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盛宠札记》 第一章 深夜,天边的云渐渐消散,明月初现。夜风肆虐,吹入京郊外的一片密林。高大梧桐枝桠上的一片枯叶终是无法支撑,脱离坠落。刚刚触到已死的冰冷马匹,风势忽地加大,枯叶随风旋转,最终掉入一片血腥粘稠之中。 横七竖八的尸身里,脖颈被砍断的妇人忽地微微动了下。不多时,一名身材娇小的四五岁女孩儿钻了出来。她脸上身上沾染着泥土和血污,都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唯有双眼澄澈透亮,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修罗地狱般的杀戮景象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还有耳畔传来的狂风呼啸声……为什么能够听见! 多年来,她一直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的啊! 借着月光,清雾不敢置信地打量着自己和四周。刚要迈步前行,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她脊背蓦地发冷浑身骤然一僵,慢慢侧过身去,便见一只野兽正定定地望着她。 是狼。 它吐着舌头一点点往前挪着,粗粗喘.息间,口中喷出的白气依稀可见。见清雾躬下身子,灰狼稍微停了一下。但很快,它又慢慢举起了前爪,往前迈了一步。 清雾知道自己不能跑。不然的话,它猛然扑上来她只有死路一条。她努力作出镇定的样子,慢慢弯着腰在周围摸索,打算找出一块可以丢出去攻击它的大石头或者其他什么够分量的“武器”。 可是,什么都没有。 触手之处,只有混了泥土的粘稠的血,还有地皮上贴着的干枯草根。 在这死气弥漫的地方,心底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清雾生怕被野兽看出自己实际的惊慌,忙垂下眼帘掩去心思,急速思考着,用自己现今这矮小的身子该如何脱险。 心念电转间,她摸向怀里,正打算掏出细长坚硬的某物在它靠近时拼死一搏寻个出路,突然,马蹄声突兀响起,惊动了虎视眈眈的灰狼。破空声划过夜空。灰狼低吼一声颓然倒下,身上插着一支羽箭,伤口处正不住地往外冒血。 马蹄声近,清雾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臂一紧,自己已经被拽着腾空而起,紧接着,跌入一个不容置疑的怀抱中。 “周围或有狼群,我们需得尽快离开。”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宛若寒天里的玉泉,带着彻骨凉意。这般的疏离冷傲,原本会让人低眉敛目恭敬退让,却让惶恐不安初到此地的清雾慢慢平静下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隐隐地,有狼嚎声传来。 少年揽着清雾的手臂收得更紧,眉端轻拧。 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清雾这便发觉了他的为难之处——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缰绳,完全腾不出手来抽马疾驰。而狼群,很快就要赶到了。 清雾心下焦急,在自己全身上下不住寻找,最终指尖在怀里的簪子处停了下来。 那是她从那妇人身下钻出来前,从妇人头上拔下来藏在身上的,只因不能确认歹人是否还在周围,拿着用来防身。先前她便是打算用此物刺伤灰狼。 清雾将簪子塞到少年的手里,指了指马。然后她侧身搂紧他,轻轻动了动身子,示意他可以松开手不必再担心她掉下去,尽管放心拉缰抽马。再不济,还能用簪子刺马瞬间提速以求逃脱。 少年在她抱紧他的刹那全身一颤几乎僵住。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他不由莞尔,唇边漾起了极浅的一个笑容。 ——此处远离京城,若真刺伤了马,如何回城? 虽说女孩儿的这个举动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这倒是让他省事许多。 少年用左臂拦紧女孩儿,左手持缰右手拍马。马儿长嘶一声快速驰去。不多时,便已离开很远。少年不敢大意,继续前行,直到确认距离足够远必然不会被狼群追上,方才拉缰缓行。环顾四周,已经到了边界之处,将要出了密林。 他将马停下,让女孩儿靠着他的左臂重新坐好。估量了下将要行去的方向,这才重新上路。 密林的另一处边界,却是平静许多。没甚野兽出没,只闻树叶沙沙的响声。 在这静寂之中,马蹄声渐行渐近,惊扰了原本在林中休憩的鸟儿,也惊醒了在林边树下合目休息的英武少年。 他打着哈欠侧耳细听,辨出来人是谁,赶忙站起身来。拿下披着的大氅,拍去上面的尘土后刚刚打算穿上,鼻子忽地一阵酸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激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不至于罢……就这么坐一下下,竟然睡着了?”秦疏影还没来得及揉去眼里的水雾,朦胧间就见一人一马已停在了他的跟前。拍拍拴在一旁躁动不安的骏马,秦疏影对着来人抱拳行礼后转身去一旁的小溪边洗了把脸。 “陛下不是说要去散心么?怎地那么快便回来了。其实只要不误了早朝的时辰、不被郑大人他们发现破绽,便无碍。” 冰冷的水让他瞬间清醒。久经沙场的秦大将军立刻发现了不对劲。 ——周遭空气里好像有那么一丝丝的血腥气? 他猛地回头半眯起眼,在月光下仔细分辨,这才发现树影下的白衣少年单手持缰,左臂完全被斗篷遮住。而那本应洁白无瑕的斗篷上沾染着点点暗色。 分明是血迹! 秦疏影惊到了。甩去手上水珠紧走几步想要为少年查看伤势,被对方轻轻侧身避了过去。 两人多年一同长大,虽是君臣,也如兄弟。他何时被少年这般刻意提防过?秦疏影愈发不放心。看了下挂在马侧的弓箭,箭支少了一个,且弓身也有血迹。 秦疏影暗下决心,不待对方有所准备,出手如电朝向披风盖着的那处突袭而去。 少年双目陡然凌厉,左侧巍然不动,右手一抖亮出袖中剑,华光闪过左臂前方、坚定守护。秦疏影反应迅速急急后退方才得以避开剑气。 一人马上一人马前对峙半晌,秦疏影自嘲笑笑正待开口,少年已然将剑收起,五指微动,小心翼翼掀起了遮掩的半边披风。 他左手臂弯中,分明睡着个女孩儿。四五岁大小,脸上身上到处是泥土印子和血迹。此刻正乖巧地缩成一团,依偎在少年的怀抱里。 …… 天将明时,空中竟是飘起了雪花。 这是京城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即便有厚厚的棉衣在身,也抵挡不住如此严寒。柳府虽算不上十分富贵的人家,却从来不在这些方面亏待仆从。今儿一大早柳夫人就吩咐了给各处添置些取暖的炭火和棉衣。 门房刚分派好由谁去管事那里领东西,就听外头大门处咣咣咣地直响。听那动静,不像是手扣门环的声音,更像是有人抬脚猛踹。 大清早的门就被人踢了,那还了得?自家老爷在京城里虽不是顶有名望,但也是跟着秦大将军上过战场的,怎能容人欺侮到头上来! 几个门房再顾不得那些物什,齐齐冲了出去准备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居然敢这么横。将门打开往外一瞅,大家伙儿都怔住了。 ——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雪、正抬着脚往门上招呼的,不是自家老爷又是哪一个? “愣在那里作甚?还不赶紧把门打开!” 柳方毅扯着嗓子一喊,几人都回了神,赶紧把门敞开让出路来。 张管事闻讯也赶了来,瞧见惹出大动静的是柳方毅,十分意外,“老爷不是刚去衙里,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方毅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大氅,刚正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随口答了一句就问:“夫人和少爷们呢?可是都在屋里?” “都在。这样大的雪,夫人没让少爷们去学堂,都在房里。” 张管事话还没说完,柳方毅已经说了声“好”,大跨着步子往里行去。 何氏安排添置之事时自己提笔随手记了一些。待到此事已毕,才发觉手臂有些泛冷。如今已经穿了棉衣,若再加衣裳,未免有些太厚、身子舒展不开。何氏便拿了手炉来捧着。刚刚觉得身上开始回暖,就见黄妈妈急急掀了帘子匆匆进屋。 “夫人,老爷回来了,正赶过来呢。” “甚么?” 何氏很是意外,忙将手炉搁下准备出去迎,却被黄妈妈给止住了。 黄妈妈来柳府不久,不知老爷那番话会不会惹恼了夫人。但她不清楚柳府情势,若是随意将老爷的意思改了,恐怕更不好。只得将柳方毅先前说的话原样转述给何氏听。 “老爷说了,今日下雪,夫人万不可出门去。若是冻着受了凉,还要请大夫还要开方子还要吃药,当真麻烦。倒不如在屋里好生待着,等他过来。” 柳方毅行伍出身,说话但凭心意,不会注意措辞。何氏与他夫妻多年,自是晓得他的脾性,明白他不过是关心她的身体罢了,并不是真的嫌麻烦。 何氏这便歇了先前的念头,吩咐丫鬟们备好热茶后,她自顾自取了手边案几上的一本书,边随手翻看边等他。 黄妈妈见状,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做事去了,她便退了出去。 柳方毅进到屋里的时候,何氏才刚刚看了三页书去。见他进来就将书册搁到一旁,缓步过去准备帮他脱下落了雪的外衫。刚走几步,这便发觉不对。 “这大氅,好似不是老爷的?”而且如今天寒地冻的,这样披在外头的衣裳,也不该在怀里抱着不是? 柳方毅嘿笑道:“这是秦大将军的。”他将大氅慢慢扯开,又不住念叨:“别乱动,别乱动。”说着话的功夫,在他怀里不住挣扎的女孩儿便现出了模样。 何氏看她好似不愿在柳方毅的怀里待着,忙把她接了过来。 骤然离开极其温暖的大氅,即便被何氏揽在怀里,女孩儿依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何氏心疼极了,不顾她身上的脏污,仔细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抱了在一旁坐下。女孩儿靠在的怀里倒是安静得很,不再挣扎。 柳方毅大为惊讶,绕着两人转了几圈,奇道:“怪事儿。怎地不让我抱着,却肯让你这般?” 何氏无奈地嗔了柳方毅一眼,“你捂得那样严实,孩子八成是憋坏了所以想出来透透气罢。” 柳方毅一怔,刚正的脸上腾地下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着。 何氏将女孩儿搂得更紧了些,这才腾出空来问柳方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方毅看了眼女孩儿澄澈的眼睛,用手半掩着口,压低声音在何氏耳边说道:“这孩子是秦大将军救回来的。家里人被流寇所杀,只她活着。大将军想要为她寻一户妥帖的人家,在找到她家里其他人之前暂时收养她。我琢磨着自兰姐儿之后咱们一直想要个女孩儿,就和大将军说了。他就将这女娃娃交给了我。” 听到夫君提起早夭的女儿,何氏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忙掏出帕子轻轻拭去,又有些怨他,“那找到她家里人之后呢?岂不是还要离别一回?” “谁知还有没有那么一天?这世道好不容易刚平静了几年,小丫头遇到了这样的惨事,我瞧着心疼。”柳方毅叹着气去看女孩儿,“你瞧,多乖的孩子。真是招人疼。” 何氏瞧着她,心底也喜欢。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不说那些了。先给孩子洗洗换身干净衣裳罢。”说着就唤了人来准备热水。 柳方毅问道:“要不,拿几件以前给兰姐儿准备的衣裳给她换上?” 何氏摇了摇头,“之前给风哥儿准备的新衣还有好些未曾穿过,先拿一套暂且用着。今儿让人赶制一身出来,明日一早给她换上。” 柳方毅不解地看着何氏。他时常搞不懂这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娇妻的想法。 何氏叫人先端了盆温水过来,边用布巾给女孩儿擦拭着,边道:“她既是来了,就是我的乖囡囡,断然不是代替兰姐儿过的。” 柳方毅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惊喜道:“你这是答应了?哎我和你说,这丫头听话着呢,就连大将军都不住赞她。你肯定会喜欢。” 女孩儿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慢慢汇聚起了神采。 柳方毅发现了,不禁笑着对何氏道:“你看,咱们囡囡聪明着呢。我们这样说,她竟好像听懂了似的。” “嗯。经历过苦难的孩子,最是机灵。” 何氏喟叹着,将女孩儿的手脸大致擦净。又望向女孩儿,仔细端详。 五官十分漂亮,眉目间好似总有一抹愁绪,娇娇柔柔的,万分惹人怜爱。 何氏心底一片柔软,试探着问了她几句,诸如“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叫甚么名字”这般的问题。女孩儿张了张口,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只轻轻摇头。 柳方毅这回看懂了妻子的疑惑,忙道:“她之前也没开过口。大将军说了,她怕是看到了骇人的情形给吓到了。过不多久应当就会好。” 何氏这才想起来,之前她即便是冷得发抖、即便是被柳方毅抱得太紧憋着了,依然牙关紧咬,一声也不吭。 柳方毅说起的那种情形,何氏也听说过。前些年战乱中成了孤儿的孩子数不胜数,很多在惊吓之后都会出现短暂的各种问题。往后好好养着,就会慢慢恢复。 何氏心中更是疼惜这个亲眼看到家人遇害的孩子,抬手轻柔抚着女孩儿泛着冷意的小脸,又紧紧搂住她。 相拥的时候,何氏垂眸看了几眼,这才注意到女孩儿身上穿着的衣裳。她正细细瞧着,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 第二章 伴随着丫鬟婆子们的行礼问安声,门帘晃动,三个少年依次进入房内。 当先的约莫十三岁,清瘦挺拔,身穿青色长衫,进屋后便态度恭谨地向父母亲行礼问安,正是长子柳岸芷。中间的少年眉目柔和,肖似母亲何氏,乃是次子柳岸汀。他视线在女孩儿身上略微扫过后,便也行了礼。最后进来的那个不过七八岁模样,却是自打看到女孩儿后便紧紧盯着她看。 柳岸芷见幺弟这般模样,忙掩唇轻咳一声来提醒他莫要这样无礼。柳岸风却浑然不觉依然如故。 “不知这位姑娘是谁?”柳岸汀往女孩儿那里瞥了眼,问过何氏后,转而朝女孩儿笑笑,“舍弟唐突,还望姑娘见谅。” 柳岸风这次倒是听见了,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二哥何至于这样礼待她!” 看了小儿子这副做派,柳方毅很是恼火,抬手朝他脑门就是不轻不重的一下,“臭小子,甚么小丫头?这是你妹妹!” 虽说这一下不太疼,但柳岸风听出父亲是真的有些气到了。眼见柳方毅的大手又扬了起来,忙在挨第二掌前嗷地一声叫着双手捂住头,求饶般可怜兮兮看着何氏。 何氏笑着摇了摇头,温声与柳方毅道:“老爷今日还用不用再回衙门去?” 听了妻子的声音,柳方毅神色柔和了下来,答道:“当然要去,大将军不过给了我一个时辰归家处理此事。” “那老爷还是赶紧出门得好。如今雪越下越大,恐怕路上不太好走。不然的话,怕是要迟了。” 虽知妻子有意护着幺子,但柳方毅明白,何氏说的确实有理。他应过声后大跨着步子就往外行。到了门口,又扭头瞪向柳岸风,“你小子,不准胡来!妹妹身子弱。你小子如果敢欺负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瞧着小儿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柳方毅满意了。和妻子说了句“我走了”便急急离去。 他虽不在,但他先前石破天惊的话语却还在屋内几个男孩心里回响。 柳岸风夸张地揉着自己的脑袋,朝女孩儿呲了呲牙。柳岸芷则拧着眉看向她。 屋内静寂了片刻,柳岸汀唇角扬起一抹笑,问何氏:“父亲方才说‘妹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何氏就将夫妻两人商议的事情告诉了三个儿子,还不忘叮嘱道:“往后你们需得护着她,莫要让人将她欺负了去。” 一听这陌生的女孩儿当真要成为柳家人,柳岸汀和柳岸风顿时神色微变。 柳岸芷见状,忙上前跨了一步挡住两个弟弟,躬身说“是”。 何氏欣慰地点点头,正欲开口说话,柳岸风拔高了的嗓音顿时响起:“我不同意!虽说当年妹妹没能活下来,可是、可是我就那一个妹妹!我才不要其他人!”虎头虎脑的少年眼眶泛了红。水气上涌,泪珠子就要落下来,他忙用袖子抹了把脸。恨恨地瞪了女孩儿一眼,拔腿朝外奔去。 何氏没料到柳岸风那么大反应,猛地起身要喊他,谁料一阵晕眩差点歪倒。怀里的女孩儿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抱不稳,身旁柳岸汀探手扶了一把,刚好将女孩儿接住顺势抱了过去。 她身材娇小,在怀里并没多重分量。柳岸汀亲昵地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将她放回坐好了的何氏怀里。 “妹妹当真可爱。我可是喜欢得紧。”柳岸汀温和地说道,笑望着女孩儿。 对方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澄澈的眼眸看着他。 柳岸汀稍稍一滞,正打算再开口说话,柳岸芷抬手虚虚拦了他。柳岸汀瞧见兄长的眼神后,双唇紧抿扭头望向旁边窗台处。 柳岸芷朝何氏跟前走了半步,认真说道:“母亲放心,往后我会看顾好妹妹的。” 长子行事素来稳妥,次子一向温和,何氏没甚不放心的。只有那个行事冲动的幺子…… 何氏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们看着风哥儿些。” “过些日子三弟想通后就也好了。” 说着话的功夫,热水已经备好。何氏准备给女孩儿好生洗洗,柳岸芷、柳岸汀兄弟俩便与母亲道了别退了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二人套上婆子拿来的木屐,丫鬟已捧了油纸伞过来。两人拿了伞撑开并行,一路无话行至外院。直到将要分开回各自屋子的时候,柳岸芷叫住柳岸汀,迟疑半晌,终是说道:“妹妹很乖巧,往后你待她好点。” 柳岸汀轻轻一笑,挑眉问道:“你看我像是会对她不好的样子么?”语毕,朝着柳岸芷微微颔首示意,这便转身先回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柳岸芷忧虑地长长叹息着,也收伞入屋。 何氏亲手给女孩儿洗了澡,给她换上了干净衣裳,又让人准备了好几块干净布巾,一遍遍给她擦拭湿发。待到不滴水了,何氏就让人摆了午膳上来。 她本打算拿了调羹亲自喂小姑娘吃饭。谁料女孩儿竟是自己拿起了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端正神色平静,很有些世家女儿的风范。 何氏忽地想起来之前看到她衣裳时晃过的念头,怔了下,暗道这孩子果然自小便是生在富贵之家,而且,应当还是娇养着长大的。 心里愈发怜惜这个一晚上便失去了所有往日幸福的女孩儿,何氏笑着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小囡囡平日里能自己吃饭了?很好。慢慢吃,不要急。等会儿要不要休息下?” 清雾抬眸看着何氏眼中泛起的血丝,看她神色间有些疲累,就迟疑着点了点头。 何氏饭量小,不多时便已吃饱,吩咐下去让丫鬟们整好床铺。她则用手轻轻拨弄着小姑娘微干的发,好让水汽走得更快一些。 清雾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滞了下。只是确实饿坏了,再顾不得其他,匆匆朝何氏笑了下表达着谢意,手中口中不停,将碗中饭吃了个精光。 何氏看她这般,甚是欣喜,忙又给她添了小半碗饭。待她吃完,就搂了她上床休息。 女孩儿甚是乖巧,躺在一旁闭上双眼就不乱动了。何氏轻声哄着她,不多时自己也渐渐睡着。当何氏呼吸绵长后,身边的女孩儿慢慢地睁开了眼。怔怔地望了“母亲”片刻,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面对墙壁躺好。 清雾张了张口,试着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努力了半晌,却依然如故,甚么也说不出来。 前世之时,她先天听不见、说不出。 这一世她到了这里,分明能够听到声音。而且,根据她的一点点模糊“记忆”,应当也是可以说话。却不知为何,话到唇边后总是差了这么一点点,依然出不了口。 躺在带着有着淡淡香气的锦被上,听着身侧何氏轻轻的呼吸声,清雾静卧在一旁,也慢慢闭上了眼。 这大雪接连下了四天都未停歇。 柳府的家丁每日里戴着斗笠披了蓑衣扫雪铲雪两回。明明晚上睡前已经清理得能够看到屋前地面了,待到第二日醒来,外面就又恢复成了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的景象。 大雪封住了众人的脚步。往日繁盛的路上,如今鲜少看到车马行人。何氏和孩子们亦是待在屋内,轻易不出门去。 女孩儿很乖巧,平日在屋里就不声不响地静静待着。 很偶然的一次,大哥柳岸芷来何氏屋里说话时,手里刚好拿了几本书,就顺势搁到了一旁的桌上。待到说完话,柳岸芷发现小姑娘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册,神色里满是渴望与期盼。 柳岸芷记得母亲说过,妹妹应当是富贵人家娇养着长大的。他想着她或许能识几个字,就回了屋子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最后拿了三本带画的册子给她看。 何氏有事忙的时候,清雾就在屋里看书,一看就是很久。待到何氏闲下来,便一起用膳。到了晚上,她就去何氏专门给她收拾出来的卧房里休息。 这日傍晚,何氏刚刚将笔墨纸砚摆出来正打算练字,便听丫鬟来禀,老爷回来了。话音刚刚落下,柳方毅大跨着步子携着一股子寒气进了屋,头上的斗笠甚至都未来得及摘下。 何氏过去给他把系带解开,将斗笠交给丫鬟拿出屋去收好。这便指了地上的水渍说道:“老爷怎地这样急?倒不如在外头将它摘下来,省得在屋里滴了水。” 原先她这样半开玩笑地与他说话,柳方毅多半会笑着回上几句。如今他却一反常态,皱了眉在旁边椅子上慢慢坐下。 何氏暗暗诧异,就将人都遣了出去。她则坐到他的身旁,静等他开口。 “有件事我要说与你听。”柳方毅话说一半,忽地顿住,改了口,“你从小囡囡身上的衣物里,真的辨不出她来处?” “那是自然。”何氏无奈道:“虽然一看她穿着的贵重衣料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仅仅凭着这一点,我如何得知其他?” “嗯。既是如此,那就没辙了。”柳方毅点点头,斟酌着字句说道:“秦大将军曾经遣了人去林中查探,无奈马车上残留的物品无法证明他们的来处。死去的人、马均被狼群撕咬过,惨不忍睹,早已无法知晓身份。如今连日大雪,许多踪迹都无从查找,或许……” 他停滞了一瞬,轻声道:“或许,囡囡要在家里一直住下去了。不如,我们给她取个名字罢。总不好这样随口叫着不是?” 第三章 何氏细观柳方毅神色,“老爷可是已经有了主意?” “夫人觉得‘英’字如何?” 何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何氏自幼读书习字。柳家不过是因了柳方毅的赫赫战功方才兴盛起来。若不是连年战乱中何家日渐衰败,柳方毅是无论如何也娶不到何家嫡女的。家中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何氏想出后与柳方毅商议,如今女孩儿的名字柳方毅虽然有了点自己的想法,却也不太有把握。 “‘英’?老爷的意思是,‘柳岸英’?” “正是。” 何氏眉心轻轻拧起,手里刚刚端起的茶盏也慢慢地搁回了桌上。 柳方毅知道妻子这是不太喜欢这提议了,赶紧说道:“不如再仔细想想罢。也不急于一时,总得考虑妥当了才可以。”语毕,觉得有些口干,摸过自己跟前的茶盏三两口将茶饮尽, 出了何氏的屋子,柳方毅站在廊下呆立了半晌,脚下一转,去了柳岸风的屋子。在门口跺了跺脚,将鞋上沾着的雪末抖落,他大步一迈推门而入。刚一进到里面,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火烧得不错,够旺。” 柳方毅说着,转眼一瞧,便见屋内两个少年正在案前并行而立。三子柳岸风正提笔凝神,望着案上纸张,次子柳岸汀则负手而立,在旁细观刚刚写好的大字。 听了柳方毅的话,柳岸汀抬眉一笑,“母亲生怕三弟着凉,特意让人给他屋里多加了炭。” 这话让柳方毅心底一黯。 当年唯一的女儿柳岸兰,便是由于染上风寒救治延误而夭折。也是因了这件事,妻子和母亲的关系更为恶化。柳岸风和柳岸兰本是双生子。如今天寒地冻的,妻子尤其着紧柳岸风,也是情理之中。 柳方毅暗暗一叹,将这些思绪暂且搁下,与儿子们说起了刚才与何氏商议名字的事情。 听说父亲要给新来的妹妹取名,柳岸风当即就把手中笔给抛到了一旁。 柳岸汀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父亲为何想到了‘英’字?” “‘英姿飒爽’、‘英气逼人’可不都是好词?” 柳岸风盯着漆黑墨迹在净白纸张上留下的散乱痕迹,哼道:“我竟是不知道,原来父亲也懂得这许多词句了。” 柳方毅生性豪爽,自知读书不多,并不甚在意儿子这句话。只是瞧着这小子的态度不怎么样,又记起这几天他对妹妹都不冷不热的,于是抬手猛敲了柳岸风一记。 柳岸风哀嚎一声去揉脑袋,柳方毅摸着下巴兀自奇怪,问次子:“你说,你娘到底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字呢?” 见父亲这样记挂着女孩儿的名字一事,柳岸汀笑容稍稍一滞。片刻后,问道:“父亲觉得妹妹性子如何?” “她啊,”柳方毅想了想,“和你娘有点像。” “既是如此,那父亲觉得,‘英姿飒爽’这四字与妹妹可有半点关系?” 儿子一席话瞬间点醒了柳方毅。 他拊掌一叹,道:“这就是了,此字与她不相合。原来你母亲竟是因了这个缘故。那此事需得再仔细想想。” 第二日恰逢柳方毅休沐,倒也不用特意早起。但何氏依然如往常一般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她先去了女儿的卧房。看她还在合目侧躺着,就给她仔细掖了掖被角,这才返回了自己屋里。 何氏想到刚刚从廊下走时看到的漂亮景象,就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雪下得更大了,扫过的地面上已经又积聚起了不少,木屐踩踏上面刚刚留下暗色印记,便被新落下的雪给重新覆上薄薄一层浅浅的白。 一阵冷风吹来,有几片雪甚至被吹进了窗户,飘到了何氏面上。 黄妈妈进屋时刚好看到,赶紧过来关了窗,又劝何氏莫要如此,不然容易冻着身子。 何氏笑道:“哪就那么矜贵了?不过一霎霎罢了,无碍。” “夫人还是当心些的好。若是现在不留意,往后年纪大些了怕是会遭罪的。”黄妈妈苦口婆心地劝着。 何氏原本伸手准备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闻言笑笑收了手。见黄妈妈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想到黄妈妈刚才去看过女孩儿,何氏莫名地有些心慌,问道:“怎么?可是孩子有甚么事?” 黄妈妈有些踌躇,最终还是讲了出来,“姑娘好像头有些发热。”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女孩儿的额头若说发烧的话,并没有十分热。但仔细摸摸,总觉得比寻常的温度要稍微高些。 何氏因了当年之事,一直最挂心的便是孩子们的健康。听了黄妈妈的话,她再顾不得其他,连件斗篷都来不及披上,推开屋门急匆匆地就朝女孩儿的卧房行去。 女孩儿躺在床上原本一动不动,帐子掀开依然侧卧,直到何氏微凉的手搁在额上了,方才浑身轻轻颤了下,抬眼看了过来。 何氏这便察觉了不对。那么小年纪的姑娘,怎地眼中现出血丝?而且,看她神色恹恹连动弹一下都疲累的样子,分明还不如初到柳家时精神。 “快去请大夫!务必将回春堂的葛老先生请来!”何氏说着,小心地坐在了床边,握着女孩儿有些微热的手。心底焦急万分,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任黄妈妈如何劝,都半步也不肯离开。 柳方毅本打算先用早膳,听闻此事后就急急赶了过来。 遣人不住出去看。待到七八回后,终于,丫鬟来禀,大夫到了。 何氏赶紧站起身来往外去迎。谁知刚一站直一阵头晕便突然袭来。幸好身边的柳方毅动作快一把将她扶住,这才免于摔倒。 何氏缓了片刻,刚刚恢复如初,大夫已经进了屋。只是来人并非她想请的鬓发花白的葛老先生,而是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一进门,他就说道:“天寒路滑,父亲年事已高,不方便出门看诊,还望见谅。” 此人何氏也识得,乃是葛老先生的儿子,医术亦是十分了得。 心中挂牵小姑娘的病情,何氏顾不得多想,忙将葛大夫请了过来,让他为女孩儿看诊。 柳方毅也是焦急,在旁不时问道:“小丫头没事吧?”连问几次后,被何氏低声说了几句,这才住了口。 葛大夫先是细细观察了女孩儿许久,而后把脉。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说道:“令爱身子并无大碍,不过是缺少休息,故而身子太过疲累罢了。如今这景象,怕是有四五日不曾合眼过了。” “缺少休息?不,不会。她每日里都会好好去睡,刚才她还在床上歇着。”何氏心中慌乱,绞着手里的帕子着急地说。 柳方毅也道:“不知先生有几成把握?莫不是看错了罢……” 葛大夫听了,觉得这是对他医术的羞辱,当即有些恼了,忍住怒气哼了一声,“你们只是看她躺着,怎知她有没有真正睡着?如若真如你所说的‘日日安睡’,绝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可是——” 葛大人差点发火,转眼望见女孩儿在床上蜷缩的模样,顿时心软了。他也很是担忧,思量了下压低声音说道:“难不成,令爱最近受到了甚么刺激?” 柳方毅忙问:“先生此话怎讲?” “遭遇意外,即便是成人,也会心神受到极大影响,更何况是个孩童?若她近日有过此类遭遇,那么这便说得通了。” 他这话提醒了一旁的何氏。仔细将他的话琢磨了下,何氏很是后悔。 自己只顾着照顾好女孩儿的衣食住行,却忘了她的心里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一直未曾开解过她。囡囡口中不说,心里郁结无法舒缓,怕是一直堆积在心里,结果造成了如今的状况。 葛大夫临走前开了副方子,“虽说此方能够缓解令爱的状况,但最重要的,还是让她放下心中忧虑踏踏实实好好休息。熬过这几日后,身心皆恢复如初,便无甚大碍了。” 但他这个“好好休息”,却是着实难住了夫妻二人。两人商议许久,都想不出个好的解决法子。最终还是何氏想到了一事,问了柳方毅。 “我记得老爷说过,当初秦大将军把囡囡抱回来的时候,她是睡着的?” “嗯。我刚接过她来,她就醒了。”柳方毅颔首说道。 何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个想法很唐突,但她实在没了别的法子,只得说道:“当初囡囡遭受大难,被大将军所救,这份信赖自是不同于旁人。既然大将军能让囡囡安心睡着,不如,我们请了他来,再帮一次忙?” 第四章 秦疏影觉得自己最近运气有点背。今儿刚去衙里应了个卯,回头就被树上落下来的大堆雪团砸了个准,弄得满头满身全是冰凉凉的一片。 回到屋里拿着干净布巾,他边擦拭着发上的雪末,便思量着一个十分重要且深刻的问题。 难不成京城和自己八字不合? 自打他决定留在此处,每日里总得遇到点不如意的事情,反倒不如以往在北疆的时候顺遂。不如抛了如今京里的职务,转回去打仗? 说起来若不是先皇和镇国大将军,他压根就…… 想到这先后故去的两位,秦疏影心头一震,慢慢泛起了疼。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他长长叹息着,将半湿了的布巾随手丢到身旁椅子的靠背上,旋身撩了衣袍安稳坐下。 罢了。还是暂且安心留在京城罢。 “秦将军?大将军?秦大将军?” 一连串小心翼翼的呼喊声传来,神游许久的秦疏影慢慢回了神。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一张赔笑的黝黑面孔。 秦疏影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椅子上脚一蹬地。椅子转了小半个圈,直到两人算是面对面了,他这才开了口:“柳大人有事找我?” 柳方毅赶紧连连摆手,“属下当不起大将军的这声‘大人’。” 秦疏影心里头正纠结着,哪有闲心和他叨叨着转弯抹角?当即往后朝椅背上一靠,扬扬下巴,不耐烦地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 柳方毅跟着他打过仗,知道他这样已经忍耐得快到极限了,忙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人,属下想请您帮个忙。小女近日心神不宁不得入睡,不知将军可否帮个忙……”话到后来,却愈发难以开口。 秦疏影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很听话的女孩儿,便问:“你说她怎么了?” 柳方毅就将女孩儿的症状一一细说。 秦疏影听他讲了半天,总算是明白了两件事情。 第一,女孩儿很久没睡了,所以现在低热起来,若是再不好,怕是要生病的。 第二,柳家想请他帮忙哄一哄小姑娘入睡,原因很简单,他将孩子抱给柳方毅的时候,小丫头是确确实实睡着的。 弄懂了对方来由后,秦疏影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没可能。” 柳方毅知道秦疏影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应下来,连忙好生去求。谁知秦疏影铁了心地不帮忙,根本丝毫转圜余地都没有。 柳方毅急了,“可是,丫头是您救的,她只信赖您。而且,先前她还在您这里睡着了……将军,属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求您!” 秦疏影抱臂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压根是错的。” 柳方毅愕然,“哪儿错了?” 秦疏影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还不简单。 首先,救了那丫头的不是他。其次,哄她睡了的更不是他。 让他帮忙? 成! 可也得他帮得了才行啊! 秦疏影说甚么都不肯,无奈之下,柳方毅只能使了妻子提议的最后一招。 他抱拳一揖,恳切说道:“末将已将小女带了过来。” 秦疏影惊诧,推窗朝外看了眼漫天的雪,不敢置信地看向柳方毅,“就这破天,你竟还把她带来了?” “是。”柳方毅老老实实说道:“即便天气这样恶劣,属下也把她带来了。只求大将军能帮忙看看她,哪怕只能求得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秦疏影这才认认真真去打量他。 当年柳方毅在他麾下是百户长,做事认真踏实,打仗的时候又敢拼敢冲,所以秦疏影对他很有印象。而且,印象还不错。 这么一个素来听从军令生性耿直的汉子,如今为了这事儿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先将女儿带了过来、为的就是“逼迫”秦疏影看她一看…… 秦疏影收起了先前不甚在意的态度。他垂下眼帘,长指拨弄着腰间玉佩,问道:“人在哪里?” “犬子带了她,正在外头车子上等着。”柳方毅见秦疏影态度有所和缓,小心翼翼地问道:“末将现在就把她带来?” 秦疏影抬眸望了天空一眼,摇头道:“不必了。我过去看看她。” 大雪中的街道,不时有守卫士兵穿梭其中。大部分人手中拿着的并非平日里当值用的武器,而是铁铲、扫帚或者箩筐。他们来往于大街小巷,却不是为了巡视,而是将雪铲走,清出中央的路来。 此刻,便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上面已经落了一层雪。 掀开车帘探头往里看去,见到小姑娘后,秦疏影仔细一瞧,也开始担忧起来。 她原本就长得娇小可人,如今这般恹恹地,倒是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只是细细观察,便能发现她其实身子不舒服,眉眼间似是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秦疏影不动声色地朝某个方向看了眼,心下算算时辰,拿定了主意。 他长臂一伸将女孩儿连着外头裹着她的锦被一起抱了过来,与柳方毅和柳岸芷说道:“你们暂且回去罢。等她好转了,我带她去寻你们。”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事,回身问道:“小丫头如今叫甚么?” 听他问起这个,父子俩面面相觑。 秦疏影见状,心中了然。不待他们回答就挥了下手,急急离去。 先帝无妻无妾,又不喜有太多人伺候,偌大的皇宫里显得空荡荡的。新皇乃是先帝亲手抚养长大的孤儿,如今初初即位,亦是如此。若是走在宫里稍偏一些的路上,时常走上半天才能看见一个人影。 秦疏影跟在镇国大将军身边长大,这些年时常出入宫中,自是熟悉。因着镇国大将军与先皇感情甚笃,秦疏影入宫也无需太多繁琐程序,径直入内,自有人将他到来之事禀与皇上。 到了勤远殿外,远远地,秦疏影看到一个矮瘦的身影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朝着这边行来。离得近了,便见此人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赫然就是皇上身边的于公公。 于公公举高手里的油纸伞,撑在秦疏影头上,担忧地道:“大将军怎地冒着雪就来了?一个个都是怎么伺候的!” 秦疏影道:“这会儿已经小了些,这般走来倒也无碍。” 于公公看了看漫天飘舞的白色,苦笑道:“大将军可当真是在北疆待惯了的,京城这样的大雪竟是入不得您的眼了。” 秦疏影笑了下,望向紧闭的殿门,“陛下可在里面?” “是。正在查阅书籍。” 于公公说着,看向秦疏影怀里抱着的那一团。因着有锦被包住,看不到究竟是何。他沉默着思量片刻,心中还未有定论,已然引着秦疏影到了勤远殿前。 秦疏影在门外高喊了一声,便推门入屋。扫了眼桌案前,看着没人,又望向软榻,依然没有。这便转眼环顾四周,最终在窗旁寻到了他。 白衣少年正单手执卷细细虽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却已显现出华贵气度。在这雪天里清冷的日光中,他挺拔的身影显得尤其地孤傲疏离。 “你怎地来了?”少年的声音响起,仿若寒天里的玉泉,沁人心脾。 秦疏影看这屋里够暖,也不多言,只是将自己怀里的锦被慢慢摊开,把蜷缩在里面的女孩儿抱了出来,“她多日未睡。再不合眼,怕是会病重。” “病了?”于公公赶紧上前挡在了秦疏影跟前,“不如让小的先看看。若是过了病气——” 他一语未完,便被窗前少年淡淡的一眼给惊到。赶忙住了口,低眉敛目地立在那里。只是神色间依然透着担忧。 霍云霭行至秦疏影跟前,抬起两指抚向女孩儿额头。 他的手指带着些微凉意,刚一触到清雾的肌肤,她就不由得瑟缩了下。缓缓睁开眼,看清是他,清雾勾了勾唇角,笑了。 霍云霭没想到她居然认得出他。那么小的年纪,且刚刚经历了大难,想必当时是无法顾及太多的。但记起那时她的镇静与聪慧,他又有些了然。不知是不是那晚养出了一点习惯,霍云霭顺势将书册搁到了一旁椅子上,探手将她抱了过来。 比起秦疏影、何氏还有柳氏父子,霍云霭的怀抱显得有些凉。但,带着能让她安心的熟悉力度。 清雾昏昏沉沉的,也顾不得那许多。下意识地稍微挪了挪,寻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靠在了他身上。 霍云霭问起了秦疏影的来意。 秦疏影就将女孩儿的状况与他大致说了。正苦笑着说到“我哪里能将她哄睡”,秦大将军就见于公公不顾礼法地抬起了手,不住地左右挥舞着。 霍云霭也发现了于公公的举动,有些不悦地拧眉望了过去。 于公公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想想不妥,又赶紧收起。转而指了指霍云霭的怀里,小声地说道:“陛下,大将军,要不要小点声?这姑娘,睡着啦。” 第五章 秦疏影和霍云霭垂首看去。果然,女孩儿蜷缩在霍云霭的怀里,双目紧闭呼吸绵长,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已睡熟。 于公公赶紧过去想要将女孩儿抱过来。谁知轻轻一拉,却扯到了霍云霭的衣袖。原来小姑娘在睡着的时候,依然将双手握得死紧,把少年的衣裳给抓得很牢。 于公公便放弃了先抱她过来的打算,转而准备先去掰开她的手指。谁知他刚动了这个念头,霍云霭已经侧身一避,将他伸出的手给挡在了半空。 “陛下,这……”于公公欲言又止,却不敢去阻拦霍云霭。 霍云霭没有去看他,而是轻轻垂首,望向怀中。 她是他亲手所救。旁人或许不知晓她经历过甚么,他却十分清楚。当时接连发生变故,惊惧之下,女孩儿定然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既然他能助她睡着,他不会拒绝帮忙。 只是—— 霍云霭凝视着就连呼吸声都极其轻微的女孩儿,清冷的神色稍有松动。 她真的是太安静了。不吭不响,不吵不闹,静到让人心疼。 霍云霭缓步而行踱到桌案前坐下,一手托着怀里熟睡的她让她好好靠在他的怀里,一手在跟前搁好了书卷,赫然是打算边抱着她边查阅翻看了。 于公公见他如此,大为震惊,唤了声“陛下”正欲上前,被秦疏影抬手给拦在了原地。 秦疏影看了眼霍云霭——白衣少年神色淡然目光清幽,显然并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怕甚么?”秦疏影抖抖袍袖挪回视线,唇角微扬着对于公公笑说道:“陛下做了决定,你怎能多管?倒不如凑着这个时间,赶紧去看看自己分内的事情有无做好。” 他和霍云霭本是战乱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儿,当年被镇国大将军和先皇所救,亲手抚养长大。他们能够理解这个骤然孤身一人的小姑娘有着怎样的惊恐和无措,也因了这相似的遭遇,十分怜惜她。 其实,秦疏影来之前就知道,霍云霭必然会出手相助。 听了秦大将军的话,于公公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先皇驾崩后的这段时日里,霍云霭亦是不曾好好休息过。每日里处理政事已然疲累,如今再要加上哄这个姑娘,怕他身子会吃不消。 只是先前陛下就吩咐过,这种事情不必告诉秦疏影。于公公又哪里会违抗圣命?最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被秦疏影给拖了出去。 霍云霭自幼习武,女孩儿娇小身材的这点分量对他来说算不得甚么。但一个姿势抱得久了,难免身子发僵有些受不住。手臂发麻后,霍云霭只得搁下书卷抱她去到软榻上歪靠着,打算稍作休息便回去继续忙碌。 不知是不是被她沉沉睡着的恬淡模样所影响,没多久,霍云霭也感到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地便侧身躺了下来,半揽着她,闭目小憩。 于公公好不容易将秦大将军这位难缠的主儿交给了窦嬷嬷来伺候,擦了把额上的汗,重新回到勤远殿。谁知一推殿门,就瞧见软榻之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依相偎着,睡得极其安稳。 …… 清雾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懒得动弹,甚至连眼睛都不愿睁开。鼻端传来淡淡的馨香之气。这味道她曾经闻到过,带着莫名的让她安心的力量、让她平静。 清雾缓了半晌,意识渐渐回转,感觉自己睡着的姿势好似不太对劲。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像是在枕着谁的手臂。她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何时闻过这种味道。 ——就在那一晚。就在那个少年的怀里。 她猛地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便是白色缎衫上银丝线绣着的缠枝图样。当即惊到了,双臂往前猛推一把身子急急往后挪。刚移动了没多少,一股大力袭来,她又跌回了刚才的怀抱之中。 “墙很凉。莫要后退,当心冻着身子。” 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清凉凉的,煞是好听。 清雾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 很好看的男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漂亮。只是他神色淡漠,所以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但眼中透着的关心却做不得假。 清雾下意识地就想朝他打手势。转念一想,他应当看不懂手语,只得弃了这个打算。 谁知少年却好似猜懂了她的心思般轻轻笑了,“没甚么。你刚醒,被吓到也在所难免。不用介意。” 他说着,起身下了榻。站起来的瞬间,身子极其明显地晃了下。抬手扶住一旁的椅子方才没有歪倒。 因着他的动作,椅子往前猛地一滑。底部和地面相触之处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响动。 在这一瞬,清雾忽然记起来,自己昏昏沉沉间被父兄带离了柳府,去寻到了那个玄衣的唤作秦疏影的人。然后就来了这里见到了他…… 她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抱她睡了许久。这样站都站不稳,显然是长期不动导致手脚发麻了。 清雾心下愧疚,正想着怎样才好,殿门外忽地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问询声。 “陛下可是起身了?” 霍云霭道了声“进来”,又回首与清雾说道:“你先歇着,不必起来。”说着,自己拽过屋角的一扇屏风,挡在了软榻之前。 清雾端坐在榻上,听着外面进进出出的轻微脚步声。半晌后,待到殿门再次合上,屏风就被少年又推到了屋角。 他拿起一个矮几搁到床边,递给她一杯盐水。在清雾漱口的空档,霍云霭说道:“今日的早膳还算清淡。你喜欢甚么?我端来与你吃。”再将餐点一一讲与她听。 有青瓜鸡蛋蒸饺,蒸蛋羹,素菜卷饼,还有咸味甜味的芝麻小饼,另有豆浆和米粥。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将这里每种吃食的特点都说了一下。比如蒸饺皮薄馅多,但因着他的喜好关系,鸡蛋少青瓜多。再比如蒸蛋羹里放了点牛乳进去,较为滑嫩香甜。 待到说完,他将湿布巾给了清雾擦手。然后静静望向她,显然是在等一个答案。 很久,女孩儿都没有说话。 霍云霭心下有些疑惑,正准备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便听到女孩儿那边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很弱,有些咬字不太清楚。但声音绵软,非常悦耳。 “蒸……蛋,羹。” 霍云霭就将这个给她端了来搁到矮几上。想了想,又拿了一碗清粥两碟小菜,还有调羹,“蛋羹有些热,你先吃点粥罢。” 此时此刻,清雾心里的欣喜难以表述。 原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不像她以为的那么难。 睡眠充足后,腹中的饥饿也很明显。 内心平静下来后,清雾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动作虽急,却不慌乱。 霍云霭看她这样,不由莞尔。索性将蒸饺端了来,也搁在了她的面前。他则拿起了卷饼慢慢吃着。 待到用过早膳,霍云霭方才吩咐下去,请秦大将军入内。 不一会儿,一个玄色的身影闪进了屋内。 “你们这一歇可真够久的。我先是等到了傍晚,然后是晚上。今儿一大早就来了,结果又挨到了这个时候才见到人。” 秦疏影说着,似笑非笑地去问霍云霭,“说罢,你到底多久没好好睡了?若不是今儿天不明窦嬷嬷和于公公就遣了人与我说,让我通知大臣们今日不早朝,我都不知道你竟是也很久没有休息好了。” 霍云霭并未回答。 他拿过之前让宫人们备好的斗篷,给清雾仔仔细细穿上,又给她围上了兔毛围巾,对秦疏影道:“等下回去的时候或许会很冷。你多留意些,莫要让她在路上着了凉。” 秦疏影半眯着眼瞧着这一幕。半晌后,忽然冒出来一句:“听说柳家还没给她取名字。不如,你给她想一个罢。”他眼睁睁看着霍云霭亲手将女孩儿从软榻上抱了下来,又道:“毕竟人是你救的。” 霍云霭动作一滞,转首望向窗外。 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外面竟是现出了些微的暖色阳光。 他忽然就想到了女孩儿的眼睛。仿若晨日里蒙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看不甚清,总是带着一点点的愁绪,让人不由自主就去期盼着,若是忧愁散尽,那里该是怎样的灿烂和明亮。 “不如,就叫清雾吧。柳清雾。”霍云霭如是说道。 他跟前的女孩儿慢慢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满是讶然和不敢置信。 秦疏影不知道何时能够将柳清雾带回家,故而这次前来未曾提前告知柳府。当他骑着马将人送来的时候,内院之中的何氏正拿着一封信笺犯了愁。 信是柳方毅的嫡母柳老夫人所写。上面字不多,不过是告诉柳方毅和何氏一声,她打算带了家人上京城过年,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下。 因着连日的大雪,这信迟了几天方才送到。粗粗估算下时间,若是路上未曾耽搁,老夫人她们这两日就该到了。 第六章 秦疏影正打算将柳清雾送进去,刚翻身下马,便见一名少年正要进到府里去。眉眼有点眼熟,仿佛见过。正仔细回想着此人到底是谁,就听门房人的恭敬向他行礼唤他“二少爷”。秦疏影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柳方毅的次子,于是出声将他叫住,把柳清雾塞到他的怀里。 “小丫头昨晚休息得不错,今天精神好了许多,应当无碍。你先带她回去,过几日我再来看她。” 秦疏影说着,重新上马。刚要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叮嘱道:“这丫头的名字已经定下了,唤作‘清雾’,你跟柳方毅他们说一声。” 这话让柳岸汀怔了下,迟疑道:“我回去问问母亲。” “问甚么?”秦疏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顺了顺手里的马鞭,挑眉一笑,“实话跟你说罢,她这名字,可是改不得了。你跟他们说声就成。” 随即拍马离去。 柳岸汀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大将军忒得霸道,这种事情,怎能不与家人先行商议?不过……他取的这名字倒是不错。母亲应当会喜欢。罢了,左右妹妹是被他所救,我与父亲母亲好生说说便是。” 他一番话说完才发觉到手里的重量。低头一看,小姑娘正眨着大眼睛盯着他瞧呢。 粉雕玉琢的女孩儿,披着白色的斗篷,围着白色的绒绒围巾,那模样…… 当真是乖巧又可爱。 这个念头初初冒出来,柳岸汀脸色顿时一沉。快步抱着她往里走去,压低声音与她说道:“你莫要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取代四妹妹了。你不过是家里的过客而已。兰姐儿才是我的妹妹。” 柳清雾默默地听他说着这番决然的话语,稍稍动了下身子,发现他抱得很牢固并没有丝毫的懈怠,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柳岸汀快走了一会儿后,脚步就渐渐地慢了下来。 大雪过后,天气骤冷。地面扫过后残留的雪与来回踩踏后留下的泥泞混在一起,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了一层冰冻。因为紧贴地面、又滑又硬,这层冰冻极难铲去,只能等到太阳出来后慢慢消融。 柳岸汀不敢大意,只能放缓了脚步,边凝神细看周围的状况边小心地往里行。进了垂花门刚转了个弯儿去,便听旁边响起了个男孩的声音:“二哥,你来啦!” 不待柳岸汀开口,柳岸风就噔噔噔地跑了过来。柳岸汀忙喊一声“小心”。他正打算让柳岸风悠着点慢些跑,柳岸风已经急急地停了步子拦在了他的去路上,双手抱胸气呼呼地朝他瞪过来。 柳岸汀瞥了柳岸风一眼。发现三弟神色不善,就将柳清雾斗篷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揽着她转而朝一旁行去。 他这一转方向,柳岸风又快步跑了过去,拦在了他这一回的去路上。 柳岸汀有些恼了。 天气本就寒冷,他还抱着个小姑娘,□□在外手都快冻僵了。偏偏这三弟不消停…… “你待如何?” “我倒要问你在做甚么!”柳岸风气呼呼地指向柳清雾,“这是怎么回事!” 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仆从在旁,柳岸汀皱了眉不悦道:“大吼大叫甚么?你若是不乐意,与父亲母亲说去。在我这里拦着算甚么。” “哥!你怎么能抱着这个丫头!她谁啊她,凭什么让你抱着!” 怀里的女孩儿显然是听到了这些言语,稍微动了动身子。 柳岸汀发现了,又见柳岸风不依不饶的样子,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冷笑道:“我不抱谁抱?难不成你来?” 说着,他就将清雾往前递了递。 清雾顿时惊到了。 虽然如今的她身材娇小,但差不多已经有五岁大小。 柳岸汀好歹和霍云霭差不多大,虽瘦弱了些,抱住她是没问题的。况且她现在已经知晓,这位二哥虽然口里不饶人,但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可柳岸风呢? 不过才八岁大,又是个莽撞的性子,而且,还相当敌视她。如果这个时候她落到了柳岸风的手里,哪能讨得了好去? 清雾丝毫不敢大意,赶紧从斗篷下伸出手去抓住柳岸汀的手臂。摸到他冰凉的外衫,清雾不由缩了缩手。眼见柳岸汀不管不顾地将她又往前送出去一些,清雾大骇,再也顾不得寒凉,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抬头看向柳岸汀,嗫喏着小声喊道:“哥、哥哥。” 这声轻唤让柳岸汀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妹妹到了家里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喊的他。伸出去的手顿时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没法继续前行了。 就在他怔愣的这一瞬,压根没听见清雾说话的柳岸风嗷地一声跳到一旁,边往回跑着边高喊道:“想让我抱着她?没门!要抱你自己抱,我才不管她!” 柳岸汀也不知道怎么走过去的。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母亲的院子里。 他正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恰好黄妈妈从何氏屋里出来。 看到柳清雾,黄妈妈很是欣喜,唤了一声“少爷、姑娘”,就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清雾抱了过去。 发现清雾的小手冰凉,黄妈妈心疼极了。仔细掖好斗篷把她裹严实,黄妈妈本打算和柳岸汀招呼一声就带柳清雾进屋去。谁知一抬头才发现,二少爷已经不在这里,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柳清雾身子的恢复状况让何氏欣喜不已。 她见女孩儿眼神澄净明亮,便知已经好了大半。心下感激不已,何氏赶紧让人去大雪后刚刚重新开铺的八宝斋,买了最新包好的点心礼盒送去秦府,以表对秦疏影的感谢之意。 晚膳后,何氏亲自哄了柳清雾入睡。 清雾本不想麻烦她,打算如先前一般装睡,谁知合上眼不多久,便真正地沉入了黑甜梦乡。 何氏见她睡熟,当真是十分欣喜。她知道,小姑娘这是真正地开始融入柳家了。 待到晚一些柳方毅回来的时候,何氏将清雾的事情告诉了柳方毅,又忍不住赞了秦大将军几句,“平日里听说他对甚么都不甚在意,只当是个诸事不搁在心上的,没想到竟是个热心肠。囡囡的事情,真是多亏了他。” 如今京中万事开始恢复正常,衙里事情繁多,柳方毅忙碌了一天又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以回家,本是疲累。如今听闻了清雾的事情,他心下欢喜,只觉得身上的劳乏也消失不见了。 “大将军行事不羁,极少将琐事搁在心上。想来是清雾为他所救,所以肯多费些心思。” 想到女儿的名字,柳方毅忍不住连声赞秦大将军威武,取的名字就是好。说了一番后,眼见自家娘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起了是不是家中出了甚么事。 “今儿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何氏说着,将今日让自己为难不已的信笺递给了他,让他自己去瞧。 上面字不多,柳方毅大致看了看便已了解。 他将信纸重新塞进信封,大致算了下时间,“难不成这几天就要到了?” 何氏轻轻应了一声。 “也不知道来了几个。总不会他们带着孩子们都过来了罢。” 这一回何氏没有吭声。 柳方毅想了半晌,道:“如今收拾屋子怕是要来不及。明儿我就遣了人去客栈订房间。” “这怎么使得?”何氏将信收了起来,去到旁边的案几上将之前备好的点心端了来,“家里人来了,我们不让在家住,反倒把人往外赶,老夫人怕是又要不高兴了。更何况,也不知要住多久。” 如今不过是腊月初,既是要在京中过年,至少也要待上一个多月。 柳方毅考虑了下,将人安排在客栈确实不妥当,于是叹道:“那就将后面的院子收拾出来罢。只是委屈你了。” 何氏听到夫君歉然的话语,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当初她并未跟着夫君来京上任,而是在祖宅里同妯娌们一起伺候婆婆。那时家中的事情都是柳老夫人说了算,兰姐儿生病时,她去求婆婆赶紧请大夫来瞧瞧。谁知老夫人说没甚大事,一拖再拖,结果等到大夫到家,孩子已经不行了。 因了这事,她郁郁寡欢卧病在床,差点也跟着女儿去了。 柳方毅听闻,赶紧回去,不顾老夫人的阻拦,硬是将妻儿接到了京城。也因了这些事情,老夫人算是彻底恼了他们夫妻俩。 如今老夫人前来,将要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柳方毅的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第二日开始,何氏彻底没了闲暇。安排人去收拾屋子,安排人去购置物品,忙得团团转。 而学堂因着连日没有人去,大雪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若要除尽,还得再耗上几天。昨儿一早柳岸汀去的时候,就见大门上贴了先生写的字条,说是继续停课,五日后开馆。 在这样的情况下,照顾清雾的责任,就落到了三个哥哥的头上。 第七章 清雾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今日自己将要面对甚么。由丫鬟们伺候着穿衣用膳已毕,方才从黄妈妈口中得知了这个“好消息”。 “这也是巧了。刚好学堂要休息几日,刚好夫人没有空。”黄妈妈笑道:“家里将要修葺,必定乱作一团,夫人便和少爷们说了,让他们留心守着姑娘。凑着这个机会,姑娘也可以和少爷们多熟悉熟悉。” 清雾浅浅地笑着,其实心里有些犯怵。她不知道那三位哥哥是不是轮流“陪她”。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得尽量想法子不要和柳岸风独处才好。 伺候她的大丫鬟丹青看出了她的紧张,借着给她整理衣襟的时候,小声说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们就在廊下候着,有事……”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她本想说,有事的话尽管叫奴婢就好。却在半途突然想起,姑娘不会说话。于是赶紧急急收住了话头。 另一个伺候清雾的丫鬟桃丝比丹青稍小些,性子也活泼点。她没有发觉到丹青的不自在,在旁附和着黄妈妈先前说的话:“姑娘放心,少爷们都是极好相处的。” 她话刚说完,外头就响起了柳岸芷的声音:“妹妹可收拾好了?若是可以了,不如一同往花厅去罢。” 桃丝忙过去打帘子,丹青则快步进屋去拿清雾的小斗篷小围巾。柳岸芷迈步入屋的时候,丹青已经在给清雾系带子了。 如今最为和蔼的大哥亲自过来接,清雾到底放心了七八分。准备停当后,她坚持要自己走,谁抱也不肯,迈着小短腿跑到了外头。搭眼一瞧,却是愣住了。 因着天气寒冷,虽然前一天的时候出过太阳,但也只化了一部分冻住的雪和冰,路上大多还是被冷硬湿滑所覆盖着。如果她就这么踩上去,何氏特意给她准备的厚厚白色锦缎小棉靴怕是直接就成了灰黑色了。 看出了她的犹豫,不苟言笑的柳岸芷也忍不住莞尔,道了一句“果真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 黄妈妈和丫鬟们笑出了声。清雾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绯色。 黄妈妈恐怕小姑娘害羞,赶紧上前抱起她,也不提这茬,只说道:“等下进院子修葺的人怕是就要到了。咱们赶紧过去,省得被他们吵到。” 进到花厅的时候,柳岸汀已经到了。过了片刻,柳岸风也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挪进了屋里。 清雾和这三个少年着实不熟,对着他们也不知做甚么好。多亏了柳岸芷早已考虑到这一点,又寻了两本书册拿来给她看。清雾就也不去理会柳岸风时不时抛过来的不善目光,专注于自己手里的册子,凝神细看。 正瞧得入了神,耳边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五儿可认得这些字?会不会念?” 听了这个称呼,清雾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顿了顿才晓得那是在叫她,于是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向柳岸汀。 柳岸汀被她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 这称呼本是昨日里他们兄弟三个谈起清雾时所取。 凑在一处时,因着柳清雾的关系,他和柳岸风争执了很久。柳岸风指责他“忘了兰姐儿只念着那个臭丫头”,他告诫柳岸风“这是父亲母亲的意思”,而他“不过是照做罢了”。 两人一个语气和缓一个说话直楞,互相呛声了半晌,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大哥柳岸芷想法子取了个折中的结果。 “你们若当真不想叫她妹妹,不如就唤她‘小五’。‘五’与‘雾’两音相近,且若她在家中排第五的话,也是将兰姐儿算在里头了。” 听他这话,两位弟弟半晌没言语。不过,最终都点了头。 思及昨日之事,柳岸汀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温声说道:“五儿若是不会念,不如,我教你?”说着,就指了翻开的那一页,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读了出来。 片刻后,柳岸芷出声打断了他:“莫要逼迫她。既是无法开口,那便罢了。”说着,就护犊一般走了过来,作势要将柳岸汀往旁边赶。 柳岸汀甚是愤懑。 昨儿他可是实实在在听到清雾开口了。谁知她怎地今日就不说了? 若她能够开口再讲点别的,那怕一个“嗯”或者一个“啊”,他心里头也能释怀许多。不至于耳边总回绕着她那一声“哥哥”、总觉得好似亏欠了她似的。 于是柳岸汀锲而不舍,不顾柳岸芷的阻拦,非要教她不可。 清雾见他这样,感念他一番苦心不容易,有心想要帮他一帮。可她两次都是情急之下不知怎地就憋出来了几个字,如今就算想说,口唇动了半天也依然发不出声音来。 僵持了许久后,这一回,就连柳岸风都看不过去了。 他对柳岸汀道:“小丫头说不出来就算了。”毕竟亲眼看到家人惨死,一时半刻地恢复不过来,也情有可原。 而后,柳岸风又觉得有些奇怪:“二哥,你干嘛非要教她不可?之前也没这样啊。” 柳岸汀有苦说不出。白皙隽秀的脸上憋出了淡淡粉色,扭过头去说甚么也不回答他。 看着他这副有些发窘的模样,柳岸风眨眨眼,突然眸光一闪,嘿嘿笑道:“你肯定有原因。说吧说吧。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难不成和昨天有关系?”缠着柳岸汀追问个没完。 他们两个人没工夫搭理这边,柳清雾反倒松了口气。她抱着小书本跑到窗边静静去看了。 第二日的时候,大将军府的管家亲自送了两盒点心过来。 何氏只当这是自己送去的点心的回礼,说甚么也不肯收。 先前那盒点心,可是为了感谢秦疏影特意送去的。怎么能要回礼? 管家有些为难。秦疏影可以特意叮嘱他,东西务必送到,务必让那小丫头收下。 无奈之下,管家只能把亲属的话在心里头仔细琢磨。过了半晌,总算是回过来点味儿。 ——大将军说的,是让柳家姑娘收,而不是柳家收。既是如此,何不把姑娘叫来? 何氏听他这般说,也是无法。好在清雾年岁不大,出来见客也无妨,就让黄妈妈去把她给抱了来。 柳清雾不知为何要突然过来,就闻讯地看向黄妈妈。黄妈妈在路上将来龙去脉大致与她说了。 清雾听闻后,也觉得有些奇怪。 按理说,秦疏影并非太注重细节的人。一盒点心聊表谢意,并非甚么贵重物什。怎地如今还非要坚持着回礼过来? 直到见了那两盒点心、又将盒子盖打开后,她才明白了秦疏影的用意。 两盒点心完全不一样。 一盒是精致的纸盒里面垫了层油纸,上面仔仔细细搁了八种不同的点心,一看便是出自点心铺子的精心之作。 另一盒子就有些特殊了。 里面的点心只有一种,且只是油纸包裹着搁在里面罢了。不过,这个放东西的盒子是紫檀木的。点心也很特殊。并非京城某家店铺里做出的样子,而是每一块都是捏成了十个花瓣的模样。 这点心清雾有印象。 那日用完早膳后,霍云霭拿了这种点心过来给她吃,说是窦嬷嬷特意让人按着他的口味做的,不知她喜欢不喜欢,让她尝尝看。 清雾觉得很好吃,就多用了几块。却没想到他还记得,竟借机让人送了过来。 至于另一份……应当是秦疏影怕那紫檀木盒子太引人注目,又买了一些铺子的混在一起罢? 霍云霭一番苦心,清雾自是不会辜负。就笑着朝秦府管家点了点头,将东西收下了。 管家大大松了口气,笑着拱手告辞。 何氏虽不知清雾为何作这样的决定,但看她这般自然而然的样子,便知东西是秦疏影特意送给清雾的了,当真不是谢礼的回礼。于是何氏也就不再在意此事,吩咐了黄妈妈将这两盒点心尽数送到姑娘屋子里去。 翌日便是腊八节。天不亮,家家户户就都熬起了腊八粥。柳府里亦是如此。 清雾一早就被叫了起来。 孩童的身子极易疲乏。她原本还有些睁不开眼,结果闻到了飘来的香喷喷的粥米味道,顿时精神了。赶紧起身,穿戴妥当又洗漱完毕后,往母亲的屋子里赶去——昨儿晚上柳方毅就发了话,今日早膳大家要一起吃。清雾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那么快醒来。 何氏见了她,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心疼的是,孩子没能多睡一会儿,早早就起来了。欢喜的是,清雾乖巧伶俐的模样让人可着心地想要去疼爱。 她将清雾一把搂在怀里,对儿子们笑说道:“妹妹今日是不是很漂亮?” 因着清雾家人刚刚故去,她让人准备的也是一身白色的衣裳。先前她看清雾围着兔毛围巾的样子太好看,就让人在清雾的棉衣的边缘处都加了一圈儿的白色绒毛。小姑娘穿了这身衣裳,愈发的可爱恬静。 柳岸芷赞叹不已。柳岸汀望了会儿,慢慢别开眼,道:“还算不错。” 柳岸风先是看呆了,而后回过神来,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怎么样啊。丑丫头就是丑丫头。”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叩了一记。 柳方毅敲着他的脑袋喊:“说实话!” 柳岸风梗着脖子叫;“就是难看!” 柳方毅当即撸了袖子,“你个臭小子,不治一治你还无法无天了!” 柳岸风撒腿就跑。刚一到门口,就和正要进屋的黄妈妈撞了个满怀。幸好他人小力气也不太大,黄妈妈扶住门框身子晃了晃并没有跌倒。 眼见差点闯祸,柳岸风彻底老实了,低着头蹭啊蹭啊站到了门边儿。 柳方毅正要继续训斥,何氏见黄妈妈似是有话要说,就朝柳方毅示意了下,转而问黄妈妈:“可是有甚么事?” “外头来了两个人,说是要见您。再细问,甚么也不肯说,只道见了您才会讲。” 黄妈妈说着,有些迟疑:“听她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会不会是老夫人快到了,特意遣了人来知会一声?” 第八章 柳方毅与何氏都是和气的性子,跟着的仆从们也都不是仗势欺人之辈。虽说不知那两人是谁,但看她们都是妇道人家,年纪也不小了,门房就好生好气地请了她们在一旁坐下候着,静等黄妈妈归来。 谁知两个妇人不知足,竟是转弯抹角地打探起主人的私隐来。门房的人有些恼了,再大声问了几遍她们的来历。 她们卖起了关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 门房哪还乐意应付这样的人?索性自顾自凑作一堆说话,不再理会了。 过了片刻,妇人们见无人搭理,便在旁有意无意地大声冷哼、讥讽主人家不懂得礼数。 门房只当做没听见,自顾自去做自己分内的事情,连个眼神都欠奉。 妇人干等着,仿佛过了许久,黄妈妈的身影方才再次出现。 她们早已按捺不住,起身探头往黄妈妈身子前后左右瞧了半晌。不见何氏,更是气愤,高声说道:“忒得无礼!我们大老远赶来,竟是连见都不肯见么!” 黄妈妈并不立刻答她们。 她接过门房捧上来的一杯茶,顺势在屋当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撇着茶末子抿了两口,黄妈妈方才缓声说道:“并非夫人不肯见,而是夫人正忙着,又不知二位来历……” “来历?”当先那位身着鸦青色绣暗花短袄、更为体面些的妇人唇角溢出一丝嘲讽,用眼角打量了黄妈妈几眼,道:“我们的来处若是说出来,真怕要吓破你的胆!” 黄妈妈跟着何氏虽不久,却也见过好些位京中贵人了。听了这话,只当是笑话一般,只垂眸盯着杯中上浮下沉的茶叶,一言不发。 短袄妇人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另一个穿藏青色褙子的看冷了场,忙斥道:“这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赵妈妈。你哪儿来的胆子,竟是敢和赵妈妈顶嘴!” 黄妈妈面上不显,心里对眼前的人更加厌恶了几分。 之前她也零星听人讲起过,为何夫人跟着老爷来了京城,并未留在祖宅之中。原先她只当因了那件伤心事,老夫人和夫人有了隔阂。却不曾想,就连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伺候人的妈妈,竟然也敢在这边大呼小叫、让府里的当家主母亲自出来见她。 若是寻常仆从,哪敢这样?显然是有老夫人的授意了。 思及之前夫人面露为难的模样,还有老爷那带着烦躁的吩咐,黄妈妈暗暗叹息。 老夫人这样做,只因为老爷是庶出? 可她知道,柳家原本贫寒,柳家的家业,都是老爷在战场上用命搏出来的。若不是自家老爷,柳家哪有如今的兴盛? 黄妈妈胸中闷着一口气,脸上怎么也无法现出笑来,索性绷着脸说道:“竟敢混充是老夫人身边的。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人,赶她们出去!” 门房的人早就看不惯这两个了,闻言大喜,齐齐涌了上来作势就要轰人。 赵妈妈和婆子急了,喊道:“你们敢!我们可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又指了黄妈妈叫道:“你居然敢信口胡说!” 黄妈妈淡淡一笑,正要开口,便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朝着这边行来。 她心中有了计较,缓了一缓,待到那些人离得近些了,方才大声说道:“我为甚么信口胡说?你们不过是空口无凭的一句话罢了。我可不信,老夫人身边的妈妈会这般无礼。夫人常说,老夫人最是慈爱、体恤后辈的,又怎会由着刁奴欺主?” 这话一出来,人群中当先那个的穿了大红绣金丝线缎料冬衣的老妇就往这边看来。 她面色微黑,身材微胖,脊背挺得笔直,两侧各有一个婆子搀着。 走到黄妈妈身边,她推开两边的婆子,先是板着脸打量了下黄妈妈,方才声音冷硬地问赵妈妈:“这是怎么回事?让你来和他们说一声,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原本打算等着何氏过去请她入府。谁知在街角等到身子冷透受不住了,还不见人影。窝了一肚子的火,她只得和儿孙们先行过来了。 赵妈妈刚要回答,黄妈妈已经疑惑地开了口:“请问您是——”赫然就是不明缘由的模样。 老妇皱了眉,她身后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在后面嘁地一声,道:“这是我们家老太君。你们老爷见了还得磕响头、喊一声‘娘’呢。” 黄妈妈面露诧异,上前行礼,惊喜地道:“原来是老夫人。夫人已经盼了好久了,可是等到您了。” 柳老夫人蒋氏没有开口,而是朝赵妈妈看了眼。 赵妈妈忙道:“我已经和她们说了,可她们不信。” “这位妈妈,若你一开始就说明来意和身份,我们可不得好生伺候着迎出来?只是您先前只字不提老夫人,只说让夫人出来见你们两个,来了才告知身份。夫人如今正在院子里伺候老爷吃今儿的第一晚粥,哪能随便离开?这不,头一回没有说清楚,后面一连串的就给弄岔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就连老夫人,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蒋氏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怎么想,都是赵妈妈没把事情办妥——即便要给何氏点颜色瞧瞧,那也得是在不会连累她的前提之下。如今赵妈妈害得她受了冻,这就是赵妈妈的过错了。 想通之后,蒋氏朝黄妈妈吩咐了几句,朝着里面行去。 赵妈妈跟了蒋氏多年,一看便知蒋氏已经恼了他。有心想要辩解,无奈此事怎么说她也不占理。只能低着头跟在后面往里走,又故意放大了点声音斥责穿褙子的婆子:“瞧你出的这馊主意。若不是你,哪闹到如今的份上?” 婆子明知赵妈妈是在老夫人面前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却也没辙,只能认命地不吭声。 何氏知晓老夫人到来的消息后,便没了胃口。急急叮嘱着孩子们赶紧多吃点,她则只顾着抬手给儿女们整理衣裳,并不动碗筷。 柳方毅知晓她的身子本就不是特别好,生怕她饿着不舒服,有心想要劝一劝,却瞧见了何氏眼里的哀伤。柳方毅晓得妻子这是想到了故去的女儿,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由着她去了。 不多时,丫鬟来禀,说是老夫人到了。又特意说道:“门房的人说了,老的少的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人。若是算上伺候的,怕是得三十来个。” 柳方毅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黑沉如墨。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步迈着就往外走。被何氏轻拉一把,这才驻了脚。稍等了何氏片刻,与她一起带着孩子们出去迎接老夫人一行的到来。 老夫人边往里走边不住评判府里的一切,又因年纪大了些,脚步较慢。看到儿孙们雀跃的模样,她就也不拘着他们了,允了他们先行一步。 于是,何氏她们首先见到的,并非是老夫人,而是被众人簇拥在中央、长得花儿一样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她当真样貌极好,杏眼桃腮,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仿佛冬日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株桃花,娇艳可人。只是她环顾四周时,惯爱将下巴扬起,看上去神色颇有些倨傲。 柳岸风一看到她,脸色就变了。 柳岸梦是他们三婶的女儿,他的堂姐。 当初他担忧柳岸兰的身体四处闲逛的时候,听到柳岸梦和三婶不住地在老夫人耳边吹风,说甚么“兰姐儿不过是着了凉不碍事”,说甚么“小孩子家哪就那么娇气了”。结果,她们成功说动了老夫人,没有立刻去请大夫。 想到故去的妹妹,柳岸风又气又伤心,眼圈儿都泛了红。看到柳岸梦那毫不在乎的模样,柳岸风心里头更是烧了一把火。他急急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甚么来扯碎那讨厌之人的笑容。瞧见何氏手里牵着的极其漂亮的小姑娘后,他忽地有了主意。 柳岸风知道,柳岸梦最在乎的就是她的相貌。她最得意的,也是她的相貌。若想要彻底打击她,没有比让她在这方面受挫更直接更有效的了。 于是他嘿嘿一笑,走到清雾身边,说道:“妹妹乖。哥哥带你过去玩,好不好?” 第九章 看着柳岸风为了套近乎刻意挤出来的笑容,清雾心生警惕。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清雾深以为然。 先前聚在一起的时候,柳岸风还瞧不上她,连个眼神都欠奉。如今一个时辰都还没过去,他转眼就这般热络了…… 若说他这表现里毫无算计的成分,谁信?! 清雾自认不傻,没道理对方坑她坑得这么明显、明知有陷阱还自己非要跳进去。打定主意不入套,她挪动步子往何氏跟前靠了靠,不搭理他。 柳岸风眼看着计谋就要落空,哪肯甘心?心烦气躁下,也只能压着脾气更为热情地和清雾讲起话来。 清雾不愿和他多说甚么。见他不依不饶,她索性松开了牵着何氏的手,往何氏的身后去,打算从那边绕到另一侧避开柳岸风。 许是她的回避之意太过明显。柳岸风紧跟了两步后忽地驻了脚,忽闪着眼睛直盯着她瞅。怎么看,那眼神都不十分明澈,显而易见地满是算计。 柳清雾被他这目光给瞧得直发毛,心知若是不想个妥善的法子,柳岸风怕是不会放过她。于是清雾赶紧伸手出去重新握住何氏的手指,然后眼巴巴地抬起小脸,想让何氏看出她的苦处,帮忙劝一劝柳岸风。 谁知她刚刚光顾着盯牢柳岸风那边,不知不觉地就将身子挪动了小半圈。这样顺着原先以为的正确方向伸手出去,却是已经偏了。等到她发现指尖相触的时候手感不对想要缩回手时,自己已经摆出惨兮兮的表情抬头朝身边之人看了过去。于是她这副求助的神情就尽数落入了对方的眼里。 柳岸汀没料到清雾会在这个时候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上一次瞧见她这模样,是他打算将她交给柳岸风的时候。那时的她轻声细语的一声“哥哥”让他彻底地茫然寻不着南北。 如今感受到她小手指尖传过来的冷意,再瞧见她这又是这副神态,柳岸汀莫名地有那么一点点地心软了。 之前他就在留意着柳岸风。 自小看着三弟长大,风哥儿有什么想法,他怎会不知晓?见柳岸风望向柳岸梦时神色愤懑,又看柳岸风不住地打量清雾,柳岸汀就明白了七八分。 此时不待柳清雾后悔缩手,他已经朝着柳岸风叱道:“做甚么?天这样冷,妹妹若是随意乱走着了凉,你去请大夫?” 他这话简直是字字都在影射当年的事情,句句戳人心窝子。 兰姐儿的事是二房所有人心里头的痛。柳岸风这样跳脱的性子,听了这番话后也彻底没了言语。磨磨蹭蹭挨到了柳岸芷的身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何氏和柳方毅在低声商议事情,就没有留意到孩子们的一系列举动。 刚刚他们朝来人望过去时仔细看过。这拨提前过来的,都是柳岸芷他们差不多年纪大的小辈。柳方毅夫妇俩低声商议了下,不打算过多停留。毕竟老夫人还没过来,他们需得前去迎接。 细细叮嘱了儿子们几句,命令他们势必要护好妹妹,何氏和柳方毅一步三回头地继续前行。 成功摆脱柳岸风后,柳清雾打算松开紧抓着的柳岸汀的手。恰在这个时候,柳岸汀和柳岸芷听了父母的话一同应了句“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然后清雾就没能成功。 因为说着话的功夫,柳岸汀已经反手一握,将她的手裹在了他的掌心里了。 柳岸芷颇为后知后觉,并未发现之前柳岸风打的甚么主意。瞧见柳清雾乖乖地靠在柳岸汀身边,就笑着拍了拍她的发顶。 清雾被他这明显宠溺的样子给惊到了,不由自主皱了脸拼命瞪他,无声地抗议。 只可惜她样子太过可爱。非但没有起到丝毫的震慑效果,反倒让三位哥哥忍俊不禁,齐齐笑出了声。 几人正在这边和乐融融着,就听一个女孩儿极其不悦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是谁?”带了点尖细的语调,听上去有点刺耳。 正是已经走得有些近了的柳岸梦。她边往前快步行着,边不时地朝清雾看去,神色不善。 柳岸风最先反应过来。顿时眼睛一亮,照着自己之前所想顺势说道:“这是我妹妹。怎么样?很漂亮罢?我想,这天底下若想找到个比她相貌更好的,怕是难了。” 柳岸汀一听他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就知道要坏事,忙把清雾护得更好了些。快速思量了下,还是不放心,又微微上前半步,半侧着身子遮掩她。 旁边的柳岸芷轻叱柳岸风:“少说两句罢。” 柳岸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们这边略微争执了几句,却完全没有入得了柳岸梦的耳中。她一直紧盯着那个穿着一身白的可爱小姑娘,全部心思都搁在了她的身上。嘴唇咬紧复又松开,如此三四回后,冷声问道:“她是谁?究竟是谁?” “我们妹妹。”柳岸芷扫了眼已经在往这边赶过来的那对双胞胎兄弟,说道:“清雾。” 伴着这两个字,白衣小姑娘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甜甜的笑意。本就唇红齿白可爱至极的模样,更为神采动人。 只是她这巧笑嫣然的模样入了柳岸梦的眼后,柳岸梦的心里便没那么舒坦了。咬着牙哼道:“莫要骗人了。兰姐儿已经不在了,你们哪里来的妹妹!” 她不提兰姐儿还好点。一说这话,柳岸风满心里的怨气和怒意就怎么也遮不住了。 他本就性子跳脱,这一气愤了,更是口不择言,“怎么?瞧着我们妹妹漂亮,你嫉妒么?有些人啊,就是太自以为是了。总以为自己长得是一等一的好,却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如今被人比下去了,可是难堪得很。”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意有所指地道:“还有,我们妹妹心善得很。貌由心生,自然整个人都好看起来。” 柳家近些的亲眷都晓得柳岸梦最看重甚么。一听这话,便齐齐朝着柳岸梦看了过去。 柳岸梦亦是听到了先前的话,脸色更为难堪,眼神犀利地看了过来,“你说谁!” 柳岸风嘿嘿笑着,眼里半点笑意也不带地说道:“我说的是谁,你心里有数。” “你……” “老三!少说两句!” 柳岸芷长腿一迈挡在了两人中间,朝柳岸梦点了点头,与这两人说道:“都收敛些罢。好不容易重逢,莫要再将时间浪费在争吵上。” 虽说他性子沉稳一向在兄弟里说话算话,但,那也仅限于二房之中。 柳岸梦是嫡出三房里的嫡出姑娘,又是娇宠着长大的,眼高于顶,自是不吃他这一套。 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深觉自己受了委屈,身子一转去就去了双胞胎少年那边,扑到其中一个的跟前泫然欲泣,“哥,他们欺负人!”又将先前的争执尽数说了来。 柳岸文、柳岸武听闻亲妹子被人奚落,哪还忍受得住?粗粗问了柳岸梦缘由,两人再也忍受不在,冲到这边指了柳清雾的鼻子哼道:“不过是个小黄毛丫头罢了。你们想要寻晦气,有本事的就别冲着姑娘家,朝我们来。” 柳岸汀和柳岸风根本不搭理他们。柳岸芷眉心紧拧地道:“都少说两句罢。” 柳岸芷本也是好意,不想再争吵起来。可是他说的这简短几字听到了对方的耳中就变了味道,好像成了命令双胞胎的话语一般。 一模一样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 左边那个稍微瘦高一点的转眸打量了清雾几眼,忽地笑了,“哟,这小丫头可真是漂亮,想必她娘应当也差不到那里去。” 另一个少年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可不是!之前我看她这模样忒得招人,就在想到底是二伯哪个妾侍生的。刚刚一琢磨。不对啊,就算二伯纳妾生子,孩子也不会那么大才对。” “难不成是外头有人,孩子生下后长大了方才送来?”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竟直接将清雾说成了柳方毅外头养外室而悄悄生下的私生女了。 二房的几个孩子没料到他们竟然能说出这样诬蔑人的话。 那么乖巧的女孩儿,莫名其妙就受到了他们的言语侮.辱,让人怎么忍?就连一向和顺的柳岸芷都动了怒,当即指着他们的鼻子就呵斥。 这时,先前不紧不慢地远远缀在双胞胎后面的高大少年看着情形不对,急忙赶了过来,“好了好了。今儿是重逢的大喜日子,你们何苦吵起来?倒不如大家都喝一杯茶静静心,想来祖母也就要到了。”说着话的功夫,他用强壮有力的臂膀左右扛了扛,硬生生将几人尽数分开。 此人乃是大房唯一的孩子柳岸杨。 他被大夫人孟氏一手带大,和他母亲一样都是耿直实诚的性子。因着是长子长孙,他心中自有责任感,平日见了弟妹需要帮忙,都会搭一把手。如今看到大家将要打起来了,自然而然地过来拦阻。 可是少年们哪里肯听他的?这边刚刚被他分开,转一个方向,在另一边就又对上了。 眼看气氛一时僵持到了极点,一触即发将要“开战”,不远处传来了夫人们的欢笑声。不多时,老夫人穿着的大红色绣暗花的衣衫就映入了大家的眼帘。 柳岸梦第一个反应过来,提着裙摆小跑着就朝那边奔去。一见老太太,就哽咽着喊了声“祖母”,然后直直地扑到了她的怀里呜呜呜地低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 双胞胎见状,也快步跑了过来,添油加醋地把之前的事情又说了遍。 柳老夫人唤了人来给柳岸梦擦眼泪,这便问柳方毅:“那个多出来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多出来的”几字让柳方毅听得心里头直犯赌。 他深吸了口气,道:“囡囡家人尽数被流寇所杀。同僚将她带去衙门,我瞧她孤苦无依,就带回家了。” 柳老夫人听闻,转首朝那个白衣裳的女孩子望了过去。 双胞胎忙喊叫着让祖母给自己做主,“他们为了个外来的丫头,竟然想要打我们,真是太没道理了!” 柳岸梦正欲再辩,被老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给打断了。 “吵什么吵!这小姑娘都惨成这样儿了,你们就不能消停点,让让她?” 第十章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老夫人居然会为了柳清雾这个外来的丫头而对着三房的孩子发火。即便是何氏和柳方毅亦是不曾料到。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俱都愣在了那里,深觉自己是听错了。 柳岸梦脸色阴晴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不等她下定决心,双胞胎里年长的柳岸文已经嚷道:“祖母,您没弄错罢?她一个外来人,我们凭甚么让着她!” 弟弟柳岸武在旁附和。 柳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原先因了微笑而现出纹路的眼角也渐渐恢复平滑。 柳岸梦看着不对劲,赶紧朝哥哥们示意。只可惜已经晚了。老夫人的愠怒已然聚集了起来。 “那依着你俩的意思,只要不是咱们柳家的人,那么任谁遭遇流寇、家人被杀、父母双亡孤身一人,都不值得同情了?” 这种时候,柳岸文和柳岸武再傻也知道不好反驳,顿时被祖母的连番指责质问给压得抬不起头来。 柳岸梦忙道:“自然不是那样。无论出身怎样,遭遇大难终究是要帮一把的。” 这话说到了蒋氏的心里头。她刚刚冒出的对子孙的失望之情骤然消失,颔首道:“正是这样。” 一位夫人在这个时候上前去,宽慰蒋氏道:“母亲莫要太过伤心。逝者已矣,母亲千万要顾及好自己的身子。” 她相貌不甚出众,皮肤微黑略有些粗糙,宽额浓眉。但她神态诚恳语调舒缓,任谁见了听了,都不会反感。 正是柳家的大儿媳孟氏。 孟氏为了避开老夫人的伤心事,话语说得十分含蓄。但是知晓内情的人被她这样稍稍一点,就都明白了过来。 ——柳老夫人少时父母双亡,对其中苦处体会甚深。对有着同样遭遇的晚辈,她的心境自然不同。 因了二儿媳何氏的关系,蒋氏一直不喜世家女,也不喜那相貌柔弱的女孩儿。 看着柳清雾这娇娇弱弱的样子,明知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那么娇俏的孩子,可一联想到她的身世,蒋氏心里头还是不由得生出了疼惜的感觉。 朝柳清雾招手让她过来,看着女孩儿瘦小的身板,蒋氏问柳方毅,“多大了?” “差不多五岁罢。” “五岁那么瘦?往后好生养养。”蒋氏略有不满地指责了柳方毅两句,转而问清雾道:“告诉祖母,你叫甚么?” 清雾无法回答,只能低垂着眉眼轻轻摇头。 蒋氏这便显出了一点点的不悦。 柳岸芷赶紧上去,将柳清雾如今口不能言的事情讲了出来,“大夫说了,是受惊过度太过伤心所致。” 柳岸梦和文武兄弟俩听清雾是个“残了的”,都面露鄙夷。 老夫人蒋氏却是听的眼圈儿都泛了红,搂着清雾“可怜的孩儿”地一连串叫了起来。 原先和孟氏站在一处的身穿湖绿色衣裳的妇人此时走上前。 虽然已经到了年龄,但她样貌妖娆妆容精致,看上去,竟是辨不出真实的年纪。直到对着蒋氏的一声“母亲”出了口,仆从们方才知晓,这一位竟然是三老爷的夫人沈氏。 沈氏捏着帕子一步三摇婷婷袅袅地行了过来,与蒋氏说道:“母亲若是中意这孩子,倒不如进屋去细瞧。大冷天儿的,这样在外头待着,孩子怕是要冻坏了。” 她这样说着,眼含同情地看了清雾一眼。 清雾先前就在打量她。一搭眼就看出沈氏其实是自己在发冷,冻得唇色都有些泛了白。偏偏沈氏不肯说出是自己想要进到屋里去,非要拿了清雾来说事。 先前处处和清雾做对的双胞胎还有柳岸梦都是沈氏所生。清雾着实对沈氏喜欢不起来。如今又被她当了回借口,于是更加恼了。 沈氏就笑,“哎呀,小姑娘还害羞呢。怕冷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情。我看你身子也不太好,再冻病了,怕是又要麻烦。” 她意有所指话里有话,但蒋氏想到了另一事,便没注意。 ——之前她就是在外头冷了,暗道若是再在外头再待些时候,怕是会病倒。因此更加恼了何氏,自动现身入了柳府。 刚刚被各种事情一打岔,她竟是忘了这茬。如今经沈氏提醒,她瞬间想了起来,便觉阵阵寒风穿过衣裳直直刺入骨缝儿里,寒冷至极。 柳老夫人忙将清雾交给了何氏,她则问清了自己将要住下的屋子在哪,准备先去歇息下暖暖身子再考虑其他。 沈氏先前就冷得狠了。听闻柳老夫人的这番话,如获大赦,急急说了句“东西那么多我得赶紧收拾收拾”,便忙不迭地准备离开。 何氏赶紧叫了人来跟着。 沈氏一甩帕子哼道:“二嫂这是何意?难不成竟是怕我拿了你们的东西不成!” “我不过是怕你不认得路罢了。不过三弟妹既然这么有信心能在诸多屋子里寻到你自己的那一间……”何氏笑得温婉大方,将人尽数唤了回来,“那就自己找去罢。” 沈氏语塞,求助地看向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见沈氏刚刚打算不顾她先行过去,哪还肯帮忙?当即朝向何氏,与她说道:“你挑两个人来帮我。” 大儿媳孟氏闻言,坚定地守在了柳老夫人的身边,顺从地说道:“我也过去帮母亲一起安置。” 看着她恭顺的模样和布满茧子的粗糙的手,再瞧瞧沈氏娇娆着离去的背影,又望一眼大家闺秀的何氏,柳老夫人忍不住叹气。 孟氏是唯一一个她亲自选出来的儿媳。她最看重的就是踏实肯干的长子,自然给他挑了个最中意的能干姑娘。孟氏样样都好,不像何氏那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像沈氏那样败家懒散,往后若是她主持中馈,柳家就不会大把大把地往外漏了财去。 只可惜长子福薄,成亲没几年就去了。留下了幼儿和妻子…… 柳老夫人叹息着,由何氏安排的妈妈带路,在孟氏和长孙柳岸杨的搀扶下往里行去。 沈氏见自己被老夫人忽略了,倒也不在意。 柳老夫人的性子,说小气罢,很多事情还不太放在心上。比如沈氏不论怎么闹腾,凭着是嫡出三子的媳妇儿,老夫人经常就能原谅了她。说老夫人大方罢,还喜欢记仇。比如何氏那事儿,多少年过去了,两人依然水火不容。 不过,认真说起来,那晚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只是当晚看着兰姐儿的刘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 沈氏目光一闪,重新扬起了个笑来。 不管怎么说,只要老夫人最恼的人不是她,旁的事情她是懒得管的。 她扬声将儿女都叫了来,又朝后头高喊了一声,这便远远地缀在老夫人她们后头,缓缓地朝里走了。 不多时,有两个打扮普通的女孩儿跟在柳岸梦后头追了过去。 清雾听了周围人的话,方才晓得那两个是三房庶出的女儿。沈氏先前那高声一喊,叫的就是她俩。 虽说老夫人她们都已经往住处去了,但还有丫鬟婆子车夫随从要安置,还有十几车的东西要往下搬。更何况三老爷因着要在京城逛一逛还未到家。稍后来了,又得好一通忙碌。这桩桩件件都是事,何氏不敢耽搁,赶紧吩咐下去收拾。柳方毅看着时辰太晚了,急急忙忙去了衙里。 于是,很快地,院子里只剩下了清雾和三个哥哥。 柳岸芷的意思是继续回花厅去,边守着妹妹边温习下功课,学堂很快就要开馆了,功课落下的话先生是要罚的。 柳岸风有些不乐意,“不是罢!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又要读书?晚上读也可以啊。你看家里现在那么乱,看不进多少的。” 柳岸芷脚步不停,道:“心中想着书,自然就看进去了。心中想着玩,自然是看不进去。” 眼看自己出去玩的计划将要泡汤,柳岸风当真是急得抓耳挠腮。正来回打转想策略呢,一转眼,瞧见了两个哥哥中间站着的小姑娘。 不知哥哥们是不是怕五妹妹在这人来人往的杂乱时候走丢,一人一边牵着她的手,握得很牢。 瞧见这一幕,柳岸风的心思活络了起来,悠悠然地说道:“唉,我可是听说今天外头热闹得很。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今儿又是腊八,很多摊子都摆了出来。吃的玩的都有,还有小姑娘们最喜欢的唱戏的。” 一听这话,清雾的眼中慢慢汇聚起了期盼的光彩。 那甚么“小姑娘们最喜欢的唱戏的”,她是自动忽略过去了。不过,这个年代的集市,她可是没有去过的。以前曾经在书里头读到过,古时候的集市最为热闹,而且,又以将要过年时候的腊月为甚。 如果能够过去看一看,那便好了。 清雾这样想着,跟着哥哥们前行的脚步不由地渐渐慢了下来。 柳岸芷和柳岸汀低头一看,就见小姑娘正眼巴巴地不住回头瞧呢。她看的那个方向,赫然就是自家大门的所在。 柳岸汀明知自己不该开这个口,不知怎地,那句话就这么不顾他的意愿溜了出来。 “要不,我们就出去瞧瞧?” 第十一章 何氏听说兄妹几个想要出府去玩时,很是惊讶。 柳岸风性子跳脱,平日里没事就要嚷嚷着出去。但是每每提出这样的要求时,不待何氏开口,两位兄长就已出面把柳岸风“制住”了。如今不仅柳岸风有这打算,就连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也没有反对,这让何氏惊诧不已。 不过……侧首望向柳清雾,何氏心里头也明白了七八分。 女孩儿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期盼和兴致。或许,她才是柳岸芷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之前何氏就想过带柳清雾出去走走。无奈连日来事情太多脱不开身,只能将此事暂且搁下。如今看到儿子们愿意带了女儿出去,她怎会不肯?当即就答应下来,又亲自吩咐下去备车备马,再殷殷叮嘱,千万不能出城。 一想到清雾的亲人都是在城外被流寇所杀,何氏就觉得心惊胆战。只要儿女们不出城,她就放心。 一来有柳岸芷在。他性子沉稳,又考虑事情周全,有他在便能保证孩子们不会乱来。再者柳方毅是京兆府的参军,城内守卫里有不少识得柳岸芷兄弟的。他们若是遇到甚么突发事情,也可就近去寻人相帮。 得了母亲的允许,兄妹四个便暂时散去,各自去做准备。约莫一炷香后,他们又聚集在了一起出门。柳岸芷和柳岸汀骑马,两个年纪小的坐马车。 车子行驶中,初时柳岸风还能老老实实坐着。待到转了个弯离柳府远一些了,他就再也按捺不住,扒在了马车车窗边,用指头挑起车窗帘子的一角,不住往外看。 和他比起来,一直闭目养神的柳清雾看上去真的是太乖了,从头到尾都是合着眼休息。只有两次柳岸风拉着她去窗口往外看,她才起身瞥了几眼。后来柳岸风见她好似恹恹的没有精神,便也没再继续吵他。 其实柳清雾倒没有特别累。但是她知道自己身子弱,如果疯玩猛玩,怕是没多久就要累得爬不起来了。 一会儿下了车后有的是时间玩。清雾不想在半途中成为哥哥们的累赘,所以凑着中间路上的这段时间猛补休息。即便外面热闹极了,她也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动心去瞧个没完。 终于到达集市所在的街道。 嘈杂的声音进入耳中,之前淡定如清雾,此刻也忍不住侧耳细听。看着柳岸风在车窗边叫着闹着,清雾对外头愈发好奇起来。正准备到窗边看一眼,柳岸芷掀了车帘,柳岸汀将清雾抱了下来。外面景象刚一入眼,清雾便惊呆了。 到处都是人们热情喜气的面孔和琳琅满目的货物。街道又深又长,一眼望不到边。道路两旁全是卖货的摊点。有的是地上铺了厚厚的布或者纸,将东西搁在上面叫卖。有的是直接推了装满小东西的车子过来。放眼看去,各色货品种类不一,十分繁多,当真是看得眼花缭乱。 清雾再也顾不得其他,忙挣扎着双脚落地往里跑。柳岸风比她还迅速。脚步跑得快,叫得也欢畅。 柳岸芷和柳岸汀生怕他们走丢,忙一人牵了一个往里行。四人挤在人流之中走着,遇到好玩的好看的便驻足多停留会儿。其余时候,不过是多瞄几眼再品评几句罢了。 来之前何氏准备了个塞满碎银子和铜钱的荷包让柳岸芷带着,叮嘱他若是遇到了好玩的就给弟弟妹妹准备一份。另有一张银票和整点的银子,他则贴身带着了。 柳岸风简直乐疯了,看到喜欢的就嚷嚷着让哥哥给买。很快地,就抱了一满怀的东西。 柳岸芷和柳岸汀看着不声不响的清雾,内心十分担忧。许是不愿让他们过多花费,每每问起她有没有喜欢的时,清雾都拼命摇头。又指了指繁华的街道,意思很明显:能够过来瞧瞧就很开心了。不需要买甚么。 她越是如此乖巧懂事,哥哥们越是心疼,恨不得把街上所有女孩儿家的东西各买一份送她,就劝了她。 就连柳岸风都说了,无需担忧甚么,喜欢的只管买下就好,这里的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银子。 清雾笑着应了下来,却依然如故,不肯主动去要甚么。 ——她最想的就是过来看看,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情形。至于物品,并非特别的必要。毕竟柳府的家人将她照顾得很好,她已经满足了。 清雾这淡然的态度使得柳岸风彻底恼了。 小小少年跳脚气道:“你这是作甚么?这般见外!好,你不要是吧?那么从现在开始,无论我买甚么,都要给你买一份。你若是不乐意,只管自己开口要东西啊!” 他说到做到。无论再买甚么,全部都是一式两个。就连木头做的长.枪,他都问店家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过来。 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要买去许多根本用不着的东西。 清雾没辙,只能考虑着等下在某个摊位上选样自己喜欢的东西来买。省得柳岸风再为了她多用去冤枉钱。这样思量着,她便来到了一个卖珠链的车子前,打算挑选一番。谁知刚刚拿起来一串,就听旁边柳岸风“咦”了声,奇道:“那不是三叔吗?他那是去哪里?” 他这话来得突然,其余三人都没听明白。柳岸风就指了摊位后的一条小巷子,“我刚才看见三叔过去了。你们看,他往更里面去了。” 果不其然,顺着他小手指着的方向,有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往里行着。不是柳三老爷又是哪一个? 大家都知道三老爷如今正在京城里闲逛,本也没觉得有何奇怪。且二房和三房素来不和,四人只思量了下就弃了过去打招呼的打算。 兄妹几个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发现大哥不见了。从人群里逆向挤回去看,便发现柳岸芷还在死死盯着刚才那条巷子,若有所思。 柳岸风忙问他在做甚么。 “花街柳巷知道么?”柳岸芷语气沉沉地说道:“那里过去两条街就是。” 柳岸风到底年纪不大,并不知晓那种地方有何不妥。柳岸汀通晓一些相关事情了,便拧了眉问道:“他去那种地方做甚么?没的让自己更污浊了些。不过,我听说那种地方白日里是不开张做生意的。” 他这话说的较为明白,柳岸风已经听出来那不是个好人去的地方了,哼道:“银子够多的话,恐怕就能做到了。我瞧三叔刚刚还把怀里的银子掏出来瞧了眼。” 他话音还没落下,三老爷突然停了步子,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了看。幸好周围人多,且兄妹几个离他尚远,他并没有瞧见清雾他们。 眼看着三老爷不知为了甚么犹豫着朝这边走来了,兄妹几个当机立断转到了旁边的另外一条小巷子里,避免和他正面对上——若是被三老爷知晓他们偷看到了他做的鬼祟事情,只怕往后还要惹出许多麻烦来。 柳岸汀和柳岸芷因为牵着清雾,走得慢一些。柳岸风心里头有气,跑得又快又急。到了巷子口转弯处时,旁边转过一个人来。柳岸风脚步来不及收回,眼看着就要直直朝对方撞过去。 柳岸风原本已经闭了眼,心里头哀嚎一声打算拼个头疼了。谁知肩膀上忽地让人轻拍了下,不知怎么地就卸去了许多他往前冲的力度。待到即将触到对方身体的一刹那,对方在他手臂处轻轻一扶,竟是让他直接就站在了那里。 对于对方出手的这两下,柳岸风着实佩服得紧。一站正了就赶紧感激地抬头看过去。这一瞧当即愣住了,“秦大将军?” 秦疏影先前刚转过弯去便见一个莽撞小儿即将撞到他,就出手将对方扶住了。哪想到竟然是柳家的三小子? 秦疏影见柳岸风瞠目结舌的模样,忍俊不禁。调侃两句他的速度后,秦疏影正要转到一旁绕过去,就见柳岸芷和柳岸汀牵着清雾朝这边走来了。 看到清雾,秦疏影颇有些意外,含笑和她打了声招呼,这才去看柳家兄弟。 “大将军怎地过来了?”柳岸芷笑说道:“将军府好似离这里颇有些距离。” 说起这个,秦疏影就有些烦躁。随口应了一声,摸着下巴剑眉紧拧。 ——将要过年了,他就想法子将霍云霭带出宫来,一同去祭拜了镇国大将军。又一起回了大将军府对酌。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皇刚刚故去心里太难过,霍云霭到了秦府后,竟然喝醉了。 其实霍云霭酒量极好,秦大将军想了半天,认为他只是伤感太过故而如此。既然如今醉了,那便收手就是。可无论秦疏影怎么劝,霍云霭都不肯停杯。 秦大将军在军营里厮混多年,酒量自然不一般。北疆的酒又浓又烈,他都极少喝醉,京城里这些度数低的,更是不在话下。因此,京城秦府里头从来不备下醒酒之物,也没人会做这些。 谁知今儿就要用上这些东西了。 眼前的那位,看上去意识清醒,虽然没说胡话,虽然脸色如常,但秦疏影就是知道他醉了。于是吩咐了管家好生看住人后,他出来寻醒酒药。 ——霍云霭对有些东西过敏,吃不得。挨个和管家述说太过麻烦,倒不如他亲自出来买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醒酒药买了后,怎么让他停杯呢?这实在是个问题。 秦疏影心里头烦躁着,和柳家兄妹打过招呼后就匆匆去了。 擦身而过后,他似是突然想起了甚么。忽地脚步一顿。回身过去,目光灼灼地望向柳清雾。 第十二章 清雾正走得好好的,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不由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身,望向来路。 两位兄长正牵着她的手前行。清雾这一停下,柳岸芷和柳岸汀就也顺势住了脚。顺着清雾的视线看去,便见秦疏影悠悠然地晃了过来。 柳岸芷松开手,上前迎了过去,拱手和秦疏影行礼。 秦疏影随意地抱了下拳,径直走到柳清雾的身前。视线掠过她停在了柳岸汀的眼中,秦大将军露出个十分和善十分亲切的笑来,“我要带小丫头去我府里一趟,不知各位可否行个方便。” 柳岸汀顿生警惕,“为何?” 秦疏影信手拈了个听上去比较靠谱的借口,“我府里来了位大夫,医术高超,我想带小丫头去给他看看。” 这话说得场面。在场的几人俱都知晓柳清雾身子不好的事情,闻言表情都有所松动。 柳岸风刚才还在闷着头独自前行着,听到对话声方才噔噔噔地奔了过来。见秦疏影要带柳清雾去“看诊”,柳岸风想也不想地就问道:“那是甚么大夫?哪里来的?你怎知他医术一定就好?” 一连串的问话抛了出来,秦疏影唇畔的笑容愈发深了两分,不慌不忙地道:“他是从宫里来的。医术……嗯,非常不错。” 这些话秦大将军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坦然。 ——霍云霭能将柳清雾哄睡,旁人能么?!于是,他的“医术”那是相当地可以。 只不过,也就能“诊治诊治”这个小丫头一人罢了。 柳岸芷见柳岸风还欲开口,忙用严厉眼神喝止了他,朝秦疏影道了生谢。 秦疏影说着“无妨”,就要去拉柳清雾过去。柳岸汀迈步前跨挡住柳清雾,笑着问道:“舍妹胆子小,见了生人怕是会紧张。不如我们送她过去,也好陪她一起。” 柳岸芷此刻也发现了秦疏影想要独自带了柳清雾过去,亦是说道:“我们将小雾送去罢。” “你们这是不放心我?”秦疏影垂眸,长指拨弄着腰间玉佩,淡淡说道:“我像是会坑害她的?”重重叹一口气,“要不,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罢。”语毕,举步前行。 柳家兄弟忙将他喊住。 刚刚秦疏影那些话一出来,柳家兄弟已经犹豫了。柳清雾原本就是秦大将军救的,怀疑谁也不该怀疑他。 只不过,他们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趁着兄弟们这犹豫的片刻时候,秦疏影一把将柳清雾拉到了身边。想想不放心,又将她紧紧抱到了怀里,指了旁边临近的酒楼,“你们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很快就送她回来。” 说罢,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急急地离开了。 转过街角牵过自己栓在树下的马,秦疏影正想着自己刚刚那欲擒故纵的一招用得妙,就见小姑娘正抬眼看他。明明不过才丁点儿大,偏偏澄澈的目光中透着了然,让他没来由地就心虚了一下下。 好在将军府离这里算不得太远。策马而行,不多时就也到了自个儿的家。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用再遮着掩着。 秦疏影把缰绳往门房手里一抛,抱着柳清雾疾步前行,将霍云霭在自个儿这里喝醉了的事情讲与她听。 “……等下我再劝他一劝。若是不成,你帮忙劝着点。” 对着这个乖巧的女孩子,秦疏影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别看他待你很和善,其实性子别扭得很。谁的劝也不听,多说几句还要发火。不过我瞧着他待你不一般,最疼你。嗯,你看在他那么宠你的份上,耐着性子帮帮忙罢。” 一番话听得柳清雾心里直犯嘀咕。 霍云霭最疼她?最宠她? 不过才见过两次而已,哪里瞧得出来。 这位大将军之前唬一唬她的三个傻哥哥也就罢了,如今竟是忽悠到她这里来了么? 虽然心里头这样想着,但柳清雾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尽力而为了。 旁的不说,单就霍云霭救她助她、而后连个她爱吃的点心都要记挂在心上,她就决定交了这个朋友。 霍云霭所在的屋子本就离这里不太远,秦疏影又走得很快,不多时的功夫,就也到了。 刚到院子里,柳清雾就闻到了空气中浓厚得化不开的醇酒香气。到了门口,这种香气愈发重了。 推门入屋,便见屋中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好几个空酒坛。正对着窗户的桌前,白衣少年正坐得笔挺,气度冷傲华贵。 秦疏影将柳清雾放到地上。他几步跨了过去,探手去抢霍云霭手里拿着的那个酒壶,“少喝点罢!酒喝多了可是伤身!” 霍云霭背对屋门而坐。之前已经听到了进门声和脚步声,秦疏影来抢的时候,他已经有了防备。微微侧身避开秦疏影,说道:“无妨。仅此一次罢了。莫要管我。更何况,我没醉。” 醺然之下,他的语速比平日里慢了一倍,语声怆然,透着无法言表的忧伤和哀愁,听得清雾心里头猛地一揪紧,有些难过。 她记得秦疏影说过,是因为想念先皇和镇国大将军,霍云霭才会一直不停地饮着。 秦疏影接连不断地试了几次,都被他避了过去。 瞅瞅桌边剩余的酒,秦疏影转而朝那边袭去。谁知刚有动作,霍云霭已经淡淡说道:“你若是觉得能打得过我,尽管来。” 秦疏影滞了下,彻底无奈了。退了几步来到柳清雾的身边,朝她示意后,他退出了屋子。 柳清雾一步步行到桌边,眼睁睁看着霍云霭拿起了一壶新酒,又要往唇边送去,她急了,忙伸手去拿。 “我说了,不必劝!你不是离开了?怎地又回来了!” 被打扰多次,霍云霭心烦意乱。此刻忽地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一把将碍事的“秦疏影”往旁边推去。 刚刚一碰触到,那柔软的小手的感觉让他心底一惊,顿时发觉不对。正要侧首看过去,就听旁边的柜子那边传出了一声低低的“哎呀”,紧接着,是小姑娘带了点颤抖的声音。 “好痛。” 这个声音,虽然不是十分熟悉,但因咬字有点不甚清晰,声音又特别地娇软,入耳十分特别。只遇到一次,便不会忘记。 霍云霭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也不回头去看,直接起身疾步行了过去。 柜子角落处,小姑娘难过地将小脸皱成一团,正一点点慢慢地倒抽着凉气。 霍云霭心急如焚。 他没有安慰女孩儿的经历,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想要去抱她起来,手伸到一半,怕碰到她的伤处增加她的疼痛。想要给她揉揉痛处,又怕自己力道用不好伤了她。 犹豫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竟是甚么也不敢做,最终先开口询问:“你,疼不疼?” 柳清雾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说疼不疼? 白衣少年瞬时间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她的时候,神色里满是愧疚和懊悔。 霍云霭没有随身带着帕子的习惯。 看着她眼角几欲坠落的泪滴,他暗暗叹息着,慢慢抬起手,将它们一点点拭去。 …… 秦疏影知道柳清雾和霍云霭相处的时候十分随性。他生怕自己在场的话,小丫头面皮薄不敢多说甚么。故意在外头溜达了半天,才转了回去。 一进院子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走到屋门口往里一瞧,这便惊呆了。 屋子里居然没了那两个人的身影,只有管家在收拾着飘着酒香的空坛子空瓶子。 秦疏影有些发愣,“那个小丫头呢?” “陛下抱走了。” 怔愣中,秦大将军有些缓不过神来。将方才管家的那句话搁在心里琢磨了几遍,明白之后,这便彻底黑了脸。 他猛地扭头去问管家:“你刚刚说……小丫头被他怎么着了?” “抱走了。”管家恭敬答着,看一眼秦疏影愈发黑沉的脸色,忙上前两步离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陛下亲自抱了姑娘离开,想来一定会护好她。大将军不必担忧。” 秦疏影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又是气又是急,冷哼一声后认命地大跨着步子追了出去。 ——柳家的兄弟们都在几条街外眼巴巴地等她回去呢! 不必担忧? 说得轻巧。 现在丫头不在了,他怎么跟人交代! 第十三章 策马出了秦府,柳清雾在骏马的颠簸下身子依然感受不到多少痛楚,她便明白,自己刚才应当撞得不算厉害了。 当时霍云霭出手的时候以为对方是秦疏影。他不可能真的大力去伤秦大将军,不过是想要推开对方表达自己的立场。那力道若是用在了秦疏影身上,只能让他踉跄下罢了。但柳清雾比他矮比他弱,就这么被推到了柜子角上。 谁料撞到的地方太巧了,刚好就磕在了棱角突出之处。这么一碰,即便力道不大,那疼痛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柳清雾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也正是因了她的眼泪,使得霍云霭愈发不敢大意。给她将眼泪拭去后,就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急急忙忙上马带她去看大夫。 天气寒冷,骑在马上冷风吹过更觉刺骨。 霍云霭每次见到清雾,都是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因此,他总觉得这小姑娘娇娇弱弱的,需得好生护着才行。忧心她会被寒气侵袭,自打一上马,霍云霭就用自己的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斗篷是用白色虎皮所制,柔软温暖。将外界肆虐的风完全遮挡住,在里面包裹着形成了一个舒适的空间。 缩在它的里面,身子有坚定的臂膀揽着,后面又有个随时可倚靠的“靠背”,清雾在马上其实过得相当舒坦。也正因为这样,她更能分出心思来确定自己的伤势到底如何。 发现当真没有大碍后,清雾便想着无需那样麻烦了。于是挣扎着从白色斗篷里钻了出去,探出脑袋仰着看霍云霭,憋了半晌,挤出几个字来:“好了。回去?” 不知为何,从刚才撞了那一下脱口而出呼痛开始,她好像开口说话已经能够随意些了,想到甚么后努力一下起码能简短地表达下自己的意思。这一次亦是如此。 她正暗暗欣喜着,一阵冷风吹过,激得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寒气侵袭,顿时小脸就泛了白,只有鼻尖瞬间冻得开始发红。 霍云霭低头只看一眼就发现了,拧着眉将她塞了回去重新揽紧,“既是怕冷,何苦出来?在里面讲,也可听到。” 一语即毕,他发觉自己好像不自禁就用了平日里的语气,颇有些严厉。斟酌了下,又加了句:“很快就到了。看一看再说。”不疼并不见得没有伤到身子。如果耽误了治疗,当真棘手。倒不如确认一下,若真无碍才可放心。 他这不容置疑的模样让柳清雾有些气闷。 ——想他这样喝过酒了出行,若是搁在现代,可是酒驾了。偏他自己不当回事,还理直气壮得很。 清雾有心想要和他辩一辩,但想到刚刚他眼中流露出的毫不遮掩的担忧后,她默了默,最终甚么也没说。 驱马前行,过了许久,还未停下。 清雾觉得不对劲,再次探头出去,便见周围街道清冷,高树林立。因着没有了枝叶,光秃秃的大树排列在街道两侧,酷寒之下,更显萧瑟。 这显然是远离先前那片居住之处了。 眼看霍云霭还在策马向前,清雾讶然,仰头问道:“去哪里?” 霍云霭长臂一揽,将她重新抱了进去塞好,这才答道:“去洛太医家中。” “洛?” 她虽只简短一字,霍云霭也已听懂了她的疑惑,接道:“他当年追随先帝,是最得重用的军医之一。” 这就是说,此人可信了。分明是在解释他为何带她去到这样远的一个地方。 柳清雾这便想到,霍云霭自己也是偷溜出来的。想必他是不想让旁人知晓,只能绕了远路去找信得过的人来做这件事。 思及此,再回忆起少年清冷倔强的模样,清雾不禁莞尔失笑。 霍云霭听到了她的低笑声,拉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两分。明知道她想到了甚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其实在内城也有信任的太医。他是记得洛太医有位女徒弟,故而选择了去他那里。毕竟这么个娇俏的女娃娃,总不好让那些个糙汉子来给她看诊不是? 沉默间,柳清雾想到自己离开那么远,不知哥哥们那边怎么样了,忙简短地和霍云霭提起此事。 霍云霭哪里知道这一茬?但都走到这里了,再回去已然晚了。想到秦疏影是个懂得随机应变的,便道:“疏影自会告知他们。” 柳清雾这才放下心来。 洛太医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干瘦不苟言笑,脸上的皱纹尤其明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几岁。他未曾娶妻,家中除了他外,仅有几个徒弟。由于不爱热闹最喜清静,他特意选了这偏僻的地方来住。 因了性格的关系,洛太医朋友极少,即便是过年,也鲜有人来拜访。更何况这寻常时候? 听到仆从来禀,说是有位公子来府的时候,洛太医当真是吃了一惊。待到瞧见那位公子是霍云霭,他更是震惊到了极点。等到眼睁睁看着霍云霭从自己斗篷下面抱出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时…… 洛太医已经彻底没想法了。 他晓得这个时候霍云霭应当在宫里才对。站了半天缓了缓神,到底是没正式和他行礼,只是恭敬地一揖到底。然后躬身垂首,将人请到了屋里去。 洛太医唯一的女徒弟姓岳,年方十八,圆脸圆眼,是个很活泼的少女。 一看到清雾,她就欢喜地扑了过来,口中说着“好可爱的女娃娃”,就想要将她抱到自己的怀里来。 她没见过霍云霭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洛太医知道。 见到白衣少年那愈发沉肃的面容,感受着他周遭散发着的冷冽之意,洛太医忙将岳莺唤住了。朝她摇了摇头,又往霍云霭那里看了眼。 岳莺明白了七八分。虽不知道那个仪态高华的少年是谁,却也明白,那位不是自家师父惹得起的。 她笑容瞬间敛去,毕恭毕敬地向霍云霭行了个礼。然后为柳清雾仔细查探。 岳莺生性开朗,虽初时因为霍云霭的关系收敛了些,但渐渐地就将先前的事情抛去,转而开始细问柳清雾的伤势。一来二去的,她便发现了这个沉默的小姑娘开口说话有些问题。 岳莺暗暗将这个记在了心里,并未在清雾面前提起,而是私下里偷偷告诉了洛太医。 洛太医知道这事儿可大可小。如果引导正确,年龄越小越好纠正,而且很快地就和一般孩童无异了。若是用的法子不得当,拖得久了更为麻烦。 就在岳莺继续为柳清雾检查身体的时候,洛太医悄悄将此事秉与霍云霭。 霍云霭初次将柳清雾交给秦疏影的时候,她还未醒。后来两人再见,她时不时地就会对他说上一两句话,他虽觉得她话简短了些,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她之前经历过大难,受到惊吓情有可原。 如今听洛太医郑重说起,霍云霭方才觉得此事应当认真重视,就细细问过洛太医需要注意的问题,然后好生记在心里。 清雾那一下撞得果然不算太重,不过,明日里或许会有些发青。岳莺给她开了几副外敷的药,叮嘱她到时候按时敷上,三日后应当就无大碍了。 回去的路上,霍云霭沉默了许久,斟酌了许久。眼看着很快就要到柳府了,方才问起了想了一路的问题。 “你……近日对谁说话最多?” 他听洛太医说,知晓最能让小姑娘放下心防的人后,由那让引导着她开口会比较容易。 霍云霭素来不擅长转弯抹角地打探。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用了这个直截了当的法子来问。 柳清雾一听这话,就晓得他已经知道她说话遇阻的事情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坚定的保护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清雾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这个少年,是她到了此处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在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遇到恶狼、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是他救了她。在这个世上,她最不想骗的人,就是他。 所以,犹豫了很久后,她还是轻轻地说了实话:“你。” 霍云霭听后,心神大震。手中缰绳一抖,差点勒马停住。 他没料到,她和他说过的那简短几句,竟是她来了后开口最多的几次。 将怀里的披风用力紧了紧,少年暗暗叹息着,下定了决心。 两人一问一答间,已经到了柳府所在的街口。马蹄踏地声的间隙,隐约可以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声。 分明就是来自于柳府的方向。 清雾忙钻出来仔细望过去,便见柳府门口站了几个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不安。 清雾不知府里发生了甚么,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忙抓住霍云霭的衣袖摇了摇,企盼他赶紧过去看看情况如何。 第十四章 柳府门口,大街之上。 秦疏影正抱胸而立。他的对面,是虎视眈眈的柳家三兄弟。大家互不相让,正全神贯注地争论着一个问题。 这一回,秦大将军总算是知道甚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面对着正质问他的兄弟三人,他颇有些心虚,烦闷道:“你们别急。等会儿人也就会回来了。” 然后暗叹一声,自己今儿个真是运气背。 之前他发现霍云霭带着柳清雾不知去了哪里,赶紧出门去寻。哪知道就这么巧。前脚刚出了大门,后脚还没来得及跟出来,抬眼一看,就瞧见了匆匆赶来的柳家兄弟。原来他们忧心妹妹的病情,到底没法继续在酒楼里干等着,商议过后,决定一起来将军府,权当陪陪妹妹也好。 于是,有苦说不出的秦大将军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堵在了自家大门口。面对着他们的逼问,连个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之前是他将小丫头硬生生带走的,也是他信誓旦旦说等下就将人送回来。如今可好。人哥哥们寻过来了,他连小丫头如今身在何处都答不出。 无奈之下,秦疏影只能用个“拖”字诀,说是刚才过来的时候,那位太医已经走了。为了允诺,他让下属带了柳清雾去太医家看诊。待到看完,自是会将小丫头原样送回。 他倒是不担心霍云霭不送柳清雾回去。 秦疏影比霍云霭年长几岁。他是看着霍云霭长大的,知道以霍云霭的性子,今晚太阳落山他回宫前,定然会将小丫头送回,或是到柳府,或是到大将军府。现如今的状况,许是陛下带了她去哪里玩了也说不定。 虽说他心中有数,但他空口无凭这几句话,让寻不到妹妹的三兄弟怎能再随意相信?当即就和他争执了几句。 秦疏影知道这事儿也是自己办的不厚道。于是秘密吩咐了几名手下尽快帮忙寻人,他则带着兄弟三人往柳府赶去。明其名曰:“或许人已经送回了家也说不定”,拉着他们尽快远离将军府,往柳府赶去。 一路上,秦大将军都在竭尽全力来拖延时间。可路毕竟只有那么长,最终,他们还是到了柳家门口。 拉过门房的人随口问几声,兄弟们便晓得妹妹还未归家,于是齐刷刷起看秦大将军。 秦疏影理亏,只能干笑,“不用急。等会儿人就回来了。” 三兄弟如何再信他? 忧心忡忡的柳岸风气到了极点,顾不上眼前让是谁了,口不择言跳脚道:“大将军好没道理。我们将妹妹交给你,你却把她不知交到甚么人手里去了。叫我们如何放心!” 秦疏影心里头也有些烦躁起来,轻嗤一声,道:“你放心。那人可靠得很。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比他更靠得住了。” 即便秦疏影最后这几句说的是心里话大实话,但先前他就未能守约。如今他再做保证,也只是徒然了。 柳岸风性子急躁,顾不得秦疏影是甚么让,当街就驳斥起来。 柳岸芷和柳岸汀虽然也非常担心妹妹,但是秦疏影的话,也不像是作伪。两人打算稍等会儿看看再说,见柳岸风吵了起来,忙去拉自家弟弟。 柳清雾和霍云霭听到嘈杂声,便是这个时候。 霍云霭见柳清雾要往那边去,自是不再耽搁,驱马前行。不过街道上有人,他就特意放慢了速度,没有让骏马跑起来,只小步地溜达着过去。凝神细看间,已经发现了秦疏影的身影。 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嘚嘚声。饶是几人说话音量不小,却也听到了这特殊的声音。不由地就顺着望了过去。这便看见了那一匹骏马,还有马上的少年。 秦疏影已经窝了一肚子的火。虽然大半是被自己给恼的,却因憋着发不出来而差点怄死。如今见了霍云霭,他松口气的同时,火气也冒了上来,差点就向对方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小丫头,可是他领过来的。将人带走,都不提前和他讲一句,说不过去罢?! 这话都到了嘴边了,秦大将军好歹记起来那是当今天子,只得把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霍云霭翻身下马,伸臂把柳清雾接住抱下来。刚走两步,又忽地停住。一手托着清雾,一手扯过斗篷上的兜帽戴好,这才继续前行。 再次见到清雾,柳家三兄弟再也按捺不住,齐齐跑了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怎么那么久?”柳岸汀说着,伸手要去接妹妹。 秦疏影忙给霍云霭使眼色。可霍云霭哪有留意到? 他实话实说道:“我带阿雾去了太医那里一趟。” 他这说法,反倒是和秦疏影先前的借口对上了。柳家的兄弟们便不疑有他。 霍云霭冷然的目光淡淡扫过兄弟三人,最终把柳清雾交给了看上去最为沉稳的大哥柳岸芷。 柳岸芷上前把妹妹接过来抱着,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心下疑惑。 ——按照秦疏影的说法,他是让属下带着柳清雾去看诊了。 可是眼前的少年虽年岁不大,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上位者的威严,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着实无法把他和秦疏影口中的“属下”联系起来。 柳岸芷正打算说几句话,就听后面一声惊喜的呼唤:“囡囡,回来了?刚刚听说你不见了,可是急死我了。让娘看看,可是伤到哪儿不曾?” 伴着焦急且欣喜的说话声,何氏匆匆上前。谁也不曾搭理,一把将柳清雾抱在了怀里,搂得紧紧的。然后下意识地,就和柳岸芷他们一同望向了白衣少年那边。 少年身姿挺拔孤傲,虽年岁不大,却已显现出高华气度。只是他披了斗篷,戴着的兜帽遮去了他大部分容颜,只能在兜帽投下的阴影处隐隐约约看到点相貌。 何氏定定地看了两眼,低喃道:“这位——” 听着她有些疑惑的话语,柳清雾心下暗惊。 清雾知道,秦疏影和柳方毅是比较熟悉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柳方毅许是还见到过霍云霭。那么何氏也有一定可能认得他。 眼看着何氏不由自主再上前半步去看究竟,柳清雾急得鼻尖都冒出了薄薄的汗,一把抓住何氏的手臂,不知怎地,就喊了一声“娘”。 单单一个字,就把何氏的脚步定在了原处,再也挪动不得。 …… 傍晚,柳府一扫老夫人她们到来之后弥漫起的沉闷,整个府里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仆从们都欢天喜地的相互传递着一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 ——咱们姑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自打从门口接过了柳清雾、听了她那一声轻喊,何氏就一直把她抱在怀里,谁要都不给。偶尔有丫鬟婆子端了果子点心来,何氏便一一教给清雾念这些东西的读音。 清雾在霍云霭身边时,开口要容易许多。对着这么多人,颇有些赧然。有的时候能够说一两个字,有的时候甚么也讲不出。 但这偶尔的一两个字,也足够家里人高兴的了。 何氏吩咐了厨里,给各处加菜、加好菜。就连今日刚到的老夫人还有大嫂、三弟妹处,都没落下。 半个多时辰后,何氏终究累了。又见儿子们眼巴巴地盯着妹妹瞧,就笑着将清雾留在了屋里,她则去看看添菜准备的如何了。 柳岸汀瞅准了个兄长和弟弟都不在身边的时候,悄悄挨近了柳清雾。 “这个药是怎么回事?”柳岸汀温和地笑着,掏出怀里的纸包,低声问清雾:“送你来的那人把它交给了我,说甚么‘记得敷药’,然后便走了。其余的并未详说。” 柳清雾搭眼一看,赫然就是岳莺包了给她外敷治疗碰伤的药。 柳岸汀见她不说话,再接再厉道:“雾儿乖,告诉我这是做甚么的,然后,嗯,叫声哥哥,我就……” 他四顾看看,确认周遭没了旁人,抿抿薄唇轻咳一声,低声道:“……就带你去买糖吃?来,再叫声‘哥哥’,如何?” 清雾望一眼纸包,再看一眼他略带了点紧张的模样,仔仔细细地把他的话回想了下,不禁有些疑惑。 她怎么觉得,这位二哥说话有点主次不分呢。 叫声哥哥? 重点难道不是应该放在“讲解药的用途上”么…… 第十五章 “哥?小雾?你们在做甚么?” 疑惑的询问声响起,柳岸风捧着一碟点心走了过来。 他抬眼瞅瞅一脸严肃面无表情的柳岸汀,又扭头瞧瞧目光澄净神色无辜的清雾,果断将点心搁到了清雾的跟前。想了想,又偏头过去,凑到柳岸汀跟前,低声道:“三叔回来了。” “三叔?” 柳岸汀犹在想着刚才清雾板着小脸一言不发的模样,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不知为何上次妹妹叫了他这次又不肯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柳岸风指的是甚么,于是下意识地反问了句。 “对啊。”柳岸风没有留意到柳岸汀的神色变化,对他挤了挤眼,半掩着口说道:“没想到他居然在外面逛了那么久。” 柳岸汀渐渐回神,这才反应过来柳岸风这番话的由来。 老夫人她们到的时候,三老爷柳方石并未跟着一同过来。后来今日去街上游玩时,他们兄妹几个远远看到柳方石在对面街道的小巷里。 原本这件事在他们脑海里的印象很深。直到后来他们遇到了秦疏影,而后清雾被带走、又“弄丢”,这便将三老爷的事情给尽数忘了。 回想起这些,柳岸汀有些不解,说了句“三叔怎地现在才回来”,暗道难不成他在那花街柳巷的烟花之地流连忘返? 听二哥对此也有疑惑,柳岸风来了精神,挽了袖子坐到桌旁,边拿着点心喂清雾,边道:“三叔提了十几盒的点心回来,说甚么是逛街市的时候挑了好久买的。他这话也就糊弄糊弄大伯父家的和他们家的几个还行。咱们在京城住了那么久了,怎么会不认得这些东西?分明是八宝斋散秤的点心,各拿了一点包起来罢了。” 他这话说完,发现手里头的重量分毫未少,就疑惑地看过去。便见清雾一口未吃,只定定地看着他,偶尔瞧一眼点心,目光警惕。 柳岸风这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哼道:“我自然不会取了那些糊弄人的东西来给你吃。这是母亲吩咐了人做的,你爱吃不吃。” 如此大声地说着,他拿起手里的作势就要往嘴里丢。眼睛也不闲着,不时地从眼角处斜睨着清雾那边,显然在观察她的反应。 谁知还没来得及等到小丫头屈服,柳岸风就遭到了兄长的“背叛”。 只见柳岸汀端了这装着点心的碟子,搁到清雾的跟前,语气生硬地说了句“吃罢”。又从旁边扯过了干净布巾,给她细细地擦手。 柳岸风原本就是想借了这个机会来与清雾缓和下关系。见到二哥这样拆台,他登时恼了,气道:“哥!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了?”柳岸汀微微笑着看他,正要再接一句,突然脸色大半,朝着柳岸风的身后叫道:“爹?今日为何那么早就回来了。” 柳岸风指了柳岸汀笑得前仰后合,“少糊弄我了。爹哪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我才不怕你!” 他话刚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 “臭小子。不怕?我不在的时候,无法无天了你!” 听到柳方毅的声音,柳岸风惊诧之下猛地回头,便见自家爹爹正抬指打算敲第二下。 柳岸风的脸一下子绿了,边往后退着,边磕磕巴巴说道:“爹,您先放了我。有话好好说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退,刚好把清雾给显露了出来。 柳方毅低头一瞧,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呢。就也不再顾及儿子那边,一把将女孩儿抱了起来,道:“听说咱们小雾会说话了?来,喊一声给爹听听。” 清雾晓得柳方毅和何氏是真心疼爱她。她本不是这里的一份子,因着父母亲的接纳与全心的爱护而融入这个家庭,让她在这里远离孤苦无依、有了家的温暖。 心中怀着对柳方毅夫妇的无限感激,清雾努力了许久,最终竟是真的喊出了一声“爹”。 虽然声音很小、声音很细,虽然咬字不够清晰,但弥足珍贵。 这迟来的一声,让柳方毅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心里蓦地一软。他紧紧搂着清雾。片刻后,哈哈大笑,欢喜地叫着“好孩子”,准备抱了她去寻何氏炫耀一番。 ——刚刚媳妇儿和他说女儿叫“娘”的时候,那神态,那语气,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和挑衅。 柳方毅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只是那嫉妒之火还没来得及烧起来,自己就也偿了心愿。 欢欢喜喜地大跨着步子正要出门去寻何氏,便见何氏和柳岸芷说着话,一同迈步入屋。 柳方毅没有察觉到妻儿眼中的烦扰,正打算说话,却被柳岸芷先一步开了口:“爹,三叔和三婶吵起来了。” 何氏有些犹豫地问道:“老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屋子里原本一团喜气,哪想到突然间被个消息搅乱了心情? 柳方毅顿了顿,低着头朝女儿发顶揉了几把,道:“我哪里算得上他的正经哥哥?他自是不肯听我的。何苦去找那不自在。” 柳方毅本是老太爷身边的妾室所生。虽然老夫人和大哥待他尚算可以,但他自小就被嫡出的三弟排斥、欺负。长大后,两人的情分就也没那么深。 屋内一时静寂。 四周正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忧伤情绪时,突然,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传入大家的耳中。 大家循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清雾皱着鼻子,羞红了脸,嗫喏了半晌,轻轻哼出一个字来。 “饿。” 一见家里最乖的小囡囡饿了,几人哪还有心思去伤感?忙齐齐行动起来,吩咐让将晚膳摆上,又忙不迭地唤了人来给清雾净手…… 第二日一早,天气晴朗。 何氏一听清雾醒了,急忙赶了过来,打算将新近缝制的衣裳亲手给她穿上。一进屋子才发现,小姑娘压根没醒透,半眯着眼睛,头一下下地点着,像是下一刻就会睡过去。 说来也是。清雾身体尚幼,本就容易疲累。昨儿大家太过开心,晚上就闹得晚了一些。这个时辰起来,怎么够睡? 何氏心疼她,也不提旁的,吩咐了丫鬟们好生伺候着,并未让清雾起身,由着她继续合眼睡去。 这一觉,又耗去了半个多时辰。 清雾这才算是真正醒来。一双眼睛清亮亮的,透着灵动与朝气。 何氏这便唤了黄妈妈来帮着,将早就备好的衣裳给她穿好。 白色的小短袄、小棉裤,绣着银色的梅花和竹子,既可爱,又清雅。 黄妈妈不住啧啧赞叹:“姑娘可是好相貌。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气度,竟真有些像夫人。” 虽不是自己亲生,但这些天处下来,何氏早已经喜欢上这个招人疼的孩子。听说她像自己,何氏愈发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吩咐道:“把那副绞丝银镯子拿来给姑娘戴上。配这身衣裳刚好。” 黄妈妈看清雾衣裳打理妥当了,在旁催促丹青、桃丝:“还不赶紧伺候姑娘梳洗?若是迟了,定要你们好看!” 之前何氏让清雾继续睡下,耽搁了不少时候。唯有现在紧着点,方才不至于太晚过去失了礼数。 丫鬟们晓得今儿是姑娘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去给老夫人请安,自是不敢大意,赶紧按照分工忙碌了起来。待到准备停当,天色已经大亮,温暖和煦的金色阳光已然透窗铺洒在了地面上。 何氏牵了清雾的手踏进老夫人的屋门时,旁人已经尽数到齐。就连最不靠谱的文、武两兄弟,竟也跟在他们姐妹身边安稳坐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刚刚迈步入屋的母女俩便显得极其惹眼。她们行到老夫人的跟前,行礼问安。 老夫人睇了何氏一眼,撇了撇手里的茶沫子,道:“在京城果然舒适,竟能养出来贪睡的习惯,起的那么迟。” 何氏晓得在老夫人面前她一向是说多错多,不如不开口。如今听了这番话,便一句也未曾驳斥,只静静地垂首恭立着。 老夫人从她这里分毫好处都没占去,心情烦闷下,就将视线转到了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儿身上。半晌后,老夫人唇角一点点勾起,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朝清雾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何氏生怕老夫人会怪责清雾,在旁不安地听着,分毫也不敢大意。 谁知先前对着何氏挑剔无比的老夫人,对着清雾的时候却瞬间神色转柔。 明明女孩儿是和何氏一同过来的,老夫人此刻却半个字儿也不提那甚么“太迟”与“贪睡”的话,反倒是心疼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说道:“身子不好就多歇歇。一天到晚那么多时辰,哪就需要特意提早起来?” 老夫人转向何氏,声音里透着不悦:“早晨寒凉,这么小的孩子,又是个身子弱的,怎么能一大早就出来吹风?往后若是无甚大事,雾丫头就甚么时候醒了甚么时候过来便可。无需拘泥于礼节。” 第十六章 何氏没料到老夫人蒋氏居然会替柳清雾着想。听闻那番话,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不远处一声娇笑传来。 三夫人沈氏微微侧身倚在座位上,捏着丝质帕子在脸颊边轻轻扇着风,巧笑嫣然地望着何氏和柳清雾,“老夫人可真是疼爱这个小姑娘。放眼咱们家上上下下,竟是寻不出谁比她更受老夫人的宠爱来。” 她这话说得小半是真,大半是假。 蒋氏在明明白白地显露出疼爱清雾是不错。但,凡是从祖宅跟了过来的,哪个不知道老夫人平日里最疼爱的就二姑娘柳岸梦了?偏偏三夫人这意思好似在说清雾比自己的女儿更为得宠…… 丫鬟仆妇们自是不会说起此事。柳岸武和柳岸文兄弟俩亦是不曾提起。此时原本端坐着的柳岸梦却按捺不住了。 她相貌出众又惯会撒娇,平日里她是祖母最为疼爱的孙女儿,她也很以此为豪。如今看到母亲沈氏竟是说清雾比她更讨老夫人欢心,柳岸梦怎还能坐得安稳?当即站起身来,提着裙子跑到蒋氏的跟前,挑衅地看了清雾一眼,挤到她和老夫人中间,扑到老夫人的膝前抱住,大声说道:“祖母!您可别被这个外来的丫头给骗了!您说过,最喜欢的是我。如今可不能不作数!” 老夫人最喜孙女儿这娇憨的模样。见到此情此景,哪还想得到那个孤苦的小姑娘?赶忙将清雾的事情撂在一旁,哄柳岸梦:“我几时说过不疼你了?你要的桩桩件件,我不都顺着你?这样违心的话你也说!” 柳岸梦得了老夫人的保证,晓得短期内老夫人依然只疼爱着她一个,顿时心里头舒坦多了。再看柳清雾时,心里头的抵触稍微弱了一点。 只是……小姑娘那漂亮粉嫩的乖巧模样,柳岸梦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走到座位后,柳岸梦和文武两兄弟窃窃私语着,不时地朝清雾这边看上一眼。等清雾望向他们那边了,三人又装作无事一般,将视线调转开来。 清雾知道他们所谈之事必然和她有关,心里暗暗警惕着,慢慢走到了柳岸风的身边坐好。 ——因着二老爷柳方毅和三老爷柳方石不太对付,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一向是按照二三房来分,而不是按照女孩儿男孩儿两边分开落座。 即便两房人如此不融洽,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一起混着来算的。 比如,续齿。 自打柳方毅带着妻儿来了京城,自家独自住在一处,自然而然地就只按照孩子的年龄大小来排了。从大哥柳岸芷到柳清雾,依次从一到五排开。 可是如今老夫人带着大房三房的人都来了这里,若还只单单这样算,就不合适了。 之前何氏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有心想要在老夫人第一次正式见清雾的时候提起。她原先没有把握老夫人会怎么来想,也没有把握老夫人会不会真正认可清雾。如今见老夫人待清雾至为和善,且有意维护,这才下定决心凑着这个机会定下来。便在大家说话的空当,寻了个机会说出此事。 “小雾既是跟了我们,便是正儿八经的柳家孩子。若是胡乱浑叫终究不太妥当,还请母亲示下,应当怎么称呼方才妥当。” 三夫人沈氏听了她这话,目光一闪,笑意中就掺杂了两分冷意。 家中三房一起续齿时,本就是男孩儿与女儿家分开来算。三房有三个姑娘,清雾按理来说本应排到第四,让人唤一声“四姑娘”。 只是,若是算上已经不在了的柳岸兰,柳清雾便是行五了。 前些年的战乱中,折了的孩子不计其数。很多人家算起孩子们时,便将那些夭折的给略去。 沈氏晓得,何氏有心想要给柳岸兰留个位置,又不知道老夫人会不会答应,故而如此犹豫,斟酌着用词。 看着她这模样,沈氏颇有些不屑。 若真那样排了,岂不是要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个死了的人挨着算?那可不成! 这位二嫂出身名门,说个话都要想半天,正好给了她先开口的机会。 沈氏身子一扭,朝着老夫人说道:“既是如此,那这丫头就排第四去罢。” 她这话一出来,柳岸梦和文武两兄弟旁边就响起了一阵哄笑。柳岸武还不住地念叨了两句“四妹妹好”。他故意把话说得不甚清晰,乍一听去,那“四”就和“死”有点像了。 柳清雾身边的柳岸风早就忍不住了,只是碍着母亲在,不敢肆意妄为。如今见柳清雾被让这样欺负,哪还顾得上其他?立马拍着桌子跳将起来,气得脸通红,指了柳岸武就吼:“你有本事再说一遍!说啊!” 柳岸武被他吓得愣了下,倒是真的没有开口了。不过旁边的柳岸文却是反应够快,讥诮地阴阳怪气说道:“四妹妹四妹妹。” 他的语调和发出的模棱两可的音声声入耳,柳岸风气得身子都发抖了,二话不说,右手紧握成拳对着他的脑袋就揍了上去。 柳岸汀和柳岸芷原本发现弟弟往前冲,就知道要坏事。赶紧站起来往他身边跑。柳岸芷坐得稍远一点,跑过去的就也迟了一霎霎。柳岸汀可是赶得正巧,及时地到了柳岸风的身边。 只不过,在柳岸风挥拳的那一刹那,柳岸汀几不可辨地滞了一瞬。在那一拳结结实实打到了柳岸文的脸上,他才伸手拉了柳岸风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护着。 柳岸武这个时候也反应了过来,站起身来就要和哥哥一起去打柳岸风。谁料这个时候柳岸芷也赶了过来。瞧见弟弟们要挨打,一向刻板的柳岸芷也抛去了平日的之乎者也作风,挽了袖子就要上前。 眼看两房的人就要凑做一堆打起来了,旁边忽地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这声音颇为沉厚,且夹杂着极大怒意,众人不由就停了动作齐齐望过去。 正是大老爷留下的独子,柳岸杨。 他单手抱着刚刚去向他求助的柳清雾,一撩衣袍三两步垮了过来,怒视着揪成一团的众人,斥道:“看你们这般的样子,哪有一点的兄弟模样?倒更像是仇人了!” 柳岸杨性子耿直温厚,极少有发火的时候,如今这样愤怒,更是少见。 文武俩兄弟反应过来后,有心想要出言刁难。无奈老夫人在场,他们不敢随意将这位柳家长子长孙的堂兄怎么样,只能硬生生把怒意压制,打算着秋后算账。 就在众人僵持的时候,一只手臂悄悄伸了过来,对着柳岸风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何氏探出手去一把将柳岸风拽了过来。 一招落空,沈氏怒道:“你少维护着她!若不是她们兄妹几个,今日怎会闹到这个份上!” 何氏伸臂揽着子女,望着气得脸都快要歪了的沈氏,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你们无礼在先,我们反击在后。既然如此,我儿何错之有!”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伶牙俐齿。哦,我家的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成错的了,你们动手打人反倒有理?告诉你,没那么容易的事儿!” 沈氏捏着帕子指了何氏就要发难,被大嫂孟氏在旁边扯一把。孟氏朝她摇了摇头,又示意她去看老夫人那边。 “你不服也可以。”老夫人见三儿媳到现在都不肯让步,微黑的脸庞被气得都现出了些微的红,就也不再暗示她,而是明说道:“这儿可是老二的家。你如果真呆不惯,就自个儿搬去客栈吧!” 沈氏猛地呆住了。她先前只顾着争一口气,却忘了这件事儿了。如今在京城里,她们可是都住在老二的屋子里。 老夫人见沈氏终于消停下来,就说道:“雾姐儿如今既是柳家的人,那就依次排下去。往后,就都称一声‘五姑娘’罢。” 何氏一听她这分明是把柳岸兰算了进去,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个时候,一直默默地侍立在老夫人身侧的大夫人孟氏开了口:“老祖宗,既是如此,那族谱上可是要记上雾姐儿?” 她知道,老夫人对于当年的事情也是耿耿于怀——老夫人再不喜欢何氏,兰姐儿终归也是柳家的孙女儿。虽明面上没有表示甚么,但私底下老夫人没少和孟氏提及此事。 听大儿媳说起这个,老夫人稍微思量了会儿。半晌后,道:“她的身世究竟如何,我们还没个定论。若是两年后还未有她其他的家人寻来,那便记上去罢。” 这就是允了柳清雾成为真真正正的柳家子孙了。 何氏大喜,拉着清雾对着老夫人深深一揖。 三房的沈氏几人俱都气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这一幕越觉得心烦,索性扭过头去不再搭理。 闹得这样厉害,此时此刻再在一个屋子里呆着便着不太妥当了。 老夫人无奈,只得让儿孙们尽快散去。柳清雾便由柳岸汀抱着,一步步往外行去。 刚跨出屋子,清雾似有所感,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环顾四周,便见柳岸梦正一脸怨恨地看着她。一双美目中似是有火光,几欲将人焚毁。 第十七章 柳岸汀察觉到清雾的动作,发现她正朝一旁看去,就轻声问她:“怎么?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说着,顺着她的视线就要望过去。 刚才哥哥们已经为她做了够多,清雾不愿柳岸汀再为了那些个心怀不轨的人操心,便转回身子,摇了摇头示意没甚么。 柳岸梦到底想些什么,她懒得理会。当务之急,是赶紧养好身子。只有身体康健了,才能用心守护好家人。不然的话,就算她有心想要做些甚么,也有心无力不是? 暗自下定决心,清雾乖巧地趴在柳岸汀的肩上,朝旁边望了一眼。 三夫人沈氏正扭着身子甩着帕子从旁边经过。她容颜娇媚,看上去很显小。但今日,她脸色扑了厚厚的粉,依然遮不住眼下那青黑的一片。 想来,昨日里三老爷和她的争吵,到底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恰在此时,柳岸梦和文武两兄弟追了上去,到了母亲的身边,神色不悦地说着甚么。想来是在抱怨刚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如今不在老夫人屋里,沈氏明显没了在人前时候摆出的那副安稳模样,十分不耐烦地挥手朝儿女们轻叱了几句。 柳岸梦很是委屈地跺了跺脚,扭头跑了。兄弟俩忙去追她。 沈氏也不在意,只管自己婷婷袅袅地往前走着,眼神有些空茫,显然是正心不在焉地想着甚么。 清雾看着这一切,突然想到,如果能够知道三老爷最近在做甚么,三房岂不是更要热闹一些? 如果三房的人都忙起来了,就也没机会到处生事了。 心下有了主意,清雾的唇角便逸出一丝浅笑。只是笑意还未来得及到达眼底,背上忽地传来轻微的疼痛,让她全副心思瞬间消逝。 ……罢了。 还是先养好身子罢。 这么娇弱,就算是有甚么打算,也完全没法实施呢…… 清雾回到屋里后,柳岸汀又叮嘱了丹青几句,让她好生照顾清雾,这便准备回自己房里去。 丹青刚刚应下,桃丝急急慌慌地从屋子外头跑了过来,差点和正要出门的柳岸汀撞了个满怀。 柳岸汀当即呵斥道:“太过冒失!不懂规矩!” 这位二少爷平日里待人很是温和,素有君子雅称。桃丝她们原先没过来的时候,没少和他接触过,几时见过他这般冷脸的模样?小丫鬟顿时惊得脚底发颤,忙垂首恭立,紧张得微微发抖。 柳岸汀冷哼一声,瞥了她一眼,又朝丹青看去,“雾儿身子不好,最是需要悉心照顾。母亲看你们二人平日里颇为稳重,方才放心地让你们来了妹妹这边。你们莫要看她年纪小,就不上心。如今我就把话撂在这里。若是妹妹有上一丁半点的闪失,我头一个饶不了你们!” 温雅的少年轻易不动怒,一旦发起火来,不只让人意外,更加让人震惊和惧怕。 丹青的脸上也没了血色,低眉敛目地应是。 柳岸汀还欲再言,转眼一瞧,清雾正定定地看着他,清亮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显然是对他刚才的行为大为意外。 柳岸汀心下一软,神色瞬间柔和。与她轻声说了两句宽慰着,待到看小姑娘露出笑容了,这才松了口气,准备回去。 在这片刻功夫里,桃丝总算是缓过劲儿来。没了刚才过来说话的急躁,也没了刚刚被训时候的紧张,她便想起了先前让自己记挂的那件事情,脱口而出道:“今儿有位妈妈过来了。”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清雾一下子没听明白。 但柳岸汀却是瞬间了然。 ——清雾身边只有两个丫鬟。黄妈妈是何氏身边的,偶尔过来帮衬下,却没法一直在这边照顾着。 原本家中人口简单,不过就他们几个罢了,府里的仆从们又都是跟在身边多年的,信得过。即便是清雾在府里乱跑一气,只要守好了大门没让她出了府去,就无需担忧。因此,倒也顾得过来。 如今老夫人带着大房和三房的人都住了进来,人多口杂。何氏便有些担心,生怕两个丫鬟经验不足照顾不及。就有心想要请个妈妈照顾女儿。 只是如今将要过年,一时半会儿的,哪能请得到人去?于是已经做好了打算,或许年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也因了这个缘由,柳岸汀方才打算敲打敲打清雾身边的丫鬟,让她们俩警醒着些,莫要让姑娘出了甚么岔子。 如今桃丝乍一说起,柳岸汀便知晓,应当是有人来府里谋这个差事了。若是这位妈妈不合适,断然不会有消息传到清雾这里来。既是桃丝得了信儿,那么这位最起码是已经过了黄妈妈那一关的。 柳岸汀有些疑惑,没想到年前居然真的请到了人。也有些释然。若是有位妥帖的妈妈跟在妹妹身边,那么就可以放心多了。 他问了桃丝两句,晓得那位妈妈如今正由何氏亲自询问着,就准备过去看看。 从两人的对话中,清雾方才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是和她有关系,她当然也想亲自把把关。就跳下椅子,准备跟二哥一同过去。 谁曾想,柳岸汀根本不答应。 “如今你有伤在身,今日应当好好休养才是,怎能到处乱跑?小雾乖。哥哥等会儿拿糖糕给你吃。你在这里等着便好。” 霍云霭将伤药给了柳岸汀,清雾受伤的事情已然瞒不住了。况且清雾也没法自己抹药,总得让黄妈妈她们来帮忙。于是,她就半比划着告诉大家,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磕着了。 好在冬日里的棉衣厚实,她这一下倒是真的不是特别严重。更何况,这位妈妈是要贴身照顾她的。她想要亲自见一下方才放心。因此,坚定地抱住柳岸汀的手臂,盼着他同意带她过去。 柳岸汀十分坚决,怎么也不同意。又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好生劝她。 清雾心急,鼻尖都微微冒出了汗来。 近日化雪,路上都是泥泞。丹青和桃丝刚被柳岸汀训过,断然不会违背他的意志带她过去。偏偏此刻的她没法独自跑到那里…… 眼看柳岸汀真的要丢下她独自过去了,清雾心里一慌,脱口而出喊道:“哥哥!” 这娇娇弱弱的声音让柳岸汀瞬间止了步子。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又是欣喜又是惊奇,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待到他重新捋顺思维时,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抱着清雾走出了屋子,朝着何氏那儿行去。 在门外,便能听到何氏的屋里传出笑语声。有个陌生妇人的声音隐约可辨,舒缓,沉稳,却又不失和善。 听上去像是个好相处的。 柳岸汀稍微放心了两三分。清雾却是有些奇怪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声音略有些耳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直到自己被柳岸汀抱着迈步入屋了,清雾依然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就是姑娘罢?” 那打扮体面、鬓发梳的一丝不乱的妇人视线一转,朝清雾看了眼后,忽地笑眯了眼,欣喜地问道。 清雾朝她望了过去,两人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这一看清可不要紧,清雾震惊之下,顿时愣住了。 妇人显然早就料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不待她有所表示,已经缓步行了过来,对着清雾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见过姑娘。望姑娘福顺安康。”又轻轻握住清雾的小手,柔声问道:“往后由奴婢来伺候姑娘,可好?” 清雾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脑海中却是不由地浮现出了白衣少年的清冷身影。 她怎么也没料到,霍云霭居然让窦嬷嬷过来了…… 第十八章 窦嬷嬷是自先皇时期就在宫里伺候的老人了,仪态举止端庄大方,规矩礼仪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半点儿的错来。 何氏一见之下十分满意。只是贴身伺候的到底不同,即便各方面再好,若是和清雾处不到一起去,何氏也断然不会请她。毕竟清雾和寻常孩子不同,刚刚经历过大难,又口不能言,最需要一个贴心的人来真心实意地照顾她。 如今女儿既是来了,何氏就也留了意,有心看看这窦氏和女儿是否能合得来。但凡清雾露出一点点的不耐烦来,这事儿就不能成。 谁知,她意外地见到清雾怔怔地望着窦氏,神色平静却又难辨。 这倒是有些奇了。 何氏不明所以,站起身来正打算过去问个究竟,便见清雾忽地伸出双臂,朝窦氏嫣然一笑。 这笑容何氏看到过。 不同于对着老夫人和三房时候刻意露出的微笑,清雾这般的模样,是真心喜悦时候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表明,清雾见到窦氏后,是实实在在很高兴的。 何氏暗暗松了口气,忙道:“窦妈妈刚来,许多事情还未安置妥当。雾儿先回屋子去罢,晚一些再让妈妈过去。” 清雾刚刚被窦妈妈抱在怀里,还没来得及适应,就听到了这番话。 她晓得这是母亲还要有事情吩咐窦妈妈,点了点头,就又朝柳岸汀看了过去。 之前清雾主动要窦妈妈抱,柳岸汀只觉得手臂一空,然后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半晌没动。如今看到妹妹求助般地望过来,他心里这才慢慢放松欢快起来,将那绒球一般裹得严实的小姑娘给抱到了怀里,朝母亲示意了下,这便带了清雾回屋,将她安顿妥当,方才回了自己的院子去。 清雾惦记着窦妈妈那边,总有些心神不宁。好在她性子沉静,面上不显,只是吃点心的时候不甚用心速度太慢了些,倒也没有被丫鬟们看出来。 一炷香的时间熬的像是三天三夜那么久。 好不容易听到桃丝来禀的声音,听闻是窦妈妈来了,清雾连忙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窦妈妈约莫四十岁的年纪,身量不高,有些偏瘦。 她虽为仆从,却只对主家客气有礼。待旁的丫鬟婆子时,自带一股铮然之气,不怒自威。进屋后,只淡淡地环顾了下四周,那目光便让丹青和桃丝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就有些腿软差点后退。定定神后,好不容易硬撑着恭敬立在原处。 窦妈妈行至清雾的跟前,很是认真地行了个礼。待到礼毕,这便将丹青和桃丝遣了出去,“听闻姑娘背上有伤,我刚刚已经请示过夫人,往后就由我来给姑娘上药。如今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且回避下罢。” 桃丝应了声是,丹青有点迟疑地问道:“妈妈需不需要帮忙搭把手?之前给姑娘上药,我也曾经帮过黄妈妈。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她虽话是朝窦妈妈说着,却转眼望向柳清雾。 窦妈妈今日初来乍到,丹青也是怕清雾对着个陌生人心中更加有压力,特意提了这个建议来看清雾的意思。 清雾晓得丹青这是有意帮忙。不过窦妈妈刚才朝她使了个眼色,清雾知晓窦妈妈有话要对自己私下里讲,只能笑着摇头谢绝了丹青的提议。 得了姑娘的吩咐后,丹青倒也不多纠结,忙拉了桃丝出了门去,又将门合上。两人凑在廊下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看到屋里没了旁人,窦妈妈这才将自己先前一直随身带的一物拿了出来。 那是个通体水润的玉瓶。色泽通透,摸在手中细腻润滑。凑到鼻端细闻,能够嗅到淡淡的清香。 清雾惊讶,比划着问她这是甚么。 窦妈妈之前听霍云霭叮嘱过,柳姑娘开口说话有些障碍。看她这样子,心里更是疼惜,缓声一字字说道:“公子特意送给姑娘的。此物外敷的话,治疗伤痛极其有效。” 她行事素来谨慎。虽确定了此地再无第三人,但依然未曾提及霍云霭真正的身份,只含糊地带过。 但柳清雾听明白了她话中意思。 清雾没想到霍云霭竟是一直记挂着她的伤势,还特意送了药来。须知上一次他见她碰伤后,已经骑马带了她去往洛太医处看诊。岳莺开的药十分好使,现在已经在转好,着实不需要再用旁的了。再多,也是浪费。 清雾看着这个显然价值不菲之物,暗暗揣度着,应该怎么拒绝比较好。 窦妈妈见她没有反应,想了想,说道:“此药极其难得。当年镇国大将军遇袭,秦大将军为她挡了一箭折了半条命去,伤口处留下很大的一个疤。后来寻到了此药,仅仅涂抹了五日,伤痕已经淡了许多。” 她是想告诉清雾此药的珍贵和药效之好,为的是让清雾放下戒备,允了她上前帮忙。 可是听了她的话后,清雾更不肯要了。 ——自己的伤不过是个小伤,且没有破损处,不需要这样的药来消除疤痕。若她随意用了,当真是浪费。 于是轻轻摇头谢绝了窦妈妈准备给她这样敷此药的打算,转而拿过之前岳莺开的药,示意窦妈妈用那一个。 窦妈妈初时不肯。毕竟霍云霭将东西给了她,就是让她好生照顾清雾的。直到清雾主动给她看了伤处,望着那淡淡的青色,窦妈妈方才彻底怔住了。 她也没想到,清雾的伤口当真不碍事,涂抹过药必然能好,只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看姑娘这情形,怕是再两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先前霍云霭郑重其事地吩咐她,又把这名贵的药给了她,窦妈妈只当是姑娘的伤十分严重。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想必是陛下太过在意姑娘,生怕她有一点点的不好,方才如此罢。 窦妈妈不由得悄悄打量柳清雾。 眉眼细致柔和,非常乖巧漂亮的模样。偏偏那双眼睛似是染了一层愁绪,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怜惜。 想到之前陛下拥着女孩儿一起入睡的情形,窦妈妈愈发恭敬了几分,将瓶子捧到清雾跟前,“公子所赠,万不敢辞。姑娘还是好生收下罢。” 这个“万不敢辞”倒是提醒了清雾,霍云霭是个甚么样的身份。考虑了下,微微颔首,将东西拿了过来认真收好。而后,坚持着让窦妈妈给她用上了岳莺开的药…… 自打窦妈妈来了后,清雾屋里的一切便步入了正轨。 学堂已经重新开课,哥哥们白日里都去了那里,再没时间随意来寻她。清雾便在窦妈妈的叮嘱下,每日里按时用膳三餐规律,且每天都要去花园里散步一会儿,呼吸下新鲜空气的同时,顺带着稍微锻炼下身体。 之前清雾还搞不清楚霍云霭为何遣了窦妈妈来。几天过后,她总算是寻到了缘由。 虽说窦妈妈是管理内务的好手,不只把清雾的屋子收拾地井井有条,还将丫鬟婆子们管制得服服帖帖,但最让清雾欣喜的,便是窦妈妈的好手艺。 清雾怎么也没想到,先前她很喜欢吃的、霍云霭装在紫檀木匣子里送来的点心,竟是窦妈妈亲手所制。 第十九章 最初的时候,窦妈妈镇日里忙着整顿一切,无暇顾及其他,清雾就也无从得知。直到有一天,窦妈妈吩咐丫鬟们收拾屋子时,见到了好生收藏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拿了它来问清雾,这才将这事儿揭开。 当时清雾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窦妈妈进屋后,她都未曾发觉。 窦妈妈也不打搅她,只静立在旁好生等着。直到清雾看完了面前这一页抬指准备翻页时,方才在旁轻声问她:“这匣子,可是姑娘的?” 虽说窦妈妈怕突然出声惊到清雾故而特意压低声音,但清雾正被书中情节所吸引,听闻后还是惊了下。见是窦妈妈,她露出个微笑。 将方才听到的问话回想了下,朝窦妈妈手里看了眼,清雾缓缓点了下头,继而摇头。细想了下,抬指在桌上比划了个“云”字。 ——这里的文字和她当年识得的繁体字有许多相似之处。她以往只会看不会写,但是多日看书下来又刻意去记,已经会写一点常用字了。 窦妈妈明白过来,清雾在说东西是霍云霭送来的,不由莞尔,道:“那日里公子吩咐我做了十份这种点心。他挨个尝过,选了味道最好的一份装到了这个匣子里,让人送去将军府。先前我还只当是送给大将军的,不曾想……” 不曾想,竟是为了个不甚熟悉的小姑娘。 清雾听闻后,欣喜地笑完了眉眼。口唇开合下,轻轻地吐出一字:“你?” 粉雕玉琢的女孩儿,问起话来的时候,眼睛晶晶亮,带着希冀和期盼,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窦妈妈更是如此。 她见清雾居然因了这个而说出了话,心里涌起感动,神色瞬间更加柔和起来,笑着说道:“是奴婢做的。姑娘喜欢?” 清雾连连颔首,暗道自己总算是搞清楚了霍云霭的用意了。 但窦妈妈和她想的,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回想着小姑娘刚才说出的那个字,窦妈妈愈发觉得好听。思及霍云霭之前叮嘱过的事情,她暗暗思量了番,心下有了主意。 第二日上午,柳府来了客人。 英武的少年一身玄衣神采飞扬,叩门之后大喇喇入内,竟是半个字儿也不多说。 前几日时,他曾和柳岸风兄弟几个在大门外争执过,门房的人自是认得。如今一见是他,门房片刻也不敢耽搁。将人请了坐下又看茶后,急急忙忙就去向何氏回禀。 彼时何氏正拿了清雾屋里的账目明细和窦妈妈商议,准备给清雾单独拨一个小院子,再给她两个粗使丫鬟。 其实何氏很喜欢清雾,恨不得让小姑娘日日与她同吃同睡。只是那日她听黄妈妈说,柳岸梦曾经在后院里向清雾炫耀,说她在祖宅里有自己的单独的小院子,而清雾这么个不知道打哪里来的野丫头,只能寄人篱下,终究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当时黄妈妈知晓后十分气愤。之前她就看不惯这些亲戚的做派。老夫人惯爱刁难夫人,夫人见老夫人对姑娘很好,其他的就也一直不计较了,黄妈妈自然不能多说甚么。 谁料那位二姑娘居然欺负到姑娘的头上来了! 黄妈妈一向疼爱清雾,这次又无需像对着老夫人那般忍耐,就忍不住对何氏抱怨道:“她们来了后,夫人和老爷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谁知她们竟是不知感激,如今倒好,居然奚落起姑娘来了。”说罢,低声嘀咕道:“当真是养了白眼狼一样。” 何氏听闻后,秀眉轻轻蹙起。 她一点也不喜欢柳岸梦。那个典型的被家里人惯坏了的后辈,多提点一句都要翻脸,她平日里甚少与之交流。 如今对方欺负到自己宝贝女儿身上来了,何氏必然不会轻易让柳岸梦继续这般张狂下去。如今刚好窦妈妈来了,看着也是个能担得起管事妈妈一职的,便准备将西边那个小跨院收拾出来,单辟给女儿住。 早膳过后,何氏将府里的事情安排下去,就将窦妈妈唤了来,专程商议此事。两人正讨论着哪一个小丫鬟脾性好,适合跟去西跨院时,何氏身边的丫鬟红芍急急行了进来,禀道:“夫人,秦大将军来了。” 何氏一听这话,忙将手里的册子合上。边让红芍紫苏给她换着衣裳,边与窦妈妈道:“秦大将军先是将清雾救下,后又将她无法入睡的顽疾治好,着实心地慈善。我先过去,你等下回屋带了姑娘一起去厅里。” 这番话将秦疏影所做的一切尽数道了出来,也是在提醒窦妈妈,对待秦疏影一定要恭敬些,万不可大意。 窦妈妈含笑点头,帮着红芍给何氏正了正发簪,这便转回了柳清雾的屋里。 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欢笑声。原来是桃丝在讲趣事儿,就连一向沉稳的丹青都掩着口不住地笑。 而清雾,也是笑弯了眉眼。 窦妈妈看她开心,亦是心里欢喜,笑着上前将秦疏影到来之事与清雾讲了,又让丫鬟们给清雾换衣裳。 桃丝说道:“这就不必了罢。秦大将军不是外人,姑娘见他的话,这身衣裳也是使得的。” 话刚说完,就见丹青朝她使了个眼色。 桃丝心里一颤,小心地去看窦妈妈。果然,窦妈妈已经面露不悦。 “姑娘即便再小、即便再是秦大将军带来的,但,将军是外男,姑娘是闺秀,岂可随意待之?若是这时候不放在心上,往后日复一日,岂不是要乱了规矩!” 她说得这样严厉,桃丝不敢大意,忙拉了丹青去给清雾拿外出见客的衣裳来换上。 因着之前没有准备,这回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清雾方才到了厅里。 秦疏影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正和何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枯燥的天气问题,已然有些受不住了。 刚稍微挪动了下身子换了个坐姿,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寻出一丁点儿的能和何氏说起的话题来,便听丫鬟禀道:“夫人、大将军,姑娘来了。” 秦疏影露出了个释然的微笑,大跨着步子走到门边对着帘子站好,准备给清雾个大大的欢喜和拥抱。 门帘晃动后,从外面走进来一位抱着女童的中年妇人。 秦疏影轻笑一声,道一句“小雾儿最近怎么样了”,忽觉不对。转眸朝那妇人看去、望清妇人的面容后,纵然面对千军万马亦神色不变的秦大将军,却突然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了一瞬,蓦地一拊掌,指了清雾那边的方向说道:“你……” “我是新来伺候姑娘的妈妈。”窦妈妈将话截断后,把清雾给了一旁的丹青抱着,这才朝秦疏影端正行了个礼,笑道:“这位可是秦大将军?果然英姿不凡。” 秦疏影顿了顿,缓了下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呵,多谢多谢,谬赞谬赞。”说着,眼神在窦妈妈身上溜了圈儿,又飘到了清雾的身上,并朝她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清雾晓得他的意思,也朝他眨了眨眼,甜甜地一笑。 秦疏影了然。 晓得清雾也知道窦妈妈便是窦嬷嬷后,他便放下心来。 人都到齐了,秦疏影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这些天外头热闹得很。小丫头初来乍到,许是没在京城里好好逛过。听闻她的兄长们都已经去了学堂,而柳夫人又忙着府里事务。我恰好闲来无事,想着带她四处走走。” 何氏听了,有些动心。毕竟比起家里那些个堂兄堂姐来,秦疏影待清雾更为真心些,将孩子交给他,也能更放心。 只不过…… 思及前几日秦疏影将孩子“送到太医那边看诊”后就寻不到人的事情,何氏还是有些犹豫。 并非她恶意揣度秦疏影。秦疏影的人品,她是十分信得过的。只不过秦大将军少年成名,行事肆意不拘小节。这么个武将,恐怕不会知道怎么照顾小姑娘才好…… 窦妈妈在旁说道:“姑娘这些日子来背上的伤已然好了,只是精神还略微有些不济,出去走走倒是甚好。” 何氏斟酌了下,说道:“将军的提议甚好。不如让两位妈妈一同去罢,也好有个照应。” “如今老夫人她们都在,夫人怎能忙得过来?”窦妈妈笑得温和,“黄妈妈需得帮助夫人处理事务。至于丹青她们,去了反倒有些添乱。有大将军在,我一个人伺候着姑娘过去便可。” 听她这样说,何氏转念一想,放下心来。 窦妈妈待清雾够细心,只是不够知根知底。而秦疏影,则是对清雾一门心思的好,绝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情。 有这两人在一起看着清雾,既不怕她遇到甚么危险,也不怕有不周到之处。 思及此,何氏终究是点头答应下来。 因着清雾穿的本来就是可以见客、出门的衣裳,如今只用将衣裳收拾齐整,再把外面的斗篷披好便能出行了。 秦疏影抱胸斜斜地依靠在墙边,轻飘飘地朝着忙碌的窦妈妈看了眼,挑眉一笑。 ——难怪某人让他今日专程过来一趟做这事。还向他打了包票,一定能够办成。 原来如此。 第二十章 空幽的小道上,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不多时,一辆精致的小马车缓缓驶来,从后巷进入了将军府。不过一盏茶时间,秦府的后门再次开启。玄衣少年策马疾驰,奔向皇宫方向。 …… 于公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悄无声息地将殿门小心合上,这便放轻了步子往下行去。后脚刚刚离开台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还未抬头,下意识地就是一通训斥。 “步子放轻些!陛下刚刚入睡,急慌慌的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岂不是要……呃,秦、秦大将军?” 秦疏影未曾往于公公那边多看,只随便点了点头,道了声:“他在里面?”这便急急往里行去。 于公公一跌足,赶紧转了身去拦他。小跑了两步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就听前面的英武少年不耐烦地说道:“忙你的去!我有事寻陛下。” “可是陛下刚刚睡着,您这样过去……” “那又怎样?” “这、这个时候恐怕不太合适罢。” “不合适?” 秦疏影嗤地一声,停住脚步斜睨着他,指指自己怀里抱着的穿了一身白色衣裳的小姑娘。小姑娘默默地转过头来,朝着于公公歉然一笑。 看到这个惹人疼的小模样,于公公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来。 之前便是这个小姑娘,窝在陛下的怀里睡着了。也正是因为她,窦嬷嬷得了陛下的口谕,离开了皇宫去做事。 此时望着那纯粹干净的微笑,于公公那些劝诫的话语顿时噎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秦疏影瞥了眼宫殿方向,道:“人,是他让我带来的。他镇日里从早忙到晚,每日里或许就这会儿有点闲暇时间。若是不趁着现在把这丫头带去见他,难不成等他醒后忙得抽不开身了才行?那来这一趟还有甚么用!” 噼里啪啦的一顿训,于公公挨得心服口服。 宫里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和窦嬷嬷都晓得,这个小姑娘的事儿,那可是每桩每件陛下都要亲自过问的,就连名字,也是陛下亲自取的。 秦大将军这话,当真说得合情合理。 于公公瞬间没话说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秦疏影一手抱着柳清雾,一手甩开袖子大喇喇地推开殿门,挤了进去。 秦疏影本以为霍云霭还在睡着,下意识地第一眼就往榻上望过去。谁知却看到白衣少年披着外裳坐在榻边,正朝门口方向静静地望过来。眉目清冷,平静无波。 秦疏影将清雾搁到地上站好,轻咳一声,道:“我把人带来了。怎么?我们刚才在外面讲话,把你吵醒了?” 他这话并非毫无根据。 虽说他和于公公谈话时声量不大,透过紧闭的殿门后应当不会留下多少声响。但霍云霭自先皇驾崩已经很久未曾合眼,睡眠极浅,确实有可能听到。 霍云霭听了秦疏影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我未曾完全睡着。你无需介怀。” 他转眸望向一旁,将视线定格在那一团绒绒的白色上后,唇角渐渐漾起一抹淡笑,又朝前伸出了双臂。 清雾晓得霍云霭这是在邀她过去。 原本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举动,偏偏身边的秦疏影正扬着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在这两人同时的注视下,饶是清雾自认足够淡定,也不禁有些羞赧。磨磨蹭蹭往前走着,好半晌总算是挪到了霍云霭的跟前。 少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番。看她脸色红润了不少,目光流转间顾盼神飞,不由莞尔。站起身来,将她好生抱在了怀里。 秦疏影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霍云霭迈着步子要往外走了,忽地问道:“你让小丫头过来,为的甚么?” 霍云霭透过敞开的殿门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沉吟了下,道:“一个时辰后你来接她回去。” 语毕,他单手扯过旁边桌上放置的斗篷,顺势一拽披在身上。又将左侧那边拉了拉,把怀里抱着的女孩儿好生裹在了里面。然后,便大跨着步子离去了。 秦疏影怔了一瞬才发现自己完全被忽视了,顿时气得牙痒痒的。往前跨了两步想要过去质问,抬眼一瞧,那边小径上的白衣少年正低眉浅笑,对着怀里的小姑娘轻声说着甚么,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欢喜。 想到至亲过世后少年那连日来不曾对人说出口的忧伤和孤单,秦疏影静立许久,眼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了,终是重重地叹息了声,转身朝外行去。 霍云霭带着柳清雾走了颇远。一直来到一座两层高的竹制小楼前,方才停下脚步。 刚刚在路上的时候,清雾便听他说,今日要带她一同念书。她虽不解这是为何,但他说的,她都认真听着。如今既是到了地点,她就抬手拨开了半掩着的斗篷,仰头往匾额上看了眼。 文墨轩。 不像是藏书阁的名字,倒是更像个书房。 霍云霭拾阶而上,带她去到二楼,转了个转角,去到最里面的内室,方才停了下来。 刚刚走着的时候,见到路过的每间屋子两侧各有两排大书架,上面都满满当当地放着藏书,清雾还当自己猜错了。直到这个时候,来到这间屋、看到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和摊开纸张上写着的墨迹已干的大字,她方才确定,自己没有想错,这里当真是个书房。只不过……比寻常人的书房要大上许多罢了。 屋子的光线很好,两侧都有窗。强烈的阳光透窗而入,洒下了不甚刺眼的明亮。 屋中放着一个火炉。里面正燃着炭火,使得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暖暖的热气。显然是早一些就已准备好,提前烧上的。 霍云霭将清雾放在火炉近旁坐好,让她先暖和暖和身子,他则去了外面那间屋的书架旁。不多时,取了一本书来,拿到窗下翻看。 清雾这便跳下了椅子,走到他的身边,踮着脚仰着头凑过去也看。 霍云霭哪知道她会有这样一番举动?猝不及防下,就见到自己手边多了个扎了两团小啾啾的小脑袋。再一看,身边的女孩儿正睁着大眼睛定定地望向他手中的书册。 霍云霭忍不住低低笑了,不由自主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鼻尖轻轻点了一下。 因着之前在抱着她,他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 清雾被这凉意一激,瑟缩了下。拧着眉头侧首望过去,正巧看到他含笑的双眸。 霍云霭被她这带了丝怨气的模样给逗笑了。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又拉了另外一张挨着自己,霍云霭便望向清雾,示意她坐过来。 “我们就在这里读罢。”他将书册搁在膝上,如此说道。 “读?”清雾缓了半晌,憋出一个字来,带着不解的疑惑,努力地问:“我们?” “对。我们。”霍云霭翻开一首朗朗上口的五言律诗,将书册凑到清雾的眼前,“从这首开始。我念一句,你便跟着念一句。一次说不出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来第二次、第三次。读不准也无妨,我们可以多试几回,直到你能读顺,然后再进行下一个。如何?” 清雾没料到他竟是作了这样的打算,居然要亲自一点点教她开口说话,不禁心神大震。 念出完整的一句诗? 这可是她以前都没有过的尝试! 极度激动和紧张之下,清雾愣在了当场,揪紧衣裳下摆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霍云霭发现了她的情绪变化,并不多言。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这便开始了诗中的第一句。 他的指尖虽凉,但,掌心极其温暖。 融融暖意一点点传了过来,慢慢将清雾心里的抵触和恐慌一点点消融。 迷迷茫茫间,她不知他到底将第一句读了几遍,也不知自己何时发出了第一个音。等到醒悟之时,已经在跟着他轻声读了起来。 第二一章 秦疏影到了宫里的时候,先问过了宫人,晓得霍云霭和柳清雾两人已经回到了殿内,方才急急地往里行去。 他推门进屋,就见窗下立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均身穿白色衣衫。高个儿少年身影挺拔,正执卷而立,唇角带着一丝浅笑,望着矮的那一个。 至于身量娇小的女孩儿…… 正捏着一杆笔,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写着大字。起笔落笔间,偶尔抬头看少年一眼,似是在询问他,自己写得如何。 明亮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带着让人不忍心打破的静谧与和谐。 秦疏影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极轻极轻地走到两人身边,思量着要不要即刻将女孩儿带走。 就在他下定主意开口打破这份宁静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娇娇软软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迟疑,在不远处响起。 “秦秦。” 听了这一声喊,秦疏影下意识地就要答应。转念一想,顿时脸色黑沉如墨。 他三两步跨到桌案边,看了眼正抿着嘴笑的清雾,扭头质问霍云霭:“是你说的罢?这个称呼,一定是你告诉她的对不对!” 当年镇国大将军镇日里最爱叫他“小秦秦”…… 知道这事儿的,仅有先皇和霍云霭而已! 看着气极的秦疏影,霍云霭只淡淡地勾了下唇角,眉目清冷,好整以暇地望了回去,不发一言。 秦疏影原本还欲再说,被他这静默的反应给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许多。继而忽地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怒容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慢慢扭过头去,秦疏影不敢置信地看着清雾,再开口,竟是有些不能成句。 “你你……你、刚才叫、叫我甚么?” 刚才喊了这么一句,他就有些发怒。清雾哪敢再来一次? 转眸去看霍云霭,见他十分肯定地点了下头,清雾想了想,迟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秦、疏、影。” 后面两个字的读音有些拗口,她读得不甚准确,不过七八分挨着了正确读音。不过那个“秦”字,却是咬字清晰读音准确。细细想来,之前那般喊,便是为了扬长避短。 先前还怒容满面的秦疏影顿时眉开眼笑。 他绕着清雾来回转了两圈,对着霍云霭便是相当轻微的一拳,“行啊你!居然教得小丫头会说话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次让她过来,为的就是这个打算?说罢!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柳清雾仰起头来,和霍云霭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才的情形。 初时的一首诗,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说来也怪,平日里对着旁人不好开口的清雾,跟着霍云霭读书时却能发得出声。自打第一句念出来后,她便能句句都跟着他读。 刚开始时,虽然能够跟着读,实际上完整说出来很费力。需得霍云霭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地读了后,清雾默默记住,再试着讲出来。 但第一首过去之后,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却一次比一次顺利。三个加在一起,不过才用了半个多时辰而已,与刚开始单独那一个花去的时间相仿。 霍云霭很是高兴,抬起手来揉了揉清雾头顶的发,喟叹道:“甚好。过些时日,想必就能如旁人一般了。” 他这赞叹夸得清雾有些脸红。她虽不会说话,但实实在在并非真正的小孩子,学起来自然比寻常孩童要快一些。而且,她知道自己学得并不是特别得好。 霍云霭在选择诗词时,显然颇下了番功夫。这四首诗都是朗朗上口的,没有很难读的音节。即便如此,清雾还是有几个音说不太准确。 只是,霍云霭半分苛责也没有,反倒笑看着她对她说,下一次便会好很多了。 还有下一次? 清雾不由地有些期盼起来。转念一想,自己这样打扰他终究不好。又有些犹豫,要不要拒了他这个提议。 不等她纠结完,霍云霭已然说道:“无需介怀。教你,我很乐意。” 他这样说着,走到外间书架旁,寻到先前拿书册的位置,将书册放了回去。转回书房后,顺手拿起搁在旁边的斗篷细细整理着。待到这些准备妥当,他走上前去,躬下.身子正打算抱清雾起来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了个娇娇软软的声音。 “云?” 霍云霭动作猛地一滞,然后侧过脸去,不敢置信地望了过去。 清雾被他这惊愕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心中默念了一首之前他们读的诗,到了第二句后停住,然后将这句里的第二个字“云”又重新默读了遍,这便小心翼翼地重复着问道:“云?” 霍云霭半晌没说话。 他垂首望向地面,长长的睫掩去了所有思绪。 清雾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叫他是不是太过唐突。可是“霭”字太拗口,她还说不准确。 就在她提心吊胆了许久后,他忽地站起身来。 不待清雾反应过来,霍云霭将斗篷往清雾身上一扣,把帽子给她戴牢,这便裹了披风将她整个抱起。 “既是能叫人姓名了,我再教你一个。等一下或许是能用得上。” 就是这个时候,他将秦疏影的那个称呼说了出来。然后清雾细细记下,在路上细细念了许多遍,直到见了秦疏影后方才喊出声。 虽然秦疏影问询过清雾说话的过程。但,清雾无法完整说出他们之前的努力,而霍云霭又不习惯于向人多作解释,只简短说了下大致过程。 于是在少年帝王精简的两三句后,秦大将军一度以为清雾天资聪颖,一下子就学会了很多字句,差不多再来个一次,就能和常人一般说话了。 因此,在回去的路上,秦疏影忍不住大加赞赏,直说到清雾羞得脸红红,不住摆手,方才住了口。 窦妈妈对于清雾的进步,也是相当惊讶。她没想到短短两三个时辰不见,姑娘竟然能够背下四首诗来。 只是不同于秦疏影毫不掩饰的赞赏,窦妈妈对于清雾的这个进步,却是喜忧参半。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窦妈妈思量再三,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清雾。 “姑娘回去后,莫要直接显露出自己已经能够说话的事情。” 清雾听罢,一言不发,抬眸静静地看着她。 窦妈妈不知眼前的小姑娘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这个说法,斟酌了下,试着解释道:“太早露出锋芒,容易引人怀疑。倒不如循序渐进,慢慢展露出来。” 清雾心中了然。轻声道:“我知道。” 窦妈妈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露出了重见之后的第一个释然笑容。 剩下的路程里,窦妈妈未曾再多说甚么。静寂下来后,清雾便一遍遍地回想着刚才念的诗,又回忆着自己哪里读的不够准确,暗自希望着自己往后将这些音节念得更好。 这般过去没多久,便回到了府里。 窦妈妈抱着清雾刚刚回到院子,就见桃丝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面上带着焦急。 第二二章 见到清雾回来,桃丝脚步停住,面露欣喜。脚步一转,朝着这边急急行了过来。 窦妈妈略微不悦,稍稍侧过身子将清雾挡住一些,说道:“姑娘今日逛了许久,已经累了。你可是有事?” 桃丝知晓不过了窦妈妈这一关,这一次怕是和清雾搭不上话了。四顾看看,发现近周并无旁人,便压低了声音赶忙说道:“三少爷不知去了哪里,我哥哥怎么也寻不到他。奴婢想求姑娘帮忙寻一寻他。” 柳岸风比两个哥哥少学一堂课。每天的最后一课,先生会交给将要学子们一些考试的实用技巧。柳岸汀和柳岸芷都到了年龄,将要参加考试。柳岸风尚且不用,每日里便会比他们早回来一些时候。 谁知就在他回来之后,遇到了柳岸文、柳岸武两兄弟。三人一言不合,竟是吵起来了。愈吵愈烈,没多久就动了手。 当时只有小厮良海跟在柳岸风的身边。看到少爷被打,良海赶紧过去帮忙。没走几步,就被文武两兄弟身边的俩跟班给架到了一边去。 柳岸风比那双胞胎小上几岁,又是一对二,怎是对方对手?没多久就被人打得鼻子出了血,就连牙齿,也落了两颗。 而良海比他稍稍好一点。脸上倒没挂彩,但是被揍得肚子疼了很久,根本直不起腰来。 那个地方太过偏僻,一时半刻的没人过去。 良海缓了半天才精神好了些。一转眼,柳岸风不见了。只见偏院的院门敞着,显然人是从那里跑出去了。 而这柳岸风身边的小厮良海,便是桃丝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 “哥哥说,三少爷可能是怕老爷责骂,一时害怕方才逃走。”桃丝将事情大致说了后,急得眼眶都红了,“求姑娘帮帮忙,寻到少爷罢!若是被老爷夫人知道哥哥把三少爷弄丢了,那哥哥、哥哥……” 语毕,她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焦虑,话没说完,眼泪就直直地落了下来。 三少爷和四姑娘本是双生子。四姑娘因病故去,独留下了三少爷。因此,老爷夫人对三少爷尤其着紧,生怕他有半点闪失,连生病二字都不敢让他沾上。 如今,被老爷夫人这样疼爱的他出了岔子,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待! 桃丝正哭得伤心,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喝:“哭哭啼啼像甚么样子!事儿是良海惹起来的,与姑娘何干?你这样,竟是在逼迫姑娘必须出手相帮么!” 窦妈妈这话说得严重,吓得桃丝一下子就止了哭泣,挂着满脸的泪水,惊愕抬头。 窦妈妈叹道:“少爷不见了,这是大事,头一件便是得让夫人尽快知晓。不然拖得越久,越麻烦。”她将清雾往上抱了抱,似是低喃,又似是在与人说一般,言道:“我和姑娘都是初来贵府,又能帮得上多少去呢。” 桃丝咬了咬唇,抽泣了两声。 窦妈妈暗暗摇了摇头,思量着赶紧将这事儿禀与何氏,正抱着清雾朝屋里行去,旁边噗通一声响起,接着就是重重的叩头声。 “奴婢不敢逼迫姑娘。只是、只是这事儿因为姑娘而起,奴婢也没法子了,只能来求您。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出手相帮一回!” 桃丝所说的话和态度的决然让清雾很是意外。她忙拉了拉窦妈妈的衣袖,示意停下,要问个究竟。 桃丝再不敢藏着掖着,当即将先前柳岸风和文武两兄弟起争执的缘由磕磕巴巴地讲了出来:“当时堂少爷们对少爷说,府里真是甚么都敢收留。不干不净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来的,就贸贸然捡、捡回来……” 后面那些话愈发恶毒污秽,桃丝努力了半晌,也无法讲出口。 但凭着她已经说了的这些,已经足够让清雾和窦妈妈猜到那些话的大致走向了。 清雾气得小脸发白。 窦妈妈更是怒极,“那些个不知羞耻的人,竟是甚么脏水都敢往人身上泼!忒得无礼!” 她正愤怒地想着,手臂一紧,原来是被清雾的小手抓住,轻轻晃了晃。 窦妈妈这便将全副心思暂时搁下,问询地望着清雾。 清雾记得,哥哥们带她出去玩时,在路上谈论了不少事情。其中柳岸风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在柳府旁边有一处秘密之地。那儿风景优美,他极其喜欢。 当时柳岸汀和柳岸芷在说着一些功课上的事情,故而柳岸风接下来自言自语的几句话他们没有听到。 但,清雾听到了。 她仔细回想了下柳岸风当时所言,拉过窦妈妈的手,在她手心里快速写了几个字。 短短几字,窦妈妈已经会意,问桃丝:“府外附近可是有哪个地方同时栽了梧桐、杨树与槐树的?” 桃丝想了一瞬,说道:“府外西北角右转往前走,过一个路口,有块空地,是属于隔壁吴府的,那里这几种树都有。待到天气暖和些,吴夫人还会让人在那里栽些兰草,待到花开,香气四溢,十分怡人。” 窦妈妈如今已经晓得了府里的很多事情。听闻那个“兰”字,不由得就往清雾那边看了眼。却见清雾眼中一片清明,好似全未发觉那一地的特别之处,这才放了心。 桃丝口中的那个地方,离柳府并不远。从偏门出去,走上一会儿就也到了。 初到此处,饶是清雾心里有了准备,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喝彩。 高高的树木立在周围,虽说上面的枯叶已落,却更显得树身高大挺拔。树间栽着松树,虽到冬日,依然长青。围在最当中的,是错落有致的梅。如今上面已经打了花苞,只待过些时日便要盛放。 整个的景色,都透着一股不畏寒冷的坚韧之气。 清雾心中赞叹一番,环目四顾,并未在外头发现柳岸风的身影。 林子不小,若是细细找寻,怕是要费一些功夫。 清雾想了想,和桃丝示意了下,分开寻找。桃丝往左侧入内,窦妈妈和她从右侧进入。而闻讯赶来的良海,则从中间直直前进。 这样分三路而行,能够节省不少寻找的时候。 第二三章 良海和桃丝对清雾肯出手相助感激不尽,当即连连答应下来。商议好谁先寻到了人便高声喊一句通知其他人,大家各自散开,朝里行去。 窦妈妈抱着清雾,走得小心翼翼。 这树林虽不甚密,但树木高低错落着,只能观察到近处的大致情形,难以看清植株间的全部细节。若只她一人就也罢了,如今姑娘在她怀里,自然要小心为上,步步谨慎。 之前清雾坚持要跟过来一看究竟,窦妈妈想了想后,倒也支持她如此做。毕竟柳岸风是因了清雾的事情而出的手。而且,若是真寻到了三少爷,良海怕是没法将人劝回去了。有姑娘在,也好劝说一二。 窦妈妈这般想,想因为她觉得柳岸风很是疼爱清雾,如两个哥哥一般。但清雾心里却明白,柳岸风对她,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之前柳岸风对她的排斥,她是记在心里的。若说他对她态度的转变,无非是从那一日哥哥们带了她出去、将她交给秦疏影后却将她弄丢了后,方才开始。 而后便有了柳岸梦的到来。 柳岸风时不时地提起清雾,来气柳岸梦。比如见了柳岸梦就夸清雾漂亮,再比如柳岸梦说自己有甚么,柳岸风必然添油加醋地说清雾拥有的比柳岸梦的还要多、还要好,非要把那个骄傲的女孩儿气得直跺脚方才罢休。 只是这些事情大多是背着清雾做的。每每这样之后,柳岸风对清雾就会殷勤一些、好上一些。 相较于是兄妹之情,他对她,倒不如说是弥补愧疚更贴切。 这样的情形下,清雾也摸不准自己去劝他到底能有几分成效。只是一想到小小少年为了她竟然和人去打架,她的心里就暖暖的,想着必须过来一趟方才安心。 清雾和窦妈妈两人都是头一次来这片小林子,对路不熟,只能朝里慢慢走着。又不时地四顾去看,期盼着能从这里发现柳岸风的身影。 突然,静谧的林子里传出了一下下击打的声响。声量不大,却悉悉索索的,接连不断。 窦妈妈眉端紧拧,抱着清雾的手收紧了些,继续朝着里面行去。清雾也搂紧了窦妈妈,凝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一点也不错开眼。 声音越来越近。窦妈妈将脚步放轻放慢,缓缓靠近。待到那声十分清晰后,便可辨出,是刀斧砍在枝桠上面所发出。 两人的神色瞬间放轻松了许多。再往前行,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不多时,一个青衫少年出现在了她们的视野之中。 他约莫十岁的年纪,和柳岸汀相仿,身材清瘦,气度儒雅。只是十分不相称地握了一把小斧头,正慢慢地砍着跟前的一棵一人高的树,神色专注且认真。 窦妈妈一靠近,他就警觉地看了过来。见到是名抱着女孩儿的妇人,就放松了戒备,向她们笑了下。 窦妈妈朝他砍的那棵树看了眼。 发现是一棵枯树,必然要劈掉的,并非是少年胡乱为之,窦妈妈这才说道:“不知公子可曾见过一位少年从这里经过?”思量了下,又接道:“便是我们柳府的三少爷。不知公子是否认识。” 少年双唇紧抿,摇摇头,又低下头去,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他的眉很淡,眼尾微微上扬。这般认真地盯着手中之物,很有种如画卷般的安静美感。 清雾多看了两眼,便将视线调转,继续去观察周围了。 就在她以为窦妈妈会立刻离开时,却听窦妈妈说道:“官家儿郎多只愿将心思放在武道或是科举上面。公子肯为草木花费时间与精力,着实难得。” 清雾惊讶地望向窦妈妈。 她知道,窦妈妈是宫里出来的,一向谨言慎行。却没料到她会向一个陌生人主动搭话。 少年听了窦妈妈的话后,将小斧头轻轻搁置到一旁,微笑答道:“我自幼便极喜与植株相伴。家母说,许是和我这太过安静的性子有关系。” “不知公子如今可识得多少种类?” “种类算不得太多。但,凡是我认识的,必要研究透彻了方可。比如这片林子,便是我想出来、让人布置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谈到自己的爱好,少年的面上染了淡淡的绯色。眼中,却是十足的坚定与自信。 窦妈妈大为意外,真心实意地叹道:“公子好脾性。” 她朝旁边堆了一堆的枯叶望了眼,说道:“可是巧了。我们夫人正想要将西跨院收拾出来给姑娘住,这两日应当就会请花木匠人来收拾一番。如今巧遇公子,正好请教院子里用甚么……” “甚么?西跨院要给她住?真的假的!”高声的嚷嚷传来,打断了窦妈妈后面未尽的言语。 一个少年一把掀开那堆在一起的枯叶,跳将起来。牵扯到伤口,咝地倒抽一口冷气。呲牙咧嘴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了,一瘸一拐地走到窦妈妈跟前,瞪着清雾问道:“娘要把西跨院给你住?” 正是跑走了的三少爷柳岸风。 清雾见到他后,都来不及惊喜,就被他脸上五颜六色的模样给惊到了。 ——如今的他,眼圈肿了颧骨青了,就连脸颊上,都带着红红的拳头印子。鼻子下面还有两道未擦净的干涸血迹。整个人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清雾又是感激又是内疚,忍不住喊了声“三哥”。 这声音娇娇软软的,引得旁边青衫少年望了过来。 柳岸风却未曾理会,反倒将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遍:“娘要把西跨院给你住?真的假的!” 清雾之前没有听说过此事。但是窦妈妈说话谨慎,既是能对外人都说出口,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于是迟疑着点了下头,又轻轻“嗯”了声。 “哈哈!我就说吧,娘对你那么好,一定想出法子把那死丫头给压下去。果然!果然!让她再猖狂?哼!” 柳岸风哈哈大笑着,忽地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登时脸色一变。再顾不得其他,抬手捂了脸上的痛处哎呦哎呦直叫。 青衫少年赶紧走上前来,想要给柳岸风查看伤口,被他用力一把推了开来:“我不是说过了?不碍事的。吴林西,你赶紧忙你的去罢!” 简短两句,瞬间表明两人是认识的。且,柳岸风藏到枯叶下面之前,还让他看过伤口。 吴林西也发现了这一点,窘得面上通红,微微垂首望着脚前地面,看也不敢看清雾这边。 清雾发现了,心里悄悄默念了一遍将要说出口的话,方才慢慢说道:“多谢吴公子。” 她的声音如之前一般娇软,咬字不甚清晰,却带着别样的可爱。 吴林西为这声“谢”觉得愧疚,脸上的绯色更重,先是将头又低了些。后想起她的说话与寻常人不甚相同,这才想到眼前的女孩儿恐怕就是大家说起的柳府那个五姑娘了。 心下怜惜她的身世,吴林西忙望了过来说道:“没有甚么。不用放在心上。”转眼看到柳岸风,想到了自己之前诓人的那一下摇头,他暗叹口气,别开了脸去。 柳岸风却没想那么多。 他开心之下,已经忘了自己暴露行踪的事情,边稀溜溜地抽着冷气边对清雾笑:“走!咱们回去!看看那帮子犯了眼红病的还有甚么说法!还不得气她个半死?” 刚刚跑了两步,柳岸风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幸好窦妈妈眼疾手快,一手抱着清雾又腾了手去拉他,这才免于跌倒。 即便这样,刚刚剧烈晃动引来了身上伤处疼痛,柳岸风也倏地白了脸,疼得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吴林西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尽数抛下,扶了他慢慢走了两步。看他独自行走怕是不成了,不由担忧地说道:“不如我送你回去罢。刚好也能帮你向柳伯母求求情。” 第二四章 何氏惦记着尽快将西跨院收拾出来给清雾住。因窦妈妈之前带了清雾出门去,她便和黄妈妈商议着其中细节。安排了人专门去将院子清扫出来,又亲自去库房选取了一些雅致精巧的物件。准备等到院子收拾妥当后,给清雾摆放到屋子里去。 因着家里许久没有女孩儿,很多女儿家适合用的物品并未多准备。虽然之前何氏给清雾置备了些,可到底清雾只住了一间屋子而已,并不需要太多。如今既是要给她单辟个院子出来,那些细碎的小物件便一个都不能少了。 这些事情看似不多,实则繁琐得很。忙碌了一天后,还有许多未曾打理妥当。且因着之前有些细节处未曾考虑妥当,还得将原先定下的计划进行适当的调整和修改。 何氏便吩咐了黄妈妈,清扫之事继续进行,其余的,待商议过后明日再继续。 黄妈妈领命下去后,何氏就打算唤了那两个被她们选中的粗使小丫鬟过来,先继续观察观察,过上两日再做最后的定夺。 她拿定了主意,唤来红芍刚说了两句,紫苏掀了帘子进到屋里来,一直走到了何氏的跟前方才驻了脚,轻声说了两句话。 何氏秀眉微蹙,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紫苏为难地道:“她们刚刚从那边路上过来时看到,与奴婢说了,奴婢就赶紧来禀给夫人。她们说,三少爷像是正往这边走过来,想必也快到了。” 这话音刚落,何氏还未来得及谈及其他,便听外头有人高声禀道三少爷和姑娘来了。 听到清雾来了,何氏心下欢喜。一想起自家儿子现今的状况,她的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就僵在了脸上。而后双唇紧抿,慢慢浮现了一丝怒容。 柳岸风踉踉跄跄进到屋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自家母亲薄怒的模样。 他先前就疼得厉害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晃晃身子差点跪倒在地。好在良海和桃丝配合得好,赶在他露出颓丧模样前就扶了他在椅子上坐下。 谁知屁股刚刚挨着椅子面,之前被那兄弟俩恶意踹了一脚的伤处瞬间疼了起来。 柳岸风嗷地一声喊差点掉下椅子。一抬头又看到母亲的怒容,憋了半天,硬是把满口的痛呼给咽了回去。稍稍坐了个椅子边儿,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何氏看着儿子这模样,是又心疼,又气愤。 她知晓柳岸风的性子。他心地不坏,却做事太过鲁莽,因此经常惹上事端。 看他被打成这样,何氏心急疼惜,但,也怒其行事冲动。如此心情下,平日里极其温和的她,语气也不由得严厉了几分:“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岸风被母亲这严厉的语气给唬住了,嗫喏了半天,哼哼着细声说道:“有些人太不识好歹了。我教训了他们一下。” 这话他说的虽符合事实,却很容易理解成另外一种解释——他看不惯别人,就把人给揍了。 何氏便是从这只字片语中想错了,自然气愤不已。正要呵斥几句,便听外头响起了个少年的声音。 “伯母切勿责怪岸风。他也是为了妹妹故而如此。” 说着话的功夫,帘子被掀开。文雅少年迈步入内,紧接着,窦妈妈抱了清雾也到了里面。 柳岸风看到前者,脸色顿时黑了黑,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是跟来了。” 吴林西好脾气地笑笑,“我说了要来,自然会来。” 之前吴林西提议说陪柳岸风过来时,柳岸风怎么也不肯让他来帮忙说情。 小少年觉得落了面子脸上挂不住,当即就拒了友人的提议,将他一把推开,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好在有窦妈妈搭把手稍稍扶着他,倒也没再摔着。出了林子后,窦妈妈又喊来了依然在寻找的良海和桃丝。有了丫鬟和小厮的帮助,柳岸风这才得以安然回到了家中。 吴林西知道柳岸风的性子犟,就没有和他硬抗。看之前柳岸风和父母在一起时的表现,吴林西心中清楚,柳岸风敢和父亲柳方毅顶嘴,却对母亲何氏一向十分恭敬。如今这个时辰,柳方毅定然还没回家,柳岸风必然要面对何氏。 吴林西生怕在何氏的面前柳岸风会解释不清楚,考虑过后还是跟了上去。为防柳岸风着恼之后使得伤势加重,并未和他挨得太近,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着过去了。 窦妈妈抱着清雾本就走在后头,见状就和吴林西随口聊了几句。这样说着话的功夫,大家便都来到了何氏的院子里。一听到何氏像是动了怒,吴林西赶紧先行进了屋,向何氏解释。 随着他将文武两兄弟的那些浑话还有两方人打起来的事讲出来,何氏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吴林西忙道:“伯母不要生岸风的气了。说实话,晚辈觉得他这做法,真没甚么错。” 这时清雾也已经进了屋。 她不知道前面的状况如何,只听得了吴林西那句话,见状也有些着急,赶紧道:“娘莫气。娘莫气。” 她之前也曾经在家里说起过一两个字简短的话。如今虽不过稍微多了一点点,也足以让何氏欣喜万分,脸色瞬间和缓了许多。 她抱了清雾到自己膝上坐着,问道:“清雾也知道这事儿?” 清雾点点头,指了柳岸风道:“哥哥好。” 这三个字咬字颇为清晰,飘进了屋里每个人的耳中。 柳岸风也不例外。 他脸上有些发烫,抬头看了眼清雾。见小姑娘正眼睛晶亮地看着他,瞬间两颊更烫了。忙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停了一瞬,觉得自己先撤离视线太没面子,忍不住又重重哼了声。 清雾抿着嘴盯着他直乐,笑弯了眉眼。 何氏将这一幕瞧在眼里,轻叹道:“你们都当是我在因他打架弄伤自己而生气?”看到孩子们挨个点了头,何氏摇了摇头,道:“风哥儿肯护着妹妹、为了妹妹的名声而和旁人争论,我的心里,着实高兴!反倒是那些人……” 她脸色一沉,平日里的温和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愠怒之色,“我气的是有些人不顾亲情礼法,信口胡说、满是污言秽语,随意将脏水泼到囡囡身上!却还理直气壮,将我儿打伤!来人!” 丫鬟婆子上前听命。 “紫苏带少爷去敷药。至于你们,”何氏吩咐几个粗壮婆子,“你们去将三老爷那边的两位少爷给‘请’来!我必然要问他们个清楚明白。到底哪里照顾不周,竟是让他们敢这样在我的家里肆意胡来!” 仆从们尽皆领命。刚要分开行事,就有下人来禀,府外来了个叫郑天宁的人,说是姑娘天资聪颖,非要进府来给姑娘当授课先生。明明和他说了,前些日子要给姑娘请的是屋里的管事妈妈,而非授课先生。且,管事妈妈也已经请到了。 可是那位怎么劝都不听。依然如故。 何氏听着这人有些无理取闹,又正在气头上,当即就命人将他赶走。 婆子领命刚要下去,却被一旁的吴林西给伸手拦住了。 “你先别过去。”吴林西沉吟片刻,对何氏道:“伯母,晚辈觉得郑天宁这名字,依稀有些耳熟。” “还别说,先前没注意,被你这么一讲,我也觉得耳熟了。哪里听过?”柳岸风捂着发疼的脸,瓮声瓮气地说道。 两人正苦思冥想着,就听窦妈妈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若是没记错的话,帝师郑天安的幺弟……好像正是唤作‘郑天宁’?” 第二五章 听闻窦妈妈所言,吴林西和柳岸风对视一眼,俱都思量了下。 吴林西当先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不多时,柳岸风也点了头,“怪道之前觉得耳熟,原来是这个缘由。” 两人刚刚肯定了这个想法,突然想起来外头那个名唤“郑天宁”到柳府来所为何事。不由得齐齐面露惊异,慢慢侧首,望向清雾。 “他以往见过你不曾?为何专程来府里寻你?”柳岸风不敢置信地问道:“若真是我们听过的那个郑天宁……此人可是极其不好请的。”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他们学堂的先生少年时曾经与帝师郑天安一起求过学,故而知道些郑家的情况。 先生说,郑天安有个幺弟,叫郑天宁。才华极好文采极高,只可惜,不务正业。甚么科考甚么做官甚么光耀门楣,在他看来全是一文不值的,与其束缚自己一日日读写备战的文章,倒不如游山玩水来的自在。 他这样想了,就也这样做了。 于是,郑家的小少爷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天人影,大部分时日都是在外游历。偶尔得闲了才回趟京城。 就这么个性子的人,让他安稳待在京城收徒传道授业解惑? 开玩笑的么! 谁能请得动他! 看着问询的三哥,清雾自己也纳闷得很。 窦妈妈都是想了想方才记起来者到底是谁。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又哪里知道那人的来路去? 只能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识得此人。 清雾性子和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作欺瞒。见她这反应,两个少年也有些疑惑起来。细细思量,愈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难不成不是那个郑天宁,而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人…… 他们在这边为此纠结着,何氏听闻后,也心下诧异,唤了人去请这位先生,决定先瞧一瞧再做定论。吩咐已毕,何氏想起了亟待处理的另外一事,又催促先前安排好的人赶紧去往三房那边,将文武两兄弟叫来。 前头那人领了命刚刚离去,后面的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屋子,便听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紧接着,有两男一女三个声音渐渐离近。因着吵嚷的声音颇大,听得较为清晰。稍作分辨,就听出了是柳岸梦和柳岸文、柳岸武两兄弟。 自打刚才知道文武两兄弟打伤了柳岸风起,何氏心里就已经恼了他们。此时听到外头传来的声音,她再也忍耐不得,立刻走到门口,声如寒霜地呵斥道:“吵吵嚷嚷地像甚么样子!当真是毫无章法!” 转眸一瞧,望向那兄妹三人,何氏冷淡地点了下头,“嗯,原来是你们来了。” 初时听她那训斥,只觉得是在说院子里的仆从们。再加上第二句,那味道就有些变了。 柳岸梦瞬间觉得何氏口中那“毫无章法”的并非院子里随意拦人的丫鬟婆子了,而是他们三个。 她当即怒了,跺着脚气道:“二伯母这是甚么意思?难不成你的院子里,我们竟是说不得话的么!” “你多虑了。我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何氏不甚在意地接了她一句,也不将她们让进屋子里,大冷天的在门口就说起了话:“听说,你那两个哥哥,将风哥儿打了。” 她这话说得并非问句,而是实打实的陈述语气。 柳岸梦扬着下巴撇了撇嘴,“二伯母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浑话?定是有人在您面前乱嚼舌根,方才有这种说法的罢。” “哦?” 听了何氏这颇不在意的一声,柳岸梦顿时更加恼火。顾不得眼前之人是自己的长辈,探手往旁边一拽,拉了离她较近的柳岸文推到了何氏的面前。然后双手环胸,冷笑着看向何氏。 “伯母若想发难,不如先给我们评评理。我两个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竟是惹得风堂兄下了这样的狠心,将他们打成了这副模样!” 先前何氏将大半心思搁在了当先的柳岸梦身上,并未留意那许多。待到看清柳岸文的状况后,心下一沉,不由得秀眉紧拧。 ——眼前的柳岸文,已经没了平日里惯常挂着的吊儿郎当的笑容。他双眼青紫鼻梁歪斜,嘴角裂开了个口子,上面凝着有些干涸的血迹。 显然是被人揍得狠了。而且,比柳岸风伤得更重。 何氏记得柳岸风说过,他并未捞得着还手,就被兄弟俩给打成了如今的模样。既是如此,柳岸文的伤从何而来? 难不成风哥儿撒了谎…… 不应该。他并非信口扯谎的孩子。 何氏正暗自思量着,就见柳岸武也跟着走上前来。亦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虽比柳岸文稍微轻了点,但和柳岸风相比,却是要更为严重一些。 双胞胎兄弟俩并肩而站,底气瞬间足了许多,吵嚷着喊道:“我们来找柳岸风来评理的!我们这次来了,你们不好好招待就罢了,怎么还会随意对兄弟们动手的!” “谁和你们是兄弟!” 一声口齿不甚清楚的喊叫传来,柳岸风在吴林西的搀扶下行到了门边,“明明是你们打了我,我都没法还手。怎地现在你们竟敢反咬一口,说是我打了你们的!” 他边说着,旁边那两颗掉了牙的地方就不住漏风。半掩着口怒目而视望向双生子那边,刚看了一眼,他就震惊了。 柳岸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你们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成了如今的样子?”想到之前对方说的话,他赶紧对着何氏摆手辩解,“娘,我没打他们,真的没打。” 何氏了解自己的儿子,断然不是个爱推卸责任的。即便做了坏事后不愿承认,也只会沉默不语,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否认。 想来,那当真不是他做的。 何氏抬手摸了摸他肿胀的小脸。看着爱子因着这轻微的触碰疼得直吸气,她心中大恸。再看向那兄妹几个,眼神便愈发不善起来,“风哥儿年纪小,足足比岸文、岸武小了五岁。试问他如何将人伤成这副模样?” “谁说他年纪小就不能打人的?”柳岸武当即驳道。 “就是。”柳岸文也在旁帮腔,“我们看他年纪小,不还手。他倒是来了劲儿得寸进尺,非打个没完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连说着,旁边传出了个娇娇软软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语。 “不可能。”清雾努力将声音放到最大,喊出一句。又扯了扯何氏的衣袖,遥指向双胞胎兄弟俩被揍得狠的眼睛上,“哥哥,够不到。” 说着,还踮起脚比划了下。 她尽了全力伸出手,也是连何氏的肩膀都够不着。 众人顿悟。 大家看看已经长高的文武两兄弟,又看看虎头虎脑还没开始猛蹿个子的柳岸风,心中愈发肯定起来。 ——姑娘这是在说,少爷比堂少爷们矮那么多,如何将人的眼睛打肿?怕是握紧拳头、踮起脚尖,方才能够成事。 可是那样的情形下,看到拳头过来,是个人都能躲开的罢。 而且,那般出拳的方式,能将个半大的少年打得那么狠么? 将这事儿前后想通,众人再看向三房的兄妹几个,神色中不由就带出了几分讥诮之意。 那三兄妹怎肯随意认输?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叫了起来。 “怎么?你们是一家人,自然要互相护着。我们初来乍到,当然是被你们欺负了!” “就是。谁说年纪小就不能打人了?我看啊,他脸上身上的伤还指不定是怎么来的。想必是自己弄成了那副模样,非要嫁祸到我们身上罢!” 这简直是无理闹三分了。 最出奇的是柳岸梦。 她竟是说道:“人是在你们府里受的伤。且,你们也承认了,我哥哥和柳岸风起过冲突。既然如此,人定然就是被他所伤!” 在场的人里,何氏、窦妈妈,连同清雾、柳岸风兄妹俩,还有吴林西,都是实在人。其余的都是刚才过来拦阻三人的仆妇丫鬟。他们哪里知晓怎么对付这样的无赖行径? 何氏已然气极。 她不打算和这些不讲理的人继续缠闹下去。正要下令让人将这兄妹三个扣住、替他们父母好好管教下这无礼晚辈,就听一声轻笑从院门处传来。 在这嘈杂之中,这笑声虽声量不甚大,却显得极其突兀。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就调转视线,望了过去。 落日的余晖下,一个年轻男子信步朝着这边行来。 天气寒冷,他却像是丝毫都不在意一般,身上长衫并不束紧,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步履轻缓,姿态闲适,带着股子旁若无人的慵懒。 第二六章 走到近旁,年轻男子驻了足。细长的眉眼微微挑起,往人群里看去。不过须臾,便停在了清雾的身上。稍稍一顿,绽开了个微笑。他视线稍移,望向了柳岸梦。 “小丫头的堂姐?”男子收了笑,悠悠然问道:“唔……借住她家里的那个?” 柳岸梦之前就在望着他。此刻听闻,不由自主顺势点了下头。 男子露出个极其温和无害的笑容。接着,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十分震惊的话语。 “我听说,你偷吃了厨房的馒头?” 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让柳岸梦不在意的嗤地一笑。而后发觉众人眼神不对,仔细回想了下,瞬间恼了,质问他:“别信口污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东西了?” “不需要看到。只需要知道厨房丢了个馒头,而你,吃过这府里的东西,便足够了。” 他这说法太过奇诡,引得在场的人低低议论,轻声地笑。 文武两兄弟吵着和他理论。男子却没有搭理,只垂眸俯视着柳岸梦,一言不发。 柳岸风本欲再言,却被吴林西给拉住了。 吴林西指指正专注地望向那边的何氏与清雾,朝柳岸风摇了摇头。 听了众人的轻笑声,柳岸梦只觉得每一声都是在嘲笑她,顿时气极恼极,恨不得将眼前男子这张好看的面孔给撕个粉碎。 “我说的是他们打人的事情!你别在那边随口乱扯别的!” “这可是巧了。”男子懒散地笑了笑,拂拂衣角,“我也正想说,我在讨论厨房里馒头被偷的事情。你别随口乱扯别的。” “我说的和你说的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你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依着‘双方起过冲突’且‘他们是在府里受的伤’,就一口咬定了人必然是被这小子所伤。” 男子语气闲淡地说道:“我呢,恰好知道,你吃过府里的馒头,而且,厨房刚丢了个馒头。原本我还不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听了你之前那番奇妙的推论,这才恍然大悟。按你那般说法,那馒头定然是被你偷去了的。是也不是?” “太过可笑。照你那说法,岂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个吃过这东西的人都有了偷东西的嫌疑。” “那照着你的说法,岂不是府里任何一个和你们起过争执的人,都有了打人的嫌疑?” 几个简短的回合,直接把柳岸梦那无理取闹的言论给堵了个正着。 看到妹妹被驳到无法还口,双胞胎哪还按捺得住?当即跳了脚,指着男子的鼻子叫嚣:“我们家里人在说家里的事情,哪有你一个外人来插嘴的份!” “外人?”男子勾勾唇角,伸出修长食指,轻轻拨开了他们的手,“我可不是外人。” “哼。那你是——” “郑家老幺” 郑天宁掸掸衣袖,对着清雾欠了欠身,“是柳家幺女的授课先生。” …… 柳岸梦兄妹三个是在众人的哄笑声里离开的。 他们原本是借着有老夫人撑腰来寻二房的麻烦。谁料老夫人今日乏了,听闻小孩子们打了一架,也没放在心上,压根没见他们,只让身边丫鬟过去劝了他们几句就作罢。 没能有老夫人相助,父母皆不在府里。兄妹几个在家中顺风顺水地习惯了,虽没旁的助力,却依然不肯罢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来了二房寻事。 原本文武两兄弟不过是想让何氏给他们些伤药罢了。不然等父母回来后,他们带着这一身的伤,着实没办法交代。 可是和柳岸梦说了后,妹妹向他们许诺说,不只有伤药,定然还能要来赔偿封口的银子。双胞胎这便改了口,硬要何氏给一个说法不可。 柳岸梦早就看不惯柳清雾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了。暗道今日虽不能寻着机会挫挫她的威风,能把她身边的人给整治了也是好的。 谁曾想,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个刺儿头。压根不怕他们,而且,说话慢悠悠的,字字句句却带着刀,比他们还横。 出院门的时候,柳岸梦听着里面传来笑声,又羞又怒,回头朝着院内遥遥高声说道:“你们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日后我一定找到证据来揭穿你们!撕破你们伪善的脸!” 她的声音本就尖利,这样叫着,很有些刺耳。 院子里的人根本已经懒得搭理,自然未对他们造成甚么影响。 柳岸梦气极,对身边的两位兄长说道:“你们放心,日后我一定给你们做主。定然不会让你们受了这个委屈。” 她这话说得十分肯定。柳岸文、柳岸武听得心里颤了颤。悄悄对视一眼,齐齐选择了沉默。 柳岸梦却是心里燃着火,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何氏原本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只是当她打算命人将柳岸梦他们拦住时,却被郑天宁眼神制止了。 直到看着那三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何氏终究是按捺不住,语气颇为不善地问道:“不知先生何意?” “这件事,还是等柳大人回来再处置较为妥当。”郑天宁慢悠悠说道:“夫人身为伯母,无论怎样做,怕是都会被那些人诟病罢。倒不如等了柳大人回来再说。不管结果如何,他们也无法再掀起波浪不是?” 这话让何氏一时沉默。 郑天宁见她将自己的话听入了耳,便不再多言。转而朝清雾笑了笑,示意她去到一旁,他有话要对她讲。 窦妈妈问询了何氏的意思。看她点了头,便抱起清雾,跟在郑天宁的身后行了过去。 不熟悉的客人不在身侧,何氏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情绪。赶紧唤来了紫苏和良海,吩咐他们去给柳岸风上药。 柳岸风初时不肯,硬撑着说自己没事。可到底身子没了力气。被吴林西和良海一起半劝着半架着,硬是给带到了床边,推到了床上躺着。 之前柳岸风站在地上的时候还能忍着,如今一沾了床,满身的疲惫顿时铺天盖地的袭来。 ……忽略压在身下的伤处的疼痛的话,还是躺着舒坦。 柳岸风也不挣扎了,乖乖地躺在床上让良海他们给他上了药。待到身上伤处感受到丝丝凉意,开始发挥药效了,他累极之下,慢慢睡了过去。 郑天宁来之前已然听闻,这位柳府的五姑娘,开口说话有些障碍。问她的时候,便只是简短的几句。例如是否识字,是否会写字,书读了多少,诸如此类。清雾回答得慢,他也不着急,笑眯眯地在旁等着,整个一副闲适的模样,不慌也不急。 到了最后,他又问了句:“小娃娃和那位怎么认识的?” 清雾心中明白,他口中的“那位”指的是谁。想了想,简短答道:“被救。” 性命是被他所救。 郑天宁瞬间了然。 他本以为救了清雾的是秦疏影,却没料到她竟是有那般的奇遇,居然碰到的是那一位。就也有些明白过来,为何霍云霭会为了她而找上他。 左思右想半晌,最终郑天宁只得叹道:“也是造化了。” 郑天宁和清雾交谈的事情,除了最后几句外,其余的没甚不可让人听到的。之所以去到一旁说,不过是郑天宁看着自己在的时候何氏不甚自在,所以想留下时间空间来让何氏处理眼前的事情罢了。 眼看着柳岸风回房上了药,郑天宁这才上前去,正式见过何氏。 他行事不拘小节,对着何氏这内宅妇人,并无太多的繁文缛节。而是如寻常友人一般,十分坦荡地说明了来意。 何氏之前虽听仆从大致说起一二,却不了解个中细节,一直认真听着。待他讲完,遂问道:“请问先生,是谁请了您来寒舍教习小女的?” 郑天宁想也不想就说道:“在下素来听闻柳姑娘天资过人聪慧异常……” “是不是秦大将军?” “秦大将军?秦疏影?”郑天宁极明显地一怔,又缓缓回神,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唔,夫人猜得好。” 他这话说得含糊。但是,除了秦疏影外,何氏也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与柳家有关系的人能请得动帝师郑家的人。故而听了他这回答,只当事实当真如此。 想到郑天宁之前的出手相助,何氏真心实意地说道:“先前真是多谢先生了。” “无妨。”郑天宁含笑道:“我难得收个徒弟,头一个就是这小女娃娃,自然不能让她被那几个不成器的欺负了去。这点小事都做不成的话,往后我在京城,怕是无法立足了。” 郑天宁稍作停留后,约定好授课时间,便告辞离去。 因着今日柳府发生的事情太过繁杂,何氏并未过多挽留。待到他走后,何氏忙遣了人去衙门寻柳方毅,将柳岸风被双胞胎兄弟打了的事情告诉他。 第二七章 晚些时候,柳岸芷和柳岸汀便回了家。 他们在路上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边上摆摊,还顺便买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回来,打算到家后和弟弟妹妹一起琢磨着玩玩看。哪知高高兴兴地归了家,方才晓得,柳岸风竟是被那三房的两个人给打了。 看着满身伤痕躺在床上不住哼哼的柳岸风,柳岸汀当即变了脸色,搁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要出屋,被柳岸芷一把拉住,这才不得不驻了脚。 柳岸芷拽着他去到隔壁屋子,眼瞅着兄弟俩说话旁人听不见了,方才低声问道:“你待如何?” “去找人将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收拾一顿!”柳岸汀一贯温和的眼中冒着怒火,恨声道:“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如今却还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这样的情形下,断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谁说要你忍气吞声了?可你就这么过去让人暗算了他们,到最后不占理的反倒成了我们了!若是被人发现,除了你要受人指责外,父亲母亲少不得还要被说一句‘教导无方’!” “那要该如何?”柳岸汀愤懑地别开了眼,“难不成由着弟弟被人白白欺负了?” “不会的。母亲不是说了么?万事等父亲回来再说。父亲一向最疼爱弟弟,他不会搁着这事儿不管的。”柳岸芷如此说道。 他们料想的没错。 柳方毅回到家中,看到遍体鳞伤的儿子,登时怒火中烧。连晚膳也不吃了,当即就去了三房那边,一手一个拽了双胞胎出屋,直接就把他们撂到了地上,指了他们便严厉斥责。 柳岸梦赶了出来,想要帮哥哥们辩解,被柳方毅指着吼了一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今日去做了甚么!以为我不在家,你们便可随意欺侮他们了?先前兰姐儿出事,早就把我们和你们的情分耗尽了。如今你们来京,我顾着你们是念旧,不顾你们,却也没甚么不对!” 柳岸梦哪里见过二伯父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登时吓得哭了起来,抽泣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以为晚一些……” “以为晚一些没事?这些话我当年听了许多遍了。莫要再将年纪小当做借口!想我原谅你?好!还我兰姐儿的命来!” 提及亡故的女儿,巨大的哀伤再次袭来,让这个刚毅的汉子痛不欲生。 想到兰姐儿,想到风哥儿,想到自己尽心尽力却让妻儿受尽欺负,柳方毅被怒火灼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管他甚么亲情!管他甚么兄弟!凭什么他诚心待人,孩子却要遭受这种欺凌?凭什么那些人好吃懒做,儿女却要踩到旁人的头顶上来! 柳方毅怒极恨极,抬脚就朝地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身上猛地踹去! 满院子的人怔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谁也不敢上去阻拦。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无论是谁,上到那个“战圈”内,怕是都要被二老爷的怒意波及。 柳岸梦亦是如此。 之前她还理直气壮地在那边辩解,直到柳方毅的冲天怒气扩散开来,她也开始惧怕。这个时候,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两个亲爱的哥哥?赶紧慢慢瑟缩着往后退,恨不得立刻脱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才好。 “住手!” 一声颤巍巍的呵斥传入众人耳中。身材矮胖皮肤黝黑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行了过来。 正是老夫人蒋氏。 听了她的声音,柳方毅初时没有理会。直到老夫人又喊叫了一句,他方才慢慢停歇下来,双拳紧握,低垂着眉眼大口地喘息着,好让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 老夫人顾不得去理他。 她急急地走到了双胞胎的跟前,查看两个孩子的伤势。 柳岸文柳岸武之前受了伤。如今再被柳方毅这样一通发泄,伤势更重了两分,已然奄奄一息。 老夫人大怒,斥责柳方毅:“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几个,老大已经不在了,家中只靠着你和老三支撑起来。如今我老了,到了该享福的年纪,你们却这样整天不安生。我到底造的什么孽,竟是得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说着,悲从中来,竟是流起泪来。 柳方毅听了老夫人重复了多年的话语,他心中没了多余的感动,只留下了深深的无奈,“他们死不了,多养几天就回来了。你又何必哭成这样?风哥儿被他们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若我不管,你可会帮风哥儿说上只言片语?” 老夫人目光微闪还欲再言,却被柳方毅摆摆手给制止了。 忍耐了多年,他早已疲累。懒得再虚与委蛇地说些场面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想闹得鱼死网破,丝毫情面都不留地将他们赶走。既是如此,如今两条路给你们选。要么就分家。要么,你们就搬出去住,往后银钱各自分开,公中的你们用着,但,我这边的也不会再给你们。这样的话,往后大家见了面还能和和气气的。不然,怕是真要撕破脸了。” 说罢,竟是再不搭理那哭得伤心的老妇,决然地朝外行去。 老夫人蒋氏搂着两个孙儿哭得更伤心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补眠了会儿,再醒来,竟是这样一番情形。 说实话,蒋氏并不喜欢柳方毅。 想当初柳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待老夫人虽说还可以,却至多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可他却十分宠爱唯一的妾侍、柳方毅的生母。 这让蒋氏如何不恨那妾侍?连带着看柳方毅,也愈发不顺眼。见了二房的几个孩子,亦是着实喜爱不起来。 这些年来,柳方毅和老夫人的关系,一直不过是“过得去”罢了。柳方毅得了俸禄和赏赐,留下一些自己用的,其余全部送到祖宅,让家里人过得好一些。后来出了兰姐儿的事情,他接了妻儿来京后,自然要多顾着小家多一些,送去祖宅的银钱便少了许多。 从始至终,他给多少,老夫人便收下多少。多了没甚么感激的话,少了,也不会多嘴说他甚么。毕竟柳家是因了柳方毅才兴旺起来的。 银钱方面一直相安无事着。只是除了这些外,两边也没甚其他联系了。 老夫人本以为这样一直得过且过地下去就也罢了。谁料来了一趟京城,竟然还会闹到了这个份上? 分家?那是万万不能的!她还活着,若是分了家,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去? 大不了、大不了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她们不在这里住着就是了。左右回了祖宅后,也没人晓得她们在京的时候住在哪里。最起码的颜面,还是保住了。 银钱分开?那是不怕的。 多年来柳方毅不曾亏待过他们,攒下的银子店铺,足够他们舒适地过活往后的日子了…… 这一晚,三夫人和三老爷回来后,怒气冲冲地来寻柳方毅,试图论个是非黑白出来。 但柳方毅怎会任由他们肆意乱来? 自打回府问清事情起因后,柳方毅就遣了人去探寻,文武两兄弟到底因为甚么受的伤。 他本就在京兆府任职,颇有些人脉。不多时,就打探出来,那两人不知何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之前伤了柳岸风后,两人就出府去了一家赌坊。谁知几把下去就将带去的些许银钱输了个干净。 之前兴冲冲来,如今输得灰头土脸。两个人不肯认清现实,当即和赌坊的人吵了起来,非要说那是一家黑店,定然是出了老千。 赌坊的人见有人闹事,哪肯罢休?随即唤来了店里的打手,将他们俩堵在了巷子口,打了个半死,让他们涨点教训。 如今三老爷和三夫人来闹,柳方毅就将这些□□和盘托出。又说出他们两人连同柳岸梦无理取闹,非要将受伤诬蔑到柳岸风身上一事。 柳方毅懒得搭理他们的指责或是质疑。如同之前和老夫人说起的一般,只留了两条路供他们选择。又言,明早他们就得做出决定。不然的话,休怪他翻脸不认人。 “风哥儿的伤势一时半刻好不了。每每看到他那痛苦的样子,我便恨不得能替他受了。今日我能寻了你们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来教训,改天我就能找到你们这两个教子无方的来讨个是非黑白。你们若是不怕我,尽管来罢!” 平日里敦厚实在的老实人,一旦发了怒,便是炸了毛的狮子。 三老爷和三夫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哪知道竟是碰了个硬钉子? 三夫人沈氏本还想“据理力争”,三老爷眼珠子转转,到底没让她再辩驳,赶紧将她拉走了。 第二日起来后,柳方毅并未去衙里,而是特意告了假,在家中守着,等三房和老夫人表态。 老夫人本打算拖到他走后,再寻了何氏商议看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如今看了这状况,晓得是没法糊弄过去了,只能暗叹一声,遣了身边得力的妈妈去闻讯附近有没有可以租赁的住处。 大夫人孟氏和长孙柳岸杨一直没有露面搀和此事。三夫人沈氏愤愤然,没法去劝已经出了门的三老爷,就转而去老夫人身边不住念叨,示意万万不可如此。 老夫人被她念得烦躁,索性不再搭理她,独自转往二房处,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柳方毅,看能不能宽限几天,晚一些搬出去。毕竟这么一大家子人,也得找到合适的住处方才能行。 就在长辈们忙碌着此事的时候,清雾由窦妈妈陪着,一大早就带了自己平日里读的几本书和笔墨纸砚等物什,出府去了。 昨日郑先生已经说过,今儿要去他那里听第一堂课。可不能去迟了。不然,先生会不高兴的。 第二八章 郑天宁说起的授课地点,其实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对清雾说起地点时,郑天宁稍微提过几句,说是那里位置较为偏僻,但胜在清幽,整条街上没有几户人家。且宅子里平日只有一位忠实的老仆在那里伺候,没有旁人,不会受到打扰。 当车子驶入郑天宁说起那条街道时,果然如他之前所讲,人语喧闹声渐渐远离,不多时,只能听见马蹄踏地的哒哒声了。 周围路上既然没了旁人,清雾就将手炉搁到了一边,撩开了一点帘子朝外望去。 寒气瞬间扑面而来。 在温暖的车子里待得久了,清雾闭了闭眼缓了一瞬方才适应这样的寒冷。细细环顾四周,却发现,这个地方颇有些眼熟。 难不成曾经来过?可她到了这里并没多久,也未去过多少地方。 清雾想了半晌没有头绪,直到望见经过的一户人家匾额上挂着的个“洛”字,方才恍然大悟。 怪道那么熟悉。竟和去往洛太医的府上是同一条路。 清雾惊讶之下,轻轻的“咦”了一声。窦妈妈听闻,又见清雾看得认真仔细,就也探头往外头看了眼。 两人正都向那边瞧着的时候,洛府大门忽地打开。一个妙龄少女背着药篓走了出来。听见马车声,她循声望了过来。正巧和清雾、窦妈妈对看了个正着。 少女面露惊喜,眉目舒展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扬着手朝着这边不住地挥舞。 清雾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恰巧看到岳莺。意外的欣喜让她心情舒畅,也探手出去朝着那边挥了挥。 马车未停。这一切不过是须臾间发生。紧接着,马车就已经驶出了洛府的范围,清雾便也看不到那个开朗的医者了。 坐回车里放下帘子的时候,清雾还来不及收回脸上的笑意。窦妈妈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里也十分高兴。 将手炉重新塞进清雾的手里,窦妈妈在车内的小箱奁里翻找了半晌。 姑娘现在正在孝期,穿戴上很有限制。窦妈妈仔细看着,最后挑出一对珍珠链子,认真缠在了清雾扎起的两个小啾啾上,半分也不敢马虎。 清雾端坐着,简短说道:“太麻烦。不用吧。” 窦妈妈又选出了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给清雾小心地戴上。这才开了口,“麻烦甚么?女儿家可要好好待自己,这样才不枉年轻一回。”说罢,细细打量着,喟叹道:“姑娘本就长得漂亮,这样一打扮,更是好看。” 清雾有些无奈了,“去学堂,也要么?” 窦妈妈只笑笑,并不答话。 清雾来之前就听窦妈妈说起过,郑天宁的这处宅院十分清雅,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先前清雾只半信半疑着,毕竟郑天宁那么个散漫的性子,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的居所会是怎样的一副情形。 直到郑天宁亲自开门将她迎进去,清雾方才相信,这是真的。 不同于吴家林子,这里的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十分随意。一进门,旁边便是一处池塘,寒天里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塘边满是垂柳。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照到池塘的冰上,闪现一丝丝明亮的微光。 再往里行,穿过旁边栽有青竹的抄手回廊,入到里面,便见假山旁的三间小屋。假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引来了活水,从上而下缓缓流着,丝毫未见冰冻。 之前一路过来的时候,郑天宁大部分时间都在向清雾介绍,每一处地方用了甚么样的心思,为甚么会那样摆设。但是到了这个假山旁,他却没有说起那活水,而是只讲了这山石的来处。 清雾有心想了解一下那活水的妙处,刚准备问自己心中的疑惑,郑天宁却脚步不停地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而窦妈妈抱着清雾,也脚步一转跟了过去。 清雾无法,打算晚一些再细问也好。 屋内烧了火炉,温暖而舒适。 窦妈妈看温度适中,就给清雾将外头的斗篷拿了下来搁到一旁。 昨日里哥哥们听说清雾要跟着先生上课时,曾经提点过她不少注意事项。她本以为,郑天宁会教她一些诸如《弟子规》、《幼学琼林》之类的,却不曾想,对方一上来就教她解读诗词。 郑天宁游历颇广,讲解诗词时不时地带出自己的看法。而且,还时常插入一些自己的见闻。颇为有趣。 清雾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没多久,她便发现郑天宁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先生常常走到门边去看外面天色,且,还时不时低声念叨一两句话。 大多数时候,清雾听不到他在说甚么。有一回他低声说话时刚巧站在清雾跟前。她这便听见了,郑天宁好似说的是“怎么那么迟”。 只是他的声音太低了,清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听错。 学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辰,府内唯一的仆从,那位鬓发花白的管事,前来敲门。轻叩声响起,郑天宁赶紧走了过去。 两人低语了几句后,郑天宁笑弯了眉眼,回头对清雾说了句“我去去就来”,这便晃晃悠悠推门出屋去了。 只是刚走两步,他抬眼看到了假山,瞬间想到了之前女孩儿恋恋不忘地盯着那里的神情,就折转了回来,说道:“我来回得耽搁一小会儿时候。你如果喜欢那假山,不妨出来看看。不然的话,晚一些怕是会没了时间。” 清雾不晓得为什么他要说“会没了时间”,但他的提议,恰好合了她的心意。遂笑着应了一声。 窦妈妈见状,忙将她的外裳和斗篷一并穿上,又轻声念叨:“姑娘身子弱,一旦受了风寒,怕是要好久才能好。出了门去,必然要穿好衣裳才行。” 清雾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静静听着,待她说完,轻轻点头,道了一声“好”。 清雾对假山最为好奇的,不过是那个活水罢了。 她细细地盯着它流淌的方向看着,专注且认真。 其间郑天宁回来过一趟,还和窦妈妈低声说了几句话。清雾听见了,见他们没有说继续上课,便没多问甚么。只是继续盯着假山上的水流细瞧,试图寻出其中的端倪。 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待到回神,清雾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了人声。四顾去看,周围居然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她知道窦妈妈绝对不会丢下她不管的。看到这个情形,不由暗暗诧异。探头到院子外头环顾了下,没有发现窦妈妈的声音。清雾就又折转了回来。 ——她若是在外头乱跑,等下先生和窦妈妈回来后,怕是会寻不到她。 打定主意后,清雾就迈步缓行,欣赏着四周的景色,仔细地观察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不过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之前她们待着的屋子前。 清雾记得,出来的时候房门是半掩着的,并未关紧。如今既是窦妈妈和郑先生都不在,她倒不妨进屋里去等着。 打定主意后,清雾轻叩房门,并未有人应答。稍微往前推了下,屋门微动,果然是没有关紧。 清雾心下暗喜,正打算推门入内,突然,肩上一沉,竟是被人轻拍了下。 她刚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得太过出神,完全没想到身后会突然有了这么一出。顿时惊到,轻叫一声想要转回身去,却因震惊下脚步不稳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对方赶紧探手一把将她扶住,又小心地细细查看。 发现她确实被吓到,鼻尖上都冒出了紧张的薄汗,霍云霭忍不住顺手将她抱了起来,低笑道:“怎么?我有那么可怕?” 清雾的心跳还很剧烈,捂着胸口急急喘息了几下。待到心绪平稳些了,才轻轻呼出口气,能够开口。 本想说没甚么,过去了就也好了。转眼看到霍云霭眸中的笑意,清雾顿了顿,索性点点头,说道:“嗯,很吓人。你怎么,来了?” 看到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霍云霭的笑意更深。却不想再惊到她,便不再多言这些,抱紧她推门入屋。 清雾今日遇到他是在外头,自己身上的斗篷和外裳都穿得齐整。这样被霍云霭抱着,繁复的衣裳将她裹在里头,颇有些不得劲。而且,还一下一下地像是要往下滑。 她说着“不舒服”,挣扎着想要下来。谁知霍云霭非但没有松开怀抱,反而把手臂又收拢地紧了些,还将她的手稍微挪动了下,方便她揽着他的臂膀。 最后,少年十分关切地轻声问她:“这样舒服些了吗?” 清雾想说更不好受了,但看他之前那么努力的样子,又怕打击到他。思来想去,只能寄希望于其他的借口了,于是说道:“我下来,找先生。” “哪里来的先生?” 霍云霭无视她的疑惑,寻了窗边的位置坐下,让她也坐到旁边。又将她微凉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慢慢暖着,这才再次开了口,声音里透着淡淡笑意。 “来到这里,便是为了方便我教你。你要寻的,又能是谁?” 第二九章 听了霍云霭的话,清雾瞬间明白过来,郑天宁收她为徒,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真正要教她的,便是霍云霭。 看她且惊且喜的样子,霍云霭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抹淡笑。 他试了试她手上的温度,觉得暖起来了没有先前那般凉,这才轻轻松开。又拿出一本书,细细翻看。 清雾探头看了一眼,正是先前在“文墨轩”时同看的那本诗词。便凑到了他的跟前,瞧着他一页页的翻寻。 察觉了她的靠近,霍云霭的笑意更深了些,将书主动往她那边侧了侧,指了上面的一则,问询道:“今天不如就先学这个罢?” 有了上次的经验,清雾晓得他是要教她念诗,借以让她开口说话更为顺利。心下感激,自是不挑捡,还没看清就连连点头。 结果鼻尖被他探指轻弹了下。 这一下很轻,仿若羽毛轻拂,根本就不疼,甚至还有点痒。但让人猝不及防。 清雾忙用手捂住,睁大眼睛瞪着他。 “呆。”霍云霭又无奈又好笑,点着那一页,道:“我说甚么就都对么?这是上一次刚学过的。不看一看就点头……真不怕我骗了你去。” 少年的声音本是清清冷冷的,如今带了点笑意在里面,便生出了三分暖意。 清雾听闻,侧首望那书页上看去。 果不其然。正是之前读过的第三首。因着读得比较顺利,她印象颇深。若她刚刚仔细留意一下,定然能够认出它来。 恰在此时,清雾突然发现,比起上一次看到这首诗时,书页上已经有了些微变化。 原本的空白之处,如今已经用小楷做了很多标注。几乎每一个字的下面,都有。如“易读”,再如“不准”,还有“流利”、“勉强”之类。 细细想来,居然和她对每个字读音的把握程度相符合。 ……原来,他竟是已经将她的努力一一记下。不只在心里,还怕自己会望,又在书中一一记下。 清雾盯着这些小楷看了很久,这才慢慢转首,望向霍云霭,轻声说道:“不怕。” 先前的片刻静默里,霍云霭正细细思量着等下怎么带她一起读更好,此刻突然闻言,不由有些茫然,“甚么不怕?” “不怕你骗我。”清雾缓缓摇头,“你不会。” 霍云霭哪里想到小姑娘居然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怔愣了下,他抬手在她发上轻揉了一把,喟叹道:“当真有些呆。” 如果秦疏影那般嬉笑着说出这句话,清雾或许还没甚么感觉。 偏偏此刻被霍云霭用这般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 她都不知该用甚么表情面对了。 霍云霭瞧见她绷着脸一副憋闷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抬指在她鼻尖轻轻一点,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拉了她挨着坐好,“虽说如今你已经学得快了许多,但今天我们只新念四首。然后再温习几遍上一次学的。如何?” 清雾点点头。 如今进了屋子颇久,身子已经暖和透了。她觉得有些热,就想将外面的衣裳脱下来。霍云霭发觉后,顺手帮她将斗篷和外裳脱了下来,搁在一旁。 霍云霭正欲开始,忽地想起一事,合卷说道:“既然你在外面得唤郑天宁一声‘先生’,总不好让他白得了这个名头去。” “你是说……” “往后你按时来这里。若我得空,便赶来。若是脱不开身,你便跟着郑天宁学些平日里得用的功课,这样也不至于白跑一趟,如何?” 清雾想了想,说道:“郑先生喜欢、教甚么?” 先前郑天宁教她时颇有些心不在焉。虽说如今已经知道,他是因了在等霍云霭故而如此。但如果往后他也不用心教她,可是有些麻烦。 郑天宁行事散漫不拘小节。如果能够知晓他教甚么能够耐得住性子,往后跟他学起来,也能有效一些。 霍云霭本是因为今日突然有急事脱不开身,来得迟了些,故而冒出了这个念头。本还没想太多,如今听了她的话,想到了郑天宁的脾性。不由思量了下,说道:“此事稍后我会与他商议。下一次再与你说罢。” 这件事便暂且搁下。两人捧着书卷,一字一句地好生读了起来。 清雾前世时受尽了不能说话的苦。如今开口说话能够顺畅许多,欣喜之下,不由性子有些急切。比如读起之前已经读得准确了的字,便没以往那么小心翼翼,而是照着记忆里的说便好。 霍云霭却不允许她这样随意对待,一定要她将每个字都如第一次会说那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去读、去念。 “稳扎稳打方能成事。无论是甚么,总得足够细致认真,才可成功。” 他有多忙,清雾是知道的。即便如此,他都要抽了时间来教她读书。这等关切、这等细心,她怎能马虎对待? 清雾将他的叮嘱记在了心里,便也收起了急躁,沉下心来跟了他细细地读。 …… 待到四首读完,将要复习上一次的诗词时,霍云霭还在往前翻着书页,就听身边的小姑娘轻声问道:“我出去,很快回来,好么?” 她说得小心翼翼,使得本就和软的声音愈发娇了几分。 霍云霭下意识地就想答应。转念想到她之前不够认真的态度,生怕她是在寻机“偷懒片刻”,于是狠下心拒绝道:“不可。既是下定决心,便要从始至终坚持到底,方才能够歇息。” 清雾听出了他的意思,又羞又恼。偏偏她要去做的事情,实在羞于在他面前说。 她站起来又坐下,低着头脸红红地天人交战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豁出去将那几个字跟他说了。谁知霍云霭突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颇有些迟疑着问道:“难不成,你……要去那个地方?” 他说得含蓄,但她听明白了,他指的就是内急之时解决问题的“那个地方”。 被一个少年戳破了这种事,清雾只能尴尬地点点头,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些。 霍云霭却好似没发现她的不自在一般,淡淡点了下头,立刻起身说道:“我去将窦嬷嬷叫来,陪你过去。” 不等清雾开口,就急急地出门寻人去了。 窦妈妈本就在院子外头候着。闻言赶了过来,拿过外裳和斗篷就要给清雾披上。 谁知刚刚抖开还没来得及上身,衣裳就被人从窦妈妈手里抽走。紧接着,更为宽大厚实的一个斗篷被塞了过来。 “你让她戴了这个去罢。”霍云霭如此说道:“快去快回。” 一件厚实的衣裳穿起来着实比两件要快。 虽知他是好意,但听到“快去快回”四个字,清雾还是有些发窘。低着头细如蚊蚋地小声道了谢,就由窦妈妈抱着出门去了。 之前是因为霍云霭主动寻了过来,故而窦妈妈得以进屋。但霍云霭早有叮嘱,他教习清雾的时候,周围务必叫足够安静,谁也不许打扰。 他既是下了死令,哪个敢不遵从? 回来的时候,窦妈妈只将门打开了点缝儿,也不朝里看,就让清雾独自进去了。 霍云霭的斗篷,清雾走起来这样披着有些太大。用双手拎着下摆,方才能够不拖到地上。 她边往里走,边留心着脚下,好让自己不要踩到身后的那片素白。走到了窗边方才抬起头来,扬起个笑正要和那少年打声招呼,定睛一看,却是愣住了。 少年坐在窗边,依靠在窗棱上,已经双目紧闭睡着了。 他的手里,还抱着她的外裳和斗篷。 刚才屋门开合,其实发出了些声音。但这显然没有吵醒少年。 此时的他拥着那两件白色的衣裳,边上同色的绒绒蹭在了他的脸上,看上去既温和,又沉静。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睡得这样沉,可见之前是累坏了。 清雾有些愧疚。 若不是为了她,他不用这样奔波,必然能少去许多劳累。 这样想着,她愈发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努力不发出声音,将厚实宽大的斗篷好不容易脱了下来,然后搁到了旁边案上。 然后她拿起书册,坐到了少年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之前新读的诗词,努力回想每个字的读音。 她本想自己好好温习着,等他醒来再一同出去。谁料在他身边太过安心,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也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诸事纷至沓来。她有些无力反抗。就在一个可怖梦境刚刚开头之时,突然,耳边传来了轻唤她的声音。 这声音带着让她平静的强大力量,让她慢慢苏醒,双眸缓缓睁开。 霍云霭见她醒了,轻舒了口气。也不提她刚刚梦魇了的事情,只说道:“此次时间怕是不够了。过两日,我再来教你。” 两人一起睡着的时间不算短。这样一耽搁,回去的时辰就迟了些。 车夫紧赶慢赶,到家的时候还是比走之前说的要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柳府的大门外,一个小少年正在那里不停地踱着步子,脸上带着焦急,不住地四下里张望。瞧见清雾的车子后,他紧绷的脸色瞬间和缓了许多,慢慢地扬起一个笑来。 第三十章 柳岸芷和柳岸汀兄弟俩今日去了学堂,不在家中。柳岸风因着身子有伤,就托了两位哥哥替他向先生告假。 他是知道清雾出门的消息的。也听身边的丫鬟提起过,姑娘约莫甚么时候回来。可眼看着时辰已经过了,小丫头还不见踪影。柳岸风觉得干等着不是办法,就打算出来瞧瞧。 幸好今日事情多,母亲没法将精力全部搁在他的身上。柳岸风这便寻了机会溜了出来。 门房的人一见他过来了,忙叫其中一人跑故去禀给何氏。其余的都过来忙不迭地劝柳岸风。 “少爷,这儿风大。您看,进屋等着?” “少爷,姑娘福大着呢,一定很快就回来了,不用担忧。您进来喝杯热茶? 柳岸风被这些人扰得烦不甚烦。正心惊肉跳地想着万一母亲等会儿真的过来责问他该怎么办,可巧,刚等了不过一霎霎功夫,就看到了清雾的车子。 清雾没料到居然在大门外头见着了本该卧床休息的柳岸风。看他白净的脸都给这寒风吹得有些泛了红,忙喊了他上车一同坐着。 柳岸风刚刚已经有些冷了,闻言倒也不客气。一掀帘子就钻了进来。 车子很宽大。清雾和窦妈妈坐在里侧,柳岸风坐在稍外一些,兄妹俩之间的空间还足够挤进去两个人挨着坐。 清雾见柳岸风抬起手来不住往上面哈气,知道他是真的冷着了,赶紧将自己抱着的热乎乎的小手炉往他跟前递去。 柳岸风当即就拒了。 他恶狠狠将东西推回女孩儿的怀里,“上面又是桃花又是梅花的,一看就是你们才用的。女里女气的,我才不要!” 语毕,还一脸嫌弃地转过脸去。 清雾被他这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求助地望向窦妈妈。 窦妈妈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笑着从一旁的柜子边拿了个折起来的小薄毯子。展开,给柳岸风盖在了身上。 这一次,小小少年倒是没有拒绝。 清雾暗松了口气,自己将手炉仔细拿好。转眼瞧见柳岸风脸上的青肿,有些担忧,“你的伤……” 她这一说,柳岸风突然想到,之前妹妹在吴家林子里就是这样忧心地叫了他一声“三哥”的。 可惜的是上次只顾着和三房那几个孩子的过节,没有仔细去听。后来躺在床上好几次想去回忆,可惜因为当时没有在意,记不太清了。 突然间,不知怎地,他又有点想念那种感觉来。 柳岸风很是懊恼自己的这个想法。但是既然想到了,既要去做。 他不肯显出来心思,冷着一张小脸,扬着下巴,说道:“喂,你,上次怎么叫我的来着?” 清雾本在忧心他的伤势,怕他这样贸贸然出来加重病情。哪里想得到他指的到底是甚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只得拧眉沉思。 她这样沉吟着一耽搁,柳岸风只当她是不肯再叫了。 刚刚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的小小少年,此刻心里头顿时不太好过。轰隆隆哗啦啦地,好像有甚么瞬间坍塌了下来。 柳岸风双拳紧握,咧了咧嘴,扯动了脸颊上的伤,疼得嗷地一声叫。捂住脸,好歹疼得轻点了,这才哼道:“告诉你,别以为我是担心你才过来等你的。我不过是不爱欠人情。看你上次专门去找我,所以这次来找找你罢了。” 他快速说完,重重哼了声。撩起车帘,不管这车子还在行驶,立刻迈步跳了下去。却因腿上的伤未愈,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车帘子挡住了外面的一切。 等到清雾和窦妈妈让车夫停车、又挪到车边去看的时候,柳岸风已经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最近的那间屋子。 清雾着急,喊了声“三哥”。可惜那时候屋门已经关上,她那声轻唤就这样被吹散在了寒风里。 窦妈妈也很担忧柳岸风。但,让她丢下清雾去看看那少年的状况,那是万万不能的。 好在这个时候离停车的地方不远。窦妈妈忙让车夫过去瞧瞧柳岸风。去到轿子旁,又和两个婆子说了声,让她们去叫三少爷身边伺候的人。 婆子们刚走了没几步,先前那本要将柳岸风之事禀与何氏的人便赶回来了。 何氏有事正在厅里和老爷、老夫人说着话,他们不能贸贸然打扰。于是,就知会了柳岸风身边伺候的妈妈,将人带了过来。 看到柳岸风的事情已然有了着落,清雾这才放心下来。由窦妈妈用披风裹紧,抱着上了旁边候着的轿子。 清雾知晓自己回来晚了,生怕父母亲担忧,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去见他们。 之前门房那人已然将何氏和柳方毅如今的所在讲了出来。清雾便不耽搁,直接让抬轿的婆子往那边行去。 到了厅旁,下轿之后,清雾本打算在旁边的偏房里稍后片刻,等父母得闲了再进去。谁料刚走到偏房的门口,何氏身边的大丫鬟红芍正巧从厅里出来,抬眼看见了她,扬声就道:“姑娘回来啦?夫人刚刚还担忧来着,这下可算是能放心了。” 她本是欣喜之下脱口而出。谁知这话就被屋里有心的人给听了去。 三夫人沈氏撩了帘子,立在门边往外头探了探头。看到清雾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哎哟,雾姐儿这是要去哪儿啊?看样子,不像是要进咱们这屋来的啊。” 何氏急急地走了过来。朝清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前行去偏房,不必过来。 谁知她这举动被沈氏看了去。 沈氏自打双胞胎儿子被柳方毅打,面对二房的人说话时,那口气就很是不善。 如今被她“抓住”那母女俩的“小伎俩”,她又怎么肯放过? 当即甩着帕子笑说道:“雾姐儿也真是……这家里的孩子回来了,怎么也不知道先见过长辈?老夫人还在屋里头呢。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小丫头居然一眼都不看地就走了。也不知大人平时怎么教的,孩子竟是一点也不懂得敬老之道!” 明里暗里都在讥讽何氏和柳方毅没把孩子教好,故而清雾成了如今“不敬老”的模样。 偌大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饶是清雾本来真的不打算过去,此刻为了柳方毅和何氏,也不得不过去了。不然的话,老夫人恐怕会借此说事,来为难柳方毅夫妻俩。 窦妈妈发现了清雾的决定后,亦是赞同。 “姑娘不用担心,奴婢就在您身边跟着。想必她们也没法翻了天去!”窦妈妈抱着清雾往那边走的时候,坚定说道。 屋里的炭火烧得并不甚太旺。进去之后在屋子里久待一会儿,就感觉到里面只算得上不冷罢了 老夫人端坐在上首,身边站着的是刚刚往里走好站定了的沈氏。 看到清雾进来,老夫人仿若不知先前沈氏说的那一番话一般,说着“可怜的孩儿”就走上前来,想要抱一抱清雾。 谁知,没能成事。被窦妈妈轻轻侧身给躲了过去。 “姑娘刚刚从外头进来,身子还有些凉。”窦妈妈语气十分歉然地说道:“若是这寒气冲撞了老夫人,让您染上了,那便不好了。还请老夫人不要介意。” 老夫人有些恼了,冷着脸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怎么?临走之前,抱一抱都不得了?难怪让你们多宽限几日都不肯。原来,竟是已经将我看做外人了!” “不是已经说了么,怕您老过了寒气,怎的还要这般说?”柳方毅有些烦躁地踱了两步,“早晨说好了,三日后搬。如今几个时辰过去,您又改了口,让我如何答应?” “怎么不能答应了?二哥这话说得好笑。都是一家人,晚几天又有甚么关系!” 说到这里,沈氏朝老夫人看了一眼,又朝清雾看了眼。 老夫人会意,压下了刚刚的火气,对清雾扯出了个笑来,温和说道:“雾姐儿肯定也喜欢祖母在这里多待几日,是不是?之前祖母送你了一对镯子,雾姐儿不是很喜欢么?” 清雾心里一沉。 她之前就没想过老夫人待她会真心,却没想到,老夫人能为了达成目的,随便“变脸”。 “老夫人说的可是这个?”窦妈妈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巾,里面包着的正是老夫人随手给了清雾的一对镯子。 沈氏没料到窦妈妈当即就将那首饰拿了出来。眼珠子转转,笑着对老夫人道:“雾姐儿先前是听了大人们的话,才想着要疏远老夫人。她的心里,可是知道老夫人待她的好。这不,您送给她的东西,她可一直都戴在身上呢。” 老夫人亦是称是。 这可真的是随意乱扯。 窦妈妈听了沈氏的话,当即被气笑了。正想着高声替姑娘驳斥一二,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个娇娇软软的声音。 “不是。不是那样。” 大家没想到清雾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说话了,惊讶之下,不由得齐齐去看她。 清雾却没发现这一点。 她眼帘微垂,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惯爱带着的浅淡笑意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感情波动的平静。 “因为怕,会随时被要走,所以,带着。” 她深吸口气,缓缓抬头,这才露出了个释然的笑来,“幸好,这样做了,不是吗?” 第三一章 听了清雾这话,老夫人气得几欲昏倒,指了清雾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之前就算再看不惯他们,待你也算可以了。如今你却跟了他们来对付我!” 蒋氏拍案而起,指了清雾就要继续呵斥。谁知一口气堵在了胸腹间,一时间竟是发泄不出,搅得她头昏脑胀。 老夫人身子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歪倒。沈氏就是身边不远处,忙上前将她扶好。边给她背后顺着气,边斜着眼睛睨向清雾,道:“哟,这姑娘之前还镇日里装哑巴呢。原来会说话呀。不只会说,还专会捡气死人的说。这小嘴利的,怕是比那刀子都还要强。” 柳方毅听了她这话,顿时不高兴了,哼道:“我们囡囡本就会说话。不过是……” 他看了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生怕清雾再想起不开心的往事,到底没把“遭遇大难故而难以开口”几个字给说出来。 何氏想到今日清雾去郑天宁那里听课,只道是郑天宁让她重新又开了口,欣喜地赞了句“不愧是帝师胞弟,郑先生果然厉害”。转眼看见老夫人黑沉沉的脸色,何氏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守在外头伺候的人都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大动静。但是冬日里挂的帘子厚,门又是关着的。她们也只能依稀知晓约莫是老夫人又在对着夫人大吼大叫了,至于具体的,却不知晓。 大家生怕夫人又受难为,赶紧派了一个小丫鬟将这消息告诉了刚才出了屋子的大丫鬟红芍。 红芍正在茶水间沏茶,听闻后赶紧将手里的活计全部搁下,便擦着手边往外走,“我看看去。” 小丫鬟有些担忧何氏,轻声问红芍怎么办才好。 红芍暗自思量了下,压低声音说道:“无妨。今日府里那么多事情,若是里头有甚么不妥,我随便从这些事里面寻个借口,把夫人请出来再说。” 老夫人虽然胸口发闷,不过是因着生气故而有些缓不过劲儿来罢了,并非是身体有疾。过了片刻,不过是喝两口茶的功夫,就也缓了过来。 沈氏看到老夫人呼吸顺畅了,想到之前柳方毅和何氏静立在旁根本不过来,甩了帕子喊道:“娘!你看看他们!这般的不近人情。您刚刚那么凶险,他们居然不闻不问!”说罢,语声已然哽咽起来。 老夫人听了这话,顿时怒从心头起。 她顾不得自己和沈氏是一同过来的,指了她叱道:“什么凶险?我身子好得很,谁料你竟然这般咒我!” 亲生儿媳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转眼看见柳方毅和何氏,心头怒火更盛。她正要开口呵斥,突然,外头传来了红芍的声音。 “夫人,府里来了人,说是来给姑娘修西跨院的,求见夫人,想具体询问一下明日来府做事的具体事项。夫人要不要见?” 沈氏一听这话,气狠了,喊道:“好哇,你们有地方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住,就没有我们正儿八经亲戚的容身之处?” 不待她继续开口,老夫人一把拉住沈氏,问道:“甚么西跨院?我怎么不知道?” 柳岸梦之前有意无意去挑衅清雾她们,沈氏是知道的,因为每次柳岸梦或是得了便宜或是受了委屈,都会和她说。 西跨院的事情,柳岸梦知晓后,亦是同她讲了。只是之前事情多没有想到,如今听人提起,这便记了起来。 沈氏忙和老夫人说道:“不就是要给五丫头准备的新院子么?听说收拾的很好,把库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了。” 何氏是书香门第,虽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积攒下来的好东西可是不少。当年何氏嫁到柳家的时候,那些嫁妆可是吸引了许多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如今听到沈氏说起库里的东西,老夫人当即怒了。 ——当年何氏死死守着自己的嫁妆,任她怎么明示暗示都死撑着,半点也不肯露出来交给她。如今对个刚进家门的丫头却那么大方? 而且还给她单辟了个院子! 老夫人冷笑道:“你们说甚么要让我们出去住。原来,你们宁愿收留个万全不相干的外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却也不肯让自己的亲人住在里头!” “你看看老三家里的那些到底做了什么破事!”柳方毅恼道。 “可那是我儿子!”老夫人喊道:“你就不能容忍着他点儿?” “可兰姐儿那是我的女儿!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自打兰姐儿出事后,我哪一天不是后悔万分?只恨自己没早点将她带到京城、远离你们!如今你们初初住进来,又打伤了我儿!这笔账,又怎么算?” 柳方毅思及亡女,心中大恸,当即铁了心,将话钉死在了这里:“就三日为限!三日后若你们还在这里,倒不如分家罢!” 语毕,抬起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 柳方毅高声喊道:“不是说要见一见给雾儿收拾院子的人么?一起去罢!” 直接将何氏和清雾一起叫走了,只留下老夫人和沈氏在那边暗暗惊惧。 柳岸兰的事情,虽然有些细节不甚明了,但到底是她们有错在先。且,“分家”第两次被提起,让老夫人心惊胆战起来。 ——柳家的产业基本上都是柳方毅挣下来的。若是将公中的一切细细去算,她们可捞不着甚么好去。 于是老夫人随便呵斥了无关痛痒的几嗓子,朝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嚷嚷了几句,这便赶紧离去。暗道得快点将东西收拾好,这样才能尽快搬出去。 清雾知晓之前父亲不过是寻个借口让她和母亲一起出屋罢了。故而出了院子行了没多久,便和父母道了别,告辞离去。 只是她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屋子,而是折转了个方向,朝着柳岸风那里行去。 她还记得,这位三哥不顾自己身上有伤,执意出去接她时候的情形。 说实话,她很开心,也很感动。所以想去看看那个脾气别扭的少年,瞧瞧如今怎么样了。毕竟刚才他是跳下了行驶的车子离开的,而且出去后还叫了一声,也不知伤到哪里没有。 她到柳岸风那里的时候,柳岸风正侧躺在榻上,合目小憩。 两个丫鬟落霞明珠听着他那急乎乎的呼吸,就知道他没睡着。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最后还是落霞先开了口:“少爷,姑娘来了,想要看看您。正在外头等着呢。要不要让她进来?” 二人都以为柳岸风一定会答应的。毕竟现在身边伺候的几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之前少爷不顾伤势乱跑,为的就是担心姑娘、去接姑娘。既然人这次主动过来了,断没有拒绝相见的道理。 谁曾想,柳岸风竟然想也不想地就立刻答道:“不见。” 明珠诧异,特意又重复了遍,说道:“少爷,是姑娘来了。五姑娘。”并非三房的那几位。 谁知柳岸风依然说道:“不见!” 明珠无法,只能转身往外走,有些为难地思量着,该怎么和姑娘说起才好。 刚走两步,手臂一紧,却是被身边的落霞轻轻拉了把。 明珠不解。见落霞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即刻出去说起那些,就迟疑着点了点头。 落霞这便走上前去,轻声问柳岸风:“少爷当真不想见姑娘?” 柳岸风哼了一声,朝里侧了侧身子,没有答话。 落霞叹了口气,说道:“既是如此,奴婢明白了,这就与丹青说去。姑娘往后别来了,那么冷的天,姑娘身子又不好,非要走这一趟何苦来哉?而且,也不必费心准备那些点心了……” “甚么点心?”柳岸风猛地转过身子扭头问道。因着动作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疼得呲牙咧嘴。 “奴婢哪里知道呢。”落霞温和地说着:“奴婢们听闻姑娘来了,又看她脸冻得红彤彤的,生怕她在外头冷得受了寒,赶紧就过来和您说了,哪里敢耽搁呢。” 明珠这时候也有些反应过来了,赶紧说道:“听说姑娘之前就想过来看少爷的。只是因为姑娘给夫人请安时遇到了老夫人,耽搁了许久。” “甚么?竟有这事儿?”柳岸风气得猛一拍床,“她又去为难母亲了?有没有也为难妹妹?”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着两个丫鬟憋笑的模样,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把那话语里极其亲近的最后那个称呼给咽回去。 “少爷问的,奴婢可不知道答案。您亲自看看,不就知道姑娘有没有受难为了?”落霞给明珠使了个眼色。明珠会意,赶紧出去喊清雾。 柳岸风刚要喊明珠回来。忽然想到刚才落霞说的那些甚么“和姑娘说再也不用过来了”之类的言语。拒绝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他咬了咬牙,拽过被子把头一蒙,转身朝里侧躺去,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呐,人是你们叫来的,可不是我。” 等下见了小丫头,他可是要和她解释清楚的。 第三二章 清雾进屋的时候,鼻子尖红红的。不知是不是冻得狠了,眼睛像是泛了一层雾气,水润润的很是惹人怜惜。 柳岸风刷地下拉开被子,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就转过了脸去,死命地盯着俩丫鬟和窦妈妈瞧。 窦妈妈见状,与清雾低语了两句,转身出门去了。 明珠还没想明白,落霞已经反应过来,拉了明珠一把,和她一起到了门外,又将门虚掩上。 眼看四周没了旁人,柳岸风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你来做甚么?”柳岸风边坐起身来边说道:“她们俩也真是的,明明你那么忙了,还让你进来这一趟,岂不是耽误时间。” 清雾看他动作很慢,显然是顾忌着伤口不敢有大动作,忙小跑着过去帮忙。想要伸手扶一扶他,被他闪了过去。她往旁边看了看,就给他拿了个靠枕搁在了他的背后。 柳岸风心里有些高兴,到了嘴边不知怎地就变成了一句:“多事。” 清雾看他拧着眉皱着脸的模样,有些明白过来。 她慢慢地往后面挪着,离柳岸风有三四尺远了,方才轻声问道:“三哥,你,在生气?” “生气?”柳岸风冷哼一声,嗤道:“我哪敢生你的气啊!我……噫……哎?” 他猛地甩头看向清雾,扯动伤口,嗷地一声叫捂住脖颈,断断续续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你、你刚刚、刚刚叫我什么?” 清雾看到桌旁有盘苹果,旁边还搁着水果刀。正看着自己的小手,估量着能不能拿刀给他削个果子吃呢,忽然听他来了这么一句,便仔细回想了下,迟疑着道:“……三哥?” 柳岸风心下乐开了花,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又不想被小丫头发现,梗着脖子别开脸,面朝里嘿嘿笑了下。等到能憋住笑了,这才慢慢转了回去,看向小女娃娃。 这一瞧不要紧,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小姑娘已经跳下了椅子,正朝放了苹果的桌子那边走。这倒不是最重要的。顶顶惊人的是,她盯着的居然不是那盘苹果,而是旁边的水果刀! 柳岸风吓得心惊肉跳。一转眼的功夫,清雾已经拿起了刀子,往一个苹果上面比划起来。 柳岸风忙口气不善地大声喊道:“告诉你,哥哥我不爱吃不带皮儿的!你如果敢削了它,我就再也不吃苹果了!” 他的声音颇大,明珠听了这话,生怕里头吵起来了,就想推门去瞧瞧。 落霞伸手挡了她一下,摇了摇头。又朝里指指,示意等等再说。 没多久,里头响起了姑娘弱弱的声音:“那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柳岸风吼了吼。看见女孩儿垂下头好像有些委屈,他就有些自责。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几回,拍拍床沿,瓮声瓮气地道:“傻站着干嘛?坐过来。” 语气赫然比之前都要温和了许多。 清雾有些奇怪他的突然转变,不明白之前他还生着气怎么忽地就气消了似的。但看他脸上好多青肿,再想他身上到处是伤,想必是不适之下心情便有些阴晴不定。 他成了这副模样,还不是为了护着她? 若那些人无论说她甚么,他都不去理睬,如今定然还活蹦乱跳地如之前一般好得很呢。 一想到这个,清雾就忘了他刚刚“因着身子不适”而闹的那些脾气了。轻轻应了一声,走到了他的床边。看看一旁有个锦杌,就拖了过来搁到床侧,然后安稳坐下。 柳岸风看她离那刀子足够远了,这才放下心来。转眼一瞧,小姑娘正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瞧呢,不由轻咳一声。快速想了半晌,憋出来几句:“听说你这几天学了不少诗词?甚好甚好。既然没事做,就念给哥哥我听罢!” …… 清雾回去的时候,心情着实不错。 她给柳岸风念完新学的这些诗词后,柳岸风居然难得地向她讲解起这些诗词的含义。 虽说霍云霭闲暇无事的时候都细细地与她说起过。但见柳岸风主动如此,清雾便没多说甚么,而是仔细地听着。最后,还认真说了声“谢谢三哥”。 柳岸风的脸色就又和缓了许多。 虽说清雾临走的时候他背转了身子没有理睬她,但清雾感觉到,两人间的关系好像有点和缓了,因此,还是颇为喜悦的。 只是这喜悦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不过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消弭无踪了。因为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个人。 大伯母孟氏。 因着连日的晴天,加上府内仆从很是尽心地不停清理,府内路上的冰雪已然消失不见。道路颇为干爽,清雾便坚持着自己行走。 自己慢慢走着的时候,便能发现许多前两日不曾留意到的细节。 比如,府里每条路上的两侧都留下了栽种花草的泥土,想必到了春日夏日的时候,繁花似锦青草茂密,定然十分好看。再比如,有些墙边靠下的地方,有零零散散的小幅图画。乍一看没甚么,仔细盯着去看,便发现构图漂亮运笔细腻。却不像是匠人所画,倒像是…… “那些都是二少爷闲暇无事的时候画上去的。”丹青说道:“姑娘看着如何?” 清雾想了想,诚恳说道:“很不错。再多些就更好了。” 丹青就抿着嘴笑。 桃丝拍手道:“等二少爷回来后,奴婢去和他说。想必过不了几天又能多一些呢。” “这般讲了,二少爷只以为是姑娘要求的。为了顾及情面,也不好拒了姑娘的要求。若他抛下读书时间做这个,合适?”窦妈妈轻叱道:“少爷们还要准备来年的考试,如今哪有时间做这个!” 窦妈妈自带威严之气,平日里将清雾屋里管理得极好,仆从们都很服她。听她这样说,桃丝讷讷地道了歉。 谁知桃丝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小道上就转出了个人来。正是孟氏。 她穿了一身靛蓝色带白点图案的棉衣,只在袖口领口处有些许如意云纹做点缀。原本比何氏大不了多少岁,却因连年的劳作看上去显老许多。 孟氏到了清雾跟前,对她笑了笑,有些局促地看着窦妈妈,说道:“我想和五姑娘说几句话,不知诸位可否行个方便?” 窦妈妈一向防家里新来的这些亲戚防得紧。如今无论孟氏看上去多么的诚恳,她也没有丝毫松口,只笑着说道:“您有所不知,我们姑娘自打来了家里,身边就没断过人,不能没有伺候的人跟着。若是您的那几句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说,那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这话简直就是直截了当再说,若能这样说,就直接说罢;若不行,你就请回吧,也不必讲了。 孟氏听闻,暗道应当是之前在厅里的时候老夫人和沈氏惹恼了三房的人,故而连她也防着了,忙道:“我并无恶意,只不过想求姑娘件事。” 她细细观察着眼前几人,见到丹青和桃丝已经悄然退了下去,而窦妈妈却是抱起了清雾,俨然一副护小主子到底的模样,孟氏知道,这是她们的最底限了。 思量许久,终究是艰难地当着窦妈妈的面开了口:“姑娘,我只一个请求。不知姑娘能不能在你爹娘面前美言几句,让杨哥儿跟着你的几个兄弟,在那个学堂一起读书?” 清雾万万没料到她居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竟是想要将自己的儿子留在京城。 须知大老爷早已故去,孟氏身边,只得独子陪伴。想必是为了给柳岸杨谋个更好的前程,才作出这个决定。 看着孟氏眼圈泛红的样子,清雾微微别开脸,暗暗叹了口气。 这位大伯母是个性子和软不爱惹事的,平日里很是孝顺老夫人。如今不是为了儿子,怕是不会悄悄背着老夫人做这事。 可她既是动了要为柳岸杨谋个好前程的主意,为何不去求爹爹娘亲还有三位兄长,非要求到她这里来? 无非是看到父母兄长皆疼爱她,就连性子最为跳脱的三哥,如今也会为了等她而在大门口守候许久罢。 想要说动她、让她借着家人对她的爱护去求父母,让他们狠不下心来拒绝这件事? 她可做不到! “不。”清雾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你若想,自己去求。与我无关。” 说罢,她不再去看孟氏,只朝窦妈妈示意了下,这便继续前行。 当晚的时候,清雾将要入睡之时,隐约听到外头十分忙乱,嘈杂声不断。 外间的屋门响起的时候,她甚至还听见桃丝和红芍的对话声。但只听了红芍一句“夫人吩咐了不能惊动姑娘”,往后的话声音太低,她又太过困倦,这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清雾方才知晓,居然是柳岸风晚上发起了热,高烧不退。连夜请了两位大夫来看诊,都没有好转。 清雾忙收拾妥当准备过去看看她,谁知还没走到柳岸风的院子,半路就被黄妈妈给拦住了。 “夫人忙碌了一夜都没合眼,如今还在少爷的房里守着。”黄妈妈说道:“夫人特意吩咐了,姑娘身子弱,千万不要过去。若是也沾染了风寒,那可不妙。” 清雾心下一沉。 她知道,当年柳岸兰就是因为着了凉生病,这才出了事。如今柳岸风也…… 想到昨日那少年明明身子有伤,却因担忧她而在外头焦急等待,清雾说甚么也坐不住了。 她赶紧回到屋里,急急地收拾了上课用的一些书籍,塞到包里。又让桃丝去备好出行的车马,说是要去郑天宁那里上课。 窦妈妈有些不解,生怕是清雾记错了,忙提醒道:“姑娘,今儿好似不是去上课的日子。” “我有不明白的,得请教先生。” 清雾这样一说,窦妈妈便没再多问。 ——她知道,教习清雾的,是霍云霭而非郑天宁。清雾既然如此说,必然是有甚么其他的理由,只是现在不方便说罢了。 果然,待到周围没了旁人,清雾就与窦妈妈说了实话。 “洛太医家,在附近。我想试试去请他,看看三哥。” 第三三章 柳府的车夫甚是尽职尽责。 他将清雾送到后,见窦妈妈正抱着清雾好似腾不开手,就没立刻离开。不待清雾开口,便帮忙叩了郑天宁大门上的门环。 清雾的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 她暗暗思量着,如果里面没有人应声,车夫还要好心地将她直接接回柳家的话,该寻个什么借口在半途下车比较好。 这念头刚刚冒出来,里面就有人高高应了一声。车夫见里头有人,笑着和清雾、窦妈妈道了别,说好了来接清雾的时辰,这才告辞离去。 清雾本以为里面出来的会是这儿的老管家。谁知大门一开方才发现,里头站着的竟是郑天宁。 此时的他口中咬着个酒壶的边缘,一手拉着大门,一手笼着衣襟。因着没系带子只靠抓住,且在内衫之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裳,两件就都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露出了大片白皙皮肤和锁骨。 清雾前世时夏日里见多了露出大片肌肤的人,见到此种情形只微微惊讶了下,没甚大的反应。 但土生土长的窦妈妈就不同了。 她看了后,瞬间背过身子将清雾挡在身后,有些愠怒地说道:“郑公子这是何意?莫不是看轻了我们姑娘,觉得尚且年少,便可轻狂对待?” 郑天宁松开大门,慢慢抬手,把酒壶拿在手中。懒懒一笑,这才开了口:“难道嬷嬷以为,他会让一个轻狂之人当小丫头的先生?” 晃晃酒瓶,他又抿了一口酒,“即便只是名义上的。” 听他这样说,窦妈妈的脸色方才好看了许多。转念一想,方才郑天宁不过是来应门而已,并不知晓来的是清雾。 于是歉然说道:“是我太心急了。还望郑公子不要怪罪。” 不过,依然背转身子,并不让清雾看到郑天宁那边。 郑天宁想到小姑娘澄澈的双眸,掩唇轻咳一声,将酒壶搁到了门旁的地上。双手翻飞,系着里外的衣裳带子,问道:“小雾儿今日来做甚么?为师记得还不到日子罢。” 窦妈妈正要回答,清雾扯扯她的衣袖,示意自己需要人帮忙,自然要自己说。 窦妈妈看郑天宁已经系好衣带了,这才转回身子,让清雾将事情与郑天宁讲了。 虽清雾寥寥数语,但郑天宁听明白了。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清雾一眼,静默了片刻。这便带了两人往府里停置马车之处行去。 “我这里管家家里有事,请了半日的假。可巧你们这时候就来了。没有别的人在,我只能自己去开门。”郑天宁边检查着车子,边解释着刚才的行径,又道:“洛府离我这里还有些距离,我驾车送你们过去罢。” 清雾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这些,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瞧。 郑天宁哈哈大笑。确认车子如今的条件尚可后,说了句“你们先上车”,就甩着袖子离开了。不多时,又行了过来,却是已经套了件厚厚的灰鼠皮披风。 虽说洛太医和郑天宁并不相熟,但两家离得并不太远,故而郑天宁还是知道洛府的位置的。 到了目的地后,他将车子停在了门外。朝清雾说了几句示意她好了后叫他一声,这便钻进车子,补眠去了。 洛府门房的人不认识窦妈妈,却还记得清雾。上一次清雾来的时候,洛太医对抱着这个小姑娘的少年十分敬重。这一回门房的人见了她们,就也客气许多。 只是当窦妈妈说起来意后,门房却是一脸的为难。 原因无他。洛太医,如今不在府里头。 “不在府里?那是去了哪里?” “今儿老爷当值,已经进宫去了。” 清雾正打算问问门房的人,岳莺在不在。这时不远处恰好响起了阵清脆的笑声。 “怎么?来了也不进屋坐坐,只在大门口杵着。可是觉得我们这里的茶水不好喝了?” 伴着话语声,一个五官秀丽的少女行了出来。 正是岳莺。 她抱着一个药箱,穿着外出的行装,显然是正打算出门去。 见到她,清雾十分欣喜,叫了声她的名,后察觉不妥,又改成了“岳姐姐”。 岳莺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朝郑天宁的马车看了眼,转眸笑望清雾。见清雾一脸愁容,这才止了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清雾便将三哥生病的事情说了,“三哥发烧,一晚上不退。家人很担心。” 清雾看了看岳莺的药箱,明知她可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可一想到家里的状况,还是有些犹豫地开了口,“不知道岳姐姐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帮忙看一看他?” 小姑娘神色焦急,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都带了一丝颤。 岳莺这便晓得,恐怕小姑娘口中“三哥”的病情,或许真的有些棘手。 “你莫慌。与我说一说,你哥哥的病症到底如何?有没有特别之处?” 清雾没能得以见到病中的柳岸风,自是不知晓。但窦妈妈听闻了些,就大致与岳莺说了。 岳莺暗自思量了下,心里头有了四五种猜测。对清雾说了句“你等我会儿”,便转过身急匆匆离去。 不多时,她从里面出来,却是牵了一匹马。而且,马旁挂着一个药箱,与之前的并不同。 “我带了些合适的药,等下过去瞧瞧,再作打算。”岳莺翻身上马,与清雾道:“骑马快些,我先走了。”说着,就要策马而行。 窦妈妈却是将她喊住了,“若是家人问起,还请姑娘说,是教习小主人的郑先生说起来,由他牵线,姑娘方才与小主人相识。” 岳莺朝郑天宁的车子又看了眼。 两家离得不算太远,她倒是知道这么个人。 至于上次带清雾过来的少年。显然身份尊贵,就连师父,都对他态度十分恭敬。想来是身份不得随意对人说的。 在这京城里,达官贵人不知凡几。有些贵人便是不喜将身份随意暴露的。 故而岳莺了然地点点头,指了那马车,问窦妈妈:“郑天宁是么?我晓得了。”又与清雾道:“先生在等着给你教课罢?既是如此,你自去学习。你兄长的事情,我帮你办妥。” 语毕,不待清雾和窦妈妈道谢,她已经自信地扬鞭而去。 先前清雾不好说出自己来洛府一事,一来是不好解释自己为何会与洛太医相识。有心想要说是因了秦疏影,又怕柳方毅和秦疏影相熟,她并未和秦疏影说起过这种说法,若是两厢里说岔了露出马脚,那便不妙了。二来,也是她不敢肯定洛府的人会不会出手相助。 霍云霭曾经告诉过她,洛太医的弟子和他本人一样,只专注于钻研,很少过问世事,医术十分了得。岳莺是他的得意弟子,更是个中翘楚。 想来,有她过去,柳岸风的病情基本上能够顺利治好了。 如今心中的大事得以解决,清雾的心里到底放下了一块大石。回到车子里的时候,就带上了几分笑意。 郑天宁重新坐回前面,又扭头看了看清雾好一些了的脸色,迟疑了下,终究是说道:“你只顾着担心你的兄长,就没想过担心下旁的人么?” “旁的人?”清雾不解,“谁?” “给你授课的先生。” 听了郑天宁这个说法,清雾心中一凛。 到底是谁在给清雾讲课,郑天宁是知道的。他既是如此说,那便是霍云霭那里有了变故。 “他怎么了?”清雾赶忙问道。 郑天宁歪歪地靠在车壁上,当空挥着马鞭,沉默了半晌。很久后,方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他昨日不知怎地着了凉,回去后也是开始发烧。想必洛太医过去,便是为了这个。” 第三四章 屋内一时静寂。 紧接着,哗啦啦咣当当的声音响起。 再然后,是几个或英武或苍老的声音齐声在说:“请圣上三思!” 霍云霭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疲惫,“先生,您是我的老师,我一向敬重您。此时此刻,您也要这般逼迫于我?” “老臣并非以帝师身份在迫使陛下。只是,老臣认为,此事不妥!” 殿门并未紧闭。 于公公示意清雾稍稍退后。他往前半步贴近大门,往屋里稍微看了眼。 好家伙。 七八位大臣跪在屋子当中,以头抢地,面容哀戚。 仔细去看…… 得,这一回全是文官。 这可不好办了。武官嘛,倒还好点。怕的就是文官。一个个的嘴皮子忒利索,三两句话说不完,必须得一大长串讲完了才肯罢休。 于公公有点头皮发紧。 刚才他并不在这里,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甚么。瞧见清雾到来,就欢欢喜喜把小姑娘带来了。哪知道里面唱的是哪一出? 可不管那些大臣是为的甚么,他却十分担忧霍云霭的处境。虽说陛下看着状况尚好,但他是贴身伺候的,晓得陛下自昨日到现在都在发热,一直未曾退烧。 而且,听着先前那话,像是和大臣们争执了起来。 再这样杠下去,恐怕陛下身子撑不住。 偏偏陛下身子抱恙的事情不能随意对人言…… 于公公正急得团团转,心急火燎地想着怎么把眼前的僵局暂时解掉。一转眼,瞧见腿旁站着的白绒绒的小团团。 ——穿的圆滚滚的小姑娘正眨着大眼睛盯着里头瞧呢。而且,目光正落在了陛下的身上。 于公公眼前一亮,再顾不得其他,故作刚刚到来一般,扬声说道:“陛下,奴才把人给您带来了。不知是否即刻就见?” 他的声音乍一响起,殿内少年缓缓侧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年少的帝王一身白衫,立在殿中。温暖的阳光透窗洒入殿中,似是畏惧一般,止步于他的脚下。 淡淡阴影笼罩中,少年姿容卓绝,眉目冰寒宛若利刃,清冷到极致,刺得人心底发颤。 清雾看到他那犀利的眼神,心里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就后退了半步。 就在她有点心慌想要逃离之时,少年却是明显地怔了下,然后眼底的冷意慢慢消融,渐渐带上了些微暖色。 于公公看霍云霭表情有所松动,知道僵局能解了,赶忙再喊了句:“陛下?” 霍云霭唇角尚还紧抿成线,但眼神已经不似先前那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朝于公公点点头,道:“把她带到偏殿等我。”又朝跪了一地的人道:“你们暂且退下。此事稍后再议。” “可是陛下怎能随意处置功臣!”一位长髯中年男子迈步上前,痛心疾首地道:“沙大人跟随先皇多年,征战沙场,没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这样实在是……” “哎?我来得好像不巧啊?”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郑天宁举步进屋。环顾四周,将视线定格在了长髯男子身上,“咦?大哥?你怎么来了。哦,来给陛下讲课?这倒是不错。不如,愚弟也跟着听听?” “荒唐!”郑天安跪在地上呵斥道:“不明情由肆意开口,谁准你这般!” 郑天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若我没听错,是沙将军的事情罢?我记得,他好像跟贪墨案牵连甚大。陛下令人将他投入监牢,有错?” “郑小公子有所不知,”旁边一位须发花白的干瘦老者走上前来,“沙将军跟随先皇征战多年,如今陛下这般做,实在是寒了这些老人的心呐。” “祝阁老?”郑天宁慢慢起身,拱了拱手,“晚辈敢问一句,当先沙将军有功之时,先皇可曾亏待了他?” “未曾。” “那他官儿够不够大、给的俸禄够不够足?” “……自是够的。” “那不就是了!他该得的已经得了,之前的功劳自是有了交代。如今陛下严惩他,是为了让他所犯错事付出代价,又有何不可?” 郑天宁说着,唇角勾起了个懒散的弧度,“还是说,大家觉得陛下年少,就能任由你们拿捏了。” 郑天安气得脸都变了色,当即呵斥道:“放肆!” “放肆?单看诸位的表现,确实可知‘放肆’二字如何写了。” 殿外响起个带笑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玄衣少年跨着大步进入屋内。怀里,还抱着个白绒绒的一团。大致看过去,好似是个年岁不大的娃娃。 少年将那白团儿往霍云霭怀里一塞。旋即转身,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手握剑柄往地上垂直一立。 剑尖刺向地面,发出铮然之声。 帝王殿内可以挥剑拔刀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两个。 一位是故去的镇国大将军。另外一位,便是这位玄衣将军。 秦疏影半眯起眼,冷冷地扫过在场众人,哼笑道:“诸位这样的做法,恐怕不妥罢。君王之令,一言九鼎。诸位竟是不顾帝王威仪,硬要陛下收回成命不成!” “可是……” “沙松一案铁证如山。朕的旨意,绝不更改!” 霍云霭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雷霆之势,让所有反对的争论言语在那一瞬戛然而止。 “朕可承诺,定罪之时,只判沙家有罪之人,绝不牵连其无辜的亲眷族人。郑先生,请回罢!” 少年天子铿锵说完,再不多看屋内旁人一眼,搂紧怀里的小白团,拂袖而去。 …… 一到偏殿,霍云霭就支撑不住,倒在了榻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清雾奋力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额头。 好家伙,真烫啊! 她看霍云霭的脸颊上都烧得泛红了,心下焦急,挪动着小身子就要往床下面爬。谁料刚刚到了床沿,身边的少年长臂一伸,就把她又捞回了床上。 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清雾欲哭无泪。刚想质问他,就听霍云霭弱弱地说道:“小心点,别掉下去,摔着。” 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清雾心头的怒火。 见他病中还惦记着留意她,清雾不忍心再抱怨甚么。恰好这时候于公公端着又一碗新的汤药进来了,清雾便好生劝道:“你慢点睡。先喝药。” 之前刚到了喝药的时间,那帮文臣便来了。耽搁到现在,才有时间再喝。 谁料霍云霭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往里朝她侧转了身子,双目一合,竟是要立刻睡去。 清雾推一推他,他也不睁眼。 清雾接过于公公手里的药端到他的跟前,他抿了抿唇,依然不理睬。 清雾这便有些恼了。 看着他脸上的红晕越来越重,显然是烧得越来越狠了。清雾忍了再忍,没忍住,朝他喊道:“你到底、想不想好?不想,便算了!” 霍云霭慢慢睁开眼,看着小姑娘气呼呼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他皱了皱眉,撇开眼,半晌憋出来一个字:“……苦……” 清雾正想发火呢,一听这话,彻底呆住了。 她千算万算,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 ……于是,面对刀剑面不改色、面对群臣毫不退缩的皇帝陛下。 居然怕苦?! 第三五章 之前霍云霭不说实话,清雾又是发愁又是气恼。如今面对着说了实话的他,她倒是气不起来了,直接哭笑不得了。 怎么办? 还能怎么着…… 清雾左思右想没了办法,只能认命地放软了语气去哄他:“不吃药,好不了呢。不如,乖乖地吃了,然后就好了。” 她本就声音娇软,这样再刻意放软了去说,直接甜糯到人的心里去。 霍云霭哪里被人这样哄过? 而且,对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 少年帝王顿时红了脸,却又不好意思让女孩儿发现,只能闭着眼装睡。 清雾当年时身子很弱,不知吃过多少药,也曾因为不想打针而装睡过。看到霍云霭这副模样,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她只当自己说的还不够到位,所以还没起效用,赶紧又说道:“快吃罢。吃了药,病好了,我……” 话到一半,有点接不下去了。 清雾费心费力地想了半天,自己能许他甚么好处。最后悲哀地发现,他几乎拥有了一切。 于是认命地随便扯了个借口:“……我带你去玩?” 谁知就是这么随意掰扯的一句,却使得眼前的少年长睫微微动了下,显然有所触动。 清雾暗暗称奇,索性挨着他坐好,搜肠刮肚地讲了起来,“快过年了,外头,很好玩。泥人,糖葫芦,说书,唱戏。最好的是,有很多杂书。你看过话本么?没有罢。外头有呢……” 她一一列举自己所能知道的外面的东西,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都说了出来。待到口干舌燥了,看他还没反应,她就又探手试了试他的额。 凉凉的小手碰到滚烫的肌肤,顿时被灼烫一般瑟缩了下。 清雾心下焦急,正想着怎么才好,就听霍云霭又轻轻说了个字:“苦。” 清雾本打算再劝,此时忽地想起来,自己儿时不肯吃药,家人都是在药里稍微加一点糖让她吃下。若是如今在他的药里搁点糖,会不会也好一些? 她记得,家里人说过,发烧的时候不能吃红糖,会加重病情。冰糖和白糖性凉一些,可以稍微用一点。 想到做到。 清雾也不说要给霍云霭放糖,只说自己想吃几颗冰糖。待到于公公给她拿来,她先好生收着。等于公公、窦妈妈都出去了,她就往药汤里了搁了点。 她要糖的时候,霍云霭已经醒了,定定看着她,不言语。 清雾也不说话。只等一切做好了,才又将药碗端到他的面前。 汤药本是极苦的。就算加上一点点的糖,也并不能顶太大的用处。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看着冰糖入内的关系,想着其中有那甜腻之物,黑涩的药汁入口,便好似没有之前那般苦涩难当了。 霍云霭大口喝完,口中便被塞入了蜜饯——那是于公公一早就备好、专为吃药后食用的。 把空空的药碗搁到一旁,清雾这才放下了心。让他躺好,又爬到床上给他细细掖好被角。 刚做完这一切,门外响起了说话声。不多时,于公公来禀,秦疏影和郑天宁求见。 霍云霭硬撑着坐了起来,这才让他们二人入内。 秦、郑两人一走进殿中,便自动止了低低的议论声,认真地过来行礼。 霍云霭问起了那些文官的动向。晓得他们已经各自散去后,便低低地“嗯”了声。而后朝郑天宁淡淡地看了眼,转而问清雾道:“小雾今日为何会来?” 那一眼看似不经意,但郑天宁莫名地就十分心虚。他总觉得霍云霭或许已经猜到了答案。 不然的话,他们不在的时候陛下问小丫头就好了,干嘛非得人到齐了才问? 郑天宁顿时有些急了。 他哪敢让霍云霭知道真相啊。若陛下知道是他把小丫头拐来的,而且还让小丫头看到了陛下凶巴巴的样子,那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郑天宁忙不住朝清雾使眼色——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徒儿你就帮帮为师吧。 幸好清雾朝他这里稍微瞥了一眼,刚好瞧见。先前的大实话在唇齿边绕了一圈,到底没能说出来。 可是一时间让她哪里去想个借口去? 清雾顿了顿,只能说了个很是百搭的理由:“好几日没见,想着过来,看看你。” 霍云霭抬指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未再多说甚么。转而与秦疏影和郑天宁商议起沙松一案的一些细节。 秦疏影早已习惯了霍云霭甚么都不避着清雾,故而十分淡然。郑天宁却是头一次看到这情形,不由多看了两眼。 霍云霭身子虚弱,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已然额头冒了虚汗。 清雾生怕他吃不消,朝秦疏影使了个眼色。 秦疏影会意,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又喊上了清雾。 “听说你家里人也有人病着,要不要回去看看?” 清雾一直在担忧柳岸风的病情。听了这句,下意识答应下来。 她不放心霍云霭,看着他躺下,又爬上去给他掖好了被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出了殿门的时候,秦疏影用手肘碰碰郑天宁,嗤道:“怎么?怕了?” “怕甚么。”郑天宁闲闲地扯了下嘴角,“我有甚么可害怕的。” “少来!小丫头刚才没说实话!人肯定是你带来的!我都能瞧出来,陛下会看不出?” 秦疏影哼笑一声,眼看郑天宁的肩膀又跨了点,方才说道:“你也不用紧张。想想之前陛下发怒,哪一次能好得这么快?小丫头这是来对了,所以,陛下不会与你计较的。” 郑天宁想想,确实是这样。这样一思量,心里到底好过多了。 两人嘀咕完,这便想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姑娘。 秦疏影正打算回过头去把她抱起来,却见小家伙突然停了脚步,微微低垂着头,一脸的沉思。 窦妈妈伸手要去抱她,也被她轻轻推开了。 “姑娘?”窦妈妈不解,“可是落下了甚么?” 落下了……甚么…… 清雾总觉得心里头不太舒坦,好似遗漏了甚么一般。听了窦妈妈这话,就不由得回头看了眼。 厚重的高门,将屋内和外面隔挡开来。 外面是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里面,只有浓重的药味,还有那沉闷不堪的空气。 “窦妈妈,三哥那里,现在一定有很多人陪着罢。”清雾轻声说道。 窦妈妈不解她是何意,闻言一怔,继而答道:“正是如此。夫人在陪着,不多时老爷和两位少爷回去,也会陪着。” 清雾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你先回去罢,帮我看看三哥,替我和他说声对不住。他因我而病,我却暂时回不去了。” 窦妈妈惊讶,“姑娘是说……” “我要留下来。” 说出这句话后,清雾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再开口,便没那么难了,“我想等他退烧后再走。父亲母亲若是问起,便说,”她看看秦疏影,“便说我是去了秦将军那里罢。至于理由,问秦将军好了。” 秦疏影一脸的憋闷,咬牙切齿地道:“小鬼你就这么欺负我?” 清雾朝他眨眨眼,又点了点头,“礼尚往来。” 秦疏影一下子想起来,上次自己诓了她一回的事情。不由暗暗叹气,认命地答应下来。 清雾朝他认真道了谢,再和三人道了别,这便义无反顾地往回走去。 殿门被推开。床上躺着的孤独身影,映入眼帘。 刚刚要走之时,清雾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之前哄霍云霭吃药的时候,单单一个“带你去玩”都能让他开心起来。 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心酸。 他看似甚么都不缺,却少了一样连初入此地的她,都拥有的东西。 ——家人的陪伴。 她生病的时候,有父母兄长为她担心,有秦疏影为她奔走,还有霍云霭不辞劳苦宫内宫外地护着。 试问他病了的时候,身边有谁? 无非是太医、宫人罢。 可那些和亲人的陪伴怎么能一样呢? 她看着他的睡颜,伸出小手,将他鬓边散乱的发顺到耳后。 想到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爱护,想到他救她时的义无反顾,清雾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感情。这种感情那么热烈,那么真切,使得她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抬起手指,虚虚地在空中慢慢描画着他好看的侧颜。仔细看着霍云霭,再三确认了他已经睡着,这才口唇微动,轻声低喃。 “莫怕。往后,由我来做你的亲人,可好?” 霍云霭本是不想惊到她,故而装睡。 不料,却闻此肺腑之言。 坚强刚毅的少年帝王顿时心神大震,指尖轻颤,差点落下泪来。 第三六章 霍云霭之前因着有事,心里一直惦记着,故而能够保持清醒。 虽然坚持了一段时间,但,他毕竟正在生病,又是高热之中,身子最受不得累。安静下来之后,不多时,就真正地睡了过去。 为了让霍云霭尽快退烧,洛太医开的药含有发汗的成分。每隔一会儿,身上便会出一身的汗。 清雾一直守在霍云霭的身边,时常用温水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又不时地给他掖好被角。 ——霍云霭正在出汗,身上必然不自在。虽说是在睡着,仍时不时地去掀开被子。 可是,天气本就寒冷,即便屋里烧了火炉,屋内温度也不足以高到可以让生病之人不盖被子便可入睡。霍云霭这样做,很容易再次着凉。 于是清雾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擦汗和塞被角,防止他的病情加重。 于公公觉得她辛苦,时常过来帮忙。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说来也怪,清雾给霍云霭擦汗的时候,他都很平静地任由她施为。每当于公公过来的时候,霍云霭便会挥手将他拨开。而且即便是合着眼在睡梦之中,依然眉心微蹙,显得极不乐意。 于公公大呼惊奇。有心帮忙,便想了个妙招——由他来打下手,例如将布巾润湿,端盆倒水。至于擦拭或是塞被子这样亲近的举动,则由清雾完成。 这样一来,配合甚好。清雾省去了大把的时间和力气,而霍云霭也没再“闹脾气”了。 千篇一律的举动总是让人困乏。清雾不多时就也有些累了。无需旁人多言,自顾自地爬到了霍云霭的内侧,窝在旁边小憩。 于公公看了后本还想另置一榻到这屋中,毕竟陛下如今在病中,若是让姑娘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转念一想,记起这小姑娘当初和帝王相拥着睡去的情形。虽说陛下哄睡了她,可她又何尝不是让陛下也是一夜好睡? 故而犹豫半晌,于公公觉得这姑娘在旁不见得就会染上病症,许是能让陛下更快痊愈也说不定。便没再多说甚么,由着她去了。 天色渐晚。待到日暮低垂之时,霍云霭身上的热度,终于降下来了。 洛太医甚是欣喜,暗叹终于用对了药。 于公公却不这么想。 他深深觉得,这位柳姑娘着实是陛下命里的贵人。但凡姑娘在,陛下的运气就会好上许多。 只是这话有些不妥,他不能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头、自个儿明白就成。 虽然霍云霭状况有所好转,但清雾不敢大意,依然仔细询问洛太医,看还有没有甚么需要注意的。 洛太医给霍云霭诊过脉后,说道:“晚上若是不烧起来,便没甚大碍了。等会儿陛下若是醒来,我再过来把一次脉。” 清雾暗暗记下,打定主意今晚上要守着。 她正想着问于公公要床小被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于公公已经抱来了一床厚被子。还外加一个小枕头。 被人猜中心事,清雾颇有些赧然,道了谢后正要爬上床,于公公又在身后叫她。 清雾回头去瞧,眼睁睁地看着于公公笑得异常灿烂、将背到身后的手拿到面前来、一脸自得地将手中之物捧到她的跟前。 “这个是奴才刚才让人出宫去买的。不知是否还合姑娘心意?” 虽然口中是询问,但看他那自信的模样,显然是觉得清雾的回答一定是肯定句。 清雾看着那东西,心情十分复杂。 ……拨浪鼓。 为了防止鼓突然响起来,特意把晃动的两根绳子用布条打结缠在了一起。不过,倒是能更为清晰地看到鼓身上的画了。两边一侧是踏春的孩童嬉闹图,另一侧,是燕子飞过垂柳的风景图。 再看那系着绳子的布条,是两侧用针线锁了边的,针脚细密。布条当中那么窄的距离,还绣了缠枝图案,可见花费了颇多心思。 清雾心下了然,怕是于公公为了答谢自己过来陪伴,特意用心让人准备的这个小东西。 不过,物品符不符合她的年龄倒是其次,心意最重要。 清雾欢喜地接了过来,甜甜地道了谢。 于公公看她开心,心里头也高兴起来,“姑娘若是需要甚么,尽管说,定然给您尽快备好喽。”他朝霍云霭那边看了眼,见霍云霭好似动了动身子,记起洛太医说既是退了烧,陛下不多时便会醒来。 于公公便轻声道:“奴才让人去置备饭菜。姑娘稍等片刻。” 清雾点头应了,又叮嘱了他几句。见屋里没了旁人,就自顾自爬到床的内侧,把小枕头摆正,又把不响的拨浪鼓搁置在枕头旁边。她正打算铺好被子,将自己将要睡的一方小天地整理妥当,突然,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停下动作转眼一瞧…… 嗬。 霍云霭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清雾正打算和他说话,谁料霍云霭一翻身子,已经披着衣服坐了起来。见他还打算站起身,清雾忙手脚并用爬到床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刚好,小心点,别乱动。有事的话,我去找人。” 她原本还担心霍云霭不肯听,正想着再怎么劝一劝才好,谁知少年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竟然点点头,又躺了回去。 ……居然一遍就听话了…… 在那一瞬,清雾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很快,这种疑惑便被开心所取代。 她忙爬下去,在霍云霭注视的目光中,给他倒了一杯清水,搁到他的手里喝着。然后跑到门边儿,把于公公给叫来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于公公细问之下,才知霍云霭是有些饿了。忙唤来小太监,将之前清雾吩咐了人去煮的清粥小菜端了来。 “姑娘一早就让人煮上了白粥,还让人炖了几道清淡的菜,吩咐火候要足、要软烂。”于公公笑眯了眼,好生说道:“洛太医都夸姑娘仔细,说陛下身子初愈,吃这个最合适。” 闻讯赶至的洛太医恰好听到了这番话,便笑道:“正是如此。病愈之人肠胃虚弱,应当用些软烂易克化之物。”行至床边,为霍云霭细细地把脉。 许久之后,洛太医叹道:“应当无甚大碍了。往后只要好好休养,七日后可有望痊愈。” 他看霍云霭许久未曾进餐,必然饿极,也不再多言。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于公公拿了小桌子放到床上,再将饭菜粥汤让人端到了小桌上,方便霍云霭在床上坐着用膳,不至于再起次身凉着。 清雾打着哈欠看着这一切,本想先行去睡,结果小孩子的身子禁不得饿,不过这会儿的功夫又觉得有些腹中空了。 恰好于公公也让人给她备了吃食,清雾看霍云霭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便打算下床,去到窗边的桌上用膳。 谁料她刚动了这个心思准备下去、初初挪到床边,就被霍云霭一把拉住。 “就在这儿罢。” 他瞥了眼床边桌上的食物,将小桌子往宽大的龙床中间挪了挪,又让人把清雾的膳食也端了过来搁在小桌子上,“在这里方便得多。” 话虽这么说,可清雾总觉得能在饭桌前吃饭就不必要在床上吃。有心想要拒绝,话刚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小手一紧,已经被霍云霭握住。 少年的掌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眼中透着的,却是期盼的目光。 清雾口中的那些话顿时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那就在这儿罢。”她心一软,如是说道。 饭后,霍云霭唤来了小太监来给他擦拭了下身上汗渍。又换了身干净的内衫。 清雾早就知道霍云霭甚么都不避着她,却没料到,就连换衣服他都没想过要让她出去等着。幸好清雾反应快,在小太监动手前赶紧自己跑到了内室,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等到一切妥当,伺候的人出去了,这才暗暗擦了一把冷汗跑了出来。 霍云霭看着她脸红红的模样,先是一怔,继而低低笑了。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拉了她一同睡下。 清雾担忧了一天,又忙上忙下,早就累了。刚一躺好,眼睛就合上了。不多时,呼吸绵长,已经沉沉睡去。 听着她匀细的呼吸声,身边的少年身子微动,缓缓地睁开了原本闭着的双眼。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虽然如今身子疲累,霍云霭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只是他怕清雾因担心他而不肯去睡,才特意装作已经睡熟。 借着屋里微弱的光亮,霍云霭慢慢地转过脸,定定地看向女孩儿的睡颜。 她生得极其好看。就连睡着,都是娇俏美丽的。 霍云霭正静静看着,突然,清雾熟睡中不知梦到了甚么,小手突然往前探着,不住挥舞。直到碰触到少年的衣袖,这才止了舞动。将其握在手里,女孩儿无意识地朝前动了动,紧紧挨着他了,这才继续沉睡。 许久后,霍云霭轻轻叹息着,将她的小手拿了起来,裹在自己掌心中握好。想了想,又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这便合上了眼帘。不多时,沉沉睡去。 孩童的身子累得快,恢复也快。 第二日醒来,清雾只觉得神清气爽,之前的疲累一扫而光。 稍稍动了动身子后,她渐渐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霍容与。 少年还没醒。单这样看着,只觉得脸色有点血气不足。除此之外,倒瞧不出是个病人。 显然是基本上好了。 清雾十分欣喜,这便暗暗思量着,等他醒了后和他说一声,她就回家去。 第三七章 清雾这话是在霍云霭将要起身的时候说的。 早晨醒来的时候,少年帝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跟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女孩儿眨着水蒙蒙的眼睛,好似有一层雾气一般,看上去十分惹人怜惜。 霍云霭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待到女孩儿羞赧地微微侧开脸去,这才低笑了声,披衣起身。 他边慢慢地穿着衣裳,边暗暗思量,今日午膳的时候给清雾准备甚么吃食才好。营养要足够,味道要可口,菜色要好看。 正想得出神间,就听女孩儿在旁边说道:“你已经退了热,想来应该无大碍了,我想回家看看。” 猝不及防的简简单单一句,成功地让少年的心瞬间仿佛浇了冷水一般,凉了个透彻。 系着带子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霍云霭淡淡开了口,听不出喜怒:“怎地这般急着走?” “三哥还病着。”清雾轻声说道:“他因了我而生病着了凉,我要回去看看他。” 霍云霭听闻柳岸风因了清雾才惹得如今这般状况,不由疑惑,回身看她,“怎么回事?” 清雾素来不瞒着他。见他问起,又想着他如今的状况已然好了许多,就将前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她表达得十分清楚且言简意赅,只是因着说话稍慢,便耽搁了许多时候。 霍云霭并不介意,一直静静地认真听着。待到清雾说完,这才开了口,颔首叹道:“既是如此,当真要回去看看。他待你如亲生姊妹,你也该将他如亲生兄长一般才好。” “正是如此。”清雾说道:“所以我想尽快回去探望一下他。毕竟……” 她话说到一般,便顿住了。 霍云霭知晓她后面未尽之言——毕竟她为了留下来看他,一夜未曾搭理柳岸风那边,心里头,着实有点愧疚。 明知不应该,可如今一想到她将他排在第一位,霍云霭的心里忍不住就有些开心。 他忙掩唇轻咳一声,别开脸去,说道:“既是如此,我便让人赶紧端上早膳。你吃完之后,再回去罢。” 清雾笑着应了下来。 霍云霭说完,就唤了人来伺候两人洗漱。待到一切准备停当,两人便一同用了早膳。 霍云霭吃饭快,不多时,已经好了。就让人将昨日里堆积的奏折拿了过来,将用膳的桌案腾出一块地方,就在这里批阅。边陪清雾,边处理政事。 两人的早膳还没吃完,于公公便来禀道,窦嬷嬷来了。 霍云霭朱笔一顿,“她倒是来得早。” 于公公不知怎地,听着这话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怨气在。可是仔细一思量,又觉得刚刚陛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好似没甚么别的。这便笑道:“柳府的三少爷如今也已经退了热。窦嬷嬷急着将这个好消息禀与姑娘听,特意赶了个早。” “三哥好起来了?”清雾将口里的粥快速咽下,欣喜道:“岳姐姐当真医术高超!” “岳姐姐?”霍云霭转念一想,迟疑道:“莫不是岳莺?” “正是她。”清雾笑道:“三哥的病症一时半刻好不了,两个大夫看了都没用,我一着急就想着寻洛太医帮忙救治,刚好遇到岳姐姐。” 她把进宫之前的那一段细细说了,霍云霭方才知晓柳岸风的病症也是凶险。若不是岳莺过去,怕是一时半刻地好不了。 这样一想,忙把心里那点不舍也尽数搁下了。 他赶紧将窦妈妈唤了过来,提前备好了清雾归家时候用的车马和相应物品,又让人给清雾带了好些新鲜果子和点心。 “这是送与他的。”霍云霭不知怎么说客套话,单刀直入道:“权当是答谢他帮助你的谢礼。”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些怪。 认真说起来,柳岸风帮助清雾,那是兄妹之情。要谢,也是清雾谢谢哥哥就罢了。 可是霍云霭这般说,就好像清雾与他更亲近一般,就连兄长帮助清雾,他也要帮忙答谢。 清雾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仔细一想,又发现不了太大的错处。 ——想她初来这个世界,便是被霍云霭所救。她自是将他当做最为亲近之人。他也待她这般亲近,好似没甚么不妥? 越想越觉得这般有理。 故而之前那个念头在清雾的心里只冒了个头,便消弭无踪了。 清雾离去的时候,霍云霭特意让马车驶入殿前,好方便她一路坐车过去回家。免得又是换车子又是换轿子的,在外头被风吹着了。 他原本还打算亲自送她上车子。清雾听闻,说甚么也不肯让霍云霭走出殿阁去送她。 “不用担心。有于公公送我上车,有窦嬷嬷一路陪着我,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莫要走出来。好不容易好了,如果再被风吹着,岂不麻烦?” 她这样担忧他,霍云霭心里着实欢喜。就也不和她再争论,只神色清淡地低低嗯了一声,权当答应下来。 车子慢慢驶远。 白衣少年静静地立在窗前,看着那车子渐渐远离、变得越来越小,最终被周围的建筑物所挡,再也瞧不见,这才叹息了声,收回视线,旋身而去。 清雾方才一直和霍云霭在一起,未曾问窦妈妈有关柳岸风的具体状况。如今两人同在车内,便将这话问了出来。 窦妈妈便将昨日的事情尽数告诉了她。说起来,其中还颇费了点周折。 原来昨儿窦妈妈回去的时候,岳莺还并未给柳岸风看诊吃药。原因无他,柳夫人何氏不知岳莺底细,并不因为她的解释而轻易相信了她。 窦妈妈过去的时候,岳莺还在厅里等着给柳岸风看诊。 见到窦妈妈,岳莺有些焦急,也有些生气,就将这事与窦妈妈说了。又道:“总不能因为医女人少,就不信女子行医了罢?” 窦妈妈忙道:“并非如此。只是夫人对三少爷得这病更为在意罢了。”于是 和她低声解释了柳家的一些状况。又将之前清雾想去探望柳岸风,都被何氏拒了,就是怕清雾也染上了这种病症。 得知和这位生病的孩子双生的那位姑娘,便是因为着凉受寒故而夭折之后,岳莺唏嘘不已,喃喃叹道:“怪道那位夫人如此小心。原来有这般的情由在。”又有些懊悔,当时何氏质疑她的时候,她性子急躁了些,并没有好好与何氏解释,而是和她争执了起来。 有和清雾同去的窦妈妈作证,何氏这才相信岳莺当真是清雾请来的医者。赶紧认真和她道了歉,又亲自请了她进屋,为柳岸风看诊。 吃了岳莺开的药后,柳岸风两三个时辰后就退了热。直到今日早晨,也没再烧起来。 有霍云霭的例子在旁,清雾晓得,柳岸风这般状况,应当是已经好转,只要留心,便不会再高热了。这才彻底放了心。 她将这事儿从头到尾细致听了,有些自责地说道:“也怪我做事不够细致。当初只想着请了岳姐姐便好,却忘了给她个信物过去。” 窦妈妈笑道:“姑娘当时只顾着担心,哪里就能想得到这些了?” 清雾想了想,轻轻摇头,“往后我做事还是得再认真些才好。”又问道:“不知昨日秦将军是怎样说的?” 既是用“去秦疏影处”作为借口,总得两厢里把借口对上了才行。 窦妈妈说道:“昨日里秦将军特意问起了家里的状况。我与他细细说了,他便道‘这样 第三八章 若是寻常的争吵,清雾问过一声后自然不会再管。可是如今听说争吵的人是黄妈妈和三房的人,她想了想,觉得不能坐视不理。 ——黄妈妈性子沉稳举止得当,断然不是会随意和人争吵的性子,更何况对方是主家的亲戚。现在她和三夫人她们有了冲突,定然事出有因。 如今母亲定然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三哥身上,许是无暇顾及这边方才暂时出了乱子。她总得过去看看才好。 主意已定,清雾唤了人去叫母亲过来,又让婆子转了方向,将轿子抬到了那边。 行至半途还未停下,隔着轿帘,就已经能够听到隐隐传来的争吵声。 “你个刁奴,简直信口雌黄!”三夫人沈氏尖着嗓子喊道:“你们那些个破烂东西,值当我们去拿?也太高看自己了些!” “是不是信口雌黄,将箱子打开看一看,便可知晓。”黄妈妈声音沉稳地道:“若当真没有,我自会好好赔罪。” “你赔罪?你身份够么!便是十个你来道歉,我们也不稀罕!”柳岸梦讥笑道:“一个伺候人的,还敢命令主子们做事,可真是好——大的脸面呢。” 有两个少年在旁搭腔,声音十分不耐烦,显然是文武两兄弟:“二伯这边真是没规矩!任凭一个奴仆就能拦着人了?咱们走咱们的!有人敢拦,我们将人打出去就是!” 柳岸梦和沈氏便跟着一起笑。只是这笑声没持续多久,旁边便传来了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声音。 “窦妈妈,身为客人,竟是可以在主人家,随意打人么?” 女孩儿的声音十分平稳,带着特有的软糯咬字,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窦妈妈笑道:“回姑娘,寻常人定然不会这样。不过,有些本性猖狂的,便会如此了。” 轿内女孩儿说道:“原来如此。那今日,我可要好好看看。” 话音一落,轿帘微动。裹着一身绒绒白色的娇俏身影走了下来,由窦妈妈扶着,走到了众人面前。 因着年龄小身子矮,且平日里大都被人抱着,众人只觉得这是个寻常的身量不足的小姑娘,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如今再看她,正被人扶着缓步而行,举手投足间,分明是姿容端正仪态娴雅。 大家方才惊觉,这位姑娘不只是个美人坯子,竟还能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世家女儿才有的高贵气度来。 须知放眼柳家上下,也只有二夫人何氏带了些这种韵致。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后,不由得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就连黄妈妈,亦是如此。 清雾环顾四周,望向每个人的眼中。视线扫过一遍,又折转回了柳岸梦的脸上。 柳岸梦目光一闪,慢慢收起嫉恨的目光,拉住文武两兄弟,“不过是个臭丫头罢了。无需管她,我们走!” 边说着话,就往外行去。 “站住!事情未查清,谁也不准走!” 一声冷喝骤然响起,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就身子僵了下。就连那三兄妹,也不自由自主地停了步子。 大家愕然地望过去,才发现这让人心中凛然的话语,竟然出自平日里默不作声的五姑娘之口。 谁也没想到,清雾声音那么甜美,但这般不笑着问出话来,却是不自觉地就现出了几分威仪。 在场之人无不暗暗惊诧。就连窦妈妈,也不住称奇。 清雾自己却没有发现。 仪态雅致,是因为前世时她家境就颇为不错,气度已然养成,早已成了习惯。 语声带着威势,是因为教她说话之人乃是手握天下至高权势之人。即便霍云霭教她的时候刻意收敛了些,但帝王之威,又哪是轻易就能遮掩了去的? 清雾平日里嬉笑着说话还不显,一旦心里动了怒,这便显露无疑。 此时她紧绷着小脸,问黄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黄妈妈向她行了个礼,道了声“姑娘万福”,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原来三房的人这几日陆陆续续往外搬,黄妈妈刚开始一直留意着那边,未曾出甚么岔子。 可是昨日的时候,柳岸风生了病。何氏万分焦急,黄妈妈自是忙里忙外,不可开交。谁知就是这么些时候一耽搁,今儿早晨黄妈妈去三房住过的屋子里一瞧,就发现,好几样东西不见了。 黄妈妈急了,问过扫地的婆子,知道三房的人还没完全离去,这便赶紧追了过来,将人堵在了路上,为的就是把柳府原先搁在屋里的东西要回来。 “你少在这边血口喷人!”沈氏甩着帕子,用染了红红蔻丹的手指指向黄妈妈鼻尖,“我们家里要甚么有甚么,哪会稀罕你那一点东西去!” 黄妈妈不卑不亢地道:“既是如此,还请三夫人开箱让我查验一番。少了东西的,是两位少爷的屋子。请夫人至少让人打开他们两人的物品。” “凭甚么!”柳岸梦恨声说道:“不过在你们家里住几天,就被人当贼了?” 柳岸文柳岸武高声劝了她几句后,重重一叹,“她们既然非要逼到人的头上,就把我们的箱子打开罢。不过,若是不在我们这里,你可不准再开别的了。”说着扭过身子就要唤了人来。 他们这话有些蹊跷。 如今看来,开他们的箱子他们并不在意,却非得逼了人不许再开其他的。 清雾和黄妈妈、窦妈妈顿时意识到,定然是东西不在他们箱子里了,他们才敢这样说。 既是如此,总得将所有箱子全部查验了才好! 黄妈妈当即就让婆子丫鬟将三房一行给死死拦住,不准他们离去。 清雾身为这里唯一的主子,正要吩咐下去,一抬眼,看到了远处过来的熟悉身影,顿时心中一喜,忙扬着手朝那边挥了挥。 “大哥、二哥!” 柳岸芷和柳岸汀瞧见清雾挥手,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转眼看到三房几个,兄弟俩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 他们大步走了过来。柳岸芷一把抱起清雾,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听说,这里吵起来了?” 原来兄弟俩为了让父母多休息会儿,轮流照顾病重的弟弟一夜,今早就向先生告了假,没有去上课。 先前婆子去向何氏禀告此事时,何氏刚刚睡下,婆子就被他们俩拦了下来。二人商议过后,决定一起过来瞧瞧情况。 黄妈妈自是将事情细细说了。 柳府这些年从未出过内贼。平日里没丢过东西,如今三房的人才来几天就突然丢了,不是三房人做的又是哪个? 以前倒是没动手。昨晚他们想必是看何氏、柳方毅都在忙碌柳岸风的病情,故而想借着府里一时的混乱趁机拿走东西罢! 最令众人气愤的,是前几日这两兄弟刚刚出言中伤清雾、出手打伤柳岸风,如今又手脚不干净,居然偷到家里来了! 柳岸芷大怒,当即唤了人来,命令仔细搜寻。 想想怀里抱着的小姑娘,他不愿妹妹看到这杂乱景象,就转身让柳岸汀接过她去抱着。 “或许,在二姐姐、箱子里。” 两人将要分开前,清雾在柳岸芷耳边急急说道。 柳岸芷会意,颔首道了声“好”,这便让柳岸汀赶紧带着清雾离开。 柳岸芷是家中长子,在府中素来极有威信。有他在,倒是不怕那些人能翻了天去了。 寒风冷冽。吹到脸上,刮得皮肤生疼。 清雾本打算到了轿子那边就上轿坐过去,谁料柳岸汀竟是不肯,非要抱着她。 不过,柳岸汀也怕清雾在外面这样冷着,忙给她正了正小斗篷上的帽子。又探手摸了摸她怀里的手炉,确认温度够了,这才放下心来。 “小雾刚才好气势。”柳岸汀紧紧抱稳她,轻笑道:“若不是亲眼见到,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说实话,清雾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刚才遇到了那个情境,自然而然地便说出了那样的话、做出了那样的举动。如今让她自己再来一次,她也不晓得会不会达到那样的效果来。 柳岸汀发现小姑娘一言不发,头越垂越低,知道她是害羞了,忙扯开了话题,和她闲聊起来。 何氏这个时候已经睡熟。 柳岸汀知道母亲的担忧。听闻清雾要看望哥哥,柳岸汀想着如今三地已经退了热,并无大碍了,就没多纠结,直接把清雾抱进了屋。 柳岸风之前听到丫鬟的通禀声,已然知晓是清雾来了。 他脸上刚刚露出一点喜意,就见到柳岸汀抱着清雾一同进到屋里来。 兄妹俩有说有笑,显得很是亲昵。 柳岸风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柳岸风越看越扎眼,顿时脸色一沉,哼地一声转过身子,面朝里躺好,完全不回头看了。 清雾刚刚在和柳岸汀说话,自然没有留意到柳岸风之前的目光。如今进到屋里来,便唤了一声“三哥”,又好生问道:“你好些了么?” 柳岸风面对墙壁撇撇嘴,闭上眼睛不答话。 清雾又连问了两声,他也不开口。 旁边丫鬟落霞生怕清雾尴尬,忙说道:“少爷许是睡着了。姑娘不如晚点再来?” 清雾甚是乖巧地应了一声,便由柳岸汀抱着,往她屋子里行去。 听到关门声,柳岸风猛地回过头来。脖颈处的伤狠狠疼了下,也不敢叫出声来,生怕被刚走出门的兄妹俩听到,暴露了他刚刚装睡的事实。 静静盯着门口看了会儿,眼见着人已经走远,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柳岸风气呼呼地躺倒回去。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懑,忍不住抬起手,对着自己胸口就是一拳。 ——让你再装!让你再装! 现在后悔了吧? 后悔也晚了! 该! 第三九章 这天晌午前,吴林西来了柳家。 他和柳家兄弟们一同读书。眼看着来年就要考试了,吴林西生怕耽误了一上午的时候会影响到柳岸芷、柳岸汀下午的学习,特意利用午膳时间过来一趟,将自己在课上记下的要点带了过来给兄弟俩看、和他们说说先生课堂上提及的一些细节。顺便也探望下病中的柳岸风。 柳府的仆从们早已认得他了。一进门,就有人引了他慢慢往柳岸汀书房去。同时有人急忙往里赶,紧着点将这事儿告诉了柳岸汀。 吴林西没料到清雾也在。 看到柳岸汀抱着小姑娘出来迎他,吴林西微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雾妹妹好。”这便和兄妹俩进到屋内,说起了今日的来意。 柳岸芷到的时候,吴林西已经将书册拿出来展开,只等着柳岸芷到后便开始说了。 见到大哥进屋,柳岸汀忙低声和吴林西说了两句话,示意稍后再讲。然后转向柳岸芷,问起了之前的事情:“如何?东西可曾寻到了?” 柳岸芷的眉目间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伤感和失望,“一共九样,翻到了七个。另外两件不知是不是三叔一早离开的时候藏身上带出去了。” “人呢?” “那两个不成器的我让人押着送到京兆府找父亲去了。其余的让人带着回了之前她们住的院子,好生看起来,等父亲回来后再做定夺。” 柳岸芷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抬指揉了揉眉心,半晌没了言语。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清雾的心里也不好过。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哥哥们才好,就亲自斟了茶捧到他们面前。又倒了一杯给吴林西。 吴林西没想到小女娃娃给他也端了茶来,忙起身去接。结果手肘一抬捧到了桌边书册,哗啦啦掉了一地。有的砸到了脚尖上,火辣辣地疼。 腼腆的少年登时红了脸,带着几分局促地去捡书,有些慌乱,有些赧然。 清雾好似没注意到一般,将茶盏搁到了桌上,又帮忙把在她跟前的几本捡了起来,放到他的手里。 她这样子,吴林西反倒放松许多,缓了缓神,赶忙道谢。 清雾笑着摇摇头,示意没甚么。这便走到了柳岸芷的跟前,拉拉他的衣袖,说道:“吴家哥哥,带来了功课。大哥听一听?” 柳岸芷这才将心神放到了这件事上。知晓吴林西的来意后,好生道了谢。又让人端了水来洗了把脸,这便静下了心,和二弟、友人一同研习起来。 少年们在书房里谈论功课,清雾就抱着一本书窝在门边的窗下细看。偶尔有丫鬟婆子过来,她就跳下椅子挡住来人,细问是甚么事。见没甚重要的,就帮忙吩咐处理了,并不让人去打扰哥哥他们。 过了会儿,她想起来一事,唤来窦妈妈,轻声吩咐了几句。 窦妈妈会意,忙掩上屋门出去了。 待到少年们讨论完毕,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柳岸芷舒展了下.身子揉了揉眼睛,忽地想起来一事,暗道一声糟糕。 ——因着之前闹心的事情,他竟是忘记了吩咐午膳的事情。虽说厨里按照平时的习惯自会将事情办妥,但今日吴林西来了,怎能像平常一样等闲对待?更何况,他是牺牲了自己午膳的时间特意过来的! 柳岸芷赶紧跑出门去,唤了人来,吩咐多添几个菜。若是来不及,就去外面的酒楼里买几样。 谁知厨娘却是笑说道:“大少爷不必紧张。姑娘刚才就叮嘱过了,咱们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少爷们吩咐,就端上来了。” 柳岸芷没料到有这一出,忙转过身去准备去清雾道谢。可是一进门在看到妹妹那恬静的笑颜后,他又改了主意。 ——道谢,岂不是显得太过见外? 柳岸芷转念一想,笑着赞道:“小雾很厉害。这次多亏了你了。” 他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清雾本还不知道他指的是甚么。待到听柳岸芷招呼吴林西一同留下用膳,这才明白过来。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更加欢喜起来。 清雾如此方才五岁,不用太过避讳。柳岸汀和吴林西便让她和他们一起。 至于柳岸芷,则准备去柳岸风的房里,陪着不能出屋的三弟一起。 听闻大哥要去三哥那边,清雾忙迈开小短腿追了过去,叫住柳岸芷,摇了摇他的衣袖,眼巴巴说道:“我也想去看看三哥。” 柳岸芷笑着道了声好,抱了她往那边走。又唤了人来过去瞧瞧,看三少爷是否醒着。 柳岸风听说妹妹要来,早早地就让明珠扶着他坐起来了。然后忍着身上疼痛正襟危坐,紧盯着房门瞧,半分也不错开眼。 不多时,门帘晃动。 白绒绒的一团跑了进来。头先第一句话就是:“三哥,可好些了?” 娇软的声音乍一响起,柳岸风不由一怔。待到缓过神来,才想起,这回清雾头一个想到的总算是他了。 柳岸风忍不住咧了咧嘴。登时觉得,之前的一顿揍和被冷风吹病,都值了。 好歹,她心里确实有他这个哥哥呢。 至于昨晚上她没回来看望他的那笔账…… 嗯,就先这么算了罢! …… 用过膳后,吴林西惦记着上次窦妈妈提到的清雾西跨院的事情,就主动提出来,过去看了一趟。 “女孩儿的院子,雅致精巧些更好。这里的草丛可以省去,改建一个花圃,到了春夏能够漂亮许多。梧桐不如改成垂柳,更为柔和些。至于窗边这里……” 吴林西在屋子外头来来回回看了几趟,最终停下了脚步,仔细思量后,喃喃说道:“我有几株绿梅长得不错,不如移过来两棵,这个时节倒是刚好适合……” “你的绿梅?”柳岸汀闻言,先是愣了下,继而不服气地哼了声,“之前秋末的时候我就寻了你,说今冬时候给我移一株过来。你不肯,说是来年多些了再给我。如今倒好,随随便便就给了小雾两个。” 吴林西被他说得脸红,讷讷不得言。 清雾笑道:“恐怕吴哥哥记得,我上次找不到三哥,着急。所以,想安慰我。”说着,朝吴林西眨了眨眼。 吴林西看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顿时脸更红了。 ——他不爱欺瞒人。上一次在吴家林子里,他帮着柳岸风说假话,骗小姑娘说没有见到她三哥。这事儿一直是他心里头的一个刺,怎么想都觉得亏欠了小姑娘。 这个送绿梅的主意,确实是有点想弥补她的意思在。 柳岸风那天做的那些事情,已经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当中吴林西帮助他遮掩的一段,自然也是讲了。 吴林西的秉性,柳家兄弟都是知道的。一看他这样,柳岸汀便知道清雾是猜中了。不由笑道:“多大的事儿?也就你这么个实在人,还一直搁在心上。” 说着,他对怀里抱着的女孩儿柔声说道:“绿梅是吴哥哥的宝贝,轻易舍不得送人。雾儿不夺人所好,咱们让吴哥哥送个别的花来好不好?” 清雾本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先前听到柳岸汀那赌气一般的说法,已经知道那些绿梅对吴林西来说十分重要了,自然是干脆地应道:“好。” 吴林西看着兄妹俩这样善解人意,反倒更加坚定了心中想法,释然地道:“就送绿梅罢。都是自家妹妹,没甚不可以的。” 三人商议完西跨院草木的栽种情况,转出院子,刚巧遇到了从柳岸风那里回来的柳岸芷。 少年们还得赶着去上下午的课程,不能再耽搁,将东西收拾好后就和清雾道了别,相携着离去了。 他们走后,清雾又读了会儿书。打了个哈欠后,发觉自己有些累了,就想着回屋补眠。 谁知还没到屋门口,就有丫鬟过来禀道,有人来府里寻姑娘,如今正在厅里等着。 能让门房的人不需要问主家的意愿可以直接请进门的人不多。 在这些人里,会是来找清雾的,更是只有一个。 清雾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道:“秦大将军?” 丫鬟便笑了,“可不就是他。” 清雾惦记着霍云霭的身体状况。虽知他已经退了热,只要好生吃药便没了大碍,她却还是忍不住担心。 如今见秦疏影突然来寻,清雾生怕是霍云霭那边有了变故。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匆匆朝着那边行去。 一进屋子,看到玄衣少年倚靠在墙边悠然自得的模样,她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秦疏影见了她后,表情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皱起了眉。 清雾不解,瞅瞅自己全身上下,没有甚么不妥的地方。再看着大跨着步子走过来的少年将军…… 她不禁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对? 秦疏影走到她的跟前,斜睨着四周的人。待到全部仆从尽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他才凑到清雾的耳边,轻声问道:“小丫头,你家的冰糖,是不是特制的?和别处的,不一样?” 听了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清雾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默了默,道:“应该是一样的罢。” “一样的?不对。不应该啊。” 秦疏影摸摸下巴,满脸不解。 “如果你家的和别处的没甚么不同,那他干吗十万火急地把我叫去、非得让我从你手中要来冰糖不可?而且,还特意叮嘱了,必须是你交到我手里的才可以,旁人给的他不要。难不成……” 他拉过小姑娘的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翻看着,还试探着捏了几下。 “……难不成是你这小手,跟旁人的不同?” 第四十章 秦疏影做事但凭心意无拘无束,可任谁被他这样一脸认真地捏来捏去,都会吃不消。 清雾亦是如此。 推他又推不开,她只得趁他不注意时,猛地将手抽出来,赶紧背到身后。 眼看秦疏影伸手还要去握,清雾忙侧身避开又退了两步。心里一急,说话就又有些磕磕巴巴了:“那糖和我的手、哪有关系?他既是要,我去拿了便是。” 说罢,不等秦疏影再开口,忙奋力地把门打开,噔噔噔地跑远了。 秦疏影倒也不介意她的突然逃跑。 只是一想到之前那没有得到答案的疑问,他就心里头愈发泛起嘀咕。 ——霍云霭是什么人? 若想要糖,他家厨房里翻着花样儿的能弄出几十种! 偏偏大费周章让跑这一趟,就为了要这么一样小东西。 柳府的糖就这么矜贵? 不至于罢…… 秦大将军倚靠在墙边继续思考的时候,清雾已经和窦妈妈说了要冰糖的事情。 窦妈妈亦是不解,但听是霍云霭吩咐的,自是认真对待,特意让丹青去清雾屋里拿一些之前在八宝斋里买的。 清雾想起霍云霭要她送去的,细想之下,也没甚证明的法子。好在之前与窦妈妈出去的时候,曾经买过一些荷包回来。原本是收起来打算送人用的,其中一个还特意选了苍竹图案,便是她想送给霍云霭的,如今倒是刚好派上用场。 回到屋里后,清雾用油纸包将冰糖好生装起来,然后搁在了荷包里面。后又拿出一张纸,趴在上面工工整整写了个“云”字,吹透晾干,折起来,又将荷包裹在里面。 ——东西是她包起来的,荷包是她专门给他选的。加上她亲手写的字,这回总算是可以了罢? 看着清雾忙里忙外认真的模样,窦妈妈也有些不解,轻声道:“主子也真是。不过是个御膳房里到处都能寻到的东西,何苦这样麻烦姑娘。” 她虽受命于霍云霭,但既然跟了清雾,便将全副心思搁在了清雾身上。如今看到小姑娘这样忙活,自然心疼。 清雾没料到窦妈妈会在自己面前埋怨起霍云霭。 心中感激她这一番心意,清雾笑道:“生病之人哪会如平时一般?身子不适,自然会要求多些。先前三哥不也常闹脾气么?” 窦妈妈想说三少爷那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怎么和沉稳淡然的陛下比? 不过想想,陛下甚少生病,一旦病起来就很难好。如今初愈,使些小性子也是难免。 毕竟,才是个半大的少年呢。 这般思量着,窦妈妈就点了头。只是看着小姑娘这样,到底有些心疼。一看清雾收拾完了,也不让清雾自己走了,直接抱了她到厅里去寻秦疏影。 直到清雾回来,秦大将军扔在苦思冥想。一转眼看到小姑娘过来,就快步行了过去。接过她手里抱着的大纸包,发现纸包里面还有个鼓鼓的荷包,就拿出来掂了掂。 嗯…… 约莫一斤多重。 “这就够了?”秦疏影将荷包塞回带字的大纸里,问道。 清雾取冰糖的时候已经算过了霍云霭最近需要喝的汤药数,这些冰糖里的一半就足够他用的了。于是肯定地点头道:“一定够。” 秦疏影便半眯起眼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这是做甚么用的?” 清雾想也不想就道:“不知道。”她才不会告诉别人,霍云霭怕苦的事情。即便对方是秦疏影,也不说。 秦疏影绕着她转了两圈,没发现甚么破绽。看看时辰也不早了,这便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了声“多谢”,往怀里一揣好,风风火火地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老夫人和三老爷、大夫人孟氏、柳岸杨来了这里。 沈氏她们几个连同仆从一同被扣下,没有人去知会老夫人她们一声。老夫人和大儿媳、长孙在院子里左等右等没有人归家,他们这才急了。只可惜几人要么是半大的少年要么是妇人,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不敢随随便便就来和柳府的人硬抗。焦急地待了很久,一见三老爷回去,忙喊了他一同往这边来了。 他们前脚刚到,柳方毅后脚就跟着进了家门。身后还跟着几名家丁,押着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文武两兄弟。 何氏早已起了身,已经听闻了那些亲戚做下的事情。 她也知道,自己若是插手处理,到时候少不得要被老夫人冷嘲热讽。索性依了长子的决定,没有去管那些人,而是等着柳方毅回来再说。 如今不只柳方毅回来了,老夫人还带了其他亲眷一同过来。细细一数,人倒是都到齐了。 老夫人一见到双胞胎孙子,唤了声“我的孩儿们啊”,就抹着眼泪抱了过去。 文武两兄弟一看祖母来给自己做主了,顿时来了精神,哭号得震天响。又在喘息的空档,对自己的父亲三老爷不停地喊,向他哭诉柳方毅如何地不近人情。 又有沈氏柳岸梦她们被带了过来,口中不停,十分气愤地骂骂咧咧。 一时间,院子里热闹无比。 何氏早些年已经对这些所谓的亲戚死了心。如今连日来出了这些事情,有心想做个彻底的了解。 吩咐黄妈妈拖住那些人,何氏将柳方毅叫到屋里,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若他们是寻常恶习,只打架斗殴或是口上不饶人,倒也罢了。如今那两个已经是染上了赌瘾,还偷窃偷到了自家人身上。三弟则是每日里流连于那些腌臜地方,连几个孩子都瞧见好几回了。这样的家人,我着实对付不起。不知哪一日欠了银子或是惹了风流债,就会让各种债主上门来。我自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般场景,若是日后碰到了,定然手足无措。还请老爷做个主,看看这事儿怎么办。” 何氏的意思很明显。若是还和他们牵连不清,这个家,怕是就要沾上大麻烦了。 柳方毅沉默半晌,最终点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这便出了屋去。 院子里还在不住哭号。 柳方毅也不多说,直接让家丁从库房里将自己的佩剑取了来。铮地一声将其拔出,挥剑往旁边石桌上用力一斩。 砰地相斫声过后,石桌一角应声而断。鸦雀无声中,啪地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甚么声响也发不出了。 柳方毅虎目圆睁四顾望去,直到三房那些人被惊得连连后退了,他这才撩了衣袍往石凳上大喇喇地坐下。沉声说道:“今日这事儿,咱们就来个了解罢。” 所谓了解,其实很简单。 分家。 柳方毅决定和这些人一刀两断地快一些干净一些。柳家祖宅里的那些东西还有柳家公中的那些东西,他全都不要了。左右银子还能再挣。和这些为了银钱能拼命的人纠缠不清没完没了,才更烦人。 谁知听了他的决定后,三老爷和沈氏还不服。 三老爷喊道:“母亲你就不管了?这不成。往后每月你按时将赡养母亲的银钱送来,这事儿才能成。” 听了三老爷这话,连老夫人蒋氏都替他臊得慌了。 ——别说这柳府里的所有东西了。就连柳家祖宅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还有柳家公中的那些银钱哪一个不是柳方毅挣下来的? 还要往后赡养的银子…… 单凭他甚么都不再多分,已经是足够大的恩典了! 老夫人在这方面门儿清。 她也不喜欢自家的这个庶子。不过,他这些年来从没亏待过嫡母和兄弟,就凭这一点来说,老夫人对他还是满意的。 如今有了机会多分东西,还再也不用看这庶子和他那个趾高气昂的媳妇儿摆脸色,老夫人的心里,其实十分高兴。 但,场面话总是要有些的。 老夫人斥责柳方毅:“我还活着没死呢!你就当我不存在了?要知道,我拉扯你们长大……” “那俩小子的事儿,我已经让人记下来了。若是今日事情成了,我就让人将那份记录文书给毁掉。若是不成,直接可以在京兆府里记上一笔,让他们蹲几天牢狱。” 柳方毅淡淡几句话,成功地堵住了老夫人后面未尽的言语,也成功地让三房人心惊胆战。 老夫人缓过神后问兄弟俩:“这事儿可是真的?” 双胞胎即便再不甘愿,事实总是事实,只能拧着脖子点了头。 老夫人叹息一声,也不多绕弯子了,干脆利落地拍板决定下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日找了专人,老夫人、柳方毅、三老爷一起签个文书,此事就算是完成了。 没了三房人在旁作祟,柳府里总算是重新恢复了平静。 柳岸风身体底子好,如今又没了碍眼的人在跟前,心情舒畅下,伤势好得颇快。没几日,便又活蹦乱跳起来。 大家都很高兴。在柳岸风能够重回学堂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还特意摆了酒席庆祝了一番。 一转眼到了除夕。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清雾就被窦妈妈叫了起来。急急地梳洗打扮完毕用过早膳,她便坐上了马车,准备去郑天宁那里去上旧年里的最后一堂课了。 第四一章 清雾知道这一次出去,必定能够见到霍云霭。这是之前秦疏影和郑天宁都向她作过保证的。 上次离宫之后、今日之前,她也去郑天宁那里上过两堂课。 第一回因着霍云霭刚刚病愈,清雾特意提早写了封信让他安心养病不要出来,又托窦妈妈送了给他。霍云霭不想违了她的好意,故而未能得见。 当日无事,郑天宁索性将自己的游历经历讲给清雾听。一天下来,倒也甚有趣味。 第二回,霍云霭由于要处理政事脱不开身,让秦疏影过来与她说了一声。 秦疏影到的时候,见郑天宁在教清雾写大字,当即嗤了一声伸手给阻挡住,说道:“陛下的字刚劲挺拔,你的字惫懒疏散,小丫头学了你的再学他的,岂不是要乱了阵脚?” 郑天宁平常写的是草书。连清雾这个外行都能发现他的字形散神不散,一整篇下来十分好看。 他教清雾的时候,已经刻意收敛了些,但是写出来的还是以行草为主。 而霍云霭教清雾的时候,为了让她学好,一笔一划甚是工整。 两人相差确实甚大。 郑天宁闻言头也不抬,左手将秦疏影一推,慢悠悠说道:“我身为她的先生,说出去连字也没教她写过,岂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扭头对清雾抬抬下巴,“小丫头不怕。两种字体而已,没甚特别的。都学着就是。” 秦疏影想想,好像也有道理。镇国大将军擅于仿人字体,只观摩稍许时候,便能学出七八分的神韵来。小丫头看着不傻,或许也能成? 因此就没有再多阻止。 不过,秦疏影的这一打岔倒是提醒了清雾。 她这样没学好笔画就开始跟着写行草,正如孩童学步,还没学会走就开始蹦跶着跑了。 仔细想想,这样下去不成。 考虑过后,小姑娘扬起了笑脸,征询意见问道:“不如,先生教我学画?” 听她这样说,郑天宁若有所思。秦疏影却是拊掌叫好。 “不错不错。小丫头的提议甚好。须知你这先生最出名的就是画了。只是他对画比对字的要求更严。跟他学,需得下苦功才可。” 清雾倒是不知这一茬。如今听闻,眼前一亮。见郑天宁还在犹豫,赶紧小跑过去拉了先生的衣袖晃啊晃。 郑天宁被她这眼巴巴的模样给逗笑了,轻舒一口气,道:“也罢。我从不收徒,你算是极其破例了。想来,这辈子也只你一个徒儿了。不教你教谁?” 清雾甚是欣喜,欢呼雀跃起来。惊喜过后,她冷静下来,赶紧走到桌案边,小心地拿起一张白净素纸认真铺好,又转过身去,要给郑天宁去拿笔。 她这殷勤的小模样着实让另外两人忍俊不禁。 看着小姑娘开心至极,郑天宁也来了兴致。不再像之前一样懒懒散散,开始挽起了衣袖,认真思量着先从哪里教起更好。 秦疏影看清雾踮着脚要去磨墨,笑着将她轻轻推开。 “哪就用得着你了?怕是墨还没磨匀,你的小爪子就要一片黑了。还有你这身白衣裳,就不怕染黑了?去去去,跟着你先生学提笔去。这边交给我。” 说着,玄衣将军拿过了清雾手中的墨条,小心地研磨起来。 郑天宁未及弱冠,秦疏影也才刚过束发之年。都是少年人,处在一起,便没那么多讲究了。更何况这两人本也不是留意身外之物的性子。甚么官职甚么品阶,根本没人再去关心。 他们俩一个用了全副心思去教,一个闲来无事好生帮着打下手。 清雾心无旁骛,只管认真学就好。一日下来,已经能把整支荷花画得似模似样了。 郑天宁不住地赞道:“甚好。比起当年的我来,还要有天分得多。”他笑着拍了拍清雾的肩,“往后没事的时候,我便教你画画罢。想必名扬京城,指日可待。” 秦疏影也凑过来看,啧啧叹道:“不错不错。小丫头你行啊!” 清雾前世的时候因着喜欢画画,学过一些素描。虽然和如今郑天宁教的是风格迥异的两种派系,但功底在那里,学起来自然要快一点。 可是这些话,哪能说得出口? 清雾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他们的那些赞美,羞涩地笑笑。 那两人见小姑娘害羞了,就不再多说甚么。转而商议起这最后一堂课的事情。 霍云霭对清雾的在意,他们两个比谁都门儿清。最近二人进宫之时,周遭只要没了旁人,霍云霭便会问起小丫头的近况。 ——说话如何了?亲戚可还为难她们?兄弟与她是否和睦?有没有长高些?有没有长胖些? 诸如此类。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俩只能斟酌着字句讲与他听。 前面的都还好说。都是让人欣喜的答案。 可这长高长胖…… 嗯,才几天不见?哪就能突然高起来了? 而且,小丫头本就是瘦溜的身形,哪就能胖起来了? 可如果回答没长高没长胖罢……又显得小姑娘最近过得不够开心似的。 这可不好办。 平日里面对政事都能耿正直言的两个人,头一次在面对少年帝王询问的时候,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虚虚地说点假话了。 好不容易报喜不报忧将这话题揭过去。 秦、郑两人暗暗抹了把汗的同时,也都明白,仅凭那些话语是苍白无力的。没有亲眼见到,霍云霭还是在担忧清雾的状况。 年前若是不想法子让陛下和小丫头见一面,怕是陛下那除夕夜都要过不安稳。 于是学画这一天将要离别之前,他们就和清雾说好了,下一次,一定让她和霍云霭见一面。 因为直到除夕那日霍云霭方才能够清闲下来,大家就将旧年里的最后一课敲定在了这天。只是陛下有空闲的时辰保不准会早点还是晚点,只能让清雾尽早过来等着。 郑天宁今日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在屋里候着了。还亲自烧好火盆,让屋里暖融融的。听闻清雾过来,忙让小家伙进到屋里暖和一下。 过年这样喜庆的日子里,人人都穿了美衣华裳。但是眼前的小女孩儿,因着有孝在身,依然是一身素白。 想到深宫之内那个白衣少年清冷孤独的身影,郑天宁依稀有些明白过来,为何霍云霭对清雾这样用心了。 “……先生?先生?” 连声轻唤响起,郑天宁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小姑娘手捧着一个荷包,正静静地看着他。 荷包上绣着傲骨梅枝,枝上有点点殷红,是在那皑皑白雪中含苞待放的花朵。 郑天宁将荷包接过,清雾就又拿出了另一个来:“这个,送给秦将军。我这两日,或许见不到他。若是先生得见,可否帮我转交?” 这一个的图案却是青松。寒冷冬日里,依然挺拔青翠。 看着这些图案,郑天宁有一瞬间的怔忡。很快,他回过神来,将两个都收好,笑道:“万宝斋里买的?让为师猜猜。陛下的,是竹?” 清雾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依着此三种植物的关系,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看到她发窘的模样,郑天宁哈哈大笑。闲闲地扯出笔墨纸砚,这便朝她勾勾手,“陛下不知何时才到。来,我再教你画点兰草。” …… 霍云霭掀帘入屋的时候,搭眼看到的便是清雾认真作画的背影。 小姑娘脊背挺直,端正地立在桌案前。小手紧紧地捏着笔杆,一笔一划地认真在纸张上描绘。帘子撩起的一刻,她提起的笔稍稍停顿了下,却好似没有听见,依然继续下去。 霍云霭看她这般专注,不忍心去打搅。便没有唤她,而是放轻了脚步往里行去。走到她的身后,方才驻足,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画纸。 清雾刚刚听到了帘子被掀起的声音。只是她以为那是郑天宁去而复返。 之前先生便反复告诫过她,作画之时需得专注。一回头一走神虽只瞬息的功夫,但之后再落笔,便不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 故而她没有搭理,依然紧盯着自己跟前的纸张,凝神细看。 霍云霭看她这认真的小模样,先是莞尔失笑。继而将视线落在了她的画作上。仔细一看,不禁惊愕。 他之前便听秦疏影赞过清雾画画极有天赋,却不曾想,她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虽笔触尚显不足,但轻勾几笔便已将草叶的神韵现出,着实难得。 少年帝王紧盯她的画笔,随着她的勾画而心情微动。待到看见她一笔落得太重不好收回时,他暗暗叹息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帮她圆了这一个提笔。 清雾正因一笔的失误而眉心微拧暗道糟糕之时,冷不防身后有人靠近,旁边又伸出一只手来,轻握住她的小手。 她正全神贯注地画着,根本没有考虑其他,下意识地就要往前逃开。却忘了跟前就是桌案,这一下猛地向前,胸腹必然要撞到桌案上。 衣物和桌边相触。 清雾微微闭了眼,正等着剧痛袭来。谁料身前突地探出一手替她一挡,将她的未至的痛苦给提前拦住。又把她顺势后揽,她便直接跌入了个还带着些微凉意的怀抱中。 熟悉的感觉瞬间将她环绕。 清雾猛地睁眼,错愕地看过去,正对上霍云霭带点无奈的温暖笑意。 “怎么怕成这样?想必,没有发现是我罢。” 第四二章 清雾缓了一瞬方才松了口气。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霍云霭看她已经回过神来,便揽着她扶她站稳。待她示意可以了,这才放开手。 清雾知道,有霍云霭在场,郑天宁怕是一时半刻的不会进来了。可她心中记挂着刚刚的画,既然先生暂时不能点评,索性拉了霍云霭来指点她。 霍云霭和郑天宁教习的方法有所不同。 郑天宁教清雾落笔,无论是字或者画,都是他先示范,然后清雾动笔。接着他再一遍遍地言语纠正清雾的错误。 前面几个步骤,霍云霭和郑天宁是完全不同的。只是到了“纠正”的时候,他不只口中说,更是直接将手覆在清雾的小手上,一笔一划地教会她。 是以,由他来教她,无论写字或是作画,清雾学成的速度更快。 如今清雾的跟前是桌案,身后,便是霍云霭。 “……这里要提早收势。不然的话,到了叶尖处,便无法勾勒完好。” 少年帝王左手背到身后,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握住女孩儿的手,将她方才作的那副画依着样子从头至尾地又画了一遍,着重点出刚才她错的那一笔。 清雾默默地将他的话记在心里。不时地提出一两点疑问。霍云霭笔下不停,作画之时顺口便答了。 待到二人这副画作完,清雾拿过自己刚才画的搁到了旁边。又跑去另一桌案旁,将之前郑天宁画的也放到了这边。 三个一对比,她忍不住笑了。 同样的几株兰草,明明姿态样式完全一样,细看之下,意蕴却大不相同。郑天宁笔下的肆意舒展,她画的娇嫩俏丽,而霍云霭执了她的手一同画出来的,却添了冷艳傲意。 清雾看看自己的,再看看另外两副,忍不住叹道:“我的还是少了些气韵。” “你的画自有其韵味在,莫要妄自菲薄。” 霍云霭说着,在清雾反应过来之前,已顺手将清雾那有一笔画岔了的兰草图折了起来收入自己怀中。又道:“听你今日言语,已比往常好了许多。往后想必无需我再教你了罢。” 听他夸自己说得好了很多,清雾也甚是高兴。后面一听他不教了,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伤感。 只是还没等这伤感弥漫出来,就听霍云霭又接着说道:“往后我便教你习字罢。无事之时,你可拿出平日里看书不懂之处问我。我尽量与你解答。” 这便是往后会依然经常见面教她了。 虽然知晓他平日里很忙,这样耽搁他的时间会让他更疲累,可清雾自从来了这个世界被他救下,就对他有种难以说清的依赖。 她怎么也不想绝了见他的机会。左思右想,终究没能违反心意推辞,故而十分开心地谢过他,答应下来。 看她没有拒绝,霍云霭暗暗松了口气,眉目渐渐舒展开,都带了掩不住的喜色。 他摸了摸腰间之物,正想着解下来给她,就听清雾说道:“荷包本是新年之礼。我提前送你了,所以又做了个。” 霍云霭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刚刚来到郑天宁这里,郑天宁已经向他看过了清雾送给郑、秦两人的荷包,又笑着和霍云霭说,等下他应当能收到个绣了竹的。 霍云霭这才知道,上一次清雾给他包冰糖用的那个绣了竹子的荷包是新年礼物。便想着今日幸好带来了给小姑娘的礼物,不然的话,当真对不起她这番心意。 谁料,清雾现如今告诉他,因为荷包已经送他了,所以她就又准备了个。 霍云霭有些期盼,有些意外。他将腰畔的手缓缓放下,笑问道:“不知小雾为我准备了甚么?” 在她面前,他未曾遮掩自己的目光,清雾自然看清了他的期待。 见他如此,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慢吞吞地从香包里拿出一物,脸红红地递到了他的跟前。 那是一个用青绿丝线打成的络子。算不得手工很好,但胜在编制者用心,倒也工整漂亮。 “我不知做甚么好,记得和窦妈妈出去的时候,买了点线,就央了她教我。” 清雾说着,抬眼去看霍云霭。 少年微微垂眸,紧盯手中之物。长睫半掩,遮去了所有思绪,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清雾愈发有些紧张起来,扯了扯衣角,说道:“我怕被旁人看到,解释不清做甚么用。只能凑着独自一人、或者只窦妈妈在的时候编。练习不多,太……难看了……” 最后四个字,声量很轻。 但霍云霭听得真真切切。 长指收拢,蓦地将络子紧握在手里,他唇畔漾起一个温暖的笑来,“谁说难看?我很喜欢。” 霍云霭本欲将络子收进怀里,想了想,又将手松开。 修长手指凑到腰间,几下翻转,已经将它系在了自己腰间佩玉之上。 系好之后,他不经意间就看到了腰间佩着的一个新制香囊。香囊鼓鼓囊囊的,显然里面塞了不少东西。 霍云霭顿了顿,暗自叹息一声,再不多看它一眼。 其实,香囊里塞着的是很多金制的小锞子。 他之前打听过,晓得女孩儿们都喜欢精巧细致的小东西。过年的时候,长辈们也常常将金银打制成各种好看的样子,来送给晚辈们玩耍。 因着这个,霍云霭特意让人去寻了上百种金锞子过来。他从中一一挑选。制作不细致的不要,雕花简单的不要,成色不纯的不要。 那么多的金锞子,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挑拣一番,每一个都瞧过。最后才选了一香囊最中意的出来。 原本他想着送给小雾当新年礼物刚好。如今比起她专程为了他用心学用心做的东西来,他又觉得,这些东西太过寻常了。 心意不够。 她待他用心至极,他却没有拿同等的心意来回报她。 霍云霭思量许久,最后在脖颈间摸索了会儿,掏出一个坠子来。 这是个羊脂玉坠,温润无暇。雄鹰状,鹰背处有一小孔,穿过一根八股白丝拧成的细线。 “这,是我五岁的时候,镇国大将军为我求来的。” 霍云霭走到清雾身边,微微躬下.身子,将女孩儿背后的发顺了顺,捋到一起。 “听父皇说,这玉开过光,能佑人平安康健。我一直戴着。” 清雾一字字认真听着,突然发觉脖颈处一凉,这才惊觉,少年居然将那白丝线绕过了她的颈间,竟是要给她系上。 少年说话间,温热的鼻息就在她的颈侧。 将他之前的话细想一遍,清雾忽地明白了这坠子的重要之处。大惊失色,忙去推他,却被他淡笑着抬手拨开。 “大将军求得此物,便是希望佩戴之人平安康健。如今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如此。” 说话间,绳结已经系好。 霍云霭将坠子摆正,看了片刻,然后亲手给她搁到了衣领里。 看着女孩儿满脸震惊的模样,他不禁莞尔。抬指点了点她鼻尖,笑问道:“还作画么?” 身上骤然戴上了镇国大将军留下来的珍贵礼物,清雾哪还有沉得下心去画画? 忙摇了摇头。 霍云霭了然地笑笑,牵了她的手往外行去,“既是如此,不如玩一会儿罢。” 清雾原本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毕竟读书习字无一不需要全神贯注。可她自认定力不足,无法在收到这样珍贵的东西后依然能够保持镇静,与其在里面浪费时间,倒不如出来做点其他的来缓一缓神。待到静下心了,再进屋学习。 只是没多久,她便发现,这主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妙。 第四三章 听到霍云霭这句话,清雾颇有些哭笑不得,“龙的雕饰用不得?凤鸟的就用得了?” 转念一想,她道:“不如雕只老虎罢。” 霍云霭默了默,慢慢念道:“……老虎?” “嗯。”清雾知道他有疑问,笑说道:“虎亦是王者。”森林之王。 霍云霭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清雾乍一提起雕龙,并非完全无意。 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代表他的实物。只是龙太过明显,且寻常人家用不得,故而只得作罢。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虎。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霍云霭淡笑着用指节叩了叩短木,“好,就虎罢。” 刚要动手,忽地想到一事,问询道:“不如做个镇纸?” 可以日日放在案上,读书习字都能看到。 清雾仔细思量了下,抿唇笑道:“甚好。” 郑天宁进院子前,完全没料到那两人会出了房屋待在院子里。脚步瞬间停滞,他仔细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方才继续前行。 白衣少年坐在假山下的巨石上,手握短剑全神贯注。 女孩儿裹着宽大厚实的白虎皮斗篷,缩在搬出屋的椅子上,紧盯着少年手中之物,一瞬也不错开眼。 流水潺潺,温柔和缓。划过假山凸壁,流进下面的凹地之中。 在这流水声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说着话,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郑天宁的靠近。 他们自成画卷、自成一个世界,任谁,都不忍心去打破那份美丽与安宁。 郑天宁本想提醒霍云霭,离开的时辰差不多要到了,不如先提前准备一下。 可看到此情此景,他忽地犹豫起来。斟酌许久,最终,旋身离去。 ——罢了。还是先不过去了。 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再说罢。 …… 清雾回到家的时候,柳岸风和柳岸汀正站在椅子上,一人扯了大红纸张的一边,往门的上方不住比量。 柳岸芷离得稍远些,皱了眉抬眼看着,不时说道:“左边点左边点。右边高一些。太高了,再下来点……” 清雾站在远处,避开正对着红色的大门处,站在右侧微笑看着。待到对联的横批摆正粘牢了,才唤了哥哥们。 柳岸风跳下椅子,噔噔噔跑过来,指了还有些湿润的带字红纸,叉腰笑道:“怎么样?哥哥我贴得不错罢?多端正!” 柳岸汀扶着墙慢慢踩到地面上,拂拂衣衫下摆,嗤道:“若不是我在旁用力拉住,你怕是能把这纸扯到天上去。” 柳岸风不服气,反唇相讥。 兄弟俩争着的功夫,柳岸芷顺手把清雾抱了起来往里走,笑道:“小雾今日学了甚么?不如讲给大哥听听。” 说着,回头朝弟弟们瞪了一眼,又往大红对联那边看了看。 柳岸汀登时会意,忙拉了柳岸风一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柳岸风这才反应过来,妹妹如今在孝中,这红色和她有些冲撞。忙闭了口,和柳岸汀一起急急地跟着柳岸芷往里去了。 之前何氏已经提到过,妹妹懂事,早已经主动说过,身上有孝,过年的时候自己避开些。 何氏想着清雾即便再不记得往事,也还知道死去的那些是她的亲人,想必在过年的时候不愿见到红色。她特意叮嘱儿子们,若是遇到不合适的场景,帮着妹妹些。再一个,无事的时候多照看着清雾点,莫要让她一个人太过孤单。毕竟过年间人来人往,身为主母的何氏无法时刻照看女儿。只能让这几个哥哥多留心些了。 何氏的话,兄弟三个都听了进去。如今见了这状况,自然要带了妹妹避开。 过年期间,不时的有客来访。 清雾穿着白,不方便出去见客人,倒是省了许多事,也清净许多。 她索性将之前霍云霭教她的字和笔划一一练熟,又把跟郑天宁学的画揣摩许久再反复一遍遍重练。 其间三个哥哥时不时地就到西跨院来寻她。最起码,除了重要客人到来三人必须皆至的时候之外,他们三个里至少有一个在旁边陪着她。 只是,他们在她屋里的时候,不会主动寻了她聊天,而是在旁静静地待着。或是看书,或是习字,或是温习功课。就连最爱热闹的柳岸风,亦是如此,不吵也不闹。偶尔过来和清雾说话,也是将声音放柔和了许多。 清雾晓得,这是他们不想她在这欢喜的日子里太过寂寞,所以陪着她。又知晓她这个时候心里必然想到了那些故去的人,心情必然不会太好过,故而不去吵她。 清雾心下感激。 虽然那些故去之人她不认得,但是当时的惨象她记忆犹新。她坚持身着白色,下定决心守满孝期,一来是为了那些惨死的亲人,二来,也是想为那个已经灵魂不在的原身女孩儿做点甚么。 这几天里,还有一个人经常来她的小院子。 那便是吴林西。 当初吴林西应承了要送她绿梅后,第二日就开始动手,将植株移过来。 只是这植物比较娇气,又是他精心照料着长大。若是一个不留意,恐怕会长不好。移过来的那天,吴林西已经和清雾说好,他会时不时地过来照看一下。 虽说这事儿早已说定,但他这几日来得比寻常时候还要多一些,显然是柳岸汀他们将清雾的事情和他说起过,他便也常常过来瞧瞧。 自家哥哥就也罢了,如今吴林西还这样照顾自己,清雾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当着吴林西的面,又怎么将话挑明? 只得趁着旁边无其他人的时候,寻了和吴林西关系最近的二哥柳岸汀,悄悄把这事儿说了。 柳岸汀对此不甚在意,笑言道:“没甚不可以的。他喜静,最不爱在热闹的人群里待着。如今他家人来人往的,想必更是厌烦。来到你这里,倒是有个借口可以清净一番了。由着他去罢。” 虽说如此,可清雾也知道,哥哥这是在宽慰她罢了。想要清净,往哪里不是待着?吴林西这般,也还是为了她。 清雾感激亲人和友人的心意,更加努力地练画练字,想着到了新年将要过去时,给每个人都用心画上一副,送给他们。 就在大家每个人都安稳渡过了新年、眼看着就要迎来几日后的元宵节时,突然,一纸调令来到了柳家。 彼时柳方毅正在和隔壁的吴郎中说着话,听闻此消息,甚是讶异,当着吴郎中的面就将调令文书打开来看。 文书中规中矩,是寻常的模样。上面前半部分都在夸赞柳方毅,不过是些场面话罢了,完全可以略去不看。 后半部分才提到重点。 ——年节一过,柳方毅必须即刻启程,去远在西北的一处地方任职。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包括年轻的帝王。 霍云霭心头怒起,用力一掷,当即将自己手中的茶盏给摔了个粉碎。 “郑天安!”他面如寒霜语气冷冽,“朕尊他为师,他居然敢!” 居然敢在背后这般暗算! 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霍云霭手往旁边探去,摸到椅子扶手,慢慢坐下。 他微微侧首望向秦疏影,沉声问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感受到了帝王震怒的威势,洒脱的少年将军亦是汗流浃背。 秦疏影觉得接下来的话万般难以出口,却又不得不答。滞了许久,方才艰难地“嗯”了声。 他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知道的时候,调令已经颁下去了。再做补救,为时已晚。若利用权势强行更改,只怕刚好让那些老臣抓住把柄,来参上他们几笔。 新帝初初登基,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着。这个时候,绝不能出错。 思及此,秦疏影暗暗自责。 当初那帮子老臣在殿前和陛下对峙的时候,他不该当着那些人的面将小丫头交给陛下抱着。 结果让郑天安看出端倪抓住了把柄,给了陛下心头一记重击。 先前一直默不吭声的郑天宁,此刻开了口,在旁说道:“虽然柳方毅要调过去,但不见得柳家人都要搬走罢。”只要亲眷留京,小丫头不就可以留在京城了? 听了他这句,霍云霭脸色一沉,更加黑沉如墨。 郑天宁对柳家的状况并不是特别地了解,心下疑惑,朝秦疏影求救地望过去。 秦疏影抬手半掩着口,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柳家已分家。其余人尚滞留京城。那些人,对小丫头和她母兄皆不太友善。” 短短几句话,已经说明了其中利害。 ——柳家二房前段时间已经和老夫人还有三房闹翻。那些人在京中还没离去,柳方毅怎么放心让妻子儿女留在那些人眼底下? 必然要一起带了去。 既然柳家一家都要走,那么柳清雾…… 秦疏影和郑天宁默默对视一眼,都垂下了眼帘,不敢再去看霍云霭的脸色了。 第四四章 清雾虽在西跨院中,不多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原本以为是谁的玩笑话,毕竟如今正在年中,即便是调令,也不该在这几天里下发。谁知丹青和桃丝都说这消息是从老爷那边传过来的,确实无误。 “吴郎中和吴夫人都还在,老爷夫人走不开。少爷们等下便会过来,让奴婢们提前知会姑娘一声。”丹青说道。 桃丝在旁不住点头。 清雾这才知晓,居然是真的。 她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总觉得空落落的,却寻不出缘由。无意识地呆坐半晌,忽听窦妈妈在旁不住唤她,方才回了神,喃喃说道:“何事?” 窦妈妈示意丫鬟们退下。待到周围没了旁人,就小声与清雾说道:“陛下那边……奴婢要不要去问问消息?” 陛下? 霍云霭? 想到那个每每看向她时笑容里总带着融融暖意的清冷少年,清雾的心里酸楚莫名,眼里都有些起了雾气。忙抬头眨眨眼,将思绪遮掩下去。 是了。刚才心里头那没了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便是这个。 若她走了,岂不是见不到他了? “不必。”清雾死命揪着自己衣襟的下摆,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好让声音听起来更为平静些,“他定然已经知晓了。” 窦妈妈在宫中数年,经历过的大小事情不知凡几。小姑娘的心情变化她又如何看不出? 眼见她难过得再多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窦妈妈也是心里头乱得很,忙宽慰道:“这必然不是陛下的主意。姑娘且放心。” 放心? 是的。 她有甚么不放心的? 除夕那天,在郑天宁家中道别的时候,霍云霭还与她说,待到元宵节闹花灯的时候,他想法子出来见她一面,要送她一个这世上最好看的花灯。 不仅如此,他还问了她爱吃甚么馅儿的汤圆,说是会让御膳房的人做好了,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他应承过她的,必然会做到。既然如此,那调令,就与他无关。 想到这一点后,莫名的,清雾心里好受了些。只是那酸楚难过的离别愁绪依然有些难以纾解。 不愿再多想这个,她跳下椅子,缓了缓,扬起个笑来,“外面怎么那么吵?想必是哥哥们来了罢。而且,三哥一定也来了。我过去看看。” 语毕,赶紧快步出了屋子。 她虽走得急,毕竟年龄小腿脚慢。刚出房门,哥哥们已经进了西跨院。 柳岸风跑在最前头。 一看到那团白绒绒的小身影出现在屋外,他便大声喊道:“小雾进去进去,外头冷着呢。”说罢,三两步赶到前头,拉了清雾就到屋里去了。 清雾刚刚站定,柳岸芷和柳岸汀紧跟着进了门。 看着哥哥们一脸严肃的表情,清雾知道,这事儿是铁板钉钉的,绝对没半点掺假了。 她努力扬起个笑来,问道:“听说要搬家了?真的假的?”又看了看自己新收拾出来不久的小屋子,叹道:“太可惜了。娘为我这院子,花了好多心思。” 听了她这留恋不已的话语,三兄弟反倒放心了些。 清雾刚到家里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情形,他们记忆犹新。如今将要去一个新地方,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妹妹会适应不了。 现在看清雾这样说,显然已经接受了将要搬家的既定事实。虽留恋此地,却没有任何太过抵触的表现。他们原先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解的话语就都慢慢咽了回去,未再说出口。 时间很紧。不过几日的功夫,就要从京城离开,去往远方的西北之地。 一家人都忙碌起来,各自吩咐自己屋里的人收拾东西。 家中仆从有些是孤身一人卖身入府的,自然要跟了去西北。有些是进府做长工的,便有两种选择。一是请辞离去,第二,则是留在京城的府里看家。 仆从们的去留要一一问过,然后定下。黄妈妈一人忙不过来,就过来请窦妈妈去给她帮忙。 窦妈妈自是不肯。 在她看来,旁的事都不重要,照顾好姑娘才是正经事。家里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她更要看顾好清雾,半分也不离身,免得姑娘出上一丁半点儿的差错。 黄妈妈对此颇有怨言。何氏却道窦妈妈做得对。 “雾儿本就身子弱,又是刚来京城没多久便要再次搬去更远的地方。当初请了窦妈妈来,便是专程照顾雾儿的。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她头一件要做好的事情,便是守好雾儿,旁的都是其次。” 何氏也知黄妈妈忙不开。而且,其他人院子里的事情都很多,唯独清雾那里,因着刚来没多久,无论是人或物都没有太过繁杂,可以省出人手来帮上一二。 思量过后,何氏说道:“不如让丹青去帮你罢。她心思细,做事沉稳,应当得用。” 黄妈妈忙谢过了何氏,将丹青叫去,赶紧处理此事了。 清雾屋里统共两个大丫鬟。如今去了一个到外头帮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桃丝挑起大梁,吩咐着小丫鬟们来收拾箱奁。 窦妈妈则任由外面乱成一团,她自守着清雾。亲自斟茶递水,伺候清雾一日三餐。 这般的情形下,当秦疏影想了法子递过消息来、说霍云霭出了宫急切地想与清雾见一面时,比起以往,倒是更为方便了。 窦妈妈与何氏说了声,要带姑娘上街购置些物品。何氏就准了。又叮嘱过她,万事以清雾为先。 窦妈妈应了声后退了出来。给清雾穿戴妥当这便出了门。 家家户户都还洋溢在过年的喜庆当中。街上到处都是庆祝新年的大红灯笼。街上不时飘过欢声笑语,让车里的清雾听了后,亦是不由莞尔。 只是这笑意还没来得及到达心底深处,她就想到了将要面对的离别。顿时心里一沉,那淡淡的笑意就僵在了唇角。 郑天宁的宅子距离柳府太远。这次见面乃是临时起意,太过仓促,霍云霭的时间并不多。故而将地点定在了皇宫和柳府中间距离的一家酒楼。 清雾到的时候,霍云霭才刚到没多久。 小二不知这些客人的来头。但看之前那位极其好看的公子穿了一身白,又看现在的姑娘也是一身白,就晓得这两位都是家里有白事的。便没多说太多喜庆的话语,只好生地将人引到了房门前,便躬身退下了。 秦疏影和窦妈妈都守在门外。 清雾推门进屋,便见窗下的桌旁,白衣少年正执杯浅酌。平日里甚是白皙的脸上,如今带了淡淡的绯色,显然已经微醺,想必是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听到开门关门声,少年侧首,往这边看过来。见到清雾,却没像以往那般欢喜地主动迎过来抱起她,而是搁下酒盅,张开双臂,等她过去。 清雾半点犹豫也没有,当即小跑着冲向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微凉触感瞬间包裹了她。 清雾鼻子一酸,眼睛便湿润了。又不想被他发现她的脆弱,忙用力擦了擦眼。结果蹭了几下后方才发现,她用来擦眼睛的,竟然是他的衣襟。 清雾大窘,忙用力推开他。 因着刚刚太过急促,眼睛上沾染的雾气还没完全擦掉。小姑娘的眼睛泛了红,湿润润的。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汽。 霍云霭顿时明白过来,伸出长指慢慢地将她眼上的水珠擦去。 感受到他的温柔对待,清雾差点又落了泪,忙别过脸去,自己用手背蹭了蹭。 霍云霭暗暗叹息着,将她抱了起来,坐到他的腿上。努力笑了笑,道:“难过甚么?难不成,不准备回来了?” 清雾摇了摇头。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自己对他的依赖太深,又或许是十分担忧这个孤独的少年,一想到将要和他分别,她心里的难过就成倍成倍地增长。 霍云霭心里也堵得很。 他抬指抚了抚她鬓边的发,轻声说道:“无妨。过几年我便让你们回来。这一次……”他顿了顿,声音由着掩不住的愤怒,“……这一次是那些人自作主张。并非我的意思。” 清雾一早就猜到了并非他的授意,闻言不住点头。 看着女孩儿乖巧的模样,霍云霭的心里愈发难过起来。 他揽住她,轻声说道:“你到了那边,要按时念书、按时练字。我教你的字可都记全了?我又赶着写了一些,交给了疏影。等下让窦妈妈带回去,你比照着好生练习。可能做到?” 小姑娘连连点头。 “那边的饮食习惯与京城不同。而且,没有京城这些精致的点心。你平日里想吃甚么,尽管和窦嬷嬷说,让她做给你。” “窦妈妈……她也跟去吗?”清雾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着她神色间遮不住的期盼和希冀,霍云霭莞尔,“当然跟去。”他在她眉心点了点,“我还吩咐了窦嬷嬷,让她务必要看住你、将你带回来。” 清雾忍不住欢喜起来。 看着她的笑颜,少年帝王的神色也有些松动,接着说起一事。 “我会让郑天宁跟你一起过去。他看似散漫实则心细,且交友甚广。西北之地,亦是有不少他的友人。有他照看着你,我也能放心许多。” 清雾没料到会有这番安排,神色瞬变,当即仰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霍云霭笑笑,并未对此解释太多。只道:“他会提前出发,先行做些安排,在那里等你们。”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清雾知道,他必定和郑天宁已经详细商议过了。 千言万语,难以表述她的心情。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多谢”。 霍云霭看着女孩儿认真道谢的模样,却是淡淡笑了。 “无需道谢。我做这些,为的,就是让你安然无恙地好好回来。” 年轻帝王拿起女孩儿的小手,用力握了握。又轻轻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你记得,一定要回来。” 第四五章 京城最好的酒楼,天下第一楼,第二层最大的雅间内,不时地传出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柳岸梦伸出自己涂了红红蔻丹的漂亮十指,向四周的女孩儿显摆道:“这是我爹从西域商人手里重金买下来的。怎么样?你们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罢!” 自打六年前来到京城,她们和那二房分了家后,便再也没回祖宅去。而是留在了这里。 这些年她父亲做起了点心生意。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铺子生意很好,日进斗金。她们早已今非昔比,富贵异常。 柳岸梦曾问过为何点心铺子能赚那么多银子。父亲不让她多管,她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要给她足量的银子够她花销打扮,她才不想多理那些费脑筋的破事。 “柳姑娘你这蔻丹可真漂亮。能不能分我点?” “也分我一点罢!” “我也要我也要。” 女孩儿们争先恐后的声音和不时响起的奉承声,极大了满足了柳岸梦。 她随口应付了这些人几句,全部拒绝掉,“我还要留着这个到‘百美宴’上再用呢。怎么能给了你们!”说着,扭头朝向一旁,问道:“杜姑娘,你有没有准备好那天的穿戴?” 杜芳瑾被这群人吵得头疼,闻言说道:“准备好了。”又随便寻了个借口,“我下去看看,为何要了那么久的茶还未到。”这便下楼去透透气了。 顺着天下第一楼的楼梯走到最下面,便是大堂。 大门两侧均宽敞明亮的窗户。因为楼梯正对着这边,故而杜芳瑾下楼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可从敞开的窗户处瞧见外头接道上的情形。 外面响起了马蹄踏地的嘚嘚声。 杜芳瑾下意识地就朝外望去,便见一辆小马车从前头街上驶过。因着车身制作精巧且雕纹颇为细致,杜芳瑾便停下脚步多瞧了几眼。 细看之下,没有甚么熟悉的标徽在上面。 杜芳瑾瞬间对这车子没了兴趣。 京中权贵遍地走。杜家在京中做生意已有几年,为了不冲撞到贵人们,早已将这京城里世家或是官家的族中标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既然这车子上没有那些,且,以往参加京中盛大宴席时并未曾见到过它,想必也没甚值得关注的了。杜芳瑾便打算转过身子,朝着另一边行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精巧马车的车门打开,从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肌肤清透莹润,指甲毫无修饰却圆润光泽。浑然天成的漂亮。 杜芳瑾只看了一眼,脚步便迈不出了。 有个鬓发一丝不乱打扮体面的妇人走了过来,态度恭谨地微微躬身,伸手将车内之人扶了下来,走向街道另一侧的惠丰酒楼。 那女孩儿身披白色兔绒边儿的淡粉斗篷,身量娇小体态婀娜,举手投足间温婉清雅。藕荷色的裙摆随着她轻巧的步履在斗篷下若隐若现,依稀可见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的蹁跹舞蝶。 只可惜她戴着斗篷上的兜帽,在杜芳瑾这个角度去看,根本瞧不到相貌。 ……不知会是个怎么样的美人。 杜芳瑾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了上去。 她静静地站在惠丰酒楼的门边儿,听着女孩儿娇软悦耳的声音从内传出,眉端慢慢拧紧。 杜芳瑾赶紧回了自己先前所在的雅间,将这事儿告诉了柳岸梦。 谁知柳岸梦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压根不理睬这个,转而和她说起了自己新得蔻丹的妙处。 “你怎么能不当回事儿呢?”杜芳瑾急了,“若我没看错的话,她应当是刚来京城的。若是打算参加那‘百美宴’的,你该如何?”她自己虽五官秀丽,却算不得顶好看。几个好友里面,只有柳岸梦有夺得第一的可能。所以她才赶紧过来,将此事告诉柳岸梦。 “那又如何?”柳岸梦冷冷一哼,“以我的条件,寻常人想和我夺第一,怕是难了些罢。” 她自小便极其貌美,到了如今,更是美艳动人。 杜芳瑾看着柳岸梦自傲到不可一世的态度,也有些气了。虽然没看到那粉色斗篷女孩儿完全的相貌,却在对方和掌柜的说话时,依稀瞧见了她的侧颜。便道:“你怎知她不行?若她出场,莫说商贾举办的‘百美宴’了,便是氏族官家的‘群芳宴’,她怕是也能拔得头筹的!” 那‘群芳宴’乃是不久后将要举办的另一场盛大宴席。不过,里面的一些比试只请官家和氏族的子女参赛。商贾之女,是没资格参加的。 权贵之家的女儿,自小的见识与成长环境便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因此无论是学识亦或是礼仪举止,皆是出类拔萃。“群芳宴”里能够出头的女孩儿,也比“百美宴”的更加引人注目。 这屋子里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少女。听杜芳瑾那样高抬那个女孩儿,就都起了兴致。 “当真那么好看?” “杜姐姐你没唬我们罢!” 柳岸梦见旁人的注意力皆被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夺了去,心下暗恨,嗤道:“若她真敢和我抢,也不用担心。找我哥哥帮忙将她赶出去就是。再不行……想法子抓破她的脸破了她的相!看她还有没有脸在京城混下去。” 听出了她口中的恨意,其他女孩儿都讷讷不敢言。偶有几个看不过去的,也没敢反驳柳岸梦。只因她爹柳方石认识不少厉害的人,若真惹恼了她,恐怕她会让她爹来寻麻烦。 杜芳瑾却不怕她。 杜家认识的人比柳方石更多。 举步行至窗边,杜芳瑾朝下看去,顿时眼前一亮,招手让其他少女都过来看。 她们趴到窗户边儿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下瞧,正巧看到有一团粉色进入到一亮精巧马车内。那打扮体面的妇人则立在马车外,像是在等待。 想必是那女孩儿进车内取东西去了。等下,应当还会出来。 杜芳瑾轻声说道:“我刚才听她问起的是二楼的一个雅间,许是要去那里用膳罢。不如,过去看看?万一她只是路过京城,错过今日,怕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好啊好啊。” 少女们虽有攀比之心,却也有爱美之意。 大家早已起了兴致,听了杜芳瑾的提议,便不住附和。想着无论怎么样,既是听说了这样姿容出众之人,最起码要看上一看才好。 几人就快速商议过,一同跑到了对面惠丰酒楼的二楼楼梯口,望向阶梯,等那女孩儿上来。 ——在这个地方守着,等到对方上楼梯时,她们既能瞧见女孩儿的相貌,又能细观她的举止,当真是一举两得最妙不过。 柳岸梦本不想理睬。可是她们都走了后,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太过无趣。于是也挪动脚步跟了过去。 …… 清雾刚刚问过惠丰酒楼掌柜的,知晓定下的那个雅间里已经有客人到了,便赶紧回到马车上来取礼物。 手里握紧小小的布包,她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坐在车内,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小片刻的功夫,掌心里已经微微出了汗。 她知道,自己在紧张。可即便知道,又有甚么办法呢?即使告诉自己千遍万遍,不过是老友相聚罢了,无需忐忑。但还是忍不住地心砰砰直跳。 六年了。 与他有六年未见了。 离别时的叮嘱与低喃犹在耳边。她时时刻刻挂念着他,像是最亲的亲人一般。 不知他是否依旧如故? 昨日刚到没多久,先生就来告诉她,霍云霭要见她。只是,先生只说了相见的时间与地点,那个少年的近况如何,却只字未提。 “小丫头到时候自己见了本就知道了?”郑天宁勾唇懒懒一笑,“不过,你放心。他问我你如何了,我也没说!为师可是公平得很呐。” 回想起先生当时的笑容,直到现在,清雾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若他肯提一些霍云霭的事情,无论多少,她起码心里有个底。就因了他一个“公平”,搞得她忐忑得要死,紧张坏了。 可是,就算心里再多腹诽,该来的,总是要来。 清雾紧紧握住手中之物,深吸口气,视死如归一般钻出了马车。 惠丰酒楼不过两层高罢了,远不如对面的天下第一楼来得气派。 郑天宁说道,或许正因天下第一楼太过惹眼了,达官显贵都会去那里用餐,故而霍云霭选择的地点定在了远没那么出彩的惠丰。 但清雾知道,其实,霍云霭选择惠丰还一个原因。 当年离别的时候,便是在这里相见。 窦妈妈正在车旁等她。 清雾出来的时候,窦妈妈却未立刻过来扶她,而是转眼望向惠丰酒楼之内。 “可是有何不妥?”当窦妈妈转身过来相扶时,清雾轻声问道。 窦妈妈默了一瞬,低声道:“刚才过去好几位姑娘。有一位依稀有些眼熟。” “是哪一个?” “三房那位。” 柳家三房有三个姑娘。两名庶出都被三夫人沈氏训得服服帖帖,胆小懦弱,且等闲出不了门。窦妈妈说的绝对不可能是她们俩。 故而只可能是柳岸梦了。 几年不见,清雾依然对柳岸梦的霸道和强词夺理印象深刻。闻言轻轻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脚步却并未被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打断。 她要急着去见他。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放在心上。 窦妈妈也只是看到了所以随口一提点。亦是并未在意柳岸梦。因此简短几句后,就也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只想着将要见到的少年,并未在意周遭。谁料刚行了几步,却听不远处不住地传来赞叹之声。 “咦?真的很漂亮啊。” “真是不错。哎呀,希望她别来‘百美宴’了,去那‘群芳宴’就好了。不然的话,我们得的名次全部都要推后一个了。” “别嚷嚷。或许人家只是路过京城呢?” 清雾本还不把这些话搁在心里。上到二楼,便准备继续前行。 谁料斜刺里冲出一个女孩儿,当头就问她:“你来京城做什么的?是来参加比赛的吗?” 清雾满心里想的都是霍云霭,哪知道甚么比赛不比赛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吓了一跳,当即怔在了那里。 窦妈妈上前侧身挡住清雾,呵斥道:“谁家之人!忒得无礼!” 她这一声呵斥惊醒了之前在发愣的一个明艳少女。 柳岸梦看看清雾,看看窦妈妈。仔仔细细将窦妈妈打量了一遍,又再次望向清雾。 认出故人后,她漂亮好看的面容登时扭曲,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原来是你!你个死丫头,滚就滚了,怎么还回来!” 她越看清雾那极致漂亮的面容越是心中发恨,扬起手就朝这边冲了过来,恨不得立马撕烂了那精致美丽的容颜。 窦妈妈怎会由着她这般。立刻迈步上前,抬手就要擒住她的双臂。 谁知周围那几个女孩儿不知怎地突然围了过来,这个扯了窦妈妈的衣袖,笑着问是哪里买的衣裳。那个拽着窦妈妈腰间的衣裳,笑着问是哪里裁的。竟然把她围了个死紧,又拽又拉,根本动弹不得。 窦妈妈赶紧扭头去看清雾。却见柳岸梦扬着染了猩红蔻丹的十指,正朝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扑去。 窦妈妈大骇,歇斯底里地喊道:“姑娘,快跑!” 清雾在她喊之前就发现了不对,忙旋身下楼。谁知有个女孩儿早就等在了那里,堵住她的去路。女孩儿力大无比,清雾怎么推,都推不开她。 柳岸梦的大笑声近在耳畔。 清雾绝望之下,只能转过身去面对猛扑而来的柳岸梦。 就算不能赢她,至少也不能让她得逞。 清雾卯足了力气,正打算撞向柳岸梦再另择旁路逃跑时,突然,破空声突兀响起。 一阵白光闪过。柳岸梦大叫一声,鼻梁歪斜,血流如注。 砰地一声响起。 白玉酒盅穿过人群撞击墙体,嵌入墙内两寸。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这静默之中,珠帘声响起。 斜侧边的雅间内,一人身穿白色锦衣,撩帘而出。 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身姿挺拔气势迫人。目光流转淡淡扫过四周,让先前还张扬跋扈的那些女孩儿都惊得脊背上泛起了一层冷汗。有的甚至受不住他强大的怒意,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她们谁都没看清他到底长甚么样子。 只因在这样的气势之下,谁都不敢抬头去仔细看他。 白衣少年走到粉色斗篷的女孩儿跟前,神色瞬间转柔。 他抬指小心地抚上她的脸颊。片刻后,轻轻叹息,“你长大了。” 而后脱下身上宽大斗篷,扬手一挥,裹在了女孩儿的身上。小心谨慎地系好绳带后,语气清冷地对窦妈妈说了句“全部送入京兆府”,这便横抱起女孩儿,大步走下楼去。 第四六章 清雾哪里想得到霍云霭直接将她抱了出来? 一想到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形,清雾便羞涩难当。挣扎了两下想要下来自己走,谁料这样的举动反倒让少年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莫要乱动。当心摔下来。”他微微垂首,在她耳边低喃道。 口唇开合间,温热的气息袭向她的脖颈。 清雾觉得有些痒,不禁瑟缩了下。 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如果当众跌到地上,那般出丑更加羞人。 思量过后,清雾下定了决心,索性又往他怀里使劲钻了钻。恨不得缩到只有线团那么大,谁也瞧不见她才好。 霍云霭发现了,不禁莞尔。却也知道小丫头一直比较怕羞,忙快步行着,去往酒楼旁的小巷子里。 转过转角,便见一辆黑漆马车。 霍云霭抱着她上了车。刚要说回宫,看看天色,又改了主意,吩咐道:“去秦大将军府上。” 外头心腹应了声后,车子开始行驶。 霍云霭这才将自己那宽大厚重的斗篷掀开。 女孩儿精致俏丽的容颜便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霍云霭不错眼地盯着她看,直到女孩儿头越垂越低,连耳根都泛了红,这才低低笑了。拉了她的手问道:“如何?这几年在西北,可还习惯?” 女孩儿长大了,手自然也比儿时要大上一些。但对他来说,还是很小。而且,握在手里还如小时候一般软软的。 越来越多熟悉的记忆回转而来。 少年帝王心下欢喜,不待她反应过来,便手上用力将她往这边一拉。 她没有防备下,身子晃了晃竟是要栽倒。 他不慌不忙地展开手臂,直接将她带到了怀里揽着。 少年的衣衫如以往一样有些微的凉意,但怀抱比起当年,却又更加宽厚、更加可靠、更加温暖。 清雾很是怀念。伏在他胸前停了半晌,眷恋地感受着他带给她的依靠。半晌后,终究是暗暗叹了口气,挣扎着挣脱出来。 霍云霭不解。问道:“可是这样坐着不舒服?”继而在车内挪动了下,换了个姿势坐下。又朝她张开双臂。 清雾觉得自己脸上越来越热了。忙摆了摆手,又不住摇头。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看着他脸上现出不解,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相当有理,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我、我已经十一了,长、长大了,再不能这样了。” 霍云霭一怔,在她耳边低低笑了起来。眼看女孩儿羞得耳根都泛了红,他莫名地有些心痒难耐。忍不住单手撑在车壁上,欺身而至,在她额上落下了个轻吻。 眼看女孩儿羞赧得更狠了,他忙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探手一捞,将她拉至身边挨着坐好。 他捋了捋女孩儿鬓边的发,十分不在意地随口说道:“不只你长大了,我亦是如此。如今已经十六,依然比你大上许多,不是么?” 面对他这句大实话,清雾简直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了。 问题的重点根本不在于他们两人之间谁大谁小好么…… 不过,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她心安。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清雾便下意识地挪动了下,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着。 许是刚才经历过刚才那一场有些累了,许是在他身边挨着太过放松。清雾刚刚坐定,便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 霍云霭发现了,探手将之前她进车后脱下的宽大斗篷拽了过来,给她盖在身上。 “睡会儿罢。”他顺手捏了下她小巧的耳垂。发现手感极好,忍不住又多捏了两下,“你们奔波多日,想必早已疲累。你先睡着。等下到了,我再叫你。” 清雾昨日刚到,之前一直在赶路,确实很累。闻言便点了点头。不多久,呼吸绵长,已经睡着。 霍云霭刻意将她枕着的那侧肩膀放松倾斜一些,好让她靠得更加舒服些。 此时此刻,他心中洋溢着失而复得的欣喜。虽然自从接到郑天宁的密信得知她要回来后,已经接连好几夜没有睡好,但这个时候,他却半点也不瞌睡。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就这样让她好好倚靠着,静静地听着她轻柔的呼吸,便已足矣。 …… 清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霍云霭的寝殿中。 宽大舒适的龙床、顶上绣了金龙的黄色幔帐,让初初睁开双眼的她有片刻的怔忡。待到回过神来,她终于想起这不是儿时的记忆,也不是梦中的场景,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的到了这里。 清雾猛然坐起,却引来一阵头晕目眩。 她刚准备伸手撑住床好稳住身形,耳边骤然响起急切脚步声。下一刻,身子已经被用力扶稳。 霍云霭一手扶着清雾,另一手将先前端着的白玉碗搁到床边案上。这才双臂环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拧眉问道:“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清雾摇了摇头。 霍云霭探手抚了抚她的额。不热。温度适中。“要不要让太医过来看看?” 清雾又摇了摇头。 霍云霭却还是不太放心。站起身来,正准备唤人过来。袖子一紧,却是被女孩儿用力扯住了。 “我没事。只不过……”清雾窘得头都快垂到胸前了。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只不过是有些饿了……” 她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带了点沮丧和无奈。 少年听闻后,怔了一瞬,哑然失笑。 是了。原本定下一同用午膳,结果因了那些人而耽搁了。 他太过欢喜,并不觉得饿,就让人将御膳房备好的吃食一直温在灶上,想着等她醒了一起用膳。 刚才一看到她不对劲,他便心里慌了神,竟然忘了这一遭。 霍云霭忙扶她坐好。又亲自拿了小桌案搁到床上,再将刚才搁到床边案上的清粥拿了来搁到小桌案上。 ——那是于公公怕他饿着,非要给他送来的。如今倒是真用上了。 霍云霭看清雾开始小口小口吃着了,便唤来于公公让人将饭菜摆上来。 待到宫人们捧上净手的温水后,少年将布巾润湿,给清雾仔细擦过,方才自己去洗。待到准备完毕,饭菜也已经呈了上来。 霍云霭从中挑选了些两人都爱吃的,让人摆到了小桌案上。然后,他也到了床上来。 于公公看到少年帝王居然打算和女孩儿同桌而食原本还想开口劝一劝。毕竟两个人都大了,再这样,说不过去。 但是看到少年和女孩儿相视而笑的目光时,于公公又有些开不了口。 说实话,这些年,陛下过得并不好。每日里除了处理政事,便是读书、练剑、骑射。虽然他没向任何人抱怨过甚么,就连对着秦大将军,也是淡然自若一如当初,但身为贴身伺候的于公公,却敏锐地觉得,陛下并不开心。 每当看着陛下累到伏案休息时,每当看到别的少年人意气风发肆意大笑时,于公公就不由自主地想,陛下曾经也有过十分开心的时候。 就是那个小姑娘在的时候…… 看着眼前共用一桌的两个人,于公公又想到了多年前的情形。 那时候,陛下病了,小姑娘过来陪他。他固执地要她坐在一起。 也是这样的小桌案,也是这样的两个人…… 一切都仿若当年一般。 于公公暗叹一声。也不忍心过去打搅了。只当自己没看见,出屋去了。 用膳过后,清雾看看时辰有些晚了,生怕晚归会引起家里人的注意,就打算告辞离去。 明明道别的话都到了嘴边了,霍云霭口唇微动,努力了半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默默地拉着女孩儿的手,搁在自己掌中把玩半晌,最后 第四七章 秦疏影来寻霍云霭,一到殿门口,就被于公公给拦住了。 秦大将军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天,指指空中悬着的明晃晃的太阳,抱胸往柱上一靠,似笑非笑道:“公公,这时辰不晚罢?即便陛下晌午休息,这时候也是早已起来了。既然如此,耽搁了正事,您担着?” “陛下忙着呢。”于公公笑说道:“柳姑娘回来了。陛下正教她练字呢。” 秦疏影闻言一挑眉,喜道:“小丫头还没走?” 他知道霍云霭出宫去见清雾时出了点岔子,也知道清雾被霍云霭带走了。因为之前窦妈妈将那些人送到京兆府后就去寻了他帮忙。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在这里遇到那个小丫头。 大将军眉开眼笑地拍了拍于公公的肩,说道:“我正是为了小丫头今日遇到的那件事来的。这个时候进去说,正合适。” 他这样讲,于公公也不知该拦住还是该让他通行的好了。想想秦大将军乃是陛下至交好友,最终迟疑着让了开来。 他本打算先提前通禀一声,谁知秦疏影动作比他快。一见他肯了,当即推开殿门就往里行去。 走到里面,搭眼瞧见里头情形,秦大将军却是一愣。 窗边的桌案前,立着两个人。 藕荷色衣裳的少女身材娇小,正执笔认真书写。 高大的少年立在她的身后,微微向前探身,右手握住女孩儿的手,边指引她的书写,边稍稍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低喃,好似在作指点。 女孩儿轻轻颔首,不久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灿烂笑容。 少年静静望着她,也跟着勾起唇角,笑容温柔而又和煦。 阳光透窗而过,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染上了一层融融暖色。 两人都是相貌极其出众的。这样相视而笑的画面,怎么看,都极其美好。 可秦疏影呆了半晌后,却瞬间黑了脸。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殿门,以声响将两人惊动。 清雾没料到会突然有人进来。怔了怔后,反应过来。忙将自己的手从霍云霭手中抽走。脸红红地转出霍云霭的身前,朝秦疏影福了福身,便朝内室行去。 秦疏影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望向霍云霭,“你们这是……” “练字。有些细节处她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稍作纠正。”霍云霭气定神闲说道:“你怎么来了?” “你说了句把人送去京兆府,就只顾着小丫头不管那边了。窦嬷嬷没办法,就去刑部找了我。”秦疏影朝着内室扬扬下巴:“小丫头那么大了,你再这样,不好罢。” “哪里不好?”霍云霭不在意地说了句,又认真问道:“京兆府那边怎么样了?” “你看,你都能娶妻了,小丫头再过两年也要说亲了。你们这样,合适?京兆尹暂且将那几个人扣押住了,还没定案。窦嬷嬷和我大致说了事情经过,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霍云霭一听到“娶妻”二字就皱了眉,直接将那话题略过,道:“之前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秦疏影听霍云霭提起让自己查了很久的那桩案子,顿时脸色一变,沉声道:“还没有定论,不过有点苗头了。” 霍云霭沉默片刻后,忽地说道:“盯紧柳方石。” “柳方石?小丫头的三叔?”秦疏影奇道:“他一个卖点心的……” “若是一个卖点心的,都能让经营金楼的杜家人对他礼让三分,甚至杜家女也不明着反对其女,你道如何?” 秦疏影摸摸下巴,“有这种事?这倒有点意思了。我再让人仔细瞧瞧。” 说罢,秦大将军全心想着此事,和霍云霭行礼道别后转身就走。 被他这一打岔,耽搁了些时候。清雾再不回家的话,怕是都要赶不上晚膳了。 霍云霭无奈,只能让她离开。 原本清雾打算独自归家,霍云霭也已经答应。 可看着女孩儿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消失在自己眼前,霍云霭的心里忽地涌上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有些失落,有些伤感,更多的是,牵挂。 还未真正分别,已经在思念她的一颦一笑了。 这种牵挂和以前的几年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年轻的帝王来不及细想,便瞬间改了主意。 马鞭刚刚落下,车子刚刚开动,帘子一掀,他就跟着跳上了车。 清雾正在整理刚才他新为她写的字帖。忽然旁边白色身影一闪,才发现他已经坐到了她的面前,顿时惊了一跳,“你这是——” “我送送你。” 再次看到她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霍云霭刚才有些悸动不安的心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淡笑着坐到她的跟前,从她手中抽出带字的纸张,慢慢地帮她整理着。 待到一切妥当,霍云霭将东西搁好,转眼便看到女孩儿在一旁正襟危坐。 他忍不住笑了,轻轻揽她入怀,“车子本就颠簸。我既是在这里,你又何苦那样坐着?” “可是这样不行。”清雾挣扎了下,没能挣脱,有些退败地说道:“之前秦大将军的神色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长大了。这样,不行。” “原来你是不愿被人瞧见。”霍云霭有些明白过来,暗道她一直很怕羞,不禁莞尔,“我答应你往后人前必然不会这般,总能放心了罢?” 清雾默不作声。 她在想,该怎么和他解释为好。 看着女孩儿踌躇犹豫的模样,霍云霭顿了顿,眉目间显出淡淡忧郁,“亦或者,你已与我生分,再不愿如以往一般亲近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严重。 清雾忙道:“没有。”却又不知怎么和他解释才能既讲明白又不让他难过。 思量半晌后,清雾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暗道暂时先这样罢。往后寻到了法子再和他说清楚。 霍云霭不方便在柳府众人面前露面。故而黑漆马车停在了柳府旁街角的转弯处,清雾便下了车。 女孩儿刚一从视线里消失,霍云霭顿时觉得先前那种极其想念的感觉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这感受如此强烈,让他无法立刻离去。 于是命令车子稍作停留。他悄悄掀开了车窗帘子的一角,静静地望向女孩儿远去的背影。 清雾走了没几步,便听旁边有人唤她。紧接着,是噔噔噔跑近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了过去,就见一个少年立在了自己跟前三尺处,气喘吁吁,面带喜色。 “清雾,你是清雾妹妹,对不对?” 少年白皙皮肤上透出淡淡粉色,带着点羞涩,带着点紧张,“我看着像你,就、就追过来了。” 几年来他清秀的五官变化并不大。 清雾只看了一瞬便认了过来,惊喜道:“吴林西?你是吴林西?” 她欢喜之下忘记了往年叫的“吴哥哥”,直接唤出了他的名。 吴林西却一点也不恼,反倒很是高兴她这些年过去还认得他,忙不住点头,“是我。昨日才听说你们搬回来了,不曾想今日就能遇到你。可是巧了。” 说罢,他心中有些感动,喟叹道:“想当初你才那么点儿大,在这里待的时候也不久,没想到,居然还能记得我。” 清雾笑道:“吴哥哥那时候给我了两株绿梅,我一直记得。只可惜西北太远,不能带走。” “竟是因为这个记得我?”提起往事,清秀的少年眉目间带着笑意,也没先前那般紧张了,“那这两株绿梅可是送得值了。在你走后,我已经将它们又移了回去。妹妹若是得空,我带你过去看看。过不多久,到了腊月里,我再给你移过来。” 清雾赶忙说道:“看看就好了。养它们,我却没那个本事。” “不妨事。几株花草罢了。如今我的绿梅已经养了一个园子,足有二十多棵。改天给你多送几棵过来。” 清雾知道吴林西待人一向诚恳,这般说了,定然会放在心上认真去做。再三推拒,却是不好了。 故而笑着应了下来,“那就多谢吴哥哥了。” 吴林西看她答应了,高兴地点了点头。 街角处,黑漆马车内,年轻的帝王一直不错眼地看着柳府门前发生的那一幕。直到那边的女孩儿和少年道了别,方才慢慢放下车窗帘子。 而后眉心紧拧,喃喃说道:“……怎么那么久?” 驾车的是霍云霭的心腹穆海。 听到车内的那句话,穆海只当是霍云霭担心清雾的身子受不得屋外的寒气,便笑着宽慰道:“主子不用担心。姑娘和那位公子不过才说了一盏茶的时间,并不长,必然不会着凉。” 才一盏茶的时间? 霍云霭有些不敢相信。 他总觉得,刚才清雾和那少年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些。他苦苦等了有三天三夜那么长,才盼到两个人分开。 正这般暗自疑惑着,就听穆海又接着言道:“说起来,那位公子主子也是知道的,便是隔壁吴大人家的嫡出少爷。当年他将心爱的两株绿梅送给姑娘的时候,主子还赞过他有心。” 听了这话,霍云霭顿时神色莫辩起来。 原来对方也是六年前就已经和清雾相识。而且,渊源颇深。 片刻后。 “彻查此人!”少年帝王冷冷地命令道。 “彻查……他?”穆海讶然,一个读着书的规矩少年郎,有甚么好查的?却还是认真地接下了命令,“属下遵命。” 霍云霭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轻叩车窗,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知己知彼,方能百胜不殆。 至于为了赢得哪方面的“胜利”而这般做—— 少年帝王苦思冥想了一路,也未能得出最终结论。 第四八章 清雾还没回到自己的院子,半路上便遇到了二哥柳岸汀。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衫,步履舒缓而沉稳,较之当年,又添了几分儒雅书生气。 柳岸汀见清雾唇角带着笑意,眉眼弯弯,不禁跟着笑了,语声温和地问道:“妹妹刚才去哪里了?怎地现在才回来?可是遇到甚么喜事了不成?” 他问得理所当然,但清雾笑容微微一滞,却是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她开心,是因为遇到了吴林西,和故友说了几句当年的事情。 但是她去哪里了—— 清雾心知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就过去,毕竟柳岸梦那些人已经被送到了京兆府,便将事情大致讲与柳岸汀听:“我去酒楼时,遇到了柳岸梦她们,起了点小冲突。柳岸梦当时想暗算我。”想了想之前和霍云霭对好的说辞,又道:“幸好秦大将军的友人也在那里,识得我,出手相救。不然的话,怕是要被她得逞了。” 清雾素来不会将事情夸大,她一向是只会报喜,从不报忧。但如今,却将柳岸梦针对她的事情讲了出来,虽然只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但柳岸汀却晓得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便追问她当时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被二哥这样担忧地问着,清雾不禁又想到了那时候紧张害怕的心情。顿了顿,才将女孩儿们围起来窦妈妈、柳岸梦想要抓她脸的事情讲了。 柳岸汀气得身子都在发抖,恨声道:“那个张狂人!心思如此恶毒!我必然要去寻她算账!”说着就要往外跑。 清雾感激哥哥一片心意。但是这种时候,哪能让他硬碰硬地过去?赶紧伸手去拦他。却又拦不住,只能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她们已经被窦妈妈送去了京兆府,想来一时半刻地也离不开。你上哪里去寻她们!” 柳岸汀哪肯依了她? 当即哼道:“即便寻不到她,也要寻了三叔他们。我倒要问问看,他们怎么教养的子女。当年做错事他们总以‘年幼’为托词。如今已经长大,看他们还能掰扯出甚么借口来!” 眼看着柳岸汀就要挣开,清雾急了。 她有些后悔,暗道不该那么早就先告诉二哥,应当在父母在的时候讲出此事。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转眼看到柳岸风从不远处过来,忙大声喊道:“三哥!三哥!快来拉住二哥!” 柳岸汀一向温和知礼,平日里总说柳岸风不知轻重。柳岸风虽认了,但心里头总有些不服气。 如今见二哥心急火燎地像是要去寻仇一般的模样,柳岸风即便不知情由,也心下暗喜。想着终于有机会也回口训一训他了,便立刻奔了过来,帮清雾将人拉住。 好不容易把柳岸汀拽进了屋里,柳岸风一问,居然是因为妹妹被欺负了二哥才这副模样,当即也不依了,气道:“那些个浑人!欺负雾儿算甚么本事?有胆子来找我啊!看我不把她们揍个稀巴烂!” 说着,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肌肉,恨恨地朝着桌子擂了一拳。 自打当年被文武两兄弟打得站不起来之后,柳岸风像是着了魔一般勤练武艺。这些年下来,倒是真的练出了一身好力气。而且个头窜得很快,高大英武,比柳岸芷、柳岸汀这两个哥哥还要高一些。 如今看到三弟也发了急,想到他那冲动的性子如果真寻了那些人去,必然要将事情闹大。 故而柳岸汀反倒是冷静了一些。 他拦阻住柳岸风,将此事前后想了想,对清雾道:“妹妹莫怕。我们先将此事告知母亲,再另做打算。” 清雾见哥哥们不再冲动行事了,暗松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 兄妹三人便往何氏那里行去。 到了何氏的院子后,左右找了找,没有寻到人。唤过紫苏来问,才知道何氏刚才接到吴夫人的请帖,赶去隔壁吴府了。 如今父母都不在府里,兄长柳岸芷一早去拜会先生至今未归。兄妹三人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准备等着父母回来后再作商议。 谁知三人刚刚商议好,旁边便响起了个懒洋洋的声音。 “哟,怎么着?小雾儿被人欺负了?怎么回事,让为师也听一听。” 兄妹三个循声看过去,便见一人正悠悠闲闲地踱着步子往这边走来,正是清雾的先生郑天宁。 郑天宁未成家,这些年一直在西北柳府里教导清雾。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提点下那兄弟三人。是以这次回到京城,何氏和柳方毅便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留了他住下。 ——郑天宁和郑天安一向不和,又因镇日里游历在外,和家里人也并不亲近。当年也是因了这个缘故,才独自住在那么清冷偏僻的地方。 如今柳府上下已经将郑天宁当做自己人了,自然不肯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就好心好意地留他住下。 郑天宁暗暗叫苦。虽喜欢和柳府人在一起,又怕到时候霍云霭会无法私下里见到清雾,故而连连推辞。 但柳方毅铁了心地要他留下。 最终盛情难却推辞不过,郑天宁只能暂且答应下来,打算稍后再寻霍云霭想办法。 刚才听人禀说姑娘回来了,郑天宁便想着过来寻她。哪知道刚好听到兄妹几个在谈论柳岸梦的那件事。 对着先生,清雾没甚好隐瞒的,便将那事又讲了一遍。 当她说到“秦大将军的友人”时,郑天宁了然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再听闻那几个惹事的少女都被送去了京兆府,不需清雾多讲,郑天宁便问道:“你且说一说,都有哪些人。” 清雾自然不知道她们的来历。但是霍云霭身边的人探听地极快,她们刚去到宫里没多久,就已经将消息禀给了霍云霭。待她醒了后,霍云霭又大致将那些少女的身份讲与她听。 如今郑天宁既是问起,清雾便向他一一说了。 “竟有那几家人搀和其中。虽只是商贾,却也难缠。”郑天宁眉目间的笑意渐渐收敛,问道:“过后怕是她们的家人能寻到我们这里。他怎么说?可曾讲到破解之法?” 清雾知道他说的是霍云霭,便摇头说道:“没有和我提过。” “既是不与你说,想必是已经有了打算。又或许,没有考虑过这般的后果?” 郑天宁沉吟片刻,喃喃道:“他不像是会不考虑后果的人,想必有了打算的可能性更大。但,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再想想其他法子为妙。” 说罢,他也不再多停留,转身朝外行去,“我出去一趟。若是有人来府里了,不必惊慌。只管拖着,我稍后就来。若是实在不成,就先去吴家避一避。” 一向懒散的郑天宁都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柳岸汀不由得暗暗思量起来。 柳岸风却没有柳岸汀考虑得那么多,噔噔噔追了上去,喊道:“怕甚么?那些人就算真的过来了,我们占理,还怕他们不成?” 郑天宁回头,嗤笑着睨了他一眼。 柳岸风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 何氏刚刚进到自家大门里面,便听外面街道上传来了喧闹之声。 她刚才接到吴夫人的帖子,便去拜访了吴府,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甚么。听到那些吵嚷声,只当是甚么人从家门外经过,并未多想。 待到她往里行了没多久,听到棍棒敲击大门的声音时,才意识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何氏虽出身书香门第,可是前些年的连年战乱已经让她懂得了如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当她辨清那些人针对的是自己家时,她当机立断唤了人来,用各种办法挡住大门。又派了人从偏门出去,找老爷柳方毅。 ——即便柳方毅这六年里不在京城,但他当年当兵打仗的很多好兄弟还在京城任职。况且,当年京兆府的那些兄弟们,也还在这里。旁的不说,保住自家是完全没问题的! 何氏在里面急急地应对着,外头的人却是嚣张得很。 其他老爷并未出面。柳方石一个人带着几家人派来的打手,对着柳府大门不住叫嚣。 “柳方毅!你个缩头乌龟!欺负我不成,就欺负到我女儿头上了?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连年的奢侈生活掏空了他的身子。 如今的他眼窝深陷,印堂发暗。 第四九章 于公公丝毫不理会其余人。特别是柳方石和那些打手,更是连个眼神也欠奉。 他径直走向秦疏影,对他躬身一礼,恭敬说道:“陛下听闻秦将军特意调了刑部差役处理事务,知晓您对此事极为看重,生怕您来迟了误了时辰,又或者是只身一人不好处置,特意让这几位大人也过来相助。至于咱家……不过是引个路罢了。” 他口中的“几位大人”,自然指的是那些禁卫军。 这说法乍听之下无甚特别。若是寻常人,恐怕只当是皇上听闻好友有棘手之事需要处理,特意派了人来相帮。 若说这样太大动干戈,也不过是因为陛下和秦大将军关系极好、帮他调遣几个人亦是顺手相帮罢了。 但秦疏影和霍云霭一同长大,又比霍云霭年长几岁,自然知晓霍云霭的秉性。 清雾的事情,霍云霭和秦疏影心知肚明。若真的单单是为了清雾而来,以霍云霭的性子,九成九会让于公公一句话都不解释。毕竟两人之间的牵连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只会给清雾惹上更多麻烦。 既是带了这么一大串话,就必然还有其他的目的。 秦疏影微一挑眉,暗暗斟酌了下,觉得那几句话有两层意思。 其一,霍云霭生怕柳府出事的时候,秦疏影未能及时赶到,故而派了禁卫军来。为的就是护好柳家人。 其二,即便他带了刑部的人赶到了,若是事情无法对付,那么禁卫军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头先那个理由,秦疏影能够理解。那第二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疏影快速思量着。往旁边一瞥,瞧见了柳方石,忽地就想起了今日见到霍云霭时候,少年帝王对他说的一句话。 ——多留意一下柳方石。 霍云霭让秦疏影调查的案子,已经持续了很久,都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柳方石这条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这一次,莫不是想让他正大光明地捉了这人去,在刑部里好好审讯一番、然后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毕竟柳方石这次犯了错,即便把他押进牢里,也是因了他当众寻事的错处,无人会怀疑到旁的事情上来。 可是柳方石并非官员,他的案子应该归京兆府管。即便刑部插手,也得将人送到京兆府审讯。不过,如果柳方石求他插手一管,他“盛情难却”之下,不得不把人带进刑部大牢了,京兆府再来问他要人,他自然是怎么都不会交出去了…… 秦疏影心中豁然开朗——左右世人都知晓,他秦大将军做事素来张扬。那么偶尔凭着心意做点出格的事情,不为过罢? 他挑眉一笑,扬声说道:“柳方石故意挑衅当朝官员,其用心之险恶,实在难以言表。必然要关押起来好好审讯。”再朝于公公笑笑,“既是陛下的人来了,这里想必也没我们甚么事了。就让禁卫军将他带回去罢。” 大理寺郭大人皱了眉,道:“此事或许应当京兆府……” 他话说到一半,正对上秦疏影凉凉的一眼。顿时喉头一哽,后面的话就咽了回去。 秦疏影朝郑天宁扬了扬下巴。 郑天宁会意,扯了扯唇角,扭头朝郭大人说道:“听说,大理寺最近新到的刑具都还闲着?再不使使,怕是要钝了罢。” 大理寺衙吏面面相觑。 一个白身犯了错,而且还不是甚么大案要案,能和大理寺的刑具扯上甚么关系? 郭大人已经有些明白过来,此时捋须的手连个停顿都没有,当即笑容和煦地道:“是这样没错。想必是时候寻人磨一磨了。” 郑天宁就朝于公公拱了拱手,道:“还请公公给陛下带个话。这事儿若是惊动了陛下,实在是不应当。不如就让大理寺去处理罢。” 于公公低眉敛目,朝侧后方看了一眼。 禁卫军中一位头领上前笑道:“我们既是已经来了,又何须劳烦大理寺的诸位大人?兄弟们已经闲了好久了,好不容易得了陛下的命令来处理政事,可是得好好管上一管。” 这边禁卫军和大理寺“争着”要人,那边“香饽饽”柳方石和打手们却齐齐地冷汗直冒。 他们这一次铁定逃不过,肯定要被抓到监牢了。 若是被禁卫军抓走,或许会十分有幸地被皇上亲自审问。 ……那可是皇上啊! 听说,是个脾气极其不好、为人十分冷漠的少年。 真对上他,还能讨得了好去? 若是被大理寺抓走,必然要遭受各种刑罚。 ……会断手还是断脚? 不过是女儿被抓走、然后过来嚷嚷几句罢了。如果因此而带上伤,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居然刑部是最可靠的了。 虽然秦大将军不靠谱了点,但不靠谱也有不靠谱的好处。 最起码,自他在刑部上任以来,一直都是凭着证据来断案的,至今没有听说在他手底下有屈打成招的。 柳方石素来不是个骨头硬的。 如今看到情势到了这个地步,他主意已定,噗通一声跪在了秦疏影的脚边,抱住玄衣将军的大腿哀哀哭泣。 “将军!将军青天大老爷,求您发发慈悲,亲自审理此案,还小的一个公道罢!” 年纪一把的人了,又是那副被掏空了身子的萎靡之相,这样装腔作势地哭着,着实让人心里反感至极。 但秦疏影要的就是他这种主动来求的效果。 玄衣将军先是不肯理他,转身就走。无奈柳方石这个时候却突然奋起,下了死力气拉住他的腿。秦疏影居然没能挪动半分。 那些打手也哗啦啦地跪了下来,哭得涕泪交流。 如此僵持了半晌后,秦疏影眼神黯了黯,叹口气道:“既然你那么诚心求我,那我只好尽我所能罢!” 说着将柳方石扶了起来。 郑天宁在旁边好整以暇地抱胸看着。 秦疏影朝他笑笑,这便大手一挥,让刑部衙役押了柳方石和一众打手离去了。 郑天宁见事情已经解决,便亲自送郭大人和大理寺诸位回去。 于公公却没立刻离开。 他与禁卫军的头领低语了几句后,四顾看看。待到没人注意自己时,这便迈了步子朝着街边的一个小巷子行去。 巷子里只有一人。她鬓发一丝不苟,衣着很是体面,正是窦妈妈。 窦妈妈先前看到府门前的杂乱情形,便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走到了这个巷子里稍微避一避。却没想到被于公公瞧见了,还特意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 窦妈妈知晓他必然是有话要讲。看看周围没有旁人,就笑着迎了上去。 时间紧迫。两人简短寒暄几句后,于公公直截了当地压低声音说道:“主子说了,若是能够见到你,有几句话要吩咐你。” 一听是霍云霭吩咐的事情,窦妈妈不敢大意,立刻神色认真地仔细去听。 “主子不放心姑娘,让嬷嬷多看顾着些、多留意着些。若是有甚心怀不轨之人蓄意靠近姑娘,嬷嬷务必要想了法子去阻止。特别是那些年岁相仿的、住得近的,更是要仔细提防。” 将话传到后,于公公也没了旁的事情,忙急匆匆地离去了。 留下窦妈妈一个人在巷子里苦思冥想。 ……年岁相仿、住得近的? 她不由自主就往吴家方向看了眼。 转念一想“心怀不轨”,又觉得和吴家公子完全不搭边。 于是左思右想,她都没能领会到主子到底说的是谁。只能将陛下的话好生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好生遵循便可了。 何氏在府里一直仔细留意着外面的情形,派人硬生生把儿女尽皆拘了起来不准出去。直到听见外头的人都撤了,方才松了口气,准了柳岸风他们随意行走。 柳方毅赶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之后,忍不住气道:“愚蠢!他往年平日里行事没有章法,就也罢了。如今几年不见,竟是敢这样嚣张!”他压着怒气,去寻了郑天宁好生道谢。毕竟郑先生为了柳家事,欠了大理寺人很大一个人情。 柳方石做事太不靠谱,柳方毅虽早已分家和他没了牵扯,到底气不过。一直到晚膳过后,还没消气。索性自己跑到院子里练剑去了。 虽说这事儿对柳府影响颇大,却也不能因了这个而耽误正事。 待到柳方毅去了院子里后,何氏就让人将清雾叫了来,又问她明日里有何安排。 清雾看母亲问得郑重,就也仔细思量了下,说道:“虽说最近有些东西要购置,但不急于一时。明日里抛去这些可有可无的琐碎事,便没甚打算了。” 看着女孩儿郑重其事的模样,何氏笑了。拉了她在身边坐下,说道:“囡囡不必如此紧张。你可还记得吴夫人给我信中提到过的夏家?”因着家中只清雾一个女孩儿,且很是乖巧懂事,何氏有些事情便会与她商量着来。 夏家? 说起这个,清雾倒是真的颇有印象。 这些年,母亲一直在为哥哥们的婚事操心。 特别是大哥柳岸芷。 当初没去西北前,何氏已经在想着给他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因这六年在西北,何氏又不愿让儿子娶了那边的姑娘,省得人家女儿往后跟着柳家来了京城,要和亲人分别千里。 于是,大哥的婚事一直耽搁到了如今。 这个夏家,吴夫人提到的时候,特意强调了这一家的女儿们。虽然何氏没有对着清雾明说,但当时何氏的口气,显然就是准备回来相看一番的。多走动走动后,若是合适,许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思及此,清雾不禁有些雀跃,问道:“母亲可是打算见一见她们?” 何氏看到清雾这兴奋的样子,不禁笑了,点点头道:“夏夫人邀请了吴夫人明日去府上做客,吴夫人请我同去。你若是无事,便一起过去罢。” 第五十章 虽说吴、柳两家挨得近,但吴夫人之前一直未曾见到过清雾。 当年清雾刚刚来到柳家的时候,身子很弱。偶尔哥哥们去吴家顽,也并未带了她一同过去。待到后来她身子好些了,却恰好遇到了过年。 彼时清雾一身素白之色,无论去到哪里,皆是不太妥当。故而新年期间,她都一直避着旁人。不管是柳家人去吴家做客,亦或者吴家人来柳府拜访,她都未曾露过面。 吴夫人早就听儿子说起过,吴家的妹妹十分可爱漂亮,只是性子有些羞赧。但京城高门中的女儿,除非底子太差天生相貌不佳的,一般来说稍作打扮,都能看得过眼。 故而吴夫人并未太将儿子的话放在心上。 只当那是个被柳家人好心收养的女孩子,因了和同样生性腼腆的吴林西颇为投缘,故而儿子会对她褒奖甚多罢了。 如今当面见到,吴夫人方才晓得,吴林西那时常冒出的几句夸赞,这女孩儿着实当得起。相貌是万里挑一,再也没见过比她更娇美可人的。性情也很好。柔柔顺顺,不经意间流露出惹人怜爱的俏丽。 两家人的马车在夏府一同停下后,才初初相见。不过是一同走了一小段路的短暂时候,吴夫人已经对这个女孩儿是越看越喜欢了。 ——行止有度,对待长辈很是恭敬。说话柔声细气的,多打趣两句,都会羞红了脸。显然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难能可贵的是,性子纯真,双眼澄澈,毫无矫揉造作之态。 想当年儿子将心爱的绿梅送了她,这几年时不时地还提起这位柳姑娘。昨儿回去后,那傻小子又兴奋地嚷嚷要再给柳妹妹多移几株花草过去。吴夫人心下一动,笑道:“柳姑娘相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也不知将来哪一家有这个福气了。” 清雾只当吴夫人是在随口夸赞她,羞赧地微微低下头。 何氏却是听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忙望向吴夫人。看她轻轻颔首,才晓得自己没有想错。正想着吴夫人的意思是哪一个时,却见对方悄悄比了个“二”的数字。 赫然就是嫡次子吴林西了。 何氏握紧了手里帕子,心中暗暗思量。 吴大人几年前已经是正五品郎中。听说,这一次很有望再往上升一升。吴林西又是个性子和顺好相处的,且十分勤奋努力前途颇佳。至于吴夫人,何氏和她相交多年,深知她秉性和善不喜为难人。 怎么说,吴家都是一个极其不错的选择。 这样想着,何氏不由得朝身边的女孩儿看了眼。 之前她只顾着为了儿子们的亲事发愁,并未想过清雾的事情。只当女儿还小,往后再说。谁料如今自家的娇娇女居然已经能让别家的主母给瞧上了。 何氏轻舒口气,与吴夫人说道:“谁知道哪一家?她这样娇气的性子,不给旁人家添乱就是好的了。” 这就是在说,还没给清雾相看过了。 吴夫人心中暗喜,面上的笑意愈发深了些,“娇点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乖巧得很。再说了,都是自家孩子,谁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 有她这保证的话语在,何氏对吴家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如今并非说起这个的时候。两人简短几句,心中有数之后,便将话题岔了开来。 今日做客的夏府,主人是翰林院的一位编修。虽然他品阶不高,但为人极其正派,家中子女教养得也很不错。之前吴夫人来夏府的时候,见过夏家的几个女儿。因着听说何氏为了孩子们的事情发愁,就想到了从中撮合撮合。 依着吴夫人的意思,既然这次只是打个招呼稍微见一见那个女孩儿便好,免得夏家人有所察觉。不然的话,若是相不中事情不成,便不美了。 她今早就向夏府递了帖子,大致说了下今日有位友人带了女儿同去稍坐片刻。见了面便将何氏介绍给了夏夫人,又说道:“雾姐儿一心想要学好女红,之前听我说咱们夏府的大姑娘女红极好,便想来请教请教。” 这个借口是何氏和吴夫人早已商议好了的。之前也已经和清雾说过。 此时清雾便上前,先是向夏夫人行了个礼,又道:“麻烦伯母、姐姐了。” 女孩儿娇娇俏俏的,又带着羞涩,好似是因为自己技艺不精而赧然。 夏夫人赶紧说道:“不妨事不妨事。静姐儿和她堂妹两人正在院子里头玩耍,我唤人叫她们过来。”语毕,将人请进屋里,命人奉上茶水。 不多时,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相携着走了过来。 左边那个年龄稍长的,眉目柔和,穿一身湖蓝色衣裳。右边那个年龄稍小些的,着嫩黄色衣衫,双眼灵动,笑容甜美。 她们进到屋里来后,夏夫人就招呼着二人来见过何氏和吴夫人。待到少女们行完礼,就将清雾的来意与她们说了。 年纪较长的夏如静笑着点了头,问清雾道:“妹妹有何不解之处?” 清雾先前已经想好了说辞,便道:“我绣牡丹的时候,那花瓣总显得有些呆板。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才好?” 夏如静想了会儿,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己掌心描绘,给清雾解释:“你看,这般下针,会好上许多。” 她正细细描画着,一旁名唤夏如思的黄衫女孩儿晃了晃夏如静的手臂,嗔道:“堂姐,你只这般说,哪里能让人听得明白?不如让人拿个绷子过来,你给妹妹当场详解,岂不更妙?” 夏夫人虽在和两位客人说话,却也时刻留意着女孩儿这边。听闻夏如思的提议,连声道好,命人将绷子针线取了来。 夏如静性子沉静,并不多言语。行针的时候,偶尔讲解一二。 倒是夏如思,见清雾一脸茫然,便在夏如静说话的空闲时候插上几句,为清雾细细详解。 请教过后,清雾将之前备好的小礼物,一盒八宝斋的点心送给了夏如静,便和何氏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何氏初时一直保持着沉默。清雾便在旁边静静地坐着。直到何氏轻舒口气,发出一声叹息,清雾方才挪了过去,挨着母亲坐好。 何氏秀美的眉端轻轻拧着,说道:“雾儿觉得那位夏姑娘,如何?” 她本以为清雾会直接说出“好”或者“不好”这样的话来。谁料清雾却是问道:“母亲指的是哪一个夏姑娘?” 何氏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静姐姐很好。又沉静又温柔,我很喜欢。可如果母亲问的是我们去的缘由,我倒觉得思姐姐更合适。” 何氏本也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走了这么一趟。如今听闻清雾这般说,倒有些搞不懂了。 既然夏如静很不错,为何夏如思更好? 于是她便问起清雾这话的来由。 清雾便想起了自家大哥。 柳岸芷很有兄长风范,平日里一举一动皆是规规矩矩,为弟弟妹妹做足了榜样。性子十分沉稳。 可就是有的时候,太沉稳了,简直不像是个十七八岁的人。 清雾不知自己这话说出来合适不合适,故而努力将声音压低,凑到何氏耳边,喃喃说道:“大哥已经够闷的了。若是静姐姐和他一道,两个人凑一起,岂不是半天都没个人说话了?” 何氏一怔,搂住清雾笑了起来。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掩口说道:“正是这个理。我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很久却说不上来。如今听你一言,方才明白。” 心中注意已定,何氏暗暗思量着,回去后向人打听打听那位夏如思姑娘家里的具体境况。若各方面都合适,再作细细考虑。 事不宜迟。到了家中后,何氏便去着手安排此事。而清雾,则被丹青伺候着回自个儿的院子。 只是还没回到院子,窦妈妈便迎了过来。将丹青打发回院子,这才笑着与清雾说道:“今日天气尚好,姑娘既是穿戴齐整了,不如出去走走?也好购置些适用之物。” 昨日柳方石刚带了人来闹过。晚上的时候,窦妈妈特意叮嘱了清雾,近日无事之时莫要出去闲逛。免得被有心人碰到,徒惹麻烦。 谁知不过一个夜晚加一个早晨过去,就改了说辞了? 清雾心下狐疑。但见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府中仆从,便面上不显,只笑着道了声“好”。 直到出了旁人的视线范围,她才低声问起窦妈妈这般做的缘由。 窦妈妈四顾看看,确定无人在旁,便半掩着口在清雾耳边说道:“主子来了,就在隔壁街的转角处,已经等姑娘很久了。” 清雾没料到居然是霍云霭要见她,忙跟了窦妈妈一起,匆匆赶了过去。 她想着,霍云霭应当还是坐了上次那黑漆马车过来。毕竟这种车子比较常见,不显眼。 谁知到了后才发现,倒是真有黑漆马车,不过不是一辆,而是两辆。一模一样的外观,倒是让她不知该往哪一个旁边走了。 正立在中间犹豫着,就见霍云霭从前头那一辆上走了下来。 清雾扬起了微笑,正想和他打招呼,他却脚步不停。顺手一捞握住她的手,拉了她往后面那一辆行去。而后撩起这车的车帘,淡笑着示意清雾往里去看。 清雾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望了过去。一看之下,很是震惊。 “这、这是……” 她回过身来,惊愕地望向霍云霭。一时之间,居然寻不到词句了。 “听说,你喜欢绿梅?” 霍云霭的唇角微微勾起个清淡的弧度,“如今这一整车的绿梅,品种各异树龄各异。想必能从中寻出你所中意的,足够种满你那个小院了?” 看到女孩儿错愕地点点头,他笑意更深。抬指抚向女孩儿的眉心,轻轻用指尖描画着她的眉。 “既是如此,这些便全部送你。至于闲杂之人拿去的……不要也罢!” 第五一章 霍云霭这车绿梅送得爽快,可收下满车东西的清雾却是犯了愁。 如若不赶紧将绿梅种上,必然对植株有损。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把这一车带回去,若是家人问起它们的来历,她该如何回应才好? 当年遇到此类事情,都是秦疏影默不吭声地当了挡箭牌。 如今她年岁稍大了,和秦疏影不可能随意相见,自然无法立刻和他说起此事。既然如此,便不能说这些是秦疏影送她的。不然的话,秦疏影随口一句否认就会露馅。 左思右想,无奈之下,清雾只能寻了郑天宁来商议。 郑天宁没料到霍云霭会有此番举动。 在他的印象里,少年天子性子清冷沉静,绝非冲动之辈。但听清雾这番描述,霍云霭很像是突然兴起弄了这些过来。 这可是有些奇了。 郑天宁默不作声沉吟了许久,道:“你且说说看,他为何会弄了这一车东西送你。” “我怎知晓?他只说让我收下这一车后,再不许去收旁人的。”清雾无奈地叹息了声,忽地想起一事,说道:“我回来后曾遇到过吴林西。他答应送我几株绿梅,不知有无关联。” 郑天宁面无表情地朝着皇宫方向看了眼,而后垂眸,懒懒地扯了扯唇角。 半晌后,他喃喃低语道:“竟是这样么……” 不待清雾细问,他忽地扬眉一笑,道:“幸好你是来寻了我。不然的话,若你说秦疏影送你这个,倒是会引了人怀疑。” “先生这话是何意?” “镇国大将军喜好栀子花。因了她的这个喜好,无论是宫里亦或是镇国大将军府,先帝都命人栽了大片栀子。秦疏影性子随意,对花草一向无甚研究。只因感念镇国大将军的养育之恩,对栀子留意稍微多一些。若说他送你绿梅,还不如说他送你刀剑更可信些。” 清雾闻言,轻轻颔首。转念一想,明白过来郑天宁这便是已经答应了帮她遮掩过去,忙笑着与他道谢。 娇娇柔柔的女孩儿,本就生得眉眼娇俏精致,这般欢快地笑起来,容颜更是动人。 郑天宁叹息着摇了摇头,“道谢就罢了。只希望往后你想到为师的时候,多些好事,少一点这种需要替你善后的麻烦,为师便感激不尽了。”又朝清雾摆摆手,示意她若是无事便赶紧离去。 两人在西北之时朝夕相对,对彼此的性情品行都十分了解。清雾晓得自家先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说得再凶,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必然是义不容辞。就再次笑眯眯地谢过了他,心情轻松地离去了。 这一车绿梅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旁人不知晓,但是和吴林西相熟的三兄弟却是知道,这一车绿梅有多么难以培育、多么珍贵。 特别是二哥柳岸汀。 当年问好友吴林西讨要两株而不得。如今乍一见到这么多棵,饶是他素来温和有礼,眼睁睁看着这一盆盆娇嫩无比的植株,且很多还是叫不上名称来的珍惜品种,也是难掩震惊之色。 他全身紧绷不错眼地看着它们,半晌后,又愣愣地去看清雾。 瞧着二哥目瞪口呆的模样,清雾突然意识到,霍云霭送她的这一车东西,许是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珍贵很多。 柳岸风倒是直接得多。 高壮的少年绕着植株走了两圈,啧啧叹道:“吴家的我看过。没你这些好。不过,说起来,移植这些东西需要专人才行罢?要不要哥哥帮你去找吴林西过来帮忙?” 他呲了呲牙,露出洁白齐整的牙齿——当年被文武两兄弟揍掉的是乳牙,后来恒齿长出,已然无碍。 柳岸风这话说到了清雾的心坎上。 她也知道,绿梅不比寻常梅花,更为珍惜,也更为娇气。 如今还未到移栽梅树的最好月份。这些已然是提前了日子取下的,若是栽种的时候再不当心些,恐怕没多久就会枯萎败落。 可是吴林西前面才兴高采烈地说要送过来些他自己培植的绿梅,而且清雾也已经欣喜地答应了下来。 如今这些话还犹在耳畔,自己就突然弄了这么一车过来让他帮忙栽种…… 此时此刻,清雾怎么也不好意思向吴林西开那个口。 柳岸风看出了她的羞窘,笑道:“你怕甚么?哥哥我去帮你把他叫来,不就得了!我记得他今儿刚好不用去学堂。” 说着转身就要跑。却是没走两步,就被人横臂拦了下来。 “若是你去,定然要坏事。直截了当地将事情和吴林西说了,固然省事,但他的心里,怕是不会好过罢。” 开口的是已经回过神来的柳岸汀。 他斜睨了弟弟一眼,转眸朝着清雾笑笑,道:“这事儿还是我去办罢。再怎么说,我也和他更为熟稔些。好歹能说得让他更容易接受一点。”语毕,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些绿梅,这便快步朝着府外行去。 吴林西是在当天下午赶到清雾小院子的。 柳岸汀去到他那里的时候,恰好吴家开始摆午膳。吴林西看柳岸汀去了,就留了他一同用膳。又遣了人过来柳府说一声。 待到晌午过后,两人又谈了会儿功课和科举的事情,这便一同往清雾这边赶来。 吴林西到的时候,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和沮丧,反而带着柔和的淡淡笑意。 清雾一看到他这副样子,晓得他是真心不介意了,便大大地松了口气。忙迎了过去,将他请进院子里。 一看到院中植株,吴林西便再也挪不开眼了。一颗颗看过去,从地下的根茎到上面的枝桠,每一株都细细瞧过。甚至是枝干上的纹路也不放过。 柳岸汀笑道:“我没说错罢?清雾的这位师父,可是一顶一的雅人。他择出来的品种,必然极佳。这些品种,也只交友甚广的郑先生能弄得,若是没了他的出手,恐怕你我此生都难以一见。” “是了是了。”吴林西眼中闪着奕奕神采,赞叹道:“多谢郑先生。若不是他,我便没了这个机会了。” 他越看越欢喜,最后听清雾朝他道谢,忙连连摆手,反而还朝着清雾重重一揖。 “还请妹妹答应,往后这些植株由我来帮忙照料。”这样,他才能时常来看望它们,一饱眼福。 郑天宁没料到吴林西居然会出手相助。听闻是柳岸汀去劝的,他颇为好奇,忙问清雾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知晓了前因后果后,郑天宁摸摸下巴,面上的表情颇为让人费思量。 清雾研究了半晌,没有看透。最后却听郑天宁低低地叹息了几句。 那些话她听得不甚清楚。不过,隐约是—— “若他知晓自己送了东西后,反倒让那小子多了来府的机会,怕是要怄上一肚子的火气了。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 清雾听了他这些字句,又细细思量了下,有些反应过来,霍云霭当初送这一车的东西,好似是不想让她与吴林西多见面的。 她有心想要弄清楚霍云霭这个想法的来由,正打算细问郑天宁,却听郑天宁问道:“雾儿可曾听说过‘群芳宴’?” “‘群芳宴’?”清雾隐隐觉得这个名称有几分耳熟,再仔细去想,却辨不出这个的来由。故而摇了摇头。 郑天宁就将这群芳宴大致与她说了下。 他性子素来闲散,极少去管外间之事。除非与清雾相关的,方才会费些心思去搭理一下。 听闻他将这“群芳宴”讲解得如此详细,清雾隐隐地有了个想法,却不甚确定。便有些犹豫地问道:“先生想我提起这个,莫不是……” “正是。” 不待她将那句话将完全,郑天宁已经十分肯定地打断了她。 “为师正是准备让你参加那群芳宴。不只要参加,而且……” 他扯了扯唇角,闲闲地一笑,“务必要将‘画’之一试的头筹拔下。” 第五二章 清雾参加群芳宴的事情定下来后,可是忙坏了柳府的几位主子。 距离那个盛大的宴会,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何氏听闻这个消息,暂且将儿子们的婚事搁在了一旁,赶紧去寻好的绣坊给女儿做身好看的新衣。 柳岸芷兄弟三个也没闲着。 柳岸芷和柳岸汀四处去寻最适合女孩儿作画用的文房四宝。 三哥柳岸风没事的时候就往清雾这边跑,给她加油鼓劲。又生怕妹妹在比试前紧张,没事就给她讲笑话逗趣。 清雾这才知道,三哥居然肚子里藏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一个连一个地听着,笑到肚子疼后,他还能接着说起又一个。 清雾忙连连摆手,“不行了不行了。等下怕是要提不起笔来了。” 柳岸风也知道自己经常做事没个轻重,听她这样讲,赶忙收了话头,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可是会耽搁一会儿的练习?” 不待清雾开口,一旁懒懒的声音已然响起:“当然不会耽搁。笑上一盏茶的功夫不停歇,不过会耗尽力气罢了。又怎么会耽搁作画呢?” 听了他这暗含讥诮的话语,柳岸风有些慌了,围着清雾不住地道:“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帮你能好一些?” 最后被他念叨得烦了,一向懒得出手的郑天宁都冒了火,直接一巴掌把他推出了门外。又将屋门大力闭紧,还上了栓。 初时外头还有点怨气十足的唠叨。后来渐渐没了声音,紧接着,是少年跑走的快速脚步声。 郑天宁听着柳岸风走了,刚松了口气,便听脚步声再次临近。不多时,门上响起了几下轻叩。 他略有些烦躁地开了门,正要开口呵斥,却见柳岸芷拿着上好的墨砚,柳岸汀抱着上佳的纸笔,正立在门外。 看到郑天宁脸带怒容,兄弟俩有些诧异。细问之下,才知缘由。 柳岸汀先是替柳岸风赔了罪,后又道:“他性子有些急,做事时常考虑不周。我等下便去寻他,和他好好说说,这几日没事的时候莫要来寻雾儿,省得扰了她的练习。” 柳岸芷想了想,却是接道:“不只是三弟。这几日我们都不要再来打扰妹妹了。” “这倒不至于。不过是场比试罢了,何须如此紧张?先前不过是因了那小子突然间太过聒噪,吵得头疼,这才将他赶了出去。”郑天宁笑笑,“如往常一般便好。只是那比试之前的一日,需得彻底放松下好好休息,莫要再来找清雾玩耍便可。” 兄弟俩这便将他的话好生记下,依照着行事。 其实接下来几天的练习,出乎清雾的预料,十分地随性。 郑天宁说了,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受到命题之人的青睐。即使如此,谁又能猜得中到时候会要求画甚么?倒不如想画甚么便画甚么。只要画法娴熟,心中有丘壑,便完全没问题。 画法娴熟,一个需要天分,一个,便是需要勤练。 清雾凑着这次的机会,将自己这几年所学系统地回顾了下,从基本知识到后来的提升练习,都好生地按照回忆一步步地练习过来。闲暇之时,就寻了确定点的物什来描绘。有时候是一株草,有时候是一朵花。 郑天宁也不多说甚么去惊动她,只在旁边紧紧看着。偶尔她画法有误或者行笔不够妥当,才会出声和她提起一二。 清雾这些天也没落下了练字。每日里都在画画的空档将平日里的练字计划写足了。这也是郑天宁的意思。 ——书画本是一家。她临摹的是霍云霭的字,多年下来,自有一股子气势在里面。 正是这种气势,恰好可以弥补她性子里的柔和娇,让她的画不至于太过绵软,失了风韵。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比试的前一日。 这一天,郑天宁果然说到做到,不准旁人再来随意打扰清雾。却又不拘着她,让她依然如平时一般行事便可。 清雾不解。想到这些时日来的认真对待,忍不住问道:“不知这次比试究竟有何意义??” 郑天宁生性随意,对她严格,却不严厉。清雾自小跟着他学习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他一直对所有比赛都不放在心上。 正因唯独这次和以往不同,她心里的疑问才越积越多。 郑天宁笑笑,并不多说,只是和前几回一样地回答道:“往后你便晓得了。” 清雾几次询问都没能得到确切答案,如今比试近在眼前他依然如此,她便知晓他是铁了心如此了。只能暗暗叹口气,将这疑惑搁下,转而静心研习。 其间,丹青来禀,说是有人要见清雾,还带了句口信。 人是秦疏影派来的。口信是,主子要见她。 丹青听了,只当是秦疏影要见清雾。但郑天宁和清雾都知道,那是霍云霭要见她。 清雾哪会拒绝霍云霭?当即站起身来就欲往外行。走了两步,想起来先生的嘱咐,又慢慢停住了步子。 ……人,还是被郑天宁挡回去了。 他说了,就算天王老子过来,也不见。 他的乖徒儿今日必须静下心来,调整好心态。这一次,必须一举夺魁。 …… 到了那一天,清雾一早就换上了母亲给新做的衣裳,收拾停当,望着举行宴席的府邸去了。 她这些年不在京里,参加宴席的夫人都没见过她。见到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女孩儿过来,均是眼前一亮。 长期受到霍云霭的影响,女孩儿的气度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姑娘,别有一番风姿。 举手投足间,婉约天成,却隐隐透着无法言表的清雅疏朗。低眉浅笑时,丝毫不带有怯懦和退让,反而有种让人无法言说的温婉高华。 好些夫人都暗自赞叹,说女儿家到了这个份上,算是极致了。相貌一顶一的好,但凡见过的人,无不惊艳。风度亦是十分出众。既娇俏得惹人疼惜,又悠然闲适地让人挪不开眼。 这般的女孩儿,百年里怕是也难得见到一个。 夫人们这样议论着,清雾却是全然不知晓。 她心无旁骛,只跟郑天宁往里行着。直到前面那慵懒的男子猛地一顿足停住脚步,这才抬眼去看。 不远处,有个白色的身影,正立在垂柳旁,清冷而又孤傲。只是他站的位置极好。旁人看去,只能望见垂柳。只对着清雾这边现出了身形。 四目相对,白衣少年唇角微微扬起,朝这边稍一点头。 清雾不知道霍云霭为何来了。但见他要她过去一见,便和郑天宁说了一声,往那边径直行去。 “你怎么来了?” 行至少年身旁,清雾讶异地问道。 霍云霭听了她这疑问意味十足的话语,再看她笑靥如花的娇俏模样,不由眉端紧拧,面上的肃然之色更是冷凝了些。 ——他怎么来了? 想他昨日要见她,她推拒得那样干脆利落,丝毫余地都没留不说,甚至也没留下只字片语,告诉他下一次何时肯去见他。 他白日里忙着政事时倒也罢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细想这些,不由得愈发心里不说滋味起来。辗转反侧许久,终是打定主意。 她既是不来,他去寻她便是。 紧着赶着将最为重要之事提前处理好,把所有普通事务推后,霍云霭这才腾出空闲来到了这里。 谁知她却完全没有受到未见面的影响,面色极佳,显然睡得不错。 ……想来,只他一个人因了没能相见而耿耿于怀罢。 霍云霭满心郁结无处发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捏着。 直到女孩儿面露赧然脸颊泛起了害羞的绯红,他的心里才好歹舒坦了点。 感受着掌中仿若无骨般娇柔的触感,他有些上了瘾,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着,竟是忘记了松开。 清雾见他拉着她的手不放,生怕自己会误了比赛的时辰,忙压低声音急切道:“比试将要开始,我、我需得赶过去了。” 话虽说得急,但是,她并没有自顾自地将手抽出来,而是在等着他主动松开。显然,并不抗拒他的碰触。 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心里头好像那么难过了。那口郁气,也慢慢消散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欢喜和愉悦。 或许是心里太过开心了。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年轻帝王,面对着女孩儿的催促时,不知怎地就说溜了嘴,把心里头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这几日我一直想念你得很。你,可曾想起过我?” 第五三章 两人相交素来坦诚。听了霍云霭的问话,清雾并未多想,微笑答道:“自然是想念的。我每日练字时,总对自己写出的不甚满意。总想着若你这时在身旁,能够指点一下,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她话语里只提到练字时候,但一想到她每日里都会如此,少年的心便瞬间欢喜起来。 恰在此时,清雾看到远处郑天宁在向她招手,晓得时候不多了,忙和霍云霭说道:“我需得过去了。若是误了时辰被取消了参加的资格,可是对不住先生的一番苦心。” 霍云霭就算再不舍,也知晓此刻不能强留她了,只得松开了手。 清雾匆匆和她道了别,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少年在轻声唤她。忙顿住步子,回身去问:“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额上便传来温柔触感。 是他轻轻地落下了一吻。 “愿你成功。” 少年低声轻喃着。垂眸之时,恰好看到看到女孩儿脸颊微红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轻轻用手臂环住她,将她带进怀里,又落下一个轻吻。 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解了心中的渴望,谁料,却更加地心痒难耐,愈发地不舍了。 他生怕自己舍不得让她离去,忙在这时匆匆松开她,急急地背转身去。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说道:“快去吧。郑天宁还在等你。” 清雾笑着应了一声,便赶紧朝着柳林外行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走,霍云霭慢慢转回身来,贪恋地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心里却还想着刚才她的那几句话。 ……每日里都会想起他么? 霍云霭每想起她那回答一次,心中的欢愉便会多上几分。 即便只是在练字时想起他又如何? 终归是日日念着他的。 年轻的帝王唇角微微勾起,眉梢眼角上满是遮也遮不住的愉悦笑意。 笑过之后,再看到已经空无一人的身侧,他眼神黯了黯,心里又开始空落落地,没了着落。 一瞬间,无边的孤寂就又铺天盖地向他袭了过来,让他措手不及。 …… “群芳宴”名为“宴”,更多的却是“赛”。这是因“赛”而聚集在一起,举办的宴会。 比试“画”的会场设在了一处极其宽敞的院子。院中四周缀着各色菊花,当众是排列齐整的十排四列桌案。案上搁有笔墨纸砚。 不过,这些物品都只放在了桌案的一角,并未占据太多空间。只因大部分的参赛之人都会带了趁手的文房四宝而来,原先备置的这些,便无需再用。 清雾跟随郑天宁到了院子之后,便见已经有十几位姑娘走到了桌案之前,着手整理自己带来的各色物品。而陪伴她们过来的众人,则立在了院子边角处,远离最近的桌案也至少有一丈远。 虽说场内未曾在外圈设立桌椅。这些女孩儿们都是出身氏族或者官家,相伴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但没有人因只能站着而恼羞成怒。恰恰相反,大家都为女孩儿们接下来的比试而紧张挂牵着,只觉得站着能够看得更为清楚些。 郑天宁和清雾一到院子里,便有不少夫人姑娘朝着这边望了过来。又有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清雾不知缘由,正打算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沾染了甚么尘污,便听身边男子懒洋洋说道:“无妨。不过是徒儿你太过惹眼了些,她们忍不住多看了你几眼。” 郑天宁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眼中,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之意。 清雾只道先生这是怕她紧张,特意出言调侃罢了,便笑着回应了几句。然后接过郑天宁帮她拿着的笔墨纸砚,走到了场内一处空着的位置。 刚站定没多久,她潜意识里就感觉到四周有不善的目光。环视四周,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只道是自己想错了。 静下心来等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命题之人步入场内,赫然便是鸿儒王老先生。 他须发已然全白,身形消瘦,穿着宽大的外衫,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看到他出现,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方才渐渐少了下来,四周归于沉静。 王老先生年岁已大,牙齿松动,说话便有些咬字不清。但没有人会因这个而在意。所有人都侧耳细听,态度恭敬且认真。 “如今已是秋季,即将步入冬季。”他慢慢地将每个字讲了出来,“既是如此,我们不如用‘深秋’来做为这次的题目罢。” 题目一出,女孩儿们便开始细细思量自己作画的内容。 有想得快的,不多时就开始构图落笔。有些慢的,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未有任何动作。 清雾便是属于后一种。 她将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才开始动笔。 提起笔来,看看四周。此时此刻,其他的所有女孩儿都已经开始动手画了。她是最后一个。 “莫慌莫急。成竹在胸后再画,也要不了多少时候。” 王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雾心下稍定,愈发沉静。凝神静气,再不多想其他。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王老先生亲自将画卷一一收起,拿到此院一隅唯一的一间屋内,与等候在内的众人一同评判。 评判过后,所有画作全部拿出,依着名次排列,被贴到院子南侧的白墙之上。 待到画一贴出,名次已定。不需旁人多说,女孩儿们也已经晓得了自己的程度。 依着以往,贴着画作的时候,命题之人和评卷之人便会从第一名的画作开始,讲解每副画的优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这一次,王老先生眉头紧紧拧着,站在旁边,并不和旁人立在一处。 评卷之人开始评判第一幅时,他一言不发。但是,那几人随口点评第二幅时,他却突然开了口。 “依着老朽的意见,这第二的画作,才是妙极。此次评卷,我未能辩过其他几位,甘愿认输。但是这幅画,”他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娇俏女孩儿身上,“却是着实地情境极好。私以为,是上佳之作。” 王老先生虽爱护后辈,却颇为严厉。这般推崇一个年轻后辈,是极其少见的。 大家不由得就去看他望向的那个女孩儿。 娇娇俏俏的女孩子,气度出众相貌夺目,便是之前她们留意到的那一个。 听了王老先生的赞美之词,为首的评卷之人显然有些恼了,捋须说道:“王老先生莫不是认为我们也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好坏了么?” 这样一说,赫然就是在讥讽王老先生年岁已高了。 此人蓄着长髯,已至中年,身体有些发福。 正是帝师郑天安。 众人里原本有人还想帮助王老先生辩驳一二,如今一看,有些了然。 怪道王老先生辩不过他们。这位,可是能和天子对峙的人…… “难道郑大人认为,这般情境相融的画作,竟是远不如那样平庸的一副?” 伴着一声冷哼,一人从后面缓步踱出。 白衣少年神色清冷,气度高华。 郑天安见到他出现,先是一怔,紧接着不等他开口,便就地跪下,冷冷说道:“若是和旁人辩驳,臣自然能据理力争。但陛下若也执意如此,我,无话可说。” 郑天安的一声“陛下”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待到反应过来,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偶有几个大胆点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侧了脸去看郑天安神色。 ——这位帝师和陛下不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多年前为了沙松一案,郑天安连同祝阁老带着几位御史跪宫门。一跪,就是三天。 几个月前,为了出兵攻打北部来袭的敌国一事,陛下和帝师又起了争执。当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郑天安带着一帮老臣又在宫门外跪着。 当年的时候,先皇刚刚驾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师的关系虽不融洽,在民众之前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争执,年轻的帝王直接和郑天安当众翻脸,丝毫情面也不留,不顾郑天安议和的提议,坚持己见让邹大将军带兵出征。 前几日,前方传来捷报,大胜。 自那时候起,郑天安的脸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今日有相熟人家的老爷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爱答不理。大家都猜测着,许是心情太差精神不济没有听到。 但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阵。 霍云霭冷冷地看着郑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当初欺他年少意图□□,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眼看着权势一点点从手边溜走,他,竟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顾及了么! 第五四章 郑天宁无视众人各色的目光,径直走上前去,面不改色地从参与比试的女孩儿们中间穿过,来到长髯中年男子的跟前。 郑天安顿时脸色一沉,望着郑天宁,指了他怒叱道:“你到底要胡闹到甚么时候!整日里到处胡闹,连家也不回。如今到了京城,不往自家去,偏要住在旁人家里。这算什么事!” 郑天宁扯了扯唇角,懒洋洋说道:“郑家有你一个懂事明理的就行了。左右我做甚么都是错,又为何要去那里自寻没趣。” 先前支棱着耳朵一探究竟的人们算是明白过来了。 ——得,人家这是俩兄弟。 哦对,郑家确实有位小公子,喜爱游历四方,镇日里不着家。听着郑大人的口气,约莫就是这位了。 先前这位公子说的那些个不中听的话,恐怕也是和兄长怄气的可能性居多。 满场的人正窃窃私语着两人的关系,那位“郑小公子”忽地又冒出来一句话,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转回了画作比试之上。 “这一位是祝阁老的孙女罢?长得倒是不错,画技也算可以。若是我徒儿不在此,她勉勉强强也能算得上第一。只不过,有雾儿在,这第一,却不是她能拿得的了。” 祝姑娘的祖父是大学士,父亲在翰林院任职,满门清贵。她自小到大顺风顺水,何曾被人这般贬低过?当即红了眼眶,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郑天安看她如此,更是气愤,叱责郑天宁道:“说话没遮没拦,满肚子的学问都白费了!” 郑天宁轻嗤了声,抱胸说道:“有遮拦讲道理有甚么用?王老先生够涵养,和你们一字一字地讲道理。可结果呢?还不是被你们欺负到头上来!” 语毕,对着王老先生欠了欠身,歉然道:“得罪了。” 王老先生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郑小公子替老朽争一个公道,老朽该谢谢你才是。此等话语伤不得人,无需愧疚。” 郑天宁躬身一揖,“老先生为晚辈爱徒正名,该道谢的,是晚辈才对。” 王老先生再次摆手示意不用。 郑天安被郑天宁这浑不在意的态度给气到,抖着手指了他半天说不出话。 祝姑娘却是被郑天宁和王老先生那心照不宣的架势给刺激得心里发堵,哽咽半晌后,终究忍耐不住,捂着脸低泣起来。 众人原先还为了那得了第二的画作而惋惜。如今看到祝姑娘哭得花容失色,不由得心生同情。就有人开始小声嘀咕道:“不过是个不甚正式的比试罢了,无需如此咄咄相逼罢!第一或是第二,又有甚么打紧?何至于将个小姑娘逼到这种地步。” 在场之人原本只是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罢了,并未太过在意。听他这样讲出来,便一同议论低语起来。 郑天宁朝声音来处瞥了一眼。 开口说那话的,是郑天安的一个门生。 他轻嗤了声转向那处,正要开口驳斥,便听一清冷之声骤然响起。 “行宫之中举行的比试,竟是‘不甚正式’?既是如此,天威何在!” 这语声铿锵有力,带着雷霆之势,从人群后方突兀响起。 众人惊得心中一凛,不由地便齐齐住了声。 院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在这静谧之中,一名少年自人群后缓步而来。身着白色锦衣,五官隽秀气度卓然。 但凡没见过他的,都暗道一声好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又被他的气势所迫,只来得及这样暗中赞叹一声,便低低地垂下头去,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有些认识他的,自瞄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由得脊背上泛起了冷汗。忙给郑天安使眼色。见郑天安不领情,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垂手恭立。 ——当年有人提议举办群芳宴的时候,先皇已然身染疾病。 因着心爱之人亡故,他心如死灰,早已不将身外之物搁在心上。听闻没有合适场地,便将这处行宫暂借给了举办之人。 自那年起,每年的群芳宴便都在此地举行。 这些事情,参加的官家氏族大多已经隐约听说过。听闻少年这般讲,便没了反驳的话语。 霍云霭行至众人跟前,淡淡地瞥了祝姑娘一眼,负手说道:“技不如人,继续努力便是。这般软弱,如何成大事?”又朝清雾那边望了下,沉声道:“技高一筹者被刻意压制亦毫无怨气。此乃行事之正途。” 郑天宁看到他对祝姑娘时的冷漠态度,不由暗暗咋舌。 若是小雾儿被惹哭了,无论是她对还是她错,陛下恐怕都会好生哄着。哪里还会去管甚么“成大事”去? 如今人家别的小姑娘窘得哭了,他非但不怜香惜玉,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责。 这区别对待得……也太明显了罢…… 他在这边看到霍云霭后心下放松,其兄长却是如临大敌。 郑天安听了霍云霭的话,捋捋胡须,说道:“你口中所谓的‘技艺高低’,不过是凭着你一人喜好罢了。又怎能做得了准。” “若我的是只凭自己心意,那郑大人的,恐怕更是如此。王老先生一向以客观公正著称,如若不然,也不会被请了来作命题之人。”霍云霭指指清雾的画作,“难道郑大人认为,这般情境相融的画作,竟是远不如那样平庸的一幅?” 白衣少年身材瘦高,往帝师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去。 郑天安即便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年轻的帝王威势十足,让他颇有些难以招架。 他心念电转,思量着解决之道。最后竟是撩起衣袍,当即跪了下去。 “陛下所言,臣不敢反驳,也反驳不了。只因,陛下从不肯听臣之劝言!” 郑天安的一声“陛下”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待到反应过来,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待到霍云霭让大家站起身后,偶有几个大胆点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侧了脸去看郑天安。 ——这位帝师与陛下不和、陛下不肯听从其之言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多年前为了沙松一案,郑天安连同祝阁老带着几位御史跪宫门。一跪,就是三天。 几个月前,为了出兵攻打北部来袭的敌国一事,陛下和帝师又起了争执。当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郑天安带着一帮老臣又在宫门外跪着。 当年的时候,先皇刚刚驾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师的关系虽不融洽,在民众之前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争执,年轻的帝王直接和郑天安当众翻脸,丝毫情面也不留,不顾郑天安议和的提议,坚持己见让邹大将军带兵出征。 前几日,前方传来捷报,接连大胜。 自那时候起,郑天安的脸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 此时此刻,他再次跪在了帝王的跟前,却是为了两幅画作的名次高低。 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般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阵。一句“从不听劝”,道出了身为帝师的无奈和心酸。让人扼腕叹息。 霍云霭冷冷地看着郑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当初欺他年少意图□□,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眼看着权势一点点从手边溜走,他,竟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顾及了么! 天子和帝师一立一跪,僵持到了极点。情势紧张,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郑天宁侧首对郑天安道:“郑大人,做人要厚道。陛下和你说这两幅画的好坏,你和陛下谈身份。这,恐怕不太好罢。” “有何不妥?”郑天宁低垂着头,底气十足地道:“祝阁老与我是至交。即便我出言护着他的子孙,又有何妨?倒是陛下……” 他朝清雾的方向望去,“陛下为了一个小姑娘,不惜现身与臣对峙。不知陛下与这小姑娘,又有何渊源在里面?” 他重重地叩了个头,“恕臣斗胆,再说一句。陛下年少,行事切忌轻狂,定要仔细思量过后再做打算。” 霍云霭听罢,心里对郑天安更是厌恶了几分。 此人最卑劣不过的,便是总爱将清雾牵扯到他的那些算计里。 当年将清雾送走是如此。 如今,明里暗里地说他是故意护着清雾方才这般行事时,亦是如此。 ——郑天安,分明在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么承认和清雾早已相熟,要么,就装作和清雾完全不认识。 只是,如果承认两人相识,少不得要牵扯出多年前的事情来。霍云霭倒也罢了,身为帝王,无甚大碍。但对清雾,一定会有许多影响。 但,如果当众否认两人相识,霍云霭即便这个时候为她争取到了应有的权利,日后却无法再处处护着她。 左右都是难。 霍云霭神色如常,只轻轻蹙起的眉心,稍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读古代旧史时的情形。依稀记得,那个朝代里,女子在内宫之中为官,有一个官职可以随身侍奉在君王身侧…… “朕细观其言行,审视其画作,认为此女秀外慧中,性子沉静,实属难得。故而,决定封她‘侍书女官’一职,入宫为官,伴朕左右。”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此女竟有此奇遇。只因被不公正对待时被陛下看到,居然得了个伴君的殊荣。 郑天安没料到霍云霭竟然出了这样一招。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最为正确。 “这小姑娘不过是十一二岁,心智都未成熟,怎能当此大任?”郑天安不轻不重地呵呵一声,捋须说道:“陛下怕是太过任性妄为了。” 身为帝师,有可以教导皇帝的权利。而郑大人,显然将这权利运用到了极致。 霍云霭勾了勾唇角,极其淡漠地笑了下,“原来郑大人还记得朕是天子、是这统治江山的君主。既是这天下都是朕的,那么朕要封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为内宫女官,又有何不可!” 白衣少年铿锵语毕,探手一拉,将清雾拽到他的身边,好好护住。 “若是大人觉得朕此举又是‘年少轻狂’,不如静等几年。短短时日内,她必然会快速成长,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只不过——” 年轻的帝王微微侧眸望向郑天安,目光冷淡且疏离。 “只不过,在那之前,郑大人一定要注意身体,万不可再为了此事而随意去跪宫门。如若不然,日后她声名鹊起之时,便是郑大人后悔之日!” 第五五章 群芳宴中画之一试后来的情形究竟如何,清雾已经不得而知。因为霍云霭与郑天安对峙过后,便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甚至未曾再回头看一眼依旧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帝师。 因着霍云霭已然表明了身份,之前身穿常服隐匿在人群中的禁卫军众人便现了身形,护在他的身侧。 一路行去,不时有听闻了消息之人赶来向年轻的帝王行礼问安。 霍云霭见诸人问安之时,常常往清雾看去,想来是将之前霍云霭所说封官一事一并听说了。 他不愿女孩儿被人用这般探究的目光看着,就让郑天宁带她先行离去。 回去的路上,清雾坐在车里,郑天宁骑在马上,一路无话。 待到入了府内,清雾终是忍耐不住,出声将郑天宁唤住。待到对方回过身来望着她时,便微微垂了眼帘,嗫喏着说道:“先生,实在……对不住。” 郑天宁看出她面上的愧色,暗暗叹息了声,笑问道:“为何道歉?你有哪里对不住我?” “这次比试。”清雾思量许久,最终只讷讷说道:“第一,没能拿到。” 之前郑天宁便与她说了,务必要拔得头筹。为了先生的这句话,她前些日子潜心练习。虽然看上去好似她最辛苦,但她知晓,先生付出的辛劳,只比她多,不必她少。 可是今日之事…… 即便有王老先生、郑天宁和霍云霭先后为她出声辩驳,但,在宣布了她任职侍书女官一事之后,那个甚么比试的第一便显得没甚要紧的了。霍云霭便直接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于是,她的名次,应当还是之前定下来的第二名。 将此事说出后,她=清雾正考虑着接下来的话语,突然,头顶上传来轻柔触感。 清雾愕然抬眼,正巧看到郑天宁眸中的笑意。 “你既是尽了力,又比旁人画的都好,何必道歉?” 清雾摇摇头,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紧,轻声道:“质疑之人甚多。想必,还是不够好。” “你多虑了。”郑天宁叹道:“我和他虽然偏心于你,但这次当众为你辩驳,是因为你的画作真正出众。若其中有太多不足,此刻为师便不会安慰你,而是要与你细数失误之处了。旁的暂且不说。王老先生的评判,总不会出错罢?” “可是郑大人他……” “郑天安?” 一提到这个名字,女孩儿脸上瞬间愧疚更甚。 郑天宁此时此刻方才明白,她最忧心的其实不是没能得到第一。 她最介意、最愧疚的,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和他的兄长起了冲突。 郑天宁心下一暖,唇角那不甚在意的笑容就收敛了许多。 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与他的关系僵持已久,绝非一朝一夕的缘故。这次的事情,不过是点燃了个小火星罢了,无甚大碍。不要放在心上。我教导你,一来,是因了陛吓的嘱托,二来,我也很想教好自己唯一的徒儿。你,可明白?” 听闻他这番话、看他这般诚恳地说着,清雾心里头方才安定了些。 她一直知道,霍云霭和郑天宁,甚至是秦疏影,对她都十分“偏心”。若是她和旁人有了冲突,这几个人定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护了她再说。 郑天宁许久未曾归家,她知道。而且,她还知道,以往那么喜欢游历四方的一个人,如今为了教导她,甚至放弃了这个喜好,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护着她和她的家人。 所以,听到郑天安对他的讥讽、周围人对他的议论时,她的心里才会那般纠结。又是感激,又是难过。 看着女孩儿慢慢放松下来,郑天宁的面上便又挂起了平日里那懒洋洋的笑容。 他正待与她再说几句,谁曾想旁边响起了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跑步声。 这家里,会十几年如一日都这般行事的,只有一个。 郑天宁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清雾无奈地摊了摊手。 清雾会意,忍不住朝他微微笑了。先是唤了句“三哥”,这才回过头去看。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柳岸风。 少年一阵风地跑了过来,不待清雾开口,便一连串地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夺得第几?母亲一早就让人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正等着向你庆祝呢。跟你说,若是赢了,咱们自然要好好庆祝。若是没能赢,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有哥哥们在,你画画好不好又有甚么打紧?放心就是。万事有我们给你担着。好吧,赶紧告诉我,到底结果如何?” 他一连串地问着,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方才停了口。 清雾哑然失笑,“你说得这样快,我可是听不清。” “别说你听不清了,就连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伴着温和的说话声,二哥柳岸汀走上前来,转到郑天宁和清雾的跟前,笑道:“他已经上蹿下跳了一上午了,不停在和我们念叨,小雾今日不知会得了甚么样的结果。先前还嚷嚷着要亲自赶车去行宫那边接你,谁料还没打算好,你便已经回来了。” “可不是。”何氏在长子柳岸芷的陪伴下,也行了过来,“原本我们还能冷静一些,只是他一直不停地念叨着,搞得我们也心里慌得很。这不,刚有人来禀说你们坐着过了路口转角他就拉着我们一同过来迎你了。” 清雾没料到母亲和哥哥们居然亲自过来迎她,欣喜之下,又有些赧然,“其实,我得了第二。” “第二?”柳岸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而后嗷地一声叫,欢快地跳了起来,与何氏欣喜地说道:“母亲,我们就说罢,小雾很是厉害。那么多的人参加比试,她都能得了这样好的名次。当年吴家姐姐参加的时候,不是才得了七八名的样子?” 何氏笑道:“正是如此。” 她走上前来,握住清雾的手,好生说道:“须知京中有许多名门闺秀,皆是自小便研习琴棋书画。囡囡年岁小,能够夺得第二,已然十分了不起。”又朝郑天宁欠了欠身,“多谢先生。” 郑天宁忙侧身避过这一礼,朝何氏颔首说道:“本就是我该做的。”顿了顿,又道:“小雾在书、画上极有天分。论个第一,也是可能的。” 他话里有话,暗示清雾的画能够夺得第一。但是因为当中牵扯过多,不能直接了当地点明。 何氏、柳岸芷和柳岸风没有听出其中端倪。柳岸汀却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待到母亲和兄弟妹妹一同往里行去了,柳岸汀便特意落后了几步,轻轻唤了郑天宁,细问今日的情形。 郑天宁知道,即便自己现在不提,日后也必然有在场之人将这次的比试说出来。便将当时的情形稍稍提了下。只是略去了霍云霭和郑天安的那一段,单单说了王老先生的态度。又将清雾画上的情形还有祝姑娘画上的情形描述了番。 王老先生的大名,柳岸汀又怎会没听过?虽只寥寥数语的评判,也足以看出,王老先生对清雾的画作是当真极其推崇的。 思及此,柳岸汀的心里着实欢喜。 名次那些都是虚的。只要知道妹妹的努力有了回报、连当今鸿儒都对她赞赏有加,他便开心。 一家人正欢笑着往里行去,突然,门房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到了离主子们有几丈远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了旁边的墙,这才稳住身子。 何氏不悦地看了过去。 柳岸芷拧眉呵斥道:“这般慌张作甚?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 “夫人,少、少爷,外、外头,来、来来来……人了!” 门房磕磕巴巴地说着,连最不在乎细节的柳岸风都看不过去了。 他正准备扬声怒喝,便听外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临近,紧接着响起了个带了点尖细的男声。 “柳姑娘回来了?可是巧了。陛下遣了奴才来宣旨,本想着侯上一时半刻的等您回来再说,未曾想竟是已经到了。” 于公公这般说着,不去理会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柳家人,而是朝清雾使了个眼色。 清雾顺着看过去,便见一名身穿白色锦衣的挺拔少年正朝着这边大跨着步子而来。 她赶紧迎了过去,对他轻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家人知晓你要进宫后,不放心,特意来和他们说一下。” 年轻的帝王将借口摆明后,心下放松,这才将真实的目的讲了出来。 “……顺便过来看看你。” 第五六章 霍云霭的顾虑果然没错。 接旨之后,何氏和三兄弟一片茫然。 ……侍书女官? 那是甚么? 本朝之中,不,近百年来的朝代里,并未出现过这个内宫官职。 不过,无论这官职是做甚么的,总而言之,需要进宫去就对了。 何氏捧着圣旨,只觉得手中之物重若千斤。 “这位公公。”她笑着和于公公说道:“此事……怕不是弄错了罢?我家女儿才十一,入宫为官,怕是太小了些。” 于公公笑得谦和,“夫人多虑。陛下既是觉得柳姑娘是最佳人选,那么姑娘便一定做得。换了旁人,那还不成呢。” 他越是这样说得客气,何氏的心里越是不踏实。 ——她们和皇家素无瓜葛。若说有甚焦急,恐怕也只有救过清雾的秦大将军了。但,今日大将军不在,这位宣旨的公公,为何还会对她们这样和善? 这可说不过去。 况且,那从天而降的圣旨,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心中没底。 柳岸芷看母亲脸色不好,忙上前去扶了她。 柳岸汀拿出一枚银锭,用袖子遮掩着,悄悄地往于公公手里塞,压低声音问道:“不知舍妹这次去做女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银子近在咫尺,于公公下意识就去接。手指刚刚触到冰冷的硬物,忽地想到今日的情形,冷汗刷地下就冒了出来。 他朝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偷觑了眼。 虽然对方的视线未曾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就是觉得,少年必然对这边众人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故而赶忙推拒:“这可使不得。” 柳岸汀的脸色一下子就有些发青,说话也有些带了颤音:“那不成那缘由不能相告?” 于公公发现他误会了,有心想要解释一二。可不远处就是霍云霭,他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啊! 两人心思各异地僵持着,旁边响起了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声音:“公公放心。没事的。” 于公公晓得清雾是想让自家哥哥安心,所以劝他收下。 可这境况…… 于公公苦笑着看向清雾,中间快速朝霍云霭那边瞥了眼,意思很明显。 ——陛下看着呢。姑娘您就饶了小的吧。 清雾在宫里的时候,时常会和于公公闲聊几句。有时候秦疏影也会和她扯一些皇宫内外的事情。 她知道,宫人外出宣旨,说是图个好彩头图个吉利也好,说是为了和宫人们打好关系也罢,总而言之,接旨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意思一下,给宣旨的宫人些银钱或者是佩饰之类。哥哥如今给个银锭,也是寻常。 这便笑着轻声说道:“没事。有我呢。” 她话音刚刚落下,于公公就见白衣少年蓦地回转身来,朝这边淡淡看了眼。 那眼神淡漠且冷冽,于公公脊背上的衣衫一下子就被涌出来的汗给浸湿了。 他正打算将银子推回去,就见少年微微垂眸,敛去眸中所有神色。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于公公怔了下,又怔了下。 ……咦?陛下这是,同意了? 思及刚才清雾的那简短几句,于公公大悟。 ——陛下一定是听见了柳姑娘的话,决定放他一马! 指尖微颤地迅速拿过东西,于公公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往后一定要待姑娘更好些。面上却是不显,保持着和之前一样的和煦微笑,道:“不知这位少爷有何吩咐?”他知道这位是柳府的二少爷,却不能直接这样喊出来,免得柳家人起疑。 柳岸汀看他接了东西,心下稍定,问道:“不知这‘侍书女官’是个甚么样的职务?平日里,需要做些甚么?” 于公公刚要开口回答,转眼瞧见了那立在树下的挺拔身影,忽地改了主意,笑道:“咱家也不太了解。你们若是想知道,不如问问这位。” 众人之前已经看到了那穿着白色锦衣的少年。只是还未来得及细问清雾对方是谁,便已经开始宣旨。 如今既是有了空闲,又见于公公提到了他,众人的好奇心就又冒了出来。 特别是柳岸风。 他明明看见二哥带着小妹在那边和公公说话时,手里在搞小动作。有心想过去瞅瞅看个究竟,偏偏大哥在扶着母亲的同时还腾出手来拉住了他,故而未能成事。 若是以往,他一定大声挣扎反抗了。可今日来的是宫里的人,他就收敛了许多,闷声闷气地在那边静等着。 如今好不容易大哥松开了手,他这便跑到了清雾身边,问道:“那是谁?” 之前霍云霭未曾在宣旨前表露身份,清雾便晓得他没打算向柳府人透露他的身份。她哪里知晓他的打算?听闻家人问起,只能含糊说道:“你们不如……问他罢。” 说话间,她朝霍云霭望去。 少年早已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步行来。气度高华,行止洒然。眉目虽清冷,却自带坦荡浩然之气。 行至众人跟前,他朝何氏微微颔首,道:“柳夫人?” 少年很高。何氏原本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地,莫名就生出畏惧。忙急急低下头去。可周身那种没来由的压迫感,却挥之不去。 清雾自然看出了母亲的紧张。她不知缘由,忙疑惑地望向霍云霭。 谁知,霍云霭正巧也抽空往她看来。 四目相对下,年少的帝王心情倏地变好,不由自主地就勾了勾唇角。 他这一笑,周身的冷冽之意便消弭了大半。 何氏不知为甚,忽然周遭没了那压人的威势。再抬起头时,看到的便是霍云霭带着轻微笑意的模样。 她便暗暗松了口气,只道自己之前是多心了。 何氏素来知礼。既是有事相询,断不能让客人在外头这样干站着。当即就亲自邀请霍云霭进屋相叙。 霍云霭颔首应了,又回头朝于公公看了眼。 于公公赶紧带着几个小太监告辞离去。 进到屋里后,霍云霭下意识地便择了屋正中最首位的座位坐下。 何氏、柳岸芷和柳岸汀震惊不已。却不是觉得他粗俗无礼。 ——任谁看了这举止有度气质高华的少年,也不会有那个念头。 他们想的是,这人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这样理所当然地就坐在了那里。好似最上首的位置已经去过千遍万遍,这种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了一般。 柳岸风却没他们想得那么多。 双方一落了座,他就站起身来,对着霍云霭抱拳一揖。 “我是小丫头的三哥。柳岸风。旁人都叫我一声柳三少,你这样叫我也成,叫我柳三也行。不知阁下是——” 十四岁的少年愣头愣脑的,别有一股真诚爽直之气。 霍云霭莞尔,亦是站起身来,对着他稍稍颔首,“我姓云。家中独我一个。” 柳岸风对着这样华贵的少年实在叫不出“云一”或是旁的代称,想了想,拱手喊了声“云公子”。又向霍云霭介绍了自家人。 双方见过后,重新落座。 柳岸芷就问起了清雾那“侍书女官”一事。 霍云霭说道:“那是帝王身边近侍。平日里只需在帝王身边伴着他读书习字便可。” 他并未依着古史上所记载女官的职务来说,而是依着他打算让清雾将做的事情来说。那样清闲一些,也不会吓到柳家人。 “云兄从何而知?”柳岸芷问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官职。” “我从古史上读得。故而略知一二。”霍云霭想了想,又接了句:“所以秦疏影让我来帮忙给各位解惑。” 大家这才知晓,是秦大将军找人帮忙来的,不由对秦疏影更加感激了几分。 虽然霍云霭与她们说了清雾将要做的事务,但母亲何氏依然忧心不已。 皇宫那是甚么样的地方? 那可是吃人不眨眼的去处! 皇帝位高权重,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而且,听说当今天子生性凉薄,就连对着教他多年的帝师,亦是半点情面也不留,能够当场翻脸。 这样的皇帝,若囡囡伴君身侧,岂不是天天头上悬着把利刃,随时都能要了她的命去? 可圣旨又没法撤回去…… 想到女儿往后的境遇,即便懂礼如何氏,也因着心里头的极大担忧而差一点在客人面前落了泪。 霍云霭看出何氏神色不对,有心想要关心一番,又不知从何说起。滞了一瞬,只能在清雾给他端茶过来的空档,轻声问她:“你母亲如何了?” 清雾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娘怕我进宫去被人欺负,所以十分担忧。” “被人欺负?”霍云霭拧眉,“谁?” 清雾眨眨眼,看向他,意思很明显。 后知后觉的霍云霭这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绷直了身子。 难道,是在说他? 可是,他…… 有那么可怕么?! 第五七章 当晚,何氏将柳方毅抛下不管,拿了被褥来和清雾一起睡。 对此柳方毅毫无怨言,还在旁不住叮嘱道:“雾儿还小,又没经历过甚么波折。那宫里头可是会吃人的,你务必和她多说点要留心的事情。” 何氏一一答应过后,柳方毅犹不放心。 他看看妻子,看看女儿,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最后撩了袍子往凳子上大喇喇一坐,说道:“要不今晚咱们都别睡了。我也和丫头讲讲为官要注意的事项。免得她进去了两眼一抹黑,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 何氏看了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倒是笑了,拉了他拼命往门外推。 “囡囡这样聪慧,连郑先生都连连赞扬她,到时候定然能随机应变。你不睡,孩子还要睡呢!去去去,莫要扰了我们娘儿俩说话。” 妻子发了话,柳方毅没辙,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喊着:“丫头别怕!秦大将军说了,陛下人还不错!” “知道了!” 伴随着清雾的一声喊,“砰”地下关门声响起。 柳方毅叹口气,揪着心回了自己屋去。 何氏将门关好后,回身整理了下床铺。待到更衣完毕将灯熄灭,母女俩便挨在一起躺在了床上。 半晌,都是无言。最后还是何氏先叹息了声:“幸好陛下仁善,允了你逢十回家一日。既是如此,能够时常见到,娘也能放心些了。” 何氏所说的,是“云公子”临走前告诉他们的一件事。 当时,出乎柳府众人的预料,他居然说起了圣旨上未曾提到的一个细节。那便是清雾这次担任女官,可以如寻常官员一般,逢十休息。若月底那日是九,也可回家。 其实在霍云霭在群芳宴上宣布要将清雾封为女官后,与她一同往外走时,便和她说起过这个细节。 当时两人商议过,清雾第一次进宫将差事熟悉之后,再遣了人去与柳府众人说,她每十日可以回家一趟。这样也显得顺利成章些。 很显然,年轻的帝王发现柳府人对他的信任度极低之后,有心想要在众人面前挽回一点形象,故而放弃了原先的打算,早早地就将这话说给了他们听。 这倒是十分有效。 自从听说还能经常与清雾见面后,柳府上下明显松了口气。 柳岸风甚至当着霍云霭的面就赞皇上英明。 霍云霭也没料到效果会那么好。 见到柳家人十分中意他的这个决定,他心里很是欢喜。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是定定地看着清雾,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后来,柳岸芷和柳岸汀一边一个凑过去和他说话,他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清雾身上挪开。 如今再次听到母亲赞扬霍云霭的这个决定,清雾忍了忍,没忍住,依偎着何氏说道:“娘,皇上不过是经常让我回来罢了,你们何至于这样高兴?” 何氏侧过身去,借着外头隐隐透过来的一点点月光,看向身边的女孩儿。 眉目如画,五官细致,说不出的顺和柔美。性子也是乖巧。 何氏轻轻揽住女儿,说道:“你不晓得。按理说,入了宫的女子,便都是皇上的人了。除非到了年纪放出来,不然,不得出宫。如今皇上准你经常回府,可见是将你当做正儿八经的官员看待,而不是后宫之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同。” 母亲这一番绕,清雾没听明白。 霍云霭是不想她太思念家人,故而做了这个决定。 这和“皇帝的人”“正儿八经的官员”又能扯上甚么关系? 她将疑问问了出来。但何氏却笑着不肯再多说了。 “你还小。说了也不明白。不过,今上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往后身边必然姬妾众多,你只做好身为官员的本分事情,旁的一概不要多管、不要逾越就是。” 清雾听说了“皇上必然姬妾众多”后,心里有些犯堵。可再一想,他是帝王,那样子也是理所应当。她既是将他当做亲人,该为他高兴才是。 于是将那“是亲人就该为他高兴”的话多想了几十遍,直到心里舒坦点了,她便挨着何氏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亮,清雾就被何氏叫了起来梳妆打扮。 今日是进宫的第一天。 之前于公公就说了,天一亮就来接清雾入宫。既是如此,总得提前准备好了才行。 黄妈妈亲自过来给清雾梳发。何氏则在旁边继续叮嘱清雾一些细节。 霍云霭走后,清雾和母亲兄长说起了群芳宴的一些细节。加上郑天宁回来了,也和她们提起了此事,大家方才知道,陛下让清雾入宫,也是为了护着她。 之前因为那“十天一归家”的事情,大家已经对皇帝有所改观。再听此事,对那年少的帝王又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何氏口中说着不在意,但心里的一些顾忌,终归还是存在的。 接着梳洗的空档,她在旁不住叮嘱:“囡囡进宫后,务必要多加小心。伴君如伴虎,任何事行差踏错都会成为致命把柄。” 她看着姿容出众的女儿,想想那帝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有些担忧。忙又加了句:“切记,万不可和陛下太过亲近。” 清雾看了看她,见母亲满脸忧色,忙低低应了。 急急地用过早膳后没多久,就来人禀道,宫里的车子到了。 何氏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忙转过头去,悄悄拿了帕子拭泪。 父亲和三位兄长在旁不住劝母亲。 柳方毅边给妻子顺着背,边埋怨道:“昨天我说和丫头好好讲讲,你不肯。好了,现在准备不够充分,你担忧起来,却也来不及了。” 大家正准备送清雾出门,谁料于公公居然进到院子里来亲自迎接她了。 柳方毅忙道:“一会儿我们送小女出去便可,怎敢劳烦公公您。” 于公公笑道:“柳姑娘年少,陛下特意吩咐了,让咱家好生看顾着。自然要谨遵圣意。”又问:“不知姑娘准备带了谁跟去伺候?” 何氏没料到清雾还能带了人去。 于公公便道:“能带一人,且只能一个。再多,便说不过去了。” 依着何氏的意思,最好是丹青和桃丝都能入宫去伺候着才好。毕竟是从小伺候到大的,也已经熟悉了。如今听于公公说只能让一人跟着,左思右想,最终还是选了窦妈妈。 窦妈妈虽然严厉了些,偶尔时候看上去不近人情,但是,实打实地为清雾好。满心里只想着清雾,从不念着旁人。 有她跟着,放心。 窦妈妈听闻,倒也不多说什么。回屋收拾了小片刻,只拎了个极小的包袱就跟着去了。 清雾到的时候,霍云霭还在和朝臣商议国事。 清雾便打算着,如今这段时间做甚么好。 之前她虽然进宫数次,但因有于公公和秦疏影做遮掩,只几个心腹知道,寻常宫人并不知晓。 如今是以“女官”身份再次入宫,自然不同以往。宫人们要去认识、日常事务要去熟悉,件件桩桩,十分琐碎。 清雾便问于公公,既是无事,要不要先见一见这殿里的宫人? 于公公哪敢随意做决定? 若是姑娘累着了,陛下怪罪下来,那可是麻烦。 思前想后,于公公引了清雾去霍云霭的寝殿,“姑娘不如就在这里稍等片刻罢。” 清雾之前来,好些次都是在这寝殿之中。一来熟悉,二来,这个地方旁人也不能随意进来,免得闲杂人等太多,扰了姑娘。 寝殿里的东西,几乎都是由于公公亲手收拾的。旁人不能随意动。 不过如今清雾在里头,于公公便没什么不放心了。 他让清雾独自在里面,又让窦妈妈在门口守着,他则去霍云霭书房门口等候帝王去了。 清雾干坐了会儿,无事可做,就去窗下的桌边看。本想找本书看一看,谁料搭眼一瞧,却在一张半折着的纸上看到了几个字。 隐隐约约的,好像都是“雾”字。 清雾心下好奇。虽想着不可随意挪动旁人的东西,却因霍云霭诸事都不防她、早已说过他寝殿的东西她可随意翻看,只记得再放回去就好。便忍不住还是抽了两页出来,细细看着。 结果,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都是“雾”——她的名。 “有时候会很思念你,睡不着。我便起来写你的名字,这样心里便好过些了。” 少年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惊得她一跳,差点摔倒。手里的纸张也瞬间失控,从她指缝间滑落,掉到地上。 霍云霭不去理会那些纸张,探手一捞环抱住她,将她揽在怀里。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又在额上落下了个轻吻。 “如今能够时常看到你,这些字,便不必再继续写了。” 第五八章 虽说霍云霭待清雾极其亲近,但他知晓,他与她“近若至亲”这样的想法和举动,也只能私下里方才可行。若是当着旁人的面两人变现得亲近,反倒会给他和她都带来无尽的麻烦。 这也是他为何未在柳府众人面前表露身份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当年郑天安便是从他对她的一抱发现了一点端倪,从而让两人一下子就分离了好几年。虽说现在他早已不必看着郑天安的脸色行事,但,郑天安的门生众多,势力盘根错节。 他能护住她,却难保能不能时时刻刻完好地护住柳家。若有人心生歹意,借着柳家来生事,必然会引出无穷尽的麻烦。 倒不如,在外人前既表露出要护着她的意愿,让人不敢轻举妄动。又不表现得太过亲昵,使人不会想到借着她和她的家人来作要挟。 好在他选的这侍书女官一职,刚好是近身服侍帝王文案事务的。 处理政事时,霍云霭将旁人都遣了出去,独独留下清雾一个。这样,没了旁人在,两人倒也轻松自在些。 霍云霭在桌案前批阅奏折,清雾则坐在他身边细细研墨。 认真做事时候的霍云霭,与平日里清雾看到的截然不同。不苟言笑, 少年帝王本是极其隽秀精致的五官,皮肤又十分白皙,看上去比女孩子还要漂亮。但因他眉目间总凝着冷肃之色,不怒而威,让人心生敬畏,倒没多少人敢仔细瞧过他的长相。 多年前的时候,清雾倒是认真看过。只是如今再细细去看,和当年又有些不同。 大致是没有变的。只是如今许多地方舒展开来,当年略带着的稚气已然完全褪去,完全长成了英挺的少年模样。 凭着良心说,当真是十分养眼好看的。 看过了他,再看旁人,总觉得再好看的相貌都很一般了。 只是…… 少年的薄唇为何会紧紧抿起?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两颊上染了些微的绯红,倒是更添了两分颜色,嗯,愈发好看了…… 呃……绯红? 害羞? 清雾滞了一瞬,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看得太久了。忙别过脸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手中的墨条看。 她这样转开视线,年轻的帝王暗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舒展了下五指,才发现握着笔杆的地方已经出了汗。忙晃晃手,深深呼吸着缓缓心神。待到平静下来,方继续批阅。 将墨磨好,清雾便悄悄走出门去,想要寻来窦妈妈给霍云霭沏杯茶。 窦妈妈原本就是宫里伺候的,而且,是霍云霭身边十分得用的老人。 如今回到这里,清雾有大半时间跟在帝王身边,倒是让窦嬷嬷无事可做,闲了下来。她便在于公公和清雾忙碌的时候搭把手。 做点心的功夫一流,沏茶,也是相当拿手。和她一比,清雾的那点本事便不够看了。 更何况,霍云霭饮茶的口味如何,清雾并不知晓。于公公忙着去做别的了,眼前这事儿,还得窦嬷嬷来亲自办才行。 清雾出了门去,左右四顾,没有寻到原先在门外守着的窦嬷嬷。又行了一段路,问过于公公的徒弟小李子,知晓窦嬷嬷往前头的殿阁去了,便叮嘱了小李子在这里好生看着,她则迈步前行,准备过去看看。 谁知小李子却唤住了她,示意她不必过去。 清雾疑惑,眼看小李子欲言又止,忙问道:“怎么回事?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李子见清雾有些紧张,赶忙连连摆手,“没有。是一个宫女太过逾越,窦嬷嬷就和路嬷嬷一起,过去训斥了。” 路嬷嬷是霍云霭宫里另外一位服侍的嬷嬷。却只负责霍云霭的饮食起居。御书房这边的事情,她是不插手的。 路嬷嬷为人十分随和,寡言少语,见人就是微笑。平日里小太监们犯了不大的错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过后才指出对方的错误,督促对方改过。 就这么一个性子温和的嬷嬷,怎地也动了怒,竟是和窦嬷嬷一起过去训人了? 小李子既是于公公最得力的小徒弟,自然知道清雾是陛下看重的人。虽不知清雾和霍云霭多年的纠葛,但也晓得,这位姑娘是陛下极其信任的。 更何况,陛下身边何时有过女子?即便只是个官员,那也足够让人刮目相看的了。 于是小李子往前走了半步,离清雾近一点,这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回大人。那宫女穿了彩衣,描了妆容,特意在陛下的寝殿外徘徊。路嬷嬷气极,又知道自己说不出重话,就特意过来请了窦嬷嬷同去。” 简短几句,清雾已然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是个想要靠近霍云霭的宫女。 路嬷嬷就算再温和,遇到这般动了心思想要谋算主子的人,也绝不会手软。 清雾心下了然,晓得自己这个时候过去也帮不得甚么,反倒会添了乱,便和小李子道了声谢,准备回到书房去了。 小李子没料到这位柳大人竟是这样纯和的性子。 他真心实意地告知了,她竟一句不多问,就这样信了他。 想必,是因为信任陛下、信任师父于公公,就也待他如此。 小李子心中一动,在清雾举步之前,又快速说了几句。 “宫里人多,是非也多。还请姑娘护好陛下。莫要让一些小人得了势去。” 霍云霭素来不喜将事情拖后,手中有奏折,不批完不罢休。待到他停下主笔,已经是午时过半。 午膳早已备好,在御膳房的厨里温着。待到清雾示意已经好了,众人便开始忙活起来,在路嬷嬷和于公公的看管下,往寝宫内摆上膳食。 清雾则开始着手收拾案几。 少年帝王做事极其规整。虽说翻阅了好些书册,批阅了一摞的折子,但桌案上仍然算不乱。只是书册搁的随意了些,其余的物什皆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清雾稍微打理下,根本没费多少功夫。 她在那边自顾自地忙碌着,霍云霭看着她纤细柔弱的身影,又望了望这天色,心里头却是有些愧疚了。 ——他素来忙习惯了,从早到晌午,做完这些才肯罢休。 可如今身边多了个女孩儿,他却只顾着专心做事,忘了让人多准备些吃食。 她,怕是饿坏了罢? 待到清雾收拾好,霍云霭便上前握了她的手,歉然地说起此事。 “哪有饿着?”清雾笑道:“路嬷嬷和窦嬷嬷还有于公公小李子,哪一个不会时常给我送来果子点心?只是怕打扰到你,故而只敢搁在偏殿里。我若想过去,和他们说一声,他们帮忙在这里守着便成。” 霍云霭听闻,心下暗暗松了口气。这便笑着与她说道:“午膳想必已经好了。一起去罢。” 行至殿门前,两人松开手。一前一后地往寝殿走去。 霍云霭每日里极其繁忙。偶尔忙得狠了,就会边吃饭边翻阅书册。故而他让清雾用膳时候在旁侍立,倒也无人会去多想。 只是待到将服侍的人尽数遣走,霍云霭便再也不顾忌其他,拉了清雾到他身边坐好。亲自拿了碗筷来塞到她的手中,眉目中都带着温和笑意。 “今日我让御膳房准备的菜肴,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听窦嬷嬷说你近些年口味未曾变过?尝尝看味道如何。若是有哪里不喜欢,与我说。晚膳时候再让他们改了。” 说着,又顺势倒了两杯酒。 清雾晓得,霍云霭和秦疏影自从被先皇和镇国大将军所救,一直跟在两人身边。那二位在苦寒之地征战多年,时常要饮酒御寒,便让两个孩子也跟着饮一些。 故而霍云霭和秦疏影的酒量都还很错。 至于她—— 清雾有些赧然,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我不行。一喝就醉……” 霍云霭抬眼看她,勾唇一笑,语气极其温和地说道:“无妨。” “可是……” “今日你初初过来,总要庆祝一番。稍饮些许,无碍。” 清雾正想着该怎么继续拒绝才好,手里一凉接着一沉,竟是被他直接塞进了个酒杯。 杯中纯酿芳香扑鼻。液面微微晃动着,起了淡淡波纹,映出了她轻轻皱眉的模样。 少年这便探身过来,伸出修长手指,顺着她的眉慢慢描画,让她蹙起的眉心慢慢舒展。 “我在这里,何须担忧?即便醉了,也是无碍。” 他淡笑着,如此说道。 第五九章 说到清雾的酒量,那可是在柳家出了名的…… 差。 清雾其实自从到了这个世界,统共没有饮过几回酒。唯有两次而已。 第一次,是在她刚刚出了孝期后的那年过节。 因着满了时日后恰逢也是腊月,没多久就到了除夕夜,一家人高兴之下,柳岸风就端着一杯酒来敬她。 清雾初时是不肯喝的。毕竟前世的时候她基本上就没怎么喝过。但是一家人相聚团圆,热闹气氛之下,她也受到了感染。 看看母亲,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接了过来,小小的抿了一口。 发觉柳岸风给她挑的这种酒入口甘甜不甚辛辣,就又喝了一点。 原本她准备和家人一起吃过饭后守岁。谁知道喝下酒没多久,就觉得头脑发热,晕乎乎的。没多久,便有些睁不开眼,靠在母亲身边直犯迷糊。 再然后…… 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清雾还惦记着要守岁的事情,揉着尚且有些发疼的头,问身边的窦妈妈,究竟甚么时辰了。 结果不等窦妈妈开口回答,她就听到了外面一声声的鸡鸣。 ——此时已经到了来年的第一日。 守岁……早已过去。 这一次劝酒的经历,吓坏了柳岸风。 他怎么也没想到,娇俏小姑娘的酒量浅成这般模样,比旁人家一岁大的小娃娃还不如。不过才那么一些,且还不是度数最高的酒,已经让她醉倒,一睡就过去了大半夜。 第二天见面,柳岸风嘴上嘻嘻哈哈嘲讽了妹妹半晌。但心里头,却把这事儿记得清楚。 自那日起,这少年即便再莽撞,也不再劝妹妹饮酒了。 家中人疼爱清雾,她不乐意的事情,皆是不会逼了她去做。 如今就连唯一总和她对着干的柳岸风都不再劝她了,清雾更是自在。在家人的默许下,每一次都以茶代酒来敬家里人。 她第二次的饮酒,却不是旁人逼迫的。而是她自己喝的。 那一天,柳方毅收到消息,今年他要回京述职。这一日晚些时候,郑天宁也收到了秦疏影带来的消息,暗示今年调令下来后,柳方毅必然能够留京。 虽说西北之地民风淳朴,在这里生活多年后,大家已经对这里有了感情。可是毕竟家还是在京城。 盼了六年,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一家人都十分高兴。到了晚上,办了宴席,举杯相庆。 当年的时候,清雾便多少知道一些,这次被调离京城是因了她的缘故。原本心里头窝了几年的愧疚,如今终于得以解决。 晚宴之时,看到家人释然畅快的欢笑模样,女孩儿心中一动,勇气陡升。站起身来,主动要求饮一杯来敬大家。 众人都还记得当年除夕那日的事情,生怕当日的情形再次出现,齐齐大惊失色,忙去劝她。 郑天宁甚至还摆出了师父的架子来喝止她。 可清雾却说甚么也不肯罢休。 她见没人给她倒酒,就拿着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十分豪爽地闭着眼摒着气一口饮尽。 结果,一盏茶的时候都不到,她就伏在母亲的怀里昏沉沉地醉倒了。 待她醒来后,何氏再三告诫她,往后万不可随意饮酒了。特别是在男子面前。 清雾不知道那日发生了甚么。问何氏,母亲只道她醉后很是乖巧,不哭不闹的,只是笑。 可是听了何氏的回答后,清雾愈发不明白母亲的那些话了。 为甚么是“在男子面前尤其不行”? 她先答应了母亲。而后去寻了哥哥他们细问缘由。 可是那日她醉了后只母亲守在她的身边,就连窦妈妈她们都是在门外廊下候着,旁人皆不知晓。 虽说没能得知答案,但清雾也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真喝醉了是做过甚么都不晓得的,已经下定决心不能随意喝那杯中物了。便也没太将何氏那后来特意强调的话搁在心上。 如今面对这霍云霭的劝酒,清雾难得地纠结了。 原本霍云霭的话,她一向是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可她这酒量实在拿不出手,母亲的话亦是犹在耳畔回响,她怎能…… 轻微的撞击声响起。手中酒杯稍稍一晃。 清雾愕然抬眼,便见霍云霭拿着与她刚刚碰过杯的那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先饮尽。你慢慢来。莫慌。”说着,霍云霭往她跟前的碟子里搁了一块蔬菜,“若是怕醉,不如先吃点东西。能好许多。” 清雾想说的是,她就算吃上一碟的东西,自己的酒量恐怕也就那样了。 可是,眼前的少年语气温和、笑容温暖,又是她此生最为信赖之人。 ——就如在母亲面前醉倒一般。在他面前醉了,应当也没甚么罢? 许是现在的气氛太过温馨,许是眼前之人让她太过放松。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之后,竟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如此几番之后,清雾终是卸下了全部防备,喃喃说了个“好”字,又道:“我、我试试看。” 饮酒之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好一些。 清雾见桌上有一盘炒虾仁,有心拿些过来吃,却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夹起来。 霍云霭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 原先她也不是没吃过,如今怎会如此费力?仔细去看,女孩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显然是紧张到了极致。 霍云霭忙帮她把东西夹了起来,低笑道:“这么害怕?” 清雾不住点头,有些气馁地说道:“是。” 语毕,边吃着菜,便将前些年的那两次给说了出来。 原本她以为霍云霭听了后会笑。谁知,闷闷地把那两回说出后,他竟是半个字儿也没说。 抬眼去看,白衣少年正定定地看着她,一瞬也不错开眼,神色专注且认真。 清雾有些羞赧,忙低下了头,认真地去吃菜。 不料这次霍云霭却在这个时候说道:“即使如此,倒不如,罢了吧。” 他没料到她的酒量居然差到这个地步,故而一再相劝。 如今听闻实情,他心中担忧她,自然不肯再如先前那般。 霍云霭刚要将酒杯拿回来,清雾却十分坚定地将它按住,又摇了摇头,“不必。我既是答应了,自然能做到。” 顿了顿,她灿然一笑,“而且,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且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很值得庆祝,不是吗?” 她原本极其抗拒,为了他,却肯抛下之前的坚持。 看着女孩儿的笑颜,少年帝王的心倏地有些发紧。 说不上来由,只觉得女孩儿待他如此,他必然得加倍疼爱她才行。 往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再好些…… 清雾发现,将自己前两次醉倒的事情讲出来后,心里对酒的抵触反倒没有之前那么足了。 最差的情况,也是和前两次一般。 左右在她跟前的是霍云霭、只有霍云霭。 无论她怎么样了,他都能护她到底,不是吗? 心下放松,清雾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醇厚甘洌之感由口中传入喉中,而后胸腹间一片火热。 不多时,清雾便觉得周围有点晃动。忙低下头去,用手撑住额,缓了缓神。 霍云霭担忧她,赶忙到了她的身边,好生扶住她。低声道:“如何?要不要去旁边歇一歇?” 他周围没有如此不胜酒力之人,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了反应。 正准备扬声唤来于公公准备醒酒汤时,突然怀里一沉。 霍云霭猛然一窒,忙低头去看。 醉了的女孩儿全身瘫软,仿若无骨一般,就这么依靠在他的身上。手仿佛像是在寻找一个借力一般,在他胸前挠啊挠。 ……让他浑身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霍云霭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缓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你等一下,我让人给你端些汤来。喝过,就也好了。” 话刚说到这里,他就有些接不下去了。 只因酒醉中的女孩儿眼神迷离,微微眯起,有种超越年龄的妩媚与动人。 似是发现了他要站起身的动作,她抬起如丝媚眼,就那么雾眼蒙蒙地看着他。眼中有不舍,有迷恋。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在其中。 年轻的帝王心底发热,忍不住伸出手去。本想细细描画女孩儿秀气的眉,手一顿,却是朝向了那水润润的唇。 指尖的触感极好。初初一探,便觉娇娇软软的。如她本人一般,乖巧又让人割舍不下。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收手时,谁知女孩儿意识并不清醒。在他指尖凑近之后,下意识以为是有吃的到了唇边。于是嫣嫣一笑后,竟是朱唇轻启,含着他的指尖轻轻咬了一下。 就这么跟猫爪似的极轻似的这么一下,直叫他的心都颤了。 第六十章 清雾醒来的时候,还未睁眼,只稍稍一动,放在身侧的手就立刻被人握住了。 这力道和掌心的温度都是她所熟悉的。 无需去看,她便轻声问道:“我睡了很久?” “没有。”少年帝王的声音略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 “一个多时辰?” 清雾震惊不已,猛地坐起身来。睁眼看到透窗而过的阳光,被这亮度一激,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霍云霭恰好看到,忙将手中书册往旁边一丢,站起身来扶住她。看她秀眉微蹙似是不太舒服,便伸指给她揉了揉额角。 待到女孩儿慢慢放松下来,似是好了许多,他才松开手,扶了她起来,轻声问道:“还不舒服?” “好多了。”清雾站稳后,慢慢松开他。 转眼望向他放书册的地方,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将书架旁边的一个小矮几给挪到了床边。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两张写满字的纸。 她有些惊讶,“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嗯。” 清雾颇为愧疚,只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任性了。这样一醉,耽搁了他不少时候,歉然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守着。让窦妈妈来便好了。”忽地想起之前窦妈妈和路嬷嬷一起去训斥宫女去了,转而道:“于公公或者小李子也可以。” 霍云霭瞧见她背后的衣裳压得有些皱了,正顺手给她理着,闻言手指一顿,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接她那句话,只牵了她的手往一旁行去。 桌上有一杯温着的茶。不烫不凉,入口刚好。 待清雾坐下后,霍云霭将茶递到她手中。看着女孩儿小口小口地啜着喝了,这才突然冒出来一句:“你母亲说得没错。” 没错?甚么没错? 清雾继续饮着茶,疑惑地看向他。 茶水上氤氲着水汽。袅袅升腾,为女孩儿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看上去朦朦胧胧水水润润的,很是可爱。 白衣少年不错眼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别过脸去,望向一旁书架,道:“你喝醉之后,最好不要让旁人看到。” 清雾听到,暗自称奇。 他居然也这样说? 于是将手中茶盏搁到一旁,疑惑道:“为何?” 年轻的帝王被这问题难住了。 静默了许久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硬邦邦丢下一句:“往后只准和我饮酒。旁人,不行。” “我父母兄长也不行?” 父母?兄长? 霍云霭薄唇紧抿。 父母倒也罢了。无妨。 至于兄长…… 那三人与她并非血亲。若是看到了她的那一面…… “不可。”年轻的帝王干脆利落地否决后,生怕她再存有侥幸心理,直接下了死命令:“旁的事就也罢了。只有此事,必须听我的。不准在旁人面前饮酒。” 说罢,侧身望向女孩儿,“如何?” 他对她甚少要求。大都是会征询她的意见,绝不会强制让她如何。 认真说来,让她“必须”怎么样,这好像是头一遭。 清雾暗道自己醉相怕是太难看了。之前母亲说她喝醉后很乖巧,或许是安慰她罢了。 于是颓丧地点了点头,闷闷道了一声“好”。 ——身为姑娘家,终究是爱漂亮的。知道自己醉后的模样不好看,也很挫败不是? 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霍云霭却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她。便行至她的身前,俯下.身子,挨近她的脸侧,低声道:“并非我刻意为难你。只是,你那般……”他顿了顿,“让人看到不太好。” ……太诱人了些。 清雾只道是自己想对了,点点头道:“我听你的就是了。” 她答应他的,一向都会做到。 年轻的帝王这才放心下来。唇畔溢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霍云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清雾缓了缓神,等自己精神好了许多后,先去到御书房内为他整理好桌案。待他开始着手处理政务了,方才行至门外。 原本她想去御花园采摘些新鲜的梅花来为他点缀下屋子,增添点亮色。哪知刚出屋门,便见小李子正在廊下急得团团转,额头上还冒出了汗珠。 听到关门的动静,小李子抬头看过来。瞧见清雾,顿时一喜。小跑着行了过来,急急地低声道:“姑娘您可出来了。” 清雾生怕两人在门口说话会打扰到屋内的霍云霭,便示意小李子往院子里行去。 待到离御书房远些了,清雾方才停下脚步,转身去问后面跟着的小太监,“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小李子又急又快地说道:“窦嬷嬷、路嬷嬷因为采萍和玉芝的事情吵起来了!您快去劝劝罢!” 清雾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想想事情可能很急,有心想要赶紧过去看看窦妈妈,便道:“边走边说罢。那玉芝是谁?采萍又是谁?” 小李子这才想起来,清雾对这宫里头并不熟悉。就在路上将事情大致说了遍。 原来,采萍便是之前那浓妆艳抹去到霍云霭的宫殿外徘徊的宫女。 之前窦嬷嬷和路嬷嬷将她训斥一番后,原打算将采萍打发去做粗使活计。谁知还没等她们将人发落好,和采萍关系不错的另一个宫女玉芝来了。 那玉芝十三岁在先帝时候就已经入了宫,如今已经七年。又因出身不错,在宫里头也是说得上话的。当场就和两位嬷嬷争了起来,还不管不顾地把那采萍给带走了。 刚刚行至路嬷嬷的居所外,便听窦嬷嬷的声音从里面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她即便入宫已经七年,却终究晚于你我。既是如此,硬气一些,将她的话直接顶回去就罢了!” “可她说的也没错。”路嬷嬷叹了口气,“那采萍并不归我们管。而且,当时只不过我是存了怀疑那采萍心思不正,并没有真凭实据。将人责骂过就也罢了。想必采萍以后也就会收敛些。” “她心大,会收敛?也就你这个老好人。旁人说甚么你都听着!” “可是再任由她说下去,必然又要听她口里那些个不干不净的话。我不是怕你气着嘛。”路嬷嬷无奈道。 提起玉芝说的那些话,窦嬷嬷愈发生气。侧身坐到椅子上,不再开口了。 路嬷嬷心里有些愧疚。 先前是她将窦嬷嬷叫过去帮忙的。谁料会出这种岔子? 这倒好。 窦嬷嬷好心帮她,却被玉芝奚落一番。 那玉芝伶牙俐齿,说窦嬷嬷“已经不是宫里人了却还管着宫里事”,“既然是柳大人身边的就只去管柳大人好了来管我们作甚”,又说陆嬷嬷“仗着年纪大欺负小辈的”,还说她自己“也是宫里老人了并不怕谁”。 窦嬷嬷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去照顾柳姑娘的,并非被贬出宫去。但这事儿只陛下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却不好在明面儿上辩驳。 而那玉芝,确实在宫里资历不浅。 依着窦嬷嬷的意思,她若不好还口,路嬷嬷身为帝王身边的得力人,叱责玉芝几句总是可以的。 谁知路嬷嬷嘴上功夫不如对方厉害,没几句就败落下来…… 窦嬷嬷正生着闷气,便见帘子一掀,从外头走进个人。 身材娇小举止轻盈,不是自家姑娘又是哪个? 看到清雾后,先前有再多的气,窦嬷嬷也消去了大半,起身问道:“姑娘怎么来了?”见一旁小李子缩了缩脖子,顿时明白了大半,叱道:“就你多事!” 清雾笑着携了她往旁边坐下,这便说道:“何苦因了旁人而伤了和气?不过是些不安分的人罢了,何苦气到自己?” 窦嬷嬷怒道:“不过是看不过那人的猖狂样子。那玉芝仗着有帝师撑腰,就无法无天了!” “帝师?”清雾顿了顿,“郑天安?” 这倒是奇了。 路嬷嬷叹道:“在这宫里头,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公公们那边倒也罢了。我们就是熬个年份。谁年头长、谁人脉广,谁就在这里说得上话。不然,都是虚的。” 清雾听闻后,甚是讶异。 原来此时的宫女,也是如她当年看过的某个朝代一般,没有品级之分,只按资历来排? 她将这些暗暗记在了心里。安抚了窦嬷嬷一会儿,看她没甚大碍了,这便出了屋子。 在门前静立了片刻,她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便快步往御书房行去。 霍云霭尚在看书。清雾并未去打扰他,而是等他停歇下来,准备饮茶的时候,方才说道:“宫里的女子,竟是完全没有规整过的?” 霍云霭没料到她竟是说起这个。诧异过后,扬起一抹淡笑,示意她坐到他旁边。 待到两人挨着了,方才问道:“怎么想起这个?” 清雾知晓窦嬷嬷她们的事情必然瞒不过霍云霭去,他稍晚一些定然也就会知道,便大致与他讲了。又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其实,当年镇国大将军也向父皇提过这个事情。因为父皇身边并无嫔妃,宫女便依着前朝那般行事。”霍云霭沉吟道:“只是后来没多久,大将军故去,此事便暂且搁下。我前些时候想了起来,查阅了一些古史,稍微有些了解。”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知晓了“侍书女官”一职。 清雾沉吟着说道:“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今日这还是小事。往后若是再闹出些事情来,总不能倚靠着太监们来管制罢? 霍云霭侧首望着女孩儿仔细思量的模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如,你试试看?” “我?”清雾怔了怔,赧然道:“我懂得很少。” 她前世并非历史系出身。只在闲暇时候大致了解了下,懂的并不多。 年轻的帝王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可以试着慢慢来做。因为——” 他抬指,将女孩儿垂下的鬓发捋顺。指尖一顿,抚上了她的脸侧。 “……我觉得,开始试着将后宫交予你管理,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六一章 连霍云霭都支持管制宫女一事,清雾想想,就将这事暂时接了下来。 将这事情处理妥当,旁的不说,最起码能帮助霍云霭分忧。 前朝之事就够他费心费力的了。若再时不时地操心内宫中的繁琐杂务,岂不更加忧心? 清雾既是答应下来,必然会尽力去做。 她将御书房内的事情整理妥当后,霍云霭稍作休息便继续看书了。 恰好这个时候于公公回来了,清雾看看时辰尚早,就将此处交给他来看管着。她则去寻窦嬷嬷和路嬷嬷。 连日之前不过是因为被那玉芝气到怄了一肚子的气,这才争执了几句。过了这些时候,气早已经消了。清雾到时,两人正仔细讨论着该给姑娘做个甚么花样的帕子好。 她们讨论得太过认真,就连清雾进屋都没发现。 “我觉得绣个梅花儿不错。如今寒冬腊月的,绣这个不是正应景儿?”路嬷嬷指了书册上的一枝寒梅笑说道。 窦嬷嬷想到之前姑娘西跨院的那一院子绿梅,思量了下,摇头道:“还是别了。那梅花啊,不太吉利。倒不如绣朵牡丹?牡丹好,贵气。” “贵气又怎样?那花老气横秋的,哪能给个小姑娘使。”路嬷嬷嗔道。 二人正争执不下,就听旁边响起了个娇软的声音。 “要我说啊,不如绣几个飞舞的彩蝶。刚好配我那身衣裳。” 两位嬷嬷欣喜抬眼,赶紧站起身迎过来,“姑娘怎么来了?”又朝屋外看了眼,“那几个爱玩的,也不知去哪里偷懒去了。竟是没能迎着您通禀一声。” “可没去玩。都在廊下做针线活儿呢。我看她们都忙着,就没让她们特意起来一趟。”清雾携了路嬷嬷的手让她坐下,又笑着和窦嬷嬷示意了下一同坐好。看看屋里只有她们三个,这便提起了之前和霍云霭商议之事。 说起这个,路嬷嬷是十分赞同,欣喜道:“这可是好了。原先这宫里头没个女主子,这事儿一直耽搁了下来。我早就盼着能有个合适的规矩来管管咱们了。旁的不说,最起码能惩治惩治那些个偷奸耍滑的。” 她是因了多年在宫中的生活,体会到了如今制度的不便利。乍一听闻,自然高兴不已。 但窦嬷嬷却将心思都放在清雾身上。初初听说此事,没有去想着法子好不好,头一个考虑的却是清雾。 姑娘毕竟年少。她有些担忧清雾吃不消。 于是有些犹豫地道:“如今主殿内只得陛下一人,故而宫里的宫人算不得多。但算起来,宫女也几百人。姑娘……好办么?” 清雾心下一暖,上前握了窦嬷嬷的手,道:“有心去办,自然能办好。一天不成,便一个月。一个月不成,就一年。只要能让现状有了改善,便是成功。” 窦嬷嬷听了她的决心,不由抬眼去看她。 眼前的女孩儿,双眼澄澈晶亮,神采奕奕,唇角弯起了个可爱的弧度,显然是正因了这件事而高兴着。 只要姑娘是真正在开心,窦嬷嬷便也欣喜。 想想也是。这深宫之中,连她们这些个待惯了的人都觉得沉闷无趣,闲着的时候愈发难受,总得找点儿事做方才能够舒坦些。更何况一个小姑娘? 能有点事情打心底里就想去做,是好事。 窦嬷嬷一想开,自然而然地就开始帮清雾出主意。想到这遭清雾特意来寻,就笑着问她:“姑娘是想去各处看看呢,还是有问题想要问我们两个老婆子?” 清雾眉眼弯弯,抿着嘴笑,道:“还是嬷嬷最了解我。” 语毕,她十分随意地自顾自拉了一张凳子来,坐到两个嬷嬷跟前,恳切说道:“我想去各处看看。了解下这个宫里的具体情形。” 只有将这里的人和事了解得清楚些,才能更好地实施她的计划。 听闻她这样说,嬷嬷们都表示支持和赞同。又问清雾打算先去哪里看一看。 清雾瞥了眼桌案上的花样子书册,指了它笑道:“不如,就先去负责针线的地方瞧瞧罢。” “针线坊?” 听闻她这么说,就连一向温和淡然的路嬷嬷都笑得有些莫名起来。 清雾忙问怎么回事。 窦嬷嬷在旁叹道:“姑娘还记得玉芝和采萍罢?” “自然记得。”就是之前和窦、路嬷嬷起冲突的两人。 路嬷嬷说道:“她们二人,便都是针线坊的。” 针线坊那边离这里并不算太近。三个人过去,颇费了些功夫。 不过清雾初到此处,恰好可以接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宫内的路。 两位嬷嬷与她一路说着,倒也解释得极为详细。 谁料还没走到针线坊的院门,就在外头见到两个人起争执。其中一人扬起手来朝另外一个扇了一巴掌,又脆又响。 正是玉芝和采萍 路嬷嬷奇道:“之前她特意来救采萍,我只当她是将采萍视作好友,就如你我一般。如今看来,全然不是这回事。” “自然不是那样。她去救采萍,不过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罢了。想必那日群芳宴的事情已经不知怎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想借着采萍的事情给我点颜色看看。” 说是给她颜色看看,其实也是想打清雾的脸。以此来替远房姑丈郑天安出口气。 偏偏窦嬷嬷看出了她的心事,宁愿憋了一肚子的气回去发,也没和她当面起冲突。 路嬷嬷也并非驽钝人。这一提点,便想明白了许多。 转念再一思量,路嬷嬷道:“是了。她之前明着暗着靠近先皇,不曾被搭理过。这两年又刻意接近陛下,陛下连个眼神也欠奉。想来看到采萍那轻浮样儿的时候,免不了会想到了她自己那般做的日子。又怎能舒心得起来?” 她们两人说话虽刻意避开了旁人,却没有避着在她们身旁的清雾。 清雾听了这些后,眉心轻蹙。 这玉芝在宫中,无法去到外头。又怎么和郑天安取得联系的? 她将这话问出来后,窦嬷嬷和路嬷嬷却都摇头,表示不知。 窦嬷嬷是这些年不在宫里,无法知晓。 路嬷嬷是因了性子并不善交际,几乎只在霍云霭的宫里行动。 “陛下或许知道。于公公也有可能知道。姑娘可以去问问他们。”路嬷嬷想了想。 清雾刚要点头,思量过后,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若是郑天安的眼线在里面,她这样去问,霍云霭该怎么回答? 说了,便是将他们暗中调查的事情抖了出来。 不说,难免有点芥蒂。 倒不如她最近在这些地方走动的时候,稍稍留意下,看看有哪些人与那玉芝来往密切。 如今已经临近傍晚,金乌西沉。 清雾想到今日的住处还不知晓,忙问嬷嬷们陛下可曾说起过此事。 窦嬷嬷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先前姑娘忙里忙外的时候,就已经把宁馨阁准备出来了。” “宁馨阁?”清雾对这宫里各个殿宇的分布并不甚了解。听闻这个名字,有一瞬的茫然,“那是甚么地方?” 路嬷嬷笑道:“姑娘可知昭宁宫?” 这个名字清雾熟悉。正是霍云霭的寝宫所在之地。便轻轻点了下头。 “那姑娘是否记得,昭宁宫旁边有一处景色极好的院子,清雅静寂得很。之前姑娘路过那里的时候,还赞过几句。” 这个事情,清雾是有印象的。 那处院子颇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当时经过的时候,清雾隐隐听到了水流声,这便转了进去,多看了几眼。 那处地方紧挨着昭宁宫。徒步过去,也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就能到了。 在这宽广的宫内,这个距离着实算不得远。 不过……不是在说她的住处么?怎么提起那里了? 不待清雾将疑问说出口,窦妈妈在旁亦是笑了,说道:“陛下听闻姑娘喜欢那里,就让人把那个院子收拾了出来。还特意亲手题了字。如今准备停当,姑娘今晚就可住进去了。” 清雾讶然。 霍云霭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竟然将一切都给她安排好了。让她连点操心担忧的机会都没有。 不对。 身为内宫女官,能和皇帝的寝宫挨得那么近么? 这恐怕不太合规矩罢! 第六二章 清雾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郑天安有一个特别不好的习惯,有事没事就去跪宫门。而且,还特别喜欢带上御史。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生怕那位帝师再听到风言风语来指责年轻的帝王,晚膳的时候,清雾特意和霍云霭说起了自己住处的问题。 霍云霭正挑拣着鱼肉上最嫩的一块上的刺。听她这样讲,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变。等她说累了,这便将鱼肉搁到她跟前的碟子里,含笑道:“你尝尝看。刚刚从远方运来的海鱼。一路冰镇过来的,肉质鲜爽滑嫩,口感颇佳。” 清雾儿时和他一起用膳的时候,他可是剔刺剔骨帮忙盛饭全都做过的。 故而她对他的这个举动倒没太过惊奇。反而对于他不理会她的话语而有些担忧。 “你就不担心么?” 白衣少年夹起另外一块鱼肉,细心挑拣着,“担心甚么?” “你家师父啊!” “我有何需要担忧的?不过是给你安排个住处罢了。这里是我家。我的房子,爱让谁住,他无权质问。” “呃……”这倒是把清雾难住了。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理。 女孩儿一钻牛角尖,眉心便轻轻蹙起。秀气的眉纠结在一处,加上那疑惑不解的眼神,有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娇嗔感。 少年定定地看了许久,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其实,我不让你住进内宫深处,自有我的道理。” 听闻他这般做有旁的用意,清雾倒是抛却了先前的不解,起了好奇心,扬眉问道:“为何?” “内宫深处,殿宇众多,却一向无人居住。每到晚时,风声呜咽,仿若人哭。曾有小太监吓得从内狂奔而出,再也不肯过去。再者——” 他稍稍侧首,对她勾唇一笑,“你若住进去,岂不是要算作我的妃嫔了。” “谁说一定要住进那里去了?”清雾争辩道:“为官者居住之处,总有的罢。” “嗯。” 霍云霭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当值的太医侍卫,你愿与他们谁同住?和我说一声,我去为你安排。” 清雾一窒,许久后,挣扎着说道:“那宫女那里……” 少年帝王抬指轻叩桌面,“于是,你宁愿与她们为伍,也不愿与我挨着?” 清雾摇了摇头。 不过,怎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呢? 不待她想通,便听霍云霭轻声说道:“过来。” “做甚么?” 少年指了指自己跟前的一道青菜小炒,道:“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让人做了。不尝一尝?” 这个时候,冬日的蔬菜,特别是绿叶子的青菜,尤其的少。在家里等闲吃不到,如今在宫里,倒是可以一饱口福了。 清雾看到后,便笑开了眉眼,端着自己的饭碗挪过去,挨着他坐下了。 见女孩儿已经近在咫尺,霍云霭的眉目也舒展开,带着满心的笑意。 “不再纠结那个问题了?” “嗯。” 清雾吃着蔬菜吃着鱼肉,嘴上不好开口,就十分诚恳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也想通了。 既然有霍云霭一力承担,她何苦想那么多? 好生地在宁馨阁住着就是。 至于郑天安…… 嗯,他若愿意去跪宫门,就跪去吧。 一回生两回熟。 次数多了后,大家对此见怪不怪地,估计满京城也就没人会当回事了。 见到女孩儿终于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霍云霭极轻极淡地轻舒了口气。这才拿起碗筷,慢条斯理地用起餐来。 待到膳后,他没有立刻让清雾走,而是说起另外一事,问道:“听说你今日去了针线坊?” 这事儿清雾本也没打算瞒着他,闻言自然是承认了下来。 霍云霭思量许久,斟酌着说道:“是我之前疏忽了。有几处地方,你暂且回避,不要与之接触。针线坊便是其一。” 他说得这样郑重其事,语气低沉面上丝毫笑意都不带,清雾便晓得,这事儿事关重大,不容小觑。 转念一想,有些明白过来。 “和郑天安有关?” 针线坊没甚特别之处。若说有何不对劲的,八成就是郑天安塞进去的那个玉芝了。 霍云霭正思量着怎么和她解释,看她一点就通,不由莞尔,“正是如此。” 语毕,他用指尖沾了点水,在桌子上快速写下了一些字。 “……这几处地方,你不要接触过多。若是遇到危险,我无法立时赶过去护住你。” 清雾知晓这事儿的重要,忙快速将那不就就要干涸的字迹一一记牢。 待到看见一个地方的名字时,她不由一愣,“膳食坊……你平日的吃食,可是会出问题?” 想到御膳房里居然可能安插有郑天安的人,清雾紧张万分,脊背上都有了些微凉意。看向霍云霭的时候,眼中是遮掩不去的担忧。 霍云霭抬起修长手指,轻轻抚向她紧紧抿着的唇畔。触到那温软的唇瓣后,指尖猛地一顿,急急地收回了手。放在身子侧边,紧握成拳。 “无需担忧。”他笑得云淡风轻,“虽然他做了不少手脚,但奈何不了我。留着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罢了。” 清雾这才放心了稍许。 这事儿既已商定完毕,看着桌上字迹干透、消失,霍云霭便亲自送清雾回去。 因为先前商议的事情颇为严肃,两人心中想着心事,竟是一路无话。 到了院门前,眼看着分别在即,清雾停住步子,轻声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一起喝杯茶,也可放松下心情。 霍云霭本想答好。 月色撩人。 淡淡的月光下,女孩儿眉目秀美,唇角带笑。 在这静谧的环境中,一想到将要迈入她平日里的居所,少年不由自主就想到她喝醉时候那般妩媚的样子…… 嗓子莫名地有些发干。 脸上也开始发热。 年轻的帝王不动声色扯了下衣襟好让呼吸顺畅些,这便掩唇轻咳一声,别开脸说道:“不必了。” 两人虽然离得近,但清雾看不清少年面上不自在的绯红。 她并未多想,道了声“晚安”,这便转过身准备离去。 刚要迈开步子还没来得及走,手上一紧,却是被身后之人猛然握住。 清雾惊得心里慌了慌,左右看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连于公公和窦嬷嬷,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正紧张四顾着,突然,额上传来温柔至极的温软触感。 不同于以往的是,这回的时间,略微久了那么一点。 霍云霭和她再亲密,终究是个男子。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少年身上清冽的淡淡香气都可闻得见。 更何况他的双手已经攀上她的肩,慢慢搂紧…… 脸上渐渐开始发热。 清雾觉得再不能这么下去了,正要出声询问一二,全身猛地一松,却是霍云霭骤然松开了手,放开了对她的桎梏。 “晚安。”年轻的帝王唇角扬起个清浅的弧度,语声带了点黯哑地说道。 清雾先前已经与他说过了这一句。这次只笑着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而走。 行了没几步,忽地想起一事。 她回过身去,笑道:“晚上凉得很。你赶紧回去罢。”站着不比走动的时候。立在寒风中,尤其容易着凉。 霍云霭低声应了,却依然如故,坚持地望着她的身影。 清雾知道他是个脾气死倔的,气他不听劝,又担心他真的在外头站久了会冻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急急地往自己屋里赶去。 看着她走得那样急,霍云霭有些担忧她会绊倒,上前半步抬了手正想唤住她让她小心点。 转念想到刚才她那声担忧的劝解,他隐隐明白过来她这样做的缘因。不由心下一暖,那声唤哽在了嗓子里,喊不出了。 少年站在风中,看着女孩儿因为怕他等久了而提着裙摆往前疾奔,眉目渐渐舒展开,露出了温暖而又会心的笑容。 …… 因着霍云霭的提醒,清雾后来的日子里,便特意避开了他点到的那几个地方,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余几处。 她知道,做成此事,并非一日之功。需得慢慢来,稳扎稳打,才能有效。怎么走出第一步、怎么将第一步做好,这是最难的。 那晚回到宁馨阁后,清雾仔细地将霍云霭的提醒好生想了几遍,然后发现,自己当初想得有些偏差。 ——她只从书本上看到过有关的知识,却并未实际操作过。只想当然地去套用前人已成的经验,没有考虑过宫里现今的实际状况,这是要不得的。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决定抛却之前纸上谈兵的那些做法,来点切实可行的举措。 第六三章 一大早听闻清雾要去制酒处看看那些酿酒坊宫女,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窦嬷嬷有些犹豫,“那地方气味熏天,姑娘又酒力不佳,不太方便罢。” “有何不可?”清雾笑道:“去看看罢了,又不是要去吃酒。” “可是您为何要选择那个地方啊!”小李子捏着鼻子,夸张地用手在鼻前扇了扇,仿佛在驱赶气味,“那种地方,去一趟,回来得洗三回澡才能让气味儿跑净。” 清雾只是笑,并不多说。 其实她选择和酿酒坊的人拉近关系,是因为宫女的住处里,酿酒坊的人刚好在针线坊与膳食坊的中间。而酿酒坊,并不在霍云霭给她的名单里。 而且,听路嬷嬷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针线坊的人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做的是最体面最干净的宫女活计,故而有些瞧旁人不起。 因为酒娘们身上常年带着股子酒气,膳食坊的人身上总是有股子油烟气,针线坊的人就和这两边的人极为不和。这两处的宫女倒是关系算得上颇为融洽。 清雾思来想去,终究不能完全置霍云霭不顾。倒不如和这酿酒坊的人处好关系。一方面可以了解下如今宫女的状况,寻找出合适的解决宫女管制问题的方案。另一方面,或多或少可以探听到膳食坊与针线坊的动向。或许甚么时候就能帮上霍云霭了。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才提出来,最主要还是怕霍云霭想到酿酒坊所处的特殊位置后,刻意阻挠。 待到她已经去过酿酒坊了,事情成了定局,他也无法不是? 打定主意后,清雾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对小李子笑笑,探寻着问道:“不知李公公可有空闲,能否陪我走这一趟?” 小李子一怔,先是躬身揖了一揖说:“担不起大人一句‘李公公’,叫‘小李子’就成了。”而后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实在不喜欢酿酒的那股子气味儿。 清雾寻他其实是有原因的。 窦嬷嬷和酿酒坊的严嬷嬷不和。若是对上了,实在棘手。 而小李子机灵,会说讨喜的话。那边有好多位公公在,清雾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小李子可以解决。有他跟着,着实事半功倍。 霍云霭如今正在早朝,于公公自然要侍立在旁。小李子这个时候刚好无事。能不能跟去,全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小李子最后咬咬牙,还是答应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 ——柳大人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他若还不敢,岂不是要被人耻笑死了? 制酒处位于皇宫里极其偏僻的一处。宽敞的院子,足足有二十多间屋子。 负责酿造的那几间,又湿又热。 寒天腊月里,旁的地方都冷得让人发抖,这里却湿热如酷暑,让人更加难捱。 清雾没多久,全身就汗湿了。 站在屋中央的那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妇人朝她看了一眼,声音冷淡地说道:“小姑娘娇滴滴的,来这里做甚么?遭罪不说,还碍事。” 旁边不时有人附和。 这屋里的大部分都是穿着太监服饰的公公们。毕竟这这一道工序是体力活儿,酒娘们不如他们合适。如严嬷嬷这般力大之人,宫女里着实是少。 小李子见状,忙上前去和公公们搭话。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清雾身上挪到他的身上去。 眼看四周观望的目光少了许多,清雾便往那妇人身边去。 她努力忽视自己身上汗湿的衣裳,说道:“刚好今日窦嬷嬷有事不能陪我来。我看天气不错,就想来看看您。” 她特意提到窦嬷嬷不在,先前一直板着脸的严嬷嬷倒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放下手中的工具,上下打量了清雾一番,严嬷嬷说道:“我与她不和,你倒是知道。”而且还坦白地说了。 清雾倒也不回避这个话题,说道:“窦嬷嬷听我要到各处走走,提过一两句。” “她还知道要避开我,算她有眼力价。我们两个,见了面就吵,还不如不见。” 严嬷嬷说着,用挂在脖颈处的毛巾擦了把汗,朝清雾点点头,“出来说罢。”这便先行出了屋子。 从闷热之处骤然行至极寒的院子里,身子弱些的,可是受不住。 清雾先前身上起了汗。这样被冷风一吹,凉得全身发抖。 偏偏她咬着牙一声不吭,还硬生生挤出笑来。好似这样便不会让人发现她的不适一般。 严嬷嬷看了半晌,叹口气,“你说你个娇气的姑娘家,去哪儿不好,非来我这里遭罪?” 想了想,严嬷嬷带她去到了一间干净爽洁的屋子里。与那里正在挑拣谷物的一个酒娘暂时换了差事。 坐到谷物旁边的矮杌子上,严嬷嬷才和清雾说道:“你说罢。有甚么需要我帮你的?” 清雾感到身上舒服多了,与她道了谢。 眼看严嬷嬷不闲着开始着手挑选谷物,她就顺势坐到一旁也跟着帮起忙来,道:“希望您能和我说说酿酒的过程和要注意的环节。若是可能的话,最好能讲解下酿酒坊的各位在这里所做的分工。” 她笑了笑,“我最近正在做与十二坊有关的统计。要求有些多,还望见谅。” …… 回去的时候,清雾坐在轿子里,疲惫至极,昏昏欲睡。 制酒处的事务众多。为了和严嬷嬷多聊一会儿,她搭手帮严嬷嬷做了许久的活。 倒也不是甚么太繁琐的事情。不过是挑拣出来劣质的谷子,将好的谷子堆在一起。然后等挑选后的谷子聚成一大堆后,再将它们挑拣一次。 务必保证酿酒的每一颗粮食都是完好无缺的。 清雾刚开始还觉得没甚么。边做活儿边和严嬷嬷聊着天。后来那一大堆已经完成,严嬷嬷准备端着谷子去做下一轮事情时,她也起身准备走了。 直起腰来,才发现全身酸疼。头脑也昏沉沉的。不知道是被不时飘过去的酒气熏得,还是刚才一直坐着捡东西未曾活动过,亦或是之前吹冷风所致。 她踉踉跄跄走到屋门外,刚一住脚,就是一阵晕眩。不小心碰到了个正捧着酒坛的公公,衣襟处被洒了好大一滩酒。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小李子。他闻讯赶来,见到清雾苍白的脸色后,他吓得脸都绿了,赶紧叫了轿子来抬清雾。 刚进轿子,清雾好歹头舒服些了。但浑身瘫软,懒得动弹。 她本是娇养着长大的。如这般连续做了一个时辰的活计,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更何况还被泼了好些的酒? 如今虽然有斗篷遮着不至于冷风吹到湿处太凉,但酒极易挥发。不多时,醇香气息便萦绕在四周。 对于不胜酒力的她来说,着实算不得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本就疲累,再这么一激,不知是累到现在才有感觉的关系,还是酒气熏着的缘故,她原先感觉到的七分疲累如今成了十分。 有气无力地想着,幸好她从严嬷嬷不经意的话里听到不少有用的讯息,不然可真的要郁闷死了。 本打算回到自己屋里沐浴换衣,却在行至昭宁宫附近的时候,遇到了急匆匆回来的于公公。 清雾忙示意众人停轿。 于公公行至跟前,刚要和清雾行礼,搭眼看见轿帘后她这副模样,着实惊了一跳,连礼都忘了,开口就道:“姑娘?怎么了这是?” 清雾抬眼看看他,苦笑着道:“累。晕。” 多一个字儿,都没力气再说了。 小李子见状,忙就在于公公跟前把清雾今日的行程大致说了。 于公公一听,暗道坏了。若陛下知道姑娘难受成了这模样,那还了得? 抬手朝着徒弟脑袋上狠拍了记,道一声“没眼力见的不知道护着姑娘”,于公公忙朝那些抬轿的粗使宫女轻咳了一声。 那些宫女早已看到来人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公公。如今见他使了眼色,知道公公和大人有话要说,忙远远退了下去,免得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待到没第四个人听得见了,于公公便对清雾说道:“窦嬷嬷不在,宁馨阁里伺候的人想必不够得力。姑娘不如在这儿歇会儿,有我们师徒两个看着,您只管放心。” 这里可是陛下的寝宫。 陛下如今不在,师父却要自作主张让姑娘在这儿歇着? 小李子听得心惊肉跳的,看师父一眼,见他稳如泰山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清雾早就累得快要趴下了。抬眼瞥了瞥昭宁宫那台阶,摇摇头,示意不行。 于公公心里有些着急。 窦嬷嬷的去处,他是知道的。之前去京兆府跑那柳方石的案子,窦嬷嬷就出了不少力。陛下私下将她叫去,定然是和柳方石一案,或者是郑天安一案有关系。 此时此刻,他哪还放心让旁人照顾好姑娘? 可他和小李子又不方便到宁馨阁去伺候! 心下一横,于公公自己拿定了主意。朝着抬轿子的几个粗使宫女高声喊道:“傻站着作甚?抬上去!陛下要见柳大人!” 抬轿的宫女哪知道陛下如今不在殿里?只当这陛下跟前的第一红人说的是真的,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轿子弄上去了。 这些人技术极好。清雾在里面只觉得晃了晃,连头晕目眩的感觉都没来得及体会一把,就已经到了殿门前。 待她下了轿,事情既已办妥,那些宫女便将行礼退下了。 这一身的酒气,需得沐浴过后换了衣裳才能消除。 可清雾此时已经没了力气,连回到宁馨阁都困难,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进门后看到霍云霭的那张大床,她甚么也不去想了,踉踉跄跄奔过去,随手解开斗篷丢到一旁,一下子就扑倒在了床上。 全身跟散了架似的在疼。动都不想动。 可趴着也不是事儿啊。 慢慢地翻身躺好,她再也不肯多挪一下了,就这么和衣躺着,闭上眼休息。 当推门声响起、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清雾其实已经醒了。 确切地说,是她累过了头,压根没完全睡着过。 她知道霍云霭进了屋。可是因为全身不适,实在是懒得说话,甚至懒得睁开眼。 由着他一步步靠近,她却依然双眼紧闭,小憩。 但女孩儿这样一动不动休息的模样,落到了白衣少年的眼中,却是以为她是熟睡的。 虽然屋里生着火炉,但只这样和衣躺下,不免容易着凉。 少年生怕吵到女孩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拿过她旁边的锦被,慢慢扯开,给她盖到身上。却在将锦被拉到她的下颌处时,不小心触到了她颈侧的肌肤。 娇娇的,软软的,带了点些微的凉意。让人…… 心口发烫。 霍云霭本打算立刻转身就走。却在这一霎,闻到了女孩儿身上传来的酒味。 他凑过去,闻了下。 女孩儿的身上,确实带了不少的酒气。 醇冽的酒香混在她身上的芳香中,显得尤其明显,尤其诱人。 这种纠结在一起的特殊味道,瞬间唤醒了他心中刻意压抑掩藏的记忆。 少年帝王正是情窦初开年轻气盛的年纪。 之前已经尝过一次甜头。只是怕被她发现,一直苦苦挨着,没敢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如今大好的时机就在眼前,淡定清冷如他,也受不住这等近在咫尺的诱惑。 仿佛魔障了一般,他慢慢抬起手指,抚上她的唇。 嫣红,柔软。带着超越年龄的妩媚和妖娆,是他心心念念最无法忘怀的。 难忘指尖熟悉的触感。 也难忘…… 在那里流连过的缱绻纠缠…… 她怎么又饮了酒? 好在还能记得他这里最安全,安然回来。 她是睡着的罢? 是了。她酒量那样浅,一定睡着了。 因着心中极致的难耐的渴望,少年慢慢俯下.身子,带着近乎虔诚的忐忑,如上一次她醉酒时那般,轻轻地、浅浅地,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魂牵梦萦的那抹嫣红之上…… 第六|四章 带着微微凉意的轻吻触到唇上的时候,清雾还未完全从先前的倦懒中清醒。 她稍稍怔了一下的功夫,相触时的那一点点的凉意已经全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更为热烈的试探和索取。 他的动作很生疏,却因遵循着本心,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几乎将她淹没。 清雾彻底懵了。 她再没经历过,也明白了眼前到底是个甚么样的状况。 只是她没想到,霍云霭能对她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时间,她既羞又恼。 ——这家伙到底将她当做甚么了? 居然这样、这样趁人之危? 说好的做对方的“至亲之人”呢?! 原本她全身无力,此刻因了心头烧着的那股怒火,已经慢慢地有了点精神。 就在她卯足了力气准备睁眼将他推开时,少年却突然松开了对她的索求。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撑在床边,不住深深呼吸。 他的喘息既急且沉,带着强行压制的隐忍。而后忽地起身,快步前行,夺门而出。 很快,他匆匆的脚步声被关闭的门所阻挡,全然听不见了。 清雾缓缓睁开眼,挣扎了下,猛然坐起身来。 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气得眼圈儿都泛了红。 这个登徒子! 他当她甚么人? 可以随意轻薄的后宫女子?! 羞怒之下,清雾再不想见到他。趁着他现在不在,她不管不顾地跳下床去,直接就往门外奔。 跑了几步,发觉不对。急急地转了回来,将鞋子穿上。然后推开殿门,噔噔噔地往阶下行。 小李子正守在门口。见到清雾,他笑嘻嘻地正要行礼问安,发觉姑娘神色不对,忙扬声去喊她。 可清雾此刻心思烦乱,哪有时间理会? 直接将小李子的声音和这昭宁宫里发生的一切尽数抛却到脑后去了。 跑出昭宁宫后,一股股寒气袭来,直往脖颈里钻。 清雾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心急之下居然忘了披斗篷。 可她此刻只想远离那里,断然不肯回去。咬着牙继续前行。 恰在此时,她发觉唇上有点不太对劲,好像是带了点微微的刺痛。 边走边抬手朝那里轻抚了一下,顿时眉心微拧倒抽一口凉气。 ……疼。 这是肿了还是破皮了? 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气闷之下,她不由得就想到了方才的情形。 他的气息还在她的唇舌间萦绕。 有种淡淡的清雅茶香。 清雾努力去擦。可是,早已沾染上了,无法抹掉。 她这般,除了让唇上的刺痛感更强了点外,毫无作用。 清雾又气又急,都快哭出来了。 硬生生憋着,直回到了宁馨阁,她砰地下关上门,扑到自己床上,谁也不搭理。 霍云霭花了很久的时间方才平息下来。 他回到殿内,才发现女孩儿早已不见了踪影。环顾屋内,除了微乱的锦褥外,好似都看不到她来过的痕迹。 定定地望着那锦褥,半晌后,他再次望向四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粉色的绒边斗篷上。 沉吟片刻,探手抄起斗篷搭在手上,少年帝王急急出屋,问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人呢?” 小李子正袖着手打哈欠呢。一听霍云霭问话,那哈欠就被吓跑了一半。 “陛下是问柳大人?”他指指清雾离去的方向,“八成是回宁馨阁去了。” 霍云霭点了下头,疾走两步,忽地回头,沉沉问道:“走时甚么状况?” “柳大人?”一头雾水的小李子仔细想了想,讷讷道:“没甚么状况罢……穿的衣裳太少了容易着凉算不算?” 听闻她并未有太大反应,年轻帝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转身大步朝着宁馨阁而去。 窦嬷嬷刚刚进到宁馨阁的院子,便见两个小宫女正在廊下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地朝清雾的屋子看一眼。她上前呵斥了几句,还未来得及细问,小宫女们已齐齐脸色一变,赶紧朝着院门那边行礼。 窦嬷嬷不需回头,也知是霍云霭来了,赶忙迎了上去。 霍云霭却谁也不搭理,甚至连平日里随口应声也没有。只径直往里走着,直到清雾的屋门前方才驻了脚。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半晌后,他缓了缓神,语气清淡地问道:“她独自在内?” “回陛下,是。”小宫女战战兢兢答道。 “回来多久了?一直在里面?” “不太久。想必,是睡、睡着了罢。”另一个小宫女努力大着胆子答道。声音微颤。 霍云霭却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色寒如冰霜,已经让周遭的人产生了极大的畏惧。 他凝视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之物交到窦嬷嬷的手里。 “晚些让她来昭宁宫用膳。” 年轻的帝王刻意将声音扬高了些,好让屋内人能够听得见,“务必要来。我有话要对她讲。” 窦嬷嬷跟在霍云霭身边多年。自霍云霭少时,便在他身边照顾着。 她不似那两个小宫女只看到了帝王怒极的模样,更是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瞧出了他的不确定和犹豫。 虽不知两人间发生了甚么,但是,有心结总要打开才是。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自小儿感情就好。无论出现天大的纠葛,吵上几句就也罢了。 她这般想着,就也这般劝了清雾。 只是,是将宫女们尽数遣了出去,这才在门边儿,轻声细语地好生和门内的清雾说着。 半晌后,女孩儿给她开了门。她眼圈儿有点红,但是,脸色却很苍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带了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伤心。 看到她这般的情形,先前那想好了的劝解话语,窦嬷嬷怎么也没法说出来了。 想到刚才霍云霭的脸色,她思量着或许是陛下太凶,吓着姑娘了,便好生说道:“陛下一向脾气不好。姑娘平日与他见得少,许是没看到过他发火。往后知晓了就也罢了。须知陛下待姑娘一向心诚,即便有怒意,也断然不是对着姑娘的。” 面对她的好意解释,清雾默默地接过了斗篷,摇了摇头,最终也只说了一句:“晚上我会去的。” 他是吩咐了窦嬷嬷的。若她不去,岂不是窦嬷嬷要为难? 这可是照顾了她六年的宛若亲人的长者。 她不想窦嬷嬷难做。 可是,她又不实在想面对他。 该怎么样才好? …… 这次的晚膳,吃得颇有些尴尬。 霍云霭仿若甚么也没发生,一见清雾进门,便淡笑着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去。 可清雾一看到他,不由得就想到了他的那些举动。怎还肯和他挨着? 自顾自择了和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谁料,这个位置却正好和他面对面。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清雾默默地垂下眼帘,只盯着自己眼前的饭碗。也没听清他在旁边说了甚么,匆匆扒了几口饭,连菜都没吃,她便跳下椅子。 “我吃饱了。” 她急急丢下这么一句,一刻也不多待,当即就要往门外冲。 可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速度再快,怎比得上长年练武的少年? 霍云霭将手中之物尽数随手一丢,大跨着步子赶了上去。 生怕她顷刻间就会离出太远。少年急切地伸手一捞,揽住了她的腰身。发觉她全身僵直,忙将手臂松开。却也不肯让她再逃离,硬是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掌心牢牢牵住。 他这才有了空闲,不顾女孩儿的挣扎和反对,侧首对窦嬷嬷吩咐了句:“多盛些饭菜,带回宁馨阁给她热热吃。”还不忘叮嘱道:“选她爱吃的那几道。” 发觉女孩儿正卖力地掰着他用力握紧的手指,少年莞尔,抬起她的手,顿了顿,竟是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女孩儿全身紧绷,脸色刷地下白了。 年轻的帝王摇头失笑,这便牵了她的手,径直往外行去。 少年的手修长有力。 她的手,小小的,和她的人一般,娇软无比。 这样交叠握着,着实……手感不错。 霍云霭一直十分在意地想着刚才那顿十分无趣的晚膳。眉心蹙起,薄唇紧抿。 女孩儿一直在想着怎么脱离他的桎梏。挣扎许久,依然无果。 于是,一路无话。 直到宁馨阁院门前,霍云霭才将路上的诸多纠结暂时搁下。习惯性地弯下.身,准备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 谁料女孩儿却不似以往那般放松自然,而是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半步。 年轻帝王的心骤然往下一坠,先前的猜测愈发明朗起来。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轻声道:“你发现了,是不是?” 清雾别过脸去,不理他。 霍云霭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抬起修长手指,不顾她的退缩,轻抚着她微微皱起的眉。 再开口,已然不是询问,而是实打实的确定。 “原来,那时候我做过甚么,你是全然知晓的。” 第六五章 清雾瑟缩了下,微微垂下眼帘,半晌没说话。 霍云霭静静等着。心里焦急,面上却不显。只是盯着女孩儿的眼神慢慢失了冷静。 就在他将要忍耐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怀里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这一声极浅极淡,却让他瞬间心中巨石落了地。 ——他料想的没错。她果然晓得了。 刹那的放松之后,他心里的另一根弦却一下子绷紧了。 ……她知道了…… 于是该怎么办?! 面对着这个棘手的问题,一向冷静淡然的君主也没了主意。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紧紧地拥着她,让她无法逃离。 清雾发觉了他的紧张,还有他的无措。 可她能怎么办? 休息得好好的,初吻猝不及防下就这么没了…… 看他那偷偷摸摸的模样,若不是她醒着,恐怕直到她起床,他都要瞒着她不说。 搁谁身上,恐怕都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情形罢? 偏偏他还只当她是个亲人而已。 越想越气闷。 清雾双手用力,往前推他,“你别这样。放开我。我、我该回屋去了。” 谁知越推,他越收得紧。 高大少年虽然看上去很瘦,却都是日日习武练出来的好身材。身上实打实的全是肌肉。 而她,不过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娇俏姑娘。 与他拼力气,哪有半点儿的胜算? 她往前撑了半天,费劲了全身的力,结果非但没有效果,反倒让他手臂抱得更紧、自己和他贴得更近了。 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忽地袭来。带着他的暖暖体温,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慌乱。 这种没来由的心慌让她有点陌生,且,寻不着缘由。 ——曾几何时,她时常被他抱起。那时的她,孩童的身体,揽着他的脖颈与肩膀,与他亦是十分亲密。 但彼时的她,何曾紧张过? 与他在一起时,有的只是心安和踏实。 可如今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难不成被他“轻薄”了一回,居然开始怕他了? 少年隐忍的急促呼吸近在耳畔。 原本环着她肩膀的双手,也渐渐往下移动。眼看着就要到腰侧了。 清雾心中大骇。总觉得今天的他有点失控。 力量的巨大悬殊还有身高的巨大差异,让她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心念电转间,她拿定了主意。 ——如今既是想不明白如今和昔日的差别,那就暂且不去理会了。 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就是赶紧脱离他的桎梏。 可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拿定了主意不让她成功…… 清雾一边做着无用的抵抗,一边苦苦地快速思量着,该如何是好。 其实,霍云霭也忍得十分辛苦。 他原本只是想抱着女孩儿让她不要这样推拒他,别急着逃离。 谁知她在他怀里推来推去拱来拱去的,竟是让他的身体有了某些反应……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这样的状况,他当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两人贴得这样近,若是被她发现,岂不是更加糟糕? 面上起了淡淡的绯色,少年君王再顾不得其他,有些慌乱地松开了双臂。 全身蓦地一松。 离开了温暖而坚定的怀抱,周遭的寒冷渐渐逼近,清雾竟是在那一瞬有些不太适应。 她本想质问一二,却见霍云霭别开了脸望向一旁的青石板路、又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 清雾看不到他的神色。 但好不容易得到了“自由”,她怎肯轻易放弃? 当即急急地转过身,逃一样地跑走了。 却不知那白衣少年立在那里,正静等着寒风吹去他满身的燥热与冲动…… 第二日霍云霭如往常一般,起来得很早。 练完武准备去早朝前,他还特意去了宁馨阁一趟,问问清雾的状况如何。 小宫女们望了眼清雾的卧房,心惊胆战地噗通跪下了。却不敢说身为女官的柳大人还没起来。 她们分不清状况,看霍云霭面如寒霜,只当他是恼了自家大人,跪在那里愈发不敢起身了。 窦嬷嬷却是晓得霍云霭的脾性。 陛下将姑娘疼到了骨子里。昨晚硬是在宁馨阁院门外头站了很久,看着姑娘屋里的灯渐次亮了,又凝视了许久方才离去。 试问他这样怎会生姑娘的气? 于是轻声与他禀道:“姑娘昨儿睡得晚,闭门看了大半夜的书,想必会晚些才能起来。” 因着霍云霭早就说过,清雾年纪小,需得睡足了方才对身子好。特意一早就叮嘱过她,每日里让清雾睡到自然醒就好。窦嬷嬷这便没叫清雾起来。 听闻清雾昨夜亦是如他一般,辗转纠结了很久都没能入睡,霍云霭冷冽的神色有了松动。 心下担忧她身子吃不消这样的熬夜,他特意叮嘱了窦嬷嬷吩咐厨里多准备些滋补的膳食给她吃。就连早膳的时候,都要给她端上一碗浓汤。 见窦嬷嬷一一应了后又用心记下,他这才安下心来,大跨着步子朝外行去。 早朝过后,霍云霭往御书房行着的时候,忽地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于公公:“今儿朝臣说,明日便是小年了?” “正是如此。”于公公笑道:“陛下日日操劳鞠躬尽瘁,竟是连这过年的时日都忘了。不知宫里要不要也装扮一番?”顿了顿,又道:“想必柳姑娘也是喜欢热闹些的。” 因着整个宫里就霍云霭一个主子,他又性子清冷,不喜喧闹,故而每年的春节都略有些无趣。 ——规规矩矩地贴对子、挂灯笼。规规矩矩地重臣们吃顿除夕宴。规规矩矩地举杯说着吉祥话。 一切有条不紊得很。 虽然用的是这世间最好最贵的材质,喝的是这世间最美的佳酿,却少生动的气息、少了过年的“年味儿”。 眼看着姑娘回来后,陛下一日日有了笑颜,于公公便想着,今年这个年或许能过得像样儿一点。 霍云霭却在思量着另外一件事。 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既然明日是小年,就让她休息一日,回家看看罢。明日晚膳前再回宫。” 小李子正跟在他们身边,闻言高高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往宁馨阁跑去,想着赶紧告诉柳大人这个好消息。 谁料,还没等霍云霭走到御书房,小李子就急匆匆地回来了。 脸上没了丝毫的笑意,只有惊慌失措和煞白的脸色。 于公公叱道:“怎么了这是?” “柳大人、柳大人不见了!她拿着陛下给的腰牌,出、出宫去了……”小李子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霍云霭一怔,顿时被气笑了。 很好。 “姑娘昨夜看了大半夜的书”? 想必是关着门收拾今日跑路所用的东西,折腾了大半宿罢! 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他微微眯起了眼。而后拂袖出屋,大跨着步子下了台阶。 于公公大骇,生怕他生气,忙在后面小跑着跟了上去。 小李子也赶紧劝他,说道:“或许姑娘,啊不,柳大人家中有急事,所以赶紧回去了?”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姑娘人在宫里,若是外头传来消息柳府有急事,陛下会不知道? 于公公看着两人从小就感情极好,一直到现在也没见外过。故而比小徒弟淡定多了。 他小跑着跟在霍云霭后头,急急问道:“陛下有何吩咐?小的赶紧让人去办!” “备马。” “备马?马?”小李子有些反应不过来,疑惑道:“不是派侍卫吗?” 于公公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反倒是霍云霭似是自言自语般,沉声说了一句:“对,备马。” 而且,得是最快最好的马。 如果今日就这么由着她去了,两人间的隔阂怕是就要生根发芽了。 他可不允许那种状况发生。 再怎么着,他也得把自己的小女官给好生追回来! 第六六章 清雾这次回来得极其突然。 何氏正听着庄子上的管事回禀各处的状况,就听门房的人匆匆来禀,说是姑娘回来了,已经进了大门。 而窦嬷嬷,没有跟着一起。 何氏甚是惊奇,又十分想念女儿,不待清雾赶过来便循路过去迎着了。又让人将这事儿急急地告诉了三个儿子,让他们也赶紧过来迎接妹妹归家。 ——清雾不在的这几天,那三个小子可是吵死她了。 柳岸风镇日里都在说妹妹不在做甚么事都没意思,嚎叫着说赶紧让她回来罢。 柳岸汀劈头盖脸训斥三弟一番,扭过头来就问母亲雾儿甚么时候能够回家。 柳岸芷倒是比这两个人话少多了。却也得一天三四次地问。 他们兄弟几个这样子,搞得好不容易接受了女儿离开身边这个事实的何氏更加难过起来。每日里喝个汤吃个饭,都得和黄妈妈唠叨几声,不知道女儿在宫里受没受委屈。 清雾这一回来,不管是甚么原因,家里人都是欢喜极了。 大家甚至期盼着皇帝忽然反悔、不让清雾继续当那劳什子的女官、已经将她的职务革去。那样的话,女孩儿便时时刻刻都能在家里了。 面对大家问起归家的理由,清雾只能编了个借口:“明儿就是小年了,我回来看看。” 却也不提是否是皇帝允许了的。 家里人压根没想过娇滴滴的小姑娘会违背皇帝的意愿,自作主张回来。只当她是经过陛下同意了的,一句也没多问,欢欢喜喜地将她迎了进去。 清雾这便暗暗松了口气。 家中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各种饰物了。在院子里一箱箱的搁着,只等小年后开始陆陆续续装饰上。 众人的话题也都围绕着过年展开,欣喜地讨论。 清雾因昨日的事情无法忘怀,总是没法完全放松心情。强撑着笑容寻了个借口说要回屋歇会儿,这便独自去了西跨院。 她刚离开不久,何氏正打算将庄子上的事情暂且搁下、唤来厨娘吩咐下多准备些姑娘爱吃的菜,就见门房的人匆匆来禀。 “夫人,上次那位公子来了!” “公子?上次的?”何氏有些茫然,“哪一次?” 不待门房的人回答,便见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少年大跨着步子匆匆行了过来。气度卓然,华贵天成。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只是这人半隐在少年的身后,看不甚清。 少年转到院子里,环顾四周,看到了快步出屋的何氏。微一颔首,问道:“柳姑娘可是回来了?” 何氏没料到他消息如此灵通。点点头道了声“正是”,又问道:“公子如何得知?” 霍云霭他只想着待会儿见了女孩儿该怎么说、怎么做,旁人究竟说了甚么问了甚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闻言只随意点了下头,道:“听人说起。” 因着有些担忧清雾反应太大,苦思冥想下,他的神色愈发锐利。周身散发着冷冽之意,让人不寒而栗。 何氏看他如此,不由有些提防。 正欲细问,这时一直紧紧跟在少年身后的那个男子走上前来。 他对何氏抱拳一揖,道:“陛下有些话要嘱托柳大人,特意让公子过来一趟,将事情禀与她听。” 此人正是穿着官服的穆海。 陛下出行,怎能没人跟着? 可霍云霭是骑马而行。旁人诸如于公公、小李子,就算骑上骏马,也不见得能跟得上他。 于是穆海连身衣裳都来不及换,穿着禁卫军的衣裳就跟着来了这里。 何氏不识得禁卫军的服饰。但是,闻讯赶来的兄弟几个却是识得。 特别是柳岸风。 他一见到穆海的衣裳,登时眼睛一亮,满脸的羡慕遮都遮不住,与身边的哥哥们说道:“那是禁卫军!牛气!忒牛气!” 柳岸芷和柳岸汀不如他对武将熟悉。辨了一会儿,方才确认了真的是这样。 何氏见皇上身边的禁卫军都跟着来了,这才将方才对霍云霭的怀疑暂时压下,信了穆海说出的那个理由。 于是她便准备吩咐人将清雾叫来,也好让云公子将那“转达的话”说与她听。 霍云霭闻言顿时唇角紧绷成一条线,淡淡问道:“这话事关机密,不好让旁人听闻。不知各位可否回避一下?” 何氏就有些犹豫。 她不放心女儿与一个外男单独说话。 可是皇上的事情,岂能随意对待? 正踌躇着怎么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见郑天宁不知怎地听到了消息,晃晃悠悠地行了过来。 他十分平静地扫了霍云霭和穆海一眼,与何氏说了句:“我听说下丫头回来了?”而后才拱拱手,笑问起霍云霭的来意。 穆海便简短答了。又对郑天宁使了个眼色。 郑天宁微不可见地一顿,问霍云霭:“不知陛下转述的那话,我可否听得?” 霍云霭沉吟不语。仔细思量过郑天宁的用意后,极轻的点了下头。 郑天宁与何氏笑道:“这样便好办了。不如让小丫头和云公子去我那里将话转了。既不耽误夫人这里的事情,且有我在旁看着,您也能够放心。” 他这话说得倒也有理。 六年来在西北的共同生活,让何氏早已对郑天宁十分放心。闻言也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后,又向郑天宁道了谢:“……只是太麻烦郑先生了。” 郑天宁懒懒一笑,“好说好说。”也不再多寒暄,当即引了霍云霭和穆海往他授课的地方行去。 到了那儿后,郑天宁让霍云霭在他那里稍等片刻。他去将清雾叫了过来。 见到院中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的刹那,毫不知情的清雾登时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她转身就跑。 可院门口有郑天宁和穆海守着,清雾哪能冲得过去? 急得直跺脚,也只能转身往屋里跑。 她试图关上门,霍云霭却不许她再继续躲避。 少年硬是用力撑着门,一点点将它打开,然后闪身钻了进去。 眼看两人这样硬碰硬的做法,郑天宁甚是讶异。 他只以为霍云霭是有话要和清雾说。却没料到二人会是如今的状况。 于是朝着屋子放心一抬下巴,问穆海:“怎么了这是?” 穆海思量再三,简短说道:“起了争执。” 郑天宁挑了挑眉,朝着紧闭的屋门看了眼,摸摸下巴道:“这可是奇了。” 看着样子,不像是陛下恼了小丫头,倒像是陛下惹恼了小丫头。小丫头生他气,然后…… 然后陛下专程过来一趟哄她? 他知道自家徒弟可是个脾气极好的。而陛下,又一贯地护着她顺着她。所以小丫头对陛下一直更是好声好气的没句重话。 究竟甚么样的事情,才能让陛下将她气着了? 真是颇费思量。 …… “你……可是恼了我了?” 白衣少年合上房门,看着远远坐在屋角处的女孩儿,声音有些紧绷,轻声问道。 ——自打见到她的刹那,之前想了无数回的见面该怎么说、怎么做,全都抛诸脑后,一点也想不出来了。 对着她,他此刻只能笨拙地问出心里最想说出来的话。 清雾微微侧过脸,说道:“你欺负人,还不许旁人生气的?” 她这冷淡的语气让少年眉心微蹙,心下有些慌乱。忙紧走两步去到她的跟前。 直到近得伸手就能揽着她了,他才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生气的话,尽管朝我发火就是。这样躲出来,却是为何?” “若是留在那里,你再有甚么过分的举动,那怎么办?”清雾生怕外头郑天宁他们听见,小声控诉着,“我不喜欢那样。” 女孩儿声音弱弱的,娇娇的。听得人让人心软又心疼。 霍云霭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上她的脸侧。 刚一相触,他掌心的热度就激得她全身一僵。猛然站起身来,作势就要往旁边跑。 霍云霭早已下定决心,绝不让她再次逃离。如今看她这般,哪里还能让她再得逞? 当即长臂一伸,将她拦住。用力一揽,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强势又不容置疑的态度让清雾瞬间紧张万分,也让她羞恼万分。 依然是力气不敌。依然是无法挣脱。 气极之下,女孩儿眉目骤冷,低声嗤道:“陛下当真是‘一回生两回熟’。既已强制了一次,便成了习惯,如今顺手就能来第二回。若我往后行事与你意愿相悖的时候,是不是次次都要用强?” 女孩儿甚少发脾气,一旦发火,那便是真的动了怒。 但霍云霭知道,如果此刻让她继续成功逃脱,那件事终究成为横亘在两人间无法逾越的高山。他们之间,便真的只是君臣了。 可她这样不容转圜的态度,又让他有些无措。 他哀极忧极。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对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感觉。 至为强烈的情绪下,再思及刚才她的那番话,他不怒反笑。 唇角淡淡勾起,将她坚定搂紧。然后托起了她小巧莹润的下巴,用修长的指温柔摩挲着。动作缓慢,柔和,而又……暧昧。 清雾脸色慢慢泛起了红晕。忙试图侧过脸去,避开他凝视的目光。 少年却不容许她这般。 她躲,他便追着寻过去。慢慢探身,朝着她一点点逼近。 眼看他离得越来越近,两人直接鼻尖对着鼻尖、彼此间的呼吸都缠绕到了一起,清雾顿时如临大敌,紧张万分。 “你、你想做甚么!” 她想要后退,却被他用另一手揽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我做甚么?”年轻帝王低低笑了下,在她的唇角印上了一个轻吻,“你不是说‘一回生两回熟’,再多来些,便成了习惯?” 他的声音里沾染了魅惑的黯哑,在她耳畔轻声低喃。 “所以我想,这个不如也多试几次。待你习惯后,便也无碍了。” 第六七章 在那一瞬,清雾以为,霍云霭会像上次以为她睡了时一样。 谁知,当少年抛却了所有的顾忌,只想着紧紧拥有怀中的女孩儿时,却是不甘于浅尝辄止。 他步步紧逼攻城略地,瞬间席卷她唇齿中的一切,将她击得溃不成军。 原来,性子再冷的人,这般时候,也不懂得冷静为何物。 原来,再自持的人,遇到这个状况,亦是无法维持住平日的淡然。 此刻的他,宛若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焚去她所有的理智。在唇舌的交战之间,将她掠夺、再掠夺。 淡然清雅的香,带着浓烈的男子气息,将她完全淹没。 女孩儿的脑中混沌一片。 初时双手撑着他的肩,试图将他外推。但力气渐渐远离,臂上没了气力,腿也有些站立不稳。 全身发软几欲跌下,却被他强硬地用手臂揽起,被迫与他紧紧相贴,承受他所有的激烈与热情。 她有些无力承受。连呼吸,都渐渐不再顺畅。 当她以为自己或许会晕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笃笃笃地几声敲门。 那敲门声并不大。却是骤然响起在两人的紊乱喘息间,瞬间打断了那旖旎缱绻的气氛。 紧接着,是郑天宁有些犹豫的问话:“是否已好?柳夫人遣了人来问了两次了。” “柳夫人”三个字入耳,顷刻间,两人齐齐回神。 少年只能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女孩儿。却不回答外头的问话,而是垂下头去抵在她的颈侧,左右蹭了蹭,似是在摇头。 清雾了解他。知道他这是甚么意思。 ——分明是怕嗓音有异,被外面的人听出不寻常来,所以不敢开口。 可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刚一回神,就发现站立不稳。偏偏他不知为何微微松开了支撑她身体的臂膀。 她慌乱,生怕跌倒,赶紧伸臂拦住了他的脖颈,这才稳住身形。 结果,耳侧就传来了少年低低的轻笑声,“看,你也并非全无感觉。或许,你的心里也有我罢?” 他素来性子清冷,极少与人开玩笑。更遑论说出这般调笑的话语了。 清雾哪里想得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个?登时又羞又恼。 正想反驳一二,笃笃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年轻的帝王只紧紧抱着她和她轻声低喃,却不肯扬声说半个字。 清雾苦笑着叹了口气,轻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马上就来。” 开了口,才发现嗓音亦是有些发哑。只不过,没他那么明显罢了。 许久后,郑天宁在外说道:“你们快些罢。”而后快速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显然是人已经走远。 清雾忙去推霍云霭。 这个时候,她的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尚不到平日里的一半。 但少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不然的话,被她的亲人撞见,只怕她更要恼了他。 于是只得不甘愿地松开了双臂。 低头一瞧,却发现,刚刚被他肆意掠夺的地方,已然有些肿了。 霍云霭轻轻抚向她的唇,既不舍,又心疼。还有些,担忧。 ……虽然没破皮,可是,怎么办? 立刻带她回宫以避免被人发现这里的不寻常,还是放着她在这里与家人小聚、以解她的思亲之情? 左右都是为难。 清雾却不知他正替她忧心着。 因着上一次的“经验”,她刚一分开就发现了双唇的不对劲之处。 此刻的她,也正因为这个而发愁。 越想越不好办。 她抚抚双唇,秀眉紧拧,抬眸怒视了他一眼,低声埋怨:“怎地用那么大力?” 说罢,抿了抿嘴,微微低着头往外行去。又暗暗思量着,等下需得抹些唇脂,将这肿处遮上一遮。 若是母亲问起来为何突然开始用唇脂了,便说过新年了想要喜庆些罢。 她苦苦思索着对策的时候,十分安静,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想出解决之法上。 但她这般静默的模样,落在了白衣少年的眼中,却是觉得她好似并不将他在意的那些搁在心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对她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年轻的帝王瞬间心里泛起了酸楚。 霍云霭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拦住了她不准她离去。 清雾无奈,却也不想再起争执,故而垂眸问道:“你待如何?” “你可曾想过,或许,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意。” “胡说甚么!”清雾没料到他冒出来这么一句,恼道。 看她想也不想就否认了这话,年轻的帝王心下黯然,却不退缩。 转念一想,他道:“若是旁的甚么人离我这样近、与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怕是恨不得要割去自己的唇舌方才罢休。但是与你,我十分欢喜。只想着与你日日如此方才合意。” 他紧紧握住清雾的手,低喃道:“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仔细想清楚。你究竟是不喜欢我在你睡时让你被迫做了这样的事情,还是说,你厌恶我……这个人。”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很轻。甚至,带了点无力的苦涩。 听了这些话,清雾不由抬眼看他。瞧到他现今这般模样,她蓦地一愣。 平日里那样高华无双睥睨天下的一个人,何曾露出过这般无助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缘由,便是她。 可她…… 一想到那些事情,她的脑中就乱作一团。没有立刻答他,以沉默对待。 外面再次有脚步声传来。 霍云霭心知这回是必须出去了。 紧了紧握着的手,声量虽轻,但语气十分坚定地道:“我若心心念念只想着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都是她了,眼中再瞧不进旁的谁。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即便没有与我一般的心情,也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脚步声在外停住,显然是要叩门了。 少年再不敢耽搁,急急说道:“我知你家风极好,父母只彼此一个。兄长往后定然也只娶妻不纳妾。你若能允了我,我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清雾自然会赞一声好男儿。毕竟不纳妾的男子还是少数。 可他身为天子,广纳后宫、妃嫔成群本是理所当然,却在她耳边发了这样的誓言…… 他应了她的,必然不会违诺。 她是知道的。 可即便如此,他居然也敢发出这样的誓来? 清雾一时间心中烦乱无比,竟是完全理不出个头绪了。 两人相对之时,笃笃声响起。 霍云霭躬身给她理了理鬓发和额发,在她唇角印了轻轻的一个吻。这便快速转过身去,立在她的跟前。顿了顿,上前开门,又快速回到了她的身前、刚刚他站的那个位置。 少年显然是怕她羞臊,特意用高大的身子微微遮住她,也好让她唇上的异状不被人发现。 清雾知晓他的好意,感激他对她的细心。 可是转念一想,这些年来,他对她何时不用心过了? 即便是远隔千里,依然时不时地挂牵着。若非不愿被郑天安那些人发现端倪,恐怕联系会更多。 思来想去,清雾想要寻出他的不好来。却不知为何,冒出来的总是他的好。 “午膳已经备好。等下过去吃罢!” 少年热情的声音响起,清雾骤然回神,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来的是大大咧咧诸事不放在心上的三哥。 若是细心的母亲或是那两位兄长过来,她唇上的异状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第六八章 红芍说道:“当时夏姑娘出来游玩,半路车子坏了。刚好就在吴家附近,被吴夫人遇到。吴夫人说,家中车子今日都用上了,腾挪不开,特意来咱们家借马车,好送夏姑娘回家。” 原本何氏去夏家的时候相看夏家的如静姑娘。后发现如思性子更与柳岸芷相合,这便起了心思,看看夏家如何。 夏家是吴夫人与何氏说起的,从始至终吴夫人都关注这事儿。见后来何氏相中了夏如思,吴夫人这便想法子从中撮合,让何氏再见一见夏如思,看看这姑娘品性到底怎么样。今儿刚巧有了机会,就将夏如思带了来。 母亲没有瞒着清雾,清雾自然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所在。 夏如思既是来了,她必然要过去帮忙招待客人才好。 对镜看了半晌,确认脂膏涂抹得匀称,看不出不妥来,清雾就往外头行去。 刚到屋外还没到院子中央,从院门处远远地走来了一位妇人。身穿秋香色的对襟衣裳,鬓发一丝不乱,举止沉稳端庄。 不是窦妈妈又是哪个? 再次看到窦妈妈,清雾有些赧然,颇觉得对她不起。 ——之前她暗暗逃离宫中时,因怕窦妈妈知道后会提早告诉霍云霭,便一点都没向窦妈妈透露。 她也知道,窦妈妈这些年待她极好,可谓是尽心尽力。但当时是存心要逃离,哪能允许出半点儿的岔子? 只是她逃了后,不知窦妈妈会不会因了她的不信任而伤心…… 清雾走上前去,低低唤了窦妈妈一声。 窦妈妈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不需多想,也知道姑娘为何这般歉然的模样。 她如往常一般露出微笑,道:“好几日不在家了,也不知这帮丫鬟有没有认真做事。听闻吴夫人来了。姑娘可是要过去?” 待清雾点了头,她道:“我先将院子里的事情捋一捋。待姑娘回来,保管让您和以前一样舒适。” 清雾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应了一声,这便朝前面行去。 掀帘进屋,便见何氏和吴夫人正笑谈着。旁边坐了个女孩儿,五官明媚身段窈窕,正是夏如思。 平日里爱说爱笑的女孩儿,此刻正脸红红地垂下眼帘,望着脚前几尺地。 清雾知晓夏如思在这样的情形下略有些不自在,便与何氏说道:“夏姐姐今日过来怕是还未用膳罢?刚好我那边的午膳准备好了。”说着拉了夏如思的手,“我和夏姐姐一见如故,可是有好多话要说。不如去我那里,边吃边讲。” 语毕,笑着朝夏如思眨了眨眼。 夏如思本就是活泼的性子,不过是之前对着两位长辈,身边又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故而只能沉默地坐着。偶有长辈问话,方才回答一二。 如今见这位妹妹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夏如思也不介意,反而感激地朝清雾灿然一笑。又反手握了握清雾的手,在她耳边道:“今日可是不巧。麻烦你们了。” 清雾也压低声音道:“有何麻烦的?夏姐姐千万不要客气。对了,你可喜欢吃芝麻糕?今日厨里做了这个。不如一起过去吃罢?” “芝麻糕?”夏如思喜道:“喜欢呢。平日里无事时,我也时常要了吃。” 女孩儿们低声说笑的模样让两位夫人相视莞尔。 “可不要再拘着她们了。”吴夫人对何氏说道:“快让她们过去罢!省得我们在场,两个小姐妹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正是如此。”何氏见夏如思和清雾亲近,对她愈发满意了些,对清雾道:“你们去罢。”又吩咐了红芍,“多洗些新鲜果子送去姑娘那里。” 女孩儿们这便去清雾房中一起用膳玩耍了。 如今房里只剩下了两位夫人,吴夫人想起一事,就与何氏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开点心铺子那家人被抓起来的事情?” 吴、柳两家素来交好。吴夫人自然也知道柳府内的一些弯弯绕。因此提及三老爷柳方石的时候,便隐晦地用了代称,生怕何氏听了那边人的名字影响心情。 何氏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便问:“自然记得。老爷后来问过他的事情,只听闻他女儿早早放了出来,他却还在刑部。因着最近过年,懒得多去理会那边的事情,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就昨儿,刚刚放出来了。”吴夫人以手遮口轻声道:“听说他在刑部过得极好。那位秦大将军待人和善,他从刑部出来还胖了两圈。只是他在家刚待了一宿,今早他家夫人就急慌慌说自家老爷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旁人当着她的面安慰她,暗地里都笑她,说是经了前些天的事后,她担忧过度人也愈发痴傻了。还不到晚上,怎地就知是人不见了,而不是出去溜达溜达玩去了?” 柳方石的脾性,街坊邻居无人不知。就他那拈花惹草的性子,莫说白日不在家了,就连夜不归宿都是常事。 大家根本不将沈氏的担心放在心上,转眼当做笑谈,在外面说起来。 恰好吴夫人今日去选绸缎的时候,那家铺子离柳方石家的铺子不远,绸缎庄的老板娘将这事儿讲了出来,她这才知道。 柳方石的事情不过是顺口一提。如今两个女孩儿都不在跟前,二位夫人便谈起了儿女们的大事。 一个,是夏如思和柳岸芷。 另外一个,却是清雾和吴林西。 清雾房里的好茶前些日子已经喝光了。连续几日不在家中,便没往何氏那边要。窦妈妈看姑娘屋里的茶算不得太好,就到了黄妈妈那里要了些来。 因着正房离西跨院不算太远,且从这屋子回西跨院的时候正好要经过这边的茶水间,窦妈妈便转了个弯儿到茶水间,想着在这里将茶斟好,走几步端过去的功夫,姑娘再喝刚刚好。 她刚进了屋将茶倒好端起来,却听隔壁隐隐传来了何氏和吴夫人的对话。 原本她是在宫里做过的,自然知晓不该听人私隐,当即端了茶盏就要往外走。谁知清雾的声音从夫人们那边传了出来,她这脚步就滞了一滞。 “过了年,雾姐儿就十二了罢?年纪刚刚好。这事儿议起来,少说也要花费个一两年。不如,赶个早定下来?”吴夫人笑着说道。 何氏却有些迟疑,“她年岁太小了些。我想多留她几年。” “咱们墙挨着墙门对着门的,你和我又无需见外。即便在我家,你也能日日来看她。顺便还能和我一起喝喝茶说说话。何须担忧?要我说,过了年就可以开始论着了。你放心,我看着她就可着心地喜欢,断不会委屈了她。” 听了这话,何氏方才释然地笑了。 两人起先压低声音将很多事情细细商议过。待到差不多了,这才放开声音说起后话。 但就这寥寥数语,却让窦妈妈听出了端倪。 沉稳干练如她,也顿时心神大震。手中杯子晃了晃,洒了些水出来。 ——吴家夫人,竟是看中了姑娘? 居然打算年后姑娘过了十二岁的生辰,便打算开始谈论定亲事宜了? 可皇上那边怎么办? 窦妈妈心急如焚。登时便打算将这事儿禀与陛下。 撂下手中茶盏走到门外,她又驻了脚。 她不晓得陛下的心思到底如何。 不上不下地弄了个“侍书女官”出来给姑娘做,好似将姑娘当做官员对待。却偏偏一言一行不是那么回事儿,又像是将姑娘放在心上。 她即便在皇上面前再有脸面,那也是主子的恩赐。让她去探听陛下的心思,那怎么行! 窦妈妈随意甩去手上泼到的茶渍,转了身正欲回屋,又犹豫了。 陛下对女子素来冷淡,连个眼神也欠奉。姑娘算是他身边唯一一个女子了。 如今两位夫人不过是口头约定罢了。若年后姑娘和吴公子的亲事真正定下了,那陛下…… 她深深叹了口气。 左右都是难。 这可如何是好? 扶着廊柱思量了半晌,窦妈妈终是有了主意。这便急急地朝着院外行去。 第六九章 夏如思性子极好。十分随和,又很活泼。 虽然为了庆祝清雾回家,厨里多烧了好几样菜肴。但都是挑选了清雾爱吃的家常菜做的。 夏如思却对这些菜肴赞不绝口。 而且,她的赞赏并非是夸夸其谈,而是神色认真,十分诚恳地说出来。 清雾就笑:“敢情你和我口味一样的了?” “即便不是完全一样,兴许也差不多罢。”夏如思笑眯眯说道:“你这里的吃食,和我家的截然不同。我吃着新鲜,好吃。哎,我还得多吃你一碗饭,你可别心疼。” “你喜欢我高兴还来不及。”清雾笑着让桃丝再去端饭,“平日里我不是和母亲一起吃,就是只能自己吃。如今有你和我一起,我可是高兴坏了。” 她这样一说,夏如思恍然记起来,柳府里就清雾一个女孩儿。她有三个哥哥,但是七八岁后就不能和哥哥们同桌而食了。 于是清雾这话可是大实话。 夏如思自己性子直爽,也很喜欢说话不绕圈子的。 见清雾这样直截了当地将心底话说出来,夏如思与她讲话时也没了顾忌:“你还好了,自己吃自在。在我家啊,我要和姐妹们一起吃。虽然热闹,但总不如自己一个人吃自在。” 清雾想了想,叹道:“看来各有利弊了。” “可不是。”夏如思也叹了口气。 两个女孩儿顿了顿,相视一笑,都觉得和对方亲近了不少。 用膳过后,两人又吃过了芝麻糕。 夏如思说,柳府的点心也和她们家的不一样。她们家的甜糯一点,清雾这边的偏清淡爽口一些。 清雾想了想,应当是因为柳家在西北住了六年。喜欢的口味和在京城时多多少少有了点变化。 两个女孩儿便约定好,改天清雾得闲了,去夏府找夏如思玩。到时候夏如思也让府里做芝麻糕,让清雾尝尝看有何不同。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吴夫人离去的时候,来西跨院寻过女孩儿们。 清雾说想要和夏姐姐再顽一会儿。 夏如思也道,想和柳妹妹多说会儿话。 吴夫人笑着与何氏道:“看她们姐妹俩亲的。也罢,你们就先说着话罢。等下你们安排好如思回家的事情便好。我家中有事,可是得先走了。” 大家便和吴夫人道了别。 虽说多留一会儿,但没过多久,终究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候。 清雾特意让人将她的漂亮小马车收拾好,让夏如思坐她的车子回去。又要亲自送夏如思过去上车。 夏如思也不多推辞,笑着道了谢:“妹妹待我的好,我是记得的。往后妹妹若是有事情,尽管来找我。” 清雾说道:“那好。改日去你家的时候,我要吃双份的芝麻糕。你到时候可别心疼。” “心疼甚么?别说双份了。我让人备好了十份等着你!” 两人说笑着,相携着往外行去。 说来也巧。刚到马车旁边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清雾的哥哥们。 他们三个听闻家中有女眷来了,晓得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母亲妹妹,便一起去吴府寻吴林西玩了会儿。此时刚巧回来。 清雾看到了哥哥们,自然扬声打招呼。 夏如思知晓那是柳府的三位少爷,亦是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只是夏如思不了解柳府的路。不知她刚才走的路再往前几步有一排凸起的石子围起来的一个路边小苗圃。抬眼看着远处的时候,脚步不停,竟是踩了上去。身子不稳,居然歪倒了。 清雾大急,忙扶了夏如思起身,连声问道:“怎么样了?可是伤到了?” 夏如思在众人面前出了糗,有些赧然。借了清雾相扶的力道站起身来,轻声道了声“无事”。 好在她性子爽利,缓了下神,便笑道:“这可是太难堪了。没仔细看路,居然就这么摔到了。” “哪里是你不看路的关系?分明是我们在这里弄了这些石子,我却忘记了提醒你。” 说着话的功夫,柳岸汀和柳岸风也行了过来,细问夏如思状况如何。 唯有柳岸芷,没有立刻过来问候。反倒是在旁边停了颇久。半晌后,拿了个荷包递到了夏如思的面前,说道:“可有伤到?” 夏如思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摔一下罢了。并未有那么严重。” 柳岸芷颔首,“那就好。往后当心些。” 接过荷包一看,正是她之前一直挂在腰侧的那一个。许是刚才摔倒的时候掉在了地上,她没有留意到。 捏捏里面,东西都还在。 想到柳岸芷在那边低头四顾的模样,她有些了然。 ——定然是这个少年帮她捡起来收好的。 夏如思寻觅了下那少年的身影。看他正立在弟弟妹妹的后面,便朝他望过去,道了声谢。 柳岸芷听闻,点了点头。这便和两个弟弟与女孩儿们道了别,先行进去了。 想到刚才的情形,清雾生怕夏如思对柳岸芷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于是轻哼一声,与夏如思轻声道:“我这大哥,最是无趣。方才大家都好生问你怎么了,唯有他,半天不吭一声,闷嘴葫芦一个。你别介意。” “他不好么?我倒不觉得。”夏如思笑道:“方才大家都在劝我安慰我,唯有他不动声色地帮我把东西重新收拾好,还给了我。我想,他只是不擅长表达罢了。其实人很不错。” 清雾倒是有些惊讶,“真的?我大哥有这么好?” “那是自然。看他这般,应当是平日里极其爱护弟妹的罢。” 清雾闻言,笑着点点头,道:“这倒是。我们几个都是容易闯祸的。唯有大哥,四平八稳的,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状况。说起来,我们没少挨他的训。” 夏如思听了女孩儿略带点埋怨口气的话语,颇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本就很投缘。经过了之前的聊天和玩耍,更是熟稔了些。夏如思与清雾说话时,便多了几分诚恳少了一些客套。 “做大哥的自然要这样。长子要撑起一个家来,谈何容易?你们啊,少给你大哥添乱了。他又要读书又要管着你们,也是不易。” “是是是。”清雾笑眯眯地看着夏如思,“既然大哥那么好,那我往后少气他一些就是了。” 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到了门口。 眼看分别在即,夏如思想了想,终究是问起了之前一直想说,但一直没有提及的问题。 “雾儿你如今在宫中任职……可还习惯?虽不知你那官职究竟是作何具体事项,但听闻你如寻常官员一般有休沐及其他休假,应当是做文官的罢?” 清雾没防备她会说起这个,瞬时间沉默了。不知该如何答起才好。 “原是我唐突了。这本是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夏如思道:“只是我之前去群芳宴时,远远地看到了陛下。想着今日你我既是有缘相交,总得问个清楚明白我才能放心。” 清雾听闻,奇道:“夏姐姐当日也在群芳宴中?” “是。”夏如思笑道:“只是我并不擅长作画。当日是在女红比试场上。离得不算太远,起了骚动后往那边看了看。只因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御林军阻挡,所以只瞧到了个模糊的身影。” 虽然那身影模糊,但她印象极深。即便那么多日过去,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 ——清冷。孤傲。双眸淡淡瞥向四周,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让人瞬间呼吸一窒,透不过气来。 即便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即便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她却知道,这人是个不好相与的。 再听闻清雾的遭遇…… 便愈发同情了。 惹到了帝师,又被那性子冷淡的帝王收去身边做官员,哪能讨得了好去? 看着夏如思眸中毫不遮掩的关切与担忧,清雾心下一暖,握了她的手道:“夏姐姐不必担忧。陛下其实性子极好。我只要做好了分内之事,旁的,就也无需担忧了。” 夏如思是断然不信她口中那“陛下性子极好”这句话的。只当清雾此刻报喜不报忧。于是叹了口气,回握了她的手。 看看四周没有旁人挨得近,夏如思在清雾耳边轻声道:“你自己好生注意着。须知伴君如伴虎。你是离他最近的官员,却也是最危险的一个。若是遇到事情不对,切忌旁的不要多管,保住自己最为重要。” 这话显然是在为清雾着想。 想她们统共不过见了两次面。虽谈得来,却远不到手帕交的友谊程度。夏如思却不避嫌,将这心底话如实讲了出来。 可见夏如思本身极其善良。担忧着她,就将话与她说了。 清雾感激夏如思待她的一片心意,用力点点头,道:“姐姐的话,我记住了。姐姐不必担忧。” 夏如思这便重新露出了释然而灿烂的笑容。 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日晌午过后,清雾便起身往宫里赶去。 到了昭远殿外,她还未上台阶,便看到了一脸愁苦的小李子和于公公。 于是赶紧疾走几步过去,问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甚么事情?” 看到是她,小李子顿时开心起来。 “陛下从昨儿开始就脸色不对。也不知怎的,连砸了四副茶盏了。”他苦笑道:“就盼着姑娘回来,劝劝陛下呢。” 第七十章 于公公将殿门轻轻推开,和清雾一起朝里看了眼。 屋内昏暗的一角,年轻的帝王正执书细读。时不时地提起笔来,在旁写下一两句注解。 于公公朝里走了半步,轻声道:“陛下……” 还未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已经被霍云霭淡淡打断。 “朕说过。出去。若无要事,不得打扰。”他凝视着眼前的书卷,头也不抬地说道。 于公公扫了眼身后的清雾,又朝皇上望了过去:“可是……” “朕说过。出、去!” 字字铿锵,蕴含怒气。 于公公被君王之怒惊到。 他有些惶然地朝清雾看去,见清雾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担心,这才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清雾行至门内,轻轻关上门。而后缓步前行,到了霍云霭的跟前。 来人的身影挡住了些许光亮。微微暗影投到眼前,让书卷上的字又模糊了一点。 少年有些恼了,砰地下将书卷拍到桌上,眉眼凌厉地抬头看过去,正待呵斥,却在看到眼前窈窕身影的刹那彻底愣住了。 清雾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怒意一般,如以往一样说道:“你想喝甚么茶?我让窦嬷嬷去斟。若你不嫌我的手艺差,我去给你斟了来也可。” 霍云霭看她神色如常,好似没在因了他的唐突而继续生气了,不由得心下一松,唇角也扬起了稍许。 但转念一想,他又想起来昨日里听闻的那些事,唇畔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了。 努力缓了缓神,他放平声音,问道:“听说昨日吴夫人去你家了?不知,她去做甚么?” 他这语气有些冷淡。 清雾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出那里不对,便道:“夏姐姐的车子坏了……” “你我都知,这不过是表面借口罢了。” 清雾有些不悦。 霍云霭手眼通天的本事,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霍云霭竟是会去探听她家里的私隐。 不然,他如何知晓吴夫人的到来另有含义? 恐怕母亲屋里的紫苏她们都不晓得罢! 思及此,女孩儿再开口,声音便有些发沉,“母亲有意和夏家结亲。吴夫人帮忙从中牵线。” “还有呢?” 清雾一怔,继而微愠。 她连自家哥哥的亲事这等私密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却还怀疑她藏有私心藏着别的话不说? 于是说话时便有些发呛:“还能有甚么?若我能再说出个一二,你是不是还要怀疑我心里藏着三四未说?既然总是怀疑,何苦问我!” 霍云霭之前憋了一天的心事,无人可以诉说。如今想当面向她求证,却被她这样避开不答。 顿时心里发苦至极。 本想和她摊开来说,可他实在不知怎么开这个头。越说越错,竟是让她动了怒。 少年帝王缓了缓气息,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归于平静:“听说,吴夫人有意与你家结亲?” “我家?吴家?” 他这样舒缓下来,清雾也将怒气收敛了几分。想了想,摇头道:“不能啊。吴家的姐姐们已经出嫁。其余几位,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庶出。怎么可能……” “那你和吴林西是怎么回事?” “吴家哥哥?他人很好,时常陪我玩,还有……” 清雾顿了顿,看着霍云霭愈发黑沉如墨的脸色,突地明白了甚么,不敢置信地道:“你说我娘和吴夫人,想要撮合我和吴哥哥?” “你先前不知道?” “我娘即便会和我说起我哥的事情,但与我有关的这些,她又怎么可能对我谈及!” 见她满脸讶然之色,其中并不参杂丝毫的厌恶或是不情愿,好似对于两家结亲这样的事情并不反感。少年帝王只觉得刚刚强压下的怒气再也遮掩不住。却也不想对她发火,只语气生硬地道:“既然你如今知道了,往后远着点他们便是。” “这不可能。” 清雾轻易不发怒,一旦怒了,这股子气就很难消。 她刚刚本就在气头上,听了他这仿若命令的话语,当即拒绝:“我又不知大人们的打算,如今快要过年,两家自然走动频繁。吴家人待我们一向极好,我怎么可能不去搭理他们!” “为甚么不能?”霍云霭一听她还要继续和那吴林西见面,顿时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存了甚么样的心思!” 一想到旁人在觊觎他的女孩儿,年轻帝王的心里就堵得难受,几欲发狂。 但清雾听了他这话,却觉得有些讽刺。 “即便是那样,又怎样?” 她扭头望向身边地面,咬了咬唇,最终哼道:“你前些日子那般轻薄于我,只因你待我一向极好,我不也试着去原谅你了?如今吴家人并未做错甚么,不过因着看重了我,便成了十恶不赦、再不容许我去搭理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深深呼吸着,仰头问不远处的高大少年:“敢问陛下一句。若她们不过是起了那个念头,我便要不再理睬、远离他们。那么,对于已经做过那样过分事情的你,我岂不是连多看一眼,都是错的?” 年轻的帝王哑口无言。 前些日子的事情……确实是他忍耐不住、有错在先。 可他待她之心,和那些人、那些人,怎能一样? 看着少年怔愣错愕的模样,清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无话可辩驳了,于是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就朝外面行去。 霍云霭急忙大步追赶。 在她打开殿门、即将迈出去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怒道:“你打算一走了之?” 他本想着,她怎可能在他辩解的话没说出口时就这么走了。 转念一想,即便想说,他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可笑他文武全才,对于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乱如麻的心思,竟是怎么也理不顺、无法归结出完整的话语来。 因此,当清雾回身质问“陛下还有何事”时,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竟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心急之下,他神色愈发冷凝,口不择言说道:“你如今处境危险,若是出了宫,我便无法护着你。郑天安的眼线遍布京城,你若走了,怕是要着了他的道去!”而后发觉自己的语气重了,低低一叹:“莫要做这让人后悔之事。” 他本是想说,“会后悔”的那个是他。清雾却以为他在说她会后悔。 看他在这关头竟然乱扯这些,且还逼一句“莫要后悔”。 清雾的心愈发往下沉了沉。只道之前他追到家中时对她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她会错了意,他本也不是有心之人。 于是心里荒凉一片,低声道:“若不是与你有所纠缠,郑天安也不会盯上我。若我与你没有任何纠葛,只怕……会更安全罢。这些年来,我欠你甚多。但是非黑白,我的心里另有定论。只能道一声对不住。往后若有机会,再偿还你的恩情罢。” 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时,她用力去拽出自己的手臂。 霍云霭即便想留她,可又怕女孩儿这样使蛮力会伤到她自己。看她眉心微拧似是有些疼,他的心里疼得更甚,当即手松了松,想要她好过些。 可就这一瞬的功夫,女孩儿已经闪身出了屋去。 看着娇俏的身影快速跑远,年轻的帝王只觉得心里先是骤然一空。而后,泛起了钝钝的痛,连绵不绝透入骨血,磨得他呼吸困难。抬眼四顾,天地顷刻间坍塌,前面灰蒙蒙一片,再没了光明和欢笑。 甚么恩情? 她与他多年的牵连,难不成只化为了这两个字而已? 总该、总该是别的甚么才对。 就如那诗词、那诗词所言…… 哀极痛极之下,脑中思维忽地炸裂。 在这一瞬过后,他心中突然清明一片,蓦地悟了。 望着那愈发远去的身影,少年再不敢迟疑。忙抛下所有顾虑与疑问,掠身而起,向着那处急急追去。 第七一章 清雾正疾步前行,未多久,便听后面传来阵阵急唤。 霍云霭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干练,何时失态过?偏偏此刻步履紊乱,声音亦是带了紧张和微颤。 前者清雾看不到,但声音的变化,她察觉到了。却依然快步前行,不曾搭理。 谁料不过一霎霎的功夫,她忽地感到身旁一阵清风拂过。 心知有异,她惶惶往侧边绕。不料还是晚了些。下一刻,她已经被人大力揽住,直接跌入了带着些微凉意的怀抱。 清雾大惊,挣了挣,无法摆脱。于是气道:“你果真用强成习惯了?!” “若是为了留下你……” 少年看到女孩儿泛红的眼圈,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但手中力道并未卸下,反倒将怀抱又收拢了两分,“若是为了留下你,即便用强,我也认了。” 听闻此言,怀里的女孩儿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在她心里,眼前之人一直是四平八稳的人,有种超越了年龄的淡然和清冷。 可他的话语中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和几乎有点耍赖的强硬,又是怎么回事? 清雾愣了一瞬,继而接着用力,“你放开。即便强留下,这般互相猜疑着,又有甚么意思!” 她这话让少年全身蓦地一僵,继而疑惑:“谁猜疑你了?” 忽地记起来之前三番四次询问她的事情,晓得两人之前都是想岔了。偏他在这方面极不擅长,不知如何辩解。思量再三,索性直截了当地将心底话说出来。 “我对你一向没有任何猜忌。对着你的时候,总想捡了最好的词句来与你说话。谁知一开口,全然变了味道。” 霍云霭急急说着,发觉怀里女孩儿挣扎的动作慢慢减少了,心下暗松了口气,“对着旁人的时候,我断然能够分析明白、仔细辩驳。只是那些,到了你的跟前,却是不顶用了。” 他顿了一顿,轻声道:“我很在意你和别人定亲一事。也不想你和旁人成亲。所以、所以……所以你莫要嫁给那吴林西,可好?” 少年的话语很轻,带着忐忑和不确定,那么柔软,却惹人耳根发热。 清雾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泛热,垂下眼帘,低声道:“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能决定那许多。” “不行!”年轻帝王想也不想,当即否了那句话。发现女孩儿瑟缩了下,才发现自己刚才心急之下语气太冲了些,又忙轻声去哄:“你若是劝一劝呢?可否能成?” “我为什么要劝?” 清雾有些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生怕又是自己会错了意,她虽然心中羞涩至极,虽然脸上烧到热得不行,依然下定决心,抬头逼问:“吴哥哥哪里不好?母亲做主为我择了他,为甚么要拒绝?” 霍云霭平素极其冷静,于是判断力极强,自然能够分辨出与他说话之人的意图和隐藏的含义。 但这些对着清雾的时候,便不管用了。 看着女孩儿澄澈的双眸,他只当她是真的觉得吴家是个极好是选择。愈发焦急,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情急之下,忙道:“你若嫁了他,那我怎么办?” 这话一出,意图昭然若揭。 清雾没想到他真的将这话说了出来。 她心中五味杂陈,竟是不知该说甚么了。只静静地望着少年,神情莫辨。 但她这样子,到了霍云霭的眼中,却以为她是没有听明白,亦或是不信他。 年轻的帝王从没遇到过这般的状况。 但刚刚既然想明白了,便一定要在这时候留住她。 只是,他还未将心里那些话整理成句。想要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说出来那一句话,颇有些费力。听上去便有些磕磕巴巴、词不达意。 “你看,我亦是到了婚嫁的年龄。我想,我与你比你与他更为熟稔。宫里……宫里的吃食也比吴家的要好许多。听说吴林西擅长培植植株?御花园里的花草随你喜欢,尽管拿去用。若是没有中意的,和我说一声,我必然能给你满天下地寻了来。若是觉得宫里无趣,平日你若想去哪里玩,穆海他们都能带了你去。他若没空闲,还有小李子他们。都可以。” 挑了半天词句说了好大一通,结果,女孩儿的神色依然如刚才一般,平静到分辨不出的喜怒。 年轻的帝王有些泄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地口拙成了这样。 若是可以,他真恨不得一道圣旨下去,告诉全天下,这是他的女孩儿,谁也不许觊觎。 可现今的状况,哪有那么容易? 一帮老臣不停叫嚣了好几年。 之前他是拒了所有的人,甚至抛出了终身不娶的气话,来压住了那些请求帝王选后的旨意。 若他在此刻透出一丁半点儿的也许将要娶妻的意愿,那些人岂不是要蠢蠢欲动? 偏偏…… 他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儿。 她太小了。还不到成亲的年纪。 前朝之中尚不稳定,不铲除郑天安的党羽,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出现乱子。 这样的情形下,他若将中意柳家女一事告知天下,亦是要给她也惹去许多麻烦。 他现在只希望柳家莫要那么快将她的亲事定下来。待过段时间他处理完郑天安一事,再、再…… 虽有此决心。可对着怀中之人无波的双眸,霍云霭颇有些力不从心之感。斟酌许久,颓然地认命说出最后一句。 “……所以,宫中的生活倒也不错。我也……尚算不错。你……不妨将那吴家排除,转而考虑考虑,嗯,长大之后,嫁到宫里来?” 清雾半晌没有说话。 霍云霭慢慢地脸色开始苍白起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把她气到了。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要怎么样,她才能明白他的心意? 就在他苦思冥想挖空心思地想要再说些话时,却发觉女孩儿在他怀里动了动。 然后,怀中人轻轻地“哦”了一声。 霍云霭先是没有听明白,这么单个的字有甚么样的意义。 但他记忆极好。虽然现在十分紧张思绪有些混乱,但转念一思量,还是想起来了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联系到这一个“哦”…… 年轻的帝王唇角扬了扬。又扬了扬。最后不可自抑地眉眼都含了九分的笑意。 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喜悦,只是低下头去,不停地在女孩儿耳边一遍遍问。 “你这是肯了?你这是答应了?告诉我,你是答应了,是也不是?” 清雾脸通红,去推他,“谁答应你了?我甚么也没说!” 霍云霭只当自己会错意了,一下子被兜头浇了冷水一般,心如死灰。 再一细瞧,女孩儿连耳根都羞红了,红润润的双唇更加娇艳。 那分明是她羞极时候的模样。 少年顿悟,自己之前没有听错。 女孩儿只是太怕羞了,所以才做出了那番的举动。 想通了这一点后,平日里那么威严的一个人,此刻却如寻常人家的同龄人一般,高兴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怀里的女孩儿,笑得仿若春暖大地。 清雾被他这傻笑的模样给搞得哭笑不得。又见他一直盯着她看,半天也不诺言,顿时羞窘得不行,低了头就要绕过他去往旁边走。 正在兴头上的少年哪肯让娇滴滴的小姑娘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去? 当即猛一使力,直接将女孩儿抱在了怀里,大跨着步子往昭宁宫去了。 第七二章 有了前面几次的“教训”,清雾忽地明白过来他想做甚么。当即如临大敌,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去推他。 可她身材娇小力道又不足,哪是他的对手? 少年单手环着她的肩膀, 不同于她休息时的紧张与生涩,不同于上一次的急切和强制。 这一回,他的亲吻绵密而轻柔。从她的唇角划过,在唇畔辗转流连。而后落在下颌、耳后、脖颈。缱绻而又眷恋。 这般温柔多情的对待,让怀里的女孩儿更是无所适从。 她再也无法思考,呼吸跟着他的倾心对待而起起伏伏。全身软做一团,再无半分气力。只得倚靠着他,由少年有力的臂膀来撑住她绵软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天到几时。 他发现自己又有了不该的反应,忙粗粗喘息着止了动作。而后搂紧她,半分也不敢动作。 许久后,两人方才分开。 女孩儿羞得不敢看他,抓紧他胸前衣襟,埋首在他胸前,再不肯抬眼。 少年低低笑着,蹭了蹭她柔顺的发,低喃道:“雾儿,我好欢喜。你呢?” 清雾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半声也不吭。 他知道她羞得狠了,也不强逼她。只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后背,让她的呼吸能够顺畅些。 清雾缓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一恢复力气,她就又去推他,扭着身子说道:“放我下来。” 霍云霭在她耳边轻笑:“放你可以。不过……” 他伸出修长的指,点了点自己唇间,而后淡淡一笑。 清雾先是怔了下,察觉到他的意图后,顿时窘了。 眼前这讨吻的无赖之人,难不成就是大家口中清冷淡漠的少年帝王? 那些有关他的传言,莫不是唬她的罢?! 她又羞又恼。不去搭理他,依旧奋力往外挣脱。 可与他比力气、比毅力,她何时能讨得了好去? 几次三番下来,她非但没能成功,反倒叫他瞅准空闲又偷走了几个额上的轻吻。 清雾彻底没辙了。 心中挣扎了许久,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好仰起头来,在他的唇边轻轻碰了碰。 虽只是如羽毛拂过的极淡的一下,却已足够让少年十足十地欢喜了。 霍云霭低低笑着,松开手臂,扶了女孩儿让她下来。 清雾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刚开心了一瞬,还未站实,脚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幸好少年眼疾手快将她搂住,不然这样毫无防备地跌倒,一定会磕青了膝盖。 只是…… 一想到自己为甚么会腿脚发软,她就羞窘到了极致。 气恼之下,忍不住去怨他。 霍云霭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沉声说道:“许是不太习惯罢。往后多试几次,习惯了就也好了。” 清雾看出他眸中难得一见的狡黠之意,恨得牙痒痒的。使劲力气站直身子,推开他。 “谁要和你多试?” “自然是你。”他想也不想就答道。 清雾悲愤地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走。 还没行出几步,霍云霭忽地想起一事,腾地下站起身来唤她:“那你母亲和吴夫人……” 清雾听闻,晓得他说的是那两家结亲一事。 郑天安那边的事情一日不解决,霍云霭行事时便有诸多顾虑。因此,他对她再有心,也无法在此时立刻付诸行动。 在这期间,倘若吴府和柳府当真订了亲,他也无能为力——即便是天子,亦是不能强抢旁人之妻。 清雾自是明了其中的关窍所在。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 “那是长辈们的事情,与我何干?且,母亲定然不与我说起这个,我又哪里能够多管?” 语毕,她朝少年又是一笑,这便干脆利落地出屋去了。 霍云霭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后,无奈地摇头轻笑。 ——小丫头明摆着还在计较他这几次三番的鲁莽行事。由着他自己想法子去处理。 不过,他这样一问,本也没想着要她去解决这样的大事。只不过想要看看她的反应如何。 思及她刚才的笑容…… 年轻的帝王缓缓舒了口气,眉目渐渐舒展。 看样子,也并非对他完全无意。对于和吴家结亲一事,她并不热络。 那便好。 既然如此,他就想了法子,让吴、柳两家都断了那个念头才好。 清雾急急回到宁馨阁后,就关上了房门自己呆坐着,时不时地抿一口茶,。 半晌后,她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 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衣衫…… 原本平整的衣裳,早已多了细细的折痕。分明、分明是那家伙留下来的。 想到他急切的动作和索求,她脸上又有点发热。忙抬手抚了抚脸颊,待热度消一些了,起身从柜子里另拿了一套衣衫出来,独自换上。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清雾唤来一个小宫女,说道:“去将窦妈妈叫来。” 小宫女虽然跟着清雾不久,却也知道这位柳大人是个和气人。平日里和人说话时,唇角都带着三分笑意,让人看了暖如春风。 特别窦妈妈是跟着大人从娘家一起过来的。平日里看到窦妈妈、提到窦妈妈,大人都会笑弯了眉眼,比说起旁人的时候还要愉快些。 可是此时此刻,柳大人说要去叫窦妈妈时,怎地语气这般疏淡? 小宫女抬眼看了看清雾,见她面上不悲不喜,只当自己想错了。忙躬身下去,在院子里四处寻窦妈妈去了。 原本宁馨阁是没有小厨房的。霍云霭怕御膳房那边顾不上清雾,就特意让人辟出了一间屋子砌了灶台,专门给她一个人做吃食。 窦妈妈此刻正在小厨房里。 她正吩咐人准备着做点心的材料,打算亲自给清雾做些新鲜的送去,那来叫她的小宫女便过来了。 窦妈妈急急地叮嘱了厨娘们几句,这便匆匆赶了过去。 一进门,她就笑着和清雾说道:“今儿刚好有些杏仁,我便打算做点杏仁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话说完后,半天没听到回声。 窦妈妈这才发觉不对,忙抬眼去看,却见清雾正静静地望着她。 ……辨不出是甚么神色。 窦妈妈顿了顿,向清雾端正行了个礼,垂首问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清雾淡淡开了口:“吴家和柳家的事情,是你告诉陛下的罢。” 这话是个极其肯定的句子,没有丝毫的疑问。窦妈妈听闻后,顿时暗暗一惊。 清雾看出了她的惊讶,却也一句都不多说,只望着她,静等她的回答。 ——事到如此,她若还不知道向霍云霭偷偷高密的是窦妈妈,那便是十足十的傻子了。 窦妈妈口中有些发苦,轻声道:“老奴只是看着陛下对姑娘用心良苦,若那吴家和咱们家当真结了亲,那可……” “你当他耳目闭塞到了那种地步、竟是需要你来通风报信了么?” 清雾轻嗤一声,垂眸看着自己跟前的茶盏,抬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 “对于我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要用心。只要吴家和柳家有了些微动作,不需你多嘴,他也能够知晓。” 想她那时候人在西北,时常会想念京城里的一些物什。 那天忽地想吃八宝斋的点心了,就四处在城里逛着去寻,想要找一些差不多味道的。 结果,当然是找不到。 谁知不过半个月之后,她就收到了一摞六盒八宝斋的各色点心。 郑天宁转交给她的时候,悄悄和她说,是霍云霭给她的。 她那时便知道,一定不是郑天宁告诉了霍云霭。 ——她有甚么需要帮忙的,郑天宁自己会想了法子帮她解决。 而窦妈妈,知晓霍云霭繁忙至极,断然不会将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告诉他。 那么,就是他时刻留意着她这边,不知使了甚么法子得知的了。 虽然她曾经懊恼过,他未免对她管束得太严了。但思量过后,却是晓得,他明白是郑天安做了手脚让他们去了西北。怕他们一家在人生地不熟的那里遇到困难,所以默默让人关注着。 远在千里之外,他都能知晓她的一言一行。如今到了京城、天子脚下,他会不知道吴府和柳府的动作? 听了清雾的话,窦妈妈先是沉默不语,半晌后,叹了口气,“姑娘打算如何处置老奴?” “处置这词用得未免重了些。妈妈待我的好,我心里清楚。即便你心里向着他多些,但是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也断不会忘了的。”清雾轻声道:“只是你这样子待在我身边,我心里终究不太踏实。” 因着怕郑天安暗算她,他已经手眼通天地关注着她在外的一言一行了。若是回到自己的地方还需得处处提防,她岂不是活得太累? 窦妈妈心里有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姑娘的打算是——” “要么是他,要么是我。” 女孩儿不容置疑地说着,语气坚定神色决然。 “你如今,只能选择一个。” 第七三章 窦妈妈知道,自己既然跟了姑娘,那便好生服侍着姑娘就好。当初陛下吩咐的,也是这般。 可她犯了大忌。 最不该的,就是将柳府的私隐事情随意告诉了霍云霭。 试问谁喜欢自己的家人时时刻刻被旁人盯着? 想必清雾最介意的,也是这个。 窦妈妈自知理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求姑娘原谅老奴一次!” 清雾手一顿,知晓窦妈妈这是准备选择忠于霍云霭了,于是颔首道:“我明白了。” 低低叹了口气,她朝窦妈妈望了一眼,这便慢慢起身,朝着门外行去。 窦妈妈被她失望的眼神惊到,继而有些不解。 若是平日里有人犯了错,姑娘断然不会这般生气。 特别是她。 因着多年的情分在,且这一次的事情是事关她终身大事,与陛下说后其实也是得了好的结果。 为何姑娘却这般在意? 究竟……是为了甚么? 看着女孩儿单薄瘦弱的身影,窦妈妈苦苦思索着。 在听到小宫女行礼时唤的一声“柳大人”后,她突然明白过来。 她想错了。 她本来以为,姑娘不过是想惩戒警告她,让她往后断然不能这般自作主张。所以并未将姑娘那句话太当真,只想着请求原谅便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这宫里,她,是除了陛下之外,姑娘唯一信任、可以依赖的。 姑娘既然接下了管制宫女一事,便需要有自己的人手——不经过陛下耳目、自己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撑起这后宫之事。 她服侍姑娘多年,是姑娘身边最得信任之人。这些年来,哪怕是有些不想告诉何氏的心事,姑娘都会悄悄和她说了,与她商量着该怎么办。 若这一次她没有偷偷将柳府私隐告诉霍云霭,姑娘或许会毫无芥蒂地将一切交予她做。可偏偏在这个当口,她做了这事…… 想通了这一点,窦妈妈知晓自己辜负了甚么,顿时心中大恸。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响声之大,直接惊动了屋外的人。 小宫女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一见跪下的是严厉的窦妈妈,谁也不敢多瞧了。赶紧散开,各自忙碌去。 清雾静立许久,见窦妈妈十分坚定地跪在那里,许久也不挪动,这才轻步缓行,复又入屋。 屋门关闭声响起后,紧接着的,是一声重重的磕头声。 “老奴从此以后,愿衷心为姑娘筹谋。” 清雾立在门口,半晌没说话。 窦妈妈心知自己这话听起来太过虚无,又道:“姑娘大可放心。老奴既是做了承诺,断然不会反悔。老奴服侍陛下三四年,却跟了姑娘足足六年。如今,只求姑娘念在老奴服侍陛下一场的份上,让老奴将那柳方石的事情做个了结。” 像是生怕清雾再不信她,窦妈妈又急急说道:“那事情只因是老奴当初接了手,这才继续跟到现在。只是在西北六年,人脉早已不复当年,老奴所能参与的极少。很快便能将此事交予于公公。” 见她提到了这件事,清雾这便知道,窦妈妈是真的打算真心实意地跟着她了。连最后和霍云霭那边有牵连的一点瓜葛,都揭了过去。 她轻轻颔首,上前将窦妈妈扶起。又将窦妈妈按到椅子上坐着,她则看了眼窦妈妈磕红了的额头,回到卧房里。半晌后,拿了一盒药膏出来,塞到了窦妈妈的手里。 窦妈妈知晓,那脂膏是专治伤处的。姑娘是不多话的性子,如以往一般,一直关心着她,却不明说罢了。 于是,就没推拒。好生将药膏握在掌心,郑重地道了谢。 清雾顿了顿,笑道:“妈妈可别谢我。等会儿听了我要拜托你做的事情,怕是要恼了我的。” 她这一转话题,又语气轻松,便将刚才那沉闷的气氛给去了六七成。 窦妈妈说道:“姑娘但说无妨。您开口说的,我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去做了。” “当真?”清雾莞尔,在旁坐下,笑看着窦妈妈,“若我让你帮忙去拉拢严嬷嬷呢?” “她?” 一听这话,窦妈妈瞬间一窒,脸色瞬间铁青。半晌后,苦笑着说道:“姑娘,您这想法,恐怕无法实施。我和她一直不合,见面就吵。让我去拉拢……怕是我越去、她越离得远才是!” 两人都是不肯退让的性子。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只要意见不合,便能争执好半天。过后再见面,还得就着那些话题再吵上一吵。 连年累月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养成了习惯,竟是一见面就得拌嘴。 就连路嬷嬷都说,任凭里面谁说句软话,或者干脆闭了嘴不说,事情过去了不也就完了? 这两位偏不。 依旧如故。 清雾早知窦妈妈会是这个反应。也知道,这件事情交给窦妈妈也太难为窦妈妈了。 可是,她自己身为女官,若是和严嬷嬷交往过多,必然会引人猜疑。在这宫里,她又没有旁的人可以信得过…… 想了想,清雾直截了当地问道:“妈妈可知,酿酒坊何在?” “酿酒坊?”窦妈妈细想了下,“在针线坊和膳食坊中间……针线坊?” 话到一半,便停住了。 她知道,针线坊里有玉芝。 而玉芝,是郑天安的人。 窦妈妈有些明白过来,姑娘虽然要暗中做些事情,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陛下。 一瞬间,她心思百转千回。 想她统共照顾过两个孩子长大。如今一个翩翩少年英英玉立,一个娇俏乖巧惹人疼爱。他们心中各有彼此,为了对方,可算是用尽了法子。 思及他们之间那种情意,即便和那严嬷嬷再不和,窦妈妈都觉得那是小事了。 “姑娘放心。这事儿,老奴一定给您认真办好。”她郑重地做了保证。 看着窦妈妈如临大敌的模样,清雾忍不住笑了。 “其实,严嬷嬷是个很好很会体谅别人的人。”她道:“妈妈与她若是好好谈一谈,或许便能去掉芥蒂了。” “她?她体谅人?”窦妈妈哼了声,显然极不赞同。 清雾却是记起了自己当时和严嬷嬷在一起的情形。 那时候她从酿造的屋子里出来,闷了一身的汗。站在冷风里一吹,就冷得瑟瑟发抖。 严嬷嬷发现后,便与那在屋里挑拣谷物的宫女换了差事,与她进屋里说话去了。 虽然看起来或许凶了点,但严嬷嬷,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 清雾知道窦妈妈一时半刻不能接受她说的那些话,便没再多提,转而说道:“无论严嬷嬷说甚么,与你争吵也好,与你和解也罢,有关针线坊和膳食坊的,都回来与我讲一讲。” 因为清雾本就是要做好管制女官一事。听闻膳食坊的事情也要回来说,窦妈妈并未多想。当即应了。 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清雾昨儿在家里的时候就答应了霍云霭,今晚小年夜必定要陪他一起。如今事情既已做完,便往那边匆匆赶了过去。 正往那边行着,便见小李子往这边匆匆赶来。若不是窦妈妈唤了他一声,怕是还没发现清雾过来。 搭眼瞅间清雾,他顿时眼睛一亮,小跑着说道:“柳大人这是哪儿去?” 窦妈妈替清雾答了:“昭宁宫。陛下可在宫里?” “在!在!”小李子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大冷天里,竟是起了密密一层汗。“陛下等了姑娘好久了。见一直没去,嗯,略微不悦。让小的过来瞧瞧。” 看他那一脸受惊的模样,清雾莞尔。 看到小李子心忧的样子,她也不再多耽搁,赶忙往那边去了。 行至殿门前,推开殿门。入眼的便是满满当当一大桌菜肴,还有…… 桌边放着的一壶酒。 第七四章 清雾走到桌边看了眼。 碗中的面又细又长,并非寻常时候吃的,倒更像是…… “那是长寿面。” 少年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突兀响起,惊了她一跳,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半步。 谁知,正巧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清雾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霍云霭已经圈住了她的腰侧,将下巴枕在了她的肩上。 “今日是镇国大将军的生辰。她过世后,父皇每年都在这一天为她煮面。” 只可惜,只来得及煮了两年。第三次还未等到年末,便在那年的冬日故去了。 清雾这才明白了这长寿面的来由,斟酌了下,问道:“你可是将这习惯延续了下去?” “没有。”他轻轻摇头,望向窗外已经昏暗的天空。 那是代表了父皇自己的心思。他并未继续去做此事。 “父皇与大将军感情甚好。只是,有些话,他一直未曾与她说过。直到她异地突然故去,连最后一面都未曾得见,他才悔不当初。日日忧虑,结果,身染重疾。” 短短几句话,清雾细细品过,突然明白过来霍云霭的话是何意思。不禁暗暗心惊。 她听闻过镇国大将军和先皇的事情。 只是先前知晓两人是一同打天下的好友。也知大将军过世后先皇便卧病在床。却未曾想到,其中还有这般的纠葛。 “先前你离开后,我思及今日之事,再去回想父皇当年……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当年他坚持着为大将军煮面,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然后,便有了眼前这两碗。 少年将往事轻轻道来,清雾静静听着,暗叹不已。 正当她为两位长辈的事情而心情起伏时,却听年轻的帝王话锋一转,忽地问道:“过了年,你就十二了罢?” “是。”清雾刚答了一个字,就被霍云霭牵着手到了桌边。站稳后,这才得以接着说道:“十六那日。” 当时她初到柳府,看上去大概是五岁的年纪。但是具体多大、哪日生辰,大家并不知晓。思量着小姑娘身量娇小,或许真实年纪还要比看上去的略微大一些也未可知。 新年一过,便是新的一岁了。 那年就在大家将要庆祝元宵节时,却迎来了柳方毅去西北任职的调令。 元宵节,是无法庆祝了。全家都在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长途跋涉。 大家最为担心的,莫过于初到家中的乖巧女孩儿。 她身子不好,又要跟着坐那么长的车、行那么远的路。也不知能否吃得消。 就在众人为她忧心不已的时候,二哥柳岸汀忽地说道:“不如,雾儿的生辰,不如就定在十六?六岁生辰,正月十六,盼她永远顺遂。且,能在启程前给她将生辰庆祝了。也算是给这段行程添点好兆头罢。” 他这个提议,全家叫好。 因着清雾当时仍在孝中,大家只给她煮了长寿面。直到后来出了孝,方才正儿八经庆祝。 但这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霍云霭一手拉着清雾,一手拿起酒壶,走到窗边的大桌下,这才和她肩并肩地坐下。 这坐法,不分朝向,不分尊卑,实在随意得很。 清雾并非死板之人,只稍稍留意了下,就将这想法抛诸脑后,再不多想。 霍云霭却是心里默念着那个“十二”,拿过两个酒杯,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而后摆在两人的面前。 其实,今日他煮了这面,一来,是思及亲人,心中大恸。二来,也是借此警告自己。 父皇当年便是压抑着迟迟未做决定,结果成了一生的遗憾。 他绝不容许相同的事情出在他的身上。 既是认定了她,就一定要好好守住。 霍云霭垂眸细思,清雾哪知道身边的少年此刻在想甚么? 她一看到自己眼前的酒杯,就囧得不行。忙推到一边,甚至连其中佳酿洒出来了些许,都顾及不到。 “不行。我不能喝。” 霍云霭微微侧首,朝她看过来,淡笑道:“一杯而已。无妨。”将杯子又搁到了她的跟前。 “不行。”清雾赧然道:“一杯也不行。你上次不也说了,我醉相不好。今日可是小年夜。我还是……不喝了罢。” 霍云霭诧异,慢慢说道:“我何时说你醉相不佳了?” “那你为何不许我在旁人面前饮酒?”清雾奇道:“若醉相尚可,平日里也可小酌些?” 女孩儿的神色认真且茫然,少年顿了顿,双颊染上绯红,含糊地应了一声,再不多言此事。只自顾自地斟满酒杯,又时常给她添一杯茶。 两人均不是多话的性子。 如以往一起习字时一般,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只偶尔说起一两句。或是评点下菜肴的好坏,或是好奇下点心的做法。 气氛悠闲而又美好。 在这样的情形下,清雾总觉得提起窦妈妈的事情不太合适。踌躇再三,终是将话语咽了回去,打算明日再说。 不知是今日心愿得偿太开心了所致,亦或是佳酿纯度太高的缘故,霍云霭没喝多久,竟是有些醉了。 他醉了之后,倒也不吵不恼。只勾着清雾的脖颈,趴伏在她的肩上,动也不动。 清雾觉得就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偏偏殿门紧闭,在这儿大喊大叫外头也不见得能听到多少声响。而霍云霭又一早吩咐了人,不准过来打搅…… 她便去推他,想让他暂时趴到桌上,她好出去叫人来扶他去床上睡着。 哪知她刚一使力,他就朝她勾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竟是显现出十足的魅惑之意。 然后…… 他双手坚定地揽住清雾脖颈,再也不挪动分毫。 清雾默默地叹了口气,知晓自己是无法脱身去叫人了,认命地独自扶他起来。 好在他虽然醉了,却并不是特别沉。压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也没让她太过吃力。 清雾摇摇晃晃地这样和他前行,时不时地探手扶正他的身子,好歹到了殿门前。又扶了他一下,就梆梆梆地用脚去踢殿门。 此时守在外头的是于公公。 看到霍云霭这副模样,顿时惊到了。再一细瞧,又放心了稍许。左思右想着,他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颤巍巍地探出手去,帮清雾把人给扶到了龙床边上。 即便到了床上,那揽得死紧的手,也还没松开。 清雾扶了他这一路,早已有些累了。如今躺在床上,才发觉身子又酸又疼。想要回去休息,偏生他不放手。 无奈之下,只得暂时蜷缩在他的身侧,将就着先睡一会儿。 谁知这一睡,再睁眼,身边人已经不在了。 看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账顶,清雾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继而惊醒。赶紧坐了起来。 稍稍停了会儿醒醒神,这便翻身下床。 衣衫还是昨日那一套。只是有些皱了。想来是睡觉的时候压的。 天还黑着。守在门外的是小李子。 他看清雾出来,赶紧躬身行礼,“于公公已经将四周的人都遣走了,如今这里只有小的伺候着。姑娘……有何吩咐?” 清雾发觉小李子对她恭敬了许多,未曾多想。让他给打了水简单洗漱了下,这便问道:“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听她问到霍云霭,小李子明显松了口气,说道:“陛下正练功呢。” “练功?”清雾朝着窗外看了眼天色。 “是。陛下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练功的。之后才去早朝。” 清雾还在记挂着窦妈妈那件事。听闻后,心下暗暗思量。 如今到了年底,再过几日就要封印过春假,这些天事情尤其得多。早朝还不一定何时能够完毕。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他练武之后还未去早朝的那个空闲,与他先行商议过。不管事情如何,终归是心里有了底了。 主意已定,清雾再不耽搁,当即让小李子领路,就朝霍云霭练武的院子行去。 绕到昭宁宫后面,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个拱门前。 小李子不敢再过去了,停在院门口,朝清雾道:“陛下练功谁也不许打扰。只秦大将军有事的时候,能够过去说一两句。小的可不能继续往里走了。” 清雾虽未来过霍云霭练武的地方,但他这个习惯,她倒是听过的。 于是应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靠近。就在院门口这里等他好了。” 说着便举步入内,却不深入,仅停在院门内侧。 待到站稳,她抬眼一看,不由就愣住了。 烛光之下,竹林之中。身姿挺拔的隽秀少年正挥剑起舞。剑光翻飞,竹叶飘落。 当真是…… 极其赏心悦目的一副画卷。 第七五章 霍云霭长年练武,目力极好。且由于儿时经历过战争,警惕性极高。 清雾一过来,他便已经发现了。只是现下使的剑招还未到收势,这才没有立刻过去。 待到收剑,他一刻也未多等,直接朝着女孩儿掠了过去。行至她的跟前,方才停住。 少年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他劲瘦毫无一丝赘肉的身躯。 清雾看他这副的样子,有些担忧。就朝周围不住看着,四处寻觅。 “你在找甚么?”看她不住四顾,霍云霭就也顺势朝着周遭望了过去。觅了半晌,却甚么也没发现。更是不知她为何这般。 “你未带擦拭之物?”清雾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将视线转回了少年满是汗水的面上,奇道:“那你这样……怎么办?” 霍云霭这才晓得,清雾是在为他找寻东西来擦汗。 他抬手欲往女孩儿鬓边捋去,看看手上沾着汗水,又赶紧收了手。不在意地道:“哪用得着擦?擦也擦不完。倒不如回去后冲一下,很快就好了。” 清雾自小身子弱,早已养成了时刻注意身体的习惯和思维模式。 听他这样,不由说道:“夏日里就也罢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不注意些身子,万一冻着了,那该怎么办?” 一句“不碍事”本已到了嘴边。霍云霭转念一想,笑容愈发深了些。转而说道:“你,这是在为我忧心?” 他低低地道:“即使如此,那我便擦一擦罢。免得你再挂念着这事儿。只是,需得用你的帕子了。我的未带。” 清雾哪晓得这人会这样子说话? 登时羞红了脸,怒视他,“爱擦不擦。你着了凉,与我何干?当真是不该好心。” 口上这样说着,到底是担忧他。虽然有些愤懑,依然不甘不愿地拿出自己的手帕来。 边往外拿,边还不住叮嘱道:“你用过了就还我。省得落到了你手里被人发现,又是麻烦一桩。” 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没落下,她口中的话语骤然一转,变作了一声惊呼。 原来,霍云霭压根没去接她的帕子,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拿着手帕的手,直接这样擦了上去。 少年刚刚练完武,身上的汗都是泛着热热的湿气。 女孩儿的手刚一触到,便瑟缩着要往回收。被他强行拿着,这才没有得以成事。 偏他握着她的手,并不整个握住。而是让她的指尖□□在外,和那帕子一起,缓缓地拭过他面上的每一处地方。 他擦得很慢。从眉到眼到鼻到唇。 于是她的指尖就慢慢滑过了眉、眼、鼻,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 一声轻笑后,他微微一动。轻轻的吻便落在了她的指上。 清雾羞得很了,恼得去推他。被他反手一握,牢牢桎梏在了掌心。 “走罢。”少年帝王唇角微翘,“这个时候路上也没甚么人。我挑了小路与你一同回去。” 这个时候天还未亮,风很凉。 虽然女孩儿穿得严实,但霍云霭仍然怕她凉着。到了小路上定然无人的时候,他就用手臂揽着她,让她半靠在他的怀里,这样缓缓前行。 直到这个时候,清雾方才轻轻说起了窦妈妈的事情。 “我想问你讨一个人。” “谁?”霍云霭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顿觉好笑,探手勾了勾她小巧的鼻子。 “窦妈妈。” “她?”霍云霭奇道:“我不是早将她给你了?” “不一样。”清雾摇了摇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他仔细说了。 霍云霭一直静静听着,眉目不动。待到最后,方才叹了句:“我明白了。”而后又道:“既是如此,让她跟你去罢。” 清雾听了他的叹息声,赶忙道歉。 才开口了两个字,头上一重,却是被他在头顶揉了两把。 “怎么和我那么见外?”少年的语气里满是不悦,“她不跟我,我自有其他心腹跟随。这些年你们在西北,我不照样好好的过来了?反倒是你,一直让我挂心。多了个人衷心为你,我更高兴。” “可是……” “我是在想,”霍云霭知晓她指的是那一声叹息,“是我考虑不周。即便再想为你多做些事,也应该给你足够的自由。是我疏忽了。” 他仔细思量了许久,道:“过些时日罢。我挑选些人去宁馨阁伺候。如今将近新年,再大肆换人,不够妥当。” 清雾没想到这件事到了他这里竟然成了这般的结果。 她顿时百感交集。暗暗喟叹,这个少年全心为她着想,这样深的情意,她……此生怕是还不清了。 最后这几日,时日过得飞快。 霍云霭事务繁忙,清雾日日陪伴在霍云霭的身侧,为他整理文书、卷宗,不敢有一点闪失。就将去酿酒坊的事情尽数交予了窦妈妈去办。 待到二十八这日,终究到了封印的日子。 诸事尘埃落定,要忙也只等着到新年后了。 霍云霭依旧去旧年里的最后一次早朝,清雾反倒是闲了下来。 她知道今日窦妈妈会以道别的借口去再见严嬷嬷一面。 于是清雾和小李子说了一声自己的去处,这便朝酿酒坊那边过去,准备看看窦妈妈和严嬷嬷在那边究竟如何了。 小李子本想跟着清雾过去。无奈于公公跟着陛下上朝去了,今日又是特殊的日子,等闲少不了人。便将清雾的话记下后,好生在这里等陛下归来。 原本他以为大家都急着过年去,这次早朝必然很早就会结束。谁料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等到陛下归来。 而且……还是怒容满面的陛下。 感受到霍云霭周身散发着的毫不遮掩的怒气,小李子只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下窜到了头顶。心惊胆战下,他赶紧扯了扯自己的师父,无声地问于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待于公公回答,屋里已经响起了一阵许多东西陆续摔碎的噼里啪啦的碎响。 听那动静,镇纸笔墨还有瓷器桌椅,应该都没能幸免于难。 小李子更加害怕,看着于公公的是,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 于公公怕小徒弟乱想瞎想,苦着脸将事情大致和小李子说了。 原来,今日殿堂之上,郑天安旧事重提,又说起了霍云霭大婚的事情。还带了一帮老臣,在那边作痛哭流涕状。 名义上是“劝说”,其实简直是在“逼迫”。 好似霍云霭不赶紧娶妻、不赶紧广收后宫,就成了千古罪人、就对不起驾崩的先皇。 “陛下、陛下就由着他们这么来?”小李子听得心惊胆战。 其实,他平日里跟着陛下,自然知道陛下的本事。 那些老臣……竟然丝毫都不顾及帝王威势?! “不由着他们,哪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于公公将声音压到最低,轻声道:“那些老臣,自恃看着陛下长大,就倚老卖老,总把陛下当作当年的孩童。殊不知……” 他看一眼昭远宫的殿门,朝小李子使了个眼色,再不多言了。 小李子知道,师父的意思是,少年帝王早已羽翼丰满。偏偏那些人还活在记忆里,不知变通。 但……但如今最让他紧张的,还是帝王之怒如何消弭。 小太监眼睛不住往殿门那儿飘。又时常望向酿酒坊的方向。 ——柳大人怎么还没回来? 有她在,好歹能够劝一劝陛下啊…… 霍云霭的震怒,郑天安的步步紧逼,清雾却一点都不知晓。 此时的她,正在酿酒坊的门口和严嬷嬷道别——她身为正儿八经的官员,封印后,也要归家去了。 因着身份关系,她不便在这里多待,免得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于是简短和严嬷嬷说了几句,又与在一旁的窦妈妈叮嘱了一番,这便告辞离去。 只是她刚行出去没走出多久,约莫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后便传来轻唤声。 “柳大人?柳大人……” 这声音有些耳熟,又有些陌生。 清雾心下好奇,不知自己何时听过这个声音。于是停下步子,循着声音转而望了过去。 那娇娇娆娆的身影映入眼帘后,她立时就后悔了。差一点便要转身离开,幸好思量了下,自己“按理说”是不认得眼前之人的。 于是清雾只得深吸了口气,对着袅袅行来的玉芝,扬起了个算得上是和善的笑来。 第七六章 若是不论旁的,单看玉芝的外貌,着实算是出众的——高挑的身段,秀丽的五官,细腻的肌肤。搭眼望过去,便是个美人。再加上温暖和煦的笑容,就更为漂亮。 可清雾因了对她有两分的了解,即便对方如今笑得再美丽,依然不敢大意,暗暗提防。 玉芝见自己唤了清雾后问道:“柳妹妹在宫里可还习惯?” 她自认在宫中历练多年后,自己的笑容堪称完美,声音亦是悦耳动听。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来说,定然是绰绰有余。 谁料这话问了出来后,眼前的女孩儿非但不领情,反而是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拧眉朝她看着,眉目间的神色…… 似是不悦? 玉芝有些恼了,却因记挂着郑天安的吩咐,依然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轻声问道:“怎么?妹妹可是在宫里受了欺侮?莫怕,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这话一出来,她忽地轻轻一拊掌,叹道:“你看我竟是忘了。你我初初相见,你自然不知晓我是谁。” 而后顿了顿,道:“我是针线坊的。名唤玉芝。因我要喊帝师郑大人一声‘姨丈’,你或许听人说起过我。” 生怕眼前的丫头看轻了她,她特意将自己的身份点了出来。 “不是。” 眼前的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两字。声音娇娇软软的,比平日里听过的任何人声都要好听。 一想到这个声音时时刻刻在陛下耳边说话,玉芝的心里就翻腾倒海。正想着该怎么将她比下去,便听女孩儿又开了口。 “我有官职在身。你应当向我行礼,唤一声‘大人’才是。称姐妹,却是不妥。” 听了她这番话,玉芝顿了顿,脸色霎时间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双手也交叠着放在了身前。 只是,站得笔挺,不曾行礼。 清雾抬眸看了她一眼。 虽只一眼,其中的凛冽之意,却让玉芝脊背上泛出了一层的冷汗。 她不明白,为甚么一个年龄小她那么多的娇俏女孩子,神色冷凝的时候会是这般威严。 而且,这般看来,竟有几分像……像……那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玉芝想到年轻帝王眼中的冷冽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片刻后冷静下来,她又转念想了想,这便暗自嗤笑起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甚么侍书女官?根本不足为惧。 这宫里,谁不是遮着掩着各个藏拙? 但凡那些个争强好胜爱出头的,除非如她一般有帝师这种身份尊贵之人护着。不然,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眼前的女孩儿才那么小的年纪,就仗着自己品阶高来压她这个在宫中多年的老人,当真是目光短浅…… 不懂收敛,过早地锋芒毕露,看来,也不是个能够禁得住事的。 这样一想,玉芝的心里便不再顾忌。 有心想让眼前这驽钝的丫头再放松些警惕,她索性顺了对方的意愿,款款行了个礼,唤道:“给柳大人请安。” 之前玉芝的神色微变,清雾已经看在眼里。并未有过多的反应,只淡淡点了点头,这便转身准备继续前行。 谁料还没迈出步子,就又被玉芝给叫住了。 “柳大人当真心急。我话还没说完,你居然就急着走了。” 玉芝有些看轻眼前人,说话间便随意了许多。只是女孩儿说起过的称呼问题,她倒是刻意改过来了。 “其实,我过来寻大人你,是有事要说的。” 清雾不喜此人。只稍微点了下头,简短说道:“你讲。” 玉芝却因没将清雾太放在心上,面上的笑容倒是真切了几分,柔声说道:“其实在这宫里,多一个人照应也是好的。你我同为女子,往后若是有事,不妨互相出手相助。说到‘有事’,眼下我倒真有个事情要求了大人你来相帮。” 这话抛出后,一般人都会顺势问一句“是何事情”,偏偏眼前的女孩儿不动如山,一个字儿也不多说,只双目澄澈的望了过来,面色平静无波。 玉芝的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了,快速说道:“大人可认得‘镇远侯府文家’的人?”懒得再等清雾表态,她便接着讲道:“若是不认得也无关系。我只是想等过几天他们来京后,托大人给他们带句话。” 清雾暗自疑惑。 玉芝若真有事,为何不在与郑天安联系的时候,寻了郑天安来帮忙,反倒是来找她这个素不相识之人? 而且,刚才玉芝一句接一句不等她答话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的样子,分明是不等问出口就早已笃定,她是不认得那文家人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寻了她来帮忙来做此事? 想必,有事找她相帮是假。特意引了她去见那“镇远侯府文家”的人,才是真。 不管对方的目的如何,清雾自是不会应允。于是露出一点点的淡笑,道:“家中父母管得严,无法随意出门,自然也无法帮你了。”说罢,不去看玉芝难看的脸色和连声轻唤,转身离去了。 玉芝哪里想到一个小姑娘居然半点儿好奇心都无,连她托着要带的那句话都不问一字,直截了当地就拒了? 忙快步追了过去,想要再和清雾多说几句。 谁知女孩儿看着迈步不大,走得却不慢。 她好不容易眼看着要追到清雾跟前了,却见旁边酿酒坊的人探头探脑地望了过来,看看她,又看看清雾,眼中满是探究和好奇。 这等情形下,是没法将话说完全了。 眼看着女孩儿的背影渐渐远去,玉芝气恼地跺了跺脚,却也无法,只能闷闷地回针线坊去了。 清雾生怕玉芝追过来,走得很快。后来确认对方没能跟上,这便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了片刻。待到缓过神来,就朝昭宁宫行去。 还没进院子,她就听到院墙内两个负责清扫的小太监在墙根下嘀咕。 “陛下这次怕是气狠了罢?” “可不。听说,砸了好些东西呢。” “哎呀,这要是传到帝师的耳朵里,恐怕又要和陛下吵起来了。” “传过去就传过去罢。帝师和陛下的争吵还少么?因着立后的事情,已经争了三四年了罢?也不差这一次了。我倒瞧着,帝师挺喜欢看到陛下因着这事儿生气的。每一次将要过年过节的时候,都来这么一回。不把陛下气得摔东西不罢休。要我说啊,郑大人或许最喜欢听陛下摔东西的那声响儿了……” 这人还没说完。手臂就被人捣了捣。 他还有话要说,拨开对方的手正要继续,却见对方不住朝他使眼色。 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女官大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正从他们这边绕了过去。也不知他们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清雾急急地往前赶。只稍稍和于公公、小李子颔首示意了下,待殿门一开,便赶紧行了进去。 一进屋,就见少年帝王正负手立在窗边。 听到响动,他并未回身。直到清雾唤他,方才看了过来。眉目间满是来不及收回的郁色。 清雾思量了下,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笑道:“看这样子,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气。想必是帝师?” 她语调欢快地这般说来,半点揶揄也无,倒是调侃意味十足。 霍云霭的眉间便慢慢舒展开。 眼见殿门紧闭,他不待答话,就朝她张开了双臂。 这熟悉的动作让清雾瞬间一滞,继而羞红了脸。 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等着她扑到他的怀里,然后将她抱起。 儿时这般就也罢了。如今再这样…… 天人交战一番,终究是没法像小时候那般飞奔过去。于是步子比刚才愈发慢了些,缓缓地朝前行去。 霍云霭看了她这故意而为的样子,忍俊不禁。也不等她走过去了,快步朝她行来,一把牵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去往窗边。 “其实也并未太过生气。”走到之后,将女孩儿揽在怀里,霍云霭方才说道:“时不时就来这么一回,早已习惯。只是,我若不表现得‘十分生气’些,帝师又怎会满意?倒不如舍了这些死物,砸就砸了,摔就摔了。他看着舒心就好。” 他要的就是郑天安的“放心”。那样,才能让郑天安放松警惕。 说起这个,清雾轻轻笑出了声。 看她这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笑模样,霍云霭无奈地点了点她鼻尖,“先前去哪里了?回来时,也未见到你。” 说起这个,清雾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去见严嬷嬷的事情大致说了两句后,就将在那边遇到了玉芝的事情细细讲了出来。 霍云霭听闻,抬指轻叩窗台,沉吟道:“镇远侯文家那位老爷子,与郑天安的父亲是昔日同窗。侯府即便远离政务多年,两家有联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即便文家近期会来京城,那,又与清雾何干? 第七七章 清雾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厨里新炸的最后一锅胡萝卜丸子出锅。 她刚下了马车还没上轿子,抬轿的婆子就笑着与她说道:“姑娘可是赶得巧了。之前黄妈妈过来瞧的时候还说,等姑娘来的时候,怕是丸子都要凉透了。” 北方过年,必会炸了一堆的东西来置备着。有丸子、炸鱼、炸肉,甚至山药也可如此。到了年时,这些吃食或是炖煮,或是直接入口,都是极其可口。 众人早已知晓二十八封印。之前一大早何氏就遣了黄妈妈过来看。而后是不是地就来瞧上一眼,看看姑娘回来了没。 还说,第一回几锅水萝卜丸子已经好了。第二回的胡萝卜丸子也一锅锅炸着了。莫不是要等到一会儿鲤鱼下锅了才能回来? 因着过年喜气,大家说话间便少了许多顾忌。 抬轿婆子甚至还和黄妈妈打趣,妈妈这算时间的新法子好。都不用看时辰了,直接用下锅的东西来算。往后咱们说起姑娘归家的时辰啊,就可以说“萝卜时候”、“鲤鱼时候”了。 黄妈妈初时挂念着清雾,还没细想。待到收回心思,仔细一思量,还真是这样,便绷不住笑了。 婆子们就劝她,莫要时时刻刻过来了。 门房的人早就去了两个到街口上等着了。等下有了消息,自会去禀与夫人。 黄妈妈就叹:“夫人这已经不算急的了。三少爷一个时辰内十几遍地问着,莫说夫人了,连我听了都忍不住了。倒不如过来瞧瞧,也好安心。那边还没话过来?许是耽搁了罢。我等下再过来看看。” 说着话的功夫,门房的一个小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满脸喜气。看到黄妈妈就乐呵呵地笑。 “姑娘回来啦!”他高声叫道:“已经转过弯儿了。再一小会儿,怕是就能到了!” 听闻之后,大家都高兴起来。 黄妈妈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回到院子里,将此事禀与老爷夫人和少爷们。 柳方毅今日也在家。 这次回京述职,虽说他心里有了底,必然能够留京。但必须的应酬还是要的。镇日里便与多年不见的京中友人和同僚相聚。 今日官员封印,各个归家过年,他自然也闲了下来。这才能够一整日里待家中。 清雾快要到家的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柳方毅正在自家后院里劈柴。 柳岸风看到,甚是诧异。有心去问父亲这是怎么了,又怕直接问错了话自己再被父亲来上一拳。就悄悄去问哥哥们。 柳岸芷和柳岸汀哪知道柳方毅这是怎么了?带着弟弟转而去和母亲说了此事。 何氏和柳方毅夫妻多年,怎不知他的心思?故而笑着宽慰儿子们,“莫要担心。你们父亲这是满身力气没处使了。由着他去罢。他很快也就好了。” 其实,何氏晓得,柳方毅是在担心女儿。今日虽然闷着气没有出声询问,但他前些日子回到家里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女儿那边来消息了没。 如今清雾将要到家了,今天一上午,他反倒不问了。许是被柳岸风三番两次的问询刺激到,他终于憋不住气,就都撒在了木头上。 待到女儿回来,他也就不会跟那些木头过不去了。 果不其然。 清雾刚进家门,这边柳方毅就跑到了那边,急急迎接去了。 出乎众人预料。这次回来的,除了清雾外,竟然还有陛下赏下来的两箱东西。 知晓之后,柳府上下惊喜不已。 ——且不论里面的东西是甚么。单单“赏赐”这一说,便让大家放下了不少心。最起码,知道陛下没有恼了清雾。清雾这官儿,做的还成。 何氏和柳方毅特意一一细看了。待到确认了所有物品后,又稍稍松了口气。 赏赐里,吃的用的玩的,一样没落下。每一样东西都很精致,搁在柳府里用着,却不至于太过出格。 不出格就好。 家里出了个第一女官,已经引人注目了。若是再收了甚么了不得的赏赐,那柳府可就直接到了风口浪尖上。 何氏最欣喜的莫过于其中小半箱的新鲜青菜了。 须知这个时节,最难得的便是绿叶子青菜。偏偏女儿最喜好这一口。平日里即便有机会见到,也不见得能够时时吃得。 这样小半箱,若是细细打算又存储得当,让他们一家吃上半个月问题不太大。那样的话,东西没了的时候年节就也过去了。 其实,这两箱东西倒还真不是霍云霭准备的。 年轻的皇帝陛下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这些琐碎事情。 原本依着他的意思,准备上六车八车的东西让清雾带回去好了。若是不够,还能再添。 特别是青菜。 清雾爱吃,宫里留下稍许,其他的都给她带了去就是。左右再过几天还会有人送来,宫里倒是不缺这个。 他这主意一冒出来,于公公就差点跪下了。好生劝道,陛下,不能这样做事儿。您这大手笔,不怕吓到小老百姓? 霍云霭是背着清雾做这事儿的。闻言后暗自沉吟了下,也不知到底多少东西合适。就让于公公寻了窦妈妈商量着来。 原本两人说只放些不功不过的好物便行。因为霍云霭坚持要带些青菜,于、窦两人商议了很久,最终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放了一些。 清雾今日原本遇到玉芝后,心情便有些不太好。后来和霍云霭说了之后,开心了许多。只是不待心情完全好转,便因时间的关系急急上了车子,往家赶来。 如今再见到了热情等着她的家人,清雾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柳方毅仔仔细细打量了下女儿,“咦”了声说道:“丫头长高了。” 清雾听闻,甚是欣喜,笑得眉眼弯弯问道:“当真?爹爹你莫骗我。” 看到她笑得开心的模样,家人都是哈哈大笑。 ——在西北的时候,清雾见那里的姑娘们个头窜得快,十分羡慕。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快不够高。 如今乍一听闻柳方毅的话,自然是高兴极了。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柳岸风在旁嗤了声,抬起两根手指比了个相当短小的距离,“不过就长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就高兴成了这样。若你长成哥这般,岂不是要笑得下巴都能掉下来了?” 话刚说完,头上就挨了一巴掌。 柳方毅气道:“臭小子。大过年的,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看你说的那都是些甚么话!” 柳岸风不服气,嗷呜一声跳将起来,不住反驳,“我说甚么了我说甚么了?大实话还不能说出口的么?” 柳岸芷看他如此待父亲,便板着脸呵斥了几句。又赶紧站在父亲和三弟中间,不住劝说。 柳岸汀不管其他,只是走上前来笑着唤了一声“妹妹”,然后和母亲、妹妹一起,往里面行去。 其他三人一见他们几个走了,也赶紧都止了话头,急急跟了上去。父子俩的那几句争论,自然而然地终止了。 何氏见清雾有些疲惫,就吩咐人准备了热水给清雾洗漱。又拿出早已备好了的新的衣衫给她换上。 “小姑娘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看。”何氏越看自己的女儿,越是欢喜,“赶明儿去吴家的时候,你就穿这身罢。” 一听明日将要去吴家,清雾顿时眉心一跳。想到霍云霭那些酸味十足的话语,不由脸上微红。忙轻咳一声掩了过去。 何氏今日忙得很。见清雾这边妥当了,又忙忙处理起旁的事情。 清雾送了母亲出院子。又静立了半晌,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这才准备回屋去。 谁知还没转回身子,便见柳岸风在院门旁不住朝里张望。 看到清雾后,他连连招招手,示意她出去。当两人离得很近时,四顾看看没了旁人,他方才轻声说道:“走,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去。” 第七八章 任凭清雾怎么去猜,也没料到柳岸风让她看的是几颗牙齿。而且,还是沾着干涸血迹的看上去颇有些可怖的牙齿。 看那血色的灰暗程度,应当并非刚刚掉落的,而是有一段时间了。 再看它们的大小。分明不是孩童的乳齿,而是成人的恒齿。 恒齿为何会掉落下来? 若不出意外,便是硬生生打落下来的。 “你这是……” 清雾迟疑着问道。她左看右看思量半晌,都没寻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自己看到这种东西后的复杂心情。 瞧着女孩儿又吃惊又疑惑的模样,柳岸风眉梢一扬,瞬间得意起来。他把手里包着这几颗东西的纸张往前递了递,看清雾绷着脸不住后退,就把纸包又收了回来。 “猜猜看,这是谁的?”他满脸喜色,十分自豪地拍拍胸脯,“你保管猜不出来!” 清雾闻言,这便朝他细细看了过去。 柳岸风神色飞扬,很有种扬眉吐气的骄傲模样。 笑得十分开心,嘴巴大张,露出一口洁白齐整的牙。 瞧着他这“大仇得报”似的模样,清雾心里蓦地一跳,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难不成,这是那俩兄弟掉下来的?” 柳岸风不需多去细想,也知道妹妹此刻说的是那柳岸文柳岸武双胞胎兄弟俩。 听了她这句轻声问话,先前还相当自得的少年猛地全身一僵,而后不敢置信眨了眨眼,倒抽口冷气问清雾:“你怎么知道的?” 清雾没料到自己居然真的猜对了。抿了抿唇,秀气的眉渐渐蹙起,“你该不是去报仇了罢?” 当年文武两兄弟,口出污言秽语来诋毁清雾,柳岸风气不过,直接和他们打了一架。 才八岁的少年怎么是那两兄弟的对手? 柳岸风当即被打得皮青脸肿,还掉了两颗牙齿。 幸好那时候他的这两颗牙还未换过,而后慢慢又长了出来新的。不然的话,英武少年一笑就露出两个孔洞,着实不美观。 正是因为当年那事留下的印象太深,清雾才会那么快就想到了眼前之物的主人。 看到妹妹露出担忧模样,柳岸风嘿嘿一笑,随便一扬手,将纸上的东西丢了出去。 左右他做这事儿打算只告诉清雾一人,旁的人不知道更好。就也不看那些脏东西掉到了哪里。只是低声与清雾说道:“为什么不报仇?当年他们欺负你我。那时候年纪小,打不过就罢了。如今既然有机会,我干吗不能报了那仇?” “你倒是报了仇了。往后哪天他们吵吵着过来要再寻你的麻烦时,可莫要后悔。” “不用担心。我当时从后面罩上他们的头,拿着麻绳捆了他们,狠着劲儿揍了几个闷棍。牙齿是从罩头的布袋下面掉出来的,我这才捡了来。任凭他们如何本事,也没法隔着那个认出是我。” 柳岸风说罢,冷着脸一笑,哼道:“前几日他们见了我,又在那边胡乱叨叨,说话不干不净的。我当时没和他们立刻动手,回来后细细想了对策,这才找了机会来做成此事。” “总之你小心点。” 清雾有些担忧地道。 三房那些人十分记仇。若是他们知道是柳岸风做的,能直接来柳府对质倒也罢了。就怕他们玩暗算,再寻机会报复柳岸风。 她还欲再言,刚说了“你”字,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疑问。 “甚么对策?甚么小心?你们两个,到底是说甚么?” 忽地听到柳岸汀的声音,莫说是柳岸风了,就连清雾,都被惊到了。 兄妹俩默默对视一眼。 柳岸风在柳岸汀看不到的角度使劲朝清雾挤了挤眼,示意她千万不要说出去,又耷拉了下嘴角让她帮帮忙,这才慢吞吞转过身子,对着刚刚走过来的文雅少年笑道:“哎呀,哪有甚么啊。八成是你听错了罢?呵呵。呵呵呵呵……” 他这干笑有些勉强。 柳岸汀见后,不由冒出了点疑惑。正待去问,就听身边的清雾笑问道:“二哥,是不是到用膳的时辰了?” 听闻妹妹问话,柳岸汀自然将诸事抛掷一边,先朝清雾看去。见她欢喜地笑着,他忍不住莞尔,“你怎么知晓?” “之前我要回屋收拾东西时,是你说的,‘等下膳食好了后我来叫你’。如今不过才过去短短时辰,二哥竟是不记得了吗?” 清雾边说,边迈步朝外行去。 柳岸汀先前只是离得远了没有听清,所以有点疑惑,却没打算刨根问底。如今这一打岔,他只顾着和清雾说话,倒是将先前想要追问的话给丢到了一边。没再多问,而是举步跟在清雾身边一同过去了。 眼看着两人渐渐走远,柳岸风这才长吁了口气,忙不迭地追上去了。 第二日清雾跟着何氏去到吴府的时候,可是赶巧了。 吴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吴林西的姐姐吴林苑恰好也在。 这位吴姐姐,清雾可是听柳岸风提起过。性子爽朗,极好相处。几年前嫁了人后,夫君疼爱,公婆和善,于是性情愈发爽利干练起来。 若说吴家有谁让清雾还未见过面便印象极深,排在头一个的便是这位了。刚才听闻小丫鬟说姑奶奶也在,清雾就有些期盼。 母女俩在丫鬟的引路下,径直往花厅行去。 刚进花园院门,便听屋内传出一阵笑声。紧接着,便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娘,你莫要再惯着他了。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气样儿,等到娶了媳妇儿,可怎么是好?你看看他,哪有他姐夫半点儿的英武气概!” “苑姐儿你这……”吴夫人叹了叹,转而说道:“西哥儿,你平日里莫要只管着读书和伺弄花草了。平日里也跟着柳家的少爷们骑骑马打打猎。” 半晌没有声音。 最后,吴林西“嗯”了声。声音不算太大,却咬字清晰,十分坚定。 “这就对了!”依然是那年轻女子的笑谈声:“你看看自己能行不。若是不成,改日我让你姐夫教教你。别都出了郊外了,结果输给柳家少爷们太多。这样咱们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她这话音刚刚落下,就有婆子急急撩了帘子进屋去通禀。 不多时,屋内的母子三人齐齐走出。见清雾母女俩正往花厅去,他们便绕过花圃,朝着清雾和何氏行来。 其中一人清雾并未见过。五官靓丽打扮精致,头上插着金步摇,还未开口,面上已经带了三分笑意。 清雾不由地朝她多看了两眼,就忽略了吴林西轻唤她的那一声。 看着女孩儿娇娇俏俏地站在自己面前,吴林西心下欢喜至极,面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绯色。唤了一声“雾儿”,见她没有太大反应,他就静静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吴夫人看到吴林西这模样,笑得愈发和蔼了些。 与何氏寒暄了几句,吴夫人转而对吴林西道:“你带着雾姐儿到处走走。她头次来咱们家,可得好好招待。” 旁边少妇打扮的靓丽女子也跟着说道:“你可别怠慢了咱们漂亮的小客人。不然的话,往后有你的苦头吃。”正是吴林苑。 她这话里有话。 吴夫人正和何氏说着话,却也时刻留意着儿女这边。如今听闻,瞬间明白过来。凑着何氏说话的空档,抽空笑嗔了女儿一眼。 吴林西原本还没发现姐姐那话的其中含义,见到母亲如此方才去细想。 呆了下后想通他,脸色愈发红了。就连耳根,都是如此。 他们在那边心照不宣,清雾初时还没觉得有甚么。再细细琢磨了下吴林苑的那句,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了那话的含义。 ……所谓的“有你苦头吃”的那个“往后”,怎么听上去,极像是……极像是……在说婚后啊…… 她顿时又羞又窘,恨不得掉头就走,借以避开这边。 再去看母亲,却发现何氏正和吴夫人谈着话,并未注意这一边。 于是清雾叹口气,只得先装着自己没听明白了。 只是,这么不避讳吴林西,难不成他,已经知道了双方家长的打算? 清雾有些怔愣地看着腼腆害羞的少年。却见他目含羞涩,唇带笑意,神色里由着七八分的期盼和十足十的欢喜。 “雾儿,我们、嗯,我是说,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少年极轻极轻地说道。比起往常来,更多了几分羞涩和局促不安。 听了那声亲昵的“雾儿”,看着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清雾的心情相当复杂。顿了顿,勉强扯出了个笑来。 幸好,幸好霍云霭不在这里。 不然,被他看到这个情景…… 只怕备上十副茶盏,也不够他摔的。 第七九章 清雾苦思借口,勉力笑道:“我还是与母亲在一起罢。”说着,挽上了何氏的手臂,“我多日未曾归家,很是想念母亲。” 清雾本以为瞧见她这样依赖家人,行事干练的吴家姐姐会瞧不上她。 谁知吴林苑非但没有半分介意,反倒笑着说道:“女孩儿恋家是好事。”又问身边的弟弟:“你说的?” 吴林西哪会说清雾半点不好来? 当即点点头,声音小小地说道:“我觉得……极好。” 清雾彻底无奈了。却也不能做太出格的事来让吴家人彻底看不上她。 须知这种事情偶尔为之稍稍已用便罢了。再多,就过了。 毁了好名声,可是半点好处也无。 恰好在这个时候,吴夫人向何氏也说起了此事。 还不待清雾朝母亲暗示,旁边何氏已经顺口替她应了下来,“那就麻烦林西了。不过囡囡身子弱,需得避着风些。” “你放心。我这儿子,旁的不说,心细的一顶一的。”吴夫人笑道:“不过,他轻易不理会人。只对亲近的人好。” 何氏自然晓得吴夫人是刻意在清雾面前夸赞吴林西,就侧首去看清雾的神色如何。 不料清雾正望向吴林苑,压根没看吴林西。 何氏正暗暗思量着,就听清雾说道:“我听说吴姐姐会使鞭子?而且,一次能打倒四个壮汉,是也不是?” 说起此事,吴林苑笑着点了点头,“事情是真的。不过,那次是运气好。且那四个人也并非是甚么壮汉,不过是欺侮弱小的恶徒罢了。” 清雾连连赞叹,又道:“我想看看吴姐姐的长鞭,不知……”说着,有些犹豫地看向四周的人。 其实,她之前听说的时候,就真的很想见识一番。刚刚苦思对策、想着不能与吴林西独处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此事,便拿这个当了借口。 因着心中本就有期盼,所以,神色间半点虚假也不带。 众人都是后宅中长大的。哪会看不出真情和假意? 瞧出清雾是真心希望如此,何氏有些歉然,道:“会不会太麻烦姑奶奶了……” “怎么会麻烦?”吴林苑寻到知音一般,很是高兴,“不过是使一下鞭子罢了。又有何难?” 说罢,她不待旁人再说,当即命人去自己原先在娘家的闺房中,取了搁在屋里的那套备用长鞭。 吴夫人本也是想让吴林西和清雾多处一处。最起码,两个孩子感情少时深厚些,往后在一处住了,也不至于有大矛盾。 如今多了个吴林苑在场,倒也无妨。毕竟是同一辈人,相处起来没有甚么太多顾忌。 见三人往花园的空处去了,吴夫人又朝他们多看了几眼,这便请了何氏进屋中闲聊。 吴林苑的外祖是武将,夫君也是武将。自小跟着外祖研习鞭法,一招一式早已深入骨髓。 长鞭宛若游龙,在她的舞动下幻化出千百种模样,在她的指引下,抽向落叶,点向湖水。十分好看。 清雾看着这样空中飞舞的灵蛇,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正细细想着,就听身边的少年轻声道:“雾儿觉得,姐姐这套鞭法如何?” “极好。”清雾叹道:“若我说,再没第二个人能舞鞭这样好看了。” 吴林苑最后一式已经落下。恰好听到了她这句,收鞭时笑说道:“你可莫要这样赞我。若说舞鞭,我可不敢称第一。镇远侯府的世子爷,那才是此中高手、使鞭第一人。” 镇远侯府? 短短两天内,清雾是第二次听人提到这个地方了。不由脱口而出:“文家?” “是。” 听闻她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镇远侯府的姓氏,姐弟俩丝毫都未觉得奇怪。毕竟清雾如今人在宫中做女官,自然能够时时接触到宫中的各种文书。知晓一个封爵之家,着实不值得惊奇。 清雾心下暗惊,面上不显,微笑道:“那文家的世子爷,有这么厉害么?”她看了看吴林苑手中长鞭,“依我看,姐姐这才是最好的。他的话,即便技艺高些,姿势终归不如姐姐曼妙。若是姿态好看,那技艺便不如姐姐精湛。” “你就变着法儿夸我罢!”吴林苑哈哈笑着,将收好的长鞭丢到旁边的侍女怀中,拉了清雾在旁坐下。想了想,长叹道:“不是我自轻自贱。而是那文公子,着实厉害。” “我不信。”清雾垂眸,轻轻说道。 女孩儿微微皱了眉,满脸都是不赞同,当真是娇俏又可爱。 吴林西定定看着,胳膊被姐姐捣了一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忙道:“当真如此。你若是见了他,便不会怀疑这话了。” “正是。”吴林苑说道:“他技法当属世上第一。至于姿态……” 她看了看漂亮的小姑娘,又看了看自家羞涩的弟弟,终究不想在女孩儿面前说起旁的男子的好来,便含糊说道:“那也极其出众的。” “是么?”清雾笑道:“随他罢。左右是不相识之人。在我心里,姐姐就是第一人。” “谁说不相识的?”吴林西刚说了一句,正要继续,就见姐姐朝他使了个眼色。 吴林西顿了顿,只得将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吴林苑看着自己这傻弟弟,着实心里头发愁。左思右想,她到底还是寻了借口离开,“我看看点心准备的如何了。西哥儿你陪着柳姑娘。我去去就来。” 说罢,又朝吴林西瞪了眼。瞧着弟弟脸上愈发烧得厉害了,她才笑着快步离去。 少了吴林苑在旁,只有他们二人独自相处,清雾的心里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本想即刻回屋去,又想着刚才吴林苑不让吴林西所讲之事。 如今吴林苑不在了,她便试着问吴林西:“那文家听说远离京城,他们家的世子爷,你怎会认识?” 吴林西正苦思冥想着话题,听闻后瞬间松了口气,笑道:“那一年我去西南游玩。恰好遇到文家一棵树出了问题。眼看着就要枯死了,好多花匠想了办法都不成。我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能不能救活,没曾想,竟是成功了。这便与文家相识。之后每年都有书信往来。怎么?你想要看那世子爷的鞭法?” 清雾扯了扯唇角,“没有。不过是好奇罢了。” 两个人正在这里说着话,有家丁匆匆来禀,说是外面来了客人。 吴林西问道:“是谁?” 家丁说道:“他不报姓名。只说将这个给您看就知道 第八十章 听闻镇远侯府的世子来了,清雾先是暗自道了声巧,有心想要看看对方是个甚么样的人。仔细思量后,又改了主意。 那镇远侯府的老爷子与郑天安相识。而她,如今在霍云霭的跟前做女官。 想她若是在行止上出个一丁半点儿的差错,被这文世子瞧见了,少不得要传进郑天安的耳中。到时候,怕是会有麻烦。 即使如此,倒不如不见此人了。 清雾主意已定,便与吴林西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说话罢。有我在,终究不太方便。我进屋寻苑姐姐去玩。”说着就要站起身来离去。 吴林西好不容易能够和她私下里相处,怎能随意放弃这机会?忙出声叫她。 见她不肯停步,腼腆的少年陡然来了勇气,上前紧跑几步追到她的跟前,用手臂将人拦住,不住劝道:“你怕甚么?我们如今就在院子里闲聊,到处都是仆从,又有何需要太过避讳的?文世子为人洒脱,不会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清雾心中衡量的是郑天安和霍云霭的关系,想要避开的是被郑天安抓住任何把柄的机会。这里有她无法和吴林西明说,于是只能另寻了几个借口来脱身。 两人正在这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声遥遥传来的“雾妹妹”让在场的两人瞬时间神色皆变。 这声音清朗悦耳,吴林西是因了这明显亲近且熟稔的称呼而脸色白了白。 但清雾则是认出了这个声音,又听闻此人那般叫她,顿时错愕不已,不敢置信地往那边看去。 一个身穿锦衣的少年正往这边快步行来。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精致神采飞扬。虽动作急切,却丝毫不显慌乱,反倒带着不羁的风流韵味。 任谁瞧见,都会赞一声,好一个倜傥的少年郎。 清雾将来人看了个仔细,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后,震惊地唤了一声“是你”。而后她突然有些悟了,缓缓闭了唇,将那后面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文清岳好似没有看到清雾的神色转变一般,微笑着迎了过来。与她打了个照面,问了句好,这才转向吴林西,朝他点了点头。 吴林西看看文清岳,又看看清雾,讷讷说道:“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文清岳笑道:“我就是专程为了雾妹妹来的。” “为她?” 吴林西低呼出声,不晓得这说法何来。 文清岳洒然笑着,应了吴林西一声,“正是为了她。”又对清雾说道:“你可还记得我答应你的话?” 说罢,不待清雾回答,他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了个荷包,在手里掂了掂,叹息道:“为了还你这十两银子,我可是先跑去了西北,寻不到人,四处打探,才又追到了京城来。” 吴林西依旧万分莫名其妙。 清雾却是瞬间了然,仔细思量了下,叹道:“你去往西北,再来京城。路上盘缠不知用了多少,何苦来哉?这银子既是送了你,便无需再还。” 说到两人的相识,倒是巧的很。 秋日在西北的时候,有天她出去买东西,恰巧遇到了在街角处不住徘徊的文清岳。 清雾没有过多理会,让轿夫抬着轿子径直就从旁边过去了。 谁知,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被街角处的文雅少年给出声叫住。 原来那少年的钱袋被贼人所偷,看她从旁经过,便问询可否借几两银子与他。 清雾素来不爱沾染是非。只让丫鬟丹青在外头直接拒了,她连轿子都没有下来。 谁料那人非要拦住她的轿子,说是故人之友,恳求她务必要出手相帮。 听轿外之人报上了一个名字,又急急忙忙地提起口中那人的一些具体事情,“我早已听他提过好几次贵府。如今认出了是柳府的轿子,晓得他是你们的友人,这才敢来拦姑娘。” 听了他这番话,清雾方才让轿夫驻了足。 ——他口中的那人,是郑天宁一个商旅朋友,曾经给清雾带来过草原上的牛奶。来回几次,倒是颇为熟悉。 那人四处闯荡,性子豪爽,有不少的友人。帮过郑天宁不少次,也帮过清雾好些回。若当真是他的朋友遇到了困难,且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话,清雾必然要出手相助。 她挑起了轿子侧边的帘子朝外看去。 出人意料的是,此人居然是个华衣少年。目光磊落举止儒雅。 清雾眼中难掩错愕。万没料到外头竟是这样的情形。 少年怔怔地看了她片刻,而后面露了然,朝着清雾躬身一揖,道:“当真抱歉。在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方才这样贸然拦住姑娘。还望你不要介意。” 之前他在外面唐突行事,清雾感到厌烦并未留心。此时才发现他声音清越悦耳,说话间用词有度,这便又放心了稍许。 再细细问了一些事情,看出他当真是认得先前所提及之人,清雾这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该如何帮你?” 西北民风稍微开放些。两人这样隔着车帘子说话,偶尔有人望上一眼,却并未有人大惊小怪。但这样杵在转角处,终究是不太妥当。有心先询问了,看看情形再作打算。 谁知对方要的,更是出乎她的预料。 “借十两银子?”清雾听闻,眉心微蹙,有些犹豫。 不待她开口,旁边丹青已然疑惑道:“这位公子,无论您的衣裳或是玉带或是玉牌,恐怕都能典当个几百两银子罢。何须非要借我们姑娘的?” 对方歉然道:“身上衣物尽皆是离家前家中长辈所赠,实在不能随意典当。” “这话说得好笑。不能典当属于自己的,就非要来借姑娘的不成?” 丹青还欲再言,清雾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而后吩咐她将银子给了此人,就没再多搭理。催了轿夫起轿,这便离去了。 这番遭遇,来得快去得也快。初时清雾还想起了几次,不过没多久,她们就收拾箱奁启程来了京城。这事儿就搁在了脑后,没怎么再去记起过。 谁曾想,对方居然将当初保证的话记在了心里。如今,还真的千里迢迢还回来了? 说来也怪。 自从那次与他说了几句话后,二人便未曾再见过。 但清雾对他的声音和相貌,却记得很牢。单单只听他远远地说了那句话,便瞬间认出了是他。 文清岳似是看出了她所想,笑道:“我既是保证了会尽快还你,就必然会做到。即便离得再远,这个诺,我总会让它实现的。” “嗯。”清雾点了点头,又喃喃道:“你竟是镇远侯府的世子爷。” 回忆起刚刚文清岳所言,再将先前玉芝的话仔细思量了下,清雾有些明白过来前因后果。 想必是文清岳为了寻她,四处打探。结果不知怎地托到了郑天安那里。郑天安就让玉芝过来与她说了几句话。 可她怎会为了玉芝的几句话便贸然行事?当即断然拒绝。 而后,而后应当是他听闻她来了吴府,便找了过来。 只是不知他为何不直接去柳府寻她? 而且,他一开口就叫“雾妹妹”,那语气的熟稔又是成何而来…… 因着镇远侯府和郑天安的关系不错,清雾知晓了文清岳的身份后,心里始终存着提防。且这人说话虚虚实实地,总是有些辨不出真伪。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取了正好的自己借出的银子数,而后将剩余的银两连同那个荷包,一起还给了文清岳。 又笑道:“文公子贵为侯府世子,那声‘妹妹’,我可当不起。” 文清岳一瞬也不错开眼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如此,他眉心轻轻皱了下,却很快舒展开。上前两步正准备和清雾再说几句话,谁知眼前人影一闪,竟是在靠近女孩儿的途中遇到了旁人的拦阻。 再一看,却是吴林西。 平日里腼腆羞涩的少年,此刻十分坚定地站在了文清岳的跟前。 见文清岳朝他望过来了,吴林西顿了顿,说道:“我听说文世子不只功夫好,也是个极雅的爱茶者。我这里刚好得了一些好茶,不如世子帮我评品一番?” 文清岳却侧首看了看清雾。 见清雾面露淡笑似是对这个提议有点感兴趣,文清岳就点了下头,“好。” 他刚一答应,吴林西就赶忙朝清雾使了个眼色。 清雾会意,当即就要转过身去,朝着花厅那边走。谁知刚刚迈开了一步,还未来得及继续前行,眼前白影一晃,就被人当场给拦住了。 “不知妹妹与我们一起品几杯?”文清岳好生说道:“虽然我旁的不太在行,但这茶之一道,还是略有些了解的。” 吴林西忙道:“她正准备去见我姐姐,怕是没甚空闲了。” “是么?”文清岳露出一丝遗憾,“那真是太不巧了。” 他说着话的功夫,向后退了两步。谁知没有看清路,袖子就拂到了旁边石桌上。 桌上有丫鬟之前端来的茶壶。袖子这样一蹭。,刚好将那物给带了出去。 茶壶倒的瞬间,文清岳赶忙过去扶。谁料手间不小心一甩,竟是将一大滩茶水给甩了出去。刚好落在了清雾的右手腕上。 女孩儿的衣袖,顿时湿了一片。 第八一章 吴林西看到这个情形,惊得脸都白了,忙过来看望清雾的伤势。 他正要抬手去拉清雾的手来细看,身后一股力道突然袭来。那往后拉扯的力量让他没有防备,顿时踉跄了下退了一步。刚刚伸出的手就顺势跟着往后缩了缩,擦过女孩儿的指尖最终没能握住。 饶是吴林西性子和善,在这个情形下也难免有些恼了。 他猛地转身,看着刚刚将他衣衫松开的文清岳,恼道:“文世子这是何意?” “方才我撞到桌角骤然一疼差点歪倒,情急下就往前去寻支力,谁曾想竟是不小心拽了你一把……”文清岳轻轻一叹,拱手说道:“当真对不住了。” 他神色愧然话语中歉意十足。即便吴林西刚刚有再大的怨气,此刻也是发作不出了。 更何况,吴林西此刻有更为担忧之事? 他慌忙回过身去望向跟前的女孩儿,急急问道:“你如何了?” “还好。”清雾轻轻说了句,忍不住将湿漉漉的袖子往上卷了一点。 那茶水因着搁了好一会儿,只有些温,倒不烫了。只是冬日里的衣裳本就颇厚,这样沾了水后,又湿又重。被冷风一吹,凉飕飕地很是难捱。 “真是抱歉。”清朗的声音近在咫尺,歉然道:“是我大意了,没有看清身后。” 清雾抬眸看了眼文清岳,见他正盯着她沾了水的衣袖那边,虽然神色淡然,却眼睛片刻也不挪开。 她不由有些恼了。即便那湿漉漉的感觉贴在肌肤之上再难受,卷衣袖的动作却也停了下来,再不肯往上继续。 指尖滞了一瞬,非但不接着往上卷了,反而将之前挽起的那些又放了下来。 也不去答文清岳的那句问话。清雾转过身子背朝着他,低声与吴林西道:“我需得赶紧回去了。也好换身衣裳。” 吴林西看着女孩儿这副模样,心里难过得紧,轻声道:“何需这样急着回去?衣衫这样湿着行一路,回到家里,少不得要凉着手腕了。若是疼起来,那该怎么办?姐姐刚好在家,不如让她带你去换一身衣裳,很快的。” 清雾有心想要拒了。后转念一想,若自己非要立刻回家,反倒让吴林西更加愧疚。而那文清岳…… 虽然她不想搭理他,但如果和镇远侯府的人初次见面便闹僵,终归是不太妙。 她斟酌片刻,终是说道:“那就麻烦吴哥哥了。” 吴林西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 清雾正要与他一同往花厅里去,却听文清岳唤了她一声,欲言又止。 清雾脚步微顿,朝他轻轻颔首示意了下,这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了。 文清岳看着女孩儿决然离去的背影,暗道糟糕,喃喃自语道:“好像做得太过了。”抿了抿唇,又低眉沉吟,“这可如何是好?” 吴林苑看到吴林西在门口朝她招手,心知有事。赶忙和吴夫人说了声,又朝何氏道了声歉,这便急急地行了出来。 听闻这事儿后,吴林苑指了弟弟恨铁不成钢地训了一通。而后看着女孩儿右手手腕湿了的那一块,她眉头皱得都要拧起来了。 “那文世子怎么回事?平日里行事那么端正谨慎的一个人,竟然还这么不小心。” 她让身边的丫鬟去到尚未出阁的妹妹那里,寻了身高和胖瘦与清雾差不多的那个,找了身未穿过的干净衣裳拿了来。 隔壁的耳房中也烧了火炉。屋里暖融融的,即便穿了单衣,也不觉得冷。 吴林苑将屋里的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又让自己的丫鬟在门口窗前守着,这便拿了那干净衣裳和清雾进到屋里,亲自帮她换上。 “你腕上的这痣倒是特别。” 清雾正换着衣裳,冷不防听吴林苑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地就停了一瞬,朝自己腕间看了一眼。 而后笑道:“有甚特别的?不过是和旁人的一样罢了。” “并非如此。” 吴林苑说着,大大方方将自己的衣袖推到上面,指了自己手肘上的一颗痣,说道:“你看我这个。乌漆墨黑的,就是正正经经的痣的模样。你的痣,微微带了点红,颜色很是特别。” 清雾又朝自己右手腕上看了看。 平日里没太注意,这样仔细去瞧,才发现那一个小点真的没有那么黑,带了点红润润的感觉。于是笑道:“还是姐姐看得仔细。我这还是头一回留意到。” “是吧?”吴林苑将自己衣袖拉好,又过来给清雾把衣裳理顺,“我这眼睛毒着呢。一眼就瞧出来不一样了。” 清雾经历了这么一回,说甚么也不肯在外头待着了。 吴林西心下愧疚,自然不再拦阻。 文清岳看上去也十分在意刚才的事情。又朝清雾珍重道了次歉后,他沉默了许多。只偶尔说上一两句,不如之前那般谈笑自如了。 见清雾要去花厅,他顺势也跟了过去。与花厅和两位夫人见了面,说了几句话,这便告辞离去。 何氏见女儿的衣裳换了,心下惊疑不定。见清雾朝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打紧,何氏这才放心了稍许。只是心中毕竟太过担忧,无法在吴家继续待下去,就和吴夫人说了一声,打算告辞离去。 吴家女儿的衣裳都是吴夫人挑好布料后选了花样子选了样式来做的。清雾身上穿着谁的衣裳,吴夫人怎会瞧不出来?只是之前文清岳也一同来了,她便没有直接问出口。 如今见何氏要走,她生怕这事儿不摊开来说会让两家产生嫌隙。 知晓刚才吴林苑出去许是就是帮忙处理这事儿,吴夫人就暂且按住何氏,让吴林苑将事情大致说了。 待到吴林苑的话音落下,吴夫人听闻当即把吴林西训了一通:“那文世子既然来寻你,你让清雾回屋与我们待着便好。她一个女孩子家,怎能随意见外男?更何况……” 她顿了顿,看了眼那眉目柔和的女孩儿,心里头直叹气,暗道这样乖巧漂亮的女孩儿,任凭哪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瞧见了,怕是都要忍不住多看几眼,失了平日的冷静。饶是文世子那般翩翩佳公子,怕是也无法免俗。 也就他家的傻小子,不知道藏着掖着点,反倒要带了友人和她一道说笑。 这些话吴夫人无法当着清雾和何氏的面说,只与吴林西道:“往后行事莫要这般鲁莽了。”又握了何氏的手,十分诚恳地说道:“这事儿是西哥儿做得不妥。你打他骂他都成,千万别恼了他。” 何氏明白她的意思。吴夫人是不想因了这次的事情搅黄了孩子们的亲事,便笑道:“我为何恼了他?这事本也不是他的错。你莫要太责怪孩子了。” 听了她这话,吴夫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怒视了吴林西半晌,遣了他去送何氏与清雾到大门口。 虽说在吴府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来,但回到自己家,何氏还是不由得暗暗叹气。 之前文世子去到花厅之后,她就发现,那少年总是不经意地朝清雾看去,眼神里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虽然此人行至儒雅,不似一般练武之人那么鲁莽。但何氏心里总有些不太踏实。 于是再次细细询问过清雾,之前那文世子做过甚么、说过甚么。晓得他没有太过分的举动,何氏方才安下心来。 “囡囡没事就好。”何氏拉过清雾的手,仔细叮嘱,“那文世子出身勋贵之家,尊贵无比。行为处事定然和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一样。往后再遇到了,远着些便是。” 清雾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听闻母亲这般说,自然是应了下来。 何氏此刻终是露出了点笑意。 今日还有两户相熟的人家要去。回来这一会儿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何氏又不愿清雾再出甚么岔子,便未将女儿再带着,独自急急出门去了。 用过午膳后,清雾想着有好些天没跟着郑天宁好好学画了。正准备下午的时候去寻了他看看她这几日练习的成效,谁料还没将画画的用具准备妥当,窦妈妈便带了个消息来。说是穆海刚刚寻到了她,让她务必请清雾出门一趟。 穆海会亲自来传话,那么来者是谁,显而易见。 清雾知晓霍云霭十分繁忙。听闻之后,片刻也不敢耽搁。看着没人留意,这便和窦妈妈去了穆海所言之处。 刚进到那里停着的黑漆马车中,清雾还没站稳脚,便被人一拉一抱,跌入了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中。 正要出声谴责他一两句,唇上温软的触感忽然而至,竟是被他轻轻地吻了一下。 清雾羞恼至极,赶忙推他,道:“你这是做甚么?好端端的,怎么一见面,就、就……” 话未说完,自己先羞得满脸通红,不成语句了。 耳畔便响起了霍云霭的低笑声。 “我想着,既是要过年了,总得过来看看你才好。” 少年帝王似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顿了顿,终究是按捺不住心里头那翻搅了许久的酸涩感觉,忍不住将女孩儿又搂得紧了些,把话问了出来。 “听说,今日你去了吴家?并且,镇远侯府的世子也去了?” 第八二章 清雾被揽得很紧,奋力挣扎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摆脱出来。 听了霍云霭的问话,她只能窝在少年怀里伏在他的胸前,说道:“你既是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说到文清岳,清雾忽地想起一事。这话她对旁人都不能谈及,对霍云霭倒是毫无顾忌,便道:“这两次遇到文世子,都是蹊跷得很。” “怎讲?” 清雾想了想,就将之前西北街角被拦,还有这次吴家“意外相逢”给说了出来。 “……当时吴哥哥问他的时候,他说了,到吴家是特意寻我去的。仔细想想,却有让人不解——他为何连我去次邻居家里都会知晓?而且,还能在我没去多久便跟了过来。倘若真是有心还银子,为何不凑着我一定在家的时候去家里寻我?” 霍云霭即便能知晓再多,也无法得知几人私下里谈话时的每个字句。听闻清雾这般讲,不由沉吟片刻。最终说道:“待我再细细查探。”又道:“不过,此人或许与郑天安关系并不甚好。” 这话倒是完全出乎清雾的预料了,当即问道:“为何这样说?” “他昨日刚到京城,便住进了客栈。郑天安半日之内三番四次请他过府去住,都被他婉拒。只是备了大礼送去郑府。” “过年的贺礼?”清雾思量了下,当即否了,“不对。或许是帮忙查我去处的谢礼。” 霍云霭轻轻颔首,“今日一早,郑天安又遣了人去寻他过府一叙。他再次推脱,转而去了吴府寻你。” 清雾讶然。 若说不肯住进郑府是怕打扰旁人过年的话,那连过府拜访都不肯,可见关系真的算不上太好。 不过,郑天安身为帝师,平日里都是旁人主动与他亲近。他这样急着拉拢某人,倒是少见。 霍云霭听了清雾的疑问,笑道:“他祖父战功赫赫,如今朝中武将,也有不少曾是他的手下。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威望不减当年。” 清雾知晓,霍云霭口中的老爷子便是文清岳的祖父镇远侯。 侯爷与侯夫人伉俪情深,仅有一子。多年前父子起了争执,其子赌气,携妻女离家,自此和侯府断了所有联系。 儿子多年不归家,侯爷慢慢死了心。去年将此事奏禀朝廷,声泪俱下满满当当的十几页文书,求陛下夺了儿子的袭爵资格,将世子之位传给唯一的孙子文清岳。 如今这镇远侯府,便是祖孙两人撑起来的。 “文清岳的鞭法是老爷子亲手教授,想必十分了得。” 霍云霭一语既毕,沉默片刻,忽地话锋一转,道:“若那文清岳再来寻你,你切莫多理他。” 清雾还在想着那文清岳的古怪之处,下意识地先点头答应下来。又问道:“为甚么?” “他三番两次接近你,显然别有目的。你……” 霍云霭看着女孩儿漂亮的模样,还有那时而澄澈聪慧时而雾蒙蒙的双眸,顿了顿,说道:“你平素无甚防人之心,我提醒一下,莫要着了他的道。” 清雾哭笑不得。 她居然“无防人之心”? 霍云霭这明显是担心太过了罢。 不过,那文清岳行事太过遮掩,她也对他没甚太好的印象。便顺势答应了下来,并未与霍云霭过多辩驳。 事情已毕,清雾准备起身离去。谁知刚刚动了这个念头,一阵天旋地转,已经被人紧紧搂在了怀里。 “你、你松开手。” 她边挣扎着边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三分的怨气在。霍云霭听闻,忍不住又是一阵轻笑。 “怎么?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清雾推了推他,说道:“太别扭了。” 霍云霭细想了下,这倒也是真的。 马车上比不得在屋里。这样侧对搂着的姿势,对她来说,确实有些累。 既是想通,他便也没再多纠结。当即松开了双臂。 清雾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欣喜不已,赶紧从他的双臂中挪了出来。正要往旁边坐过去,谁知大力袭来。她还没能过去几寸,已经被腾空抱起,而后又跌回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清雾无奈说道:“这有甚么不一样?” “自然是不同的。”霍云霭探出手去,揽着她坐到他的腿上,笑道;“刚才那样你不舒服,这样应该好了些许。” “哪里舒服了?”清雾感觉身子不稳,生怕掉下去摔疼,下意识地就搂住了他的脖颈,“还不是很别扭么。”语毕,稍稍挪动了下身子,才发现,其实真的比刚才舒服多了。 霍云霭却对这个紧贴的怀抱十分满意。 上次在宫里这般抱着她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姿势的妙处。 她身材娇小,如此坐在他腿上窝在他的怀里,他无需太过费力,只要稍稍低头,便能触到她的耳畔、她的唇侧。 着实妙极。 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两人在一道,免不了又是一阵缱绻。 两人又低低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霍云霭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清雾,让她离去。 清雾脸上有些发热,知晓自己肯定现在面上通红一片。 她生怕这样回去,会被家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便与窦妈妈说了声,一进府就寻小路绕着弯回院子。 一来,可以避开人走。省得她现在的模样被人看到,发现端倪。二来,借着这样绕弯的一路走,再被冷风吹一吹,再怎么也能恢复许多。到了院子的时候,最起码脸色能正常些,没有那么红了。 过年期间,府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仆从。想要寻到没人的小道,着实有点困难。只能择了那最为难走的一条路去。 主仆二人缓步往里走着,正商议着清雾的西跨院里再如何装扮一下。窦妈妈忽地没有答清雾的话,而是指了远处一个地方,轻声说道:“姑娘,您看那儿,可是三少爷?” 清雾选择这个路,就是因为这里极其偏僻,连草木都未曾仔细打理过,等闲不会有人过来。 如今窦妈妈忽地说看到了柳岸风,清雾也是惊讶。生怕窦妈妈是弄错了,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不其然。那英武少年正猫着腰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就算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依然是不住的四顾看着,极为警惕。 幸好清雾她们此刻正处在一排垂柳旁。有树干和随风摆动的柳枝做遮挡,竟是没被他发现。 窦妈妈看着柳岸风正朝她们之前来过的那个方向行去,知晓那里是能出府的,顿时惊愕不已。却又不想被少年在这个时候发现她们的行踪,于是只沉默着朝来路指了一指,又对清雾使了个眼色。 清雾会意,晓得窦妈妈的意思是在说柳岸风像是要溜出去。 她本是笑着叹了口气,想着柳岸风是要偷溜出去玩,打算不理会。刚要迈步往里走,忽地响起一事,这脚步就迈不出去了。 ——柳岸风昨儿给她看了纸包着的几颗牙齿。确切的说,是被他打落了的文武两兄弟的牙齿。 照着这样看来,他和那兄弟俩又结了极大的怨了。如果他这样避开家里人不知会一声,就贸贸然出府去,若是遇到点甚么麻烦,那该怎么办? 那对双胞胎,可不是甚么好人。被他们盯上,可得不了好去。更何况,这些年三房在京城落地生根,而他们大房却是初初回京,一切都还不稳定。 清雾将前因后果捋顺之后,便拿定了主意,准备将柳岸风喊回来再说。谁知回头一看,却找不到少年的身影了。 清雾心中担忧,却也知道,那几颗牙齿的事情,暂时不好对家里人说。更何况,她如今的担心不过是自己的想法罢了,并未有甚真凭实据在。 思想过后,她决定还是先不惊动家里人,先寻到柳岸风将他叫回来再说。 顺着出府的路找寻了一遍,直到到了门外,都没找到人。问了问这边伺候的,都说没有看到三少爷。 窦妈妈不知道柳岸风和文武两兄弟又结了怨,见状劝道:“姑娘不妨先回去罢。三少爷行事也有分寸,眼看着到了过年,应当不会出事。” 清雾却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考虑过后,下定决心。 “不。” 她看了看喜气洋洋的四周,“你叫辆车子来。我想,还是过去找找他罢。” 第八三章 “东西呢?” 柳岸风又急又气,顾不上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喝问近在眼前的双胞胎兄弟,“你们捡到的那个玉牌呢?” 柳岸文眼圈儿青肿着,在旁嗤笑。一不小心露出了豁牙,察觉漏风,赶紧拿手捂了。 想到自己的牙齿是怎么没了的,他的脸色愈发阴鸷了些,哼道:“甚么玉牌不玉牌的?你的东西,我哪里知道去!” “肯定就在你们手里!”柳岸风怒极,狠踢了墙壁一脚,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他十分肯定,东西就在这里丢的。 上次就是在这个巷子里,把这兄弟俩给蒙头揍了一顿。回去之后,就发现原本悬挂在腰侧的玉牌不见了。 于是苦思冥想丢东西的可能位置。 最后得出个结论,应该是揍人的时候不小心遗落了。 而且,当时他跑走的时候,那兄弟俩还在地上打滚嗷嗷叫。想必东西基本上就是落在他们的手里了。 柳岸风本也没太当回事。结果今天早上父亲见了他,第一句话就是问道:“你最近挂着的好像不是上次买的那个?不是说过年时候佩的吗,怎么这两天不见你用。” 三两句话,问得他顿时吓得冷汗就出来了。 ——那玉牌可是前些日子他相中后,好不容易央了父亲给买的。还特别说明,是为了配自己过年时候的新衣裳。 当时父亲就发了话,买了那玉牌,这一年就得规规矩矩的。若是闯了什么祸,绝对饶不了他。 柳岸风信誓旦旦做了保证,美滋滋地当场就把它给佩戴上了。 谁曾想,没用多久就没了。 发现东西丢后,他当时也担忧了一瞬。后想着不过是块玉牌,粗枝大叶的爹或许早就忘了。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见爹早就留意到了,他这才开始真正担心起来,冷汗都开始往外冒。 买是买不到一模一样的了。为今之计,便是得把东西取回来。 可从双胞胎手里拿回来,哪能那么容易? 只能硬着头皮过去仔细问一问。 谁曾想骑马到半路,就遇到了这两个人。赶紧喊住,到旁边“叙旧”。 可是双胞胎一听他要东西,就开始打马虎眼。好似甚么也没听明白一般。偏偏四个眼睛里的嘲讽意味,分明显露出他们早已知晓。只是,不肯说罢了。 “哟,柳三少说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说是我们拿的,就是我们拿的?糊弄鬼呢!”柳岸武在旁耷拉着红肿的嘴角说着,“既然你这么肯定,想必是对丢失这东西的过程也比较有数了。你且说说,丢它的时候是哪一日哪个时辰,当时,你又是做甚么来着?” 听他故意拖着调子晃晃悠悠地说,柳岸风登时气得牙痒痒。 那时候为了不让双胞胎发现事情是他做的,特意蒙上了他们俩的头,还揍得俩人鼻血横流哭爹喊娘,连牙都掉了好几颗。 他们这样的说辞,根本不是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而是在逼着他承认事情是他做的! 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哪能随便就这么认了? 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说出口,那麻烦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柳岸风梗着脖子吼道:“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快点将东西给我!大不了、大不了……” 他咬了咬牙,“大不了我用银子赎回来!” 柳岸文一听有银子拿,眼珠子转转,有点动心。 可还没等他狮子大开口,旁边柳岸武已经急乎乎地将柳岸风那话给驳了回去。 “给银子?笑话。我们家多得是银子,哪还缺你这芝麻大的一点儿?给个准话。东西,到底是甚么时候、什么情形下丢的!” 柳岸风一听这话,顿时心如死灰,想着这俩人是怎么都不肯善罢甘休了。先前强行压制的脾气就冒了出来。 两边僵持不下,愈吵愈烈。 正是因为争执声大,清雾到的时候,虽离得不算近,却听到了传来的隐约声。 窦妈妈让车夫在街上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她则陪着清雾往传来声音的巷子那边行了过去,立在转角处静听。 清雾知晓柳岸风打双胞胎一事。不过听了稍许,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探头过去看了几眼。恰好见到双方已经不甘于只动唇舌,开始互相推搡起来。 清雾暗暗心急,气道:“这个三哥。东西丢了便罢了,何苦回来要?”这倒好,被人揪住了把柄,可是无法脱身了。 她快速想了想,轻声问窦妈妈:“车夫和三哥一起,打那两人,能不能赢得过?你懂不懂驾车?” 听了她这话,窦妈妈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沉吟片刻,道:“我驾车应当是没问题的。至于车夫,他做的本也是力气活儿,自然能够打得了那两个。” “那就好。”清雾拿定了主意,“你去把车夫叫来。就说是我吩咐的,若是动气手来,务必尽力去打。不过别伤着对方要害。你做好准备驾驶车子。待他将三哥带过来,我们立刻上车走人。”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无需再顾忌旁的甚么了。带着柳岸风顺利离开才是最紧要的。 窦妈妈会意。两人既已商定完毕,便打算分开各自行动。 谁料还未动身,便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清雾大惊,忙循声去看。却见柳岸梦正立在不远处,满脸讥诮地看着她。 “呵。我不过是来寻哥哥们,谁料,竟然还能捉到些脏污的老鼠?” 她朝后一挥手,四个虎背熊腰的护院走了过来。其中两护院用手使劲押着一个瘦小之人,不是车夫又是谁? 清雾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了这种疏漏。 听着巷子里传来柳岸风的闷哼,似是被那两个人夹击伤到,她心下大急。偏偏此刻自身难保,有心无力。 眼看着前面几个人步步逼近,清雾快速思量着。虽然心里着急,但面上不显。 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柳岸梦。 她看着眼前女孩儿娇小淡然的模样,愈发愤恨。 凭甚么这人得了最好的一切,凭什么这人站在了那么高的地方? 那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 柳岸梦漂亮的面孔有一瞬的扭曲,低吼道:“若不是你,今日在陛下身边陪伴的人,就必然是我了!” 清雾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微微怔愣。 窦妈妈却是快速想通了前因后果,讥道:“你当你能去那百美宴就能得了第一?那样,你便能伴在陛下身侧了?”又冷冷一哼,“未免太自视过高了些。” 她这一提醒,清雾恍然大悟。 ——难道柳岸梦记恨那日在酒楼被打歪鼻子、抓紧监牢,故而无法参与百美宴的事情? 可即便是她能参加,即便她得了第一,那又怎样! 清雾本想说,酒楼之中的纷争本就是柳岸梦先挑起来的;也本想说,即便柳岸梦拿了百美宴的第一,女官一职也不是她能得到的。 最后一思量,与这种人讲道理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唇舌罢了。 更何况,眼前这个情形,敌强我弱,呈口舌之利没有半分好处。 故而最后清雾只淡淡一笑,仅摆出了一个事实:“陛下根本不会去百美宴。” 根本不会去百美宴…… 短短几个字,仿若雷击,瞬间让柳岸梦踉跄了下,脸色煞白。 是了。 百美宴怎能比得上群芳宴? 后者可是官家氏族才能参加的…… 待到回过神来,柳岸梦只觉得清雾那句话分明是在嘲笑她。嘲笑她身份低微,嘲笑她不够资格去那群芳宴。 于是大怒,柳眉倒竖叫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我今天不划花了你的脸!” 说罢,扬手就让护院们上前,去打清雾。 清雾哪想到自己择了最寻常平淡的一个理由还能激怒了柳岸梦? 眼看着虎背熊腰的那些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清雾当即有些慌了。额上开始冒汗,与窦妈妈开始一步步往后退去。 附近的廊檐旁、屋角下,一直隐在暗处的几人发现了清雾有危险。脚步微挪便要准备出手。谁料还没开始行动,异变陡升。 空中忽地传来一声抽响。紧接着,一条银色长鞭飞速而至。 银鞭宛若游龙,灵活机变,四处游走。 看似轻盈柔软,实则强势刚硬。 并未落在人身,却次次紧逼人身。 鞭声阵阵,敲在人心。 四个护院一招尽伤。 柳岸梦不住后退。银鞭如影而至,紧贴双脚轰然落下。 柳岸梦贴墙大叫。长鞭蜿蜒而上,挨近她的身周铮然划过。所到之处,激起一阵阵砂石。 尘雾落下,地上墙上的道道深痕瞬时显现。深入寸许,悚然惊人。 最终,柳岸梦嘶喊着慢慢瘫软,跌倒在地。 第八四章 鞭声不绝。 柳岸梦吓得眼泪直往下掉。 如今既已趴在地上,她索性再不顾及形象,涕泪交流地喊着“住手”“我错了”。发现无济于事,不禁全身抖如筛糠。 视线中跃入毛绒斗篷的一角,她突然间幡然醒悟,也不再对那鞭子主人说什么,赶忙转向清雾那边,连磕几个响头。 也不知到了第几个。总之是相撞之力搅得她头发晕发麻,慢慢似是有血渗出来了,终于,绵延不绝的鞭笞声方才停了下来。 柳岸梦透过眼前的水雾,看向那个相貌出众气度儒雅的少年郎,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些狠绝的鞭子居然出自他的手。 “你个混蛋,你个不要脸的,居然、居然敢打女人!” “女人?”文清岳冷笑一声。 他手腕微抖,银鞭如灵蛇缠回他的双臂。迈步上前,将清雾严严地挡在身后。而后神色陡然凌厉,目光宛若利刃,直直射向柳岸梦。 “在欺侮雾儿的人面前,我这鞭子,可分不出男女!” 柳岸梦瑟缩不已,连连道歉。 文清岳看她连毒誓都说了出来,哼道:“你们本是堂姊妹。你身为姐姐,却这样暗害妹妹。如此恶毒心肠,即便发了誓,也无法让人相信。” “往后你行事掂量着些。如今将要过年,我心情好,没打算沾血腥。且顾念着你们是亲人……”顿了顿,他道:“往后若让我发现你对她还存有恶念,便不是磕几下头就能饶了的。” 柳岸梦哪敢驳他?当即连连保证。 文清岳便不再搭理她,转而走到清雾的面前,细问她是否伤到。 柳岸梦觉得额头有些疼,摸了一把,竟然有点点血迹。想必是刚才惊惧之下太过用力,竟然将额头给磕破了。 她生怕这对自己的容貌会有影响,再顾不得其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对着四个护院就是一通猛踢,恨道:“你们这些没用的鼠辈。赶紧起来,我要回家!” 那四个人里有两个伤得重些,两个轻些。 柳岸梦这样踹了下去,轻伤的两个慢悠悠醒了。被他她一顿呵斥催促后,赶紧带了她回去。 至于旁的那些人…… 对于柳岸梦来说,远不如她的相貌重要。情急之下,自然懒得理会。 她刚刚离开,柳岸风从巷子里噔噔噔跑了过来。 清雾正和文清岳说着话,远远就听柳岸风在喊她:“你没事罢?我听到这边有动静,却没想到是你。你、你怎么来了!” 因着跑得太快,柳岸风有些接不上气。停在了清雾跟前后,便扶着膝盖不住喘息。 “我没事。文世子出手救了我。你怎么样?”清雾忙过去看他,上下打量着,忍不住连声问道:“三哥哥,你没事罢?” 那声称呼入耳,文清岳猛地侧首,望了过去。最终抿抿唇,甚么也没多说,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柳岸风看清雾如此紧张,忙道了声“没事”。而后想起刚才的情形,便往左右探头望了望。 见文清岳孤身一人,柳岸风“咦”了一声,上前迈了几步,来到文清岳跟前。 他先是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兄台救了舍妹。”又问道:“请问,你刚刚可是带来了帮手?出手救我的,可是你,或者你的友人?” 文清岳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侧过身子不搭理他。半晌后,才道:“我救她,与你无关。谢甚么?”顿了顿,轻轻摇头,“没带人来。我刚巧路过此地,见有人对她不利,便过来了。旁人的事,我懒得多管。” 柳岸风并不介意他这疏淡的语气。只是喃喃自语地疑道:“刚刚我看有人影极快地飞过,然后柳岸文柳岸武就倒下了。难不成,是旁的甚么人做的?又或者,我看花了眼?” 清雾忽地记起,于公公曾经和她说过,霍云霭派了人暗中护着她。也不知真假。若是真的,许是那些人出手救了三哥? 思及此,她唯恐柳岸风多想。若是再牵扯出来霍云霭的人,那便不妙了。于是劝道:“许是你看错了。你们三人正打着,你会点武艺,他们俩又有伤。许是力不敌你所以晕过去了罢。” 柳岸风想想,也有道理。用手背擦了把破了的嘴角,疼得自己连连倒抽冷气。转眼一瞧,那提着银鞭的少年转过身去正要离开。 他记得刚才隐约看到银龙飞舞。再瞥一眼那银鞭,忙小跑着追了过去,不住念叨。 “啊,这位大侠。你的功夫好生厉害。不知道能不能教我几招?武艺不外传是罢……那、那与我切磋切磋?或者,指点指点我,成不成?” 文清岳顿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下,就将柳岸风所有的热情浇了个凉透,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挪不开步子。 清雾见这情形有些尴尬,忙和文清岳道了声歉。又回过头去岔开话题,与柳岸风道:“哥哥之前是要问柳岸文他们拿甚么?不如趁此机会搜搜他们的身,也好将东西取回来。”柳岸梦自顾自走了,那两个昏迷的护院还有双胞胎兄弟,可是还在这附近。 “还用你说?”提及那玉牌,柳岸风也不念着武艺甚么的了,自得地一扬下巴,青肿的脸上现出满满的笑意,“你哥我这么有远见的,自然是早就这般做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什,献宝似的捧到清雾跟前给她看。 “柳岸文搁在身上好生收着呢。我一掏就找出来了。” 清雾这便放下了心。 转眼再去瞧文清岳,才发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柳岸风丢失玉牌的事情,到底没能瞒过去。 和文武两兄弟打了一架,他的身上带了不少的伤。即便再想遮掩,总不能躲在卧房里一直不出来。 晚膳时候乍一露面,顿时就露了馅。 柳方毅拍着桌子喝问他是怎么回事。 在严父的面前,柳岸风哪还敢有所遮掩?当即磕磕巴巴地将自己先前怎么打了人、玉牌如何丢了、而后如何寻回给讲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赞一句:“那文世子的功夫好生厉害。我瞧着那鞭法,可得练了十几年了。” 这便牵扯出了文清岳出手一事。 清雾原本还想着怎样将文世子相助的事情告知父母。如今柳岸风既已说了,她便不用再替他遮掩,把柳岸梦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 柳方毅沉默了很久。 最终与何氏说道:“答谢文世子的谢礼,你准备一下,明日让人送去。至于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那里……” 他摇头叹道:“我到时过去处理一下。” 柳岸风没料到父亲没有责罚他,暗自欣喜,很是开心地吃了一顿饭。 结果,饭后柳方毅和他开始算账。喝令他去屋子里,跪上两个时辰。 原因很简单。 若他不去蒙了人的头揍上一顿,哪就有后面这许多糟心事了? 始作俑者,总得承担些责任罢。 柳岸风心知理亏,也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受罚去了。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除夕。 一大早起来,何氏就忙着吩咐人去准备好送给文世子的谢礼。清雾则帮着母亲检查着午膳时候的单子,看有无疏漏。 整个柳府都热闹忙碌起来了,柳岸风却还没起身。只因前一晚受罚,他睡得很晚。何氏心疼儿子,特意叮嘱了仆从们,莫要早早地就将他叫起来,让他多睡会儿。须知今晚大年夜,还得守岁。若是这一回睡不够,晚上可是遭了罪了。 柳方毅听闻了她这做法。却也睁只眼闭只眼故作不知,并未阻止。用过早膳后,他便出了门,说是要去溜达溜达。 何氏知晓他可能要去三房那边为了昨日的事情讨个说法,就没多问,笑着将他送出了门去。 而柳岸芷和柳岸汀兄弟俩,则开始贴对子、粘福字。 一家人都在各自忙碌着。 眼看着将要到晌午了,清雾打算看看厨里准备得怎么样了。正起了身要过去,却听桃丝来禀,说是宫里的那位公公来了,正在厅里等着她呢。 清雾疑惑,忙将手里的一切暂且搁下,匆匆赶往那边。 于公公一见清雾,就郑重地行了个礼,说道:“今日除夕,宫中设酒席,宴请诸位大臣。不知这事儿柳大人是否知晓?” 这个事儿清雾是知道的。每年都要来上一回,请的都是朝中高官。于是点头应了一声。 于公公又笑,十分客气地问:“陛下仁善,想着夜晚的时候大人们都要陪伴家里人,所以将宴席设在了午膳时候。柳大人也是晓得的罢?” 清雾听霍云霭提过这么一句,便又应了一声。 连续得到两次肯定回答,于公公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心里更加忐忑了。 他努力将脸上的笑容绽放到了最大,赔笑着说道:“所以,陛下让咱家来问大人几句话。” 他左右看看,凑到清雾跟前,轻声说道:“陛下说……” ——你既是知道,为何到了这个时辰、宴席都要开始了,却还未在宫中现身?! 速速前来! 第八五章 清雾一听于公公转述的那“速速前来”四个字的语气,就知道霍云霭这是又和她赌气了。 她也想不通,平时看上去那么四平八稳的、有着和年龄不符的雷霆气势的那个少年,为什么到了她跟前倒是总和同龄的少年一般,时不时地就要这么任性一回。 清雾微笑着叹了口气,赶紧将事情处理完毕,和母亲说了一声,急急地和于公公进宫去了。 ——当年她就对自己说过,要把他当做亲人。这话,她一直记得。 想她大年夜有父母兄长在身边,他却孤身一人。 即便偶尔和秦疏影一起,两个少年又能怎样? 拼拼酒,扯几句朝上的事情。再多就是开些玩笑,一个夜晚这便过去了。 晚上是不能进宫了。如今能参加中午的宴请,过去陪陪他也好。 只是,他那话语里带着的一丝怨气,却依旧弄不明白。 宫内的红灯笼早已高高挂了起来。平日里那么庄重凝肃的一个地方,此时也增添了不少的喜气,变得柔和与温暖起来。 清雾下了轿子缓步前行,到了昭宁宫外。还没迈步入内,于公公已经小跑着赶上前去,亲自在外扬声通禀了声。 小李子早就在这里候着了。 他向清雾行了礼,将殿门推开一些。待到清雾进去了,方才缓缓将其关上。 清雾进门的时候,便见年轻的帝王正倚靠在窗前,手执书卷细细翻阅。 因着午膳将要开始,他并未穿着平日里惯常的便装,而是换上了明黄色辑丝的帝王常服。 那样光亮夺目的颜色,却因穿着之人的清冷气质,硬生生将那份艳丽给压了下去。一眼看去,只觉得万分沉静冷肃。 只是这分淡漠,却在少年转眸看过来的时候,瞬时消融不见。 霍云霭一看到清雾,便扬起了一抹淡笑。这笑意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许多。 将书册搁到窗台上,他朝清雾缓步走来。离得近了,笑意突然凝滞了下,面上居然显出了一丝不快。 清雾知晓他不会生她的气,却不解他这不悦从何而来,故意说道:“怎地?看到我不高兴?那我走便是了。” 刚走出半步,她前迈的脚还没落到实地上,就被少年一把拉住。任凭她怎么往外挣,霍云霭都固执地握着,半分也不肯松开。 “我怎么会恼了你?既是恼了你,何苦让你过来?” 清雾便道:“那你刚才是为了甚么?” 霍云霭在她面前一向十分放松,并不掩盖自己的情绪。却没料到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被她看了去。如今听她问起,他沉吟半晌,还是说了实话。 “听说,昨日里镇远侯府的世子救了你?” 他脸色一沉,道:“你既是我的人,我自有法子护好你。何须他来多管!” 清雾莞尔。 原来,他竟是因为文清岳救了她而恼了文清岳。 看着霍云霭难得一见的憋闷模样,她忍不住觉得有趣。既不辩解,也不宽慰他。只这么站在那里,淡笑着看他。 霍云霭被她瞧得有些赧然,微微别开脸。 “谁说你派去的人毫无用处?”清雾笑道:“三哥不就是你遣去的人救的?”当时柳岸风说过,有人影一闪,然后文武两兄弟就晕倒了。清雾便想着是霍云霭的人做的。 “也是。” 霍云霭低低说着,心里的那团郁结总算是消散了点。好生握着她的手,掌心揉来揉去。 虽然早猜到了救柳岸风之人的来历,如今听他亲口承认了,清雾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波澜。 他为了她,也是费尽心思了。 两人正在屋里低低地说着话,忽然外面响起了小李子的轻唤声。显然是宴席将要开始,必须得前往那边去了。 霍云霭只得将手松开。 他正欲往外行去,却被清雾唤了一声。止住步子回头去看,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女孩儿已经凑到了他的跟前,细细为他整理衣襟和下摆。 霍云霭恍然大悟。 刚才倚靠在窗台那边,衣裳已经有了些微的凌乱。 垂眸看着正在他身周忙碌着的她,霍云霭心中一动,不由脱口说道:“若是日日能够如此,那便好了。” 这话听得清雾脸上一红。当即就要甩手不干了。 ——甚么叫“日日如此”? 他难不成还、还…… 她转身要跑,被他一把搂住,再不许她挪动半分。又在她耳边低笑。 “跑甚么?总有这么一日的。提前练一练,倒也妥当。” 清雾羞狠了,挣脱不过,只能由着他在唇角轻吻了下。小李子又在外面喊了一声,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双臂。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宴席之处赶去。 刚出了殿门,于公公就忙小跑着跟在了霍云霭的身边。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说道:“陛下,昨儿拒了今日午宴的那一位,刚刚,来了。” 他知晓陛下与那人如今水火不容,且前日刚因了那人而大发雷霆。如今再提到,只能半遮半掩地提到。 果然,即便是这样的说法,一听这话,霍云霭本就清冷的神色愈发寒了三分。 “……来了?”他冷冷问道:“这么凑巧?” 于公公暗暗苦笑,“是。” 霍云霭顿时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想了想,对清雾道:“一会儿你坐我旁边。莫要去人群里坐着了。” 左右女孩儿是他身边的人,在他身边待着,旁人也说不出甚么不对来。 清雾一时间没有想明白,怔了怔应了一声。而后一想于公公的话语,朝中敢拒了霍云霭下的请柬的人,忽地反应过来,轻声问于公公:“帝师?” “可不是。”于公公叹气。 “你当心些。等下不要离了我身边。”霍云霭低声嘱咐清雾,“宴席开始稍许,你便寻了理由回昭宁殿里。此处全是我的人守着,你只要待在里面,他便无法动你半分。” 听他如此郑重地交代,清雾不由沉吟。 ——郑天安之前不肯来午宴,如今她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了,着实有些蹊跷。 霍云霭这番安排,也是为了她着想。 可是…… “要不要我回避?”清雾有些犹豫,“我若过去,恐怕不太合适罢。” “无需如此。”霍云霭说道:“你入宫一事并非秘密。他们既是来了,见招拆招便是。” 他这样一说,清雾顿时明白过来。 一味逃避、被人背后诟病,倒不如当面对质。 她主意已定,心中愈发沉静下来。 宴席安排在静和殿内。 原本众人已经齐聚,正因了这过年的喜庆而热烈谈论着。 待到公公一声唱和,陛下驾到,殿内瞬时间鸦雀无声。躬身行礼,静等帝王入内。 霍云霭便在群臣的垂手恭立中,踱步入座。 众人山呼万岁后,在年轻帝王的示意下,起身落座。 一抬眼,便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并非孤身一人。他的旁边,分明站了个极其漂亮娇俏的女孩儿。 而帝王的座位下手侧边,分明还设了一桌一椅。想来,便是那女孩儿的位置了。 大家快速思量了下,俱都知晓,这一位恐怕就是陛下钦点的那位年轻女官了。 只是,没想到她那么年少。看着娇娇弱弱的,能够担此大任? 这般一想,底下便有了窃窃私语声。 在这情境中,郑天安捋着胡须复又站了起来。 他悄悄环顾了下四周,神色凛然地朝着霍云霭行了一礼,铿然说道:“臣请陛下早日立后、择出母仪天下之人,以安抚天下企盼之心!” 殿内突然悄无声息。 半晌后,响起了帝王淡漠的声音:“朕心中有数,此事无需多谈。今日乃是除夕之宴,与此无关。” 语气含霜,显然是有些怒了。 旁人更是不敢多言。甚至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了。 在这殿中,只有帝师的声音慨然响起。 “陛下迟迟不立后,可是为了这个姑娘?不……或许该说,这位柳大人?” 不待霍云霭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自群芳宴后,臣,未曾再见到这位姑娘。当日之事依然历历在目。臣知陛下爱护之心,听闻您要立她为官,极力劝阻仍不能成,只得作罢。本想着她不过是服侍些书房事务,谁曾想,谁曾想陛下竟是未曾征询旁人意见,一意孤行地让这个孩子来协理后宫!” 清雾协理后宫一事,并未有太多人知晓。 郑天安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郑天安适时地长长一叹。 待到旁人渐渐止了声音,他才再次开口,神色间满是痛苦与失望,“臣,并不想逼迫陛下。只是您……您总是这般不经思量随意行事,是否太过儿戏了?” 霍云霭静静看着郑天安在那边做张做势,唇角始终扬着一抹极淡的冷冷笑意。 他早就料到,郑天安会对此发难。他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到来。 没曾想,竟是今日对上了。 年轻的帝王压制着心中的怒意,正要沉声与郑天安对峙,谁料旁边突然响起了女孩儿的声音。 那声音虽然娇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人不自觉便忽略了那份柔,只留意到了决然与清朗。 “帝师所言差矣。帝师既是教导陛下多年,又怎会不知陛下秉性?陛下当初选我为官,绝非一时冲动。如今放手让我协理后宫,更是如此。” 清雾慢慢上前,而后停步,不卑不亢地浅浅一笑。 “一切的起因,皆是因为一次面圣的机遇。” 第八六章 “我刚刚回京之后,曾在酒楼被众多女子欺侮。幸好有人相救,这才幸免于难。那个时候,我才晓得,若是女子成群地刻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颇为可怕。” 清雾知晓,自己被柳岸梦在酒楼中袭击,郑天安一定能够得知。但,他不见得会知道救她的正是霍云霭,故而此处模糊带过。 “而后我机缘之下得以入宫,恰好瞧见宫女之间起了纷争的一幕,这便愈发肯定了那个想法。见到陛下时,便谈及了宫女之间亦是需要管制的一些见解。谁料,陛下竟颇为赞赏。这便有了后来群芳宴之事、如今协理后宫的权利。” 她并未将那些详尽表述。但大家从女孩儿的只言片语里,已然晓得,定然是她的见解不凡,这便引起了陛下的赞赏。故而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事件。 不过,关于管制后宫一事,究竟具体方案如何,谁也不敢问出声来。要知道,那可是陛下家里的事情。旁人多问一句,那都是逾越。 不过,细看那女孩儿…… 眉目澄澈面含微笑,镇定自若且信心十足。 试问这等年少的女子,有几人能如她这般面对群臣而不改颜色? 若非胸有成竹之人,哪里来的这等淡然气度? 霍云霭的挑剔与严厉,朝中上下均已领教多次。 想来,倘若那柳大人没有真才实学,陛下也不会另眼相看。 听了这前因后果,许多人已经有些信了。有些人却还存疑。 郑天安冷哼一声,又瞥了清雾一眼,“年龄很小,口气倒是不小。就凭你,怕是无法说出甚么独到的见解罢!” “独到不独到,我不晓得。但,一定有用就是了。至于年龄很小……” 清雾莞尔,“自古英雄出少年。帝师莫要瞧不起少年人。” 一语双关。 这话,既是在为她辩驳,也是在为当今年少的帝王辩驳! 满座哗然。 虽腹诽有之,却赞赏更多。 谁也没料到,娇娇弱弱的女孩子,竟然能够在群臣面前不卑不亢,自信若此。 众臣不由想到,难怪陛下会钦点此女为近身女官。 旁的女子,即便比她年长五岁、十岁,也不见得能有此见解,有此气度。 在场之人暗暗叫好。 这时,有位年迈的老臣站了出来,提出质疑:“宫中守卫森严。为何柳大人当初能够进入宫中、得见圣颜?” 不待清雾回答,人群中传出一声嗤笑,“怎么,你们都当我不存在的么!” 众人不需去看,便知说话之人是谁。 ——大将军秦疏影。 听他这般说,再稍一思量,就有知情者拊掌叹道:“是了。听闻柳大人当年,是被大将军所救、带至柳府?” 经人提醒,不少人都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纷纷附和。对清雾能够见到霍云霭,便半分都不存疑了。 ——要知道,秦大将军和陛下,那可是感情深厚亲如兄弟。 大将军带着自己救的女孩儿去求见陛下,比起旁人来,不知要容易多少。 这般前后一思量,众人对清雾的说法更为相信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陛下不纳妃、不立后,孤身一人在这深宫。平日里忙碌政事已经无暇分.身,哪有那许多时间处理后宫琐事? 如今立一得力女官在身侧,着实事半功倍。 听着周遭之人的议论,秦疏影抬眸望了眼清雾。 他先前一声不吭,是以为霍云霭会打头阵与郑天安对抗。 谁料,先出头的竟是小丫头。 而霍云霭竟也不惧她出错,由着她在那边说,毫不阻止毫不反对。 ……真不知他对她是打哪儿来的自信。 秦疏影正这样想着,忽地见清雾回头,对着霍云霭一笑。 而那少年帝王,也对着女孩儿淡淡笑了。 在那一瞬,两人的眼中只有彼此,再无旁人。就好似…… 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 天地之中,只余下了对方。 可惜的是,那样缱绻的目光交错,只有一瞬,便消弭无踪。想必是不愿被旁人瞧见罢。 秦疏影心中一跳,似是明白了甚么。忙转眸望向郑天安,生怕被郑老狐狸瞧见这一幕。 谁料,他却看见帝师大人眼含怒火双拳紧握,显然十分不甘,压根没留意到少年和女孩儿那边。 秦疏影瞬间安心下来。当先站起身来,扬声朝着上座抱拳一笑,道:“陛下,不知这桩事情可以了结了么?末将腹中空空,再不吃,这些美味怕是要凉透了。” 霍云霭淡淡“嗯”了声,朝身边的于公公微微颔首。 于公公便唱和一声。午宴正式开始。 秦疏影这便撩了衣袍坐了回去。 他这样一打岔,旁边几个武将哄然大笑,提及方才他那句话,问道:“大将军那般说,到底是自己饿了,还是怕柳家姑娘受难为?” 武人说话直来直去。虽不中听,却很能显露出自己的态度。 这样两句,分明是将清雾已经看做了是秦疏影的亲信。 凭着秦大将军和陛下的关系,秦大将军将亲信之人安置在陛下的跟前、帮助陛下处理事务…… 那简直是相当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有的文官亦是忍俊不禁,偶有几个性子活跃点的,亦是说道:“想必是怕柳大人受难为了。” 众人哈哈大笑。 秦疏影没料到事情竟然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了,也不辩解,挑眉一笑与众人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先拼酒赢过我,我再告诉你们答案!” 他这话一出来,就被周围的人好一通猛灌…… 清雾看着周围热闹的情形,暗暗松了口气。舒缓了下情绪,才发现已经起了薄汗。幸好一直忍着,这才没人发现她之前的紧张。 身后响起轻叩桌案之声。 她知晓那是霍云霭,便转身行了过去。借着向霍云霭行礼的空档,朝他微微一笑。而后去到了自己的那个独立的小桌子旁,落座。 饭菜酒肉陆续上桌。 小李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不做别的,专门负责伺候清雾这个小桌子。 有人想要给清雾敬酒,全被小李子给拦了下来。 他苦笑着对诸位大臣说道:“姑娘家里管得严。若是被柳家人知道姑娘被灌了酒,那可不好交代了。”清雾也赶紧起身,连道自己饮不得酒。 这话倒是大实话,也不怕说出来当借口。 因为任谁只要去柳府打听打听,就会晓得,家里的夫人是万万不准姑娘饮酒的。 大家不过是因着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高兴,又觉得这位柳姑娘是个难得一见的,所以过来与她喝一杯。 以她这年岁,在场之人,哪一个不比她大上许多? 一听这话,众人都是哈哈一笑,便将这事儿揭过去了。 谁也不会去刻意为难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酒席开始了约莫半个时辰,霍云霭便先行离席。由着众人留在殿内继续欢饮。 他一走,清雾和秦疏影自然跟了去。 此时已经无人再去怀疑甚么。 不知是不是酒席上的酒气太重的关系。清雾有些微的不舒服。 原本她打算去宁馨阁歇会儿,霍云霭却道自她归家后宁馨阁的床褥已经收拾起来了,再拿出来不方便。 清雾是有些头晕忘记了。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有些犹豫。 霍云霭便道:“不如就在昭宁宫里歇会儿罢。有小李子和窦妈妈守在门口,倒也无妨。” 清雾有些撑不住了,这便转去了霍云霭的寝殿休息。 秦疏影心下好奇,跟了过去看。眼睁睁瞧着霍云霭将女孩儿安置到了他的龙床上,又亲手给她塞好了被子,掩上屋门。 秦疏影挑了挑眉,“咦”了一声。 待到和少年天子转到正殿之中,秦疏影终究忍耐不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询问霍云霭:“你吩咐我找钦天监那事儿,难不成,是因为小丫头?” 霍云霭顺手摸起一本书来,大致翻看着,低低“嗯”了声。 秦疏影有些回过味儿来,嘿地一笑,半眯着眼盯着霍云霭上下打量。 霍云霭有些受不住了。砰地下将书拍到桌案上,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事如何了?”吴家步步紧逼,若不及早安排,怕是两家就要定下来了。 秦疏影听那拍书的动静,就知道陛下羞恼了。也不再激他,直截了当地笑答道:“你放心罢。早已妥当。” 吴大人与钦天监相识。当年吴家的长子和女儿定亲前,吴夫人都悄悄托了人将自家孩子和对方的八字送到钦天监那里,卜问吉凶。得了“吉”的准信后,才真正将孩子们的事情确定下来。 这一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不过…… “小丫头的八字并非她的真实生辰。如若钦天监依着吩咐那般说了,吴家并不在意,依然坚持要……”秦疏影顿了顿,“那该如何?” “那又何妨?” 年轻的帝王轻叩桌案,十分笃定地道:“见招拆招便是。” 一计不成,再施一计。 连番计谋砸下去,务必要将那事儿掐灭在源头之上、再无半点回转的可能。 第八七章 其实对于霍云霭的这个安排,秦疏影颇有些不解。 如今两人既然当面提起此事,他就将话问了出来:“其实,不过是个小小吴家罢了。何须如此费心?” 语毕,他往墙边一靠,不甚在意地道:“你若是……若是当真对小丫头存了旁的心思,为何不直接接她进来?左右这宫殿里空得很,她喜欢哪一处,便住哪一处。反倒要在那些旁枝末节上浪费这多时间。” 霍云霭知道他的意思。 清雾如今已经入宫为官,亦是长期住在宫中。很显然,秦疏影的这个“接她进来”说的不单单是让她进到宫里这个地方。而是暗指的让她从此跟了他。 霍云霭薄唇紧抿,半晌不语。 秦疏影思忖道:“莫不是怕那些人对柳家不利?你放心。胆敢有人如此,我第一个提刀去护着!宫外有我,你还怕甚么?” “不单是这个。”霍云霭低声道:“若此时让她入宫,强行立后,你待如何?若不立后,又置她于何地?” 听闻这两句,秦疏影顿时沉默了。 立后乃是国之大事。 朝堂上因此起过多少纷争,都被霍云霭给坚决挡了回去。 在这个情形下清雾入宫,很难直接封后。 如果霍云霭压下所有的异议强行如此…… 身为帝王一意孤行,反倒正中了郑天安那帮人的下怀。到时候那些人以此为引、怒陈帝王疏漏之处,再让有心人挑起事端,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只能暂且先等。” 等那最合适的契机。等他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不过,终归不会太久了。”年轻的帝王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十分笃定地说道。 这是柳家回到京城后的第一个新年。全家人都十分欣喜。 何氏更是费了十二分的心力来亲自安排。大到院子里的各色装饰,小到屋子里的蜡烛样式,她都会亲自选出,务必要足够欢快喜庆。 清雾如今也时常搭把手帮着母亲管管家。有时候何氏忙不过来了,就帮忙安排一二。 除夕的夜晚,全家人一起守岁。 何氏早早地就让人备好了宵夜的食材,又忙着让厨里准备年夜饭。 柳岸风前几日便买好了烟花爆竹。天色一暗下来,他就忙不迭地叫上了兄长妹妹,一起到院子里燃放。 原本柳方毅自从三房那里回来后,就一直脸上带着郁色,不知是不是被那些人给气到了。只是妻子儿女都默契地没有去问,生怕提起了那些事情会让他更为难过。 如今爆竹点起,烟花燃放。黑夜之中闪耀着点点亮光,在这暮色中划过璀璨,让人的心,也不由得放松、飞扬。 柳方毅绷了很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柳岸风晃着烟花追着清雾跑。 女孩儿原本以为他是吓她而已,压根没当回事。直到那烟花要烧到斗篷上的绒毛了,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忙在院子里不住闪躲。 柳岸芷无奈地喊柳岸风,让他悠着点让着妹妹。见他不听,柳岸芷气结,索性拿出身为长兄的威严,扬声呵斥。 柳岸汀却在旁抱臂闲闲说道,大哥你看他能听你的?能听就怪了。不信我说的?咱们走着瞧。你把嗓子喊哑了,他也不会停下来。 兄弟俩正在这边争论着,突然听到弟弟嗷地一声惨叫。然后便是妹妹掩着口的笑声。 俩人顺着看过去,惊讶地发现柳岸风摔了个狗啃泥趴到了地上,手里的烟花还在呲呲地冒着火。清雾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弯了眉眼盯着他瞧。 柳方毅一脚踩熄了烟花上燃着的火光,咧着嘴朝着小儿子哼道:“怎么着?不作了吧?要是还敢欺负你妹妹,下次就不只绊你一跤这么简单了!” 兄弟俩这才知道是父亲出手救了妹妹,顿时忍俊不禁。 大家正笑闹做一团,屋门口传来了何氏的叫声:“都进来吃饭罢!准备好了!” 柳方毅便带了孩子们一同回了屋里去。 大年初一,柳方毅自去同僚与故友家走动。何氏则带了清雾去附近的相熟人家拜年。头一个去的,便是吴家。 彼时已经有好几位相熟的夫人到了。清雾跟了何氏进到院子的时候,远远便听到屋里传来说笑声。 一进屋门,还没看清都有谁,便听有夫人笑道:“柳夫人可是多年未曾见过了。这位便是柳姑娘罢?”她仔细看了看,叹道:“当真是好相貌。我看咱们京城里,也是寻不到比柳姑娘更出众的了。” 屋内的夫人们便都笑着附和。 吴夫人微微垂眸,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点。片刻后抬眼看向何氏和清雾,又是温和笑意,招呼她们道:“你们来晚了。先前的豌豆黄已经被吃没了,如今新上了点杏仁酥,可是不要嫌弃。” 这话说得有些见外了。 何氏有些诧异,却也不显露出来。拉了清雾坐下,谈笑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一出吴府大门,何氏脸上的笑意就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吴夫人的态度,已经表明亲事应当是出了岔子了。 但,即便亲事不成,两家总也算得上是故友罢? 对方非要刻意疏远,却是有些不顾及多年的情分了。 清雾不知何氏为何心情不愉快,忙揽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摇晃询问。 何氏拍拍她的手,看着身边娇俏可人的女孩儿,思量过后,复又微笑。 囡囡还小。 便是吴家不成,又有甚么? 慢慢挑选着便是。 她就不信不能给女儿择出一门好亲来。 思及此,先前胸口闷着的一口气这才舒缓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何氏便又带着清雾去了几户人家串门,待到晌午方才归家。 下午的时候,吴林西来柳府顽。头一件事,便是问几位少爷,雾妹妹如今可是有空。 若是平时,何氏听了这话后定然笑眯眯地让清雾也跟了他们去。 可今日黄妈妈将这话说给她听时,何氏却神色十分平静地道:“姑娘今日没有空闲。无法和少爷们一起顽去了。” 黄妈妈应了一声,吩咐了红芍将这话说给少爷们去。 其实,清雾这时候正闲得无聊,在何氏的屋里吃果子,陪母亲说话。 见到母亲这般反应,再一细思今日上午发生的种种,清雾心里明白过来,八成是两家的亲事出了问题。 只是女儿家对于这种事情,素来不好自己开口。 转念一想,也不知是不是霍云霭那边安排的。更是无法言说。 故而她只能择了旁的话题来与母亲笑谈。 母女俩正在屋里说着话,何氏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笑容,这时候紫苏匆匆来禀,说是有贵客到了。 “甚么贵客?”何氏听闻,将手里拿着的时新花样子搁到一旁。 “是位世子爷,姓文的。好似是、是……” “是镇远侯府的?” 听了清雾这一声接话,紫苏恍然大悟,笑道:“好似就是那一个侯府的。” 紫苏不晓得镇远侯府,何氏却是知晓。 且不说之前便听说过。上一回在吴府做客的时候,碰到的不正是这位世子爷? 只是镇远侯府远在西南。他不快马加鞭赶回去与家人团聚,怎地还滞留京城不归? 何氏本就记得上次这位文世子行事鲁莽,不小心泼了清雾茶水的事情。当时因想到他是吴府的客人,便将事情压在心里并未说出半个字儿的不是来。 而后他救了清雾,何氏这才对他改观了些。 只是如今已和吴府有了些微的不快,再听闻这位吴府的客人来家,何氏便只淡淡说道:“大少爷和二少爷如今在何处?寻了他们去招待客人。” 紫苏应了声正要出去,何氏又叫住了她,“吴少爷可还在府里?” “不在了。”紫苏说道:“之前红芍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说府里有事,已经走了。” 何氏心知,吴林西此番前来应当就是为了见清雾一面的。 ……当真可惜了。那吴林西,倒是个好孩子。 何氏惋惜地叹息了声,叮嘱道:“与少爷们说一声,那文世子是贵客。如今老爷不在府里,他们需得谨慎些。特别是三少爷。上一次的事情,他终归是记得的。一定要好生客气点。” 紫苏一一记下了,这便躬身退下。 清雾没料到文清岳会在此时来家。 思及母亲刚才叮嘱的柳岸风的那些话,知晓母亲口中“上一次的事情”是说文清岳救了她的那一回,便问道:“我要不要过去,亲自再道一声谢?” 何氏思量了下,摇头道:“罢了。”生怕女儿不解,她说道:“上一回他救你,八成是看在了吴府的面子上。如今我们和吴家或许会不如之前那么亲厚。你……与他远着些也好。如今你爹不在家,几个哥哥一起召请他,也是妥当的。” 清雾自是颔首应了。 昨日守岁,近乎一夜未睡。只天将明的时候稍微歇歇。 早晨一直忙碌着,还没那么明显。如今用过了午膳,又歇了会儿,那困乏今儿就猛然窜了出来。 清雾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和母亲说一声,然后回屋睡段时间。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外面噔噔噔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消去看,也知晓是柳岸风。 清雾正好已经站起身来,索性亲自过去给他撩了帘子,笑道:“跑得那么快,当心摔着。” 她一提摔着,柳岸风便想起来除夕夜自己砰的那一下。哼地声扬了扬下巴,道:“母亲在么?” “甚么事?”何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外头冷。进来说罢。” 柳岸风扬声应了一声,大跨着步子进了屋。 “母亲,那位文世子想见一见雾儿。大哥让我来问过母亲,究竟使不使得。” 第八八章 何氏听闻柳岸风的这句话,忽地沉默了。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女孩儿。 五官精致身段窈窕,已然出落成了极其漂亮的少女。 也难怪少年们会多留意她、爱来寻她了。 只是,身为娘亲,即便欢喜女儿受到旁人的留意,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孩子少沾惹些是非、过的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考虑过后,她最终说道:“昨夜守岁,熬了一晚上。你妹妹困乏,已经歇下了。” 柳岸风看看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清雾,再看看何氏,有些怔愣地“哦”了声,“那我就是这么和他说?” 何氏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 柳岸风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问得欠妥,嘿嘿笑道;“我明白了。嗯,那什么,让妹妹睡得开心点。” 口不择言地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待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何氏方才与清雾说道:“那文世子因了吴家而与你相熟。但,往后咱们与吴家……”她叹了口气,“咱们和吴家怕是要疏远了。之前吴家那位少爷来的时候,便没让你过去相见。若是如今世子来了你露面,被吴家知晓后,怕是更加生了嫌隙。即使如此,倒不如都不见。” 清雾听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母亲不必担忧。” 看到她这样乖巧懂事,何氏一时间心中十分感慨。 谁人不爱倜傥少年郎? 且那文世子不知气度风流,偏又相貌极好、身份尊贵。若是寻常女儿家,见了只怕挪不开眼。 如今清雾正当妙龄。 她生怕文世子这般主动下去,女儿即便再无心,也会关注起他来。可那勋贵之家,又怎是他们柳家能够攀得上的? 偏这利弊无法向女儿陈述。 好在,女儿懂事又听话。她说的,清雾都能听得进去。 何氏放心下来,道:“囡囡心里有数就好。已经困乏了罢?你先回屋歇着。晚膳时候我再遣了人叫你。” 清雾本就对文世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接近心生警惕。虽后来被他所救,十分感谢他,却终究顾虑颇多,也觉得少见较好。 听了何氏一番话,便好生应了,回屋自去歇息。 往后的几日,无事之时吴林西便会时常来柳府寻柳岸汀他们。而文清岳,也会时不时地过来拜访一下。 他们经常会提起想见清雾的意思,均被何氏一律拒了。 清雾知晓母亲的担忧。有时听闻哥哥们说起此事,也只淡笑着揭过去,并不多言。 这段时间内,何氏就连出门都很少带着清雾。不过,往夏家去的时候,还是将她带上了。 只不过是悄无声息地,并未和儿子们多提。省得那些小子们,特别是柳岸风,说漏了嘴,被旁人晓得了清雾出门的去处。 夏如思见了清雾,很是欣喜。 她性格活泼,人又甜美,在京中颇多友人。只是不知怎地,最喜欢的还是这位柳姑娘。虽只见了两面,清雾给她的印象却是极好。 ——性子温和,乖巧懂事,却又不会刻板无趣。 夏如思一见清雾去了,也不多客气,当即就和何氏说道:“柳伯母,我一见清雾就欢喜。想要带着她去我屋里顽。行不行呢?” 夏夫人与何氏并不相熟。只是之前为了谢过柳家帮助夏如思,特意拜访了一趟。 如今看女儿这话说得直接一点委婉都没有,夏夫人忙道:“客人刚来,你不招待就罢了,怎还拉着到处跑?”又歉然对何氏道:“如思被我惯坏了,脾气有些不好,还望柳夫人莫要见怪。” 何氏忙道:“我最喜夏姑娘这性子,怎会怪她?我家囡囡平日里就是太静了些,少了活泼。如今夏姑娘肯带了她顽,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氏出身书香世家,说话温婉柔和。如今说这话时,神色诚恳半点不耐都无,显然是出自真心。 夏夫人自打见了第一面,就觉得这位夫人脾气十分好。如今看她丝毫不介意夏如思的莽撞,更是喜悦。稍稍斥责了夏如思几句,便让她带了清雾去了。 夏如思性子活泼,把自己屋子装扮得靓丽清新,又在各处摆着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清雾来了,她丝毫都不藏私,把压箱底的好玩的也拿了出来,与清雾一同分享。 她费力地抱出一个盒子,将盖子打开,献宝一般拿给清雾细看。 里面是一整套椭圆状的小泥人。从拇指大小到半臂大小,足足有十六个。各个神态不一,衣着不同。 将每一个拿出来,搁到桌上,晃啊晃后,便站稳了。竟都是不倒翁。 “新奇罢?”夏如思说道:“这是我舅父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儿有一个地方,制造泥人相当精巧。咱们京城都寻不到那么好的手艺。” 这些泥人制作精美栩栩如生,衣着发饰都描画得十分细致。娃娃头上垂下的齐刘海,甚至还能辨出细细的发丝儿。 清雾真心地赞道:“真的很好。” 夏如思这便笑了,现出腮边的酒窝。 她拉了清雾在身边坐下,“那我们就先顽这个罢!” 旁边的小丫鬟忍不住插口,说道:“姑娘可是等闲不拿出这个来。就连我,这才第二回看到呢。” 夏如思一听,恼了,叱了声“多嘴”,索性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和清雾两个人一同顽。 回去的路上,何氏细问清雾,夏如思怎样。 清雾便将两人玩耍的事情细细说了。想了想,又道:“我很喜欢夏姐姐。” 何氏轻轻“嗯”了声,静静细思。 她对夏家十分满意。 旁人不说,单看夏夫人和夏如思,都是十分好相处的。 刚才她稍稍试探了夏夫人的口风。对方显然也不反对这样的事情,只是话里话外透的意思,是想要借机看看柳岸芷才好。 对此,何氏倒是不担忧。柳岸芷的品貌,她还是有信心的。 只是…… 悄悄望一眼身边的乖巧女孩儿,何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先只顾着担心几个臭小子,未曾忧心过女儿的亲事。如今眼看着囡囡就要十二了,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她亦是开始发愁起来。 多年不在京中,也不知如今各家是个甚么状况。 这些日子和各家亲眷来往,她倒是见了不少适龄的少年。有几个很是不错。往后仔细瞧瞧再说。 这样一思量,未免就想起了吴家。 她知晓,定然是那边改了主意,不想再结亲。 只是为何做不成亲家后,就连态度也转变,好似连挚友都做不成了,这倒是让她颇费思量。 到了初五那天,各处的官员便要开印上衙。 清雾亦不例外。 天还未亮她就起了身。眼睛都还睁不开,窦妈妈就已经吩咐着两个丫鬟给她换好了衣裳。 起身洗漱,好好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了些。 刚收拾妥当,黄妈妈便亲自来叫,说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早膳,叫姑娘过去一起用。 何氏听闻当日除夕宴上,有人刻意为难清雾。虽隐隐约约的不知细节,问清雾时清雾只报喜不报忧,她还是十分担心。 伴君如伴虎。而且,这位天子还是个性子冷漠的。女儿在他身边,自然讨不了甚么好去。 认真叮嘱了半晌,直到女儿连连答应在宫中绝不会鲁莽行事,何氏这才放心了稍许,目送女儿坐了车子往宫中行去。 到了半路,车子刚刚转到一个弯角处,猛烈一震,紧接着,急急地停了下来。 清雾心下疑惑,想要撩了帘子去看缘由。被窦妈妈阻了。 “姑娘莫急。我先去看看再说。” 清雾颔首应了,便在车子里静静等着。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人声。一个是窦妈妈,另外一个,居然是文清岳。 窦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文世子这是何意?若说我家车子挡了您的道,那我们让开便是。可这路上分明没甚么人,路也这般宽阔。世子为何还要这般咄咄相逼?” “我想你怕是误会了。”文清岳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惫,“我不过想看一看雾妹妹腕上的那颗痣罢了。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方才出此下策。” 清雾见他提到她腕间有颗痣,还非要看一眼不可,不知怎地,忽地想起来当初吴林苑说的那句话。 ——你这颗痣,倒是特别。与旁人的不太一样。 想到这儿,清雾心中一动,冒出来一个念头。 ——自己这痣,除了母亲和贴身伺候的几人外,再无旁人知晓。就连几个哥哥和父亲,怕是都没怎么看到过。 若是还有旁的甚么人晓得,那么对方应当是在她去往柳家之前见到的。因着她还没来到这世间,故而不知。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文清岳岂不是……岂不是…… 这个想法出现地那么突然,但可信度又是那么地高,以至于让清雾心神剧震,无法拒绝车外之人的请求。 清雾猛地掀开车帘,急忙阻了车外两人的争执。而后和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不必担忧,在旁边守着,莫要让旁人靠近。这才将文清岳叫到车边。 四顾看看无人,清雾慢慢撩起了衣袖一边,让文清岳看了眼那痣。 而她自己,则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的儒雅少年,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你难道……” 她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陡然截断。 只因她发现看到那痣后,文清岳非但没有露出欣喜的模样,反而神色痛苦、扭过头去、双拳紧握。 清雾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第八|九章 文清岳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神色有些恍惚,口中还在不停地反复念叨着几句话。隐隐约约地,可以辨出是“死了”“都死了”,诸如此类。 他平素都是儒雅得体的模样,清雾何时见过他这样失态过?有些担忧,想要询问一二,却被窦妈妈不动声色地将车帘子放了下来。 “启程罢。”窦妈妈钻进车中,快速说道。又朝清雾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去理会文清岳。 清雾轻声应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就微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却见文清岳眼睛直直地盯着马车,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而后,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失魂落魄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去。 清雾抚了抚腕间那颗痣。总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甚么。但是怎么也抓不住那个点。看看时辰,已经快要晚了。于是轻叹口气,只得暂时作罢,待到下一个休沐日出宫后再说。 进了宫后,清雾见小李子过来迎她,就悄声问了霍云霭现今在何处。 得知他如今还未下早朝,清雾大松了口气。估量了下霍云霭回昭远殿所走的路线,她特意将其避开,绕了个大远路往宁馨阁行去。 小李子不解,窦妈妈亦是疑惑。询问她为何如此。 清雾有苦说不出,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这个时候差不多将要下朝。若走那条路,怕是会遇到诸位大人。即使如此,倒不如绕开得好。” 虽然她说出来的并非她要绕远的最主要目的,但,她这话却是大实话。 窦妈妈没有亲眼见到当日除夕午宴时清雾与众臣对峙的局面,小李子可是亲眼看到的。 一听清雾这般说,小李子当即赞同道:“姑娘说的是。那还是绕着些的好。左右也就多上几步的距离。” 窦妈妈这便明白过来,就也没多说甚么。 清雾本以为自己这个计划当真妙极。谁知刚进宁馨阁,便看到院中站了个人,正负手欣赏院中的几株梅花。 看那挺拔的身姿和华贵的气度,不是霍云霭又是哪个? 许是三人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少年天子缓缓转过身,朝清雾看来,唇角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清雾顿时愣住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应对是好,只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窦妈妈和小李子极有眼色。一见这情形,两人直接把跪了一地的宫女给叫出了院子。又把刚才守在院子里的于公公喊上,三人从外面将院门掩上,守在了院门口,挡住所有来人,一律不准进。 于是,不过瞬息间,偌大的院落内,竟是只留下了清雾和霍云霭两个人了。 这个情形让清雾心下紧张,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转身就跑。谁知还没来得及迈出两步,就被身后的少年紧跨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揽住腰身,再也挣脱不得。 清雾全身一僵。 上次除夕宴后留宿寝宫的情形瞬间浮现在脑海。顿时又羞又窘。 ——那时不知是不是宴席上酒气太多的关系。她刚下了酒席,便头昏脑胀,于是去了霍云霭的寝殿休息。 哪知道她刚一醒来,他竟是故技重施,抱了她一阵索吻。而且,比起以往那几次都要热烈…… 清雾当时发觉了他的身体变化,又因是靠坐在床上,顿时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他自制力极强,硬生生忍住了。可清雾被吓坏了,心有余悸。这回一进宫,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上一次的事情,哪还敢和他正面对上? 谁知……谁知他居然直接来宁馨阁截她了…… 发现怀里女孩儿全身紧绷,显然是怕得厉害。年轻的帝王明白过来,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笑了。 “怎么?上次吓到你了?居然特意绕了远路过来。幸好我察觉不对,直接到了这里来。” 霍云霭在她耳边低喃,声音沙哑而又魅惑,“你若是不习惯,不如,我们再温习一遍?多来几次,便也好了。” 听他这样说,清雾紧张到了极点。忙用力去推他,羞得满脸通红,语不成句,只不住地重复说道:“谁要习惯?不、不行。你放开。你,你放开!” 她的力气才多大,哪比得上日日习武的挺拔少年? 霍云霭原先不过是太想念她,生怕她要躲上好些时候,所以直接过来等她,也好尽快见一面。 可是两人这样相拥着,心心念念的女孩儿就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他又哪里忍得住? 他呼吸瞬间沉滞。不管不顾地用手臂紧紧揽着她。她扭头去躲,他也不介意。吻不到唇,便去吻耳侧,吻下巴,吻脖颈。 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清雾无力阻挡,只能全部承受。 渐渐没了力气抗争,只得由着他擒住她的唇,辗转吮吸,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与气息尽数夺去。 迷迷茫茫间,她感受到腰后侧的辗转流连。心中大惊,忙扭动身子去拒绝。 他好似完全没有发觉她的拒绝一般,又揉捏了半晌,方才喘息着稍稍松开。 清雾此刻没了力气站立。所以倚靠在这罪魁祸首的胸前,慢慢平复心情。然后抬起手来,轻抚了下唇边,顿时恼了,低低地抱怨:“又肿了!你就不能轻点儿?” 霍云霭低头看了看,喟叹一声,用修长食指给她轻轻按揉。 片刻后,他忽地说道:“既是要在宫里待十日,你家人见不到这情形,那唇脂不用也罢。” 上一回在柳府,他情不自禁闹得她唇上有些肿了,她便是用唇脂遮掩,这才没被家里人发现。 可是这一次…… “当然要用。”清雾气道:“有那么多宫人来来回回,你当旁人都眼拙,瞧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么?!” “可那东西,据说不得吃入肚腹。”霍云霭有些为难地喃喃说道。 清雾怔了下,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那“将唇脂吃入肚腹”是甚么意思。顿时又羞又恼。趁着他不注意,狠命踩了他一脚。凑着他滞了一瞬的功夫,使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急急往门外去了。 霍云霭生怕她这次跑了,下一回躲他躲得更狠。赶紧一把将门按住,把人拦着,好生宽慰。眼见她不肯去听,少年无奈,暗叹一声,只得改了法子。 “我还有事与你详说。你若是不搭理我,岂不是听不到了?” 一听这话,清雾只能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只是,提防地后退了两步,择了离他三尺远的距离立定。 “甚么事情?你先说。” “上次你与我提及宫女诊治之事,可还记得?”霍云霭问道。 这个事情,清雾倒是有印象。 当日将要回家过年,她去了酿酒坊和严嬷嬷道别。因着有个宫女病了,严嬷嬷就顺口说起来,宫女最难的便是看病。太医本就是为主子们看诊的。若是宫女想要让他们给瞧一瞧病症,却不太合适了。而且,也请不动他们。 当时清雾就将这事儿记在了心里。去到昭宁殿的时候,还和霍云霭提了几句。 她倒是没料到,霍云霭亦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还在她回来的第一刻,就将它提了出来。可见是认真将她的提议细细想过的。 思及此,清雾的心里慢慢泛起了暖意。再望向霍云霭,便没了刚才的那些提防。 “我即便记得,那又如何?”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了三分笑意,是她平日里放松时候的模样。 看她如此,霍云霭知晓她是将心防放下了。不由莞尔。慢慢地往前走着,一点点朝她靠近。 “我特意让太医院安排了洛太医今日当值。你若是想处理此事,不妨到那里去寻他。或许,能有好的解决之道。” 洛太医是清雾熟悉的太医院中的唯一一人。当年儿时,霍云霭便是带了她去往洛太医处诊治。也是因此而认识了洛太医的徒儿岳莺。 至于太医院中旁的太医,清雾即便见过,也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把这事情也已经安排妥当,心下更是喜悦,颔首道:“那我立刻过去。” 还没迈开步子,手上一紧,却是被人拉住了。 清雾转身去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额上已经传来轻柔触感。正是霍云霭在那处留下了个轻吻。 清雾的恼意尚未升起,眼前的少年已然淡笑着说道:“快些去罢。早去早回。我等你一起午膳。” 对着这样的他,她心里头的那点怒火忽上忽下地窜了半天,渐渐偃旗息鼓,无法冒出来了。 犹豫了半晌,最终低低地“嗯”了一声,急忙去处理此事。 年轻的帝王缓缓松了口气,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他好像…… 已经找到“正确行事”的法子了。 第九十章 霍云霭心情颇佳,踱步出院。 行了约莫二三十丈,未到昭宁宫前,穆海匆匆而来。行礼之后,又快速地抬头看了霍云霭一眼。 若是旁人如此,或许是大不敬。但穆海这般,霍云霭知他是有要事要说。当即将身边之人尽数屏退,只唤了穆海一人跟随,大步进入昭宁殿内。 殿门闭合后,虽周遭没了旁人,穆海依然不敢大意。行至少年天子的身侧,轻声说道:“陛下。卞王爷来京了。” 卞王爷是当年最早跟随先皇的那批人之一,比郑天安还要早一些。正因如此,又兼立下赫赫战功、持身甚正,先皇封他王位。 霍云霭听闻,双目陡然凌厉起来,“此话当真?”之前探得的消息,是卞王暗中准备着三四月份来京。如今,竟是提前了? “千真万确。”穆海低声道:“原本他是悄悄到了京城,又遣了人偷偷去寻了镇远侯府的世子爷。谁知文世子不知怎地,今日性情大变。卞王爷的亲信不过是凑过去说了几句话,他竟是嫌对方太聒噪,问也不问对方是谁,随机当街吵了起来。若不是那人闪得快,怕是都要被银鞭抽到。” 霍云霭轻叩桌案,“文家和卞王府么……” 穆海想了想,“镇远侯府和卞王爷应该没有关系。镇远侯府这些年一直置身事外,一直不问朝中之事。且,谁也没料到文世子会在这个当口来京。想必卞王爷也是临时起意,派了人去拉拢侯府。谁知竟然碰到这种事情。” “卞王如今身在何处?” “郑府。”穆海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扮作了推车老翁,送了一车蔬菜入郑府。而后再推空车出郑府时,已经换了另外一人。” …… 太医院位于皇宫东侧。从昭宁宫过去,距离算不得太远。 若是以往,清雾或许便直接走着过去了。顺便还可以熟悉下这一段的路程。可今日刚刚开印,来往事务繁多,待会儿回来少不得还要一通忙碌。 于是到底还是唤了人抬轿子来。这个时候节省些力气,到了晌午过后才不至于太过疲累。 凑着稍等片刻的功夫,清雾赶紧对镜细看。察觉自己刚才快速涂的唇脂很匀称,没甚疏漏了,这才暗松口气。 这时,忽地想起一事。原本不愿多去思量,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唤了窦妈妈来。 “方才我看那文世子神色不对。你去一下他的住处,看看他现今如何了。” 窦妈妈不解,有些顾虑道:“姑娘莫要多管旁人之事为好。虽然镇远侯府素来清正,但我瞧那文世子,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有所图也好,没所图也罢。总归上次是他救了我。这个人情,我还是要记下的。”清雾说道:“不过是看一看罢了。若是无事,那便极好。若是有不妥当之处,也可及时帮着处理一下。” “可是姑娘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才好。”窦妈妈思量了下,“我瞧着那个杜鹃尚还不错。姑娘不如带了她随身伺候着罢。” 杜鹃是在宁馨阁伺候的小宫女。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半天说不了一句话。但胜在为人老实可靠,并没有太多往上爬的心思。 清雾对这个小宫女的印象也是不错,自是颔首应了下来。 窦妈妈这便领命而去。 她刚走没多久,轿子便也到了。坐在轿上,摇摇晃晃行了一炷香的时候,隐隐约约地,便能嗅到御药房里飘来的药味儿了。 清雾唇边刚刚露出一个笑意,便听外头响起了个男子声音。 “请问,轿中的是柳大人么?” 自从清雾上任之后,霍云霭特意命人给宁馨阁诸人缝制了特定的衣衫。在宁馨阁伺候的宫人,衣着与旁的宫殿截然不同。想来,外面之人便是看了杜鹃的衣裳后,这才有此一问。 清雾稍一思量,去了顾虑。掀了帘子走下轿子,与外面之人见了礼。 对方姓程,身着太医服饰,约莫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脸带笑意。瞧着样貌,倒像是个十分和气的。 他朝清雾拱了拱手,“不知柳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清雾欠身说道:“有稍许事情要与洛太医详谈。不知洛太医他……” “洛太医?”程太医说道:“洛太医正在御药房里忙着煎药,怕是腾不出空闲来。若是大人不介意,不如我带您四处看看?” 他说这话时,口气十分轻松随意,好似与老友商议一般。 不待清雾开口,他已经作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柳大人请随我来。” 走了两步,见清雾纹丝不动并未跟上,他这才回过身来,疑惑询问。 “多谢您的好意。”清雾婉拒道:“既然洛太医正忙着,那我稍等会儿他便是。” 说着,不待程太医开口,她便坐回了轿子,直截了当吩咐道:“去御药房。” 那位程太医又紧追了两步,急急劝了几句。 清雾正要开口再拒,却听车外响起了个略带着羞涩的声音。 “这位大人,您莫要再劝了。我家大人去寻洛太医,是皇上下了口谕的。若您想请柳大人过去,怕是得先请示了陛下才行。” 三两句话,彻底堵住了程太医的口。 清雾有些诧异,不由掀开了点轿帘,往外头看了眼。 杜鹃依然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五官算不得出众,皮肤稍黑。声量倒是颇高,比清雾高了半个头。 眼看着距离刚才遇到那程太医的位置有些距离了,清雾便开口问道:“你怎知我去寻洛太医是皇上的主意?” 宫里人最最重要的,便是谨言慎行。特别是涉及到当今天子的话语,更是要极其慎重。 即便是为了助她拜托那人的纠缠,想必杜鹃也不会随意掰扯理由出来。定然是知晓事情缘由,方才会说出口。 听了清雾的问话,杜鹃思量了下,说道:“大人初到宫中,并不认识宫内太医。洛太医深得陛下信任。大人一来就直接点名见的是他,而且,非他不可,想必是陛下吩咐的。” 清雾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 这道理倒是也说得通。 想她幼时见到洛太医,要么是在宫外,要么是在霍云霭的寝殿,旁人并不知晓。杜鹃有此猜测,也是说得通的。 清雾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中的疑惑,轻轻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方才已经离御药房较近了。如今不过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轿子便到了御药房的院子外头。 清雾让抬轿的宫人停在了院门处,下轿朝里行去。刚走两步,便见正中那间屋子里有一人正小心谨慎地站在药炉前,轻轻扇着火,不时地看一眼药罐。神色严肃认真,正是洛太医。 清雾并未刻意放轻步子,而是照常往里行去。虽步履轻盈,却还是能听到较为清晰的脚步声。 虽然如此,屋内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紧盯着自己眼前的物什,半分也不朝外面看来。 行至屋门前,清雾不由叹道:“洛太医当真专注。想必外面即便再繁乱,也打扰不到您半分。” 第九一章 <b></b> 片刻后,洛太医将手中之物丢回到盆中,甩了甩手,摇头一叹,“这,怕是不成的。看小说最新更新来网,” 清雾来之前便没想过单凭自己一个想法洛太医便会出手相助。听闻他拒了,也不气馁,好言说道:“太医不妨再考虑考虑。” “柳大人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洛太医拿起药罐往空碗中倒着,小心翼翼地避去药渣。 清雾从他的话语和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便将之前自己听闻的一些事情与他大致说了。 “……宫中女子甚多,只身份低微,一旦生病,无法及时得到医治。我便想着,从中选拔几人,专学医术。” 眼看一碗将满,清雾便从旁拿了洛太医先前准备好的另一个空碗,放到了洛太医跟前。 洛太医低声道了谢,又道:“学医是个苦差事。又要慢慢熬着。短期内哪能学得会?若是没有耐心半途而废,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当然是选对此有兴趣又有毅力之人。一旦择中,自然会严加约束。我对学医并不精通,若是定下此事,便可再行商议个中细节。” 清雾言辞恳切,洛太医听了,不由又是一叹。沉默半晌,将汤药尽数倒出,又添了水去煮第二道。坐到药炉前,拿了蒲扇将炉火扇旺,这才与清雾说道:“柳大人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在这宫里头,着实难以施行。” “为何?” “宫中女子甚多,但,都只是奴仆,并无主子。若只单为给同为奴仆的宫女看诊,一次两次就也罢了。长此以往,她们既要做平日的活计,又要负责旁人的身体康健,如何不抱怨自己的多劳、如何不羡慕旁人的清闲?即便如今挑选的这些人堪当大任,那她们之后呢?若是没有了后继之人,倒不如当初就不做此等事。这事最难的,恐怕就是‘长久’二字了。” 清雾这才晓得了洛太医最大的担忧所在。 她没料到,自己刚才初初提出一个想法,洛太医已经想得如此久远了。可见洛太医当真将她的话听在了心里,细细思量过。 清雾心下欢喜。眼看周遭没了旁人,便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大致与洛太医讲出一二。 “我既是打算择出这样一批人,往后便会让她们专职做此。往后将宫女管制起来后,自会单辟一个院子与她们。只要方法得当,自然能够一年一年地继续下去,断然不会白费了如今的这番心思。” 洛太医没料到清雾竟是说出了“管制宫女”这些字句来。怔了一瞬,低头去看被扇得明明灭灭的炉火。 “你且让我想一想。”他摇头叹道:“这事儿我得好好琢磨下,方才能够给你个答复。” 既是要做大的变动,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今日不过是初初与洛太医提起此事。清雾没想到简短几句洛太医已经将这事儿琢磨透了,这般状况,着实已经比她当初预料的好得太多。 听闻洛太医要考虑一下,清雾便好生应了。又帮他将这一番煮药要用的器具搁置到旁边,这便告辞离去。 午膳将要摆上的时候,窦嬷嬷回来了。听闻清雾在昭远宫,她也没回宁馨阁,直接转到了昭远宫来见她。 这个时候,清雾正在御书房里伴霍云霭看书。 她不敢忘自己的职责是“侍书女官”。若是此事做得不得当,怕是要引人诟病。因此,从太医院回来后,她便径直来了御书房。 原打算看看有甚么需要自己做的。谁知霍云霭并不让她过多操心那些琐碎之事,所有事务已经让旁人提前做好。 墨,小李子早已研好。茶水,于公公已经早早摆上。桌案,也已经让他们师徒俩给收拾妥当。 清雾过去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只有发呆的份儿了。于是磨磨蹭蹭,站到了霍云霭的身边。想要帮他来回递奏折。偏他动作快。还没等她动手,他已经搁下看过的拿起了另一个。 清雾默了默,索性干站着,低头看自己脚前两尺地。 霍云霭见状,忍俊不禁。笑着唤了她一声,将案旁的一摞书推了给她。这便继续低头翻看奏折。 刚才清雾过来的时候,就留意到那些书了。足足有两尺多高,原本并非在霍云霭书案上搁着的,因此乍一瞧见显得很是突兀。 只是她以为那是霍云霭新近要翻阅的书籍,便只大致扫了眼,并未多想。谁知竟是要她看的? 清雾心下疑惑。使了使力,发觉一次没法搬完。于是分成三回把那一大摞书搬到旁边的桌案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看了眼,望见书名,便是一愣。大致翻阅了下,果然是讲古时女官设立情形的。 她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忙将这一本搁下,把下面一些都大致翻看了一遍。 果然,这一大堆,无一不是与此相关的。 清雾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过年无事时霍云霭从藏书阁中找出来的这些书册。为的,便是助她完成那“管制宫女”一事。 心中洋溢起融融暖意。不由抬眼望去,看那少年仔细忙着自己的事务,细细凝视他冷然凝肃的眉眼…… 许久后。 霍云霭将朱笔丢掷到一旁,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清雾蓦地回神,忙上前过去,关切问道:“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霍云霭轻笑道:“再被你这样看下去,这些奏折,怕是到了明日我也批不完了。” 清雾忽地明白过来。他分明是在说她许是自己先前盯着他看得太久了,这才引得他走神。 她正要辩解,谁知他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不如这样。待到晚膳过后,无事之时,你我月下对饮。那样的话,你想看多久都可以。如何?” 清雾顿时窘了。气恼地推了他一把,转身就朝门外走。刚行没几步,恰好看见小李子将门打开了很小的一个缝儿。透过门缝,他在外头不住挥手。显然是在让她出去。 到了门外,见到窦妈妈侍立在旁。清雾有些惊讶她回来的那么快,问道:“怎样?他可还好?” 说起文世子的状况,窦妈妈摇了摇头,叹道:“并不算好。与人争吵了一番,回到酒楼后便独自一人闷在自己屋子里。我见他许久都没有要出来的迹象,便先回来了。”顿了顿,又问:“不如,晚一些再去看看?” 清雾斟酌了下,说道:“罢了。过些时日再说罢。” 差不多元宵节时,才到了她休沐之日。在那之前,她无法出宫。即便知晓了他的状况不佳,也无法出手相帮。 清雾没有想到,霍云霭在听闻了她和洛太医的对话后,竟是直接从太医院要来了一份太医的当值时日表。上面将本月每个太医当值的日期与时辰尽数说明,自然也有洛太医的。 自那日起,洛太医当值的时候,清雾若是无事,便会去那边拜访他。 如果他不得空,打个招呼便完。若是洛太医得闲,清雾便会和他就之前提到的那件事细细商议。 最后,洛太医终是被她说动了,这便答应下来,容他仔细考虑下可行的法子。 清雾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洛太医这边行进地还算顺利,但清雾在严嬷嬷那边,却是碰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 年前窦妈妈答应了清雾时常会去严嬷嬷那边走动后,就时不时地往酿酒坊去。 那时清雾、窦妈妈和严嬷嬷的关系已经和缓了许多。窦妈妈与严嬷嬷都是爽利的性子。放下彼此的成见后,平心静气地说话,倒也颇为谈得来。 原本事情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谁知一个年过下来,两人再去酿酒坊,却是吃了闭门羹。 严嬷嬷压根就不见清雾和窦妈妈了。任凭清雾怎么好生去说,都没有用。 清雾无奈。 临行前隔了紧闭的房门问严嬷嬷:“您既是不肯相见,可否给我个理由?”总好过甚么也不知,就被人这样拒了。 原本房内没有声音。 就在她将要放弃,举步走出两三步后,却听门内的严嬷嬷开了口。 “大人既是背地里与那玉芝偷偷见面,又何必来我这里费这么多心思?” 清雾脚步一顿,这便停下了。 第九二章 清雾慢慢转过身,望向紧闭的房门。 十二坊的住处,她已大致看过。酿酒坊宫女的居住条件,在坊中算是较差的。 虽说严嬷嬷在酿酒坊中威信颇高,且也是入宫好些年资历颇老了。但眼前的木门,虽看上去尚可,细细去瞧,便能发现边角处有些微的斑驳。显然是许久未曾休整。 倘若没记错的话,针线坊的条件比这里好上许多。特别是玉芝住的那间屋子。清雾曾在不远处看过,明显比旁人的要亮丽一些。那漆泛着微微亮光,显然是近期刚刚重新刷过。 “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万事看得比我多、比我透。我和玉芝即便见过,其中是非,想必嬷嬷只要细细想过,就能辨明。”又道:“即便我存了拉拢嬷嬷的心思,但我何时做过对你不利之事?窦妈妈也不曾如此。” 清雾对着木门说罢,缓步朝外行去。眼看着就要走出十二坊的范围,她脚步微顿,忽地折转,朝着临近的院落行去。 此时正当休息的午间时辰。玉芝闲来无事,正和针线坊一起做活的宫女们嗑着瓜子聊天。 宫人们居住的院落,大都是自己打扫。平日里做事已然累了,还要清扫居住之地,精神更是疲累。因此,大部分人都小心地将瓜子握在自己手里,或者用个碗碟装起来。等会儿倒掉,便一了百了,省事得很。 只有玉芝毫无顾忌。随手将瓜子皮撒了一地。偶尔起来走动,亦是不当回事儿。走到那里,那壳就扔到了哪里,随意得很。 有小宫女看不过去,与身边年纪稍长些的前辈轻声嘀咕道:“玉芝怎么这般讨厌?等下清扫起来,可是麻烦。”她看了眼自己握着瓜子壳的手,愤愤道:“不如我也丢在了地上。那样一了百了的,倒是省事了。” “哪一个都像你这样想,到时候清扫起来岂不是更加麻烦?少一点事便是一点罢。这样计较着,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自己?更何况,她这样可以。你若是这样,便要被她训斥了。” 年纪稍长些的那个说罢,斜着一双美目睇向玉芝,“人家有人撑腰,我们哪比得过。” “可是采萍姐姐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么?比起她来,晚不了几年罢。更何况,您的样貌身段都比她要好,平日里也更得皇上欢心。何须介意她去!” 听闻这个,采萍便想起了之前玉芝扇她耳光之事。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畅快——任凭玉芝再怎么有手段,也比不过她去! 想那日她们针线坊的几个人一起去领新来的布匹,到了半路,恰好遇到了陛下。 当时陛下身边有十几位公公、嬷嬷跟着。她们远远看见了,只觉得那人又是好看,又是英武,又是威严,全天下的男子,怕是都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平日里陛下量身,从不肯让年轻女子接近,只让近身伺候的路嬷嬷或者于公公量了,然后将数值告知针线坊的人。 她们从未这么近的看过陛下。如今见了,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哪怕多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陛下朝她们这边扫了一眼。采萍觉得,那一眼是望向她的。旁边几个宫女也都这么说。偏那玉芝坏她好事。假惺惺地将她从昭宁宫伺候的路嬷嬷手下将她救下,而后又处处为难她…… “咦?采萍姐姐,那位不是柳大人吗?” 采萍被人撞了下手肘,恍然回神。 因着院子里好多瓜子壳,采萍又不愿见到玉芝那副张狂样,就站在了院门口处。那小宫女和她关系不错,也随了她站在这里。 从她们所在之处往外望着,便见一个娇俏窈窕的身影朝着这边走来。不需细看,也知那是新来的侍书女官。 平日里每每说起这个小女官,玉芝都是一脸的厌弃,说甚么这女官狐媚得很,招惹了陛下,这才得以进到宫里来。一定要远着她些,不然的话,沾染了那狐媚之气,那可是洗都洗不掉的。 采萍倒是不那么想。 那女官每日里离陛下那么近,若真是狐媚之人,怎地不见陛下待她亲近? 每每出行,这位柳大人都是孤身一人。偶尔和陛下一同出来,两人也是一前一后,极少说话交流。前些日子除夕午宴上,柳大人也说了,陛下是听了她对管制后宫的见解,方才让她入宫为官。 既是如此,那往后她们这些人,不都是归柳大人管辖? 说甚么要远着些。 要她看来,应当赶紧近着些。那样往后她们归到柳大人手下,有了交情在,也不怕日子难过了! 既然巴不住陛下,那讨得好柳大人,也是使得的。 主意已定,采萍便不顾玉芝那嫌弃的目光,迎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过去。 清雾来到针线坊的时候,断然没料到里面是这样一番情形。 离得很远,便听到一阵阵哈哈大笑。近一些了,就听闻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在嗑什么一般。再往前走,便见满地都是零落着的瓜子壳。 清雾停在了院门口,立在院旁树下的荫凉处,拧眉望向院中。 偌大的一个地方,竟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而那玉芝,正在多人的簇拥下仰着头大笑着。 “给柳大人请安。柳大人万福安康。” 俏生生的声音响起,清雾转眸去看,便见两个宫女行到了她的身旁,正端正地给她行着礼。 清雾稍一颔首,问道:“平日里针线坊都是这般状况?” 为首的那个宫女答道:“大都是这般样子。只要玉芝在的时候,即便不是这般,也八.九不离十了。” 话语里竟是透出对玉芝的极其不满。 清雾听闻,浅浅一笑,“哦?” “大人若是想要查看针线坊,不如稍晚些过了晌午再来。到了那时候,她在忙着,倒是更为妥当些。不过,不能太迟了。她惯爱早回,稍晚一些,就又在院子里了。” 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出卖玉芝的行踪。 清雾心下疑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颔首道:“你倒是有心。” 眼前这宫女相貌不错,隐约像是曾经见到过。 “你是……” “回柳大人话。奴婢采萍,是针线坊上的。”那宫女温和地说着,抬起眼来快速看了眼清雾,又赶忙垂下。 清雾忽地想起来,这人分明就是在霍云霭寝宫外徘徊,又被路嬷嬷捉住了的那个。好似便是她,曾被玉芝扇了一巴掌。 清雾莞尔一笑,打消了立刻见玉芝的想法。与那采萍说道:“即使如此,那我晚一些再来罢。” 回到昭宁宫的时候,霍云霭刚好批阅完最后一张奏折。眼见清雾进屋,就将折子摞了上去,似是不经意般问道:“就要到元宵节了,你打算如何过?” 清雾还在想着方才那采萍的举动,顺口说道:“看花灯。” “只是看花灯么?”霍云霭走上前来,抚了抚她的侧脸,指尖微顿,问道:“我听闻文清岳近日来状况不佳。你若是得空,要不要顺便探望一下?” “自是要的。”清雾说道:“旁的不说,单他上次救我一次,我也要去看一看。更何况……” 她本想说,更何况文清岳是看了她的痣后方才出了状况。转念一想,她并不确定他如今的情形是否真是这个缘由引起的。这般不确定的话语若是告诉了霍云霭,少不得要麻烦他再去细细查究。 倒不如见了文清岳后当面问清。若是当真如此,再与霍云霭讲了。 主意已定,再听霍云霭问起“更何况甚么”时,清雾便笑着答道:“文世子孤身一人在京中,家人都不在身旁。眼看要出了年节,顺便过去探望一下他罢了。” 霍云霭听她还惦记着文清岳是“孤身一人在京中”,心里颇有点犯堵。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人罢了,何须她如此用心? 第九三章 这天下午,天气尚可。空中无风,倒也不会太冷。 清雾往针线坊去,特意让窦妈妈跟在了身边。毕竟她也不知那采萍到底有几分可信。 还没到地点,便见采萍身边的小宫女在路边树底下四处张望着。见到清雾,她面露笑意。左右看看,无人在注意,便小跑着过来,引了清雾往小路上走。 窦妈妈见状将人叫住了,警惕地看着小宫女,把清雾拦住,半分也不往前走。 小宫女初时还不明白,待到看清窦妈妈眼中的不信任,顿时急了,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会为难大人您呢?不过是因着采萍姐姐说要防着玉芝的人看见,所以特意避开她们。不然的话,怕是咱们说不了几句话,玉芝就能知晓了。” 窦妈妈冷笑道:“即便她知道又怎样?大人做事,哪还需要她们准许!” 小宫女急了,脱口而出道:“自然不需要她们的准许。只是,若她们知晓了,往后刻意为难采萍姐姐,那往后还有谁能和大人通风报信来?” 这便是说,采萍有意将针线坊的事情告予清雾了。不只是现在,还加上往后。 听了她这番话,窦妈妈神色有所松动。回首望一眼清雾。见清雾点了头,方才催促小宫女继续前行。 采萍与其余三名宫女共用一间屋子。房屋不大,收拾得倒是极其整洁。采萍在进门最边上的那一个床铺。如今同屋的三人都不在,屋子里也没甚么椅子,她就邀了清雾在床上坐下。 清雾扫了眼四周,发现采萍的床铺与别人的并不十分相同。虽然被褥都是统一发的,但她在床单上绣了几朵小花。而且,离得近了点后,能够嗅到淡淡的清香。 似她这般寻常的宫女,自然无法得到熏香。这味道又似花香,想必是平日里攒了干花,特意用来染的味道。 清雾并未如采萍所言落座。而是走了两步边驻了足,立在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处,便淡淡开了口。 “你特意让我这时前来,究竟为的甚么?” 采萍见清雾不肯坐,便束手立在床边,低头说道:“甚么也不求。只希望往后大人能看在今日我帮过大人的份上,照拂一二。” “照拂?”清雾轻叹,“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官,自身安危都无法掌控,何来保你一说?” “可是大人在陛下身边伺候……” “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你终归是懂得罢?”窦妈妈适时将她话头截断,“大人无法应承你甚么。你若是想要拖那玉芝下来,想要说的话尽管与大人讲了。大人自会斟酌着行事。只是,这些是你自己要讲的,断然不是大人逼你为之。你若是觉得这般不妥,想要得到关照的应承后方才开口,那可是找错了人。” 采萍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我之前与玉芝关系颇佳,不然,她也不会在路嬷嬷手下将我救出。我知道的消息,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那又如何?”清雾笑道:“玉芝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她的消息,与我何干?不过是因为你把我拦住,说有话要讲,所以我才耐住性子来听你讲一讲。你若肯说,那自然好。不行的话,那便罢了。” 听了这般决然的话语,采萍和小宫女都呆住了。 采萍已经盘算好,将玉芝的一些事情讲出来,既能够拉拢柳大人,还能将玉芝拖下水,何乐而不为? 谁曾想,柳大人根本不在乎。 看她似是不打算说,清雾就侧首朝窦妈妈稍一颔首,打算直接走人。 ——她并非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打算离去。 正如她所言。她本打算是质问玉芝为何要在严嬷嬷面前故意搬弄是非,惹得严嬷嬷误会。之前采萍拦了她,她才改了主意。 但,她打算听旁的消息,不代表她愿意受人要挟。 她长那么大,就连在宫里,都未曾有人给她脸色看过。如今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拿话来砸她,还妄图让她妥协,岂不可笑?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暗暗摇头。 ——她真是被霍云霭惯坏了。在这需要步步谨慎的宫里头,她竟然也是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这可使不得。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离去的决心,却是半点也未动摇。 眼看清雾带着窦妈妈光明正大地想要走出门,往那针线坊的院子行去,采萍终于急了。 玉芝已经看她不惯。明里暗里都在给她使绊子。若她不尽快想个法子将那玉芝弄下去,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栽在那人的手里。 可是清雾正往外走,眼看着屋门就要被打开,再跑过去拦人已经晚了。 采萍心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将声音稍微压低,急促说道:“玉芝、玉芝在这宫里有相好的!” 这话一出来,窦妈妈首先反应过来,转身叱道:“莫要胡说!她身为宫女,怎能做出这般污秽的事情!” “真的。”采萍急得直跺脚,“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那天她偷藏的男人的帕子露出了一个角,被我不小心看到了。还有,她前些年镇日里往先皇跟前凑,而后没事就往陛下眼前去。如今怎的不这般了?还不是将心思搁在旁的上面了!啊!我看到她半夜偷偷溜出去过!好几次呢。” 清雾这便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严嬷嬷后,与严嬷嬷闲聊时,对方无意间说出的一些话。 当时严嬷嬷说,针线坊这边十分不消停,惹人心烦。她平日里睡眠极浅,稍微有点想响动就会惊醒。好几次睡着了颇久,还能听到针线坊那里有动静,很惹人烦。 严嬷嬷彼时不过随口抱怨了一些,清雾记在心里,也未再追问,省得严嬷嬷留意到。 如今听了采萍这话,清雾前后两厢结合,有些明白过来,采萍的话许是真的。却也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轻轻点了下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迈步出屋。 采萍忙跟了过来,引了她往来时的无人小道上走。 清雾倒也没拒绝。 采萍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分别的时候,她立在清雾跟前,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事,我未与柳大人说。” 清雾便看了她一眼。 采萍低声道:“酿酒坊的严嬷嬷,大人见过几次,总有印象的罢?”见清雾点了头,她勇气又足了些,说道:“玉芝前些天见过严嬷嬷。她特意去拦的,不知和严嬷嬷说了什么,两人吵了起来。只是当时路上人少,只有两三个人看到。我、我因为看她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一段路去。这才见到。” 半晌没得到回应,采萍有些气馁了,沮丧地说道:“我瞧着那日里大人是从酿酒坊的方向过来,这才说起这个。” “嗯。” 就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听到清雾淡淡地应了一声。 得到清雾的回应,采萍心中大喜,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恭敬地弓着身子,静候清雾远走。 第二日一早,清雾早早地就起来了,准备出宫。 这一天是上元节,翌日一大早就得赶回来。 第九四章 清雾方才看了他那般举动,本就已经羞窘。如今再听他这番言语,哪还受得住? 当即脸红红地背转身子,不去搭理他。 看着跟前几尺远的地面,想想又觉得美食在前,这般与他闹别扭害得自己吃不成总有些不甘心。她又回转过来端起碗碟,转到另一侧去自顾自吃。 刚要下口去咬,思及他之前的做法,再瞧这莹润可爱的圆团也算不得太大。索性也不去咬了,试探了下,直接一口将其囫囵含在嘴里,又咬了几下。 恰在此时,他在她背后唤她。 清雾哪肯搭理?只将碗碟搁回桌上,细嚼慢品。 谁料她不去理他,他却不肯罢休。 身后大力袭来。少年猛地用力,将她拥在怀里。 清雾口中含着食物,生怕呛到。又无法开口说话,便回首去怒视谴责他。 岂知这一下,可惹了麻烦。 她刚刚将汤圆咽下,帝王已然逼近。惊呼尚未喊出,双唇已被他侵袭,而后在唇齿间不管不顾地肆意掠夺。 待她差点背过气去被松开来,便听眼前之人黯哑着嗓子说道:“下次若还想躲着悄悄吃下,我便将它从你那里夺过来。” 食物进入口中,怎么个夺法,稍一思量便可知晓。 他说得看似含蓄,却实在露.骨,惹人遐想。 清雾又羞又恼,腾地下站起身来,却因方才和他纠缠许久,腿脚有些发软。晃了晃身子,又被他一把抱了回去。 和他比力气,她哪能拼得过? 硬生生被他强行抱着坐在腿上,就这样她一口、他大半个地将那汤圆吃了个七七八八。 回家的路上,清雾知晓自己的脸烫的厉害。就也不用手炉暖手,索性将微凉的十指贴在脸颊上,借以降低温度。 到了柳府之后,好歹已经平息些了。听到车外家人的声音,清雾深吸口气,下了马车,和前来相迎的家人打了个照面。 皇上赏赐之物,自是珍贵,断然不能拖后才说。 窦妈妈就将陛下赐予八大盒三十二种口味汤圆之事讲了出来,又让人把车内之物搬出,呈到众人的面前。 柳岸风一看有那么多汤圆可吃,不由笑了,扭头与父母兄长说道:“嘿,这次可是有口福了。”又转向了清雾,“对了,你打算怎么吃?” 他本是想问清雾一句,她到底是喜欢煮着吃还是炸了吃。这样的话,也好吩咐厨里去处理。 谁料他不过是无意间的简短话语,却让眼前的女孩儿脸腾地下红了。 “怎么吃?”清雾脸上腾地下飞起了红云,说道:“整着吃也好,咬着吃也好,你自按照习惯去用便好,与我何干?” 说罢,再也多待不住,和父母兄长问候了声,生怕被周围人看出自己的异状,转过身就飞也似地跑到了轿子上去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突然,柳岸风讷讷道:“我没说甚么罢?她躲我作甚?” 旁人却没想那么多。 因清雾刚才和他们问候的时候说自己想上轿子歇息一下,便笑与柳岸风说道:“雾儿不过是刚刚回家,有些累了,先行歇息。又哪里来的躲着一说?” “是么。” 柳岸风想了想,或许刚才那抹红云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女孩儿的轿子,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地与家里人一般,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正月十五上元夜,与寻常时候不同。无论男女,无需太过避讳,都可上街去看花灯,猜字谜。 这一天的晚膳便也提前了许多。 金乌西沉,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全家人已经将晚膳用过。 三名少年和清雾等下都要去街上顽,此时便开始换衣准备出行。 柳方毅和何氏夫妇俩并不似少年人这般喜好这般的热闹。更何况,孩子们出行,他们二人也能享受下为时不多的两人独处时光,便不打算跟着去了。只唤来了将要跟去四人身边照料的仆从,细细叮嘱。 跟着清雾出门的,是窦妈妈。 因她跟在清雾身边多年,是个得力能干的。如今进到宫中,据说也将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何氏便未提点她太多。只一个,一定要护着姑娘的安全。若有不相识之人刻意接近,便护着姑娘速速离去。 窦妈妈便郑重应下。 待到他们几个都听从完吩咐,少年人们已经收拾妥当。 兄妹四个本打算一同出去,谁知吴林西从家里赶了过来,说是要同他们一同出行。 何氏有意让清雾远着他些,便只让柳岸风和两个兄长去见他。又和清雾、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们两人先行出府去。若是少年们那边不得空,她就自己玩着便好。 清雾知晓母亲的意思,既不想欺瞒吴林西,又不愿她和他相见。这般安排,至少可让她一晚上都和他没了甚么交集。于是仔细应下,又与母亲做了保证,断然会护好自己,不会出甚么岔子。 她已长大,素来有分寸,往常在西北的时候,亦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何氏对她也没甚太担忧的,这便笑着将她从偏门送了出去。 今日的热闹街市,足足占了六条街去。 清雾坐了马车行至最外端,便下了车子。商议好一个半时辰后来接,便让车夫先行回去了。 街市中花灯盏盏,放眼望去,宛若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汇聚成的星河,十分耀目好看。 窦妈妈见了,亦是欢喜不已,与清雾笑道:“若我说,还是京城的上元夜漂亮。西北的美则美矣,不够精致。” 清雾想了想,说道:“西北的粗犷,别有一番的情境,亦是美不胜收。” 两人正说着话的功夫,抬眼去看,却见到有个熟悉且又让人意外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处。 愕然之下,她们竟是就这样站住了,由着那挺拔的身影慢慢靠近。直到近在跟前,方才有些缓过神来。 见到霍云霭骤然出现在这里,饶是淡定冷静如窦妈妈,也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夫人之前的叮嘱。 转念思量了下,陛下与姑娘自然算不得是不相识之人。之前答应夫人的事情,也并非违反了。这才心下稍定,忙去看姑娘的反应。 谁知姑娘却是已经转到了她的背后站着,与霍云霭隔开了七八尺的距离。显然是在躲着他了。 窦妈妈怎敢站在两个主子中间?忙想闪身避开。再一想,觉得这样太对不住姑娘。于是硬生生地驻了脚,笑着去向霍云霭请安。 不待她开口,少年的身影骤然一闪,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立在了女孩儿的跟前。 清雾赶紧去逃。又哪里逃得过去? 不过一瞬,就被少年将手握在了掌心,半分也挪动不得。 周遭不远处便是人群。如若大声去叫,势必要惊动旁人看过来。 清雾无奈,只得低低地说道:“你不怕被人瞧见?” “不怕。”霍云霭低笑道:“你若是怕,我可以松开。只一点,你不准逃。” 第九五章 清雾见霍云霭如此,当真哭笑不得。 ——等会儿三位哥哥便要前来。他这般做法,岂不是很快就要被戳穿? 她趁着无人留意,睨了少年一眼。走上前去,便欲和文清岳说明眼前之人并非自家二哥。 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有穿着短衫打扮的仆从扬声来唤文清岳。文清岳朝两人歉然一笑,便转了回去,细问缘由。 他刚一离开二人身边,霍云霭不等他归来,当即拉了清雾往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清雾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文清岳,轻声与霍云霭道:“还未与他说一声。如今不声不响地离开,他若是……” “此时不走,难不成,竟要与他同游?”霍云霭低声哼道:“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单单是来见你,可未打算与他同行。没与他说倒也无妨。之前,他亦是不声不响地来寻了我们,并未提前告知。” 语毕,忍不住又道:“你往后远着他些。”他总觉得,此人对清雾还抱有旁的目的。不得不防。 霍云霭这话说得颇有怨气,何来平日的淡定从容? 清雾听闻,有些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便也不再多留意文清岳那边,低声怨了他几句,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虽说上元节十分热闹,且花灯年年都有。但霍云霭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极小时候的事情就也罢了。稍微大些,家中遭逢变故。而后跟着先皇打天下,哪来的机会遇到热闹上元夜? 后来入了京,每到上元节,镇国大将军都会入宫与他们一同过节。他和秦疏影自然是随了先皇和大将军一同在宫中,便没有机会出来玩。 再然后…… 再然后他孤身一人,又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自然未曾起过兴致到此游玩。 说起来,身为最为尊贵之人,他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 而且,若不是身边女孩儿喜爱热闹,他想要陪她游玩,自己这个“第一次”怕是会无限延后。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头一回来,惊愕之下,就笑着与他不时解释起来。 虽然她这几年的新年都是在西北度过,且刚开始未曾出孝期所以不曾游玩,但后面得了机会还是每次都要逛一逛的。 西北的民风较为粗犷,东西比不得京城精致。但是东西做得大气,颇有另一番意趣。 而京城,因着汇聚了八方的能工巧匠,花灯细致精巧,画作栩栩如生,相当令人赞叹。 清雾把这两地的花灯不同之处讲与霍云霭听,不时地说上一二句自己的看法。这一个如何巧妙,那一个如何别致。又拉了身边少年凑到感兴趣的花灯前,细细阅读上面的灯谜。 遇到能够解得出的,便将其撕下。然后交予主人,开心地说出答案。 花灯的主人便会将奖品给她。奖品并不贵重,有好玩的小玩意儿,有的是一两块糖果。不过是为了应个景儿,在这热闹的气氛里添点喜气。 清雾就笑着接了过来。 霍云霭则会朝着身后望一眼。于公公自是拿出银子,将清雾喜欢的灯盏买下。 虽说不习惯这般的热闹情形,但看着身边女孩儿开心的笑容,年轻的帝王便也觉得喜悦起来。渐渐融入这份节日的欢快中。 他身量高,有时候清雾一眼望过去瞧不见的远处花灯,他却能看见。若是清雾没寻到喜欢的,他就带了她过去,与她同看。 两人正在这花灯遍布的街上游得尽兴,冷不防不远处又传来一声轻唤。 “雾妹妹?竟是在这儿。可是让我好找。”伴着这句说话声,一人挤过人群,朝着这边努力行来。 却还是文清岳。 霍云霭前一刻还带着浅淡笑意,下一瞬笑容顿敛,立刻阴云密布。 他冷冷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周身遍布的怒气就连清雾都感受到了七八分。 眼看着少年帝王朝着那儒雅身影投去冷冽目光,她知他有些怒了,忙拉住他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在旁人未曾发觉两人的小动作前赶紧松开手。深吸口气,挤出个笑容来,问文清岳道:“文世子怎地没去看灯?竟是又遇到了,好巧。” “当真是巧。”霍云霭负手而立,微微垂下眼帘,“这样大的街市,若不是刻意为之,怕是极难连续碰到两次。” 他稍一顿,抬眸扫了眼文清岳,紧绷的唇角带着一抹肃杀冷意,“文世子这般,倒像是刻意在尾随我们了。” 此时他面对着文清岳,毫不遮掩自己的怒气。猛一散发,顿时激得文清岳小退半步。好在他惯常习武,心性坚定,方才极快地稳住了心神。 朝着高大少年拱了拱手,文清岳平日的儒雅风度也有些难以维持,带了些许不耐道:“并非尾随。不过是有事要寻雾妹妹,所以特意来找。” “哦?”霍云霭道:“不知文世子有何要紧事,居然要在这人潮涌动的时刻,非要千辛万苦地寻了她来?” 说及此事,文清岳的面上难掩喜色。 即便眼前之人的威压甚强,即便周围是吵吵闹闹的人声,也打扰不了他此刻飞扬的心情。 文清岳再也顾不得去搭理霍云霭。 他调转视线,望向清雾,雅然一笑,道:“雾儿,祖父今日来到京城了。” 就在清雾她们在街市上游玩之时,柳府中迎来了一位客人。 彼时柳家三兄弟正欲和吴林西一同出行。 听闻清雾已经不在府里了,吴林西甚是失望。几次三番见不到人,饶是性子温和如他,也压不住心里的焦急,顾不得礼法,直截了当地就问了何氏:“伯母,雾妹妹这般、这般不见我,是不是在避着我?” 何氏即便再不喜吴夫人最近的疏离模样,对吴林西,她倒是说不出丁点不好来。 这个少年脾性温和,十分守礼。若不是逼得急了,怕是不会对长辈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又能如何? 故而只能含蓄地将话挑明,道:“并非是她在避开你。只是错过了而已。” 一句“错过”,既是在说两人不得见是因了时机不对,却也是在暗含着说,两人的缘分已经到了头,错过去了。 吴林西心思细腻,这般稍稍提点,已经让他明白过来。 想到自己之前种种忐忑喜悦,再想到后来的失望难过,他终究是难掩悲伤,失态地喃喃说道:“母亲说,八字不合,雾妹妹的生辰并非是她真实日子,改成相合的便是。或许母亲的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只是、只是……” 话到此处,却是难以继续,有些哽咽了。 何氏未曾想到还有这一个说法,不由秀眉蹙起。 柳方毅就在她身边,听闻这话,忽地想起一事。使了眼色将何氏唤至一旁,轻声道:“吴家小子说的这事儿,我倒是知道。” 第九六章 认出来人的身份,柳方毅很是诧异。朝身边妻子安抚地看了眼,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便迎上前去,抱拳行了个礼,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文老爷子正四处张望着,闻言循声看了过来,朝他一笑,颔首道:“本就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你们过年。你哪儿来的‘失礼’?” 说罢,他又四顾望了望,啧地一声叹,道:“小丫头呢?” 柳府里统共有三位少爷,却只有一位姑娘。他口中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柳方毅心知镇远侯为人正派,断然不会存甚不好的心思,便直截了当地道:“侯爷说的可是小女?已经出街去看花灯了。” “出去了啊……”老爷子一听这话,原先神采奕奕的虎目瞬间黯淡了些。不过只一霎,便又恢复了神采,“既然如此,那我便过去寻她罢。” 这便一甩袍袖,当即就要转身而去。 还没走两步,斜刺里忽地蹿出一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看上去很是硬气。 他拦住了文老爷子的去路,不待侯爷发怒喝问,已然说道:“您许久不来京城了罢?想必这里的街道状况,早已不再熟悉。今日街上人很多,若您过去,即便有心,怕是也寻不到雾儿的下落。您若有急事寻他,倒不如在家里等着,我帮您去叫她。如何?” 这一番话下来,文老爷子并未即刻回答他的提议,而是喃喃自语道:“雾儿……她、她如今,竟是这个名字么?那臭小子,甚么也不和我详说……” 顿了一顿,老爷子哈哈一笑,上下打量柳岸风,“不错,好小子。知晓为老人家打算。”转念一想,道,“这倒不必了。岳儿好似已经去寻她了。稍等一会儿,怕是就要到了。” 柳方毅说道:“不如这样,我派几个家丁去寻小女。”说着,便唤了人来,吩咐一番。 语毕,他上前去,以“天气寒冷”为由,请侯爷进屋慢等。 文老爷子也知寻人一事最要耐心,急不得一时半刻。最终回转身子大跨着步子朝厅中行来,与柳方毅道:“我怕是要在你这里等上一等了。叨扰了,还望不要见怪。” “老爷子肯来寒舍,求之不得。何来‘怪’之一说?”柳方毅忙道。 眼见侯爷衣衫上沾染了许多尘土,细细观望其神色,喜悦中带了疲惫,柳方毅知晓恐怕对方是赶了许久的路。忙唤了人来奉上茶水。 茶水捧来的同时,何氏已经让人捧了汤圆过来,“这是陛下赐予小女的。味道甚佳,老爷子奔波一路,想来累了。不如先行用过这上元节的点心,晚辈再命人给您备上酒菜。待到用罢,想必小女也便回来了。” 文老爷子本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性子,平素惯爱吃辣,最无法入口的便是甜甜腻腻的小点心。 现今听闻眼前这些汤圆是清雾带了来的,甚是欣喜。不待旁人来劝,已经自顾自地用了起来。 第一口咬下去,浓郁的甜气充斥唇齿间。又有桂花的香味夹杂其中,伴着芝麻的浓郁,细细品来,倒也颇为可口。 一碗八个,不多时,已经尽数进入肚腹之中。 柳方毅知晓西南之地的饮食习惯,从军之时也听闻过文老爷子的饮食习惯。如今见他如此,甚是惊讶。却未点破,只叫人又端了些汤圆过来。 文老爷子明白自己这般前来甚是唐突,只是心中急切,难免顾不得这许多了。 如今见柳方、毅夫妇半点不耐都无,反倒是悉心对待。再思及之前柳家小子替他着想的那番话语,一时间,他心中感慨万分。 将碗碟搁置一旁,沉默片刻,他道:“柳家不错。她在这儿长大,想必也过得很不错。” 话语里竟是透着对清雾的亲近之意。 柳方毅摸不着头脑,何氏却是脸色微变,暗暗沉吟。 ——柳府的女儿,侯爷偏要赞她一句“不错”,不知,是何缘由? 屋子里顿时静寂无声。 柳岸芷和柳岸汀自打侯爷来到,便知今日许是无法去街市上寻妹妹顽了。于是一直规矩地立在旁边,未曾出言打搅长辈们。如今见气氛不对,就对视一眼。正欲寻了机会找个话题出来,却听身边柳岸风奇道:“林西,你怎么了?” 两人侧首望过去,才发现吴林西竟是眼睫微颤,眼圈儿有些泛红了。 吴林西本就觉得自己没甚希望了,不过是还存了一点点的痴念,所以几次三番地想要来寻求个机会。 如今看文清岳步步紧逼,文老爷子又为了清雾甚至不惜放弃了过年的时间、特意来到京城…… 若是和旁人比,他拼着多年的情分,兴许还能有点机会。可文世子文武双全,文家又是个极其规矩的人家。这样一相比较,那便半点机会都无了。 这让他如何甘心? 越想心中越是发堵,一时间,闷气郁结于心,居然疏解不开了。 看着温和少年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何氏有些明白过来他心中所想。 之前文世子时常来寻清雾,她便觉得不寻常。如今再看吴林西的反应,便知他的念头与自己相差不多。 想到文老爷子入府之后的模样,何氏不由暗自思量。难不成,文家当真是瞧中了清雾? 她知道自家女儿是个极其出挑的。只是镇远侯府远在西南,即便清雾再优秀,也断然不该引了那边人的注意才对。 既是如此,文家人这般,又是为何? 吴林西再受不住这种气氛,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夺门而出。 柳岸汀与他年岁相仿最为要好,说了句“我去送他”,便急急地跟了过去。 花灯街市中,清雾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不明白,文清岳的祖父来京,与她有甚关系。为何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竟是带了紧张与期盼在里面。 下意识地,她就去看霍云霭。希望对镇远侯府有所了解的他,能给她个答案。谁料霍云霭亦是眸中闪过不解。 文清岳并未见过柳府的二少爷。此刻见清雾望过去,只当她是在求助自家二哥。 看着女孩儿面对兄长时那信赖的目光,文清岳心里泛起一丝不甘,勉力笑道:“祖父此刻应是去贵府等着了。不知雾妹妹今日可曾尽兴?若是可以的话,不如此刻回去看看?” 清雾本想反驳,说侯爷怎会在这个时候去柳家。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许是真的。 ——若无贵客到家,哥哥们怎会到现在还未出现? 虽说她对这个说法已经有些相信了,但文清岳后面的那个提议,她却不愿搭理。 之前清雾便发觉文清岳在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如今听闻他那般的说辞,倒是有些被气笑了,道:“文世子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你祖父来京,与我何干?为甚他去我家,便是在‘等着’我回去了?” 语毕,再不肯搭理文清岳。朝霍云霭示意了下,转身就要往另一边行去。 文清岳一怔,忙疾步追了过去。被霍云霭探手拦住,怎么也无法越过去,只能暗暗苦笑着,说道:“是我说错了。妹妹你……只求你体谅他老人家日夜奔波千里迢迢过来,尽早过去见他一面,可好?” 如若他硬生生逼迫,清雾还能直截了当地拒了。 偏他说老人家这般辛苦地过来,只为见上她一面。无论是因了何缘由,但凭这些日子来了解到的镇远侯爷的耿直人品与赫赫战功,清雾也有些没法开口再说个“不”字。 而且,她心里头突然冒出了点隐隐的念头。 说不出来是为甚么,但就是觉得,自己需得赶过去见一见这位老人家才好。 霍云霭一看清雾神色,就知她已经动摇了。 他亦是自小便敬重侯爷,这便暗暗叹了口气。 明日便能继续和她朝夕相对了。今日……就让她早点回去罢。 文清岳见两人神色都有所松动,又看清雾开始往回折转,不由喟叹道:“多谢。” 清雾摇了摇头。没来由地心情就有些沉重,默默无声地回了自己马车。 她刚刚上了车子,霍云霭想也不想就也钻进了清雾车里,与她同坐。 文清岳登时俊眉拧紧,上前两步掀开车帘便欲让霍云霭下车。 转念一想,此人是女孩儿二哥。虽说年岁大了这般举动并不妥当,但……也并非太过逾矩。 思量再三,文清岳终是叹了口气,把帘子放下,转身朝自己栓在街尾的马匹行去。 看他走远脚步渐渐听不见了,清雾方才心里的那种压抑感觉少了一些。 深吸口气,心情愉悦了点。她转念想想,压低声音,指指车子,笑问身边少年:“方才你便是打的这个主意?”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霍云霭知道,她指的是之前他并未否认“二哥”、如今借机和她同坐之事。 他知她不过是开玩笑罢了,莞尔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车子很快就驶到了柳家大门旁的巷子。 看着女孩儿迈步进入柳府,霍云霭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没来由的不确定感。就好似女孩儿这一走,两人间的那种牵绊便会骤然纤细、脆弱,最终,会消弭无踪。 这感觉来得迅猛而又强烈,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因此,当穆海驾车赶来,问他“要不要即刻启程回宫”时,霍云霭思量过后,终究还是拒了这个提议。 “不忙。”年轻的帝王上车后,掀起车帘一角,唇角紧绷,望向那火红灯笼透出的烛光中明灭的“柳府”二字,沉声说道。 “……再等等看。” 柳府上下都在等着清雾归来。 她的身影刚一出现在门口,便有仆从急急去禀了何氏。 何氏看了看镇远侯爷,将这消息压了下去,一直没有言明。直到清雾到了院门口,她才将女儿回来一事告诉了屋内人知晓。 谁知文老爷子乍一听闻,便猛然站起身来,大跨着步子迎了过去。最后,居然跑了起来。 不等女孩儿走进屋,他已经在廊下与她相遇。一把握住女孩儿的手,拉起她右手的衣袖,往上掀去。 不只何氏,这回连柳方毅都觉得文老爷子这般举动有些太过。正想出声提醒,却在紧走几步看清眼前的状况后,呆立在当场。 征战多年、面对敌军毫无半点惧色的镇远侯爷,此刻却是对着女孩儿腕间那颗痣,慢慢地落下了泪。 然后,不顾周围有那么多人在场,哽咽出声。 第九七章 面对着如此悲伤的文老爷子,清雾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伤感。这感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猛,让她猝不及防、心如刀绞。 不知不觉地,她握住了老人家的手,轻声唤道:“爷爷。” 一声既出,内心忽地松快起来。她忍不住又唤了句“爷爷”,而后掏出了自己的帕子,为老人家拭去眼角的泪滴。 文老爷子一把将她的手连同帕子一同抓在手里,用他粗糙的大掌紧紧裹住。眼圈儿泛着红,低声喃喃着,重复的总是那几个字。 “乖孩子。”“我的乖孩子。” 这一声声轻唤仿若激入静水中的石子,在她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忽然之间,埋藏在记忆极深处的某点记忆腾地跃起,让她骤然惊醒,突地明白了甚么。 再开口,就带了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不敢肯定的极大喜悦。 “……爷爷?” 看着女孩儿愈发澄澈明亮的双眸,文老爷子晓得她已然意识到了。他压抑着狂喜重重地“哎”了声,一把揽住女孩儿,将她搂紧怀里,无语凝噎。 老爷子的怀抱带着长辈的关爱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女孩儿亦是内心激荡,潸然泪下。 恰在此时,儒雅少年手持马鞭匆匆而来。见到此情此景,双手颓然松开,马鞭直直落地。 他缓步上前,走到一老一少跟前,揉了揉女孩儿头顶的发,又探出手去,给祖父慢慢地抚背顺气。 “妹妹寻到了就好。您也要顾着身子些。” 平日里那么淡雅从容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声音发涩,语带哽咽。 这些状况接连不断地出现,柳方毅定定看着,尚有些没有回转过神来。 何氏之前看到老爷子的反应,便起了猜测。如今再看文清岳这模样,隐约有些懂了。 她忙将周遭的仆从尽数遣走,只留下黄妈妈窦妈妈几人留在院子里守着,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想了想,又将柳方毅拉至隔壁耳房,再唤了在一旁站着已然怔住的柳岸芷和柳岸风一同进屋。 房门乍一关上,柳岸风就按捺不住了,呆呆地问何氏:“娘,妹妹这是、这是……”想了半天,他寻不到个合适的词儿来。最终憋出一句:“她这是要姓文了?” 柳方毅此刻已经转过弯儿来。听他这样说,当即呵斥道:“这是甚么话!” “可是,妹妹是侯府的,不是吗?她家人寻到她了,那她……她还会留下吗?”开口的是柳岸芷。往常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此时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将心里的话问出了口。语气中,满是担忧和伤感。 提及这个,柳方毅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答了。 反倒是何氏,与平日里语气无甚大差别,只稍稍带了些颤抖地说道:“妹妹还是你们的妹妹。总不能因为她多了几个家人,你们便不认她了。好了,等下谁也不许多嘴。这是好事,你们都给我开心着些。” 她脸色有些发白,柔声细语,安抚住屋内之人。 过了许久,听着外头的低泣声渐渐歇止。又稍等了片刻,听着外头响起了轻轻说话声,何氏这才暗叹口气,将房门拉开,带着夫君儿子一起行了出来。 此时清雾刚刚扶了文老爷子坐下。文清岳则在一旁轻声安慰着老人家。 看到柳府众人出来,文清岳扫了一下四周,问道:“柳二公子呢?” 清雾猛地一窒,刚要解释,柳岸风已然说道:“二哥去吴府了。林西刚才来过,走时神色不对。二哥过去瞧瞧。” 文清岳不疑有他,顺势点了下头。又含笑望着清雾,目光柔和且温暖。 见到此情此景,柳岸风心里一阵发堵,大声嚷道:“你们、你们可别认错了人呐!” “错不了!我一看就是她。”老爷子说起此事,还是有些难以自抑的激动,“她这眉眼,跟我家那臭小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错不了,错不了。” 听他这般说,柳家人不由就去打量侯爷和文清岳。 文家人相貌极好。老爷子虽年岁已大,依然俊眉修目,想来年轻时必然风采过人。而文清岳,气度儒雅五官精致。原先还不觉得,如今细细想来,倒是真和清雾有两三分相像。 柳方毅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从何开口。 何氏心中五味杂陈,亦是没有接话。 柳岸芷此刻已经缓过神来,思量了下,问道:“不知你们何时知晓小雾的?” “说来话长。” 文清岳喟叹一声,说道:“我一友人常年来往于西北和草原,与贵府有些往来。他无意间将雾儿的事情说与我听。我已寻找妹妹多年,当时不知怎地,总觉得此事不可错过。就让他帮忙细问了雾儿遭遇大难时候的大致年岁,还有来到柳家的时间。听得越多,就越怀疑起来。” 再然后,寻机与她见了一面。正想继续接触,却听闻柳府居家迁回京城。忙不迭地四处打探,这才重新见上。 “虽说一看便知应该就是她,总得有些凭证才好。”柳方毅沉声说道。 “妹妹腕间的痣与旁人的皆是不同,怎不算凭证?”文清岳急道:“如今我们已经确信无疑,你们、你们……” “着急甚么?柳家养育小丫头多年,为她着想非要查清,也是情理之中。”文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这便与柳方毅道:“你们放心。老夫自问并非大慈大悲之人,断然不会将来路不明的孩子带回家中。俗话说血浓于水。这丫头我一看就知道,是她。照着她……来京的时候,应当才与我们分别不过几个月的时候。你我将她的状况对上一对,便可知晓。” 柳方毅知晓骁勇善战的镇远侯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听闻他这般说,心下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却还是一一问过清雾当年离家时候的情形。高矮,胖瘦,相貌,全都对过。 他只顾着与侯爷说话,却没留意到何氏已然悄悄离去。待到再次来厅中,何氏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套小衣裳。 文清岳首先察觉到了,定睛朝何氏怀里一看,便腾地下站起身来,朝她大步行去。 孙子的行动惊扰了老爷子的谈话。侯爷侧首一看,便见文清岳捧着小衣裳走到他的身边。 那是小女娃娃的衣衫。原本活泼鲜亮的颜色,却因年岁久了而有些发淡。不过,依然可以辨别出它原本的样貌。 “就是它。就是它。”文老爷子双手颤抖着指着袖口上面的花纹,对文清岳道:“我当时和他们说,小孩子家,光用蝶啊花啊的,多没意思。咱们小丫头袖子上,可以绣一些松竹柏之类的。够硬气,也压得住阵。你看,你看,这可是我亲自选的花样子。对不对?” 他将衣裳拿到手中,微微抖了抖。瞧见展开的样子后,脸色顿变。 上面斑驳血迹,虽然经过水与年岁的洗涤,却明晰可见。 久经沙场,斩过无数贼子宵小的老侯爷,见过的血腥场景不知凡几。但他头一次,对着一件小衣服上面早已干涸的淡淡血迹,产生了无尽的悲哀与无力之感。 “这血……这血,是、是哪儿来的?” 看着老人家极致悲伤的模样,清雾有些不忍开口,却还是不得不说道:“家人的。” 家人的。 她父亲、母亲的。 也是…… 也是他儿子,儿媳的。 文老爷子身子晃了晃,跌坐着靠在了椅背上。 半晌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紧紧抱着小衣裳,踉跄着朝外走去。 柳方毅看他神色不对,大惊。想要上前扶住他,被文清岳轻轻摇头拒了。 “祖父每每想起父母亲,便会如此。” 想起自己上次骤然确认清雾是他妹妹时,第一想到的,也是父母皆已惨死。故而失魂落魄,将此事通知了祖父。 可是,听闻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到染血的衣衫,亲自确认了他们的死讯,对老人家来说,又是另外一种难以遏制的伤心。 “我陪祖父回客栈歇息下,明日再来拜访。”文清岳快速说着,婉拒了何氏留他们在府居住的建议。又对清雾柔声道:“妹妹等我。” 语毕,再也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搀住了鬓发花白的老人家。 文老爷子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在文清岳的搀扶下,在上元节红灯笼的映照中,一步步离开了柳府…… 今晚之事太过出人意料。待到那祖孙二人离去,众人相对着,竟是无言。半晌后,还是何氏先开了口,勉力笑道:“还要吃汤圆么?剩下许多。如今又夜深了,你们怕是都饿了罢?” 柳方毅他们都说不饿,次第离去。有的回了书房,有的回了自己卧房。 清雾想了想,却是要了一小碗来,与母亲依偎在桌边慢慢吃着。 两人十分默契地如以往一般说着话,谁也没提刚才文清岳和文老爷子到来之事。 回西跨院的时候,清雾走得很慢,连手炉也不拿一个。任凭凉凉的夜风来袭,好吹散那纷繁杂乱的思绪。 进入院子之前,她似有所感,脚步微顿,朝着一旁望去。远远地看到有人懒洋洋地倚在墙边,正凝视着这里。 四目相对。 他并未如以往那般,闲闲地叫一声“小丫头”,然后笑眯眯地向她走来。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瞬也不错开目光。 清雾今日经历的太多、太多,脑中混乱一片,已经无暇去顾及郑天宁此刻的想法。故而并未朝他走去,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这便回了自己屋子。 窦妈妈伺候她梳洗完毕,清雾就将丹青桃丝她们都遣了出去。 在这静寂之中,她合目倚靠在椅子上,想要将先前的事情理个头绪出来。谁知刚刚有了点念头,就听屋门轻微响起。而后,有人缓步靠近。 清雾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道:“你们都出去。我想静一静。” 话音落下,她身边的人却丝毫动静都无,显然并未如她所言尽快离开。 清雾本就有些烦躁,如今见对方不肯听从,这便微愠。睁开双眼正欲开口斥责,不料还未看清身边之人是谁,对方已然欺身而至,猛地将她一把搂住。 清雾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跌进了十分熟悉且带着微微凉意的怀抱。 紧接着,少年帝王低沉且关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可还好?莫怕。一切有我。” 第九八章 清雾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霍云霭。 思及之前两人分别时的情形,她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没有回去?” 霍云霭稍微松开双臂,拉了身边的椅子坐下。又将女孩儿往怀里一带,让她在他怀里坐好。这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我不放心。未曾离开。” 他当时不过是因着心里冒出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心而选择了停留。却没料到,竟是会等到了这样的结果。 ——穆海遣了隐在暗处的人悄悄跟了镇远侯祖孙二人一程,大体得知了先前在柳府发生的一切。忙禀与霍云霭。 霍云霭了解清雾,晓得她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如今骤然遇到亲人相认,且又是在养育了她多年的至亲面前,女孩儿怕是一时间难以面对这样复杂的情形。 更何况,听穆海禀报的情形,文家祖孙是见到了当年清雾所穿血衣的。 既然如此,清雾自然也看到了。那么,她会不会想到当时可怖的情形? 会不会如当时一般,惊惧到难以入睡? 一想到她或许会彻夜难眠,尝过那种滋味的他,顿时忧心至极。当即寻了法子,来到柳府之内一趟。为的,就是见她一面。看看她是否安好。 清雾没料到他居然一直守在柳府外面。 难怪他的衣裳这样的凉。 如今刚过新年,天气依然寒冷。他自己坐车时,又不爱在车里放置暖炉,这般在外面待着,可是要冻着的…… 她本想要问一问他,是否冷着了?转念一想,即便问出来、即便他真的冷了,因着怕她担心,他也必然不会那般说出。 她还想问,他怎能冒然进到府里来?若是被人发现,以他的身份,又是麻烦一桩。可若不是担忧她,他何必冒险如此? 思来想去,所有的问题都已然知晓答案,无需问出口。 一时间,女孩儿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往常,她被他搂在怀里,必然会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可是在这个时候,面对如此关心她的少年,她却有些不想这样做了。 虽然刚刚在亲人面前她表现得镇定自若,但实际上,她心中很是忐忑。 一边是血脉亲情,一边是养育至亲。同时面对着双方的她,有着各种的担忧与忧虑。 更何况,看到当年穿过的衣裳后,回忆纷涌而至。 她回想起了当年那血腥场景,回想起了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怖情形。仿若又回到了那一刻,身周都是断肢残骸,血流成河。 明明心里泛着惧怕的寒意,却因着不想让家里人担忧,也非要咬牙坚持着,谈笑自如。 正是因了这难以开口的各种心事,她有种无力的疲惫。 若是在平常,她必然会静静待着,然后细细想出该如何是好。即便遇到他、即便他会问起,她也要笑着说一声无妨。然后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独自继续思量。 但在这一刻,许是少年极致的关切打动了她,许是心里太过疲累无力再继续支撑,她突然不想再孤军奋战。 踌躇许久后,清雾未再刻意抵抗。而是放软了身子,枕在霍云霭的肩侧,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年轻的帝王全身骤然一僵。无边喜悦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这是头一次,她不拒绝不抵抗他的接近。 欢喜过后,霍云霭更是珍惜她对他的这番信任。也不再追问她到底如何了,只是紧紧揽着她。想要透过自己的力量与怀抱,让她知晓,他一直都在她身边,让她可以依靠。 “若是你,该怎么办?”女孩儿的声音慢慢响起,带着犹豫和彷徨,“爹爹娘亲还有兄长,他们待我甚好。但是爷爷,又寻我多年。” 之前家人的抵触态度,她已经看出来了。她知道,父母兄长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只不过此事骤然发生,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们才好。 “你不必担心此事。”霍云霭思量过后,斟酌着说道:“他们自会处理好,不会让你担忧。” 这样乖巧的女孩儿,谁会忍心让她难过? 他相信,双方一定会协调妥当。只不过,需要些时间罢了。 “你怎知他们能够处理好?”清雾埋在他的怀里,声音有些发闷,听上去很是无助,“即便是长辈,遇到这般的事情,也是难以应对罢。更何况,我明日里还要去宫中当值,无法从中说和……” 说到此事,她猛地抬起头来,期盼地望着少年帝王,双眸晶亮,“不如你准我几天假罢。让我在家中与亲人们商议一下?” 霍云霭淡淡摇了摇头。 见女孩儿眼神瞬间黯淡了下,他解释道:“其实,你不在的话,他们更好开口。若你在场,为了顾及你的想法,怕是很多事情都不好当面说开。” 听了霍云霭这番解释,清雾再一思量,确实如此,就颔首应了下来。 霍云霭又陪了清雾一会儿,和她说起了方才在花灯街市上的喜悦之事。眼看女孩儿渐渐放下忧虑,眉眼间带上了笑意,少年这才放心了些。眼看时辰不早了,与她道别之后,便悄然离去。 第二日,便是正月十六。 与之前几年的这一日一样,一大早,柳府的众人就都起来了。 清雾收拾停当,去往父母屋里请安。 看到她笑盈盈地出现,柳方毅和何氏显然松了口气。 何氏如往常一般和清雾说了会儿话后,拿出了个荷包,搁到清雾的手里。道:“又年长了一岁。希望囡囡往后还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你啊,说来说去,每年都是这几句。”柳方毅说着,也塞给清雾了个荷包,“爹爹祝咱们清雾往后漂漂亮亮的,嗯,而且能再长得更高一点。” 何氏听了他最后一句,嗔了他一眼,转而对清雾道:“咱们囡囡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哥哥应该已经到花厅了,快过去罢。晚了怕是他们就要走了。” 三位哥哥如今在京城寻觅了新的学堂。新年已过,自然要按着学堂开馆的时辰,早早地过去学习。 何氏便是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生怕清雾去晚了就见不到了,这才急忙让她过去。 果不其然。清雾到的时候,柳岸风正嚷嚷着要到西跨院去寻妹妹。眼看着他都抬了脚准备往外冲了,清雾也就到了。 哥哥们每人送她了个生辰礼物,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便结伴而走。 清雾这便折转回去,与父母一同用早膳。 和平日不同的是,今早准备的是细细长长的面——长寿面。用熬了几个时辰的鸡汤煮的,拌了酱汁,又加了肉沫在上面,十分香浓。 清雾看得胃口大开,正欲动筷子,谁料仆从来禀,说是家中来了客人,求见老爷夫人还有姑娘。 谁也没想到,这么早的来客,竟然是文清岳。 文清岳得了同意后,来给柳方毅和何氏请安。也不多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笑道:“听闻今日是妹妹的生辰?我特意来送生辰贺礼。祖父原本打算一同前来,只是他昨日高兴之下睡得太迟,今日还未起身。我怕误了妹妹入宫的时辰,便独自先来了。” 柳方毅和何氏没想到文家竟然这样看重他们给清雾定的生辰日子,居然会选在了这一天来道贺。忙让清雾也过来见他。 昨日相见后,两家人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面对着侯府的世子爷,便是柳方毅,也有些寻不到该说什么话好。 清雾接过文清岳送的礼物后,知晓有些话父母不好问出口,便问他道:“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原本的生辰,又是哪一天呢?” “说来也巧,本是唤作清舞,与如今的谐音。如今你这‘清雾’二字甚好,便用如今的罢。至于生辰,也与如今相近,是二月初一。”文清岳接过红芍捧上的茶,说道:“不过,你的年龄,却是错了。需得多算上一年。” 说罢,他竟是放下了平日里端着的儒雅模样,朝着女孩儿促狭一笑,“你自小就长得瘦小,看上去年龄不大。实际上,当年你已有六岁了。” 柳方毅闻言,拍腿大笑。被何氏瞪了一眼,这才收敛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道:“当年的时候我就常说,咱们小丫头看上去一直瘦瘦小小的,却有着超乎同龄孩子的聪慧。该不会是算错了日子罢。他们几个都说我没养过孩子,眼拙。” 他挺直了腰板,颇为自得地对身边的何氏说道:“看罢,果不其然,小丫头就是算错了一岁。” 文清岳见柳方毅如此爽直,亦是莞尔,道:“错了一岁又如何?要我说,最重要的是雾儿如今已得了两个生辰日子,那才是妙。” 听他这样说,何氏蓦地滞了下,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世子的意思是……” “昨晚祖父便说了,妹妹这一遭来柳家,是极好的际遇。她原本的生辰自然是要过的,柳府定下的生辰,也要庆祝。只是便宜了这丫头,”他望向清雾,神色柔和,唇边带着深深笑意,“往后能得双份的祝福了。” 柳方毅和何氏万万没料到,在吴家人眼里“随时可以更改的”柳府给清雾定下的生辰,在镇远侯府的眼中,却是极其珍贵、一定要留下的。 夫妻俩原本昨日还生出了种种顾虑,生怕镇远侯府不顾念柳家和清雾的关系,想要将人带走。如今见镇远侯府的态度,便知那一切忧虑都是多余的。 文家人,即便身份再尊贵,也十分尊重柳家。 清雾亦是松了口气。 她之前对侯府并不了解,因着见文清岳行事十分强势,便心中忐忑。却不曾想,侯爷和文清岳竟是如此重情义之人。 思及往日之事,文清岳想必也是想尽快与她接近,方才做出那些行为。追根究底,他对她还是十分关心的。将往日的成见放下,再看这位兄长,她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或许还没那么亲近,但,对着他,心情却十分轻松。 “只有双份祝福么?我可不依。”清雾对文清岳道:“你少给了我许多年礼物。往后一定要给我双份,方才补得回来。” 文清岳最怕的便是清雾不把他当自己人。 往日的时候,她待他那般冷淡疏离,每每想起,心里头都是一阵难过。 如今看她娇嗔着说出这样的要求来,他非但没有不开心,反而十分高兴。当即说道:“双份自然没有问题。若你不嫌弃,八份十份也是使得的。” 眼见事情已经办妥,文清岳正欲告辞离去,便听何氏犹豫着问道:“不知世子可曾用过早膳?今日准备了清雾的寿面,还有不少。你若不忙,不如一同用些。” “妹妹的寿面,当然要吃。”文清岳迈出的脚步便收了回来,道:“那就多谢伯母了。” 何氏忙道“不用多礼”,便让人又下了面,再赶紧炒了两个菜。 柳方毅和文清岳在外间用膳,她和清雾则在里间吃了。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清雾需得赶紧离去,不然要误了入宫当值的时辰。 文清岳说要亲自护送妹妹过去,柳方毅和何氏也未和他多客气,笑着目送两人离开。 清雾坐了马车,文清岳则骑马护送在车旁。 伴着马蹄踏地的嘚嘚声,还有车子的行驶声,两人隔着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宫门外,文清岳不得不离去了,这便轻唤了清雾一声,问她是否可以下车说几句话。 得了清雾的同意后,儒雅少年翻身下马,亲自撩了车帘扶她下来。又和她往旁边行了十几步。在车马旁的仆从视线范围内、却又听不到话语声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才开了口。 “二月初一是你生辰。依着祖父的意思,想要办个盛大些的宴席来庆祝。”也好让京城里的人知晓,这位,可是他们镇远侯府的姑娘,万不可轻视了去。 “只是那日妹妹需得当值。不知可否向陛下告个假?若是陛下不允,妹妹也不必担忧。祖父便会进宫面圣,亲自去求皇上。” 第九九章 清雾来到昭远宫的时候,霍云霭还在上朝,并未归来。偌大的屋内没了他的身影,显得空荡清冷。 清雾环顾四周,过去将他的桌案整理了下。又将他平日惯爱看的书从窗台和桌椅上收拾起来,一起放到桌案边。看看屋内已然十分整洁,左右无甚事情可做,她便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拿起他之前为她寻的那些书籍,仔细翻看。 阅读了约莫有二三十页,就听殿门开启之声。 清雾刚刚将书册合上,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已然来到了她的身侧。她起身去看,便见少年帝王神色阴郁,目光锐利如出鞘刀锋。 “怎么?可是帝师又说了甚么?”清雾走上前,为他解下披风,递到于公公的手中。 于公公将披风搁置妥当,这便弓着身子退下了。临出门时,又将殿门关闭。 “他并未多说甚么。”霍云霭看着女孩儿慢慢搓手的模样,目光微沉,说道:“只是,穆海来禀,那卞王有了些许动作。” 他刚刚在外一路行来,冷风肆虐下,身上已然沾染了冷冽寒意。先前便留意到,她指尖触到披风的时候,微微滞了一瞬,显然是被那凉意惊到了。 如今屋里没了旁人,他再无甚顾忌。拉她坐在自己身侧,又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着。 卞王之事,清雾隐约听霍云霭提起过一些。他说,她便听着。他不提,她也不问。 如今霍云霭简短一句便揭过,她也不再将心思用在那上面。只是,这个时候好似并不适合将文清岳提及之事问起。 不如,晚一些再和他说? 女孩儿正兀自想着,身边少年看着她有些出神的模样,唇边却是慢慢扬起了一丝淡笑,问道:“怎么?可是有话要说?” 听闻他主动问起,清雾知晓自己之前的思量被他看了出来。既是如此,索性将先前文清岳问起之事与他说了。 “……爷爷和文清岳便让我来问问,你能不能准我一天假期,让我去参加这个生辰宴。” 谁料她的话一出口,霍云霭并未先将此事答了,反而双眉紧蹙低喃道:“那日既是你的生辰,却不想与我一起……” 顿了顿,他又道:“既是算错了一年,那么,二月一过,你便已十三。如此说来,便可……” 少年帝王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之前的那点愁郁忽地一扫而光,唇畔逸出一丝浅笑,甚是开心与喜悦。 清雾不解,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会准我的假罢?” 女孩儿问起此事时,目光晶亮隐含期盼,显然对于祖父和兄长为她举办的这个宴席,也很是期盼。 霍云霭虽为那日她不能留在宫中而遗憾,却因另外一个发现而心情颇佳。 将这事儿仔细考虑过后,含笑道:“假,自然是会准的。不过,这宴席,却不能如此明着来。” 清雾听闻前半句,暗松了口气。本想接着谢他一句,谁料他话锋一转,却是那般说来。不由问道:“为何?不能明着来,是说只能在家举行,不能请来亲朋好友庆祝么?” “请人可以,在外宴请也无妨。只是你与侯爷的关系,暂时不易公开。这宴请的缘由,需得做一番遮掩,勿用你生辰一事。” 听他这样说,清雾思及先前他刚刚进屋时眉眼间的那抹阴郁,有些了然,“这是因为卞王,亦或是郑天安?” “都有。” 年轻的帝王抬指轻叩桌案,“他们一直想要拉拢镇远侯府,均被王爷拒了。若被他们知晓你和侯府的关系,恐怕你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清雾忽地想起一事,奇道:“说起来,当初爷爷和哥哥为了寻我,特意找了郑天安相帮。原以为他们交情颇深,却不曾想并非如此。” “这事我也不甚明了。”轻叩声蓦地一顿,霍云霭道:“郑家和侯府许久未曾联系。为何侯爷会寻了郑家相帮,其中的关联,我至今还没想到。” 清雾笑道:“倒也不用多想了。待我出宫后,寻了哥哥来问,想必就能知晓了。” 文清岳那日将卞王派去的亲信给赶走,想必他十分不愿插手那些人的事情。虽说侯府的人口风甚严,但清雾亲自去问,倒是极大可能会得到答案。 考虑过后,霍云霭便颔首应了下来。 清雾想着那宴席牵连到的一些细节需得尽快办妥,再不敢耽搁,当即唤来了窦妈妈。吩咐她出宫去寻文清岳,告诉他,宴席之日自己可出宫,但,与侯府的关系暂且按下不对外张扬。又让窦妈妈去往柳府也说一声。 窦妈妈一一仔细记下。听闻之后,晓得事关重要,赶紧退下去办了。 这个时辰宫中当值的各部都应已经收整妥当,又离午膳还有段时间。若有事去寻人,此刻最为妥当。 清雾看过太医院的当值时刻表后,打定了主意。见霍云霭已然翻开了奏折准备批阅,便和他说了一声,准备往太医院去。 霍云霭本是颔首应了。却在她将要出门的那一刻又扬声将她唤住。 清雾不解,回身看他。 霍云霭问道:“侯府那边可曾提及过你二月初一宴请时的穿着?” “自然没有。”清雾笑道:“爷爷和哥哥都是男子,怎会留意这个?” “既是如此,那日你的衣物首饰,便交由我来准备罢。”那样女孩儿即便不在宫中,也能时时刻刻地想着他。 霍云霭一语既毕,不等她反驳或者提出异议,又道:“今日事务繁多,午膳怕是没甚时间。晚膳我已让人备了酒席,到时好好为你庆祝一番。至于穿戴……我已让人备齐,交予那名唤杜鹃的宫女。到时你只管换了来便是。” 清雾晓得他会为了她的生辰做些准备。哪晓得他居然细心到连这些都给她准备妥当了?一时之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熨帖,竟是不知说甚好了。 眼前的少年却是好似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似的,自顾自拿起了朱笔奏折仔细批阅。 清雾见状,稍作停留后,便缓步出屋去了。 女孩儿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殿中,霍云霭便抬起头来望向窗外,捏着朱笔出了会儿神。 再过半个月,她便满十三岁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十三的少女…… 已经可以嫁人了罢?! 双颊染上淡淡绯色,年轻的帝王深吸口气,久久无法平静。 清雾坐了轿子去往太医院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只因洛太医半个时辰前,便往宫里的药圃去了,并未在院子里。 那药圃离太医院并不算太远。穿过御药房再行上一盏茶的时间,就也到了。 清雾问清了那处的所在,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过去寻他,旁边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太医说道:“洛太医不过是去查看下药草的生长情形,再捡几株回来,应当很快。大人若是不急,不妨在这里等上一等。” 刚刚站起身的清雾听闻,便又坐了回去。看这老太医慈眉善目的,正想细问几个事情,便听旁边响起了个惊喜的喊声:“柳大人,您来了!” 清雾听这声音有两分耳熟,转眸望去,便见一名身材微胖的太医笑着行了过来,神色谦和行止有礼。正是那回去御药房寻洛太医时,路上遇到的程太医。 程太医走到清雾跟前,在三尺远处停下,道:“柳大人来此所为何事?若是不嫌弃,不如我来帮您解决。” 清雾并不喜此人做派,婉言谢绝:“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柳大人为了宫中事务忙碌,我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程太医说着,不动声色挪动了下步子,便将先前那位山羊胡子的老太医给挤到了一边。 老太医面色如常地往旁边走了两步,隔着他朝清雾拱了拱手。见清雾站起来欠了欠身,老太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这便转身往外走了几步。 只是,并未走太远,也没出屋。而是守在窗台前拿着一本书看着,不时往这边瞄几眼,显然是在留意着清雾这边。 看上去,像是在防着那程太医、怕他会对清雾不利一般。 清雾明白过来,朝老人家投去感激的一眼,又转回来望向程太医,“洛太医既是不在,那我便去药圃那边寻他。告辞。” 还没走两步,又被程太医给拦住了。 清雾懊恼,正想扬声将在院子里等候的杜鹃叫来,便听程太医说道:“柳大人来寻洛太医,怕是为了给宫女诊病一事罢?” 他这话语里透着几分自得。清雾迟疑了下,收回脚步,问道:“程太医何出此言?” “那些宫女时常抱怨这个。如今大人正在处理管制宫女一事,想必也听了不少怨言。如今来寻洛太医,不正是想让他帮忙往后照顾生病的宫女?” 清雾并不反驳他的猜测,只扬了扬眉,淡淡一笑。 她的态度让程太医愈发自信,负手说道:“其实做成此事,我比洛太医更为合适。想他孤身一人几十载,一直未曾娶妻。若和生病宫女独处一室,难免会传出不好的话来。而我……” “程太医倒是爽快人。”清雾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垂下眼帘,道:“这般背后说人,亦是直截了当。” “本官行得正走得端。”程太医笑道:“我不过是未雨绸缪,替他着想。即便他知晓了我今日做法前来质问,我也不怕承认。” 清雾浅笑道:“程大人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只是我所想所求,皆是小事,当不起程大人厚爱特来关注。我时间颇紧,等下还要去御书房伺候。若大人并无旁的事情,本官先行告辞了。” 说罢,她只随意地朝程太医点了下头,不待他有所反应,便擦肩而过,径直缓步向前。 行至门边时,清雾不动声色地朝老太医那边看了眼。见他悄悄望过来,清雾朝他感激地笑笑,这才离去。 宫中的药圃有专人照料,平日里亦是有专门的宫人在此守着。若想出入其中,需得出示身份凭证。 去到药圃院外,清雾向守在此处的宫人出示了腰牌。待到对方仔细看过,她又提起笔来,在出入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宫人仔细查验过,点了头,她这才朝里行去。 药圃很大。放眼望去,一下子看不到边。 如今刚刚过了冬日,已经开始在院内栽植药草。也有很多脾性娇弱受不得冻的,依然在暖房之中成长着。 清雾环顾四周,没在外面望见洛太医,就沿着小路往暖房行去。 谁知进到暖房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 清雾疑惑。 她记得自己刚才看登记名册时,分明见到了洛太医前来的记录,却没看到他出去的记录。按理说,他就在这院子里才是。 只是,为何寻他不见? 眼看不远处正有一群人拿着药锄正在翻土,清雾唤来了一名离她最近的正在劳作的公公,细问洛太医的去处。 那名公公听了她的问话,登时笑了。指了刚才和他一起劳作的那群人,说道:“大人您看。太医不正在那边么?” 清雾循着望过去,仔细瞧了许久。终于在忙得热火朝天的那堆人里,寻到了挽着袖子辛勤劳作的洛太医。 第一百章 看着眼前的情形,待到洛太医将药锄交予身边之人行来之后,清雾也没急着问起之前商议过的让宫女学习医术之事,而是问他道:“洛太医怎地亲自过去种植了?此事不是有专人负责么?” 说起这个,洛太医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有些生硬地道:“是有专人。可谁想得到,那是‘专程搅乱之人’!” 清雾晓得洛太医做事不懂得转圜,这般语气不善,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他口中之人。便细问他缘由。 原来,洛太医来到此处,原先只是打算去暖房摘几株草药便回太医院做事。谁料经过这片药圃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太监们正在锄地撒种。 他本不打算多管,毕竟这些专程管理药草之人都是特意选出来的。谁料那领头教习他们的说的不对。原本有种药草应当将地锄得稍微浅一点的,他也让他们将地刨得很深。若是那样的话,这种植物怕是难以长好。 洛太医这便挪不动步子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药种撒下去,心疼不已。当即挽了袖子下场,亲自教习。 那公公见他来了,乐得省事,自去外头喝茶说话去了。 听闻清雾来了,洛太医又将刚才自己说过的注意事项细细与他们讲了,这才满头大汗地朝了清雾行来。边和清雾说着此事,边拭去脸上汗水。 他不过是因着清雾问起,又心下气愤难当,所以抱怨了几句。清雾听闻,却是上了心。 她唤来了刚才那个将洛太医指给她看的公公,问道:“不知之前指点你们如何种植的那一位,是哪儿当值的?可是专长于此?为何会选来教你们种植药草?” 那位公公四顾看了看,周遭没有离得太近的能听到几人对话的,便如实答道:“就是在咱们这儿做事的。平日里没发现有甚特别之处,前些日子太医院的一位大人过来的时候,赞他照料得好,就点了他来指点咱们。原先领头的那位公公和他意见相左,每每和他争辩都说他不过,气得去了暖房,今日一直没来这地里。” 这时候洛太医也听出了不对劲来,思量一番,问道:“到底是太医院的哪一位指了他的?” “是位面目和善的大人,些微有些发福,姓……姓……” “姓程?”清雾心中一动,忽地问道。 “正是程太医!”这公公说着,有些赧然,道:“小的平日里只负责照顾植株,招待诸位太医和大人们是旁人的事儿,因此并不熟悉。” “无妨。”洛太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奇道:“程太医管这许多做甚么?”想了想,有些不放心,与公公道:“你把此次进来的药种拿与我看。上一年就有许多草药不太合格,夹杂着劣质和次等在其中。若是” 清雾看他要走,忽地有了旁的计较,唤了他一声,说道:“大人不妨好好考虑我之前的提议。若有宫女能够懂得医药,许是能在此事上帮忙一二。” “这有何关系?”洛太医不解,“即便有宫女来此,怕是和之前也一样罢。” “并不相同。”清雾轻声道:“宫女若是统一管制起来,便有女官专程负责她们。旁人的命令,大可不必听从。” 言下之意,宫女听从女官命令。太医院的人或是太监们,并不能指使得动她们。 洛太医闻言,蓦地一顿。目光悠远地怔了片刻,忽地重重一点头。 “你的提议,我早已记在心里了。只是我身为男子,教习宫女有诸多不便,这也是我之前一直最为顾虑的。这些天来,我曾想过多回。若办成此事,还得烦请柳大人请陛下赐一道出入宫门的凭证。” “凭证?” 清雾听闻他要让旁人进出宫中,而且好似有长久如此的打算,不禁问道:“洛太医的意思是……” “岳莺。” 洛太医朝清雾看来,目光诚恳言辞恳切地道:“吾徒岳莺,人品端正,医术尚可。若是可以的话,我提议由她来宫里教习宫女。” 清雾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仔细想过,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提议,便好生谢过了洛太医,道:“我自会向陛下说明。”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程太医为难于你,您可来遣了人来寻我。我自当尽力相帮。” 洛太医性子冷淡,且拙于处理与旁人的关系,是以在这太医院中并无太过亲近之人。 而程太医就不同了。镇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待人和善,与许多人都交好。 洛太医处理事情极为较真,没少和程太医起冲突。平素也是帮他说话的人少,帮程太医说话的人多。他知晓自己若是因了此事与程太医起争执,少不得也是和以往一样的结果。 可是宫中药草之事,怎是儿戏?即便知晓这番争论不见得能够得到预期的效果,他依然要据理力争。 旁人或许不知道清雾的影响力有多大,但洛太医自六年前就知道,这位姑娘是陛下十分在意的人。 如今听闻清雾主动提出帮忙,他心下感激。再不如以往那般推辞好意,而是诚恳道:“此事事关重大。若我真的无法让事情回转,那就需得劳烦姑娘了。” 清雾笑道:“洛太医客气了。” 洛太医急着处理此事,闻言也不和清雾多客套。又道了声谢,这便匆匆而去。 霍云霭因着昨日出宫去了,便堆积了一些并非太过之事到今日处理。又由于晚上要空闲出来专程陪伴清雾,再将一些重要事情提前处置,故而今天白日里几乎半点空闲也没有了。 清雾看他十分忙碌,生怕耽搁了他的事情,便未立刻与他商议岳莺之事。 又见他吃饭的时候也捧着书册,她很是心疼。这样对肠胃不好不说,眼睛连此刻也得不到休息,长久下去,怎能吃得消? 她有心想要为他分忧,却不知怎么做才好。只能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从中寻觅到解决之法。 就在此时,她的目光落在在一个方向时,忽地停住了。 ——从那个方向过去,往前行上一些路,便是文墨轩。 多年前,就是在那里,他那样仔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书上的字句读了下来,教予她听。 读书,读书。 既然他能为了她而读,那她为何不也为了他而读? 主意已定,清雾便走上前去,趁他不备把书册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逼着他拿起碗筷。 霍云霭无奈,指了她手中之物轻叹道:“上面所书内容,我晚些处理政事时需得用到。若是不及时翻阅记住,怕是来不及了。” “那又何妨?”清雾摊开书册说道:“你说要看哪些页,我读与你听。你只管用膳就是。” 年轻的帝王听闻之后,蓦地一怔。继而莞尔,笑道:“不过片刻而已,无需担忧。”说着就要探手将书册拿回来。 清雾早就料到如此,却是提前往后退了几步。展开他刚刚看的那一页,固执问道:“你看到哪里了?” 女孩儿神色认真,显然是不要一个答案决不罢休了。 霍云霭抿了抿唇,说出了一个段落。 清雾这便在他不远处坐下,寻到他说的那一处,凝神细读。 因着怕他听不清,她便力求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准确。又怕读得太慢影响他的时间,她在咬字清晰的前提下,尽量读得快一些。 霍云霭发现后,生怕累着她的嗓子,忙快速几下吃完。而后探手过去,欲将书册拿回来。 谁料清雾却是不肯。非要他合目再稍稍歇会儿眼睛,她将这一些内容读完再说。 “你白日里也要对着它们,晚上点着烛火也要对着它们。一天到晚,都没了时间歇歇。长此以往,身子怎能受得住?往后无事的时候,需要看甚么,我多读些给你听。” 语毕,她将书册搁到椅子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椅子上坐好。又用手指盖在他双眸上,逼了他合上双目。 女孩儿的手软软的,小小的。触在眼帘,有着让他怦然心动的暖意。 霍云霭不再坚持,顺从地闭了眼。却在那小手将要离开的时候,猛地抬手一把握住。然后拉到唇边,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清雾哪晓得他会有这个举动?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却又怕耽搁他的事情,没有在这事儿上多说甚么,赶紧折转回去拿了那本书,读给他听。 晌午过后,霍云霭照常处理政事。 清雾本打算在旁翻看那些有关史上女官的书籍。谁料霍云霭却让她赶紧回宁馨阁去,说是可为今晚的酒宴早做准备。 清雾不解。 她透过窗看看外面的烈日,心道时日尚早,不禁问他:“天还亮着,无需这样早过去罢?” 霍云霭低低一笑,手下不停地提笔批阅,与她说道:“你去了便知。若要我说,此刻回去,怕是还有些晚了。” 第一零一章 宁馨阁虽说在宫中算不得太大的院子,但与寻常人家相比,却是占地颇广。若细细算起来,可是比清雾居住的西跨院大了两倍不止。 清雾入宫时日尚短,如今这宁馨阁里也只收拾出来三四间屋子日常使用。其余的房间,皆是空着的。 之前回宫的时候,她径直去了昭远宫中,带的些许零碎物品,只让窦妈妈拿去了宁馨阁,自己并未回去。而后杜鹃过来伺候,她也只问了一两句有关霍云霭所说衣物之事,并未多谈。 如今乍一回到宁馨阁,清雾明显发现了不同。 她居住的卧房分内外两间,两侧又各有耳房一间。如今那两侧的耳房皆已收拾停当。还未进屋,只挨得近了,便可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里面摆设用具一应俱全。 一间挨着墙放置了四个柜子,旁边又有五斗橱。另一间,则是空旷一些。边上搁置了两扇合起来的大屏风,又有轻纱在屋中悬挂着,即便被风吹起一些,依然朦朦胧胧看不甚清。 清雾大奇。先是走到了左边那个放着好些柜子的屋里,挨个儿打开,才发现五斗橱里放着的是各种首饰。而衣柜里竟是搁着各色女子衣物。以春冬为主,无论衣裙还是外裳亦或是其他平日里需要用到的衣物,都各置备了至少四五件。光是斗篷,就有浅粉、深粉、银朱、粉紫四色。 清雾抬手抚上粉紫斗篷,心中颇为纠结。 ……若非霍云霭亲口告诉她,他为她准备了衣裳。单看这颜色,她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件是她的。 这色彩如此艳丽魅惑,她能撑得起来?! 正兀自思量着,杜鹃已经另捧了一身衣裳过来,立在旁边说道:“柜子里放着的,是往后大人平日里穿的衣裳。奴婢现在拿着的这个,才是大人今日晚膳要穿的。” 清雾听闻,便回身去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杜鹃抱着的那一身,入眼便觉十分俏丽娇媚。细细一瞧,是深粉当中带了紫色。比那粉紫的斗篷,色彩还要浓郁一些。 这般的艳丽夺目,十分挑人。若是穿得好了,气质顿显,衬得容颜更为靓丽。若是衬不起来,便会显得脸色暗淡,整个人都要老上一些。 清雾有些犹豫地上前将它拿起。一看之下,便喜欢上了。 居然是极其考究的云锦做成的一套加厚裙衫。金银丝线交替的缠枝纹样,华贵大方。 细细去看…… 那纹样,居然是并蒂莲?! 再想到这是“云”锦。清雾不知怎地,突然有些脸上发热。猛地将衣裳一松,丢到杜鹃的怀里。顿了顿,又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当真喜欢。 或许、或许那般去想,是她多心了罢?! 清雾面上阴晴不定,杜鹃却是愈发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这衣裳有何不妥?”咬了咬唇,低下头道:“奴婢之前一直好好收着它的。断然没有旁人碰过。” “并非你的关系。”清雾轻声说着,拿起衣裳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下,有些迟疑地道:“我穿着,可还合适?” 她知自己皮肤白皙,相貌偏娇柔,生怕撑不起这样的色彩,又加了句:“如今只你我二人,你尽管直说。若是不合适,也好提早做打算。” 杜鹃这便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半晌后,忽地笑了,“好看得紧。” “真的?”清雾有些不太确定。 “奴婢断然不会骗您。”杜鹃笑道;“陛下选的这个可真是好看。平日里大人穿的素淡,奴婢便以为您适合穿淡色衣裳。如今再瞧,却觉得这鲜艳的衣裳穿了更是俏丽。只是……” 看她有些吞吞吐吐,清雾便道:“但说无妨。” 杜鹃掩口笑道:“您穿了这一身,可是少了些‘柳大人’的气势,更像是漂亮的‘柳姑娘’。” 杜鹃说话素来实在。可就是太直接太实在了,饶是清雾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刷地下红了脸。 屋外传来小宫女的轻声呼喊。 杜鹃仔细听了听,轻道一声“坏了”,忙将清雾手里的衣裳接过来,行礼赔罪道:“奴婢该死。刚刚只顾着看这衣裳,竟是忘了提醒姑娘赶紧沐浴了。” “沐浴?”清雾疑惑,“甚么沐浴?” “您不知道么?”杜鹃惊奇地问了句,指着另外一间耳房说道:“陛下怕姑娘在这里住得不方便,让人将那里改成了沐浴之所。” 稍一停顿,想了想,她又道:“原本只是准备好了浴房,并未说要今日沐浴。大人从太医院回来后,陛下又吩咐奴婢准备好沐浴用的水还有梅花花瓣。还特意让路嬷嬷晚一些过来,说是要她给姑娘细细梳一个最漂亮的发。” 清雾听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为了庆祝生辰,未免显得有些过于隆重了。 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太医院回来后,便一直和霍云霭在一起。当时杜鹃确实没在外头候着。那时未曾多想,如今看来,杜鹃应是依着霍云霭的吩咐去办事了。 不过,她去太医院的前后,究竟发生了甚么,让霍云霭有了这样的安排? 细细想来,之前她不过是告诉了他,自己真实的生辰和年龄罢了。 再过几日,她便真正地年满十三了。 难不成他是在这个柳府定下的生辰日里,特意提前为她庆祝? 在特定的日子里仔细梳洗一番,有“除旧迎新”的含义在。 可是,十三岁……应当算不得甚么重大日子罢。更没有甚么需要“除旧迎新”的。按理来说,他犯不着为了这个如此大费周章。 清雾左思右想了许久,还是摸不准霍云霭究竟是甚么想法。 但,她知道,他不会害她,这就够了。 既是得了一个舒适的浴房,何乐不为? 想通之后,她便抛却了之前的那些纠结,去往另一侧的耳房。 原先她所用浴桶都是寻常大小。如今这间屋子里的浴桶,却是要宽大许多,呈长椭圆状,足足占了小半间屋子去。而且,它不过三尺高,比起寻常的用起来更为方便。 如今这宽大浴桶中已经备好了水,比体温要烫上一些。进去泡澡,却是正好。 清雾这种时候不喜旁人伺候着,就将宫人全部遣了出去。又将门窗关好,这才自己步入其中。 待到清洗完毕,身上带着点倦懒,她穿上了中衣中裤,这才唤了人进来伺候。穿好新衣衫后,方才缓步出屋。 清雾自己没甚太大感觉,正在屋里说话的窦妈妈和路嬷嬷却是猛地齐齐一停,又忽地赞道:“姑娘穿这身可真漂亮。” 窦妈妈回宫的时候,清雾正在沐浴。看路嬷嬷在宁馨阁守着,便和她攀谈了起来。并未去细究霍云霭今日为清雾准备的一切。 如今再瞧眼前的女孩儿。 因着刚刚沐浴完,带着些全身放松的慵懒。一举手一投足间,均是娇意。在那妖冶的粉紫色映衬下,眉目间竟是现出如丝媚态。 窦妈妈和路嬷嬷一言既出,默默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陛下的眼光太过狠准。 谁也料不到,这样夺目的颜色,竟是丝毫都压不住姑娘的相貌,反倒让她更添娇媚。 路嬷嬷原本想着清雾今日生辰,梳个双环髻显得娇俏可爱些,免得镇日里做“柳大人”,没机会显露女儿家的娇憨。 但看如今清雾的模样和气度,她又瞬间改了主意。只用红色丝缎将她上面的发在后松松扎起,下面和两鬓的发都随意散落着。 窦妈妈有些不解,生怕这样太过不仔细,惹了霍云霭不快。就悄悄和路嬷嬷说了。 路嬷嬷却道:“你放心。我伺候陛下多年,他的心思,我还能揣摩得了几分。姑娘这样,正好。” 窦妈妈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这是路嬷嬷的差事,路嬷嬷的选择,她也不好过多置喙。 谁知杜鹃瞧见清雾这模样,却是忍不住叫好。 “嬷嬷这手艺当真是妙。姑娘这样一瞧,可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生怕清雾误会,她又忙接道:“是好看的不同。” 窦妈妈细细看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看似随意的发型,将清雾如今那种慵懒娇媚发挥得更为极致了。 ……当真好看。 她这才放心了些许。 如今已经立了春,可太阳西沉之后,还是有些寒凉。 清雾裹着披风去到昭宁宫。 原本一路都十分平静,可当那殿门缓缓打开的时候,她莫名就有些紧张起来。总觉得用这样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模样去见他,心里有些忐忑。 她之前用镜子大致照了下。可自己瞧自己,总归都是同一个模样。好在大家都说好看,她这才放心了稍许。 走进屋中,殿门在身后闭合。 清雾无需去寻,抬眼便见窗前静立的身影。 她往前迟疑地迈了几步,那独立窗前的少年就缓缓回转了过来。 见到女孩儿将披风裹得紧紧的,就连兜帽都已戴上,霍云霭失笑,道:“怎么还穿这样多。莫不是这屋里的火炉不够热?” 她有些畏寒,他便总是让人在屋中燃了火炉。此刻在里面,只觉得热气蒸腾,先前走了一路而发凉的身上,已经骤然热了起来。 清雾踌躇片刻,轻轻应了一声。这便将斗篷上的系带慢慢解开,然后脱下斗篷,搁置到一旁。 霍云霭见她一直低着头,摇头轻笑着向她行来,道:“怎地这般局促不安?倒像是第一次来似……”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只因女孩儿这时抬首朝他看了过来。眼睛带着茫然和彷徨,顾盼之间,似是蒙了一层雾气,润润的惹人怜爱。体态娇柔,有着不同以往的慵懒和倦意,在艳色的映衬下,有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美。 年轻帝王顿觉自己的心好似忽地停了一瞬,满心里只余下了一个想法。 ……娇媚天成。 清雾见霍云霭忽地停住,怔愣当场,不由就有些泄气。 她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在他跟前驻了脚,讷讷说道:“是不是不好看?” 半晌,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 女孩儿有些疑惑地仰头看他,视线还未来得及相触,唇边一暖,却是他抬指抚了上来。 他仔细描摹着她的唇,虽说动作轻柔又舒缓,却让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就在清雾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刚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霍云霭蓦地收回手,淡淡开了口。 “晚膳已经呈上。一起来用些罢。” 他的声音带了些不同以往的低沉沙哑。 清雾听闻,心下担忧,忙问道:“你可曾着了凉?” 霍云霭轻摇了下头,探手牵过她的手,与她一同往里行去。 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肴。甚至连在西北时她喜欢上的,也加了四道在里面。另有两碗长寿面,却是庆祝生辰时必不可少的。 清雾折腾了一下午,早已有些饿了。看霍云霭示意她自便,就选了点饭菜用了起来。 少年并未动筷。 他单手执杯浅酌,视线牢牢地黏着在她的身上,片刻也不曾错开。 清雾初时还没觉得有甚么,过了会儿后,发现有些不太舒坦。 左思右想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让她觉得别扭的,是身边之人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是清冷疏淡的模样,偏她觉得好似里面蕴藏了一把热火,几欲把她焚烧殆尽。 清雾努力了片刻,终是无法再顶着这样的压力用膳了。便将筷子搁到一旁,极轻极轻地问道:“你……不吃点吗?” 她本是想着,劝他吃一些,多看看饭多看看菜,不要再盯着她了。这样她也好放松些继续吃不是? 可少年并未理会她的问话,反倒是摇晃了下酒杯,简短地问她:“饱了?” “没有。”清雾摇摇头。 她看他没有听明白,本欲再言,与他细细解释。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手里一凉,却是被塞进了个酒杯。 而且,还是盛满酒的。 清雾忽地想到了上次小年时,他欲劝她饮酒时的状况。生怕他再让自己饮一些,忙拒绝道:“我饮不得酒。你自己喝罢。”生怕他不答应,又道:“我可是喝不得酒的。” “嗯。”霍云霭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未将酒杯拿开。 清雾看他允了,就朝他望了一眼。见他眉目间毫无愠色,显然不拒绝她的说法,便自顾自把酒杯往前移了移。待到将它搁好,这便准备收回手,继续用膳。 谁知还未完全收回,就被霍云霭突然出手一把握住。 他用自己的指尖,细细摩挲着她手上每一寸肌肤。 明明是不太热的温度,却让她手上发烫,浑身不自在起来。 抽手,不成功。 那热度便顺着她的手臂一路蔓延,直让她红了脸颊、红了耳根。 霍云霭静静望着她,用心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刻在心里。 女孩儿今日本就美好得让他心底发颤。如今再添娇羞,更是让他魂牵梦萦到无法自抑的模样。 即便自制力强大如他,此情此景下,又如何不去沦陷? 望着那水润娇美的唇,少年忍了许久,终是控制不住,猛地欺身而至。 清雾没有防备,瞬间被他揽住,夺去全部呼吸。 他刚刚饮了酒,唇齿间还带着醇香酒气。 清雾有些晕眩。昏昏沉沉间,努力控制气息,含糊说道:“有……酒……” 她本是想提醒他,他这样,恐怕会让她沾染了酒气。 被松开的时候,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以为他是听懂了,放过了她。 谁知下一刻,双唇再次被侵袭。呼吸再次被他夺去。 口唇间一凉,醇香肆意而至。 清雾思绪早已乱了,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浓香冷冽入喉,方才惊觉。 ……他,居然渡了一口酒给她?! 第一零二章 醇酒入腹,即便只有一小口,对不胜酒力的清雾来说,影响依然是大到她无法承受。 不多时,便有些头脑发沉。再一会儿,便几乎没了思维。只能模糊看着眼前的重影,昏昏沉沉地不知今夕何夕。 是谁和她挨得这样近? 又是谁,在她唇间辗转,夺去了她的呼吸? 瞬息之间,她凭着口唇间熟悉的气息,下意识辨别出是他。 那个在这世间,她最为信赖之人。 只是,清雾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后,已然无法思考。 她只能凭着感觉,依稀晓得,他在夺去她的呼吸,让她浑身瘫软,使不上力。 女孩儿骨子里本就有些小性子。 平日里许是出不来,但此时此刻再没了任何顾忌,仅凭着直觉行事,这特性便瞬间爆发。 他让她无法呼吸? 那她就“报复”回去,让他也没得呼吸! 他让她全身无力? 那她就紧紧搂住他,让他没法继续使坏! 自打渡酒给她的那一刻,霍云霭便知道自己已然没救,彻底沉沦。 既是知晓她吃不得酒,为何还要如此? 不过、不过是因了自己的痴念罢了! 原先只知道,她不在时,长夜漫漫,甚是难熬。 待到她回来之后,方才晓得,辗转反侧思念甚深,长夜更为煎熬。 本还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何不好。如今有了她,却是再也无法忍受那种孤寂。 想要时时刻刻与她一起…… 这想法如此强烈,让他想要与她更亲近些、再亲近些。近到将她揉入怀中,近到让她与他同为一体…… 血气方刚的少年,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给了她、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口唇辗转缱绻时,他将她牢牢禁锢,把自己所有的热情全部倾注。 正当他以为,这就是极大的欢乐时,却不防,女孩儿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他怕伤了她,稍稍松开手臂。又将两人暂时分开,鼻尖相对,粗粗喘/息。 看着眼前莹润的双眸,他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任意妄为了。若再继续下去,保不准自己会伤了她。 就在他痛苦挣扎之时,女孩儿微微眯起双眼,忽地探手而起,一把搂住的他的脖颈。 然后…… 然后踮起脚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我要欺负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娇笑着说道。 原本因着她的抵抗,他所有的欲念和痴念方才能够苦苦压抑住。此时怀中女孩儿主动相邀,他怎还忍耐得住? 欲.望一下子决了堤,顷刻间汹涌而至,让他无法思考。只知将她紧紧揉按,再不分开。 探手衣内,润滑的肌肤让他兴奋到战栗。 忍不住解开衣襟,探寻着辗转吮吸。 无法思考,不想思考。只愿凭着心意行事。 就在他即将彻底沦陷之时,女孩儿忽地发出一声呻,吟。似是极难过,又似极舒服。 虽只轻轻的一声,却让他骤然全身一僵。 ……是了。两人还未成亲。 若再继续下去……他可还能忍得住? 那样名不正言不顺,岂不是对她不住? 这般强忍的煎熬,只他就罢了。何苦拖了她来一起受罪? 终究是不忍伤了她。终究是不愿她清醒后恼他气他。 虽说箭在弦上,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清雾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屋内有小小的火光摇曳。眯着眼努力去看,才发现是屋角处留了一盏灯。在室内微风的吹拂下,烛火轻摆,将视线可及之处照亮。 她本想要起身,挪动了下,却觉得身子有些发软。思及此处是霍云霭的寝宫,她这才慢慢记起,之前自己与他共用晚膳,谁料被渡了一口酒过来……往后的记忆便模糊到近乎没有了。 挣扎着坐起身来,清雾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眉心。再睁开眼,面前却是投下了一大片的暗影。抬眼去看,原是霍云霭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正立在旁,静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少年的面上腾地下染上了绯色。 清雾却是察觉了不对劲,环顾四周,在床边看到了椅子,不禁奇道:“你刚刚,就一直在那儿坐着?” 霍云霭颔首应了一声。 他知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断然不可再和她相依偎着睡下了。却又不舍得离了她的身侧,便搬了椅子来坐在她身边小憩。 清雾却想的是,她占了他的床铺,他便只好坐在一旁了。 于是她便整理了下压皱的衣裳,往床边挪去。 “你想回去?” 霍云霭望了眼她的衣襟,又朝她裸.露脖颈处的细嫩肌肤看去。轻咳一声,忙不甚自在地别开了眼,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夜里寒凉,莫要来回跑了。在这里歇着就好。” 清雾看他神色不自然,并未多想。只道是自己方才许是醉相不太好,让他颇为尴尬。于是怨道:“我说了我吃不得酒,你偏不听。如今倒好,你遭了罪,我也没得了甚么好去。何苦来哉?” 霍云霭心道她这话可是说得没错。那般……当真是太遭罪了。便没有反驳她这句,反倒是轻点了下头。 清雾只道他是想通了,往后必不会再刻意让她饮,就轻叹一声:“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她本想这他会继续赞同下去。谁料年轻帝王的下面的话,却是让她一下子僵立当场。 半晌之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然后,她急急跳下床,慌不择路地开门去,落荒而逃。 …… 天亮后,在宁馨阁的卧房内醒来时,清雾只觉得头昏脑胀,全身酸疼。起个身都是费力。 她用手肘撑起一点身子后,不过一瞬,就颓然倒下。 曾经经历过的全身燥热之感加上酸痛情形,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病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寻常的受寒发热。顿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天黑时候离开昭宁宫的时候,拿过斗篷披上了。 怪只怪她走得急,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后来被冷风一吹,明知天寒,却因怕尴尬,死活不肯回去面对他。 如今倒好。竟是病上了。 清雾忙出声喊人。刚一开口,才发现嗓子里火辣辣地疼。既是出不得高声,她只能拿了床边一个瓷器小物件,丢到地上。 砰的碎响惊动了外间的杜鹃。 杜鹃进屋看到清雾的脸色,便吓了一跳。探手摸摸清雾额头,顿时惊慌起来。小跑着出了屋去,四处寻找窦妈妈。 窦妈妈正在给清雾准备早膳时候的点心。闻言便是一惊,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往清雾的卧房赶来。 额头烫得厉害。显然是病得不轻。 窦妈妈虽焦急,倒也不至于像杜鹃那般禁不得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量许久。她一边吩咐了小宫女去昭宁殿寻小李子。又遣了杜鹃去往太医院,找洛太医来。 杜鹃领命,匆匆而去。刚跑出院子,又折转了回来。 “如果洛太医不在,该如何?”她急道:“我记得昨儿洛太医当值。今日应当不在了。” 窦妈妈哪里知道那许多去? 她多年不在宫中,对太医院的诸位大人早已不甚了解。 左思右想,只得说道:“你去寻于公公,问他去请何人合适。” 杜鹃这才心下稍定,赶紧跑走了。 清雾自打醒了那一遭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发觉窦妈妈将湿凉的布巾搁在她的额头给她降温,努力半晌,也睁不开眼。偶尔听闻外头响起人声,她觉得有些吵,却是连皱个眉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了那熟悉的清冷疏离的声音,她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头上好似也没疼得那么厉害了。 霍云霭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儿,看她虚弱到连呼吸都弱了许多,不禁焦急万分。忙朝后看了眼,又微微侧身,将眼前的路让开,好让太医前去给清雾看诊。 太医把脉许久,紧绷的神色渐渐和缓,“并无大碍。吃下药后,出了汗便好了。只是这几日不能劳累,需得避风养着。” 霍云霭沉声道:“那如今她这样难过,该如何应对?” 太医忙道:“如今这样用湿冷布巾敷在额头,便是极好。另外,还可以用酒擦拭身上,借以降低温度。” 一听“酒”字,霍云霭的脸色便黑沉了下来。 太医哪还敢再言?忙不迭地将药方写好,让人快去太医院准备去了。 直到汤药拿来,霍云霭方才将清雾唤醒。 自他到来,于公公和窦妈妈便已将宁馨阁内的人全部遣了出去,只留下小李子和杜鹃在旁伺候。 如今霍云霭又让他们二人退了出去,他亲自上前扶了清雾起身坐好。这便去到桌边将汤药端来,准备一勺勺喂了她吃。 清雾头痛欲裂。睁眼看到是他,倒是清醒了三分。沙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然后探手过去,就要将药碗抢来。 明明没有力气了,明明手指都在颤抖,却偏还要这般做。 见她如此,霍云霭的怒意再也压不住,寒着一张脸,气道:“你就非得和我这么客气?”想了想,心里又有些酸楚。捏着调羹的手指也不自觉用力,渐渐泛了白。 “莫不是,我说的那件事,你不同意?” 清雾有些昏沉。滞了一瞬,想到了他说的是甚么。张了张口,却是没能成句。 霍云霭见状,神色先是黯然,继而有些懊恼。垂眸沉吟许久后,又转为毅然决然。 “我不期盼你能立刻答应。只是……但凡我在世一日,便不许你拒了我后另寻他人。” 清雾被他这语气给气笑了。有心想要说几句,可喉咙嘶哑得难受,张了张口,只憋出一句:“太霸道了!” 霍云霭淡笑道:“就是霸道,你待如何?左右我除了你外,便不打算对第二人再说那话。你一日不肯,我便一日候着。两日不肯,我便等上两日。单看谁能磨得过谁去。倘若等不及,我拿旨意强压柳家和侯府,你又能奈我何?” 语毕,他原本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这便举起汤匙,将药喂进清雾的口中。 清雾尝着口中的苦涩,思及当时他的话语,心里却是百般滋味齐齐上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哪里想得到,这么个看上去颇为风雅的家伙,竟然会在月黑风高的大半夜,猛地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即便再不解风情,也不该挑这么个时候罢。 ——“听闻女子十三便可婚配。如今宫中无后,我属意于你,你……意下如何?” 第一零三章 清雾好些时候未曾生病了。如今这一回,可是足足花了六七日功夫方才好全。 其间霍云霭总是想方设法来看她。白日里人多口杂,他事务又极其繁忙,便来得少一些。不过蔬果点心是断然不会少了宁馨阁的。每每小李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杜鹃就知道是陛下又赏了东西来,忙欢喜地跑来跟清雾说。 当晚上掌灯时分后,一天的忙碌基本结束,霍云霭便会来到宁馨阁,和清雾一起用晚膳。蔬菜和清粥,是必不可少的。好克化,清雾也爱吃。蛋肉他也会劝她用点儿,对身子恢复有利。 之后膳食撤下,霍云霭便陪她说会儿话。又将自己将要看的书拿过来,坐在清雾床边,边照顾清雾边消磨时间。 清雾有时候觉得太闷,想要下去走走。 霍云霭却是不准。 女孩儿自小身子便比旁人要弱一些,若因四处走动引得病情更加厉害,那可怎么得了?倒不如一次性将病症完全去除,康健了再说。 清雾觉得不过是出个门罢了,没甚大事。 霍云霭却一定要先问过了太医才行。得知太医建议“最好在避风的屋内歇着”,年轻的帝王便用了十足的威势,来“逼迫”她待在屋子里好生休息。 清雾被憋得狠了,便欲抵抗。 因她不愿被人瞧见自己与霍云霭争论的模样,省得霍云霭惹人非议,就择了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与他争辩。 霍云霭并不多言,待她赌气地说了会儿后,四两拨千斤地道:“出去,可以。一旦你那么做了,我就权当你同意了我之前的建议。” “同意甚么?”清雾茫然。最初的高热退去后,嗓子也恢复了七八分,能够正常说话了。 “自然是那晚我提起之事。” 年轻的帝王抱臂倚靠在墙侧,唇角轻勾垂眸一笑,“可以在我面前不顾我的意愿肆意而为的,只有吾妻一人。你若觉得不必听我的劝,那便尽管去罢。”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清雾的软肋。 她若执意出去,那便是主动答应了他先前的那些话。 如若不然,就只能乖乖地在屋里休养。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清雾不认为霸道如他会改变主意。于是只能弃卒保车,在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地爬回了床上。 她这般乖乖听话半句怨言都无,就连窦妈妈都十分惊异。 唯独路嬷嬷似是了然,一直笑眯眯地来往于昭宁宫和宁馨阁之间,一句也不多问。还时不时地和清雾提起,听于公公说,今儿在昭远宫的时候,陛下曾经问起了姑娘几次。又道,陛下可未曾对谁这么上心过。姑娘可是头一个。 路嬷嬷性子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任谁也和她生气不起来。 清雾只能装聋作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暗自把霍云霭给谴责了百八十遍。 ——路嬷嬷素来不问外间事,出了昭宁宫,除去霍云霭有关之事,她是甚么也不多理会的。 又因口严,素来得霍云霭信任。 如今这嘴碎的絮絮叨叨模样,可不是她惯常的样子。究竟有没有得了某人的暗示……清雾觉得,这问题的答案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次数多了,就连窦妈妈也发现了不对劲。 她和路嬷嬷相识多年,互相是甚么性子,怎还不晓得? 思及清雾那日忽地发烧后,她给清雾擦拭手臂脖颈降温时,看到的她白皙颈间的点点粉色斑痕…… 窦妈妈心里隐约明白过来,那斑痕从何而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在洛太医当值给清雾看诊的时候,她会悄悄要了适合凝神静气的药膳方子,又加了些清凉去火的食材,比照着煮了给清雾吃。 在大家的关爱下,清雾病了这一场,非但没有变得更加瘦弱,反倒是稍微胖了一点点,脸色愈发红润起来。 当洛太医十分肯定地说,柳大人已然康健,完全能够如以往一般随意出行了,霍云霭这才许了清雾到处乱走。 乍一出屋,明亮的光线照到身上,清雾顿时觉得暖洋洋的。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重返光明”的轻盈与愉悦。 霍云霭晓得她这几日在屋里闷得难过,特意与她说了,今日无需再去昭远宫,他自去处理政务便可。不久,又遣了小李子来寻清雾,告诉她御花园中□□渐显,不如过去游玩一番。 清雾这几日未出屋,是为了避开风吹。因此不开窗通风的时候,她可在几间连着的屋子里来回走动。 连日的晴天下来,太阳愈发烈了几分。她在屋内,也能感受到融融春意,早有了去御花园一看的打算。如今听闻,自然是应了下来。 细听鸟鸣,感受微风。清雾心情渐渐沉静,渐渐放缓了脚步,不再如刚才那般急切。 杜鹃则提了一小篮的果子跟在后头——那些果子是之前小李子去宁馨阁时带去的。因为霍云霭料想清雾应当不会拒了去御花园的提议,特意让他将东西给清雾送去。 杜鹃颇为讶异,指了小篮子问小李子:“怎地还送来?之前送来的还未吃完。若再送,前头积攒的那些可是要开始坏了。” 小李子笑着将手中之物搁到一旁的桌上,说道:“这果子是刚从南边儿运来的,新鲜得很,咱们这儿怕是没多少人见过。陛下想着大人喜欢水果,就让小的将这些拿来给柳大人。” 又转向了清雾,道:“陛下说此种东西吃起来带着特有的芳香,口感软滑,香气四溢。只是和平日里果子的吃法不甚相同。” 说话间,他将面前盖着篮子的布巾掀了起来。 里面的东西呈弯月状,厚重饱满,颜色黄中透着红,赫然就是芒果。 清雾自来了这里后,再没见过此物。如今看到,自然惊喜不已。 小李子本想将吃法讲与清雾听。回想起刚才清雾看到此物后那欣喜的模样,就有些犹豫,问道:“大人识得它?可是懂得怎样吃?” 清雾想了想,当初自己周围的人吃这个时,要么是直接剥皮然后一口口吃下,要么,是剥皮后顺着核切开吃。但是后来大家才知道,此物应当洗净后顺着果核切下左右两半,然后将切下来的果肉横竖几刀划开。那样,就可以拿着果皮,小口地将已经划成小块的果肉吃下。 她将这法子细细说了,小李子笑叹道:“这东西是南边儿送过来的,初时小的们也不知道怎么吃它。还是特意问了将此物送来之人,方才晓得。没料到大人竟是一早就知晓了。” 说着,他就也不再多言,当即将小篮子留了下来,交予杜鹃。 小李子本是要走了,行到宁馨阁的院门前,又折转了回来。噔噔噔地就跑到了清雾的跟前。 杜鹃这些日子来和他已经熟悉了,见状道:“走都走了,回来作甚?告诉你,这东西既是送了大人,断然不能再要回去了。” 小李子笑道:“谁敢要回去?若是柳大人这边的事情没办成,陛下铁定要恼了我。” 语毕,他行至清雾跟前,说道:“这东西不好保存,南边儿只送了两筐来。陛下一看到它,稍微一尝,就说大人肯定喜欢。便命人将两筐都存了起来,说是全部留给大人您吃。如今只送了这些个来,不过是因为太医说这东西性甚热,每日里不可多食罢了。” 杜鹃轻声道:“陛下待大人,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谁说不是呢。”小李子笑着附和了句,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耽搁了昭远宫的事情,向清雾行礼后赶紧快步走远了。 清雾看了看昭远宫的方向,暗暗一叹,说了句“走罢”。 杜鹃忙赶紧地“哎”了一声,跟在清雾身后朝外行去。 清雾很喜欢芒果那种自然的香甜味道。只可惜那是极热之地才产的水果,如今在北方甚少能够吃到。现在好不容易得了几个,她甚是开心。仔细思量了下,等下在御花园散心时,边吃着香甜水果,边看初春美景,确实更好。于是就让杜鹃将它拿着带过去。 行至半路,御花园的院门已经可以远远望见,清雾开心不已。脚步不由地加快起来,急切地朝着那边行去。 刚走没几步,旁边突地传来一声娇笑。 “哎呀,你这是拿了芒果要去哪里?柳大人当真好福气,此等稀奇的东西,竟是也被你弄来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清雾本没打算搭理她。 继续走了几步后,清雾无意间朝那小篮子看了眼。望见其上盖得严实的盖子后,她忽地意识到一件事。于是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侧首望向来人。 第一零四章 玉芝捏着手帕,婷婷袅袅地行了过来。十分潦草地朝清雾行了个礼。又抬起眼来,眼开眼笑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去何处?若是不识得路,不如奴婢送您一程?” 平日里她颇有些倨傲,即便和清雾说话,也不时流露出此般神情。如今这样笑得舒畅,倒是难得。 清雾未曾开口,眉目清冷地打量着她。 ——脸上泛着红晕,衣衫略有些不整。 特别是领口处…… 她的沉默让玉芝有些懊恼。 甩甩帕子,玉芝语气十分不以为然,口中却是说道:“大人在宫中甚得陛下欢心。今日能得这等稀罕物,往后更上一阶,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 她环视四周,看没了旁人,嬉笑着凑到清雾跟前,用帕子半掩着口说道;“只是,听说大人与那镇远侯府的世子已然见过了?而且,世子爷还救了大人一次?如今两边都牵扯着,大人可是得好生想想,究竟哪一个才是您需要躲费心思的。” 话里话外,竟是将清雾说成了刻意与霍云霭和文清岳走得近了。 清雾瞬间冷了眉眼。 一旁杜鹃呵斥道:“好大胆的奴才。柳大人行得端走得正,哪容许你这般乱嚼舌根!” “我乱嚼舌根?” 玉芝轻嗤一声,正待驳斥。忽地一阵冷风吹过。她眼珠子转转,有些清醒过来。忙抬手抚了抚发热发烫的脸颊和脖颈,大致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头脑发热昏了头。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莫要与我计较了。” “你若看我不过,无需这般故作与我亲近。至于计较——” 清雾极其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的话,根本入不得我的耳。何来计较一说?” 玉芝听闻,一张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片刻后,她冷哼道:“既然入不得您的耳,为何又和那文世子有所牵连?还不是之前我与你说的话,被你记在了心里?” 语毕,口唇无声地张合了下。又甩了甩帕子,婷婷袅袅地继续前行。 杜鹃朝她背后啐了口,气道:“她那都是甚么话!” 方才看的分明。玉芝无声说的那几个字,根本就是“假正经”。 大人行事堂堂正正,哪能被她这样随意诬蔑! 清雾却是淡定自若,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渐渐远离。 片刻后,侧首轻问杜鹃:“你看她行止间,是否有些不太对劲?” 杜鹃刚才忿忿不已,压根没仔细去瞧。如今听了清雾这般说,方才凝神细看。 这一细瞧可不要紧,还真被她看出了点不妥来。 “咦?她这样子,可是怪得很。怎么像是夹了尾巴走路的猫儿狗儿,扭扭捏捏没个完了?” 杜鹃话虽说的糙,但清雾明了她的意思。 清雾亦是觉得,玉芝那走路姿势有点不妥。看上去袅娜,却有些摇曳得过了头。 就好似…… 就好似她腿脚有些发软,让她不得不如此这般。 思及刚才玉芝抬手抚向脸颊脖颈时,那衣襟领口忽而闪现的淡粉痕迹,清雾眉心微蹙,忽地有些明白过来。 ——那些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痕迹,分明是亲吻后留下的痕迹。 思及上次采萍所说,玉芝在宫中有相好之人…… 清雾抬眸朝玉芝的去路看去,须臾后,又朝玉芝的来路望了一眼。 她轻声问杜鹃:“皇上送我芒果之事,有几人知晓?” “送芒果?”杜鹃不解清雾为何这样问,想了想,答道:“这些拿过来不过片刻功夫,如今知晓之人,除了于公公李公公外,恐怕只有御膳房的人了。” 御膳房的人,将两筐芒果抬去给霍云霭。霍云霭留下一些后,他们又将东西抬了下去。 说到此,杜鹃有些明白过来,悄声与清雾道:“咱们这篮子盖子盖得严,她竟是能知晓里面装着芒果,可是稀奇。” 清雾淡淡地“嗯”了一声。如今她已全然没了去游逛的心思。吩咐了杜鹃一声,转而朝来时路折转回去。 回到宁馨阁后,窦妈妈甚是惊奇。眼见清雾神色冷淡,分明是闷着怒意的模样,忙行了过来问她:“姑娘今儿可是遇到甚么事情了?” 清雾让杜鹃将东西搁到屋里去。待到只剩下与窦妈妈两人了,方才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出来。 严嬷嬷之前所说,针线坊晚上时常有出入的动静,闹得她睡不安稳,这事儿窦妈妈是知道的。上次去采萍那里,是窦妈妈与她一同前往,因此采萍所说玉芝有人一事,窦妈妈亦是晓得。 如今听闻了清雾这般描述,窦妈妈神色瞬间一变。 玉芝那走路模样,分明是与人暗通款曲、已经有了某些实质性的进展。 暗暗思量了许久,她低声与清雾道:“扰乱宫闱,可是重罪。奴婢需得将此事和于公公相商,才能拿出个准主意来。” 那种污秽事情,她没法直接说出来,故而无法与清雾详说。 而于公公是霍云霭心腹,时常为他处理一些事务。和郑天安有关的那些,亦是经了于公公的手。和他商议,一来是可以从他那里得些消息,二来,也可让他知晓此事。若那些人有些甚么动作,可提早防范。 清雾知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更何况,玉芝是郑天安的人,更是不能大意。自是颔首允了。 前段时日生病之时,清雾已经在霍云霭来探望她的时候,将洛太医提议岳莺一事与霍云霭说起。又与他陈述利弊,细讲岳莺帮忙的重要性。 霍云霭当时听闻后,神色不动,只淡淡告诉她,等她好了再操劳这些事情。 如今既是已经痊愈,且再过一两日便能休沐出宫,清雾就又重提此事。 此刻正是晚膳时分。 霍云霭早已将旁人都遣了出去,只说有清雾伺候着便可。待到殿门闭合,他便拉了清雾坐在身侧。 此刻他正细细为清雾挑选着可口的菜肴,搁到清雾面前的碗碟中。听她说起岳莺来,手中不停,说道:“你既是觉得好,那便如此办罢。” 他素来从全局考虑事情,惯常都是将事情估量过后,才会做下决定。 如今他答应得太过顺利,连点丝毫停顿都没有,清雾反倒是有些不确定了,“……当真?” 她觉得好,便能施行? 霍云霭莞尔。搁下碗筷,定定地朝她望过来,认真道:“我都能将这整个后宫交予你了。如今不过是一件简单事情罢了,又怎会去为难你?” 他这话说得巧妙。 “将整个后宫交予你”,既是在说让清雾处理管制宫女一事,也是在暗示她,肯让她入主后宫。 清雾乍一听闻不明白就也罢了,如今看他神色,哪还不晓得他的意思? 于是脸颊腾地下红透了,忙垂首去看眼前碗碟中的菜肴,再不肯抬眼去看他。 霍云霭不慌不忙地继续着之前的事情,轻声道:“过几天,待到这段事情解决,便可成事了。你若是无事,不妨想想要将凰华宫修葺成如何模样。待到定下来后,我就可让人提早准备着了。” 凰华宫,便是正宫皇后的居所。 清雾羞愤不已,用筷子忿忿地戳着眼前菜肴,轻哼道:“谁说以后要住进去了?” “哦?”霍云霭淡淡挑眉,颔首道:“也是。不愿以后再搬,倒不如今日就住过去,也免得夜长梦多。” 清雾恼了,抬眼怒视他。 霍云霭看得有趣,轻笑着抬指轻叩她额间。又怕自己用力太过,忙伸出修长食指给她轻轻按揉。 “莫慌。只需再稍等几日。”他低声道。 不只他的心里只有她。她的心中,又何曾搁下过别人? 即便她怕羞不肯承认,可她的心意,他却早已知晓。 不过,暂时还不行。 再稍微等上一等,时机便合适了。 …… 因着二月初一是清雾生辰,又是这么多年过后与她共同庆贺的第一个生辰宴,霍云霭不想她过得太仓促,索性给了她多几日的假,从沐休的正月二十五到二月初一,都允她在家歇息。 缘由倒也好找。 ——柳大人在宫中劳心劳力以致病倒。皇上感念她的一片赤诚之心,特许休假若干日。 霍云霭还特意借此机会,又往柳府里送去了好些滋补的药材。 待到二十五那天,清雾早早地就回了柳府。而于公公,则因着要送那几箱药材去往柳府,还要传皇上允柳大人休假的口谕,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挥别师父的时候,小李子与于公公笑言,听闻皇上这般的恩典后,再看到那些名贵药材,众人必然会感激不尽,谢主隆恩。 于公公却是暗地里擦了把汗,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近日来宫中事务繁多。如果真是那么容易那么顺利的话,皇上遣了小李子跟去就成了。为何非要他过去?! 果不其然。 东西送到,口谕传达完毕后,柳府几位主子和侯府那两位在面子上走了个过场,谢过皇上圣恩。而后,就十分客气地将于公公给拦了下来。 特别是镇远侯文老爷子。 他本就是个急性子,忧心至极下,更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虎目圆瞪,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丫头前些天病了?走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的?” 于公公既不好将事情的起因怪到清雾的头上,也不敢说那是因了陛下的关系。 虽说面上笑容看上去好似十分自然,但他的额角,却是慢慢流下了冷汗。 第一零五章 即便于公公平日里善辩,在这个时候,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觉得无论怎么说、说甚么,都是错。 他正打算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便听旁边响起了个娇软的声音,“不过是我贪恋夜色美,多看了几眼,故而受了点寒。和旁人哪就有关系了?晚膳过后,时间便是我自己的了。无论是谁,也无法多管我去做甚不是?” 清雾三两句将霍云霭从这事儿上摆脱了出去,又缓步迈步上前,挽了何氏的手臂,歉然道:“娘,这次是我不对,又让你担心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在她看来,当日确实是她自己选择跑了出去,而且,还是没穿披风就这样跑远。在出了昭宁宫后,她本是记起了披风忘带,依然没有回到殿内去拿。 虽说她随口给出的理由并非真实的,但是,确实是她自己造成了那般的后果。 何氏原本听闻清雾在宫中病了,忧心不已。如今细细去看,女儿面色红润,比起前些日子离开的时候,还稍微胖了一点点,这便放心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好好的,比甚么都强。下一次万不可如此了。” 当年她的亲生女儿便是因受凉而一病不起,最终夭折。因此,对于此类病症,她尤其着紧。 清雾赶忙连连应声,答应下来。 于公公没料到清雾竟是主动将事情全部揽下。思量了一瞬,笑着压低声音与文老爷子说道:“陛下亦很是忧心柳大人的病情。特意多许了几日的假,又置备了好些宴席上可用的物品。” 这时候他将那些箱子一一打开呈给众人看。 霍云霭钦点的名贵药材占了两箱子。给清雾准备的衣裳首饰占了一个小箱子。另外三箱,竟是一些器皿用具。皆是举办宴席时候用得上的。制作精巧,用料华贵。 细细算来,这些竟是比过年时候的赏赐更要名贵许多。 柳方毅原本觉得不妥,转眼看到于公公满脸的歉然,忽地就有些想通了。 ——过年的赏赐不过是例行的罢了。这一回清雾在宫里可是连续病了多日,自然不同。想必是陛□□恤官员,故而如此。 按理说清雾自己造成了这个后果,耽误了当值,罚俸都是应当的。陛下居然未曾这般做,反而赐物…… 可见这一位,也不见得如旁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 眼看众人信了这些缘由,于公公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之前他思量过,送药材就也罢了,毕竟清雾是在宫里生了病。可是清雾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衣物首饰这类贴身之物,由霍云霭送来难免引人诟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了意见。霍云霭就让他多送了些器具过来。 衣物首饰亦是宴请时候所需之物。以赏赐宴请的各色物品为由,顺带着把女孩儿的东西送来,终归是显得不那么突兀。 将事情处理妥当后,于公公便打算告辞离去。刚行几步,就被连声的呼喊给叫住了。 “公公请留步。” 文老爷子大跨着步子走到他的跟前,拱了下手,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烦请公公帮忙解惑一二。” 于公公便笑道:“侯爷多礼了。请讲。” “雾儿与文家的关系,陛下可是已经知道了?”他这话并非贸然问出口。之前接旨的时候,于公公看到他丝毫都未奇怪,他便心中有了底。只是,问明白终究更妥当些。 “柳大人并不瞒着陛下,皇上已经知晓。”于公公笑着,意有所指地道:“柳大人行事妥帖,侯爷尽管放心就是。” 一听这话,侯爷安心了稍许。 之前清雾遣了人去与他们说,将侯府和她的关系暂且按下不公开时,他心里尚有些犹豫。毕竟侯府是袭爵之家,若想让清雾认祖归宗,陛下那里是一定要禀明的。 如今明白陛下也已经知道,且默认了清雾暂且将消息压下的主意,侯爷便放松了许多。向于公公道了谢后,与他道了别。 老爷子暗自思量着,如今清雾大病一场,陛下多许了她好些天的假期。如若清明节的时候他想带了小丫头回乡祭祖,清明节假期肯定时日不够了。不知届时去求陛下,能否得来多宽限的几日。 待到宫里的人离去后,柳府里便将东西分了出来。 那些药材,是给清雾的,自然留下。至于办宴席所用器具,俱都重新盖上盖子,将那几箱给了侯爷。 毕竟那宴席是侯府张罗起来的。 文老爷子并不在意,笑道:“侯府在这里并无宅邸,这次举办宴席,还是借了故人的别院。如今东西即使给了我,也无法去用。倒不如留在这里,待到往后小丫头使得着时,也能方便些。” 柳方毅听闻,哈哈大笑。知晓侯爷是要将东西尽数留给清雾,也不多纠结,直接让人将那几个箱子连同装了衣物首饰的,一起送去了清雾所住的西跨院中。 众人忙着收拾各色物品的时候,清雾却是和何氏简短商议了几句。然后将侯爷和文清岳请进了厅里。又把身边的人尽数遣了出去。 女孩儿平日里都是带着浅淡笑意的模样。如今她秀眉微蹙唇角紧绷,神色认真郑重。文老爷子见状,便也收起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文清岳扫一眼只剩下他们三人的屋内,反倒是笑了。他促狭地勾了勾唇角,“你倒是有心。知道哥哥这几日累着了,特意请了我进来坐坐。” 半晌后,清雾的声音方才响起:“你倒是说说看,你这些天忙着甚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时地抚着衣袖,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 文清岳右手紧抓了下椅子扶手,唇边依然带着笑意,道:“自然是在忙着宴席之事。” 清雾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慢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两人跟前。 她垂首静默许久,似是在积蓄力气般,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最终,在两人的凝视之下,她慢慢从袖中掏出一物。然后低垂着头,双手捧到了文老爷子的面前。 一眼。 只一眼,文老爷子和文清岳同时猛然站起。 两把椅子不胜猛力,咣当两声倒在他们身后。 平素那么镇定自若的侯府世子,此时却是一把抓起那物,紧紧攥在手心。任凭那上面的纹饰将掌心刺破,依然毫不松开。 “这东西,哪里来的?”文清岳红着眼圈问道:“它是,哪里来的?” 从他激动的声音里,清雾隐约意识到了甚么,讷讷说道:“我……寻出来的。” 当日她将它给了霍云霭,少年一直将它收好,未曾丢弃。 不知是不是和祖父兄长相认了的关系。生病之时,当年情形时常浮现在脑海。就问起了霍云霭,将东西要了来。 她觉得,那妇人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护卫得那样紧,必然是极其爱护她的。 想到那脖颈被砍断的妇人,想到那紧紧的保护的拥抱,清雾忽地心中涌上了极大的悲伤。 努力咬着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她轻轻说道:“……那一晚,我从她……发间,拔下来的。我、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一晚,血流成河。四周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那一晚,她又惊又惧。为了防身,从压在她身上的妇人那里,把簪子拔下。 那一晚…… 那女子将她抱得那样紧。以至于她爬出来的时候,着实费了很大的气力。 清雾慢慢回忆着,一点点诉说着。 “你是说、你是说……母亲她,她不在了?”文清岳颤声问道。 他听柳府的人说了,因着极致的悲伤和痛苦,妹妹的记忆有所缺失。对于那天的情形,妹妹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去世的人是谁,她都十分茫然。 他不怪她。 那么小的孩子,经历了那么血腥的场景,必然无法镇静。 可,如今乍一得到了这些消息,让他……如何能够淡然应对! 清雾晓得,文清岳问的便是那女子。 虽说心里难过至极,清雾却还是咬着牙,轻声道:“她不在了。” 得了这个确切的答案后,儒雅淡然的世子爷,终是无法抗拒心底的巨大悲伤,眼角溢出了泪。 文老爷子喃喃自语,老泪纵横,“死了?竟是,死了?她不在了。那他呢?是了。当时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死了啊……” 他们不是没期盼过。 祖孙俩存了那么一点的期待,清雾既然活着,那么,他和她,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或许也是活着的。 秦大将军说,当时周遭到处都是尸身。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抱着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将二人寻到。 如今才知晓,那一切,根本都是奢望。 他们的那两个至亲,是再也回不来了。 清雾听着两人悲伤的抽泣声,不忍抬头去看。心里溢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刀割般,将她最后的力气一点点磨尽。 正当三人沉浸在极致的悲痛中时,门外却是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不多时,红芍迟疑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娘,吴夫人来了,指明要见您。” 第一零六章 吴夫人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柳府,是有缘由的。 吴家和柳家关系好,平素往来的时候,都会让小辈们出来见过长辈。 如今吴林西和柳家的三个少爷都去了学堂,不在府里。没了那几个少爷的搀和,有些话,就方便敞开来说了。 一入柳府,她便如往常一般与何氏相见。没多少时候,心里头就开始憋闷起来。 原因无他。受到了相交多年友人的冷落。 何氏倒也罢了,看上去平静娴淡如以往,说话不紧不慢,面上带着合宜的笑容。 但柳方毅……就颇让人不舒爽了。 吴大人今日正在家中歇着,吴夫人晓得是官员休沐日,也想过了柳方毅自然也是留在家里。只是先前过来的时候,她并未考虑这一层,反倒是想着今日清雾也在,有些事情再谈起来容易许多。 谁料清雾还没见到,便对上了柳方毅的冷脸。 饶是知晓这汉子是个脾气外露颇为暴躁的,吴夫人的心里还是忽地一阵不快。 虽然今年过年因着之前发生的矛盾,他们吴家待柳家有些怠慢。但如今她主动过来求和,单凭两家人多年的情分,柳方毅身为柳家之主,也不该如此摆脸子给她看。 心中腹诽着,吴夫人面上不显,露出了个得体笑容,将手中的一个四方礼盒交给了何氏身边的紫苏。 “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点心。雾姐儿之前去家里吃的时候,就赞不绝口,说这点心好吃。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昨儿晚上就做了出来,今日一听她回家了,赶忙送来。” 何氏点点头,说道:“多谢。” 柳方毅则是一声不吭,就在旁边直愣愣地杵着。 吴夫人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垂眸掩去不耐烦,问道:“不知雾姐儿如今可在家中?我可是有好些天未曾看到她了,倒是有些想念。” 一提起自家女儿,柳方毅紧绷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她正在里面陪侯爷和文世子说话。已经遣了人去叫了,只是不知何时能过来,你稍等会罢。” 吴夫人脸色瞬变,颇为不悦地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和两个大男人这样独处一室,怕是不好。” 忽地想起侯府两人身份尊贵,她这般说,倒像是将他们说成了急色恶徒一般,忙又改了口:“文家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如此。只是,雾姐儿往后自己需得当心着些。我也是为了她好,替她提前想着了。” 她这些话转得太快。前后颇有些矛盾。就连粗枝大叶如柳方毅,也发现了不对劲。 甚么叫“身份尊贵便不会如此”?! 在身边妻子的示意下,他到底按捺住了发火的冲动,撇开脸冷声道:“侯爷和世子都是懂礼之人。雾儿与他们私下里说些要紧话,我看没甚么问题。” 虽然何氏劝住了夫君不让他发火,但她的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 看这吴夫人说话做事,分明是上一句是黑,下一句就是白,转个脸就能不认人的。可笑她只看对方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就认定了对方是个和善人。 待到柳方毅话音落下,何氏便开了口:“雾姐儿有自己的主意。做事也十分利落。不然,也不会得了陛下青睐,让她入宫为官。” 她想告诉吴夫人,她的女儿,有自己选择怎么做的权利。只是话刚说了一半,门外便传来了个娇柔的声音。 “我平素处理后宫之事,自然会遇到不少朝中官员。若有要事相商,不管是不是男女共处一室,都会坦然相对,与对方好生相谈。照着吴夫人的意思,我这般为官,倒也是错的了。” 伴着说话声,清丽少女缓步入内。举止娴雅,气度悠然。 来者正是清雾。 她做女官,是皇上钦点。吴夫人即便再自信,也不敢驳了皇上的意思,说他一句不是。 听闻清雾这一番话,吴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只觉得先前何氏说那句“有自己的主意”都是说得太过含蓄。 这姑娘,分明是个脾气硬的。 她正欲开口,一转眼,看到了清雾身后跟着的文老爷子和文世子。先前到了口边的那番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吴夫人来之前,哪里知晓今日侯府的祖孙俩会在这里? 如今她重新考虑那亲事,一是因为吴林西那臭小子自打发现结亲无望后,就茶不思饭不想,愁坏了她这个当娘的。二来,她也是发现了侯府有这方面的意思。 尊贵如侯府世子,都会一见清雾便上了心,足以说明清雾这姑娘十分出众,娶到家中着实是好。 既然如此,那若是错过了,便有些可惜。 只是,吴夫人万万没料到,柳家夫妻竟是不只将清雾叫了来,连那祖孙俩也请进了屋里。 先前她听闻文家祖孙都在忙着过几日的宴请之事,柳府几乎未曾踏足过。今日便未考虑过若是在此遇到了侯府人该怎么办。 如今得见,忧从心中来,生怕比不过侯府去。 但转念一想,得若是自己重新说起此事,反倒比那侯府更易成事。 ——左右是吴府和柳府先谈起的这事儿,若真计较起来,也是吴府占了个先头。更何况侯府远在西南,而吴家与柳家不过是隔了条街。照着柳家人这么宝贝女儿的做法,想来是会考虑吴家的可能性更大。 清雾进屋后,寻了个末边的椅子坐下。 刚才出来之前,她已经用沾了凉水的毛巾敷过眼睛。也给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拧了湿帕子,让他们擦了脸。如今看来,三人神色倒是没甚大的不寻常来。 她如今心情低落,无暇去顾及吴夫人的感受,自然是故意坐得离她远些。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在柳府里颇为随性,也没管那许多尊卑之说。看清雾坐得远,他们也未往尊位上走,择了和她稍近的位置落了座。 刚一坐下,老爷子就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丫鬟去叫清雾的时候,隐约和清雾提了几句。他看到小孙女有些不悦,便问了文清岳几句。 文清岳对吴府的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自然与侯爷说了吴家提起亲事后又当先反悔。而且,还不明说,就这么隐晦地疏远着。 老爷子便对这个来人没甚么好印象。于是说话就少了几分客气。 何氏和柳方毅知晓他们祖孙俩是忧心清雾的一切事情。 原先倒也罢了,柳家人就能做了主。如今这状况,吴府的意愿务必要和文家人商量了才行。 先前何氏迎吴夫人进厅里的时候,吴夫人明里暗里提点过,如今已经过了年了,之前两人商议的亲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何氏之前未曾接她这话,只悄悄和柳方毅提了一下。 现在侯府的祖孙俩来了,又问了起来,她便直截了当地把吴夫人此次前来的消息与文老爷子和文清岳说了。 末了,柳方毅又加了几句:“原先也是谈过这事儿的。只是后来没了信儿,就不了了之了。” 吴夫人她没料到这事情居然被公然说起。好在她知晓吴林西和文清岳关系不错,已经提前考虑过——此次是吴家和侯府抢人,若是能瞒过侯府去,那是极好。若是瞒不过去,那被知晓了,倒也无甚大碍。 毕竟是他们胜算更大不是? 如今听了柳方毅这话,吴夫人觉得刺耳,道:“之前因着过年,忙碌了许多,就暂且搁置了下来。其实自打说起那念头后,我这心里就没改过主意。” 听了这话,即便性子温和如何氏,都不由得朝吴夫人那里睨了一眼。 虽说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但文老爷子和文清岳都是练武之人,眼力何其毒辣? 自然是将那一瞬尽收眼底,心中都有了计较。 ——认了清雾这许久,柳府的人都未提及。显然,那事儿并非是“耽搁了几日”这么简单。 “啊……结亲啊……” 文老爷子声如洪钟,感叹了这么一声,惊得吴夫人心里头犯起了嘀咕。 这位侯爷怎的说起这般隐秘之事,都丝毫没有顾忌的? 果然是习武的粗人。 吴夫人左右看看,生怕柳府的仆从听到了。若是那些个长舌的当真留意起来,事情可是要麻烦一些。被这些人传出去,无论怎样,都是吴家不沾光。 成了,那是她吴家三番四次求来的。毕竟前段时间两家人冷了下来,任谁都能瞧得出。如今重谈此事,先开口的那一家就成了较弱的一方。 如果不成……倒好似是吴府倒贴过来却还是没被人瞧上。更让人心里不舒坦。 她正暗暗计较着,突然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文老爷子感叹完毕,却是一个字儿都没再多说,而是话锋一转朝向了一旁的儒雅少年。 “岳儿啊,这事,你瞧着如何?” 如果吴夫人针对的是旁人家,文清岳看在吴林西帮过侯府整治树木的份上,或许会口中留些情面。 但吴夫人针对的是他宝贝妹妹,一次次将她看轻了去。文世子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儒雅少年的唇角微微翘起,清雅一笑。明明是极其柔和温暖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尖锥,刺得人如坐针毡,几欲逃走。 “要我说,吴家想要求娶雾儿,且不说品貌衬不上,单凭身份,就已经是绝不够格了。” 简短一句话,直接将清雾捧到了天上,又把吴家贬低到了尘埃里。 吴夫人的脸色一变,顿时黑沉如墨。 第一零七章 “我诚心来见你们,你们就这般待我?” 吴夫人再也忍耐不得,柳眉倒竖,怒而起身。却不是朝了开口的文清岳开口,而是转向柳夫人何氏,叱道:“原先我只当你们性子和善,故而一再忍让。如今我的好意,竟是换来了你们的恶意奚落!” 她斜睨了清雾一眼,哼道:“不过尔尔罢了。有何处比我家强?恕我眼拙,竟是看不出来!” 何氏见吴夫人这般作态和说辞,气得脸色煞白。 刚才出言相讥的,是侯府的世子文清岳,而非是她。 吴夫人如此行事,显然是寻软柿子捏,不敢惹怒身份尊贵的世子,便找她这主家的麻烦。 何氏一想到多年的交情只换来成了对方心里一个好拿捏的,顿时悲从中来。也不再顾忌其他,说道:“我儿亦是娇宠着长大的。在家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结亲一事本是你先提起,我才认真考虑了下。谁知你却根本不尊重我家,随意对我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试问有如此婆家,哪一个做母亲的舍得将女儿嫁进去?你这般将情意待价而沽,往后莫要后悔才好!” 吴夫人听罢,恼道:“你居然出言诅咒我!” 说罢,上前两步就要和何氏面对面对质。 只是她还没挨近何氏的面前,就被忽然起身的文老爷子给拦在了半路。 老爷子身材高大魁梧,虽然多年未曾过问战事和朝中事,但多年浴血奋战的过往,早已让他的周身染上了嗜血杀气。 平日里刻意敛着让人感受不到。如今故意散出来,再往当中一站,瞬间惊得吴夫人大骇,后退了两三步去。 文老爷子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慌,不紧不慢地问文清岳:“岳儿啊,老夫记得,刚才那些话好像是你说的罢?” “正是如此。”文清岳说道:“孙儿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多说了几句。” “当真是‘说多了’。你瞧,你说了那半天,人都没发现是你开的口,全部怪到了你柳伯母的头上。” 文老爷子嗓音洪亮地说完,对文清岳摇头叹道:“往后可别如此鲁莽了。怎能随口讲几句便将人打发了?务必要让对方看清了是谁才好。如今倒是便宜了咱们,不用银子就能随意观看胡乱攀咬的戏码。” 这话里话外的极致嘲讽,吴夫人如何听不出来? 偏偏文清岳又加了一句,说道:“有人说自己眼拙,倒是难得地有了句实话。只是,依我去看,不只‘眼拙’,还有‘耳拙’。不然的话,我这般堂堂正正与人对质,断然没有认错了人的道理。” 吴夫人当即气得心中的怒火四处乱窜,差点就背过气晕倒在地。 好在脑中存有一丝清明,尚能硬挺着站直身子,怒目而视。 她知晓,这镇远侯府是护着柳家人的,而且,是护定了。 那样,她先前指责柳府种种,侯府已经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吴夫人冷冷地看着侯爷,轻嗤一声,道:“我与您素无冤仇,敬您是长辈,所以忍让三分。您却全然不顾,只想着当众贬低我。我想问一句,旁人都道镇远侯府公正耿直,为何到了我这里,却看不出半分来?” 文老爷子压根不搭理她。 “原因很简单。”文清岳轻笑一声,按住了正欲开口的清雾,接了这话:“你瞧不起雾儿,瞧不起柳家,便是与镇远侯府做对。” 说罢,他也不顾旁的,径直走到吴夫人面前,朝门外作了个请的姿势,道:“想必您一刻也不愿再多待了。不如,请罢。” 口中说着“请”字,语气和神色却十分坚定,显然就是要赶人了。 吴夫人气结,指了他叱道:“这里不是镇远侯府!你做得了甚么主?!” “可是,此处也并非吴家府邸。”文老爷子已经坐了回去,轻拍着椅子扶手,半合着双目说道:“由不得你撒野。” 威震四方的老侯爷,看似平淡地说出了这么几句,却语含震慑之意,让人心里惧意油然而生。 吴夫人暗恨不已。 可是侯府祖孙摆明了要护着这柳家、护着清雾,连半点妥协都无。即便她心里再不舒服、再不乐意,又能怎样?! 在文清岳警告的目光中,吴夫人半句怨言也没敢再说。恨恨地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何氏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多年相交的情意,心里甚是失望与失落,不住地叹气。 柳方毅拍拍妻子的肩,轻声宽慰着。 他对老爷子和文清岳说道:“多谢两位。”又看了看柔顺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叹道:“若不是两位,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讲理的遇到不讲理的,哪还有半分赢处? 吴夫人那般的作态,柳家人和她相争,落不得什么好去。 文老爷子只淡淡嗯了声。 文清岳道:“没甚么。都是一家人。她如此对待雾儿,想要便要,不想要便弃如敝履,我们既是知晓了,又怎能饶了她去!” 清雾抿着唇不说话,双手紧紧抓着衣裳下摆。默了许久,扬起一丝淡笑来,与神色凛然的文老爷子说道:“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可口点心。您要不要吃一些?” 老爷子素来不爱吃甜食。上一次宫里拿来的汤圆,他吃了好几个,算是极其难得了。 如今清雾说从宫里又拿了点心回来,又问了这么一句,一来是想着侯爷可能会喜欢,二来,也是想要转换话题,缓和下如今紧张的气氛。 文老爷子听到乖孙女儿这番话,果然神色舒缓了许多,笑道:“旁人拿的点心我不喜欢,小丫头的自然要尝一尝。”语气是寻常难见的温和与轻柔。 清雾闻言应了一声,浅笑着朝外行去。 只是一出屋子,她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思及吴夫人种种做派和今日发生的一切,清雾心下明白,吴府和柳府,往后怕是要交恶了。 吴夫人纵然有千百不对,吴林西却从未做错过甚么。往后他想要和哥哥们一同上学堂、一同去顽,吴家人是断然不肯的,一定会多加阻挠,甚至呵斥他。 而哥哥们,自此也要失去一位良善的朋友了。 转念一想,清雾又为爷爷和兄长的爱护而心生暖意。暗暗思量着,往后要待他们好些、更好些…… 她正边想边行,到了西跨院的院门外时,忽地有所触动,侧首朝着路旁看去。 只见路的另一头,有人正倚靠在院墙外,望着这边。 四目相对,他缓缓调转视线,唇角勾起个清淡的弧度。踌躇了片刻,朝着这边缓步行来。 清雾上一次看到他时,便觉得他望着她的眼神颇有些不对劲。如今再瞧,又见其中有种太多的复杂情绪,分辨不清。细细想来,倒是能看出其中一种,那便是忧伤。 清雾不解。 他生性随意不羁,何时露出过这种神情来? 莫不是有事让他心中愁郁难以纾解? 但见他朝着这边走来,她不由自主就迎了过去。待到两人相距四五尺远,同时停了下来。 他身材高大,只是平日里惯没个正形,所以不觉罢了。如今身姿挺拔地站直在她的跟前,竟是让她瞬间有了无形的压迫感。 郑天宁静静看着清雾,半晌后,将视线轻移,缓缓勾起一抹笑来,说道:“小丫头,我要走了,来与你辞别。”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清雾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猝不及防下,竟是有了片刻的思维空白。 许久后,她轻轻问道:“为甚么?先生不是说过,将柳府当做自己的家么?” 她知道,郑天宁不是不想回家,而是郑家做事的理念与他相差太多,他自少时起,便宁愿四处游历也不愿在家中待着。 可是,他分明说过…… “原先是可以。不过发生了点事情……” 郑天宁快速地朝厅中方向瞥了一眼,又在清雾没发现前迅速地转了回来,笑笑,道:“左右我也漂泊惯了。而且,好久没有四处看看去了,总觉得缺少了点甚么。” 话到这个份上,清雾便知,再劝也是徒然。 她仰起头去看他。不知怎地,忽地就想了起来,当年初初见到他的时候,那少年衣衫松垮,唇角带着懒懒笑意的模样。 再看他如今眸中偶尔闪过的无奈和忧愁,她心里有些惆怅。 多年以来,他与她亦师亦友,虽说是教习她的先生,却与年长她许多的兄长差不多,陪她成长,与她嬉闹。 他一直一直都守在她的身边,关心着她的一切、柳府的一切。 虽然没有血缘牵绊,但,早已是柳家人的亲人。 如今骤然听闻他要离去,她的心里,十分不舍。 但这是他的选择,她又怎能多去置喙? 纵然心中难过到了极致,清雾依然浅笑着,说道:“那你要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郑天宁一言不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头顶柔顺的发。 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一步一顿地离去。 清雾不知自己怎么去拿了点心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了厅中的。 她将东西给了侯爷,挤出个笑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何氏和文清岳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清雾顿了顿,闷声说道:“先生要走了。” “要走了?”何氏讶然,“甚么时候的事情?那么突然?” 文老爷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文清岳略有耳闻,便与祖父解释道:“有位先生,自多年前就在教习雾儿。听闻我那商旅友人说过,此人人称‘鬼手丹青’,一手山水画名闻天下,再无人能比得过他。” 侯爷颔首,道:“那稍晚些好好与他送行。” “怕是晚了。”清雾摇头道:“先生说,即刻就走,再不多待。” 柳方毅听了,起身就要去追,气道:“这郑天宁怎么回事?好歹也是一家人,走之前怎么也不吭一声!” “郑天宁?”文老爷子听闻,半眯着的眼睛忽地张开,猛拍扶手腾地站起,惊得正要出门的柳方毅脚步停了下来。 而后,老爷子又摇了摇头。 “不对。不会那么巧。同名同姓之人如此之多,又怎能那么巧刚好是他?” “同名同姓的怕是不多吧?”柳方毅奇道:“这一位是帝师郑天安之幺弟。您说的那一位是……” “郑天安的弟弟?郑家人不是说,他游历在外,早不知去向了么……” 文老爷子坚毅的眼神乱了一瞬,而后大手一挥,猛推身边的文清岳,指向门外。 “追!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第一零八章 文清岳出门追人,并未费去太多功夫。 只因郑天宁没有想到会有人即刻过来追他。手里掂着钱袋,背上几卷画轴,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晃出了柳府。 还没来得及转过弯儿去,银鞭白马的世子爷就已经赶到了。什么也不多说,来了他就往回奔。 郑天宁十分无奈,懒懒地连声唤他:“哎,你轻点轻点。欺人文人不会功夫?” 眼看着文大世子压根不去理睬,郑天宁没辙,只得换了个说法:“某这双手,价值逾万金。若是伤到了没法再作画,侯府来赔?” 文清岳滞了滞,这才将手上力道松了开来。却防着他走,非要郑天宁在前,他在后,一步步朝着厅里行去。 郑天宁晃着衣袖到了屋内,一扫众人,望见熟面孔。 他叹了口气,朝前拱手,想笑,没能笑出来,只能说道:“晚辈见过老爷子。”顿了顿,“好久不见。” 这语气熟稔中透着疏离,让人摸不清头脑。 镇远侯爷仔细端量。 细长的眉眼,口唇红润,肤色白皙。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似没个正形,配了他那疏淡的眉眼,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洒脱不羁和顺眼。 正如,正如久远的记忆中一般。 文老爷子认定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吼道:“果然是你小子!” 柳方毅看他虎目圆睁的模样,生怕是和郑天宁结了仇怨,赶忙起身去劝。谁知腿还没伸直,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你这些年都没成亲,是还惦记着我家小丫头呢?” 简短一句问话,恍若晴天里的一道亮彩霹雳,把屋内人惊得没了三魂七魄。 文清岳只觉得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着脖子转向文老爷子,问道:“祖父,您……在说甚么?” 郑天宁皱着眉,唇角带笑,有些不安地往清雾看了一眼,闲闲说道:“老人家,这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玩笑?当真是玩笑?” 听他这么说,老爷子有了几分的不确定。沉默了片刻。 “当年那事儿,确实不过是两家的母亲当作顽笑话提了几句。”文老爷子看了文清岳一眼,“这还是你母亲告诉我和你父亲的。具体情形,我并不知晓。当年没有信物,你母亲虽千叮咛万嘱咐,我和你父亲却没太当回事。不过……” 说到这里,老爷子有一瞬间的不确定。 “不过,自打晓舞和他们俩不见了踪影后,我曾多次打听宁小子的消息。都说他在外游历,尚未娶妻。我就有些不太确定了。他会不会自打你妹妹失踪后,就还惦记着那事儿。可是寻不到他的人,我就没法和他当面谈上一谈。” 说到此,文老爷子不顾众人各异的目光,与郑天宁道:“当年郑夫人和晓舞母亲说起亲事的时候,你可是在场的。是否还记得那事?” 他这话刚问出口,一旁的何氏察觉不对,疑惑道:“若先生见过囡囡,当时在我家为何没认出来?” 这个问题,文清岳倒是答得了,“我记得郑公子来家的时候,晓舞不过三四岁大小。胖乎乎的小丫头一个。再次看见她时,应当是六岁罢?” 他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了父母的惨死。猛然住了口,不再继续说了。 虽他言未尽,但,其余人皆已明了。 清雾来到柳家的时候,已然六岁。消去了幼时胖嘟嘟的模样,赫然是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坯子。 两次相见时模样大不相同,郑天宁又如何想得到那上面去? 不知怎地,清雾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和祖父与兄长相认后,先生站在路口遥遥看着她的情形。 顿时心下五味杂陈,艰难地开口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约定?” 郑天宁莞尔,拂了拂衣袖,倚靠到了桌边。 记得那时,他游历时路过西南处。听友人说母亲正在镇远侯府做客,便转道去了那边一趟,为的就是探望下家里面唯一对他最好的母亲。 当时,母亲和另外一位端庄娴雅的夫人正在说话,正是镇远侯府的世子夫人。 两人说着话,甚是开心。他插不上口,又想多陪母亲一会儿,就索性抱起了那个自己闷声玩的小丫头,用树枝在地上给她画画玩。 小姑娘不哭也不闹,就在他怀里呆呆地看着。 郑夫人和文夫人正说着顽笑话,看着两人在那边,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兴致,打趣说:“哎呀,你家小姑娘真是惹人疼。不如,就许了我家做媳妇儿吧。” “好啊。孩子在你家,我也放心。” 文夫人与郑夫人自战事就已相识。郑夫人年长一些,处处照顾文夫人。多年相处下来,两人情同亲姐妹,关系极好。虽一个嫁到南方一个嫁至京城,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之间的情感。 闻言顺势应了后,文夫人转念一想,不对,又道:“你家的孩子各个都长成了,我家的还那么小。你且说说,哪一个可娶得了我家女儿?” “最小的那个啊。”郑夫人笑着往前一指,“他不正好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抱着怀里圆润的小姑娘,细细给她擦着指尖沾着的泥土。 瞧见两位夫人望过来,他以为是在唤他们过去,便抱了小姑娘往这边行来。 谁料母亲竟是忽然冒出一句:“阿宁,今儿我给你求了个小媳妇儿,你看可还满意?” 少年蓦地一怔,低头看看漂亮小丫头,愣愣地问道:“当真?” 他这略带了两分傻气的模样逗笑了两位母亲。 俩人齐齐附和道:“自然是真的。且问你乐意不乐意?” 郑夫人还接道:“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家是不许男子纳妾的。你若是肯的话,耐着性子多守上几年,等晓舞长大。”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文夫人有些担心眼前少年,忙拉了她一把,轻声道:“你别吓着孩子。” “怕什么?文家家风好,我放心。小姑娘有你教着,我喜欢。既是好事,何来吓着一说?只是怕你嫌他太大了。不过,大点儿也好,疼媳妇儿。” 语毕,郑夫人又道:“你且听他怎么说。他若肯了,也是美事一桩。” 文夫人还欲再言,却听少年轻轻道了一声“好”。 他捏了捏小姑娘的手,说道:“母亲这是被祖父和父亲给烦到了。我这整天往外乱跑的性子改不了,说亲的人家一听这个,就被吓跑了。父亲愁我没人要,一见我就骂我不知悔改。” “您若不嫌弃,就收了我罢。”少年朝着文夫人一笑,“如今正合我意。恰好凑着她慢慢长着的这些天,让我多逍遥几年去。” “浑说什么呢?”郑夫人呵斥道:“待到成亲可是要收收性子。” 少年叹了口气,摊摊手道:“我知道。所以我说,再让我逍遥几年。就几年,然后我就乖乖回去做官养家,这还不成么?” 母子俩离开侯府前,文夫人不知郑夫人之前提起的事情是真或是开玩笑,就犹豫着问,要不要互相留个信物。 谁知郑夫人还没反应,一旁少年已然勾唇一笑,懒懒地道:“我素来守诺。你们放心好了。信物倒是不必。让小丫头赶紧长大才是正经。” 然后,他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孩子,戳了戳她的嘴角,含笑道:“快点长大,听清了么?”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再后来,没多久,郑家的主母就得了急症故去了。 又过了一两年,小丫头也失踪了。 …… 郑天宁没想到,自己居然对当年的事情记得那么深、那么准。 明明是没甚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几句顽笑话罢了,何至于连细节处都能想起? 罢了罢了。一定是老侯爷一直提,一直提,才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的。 “你们不用在意。当年的约定?” 郑天宁斜倚在桌边,拂拂衣袖,唇角勾起个懒懒的弧度,垂眸一笑。 “那是甚么?我,早已忘光了。” 第一零九章 郑天宁终究留了下来。 当时,柳方毅和何氏苦苦挽留,老爷子和文清岳也不住地劝他。 清雾则在一旁满面愁容地说,先生,还有几日就到我生辰了,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或许是柳家夫妻的挽留太过真挚,亦或是侯府祖孙说得言之有理,郑天宁天人交战半晌后,最终还是留在了柳府。 清雾再三确认,知晓他真的不走了,顿时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形象了,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喊来窦妈妈要厨房加菜庆祝。 “……多添几道,来不及就去酒楼买。几道?至少八个,最好十六。还有,寻些好酒来,年份要长一些的,至少三年。我不会喝没关系。先生可以啊!别耽搁了,赶紧去罢!” 隐隐约约的,女孩儿的声音从院子里飘到了屋中。 何氏忍俊不禁,有些歉然地与屋内其他人道:“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有时候高兴起来没个正形。” “甚么惯坏了?我觉得这样很好!高兴了就是高兴,藏着掖着做甚么?” 文老爷子哈哈大笑。在清雾折转回来后,抬起大掌拍了拍她的肩,“不错不错。丫头很好。” 清雾完全不知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冲着爷爷甜甜一笑后,又跑到了郑天宁跟前。 “先生想吃甚么?我让人给你去做。” “吃甚么?”郑天宁莞尔,“想吃甚么,你都给我么?” “那是自然!” 郑天宁顿了顿,“你就不怕我要遍了那些最贵的,非要你全都买一遍?” “不怕!”女孩儿回答的时候毫不犹豫,双眼晶亮带着期盼,眉目中的欢快喜色难以遮掩,“先生肯留下来,我开心。即便拿出所有的私房银子,也要买下来!” 语毕,又轻轻地与他耳语:“我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银子。你可别对旁人说。” 自她幼时,他就一笔一划地教她画画,习字。甚至是,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一点点地长大,出落成了娇俏美丽的少女。这么多个日夜,一直一直,都有他陪在身边。 她待他,是几年如一日般的亲近和信任。 郑天宁微微垂眸,“银子再多,挡不住我要的东西多。不怕花光了?” “既是要给先生去买,即便花光了,那又如何?” 郑天宁勾起的唇角紧绷了一瞬,而后眉目柔和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轻叹:“傻丫头。” 他眨了眨眼,抬眸望向窗外的蓝天。片刻后,神色如常地看了回来,对她道:“我甚么也不想买。不如,你去给我做个点心吧。” 清雾喜欢吃点心。窦妈妈点心做得好。在西北的时候,清雾便时常看窦妈妈做,时不时地也会跟着做一做。时日久了,她也能稍微做出几样好吃的点心来。 听郑天宁这般说,清雾忙问:“先生要甚么口味的?” “甚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郑天宁抿了抿唇,眉目舒展,露出个闲闲的笑来,道:“你既是要留我来教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是!先生!” 清雾开心地往外跑,被文老爷子扬声喝住。 “一口一个‘先生’,哪能如此!这是你郑家哥哥,你……哎,你回来!别光笑!我还没说完呢!” …… 转眼间,便到了镇远侯府为清雾举办宴席的日子。 这一日是初一。 如今的学堂有个习惯,夫子们总喜欢在初一这一天命几个题目让学生们写。然后收上来批阅。美其名曰,考较一下学生们上一个月的努力程度和学习成果。 家中父母知晓了学堂的习惯后,很是赞赏。只学生们苦不堪言。每每到了月末,就紧张万分,镇日里捧着书册不敢离手。生怕自己漏读了哪一句,就恰好碰上先生出的题。 到了二月初一,照例是学堂的考较日子。 若是寻常,少年们或许就寻个由头与学堂告个假,去参加妹妹的生日宴席了。只可惜这一天是一个月里最不得请假的日子。他们只能边看着书边扒拉着早饭。匆匆用过,又好生吃了小碗长寿面,再匆匆和妹妹道一声生辰快乐,便抓起书本忙不迭地往学堂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何氏忙扬声说道:“别忘了中午过去。” 柳岸风嚎叫了一声“知道了”,柳岸芷柳岸汀朝后摆摆手。 转眼间,三人已经跑远了。 何氏嗔了句“这几个孩子”,又翘首看了半晌,确认瞧不见身影了,便和清雾一同转到了西跨院去。 今日清雾的穿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霍云霭当日让人送来的那几箱里面,便有一箱是专程为她准备的首饰衣裳。 清雾先前便已经看过了这一身。 说实话,非常精致漂亮。 依然用的是名贵云锦。淡粉色的上衣和裙衫,用金银丝线绣了彩蝶暗纹,外罩嫣红色外裳。一如既往的娇嫩与俏丽。 清雾有些不解。既然大家都说她穿紫色或是粉紫的衣裳好看,为何霍云霭为她置备的参加宴席的服饰,还是一如既往的粉色为主呢? 难不成……十六那日,他们说她穿成那般好看,是唬她的? 清雾越想越是奇怪。暗道回到宫里后再行细问。此刻,却是赶紧梳妆打扮起来才是要紧。 今日柳方毅当值,又无法明说这是女儿真正的生辰宴,自是无法告假前往。 走之前特意来西跨院看过了清雾,又送了她个生辰小礼物,这才遗憾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清雾与父亲道了别后,一回头,见母亲正在发怔,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捏着手里的缎带,不知怎地,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个本该是清雾扎好发后缠绕在发辫上的。用了不和衣衫相撞的海棠红,既合衬又大方。 一般人即便给姑娘家用活物作绣纹,也多是如清雾的裙子上一般用蝶。而且,不会用金色来绣。 可偏偏这缎带上的绣纹,是金色的祥鸟。 清雾见母亲在犹豫,便探首过来望了一眼。看何氏在用指尖摩挲上面的金色祥鸟绣纹,奇道:“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看看四周,柳方毅刚刚离开,此刻没有旁人在场,便半掩着口问清雾:“我怎么瞧着这是凤鸟?陛下莫不是拿错了东西罢?”再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宫里好像还没妃嫔?” 既是没妃嫔,便没人会去做凤鸟纹饰的东西。何来拿错一说? “凤鸟?”清雾仔细看了一眼,也不太确定,“这是朱雀鸟罢?” “即便是朱雀,寻常人也用不得。” 何氏说着,忽地想起一事,瞬间释然,“想必陛下是知晓了你的身份后,特意命人做的这个。” 朱雀是四灵之意,只王侯可用。 但清雾如今是镇远侯嫡亲的孙女,那身份自然不同以往了。 更何况,今日是侯爷为孙女举办的生辰宴。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老人家的这份心意,却是不能辜负了的。 何氏叹道:“陛下也是有心了。” 再不多想,将发带给清雾细细缠上。又恐那纹饰被人发现后引起波澜,特意在系上的时候,几乎没留下尾端,尽数缠在了发辫上。 这日镇远侯爷给清雾举办生辰宴,是借用了沈尚书家的别院。 沈尚书和文老爷子是故交,相识多年。老爷子一提起想要举办宴席的事情,沈尚书就主动将自家别院给让了出来,借与他用。 因着老爷子未曾说起举办宴席是为的甚么,只说想多请些京中闺秀,沈尚书看看一旁至今单身的镇远侯府世子爷,只当是老人家想为孙子择门好亲,便没再多问,乐呵呵地主动将宴请名单定了下来。 不用老爷子主动提起清雾,沈尚书就将清雾的名字列了上去。 文清岳细问缘由,沈尚书道:“此女聪慧机智,极有才华,又被陛下钦点为第一女官,甚好。” 祖孙俩这才知道,当日群芳宴上,沈尚书的孙女儿也在场。清雾那应得第一却没得第一的画作,沈姑娘甚是喜欢,大加赞赏。在她的影响下,连带着沈家一家,都颇喜欢清雾。 文老爷子听了对自家孙女儿的赞赏,是怎么都听不够。怂恿着沈尚书把那日群芳宴的事情讲了一遍。 这一日文清岳在别院迎来清雾的时候,头一件便是讲的在沈家的事情。 清雾没料到竟有这种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个女孩儿在处处为她说话,笑道:“那沈姑娘待会儿可会过来?我必要见一见她。” “自然是要来的。”文清岳道:“待她来了,我便告诉。”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来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此时时间尚早。 何氏还有家中庶务未曾处理完毕,清雾特意独自早点过来,想着可以多陪陪爷爷和哥哥。谁料来了后才晓得,两人忙着招待宾客,竟是无甚闲暇。 清雾无事可做,便让文清岳帮她寻了这个小院子,独自待着看会儿书。 可是没多久,文清岳就又转了回来,告诉她说,二哥到了,如今马上就到院子,让她过去一见。 清雾暗道奇怪。哥哥们明明说了,今日依然要上学堂,无法分.身。只能午膳时候过来匆匆吃顿饭。 当时三个人说起这话时,十分地扼腕叹息。清雾记忆犹新。怎地一转眼,二哥就来了宴席上? 文清岳将话说完,就急忙离去了。 清雾满心疑惑地迈步出屋。在门口朝外一看,便见一人负手立在院中。 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清冷而又孤傲。 听到脚步声,少年慢慢回转身子。一眼望来,瞧见是她,满面冰霜骤然瓦解。 他淡淡一笑,原本清冷疏离的眸中,亦是染上了几许暖色。 清雾没想到居然在今日能够见到他。急急走了两步,而后想到文清岳的话,脚步蓦地一顿。 这哪是她二哥? 分明…… 分明是那个原该在宫里的某人…… 第一一零章 清雾哪里想得到,霍云霭会抛下诸事来了这里。若她没记错的话,他原先的计划里,今日并不会前来。 心下奇怪,她走上前去近到他的身侧,无奈低语:“你怎么来了?”四顾无人,又将声音再压低了些,“莫不是今日宫中无事可做?” 霍云霭听闻,莞尔低声道:“宫中有无事情,你亦十分了解,何须问我。” “那你来这里……” “你的初次生辰,总要过来看看。” 少年一语既毕,目光一转,看到她手腕间的一抹朱红。眉目一寒,语气便也跟着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语气。 “那是甚么?” 清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他所望之物,就扬起手来朝他笑道:“先生送的,生辰贺礼。” 那是一串红珊瑚手串,珠子各个莹润光亮。这样一串朱红挂在她细白的腕间,甚是漂亮。 霍云霭顿时目光一沉,淡淡一笑,“哦?”他顿了顿,似是十分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昨日他要走,你兄长去追,便留住了他,可有此事?” 虽然他说得好似轻描淡写,但清雾听他这语气看他这模样,便知他是极其在意的。不禁笑道:“是。” 霍云霭唇角抿起的弧度又冷硬了几分,“人是你留下来的?” “对。”清雾看他这般样子,心下思量了下,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次非要前来便是想问清此事。忍不住笑道:“先生教习我六年,亦师亦友。我来留他,有何不可?” 霍云霭见女孩儿这般自然而然的模样,心下暗叹。 问题不在于她留不留郑天宁。而在于,她竟是留住了他。 那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受约束。 此前结束了六年的约定后,他还肯留在京城、留在柳府教她,已然让人大为讶异。如今他下定了决心要走,她居然也可将他挽留住?! 莫不是…… 霍云霭眉眼微冷,心下暗暗提防。 莫不是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在?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多心。 郑天宁曾经说过,母亲亡故,当年说起的那个定亲的小姑娘多年未曾寻到,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他这辈子,再无牵挂,往后就要孤身一人了。 霍云霭了解他。 此人甚是重诺,言出必行。 即便当年答应的不知是哪家的女儿,但他既然应了,那么,应当不会将心思再搁到旁的女孩儿身上。 沉吟过后,霍云霭心中轻松许多,只道自己先前太过多心了,听闻郑天宁去而复返的举动后,竟是心中冒出些不需有的担心来。 心下放松,神色自然也收敛了不少。 清雾笑着邀他入屋,将自己从家中拿来的基本消磨时间用的书册塞到他的手中,说道:“你在这里看书稍微歇息下。我离开一会儿,看看哥哥。” 说起文清岳,清雾不禁又想到了之前文清岳弄错霍云霭身份一事,忙与他道:“下一次万不可再瞒我哥哥了。” 霍云霭正随手翻着她先前看的那本游记,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道:“我不会瞒他。” 清雾听了,刚要满意地点点头,便听他又道:“但他认错,可怪不得我。我何须向他解释那许多?” 他甚少有这般任性的时候,清雾颇有些哭笑不得,便道:“你既是不耐烦说,那我晚些告诉他好了。” 对她这个提议,霍云霭并不反对,淡淡“嗯”了声,忽地一扬眉,道:“你的画确实不错。” 他这语气颇有些不对劲,怎么听都带了些调侃在里面。 清雾探头一看,顿时羞窘。 ——那游记里提到了农家,又提到了养殖的牲畜。她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在写注解的时候竟是随手画了一只小猪在上面。 平日只她自己翻阅,倒还罢了。谁曾想竟是被霍云霭给瞧见了? 见他那忍俊不禁的模样,清雾又羞又恼,探手就要去抢。 可他个子高身手又好,清雾根本抢不过他。 霍云霭顺势把书收到了怀里拿着,“这本送我。我另给你一册新的。” 语毕,他叹道:“郑天宁留下倒也不错。起码,你的画愈发精进了些。” 他神色一本正经,但清雾哪里不晓得他?分明说的是那只小猪。 女孩儿羞红了脸,正欲和他辩驳,便听院子里传来轻唤声。 清雾出屋去看,便见有翠绿衣裳的丫鬟四顾张望着。看她出来,小丫鬟急急上前,细问了她的名姓,与她道:“文世子正在寻姑娘,您若是得空,过去一趟罢。” 清雾听闻,进屋和霍云霭说了声。 霍云霭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清雾,并不愿去见那许多人去。听她有事,就让她自去忙。他则另拿起了一本书细细翻阅。 清雾知晓祖父和兄长为了她的这个生辰,将宴会办得颇为隆重。一会儿还有不少活动。霍云霭这般留下并未立刻离开,许是为了再看一看。 于是暂时辞别了他,往文清岳所说方向行去。 文清岳说的屋子,是招待女眷的一个院子。 此刻已经有十几位夫人和姑娘来了。大家正凑在屋子里一同说笑。 清雾到的时候,她们的笑闹声忽地滞了一瞬,然后都往清雾看来。片刻后,复又神色松缓,继续笑言。 这些人的不寻常举动让清雾心下有些狐疑。 先前她并未多想,此番却是视线缓缓移过众人,暗暗思量。 初时还未有甚么感觉,但大致扫过一遍后,一些略有些熟悉的面孔让她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了曾经发生的某事。再仔细看过后,心中愈发肯定起来。 ……无怪乎这些人看到她后,居然会这样大的反应。 这里面的姑娘们,分明都是群芳宴那日里,与她一起参加画作比试的。 发现这一点后,清雾有些摸不准文清岳的意思了。 虽说她知道今日会有活动,但具体是甚么,祖父和兄长都没有告诉她。再多问几句,他们也只说稍后到了摆宴那日就会知晓了,无需紧张。 他们说无需紧张,清雾就也真的没太当回事。只是很期盼这一日的到来,并未多想其他。 如今看这状况,却不是简单的“轻松”二字就能应付得了的了。 这间屋子甚是宽敞,其中摆设上百把椅子,怕是也能容纳得了的。如今只有稀稀疏疏十几个人在里头,笑闹声一出口,便在屋子里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让人头痛。 清雾有心想走,但她今日是以“宾客”的身份前来,随意乱走不甚妥当。若是和文清岳他们站在一起迎接宾客,反倒更是要引人奇怪。 她便思量着,要不要还是会到之前那个幽静的小院子里静静等着。 借着丫鬟们端茶上来的机会,清雾接过茶盏后,压低声音轻声问了自己跟前那个小丫鬟,“听说今日还有活动可以参与。不知会是怎样的?” 这里伺候的仆从几乎都是沈尚书家的。 平日里沈夫人治家甚严,仆从们都十分规矩。听闻清雾这般突兀问起,小丫鬟没有丝毫的不耐或是无措,恭敬答道:“回姑娘的话。今日的活动,奴婢并不是特别知晓。不过,之前听姐姐们所,许是和‘画’有关。” “和‘画’有关?” 清雾听闻,有些奇了,暗暗思量着,祖父和兄长到底是安排了甚么。神神秘秘的不说…… 她看一眼屋内众人。 ……还好似与那事有所关联。 清雾正小口民这茶兀自沉吟着,便听忽有惊喜之声从门外传来。 “柳姑娘?是你么?我没看错罢!刚来便能遇到你,当真是巧了。” 伴着说话声,一位少女迈步入屋。 她约莫十三四岁,身穿湖蓝色绣莲衣衫,杏眼桃腮,笑意盈盈,漂亮又大方。 不待清雾反应过来,少女已然行至清雾跟前,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托腮笑问道:“你来多久啦?喜欢这里么?若是仆从们伺候不当,尽管与我说了,我帮你训斥她们去!” 少女的热情感染了清雾,便笑着回道:“我刚过来不久。这里很好,没甚不妥当的。” 一语既毕,又细细思量了下对方的话。 这里伺候的大都是沈府的人。她既是说一句帮着训斥仆从,想来就是沈府的人了。 再思及之前听闻的沈尚书家的孙女儿,清雾有些明白过来,笑问道:“你可是沈家的?” “正是。”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我是沈水华。你叫我沈姐姐便好了。” 第一一一章 沈水华性子活泼开朗,又本就存了与清雾亲近的想法,不多时,已和清雾熟悉起来。 沈尚书家教养得当,沈水华既没有淹没了原本爽朗的性子,行事言语间又十分得当。清雾觉得和她在一起,心情很是舒畅。 两人本就年龄相近,如今有了互相赞赏的心思,自然相谈甚欢。 许是她们谈论着喜好的话题太过热烈了些。不多时,有个姑娘从旁走到她们身边时,两人只顾着和对方说话,竟是没有留意到。 那刚刚走来的姑娘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拧着眉隐含愠怒道:“你只顾着自己说话,竟是懒得搭理我了吗?” 听了这声音,沈水华方才抬头望了过去。 是她相熟的一位姑娘。父亲是从四品,平日里与沈家也有些往来。 瞧见对方不善的脸色,沈水华赶忙道歉,“抱歉抱歉。我刚刚只顾着和清雾说话,竟是没有注意到你是何时进来的。” 她神色歉然语气诚挚,那位姑娘听了,脸色和缓了许多。只是转眸望向清雾的时候,神色便是一沉。 沈水华这才想起来对方与清雾并不认识,忙拉住两人的手来作介绍:“这是曾明心,这是柳清雾。咱们都是一起参加过群芳宴的,也算是同一期的友人了。” 曾明心比沈水华略大上一点,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英目,长相偏硬朗。眼神往清雾身上一扫,神色有些不善。 清雾发觉了。 原本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懒得搭理对方。可看看毫无所觉正欢欢喜喜地做着介绍的沈水华,清雾顿了顿,终究未曾挑明甚么。而是顺着沈水华的话语,淡淡地道了声“你好”。 沈水华听她主动开了口,很是开心。侧首对曾明心道:“你看,我早与你说过,清雾是十分好相处的性子。偏你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柳姑娘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太过惹眼了些。得了第二,还能去争第一,我印象颇深。” 曾明心唇角弯了起来,眉眼却如之前一般凌厉,顿了顿,道:“所以,总以为她是不好相与的性子。如今看来,应当是我那时候想错了。” 嘴里说着“想错”,语气和神色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带着了然的笃定的硬气。 原本群芳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又隔了个新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如今曾明心这一说,显然是刻意为之。 单纯如沈水华,如今也察觉了不对劲。狐疑地看着曾明心,慢慢说道:“那件事到底如何,你我都看得分明。你又何必……” 她话未说话,已经被曾明心打断,“敏然是我的好友。你不帮她,不为她说话,那是你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她口中的“敏然”,便是祝阁老的孙女,祝敏然。当初群芳宴的画之一试上,正是祝敏然得了第一。 只是沈尚书和祝阁老信念不同,沈家和祝家素来关系一般,因此沈水华和祝敏然并不熟悉。 沈水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话怎么说的?我并没有贬低敏然夸赞清雾的意思。当时是你说清雾画得很好,我……” “我不过是客气一两句,你不来宽慰我就罢了,却还火上浇油。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曾明心斜睨了沈水华一眼,又看向清雾,笑得十分不在意地道:“抱歉。我们提起了一些往事,许是惹了你不快。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看着清雾的时候,眼中满是戏谑和嘲讽。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很好地敛去。 沈水华上前一步想要辩驳,被清雾轻轻拉住。 “既是知晓会惹我不快,这样的话,往后就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了。”清雾十分平淡地说道:“今日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但是难保下一次会如何了。” 柳家离京多年,如今刚刚回京,根基不稳。哪比得上一直在京中经营的曾家? 曾明心闻言并不犯怵,哼道:“你能奈我何?” 即便是做了女官,也不过是陛下身边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平日里在宫中,还指不定怎么夹着尾巴小心翼翼。 清雾莞尔,“我不需要拿你怎么样。只是你若看我不起,倒不如寻了机会堂堂正正比试一场,由众人公正评判。输了的人愿赌服输便好。其余的无用之语,无需多言。” 曾明心因着祝敏然之前的一次次的哭诉,早已信了祝敏然这第一是公公正正拿到的。而清雾,不过是运气好,才得了旁人来帮她说话。 即便是皇上的出面,她们也早已寻到了理由。 ——帝师同陛下不和,京中上下早已知晓。那姓柳的得了陛下护佑,不过是因为陛下打定主意要和帝师对立罢了。帝师判了敏然第一,陛下自然要将那第二提拔上来压一压他。 思及此,曾明心并不将清雾这话太过放在心上,又因这话,反倒激起了心里头先前刻意掩藏的那些嘲讽。 “哦?若是如此,我倒真拭目以待了。” 沈水华看着曾明心唇角的讥笑,怔了怔,似是明白了甚么,有些恍惚地道:“近日我邀请你来顽,你只是推脱,去祝阁老家的次数,却是极多……” “你这么包庇她,我在你跟前还能说甚么?”曾明心略有些不耐地说了句,转念一想,沈水华的爷爷是父亲的上峰,忙又笑了笑,道:“我也是怕你堵心,所以不想在你面前说起,这才避开你了些。” 沈水华这便想到了群芳宴刚刚结束时候,两人的那一次见面。 原本想着曾明心和祝敏然交好,她并未提起清雾。 只是过不多久后,曾明心便开始一再夸赞清雾画得好。沈水华就没再刻意收敛,真诚地夸赞了清雾几句。 后来曾明心疏远她,她虽扪心自问了许久,却也没想到源头竟是在那一次的对话上面。 如今想来,曾明心那般做法,竟是像在故意给她设套一般…… 这般想通,沈水华的心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想明白了前段时间一直郁结在心里的不确定,当真是难过至极。 曾明心却像是看不到她的伤心一般,眼眸一转,问清雾:“你说今日对你来说很重要,莫不是你要在今日做甚么手脚?” 清雾不过是因为今日是与爷爷和哥哥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真正生辰,所以这般说。不过此等理由,又怎会告诉曾明心? 于是压根不去搭理她这句。 谁料刚刚沉默的沈水华忽然探手拉了清雾的手,努力扬起个笑来,“清雾怕是还不知道罢?侯爷和世子让祖父准备了许多纸笔墨砚,还有一些色彩……等会儿的活动,怕会与此相关。” 侯府举办宴席所准备的活动,大家并不知晓会是甚么。如今听了沈水华一说,清雾方才意识到,或许是作画有关系。 她听明白了,一旁的曾明心又怎会不明了? 心下快速思量了下,曾明心也不在这里多待了。匆忙简单地和沈水华道了个别,这便快步离去。却不是朝着屋内的某个方向,而是直接出了屋门,又往院外行去。 她走后,清雾朝她背影那边望了一眼。 “敏然还没到。想必她是去寻敏然,将此事告诉她了。”沈水华压低声音,在清雾耳边小小声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便等下她有了准备,你也一定能够赢了她。” 这话语里信心十足,倒是比清雾对自己还有信心一些。 看着神色认真的女孩儿,清雾哑然失笑,“比试早已过去,如今即便再作画,也不过是切磋一番罢了。” “谁知道呢。”沈水华的神色里带着隐隐的忧虑,“我怕她们说我提早与你通风报信过,所以你知道了将要作画,才说今日是重要日子,故而让她们也知晓此事,免得她们过后再来为难你。不过……” 她顿了顿,摇头喟叹一声,“总之等会儿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她们既是连她这个相交多年的都不去顾及,清雾这般不熟稔的,更是不会手下留情。 清雾晓得经了刚才那一件事,沈水华的心里肯定不会好过。看看周围的人,少女们几乎都是那日在画作比试上见过的。如今正低着头侧过脸,与自己的母亲或者是友人窃窃私语着。 任谁都不愿在这样的情形下被人当做看戏一般“观赏”着,清雾便询问沈水华要不要一同出去走走。 沈水华看看时辰,笑道:“鲁国公府和邹大将军府的姐妹们怕是快要到了。我们不如去迎她们一起顽罢。”说着就拉了清雾往外行。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半晌,沈水华正要和清雾说等下往左转个弯去。谁料清雾不经意间往右看了一眼,却是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郑天宁? 先生今日难道也来了这里? 第一一二章 清雾之前并不知晓郑天宁也会前来。问起他的时候,他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说“或许回去罢”。即便今日早晨问他,也是这般的答案。 如今看到郑天宁后,她既惊又喜,下意识地就要朝他行去。哪知道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身边女孩儿惊喜的呼声给吸引了过去。 “鲁姐姐、邹姐姐,你们来啦!” 她回头去看,便见两个女孩儿相携着往这边行来。 左侧的女孩儿圆脸大眼,未语先带了三分笑。离得颇远,已经在招手朝两人挥手。之前沈水华便是见了她打招呼后急急地喊出了声。 右边的少女五官很是秀丽,只不过面色略黑神情微冷,让人觉得不易亲近些。听到沈水华的呼喊,她点了点头,脚步微微加快。 清雾朝她们望去后,再回头去瞧郑天宁,却没看到他的身影了。 这时恰好沈水华唤了清雾一同迎过去。清雾顿了顿,便收回视线,与她一同前行。 圆脸女孩儿一看到清雾,就“呀”地轻叫了声,拉了清雾的手上下打量,“你不是柳……大人么?”她发觉自己这样贸贸然将人的身份说出,着实不太妥当,便又解释道:“先前那比试我也去了,见过你。” 沈水华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轻轻拉了她的衣袖,道:“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鲁姐姐可是硬生生把清雾唤得老了七分。乍一听过去,就跟我家那几位‘沈大人’似的,一个个都是板着脸的老学究。” 她这说法新奇,听得其余三人忍不住笑了。就连那神色微冷的少女,亦是露出了点笑模样。 那名唤鲁聘婷的圆脸姑娘拉着清雾的手不放,扭头问道:“那你说说,我叫甚么好?” 沈水华眨眨眼,歪头去看清雾,模样甚是可爱,“你觉得呢?” 清雾便笑道:“不若就直接唤名字罢。” “如此甚好。”一旁的邹可芬点点头道:“都是同龄人,若是再那般连称呼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岂不麻烦。” 她是邹大将军的女儿,自小受邹大将军影响,行事十分干练。 鲁聘婷笑道:“你们说甚么就是甚么?我偏不听。”她手腕一转,顺势挽了清雾的手臂往前行着。 瞧见另外两人都在望过来了,方才慢悠悠说道:“我就要唤一声‘柳妹妹’,你们能奈我何?” 沈水华一听,方才晓得鲁聘婷是在开顽笑,便走上前来与她笑闹。鲁聘婷忙松开挽着清雾的手,不住去躲。 两人欢快地闹做一团,反倒是邹可芬和清雾并行着了。 清雾正眉眼带笑地看着沈水华和鲁聘婷,便听身边的邹可芬淡淡开了口:“不知……近日陛下身体如何?” 这没头没脑忽然抛过来的一句话让清雾有些怔愣,细细思量了下,答道:“尚可。”稍微滞了滞,终究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邹姐姐怎会有此一问?” 邹可芬沉吟着,说道:“往日父亲有事寻陛下相商时,有时会带了兄长与我进宫觐见。今年父亲回京述职,亦是进宫几次。只是,但凡带了我同去时,陛下却甚是忙碌,不肯露面。原是怕陛下身体有恙,偏父亲兄长皆说他并无大碍,都道我多心了。我不信他们所言,又不知该去问谁。” 语毕,轻舒口气,望向清雾的时候就带了一丝笑意,“柳妹妹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如今听了柳妹妹一番话,我便信了。” 说着“信了”,眉心却是淡淡拧起,不知是在为了甚么而发愁。 清雾知晓邹大将军是霍云霭的心腹,如今征战沙场,甚得君心。只是她不晓得,原来邹大将军的儿女亦是有时也会随父出入宫中。 那位邹少爷,若清雾没记错的话,如今在宫中任职,是从五品的四等侍卫。依着他的官职,平日里无甚机会见到皇上。 原本邹姑娘这话也没甚特别的。可清雾从她那不自然的语气里,还是听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于是侧首望过去,正要仔细琢磨一番,却见邹可芬眉目骤然一冷,怒叱道:“谁在哪里!”而后忽地转头,望向旁边。 只见一人从阴影处走出,缓步而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穿蓝色锦衣,头戴白玉冠。手中折扇轻轻摇着,视线一扫,落在了清雾的身上。目光玩味且充满好奇。 清雾不识得他。 见他如此,心中顿时反感起来。朝沈水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赶紧离开。她则当机立断拉了邹可芬,往旁边行去。 男子却是不肯罢休,疾走几步,折扇一收伸臂一挡,已经拦住了清雾的去路。 清雾正欲喝问,一旁邹可芬轻嗤一声抬臂横扫,手刀直接砍在了男子肋处。饶是他急急后退了一步,依然被那力道击中。猛咳几声,缓不过劲儿来。 只是那捏着扇子的手,依然高高抬着,坚定地横在了两人跟前。 邹可芬恼了,叱道:“祝博然,你甚么意思!” 名唤祝博然的男子捂着肋处慢慢站直,不悦道:“你先袭击于我,倒是问起我来了。” 沈水华刚才虽在与鲁聘婷笑闹,但一直是留意着清雾这边的。祝博然的举动,她又怎会看不到?于是当即驳道:“谁先出手的?分明是你先发难,想要拦人。” 鲁聘婷并未注意到,但本着帮友人的原则,连声附和:“就是如此。” 祝博然轻哼一声,“我只不过想问一问她几句话。如今被你们一说,倒是成了十恶不赦的事儿了。” “是不是‘十恶不赦’我不知晓。但凭着祝少爷的一贯做派,你刻意留下的女孩儿,又有几个讨得了好去?”邹可芬冷冷地道:“你打旁人的主意我不管。柳姑娘是我们的人,你若敢碰她,我要你好看!” 沈水华接道:“就是!这儿是尚书府的地盘,你想要寻晦气,怕是找错了地方!” 无怪乎沈水华如此提防。 这祝博然乃是祝阁老的嫡孙,是祝敏然的同胞兄长。 掌家人身为阁老,祝家的家风,算是足够严的。只这祝博然却是个异类。不听长辈呵斥劝阻,一意孤行,往返于花街柳巷。听闻祝阁老近三年的十多次病倒,有一半就是被他气的。 至于另一半次数…… 则是被当今圣上给气得。 如今祝博然在那活动开始前拦住清雾,意图如何,简直一目了然。 “我要找她晦气,哪会寻了你们都在的时候现身?自然要找了她孤身一人的时候。” 祝博然摇了摇头,甩手将折扇一合,插在腰间。看看四周义愤填膺的少女们,最后扯了扯嘴角,问清雾;“听说,你要参加今日的画作比试?” 听他这话,鲁聘婷和邹可芬尚不明了。但清雾和沈水华却是了然地对视一眼。 之前沈水华透露出今日会有这项活动时,曾明心便出门去寻祝敏然了。现在还没多久,祝敏然的兄长来问这事儿…… 清雾浅浅一笑,“参加又如何?不参加又如何?” “不参加的话,那敢情是好。如果执意参加,”祝博然啧啧一叹,“我还是拦着你些才好。” “拦着我?” 清雾点点头,语气十分了然地镇定道:“也是。未免我抢了令妹的风头,着实应该将我拦下。那日的好运,怕是没有第二次了。” 她这话一出,身边三个少女都绷不住笑出了声。 那祝博然的神色就有些难看,讥讽道:“女孩子家,这般不矜持的,当真少见。” “矜持?” 清雾莞尔,垂眸拂了拂衣袖,“若是矜持能换回我被抢去的第一来,我倒是会考虑一下,做做样子。” “你……”祝博然顿时脸色铁青。 看他如此憋闷,女孩儿们心情舒爽,齐齐笑了起来。 祝博然拊掌冷笑,连道三个“好”字,嗤道:“你倒是对自己有信心。也不看看自己的画,拙劣成了什么模样!” 听他这般赤.裸裸的讽刺,看着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清雾反倒心下更加沉静。 她知道自己画的不差。 那日被判做第二时,她尚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的水平如何。但,有先生为她出头作保,有霍云霭出面为她造势。还有王老先生那番肯定的言语…… 她若再怀疑自己,又怎对得起大家的信任! 只不过,祝家的人都想着派了人来拦她了,等下那活动里,不知道还会不会动其他的手脚。 清雾心下思量着,正要开口相驳,却听旁边传来“呵”的一声笑。这笑声虽短促,却让在场几人蓦地一顿,循声望了过去。 一人从转角处缓步踱了过来,姿态闲适气度慵懒。明明是松松垮垮的懒散模样,偏生带了落拓不羁的味道出来。 不是郑天宁又是哪个? “先生?”清雾没料到他刚才居然没走,道:“你怎么……” 郑天宁与她相处多年,哪会不知她要说甚么?轻摇手示意她不必多问,这便说道:“活动马上开始。我本要赶紧过去,只不过听到有人提起那群芳宴上的比试,就过来瞧瞧。谁知居然听到有人在质疑当日你的画作。” 他双手抱臂,往旁边柳树上一靠,闲闲地勾了勾唇角,眼眸微眯轻蔑地往祝博然身上扫了一眼,这才懒懒地开了口。 “我倒是不知道,凭我‘鬼手丹青’的本事,手把手从小教到大的乖徒儿,竟是比不过那些个无名小卒带出来的人了!” 第一一三章 祝阁老家的孙女儿,学画岂是会跟着无名之辈? 她的授课先生,亦是京中名家。 先前郑天宁那话,若是旁人如此狂妄地这般说出,必然会被听闻之人讥讽一句“自不量力”来。但这话由郑天宁说出,却没人反驳半个字儿。 原因无他,实力证明一切。 “鬼手丹青”的名号,可是响彻天下的。这满天下的人来,无论是谁,只要是于作画一途与他对上,怕是没人能讨得了半分好去。 饶是护妹心切的祝博然,此刻也没了驳斥的言语。沉默半晌后,见郑天宁半分要离开的意图都无,祝博然一拂衣袖,愤而离去。 原本郑天宁打算独自前往活动开始之处。如今既是碰见清雾遇到麻烦,他断然不愿让她们几个女孩儿再有可能遇到麻烦。 如今看活动即将开始,少女们也商议着要往那里去。郑天宁虽然口上不说,却在少女们开始往那里行去之后,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后面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沈水华和邹可芬、鲁聘婷留意到了,不时地回头去看。又悄悄与清雾耳语。 清雾便滞后几步,邀了郑天宁同行。 郑天宁却是懒懒地摆了摆手,道:“你们女儿家一道可以说些体己话。我一个大老爷们搀和进去,有意思?倒不如在这里悠悠闲闲地看看风景,听听鸟叫虫鸣。” 清雾劝不动他,只得紧走几步跟上了女孩儿们。 听了郑天宁的回答,少女们甚是稀奇。 沈水华又回头望了眼,惊讶地“咦”了声,回身过来戳戳清雾手臂,道:“说甚么看风景,我分明瞧他在看你呢。” “我?不能罢。”清雾也转过身去望,却见郑天宁正牢牢盯着路边的高大梧桐看得仔细。便笑着拉了沈水华去瞧。 沈水华见郑天宁果然没再看向这边,疑惑地喃喃着“许是我看错了”。 再往郑天宁那略有些泛了红的脸颊和脖颈处盯了会儿,沈水华摇摇头,挽了清雾的手臂与她叹道:“你这师父可真是仔细。怪道人说要画得好,前提便是好好观察。想来他是镇日里都这样留意周遭,方才能有了如今的成就。” 思及郑天宁平日里教自己的点滴细节,清雾笑道:“应当就是如此了。” 一行人缓步前行,到了举行活动的院子里,方才依着男宾女宾的去处分了开来。 这时候人已经到了大半。 之前沈尚书打的是为镇远侯府的世子爷相看京中贵女的主意,考虑着只请未婚未定亲的女孩儿。转念一想,那般做的话,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了些。若是惹了有心人的注意,专程去寻了镇远侯府的祖孙俩明示暗示,这桩事反倒不美了。 于是他就特意多加了些宾客进来。因想着同龄人说话更为放得开些,且凭着文清岳的身份地位还有相貌气度,可没多少人能比得过他去。他便请了好些位年轻公子,又把许了人家但尚未过门的年轻姑娘也一并下了帖子,借以混淆视听。 正是因了最后一项考量,祝敏然被请了来。 祝家和郑家已经在商议婚事。祝阁老有意将祝敏然许配给郑天安的长子。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相熟人家的夫人或多或少皆有耳闻。只柳家与郑家无甚关联,又不会去留意他们家,故而未曾关注过。 至于清雾…… 在霍云霭看来,祝家和郑家联姻并非甚么需要惊动她的大事,并未与她说。而郑天宁自母亲去后,与郑家的联系几乎全断了,根本不去理会他们。 如此一来,当鲁聘婷笑眯眯说起祝敏然和郑少爷的时候,清雾震惊之色难掩。 “这是——真的?” “自然是。”鲁聘婷接了句,奇道:“你不知晓?” 她刚说完这话,邹可芬就几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继续追问。 鲁聘婷转念一想,才记起来清雾是陛下身边的人,而郑天安与陛下不和。就赶紧急急地住了口,再不多言一句,转而笑道:“也不知等下会出个甚么样题来。” 清雾却是在考虑,既然郑、祝两家是这样的关系,那么祝敏然来了,郑家的人应当也会来。之前听世子哥哥说过,这次侯府寻找她,郑家出手帮忙,因此宴请的时候或许不得不依着情面给郑家递帖子。 当时文清岳提了这么一句,到最后究竟如何,清雾并未太过放在心上,故而未曾细问过。如今想来,倒是九成九会到场了。 想到此,颇有些担忧身在男宾那边的郑天宁。只盼着郑家人若是找了其他人相助寻先生的麻烦,文清岳他们能帮着一二了。 与当日群芳宴的比试不同,这里人没到齐,活动不能开始,桌案便未摆上。 清雾与女孩儿们在旁边搁置的椅子上坐了会儿,眼见还要再过会儿才能开始,便寻了借口独自出来了。 出院子往前行了会儿,眼见周遭没了旁人,便脚步一转,往之前文清岳带她去的小院子行去。 还未走到那里,离得尚且有几十步远,斜刺里忽地闪出一个身影。 清雾唬了一跳,急急后退两步。定睛去看,才发现眼前的是一身劲装打扮的穆海。 穆海朝她恭敬行了个礼,垂首说道:“主子和秦大将军去了秘处商议事务,特意命我在这里等姑娘,转告一句‘好好比试,旁的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 霍云霭留下的这话,显然是预料到了会有事发生,特意安清雾的心了。 因着知晓郑家人今日会到,清雾反倒更忧心霍云霭,轻声问穆海:“那他如今可还在这府里?” “是。” 穆海沉沉应了一声后,忽地记起霍云霭吩咐过,但凡政事,莫要去打扰她。但平日里这些琐碎事情,若她问起,没甚不可与她说的。 这便思量了下,又道:“陛下之前让李公公取了一样东西送来,后又叫了秦将军,拿了东西与他一同商议。只是那物是甚,我并未细问。” 清雾暗道霍云霭此番举动许是为了提防郑家人。见他有了防备,清雾放心许多。便朝穆海颔首示意了下,折转回了先前的院子。 刚进院门,便听旁边传来一声惊呼。 清雾脚步先是一滞,待到听出那是沈水华的声音,再不敢耽搁,忙加快了步子往那边行去。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院中少女们已经围了两三层,正压低声音不住议论。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邹可芬你和鲁聘婷的声音。 清雾心下暗惊,生怕沈水华她们受难为,赶紧将旁的所有事暂时搁置一旁,也顾不得其他,当即轻轻提了裙摆小跑了起来。 到了围着的少女们身边,清雾寻了空隙往前行了些,这才发现沈水华正捂着手臂,眼角含泪地怒视不远处的两人。 而她怒瞪的对象,好巧不巧正是清雾也识得的。乃是祝阁老的孙女祝敏然,还有之前去寻她的曾明心。 邹可芬轻轻揽着沈水华,目光冷然,恼道:“你做甚么!即便她开口说了你不爱听的,不听便是。何苦来为难她!” “就是!”鲁聘婷对了祝敏然怒道:“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你偏要咄咄相逼!弄伤了她,我要你好看!” 祝敏然是个相貌十分清秀的少女。虽说此刻她极其愤怒,但为了顾及颜面,硬是将所有怒气全部憋了下去,露出纯善无害的笑来,与周围的人说道:“这些人的做派也当真厉害。我只不过要换张椅子,她们竟是如此大惊小怪、还对着我大发脾气。这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若单单听她这话,好似错的全在沈水华。即便沈水华斥责了她几句、被她凶狠地捏着手臂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是咎由自取。 但旁人怎会随随便便认了她的一面之词? 鲁聘婷哼道:“分明是你发觉自己坐的椅子是清雾曾经坐过的,所以一脸嫌弃地非要换椅子。我且问你一句。清雾行事可有对你不住?若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为何你非要为难于她?若真是看不惯,倒不如尽快离去,也好还大家一个清净,省得听着那嗡嗡声心烦!” 祝敏然虽然出身高贵,且学识极好,却为了不伤颜面从来不在众人面前摆任何的架子。 如今到了院子里,她也并未择了那些靠里的位置坐下,而是随意选了个靠门的不甚有人去的下首座位。 曾明心一转眼,就发现祝敏然坐到了清雾之前坐过的椅子上。于是赶紧拉了她离开那里。 谁知沈水华正在两人身边,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为了维护清雾,当即气极,与她们理论。 谁知祝敏然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力气却那么大。直接将沈水华的手臂抓得痛苦万分。听着少女在那边呻.吟呼痛的声音,祝敏然原本心里头冒出了个念头…… 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后,清雾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我坐过的椅子你便厌恶,再不肯坐?”她淡笑着望向祝敏然,朱唇轻启,叹道:“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着实不应该留在这里。不如尽早离去,赶紧归家。” “回家?我便是不走。你又奈我何!” “我当然奈何不了你。”清雾淡笑着说道:“但这些空气,我曾呼吸过,若是入了你的口鼻,岂不是天大的罪过、需得再卸了旁人两只手臂才罢休?看那些流水,我曾经瞧过无数次。若是它们入了你的眼、听人提起我曾看过的事实,你是不是还得欺侮更多的人泄愤?” 清雾不紧不慢地说着,意味深长地朝曾明心看了一眼,“原以为祝家家风甚好,原来,竟是将人当做草芥,不过如此罢了。” “正是如此。”邹可芬冷声道:“须知这里可是沈家的别院。如今你伤了水华,我们断然不会与你罢休!” 曾明心冷哼一声,拉了祝敏然的衣袖说道:“切莫着了她们的道。”再朝清雾看了一眼,故意大声说道:“此人十分阴险,正想着激了你回家,好让自己顺理成章夺得第一。我们不要理会她,赶紧走罢!”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讥讽,清雾必然大怒。于是话一说完,就挑衅地望向清雾。 谁知清雾听闻之后,非但没有半点怒意,眉眼间反倒是透出许多的不解和疑惑来。。 “第一?”清雾惊讶,问了一句。又赶忙收了口,道:“多谢曾姑娘的好意。只是我还未与诸位姐妹比试过,万不敢随意说自己必然能夺了这头筹去。曾姑娘倒是厉害,还未开始,竟能提前一步预知了。” 清雾这话一出,院中众人蓦地一静。 女孩儿们将她所言搁在心里细细一思量,顿时满脸怒容。 ——依着曾明心那话,除了祝敏然外,便是清雾要得第一了。那么问题来了。如今的状况下,她们之中,竟是一个能够赶超清雾的都没了? 太过荒唐! 少女们正要叱问一二,便见清雾小心翼翼地扶着沈水华,又为她抹去了衣服上的褶皱。顿时心中一惊,瞬时改了主意。 ——差点就为人做了嫁衣裳。 曾明月口口声声说甚么清雾得第一,可那是在祝敏然离开的前提下。 如今看那祝姑娘四平八稳地坐着不走,也听到了那些话。既是如此,后面的话哪还能做得了准? 这件事,分明是这曹明心与祝敏然刻意为之了。还将她们当傻子,耍得团团转。 发现了这事后,女孩儿们登时愤怒,齐齐拦住了曾明月和祝敏然的去路,将她们围在了一个很小的圈内,连声质问。 直到这时,曾、祝两人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两个单凭几句话,就把院子里的其他人给得罪透了…… 正当她们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解决才好时,镇远侯爷和世子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那活动,将要开始了。 第一一四章 侯爷身边伺候的,是长随文年。他一身劲装打扮,双目凝重有神。 女孩儿们在这边正乱着,他也毫不理会。只是走到院中,气沉丹田地喊了一句:“现在开始准备,一刻钟后开始!” 这声音仿若洪钟,在院中回响。 女孩儿们齐齐一凛,霎时间鸦雀无声。半晌后,忿忿地朝自己不喜之人怒视一眼,便各自散去。 ——任凭是谁,也断然不会在这个可以展现自己技艺的大好日子里,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浪费自己做准备的时间。 直至到了这个时候,桌案和文房四宝方才齐齐上来。 桌案就也罢了。但是作画所用物品,却是让诸位女孩儿都犯起了嘀咕。 原因无他。只因摆上案的,并非惯用的纸张,而是绢布。 用绢布来作画…… 可是要比在纸上要难了许多。 这一回,就连之前信心满满的祝敏然,都忍不住柳眉轻蹙,面露凝重。 反观一直被祝敏然奚落看不上的清雾,倒是一片淡然。甚至在沈水华她们开始紧张的时候,出声安慰。 之前鲁聘婷和邹可芬只是看不惯祝敏然。经了今日刚刚那一遭,她们是彻底地厌恶了那一帮人去。 如今见祝敏然和曾明心要从东侧的桌案中选择,两人下定决心,拉了清雾和沈水华就朝西边的行去。 因着刚才的那番拉扯,沈水华的手臂还有些疼痛。 清雾生怕她再不去诊治、依然执意提笔作画的话,会伤了手臂。若真那样,往后再想让臂膀恢复如初,需得多费很多功夫。 于是好生去劝,希望沈水华先去看过大夫再作打算。 可沈水华的性子是打定了主意就绝不退缩。不管清雾如何说,一定要按时参加了这比试方才罢休。 “若我就这样退缩了,岂不是正合了她的意?我偏不!” 少女看似柔弱,却心性坚定。 如今见友人被人这般欺侮,她怎能忍得?更是下定决心要陪着清雾,好好对待此次比试。 清雾感念她的一片心意,见劝不动,甚是担忧沈水华的手臂,急得额头都冒了细汗。 恰在此时,身边响起了个少年温和的语声。 “雾儿,刚刚怎样?你可有受伤?” 因着众人在场,文清岳并未将“妹妹”叫出口,反倒是择了平日里大家称呼清雾的亲昵用语来叫她。 听到哥哥的声音,清雾忽地想起来一事,顿时心下一松。 朝着少年转过身去,她顾不得多寒暄,直截了当地急急问道:“你那里可是常备着伤药?可有治疗跌打损伤的?借我一些来,可好?” 文清岳刚刚才来到这里,只看到那喧闹的结尾。听清雾这样说,顿时脸色剧变,“怎么?你受伤了!” “不是,是沈姑娘。”清雾朝沈水华被大力捏伤之处指了指,又将刚才的情形大致说了。 文清岳赶紧让人去取药。 清雾赶紧向他道谢。 文清岳轻笑:“莫说是借你了,即便全送了你,又有何妨?” 他们两人已然熟稔,且清雾太着急,只思量着得在准备的这一刻钟时间里将沈水华手臂上的伤敷上药,并未多想,就用了平日里两人对话的习惯来说了。 却不曾想到,周围的女孩儿看清雾和镇远侯府的世子对话时这般随意,又见世子看着清雾时眼神满是宠爱,已然悄悄地议论了起来。 清雾忧心沈水华,并未留意到。 文清岳注意到了,本是不在意。但他也知道如今暂时不能公开和清雾的关系。 生怕妹妹会因此受影响,他转念一想,笑道:“吴家帮过我,柳府与吴家关系甚好,你也与我亲妹妹一般。举手之劳,倒是当不得谢。” 吴家和柳家就挨着,两家当年关系就很好,这是稍微留意一下柳家便能知晓的。 听闻文清岳提起吴家时的说辞,很多人心下了然,便不再多想。偶有不明白的女孩儿问起来,知晓内情的就与她们说了。 恰在此时,伤药已然拿到。 清雾忙和邹可芬、鲁聘婷一起,带了沈水华去到院内的屋里。 邹可芬生在行伍世家,包扎对她来说甚是简单。 看过文清岳拿来的伤药,她轻轻嗅了嗅,赞一声“好药”,也不再多说,赶紧给沈水华敷上。 那药清清凉凉的,透着沁人心脾的爽意,让伤处的灼疼感顿时消去了许多。 女孩儿们出屋的时候,文清岳尚还在屋门外守着。见到女孩儿们面露轻松,显然是敷药有了效用,他便轻轻松了口气。 刚刚因着伤势要紧,顾不得多说。此刻见沈水华已经敷了药,文清岳方才问起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闻沈水华是气不过那些人瞧不起清雾,为了清雾方才动怒与对方起了争执,文清岳顿时神色一亮,深深地看了沈水华一眼,朝她笑笑,诚恳说道:“真是多谢。你有心了。” 文家人本就生得极好,他又骨子里带着世家子的贵气和从容,这一笑,当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饶是沈水华在京中见过不少翩翩少年郎,面对这佳公子,也是不由地脸红了下,讷讷说了句“无妨”。 事情已了,女孩儿们要赶紧准备自己桌案上的用具。 文清岳再不能多待,又叮嘱了清雾一番,再关切地问了沈水华几句,这便往南端少年们待着的地方行去。 女孩儿们这才留意到,在院子院子南面站着的少年们,手里都拿着一样东西。 原来,今日侯府设宴,女宾客没甚不同,但凡要参加画作活动的,只管在活动开始的时候前来便可。 但男宾客,却是在入府的时候,每人便得了一支柳枝。 这柳枝与寻常的不同。乃是用之前刚刚冒了新绿的柳条,采摘下来晒干,而后请了能工巧匠在上细细刻了“甚佳”二字。 原先诸位少年们尚还不知此物是何用意。但看院中刚刚被搬来的一排架子,又将院内情形尽收眼底,细细思量过后,瞬间明了。 那些架子,每一个下面都搁了一个竹篾编制的箩筐。不过一两尺长,半尺来宽。染成了青绿模样,上面隐隐可见缀着的点点绿叶。在刚刚抽了新芽的柳树下,甚是相称。 在往上看,箩筐往上架子的顶端,却是贴了一张红色的纸张。 原本纸张是空着的。如今一位三四十岁的先生走上前去,细细看着院内桌案前的女孩儿,将诸人的姓名写在上面。遇到有不认识的,文年便走上前去,将姓名告知他。 看了这举动,不只是少年们,就连女孩儿们,也已经晓得了这些架子的用处。 ——分明是打算在作画过后,要少年们用手中柳枝,来为她们评分。 再看每个架子处于箩筐和姓名之间的宽大中部…… 想来等下是要将女孩们的画作贴于其上。 意识到自己的画作将要当众被评判,少女们欣喜有之,惊讶有之,但更多的,是担忧。 这些女孩儿都是喜爱作画的。之前的群芳宴,倒也罢了,毕竟是名家评选,即便是没有得到太多赞赏,也不过是自己功底不够。 如今那么多少年在,又不见得是懂画之人,若是落了个差的评论,难免心中不快。 就在大家紧张得手心开始发汗,想着要不要退出之时,却听得一阵哈哈大笑。 镇远侯文老爷子在院中负手而立,说道:“这一回设宴置了这个游戏,不过是玩一玩罢了,大家不必太当真。喜欢哪一个便是哪一个。投柳枝的人不必顾忌太多,收柳枝的人也不必在意过甚。一切单凭心意就好。想当初王老先生年少时作画,碰壁甚多。甚至有画坊将他的话丢弃在外,又踩了几脚在上面。试问到了如今,谁还敢道老先生一句不是?所以画之一途,单看眼缘。大家随意些就好。” 王老先生与文老爷子在多年前已经认识。 侯爷这样调侃王老先生,倒是无人觉得过分,反倒觉得这对老友间相处,多年过去了,依然如当年一般随性,当真是十分艳羡与赞赏。 再细细思量侯爷的话,大家就也放松下来。 是了。不过是个宴会,不过是个相聚起来研习画作的机会。何必斤斤计较? 随性而动,尽力而为,便足够了。 就在大家正为了等下的比试而跃跃欲试的时候,少女中突然响起了个不和谐的声音。 “这般的方式,怕是不够公平罢!”一人语带讥诮地哼道:“即便口中说着甚么‘玩一玩’,但说不准就有人当真了呢?” 众人循声望过去,才发现开口之人是常常跟在祝敏然身边的那个姑娘。 隐约记得好似是…… 姓曾的?! 第一一五章 说话的正是祝敏然身边的曾明心。 曾明心恶狠狠地瞪着清雾,恼道:“她的师父是‘鬼手丹青’。若是论作画,自然是比旁人更有优势。让她与我们一同比试,若是寻常的画法就也罢了,如果是这般的故意刁难,岂不是有意让她占优势、专程要我们折在上面!” 她一开口,祝敏然就察觉了不对。待到要阻止她,已然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全部出了口。 看到曾明心如此,祝敏然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瞧瞧怒瞪了曾明心一眼,便听四周不住响起轻轻的嬉笑之声。再看周围,处处都是讥诮的眼神。就连围观的少年那边,亦是许多人显露出几分不屑来。 曾明心这个时候也发现自己说错了。 本不过是想为祝敏然要一个“公平”而已,她却忘了,自己刚刚那番话分明是在承认,清雾比起旁人来要强上许多。 想到了这一点,曾明心的脸仿若开了五彩染坊,比起刚刚祝敏然的脸色来,更为精采。 但祝敏然却是考虑到,这个时候驳斥自己友人,断然不是甚么明智做法。反倒让人愈发觉得清雾应该赢。 心念电转,她抿着樱唇甜甜一笑,叹道:“虽说对我们来说这着实太难了些,不过,我并非是会随意向困难低头之人。若是在这种情形下赢了柳姑娘,那才真正是真才实学。” “正是如此。” 南侧传来一声附和,坚定地支持祝敏然的说法。而后这语声一转,透出三分柔和来,道:“祝姑娘只管尽力便是。赢了,那是你应得的。即便不能夺得第一,那也错不在你。” 说话的这位公子在京中颇有才气。 周围人有和郑家交好,识得他且隐约知晓他与祝敏然关系的,在旁笑道:“郑公子为了祝姑娘也是尽心尽力了。” 四周传来善意的笑声。 原来此人正是郑天安长子。他当众维护祝敏然,便得了熟人的调侃。 本来镇远侯爷并未下帖子给他。只是这次宴请本就未将界限和规矩定得太过严苛,而文老爷子又想让清雾这一天过得热热闹闹的,故而每三人里有一个得了帖子的便可入内。 如今听了郑公子的说法,文老爷子和文清岳顿时脸色一沉,阴云密布。 文清岳正欲驳斥一二,替清雾说几句话。谁料文老爷子不经意间朝着女眷席上看了一眼,瞥见了个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影,顿时一惊。 她如何会来?!又是何时到的? 之前和文清岳一起迎接宾客的时候,可是没有看到她! 文老爷子来不及再多考虑缘由,忙朝文清岳使了个眼色。 文清岳是老爷子一手带大。教习兵法,教习武艺。虽只一个眼神,他也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文清岳不明白祖父为何让他这般,不由一顿。上前几步,负手而立。又双手背在伸手轻轻摇了摇,示意清雾她们不必多言。 清雾和沈水华她们均不知文清岳是何意图,虽气不过之前曾、祝两人的做法,却还是忍着没有吭声。 再次回头朝祖父看了一眼,确认之前自己没有会错意,文清岳面露迟疑。心念电转间,下定决心,勉力一笑,言不由衷地说道:“诸位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柳姑娘这般自小便师从高人,看上去确实有点对旁人不公。” 他这话一出,周围人表情各异。有的含笑赞赏。有的拧眉不悦。 沈水华、邹可芬和鲁聘婷直接气得火冒三丈,在旁欲开口辩驳,都被清雾拦了下来。 文清岳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有些不能理解祖父的意图,薄唇轻抿打算再补上两句。谁料文老爷子适时地轻咳一声,竟是暗示他千万不要冲动,就这般行事! 文清岳的掌心便慢慢沁出汗来。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院子极其宽敞。除去比试的桌案和等待投柳枝的两处外,东西两侧皆设置了可供休息观赏的桌椅。正是为不用参与比试,也不用参与投柳枝的亲眷们所用。 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虽主家未曾刻意安排,东侧多是男宾聚集,西侧多是女眷。 此时东侧边角的一处,一人在椅子上闲闲坐着,看似姿态慵懒,但紧绷的唇角已经渐渐显现出几分凝重。 正是在被旁人口中提及之人。 旁人或许不知文家和清雾的关系,郑天宁如何不知? 他怎么也想不通,文清岳为何不帮清雾说话。 但看文老爷子并未有旁的举动,郑天宁快速思量了一瞬,终究是按捺住了满心的恼意,决定暂且等上片刻,看看事态到底如何发展。 就在众位的议论声达到了顶峰,让不开口的人心生怒气时,突然,从西侧的女眷席上缓缓走出一人。 她身穿秋香色衣裳。这厚重的颜色原本会显得有几分老气,但在她的身上,却丝毫都夺不去她半分颜色。 只见她相貌夺目,举止优雅。抬步落足,一举一动,皆如画中山水,透着无法言说的雅致和韵味。 虽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知晓她并非二八少女了,但旁人却怎么也看不出她究竟年岁几何。 这位夫人,京中众人并不相识,故而她的出现只是让众人惊艳了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谁料她一开口,就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刚才那几个小辈的无稽言论,我无法苟同。” 她声音温婉悦耳,却因语气坚定,带了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来。 大家齐齐循声望了过去,便听她道:“即便‘鬼手丹青’年少成名,他又何曾借助过师长的半分名气?须知画之一道,在天赋,在人心,在勤奋。天赋异禀,人心向善,勤奋努力,缺一不可。可这三者,与师从何人均无半分关联。若说这位姑娘得了一位好先生,比起旁人来少走了许多弯路,能够提早成名,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慢慢掠过场内的年轻少年少女。 “只是,想要得到好的师父,也需得自己有好的天赋、好的心意。凭着有些人的恶意和愚钝,但凡有点眼力的师父,也不会择了她去。既然如此,能有良师相伴,这位姑娘也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那你们这些驽钝之人,又有何可指责她的?”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说出这番狂妄至极丝毫都不留情面的话来。 有人站起身来想要驳斥这位夫人。 谁料她居然丝毫都不理会。只是神色淡漠地朝对方看了一眼,而后随他怎么说去,她连个眼神也欠奉。 她身上自带一种高高在上的睥睨气势。驳斥之人说了几句后,便再也接不下去了。 倒是郑家的那位公子,看看这位夫人后,眉心紧拧,拉了那尴尬立着的友人,硬是把他拽了下来重新坐好。 周围刚刚起来的议论声,随着他的这一落座,再一次消弭无踪。 这位夫人听着周围总算是安静下来了,犀利的眼神方才柔和了点,朝着比试场内被众人针锋相对的那个女孩儿看了一眼。 当她看到清雾头上所戴发簪时,猛然呼吸一窒,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缓了片刻后,好似无事一般,旋身往自己先前的位置去了。 清雾虽与她离得不算太近,却不知为何,十分肯定她看的就是自己头上发簪。不由抬手去碰触了下,心下有些奇怪。 ——之前拿出发簪来与爷爷、哥哥相认,而后祖父就明言禁止她将此物随意戴出去。 清雾自是不会将母亲遗物那般随意对待,便将发簪交由祖父,请他代为保管。 哪知之前文清岳去院子里寻她时,将这个发簪也交给了她,又叮嘱了她几句,说是祖父的主意,指不定就会有用。 清雾不解这是何意,却还是没多问,只是让霍云霭帮忙把它好生戴在了发间。 如今看到那美貌夫人凝视的一瞬,清雾隐约有种想法,觉得祖父的这个安排与此有关。但再多的,她却是无法知晓了。 文老爷子踌躇了下,究竟要不要过去和那位夫人打个招呼。斟酌过后,终究是弃了这个打算。 绢布作画与用纸作画相比,难度高上许多。虽然绢布容易展露古意。但,极难上色。那种鲜亮活泼的色彩沾在绢布上后,硬生生比平日里在纸上少了三分生动,多了七分沉滞。 众人既是学画之人,自然知晓绢布和纸张的区别所在。待到命题下来后,她们为了求稳,大都去思量着怎样将画作朝着展露古意的方向靠近。 唯有清雾,思量过后,依然将案角的诸多色彩往自己手边挪来。 第一一六章 何氏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女孩儿们认真作画的模样。 她来得晚,周围已经没甚么位置了。看看角落处尚有个空位,这便坐了过去。 待到将衣衫抹平,又抚了抚鬓发,何氏有心思四顾看看了,这才发现自己挨着的是位穿着秋香色衣裳的夫人。 原本这样办宴的日子,坐得相近的女眷,不管是否认识,或多或少都会闲聊几句。譬如现今旁边的人们就是这般做的。 可偏偏这位夫人,看着神色冷淡是个不好接近的。何氏思量了下,便歇了那个念头,只管抬起头来往女孩儿那边看去。 恰好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女孩儿们陆陆续续地将画呈了上去,由沈府安排过来帮忙的仆从给夹在了那些架子中央。 何氏刚才没有留意到清雾的是哪一个,忙细细去寻。 那些架子是在院子北侧、紧挨着房屋外一溜排开。离这边近的,看得仔细,下面的落款一目了然。离得远些的,她就不得不仔细去辨了。 正焦急地前后看着,忽听身旁那一位赞道:“那姓柳的女孩儿,不错。” 姓柳的? 莫不是清雾? 何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不其然,在那边寻到了清雾的名字。本想说一句“那是我家囡囡”,转念一想,先前是她听了这位夫人称赞清雾,方才主动去搭话。如今听人又赞了许久方才再这般说,倒有些不太好了。 正踌躇地想着要不要即刻表明这层关系,何氏就听身边之人“咦”了一声,诧异道:“怎会如此?” 何氏这便弃了刚刚的念头,朝着那些架子看了过去。 只见女孩儿们已经被请到了敞开的屋子里头。原本在北侧坐着的少年们,依次往前行去,将手中柳枝搁到了箩筐之中。 清雾画作下的箩筐中,柳枝甚多。但有一人的,比她还多。 便是祝敏然的。 “虽然技巧娴熟,却太过循规蹈矩,并无出彩之处。反观柳姑娘之作,用色大胆,即便是绢布,依然能够运用自如。”秋香色衣裳的夫人难掩疑惑,道:“为何最佳之作,却只落了个第二?难不成,京中之人,早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她身边的女眷都是京中人。她诧异之下声量不算小,旁人自是听了个十足十来。 就有人在旁讥道:“如今第一的祝姑娘,便是之前群芳宴上夺冠的。她是祝阁老的孙女儿,怎会比不上一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 “可不是。之前输了一次还不肯认,如今第二次依然不如人,看他们柳家还趾高气昂么!” “柳家何时趾高气昂过?”何氏听人贬低清雾,自是忍不住了,说道:“清雾的画作,便是王老先生,也赞赏不已。你们这般说,未免失了公正。” 她本是温婉的性子,即便心中气恼,和人争执起来也无法将音量拔得太高。在那嬉闹声中,竟是没激起太多波澜。 倒是身边的那位夫人听到了,沉吟道:“群芳宴?姓祝?” 不过一瞬,她的唇角便逸出了一丝笑意,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何氏正气愤地再欲辩驳,手上一凉,却是有人将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转眸去看,才发现是身边的那位夫人。 “祝家和郑家将成姻亲。两家在京中人脉颇广,关系盘根错节,想来多让人投给那姓祝的女子,也是易事。先前我便听闻群芳宴中有人作祟,那时还不敢肯定,如今倒是明白了。”说罢,她喟然一叹,“可惜了。原本先帝允了人将那群芳宴设在行宫,本是好意,却不想如今举办之人心思污秽,硬是将诸多手段加诸其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量不小,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小家小户的,见识短浅,竟是口出狂言。郑家和祝家居然也敢私下非议。”有人嘲道:“看你不是京城人罢?” “我是阳淮人。因听说这里有画作比试,所以过来看看。” 易正莲淡淡瞥了对方一眼,眼神凉薄,语气冰寒地道:“只不过,倒是第一次知晓易家在旁人眼中竟是‘小门小户’了。” “阳淮人?易家?” 之前驳斥她时最为凶猛的那一位,此刻忽地想到了甚么,脸色刷地下白了,喃喃重复道:“阳淮……易家?” “是。”易正莲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人一眼。 对方的脸瞬间变成了苍白。 周围人里有反应过来的,赶紧收了口。再望向易正莲时,神色顿时阴晴不定起来。 有几人不明事由,还欲再辩。却见身份最高的那几位都已经闭了口,再无一点争辩的意愿,虽心下狐疑,就也没敢再多说半个字儿来。 先前还争论得热火朝天的一处,居然转瞬间就成了最为清净之地。 就在这一隅诡异的静谧中,众人听到院门处传来一声轻笑。 她们抬眼去看,便见一人迈步入内。 玄色身影在眼前一闪,轻笑声后,就听他扬声去问:“侯爷,我这两日得了一副画,不知是好是坏。不如,您给评判一下?” 他这一声,成功地让院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去。 女孩儿们虽在屋子里,但因房门是大敞着的,所以大家都能看到骤然出现在院子中央的秦疏影。 看到相熟的友人,清雾下意识地就勾起唇角笑了笑。正欲与身边的沈水华言语两句,却见周围几个女孩儿全身紧绷眼神戒备,似是十分紧张。 清雾忙问:“怎么了?可是有甚么不妥?” “秦大将军。那是秦大将军。”邹可芬低声道:“镇国大将军亲手所教,九岁便提枪上阵,在乱世中跟着先皇与大将军打天下。自大将军故去后,他手段愈发狠戾。若不是先皇病危急召他回京护着陛下,怕是早已将北边疆土扩了一扩……” 清雾猛地一窒。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那唇角带着笑意的男子。 她口中的,真是她所熟悉的秦疏影?! 邹可芬转过头来,与清雾说道:“说他是战场上的杀神,也不为过了。” 这时一旁的鲁聘婷也接上了话。 鲁聘婷惯爱笑,总是唇角微翘。此刻却绷紧了脸,一脸苍白地道:“比起他来,我更怕陛下多点。我听说陛下得了先皇真传,功夫了得,八岁时就将去他帐中偷袭的敌军将领的头颅一刀斩下。” 她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唇,目光茫然地看着大家,“你们想想,毕竟秦大人还是笑着的。可陛下……” 那是没人见过他笑的。 众人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唯有清雾,紧绷着脸,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了。 挂清雾和祝敏然画作的架子,一个在临近最西边,一个在临近最东边。女孩儿们透过屋门看不到两边的数量多少,但秦疏影立在场中,却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看了眼清雾那边的柳枝,又凉凉地了眼祝敏然的箩筐,将手中之物拿到文老爷子跟前,说道:“您给评判下罢。” 文老爷子之前就听说了群芳宴上的事情,郑天安凭着自己的“本事”硬是让祝敏然压在清雾头上夺了冠。如今再看眼前的情形,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他本是请了当今鸿儒周先生来评判。后见到易正莲来了,他心下大悦,知晓计划已然成了大半。不管清雾这一次能否夺冠、不管周先生是否出面来帮她说项,郑天安那小子安排祝敏然在群芳宴一举夺魁的目的,是断然没法实现了。 不过…… 自家孙女儿被人用小人计谋给暗算了,终归是不好受的。 文老爷子正想着怎么怂恿着易正莲出言帮清雾言说。要知道,易家家主的一番话,可是比周先生的连篇大论更为让人信服。 谁知这个节骨眼上,秦疏影来了。 饶是文老爷子心中已有筹谋,此刻也有些措手不及,有些迟疑着问道:“秦大将军拿的这是……” 他看上去是在迟疑着,其实,手指却在不耐烦地点着那画轴。了解他的都知道,这意思很明显。 ——秦小子你是来砸场子的?今儿是我家乖孙女儿扬名立万的好时候。别来打岔! 秦疏影轻轻一笑,也不多言。只将拿着画轴的手微微翻转,露出掌心中的几个字来。 文老爷子眼角一跳,再去看第二眼,秦疏影却已将手心握住,翻转了回来。 文老爷子面无表情地想了半天,最终扬着下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了个好似十分不情愿的回答:“嗯。” 他这一声刚出来,秦疏影就对着旁边的文清岳示意了下。 文清岳稍稍颔首。 秦疏影手腕一抖画轴顿开。他朝卷轴展开之处猛然一拍,轴边借力朝旁飞去。 文清岳瞬间抬手,将画轴拦在自己跟前。又顺势舒缓了下,和秦疏影一人一侧将轴边握牢,这便将画平整地展现在了老爷子面前。 场中不时地传出赞叹声,道这两人功夫着实是好。 文老爷子却不为所动,甚至都没多看他们一眼。只朝那画细观了片刻,便问秦疏影:“此物何来?” “友人所赠。”秦疏影笑道:“我不知他赠的这画究竟怎样。刚好侯爷今日请了许多鉴别好手,我便想着拿来请大家帮忙辨一辨。” 镇远侯一出口,许多人便跃跃欲试。 文老爷子却没理会这些期盼的眼神,虎目一扫,点了两个人说道:“不如,就你们两位来说说罢。” 他朝着屋里一指,又朝着场外一点。不多时,祝敏然和郑公子便在大家的期盼目光中走上前去。 祝家和郑家的威望极高。这两家的后辈,在年轻人里也是颇有名气的。 如今又被镇远侯爷相中…… 他们俩不由就带了几分得色。并肩立在画前,凝神细看。 不多时,暗暗赞叹。 这是一副画山林野趣的图。晴朗的日光下,树影摇曳间,几个小动物正凑在一起嬉闹。 小猫娇憨,兔子可爱,小鸡小鸭逗趣。 唯有一只大狗,正眼神凌厉地望着远处。那边,一只虎爪探出石外,隐隐可见。 毫发毕现,细致处可见真章。 当真是栩栩如生…… 文老爷子违心地摇头叹道:“我觉得这画一般。” 祝敏然看了看一旁神色不悲不喜的秦疏影,笑道:“侯爷平日里只管打仗,自然不知这画的精妙所在。晚辈倒是觉得,此画甚好。我自叹弗如。” 郑公子亦是在旁说道:“作此画者,必然是某位名手大家罢。”只是这运笔的方式,他还未想出究竟是谁。 文老爷子点点头,问郑公子,“你的意思是,这幅画,必然是名手大家之作?” “正是。”郑公子十分肯定地道:“这满场的人里,怕是没有一个人的画作能比得上的。” “哦……”老爷子点点头,又问祝敏然:“你是说,这个的画法,你是画不出的?” 祝敏然抿着嘴笑,“再给我十年,也不见得能及的上。” “这样啊……” 文老爷子顿了顿,拊掌大笑:“看来今日这次的小小切磋,胜负已分。甚好,甚好。” 祝敏然面露得色,却还是说道:“柳枝还未放完。还是将比试进行到底为好。” 郑公子也笑道:“侯爷虽想提早公布祝姑娘夺冠的消息,但既是比试,还是进行到最后一步为佳。” “祝姑娘?夺冠?你们在这样的画者面前,还敢妄称自己是第一……”秦疏影挑眉一笑,“莫不是在痴人说梦罢。” 他扬声一叫,不由分说地将清雾喊了出来,指指那画,笑问道:“你可知这是谁画的么?” 清雾之前在屋里就瞧见了。当时就窘得不行,如今面对面站着了,更是赧然。 ……这画是她在宫里闲着无事的时候画的。都还没来得及上色。 谁知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来?! 莫不是、莫不是霍云霭之前交给秦疏影的东西,便是这个…… 女孩儿脸红红地没有说话,秦疏影却是勾唇一笑,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尚还卷着的画轴的末端尽数展开。又和文清岳示意了下,两人将画轴转了下,对着场内众人的方向。 近处的人只看了一眼,就顿时愣住。 落款上,分明写着清雾的名字! 郑公子和祝敏然也发现了。 前者一下子脸色爆红,而后渐渐褪色,灰败下来。 ——就在刚刚,他亲口承认了,这满场的人里,也没有能及得上此人水平的。 “这不可能!”祝敏然则是怔愣了下后,尖叫起来:“你们这是故意骗我!故意偏袒!故意让我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 她这些话语一出口,原先还想帮她的很多人,都不由得不屑摇头。 ——先前分明是她亲口承认了,自己再过十年也画不出这样的画来。若是堂堂正正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即便不能赢,倒还能得个“坦荡”的称赞。 如今这样,倒是落了下乘。 在众人了然的目光里,祝敏然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郑公子拉着她要往人群里退去,偏她还不肯,一把甩开对方的手,愤恨地望向清雾,恨声道:“今日是侯爷举办宴席。我不知你用了甚么手段,才因了他来偏袒你。只能说,在用诡计上,我不如你。即便我今日无法赢你,也是输在了你那恶毒的心思上!” “侯爷不过是顺着你们的结论来说了几句话而已,这般就是偏袒了?” 一声轻叹出口,易正莲走出人群,朝清雾头上的发簪望了眼。 “这孩子,若我没料错的话,应是镇远侯府的小主子罢?侯爷之前那么久都公允地没有护着自家孙女儿、没有为她多说半个字。如今不过是照着你们郑家和祝家人的结论说了几句话,反倒成了‘偏袒’……” 她无视众人听闻清雾的真正身份后、浑身一震又愕然到无以复加的眼神,唇角微挑,轻嗤一声。 “你们心里的‘公正’,可当真是廉价得很。” 第一一七章 易正莲的话语一出,旁人皆是忽略了其他,齐齐为她提到的一事而深感震撼。 侯府的小主子……镇远侯的孙女? 那个小丫头? 这是怎么回事! 祝敏然呆了呆,摇头道:“这不可能。文家可是开国功臣,她一个孤女,怎么……” 说到“孤女”二字,她猛地一顿,双拳瞬间握紧,慢慢转过头去,一脸木然地看着清雾。 郑公子了解她。看她这样平静,反而心里头打了个突,轻轻与她说道:“不过是个外人罢了。胡乱说的。你莫要理会。” 他并未听父亲提起这件事,说这话的时候,带了八分的肯定在。为了表现自己的笃定,特意提高了些声音。故而此话一出,全场的人已然全部听到。 祝敏然这才眼中带出了点笑意。 两人刚刚相视松了口气,文老爷子在旁哈哈大笑道:“老夫未曾和你们说起,当家的还能认出她来,老夫佩服。” 易正莲笑笑,“那簪子是我给了婷淑的。我自然识得。且她眉目间和婷淑还有世子皆有几分相似,不难猜到。” 她口中的“世子”,却非如今的世子文清岳,而是他故去的父亲。 听她提到已逝的亲人,祖孙俩神色都黯了黯。 正当他们神伤之时,却听旁边响起一声怒喝:“你要作甚!”伴着话语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个男子已然冲到了清雾身边,探手就把一人的手臂给紧紧握住。 曾明心正愤恨地看着清雾,慢慢靠近。冷不防手腕被擒,当即大怒,恼恨地对身边男子叫道:“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子,未免太过无状!” “放开你,由着你去暗算她?”郑天宁冷哼一声,“礼义廉耻是甚么?我却是不晓得!” 他敛去了平日里的懒散模样,眉目凌厉,掰开曾明心的掌心。又将她手指弯折。 伴着一声尖叫,曾明心手中握着的一根短刺就露了出来,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鸣响。 若是植株的针刺,断然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听了这一鸣声,再看那物在阳光下折出的光泽,在场之人尽皆晓得,那分明是金属所制的伤人之物。 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个画作的寻常切磋罢了,竟还有女孩儿带着这种东西过来。 此事一出,两三个少女当先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冲了过去,护在了清雾身前。 其余人听到各自家人在外忧心的呼喊,也陆陆续续跑出了屋。 文老爷子虎目圆睁,喊了人来,指了曾明心命令道:“搜!看她还有没有藏匿了伤人的东西!” 曾明心家人并未到场,她是跟了旁人家的车子一同过来的,见到此情此景,那户人家也并未敢出头帮她。 曾明心带着一丝求助地望向祝敏然。谁知祝敏然根本没有看她,而是一直在盯着清雾。她虽神色看似平静,但一双眼睛仿若淬了毒的利箭一般。 因从曾明心的手中夺来了利器,周围的人尽皆提防祝敏然。 秦疏影微微侧身护着清雾,文清岳更是从腰后抽出银鞭。 祝敏然朝着清雾迈了一步。 抬起的脚还没落下,“啪”地一声响,激起一阵尘雾,一鞭已经在她身前就落下。 “随意靠近者,死。”年轻的世子扬着下巴,神色倨傲地看着她。 祝敏然淡漠地看着被众人护在身后的女孩儿。 她身材娇小,五官精致。那相貌,那身段,饶是她这个天之骄女看了,也不由心生嫉妒。 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孤女罢了。谁曾想,竟是侯爷多年不见的嫡亲小孙女! 外貌、天赋,她都有了。如今见身份也…… 凭什么好处都被她占了去! 祝敏然环顾四周。 因了郑家的安排,祝家今日没有来人。 她在这里快速思量着,一旁的郑公子发觉她神色不对。 回头看了眼被沈府仆从帮忙按住而后拖下去的曾明心,郑公子心中打了个突。知晓祝敏然应当不会退缩了,于是他挤出个笑来,对众人拱手笑道:“今日是我们唐突了。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个罪。”说着,就深深揖了一下。 看着他恭敬而弯的脊背,祝敏然突然觉得心里的怒火上浇了热油,再也忍耐不住,拔高了声音喊道:“你是帝师的儿子。怎么能随便对人折腰!” 郑公子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是我们不对在先。既然做错了事,自然要道歉。”又朝祝敏然示意了下,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曾明心手持利器一事。曾明心和他们一起过来的,谁都知道他们关系不错。如今曾明心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先退一步,也好缓和下气氛。 祝敏然却是想着他后悔帮她了,后悔叫了京里的公子少爷们给她投柳枝。 最为信任的人忽地背叛,让她无法承受。看着眼前虎视眈眈的几人,瞥一眼目含讥诮正窃窃私语的围观众人,她被心头的愤怒恨意灼伤。一下子暴躁起来,三两步走到郑公子跟前。趁他不备,从他怀里拽出一物。而后拔下上面的塞子。 嗖地一声响起。 一股明亮从她手中窜起。而后飞入天空,砰地一声裂响,绽出一朵明花。 郑公子瞬间呆滞,不敢置信地看着祝敏然。而后扬手狠扇了她一个巴掌,怒骂道:“蠢货!” 在场的女眷和少爷们大都不识得那飞起之物,只以为是烟花,便顾着去看它没有留意到那个巴掌,然后赞了声漂亮。 文家祖孙、秦疏影、邹可芬还有易正莲却是认了出来,那是通风报信之物。 易正莲当机立断回了自己先前的位置。寻到正欲起身的何氏,一把将她按住。 文老爷子朝秦疏影低低说了几句话,又猛推他一把,急道:“快去!” 秦疏影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神色一凛,双臂展开对身边几人急急说道:“后退!” 说话间,一支利箭突然飞来,正巧落在了之前秦疏影站着的位置上。 变故陡生。惊到了院中所有人。 十几个黑影忽地飞至,来到院中,虎视眈眈地看着场中围成了一圈的几人。 女眷们尖叫着跑了出去。少年们煞白着脸,且退且行,也走了出去。 何氏看到清雾她们被围在中央,紧张地差点哭出来。却怕女儿担心,硬是憋了一口气,要故作镇定地往前走。 却被易正莲拉住。 “郑天安不是个好相与的。”易正莲的声音平静无波,极低地在何氏耳边响起,“你若想那丫头少受钳制,就莫要轻举妄动。” 何氏一下子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清雾的母亲。若是她现身,他们将她擒住,岂不是成了牵制清雾的借口? 可那是她的女儿啊……她怎么…… 何氏正思绪繁乱地想着,就听易正莲轻嗤一声,喃喃地说了几句话。 好似是—— “虽说易家允诺见簪如见人,持有者可凭此换取愿望。但他们不知,必然是婷淑的后人方可。” 全天下,无人不知阳淮易家。 他们扎根在江南,子弟遍布各地。旁人看来不过是巨贾。 但只有跟着先皇打过天下的肱骨老臣,才知易家的真正实力。 征战多年,耗资甚巨。正是易家,倾全族之力,助大事得成。 而只有先皇身边可信之人,才知当年易家刚刚接任的新家主易正莲,曾被欲夺位的兄弟暗算,差一点殒命。 幸好遇到了文家儿媳温婷淑,方才得救。 思及往事,易正莲眉目淡然,按住何氏的指尖却慢慢松开。 “你先出去。”易正莲轻轻说道。然后推了她一把,又低声吩咐了句。不知从哪儿出现一个人,将何氏带入到奔跑的人群中,强行拉了出去。 而后易正莲看着身边骤然出现的三个黑衣人,平静说道:“我自会过去。你们无需担忧。”说罢,举步朝着院中央的几人行去。 秦疏影扣着祝敏然,文清岳押着郑公子。大家围成一圈,加上后来被带来的易正莲,和十几个持剑的黑衣人冷冷对峙。 周围墙上,是排了一溜的弓箭手,手握弓箭,箭尖正对院内几人。 想到刚才那一幕,清雾有些了然。与沈水华、鲁聘婷和邹可芬道:“你们几个和此事无关。想办法先走。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我不走。”先开口的是沈水华。她惨白着一张脸,道:“这是沈府。我是沈家人。我有责任护好你们。我不走。” 文清岳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极快地转了回去。 邹可芬唇角扬起一丝讥诮,说道:“他们巴不得抓了我。”她可是邹大将军的至亲! 鲁聘婷有些害怕地抓住邹可芬的衣袖,也摇了摇头。 清雾默然。 黑衣人剑指清雾,因着蒙了面,说话声显得瓮声瓮气,“你,过来!不然,我便要了这女人的命!”说罢,用剑朝着鲁聘婷虚划了一下。 鲁聘婷瞬间哭了起来。却只敢低泣。 清雾没料到自己会是头一个。顿了顿,便欲上前。 旁人许是不知,但秦疏影最为了解,那些人为何会盯上清雾。 他忙错身一闪,挡在了那剑尖和清雾之间。又抬手阻了清雾前进的脚步。 “谁都能去,你不能去。”他急急轻道:“为了他。” 为了他。 短短几个字,清雾心里掀起波澜。 秦疏影是说,若她被挟,霍云霭必然受辖制。 可是旁人去就没事…… 那是不是说…… “她不过去。”文清岳手握成爪,将指尖抵在了郑公子的喉间,“你们主子若不想他儿子死,就让开一条路!” “我们主子?”那些人发出一阵狞笑,“这位小少爷我们可不认识。我们主子怎会管他死活!” 郑公子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祝敏然大骇之下,忽地尖叫。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秦疏影的辖制,伸开五指朝着清雾抓来。 “你个贱.人!扫把星!若不是你,我今日怎么落得了这个地步!” 她的手伸到一半,将要触到清雾衣袖。突然破空声骤然传来。 一柄短剑忽然直袭而至,蹭地一声闷响,带出一阵血花。 祝敏然看着穿掌而过的短剑,嚎叫一声,握住自己手腕不住在地上打滚。 黑衣人顿觉异样。猛然回头去看,才发现墙上弓箭手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 知晓事情不对,黑衣人目光瞬间凶狠起来。提剑朝着清雾她们飞去。 ——既然不能保住自己性命了,那,杀掉一个赚一个! 刀剑齐齐而至。文清岳和秦疏影赶忙护住。谁料这些人武功奇高,他们俩每人,也只能对上一个!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身穿禁卫军服饰的汉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头先几人穿着短打劲装的,功夫竟是比黑衣人更甚! 不过瞬息间,黑衣人或是手腕被折,或是肩膀被卸,再无半分还手之力! 在这一片混乱之间,有脚步声缓缓往此院靠近。 黑色面罩间,黑衣人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院门处。 一人踱步而入。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明明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着超出年龄之的冷静和自持。 他双目冷然,扫视四周。 任谁被那不带一丝温度的视线扫到,都激起了一身的冷汗。鲁聘婷更是吓得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挨住廊柱,方才定了神。 禁卫军中为首的穆海恭敬地从屋中搬来椅子,搁置他身后。 少年一撩衣袍,淡然落座。 文清岳狐疑地唤了声“柳二哥”,正欲上前,就被身边的噗通一声跪给惊到了。 郑公子瑟瑟发抖,惶然颤声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少年垂眸,淡淡吩咐:“掌嘴。” 郑公子求饶着,只一下,那叫喊就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被人捏住下巴不能成语的呜呜声和不住的狠绝的啪啪声。 少年忽地抬眸,望向翻滚在地的祝敏然。 祝敏然顿觉惊恐。先前黑衣人来时,或者手掌被刺穿时,都不曾出现的巨大恐惧瞬间笼遍全身。 她哀嚎着想要为自己求饶。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少年已经冷冷地下了吩咐。 “卸了她的下巴。拖出去,杖责三十,死生不论。” 霍云霭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宛若杀神的嗜血淡笑。 “朕的人也敢动。看来,你是嫌这命太长了些。” 第一一八章 卸了下巴,便无法喊叫出声。杖责三十,怕是大半条命都要交代出去。 死生不论……死生不论…… 祝敏然恐惧至极,想要大喊求饶,颌下一松已然无法出口成言。 脖子上骤然发紧,却是颈后衣裳被禁卫军一把抓牢,正紧紧拽着往外拖去。 后背蹭着地面,大小不一的石子硌着肌肤,火辣辣地疼。祝敏然从喉咙处发出不成字的呜咽声,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甚么来阻了这让人惊恐万分的拖拽。 正当无力着处之时,手腕忽地被阻。 她顾不得疼痛,惊喜地抬眼看过去,先望见的却是远处霍云霭毫无温度的眼神。 那双眸中泛着冷彻骨髓的寒意,让她浑身战栗发抖。但下一刻,那眼眸转向她掌心的那一瞬间,她就连害怕也顾不上了。 只因掌心忽地传来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短剑不再。 血流如注! 穆海将短剑剑柄握在手中,用力一挥,上面的血珠尽数掉落,再无半点沾在上面。 “洗净。”穆海将短剑交予副官。副官郑重接过,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穆海依然紧抓祝敏然手腕,探指在她袖间衣襟间摩挲半晌,最后停在她左手手肘处,用力一扯。 几包捆绑在一起的东西掉了出来。 祝敏然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眼里面一片死寂,即便在剧痛之下,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禁卫军继续拖行,到了院外。不多时,便响起了重板击打肉骨的杖责声。 穆海捡起纸包,一脸阴沉地走到郑公子身边,“这是甚么?” 郑公子抖如筛糠,嗡嗡说道:“我、我不知道……” 穆海冷哼一声,随手抖开一包。 淡淡馨香传到四周。几只鸟雀飞了下来,去啄食刚刚掉落的粉末。 只一口,便倒地而亡。 其余几只发觉不对,想要飞走。谁料不过是喙上沾了一点点,也让它们尽数脱力,无法挪动。最终晃了晃身子,倒地不起。腿脚翅膀蹬扇两下,再无半点气息。 郑公子跪坐地上,双颊红肿,呼哧呼哧地粗粗喘气。 穆海从他怀里一摸,搜出备用的传令信号。又扬手一挥。便有人将郑公子也拖至院外行刑。不多时,便传来了他高高的哭号声。 黑衣人或是挣扎,或是准备自尽。禁卫军卸了他们下巴让他们无法咬舌,敲碎可以藏毒的牙齿,将他们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背在身后再不留半点的反抗能力。 院外是哀嚎和闷哼。院内是黑衣人倒抽冷气的挣扎嚷骂。 在这阵阵刺耳声中,霍云霭面容肃杀,踏着满地争斗留下的血迹和敲落的牙齿,一步步前行。 淡漠的视线泛着蚀骨的凛冽和寒意,冷冷扫过眼前众人。 周围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唯独清雾没跪。 镇远侯生怕孙女儿被陛下责难,忙伸手去拉。谁料却看到了眼前那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幕。 帝王高大的身影遮去了烈日,投下了长长的一段阴影,将娇小的清雾尽数笼罩其中。 身材挺拔的冷峻少年,此刻眼中再没了旁的,只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微微仰头,也望向了他。 看着此情此景,征战沙场多年的文老爷子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想要上前拉了清雾跪下磕头,被秦疏影横手拦住了。 郑天宁先前一直站在离众人不近却也不远的地方。此时他跪在那处,眉目疏淡地转过脸去,看着院墙边拂动的垂柳,面容不悲不喜。 相对着的两人却根本没有留意到旁人半分。 他们静静凝视着对方。片刻后,霍云霭抬起手来。 修长的指缓缓拂过女孩儿的眉间,将她微蹙的眉心慢慢抚平。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却在周围几人的心里,激起了心惊肉跳的胆战惊惧。 女孩儿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慢慢地,唇角甚至还翘起了一点温和的弧度。 看她如此,少年至冷的眸中便漾起了一丝浅淡的波纹。 他快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而后朝她轻轻点了下头,这便大跨着步子,转身离去。 制住黑衣人的禁卫军随后而去,快速撤离。 不多时,外面的杖责声止。又一批禁卫军离去。 剩下四十八名,恭立院中。 这一队禁卫军的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劲瘦高大的汉子。 他缓步上前,朝镇远侯、世子还有易家家主抱了抱拳。接着身子一转,对清雾躬身行礼:“柳大人。” 经过了之前紧张的一幕幕,清雾脊背上已经透了一层的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冷,嗓子就也有些发紧。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努力放平声音,颔首道:“孟大人。” 孟大人道:“陛下让我们护送各位归家。十二人依次护送三位姑娘归家,十八人护送易家家主。十八人送柳家和侯府各位。”想了想,他又解释道:“陛下虽早已做了安排,却不料这些人会在这次宴席上做了忒多的动作。之前在外头就来了两拨人。虽然早已被弟兄们给拦下,却分去了不少人手悄悄押送回去。” 他的态度让文家祖孙和易正莲颇为震惊。 大家以为清雾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罢了。可只是如此的话,身为禁卫军头领,怎会对她如此礼遇?甚至,还带了点恭敬在其中。 秦疏影抱胸笑笑,对孟大人道:“送小丫头的那些人拨给易家主罢。我也带了几个人来,还在外头候着。他们加上文清岳和我,足够了。”转而对清雾道:“我也一并送你回去。” 孟大人面露难色。 不待他开口,易正莲已经与秦疏影说道:“难不成你们忘记我也带了人来?” 之前战事连连的时候,易正莲便已认识秦疏影。如今虽多年未见,说话间也还如以往一般熟稔。 秦疏影摇头道:“易家人对京城并不熟悉,还是多些人为妙。”易家家主的身份已经暴露。如今在郊外,还是小心些的好。 易正莲却是看着孟大人,道:“你放心。我请的人,只会比那些偷袭之人强,断然不会弱于他们。” 秦疏影这才意识到了甚么。一转眼看向孟大人,看他比了个手势,又朝留下的禁卫军里指了指,瞬间了然。继而有些咬牙切齿。 ……那人真是…… 明明易家家主是今日最大的目标。他却将最精锐的一队人留给了小丫头…… 看秦疏影还未明白过来,易正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与他说道:“怀璧其罪。簪子在手,小姑娘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个。” 简短两句话,却让一向肆意不羁的秦大将军瞬间失了颜色。 那簪子……是清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跟在先皇身边的老人俱都知道,易家家主曾被清雾母亲所救。随后易正莲给温婷淑了一个信物。持有此物者,可以让易家相助实现愿望。 只是家主和文夫人一直都没有言明,信物到底是甚么。 倘若簪子就是那信物…… 秦疏影脸色一变。 不。 刚刚易家家主分明是在和他挑明,簪子,就是信物! 心下确定之后,秦疏影顿时收了笑容,转眸望向清雾。 若真如此,当年那件惨事,怕是另有隐情。 孟大人请了清雾同去作安排。 清雾知晓应当是霍云霭嘱咐了孟大人一些话,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便与他一同过去了。 秦疏影不顾孟大人的再三暗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美其名曰:不放心小丫头。 望着女孩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易正莲忽地问道:“陛下说,小姑娘是他的人,这话怎么讲?” 文老爷子回头望了眼不过几尺远的郑天宁。 看他好似正望着天边的云,无甚反应,老爷子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地说道:“雾儿在他身边任女官,许是此意罢。” “哦?”易正莲挑了挑眉,目光悠远地朝皇宫方向望了望,并不多言。 文世子尚在之前的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 易家家主说,那是“陛下”…… 不对,之前,不就有人喊他“皇上”了? 还有禁卫军…… 可当初、当初他为何冒认柳家二少? 是了。并非他冒认。一直都是自己在自以为是罢了…… 可他若不是柳二少,那上元节看花灯时,与清雾那般亲近亲昵的模样,又该如何解释?! 这样一个清冷淡漠的人,偏偏只对着自家妹妹笑,偏偏只对自家妹妹温柔体贴。 思及往昔之事,文清岳好似发觉了甚么。但对方身份太高,手段太狠辣。自己这些话,半个字儿也无法对旁人言说。 一向机敏的文大世子,对着此事,顿觉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也没想到,秦疏影所谓的“带了几个人来”,居然是刑部的一百二十八名差役。这么些人,也不知道他何时叫来的。无怪乎他敢一口将十八名禁卫军直接拨走。 刑部的衙役再不济,那也人数够多。一路前行时都保持着队列整齐,把车马团团围了起来。若有人想要冲进去,还真有不小的难度。 于是文家柳家的车马,就在刑部衙役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柳家大门前。 郑天宁已经下了他的车子,在不远处朝这边望着。 清雾本欲下车与大家道别。谁知刚撩开帘子,就见秦疏影策马到她车前,用马鞭敲了敲她车壁,一脸的为难。 “哎,丫头啊,跟你商量个事儿。” 秦大将军难得一见的神色郑重,眉端紧拧。 “要不你最近先别回家了。还是去宫里头住着罢。” 第一一九章 “回宫去住?”清雾不明所以,扶着车壁停在了那里,“为甚么?” 秦疏影少有地欲言又止,片刻后摇了摇头,“具体无法多说。不过,宫里终究是安全一些。” 他虽未言明,但清雾想到今日的遭遇和以往发生的事情,心中有了另一番思量。 郑天安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郑天安心中一直存有怀疑,她对霍云霭来说终究是不太一样的。 若她在宫外,霍云霭少不得要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护着她。倒不如她住宫中,更安全些,也免得他需要费神费力再去顾着这边。 思及此,清雾拿定了主意,颔首道:“那好。我与母亲说一声,这便回宫去。免得她担心。” 霍云霭走后,易正莲便收到消息,之前何氏已经早一步被她的人送回了柳府。易正莲随即将此事告予清雾知晓。 清雾这才知道,母亲竟是来过而后又离开。不由后怕,若不是易正莲相帮,还不知母亲今日会遭遇何事。忙认真道谢。 易正莲便道无需如此多礼。 清雾了解母亲。虽口中不说,但方才经历了那样的一场杂乱局面,母亲定然极其担心她。若不亲眼一见,恐怕寝食难安。这才和秦疏影这般说起。 秦疏影明白柳家人感情甚笃。但他更忧心清雾的安危。 虽然如今路上的防卫骤然比平日严了一倍有余,他仍不太放心。随手将马鞭丢与身边衙役,翻身下马道:“我陪你过去。” 刚刚伸手出来想要扶清雾下车,旁边已然有个身影忽地走来、半侧着身子一挡,道:“无需麻烦秦大人。既是到家了,我和她一起过去便好。” 眉目疏淡,语调悠然,正是郑天宁。 秦疏影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旁人又怎阻得了?随口说了句“我自有分寸”,便欲上前。 他是因了从小就抱着清雾来来回回,只当她是自家亲妹子,没想其他。 谁知平日里脾气甚好不爱与人争执的郑天宁,此刻却十分坚持。硬是招手将离得最近的婆子给叫了来由她去扶清雾下车,也不准秦疏影再去伸手。 秦疏影与郑天宁相识多年。看他如此行事,不由眼睛半眯,勾着一抹冷淡笑意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边的动静惊到了文家祖孙。两人一起过来,细问缘由。 听闻秦疏影要清雾与母亲道别后就回到宫中去住,文老爷子目光闪了闪,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了一声轻哼。 文清岳这一路都还在为了上元节那天的事情而烦郁着,听闻之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雾儿若是有危险,我住在柳府护着她就是。” 秦疏影懒得和他多解释,喊了清雾就朝里走。 清雾忧心母亲的状况,自然想着早一步进去见到才好,自是紧紧跟上。 文清岳不甘心,大跨着步子就要去拦秦疏影。 秦疏影耐心告罄,朝郑天宁喊了一声,指了文清岳与他道:“你来说服文世子罢。” 郑天宁眼眸微垂,懒懒地道:“依我来看,她也是留在家中为好。既是同意世子观点,我又何必要去说服他?” 秦疏影冷嗤一声。 三人正僵持着,文老爷子摆摆手道:“秦小子你去罢。带着丫头快去快回。晚一些宫门落了锁,你们可进不去咯。” 说着,他拍了拍郑天宁和文清岳的肩,“你们放心。放心。” 手中暗暗使了大力,往下使劲按了按。 郑天宁和文清岳发觉老爷子暗中的提醒,知晓这事儿再无转圜余地,两人脸色微变,却也未再强行阻止。 清雾不知母亲知晓了甚么。听闻她要去宫中住着,何氏竟是点了点头,一句反对或者疑问的话都没说,就吩咐人去作准备去了。 一刻钟后,清雾带着母亲给她装的几盒平日里惯爱的吃食上了车。 秦疏影早已派了人去宫里面圣,将清雾即刻回宫之事禀与霍云霭。因此,尚未到宫门前,小李子便带了人在外候着,一见清雾就迎了进去。 接下来的京城,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日黑衣人的出现,在场之人俱都看到了。有人试图问起当时被黑衣人围起的圈中几人的家眷,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 沈府和鲁国公府的回答都是刑部的人很快就到了,将人擒住。郑家、祝家亦是如此说。只是问起孩子们的状况时,沈家、鲁家和邹家的姑娘都亲自出来见了,以示平安,让亲眷们不必担忧。郑家和祝家含糊着说孩子们受到了惊吓带回了老家休养,其余的只字不提。 清雾听闻郑、祝两家的反应后,颇为惊讶。 据她所知,那日郑公子和祝敏然都是被禁卫军带走,并未回到各自的家中。 依着她对两家人的了解,本以为祝阁老和郑天安会在面圣的时候来要人,可是于公公说,两位大人均未提起此事。两人对着帝王之时,如之前一般行事,就好似那一日发生的不过是场梦境,不曾真实出现一般。 如今才知,郑公子和祝敏然两人居然是“被送回了老家休养”…… 难不成,这两家竟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岳莺看着清雾怔愣的样子,莞尔失笑,道:“怎么?可是我带来的消息把你吓坏了?” 清雾向霍云霭提起岳莺相助之事,霍云霭已允她可随意行事。洛太医便凑着清雾这两日得闲,将岳莺带入了宫中,和清雾细细相商。 沈府别院宴会上的事情,岳莺有所耳闻。和清雾准备开始前,闲聊几句的时候说到此事,她便随口说了几句。 清雾听闻,自是问了起来。结果得了这样的答案…… 想到郑天安行事的一贯方式,清雾缓缓摇头,叹了口气,“倒不是吓到。只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样做。” 岳莺并不知晓那两人是被霍云霭带走了,看清雾这般模样,便笑道:“你看你,镇日里为了不相干的人发愁,何苦来哉?看看易家家主,活得肆意风流。既是爱画,便游历各地去寻,不管世事如何,皆遵循本心行事,那才叫舒畅。女子当如是。” 易正莲本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那日过后,不多时,易家家主在京之事便传了开来。 世人都知易家家主爱画成痴。因一直未曾婚配,也未曾□□,易正莲并无子女。 早几年就曾有消息传出,说是易家家主想要寻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儿好生培养,待她年迈后便可接替她的位置。只是这事从未得到过易正莲的亲口承认。 众人不住猜测这个消息的可靠程度,也不住猜测易正莲择继位者的条件。有一点是知情人尽皆同意的——那女孩儿,必然是极其擅长画画或者是极其懂得欣赏画作的,而且,得是同龄人里最拔尖的头一个。不然,根本无法入得了家主的眼。 这个消息是穆海告诉清雾的。自然,是得了霍云霭的授意。 清雾原先不明白为何霍云霭让她知晓这些。细细思量了下回京后的遭遇,便有些明白过来。 为何郑天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助祝敏然夺得群芳宴画作比试的第一,为何祝敏然会参加侯府宴会的画作比试、郑公子还助她得胜。想必,都是和易家继位者的那个位置有关。 可他当朝帝师、股肱之臣,为何会想要得到天下财力第一的易家? 稍稍细想,易家当初助先帝夺了天下…… 那昭然若揭的答案就让清雾瞬时间起了一层薄汗。 她不愿再细想此事,忙将诸多烦乱思绪尽数抛却,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纸张之上,对岳莺说道:“我请你来,是想请教下,教宫女研习医术一事。” 岳莺早已让洛太医帮忙带话,答应下来此事。两人如今相见,是就此事细细商议其中的细节。 清雾的想法是,挑选一些喜好医术的宫女出来,由岳莺教习她们。 她原本想着,对此有兴趣,自然学起来用心,事半功倍。 可是岳莺却并不赞同清雾的提议。 “我倒是觉得,兴趣可以培养,人品才是最为重要。” 岳莺认真说道:“为医者,首先要有仁爱之心,方才能够真正地为病者考虑、真正用心来治疗。若少了仁心,任凭知识如何广博,都是完全无用的。” 清雾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千百年后,医院强调的,也是“仁心仁术”四字。只不过她并非学此专业,当时听闻这几字后,并未细究。 于是叹道:“是我草率了。” 岳莺笑道:“与‘草率’又有何关系?这事儿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既是要将宫女完全管制起来,需要做总的统筹安排,事务更为繁多、更为重要。这些某个方面的细枝末节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去做好了。更何况,你能想到首先解决她们的治病难处,已经是帮她们解决了最大的难题了。” 抛去难以管理、没有既定的管制条规外,从生活上来说,宫女衣食住行皆有宫中份例,只这病的时候,最为难办。 岳莺这夸赞,当真是发自内心。 清雾见她夸得真诚,愈发有些赧然。看时间不多了,便和岳莺赶紧商议了下,定好下一回相见的日子。到那时候,由清雾选出一些人来,带去见岳莺。再由岳莺择出合适的,跟着她学习医术。 事情既已定下,清雾心下放松了稍许。边细细考虑着择人之事,便缓步往昭宁宫行去。 原本她是想着快要到午膳时候了,直接去昭宁宫的话还能与霍云霭一同用膳。谁料走到半途,却被等候多时的小李子给拦住,直接将她往昭远宫引去。 昭远宫的正殿是明远殿。平日里霍云霭有时会在此处会见官员。无人觐见的时候,他也会让清雾随侍在旁,在这里处理一些政事。 只不过平日里清雾到这里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前门而入。如今小李子却是引了她从后门进入。 清雾不明所以,想要问讯一二。小李子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说话,先进去再说。 清雾放轻了脚步,狐疑地往里行去。 门前搁了一扇屏风,一人多高,十分宽大。上面密密地绣着牡丹花开富贵图。色彩鲜艳明亮的双色绣,针脚细密匀称,遍布整个屏风,将光线尽数挡住,丝毫都看不到另一侧是甚么光景。 想必,另一侧也看不到这边是甚么模样。 清雾迈步上前,刚一站定,就被同在屏风后的旁边几人给吓了一跳。 穆海和孟梁分立两侧。他们中间那两个被塞住口反绑着的人,即便脸上还有红肿,但依然可以辨出本来样貌。 分明是郑公子和祝敏然。 清雾心中的惊讶还未消去,便听屏风另一侧、殿的中央,同时响起了两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臣祝青柏(臣郑天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公子和祝敏然蓦地双眼圆睁! 第一二零章 祝阁老和郑天安恭敬地跪在殿中。许久,殿中都未响起“平身”声。 若是以往,两人必然悄悄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而后咄咄相逼,一同对那年轻的帝王发难。 但此时此刻,朝中两位老臣却是神色不动,跪到近乎于伏地,却无半点不耐。 嗒。嗒。嗒。 指尖轻叩扶手之声缓慢响起,宛若钝剑,一下下地扎得人心里发疼发颤。 最终还是祝阁老按捺不住,当先叩头,谈起黄河沿岸的水利问题。 他侃侃而谈,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但,直到最后一个尾音飘然而逝,都未得到君王的半点回音。 祝阁老一向挺直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往下弓得更弯了些,悄悄抬起手来,将额上的汗珠轻轻拭去。 郑天安却显然镇静得多。 他虽也比以往恭敬了些,开口之时却是不卑不亢:“如今已经入春。若不即刻处理黄河问题,待到夏日,汛期已至,再要防范已然晚……” “帝师长子现今何处?” 冷冽的问话,挟带着帝王威势,忽然而至。 郑天安的话猛然一顿,尔后回道:“已回老家去了。” 指尖叩击扶手之声蓦地停住。 年轻的帝王淡淡地勾了勾唇,“哦?” “确实如此。”不待霍云霭继续发问,郑天安已然主动说道:“前两日回去的。眼看着不久就要到清明,臣无法回去祭祖,便让犬子代为归家。” 虽然脊背弯起的弧度略大,但他神色坦然,语气不卑不亢,听上去竟是和往日并无太大区别。 “郑大人为国尽忠多年,连家中之事也无法顾及,朕心甚慰。”霍云霭唇角的笑意愈发深浓了两分,“来人。将之前所备之物送与郑家祖宅,交到郑公子的手中,以做赏赐。” 他语气平淡清冷,听到郑天安的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上这意思,分明是要人将赏赐亲自交给那不成器的东西! 郑天安忙道:“谢陛下恩典。只是犬子临走前说过,路上会与友人游玩一番,能几时到达,着实难说。若让公公们在郑家久等,误了回宫的日期,臣,着实心中难安。” “郑大人言重了。”于公公在旁笑得温和,“这本是奴才们的分内之事。” 郑天安还欲再辩,就听霍云霭话锋一转,又问道:“祝阁老家,好似有一位画画不错?” 祝家诗书传家,“作画不错”的,没有十个也能挑出七八个来。 但祝阁老听了之前霍云霭和郑天安那番对话后,并不打算转弯抹角猜来猜去是哪一个了,直截了当地道:“敏然年纪尚小,技艺不娴熟。只算得上‘尚可’罢了。离‘不错’,却还差得远。” 他说这话的时候,脊背微微挺起,语气极其坚定。 霍云霭并未开口,只眼帘微垂,唇角逸出了略带嘲讽的笑意。 于公公笑道:“祝大人可是谦虚了。祝姑娘的画作,那可是在京城里头一份的。之前秦大将军还说,改日寻了机会请姑娘作画一副,挂在书景楼第一层最显眼处,好让旁人观摩赞赏。” 这话倒真的是秦疏影说的。而且,这话还是他特意和于公公讲了,让他务必转达的。 须知那书景楼,是秦疏影开的一间专卖字画的铺子。 只是那铺子第一层是谁都进得去,卖的也是十分一般的作品。稍微有些价值的,都会放到二楼三楼的雅间去。 他说着将祝敏然的画挂着让人品评,却又说要搁在第一层,何尝不是在讥讽她的画根本不值得到楼上去? 祝阁老气得脸色铁青,语气便生硬了些,“敏然如今不在京中,怕是要拂了大将军的好意了。” “祝姑娘也不在京里?”于公公甚是惊讶,道:“那咱家到时和大将军说一声。” 此刻于公公侍立在霍云霭身侧,但祝青柏却是跪着的。 祝阁老之前是只提防着霍云霭的问话,想好了问起祝敏然时候的说辞,故而于公公一讲,他下意识就那般讲了出来。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这般状况下在和一个内侍讲话,祝青柏脸色瞬变登时大怒。抬起手来指向于公公便欲驳斥。 冷不防一道冰寒的语声忽地响起,将他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二位是说,那日在侯府宴席上闹出事端的两个人,俱都不在京中?” 虽然话语好似平日里闲暇交谈时那般随意,但是那语气中透着的森森之意,却让人无法忽视和大意。 祝阁老和郑天安俱都回道:“正是如此。” “那日与黑衣之人在一起的,也并非他们两人?” 年轻的帝王轻叩桌案,声音仿若寒天里的玉泉,字字敲在人心,冷彻心扉,“听说,对黑衣人发号施令之物,乃是祝姑娘从郑公子怀中取出。” “许是旁人看错了。” 郑天安知晓祝阁老年纪大了,又久居上位,脾气不如当年能够压得住。忙在祝阁老开口前当先说道:“甚么黑衣人?我们自是不知。那一日犬子与祝姑娘跟随众人一起吓得跑了出来,并未见到甚么黑衣人。” 说罢,他拧眉半晌,好似在苦苦思索,喃喃地道:“许是人有相似也说不定。”语毕,重重叩头,“陛下!或许有人假冒二人,借以诬蔑。还请陛下明察!” 这话一出,屏风后诸人尽皆色变。 恰在此时,祝阁老也在旁附和:“请陛下明察!” 屋内瞬时间静寂到了极致。 穆海和孟梁对视一眼,又缓缓转过脸去,面无表情目视前方。 祝敏然惊惧得眼泪直流,晃动着脑袋,口中却是因了进屋之前喝下的汤药,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 郑公子先前还眼露期盼。这时猛地一怔,转为茫然。继而渐渐沉寂,慢慢现出阴沉。 清雾怎么也没料到,郑家和祝家居然直接把这两人当做了弃子,和他们划清了一切的界限。 若非她亲眼看着这两个人参加了宴席上的比试、做出了那番举动,只听着外面跪着的两人斩钉截铁的声音,怕是都要相信了。 二人既是敢这样说,便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后路,来圆了之前他们的说法。 想必,是在那宴会之前、做了那番部署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和安排。 不。 或许,比那还要早…… 后面的对话,清雾已然无法再去细听了。 每当郑天安和祝阁老做一次保证、说一句话,屏风后祝敏然的身子就颓然得愈发厉害,郑公子的神色就更加阴沉一分。 到了最后,连那跪着的两人是何时起身的、何时离去的,她都不曾知晓。只是遍体生寒地想着那两人的做派,心中缓缓想起一事。 ——秦疏影和郑天宁都和她说过,先帝在位时,祝阁老和郑天安根本不是如今的模样。 彼时的他们,倾尽了全力去辅佐帝王,对身为太子的霍云霭也极其维护、照顾。不然的话,当初先皇驾崩前,也不会将幼子托于他们。 只是,先皇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他生前最信任的,是镇国大将军。最疼爱的,是霍云霭和秦疏影。 虽然当时秦疏影领兵作战节节胜利,但为了霍云霭,先皇还是将秦疏影急召回京,托孤于他。又暗中吩咐秦疏影,但凡霍云霭未曾掌控朝中全局,他就不准离京。务必要守住年轻的帝王,保他安然无恙。 秦疏影和清雾说起这些,也是为了霍云霭。 当时秦大将军难得地收起了惯爱带着的三分笑,眉目间凝着郁色,与她说道:“他这人,甚么都憋在心里。平日里又无甚喜好之事,即便有苦闷,除了不停伏案处理政事外,也无处发泄。时日久了,这些事情越积越多,怕是承受不住。” 说罢,他重重一叹,扭头对她道:“小时候他还肯对我说起一些,自打先皇驾崩,他就甚么也不与我说了。旁的我不知晓,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对他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我只盼着你能多留意下他,在他心情不佳之时,陪伴一二,也就足够了。” 秦疏影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先前提到的那些,已然暗示了清雾——当年祝阁老和郑天安对霍云霭极好。不然,两人也不会是托孤忠臣之二。特别是郑天安,更是被先帝封为霍云霭之师。 可谁曾想,就是这两人,在先帝驾崩后,联起手来压制年少的新帝……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屏风尽数被合起、撤离。 清雾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起,屋内竟只剩下了她和霍云霭两人。 缓步向前,走到他的身边。正斟酌着心里的话语,却听他当先开了口。 “他们早知我去了那里。”霍云霭冷冷说道:“沈府的一个丫鬟被祝敏然收买。若不是发生了那事,恐怕出现在我屋子里的茶水,便是加过‘药’的了。” 他这一说,清雾忽地记起来祝敏然手臂上缠着的那几包药。顿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甚么“药”了。 原来,那日他们针对的,不仅仅是易家。还有霍云霭! 明面上的易家的处境固然危险,但霍云霭,岂不是更加的身处险境! “竟然是这样?”她有些后怕地喃喃说道:“他们……居然这样……” 这样的不顾情意! 霍云霭因着刚才郑、祝两人的无情举动而想起往事,心中怒气更胜,这才在清雾过来的时候还来不及改变语气和神色。 他没料到清雾反应这样大。本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再看她眸中担忧,仔细一想,顿时明白她是太过于担忧他了方才如此。 年轻的帝王心中慢慢汇聚起了暖暖情意,忙将刚才面上难以掩住的冷色收起,握了她冰凉的手,在掌心里慢慢揉搓着。 “何须担忧我?不过雕虫小技罢了。有穆海他们在,我又怎会有危险?” 他说得轻巧,但清雾知道,那些人既是让至亲的儿子和孙女也做了准备,必然还有其他的招数。 当时孟梁不也说了么? 他们禁卫军的兄弟,之前已经处置了两拨人…… 不过是个宴会罢了,竟然也出了这样的岔子。 霍云霭平日里,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虽然站在这最高处,却时时需得小心、日日需得提防。 可那日,若不是为了她,他又何必身处险境…… 清雾又是心疼,又是心忧,轻声问道:“你可还好?” 霍云霭自幼在战火中长大,后又执掌天下,心性绝非寻常同龄人可比。 虽说身边时有暗算发生,但他即位多年,早已收了许多高手在身边。宴会那日之事,虽费了他一些心神,却远不足以让他手忙脚乱。 不过…… 看着眼前女孩儿那忧心至极的模样,少年帝王心下一动,那到了唇边的“无妨”二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便又咽了回去。 心念电转间,他适时地轻轻一叹,“尚可。” 虽然说了是“尚可”,可这叹息里带着无限的愁郁和烦忧,清雾又怎能放心得下来? 她心下更加忧虑,上前握了他的手。踌躇半晌,终是红着脸说道:“你不必担忧。我、我终归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是的。她要陪着他。 既然曾经伴着他的许多人都背叛了他、伤害了他,那就让她好好地守在他的身边,让他不再孤身一人罢。 霍云霭猛然一怔。 她素来是羞赧的、爱脸红的。若他不迫着,她就不会主动。 可方才那话语中,分明透着显而易见的坚定和允诺。 年轻的帝王生怕自己听错了,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可当真?” 第一二一章 霍云霭的问话中,竟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在里面。 他是这至为尊贵之人。面对她时,却收敛了一切的强势与威严,那般温柔,那般体贴,那般细致…… 清雾慢慢走上前去,挨近他的身前,双手环抱住他,搂紧他劲瘦的腰身。 清冽淡馨的男子气息忽然而至。如此熟悉,让她至为安心。 “自然是真的。”女孩儿轻声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紧贴的胸膛骤然呼吸急促起来。耳边紧贴着的心跳,也愈发地快了。 她身后一暖,继而大力袭来。 是他将她紧紧拥住。 带着无法言说的意外与狂喜,恨不得将她揉入他的身躯,将她用力抱紧。 “雾儿,我很欢喜。真的。” 反反复复,不过是这几个字在轮流重复罢了。 人前那般冷静自持的人,此刻不过因了她的简短承诺,而激动到语无伦次。 他那么高,微微躬身,便已将娇小的她整个笼在了他的怀里。 清雾听着他的遍遍耳语,心中愈发温暖、踏实。 感受着他的喜悦,感受着他对她的极致关爱与呵护,再想到之前他那黯然的神色,清雾心中泛起了一丝丝的心疼。 思及在家中时,每每她身体不舒服时,母亲便常常坐在她的床边,轻抚她的脊背来安慰她。 清雾想要尽力去宽慰这个因了背叛而神伤的少年,于是探手出去,在自己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来回轻拍、轻抚着。 她窝在高大的他的怀里,太过娇小。用力去往后探,也不过只能拍抚到他的腰后罢了。 女孩儿软软的手仿若无骨一般,在少年的腰后安抚地来回蹭着。 年轻的帝王瞬间全身紧绷,僵在那里。继而摇头苦笑。 这丫头……素来低估她对他的影响力。 她根本不知,那双手所到的每一处,都点起了团团的烈火、带起了阵阵的酥麻。 少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她发现不对劲之处。可那处炽热坚硬如斯,让他如何忍得? 心性坚定如他,也忍不住面露痛苦。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把持不住了…… 她太小。还不行。 两人还没成亲。不行…… “你……确定要这样么?”他轻吻了下她的耳垂。软软的,小小的。舍不得那舒软的触感,忍不住又轻咬了下,“你确定,要继续下去?” 他的呼吸太过炽热,声音又是那般地黯哑和低沉。 清雾初时还不明白他是甚么意思。发觉指尖的皮肤绷紧、他肌肤上的温热都透过衣衫传了过来。滞了一瞬,终于顿悟。手指颤了颤,在那一刹那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回收。 霍云霭发觉了她的紧张,在她耳边低低笑了。 他手臂微微松开。却在她以为自己能够逃离的一瞬,忽地使力,揽住她的腰后往他身上猛然按去。 那坚硬之处让她浑身骤然僵住,思绪霎时间空白。 两人这样紧贴着,许久许久,他都无法平复下来。只能暗暗叹息着,恋恋不舍地赶紧松开怀抱。心有不甘地看了眼那润润的双唇,强逼着自己转过头去。 他可不是圣人。 ……再看下去,再抱下去,再吻一下,指不定还能不能忍住。 少年甫一松开桎梏,温暖顿时远离了她。 清雾周身一凉,瞬间回过神来。惊慌地看了看霍云霭,她甚么也顾不得了,夺门而出。 霍云霭看着她的背影,薄唇紧抿,双目黝黯,眉目间一片肃杀和清冷。 他开始认真思索一个十分严肃认真且相当重要的问题。 究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柳府侯府走正规程序谈亲事好呢,还是一道圣旨过去直接让所有人闭上嘴乖乖遵守好呢…… 当晚开始,竟是下起了细雨。 春日的绵绵细雨,可以说是最为恼人,连绵不断地下上好几日。却也最喜人。不算大,即便不撑伞走入其中,也不会让身子湿透。不算小,能够滋润万物,荡涤尘埃,让原本干燥的空气慢慢湿润舒适起来。 清雾打开窗户,望着窗外新抽的嫩绿柳枝上挂着的点点水珠,看一眼空中绵密的雨,又拧眉瞧了瞧地上青石板间聚起的点点水洼,正思量着今日岳莺会不会如约前来,便听杜鹃开心的声音在门边儿响起:“姑娘,岳大夫来啦!” 初时杜鹃刚刚跟着清雾的时候,还有些拘谨,照着规矩唤她“大人”。偶尔才跟着窦妈妈喊一两声“姑娘”。后来,杜鹃发现自己这位主子是个最和气不过的,等闲不会发脾气,还从不为难人。心里头便对她愈发亲近起来。慢慢地,就和窦妈妈一般私下里一直叫着“姑娘”了。 清雾之前和岳莺相见,并不是在她的宁馨阁内。 霍云霭为清雾单辟了个小院子出来,当做她平日里处理事务时候所用。 初时清雾觉得没甚必要。毕竟她还顶着那“侍书女官”的称号,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需得去霍云霭那里待着。可渐渐地,她就发现了这个小院子的妙用。 因着她现在着手处理管制女官一事,十二坊的人和她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初时只有她主动去寻的严嬷嬷等人。年后慢慢地有不少人来寻她。或是有意拉拢亲近,或是想要探知讯息。还有的,是来和她说一说自己心里想法。 到了这个时候,清雾方才发现,宫女们其实早已对身边的现状不满。只是因为后宫没有女主人,无人去处理这件事情,故而一直拖了下来。 也正是因了和宫女们说起来的时候,有人无意间提到过自己曾经看过医书,很有兴趣,因此,清雾上一回和岳莺相见的时候,提出了“寻喜好医术之人来学习医术”的想法。 虽这个想法最终被岳莺否决,但清雾却是更加重视了和宫女们的交流。毕竟她们在这宫里多年,这里是个怎样的情况、宫女处于怎样的环境,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了。 宁馨阁是她起居所用之处,有人来寻她的时候,若是熟人就也罢了,在宁馨阁足够。可若来者是宫女,且为了与她商议正事,在这里就不太合适。倒是小院子更为妥帖。 不过,清雾平日里事情颇多。霍云霭那里,她每日都要过去陪伴几个时辰。有时候自己还要查阅书籍,翻看史书。因此,并无太多的时间挨个聆听每个人的想法。因此,清雾让陆妈妈帮忙,从嬷嬷里选了两位沉稳又识字的,来落霞轩里处理此事。 两位嬷嬷都是脾性儿很好的。笑眯眯的慈爱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生暖意。 宫女们来时,便是嬷嬷里的一个负责接待。然后认真和蔼地询问来者,来这里所为何事。 因着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到清雾,渐渐地,那些存了刻意亲近心思和来探寻消息的人来得就少了。前来之人,多是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出自己想法的。 嬷嬷们就将她们说的仔细记下来,待到清雾得了空闲来落霞轩时,交予清雾查看。 落霞轩便是这小院子的名字。 据说,从这里看晚霞,尤其得美,故而得此名。 霍云霭择中了这个院子,无非是看它环境清幽,流水潺潺。且,离昭远宫很近。 不过对于这个名字,霍云霭不甚满意。晚霞美则美矣,总觉得有种已到日暮、转瞬即逝的悲凉感。远不够宁和长久。 清雾倒是无所谓。她觉得晚霞绚烂,十分耀目,这般叫着,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这是她的院子,她既是这般说了,霍云霭自然随她的意思。当即让人摘下了原来的牌匾,亲自提笔书写了落霞轩三个大字,命人重新为她做了个新匾额给她。 清雾不解。 先前的匾额不错,自有古意。若是稍稍修一下,十分端正好看。犯不着换一个。 霍云霭却是难得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愣是将先前匾额上的字批了个十足十的不妥来。 清雾听了半天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这家伙,分明就是想让她镇日里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能瞧见他的字…… 先前他送衣送物,就是恨不得她能时时刻刻想着他。 如今,连个匾额都不肯放过…… 透过蒙蒙细雨,清雾朝落霞轩的方向扫了眼,唇角不由自主地就微微勾了起来。 她眸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敛去,便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想什么呢?这样开心。” 语调欢快,声音爽朗。正是岳莺无疑。 此时她身上沾着小小的水珠,立在门口微笑地往这边看来。 清雾忙起身迎了过去。 第一二二章 岳莺今日前来,便是和清雾商议到时候教习宫女的具体事宜。 此事还未完全公开。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在十二坊里公开宣布此事。有意者可以报名。然后从中选出德行上佳者进行学习。 因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未公开,清雾已然可以想象到时候必然有很多人积极报名,便就到时候学习的人数与岳莺具体商议了下。 依着清雾的意思,这次学习的人数贵精不贵多。 岳莺很是赞同她的意见。又问她心里可有个具体数字了。 清雾问她,一次学下来,大概多久可以开始看诊。 “她们若是足够刻苦的话,三年足够。”岳莺道:“若只是给人寻常看诊,一年可以在师父的带领下开始最寻常病症的诊治。只是开方抓药,都还得是在师父的眼下去做。十年后能够略有小成。学无止境。十年之后,需得继续研习。” 清雾听了,颇有些气馁。 岳莺见状,便问有何苦恼之处。 清雾想了想,就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我原先想着,初时择出三十二人来。每阶段考核一次。第一次刷下十人,第二次刷下八人,第三次刷下四人。择优留下的十人跟随师父学习到底。刷下的人也可跟着听课继续学习医术,到时她们亦进入司药司,只是不可参与看诊,仅负责协助十位医者。” 岳莺听闻“司药司”三字,顿时眼睛一亮。 她没料到,清雾辟出宫女单独管制,竟是将医药单独分出了一个分列。忙携了她的手,有些激动的仔细问道:“你这是何打算?” 清雾想仿照那六局二十四司来制定制度。 因着吃饭、看病从古至今都是十分要紧的问题,她便想从这个开始,将尚食局先设立起来。其中便有司药司。只刚开始做,医者又基本都是男性,她只是个小小女官而已,没有能力从全天下来招揽女医者,更何况,即便是女医者,又有几人甘愿进这暗无天日的宫中来? 她就想就着这段空余时间先培养一部分宫女出来。 清雾知晓培养医者需要的时日颇长,原先只道是女官设立也需得很久,需得慢慢来,所以并不是太急。 只是她没料到,霍云霭这几日和她相商过后,竟是全力支持。又催促她将此事尽快落实。 清雾不知道霍云霭怎么忽地转了性子。之前虽然也急切,却没到如今的程度…… 难不成,宫里头要发生甚么大事不成? 可看他神色,又没有甚么担忧在里面。反倒是眉目间有着淡淡笑意,似是想到了十分开心的事情。 “若是柳大人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个法子。”岳莺沉吟半晌,忽地开口说道。 两人多年前早已相识,私下里称呼颇为随意。如今岳莺将“柳大人”一个称呼喊了出来,想必是有正事要说。 清雾忙道:“请讲。” “当年战事连连,许多人无家可归。有些女子更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岳莺斟酌着说道:“我自五年前便试着收留了一些孤女。平日的时候,教习她们医术,如今有不少已经可以给人略看看寻常病症了。旁的我不敢说,但她们各个人品端正。又是经历过苦难的,最是有仁善之心。” 清雾知道,五年前岳莺与她的一位师兄成亲,两人一同开了个医馆。却不知晓,她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事情。当即叹道:“岳姐姐仁心。” 而后转念一想,岳莺此刻提到此事的缘由。清雾心中有了个想法。再一琢磨,已有七八分的肯定,心下欢喜,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 岳莺笑道:“没错。我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不如让她们参与宫女的选拔。若是有几个能够通过,那便将这几年的空白时日暂且填补了。” 只要第一批人到位,每一年都有新人慢慢去学,渐渐地队伍就也壮大精干起来。 听了岳莺的主意,清雾甚是欢喜。思量了下,便道:“那这两日我寻几位嬷嬷来商议此事。若是可行,我让窦妈妈给你带个话。然后我安排此事。” 竟是毫不犹豫,丝毫都不用去问旁人,她自己便可做决定的做派。 岳莺大奇,疑道:“无需告诉陛下?” “不用。” 清雾因知晓洛太医是霍云霭心腹,且洛太医和其弟子的品行都极其端正,故而在岳莺面前并未有太多顾虑。 她边考虑着这事儿,边道:“宫女和女官之事,我可全权负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清雾只当自己是个女官,所以设立女官一事交由自己并无太大问题。 但岳莺的师父在宫中当值多年,自然知晓这后宫一切人事的设立,都是要由主子们来做决定。 后宫无女主,便要事事经过天子之手。 陛下这般安排,倒像是将清雾当成了、当成了…… 岳莺心中百转千回,看着眼前容颜出众神色认真的女孩儿,再想想当年陛下因了她而急忙去寻师父的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不由展颜一笑。 她看清雾好似还未了解到自己的权柄之大,就也不点明,转而说道:“此事这般着紧,我需得赶紧回去安排一下。” 那些孤女,年龄、性子各不相同。她需得仔细思量,再对她们的医术进行考核。合适了的,才会送到清雾面前来选拔。 清雾应了一声“好”,说就起身送她出门。 其实清雾也不明白,霍云霭为何一下子开始着急整肃后宫了。不过,这样也好。待到有了合理的规划、择出相应女官后,这些宫女日常行事间便可挺直了脊背,不再如原先那般行事间常要看宦官脸色了。 岳莺将清雾今日所言仔细思量了下,越想心中越是雀跃。 原先她只当清雾的宫女管制不过是大致的一个想法,却没料到,陛下和清雾竟是这般重视。 在本朝,女子原本不过是相夫教子的存在。若是在外抛头露面,可是要被人诟病的。 即便是她,虽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亲自教养大,在外开馆行医的时候也遇到过诸多难处。 当然,强大如镇国大将军,强大如易家的那位家主,自然不必看旁人脸色了。但,世上又能有几个她们? 随着镇国大将军故去、朝中被祝阁老和帝师掌控,渐渐地,更是没了女子的立足之地。 岳莺将清雾今日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想着,心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岳莺忽地驻了足。扶着门框转回身来,轻声说道:“柳姑娘,太医院,收不收女子?” 清雾没料到她有此一问。不过,转念想想霍云霭的态度,便道:“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多谢。”岳莺竟是朝清雾敛衽行礼。 清雾赶忙侧身避开,“岳姐姐的意思是……” “我想入太医院。”岳莺说着,脸上的认真和自信慢慢浮现,绽出了坚定的微笑,“我想入太医院。我想负责教习女医者。她们在宫中可以为女子看诊,出了宫,亦是可以行医。既有了技艺傍身,也可以帮助更多的女子。” 清雾没料到岳莺竟有此心性。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岳莺居然想到这样远。 霍云霭虽答允了岳莺出入宫中授课,却并未给岳莺随意出入宫中的权力。岳莺每次过来,都是提前和清雾商议好了时候,然后由窦妈妈拿了清雾的腰牌将她接过来。 而身为太医,便可出入宫中。若是担任教习一职,更是方便、妥帖。 想来,岳莺的心中早已有了想要教出更多女医者、帮助更多女子的想法,才会在这么短的功夫内,做出这个决定。 “我一定会好好与陛下说起的。”清雾认真道。 其实,她觉得,此事十有八.九能成。 霍云霭是先皇和镇国大将军看着长大的。镇国大将军身为女性,却有着许多男儿也不及的果决和坚定。是以霍云霭从来不会看低女子。 这也是他为什么肯在后宫之中,让女官制度建立起来的缘由。 岳莺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她心中虽然忐忑,对此事却还是有些把握的。 自己的医术,她有信心。 至于陛下那里…… 若不是清雾有如今的权力,若不是陛下足够信任清雾、愿意让女子有足够的地位,岳莺绝不会有此妄想。 可是,她遇到了这个机会,就绝对不能放过! 两人共撑一把伞,边走边说。将要分别的时候,岳莺想起一事,便随口告诉了清雾。 “听说郑天宁郑先生准备参加科举,还报名了今年的秋闱。你听说了吗?” 第一二三章 郑天宁天资聪颖,十三岁便考上了秀才。只是他一直无心仕途,之后便再未参加科考。 清雾不知他为甚会忽然作此选择。但既是郑天宁自己的主意,她自然为他高兴。 岳莺和清雾相携着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就与清雾道了别。 清雾目送岳莺走远,便打算转到昭远宫去,为霍云霭添点墨,备些纸。谁料还未走到路口,便见小李子小跑着一路行来,说是陛下有急事寻她。 这个时候,应当是霍云霭在昭远宫中处理政务的时候。清雾想也不想,便道:“我正要过去。”说着,举步继续向前。 谁知小李子却赶紧将她给拦住,摇摇头指了身侧边另外一条路道:“大人弄错了。并非到那里去,而是往这边。” 望向他指着的放心,清雾有些不解。 若她没记错的话,那条路通着的是…… 小李子看出她眼中的迟疑,轻声道:“小的给您引路。”不由分说先往那边去了。行了几步,又驻足,低眉敛目地静等清雾过去。 他这般行事,这便是说,霍云霭当真是在那边等着的了。 清雾朝身边的杜鹃微微颔首。杜鹃便给她撑着伞,往那边行去。 这里是宫里极其偏僻的一处。路上虽干净整洁,也有宫人时常打扫,但因着平日里几乎无人过来,砖墙间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又因近日连连下雨,此处更显阴森。 饶是杜鹃常在宫中行走,到了这里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头垂得更低了些。 清雾向前走着,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终是在路的尽头处寻觅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身子笔挺,负手而立。在这蒙蒙的雨雾中,愈发显孤冷。 霍云霭常年习武耳力甚好,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见是清雾,孤冷的神色瞬间带了些暖意,一直凝望着她等她走近。 待到两人不过相聚几尺的距离,他顺势从杜鹃手中拿过伞,和清雾一起撑着,朝她微微颔首道:“走罢。”又回头朝小李子看了一眼。 小李子便将杜鹃和旁边跟着的宫人尽数拦了下来。 清雾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眼前不远处的地方,看着院中无人收拾的遍布院中冒了新绿的杂草,再看那斑驳的院墙,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忍不住抬问他,“来这里做甚么?” “稍后你便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院中。 霍云霭和她一起走到廊下,将伞随意地搁到了墙角处,尔后竟不由分说地握了她的手,一同向里行去。 平日里即便他对她有甚亲密的动作,也是在昭宁宫或是昭远宫中。再不然便是夜晚送她回宁馨阁时。 如今到了外头,光天化日之下,却是头一次如此。 清雾有些心慌,想要将手抽出来。谁知努力了许久,最终他竟握得愈发紧了些。 她正要开口,谁知耳边一痒,温热的气息忽至,却是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动。” 清雾刚要侧头避开他的气息。他已经不管不顾地拉了她,推开殿门,朝里行去。 这一片宫殿太过偏僻,只在外头待着,就觉得冷意十足。如今进到里面,瞬间森寒之意扑面而至。 清雾不知怎地,有些发抖,忍不住瑟缩了下。 霍云霭忙松开她的手,伸臂将她半搂在了怀里。 宫殿十分宽阔。两人并行向前,脚步踏地声便不住在殿中回响。 霍云霭的气息再次临近。 “等下无论看到甚么,你都别紧张。有我在,你莫怕。” 清雾点了点头。 只不过她这一次非但没有去躲,反而又朝他挨近了些。好似这里透着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霍云霭这便有些迟疑,想着自己这样的做法会不会太早、太过了些。于是脚步微顿,停了一瞬。 感受到他的犹豫,清雾反倒是慢慢镇静下来。 思量了下,她有些明白过来,到了此处,或许与她前几日说起的事情有关。 自从侯府的宴会结束,回到宫中的这些天来,清雾一直未曾断了调查郑家安插人手的事情。 她再也无法忍受那些人恶毒的虎视眈眈窥探的目光。只是,有些事情总是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一些,却又说不分明。 有心想问霍云霭,但他再手眼通天,但内宫中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也未必能够知晓的十分详尽。 就在这个时候,窦妈妈与清雾提议,倒不如问问那郑公子和祝敏然。 清雾本是没有在意。毕竟那两人身在宫外,很多事情无法知晓。窦妈妈却不以为然。 “须知那两家人能让他们带着传令之物、毒物,想必告诉了他们不少事情。即便不告诉他们,那他们身在两家之中,必然也能听到一些事、发现一些事。端看他们肯不肯说出来了。” 听她一番剖析,清雾便和霍云霭说起,想要见他们一面的打算。 毕竟那两家人多年的筹谋,均是与霍云霭的安危相关。 霍云霭考虑了很久很久,方才答应下来。只是这几天一直没有动静,她才没有想到今日之行会与此有关。 如今想通这一点,清雾忙轻声说道:“其实没甚么。”她浅浅一笑,“因为你没有事先告诉我,所以有些紧张罢了。” 看他还在踌躇,她咬了咬唇,有些羞涩地晃了晃他的衣袖,“你信我啊。有你在我旁边,我怕他们作甚?” 女孩儿声音又娇又柔,触动了他心底最温柔的那根弦。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清雾这便放松下来,晓得他这是答应了。 近日来她隐隐约约发现,他正将她一步步带入到这皇宫之中。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只将她养在宫里好好的护着,只让她娇憨地嬉笑。而是让她一点一滴地真正了解这个地方。 有时候路嬷嬷会来与她谈心,说起周围人的脾性、喜好、特点。 有时候,于公公会在给她领路的时候,冷不丁说起几件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皇宫太大、太复杂。 他就算想要护着她生生世世,但,他无法时时刻刻都跟在她的身边,很多事情也得她独自去认真面对。 不然的话,懵懂无知之下,被伤到的反而是她。 也正因为这样,她到了这个冷僻的地方,才能想到,今日他应当是带她去见那两个人。 他尊重她的意见。也愿意让她开始面对皇宫里的一切善恶。 其实,霍云霭对于清雾的这个要求,很是担忧。 那两个人试图谋害他,已是重罪。他暂时留下二人的性命,不过是另有打算。 可依着那两人如今的状况,若是让她当面去和他们针锋相对地对话…… 他的心便瞬间提了起来。 在看到那两人如今受过刑的模样,她会不会、会不会惧怕他的手段、进而怕了他这个人? 每每此时,他就不由得想到当年两人初遇的时候。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偏偏又那么坚强。即便是成人都无法面对的可怖情形,她硬是活过来、挺过来,还用力去对抗、去求得一丝生机。 这样的女孩儿,又怎会甘于只做他背后的单薄的影子? 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霍云霭终于下定决心。 罢了。他便是这样狠毒的一个人。 她若怕了他,他再好好想了法子,让她慢慢放下心防就是。 终归这辈子他就认准了她,便是强行……使些强行的法子,也不能让她离他而去。 故而拖到今日,霍云霭这才带着清雾来了这里。 只是,到了那厚重的铁门之前,他并未让清雾即刻进入。而是朝门口守着的孟梁示意了下,让孟梁陪着清雾在门口稍等片刻。 而后他闪身入内,沉步走向那被关押着的两个人。 清雾只听到了铁链的哗啦声,还未来得及辨出别的,铁门已然砰地下重新关紧。将她和屋内彻底隔离开来。 霍云霭负手而立,神色冰寒地望着眼前两人。眸中不带丝毫温度,说起了清雾想要见他们一面的事情。 那两人顿时激动地动了起来。被塞住的嘴发出了呜呜呜的嘶吼。 蓦地一声鞭响,抽打在了地上。 两人快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惩戒嬷嬷,浑身一抖,再不敢出声。 “后宫之中,以她为尊。无论她问甚么,你们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轻帝王的声音忽地响起,在这阴寒之处冷冷回响,“倘若你们对她有半点的不敬——” 他双目骤然凌厉,宛若利刃,狠狠划过两人的肌肤骨肉。唇角,却是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么下场,便不只是‘死’那么简单了。” 第一二四章 清雾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对上了两双晶亮的眼睛。 目眦欲裂,在这烛光摇晃的暗室,在那同样浮肿的两张脸上,显得尤其突出与惊人。 清雾视线微转,环视屋内。 处处都充斥着血腥气。地上,有斑驳暗红,上面还隐隐有着清水刚刚擦拭留下的湿气。 她抿了抿唇,脚步微顿。 霍云霭全身猛地绷紧。 他口中有些发涩,嗓子发堵。正欲上前说些甚么,女孩儿却好似没有留意到周遭环境和平日里有甚不同似的,径直走到两人跟前,在他们六尺远处驻了足。 而后,她视线淡淡扫过两人残破的衣衫和深浅不一的刑痕,稍稍侧首,对一旁的惩戒嬷嬷稍稍颔首。 惩戒嬷嬷会意,上前将两人口中塞着的布巾拿了下来。 他们口唇微动,终究是惧怕霍云霭,一点声响都没敢发出。 清雾视线转了转,最终落在了血迹稍少、没有搁置刑具的那一面墙上,问道:“玉芝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祝敏然连玉芝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只能摇了摇头。 郑公子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忙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霍云霭,这才声音嘶哑地道:“她是父……”他身子晃了晃,摇头道:“他是郑天安安□□来的。” “还有呢?”清雾望向他。在对上他肿胀的眼皮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后,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努力让声音平稳地说道:“她来宫里,究竟是做甚么的?” 之前听了采萍说起的玉芝之事后,清雾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有想通。 直到前几天,她听见杜鹃训斥一个小宫女时候说的话,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彼时她在屋里练字,杜鹃对了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宫女道:“你不是说浴房你会清扫,不用旁人帮忙,你一个人就能成的吗?” 小宫女哽咽着期期艾艾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不清扫好,反倒是去院子里玩石子去了?” “我、我看打扫的也差不多了,就……” “什么差不多了?分明是你偷懒,自己揽下了事情又不去做!” 杜鹃恼了,气道:“若是你做不成,自有人做。偏你非要揽下来又偷懒。自去领板子去!” 说着,她摔了帘子进屋,脸上犹自带着愤怒,喃喃道:“这些个偷懒的。也不知那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从哪里学的。” 清雾本想说别和那些人生气了。不得用换了就是。 可是杜鹃那话让她心里一惊,忽地明白过来,那种违和的感觉从何而来。 玉芝原先做出的样子,一直是勾引皇帝、想要随侍帝王身边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敢与人苟合? 采萍都能发现玉芝有相好之人,那么郑天安怎会不晓得。他既是晓得了,又怎会不对这罔顾他命令之人进行惩戒、由着她继续仗着他的势来横行无阻? 当真是表面上是一套,私下里做的却全然不是这样。 想必玉芝一事,另有蹊跷。 只是其中缘由,清雾无法想出。故而在此时问了出来。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郑公子的脸色晦暗不清。 但他明显地一愣,答非所问道:“你过来,竟是为了这事?” 清雾正因那事无解而心忧。这边既是问不出来此事的答案,那后面的一些连带着的疑惑更是无从得解。 她不耐烦和郑公子多说,拧眉道了句:“不然还是别的甚么?” 郑公子垂眸不语。肿痛的眼皮一阵阵抽搐,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本以为清雾是要问询那日之事。谁料竟是旁的…… 那玉芝,他是知道一点的。是父亲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其余的就不晓得了。 不过,他知道,那女人是为了皇帝而去,和这位柳姑娘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眼前的女孩儿,费尽周折来了这一趟,竟只是为了那皇帝,而不是因了那日她自己的事情么…… 那皇帝,为了她,严厉警告他们两个。这女孩儿,为了皇帝,见他这一次,只问那玉芝之事,却顾不得她自己的事情。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怎地和郑家祝家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是说,这是两个忘恩负义之徒,完全不顾情义的么? 为何他们会如此这样顾念着对方! 这样的人,当真是无情无义之辈?! 郑公子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些天来,隐匿在他心里的一个想法,忽地就止也止不住了,自顾自地往外冒。 故而,他来不及再多想,不由自主就以头抢地,砰地下重重磕了个头。喘息片刻,一字字说道:“求姑娘收下我。我愿终身为奴,侍奉您左右,帮您查出那事真相。” 祝敏然的目光剧烈闪动起来。 清雾倒是被他这忽来的举动给气笑了,不甚在意地道:“之前你还瞧我不起,如今却甘愿侍奉左右。这话的可信程度……也太过低了些。” “之前我愚钝,未曾想通。如今醍醐灌顶,自是明了。” “是么?”清雾淡淡一笑,“若甘愿为奴,那先学会怎样自称开始罢。” 她可不会忘记,这些人是怎样总是针对她,又是怎样一步步算计霍云霭、恨不得要了霍云霭性命的。 想要她信任他?那可是…… “求柳大人收下奴才罢。” 突然而至的咬着牙的一句话,让清雾正要离去的脚步蓦地顿了顿。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俯身在地、姿态恭敬而又卑微的那个少年。 第一次说完,再开口,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郑公子说起第二遍时,已经能够稍微放松一些。 “求大人收下奴才。奴才甘愿为牛为马。只求在您身边求得一个容身之处。” “你疯了!”祝敏然顾不得霍云霭先前警告的话,努力挪动肿着的口唇,使劲睁大肿胀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少年,嗡嗡说道:“你求她?” 郑家长子嫡孙,温文尔雅少年郎,不知让多少京中贵女痴心迷恋。如今却在这样一个一只手都能捏死的娇气得不行的女孩子眼前磕头求饶自称为奴!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郑公子听了祝敏然的话,恨不得当场扇她一个巴掌。手足动弹不得,他张起口来,猛一用力就朝祝敏然唾了一口。恨不得将她的头狠狠撞醒,让她清醒清醒、看清如今的现实。 郑家和祝家的态度,说明他们两个在这世上,已经是“已死”的人了。 他们,不再是他们。 他们,根本不再存在! 本以为心如死水了。但这些念头复入脑海,心里还是绞得痛到深入骨髓。 可是,让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是那些人。 如今放弃了他们的,也是那些人! 那些…… 他们视为至亲的人啊…… 他看到了。刚才进屋的时候,那个女孩儿,甚至还朝给她开门的守卫之人微微颔首。 这样礼遇身边侍立之人的,应当不会恶毒到哪里去。最起码…… 他撇了撇嘴角,露出个惨烈的笑来。 最起码,比郑家人要有良心的多…… 心中主意已定,郑公子再次叩头,硬声说道:“求柳大人收下奴才!” 祝敏然眼中残留的一点点光亮骤然逝去,撕扯着嗓子喊道:“你疯了!”她剧烈地晃动身子,身边铁链哗啦作响,“入宫为奴,你知道是做什么吗!” “闭嘴!”郑公子双拳紧握,阴恻恻地道。 ——身为男子,要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做事,他心里明白。这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亦是一清二楚。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被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父亲背叛,那种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感觉,当真是能生生将人折磨死! 少年往日里温和的目光,一点点散发出浓烈恨意。 霍云霭看了,便知他已经恨到近乎着了魔。这样能屈能伸的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若是雕琢之后用得好了,也不失为利刃一枚。 只不过这样一个奴才,单看主子能不能掌控得了他。若是不成,倒是要被反噬。 女孩儿半晌没有说话。 霍云霭知道,清雾一向谨慎。此刻怕是在细思此事的利弊。便只朝那惩戒嬷嬷示意了下,让她堵了祝敏然的口。 而后,他静静等着,等待女孩儿最终的决定。 她若肯了,他就也派个人去她身边护着。她若不肯,他就想法子把这人收为己用。 时间过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女孩儿这是要拒绝了。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在静室里慢慢响起。 “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便成定局。 第一二五章 这日天气晴好。清雾正和窦妈妈商议着行路时的所需之物,便见杜鹃撩开帘子,朝里探头说道:“姑娘,邓公公来了。” 清雾听闻,扫了眼窗上摆放着的桃枝,颔首道:“让他进来罢。” 话音落下不多时,一人迈步入内。 身材瘦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儒雅。 他娘家姓邓,自命名“不问”。自此以后,世上少了一郑姓之人,多了个邓不问。 清雾知晓他的意思——不问来处,不问出身,不问原名。 故而,她并未多追究,默许了他这个名字。 “过几日我便要走了。这桃枝,不必再送了。”清雾与眼前之人如此说道。 邓不问浑身一僵,猛然抬头,发觉逾越了,又赶紧垂首:“您、您还回来吗?”声音竟是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清雾暗暗叹气,心道他这些日子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好过,被欺负得当真惨了些。 旁人见这邓不问来路不正,又和寻常奴仆气质不同,便时常出言相讥。又看陛下和柳大人并不护着他,更是时不时地欺辱他。 清雾原本是不搭理这些的。谁知他来了后,竟是把她的话当做一等一的大事去对待。但凡她说的话,他都拼了命地去做。 那日她不过随口说了句,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也不知是不是饿了。谁知一转眼,他就拿了馒头屑去喂食。 那可是极高的杨树。他不会功夫,也没用梯子,都不知怎么攀上去的。待到下来的时候,手和脸上到处都是剐蹭的伤痕。他也一句话都没有。 若不是小李子眼尖,在他爬下树的时候发现了,多问了两句,谁也不知道他做过这件事情。 还有诸如此类许多事情。 她看着假山石,随口一句位置不妥当,需要挪动下。旁人还没来得及去办,他却手指尖都磨破了硬是自己将它移到了合适好看的位置。 她瞧着屋檐上的彩漆掉了色,他不声不响地拿画笔给描绘妥当…… 其实清雾也有所察觉。 虽然邓不问最怕霍云霭,但是最听她的话。 那天她看园子里的桃花开的好,让杜鹃去给她摘几朵来。谁知杜鹃还没腾开手,他已经拿着剪好的桃枝回了宁馨阁。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自然与寻常仆从不一样。 他选的每一个枝桠,都是花朵和枝子弯折处的搭配极其漂亮的。插在瓶中,甚是好看。 若让清雾自己去选,也不见得能比这些好。 清雾本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觉得真好,便赞了他一句“不错”。 哪知道自那天起,她每日里起来,都会在屋子里发现新剪的桃枝。瞧着那选枝,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初初看到倒也罢了。接连七八日都如此,由不得她不留意到。于是问了几句。 杜鹃便告诉她,那是邓公公一早还带着露珠的时候送来的。 清雾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看他这样上心,有一两次看到他被欺负,就顺口出言帮了他几句。 他在宫里的日子就好过了点。但,也只有一点点罢了。毕竟清雾并没有重用他。 可即便只好转了芝麻绿豆大的那么一点,他却对清雾愈发尽心起来。 此时此刻,清雾看邓不问这样害怕,想着他或许怕她一走还会受欺负。转念一思量,也是她刚刚说的话有歧义,未曾讲明白,便道:“我要去西南一趟,不久就会回来。” 过些日子就要到清明了。 文老爷子特意向霍云霭上了折子,想要给自家孙女求个长些的假期,为的就是回乡祭祖、将孙女写到族谱上一事。 霍云霭自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 易正莲尚在京中,听闻此等喜事,也不即刻回江南了,说是要一路同行,参加清雾认祖的仪式。 原本霍云霭还有些担忧清雾,听闻易家家主同行,剩余的那点担心就也没了。 一来易正莲是女性长辈,清雾有了甚么事情,有易正莲在能够及时指点她,方便许多。 二来,易正莲身边带了许多好手。加上霍云霭派去随行之人还有文家赶来护送的武将,尽够保护好清雾了。 清雾却是犹豫再三。不为别的,而是因了那铺开的六局二十四司之事。 整理好前些日子收集到的讯息,又征询了诸位嬷嬷的意见,往后十二坊内各人往后的去向她已经大致有了数。 医者之事倒也罢了。岳莺早已开始授课,每五天来一次。清雾不在的时候,洛太医会将她带来。 其余各处,却是要安排好人手去继续关注。 清雾已经为了这些忙了好些时日。 其实,宫里耳目灵通的人,早已经根据这些天她的动向猜到了个*不离十。偏偏这邓不问是她手底下的,前些日子因着不够信任他,清雾并未让他放手去做甚么,只是让他在宁馨阁里打打下手。 她不安排,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多去探听。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待着,连她将要出宫去侯府都不知道。 清雾暗暗叹了口气,与邓不问道:“我不在的时候,玉芝那边,你多多留意下罢。若有甚么需要,去寻于公公。他心性宽厚,若你不逾矩,他自会帮你。” 其实,她本没打算这样安排邓不问。针线坊那边,她原本想着等她回来、准备将宫女分别安置到六局各处的时候,再安排他去做。可如今看他这状况,与其这样枯等着,倒不如让他忙起来反而好些。 听了清雾这话,邓不问原本死气沉沉的眸色果然微微亮了下,忙颔首躬身应下。 窦妈妈看着他的背影,神色间现出忧虑。 她并不知道那邓不问的来历,只觉得那人对姑娘的关注着实太多了些。更何况,那人身姿笔挺,行止间温文尔雅,跟平日里的奴仆皆不一样。便问道:“他这样殷勤,着实太过了些。若是陛下知晓了,恐怕……” 清雾明白窦妈妈的意思。 霍云霭对她的心思,怕是没人比窦妈妈和于公公更清楚了。 只是清雾还真没担心过这个。 霍云霭手眼通天,即便是宫外的事情,也甚少有他掌控不了的。更何况是在宫里。 邓不问的做法,霍云霭怎会不知? “无妨。”清雾笑道:“他跟在我身边做事,自然要尽心些。” 窦妈妈本还欲言,后转念一想,那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了,就也作罢。 将事情尽数安排完毕,清雾便去了向霍云霭道别。 霍云霭早已将手头事务尽数搁下,在昭宁宫内等她。 见女孩儿满面喜色,他闷了一晚上的离别愁绪愈发浓重起来。握着她的手把玩着,和她商议道:“这次出行,你打算带了谁同去?” 看他如此,清雾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之前窦妈妈的那番话。 虽觉窦妈妈担心太过,霍云霭不可能会介意那邓不问的事情。可清雾瞧着眼前少年那一脸不悦、恨不得绑了她不准她离去、偏偏要故作大方的模样,她就觉得好笑,便起了点逗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挨个数了起来。 “窦妈妈和杜鹃自然要带着。丹青和桃枝也带着,人多点好照应。嗯,身边没个力气大的跟着不好办。不如……就把邓不问一起带上罢。” 等了半天,没听到霍云霭答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清雾疑惑地抬头去看,便见少年正半眯着眼冷冷地盯着她看。 明明是满脸煞气了,眼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酸意在蹭蹭地往外一直冒个不停。 四目相对,霍云霭咬着牙从齿缝儿里挤出来一句:“你敢!” 清雾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他虽然不介意邓不问的行事,那也得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监视着才行。离他远了、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可就不许了。 清雾忍不住笑着睨了他一眼,哼道:“小气。” 霍云霭看她这般,瞬间明白她这是唬他的了。这才放松下来。 只是,当女孩儿走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有甚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磨磨蹭蹭将近一个时辰都没安下心来,他忽地想起一事,心下暗惊,手上忍不住猛地使力,朱笔瞬间被一折为二。 霍云霭将断笔随手丢了,腾地下站起身来。 小丫头已经年满十三,到了可以议亲的年龄。且,她这次回的是文家老宅。 老宅最不缺的是甚么? 惯爱关注人亲事的邻家叔伯婶娘们。还有她们那正当年少的儿子外甥侄子们。 文家老爷子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若他听了老邻居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再一高兴,不管柳家人的意愿,给小丫头来个什么定亲…… 年轻的帝王越想越心惊,忙扬声唤来于公公,吩咐道:“摆驾!出宫!” 于公公愕然,“陛下这是……” “镇远侯将要归故里,朕送他一程。” 少年紧绷着脸,寒声说道。 ——顺便,再表明一些事情。 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可是他的女孩儿。 他们怎么把她带走的,就得怎么着将她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谁也不许觊觎! 第一二六章 待到清雾回了家,柳府众人皆忙碌了起来。柳方毅还有三个儿子俱都告了假,准备送他们出城去。 四顾看过之后,清雾没有发现郑天宁的身影。问过哥哥们,才晓得先生今日没出院子,而且已经放了话,他要在屋里读书,就不一同去送行了。 清雾没料到郑天宁竟好像连走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打算再见,心下狐疑,忙去郑天宁的院子寻他。 无论是在西北,亦或是在京城,郑天宁的院子都不防着清雾。旁人过来许是还要通禀一番,清雾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尽可随意来去。 清雾看到了书房窗边走动的人影,想也不想地径直而去,推门便道:“先生,你当真不送我去了?” 郑天宁早已透窗看她过来,闻言当即答道:“那是自然。” “不过耽搁一个多时辰罢了,也不愿么?” 听出她的不乐意,郑天宁不得不解释道:“离别有甚可看的?我倒宁愿你回来的时候去接你。哪怕等上三天三夜的,也比如今看着你的背影三个时辰要好。” 清雾听了忍不住笑道:“你这话,却是有些不好明白。” 眼睛却还不住往他书上瞄,显然是怀疑他之前那话,总觉得这书才是吸引他不出门的最大缘由。 郑天宁索性把书搁到她眼前,由着她大大方方去看。 清雾一瞧,竟是应试所用书籍,顿觉无趣。继而讶然,问道:“你果然要参加秋闱的?” “那是自然。” 郑天宁执书朝她额上轻敲了下,哼道:“我难不成不像是能正儿八经读书的人么?” 清雾抿着嘴乐,“不像。” 说罢,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郑天宁一番,看他如今竟是衣衫齐整,再不复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由大奇,绕着他转了两圈。 第二圈还没转完,便被郑天宁一把拉住。 不待她反应过来,郑天宁已经探手到她颈后,为她整了整微微有些翘起的衣裳。指尖收回的时候,他微微一顿,似是不经意般,轻轻滑过了她的脸颊。 在西北的六年里,他和她日日相对,这般为她整理衣裳的举动已不知有多少回了。清雾便也没太放在心上,转而期盼地说道:“先生既是不愿看那离别的情形,要不然,与我一同去侯府?西南还是有些好玩的。先生不是惯爱游历么?倒不如一起过去,权当散散心了。” 看女孩儿这样颇有些殷勤地模样,郑天宁就知道她是紧张了。也才明白过来,这恐怕才是她此番前来的最大目的。 也是。即便文家是她原本的家,那又如何?养育她长大的,毕竟是柳家。 柳岸风原本想着,他是兄弟里功课最不济的一个,耽搁些时候没甚么,且他也会些功夫。于是自告奋勇送妹妹过去。只是柳家人生怕文家祖孙介意,考虑过后,终究是没有答应他。 如今清雾骤然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又没有多年相伴的至亲陪着,怎能如平日里一般嬉笑平静着面对? 郑天宁双手抱胸,懒懒地斜倚在桌边。 清雾见他没有反应,好生说道:“那里有极好吃的美食,虽说偏辣,却是旁的地方见不到的。还有美人儿。那里的姑娘皮肤细嫩白皙,很是漂亮。”瞅瞅身边人,依然没有反应,清雾有些泄了气,喃喃道:“那里风景极好,山美水美。先生你真的不想再去看看么?” 听了她最后一句,郑天宁摇头失笑。 她还记得他去过那里?那还这样明目张胆地诓他! 不过,小丫头素来耿直,如今为了让他同去,竟不惜胡乱掰扯。 当真是、当真是…… 他叹着笑着,唇角翘起的弧度却是慢慢地淡了下来,最终抿成叹息绷紧的直线。 ……若是旁的地方就也罢了。 这里,他当真不想再去。 “你无需担忧。老侯爷和文世子都是极好相处的。”郑天宁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轻声道:“我就不去了。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许多时候。我得用功读书。若是秋闱不中的话,又要多耗上许久。” 若是旁的地方就也罢了。 可那里,是当年他允诺定亲之地。 他…… 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踏入此处。 清雾听郑天宁提到秋闱,便收了先前那些劝慰的话。垂头丧气的“嗯”了声,后又想到什么,又开心起来,道:“先生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二人相处虽是师徒,更是友人。私下里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郑天宁听她说出这话,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下,而后又笑,“左右不再成家,总也需要立业。”不待她问出疑问,便接着道:“往后你独自在宫里,岂不十分无趣?待我考得好些,过几年官儿做得大些,往后倒也能时不时地见到了。” 清雾睨他一眼,没好气道:“先生就唬我罢。说的好似是为了我才要做官一样。” 郑天宁挑眉,“你不信?” 清雾口中说着信,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郑天宁倒也不在意,笑着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收手的时候,他指尖滞了下。脸上挂着不甚在意的笑容,悄悄地背过手去。 时间不等人。清雾没待多久,便匆匆离去。 将女孩儿送出院子后,郑天宁方才缓缓扬起手来。 修长的指上,赫然勾着一根长发。 青丝如瀑,唯有这一丝,留在了他的指尖。 郑天宁重重叹息着,将手死死攥紧,一步步回屋去了。 这次来送清雾的人很多。多日不见的沈水华和邹可芬都来了。鲁聘婷虽因着家中有事未能亲至,却也遣了人来与清雾说一声,又在短笺上写了祝她一帆风顺的话。 出乎清雾的预料,吴林西竟然也来了。 再次相见,原本羞涩的少年愈发清减了。往日的衣裳挂在他瘦瘦高高的身板上,晃晃荡荡地显得大了一圈儿。 见了清雾,他嗫喏半晌,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反倒是眼睛里开始蓄了雾气泛了红。 柳岸汀看他踉踉跄跄地朝清雾走过来,忙大步过去将他拦住,笑道:“听闻你要定亲了?恭喜恭喜。” “定亲”两字让吴林西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看着不远处容颜娇俏的女孩儿,看她正和 十指紧握,最终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柳岸风跳了过来,问道:“” 吴林西垂了头,闷声道:“我也不知道。” 因为不在意,所以根本一个字儿也没去关心。 柳岸风大奇,想要多问两句,却被柳岸芷连拉带拽地给拖到了一边儿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嗷嚎叫的声音:“大哥,你慢点儿。哎哟,我就是想问问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儿。只是定亲?定亲了不就是快要成亲了吗?这话还是爹和我说的。爹说了,你要成亲了,让我……唉唉我知道错了。您老手下留情!” 高大英武的少年,被自家文气儒雅的大哥训得灰头土脸,大气也不敢出。 大家看着有趣,俱都笑了。 就在这和乐的气氛里,沈水华忽地拊掌笑道:“可是不能背后说人。这不,正主儿来了?” 众人循声望过去,便见一身鹅黄衣衫的夏如思正婷婷袅袅地朝着这边走来。 夏家和柳家已经定了亲。夏如思可是清雾没过门的嫂嫂了。沈水华这句“正主儿”,说的便是刚才柳岸风刚才口中说的柳岸芷将要成亲一事。 柳岸芷本还严肃地板着脸训斥柳岸风,一听到夏如思甜甜一声“雾儿”,他脸上的怒容一下子就垮了。 柳岸风嗷地一声叫,哈哈大笑着赶紧跑开。 文家祖孙住的和柳家并不近,更何况还有易正莲要同去。 前一晚三家人早已商议好,因着各有不少东西带着,就无需绕行了,都在城外的十里亭处等着。会和之后,再一同上路。 谁知出了城后,没行多久,柳家人就被眼前的阵势给惊到了。 两列禁卫军分站路的两侧,身姿笔挺,面容肃杀。 队列的尽头,便是围成半圆的近百禁卫军。隐约可见一人锦衣白马,气度卓然,正被禁卫军护在内侧。 一行人不得不驻了足。 不多时,穆海从中闪身而出,来到清雾面前躬身说道:“陛下正在和侯爷、世子说话。姑娘要不要先行过去?”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清雾随时都能过去。不过,旁人还是再等一等罢。 清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穆海的提议。 她不知道霍云霭怎么忽然就跑出宫了。不过,他既是有话要和爷爷哥哥讲,那便等他们商议好后再说罢。 穆海见清雾不肯过去,忙回到里圈去和霍云霭禀报。 众多禁卫军立在道路两侧,周围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便一个眼风扫过来,细瞧究竟有无可疑之处。 齐刷刷的一众武将,都是手上沾过血的,那眼神,绝非寻常人可比。如今这阵势,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 不多时,何氏和柳岸汀他们便有些站不住了,不由自主往后挪了几步。 柳岸风却是个闲不住的。 他听闻当今圣上功夫不错,一直想要瞧瞧这位能文能武的高手长什么样子。跳来跃去,就想看清里面那个身影。 谁知蹦跶了几下后,他却愈发有些不敢肯定了。于是拉了拉尚算镇定的自家大哥,半掩着口和他轻声说道:“哥,在里头和文世子说话的那个,是谁?” “陛下罢。”柳岸芷拧眉道。 “不对啊!”柳岸风轻轻地怪叫一声,“我怎么瞅着像是云公子呢?” 第一二七章 因为太过诧异,柳岸风叫出声的时候,声音颇有些刺耳。虽然顾忌着禁卫军没敢大声说话,稍稍压低了些许,可这与平时不甚相同的怪异语调还是让周围熟悉他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柳岸汀听了他那句话,扶着何氏上前,朝那边模糊的身影瞥了几眼,喃喃道:“不能罢。” 他这话里带了七分的怀疑,另有三分,却是不敢置信的意外和惊愕。 柳岸风听了出来,一把拉住他道:“二哥也觉得像,是不是?” 柳岸汀又瞥了几眼,心下愈发不肯定起来。再看四周都是禁卫军…… 他心里突地一跳,正待细问清雾,谁知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骤然出现,朝清雾行了个礼,而后朝诸人道:“柳大人家亲眷何在?” 在场的柳大人有两个。但看孟梁这态度,尽皆知晓指的是清雾了。不过因了文家祖孙已经到了那一处,如今唤的定然是柳家人。 先前一言不发的柳方毅朝家人颔首示意了下。柳家一行陆续出了人群。 孟梁对清雾做了个“请”的恭敬姿势,待清雾往前行了,这才引了柳府众人往前行去。 柳岸风特意跑在了家人前头,紧跟在孟梁的身后,小心翼翼问道:“前面那位,可是陛下?” 孟梁扶扶腰间佩刀,“嗯”了声。 他简简单单的一声应,使得众人心中一凛,神色愈发敬重。 自孟梁出现开始,一同前来之人皆是屏气凝神,留意着这位禁卫军头领的一言一行。如今他们并未走远,孟梁那一下应声众人尽皆听到。无需跟去觐见陛下的,听闻天子近在咫尺,亦甚是惶恐,忙跪到在地。 柳方毅看着孟梁对待清雾时候的恭敬态度,暗觉不妥。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禁卫军身穿铠甲腰佩带鞘利刃。虽有孟梁在前,他们不再将紧盯的视线落在柳家人身上,但他们周身散着的冷冽之意却还是让从旁经过的诸人心惊胆战。 柳岸风也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偷偷往前看,见妹妹反倒是镇定自若,这才心下稍安,眼眸乱转往四处看去。谁料刚歪了下头,就被身侧禁卫军发现,怒瞪了他一眼。柳岸风被那弑杀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乱瞅。 待到行至禁卫军队列的尽头,诸人眼角余光就能瞄到在前跪着的侯府祖孙,尽皆大惊,不敢抬头细看,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清雾亦是如此。 可她收了裙衫下摆还未来得及弯下膝盖,霍云霭已经三两步疾走而至,一把拉住她。 他用力甚大,固执地托着她的臂膀,不许她的身子往下躬去,哪怕只有半分,也是不成。 清雾愕然。若是旁的时候就也罢了,此时此刻,她的亲人们,父母兄长,还有爷爷哥哥,俱都跪伏在地。若她站着…… 若她站着,岂不是他们连她也一起跪了?! 上回在侯府宴席上,经历了那样惊惧的事情之后,爷爷和哥哥跪下,她未跪,是当时心绪不宁未曾细想。此时此刻,怎能再次如此? 清雾大急,额上和鼻尖上微微出了汗。忙朝他使眼色,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一般,手腕一翻握了她的手,道:“今日一去,怕是许久都不得相见了。” 这声音虽还冷冽至极,但遣词用句间带出了几许温情。即便是孟梁和穆海看惯了两人在一起,也都头一回听到主子这般,忍不住指尖颤了颤。 他们都如此了,更遑论旁人?! 文家祖孙见过宴席上此人的雷霆手段和冷血残酷,虽方才听他所言心中有了数,却远没有眼前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情形让他们震撼。 而柳府众人…… 霍云霭骤一开口,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心里的惊诧太过,便有一两人抬头去看。 柳岸芷发觉身边的三弟在悄悄抬头,不由心惊,赶忙去阻止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柳岸风看着神色淡漠的霍云霭,脱口而出:“你是云公……” 云之一字,乃是帝王之名。旁人怎可随意唤得? 年轻帝王的眼神瞬间凌厉,面现肃杀。 柳岸风惊得浑身发颤,忙低下头去。手指紧抠地面,四肢瑟瑟。 清雾赶紧拉了霍云霭一把,扯扯他的衣袖轻晃了下,欲言又止。 霍云霭知她想为柳岸风求情,神色舒缓了些许,紧了紧交握的手,又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细汗,淡笑道:“后宫之事,我只替你看管几日。那些太过繁琐,还需得你回来后一一理清。” 他这话和之前在宫里说的可不一样。 清雾分明记得,当初她担忧自己走了后铺开的那些事情无法尽数安置妥当。霍云霭便主动向她承诺,她尽管安心地去,六局的各项事宜有他遣了人看管着,出不了乱子。 如今又怎地好似反了过来,他要说搞不定那些事情了? 而且,还摆出一副非得她不可、没了她后宫就乱成一团的模样? 清雾虽心中不明了,但在众人面前也不会去驳了他的脸面,就顺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接道:“多谢。” 她和霍云霭之间的相处模式,素来是随意且平等的。即便她诚心想谢他,措辞与语气也改不了多年积攒下来深入骨髓的习惯。 听了她这随意且自然的话语,再听年轻帝王那含笑的一句“你与我无需这般客气”…… 虽然年轻的帝王在勾唇轻笑,虽然他现在显然十分愉悦比刚才那冷肃的模样要好上了许多,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反倒更加骇然,尽皆开始冷汗直流。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更是心下惊惧。 方才霍云霭轻描淡写说起那事,他们只当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试着驳了一两句。 可是,他们忘了,这人是冷血的、凉薄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刚才他说起那件事时,不过是为了将女孩儿留在身边,所以稍微显露了一点平易近人罢了。但他们刚表露出不太愿意的苗头,他便一个字儿也不再与他们多言,直接将女孩儿叫了来。 如今这般情形,分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两家人,他对他们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了女孩儿罢了。在他面前,只有她,能够站着与她比肩。旁人只能跪伏在地,高高地仰望着两人的份儿。 这简直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们,她是他选中了的…… 不。 比那更甚。 即便是帝后之间的相处,又有几个能似他们这般随意? 清雾虽在和霍云霭说话,但眼睛却不时地在看自家亲人。此刻看到大家的反应,她眉心微蹙,现出担忧。 霍云霭自是晓得她的心思。 如今冷眼一扫,看着两家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年轻的帝王这才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说道:“都平身罢。” 诸人如获大赦,纷纷谢过陛下。 清雾想要上前扶起爷爷和父亲母亲。谁料霍云霭手上使力,不准她过去。 清雾有些恼了,瞪他一眼。 霍云霭故作没看到,只朝穆海和孟梁还有于公公扫了眼。 三人赶紧上前,扶起三位长辈。 柳府和侯府众人起身之后,环顾四周,才发现禁卫军的那半个圆不知何时已经合成了一个整圆,将他们围在其中。 想来,刚刚的事情,在外头是瞧不见半分的。 两家人这便愈发肯定,刚才帝王那般做法,是特意在“提醒”他们。心中更为惊骇,态度愈发敬畏。 霍云霭不顾他们各异的心思,给女孩儿顺了顺额上鬓边的发,又亲手套了个碧玉扳指到在她拇指间,“这是父皇留给我的。你且戴着罢。” 那碧玉扳指是男子所用,即便是套在她的拇指上,也大了两圈。 清雾更加茫然,但他既是当众这般说了,她自然不会驳他,就笑着道了声“好”。 不过,她晃晃手指,有些为难。 眼见着就要上路了,他冷不丁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岂不是难为人? 搁在身上罢,怕不小心碰坏了。戴手上罢,那是肯定要掉下来的。 清雾正暗自纠结着,少年却莞尔一笑,从她颈上解下了她一直挂着的那根八股白丝拧成的细线。 绳链上,是多年前他送给她的那枚镇国大将军求来的雄鹰状羊脂玉坠。 少年修长的指微动,将玉扳指和玉坠一同挂在绳上,又给她挂回了颈间。 瞧着这一幕幕,何氏心里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皇家哪是好相与的?一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心思百转千回。 自家女儿生性单纯,三两下就被那人给骗了过去,偏偏那傻丫头自己还没发现…… 柳方毅发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他当年在秦大将军麾下,自然也对这位帝王的行事有所了解。 皇上素来做事狠辣果断。如今肯花费心思来暗示他们,又肯花费心思来哄着囡囡,那说明他是真的上了心。 而且,他将先皇之物送了丫头,定然是在向他们保证,即便往后宫里头不只一个女子,自家囡囡也是头一份的。 文老爷子却是看到那羊脂玉坠后,神色微动。 霍云霭事务繁忙,这次是临时决定前来,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便策马离去。待到禁卫军也尽数撤离之后,大家慢慢地就恢复了之前随意的模样。 清雾与友人们道别时,一转眼发现少了一人。四处寻过,才发现沈水华正和文清岳在柳树下说话。 文清岳不知道说了甚么,沈水华脸上一红,再不搭理他,转身就朝这边跑来。 清雾看得稀奇,不住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瞧着。 沈水华被她瞧得脸上红晕愈发浓了些,连连摆手说道:“他就是跟我说,他过段时间还会来京城。只有这些而已。” “应当是了。哥哥说要亲自送我回来。”清雾不晓得沈水华为何这般紧张,想想自家哥哥也是个气势迫人的,便道:“你无需害怕。熟悉之后,哥哥是很和善的。” 谁知沈水华听了这话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愈发羞涩起来。 两人在这边轻声细语着,另一边文老爷子却是叫住了柳方毅,悄声问:“那玉坠子,什么时候、何处得来的?” 他稍稍描述了下,柳方毅方才晓得老侯爷说的是那枚清雾挂着的玉坠。想了想,那坠子当年离京前就有了,便如实说了出来,又道:“听闻是大将军给的。” 柳方毅想着是秦大将军送与之物。 但文老爷子目光一闪,却是终于记了起来,当年他们一众老将陪着先皇和镇国大将军去寺里祈福,镇国大将军得了这样一枚坠子。 后来……后来大将军就把那坠子送给了陛下,说是护佑他平安…… 想通了这一点后,饶是久经沙场早已历练得铜筋铁骨的镇远侯爷,也禁不住心神剧震。 他忽地明白过来,柳家人怕是弄错了。 自家小丫头和陛下的纠葛,想必多年前已经有了苗头。只是柳家人没有看透。 想到此处,文老爷子反倒没了之前的担忧。 他原先是怕陛下因了小丫头绝色的容貌而对她高看几分。如今晓得了两人间的牵绊,老爷子反倒不担心起来。 因为霍云霭的到来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晚的话怕是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城镇、要在乡间过夜了。众人匆匆道别后就上车离去。 清雾这一走,便是整整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京中的女眷们已经穿上了凉薄的夏衫赏荷了。 而她,也不再仅仅是柳家的女儿,更是镇远侯府的嫡出姑娘。 第一二八章 清雾回到宫里的时候,霍云霭尚在早朝。 于公公得了吩咐,没有随他进殿伺候,而是等在了宁馨阁外,专门候着清雾。 远远地看到清雾的身影在路口出现,于公公便小跑着迎了过去。边落后半步紧跟而上,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陛下这两日太忙了些。昨儿将事情处理妥当,便过了掌灯时分。听闻姑娘睡下了,便没再出去。今儿一早又不得闲……” 话语间满是为难和局促不安。 清雾没料到于公公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这几句话,笑道:“无妨。” 于公公唠叨了半天听她只有两个字的话,想起主子先前的吩咐,心又提了起来。瞅瞅四周除了窦妈妈挨得近了些,再无旁人,忙小心翼翼道:“姑娘,主子这些天可是一直念叨着您的。” 清雾听出他的紧张,暗叹口气,道:“我若真介意,今日何苦一早就过来了?” 霍云霭身为帝王,即便再有心,也无法时常出来寻她。 昨日里她方才回到柳府。因着连日的奔波,已然累极。后来和家人相聚又哭又笑的,匆匆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直到今早鸡鸣方才醒来。 原本霍云霭没说她何日进宫当值。她还是今日一早就过来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个时候霍云霭早朝还没结束。想来,是有了棘手之事,方才脱不开身。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 也不知那郑天安又有了甚么动作。 于公公听了清雾先前那句话,再一细想,陛下当真没让人去柳家说要姑娘今日进宫一事。不过是在今日早朝前,心情甚好地说了句“想必她今日会来”,然后如此这般地安排了许久。 他这才放松了许多。 想到这些天陛下的辛苦,暗道一声姑娘回来就好了,脸色就也去了刚刚的忐忑不安,稍微露出了点笑容。 说话间,已经到了宁馨阁院门处。 于公公看宁馨阁里伺候的人都在这里候着,再多说怕是要引了有心人注意,这便朝清雾行了礼后躬身退下了。 清雾刚刚迈步入院,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很显然,宁馨阁有了不小的改动。 原先的游廊和亭子新近修葺过。水中养了许多锦鲤,半边种了荷,半边栽了莲。清风吹动,池边垂柳低至水面的枝条微微拂着,带出屡屡凉意。 再往前行,便见原先的浴房隔壁又加盖了一间屋子。屋后是一片竹林,隐隐可见有竹管从屋后而出。 有个宫人见清雾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屋子上,忙上前来行礼说道:“陛下知晓姑娘要日日沐浴,便让人盖了这一间。比起原先的来,更为方便。” 原来新盖的那一间,是直接砌了新的浴池。有两个管子连接,一个可向外排水,直接穿竹林而出。另一个,则是可从屋外直接往池中注水。 “原先那一间呢?”清雾说着,朝之前霍云霭为她准备了大浴桶的浴房行去。 那宫人刚要答话,另外一个宫女急急地上前来,说道;“那间已经收拾起来做了休憩之所。” 浴桶已然撤去,但其中挂着的纱帐和珠帘都还在。 屋内置了贵妃榻,还有两排书架。平日里不想在书房里规规矩矩端坐着看书,倒是可以在此处悠闲地翻阅书籍。累了便可直接倒在榻上小憩。 清雾很是喜悦,也很是惊讶。 她没料到,不过三个月罢了,他竟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将她的住处修整得这般舒适。 再看放置衣物的那一间。早已多了许多夏日里的轻薄衣衫,有些样式和绣纹她都未曾见过,想来是霍云霭特意让人置备的。 这里的改变太多。清雾大为惊奇,来来回回地在各个屋里转了几圈,在各处细看。 只是,窦妈妈在看了那新砌的沐浴水池后,仔细思量了下,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便主子们均未大婚,很多事情她们这些年长嬷嬷也是知晓的。 那水池这样宽大,分明、分明不是一个人单用的样子,而是两人同浴也可。 那陛下的用意究竟是何…… 窦妈妈越想越不对劲,看着清雾欲言又止。思量许久后,看着清雾瞧着那浴池惊喜的模样,她终是甚么也没说。 罢了。 陛下,应当是个正人君子…… 或许是她多心了。 修得宽大,许是让姑娘用起来更方便罢。 清雾在这边细看的时候,又有两名宫人凑了过来,不住地往清雾的身边凑。 一个说,这个当时修的时候耗费了多少材料,用的东西有多么名贵。光那汉白玉就拉了好几车来。 一个说,陛下对这里有多么用心。李公公于公公镇日里往这边跑,为的就是监督着这里、让人用上十万分的心去做。 窦妈妈顿时冷了脸,呵斥着两人让她们赶紧退下。 她在这宁馨阁素来威严,宫人们俱都怕她几分。如今瞧她这模样,两名宫女便有些瑟缩,眼含期盼地去看清雾。 哪知清雾根本没搭理她们,而是笑着问窦妈妈:“我想在这里搁个屏风。你瞧着放哪一扇合适?” 两个宫女这才晓得自己先前的殷勤是白费的,就讪讪地退了出去。 她们刚一消失,清雾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 窦妈妈气道:“有些人当真是耳目通天。不过是有点影儿的事情罢了,她们竟然也能知道。” 清雾先前只是个小小女官。宫人们即便知晓了她要帮忙管制后宫,但因柳方毅的官阶不算高,故而那些人只是恭敬些对待她。毕竟清雾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官罢了。没有强硬后台,在这宫里,着实没什么大的前途。 今日这般上赶着献殷勤的状况,却是没怎么有的。 清雾原先还以为是霍云霭在宁馨阁的连番布置让那些人开始改了态度,让她们开始不住地巴结她。听了窦妈妈这话,方才知晓是她自己的身份变化惹得那些人动了心思。 所以说,宫里头的人各个都是人精。 清雾不过是去了趟西南镇远侯府,她是文家子孙的事情还未公开,宫里头好些人已经得了消息蠢蠢欲动了。 虽然心中还是因了霍云霭的用心而欢喜着,但自己院子里的人突然出了这样的状况,任谁都没法继续高兴下去了。 清雾暗暗思量着要不要将人换去。毕竟这里是她平日劳累后的休憩之处。往后事务更加繁忙,若回来后还要处处提防,着实太心累了些。 窦妈妈已然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劝清雾:“倒不必急着换人。有老奴在,姑娘屋里头,她们是插不进去手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哪些是心思不正的。到时候分派到各处去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 清雾离京前,对于六局的分派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离京后,她也曾和窦妈妈商议过此事。如今思量过后,微微颔首,应了窦妈妈这话。 两人正悄声说着此事,屋门口响起了杜鹃的轻声询问:“姑娘,邓公公好像是有事寻您。” 方才将人都尽数遣了出去后,杜鹃就将屋门关上,一直守在门外。如今远远地看到邓不问在院子里转悠,不时地往屋子这边看,她方才确定了,将这话说了出来。 清雾没料到邓不问一早就来寻她。便将杜鹃唤了进来,问道:“他来了多久了?” “有一盏茶时间了。一直不曾离去,都绕了七八圈了。” 邓不问一直都是极其规矩的。若清雾不寻他,他便不来打扰她。这种做派,有种讨好的极致的小心在里面。 依着邓不问的行事方式,断不会在清雾刚刚回到宫中还未将事情安排妥当的时候,就来打扰。想必他这样犹豫着想要过来,硬是有急需想要和她说起的事情。 思及此,清雾便与杜鹃道:“将他唤进来罢。” 三个月不见,邓不问倒没多少变化。只是他的气质更加沉静,让人愈发看不懂了。 窦妈妈甚是提防地往清雾身边挪了下身子。 邓不问向清雾行礼之后,瞥了窦妈妈一眼,唇线绷紧,似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清雾朝窦妈妈示意了下,让她先出屋回避一下。 窦妈妈怎不知邓不问之前的意思?只是担忧清雾,故而未曾离开。如今见清雾竟是答应了邓不问的要求,窦妈妈急道:“姑娘,您……” “妈妈不是说要亲手给我做点心吃么?”清雾笑道:“我可是等不及了。” 窦妈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邓不问没料到清雾竟然真的放心和他单独待一个屋子,还将窦妈妈也遣了出去。 他目光黝黯了几分,暗叹口气,上前恭敬地朝清雾行了个礼。而后道了句“对不住逾越了”,凑到清雾的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当年你爹娘的死因,怕是有些蹊跷。” 第一二九章 邓不问走了后,清雾怔愣地呆坐着,有些回不过神来。 当一件事情在心底好些年,已经形成了既定的认知模式,骤然改变,便有些难以承受。 比如当年父母的死因。 那时候出了事后,便是连日的大雪。即便有些线索,雪后也已经无从考寻。 一直以为是流寇所为,那么多年过去了,骤然听说另有蹊跷…… 霍云霭下朝后急匆匆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清雾静坐的模样。神色间,有些茫然,有些愤怒。更多的,是伤感。 “怎么回事?”霍云霭当即挥退了所有人,疾走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揽住,“发生甚么事了?” 被熟悉的力度所环绕,依偎在少年的怀抱里,清雾身上流逝的气力方才慢慢恢复。 她缓缓环顾四周,见屋内没了旁人,就将方才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霍云霭。 邓不问知道的不多。 不过,他当年听到过郑天安和旁人的一些对话,故而隐约知道,郑天安当时在谋算着要一个簪子。 前些日子清雾认祖归宗,多年前她父母双亡的事情,也就没有再做遮掩。 邓不问自然也有所耳闻。也正是因为听了这些消息,他才忽地想起来多年前偷听到郑天安暗中吩咐人时的那些对话。回忆了下时间,再对上清雾娘的那支簪子,他越想越心惊,就悄悄告诉了清雾。 女孩儿声音压得极低,一字字诉说着,到了最后,已然语声哽咽。 即便那些人未曾和她相处过哪怕一日,但她依然记得,脖颈被砍断的妇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保护着的模样。 那分明是濒临死亡前,母亲用尽最后力气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偏偏那样好的母亲,却最终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能留下…… 清雾浑身颤抖。 那样可怖的惨烈情形,是她一生中再也难以忘记的。每每想起、每每午夜梦回时惊醒,都是心里哀痛至极。 可谁曾想到,那竟是有些人的一手布局! 霍云霭也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真相。 当年先皇刚刚驾崩,他刚刚接手朝中事务。郑天安的野心初露端倪,少年新帝无法掌控全局。又因连天大雪,那事儿未能彻底查清。 谁曾想竟也是那恶毒之人所做? 霍云霭心神剧震,搂紧怀中女孩儿,慢慢抚着她的背。又扬声唤来于公公,命秦疏影即刻进宫。 他刚要站起身来,清雾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霍云霭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省得。此事暂且只告诉疏影一人。” 他知晓,她也是为了他而担忧。 易家是先皇成大事的极大助力。谁也没想到,郑天安竟是在多年前就开始谋算着想要那支簪子、意图要易家的帮助。 当时……先皇才刚刚驾崩。他竟已经开始谋算!不惜杀了镇远侯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也要得到那物! 此人的布局,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早。心,也比他们原本认识的更为狠戾。 既是如此,应当更加认真地提防,不得有丝毫的差错。 一连几日,霍云霭都密召秦疏影进宫商议。具体细节,即便是清雾,也不得而知。能够参与其中的,除了秦大将军外,便只有穆海和孟梁两人。即便是于公公,也不得入内。 窦妈妈甚是担忧。 陛下和姑娘几个月未见,可这些天只在午膳和晚膳时候才能一起。匆匆用过饭后,两人便各自忙碌起来,和姑娘离京前的亲昵状况相去甚远。 她不知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看着清雾仿若没事一般,每日里写写画画,又重新开始安排六局事务。而且,陛下给了姑娘极大的权限,许诺她能够全权处理。窦妈妈这才放心了稍许。 邓不问这些天里,出乎窦妈妈的预料,倒是极为规矩。 她原本以为邓不问那日私下里寻了姑娘说话,是有心想要更上一层,成为姑娘身边信任之人。哪知他那日过后,依旧如故。 姑娘吩咐什么,他都尽力去做。没唤他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就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玉芝那边有动静的时候,他倒是会知晓,时常过来告诉清雾。 玉芝之事,清雾没有瞒着窦妈妈,尽数告诉了她。因着那边暂时没有甚么大的举动,就由着玉芝小打小闹去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霍云霭这日却是一下朝就来了宁馨阁。 他一出现,整个宁馨阁的宫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前段时间清雾不在宫里的时候,霍云霭有多么用心地让人修葺宁馨阁,大家俱都看着,也都心里明白,陛下这是要重用柳大人。因此,清雾一回宫,众人就都涌了上去,不住地巴结,想要在姑娘面前搏一个脸面。 谁料,当天陛下来见了大人一趟,出门的时候已然神色冷厉,毅然决然地转身就走。而且,一连那么多天都未曾在踏足此地。与前端时日里热衷于修葺院落的那个帝王,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宁馨阁之人便暗中猜测,是不是柳大人说错话做错事惹恼了陛下,遭了冷落。 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帝王的迁怒会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都十分小心谨慎地做事,连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眼见陛下又主动过来,而且面色也不似先前那么吓人了,大家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清雾正打算往落霞轩去。这些日子静心将六局的事情重新上手归整了下,是时候安排下去了。谁料还没出门,就见霍云霭来了。 待到于公公将旁人尽数遣了出去,清雾这才拉了霍云霭坐下,笑问道:“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嗯。”霍云霭边随口应了一声,边探出手去,慢慢缠着她的发尾,让那柔顺的触感紧紧绕在他的指端。 女孩儿性子乖巧,她的发也如她的人一般,十分柔顺。触在指尖,挠在人的心里,痒得难耐。 因着震怒,霍云霭这些日子马不停蹄地派了人去探往年之事。连个微小的线索也不放过,每个信息都亲自过目,然后和秦疏影商议,究竟有无用处。 邓不问被霍云霭叫去问过几次话。也将自己知晓的为数不多的细节尽数讲了。 就在今早,就在刚刚,秦疏影下朝后悄悄与他说,凶徒已然寻到。 好歹有了眉目,能和女孩儿有个交代了。他这才能来见她。 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放松。 郑天安的事情牵连过广,又和卞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能打草惊蛇,务必要寻准时机一并端了,方才能够铲除干净。 可这话,他怎么和她说? 弑父之仇,弑母之仇,无法当即报了。要让凶徒再逍遥法外一段时日? 若是和旁人说,也就罢了。和清雾说这话…… 即便心性坚定如他,也是心下忐忑,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才好。 许久未曾亲密相待,多日未曾好好一起说说话,他早已思念成狂。路上想了一路,究竟怎么开这个口,直到进了门也没寻到法子。 如今…… 他暗叹口气。 如今亲眼看到她,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霍云霭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清雾知他甚深,单看他神色里的细微之处,便知他正做着难以决定之事。看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与她关系甚深。 稍一细想,和她有关,又是最近的事情,定然是那事了。 清雾也不挑明,亲自给他沏了杯茶,道:“有些事情,自然要在合适的时日里做方才合适。若是时机不恰当,做得不彻底,那自然是不妥的。” 霍云霭指尖一顿,猛地侧首看她。 “时机到时,我自是会替你手刃仇敌、千刀万剐。”霍云霭甫一开口,才发现因着方才的焦虑而嗓子发干,抿了抿唇,道:“你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清雾深吸口气,将茶塞到他的手里,“尝尝看。这是我从侯府带回来的。不知合你口味不。若是喜欢,哥哥那里还有不少,我要来给你。” 文清岳送她回京,至今未曾离去。前两天休沐回家的时候,清雾得知文清岳有意在京城买套宅子,方便时常来京居住照看她。 霍云霭眉目不动,定定望着她。接过茶后,却是不喝。顺手将茶盏搁到旁边桌上,探手一捞将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夏日的衣衫,薄薄一层。挨得近了,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上一次两人这般相拥的时候,因着想到当年家人被杀的情形,心里哀伤难过,清雾未曾留意到。如今知道此事有了定论,且得了他郑重的保证和承诺,心情放松下,自然就能发现。 少年的体温瞬间传了过来,将她包裹。淡淡的熏香从他身上传出,将她围绕。 清雾禁不住脸上火烧一般发烫,忙去推他。无法挣脱,便绞尽脑汁寻了话题岔开此刻旖旎的气氛,说道:“宁馨阁……你修得不错。” 霍云霭紧了紧手臂,轻嗅着女孩儿身上的馨香之气,道:“你喜欢就好。” “旁的就也罢了。只那浴房略奢侈了些。我哪用得着那样大的?每日里可是要费去许多的水,不如之前的浴桶划算。”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他却上了心。 明知因了今日前来的目的,这个时候不该起旁的念头。可一听女孩儿提起那浴房,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便有些忍不住了。 不由自主顺着她腰后的弧线轻轻摩挲着,而后轻轻下滑。心神一荡,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一个人用,自然略大。”他声音微哑地道:“若是一起用,那便不会了。” 第一三零章 清雾哪里料到霍云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登时呆住。待到反应过来,那火热的掌已经按在了她的腰侧,慢慢揉捏。 她怕痒。平日里若是触及那里,必然要笑着躲痒。可如今他将她搂紧,修长的指带有目的地在那里辗转流连,带出来的感觉却与寻常不同。那种酥麻,让人心颤心惊。 再记起他说的甚么“若一起用”…… 清雾霎时间好似明白了甚么,脸色刷地下白了,忙侧头去躲。谁知他忽然将她搂紧桎梏,俯身而至,在她唇边颈侧连连轻吻。不多时,这般的轻拂已经让他无法满足,转而辗转吮吸。 她被他的热情燃得浑身滚烫,但心里的惊惧愈发甚了。虽然已经允诺了他,但这样带有欲.望的吻,却让她有些无力承受。 女孩儿又羞又恼。抵抗无效,只能咬着唇气道:“你、你这是做甚么!” “自然是做我们该做之事。” 一语既毕,他吻上红唇。手腕翻转间,衣衫已经被掀起。触到润滑肌肤,少年忍不住指尖轻颤。 下一瞬,吻势瞬间加大。长指探入衣内,攻势愈发热烈。 她被按在他怀里抚弄,连呼吸都再不是自己的了。待到呼吸将窒,才被松开。娇喘连连,全身无力地伏在他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 待到回过神来,女孩儿气恼地眼圈儿都泛了红。揪着他胸前衣衫,咬唇别过脸去。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有些过了火。但两人许久未见,他又正当气盛的年纪,镇日里这般拘着,已然憋狠了。偏偏…… 偏偏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那般火热的书册。即便他不去看,殿里管事的嬷嬷却十分尽责。时不时地就在他枕册搁上一本。连他都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存了那许多此种书籍的。 想到无意间翻阅到的火热场景,年轻的帝王只觉得愈发饥渴难耐。 心爱的人就在怀里,这如何忍得? 可是……还真就得硬生生憋着。毕竟明面儿上没过了那一道规程,他又极其心疼她,不舍得她为难、不舍得让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即便是在他这里,也委屈不得。 “雾儿,你、你可是愿意嫁我?”他情难自禁,在她颈侧轻轻啃咬。手下不停,撩了衣衫探寻揉按。 她隔着衣裳去阻止他的手。可哪有半分气力在? 只能眼圈更红地喘息着轻哼:“你这样说是甚意思!难不成我还会允了旁人这般?” 他听出了她心中的气恼。可这样的气恼,却是让他极其欣喜的。只因这怨气里透着的,是对他一人的允诺、一人的肯定。 心下欢喜至极,少年在粗喘间含糊着轻道:“那我就当你肯了。” 女孩儿在他指下轻颤,羞窘至极,偏无力阻止,只得任他施为,最终难耐地轻吟出声。 这一声入耳,不啻于最好的催弄药剂。再抚弄下去,怕是真要憋不住了。 他忙将她松开,埋在她的颈侧,重重呼吸,借以平复。 待到力气回身,清雾忙挣扎着跳了下来。双脚刚一着地,却瞬间腿软了下。踉跄了下差点跌倒,幸好他探手扶了一把,这才止了去势站直了身子。 偏偏这个时候一低头,就看到了他白皙修长的指…… 清雾愈发恼了。猛推他一把,再不肯理他。还硬了声音恼道:“放开。” 两人刚刚那般亲吻过,忽地这样绷紧了语声说话,那也是带了八分娇柔的。 可霍云霭看着她脸颊红透的样子,晓得她这是羞得狠了。再逗她两句,怕是真的要一整天都不会搭理他了。忙松开了手,温声道:“你莫怕。我总不会没名没分地就伤你。” 他这话可是说的有七分露.骨了。 清雾彻底受不住了。连个字儿都不肯答他,理好衣衫就朝外走。 刚行两步,被他一把拉住。 “急什么?”霍云霭好气又好笑,心里泛着甜甜的心疼,“这是宁馨阁。你留下,我出去便是。”说着,他微微打开房门,冷声唤来窦妈妈和杜鹃。 两人躬身而入。一看到清雾凌乱的衣裳和发丝,瞬间明白了甚么。一声不吭地拿过梳子和发带,一人给清雾整理衣裳,一人给她梳发。 霍云霭一直守在门内静静看着。瞧着她润红的唇,终是按捺不住,亲自拿过口脂在她唇上轻点,摸匀。 他动作十分轻柔。可两人之前刚刚那般亲密过,他的眼神犹带着火热的急切。那指尖抚匀的动作,就让人忍不住心口发烫。 清雾先正梳着发,整理着衣裳,想要闪避,却哪里能够成功? 只能在他热切的凝视下,垂下眼帘不去他。 霍云霭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头更是熨帖疼爱。 思量许久,待到清雾收拾妥当,他执了她的手,慢慢揉捏着,轻声说道:“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那日给你时间,尽可回家去顽。” 清雾疑惑,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来那女儿家的节日了。 “顽的开心点。”他淡笑着轻抚她的脸颊,“往后忙起来,许是无法这般肆意了。” 虽说清雾心里有数,六局之事已然铺展开,以后有的忙。可在此情此景下,听了霍云霭这话,不知怎地,她心里突地一跳,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而这时候霍云霭还加了一句:“初八那日你不必来得太早。比平时略晚些也可。” 清雾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再一想,乞巧节晚上还有许多活动。京城里的各处更是如此,商家店铺早已开始为乞巧节晚上的游玩打起了招牌。 这样一思量,好似也没甚太过需要担忧的。 她这才放心了些许。 因着要多了一日的假,清雾便想着要不要赶紧让人将六局二十四司的名单张贴出来。问了霍云霭的意见,他只说不急,再等几日也可。 原先是他说的急切,她这才紧赶慢赶地处理此事。谁知临了要公布、开始公开处理此事了,他却按下不动,说可以再等几日。 清雾心下疑惑,之前冒出来的那种说不出的莫名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心头。只是左思右想寻不出个由头来,无法理清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这才只得作罢,将这想法暂时搁下。 不过三四天的功夫罢了。且看他初七初八的时候有何动作,再做打算。 待到七月七那日,霍云霭亲自送清雾出了宫。 看他如此重视自己这次出宫,清雾愈发地心里七上八下起来,颇为忧虑。只是不愿家里人为自己担忧,将心事搁在心里,未曾表露出来。 直到见了友人们,被沈水华、夏如思还有邹可芬她们的喜悦所感染,清雾这才彻底将先前的思虑抛下,与她们尽情嬉笑起来。 初八那天,天才刚蒙蒙亮,柳府门房的人就火急火燎地去到各处院子。说是宫里来了人,为首的于公公手里捧着东西,好似拿着的是圣旨。 柳家的主子们本是刚刚起身,不过是刚穿好了衣裳梳洗过罢了,都还未用早膳。听闻一大早就有旨意到,均是惊骇,生怕是自家哪里出了岔子,才使得皇上竟然还没下朝就遣了人来。 不。 依着这个时辰,怕是临去早朝前就做了吩咐的。而且,这事儿怕是很急,所以公公片刻也不敢耽搁,赶紧从宫里赶了来。 这下子,谁还有心思想着没用早膳的事儿? 提心吊胆之下,早将腹中那点饥饿给抛到了脑后。 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柳方毅并不在家中。 看看自个儿,衣衫整齐、发饰毫无凌乱,柳夫人何氏顾不得再做收拾,急急忙忙地派了人去各个院子去催,忙往厅里赶去。 一打照面,儿子们也面露忧色。只清雾还算镇定,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大家看她如此,稍微放心了些许。 待到进到厅里,看到满面喜色的于公公,众人的心这才真正放了下来。轻声询问清雾,方才晓得她也不知是何事。 轻声商议间,于公公已经看到了跟在后头的清雾,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这才十分恭敬地与何氏行礼说道:“咱家给夫人道喜了。” 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他说道喜,想来是好事了。 大家尽皆彻底安心。行礼接旨。 圣意揭晓,却是直接下旨封后。 谁也没想到,皇上居然行事果断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点征兆或是预示都没给他们、也未曾询问过朝中大臣,就直接了当地砸下了这么一道圣旨来。 整个柳府被撼地震了一震。紧接着,面面相觑。继而哗然。 第一三一章 旁人的态度,于公公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可是看着清雾那一脸微愠的模样,他心下一跳,可是不敢不理睬。 就在柳家人为了这个消息感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时,他紧走几步,赶在何氏拉住清雾的手前,赔着笑走到前去,对清雾躬身而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这可是大喜事啊。” 清雾凉凉地看着于公公那恭敬的模样,神色不悲不喜。 何氏看到女儿这般态度,却是心下大惊。 于公公是帝王的心腹。有几个敢给他使脸色看? 何氏生怕女儿这样子显得太过不识好歹,惹怒了帝王,忙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对于公公笑道:“她……她这是太过欢喜,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还望公公不要介意。” 说着,又朝清雾使了个眼色,希望她能圆滑点,莫要在这个时候失了分寸。 可即便何氏那般说了,于公公又怎敢对清雾不敬? 旁人或许不晓得。但于公公知道,今儿一大早起来的时候,陛下暗中吩咐了他许多话。言辞之间,都是对眼前这位姑娘态度的不确定和担忧。 陛下素来淡然自若,除非碰到柳姑娘,方才会失了镇定。 主子都是这样的态度了,于公公怎敢托大?即便是清雾的母亲这般和他说,他也不敢大意。 一口浊气在胸口里堵了半天。许久,方才发散开来。 清雾深深呼吸着,咬着牙挤出个笑来,说道:“多谢陛下的抬爱。也多谢公公不辞辛劳来这一趟了。” 于公公连道不敢,当不得甚么。眼见清雾眸中郁色更浓,忙赔笑着去到何氏跟前,思来想去,将另一番要带到的话悄悄讲与何氏听。 “钦天监择日子的时候,说是明年二月十八那天极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何氏一听,刚才强装出来的笑容到底有些撑不住了。她没料到,竟然钦天监都择了日子。按照流程,这日子可要晚一些才择出来的。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既然圣旨今日才下,钦天监又怎会提早选出日子?莫不是陛下早已吩咐过了? 这年头一冒出来,何氏自嘲地笑笑。 陛下这般淡漠的性子,怎可能?她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 思来想去,何氏斟酌着说道:“不知可否晚一些再给公公大夫?” 何氏心思机敏,虽然不过简单几句,她却听出了点门道出来。 公公问这一句的意思,怕是想要提醒她,陛下想尽早将这婚事办了。没有即刻定死,不过是给柳府些脸面罢了。 肯给这点脸面就好。最起码,说明这位帝王虽性子凉薄,却还愿意 之前毫无所觉地就收到旨意,何氏最担忧的,也是自己女儿的处境。囡囡身在宫中为官,却对这次下旨也毫无防备,怕是之前一点都不知晓这圣旨将要到来。想必陛下与囡囡十分疏离,所以这样大的事情也一点口风都没透露给她。 既然如此,很有可能是皇上根本就不重视囡囡。 何氏刚才越想越心惊。而后看了于公公的态度,还有商议的那番话,这才心下稍微安定了点。 圣旨已下,这事儿断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也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于公公是照了主子的吩咐来探探口风的。一语既毕,看到何氏的态度,他心下有了数,忙道:“这是咱家听他提了一句。具体日子,自然要依着规程慢慢来定。” 说实话,他也觉得日子定的早了点。清雾是二月初一的生辰。二月里,再怎么说,也是刚刚才过十四岁。若是、若是承宠,怕是略小了点。 于公公暗自抹了把汗,心道得亏了柳方毅柳大人不在家。若他在的话,怕是就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又暗道好险,幸好柳姑娘在这里。不然先斩后奏,在柳府下了旨再让柳姑娘知晓,恐怕就不只是给冷脸那么简单了 这般想着,他不由暗道了声皇上英明。得亏了是今天过来,柳姑娘在,柳大人不在。不然的话,这事儿还真是难办。 他正兀自庆幸着,一抬眼,看到清雾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尴尬。不过,虽然内侍总管的身份在那儿,在宫外不好表现得太过,但这圣旨一下,清雾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他即便对她小心翼翼着,也没人能挑刺儿出来。 清雾也知这事是早晚要发生了。只是没料到不过回家过个节日罢了,突然间就这样了。 只是,今日她还需进宫当值。见于公公提起一起回宫之事,来不及细思,就点头应下。 恰在此时,柳岸汀上前拦阻,“既然妹妹是待嫁之身,这般再进宫去,是否不太妥当?” 一般定下亲事后,女子便要留在闺中绣嫁妆了。 于公公听闻,笑意倒是愈发真诚和蔼起来。 “陛下也曾考虑过这事。只是后宫之中,诸事皆由柳姑娘来管制着,若是交予旁人,陛下并不放心。所以,还需得柳姑娘回宫去。” 他这话一出口,柳府众人倒是恍然大悟。暗道难怪陛下会择中了雾儿。想必是雾儿接手宫女管制一事后,将后宫安排得颇为妥当。陛下素来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并不放在心上,这便选了个能够助他管好后宫的帮手为后。 清雾听了于公公的话后,脸上摆着笑容,心里头又把霍云霭给悄悄臭骂了一通。 怪道那家伙非要等到她这一次回宫后再说。 如今的状况,对着柳家,能用“六局和宫女规制”一事来作托辞,让她继续住进宫里。对着后宫众人,清雾还能用“将来的皇后”这个身份来压制住。 当真是一箭双雕。 宫里那一位,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清雾越想越愤懑,偏还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于公公瞧见了,心下愈发担忧。一路上都赔着小心,生怕这位主儿一个不开心,就把怨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 ——他可知道,柳姑娘是个脾性极好的。可是,一旦她发起火来,就连陛下都撑不住。 霍云霭早已在昭宁宫里等着了。只是手握朱笔,对着眼前走着,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眼神空茫地怔了许久。终于,推门声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骤然而至。 霍云霭忙将笔抛掷一旁,大步行了过去。待到殿门紧闭,上前一捞,就想要握住女孩儿的手。 清雾闪身一侧,怒目而视。 霍云霭心下讪讪,脸上微带绯色,顾左右而言他,说着六局安排之事,就是不去和她正面对视。 看他这样子,清雾暗自冷哼,心道看来他也心虚得很。如今看似知道自己错了。可早干吗去了? 一段时间前他还一本正经地说甚么恐她和柳府被郑天安的人盯上,所以只能暂且按下不动,过段时日再提此事。谁知好好的,却是突然来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没了旁人在身侧,女孩儿满面的愤懑毫无遮拦,哪里逃得出霍云霭的眼?可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若他将实话讲与她听,说他想要早日将她拥入怀中……怕是她能两个月不肯近他的身。 年轻的帝王掩唇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一本正经说道:“听闻易正莲有意将易家交予你?想必,你已经拒过,但她仍然坚持罢?” 清雾没料到他突然提起此事,闻言不由怔了下。 霍云霭便道:“你我之事,虽已有了私下的约定,若不放到明面上,终究是无法说与人听。可你既是早晚要入宫,那易家断然是无法接手的。倒不如早日表明,也免得往后易家人难办。” 他这样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易家助先皇夺了天下,霍云霭对易家,自然是敬重几分的。 可这话…… 怎么就觉得有些违和呢。 以他这性子,会采用如此迂回的法子,用这么婉转曲折的方式来点醒易正莲? 不太像罢…… 清雾兀自奇怪着。霍云霭却是怕了她的聪慧,不敢让她在这个时候细思,恐她一来二去地想了明白,忙探手将她揽入怀中,淡笑道:“听闻今日御膳房里备了不少甜点,均是你爱吃的。不如晚些让人端了来看看。” 一说到御膳房,清雾忽地想起来,之前邓不问与她说过,御膳房的潘公公和玉芝过往甚密一事。 霍云霭人虽严厉,每逢节日,却并不过于拘着宫人。比如过年的时候,各处小小的庆祝一下,他并不阻止。再比如这一次七月七女儿节,宫女们悄悄地进行一些活动,他也并未严令禁止。 初六的时候,采萍悄悄来寻过清雾,说是玉芝七月初七的时候不准备和她们一起庆贺。谁问她,她都说有事要忙。可她又不能出宫去……莫不是初七晚上有甚旁的打算? 思及此,清雾便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尽快去问问邓不问他们,看看此事究竟如何。免得再晚一些的话,会事情有变。 “我先回宁馨阁去。”清雾起身道:“甜点的话,午膳时再说罢。” 霍云霭道:“到时我等你一起。” 清雾应了一声,便急忙离去了。 女孩儿的身影消失之后,霍云霭方才暗松了口气。摊开十指,看着掌心里微微汗出的示意,不由摇头苦笑。 这丫头,太了解他,又太聪慧,实在是不好糊弄。 若他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太过刻意。幸好提前知晓了玉芝那边的事情,这才有了法子让她转移视线去做别的。只盼着…… 只盼着她能快些接受了那道圣旨才好。 第一三二章 清雾回到宁馨阁的时候,邓不问正在院中侍弄花草。他紧盯着眼前的植株,十分专注,就连清雾到来都未发觉。 “这是甚么?” 突兀的一声问话传来。邓不问浑身一震,猛然站起身来,急急朝清雾行礼。 清雾盯着他面前的花,奇道:“这是甚么花?”花朵若碗口大,最边上是淡淡的绿色,中间带了点极浅的蓝,最中心是白色。 邓不问躬身而立,“这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新培植的。还没、没有取名字。” 他平日里喜爱接触花草,清雾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自己培植。本想多问两句,但看他一见到她就十分紧张,恨不得将她所问每一个字儿都认真答出来,生怕他太过紧张,只得作罢。转而问起了玉芝之事。 这件事邓不问特意留意过,闻言吁了口气,神色轻松许多,“初七的时候两人见了一面。两人进到房内许久,”他脸色白了几分,顿了顿,“约莫一个多时辰,玉芝方才出来。” 看他不自在的样子,清雾面上不显,暗暗叹息。 潘公公入宫多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今和个宫女私下行亲密之事……也难怪邓不问难以出口。 他如今已和潘公公一样,并非真正的男儿身。说起那种事情,自然心中难以过了那个坎儿。 清雾不再细究,赞了声不错。看杜鹃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就准备离去。刚走两步,便被邓不问轻声喊住。 她驻足稍等片刻,便见邓不问捧着一个花盆来到她的跟前。 “这一株是新培植的植株里长得最好的一朵。”他轻声说道:“不知可还入得了大人的眼?” 说话时,他神色认真语气诚恳,眼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期盼,很显然,十分期待着清雾能赞一声好。 清雾垂眸看那花时,眼帘低垂,不着痕迹地扫了眼他的双手。而后唤来杜鹃接过花盆,笑道:“东西不错,你也有心了。”又吩咐杜鹃将东西摆放到屋里去。 杜鹃应了声,抱着花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去,问道:“邓公公,这花摆哪儿比较好?” 邓不问犹在发愣,闻言后,半晌才慢吞吞说道:“不在卧房搁着就可以了。随便哪里都好。” 杜鹃笑着应了他,这便去了清雾的书房。 窦妈妈正好从书房出来。看着杜鹃沉着脸若有所思地抱着盆花,就将她叫住,问道:“这是做什么去呢?” 杜鹃看是她,就凑了过去。挨得近了,方才把刚才邓不问送花的事情告诉了窦妈妈。而后想了想,道:“我专门问了他这花是往哪里搁的。他若说是放到卧房,我便要疑他一疑了。偏他说的是不能放在卧房,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信他。” “这话怎讲?” “很多花都不适合放在卧房里,不然睡着了将花香吸入肺腑,会对身子有碍。这花瞧着不一般,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功效。” 窦妈妈和杜鹃私下里都疑惑过邓不问的来历。两人跟着清雾久了,凡事都养成了以清雾为先的习惯,生怕邓不问藏了祸心在,一直对他都有提防。就连他往日里送过来插花瓶的桃枝,杜鹃也每日里都仔细查看过,又仔细嗅过那些花朵,发现没甚异样,方才敢放到清雾的屋子里。 如今两人商议着邓不问的话后,想了想,还是不敢大意。窦妈妈又叮嘱了杜鹃几句,便赶紧往外头去了。 清雾想要细问玉芝的状况,方才特意遣了人去寻窦妈妈,让窦妈妈将话带给采萍。看窦妈妈出了院子往十二坊那边去了,清雾便往落霞轩行去,将六局之事再看一下。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窦妈妈方才从十二坊处回来。脸色凝肃。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旁人,就附在清雾耳侧,将事情与她说了。 清雾没料到玉芝和潘公公相见除了私密之事外,还另有缘由,细思了下,问道:“采萍所言,是否可信?” “应当可信。”窦妈妈小声说道:“那采萍也是个不安分的。既是留意上了玉芝的事情,她便成了那跟踪的细作一般,无事的时候便跟在后头偷瞧玉芝。也是巧了。那日玉芝悄悄往空置的殿里去翻东西的时候,恰好采萍也跟了去。这便发现了她的行事。” 先皇和霍云霭均未有妻妾,宫里空置的殿宇极多。既是帝王宫殿,里面的摆设自是不差。即便是最为寻常的一碗一碟,都比寻常的富贵人家要更为精致。 更何况是宫殿之中的摆设? 虽未有人居住,该有的却是一样不少。 谁知那玉芝竟是如此大胆,居然去盗了宫里的小物件,托于潘公公,让他悄悄送出宫去卖掉。而且,采萍也忒得大胆,居然凑到了两人的窗户外边偷听两人对话。她说,听那意思,玉芝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平日里那处是谁负责的?”每个宫殿都有人负责。每一个物件都有记录备案。若非负责之人刻意为之,那玉芝怎能那么嚣张地肆意行事! 窦妈妈早已想到清雾必然会问,回来之前已经探听到了,就将负责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清雾。又问:“要不要即刻唤那玉芝过来问话?只是,若无证据在手,她定然是不会认的。” 这话看似在询问清雾,但清雾心中明了,窦妈妈是怕她气头上冲动行事,特意提醒她一下。 “且再等等。”清雾想起一事,问道:“那潘公公如何将东西送出去?” “这个倒是不知。”窦妈妈道:“要不然我去寻路嬷嬷问问?” 清雾本想答应下来,转念一想,这事儿牵扯到宫中之物,怎么也得让霍云霭知道,便道:“罢了。多一人知晓更为麻烦。不如让陛下查罢。” 太监那边另有一套管制方式。这个她不好插手,便一直未曾仔细查过。如今交予霍云霭,由他安排人去做,倒是更为合适。 窦妈妈点头应了后,忽地一笑,道:“姑娘这些日子也该好好留意下他们了。” 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公公们。 清雾怔了下,方才反应过来窦妈妈是在打趣她——圣旨已下,事情成了定局。过不多久,她便要成为这后宫里的主子了。那么后宫诸事,皆归她管。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她和霍云霭的婚事怕是要受到全天下人的瞩目,可冷不防被这样打趣一下,清雾还是一下子就红了脸。 窦妈妈晓得她是个性子羞涩的,只点到为止便罢了,转而说起了别的。 因着窦妈妈这一打岔,方才只留意着玉芝那边事情、将亲事暂且搁到一旁的清雾,心思又被那圣旨给占去了。 再回想起之前和霍云霭说的那番话,她不由暗暗懊悔。 早知如此,倒不如刚才就赶紧将甜点用了。然后午膳的时候独自寻个地方去用。也免得和他再打照面。 如今倒好了,自己先说了午膳时候见,还要过去吃甜点…… 清雾暗自琢磨着,若她现在反悔,霍云霭发火的可能性有多大? 想归想,但她还是很喜欢和他一起用午膳的。更何况今日经历了这样大的一件事,往后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亲近。她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不见罢。 安排好落霞轩和宁馨阁的事情,清雾磨磨蹭蹭地往昭远宫赶去。行至半途,被小李子给拦住了。 她远远地看了眼昭远宫外跪着的十几二十个人,正待细问,小李子已经在她跟前悄声说道:“今日来了好多大人求见陛下。姑娘不如去昭宁宫罢。陛下正在那里等着呢。” “昭宁宫?” 清雾又往那人群里看了眼,奇道:“他不在昭远宫里?” “不在。”小李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想笑,没敢。“郑大人求见陛下,陛下准了。郑大人知道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在昭远宫处理政事,竟是没有细问,便和诸位大臣跪到了昭远宫外。” 虽小李子没有明说,但很显然,霍云霭这会儿本就在昭宁宫中。听闻郑天安求见,也没打算往昭远宫那边去。由着一众老臣跪在烈日下,大汗淋漓。 清雾稍一细想,便知他们是为了那立后的圣旨而来。 即便她再恼霍云霭不知会一声就突然这般做了,但,她心中早已知晓,他们两人必然会成为对方最为亲近之人。 因此,对着这些一看就是心怀不轨、明目张胆地倚老卖老、仗着人多势众来逼迫皇上、恨不得即刻拆散他们俩的老臣们,清雾是半点儿同情心都提不起来。 她十分怀疑,或许霍云霭早就知道今天宣读圣旨后会遇到这个情况,索性就赖在了昭宁宫不过来,由着他们跪去了。 一想到那家伙摆着一本正经的淡漠样子,私下里却做着这样暗戳戳的事情,她就很是哭笑不得。故而去到昭宁宫的时候,唇角尚还带着笑意。 霍云霭本还怕她介意之前的事情。听闻于公公来禀,赶紧站起来迎到门口,边走边细想说辞。 对上女孩儿的笑颜,年轻的帝王心下稍安,方才的忐忑稍缓。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何事这般开心?” 清雾睨了他一眼,并未说起那些老臣跪在昭远宫的事情,转而说起了先前查到的玉芝一事。 两人相携着坐到桌前,边走边说。待到坐下的时候,霍云霭忽地问道:“你是说,她们拿了宫中之物,卖到宫外去?” “是。”清雾颔首,将之前自己听的消息讲与他听:“挑的全是看上去不起眼的小物什。这些零零碎碎加起来,可是值不少银子。” 她本想说,不知他们是用了甚么法子运出宫去的。毕竟在她看来,怎样弄出宫去,是个十分值得关注的问题。因为这正好说明了宫里的管理出现漏洞。 但霍云霭的关注点显然和她不一样。 “若是查到了卖宫中之物的途径,便可以此为由,将他们捉拿归案。不过,他们会将东西搁在甚么地方去?”他抬指轻叩桌案,喃喃自语:“既是费了这样大的心思拿到宫外去,断然会想要卖一个好价钱。对他们来说,哪里最为合适……” 听他这样说,清雾忽地心里有了个主意,愕然转头去看霍云霭。 谁料霍云霭此刻也已想通,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杜家!” 第一三三章 杜家金楼名声响亮,是京中贵妇惯爱的去处之一。 清雾和母亲却是极少踏足那里。 一来,因杜家的嫡女杜芳瑾,和清雾三叔的女儿柳岸梦关系匪浅。当初清雾初初回京便与那帮人起了冲突,杜芳瑾和柳岸梦是领头的两个。自那时候起,双方便已交恶。 再者,霍云霭查出清雾三叔柳方石与郑天安私下里勾结,杜家和郑天安的关系也渐渐明晰起来。清雾更是不愿与那家人有任何的牵扯,特意再三嘱咐过家里人。 柳方石不过是个经营点心铺子的,即便拿出那等好物,怕是也没几个人会相信东西的贵重。其他和郑天安联系紧密的,也没有适合做这种事的。 但杜家就不同了。 有杜家金楼的名头在,无论杜家卖出甚么贵重物品,旁人也是敢掏银子的。 只是,杜家老爷子想必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坏了大事,此事他应当不会知晓。那么,潘公公他们搭上的,应当是旁的甚么人。 一旦牵扯到了宫外,特别是和郑天安那些人有关系,便得霍云霭遣了人去细查,无需清雾再去多管。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专注于将六局的名册公布出来、将各司安置妥当,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连每十日一次的休沐都省了去。 每次到了日子,她看看堆积在案的各种卷册,都叹时间不够用,只派了窦妈妈回府报一声平安,再将她给亲人置备的东西带回家,然后便往落霞轩去继续忙碌。 霍云霭看她这般劳累,十分心疼。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让她独自处理这些、尽快理好此事。 ——六局是她一手创办,各处的规章制度,也是她来拟定。自这时候开始,她便真正管理起了后宫。期间不知不觉地,她树立起了威信,也积攒起了人脉。这对她往后执掌后宫,都是极为有利的。 若他插手一分半点,旁人怕是都要会说一句,有皇上相助,她自然能够成事,反倒淹没了她自己原本的能力和功劳。 至于尽快…… 六局刚刚创立,定然有所疏漏,还有许多细节之处需要更为仔细地去推敲。 如今她现在身为女官,又年龄不算大,出点岔子还情有可原,旁人也会对她宽容几分。若往后执掌后宫了再出问题,怕是要被人质疑一句她身为皇后的能力了。 后面这种情形,是他极其不愿看到的。故而只能看着她日夜忙碌,暗中吩咐人多煮些膳食给她补身。 眼看着女孩儿一天天成长起来,后宫之中愈发井然有序,对她的夸赞也传到了前朝,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郑天安和祝阁老带人几次三番地跪昭远宫、跪宫门,都没能让霍云霭收回旨意、另改皇后人选。 帝师便私下里常与人说,皇帝这做法未免太让人心寒。为了个不知名的小姑娘,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出格举动。须知他并非寻常人,而是执掌天下的帝王。这样为了美色不顾朝中意愿,实在太过任性妄为了。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道一句“任性妄为”,许是还带了“肆意不羁”的称赞在里头。但身为一国之君,这四字之言,却定然是实打实的贬低直言。 要知道,皇后母仪天下,需得是才德兼备之人。若是个以美色侍君的,那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这一国之母? 因着是帝师之言,众人便都思量开来。 朝中大臣有大半都见过清雾。那姑娘的美貌他们初次见到也是十分惊叹。故而郑天安暗示皇上是因了美色而立她为后,众人尽皆信了。 许多人不住附和,深觉帝师所言有理。陛下这般做法,着实有些罔顾天下。 然后,他们便将这个想法植入心底,反倒把先前自己亲自赞赏清雾将后宫治理得极好的那些言论,尽皆抛诸脑后。 谁知有次郑天安无意间的一句话,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次是前兵部尚书的寿辰,诸位大人均去贺喜,顺道留下来一同参加了午宴。 宴席之上,不知谁先提起了清雾之事,便私下里议论着那姑娘的确漂亮,又道不知她儿时是不是也这般模样。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是天花乱坠毫无根由。郑天安听得头疼,便低声说了句:“人自儿时到大了能有多少变化?她小时候就这狐媚样子。” 明明是低声一句话,偏被人给听了去,追根究底问郑天安,是不是那个女孩儿小时候就见过她。 郑天安还未开口,旁边就有人笑着说,应当是见过的。当初那女娃娃的爹调去西北,便是郑大人的意思。 开口正是吏部尚书。当年,他还是吏部的左侍郎。官员调任,再没人比吏部的更清楚了。尚书大人这话,却是没人去疑的。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谁曾想,将来的国丈爷,竟然在多年前和帝师有牵连? 于是有好事者刨根问底。 吏部尚书说只知调任的细节,其余的,却道是一概不知。 无奈这些高官们在人前是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冷淡模样,私下里也八卦得很。吏部尚书招架不住,忙去别的桌把秦疏影给拉了过来,让他讲讲当年之事。 当年女孩儿被秦疏影所救的事情,大家已经隐隐约约都知道些了。看到他来,便都笑着让他说一说。 岂料秦疏影头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那小丫头啊……当年救下她的,并非是我,而是陛下。” 这回可彻底炸开了锅。大家忙问是怎么回事。 秦疏影就大致讲了下。不过字里行间,都透出陛下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女孩儿。 在场之人听了,无不叹息。 先前都还道皇上是冷彻心扉之人,连肝胆恐怕都是冰的,不然,怎会这样与看着他长大的帝师做对? 如今想来,陛下却是个的长情的。不过,这些年,也只独对那一个女娃娃不同罢了。 仔细思量,他对那女孩儿特别,也在情理之中。当年战争中他的亲人尽皆亡故,那女孩儿被他救时,又是家人尽数被屠的惨象。两人的遭遇虽不同,但那份家逢巨变后的孤寂无靠,却是一模一样。 如今不惜力排众议坚定立她为后…… 恐怕也是存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怜惜在里面吧。 这时候,有人适时地站了起来,懒懒地说了几句话,却是在细数女孩儿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六局之务连家也归不得的事情。又道,那女孩儿是个性子烈的,笑言道,若她知晓了大家评价她时只以一个“色”字来论,恐怕要气得病上三天。 居然是“鬼手丹青”的郑天宁。 他是帝师郑天安的胞弟,也是看着那女孩儿长大的师父。 郑天宁周游天下交友广泛,但凡认识他的,几乎没有说他不好的,人品一直为人称颂。只稍微脾气怪了些。但,才华出众之人,又哪能没有点脾气呢? 他这一开口,大家恍然意识到,身为郑家人,郑天宁却一直与帝师不和,多少年了,连郑家大门都不肯再迈一步进去。 反倒是柳家,那姑娘的家,他一住就是许多年。如今回京后,也亲如一家人,未曾搬离柳府。 而那女孩儿…… 那女孩儿得了鬼手丹青的真传,一手画作出神入化。若非自己勤学苦练,即便师父再厉害,又能有多少成就? 这样一想,诸人的目光便复杂起来。 大家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各个都是人精,谁又会比谁傻? 先前不过是被一些东西蒙蔽罢了。如今撕开表层,一点点去探寻那真相,便是一阵心惊。 自打郑天安说了那句话开始,直到秦疏影把事情讲完,周围的人便一句接着一句,连个喘息辩解的机会都没留给郑天安。 待秦疏影和郑天宁各自回了自己位置上,众人不敢大声谈论君主,便小声地悄声说着刚才的事情。 郑天安看着所有人的表情,便已知道,待到这个时候,再多说甚么也无用了。他眉目冷然地看着四周,握着酒杯的手越收越紧。 最迟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就是柳家众人了。 这日柳方毅回到家里,整个人都是还有点茫然的。脚步微乱,不复往日的沉稳。连何氏走到他跟前了,他都没发现。 何氏见了,忙一把拉住他,急问怎么回事。 柳方毅滞了会儿才发现是自家妻子。顿了顿,才将霍云霭救起清雾之事说与她听。 何氏也是讶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我也是听了旁人问起方才知道。”柳方毅抹了把脸,叹道:“不过,九成九是真的了。” “那、那囡囡知道吗?” “当时她才那么点儿大,又是被吓坏了,哪能知道那些?”柳方毅摆摆手,“罢了。莫要问她。不然,让她再忆起家人的惨状,怕是又要睡不安稳了。” 何氏想想也是,就颔首应了下来。边上前帮柳方毅将外衫脱下,边问道:“三叔那边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嗯。”柳方毅沉沉应了一声。 前些日子,杜家被抓。后来查出柳方石与杜家的案子有牵连,也被关进了牢中。柳方石的点心铺子,今日也被封了起来。 何氏轻声说道:“他们家铺子被封的时候,好多人在旁边看。我瞧着人群里有个影儿有点眼熟……” 听她这个开头,柳方毅就知晓妻子心里有些慌乱。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便主动问道:“像谁?” 何氏秀眉微拧,有些迟疑。 她当时不过是看到了个侧影罢了。而且,她和对方多年未曾见到,对方必然变化很大。如今虽觉得有八分把握是,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敢肯定。 心下乱了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像刘妈妈。” 听到那三个字,饶是柳方毅,也忍不住失声呼道:“居然是她?!” 那刘妈妈,便是兰姐儿出事的那个晚上,守在兰姐儿身边之人。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为何明明晚膳前兰姐儿已经好转、隔了一夜却是气息奄奄,恐怕,没有人比刘妈妈更清楚了。 第一三四章 刘妈妈的事情,窦妈妈早在西北的时候就听说过。因此,当她将清雾置备的物品送到柳府、听桃丝说起刘妈妈好似在京中这事儿的时候,就留了心,多问了几句。 一回到宫中,她就赶紧往落霞轩行去。想着赶紧把此事告诉姑娘才好。 窦妈妈寻到清雾的时候,清雾正在听尚功局的穆司制回禀事务。 “……旁的都还好说,只那玉芝……” 待到将事情回禀完毕,穆司制看着清雾,欲言又止。 玉芝本就是针线坊上的宫女。当初的时候,她便是负责制衣这一块。如今六局划分,便将她顺理成章地给安排到了司制司。 “她如何了?”清雾翻阅着刚刚拿到的册子,问道。 穆司制看了看她神色,见她并无不悦,这才暗松了口气,轻声说道:“那玉芝镇日里吵闹不休,挑三拣四,无论派她甚么活计,尽都能寻出个借口来。看着不像是要踏踏实实做事的。” 穆司制为人稳重,不然也不会从众多宫女中脱颖而出,被清雾择了做女官。 如今说起那玉芝的时候,她神色愤然语气激动,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压不住火气。 看她这般,清雾莞尔。将手中册子合上搁到一旁,笑道:“她既是不肯做,你照着规章来处置便可。” 说起这个,穆司制有些为难,“可她是帝师……”顿了顿,后面的话尽数掩去。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 清雾晓得,穆司制是想从她这里得一句话。毕竟玉芝背后的靠山硬,寻常人不敢去动她。 清雾便道:“她若是不肯,你便说这规章是我定下的。她觉得不妥,自己来寻我当面说了。” 得了她这话,穆司制明显松了口气。脊背也挺直了许多。显然有清雾做后盾,底气足了起来。 清雾倒是没觉得穆司制这做法有甚么不妥。 本就是她提拔的人,既是做的对,她自然要拉一把。更何况,在这后宫里头,有时候不是级别高就能做成事的。遇到那种自视甚高的无赖之人,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想了想,清雾又道:“玉芝那边,你不必惧她。倘若她再横行霸道,便严惩。只是她口中恶言,需得留意着些。如果有必要来禀的,就来寻我。” 一句严惩,让穆司制浑身僵了下。再听清雾后面的话,她晓得这是要拿玉芝为例,威慑众人了。忙点了点头,“我省得。” 看她这严阵以待的样子,清雾便知她是想岔了。 其实,清雾这般做,更多的是想敲打玉芝,让她露出更多马脚。 之前霍云霭暗中动作,让人将杜家和柳方石给抓起来后,京兆府并未公开审理两家的案子。两家是为何被抓、抓了之后又是怎样的状况,许多人并不知晓。宫里的玉芝更是不可能知道了。因此,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这般张狂的人,若是给她点厉色瞧瞧,她非但不会收敛,反倒会愈加猖狂。那样的话,许是会说出、做出甚么平日里不会说、不会做的事来。 这样的话,许是对霍云霭有助。 只是这些清雾不会对穆司制说起。想想穆司制若当真惩戒玉芝以儆效尤、免得其他人一个个地都来闹事,倒也不错。 待到穆司制躬身退下后,清雾就让人将不远处候着的窦妈妈叫了来。 因急着寻清雾,窦妈妈离得近了些。清雾早已看到了她。见窦妈妈神色间隐有忧虑,便在穆司制走后让旁人暂且等等,当先和她商议。 只是,清雾再怎么想,也没料到窦妈妈说起的居然是刘妈妈的事情。 “此事你如何得知?”清雾有些诧异,她没想到寻了多年的人,竟然在京城中意外见到了。不过,依着她对何氏的了解,母亲断然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如今将话带到了她的跟前,想必是想让她帮忙寻到此人。 之前刘妈妈失踪后,柳方毅就设法找过她。只是当时刘妈妈和家里签的是短契,且刚好那几天时候到了,说好了接着续签三年,结果还没正式签,就怎么也找不到人了。 找一个家中的仆从,且没个实打实的处置理由,想必父母也是不好向同僚开口帮忙,没法子了这才寻到了她这里。 思量过后,未等窦妈妈细说,清雾已然问道:“是母亲告诉你的?” “不是。是柳大人。”窦妈妈说道:“柳大人告诉了桃丝,让桃丝来跟我说的。柳大人还特意说了,姑娘若是方便,就帮忙查一查。若不方便,他再想办法。” 清雾听了后,先是大感意外,而后又暗暗叹了口气。 柳方毅是武将,平日里从不会将关爱挂在口上,说不出甚么太过柔和的话语。但他关爱孩子们的心,却是一点都不比妻子何氏少。 兰姐儿的事情,多少年来一直是他心里的痛。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故。 因着兰姐儿是受寒病重而逝去的,柳方毅便也十分关注孩子们的冷热。每每到了风大天寒的时候,他就气势汹汹地吼着让孩子们多穿些衣裳,还嘱咐针线上的人将衣裳做得更为厚实些…… 兄妹几个,即便是经常被柳方毅呵斥、时不时挨上一拳的柳岸风,都知道父亲疼爱自己。 “我知道了。”清雾看看天色,也将要到午膳时候了。这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下摆,“我去寻陛下。”又和落霞轩的两位嬷嬷说了声,晌午过后再见各局之人。让各人先回去用膳。 六局的事情繁多且琐碎,一般来说没有太大的事情。不过是因着磨合不够,而且有些制度不够完善才导致,一时半会儿的解决不了。需得慢慢来。 但是,刘妈妈的事情就不同了。这个时候在京城中看到了此人,但是,过上几日后她还在不在京中,那便难说了。若想寻到,需得尽快才好。 窦妈妈看她往昭远宫行去,顿时大骇,也顾不得尊卑礼法了,一把拉住清雾,“姑娘,柳大人的意思是,姑娘能不能寻了文世子,让他来出手帮忙。” 文清岳送清雾归京后,就买了宅子在这里住下了。堂堂侯府世子,人脉、手段和属下之人,都远非柳方毅可比。 窦妈妈急了,磕磕巴巴地道:“世子爷、世子爷应当是能寻到的。姑娘您……” 您找陛下帮忙,会不会太大动干戈了?! 清雾知道窦妈妈紧张甚么,笑道:“我不过是去和陛下说说话罢了。能不能成,总得看陛下的意思。” 其实,她刚才也想过要不要找哥哥帮忙。转念一想,依着霍云霭的那个脾气,若她有事宁愿找旁人帮忙都不找他,肯定又要不高兴。 即便那个她“找来帮忙的人”是她的亲哥哥,他也不乐意。 窦妈妈虽然知晓清雾得陛下器重关爱,却怕她惹了圣怒。毕竟往年姑娘的身份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柳府是京中官员宅邸,姑娘或许还能任性妄为。但,如今姑娘可是陛下未过门的媳妇儿,柳家那是将来的外戚…… 身份一转变,行事自然不能完全相同。不许说草木皆兵罢,但好歹也得小心翼翼些不是? 况且,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她们几个曾经参与过查探柳方石的人都知晓,这一次杜家和柳方石被抓,怕是和郑天安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陛下这些天正忙着这些事情,姑娘却贸贸然拿自家的私事去烦他…… 窦妈妈越想越心惊,赶紧跟了上去。 去到昭远殿外,便见于公公和小李子恭立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看到清雾过来,两人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迎了过来。 窦妈妈看清雾直截了当都就要进去,忙轻声将她唤住。而后问于公公:“陛下今日……”说着,使了个眼色。 当年他们一同在陛下跟前伺候的时候,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进门前先看看陛下的心情如何,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于公公指了指郑家的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李子无声地说了“帝师”儿子,又缩了缩脖子。 这分明是说,陛下又因帝师而发怒了。 窦妈妈心下大惊,暗道这个时候进去可不好,便想要赶紧将清雾叫回来。哪知清雾根本不惧,依然让小李子将殿门打开了。 窦妈妈担忧至极,也不离开了,就在廊下等着清雾。 清雾去到殿内,才晓得于公公和小李子为甚么怕成了那副模样。 窗户打开,吹散了窗前桌上的摞纸张。 少年帝王身姿挺拔地立在窗前,神色冰冷,周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清雾脚步微顿,行上前去,给他倒了杯茶,捧到他的跟前。 他不去接,她就拿起他的手硬生生地塞进了他的手里。又去关窗。 “风这样大,若是吹得着凉了怎么办?” 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有些凉了。今日的风能吹得树枝都左右摇晃,着实不算小。 霍云霭听闻后,眼帘微垂,一手握着茶盏,一手轻轻摩挲。半晌后,抿着嘴冷哼道:“你既是没空来看我,管我死活作甚。病就病了,权当得了休息的机会罢了。” 这语气看似冰冷,实则满是怨气和不甘心。分明是在恼她只顾着六局之事,连两人见面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清雾着实哭笑不得,都不知该用甚么样的表情来应对了。 第一三五章 往日里清雾较为悠闲,没事的时候便在霍云霭身边待着。他处理政务,她看书写字画画。虽未有交流,但一抬眼就能看得到彼此。 这些天来,清雾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午膳,都是匆匆扒几口饭就得离开。晚膳的时候,更是能省则省,好几次脱不开身,索性在落霞轩里边看书册边将饭吃了。 说实话,两人共处的时间着实少了许多。而且,霍云霭经常说要她坐下好好吃,她虽答应了,但事情一来,她就又飞奔而去…… 看着眉心微蹙的少年,清雾慢慢走上前去,拉了他的手,好生地道:“等会儿和你一同用午膳好不好?” 看他别过脸去不说话,她想了想,又道:“这次我和她们说好,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许打扰。” 霍云霭看她诚恳真挚的模样,问道:“那刘妈妈之事,也不得打扰了?” 骤然听他口中说出这事儿,清雾甚是惊讶,脱口而出:“咦?你怎会知道她?”说罢,期期艾艾地道:“她的事情,自然重要。只是答应了你要陪着你,那就等午膳后再说好了。”转念想想,如今还不到摆膳的时候,就又欢喜起来,“要不,我们索性把她的事情提早一些,现在来说?” 她这反应太过直接,半点遮掩心思的打算都没有。丝毫没有为了哄他而说谎…… 霍云霭又好气又好笑,刚才的冷脸也绷不住了,抬指戳了戳她的唇,“我怎么知道?你只忙着六局的事情,旁的哪还顾得上半分?柳府的事情,不全是我派了人去看顾着的?” 因怕郑天安那边有小动作,霍云霭特意让原先在暗处保护清雾的那些人转而去保护柳府。 柳方毅自打看到了刘妈妈后,便小心地四处打听。这样失常的举动,自然被那些人留意到了。再思及今日窦妈妈回府一趟见过柳方毅后,脸色便有些不对。霍云霭稍微推测,便也知晓。 “现在不说她。膳后再谈罢。”霍云霭说着,脸色微变,在她下巴上轻捏了一把,不悦道:“怎么又瘦了?” “我也不知道。”清雾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森然之气,低头绞着手指,不敢抬头去看他,小声地说:“其实,也没瘦太多。还好了。” 因着连日的忙碌,清雾也觉得自己瘦了些。不说别的,单是穿衣裳,就觉得比往日里又要松了些。 她本就骨架小,也瘦。这样又清减了些,原先就不大的脸显得更是小了。 看着她这好像不太在意的模样,霍云霭气不打一处来。握了她的手,恼道:“你不理睬我便罢了,怎的连自己都顾不上?看你如今的模样!再瘦下去,怕是礼服都要撑不起来了!” 他们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正是六月十九,比起二月份那个吉日,要晚了四个多月。 圣旨一下,柳家人忧心忡忡。虽极为不舍,又忧心清雾还未满十五,怕是不好承宠。但,当今圣上已然十八,身边又是一个人都没有,再往后拖时间,也说不过去。这才心中稍微宽慰了些许。 对于此事,他们没有露出半点的不开心来。与清雾的书信往来或是让人传话里,也没有半分的不高兴。 霍云霭对柳家的态度十分满意。 旁的事情就也罢了。为了清雾,他肯稍作让步。但大婚,他却不准备再继续多等了。 每日里心心念念的女孩儿就在不远处的宫殿里晃悠,近在咫尺,偏偏又不能肆意妄为……那酸爽的感觉,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正因着婚期已经定下,霍云霭每日里闲暇的时候,便愈发地有些难捱起来。恨不得时间猛地一下就到了六月中。 偏偏他这样焦急的心情,女孩儿半点体会不到。 她日日都在忙碌。虽说……那也是为了他们的家而忙,而且,她也是不得已,必须在大婚前处理妥当。但,他就是看不得她将旁的看得比他还重。 霍云霭也说不清自己这不讲理的想法是哪里来的。只是每每夜寒孤冷的时候,这些想法愈发明显起来。 可是,这一刻看到女孩儿瘦削的模样,看着她忙得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了,原先积攒的那一点点怨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疼和无奈。 她怎么能把自己熬成了这样?她怎么敢! 霍云霭又气又急,顺手握了下她的手臂,发现比往日里稍微小了一圈,恼道:“还说没瘦?原先还有点肉,现在呢?!” 他动作太快,清雾没防备下,被他捏得发痒。顾不上回答,笑着就要去躲。 她想躲,他哪肯?探手一捞把就把她拉进了怀里,顺势便把衣袖捋了起来。 手臂看似瘦瘦细细,但因骨架很小,所以并不干瘦,仍有肉感。 她皮肤很好,细润莹白的宛若白玉。轻抚其上,润滑细腻…… 这肤色,太扎眼。这触感,太要命。 霍云霭深吸口气,急急缩手,忙将她的衣袖一把拉下,别开脸粗粗喘息了几口。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清雾不知晓霍云霭是怎么了。看他这样,只当他是气狠了,方才不肯搭理她。 她觉得十分委屈。 当真算不得太瘦啊!她虽然吃得快,但吃得多好吗? 慢吞吞地拉开胳膊上的衣衫,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说道:“真的没有太瘦。真的!” 虽说女子手臂不能随便给男子看,但他们的亲事天下人都知晓了,还有甚么不妥的? 更何况,她小时候,两人甚至还同塌而眠。他给她擦过脸,为她洗过手,甚至还抱着她到处走。两个人这般亲密过,看一下手臂罢了,她也没太当回事。 再说,刚才他不已经看过了?再看一下,也没甚打紧的。 虽然因着屋中只有他们两个,清雾没怎么把这个放在心上,但眼前的少年却显然不这样想了。 霍云霭双拳紧握,深深呼吸一口,冷声说道:“这还不够瘦?那你要将自己的身子耗成甚么样才甘心!” 清雾心下一沉。抿了抿唇,眼中泛起了雾气。 她想忙么? 偌大的后宫,那么多宫女,连个正儿八经的管制章法都没有。 她这般尽心尽力,不也是因了两人的亲事、为了他? 若是嫁与旁人,她当然可以悠闲,只顾好后院的方寸之地便可。 但他不同啊。 他可是君王。 他的“后院”,光人数,便是官员人家的几十上百倍。哪是那么容易管起来的? 如今倒好,她这样劳心劳力,还得不到半点好话…… 周围太过安静。 年轻的帝王发觉不对,赶忙转身来看。 看着眼圈泛红的女孩儿,他心下大惊,忙一把拉过她,“你怎么了?” 清雾努力抽手,没能成。再抽,他握得更紧。于是气道:“还能怎么?被你嫌弃了,自然要努力吃饭,努力胖回来。” 她避而不提忙于六局之事,但霍云霭晓得,她肯定是因为刚才他的话而伤心了。 说来也是。他只刚开始提一提便罢了,她肯定知道他是担忧她,故而如此。偏他后面一再强调,她岂不是要误会? 可他刚才、刚才实在是慌乱下,口不择言…… 霍云霭甚是无奈,将女孩儿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好生说道:“你莫要乱想。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说错了话罢了。我并未真的怪你甚么。只是每日里无法时常见到你,心里不爽快罢了。” 他虽这样说,清雾却还是有些紧张。虽然她很了解他,晓得他心里最重要的便是她。可刚才他背过身去寒着声音说话的语气,太过冰冷,让她真的没法一下子从中摆脱出来。便只低低的“嗯”了声。 霍云霭听了这委委屈屈的一声,心下一颤。仔细想了想,许是女孩儿被他最后那严厉的话语吓到了。 他积威已久,行事时使的又是说一不二的雷霆手段。只是平日里对着她的时候,刻意遮掩了那一面罢了。如今乍一对着她露出,她惊惧之下,如何不怕? 霍云霭心疼至极,微微俯下.身子,用极轻的力道去吻她。 细密的吻仿若轻羽,落在她的眼角,唇畔。慢慢抚平了她的慌张,她的无措。 感受到女孩儿身子渐渐放软,开始将之前的抵触和不安抛去,少年这才侧过脸去,埋首到她的颈侧,重重喘息。 “你知我刚才为何要转过身不搭理你么?”他紧紧搂住女孩儿,用极低的声音轻声问道。 清雾摇了摇头。 他勾唇笑了下,低叹道:“不过是不愿让你发现我的窘况罢了。”语毕,不待女孩儿反应过来,他猛地握住她的手,往那硬处探去。 第一三六章 这时候天气未真正转寒,衣衫尚还凉薄。乍一触到,硬挺的形状便完全透衫而过。连那灼热的温度、□□的硬度,也清晰地一同传到了指尖。 清雾未经人事,头一次遇到这般情形。那尺寸让她又惊又怕,连害羞都已忘记,登时脸色煞白,连双唇都没了血色,颤抖着拼命缩手。 她这瑟缩的模样,娇弱无力,却又魅色无边。少年帝王愈发血气上涌,恨不得立刻将她揉入身体里好好怜爱。 但他也知道,这一次她退缩了,往后要真正去做的时候,怕是难以成事。便不去看她求助的眼神,依然大力牵着她的手,往那处去按。 “帮帮我。”他声音黯哑地说道:“我需要你。它也需要你。” 若他一味只是强逼,她自然会拼命挣扎,使尽百般手段来挣脱。偏他用了这样无助的语气,偏他此刻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痛苦。 清雾素来心软,此时此刻,就更没法对他硬下心肠了。只能伏在他的胸口,闭了双眼,听着他重重的喘息声,让他握了她的手任意施为。 女孩儿脸颊耳根红透,就连脖颈,也已带上了淡淡的粉色。 少年稍稍垂下眼帘,将她此刻的情形尽收眼底,心下更是喜欢到了极致。再也忍耐不得,大力一带,将她揽到墙上抵住,低头狠狠吻了下去。一手紧握继续动着,另一手撩衫而入,往那心心念念的地方行去。 清雾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想缩手,被他握住挣脱不得。想后退。背后便是墙壁,退无可退。双腿发软。百般无奈下,只能探出另一手来,弱弱地勾着他的脖颈,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喘息声交错,夹杂着口唇纠缠间透出的点点呻.吟。许久许久,方才渐渐止歇。 清雾气恼至极,想要斥责他、怨他。可刚才自己那身不由己的战栗与欢快,却是骗不了人的。于是只能将火气闷在心里,硬生生怄着。 恰在此时,脚下一个踉跄。周身骤然变暖。正是少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雾儿,我很欢喜。”少年的声音比起平常来,黯哑低沉了许多。他垂下头,细细密密地在她耳边鬓边轻吻着,小心翼翼问道:“你呢?” 他平日里,都是威风八面的模样。可到了她这里,却要处处顾着她、忧心她的想法。 对着这样的他,让她如何攒的起怒气? 女孩儿窝在他的胸前,在说实话和顾及脸面中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憋了很久,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道:“……还好。” 这两个字出口,她心下竟是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说实话比自己想象得要容易得多。于是咬了咬唇,脸上赧然之色愈发浓重起来,努力着又道:“是你的话,便很好。” 霍云霭本是想让她不要太介意今日之事。毕竟再过不到一年就要大婚了,若她抵触他的亲近,到时候真正交融的时候,便没法得趣。 没想到她居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她说,和他这样做,很好。她说,只喜欢和他这般。 试问天下男子,哪一个听了心爱女孩儿这样说后,能够忍耐得住? 年轻的帝王心下微颤,只觉得稍微强压下去的热度复又升腾。而且,愈烧愈烈。 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横抱起女孩儿,不顾她的捶打和反抗,大跨着步子朝寝殿行去…… 直到下午,寝殿才唤了人去伺候。但,仅于公公和窦妈妈两人可以进入。 清雾当真是要羞愤欲死了。只不过全身脱力,连脸红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用愤恨的眼神死死瞪着床边之人。 她哪里想到,即便不做那事,单单亲吻抚慰,就能这样欢快。 少年的动作生疏且急切,常常把她弄痛,胸前现在都还火辣辣地热着。但就这样,她还是忍耐不住,一次次地在他手中唇下绽放。 最要命的是,他还很坚持一件事。方才问了她许多次,被她严厉拒绝后,依然不肯放弃。 “雾儿。往后晚上你来我这里,同塌而眠,如何?” 少年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唇边带着满足的轻笑。 他忍了这许多年,即便有众多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也从不肯放松半分。 可对着她……那些定力和忍耐,便都没了效用。 正当气盛的年龄,少年如今稍微尝到了点甜头,更觉那每夜的孤冷十分难熬。若能有她在身旁相拥而眠,才是人生最美之事。 这话他刚才问了好几回了,清雾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生怕自己语气不够严厉,忙又加了句:“你问几遍,都是不行!” 她觉得自己说得够狠绝了。可她声音本就娇软,这个时候更是添了些许媚意。似嗔似怒,端的是娇美可人。 霍云霭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怎么都听不够、看不够。 如今两人稍稍亲近,她便这样了。若大婚后,岂不更加艳色无双? 越想,越是心痒难耐。 但,他也知道,今天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再过分点的话,她怕是要缩在屋子里几日都不肯见他。 只得惋惜地叹了口气,他给她捋了捋鬓发,“那你要答应我,每日多抽时间与我在一起。” 清雾也知道,最近确实太冷落他了。想想往日里可以时常见面,他偶尔偷个吻、抱一抱,已经可以满足。如今许久不能独处,他便这样…… 想来,往后时常见一见,或许他就能收敛许多了。最起码,别像今日这样出格就好。 清雾思量过后,点了点头,应道:“我尽力。”六局之事已经大致安排妥当。一些琐碎事情,交予信任的人去做就好。 霍云霭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 …… 柳方毅托窦妈妈给清雾带话的事情,并没有刻意遮掩瞒着。当天晚上,就告诉了何氏。 何氏有些怨他。 清雾在宫里有多忙,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们哪还不清楚? 那么恋家的一个孩子,连每十日一次的休沐归家都顾不上了,那得忙到了甚么程度! 偏她这个爹还不靠谱,拿那种事情去烦她。 “你怎么和她说这个?”何氏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兰姐儿出事的时候,囡囡都还没来家。让她找人去帮,她能说出个甚么来?” 虽然她声音和语调都和平时没甚么两样,但柳方毅就是看出了何氏的不乐意。 高大的汉子挠挠头,有些无措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愿去和囡囡说。只是,这不是没办法了么。除了文世子外,咱们如今还能找谁帮忙。” “可文世子不是京中人。即便他有心相帮,又能探查出甚么来?即便找到了刘妈妈,若她不肯,难不成咱还可以把人硬绑起来关在家里去问?” 一听何氏这话,柳方毅也有些气馁了。 是啊。 虽然那天晚上的事情着实有些蹊跷,他打定了主意要弄个清楚明白。可怎么去质问刘妈妈? 关起来?绑起来? 那可都是触犯了律例的! 其实,他早先就明白,这样做不妥。但为了女儿的事情,他顾不得那许多了。如今看到妻子担忧的眼神,他才明白,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但,让他临了却退缩,这也不可能。 “不如,我一人去做这事。如果没事的话,咱们总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若是出了岔子,我一力承担!” “你一力承担?”何氏这回是真气了,那么温柔和顺的一个人,瞪着眼睛抬指戳着他的肩膀,“咱们囡囡马上就要嫁进皇宫去。多少人等着揪她的错儿呢。你就不能消停消停,让她睡个安稳觉!” 柳方毅恍然大悟。 妻子这般顾虑,其实是为了清雾。 兰姐儿已经去了,但清雾这个女儿,他们可不能让她出了岔子。 这样一想,柳方毅也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第二天一早,就想了法子托人去给宫里送信,说是刘妈妈的事情不用去查了,没甚重要的。 这一次,清雾那边并未有回音过来。 开始的时候,柳方毅还有些忐忑,生怕清雾没有收到第二次的消息。过了几日,见文清岳来往间没有异状,并未提及刘妈妈的事情,他这才想着清雾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没有去拜托文清岳此时,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过了段时间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柳府里悄无声息地闯进来一个人。 那人形如鬼魅。敲响了柳方毅和何氏的屋门,只留给他们一句“尽管查,不必担忧善后之事”,就飞掠而去,几息之间便不见踪影。 夫妻俩听到院子里有闷闷的呜呜声,这才发现不远处躺倒了个捆绑严实的人。细看那面容…… 赫然就是刘妈妈。 第一三七章 柳府空置的院子不少。只是有些院落常有人清扫,所以不至于显得颓败。 但当年三房人过来住的那个院子,自打三房人搬走后,便彻底闲置了下来,平日里也无人去照管。多年下来,院中杂草丛生。里面最颓败的要数院子里小厨房旁边的那间柴房了。本就是搁置杂务之处,如今无人料理,连屋门都有些松动了。遇上大风,吹动已然屋门,不住地咣咣作响。 这几日里风不算小,那屋门的咣咣声不绝,听着有些刺耳有些瘆人。 府里的丫鬟婆子被那响声吵得头疼。左右这儿偏,也不至于经常过来,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一下罢了。索性就绕着这处走,也不往那里多看一眼。 黄妈妈待到没人经过的时候,从旁边闪身到这院门口。四顾看看,确认无人,就朝那院子里行去。 走到院中柴房,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将那柴房门打开。看着地上被反绑着手,正抬脚准备再踹一下的妇人,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尽管踢。踢多了,把自己力气耗尽了,也就离归西更近了。” 地上妇人与她年岁差不多,只不过黄妈妈脸色红润气色极好,但地上那一位,却是眼眶凹陷眼圈发黑,双颊凹陷脸上皮肤暗黄带斑。光亮从门中透过。她在黄妈妈的影子里瑟缩着,目光闪烁满是愤怒,眼睛斜斜地看着,大半都是眼白。乍一看仿若鬼魅,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 此刻她的嘴里塞着一块破布,不能说出话来,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黄妈妈看她那模样,忍住满心里的怒气,冷哼道:“想跟我撂狠话?你也配!你若是肯说便罢了。不肯说,也由着你去。我倒要看看你能饿上几日。” 那天晚上,刘妈妈见到柳方毅和何氏夫妻俩,就吓得魂都没了。双眼圆睁,不住地挣扎着要往外跑。只不过手脚被缚,这才没有成功。 但她的表现,足以证明她心中有鬼。想兰姐儿走了的那个晚上过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跑了。那样的惊惧之状与何有关,一目了然。 柳方毅大怒,直接拎着她丢到了这个柴房,将她锁了进去。 这两天,一直是黄妈妈来此处“照看”刘妈妈。也不用刑,每日里水米都不给她,只用那破布将嘴塞得牢牢地,单看她何时松口。 刘妈妈这时口唇已经干裂,踢门的气力也小了许多,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黄妈妈转身欲走,扶着门框往后轻蔑地瞥了眼,道:“我们姑娘身子矜贵。将来的皇后娘娘可是极其看重这个姐姐的。她的命用你这老货的命去抵,远不够赔。待到过几日,寻到了你的儿子女儿孙女外孙,咱们再好好算这一笔账。” 黄妈妈那句“极看重这个姐姐”,并非虚言,而是她与柳方毅夫妻俩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文清岳并不知晓刘妈妈的事情。但是,才告诉了清雾那么短的时间,刘妈妈就被人捆了丢到柳家。而且,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半点消息都没露出去。 试问天底下,能做到这般的,能有几个人? 想想清雾未曾出过宫。那么,她是求到了谁的跟前、求谁帮的忙,简直一目了然。 这件事,除了柳方毅和何氏外,只有黄妈妈知晓。 一想到自家姑娘为了兰姐儿居然是求那最为位高权重的人,黄妈妈的心里头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妈妈现身,是在三老爷柳方石出事的时候。那么刘妈妈之前是得了谁的庇护、可以那么多年销声匿迹? 定然和三老爷脱不了干系。 认真算起来,五姑娘虽是柳府养大的,但在家里待的时候,满打满算也才七年多。 可自家老爷与三房那些人、与老夫人,却是自小一起、几十年的情分。 七年多的时间,比起几十年的情分,却还来得深、来得浓…… 回想兰姐儿初初出生,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那么可爱,那么乖巧。 自打出生,她就经常帮忙抱着哄着。眼看着她从才手臂那么长,一点点长大。渐渐地,会笑了,会说话了,会走会跑了。 多可爱的孩子啊! 偏偏,才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 往事历历在目,好性子如黄妈妈,也忍不住怒火中烧。 这两天,夫人没人的时候,就翻出兰姐儿小时候穿过的衣裳,抱在怀里痛苦。 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怎么不疼? 先是老太太发话,延误治疗。好不容易好转,又一夜之间病情加重,说没就没了。 若不是那一晚,兰姐儿兴许还活着! 黄妈妈再也忍不得。抬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反手将柴房的门一关。 刘妈妈现在并非是柳府的奴婢。 老爷和夫人因着这个缘由,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随意对个“良民”动用私刑。不然的话,一旦露出点风声出去,怕是会牵连到姑娘。 姑娘即将入宫为后,又被有心人一直盯着。娘家有点风吹草动的传出去,想必都会被人无限夸大。那必然会对姑娘十分不利。 因此,老爷和夫人甚至不敢来多看刘妈妈一眼。生怕一个怒极,两三下就把人给打死了。 可她不同! 她一个奴婢,又年纪大了,半个脚迈进了棺材里,活也活够本了。即便被人高发、关进牢里,只要能从这个老货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那她就值了! 黄妈妈打定主意,面露坚毅。几步上前,从墙角堆积的剩余几根木柴里挑拣一番,抽出最粗最硬的那一根,朝着地上那人猛抽了过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拿着夫人给的月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情!你不说是吧?我先把你抽了,再抽你儿子、抽你孙子!抽得你家绝了后,全部下黄泉给姑娘当奴当婢!” 平日里那么沉稳的一个人,遇到了哀极的事情,也是顷刻间便化身为虎。只盯着眼前恶极之人,半点也不留情。 刘妈妈当年和黄妈妈一起在何氏身边伺候,哪不知道黄妈妈的性子?先前也是认准了这家都是和善人,这才有恃无恐。 谁曾想,就是这个平时最是和善大体的妈妈,如今却化身成了厉鬼,朝她索命来了! 刘妈妈手脚被缚,躲闪不及,满地里打滚,却还是给抽得一头一脸满身都是血痕。 她吓怕了。又哭又嚎,闷在嗓子眼儿里,变成了惊恐至极的呜呜声。 黄妈妈压根不睬她。直到抽得连断了三根柴火,手掌心都给磨出了血,这才住了手。 她跌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刘妈妈红肿破了一道口子的眼皮子底下,露出的眼里满是惊惧,这才说道:“我将那布子扯下来。你与我实话实话。不然的话,我还抽你!” 黄妈妈已经没了力气发狠做凶恶状。但她刚才的表现,已经让刘妈妈十分恐惧。 刘妈妈连连点头,示意自己绝对有话直说。 黄妈妈这才探手上前,将破布扯下。 刚才已经将力气耗尽。她缓了一瞬,积攒了点力气,这才把东西给拽了出来。 刘妈妈的嘴已经被那布子塞了很久,下颌骨根处的筋肉都有些抽了。乍一得到放松,还有些缓不过劲儿来。张着大嘴了好半晌,那里的筋肉方才有些松软,慢慢地将嘴巴合上。又滞了会儿,待到脸上肌肤松一些,能够顺畅说话了,这便卯足了力气忙不迭地开了口:“那晚,那晚的事儿不怪我啊!真不怪我!兰姐儿也是我看大的,我也不想她出事啊!” 她虽然已经能够说话了,可因着脸上肌肉不够松弛,又说得急,话一出口,就有些含糊不清。 但足以让黄妈妈听懂。 黄妈妈听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那是谁想兰姐儿有事?” “三姑娘啊!”刘妈妈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道:“三姑娘……啊不,那天晚上,柳岸梦来了,说,屋子里都是药味儿,不如开窗透透气。我一个奴婢,怎么能阻得了主子?就去问老夫人。老夫人当时正要睡,嫌我烦,就说,柳岸梦不会害自己妹妹的,随她去。柳岸梦得了老夫人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就让人把窗户开着了。足足开了一个多时辰,她实在太困了熬不住,才让我把窗户关了。” 虽然刘妈妈没明说,但黄妈妈晓得,柳岸梦定然是让人开了兰姐儿卧房的窗户。 当时兰姐儿大病初初见好,怎能再次受寒? 黄妈妈心中大恸,恨声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夫人!” 刘妈妈目光闪烁着说道:“夫人、夫人又做不了主……” 在那一瞬,黄妈妈忽然想通了。 刘妈妈,分明在兰姐儿出事之前,就已经是老夫人、三房那边的眼线了!所以,才会只顾着老夫人和三房人的态度。 黄妈妈恨极,手在旁边摸索了半天,拿到了个断裂的柴火的一截,狠命朝刘妈妈丢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然后掩着面,忍不住失声痛哭。 第一三八章 谁也没想到,当年兰姐儿的故去,竟然是和柳岸梦有关系。 彼时柳岸梦虽说是个幼童,但,最起码的道理是知晓的。那时候兰姐儿着了凉受了寒,又拖了许久才请来大夫。吃了好多的药,好不容易才调养过来,有了一点点气色。这事儿全府上下俱都知晓。柳岸梦身在府中,又怎会不知道? 想来,是知道的。她定然知道,兰姐儿那时候一定不能再有闪失了,最起码,是不能再受凉了。 但,正因为知道,然后她又偏那样做了,才更让人心寒。 谁曾想,那么小的孩子就存了这样的恶毒的心思? 知晓实情后,何氏静坐了许久,再起来,神色便有些不对了。吵着嚷着要往外冲,去寻那毒女来给女儿抵命。 柳方毅当时去了衙门,不在家里。黄妈妈和紫苏红芍劝不住,只能想法子先把夫人拉住,然后遣了人去叫柳方毅回来。 柳方毅赶回来的时候,何氏已经吵嚷了半个多时辰了。 看着平日里体面温婉的妻子如今成了这副模样,坚毅的汉子心中大恸。细问缘由,才知是兰姐儿的事情如今水落石出,何氏受不了亲女被人暗害致死的消息,这便神思有些恍惚了。 柳方毅寒着脸让人拖着刘妈妈去京兆府。但看何氏这不对劲的样子,他心下担忧。又让黄妈妈带上何氏生病的消息,赶紧去宫里一趟。 清雾收到消息的时候,正从落霞轩往昭宁宫里行去。 她正想着司制司那边的一些事情,冷不防身后响起了窦妈妈的轻唤声。便转首望了过去。却见小李子一脸焦急,边朝这里跑着,边扬着手不住地向她比划。 清雾心下疑惑,驻足等候片刻。 待到跑至跟前,小李子喘息着抚了抚胸口,大汗淋漓地低声道:“大人,您母亲病了,可能需要您回去瞧上一瞧。” “病了?”清雾甚是担忧,急急问道:“甚么病?怎么样了?” 不怪她乍一听闻便如此焦急。 何氏的性子,她是十分了解的。素来报喜不报忧。若不是大病,断然不会遣了人来叫她。若因病而寻到了她,十有□□这病让家里人束手无策。 小李子支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柳府的妈妈来得急,想必挺严重的。而黄妈妈虽能想了法子递话过来,却不能够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行进宫里。 清雾再不敢耽搁,忙准备着回家一趟。 她步履急促地往昭宁宫行了一会儿,忽地回过头来,对窦妈妈道:“今日岳莺在宫里。妈妈去叫了她来,一同回去。” 岳莺的医术,算是女子中顶尖的了。有她去看病,无论是什么样的病症,即便是妇人之症,也更方便放心。 窦妈妈会意,也顾不上甚么礼节之类,小跑着就往司药司去了。 清雾由杜鹃陪着,往昭宁宫行。许是走得太急了,又心中担忧,临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幸好于公公赶紧过来扶了她一把,这才免于磕到。 “姑娘这是怎么了?”于公公边扶起她边道。 小李子正在旁边,就将清雾母亲生病一事简短说了两句。 于公公一听,大惊。 他看清雾神色间满是忧虑,又有些紧赶慢赶后的疲累,忙道:“奴才这就去禀了陛下,姑娘且等一等。” 说罢,便匆匆地往宫内去了。 旁边有个锦杌。杜鹃扶了清雾坐下。稍微歇了会儿,好歹心平气和了稍许。 清雾正要往里面去,却见霍云霭已经大跨着步子走了过来。不待她迎过去,他已经三两步走到了她的身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李子将黄妈妈递过来的话详尽说了。 因着这些话是口耳相传,所以有些事情便不能尽述。只能捡了能让旁人听的那些说出来。 霍云霭一字字认真听着,待他说完,沉吟片刻,忽地唤来就在不远处的于公公,问道:“前些日子那姓刘之人的事情,可是处理妥当了?” 清雾一听,便知是刘妈妈之事。不知此刻霍云霭问起这个是何意,便也望向于公公。 于公公低声道:“妥当了。人早已送到了柳府。听闻今日被送去了京兆府。只是刚刚送走,接到消息的时候还未问询完毕。具体如何,还不知晓。” 他这一说,清雾方才有些明白过来,霍云霭为何要有此一问。 刘妈妈前几日被送去了家里,如今却在京兆府。可见家里人已经从她嘴里撬出了一些话来。 或许,正是那些话,让母亲生了病! 想通此中缘由,再一想刘妈妈是和兰姐儿的故去有关联,清雾虽心下有了主意,却更加担忧。 没人比她更了解父母对兰姐儿那爱到极致又痛心到极致的感受了。 何氏如今就清雾这一个女儿。每每想到兰姐儿,伤心难过的时候,何氏都是与清雾细细讲述。 思及此,清雾忙和霍云霭道:“我……” “万事有我,你莫担心。”霍云霭握了她的手,用力紧了紧,道:“天大的病症也能治好。更何况,还未见到,或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严重。” 清雾也知道有点太过于自己吓自己了。可是她身在宫中,本就因了不能尽孝而难过不已。有好几次,父母生了病或是身子有碍,都没有向她透露半分。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知晓,那个时候已经近乎痊愈了。 如今骤然听闻母亲病了,哪还能控制得住? 她低垂着眉眼许久没有动作,慢慢从两人交握的手中,从他温热的掌心慢慢汲取着力量。 最终轻舒口气,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便回握了下他的手,转身准备离去。 还未走下台阶,就被霍云霭一把拉住。 “直接坐车出去罢。”说着,他就让小李子去备车。 清雾现今不过是个小小女官罢了。直接从宫内坐车出去,那是万分逾矩的。 她赶忙制止,还没开口,就被霍云霭抬手止了后面所有言语。 “这事儿我说了算。”年轻的帝王十分坚持,“若是照顾你都不成,那我这位置,待得未免太不牢靠了。” 她怕的,定然是他会被百官诟病。 但若是在她难过的时候连护着她都不成,那他这皇帝做得也太窝囊了些! 语毕,他不由分说,将清雾揽在了怀里安抚地抱着。又吩咐人将已经摆上的午膳拨出四道菜一份汤装到食盒中。 车子到了昭宁宫前之时,恰好窦妈妈也已经和岳莺说完,赶了回来。 待到清雾上了车,霍云霭就唤来窦妈妈带上食盒,吩咐道:“她还没用午膳。路上好歹让她吃一些。” 窦妈妈忙把食盒拿好,躬身行了礼应下,匆匆往车上去了。 清雾到的时候,是柳方毅亲自迎的她。 那么硬朗的汉子,此刻的背却好似瞬间佝偻了起来。 亲女被害的真相,妻子的突然发病,让他承受不住,却又不得不硬挺着。 “哥哥们还没回来?” “没有。”柳方毅摇了摇头,“他们即便提前回来了,也帮不上甚么。我没让人去叫。” 妻子平日里虽然爱护孩子们,但儿子毕竟和母亲无法太过亲近。这般的状况下……还得让女儿来看看。 清雾没料到母亲竟然成了这般样子。 鬓发凌乱,衣衫倾斜。眼中没神,只呆呆地看着,口中不住嚷着含糊话语。 清雾心中大恸,不顾旁人怎么说怎么做,她提着裙摆跑了过去,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哭着问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我是清雾啊。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清雾?清雾……雾儿啊……” 何氏喃喃自语着,眼中也渐渐泛起了湿意。 这些年来,虽有清雾在旁后何氏的心里好过了许多,但亲生女儿的逝去,半点也无法忘记,不过是强压在心底不敢触碰的伤疤罢了。而且,这伤疤还不能给夫君和儿子看。一来,他们是男人,心思没那么细腻。二来,那事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其痛苦的存在,提不得碰不得。 所以,何氏就悄悄和清雾说。 清雾乖巧懂事,又善解人意。每每和清雾说过后,何氏的心情方才能够稍微纾解下。 如今真相被人揭开,原来那事另有隐情,原来兰姐儿本不必这样,全是被人所害。这样的心情冲击下,让她如何去面对? 何氏一时间,乱了心神。 如今听到了清雾的声音,想到女儿在旁时候悄声细语的温暖宽慰之声,何氏心中诸多感情纷涌而至,忽地决了堤,抱住清雾,哗地一下哭出声来。 “雾儿,兰姐儿是被人害死的啊!我的兰姐儿,她本命不该绝,是被人硬生生给害死的啊!” 原先闷在心里的话一旦说出口,再往下,便没那么难了。 何氏痛哭失声,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慢慢停歇。 清雾怕母亲哭得伤了身,一直揽着她,不住地给她背后顺气。 岳莺明显松了口气,说道:“哭了就好。哭出来了,心情纾解开了,便好了。” 虽然何氏自打哭了后就好了起来,看上去没甚大碍。但霍云霭还是给了清雾和岳莺十日的假期,让两人守在何氏的身边。 十日过后,确认何氏的身子无碍了。清雾方才回到宫里。 而京兆府那边,刘妈妈也已经审讯完毕。谁曾想,这一审,却是问出了更多的事情来。 第一三九章 刘妈妈受审时,遇到好几个关键的点,她都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这让审讯官起了疑,悄悄地连带着她的夫君儿女一并查了下。 原来这几年她的家人都生活在三房的庇护下。 三房将他们安顿在这几年刚置办的京郊一个庄子上做工。这一家人因着得罪了柳方毅这一房的人,生怕被他们寻到,所以在三老爷手下干活儿尤其卖力,而且,只肯听三房的差遣,旁人让他们做甚么,他们都不听。见他们如此可靠,渐渐地,柳方石就也重用起他们来了。 看到京兆府的差役,她夫君和女儿尚还保持镇静,但她儿子年纪稍小,眼神闪烁有些瑟缩。原本幼子惧怕是寻常事情,但这小子时不时地就朝一个方向瞄去,倒是让疑惑。于是从他着手查问,又将庄子近乎掀了个底朝天,结果还真寻到了些东西。 只是这东西的发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在那庄子底下,居然隐藏着一个收着铁器的仓库,细看之下,这些铁器竟都是组成兵器的零部件。 这处地方,刘妈妈和其夫其女知道。也帮三老爷遮掩过。其子年幼,未曾让他接触过。 这小子正是贪好玩耍的年纪。看家里人有事瞒着他,自然要跟去悄悄。他无意间发现老爷和他的几个朋友过来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来了这里,还从随身带着的食盒和书箱里掏出一些东西搁里面,这才知晓此事。后来他小心地去看过,每次老爷来都会这般做。次数多了,东西越堆越多。 如今一看有差役来了,他还当是与那鬼祟之举有关联,生怕自己偷看的事情被发现。心下惊慌,竟是漏了陷。 一直到秘密仓库被翻出来,这一家人都还想不通。为什么只不过孩子神色不对,就让人给瞧出了不对劲? 莫不是有人早已挖了坑,让他们跳罢? 只是这些疑惑,他们再没机会说出来了。一家几口直接被丢进了刑部的大牢,严加审讯。 私藏兵器可是重罪。必然要深究。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联合,将这桩案子顺藤摸瓜往下查,慢慢地,竟是查到了郑家。 最后,是郑家二老爷、帝师继母之子郑天守认了罪,一力承担。 帝师知晓后,勃然大怒。发了文书,当众痛斥弟弟几大罪状。大义凛然,甚是严厉。他这只讲法理六亲不认的态度甚得民心,京中百姓交口称赞。 此案一直延续了将近半年。待到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第二年开春。冰河已然解冻,树上满是嫩芽。 相较于这桩大案,其他的一些案子便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比如点心生意做得很大的姓柳那一家人,当家的老爷被斩首,女儿和儿子都被抓入牢中。这样的事情,也不过只是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若不是那位老爷与那兵器案子有牵连,怕是旁人连这事儿都懒得提。 至于那几位少爷姑娘…… 听说是他们几个凌虐丫鬟致死的事情被人告发入了狱。虽然还未判决,但人命官司在身,他们的罪状必然小不了。 柳方石出事之后,三夫人因知情不报,也被抓了起来。 柳老夫人晓得儿子那案子是翻不了身的。虽然镇日里哀伤至极以泪洗面,却也只能硬生生受着。直到后来柳岸梦和柳岸文柳岸武出事,老人家忽地悟了过来,再不能坐以待毙。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的这个家,怕是要整个垮了。 思来想去,老夫人决定亲自出马,去求相熟的人家。 谁料原本待他们极其和善的那些人家,如今却避他们如瘟疫。如果去的次数多了,甚至连他们府里伺候的人都要冷言冷语地讽刺几句。 老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种气?顿时火冒三丈,骂了半晌。她本就是乡村妇人,近几年遮掩了许多,可一旦本性暴露,什么脏字儿都敢往外冒。结果,双方愈发交恶,对方更是不待见她,连最后那点脸面也不顾及了,直接不顾情面让门房的人扛着扫帚将她撵了出来。 几次三番后,老夫人别无他法。算准了清雾休沐后回宫的日子,一大早就遣了身边小丫鬟去街口等着。看门房那边甚么时候开始卸门槛儿,那说明清雾将要出府,就赶紧过去拦着。 柳家三房的家财早已被查抄干净。如今老夫人依赖着大房过活。 虽然大老爷早年亡故,所幸的是儿子柳岸杨争干。虽然秋闱一再失败,却因本性踏实本分,且也颇有点才干,被一商户人家相中,请家里去做了西席先生。每月得些束脩,养活家人。大夫人孟氏平日里也做些绣活儿,母子俩倒是一直不缺吃穿。 三房破败后,母子俩将老夫人接到家中。老夫人看这贫寒的家里甚么都不顺眼,又嫌没有人伺候。柳岸杨无奈,就省下银子买了个小丫头伺候祖母。 这小丫头旁的不说,跑的倒是一等一的快。一看柳府门房开始活动了,撒丫子就跑。折过一个转角,将在杨树下抬头看杨花的老夫人给叫了来。 老夫人就去到街口候着。等清雾的轿子近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然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开始了诉说。 过了许久,清雾方才挪到了车门旁,撩开帘子往下望去。 只见老妇一身破败衣衫,胳膊上满是补丁,头发凌乱,跪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 清雾这便笑了。 大夫人和大房的杨哥儿是怎么样的人,她还是知道的。 听说待老夫人极好。即便老夫人诸多无理要求,都尽量满足了。从未短过她的吃穿。就算衣裳不是锦缎的,不是时新花样的,也都整洁干净。 老夫人这副模样,显然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旁边杜鹃跟着清雾久了,自然知道柳家的一些情况。这些年她在宫里各处奔忙,早已练得口舌伶俐。见状笑问道:“哎呀这是哪里的乞丐婆子?竟然敢拦我们的轿子。来人啊,拖出去,打……” “不要不要。”老夫人忙道:“我是雾姐儿的祖母。” “祖母?”杜鹃掩口惊讶,“镇远侯夫人过世多年。你不知道吗?”说着,柳眉倒竖,捏着帕子去唤随行的侍卫,“去,把这老太婆抓起来,送到刑部去!告诉秦大人一声,这老不休的竟然敢说是柳大人的祖母!” 自打柳家三房出了事,霍云霭不放心清雾的安危,便派了侍卫跟着。 八个青年汉子手持兵刃走上前去,老夫人这便冷汗流了下来。口不择言道:“我就是她祖母!她不认我,便是不孝!” 她这话一出口,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伴着这笑声,白马上的少年郎翻身下马,走到她的跟前。 老夫人看清他后,真的是抖若筛糠了。 即便那少年眉目如画,即便那少年笑得温文尔雅,但老夫人只看他的眼神一下,就知他其实是怒到了极点。声音发颤地磕头行礼。 “世……世子爷……” 文清岳手握银鞭弯下.身来,抬起鞭身轻敲着老夫人的肩膀,笑问道:“你叫我甚么?” “世子爷……” “听着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你知道你该叫她甚么吗?”文清岳抬鞭指指清雾,“来,再叫一遍。” “雾……” “错!是文姑娘!”文清岳说着,甩鞭猛抽地面,扬起一阵沙尘,“文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已故侯府世子夫人温氏之女,文清雾!” 老夫人一下子跪趴到了地上,又惊又惧。 她这才想起来,清雾虽说是柳家养大的,但那是实打实的侯府嫡女。她叫柳府的父母一声爹娘,那是她重情义、割舍不下多年的亲情。她若真翻脸不认,柳府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暂住过几年的地方罢了。 而老夫人,显然对她来说,甚么都算不上。 她抖着嘴唇正欲再说甚么,车里有人“咦”了一声,掀了帘子走下来。窦妈妈的声音响在了耳旁。 “老夫人这副模样,我可是要去问一问那柳家大少爷了。怎么能这么苛待老人家?衣不蔽体披头散发。他这样子,告到官府里,那可是‘不孝’,要吃官司的。” 窦妈妈如今管理着尚功局,又是窦嬷嬷了。 她这话,却是拿着老夫人刚才那“不孝”的说法,来反过来讥讽老夫人了。 老夫人如今靠大房的人养着。大房若再出了事,她哪还有活路? 赶忙抬手遮了遮肘上的补丁,拼命晃头,“没、没、那是我自己……”说到一半,又觉得太过丢人,哽住不说了。 文清岳一想到这老妇倚老卖老的模样就反感。银鞭如龙舞,在她脚前连抽十几下。吓得她坐到地上,尖叫着连连后退了上丈距离,这才作罢。 “滚吧。”儒雅的少年郎冷冰冰说道:“这回是我妹妹在,不想污了她的眼,所以留你一条命。” 老夫人想到在牢狱之中的孙子孙女,哪敢立刻就跑? 忙凑着周围人不注意紧跑几步。可不等她扒住马车车身,就被侍卫横刀拦住。 老夫人知道柳岸文柳岸武两兄弟和二房的过节很深,便嘶声大叫:“你救救你三姐姐吧!她怎么说也是你爹娘的亲侄女儿,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不能见死不救?老夫人这话说得有意思。” 软糯的声音传来。清雾侧坐在车边,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说道:“我姐姐的病,若不是你故意拖延,早已好了。根本没有柳岸梦让病情加重的机会,是也不是?老夫人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呢?” 老夫人赶忙抬头,“我那是……” “你那是不将我们这一房的人搁在心上,若姐姐是柳三爷的孩子,你疼都来不及,又怎会如此做?我先前不过是不愿看到爹爹和娘亲难过,所以没有将姐姐故去的事情拿出来说。你真当那柳岸梦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骗得了我们?” 清雾轻轻笑着,莹润的手紧紧扣着车壁,抓得指尖都泛了白。眼神锐如利刃,狠狠地刺向跪在地上的老妪。 “老夫人您一向偏心,觉得自己的孩子万般的好,旁人的都算不得人,这就罢了。大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就是。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在自家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再来求你一向瞧不起的人。这样子,岂不是打了你自己的脸面,让你自己难堪?如此看来,倒好似你以前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往常觉得好的如今是个渣滓,当年看不起的,现今倒是那金银玉石了。只是,即便你再怎么跪、再怎么求,我们死去的亲人无法复活。我若是道一句‘原谅’,谁来给我姐姐、给我爹娘一个公平?更何况,柳岸梦和她两个哥哥手上的人命官司,可不是一桩两桩。不需我们动手,如今可是有不少人等他们以命抵命、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你莫不是太有自信,觉得能将他们一个个都劝住?” 认识清雾的人都知道,这姑娘最是性子和软,等闲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她字字如刀剑,狠辣无情,为着的,便是自家爹娘,还有那逝去的未曾见过一面的姐姐。 老夫人被她的话语刺得抖如筛糠,气得头昏脑胀,却不敢多说甚么。 ——柳岸梦性子暴戾,确实打死过好几个漂亮的丫鬟。还曾重伤过一个相貌极好的农家之女,让她再也站不起来。而那两兄弟…… 那两兄弟有特殊嗜好,连拐带抢弄了不少漂亮姑娘进府里,大部分都被他们一起折腾得没了气儿。 这些事情,有的悄悄用法子遮掩住了,旁人不知晓。有些却是用银子暂时压了下去。如果都翻出来…… 如果都翻出来,三房嫡出的孩子,岂不是一个都留不住了! 老夫人越想越心惊,胸口一堵,竟是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第一四零章 文清岳一直送清雾到宫门外,方才下马走到车旁,与妹妹道别。 本以为三两句话就此别过,单看清雾竟是朝杜鹃示意了下、由她搀扶着下了车子。文清岳晓得妹妹有话要讲,就和她一同行至路边的大树旁。 他本以为清雾是因了先前三房的事情要与他说,正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那边的腌臜事情不用妹妹操心,柳府众人妹妹也无需担忧,他自会时时去照看着。 谁料清雾开口时,眼中带了三分笑意,却是问起了别的,“哥哥觉得水华如何?” 文清岳没料到清雾居然有此一问。怔了半晌,俊雅的面上浮起一丝不自在。轻咳一声,道:“自然是好的。”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沈家家风很好。沈尚书为人正派,他教出来的孩子,又怎会不妥当?” 清雾并未接他的话,只抿着嘴盯着他看,直到他撑不住,脸上一点点现出红晕。 沈水华是沈尚书嫡亲的孙女儿,与清雾甚是投缘,时常在清雾休沐的时候去柳府找清雾顽。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文清岳也会到家里来。 大家早已熟识,凑在一起说话做事,颇为自在有趣。 往常的时候清雾还没觉得又甚么。昨儿回到家后,好友们都来了,大家聚到一起。她细细观察,才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因着清雾许久未曾归家,不只文清岳和沈水华,邹可芬和鲁聘婷也来了家里寻她顽。 几个孩子都是早已熟悉了的。何氏要忙着府里的庶务,便让他们自去寻乐。柳家的三个少爷都还在学堂,郑天宁已经考过了秋闱,正为了下次的春闱做准备,而柳方毅一个大老爷们,素来不爱和孩子们搀和在一起,早就出门寻同僚去了。 大家有甚么需要,自然都是来问清雾。文清岳心疼妹妹,看清雾难得回家一次,就揽下了这“差事”,有什么事情,都由他来安排。 虽然文清岳试图好好照顾每一个人,可对沈水华的偏心,清雾还是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比如,哥哥无事的时候,会寻了沈水华独自说话。清雾过去的时候,两人便急急分开。再比如,清雾说起哪一样点心好吃的时候,哥哥会顺口问一句,沈姑娘那边有了没。若是丫鬟答一句还没,哥哥就会说一句,给沈姑娘也送一份去罢。 清雾自己也是经历过被人这样妥帖照顾着的。文清岳这样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稍稍一向就也明白过来。 她原本也不在哥哥面前将这话挑明。只是昨日里邹可芬临走前无意间开玩笑的一句话,让她有些在意。今早哥哥来接她的时候,家人在,不方便说。只能凑着这个时候告诉哥哥。 “听说鲁国公府和沈家最近走得比较近。鲁夫人与沈夫人时常一起吃茶。哥哥若是有打算,不如尽早。免得犹豫间,已经迟了。” 她这话一出,饶是文清岳素来淡雅自若,也不禁微微色变。 清雾的虽未明说,但意思颇为明显。鲁国公府有意和沈家结亲。 能让两位夫人亲自来提的,比然是嫡出无疑。细数两家适龄的孩子,沈家那个应当就是沈水华了。 思及此,文清岳片刻也不敢再耽搁,转身就要朝马行去。走了两步,蓦地顿足,又急急走了回来。皱了眉,有些局促地与清雾道:“可我不知她的意思。若是、若是……” 若是她更有意于鲁国公府,那该怎么办? 文清岳素来果决,哪有过这般举棋不定的时候? 清雾看到哥哥难得一见的迟疑模样,忍不住笑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我怎么知道?这事儿我不过是和你提上一提。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你不是。” 文清岳垂眸思量片刻,重重点了下头,抱拳朝着妹妹道了声“多谢”,大跨着步子坚定离去。 说起来,清雾甚少在家,若不是邹可芬当时说了这么一句,她当真不晓得鲁家和沈府的打算。 昨日里哥哥的表现,她能够看出,是因为霍云霭处处对她照顾妥帖。自己感受过了,自然能够分辨得出来。旁人却不一定能够发现。比如鲁聘婷。她乐观开朗纯真,就完全没有注意到文清岳“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邹可芬或许是瞧出来了,才特意在临走前似是开玩笑地提点了这么一句。因为邹可芬也是动过小女儿心思的。所以,文清岳的表现在她面前应当也是显而易见的罢。 至于邹可芬心仪之人…… 清雾暗叹口气。 她怎么也没料到,邹可芬竟是对霍云霭存了别样的心思。 当初霍云霭封她为后的圣旨下来后,接连几个月,清雾都没能见到邹可芬。后来才知她是病了。缠绵病榻一百多天,方才好转了些。待她痊愈后,两人初次相见时,邹可芬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过了几回后,方才恢复如常。 直到昨日,也是昨日,清雾方才知晓这是为了甚么。 因着清雾将要嫁入宫中,女孩儿们闲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就要提起这个。只是,每次问起清雾出嫁的准备、问起宫中的事情,邹可芬都借故走开,这才让大家发现了端倪。 不过邹可芬不明说,且看上去已经放下了,女孩儿们便装作不知道。依然如往常一般说笑。 …… 一想到这些,清雾就忍不住加快了步子,比平日还要更快地到了昭远殿。 霍云霭今日下朝不算晚,且清雾在路上又耽搁了些时候,她到之时,年轻的帝王已经在执着朱笔批阅奏折了。 看到他淡然从容的模样,清雾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一方面想到旁人心里有过他,她就难受得胸口火烧火燎地发着堵。 另一方面,知晓他的心里只有她,又觉得十分欢欣愉悦。 两种心情交杂在一起,清雾也懒得行那表面上的礼节了。当即快步走到他的右侧,挨着他坐在了他的座位边上。 她素来重分寸,极少有这般主动过来依偎着的情形。 霍云霭甚是喜悦,拉了她到左侧边坐着。右手执笔继续批阅,左手捏着她的手在掌心中不住摩挲,低笑道:“怎么?可是路上发生了甚么事?” 他不晓得她心里的百转千回,自然这般顺口一问。 听了霍云霭这样说,清雾倒是暂且抛下了心中思绪,想起来老夫人和三房的那些事情。便问道:“你早就晓得三老爷那里有个私藏铁器的地方了,所以寻了法子借故去到那里,好似是无意间发现的,是也不是?” 霍云霭并没想瞒着她,就甚是愉悦地笑着应了一声。 清雾叹道:“果然如此。我还想,为何一个孩子神色不对都还能引出来这么一桩大案。后来觉得不对,便觉得和你有关。” “我只是吩咐他们见机行事,却没料到他们竟是利用了个孩童来挑起事端。” 提起那个孩子,霍云霭倒是有话要讲,便道:“那孩子只当自己做得隐秘,每次都悄悄跟过去看。殊不知柳老三已经起了杀心。若不是此次事情发展顺利,恐怕如今他已经是柳老三的刀下亡魂了。” 以前那个庄子上也出过许多这种事情,总会有人莫名其妙就有人失踪。只是活人找不到,又没见尸身,大家疑惑地久了便只当那人是逃走了。 殊不知,都是已被柳老三给害死。只是尸身藏得隐秘,未曾被人寻到。 京中过不多久,就会有“突然发现尸身”的事情接二连三出现。 霍云霭也是提前和清雾知会一声。免得出现这样的事情后,女孩儿心里没防备,惊惧太过。毕竟家里头原先就有了那几个视人命为儿戏的“堂兄堂姐”,已然让人心惊。如今再冒出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任谁知道了,都会夜里睡不踏实罢。 想到女孩儿会半夜辗转难眠的模样,他心里不由就有些怜惜。先前揉捏她手的力度不自觉放缓,改为极轻的抚摸。 清雾自然知道霍云霭和她说起这些是为了她好。他做甚么,都是处处为她考虑。这世上,除了父母外,恐怕只有眼前之人,会这样顾及她的感受了。 想到之前自己的种种思绪,想到知晓邹可芬当初有过的心思,清雾心里蓦地涌起一股十分强烈的情绪。 恨不得、恨不得把这个人绑在自己身边,谁也不准觊觎。 哪怕多看一眼,也不成。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但,这种心情又是那么强烈,让她无法忽视不理。 女孩儿犹豫再三,终是鼓起勇气,紧握着他的手,半是气恼半是害羞地说道:“往后你不准再娶别的人。谁也不成。即便有比我性子好、比我漂亮、比我懂事的,也不行!” 她这话里透着十足的酸意。 但就是这显而易见的霸道和酸意,却让年轻的帝王蓦地一怔,带着不敢置信的欣喜,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第一四一章 清雾等了半晌没有听到霍云霭的回答。脸红红地侧首去看,却见他正眸色幽深地凝视着她。 她刚才说出那样一番话,已然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看他丝毫不表态,女孩儿愈发羞窘起来。有心想要再说上几句,可他那视线太过灼热,让她辨不出他是怎么个想法。 他独对她好,她是知道的。 但他平日里这般的情话说了不知凡几。如今她主动讲出,怎地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不成……难不成她用错了字句? 清雾一时间辨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刚才自己那番话羞人得很,偏又没人应承,回想起来,又觉自己鲁莽了。 思来想去,她站起身讷讷说道:“落霞轩还有事,我过去瞧瞧。” 说着,低下头匆匆往前走。 刚迈开了两步,腰上大力袭来。 她只来得及轻叫了声,便被有力的手臂往回扯了过去,跌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之中。 “谁准你走的?” 耳边传来轻声低喃。 清雾正欲开口相驳,第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颈边一痒,竟是他落下了一个轻吻。 少年灼烫的呼吸在她颈侧辗转流连。那热度和急切让她暗惊。虽身上慢慢屋里手臂渐渐发软,仍拼了力气去推他。 他一改往日的小心温柔,居然现出了几分的强硬。将她的手往后一扣,单手握住了她双手细白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紧抱着她就往唇上吻去。 女孩儿想要阻止。口唇开合间,却刚好给了他入侵的机会。少年急切地探入,将吻加深到了极致,让她口中全部染上了他的味道。 他的侵袭太过霸道,不准她有半刻的逃避和后退。步步紧逼,将热情尽数刻在她的身上。 清雾浑身再没半点气力。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瘫软倒下的时候,他却忽地松开对她的桎梏,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起,让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那处硬得恼人。顶着她的腿根,让她又羞又愤。偏他的手已经探入她的衣中,使得她无法去管下面那处,忙不迭地去推他,“别这样。我、我……” “不能怎样?”少年声音黯哑地打断了她,在她颈侧不住吮吸。 她的皮肤太过细滑,他忍耐不住,将她衣襟往下扯去,双唇渐渐往下移去。 清雾有些害怕,双手微颤地揽着他的肩,声音近乎低泣:“别这样。” “我很欢喜。你将是我的妻。除了你外,我再不会有旁的女人。”年轻帝王的声音带着近乎虔诚的肯定,在这个时候,说出了她先前最想要的保证。 清雾哪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吐露这番心声? 顿时浑身一僵,力气尽数卸去。 少年顺势将她放平在了宽大的椅子上…… 许久后,他重重喘息着止住了所有动作,倚靠在扶手上,努力平息。 女孩儿抬眸气恼地瞪他。 可这个时候,她的眼中水润润的,哪还有半点儿严厉气势? 霍云霭笑着抬指勾了下她的鼻尖,低笑着说道:“你再这样看,我怕是就要忍不住了。” 他虽是顽笑的语气,但神色极其认真。 先前的一幕幕犹在脑海。清雾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说的是真的。 忙别过脸去,再不敢看他。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于公公的声音,说是穆海有事来禀。 穆海在跟着那桩案子。他来所为何事,一目了然。 清雾晓得自己衣衫不整,忙坐起身来整理一番。可无论她怎么弄,已经皱乱了的衣裳就是不听话,越是忙越是杂乱,理不清,扯不平。 霍云霭见她这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脱下自己外衫将她一裹,抱她去了里面隔间。 温言软语地安慰了羞愤至极的女孩儿半天,保证着旁人绝不会到内间来。霍云霭这才转到外面,不甚在意地拂了拂有些乱了的衣衫。面容一整,沉声让穆海进来。 穆海听了于公公的好意提醒,知晓清雾在里面。走到屋中后,头也不敢抬,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禀与帝王。 这个消息让霍云霭有些意外。 “郑天守死了?” “是。”穆海道:“死在狱中。似是□□致死。看管牢房之人已尽数抓了,等候听审。” 郑天守是郑天安的二弟。那桩案子,是他认了罪。 只怕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替人顶了罪,有些人却还不放心。非要他没了命,这才安心。 也是。既然他认了罪,那么那事情就是他做的。留下他,不仅没甚么用了,反而有可能被人严刑逼供后再说出甚么不该说的来。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想继续查,也寻不到由头了。 “好一个死了。”年轻帝王的眸中,还是刚才未曾退去的幽深。但此刻泛着冷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不愧是帝师。果然干脆果决。” 穆海躬身道:“恐怕郑家人不会轻易罢休。” “嗯。” 霍云霭随手把玩着桌上镇纸,微微颔首。 郑天守是在大理寺牢里“莫名身死”的。以郑天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少不得要借了二弟“意外身亡”的缘由,闹上一闹。 “由他去罢。”年轻的帝王淡淡一笑。 且看他能闹成甚么样。 闹得越大,才越好收拾。 …… 三月三十,是个不错的日子。 这一天,夏家的女儿夏如思,要嫁到柳家,成为长媳了。 夏家本想多留夏如思些时日,后看柳岸芷年岁不小了,柳家唯一的女儿入宫为官,家里只主母一人操持家事。考虑过后,还是将婚期定在了这个时候。 虽然两家定亲的时日不算太久,但也有一年多了。倒也合适。 霍云霭早些时候就准了清雾连续好几日的假,让她参加这个对柳家来说极为重要的大事。 清雾知晓,一来,他是为了让她在家中帮帮母亲,陪陪母亲。毕竟前些日子何氏因了兰姐儿的事情,身心俱疲,病了不少时候。虽然现在已经大好了,但仍有些虚弱。 二来,宫里头怕是要处置一些人。 清雾知道处置的人应当是和那案子脱不了干系的,眼看着这些日子宫里头阴云密布,却也没多问甚么。只和霍云霭笑着道了别,便轻车简从地回家去了。 ——给大哥的贺礼,已经由于公公带了人,提前一天送了回去。 霍云霭不仅替她准备了她那一份贺礼,甚至他自己也给了柳府赏赐。 柳府自打封后的圣旨后,就被京中众人瞩目。如今皇后还没正式嫁入宫中,皇上已经连柳府大少爷的婚事都这样重视…… 明眼人一下子瞧出了端倪,对待柳家人愈发热情起来。 柳府人口少,来往的友人也算不得太多,生活一向简单清净。如今一下子热闹起来,何氏还真的有些吃不消。 好在清雾早在婚礼前三天就回到家中,帮忙处理琐事,何氏这才稍微得了点空闲出来。 转眼间,到了大婚的前一日。 清雾一大早就起来帮忙清点东西。待到告一段落,正拿着单子松口气呢,就见柳岸风在院门口朝她神秘兮兮地招手。 这个三哥,多少年了,眼看着都要说亲了,依然改不了跳脱的性子。 将来自己的三嫂,可得能管得住他才好。 清雾无奈地叹口气,将清单交给黄妈妈,这才转到了院门外,“三哥可是有事?” 柳岸风嘿嘿笑着,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示意她跟了他走。 清雾本不想跟去。家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柳岸风却拉了她一把,示意去这一趟肯定不亏。清雾这才半信半疑地跟了去。 谁知,他竟是带她去了花园子。又朝花厅旁的耳房指了下。 清雾疑惑着按他的示意,从窗子没关严开着的那点儿缝往里看了一眼,这才有些惊讶了,再细细瞧过,顿时忍俊不禁。 明天的新郎官儿,自家大哥柳岸芷,正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脸上表情甚是精彩。一下子愁容满面,一下子欢喜至极。间或地驻足傻笑几声。 柳岸芷本是老成持重的性子,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感觉。 清雾原先只当是自家大哥会这么一直地四平八稳下去。谁知这一回偷看过才知道,大哥也会如寻常少年一样紧张、傻笑。忍俊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这才和三哥一起退了出去。 等到走到了花园外,柳岸风洋洋得意地朝清雾瞥了眼,说道:“看我厉害吧,他藏这里,我都找到了!” 清雾笑着点头。回想起大哥刚才那傻傻的反应,不知怎地,她又想到了宫里的那个少年。 不知到了大婚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这般紧张呢? 他会不会也为了两人的大喜之日而欣喜到无法自抑? 恐怕不会罢…… 不过,也说不定? 左思右想没个结论,她索性将这思绪给尽数丢走。转而有些懊恼地拉了拉衣领。 那家伙,知道会好几日不见。临走的时候,硬是拖着她在屋里好生缠绵了一番。 她明明和他说得很明白了,他却还不知轻重,“不小心”地在她颈侧留下了几个粉红色印记…… 如果被人发现了,那可如何是好! 第一四二章 晚上的时候,清雾回到西跨院里本是准备安睡,却听门外响起连声轻唤。 听到是何氏身边的紫苏,丹青忙过去将门打开。待到何氏走到桌边,又端了锦杌给主母坐下。 何氏笑着说不必,握住了上前迎过来的女儿的手,道明了来意,说是让清雾今晚和她同睡。 若是以往,有这般和母亲亲近的机会,清雾定然高兴地不已。可如今…… 她想到颈侧的痕迹。过了这几天,倒是淡了点。也不知道穿上高领的衣裳,能不能够遮了去。 好在现在的天还有些凉。清雾穿上颈边有盘扣的中衣,也不至于让人太过怀疑。 将灯吹熄后,清雾和母亲说着悄悄话,才知晓为甚么何氏让她今晚来相伴。 原来,对于明日大哥成亲一事,母亲也是心中诸多忧虑。 不知儿子娶妻后会怎么样,不知儿媳进门后性子是否还如先前一般。也不知往后甚么时候能抱孙子。 前两个就也罢了。听到母亲话中最后一个担忧时,清雾忍不住笑了,“娘,你这想得也太远了些。哥哥还没成亲呢,怎就想到了孙子了。” “怎么不行了。”何氏和清雾私下里说悄悄话时,语气甚是自在随意,“像他那么大的,有些第二个第三个孩子都出世了。头一个的,都上学堂了。” 何氏这话倒是不假。若非之前去往西北六年,柳岸芷也早已成亲。哪还用耽搁到现在? 帝师如今和陛下形同水火。对于当年离京之事和郑天安的丝缕联系,何氏也有所察觉。思及此,忍不住叹了句:“本以为他是个忠的,谁曾想……” 后面的话,却是不能说了。 何氏顿了顿,轻轻揽住清雾一下,道:“你过些日子,就要嫁人了。” 话语里满满的都是不舍。 清雾抱住母亲手臂,笑道:“再嫁人,也在京里。再嫁人,也还是柳家人。” 何氏知晓她是个重情义的,只是,身为母亲,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陛下……待你可好?” 这话问出口,被人听到,可是大麻烦。即便屋里没了旁人,在外间守夜的也是信得过的身边的丫鬟,但这话,何氏是在清雾耳边问的。 清雾晓得母亲这是担忧至极了方才将这种话问出来,便轻声道:“很好。” 短短两字,稍微平复了母亲的忧心。但何氏心里有数。身为帝王,三宫六院是寻常。女儿这般良善的性子,长居宫中,也不知会不会被人暗算了去。 ……罢了罢了。莫多想了。再想下去,都恨不得抗旨不遵了。 何氏心下忧虑着,把女儿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 母女俩这般亲近相待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了。 何氏定了定神,开始细细叮嘱她许多事情。 当初清雾入宫为官前,何氏就这样叮嘱过她许多。只是那时候说的是为官之道,如今讲的却是如何放松心怀之策。 柳方毅是个专一的,连个妾侍都不纳。清雾几个哥哥也是好的。那……那吴林西本也不错,为了清雾甚至能答应不纳妾。可那又如何? 入了宫,便是身不由己,便要遵从圣意。往年再多好的打算,都付诸流水了。 清雾虽不知母亲怎的今日忽然提到了她的事情,但她晓得母亲的忧虑。虽说她信霍云霭,但讲与旁人听,旁人却不见得信。有心想让母亲安心,便依偎在母亲身侧,一字一句好生听着。 两人本还为了明日而欢喜太过,没了睡意。谁料这样挨着说着话,不知不觉就也都沉入了黑甜梦乡。 翌日,天还黑着,黄妈妈就进屋来叫人了。 用过早膳后,大家便都去了柳岸芷那里。 何氏专门辟了一个院子给小两口住。早些天已经粉刷妥当修葺一新。如今院子里张灯结彩,贴着大红的喜字,当真喜庆得让人心中舒爽。 不多时,宾客陆续到来。 清雾和母亲便分开去招待女眷。但凡成了亲的夫人们,都由何氏去招待。而未出阁的姑娘们,则由清雾带着去到花园子里玩。 有几个一两岁大的孩子也跟着家里人到来,原想着跟姑娘们去花园玩,可年纪太小,家中大人放不下心,就依然被拘在了夫人们的身边,不准乱跑。小家伙们委屈不已,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们嫣然离去。 到来的宾客远比计划中的要多。一些不甚相熟的人家,竟然也来柳府道贺,还备了礼。 清雾去到西北六年,回京没多久,便进宫为官。平日里甚少有机会参加各府举办的宴席,认得的后宅女眷颇少。如今乍一看到这么多人来,她当真有些头痛。 幸好沈水华今日也来了。 她本是为了庆贺柳家大喜,顺便寻清雾说说话。如今看府内宾客这样多,柳府里又只有何氏和清雾两个女眷,忙顺便搭了把手,帮清雾处理一些杂事。 沈尚书府平日里便是宾客盈门,沈水华识得许多京中贵妇贵女。今日见了,有些清雾叫不上来是谁,她却是识得。 清雾想到之前文清岳的那番话,再看有条不紊处理事务的沈水华,不由莞尔。正想着不知道哥哥来了没呢,就见两人并行着朝花园这边走来。 一人温和清雅,一人本是懒散,如今却衣冠整洁,亦是儒雅淡然。 看到文清岳和郑天宁,清雾笑着迎了过去。 沈水华本欲前行,一抬眼正对上文清岳含笑的目光,顿时脸上发热,转身跑远了。 清雾看哥哥心思早已跑到了那水榭之中的娇俏身影上,轻咳一声,故作正经地道:“水华先前说蔬果不够了,要让厨里再去准备些。哥哥不妨过去问一问?” 文清岳搭眼一瞧,就看到妹妹正促狭地朝他眨眼,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朝清雾低声说了句“多谢”。看看四周没旁人在留意,这便往那边追着去了。 清雾正唇角含笑地看着他们那边,却听身边之人说道:“小丫头最近长进了不少。竟是学人做红娘了。你这眼力价,怕是不够用罢?” 清雾和郑天宁说话素来顾忌小,瞬间驳道:“怎地不够用?有情义和无情义,自然是瞧得出来。” “瞧得出来?”郑天宁懒懒地嗤了声,喃喃道:“旁人或许能。我知道,你却是不行的。” 清雾听他这话有几分落寞,不由抬头细瞧。 清雾回来后,去郑天宁那里探望过他几回。 原本先生看到她,还是面带微笑暖如春风的。后来两人相对站着说了几句话后,不知怎地,先生突然脸色一变,将她赶了出去。接连几日,他都不肯再见她。 说实话,清雾还是有些委屈的,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郑天宁。可是先生那里时不时的写了字句做了小画赠与她,又不像是十分生气的模样。清雾转念一想,先生或是觉得自己过去打扰了他读书罢。这便不再过去了。只经常遣了人做了补身的药膳送过去。 如今郑天宁这般的语气,倒像是遇到了甚么不开心的事情。 清雾忙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没甚么。” 不过须臾间,郑天宁已经神色恢复如初。说着话的时候,眸光一闪,转到女孩儿的颈侧。 衣襟内的痕迹已然淡了许多,看不甚清了。但那剩余的一丁点儿痕迹,既然扎眼得很。 他硬生生别开眼,努力勾了勾唇角,“怎么?对你发了次火儿,你就不去我那里了?” 清雾笑道:“怕耽误先生读书。” 她话音刚落,额头上就被弹了一记。 郑天宁懒懒地道:“你倒是借口多。分明是看我那里无趣,所以不肯去罢。” 清雾只抿着嘴笑,并不答话。 郑天宁怔怔地盯了她一会儿,说道:“我去看看你哥哥。”这便转身离开了。 清雾忙去招呼刚到的少女们。 吉时刚到,新娘的轿子便也停在了柳府门外。 新郎官儿掀了轿帘,大红嫁衣的新娘便被牵着往喜堂行去。身段窈窕,姿态袅娜,甚是好看。 拜堂之后,新人刚刚步入洞房,门外一阵喧嚣,却是李公公带着圣上的赏赐到了。 是一对玉如意。 先前陛下为这婚事,赏赐下的是给柳府之物。 如今这对玉如意,却是特特赐给这对新人的。 柳岸芷和夏如思没料到居然会有此境遇,赶忙叩谢皇恩。 众宾客心下先是惊愕,继而暗松了口气。 之前便是看陛下赏赐柳府,晓得这是要抬举柳家了,今日到底是腾出时间来,到此一贺。 如今看来,当真是做得正确。 这柳家老大是个读书的料,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如今在京中读书,听说亦是极为拔尖的。现今他得了皇宠受圣上抬爱,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稍一思量,众宾客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起来。 清雾倒没料到霍云霭又来了这么一遭。 听着周围人不住的恭贺赞美声,她忽地想起昨夜母亲说过的话。 “可惜咱们,不能帮衬你甚么。往后你在宫里,可得小心着些。不然出点什么岔子,娘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啊。” 清雾心下一动。 他这样抬举柳家,应当不是为了她、让她有个更为有力的靠山罢…… 第一四三章 距离柳岸芷的亲事没多久,到了五月里,沈水华和文清岳的亲事也定了下来。 起先是鲁国公府和沈尚书府有意结亲,两家的夫人都颇为满意,还特意商议过此事。谁曾想,原本打算六月才到京参加皇后大婚的文老爷子,居然提前来京了一个月,为的就是替宝贝孙子去沈府提亲。 沈夫人自然是不答应的。 在她看来,鲁国公府知根知底,且又在京城,嫁到鲁国公府是最上乘的考量。再怎么说,鲁家都比文家更合适。 文老爷子就在京城安心住了下来,时不时地找沈大人喝喝茶,赏赏花。 沈夫人依然不松口。沈大人倒是模棱两可,不说好,也没说不行。 过了些时日,文清岳亲自来到尚书府和沈大人面谈。 也不知两人说了甚么,许久后,沈尚书面带笑容送他出门,却是做主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沈夫人心下担忧,悄悄去问沈尚书。 沈尚书捋须道:“少年人,有情意总比没情意好。况且,文家家风你也知道的。” 虽然鲁国公府也不错,但高门之家,有几个是只娶妻不纳妾的? 只这一点,文家就比鲁家合适了。 沈夫人还有顾虑,“皇上大婚后,文家便绝非今日可比。到时候,恐怕不好办罢。” 身为未来皇后的娘家,柳府或许还需要陛下的抬举。但文家甚至不需要陛下去做甚么,就已经是足够风光了。 清雾已经认祖归宗,文清岳那是铁板上钉钉的国舅爷。更何况他还是镇远侯府的世子。 若是平常人家,或许觉得能高攀上这样一门亲是好事。但沈家已是高门,沈夫人求的,也不过是儿女的一世顺遂罢了。 沈大人原先也有次顾虑,但和文清岳一番交谈后,便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了。 “无妨。他很有分寸,你无需太过顾虑。” 沈大人原先就考虑过,镇远侯府里老爷子已经年迈,侯府里的一切事务想必都是文清岳在处理。他年纪轻轻就能担此大任,远比鲁国公府的小子要能干得多。 更何况,他也知道陛下是甚么样的性子。国舅的身份,或许不是坏事,反倒是助力。但这种事情,他和沈夫人讲不清,也没法讲,便只留下了这么几句来宽慰她。 虽说男子不管后宅之事,但这亲事沈大人做了决断,沈大奶奶问过沈家大爷、也得到了和沈尚书差不多的答案后,婆媳俩这便开始觉得沈水华的亲事或许真的需得重新考量。 好在和鲁国公府也只是透了这么个意思,并没提到明面上来说。 最后,终究是和文家定下了此事。 五月底六月初的天,酷热难当。 人们早已穿上了透气凉薄的衣衫,平日里出门的时辰,也改在了早晨和傍晚。晌午时分烈日当头,那是断不肯出门去的。 宫里有不少的冰,清雾的落霞轩和宁馨阁就没断过。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抬冰过去,有小宫女在上面扇着风,给屋里添上许多凉意。 不知因了甚么缘故,昭远宫和昭宁宫的冰块也没比清雾这儿多,明明是差不多的量,那两处的宫殿却比她的屋子里要凉一些。 因着这个缘故,霍云霭常说让清雾将事情带到昭远宫去处理。 可即便如此,清雾仍然坚守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肯挪动。 原因无他。 衣裳穿得太少了,某人愈发不规矩起来…… 清雾看到霍云霭那沉沉的目光,不知怎地,就能想到饿得眼睛发绿的狼。 这段时日,霍云霭每天都会问于公公好几遍,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虽然他的神色十分淡然,语气相当震惊,但清雾就是知道,这家伙在掰着手指数着距离成亲还有多少时候。 于是更加心中警惕,轻易不敢和他独处一室。 好在临近婚期的时候,有更加重要的一件事情夺去了霍云霭许多注意力,这才让清雾忐忑的心好过了一些。 大婚之时,卞王也会来京恭贺。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霍云霭的表情甚是愉悦,有种了然于胸的淡然。 但他之后便更加忙碌了起来。常常密诏穆海和孟梁到身边,在屋里谈论许久。 清雾有点隐隐猜到,或许卞王这次入京,会有甚么大事发生。但,具体事情如何,便不是她能知晓的了。 大婚之事自有礼部的人去忙碌,清雾依照平日里一般,只需管着六局之事便可。 最后一次试过礼服,脱下那绣着火凤极其合身的正红礼服,在距离大婚还有十天的这一天,清雾回到了柳府之中待嫁。 柳府众人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原因无他。清雾身为侯府嫡女,出嫁的时候是断然不能从柳府出去的。大家便得在文府和柳府里来回奔跑着,置备着各色物品。 文清岳知晓圣旨的时候,恰在京中。之后便未曾再离开京城,一直逗留在此,便是为了这事。 侯府在京城置了个五进的院子,修葺翻新,再种植好草木,又挑选了一些仆从进府伺候。待到清雾的婚期离近,镇远侯府在京城的宅子已经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完全妥当了。 文府里头现在就两个主子。之所以买了这样大的地方,是想着没事的时候可以请了柳家人一起过来住。 在文老爷子看来,柳家对自家孙女儿那么好,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时不时地去到一处住着,闲时聊聊天喝喝茶的,再没比这惬意的了。 老爷子也是寂寞怕了。于是整天催着文清岳来请人去到府里。 清雾初九归家后,在柳府里稍作收拾,文清岳便来了柳府,请大家一起去文府住段时间。 何氏初时是不肯的。 虽然清雾在柳家长大,但她不觉得镇远侯府亏欠过柳家甚么。清雾很乖巧,这些年有清雾在身边陪伴,对柳家众人来说,都是只有喜悦的。 如今文府这样请柳家一家都过去,何氏觉得太过劳烦侯府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文清岳温笑道:“并非是为了旁的,而是雾儿婚事的诸多细节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只能劳烦您过去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实话。 虽然文家族中许多长辈从西南来京贺喜,但她们和清雾并不熟悉,且对京中的习俗并不知晓,若是贸贸然行事,怕是不够妥当。 何氏这就有些迟疑。 文清岳看她神色有所松动,就再接再厉道:“若我们在两处地方,少不得礼部的人还要两边跑。倒不如住在一处,也能省去不少事。” 何氏听了这话,终是点了头。 文家早已将院子收拾好、诸事安排妥当了,柳府的人只管带上换洗的衣裳便可过去住。可就算这样,因着带了给清雾置备的大婚所用各色物品,还是满满当当的十几辆车子驶了过去。 路上遇到一名少年,眉眼隐约眼熟,看上去像是大房的柳岸杨。 但那少年只抬了一下头,还没等人认个真切,就低着头跑远了。 柳家的老夫人自打三房出事后,就病倒了。一直在由大房的人照看着。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歪在榻上合目休息。偶尔醒了,便不住地骂骂咧咧。那些个不堪的字句,全是往柳方毅和其妻子儿女身上招呼的。 柳方毅一家早已断了和她接触的念头。 她的养育之恩,兰姐儿的一命还不够赔的?! 若非老夫人当初刻意拖延治疗、故意给二房的人脸色看,兰姐儿早就好了,柳岸梦哪有机会去使那黑心手段! 更何况,如果不是仗着有老夫人撑腰,柳岸梦哪敢去做这害人之事! 心冷了,便再没了计较的念头,权当那位老太太不存在便罢了。 后来听了老妇人那一日脏过一日的话语,连一向好脾气的大夫人孟氏和其子柳岸杨,也恼了她。明着暗着就和她说,若真那么不喜欢二房人,就告去啊! 人家现在可风光着呢。 照看大了皇后娘娘,往后的路,光明顺遂无比。 老夫人不想就也罢了。一想到那小丫头往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母,那家人也跟着风光无限,就愈发地气急攻心。平日里骂得更狠了。 这一晚,老夫人不过贪着夜间风稍微凉些,一夜不准人去关窗户,这般吹了三四个时辰,待到天亮的是,已经脸歪口斜,半边儿身子动弹不得。竟是得了那中风之症。 柳岸杨回去的时候,听着房里老夫人含糊的骂声,反倒笑了。大声地将路上看到的风光情形慢慢讲与母亲听。 屋里模糊不清的骂声这便终止了一瞬。不多时,就又再次响起。 第一四四章 这边大房一家被老夫人闹得乌云密布,另一边的文府里头,却是十足十的喜气洋洋。满府的人都为了姑娘的大婚而喜悦着。 文家的族中亲眷早已知晓是柳家人养大了清雾,对待柳家人十分亲近。细心问过何氏这里的风俗习惯后,女眷们就齐齐上阵,来帮忙布置院落。 文老爷子总想参与到其中。但这布置院子,免不了要来来回回地看。一次两次就也罢了,折腾得次数久了,晚辈们怕他年纪大吃不消,就想着法子婉言拒绝。 文老爷子却不开心起来,冷着脸哼道:“怎么着?你们看我老了,就以为我不中用了?” 虽然他猜对了前半句,可后半句众人却实在冤枉。并非觉得老人家不中用了,而是怕他摔着磕着了受伤。 但侯爷的脾气,众人都知道,越反驳越麻烦。 正不知该怎么劝了老人家,大家就听软糯的女孩儿声在旁响起:“今儿人多,需得添菜。厨娘们一时间不知该多做些什么才好,当真是犯了愁。” 循声看过去,便见清雾俏生生地站在一旁,正抿着嘴笑。又暗暗朝大家使了个眼色。 清雾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如今文家和柳家人,一边是在西南长住的,一边是京城和西北待惯的,吃饭口味有所不同。厨娘们确实有些犹豫,应该偏向哪一边。 文老爷子听闻之后,哈哈大笑,“这有甚么难的?两边都来些就是了。不过,需得把各边的特色菜式拿出来。” 想了想,有些不放心,摆摆手道:“我去厨里看看。你们先忙着。”说罢,踱着方步往厨房那边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摆手高声把清雾喊了过去,“丫头跟去看看。瞧着想吃甚么,和她们说!” 大家看着一老一少并行而去的背影,不由都笑了。 连续紧张忙碌了些日子,大婚的日期就要到了。 六月十八这一天,礼部的人打头,将皇后礼服连同凤冠霞帔一同送来。后面是一众抬着箱子的诸位内侍。大红的箱子两人一抬,从皇宫到侯府,绵延不绝。城中之人争相出去观看,莫不惊叹。 清雾的好姐妹们今日都来了。说是添妆,其实也是女儿家们在她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相聚。往后清雾入了宫,那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再相见,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沈水华直接哭成了个泪人,拉着清雾的手,不舍地道:“往后想要找个说话的人也难了。” 虽然她和清雾相处的年岁并不算多,但两人性子投契,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看她这样难过,清雾的心里也不好受。握着她的手,亦是哽咽。 鲁聘婷和邹可芬见了,忙拉了两人在旁坐下。“往后不多久,你们就是姑嫂了。水华既是想见清雾,也肯定是比旁人要容易的。” 她们这话倒是说的清雾忍不住止泪笑了下。 沈水华脸红红,心思被她们那话牵到另一处去了,想哭也哭不出了。最后恼着嗔了她们一眼。 大家看她这娇羞的模样甚是可爱,俱都笑了起来。 正笑闹着的功夫,夏如思走了进来。 她如今已经是柳家媳妇儿,做妇人装扮。原先的爽直中,又多了些妩媚之色。 见大家都闹做一团,夏如思也面露笑意。和姑娘们打了招呼后,与清雾道:“宫里派了嬷嬷来,你怕是要过去一趟。” 今日前来的女眷甚多。清雾是将嫁的女儿,本也不需出面相迎。又不愿和那些不相熟的人强笑着应对,索性就躲了懒,最后任性一回,避开宾客和女孩儿们在这一处顽。 夏如思也是过来人,知道清雾今日必然十分紧张,不仅不责怪她,反倒帮她遮掩着,没让人发现她们的行踪。找了出僻静的院子,让人将蔬果点心端来,还遣了人来好生伺候。 先前诸多人寻了借口想见清雾一面,夏如思都和何氏一起替清雾挡了。但宫里的嬷嬷过来,清雾却是说甚么也推辞不得。只能跟好友们暂别,往花厅去了。 一路走一路想,清雾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个时候宫里来人是为了甚么。越想越心忧,不由加快了脚步,往那处赶去。 来者是六局里的几位尚宫,分别来自尚功局,尚仪局,尚服局,尚寝局。 看到她们,清雾甚是惊讶,赶紧前行几步急急问道:“可是宫里有了甚么事情?” 眼前的尚宫们,是分管六局中的几位。能让她们齐齐出动的,想必是后宫之中的要事大事。 嬷嬷们一看清雾焦急的神色,便知她是想岔了,忙道:“柳大人……”她们原是叫顺了口,看到清雾着急,想要劝她,这才说溜了。顿了顿,忙改口道:“姑娘不必紧张。今日咱们前来,确实是有要事,只不过,并非宫里出了岔子。” 清雾疑惑,“那是怎么了?” 看她这小女儿般带了点天真的模样,嬷嬷们的话,还真有些开不了口。 路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挥手让随行的小宫女将门关了。这才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一脸为难地看着清雾。 清雾只瞅了一眼,就后悔去看了。她怎么也没料到,竟是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那样的画册。好在心性够坚定,不至于惊诧下当即去捂上眼。可以想到自己要当着好些人的面堂而皇之去瞧这个…… 也太难为人了。 “你们来这里,便是为了此事?”她强作镇定地问道。 “正是。”另一位嬷嬷温声答道:“但凡皇上成婚,娘娘们都需得经上一回。”语毕,瞧了瞧清雾的脸色,她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如,我们来先讲一讲罢。” 一位尚宫轻咳一声,翻开她自己手中那一本,板起脸努力严肃诚恳地说道。 她是尚寝局的凌嬷嬷。往后尚寝局要管着陛下和皇后的就寝一事,故而她觉得自己来开这个头比较好。 听了那些字句,清雾羞得不敢抬眼去瞧册子上的画,脸上的红色愈发浓了。 如果是旁的事情,她睁着眼装作在听,然后脑子里想些别的,熬一熬就也过去了。 可这种事情,让人怎么面对? 在宫里头,诸位嬷嬷是在清雾的管教之下的。平日里清雾为了服众,在宫女面前素来端着,那高高在上的模样,整个是朵只能远观的白莲花。 如今她这羞窘的模样,欲语还休,看在几位嬷嬷的眼里,既是惊奇不已,却也忍不住叹息。 怪道陛下看遍美.色却还一心搁在柳大人身上。 这般相貌,京城里竟是没有能够比得上的。天底下,怕是也难以找出第二个来。 虽然未来的皇后娘娘羞得厉害,但诸位嬷嬷奉命而来,且,她们也想着明晚对陛下和娘娘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娘娘听得多了,也能少些痛苦多些欢快。秉承着一定要照顾好皇后娘娘的信念,该说的话,她们可是一个字儿也不少地讲了。 于是,嬷嬷们相当诚恳地连连说着,清雾甚是羞赧的听着。足足熬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这事儿给解决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嬷嬷们行礼走远,清雾欲哭无泪。 说好的大婚前一晚母女俩的私密话呢? 她离宫前两人缠绵一番的时候,霍云霭曾在她耳边低叹道:“你这般紧张,怕是还不知这其中关窍所在。不如到时候遣了人教你一番?” 清雾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指的是甚么。怎么可能答应?当即拒绝:“不用,按照寻常人家来就好了。” 寻常人家,多是母亲或是亲密的女性长辈来教导新嫁娘。而且,是在大婚前一晚,悄悄到新嫁娘的屋里来说的。 霍云霭当时低低的“嗯”了一声,清雾以为他是答允了。谁料…… 清雾僵立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岸汀恰好过来,看到了,笑着叫了她道:“雾儿不如去瞧瞧宫里送来的胭脂?” 他们兄弟三人告了今明两天的假,为的就是清雾的大婚。 原本清雾婚礼时所需要的胭脂水粉,侯府和柳府各准备了一套,想着清雾到时候看看喜欢用哪一个,便用哪一个。谁料今天礼部官员送来礼服的时候,也送来了内制的一套来。 内制的东西,必然是外头比不得的。不说颜色样式之多,单就那色泽,便是外头最好的铺子,也仿不来的。 清雾到底是爱美的女儿家。听闻霍云霭还专程让人给送来了这些,心下也是欢喜,又有些好奇,就唤了姐妹们一起,往房中试胭脂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清雾早早地就起了床梳妆打扮。 京城的御道上,已经连夜铺上了红毡。一眼望去,满目都是喜庆的红色。这红色蜿蜒直至宫中,只等着引领那娇俏可人的新嫁娘,让坐在轿中,往那宫殿深处行去。 第一四五章 吉时将到,宫门大开。迎亲队伍自宫中而来,出了宫门,与皇后仪仗一起,直奔侯府而来。 以文老爷子为先,府内众人在大门口跪迎。宣召之后,清雾跪受金册金宝。吉时一到,便被迎上凤舆。由迎亲官员和内侍、侍卫护送而去,至宁仪宫中行礼。 劳累了一个上午,清雾说不出自己是甚么感觉了。周围是热闹的喜乐吹奏声,她的思维却有些被放空,游离在这欢庆热闹之外,十分不真切。 远离侯府。和过去的一切道别。 进入皇宫。再不是当年以为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儿了,已为人.妻。 心中有些难过,有些惶然。看着脚下的红色毡子,她的心,飘忽不定。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透过大红盖头的下面,她瞧见视线所及的边缘之处,少年的那双锦靴。 “莫怕。有我。”似是知晓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少年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喜乐声中,这一声言语旁人根本听不到,却足够飘进她的耳中。 清雾在这一瞬差点落下泪来。为了那已然逝去的岁月,为了不能在爷爷父母身边尽孝。 刚才离开侯府的时候,她一直是端庄的,娴静的。 寻常家的女儿出嫁,是要哭着拜别父母,再由兄长背着,一步步走到轿中。 可她不行。 她是陛下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要成为女子中的典范,是要注重仪表气度的。怎能和寻常女儿家一般泣不成声? 只能将所有思绪都闷在心里。 可这一刻,听了身为她夫君的这个少年的轻声安慰,她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是了。往后有他携手并进,还有甚么可忧心不安的? 心下渐渐放松,清雾定了定神,轻轻颔首。 规规矩矩地拜过天地,清雾坐到了喜房之中。 有身份高贵的夫人们到了这个屋里,不时的笑言着。 清雾隐约能辨出其中一两位的声音,再多,却是不成了。只能微微低头,看着自己大红嫁衣上的金色凤鸟,再看红色锦被上的精致绣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情,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双腿都有些发麻了,她才听到耳旁传来熟悉的轻笑声。紧接着,头上稍稍轻松了些,眼前的视线已然明亮了许多。 她缓缓抬头,便见霍云霭正笑着望过来。 平日的他,笑容是内敛的,是清淡的。但此时此刻,他的喜悦毫不遮掩,染上了眉梢眼角,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 看到他之后,刚才那不上不下的心终究是沉静下来。 清雾不由抿着嘴笑了。 夫人们在旁笑着,齐齐给皇上皇后行礼,又说着吉祥的话语,这便退了下去。 屋内桌上早已备好了饭食。 尚仪局的两位尚宫嬷嬷进到屋中,亲自斟酒、摆上碗筷。 待到她们退到窗边,霍云霭便探手握住清雾的手,与她并行着往桌边行去。而后一人一侧落了座。 清雾看着这酒犯了难,却知自己不得不喝。于是抬起酒杯,拿出视死如归的架势来,神色坚定地朝霍云霭看去。 霍云霭瞧见她这模样,不禁笑了,悄声道:“放心就是。” 听他这样说,清雾一怔。拿了酒杯凑到鼻端细细一闻,却没甚酒味儿。 霍云霭笑着拉过她的手臂,和他的缠绕在一起,示意她快喝。 清雾看着杯中之物,心下一沉,面上不显,嫣然笑着,和他一起将酒饮尽。 液体沾上了唇角。 她拿出帕子想要拭去,却被他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不待她反应过来,少年欺身而至,在她唇边细细轻吻,将那液体尽数吃了去。 本打算浅尝辄止,可一触到她的香甜气息,他便有些忍耐不住。单手托了她精巧的下巴,来不住加深这个吻。直到清雾呼吸不畅,几欲昏过去,两人方才分开。 两个嬷嬷在窗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清雾却是羞得脸上红艳到了极致。 再看他的唇上,都沾了她的口脂,忙拿了帕子去给他擦。又不好在嬷嬷们的面前怨他,只能气鼓鼓地去看他。 霍云霭瞧她这明艳娇羞样子,甚是喜欢。却也知道不能在此再多滞留了,于是凑到她的耳边,轻道了句:“晚膳后我便回来。”顿了顿,又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罢,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转身而去。 待到殿门关合,清雾先前唇边一直噙着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尚仪局的嬷嬷们服侍她更换衣裳的时候,清雾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今日宫中喜宴,都有谁来了?” 她在霍云霭面前是小女儿般的娇羞,但到了嬷嬷们面前,便又恢复了平日里管制后宫时的疏淡模样。 嬷嬷们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与她甚是亲厚。 听闻清雾这样说,一人便道:“朝里三品以上的大人们都带着亲眷来了,还有公侯之家的各位。” 另一个听她说完,看清雾眉目间的隐忧未减,想了想又加上了句:“祝阁老、帝师还有卞王爷也来了。” 清雾原先心里就知晓定然会是这样。可等到确认了,却是完全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她揪住衣衫下摆,不动声色地轻舒了几口气,让自己努力平复了许多,看上去没甚不妥了,这才朝嬷嬷们颔首示意,让她们将杜鹃叫了来。 窦嬷嬷需得照管着各处地方,清雾没有去喊她,只问杜鹃道:“外头可有甚么不妥的地方么?” 杜鹃一直守在门边儿,哪知道外头发生了甚么?忙去找了小李子过来,与清雾细讲。 小李子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清雾和他打了几句机锋后,不耐烦这样地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喜宴上可曾有人为难过皇上?” 皇上乃九五之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有谁能难为他去?怕是不想活了! 清雾这话一出来,杜鹃和嬷嬷们俱都心下一慌,生怕娘娘说错了话,被陛下眼前这位红得发紫的公公听了去,忙想上前去劝阻。 谁知她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见小李子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地道:“娘娘这不是为难奴才么。” 清雾不动声色,神色淡淡地坐在桌边,双目紧盯着小李子。 小李子想了片刻,终究开了口:“卞王爷来了,一直在劝陛下饮酒。陛下喝下不论多少,他都说太少,继续去灌。祝阁老和郑大人也在旁帮他劝酒。陛下好像恼了。想必顾忌着是大婚,未曾发火。” 清雾听闻,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紧握。 先前喝合卺酒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 即便她容易喝醉,即便是霍云霭十分心疼她,也不该这样做才是。 她知道,霍云霭十分尊重她,十分看重和她的大婚、注重礼节。不然的话,凭着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岁,他若真想要了她,强行去做,她必然无法抵抗。 可他宁愿让自己憋着,也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去。为的,就是想要在大婚之后在这样做。 但,今日,大婚里那么重要的合卺酒,他居然没有让她去饮真正的酒,可想而知,他有他的顾虑。 是甚么呢? 她当时想了很久没有想通。后来看到殿门将要关合之时,守在门边的两人居然是穆海和孟梁,这便突然明白过来。 今晚,怕是会有变故发生。 他怕她出事,所以不敢让她喝醉。一旦醉了,再有突发状况的话,定然会难以应对。 想通之后,清雾忙让小李子赶紧回去,好生守在霍云霭身边。又吩咐道:“若是有甚不对劲的地方,你便想了法子来和我说声。”思量了下,还是不太放心。又与他道:“你把穆海带去,孟梁留下来就可以了。” 小李子听清雾这般说,就知晓清雾隐约猜到了甚么。 他和于公公之前就商议过,娘娘是个聪慧的,怕是瞒不住她。刚才他看到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此刻就也不再刻意遮掩着,说道:“陛下说了,穆海留下。娘娘放心,咱们人多着呢,不差穆大人一个。” 虽然小李子极力让语气轻松一些,但清雾和他那么熟悉了,怎会不知道他是故意为之? 转念一想,她若出了甚么事情,霍云霭怕是会乱了心神,倒不如先护好自己。这便没再坚持让穆海过去的想法,点头让小李子先过去了。 待到小李子离开后,清雾便与杜鹃道:“你可还记得我那身新做的骑装搁在了哪里?将它拿来,我要换上。” 第一四六章 柳方毅本是武官,家中子女多多少少也学了些骑术。前段时日做新衣裳的时候,清雾想起来当年的那身骑装许久不穿应当不合身了,就让人又做了一套。往后要在宫中住了,这骑装自然一并带了来。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杜鹃将衣裳拿来后,清雾在屏风后独自换着,杜鹃在外焦急地踱来踱去。 “娘娘,万一陛下回来,看到您穿成这样,恐怕不会高兴。” “无妨。”清雾说道:“在外面穿上裙子便好了。” 话刚说完,人已经走了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皇后礼服和常服和寻常人不同,颇为繁复。即便里面加了一套轻便的衣裳,从外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杜鹃仔细瞧着,抿嘴笑道:“幸好娘娘身量纤细,这样子倒也不难看。” 她跟着清雾久了,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性子好的,又因今日是大喜之日,不由就打趣了两句。 清雾笑着说了她一句,便听外头有人来禀,说是路嬷嬷来了。 路嬷嬷这些年来一直伺候着霍云霭的起居,很得皇上重用。如今她来了,清雾断然没有将她关在门外不许进的理儿。自然让杜鹃将人请了进来。 “奴婢怕娘娘饮了酒身子不适,特意端了养胃的汤来。”路嬷嬷笑着将汤碗碰到了清雾跟前。 清雾先前哪里喝过酒?但看路嬷嬷不知,就也没将刚才霍云霭的善意戳穿,说道:“你先搁在桌边罢。” 她本以为路嬷嬷放心东西就会离去。谁知路嬷嬷放好东西后,就拉了杜鹃在桌旁桌下。细细问过清雾的衣食住行。 虽然路嬷嬷说的是看看有甚么不妥的地方,她好再作安排。但清雾隐隐地就是觉着不对劲。 六局已然安置妥当。就算路嬷嬷在六局中任职,就算她在宫中多年,先前那也是在霍云霭的殿中伺候,如今插手皇后起居,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 比如今晚,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再比如,那碗汤,就算是做了出来,也不该由她端到这里。 若这些事情由窦嬷嬷做来,倒是合情合理。但路嬷嬷和清雾这里完全不相关,再这般…… 殿门外突然响起了争执声。 杜鹃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松开了路嬷嬷握着的手。去门口问了一两句,就将来人带来了清雾跟前,禀道:“窦嬷嬷怕姑娘不善饮酒,让邓公公准备了茶点端来。” 邓不问姿态恭敬地将茶水搁到了桌上。 清雾正因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思绪纷乱着,看到后只点了点头,双手依然放在膝上,未曾挪动。耳中听着路嬷嬷和杜鹃的轻声言谈,努力想要捋清那股子怪异的感觉。 谁料邓不问松开茶盏往回收手的时候,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在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之前,快速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而后立刻后退两步,躬身而立。 因着桌子上铺了长长的桌布,挡在了两人跟前,他这动作断没有第三个人看到。 清雾仔细摸了摸手中之物。温凉一片,带着尖头。不似是兵器,倒像是用树枝打磨成的一个尖锥。 不过手掌长短,最粗一端也才拇指粗细。可以藏在袖带之中,关键时候防身用。 清雾心中剧震,顺手将尖锥放在了袖带中,和之前换衣裳时自己准备的簪子搁在一起。而后神色平淡地望向邓不问。 邓不问抬眸朝路嬷嬷瞥了一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望向地面去。 他这做法,让清雾手指有些发颤,不得不去正视之前一闪而过、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个念头。 路嬷嬷有异心! 清雾被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惊得脊背发凉。 路嬷嬷进宫多年,和窦嬷嬷一起,看着霍云霭从小小孩童长成了如今的威严帝王。 霍云霭即便再起疑、再想着身边有细作,也从未往身边伺候多年的人身上想过。 若他真的有疑心过路嬷嬷半分,就不会在今天这种时候,还准许她来接近清雾了。即便是清雾应下,穆海和孟梁也会将她拦住。 可路嬷嬷若是个不忠的,那路嬷嬷身边培养的诸多亲信,又有几人可信? 还有谁、还有谁和路嬷嬷有关系? ……小李子。 于公公事务繁忙,哪还耐烦去收个徒弟去。不过因了小李子是路嬷嬷远房表亲,因着家人都不在了,路嬷嬷就带了他亲自求到于公公跟前,于公公才让小李子跟着自己。 清雾暗自焦急,与邓不问道:“你去陛下那边瞧一瞧。若陛下酒饮得太多,怕是对身子不好。” 她的意思是让邓不问去知会霍云霭一声。 哪知邓不问答道:“陛下说过,我守好娘娘、护好娘娘,这就是尽到了我的本分了。” 清雾又气又急。 很显然邓不问打定了主意必须要守在她的身边。她怎么示意,他都不理会。 可在这紧要关头,若硬是逼着他,倒不如让忠于霍云霭的穆海或者孟梁行事。 只是,不能惊动路嬷嬷。若是路嬷嬷发现事情有变,小李子他们再改变行动和计划,怕是更加不妙。 清雾努力放缓呼吸。 突然,胸前微凉的触感提醒了她。 在她的颈间,挂有两个坠子。 两者都是霍云霭赠与她的。其中一个,是先皇留给霍云霭的碧玉扳指,另一个,则是很久很久以前,镇国大将军起寺中祈福,为霍云霭求来的开过光的羊脂玉坠。 羊脂玉坠是她当年年幼还未离京前,霍云霭送给他的。而碧玉扳指,则是当初她要回西南镇远侯府认祖归宗时,霍云霭在京郊相送时所赠。 且,京郊相送时,穆海和孟梁都在不远处。 清雾定了定神,与邓不问指了指门,道:“你去请两位大人过来一趟。” 这里本是帝后大婚的洞房之处。原本只有后宫内侍才能进出,他们身为正常儿郎,是不能入内的。 路嬷嬷便劝道:“娘娘万不可如此肆意而为。他们过来,实在不合礼数。” 她这话说得颇为大声,但邓不问已经不管不顾地将殿门打开。 这邓不问谁的话也不管不顾,只听清雾的命令。 路嬷嬷见状,面色沉静不变,眼神温和,和蔼可亲。 邓不问打开殿门说了清雾的意思,穆海和孟梁便垂着头,只往脚前两尺地上看去,依次行了进来,躬身行礼。 清雾缓缓从颈间掏出丝绳,将其拿了下来搁到桌上,指了其中一个坠子问道:“犹记当初陛下将先皇所留此物赠与我时,曾说过,凭着它,可以命令你们二人去做任何事情,是也不是?” 她这话一出口,穆、孟二人便抬头去看。瞧见是那碧玉扳指,孟梁微怔了下,赶紧垂下眼帘。穆海只是很寻常地瞧了一眼,神色丝毫未动。 清雾知道,自己这招行得有点险。但为了拖住路嬷嬷不让她起疑,故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霍云霭从未说过的话。此刻,她连手都不敢握得太紧,生怕暴露了此刻自己的紧张。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两人,心中期盼着只有一人听懂了也好。 出乎她的预料,两人居然齐齐一抱拳,高声应道:“是!微臣单凭娘娘差遣!” 清雾心跳骤然加快。 她没料到,霍云霭手下的亲信,竟然真的能够信她至此。只她一句暗示,就听了她的“吩咐”。 清雾忙深吸口气缓住心神,叹道:“听说陛下在前头和人起了争执。对方是朝中重臣,小李子他们怕是无能为力,你们过去劝劝陛下罢。” 路嬷嬷笑道:“他们两个怕是也不成。陛下哪肯听他们的劝?” “试试看总是好的。”邓不问忽地开了口,“或许一听是娘娘遣了人去的,陛下就熄了火气。” “正是如此。”杜鹃虽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不对劲,但下意识里就顺着清雾的意思说了:“娘娘开口,总是和旁人不同的。” 穆、孟二人自然应下。 “你们去罢。”清雾淡淡说着,亲自伸手将那两个坠子收拾起来。 穆海和孟梁自她刚才说那句话开始,就知事情有变,一直密切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听了她这话后,两人看她开始动那扳指,顿时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着。 却见清雾先是拿过了碧玉扳指,而后拿起那雄鹰状的羊脂玉坠。 拿起的过程中,因为丝绳的牵扯,羊脂玉坠不小心翻了一下,雄鹰就张着翅膀爪子朝天,反了过来。而清雾就这样直接将它背朝下肚朝上地拿了起来。 再看鹰头…… 虽然只有一瞬。但清雾将雄鹰这样反着拿时,鹰头是真真切切朝着路嬷嬷的! 路嬷嬷,反了! 他们两人震惊不已。 快速交换了个眼神后,穆海决定留下,守护清雾。孟梁则赶紧去通知霍云霭。 孟梁的身影消失后,穆海全身紧绷、将警觉状态调至最高。片刻后,他察觉不对,忙仔细感知四周。不久后,脸色骤然大变。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就在不远处。 第一四七章 穆海全身紧绷,一双鹰目往外瞧去。待到隐在暗处的几人闪身出来,朝他比了几个手势,他猛地撤回屋内,将殿门紧闭。 清雾看他神色不对,忙上前询问。 “有刺客。”穆海低声道:“已经折了几个,还有些没捉住。我们赶紧避一避。” 清雾下意识地就朝殿门处望去。 穆海一看便知了她的意思,说道:“陛下早有准备。我们进地道。” 他这话一出口,路嬷嬷眸光微闪,脚步挪移,就朝殿门处行去。 可她刚有了动作,就被穆海一个手刀砍倒,晕了过去。而后单手拽着她的袖子,将她往某个方向拖去。 ——之前留着她,不过是因为怕有人察觉有异,所以不轻举妄动。但如今刺客已经被放进了宫里,那么保住娘娘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穆海走到殿中,将花架移至旁边,在原先被遮挡的某一处地方轻叩了三下。而后又蹲下身子,在紧贴地面的某一处又叩了三下。如此反复五六回,分别在不同处轻叩,这边就打开了个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门。 邓不问和杜鹃各拿了个点燃的红烛,依次进去。看着里面没甚大碍,十分妥当,就示意清雾可以进了。 待到三人往里走了些,穆海把路嬷嬷丢了进去,往前踹了几脚,腾出来门边儿的那一块地方。然后一手拖过花架,遮挡在门前,这才闪身进去,将门关合。 清雾进到里面后,走了七八步发现前面出现阶梯,竟是通往一个地下的通道。通道不宽,只能依次下去。到了最底下后,周围还是通道。小心翼翼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这才豁然开朗,到达一个十分宽敞的屋子。 屋中东西不多,却件件实在。桌子上摆着一摞全新的蜡烛和几支火折子。旁边无门的柜子里,摆着的是各种干粮和肉干。另有一个大桶,里面放着的是水。 不知在哪里有个通风口,可以看到红烛的烛火在晃动,只是晃动的频率和幅度都不大,想来那通风之处的开口很小。但,也足够用了,最起码,置身其中,也感觉不到憋闷或是呼吸不畅。 清雾没料到这殿里竟然能通往这样的一处。生怕大声说话会被外面听到,便往后走了几步,打算低声去问穆海。 穆海正拖着路嬷嬷往下行来。 路嬷嬷嘴巴已经用长布条紧紧勒住。脸上和嘴巴被布条拉扯地皮肤向后紧绷,相交的边缘处都泛了白。 因为穆海是直接拖着她的手往下行的,丝毫都没顾及她的挣扎。路嬷嬷便被一路的台阶硌得呜呜呜地直哼哼,身上不住扭动。 只是,每当她挣扎得太厉害了,穆海便索性手一松,让她自己在那台阶上乱动。台阶是往下斜的。她这一挣扎,自然就往下滚落了些。顿时疼得更狠,骇得再不敢乱动。可是被拖行几步后,她又不甘心,再次挣扎。穆海就再松手。 几次三番下来,待到身子落到实处,到了那地底,路嬷嬷已经疼得两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 穆海又回头踹了她一脚,这才发现清雾走过来。忙侧身挡住路嬷嬷那不堪的模样,无声地朝清雾行了个礼。 清雾看也懒得去看路嬷嬷,只向穆海问起这里。 “原本这里就有此处。只不过陛下忧心事情生变,所以特意让人在殿里打通了个地道,通往此处。” 穆海的声音不高不低,没有扬起来,也没有特意压很低。看清雾面露疑惑,想她刚才极轻的声音,穆海忍不住笑了。 “这个地方极其隐蔽,只要不刻意大声扯着嗓子去喊,没人能够从外面听见。” 说罢,他斜睨了路嬷嬷一眼。 路嬷嬷就收起了刚刚正咣咣咣直跺地的脚,耷拉下了肩膀,有气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 因着是在地下,这里的隔音效果又很好,所以,外面发生了甚么,不甚清楚。 因着是在地下,看不到外面的天光,所以,究竟过了多久,也无法得知。 清雾和穆海近乎沉默地坐着。邓不问更是一句话都没,自己搬了个凳子到墙角处,靠在那里,不说话,也很少睁眼。 杜鹃算是里面唯一一个比较有活力的。 她刚开始还觉得十分新奇,在屋子里不住地走来走去,间或拿点吃食点心出来,给清雾用。 渐渐地,她觉得有些冷。那走动就变成了小跑,有时候还要跳几下。 这个时候,清雾也察觉到了冷。即便穿着两层衣裳,依然感觉皮肤在冷得发紧。 穆海练武之人,自然对温度的变化感受没那么深。对他来说,在这个地方躺着睡一觉都对身体无碍。因此,他刚开始没有注意到。直到清雾问他有没有御寒的衣裳后,他才恍然大悟,懊恼地连连道歉。 他走到屋边,打开了墙角的一口箱子。从里面拿出了几件衣服,分给了大家。 衣裳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不过,布料虽一般,但针脚细密,一看就很暖和。 “从外头买的。怕人注意到,就买了街上散卖的这种。”穆海看着手里的粗布衣裳,再看看清雾身上华丽的衣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没想那么多,还请娘娘莫要介意。” 清雾知晓他们做事一向是以保密和安全为重。怎会怪他?况且,霍云霭和他们将这些待在下面时候需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想到了,而且抽空去准备了。这样细致妥帖,她又怎会说个不好? 于是笑着颔首道:“挺不错的。想当初在西北,我也穿过街上买的花布袄。” 说起这个,旁边杜鹃忍不住笑了。 她听娘娘说起过这事儿。 西北的花布袄和京城的不一样,有他们自己的花样子和样式,穿在身上,又暖和又活泼。 当时在西北的时候,何氏看着西北的一切都感觉十分新鲜有趣,就各样都试了试。那花布袄自然没有躲过去。 娘亲唤人买来的花布袄,兄妹几个怎会拒绝?当年的冬天就穿上了。虽然偶尔穿一次“过把瘾”,但是那新鲜有趣的感觉,却是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挥之不去。清雾在宫里和身边人聊天的时候,偶尔也会提起来。 暖和起来后,疲累的感觉便如潮涌袭来。 杜鹃看这屋子里有张厚毯子,就铺到了地上,让清雾躺下歇息。 穆海则是从那口箱子里将棉被拿来,递给了杜鹃,让她给清雾盖好。 因为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没有隔断。穆海就拿出了原先准备的一个不透明的长布,唤来邓不问,扯在屋子里挂上。 长布将屋子隔成了两半。 一边是躺着的清雾,还有守在她旁边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杜鹃。 另外一边,则是依然沉默的邓不问,还有穆海。 清雾刚下后,环顾四周,想想自己的大婚之夜,有些无奈地摇头苦笑。转念想到霍云霭的处境,她又忧心起来。 只是,再担忧,她也没开口去问穆海。只心里想着那个少年,暗暗地为他祈祷默念,一遍又一遍。 实在累得连脑子都不转圈了,她才睡了过去。 为了省下物品和空气,无事的时候,清雾大都是仅点一个蜡烛。待到大家一起吃干粮的时候,方才点上两根。 至于路嬷嬷…… 除了穆海经常施些手段去逼问她一些事情外,压根没人去理会她。 路嬷嬷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她也曾试着求助,不住地又是点头,又是面露哀求,想要让人给她松了绑。可是这样的背叛之人,谁耐烦去搭理她? 当真是连个眼神也欠奉。至于粮食和谁,更没人浪费在她身上了。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慢。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凭着蜡烛的用量来大致推测,约莫过了多少时候。到后来,根本懒得去算了。只机械重复着吃饭喝水的动作,看着那水缸里的水一点点减少,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 杜鹃有些害怕了。凑着穆海去给清雾盛水的功夫,轻声问清雾:“娘娘,咱们就这么干等下去、等人从外头进来接咱们?那陛下那边万一、万一……”话一说完,她又忽地神色一凛,自打了一个嘴巴:“娘娘,奴婢嘴臭,您只当我刚才想吐象牙得了!” 她这话一出来,穆海都被她逗笑了。想想又有些心酸,拍了拍她的头,“说甚么啥话呢?陛下只不过得将事情处理好保证宫里足够安全,才能来接娘娘,这才迟了些。” 清雾也笑,只是笑容里参杂着担忧和忐忑,慢慢地笑着笑着就哭了。 邓不问就适时地递上清雾擦脸用的帕子。待她擦完泪了,他便拿回去重新挂在墙边,又缩回去坐着了。 就在大家的心快要沉到谷底的时候,地道的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第一四八章 虽然门被打开时,只有轻微的响动,但那声音在地下屋内的众人听来,却是仿若洪钟一般震撼人心。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了过去,静静看着点点亮光透过通道照进屋内,先是不敢置信,而后心里泛起点点欢快,最后化为狂喜。 “有人来了!”杜鹃高兴得忘了尊卑礼法,拉着清雾的手又笑又跳,“娘娘,咱们可以出去了!” 清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通道的台阶,慢慢站起身来,期盼着望向那一点光亮。 穆海紧走两步到了阶梯下,高声询问了两句。有人高声答了他。 穆海撤了回来,立在清雾身后。紧接着,便是顺阶匆匆而下的脚步声。 “娘娘,可以走了。”穆海在清雾的身后轻声说道。 可以走了。 已经第二次有人这么对她说了。 清雾指尖动了动,触到自己衣裳边,冰冰凉凉的,瑟缩地收了下指。抬手抿了抿鬓发,抬眼看到一行人急促却又有序地走到下面来,她眼中一热,这才真正体会到了那句话。 可以出去了。 期盼了许久,真正确认了的时候,她的心情竟是比自己原先想象得要平静得多。 清雾缓步向前,静静看着众人对她跪下行礼,高呼千岁。眼睛却是不由得四顾环视,试图从中寻到那个最为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霍云霭没有来。 他并不在人群之中。 清雾其实并不是希望他丢下万千事务专程来寻她。她怕的是这几日自己最为担忧的事情。 他是否受到了那些人的暗算?他有没有受伤?他可还安好? 即便刚才穆海已经确认过,来人确实是霍云霭的手下。但只要没亲眼看到,她就没法放心。 迎接清雾的队伍中,打头的是于公公。 清雾看清是他后,心下稍定,让众人起了身。又在众人恭敬而立、分开的的那条道上,缓缓前行。 前来迎她的宫人分跪道路两侧。除去从地下通往上面的台阶处太窄无法如此外,从地下屋内,到皇后寝殿,再到殿外,皆是如此。 凡是清雾所到之处,宫人皆是跪在地上,山呼娘娘千岁。 和这热闹情形相映的,是那冷冰冰令人犯怵的宫殿。 道路上随处可见或是浓稠或是干涸的血迹,到处是碎屑,只中间清理出来的一条道路算是完好,却算不得整洁。偶尔看到沾了血的碎末,只扫一眼,便不敢看第二回。只因辨不清那到底是血液沾染在了木头渣上,还是那本就是血肉的碎块…… 看着被砸得没有一处完好的寝宫,清雾忍不住遍体生寒。 “陛下现在何处?”清雾朝着在前头引路的于公公看了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语气显得颇为镇定。 于公公低声答道:“娘娘稍后便知。” 清雾一下子心就慌了。 若他无碍,于公公怎会遮遮掩掩不相告? 再开口,她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若他伤到了,公公无需瞒我。” 于公公这才晓得,自己刚才那句“娘娘稍后便知”,竟是吓到了清雾。仔细想想,也是自己说得做得不够妥当。忙快速说了个地名,“陛下本是要亲来迎接娘娘,无奈逆贼口出狂言,非要见陛下不可。奴才觉得那地方太过腌臜,所以未曾告诉娘娘。”又道:“奴才脑子犯浑,请娘娘赎罪!”说着竟是停步就要往下跪。 清雾这才晓得,霍云霭竟是去了那刑室之中。难怪于公公遮掩着不肯告诉她。忙上前去扶于公公,“公公言重。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清雾对他如此礼遇,因他是霍云霭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更因为,血腥杀戮的这几天,他带了人忠心耿耿护住霍云霭。 原先便觉得衷心十分难得。在经历过路嬷嬷的背叛后,这种感情,让她更是感慨。 于公公谢恩起身,朝清雾身后远处看了一眼,眸中闪过愤恨。 小李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对于没有后人的他来说,那就跟自家后辈差不多。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视为亲子一般疼爱的小徒弟。可是,最后,背叛了他的,也是那个人。 想到自己多年的疼爱最终化作乌有,像是一个笑话,于公公的笑容有些惨淡,“奴才识人不清,差点害了陛下,万死难辞其咎。”这便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太过小心翼翼而作解释了。 短短时日内,原先有说有笑的一个总管太监,竟是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他佝偻着脊背,继续引路。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晃了晃,赶紧停了一瞬,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清雾看着于公公的状态,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好似下一刻,这个衷心为主之人,就要倒在地上一般。 片刻后,眼见于公公的步履愈发不妥,她心下暗惊,忙唤来穆海,“于公公的事务,你暂且接下。”又对于公公道:“你去休息一会儿。” “奴才无妨。奴才还……” “这是命令!”清雾放冷了声音,不容置疑地说道。 这般状态若再不休息的话,怕是会劳累过头,对身体有碍! 于公公自然知晓清雾是为了他好。只是他没料到,自认为遮掩得够好了,皇后娘娘竟然还能留意到他。 怔了一瞬后,于公公突然跪伏在地,高声喊道:“奴才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娘娘千岁千千岁!” 于公公这突然拔高了声音的一句,让每个宫人的心都提了上去。 所有人都循声望了过来。 于公公在宫中多年,积威甚严,宫人少有不怕他的。 看着以最恭敬的姿态跪倒在地的于公公,他们骤然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这个身姿柔弱脊背挺直的女孩儿,再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柳大人,而是这天下的皇后娘娘! 与之前那声跟随众人高呼千岁时候不同。此刻众人的心里,忽地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和恭敬。无需旁人去示意,他们尽皆再次叩头,跟随于公公高声喊道:“娘娘千岁千千岁!” 喊声震耳欲聋,直达天际。 逆贼为了寻到清雾借以要挟帝王,将皇后寝宫翻了个底朝天,能砸的能翻的,尽皆破坏殆尽。 反倒是宁馨阁,因为清雾自打大婚后,便没再踏足那里,尚算安好得留了下来。虽然有几间屋子里的器具也被毁了,但里面没有血迹,没有污杂之物,清理过后便可使用。于是清雾便回了宁馨阁暂且歇着。 窦嬷嬷早已等在了那里。原本于公公问过她要不要去迎接清雾,但她思量过后,决定还是先带了人将宁馨阁打扫出来为好,便坚持留了下来,指挥着小宫女们将每个屋子都清理干净。 虽说在命人做事,但她一直在不停地往院门处看。一见到清雾,提了许久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她当场痛哭失声,跌坐到了地上。 清雾看着窦嬷嬷的模样,眼里也泛起了雾气。 看到清雾伤感,窦嬷嬷赶紧止了泪。抹了抹眼睛,高声喊了小宫女们去做事。“一个个的呆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去!” 杜鹃让人烧了热水,伺候着清雾从头到尾地清洗一番。 清雾置备的那些衣物,除去身上穿着的外,已经没有完好的了。幸而霍云霭让人新制的一些未曾送来,留在昭宁宫里,还算得用。 窦嬷嬷看到了清雾安然无恙,忐忑的心算是放了下来。亲自过去将衣物和新被褥取了,让杜鹃伺候清雾换上衣物,她则去铺被褥。 待到收拾齐整,杜鹃和窦嬷嬷便要服侍清雾去睡。 哪知清雾不肯。 “我在这里看会儿书罢。”清雾揉了揉眼,拿着一本书册走到桌边。坐下后,又朝院门看了一眼。 窦嬷嬷刚才就是这样不住地望着那边、等待着清雾归来。看到清雾的举动,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娘娘这是担心皇上呢。 想到陛下刚将逆贼尽数擒了便让人去接娘娘,而娘娘一回来就想着见到陛下,窦嬷嬷又是心疼,又是高兴。 眼见杜鹃上前欲劝,窦嬷嬷忙去阻了她,“你去泡杯浓茶来。”她吩咐完杜鹃,又对清雾道:“我去拿些点心来。” 窦嬷嬷生怕清雾前几天没吃好,好生准备了许多新鲜吃食方才回屋。结果推门一看,却见女孩儿手执书卷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窦嬷嬷忙退了出来,掩上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和杜鹃一起扶了娘娘回屋去睡,便见一个高大身影转过院门处朝着这边行来。 正是霍云霭。 年轻帝王身着玄衣,大跨着步子前行。行止间身上衣物闪着暗光。乍一看去,像是暗纹。仔细去瞧,才能发现竟是点点血迹。 他挟带着满身血气而来,满面肃杀,神色凝重。转眸一扫四周,其中戾气骇得众人心惊肉跳,腿一软尽数跪到了地上。 “雾儿呢?”霍云霭看向窦嬷嬷问道。 “娘娘就在屋里。”窦嬷嬷闻着皇上身上的血腥味,手脚都有些发抖,“刚刚睡下了。” 霍云霭听闻清雾回来了,心下一松。 他有心想要让她安睡,可是,牵挂了好几天的心始终无法平静。立在院子里半晌,终究是无法忍耐,朝着闭合的屋门行去。 只一眼。只看一眼也好。 那可是他的女孩儿,他的新婚小娇妻。 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年轻的帝王努力放轻脚步,走到女孩儿身边。强压住拥她入怀的冲动,手脚绷直不动,只眼神不住往她身上去,肆意地凝视着她。 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轻的了。谁料女孩儿动了动,竟是醒了。抬起惺忪睡眼,有些茫然地望了过来。 第一四九章 “怎么来这里了?”霍云霭轻声问着,左右四顾看了下,拿起旁边的一件薄衫,搭在了她的身上,“趴着睡担心着凉。” “寝殿已毁,修好还需一些时日。倒不如先在这里歇着。” 清雾刚刚醒来,而且是被吵醒的。声音软软糯糯地下意识答了一句,又含糊着反问道:“不去这里,又去哪里?” 来宁馨阁是于公公和窦嬷嬷商议后的结果。 霍云霭一确认逆贼已经尽数伏诛,就赶紧让人将清雾请出来,生怕女孩儿在那阴冷之处待久了身子受不住。但他需要操劳的事情太多,来不及过问清雾寝宫损毁程度等细节问题,便去了刑牢。 因此,于公公和窦嬷嬷就安排在了这里。 清雾还没完全清醒。将头侧着枕在手臂上,眼睛微眯地望着他。缓了缓,方才神色清明了些。这便坐直了身子,问道:“你还好罢?” 霍云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讲。 幸好她发现了路嬷嬷有问题,让孟梁来通知他,所以他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幸好她毫发无损,能让他看到如以往一般安然无恙的她。这比甚么都重要。 可是话到嘴边,看到她的疲倦,满腔话语终究是咽了回去,他只低低应了一声。本想将她拥在怀里,抬臂一看,望见了衣服上的血迹。生怕上面的污痕弄脏了她的衣裳,转而抚了抚她头顶的发。 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 霍云霭滞了一瞬,抬指勾起她的湿发,问道:“你洗过澡了?” 霍云霭的眼里满是血丝。原本清亮的双眸,此刻幽深暗黑如深潭。只是,望向她时,那一抹遮掩不去的温和,是一点也没改变的。 清雾看得心疼,轻点了下头,抬指描摹着他清冷的眉眼。而后顺势拉过他的大掌,用指尖勾着把玩他修长的指,说道:“那是自然。过了那么些天,若是再不洗一洗,怕是真的要脏透了。” 她抬手放手间,洗澡时沾上的花瓣清香就这么从衣襟袖口散了出来,直冲他的面前,让他防不胜防。 深深呼吸着那淡雅馨香,即便是心性坚定如他,此刻也不禁有些心神恍惚。看她疑惑地望过来,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没有听清她在说甚么。缓了口气,努力放平声音问道:“你刚刚说甚么?” 发觉声音有些黯哑,他忙轻咳了声稍作遮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仍有些脏污,忙一把抽了过来,拧眉道:“脏。”又四顾看了看,在屋中寻找了个盛着水的盆。 刚才窦嬷嬷端着点心,想必这水本是备了给清雾净手用的,霍云霭便探手仔细洗净,又擦了把脸。一侧首,发现清雾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正拿着干净的丝帕在一旁静静等着他。 他不过愣了一瞬的功夫,她已经走上前来,踮起脚,伸手将他面上的水珠一点点擦去。 丝帕极薄。这般相触,似是没有障碍一般,便能感受到女孩儿柔软的肌肤。 刚才那淡淡的香气,离得更近了。带着女孩儿独有的身体馨香,撩得他血气上涌,胀痛不已。 霍云霭忍耐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拉至身侧,一手探到她的腰后紧紧搂住,俯身低头吻了过去。 清雾没有防备,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火热的吻突然而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力度,夺去了她所有的呼吸。 她无力承受,只能软着身子靠他的臂膀来支撑。 许久后,她呼吸不畅,呜咽着后退。他松开了唇上的桎梏,却并不放开她,转而往她颈侧吮去。大手探入衣衫慢慢揉捏。 清雾哪受得住这样的撩拨?身子又酥又麻,微微颤着,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你别。别。”她轻声喊着,手脚没有丝毫力气地去推他。 他近似低喃地轻笑:“雾儿,你我已是夫妻。” 已是夫妻,做甚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了。 清雾即便此刻脑中无法思考,也明白了他这话隐含的意思。一瞬间全身都泛起了羞窘的粉色,更是战栗不已。 她这羞到顶点的模样,更是让他爱极。忍不住探出手去,好生爱怜。 少年的手因着连天的奋战,又磨出了些茧子,较之以前更是粗糙了些。落在肌肤上,更是麻痒难耐。 女孩儿无力承受,娇喘连连,最终哽咽出声。 霍云霭胀痛得快要疯了。咬着她的耳垂,含糊着说道:“浴房里可还有水?” 水?什么水? 清雾脑中一片空白,缓了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沐浴的水。 “厨里应该有热水。放进来,也就有了。”她有些字句不清地说道。 话音刚落,少年的唇已然远离,全身骤然被松开。 空气侵入办敞的衣衫。她被这骤然而来的凉意激得一阵瑟缩,尚来不及反应过来,身子骤然一空,竟是已经被他抱离地面。 清雾生怕跌下去,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揽住他的脖颈。侧头一看,见是朝浴房行去,有些明白过来,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开始现出惨白。 “你、你要做甚么?” 见他不回答,迈出的步子更是急切了些,她更加紧张了。却也不挣扎,只是睁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若是平常时候,看到她这副模样,他都会好生安抚她,哄她开心,让她不要害怕,有他在。 可此时此刻,明知等下她会痛得要死,但他却无法如以往般做出退让。 ……终归是要疼那么一回的。这没法避免。 晚痛不如早痛。 霍云霭努力让自己别开眼,不去看她那惊惧的样子。一手搂着她,一手敲了敲那注水的管子。 杜鹃正在库房里忙碌。听到小宫女的禀报声,说是屋里要水,也和小宫女一样有些奇怪。娘娘不是刚洗浴完么,怎地还敲管子?究竟是要水,还是敲错了? 不管是不是敲错了。既然主子敲了,那就放水过去! 吩咐完小宫女后,杜鹃知晓陛下还没离去,没敢去打扰清雾,而是跑去问窦嬷嬷。 窦嬷嬷听了这话,心下一凛。再一思量,恍然大悟,忙让杜鹃吩咐厨里多准备些热水。 “越多越好。”窦嬷嬷道:“务必里头随时要,就能随时添了水过去。” “可是……”杜鹃犹有些不明白,“可是姑娘平时用不了那么多水啊。” 窦嬷嬷看她这样愚钝,有些恼了,气得点着她的额恼道:“陛下在里面!” “啊?那、那……”杜鹃这才稍稍想明白了些。她虽未经人事,但是有宫里的嬷嬷专程教过她,主子往后近身伺候陛下的一些事情。听闻后,她先是有些慌乱,继而拔腿就跑。 “我去准备东西去!” 窦嬷嬷听着里面的响动,暗叹口气。 ……都这个时候了,怕是准备甚么都晚了。 哗啦啦的水流声尚还没有中断,清雾身上衣衫已经被尽数撕去。明明已经洗过一回了,这次却又被迫着要同洗一遭。 清雾刚才就知晓了将要发生甚么,想寻了借口跑出去,霍云霭却非要她留下来帮他。 她不肯,少年就勾着唇角笑问道:“听说你让于公公去歇着了?既是如此,那还有谁能来帮我。” 他不让年轻宫女近身,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近身伺候的。小李子和路嬷嬷又被捉了起来,仔细想想,好像是没剩下甚么人。 “要不,我让窦嬷嬷来?”清雾缩在池子边角,看着池中央的赤.裸少年,颤声问道。 “可以。” 见霍云霭同意了,清雾刚松了口气,就听他低声道:“若你想让她亲眼看着我要你的话,就让她进来。” 清雾哪里料到平日里一本正经高高在上的帝王,说起这种浑话来脱口而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顿时羞恼了,别开脸不去理他。但是,到底没再坚持着非要别人来了。而是拿起了丝巾,慢吞吞地走到他的背后,往他的背上撩着水。 耳边哗啦啦的洗澡声又急又快。 清雾不敢去看他,只一下下地往他背上送水。 感觉仅仅才过去很短很短的时间,身边人忽地住了手,腾地下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连擦拭也顾不得了,直接抱了她大跨着步子急急去到床边。 “别!还没擦!湿!凉!” 清雾惊叫着去推霍云霭。 少年却不搭理她,不管不顾地将她往床上一抛,而后俯下.身子,欺身而至。 “这点水算不得甚么。至于凉……” 年轻的帝王剑拔弩张地紧贴着她,含着她的耳垂,轻笑道:“等下就也不冷了。” 第一五零章 霍云霭这话看似是在安慰,可清雾怎会听不出他其中隐含的意思?她紧张地连连后退。却只挪动了稍许,就被人一把扣住腰侧,再也挪动不得分毫。 肌肤相贴,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都在微微发颤。 清雾知道那事会很疼。但更让她害怕的,却是抵在她身上的巨物。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惊惧得眼泪都要涌上来了。 “这时候就怕成这样,等下怎么才好?”霍云霭轻声低喃着,吻着她的眉端眼角,顺势而下,划过她的脸侧,来到她的唇畔,“莫怕。没有那么可怕。” 他轻柔地吻着她,手在她的身上流连轻抚。 女孩儿原本怕到极致,在他的温柔对待下,渐渐地,身体不再紧绷得僵硬,一点点放松下来。 就在她迷迷糊糊沉浸在这和煦温暖之中时,突然,猝不及防下,身体骤然被撑开。 疼到极致的感觉瞬间将她撕裂,让她叫着痛哭出声。想要去踢他让他离开,牵扯到痛处,登时哭得更惨烈了些。 初时少年还能强行忍耐着让她缓上一缓。待她哭声渐歇,他早已绷到了极致,半点儿也等待不得,大力驰骋起来。 清雾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疼痛也是他给的,欢愉也是他给的。在这迷乱之中,所有情绪都被他所掌控。快乐到了极致后,他居然还不停歇。非要她的快活越积越多,无力承受,再次轻啜起来,方才爆发。 “雾儿,我很欢喜。”年轻的帝王伏在她的身上,紧搂着她,喃喃低语。 清雾想要瞪他一眼或者臭骂他几句,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可已经全身瘫软,连指头都没力气动上一动了。这样撑开眼帘望向他,也是娇弱无力的状态。不但丁点儿怒色都无,反倒是十足十的媚意。 霍云霭初尝销.魂滋味,看到心爱的女孩儿这般模样,哪还能忍耐得住?登时又想了。可是看她身上斑驳痕迹,也是心疼。只能硬生生压抑着,抱了她去水里清洗一番。 水温极好,微微有点热,全身洗净之后,倒是身子舒坦了点。 清雾这才精神稍微好了些,懒懒地伸臂勾着霍云霭的脖颈,由着他给她清理。 半晌后,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刚开始他那正儿八经的撩水清洗,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了抚摸,在她的身上带出一阵阵火热。 清雾着实被他的耐力和体力吓怕了,挣扎着就要逃离他的掌控。 “听说,水里会好过一些,不会那么激烈。”他吮吸着她的颈侧,低喃道:“要不要试试?” 清雾全身懒洋洋地根本不想说话。但知道自己不去拒绝的话,这家伙指不定要怎么乱来呢。于是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好歹憋出来了两个字:“不要。” 这声音慵懒娇媚,说出来后,连她自己听了,都忍不住脸红。 “真的不试一试吗?”他轻笑着咬了下她的耳垂,“我会很小心的。” 她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就答应了。 谁知他就是个骗子! 在水里根本和在床上区别不大! 而且,那家伙根本不知餍足,从水里到池边,各种折腾。到最后她连自己怎么昏过去的都不知道…… 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便是满屋的灿烂阳光。 ……居然已经到中午了…… 清雾稍微动了下身子,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两条腿还没下地走路呢,已经在微微发颤了。可想而知,根本就没法下床。 好在那“伤处”好似被抹了药膏,有点微凉的轻痛,倒是无碍。 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 清雾又气又怒,在心里直把那人痛骂了无数回。 谁说要疼爱她的? 谁说不会让她受苦的? 这个大、骗、子! 清雾正郁闷地无处发泄,忽听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醒了?” 紧接着,熟悉的温度突然而至,抚上了她的额,将她微乱的发稍稍理顺。 清雾刚刚看了看床边,没有见到人,还以为霍云霭事务太忙离开了。这才知晓,他竟然是在床边守着。 霍云霭正要开口,门外响起了窦嬷嬷的声音:“陛下,穆大人有事求见。” 霍云霭应了一声后,俯下.身子在清雾唇角落下个轻吻,低声道:“我马上回来。”然后急急地走出屋子,反手带上门。 不多时,年轻帝王和穆海说话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清雾咬着牙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往床侧看了眼,方才发现,床边不知何时挪来了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只朱笔,一个砚台,还有一摞书册和奏折。 摆在最上面打开的那一个摊开的奏折上,朱笔批阅的字迹还未干透,带着湿润的亮泽,隐隐泛着亮光。 显然,在她醒来之前,他正坐在这张小桌子前处理政务。 清雾积攒了好半天的怒气,突然就这么消弭了大半。 经过了前几日的事情,他有多少事情要忙,她是知道的。 可他即便要处理事务,也还是选择了守在了她的身边。想必,也是担忧她的罢。 清雾慢慢躺了回去,心里一阵热一阵暖,说不出甚么感觉。 他对她这样尽心,她就算想要继续怨他,心里头的怨气却怎么都聚集不起来了。 这还真是…… 清雾深深地叹了口气。正兀自郁闷着,就听屋门开合,霍云霭复又回到了屋里。 清雾已然恢复了些体力,清清嗓子,说道:“你既是有事,赶紧去罢。我无碍。” 声音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下。 昨晚上的感觉太过强烈,疼时呼喊,欢愉时咬了牙呻.吟,居然让嗓子都哑了。 清雾刚才好不容易消弭的怨气复又涌了上来,怒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霍云霭紧走几步到了床边,牢牢地握住她的手。 锦被滑落女孩儿臂间。看到她身上的斑驳痕迹,霍云霭忍不住想到了昨夜她秀眉微拧、在他身下欢愉的情形,顿时又热了几分。慢慢地垂下眼帘给她掩上被子,这才开了口。 “无妨。大事已了,这些琐事吩咐下去便可。我再陪你一会儿。待你用完膳再……” “这点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清雾仰起脸笑道。她怎会不知道他那话不过是宽慰她的? 她不介意,他却心中愧疚。 大婚让她吃尽了苦头,新婚之夜未能如约。宫内一片混乱,内命妇进宫向她见礼的时日怕是要推迟…… 霍云霭想到一半,握着的手就不由又紧了几分。 他亏欠她太多。 清雾却从来没觉得那些有甚重要。在她看来,经历了那样一场动乱,他能安好,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以为他只是因为昨夜的关系而坚持着非要陪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由他亲手相帮,将衣裳穿了上去。 霍云霭看着她身上的痕迹,抿了抿唇,暗叹自己昨夜还是太过鲁莽了些。 可再来这么一回,想必、想必对着她,他也是忍耐不住的。 霍云霭给她揉了揉腰侧,低声道:“是我不好。还疼吗?” 清雾哪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红着脸推了他一把,低头哼道:“快去罢!你再不去,我的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这宁馨阁是谁的地方? 皇上在这里待着死活不肯走,因为谁,这不是一目了然? 一想到怕是全皇宫都知道自己被霍云霭折腾得下不了床了,清雾就觉得生无可恋了。 女孩儿坚持如此,且外头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忙。霍云霭帮她穿好衣裳后,便和她轻吻了下道别,出屋去了。 清雾这才唤了人来,给她梳发。 窦嬷嬷进来的时候,倒还算是神色镇定。只是眉眼间的那抹喜色,却怎么也没法掩去。 对后宫伺候的所有人来说,帝后和谐,是比甚么都重要的。而她,更是为娘娘高兴。原先没成亲的时候,陛下对娘娘已然够好。如今成了亲,陛下待娘娘更用心。 后宫之中,妃嫔虽然地位品阶重要,但最为要紧的还是帝王的宠爱。如今看来,往后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应当能颇为顺遂。 窦嬷嬷面带喜色地吩咐了两个嬷嬷进来换过床铺,这才让宫女们进屋。 杜鹃给清雾梳发的时候,有人来寻窦嬷嬷。她出屋去不多时,又匆匆地赶了进来。看着杜鹃将清雾的发绾好,准备插簪子了,方才说道:“娘娘,镇远侯爷、镇远侯府世子爷和柳大人在宫外求见。” 清雾闻言,不由愕然。 爷爷、哥哥和爹爹要见她? 转念一想,他们定然是被前段时间的逼宫事件给吓到了。一听说事情告一段落,就急忙想要来看看她如何了。 可她…… 清雾动了动还有些酸软的身子,欲哭无泪。 可她这状态,怎么见家里人啊…… 第一五一章 今时不同往日。 清雾的身份已大不相同。再相见,就要依足礼数行事了。即便来人是她的至亲,也不能有半点的马虎。严格来说,身为国丈国舅,身份骤涨,甚至要更为妥当地依礼行事。 由杜鹃搀扶入殿。清雾在主位端坐,文老爷子三人一起上前行礼。待到清雾让他们落了座,方才回到之前的位置坐好。 多日不见,家里人最担忧的,莫过于清雾的安危了。刚一坐稳,他们便顾不得甚么礼法,当先抬头去打量清雾。 这一看,倒是愣了下。 眼前衣着端庄华贵的女孩儿,似是清雾,却又不像是他们记忆中的她。 虽然眼中有着难掩的疲惫,但是她的眸中波光潋滟,有着难以忽视的水润神采。双颊泛红,看上去气色颇佳。整个的形态……虽说坐得十分端庄,可通体透着股自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劲儿,瞧着也还好。 确认她毫发无损后,几人的心算是稍稍放下了些。 其实这些天来,清雾也十分担心家里。便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家中如何了?” 卞王谋逆之事,早已计划多年。郑家祝家都牵连其中。 这两家人在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卞王一朝发难,他们断然会全力相助。宫里已然兵戎相见,京城之内恐怕也是一场血战。 看清雾神色担忧,柳方毅忙道:“娘娘不用担心。侯爷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关紧大门没遇到甚么危险。”说着,他又朝着昭远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喟叹道:“皇上圣明。” 其实他前面那话是将事情往最好的方面说的。 当时幸好他们都在侯府之中。可即便这样,也是遭遇过几波乱子。只是侯爷身边的人都甚是得力,能够抵挡不少。且不知哪里有一股子隐藏的势力,每每有人对侯府发难,就有穿着紧身黑衣的汉子出现,将那些人尽数斩杀。 这些汉子的功夫极好,几乎都是一刀致命。这才帮着侯府的守卫,护得侯府周全。 柳方毅本以为他们是老爷子安排下来的。后来老爷子摇了摇头,又高深莫测地说了句让他别多问,他才知晓,那不是侯府势力。 至于是谁的人…… 他不敢多想。 柳方毅又默念了句“皇上圣明”的时候,镇远侯爷正盯着自家孙女儿瞅着。 他忽地想起来清雾刚才走过来的时候,那步履姿态,仿佛是有些不对劲。 老爷子活了几十年,甚么没见过?将清雾前后左右的姿态仪表稍微细想了下,再看她刻意穿的高领衣裳下若隐若现的痕迹,顿时心中敞亮。心里头咯噔一声,暗道坏了。 文老侯爷暗暗算了下,大婚之夜出了事儿,昨日事情才算真正了结…… 老爷子老脸红了红,甚是尴尬。有些后悔自己干吗那么着急就进宫来瞧,倒不如多等上两日,让柳家夫人来看望丫头,那样丫头有点甚么事情,也好和柳夫人商议商议。 只是何氏是内宅妇人,如今没诰命在身,进宫程序颇为繁琐。他们太过担心清雾,想着他们三个或是袭爵或是有官职,倒是容易一点。 侯爷又是尴尬,又是担忧清雾如今的身子撑不住,越想越是待不下去了。默默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毫不知情的文清岳,越过了他,望向柳方毅。 柳方毅本还没觉得有甚么。被文老爷子眼神示意过后,隐约明白了些。再一思量,恍然大悟。看老侯爷征询般地悄悄打了个手势,又无声地默问了句“走不走”,他想了下,忙点头答应。 两人商议完毕的时候,文清岳正温声问清雾这几日的状况。 清雾倒是没瞒着他们,怕他们猜来猜去的更加忧心,直接说出自己当时是藏于地道中所以毫发无损。 只是,双方僵持了那么多天,即便是在地道中不受刀剑威胁,那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文清岳心疼妹妹,自然多问了几句。 他虽是侯府世子,但如今想要见清雾一面,却是难上加难。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妹妹,不将心中的担忧问出口,着实无法放下心来。 更何况,见到清雾之前,三人早已商议过。难得见一面,必然要仔仔细细问明白了。确认清雾当真安好无碍才行。 看着文清岳脸上毫不遮掩的关心和担忧,文老爷子真是替他捏了把汗。拍拍他手臂又按了一下,意思就是,适可而止罢。 文家家风好,文清岳从未动过身边的丫鬟,身边也没收过通房,从未经过人事。清雾这般模样,他看在眼里,虽觉得有些和以往不一样了,却想不通是究竟怎么回事。 看老爷子不住地暗示自己,又咳嗽了两声朝他使眼色,文清岳知道这是爷爷打算走了。他看两位长辈商议已定,就也没再反驳。 他不知为何祖父和柳大人突然准备离去。在行礼退下之时,看到清雾唇色较之刚才白了一点,好似在忍耐着某种不适的感觉一般,文清岳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是他想细问,身边的人却不肯让他再多逗留,连喊带拽地把他给叫走了。 看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清雾先前还扬着的笑容慢慢地一点点垮了下来。苦笑不已。暗叹自己遮掩的功夫还不到家。 不过,今日相见,能够知道家里人安好、又让家里人知晓她也安好,这便够了。 清雾虽说早晨醒来身子酸软得厉害,但起来活动了这一会儿,倒是比刚才好了些许。 如今宫里一片杂乱,过了一日,清扫得比昨日好了许多,只是依然是处处都需多加修整。事情这样多,她怎能坐得安稳? 而且,霍云霭近日来需得忙着处理逆贼之事。虽吩咐下去了皇宫各处进行修葺,他却是顾不上这一边的。 身为皇后的清雾知晓这些应当由她来办。她作为他的妻,要帮他管好他的家,那么,他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清雾今日起得晚。刚才因了家人的前来,她不过是匆匆吃了点粥就去见他们了。如今她又随口吃了点东西,再不敢耽搁,坐了轿子往各处去察看。 首先去的,便是司药司。 这次的宫人伤亡颇为惨重。 一到司药司的院门外,就能嗅到极重的血腥气。阵阵□□声传来,有时带着一两声痛极的嚎叫,听得人心里发慌。 清雾一下轿子就赶紧快步而去。看到院子里屋子里绑着绷带的受伤太监和宫女,轻声安抚着他们。而后转到了屋内。 岳莺也来了,正急急地帮着司药司的女官吩咐着人做事。看到清雾进门,岳莺和女官们忙过来行礼。清雾看她们着实忙碌,便让女官们继续行事,只留下岳莺来,细问了一番。 原来,太医院的人有许多都去帮忙照顾受伤的军士了。后宫的宫人,基本上要靠着司药司的人来救治。结果人太多,轻伤的能自己走动的就包扎过后让他们先回去了,定时过来换伤药领汤药就可以。 如今在院子和屋子里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伤势太重,需得随时仔细观察的。 清雾看着这里太过忙乱,仔细询问几句。赶紧吩咐下去,抽调了二十人过来帮忙。 修葺之事虽紧要,救命却更是争分夺秒。那些人虽不能帮忙救治,好歹能打个下手、或许能帮忙多保住一些人的性命。 出了司药司后,清雾又往其他各处去。 路上的血迹比起昨日来少了许多。宫人们匆匆来匆匆去,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看过了司药司里的惨状后,再看周围比起往常来又更为冷情了许多的宫殿,清雾心下暗叹着,与各处的太监首领和女官见过,仔细询问过各处的情况,重新安排了人手的调配。 有些地方事情紧要,或者是伤亡太多、余留人数不够的,便从旁处调些人过来帮忙。有些地方的事务并非太过重要的,就调出人去别处相帮。 这样一圈下来,马不停蹄,连嗓子干了喝口水,都要坐在轿子上的时候抽空来完成。 待到事情大致安排妥当,能够坐会儿稍稍休息的时候,太阳已经西落,天色开始暗了下来。 窦嬷嬷心疼清雾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想要给她端上来一些菜先用点儿。清雾想了想,还是只要了些点心稍微垫一垫,等霍云霭来了再一起用膳。 窦嬷嬷正要领命下去,杜鹃却是在旁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娘娘,陛下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您或许得自个儿先用晚膳了。” “怎么?” “刚才于公公派了人来,将邓公公给叫去了。”杜鹃说道:“听说,是陛下安排了邓公公去见郑大……郑天安。” 第一五二章 “邓不问去见郑天安了?” 清雾听闻这个消息,先是一怔,继而苦笑。 霍云霭这家伙忒记仇了。郑天安待他凉薄至此,他就要在最后的关头,往郑天安的心里头再狠狠地捅上一刀。 郑家犯下的是谋逆大罪。本是诛九族的重罪,男丁必然的留不下的了。偏他要让郑天安看到邓不问,知道有这么个人活着。偏那邓不问已经成了公公…… 对郑天安这么自傲的人来说,这种心里的折磨,恐怕是最难以应对的罢。 杜鹃四处瞅瞅,等屋里没了旁人的时候,又小心翼翼地与清雾道:“奴婢记得,郑先生,好像就是、就是……郑家的。那郑先生有没有关系啊?” 这话她说的极弱,显然是心惊胆战下,惧怕不已。 其实,若不是知晓娘娘是个明事理的,又明白娘娘和郑先生多年师徒情谊极好,杜鹃也不敢将这话问出来。 只是郑先生人太好了,这事儿一直是杜鹃心里头担忧的。又听娘娘提过一句,郑先生前些天受了伤,心忧之下,这才问出了口。 许久后,清雾淡淡说了句“或许无碍”,便没了下文。但是杜鹃走后,她坐在椅子上,虽手中执着书卷,视线却飘到了窗外。 郑天宁这件事情,霍云霭和清雾悄悄提起过。 霍云霭看上去为人清冷,其实骨子里很重情义。但凡对他好的,他都记在心里。 他自幼就和郑天宁相识,情谊非比寻常。当年,也是他寻了郑天宁来教清雾作画。因此,郑家出事,他第一个要保的,就是郑天宁。 当日有逆贼三番五次地想要闯入侯府,文家柳家的男子齐齐上阵,和侯府护卫一起守卫着家。郑天宁既是在家中,自然也跟着一起冲上去了。腿上被人砍了一记,好在运气好,没有受重伤,也没有伤及手和臂膀。不然的话,“鬼手丹青”怕是要折在这次动乱上了。 清雾听霍云霭的意思,好似打算将郑天宁守护皇后娘家人的行为再夸大些,流传出去,让郑天宁得一个好名声。 再加上郑天宁早已和郑家脱离关系多年,这事儿上,就把他给脱出去。 只是,郑天宁说到底还是郑家血脉。 就算郑天宁脱离了郑家多年,就算这么些年来,大家亲眼看着他和帝师针锋相对,谁也不肯放过谁去,但他的身上,依然牢牢地打着“郑”姓的烙印。没人会忘记,他是逆贼郑天安的胞弟。 往后必然会有不少人用这个来说事。霍云霭也在考虑后面怎么处理,不过现在的事情太多,他无暇顾及,只能将此事暂且搁下,稍后再想。 千算万算,清雾没有料到,郑天宁这事儿竟是让文老爷子给解决了。 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 这时宫里的清扫已经全部完成,路上墙上已经看不到血迹。原本沾染了那些暗红色的地方,是当先进行修葺的那部分,如今已经完成。只等着将其余地方也修整好,宫内便又能重新恢复平静了。 清雾最为担忧的还是伤病中的宫人们。她每日里都要去司药司看望一回,瞧瞧大家恢复得如何了。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和尚宫、医女们说话,但是,皇后娘娘对众人的关心,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心里对皇后娘娘的钦佩和敬重,就又深了几分。 这一天清雾去的时候,司药司里比起当日已经轻松了些。前来相帮的其他各处人手,已经回到了自己先前的职务上。 院子里不见了横七竖八躺着等待救治的宫人。有些伤势太重无法治愈的宫人已经“离开”,其余的伤者,则在司药司里临时搭起的通铺上休息。有些伤口愈合得快一点的,甚至已经能够搭把手,帮医女们照顾伤重的病人了。 比起五日前,大家明显精神好了许多。去到院子里,不只是有呻.吟呼痛声了,隐隐的,还能听到欢笑。 清雾见状,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和尚宫们正商议着还需要再从宫外买进多少药材,便见邓不问匆匆而来,说是刚刚从侯府传来了个消息,需得尽快禀与娘娘。 那日邓不问回来后,将自己去见郑天安的事情和清雾讲了一下。他当时神色颇为平静,仇恨好似已然淡漠,但神色和语气间,已然透露着对郑天安的极致失望。 想来,郑天安见到他后,也是如以往那般无情无义罢。 清雾没有多问。后来看着宁馨阁里人手不够,就将邓不问提为了她屋里的管事公公。 霍云霭很不赞成。 “他说到底也是郑家人,与郑家的关系不同寻常。若是郑家出了事,他……” 虽然霍云霭没有说明,但清雾知道他的担忧。 邓不问和郑天宁不同。 郑天宁是早已对郑家死心,和郑家的人没有甚么情意在了。可邓不问却是之前受到家人的万千宠爱的。 郑天安府里的亲眷,将会受到处决。那些都是邓不问曾经的亲人。待到事情判下来,邓不问心里怎么想,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了。 清雾倒是没有霍云霭那么担忧。 以她对邓不问的了解,这个人并不愚钝。甚至可以说,他很聪明。 “这件事本就是郑天安有错在先。即便郑家人出了事,也是郑天安多年的计划造成。当初郑天安算计着的时候,怎会没考虑过这种后果?可他依然铤而走险,走到这一步。” 邓不问的性子,便是谁对他好,他就千百倍地回报。谁对他不好,他就干脆利落地舍去,一点也不留在心上。 清雾原先有体会到,但是并不十分确定。但是大婚那日发生变故后的种种,让她心中慢慢确信下来。 虽然她这样说了,霍云霭却还是忧心不减。 清雾莞尔一笑,又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恨,恨的也是处决郑家人的你。与我又有何干?你不敢留他,我却敢留。” 听了她后面这翻话,霍云霭算是彻底服气了。 年轻的帝王又好气又好笑地弹了下她的额,甚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因着之前穆海也提到过,邓不问此人品性不错。霍云霭就也没再多说甚么。 于是,邓不问就跟在了清雾的身边。 听到邓不问说侯府有消息传来,清雾知晓在这里说话不便。和医女们匆匆交代了几句,这便赶紧出了院子。 待到四周没了旁人,清雾方才露出急切神色,问道:“可是爷爷和哥哥那边遇到了甚么麻烦?” “倒也不是。” 邓不问躬身说着,似是斟酌词句般,慢慢说道:“此事和‘鬼手丹青’有关系。” 鬼手丹青,便是郑天宁。也是邓不问十分不熟悉的、嫡亲的小叔叔。 邓不问不愿提起他的名字,就用了这代称,将事情禀与清雾听。 清雾万万没有料到,自家爷爷竟是走了这样一步棋,将郑天宁给保了下来。 文老爷子认郑天宁做了干孙。往后两人便是祖孙了。 清雾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有点发懵。 任谁听说自家先生一下子成了自家干哥哥,心里的诸多滋味,怕是都要道不清了。 不过,再仔细想想,这个做法虽然奇诡了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却是个妥帖的法子。 皇后娘娘家肯出面保下郑天宁,旁人能说甚么? 左右郑天宁往后真的代表郑家闹出了甚么事情,那也是文家的人担着、皇后娘娘担着。由着他去。出了事,找文家。文家不怕受牵连,旁人忧心个甚么劲儿? 清雾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知道,当年她和郑天宁口头上的那个婚约,一直是爷爷放不下的一桩心事。 爷爷这样做,一来是欣赏郑天宁的为人,对他十分放心。就算出面保下他,也不怕他会背信弃义做出小人之举。 二来……或许也是对郑天宁有所亏欠的一种补偿吧。 窦嬷嬷和杜鹃正在旁边。清雾没想着避开她们,她们就也将这些话给听了去。 一时间,周遭静寂无声。许久后,窦嬷嬷猛地一拊掌,道了声“不好”。 大家齐齐面无表情地望了过去。 窦嬷嬷拧眉道:“这样一来,不就岔了一个辈分了?” 听了她这话,三人仔细想想,都忍不住笑了。就连邓不问,唇角也是微微翘起,难掩笑意。 郑天宁本是和郑天安是同胞兄弟。 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先生,一个是当今皇后的先生。 如今郑天宁认了老侯爷做祖父,那么他就和清雾是同一个辈分了…… 当真是硬生生降了一辈。 窦嬷嬷这样一打岔,大家刚才那悲凉的心境倒是淡了许多。往回走的时候,甚至能逗着清雾说笑几句了。 还没到宁馨阁,远远地,便见于公公在宁馨阁外指挥着人搬东西。 几人本没放在心上,定睛一看,东西居然不是往里搬,而是往外搬。 这下子大家可是被齐齐惊到了。杜鹃赶紧小跑着过去,问了事情缘由。看清雾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又急急赶了过来回禀。 “娘娘,陛下说,皇后寝殿损毁严重,一时半刻地怕是修不好,让娘娘从今日起搬到昭宁宫去住。于公公这是依着圣意在行事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随行的宫人俱都面面相觑,愣住了。 清雾也是不解。 古往今来,皇后都是和皇帝分开两个宫殿居住的。 霍云霭让她搬到他的寝宫去住,合适?! 第一五三章 清雾去到昭远宫的时候,霍云霭正在批阅奏折。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屋里点了灯。外头不甚明亮的光照到屋里,和屋内烛光相和,将少年的眉眼映得有些冷硬。 听到于公公的通禀声,他淡淡嗯了一声,凝视着眼前的字迹,笔下不停,并未抬眼。 自从卞王逼宫造反一来,这些日子,奏折尤其得多。加上这些天许多事情都得他亲自过问,往常一上午就能批完的折子,如今到了晚上也没法完全看遍。 好在这两日大臣们上禀的事情虽多,但没一个人为了那些逆贼求情的。 因为刚开始时依然敢拼了命为郑天安说好话的人,如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其余的人,都没那个胆子,去惹怒这天下最为位高权重、却也最为果决狠戾之人。 清雾进到屋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少年执笔而书的清冷场景。 他独自坐在桌后,身姿挺拔容颜清隽。烛光照在他深邃的五官上,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神色模糊,看不分明。 往日清雾来的时候,霍云霭即便再忙,也总是过来相迎,或者是唇角含笑地盯着她步入屋内,再不济,也会朝她望上一眼,给她个肯定的眼神。 可是今日,这些统统没有。他好似不知道她过来了一般,继续奋笔疾书。 清雾倒也并不将他的转变放在心上。毕竟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每日里的政事足够让他心烦了,偶尔这样没有精力顾及到她,也是难免的。 清雾看他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也没法完成手边的事务,就要来了一碟点心,搁在了窗前的案几上。又看了眼霍云霭跟前的茶盏,见里面已经空了,想着于公公他们去昭宁宫安置她的物品了,旁人又等闲不能进来打扰霍云霭,便走了过去拿起茶盏,准备给他泡一杯茶。 谁料手刚出到茶盏的边缘,还没来得及用力拿起,手背一暖,已经被大手覆住。 清雾的动作瞬间停滞,而后慢慢侧首,看向霍云霭。 他却缓缓收了手,继续批阅。 “这种小事,不用你去。叫个人来就行了。” 少年的语气很淡。淡到让人能够明显察觉到里面的冷漠和疏离。 清雾怔了一下。 她努力放平自己的心绪,告诉自己,最近他经历的事情太多,这样应当是无意的。这便应了一声,将茶盏往外拿去。 谁知刚走几步,霍云霭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起:“我不是说了?这种事,无需你去做。叫个人来就可以了。” 清雾听他语气冷然,不由微微蹙眉。却还是耐着性子好生说道:“我这是打算让人给你……” “不需要。”霍云霭说道:“我没让你做这个。” 如果刚才清雾自欺欺人,他不过是迁怒或者是心情不好,所以才那般对她。现在她听了少年这生硬的语气,已经可以十分地肯定,他就是真的专程针对她的。 清雾的脸色一点点地转为了苍白。 分明是他也不提前说声,就让人将她的东西拿去昭宁宫。如今倒好,她过来看看他,甚至都没说起那事,反倒讨了嫌。 她虽不是多话的性子,可也不是喜欢万事都憋在心里闷着的。霍云霭忽然就改了态度,甚至还打断了她没讲完的解释的话,让她心情也瞬间跌到谷底。 此刻她就算有心想要说明白,语气却也有些不佳:“你既是不让我去做,又不准人进屋伺候,那我现在打算去到外面,让他们给倒杯新的,又有何不对?” 至于手里拿着这个空的,因为霍云霭不喜手边搁了太多无用的东西,所以她顺手将这个无用的拿了起来,准备搁到案几旁边。 霍云霭看到清雾恼了,脸上的愠色慢慢消去大半。他将朱笔丢掷一旁,揉揉眉心,口气依然不善,“当年你是以女官的身份在此,自然可以。如今你贵为皇后,再做这样的事情,合适?” 清雾低垂着眉眼,微微勾了唇,“是你下了死令,寝殿和这个屋子不准人随意进出。如今你杯子空了,又不准旁人进来伺候,我连叫杜鹃进来都不行,只能自己动手。你还想我怎样?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干等着于公公回来?” 当初那不准旁人随意进这间屋的命令,是霍云霭亲口说的。这几年能够随意进出来给他斟茶倒水的,不过只有常年伺候的那几人罢了。清雾和他两个人在屋里的时候,顺手给他倒上一杯,早已成了习惯。 再加上如今宫人受伤颇多,近身服侍的骤然去了个小李子、寝宫里又少了个路嬷嬷,偶尔就会顾不过来。 而且,今儿早晨她也做了一样事情,也没见霍云霭怎样。到了现在,却是怎么都不对了。 清雾有些黯然。即便看到霍云霭伸手让她过去的时候,也没有理会,反倒去了窗下看书去了。 霍云霭默默看着她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刚刚……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可是接连好些天没能有机会和她亲近亲近,已经攒了一肚子的怨。刚刚回来后想要寻她,却得知她去看望伤者去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如今这般忙碌,顾不上和他多在一起,也是不得已的。 这次的情形和当初设立六局时候不同。那时候她可以在事情大致有了脉络后,将细处吩咐下去让人去做。 但如今宫中经历一场乱事后,人心变得浮躁不安。若是不能安抚住,怕是会有麻烦。 可是,这些天来,皇后娘娘一直都在关心着大家,认真地亲自过问宫里每一项事宜。那效果,便截然不同了。 听于公公说,如今宫人们就好似有了主心骨,平日里说话做事,都没了之前那惶惑至极的担忧。就连司药司的那些重伤者,也没有弃了生念的死气沉沉的模样,反倒是稍好起来便喜笑颜开,期盼地想着往后再继续伺候主子。 这是好事。 后宫里已经拧成一股绳儿,聚集在皇后的四周,等闲撼动不得。 可这样的好事,是建立在他好些天都没法好好亲近自家媳妇儿的基础上的。 他倒宁愿清雾少操些心,把所有的琐碎事情尽数丢弃不管,多陪陪他。 ……可现在皇宫的状况还未完全恢复,她又是皇后,需要操劳的事情既多又繁杂。 霍云霭每每想起这个,就脸色黑沉如墨。 他和清雾的作息时间着实相差太多了。不是他有点空,她无法抽身。就是他倒了半夜才在星辰下回到寝殿,而她早已在宁馨阁入睡。 这般下去,他觉得自己都要超脱了。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会走这最后一招,非要清雾搬来和他一起住。而且,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先斩后奏的。 垂眸看了眼跟前的奏折。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冷意。 原本他翻到这个细数郑天安各项罪证的折子后,还有些欣赏,转而一瞧写那折子的人,就有些遮不住心里的火气。 原先他想直接治了郑天安的时候,此人跟着众人一起,镇日里劝他要敬重先皇钦定的帝师。如今好了,郑天安倒了,这人便也跟着墙头草一般开始陈列罪状。 早干甚么去了! 若这样的只一个两个的就罢了,偏还不少。且好些人并非郑天安党羽,不能一并治了罪。需得寻个合适的法子,让这些人…… 霍云霭又望了眼那个名字,眉目愈发冷了些。然后将折子丢到桌边的一小摞里,他朝窗下案旁的女孩儿看了一眼,缓步朝着那边行去。 沉稳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最终在窗前停了下来。 少年高大的身影遮去了窗外透过来的些微光亮,在案几前投下一片阴影。 “看的甚么?”霍云霭似是十分随意地问道。 清雾刚才随手摸了一本,并未细看书名。这本又是她未曾读过的,就将书册合上,让他瞧了一眼书名。 霍云霭看她根本不抬头看他,也不曾再说只字片语,不由暗笑她小孩子脾性,竟还在因了刚才的几句争执赌气。 心下虽然喜欢得紧,他却依然绷着脸,淡淡地“嗯”了声,转到了女孩儿的身侧。 清雾搞不懂他这是甚么意思。 看他样子,像是准备冰释前嫌了。可听他语气,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忙碌了一天,早已累得狠了。这个时候有些不愿多想,看他好似对那书存了极大的兴趣,就站起身来,准备拉过旁边的椅子来与他一同看。 谁知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腰间一紧,已经跌入了个温暖的怀抱。 “雾儿。雾儿。”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地道:“一起去昭宁宫看看收拾的怎样了,如何?” “反正你又不在意我的想法。想去,那便去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说到这个,清雾刚才强压住的委屈泛了上来,鼻子有些发酸。 先是一句都没和她提过,不管不顾地就替她拿了主意,让她搬到昭宁宫去。 再后来,连她的好心举动都要曲解。 任谁接连碰到这样的事情,怕是都没法释怀罢! 都说嫁了人后应该体贴大度。可她成了他的妻后,难不成就只能如旁人家的妻子一般,事事顺从丈夫,半点意见都不能有了? 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若他真要跟她摆谱,她也无力反抗不是。 刚刚捧着书册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每想一遍,就难过一回。 其实,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清雾就算是有十分的委屈,也不会当场驳斥他。刚刚和如今都是四周没有旁人,她才将心中的话讲了出来。 霍云霭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明白,自家小妻子和别个不同。看着闷声不响的,素来很有自己的主意。不然的话,他当初也不会放心让她试着去将后宫诸事接管起来。 看到清雾这样难过,他的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抬指抚着她的脸颊,动作轻柔舒缓。 他的温柔,她怎会体会不到?清雾当即眼睛泛起了雾气,又不想被他发现自己这时候的软弱,就稍稍地扭过头去。 霍云霭固执地紧搂着她,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下,不准她逃避他的视线,“怎么?生气了?” 清雾哼道:“生气的明明是你罢。” 霍云霭哑然。迟疑半晌,最终轻轻一叹,低笑道:“嗯,是我先发脾气的。是我不对。” 清雾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眨眨眼,低声道:“以后别随便发脾气了。我不喜欢。如果你都这样对我,我还能怎么办?” 霍云霭这才晓得症结所在。 她其实是在不安。 自此之后,她身边的亲人,只有他了。 宫外人的女子,嫁人后若是真的受了欺负,自有娘家人撑腰。而她身为皇后,等闲见不得亲人。即便见到了,也不可让娘家人对帝王不满。 她能倚靠的,只有他。 若他都对她起了怨气、对她发脾气,她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宫里,又如何能够安心? 霍云霭心中钝钝地泛起了疼。 他抬起修长的指,仔细地描画着女孩儿的眉眼,最终指尖停在了她的唇畔。而后收手,在那里落下个轻吻。 “是我不对。原谅我,可好?” 他一遍遍低声喃喃唤着她的名,在那柔软之处辗转吮吸。渐渐地,他气息开始紊乱,大手自下而上探入她的衣中。口中的字句虽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 “无需担忧。我待你的心意,绝不会改变。” 第一五四章 霍云霭正在“忙着”,出口的话本就不够清晰,到了此刻清雾的耳中,更是模糊。 因为,她正无力地和眼前之人对抗着。火热的吻落在她的唇角耳畔,带起一阵阵的心慌意乱。脑中一团乱麻,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听清他说了甚么。 心里太过慌乱,清雾想要后退脱离他的桎梏。谁知脚刚动了一下,就踢到了后面的椅子。 椅子摩擦地面的那一下狰狞响动惊动了霍云霭。 少年为防椅子撞到女孩儿,揽住她的腰身旋身一转,两人便换了个方向。 清雾没防备下,已经倚靠在了桌案前。还没站直身子,腰后一紧,竟是被他托着坐在了桌案上。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已欺身而至,复又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又沉又烫,灼得她肌肤发热。清雾不自觉地就要往后缩,被他扣住腰背,无法再退。 火热的手在肌肤上流连。清雾心中惊慌,忙趁他偶尔松开让她呼吸的那一瞬开口制止,想要阻了他接下来的动作。谁知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他的大掌已经往下探去。女孩儿浑身猛地一颤,再也开不了口,只能无力地攀着他的肩膀,在他手中慢慢绽放。 欢愉一波波袭来。清雾再也无力承受,低泣着求他放手。 他轻咬着她小巧的耳垂,声音黯哑地说:“昭宁宫应该收拾好了。” 他的意图,她怎会听不出来?忙摇着头说不行。晚些就寝时再说。 “可我等不及了。”他低喃道:“不过去也好。就在这里罢。”说着就要拂去案几上的书册。 清雾被他的想法骇了一跳,忙道:“别,别。昭宁宫,昭宁宫。” 她还未从方才的境况中缓过来,全身透着淡淡的粉色,眼睛湿漉漉的。如今一开口,声音又软又绵,当真是撩得人心痒难耐。 霍云霭只觉得脑中刻意绷着的那根弦猛地断了。再不管她如何去求、说着要回寝殿。一把将她抱起,踢开殿中偏门,冲到了内室之中。将女孩儿轻放到榻上,便俯身而上。 清雾刚才在正殿中就已失了力气,双腿发软。此刻遭遇真正的侵入,哪还有半分抵抗的能力?只能无力地承受着。 迷迷蒙蒙中,她记得还有许多事情未做。偶尔思绪稍稍清明点的时候,便低泣着求他放过。 谁知她越是开口,他越是勇猛,半分也不想让。又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喃,不专心的话,就要接受惩罚。 这种“惩罚”哪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只能弃了所有的抵抗,软着身子,被他一次次地引到那至高的欢愉之中…… 杜鹃和窦嬷嬷命小宫女们将昭宁宫收拾妥当后,便来了昭远宫里回禀。哪知到了之后,才发现殿门紧闭,外面立着于公公,正和几位御膳房的公公说话。 窦嬷嬷刚要让于公公通禀一声,便见御膳房的公公们道别离去。其中一位哀叹了句:“不暗示吃饭的话可是对身子有碍。洛太医特意叮嘱过咱们,得好生伺候着。这可……”说着又叹了口气。另一位则道:“陛下许是刚才吃过点心,不急着用膳罢。” 窦嬷嬷看看已经黑了的天,这才晓得霍云霭竟是还未用晚膳。听离开的御膳房公公们的话,似是不知清雾也在里面。 她想起清雾见到东西被搬去昭宁宫后好似不太开心,有些着急,生怕娘娘和陛下置气,担心两人闹矛盾,忙脚步加快了些。走到于公公跟前,低声道:“娘娘和陛下这是……”顿了顿,又道:“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两人同在宫里伺候主子多时,很是熟稔,窦嬷嬷对于公公说话间的语气便随意了许多。 于公公知道窦嬷嬷想岔了。可这是主子们的事,他哪能说得太明白?转念一想,乐呵呵道:“莫慌莫慌。许是不多久,咱们这里就要添几位小主子了。” 窦嬷嬷一听这话,才晓得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能去打扰。有些为娘娘开心,毕竟陛下对娘娘十分宠爱。又为自己刚才那番说辞而羞愧。踟蹰了下,想到了清雾之前身子上那斑斑驳驳的痕迹,怕她年纪小受不住,有心想要给她补补身子,忙与于公公道:“你在这里伺候着。我回去给娘娘煮些药膳去。” 说罢,就急急地离去了。留下杜鹃在这里,等清雾出来了好伺候她回去。 …… 原本清雾还觉得自己在昭宁殿里住下,太过不合规矩。她倒是无所谓。身为皇后,在这后宫之中,除了霍云霭之外属她权力最大,旁人即便心中腹诽,也断然不敢说出口来。 但霍云霭就不同了。 帝后同宫而居本就不合规矩。若谏官随便就这事儿来参上几笔,便是桩麻烦。 清雾心中隐隐担忧。再加上霍云霭在某方面的需求太过多了些,她也有些撑不住,就试图劝说霍云霭同意自己搬走,单独住着。 若是甚么时候他想和她、和她……那就去她的宫里住着便好了。以往的帝后不也这样么?皇帝的寝宫是他自己住的,皇后的寝殿才是一起睡的地方。 清雾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一边吩咐下去先将自己的寝宫修缮妥当,一边思量着和霍云霭商议此事。 谁知她和霍云霭都太忙了。白日里碰不到,晚上遇到也是夜里了。说起来的时候,无论是时间或是气氛都十分不对。霍云霭只专注于某种夜里常做的运动,对于她喘息着说出的提议,人根本不当回事,只随随便便嗯上一声权当是回答了。然后第二天该干吗照样干吗,一切照旧,好似当时应下那一声的不是他似的。 清雾暗暗叹气,却也没辙。好在这些天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宫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渐渐步入正轨。她的闲暇时间多了起来。 这天清雾就抽时间早一点回了昭远宫去寻霍云霭,打算和他正儿八经谈起此事。 霍云霭也刚好处理玩手中的事情。原打算去落霞轩去看看她,谁料她竟然先一步来了昭远宫。 少年虽神色淡淡,但心里着实欢喜。待到殿门闭合后,他忍不住上前拉了她的手,一同坐到窗下。看她走得急鬓边有点汗,就自顾自拿了她的帕子轻轻拭去。 “怎么这样赶?若有急事,让邓不问来说一声便可。倒不用自己来回跑得累。” 清雾先是和他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说了说今日做的一些事情,然后才慢吞吞讲明了真正的目的。 霍云霭本还将她的手搁在掌心里把玩着,闻言指尖一顿,淡笑道:“怎么?可是昭宁宫不够舒适,所以不愿住在那里?” 虽然他在笑,可清雾忽然觉得,他好像不高兴了。再仔细瞧,他的笑意又好像很真诚,眉眼间好像也很是柔和。 这样一看,她就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将之前的顾虑讲了出来。 听她这样一说,少年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些。 “担心那些作甚?”他语气甚是不在意,“往常帝后分开,是因帝王后宫嫔妃众多。妃嫔每人一个院子,想要和谁一起过夜,或是让那人来了帝王寝宫,或是帝王往那处去,甚是方便。如今后宫里既是只有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清雾听着他的话,好像颇有道理。听他问“你觉得如何”,她下意识地就点了头。 霍云霭莞尔,“今日既是答应了,往后你可不准反悔。” 清雾看他这次笑的时候眼眸微眯,顿时有种他挖了个坑而自己跳进去的感觉。想要细想,谁料他却忽地换了话题:“听说文府和沈府已经定好日子了。” 他这话来得太过突然,清雾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沈水华和文清岳的婚事。不由喜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霍云霭轻笑道:“想必过些日子,你也就能亲耳听到了。” 清雾如今深处内宫之中,身份尊贵,不能时常见到外人。若想和家人见面,需得走一道道程序,颇为繁琐。 上次家人来探望她,也是因为当时的境况非比寻常,霍云霭睁只眼闭只眼地就任由他们那么快地见面了。不然的话,她要见到男子,即便是自己的至亲,即便是有官职爵位在身,递了牌子后也没那么快就能得见。 至于女眷……没有诰命在身,也是等闲不得随意进宫的。 因此,虽然是自己亲哥哥的结婚日子定了下来,清雾反倒是比霍云霭还要晚一些知道。 不过,霍云霭已经拟了给何氏封诰的旨意,只是还未正式宣旨。待到寻个妥当的日子宣读圣旨后,何氏正式有了诰命在身,想进宫看望清雾,倒是比柳方毅他们要容易些了。 清雾十分看好这桩婚事,既为哥哥高兴,也为好友沈水华开心。 清雾知晓现在文家和柳家好得像是一家人似的,文家没有女主人,文清岳那边一定是她母亲何氏帮忙张罗。就和窦嬷嬷说声,让她寻了尚仪局的女官,安排一下让何氏和沈水华进宫来见。只是,既然想要问一问婚事的事情,自然不好让何氏与沈水华同时过来。不然的话,沈水华怕是要害羞死了。清雾就又叮嘱了窦嬷嬷一句,一定要分开安排两个时候。 吩咐完此事后,清雾忽地又想起了自己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她正要凝神再去细想刚才觉得哪儿不对劲,谁料霍云霭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再次让她的注意力成功转移。 柳家的那位老夫人,去了。 第一五五章 老夫人亡故的消息虽是霍云霭告诉清雾的,但个中细节,霍云霭并不知晓。 具体的缘由,还是在几日后见到了何氏,清雾方才得知。原来,柳老夫人故去的原因着实见不得人,听了的人但凡说出一两句去,柳家大房怕是都要受到那刚死之人的牵连。因此大房的人帮忙遮着掩着,根本没和旁人讲,只含糊说句得了急症。 后来,何氏见了大夫人孟氏的时候问起几句,孟氏憋得难受,又不能与旁人说起,才遮着掩着与何氏讲了。 原来,柳老夫人听说宫中有了大乱子后,就开心地吱吱呜呜,眼睛里时不时地就泛起了幸灾乐祸的样子。后来,再听说当今皇后安然无恙,而且当今圣上在经历了那场巨变后,独宠皇后、待皇后娘娘更好了,她的眼神就开始不对劲起来,整天吱吱哇哇,似是十分愤慨。 柳岸杨和孟氏由着她去,只伺候好她吃穿就罢了。 再后来,皇后大礼得逞,正式掌了凤印并接受内命妇的跪拜那天,老夫人一口浓痰堵在了嗓子眼儿里,怎么都咳不出来。柳岸杨帮她拍背,她竟然含含糊糊地骂起了柳方毅一家来,特别是那“忘恩负义的死丫头”。说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顾亲人的死活,不懂纲常礼法。 兰姐儿故去多年。二房的女孩儿就一个。老夫人特意点出来的那个女孩儿是谁,一目了然。 柳岸杨不悦,说了老夫人几句。谁知她就一口气上不来,浓痰愈发厚重,彻底堵住了气息,就这么去了。 孟氏和何氏讲起这些的时候,半遮着口道:“原本你我妯娌,我不该在你面前这般诋毁婆母。只是,把这事儿和你说了,免得你心里有疙瘩,总还觉得自己亏欠了甚么。” 老夫人故去后,大房的人直接简单地将她葬了,并没有知会旁人。待到二房得知这个消息,老夫人的头七早过去一个月了。 孟氏虽知道因为兰姐儿的事,老夫人和二房算是彻底没了亲情在。但将老夫人最后的这话挑明,是告诉她,就连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必再惦记着这么个人了。 大夫人是宽厚的性子。虽偶尔为自己谋算点,但从未有过害人的心思。就连她都厌恶老夫人至此,可见那老妇平日里的言行多么不堪。 因了这番悄悄话,又因没了那多事的老妇,多少年未曾相交的妯娌两人,倒是又重新交往起来。连带着两家也时不时地走动一番。虽不如旁人家的兄弟那般和睦亲密,倒也算得上安顺了。 何氏将孟氏说起的那些悄悄话告诉清雾,也是看女儿问起这事儿,生怕清雾再为了那老妇的事情而忧心,特意与她说明。 母女俩难得见一面,这事儿大致讲完,便也罢了。转而说起了沈家和侯府的亲事。 他们成亲那天,清雾不能亲至,所以一些细节之处问得格外仔细。又和何氏商议,再添些甚么比较好。 待到沈水华来的那日,清雾就将自己备好的添妆之物拿了来,送与她。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沈水华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瞧着容颜又娇媚了些。只是看到清雾含笑的目光后,脸上便泛起了绯色,娇羞地低下了头去。 清雾将屋里人都遣了出去,待到只有她们俩的时候,方才从旁拿出了个匣子赠与她。 沈水华和清雾感情很好,知晓这是清雾给她的添妆礼,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收了。只是打开匣子后,方才惊了一跳,又往回推了推。 “这怎么使得。” 这长方匣子有两尺宽,打开来,里面是分成了三个格子。左侧的格子搁着一套金镶红宝石的头面,中间的格子放着一套羊脂玉的簪子耳坠和镯子,右侧的则是整一套的胭脂水粉。 原本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哪一个来,都足够贵重,当做添妆礼也是相当抢眼的。偏清雾给的这些全是御造,又是翻了几番的贵重,还是整整三套…… “你成亲那天,我是去不得了。”清雾将盒子又往前退回了沈水华的跟前,“这些是我一番心意。你拿着,平日里总是用得上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沈水华转念一想,顿时会意,忍不住红了眼眶。 清雾如今贵为皇后,身份不同以往。即便成亲的是她的亲哥哥与好友,她也不能降了身份去参加臣子大婚。顶多在那一天赐些东西去,以表重视。而后再见,也是新婚夫妻进宫谢恩了。 清雾也是心中遗憾,故而特意准备了这些东西来。每一样都是她亲手选的,每一样,都是华丽珍贵。 好友的心意,沈水华怎会不知?再推脱反倒是辜负了清雾的这番心意。只能将东西收下,而后握了清雾的手,说道:“往后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往后她身为侯府世子妃,来往宫里倒是比身为尚书府的嫡姑娘要容易些。 清雾微笑着回握了她的手,道:“你可是说定了,不许反悔。” 两人在屋里说着悄悄话,都没有留意到店门口立着的挺拔身影。 霍云霭看着两个女孩儿双手交握着欢笑模样,挥挥手示意宫人不必通禀。静立半晌后,悄悄离去了。 …… 清雾惊讶地发现,霍云霭最近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 具体是甚么变化,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节,让她不得不在意。 比如说,他会刻意地将晚膳后的全部时间都空出来,陪她写字画画,陪她在宫里散步。 再比如,两人同在屋子里做事的是,偶尔她抬眼去看他的时候,会发现他正凝视着她出神,眼眸中似是在挣扎着甚么。只是她的视线刚转到他那边,他已经急急地将视线转开,好似刚才她的发现只是错觉一般。 可是,仔细回想下,分明不是错觉。她真的看到了他的眼神,就是那般。 清雾有些奇怪。 她并不是喜欢猜来猜去的性子。与霍云霭在一起,更是如此。 于是在某一天,霍云霭连午膳都顾不上吃,硬是在晚膳前将所有事务处理妥当后,清雾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霍云霭表现得十分云淡风轻,神色不动,淡笑道:“每晚一起,不好?” “好是好。可是你这样子,对身体有碍。” 她这一天也很忙碌。午膳是在落霞轩用的。待到全部事情做完回了昭远宫,准备和霍云霭一起用晚膳了,方才从于公公口中知晓霍云霭未曾用过午膳。 清雾忧心之下顿时气极。想到霍云霭这些日子以来的反常,索性将话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最近到底发生了甚么,让你即便不用膳,也要将晚上的时间空出来?” 相比之下,她宁愿他中午好好用膳,晚上再拖晚一点将事务处理好。只要不耽误晚上睡觉歇息,这个时间安排更为合理。 霍云霭看她当真有些恼了,暗暗叹息着将她揽在了怀里。思量许久,终究喟叹道:“对不住。” “与我道歉有何用?”清雾窝在他的怀里,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道:“损了的是你的身体,与我何干?” 女孩儿这话分明就是在关心他,不过是赌气罢了。 霍云霭心下一暖,迟疑半晌,终究是在她耳边低喃道:“嫁到宫里来,很是辛苦罢?” 清雾不解,“这话怎讲?” “身处宫中,行事多有拘束。若你不是嫁到宫里,断然不会有诸多为难之事了。” 不嫁到宫里,她就不必为了偌大个后宫而劳心劳力。不嫁到宫里,她就能大大方方地参加哥哥的婚礼。 清雾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但看他神色认真,就也仔细想了想,而后笑道:“宫里麻烦事多么?”又坦然道:“因为你待我很好,所以,我从没觉得辛苦。最近你能多与我在一起,我很开心。只是我更关心你的身体健康,故而不愿你这样劳累。” 她这大实话让霍云霭猛地一怔。 他没料到,清雾想要的竟然这样简单。 是了。其实,一直以来便是如此。不管多辛苦,每次一看到他,她就会露出甜美的笑来,再不露半分阴霾。 霍云霭心中巨震。紧紧拥着女孩儿,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两分。 他虽未再说只言片语,但他的心意,她早已明了,又何须多言? 清雾放软了身子,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他身材消瘦,但绝对不弱气。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里,很安心,也很平静。 “你放心。嫁给你,是我这一生里最正确的决定。” 因为是你,所以心甘情愿。 因为是你,所以绝不后悔。 第一五六章 初冬的早晨泛着凉意。 屋里已经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带着让人惫懒的热度。 清雾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没力气,倦倦的不想动。但看太阳那么高了,再躺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唤了人进来伺候。 杜鹃和秋兰进来伺候的时候,看到清雾倦怠的神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秋兰忙去拿了个靠枕搁在清雾背后,让她先倚着。然后拿来将要换上的衣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杜鹃跟在清雾身边久了,不似秋兰那么拘谨,便道:“娘娘若是身子乏,不如多睡会儿。陛下早已吩咐过,入了冬天气寒凉,娘娘不如晚些起身,对身子也好一些。” 清雾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方才道:“无妨。过些天还要更冷一些,难道总是这样歇着不成?”说着就由秋兰搀着,慢慢坐了起来。 刚一坐定,还未起身,一阵倦意袭来,又是个猝不及防的呵欠。 杜鹃更是担忧。 娘娘最近睡得着实太多了些。昨儿掌灯时分刚过没多久,娘娘就开始现出困意。如今天色亮了,却还好似没睡够…… 有心想让人去太医院请位大人过来给娘娘瞧瞧。忽地想起来,今儿是岳莺岳大夫进宫授课的日子,倒不如等岳大夫来了请她为娘娘诊脉。 心下主意已定,杜鹃就让人赶紧伺候着清雾起身洗漱了。 宫里的早膳一向极为丰盛。清雾一般早上会多用一些,这样对身体好。可是今天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东西,她却没甚胃口。只吃了小半碗粥,又用了些酱黄瓜,就让人将东西撤下去了。 正打算去往落霞轩,邓不问匆匆而来。看到清雾,忙驻了步子躬身禀道:“娘娘,平宁伯府的夫人和大少夫人,还有镇远侯世子和世子妃到了。” 因是国丈爷,清雾父亲柳方毅被封平宁伯。他口中的平宁伯府的夫人和大少夫人,便是清雾的母亲何氏还有大嫂夏如思。 听闻他这样说,清雾滞了一瞬方才想起来,今儿是母亲她们进宫的日子。想到将和亲人相见,清雾顿时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精神也好了许多,忙让人将她们请到宁馨阁去。 虽然她如今住在昭宁宫,但在昭宁宫中见家人,终究不太妥当。便让人将相见之处定在了宁馨阁。 清雾觉得精神好一些了,便没让人备轿,而是缓步往那边行去。 远远地,她瞧见了何氏她们正在前面行着,脚步不由地加快起来。有心想给她们个惊喜,便没让宫人通禀。只悄悄跟在后面,渐行渐近。 何氏和夏如思在前面,对话声听不甚清。稍后一些走着的文清岳和沈水华的声音倒是清晰许多。 “昨日我写的那张大字,你觉得如何?” 文清岳温和地道:“当然是极好了。” “有多好?与你写的相比呢?” “你的更好。” “你就骗我罢!”沈水华轻哼一声,“都怪你,我真以为自己写得极好,拿去给爷爷看,让他品评。结果……” “谁让你说是琉璃写的?”文清岳忍不住笑了,“你若和爷爷直说那是你写的,爷爷保管会赞你。而且,会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沈水华还欲再驳,一转眼,瞧见了已经走到他们身后的清雾。 看着清雾笑盈盈的模样,沈水华知晓刚才夫妻俩的对话被清雾听了去,不由羞得娇面粉红。和清雾行了个礼后,嗔了文清岳一眼。不顾夫君的一再挽留,再不肯和他并行,跑到何氏身边去了。 何氏听闻清雾来了,赶忙停下步子行礼。等清雾行到前面,方才落后她一步,跟在后头往宁馨阁去。 待到落了座,宫人便端来茶水点心。 清雾引了两口茶后,看着点心没甚胃口,就丢到一旁。抬眼一瞧,大嫂夏如思也正将点心推到旁边不吃,不由有些奇怪。 给夏如思端去的,正是她爱吃的芝麻酥。为何今日不喜欢了? 听了清雾的疑问,夏如思羞得低下了头,扯着衣角不说话。 何氏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旁边沈水华掩口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嫂嫂啊,这是有喜了!” 文家和柳家如今好似一家人般。柳岸芷比文清岳稍大,沈水华便唤夏如思嫂嫂。 “甚么时候的事情?”清雾甚是欢喜,朝母亲望去,故意板着脸道:“娘也是。竟然不和我说。幸好发现了,不然不知道要瞒到甚么时候。” 夏如思忙道:“前儿才请大夫来看的,日子尚短。想着晚一些再和娘娘说,可巧您就已经发现了。” 清雾看到嫂嫂维护母亲的样子,不由笑了。 夏如思怀的是柳府里头一个孙辈的孩子。 清雾听闻后,又开心,又紧张。记得今日岳莺来宫里了,忙让秋兰去请她来给夏如思诊脉。 岳莺是女子里医术最为出众的。何氏听闻能请了她来为儿媳诊脉,甚是开心。就也不和清雾客气,道了句“多谢娘娘”后,就暂时转了话题说起旁的。 秋兰离去前,杜鹃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见到岳大夫后记得提起娘娘的事情。 秋兰会意,点了点头这便疾步离开。 岳莺来后,二话不说先为夏如思诊脉。不多时,就笑着向何氏道喜。“……少夫人的身子不错,胎也很稳。我开服药方,平日里吃着,应当就无事了。往后若是有事,尽管遣了人去家里寻我。” 岳莺这便是在向柳家人保证,柳家这头一个孩子,她会帮忙照看着了。 岳莺本就医术高超,又是女子,京中贵妇人们哪一个不想请她来看诊?只是她本身要在宫里授课,又要忙着准备来年的太医院考试,忙得不可开交,十个人里也不见得能有一个请了她来。 得了她这句保证,何氏十分感激,连连道谢。 岳莺连连摆手,连道不用太过客气。转而朝向清雾,笑道:“既是来了,不如也给娘娘把把脉罢。” 清雾倒是没有多想。 岳莺平日看到她,时常顺手给她把个脉,看看清雾的身体如何。这样的做法,倒是常事了。就也没太放在心上,将手腕搁到桌上,照常和家里人说话。 谁料还没说完一件事儿,就见岳莺面带笑容,朝她行礼。只是接下来岳莺开口说的话,倒是让清雾着实惊到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啊,有喜啦!” 直到送走家里人,清雾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这就、这就……有喜了? 她心里头五味杂陈,说不出甚么滋味。 有紧张,有喜悦,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首先应该做甚么?已经看过大夫了。然后呢?然后……注意休息和饮食? 清雾面上不显,一片淡然,思绪却有些乱。正在外头缓步行着,突然手上一暖,已经被人牢牢地握在了掌中。 她有些惶然地抬眼一看,见是霍云霭,不知怎地,心里头顿时放心了不少。但见他紧抓她的手不妨,心定过后,又开始赧然。挣了挣,他却握得更紧。 “放手。”她低声与他道:“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呢。” 霍云霭倒是十分气定神闲。依然紧握着她的手,温和地道:“昨儿刚下过雨,路上湿滑,当心些为好。” “我那么大个人了,连路都走不好么?”而且,昨天下的那点毛毛雨,连地都没湿透。今天早就看不到水渍了。 霍云霭淡笑道:“你一个人,自然是走得好。如今两个,恐怕有些困难。”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如此顺理成章地就把她有孕的事情说了出来。顿了顿,轻声道:“我……有些紧张。” 她本是想着他安慰她两句。哪知道他却说道:“有甚么好紧张的?不过是家里添双筷子罢了。自然而然就好。” 这话倒是大实话。清雾张了张口,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了。索性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霍云霭紧了紧交握的手,与她一同往前行去。 不得不说,有他在,到底能够安心许多。 感受着他大手上传来的温暖热度,清雾刚才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待到行至昭宁宫后,甚至能和他说笑几句了。 谁知她走到了锦杌旁,正要如以往般安稳坐下的时候,霍云霭却忽地拉住了她,让她不要乱动。 “你等我下。” 和清雾匆匆说完后,霍云霭便在屋里不住地寻找着。半晌后,从榻上寻到一个薄薄的锦垫。用手捏了捏,十分柔软,厚度也适中。 他紧绷着脸,将锦垫搁到锦杌上。自己先撩起衣袍,大刀金马地往上一坐,又左右挪动了下,感觉不错,这才轻舒口气站了起来,对清雾淡笑着说了句“还不错”,扶着她坐下。 看着额头鬓角上冒出细微汗珠的年轻帝王,清雾欲言又止,忍不住腹诽。 还说甚么让她不用紧张,不过添双筷子罢了。 看他这副模样,分明也很紧张好不好…… 第一五七章 朝中百官最近有了个十分令人震惊的新发现。 ——原来,皇帝陛下,居然是会笑的! 此笑并非平时的那种刻意笑容。既不是淡笑也不是浅笑,更不是随随便便的敷衍莞尔。而是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的真诚笑意。 而且,他也难得地脾气好了稍许,极其偶尔的情况下,还会和颜悦色地与人交谈。 这下子,诸位官员俱都惶恐了。 须知,平日不爱笑的人,偶尔笑这么一下,那简直就是要变天的节奏啊! 更何况那卞王逼宫过去还没多久,保不准有没有遗党闹出了甚么幺蛾子来。若真如此,陛下的这种笑意,就颇费思量了。 左思右想,众人俱都觉得皇帝陛下这段时日的表现极其让人震撼,不得不防。一时间,朝中人人心惊胆战,生怕一个说错了话,就要被拿捏住了小辫子。 这种情形持续了没多久,宫里方才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皇后娘娘有喜了。 之前不能公开来说,是因为月份太浅,胎还不够稳。如今才算是能对外界讲明白。 百官细细一琢磨,方才晓得,原来陛下这段时日偶尔露出的欢喜神色是因了此事。 这也难怪。试问正当盛年的儿郎,到了陛下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如今陛下有了自己头一个孩子,激动兴奋也是难免。 百官基本上都比皇帝陛下年纪大。想通此处后,众人对皇上莫名地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之情来。私下里说起他时,都为陛下高兴,不过,偶尔也会流露出“陛下也是少年郎”的这种感慨。 在此种情形之下,大家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平日里便也没这么胆战心惊了。 只是,大家这种情绪的转变还没来得及持续多少天,一转眼,皇上的脸色又变了回去。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之后,皇帝陛下入早朝时,已经恢复了以往冷冰冰的模样。仔细看看,甚至比以前还要更为冷冽肃杀些。 百官身子一僵心中凛然,仔细思量过后,顿时懊悔不迭,暗道自己对圣意揣摩得还是不够。自己当初还是太过简单单纯了。 陛下身为帝王,诸般做法自有他的用意。 先前那一番或许不过是试探罢了,但他们竟然以寻常人的眼光来揣摩陛下的意思,把皇上当做寻常儿郎来看待,以为皇上因为娘娘有喜而难掩喜色。 这简直太过可笑! 皇上的想法,岂是他们能够揣度的? 于是,朝堂是又恢复了人人自危的状态。所有人都怕之前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只求现在表现好一点,借以消除陛下对自己的成见。 霍云霭并不知百官心思的百转千回。 他将政事处理妥当后,再一次冷着脸从早朝上下来。原本应当是回到昭远宫去批阅奏折,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暗叹口气,转而去了昭宁宫中。 清雾最近愈发惫懒,因着有孕,太医也提议多休息为好。霍云霭便下了死令,谁也不准提前叫她起身,让她自然醒来。若有急事要事,便去寻于公公或者窦嬷嬷来处理。 此时清雾刚刚醒来,正由宫女们伺候着起身。听闻霍云霭来了,倒也没让人拦在外头,任由他大步进到屋中来。 霍云霭搭眼看到的,便是娇妻半眯着惺忪睡眼的倦怠模样。乌发散开,更衬得肌肤如雪,脸颊愈发粉嫩。 须知清雾平日里清醒着的时候,因了身份的关系,大都得端着气势。也只有全身心放松的时候,才会露出原本的小女儿模样。 霍云霭一动不动地看着,目光愈发黝黯。过了片刻,终是挥手让宫人们尽数退下。 皇后服饰本就繁琐,一件件套起来,需得耗上半晌功夫。 清雾正困倦地让人服侍着穿衣,感到忽然周围人都没了动静,她心下狐疑,觉得应该还不到穿好的时间才对。定睛一看,才发现宫女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屋里除了她外,只有霍云霭一人在了。 她低头看了看。很好,外裳的衣襟散开着还没合拢,衣带还搁在床边案几上,压根就没动过。 宫人们绝对不会有意抛下穿了一半衣裳的皇后不管跑出去,而且,还那么心齐地全部出去了,一个不留。只能说,是被某人给赶出去了。 这状况不对劲。 清雾心下凛然,忽地清醒了大半。忙拢住衣襟往霍云霭那边紧走两步,“难不成发生了甚么事情?”不然,他怎么把人全赶出去了。 霍云霭淡然地摇了摇头。而后视线从她的双眼处挪开,慢慢下移,定在了她的脖颈和衣襟处。 “我来帮你罢。”他轻轻说着。声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黯哑,沉沉地让人心动。 清雾这才发现他目光黝黯,似是有火在其中燃烧。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掩好衣襟后退几步,“不用。我自己也能行。”说着,就忙不迭地自己动手。 可才刚触到衣裳边,双手就被大掌握牢。 “我来。”霍云霭不容置疑地说着,一点点将她的外裳摊开,将边角捋好。 只是,那顺平边角的时间太长了些。久到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他还在凝神做这件事。只是,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的脖颈和胸口看,不曾离开半分。 清雾有些明白过来,一把从他手里拽过衣裳,转身就要跑。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他从后面拦腰抱住。 后面硬硬的硌得她心慌。 清雾赶忙去掰开他的手,“不行。不行。会伤到的。”会伤到小家伙的。 霍云霭怎会不知? 太医说了,娘娘身子弱,胎儿需得好好护着,即便过了三个月,也得小心着些。 因了这个缘故,霍云霭已经接连好几日都睡在了昭远宫中,没有回寝宫。只因光能抱着不能做事的感觉,实在太过糟糕了。越是挨着清雾,越是涨疼得快要爆掉。 但是,今日他忽然改了主意。 ……即便只能抱着,不能做甚么事情,也比抱不到的好。 他年轻气盛,这种事情,忍个一次两次就也罢了,要忍那么久,如何使得? 火热的吻落在清雾的颈侧,耳边。 少年拉过她的手,往下移着,向那处按去,“帮帮我。”他在她耳边轻声低喃,“往后你来帮我,可好?” …… 从昭宁宫出来的时候,霍云霭衣冠齐整,神色和缓,面上的戾气少了许多。 因此,当他听到几个小宫女在旁边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并没有严加苛责。而是当做没听到一般,脚步闲适地朝外行去。谁知忽然就听到了“娘娘”两个字,他脚步微顿,稍稍留意了下她们在说什么。 “肚子圆的是女孩儿吧?我瞧着娘娘的肚子挺圆的。” “保不准。娘娘最近好像爱吃辣。酸男辣女,难不成是个小公主?” 叽叽喳喳声不断,没人看到窗外的年轻帝王。 霍云霭驻足听了小片刻,便也离去。 从那日起,他对女孩儿的衣服饰品尤为关注起来。 因着无法早下定论到底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因此,宫里头将男女宝宝的东西俱都准备着。 虽然霍云霭对两种都很关注,但他对女孩儿的东西尤其苛刻,但凡一点不好都不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瑕疵,都必须重新来做。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清雾生产那一天。 直到稳婆把小皇子抱出来,连声高喊着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时,霍云霭才彻彻底底地震惊了。 看着小被子里可爱的小家伙,年轻帝王一贯绷着的清冷模样也有些撑不住。双唇紧闭,眉心蹙起。 ……说好的娇滴滴的跟自家娘子一样可爱的小公主呢? 怎么就变成儿子了! 第一五八章 生产过后,清雾似是经历过生死磨难一般,已经累极。她匆匆看了眼孩子之后,便沉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刚刚睁眼,便发觉全身无力酸软。她稍稍动了下.身子,难受得紧,倒吸一口冷气,忙又止了动作。 但就这极其轻微的声响,依然惊动了在床边守着的人。 霍云霭本是靠在床边帐幔旁小憩,听到响动一下子惊醒,抬头问道:“你可还好?”只一瞬,刚刚还带着睡意的双眼便已清醒。 他给清雾掖了掖被角,抬手抚向她的鬓边,轻声道:“天色还早,再睡会儿罢。” 早晨微微的亮光透窗而入,落在室内,静谧而又平和。 清雾抬手握住他的手,笑道:“不早了罢。”望向他的双眼,看着其中泛起的红丝,轻声道:“你一直守着?” 霍云霭并未答她。听她嗓子有些嘶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又扶她半坐着,将水饮尽。 屋内的声响惊动了外头守夜的人。 杜鹃并未听清里面发生了甚么,忙撩了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忙上前去,打算替了霍云霭来伺候清雾饮水。 霍云霭回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杜鹃望见后顿了顿,端正行了个礼,低眉敛目地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嬷嬷抱了孩子进来。霍云霭亲自将他接了过来,放到清雾床侧,又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小家伙正在睡着,粉嘟嘟的惹人怜爱。 清雾目光柔柔地看着小家伙许久,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下,然后侧过身去望向身边的夫君。却发现霍云霭的神色…… 颇为纠结? 看他表情难得地如此精彩,清雾想笑,思量了下,又故意板起了脸。怕吵醒小家伙,放低声音说道:“怎么?不喜欢?” “不会。很喜欢。”霍云霭轻笑一声。 即便再喜欢女儿又如何?这可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父子连心,那种亲情的血缘牵绊,是怎么样也无法割舍的。这小家伙是他的长子,也是未来的帝王。身为父亲,必然要好好地亲自教导他。 不过,再释然,心里头终究是有个很小的疙瘩存在。 半晌后,霍云霭终究忍不住,极轻地憋出一句:“如果再有个女儿就更好了。” 清雾没好气地斜睨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搭理他。 现如今刚刚生了儿子,就又问她要女儿。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霍云霭再喜欢儿子,再喜欢女儿,最心疼的还是自己的小妻子。 看到清雾好似不开心了,他心中有万千纠结也抛到了一旁。当即撩了衣衫侧卧到清雾身边,紧靠着清雾的后背,将她和小家伙一起揽入怀中。 清雾刚刚生产完,现在身子虚得很,刚才翻身一下就差不多用尽了力气。此刻是半点反抗的精力都没了。 熟悉的怀抱环绕着她,心安到了极致。她再也顾不上和他计较,眼帘慢慢紧闭,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霍云霭看妻子睡熟了,本想翻身起来。谁料小家伙这个时候突然张着小嘴打了个哈欠。只有指尖大笑的小嘴微微开合,而后又抿了抿,最终合上。已经再次睡着。 霍云霭看着他时的眼神瞬间柔和到了极致。探手戳了戳他小小的嘴,又抚了抚娇妻的唇。他低笑了声,给一大一小两个珍宝都盖好了被子,这才起床。唤来于公公,让他把所有的奏折和书册都搬来这间屋子。 有了小家伙后,整个皇宫都热闹了起来。伴随着他渐渐长大,宫里到处都留下了他的欢笑声。 自从他满了三个月,某人就再也忍耐不住,从下午开始就痴缠着清雾,非要她晚膳后就将儿子交给了嬷嬷和宫女们。她则独自留下来陪他。 至于陪的方法…… 清雾一看霍云霭那黝黯深沉的目光,就有些脊背发寒。虽知道孩子大了,她身子恢复后,总要来上这么一遭。可一想到他饿了这么久了,今晚上指不定怎么折腾,对于这个恢复的头一次,便有些莫名的惊慌。不由得就想退缩,打算和他好好商量一番。 “孩子还小。不如,我陪陪他。晚上,晚一些了我再回来?” “晚些回来做甚么?”霍云霭淡笑着抚上她的唇畔,“想着趁我睡迷糊了再过来,我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没那个精力是不是?” 清雾没想到他全猜中了,只能干笑两声作为回答。 年轻帝王的唇角微翘,俯身到她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今日你回来再晚,我都会等着。大不了明日不早朝了便是。”说着,又在她腰后轻轻地揉了一下。 清雾一听这话,顿时羞得脸通红。 这个时候没征兆地突然就不早朝了,个中原因,也太引人遐想了。 这怎么成! 气恼地推了他一把,清雾只能认命地去妆奁边卸去发簪和首饰。 谁知刚拔下簪子其他的还没来得及做,已经脚下一空眼前景色骤然开始旋转。待到反应过来,已然被他抱着腾空而起。 清雾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了,“你别、别……” “嗯。我会轻点的。” “不不,我是说,时间……” “无妨。刚刚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时间够用。” 清雾还想再挣扎着说些甚么,却也没机会了。只因已经来到了床边。 热切的吻骤然袭来,大手扯开衣襟探入衣内,火热的身躯覆了上来…… 再然后,她便只能在他的攻势下辗转呻.吟,娇娇地承受着,再不能思考半分。 小皇子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刚会爬,就想走。刚想走,就打算跑了。宫女嬷嬷想要护着他,被他支使过来支使过去,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惊得大家齐齐去寻他。听到他在山后的咯咯笑声,才发觉他就藏在近处。 即便是这么顽皮,但一见了霍云霭,小家伙就立马不乱来了。双腿绷紧脊背挺直,装模作样地看上去乖巧得很。 霍云霭面上对着孩子的时候十分严厉,要求严格。私下里,却是一脸无奈地时常给清雾感叹:“你我都不是跳脱的性子,这孩子究竟随了谁?” 后来,他似是有些悟了,与清雾道:“瞧着与他三舅舅倒是有些相仿。” 小皇子的三舅舅,便是清雾的三哥柳岸风。 听闻霍云霭这样说,清雾颇为哭笑不得,“三哥即便性子如何,也和孩子无关罢?” 柳岸风虽是她的三哥,却是柳家人。清雾的生身父母乃是文家人,与柳府没有血缘关系。 霍云霭闻言,却是摇头叹息,“许是你在柳府潜移默化久了,就能有关系了?” 清雾对他这个十分不着调的论断相当不认同,说又说不过他,索性不睬他了。 过不多久,霍云霭自顾自又到了她身边来,揽着她说道:“听说,儿子像娘亲像舅舅,女儿像爹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清雾听了这话,便是一顿,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怎么?” “他也已经两岁多了。不如,再生个女儿罢。”他在她的颈侧落下一个热吻,含糊着说道。 谁知,过不多久,真的就又查出了有孕。 霍云霭开心极了。 小家伙也开心极了,整天围着清雾说:“我要有妹妹啦!” 清雾听着这相似的论调,甚是无语,拉了他的小手问:“谁说是妹妹的?” “爹爹!啊,不对,父皇。”小皇子声音越来越低。 清雾气闷。 果然!真是他说的! 这一胎怀的比上一次辛苦很多。肚子也大了许多,腰腹都更受累。 霍云霭甚是心疼,每一晚都要帮她揉腰,希望她能好过一点。 清雾每每抱怨说这个孩子个头太大,而且也比上一个闹腾。 霍云霭但笑不语,怕她紧张,只说是正常的,无需担忧。 清雾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谁知才怀了七个多月,忽然清雾突发阵痛,就要生产了。 霍云霭早有准备,忙让人赶紧收拾好一切。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准备妥当。 霍云霭片刻也不敢离开,所有的事情全部退了,守在产房外。 许久后,一声啼哭响起。 他蓦地站起身子,便听贺喜声:“是个小皇子!” 与上一回清雾生产时不同,这次霍云霭抱过孩子,依然片刻不敢挪眼地看着屋子。 不多时,又一声啼哭响起。 “恭喜皇上,是位小公主!” 霍云霭忙问:“清雾如何?” “娘娘安好!” 听了这话,霍云霭松了口气。他望向门口刚刚抱出来的可爱小姑娘,缓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