是东原王木勒的儿子,他的狄人名字十分拗口,沈光明只记得他的汉人名字叫舒琅。舒琅说自己花了六百文买下沈光明,用处就是找个有趣的人陪他母亲唠嗑。可没见几眼王妃,舒琅见沈光明为人机灵,便将他收到了自己身边。 沈光明满心以为,东原王的世子应该是个征战杀伐的英雄,自己跟着他至少能多见识些世面,谁知道舒琅不是拉着他去打猎,就是让他去放羊。沈光明一边为了舒琅奔忙,一边还要时不时被东原王那头的人叫去干杂活。 偏偏他是个奴隶,没工钱没假期。若不是王妃见他可怜,偶尔会给他一些休息时间和银子,沈光明早就揭竿了。 ……揭竿逃。 但逃跑的前提是他必须要有一匹马。狄人的地盘太大,没有马的话沈光明确信自己根本就跑不出几里地。 因而他现在花浑身解数去讨好舒琅,就想让舒琅给他匹坐骑。 舒琅骑着马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沈光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走吧!”舒琅双脚轻踢马腹,马儿欢快地扬起四蹄,哗啦哗啦往前跑。 沈光明:“……” 他跟着舒琅去打多少天的猎,就这样跟在舒琅身后——马后跑了多少天。 沈光明脸上带着卑微讨好的笑意,心里将舒琅、舒琅他爹、舒琅他爷爷、太爷爷都骂了个遍。当然不包括东原王妃。 东原王的领地有多大,沈光明没有概念。东原王是什么,他也没有概念。偌大的地方,他走过的不过几十个帐篷,而这几十个帐篷里能和他讲话的,只有舒琅和他娘。 其余的狄人不懂汉语,对沈光明也没有兴趣。他不似其余狄人那般强壮高大,看上去怯懦畏缩,自然无人关心,有时甚至还会招致各种嘲笑。 舒琅跑够了,长笑一声,回头找沈光明。 沈光明正穿过枯败的牧草,慢吞吞地跑向他。 “沈光明!你是娘儿们么!”舒琅大声道,“中原男人难道个个都像你这般,跟个兔子似的?” “是——啊——”沈光明扬声回答,“舒琅大老爷给匹马让小娘子骑骑啊!” 舒琅哈哈大笑,调转马头,继续往前跑。 沈光明又在心里复习了一遍前几天刚刚理清楚的舒琅家的族谱。 好不容易跑到了猎场那头,舒琅已经架起了他的大弓。沈光明的用处是帮他看马,顺带收集他射杀的猎物。那马很烈,只服舒琅,沈光明被他踢过几回,站得远远的。 舒琅射了两只兔子,跑回来扔给沈光明。 “兔子,跟你一样。”舒琅说。 沈光明笑眯眯:“世子说得对,世子说什么都对。” 舒琅看着他的狗腿模样,皱眉斥道:“你没骨气,不会有女人看上你。” 沈光明依旧笑眯眯,语气无比诚恳:“只要世子看中我就行,我愿为世子肝脑涂地。……世子知不知道肝脑涂地的意思?” 他想,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成语,也不知道是否能用在这里。 舒琅说不知道,沈光明立刻道:“就是特别忠诚的意思。” 舒琅将手里的箭掂了掂,盯着沈光明问道:“沈光明,我不明白,中原女子为何会喜欢你这种脊梁软趴趴的男子?” 沈光明奇道:“此话怎讲?” 舒琅露出个笑:“我可看到了,你悄悄在包袱里藏了一块板子。那是你们中原人说的灵牌?林澈是你妻子?” 他话音刚落,沈光明脸色就变了。 “你翻我的包袱?!”沈光明大怒,“你乱动了什么!” 舒琅从未见他有如此狂怒之时,吓了一大跳:“我未动……我知道那是动不得的东西。” 沈光明瞪了他片刻,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舒琅:“……你去哪里?” 沈光明:“回去睡觉。” 舒琅未见过他这般狂怒的模样,一时也忘记了沈光明是自己买来的奴隶,愣愣站在原地看沈光明走远了。 沈光明包袱里确实有一块林澈的灵牌。 那是他在营地里找了木块,自己做的。他不懂写“澈”字,还寻了个借口去问王妃。王妃给他写了,他照着誊在木板上,用刀子一刀刀刻的。 他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少意盟当夜的事情仍记得一清二楚。 夜里无法入眠,练完大吕功之后他就蜷在席上发呆。林澈的灵牌放在他枕头边上的包袱里,几乎是他所有勇气的源头。 他只愿意做林澈的。至于沈晴、方大枣、柳舒舒,还有别的其他人,他是不相信他们会出事的。 把少意盟的事情过了一遍,就开始想唐鸥。从他在唐府门口吃洋柿肉末羹开始,想到子蕴峰,想到船中对坐的一夜,想到辛家堡里,唐鸥从阴影中走出来,厉声让辛暮云放了自己。 后来想唐鸥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只有想着唐鸥,他才慢慢地睡得着。 梦里也不会出现黑暗的密道和大火熊熊的书阁。梦里只有一条江,江上有一艘船,船里有一盏灯。他坐在灯这边,唐鸥坐在他身边。 疾步走了一阵子,沈光明心头的烦躁和怒气才渐渐平息。 他把速度放慢,跨过枯草和干涸的溪流,大步朝着营地走去。舒琅让他不高兴了,他没心情再去讨好他。正想着,忽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飞速跑来。 “小奴隶!”那人冲沈光明喊道,“世子呢?快将世子找回来!” 沈光明眼睛一亮:这人懂得说汉语!他定睛一瞧,原来是东原王妃身边的一个汉人侍从。 东原王妃从天气转冷的那一天开始就卧床不起,沈光明是知道的。他立刻意识到,也许是舒琅他娘亲出了事。 “怎么了?我去找他。”沈光明一脸急切,上前拽住了马儿的缰绳,“他呆的地方不好找,你先把马给我。是王妃出了什么事情么?” 那人毫不起疑,迅速下马,将马儿给了沈光明。 沈光明强抑心头激动,飞快上了马。 “去年给王妃看病的那个大夫回来了。王爷让世子立刻回帐,陪着王妃一同去找他。” 沈光明心中一动,连忙问他:“那大夫在哪儿?若是太远了,地方太冷,王妃可受不了。” “不远,那大夫是汉人,就在灵庸城里。” 沈光明手心顿时沁出暖汗。他紧紧攥着缰绳道:“那好,我立刻去找世子!” 马儿嘶鸣一声,奔了出去。 沈光明现在不想跑了。他要跟着舒琅到灵庸城去。等进了灵庸城,他就有机会漂亮顺利地脱身。 第50章 进城 舒琅随着沈光明回到东原王帐中,匆匆走了进去。沈光明如果没有清扫的工作,是绝对不能走进这样的帐子里的。他在这儿生活了一个多月,连东原王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前阵子有个小部落的奴隶就因为在猎场上看了一眼东原王,被侍从们咔嚓一刀切了脖子。沈光明和那个奴隶虽然无话可说,但也是同个棚子里一起抢过被褥的兄弟,着实心有戚戚。 只是他虽不能看,却可以想象。舒琅高大英俊,一身雄武之气,偏生那张脸毫不粗野。沈光明回忆着王妃的模样,在舒琅脸上将王妃的眼睛鼻子去掉,剩下的都是东原王木勒的了。 东原王是绝不难看的,但舒琅的相貌,似是大部分遗传于其母亲。 东原王妃敏达尔是汉人,但沈光明并不知道她的汉人名字。王妃为人和善,只是身体不好,听舒琅说,这病症至少有十年了,每年只要天气一冷,她就起不来床。以前还是手脚冰凉麻痹,这两年渐渐连背脊也出了问题,坐不起来。去年她发病的时候正好在灵庸城里,城中一位老大夫为她诊治,着实减了不少痛苦。 沈光明将舒琅的马牵到马棚里,也不打理,系好后拿着一捆马草就跑了。 他要筹划一下逃跑的事宜。 舒琅曾跟他提起,离这里最近的城邦叫灵庸城,王妃的家人在灵庸城里有宅邸,他们每年都会到灵庸城里逗留一段时间。 沈光明从未去过所谓的灵庸城,自然对它毫不熟悉。但在一个周围尽是汉人的地方,总比面对茫茫草原要好得多。他只要能碰到汉人,就一定有顺利逃脱的机会——沈光明信心满满。 他见舒琅还未出来,便小心走近王妃的帐子,手里拿着马草,装作四顾茫然。 王妃帐外的侍卫认得他,大声警告让他不要走近。 沈光明立刻扯着嗓子叫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又迷路了……马棚不在这儿吗?” 侍卫听不懂他的话,干脆恶狠狠地亮出腰间大刀。沈光明一副慌张模样,那马草全都散落在了地上。他连忙蹲跪在地上,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拾。才捡了一半,帐中果真走出来一个姑娘。姑娘对侍卫说了一串话,便招手让沈光明进去。 营地里能与沈光明说上话的只有舒琅和王妃,换言之,能和王妃用汉话交流的也只有他儿子和沈光明了。 沈光明随着那姑娘走进了帐子中,一进去就被浓厚的药味儿呛了一口。 王妃斜靠在榻上,腰下垫着数个软垫。虽在狄人的草原上,但东原王十分疼爱自己妻子,帐中的陈设物什大多是中原样式。沈光明也不敢乱看,快步走到王妃榻前跪下问好。 敏达尔让他抬起头,眯着眼睛默默打量着沈光明。 她容貌清丽,衣着华贵,只是由于重病,脸上带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青气。沈光明也看着她,眼带忧愁。他在帐外说话,就是为了引起王妃注意,好将他叫进来。要进入灵庸城,就必须要跟着王妃一行人离开,舒琅那头会不会带上他,沈光明没有底,因而还是先凑近王妃身边求个准。 “你会想家么?”敏达尔轻声问他。 沈光明眨眨眼,飞快思索。敏达尔年年生病,去年是一位汉人大夫帮了她,如今她病痛缠身,应该是想起去年的事情,进而思乡了。 他不知道敏达尔与东原王的往事,于是谨慎回答:“想是想的,但草原这儿也很好。” 敏达尔虚弱地笑了起来:“有多好?” “王妃和世子待我很好,东原王是草原上的大英雄,是苍池山山顶翱翔的雄鹰。我能见识英雄的身影,自然是好的。”沈光明乖巧道。 “吃的呢?喝的呢?”敏达尔问道,“你也习惯么?” “渐渐就习惯了。”沈光明连连眨眼,手紧紧攥着袖口,“各地风物都有不同,各有特点。能多见识品尝,总是好的。” 敏达尔看着他动作又听了他的话,轻轻摇头:“你还漏说了一件事。” 沈光明:“?” “你还要说,舒琅已将你买下,你是舒琅的奴隶了,此生就再没有想不想家,也没有喜不喜欢。”敏达尔低声道,“只有愿不愿意。” 沈光明愣愣跪着,不知如何接话。 敏达尔见他茫然,又出声宽慰:“莫怕,我不是怪你。” 帐中温暖,热气熏得沈光明的发间沁出微汗。敏达尔却再没有说话,闭目似是养神。沈光明也不敢移动,仍旧钉在地上,挺直腰杆。 跪得他摇摇晃晃时,帐帘被人掀开。舒琅大步走了进来。 敏达尔此时才张开眼睛,对着自己儿子笑了一笑。 “去灵庸城的时候,把你的小奴隶也带上吧。”她说。 沈光明一喜,舒琅则是一愣。 “带他做什么?”舒琅皱着眉说,随即用狄人的语言说了一大串话,沈光明一句都听不懂,只好紧紧盯着王妃。 舒琅说完,敏达尔摇了摇头,仍用汉话跟他交谈:“我从不赞同你从外面买奴隶。你父亲从别的部落虏来的人已经足够你使用,你要去买一个汉人奴隶,是为了让他陪我说话,也是因为你心中好奇。这是错事啊舒琅,你不应该这样做的。他也有父母兄弟,和你一样,你能忍受离家这么远,永远见不到母妃和父王么?” 舒琅扁了扁嘴。 “带他去吧,路上陪我说说话也好。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很孤寂。这样的孤单是人人都受不了的。”敏达尔劝道。 沈光明看着敏达尔,有些听懂了她的话。舒琅也不反驳了。他坐在榻上握着母亲的手,认真点头:“我懂了,母妃。他跟着你的车一起走吧。” 东原王率着军队,一直将敏达尔一行人送到了边界才离开。他挑开马车车窗的帘子,拉着敏达尔的手一直不放。 沈光明和两个女孩坐在车里,他终于能清楚地看到东原王是什么样子了。 原来舒琅和他爹也是很像的。沈光明想。东原王似是十分爱敏达尔,他不知道敏达尔为何还要说孤寂。 过了边界,东原王就不能再送了。舒琅等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刚从关外回来的商队,一日之后终于抵达了灵庸城。 “开心吗?”敏达尔裹着袍子,笑对沈光明说。 沈光明趴在车窗上,疯狂地点头。光是听到那守城的卫士吼的一声“检查”,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灵庸城里十分热闹,各色服饰、外貌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商铺都开了门,热热闹闹地吆喝和招呼客人。 “再过些日子灵庸城会更热闹的。过冬的时候关外做生意的商人都会带着商队回城,一直待到明年开春再次出发。这段时间是灵庸城中人最多、有趣的事情也最多的时候。”敏达尔艰难地挪到窗边,指点着给沈光明介绍,“你瞧,那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养味斋,他家的枣圆桂花羹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味甜品。舒琅爱吃那儿的熏鸽,有空可让他带你去吃吃。那儿那儿,那巷子叫芳菲里,专卖关外运过来的香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敏达尔言辞兴奋,将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一给沈光明说了。 “要是到了除夕,那才真叫热闹。全城都点起灯,灯会连开到元宵节,各种珍奇好玩的烟火每天夜里不歇地烧,许多异国的好看人儿都在街上走着呢。我当年就是在除夕夜里,在灵庸城的灯市上遇到木勒的。” 沈光明转头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敏达尔却捂着嘴摇头笑笑:“不说了。我和他的事可不能说,不能跟你说。等到了除夕你就能见到那盛景了,到时候我一定让舒琅带你出门。” “王妃,我希望你赶快好起来。我看不到除夕的灯会也没关系的,异国的好看人儿也不一定比你……和舒琅好看啊。”沈光明说。 敏达尔呆了片刻,捏着他的耳朵大笑起来。 前头的舒琅许久没听到母亲这样欢乐,连忙过来探问。 “你的小奴隶刚刚说了一些很好听的谎话。虽然是假的,但我很高兴。”敏达尔笑道,“他可真有意思。” 她揽着脸红的沈光明笑个不停。沈光明自然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十分拙劣,但——他心想——但那些可不是假的。我难得说一次真话。 舒琅满脸狐疑,用马鞭在窗边敲了敲:“这小奴隶很会骗人,像狐狸一般。狡猾!” 沈光明很为舒琅的这个“狡猾”而高兴。他认为这对一个骗子来说,是很不一般的赞扬。 见他厚着脸皮嗤笑,舒琅愤而扭转马头,又往前去了。 商队闹闹哄哄地穿过养味斋门口的时候,唐鸥正在养味斋二楼靠窗的雅座上喝茶。 他一眼就看出那商队里的人都是狄人,倒是带头的年轻人有几分汉人的模样。见商队消失在街道尽头,他也无心再看,转头察看养味斋里坐着的客人。 昨日一入灵庸城,他很快就找到了唐老爷的故交。那人告诉唐鸥,最近这几日天天都有个了不得的情报贩子在养味斋二楼那儿兜售情报,他若是想找人,不妨去问问。那位老爷也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见唐鸥一副武人气质,腰间还挎着根又直又重的剑,立刻说了一堆理由,表示不便让唐鸥住下。 唐鸥恰好也不想住。养味斋位于灵庸城大道中央,他便在养味斋楼上的客栈里要了个房间。 他在二楼喝完两壶茶,已经忍不住要去上茅厕了,可那传说中的情报贩子仍旧不见。 唐鸥跟小二交待清楚,起身去茅厕。他一直在想那情报贩子是什么模样,小解完走回一楼时见到小二对他指手画脚,便知是等的人来了。 他快步走上二楼,发现二层竟空了一半,人们都围在东南角的桌子周围。唐鸥见那些女子满脸兴奋,心中隐隐奇怪。 按理说江湖上的情报贩子,无一不是老头子。他们隐蔽性强,流动性好,不少人天长日久地以乞丐身份做伪装,实则腰缠万贯。可若是老头,怎会引得女子这样激动? 唐鸥大步走过去,远远看到东南角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公子,俊朗出尘,气质不凡。 唐鸥:“……”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原来所谓的情报贩子,竟然是鹰贝舍的当家迟夜白。 当日随着林少意和七叔一同去辛家堡讨说法的时候,他记得迟夜白十分中立,帮着少意盟说了几句话。他自然也记得,迟夜白一落座,沈光明的眼光就粘在他身上,扯都扯不开。 鹰贝舍是江湖上有名的情报机构,但即便再有名,也不至于让当家亲自出面来卖情报。唐鸥心中疑惑,静静等在一旁。 那些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迟夜白各种问题。迟夜白面前一壶热茶刚刚上来。他慢条斯理地倒茶、闻嗅、细品,全当周围的人不存在。唐鸥看他这架势,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迟夜白立刻抬眸看他。 两人有一面之缘,唐鸥点头问候。迟夜白也点点头,一手托着那茶盏,一手拿着茶壶,竟起身走了过来。 “迟当家怎么过来了?”唐鸥也不理周围的人了,开口便问。 “来买鹰。听说狄人的鹰很了不得,我得看看。”迟夜白取了个新茶盏倒了一杯唐鸥桌上的茶,闻了一鼻子便立刻放了下来,推开。 唐鸥见他这作派全然不像一个江湖客,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迟夜白两口茶入肚,脸色才好了一些。 “只买鹰?”唐鸥笑道,“这有些说不过去了吧。现在江湖上一片混乱,迟当家撇下鹰贝舍,独自一人到西北这头来买鹰?” 迟夜白放下茶杯,英挺的眉头微微皱起:“……兼来找人。” 唐鸥顿生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情意,点头道:“我也是来找人的,正好可以问问你。” “我知道你要找谁。”迟夜白立刻接话道,“林盟主通知了鹰贝舍,因而鹰贝舍也一直在搜寻和沈光明有关的信息。我们只知道他最后是被狄人买走了,一路到了灵庸城。但出了关之后去往哪个方向,还没查到。” 唐鸥紧紧捏着茶杯,闻言才缓缓放开。 “人活着。”迟夜白看他一眼,冷静地说。 唐鸥:“嗯,那就好。” 迟夜白:“不过离开灵庸城之后死没死,我们就不知道了。” 唐鸥:“……” 两人半晌无语。唐鸥觉得跟迟夜白聊天实在很困难,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这样一言不发也不成事,便随口问道:“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 “一个大夫。”迟夜白倒没有隐瞒,爽快地说了,“圣手屠甘。” 唐鸥没听过这人名字,为了让话题能继续下去,便点头应和:“能让你亲自出手,应该是很难缠的人。” “难缠倒不难缠,就是脾气怪,贪财,钱不够的话不肯看病。”迟夜白轻皱眉头道,“他去年给狄人的一个王妃看过病,得了不少钱,之后再找他,价格就一路往上飙升,十分麻烦,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要在这儿兜售情报来换钱。” 唐鸥:“哦。” 他觉得话题又断了。 迟夜白斟酌片刻,问唐鸥:“屠甘这次回灵庸城,也是为了给那狄人王妃看病。我一路追到这里,但灵庸城我不熟悉,失了他的踪迹。我打算今晚夜探那王妃的府邸。这事和你有些关系,你去不去?” 唐鸥奇道:“和我有何关系?” 迟夜白飞快道:“你若成功劫了那王妃,或是那王妃的孩子,说不定能胁迫狄人的王爷帮你去找沈光明。” 唐鸥:“……迟当家……你说真的?” 迟夜白:“真的。” 唐鸥无奈道:“那也太不光明正大了,对鹰贝舍名声有损。” 迟夜白讶然道:“和鹰贝舍有什么关系?你劫人,你让那王爷帮忙找人,都是你的事。在下只随口一说,给你一个提议,你要怎么做。和鹰贝舍那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的。” 唐鸥:“……不,我不去。” 第51章 “刺客” 舒琅率着车队终于抵达王妃的府邸,沈光明好奇探头去瞧,发现此处十分幽静,路面干净宽敞。他一眼就看出这里是大户人家聚居的地方,心头不禁又有些跃跃欲试。 王妃下车之后,舒琅背着她进了那挂着“木”字灯笼的红漆大门。一行人各自拿着行李物件,纷纷随着走了进去。除了沈光明之外,余人对这地方都比较熟悉,他心头万分好奇,可怜无人和他交流,一路上只好看着挂在枝头的枯叶,沉默地经过。 众人收拾停当后,纷纷立在廊下。沈光明不知他们在等什么,也跟着直挺挺地站在队尾。站了一会儿,舒琅走出来看到了,眉头大皱。 “你站那儿干什么,快来照顾母妃。”他冲沈光明道,“你还想回去?” 沈光明跑向他,奇道:“回去?” 舒琅带他曲曲折折地往里走,顺便跟他说了这些人的安置办法。 由于这些狄人都不懂汉话,在灵庸城里是不好待的,因而送敏达尔到这里之后,他们就会回到草原上,年年如此。这府邸是敏达尔出嫁之前的家,现今亲人都没了,只剩一位表兄住在这里,帮忙打理。府里原本有佣人,因而也不需要别的人伺候。 “我明白母妃的意思,她想家了,自然也觉得你想家。”舒琅走了几步,回头看沈光明,“还是你想回草原?” “不回不回。”沈光明连忙说。 舒琅哼地笑了一声:“是啊,我将你买来作奴隶,你自然是恨我的,怎么还愿意回去。” 沈光明摇摇头,说:“小的怎么会恨世子。全因世子不在草原上,那大漠荒凉冬草枯败,小的回去了无法跟随世子左右,又有什么意思?” 他凝神看着舒琅,一双明亮眼睛忍着不敢眨,以示诚恳。 舒琅:“……” 他愣了片刻,低头咳嗽一声后凶巴巴地吼:“滚进去!伺候母妃!别用你那条舌头骗人!” 沈光明连连弯腰作揖,忍着笑滚进去了。 住在府里的王妃表兄是个书生,坐着一个木制的轮椅上。他神情平静地进来,说了两句话之后又出去了。 敏达尔回到城里,气色顿时好了许多,也能勉强起身了。她见沈光明对那人身下的轮椅好奇,便跟他解说。 那书生名叫徐子川,屡试不第,后来因父母病逝而回到灵庸城,之后便一直教舒琅念书,没离开过。他的双腿倒不是原本就这样的,十几年前他数日不归,家人以为他升官发财之心不死,又去赶考了,也没有仔细找。结果数日后他被守城的人在城外发现,双膝以下的骨头全碎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他就真的走不了了,所以琅儿就一直跟着他学学问。表兄不喜欢木勒,我也不知道原因,可幸好他还挺疼琅儿的。”敏达尔回忆道,“他也不知道是谁将他打成这样的,只说那几日都被蒙着眼,什么都不晓得。” 沈光明却问:“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家里竟然也不仔细找?他的笔墨和赶考的资料可都还在?” 敏达尔深深看他一眼:“全都在。他的衣物也在,鞋袜和银子也都没有带走。” 沈光明:“……那就说不过去了呀。这说明人肯定不是自己走的呗。” “好罢……实际是他当时和城中一位大家闺秀打得火热,表兄失踪后那女子也不见了,所以人人都以为俩人是私奔了呐。”敏达尔的口吻突变八卦,“那女子十分美艳,当年可是灵庸城中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沈光明适时拍马屁:“总不可能比王妃你还美吧?” 他随口一说,说完便笑。敏达尔和她身边的丫鬟见他把这个马屁说得如此不堪推敲,都笑了起来。只是虽知这话是在奉承自己,但沈光明长得机灵俊俏,他拍马屁,就像光明正大地与人开玩笑,完全不见一丝羞涩与难堪,反倒更让人觉得坦荡,觉得有趣。 敏达尔笑了一通,继续道:“我已经嫁了人,那是不能比的。奇怪的是,表兄并没有和那姑娘一同离开,他说是在家门外头被抓走的,那姑娘究竟因为什么而离开,他倒不知道。那姑娘到现在都没找到呢。” 沈光明听得津津有味。他自小跟着方大枣,就养成了听故事的习惯,如今敏达尔随口说的,都是灵庸城里他没听过的八卦,于是更加兴致勃勃。 府里的丫鬟并没东原王那头那么多规矩,见王妃和这个服色普通的小奴隶有说有笑,渐渐也插嘴,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沈光明补充敏达尔不知道的细节。 在这些陈年旧事里,徐子川成了灵庸城乃至整个天下都难得一见的文曲星,口吐锦绣文章,笔落磅礴风雨。他十五岁的时候在灵庸城城墙上咏了一首诗,当即博得花魁欢心,引来灵庸城里各位才子的妒恨。那诗至今还刻在墙上,风吹雨打的,也不知损折了多少。 又听说徐子川一人就修完了十三卷《金玉诗选》,把天下所有诗人写的诗都评判了一番,那判词毫不客气,激得上至八十高龄的文豪下到十岁神童,纷纷找上门来讨说法。来一个徐子川就见一个,收来人十文钱,与他细细讨论辩议半日。天长日久的,徐子川竟慢慢攒出了一套宅子的钱。 “所以这府里的东西都是表兄修缮的。你别看他不能行走,却真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佩服得很。”敏达尔百般赞扬徐子川。 她们把徐子川说得太厉害,以至于沈光明夜里在府中乱逛时看到他,都忍不住挺腰站直,恭恭敬敬说一句“徐先生”。 徐子川十分清高,眼神飞快在沈光明脸上打了个圈儿,随意点点头,摇着轮子嘎嘎嘎地走了。他腿上睡着的黑猫蜷成个浑然的圆,沈光明看看猫毛,又看看徐子川脖子上厚厚的貂皮,顿觉身上发冷。 他一边走向仆人房,一边默默地回忆舒琅是否说过要给奴隶们发冬衣。 拐过转角,沈光明突然停了。 这段日子虽然又忙又乱,但他每天早晚练习大吕功,丝毫不敢放弃。倒不是怕疼,是想让自己尽快变得厉害一些。林澈的灵牌他也带来了,只要想到熊熊火光里的事情,他就能立刻凝神专注,不再思考它事。 因而他的内力,确确实实有了进境。 沈光明贴着墙一动不动。 府里虽然有武功高强的侍卫,但此处是佣人房,侍卫和舒琅都在敏达尔那头,这边的防卫就疏松许多。 他凝神听了又听,确定在自己头顶的屋瓦上,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来者也是高手,步伐轻盈近乎无声,若不是他呼吸声有异,沈光明也察觉不到。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底下有人,伏在屋顶,没有动作。 沈光明想叫人,又怕那刺客手指戳几下就把自己给解决了,只好左右打量,看是否有可以借力的东西。 正思考着,屋顶上突然传来轻响——那人起身往敏达尔那个方向跑过去了! 沈光明连忙拔腿追上去。他内力有了长进,日日干活也将肌肉锻炼了出来,速度竟也不慢。他还是怕死,不敢叫,只紧紧看着屋顶上那人,在地上随着他跑。 那人越过两间房舍,似是觉得沈光明十分麻烦,脚步虽然不停,手却往怀中一抓,掏出数片闪着寒光的玩意儿。 沈光明心叫不好:这人特么的还有暗器! 他正好跑到一个花园中间,四处都无遮挡,避无可避。 黑衣的刺客回头,数片薄薄的暗器果真朝着沈光明飞了过来。沈光明正好站在一盏灯笼下,烛光将他整张脸都映得清楚。 暗器才到面前,那刺客竟然先发后至,咚地落在沈光明身前,伸手将疾飞而至的薄片刷刷抓进了手里。 沈光明正惊讶着,刺客一把抓住他衣领,把他拖到假山之后:“沈光明?你怎么在这里?” 沈光明:“……你谁?” 刺客将脸上的面罩一把扯下,露出一张颇为英俊但面色不善的脸。 “哎呀!”沈光明喜得差点大叫,“迟当家!” 迟夜白点点头:“是我……”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好看。”沈光明愉快地看着他。 迟夜白沉默片刻,又把面罩戴上了:“废话少说,少意盟的人在找你。” 他回忆了一下当日见到沈光明的情景。他记得这少年人和唐鸥一同站在林少意身后,唐鸥是林少意挚友,那么这少年应该是林少意的跟班。迟夜白想到林少意着人画了画像,又专程到鹰贝舍来找自己请求帮助,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沈光明定是少意盟的人。 唐大侠正在帮自己挚友找人。他又确定了一件事。 “少意盟找你找得厉害,有人都到灵庸城里来了。”迟夜白低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沈光明三言两语说完了,眼里全是兴奋之色:他这下万分确定,自己终于能离开了。 “迟当家,你又为何到这里来?”他问。 “来找为东原王王妃看病的那个大夫,所谓的圣手屠甘。”迟夜白爽快道,“他在哪里?” “还没见到他。”沈光明随口问道,“你家里有人生病了么?” 迟夜白:“不是我家里的人,是百里疾。” 沈光明顿时一惊:“?!” 大火那夜沈光明有许多事情不清楚,迟夜白便跟他简单说了百里疾的下场。说到百里疾杀了柳舒舒与方大枣时,他惊讶地看到沈光明紧紧咬着下唇,圆睁的眼里都是泪。 “你、你怎么了?”迟夜白不知道沈光明与方大枣等人的渊源,连忙结结巴巴地问。他讲话素来冷漠,此时语气已尽量温柔。 沈光明低下头,用袖子捂着脸,瓮声瓮气地说没事。 他说着没事,袖子却放不下来。好不容易收回去了,下一刻又连忙抬手遮着自己眼睛。 迟夜白知他流泪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僵硬地抬起手,在沈光明肩上拍了几下,权当安慰。 “那二人与你相熟?”他问。 沈光明仍不敢抬头,顿首以答。 “百里疾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落进郁澜江,被江水冲出了数十里。司马世家的人将他捞起来的时候,只剩了半口气。”迟夜白肃然道,“但他是这件事的重要证人,不能就这样死了。” 司马凤与迟夜白当夜带着自己的人赶来,来得却迟了一点。众人过江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仿似浮尸的百里疾。他浑身是血,陷入昏迷,司马凤立刻着人将他送到最近的一处司马家的产业里安置着。有大夫用药物给百里疾吊命,但百里疾昏迷不醒,用处不大。司马凤便立刻向迟夜白建议,让迟夜白利用他的情报网去寻找传说中的圣手屠甘。屠甘据说有一手能起死回生的神妙医书,他若能救活百里疾,自然可以从百里疾口中问出许多事情。 迟夜白跟林少意沟通之后,林少意也同意了这个提议。百里疾若能活过来,就能说出辛家堡和辛暮云到底在谋划什么。辛暮云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少意盟如今还没有经历和时间去找辛家堡的麻烦。 “等问到少意盟想知道的事情,再让他死也不迟。”迟夜白认真道,“你也许不知道,司马世家是刑命世家,司马凤懂得的折磨人的事情可太多了。” 沈光明点点头。迟夜白正要跟他细细述说司马凤那边的手段,忽的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来。他立刻转头看向敏达尔那头:“那王妃睡了没有?” 他这么一说,沈光明也顾不上难过了,连忙拽着他:“你别抓王妃,我可以帮你留意圣手屠甘的消息。王妃人挺好的,现在又病着,我帮你吧迟当家。” 迟夜白想了片刻,点点头:“好,那我不去了。你明日记得留意,我明晚再来,跟你商量如何救你出去。” 他随手抹了一把沈光明脸上的湿痕,将方才的几片暗器交给他防身,转身打算跳上墙头翻过去——不料腰带猛被沈光明拽住了。 迟夜白:“……放手,我讨厌别人碰我腰带。” “我问两件事。”沈光明抽抽鼻子,“你知道我妹妹沈晴现在怎么样吗?” “没听过这名字。”迟夜白甩开他的手。 沈光明:“那除了少意盟的人,还有别的人找我吗?” 迟夜白想了想,唐鸥也是帮林少意来找他的,应该也能归入少意盟之列。他便摇摇头:“没有。” 沈光明有些失落,擦了擦鼻端,冲迟夜白挥挥手:“好吧。迟当家你小心,明天见。” 跳上墙头的迟夜白顿了顿,又回头,别别扭扭地说:“你别难过。好人会有好去处,那些恶徒定有报应。你好好练武,以后还可为那两人报仇,告慰泉下。” 他说完了,发现沈光明紧抿着嘴,脸也皱着,似是在狠狠忍着泪意。 迟夜白顿觉无措。他着实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好潦草挥手,跳下墙头离开了。 沈光明在暗处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踱出去。迟夜白的那几片暗器材质奇特,他揪着灯火端详许久,发现是用贝壳打磨而成的,边缘锋锐,通体光滑。 他慢慢往回走,手里紧攥着那些贝壳打造的暗器。 断裂的树枝落在房顶瓦片上,咔咔轻响,很像人轻快跑过的脚步声。 沈光明站在檐下呆呆听了一阵。 唐鸥呢?唐鸥为什么没有来?他想问,但不敢问。 迟夜白第二天花了很大力气去找唐鸥,但灵庸城太大,唐鸥身手又好,鹰贝舍在灵庸城里的人他全都调动起来了,也没寻见唐鸥的踪影。 夜间他去找沈光明,因为没了少意盟这人的消息,他就更觉不要贸然提起,以免白白让沈光明空欢喜。 “今天我看到圣手屠甘了。”沈光明十分兴奋地展开一张纸,“这是屠甘的画像。” 迟夜白连忙拿过来细细端详。 圣手屠甘是个脾气古怪的神医。江湖上的神医们往往重视侠名,偏偏屠甘十分古怪,他爱钱。传说是因为其十数年前家人纷纷重病暴毙,彼时正好身无分文,无法救治任何一人。屠甘确实孑然一身,有钱就能帮人看病。他医术奇高,名声却不好。 画像上的男子约莫不惑之岁,一脸络腮胡子,并无一般医者的干净整齐。 “他开了一些药,说还要用针,我都记下来了。”沈光明道,“我可以背给你听。” 他能画出来,却不懂写,那些草药的名字更是拗口,他大略给迟夜白说了几个,迟夜白摆摆手,表示不用听。 “这些对我来说没有用。百里疾和那王妃的病情又不一样。屠甘在哪儿?” 屠甘就住在府里,是徐子川安排的住房。沈光明在地面走,迟夜白悄无声息地在树上房上跟着他。遇到巡视的人,沈光明就说去找舒琅,终于遇到舒琅,他便说去找值夜甲大哥或乙小弟,一路也畅通无阻。 屠甘却不在。那院里的小厮说屠大夫一入夜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迟夜白也不便一直守着,便决定改日再来。沈光明与他简单告别,原路返回的时候,又碰上了舒琅。 “你为何一直走来走去?”舒琅狐疑地问他,“是不是联合外面的人,想要偷东西?” 沈光明:“没有没有。” 舒琅:“那你去屠大夫那儿做什么?” 沈光明眼珠都不转,立刻回答:“不习惯呀,这儿天太冷了。我手脚冰凉,想找屠大夫问问是不是中气不足,还是阳气太虚阴气太盛。” 这些话舒琅听不懂,皱眉盯着沈光明上下打量。虽觉得这汉人少年十分可疑,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舒琅没再继续为难他,直接命令奴隶·沈光明为他去打水泡脚,准备睡觉。 站在墙外边还未走的迟夜白正好听见他与舒琅的对话,不觉十分同情。 他于夜色中几番起落,经过养味斋的时候,忽见那高楼顶上有个坐着喝酒的人影,正是唐鸥。 唐鸥左手是酒右手是剑,在霜秋寒冽的空气里,一边看月亮一边看人间。 迟夜白窜到房顶,唐鸥冲他举起手里的酒:“这酒太甜,味儿不够。” “……到这里了为何还喝这种酒?”迟夜白没接,“今天找你一天了,我见到沈光明了。” 唐鸥一愣,立刻站起。酒壶咕咚咚一路从屋顶滚下去,摔在地上碎了,还摔出了一片绵延不绝的犬吠。 “在狄人王妃的一个宅子里,成奴隶了。”迟夜白往身后指指,“可怜,大晚上的,还要给狄人世子打洗脚水。” 第52章 “是我”(1) 沈光明从水房里打了一桶热水,还收获了值夜大哥的一个冻梨。他把冻梨揣进怀里,提着水桶往舒琅房里去。 自己与生俱来的本事,也许是讨年纪大的人欢心。沈光明心想。值夜的这位大哥五十多岁,说自己的小儿子和沈光明一般大。沈光明又想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方大枣才会欣然收下自己。 一想到方大枣,心又揪成了一团。在远隔故乡的地方听闻自己亲人的死讯,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消息隔了这么久的时间、这么远的距离,事实也变得缥缈起来,不足以成为事实了。 但迟夜白没有必要骗他。 沈光明放了桶子,深吸几口气,擦擦眼睛,又继续提起往前走。树枝仍在屋顶瓦片上轻轻敲击,像是某个人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舒琅已换了衣服,坐在桌边拿着一卷书认真地看。沈光明敲了门,得他应声才走进去。那桶子很大很沉,好在他臂力强了,内里功力也能支撑,提着也不算辛苦。舒琅抬眼看他,见他身骨瘦削,上臂绷直,不由得开口道:“看不出来,你体质不错。” “都是世子教训得好。”沈光明放了水桶,点头哈腰地说,“世子日日带我到猎场打猎,又遣我去放羊牧马,都是锻炼。若是没有世子,怎么有我沈光明今日。” 他这话听着古里古怪,舒琅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冷笑道:“哦,不错,还懂得指桑骂槐,讥讽我了?” 沈光明也不知道他这个“指桑骂槐”用得对不对,但不管对不对,都是对的。 “世子总这样说,小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沈光明凝出一副认真又略带委屈的神情,亮出自己从方大枣那儿学来的真传,“若说你将我带到这里来,我心中没有丝毫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王妃对我好,世子虽然脾气粗豪,但也是人中豪杰,草原上风物都与中原不同。我与其怨天尤人,恨你怨你,不如将这时间花到别处。我确实感激世子。不管世子是出于什么原因让我天天陪着跑,但这对我确实有好处。世子的好,沈光明是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屋顶的树枝哒哒轻响,一路滚落进院子里。 沈光明仍继续说着:“我在中原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存回去的心思了。若是能在这里落地生根,再生个一儿半女,要我终身侍奉世子和王妃左右,我也是愿意的。” 舒琅看着他,他看着舒琅。 年轻的东原王世子似是有些羞赧。他放下书,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拧着眉头道:“我若信你,我就是雪山上蒙头蒙脑的傻羊。” 沈光明垂了眉,无奈地笑笑——哎哟可你已经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给舒琅倒了水,让他泡上脚。站在一旁没什么事情做,他又决心狗腿狗到底,蹲跪在舒琅面前,下手帮他洗脚。 舒琅吓了一跳,立刻将脚收起,略烫的水花溅了沈光明一脸。 沈光明立刻装作被烫到,哇的叫了两声。舒琅怒道:“你做什么!谁让你给我洗脚了!你来这里是去照顾我母妃的!” “不是世子将我叫过来的么?”沈光明抹了抹头脸上的水,怯怯道。 舒琅喘了一会儿气,无话可说,重重拍了一把那桌子:“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我可以……” 他话音刚落,沈光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请世子明日放我出去,我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若是世子不放心,可以让侍从跟我一起出去。”沈光明脸上那种谄媚巴结的神情不见了,“我想为我亲人买几支香烛,拜拜他们。” 舒琅将他神情审视片刻,不满道:“你方才又在骗我,是不是?” “不是。”沈光明的声音沉了一些,是人和人在认真谈话时那种缓慢谨慎的语速,“我方才说的话是真的,现在也是。只是方才的话真虽真了,实际是想让世子高兴,因而轻快,我现在说的话会让世子不愉快,因而担忧。求世子应允,沈光明愿为牛马,世世报答。” 言罢,他放下膝盖,冲着舒琅磕了一个头。 舒琅见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心头突然起了一个恶念,便抬脚踩在沈光明肩膀上。 沈光明一动不动,又说了一遍“求世子应允”。 他跪得很正,紧贴在地面上的手掌却在轻轻颤抖。舒琅忽觉愧疚,连忙将脚收回来,在沈光明肩上按了按那踩湿的地方。 “你别跪了。要祭拜的是你父母么?”他粗声粗气地问。 沈光明直起腰:“是我师父。” “师父?他教了你什么?” “世故人情,天地山川,一生受用不尽。”沈光明一字字道。 房中一时沉默。舒琅抓起自己那书卷站了起来,转过屏风往床走去:“那就给你半日吧。我让人带你出去买香烛纸钱,府里有个祭拜先人的地方,你不用在外面跪。也没那么多规矩,我明日跟表舅和母妃说一声就是。” 沈光明感激涕零,又说了一些话,磕了一些头。 提着冷水走出去的时候,他神情已经变得平静。 和舒琅相处一个月以来,他渐渐摸清了舒琅的脾气。这是个很好琢磨透的狄人,看着多疑,实际却没有什么心机。只要捧他几句,让他不好意思,再说些真话,他很容易就会听进去。 沈光明提着水桶在走廊上行走。舒琅这头的侍卫很多,连续拐了数个弯,离仆人房不远了,侍从才渐渐变少。他也懒得将水提到别处倾倒,眼看四下无人,提着就往花园里走。 走到一半,这肥还没泼出去,沈光明忽然听到头顶有衣袂拂动之声。 他心中一凛,知道迟夜白绝不会这样进出,连忙扔了水桶,转身要防卫。这身还没转一半,那半空跳下的人便将他揽着拉到了假山后头。 沈光明被那人抱得死紧,口鼻填满那人身上的寒气与体息。他慌乱中也认不出是什么人,只想要挣扎,那人却忽然在他头顶低声说了句“是我”。 语气是熟悉的,那口吻温柔中又带着一丝不耐烦,也是他熟悉的。沈光明突然就不挣扎了。他只迟疑了一瞬便伸手以同样的力气,狠狠一把抱着面前的人,一句话还没能说出,眼眶就已经湿了。 他突然觉得充满勇气,能对抗天地间一切困厄,而又似乎羸弱瘫软,需在唐鸥怀中才能站立。 两人一声不吭,紧紧抱着。沈光明此时此刻才感受到自己这多日以来的恐慌、惧怕、绝望捕获了一个出口。它们疯狂地想要朝那个出口涌去,他控制不住自己。唐鸥正十分温柔地挠着他脑后束起的长发,忽然听到怀中的人吞声哭了出来。 “……沈晴没有事,少意盟也没事。”唐鸥叹了口气,问他,“你呢?那世子是不是常常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沈光明揪着他衣服不停摇头,咬牙不敢出声。一旦开口,定是崩溃的哭泣,他不愿让唐鸥看到自己这没用的模样。 只是他对方大枣、柳舒舒,对林澈和沈晴、对唐鸥的思念,被无人倾听的孤独和茫然的恐惧催化,终于在此刻从他躯体里生出来,将他紧紧缠绕、密密覆盖,竟无一丝喘气的缝隙。 “你让我吓坏了。”唐鸥仍在轻声说话,“若这里再找不到你,我只能买一匹马,出城往狄人那边去了。迟夜白以为我是奉了林少意的命才来找你的,让你难过了。” 沈光明摇头,松出一只手抹去自己的眼泪鼻涕。 “好好练功了么?” 他点头,用力吸鼻子。 “有进步吗?”唐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想喝我的血吗?” 沈光明笑不出来。他摇着头,哽咽着说不喝,绝对不喝了。唐鸥捏了捏他的耳朵,是非常亲昵的动作。沈光明抬头看唐鸥,看自己每天夜里都要辗转想上几次的人。 视线被泪水糊得一片混乱。他眨了几下眼睛,才清楚看到唐鸥。唐鸥正垂眼看他,没有穿夜行衣,没有面罩,身上甚至还有隐隐的酒气。但他英俊脸庞仍和沈光明记忆中一模一样。寒冷的月光与花园中昏暗的烛光交融在一起,将唐鸥的半个脸庞照得清楚,连带他眼里的神情。 沈光明这一生从未在别人那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以前没有,以后也许也不会有。 唐鸥迅速垂下眼皮,闭目又伸手将他抱着,深深吐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没事。”他不停重复说着两句话,“辛苦你了,我知道。” 沈光明拽着他衣裳,听到他胸腔中震动的声音。唐鸥体内的脏器仿佛被那两句简单的话鼓噪起来了,怦怦蹦个不停。沈光明抽着鼻子。他今夜很难过,却又很高兴;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不确定。 “听说你要永远侍奉在狄人世子和王妃身边?”唐鸥突然问他,“不跟我回中原了?” “当然不是!”沈光明连忙抛去心头种种,辩白道,“我只随口一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呆在这里的。” “那,跟我回去?”唐鸥问。 “跟你回去。”沈光明答。 唐鸥仍搓着他的耳朵,一双眼睛里带着笑意,却又十分复杂。 “信你一回罢。”他说,“小骗子。” 第53章 是我(2) 沈光明并无意长哭。只是在唐鸥面前,他才能稍稍将内里压抑的感情释放。他不可能在迟夜白面前肆意,更不可能在狄人的周围大哭。唐鸥静待他心情平复,低声与他说了些沈晴和少意盟重建的事情。 林澈和柳舒舒的死让沈晴十分痛苦,为了让她离开伤心地,唐鸥将她和少意盟的其余妇孺都安排到杰子楼那边去,让她帮忙检查和抄录杰子楼那头和少意盟有关的卷籍。以杰子楼的少楼主田苦、司马世家的司马凤、鹰贝舍的迟夜白为首的年轻首领纷纷对辛家堡和辛暮云发起质疑。辛暮云一直没有出现过,连辛家堡对江湖上的怨言与责难也没有任何回应。辛家堡仿佛完全闭塞,不欢迎来客,也不见有人进出。它仍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 “唐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想法。”沈光明恨声道,“我想杀人,百里疾,辛暮云,和辛家堡的其他人。男女老少,我都无所谓。” “那你便好好练武。”唐鸥接口道。 沈光明惊讶抬头:“……我说要杀妇孺,你也不阻止我?” “你没有杀妇孺的能力。待你有了这能力,我们可再商量。”唐鸥平静说了一句,随后继续跟他讲少意盟的事情。 林澈已经妥善安葬了。她尸身之中的蛊虫已经被少林的人取了出来,于是众人才知道原来百里疾控尸术的关键,竟是南疆的蛊。林少意和林剑深受打击,林剑更是将日夜守在灵堂之中,一夜须发俱白。林澈是她的养女,也是他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林少意数夜都无法入眠,独自一人徘徊在书阁的废墟之中,直到照虚开始在他身边为他念诵清心咒,他才渐渐能合眼。 唐鸥没有说自己,沈光明却知道他也不容易。他憔悴了,衣衫有尘土气息,带着酒气,下巴上有密密生出的青色胡茬。 “……唐鸥,你瘦了。”他说。 唐鸥笑了笑:“你长高了。” 沈光明一愣:“是吗?我不知道。” “是的。”唐鸥比了比,“我知道。” 少意盟经此一战,元气大伤。不仅房舍损毁,还有不少少意盟众死伤。最重要的是,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林少意这个武林盟主遭到重创,江湖各个帮派都对这一年的武林大会持观望态度。林少意太年轻,他当年胜了前任盟主接任盟主之位后,很多江湖客提出这个谁强谁坐盟主之位的方式十分不妥。往年举行武林大会的时候都有不少帮派不到场,今年或许会更加凋零。 而每一年的武林大会,按照规定,都有一天的时间用于摆擂台。武林盟主和麾下大将接受其余帮派有心挑战这位置的人的挑战。林少意受的伤才刚刚痊愈,却因为林澈的死和少意盟的重创,颓靡不振。连唐鸥都不知道他是否能坚持去出席武林大会。 沈光明闻言也不免忧心忡忡。 他跟唐鸥说起了自己从少意盟到这里的经过。 在船上闷死了好几个人,在东原王的营地里当奴隶也提心吊胆。沈光明有许多故事想跟唐鸥说,但想起此时此地,确实不便再详述,便草草带过。他倒是将自己如何博得舒琅和敏达尔信任的经过详细说了,很有些骄傲的意思在里头:“他们都很信我。” “为什么信你?因为你常说要追随那狄人世子一生一世?”唐欧问。 沈光明:“那是自然。要博得他信任,必须要说些这样的场面话。” “那世子若是信以为真了呢?”唐鸥又问。 “真便真。等我跑了,再真也没用了啊。”沈光明说,“他能和辛家堡的人搭上,说明他能到中原去。可中原这么大,他就算气我骗他,也找不到我的。” 唐鸥拉着他坐下,侧头问道:“你平日里究竟说的是什么?” “为世子肝脑涂地啊,只要世子看中我就行,想一生追随世子,等等。”沈光明道,“舒琅很喜欢听这些话的。他既然喜欢听我就多说一些,讨得他欢喜,我也好过一些。” 唐鸥:“哦。” 沈光明又道:“虽然王妃是汉人,但舒琅十分看不起我。他常说我像个女子,不仅长得像,行动也像。其实我已经健壮许多了,连方寸掌也有了一些小小心得,但无谓让他知道。他将我看做女子,便没有那么强的戒心,平日最多说说我好骗人,但也从未真的训斥或者责罚我。说我是娘儿们我也认了。” 唐鸥厉声道:“你不是女子!” “我知道。”沈光明有些茫然,“我自然知道。舒琅也知道的,他就说说。” 唐鸥语气不善:“我听闻以前有狄人专门掳中原男子亵玩,特别是较阴柔、偏女相的男子。” 说罢他看看沈光明,沈光明也看着他。 “我阴柔吗?”沈光明朝他举起双手,手上都是薄茧,“你看我这手,都是茧,还有皮刺儿,摸哪儿不疼啊?你说男子哪儿肉嫩?这一摸上去,哪儿肉嫩就哪儿疼。” 他与方大枣混迹秦楼楚馆,对倌儿们伺候客人的手段也有所耳闻,因而直接说了出来。只是说出了口才觉得不对——面前是唐鸥。 沈光明的脸便顿时红了,十分尴尬。唐鸥也一脸别扭,转过头去“嗯”了一声。 正不知如何继续,唐鸥突然伸手过来,抓着他手掌摊开,细细摩挲那掌中的茧。 沈光明背脊一麻,顿时僵了。 “干活弄出来的?” “……有,还有平日偷偷拿着木棍练剑。” “练什么剑?”唐鸥皱眉,“那什么世子要你学的剑?” “你的秋霜剑。” 唐鸥一时语塞,只将他手紧紧抓了一抓,便放开了。沈光明连忙收回手,悄悄攥成拳头。 实际也无需更多的话。别离时间并不长,能见到对方在眼前,已是这浩荡江湖中难得的运气。坐了一会儿,尴尬气氛也消了,唐鸥沉沉开口。 “迟夜白说白日寻不着我,我当时是在练武场上跟官兵比试。”他说,“灵庸城里有我爹的旧友,他告诉我养味斋有情报贩子。那贩子是迟夜白,我问不出你的消息。老伯又说,守城的找大哥门路很多,认识的人也多,我便去找他了。那时他们正在操练,听说我是中原那头的人,便来了兴趣。赵大哥也知道我师父的名声,便想请我跟众位弟兄们比划比划。” 这番叙述无头无尾,沈光明一时不知唐鸥为何告诉自己,只认真听着。 “那些官兵秩序井然,我见他们演练了几番阵法,十分厉害。”唐鸥继续慢慢说,“灵庸城是边境重地,这么多年能坚守不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大哥说我面前的那些士兵只是第三序队,也就是不能出战的队伍。灵庸城的第一序队最厉害,和驻守边疆的那些军队差不多;第二序队则负责城墙的巡防与管理,人人有一双火眼金睛。第二序队为第一序队做后备,第一序队中若有人身死,第二序队便立刻跳出好手补充。第三序队则是第二序队的后备。” “那这么说,第三序队应该也很厉害。你能赢吗?”沈光明问。 “我能赢。”唐鸥平静道,“但我不能赢。” 沈光明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连点头。 “他们个个都在军队里挣命,有今朝无明日。看着他们,我就想到我自己。沈光明,你知道我师父他的性情淡泊,不喜欢掺和江湖杂事。我和他其实有些相似。” 唐鸥十指交叉,声音低沉。 “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已,不是一句不喜欢就能脱身的。我知道少意他也不喜欢做这个盟主,但无计,已经坐上了那个位子,想下来就难了。我呢?我不喜欢杀人,不喜欢勾心斗角,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往都蒙着一层□□。找你的时候,我在溪边过夜,也在破庙里迎接过晨光。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活。我的目标就是找到你,没有别的掺和,就是想找到你。就像我以前在子蕴峰上练武,我的目标就是让师父高兴,就是出师。” 他顿了顿,嘴角抽动:“那些挣命的士兵,他们的目标也很简单,就是日日无大事,天天有好觉。做人做事,目标越是简单直接,似乎就越快活。” 沈光明有些糊涂,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还没见识过多少诡谲,就已经开始觉得这江湖很麻烦了。”唐鸥笑道,“我现在的心态,跟我师父已经差不多了。” 沈光明默默听着,不晓得如何接话。 他知道唐鸥应该是疲倦了。张子桥的死,辛暮云的表里不一,还有少意盟的事情,接二连三地砸在他身上,他又要选择,又要打起精神面对。 唐鸥很快说完,转而宽慰沈光明:“我就是想说说牢骚,没有别的意思。” 沈光明连忙道:“我知道许多有趣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看的。等这边的事情做完之后我们就走。” 唐鸥一愣:“你还有什么事情?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沈光明连忙摆手:“不行的不行的。我还要帮迟夜白去找屠甘。” 他将屠甘的事情说了,只见唐鸥的神情又变得十分阴沉:“鹰贝舍怎么变这么烦了。” “百里疾死便死了,可他心里的那些秘密可太珍贵,不能就这么没了。”沈光明匆匆道,“等从他口里挖出消息,他一定得死的。” 他自然是十分笃信百里疾的下场。恨不得手刃那人,恨不能将长剑出出进进,捅穿那人身体。这些血淋淋的可怕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沈光明的心里冒出来,他又努力将它们压下去,压在心底。 不愿让唐鸥知道。不愿他晓得自己心里头那些肮脏卑鄙的念头。 唐鸥似是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我明日还要去找那赵大哥,再跟那些人练习。明晚再来找你,你尽快帮迟夜白寻到屠甘,别逗留太久。” 沈光明想与他再多说一些话,但此处毕竟是狄人王妃的府邸,唐鸥最好还是不要久留。唐鸥对百里疾那头的情况不太清楚,打算去找迟夜白再问一下,顺带扰了他睡眠,以排解心中郁气。 两人便告别了。沈光明控制着自己不要把这坦荡的告辞弄得太依依不舍,匆匆挥手便小步跑开。走在廊上终究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唐鸥仍站在那假山处看着他,脚下一盏翻倒的灯。 “灯!”沈光明连忙向他比划,“要挂好!” 唐鸥便弯腰将灯捡了起来,再抬头时,沈光明已没影了。 唐鸥:“……” 他是不明白沈光明为何走也走得这么干脆,仅剩自己在这里,可怜巴巴地不舍得。 第二日沈光明早早便起床去寻舒琅,问他谁跟自己一起出府。 舒琅不在他房里,仆人说刚刚圣手屠甘匆匆过来找世子,两人火烧屁股般往王妃那头去了。 沈光明吓了一跳,连忙也跑向敏达尔的住所。 敏达尔住的地方有府里最好的一片花园,园中遍栽着她喜爱的花木。此时已是深秋,关外早已零零散散落了雪,灵庸城的夜晚也极为寒冷。整个花园都显得十分凋零,枯黄发黑的叶片被霜裹着,落了满地。 此时院中围着不少人,沈光明远远便见到舒琅挺拔的背影。 他小心走近,惊讶地发现人群中居然还有迟夜白。 迟夜白来过这府邸两回,回回都是一身夜行服脸罩着面罩,此时却一身月白色衣衫,卓然众人。 “世子,这件事迟某确实在某些卷籍中看到过,但发生的时间却绝不是现在。”迟夜白指着众人围着的一个物体说,“冬季,大雪,雪积一尺有余。百姓于道中积雪内掘出僵者数人,面皮发黑,双目紧闭,有血水自目中流下。” 迟夜白背书似的说了一堆,最后话锋一转:“此番记载在灵庸城的城志中应该是有的。迟某是在杰子楼里看到的,《异事志》。” 众人对他从哪里看到的并无兴趣,对他所转述的内容倒是十分关注。 沈光明看到有个大汉从那物体旁边站起,见他满脸络腮胡子,便知是圣手屠甘。 “这人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屠甘说,“但昨夜这里绝对没有这玩意儿。” 一旁瑟瑟跪着的丫鬟仆人纷纷出声应和,表示屠甘说的是真话。 沈光明又走近了一点,终于看到那被人围着的物体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浑身发黑的死人。那死人蹲在花园中,双手袖在怀里,脑袋仰着,眼睛正对着敏达尔的房子。 难怪舒琅这样生气。沈光明想。他看了那死人几眼,虽觉得十分狰狞,但因为已经见过百里疾驱使的水尸,倒是眼前这干巴巴的死尸利落些,也不觉得多害怕。 迟夜白身为鹰贝舍的当家,自然是一入灵庸城就被人注意上了。如今出了这样的怪事,自然是要叫这个最大的情报贩子来问问是否听闻过类似是的。沈光明有些紧张:不知道迟夜白潜入府中的事情有没有人知道。他站在人群之外,连忙思考如何为迟夜白夜探编一个好的故事。 那死尸来得奇怪,舒琅满心愤怒与惊疑,沈光明出府的请求自然也被驳回了,没得商量。沈光明十分懊恼,他连敏达尔那头也进不去,只能照例做些洗马、擦地的活儿。 正在走廊上擦得起劲,眼前停了一双月白色的靴子,上头还有些银丝绣的花纹。 “迟当家,你这鞋子这么干净,也敢穿出来?”沈光明抬头问。 迟夜白面无表情,飞快从袖子里翻出一对香烛一包纸钱递给他:“拿着。” 沈光明大惊:“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些?” “唐鸥说的。”迟夜白皱眉道,“我到灵庸城来,没有一晚能睡得着。昨夜好不容易假寐片刻,又被你那唐鸥吵醒,十分可恶。” 他面容果真有些憔悴,眼下有一圈淡淡青色。 沈光明便知道是唐鸥托迟夜白带过来的。应该是怕舒琅今日又改了主意不让他出府才特意这样做。 “你这样跟我搭话……不怕别人起疑吗?”沈光明将那些东西收在怀里,小声问。 “我正在检查府内情况,并询问府中仆人,和你交谈那再正常不过,有何可疑?”迟夜白一脸不悦。 因他生得端正英俊,就算是一脸不悦,也是十分好看的。沈光明脸上不觉便带了嬉笑神态:“迟当家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这种生意了?” “原本与我无关!”他皱眉低叱,却也不继续说,转而问沈光明昨夜是否见过可疑的事情。 最可疑的便是唐鸥了……沈光明坦然摇头:“没有没有。那尸体到底是怎么来的?” 迟夜白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是自己爬进来的。” 白日耀耀,沈光明突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迟夜白仍在低声说话:“这事情十几年前灵庸城也发生过,在那《异事志》上记载着。那书满纸胡话,但说到了一个关键处:有打更人在路上见到过弓腰行走的人,步伐僵硬,呼之不应。” 他把灵庸城十几年前发生的怪事跟沈光明说了,听得沈光明毛骨悚然。 “那事情发生之后,灵庸城里的财主们大为慌张,便凑钱请了司马世家的人来帮忙侦查。所以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本该是司马凤,不是我。”迟夜白满脸不耐。 “等等……会走路、会爬墙的尸体?”沈光明被他影响,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这不是和百里疾的控尸术很像么?” 迟夜白顿时一呆。 第54章 异事(1) 鹰贝舍自诩为天下情报汇集之处,又和杰子楼这一所谓天下典籍齐聚之地并称,迟夜白自然对这些江湖传闻十分熟悉。况且百里疾的控尸术源于南疆,小有些不太光彩的薄名。沈光明的话引起了他的一些想法,迟夜白沉思片刻之后,轻轻顿首同意了沈光明的看法:“你说的有道理,确实是像。” 他随即跟沈光明细细说了《异事志》中对灵庸僵尸的记载。 那件事发生在十几年前,正值灵庸城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因为雪大天冷,夜了之后灵庸几乎似一座空城,只有打更和巡逻的人在惨白地面上来去。由于日夜不停降下大雪,城中居民便懒得去清扫,有些地方的雪积了老高也没人管。那一夜之后雪停了,有太阳挂了起来,明亮却寒冷。人们拿了工具清扫街道积雪,然后便在厚厚的雪层下面,发现了几具蹲坐着的尸体。 “前后一共发现了七次,死者约有百人。”迟夜白飞快地回忆,“有穷人有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死人并无显著的特点。在第二次发现尸体之后,官府加强了巡逻。之后有几次,巡视的官兵和打更人都说看到街面上有人在行走,步态僵硬,呼之不应。一旦追赶,那些人影便很快消失。” “不是消失,是扑到雪里去了吧?”沈光明接口道,“只要掘开雪便知道了。” “是的,但没有人去做。一是因为当时的传言十分凶悍,说那是雪山上的神灵派来惩罚人间恶行的使者做的,无论是谁,只要打扰了尸体便立刻暴毙。人人见之避走。二是因为尸体朝向虽各有不同,有南北东西之别,但所有的尸体脸面对着的地方,都是同一个。” 沈光明眼珠一转,惊讶开口:“是王妃的娘家,是这里!” “没错。人们觉得也许是这嫁给狄人的女人惹上了什么事情,狄人勇悍凶恶,官府觉得这事情十分棘手,便不太上心。”迟夜白冷笑道,“虽死了许多人,也没有什么用。” “那后来是怎么就停了?”沈光明急急问道。 “后来城里的富人们凑了钱,从外头请来了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世家是我朝有名的刑名世家,当时的家主还是司马凤他爹司马良人。”迟夜白道。 司马良人连夜带着数人赶到灵庸城,其中便有十岁上下的司马凤。灵庸城中富人们花了重金请来司马良人,司马良人确也不负重托:前后不够三日,他已发现不少重要证据。只是当时司马良人无法进入这府邸之中,纵然有多人出面,也无法说动当时府中的人松口。府里不让他们进,他们虽想夜探,又怕落人口实,身后那些眼巴巴的老板们不高兴。 “几日之后,这怪事便不再发生了。”迟夜白看到沈光明的神情,皱眉道,“这其中细节,我也不清楚的。杰子楼里典籍虽多,但司马家的人口风很紧,一点信息都挖不出来。除非问司马凤。” 沈光明:“那你问啊。你和他不是很好么?” 迟夜白:“……谁与他好了?这厮不是什么好人。” 沈光明把“直觉”二字咽回肚中,严肃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笃信迟夜白的话。 “他或许明日就到了。”迟夜白眉头紧拧,“这事情还是得落在他们家的人身上。我不过是被拉过来撑场面的。” 他说完觉得这些话有些对不起自己鹰贝舍当家的身份,神情一整,肃然道:“就这样吧。我也不便再说什么。你自己小心。百里疾这个推断我会告诉司马凤的。屠甘那头也不用你忙活了,舒琅既然将我叫过来,我自己跟屠甘沟通就行。” 沈光明目送他离开,又低头继续干活。心中虽然有许多疑惑,但他却不那么惊悸。大概是因为已经见识过百里疾这人的手段,那水尸比这雪地里的僵尸恶心百倍,早已将他胆气锻炼了出来。 擦完走廊,沈光明转而去清扫舒琅的卧室和书房。他走到舒琅院子里,正巧看到舒琅带着人从里面走出来。舒琅让手底下的人先离开,转身走近沈光明。 沈光明:“?” 他突然想起奴隶的礼节,连忙将扫帚一扔,扑通跪下:“世子!” 舒琅不耐烦地让他起来,从怀里掏出两根香烛扔给他:“拿去吧。东北角那地方人少,想拜可以去拜。” 香烛白而胖,有点沉,是十分好的东西。沈光明看看舒琅:“世子去哪里寻来的?” “祠堂里自然有的。”舒琅见他将那两根香烛珍重地放进了怀中,神情晦暗,便忍不住又说一句,“节哀。” “多谢世子。”沈光明慢吞吞说,“世子对小的的好,小的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说得认真,舒琅也听得认真。与沈光明相识不久,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会骗人的汉人脸上看到这么真挚的表情。舒琅点点头:“不必说得这么隆重,赶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沈光明深深作揖,转身走了,怀里揣着舒琅和唐鸥给的东西。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挺幸运的人。 这辈子遇到的好事好人不多,可每一件每一位都那么令他感激。他决定走的时候跟舒琅隐晦地打个招呼。舒琅能不能听懂另说,但连招呼都不打,他这奴隶也太不客气。 先回自己房间里拿了林澈的灵牌,沈光明直奔东北角去。府邸的东北角是祠堂,沈光明在祠堂后头找了个地方,将香烛点燃,全都插在了地上。他朝着少意盟大概的位置深深磕了几个头。 悲痛被时间和各种突发的事件洗涤得有些模糊了。此时将它们想起来,令沈光明几乎直不起身。 香烛的火在风里时大时小,烛泪滴落得飞快。沈光明擦了眼泪,跪在地上一张张烧纸钱。粗糙的纸被短小的火舌吃了进去,眼见着化成了灰。没烧完的屑还有不少,沈光明将它们拢在一起,点火烧了。 他在地上掘了个坑,将灰烬和香烛残余的部分,还有林澈的那个灵牌都埋了进去,又磕了几个头。 起身准备回去,沈光明刚一转身,立刻就定住了。 祠堂的白墙下方,静静坐着一个徐子川。他腿上黑猫见沈光明回头,挺直脖子嗷呜地叫了一声。 沈光明背后悄悄流了一溜汗。徐子川眼神狐疑,脸色却十分平静。沈光明连迟夜白的呼吸声都能听到,却没发现徐子川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这让他大吃一惊。 很快想起自己还是舒琅的奴隶,沈光明又扑通跪了下来:“徐先生,我……我……” 他故意发着抖,声音也颤了,是十分害怕的模样:“小的只是想祭拜亲人……小的知错了!求徐先生网开一面!” 沈光明装什么都不像,唯独装害怕的技巧十分了得。徐子川也没看出任何破绽,皱眉道:“你从哪里被买来的?” “十方城。”沈光明隐去了少意盟的名号,乖乖回答。 徐子川似是计算了一下日子,冷笑道:“倒是会趁火打劫。你被买下来的时候,十方城那头正乱着呢。” “是啊是啊。”沈光明连忙绘声绘色形容了一番,谁知徐子川静静看他,又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沈光明心头一惊,生怕被这个天上下凡的文曲星看出自己破绽,连忙噤声,将头低了下去。 徐子川却没有责罚他,摇着轮椅又嘎吱嘎吱地走了。他此番离开倒是动静很大,沈光明默默跟在他后头,完全不明白这人去祠堂那头是做什么的。 夜里唐鸥又来了,还给沈光明带来了养味斋的蜜汁烤鸡。 沈光明在狄人那边生活,饱一顿饥一顿,看到烤鸡就两眼发光要往唐鸥身上扑。 “小心点!别掉下去了。”唐鸥与他坐在客房的屋顶上,小声道。客房空空,此处倒是十分安全。 “太香了……”沈光明又饿又急,“唐大侠你真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厉害的大侠,我最佩服你。世传有昆仑子于雪山之巅烹鹤煮雪,引八方鸟兽齐聚……” 沈光明不知典故,只满口胡说,说着还伸手去够唐鸥手里的烤鸡。唐鸥早笑得不行了,直接将烤鸡按在他脸上:“吃吧。” 沈光明边吃边跟唐鸥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僵尸和司马凤。 傍晚时分,司马凤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 他一身火红衣裳,身下一匹红马,卓然于众人。只是很不合时宜地,沈光明想起了初见林少意时的事情。如果林少意是烧鸭……司马凤大概是烤□□。 反正他名字里本来也……如果他跟盟主打起来……就像一只烧鸭和一只烤鸡打起来……沈光明双目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早乒乒乓乓地演了好多场戏。 迟夜白和舒琅在门外等他。司马凤一看到迟夜白就笑:“小白,你果然在。” 迟夜白神情一滞,好看眉毛死死拧紧,并不应他。 司马凤坐在马上,弯腰朝迟夜白笑道:“生我气啦?这地儿又干又冷,你皮肤怎的还是这么好?头发上涂了什么?小白……小白?” 舒琅和众小厮眼见迟夜白怒而拂袖走了,司马凤仍在那里小白小白地喊个不停。 沈光明仍旧面无表情,心里那个大戏院却又有一堆缠绵又新奇的戏敲锣打鼓地演开了。 唐鸥闻言点点头:“迟家和司马家是世交,两人自小相识,有一两个昵称不是什么奇事。司马凤性情浪荡,这种事情他干得出来。” 沈光明撕了一只鸡腿给唐鸥:“我要是迟当家,早就一剑挥上去了。不过这昵称还挺趣致,和迟当家的样子好不相符。” “但迟夜白打不过司马凤。司马凤那功夫可不简单。”唐鸥撕了鸡腿上的皮,在沈光明眼前晃,“小沈,吃不吃?吃不吃?” 沈光明:“……不吃。不对,小沈是什么?” “昵称。”唐鸥自己吃了,“如何?” 沈光明表示不喜欢。 “那就小骗子。”唐鸥断然道,“说定了,改不得。” 沈光明哭笑不得,狠狠撕扯着那只烤鸡:“别玩了,还有别的事情呢。” 司马凤来是来了,却没有察看那尸体,而是费了一番功夫劝出迟夜白,两人拜访了徐子川的书房,谈了许久。 “谈到现在还没出来,也没听见有什么声音。书房外头有司马凤和舒琅的人,我没办法靠近。”沈光明很遗憾。 唐鸥问他:“你要靠近做什么?现今已不需要你去帮迟夜白寻屠甘。” “可还有百里疾的事情。”沈光明说了自己和迟夜白的推论。 唐鸥接着他吐的鸡骨头,沉声道:“只是你们的推论。等到有了确切结论再说不迟,你不要蒙头栽进去。” 沈光明正想说什么,唐鸥厉声问道:“功都练好了吗?秋霜剑能使出来了吗?方寸掌的心得有进步吗?” “……”沈光明不与他争,默默低头啃烤鸡,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如何从迟夜白那里撬出些百里疾的消息。 正想着,唐鸥突然拉着他跳了下来。沈光明连忙将烤鸡护在胸前,和唐鸥一起躲进了客房后面。 “唐兄,不用躲了。”司马凤的声音轻快地从前头传来,“有些要紧事想跟你说。” 唐鸥只好和沈光明走了出来。沈光明看看自己胸前油渍,又看看唐鸥胸前油渍,十分心疼手中的半只烤鸡的油皮。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在,迟夜白又是满脸不快,司马凤却神采奕奕。沈光明打量他几眼:他印象中的司马凤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神情,唯有当日离开辛家堡大厅时他才露出片刻凝重神态,那时才比较像一个家族的家主。 几人寒暄一番,司马凤才说出找唐鸥的原因。 “府里人虽多,知道唐大侠这两夜常常探访的,只有徐先生。”司马凤道,“这徐先生可不简单,他十三岁那一年元宵在春意楼为花魁英纱写的诗,可是我心头至爱。尤其那句‘寒香凄凄入被枕,丝鬓瑟瑟畏春光’,真是绘情绘景的绝妙啊。小白当年还会背,是不是?” 迟夜白面皮微红,怒道:“我并不会!” 沈光明听了那两句,觉得有点回味,又不甚了了,便殷切地问:“全诗是如何?这两句倒不觉得有什么妙处。” “嗨,你这雏儿,没见识过自然不懂。”司马凤搭着沈光明肩膀,亲热道,“听哥哥为你解读一二。何谓寒香?要理解寒香,你就得先懂何为女子体香……” 他话未说完,沈光明已被唐鸥一把拉到身边。 “司马,说正事。”唐鸥不悦道。 司马凤“噢噢”两声,立刻拧了眉头做出副严肃神态,迟夜白在他身后靠着树,清晰地发出一声冷笑。 “徐先生功夫是很了不得的。不论外功,单讲内功,或者与我不相上下。”司马凤总算认真起来,“当年我爹到灵庸城查探,最后僵尸莫名地便不再出现。他回家之后仍耿耿于怀,数年前才终于理出关键线索。” 司马凤收了手里那把描着香蝶美人的扇子,在手心轻轻一击。 “徐子川被人在城外发现双腿尽折。自那日起,到今日为止,灵庸城没再出现过僵尸。” 唐鸥:“那也不能说明他和这事情有关。” “可他确实有关。”司马凤拿着扇子,在空中飞快地写了两个字,“徐子川编撰的《金玉诗选》,序言中就写过,他年轻时曾游历天下,经过南疆时见识过神妙的控尸之术。在他编纂的诗选中,也有提及控尸之术的诗句,但太过隐晦,作者也记为无名氏,因而无人注意到。” “……这说明什么?”沈光明听得快忘了烤鸡,急急问道。 迟夜白在司马凤身后开口:“徐子川已经向我二人坦白,他确确实实在南疆那边,学习了控尸之术。但他不是这几次僵尸事件的始作俑者。” 第55章 异事(2) 沈光明听得云里雾里,十分迷茫。 “不是他,那是谁?”他连忙问道,“他说了是什么人么?” “他说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司马凤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沈光明忍不住凑脑袋过去,被唐鸥又拉了回来。 “当年徐子川无故失踪,不是私奔,是被人绑走了。”司马凤嘿地一笑,“绑走他的人,正是他表妹的夫婿,东原王木勒。” 徐子川当年游历南疆,机缘巧合之下学习过控尸之术。 他虽然懂得,但从未用过,在《金玉诗选》中也只作为一个经历随笔写下。他学习控尸术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是真的,还以为只是南疆蛮人的巫术,是障眼法,没有放在心上。因而写的时候不免添加了一些神秘色彩,将控尸术描绘得十分玄妙,活死人,驱老尸。 《金玉诗选》他送过两套给敏达尔,敏达尔与木勒结识的时候曾给过他一套。东原王木勒自小就学习汉人文化,更在汉地浸淫多年,对徐子川这本诗选很有兴趣,便细细看了。 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木勒牢牢记住了徐子川书中关于控尸术的记载,并且决定将它付诸实施。 “木勒的祖父曾有一支军队,号称草原上的狮子军。”司马凤轻声道,“狮子军的人都在叛乱中,被东原王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狄王杀了。父子相残,厉害得紧。狮子军的名声在草原上是人尽皆知,这支军队消失之后,狄人再也没有军队可以重复狮子军的辉煌。” 沈光明顿觉毛骨悚然。 “东原王想复活狮子军,造一只死尸组成的军队?!” 迟夜白接话道:“徐子川是这样说的。据他讲,木勒当时确实承认了自己的野心。那一年狄人的几个王有了些矛盾,杀意四起。木勒手底下兵力最少最弱,所以迫切需要更强大的助力。” 木勒曾多次借与徐子川谈天的机会,旁敲侧推地询问控尸术之事。然而徐子川很快就发现了他的想法,不肯多说一个字。木勒无计可施,又因为行事迫切,于是便绑了徐子川,拷问控尸术。 司马凤说得平常,沈光明却暗暗心惊。 他见过东原王对王妃的惜别场景,很难相信他竟会对敏达尔的表兄做出这样的事情。 “徐子川最后还是说了。他既然说了,木勒也不能再留他,于是便把他放了回来。”司马凤说。 沈光明和唐鸥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就这样?” “奇怪吧?用这种手段绑了徐子川,不惜拷问以获得控尸术,却这么轻易就放了他。”司马凤笑了一声,“而且时间也对不上。徐子川被绑之前,就开始死人了。” “你们没有问?” “没有问。他肯告诉我们这些事情,条件就是我们不能问任何问题。”迟夜白补充道,“但他说的应该不是假话。讲述的时候他在回忆,而且他说的事实跟鹰贝舍搜集到的部分细碎情报是符合的。” 沈光明奇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假话?” 迟夜白:“看得出来。” 沈光明:“???” 但迟夜白显然懒得与他解释,直接岔开了话题:“徐子川显然还有所隐瞒,目前还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不过我和司马认为,这次的僵尸事件和东原王木勒没有直接关系。” 唐鸥点头赞同:“东原王想要组织一只死灵军队,这件事肯定是秘密进行的,他不可能把死人晾在外面。如果徐子川说的是真话,那么极有可能是东原王那头的其他人出了问题。” 沈光明仍好奇于迟夜白如何看出徐子川说的是真话或假话,眼见三人聊完了互相告别,忍不住拉着迟夜白:“迟当家,你……” “放,开。”迟夜白冷着脸,一字字厉声道。 沈光明一瞧,自己正好又抓在他腰带上,连忙放手。迟夜白满脸厌恶,也不跟着司马凤了,直接翻墙跳了出去,姿势倒还潇洒。 沈光明好生遗憾,慢吞吞掏出没吃完的烤鸡,一口口啃。 唐鸥在他身边开口:“迟夜白的母亲是司马良人的弟子。” 沈光明:“哦,所以呢?” 唐鸥笑笑:“他和司马凤既是挚友,也是彼此最好的搭档。你可知三年前在六阳城中发生的庙会杀人案?” 又能听故事了!沈光明连忙说没有。 “当日正是庙会,戏班子里莫名其妙死了三个人,三尸四命,其中更有一位孕妇。当时司马凤与迟夜白恰好陪着各自母亲在听戏,命案发生后不过一个时辰,司马凤已将凶手找出。”唐鸥慢慢道,“司马凤擅长根据现场推断与分析,迟夜白则极善观察。又因为鹰贝舍的缘故,他身边尽是博闻强记的异人,当日是他第一个说出戏班子的班主在未改装易容之前,是个逃窜多地的江洋大盗。” “然后司马凤捉了那个班主?”沈光明听得入神,连忙问。 “凶手是班主的儿子。这人跟着班主学过武功,只是无人知道。他爱慕班中旦角许久,求爱不成反生杀心,设计将那旦儿连同她相好的公子一同杀了,连带那公子的书童也没有幸免。”唐鸥摇头晃脑,“这事情当时可轰动全城。司马凤将人制服的时候,那县衙里的捕快才刚刚到场,一听居然是司马世家的少爷,连凶手也顾不上了,纷纷上前与司马凤握手。” 沈光明大笑起来。唐鸥连忙接着他手里的烤鸡。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游雁台命案吧?”他问。 “自然不知道!快说快说。” 于是唐鸥便继续往下说了许多故事,什么游雁台命案、冯家古井尸骸事件、恶犬食人案、毒妇杀子案…… 直听得沈光明对司马凤和迟夜白生出无限敬仰与向往。 这夜两人很晚才分别,因而当第二日沈光明看到跟在司马凤和迟夜白身后走进来的唐鸥,大为吃惊。 司马凤向舒琅等人介绍了唐鸥:“这位唐兄是江湖上有名的少年侠客,急公好义。他恰在灵庸城内,与我及小白都熟识,听闻府上出了这种事,十分愤慨。唐兄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因而我决定让他也一同来帮忙查探,不知舒公子以下如何?” 除了府内的人称舒琅为世子,其余的中原人全都叫他“舒公子”。沈光明觉得这称号好不适合,但又好趣致。 还要依赖司马凤来查出事实,舒琅自然不好对他的帮手说什么,客客气气地请唐鸥坐下了。 沈光明紧跟在他身后,看到唐鸥一脸严肃,不知为何越看越想笑。 舒琅恰好回头,见沈光明神情怪异,似笑非笑,不由奇道:“你认识这位唐少侠?” “不认识。”沈光明连忙站直。 唐鸥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位唐少侠俊朗风流,一眼便知身负绝世武功,令我想起以往中原的事情来。”沈光明万分认真,万分诚恳,“仗剑风流,策马千里,唐少侠倒是担得起这样的气势。” 唐鸥几乎要使出内力才能压住内心笑意。 他也认真万分、诚恳万分地说:“这位小哥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在下见识短浅,却不知原来这偏僻之境也有舒公子这样的人才,以及这小哥这般伶俐的口齿。” 沈光明便笑着,客客气气朝他鞠躬行礼。唐鸥也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回礼。 司马凤用扇子抵着额头,无声地笑得浑身发抖。 舒琅等人满脸莫名,十分不解。 “中原人都这样,庸俗,啰嗦,累赘。”司马凤笑着解释,“舒公子,咱们不学他。话说既然唐兄这么欣赏这位小哥,兼之这小哥又是汉人,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舒琅:“请说。” “多一个熟悉这儿的人就多一分把握。司马想跟舒公子要你的奴隶,请他帮我们一些忙。” 舒琅正想说这奴隶对这里也完全不熟悉,身边的沈光明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沈光明:“世……少爷,小的见王妃日夜受惊,心中难过煎熬,恨不得以身代之。若能帮上忙,小的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舒琅:“……不——” 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完,司马凤已在另一头站起来,鞠了个躬。 “舒公子孝心着实感天动地,这小奴忠心耿耿,也令人钦佩。”司马凤飞快道,“既然这样,不便耽搁,我这就带着这小奴去查探。小东西,还未请教你名字?” 沈光明:“不敢不敢,司马少爷客气了。小的姓沈,名光明。” 司马凤:“哎哟,好名字,好好好……” 两人一唱一和,舒琅什么都没说,沈光明就成了给司马凤跑腿的了。 舒琅只好答应。他回头跟敏达尔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可除了一句“汉人都十分怪异”,又说不出更明确的部分。 对于司马凤征用了沈光明这件事,唐鸥并不乐意。 他劝说司马凤带自己进入王府,是想借机带沈光明离开。他昨夜离去的时候发现王府四周都加强了警戒,他独自一人可以轻松出入,带着沈光明便不太方便了。 进入王府,就有了正大光明地将沈光明带出去的机会。 “我十分为难。”唐鸥说,“立刻带你走才是最好的。若是中途又出了什么事,你无缘无故再消失一回,我就不去找你了。” 一行人正往放置那僵硬尸体的地方走去,唐鸥和沈光明走在最后。沈光明闻言连忙安慰他:“我们只是帮一帮他们,不会有什么突发事情的。” 唐鸥看他:“你……难说。” 沈光明:“……信我呀。” 唐鸥摇摇头,很苦恼的样子。 “我愿意帮他们,也应该去帮。可我又怕这过程里真会有什么意外。”他口吻竟有了些惆怅,“这样瞻前顾后犹豫婆妈……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沈光明。” “可你这样仗义,才是江湖人。”沈光明小声说,“若你我就这样走了,你肯定日后每一天都会记挂着这里的事情。” 唐鸥抓抓他的手,没再说话。 那尸体被放置在王府的柴房里,沈光明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直到司马凤从袖中抽出两条帕子,将其中之一递给迟夜白。 迟夜白脸色微变:“不。” 司马凤:“听话。” 迟夜白面皮抽抽,飞快看了立在一旁呆看两人的沈光明一眼,低声怒道:“谁听谁话?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司马凤仍旧笑着,将帕子塞进他手里:“我没有你不行的。我不可能一边剖一边记录。” 沈光明一惊,连声音都变了:“剖、剖啥?!” “剖尸。”司马凤将帕子围在鼻子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睛与挺秀眉毛,“习控尸术的百里疾用蛊虫控尸,这尸体身上应该也有类似的东西。” 迟夜白慢吞吞将帕子围上,不太情愿。 “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剖尸。”司马凤解下腰间皮袋,从中掏出许多工具,“先是田鸡,后是耗子,然后用兔子。先练习死的,再练习活的。这是司马家所有人的基本功。” 迟夜白:“别说了。吓到……” “不不不。”沈光明连忙摆手,“没吓到我,有趣,挺有趣的。” 迟夜白:“……” 他看似真的不太乐意,但司马凤身边并无其他人。司马家家主带来的人现在正和鹰贝舍的人一起分散在灵庸城各处,探访十几年前曾见过僵尸的人。 “不肯学的只有你了。”司马凤拿了工具站起来,对迟夜白说。 迟夜白呆了呆,又怒声道:“我并不是司马家的人!” 司马凤嘿嘿地笑,转身进了柴房。 柴房的门半开着,却没有异味传出。沈光明心生好奇,不顾唐鸥的阻止,趴在窗边瞧。 原本蹲着的僵尸已被放在平坦木板上,手足仍旧蜷着,是一个怪异的姿势。司马凤以薄薄刀刃挑出尸体身上布片,俯身仔细地察看发黑的皮肤。迟夜白站在另一侧,紧紧跟着他的动作查看尸身。 “女子,看骨骼形状,年约十七八岁。” “双手手指缺失,陈旧性伤痕,也许是死后造成。” “致命伤在头部。至少已经死了十年。耳鼻中有泥土,应该曾被埋在地下……” 司马凤说得飞快,迟夜白一支笔也动得飞快。 刀尖一亮,司马凤已将它悬在尸体脑袋上。 “开切了。”他说,“你可以走一边去,很臭。” “别废话。”迟夜白不耐道。 司马凤的刀不再停滞,切了下去。 干硬的皮肤被刀刃切开的瞬间,难以描述的恶臭立刻从皮囊中涌了出来。 第56章 异事(3) 臭气像是在干枯的躯体里沤了十几年,此时才有机会冲出来,不免十分激动,乱窜乱涌。 沈光明和唐鸥同时往后退了几步。屋里的司马凤和迟夜白却仍旧镇定,迟夜白方才一脸为难,此时还往那尸体走近了一步:“有没有?” 司马凤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似是在憋气:“有。有死了的,有活着的。” 他翻了一会儿,果真从那尸体头壳里翻出几条蛊虫。有的已干枯僵死,有的倒还活泼地扭动。 沈光明和唐鸥早被恶臭熏到了院子边上。有府中侍从远远跑来,捂着鼻子大声问:“怎的怎么臭?出什么事了?” 沈光明:“正剖尸呢!来看看呗” 那人抖了抖,压根儿没停,转身又跑了。 唐鸥看看他,伸手捂着他鼻子。 司马凤和迟夜白走出来,两手一身臭气,站在院中,不约而同深深呼吸。 “还是臭。”司马凤说,顺手在一旁迟夜白的衣服上擦了擦手。 迟夜白脸色突变,飞身躲开,抖着手去脱外衣。 沈光明觉得迟夜白太可怜了。这么干净整齐好看的一个人,他于是愤慨起来:“迟当家……” 话未说完,司马凤一个箭步窜过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沈光明:“………………………………” 司马凤:“只是手背。” 沈光明:“………………………………” 他飞快跑到迟夜白身边,和他一起洗手洗脸。 唐鸥脸色不太好看:“你怎么那么脏?” 司马凤从皮袋里拿了些粉末,细细地搓手:“不脏的,手套我都扔掉了。开个玩笑,你脸别那么黑啊。” 说着伸手又要往唐鸥脸上摸。 唐鸥一个格挡,将他往后推了几步。 “……我跟唐兄,好像还没较量过?”司马凤脸带笑意,跃跃欲试。 “别废话了。”迟夜白脱了外衣,卷成一团拎在手里,“说剖尸的情况吧。” 沈光明一张脸被自己搓得通红,也走了过来。 那是一具至少死了十年的女尸,年纪不大,没有生产过,致命伤在脖子后头,是被人用利器杀死的。利器似是刀刃,创口深处还嵌了半颗切开的珍珠,应是那女子身上原本戴着的。 尸体脑中有蛊虫,蛊虫有生有死。死的蛊虫已经干瘪,大多数腐烂得只剩一个形状。司马凤说出了自己的推论:“这说明她新死不久,已经有人将蛊虫放入她脑袋里。这女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那颗珍珠十分昂贵,灵庸城地处西北,珠贝极为罕见,能将这东西佩戴在颈上,更是不一般。” “十几年前……她会不会是当时被控尸术操纵的人之一?”唐鸥问,“当年不知为何,那些人停了下来,于是这尸体也停了十几年,现在才出现。” “如果徐子川说的全是真的,那当时制造那么多僵尸的,应该就是东原王木勒的人。他是想练习和熟悉控尸术,所以随机地选择人。” 沈光明仍在小幅度地擦脸,闻言反驳道:“那不对呀。如果要练习控尸术,为何还要找那姑娘这样的富人?” 他看着面前三人认真道:“凡有这种随机的凶案,死者大都是我们这种下九流的人,乞丐骗子,混混小奴。去害富人,是怕别人不重视这件事情么?” 司马凤与迟夜白对视一眼,都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还有,为何那些尸体全都朝着这里?他若要复活狮子军,用灵庸城的百姓来试手还不如直接用杀死的战俘。先杀了百姓再放入蛊虫,何不直接在死尸中仿佛蛊虫?”唐鸥问。 司马凤和迟夜白没有回答,两人显然也被这问题的答案所困。 “去徐子川那儿再挖挖料?”迟夜白说,“他知道的事情不少……” 话音未落,院外有人匆匆跑来,一路喊着“家主”。 那人是司马凤带来的人,没跑到院门口就猛地站住,鼓着脸憋气。 “老霍,进来。”司马凤说。 “不了家主我说完就走。”那人飞快道,“我们寻访了许多人但不是说记不清十几年前的事情就是不肯再提起因为不吉利。但是城东的打更人说十几年前是他爹第一个发现灵庸城有僵尸的那老人现在卧病在床可能快不行了家主你要不要亲自去问问?” “去。”司马凤立刻往外走。 “……家主还是先去洗个澡吧。”那人退了几步,说。 司马凤回头看看迟夜白:“你洗不洗?” 迟夜白厌恶地抽抽鼻子,转身翻墙走了。 司马凤也不见尴尬,笑嘻嘻道:“他回家自己洗了。” 沈光明与唐鸥很快也离开了。唐鸥让他去寻些皂角来洗脸,沈光明老觉得自己脸上有臭味,搓个不停。 唐鸥现在可光明正大地在府内晃荡了,又因他身份是年少有为的侠客,自然要带一些傲气,不太理人。唐鸥装样子装得很像,一边装一边转,在花园里碰上了出来透气的敏达尔。 他没见过敏达尔,但立刻意识到眼前妇人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行了礼。 敏达尔倒是从舒琅那里听了司马凤等人的事情,看到眼前这个陌生俊朗的青年,也满是好奇与欣赏。 她和唐鸥谈了几句,话题自然转到了那具尸体身上。 敏达尔虽是女子,却并不十分惊恐。“是舒琅怕我惊,所以十分紧张。我却不太在意的。几年前木勒与他哥哥们打仗,我在帐子里缝衣服呢,那些血淋淋的人就冲进来了。”她笑着说,“活人我都不怕,还怕死人么?” 唐鸥觉得这王妃挺有趣,于是多说了一些话。说着说着,他便顺口把司马凤方才的发现一并讲了。 敏达尔脸色却突变。 “珍珠?”她急急问道,“什么样的珍珠?多大?” 唐鸥老实道:“不知。尸身的创口深处仅有半颗,其余的没有找到。” 敏达尔咬着唇沉默了半晌。唐鸥紧张地等着她的下文,也没有出声。 “珍珠是灵庸城里非常稀罕的东西,就算是我,也只有在出嫁的时候,嫁妆里才备着。”敏达尔慢慢道,“十几年前,灵庸城里只有一户人家有这样的财力、有这样的胆子,将这种稀罕玩意儿挂在自己女儿脖子上。” 唐鸥万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被自己找出了尸体的来历,连忙认真地听。 “那姑娘比我还小,是个十分活泼的孩子,长得非常美,是灵庸城上下都晓得的美。”敏达尔回忆道,“她当年说要把珍珠串子送我,但我没要。那是她生辰时候爹娘送的,我不能要。” “我与她并不很熟,有时候……甚至还有些嫉妒她。她送我珍珠是想让我帮帮她。”敏达尔笑得凄然,“她喜欢我表兄,想让我在表兄面前,多说些他爱听的话。” 唐鸥点点头,仍旧仔细听着。 “表兄失踪的那段时间,她也不见了。人人都说他们俩人一起私奔了,可后来表兄回来,她却再也没见到了。”敏达尔摇摇头,“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死的。我真不该再说……” 唐鸥心道,你甚至想不到,她和你夫婿有关。 敏达尔不再说话,轻轻搓着手上帕子,连连轻叹。 “表兄对她是什么意思……可怜她到死也不知道啊。” 另一边厢,沈光明终于洗净手脸,迅速将水倒了转身去找唐鸥。 府里挺大,他怕唐鸥迷路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可能,若是迷路,唐鸥直接上房就行了。 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路上趴着一只黑猫,徐子川坐在落尽了叶子的树下,看着一卷书。 “徐先生。”沈光明连忙恭敬问候。 他总觉得徐子川十分神秘,又十分厉害。说不定早将自己和迟夜白等人的底细看清楚了,却一直一声不吭。 徐子川嗯了一声,招手让他走过去,问剖尸的结果。 沈光明奇道:“你怎知道我们剖尸?” “太臭了。”徐子川冷冷道,“我书房恰在下风处。” 沈光明又缩了缩,飞快地把事情说了。待他说到那尸体身上有珍珠,徐子川猛地抬头,目光惊恐。沈光明也被吓了一跳,外加背后的黑猫喵呜地长叫了一声,他冷汗簌簌地就下来了。 “珍珠……”徐子川再次确认,“真的是珍珠?” 沈光明:“是的。你知道那个是谁吗?” 徐子川颓然失力,靠在轮椅上。 “我当然知道是谁。”他低声道,“是我害了她。” 沈光明紧张聆听。 “司马凤他们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是木勒的人捉的我吧?”徐子川慢慢道,“当日我被掳走的时候,有个人无意看到了。她不会武功,当时四周无人,她呼救也没有回应。于是她就自己悄悄地跟了过去,想要伺机救我。” 徐子川长叹一声,涩然道:“傻子。” 第57章 七星峰(1) 少女跟着徐子川,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徐子川受不了双腿被打断的痛苦,连声答应木勒,可以试一试控尸术。 木勒在抓他之前已经尝试过自己在南疆找到的所谓控尸术,效果极不理想。他命人将那少女带到徐子川面前,让徐子川用少女来做实验。 沈光明大惊:“你……你真的做了吗?” “……”徐子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一开始没有。” 控尸术需要养蛊,徐子川说自己身上没有蛊虫,不能使。谁料木勒竟命人取出一个大罐,里头尽是从南疆那里搜来的蛊虫,密密爬动。他早就备好了材料,却苦于无法付诸于实施而已。 徐子川又说自己忘了一些内容。木勒的人将他另一侧膝盖敲碎之后,徐子川便把忘了的东西都记了起来。 他垂首坐在轮椅之中,十分疲惫。 “她是第一个。”他说,“我永远忘不了她死前的模样。” 沈光明说不出话,只呆呆站着。 徐子川也沉默了,似是说出这件事耗去了他太多力气。良久之后,他终于慢慢开口:“有些事情我没说清楚,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毕竟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对你们来讲……也不一定有用。” “为什么那些尸体,头都要朝着府里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沈光明问。 “是蛊虫作怪。我虽然没有使用过控尸术,但府里头留着当时在南疆学艺时,师父送我的东西。”徐子川比划了一下,“一块布满孔洞的黑色石头。据说是从这种蛊虫初生长的地方敲下来的。” “你和那个师父,应该关系很好吧?”沈光明随口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送你。” “他很喜爱我,还想过要将他女儿嫁给我。”徐子川笑了笑,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那女子我不喜欢,便婉言回绝了。后来听说她还是嫁给了汉人,一个姓百里的汉人。师父救了他,他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将人女儿带走了——喂?你怎么了?” 沈光明脸色惨白,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 “……百里?你确定他姓百里?”他颤声问。 沈光明带回来的这个消息非同小可。 林少意一直在等待机会和积攒力量,要一次性吞了辛家堡。最令他担心的是百里疾的控尸术辛暮云是否学了,以及是否还有那种怪异的尸体留在辛家堡里。 “这些蛊虫是可以控制的。”沈光明急切道,“徐子川说,它们最害怕金凤草的气味。” 他跑过来找司马凤等人时十分急切,唐鸥当时正离开敏达尔那头,还没进司马凤的院子就被沈光明撞了个满怀。司马凤和迟夜白从当年打更老人那里问来的消息并无太大价值,他们对沈光明说的故事反而更有兴趣。 “金凤草是什么?”司马凤转头问迟夜白,“小白,你知晓天下事,说说?” “知天下事的是田苦。”迟夜白皱眉道,“我知的是江湖八卦。这名字没听过。” “是啊,好土。”司马凤笑道,“谁起的,这么潦草。” 唐鸥给沈光明倒了杯茶,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歇一歇。沈光明一口气喝了司马凤一杯好茶,牛噍牡丹般也没品出什么滋味,匆匆把自己从徐子川那里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司马凤仍旧笑着,眼神却有些冰冷:“徐先生可真不愧是读书人。都说书生风流多情,可多情是无情。” “他还说,木勒之所以放他回来是因为以后还需要他帮忙,因而不杀他,也不为难他。”沈光明想了想,“而且徐子川说,木勒也不怕自己把这事情说出去。这事太玄乎,木勒又是狄人,他说出来谁也不会信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妒忌自己的漂亮表妹嫁给了狄人,因而故意说这样的话挑拨关系呢。而且徐子川虽然才华横溢,名声却不是太好,因他脾气出了名的糟糕,又心高气傲……” 沈光明润了喉,一口气地说下去,都是徐子川的坏话。 其余三人听得津津有味。沈光明喘气的间隙,司马凤还催促他“快说快说”。 沈光明:“……说完啦。你们当听戏呢。” 司马凤把扇子一甩,啪地展开了,又是一幅沈光明没见过的香花美人。 “说实在话,这事情和狄人有无穷牵扯,确确实实不是你我可解决的。我认为我们先尽快找到金什么草……”草药名称和他名字类似,令他很是不满,“先保证灵庸城里没了僵尸出没的危险,再论其他。” 迟夜白:“我同意。” 司马凤:“嗨,我说的话,你自然要同意的。” 迟夜白没理他。 唐鸥转头问沈光明:“金凤草在哪儿,徐子川说了么?” “说了。”沈光明连忙道,“就在城外的七星峰上。说是七星峰南面有一片低洼地,长有金凤草。徐子川遍读灵庸城志,连周围的地理环境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得又快又急,把鬓角头发都吃进了嘴里,唐鸥顺手帮他拈了出来。 沈光明一愣,歪着脑袋躲开唐鸥的手,继续面不改色地说:“徐子川说要去七星峰就现在这个时候去,晚了就不行了。等大雪越来越厚,根本进不去。” 司马凤将扇子一拍:“那就去——” “去不了。”迟夜白打断了他的话,“七星峰是狄人的地盘。” 夜间,舒琅仍旧在自己房里看书,正想让人帮自己打水洗脚,司马凤等人就来拜访了。沈光明紧跟在唐鸥后面也走进了他的房间,十分恭谨地扑通跪了下来。 众人将这些情况都跟舒琅说了,按照徐子川的要求,隐去了徐子川这个关键人物,就说是他们查出来的。 舒琅又震惊又佩服,连连说:“你们厉害,真厉害。” 这件令他困扰万分的事情终于有了些眉目,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没有问题,我为你们写通关文书。”他爽朗道,“沈光明,你不用在这儿听了,去为我打水。先把我笔墨和印章拿来。” 沈光明恭恭敬敬磕头:“遵命。” 舒琅让司马凤和迟夜白详细说说发现这些事情的经过,听着听着,忽然背脊一凉。 他忙抬起头,正瞧见那唐少侠转过头盯着门外。沈光明提水进来了。 舒琅很快写好了通关文书,一份用于进入狄人地盘,一份用于进入七星峰地界。 “传说七星峰上有神仙居住,以前许多汉人都乔装去祭拜,所以管得越来越严了。”舒琅将文书交给司马凤,“麻烦司马家主。舒琅还要陪着母亲,无法同行。我会派几个人和你们一起去,连同我这个奴隶吧,多一个人去找也许方便些。” 司马凤心道你同行就糟了,唐鸥半途说不定就大开杀戒,人人无幸。 想是这样想,仍旧遗憾地说了些客气话。 沈光明连头都不能抬,一直弓腰跪着,面前是一桶热水。唐鸥挪了几步,站在他身边,挨得很近。 舒琅也没好意思让沈光明伺候,挥手让沈光明离开了。“去跟你的汉人朋友说说话吧。”他说,“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你。” 司马凤等人已走到门边,沈光明连忙深深鞠躬多谢舒琅。或许是因为他平时这样的话说得多了,此时不由自主地跟舒琅又多讲了几句:“只要世子喜欢我就成,小的恨不能永远……” 他话未说完,突地停口。 舒琅也按按胸口,略显惊悸:“怎么有股莫名杀气?倒冷得可怕。” 司马凤举起扇子敲敲脑袋,打着哈哈:“什么杀气,是世子你门窗不关,外头进去的凉气。哎那个谁,那个奴隶,走罢。” 沈光明连忙退了出来,伸手关门,把满脸狐疑的舒琅关在了屋子里头。 第二日,数人启程。 舒琅的人伪装有方,很快将车队打扮成一支简单的商旅。 “这个季节商队都从外头回灵庸城,我们这样出去,不是更可疑?”司马凤问。 来为众人送行的舒琅闻言回答:“所以你们这个商队不能阔气,不能太显眼。能挣到钱的商旅都回来了,你们这样的商队恰是因为没有油水,才拼着没命的危险出关外,我们都将你们这种拼上性命做买卖的商队叫兔子队,基本出去就是一个死,给外头野物送口粮去的。但如果带上高手,有经验,那就不一样了。关外没了别的竞争对手,都是兔子队的天下。” “会死?”司马凤大惊,“这么危险。小白你记得躲在我身后。” 迟夜白只当没听到,与唐鸥在车里细细研究着舒琅给的地图。 舒琅给的地图十分简单,只标准了大概的位置。众人知他谨慎,也不在意。他们不是去刺探狄人情报的,只是去寻找七星草。 迟夜白昨夜调出灵庸城分社的资料,已将城外地理位置都记载了心里,正跟这地图详细比对。看了片刻,他小声跟唐鸥说:“唐兄,我到时会顺道去狄人大营看看。你们可以先行回来。” 唐鸥:“不行。” 司马凤从前头转过头来:“千万别想,不然我把你打晕了再扛回来。” 为了加强威慑力,他还将那扇子合上,遥遥指着迟夜白。 迟夜白看他一眼,手指弹动,一颗小石子朝司马凤飞去。司马凤立刻挥扇格挡,谁料那石子不是冲他去的,是冲他手里那把扇子去的。扇子散了,裂成两半,扇上的美人也裂了,歪着眼睛鼻子,很难看。 “哎哟。”司马凤惋惜不已,“这可是俏俏送我的。里头还有她一个香吻。” 他翻了半天,没找出那吻痕,倒是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俏俏送的了。迟夜白暗暗冷笑,继续低头研究地图。 才爬上马车的沈光明只听到后面几句话,突然想起司马凤还没跟自己解释徐子川那两句艳诗的意思,连忙切切地问。 司马凤没了扇子,有些懊恼,正想跟沈光明细细分析,突然抬头瞧了瞧唐鸥。 “我不说了。”他摆摆手笑道,“我可不敢说。” 沈光明:“太小气了……” 司马凤:“哈哈哈。不行不行,我还不想死。” 迟夜白顿时发出更清晰的冷笑声。 一路过去都相安无事,只有司马凤拒绝跟沈光明沟通艳诗心得,令他很沮丧。频频强调“我其实什么都懂的”,也无法令司马凤吐露一言半语,沈光明郁闷得紧,裹着唐鸥的外袍蜷在车里,半睡半醒。 他着实累了。 此时虽然还在颠簸之中,但身边都是认识的人,安全感让他深深放松,最后歪在唐鸥肩膀上睡着了。 迟夜白仍细细看着那地图,一寸寸地移动手指。司马凤觉得外头风太急了,也溜进车厢,和迟夜白一起看地图。他看不懂地图,就看迟夜白,也觉得很有趣味。 唐鸥睡不着,挺直了腰让沈光明靠,一手抖开自己的外袍,仔仔细细地给他盖上了。 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事,和沈光明有关,和他自己也有关。这些事又牵不出个头来,乱糟糟地团在心里,很让人烦恼。 手里托着个暖手的小炉子,掌心是温热的。他小心地攥着沈光明冰凉的手指,握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干脆将小手炉放进他手中。 沈光明的手指在他掌心无意识轻挠几下,他顿时又觉得不太舍得。 啊。真烦。唐鸥忍不住叹气。 走了大半日,七星峰到了。 这儿比灵庸城更偏北,雪片厚而大,纷纷被风卷着,扑到人身上。 传说在许多年前,天神还在天地间打着天崩地裂的架时,七星峰就已经存在了。当时七星峰还是一整座巍峨山岭,后来不知哪个神祗打斗中力气不济,从上面摔了下来。他的手又宽又大,五指张开,狠狠压在七星峰上面,顿时山崩地裂。等震动停了,巍峨山岭已成了参差不齐的七座峰头。 迟夜白说完了,指着最靠近他们的一座峰头说:“南面的洼地应该就是那里。那里有一个避风的谷口,如果地图没有错,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七星峰有七座山头,形似北斗七星。六座较为低矮的山峰拱卫着其中最高的一座,此时天地俱白,峰顶隐没在云层里,看不到头。只有南边这一座还隐隐露出些嶙峋山石。 山石都是被风雨磨砺过的,并不好走。唐鸥和司马凤武功较好,走在前头开路。舒琅让跟过来的人守在峰底,并不上去。 “他们不怕我们跑了?”沈光明问迟夜白。 迟夜白:“当然不怕。我们要离开这里,还需要那份通关文书。文书都在他们手里,马车之类的工具也是他们的,我们怎么跑?” 沈光明点点头,望着前头同样走得很慢的俩人叹气:“这么高,这么冷啊。这地方能长草吗?” “能的。”迟夜白道,“洼地温度比外头高一点,而且各样植物耐温不同,金凤草既然长在这里,就说明它能忍受这里。” 沈光明对那药草也好奇起来:“我小时候也认过一些药草,爹爹有时候会帮村里人治病。我跟着他学的。但没有那么精,现在想想,很遗憾哩。” 迟夜白惊讶地看他:“你还称那人为爹爹?” 沈光明茫然:“?” 迟夜白拧着眉头:“你若有些骨气和血气,就不要再认那种人为亲人了。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的父母?” 又一股强风刮来,迟夜白连忙拉着沈光明,以免他后退。沈光明的头发被风吹得极为凌乱,一双黑眼睛里带了一些惊讶和恐惧。 “迟当家,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那厮放火,辛家堡怎会被烧?若不是那厮放火,你爹娘自然也不会死。”迟夜白有些愤愤,“若不是那厮将你当做辛家小公子掳走,你又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子?” 第58章 七星峰(2) 越是往上走,风就越大 四处都是乱石与积雪,风呼呼怪叫,蒙着脸仍感觉被割得生疼。 连司马凤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徐子川和迟夜白都记错了地方。 “这儿哪里有洼地?”他大声问唐鸥,“那地图你还记得吗?” 唐鸥回头去寻迟夜白,看到他和沈光明都站定在下方不远处,正在说话。他喊了两人几声,没有回应,是风太猛,将声音都吹走了。 “确实是有的,走吧!”他也大声地跟司马凤说,“只是肯定不在风这么大的地方,去避风处看看吧。” 两人缓慢走着,又找了半盏茶功夫。 迟夜白和沈光明两人也赶了上来。迟夜白回忆着那地图上的内容,指着个方位让众人往前走。果真在那处寻到一处狭长裂缝。四人鱼贯而入,过了裂缝,竟是一处较为温暖的峡谷。 “这就是那洼地?”司马凤卸了肩上积雪,好奇四顾,“这地方不错啊。” “别乱走。”迟夜白制止他,“这地方毒虫毒草很多。金凤草常与毒虫毒草伴生,你若被咬了被割了,我们可没办法救你。” 唐鸥也脱了披风,抖落积雪。转头看到沈光明垂头站着,一点点揩去脸上雪花,一声不出。他的沉默令唐鸥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唐鸥问道,“我们找到目的地了。天太冷冻着了么?” 沈光明摇摇头。唐鸥问不出结果,心中愈加疑惑:“来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讲。” 见前头迟夜白和司马凤两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沈光明才抬头看他。 “你早就知道是吗?”他万分紧张,声音都发颤,“你早就知道,我是辛家堡管家的孩子,对吗?” 照虚当日从百里疾那里得到的消息,很快就告诉了唐鸥和司马凤等人。 百里疾对辛暮云的情感极为复杂,但唐鸥丝毫不关心这个。他细细追着照虚,问当时百里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百里疾说的话不多,再怎么挖也挖不出更深的内容。 但这个事实,他还不打算告诉沈光明。 他总认为沈光明过得很苦,这样的事实若让他知道,又是另一种痛。 沈光明定定看着他,见他神情变幻,便笃定了心中想法。 “你果然是知道的。”他觉得惊讶,又觉得不甘,还有莫名的委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宁可是唐鸥告诉自己,也不愿意是迟夜白,或者什么其他人。 和唐鸥之间似有若无的深刻关系,令他觉得,在唐鸥心里,自己是不一般的。这种不一般令两人有更深的联系,可以分享落魄的往事,可以分担悲伤的心事。 但唐鸥的隐瞒让沈光明有种被欺瞒的羞耻感。 “我那么信你……”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我那么相信你!”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现在。”唐鸥连忙辩白,“我早就打算找到你之后立刻告诉你。但当时你正为了你师父等人伤心,我怎么能说?之后又发生了这么多怪事,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机会。” “说这么一件事需要什么机会!”沈光明大吼,“你们都在笑我是吗!是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可笑!” 唐鸥紧紧抓住他的手:“怎么会!” 沈光明挣扎不开,怒上心头,干脆抓着他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去。 他是真的生气,又悲又气,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能对着唐鸥。这一咬,竟吃到了血腥味。 唐鸥也不挣开,任由他咬,抬手将沈光明抱进自己怀里,抚着他的背。 “对不住。”他低声说,“这次是我错了。” 沈光明松了牙,擦去唐鸥手腕上的口水和血迹,心头一片茫然。 他想到自己背上的伤痕,想到莫名其妙被阻断的经脉,想到手脚筋络处的割伤,想到沈直对他的桩桩件件。一时间恨不起来,像是累积的坏已经超过了限额,他做不出应有的反应了;可也无法释怀。 若是当日无人相救,就这样在火里死了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沈光明突然想。 “那辛家堡的小公子,就是阿岁么?” “应该就是他。”唐鸥说,“这件事情七叔知道,但阿岁不知道。他恨极了辛暮云,七叔说先别让他晓得。” “……我也恨你。”沈光明咬牙道,“我恨……恨许多事情。” 唐鸥紧了紧手臂:“你可以恨我。” 沈光明心情尚未平复,但不想再和唐鸥呆在一起。他推开唐鸥,独自一人往前走去。唐鸥喊了几声,没有应,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司马凤和迟夜白已经找了半圈,还是没看到金凤草。谁都不知道金凤草的模样,徐子川只说叶片边缘有金朱之色点缀,只凭这一点,着实难找。 唐鸥和沈光明也加入了寻找之中。峡谷颇深,但十分平缓,谷中有密林与冷溪。溪水很薄,入手冰凉,能看到底下一颗颗圆润的石头。 找了一阵,唐鸥突然看到水中倒伏着的一棵草上有金朱色边缘,不由大喜,连忙将那草抓了起来:“司马,这里……” 他回头招呼司马凤,却悚然一惊,猛地站起来。 “迟夜白!沈光明呢!”他冲着迟夜白大吼,“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迟夜白有些茫然,指着另一个方向:“他说那头有声音,去那头找了。” 唐鸥将那棵草扔给司马凤,往迟夜白所指的方向奔去。 擅自脱离队伍,沈光明知道一会儿肯定会被唐鸥责骂。但他确实不想跟他们呆在一起了。 沈直原来对自己怀着那么深的恨意——这让他每每想起,都浑身发冷。 他以前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就算没有亲人,也有沈晴,有沈正义。但知悉这件事情之后,他连沈晴和沈正义都恨起来了。 他们其实不知道这件事的——不他们说不定是知道的——沈光明你不能这样怀疑自己的弟弟和妹妹—— 茫茫然走了一段路,心头一直在做无聊的挣扎。 沈光明站在密林之中,呆呆发愣。 恨他们没有意义的。反正……反正这个天地里,自己是真的没有一个亲人了。 心头像被粗绳捆住了,勒得又紧又疼。绳结那么粗,擦得他浑身冷汗涔涔。他不懂沈直的恨意为何这么曲折绵长,也不懂他为何要将这恨意报复在无知无觉的婴孩身上。 盲目在林中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谷中有薄雾,雾气好像是从林中生出来的,越往里走越深。 沈光明找了一阵子,寻不到出口,对自己更生厌憎。 满腔怒火与抑郁不知如何发泄,他举起手掌,啊地大吼一声,重重拍向身旁的一棵树。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树抖了几回,叶片纷纷落下。 沈光明抬头呆看。他的方寸掌已经有了些领悟,如今劲力收服渐渐自如,这树受了一击,外头毫无损伤,里面的筋脉已经开始断裂了。叶片纷纷落下,但枝条仍旧挺直坚韧。 不知道这功夫是不是这样用的……沈光明越想越委屈:自己遇到的烦心事怎么一直这么多。张子蕴将这武功传给自己,可没有任何指导,他艰难摸索这么久才明白一些门道,太烦了。 他怒气又起,见周围都是模样相似的树,反正也走不出去,也没人来寻,干脆啪啪啪地乱打一通。 叶片疯狂地抖落,他双手打得通红,反倒更不愿意停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他一边打一边吼,声音嘶哑。 ——“太吵了。” 浓雾中突然传来一句沙哑的嗓音,带着怠懒与不耐烦。 沈光明猛地停手,回头望去。 “我教你这个本事,不是让你拿树泄愤的。” 张子蕴手里拎着个死兔子,脸上满是厌烦神情,正从雾里一步步走过来。 第59章 七星峰(3) 沈光明大吃一惊,又兼之是此时此地,霎时间还以为雾中是什么异形鬼魅。 那人越走越近了,他僵在树边,终于开口:“张……张大侠。” 张子蕴和分别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仍是那么瘦,也仍旧是那么干瘪。他穿着一身颜色沉重的衣服,腰上束着白色腰带,面无表情,眼神有些可怕。沈光明心中不安:张子蕴比之前更像一个病鬼了。 声音自然也没什么变化,沙哑难听,像将一把豁了的刀压在粗石头上拉扯,那种响声能让人汗毛竖起。 “都说过了,不用来找我。”张子蕴皱眉道,“并不想和你们见面说话。” 沈光明:“……不,不是来找你的。” 张子蕴:“……”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不失望。那张仿佛被冰雪冻结的脸上仍旧是毫无表情。 沈光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和他对望站着。正相看两相厌时,头顶传出些陌生声响。张子蕴似是早已听到,枯瘦的面皮上一派平静。 唐鸥落在地上时背对着张子蕴,冲沈光明怒道:“又乱跑!下次真的不找你了!” 沈光明:“……谁人要你找了?!” 怒气冲冲的唐大侠又不敢再骂他,只好狠狠扭头,打算对付身后的神秘人。 转头后顿了片刻,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师叔!”唐鸥又惊又喜,“师叔!” “喊一遍就够了。”张子蕴将手里的死兔子扔给唐鸥,唐鸥手忙脚乱地接了。 张子蕴不再废话,转身往来路走。 “带你去见你师父。” 七星峰何时成了狄人的地盘,张子蕴不知道。反正自他看中七星峰这个隐蔽之处到现在,已有许多年。青阳祖师懂勘地望气之术,兄弟二人随他游历江湖时曾到过灵庸城附近。当时青阳祖师就说七星峰中定有一处回春之地。张子桥没有在意,张子蕴却牢牢记住了。 但这回春之处不过是一处温暖峡谷,并不能救治他的病,也无法让张子桥起死回生。 他以飞天锦裹着张子桥的棺材,走了很久很远才回到这里。大吕功发作的时候,若是太难受了,他也想过去抓几个狄人咬咬。但是狄人不一定好吃,灵庸城里的人……也不一定好吃。这天底下可能就没有比他哥哥的血更好吃的了。 张子蕴不喜言语,问他三四个问题他才会简短地回答两句话,还得猜测出这两句回答的是哪个问题。沈光明连蒙带猜,才将这些事情大致问出来。 两人跟着张子蕴,曲曲折折地走,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渐渐能看到密林外头雪白的山壁。 沈光明忽的灵光一闪,忙问张子蕴:“张大侠,你是将唐鸥师父放在了水晶棺材里么?” 张子蕴:“……什么?” 沈光明想起自己从方大枣那里听来的故事,好奇又有点小心翼翼:“还是千年寒冰构造的冰洞?听闻在这些地方,尸身可以百年不腐。” 若是换了别人,沈光明肯定不敢这么没礼貌。但张子蕴对于生死的看法与常人不太一样,沈光明的率直并没有冒犯他。 张子蕴回头看他:“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事情?” “那个什么教主的夫人,就是这样放的。放在地下的冰窟里,有三百多年了,脸色还是红润如生。”沈光明连忙跟他说明,“这故事特别出名,叫‘霜里寻花’,教主后来又从冰层里把夫人救活了呢。” 张子蕴脸皮抽了抽,长长叹一口气。 “唐鸥啊。”他说,“辛苦你了。” 唐鸥:“……师叔说的是。” 沈光明:“???” 行至某处,张子蕴停了下来。沈光明和唐鸥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去,终于在山壁上发现了一个洞口。洞口边上垂挂着一些青葱的攀岩植物,与洞口上方的皑皑白雪反差极大。 “再往上就太冷了。”张子蕴慢慢道,“等到了小寒,这洞口就会被冰雪封住,谷里的花花草草也会凋零一些。但那位置我非常喜欢的。日出的时候光线从缺口照进来,在洞口那里能看到天地渐渐辉煌起来。好看得很。” 他指着山壁对面的峰顶,那里正有一处很宽的豁口。 “那是东南方。唐鸥,要是认真瞧,目力又好,说不定真能看到子蕴峰。”张子蕴声音低了些,不似方才那么生硬了,带了些很难察觉的温柔,“我挺喜欢这里的。平日里没事做的时候,我都在这儿陪你师父。” 沈光明呆呆地抬头,看到强风仿似有形之物经过那豁口,扬起碎琼乱玉,在山谷上方翻腾飞舞。 “这地方真好。”唐鸥说,“师父他最喜欢这样的景色。” 得到唐鸥的肯定,张子蕴很高兴,连连点了几下头。 夜幕垂落,遮蔽天地。也没有星子,只有风雪在远处呼啸。谷中仍是暖的,司马凤和迟夜白寻了个凹处,开始生火烤鱼。 “这种地方的鱼特别鲜特别嫩。”司马凤捋高袖子,挽起裤脚,拿着根削尖的木条在溪水里叉鱼,叉得不亦乐乎。迟夜白生起了火,用更细的木条穿上鱼,慢慢地在火上烤。他和司马凤都习惯于野外行路,身边必定带有盐巴和简单的酱料,给自己倒腾一顿饭自然不是难事。 司马凤一连叉了许多条,迟夜白让他停了他才上岸。 “这地方像不像我们以前追击白衣侠盗的那几个晚上呆的林子?有水有鱼,有你有我。”司马凤笑道,紧紧挨着迟夜白坐下了。 迟夜白冲他亮出尖锐的烤鱼木条,将他逼退了几分。 “还有你的干妹妹。”迟夜白懒洋洋道,“三个。” 司马凤讶然道:“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我印象里只有清风明月,和一个你一个我啊。” 迟夜白瞧他一眼,很似威胁:“你记不住?一个是风雨镖局的蓝二小姐,镖局的牌匾被白衣侠盗偷走了。一个是扬州城苏府的苏小姐,仰慕白衣侠盗的名声,千里相随。还有一个是你爹的二姑婆的儿子的老同的女儿,说要跟着你学本事,不肯走。” 司马凤扇子被迟夜白打坏了,只好用手击掌:“小白,你真厉害,不愧是鹰贝舍的当家,论记忆,连田苦都要甘拜下风的。我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情,你倒一一都记得住。也不知道这三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竟引得迟当家惦记了这么久。” “我没有惦记她们。”迟夜白怒道,“蓝二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千回囊里头有迷药,苏小姐给你洗外袍的时候不慎闻了,昏迷不醒。若不是你那……什么亲戚的女儿略懂医术,很快将人弄醒,你现在早成了苏府的姑爷了!” 司马凤又笑:“哦。晓得啦。你没有惦记她们,你是惦记我。” 迟夜白:“……我惦记你找马车送这三位小姐各自回家的时候问我借的那十五两银子。还不还?” 司马凤脸皮厚得很,不见不好意思,反是哈哈大笑,从迟夜白手里抢过了他刚烤好的鱼。 “不急不急。”他笑道,“一辈子那么长,一定还你。” 两人一边乱七八糟地说话,一边吃鱼。沈光明提着食盒循光而来,远远便问到了肉类的香气。 他放下食盒,跟迟夜白讨了一条鱼来吃。 “早知道就不来找你们俩了。吃的比我还好,你瞧,这儿都是素的。”沈光明一口气啃了半条鱼,才缓过劲儿,问他们,“我跟唐鸥不见了,你们怎么不来找啊?” “傻孩子。”司马凤嘿嘿笑,“谁晓得你们去了哪儿,万一打扰了唐大侠的好事,我要被他恨很久很久的。” 沈光明细细地吮着鱼骨头:“什么好事?” 司马凤:“这所谓的好事可大有来头,话说当年……” 迟夜白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别听他胡说。不是不去找,是我们发现了金凤草的生长地,无暇分心。唐兄武功高强,你也不是孱弱之辈,这谷里静谧平和,自然就没有担心。你竟寻到食盒,看来是有些奇遇?” 沈光明哦了一声。虽然对司马凤没说完的那些话万分好奇,但还是正事更重要,他放下鱼骨头说:“唐鸥的师叔住在这里。” 司马凤茫然地看着他等待下文,迟夜白却立刻拧起了眉头:“张子蕴?!” 此时此刻,唐鸥正坐在山壁的洞口里,慢吞吞地说话。 夜里非常冷,寒意一丝丝侵进骨头里。唐鸥运转起青阳心法,内外俱暖,便不惧风雪寒冷。 张子桥的棺材正放在洞中,大小长宽恰恰合适,应该是张子蕴用心再开凿打磨过的。飞天锦仍旧覆盖在棺材上,上头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揭起来的时候发出硬邦邦的脆响。 唐鸥只动了动便放开手,盘腿坐着说话。 他跟张子桥说了离开子蕴峰之后经历的事情,说少意盟,说张子桥不太喜欢的林少意现在的情况,说辛家堡,说灵庸城的僵尸,说沈光明。他最稚嫩和成长最快的那些年是和张子桥呆在一起的。张子桥是他师父,也似他另一个父亲。原本以为说不了那么多话,谁知道越说越多,越说越细,唐鸥恨不得将自己眼里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张子桥。 以弥补,他独自一人在这寒冷之处长熬的冷清寂苦。 热热闹闹的人世间,灯火辉煌的街巷里,生活着蓬勃的魂魄。它们何其有幸,能依赖于一具温热的躯体。 唐鸥不知道张子桥的魂魄会留在哪里。他以前觉得自己师父淡泊清孤,而等他离开了,细细一想,这世上其实有太多他留恋的地方:或是子蕴峰,或是他跟着青阳祖师看过的天地,或是张子蕴所在的地方。 只是无论在哪里,唐鸥都希望,那魂魄是永远平静,永远快活的。 下半夜,他终于将少意盟那一夜的火说完了。正要说自己寻找沈光明的过程,张子蕴却从下面轻飘飘地踏了上来。 “走。”张子蕴简短地说,“你占了我的位置。” 唐鸥不肯让位:“让我守到日出吧。你天天都能陪。” 话一出口,唐鸥立刻觉得不对,果然见到张子蕴脸色微微一变。洞口处的那点烛火摇摇晃晃,两人的影子在洞壁扭曲缠打。 “师叔,对不住。”唐鸥连忙道歉,“我不是那样的意思。以后我每年都会到这里来陪师父几日,请你给我这个方便。” 张子蕴没回应他,也学他那样盘腿坐下了。 “我不生气。”他嘶哑地说,“纵使生气,也不是生你的气。我怪我自己。” 他抬手抚着冻结发硬的飞天锦:“世间有太多俗令,太多迟疑。我以为这一世还有许多时光,足以让我慢慢变好。等我变得更好,我再尝试去问他:现在可以见你了么?我永不欺负你,也永不惹恼你。等他答应见我了,我再把这许多年里积攒下来的话慢慢告诉他。” 他对唐鸥笑了笑,笑容很可怕:“你想不到有多少话,你肯定想不到。我也想不到,说到今日还是没说腻。” 唐鸥沉默不语。他心里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已经藏了很久,从张子蕴出现在子蕴峰的时候开始。但现在这个猜测是否为真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正要开口,张子蕴又在对面沉沉出声了。 “唐鸥,莫让自己遗憾。世上的时间从来不多的,你我能占有的更是未知数。这江湖好生险恶,人心莫测。你和他都不知道这条命哪一日就结束了。”他沉重而平缓地说,“然后,再无从论以后。” 沈光明对迟夜白知道张子蕴,丝毫不觉得奇怪。 迟夜白跟他解释:除了鹰贝舍的部分人物之外,知道张子蕴存在的还有杰子楼的田苦。青阳祖师的这个弟子的存在,并不像沈光明和唐鸥以为的那么神秘。 “杰子楼里有很多关于青阳祖师的记载,田苦很喜爱青阳祖师,他将这些卷宗整理得很好。”迟夜白道,“你若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你妹妹正给田苦做事。”司马凤说,“两人相当情投意合,不知大哥你什么时候有机会见见这个妹夫?” 他说了还不过瘾,拱手推向沈光明:“祝贺祝贺。” 沈光明大吃一惊,随即立刻怒道:“不行!” 他的怒火比之前听到自己身世来历更甚,但还是强行压制了下去。 正事要紧,他想,田苦……姓田的那厮以后还有机会料理! “说正事。唐鸥他师叔说了一件颇奇怪的事情。” 方才张子蕴做饭请他吃,两人在厨房里很冷清很冷清地聊天。跟张子蕴聊天是很辛苦的,你不知道他是否在听,在听的话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进去,就算听的进去了也没有回应。因而大多数时候是沈光明说,张子蕴做自己的事情,不理不睬。 青嫩的菜苗滚进没有油的锅里,洒了点儿盐之后就在水里咕噜咕噜地响。 说到灵庸城那件事的时候,张子蕴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嗯”了一声,还是疑问句。 沈光明将他知道的灵庸城僵尸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随后张子蕴指着周围的山,跟他说了一句话:这里也有你说的那种僵人。 七星峰上的僵人不多,张子蕴因为长期在这里生活,所以碰见过一些。僵人大都面容腐坏,衣衫破烂,歪歪扭扭地在雪地上走。它们不仅行动迟缓,且十分僵硬,常常被强风刮倒。僵尸无知无觉,自然也不知痛,有时手足折了也仍旧拖着爬动,令人悚然。 张子蕴自然是不会悚然的。 他平日无事可做,还寻了个有利于观察的位置,坐在树上守着,细细看了很久。 他生活的地方是南峰的峡谷,僵人却大都出现在北边的山峰。因为此处生长着金凤草,金凤草气味浓烈,僵人从不敢进入。张子蕴外出的时候偶然遇到过,便随着僵人悄悄窥探。 北边山峰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洞口被巨石压着,只留了一条仅容二人平行进出的缝隙。僵人正是从此处进出。张子蕴观察许久,发现洞中不仅有僵人,也有狄人出没。狄人说的话他听不懂,有狄人似乎想尝试过命令和指挥僵人,但僵人并不听命于他,一直四处乱走乱挠。 他查探这事情纯因无聊,也不上心,对洞里的内容没有丝毫好奇。 张子蕴在沈光明的哀求下,艰难而不耐地回忆了那位试图指挥僵人的狄人头领的模样。 “就是东原王木勒。”沈光明低声道,“他脖子上总是缠着一条青灰色狼皮,这是他父亲赐给他的,草原上没有人能拥有。” 司马凤笑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若是写成故事,这么巧反而显得蹩脚了。” 迟夜白忙问:“等等,这张子蕴说的话还不止可信度有几成。你信不信?” “当然信的。”沈光明立刻道。 迟夜白:“为什么?” 沈光明:“我不能说。” 司马凤明白迟夜白的想法,在旁帮腔道:“张子蕴若是说假话,那我们几个可能就折在七星峰回不去了。你为何信他,把事情原因说出来,若是真的可信,我和小白肯定不会退缩的。” 不能说——沈光明不可能说出子蕴峰上的事情,也不可能把张子蕴兄弟俩的事情告诉这两个人。他转转眼睛,凛然道:“我信他,因为他是唐鸥的师叔。” 迟夜白:“……就这个原因?” 沈光明继续凛然:“是的!我信唐鸥,所以我也信他师叔。” 司马凤:“你不生他气了啊?刚不久前不是还气鼓鼓的吗?” 沈光明仍旧凛然:“是生气,但我还是信他的。” 司马凤将烤鱼木条当做折扇用来击掌:“盲目!盲目啊。” 第二日与唐鸥会合后,四人很快决定一探北峰。 迟夜白和司马凤采了许多金风草,全堆在昨夜休息的凹地里。金凤草的气味不香不臭,像是介乎香和臭之间的某个令人不适的点上。沈光明和唐鸥闻到两人身上的气味,齐齐皱起了眉。 司马凤不由分说,抓起两把金凤草塞进二人怀中:“这个味儿可以驱邪,一定要带着。”他举着满手草汁去摸沈光明的脸,两人一个躲一个追,闹得很欢。迟夜白和唐鸥你瞅我我瞅你,相对无言。 张子蕴远远站在林子里看着众人,不出声打招呼,也没有走远。 唐鸥忍着不适,开腔让沈光明和他一起去跟张子桥告别。沈光明犹豫片刻,跟着唐鸥走了。 昨夜入睡之前他循例修习大吕功,走完一周天之后听见外头有轻微的呼吸声。他睡的地方是张子蕴的厨房,条件简陋,不过好在比较温暖。沈光明立刻认出是唐鸥的呼吸声,没好气地问他饿不饿,饿的话还有半碗稀饭和两根水煮菜。唐鸥没吃饭,但他说不饿,随即问沈光明练功是否有阻滞。沈光明说没有之后,唐鸥便转身离去,又回到了张子桥身边。 沈光明睡前突然脑中一亮:因为这地方其实挺冷的,所以唐鸥是想用青阳心法帮一帮自己。 他顿时懊悔不已,裹着薄被在地上打滚。滚完后又想起白天听到的事情,想到唐鸥已向自己道歉,那无处可寄的愤怒和怨恨,就怎么也没办法落在唐鸥身上了。 经过张子蕴身边时,沈光明被张子蕴叫住了。 “沈光明,想拜我为师吗?”他很突然地问。 沈光明摇摇头:“我有师父了。” 张子蕴:“你之前没有的。” 沈光明:“现在有啦。以后也只有他一个师父,下辈子我也要拜他为师的,可能轮不到你了,唐鸥师叔。” “不想约你的下辈子。”张子蕴冷笑道,“走吧。” 沈光明走远几步,忍不住回头,果真见到张子蕴在瞧他。张子蕴没想到他会回头,顿时有些狼狈。 “唐鸥师叔。”沈光明说,“我不拜你为师,那我还能跟你学功夫吗?大吕功和方寸掌我有点进步了,想给你看看。” 张子蕴皱着眉,一脸不快。 “我知道你高兴的。”沈光明笑道,“等我们探完北峰,一定来找你。” 他冲张子蕴深深鞠躬。 “唐鸥明年来,后年也来。他说以后年年都来。”张子蕴缓慢说道,“你若不嫌远,不觉冷,来就来吧。” 沈光明大喜,差点要跪下磕头,但张子蕴身法极快,刷的就不见了。他这个头没了磕的对象,只好悻悻站起。 跟在唐鸥身后走了一段,才觉得有些不对。 唐鸥年年来,张子蕴的意思是,也让自己年年随着唐鸥同来? 正思量间,已抵达张子桥墓所。 昨日沈光明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里,今日阳光好了一些,他上下左右地看,心中连连惊叹。 地面丛生着柔软青草,巴掌大和指头大的各色小花间杂其中。此处正是峡谷的边缘,被山壁环抱着,无数高耸的树木从地面生出来,紧贴着山壁。而唯有当中一条小路直通那处,路面平整,站在当中,抬头便是那洞穴。山壁并不光滑,有嶙峋怪石层出,上头拖着厚厚积雪,下面却是一层浓绿的苔。从地面一直往上攀爬的藤蔓缠到了洞口处,而洞口边缘的石缝里又有另一种模样的山藤长出来,长长地垂下。 山上的冰屑被北风纷纷刮落了,落到半途便化成细小水滴,山谷便仿佛永远被雾气笼着,是一处走不出去的茫茫梦境。 丝缕阳光落在谷中,那浓雾里头便生出一些旖旎色彩,随着雾气而不断滚动、消散,滚动,又消散。 想在这世上找到另一处比这儿更美更妙的墓所,应该也是不能够的了。沈光明只觉得这地方比那些什么千年寒冰的洞窟、流光溢彩的水晶棺材要好看上万倍、奇妙上万倍。 唐鸥抬头望着张子桥棺椁停放的山洞跪下来。 沈光明连忙也随他一起跪。 “不不。”唐鸥拉着他,“你不用,这是大礼,你不必的。” 沈光明站起来退了两步,静静立在唐鸥身后。 “师父!”唐鸥扬声大喊,“我走了!” 他声音又粗又响,砸在山壁上,往高处一寸寸弹上去,消失在风雪里。 “等我们解决了灵庸城里的事情,我再来看你。”唐鸥大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婆婆妈妈的,你说要做个大侠,就得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 “师父,我不累。我能坚持住。” “师父,等子蕴峰上的桃花儿开了,我给你折几枝过来。等它们结果了,我也给你带来。它们开花好看,结的果却不好吃。你别嫌酸,都是你种的。” “师父!天儿太冷了!你跟师叔说,让他别在上面呆太久!” 张子蕴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说完快滚,烦!” 唐鸥笑出声,弯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徒儿要顶天立地,有所担当,定不会让你失望。” 唐鸥又磕三个头才站起来。他膝盖与手腕处的衣料都被打湿,沈光明有些担心:“会着凉吗?” “不会。”唐鸥看他一眼说,“走吧。” “问师叔要一件裤子换了吧。一会儿还要去北峰,太冷了,我怕你受不了。听说膝盖着凉了若是不管,以后老了会特别难受,酸痛入骨,很是麻烦。”沈光明絮絮叨叨地跟在唐鸥身后,试图劝他去换衣服,“我看我师父就是这样啊。你别瞧他年纪不大,但每到下雨天和冷天,都抱着膝盖在地上滚,疼得厉害。你以后要是这样可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唐鸥转头:“不用,走了,别说话。” 沈光明仍在坚持:“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听我的,我见过师父他的难受样子,你想不到的。师叔不是在上头吗?让他去给你找条新裤子吧。俗话说病从寒中来……俗话是这样吧?总之你还是得注意……” 唐鸥打断他的话:“你不生我气了吗?” “……”沈光明顿了片刻,“不生气了。若是生气便懒得和你说这么多话,你换是不换呀?你若不好意思跟师叔讲我去便是……” 唐鸥叹了口气,说了句“你真烦”,突地跨了一步,抓住沈光明的衣领,凑了上去。 沈光明下意识地一缩,唐鸥这个吻便落错了位置,亲在他的嘴角上。 沈光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把抓住唐鸥的手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击即中,唐鸥立刻松了手。他顿了片刻,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好,低头掩着嘴,转身走了。 “……位置不对。”沈光明喃喃道,见唐鸥没有反应,大声冲他道,“你亲歪了!位置不对!” 唐鸥停了片刻,再次转身朝他走过来。沈光明看到他的脸红了,忙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的,也是热的。 唐鸥这次没有再亲他,直接抱着他脑袋低头吻了他的头发。 “沈光明。”他心跳得飞快,耳边都是血液奔流的轰隆声,好似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你又长高了。” 第60章 七星峰(4) 唐鸥说着话,在沈光明脑袋上摸了几下。俩人都是脸皮发热,也不知说什么好,在尴尴尬尬之中,又有些微小的喜悦。 “走吧。”沈光明说,“那俩人该等急了。走走走。” 唐鸥与他走了几步,突然笑出声:“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了?” 沈光明扭头瞧他,又飞快地转了回去。唐鸥等了一会儿,那人果真又转过来,盯着自己。 “你……哎,我,我,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沈光明指指身后上方,“你师父和师叔在这儿呢,你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儿再再再……再那什么?” “不能。”唐鸥利落道。 沈光明:“……” 他忍不住笑,觉得笑起来太夸张,便抿着嘴,结果笑得更加扭曲。唐鸥抬手捏他的脸,温和道:“走吧。” 或许有许多话可说,但两人默默走着,什么都没讲出口。 司马凤和迟夜白在外头等得焦急,只怕北峰太远,等去到已经天黑,还得白白在外头的狂风暴雪里熬一晚上。看到俩人从林中走出来,迟夜白立刻站起:“好,出发吧。” 司马凤仍坐在石上,手里是一根仿似扇形的扁平木棍。他把木棍抵在下巴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走过来的唐鸥和沈光明。 “你俩成啦?”他单刀直入。 “准备好的话去拿披风。”唐鸥见招拆招,“赶快出发吧,别耽误时间了。” 可惜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沈光明已露出破绽:“咦,你咋知……” 他话说一半立刻醒觉,连忙捂住了嘴巴。但司马凤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迟夜白满头雾水地看着面前的老友和唐沈二人,忍不住再度出声催促:“出发。” 司马凤:“外头风雪怎样?” 迟夜白只好去谷口查探了。司马凤见他走远,又转头,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俩人。 沈光明死死盯着司马凤,又好奇他为何知道,又觉得不好意思。司马凤倒是没继续说下去,只摇着那扁棍子哎呀咿呀地唱着小曲儿。沈光明立刻醒觉这人是在唱那些什么淫词艳曲,想问,又忌惮着唐鸥,只好紧紧地听。 司马凤唱完了两曲挂枝儿,晃着脑袋笑道:“颇巧,颇巧。我与小白,也刚刚成事。” 唐鸥和沈光明同时抬头看向迟夜白,目光中带着惊诧。 迟夜白去谷口探查正好返回,被二人盯得有些忐忑,一步踏过来怒道:“他又说了什么?” 沈光明:“他说你……你和他……” 司马凤仍旧不紧不慢,将棍子摇得波浪一般:“我方才与小白商定,回家之后他要到司马家的学堂来给我们的生徒上几门课。劝了许久,刚刚才答应。这事儿一成,我的心就放了一半啊。” 迟夜白听了一遍,又在心里回味了一遍,没察觉出司马凤说的不对,便疑惑地看向沈光明。沈光明满脸无奈:“司马家主这人太坏了,罢了罢了,走走走。” 迟夜白同意他前面那句,却不赞同后面那句。他还是很想知道司马凤到底前面说了什么话的。 四人从张子蕴居所那里找到了几件雪白的披风,换去身上原本那件,便出发了。 裹着这披风,藏身在雪地里也不易被发现。只是在谷中休憩一夜,习惯了那里头温暖和缓的气候,一踏出谷口立时被狂风吹得倒退几步。唐鸥在沈光明背后用手掌顶着他的背:“脚下不能松劲!把你的大吕真气凝在脚上!很快就会习惯!” 昨天虽然风雪颇大,但远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狂放,每走一步都要将脚深深扎入雪地之中,再用力拔起。众人朝着北边走,那凛冽寒风正好从北边来,顶风走了片刻,人人头脸都是一片雪白,眼皮都僵了,睫毛上的雪粒积得又重又厚,像是要把眼皮按压下来。四人以唐鸥为首,沈光明紧跟在他后面,最后是司马凤和迟夜白两人。唐鸥运转起青阳真气,不似别人那么难受,至少能将面上雪沫消融,看清前路。 在这样的风雪里说话也是听不到的。唐鸥偶尔回头瞧沈光明,生怕他受不了。 但沈光明却越走越顺,身上反而不那么冷了。 张子蕴当日给他的大吕真气原本是不服主的。但经过这大半年的修习和运用,沈光明已经能很自如地运转大吕真气,也许久没感觉到丹田的剧痛了。大吕真气已被他驯服,如今正顺应他的心意,流畅地运转。 大吕真气原本是极寒的真气,与七星峰的这气候恰好相似。沈光明似是被大吕真气保护着,而大吕真气又与这气候相处融洽,因而他渐渐不觉冷,也不觉僵,行动时反而比其余三人都更流畅。 但他体格始终不够唐鸥高大,也不敢提出让自己开路,便紧紧攥着身后迟夜白的手,以免后头两人掉队。四人一色的白,混在天地间茫茫的风雪里,根本瞧不出行迹。 七星峰北峰比南峰稍低,是被年年的暴风吹刮而成的。山上偶有巨大怪石,突兀地蹲坐在道边,因与山体紧紧相连,反倒能给他们提供短暂的避风处。唐鸥在前头,眼力很好,看到大石一路排布,便叮嘱众人朝着大石行走,一段段地走完这一路。 根据张子蕴的说法,大约走出三四里,风就不会那么大了。越靠近北峰,风就被北峰遮挡,风势渐小。只是这三四里路程,却走得人筋疲力尽。 走到山坳下,风雪果真小了许多。沈光明脖子都僵了,仍坚强不屈地艰难抬起,看向灰茫茫的天空。唐鸥伸手给他揉揉,沈光明被他的手冰得脖子直往衣服里缩。头顶仍有纷繁雪片随着狂风奔流,但都似隔在某个看不见的透明琉璃之外,影响不到他们了。 司马凤双手发白,僵直得伸不开。他方才在队伍最后,手持最粗的木棍来稳定自己和支持前面三人,为了便于抓握,他把手套也给了迟夜白。站在山坳里,他颤抖着把自己的手给迟夜白亮出来。 “冷死啦。”他说,“我这手真要废了。” 迟夜白剥了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见他仍木木地发抖,干脆笼着他双手,缓缓搓动,并将温暖内力慢慢渡入。两人确系师出同门,虽然没有师兄弟这一层称谓,但源头都是司马世家,因而内力相似,很快缓解了司马凤的僵冷。迟夜白感到他手指开始回暖柔软,便打算放开,谁知司马凤反手一抓,迅速将他双手攥在掌中:“哎哟小白,你冷不冷?你肯定很冷,瞧你这手呀……让我摸摸——不是,让我帮你揉揉……” 迟夜白毫不犹豫,飞快地抽出一只手,隔着厚厚的衣料与披风,又稳又准地卡在司马凤的脖子上。 “你说要揉什么?”他问。 “我说揉我自己的手。冷极了,这天儿真冷啊。”司马凤飞快道,“各揉各手,各揉各手。” 沈光明和唐鸥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互相将手搓了又搓,直到发热。 张子蕴说的山洞就在这一侧,四人休息了一阵,开始循着张子蕴说的路线出发。 张子蕴当日孑然一人,身手又好,因而并不从地面移动,仅是攀附着林木和山崖谨慎接近。现在四人都在地面行走,风险比他当时要大了许多。且四人并不清楚洞中情况现在是否有变化,故而走得更加缓慢。 因山坳风雪常年都小,山石与林木都较山路上多,也便于藏身隐匿。四人各自分散开,小心地朝着山洞的方向走。 沈光明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十分激动,紧紧跟在唐鸥附近。 山洞虽然极大,但洞口掩了两块巨石,反倒不易被发现。四人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敢再接近。 洞口四周寂静无人,但皑皑白雪覆盖的地面上,有黑色的枯干躯体露出来,或是手,或是脚。 “那些是尸体吗?”沈光明问。 “黑成这副样子,纵然是尸体也是上了年头的古董。”司马凤低声道,“这些无用的东西随意丢弃在外,看来狄人对这地方也不是很上心。” 四人正商量着如何继续接近和潜入,互听山洞中传来隐隐的嚎叫之声。 那声音嘶哑难听,曲曲折折地从深处传出,听得人直冒鸡皮疙瘩。 “什么在叫!”沈光明惊讶道,“他们做出了会叫的僵人?!” 唐鸥示意他不要出声。四人死死盯着洞口。 片刻后,洞口处传来隐隐的铁索拉拽之声。铁链在石头地面上摩擦,刺耳至极。 随即有数人从洞口行出。一个四肢着地作爬行状的人,被铁索拉着,慢慢走出。 那人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活人,无论神情还是姿态,都怪异无比。 走出来的数人之中,有一位高大男子气度不凡。他裹着一件皮毛大氅,头戴厚厚的猎帽,帽上有一块颇大的绿石头。男子浓眉大眼,白面微须,迟夜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惊讶地回头和司马凤对眼色:“有点像舒琅。” “那应该就是东原王木勒了。”司马凤压低了声音,“得来不费功夫,就是不晓得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唐鸥和沈光明却一声不吭,仍盯紧了那头的几个人。 木勒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正牵着那僵人。男子作汉人打扮,一张脸虽长得英俊,但面无表情,十分冷漠。他举起手中的铁链,与木勒说了些话。 司马凤眯起眼睛,又不太确定:“那个……是那个谁吗?” 唐鸥冷冰冰地说:“就是他。辛暮云。” 第61章 七星峰(5) 那作汉人打扮的男子,正是辛暮云。 少意盟大火之后,少意盟人一直死死盯紧辛家堡,唐鸥和司马凤等人从未听过辛暮云行动的消息,如今见他在这里出现,不能不惊诧。 他们既不知辛暮云是如何从严密的监视中逃走的,更想不出他和东原王木勒混在一起是做什么。 唐鸥察觉沈光明心跳呼吸都开始急促,悄悄攥着他的手,试图安慰他。 沈光明又恨又怒,浑身发抖。想到他和自己身世也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觉愤恨中有无法说明的凄楚。 他永不会跟唐鸥说,自己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想象过辛暮云是自己的家人。或者不是辛暮云也可以,是林少意,或者是别的大侠。只要他们武功高强,沈光明就无需论善恶;只要他们能在他最困苦、最艰难的时刻,有如神降一般站在自己面前,说,我是你亲人,我带你走吧。当他随着唐鸥踏入了这个比想象中更诡谲的江湖,接触了辛暮云和百里疾,这些想法便慢慢变了。 辛家堡的人和方大枣、柳舒舒、丐帮弟子及少意盟的大火有关,于是便和他的愤恨有关。 他为当年辛暮云孤身一人对抗试图踏平辛家堡的江湖的壮举心折,但也无法理解他那些扭曲的想法。 唐鸥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身边,又快又轻地抱了他一下, 不远处的辛暮云正和木勒说着话。他一边说话,一边拉拽着那僵人,令僵人踉跄跌在雪地中。 “要演示控尸术吗?”司马凤很快判断出了现在的情况,“木勒那边懂控尸术的人是他自己?他要操纵这干瘪玩意儿?” “不可能。”迟夜白立刻道,“东原王即便懂得控尸术也不可能亲自去操作的。这样做风险太大,他要用死灵军队去征战杀伐,必定需要有人在阵前操纵。” 他话音刚落,果真见木勒退了一步,随即身后有两个略为年轻的狄人走出来,站在辛暮云身边。 司马凤:“???” 迟夜白:“辛暮云懂控尸术?” 这回轮到司马凤断然道:“不可能。这门功夫是百里疾的家传之秘,怎么可能随意传授?而且辛暮云自己也有看家本领,不至于去学这玩意儿。” 这时沈光明从一旁低声插话,语气低沉:“如果辛暮云早就知道百里疾会在少意盟大火中死去,所以让百里疾把控尸术传给了自己呢?” 余下三人齐齐一愣。 山洞处的雪地簌簌乱响。那原本四肢着地爬行的僵人竟然慢慢站起,在风雪中直立着。 而辛暮云带着两个年轻人站在僵人之后,双手缓慢举起,口中念念有词。 ——他果真习得了控尸术。 以前每每看到控尸术,都没有细细观察的机会,四个人此时不免都屏息凝神,全神贯注。 僵人僵硬地走了两步,似是还不够熟悉。辛暮云手指抓拢又放开,随着他的动作和口令,僵人缓慢做出举手、弯腰和站立的姿势。木勒脸上显出愉快神情,推了那两个年轻狄人一把,让两人去试。 这一试就试了近半个时辰。两个年轻的狄人还不够熟悉控尸术,僵人偶尔会不听使唤,甚至慢慢回头盯着辛暮云。辛暮云倒是从始到终都一派镇定,就连僵人行走逼近,也只是轻轻弹动手指,驱使僵人后退。两名年轻狄人尝试之后,再次由辛暮云向木勒演示。 他让僵人做出了一个弯腰挖掘的动作。 僵人手中并无工具,但它弓腰翘臀,很显然是在盯着地面某处。 辛暮云开口念了一句话。下一刻,僵人便慢慢伸出双手,突地一把深深抓入雪地之中。 雪沫四处飞溅,黑乎乎的僵人挥舞细瘦双手,在雪中挖掘不停。 这情景无声无息,又实在太过诡异,唐鸥等人大气不敢出,全都死死盯着那僵人。 “它在挖东西……”司马凤低声地自言自语,“挖的什么?为什么要让僵人演示挖掘的动作?” 无人可回答他这个问题。众人一直等到辛暮云和木勒等人回到山洞之中,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我们跟进去吧。”沈光明立刻道,“不然辛暮云又要跑了……” “跑不了,天涯海角都有小白帮你抓回来。”司马凤截断他的话,“先回刚刚那个山坳,我想起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司马凤想起的,是少意盟大火当夜,他和迟夜白赶到少意盟附近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当时百里疾已经坠入郁澜江,两人各自率着帮众正巧过江,恰好于此时发现百里疾,因而顺手救起了他。 “起火的地方是少意盟的正前方和东西两侧,郁澜江在少意盟的北面。而后来据盟中帮众说,百里疾是出现在书阁那里的。书阁也位于少意盟的北侧,与郁澜江只隔了一道围墙。”司马凤让众人都坐在山坳底下,抄出他昨夜削的那根扁平扇状棍子,在地上划了个方形,解释一通后抬头问沈光明,“沈光明,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百里疾是从哪里进入少意盟的?” 唐鸥:“……谁是他哥哥?” 司马凤:“噢,对不住,您是,唐大侠您才是。” 唐鸥不悦地皱眉,他觉得司马凤在无故地拖延时间。这时沈光明开口了:“他是从北面进来的。” “你说说?”司马凤循循善诱。 “正前方和东西两侧都有很多人把守着,林盟主、林大侠与照虚大师,还有我师父和柳姑姑,都不是一般的武林人士,百里疾身手再好,也不可能闯过这些地方而没有任何人发现。而且他一心要烧少意盟,火点就是书阁,因此他不会耽搁时间,必定第一时间接近书阁。只有从北面,从郁澜江上进入少意盟,才比较稳妥。” 司马凤很高兴:“说得很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百里疾是不是辛家堡最重要的武力?” 这次沈光明几乎是不假思索:“当然是。青蝎之名遍传江湖,辛家堡除了辛暮云,就是他武功最好了。……说不定他比辛暮云还要好。” 迟夜白插话道:“他确实比辛暮云更强。” “第三个问题。”司马凤亮出三根手指,“为什么辛暮云派遣这个最重要的高手进入少意盟,却没有及时接应他?他为什么要舍弃百里疾?” 唐鸥和沈光明都是一愣:“什么意思。” “司马,他们不知道当夜的情况。”迟夜白平静开口,“发现百里疾之后,我立刻派出鹰贝舍身手最快的几名好手,逆流而上,看是否还有辛家堡的人在江面徘徊。只有一艘船,船上只有一个人。那艘小船停在郁澜江边,正好能瞧到少意盟北面的战况,包括燃烧的书阁。辛暮云就在那艘船上。” 沈光明呆了半晌,讶然道:“辛暮云看到百里疾坠江,但是没有理他?” “他必定也看到了百里疾和照虚缠斗,还有和你师父……但他什么都没有做。”迟夜白道,“他站在那艘船上,没有任何动作。” 唐鸥终于明白:“他想要百里疾死。沈光明的推测很有道理,那时辛暮云已经从百里疾那里获得了控尸术。” 司马凤靠着冰凉的山壁,叹气道:“现在虽然不死,但也差不多了。” 他启程出发到灵庸城之前,去看过百里疾。百里疾仍旧时时昏迷,但偶尔也有苏醒的时候。他苏醒的时候也是一片茫然的,想不起自己是谁,也记不得自己做的事情。还想再问的时候,他又陷入了昏迷。因而迟夜白等人才会想去寻找圣手屠甘,好从百里疾口里挖出些讯息来。 “百里疾已经没用了。”司马凤说,“他伤太重,而且是新伤旧伤叠在一起。辛暮云用起他来真是不要命。据说他脑壳已经被水泡坏了,现在只盼屠甘真有回春圣手。” 沈光明默默不语。他知道一旦屠甘把百里疾治好,等百里疾说出辛暮云和辛家堡的打算,他的结果肯定也是一个死。而且死得绝对不轻松。 真好。沈光明暗暗想。世间有多少种不轻松的死法,不妨都让百里疾亲身试试。 唐鸥低声道:“辛暮云还真是恨百里疾。他是怨辛大柱疼爱百里疾甚于他么?” 司马凤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坐在他身边的迟夜白却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辛暮云有多恨百里疾,我说不清楚。但百里疾和辛大柱的渊源却不简单,百里疾的父亲百里川之死,和辛大柱有些联系……” 此言一出,三人都露出惊讶神情。 司马凤最为激动,推了他一把:“哎哟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跟我说的?来来来讲来听听。” 迟夜白很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抿紧了嘴摇头。 司马凤和他逗笑几句,看到他仍是不开口,面色渐渐变得严肃。 “迟夜白,我们现在正在狄人的地盘上,四个人,还有一个唐鸥的没用师叔。”司马凤遥指山洞的方向,“我们面对的是一大群邪气玩意儿,你还憋着不说做什么呀?万一百里疾和辛大柱的关系,能动摇辛暮云呢?说不定我们就能把辛暮云逮回去了。” 他始终出身刑名世家,再艰险也不忘逮人。 迟夜白抬眼看他,仍旧摇头,竖起食中二指在自己唇上斜着一比。 司马凤愣了片刻,突然笑了。 一旁的唐鸥和沈光明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我知道了。”司马凤笑道,“这个手势的意思是,这个消息是绝密的,他不能说出来。” 他用那扇形棍子抵着迟夜白下巴,立刻被迟夜白打掉了。 “你不能说,但我可以问,对不对?”司马凤笑了两声,敛去脸上嬉闹神情,认真起来,“迟当家,你只需要回答你能回答的部分。你说的这件事是鹰贝舍主动发现的吗?” 迟夜白:“不是” 司马凤:“这个谜只有鹰贝舍的人才知道吗?” 迟夜白:“不止。” 司马凤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了。”他说完转头看沈光明。沈光明一头雾水还没擦干,急道:“看我做甚!你明白了什么?” “不要急,哥哥再问你一个问题……” “不用问了,说。”唐鸥利落打断他的话。 司马凤:“……好罢。首先我们已经知道,小白和他家里那些人都特别懒,除非那个情报特别值钱,或者是有人委托,他们才会出发去搞。” 迟夜白:“……” 唐鸥:“司马,我劝你好好说话,嘴巴清爽点儿。我是为你好。” 笑了一会儿,司马凤终于再度认真起来。 “如果这是个值钱的消息,那么鹰贝舍肯定会主动去找,并且会将它出售。但小白说不是,并且这是个绝密的信息,所以百里川之死和辛大柱的关联,是有人委托鹰贝舍去调查的。”他再度使用扇子,在地上比划,“这是其一。其二,这个谜不止鹰贝舍的人知道,但鹰贝舍对这种委托调查向来都十分严格地执行保密原则,所以知道这件事的别人肯定是委托者。因此,委托鹰贝舍去调查的人还活着。其三,会委托去调查的人,肯定和辛大柱或者百里疾有关系。其四,我们都觉得辛暮云眼睁睁看着百里疾去死很奇怪,也都认为他对百里疾有很复杂的恨意。” “哦!”沈光明惊喜道,“委托鹰贝舍调查的人是辛暮云!” 三人齐齐看向迟夜白。迟夜白盯着司马凤,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神情,但最终没有否认。 司马凤继续拐弯抹角地问之后的事情。 百里疾的父亲百里川当年死得蹊跷。沈光明记得当时七叔说过,百里川因为发现妻子懂得控尸术并教授儿子控尸术,决定与妻子谈谈。两人在房中谈了一夜,之后百里疾破门而入,便发现父亲已死,母亲在一旁掩面痛哭。当夜,百里疾的母亲也自杀了。 沈光明当时便对那一夜夫妻俩发生的事情十分好奇。沈直没有正儿八经地娶过妻,沈正义虽是他亲儿子,但沈光明和沈晴都没见过沈正义的母亲,因而沈光明也很少见识夫妻争吵。 原来吵架还能吵死人,他觉得挺可怕的。 “百里川身死当夜,那个房间里只有他和他妻子两个人吗?”司马凤的第一个问题便问得很奇怪。 沈光明:“自然是两个……” 但迟夜白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司马凤冷笑一声,摇着那把不存在的扇子:“果真如此。辛大柱的目标不是百里川,是百里川的妻子,对不对?” 沈光明和唐鸥没能跟上司马凤的思路,只能好奇又紧张地随着司马凤的眼神盯着迟夜白。 迟夜白慢慢点点头。 沈光明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但又说不上来懂了什么,连忙拽着司马凤询问。 “一个房子,两个人。百里疾进入要破门,说明房子是从里面关上的。”司马凤又开始比划,“一个人死得不正常,那么害死他的肯定是另一个人。百里川死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妻子所杀,而妻子最后又殉情身亡,更是坐实了这个结论。但是小白刚刚说了,辛大柱和百里川的死有关。那么百里川死的时候,那个地方就肯定有蹊跷,不是我们一开始认为的那样。” “这只是一个推测,万一当时辛大柱不在房中,是他授意那女子杀夫呢?”唐欧问。 “那我便再多问两个问题而已。虽是推测,内里也有关联。”司马凤道,“房中不止两人,那么当夜辛大柱也在房中。小白,对不对?” 迟夜白默认了。 “看来三人是在商谈某件事情,谈着谈着,三人一言不合,辛大柱出手杀人。但为什么只杀了百里川?”司马凤说得飞快,“如果辛大柱一次杀了夫妻两人,说明夫妻知道了某些事情,他是要灭口。可他只杀了百里川一个人,留了女人活下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光明被他这么一问,立刻皱眉思索起来。他还没理清楚,一旁的唐鸥已平静开口:“威慑和恐吓。” “对。”司马凤笑道,“唐兄不愧是江湖中人,对这些手段十分熟悉。” “我与辛暮云曾相交过一段。辛家堡在处理郁澜江水务的时候,很善于用威慑和恐吓这个手段来达到目的。辛暮云也曾说过,在必要时的时候,取一两条人命就能达到威吓的效果,是值得的。我现在才明白,这种想法是他爹教给他的。”唐鸥补充道。 “可是为什么要威吓一个女人?”沈光明疑惑道,“他要做什么?” “既然是威吓,自然是有目的。说明那女人身上有辛大柱想要的东西。”唐鸥也是越说越顺溜,“辛大柱和夫妇二人商谈,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真正想要与之交涉的是百里川的夫人,因而以杀害百里川为手段威吓那女人。女人或许是不从,或许是不信,因此辛大柱最后将百里川杀了,以彻底恐吓那女人。杀了夫君,下一个或许就是她儿子。女人为保百里疾性命,干脆吞银自杀。” “对,这个推测可能性最大。”司马凤赞同道,“所以这也说明,女人宁可选择死也不交出那‘东西’,那玩意儿必定非常紧要,且非常可怕。而且她知道自己一旦死了辛大柱就拿不到他要的东西了。因而辛大柱想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是藏在那女人脑袋里的。” 沈光明又似懂多了一点,但又模模糊糊。 “那辛大柱为什么还要收留百里疾?”他喃喃道,“难道百里疾身上也有那东西——” 他的声音突然断了,七叔说的故事突然在脑里复苏。悬崖,郁澜江,披着白布的尸体,念念有词的幼童,暗处窥视的人。 “——控尸术!”沈光明失声道,“辛大柱想要控尸术!” 山腹的洞口外头风雪狂舞,里面却十分温暖。 曲曲折折地走进去,能在中途看到一处宽阔的洞穴。地面铺着厚厚的毯子,直接坐在上面也不觉冷。洞壁上凿了洞,洞中放着烛火。烛光映着从洞壁顶端垂吊下来的巨大旗帜,光影晃动。旗帜上绣着一头巨大的狮子。 “这种异兽中原从未见过,想不到北地也有这么特别的东西。”辛暮云喝了一口酒,盯着头顶旗帜道。 木勒与他对坐在毯子中央。这里陈设简单,他也十分随意,拿着一壶酒与辛暮云对饮。 “这异兽名为狮子,说实话,我也没有见过。”他回忆道,“当年狮子军成立的时候还不叫狮子军,就是王帐卫队。后来有个远游的外来者造访王帐,与祖父说了许多远方的故事。他说大地和大地之间,被极深极广的海洋分隔开。要从这片大地到另一片大地,要使用一种名为船的东西。这异兽就是他告诉祖父的,说是另一片大地上最最凶悍的野兽。祖父十分喜欢,觉得异兽的鬃毛威风得很,又听说异兽的吼声能令山川崩裂,江河喷涌,于是就将王帐卫队命名为狮子军。” 他说起这段故事,津津有味。辛暮云嘴上似乎很好奇,脸色却十分淡漠。 木勒已习惯他这模样,也不十分在意。 “还要多久才能成?”他问辛暮云,“舒琅托人捎信给我,说府中又出现了僵人,我的王妃受到了惊吓。” “那不过是一次疏漏。”辛暮云平淡道,“当年你为了尝试控尸术,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只在灵庸城外的废墟里杀人练僵人,又看守不力,才让那些僵人们纷纷回到灵庸城。这次是那玩意儿太过顽固,才会出事。” “当年不顽固吗?”木勒问。 辛暮云罕见地笑了笑:“当年顽固的不是那些僵人,是王爷你。你思念王妃,又亲自操纵僵人。因而僵人们才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王妃家的周围。你当时也太过大意,有时竟在灵庸城内……” “辛先生,你笑起来比较有活人气,还是要多笑笑才好。”木勒打断了他的话,“我思念王妃,它们就随着我的思念去探望王妃?这个说不过去啊。罢了,不说以前。这次又是怎么回事?那僵人是徐子川做的,这么久了,居然还能动?” 辛暮云沉吟片刻,语气也有些不确定:“能动自然是能动的,我将蛊虫放在它身上了。当时只是想看看蛊虫对死了这么久的尸体是否有作用,谁料她竟真的动起来了。” “而且还出了洞,下了山,去了灵庸城,进了我王妃的家?”木勒笑问,“这可蹊跷了。” 辛暮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 “以前的僵人到那边去,是因为你操纵着他们,而你心中始终思念王妃……但这个是我放的蛊虫,我操纵着……它回到灵庸城,是因为它自己想见什么人么?” 木勒惊讶道:“死了那么久,还能有意识?” 辛暮云摇摇头:“不可能有了。你还记得那僵人是什么人做成的么?” “我只记得是徐子川杀的人,也是他做成的僵人。其余的可记不住了。”木勒仍旧笑着,“说起徐子川,我倒是记得现在敏达尔住的那院子以前是他的书房。僵人回去不会是想见他吧?说不定心里还牵挂着这个杀了自己的人,百里十里都要走回去,想瞧瞧他呢。” 辛暮云冷冷笑了:“恶心。” 一壶酒喝得见底了,辛暮云站起来走出洞穴,沿着开凿出来的道路慢慢走向更深处。狄人守卫悄悄溜进来,跟木勒说了几句话。 “怪人一个。”他爽快地说,“回去吧。” 小小的队伍很快离开洞口,顺着风雪慢慢走下了七星峰。原本看守洞口的人也被带走,洞口十分安静。 唐鸥等人从远处看到木勒等人离开,立刻决定开始准备潜入山洞。自从知道辛大柱收留百里疾的目的是控尸术,沈光明还处于惊愕中回不过神。 “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很有利。到时候可以出其不意地吓一吓辛暮云。”司马凤说,“他不知道我们知道。” 沈光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百里疾知道吗?” 唐鸥:“你觉得他知道吗?” 沈光明想了想:“知道的吧……他应该知道好多事情的。” 司马凤将自己珍爱的小棍子揣入怀中,看到迟夜白脸色不虞,便安慰他几句:“我知道你们鹰贝舍的铁则就是保密,但现在情非得已,事有缓急轻重嘛。” “铁则?”沈光明在一旁问道,“听上去很厉害。有多铁?” “违者死。”司马凤笑着说,“是小白订的,整个鹰贝舍、整个江湖都知道。就这仨字,厉害吧?” 沈光明想了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吓得抓住了迟夜白的袖子:“迟当家!你不用死吧!” 司马凤接话道:“当然不用。他为我破这铁则也不是第一次了。” 身旁衣袂轻拂,迟夜白一言不发起身,与唐鸥走到了一起。 沈光明看着迟夜白,小声对司马凤说:“司马大哥,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总是这副模样戏弄迟当家了。他自己订立的铁则,鹰贝舍上下都遵守,整个江湖都知道,偏偏他这个当家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司马凤微微皱起眉头。 “他心里必定是难受的。”沈光明道,“若是这事被披露了,不止他,整个鹰贝舍都声名尽丧。他这个破例,风险可太大了。” 司马凤默默看他,良久才点点头:“对啊。” 沈光明:“……对什么对啊。你以后别让他做这样的事情了。” 司马凤敲了沈光明脑袋一记,起身走向了迟夜白。唐鸥适时走回来,拎起沈光明:“一会儿进去了,不要胡乱冲,跟着我。” “我的大吕功已经很厉害了。”沈光明道,“你不要总将我看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啊,我不用你保护。” “……我不是保护你。”唐鸥万分认真,“我是让你跟着我,好好保护我。” 沈光明:“……啊?” 唐鸥:“千真万确。别离开我,保护我。” 沈光明自然知道这话的真假。但纵然知道,心里也很欢喜。他傻笑一阵,好容易才平息心情,整整衣衫,与唐鸥等人小心步出了山坳。 第62章 七星峰(6) 山洞入口颇大,但无人值守。四人鱼贯而入,更加谨慎。 “没人看守吗?”沈光明疑惑道,“万一有人闯进来呢?就算没人过来,有些猫猫狗狗跑进来也不好吧。”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便指了指前方。 只见在狭窄昏暗的洞穴之中,隐隐有数团黑影贴在洞壁上。 沈光明凝神看去,顿时汗毛直竖。 那正是这个洞口的守卫,五六个正趴在壁上静静看着他们的僵人。 就在沈光明倒抽一口冷气的瞬间,那数个僵人同时从洞壁上跃起,伸长手爪朝四人狠狠抓来! 站在最前面的唐鸥立刻横举利剑,挡下了当先两个急冲而来的僵人。另有三四人并未落地,而是直接蹬在洞壁上,跳向唐鸥身后的三人。 沈光明手里也有一把剑,是离开山谷的时候唐鸥从张子蕴房里找出来给他的。他又惊又惧,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场面,不由得也随着唐鸥举起了剑。剑只举在半途,身后一只手便将它压下了。 迟夜白恰好站在沈光明身后,抖出雪亮长剑,不偏不倚地刺向一个僵人的头颅! 那僵人抖了两抖,竟是毫无知觉,仍挥动手脚试图抓挠。其余僵人在它身后,也恰恰落了下来。沈光明大惊,正要举剑去帮迟夜白,迟夜白却突然按着他脑袋,和他一同蹲了下来。 司马凤在两人身后跳起,长剑一挥,平平划过,顿时将两个僵人的脑袋切了。 “刺别的地方没有用处。”司马凤小声道,“唐鸥,砍它们脑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穿在迟夜白剑上那个僵人的脑袋也削了。 唐鸥以剑鞘挡着两个僵人,手心略略使力,插在剑鞘中的剑便突然从鞘中飞出。他左手稳稳接住,毫不停顿,反手扫向两个僵人。七叔着人悉心打造的这把秋霜剑锐不可当,剑刃与骨头碰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僵人的脑袋已经落地。 “这是瓜洲横渡吧。”司马凤笑道,“秋霜剑里最好看的一招。” 一切只不过瞬息间发生,沈光明背后冒出一片冷汗,心悸不已。 “这些僵人的活动能力很强,比我们在灵庸城里见过的那个,还有方才辛暮云操纵的那个,都厉害得多。”司马凤蹲下来,细细地翻看着切口的皮肉纹理,“这些人死了很久啊。至少也有十年了。你瞧,肉都枯了,没有弹性。” 迟夜白:“别用手抓我衣服!” 司马凤在他的剑扫过来之前,已在迟夜白衣角擦净了手指。 “十年?那就是徐子川做的僵人?”唐鸥说,“别玩了,我们继续走吧。” 司马凤仍蹲在地上,从怀里和鞋子里掏出数个瓶罐:“你们先走,我稍候跟上。这么老还这么能打的尸体难得一见,我弄些回去玩玩。” 他说着,从僵人身上扣下一些皮肉,放入了瓶子之中。 迟夜白似是见怪不怪,低声对唐沈二人道:“你们先往前去吧。等他收集完我们就赶上去。” “对的,不能落单。”唐鸥同意了迟夜白的提议,随后和沈光明继续往前走。 越是深入洞穴,光线就越是昏暗。两人不知北峰多广,但这路弯弯绕绕,竟像是越来越往下走了。洞壁上相隔很远才有一盏小灯,半死不活地烧着。 “这儿没多少人来。”沈光明小声对唐鸥说,“否则不会只点那么一点儿灯。” 唐鸥点点头:“嗯。” 虽然没有人,也没听到任何活动的声音,但他仍是十分警惕。沈光明紧跟在他身后,想起刚刚在山坳里四人讨论的那话题。他憋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拉拉唐鸥的腰带:“唐鸥,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唐鸥:“什么事?” 沈光明:“那个,辛暮云,他和百里疾,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的。” 唐鸥嗯了一声:“确实复杂。若不是司马凤和迟夜白说出来,我也没料到百里疾背后还有这么一段事。” “不是指那个……”沈光明结结巴巴,欲言又止,想将自己在辛家密室里悄悄听到的事情告诉唐鸥,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唐鸥疑惑地看着他:“有话快说,又不是唱戏,别耽搁时间。” 沈光明于是想尽量讲得隐晦一些,不那么露骨。 “我被关在密室里的时候……我听到辛暮云和百里疾讲话。就,就讲那种话……”沈光明以但拼一死的决心,说了一句话,“就是两个人脱光衣服在床上滚的时候会说的那种话。” 唐鸥静静看着他。 沈光明:“……听懂了吗?” 唐鸥:“……好像懂。你看到他俩脱了……” 沈光明急道:“听到的!我看不见啊。辛暮云以为我没武功,但我那时候大吕功已经有了点进步,可惜听不真切。就那样儿的声音呗……” 他越说越小声,在昏暗灯光里只希望唐鸥没看到他发热般烫起来的脸。 唐鸥却揽着他脖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像是一个潦草敷衍的拥抱。 “以后不许听,也不许看。”他语带威胁,“这种事情不好。” 沈光明:“好吧,虽然我师父不是这样说的。” 唐鸥:“……你师父说了什么?” 沈光明:“他说这种事情很快活,还一直撺掇我去试试。但姐姐们都嫌我太小,说不好玩。对了,为什么不好玩?她们是打算玩什么?” 唐鸥:“……问我做什么,你不是说自己很懂么?” 沈光明噎了片刻:“我、我懂啊!现在是看你懂不懂。” 唐鸥郁闷片刻,决定还是继续往前,做完正事要紧。 “走走走。”他没好气地说,“什么屁事儿。” 越往前走,便越显得逼仄。眼见前头没了路,只有蜿蜒向下的阶梯,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谨慎地走了下去。 来都来了。沈光明想,不去看看岂不很亏? 随着楼阶渐渐往下,两人都觉得有些不妥。 底下传来很多嘈杂声响。 石阶尽头便是一处宽敞的空洞。辛暮云立在石阶下头,抬头看正走下来的两人。他背后是无数铁索紧缚的尸体,无一不是干瘪发黑,胡乱舞动。 “好久不见。”辛暮云平静道,“沈光明,你竟没有死?” 唐鸥站在楼阶上,垂首看着辛暮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不如下来玩玩?”辛暮云指指身后的东西,笑道,“你们能找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唐鸥与他相识已久,可经历这许多事情,此时彼此言辞动作都变得十分陌生。他和沈光明戒备着辛暮云,还得压抑心头恨意,之后才慢慢走下来。辛暮云在两人抵达石阶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他不太惊讶,只是对沈光明的出现表现出了一些诧异。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或是被卖到狄人那里,被吃掉了。”辛暮云说,“狄人对待奴隶的方式大都残暴,你居然全须全尾,真是有趣。” 沈光明所见到的确实是这样,幸好他遇到的是舒琅。 “不要说废话了,辛暮云。”唐鸥开口道,“你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辛暮云对唐鸥的平静略微吃惊:“我以为你见到我的第一时间,会冲过来揍我。” “想揍你。”唐鸥很快说,“但我已经平静许多了。和师父说了一些心里话,当然仍然是恨你的,但我也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我们曾经也算是好友。” 辛暮云在铁索附近走了几步,轻声叹气。 “我与你相识,确实将你当做我的挚友。你和林少意交好,这自然也是我要接近你的原因,可是唐鸥,你性情淳厚善良,是讨人喜欢的。”他认真道,“最后走到这局面,我也很无奈。” 辛暮云攻击丐帮和少意盟,确实是为了复仇泄愤。虽对辛大柱感情复杂,但辛家堡无数人命殒身火海也是不争的事实。唐鸥与沈光明出现在这里,他从木勒那里听说他儿子找来了司马家和鹰贝舍的人查探僵人的事情,便知道这两人应该是和司马凤及迟夜白一起的。沈光明为何安然无恙,唐鸥又是如何到灵庸城来的,他实际全无兴趣。 这两人出现在这里,他也不甚惊慌。料到两人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在此处闲极无聊,也愿意和他们细细分说。 但唐鸥却不循套路,直接朝他扔了个炸药包。 “你知道百里疾没有死吗?”唐鸥问。 辛暮云一愣,失声道:“什么?!” “顺流而下,被司马凤和迟夜白发现了。现在正在司马家那里养病。”唐鸥紧紧盯着他的神情,“辛暮云,你是想他死,还是不想他死?” 洞中烛光沉沉,辛暮云的脸色被映得诡谲可怖。 沈光明此时突然从唐鸥身后走出来,对辛暮云说话:“他将什么都跟我们说了。他说了辛家堡的阴谋,也说了你的打算,还说他把控尸术都教给了你,结果你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他恨你。” “不可能。”辛暮云立刻道。 沈光明怒气上脸:“你这样对他,他当然会恨你,有什么不可能的!” “……”辛暮云沉默片刻,轻声道,“他不可能会对你们说那些话。” 沈光明踟蹰片刻,才略为懊恼地说了“没错”。 “他确实没说这样的话。”他接着讲起了百里疾的遭遇,“没想到你们辛家堡的人骨头那么硬,司马家能用的刑罚全都用上了,他还是不愿意讲你的秘密。” “司马家的刑罚?”辛暮云冷笑道,“司马家的刑罚手段,可吓不住青蝎。” “虽然吓不住,但死去活来许多遍,也是煎熬。”沈光明声音减低,刻意减慢,“而且……” 辛暮云眉头轻皱。 唐鸥看了沈光明一眼。这家伙居然用假话来套辛暮云,他觉得十分有趣,便顺水推舟地,帮了沈光明一把。 “别说!”他大声吼道,“这件事不能说!” 沈光明瞧瞧他,做出执拗的模样与口吻:“为何不说!这件事情他肯定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辛暮云终于开口。 “百里疾说出了他父亲百里川身死的真相,是他自己去查的。”沈光明飞快道,“百里川是被辛大柱害死的,你肯定没从你爹那里听过一言半语。” 果然如他俩所料,辛暮云脸色剧变,竟忍不住退了半步。 第63章 墓穴(1) “不可能!”辛暮云狂怒地吼道,“他不可能知道!” 唐鸥与沈光明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原来方才的推测是对的。 辛暮云似是被气坏了,吼完之后稍稍平静,恶狠狠道:“他不会知道的,是迟夜白说的对不对!” 沈光明连忙惊讶地开口:“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委托鹰贝舍去调查的?” 他这样一讲,辛暮云反而相信迟夜白没有透漏过半分了。 沈光明没给他思考时间,继续飞快絮叨下去:“我们刚开始听的时候也不信,你爹声名远扬,怎么可能是这么卑鄙无耻之人?可百里疾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辛大柱先杀了他父亲以逼迫他母亲交出控尸术,他也不至于年纪小小,就父母双亡,成了孤儿,还被辛大柱蒙骗许久。” 两人见辛暮云一张脸在昏暗灯光下竟似蒙上死色,更加笃定心中所想。 司马凤整合信息作出的推断,是完全准确的。 “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你也是觊觎他的控尸术……”沈光明紧紧盯着辛暮云神情,斟酌词句,“他能说许多关于辛大柱的事情,但凡是和你有关,他都咬牙不吐一言。百里疾虽然是个混帐,但他对你可真是忠心。” 辛暮云脚下踉跄,扶着洞壁才站稳:“……他伤势如何?” 沈光明这回总算肯跟他说了些真话:“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司马凤他们启程到灵庸城来之前,他醒过一次。但他伤势太重,很多事情记不得了。” 唐鸥又添了一句:“人也是。” 辛暮云:“什么意思?” 沈光明立刻明白了唐鸥的想法,飞快加上一句:“我们跟他提及辛暮云这名字,他也想不起来了。” 此话对辛暮云的打击竟似比之前的更大。他僵硬站着,许久才缓缓靠在山壁上,颤着叹出一口气。 “不记得好,很好。”辛暮云不止声音抖,身体也在抖。他曲起手指,伸进嘴巴咬着,好让自己尽快平静。咬得狠了,能听到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 百里疾是被辛大柱带回家里的。 那日辛暮云和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捉蛐蛐,正玩得开心时,被辛大柱拎着后领子拽了起来。辛暮云满手是泥,脸上也有几道脏印子,愣愣看着父亲将身后的男童拉了出来。 那个孩子双目极黑,一张脸极阴沉,冷冰冰地盯着辛暮云,像是瞬间将他看透了。 辛暮云里外都发冷。他每每独自面对百里疾,都是这样的感受。 百里疾神秘,阴郁,诡异,又十分恐怖。他见过百里疾操纵动物尸体四处奔走,还看到他脸上露出满足神情。百里疾每次发现他悄悄在旁窥伺,都要招呼他去看看。在辛家堡里头,这个堡主带回来的亲传弟子地位是很不一般的,甚至可以跟辛家的大公子平起平坐。加上百里疾脾气怪异,少言寡语,能跟他交谈的人都几乎没有,辛暮云被他招呼去,心里甚至是有些高兴和得意的。 “这个神秘又强大的少年,将我看做朋友了。” 辛暮云心里充满了这样的喜悦,和百里疾快活地玩在一起。 年岁渐长,他的武功精深了,心思也愈加深沉。虽然仍是常常与百里疾混在一起,却不止将他看做一个普通玩伴——辛暮云开始慢慢察觉辛大柱对百里疾的重视。 他的母亲以为自己夫君迷恋上了这个瘦弱阴沉的少年,内心苦楚无法对人诉说,只能默默垂泪。辛暮云甚至一开始也以为辛大柱和百里疾是那样的关系,直到他发现辛大柱哀求百里疾将控尸术教给他。 “当年南疆三百义士中,有他一份力量。那件事情之后,他每一年都要去南疆走一趟,还一定要带上百里疾。”辛暮云在说起辛大柱的时候,神情与声音都是毫无感情的,“旁人都说他义薄云天,赤血忠肝,可我知道他和百里疾为何回南疆。他要百里疾教他控尸术,他要起出南疆大祭司的尸体,去寻一笔财。” 从诡谲的控尸术突然转为寻宝游戏,沈光明和唐鸥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写戏么这是?”沈光明忍不住小声道,“一出烂戏。” 辛暮云听到他的嘲讽,平淡地笑笑:“没错,一出烂戏。辛大柱在外头何等风光磊落,在自己的书房和密室里,却不止一次下跪恳求百里疾教他控尸术。当年百里川在南疆遇到他妻子,也听闻了南疆的一些异事。他将辛大柱当做挚友,与他掏心窝子说话,把自己遇到的、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辛大柱。可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却对那所谓的祭司财宝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出手杀人。” “你怎么知道他下跪恳求?”沈光明听故事听得兴致勃勃,适时问道,“你又看不到,是你自己杜撰的吧?” “这是百里疾亲口对我说的。”辛暮云抬了抬眼皮,一双眼睛在昏暗烛火里闪闪发亮。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事情?”沈光明紧追不舍。 辛暮云眯起眼睛,干巴巴地笑了:“他跟辛大柱说,要我教你控尸术,可以,但我想睡你儿子。”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也没有感情。 “辛大柱立刻答应了。他怕我恼怒,怕我做出些什么反抗令百里疾生气,甚至想了些肮脏办法令我糊里糊涂就范。”铁索里的僵人突然动了动,辛暮云扭头瞧了几眼,仍旧平淡地往下说,“可惜睡了几回,睡出了些滋味,百里疾为讨好我,便跟我说了这些事情。” 唐鸥和沈光明都震惊不已,满腔问题与愤怒,一时间都不知如何继续发问。 “随后我便立刻去找了迟夜白,委托鹰贝舍去查百里疾的身世,最后便查出了辛堡主这个毒辣的杀人凶手。”辛暮云笑道,“至于百里疾是怎么知道的,我可不清楚。” 唐鸥沉默良久,低沉开口:“难怪你这般憎恨辛大柱。” “我娘没了,辛家堡也早就没有了。丐帮七叔元气大伤,少意盟再想崛起也不容易,所谓的正派人士现在也都互相猜疑,都在为十年前的那件事还债。唐鸥,你觉得我还怕什么呢?我还留恋什么呢?我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辛暮云慢慢道,“辛大柱被他最疼爱的百里疾杀了,现在百里疾也要死了,我在这世上怨恨的人,一个个都这样没了,多好啊……太好了。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沈光明退了一步,拉拉唐鸥的袖子:“唐鸥……戏文里都是这样说的,若是那个大坏人突然之间将所有事都说给你听,就是不会给你留活路的意思。” 辛暮云听得到他声音,总算笑得开怀了一些:“是的,戏文里说得很对。” 沈光明仍被他说的那些往事震撼,那鼓荡的恨意怎么都撑不住气势了。 “辛堡主,其实你可以重头再来的。”他认真道,“辛家堡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他们都等着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那地方即便烧了又重建,也仍是个肮脏的地方。”辛暮云环视这巨大的空洞,高高扬起的声音在洞中回荡,“想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接下来该专心于别的有趣玩意儿。这控尸术真是不简单,操纵死,就是操纵生。” 唐鸥突然出声说道:“百里疾居然肯将控尸术教给你,他待你……” “不用说这些了。人都快死了,还巴巴地说他做什么?留点儿清静吧。”辛暮云显得有些激动,在铁索那儿走个不停,“真是好东西,个个都是好东西。不会恶心我,不会背叛我。” 他终于走到另一侧洞壁那里,突然伸手往墙上重重按去。 墙上原本是牢固石头,那机关深深藏在石块之下,若不是内力与臂力都强劲的人去按,是根本启动不了的。 唐鸥与沈光明同时心叫不好! 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铁索,突然都断裂开了! 僵人们蠢动着,一个个缓缓站起来。 唐鸥与沈光明同时转身,玩儿命地往石阶上跑! 身后辛暮云发出刺耳大笑,石块崩裂的声音越来越大。沈光明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往下面坠了下去! 石阶从中间开始断裂,不过片刻已经全都粉碎。 唐鸥本可踏着碎石借力跳上石道,但他毫不犹豫,扑向了下坠的沈光明,将他一把抱入怀中,随即身子一转,让自己垫在沈光明之下。 也因了这个姿势,他看到刚刚得到解脱的僵人们正纷纷随着他和沈光明下落的趋势,跃了下来。 下落的时间并不久,不过几个呼吸。唐鸥背部重重着地,狠狠一疼。 薄薄的水面被砸破了,稀稀拉拉地响。 两人无心察看伤势,一落地立刻飞快爬起,继续往前狂奔。无数干瘪的僵人也纷纷落了下来,紧紧追着二人。 这里似是七星峰的山腹,温度比外头高了许多,石缝的积雪一点点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形成了很薄很薄的一层积水。此时山腹中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甚至盖过了两人讲话的声音。 “不能瞎跑啊唐大侠!”沈光明真的急了,“这地方我们不熟悉,跑不是办法!” “我知道!”唐鸥揉了揉眉间,对沈光明大吼,“但那些玩意儿太多了!我对付不了!” 他边跑边说话,没留意脚下,话音刚落便被一块大石绊倒,跌得十分狼狈。沈光明连忙将他扶起,可就这么一个反应的功夫,已有干枯手爪挠上了他的后背。沈光明又急又怒,反手抽出张子蕴那把剑,刷拉一下就切了那僵人的脑袋。 “这……这剑好锋利!”沈光明反倒被剑吓了一跳,“我用不……” 一句“用不好”没说完,他又割了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用得挺好的!”唐鸥抽出秋霜剑,站在沈光明前面半丈,“给自己点儿信心!把你学的那些什么秋霜剑方寸掌这个脚法那个拳法都使出来!” “我没打过这种架!”沈光明高声道。 唐鸥嘿地一笑:“我也没打过。不怕,大不了一起死。” 他说得爽朗,抬手一招落木萧萧,将冲到面前的几个僵人分了段。 第64章 墓穴(2) 僵人们衣着破烂,乍一眼看去有汉人服饰,也有狄人服饰。 唐鸥的剑很快,沈光明负责捡漏,紧跟着他且斗且退。山腹空间极大,四周昏暗,只有洞壁上嵌着的棱形水晶在幽幽发光,浑不似人间。 僵人虽然行动木僵,但速度很快,却出手毫无套路,饶是唐鸥异常英勇,也免不了被它们抓挠了几把,衣袖都破了。 沈光明看到僵人的手甲又尖又长,于黑暗中发着暧昧蓝光,心头一惊:“手上有毒!” 他的话甫一出口,已欺身而上,举剑挑走两个围攻唐鸥的僵人。但他身后还有敌人,这一窜背后便露出了空门。唐鸥抬腿将那个黑玩意儿踢走,把沈光明拉到自己身边:“确实有毒,可能是尸毒。” 沈光明怕得声音都抖了:“那怎么办!别打了!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怎么躲,他们能看到我们。” “他们不是死人么还怎么看——”沈光明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对啊唐鸥,他们看不到的!他们全靠嗅闻气息来行动。找水!找水!” 唐鸥也立刻反应过来:僵人已死,脑壳中尽是蛊虫,自然看不到东西,全由蛊虫来控制行动。而蛊虫无法视物,自然也不可能看到他们俩。 虽然不知沈光明的推测是否准确,但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快消去身上的活人气息,停止行动。他举剑弹开紧追上来的几个黑东西,转身拉着沈光明就往里头狂奔。 山腹确实是大,这个巨大的、无声的空洞似乎亘穿了整座七星峰。 山腹中应该是有地下水的,唐鸥想到了张子蕴栖身的峡谷中那条浅溪。溪水真是雪水融化而成?还是那处有地下水的出口?但这里已经比峡谷所在地方还低,按理说有水也不能往上流…… 他狂奔途中还寻到空隙认真地想,想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未免过分轻松了。 沈光明不知他在想什么,鼓起一口气拔足狂奔:“前面有水,前面肯定有水!” “你怎么知道?!”唐鸥大声问他,声音在空洞里弹来弹去,回声嗡嗡。 “水在流动!前面肯定有源头!”沈光明大声回答,“我刚刚发现它在流动!” “我们需要的是有深度的水!是水潭……” “我知道!你真烦!”沈光明怒道,“跑啊别废话了!” 七星峰占地极广,两人奔出很远,唐鸥突然心头一凛,连忙拽紧了沈光明。沈光明脚下刹不住车,自己也察觉脚下忽变陡峭,连忙反手抓住唐鸥。但冲势收不住,两人一前一后栽进了水中。 沈光明在老川村长大,水性很好。唐鸥所居的庆安城本就是郁澜江的重要港口,自然也善水。 但俩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在水里扑腾一番,抓住对方浮出水面。 “吃进水了么?吐出来!”唐鸥道。 沈光明呸呸几声:“不用吐了,还得再吃。我们要潜进去才行。” 这水潭流动极缓,似是死水,但水温却比外头要暖和许多。应该是温暖的地下水透过石缝涌出来而形成的,两人摔下来的那地方的水十分冰凉,是因为地下水淌到那儿,和积雪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温度下降了。 唐鸥自然不会跟沈光明解释这么多,他嫌麻烦。眼见僵人围在水潭那头,作势要下水,沈光明讶然到:“他们不是干的么?下水做什么?要变水尸?” “可以这样变吗?”唐鸥奇道,“罢了,吸口气,咱们潜下去。” 两人深深含了一大口气,同时缩入水中。 原以为水中应是不见五指的漆黑,谁料潭底竟也有发光的水晶柱体,应得整个水潭都很亮堂。水潭不算深,但比较宽,唐鸥擅长憋气,见潭底光景有趣,便游到了底下,去研究那些水晶。 沈光明紧随着他游下去,对着水晶指手画脚。 唐鸥知他说的什么:这里的水晶比较容易剥下来,不如挖出一点儿带回去,应该可以卖钱。 “不挖。”唐鸥给他亮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斩断了他的想法。 沈光明的发财大计受挫,有些失望,又不便跟唐鸥顶嘴,只好在水里沉浮着,爱不释手地摸水晶。唐鸥游到他身边,把他拉到身边,嘴唇在他额角碰了碰。 也没别的旖旎想法,就觉得想这样做。他将沈光明在水里逸散的头发抓在手里,吻着他的鼻尖。 沈光明嘴巴里冒出几个水泡泡,将他推开,飞快游到了水面上。 僵人们因为找不到目标,纷纷散开了,也没有进入水潭。沈光明抹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低声怒道:“你就不能找个好地方么!” 唐鸥也浮了上来,看到僵人们都在远处,心稍稍放下。 两人已在水潭的另一面,距离僵人最远的地方。沈光明一边碎碎讲话,一边试着爬上岸。唐鸥在后面将他又拉入水中,紧紧抱着。 沈光明听到他心跳极快,才知道他异常紧张害怕,于是也圈着他背脊抱着。 手上却摸到一片滑腻的液体。沈光明大吃一惊,连忙抽手去看。可光线不足,只瞧到手上液体颜色沉重,带着血腥气。他立刻想到方才两人摔下来的时候唐鸥是背后着地的,身上还压着一个自己。 “你受伤了。”沈光明非常害怕,这地方不止莫名其妙,而且到处都是那些带毒又怪异的东西,“我们得赶快找路出去……” 他话未说完,唐鸥已吻了下来。 虽在烟花地里见过很多人这样亲密地亲吻,沈光明自己却还是头一遭。唐鸥很温柔,也很紧张,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抚摸着沈光明的脸,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线条。 削瘦的,他喜欢的。 或许还可以更加热烈,但唐鸥怕吓到了沈光明,便只是衔着他唇舔了几下。 沈光明惊得不知怎么反应,背靠在潭边,衣服*的,被这潮湿的寒意所激,将唐鸥抱得更紧。 “这次位置对了吗?”唐鸥的鼻子抵着他鼻尖,喘息一般笑着问他,。 沈光明说还是不对。“再来一次。” 唐鸥却没有再来了,只将他抱着,下巴在他头顶蹭来蹭去。 沈光明:“……真的不对啊。” 唐鸥:“你真的长高了。我以前没想过,你会长得那么快的。” 沈光明便笑道:“虽然吃的不好,但我在狄人那边可是天天都干活锻炼身体呐。能长得和你这样高吗?” “可以吧。”唐鸥轻声道,“若是这里没有这些脏东西,我觉得其实是个挺好的地方。” 沈光明方才被他亲得有点发晕,轻飘飘的,现在反应过来了,二话不说将他拉上岸:“你先上来,别说废话了。伤口不能这样放着。” 唐鸥和他转移到水潭这边的一个山壁裂口里,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僵人在水潭那头,过不来,也没发现两人的踪迹,乱纷纷地四处走。 沈光明剥了唐鸥衣服,随手折了一根水晶照照,发现伤口虽然有点儿大,但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他略松了口气,又细细察看伤口的血液颜色,发现没有中毒现象,便撕了自己衣袍,给唐鸥包扎。 “你不穿了?”唐鸥问他。 “先顾好你自己吧。”沈光明手脚利落,“我现在很会包扎了,以前给舒琅干活的时候,他老让我去给牛马治伤。” 唐鸥:“……哦。” 他想了想,觉得要跟沈光明强调一件事。 “我不喜欢舒琅。”他说。 沈光明嗯了一声:“其实他人不错,傻乎乎的,跟你……跟你……也不太像。” 话将要说出口的关头,沈光明理智终于把话头拉了回来。 唐鸥眯起眼睛,想了片刻,不跟他计较了。 沈光明包扎了背部的伤,想起刚刚被僵人挠的那两把,又拉起唐鸥的手臂细看。并没有创口,只是衣服被划破了,手上有几道红痕。 唐鸥见他打量得认真细致,便有心开个玩笑:“你帮我舔舔就不疼了。” 沈光明认真点头:“好。” 说完低头就咬了一口狠的。 唐鸥:“!!!” 沈光明:“唐大侠你脑壳里啊,都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咱们还是赶快找路离开吧,这地方这么奇怪,挺适合藏宝……” 唐鸥懒得与他废话,见他开始啰嗦,于是蛮横地亲了过去。 第65章 墓穴(3) 四人进入山洞时候还是白天,但唐沈二人落入山腹之后,无处觅光,自然也不知道现在的时刻。 僵人在山腹中漫步游荡,他们这样走,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沈光明昨夜只吃了些菜粥,唐鸥更是未进食,两人都饥肠辘辘。 “这样不是办法。”沈光明道,“不能这样干等司马他们来救,而且不知道他们在上面会出什么事,还得我们自救。” 山腹温暖,唐鸥包扎之后就裸着上身,此时正趴在山缝的地面上,十分认真地摸着什么。 “这里有苔。”唐鸥搓搓手指,“都干了。” 沈光明:“说明什么?干的苔能吃吗?” “不能吃。”唐鸥一本正经地回答,“但说明以前这里有水流经,而且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儿都是湿润的。” 沈光明心中一动,也趴在地上摸。苔干得都成了粉,但他摸索了一番,很快发现苔的痕迹只在这裂缝的地面上有,一直延伸至水潭。 “这里头难道有个口子?水从这儿流出来。”沈光明在裂缝里摸索。 裂缝外宽内窄,宽的地方也不过是五六尺长度,再往里去,便窄得无法容人通过。沈光明趴在地上,去看那窄处的口子。里头黑洞洞的,看不分明。他静静趴着,终于发现脸上发凉。 “唐鸥,这儿有口子,有风漏进来了。”沈光明从地上跃起,低声兴奋道,“我们把这些石头弄开就能过去了。” 虽然不知里头的那处口子是否能通往外头,但现在出也出不去,权当探险了。 唐鸥拿起自己和沈光明的剑,正要想办法凿开里头堵路的石块,忽见沈光明举起一只肉手,就这样重重拍了下去。 唐鸥:“!” 沈光明出拳很快,收劲也很快。他拳头接触到的石块啪嗒几声裂开,落了下来。 唐鸥:“……” 他非常非常吃惊。 沈光明自己也很惊异:“真的可以啊?” “手不疼?”因为裂缝太窄,唐鸥只能站在他身后,“我看看。” “不疼。大吕功真的有趣啊唐鸥。”沈光明非常兴奋,小声道,“你师叔跟我说了一些内力运用的关键。方寸掌的口诀不是只有十六个字么,我明白了天地方圆吞于一心,但没搞懂宜深宜浅和以浊试清的意思。原来宜深宜浅说的是内力爆发的时刻和劲道,但以浊试清我还是不清楚。” 唐鸥想了片刻,继续问他:“仔细说说?” “你师叔说,大吕真气于我体内四处流动,从丹田流出,又回归丹田。一般人运用内力的时候,都是从丹田中来的,还得经过身体和手脚经脉,才能吞吐出来。但我可以不这样做。”沈光明将手放在面前的一块石头上,扭头对唐鸥解释,“他的大吕真气和我的大吕真气,都不是自己修炼出来的,丹田只是大吕真气的存储地,却不是真气的发生地。因而发力的时候,其实我和他完全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一定要以丹田为源。” 唐鸥修炼的青阳真气与大吕真气同源,因而立刻明白了沈光明的意思。 “以丹田为源就是深,直接使用经脉中流动的大吕真气就是浅?”他伸指去摸沈光明方才击碎的石块,发现碎的地方只是他手掌接触到的位置,其余地方毫无裂缝,也没有受到影响,“你以手臂经脉中蕴藏的大吕真气击打岩石,但这种真气不持久,所以只能击碎你触碰的那个位置,对么?” “对的。那种什么隔山打牛之类的功夫,我练不了。”沈光明手掌稍稍离开,再次猛地击过去。石块又碎了一截,啪嗒啪嗒往下掉。 唐鸥觉得十分有趣。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气还可以这样一截截地使用。 “那大吕真气用完了怎么办?”他问,“师叔给你的真气应该是有限的。” “我一直在修炼大吕功啊。”沈光明解释道,“所以它不会断的。你师叔说在紧急关头,使用浅层的真气,可以达到很令人惊奇的效果。” 唐鸥想起林少意说的事情。那日张子蕴在子蕴峰上与性严搏斗,性严武功高强,却被他掌法死死困于方寸之地无法挣脱,想来就是方寸掌的作用。 “我明白了。”唐鸥拉着沈光明的衣领,“但你还是别打了。” “不打怎么开路?” 唐鸥亮出两人的佩剑。 沈光明用刀柄弄了一阵,开始喘气。 虽然大吕功练得不错,但这样用对他来说还是很吃力。唐鸥将内力灌注入剑身,切割似的往前行进。沈光明便干脆跟在他身后,给他挡石头。 被石块挡住的地方并不太宽,两人轮换了几次,裂缝渐渐宽了,可以勉强并肩站立两人。 沈光明很兴奋,正要继续往前,唐鸥却拉着他,让他摸身边的岩石。 岩石平整光滑,有着很规律的起伏。 沈光明心头一咯噔:“咦,这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缝?” “方才在外头没有注意,但我凿石头的时候发现了,石头是被人力嵌入山石之中的。而除了最窄的那处,其余的山壁都比较光滑,就像你摸到的那样。” 沈光明毛骨悚然:“……这里面住着人?” “……”唐鸥有些无语,“住人吗?我倒是觉得这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藏好了,从这儿退出去,把石头推入山中,遮挡裂缝,就没人能发现了。” 裂缝前头一片漆黑,唐鸥的声音虽低,仍有轻微回声。沈光明有些紧张,贴着唐鸥站了,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根柱状的水晶。 “照明。”他将两根塞给唐鸥。 “……你什么时候折的?”唐鸥又吃了一惊。 “就外头,长在地上的,在裂缝旁边。我折的时候你正在水边洗脸,没看到。”沈光明举起发着幽光的水晶,看着唐鸥神情,连忙辩白道,“我折它们可不是为了卖钱啊,是……有备无患。” “所以还是为了以后卖钱。”唐鸥无情拆穿。 两人举着水晶,慢慢往前走。 裂缝虽窄,但很快出现了拐弯处。拐过那个口子后,唐鸥弯腰在地面摸索。 “从这里开始,地面是平整过的。”唐鸥低声道,“小心点,跟在我后面。这儿太奇怪了。” 沈光明抓着他腰带,跟着他往前走。 又拐了两个弯,走了很短的一段路,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两人站在出口,目瞪口呆。 面前是一个空洞,而空洞中央,竟堆放着无数尸体。 此处远比两人身后的那地方要小,但却极高。洞顶是一处飘雪的缺口,风浩浩地刮过,缺口处不断有雪花落下来,覆盖在空洞中央的尸堆上。 尸堆看似已经积了许久,被冰雪牢牢封着,形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尸山。 两人终于知道裂缝之中的苔痕从何而来。夏季气温较高,冰雪化水后顺着裂缝流出去,淌进了水潭里。 沈光明差点吐出来。 唐鸥连忙皱眉安慰他和说服自己:“水潭里的水大部分还是地下水,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那也是啊!”沈光明连吐几口唾沫,抹干净嘴巴。 唐鸥抬头看着那裂口:“只能从那里爬出去了。” 沈光明虽看着尸山心头犯恶心,但也只能点头赞同唐鸥的话。 两人绕着那尸山走着,想找出攀爬的路径。绕了半圈,沈光明看着尸体的衣着心头一动,拉停了唐鸥。 “东原王要控尸术是想利用狮子军来抢狄王的位置,但是你记得刚刚那些追我们的僵人的模样么?”他问。 唐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之中也有许多穿汉人服饰的人。你怀疑这里才是狮子军的墓穴?” “是啊。”沈光明看着身边的尸堆,“这儿有刀盾,有铁甲,有枪尖,还有旗帜。怎么看都是一支全军覆没的军队。” 尸堆之中露出半块黑乎乎的旗帜。旗帜上绣着一个金色兽头,那异兽大张血口,颈上一圈鬃毛。沈光明和唐鸥不认识,但至少看上去,绝对不是马。 “这么说来,东原王和辛暮云,根本不知道狮子军葬在哪里?”唐鸥抬头看着头顶缺口,“这些尸体如此堆放,倒像是从上面一具具扔下来的。” “要是知道狮子军就在这里,还敢把我俩放进来?”沈光明笑道,“你记得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僵人么?辛暮云操纵他做出了挖掘东西的动作。看来他们现在要寻找和挖掘的,可能是狮子军的墓穴。”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是什么滋味。 东原王和辛暮云显然没有想到,狮子军葬身的墓穴就在这山腹之中。 唐鸥俯身打量冰冻的尸体,沈光明继续小心往前走。此处有了光线,方便视物,他很快就在空洞的另一侧发现了一些怪异的东西。 十数个箱子。 天底下所有藏宝的箱子,也许都是同一个作坊制作的。 沈光明一眼看出那箱中有宝物,十分兴奋地呼唤唐鸥。 唐鸥及时拉住他,没让他贸贸然地打开。 将剑小心伸过去,沈光明推开了一个箱子的盖。箱子大都没有上锁,箱体歪斜,但因质量很好,里头的金珠宝玉,竟完全没有漏出。 “这么多呀。”沈光明大吃一惊,“这是狄人的财宝么?” 唐鸥沉默不语,接二连三地用剑将未上锁的箱子打开了。每个箱子里都装满了金银珠宝,其中两箱里头更是石刻竹简,看着就有年头。 “找到狮子军还附赠这么多宝贝,难怪东原王这么积极地找控尸术,不惜连自己王妃表兄的腿都打断。”沈光明一时被里头的珠宝晃花了眼,连忙走开,“我能……拿一点儿么?” 沉默着的唐鸥突然开口了。 “我知道东原王为什么一定要得到控尸术了。他不是为了狮子军,是为了这十几个箱子。” 沈光明眼睛一转,明白了唐鸥的话:“他想要钱,有了钱就能买人和武器,并不需要这些破烂不堪的尸体。” 两人说了几句,发现彼此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东原王木勒汲汲于控尸术,但狮子军的人死去多年,即便找到了尸首,但若已化为白骨,对他来说全无用处。他现在正处于与兄弟争抢地盘的关键阶段,有了这么多的钱,他大可从中原这头购买到更多强壮的奴隶和锋利坚固的武器。 “狮子军的故事也给了他启发。”唐鸥说,“不必等到父亲死去的那天,只要自己的武力成熟了,大可弑父夺位。成了王,就无人会追究这些事情。” “他为人这么毒辣阴险,说不定野心比我们想的还大,连关内也……”沈光明说了一半,突地停了,“不对,我记得东原王很熟悉中原文化。” “是啊,从汉人手里买武器和奴隶,等夺了王位,再把这些奴隶和武器用到汉人身上,这没什么奇怪的。”唐鸥冷冷道,“掌权者大多如此,知恩但不感恩。” 他踢了踢脚下的东西。那物件发出泠泠清响。 “这银制铃铛上刻的文字是南疆的虫豸文,专用于祭祀。”唐鸥低头念了几个字,“我不太熟悉,但辛暮云以前跟我提起过,他懂得虫豸文。这铃铛既然刻有祭祀文字,就肯定是祭祀用品,是南疆人极为珍视的东西,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辛暮云方才说,辛大柱知道南疆有宝物,想用控尸术去找。现在看来,这宝物早就被狮子军这些人发现并带走了。辛暮云他爹没找到的东西,他倒是接近了。” 沈光明:“说不定他是知道这些宝物在东原王手里,才与他合作的。” 唐鸥点点头:“有可能的。他爹花了这么长时间都得不到的控尸术,他从百里疾身上拿到了。他爹寻了半辈子的宝物,他也轻易地知悉了情报与所在之处。对辛暮云来说,这一定令他非常非常愉快罢。” 沈光明茫然了:“不管辛暮云,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出去么?这尸体和宝物都不理了?” 唐鸥沉吟片刻,拍拍沈光明的脑袋:“要理。我们要毁了这地方,至少让他们找不到。” 第66章 墓穴(4) 牢固的冰层将里头的尸体和其余物事都封得死紧。唐鸥和沈光明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从里面掏出一些可用的东西。沈光明拿了两把匕首,唐鸥搓了点儿雪,将一支长.枪擦净,拿在手里。 “把怀里的金凤草掏出来吧。”唐鸥说,“这东西没有用。” 沈光明这才想起带在身上的这东西,连忙掏了出来:“奇怪,怎么到这儿就没有用了?” “因为这里是老巢吧。”唐鸥在尸堆旁走着,“如果僵人离开这儿到外面去,可能会因为蛊虫惧怕金凤草的气味而不敢接近人,但是这里等于是它们生长的地方,我们揣着几根金凤草进来,有什么好怕的?” 沈光明将金凤草攥在手里,不太舍得扔:“要是我们出去了,发现外头还有僵人呢?” 唐鸥没听到他的话,低头仔细研究尸堆。 尸堆的堆放自然是毫无规律,但由于冰层结得厚,冰面参差不齐,形成了高低不平的形状。两人要想从这里出去,就要先攀爬到尸堆上头,从缺口离开。 “从这儿上去吧。”唐鸥说,“给我一把。” 匕首又黑又脏,沈光明捏着递给唐鸥。唐鸥浑不在意地在衣上随便擦了擦,随即举起匕首,狠狠扎入冰层。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沈光明凑过去看,发现冰层比预想的更结实,匕尖只进了半寸长短。 “像之前那样,把内力注入匕首里再凿。”唐鸥将匕首还给沈光明,“你先凿着,我去封了那边的路。” 沈光明明白唐鸥是想封死了两人过来的那道窄缝,便举着匕首,十分认真地在尸山的冰上凿出一个个攀爬的小洞。 他力气不济,凿两个就歇一会儿。坐在冰面上歇息的时候,他能看到透明冰层下方堆着的尸体。 原本以为扔进来的时候,这些人应该已经是死了,但沈光明却发现,其中不少尸体呈挣扎状,有的人胸口正扎着他手里拿着的这种匕首。他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匕首来。刀柄的做工很粗糙,同样刻着粗糙的图案。他认出这是狄人表意的文字。匕首的刀尖部分倒是打造得十分锋利光滑,即便这么多年不使用,仍旧很趁手。 沈光明看看头顶缓慢飘雪的缺口,有点儿明白当年的事情了。 狄王篡位成功,当然要烹走狗。狮子军的人身上穿着战甲,却几乎毫无反抗就被人刺杀并扔入这里,只怕是狄王先暗算了这些勇士,之后才行灭口之实。 沈光明只觉仿佛在听一个故事。他坐在许许多多的故事上头,这些故事和他曾经听过的硝烟烽火里头的诡谲人心,并无不同。 他双手合十,默默给这些尸体行了个礼,但求莫怪。 正凿得努力,忽听不远处传来轻微的石头滚动声,随即便见到唐鸥从之前的口子里走了出来。 “都堵上了。”他搓搓手掌,走向沈光明,“凿了多少?” “很多。”沈光明说。 唐鸥看着一眼就能数清的小洞,无奈伸出手:“给我一把。” 他拿着沈光明的匕首,很快爬到冰上,在他前头开始凿。他让沈光明给自己提着枪,并叮嘱他不要带走这里的任何一点东西。“这里头的东西还不知有没有毒,就算没有毒,万一上头带了半个魂一个魄的,会搅得你下半辈子不得安宁。死人的东西不好乱拿……” 沈光明沉默了一会儿,无声溜下冰山,从腰带的缝隙和鞋底里往外掏小金块和珍珠,啪嗒啪嗒。 唐鸥:“……” 沈光明:“没了,就这么点儿。” 唐鸥哭笑不得:“什么时候揣的?” 沈光明:“就刚刚,你刚走我就……这么多呢,你烧了这里,这些东西也会被烧坏啊,多可惜。你瞧这珠子,指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南海明珠,好亮呀。” “行了,都扔了,别带。”唐鸥厉声道,“动作快点儿,天要黑了。” 沈光明悻悻爬上去,小声道:“有半魂一魄也不怕,去找照虚大师给我们驱驱啊……你这样不节俭。” “干活!”唐鸥怒道。 沈光明抖了一下,再不敢出声,连忙拿着自己的匕首,在唐鸥凿出来的小洞里加工深入。 他吭哧吭哧挖半天,还比不上唐鸥刷刷刷几下的速度快。唐鸥绕着尸堆挖了无数小洞,对了对方位之后,以匕尖挑出洞中的衣料等物事。 尸体的衣物破烂不堪,又因每年夏天都有冰雪融化,积水沁入后将尸身泡得发胀,唐鸥扯出两条破布,便被恶臭逼得退了几步。 他回头去找沈光明,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退到那些宝箱身边。 “过来。”唐鸥道。 “太臭了。你太臭了。”沈光明摆摆手,“为什么要挑出这些东西?” “这是点火的引线。”唐鸥解释道,“这地方不好烧,没有引火的东西,到处是冰,也燃不起来。但里头的尸油倒是可以利用。” 沈光明一脸想吐的表情。 “唐鸥。”他说,“你这样让我想起司马凤。” 唐鸥不悦道:“和司马凤有什么关系?” 沈光明:“他就喜欢这种事情。” 唐鸥更加不悦:“过来干活,不许嫌臭。……不许嫌我臭!” 沈光明撕了一些衣服横绑在鼻子上,以阻隔部分臭味。两人分工合作,一个凿洞,一个扯衣物碎片,很快就爬到了冰堆的顶部。 此处的空洞虽然不大,但也比较高。七星峰的山腹似是被蚕食挖空,缺口便是那吃石头的巨兽出去的地方。 沈光明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直笑。 唐鸥将匕首别在小腿上,从沈光明背上抽走了枪。 林少意的家传武功是剑法,林澈将它练成了枪法,唐鸥与她比过几次,也听她说过长.枪的事情。手里的这支枪入手沉重,枪杆是凝滞的金褐色,枪尖锐利,光滑如镜。唐鸥方才找到这枪时,不过是觉得它趁手好用,此时细细打量,才觉此枪不似凡品。他估摸着是狮子军的将领所用的,不仅原本质地就好,且明显被仔细护理着,连枪上红缨也十分整齐。 狄人里头也有用这种武器的?唐鸥有些好奇,又掂了掂那枪。 “我先上去,随后再把你拉上去。”唐鸥回头对沈光明说,“不用怕。” “不怕。”沈光明很快回答,“但我们都上去了,怎么烧这里?” 未等唐鸥回答,他脑中又窜出几个想法,连忙一股脑儿问了:“你烧了之后,不会引来狄人或者辛暮云么?万一把雪烧化了怎么办?会不会融进这里反而将火给扑灭了?” 唐鸥十分简短地回答他:“都不会。” 沈光明奇道:“为什么?” 唐鸥笑笑:“你个路痴。因为我知道这儿是那里。这里已经是七星峰的南峰,就在师叔住的峡谷上头。这个裂口出去,正对着我师父那地方。” 沈光明顿时生出无限钦佩。 唐鸥便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沈光明认真听了。 话都说完,将那□□提在手里,唐鸥看着头顶的缺口,将长.枪在冰层上重重一磕,随即借力弹了上去。 跃到半途,半个身子露出缺口,却突然被迅猛的北风吹得歪了。 他立刻将长.枪重重扎向缺口的山壁。长.枪锋锐无比,因唐鸥内力的作用,毫无阻隔地戳进了岩石之中。唐鸥吐出半口气,手掌圈着那长.枪,长腿在柄上一蹬,便以一个极漂亮的转身姿势弹了上去。 一连串动作流畅又好看,沈光明目瞪口呆。 他在这一刻决心要跟着唐大侠学轻功。 上头风大,唐鸥有心想在沈光明面前展示自己风采,无奈刚站直就被吹得差点又扑了下去,连忙放弃这想法,蹲了下来。 “唐大侠,你可真帅啊!”沈光明在下头开心地喊。 唐鸥的脸被风吹僵了,笑得有些困难:“知道了。抓稳,我把你拉上来。小心点,点火吧。” 沈光明掏出方才在箱子那里找到的火石,开始艰难地点火。火石啪啪啪地打了几遍,终于迸出点儿陈年的火星。沈光明扯了堵鼻子的布条,继续冲着它摩擦火石。那布条很快就着火星沫子,万分艰辛地烧了起来。沈光明瞅准了冰堆底下最宽的那条布带,将手中的火种扔下去。 火种一接触被尸油浸泡许久的布条,立刻熊熊燃了起来。 沈光明之前按照唐鸥的嘱咐,拉出布条之后,又令它们两两接触,好形成源源不断的火线。 现在那火果真顺着接在一起的布条,缓慢地烧进了冰堆内部。 一进入内部,火先是小了片刻,随即又更迅猛地无色的冰层里头爆燃起来。 沈光明站在冰层上头,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脚下的冰正裹着一团火,烧得噼噼啪啪,十分热烈。 “沈光明!抓住这枪!”唐鸥把长.枪拔了出来,伸向沈光明。沈光明看到那长.枪,却不跃起,仍旧回头认真瞧着闷烧的尸体。 他站在这么多尸体上头,看着它们烧,好像看到那些被困死的魂魄都一个个飞窜出来了。 “沈光明!”唐鸥又喊他。 沈光明终于不看了。他跳了几次,终于抓住唐鸥的长.枪,被唐鸥一点点拉了上去。 缺口的风果真异常迅猛。沈光明刚爬上缺口,差点儿又被风吹回里头。唐鸥连忙将他抓住,将就裹在自己怀里:“你瞎看什么呢,好看?烧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沈光明想说自己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死的人,还是以这种方式安葬的,总有些诧异。但他想讲的时候,甫一开口,就被唐鸥身上的气味熏得什么话都跌回了肚子里。 “你真臭。”他抱着唐鸥大声在风里冲他说,“你非常非常臭!” 唐鸥想揍他一拳,举起拳头自己却先笑了。 此处果真就在南峰上。风雪刮过这缺口,便飘飘洒洒地落入峡谷之中。张子桥的棺蓋就在峡谷的另一面,在那个洞中。沈光明循着唐鸥的指点找到了张子桥的墓穴,忙遥遥拜了一拜。 “这儿也是狮子军的墓穴了。”唐鸥发着抖,小声道,“火在冰里头烧,应该能将里头的东西烧干净。等到烧干净,外面的冰层也溶解得差不多了。融化的雪水会淹没洞穴,也会淹没那些箱子。” 沈光明内心万分遗憾,可怜不能表现出分毫,只好大度地点头。 “天气太冷,水会再度结冰,将它们都冻起来。日复一日的降雪也会把这里封死,若无指点,是永远都找不到的了。”唐鸥牙关打颤,“木勒得不到这笔财宝,等我们将他俩和这些僵人解决,这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沈光明也跟着他牙关打颤:“你要解说,不能下去再说?太冷了,别废话,走吧走吧。” 唐鸥此时觉得他说的话终于算是很有道理,连忙展了外衣将人裹着,一起沿着峡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洞口的位置远比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要高,两人走了半天,觉得麻烦,又因身上太冷,干脆又跳回张子蕴所住的那个峡谷。 张子蕴正在林子里挖蘑菇,看到唐鸥背着沈光明跳下来,有些呆。 “不是去找僵人?”他不耐烦地问,“又回来做甚?” 两人说明了原委,又喝了张子蕴两杯热水,换了外衣,提着剑又匆匆往外走了。 沿着之前的路走到一半,忽见上面跑下来两个人,是司马凤和迟夜白。 他俩见到唐沈二人,都是大惊。两人又免不了匆匆解释一番。沈光明发现迟夜白脸色苍白,半条腿都是血,吓了一大跳。 “辛暮云跑了。他从后袭击我和小白,刺了小白一剑。”司马凤脸色阴沉,“小白也伤了他,他冲出洞口跑了,快追吧。” 原来两人与唐鸥沈光明分开行动之后,司马凤很快采集好了样本。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司马凤敏锐地发现山壁有异,两人合力弄开后,发现里头竟是一个养蛊的蛊房。 第67章 追击(1) 蛊房里放着不少已经腾空的器皿,臭气冲鼻欲呕。 司马凤和迟夜白掩着鼻子进去看了一圈,心中了然:此处应该就是辛暮云和木勒养蛊的地方。 南疆人养蛊自有一套方法,但大同小异,都是挑引蛊虫互相争斗啃噬,最后剩的便是可用的。这儿练蛊的方式和他们所知的略有不同,他们更注重的似乎是培育这些虫子,而不是找出最强者。 两人被蛊房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司马凤对这些蛇虫较为熟悉,更是蹲在地上,戴了手套反复察看。 之后不久,两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石块崩裂的声音。迟夜白站在蛊房门口,立刻走出去察看了一番。司马凤忙着将蛊房里头他觉得有用的东西拢在一起打算带走。迟夜白听了会儿里头的声响,转回蛊房让司马凤赶紧离开,他猜测应该是唐鸥和沈光明在里面出了点事情。司马凤正将东西塞进怀里,才刚转了个头,便看到迟夜白身后掠过一个黑影。 迟夜白反应极快,在黑影欺身近前的时候手腕一拧,将手里的剑挡在身后,因而辛暮云的第一剑并未刺中。 但两人都没料到辛暮云用的是双剑。第二剑紧随而来,在迟夜白大腿外侧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 迟夜白将剑反手一递,逼退辛暮云,随即立刻转身,两人才算是面对面。 司马凤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将迟夜白拉到自己身边,厉声问他伤情。辛暮云原以为只有迟夜白一人,看到司马凤从蛊房里出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也生起怒气。但他没有逗留,提了剑就往外跑了。 迟夜白草草扎了伤口,和司马凤一起追出去。剑伤虽然不深,但血流得有点凶,温热的血液顺着衣服和皮肤滑下来,又因天气太冷,很快凝结了。他烦的不是这伤和血,是司马凤太啰嗦,一路不停地问他“没事吗”“真的吗”“你确定”“还是回唐鸥师叔那里吧”“要不我帮你瞧瞧”……等等等等。 他早已习惯司马凤的烦,然而也快要撑不住了,幸好看到了唐鸥和沈光明。 沈光明觉得司马凤说的没错:“你还是回谷里头歇一歇吧。我们三个去追就行了。” 司马凤说他不去了:“我和小白回去。” 迟夜白怒道:“你不是要去抓辛暮云么!” 司马凤:“不抓了。你的伤比较严重。” 迟夜白此时身体确实有些发冷。他做的事情其实向来不凶险,唯有几次流血事件,也大都是和司马凤在一起才惹出来的。这么多的血,自己也是头一回见。四人再耽搁下去,只怕辛暮云已经跑得没影了,迟夜白终于没有再坚持。他从袖中掏出一块软木,举袖挡着风,让唐鸥和沈光明都闻了。 软木上带着一种怪异的香气,在这寒风凛冽的气候里也十分清晰。 “辛暮云偷袭我的时候,我在他身上撒了点儿东西。你们认清楚这气味,有这气味的,就是辛暮云经过的地方。这味道很难消散,能追上的。” 沈光明不禁佩服:“这是鹰贝舍的秘宝吗?” “不是。”司马凤说,“我也有,有很多。” 沈光明:“一定是迟当家给你的。” 迟夜白将软木交给沈光明,唐鸥和沈光明不再停留,转身追了下去。 司马凤要搀扶他,迟夜白把剑插入剑鞘中,用作拐杖,不理会他的手脚,自行走了。 七星峰上风雪仍旧是很大,唐鸥与沈光明的衣服湿了又被内力烘干,但里头仍有些潮,寒意侵进去,很可怕。 两人鼻子都冻得发红,吸进去的都是冰凉的气,唯有那怪异的气味,丝缕不绝,在清寒的冷意里显得格外明显。 沈光明抖着声音说:“真有趣。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怎么风这么大也没被吹散?” 唐鸥没回答。两人已走出很远,峰上密林虽多,但大多落尽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杵在雪地里,被风刮得打弯。唐鸥闻了一会儿,指着林中道:“他进去了。” 沈光明瞧了那林子两眼,心头有些忐忑:“我以为他要是想逃跑,会先进师叔呆的那个峡谷里头。” 唐鸥:“他进不去的。你以为师叔不知道我们进了他的地盘么?只怕我们刚刚走上七星峰,他就晓得了。那里是他的地界,还有我师父在,他不可能随便让人出入的。若不是你我身上真气与他同源,他有所感应,我们四个之前肯定也进不去。” 沈光明心道真气还有这妙用?有趣有趣。 “辛暮云要逃跑吗?”沈光明随着唐鸥小心步入那密林之中,轻声问,“他和木勒不是同伙么?会不会逃到狄人那边去了?” “他们怎么算是同伙?”唐鸥也压低了声音,“简单的利益关系,甚至没有更密切的联系。辛暮云没必要对木勒忠心,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就会逃走,自保为先。木勒也一样。” “他会回哪里去?辛家堡么?”沈光明问。 “我不知道。辛家堡是他的家,但他也并不喜欢那里。”唐鸥道。 转入林中,风雪陡然变小。雪地松软,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沈光明不懂轻功,唐鸥便在地上和他一起前进。雪山没有人行走过的痕迹,辛暮云那身手,也不可能从地上走过去,应该是攀附着林木移动的。 两人找了一会儿,闻那味道越来越浓,都停了下来。唐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捏紧了剑。 沈光明双腿扎在雪地里,大吕真气在体内飞快流转,温暖他的身体。他正在侧耳细听,却忽然察觉到雪地里头,有一点轻微的动静。 辛暮云藏在雪里! 这念头甫一出现,雪地上已猛地炸开一片白沫。 “唐鸥!!”沈光明急得大喊。唐鸥在他身前两三步开外,正朝着辛暮云窜起来的那地方。 辛暮云从雪下跃起,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已于呼吸间刺到唐鸥胸前! 唐鸥将剑一侧,以扁平剑身挡下了辛暮云的剑尖。饶是如此,也免不了要被辛暮云的来势逼得退了两步。 辛暮云一剑刺完,却还有另外一剑。唐鸥自然知道他擅使双剑,眼角余光看到他从雪下踢上来一道银光,正冲着自己心口,双腿立刻一矮,猛地跪在雪上。那从雪里窜出来的剑失了准头,擦着唐鸥的肩膀过去了。 剑才过去,辛暮云将手里那把狠狠往下一划,锋锐剑尖划破唐鸥手背,一串血珠溅在白茫茫地上。 只是血才落下两滴,唐鸥已从小腿上抄出之前别在那儿的匕首。匕首随着那些陈年的尸体放了许久,也不知里头有什么毒,他小指和无名指勾着刀柄,猛地递上去,直插入辛暮云的腰侧。 而此时沈光明呼唤唐鸥的那尾音,还未散去。 他被这瞬息间的几番变化惊得发不出声音,直到瞧见辛暮云握着剑退了数步,靠在树上,才缓过劲来。 “唐鸥!”沈光明跑到唐鸥身边抓住他的手,“你……” “我没事。”唐鸥甩了甩手,“刀上有毒。” 那匕首还刺在辛暮云腰侧,没有□□。血透过厚厚衣物,顺着刀柄,流成了一条线。 一击得手,三个人都是震惊的。 那匕首一入体,辛暮云就知道不好。他研究南疆蛊毒许多年,身边又有百里疾,对毒物非常熟悉。那随着冰冷刀身深入身体而开始的麻木和微痒,让他心头突然惊慌。这匕首有毒。 他自认很熟悉唐鸥,知道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是不屑于用毒的。辛暮云还以为唐鸥被他身边那个骗子带坏了,抬头看到两人神情,才觉得自己不对:唐鸥应该不晓得刀上有毒。 他觉得好笑,又稍有些宽慰。这天底下坏人太多了,像他这样的坏人太多了。他愿意唐鸥是好的,善良的,甚至天真的。 辛暮云将匕首用力拔出,看着刀柄上的字发愣。 狄人的表意文字他懂得一些。这是拔除恶鬼、涤荡人世的刀,是狄人传说中的哈尔萨拉大王降世为人时随身带着的神器。 真假他不清楚。辛暮云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再次站直身子,提剑看着唐鸥。 “唐鸥。”他扬声道,“你我相识许久,却从未真真正正比过一次。这机会也许永不会有了。” 他左腿迈出半步,脚尖朝着癸位,将剑平平举起,朝着唐鸥。这是辛家家传剑法斩浪的起手式。 “我们比一比吧,唐鸥。”辛暮云说,“生死有命。” 唐鸥凛然道:“比可以,但你不能使诈。” 辛暮云笑道:“我和你比试,何曾使过诈?” 唐鸥也亮出了秋霜剑的起手式:“你不曾使诈,但也从未全力以赴过。” 辛暮云点点头,示意沈光明站远一点。他认真冲唐鸥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只是这句答应还未讲完,他右腿突然猛蹬身后的树干,手中长剑在雪地上不断搅动,扬起遮目的雪花,随即整个人箭一般朝着唐鸥急冲过去。 唐鸥未料到这人居然一边说着不使诈,一边就立刻出手,但他丝毫不惧,凝神在漫天雪沫之中,听辛暮云接近的动静。 辛暮云有两把剑,但已经被他踢走了一把。唐鸥此时突然想起,自己方才没有看到辛暮云拔出匕首之后,是否扔了出去。 这念头一起,果真见到一点寒光从雪中冲自己激射而来。 第68章 追击(2) 唐鸥知道匕首上有毒。此时上下各有威胁,辛暮云手里的剑指着他胸口,匕首朝着他腹部,避无可避,只能反击。 此时辛暮云的剑尚未见到,他只瞧到那匕首,便把剑横着一扫,打落匕首。辛暮云的剑正好递到近前,就要刺入他胸口。 唐鸥手中没有兵刃,他突然伸出自己拳头,紧紧握着,从下往上砸向辛暮云的剑。拳头关节处正好撞在辛暮云剑身中央,力气颇大,竟将辛暮云的剑生生挡开。辛暮云手腕一扭,剑刃擦着唐鸥的拳头过去,在他手上割了一记。 但准头已经失了,剑冲着唐鸥肩膀而去。 辛暮云心头恼怒,立刻变招,改刺为劈,从肩膀斜着劈向唐鸥。 唐鸥挡开他的剑之后已有余裕,飞快将剑挑起,刺向辛暮云的手腕。 辛暮云的伤对他影响很大。匕首中不知是什么毒,方才站着还好,现在运功打斗,毒行极快,他半个身子已经麻木,反应速度也大不如前。 剑尖果真刺入他手腕。 挑破皮肤、筋肉、骨血,再钻出另一侧皮肤。 辛暮云痛呼一声,那攥剑的手仍不死心,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扫向唐鸥的脖子。 唐鸥就着入肉的趋势把剑一拧,割破了辛暮云半个手腕。辛暮云再也拿不稳那把剑,剑刃离唐鸥仅有半寸,还是松手掉了下来。 割肉刺骨的痛令辛暮云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他扑通一下跪在雪里,深深弯下腰,捧着自己手腕,吞声颤抖。 他压不住血,片刻间雪地就红了一片。 唐鸥甩了甩剑上的血,在雪地上溅出一道稀疏的血痕。他没想过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来速战速决,但辛暮云的言而无信着实令他很愤怒。 “这就是你的全力以赴?”唐鸥怒道,“这就是你说的不使诈?!” “我已中毒,半身无力,如何跟你全力以赴?”辛暮云慢慢抬起头,冷笑道,“唐大侠是正人君子,只晓得使诈,不懂求生是人的本性。” “你若真想求生,为何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唐鸥蹲在他面前厉声道,“善恶有报,你逃不过的。” 辛暮云笑着摇摇头,咳两声,竟从口里咳出一团黑乎乎的血来。 匕首里的毒是身怀怨恨的尸体长年熬出来的,既猛又快,眼看辛暮云的半个身子都发黑,人已经栽倒在雪里,无意识地抽搐发颤。沈光明探了探他鼻息,十分紧张:“会死吗?” 唐鸥弯腰点了他穴道,好让血行得缓一些。 “不知道。”他闷闷道。 要他看着昔日好友这样死去,无论有多少前事都很艰难。 “让他就死在这里,还是……还是带回去?”沈光明茫然问。 如能让少意盟来处理,那是最好的。林少意去年说的武林大会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召开,若是如常召开了,内容也应该是讨论怎么处理辛家堡和辛暮云这件事。 “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师叔那里找司马凤。”唐鸥起身道,“注意安全,你的剑呢?” “在这里。”沈光明连忙举起剑给唐鸥看,“快去快回。” “有什么人过来的话你别管他,自己先躲好。”唐鸥拍拍他脑袋,帮他把披风的帽子给戴上去,“你可别乱跑,我真的、真的不找你了。” 沈光明立刻答应:“绝不乱跑。” 唐鸥不再多言,起身飞快走了。这回他不用顾及沈光明,施展轻功攀上高树。 沈光明看得神往又钦羡,还有一丝隐隐的骄傲。 他正瞧着,冷不防眼前突然溅起一片雪——本以为已经昏迷的辛暮云竟猛地跳了起来,双爪似铁,死死钳住了沈光明的脖子! 沈光明反应不及,立刻被辛暮云扑倒在雪里。 雪又深又厚,沈光明被他掐着喉头,近乎窒息,四肢都在雪里扑腾。他又怕又慌:辛暮云毫不留情,是想杀死他的那种狠。他心头也突地发了狠,估摸着辛暮云的伤处,手狠狠地挠。 辛暮云拼了所有力气才挣起来,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放开。他忍着疼,手上的劲越来越大,拼命将沈光明的脑袋往雪里的石头上砸。 自知逃不过,但他也不想让沈光明活着。死一个算一个,死一个他就挣了一个。 沈光明的反抗力气渐渐弱了。辛暮云狠狠笑出一口气,脖子上突然一紧——被人一把勒了起来。 “辛暮云!” 唐鸥怒吼着将他勒紧,飞快地拖离沈光明所在的地方。 “沈光明!”他吼道,“站起来!别躺着!” 沈光明像是从恐怖的晕眩之中乍醒过来,天旋地转,但还是勉强撑着自己,听从唐鸥的话站了起来。他面色惨白,连连咳嗽,喷出口鼻间的雪。 唐鸥见他无恙,心中稍安,突觉怀中辛暮云的手动了一下。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辛暮云终于得到了——他能靠近唐鸥的身。 唐鸥只觉腹上一凉,麻木和微痒的感觉顿时从伤口向全身扩散。他惊怒交加,击晕了辛暮云,将他扔在一旁。 沈光明扑过来惊叫:“那刀子!” 方才刺过辛暮云的匕首,此时正插在唐鸥的腹上。 辛暮云竟不知何时把匕首拾了起来。这匕首太毒,唐鸥也慌了,踉跄两步坐倒在雪地里,抬指飞快地点了自己的几个关键穴道。 “伤处在丹田,我先封了经脉。”唐鸥拔了匕首,飞快道,“辛暮云被我打晕了,你不用管。快,快回谷里头,找师叔,或者找司马凤和迟夜白,谁都可以。我不能再动了。” 沈光明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唐鸥面前看看那刀子,又看看他:“怎么办……怎么办……” “回去!”唐鸥低吼,“回谷里,找人帮我。” 沈光明眼睛都红了,鼻子里一阵酸过一阵:“我帮你……我帮你……” 他抹了抹嘴巴:“把毒血吸出来就行了。” 唐鸥气得打了他一拳:“别傻了!快回去!” “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能的。”沈光明茫然又恐慌,紧紧拉着唐鸥的手,“吸出来就没事了。我以前也吃过你的血,没有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你信我……” 唐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吻了吻他鬓角,肯定而有力地再次叮嘱:“我没有事,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不需要你吸血,这毒是什么玩意儿我们都不清楚。你去找师叔,他一定有办法的。沈光明听我说,看着我!” 沈光明连连点头,看着他。 “只要你现在立刻出发,在半个时辰之内找到师叔或者司马他们,让他们把我带回去,我绝对不会有事的。”唐鸥问他,“清楚了吗?半个时辰?你要救我,沈光明。” 沈光明总算听清楚,连忙疯狂点头:“我救你,我救你……” 他把自己的剑也塞到唐鸥手里,让他自保,随即转身朝着密林外头狂奔。 出了林子仍旧是狂暴的风雪,吹得他打晃。沈光明连喘带跑,在这寒冷的天里也跑出了一身密汗。 四处都是白茫茫,他也认不出路,只记得大概的方位,一边跑一边努力辨认。 半个时辰究竟有多久他着实也不清楚,跑得气喘也没见到峡谷的入口。正惶恐时,忽听远处传来了一声清啸。 沈光明大喜:他认出这是张子蕴的声音。 “唐鸥师叔!”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叫,“唐鸥师叔!!!” 张子蕴在峡谷里头接到了司马凤和迟夜白,还十分慈悲地给迟夜白一些山妖和绷带。听迟夜白两人说唐鸥与沈光明正在七星峰上追逐辛暮云,他不由得怒骂了几声。七星峰的地形虽然不负责,还算是直上直下,但由于暴雪,对于不熟悉地形的人来说还是很难辨认出方位的。司马凤听他这样讲,立即打算出去找唐沈二人,但被张子蕴阻止了。 他出来不过一阵,便听到了沈光明的叫喊声。 沈光明飞快地和他说了唐鸥现在的状况,要带他回去。回去的路也不好找,好在还能闻到辛暮云身上那股怪异的香气。张子蕴将他挟在肋下,一路根据他的指点狂奔,总算回到了唐鸥和辛暮云身边。 辛暮云仍旧昏迷不醒,唐鸥歪着坐在树下,半个身子都被雪盖住了。沈光明扑到他身边,发现的手极冷极僵,急得连喊他几声。 张子蕴摸着唐鸥的脉门探了半天,抬头看沈光明。 “你的大吕真气练成什么样了?” 沈光明不知他用意,老实回答:“还行吧。” “他体内的青阳真气正护卫着他的心脉,但尸毒驱不出来。”张子蕴说得飞快,“我需要你的帮忙。” “好好好。”沈光明狂点头,“怎么做?” “先把他运回去。”张子蕴一手扛着辛暮云,一手抓起唐鸥,“我先带他们回去,你自己寻路回来。能闻到气味是吧?” “闻得到。”神官们点点头,看着昏迷的唐鸥,很是焦急。 “他现在听不到我们说话了。”张子蕴见他神情急切,罕见地试图安慰他,“青阳真气封锁了他的五感,就跟我当时给你传大吕真气的时候一样。” 第69章 追击(3) 刀上的毒究竟多厉害,唐鸥是切身体会到了。 沈光明走后没多久,他就陷入了昏迷。 这昏迷没有让他彻底失去知觉,他似乎仍清醒着,但抓不住准确的地点与时间,仿佛陷在一个辽阔的梦里。 山是高的,路是远的。两侧林木高耸,他走在粗糙的石子路面上,手里抓着一把柴。山外仍是山,雾气从山根那处涌出来,浮在空中。两只落单的雁哀鸣着,擦过雾气边缘,飞往远山。 唐鸥在模糊间隐约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子蕴峰。他是十年前初入此地学习的孩童。 他走了几步,突然拔腿狂奔起来。 将这路走到尽头便是一处清潭。顺着清潭边上一块形似大龟的石头往上走,经过三十四棵红枫和十二株永远结不了果的桃树,他就能见到师父。 张子桥果真在练剑。练的是他教给唐鸥的那套秋霜剑。 剑意应似秋霜,凛冽寒厉,后劲绵绵。唐鸥初练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狠什么是辣,于是有形无神。张子桥教他练剑的时候没少骂他,唐鸥记忆中,自己鲜少获得过张子桥的称赞。 他站在一棵很高很高的树下面,怯怯地看张子桥练剑。 “师父……”唐鸥小声叫他,没有回应。 天瞬间便暗了下来。他手里不知何时提了一盏灯,隐隐照亮张子桥灵动身影。唐鸥心中一慌,连忙提着灯跑到张子桥的身边。 张子桥被他打断,气得又骂:“柴砍好了吗!鸡喂饱了没有?” “都做好了。”唐鸥举着手里那捆柴给他看,“师父,教我练剑。” 张子桥神色突地温和下来。他将手中的剑递给唐鸥握好,自己拿着他那捆柴,退了两步。 灯火晃动着,照得张子桥有些虚。唐鸥慌忙捏紧了那把剑,手中重量不对,他低头一瞧——这不是当时的那把无名剑,是七叔之后给他重新打了剑鞘的秋霜剑。 唐鸥慢慢放下手里的灯,抬头看着几步之外的张子桥。 “师父,好久不见。”他低声道,“唐鸥不中用,丢你的脸了。” 张子桥看似想责备他,话到嘴边一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青阳心法都练好了么?” “最后一层过不去。秋霜剑也练不到最高一层。”唐鸥说。 张子桥走了几步,忍不住叹气:“怎么就过不去呢?你还记得最后一层说的什么吗?” “记得。”唐鸥说出了最后一层的心法口诀,“万般归一,知白守黑;含凝于心,不死不生。” “不好理解吗?”张子桥问。 “不好理解。”唐鸥老实回答。 张子桥拍拍地面,盘腿坐了下来,唐鸥也坐下,将灯放在两人中间。 “其实我也不理解。”张子桥说。 唐鸥:“……什么?” 张子桥哈哈大笑。“真的不理解。青阳真气是师父传给我的,之后的心法口诀全是我自己根据他以往的口诀总结和编出来的。” 唐鸥:“……那你是怎么突破最后一层的?” 张子桥歪着脑袋,笑得很坏:“因为我死过一次。所以唐鸥,你也要这样来一次。” 张子桥说的那场意外发生在他收唐鸥为徒之前。当年他在少林寺与人辩经,结束之后返回子蕴峰,路上遭到了敌人的围攻。 围攻的人武功都不高,只是人非常多。恰好张子桥旅途劳顿,不小心着了暗算,被那百十个人团团围在路边茶坊之外。 茶坊上还另有一个中年人,他只听得随从唤他“唐老爷”,却不知对方底细。只是这些江湖人摆明了是冲自己来的,张子桥不愿连累他人,便走出了茶坊,另寻地方比试。 饶是他自恃艺高人胆大,也敌不过百十个人轮番上阵的车轮战。张子桥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觉得丢脸。但唐鸥听了一半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他曾跟沈光明说,当日他爹带他来子蕴峰拜师学艺的时候,张子桥是看在银票的份上才收了自己的。但实际上因为,当日那位茶坊中的“唐老爷”曾救过张子桥一命。 唐鸥的父亲领着随从在山后的溪水里找到张子桥的时候,他只剩半口气吊着。因人伤势太重,不能移动,唐老爷便买下了那茶坊,将张子桥安置在茶坊里,留了人细心照顾。如此这般三个月后,张子桥才恢复完全,能够离开了。他不愿欠那唐老爷的人情,以为这种商人行善应该是想让自己为他做事,没曾想唐老爷领着个孩子过来了,头一句话就是请他收自己儿子为徒。 唐鸥听父亲说过这件事,此时连连点头。 “我以往练习青阳真气,从未想过它还有这番妙用。”张子桥比划了一下,“那三个月中,我就是用青阳真气给自己疗伤的。” 围攻他的人来自各个帮派,有的光明正大,有的擅使暗器和毒物。他内伤外伤都很严重,外伤能养好,内伤却要调。 “你现在快死了,你知道吗?”张子桥坦然道,“不然你见不到我。” “我晓得。”唐鸥点点头,“但这样能见到你,也是很好的。” “把青阳真气都收回来,收回你的丹田里,护住自己的心脉。”张子桥道,“它和大吕真气不一样,大吕真气一不小心就会反噬原主,青阳真气是会始终保护着你的。” “它正在保护我。”唐鸥指着胸口道,“不需要我将它收回来,它自己就……” “不是的,你一定要引导真气,回归丹田。”张子桥再次强调,“必须要你自己来引导,一丝都不能漏在外面,明白吗?” 唐鸥皱眉想了又想,犹豫道:“没听过这样的方法。” “当你濒临死亡的时候,求生才是你最强烈的念头。你会自发地聚拢体内的真气……咦,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张子桥疑惑道,“你不觉得体内发冷吗?” 被他这么一问,唐鸥才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 “不冷……不对,冷的。有一股我不熟悉的真气,有点冷。”唐鸥讷讷道,“但它没有威胁我。它和青阳真气融合在一起了……很适合,不难受。” “……大吕真气?”张子桥了然道,“子蕴在帮你。” 此时张子蕴的房子外头,木栏杆上开始噼噼啪啪结霜。 司马凤和迟夜白披着披风站在外面,还是觉得冷。谷中原本温暖如春,但唯有此地,寒冷得异常。 “真的不要我帮忙吗?”司马凤殷勤道,“你可以靠着我。” 迟夜白笑笑:“不用。” 司马凤又说:“那我可以扶着你。” 迟夜白:“不用!辛暮云死了没有?你去瞧瞧。” 司马凤只好去了。辛暮云被张子蕴扛回来扔在外头,眼看着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一张脸又黄又黑,口鼻中污血横流。 “唐鸥倒是艰难,这厮为何拖这么久还没断气?”司马凤奇道。 “青阳真气有利于行血,修习之人一旦中毒,情况往往瞬间就很危急。”迟夜白给他解释道,“他师父年轻时也遇过一遭,很凶险。” “你连这个都知道?”司马凤连忙拍马屁,“真不愧是鹰贝舍当家。” 迟夜白扭头,继续守着那处小小的房子。 张子蕴和沈光明正在房中以大吕真气为唐鸥逼毒疗伤,真气寒冷凶猛,周围十几丈的叶片都打霜了。 “别停。”张子蕴抽回手,从自己的药囊里抽出十几根针,“继续输真气,我来治伤。” 沈光明不便回答,闭口点点头。 他遵照着张子蕴的嘱咐,正不断地往唐鸥体内输入大吕真气。 尸毒很凶,张子蕴怕唐鸥的青阳真气守不住,因而要求沈光明以同源的大吕真气来帮助他。沈光明从不懂得传功,此时赶鸭子上架地学了,勉强算有模有样。 张子蕴挑出几根长针,刺入唐鸥经脉之中,暂缓毒行。药囊中另有数根中空的针,他一根根拈起来,全都扎进了唐鸥腹中的伤口周围。 因青阳真气护住了唐鸥心脉,他和沈光明又即使补充了大吕真气,毒液只停留在经脉之中,没有扩散。张子蕴把脉片刻,开始缓缓转动那几根中空的针。 唐鸥的身体温度仍旧很低,但呼吸渐趋平稳。浓稠的黑血从针管中一滴滴流出,落进了地面的水盆中,声音极为清脆。 沈光明正渡着真气,忽然察觉唐鸥体内的青阳真气不再与大吕真气对抗,反而像是突然一收,竟全都消失了。 他大吃一惊,声音都变了:“唐鸥师叔!唐鸥的真气……” 他话还没说完,伤口中扎着的一根针突然崩了出来,差点刺中张子蕴。 “没事,你继续。”张子蕴将针捡起来,草草擦净了又扎进去,“他在自救,这是好事。” 沈光明连忙闭口继续专心渡气。 寒冷的大吕真气在唐鸥体内没遇到阻挡,但也不横冲直撞,而是继续沿着他的经脉,一分分逼出里头的毒液。沈光明敏锐地察觉虽然青阳真气似是消失了,但唐鸥身体的温度正在缓慢地回升,血液滴落的速度也渐渐加快。原本黑得可怕的血浆渐渐转淡了。 “青阳真气能护卫他的心脉,并帮助他自疗。但在真气回归丹田的时候,若是没有别人相助,这毒就会立刻迅猛地攻入心脉,到时候可就回天乏力了。”张子蕴看这情况也大松了一口气,话居然变得稍微多了起来,“别的真气也不行,会加重他的伤势。若不是在此地,若不是有你有我,唐鸥可就救不回来了。” 沈光明一颗心跳得极快,心情却是雀跃的。 它落了下来,终于稳稳落回了自己的胸膛里。 “多谢唐鸥师叔。”沈光明之前过分紧张,现在一经松懈,不由有些脱力。他哑声道:“你是唐鸥的救命恩人。” 张子蕴看着他,干枯焦黄的脸皮上慢慢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小东西,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到唐鸥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时辰。他体内的毒终于在几个时辰后逼干净,张子蕴很快为他包扎好了,随即和沈光明轮换着给唐鸥传入大吕真气。 唐鸥在那片蒙昧的黑沉之中坐了许久许久。不知何时张子桥已经消失了,他看到自己遇过的许多人都在黑暗里走回走动。但他没有看到沈光明。 昏迷之前沈光明离开自己身边去找张子蕴,他不知道沈光明现在身在何处,又是否安全。心中突然焦急,唐鸥猛地站起来,一下踢倒了面前那盏灯。灯火忽然之间像水泼出去一般,光亮浩荡地淌了开来。 他终于睁开眼睛,只见到沈光明正坐在自己面前,双手放在他胸前,满脸吃惊地看着他。 全须全尾,就是憔悴了一些。 唐鸥大喘出一口气,喉咙发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动动手指,但手脚都麻木发僵,只是眼皮抖动,嘴唇发颤,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沈光明愣了片刻,突然展开手臂猛地扑了上来。 唐鸥身后就是墙壁,他这一扑立刻将唐鸥撞到了墙上,砰的一声巨响。 后脑勺疼死了……唐鸥又想笑又生气,还想回抱沈光明。沈光明紧紧地揽着他,浑身发抖,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鸥终于发现这房子的陈设有些熟悉,仔细辨认了一阵,认出是张子蕴的住房。那门响了一下又关紧了,司马凤的声音从外头大咧咧地传进来:“不用进去了,正抱着呢,哎哟我这双招子啊,得长针眼了……” 唐鸥被沈光明抱得死紧,好不容易把他稍稍扒拉开了,艰难地开口问:“怎么是你……师叔呢?” “谷里来人了,师叔在外面。是师叔救你的。”沈光明说。 唐鸥想了想,吞口水润了润喉咙:“你也帮忙了对吗?你也有大吕真气的。” 沈光明抬头瞧他,摸摸他脸,凑上去亲了一下。 “是。”沈光明与他距离极近,说话时声音像轻吐出来的气流,拂在唐鸥新长的胡茬上。有些酸,有些痒。他略略低了低头,找对位置,轻吻了他几遍。 许多话也不需说得太清楚明白。唐鸥知道沈光明心头的恐惧和欣喜,他相信沈光明也知道他的。 沈光明被他吻了几下,眼眶便湿了。怕唐鸥发现,他便闭着眼睛,以鼻尖摩挲着唐鸥略微粗糙的胡茬。唐鸥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笑出声,抬起勉强能动的手搭在他身上。 “我为什么没穿衣服?”他问沈光明,“谁脱的?” 沈光明这时才想起这回事,脸皮顿时一烫,立刻脱手闪开。唐鸥眼疾手快,飞快拽住他袖角,沈光明没摔下去,又被唐鸥拉回了怀里。 “谁脱的?”他又问了一次。 “……你师叔脱的,因为腹部有伤口。我什么都没看到。”沈光明说。 唐鸥:“……你现在看到了。” 沈光明窒了一瞬,很快回应道:“看到了也做不了什么,你放心。” 唐鸥笑笑:“刚刚不是亲我了?我还是个伤者,你就扑上来了。” 沈光明无言以对,辩白道:“你也亲我了。” “我那是多谢你。”唐鸥道,“那你呢?你是为什么亲我?” 沈光明眼珠子转了几转,尴尬得说不出话。 唐鸥又凑近了问他:“为什么?嗯?” 沈光明答不上来,伸手捂着他嘴巴。 唐鸥:“?” 见到沈光明这样的窘态,令他死而复活的这一趟很是高兴。正想再问,却见沈光明靠近自己,飞快吻了一下手背。 “我也是多谢你。”沈光明低声道,“多谢你没有死,我还能看到你。” 仿佛被他的羞涩和笨拙吓了一跳,唐鸥挑眉笑着,只觉心头又软又温暖。他不再逗他,亲了亲他的手心,慢慢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此时峡谷的入口处,张子蕴正与一位道人僵持着。 那道人须眉俱白,身着一身利落干净的道服,看似单薄,却不见孱弱。他双足不丁不八立在雪里,脚下方寸,积雪竟已全都融化。 张子蕴自然看出这人武功奇高,只怕比自己还高出几分。但此地他绝不愿意他人乱入,就连司马凤和迟夜白也是看在唐鸥的面上放进来的,这个陌生道人更不可能让步。 “走。”张子蕴言简意赅,“你不能进来。” “张大侠,贫道无意打扰,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救人。”那道人微微一笑,倨傲之中又带着几分清高。 张子蕴眉头一皱:唐鸥哪里认得这种人?但他既然说是救人,张子蕴的态度便不那么强硬了。 他领着道人走到半途,一言不发,倒是那道人看着谷中景致,频频捋须称奇。他年岁不小,但言谈之间还算平易,不端架子,张子蕴见他是唐鸥认识的人,唐鸥的年纪也要尊称他为长辈,因而好不容易应了一句:“你不必担心,唐鸥体内的尸毒我们已经处理好了。” 那道人略略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不是为唐少侠而来的。” 张子蕴微微吃惊:“那你救什么人?” “救我一位恩人的孩子。”道人再次举掌,向张子蕴行礼,“张大侠,贫道风雷子,此次是专程来向你讨辛暮云的一条命。他母亲多年前与我有赠饭之恩,风雷子曾以武当声名起誓,只要还活着,定保她与家人平安。” 第70章 追击(4) 风雷子是武当掌门的师叔,在江湖上已经消失了很久。传闻他仍在世,也仍健壮,但日夜研究化丹之法与剑术,无心参与俗务。 张子蕴只对自己哥哥那边的事情有兴趣,听风雷子自报家门之后还回想了许久,终于慢慢在记忆中捞出个模糊印象来。 风雷子武功很高,但对武当的事情毫无兴趣,武当的数任掌门都想过拉拢他,但从未成功过。他性情古怪,鲜少与人交好,却因困窘时有人赠给他一碗饭而以武当名声许了个诺。这事情当时在武当那里闹得很大,道人们纷纷责备风雷子,说他将一个大风险担在了身上。风雷子依然故我,不理不睬。 他这次过来,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张子蕴便问他怎么得知辛暮云在这里。 原来灵庸城的僵人事件重现,城中富人们惶急不已,生怕数年前的惨事会发生在自己和家人身上。这次因司马世家的人已经在城中,他们便转而去求神拜佛,祈求神灵庇佑。灵庸城中的道观和佛寺都很重视这件事,立刻将城中情况禀报武当掌门及少林方丈。武当及少林的人生怕这起祸事会成为灵庸城这个边关重地的灾难,收到信之后立刻派人前来。风雷子只知道少林来了性海性觉两位老和尚和数位小和尚,武当这边则是武当掌门的大弟子亲率师兄弟前来。他并不知道辛暮云在这里,只是突然起意想来灵庸城走走,便悄悄缀在众人之后出发了。他途径辛家堡,循例潜进去瞅瞅,却没发现辛暮云。抓住辛家堡的人问了几遍,终于从一个心腹那里问出辛暮云也往灵庸城方向来了。 他抵达灵庸城之后便偷听舒琅等人与少林和武当的谈话,得知司马世家找到了解决事情的线索,已经出发往七星峰了。他只觉有趣,又听闻七星峰地势险要,便出发去瞅瞅。 谁料竟在峰上发现了辛暮云。 他比唐鸥等人先瞧见了辛暮云和木勒试验僵人的事情。风雷子无心出手阻止,也无兴趣参与,只高高挂在树上乘雪练功。直到唐鸥等人开始追逐辛暮云,他才悄悄跟着。 张子蕴听完,心中大惊。他自恃武功已经很高,且极为熟悉七星峰的情况,但即便如此,风雷子上来的时候他是完全不晓得的。 他立刻心生戒备。张子蕴心境一变,风雷子立刻转头笑道:“张大侠不必如此紧张,贫道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风雷子凑上一步,想抓张子蕴的手:“辛家小孩是我要保的人,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意让他好过。没关系,我保他平安不死,司马世家和少意盟大可将他扣下□□,只要人活着就行。”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和张子蕴站在原地不动,双手却已拆了近百招。 张子蕴打得越来越心惊:“这道人武功精妙又迅辣,绝不是易与之辈。” 风雷子笑意也渐渐消去,神情渐变严肃。 又拆了数十招,两人同时收手,一时间四围俱静。 风雷子缓缓舒出一口气,点点头对张子蕴道:“张大侠这功夫可厉害得紧,叫什么名儿?江湖上可从未见过。” “方寸掌。”张子蕴没有多说,只报出自己招式的名称,潦草拱手,又继续往前走。 两人心底都清楚对方不是平常武人,这次无论辛暮云是留是走,都是件棘手事。 沈光明帮唐鸥穿好衣服后,唐鸥支撑着走了出去。 他已在这房子里呆了三日三夜,下床之后腿都有些发软。 司马凤和迟夜白正打量着辛暮云,闻声回头便看到唐鸥扶着墙一步步走了出来。 “哟。”司马凤扬声笑道,“沈光明,你俩这几个日夜,好不好玩啊?” 沈光明老实回答:“不好玩。” 唐鸥出声斥道:“别理会他!” 辛暮云仍旧在草丛里躺着,气息微弱。他比唐鸥熬得要久,但眼看也快不行了。唐鸥走到他身边瞧着他,默默不出声。四人之中他与辛暮云曾经交情最好,其余人也不知如何出声,都沉默着。 此时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四人一听,都面露讶色。 不久前张子蕴说有人闯入谷中,匆匆赶出去,谁料他竟把人给带回来了。听那人脚步声,也是一个绝顶高手。 两人从薄雾中走出来的时候,迟夜白失声说了句“麻烦了”。 四人之中只有他认得风雷子,便简单将他和辛暮云的关系进行了说明。 风雷子打量几眼面前的几位后辈,径直走到辛暮云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搭上手指,闭眼细把。 “唐鸥师叔!”沈光明急道,“你怎么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张子蕴言简意赅:“我打不过他。”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可能也打不过我。” 风雷子没理会他的话,将辛暮云的手放下了,紧接着将人搀着扶起,把他背在了背上。他旁若无人,摆明了是要将辛暮云带走的。 司马凤迈出一步,拦在了风雷子的面前:“前辈请留步。” “你拦不住我。”风雷子上下打量他几眼,将司马凤认了出来,“你爹司马良人都不敢拦我,果然是初生牛犊啊。” “前辈,在下不是无故阻拦。”司马凤举手作揖,“辛堡主与日前的少意盟大火脱不了干系,又与狄人的王爷勾结,危害灵庸城百姓性命,扰得往生之人不得安宁。这桩桩件件,都是需要清算的。前辈既然认得出我,自然也知道我到灵庸城为的是什么。” “我知道,那又如何?”风雷子笑道,“他做了错事坏事,那又如何?这与我要保他性命有甚关系?江湖人重诺重信,你们是知道的。莫非你前脚许了个诺说要保人平安,后脚立刻就说他是坏人,不肯允诺?” 未等司马凤回答,他又紧接着飞快说了下去:“司马家做事素有规矩,贫道和司马良人有过几面之缘,对司马家的规矩和公正也十分清楚。我不是要阻拦你们寻公道,也不是要和你们作对。但辛暮云现在已是个半死不活之人,你们如何从他身上讨回公道?又如何不落后人口舌,说武林盟主和自称最为公正的司马家勾结,捏造许多证据要陷害辛家堡堡主,连一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不如等我救治好他,司马家也好,少意盟也好,要审要评,就召开武林大会,公公道道,岂不更好?” 他不涉足江湖事务,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司马凤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回答。风雷子冲他笑笑,又冲张子蕴点点头,背着辛暮云轻巧绕过了司马凤。 只是他刚经过司马凤,眼前忽的冲过来一道人影。 风雷子白须被风带起来,飘了几下。他眯眼打量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唐鸥,好心提醒他:“年轻人,你体虚气弱,内力不济,不说阻拦我,你甚至无法站稳。” 唐鸥将手里的剑撑在地上,腹部的伤口在急冲之中似乎又裂开了,温暖液体汩汩渗出。但他不愿退。 “前辈,在下唐鸥。请前辈将这人留下来。” 风雷子转身看看身后神情焦急的数人,又回头盯着唐鸥。 “你这伤可要紧得很,你瞧你的同伴……不对。”风雷子动动鼻子,神情一凝,死死盯着唐鸥,“你体内怎么同时有青阳与大吕两种真气?” 唐鸥此时根本无法举剑,无意回答他的问题。他方才挣脱沈光明的手急冲过来,体内真气乱窜,实在难受又煎熬。 似是看出他的窘迫,风雷子笑着叮嘱他:“年轻人,还是回去养伤吧。无论你因何原因有了这运气,都要记得好好利用。这世上能同时身兼这两种无上真气的人,除了你的师祖青阳祖师,也只有你一个了。” 他边说边走,眼看就要撞上唐鸥了。 迟夜白拦着沈光明不让他过去,沈光明急得乱跳:“他想打唐鸥——咦?!” 前方情态一变,这边的数人都面露讶色。 唐鸥挡住了风雷子。 他仍旧单手握剑,撑在地面上,却用另一只手将风雷子逼退了两步。 这般震荡之中,辛暮云吐出一口黑血,全泼在了风雷子的白发上。 风雷子似是不觉,惊骇地盯着唐鸥的手势:“你怎么学到的这功夫?!” 唐鸥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道:“这是青阳祖师的功夫,我自然学得到。” 方才风雷子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万分情急,但身体一旦失去剑这个支撑就无法保持平衡。体内又被两种真气激荡得血气上涌,唐鸥顿时便不管不顾,右手五指并拢,冲着风雷子打出一记重拳。 这一招他练过许多次的,但没有一次能拥有这样的威力。 这是十难手的第一式,也是唐鸥印象最深的一式——布施。 当日他与林少意比试,便是以这一招克制了林少意七八成功力的天生掌。 但他一直只以青阳真气为辅,威力始终提不上去,他总是无法理解为何当年在武林盟大会上青阳祖师能以两招十难手技惊四座。 今日一挥手,唐鸥立刻察觉到了不同:体内混乱纠缠的青阳与大吕两道真气同时找到了出口,立刻融合在一起,随着他掌风迸出。 虽只是手势虚弱的一掌,但掌风极迅猛,力度也极为惊人,竟生生将走到身旁的风雷子逼得连退两步。 风雷子曾在武林盟大会上见识过十难手。当年青阳祖师只使出了第二式和第六式,与唐鸥的这一式并不相同,但其中的真气与意味,竟似了七八成。他失声询问,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明了:唐鸥是张子桥的徒弟,现在张子桥已死,张子蕴把大吕真气传给他,也是极为正常的做法。 唐鸥收回手,忍不住转头去瞧张子蕴和沈光明 张子蕴脸上又惊又喜,沈光明却毫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看着唐鸥。 他总算明白自己之前为何总是练不好十难手了。此番因祸得福,他心内不由得万分唏嘘。 风雷子背上的辛暮云又吐了一口血,脑袋耷拉下来,靠在风雷子肩上。 “日后再与你好好聊聊吧。”风雷子长笑道,“青阳祖师,有传人了,你有传人咯——” 他内力浑厚声音洪亮,喊出声的时候双腿突然一蹬,身形快得几乎看不到,瞬间便擦过唐鸥肩膀,往远处跑了。 唐鸥根本反应不及,被风雷子撞倒在地,腹部和背上疼得发颤。迟夜白见人走了才放开沈光明,沈光明立刻窜到唐鸥身边将他扶起,一摸他肚子,果真是一手的血。 “师叔!唐鸥的伤……”沈光明看看唐鸥,又扭头瞧瞧已经不见人影的风雷子和辛暮云,“还有辛暮云……” 张子蕴一句“我也拦不住他”就将沈光明的怨言堵了回去。他弯腰将唐鸥扶起,快手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与沈光明一同把人拖回去了。 司马凤待三人离开之后才询问迟夜白:“你为何不出手?” “连张子蕴都打不过。”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多一个人去帮忙,也许风雷子就多一分忌惮。”司马凤说,“你总是太谨慎。” “我若不拦着沈光明,只怕他会激怒风雷子。这人没什么规矩,也不论生死,伤了人怎么算?”迟夜白反问他。 司马凤摇摇头,不再和他争论,盘腿坐在地上拔草根玩儿。迟夜白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快步离开了。 唐鸥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灵庸城”。 此时已是深夜,迟夜白与司马凤也在房子里默默挑灯火。俩人听了唐鸥这句话,齐齐看向张子蕴。张子蕴果真摇头:“不可。你伤未好完全,绝不能这样离开。” 沈光明端了盆热水回来,也添多一句:“不能回。” 唐鸥气结,抿着嘴不说话。 这时司马凤开口问了个问题:“风雷子把人带走了,要带到哪里去救治?” 辛暮云已近不治,即便他将人带走,十有*也是救不回来的。但风雷子信心十足,倒是令人疑惑。无人回应之时,迟夜白慢吞吞开口了:“他会把辛暮云带到少林僧人那边。” 见众人神情急切,迟夜白继续道:“这事还要从之前百里疾水尸那次说起。丐帮的七叔和不少弟子折在百里疾手里,七叔更是受了极阴寒的内伤,情况并不比辛暮云好到哪里去。” 沈光明想起照虚当日说的话,连忙点头:“是的。我记得当时是少林寺的性海和尚把他带回去了,将照虚大师留在郁澜江边上。照虚大师说,少林要以上乘内功须弥功为七叔疗伤。” “没错。须弥功是少林一派的绝顶内功,但多用于修身养性,不嗜武力。”迟夜白补充道,“七叔被少林以须弥功救了回来,这事情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七叔当日受的内伤和现在辛暮云的伤有相似之处,都是因为阴寒毒气引发的,此时少林的性海和性觉和尚都在灵庸城,因而风雷子必定会把辛暮云带到二人面前。” 这时唐鸥突然接口:“那也不对。少林此番只来了性海和性觉两个人。但以这须弥功疗伤,需三人同使。沈光明,对不对?” “是的,当时照虚大师是这样说的。”沈光明连忙补充。 “那两个人就不行了啊。”司马凤道。 迟夜白:“如今少林人才凋零,除了性字辈的之外,其余年轻僧人里有这份功力的,也就你们口中的照虚了。如果照虚也随同来了呢?他会不会救?如果性海等人要求他出手,他会不会救?” 第71章 追击(5) 迟夜白这问题顿时令唐鸥语塞。 沈光明想说照虚不会救的,他知道辛暮云和少意盟的恩怨。但他又不敢确定。转头看唐鸥的时候,唐鸥也在看他。 两人都直觉照虚不会救,但两人也都想起子蕴峰上发生的事情。照虚是林剑放在少林寺的暗哨,但他这么多年在寺中生活,同样也已经是少林寺的一份子。佛家慈悲为怀,辛暮云是一个将死之人,如果照虚能救,性海和性觉命他救,他会不救么? 谁都不知道答案。 唐鸥皱着眉,恨恨说了句“麻烦”。 只是再麻烦,他也离不开这里。司马凤和迟夜白倒是可以走了。四人到七星峰来是为了找到金凤草,如今又误打误撞地捣毁了狮子军的墓穴,并且辛暮云自己把僵人赶到了山腹空洞之中,只要将里头的僵人解决,暂时就没有问题了。 至于木勒那边,司马凤有心去杀,但被迟夜白劝阻了。杀一个狄人王爷,纵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也会被上升到两国矛盾。司马凤气急,实打实地跟迟夜白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了。 第二日沈光明出门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见了。张子蕴从张子桥那边下来,见到沈光明在谷里找人,便告诉他两人已经一前一后离开。迟夜白先走的,司马凤生了一会儿闷气,也乘着风雪赶了上去。至于有没有追上人,他是不知道的。 “迟夜白会灵庸城去找舒琅了。”沈光明了然道,“司马凤和迟夜白是受舒琅委托的,木勒又是舒琅的父亲,总要跟他知会一声的。” 对于舒琅是谁,张子蕴没有任何兴趣。他找出一根火把,手里提了半桶煤油,晃荡着往外走。 沈光明奇道:“唐鸥师叔,你要去哪里?” “去烧山洞。”张子蕴言简意赅,“你不用去。” 沈光明没想到张子蕴会主动去做这件事,又惊又喜:“唐鸥师叔,你人真好。这是为百姓造福……” 张子蕴抬抬眼皮:“一个两个我可以不管,但这么多……太脏了,唐鸥他师父不喜欢。” 沈光明:“……” 他说好的师叔走好。 谷中剩下他和唐鸥两人,他在谷里走了两圈,心头微微茫然。 回想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好像将他推入了躲闪不及的漩涡之中。他在走入王氏布铺之前,只是一个跟着方大枣骗人混日子的雏棍,甚至还不够格出师。然而和唐鸥相遇之后,所有事情像是骤然爆发,令他迎接不暇,又觉深深不安。 他想见沈晴,想去书院看沈正义,甚至……甚至想回老川村见一见沈直。 心中曾对江湖有过许多想象与渴望,如今觉得也不过如此。但这江湖仍旧是有趣的,他见识了许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事。它们填充了自己原本贫瘠无聊的生活,像一滴落入水中的浓墨,激起接连不断的反应,滚滚荡荡。 一只鸟在树梢发抖地啼鸣。它冷了。 沈光明脑袋上砸了一团雪,是被那鸟蹬下来的。 他紧了紧外套,小步跑回张子蕴的房子。谷中也渐渐冷了,雪灌不进来,都积在高处的树梢上,更细碎的则全都化成雨水洒尽。只有房中还是暖和的,有新燃的炭火,有唐鸥。 将一切理清之后,他对这江湖的所有喜爱、所有想象、所有希冀,全都因唐鸥而生,也全都落到唐鸥身上。他好像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一切的归结。 几日后,这场雪停了。灵庸城里外砌成一片灿白,在冬季日头下亮晶晶地开始缓慢融化。 照虚走到窗边,打开被沉重积雪压满的窗扇,便看到风雷子在院中的井台边上打坐。 “照虚,过来吧。”性海在房中招呼他。 辛暮云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但脸色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照虚坐在他头顶上方,将双手放在他的头上。性海与性觉分列辛暮云左右两侧,按着他手腕的太渊穴。 “照虚,今日你不可再分心。”性海突然开口道,“我知你与林少意是朋友,也知辛暮云与少意盟有怨仇,但身为出家人,救人便救人,秉持慈悲心,勿受滋事扰。” 照虚合掌应声:“是。” 三人各自准备好,性海低唤一声,随即开始继续为辛暮云疗伤。 照虚此次不敢再分心了。 风雷子数日前背着辛暮云前来,寺门的弟子见他半个身子都是血,也不知是伤者的还是他自己的,正要禀告住持,风雷子自恃武功绝高,晃过数人,径直进入了禅院。 性海和性觉等人正和这寺内方丈说话,忽听有人急速接近,立刻起身。等见到来人竟是风雷子,人人都十分莫名,待发现他背上是辛暮云之后,更是大惊。 尸毒是极厉害的寒毒,辛暮云本身修炼的内功无法抵抗寒毒,又因他强行运功,毒行更快。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完全靠着从小练武的底子在支撑。眼见人已经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性海和性觉当即决定救人为上。 在场的僧人之中能练好须弥功的不多,就连灵庸城这佛寺的住持也刚刚入门。以须弥功疗伤之时需三人同时发功,通过伤者左右两手的太渊穴与头顶百会穴,缓慢疗愈。性海思忖片刻,看向照虚。 照虚原本是不需要到灵庸城的,全因这僵人事件与百里疾的水尸有部分相似,他又和见过水尸的林少意唐鸥等人打过交道,不管是否顶用,都将他拉了过来。照虚万没想到需要自己出手,第一反应便是拒绝。 性海十分生气:“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你说的什么话!” 照虚无法违抗性海的命令,只好随着性海与性觉两人开始为辛暮云疗伤。但他心神不定,屡屡分神,辛暮云的寒毒非但没逼出来,反而再入心脉。 使出须弥功的三人必须步调一致,因而性海大怒。性觉性子平和,劝了几句,让照虚一人呆着了。照虚一夜无眠,今日起身,便认认真真去做了。 风雷子打坐完了,在井台上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照虚心中暗想,不知林少意会如何说自己。 唐鸥的伤慢慢好了。还没好的时候他就盘算着离开这个地方立刻回到灵庸城去找辛暮云。之前七叔的伤势费了很长时间,这次也绝不会短。辛暮云应该还在灵庸城里头。 沈光明与他一起向张子蕴恳求,张子蕴不理会,被问得急了就反口问他俩:“万一死了怎么办?” 他指着唐鸥。 唐鸥:“死不了。” 张子蕴:“真死了呢?” 唐鸥:“……你在师父身边给我挖个洞。” 张子蕴:“你想得美。拿席子裹一裹,随便扔。” 沈光明在一旁辛苦地为张子蕴——为唐鸥捣伤药,接口道:“不会死的,他是第二个青阳祖师呐。” 张子蕴哼了一声。他在熬粥,粥里放了乌绿色的药草粉末,熬得颇惨烈。一直到粥熬好了,他才回头去看唐鸥。唐鸥和沈光明挤在一张凳子上坐着,意识到张子蕴目光,顿时将脸上神情转成愁云惨雾。 “出门要小心。”张子蕴的口吻罕见的温和,“你没有师父了,世上再也无人能为你出头。” 唐鸥一愣。 “走就走吧。这地方留不住你。”张子蕴顿了顿,突然又凶恶道,“以后不许随便回来!” 他舀了两碗惨绿色的粥,转身走了。 沈光明默默捣药,看着张子蕴走远了才敢出声:“你师叔一个人在这里,不孤单吗?” “不知道。”唐鸥低声道。 沈光明起身将药粉倒入罐中,唐鸥在身后压着他,很沉。 “起身。你伤的不是腿。”沈光明说,“药粉都洒了,这是你明天要吃的。” 第72章 追击(6) 唐鸥压着他的背,作出虚弱之势,摸来擦去。 擦得沈光明浑身燥热,回身将他推开。 唐鸥已能自如站立。他趔趄两步,发现沈光明没有表现出担忧神态,干脆甩了那副虚弱的样子,两步跨过去,砰地一声将沈光明推在墙上。 沈光明:“你师叔在外面!” 唐鸥说他不在。“你也听得到的,师叔早去远了。他去陪我师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低头,把嘴巴凑上去。 沈光明又臊又赧,又推不开他,只好将捣药锤抵在他胸前,小声道:“你别……” 话未说完,唐鸥一把抓住他拿药锤的手,吻住了他。 这段日子沈光明和张子蕴常常在房中陪着唐鸥照顾他。后来见唐鸥活泛了,张子蕴便懒得理会他,平日就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留着沈光明看着他。唐鸥还不能擅动,便常常挑沈光明,让他坐近一点、再近一点,好跟自己说些故事。 沈光明最喜欢的那个浏阳城首富寻子的故事说了七八回,仍是没办法说到富人在仆人身上发现了重要胎记这个情节——没说到一半,就被唐鸥捞过去亲上了。 他也不知道为啥唐鸥这人平日看上去正经又呆板,这亲嘴的事儿却学得特别特别快。 因此他也特别怕唐鸥亲他。唐鸥手掌会贴在他腰上,他掌心发热,许是因为现今体内又有了大吕真气,因而特别容易与沈光明体内真气引起共鸣。沈光明被他一揽,很快丹田就隐隐发烫,浑身不舒服。 “腰软了?”唐鸥低声问他,声音仿佛在笑。两人靠得太近,沈光明好像能听到唐鸥心腔里有物件扑扑搏动的声音。——又或者是自己的。 他也将自己的手放在唐鸥腰上,稍稍用力。 腰确实有点软……但并不是难受。这行为更似一个信号,鼓励彼此可以更深入……可是深入到什么地步,除了拼命吞咽对方唾液,又找不到确切答案。 沈光明发现自己确实是高了。他只要略略踮脚就能够到唐鸥。唐鸥会抚摸他的头发,在他的腰带上来回流连。他紧张得头皮发炸,那种难以纾解的热从骨头里散出来,让他不安。可这不安里头又还有些许期待。唐鸥磨蹭着他的嘴唇,低声笑问他:“怕什么?” “没、没有怕。”沈光明略略远离他,靠着墙,以免被他发现自己的窘状。 谁料唐鸥又蹭了半步,紧紧贴上来。沈光明仍用药锤抵着他,但无济于事:唐鸥身上的绷带还未拆完,手指碰触到的布料还是粗糙的。布料之下就是温热的人体,有血肉骨头,有他喜欢的气味。沈光明不知何时慢慢松了手,药锤咚地掉在地上。 会被唐鸥师叔骂……这念头闪过一刻,很快又不见了。 张子蕴发现药锤被撞掉了一小块,果真大发雷霆。 这药锤是他亲手制作,虽然不贵重,但毕竟花了心力。他恼怒不已,将唐鸥和沈光明几乎以赶的方式逐出谷外。 临走时还是扔给两人两条厚厚的披风。披风是以动物皮毛缝制而成,沈光明不擅辨认,但披风又厚又暖,不普通。 “师叔,我们解决了灵庸城的事情再来看你!”唐鸥高声道。 只听远远有声音传来:“别来了!” 两人站在风口处,风声凄厉,偏偏张子蕴传来的声音中气十足,无比清晰。 被这样嫌弃,两人还是由衷地钦佩张子蕴的武功造诣。 临行前也去张子桥墓上祭拜了,这回唐鸥还把沈光明带了上去。沈光明认认真真地拜了几拜,想拂去一些浮尘,结果发现棺蓋极为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是有人日日擦拭。 两人在风雪里一路往山下赶。 那日来的时候舒琅的人在山下等着,也不知道现今还在不在。若是不在,回去也是个麻烦。司马凤和迟夜白功夫不错,绕过狄人的关卡潜回去不是难事,但沈光明不一定过得去。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发现那马车居然还在! 车夫仍是之前的人,蜷在背风处烤馍搓手,见到沈光明和唐鸥之后才连忙站起来。 “你们怎么还在?”沈光明又惊又喜,颇为不安,“天气这么糟,太辛苦了。” “来的时候少爷说,等不到你就不许回去。”车夫道,“少爷怕你路上出事的话这些人会把你丢下,特地嘱咐我们的。” 唐鸥:“说什么!” 车夫被他这一吼吓得发抖:“……少爷、少爷原话就是这样。你们都是有功夫的,这个小哥没有,出了事就糟糕……” 沈光明顿时大为感动:“世子对我这么好!我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他倒是有心……” 话未说完,被唐鸥一把抓住,塞进了车里:“别废话了,走走走。” 他让沈光明上了车,自己却不进去,翻身跳上车顶盘腿坐了,稳稳当当像一尊大神。 车夫知他武功高,不敢表示不满,连忙甩了鞭子启程。沈光明几次让他下来唐鸥都不理睬。他也不允许沈光明爬上去。 沈光明试了试,发现就算自己想爬也爬不上,就此作罢。 通过关卡的时候唐鸥总算钻了进来。他裹挟着一身雪气,抢过沈光明手里的热茶一口灌了,不说话。沈光明不知他为何心情突变,呆呆看他,神情茫然。过了关卡,唐鸥又要钻出去,沈光明起身想要挽留,唐鸥回头抱着他脑袋狠狠亲了一口:“那劳什子世子太烦,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解决了辛暮云这件事就立刻回去。” 沈光明下意识想问他回哪里去,但话未问出自己先笑了。 “好呀。”他不想问了,只十分高兴地回应。 无论是什么地方,都是好地方。 一路畅行,过了灵庸城门,沈光明便依照之前和唐鸥说好的那样,让车夫停了下来。 车夫见他面容清秀斯文,说话又老实,因此并未提防,停了车让他在巷子里小解。解了半日,车夫觉得不妥,入内一找,吓得面色惨白:人没了,巷子里一条黑狗吐着口涎,冲他荷荷低叫。 沈光明翻过了矮墙,拐出好几条街,似乎仍能听到那恶犬的狂吠。 唐鸥早已离开,他一路询问,总算找到了通往佛寺的小径。 佛寺建在山上,这山横跨灵庸城城墙,山上戒备森严,但沈光明从车夫身上偷了舒琅写的过关文书,只说是上来烧香。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装起派头来浑有□□分像,又因身上披着张子蕴给的披风,各类珍兽皮毛呼呼地滚荡,看着就不是寻常人。 顺利过关,沈光明慢慢拐了两个弯,开始拔足狂奔。 唐鸥不知怎么上来的,但已经在他前头等着了。 沈光明心道武功好真是了不得,哪儿都能去。两人汇合之后一起朝着佛寺前去。 才刚看到寺门,忽听里头传来一声朗朗长啸,随即面前山道上咚地落下一个人。 风雷子白发飘飘,仙风道骨,偏偏长须居然以一串菩提子束着,简直不伦不类。 他立在山道之上,垂目看着唐鸥:“年轻人,你很好,贫道等你很久了。” 唐鸥无法也无能力对风雷子发怒。风雷子有救辛暮云的理由,他有让辛暮云受惩的原因,两人立场不同,唯有当日风雷子那个提议,还可以细细商榷。 说起那个提议,风雷子仍旧十分认真:“我不是要你们放过他。我只是想让他活着。” “风前辈。”沈光明在一旁听着,见两人都不说话,便小心开口,“辛暮云做了这么多坏事,他若活着,对不起许多冤死的人。” “他做了许多坏事,和我无关。我要保的是他这条命而已。”风雷子坦然道,“即便他是世间头号的混帐,这条命我也要保的。” “你做事怎么不分善恶。”沈光明忍不住道。唐鸥连忙拉着他,让他别说了。 风雷子倒是没有生气,哈哈笑道:“活到我这个年纪,善恶早就分不了这么清楚了。他秉持本心去做事,是好是坏,自己心里有定论。至于旁人认为的善恶,自然不在辛家小孩的考量范围里。我当初与他母亲一诺,说要保她家人性命,可我当年终究去迟一步,她只留了这么一个孩子。这诺我没有践完全,最后只剩这么点儿,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他态度已经放出来,唐鸥自知力量不济,无法硬闯,只好将口吻转软,询问起辛暮云现在的状况。 当听到风雷子说照虚连同性海和性觉两僧,共同用须弥功为辛暮云疗伤,唐沈两人都是一惊。 两人隐隐觉得他可能会救,可心里还是希望他不要出手救。 唐鸥始终记得性严和性苦,也始终记得是照虚领了这些人上山的。他从未给过照虚好脸色,也不打算和他有深交,如今听他又救了辛暮云,新仇旧怨齐齐涌上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怒。 “他本来就是这种人。”唐鸥压抑道,“从无自己立场,所谓的慈悲也尽是虚伪。” 风雷子不知他俩和照虚的恩怨,抬头看看时辰,这一天的运功时间将近结束,便欣然领二人入寺。他自然不怕二人出手,艺高人胆大,做事也坦荡。他甚至还主动提起了司马凤和迟夜白,说二人前几日来过寺里,结果被他阻拦了回去。鹰贝舍在灵庸城有分舍,里头养着不少好鹰,而司马世家的人出行必备鸽笼,那些信鸽也是只只都训练有素的。 两人无法入寺,便打算给少意盟传讯让林少意速速赶来。 风雷子说得高兴,拍拍自己腰上的口袋。沈光明这才注意到他腰间有一个灰褐色小口袋,里头沉甸甸,似装着不少东西。 “只是鹰也好,鸽子也好,一只都飞不出灵庸城。”风雷子从口袋里掏出十数个小小的竹制信管,正是绑在鸟类腿上用于传讯的那种。佛寺所在的山正好处于禽类由西北往南飞的路线上,只要是从灵庸城放飞的鹰鸽,都必定会先经过此地。风雷子尊重和尚们,不攀爬房顶,只日日守在禅院的井台上,凡有鸟类经过,一一都被他跃上天擒了,剥下信管,再将它们放生。 他说得十分得意,竟似孩童一般。 “司马家和迟家的小孩子发现鹰和鸽子又全都光秃秃地飞了回去,自然知道是我作怪,嘿嘿。”风雷子将信管放好,快活道,“他俩是奈何不了我的,昨日已经骑马出城,想来是要离开灵庸城再去通知了。” 沈光明想到他捉鹰擒鸽的英姿,又惊又佩,脚下踢着台阶,差点摔倒。 “风前辈真厉害。”他衷心地赞他。 “林少意人太烦,又是武林盟主,我可不想对付他。”风雷子说,“迟来一天便是一天,我高兴,辛家小孩也能活久一点儿。”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疗伤之所外头。天色渐暮,房中不知何时点起了灯,他们正好瞧见有三个脑袋光溜溜的人分别起身,缓步走出,推开了门。 照虚走在最前头,一出来就看到了唐鸥和沈光明。 他也十分吃惊,但很快平缓心情,朝两人打招呼。 一句“阿弥陀佛”没说完,院中突然爆发出一声重物碎裂的巨响。 唐鸥以肉拳击碎了井台上的青石板,手背鲜血淋漓。 他缓缓站直,看着照虚。 “照虚,你好对得住少意盟,好对得住林伯伯!”他声音低哑,双目中尽是怒气。 照虚眼中精光一闪,退了一步,举起手掌,恭敬地将那句被打断的佛号说完了。 他这副模样,只惹得唐鸥更加恼怒。当日是唐鸥单人一骑到少林为少意盟求援,性海与他也算有过交情。性海知道当日少意盟大火的源头,自然也清楚唐鸥来是为了什么。他走上去,试图劝解。 照虚却对着他开口了:“师叔,我与唐施主有几句话要说。” 性海看看他,又看看唐鸥,末了将眼神落在风雷子身上。风雷子端坐在只剩一半的井台上,看戏看得十分之投入。 这道人既然在这里,就不可能容许唐鸥作乱。性海稍稍安心,道别之后与性觉便离开了,留照虚一人在这里。 风雷子侧耳细听,兴致勃勃为唐鸥提示:“远了远了,和尚走远了,听不到你俩说话……” 他话音未落,唐鸥突然一步踏前,猛地朝着照虚出手! 照虚反应也极快。他本就是少林年轻一辈中难得的高手,又精练少林的罗汉神功与是非手,眼见唐鸥力重势猛,他不闪不避,立刻使出是非手,瞬息之间二人已拆了十几招。 唐鸥用的是青阳祖师琢磨出的十难手,照虚使的是少林极难练成的拳法是非手。两种武功均从佛法化用而来,照虚使来禅意绵绵,游刃有余,唐鸥却因心中烦躁,杀气重重,更见狠戾。 原本是非手威力不如十难手,唐鸥如今身兼两种内力,照虚是抵抗不住的。只是照虚心境与修为比唐鸥更贴近佛法,他手法稳重沉滞,极有章法,其中又不乏与罗汉神功相融的数般变化,竟与唐鸥打得不分上下。 唐鸥本就烦闷,见这和尚不仅毫无歉意,想到辛暮云就在一墙之隔,又想到自己师父是如何惨死,手上拳法一变——他用手使出了秋霜剑的剑招。 照虚听闻过十难手的神妙,边打边观察,未料到唐鸥居然会骤然变招。他也立刻变化招数,双手快速挥舞,似千条佛臂,拢罩唐鸥剑招。但秋霜剑不花巧,虚招也少,唐鸥左手仍是十难手的招数,右手作剑,狠划疾刺。照虚肩头果然中“剑”,大吕真气趁虚而入,突破罗汉神功,钻入照虚经脉。 他立刻收招,靠墙站立。不敢再与唐鸥相抗,照虚默默盯着他,运功逼出那股刁钻至极的大吕真气。 唐鸥重伤初愈,这样一番打斗同样大耗精力。他看着靠在墙角的照虚,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为林少意默念清心咒的场面来。 面对林澈的惨死和少意盟的损失,林少意比林剑遭受了更大的压力。那时候沈光明又失踪了,方大枣和柳舒舒的尸身与少意盟其他身死的弟子一齐放在堂上,盖着简单的白布。唐鸥在尸身中走过,抬头便看到林少意站在门外,脸色灰败颓丧,往日的精神全都没有了。 他仍强撑着,但夜夜都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他便提着酒来找唐鸥。但喝多了便不是睡,是醉。林少意醉的时候也不麻烦,他脸颊发红,目光发直,盯着院墙一声不吭。院墙也被火燎得黑了一大片,脏污的痕迹像恶鬼的手爪,在墙面上攀爬。 唐鸥不知他在看什么,直到后来粉刷院墙的时候林剑说起往事,他才晓得上头有林澈留下的笔画。 当时兄妹两人年纪都小,林少意长得慢,十岁左右竟比林澈还矮。俩人互相较劲,常在墙角比高,在白墙上画了一道又一道。 没比多久,林少意很快就长高了,比林澈高许多。 墙面重新粉刷好了,又白又干净。林少意喝多了仍旧习惯看着,虽再看不出什么,但他改不了这习惯。 之后有一日,唐鸥突然发现林少意精神了一些,眼下发青的那一圈也消了许多。他问起才知道,林少意能睡着了,因为照虚给他念清心咒。 林少意终于开始重新恢复正常作息,往日得不到休憩的疲累便迅猛地发作。唐鸥甚至见到他歪在亭子里,蜷着腿坐在照虚身边,睡得很沉。照虚盘腿坐在他身侧,手里拈一串佛珠,口唇轻张,念念有词。 有时候他发现了唐鸥,还会冲他笑笑,很温和的模样。 唐鸥从不喜欢他,也不待见他。但因为少意盟,因为林少意,他并未打算把怨气一直携在心里。 越想越不解,唐鸥问他:“你为何一定要出手?就算性海他们要求,你也可以拒绝的。” 照虚肩头痛得沉重,大吕真气又搅得他丹田发寒,浑身哆嗦,口吻便不客气起来:“我是少林寺的人,不如唐施主告诉我,我该如何拒绝我师叔的要求?” “你是少林的人……”唐鸥怒极反笑,“当日你在少意盟表露身份的时候,怎么不说你已经成了少林寺的人?!你就这么留恋少林,全忘记少意盟和林伯伯是怎么对你?!” “那你说说他是怎么对我的!”照虚突然发狠,厉声吼道,“我并不是因为想做和尚才到少林寺里来的!” 他胸膛起伏,这一吼反而令罗汉神功生出破绽,大吕真气又渗进去半分。他已觉得寒冷,却又深深懊悔方才心头没了防备,吼出那么一句话来。 唐鸥与沈光明却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少林的。照虚这么一吼,两人一时没话可说。 风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一边将口袋中信管排列着玩儿,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 “又来了不少人呐。”风雷子提醒道,“正上山呢。是林少意么?少意盟来得那么快?” 他慢悠悠开口,瞧见那年轻和尚慢慢抬头,方才凶狠的脸上浮现出片刻紧张慌乱,不由得更觉趣致。 沈光明转身一路跑出去想迎接林少意,谁料迎面从山道走上来的却是舒琅和敏达尔一行人。 他看到舒琅,顿时慌张,转身就想跑。 只是身形刚变,忽听那浩荡队伍里蹦出一句惊喜的大喊:“沈大哥!” 沈光明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连忙回头。一个人从敏达尔身边跑出来,直扑到他身上抱着他。 “沈大哥!” 沈光明看着面前的人,是真的懵了:“阿岁?!你怎么在这里?” 第73章 长憾(1) 阿岁是被敏达尔在宅子外头捡到的。 灵庸城出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丐帮向来急公好义,七叔与众人恰好在这头办事,事情一了结便率众前来。七叔身体恢复了,又开始拎着阿岁要练武,阿岁练得辛苦,又见丐帮兄弟们外出帮助查探得热火朝天,他心痒不已,于是寻了个空隙悄悄溜了。 他万没想到灵庸城竟这么冷。蜷在店铺门外借着火盆烤火,又不敢回去,生怕被七叔骂,这样踌躇了大半日,天黑了。这下他不想回去也得回去,只得启程。只是还未走到一半,天又开始降下薄雪。他穿得不多,缩在一户人家的门外歇息,却被外出采买的丫鬟看到,随即便被敏达尔请进了屋里。 敏达尔很喜欢他,见他态度不卑不亢,又长得机灵,还跟身边人笑言“和舒琅小时候一样有意思”。她母性大发,好吃好喝地招待阿岁,又因许久没去过中原,请阿岁给自己说说中原现在的风物人情。 阿岁没有母亲,人生在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好看又温柔的妇人这样对待自己。他又感激,又喜欢,说故事说得特别卖力。两人彻夜聊天,竟也不累。第二日阿岁告别敏达尔,回了七叔那边。不出所料,果真被七叔连骂带揍地训了一顿。训完之后七叔一听他昨夜呆的居然是狄人王妃的家,顿时来了兴趣。他让阿岁再去找敏达尔,这回最好在府中多逗留两天,仔细观察府里是否有什么异人异动。 此时其实司马凤和迟夜白已经回到了灵庸城,也已经向舒琅说了七星峰上发生的事情。但七叔这头并不知道。他只晓得僵人与狄人王妃的府邸有莫大关系,因而一直想好好查探。阿岁顿时明白自己也成了个新鲜的探子,兴奋不已,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当天晚上便带着些小玩意儿,又在敏达尔家外等着。 他喜爱敏达尔,敏达尔也十分中意这孩子。于是就连上山烧香,也把他一并带了过来。 等阿岁把来龙去脉颠七倒八地说完,舒琅也已经走了过来。 沈光明心中有鬼,不敢看舒琅,挣脱阿岁的怀抱作势要跪:“世子……” “别跪了。”舒琅说,“司马凤和迟夜白说你在后面和那姓唐的料理后面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你回来的话头一件事难道不是回府跟我禀报?” 沈光明脑子一转,当即低头悄声说话,仿佛有极大秘密:“这事情说来话长,等稍候安顿下来小的再跟世子好好说明。” 舒琅便点了点头,走回去搀着敏达尔。 敏达尔也没想到身边这小乞丐居然和自己儿子的奴隶相识,连连感叹世间之事无奇不有。她见阿岁紧紧抓住沈光明不肯放手,便让舒琅放沈光明一马,好让两人说说话。 随即敏达尔与舒琅一行人便鱼贯入寺,去找住持问佛寻经了。 沈光明站在道旁,十分恭敬。等看到没人了,立刻拉着阿岁钻回禅院那头。 风雷子仍在数信管,见沈光明带着个人冲进来,晃晃手里的成果:“不多不少,二九一十八个。” 沈光明懒得理会他,阿岁看到唐鸥,又是一喜。 照虚仍倚靠在墙角。人未进来他已知道不是林少意,心中一松,又一紧,连忙拈起佛珠默念了几句佛号。唐鸥打不下去,心头那团火也消不去,拂袖愤然走出了禅院。 如今这里便是一个僵局:唐鸥若是真的出手重伤照虚,风雷子必定会阻拦。若他想要破坏现状,风雷子也不可能袖手看着。风雷子至少是言而有信,他说了只求保住辛暮云的命,那么他们只能等着辛暮云活过来,再作计较。 唐鸥与沈光明也在禅院里头住下了。这一住就是数日,少意盟的人不见来,倒是阿岁日日揣着个文牒上来找沈光明玩儿。沈光明和唐鸥都没将辛家堡的事情告知他,阿岁仍旧不知道辛暮云就是自己哥哥。 沈光明有时候看着阿岁,会诧异于这个人曾是自己的少爷。他没有小时候那些事情的任何记忆,而阿岁如今孱弱的模样,也很难相信他就是辛大柱的孩子。他也抓住阿岁让他仔细瞧着自己,问他认不认得出自己。这问题太过奇怪,阿岁无法回答,只是傻笑。 得知辛暮云就在里头之后,阿岁也悄悄往自己身上揣了把短剑。 “姓辛的太坏了。”阿岁愤愤道,“师父这个仇,还有几个大哥的死,都是他害的。” “还有百里疾。”沈光明心情复杂地提醒他。 阿岁的脑筋却十分清楚:“百里疾是为他做事,最大的恶人始终还是辛暮云。” 沈光明不说话,唐鸥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对视,继续将阿岁身世这秘密藏在了心里。 舒琅留敏达尔跟住持聊天,折回来找沈光明。 沈光明一见舒琅立刻变化成哈巴狗似的奴隶,笑得特别亲热,还为舒琅拍去衣上雪沫:“世子,这雪真大啊。” 舒琅:“雪已经停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去了?” 他说着瞧瞧和那乞丐站在一边的唐鸥,毫不意外地察觉到了唐鸥露骨的敌意。 念及七星峰上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父亲暗地里做的手脚,舒琅很快将唐鸥的敌意理解透彻。 这人武功很高,他记得。舒琅因此不想跟唐鸥起冲突。他拽着沈光明:“回去再说。你最近散漫了,讨打是不是?” 为了舒琅好,沈光明飞快瞥了唐鸥一眼,连忙挣脱:“不是不是,世子开玩笑了,你何曾打过我。” 舒琅:“往日没打,是见你还乖巧听话。今天是不打不行了,你是忘记自己奴隶身份了吗?!” 沈光明:“……” 唐鸥的怒意实在澎湃,连舒琅也察觉到了。 他警惕地瞧瞧唐鸥,问沈光明:“这人到底是谁?” “姓唐名鸥。”沈光明老实回答。 舒琅看着唐鸥,他觉得今天沈光明是不能和他一起回去的了。这姓唐的汉人十分凶悍,舒琅念及敏达尔还在这样,并不打算跟他起冲突。 “这人胁迫你?”他问。 沈光明眨眨眼,于瞬息间立刻编出一套说辞:“当然不是!这姓唐的是迟当家的朋友,世子你记得吧?迟当家和司马家主都离开灵庸城去找帮手了,所以让我们两人在这里看着。禅院里头那个人是司马家主要抓捕的凶手,在里头疗伤呢,我们要在这里看着。” 舒琅半信半疑:“真的?” “千真万确。”沈光明诚挚道,“司马家主说了,暂时再用用我,等他俩找了帮手回来,我就能回府。” 这说辞破绽百出,舒琅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好罢。”舒琅说,“你自己注意安全,奴隶的性命只能抓在主人手里,你好好留着命,回去服侍我。” 沈光明千恩万谢:“世子英明,世子英明!小的恨不能现在就回府,服侍世子鞍前马后……” 眼看舒琅又被敏达尔那头叫过去了,沈光明刚想起来,后脑勺便被疾步走来的唐鸥打了一记。 落手很轻,但唐鸥的口吻是很凶的:“想回去服侍谁?” 沈光明跳起来,拍拍膝头的雪:“你,唐大爷。” 再次降下大雪的那天,少意盟的人总算抵达了灵庸城。 林少意没有拿剑,他手里是一把长.枪,枪缨血红,是林澈自己编的。 林澈将剑法耍成了枪法,林少意后来自己试着去练了一些,发觉其中更有无穷妙意。他此处出来没有带自己贴身使用的那把剑,只是将林澈的枪抓在了手里。 司马凤和迟夜白没有和他一起来。司马世家紧急将司马凤召唤回去,说又有诡怪事件需要他解决,迟夜白于是也随着他一同回去了。 少意盟的几个好手根本没有穿越山上的关卡,直接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山中。林少意从林中跳下来的时候唐鸥和沈光明正在道旁等候。 “林盟主。”沈光明跟他打招呼。 林少意话不多,神情比以前要严肃一些,眉头总是紧紧皱着。他没回答沈光明,大步走上来抱了抱他:“林大哥对不起你。” 沈光明不禁一愣,随即明白他是为了自己失踪和方大枣身死这些事情道歉,眼中忍不住一酸,连忙宽慰他:“不是盟主的错。” 林少意此次来不仅是为了擒住辛暮云,他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百里疾死了。 迟夜白和司马凤出发前往七星峰的当日,一直住在敏达尔府中的圣手屠甘也随着司马世家的两个年轻人出发了。 三人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百里疾所在的别院。 百里疾情况并不好,昏昏沉沉,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根本认不出别人,连自己是谁都说不出来。 他重伤了,虚弱了,英俊的脸急剧消瘦下去,黑发常常*地贴在额上,反而显得比之前要稚气一些。 林少意去看过他。他以为自己看到百里疾会激愤不已,然而当他站在床边,心头却难免是一片茫茫。 他应该恨辛暮云,恨百里疾,可是所有的事情难道就是这两个人引起的么?林少意无人可倾诉,袖手站在药味浓郁的房中,看着房内那一炉小小的火。 或者他干脆跟辛暮云一样,将当时见死不救的所有江湖人一并恨上,也许爽利舒坦一些。 他去的次数不多,圣手屠甘抵达之后的第三天,司马家派了信鸽跟他传讯:百里疾清醒了。林少意立刻赶去。 圣手屠甘揣着许多银票,笑呵呵地走了。百里疾醒了之后立刻被粗大铁索缚着,捆在椅子上。这是一个要拷问的态势。 百里疾却十分镇定。他甚至还用说不出话的喉咙,一个个问候了自己面前的人。 声音穿过他的喉头,成了听不清楚的气流。 拷问持续了数天。百里疾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哆嗦,他的手指脚趾全被一寸寸敲碎,血肉裹着碎骨,又被重锤狠狠压下。这只是拷问方式的其中一种,在巨大的痛苦之后他们会让他缓一缓,舒坦一些,紧接着便是更可怕的下一类手段。 林少意完全看不下去。他脸色惨白地站在房外,听着里头百里疾嘶哑的笑声和闷在喉咙里头的痛呼,又看见门外值守的司马家弟子一脸平静,惊讶不已。 但百里疾什么都没有说。拷问进行到后来,他神智又再次模糊。 这次没人想过要把圣手屠甘找回来了。人人都很清楚:这条人太韧也太硬,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百里疾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也没有说出辛暮云可能的去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起辛家堡大火之前,后院的那片柔软草地与草地上栽种的梨树。 林少意听不清楚,走近了几步半蹲在他面前。百里疾瘫坐在地上,身下是一汪血泊。他抬起肿胀的眼睛,尽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 他随后喊了辛暮云的名字。 林少意说不清心头感觉。他没有说自己不是,只无声维持着自己的动作,让百里疾与他平视。 百里疾喊了几声,哑声笑着说了句“对不住”,便闭口沉默了。 当天夜里,他趁着看护的人都留在屋外的时候,运功折断铁索,将它们全都吞下去了。 他死得无声无息,肮脏破败。冰冷的尸身陈在脏污的地面上,林少意看着他们将他草草收拾了,拎去乱葬岗。 启程来灵庸城的时候,他看到长河尽头有模糊的烟柱。烟柱像一根粗绳,从九重天甩下来,好似能将人的一生就这样死死缚住。 林少意没有在唐鸥和沈光明面前掩饰自己的疲倦。他说完了百里疾的事情,抬头问唐鸥:“照虚和性海他们一起救辛暮云?” 唐鸥点点头。 林少意沉默不语,摇摇头:“我先不进去了。没有用。我也打不过风雷子。” 唐鸥把风雷子的意思跟林少意说了,提到要召开武林大会,三人顿时又想起去年年末没有成功开起来的那次大会。 “麻烦。”林少意和衣躺在了草地上,“谁爱开谁开去吧,我没力气。” 草都秃了,被雪盖了厚厚一层。他躺在草地上,其实就是躺在雪上。雪仍在飘落,密密丛丛的树枝挡住了,雪便在树梢积成了一把沉重的伞。林少意看了一会儿,闭眼叹了口气。 “唐鸥……”他低声说。 唐鸥应了声:“在这里。” 林少意又不说话了,抬手遮着眼睛,闷闷道:“我又睡不着了。” “多久了?”唐鸥问。 “很久了。”林少意低声道,“照虚走了就开始了。” 他说着笑了出来:“要不然这样吧,咱们冲进去,也不管风雷子了,先捅死床上那个,然后你帮我把照虚捆回去。他也别做和尚了,每日早晚给我念一遍清心咒就行。也是普度众生,免得我睡不好,心情坏,见人就杀。” 唐鸥:“清心咒怎么念?我给你念。” 林少意哈地笑了声:“你不行。你没有佛性,没有禅意。” “你有?”唐鸥哼了声,“你听得懂?” 林少意将手放开,看着上方摇摇欲坠的雪块:“不懂。” 沈光明忍不住道:“那你还听。” “不懂也成,他给我念就成。”林少意突然从地上跃起来,走开一步。沈光明正莫名其妙,唐鸥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揽入自己怀里。 方才还在树上的那团雪顿时重重砸了下来。 “林少意!”唐鸥怒道。 林少意哈哈大笑,沈光明也听不出来他不是真心。笑完了,林少意抹了把脸问唐鸥有没有热水。 “我和兄弟们先洗个脸,慢慢等。” 这一日的疗愈完成之后,照虚等人如常离开。他才步出门口,便见到林少意和风雷子一同坐在半个井台上,正瞧着自己。 照虚愣了一会儿,举掌冲他“阿弥陀佛”。 林少意也学他那样举掌,恭敬有礼地回了一句:“阿弥陀佛。听闻大师之前与我朋友争斗受了伤,今日见你身健无恙,林某便放心了。” 照虚低头道:“多谢林施主。” 两人十分生疏,倒是性海和林少意还稍显热络一些。 性海无意与林少意解释他们为何要救辛暮云,只略略提了句缘由,林少意也一副十分理解的模样,连连应声:“林某明白。” 照虚垂着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他。林少意却没理会,平静地与性海谈话。 他这段时间又陷入接连不断的噩梦之中,也找不到人同醉,睡不着便起身练剑,消瘦得很明显。待看到他手里那支长.枪,照虚更是惊讶:他认得这武器,这是林澈的武器。 性海催促他离开,照虚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林少意却已经转身走出了禅院,与唐鸥等人站在一处。他心头茫然且不安,隐隐明白这复杂情绪的源头,却又不敢弄清楚,只得扭头离开了。 当天夜里,阿岁又上山来找沈光明。但沈光明和唐鸥不在,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 就连平日里总是坐在井台上的那个白发白须老头子也没看到。 他不知道风雷子正与林少意商讨辛暮云的事情,便自己坐在井台边上等沈光明回来。 手里是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他特意带来给沈光明的。沈光明昨日跟他说,天天吃斋喝粥,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馒头仍温热着,阿岁将它们仔细揣好,突然听到身后的禅房传来声音。 他紧张地回头,正巧看到辛暮云白着一张脸,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阿岁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馒头咕咚咚滚进雪里。他连忙跳下井台捡馒头,手脚有些发软。辛暮云看上去实在太像一只鬼,干瘦虚弱,黑发蓬乱,身上直接裹着张被子就这样走了出来。 阿岁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短剑,有了些勇气。 辛暮云走得缓慢,踉踉跄跄,像是刚学会走路的人一样。不过几步他已气喘吁吁,扶着树干喘气。 阿岁从井台那里站起来,手里举着短剑。 眼前的辛暮云太过虚弱,像一个别的人,这令他很紧张。 辛暮云也看到了他。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阿岁片刻,柔声问他“你是那个小乞丐,对吗?” 第74章 长憾(2) 辛暮云问得温柔,阿岁却吓得发抖。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而开口冲他大喝:“你怎么起来了!” 辛暮云闻言笑笑:“醒了,就起来了。” 和尚们为他疗伤的时候剥光了衣服,他觉得自己似是被冷醒的。久未活动的身体十分僵硬,他在床上左右翻了许多次,才终于慢慢挣起来。腰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辛暮云只记得自己和唐鸥在雪地里一场搏斗,之后就全无意识了。观察了一下室内,辛暮云发觉这是个禅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禅房里,但既然是这样的地方,他应该就不会有事。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半块离家后一直贴身放着的玉佩。辛暮云草草穿了件里衣,想了一想,怕玉佩遗失,于是把玉佩系在腰上,扯了被子披着,就这样出门了。 他自然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阿岁的。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乞丐叫什么,只隐约对他的样貌有点印象。见他警惕又慌张,想到自己和百里疾对丐帮做的事情,辛暮云心中有数,脸上却笑得更和煦温和:“不用怕,我伤不了你。” “别骗人!”阿岁抖着那把短剑,只盼沈光明等人尽快回来。 辛暮云这回真是认真回答了:“真的不行了。我内力全没了。” 他抓抓手,没什么力气。 方才在房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丹田空空,四肢酸软。辛暮云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心里想着“这该是报应”,笑得很嘲讽。寒毒入体太深,连这些和尚也乏力。他自己倒是不意外,只是觉得这报应的一天来得太早了。 见阿岁不太相信,他便装出一副虚弱疲软的样子,靠在树边,缓缓坐下。 实际上他走到这里,不过几丈的距离,已经支撑不住。 阿岁终于信了,小心走近几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辛暮云将气喘匀了,开口问他这里是哪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沈光明早就将这些事情全告诉了阿岁,阿岁犹豫来犹豫去,还是磕磕巴巴地跟辛暮云说了。 这人现在这么虚弱,唐鸥与沈光明又在附近,他胆子大了一点,挑着重点,把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辛暮云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已大震。 他想不到是风雷子救的自己,也没想到风雷子会这样坚持保自己,他更没想到,连照虚和那些少林和尚也肯为自己疗伤。 得知林少意也来了,辛暮云脸上终于透出一丝诧异与紧张。 林少意和唐鸥是绝不一样的。林少意若是来了,辛暮云不觉得自己还能活着离开灵庸城。 人们提起林少意,总说这人是武林盟主,正直可信。 但辛暮云却永远记得他这个武林盟主之位是怎么来的。看似是前任盟主心怀鬼胎,但他在其中斡旋安排,环环相扣,又费尽心机搜罗证据,都不是心思简单的人做得出来的。 辛暮云自然知道林少意恨他。这恨意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百里疾以那种方式杀了林澈。 现在百里疾昏迷不醒,他自然要迁怒自己这个幕后黑手的。 辛暮云看看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无声笑了笑。 阿岁又突地紧张起来:“你笑什么?” “觉得自己很可怜。”辛暮云随口回答。 他还不想死。辛大柱与百里疾都说南疆有一笔财宝,若是将它寻到,他便可以用这笔钱去买人买武器,不愁弄不掉自己的敌人。 也就是辛家堡大火当夜在山上围观的那些江湖帮派。 如今名气最大的少意盟已经被重创,丐帮元气大伤,其余帮派互相猜忌,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辛暮云琢磨了半天,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也是最后的事情。 等完成了,他就先去找到百里疾杀了,再自戕。 这时身边的少年又唤了他一声:“你不冷吗?” 阿岁手里仍旧举着短剑,尖端冲着辛暮云。但辛暮云看得出来,他这架势全是破绽,纵然自己没了内力,同样能将他制服。 他盯着阿岁,突然发觉这少年和自己有些相似。比如鼻子,比如眉毛生长的方向。 辛暮云在这一刻,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一位温柔的姑娘成了亲,有了一个眯着眼睛牙牙学语的孩子。因妻子很美,辛暮云便确信那孩子长大之后,也是一个潇洒英俊的少年郎。 想到这里并无特别高兴,却也带着点愉快,那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他知道少意盟不会杀辛家堡里的其他人,他对林少意和林剑这样的正道人士充满信心。 但……正道人士,杀一个,便少一个;少一个,便赚了一个。 辛暮云看着阿岁,于瞬息间已盘算好杀人之后的脱身技巧。他咳了两声,抬手招呼阿岁:“小东西……你过来……” 阿岁自然是不肯的。 辛暮云作势从怀里掏东西:“你也知道僵人的事情对吧?咳咳……城外七星峰山路崎岖难行,我这里正好有一幅地图。” “地图?”阿岁讶然,顿时放松了警惕,“是去的地图,还是七星峰的地图。” “我也不知道。”辛暮云立刻接话,“眼睛……眼睛不行了,你,你过来看看。” 阿岁仍保持着微薄的警惕心,但也忍不住小步地谨慎靠近。 待他走得近了,辛暮云突然出手——他将披在身上的被子甩向阿岁,随即双脚蹬地,跳了起来! 阿岁立刻知道不好,连忙高举手中短剑。但被子软厚,短剑顿时陷入被中,全无威胁。 只不过一个呼吸之间,辛暮云已夺了他手中短剑,一只手按着他嘴巴,将他狠狠撞在树上! 门缝有风钻进来,将灯火吹得摇晃。 沈光明起身挡着风,继续凝神听风雷子与林少意说话。 桌上摆着一张地图,是灵庸城出城,直至少意盟的路线。 “只要他一醒,我们就立刻离开。”林少意冷静道,“风前辈不必紧随。” “我爱紧随。”风雷子嘿嘿笑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半途将他杀了。我要看着人进少意盟。进了少意盟,你们这些人爱面子,想杀人也不太好杀了,嘿嘿。” “前辈何苦绕路?你不回武当了?”林少意耐心问。 风雷子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地图一角,只见那皱巴巴还带着褶皱的地图刷的一声,全绷直了。 “我就想绕路,如何?”风雷子说完,转头看着身侧的几个和尚,“性海师父,给我们做个见证?少意盟与贫道约好了,离开灵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云绝不能死。” 唐鸥插话道:“他若自己寻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可不可。”风雷子仍旧笑着,“他不能死。无论是你们杀的,还是他自杀,都不行。贫道虽然看不上你们几个年轻娃娃,但你们人多势众,还是有个见证比较好。性海师父,你说是不是?” 风雷子年纪辈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态度恭敬:“前辈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后的阿甲和阿乙齐齐翻了个白眼。 照虚也在这屋里,站在性海和性觉身后。余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没有看他一眼。 这人生气了。照虚心道。 ……生气了,也只能继续着。他不懂如何让人消气。 照虚将自己藏在烛火照不分明的阴影里,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间。 这时沈光明问了一句:“人都在这里了,万一辛暮云那边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别打岔。”风雷子冷冷一哼,“这寺里没有外人进来过。你们这几个娃娃的气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皱着眉头。他心里不□□稳。 辛暮云将阿岁撞在树上,差点将人撞晕。 他虽失去了内力,但手脚的灵活还在,那是天长日久的练习与打斗积累出来的,已成了骨头和肉的自然反应。 阿岁被他这么一撞,也明白了这个人不怀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夺了,只好踢腿挠手,使出街头混混打架的本事来挣扎。 “乞丐……乞丐真脏。”辛暮云连连喘着大气,整个人都压在阿岁身上,令他不能挣脱,“可怜的小东西。我不想杀你,但你竟然是个乞丐。丐帮的人素来道貌岸然,等你长大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了,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又坏又恶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紧,慢慢下滑,钳住了阿岁的喉咙。 阿岁被他掐着,根本发不出声音,挺动挣扎得更加厉害。 “还是先了结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云轻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找个体面的爹妈,还有稳妥的兄弟。不然这样的世道,你怎么长得大?” 他温柔地说着,手抓住那把刚夺下的短剑,缓慢而艰难地刺入了阿岁的腹部。 衣物、皮肤、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岁的身体在他手底下战栗抽搐,辛暮云心头没有太愉悦,他无声地瞧着这小乞丐的神情。 温热的液体顺着血槽流出来,淌了他满手。辛暮云用被子挡着,把手擦干净了,隔着被子将剑刃一分分递到底。 阿岁在树上哆嗦,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 辛暮云的腿突然一颤,是他站不稳了。他连忙放开了那刀子,扶着树干站好。阿岁失去了助力,自己也无法站稳,一点点滑到地上。 他还没有断气,但已经站不起来。辛暮云立在他身边,因为没了被子,腰上的半块玉片便露了出来,随着他喘气的动作,在阿岁面前晃动。 玉片只有一半,上面是一个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红色丝绦系着,因为时常被握在手里,暖出了滑润的色泽。 阿岁浑身发颤,忍不住抬起满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块玉片。 不料辛暮云看到他这动作,忽地勃然大怒:“别动!” 他弯腰掐着阿岁的脖子,让他抬起头来。正要呵斥,却发现这小乞丐张着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钳制着无法发声,一张脸上都是眼泪,竟然哭了。 辛暮云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头发毛。他不愿再看,于是扭过头去,手上使劲,将那瘦弱的脖子拧断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云,众人先后回到了院子里。 辛暮云已经寻了衣服穿好,体面干净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没料到他居然醒了。 风雷子一步窜过去,捏着他手腕探了一会儿:“内力没了。” “是啊。”辛暮云点头应声。他十分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台边上滚落着两个白馒头。他捡起来掰开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岁来过?”他心头又无来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个小乞丐么?”辛暮云缓声道,“他见我出门,吓得什么都掉了,顾不上捡就往外头跑。” 这反应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众人打量着辛暮云,他一派平静地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林少意脸上。 林少意开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启程吧。” 他嗓音嘶哑,是被压抑着的愤恨逼出来的。 辛暮云看到他这般反应,心里不由暗叹: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见余人对林少意的提议没有反对,便扶着墙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性海面前。 性海举掌正说“阿弥陀佛”,忽见辛暮云双膝一折,竟扑通跪了下来。 “性海大师,愚客辛暮云愿自断尘缘,削发出家。”他双目炯炯,言辞有力,“请大师成全。” 众人俱是大惊。林少意更是失声怒喝:“混帐!” 林少意怒喝出口,飞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云。孰料风雷子闪身格挡,他蓄势未发的一记天生掌全落在风雷子胸膛。风雷子脚步竟是毫不动摇,低吼一声,将林少意弹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里的枪,抖动着枪尖刺向风雷子。 风雷子身后的辛暮云还在说话:“辛某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早对尘世无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请求。” “你不要托号出家,来逃避惩罚!”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云仍旧十分平静:“请性海大师成全。” 性海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云……辛暮云是个好材料……他内心略略动摇。性苦和性严的死让少林大大受创,除了性字辈,往下竟然只有照虚一人还像个样子。 性海不禁扭头去看照虚。 他眼神刚刚看过去,照虚立刻明白了他内心想法,失声急呼:“师叔!万万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论资排辈?”辛暮云平静问,“辛某这条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师父,是怀疑在下的诚意么?” 两人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稳道,“佛法无边,慈悲普世,怎会如此狭隘。” 照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风雷子则狂声大笑起来。 性海这句话一出,少意盟这边的人和唐鸥同时动了起来。 “照虚!”性海主意已定,厉声喝道,“护法!” 照虚僵立片刻,只听得林少意的声音慢慢传来:“照虚大师,你师叔让你护法。” 他语气冷淡:“少林今日,真让林某大开眼界。” 照虚没有武器,以肉身挡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请退步。”照虚哑声道,“贫僧不想伤……” 他话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击在他腹部上。 照虚看到拳势,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极大,他以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伤,却只吐了一口血,踉跄两步而已。 林少意攥着自己拳头,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会躲。” 照虚口中又涩又苦,尽是难闻的血腥气。 “阿弥陀佛……”他说。 “混账……都是混账!!!”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弥陀佛。” “你真要拦我?”林少意说,“你对得住自己?” 腹中绞痛,照虚勉强能坚持,深吸一口气,沉沉道:“阿弥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说什么,啐了一口,卷袖扑上去,再不留手,与照虚打成一团。 唐鸥等人终于寻得空隙,冲入僧人们团团围成的圈子里。 性海从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纠缠不清的长发。 他未免时间拖得久,再出变故,竟没借助工具,仅用一手浑厚内力削尽了辛暮云的头发。 辛暮云接过性海给的一串佛珠,抬起光溜溜的脑袋,唇边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唐大侠,阿弥陀……” 唐鸥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百里疾死了。” 只见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眼睛,连眉睫都颤抖起来。 第75章 长憾(3) 唐鸥只说一句就停口,静静瞧着辛暮云。 辛暮云喘了几口气,怒喝出声:“莫骗人!” 他十分激动,声线扯得极高,竟破了音。 但他又知道唐鸥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的。 唐鸥缓声补充:“死得不太舒畅,你若想听,我可以慢慢跟你讲。” 辛暮云胸膛起伏,捏着那串佛珠,浑身发抖:“唐鸥……唐鸥!” “阿弥陀佛。”性海转身对着唐鸥,缓慢地开口,“唐施主稍安勿躁。辛施主已经放下屠刀,恩怨尽消……” 唐鸥将手里的剑狠狠往地上一刺:刺耳的石块碎裂声打断了性海的话。 “谁说恩怨尽消?”唐鸥一字字道,“他成了你们少林寺的人,你们要保他,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性海盯着他,轻轻笑了笑。 那笑意里的含义十分复杂,但唐鸥却在瞬间明白了。 性海的意思是,他太天真。 佛法不知何时成了一处天然的避难所。愧疚者、心死者、痛苦者纷纷投奔而来,以求在这蔽天菩提下寻得一方栖身之地。于是心怀不轨者,如辛暮云这样的投机犯,也趁机赶了过来。 江湖上鲜少有人在仇家皈依佛门之后仍提刀来寻。一是难以进入少林寺,二是这就等于和少林寺为敌。 作为江湖上最古老的帮派之一,少林寺虽然自称不涉江湖纷争,但实际上已经极深极深地扎在了红尘里。 它和武当,是面子上最清正的两个门派,却也是最无法撼动的江湖力量。 唐鸥死盯着性海。他似是认识这和尚,又似从来未见过他。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支点,他很明白。父亲多年于生意场中摸爬滚打,他虽从不牵涉,也明白利益是永恒的、最大的追求。唐鸥将剑抽出来,手其实是有些颤抖的。他无法不让自己想起子蕴峰上发生的事情。光脑袋的和尚们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上了山,然后便害死了他最敬重最依赖的人。 在此处不可能强行把辛暮云夺走,唐鸥看到他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心头莫名有一种淋漓的快意。 “佛祖一定也庇佑辛堡主你。”他轻声道,“愿你生生世世,都是孤身一人,亲人离散,无朋无友,生时日日凄苦,死后成孤魂野鬼,无处傍依。” 他在这一刻决定,永不会向辛暮云说出阿岁的事情。他明白百里疾为何隐瞒阿岁的存在——面对这样一个人,以这种方式缓慢地折磨他,比让他崩溃更爽快。 也更有效。 唐鸥转身,大步走向正和林少意缠斗在一起的照虚。 照虚虽不想和他打,但林少意却是真的没有留情,一支长.枪被他使得无比灵活,招招直冲要害。 唐鸥闪身进入战圈,林少意一惊,连忙收了武器。照虚尚未明白唐鸥为何冲进来,唐鸥已出手将他拖出来摔在地上。 在少林和尚的怒斥声中,唐鸥紧皱着眉头,在照虚身上连砸了十下。 拳拳到肉。 他显然是发怒了,沈光明都不敢上前去拉,只有林少意将他推开:“够了!” 唐鸥狠戾起来,让人十分陌生。他停了手,擦净手背的血,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沈光明踟蹰片刻,拔腿追了上去。 唐鸥走得飞快,他根本跟不上,忙开口喊他:“唐鸥!” 雪仍在飘摇地落着,唐鸥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絮,刚刚近身便立刻被他的青阳真气烘散。 他走得胸口都生疼,转身一把抓住沈光明抱进怀里。沈光明被他抱得太紧,一下喘不过气来,吓了一跳。 “咱们走吧。”唐鸥压着嗓音说,“别在这儿呆了。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行行行。”沈光明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你想去哪儿?我们走。” 唐鸥茫然片刻,低声道:“回家。” 两人没有跟林少意辞行。唐鸥似是一刻也不愿在这佛寺里呆着,和沈光明携着手便走了。 沈光明与他还是头一次牵手同行,感觉又是新鲜,又是紧张。 天黑得通透,雪慢慢停了。山下哨卡的士兵打起精神来,巡得更加紧密。唐鸥揽着沈光明的腰,使出轻功一路下行,直接穿过了哨卡也不停留。 回到灵庸城之中,他仍紧紧牵着沈光明的手。城中街巷几乎无人,偶有醉酒者停在墙角呕吐呻.吟,此外便是无穷的静。灵庸城的城门倒是不容易过去,两人便在附近的巷子里寻了个安坐的地方,慢慢等待天亮。 唐鸥一路无言,沈光明知他心中难受,却也想不出怎么安慰才好。他讷于表达,也讷于安抚,城中不知何处传来歌舞乐声,于这寂寥之中听来更觉清苦,连带那些喜乐的词句,也沾染了霜雪的寒意。 此时忽见城中某地升起一盏孔明灯。 灯色昏黄,在这风里摇摇欲坠一般,缓缓向上升去。 “这是为小孩子祈魂的灯。”唐鸥在一旁突然开口,“看到了么,灯上的花纹。” “看到了。”沈光明点头。 “未及十岁的孩子离世了,都要给他放一盏孔明灯。这是灵庸这边的风俗。”唐鸥的声音很轻很冷,“年纪太小,又没有人领着,离了家门也不知往何处去。不能让他们流落人世,成了孤魂野鬼。灯上描着这样的花纹,据说能将孩童的魂魄一直引到天上。” “到天上去?”沈光明把后面那句“为何不是往下面走”吞了回去。 “还未染俗世尘埃,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唐鸥缓声道,“只是这孔明灯也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上头的花纹是得道高人亲手描绘,一笔要一两银子。” 沈光明不由得咋舌:“这么贵!” “穷苦人家无钱购买,只好每夜守着,等到有富贵人家放出孔明灯,便立刻点燃三株小香,唤出孩子魂魄,让他随着别人的灯走。”唐鸥看着越飘越远的灯说。 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小,仿似远空中一枚小小星辰。 而在这些浓厚的云层之上,还有世间的千万星辰,静静等候一个新客人。 沈光明好奇问道:“那要是未及弱冠,又没那么小的孩子呢?” “那就没办法了。若是看到,应该也能跟着走吧。”唐鸥敷衍地回答。 他说完,脑袋一斜,歪在沈光明肩膀上。 两人紧紧靠着,把天色看亮了。 天亮的时候,出了大太阳。 积雪开始融化,人便感觉更冷了。唐鸥与沈光明买了两匹马,与在城门边扮作菜贩的少意盟暗哨打了个招呼,便从城门离开了。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司马那边。”唐鸥突然道。 沈光明此时终于笑出声来:“果然!” 唐鸥奇道:“果然什么?” “你果然是不甘心的。”沈光明赶上他,与他并肩前行,“没办法通过武力来解决辛暮云,还是有别的方法的。我还记得当日林少意在子蕴峰上说的话。” 唐鸥转头看着他,目光里有压抑的兴奋:“没错。若犯根本*,或生事惹祸者,白方丈公议,或禀有司。这是少林的寺规,也是我朝的律法。” “刑名重罪,隶属有司。”沈光明接着说,“辛暮云就算成了少林和尚,他犯的事还是抹不去的。” “去找司马凤和迟夜白,他俩能帮忙。”唐鸥心内突然一宽:他没想到自己意识到的事情,沈光明也仍旧记得。 两人不再赘言,策马超前狂奔。马蹄在冬日干燥的路面上,扬起极高灰尘。 此时日头正烈,佛寺墙外的积雪也慢慢化了。 雪融了,塌下来,露出被雪掩埋的一具冰冷的少年尸身。 少意盟的人离开灵庸城之前,林少意留了几个精锐好手,让他们紧盯着舒琅等人的动静。 这几天中,丐帮的人全涌上了佛寺,但性海等人已经离开,他们为难方丈也无济于事。林少意与七叔匆匆见了一面。老人一夜间似是老了十年,鬓边尽是花白头发。他没说什么,只从林少意那里得到了性海等人对阿岁之死的态度。 辛暮云不承认是自己下的手,性海等人自然也不会认。 七叔也不需他们承认,答案太过明显。他紧随着性海等人离开的路线追了过去。 林少意知他想做什么。丐帮有资格也有能力与少林为敌,七叔更是从来不怕。 临行前,阿甲和阿乙拿着一箱子伤药来问他:“盟主,这些怎么处理?” 林少意:“扔了。” 两人对看一眼,不怕死地继续说:“这都是盟主费心搜集来的,对照虚大师有帮助。” 大火当日,照虚帮着扑了许久的火,呛得涕泪横流,后来便留了病根。林少意看着那些伤药,十分烦躁,咬牙切齿道:“扔,了。” 他没冲甲乙二人发过火,此时面相虽凶,两人只当他在开玩笑,仔细将伤药放好了:“以后有机会再给大师吧。” “大师这次伤得可真重。唐大侠还真是不留情啊。”阿乙接着阿甲的话道,“盟主一定急坏了。” 林少意:“谁急?急什么?” 两人又飞快对视一眼,齐声道:“为唐大侠的手着急。” 林少意气结,将两人不客气地赶走了。 甲乙二人始终没将伤药扔了,而是仔细保管好。箱子也是林少意亲手挑的,据说是大师手笔,两人不懂分辨,只知是自家盟主挺珍视的东西,不敢乱放。 少意盟的前进目标和唐沈二人是一致的:林少意同样也想通过司马凤和迟夜白那边的力量,重创少林一次。 离开灵庸城的那天,负责监视舒琅等人的探子回报,舒琅独自启程出城,回到了狄人地界。 林少意想起司马凤和迟夜白说的事情,不由得冷笑:“我可以与你们打赌,木勒的这个儿子,也要做他爷爷曾做过的事情了。” 阿甲和阿乙一头雾水:“什么?玩死人么?” 林少意神秘地摇摇头,将手一挥,众人齐齐上马,离开灵庸城,直奔司马世家而去。 雨水这一日,果然下了一场小雨。 山上林木繁盛,水汽丰沛,一派清新。 只是到了夜晚降临,便有些不便:路面冰冷泥泞,叶片上积累的雨水重重落下,打在僧人们的光脑袋上。 一个蓑衣的身影在山道上缓慢前行。他手中是一根新折的枝条,用作拐杖,撑着他慢慢上山。 春风在夜里也变冷了,捎带着凉意,穿过山林,直扑入他怀中。 他走一段歇一会儿,再走一段,又歇一会儿。 浓云散开了一些,露出月亮半片圆胖的脸。 僧人抬头,猛地看见前方黑魆魆的山路上站着个衣衫褴褛的人。 他愣了片刻,就着稀薄月光认清来人,便笑了笑,举掌说了句“阿弥陀佛”。 “如净,是么?”那人从树影中走出来,头发花白,双目却精光炯炯,正是丐帮的七叔。他上下打量着那僧人,冷笑问道:“还是称你辛暮云?” “入了空门,俗名便去了。小僧如净,见过丐帮七叔。”辛暮云仍旧笑着。 他形容枯瘦干瘪,原本英俊的脸庞全塌了下去,似是经过了人间的一场苦熬。 七叔冷冷地瞧着他。他已经监视他一段时间,知道他每夜都无法入睡,孤身一人在禅房中打坐,或絮絮低语,似与人言,又或是静坐念经,念的是往生咒。 他不知是何方神鬼纠缠着辛暮云,但见他如此憔悴,心中很愉快。 “听闻你一直在找辛家堡的另一个孩子,辛晨?”七叔开口问道。 辛暮云闻言一惊,终于抬起头直视七叔:“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那孩子现在在哪里。”七叔咬牙笑道,“你想听听么?” 辛暮云眯着眼睛,并不相信。 七叔步步逼近,他不退不避,脸上布满怀疑,又似知道他要做什么,语气竟透出几分释然:“施主……施主慈悲,速速了断吧。”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了。”七叔仍旧继续着自己的话,压着声音中的愤恨与悲痛,一字字道,“他年幼但心善,性子直爽也怯弱,从来无心害人,也因总被帮中兄弟保护着,甚至不谙世事。” 辛暮云被他逼退了一步,脚下不稳,差点跌倒。他武功虽没了,头脑还是清醒的,七叔这几句话令他面目失色,说不出话。 “听沈光明说,他曾告诉你,他见过一位紫衣的公子,持有你们家的半块玉片?”七叔仍轻声说着,“说他气度非凡,面慈心善?” 辛暮云眼珠都在发颤,嘶声吼出一句:“骗徒!” 七叔举起自己的手掌:“可惜了。阿岁没可能长到那个年岁。他永不可能与你一般大,也不会有气度非凡的一日了。” 他毫不犹豫,使出了伏龙掌的十成功力,重重击在辛暮云额上。 辛暮云脸上仍残留着惊恐与绝望的神情,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浓稠血流从他七窍中流出,面目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徒张着口,啊啊作声,却完全发不出完整词句。 “说什么?”七叔漠然地问。 辛暮云无法发声,眼皮艰难地眨了眨,流出一行泪来。 七叔冷笑着再次重力按着他脑袋,再击一掌。直待手下这人完全没了声息,他才松手。手一松,辛暮云便软倒在了地上。 “唐鸥与林少意太年轻,凡事并不一定要遵照公平正义的方法去解决的。”七叔弯腰从他怀中搜出半块玉片,抓在手里,“杀你的就是伏龙掌,天下独此一家。七叔和丐帮,欢迎少林人来找。” 他起身踢了踢辛暮云。脚下的躯体已经断气,软绵绵的。 七叔回头瞧了瞧掩在夜色之中的巍峨寺庙,转身快步往山下走去。 那半块属于辛晨的玉片,被他谨慎放在怀中,不会遗失,不会碎裂。 云又散去一些,月光更亮更冷。 昏暗山道上,尸体无声陈列。僧人如净的禅房中,一本经书被冷风簌簌翻开。那是一本教人如何与往生者交谈的怪异经书。浓重的黑暗中,似有一个魂魄安坐在房内,正等待着它永不再归来的暮云公子。 (正文完) 第76章 番外:司马凤VS迟夜白(1) 原本是裹挟着一身雪寒之气,谁料马蹄踏过了雪线,越往南便越是温暖。 汇龙镇位于郁澜江下游,是郁澜江与其支流青玉川的交汇处。江河交汇之地土地肥沃平坦,宜种植,宜建港。汇龙镇虽只是一个镇子,但其繁华热闹不亚于周边城郭。青玉川比郁澜江平静细小,大船无法同行,两岸遍植各色花木,河面虽不宽阔但河底颇深,鱼虾十分美味,是远近闻名的好去处。因而汇龙镇不仅商业繁华,农渔繁茂,也是个文人墨客十分喜爱的地方。 也正因人流来往复杂,汇龙镇上一旦发生大案,往往令当地衙差头疼不已。搜查、抓捕,都是难事。 汇龙镇外的驿站里,司马凤也在头疼。 “这叫什么诡怪案子,阿四说得可怕,我还以为是多么难办的事情——不就是死了个人么!”他走来走去,又急又躁,“我在灵庸城的事情还没解决完,少意盟的人要到了,辛家堡那姓辛的也还没料理干净,你叫我回来做什么!这种事情你动动眉毛就能解决了!” 站在他面前的中年人眉毛一竖,举掌在桌上狠狠拍了一记:“逆子!” 桌子抖了抖,一根腿连带着半片桌面都垮下来了。 司马良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从小就怕自己太过骄纵他,因而一直都秉持着严父慈母的路线,从不给司马凤好脸色。司马凤看看那桌子,又看看他爹,脸色极其平静:“我又逆了什么?” “你忘记了司马世家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一个守则: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司马良人示威完毕,可以冷静跟儿子沟通了,“你,还有牧涯,还有田苦那古怪孩子都忘记了!司马家,鹰贝舍和杰子楼一直都依着这个守则,才能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我们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也不会成为任何一方的助力。只有这样,才能屹立不倒。” 司马凤一时没反应出来“牧涯”是谁,随后很快想起这是他爹给迟夜白的字,没人用过,只有司马良人自己津津乐道。他想了想,意识到他爹说的可能是少意盟大火之后,自己和迟夜白以及田苦等年轻的江湖人,齐齐向辛家堡发出诘问的那件事。 这事情他做得坦荡,自然也不怕司马良人训斥,于是面无表情,将逆子的面貌展示到底。 “还有这一次。你去灵庸城是为了解决僵人事件的,为什么又牵扯到辛家堡和少意盟那边去了?僵人事件事关两国,按照家规,你应当立刻停止行动,以最快速度向我汇报……” “那是以前。如今凡事有我决策即可,你已将这位置给了我,我才是司马世家的家主。”司马凤打断了他爹的话。 司马良人再次暴怒:“我是你爹!!!” 桌子又裂了一半,这回站不住了,纷纷摔下来。 司马凤立刻意识到和他爹纠缠在这事情上是极其不明智的。这人将家主之位传给了自己,但又时刻以爹的身份树立威严,他争不过他,又不能和他打,只好忍气吞声。“爹,闲话莫讲,你怎么知道僵人事件和狄人有关?我们才刚查出来。”司马凤问。 司马良人从手掌里拔出一根木刺,哼哼着说:“鹰贝舍的探子给我传的讯,就在你们回到灵庸城之后。” 司马凤大吃一惊,立刻回头看迟夜白。 父子俩在厅中争执,迟夜白连同其余人便一直站在外面守着。驿站的士兵都认得司马良人手上的腰牌,知道这是个大人物,也没人敢来打扰。 迟夜白仍旧穿着一身月牙白,那张俊秀的脸更是一派平静,看到司马凤的眼神后,还微微颔首。 司马凤一口气堵在胸中,发不出来。 见儿子瞪着迟夜白,司马良人愈加不满:“牧涯做得对,他要是不陪着你,我是实在不放心。你这孩子太冲动了,凡事要多想想。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别以为自己本事大了,就能挑天子的脸面。这是国和国之间的事情,东原王祸心暗藏,你不应该试图自己去解决。” 司马凤气得心火燥,掏出扇子不停地扇。 司马世家自从司马良人这一辈便离开了朝堂,但在此之前,他的爷爷、祖父,都是天子脚下一枚铮臣。司马良人不喜朝堂之事,司马凤的爷爷知道他秉性,也不为难,自己筹划着干净脱身,到了司马良人这里,总算走得利落又漂亮。但离开了庙堂,庙堂事仍旧时时来寻,司马世家又与刑名之事关系密切,因而仍旧是藕断丝连的关系。 司马凤知道他爹说得对,一旦有所偏颇,便一定会引起上头的人的警惕。 收了扇子,他一言不发地走了。 司马良人被他气得老脸涨红,吼道:“牧涯!跟着他!” 司马凤离开了驿站,骑马在路上绕了两圈,心火稍稍消了,信步往汇龙镇走去。 迟夜白在身后追上来,慢吞吞开口:“死者还陈尸家中,因为死状惨烈,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人阻拦着不许随便处理。都等着你。” “我说我要去了么?”司马凤怒道。 迟夜白看看前头大石上“汇龙镇”三个大字,不出声。 两人座下一红一白两匹马,已来到了汇龙镇镇子边上。司马凤长舒一口气,突然转身用手中扇子在迟夜白下巴上托了一下。 迟夜白神情丝毫未变,抬手将扇子击落。 扇子上似是绘有画儿,虽然已经折起来了,也隐约看到色彩斑驳。 ……这厮又是从哪个美人那里得来的扇子?迟夜白简直无法理解:两人离开灵庸城之后便马不停蹄赶到汇龙镇,路上不眠不休,司马凤居然还有时间又去要了把香扇?! 司马凤抬腿一勾,将那扇子踢了起来。他动作利落,仍稳稳坐在马上,见迟夜白也出手想抢那扇子,两人便噼里啪啦地过了几十招。 “小白啊,我心中不快。”司马凤说,“你讲句好听话给我……” 迟夜白趁他开口讲话,突然攥拳击向司马凤手掌。司马凤正等着他这一招,五指成爪,一把抓住他手背往自己身边拉。 “明知道这一招对付不了我你还……”司马凤一扫之前的烦闷,笑了出来。 谁料迟夜白这一手被他抓住了,另一手却险险勾住了那扇子。他指尖一挑,扇子翻了个转,落入他手中。司马凤心叫不好,但迟夜白已立刻反手抓住他手掌,随即另一手拿着扇子,又稳又准地击在他肋下。 这是司马凤的罩门,他疼得嗷地大叫,半身发麻,从马上栽了下去。 枣红的骏马身上一轻,知道主人掉下来了,连忙回身在他身边绕圈。 迟夜白也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司马凤见他神情里还带着隐约兴奋,想起这是两人马上争斗无数次以来迟夜白第一次赢自己,不由得笑了。 “厉害啊小白。”他揉着肋下,慢慢坐起身。 迟夜白展开手中的扇子,却发现上头没有香花美人,倒是有一片连绵山带和两句墨汁淋漓的诗。 “尘世纷纷千百辈,只君双眼识英雄”。 他微微一愣。这还是头一次在司马凤的扇子上看到这样的诗句。“这不是施宜生的诗?你也有这般闲情逸致,看不出来。” “这诗就这两句最好。”司马凤站了起来,趴在他的马身上,想爬上去但一侧手脚仍旧麻痹着,有些艰难。 迟夜白一眼认出是司马凤自己的笔迹,冷笑道:“你还懂好不好?不妨给我说说怎么个好法?” 他爬了一会儿,以一个可笑姿势攀上了马背,松一口气:“英雄,英雄便是我自己了。” 迟夜白笑了笑,扭转马头往前走了。 司马凤:“……你不问我另一个是谁?” 迟夜白:“没有兴致。” 司马凤:“那位识英雄的君就是你。” 迟夜白:“……” 司马凤赶上了他,一边活动自己手臂一边说:“除了你还有谁,对吧?” 迟夜白平静地接话:“还有你的巧巧姑娘,苏君子琴师,你家隔壁那街上卖水粉胭脂的小红,烟雨楼花魁杜十一娘,飞凤山茶庄的刘夫人蔡夫人,书斋的小珍,杰子楼里的毛姑娘,以及我鹰贝舍的宋涟涟。” 他顿了一顿,口吻顿时凶起来:“涟涟是我义妹,你不要乱来。” 司马凤自己都没想起那么多人,迟夜白说一个他便点一个头,到了最后已笑得直抽抽。 迟夜白怒了:“笑什么!” “难为你了。”司马凤在他肩上一拍,“难为你用这好记性,帮我惦记这么多姑娘。” 迟夜白呆了片刻,面皮微红,正要发怒,司马凤已长笑着策马进了汇龙镇,很快便融进集市的人群中。 汇龙镇上这几日颇不太平,佛寺和道观的生意却前所未有的好。 原因是,城中首富黄大仁死了。 黄大仁家财万贯,上到天子脚下,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拜把子的兄弟。有传闻说他进京的时候,宰相亲自出城迎接,连太子都要扫席相迎。传闻说得夸张,自然就出了破绽。但破绽是破绽,脸大归脸大,黄大仁太有钱了,有钱便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死在数日前的深夜,死状凄惨,据说身中数百刀,血流满地,整个屋子都被淹了。 “数百刀?”司马凤从马上下来,闻言忍不住笑了,“那不剁成肉泥了?” 他和迟夜白已来到黄大仁府门外头,汇龙镇的捕快正在外面候着,见司马凤亮明身份,各个都面露喜色,纷纷举手作揖。司马世家名声太大,司马凤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因这名头的原因,得到了不少尊重。他顺手将迟夜白介绍给众人。众人一听是鹰贝舍的当家,又见迟夜白容貌俊逸,潇洒风流,自然更为热切。 黄大仁死的地方是他的书房,因天气寒冷,尸体陈了数日也不见腐坏,只是尸身斑驳,看着十分丑恶。 司马凤解了随身的皮袋,拿出薄手套,走了进去。 尸体横陈在书桌前,地面一片凌乱,但可见都是当日打斗留下的痕迹,不见有新的凌乱脚印。司马凤低声赞了一句:“不错。” 他见过许多命案现场,大都被查案的捕快踩踏和移动得面目全非。司马凤正随着身旁捕快的陈述而逐个察看,忽听见迟夜白走了进来。 “你进来做什么,别把衣服鞋子弄脏了。”司马凤说。 迟夜白轻咳了一声:“有什么发现?” 司马凤抬头,看到捕快中站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瘦巴巴的,但目光很热切。他胸前围着一块宽大的罩布,这是仵作的打扮。迟夜白也看到了他,见他年纪这般轻居然已是仵作,也略微吃惊。 “到底多少刀?”司马凤问他。 “一共八十九刀。”那仵作身形瘦小,声音却十分洪亮,也不见胆怯,说起话来条条有理,“刀是三寸宽、一尺长的切肉刀,十分锋利,不见破损,应该是新刀。致命伤集中在黄大仁颈部和左胸,共二十三刀。其余六十六刀均集中于身体各处,其中有七刀位于黄大仁□□。经过检查和分析,黄大仁的死因是喉咙和心都被割破,倒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八十九刀之中,有一半以上是死后造成的。另外,所有刀伤的切口角度都几乎一致,凶手可能只有一个人。” 仵作说完,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抬起头看着他。 那年轻人说话时十分平静,说完了发现两人神情,竟紧张起来,脖子缩了一缩。 “你说得很好。”司马凤赞同道,“非常好。” 周围的捕快殷殷看着两人,也想从这尸首身上学点东西。 司马凤的不快已经一扫而光,他转头看看迟夜白,迟夜白倒是没有阻止他,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尸体身中八十九刀,说明什么?”司马凤问。 有捕快飞快回答:“能刺八十九刀,这人一定力气很大。” “对,还有呢?”司马凤问。 “是个暴脾气的人吧?”有捕快小声接话,“谁能这么狠?” “不一定。”司马凤没有留情面,直接否定了他的说法,“平日温和的人一旦被触怒,或者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突然爆发,八十九刀不是难事。” “难道还有比八十九刀更多的?” “当然有。”一旁的迟夜白接话了,“去年发生在……” 司马凤连忙制止了他的发散,将捕快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黄大仁身上:“八十九刀还可以告诉我们,杀黄大仁的人,对黄大仁有非常、非常大的愤怒。” 这时那仵作又怯生生地说话了:“还有,这人很擅长用刀。” 众人都看向他。 “这是一把新刀,而且连刺八十九刀,全都避开了骨头,刺入肉里,刀尖不见损坏。”仵作说,“他善于用刀,熟悉骨头血肉的结构,杀人的应该是个屠夫。” 此话一出,捕快们纷纷点头同意。司马凤和迟夜白对看一眼,均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善于用刀熟悉人体的不一定是屠夫。”迟夜白声音清亮,内力绵绵,压过了在场的骚动,“仵作也一样。” 那年轻人一惊,立刻将头深深低下。 司马凤咳了一声:“大夫也有可能。” 捕快们面面相觑,纷纷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人?” “不可能单凭这两点就能确定是什么人的。”司马凤蹲在黄大仁尸体边上,掀开了盖在他脸上的白布,“还有别的线索,比如这里。” 第77章 番外:司马凤VS迟夜白(2) 黄大仁的脸没有任何划伤,但身上却是伤痕累累。 捕快们面面相觑,那年轻的仵作更是紧张,凑过来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线索是指……?” “就在他脸上。”司马凤指着黄大仁的脸说。 众人看了半天,没看出任何端倪,倒是觉得这死人相十分可怖,纷纷退了几步。 迟夜白也蹲了下来,就在司马凤身边。司马凤怪异地瞥他一眼。 “准确点说,线索在他的脸上和胯.下。”迟夜白掀开了黄大仁的衣物。 司马凤眼皮一跳,按着他的手:“小白我来。” 但迟夜白已经掀开了。 黄大仁死的当夜,黄宅之中正好闭门打扫,准备迎接他即将回家的将军儿子。因此府中来去的人虽多,但并无闲杂人等。 迟夜白解释给众人听:这个前提便将杀人者限定在了宅子之中。 司马凤进来的时候,迟夜白从黄大仁管家那里接过了黄老爷家人及宅中奴仆的名册匆匆看了一眼。 “府内共一百八十六人,其中女子有一百一十二人。因凶手力气极大,普通女性不可能有连刺八十九刀的力气,因此我们先将女子剔除。”迟夜白回忆着名册的内容,语速平缓,“嫌疑者便只剩七十四人。这七十四之中,有十四名孩童,也可以剔除,因而就剩下六十人。” 捕快们纷纷点头。这个阶段的推断他们能理解,而且自己就能做出来。 但即便只剩六十人,人数也不少。因黄大仁的儿子明日就抵家,捕快们人人自危,生怕办案不力,被这将军手起刀落杀了。司马凤从来远避朝堂,若非必要,也从不与朝堂中人结交,他也是想速战速决的。 “杀人者定是壮年男子。”司马凤接着迟夜白的话解释,“尸体身上并无明显的受制痕迹,凶手是追赶之后,直接将黄大仁推倒在地上行凶的。他或者比黄大仁高,或者至少与黄大仁一样高。黄大仁较为肥胖,但我见他指间有茧,也是个有点武功底子的人,不易受制。因此杀人者应该是个壮实且力气大的男子。他杀黄大仁是冒险的。杀人者在杀死黄大仁之前与他有过一番搏斗,搏斗的痕迹十分凌乱,说明他没办法立刻制服黄大仁。血迹遍地,黄大仁是带着血奔走的,他为什么没有呼救?最大的可能是,凶手第一时间破坏了他的喉咙,让他不能出声。普通人刺伤人不易,要伤特定的部位更加不易,所以凶手懂武功,也如方才这位仵作所说,他也熟悉人的血肉骨骼,并且经历过搏斗和伤人的相应训练。” 司马凤起身走到门边:“凶手深夜拜访,身上带刀,显然是有预谋的,说明他对黄大仁的愤恨,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听他说完,众捕快静了片刻,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又是或者,又是可能,怎么去找凶手?” “黄大仁是富人,府里奴仆都是穷的,谁不恨他呀?” “那么他家里人和奴仆都有可能?你总说可能,那究竟是不是?” 司马凤等他们问声稍停才开口:“确实都是可能。我们能看到的,全都是可能。” 那年轻的仵作颤着声音开口:“都是可能……那怎么去抓人?” “总有人的身上能集中所有的可能,那个就是你们的目标。有杀人害命这种心思的人不会太活跃,他或者一直都沉默寡言,或者从最近开始不爱说话,喜欢独自一人呆着。”司马凤转头问迟夜白,“壮年男子有多少个?” “壮年……二十周岁到四十五周岁之间的男子有三十七人。”迟夜白飞快道,“这三十七个人里面,也许就有凶手。” “还要再筛一层。”司马凤说,“沉默的、不爱说话的人。” 迟夜白忍着心中想翻白眼的*:“没有。名册上只有性别年龄,不会有你说的这个。” 司马凤:“……哦,对。”。 这样一层层推断下来,迅速将一百八十六人筛减到了三十七人,众捕快心头虽然还有疑问,但人人都精神一振。 那年轻的仵作始终记着这两人说的线索,趁着无人出声,连忙问了出来。 司马凤眉头一动,指着黄大仁□□:“这就是关键。杀人者与黄大仁胯.下这玩意儿有仇。” 众人目光齐齐聚在尸体被割得稀烂的地方。 怪异的沉默之后,仵作突然失声叫道:“原来如此!” 他狂热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司马凤脸上:“我懂了。” 司马凤并不给他面子,只是笑笑:“毕竟这很好懂。” 黄大仁的脸是整个身体上最完整的。凶手甚至连他的喉管都隔开了,却没有损伤他的脸面分毫。而在遍布全身的伤痕之中,又数落在黄大仁胯.下的刀痕最为凌乱粗暴。 “这玩意儿差点就被割下来了。”司马凤打量着那物,“留着死者的脸不加以损伤,反而破坏他身为男子的重要部位,这是一种典型的屠杀羞辱。” 有人立刻问:“什么是屠杀羞辱?” “有屠杀羞辱意图的凶手,杀人不是他的唯一目的,而是和羞辱死者并列的强烈愿望。”迟夜白接口道,“去年三月发生在苏州城里的弑父案便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屠杀羞辱愿望的凶手做的。那少女年约十六,正是待嫁年纪,但被继父玷污多年,在临嫁人之际又受恶父胁迫,与情郎哭诉之后,两人便举刀杀了那男人。男人的脸面并未受到太大损伤,但全身□□,身上遍布伤痕,被阉割了之后扔在山上。” “杀人的过程可以看出凶手怀着什么情绪,但凶手处理尸体的方式,是最能抓住他根底的。一个人怎么处理一具死去了的、无力反抗他的尸体,他就是怎样的人;他选择损坏那些部分,就说明他最憎恨哪个部分。有的凶手处理细致,说明他心思缜密,有的凶手处理粗糙,说明他紧张慌乱……”司马凤接话道,“话说回来,苏州的弑父案与黄大仁这事情有些类似。” 他话音刚落,迟夜白立刻开口:“不可。” “好好好,我知道。这是两件事,不可将旧经验套进去。”司马凤走了几步,缓缓将手套摘下来,“那我们来整理一下目前推断出来的结果。” 一个年纪约在二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壮实男人,力气很大,最近一段时间不喜言辞,常常独自呆着。他对黄大仁怀有恨意,且这恨意是从黄大仁身下那条肉虫而来。 众人理了片刻,只觉这人似乎隐约就在面前,但总是看不清楚。 捕快从门外将管家拉进来,厉声责问他是否对这样的人有印象。 管家怕得发抖,说了一件事。 “三个月之前,家里死了一个奶妈。那女人是表少爷的奶妈,才来了半年就死了。”管家颤着舌头说,“好像、好像和老爷是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捕快怒吼。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禁不住责问,把那奶妈死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奶妈是夫人买回来的,她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他丈夫一人。两人没有孩子,相携到镇上讨生活。那奶妈死得颇不寻常,说是在房间里下胎,结果喝多了药,出血太多,人就没了。 事情一出,府中流言四起。女人的丈夫不能生育,她腹中胎儿绝不是自己男人的。又用下胎这般惨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这孩子也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丈夫……就是府里的花工。据说是个逃兵,挺高大壮实,人倒不坏。他和他妻子是同乡,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虽无所出,但两人也不见有何怨言,还算和美,连夫人也夸她夫君为人老实可靠,又体贴热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管家连连磕头,“自从他婆娘死了,话就少得可怜,一天踹不出三个屁,人也阴沉许多。老爷和夫人还商量着等少爷回来了,把人放到他那里,生死由天……” 迟夜白点点头:“腹中胎儿是黄大仁的。” 司马凤:“这厮可以啊。淫□□子,还想将人这样打发。你家老爷真不赖。” 管家吓得瑟瑟发抖,连磕几个头:“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瞧你知道得不少。”司马凤转身对捕快们说,“也许就是那个人。” “多谢司马家主。”带头的捕快作揖道,“我们这就去缉捕凶手。” 司马凤摇摇头:“不说凶手,嫌疑者吧。只是可能。” 他嘴上说着可能,心里其实已笃定就是那死了妻子的逃兵。 捕快们纷纷涌向后院,未几便传来打斗之声。 迟夜白和司马凤都没有过去,各自站在门廊下,看庭院里残留的雪。 年轻的仵作解开了罩布和黑衣,是一个瘦巴巴的身材,但有一张颇为机灵的脸。他踌躇片刻,走上前来。 “不用说。”在他开口之前司马凤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带你回去的。” 那仵作脸色一白,有些凄惶。 “我要怎么才能跟着你学艺?”仵作鼓足勇气问,“在下仰慕司马世家已经许久,但苦于不知道拜入你们门下的方法。” 迟夜白打量着这个因为紧张和羞涩,手脚微微发颤的年轻人。 “为什么想去他们那里?”迟夜白问他,“觉得我的鹰贝舍怎么样?” 年轻的仵作看看他,低着头小声说:“鹰贝舍也很了不起,但我是个仵作,自小跟着师傅学如何剖尸检验,更擅长断案寻凶……” 他话音未落,司马凤就笑了。 “你一个仵作,擅长断案寻凶?”他笑得停不下来,“若是仵作也能断案寻凶,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还要捕快做什么?既然是仵作,就做仵作该做的事情吧。” 年轻人脸色更白,手指绞在一起:“仵、仵作有什么好做的,天天对着死人……” “仵作可是很厉害的。”司马凤转头看着迟夜白,“是不是?” 迟夜白点点头:“你面前的司马家主手底下有一个仵作先生,那一双眼、一对手,可谓又狠又巧。你听闻过京城那件杀人碎尸案罢?所有尸块都堆在一个坑里,坑中有十三个头颅。那位仵作先生拼了三天三夜,拼出了十三具尸体,和两具无头尸首。他更根据那十几具尸体的骨骼、伤痕,分析出凶器和死亡状态。这案子可是当年京城人人自危的大事,他一出手,迷雾顿开。” 年轻的仵作听得一愣一愣的。 “仵作是不能参与断案的。你方才分析尸体情况的时候做得非常好,但若是妄加揣测,就会误了大事。”迟夜白神态平和,温柔道,“世上需要断案寻凶之人,但这断案寻凶,却决不能离开现场,也不可能离得开仵作。你有这样的本事,若是继续深研下去,世间所有断案寻凶之人,都甘拜你下风的。” 迟夜白说得十分温和,语速平缓,那年轻的仵作盯着他,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眼中尽是憧憬。 司马凤和迟夜白离开黄宅的时候,忍不住问他:“你对那小仵作说这些话做什么?什么世间断案寻凶之人都甘拜下风。这是什么鬼话?” “给他点希望,免得他纠缠。”迟夜白放松了缰绳,任马答答往前走。 “这人虽聪明,但感觉不太可靠。”司马凤随着他慢慢走着,左右浏览汇龙镇街市景色。 迟夜白回头见他在四处张望,善意提醒:“烟花之地在我们后面,位于汇龙镇东北方。这里最有名的青楼叫如香阁,去年的花魁就是如香阁的香琴。香琴最喜文人墨客,你捣鼓几篇诗,可以去试试。” 司马凤:“……” 他知道迟夜白记忆力很好,想记的东西很快就能记住。但他并不是在寻妓院,听到迟夜白这么说,不由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我又不找那些地方。”他策马赶上,与他并排同行,两人很快出了镇,“你这般为我着想,哥哥心中是又欢喜,又感激。” 迟夜白这下真给了他一个白眼。 司马凤更来劲了:“好弟弟,你多久没到哥哥家住了?我家里那些小猫儿小狗儿,可都想着你。那新床铺,那香褥子,哎哟……” 他故作柔弱,说着酸话往迟夜白那边靠。两人各骑在马上,迟夜白也不跟他客气,抬腿就踹。 司马凤闪过了,从怀里掏出扇子,慢条斯理地摇:“你一正经起来我就觉得不对劲,还是这样好。” “彼此彼此。”迟夜白冷冷道,“你正经起来太像人了。” 司马凤嘿嘿地笑。 “你再将那些烟花巷陌里头学来的话用在我身上,我真不客气了。”迟夜白对他说,“鹰贝舍别的本事没有,挖出司马家主幼时丑事的本领还是有的。” “要挖吗?”司马凤奇道,“你不是都知道?” 迟夜白一想,确实噢……他哼了一声,勒紧缰绳,也不管司马凤了,径直往前跑。 司马凤的身边的侍卫阿四正从路上赶来,见到迟夜白迎面跑来,连忙行礼。 “少爷,你们这么快就完事儿了啊?” “完什么事儿,事儿都没成。”司马凤盯着他,“爹叫你来的?” “是的。老爷说,去,阿四,你最可靠,你去盯着牧涯和那不像样的混帐。”阿四学着司马良人讲话的口吻。 司马凤:“……” 阿四:“可现在牧涯跑了。” 司马凤:“牧涯是你能叫的吗!我都不能叫!” 阿四连忙诺诺点头。 “他刚跟你说了什么?”司马凤问。 迟夜白与阿四会面时讲了几句话,阿四便惟妙惟肖地学:“迟少爷说,阿四,我回家了,你把后面那人带回去给你家老爷,杀了还是剖了都随意。” 司马凤:“……不可能。” 阿四:“迟少爷确实是这样说的。” 司马凤拿起马鞭在他背上抽了一把:“那你回去跟我爹说,我也跟着小白回家了,让他别惦记我。” 阿四一愣:“那是迟少爷的家,不是少爷你的家。” 司马凤已加紧马腹,往前奔去了。 阿四:“少爷!” 路上烟尘滚滚,司马凤已窜出老远。 阿四原地愣了一会儿,只好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练习着一会儿要跟司马良人复述的话:“我跟小白回家了,爹,您就等着好消息……不对不对……” (番外一·完) 第78章 番外:盟主和和尚 涧水横斜石路深,水源穷处有丛林。 浓绿的密林之中,斜斜挑起一角房檐,琉璃瓦在日光下灿然生光。 骤雨方歇,日头已煌煌从云里挣出来。檐角滴水淋漓,有瓮瓮钟声隐隐传出。 山路上正走着几位蓑衣的僧人,个个都戴着便于雨中行走的蓑帽。蓑帽与蓑衣吃饱了雨水,重重地贴在身上。僧人们都身怀武功,行动不见迟滞。 “要我说,根本不必深究。”年轻的僧人顶了顶蓑帽,“如净来寺里不过半月时间,他本来就不是按照剃度削发的规矩出家的,就算死在少林寺外头,又和少林寺有什么关系?” “给他剃度的可是性海师父。”有人压低了声音,“丐帮人跑来杀了如净,用的还是伏龙掌,你说我们真能吞下这口气?” 那年轻僧人奇道:“伏龙掌怎么了?” “蠢货!”讲话人忍不住斥道,“你学佛学到哪里去了!佛经里说的八部天龙是哪八部,你说说!” 年轻僧人这才恍然大悟:“伏龙掌……这是明摆着要跟少林斗啊……” 他还未说完,只见周围几位僧人都口念佛号,怒视着方才说话的和尚。那和尚也是紧张,自己无意中脱口说了句“蠢货”,已是犯戒。他连忙扑通跪下,朝着队列最后的僧人连连磕头:“阿弥陀佛!照虚师兄,我一时失言,请你大人大量,千万莫向住持提起!” 照虚将蓑帽取下,举掌念了句佛号。他面带倦色,声音微哑。 “师弟,无论我说与不说,你都已犯戒。你还是自己去跟住持禀明的好。” 和尚又恳求了几句,照虚不为所动,拂衣慢慢走了上去。 穿过寺门便是山门殿。山门殿又称“三门殿”,三门谓之空门、无相门、无作门,照虚垂头一一沉默走过,直进入天王殿。 天王殿中立着一尊巨大佛像,正面为弥勒佛,背面则是韦驮像,四大天王分列两侧。照虚站在弥勒佛前面,躬身一拜。 韦驮像正对着天王殿之后的大雄宝殿,面朝释迦牟尼。照虚进了大雄宝殿之后,在阿弥陀佛旁找到了性海。 少林方丈空缺多时,日前性海终于被推选上位。他比性严性苦的威望高,也颇得人心,行事不过分狠辣,寺里算是暂时平稳下来了。 如净和尚的死,便是性海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辛暮云在少林得到了罕有的礼遇,比如可独享一间禅房,比如不必日日早课,比如出入自由。性海给予他充分的尊重,辛暮云也没有违背诺言,他将自己所知的、少林遗落在外的经书或武功秘籍的所在地,一一写了出来。只是他仍然有所戒备,日日夜夜坐在禅房里埋头书写,写了许久都还未写完。 他死得太突然。巡山的僧人发现他尸首后马上禀明性海,性海披衣立刻外出察看。他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丐帮七叔的伏龙掌。 性海连呼几句佛号,心内恻然。 那日在灵庸城的佛寺墙外发现了一具小乞丐的尸体,林少意第一个认出那是丐帮的弟子,称作阿岁。性海一听照虚说这孩子的师父是七叔,顿时知道不好。辛暮云不承认自己杀了阿岁,他们也确实找不到证据。但林少意临走的时候扔了一些狠话,随即丐帮便目标明确地找了上来。性海知道定是林少意将这个什么阿岁的死告知了七叔,但辛暮云不承认,又没有人证物证,他们便也抵死不认。 性海只是万万没想到,七叔竟然这样光明正大地上山杀人来了。 周围弟子纷纷围着,紧紧瞧他。 伏龙掌的伤口特点明显,性海知道性觉性悟等人也已经瞧了出来。他新任住持,不能遇险便退避,否则威信全失——他衡量片刻,安排少林弟子奔赴丐帮总舵,去找帮主和七叔讨说法。 队伍是由照虚带领的,他连忙向照虚询问事情进展。 照虚等人一路往南,直奔金溪城的丐帮总舵。 但丐帮郑大友郑帮主拒不见面,七叔又没有踪迹,照虚等人此行一无所获。 性海大为失望:“就这样回来了?” 照虚垂头回道:“就这样回来了。” 见他神情不振,性海拍拍蒲团命他坐下。 “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照虚。”性海缓声道,“我知你性情,也知此次……确实为难了你。” “住持,照虚有些话,不知应不应当说。”照虚道。 性海自然让他说。 “此番去向丐帮讨要说法,少林的底气不够。”照虚平静道,“辛暮云杀了阿岁,这是丐帮认定的事实,也是照虚和住持都心知肚明的真相。七叔为自己弟子报仇,无可厚非。虽说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但辛暮云杀了阿岁之后立刻要求剃度出家,未免太巧,避责之心也太过明显。丐帮下手合情合理,更合乎江湖规矩。住持,我们再上门讨说法,是师出无名。” 性海捻着佛珠,轻轻摇头。 “照虚,你说的我都已想过。但我身在其位,凡事便不能全凭正义公平。性严和性苦圆寂,少林现在不止伤了元气,更跌了威望。这才是最可怕的。少林若无法重振声望,你觉得江湖会成什么样子?少林下去了,便会有其余帮派争抢着站上来,到时候又是一片腥风血雨,你我都不想看到的。” 听他这样说,照虚便只好沉默了。 殿中只听得木鱼轻敲,来自另一侧正在念经的僧人。性海顿了片刻之后,再次开口:“我方才见你在拜弥勒尊佛?弥勒是未来佛,你拜它,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照虚念了句佛号,“照虚不知未来为何物,想请佛祖指点一二。” “有何体悟?” 照虚抬起头,静静看着性海:“弟子愚钝,未有体悟。” 性海眼神里便带了些怜悯:“阿弥陀佛。” 照虚转头去看那边轻敲木鱼的僧人。浓云破了,一线日光刺进殿里,微尘翻卷飞舞。 几日后,少林寺外迎来了一个奇特的客人。 他在山下遇到去挑水的照虚,兴奋地与他打招呼。照虚认了片刻,发现他是一年前归俗的和尚照圆。 照圆和照虚从小就在少林里学佛学武。本以为他和照虚一样都无父无母,谁料一年前的春节,有一对夫妻到寺里上香,两人身旁的儿子竟与照圆长得一模一样。痛哭询问后,原来是在剪径强人手里失散的一对双生子。照圆武功学得不错,但佛性一直很令师父们扼腕,他找到了爹娘,自然也不想在寡淡的少林呆下去,便归俗了。 一年不见,他头顶已长出浓密头发,一身俗家衣裳,手里还提着两只鸡。 “照虚,你怎瘦得这么厉害?”照圆抓起他手腕把脉,未几皱眉道,“受过内伤?现在怎样了?” 照虚笑道:“快好了。” 照圆将那两只待宰的鸡放在照虚瞧不见的大石之后,与他坐在破亭子里聊了起来。 照虚没有问照圆的俗家姓名,仍旧以照圆来称呼他。照圆也无所谓,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起家中的事情来。 人间烟火,柴米油盐。争吵笑骂,哭闹嗔痴。 照圆与他关系还算亲近,知他性情温和,便说得自在开心。 “归俗之后,反正我是觉得舒坦了。没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限制,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多快活。”照圆拍着大腿道,“以前在寺里规矩太多,那些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儿也多。我感觉归俗好,俗世比出家好多了。” 他大咧咧说完才意识到照虚现在还是个和尚,忙安慰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照虚你听听就罢,莫在意。” “没事。”照虚温和道,“各处有各处的好,我明白。” 两人聊了许多,照圆见他内伤将愈,还帮他提了四桶水上去。 “怎么你也要去提水?如字辈的人呢?”照圆问。 “没事。”照虚又说。 照圆放下水桶,认真打量他。 “照虚,你气色不好,心情也不好。”他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妨跟我说说。” 照虚看着他,看着这个已经脱离桎梏返身尘世的人,一时间竟真的生出了想与他倾诉的心。 只是胸中的话太多,想说的事情太复杂,他一时又理不清楚。 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两人挥手道别。照圆匆匆下山去提鸡了,照虚将水全都浇完,又下山去提。 一来二回,过了许久。 他提了最后两桶回来,突觉有生人气息,抬头便看到林少意穿着一身新衣裳坐在田边的树上,嘴里叼着根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照虚放下水桶,举掌跟他阿弥了一个陀佛:“阿弥陀佛。林盟主。” 林少意坐在树梢,将一棵高树尖翘的树尖儿压得弯下去,他便在上头摇摇晃晃,脸色严肃。 “春分了,爹让我来看看你。” 照虚想了想:“快到清明了。代我问夫人好。” 林少意的娘亲葬在林家的墓地里头,那墓地距离少林不远。照虚知道林少意是去他娘亲那头打理坟头,才会转到这儿来瞧自己的。 林少意在树上晃荡着,看照虚浇完了最后两块地。 “刚刚和你说话那个也是和尚?他武功路数倒是像少林的,可杀鸡是怎么回事?”他高声问。 “照圆是归俗的和尚。”照虚回答他,“犯了寺规戒律被逐出寺门的我们称还俗,自愿脱离的,便是归俗。照圆是归俗……” “那你想还俗,还是想归俗?”林少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照虚一愣,忍不住回头瞧他:“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陌生人。”林少意从树上跳下,“爹让我问你,你是想还俗,还是想归俗。” 照虚心中一震,脚下不稳,竟踢翻了身边的水桶。他声音都颤了,按捺良久才慢慢说出一句:“你不是骗我?” 第79章 番外:盟主和和尚(2) 见他激动至失态,林少意一时惊讶得愣了。 而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照虚也涨红了脸。他以为林少意会笑他,但林少意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很有些悲悯和可怜。 他心中大恸,说不清因何而生,连忙转身背对着林少意。 照虚盼这句话盼了许久,从性苦死之后就开始盼着林剑让他回去了。他是性苦捡回来的,也是性苦的弟子,性苦死了之后跟着性海性觉等人做事,但始终觉得束手束脚。性海性觉等人肚量也算比较大,但他们手底下的少林弟子却不是这样看照虚的。 有人认为他背叛了性苦,有人憎厌性苦,便觉得照虚也面目可憎起来。 而性海又十分倚重他,凡事都要带着他,一来二去,寺里居然有了流言,说性海是想将照虚培养成下一位住持。 和照虚相熟的和尚很为他打抱不平,照虚甚至知道性海等人也是知道这流言的。但他们没有将流言压下去,反而任他愈演愈烈。这其中虽有想试试照虚定心本事的意思,可更多的却让照虚对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寺院产生了陌生感。 少意盟大火之后,他在少意盟呆了些日子。 少意盟上下只有林剑和林少意知道他身份,其余人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少林大和尚来对待。人人称他照虚大师,对他礼遇有加。照虚在少意盟里看到自己幼时居住过的房舍、和林少意一起练武的地方,甚至是曾记得他最爱吃什么的厨娘,看得越多,越是渐渐舍不得。 众人知道他是来帮助少意盟的和尚,又听林少意和林剑等人说起当日他在盟前如何抗敌,又是他将百里疾这个杀死林澈的凶手抓住的,个个对他都无比尊敬。照虚有些不适应,但这感觉始终比在少林呆着要好得多。 “不是骗你。”林少意在他身后开口,“我闲着好玩么?骗你?你回不回?” 照虚仍是不太相信。林剑让他进少林来,他已暗地传了许多消息回去,林剑现在怎么就让他回去了,难道不需要安排暗桩了? “爹说,再不回来,照虚这孩子心就黑了。”林少意说。 照虚:“……我不会变黑。” 林少意:“难说。” 照虚无话可说。他弯腰将倒地的水桶拎起来,走过林少意身边。林少意一个飞快转身,迅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照虚下意识地挡,一招罗汉掌招式还未使老,林少意已扣住了他另一只手:“别动!” 他手指正搭在照虚脉上,照虚明白他想做什么,怒气上来,一个罗汉转身就将林少意震了出去。 林少意一脚踩在田埂上,站不稳,滑进了田里。他又好气又好笑:“打我做什么!” “多谢盟主费心。”照虚敛袖站好,神情严整,“林盟主不必为贫僧挂心,贫僧自有打算。” “打算你个锤子!”林少意气得从田里跳了上来,双脚泥泞,“你内伤哪里好了?内伤还没好,居然运功提东西?你下半辈子是不想活了还是想赖在少意盟白吃白喝?” 照虚没想到他一摸就摸了出来,只好默默不语。 林少意简直懒得和他费口舌,转身几步跳到自己方才坐着的树下,从树根哪儿拎起一个木箱子。 木箱子里都是伤药,内伤外伤的都有。阿甲和阿乙细心地分开摆放,两人还认认真真在上面贴了纸条: “大师盟主让你吃这些。” “大师盟主让你涂这些。” 林少意:“……” 他心想回去不揍揍这两位真是不行了,已经上脸了。幸好他打开看了一眼,立刻抓出那两张纸条撕了,揉进腰带里。 拎起木箱回头,照虚已走到他身后,见到他手里这东西,闻到里头的药草味道,神情十分讶异。 他没想到林少意和自己真枪实肉地打了一场,当时还这么生气,居然还拎了药来看自己。 林少意把药箱递给他:“我爹让我给你的。” 照虚点点头,接了过来:“多谢盟主。” “是我爹给的,和我没关系。”林少意强调。 照虚终于难得地笑了笑:“贫僧是多谢盟主这般辛苦地提了过来……把林伯伯的心意提过来。” 他笑起来便不是那种万事万物皆在身外的冷淡模样,其实很好看的。 林少意心里不知为何冒出一个念头:沈光明这小东西,其实眼光挺好。 两人在树底下站了一会儿,没什么话可说,最后还是照虚开了口:“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或是恨我。” “我若恨你,当日那招天生掌就实打实砸下去了。”林少意返身又跳上树,摇摇摆摆地坐着,“我知道你不会躲的,你是个蠢货,照虚大师。你不是为少林做事,你是为少意盟,为我和我爹做事。虽然气你,但我那时候也气我爹和我。让你吃苦了,我爹做的这事情不地道。” 照虚心头万般滋味不知如何形容。他在树下抬头看林少意,神情居然有些温和。 “你也是个蠢货,林盟主。”照虚笑道。 林少意:“……什么意思?” 两人此时同时想起在郁澜江边的那一夜。那一夜口舌打战,竟是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只是当日照虚知道林少意身份,怨恼他认不出自己,林少意怨恨照虚看着自己光腚躺在冰冷石岸上,不肯施舍半片僧袍,因而互相都没什么好话。 没吵架,倒也挺无趣的。 可若要吵,暂时也找不出要吵的话题。 更无趣了。 两人互相看了几眼,还是照虚开口。 “你现在睡得好么?”他问,“阿甲和阿乙学会清心咒了没有?” “学会了。”林少意一脸宁愿死也不愿听他俩念咒的神情,“他俩不是双生子么,念起清心咒来真跟念咒似的,一人念了另一人还帮着配声儿,一句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生生被念成南无飒哆喃喃喃三藐三菩陀陀陀。谁他妈睡得着?你睡得着吗?” “睡得着,心里安定,在哪儿都睡得着。”照虚说,“确实也是难为他们了。清心咒不是人人都念得的,念得不对,听得人更是诸心不定。” 林少意嗤之以鼻:“我反正睡不着。” 照虚顿了顿,问他:“你今夜住哪里?” 林少意抬手指着地里的一个小房子:“那里。” 照虚转头一看,顿时无语:“……那是照光师兄看地的居所。” “他不在。”林少意说,“佛门弟子,心怀慈悲。既然他不在,借床铺给无地安寝之人睡一晚上,有甚关系?” 照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同意他的话,但不打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我来给你念清心咒。”照虚道。 照虚回了寺里,第一时间去找了性海。 照圆当日和父母相聚,寺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寺里的不少和尚都是孤儿,虽说断了七情六欲,但世间存着一两个至亲之人,还是令人激动感怀的。因而当日照圆要求归俗性海等人应允得十分干脆。 但这次应该用什么理由,照虚想了几个,没一个让他有十足把握。 林少意说少意盟可以帮他,但照虚不愿意再将少意盟扯进来了。他此次若是能毫无牵扯地离开少林,日后只要说自己因这种那种原因加入少意盟,少林就没有理由敌视少意盟。因此少意盟在归俗这个过程中,是万万不能出现的。 此时刚过了晚膳时间,他做了晚课,等到性海离开才赶上去。 性海见到他,在他没开口的时候先问了他照圆的事情。 原来照圆今日下山的时候遇到过别的师兄弟,寺里都知道照圆回来过了。照圆口无遮拦,直说跟照虚聊了许久,性海倒是没见到照圆,听其余弟子提起,便顺口问了照虚照圆的情况。 照虚说照圆过得很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一跳,猛地迸发出一个新的想法来。 “照圆的父母对他都极好,家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兄弟。那兄弟也是憨厚老实之人,并无坊间传说的那种争抢家产之事,还是和乐融融。”照虚低声道,“令人钦羡。” 性海不由回头看着他:“照虚,你心中有所触动?” 照虚踌躇片刻,低声道了句是。 “也对,你和照圆关系好,又都是孤儿。如今他寻到了家人,自然也脱去了孤儿这身份,于你而言,有感触是正常的。”性海温和道,“但有此心,说明你虽已遁入空门,尘缘却未见得断绝啊。” 照虚连忙抬头,目光惊讶。 性海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问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照虚便斟酌着词句,一点点开口讲了。 他的意思是,从那日见到阿岁的尸身开始,他就心中戚戚。他是孤儿,阿岁也是孤儿;阿岁死得这样凄惨,他又见到七叔为了阿岁而深恸,更受震撼。 “又念及照圆的事情,我之后便不免日日常想,我是否其实也有父母在世,而他们却并不知我仍活着?”照虚不敢使出内力,而他也不需要使出。看到七叔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只是当时想的是——若自己死了,不知是谁殷殷前来收殓尸身,又是谁会在自己身边颤抖哭泣。 念及此处,茫然与悲伤是掩不住的。照虚此时没有掩饰,直直看着性海。 性海捻着佛珠,慢慢道了句阿弥陀佛。 “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心中不定,诸多茫然。”他长叹一声,“但竟不知你佛性已淡薄到这种地步。” 照虚皱着眉,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深深朝着性海磕头。 “方丈,弟子照虚,恳请……恳请……恳请归俗。” 他跪着,看不到性海模样神情,心中微微忐忑。 良久之后,性海长长喟叹一声。 “起来吧,照虚。”性海沉声道,“佛祖保佑,你能找到自己的爹娘,寻到自己的家。” 照虚万没想到性海这样干脆就答应了,他紧紧抓着地面,低低唤了声“多谢方丈”。 林少意好不容易等到照虚过来,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 他仍在那棵树上,变坐为躺,已朦朦胧胧睡了一觉。说也奇怪,此处万分安静,佛号钟声隐隐,他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宁定,竟能迷迷糊糊睡着。 揉着眼睛跳下来,照虚见他一脸睡意,笑问道:“还需我念清心咒么?” 林少意:“那是自然。” 两人都知道清心咒只是借口,只是寻个由头一起说说少意盟和照虚回去之后的事情而已。 林少意不知照虚禀明性海没有,见他脸色平静,似是成了,可又想到这和尚脸上总是一派平静,不由又狐疑起来。 照光的小院子锁着,照虚带着林少意翻墙跳了进去。 林少意:“……你没少翻吧?” 照虚笑笑:“小时候确实常常翻。” 林少意也跳了进去:“照虚大师,你可真不心虚。” 照虚也不带他进去,直接走到院里的简桌边上就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水壶倒了杯冷茶。他听到林少意这样说,心中突然一动,不知为何决定跟他说一个小秘密。 “以后也不必称我照虚了。”照虚将一杯茶推到林少意面前,“我有俗家名字。” 林少意本想挤兑几句这不知是否变质的茶,听到这句话连忙凑过来坐下:“爹不是说,你都忘记了么?” “怎会忘记?我连在少意盟里跟你打架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照虚挑眉斜觑林少意一眼,“只是不愿想起而已。我是个和尚,挂念着自己俗世名字,怎么当得起和尚这身份?” 林少意觉得有理,点点头:“叫什么。” “只说一次,你记住了。”照虚微微笑道,“记不住也不必问我,我不说了。” 林少意:“你先说,我再决定记不记。” “李亦瑾。”照虚低声道。 他正在想林少意不知会如何嘲讽这名字,林少意却惊喜地击掌:“美玉啊。” 第80章 番外:盟主和和尚(3) 照虚未料到他居然这样说,顿觉有些许尴尬,面皮微红:“也不见多么好听。” 林少意笑道:“大男人的名字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但胜在有意义,比我爹随意抓阄整的好太多。” 照虚认真道:“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吟。林伯伯说过,你名字来自于王维的一首少年行。” 林少意愣了一会儿,自己也有些不自在:“你还记住了?” “记住了。这两句可没连在一起,难为你爹这么用心寻了,还被你说成是抓阄起的。”照虚掀开茶壶盖子嗅了嗅,被里面的味道熏得眉头一皱。 茶水已经变质,林少意自然也不可能喝。照虚把性海的话跟林少意说了,林少意总觉得其中有诈,照虚笑道是他想得太多。 归俗却不是方丈随口一应就能完成的,因而照虚还不能走。他需脱了佛籍,重新成为一个持了七情六欲的俗世中人。林少意此行已获得最好的结果,心情十分愉悦,两人坐在椅上慢慢聊天,多是林少意在说。 说少意盟的人,说少意盟正忙活着的事,说辛家堡的处理办法,说以前或者以后的事情。 他对当年陪他练武的那个好看的小孩印象十分深刻。林澈已经长得浑似一个瓷娃娃,但那孩子比林澈又多了几分英气,而且不像林澈那么爱哭,林少意很喜欢和她——和他玩。 他一开始确实以为那是小姑娘,粉白脸皮,墨黑眼珠,尖而挺的小鼻子,两片时不时会崩出骂人话的薄嘴唇。且他扎着两个小揪揪,揪揪上系着红绸带,可爱俏皮。厨娘喊他“金金”,林少意就以为她——他叫金金。 原来是瑾,是美玉。光润圆滑,内有千秋。 林少意倦意很重,说了没多久就频频打呵欠。照虚知他困了,让他进屋里睡觉。 “睡不了的。”林少意摆摆手,“困是困了,睡不着,就躺着发呆。不过这地方真不错,没有你的清心咒我居然也假寐了片刻。” “此地本身就能清心。”照虚平静道,“你到底睡不睡?” “睡。”林少意笑笑,起身翻上了一旁的屋顶,躺在了上头,将腿翘着搭起来。 照虚:“就这样睡?” “睡在屋子里头不习惯。”林少意淡然道,“这儿不错,景致好。” 因白日里下了一场豪雨,雨住之后便是烈日,此时天上无丝缕云朵,只有星子零落挂着。山风浩荡,林少意听得耳边传来轻响,是照虚也跳了上来。 “照光师兄小时候常常揍我,因我和照圆这些小孩子喜欢爬他的屋顶。我们当时武功不济,常常将瓦片和稻草踹到下面,惹得赵光师兄生气。”照虚说,“不过他现在可没机会揍我了。等他从外头回来,我许是已经走了。” “你若想他,日后再回来瞧他便是。”林少意的脚轻快地一动一动,照虚坐在他脑袋旁边,他看不到他,只知道头顶那儿有个人。 照虚默默无语和他一起瞧着头顶苍穹。星辰棋布,于亿万里外莹莹闪烁,微弱光亮照在少室山上,照在照光和尚屋顶的两个人身上。 林少意闭了眼睛。照虚低低地念起清心咒。 被阿甲和阿乙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清心咒如今被照虚诵起,果真是不一样的。林少意闭目听着,只觉今日照虚念得更为清朗和缓,像是卸下了心头大石,真真正正清心了。 “桂花熟了。”林少意仍闭着眼睛,却突然开口道。 照虚一愣:此地并无桂花,此时也不是桂花盛开的节气。 但他立刻明白过来:林少意说的是少意盟的那株桂花。 那桂花树已经很老了,林少意和林澈都曾在他的树身上刻过歪歪扭扭的字。秋天的时候花香袭人,统辖很大一片地方,少意盟的角角落落都是桂花的香气,厨房的人们纷纷行动起来,把桂花花瓣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做点心或是酿酒。盟里的姑娘们缝制了许多香包,装入桂花、七里香等香料,扎成一个个小巧别致的香囊,互相馈赠,或是转送给别人。他还记得阿甲和阿乙也跟人学了这手艺,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往里头灌了八角、姜黄、薄荷、香叶、茴香、甘草等东西,外头绣着“盟主”二字,装在小盒子里,兴高采烈地送给林少意。 林少意一打开,差点呛出眼泪,直接将两个香包又扔还给那两兄弟了。 桂树很幸运,大火烧了它半个树冠,但最终活了下来。林少意在树下睡过很多次觉,他也为林少意念过许多次清心咒。那日阿甲和阿乙弄得林少意身上尽是八角桂皮的香气,他念了一会儿,被呛得涕泪横流。林少意从树下睁开眼,无奈地看着他:“我知道这味道冲,我也没办法。” 也不知那两个香包兄弟俩是否真的用上了。照虚边想边觉得好笑。转头看林少意。 林少意已经睡着了,鼻息沉稳。 照虚俯身看他,只见他眼下一圈青色,眉间略皱,脸上尽是疲惫之色。他伸指按平林少意眉间,轻搭着林少意手腕,也为他把脉。 林少意虽然身体强壮,但他耗损精力太多太久,也没得到合适的休憩补充。他所要听的不一定是清心咒,其余任何絮絮话语或许也都可以,只要令他暂时平静,能得一刻安寝。照虚放开他的手,忽见他腰带上露出一角纸片。 他小心取出,发现是一片写了字的纸。 林少意已陷入沉睡,照虚略略松了他腰带,将他里面的纸片儿全都取了出来,很快拼成两张纸条。 他看着纸条上的内容不禁发笑。 果真是蠢货。照虚将纸条攥在手心,略略使出罗汉神功,纸片顷刻化为齑粉,四散而去。 他想起小时候的林少意来。那是个和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小孩子,但是傲气十足,常将仗剑江湖的愿望挂在嘴边。幼小的李亦瑾对他的梦想又敬佩,又觉得不可思议:林伯伯说,你以后要做武林盟主,要保少意盟上下平安的。你可不能自己跑掉了,不然盟中这么多人,可怎么吃饭啊。 林少意气势汹汹地用剑指着他:废话真多!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爹也管不了我。 李亦瑾抬手把他的木剑推开:那我去跟林伯伯说。 林少意立刻败阵,连忙扔了木剑冲过来捏着他的脸:不许说!你要是说了,我以后出去闯荡江湖,一定不带你!江湖上到处是好吃好玩的东西,嘿,你这小东西就留在郁澜江边儿上,打渔吧。 李亦瑾之后果然没跟林剑说。可他也没等到林少意长到能带他去闯荡江湖的年纪。 他转身摸着林少意的眉毛。做桂花糕的王大娘跟他说过,金金啊,你看到谁睡不好就摸摸他眉毛,就能把鬼赶走了。 林少意的眉很粗很浓,照虚力道很轻地抚着,随后低声诵念起药师咒。这佛咒可消灾解厄,他希望睡梦之中的林少意也能得到慈悲神佛的片刻庇佑,他将鬼怪赶走了,神佛至少可造一个好梦,让他醒来后仍有无边气力,对付世间种种。 林少意在少室山下等了照虚四天。 这四天里先后有不少少意盟的人过来找他,说的全是盟里的事情。 林少意睡饱了,精神百倍,精神奕奕地办事,效率极高。 盟里的兄弟见盟主精神了,人人都很高兴,连小报告也口无遮拦地打:“盟主你回去真的要治治甲乙两个了。他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香包,全是八角茴香味儿,见人就塞,说是我盟风格,别人绝对学不来。谁会学啊盟主!谁愿意学!兄弟们都不愿意带着一身香味儿出门办事,太磕碜了!” 林少意:“……” 他说好的,我回去一定揍他们俩,绝不留情。他捏捏拳头。 照虚的行李不多,只捆了个小包袱。归俗的仪式十分简单,由性海及职事僧来完成,其余僧人知道的不多,能观看的更加不多。性海等人将他送到山门,齐齐举掌向他鞠躬,齐诵佛号。 照虚也深深鞠躬回礼。脚下石板斑驳,是他这十几年间踩踏过无数遍的那块。 “方丈,众位师兄,照虚走了。”照虚道,“照虚一定不会忘记在少林的这些年。” “忘记了也没事。”性海沉声道,“别忘了自己是谁就行。” 林少意自己骑了一匹马,手里还牵着一匹马,见照虚走下来的时候,便瞧见他脸上平静的笑意。 他身着俗家衣裳,是林少意昨日给他在镇上匆匆买的一套。衣衫颜色沉郁,林少意想给他买套好看些的,但镇上的东西都比较质朴,他只好挑了套普通点儿的。只是这衣服虽普通,但照虚长得太好,高大英俊,穿起来果真完全不普通。 林少意不禁多瞧了他两眼。 两人性格都大方,也没对寺里的情况多问两句。林少意只晓得照虚现在已经不是和尚了,即将随自己回去,心情更好。 “能做许多事情了。”照虚低声说,“这头一件,是回去见林伯伯。第二件,我想去见见唐大侠。” “他这回要是再打你,我拦着他。”林少意正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咦?你以前称我爹不是称作家主么?怎么现在成了伯伯?” “因为现在你才是家主。”照虚说。 林少意便接口问:“那你打算如何称呼我?” 照虚却不答,只是笑了笑,翻身上马。 林少意也不问了。他拍拍照虚的肩。 “李亦瑾,回家吧。”他说,“请你喝全江湖最好的桂花酿。不多了,省着点儿喝啊。” 照虚低头笑了。林少意未见过他有过这样爽朗的笑容,连着自己也一同开心起来。 “请盟主带路。”照虚伸手示意,“李某不客气了。” (番外二·完) 第81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 江南的雨有点儿小气。 沈光明心想。 檐外的雨似粉一般,在寒冽的春风里飘来飘去。雨确实不大方,但人要在外头走上一遭,头脸都湿透,外衣颜色也都变了。沈光明的头发、眉毛和睫毛上都是雨珠,他拍掉了,又擦了擦。 唐鸥从对面的食铺里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张纸,纸上是几个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子。 食铺里头人很多。刚出年,进城的多是讨生活的人,这食铺虽位于繁华街市,但价格公道东西好吃,甫一开门就日日满座。唐鸥买了包子回来,让沈光明先挑了两个吃。 两人离开灵庸城后一路南下,在少意盟里过了个年。林少意回得稍迟,没两天唐鸥和沈光明就走了。林少意想跟唐鸥说说照虚的事情,唐鸥没听,林剑在一边叮嘱林少意,让他料理了盟里的事情之后就上一趟少室山,跟照虚说说少意盟和自己的想法。他想让照虚回来。 这事情林少意不敢再跟唐鸥沟通,只好悄悄拉着沈光明说。当时也不知道林少意去得顺不顺利,沈光明觉得照虚一直都左右为难,得知少意盟有心让他回来,还是很高兴的。他按照林少意的嘱咐,拐弯抹角地跟唐鸥说了这件事。 当时他俩得知辛暮云就在少林寺里,明白林少意去就不可能单纯是为了找照虚。沈光明心里好像有点明白这江湖之中的事情,又觉得十分复杂,不想细究。 随即唐鸥便催着他动身,两人继续南下,来到了蓬阳城。司马凤的家就在这里。 “鹰贝舍在城外面。”唐鸥吃着肉包子,跟沈光明介绍,“临海。蓬阳城是一个大的海港,四季不冻,因而非常繁华。” “去找迟当家吗?”沈光明迅速吃完两个,从唐鸥手里又拿了一个。 “不去了,他不在家。”唐鸥叹气。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吃包。 这包真好吃。沈光明吃得想哭。要是离开蓬阳城,以后就吃不到了。 世事实在太离奇,也太巧。他和唐鸥出发之前,林剑和林少意都说辛暮云僧名如净,现在在少林寺的保护中生活。 谁都没料到不过经历了途中的几日,两人抵达司马世家的时候,正巧有探子持信回报。司马良人在接待他们的同时,也将辛暮云的死讯告知了两人。 辛暮云死于伏龙掌手下,也等于死于丐帮之手。这事实如此确凿,自然没有司马家出场的必要。只是因为辛暮云这件事,司马凤早留了探子。探子将当日情况详细汇报,众人面面相觑,心内都很是震撼。 七叔武功高强,出手狠辣,但这样干脆利落的暗杀,在他成名之后还是第一次。 可见他极其憎恨辛暮云。 在少意盟逗留的时候沈光明和唐鸥才第一次听说了阿岁的事情。沈光明根本无法相信,一直以为是林少意在开玩笑,开恶劣至极的玩笑。他和唐鸥给阿岁烧了很多纸钱,沈光明忍不住哭,他一点都想不起以前在辛家堡生活的事情,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阿岁会死在自己亲大哥的手里。 他抽着鼻子跟唐鸥说,希望阿岁死的时候,不知道辛暮云是他哥哥。 辛暮云一死,唐鸥来到司马家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司马凤随着迟夜白去了鹰贝舍,只是还没停留两天,就被他爹赶去京城查案了。迟夜白去拜访故友,两人再次一同上路。唐鸥吃完了肉包,又跟店家讨了两杯清茶来过口。沈光明吃喝完毕,抬头看着他:“你打算去哪儿?” 唐鸥也觉得茫然。两人同行以来,从来都是目的明确,此时突然没了目标,一时间确实有些迷惑。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沈光明的脑袋,惊觉这人好像又高了一点。 “你长得可真快。”唐鸥慢吞吞说。沈光明把他的手扯下来:“你没目标的话,我想去一趟杰子楼,然后再去书院。” 唐鸥奇道:“杰子楼?书院?你要念书学学问?” “不是。去书院是为了看我弟弟。他今年就要考试了。”沈光明顿了顿,咬牙切齿,“至于杰子楼……我要把沈晴拉回来!” 唐鸥这才想起沈晴和杰子楼田苦看对了眼的事情,忍不住笑了。 “好,和你一起去。”他说。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的铺子突然传来响动。 是店家卸了门板,准备开门了。 唐鸥和沈光明让了让,站得偏了些。街上许多铺子都开始营业,四处都是打招呼和拆卸门板的声音,十分热闹。身后的门板卸了两张,掌柜顶着圆胖肚子走出来,一个懒腰还未伸完,突地大叫起来:“少爷!!” 唐鸥两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沈光明差点跳起来——这是庆安城里王氏布铺的掌柜! 他趁唐鸥和掌柜说话,退了两步,捂着脸拐入一旁的巷子里。 那掌柜因为飞天锦一事,没多久就被调离了庆安的总店,来到了蓬阳城的分店。 分店也有分店的好,蓬阳和庆安一般繁华,他也不觉得有何不适应,况且利润也不差多少。 在这里见到唐鸥,他也是很高兴的。 唐鸥陪她娘亲等人去过许多次总店,自然认识掌柜,两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唐鸥不免问起他为何会在这里。 掌柜便说起了飞天锦一事之后自己的遭遇。 唐鸥:“……” 他下意识地回头想找沈光明,但沈光明早躲开了。 掌柜:“哎哟,那小骗子的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可千万别让我遇到,我非揍得他屁股开花不可!长得人模人样,为何就行这坑蒙拐骗之事?只可惜东家不许我将这事情声张,否则掏点银子找司马家的人,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能把这人揪出来!” “那人姓沈名光明。”唐鸥说。 掌柜说是的是的。 “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唐鸥又说。 掌柜说对的对的。 “我帮你把那人找出来吧?”唐鸥笑道。 掌柜说甚好甚好。 沈光明心叫不好,唐鸥一个箭步迈过来,把他从角落拉到自己身边。 掌柜:“……” 沈光明:“……” 唐鸥拍拍他的肩,冲掌柜说:“是这个吧?” 掌柜脸上的神情万分精彩。他结结巴巴,想要叫好,但看到自家少爷和这骗子又似乎十分熟稔,不敢乱说话,只好诺诺点头。 “沈公子是我朋友。当日只是与你我开个玩笑,请掌柜大人大量,原谅小孩子的莽撞。”唐鸥拱手道。 这礼让掌柜有些受不了,连忙也拱手回礼:“哪里哪里,不在意不在意。”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没忘记当日唐夫人为了找飞天锦,暗地里不知出了多少钱找了多少人。 但东家就是东家,东家说什么都是对的。 掌柜的一直将两人送出城。出城的时候沈光明仍旧觉得掌柜的眼神紧紧黏在自己背后,他紧张坏了,抓住唐鸥的袖子怒道:“为何将我拉出来!” 两人已走出一段,拐入寂静山路上。唐鸥回头看看,一把将沈光明拉近,亲了一下。 沈光明被亲得没脾气了,松开袖子懊恼道:“我只要一直藏着就行了,没必要和掌柜见面啊。” “见面也没事,以后说不定还得继续见面的。”唐鸥转头看着他笑眯眯地说,“咱们在去杰子楼之前,先回一趟家吧。” 沈光明警惕心大起:“回你家?做什么?” “我很久没回去过了。看到掌柜有点想我爹娘。”唐鸥道,“我爹的寿辰也快到了。你别忘了当日你骗走的飞天锦就是我爹的寿礼。” 沈光明:“……哦。” 路程都是同个方向,两人也没有改变路线,一直往前。 快到唐老爷的寿辰,唐府内外都开始布置,两人甚至刚刚进入庆安城,便随处都可听到唐老爷做寿的时候要开流水席的事情了。 “你家真有钱。”沈光明忍不住感叹,“三天三夜流水席啊。我能去吃吗?” 唐鸥:“……不能。” 沈光明盯着他:“唐少爷,你家真的阔气。你爹妈肯定不会喜欢你交个没钱没物的穷朋友。” 唐鸥不客气地用剑柄戳他的肩:“说什么呢???” 来迎接唐鸥的人之中,有一张沈光明十分熟悉的面庞。那人远远看着自家少爷走近,正要张口欢呼,突见少爷身旁又走出一匹马,马上是一个白衣的俊俏小公子。 “怎么又是你!”南襄气得手足乱挥,“少爷你怎还不丢掉这厮!” “南襄!”沈光明兴高采烈地与他打招呼,“你胖了!” 南襄仍记得他坏了自己少爷两桩亲事这一茬,并不想理他,连个余光都不愿给。 还是唐鸥拧着他脑袋:“这是沈公子,是我的朋友,也是唐家上宾。” 昔日和自己一同住下人房的小混帐变成了上宾,南襄实在很难接受。两人跟在唐鸥身后,拉拉扯扯地进了府。 唐夫人和唐老爷都不在,说是带着客人去拜佛祈福了。 唐鸥和沈光明草草吃了一顿,府里的丫鬟仆从基本都认识沈光明,见他如今竟能和少爷同桌吃饭,无不大感惊奇。沈光明被这种好奇的眼神弄得十分尴尬,脸几乎埋在桌上,一双筷子却仍旧不断地夹菜夹肉。唐鸥没帮他解围,反而看着他笑。 沈光明惦记着沈晴说过的话,吃完了立刻跑往听醪亭那儿找沈晴藏的东西。他熟悉沈晴藏东西的习惯,翻开两块地砖,果真看到一个油纸裹着的小包。唐鸥跟着他,兴致勃勃地跟他一起挖。沈光明解开那油纸里头的东西,不禁一呆。唐鸥手指上有泥,不客气地擦在沈光明脸上,从他手里夺过了那两件首饰。 这是唐夫人的一件点翠头饰和一个血玉手镯。 “沈光明,你知道这两件东西价值多少么?”唐鸥晃着手镯问他。 沈光明说知道:“估计能买下全天下的王氏布铺吧。” “你怎么还偷东西?”唐鸥有些生气,“这是我娘亲的嫁妆。” “不是我偷的,是沈晴。”沈光明讷讷道,“她怕我以后没钱娶亲,自己藏起来的。也不是一开始就藏着,是她离开唐府之前藏的。” 说起那件事沈光明还觉得心悸不已。那夜少意盟火光冲天,他被沈晴塞进暗道里,沈晴一边堵着门,一边叮嘱他没钱娶亲的话一定记得去拿听醪亭下的东西,还有沈正义考没考上功名,在西南钱庄里都有沈晴的礼物。唐鸥这才明白沈晴当日离开唐府的时候,或许已做好了身死的打算,因而先将自己能拿到的东西给哥哥弟弟准备好。 虽说偷东西不好……但唐鸥也不知道如何责备她了。 他挨着沈光明坐下,将手镯和点翠塞在沈光明怀里,抓起他的手用自己衣角给他擦。 “给你了。”唐鸥说。 沈光明看着他给自己擦手的动作,呆呆问:“为啥?” “不为啥。你拿着,以后娶亲可以用。”唐鸥说。 沈光明仍旧呆看着唐鸥的手,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对了,你当初在这个亭子里,跟苏姑娘说了什么话?”唐鸥握着他手笑问,“我一直十分好奇。” “也没什么,其实是苏姑娘心里有人,又来到陌生地方,所以什么都能引出她心里那种想法。”沈光明回忆着,“她跟我解释,醪是酒的意思。我便说这儿景色很美,有酒才能尽欢。苏姑娘说人生若不能尽欢,确实痛苦。” “有道理。”唐鸥点点头,搓搓沈光明的手指,低头靠近他。 沈光明:“……这是你家!” 唐鸥:“是啊,所以我便胆子大一些了。” 说完便吻了上去。 两人一路同行,夜宿的时候唐鸥便十分喜欢紧挨着他躺。他和沈光明似是有了默契,只要搓搓对方的手指,便知道是索吻了。 沈光明起初十分害羞,不过也不是讨厌的意思,被唐鸥逗了几下就不反抗了。两人倒没什么逾礼的事情发生,只是搂搂抱抱亲亲嘴儿,便觉得很快乐。沈光明自恃“很懂”,但唐鸥细细一问,发现他其实什么都不懂。 方大枣以前也不知怎么教的,只告诉他两个人亲嘴或是在一张床上睡觉,都是很羞的事情,至于光着那就更不行了。 “成亲了才能脱衣服!”沈光明常常这样抗议。 唐鸥便不脱了,和衣抱着他。 但即便如此,在唐府花园里头这样,沈光明还是很害怕的。唐鸥手臂抵着听醪亭的亭柱轻吻他,亭外的迎春和紫薇沉沉压在枝头上,伸进了亭里,在两人头顶上随风轻摆。沈光明抓着唐鸥的衣襟,唐鸥笑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抵着额头说了几句话。 沈光明听得不太清楚,他似乎还晕乎乎的,抬眼只看到亭中那枝托着许多花盏的紫薇。因为唐鸥抬起头,动了那枝条,花瓣落下几片。唐鸥随手在身边拿了一片正飘落的花瓣,贴在沈光明唇上,就着又一次的亲吻将那片纤薄花片顶进他口里。 沈光明脸极红,手掌贴在唐鸥胸前,感受到皮肤和衣料之下搏动的那颗心。 花瓣的味道很涩,但他实际上没尝清楚就吞了下去。 还被呛到了。 唐鸥忙放开他,拍了拍他的背。 沈光明真觉得自己太丢脸了。他擦擦嘴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了句对不住。 唐鸥说不不不,是我太…… 太什么,没好意思往下讲。 两人靠得极近,互相看了几眼,都默默笑起来。 将地砖摆好,两人才刚走下听醪亭,便听得有仆从远远跑来。 “是南襄。”沈光明说。 唐鸥此时心情极好,便顺杆儿爬地夸了他两声。 南襄一看到沈光明又在少爷身边,差点翻白眼。他禀报唐鸥,原来是老爷夫人都回来了。唐鸥和沈光明道别了,匆匆往外走。 见自家少爷走远了,南襄一脸欢喜地凑到沈光明身边:“陈正义,你可知道老爷夫人身边还有什么人?” “……我叫沈光明。”沈光明无奈道,“有什么人啊?我怎么可能知道。” “事不过三,你这小混帐肯定不能再捣乱了。”南襄挤眉弄眼,“老爷夫人今儿带去一同祈福的客人,是个特别特别美丽的姑娘。” 沈光明来了点儿兴趣:“哦?” “是表少爷家里教书先生的妹妹。”南襄高兴得不得了,“老爷夫人说了,这么好的姑娘,一定要嫁到我们府里来的。” 沈光明不知道南襄说的表少爷是谁,他好不容易把南襄打发走,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墙头,默默看着唐府地形。 他仍记得大厅的位置,发觉没人发现他,便猫着腰一路悄悄从墙头走过去。 厅堂很宽,房顶上没有可以窥看的地方,沈光明只跟着唐鸥练了几日轻功,也不敢靠得太近,干脆趴在墙头,远远瞧着。 看不太清楚里头人的模样,只看到了几双脚,但声音是听得到的。 沈光明竖起耳朵。 他听到唐鸥说自己有个朋友叫沈光明,这次也一起回来了,要跟爹娘介绍。唐夫人和唐老爷对儿子的江湖朋友兴趣不大,却一直说要把个什么姑娘介绍给他。 沈光明终于看到那几双脚里,有个姑娘从椅上站了起来,行步款款,轻声细气地跟唐鸥打招呼。 沈光明捏着嗓子学了句“唐少爷”,觉得十分困难,心头突地有些难过。 他手一松,从墙头跳了下来,转身往外走。 他是上宾,没人拦他,丫鬟仆从还笑着跟他打招呼。 沈光明走出了唐府,在街上转了两圈,茫然地坐在河边。 有孩子在河边嬉戏,因为站得太近,他跑过去将孩子们一个个拎到稍高的地方,让他们去别处玩。 小孩子没有继续玩,纷纷被母亲叫回了家,是要吃饭了。 沈光明从怀里掏出手镯和点翠。日光照得这两件闪闪发亮,刺得他眼睛酸。 唐鸥给了他以后娶亲的资本,他要给唐鸥些什么礼物好?手里的东西太贵重,他给出去的也一定不能太便宜。 沈光明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钱,要是给唐鸥准备贺礼,也只能去骗了。 念及此处,连鼻子也酸了。他连忙将头埋在膝盖上,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抽抽鼻子。 自己除了骗钱骗物骗人,什么也不会。将来唐鸥成了亲,他夫人一定也不会喜欢自己这样的人呆在唐府的。 可他不愿意唐鸥娶亲。 唐鸥一旦成亲,就再也不能两个人一起出行了。他会牵挂着府里的夫人和孩子,他要做别的事去养家糊口。沈光明不舍得唐鸥,也不舍得唐鸥给过他的许多亲密举止和隐隐约约的、让他迷惑又仿佛了然的暗示。 唐鸥说过自己不娶亲吗? 沈光明现在有点乱,他回忆不起来。 反正自己肯定是不会娶亲的。他要去投奔沈晴,可这下就没底气去责怪田苦乘人之危了。沈光明想起沈正义,很快又自己否定:沈正义是要考功名做官的,他不能有个骗子哥哥。 越想越心酸,甚至有些怨恨起唐鸥来。 他许诺过给他一个家,一辈子盯着他,可是现在又要娶亲了,不守承诺。 沈光明胡思乱想了大半日,终于起身,垂头丧气地走回去。过桥的时候看到唐鸥正从人群中钻过,似是在找人。沈光明知道他找自己实在太容易,他的青阳真气和自己的大吕真气互有感应,何况唐鸥体内现在还有自己那一部分真气。但他不太愿意让唐鸥找到,身子一矮,横下心跳到了河里。 实际上沈光明一入水就后悔了。 太冷了!!! 浑身湿透,也不好从正门回去了。他水淋淋地上岸,拐进小巷子里,翻过墙跳进了花园。 他刚刚落地,立刻听到听醪亭里传来一声娇怯怯的惊叫:“哎呀,你是谁!” 沈光明一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色绸裙的少女正从亭内站起,捂着一张脸惊恐地瞧着自己。 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坏人,我是唐少爷的朋友……” “沈光明?!”那少女认出他声音,立刻放下手掌吼了句,“你也盯上了这家?!” 沈光明一愣,这声音他也觉得有点儿熟悉的,连忙跑过去细细察看。 少女修眉挺鼻,一双含烟目,两片笑嘴唇,左右两颊还各有各小酒涡,一身水红色绸裙衬得面似春水柔美,身如柳枝多情。 沈光明:“……” 他也认出了这个人。 “秋姑姑……”沈光明扶额无力道,“你扮成个二八少女做什么啊!” “骗钱啊。”那姑娘一脚踩上听醪亭栏杆,手肘撑在膝盖上,伸指戳了沈光明一下,“小光明,你姑姑我先进来的,你可别抢生意,不然我跟你师父告状,看他不打死你。” 沈光明没想告诉她方大枣死了的事。这女人名叫秋南风,是方大枣认识的女骗棍,还跟柳舒舒学过一段时间的易容术。但她和方大枣的行骗业务不同,虽然有来往但话不投机。沈光明跟着方大枣学艺的时候没少被秋南风捏脸捏鼻地戏弄过,见到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有点儿怕。他看看秋南风身后,发现桌上有一本佛经和笔墨纸砚,又看看她脚下,发现她把两块地砖起开了,正是沈晴藏东西的地方。 “这地砖下面本来是有东西的。”秋南风十分懊恼,“我昨儿都发现了,可惜唐夫人今天拉着我去祈福,回来借着抄佛经的名义来这儿一瞧,妈的居然不知被哪个猢孙子起走了!” 沈光明心头庆幸,正诺诺点头,突然反应过来。 “秋姑姑!”他不由得惨叫出声,“你就是唐家老爷夫人说要嫁给唐鸥的那个什么姑娘?!” 秋南风一愣,随即立刻放下手脚,捏出自然无比的娇怯怯声音:“沈公子,可吓煞奴家了。唐少爷英伟俊俏,一表人才,奴家也……也……” “也什么啊也!”沈光明一把翻过栏杆跳进了亭子里,“秋姑姑!你今年都五十三了!” 秋南风脸色一变,娇羞少女顿化街市大妈,抄起桌上佛经就往沈光明身上打:“你给老娘小点儿声!看老娘不废了你!” 第82章 番外:唐鸥和小骗砸(2) 方大枣行骗有道,秋南风自然也有自己的道。她是个假新娘。 因擅于易容,且模仿少女声音毫无破绽,秋南风不知已假扮落难少女骗过了多少人家。 她只盯着高门大户,捣鼓些假户籍,想些楚楚可怜的故事,且每每看中的都是俊俏的少年郎。若是相处起来觉得这人不错,春风一度也很愉快,若是觉得外有金玉内里败絮,新郎想洞房的时候就会发现人走楼空,金银首饰什么全都不见了。 抓也抓不到,缉捕的文书贴了一张又一张,这里是甲镇骗棍陈小宝,柳眉杏眼翘嘴唇,那里是乙镇骗棍刘氏女,凤眼挺鼻圆下巴,各不一样。大多数捕快只以为是越来越多女子去做这种营生,万没想到前后都是同一人。 不过秋南风最近行骗难度渐大,司马家的人开始盯上她了,她不敢再贸然行事,于是与唐鸥表兄家里的教书先生合谋,扮作那先生的女儿,出现在唐老爷和夫人面前。原本她也不知能否成事,更不晓得那传说中的唐鸥长相人品如何,只是唐府着实富庶,纵然见不到少爷最终能顺走些什么也是好的。 秋南风见沈光明浑身湿透,在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由得骂了他几声,扯着他往房里走,要给他换衣服。 沈光明还不知自己住在哪里,秋南风见四下无人,便带他到自己房里去,从贴身的行李里翻出几套男子衣衫,让他换了。 “秋姑姑,你连男人的衣裳都有?”沈光明边换边问。 “跑路的时候不多准备些东西怎么成?”秋南风咔咔咔地嗑瓜子,“你这小身板怎么自己也不注意,方大枣最怕你生病着凉,你自己要小心些。” 沈光明换好衣服,恭恭敬敬给秋南风作揖:“多谢秋姑姑。” 他不知道秋南风那些□□下的脸是什么样的,但每次见到都是各不相同的美人,倒也赏心悦目。 “小光明,你是个乖孩子,答应姑姑一句话,千万千万别走漏风声,行不行?”秋南风凑近他说,“我去年只嫁了一次,本儿都快吃没了。唐府财大气粗,让我开张吧,啊?” “……”沈光明面露为难之色。 “姑姑分你一点儿……哎不对,你怎么在这儿?你说你是唐家少爷的朋友?”秋南风警惕心顿起,“沈光明,你可别大嘴巴,否则我能让你一辈子都娶不到好姑娘,信不信!” “信信信。”沈光明连连点头,脸上一副诚恳慌张,心里却在盘算怎么办。 秋南风问他怎么认识这种有钱又正派的大侠,沈光明便将飞天锦的事情说了。秋南风大笑不已,直说他不中用。 沈光明心知如果向唐鸥说出秋南风的真实来历,以唐鸥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将秋南风扭送到衙门。 秋南风逃是能逃……但她毕竟五十多岁了,沈光明怕她吃不了苦。 但他也绝对不能让唐鸥娶了这个人。 为难啊为难。沈光明走在院子里,漫无目的,一直在发愣。南襄提了水与他擦身而过,说是把少爷隔壁那院子也清理一下,好住人。“就是给你住的。”南襄不悦道,“其实你跟我一起住下人房也就行了,何必呢。” “对啊。”沈光明帮他提着水,“何必呢。” 两人走了一段,南襄突然抽抽鼻子,转头惊恐地看着沈光明。 “你身上这香味……你去过秋姑娘的房间?!”他放下手里的水桶,推了沈光明一把,“你这人怎么那么坏呢!” 沈光明:“???” 他嗅嗅那衣服,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香味儿可特别,是夫人亲自给秋姑娘选的,是我陪她去买的!陈正义!你太过分了!”南襄愤怒地说,回头继续往前走,“你别过来了!看着就烦!” 沈光明只好想借口跟他解释:“这是花园里新开的花儿的香味啊。” 他飞快地在路旁新开的花盏上拧了一把,掐下一朵花,迅速捻出汁液,扔了残渣之后在袖口擦去指上花汁。他赶上南襄,把衣袖举给他细嗅,又转身在南襄身边摘了一朵花,也一起伸到他鼻子底下。 南襄问了问,果然有浓烈的花香。他半信半疑,抓抓脑袋,指着沈光明又叮嘱一句:“这次算我错怪你。总之你千万别打秋姑娘的主意!” 沈光明乖乖点头:“好。” 之后唐鸥回家,发现和南襄一起扫地的沈光明,免不了又要批评他一顿。沈光明只好说自己去买衣服,指着身上这件陌生的衣裳以加强自己这个接口的说服力。 当夜他辗转难眠,心里全是事。 第二天唐鸥不在,秋南风也不在。一问南襄,才知道是唐老爷和唐夫人让唐鸥带着姑娘出门玩儿了。 赏花啊赏景啊看热闹啊,许多事情可做。 沈光明极其无聊,在听醪亭里呆坐了半天,也翻墙跑了出去。 庆安城的码头十分热闹,沈光明随着人流走上塔楼,周围都是远眺观光的人,他远远望着辛家堡,心中百般滋味杂陈。江面蒸腾起淡淡白雾,船只与渔人影影绰绰。 他在塔楼上呆到夕阳西下,心里下了个决定。 回到府里的时候唐鸥和秋南风还没回来。沈光明在外头吃饱了,窜上秋南风院子里的那棵树,静静等待着秋南风回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唐鸥和秋南风总算回府。唐鸥把秋南风送回房里,秋南风娇滴滴地跟他道谢,一双满是爱慕之情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唐鸥。 “夫人昨日跟奴家去佛寺,大和尚给我们挑了个好日子……”秋南风说。 唐鸥:“什么好日子?” 秋南风:“就……就成亲的好日子。”说完她还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很是羞怯。 “这么急?”唐鸥温声道,“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吗?” 秋南风愣了愣:“……没有急事。” 唐鸥温柔笑道:“在下也十分中意姑娘,还想带姑娘去拜访几位好友。姑娘若是不便,那便算了。” 沈光明屏息凝视,只见秋南风脸上带笑,上下眼睑却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思考衡量。 她很想骗了钱物人就走,但唐鸥着实太好,她一颗□□噗噗跳动。这样的俊杰,他的朋友定也是不错的人,秋南风又觉十分不舍。 这时唐鸥又添一句:“我那几位朋友不日便到庆安城。本来是为了向我爹祝寿的,若是将亲事也一并办了,也省得这几个忙人再跑一趟。若是姑娘觉得不好,唐某绝不为难。” 秋南风一听不用跑到别处,虽觉唐鸥的说法有些奇怪,也立刻应允。 “这,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怯怯笑道,“奴家已经……已经认定公子了,凡事都听公子吩咐便是。” 沈光明心中一酸:连朋友都叫来了,看来这亲是成定了。他打量着秋南风,完全看不出这个弱柳般的姑娘有什么好的。他喜欢林澈或者柳舒舒那样快意的姑娘,即便成不了夫妻,做朋友也是十分好的。他想了又想,看到唐鸥背影都觉得十分可憎——肤浅!庸俗! 唐鸥与她说了几句,作势要告别。 秋南风忍不住问他那几位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唐某在江湖闯荡时认识的人。”唐鸥说,“如杰子楼少主田苦,鹰贝舍的迟夜白,噢,差点忘记,还有司马世家的司马凤。” 秋南风顿时一僵。 “司马公子是个难得的妙人,我们江湖儿女不拘俗礼,到时候我也会向姑娘引见。”唐鸥笑道,“姑娘你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秋南风吓得内息都乱了,连沈光明在树上都感觉得到,但唐鸥仍旧一脸平静,十分温和。 沈光明觉得唐鸥很有城府,他突地开始担心秋南风了。 待唐鸥施施然走了,沈光明才喘出一口大气。他运起大吕功,察觉唐鸥已经慢慢走远了,这才跳下树,跐溜一下从窗户钻进秋南风的房间。 秋南风吓了一跳,见是沈光明又放下心来。 她在房子中央走来走去,咬着指甲:“我的妈呀,司马凤!还有迟夜白。唐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沈光明奇道:“你怕他们?” “自然怕!”秋南风见沈光明一脸茫然,连忙拽着他,“你不怕?这两人可太恐怖了,几年前司马凤和他爹司马良人千里追缉,一百多个日夜不眠不休,我差点就被抓住了。不得已,只好将那大玉玺……” “玉玺?!”沈光明惊叫。 秋南风跺脚:“是从京城那什么九王爷身上翻出来的!我见他风流倜傥气度不凡,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是当今……天子。这厮也可恶,说要娶我来着,但迟迟不见行动,我便迷倒了他和他的随从,抄出一堆东西,也没时间看,就这样走了。一直南下过了郁澜江才发现里头居然有一个大玉玺,上刻国运昌盛,可把我吓坏了。” 沈光明也吓坏了,这是掉脑袋的事情。 “姑姑,你可不能呆了。”他顺杆爬,“咱们快走吧。” “一起走一起走。你这傻孩子,又不懂武功,留在这里万一被迁怒了怎办。”秋南风从床底下扯出一块包袱皮,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抖出耳环、头花、碎金碎银一大堆:“我平日里悄悄摸的,快帮我装上。” 待沈光明装好这些东西,秋南风已换了一身衣服和一张脸。沈光明大吃一惊:“姑姑!你怎么扮成了这个!” “这夜黑风高的,也只有扮成唐鸥,走出去别人才不会起疑心。”秋南风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是十分像,但看面容却又有□□分相似。 沈光明打量着她:“矮了。” “废话。”秋南风白他一眼,“收拾好了就走,别耽搁时间。万一明儿司马凤他们来了,我可就完了。” 沈光明哎了一声,欢欢喜喜地挎起小包袱,和“唐鸥”一起走出去。 “你笑什么?”秋南风突然问。 沈光明立刻肃容:“就是觉得唐鸥太矮了,好笑。” 秋南风:“……你跟唐家这少爷究竟什么关系?” “他是我恩人。”沈光明说,“我要报答他的。” 秋南风眼睛一眯,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光明。 “报恩归报恩。”她搭着沈光明的肩,低声道,“姐姐给你一句话:江湖上的事情太凶险,你千万别被这些大侠骗了,把自己一辈子,甚至一条命搭进去。” 沈光明心说一辈子,一条命……我倒愿意哩。 两人似模似样,从侧门出了唐府,立刻不歇脚地往城门那儿赶。 第二日,唐府炸开锅了——准备要嫁给少爷的秋姑娘和恶行累累的沈光明都不见了! 秋姑娘的房间被翻得一团乱,南襄气得跳脚:“一定是那厮!一定是那厮强要秋姑娘就范,秋姑娘不从,两人就打起来了!” 唐老爷和唐夫人还没见过唐鸥那朋友,听南襄这样说,不禁都看向唐鸥。 “不是他。”唐鸥说完,又忍不住似的笑了笑。 唐夫人不高兴了:“不要笑!正经点儿!那可是你未来的媳妇儿。这么好看的人庆安城里没有几个,你还不快找人去寻,追回来?” 唐鸥脸色一整,认真点头:“娘亲说得对,我这就去追。” “你那朋友哪儿认识的?怎么是这么个人?”唐夫人十分不快,“心地这么坏,人也必定是獐眉鼠目,看不得,看不得!” 唐鸥心想看得啊,很看得。 他与爹娘告辞,让南襄去马棚牵马了。 “带多几个人!”唐老爷大喊,“你打得过……你那什么朋友吗!” “我可不打。”唐鸥高声笑道,“爹,娘,回来再跟你们说故事。” 唐老爷和夫人都没听清楚,追出来连声问:“说什么?” “一个好故事。”唐鸥洒脱上马,勒了缰绳回头道,“我帮司马世家的人抓住了一个了不得的犯人。” 第83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3) 沈光明与秋南风抱着包袱在城门旁蹲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就趁着城门打开,迅速出城了。 秋南风的目标十分明确:立刻离开庆安城,越远越好,逃开司马凤。 沈光明背着她的包袱和她一起跑,跑着跑着,秋南风回头奇道:“小光明,你练出武功了?” “是呀。”沈光明长话短说,“认识了一个大侠。” “什么大侠?”秋南风十分好奇,“给姐姐说说?” “不能说的。”沈光明拒绝道。 秋南风愈加好奇,但怎么都问不出来,心有不甘,撺掇让沈光明去给两人找好吃的。出城之后什么都没吃,沈光明也饿了,可这里也没有可以寻到吃食的地方,便说往前头去。过了桥就是辛家堡,两人一直往前,很快就走出更远了。 沈光明将包袱放在歇脚的秋南风身边,殷勤道:“秋姑姑,我去看看是否有茶摊食肆。” 秋南风盯着他,笑得很是神秘。 “你去哪儿看?”秋南风笑道,“前边还是后边,左面还是右面?” 沈光明:“……???” 秋南风将包袱抓在手里,挑起眉毛看沈光明。 “小东西,你一路上心里都打着小算盘,以为我看不出来?老娘可是你师父那辈的,你这还没出师的小玩意儿,想骗我?” 沈光明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他急急坐在秋南风身边,跟她解释。 “我是特别着急。唐鸥……唐鸥跟我关系挺好的。我觉得这样一声不吭地跑了,很对不住他。”沈光明半真半假地说,“心里一直想着这事情,总感觉自己这个朋友,做得特别不地道。” “他跟你关系怎么好了啊?”秋南风问。 “他救过我啊。”沈光明握拳朝着空中打了几下,“若不是他带我去找高人,我不仅练不了武,而且过不了几年就会死了。” 秋南风大吃一惊。她只听方大枣略略提过沈光明体质不行,却不知竟凶险到这地步。 “他还带我认识了一些朋友。”沈光明道,“那些都是厉害的人……真正的大侠。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秋南风嘿嘿地笑了。 “所以你不想我嫁给他?”秋南风仍蒙着个二八少女的皮,笑意盈盈,“为啥不跟我好好说?” “怕姑姑你生气。”沈光明对她笑笑,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方大枣和柳舒舒那一头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遇到几个,因而无论看到哪一个,都不想让她们生气。 “那你为何要据实以告?”秋南风奇道,“万一我决定不管不顾,一定要去祸害你的恩人呢?” 沈光明有些不好意思:“你做不到的,秋姑姑。这一路走来,我都在观察你。你的武功比不上我,轻功虽然比我好,但后继力量不足,肯定跑不远。你想回去,有我在这里,只怕也回不去了。” 秋南风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沈光明的背。 秋南风也不是执拗的人,听沈光明这么说,也算是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 她反正是不能在唐府呆了,逃命为上。心里盘算好了逃跑的路线,她叮嘱沈光明尽快回城,以免唐府的人起疑心。若是他们问起秋姑娘,便说她和某位多金又英俊的郎君悄悄跑了。 沈光明心想只怕自己说的话没人肯信。 秋南风潇洒地走了,沈光明远远目送她。 她下了个缓坡,见到有骑马的人在路边歇息,便走过去与人攀谈。沈光明吃了一惊,正想着不知秋南风做什么的时候,只见秋南风笑吟吟地从那人手上接过缰绳,上马得儿得儿地走了。 沈光明:“……” 又得手了。他挺佩服的。 眼看秋南风走得没影,沈光明才慢吞吞往回走。路经辛家堡,看到那见过几面的管家正在外面与人讲话,几句过后便将人让进了堡中。那些人带着板车麻绳,车子上挂着几个木牌,是某个旧货铺子。沈光明心知管家在变卖堡中物件,只怕是没了支撑,生存艰难。 往日与庆安城隔岸相对、各据一方的壮景荡然无存,辛家堡周围再不见值守的家丁,堡外堆放着不少杂物,也无人去清理。 他想起辛暮云还有妻儿,不知如今是怎样安置。 这些都应该是少意盟的事情了……沈光明想着想着,又觉林少意十分可怜,这个烂摊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对这地方没丝毫印象,走过了也就罢了。桥上没有行人,他独自慢慢走着,扭头看江景。 新日初升,光簇纷纷破云。江面映着天色,薄雾笼着舟楫,人声隐隐,别有一番壮美。 沈光明正看得入神,忽听桥上有马蹄声传来。他没仔细分辨是来自哪里,还以为是秋南风折回来了,谁料一抬头,正瞧见唐鸥骑在马上,停在自己身边。 沈光明:“……” 他突地觉得紧张,咽了口口水。 “小骗子。”唐鸥哼了一声,“我那媳妇儿呢?” 沈光明抬头呆呆瞧他。 唐大侠……真像个大侠。 他心想。 那么潇洒,那么好看……他抿抿嘴,抿出个不甚自然的笑容。 “什么媳妇儿?”沈光明说,“你媳妇儿在家呢不是。” 唐鸥低头盯着他,眼神很有些凌厉:“把我媳妇儿还来。” 沈光明笑不下去了。 “那不是你媳妇儿。”他胸中有一股气,一股脑地要发泄出来,“那不是你媳妇儿!那是个狐狸精!我已经作法收了!压在辛家堡下面,你想要你媳妇儿就掘地三尺去找吧!” 唐鸥沉默着。 沈光明见他骑着高头大马,自有一番凛然之气,又想到自己之前心头那种莫名的委屈酸涩,不禁又气又悲。 “你既然是有媳妇儿的人,是要娶亲的人,为甚还随意跟……跟别人亲嘴?唐鸥你这个流氓!”沈光明恨不能跳脚斥骂,他跟方大枣在下九流的地方厮混的时候学过不少骂人话,只是面前是唐鸥,那些掘人私阴的话就没办法出口了,因而骂也骂得底气不足,力道虚弱,“混帐!别来玩儿我!你比他们都坏,你不是大侠……” 他一句话未说完,唐鸥已从马上弯下腰,捏着他下巴又吻上了他。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沈光明脑子一炸,立刻试图将唐鸥推开。唐鸥亲得很有技巧,滑溜溜的舌头一直往里钻,沈光明毫不留情,亮齿一咬—— “我……”唐鸥飞快缩回来,捂着嘴巴,口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你!” “别做这种事情!”沈光明怒道,“去找你媳妇儿做啊!你不是喜欢跟别人做这个……” 唐鸥甩头从马上下来,拉着转身要走的沈光明:“说什么胡话!我何曾跟别人做过这档子事!” 沈光明的手颤抖着,突然转身推了唐鸥一把。 “你才是骗子,你骗我!”沈光明大声说,“你会娶亲的,沈晴也会嫁人……爹不是我的爹,师父也不在了,你们都骗我!” 唐鸥吃了一惊,竟发现沈光明哭了。 他连忙走近把人抱着。沈光明推他,唐鸥用了点力气,将他困在自己怀里。 唐鸥正要讲话,忽听怀中沈光明哽咽着说了句话:“我要是女人就好了……” “什么?” “你娶亲,不可能娶男人。”沈光明将眼泪鼻涕都糊在唐鸥胸前,“要不你将我当成女子……我可以……” “放狗屁!”唐鸥怒道,“你是男子!” 沈光明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抽着鼻子不敢动了。 唐鸥深吸一口气,将他紧紧抱着。 “沈光明,你不是女人,我也不会娶亲。”他低声道,“你昨日还跟我说人生需尽欢。你瞧这江湖诡谲,难以提防,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还记挂着那些传宗接代的事情做什么?你不是女子,你是男子汉,我们是要一起去闯江湖的。唐鸥从来没将你看作女子,只将你看作沈光明,看作我……我……” 沈光明抬头瞧他要说什么。 唐鸥反而说不下去了,干脆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是我不对,不该这样戏弄你。”他说,“因我家经商,秋南风的事情几年前司马凤那边就已经通报过了。只是她面貌一时一个样,我爹娘认不出来,我陪她出门一天,却看得出她行步时竭力隐藏的武功路数。对不住,我只想着戏弄秋南风,顺便逼一逼你,并不真想令你气恼。” 沈光明狠狠捏着他的腰肉,唐鸥咬牙受了。 “你是仗着无人给我撑腰才这样欺负我。” 唐鸥蹭蹭他头发:“以后再也不了。我也不舍得。” 他叹了口气,又慢慢道:“秋南风呢?” “……”沈光明恨道,“你不能抓她!” “好罢。”唐鸥心中暗想,不抓就不抓,他不抓,还有很多人可抓,“咱们去杰子楼看你妹妹吧。谁说你无人撑腰?田苦的杰子楼汇集天下典籍,他的师父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且这人神秘莫测,与几大帮派都有关系。你这妹夫来头这么大,我还怎么敢欺负你?” 他逗沈光明,沈光明却不笑,又埋头在他怀中,深深叹气。 唐鸥有些后悔了。他这回玩得有些大,没料到小骗子心里有这么多事情,全都翻了出来。他牵了马,让沈光明上去,自己走在前头,手里是缰绳。 “上来吧。”沈光明说,“杰子楼可远。” “还生气么?”唐鸥问。 沈光明冷笑一声,不理他。 唐鸥便仍旧牵着马往前走。两人默默走了二三里,沈光明终于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上来吧”。 唐鸥立刻点头,随即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吻吻他耳朵,策马跑起来。 第84章 番外:唐鸥和小骗砸(4) 杰子楼位于郁澜江下游,却不似辛家堡或少意盟那样临江。它在郁澜江的支流上。 也因为是支流,水流并不湍急,两岸风景秀美,草树丛生。 沈光明一路上都四处眺望,却不见有任何似楼的建筑。原先那马受不了两人的体重,唐鸥在路上又买了一匹,依依不舍地与沈光明分骑。马儿在溪边吃水,尾巴甩来甩去。沈光明洗了头脸,问唐鸥:“还有多远?” “过了这座山就是了。”唐鸥笑道,“你见了一定会很吃惊。杰子楼声名远播,不仅因为田苦家里几代人苦心孤诣地经营,更是因为杰子楼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工程。” 沈光明心中冷笑,面上也冷笑:“哼!” 两人在路上走走玩玩,已耽搁了两个多月功夫。唐鸥恨不能将自己见过的好地方都给沈光明见识,沈光明也恨不能把自己所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展示给唐鸥看。反正大哥不到,田苦也不敢娶沈晴,沈光明乐得拖他时辰。两人回子蕴峰上喂鸡种树,又在镇子里过了个热闹的新年,不赶时间也没有急事,过得非常开心。 等唐鸥慢悠悠地帮沈光明把脚也洗了,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走了吧?”唐鸥问他,顺手往他脸上弹了一串水。 沈光明躲闪不及以至差点吃下去,大怒:“你刚洗了脚!” “你自己的脚,怕什么。”唐鸥起身踢他屁股,“走了走了,你素来拖拉。” 两人整理行装,很快上路。翻过这座山岭后道路突然变陡。沈光明骑在马上,马站在林间,可他把眼睛都看疼了,也还是没看出来哪儿有楼。 “田混蛋的楼呢?被雷劈了?”他幸灾乐祸地问唐鸥,随即想起沈晴也在那里,脸色一变,“不不不,我呸!说的什么话……” 唐鸥骑马走在他前面,带他拐过几个道,只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宽极深的峡谷。 峡谷里头,密密地矗立着无数楼宇。 “这就是杰子楼。”唐鸥指着峡谷中的建筑对沈光明说,“杰子楼不是指一栋楼,而是你在这个峡谷里能看到的所有建筑。但是它们确确实实就是一栋楼,相互联系,不可分割。” 沈光明呆了半晌,唐鸥牵着他缰绳,带着他慢慢往下走。 越是走近,越觉得峡谷深不可测,也越觉得眼前仿似一个巨大城镇。这城镇俨然一个整体,没有街巷、没有分割,楼群密密麻麻,随意抬头便能见到廊上窗边有人好奇地探头出来,看着这两位陌生访客。 人声风声混杂,群鸟惊飞,而谷底青烟缭绕,钟鸣从四角隐隐传来。 道路并不直通谷底,沈光明与唐鸥都下了马,只见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石头平台,走入平台便看到平台一侧的粗粝山壁上是遒劲有力的狂草:杰子楼。 笔力狂放,意味不绝。沈光明不懂书法,也觉得这三个字令人心驰神往,不禁盯着仔细地瞧。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剑法刀法?”他问唐鸥,“戏文和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他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一个陌生声音回答道:“是的。这三个字是我祖父以内力……” 沈光明猛地回头。 在他身后的正是田苦,正满脸笑容地想为他解说,不料他回头太猛,不禁吓了一跳。 沈光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田苦。 当日在辛家堡里第一次见到田苦,沈光明并未将他放在心上。田苦当时身边有司马凤和迟夜白,堂上又有辛暮云和照虚,个个都比他好看,沈光明差点连他模样都想不起来。不过此时再认真瞧,田苦面目俊朗,就这一点也基本合了沈光明的意。 他瞧瞧田苦,又瞧瞧唐鸥,嘿地笑了一声——还是差了些。 田苦被他这样子弄得很糊涂,不由得朝唐鸥投去求救眼神。 唐鸥与田苦相识,知道他为人认真性情老实,不会趁人之危去骗沈晴,是个可靠的人。想罢拉着沈光明,让他站到田苦面前,礼貌一点儿。 三人正式见过了,田苦让人牵马离开,转身带两人走入杰子楼。 杰子楼结构复杂,杂糅了多派建筑的特点,其中暗含无数密道机关,因而这连绵一片的三百多栋房子,全基于一个地基,也全用通道、阁楼、地道等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浑然整体。田苦给两人介绍杰子楼的内里关窍,冷不防被沈光明打断了。 “三百多栋房子?”沈光明诧异道,“真有钱。” 唐鸥:“……” 沈光明:“你家底究竟多少,说一声,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田苦坦白道:“这个我着实不清楚,都是我父母管。我只管理杰子楼的其他事务,就这三百多栋房子里的东西,已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沈光明很钦佩有学问的人,但怎么看田苦怎么不顺眼,从鼻子里喷出个气儿来。 “不过沈晴来了之后,我着实轻松许多。”田苦温和笑道,“她的记忆力也很好,我们特别聊得来。” 他刚刚说完,便见到沈光明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大步往前走了。 田苦:“???” 他再次茫然,只能看向唐鸥。 唐鸥以口型告知他:暂时不要在他面前提沈晴的名字。 这边正无声交流,那边突然咔哒一声脆响。 两人抬头,看到沈光明以一个奇怪姿势跪在地上,一条腿踏穿了地板。 “啊啊。”田苦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大哥,对不起!这儿有个机关的,你瞧这个标志,这个标志就说明地上有……” “谁他妈是你大哥啊!”沈光明怒吼,“唐鸥!” 唐鸥忍着笑走过来,帮着他从机关里挣脱。 沈光明:“卡着呢,别拔!” 唐鸥:“你骂我做甚,不高兴就骂你妹夫。” 沈光明:“……”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冲着田苦再吼几声,忽听头顶一声清脆的“大哥”,随即穿着竹青色绸裙的沈晴翻过上面的栏杆,直接跳了下来。 沈光明立刻将嘴边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下一刻便被沈晴抱了个满怀。 “你真的没死呀!”沈晴狠狠捶他的背,“田苦跟我说,你被卖到狄人那边当奴隶,后来是唐大哥把你救回来的。” 沈光明从她怀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别抱来抱去,你是大姑娘了。” 沈晴却再次抱上来:“怕什么,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妹子。哥,我真想你。” “哥也想你,你吃苦了。”沈光明轻声道,“但你先让哥从这什么劳什子机关里出来行么?” 沈晴:“行行行。” 她弯腰将手从缝隙中探入地板,也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得几声极细微的响声,那机关咔咔咔地就散开了。 沈光明又惊又喜:“你还懂破机关了啊?” “对呀。”沈晴说,“跟田苦学的。” 她回头瞧田苦,田苦也瞧着她。两人都笑了笑,田苦眼里尽是欣赏和喜爱。 沈光明:“……” 唐鸥将他从坑里拖出来,沈光明抱着他胳膊说唐大侠咱们还是离开吧,我妹子带不走了。 沈晴与田苦说了几句话,便带着沈光明和唐鸥曲里拐弯地往杰子楼里走。 “咱们出去说话。” 沈光明绕得头晕:“出去?这不是越走越里面了么?” 话音刚落,三人穿过一道木门,外头赫然是一处庭院。 沈光明看不懂,也懒得懂,拉着沈晴坐下来就问她的情况。 少意盟大火之后沈晴就被林少意等人送到了杰子楼来。此举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为了复原少意盟书阁里被大火烧毁的典籍。她机灵聪慧,从林澈和柳舒舒等人的死以及沈光明失踪里走出来之后,很快就熟悉了杰子楼,并且开始随着田苦一起复原典籍。林少意每次到杰子楼里来她都要拉着他询问沈光明的下落,还有辛暮云的生死。从司马凤寄给田苦的信中得知沈光明安然无恙,她激动得失声大哭。田苦又是心疼她,又是心疼她面前的书页,只能狠心把她赶出去,陪她哭饱了再说。 经历的时候觉得惊心动魄,现在听自己妹妹说起,倒是觉得也没这么可怕了。沈光明对田苦和她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比较好奇,沈晴想半天也没想出具体的事情。 “就那天,在辨认纸上的字的时候,他问我修书好不好玩。我说好玩。他又问我愿不愿意留在杰子楼修书,我说愿意。”沈晴说,“田苦脸都红了,盯着我半天,我被他看得发毛,问他怎么了。他都结巴了,哈哈哈哈……他说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留留留在杰子楼是什么意思,我说知道呀,做压寨夫人嘛。于是就成了。” 唐鸥:“……” 沈光明:“……” 沈晴:“师父跟我说的,遇到喜欢的人不要扭捏。” 沈光明几乎抓狂:“可你也太不扭捏了吧!!!” “我们手都没牵过呢。”沈晴说。 沈光明也没词了。他又伤心,又唏嘘,趴在石桌上滚脸:“难过……太难过了……我的妹子啊……” 沈晴对他的痛苦视若不见,欢快地说:“前几天正义还寄来了一封信,我拿来给你瞧瞧。这混蛋,还学会写酸诗了呢!” 说罢跑了。 沈光明仍在石桌上滚脸,心中情绪着实复杂难明。 他与沈晴和沈光明是一起长大的,又因沈直对沈晴和他都不算太好,沈光明便更护着沈晴一些。沈晴浑然不似普通女子,自小就与男孩们打架上树,他日日威胁“破相了嫁不出去”也无法令她消停。沈晴后来跟着柳舒舒学艺,沈光明心里不是没有过别的想法的。自己学骗人也就算了,自己妹妹学偷东西……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又反抗不了沈直,有段时间过得憋屈。 他知道沈晴吃了许多苦,只愿世间更大的苦楚与悲痛,都千万不要落在她和沈正义身上。他希望沈晴能找个稳妥平凡的人家,有个疼她爱她的夫君,平淡平安地过一辈子也就行了。但此处是杰子楼,是江湖地,沈晴若是真成了压寨夫人——压楼夫人,只怕就永远在这江湖漩涡里走不出来了。 江湖一点儿不好玩。 沈光明唉声叹气。 唐鸥是家中独子,对他心情不甚了解,只好陪着他一起趴在桌上。 沈光明:“唐鸥,我又高兴,又不高兴。” 唐鸥嗯了声。 “田苦是你和司马凤他们的朋友,我知道他应当是个好人。沈晴跟他在一块儿,是很好的归宿。她又好动,你若让她乖乖呆在家里相夫教子,那是不成的。杰子楼这地方太合她意了,以后还能跟着田苦一起外出游历,她一定高兴坏了。王侯将相,富贵才子,那种人家她也不一定待得下去,说不定亲都没结成,卷了人家的钱财就跑了。这儿挺好的……”沈光明捂着自己眼睛,“……可我就是舍不得。” 唐鸥摸摸他脑袋:“可她也不能一辈子呆在你身边。” “我知道。”沈光明喃喃道,“我都知道。可她还那么小呢,怎么就嫁人了……俩人才认识多久?怎么就定终身了!田苦是不是看着老实,肚里一副花花肠子?!” 唐鸥:“不是,他跟我一般,都很老实。” 沈光明:“……跟你一样?那不行了,我妹完了。” 他又扑在桌上,唉声叹气。 唐鸥:“我不好吗?不老实吗?” 沈光明怒道:“你老实!你前几天在马上对我做了什么!” 唐鸥笑道:“教你好好骑马。” 沈光明不理他,继续在桌上滚脸。 唐鸥觉得他这副模样十分有趣,但心知就不可随口说出,只怕会惹得他生气,便提了些别的,试图岔开话题。 “田苦这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人就绝对不会改的。”他说,“沈晴和他小时候见过呢。” 沈光明大吃一惊,立刻坐直身:“啥时候?我怎不知道!” “你别跟沈晴说,她现在还不知道。是田苦的信上提了一提。”唐鸥笑道,“我只晓得他心里一直有个人,谁料竟然就是沈晴。” 唐鸥所说的无非是一个小偷与小少爷的故事。小偷幼年练手时出师不利,反而被钱袋的所有者抓住了。那少年见小姑娘那么小,又那么稚嫩,下不了手惩罚,连忙低声让她离开,末了还将钱袋中的银两倾囊相授。沈光明起初还兴致勃勃,听到一半便索然了:“老套。还假!小时候的事情,沈晴当时和现在变化又这么大,他能认出来?” “自然认得出来。”唐鸥说,“田苦的脑子十分厉害,他能将自己见过的一切事情都牢牢记住。别说那小姑娘的模样,就是当时那孩子的发饰、衣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随时能记起来。” 沈光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神人,不由大为吃惊:“真的假的?” “所以田苦很少外出。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记忆的内容,只能将时间和精力放在杰子楼里。这人能开口问沈晴能否留下,已是极大的进步。”唐鸥讲故事讲得兴起,“除田苦之外,迟夜白也是这样的神人。只不过他经过了训练,不想记住的可以忘记,想记住的全都死死装在脑袋里。你若觉得好奇又不想问田苦,可以跟迟夜白聊聊。” 在长得不差和很有钱之外,沈光明又发现了田苦的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他发现唐鸥正笑着看自己。不由又抑郁起来。 “好罢,他确实厉害。”沈光明不情不愿地回答,“可那又如何,厉害就要让我把妹子嫁给他么?林盟主也厉害啊,怎么不见我要把妹子……” “那你能让你妹子不嫁给他么?”唐鸥问。 沈光明:“……不能。” 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唐鸥慢慢靠近,在他嘴边亲了一下。 “遇到喜欢的便不要扭捏,不要放手。”他低声对沈光明说,“沈晴能这样想,我觉得很好。她跟柳舒舒很像,是女侠的材料。” 沈光明心头又悲又喜,感觉自己恍惚中明白了老父嫁女的心情,任唐鸥将他亲昵抱着,一言不发。 唐鸥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别的话。照虚和尚还俗了。以风雷子为首的武当因辛暮云这件事正式向丐帮发出战帖。少意盟要帮丐帮,少林和武当也许会结成一个短暂同盟。开了许久都没开成的武林盟大会这回真的要办了。为了这件事,林少意不日将到杰子楼来找武林盟大会的卷宗。等等等等。 他说得琐碎,沈光明盯着他说话,似听非听,凑过去吻他下巴。 “唐鸥……” 唐鸥揉揉他脑袋,低低应声。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头顶传来呼啸之声,随即一封信笺疾飞而至,正朝着唐鸥射来。 唐鸥身形不动,只略略推开沈光明,抬手接过了那封信。 沈晴仍旧是一身竹青色绸裙,仍旧是从上头跳下来的。 唐鸥惊讶地瞧着她:“杰子楼的人都不走路,就这样跳上跳下么?” “放开我哥哥!”沈晴大吼。 沈光明:“……怎么了?他没抓住我啊。” 唐鸥:“对啊。” 沈晴的脸涨得通红,瞧瞧满脸茫然的沈光明,又瞧瞧他和唐鸥缠在一起的头发,拳头紧紧攥起。 “唐、大、侠。”她咬牙切齿,“你可真磊落。” 唐鸥气定神闲,侧头笑笑:“谬赞,谬赞。” 第85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5) 沈光明终于明白沈晴说的是什么事情,脸上一红,连忙跑过去将沈晴拉走了。 沈晴:“你别拉着我乱走!这儿你熟悉吗!” “不熟悉不熟悉。”沈光明乖乖认错,“您带路,您带路。” “带什么路呀!”沈晴怒道,“你跟那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光明想了片刻,觉得整个过程太复杂,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便言简意赅:“就这么回事。” 沈晴却不肯放过他:“你给我好好儿地说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光明在这一瞬间觉得沈晴真像个妈。 沈晴一直都觉得唐大侠和自己哥哥的关系好得令人诧异。 沈光明被辛家堡的人卖掉之后林少意也说过要去找,但谁都没有唐鸥那么积极。当知道他只身一人上路寻找,包括沈晴在内的人都是惊讶的。林少意倒很支持他,反过来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安抚沈晴。后来慢慢收到许多讯息,全是唐鸥传回来的书信,内容无非是他去了某地,某地没有沈光明的踪迹;他又去了某地,某地还是没有沈光明的踪迹。语气平淡,内容简单,但内里的隐隐焦灼,却是十分明显。 沈晴只觉得哥哥三生有幸,竟然认识了唐鸥这样的好朋友。 谁料居然是这样的“好朋友”。 沈晴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哥哥被欺负。沈光明絮絮地说了许多,还给他亮了自己练的功夫。唐鸥身怀两种内力,沈光明又常与他互通有无,他的十难手练得越来越好。沈光明在他的指导下,也把大吕功和秋霜剑的前几招练得有模有样。虽然还不成什么绝世高手,但也绝非普通武人了。 沈光明轻功也有长进,不怕死地要和沈晴比试。沈晴面沉如水,笑道“来啊”。沈光明还没摆好架势,她已几下腾越就翻到了楼上,随即低头看沈光明。 沈光明:“……沈晴,我是你大哥。” 沈晴:“大哥又如何,就是不给你面子。” 沈光明厚着脸皮跟她扯别的话题:“这……杰子楼有多高啊?” “八十六层。”沈晴说,“不用问了,层数没别的意思,就是东西放不下了,然后多盖几层。又放不下了,再多盖几层。” 沈光明很吃惊。他连连惊叹,连连小步攀爬。攀爬的姿势虽不说难看,但和沈晴还是有点儿差距。好不容易和自己妹妹坐在一起,沈光明按按心空,困惑道:“奇怪了,往上可没有那么多层,八十六层是怎么数出来的。” “你们刚刚走进来那一层是六十六,这儿是七十三。余下爬的六十五层都在下面呢,直通地底。”沈晴指着下面说。 沈光明心里一惊:“地下是什么?” “价值连城的珍宝。”她嘻嘻笑着,“可厉害了,杰子楼才是最会藏宝的地方。” “……”沈光明很忧虑,“沈晴,你可别起坏心眼,又偷东西啊。” 沈晴看看他:“偷东西又怎么啦?” “你偷东西田苦肯定不高兴。”沈光明说,“他若是不娶你了怎么办?” 沈晴搂着他一条胳膊:“你不是不想我嫁么?不娶不是正好?” “……田苦又不是坏人。”他慢慢道,“大哥只是一时没想清楚,你嫁还是要嫁的。” 沈晴依偎着他,良久才开口问:“那你和唐鸥的事情,你又想清楚了?” 沈光明不说话了。 怎么想得清楚,想到什么地步才叫清楚? 他理不直。 唐鸥若是因为父母之命而另娶他人,他沈光明也无可奈何。沈光明总觉得唐鸥和自己是很不一样的。在彼此这样的关系里,唐鸥比他自由得多。 没了沈光明唐鸥仍旧是唐鸥,在遇到沈光明之前,他就已经是“唐少侠”了。 可是沈光明不能没有唐鸥。是唐鸥令他成为现在的沈光明。 要攒钱么?沈光明这样想过。可是唐鸥和钱又没有关系。要不断地讨好唐鸥么?可往往是唐鸥逗他开心的时间比较多。 沈光明想不清楚,便干脆不想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和唐鸥活到携手白头的那一刻,快活一时是一时,将来若是分离了,他便学张子桥,自己搞座小山峰,做个小院子,收个小徒弟,让他给自己喂鸡种树。 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平白多了些难熬的苦闷而已。 沈光明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自己想开了。 因而此时沈晴问他,他便点点头:“想清楚了。” 沈晴盯着他眼睛,要看他是不是在说谎:“你要和男子一起过一辈子?” 沈光明心想哪儿有那么多一辈子呀。都是戏文里唱的,诗词里写的,让人熏熏然迷醉的。都不是真的。 可他不忍让沈晴伤心,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是啊。” 沈晴抱着他胳膊,一言不发。 兄妹俩在这沉默中似是无声说了许多话。 沈晴再抬头时,眼里多了几分坚持:“大哥,杰子楼就是你的靠山。唐鸥若是欺负你,若是敢丢了你,我和田苦都不会放过他的。杰子楼虽然不涉江湖纷争,但在江湖上得的也不是虚名,你莫怕。” 沈光明大笑几声,心头又软又疼。 “我不怕。”他低声道,“沈晴,你也不要怕。田苦和你,会有一辈子的。” 只是兄妹俩虽然说开了,但沈光明仍是不想见到田苦,沈晴也不愿瞧到唐鸥。 唐鸥见沈光明独自回来,他也正好将一壶茶喝完。“沈晴还生气?”他问。 “气得很。”沈光明拎起茶壶,没水了。 唐鸥示意自己口里还有,沈光明以指为剑,对他使了一招落木萧萧。 “逆徒!”唐鸥怒道,“竟然对师父出手!” “你不是我师父。”沈光明说,“我师父是方大枣。” 唐鸥抓住他的“剑”:“我教你秋霜剑,怎么不是你师父了?” “我还学了大吕功,张大侠也不是我师父啊。” 唐鸥笑笑问他:“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沈光明抽回手道:“你是唐鸥。” 唐鸥也不勉强他,起身和他继续在杰子楼里闲逛。杰子楼的这个庭院维语楼栋和山崖之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平台,被人精心雕琢布置,纯朴自然,又处处匠心。 山壁上环刻着许多人像,唐鸥一一指给沈光明辨认。沈光明认得前面又忘了后面,十分着急:“这么多!得有好几百个吧,你怎么记住的?” 唐鸥在一个人像面前站定,招呼沈光明到自己身边。 “我上次给你的聘礼呢?”他问。 沈光明一愣:“啥聘礼?” “给你娶媳妇儿用的。”唐鸥对他伸出手,“拿出来。” 沈光明自己都快忘了,这时被他提起,往日的心酸又悄悄儿地冒了点头。他从贴身的钱袋里掏出血玉手镯和点翠递给唐鸥。两件东西还带着点儿温度,唐鸥拿在手里掂了掂。沈光明心想他是要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了吧。 虽说是媳妇本,但沈光明是不会用的。这两样东西要好好地留着,以后唐鸥走了,他要留着做念想。这想法好生凄凉,但沈光明不知中了什么邪,很喜欢这样凄凄凉凉地揣摩。 唐鸥把两样东西揣自己怀里,见沈光明巴巴地看着自己,边冲他笑了笑,伸手在他脑袋上拔了根头发。 沈光明疼得眼泪有点控制不住。 “疼。”他讷讷道,“你欺负我了。” 完了,唐鸥真要走了。古有割袍断义,今有拔发断情……沈光明心里仿佛开了个戏台,好多苦哈哈的戏,一出出地要争着跑上去演。 定是看到田苦要娶沈晴,引得他也变了。 沈光明正懵懵想着,忽见唐鸥拉着自己的手,将那根黑头发在自己手腕上缠了缠,又在他的手腕上缠了缠。 “月老为证,唐鸥嫁沈光明为妻了。”唐鸥牵着他的手说,“好了,礼成。快来拜一拜月老。” 他指指面前石壁上斑驳苍老的人像。 沈光明哪里顾得上看人像,死死盯着唐鸥。 “你的聘礼我已经收了。”唐鸥看似十分认真,“收了就是嫁了。除非你厌弃我了想休妻,否则咱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 沈光明愣了半晌,慢慢问他:“你从不看戏?” 唐鸥满腔热情,只盼沈光明激动扑上来,一时没弄清楚他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戏里唱得可清楚了。月老牵线是缠在脚上的。”沈光明指着地上,“缠在手上有用吗?” 唐鸥:“……” “而且是红绳,红色。喜庆吉祥啊。”他喃喃道,“头发是黑的,黑绳子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不吉利?” 唐鸥:“……” 他将沈光明拉到身边,低声道:“既然不吉利,那就不算数了吧……” 沈光明这才抬头看他。他怕唐鸥只是开个玩笑,他怕唐鸥不知道这样的近似承诺的话语对自己来说多么沉重而可怕,才笨拙地顾左右而言它。 但唐鸥很认真。 “算……”沈光明突然一把将他抱住,“算!” 话一出口眼泪便流了出来。 唐鸥抱着他,吻了吻他的耳朵,轻声笑道:“好。” 第86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6) 两日之后,林少意和照虚抵达了杰子楼。 沈光明正浑身紧张地和田苦的爹娘喝茶,连带商量沈晴和田苦的婚事。他对这些一窍不通,唐鸥也一窍不通,但他以“我为你参考参考”为名,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个桌角。 林少意等人才到杰子楼峡谷,已有人传讯过来。沈光明一面跟着唐鸥往外走,一面问他:“我该如何称呼照虚大师?” “他都还俗了,就不能再称为照虚。”唐鸥道,“至于如何称呼,我也不知。” 沈光明略有些懊恼:“我才刚学会写照虚二字。” 他闲来无事,跟着唐鸥继续学字。原本唐鸥已把两人名字教给他,沈光明写得比较似样了,他便继续教他写别人的名字,如田苦,如林少意,如司马凤等人。“照虚”二字笔画略多,沈光明居然也学得极快,让唐鸥很惊讶。 只是学会了也没什么用处了。 两人和田苦一起来到杰子楼前,便见一身红衣的林少意骑着他的马,慢悠悠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三人,分别是阿甲阿乙和照虚。 沈光明的眼神越过前面几人,准确落在照虚脸上。 照虚比他印象中要精神许多,神情平静,泛青的头皮上已长出短短的头发茬。他也看到了沈光明,笑意从他眼里浮上来。 沈光明不由自主地要走过去,被唐鸥拉着腰带,动不了了。 “林盟主。”田苦上前与林少意打招呼。 林少意:“哎呀那么多虚礼,别玩儿这一套,进去说话。” 他与田苦司马凤等人原有交往,但不算十分深;只是经过少意盟大火一事后,几位年纪相仿、想法也出奇一致的年轻人便愈加亲密起来。田苦笑了笑,弯腰对他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林少意走到唐鸥面前,突然出拳砸向唐鸥脸面。 唐鸥不动不避,立刻伸掌挡下了林少意这一拳,手心一旋,巧妙地借力打力,化解了林少意这一招中七八成的天生掌功力。 林少意知他能挡,却不知他挡得如此轻巧,不由得“咦”了一声,飞快递出另一掌,击向唐鸥腹部。 在他出手的瞬间,沈光明已经飞快移走。他几步走到照虚身边,抬头欣喜地叫他:“大师。” “沈少侠。”照虚笑道,“你长高了。” 沈光明被“少侠”这个称谓灌晕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成少侠了?” “那是当然。你不是和唐鸥一起分享了青阳祖师的两种功力么?你练成之后便可行走江湖,伸张正义了。”照虚似是知道他想法,轻声道。 沈光明觉得跟照虚说话真是太舒服太美妙了。照虚不会向唐鸥那样打击他,或者堵着他,他甚至觉得照虚才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哪怕知道这只是这和尚性情里本有的温和和体谅。 “大师,还俗有趣么?”沈光明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俗名是李亦瑾,你若不嫌弃,称我一句李大哥就好。”照虚笑道,“俗世有趣得很。” “你一直都呆在少意盟么?”沈光明问。 照虚点点头:“最近确实是。少意盟里面已经很有趣,而且现在百废待兴,正是我可以出力的时候。” 沈光明仍旧有些担心。他记得最后一次见照虚,照虚正和林少意打得不可开交。 “林盟主不会为难你吧?”他问。 照虚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沈光明心中所想,不由得拍拍他脑袋:“好孩子。他不会为难我的。” 沈光明知照虚将他看做一个孩子,虽不太愉快,但听照虚这样说,便略略放了心。 正要再说什么,那头的唐鸥和林少意已经切磋完。唐鸥并不跟照虚打招呼,径直走过来将沈光明拉走了。 “不要跟假和尚说话。”唐鸥低声道。 沈光明却回头高声问照虚:“李大哥,你俗家名字是怎么个写法啊?” 林少意见他走到自己跟前,顿觉身高合适,也伸手在他脑袋上抓住了两把:“咦,这感觉果真有趣……” 唐鸥冷脸将他的手抓开:“去摸别人的。” “没那么长……”林少意笑道。 照虚已走到沈光明身边,瞥林少意一眼后抓起沈光明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瑾”字。 沈光明抖着手,长长叹了一声。 照虚:“?” 沈光明:“这字怎么笔画也这么多……李大哥,无论俗名还是僧名,你都特别难写。” 照虚:“……哦。难为少侠了。” 林少意一过来,沈晴和沈光明立刻分别从田苦和唐鸥身边脱离了。一个不需日日对着书页苦看,一个不需日日被人监督着练字学剑,兄妹俩乐得轻松。 林少意身边的阿甲和阿乙跟沈晴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沈光明又是同龄人,四人便常常拿着干果蜜饯,泡上一壶好茶,坐在杰子楼角角落落说闲话。 杰子楼一堆机密,沈晴是不能说的。沈光明也无意将他和唐鸥的事情与别人分享,于是便常常是阿甲和阿乙俩人讲。 讲来讲去都是少意盟。 “李大哥和盟主不知该说是关系好,还是关系不好。”阿甲说。 “说关系好吧,但常常说着话呢俩人就拔剑打起来了。”阿乙说。 “可盟主还常常提酒去找李大哥喝。也不似有什么过节。”阿甲说。 “李大哥也常陪盟主睡觉。更不应有……” 阿乙这句还未说完,立刻被沈光明和沈晴打断:“陪着睡觉是怎回事!”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道:“盟主睡不着,李大哥帮他睡着。” 沈光明:“……怎么帮?” 沈晴瞧瞧他,转脸面对一对双生子,兴致勃勃:“对呀,怎么帮?” 阿甲和阿乙忽的一笑,立刻又将笑意敛实在了,干巴巴道:“并不晓得。” “……说嘛。”沈晴伸手去挠阿甲痒痒,“新制成的桃果蜜饯你们还没尝过哩,那可是朝廷贡品,天下独此一份儿。” 双生子眼皮一跳,立时心动。 正要开口,忽听上头哗啦啦一阵响动,林少意也学杰子楼诸人下楼的法子,直接跃下来了。 “聊什么?”他冲双生子伸出手,“这么开心?” 四人瞧着他,露出近乎一致的纯真笑容:“没聊什么。” 林少意心生疑窦。但正事要紧,他决定暂时不深究。从阿乙手里拿过今日刚收到的信件,他顺手在阿甲头上打了一下,揣着信又翻上去了。 沈氏兄妹眼睛太尖,立刻瞅到信件之中有一封十分奇特,没有收信人或寄信人名字,只写了两个字:普见。 甲乙两人很平静:“这是李大哥的信件。李大哥还在少林里头的时候,曾和盟主约定过通信的密件上只写这俩字,这样我们收到信件便知道不可拆看,只能给盟主。” “普见是什么?”沈光明奇道。 “一个佛。”沈晴匆匆解释,继续问,“你们家盟主和和尚都在这里,何必要这样寄信啊?信里头写了什么不能给人看的玩意儿?现在和尚不是不在少林了么,还这么神秘。” 甲乙又是神秘一笑,随即干巴巴道:“还是不晓得。” 沈晴仍在推算:“按照时间来看,这信应该是你们离开少意盟那天寄送出来的。何必呀?你告诉我,何必呀?” 甲乙两人抿嘴摇头,不发一言。 沈晴:“你们盟主跟和尚有猫腻。” 阿甲:“谁知道呢。” 沈晴:“那你们盟主跟和尚,谁的武功比较厉害?” 阿乙:“……谁知道呢。” 沈晴立刻道:“我知道了,和尚比较厉害。” 甲乙这时终于想起要维护盟主名声了:“也不是,就盟主都让着李大哥。两人各有输赢,切磋嘛,呵呵。” 沈晴怪异地笑了,摸着下巴转头看沈光明。 数日又过去。林少意和田苦等人日日关在书房里商量事情,田苦爹娘终于再次提醒:婚期不能再耽误了。 以风雷子为首的武当和以性海为首的少林虽说给丐帮下了战帖,可目前双方都无甚动静,这也不是能调停的事情,便如此胶着下来了。 既然胶着,这边该做的事情仍旧是要做的。 林少意仍旧每日早晚和照虚打一架,围观二人打斗成了杰子楼里头的男女闲时最大的乐趣。 沈光明和沈晴却想着另一件事情。 “我已经给他寄信说过了。”沈晴抖出沈正义的信件,“这酸诗你还看不看啊?” “不看不看,看不懂。”沈光明收拾行李,从沈晴手里将写有沈正义书院地址的纸条拿了过来,“还有什么要带的么?” 他正准备出发到沈正义的书院,将他接过来参加沈晴的礼。 “他会不会哭啊?”沈晴担心道,“这小子以前说过长大要娶我的。” “他还说过要娶我呐。”沈光明说,“你以为自己有多美?” “田苦说我世间最美。”沈晴立刻道。 “他眼睛不行了。”沈光明迅速将物什打包好,从才窗口扔出去给正津津有味看林李二人打架的唐鸥。 一去一回,大约要十几日,沈光明叮嘱沈晴在这里要万事小心,他和唐鸥去一趟就回来了。 沈晴一脸欲言又止。 沈光明:“切记不要偷东西。” 沈晴:“大哥,我,我也写信给爹了。” 沈光明一愣,突然想起沈直的事情,背脊无端一凉。 “他虽不是我亲爹,但这么多年了,也有养育之恩。我跟田苦说过,他也觉得应当把他请过来。”沈晴十分忐忑,“可他没有回信,田苦派过去的人说他接了信,回了屋,却不肯给任何回音。” “没回音就算了罢。”沈光明轻声道,“他若来了,我怕又惹出许多不愉快来。” 沈光明并未跟沈晴说过自己身世,也没说过沈直和辛家堡的恩怨。田苦虽知底细,但顾念她和沈光明的心情,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因而沈晴并不晓得沈直对沈光明所做的事情。 “其实是因为……”沈晴低声道,“因为田苦说,他会为我找生身父母。我想请爹过来,让田苦与他聊聊。田苦这人细心,指不定能从爹说的话里头,找出些蛛丝马迹。他现在离不开杰子楼,我只能……” 沈光明顿时明白了。是田苦觉得沈晴的身世有可疑,想为她寻回亲生爹娘。 这样的好事,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是愿意为沈晴去尝试的。 他压着心头恐惧与焦躁,终于点头:“好,我先去接沈正义再和他一起回家。若是他在,说服爹过来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第87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子(7) 从杰子楼出发到书院并不太远。唐鸥和沈光明不想耽误时间,日夜兼程。 唐鸥在得知沈光明还要回老川村找沈直之后没说什么,只是再次将秋霜剑里的杀招强调了一遍:“这样用,一剑毙命。” 沈光明:“……他是正义的爹。” 唐鸥与他坐在溪边,将剑从他手中接过,为他擦洗。 “你不恨他么?”他问。 沈光明茫然看着他的动作,看日光被剑面和水面发射,碎成刺眼的光斑。 “与其说是恨……不如是怕。”他低声道,“我想象不出来一个人是有多恨另一人,才会忍心对孩子下手。我与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对我和沈晴虽不如对正义那么好,但完全没察觉出他恨我啊。” 唐鸥默默地摇摇头。 离开杰子楼之前沈晴来找过唐鸥。沈晴说的事情唐鸥隐约有感觉,但说不清问题在哪里。 “我大哥是被爹教坏的。”沈晴说,“我们很少见他哭,他其实不懂什么时候可以哭,什么时候可以生气。” 沈晴有沈光明保护着,沈光明是一个人站在沈直面前的。小时候砍柴做饭,手指砍伤了,被火燎伤了,是孩子都会哭。沈光明只要一开始哭沈直就会立刻训斥他。 “说的话也很凶,比如这种算什么啦,这有什么好哭的啦。”沈晴转头看着唐鸥,“为什么不能哭?痛了、受伤了,为什么不能难过?” 沈光明很了解别人的情绪,也很懂得用笑容来骗人,但他对伤心和难过这种情绪总是无法准确处理。“所以他碰到自己会难过的事情,第一反应永远是问自己: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不应该为这件事情悲伤。”沈晴黯然道,“若是他哭出来,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到了他自己也没办法承受的地步了。” 唐鸥低声说了句我知道。 “唐大侠,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欺负我哥哥。”沈晴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罕有的认真,“他痛也不会说,只是憋在心里自己悄悄解决。我和正义不可能永远陪着他,我只愿你多理解他,多懂他,若是可以,也请多教教他。” 唐鸥心道这样还叫不恨么?沈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阴毒方式,想把沈光明养育成别扭又阴毒的孩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应当感激方大枣。 沈光明见他半晌没说话,以为他觉得无聊了,也觉得自己不好搭话,便默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唐鸥把剑收入剑鞘,仔细系在沈光明腰间。沈光明觉得他这种沉默的温柔来得很奇怪,笑着问道:“怎么了?” 唐鸥捧着他脸亲了亲,轻笑着说:“在下心悦沈少侠,见则欢喜。” 他见沈光明一脸呆相,忍不住又吻吻他鼻尖。 “沈少侠,你很厉害。”唐鸥低声道,“我将一直陪你,你不需怕任何人。” 春风十里,吹动沿途翠树繁花。 书院的白墙筑在半山腰,十分显眼。 因书院管理严格,访客只能在会客处等候,不得进入。两人递交了请求,很快便被告知沈正义正赶出来。 沈正义收到沈晴信件的时候就已经跟夫子提过,夫子很喜欢这个学生,便允诺到时候由他出面为他请假。 沈光明许久不见沈正义,现在身边还有个唐鸥,莫名觉得十分紧张。唐鸥是头一回有机会见到沈光明的这个弟弟,自然也十分好奇。 两人将茶喝了一半,忽听院子外头传来颇大的撞门之声,随即边听院中有人怒喝:“沈正义!成何体统!” 沈光明立刻站起,奔了出去。 “对不住对不住……”外头的少年连声道歉,脚步却不停,飞快往里走。他才刚走到门口,便被从里头奔出来的沈光明抱住了。 “……大哥!”沈正义脚下趔趄,差点往后栽倒。他发现面前是沈光明,也立刻欢喜地抱紧了他。 兄弟俩好一通交流后,沈光明才和他走入会客处,把唐鸥介绍给了弟弟。 他只说唐鸥是自己挚友,也是自己恩人。但就这两项,已足够让沈正义疯了似的抓住唐鸥的手握来握去。 他握了一会儿,想起更紧要的事情,忙四下瞧瞧,从怀中掏出了一包半冷的馒头。 唐鸥:“……” 沈光明:“……” 沈正义:“哥,我怕你饿。” 他将馒头塞进沈光明手里:“唐大侠也吃吧。” 沈光明哭笑不得,又怕他被书院里的人发现,连忙起身挡住,把馒头往唐鸥怀里塞。唐鸥莫名其妙,又觉得十分有趣:“书院的馒头好吃到要和你大哥分享?” 沈正义一愣,随即挠挠头:“也不是……” “他以前吃了什么好东西都会藏一些给我和沈晴的。”沈光明解释道,“都成习惯了。正义,以后这种事情别做了,你是圣人弟子,不能偷盗。别跟你姐学。” 沈正义似有不忿:“为哥哥姐姐做的事情,怎么能叫偷?那要不然……” 沈光明立刻打断他的话:“也别跟我学。” 沈正义:“……哎,行吧。” 唐鸥在一旁已经悄悄拿起了一个馒头开吃。 沈光明本想溜进书院里玩玩,但进不去,他也不好意思潜入,三人很快就继续上路,赶往老川村了。 第88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8) 沈光明本想溜进书院里玩玩,但进不去,他也不好意思潜入,三人很快就继续上路,赶往老川村了。 老川村在山里,距离镇上不远,但道路也算崎岖,三人翻山越岭地行了数日,过了镇子才看到村头的老树。 村子边上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河床,河滩上长满了各种植物,在春日软风里颤巍巍地生出新芽头。 “夏天的时候就有点儿水,其他季节就是条旱河。”沈光明指着那河对唐鸥说,“小时候河水还是很多很清的,我们常常在河里洗澡捞鱼,现在不行了。” 唐鸥笑笑看他:“在这里洗澡啊?” “是啊。”沈光明说。 唐鸥:“你那时候多大?” 沈光明想了想:“□□岁之前好像一直都在河里洗?”他转头看沈正义,沈正义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唐鸥摸着下巴,脸上是十分怪异的笑意:“□□岁啊……□□岁的沈光明,皮肉嫩不嫩?” 沈光明:“……” 他趁沈正义没注意,抬腿狠狠踹了唐鸥那马的屁股一脚。马的屁股肉挺厚,尾巴扫扫,没事儿一样。“你就不能正经点儿!”沈光明怒道,“都到了!” 唐鸥肃然道:“在下只是关心此地孩童体质,这才多问了两句,不知沈少侠想到了何处。唐某真是冤枉。” 沈正义从前头转过来懒洋洋道:“哥,别欺负唐大哥了,赶快走吧。” 唐鸥笑道:“这位沈公子所言甚是。” 沈光明:“……” 唐鸥如此这般地逗他几回,沈光明差点忘记了自己将要见到沈直。 沈家在村子边上,周围没什么人家,十分安静,或者可称为荒凉。沈光明与沈正义下了马,小心走到院子前。院墙用破砖歪歪扭扭地垒起来,大约一人高。院门落了个铁锁,沈光明看沈正义:“怎么还锁上了?” “我没有钥匙。”沈正义说,“这是我们离开之后爹才做的吧?” “他去哪儿了?”沈光明没有进屋,而是跃到一旁的树上,凝神细听。周围除了他们三人,并无别人的呼吸与脚步声。他跳下来,正巧看到沈正义盯着自己。 “厉害不?帅不?”沈光明有些得意,“这都是实打实的功夫。” “唐大哥教你的?”沈正义问。 沈光明回头看了两眼唐鸥。唐鸥留他们兄弟两人聊天,自己一个人靠坐在一个大树桩上打盹。 “不全是,但和他始终有关系。”沈光明擦擦鼻子,“都说过了,他是我恩人。” 沈正义拉着他坐在院墙下,踌躇很久才慢慢道:“我都听唐大哥说了,你和……你和我爹之间的事情。” “……”沈光明没想到唐鸥居然已经说了,一时有些慌乱,“不不,正义你不用担心。都是可以再谈的,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 沈光明怕沈正义心中有疙瘩,连忙跟他解释,但沈正义却十分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大哥,你不用谈,也不用解开。”沈正义说,“错就是错,你不用原谅。” 沈光明从没想过原谅,但也没想过要怀着这恨意过一辈子。 和那些揣着恨意长大的人不一样,沈直的事情他知道得太晚。恨意若不从小培植,很难全心全意扎根生发。因而他虽有恨意,但那恨意却像被人硬生生塞进脑壳里一般,是他生命里未曾料想过的外来物。 沈直对他没有过什么像样的慈爱,他便以为世间的爹都是这样的。沈直也没有好好地教过他什么,他也的确觉得天底下的父亲,应该也都是这样的。 冷漠、自私、恐怖、凶狠,沈光明所理解的父亲大概能用这样的词语概括。 可他对过去的生身父母也毫无印象。据说辛家堡在被大火烧毁之前是个挺和乐愉快的地方。可究竟如何和乐愉快,沈光明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获得“更好的生活”。何谓“更好的生活”,在遇到唐鸥之前他毫无概念。他对家的所有想象和憧憬,全都落在唐鸥身上,没办法脱离。 沈正义说罢那句话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只好拍拍他大哥的肩膀,算是给他些支持。 “一会儿你若揍……揍他,我当做没看见就是。”沈正义悄声道,“你别把人打死。” 沈光明:“……正义啊,你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你怎么……怎么……” “圣贤书也比不上你重要啊大哥。”沈正义说,“圣贤书又不能给我吃的,不能带我去玩儿。爹确实太错,我总不能因为他是我爹就要你无原则地原谅他。虽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但也有‘大义灭亲’这一句。我选择信什么是我的事情,总之你不用顾忌我。” 沈光明有点受感动,又觉得沈正义这想法隐隐不对:“你考功名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写。” “那是自然。”沈正义叹了口气,“爹不会去二姐那里的。他怎么对你们,我都看在眼里。你和二姐是生是死他都不在意,难道会因为二姐嫁入杰子楼就巴巴地赶过去?若他真是当年辛家堡大火的纵火之人,又怎么可能再走出去,暴露在江湖之中?”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忽听唐鸥从树桩上站起,抬头看着一边的山壁:“有人下来了。” 这小院子背靠一面陡峭岩壁,沈光明这时忽地想起沈直也是有武功的人,这峭壁应该难不倒他。 正忖度着,他也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声音。有人负着重物从上面往下攀爬,碎石滚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正义站在沈光明身边,紧张地攥住了自己袖子。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突然停了。 “……正义?”那人在上面沉沉地问,“你带了什么玩意儿回家?” 沈正义猛地挺直腰杆:“不是别人,是大哥和他的朋友。” 山上那人静了片刻,随即发出难听的笑声。 “小东西,有奇遇了啊。” 树丛簌簌作响,有一人背负着死鹿,从上头咚地一声落在沈氏兄弟面前。 沈直年约四五十,但身材高大,雄武有力。气候乍暖还寒,他却只穿单衣,双手鲜血淋漓,神情异常冷淡,只在看到沈光明的时候稍微笑了笑。 那笑也是阴沉沉的。 沈正义不敢出声,沈光明上前一步,大声道:“妹妹要成亲了,你去不去?” 沈直上下打量着他,眯起眼睛,没有出声。 沈光明很怕他这种审视的表情,但身后有沈正义和唐鸥,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声爹都不叫么?”沈直冷漠地说。 沈光明抿着嘴不出声。 “你在哪儿学来的功夫?”沈直眯着眼睛,盯着沈光明的心口,“运气不错。” 沈光明不懂指责,更不懂争吵。他愣愣盯着沈直,仍旧觉得自己怕他,非常、非常怕。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沈直突然将背上猎物甩到地下,双脚在地面一蹬,呼地冲着沈光明亮出一双手。 他手爪劲力极重,从上往下击向沈光明,几乎是一出必死的杀招。 唐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更没想到沈直武功居然这么好。他再飞身救援只怕已经来不及,不由怒吼一声:“沈直——!” 沈光明不闪不避,将扑到自己身上的沈正义推开,举掌挡下了沈直的这一招。 他和唐鸥在子蕴峰上常常对练。唐鸥为令他全速成长,每每出手都使出七八成功力,秋霜剑的刁钻之处更是毫不留手。沈光明被他打得狼狈,但拆招之间,学得也极快。 他先于瞬息间引出大吕真气,全灌入双掌之中,随即在接触到沈直的时候立刻将真气输入他掌中。大吕真气与世间绝大部分的真气都是互斥的,沈直立刻知道不好,飞快后撤。但真气行得极快,他半身发冷,手脚已显僵硬。 沈光明硬生生接了他一招,自己也很不好受。正待再上前,忽见沈直摇晃两下,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腥黑的血水。 “爹!”沈正义大惊。 沈直面前支撑着自己,哑声笑道:“死不了。老子命大得很。” 他这话一出,唐鸥顿时大惊。 数年前的子蕴峰,夜色火光之中,溪边卧躺的虚弱孩子,阻止自己救助的高大壮汉。 死不了,命大得很。那汉子也是这样说的。 唐鸥记不清那人模样,却将他说的几句话反复在心内咀嚼,怨自己无能,也为那人的心狠吃惊。 ——你救他,你知道他是好是坏? ——你知道他爹娘是好是坏? ——你若救了他,他以后成了杀人放火的大恶人,你说是好是坏? 唐鸥此时再想起那人隐没在黑暗之中说的几句话,顿时全明白了他对沈光明恶意的来源。 他只觉胸中又痛又苦,惶然看向沈光明。 自己曾有机会救他的。在他的命运还未被沈直扭曲破坏之前。 第89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9) 沈直吐去口中污血,冷笑道:“你还没能耐将老子打成这样的内伤。这是旧疾了,就在辛家堡起火的那天晚上。为了把你带出来,我吸入大量浓烟,从此再也没有好过。” 日夜折磨着他的病痛,只将他的心肠一分分锻得更硬。 在他对自己出手的时候,沈光明已经隐约猜到沈直晓得了辛家堡后来发生的事情。 沈直与方大枣和柳舒舒相识,他跟这个江湖不是完全隔绝的。虽不知方大枣和柳舒舒的死讯是否传到过他耳里,但少意盟和辛家堡的对峙、辛家堡的败落和辛暮云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已在这段时间里传遍了江湖。沈直没有参与其中,他只是在当夜点了一把火,但如今辛家堡彻底破落,正中其下怀。 果然,沈直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小东西,只怕你还不知道,那死了的辛暮云,就是你的亲大哥。”沈直嘴角全是血,笑得十分狰狞狂傲,“是你亲大哥!!!” 沈光明看着狂笑的沈直,沉默不语。 “你原名辛晨,是辛家堡的小儿子,是辛暮云的弟弟。原本你也可享受辛暮云那样的生活,锦衣玉食,最后还能长成一个了不得的大侠,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沈直笑罢,恶狠狠道,“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我要令辛大柱和夫人永远悔恨,永远痛苦。为你起名为光明,可你注定此生都不得光明。你是辛大柱的儿子,是阴沟里的老鼠,是人人喊打的骗子。若是有幸,你指不定还能上上通缉令,成官府里头的名人……沈光明,你得谢谢爹。这是你原本绝想不到的……” “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开口打断了沈直的话。 沈直还在絮絮说话,突地一顿,抬头惊愕地瞧着沈光明。 “什么?!”他声音都变了,颤抖着站起来。 “你搞错了,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据百里疾——你还记得百里疾吗?他说我是管家的孩子。” 沈直双眼睁大,浑身哆嗦,半晌才嘶吼出一句话:“撒谎!” 他当夜认得那孩子的衣着,准确地掳走了一位锦衣的小公子。那衣上绣着繁复花样,是夫人的手艺,他纵然什么都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这一样。 “那天是我的生辰。辛晨把他的衣服赠给了我。”沈光明说,“你错得离谱。” 这些事情他全从旁人那里听来,此时经自己口中一件件说出,钝痛便一分分浮了上来。 虽然钝,却凶。 是沈直放的火,也是他带走了自己,才有百里疾紧随其后将阿岁放入郁澜江中丢弃。是他们将自己和阿岁的命运完全扰乱。 念及孤零零死在佛寺外头的阿岁,沈光明眼睛酸涩难当。当日两人在郁澜江上同乘一船,他还记得阿岁惶然不安地走进船舱,生怕沈光明嫌弃一个乞丐太脏。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自己遇到的人之中,好人比坏人多。沈光明难过地紧紧抓住腰间佩剑。若是辛暮云还活着,他站在自己面前,这把剑是会刺他一个窟窿的。从胸前到后背,让他也尝尝阿岁死时的冰凉和绝望。 阿岁与自己同龄,却活得比自己更凄凉,死也死得惨厉。 沈直仍摇晃着身子。他气息急促,显然没有压制内伤,且由于内息翻腾,脸红如滴血,口鼻都慢慢沁出血液。 看他的模样,沈光明隐约猜到自己方才的大吕真气实际上已经伤了他,或是将他体内原有的伤势加重了。 “你若不是辛晨……那真正的辛晨呢?”沈直问。 沈光明也无意隐瞒:“他已经不在了。” 沈直眯着眼睛,慢吞吞笑了:“那也好啊,都死了。死得好,死得真好。”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突地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沈直嗷地大叫一声,往后栽倒在地上。他鼻子被打破了,疼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血控制不住地往下滴。 是沈光明于瞬息间窜到他面前,狠狠给了他一拳。 沈直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力气已失了大半,眼神茫茫然盯着头顶苍白天空。沈光明揪着他衣领将他拉起,压抑着怒气道:“我应该要狠狠揍你的,但正义在这里。你虽是正义的爹,但也是我的仇人。” 他将力气蓄在右拳,重重击在沈直腹部。沈直呜咽出声,大口喷出血液。他脸色惨白,嘴唇泛青,四肢不停抽搐,显是极为痛苦。 沈光明击了这一拳,松手站起。沈直瘫在地上,嘎嘎地笑。紧攥着拳头,沈光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唐鸥。 沈正义无声看着沈光明。沈光明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抱了抱他,不发一言。唐鸥拉着他的手,察觉到他在发抖。 “我们在镇上等你。”他对沈正义说,随即牵着沈光明和马一起走了。 两人牵马走出村口,沈光明的颤抖才慢慢停息。 “唐鸥……”他慢吞吞道,“方才有一个瞬间,我真想杀人。” 唐鸥与他面对面站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必这样做。” “可是我会想起阿岁……”沈光明声音再度发颤,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唐鸥,我心里太难过了。” “这不是沈直一个人铸就的错。”唐鸥将他温柔抱着,“辛大柱,辛暮云,百里疾,还有你们身边的江湖,都是如此。” “可是……可是有仇必报,有仇也应该报。” 唐鸥亲了亲他头发,慢慢道:“不,你不用报。” 沈光明:“什么?” 唐鸥:“你好好当你的沈少侠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做。” 沈光明叹了口气,声音模模糊糊:“唐鸥,你不必总是这样护着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终究是正义的爹,我……我是正义的大哥,我不能伤他的心。” 随即他听到唐鸥低声应了句“对呀”。 沈光明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一时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唐鸥都会温柔地反对。唐鸥轻抚着他的背,让沈光明想起他亲吻自己背上火燎伤痕时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紧紧抱着唐鸥,耳边是呼吸声和风声,心一点点静了下来。 “沈光明。”唐鸥突然悄声开口,“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沈光明:“说。” 唐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沈光明:“有话就说,干脆点儿,否则休了你。” 唐鸥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道:“我以前见过你的。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到子蕴峰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当年在那小溪旁边发生的事情么?” 沈光明:“记得。”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唐鸥说的是什么了,呆了片刻,又惊又喜。 “那个是我!”他抓着唐鸥的衣服大叫,“唐鸥!那个是我对不对!咱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 “也不能算见过……”唐鸥被他晃得话都说得不利索,“方才见到沈直,我才从他声音中认出来的。你也姓沈,我竟丝毫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想问问沈光明:你是否会怪我?怪我当年没有尽全力去救你。若是自己当时谨慎一点,若是他能向师父发出求救信息,若是……总之,沈光明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张子桥说不定会收留他,而自己会帮他找父母亲人。也会教他练武,教他许多事情。他们可以一起长大,一起游历江湖,就像现在一样。 沈光明揽着他脖子小心地吻他,脸上尽是欢喜:“我不难过了,唐大侠我现在特别欢喜。这是叫缘分么?太奇妙了……我们居然见过。” 唐鸥将所有未问出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低声笑道:“是呀。太奇妙了。” 当夜两人在镇上找了个小客栈留宿。夜半时分,沈正义也骑着马赶过来了。他被沈直赶出家门,连院子都爬不回去。 沈正义也习惯了被沈直这样对待。他离开的时候沈直已经可以自行走动,沈正义觉得自己亲爹素来命大,而父子感情着实不太深厚,又因为十分想念沈光明,便骑着马过来找他了。 房里只有沈光明一人,不见唐鸥。沈正义便问唐大哥呢,沈光明说你刚进客栈他就出门去访友了。兄弟两人在客栈庭院里聊天看月亮,侃了挺久。 回房休息的时候沈光明发现唐鸥还没回来。 访友需要访这么久? 他躺下来之后又忍不住思忖:唐鸥在这地方居然也有朋友,可见自己这位……这位夫人何等神通广大。 他忍不住笑了,闭眼盖被。 不知睡了多久,沈光明被响动惊醒。他从床上坐起,认出经窗子潜回房中的是去“访友”的唐鸥。 “你去访什么友?”沈光明揉揉眼睛,“这么逍遥,还彻夜不……” 他突地停了口,一个箭步窜下床奔到唐鸥身边。 归来的唐鸥带回了春夜的寒气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你跟谁打架了!”他紧张万分,在黑暗中摸着唐鸥的脸和手臂,“哪儿受伤了?” “没有受伤。”唐鸥的声音很平静,“是别人的。”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唐鸥与他在老川村村头说的话。 什么你不必这样做,什么好好当沈少侠就行了。 他大惊,失声叫道:“你杀了沈直?!” 唐鸥站在他面前,黑沉沉,冷冰冰,说的话却仍旧是温柔的。 “我没有。”他说,“受了些折磨,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沈光明瞠目结舌,被唐鸥这平静至极的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你疯了……”他低吼,“唐鸥你疯了!你……你是……” 是光明磊落的大侠,是顶天立地的青阳心法传人,是清清白白的唐鸥。 沈光明从未想过唐鸥会为自己而去做这样的事情。万般话语堵在心口,他哽咽着无法倾吐,扑过去抱着唐鸥发抖。 心内又难过,又欢喜。难过得想弄死自己,欢喜得宁愿立刻死去。 唐鸥抚着他的背,低头咬着他唇和他接吻。他察觉到沈光明脸上的湿润液体,在黑暗中虽看不清楚,但能尝出来。他舔去沈光明脸上眼泪,魂魄慢慢从方才的愤怒与憎恨中挣脱出来。 “你只需说一句喜欢我就可以了。”他低声对沈光明说,“我是你的夫人,沈少侠。你做不到的事情,夫人为你解决。” 沈光明狠狠吻着他,撕咬出口中血腥味道都不停止。 第90章 番外:糖藕和小骗砸(10) 第二日起来,唐鸥跟沈正义说,让他打自己一拳。 沈正义一头雾水,看看自己大哥再瞧瞧唐鸥。 抵不过唐鸥的固执,沈正义在他胸前砸了一拳。 唐鸥:“好,清了。” 沈正义:“???” 沈光明:“……” 唐鸥似模似样地问沈正义是否还回老川村看沈直,沈正义说不回去了。“我爹估计现在也不太乐意见到我。”他说,“等我考完了再回来见他吧。” 昨夜唐鸥大略跟沈光明说了他对沈直做了什么。沈直虽然暂时死不了,但这辈子再也不能用武了。唐鸥说得不算太清楚,但沈光明隐隐猜到他是怎么做的。 白日在打斗的时候他已经把部分大吕真气输入沈直体内,唐鸥身怀青阳与大吕两种真气,只要稍加撩拨,沈直便会立刻尝到沈光明当日经受的痛苦。 无药可解。 但唐鸥没有让他死。“他或许能恢复的。只是即便恢复,今生今世也仅是一个废人。”唐鸥口吻淡然,无波无浪,“这样可以吗?” 沈光明连忙说可以了。 他骑在马上看着唐鸥和沈正义聊天,想起昨夜的事情,茫茫然之中又觉出几分笃定。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唐鸥都在他身边。 三人离开小镇,开始往杰子楼赶。 春花遍开的时日里,沈晴出嫁了。 沈光明被推着坐在那里受新人敬茶,手一直不停地抖,茶杯笃笃笃乱响。 吉时良辰过了,终于礼成。沈光明一个人默默回味着老父嫁女的心情,忽见唐鸥从外头经过,手里牵着两匹马,正远远看他。 “你要去哪里?”沈光明跑了过去。 “子蕴峰上的树应该要浇水了。”唐鸥说,“新的小鸡也该孵出来了。山上杂树长得太多,得回去清理清理。” 沈光明:“……这么急?” 唐鸥说是呀。“我想在子蕴峰上多做个院子,比现在那个要大一些,你住着也舒服。院子外头多种些果树,你喜欢吃什么?” “你不喝喜酒了吗?”沈光明问他。 “人太多了。”唐鸥伸手捞起他肩头发丝,送到唇边轻吻,“喝酒这么快活的事情,只你我两人就行。” 沈光明脸上微红,笑着从他手里把头发扯出来了:“既然人多,就别、别做这事情。” 唐鸥笑了笑,将另一匹马的缰绳塞入他手中。 不远处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两人细细听了一会儿。 “迟当家又和司马家主吵起来了。”沈光明叹气道,“看来他确实不喜欢和司马家主同住一个屋子。” 唐鸥听得饶有趣味:“嘘,让我听听吵的究竟是什么。” 沈光明:“……唐大侠。” 迟夜白和司马凤虽是争执,但只听到迟夜白的声音,偶尔才有司马凤笑言几句,也完全不似生气的样子。 “说起来,我倒没见过司马大哥是怎么断案寻凶的。”沈光明突地想起一件事,“听闻神乎其技,很是有趣。” 唐鸥瞧他一眼:“不,并不有趣。” 沈光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笑。 “走了吗?”唐鸥终于转身牵起自己的马,“我们回子蕴峰。” 沈光明点点头,利落上马。两人各骑一马,踏着地面一片纷繁的红色炮仗皮,慢慢离开了杰子楼。 这样离开,和逃窜有几分相似。 他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告别,沈光明心头隐隐兴奋。行出杰子楼所在的山谷,唐鸥从另一匹马上欠过身和他相吻。连这已显频繁的举动也让沈光明觉得新鲜有趣。 江湖诸事时刻变化,朝堂也不见安宁。 在婚事前夜,几个男人陪着田苦喝酒的时候田苦说了一些新的消息。 东原王被世子舒琅刺杀了。木勒从他的父亲那里学来了弑父夺位的法子,可叹还未实施,就被自己儿子抢了先。舒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顺利接管了东原王的军队,和自己的几位叔叔成了对抗之势。 丐帮的郑大友和七叔终于回应了少林武当的战帖。回应的文书十分简单,是郑大友亲笔写的几个大字:不谈,不和,只论公道。 辛家堡剩下的奴仆被驱散离开,辛暮云的妻儿已经由林剑出面,接回了少意盟。只是回少意盟的途中,辛夫人自杀身亡。众人发现她尸身的时候,是她身边还躺着那个孩子,颈上缠着布带,勒出深深淤痕。孩子倒是没死,一路虚弱地哭着回了少意盟。林剑没了女儿,儿子一时半刻又没有娶妻生子的想法,于是便将那小童留在自己身边,仔细照顾着。 沈光明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敏达尔王妃呢?”他问,“还有七叔和郑帮主的武功高不高?辛暮云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照虚浅浅喝了一口酒,慢慢道:“肯定不能用旧名了。我跟林少意担心的是,盟里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来历,只怕会将少意盟大火和林澈那件事的怨气全都迁到他身上。” “父债子偿,向来是江湖规矩。”田苦说。 林少意却摇了摇头:“一人有一人命途路数,偿什么偿。”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沈光明半途就微醺了,靠在唐鸥肩上打呵欠。之后说的什么他全无印象,只记得唐鸥将他背回房间揽着他睡觉,身子很暖和,他一直往他身上爬。 两人此时走在路上,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田苦说的这些事情。 田苦还说了一些十分有趣的小故事。 比如青阳祖师虽然死在中原,但他当年在关外游历传佛,在遥远的雪山群之中,他的弟子也为他设立了一个衣冠冢。他在关外游荡的时候尚年轻,十难手的第一式就是在那里悟出来的。 唐鸥和沈光明当时听了,立刻就起了去看一看的念头。 “你师叔也在关外。”沈光明说,“你若是不急着回子蕴峰养鸡种树,我们可以先去七星峰看看他。” “嗯……”唐鸥点点头。 山路狭窄崎岖,但越往前走,就越是开阔。唐鸥走在沈光明的前头,与他差了半个马身。沈光明看着路旁茂密树丛,心思远远近近,飘来荡去。 他想和唐鸥在一起,是各种意义上的在一起。和他生活,陪他养鸡种树,与他一起练武,和他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老死为止。 老死这件事情对现在的沈光明来说着实很遥远,而且听起来有点儿可怕,但想到是和唐鸥在一起,他又觉一切顺理成章。 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能让沈光明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了。 唐鸥走着走着,放松缰绳,回头瞧沈光明。 “在想什么?”他问。 沈光明:“天气真好啊。” 他挺不好意思的。想的事情很复杂,包括唐鸥真好看,唐鸥真帅,唐鸥真健壮,唐鸥武功真好……等等等等。林林总总,和这一天的日色一样好。 唐鸥没有细问,笑着转过头去。 沈光明呆呆瞧着他背影。 眼前人坐在马上也挺拔修俊。因为参加婚事,特意裁了新衣裳,是藏青色外袍束月白腰带,显得愈加英气勃勃。 沈光明低头看自己。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胸前再戴朵大红绸花直接就能娶亲了。 他心头勃勃跳动,这时唐鸥在前头唤他名字。 两人已走到山尖,马蹄之下是一片平缓的山石,似是山峦被利斧横着切开后遗留下的痕迹。 此地已是郁澜江边,因靠近入海口,浪涛层叠汹涌,拍得两岸嗡嗡有声。山势颇高,低头可以看到郁澜江江面,江上仍有船只晃荡前行,在浪里起伏不停,水手的号子声隐约传来。再朝远处看,是群山连绵不断,春风正吹褪山顶薄薄积雪,那被雾气笼罩的影子也浮现出浅淡的青绿色来。 沈光明只觉精神一振,心胸忽的一片开阔明亮。 “沈光明。”唐鸥开口道,“我带你去闯荡江湖吧。” 沈光明一愣:“不回去养鸡种树了?” “这个不急。”唐鸥笑道,“若是没带你走一遭,总觉得老了之后你会怪我。” “不会的。”沈光明连忙说。 “你还没喝过九鹤村的杏花酒呢。九鹤村往北去三十里有个小镇子,镇上三刀门的掌门人是个特别趣致的娘子,她能用几十斤重的大刀雕花,你肯定也没见过。或者往南去,崂水乡的溶洞,凤头岭的奔马三十里,沣水河的白银湾……”唐鸥一个个地说下去,还会来些不尽不实的传说,什么白银湾夜间有河妖歌唱,崂水溶洞原是天上神仙的马桶,凤头岭上头听说有喜鹊和白貂成了精,还会说佛,厉害得不得了。 沈光明听得实在心动:“怎么都是吃喝玩乐?” “主要吃喝玩乐,闲的时候行侠仗义。”唐鸥笑得眼睛弯弯,“你去不去?” “去!”沈光明乐了,“不去太亏。” “你觉得闯荡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唐鸥调转马头,和他慢慢往下走。 沈光明搜肠刮肚:“行侠仗义?不平则鸣?劫富济贫?左青龙右白虎?绝世武功?神兵出世……” 唐鸥失笑:“哪儿听来的!” 沈光明老实道:“沈晴在书上看来的。” “最重要的是不要死。”唐鸥慢吞吞道,“死了就没有天高地阔了。” 他话一说完,立刻夹紧马腹奔了起来。沈光明一愣,立刻明白这人是要和他比赛,果断也赶了上去。 “追得上我今儿晚上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唐鸥回头笑道。 沈光明紧攥缰绳,大笑着应了一声。 他心里有一句话,堵在胸口,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和生死无关,和际遇无关,和前情后事都无关。 有了你,才有天高地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