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 1 迎亲 二月十三,宜动土、祭祀、嫁娶、纳婿。 凉溪镇斜柳村的村东头,一过晌午就热闹起来。 温家是长哥儿当家,家中只住着哥儿温野菜及一双弟妹,往日素来冷清,今日却是人头攒动。 从各家凑来的桌椅,摆了十几桌。 来吃席的乡亲们都早早落座,议论着这门亲事。 斜柳村人丁兴旺,算是个大村,一年到头喜事不算少见。 可汉子娶亲,亦或是姐儿、哥儿出嫁常有,这哥儿纳婿,却十分稀罕。 更何况这回纳婿的主角,还是村里以嫁不出去闻名的“老哥儿”温野菜。 他转过年就要十八,依旧说不上一门亲。 分明是个五大三粗,模样和性子都登不上台面的丑哥儿,上头爹娘没了,下头还有一对弟妹当拖油瓶,却还总是横挑竖拣,眼皮子高得很。 村民们热衷于将他当成茶余饭后嚼舌头的谈资,见了面少不得阴阳怪气地刺挠其几句。 但同时又无法忽视一点——这温野菜着实能挣。 虽是个哥儿,却习得了温老大打猎的手艺,一个月入账好几两银子不说,连家里养的狗都隔三差五有荤腥吃,更别提人了。 所以大家再瞧不上这老哥儿,来吃喜宴的动作依旧比谁都快。 原因无他,这几大碗里可有一半是肉呢! 而此刻温野菜正站在灶房里翻炒大铁锅里的炖山鸡块,他看了一眼余下的菜汤,又把锅盖放了回去。 以眼下的火候,再焖上一会儿就能出锅了。 这是今日席上最后一道硬菜,余下几道都是素菜,快开席的时候下锅才新鲜。 到时候就用不上他亲自掌勺了,来帮厨的人自会料理。 温野菜抽空抬起手臂蹭了蹭额角的汗,丝毫不觉辛苦,反而眼角眉梢俱是喜气。 灶房里,被温野菜请来帮忙邻居家许家婶子见状一边切菜,一边道:“我还头一回见菜哥儿乐成这样呢,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正在往碗碟里分盛上一道菜的刘大娘也喜道:“可不是,说起来这吉时快到了,媒婆是不是要带人来了?我可巴不得也早点见见那神仙般的新郎倌!说起来那后生叫什么来着?喻……喻什么枝?这名字文绉绉的,怪难记!” 许家婶子笑嗔道:“人家叫喻商枝!你这婆子,脸皮着实厚了,人家的新郎倌,你记不记名字有何紧要?” 刚说完,在外头院子里帮忙涮碗碟的胡家夫郎也进来了,听了个话尾,也不耽误他跟着念叨两句。 “菜哥儿好福气,招个识文断字的相公上门,可比我家那只会使蛮力气的木头好多了!” 一时间灶房里充满欢声笑语,臊得素来大大咧咧的温野菜,不算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 大约是说什么来什么,这头话音刚落,温野菜的二妹温二妞就从灶房门口探进个脑袋。 “大哥!狗蛋跑来报信,说是瞧见有牛车远远朝村口来了。上头有个婆子穿红着绿的,还戴了朵大花在脑袋上,定是那花媒婆了!” 一听新相公要到了,比起温野菜,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们甚至跑得更快。 反而是新夫郎自个儿踟蹰起来,放下菜刀后,在围裙上擦了好几遍手,也没迈出灶房的门槛。 最后还是许家婶子和刘大娘一左一右,把人给架了出去。 “菜哥儿,今日可是你招上门儿婿,得拿出架势来!” “没错,得让大家知道,以后这家还是你做主!” 胡家夫郎乐呵着帮腔道:“快些随我进屋,把新衣裳换了,再梳个头!” 温野菜在爹娘去世后,就以一个哥儿的身份顶立门户,向来自认不比别家汉子差多少。 三人的这番话,恰好踩中他的心坎。 没错,今天可是他温野菜招婿入赘的正日子。 他的目的就是让整个村子里总是笑话自家的人看看,他一个样貌输人一截,亲事坎坷的老哥儿,有本事纳婿,也有本事把日子过得更好。 想及此,温野菜挺直了腰杆,洗干净手后,拐进屋里换了身衣服。 再出来时,他已经浑似变了个人一般。 身上换了身棉布裁的新衣,长发分作两半,上面一半用一根红布条绑成了高高的马尾,随着他的步伐在脑后轻荡。 他的孕痣生在眼角下方,是一颗红色的泪痣。 按理说这样的孕痣生在哥儿脸上,一定会平添几抹风情的。 奈何温野菜的眉眼是疏朗英气的样子,身高更是七尺有余。 这些年又像汉子一样上山下地,成天里风吹日晒,与那些娇小玲珑细皮嫩肉的哥儿相去甚远。 导致这枚孕痣在他脸上,反而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村里人都说他这是汉子投了哥儿的胎,乱套了。 可温野菜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甩了甩头发,一路招呼着宾客,步伐轻快地朝门外走去。 吉时将至,他要去准备迎接自己快过门的新相公了。 *** 刚在院子外站住脚,温野菜就听到了一群孩子的笑闹声,与牛车的轱辘声。 他跳上自家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从事先准备好的钱袋中掏出一把喜钱,高高抛洒出去。 “抢喜钱咯!” 无论男女老少,顿时都挤作一团,这钱可是白给的,哪怕只有一文也是赚! 喜钱如天女散花,自四面八方落下。 不远处,一辆带车棚的牛车适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车棚外坐了一个赶车的汉子,此外还有一个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婆子。 见此情形,村民的议论声逐渐响起来。 “菜哥儿真是大方,这喜钱少说洒了百八十文的,还舍得花钱雇牛车去接新相公。” “可不是么?听说之前光彩礼就给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别人家娶媳妇都没有这么大手笔,我看他一个老哥儿,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哎呦,你可小点声,若是被那悍哥儿听见了,当心他放狗赶人,一会儿咱几个连酒席都吃不成!” …… 这些议论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温野菜倒是压根没听到。 他专心致志地望着牛车,心下殷殷切切。 然而等到车子越来越近,他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按理说媒婆这种角色,平日里就算没有喜事临门,也向来是见人三分笑的。 然而眼前这位花媒婆,煞白了一张脸,整个人愁容满面,怎么看都像是遇见了不好的事。 至于那赶牛车的汉子,同样神色凝重。 温野菜看在眼里,猎户的直觉起了作用,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哪知这份预感很快就成了真。 只见牛车一停,那赶车的汉子便率先跳下了车,随即满脸嫌恶地看了车厢一眼,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至于头戴大红花的媒婆,更是像个大花蛾子一样,跌跌撞撞地“飞”到温野菜面前,双膝一软,竟是直接跪下了! 没等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这花媒婆已扯开嗓子,哭天抢地叫唤起来,嘴上说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菜哥儿,是我花婆子对不起你啊!都是这姓喻的小郎中福薄命浅,注定和你无缘,他……他居然……” 眼见她掐着哭腔,嚎了半天也没说出喻商枝究竟怎么了。 温野菜神情一变,面沉如水地看向了牛车。 只见车帘被风卷起,隐约可以瞧见里面有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歪倒在座位上。 他一把拽起花媒婆的胳膊,质问道:“你这婆子,赶紧实话实说,喻商枝他怎么了!” 花媒婆却一味地拿手帕抹眼泪,支支吾吾地不敢言语。 见状,温野菜终于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他当即甩开花媒婆,大步流星地朝牛车走去。 走到车旁后,他扶着车架,利落地一跃而上,伸出手一把掀开了车帘。 青天白日下,车厢里的情形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顿时惊呼声四起! “死人了!死人了!” 有那好事的扯着嗓子喊起来,更远处的人得了消息,纷纷再也不敢上前。 “哪有新郎倌死在成亲路上的,这可是大凶!快走快走,离这里远点,当心沾上脏东西!” 原本热热闹闹来吃席的村民们,转眼间一哄而散。 只剩下小部分好奇心重还胆子大的,揣着手站在门口大树下,继续抻着脖子观望着。 连围观的人都如此反应,离得最近的温野菜哪能看不出问题。 只见车厢里的男子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唇角还有一丝蜿蜒的血迹,胸前衣襟和衣摆上亦有团团暗红,怎么看都像是已经咽了气。 温野菜指尖颤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转身看向一脸惊恐的花媒婆。 “花婆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媒婆哭丧着一张老脸,跌坐在原地讲道:“老婆子我哪里知道呦!本来上车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可走到半路,他就在里头喊肚子疼!我寻思只是吃坏了肚子,又怕误了吉时,就催促车夫赶紧赶路,让他先忍忍,到了地方再说。哪成想……哪成想又走了半个时辰,车厢里就没动静了,我再一看,可不就是人没了!” 无论花媒婆如何解释,人都已经没了。 温野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明明不久前自己还满心期待地等新相公,一眨眼的工夫,喜事竟就变成了丧事。 就在这时,那赶车的车夫突然开了口。 “喂,我这车的车费谁来结账,还有这人,留在这里也是晦气,不如我再帮你们拉走?但这人弄脏了我的车棚,你们得多给我换新车棚的钱,我也不多要,就给我五两银子吧!” 居然要五两银子,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一直在一旁因受惊而沉默的温二妞,第一个蹦起来。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车夫双手抱胸,一看是个小丫头片子,冷笑道:“我就趁火打劫又怎样?你们若不愿,就让这死人继续躺在你们家门口吧!” “你这人——”温二妞从小牙尖嘴利,闻言还想继续说话,被温野菜出声喝止。 人死在车上,晦气得很,若是传开了,这车以后没人敢坐了,岂不是砸了人家饭碗? 不能怪车夫态度不佳。 温二妞悻悻地闭嘴,狠狠瞪了那车夫一眼。 而这时已经慢慢回过神来的许家婶子、刘大娘和胡家夫郎,帮忙拉住温二妞的同时,也鼓起勇气上前七嘴八舌地劝道: “菜哥儿,话糙理不糙,这郎中还没过你温家的门就没了,你不该和他有更多牵扯。” “要我说,不如就让这赶车的和媒婆带走吧,从哪里来的,就送到哪里去!” “是啊,我们这么些人,都是见证,他是来这里的路上就没了的!咱也算是仁至义尽。” 那始终哭哭啼啼的花媒婆,不知何时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眼珠子一转,附和道:“没错没错,菜哥儿,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回头你花婆婆我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绝对不耽误你十八以前成亲!” 直觉令温野菜意识到,这花媒婆的态度有些奇怪。 可变故当前,他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顾不得没有多想。 一个晃神间,花媒婆和车夫居然也爬上了牛车,想要把他从车上拽走。 温野菜出于本能地想要再看车厢里的人一眼,没想到就是这一眼,让他发现对方的手指居然轻轻动了动! “慢着!” 温野菜瞪大双眼,用力甩掉了花媒婆拉扯自己的手,一个箭步就冲进了车厢。 不多时,“死去”的喻商枝便被他连拖带拽地抱了出来。 在一群人又惊又俱的注视下,温野菜屏息凝神,向前伸出手去试探喻商枝的鼻息。 等察觉到一丝虚弱却温热呼吸扑到指尖上时,温野菜重重舒了口气,脱力般的跌坐在了喻商枝的身旁。 “老天保佑,这小郎中还活着!” 2 苏醒 喻商枝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自己正在赶去参加一场会诊的路上,此次会诊对象是西都市的大人物,半点马虎不得。 深夜的高速公路暴雨如注,车头破开水幕,在能见度极低的道路上艰难前进。 不料半路上轿车竟突然失控撞向护栏,继而在仅仅零点几秒之后,炸成了漫天烟花。 当场车毁人亡。 *** 不知过了多久,喻商枝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意识里只余一片白色的空茫。 自己是死了吗? 还没等他想出答案,眼前画面一转,连带周边场景都随之变化,仿佛穿越到了古装剧片场。 喻商枝望着画中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子,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被迫看起来。 意外的是,这名男子居然也叫喻商枝。 此刻他正与一个媒婆并一个车夫密谋,打算通过假死来逃婚。 媒婆和车夫原本摇头拒绝,可在收到男子给出的一吊钱后,顿时变了嘴脸。 “我早知那丑哥儿配不上你,可脾气又彪悍,这想退掉婚约,当真不甚好办。你想的这法子周全得很,后面的事,包在老婆子我身上!” 媒婆拍着胸脯作保,数钱的神色里满是贪婪。 他们商议好,车行半路时,“喻商枝”会吃一粒假死的丸药。 这丸药吞服之后,人会气息全无,浑似已死,实际只是暂时闭气而已。 到时温野菜自不会允许一个死人过门,只需花媒婆从中周旋几句,就可把人原样拉回。 “婆婆,这是假死药的解药,到时只需给我服下,待半个时辰后我醒来,再将后续的银钱支给二位。” “喻商枝”许了花媒婆和车夫一人八百文的报酬,这钱于二人而言,简直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媒婆就罢,要知道那车夫平日里拉上二十日的车,也不见得能赚到八百文。 听着有人顶着自己的脸,还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感觉着实怪异。 何况此人看起来品行低劣,喻商枝不由地嗤之以鼻。 三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到了成亲这日便行动起来。 眨眼的工夫,画面再次变换。 晃晃悠悠的牛车车厢中,“喻商枝”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向外面,一副坐卧难安的模样。 算着差不多时辰到了,他便从袖口的袋子里掏出一枚包在油纸里的丸药,黑黢黢的,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喻商枝拧紧了眉,他学医多年,从未听说过“假死药”这等东西,想也知道是骗人的。 不知此人从何处得来,吃下去又会有什么反应。 若是药性相冲,指不定假死会变成真死。 片刻后,喻商枝发现自己的嘴可能开过光。 只见画中的另一个“自己”突然痛苦地捂住肚子,整个人都因为疼痛而颤抖着蜷缩起来。 没过多久后更是冷汗岑岑,周身一震,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继而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车外的两人听到声响,慌忙停车查看。 “这……这……不是只会没了气息吗?怎么还吐血了!” 花媒婆到底是个妇道人家,看到血就吓软了脚。 车夫胆子大些,皱着眉钻进了车厢,再出来时神色凝重。 “这人恐怕真的死了。” “什么?!”花媒婆一连退出十几步远,攥在手里的红帕子都团成了疙瘩。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有人报官,咱们可脱不了干系!” 车夫盯着车厢,半晌后往地下吐了口唾沫,“这件事本就只有你知我知他知,何况他本就打算假死,现在不过是变成真死了。” 花媒婆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脑筋转得向来快,她眼神乱飘了一阵,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 车夫冷冷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拉着他去温家转上一圈,回来再将他身上的钱袋夺了,人寻个地方埋了。怎么样,婆子你敢不敢做?” 花媒婆见这车夫眼神发狠,生怕自己也被灭了口,对方好独吞了银钱,当即道:“敢做,我敢做!一会儿到了温家,我来说!” 两人狼狈为奸,很快达成了共识。 他们匆匆掩上车帘,甩了一鞭,牛儿迈起步子,比方才走得更快了。 看到这里,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了。 喻商枝顿觉头部剧痛,一段全然陌生记忆的涌入脑海,同时一股强烈的濒死感如海浪,兜头席卷而来。 他如同置身于深水之中,出于本能,拼命地朝着水面的方向挣扎。 终于在某个时刻,窒息感似潮水一般尽数褪去。 换来的则是已无知无觉躺在床上几个时辰的男子,眼睫微颤,终于睁开了眼。 只是视线中一片漆黑,竟是什么也看不见。 *** 自己莫非是瞎了,这是喻商枝的第一反应。 自己恐怕是穿越了,这是喻商枝的第二反应。 这两个事实叠加在一起,令他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原主的记忆已在脑子里安了家,喻商枝简单梳理一番,算是搞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主是个半吊子草医学徒,医术不精,好吃懒做,且还染上了赌瘾。 在将他收养回家的秦老郎中去世后,为了挥霍钱财,甚至把老郎中家里的财物与值点钱的药材尽数变卖。 如此玩了一个多月,不仅身上分文不剩,还倒欠了赌坊二十两银子的赌债。 这可够普通农户花上一年的,对于原主来说,更是偿还不起的巨款。 就在这时,受温野菜所托,帮温家寻觅赘婿的花媒婆找上了门。 花媒婆虽打听到了原主是个什么货色,可也看中了原主长得文雅俊俏,一定是温野菜那小哥儿喜欢的模样。 爱赌钱又如何,有几个汉子不找这样的乐子? 何况那温野菜不过是一个丑哥儿罢了,得了如此好样貌的相公,是他老温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自己也能挣到那足足二两银子的报酬。 而原主则更直接一些,他是看上了温野菜纳婿出的彩礼。 于是在花媒婆的牵线下,原主与未曾谋面的温野菜定了亲。 二十两彩礼不久后进了兜,转手就被拿去还了债。 哪知原主无债一身轻后,沉寂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他不甘心就这样去给一个丑哥儿当赘婿,会打猎、挣得多又如何,到了夜里,他可下不去那个嘴。 刚好他此前从一本残缺的医书上,得了一个“假死药”的方子,馊主意便顺势冒了出来。 后面发生的事情,即是喻商枝在“画中”看到的一幕幕了。 …… 穿越重生一事挑战了喻商枝作为现代人的认知,可到底得了一次重新活下去的机会。 前尘种种,尽成往事。 既然过去的自己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不妨既来之,则安之。 首先要紧的,是得保住这具新壳子的小命才好。 考虑到先前原主吃了来路不明的药,且还吐了血,喻商枝忙给自己搭了个脉。 结果比他想象的好些,但好得有限。 简而言之,原主吞的那粒“假死药”实际毒性强烈,直接把原主送去见了阎王。 喻商枝的到来为躯壳注入了新的生机,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 唯有余毒仍暂且阻塞着经脉,导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确确实实是瞎了。 好在他有原主的记忆,知晓药丸的配伍成分,想出解药并不难。 他有把握,至多一个月,这双眼睛便会复明。 相比之下,实则另一个问题更棘手些。 摸着身下的床炕与身上的被褥,虽不知那媒婆和车夫最后如何了,可喻商枝大抵能猜到,自己此刻多半是已经在温野菜家中了。 原主是温野菜正式定过亲的赘婿,现在芯子换成了自己,婚约却还作数。 何况在这个性别大防严重的异世时代,他连人家的床都上了。 喻商枝一时间尝到了被命运绑架的滋味,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他纠结无措时,单薄的门板外,争论声毫无保留地传进来。 “我特地走了一个时辰来出诊,人没救了是你们的事,出诊费自然还是要给的!” “你这老郎中,连把脉都不曾,就张口要三十文的出诊费,你怎么不去抢!” “你什么意思!有本事以后病了,不要来请老夫!” 听了一会儿,喻商枝明白了状况,颇觉无语。 大抵是温野菜从村外请了个郎中来给原主瞧病,可这等奇毒哪里是乡野间的赤脚大夫能对付的。 偏偏这老郎中无甚医德,不仅见死不救,还想额外讹一笔诊金。 喻商枝思索着如何开口叫人进来,结果嘴巴一张,喉咙登时泛起一阵痒意,剧烈的咳嗽声成功引起了屋外几人的注意。 温野菜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情形便是喻商枝已经醒了,正捂着胸口倚在床头咳个不停。 他连忙上前,替人扶正了快要滑落在地的枕头,又顺手扯了扯被子。 “你不是刚刚说人没救了吗?现在人都醒了,我看就是你医术不行!” 吴郎中确实没想过这床上的男子会醒,分明先前看的时候,已然满脸灰败,盈满死气。 现在人居然醒了,看来还吊着一口气。 但他坚信,也就剩这一口气而已。 “你这哥儿还是太过年轻。难道看不出,这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罢了!” 喻商枝刚刚差点把肺叶子咳出来,这会儿堪堪刚缓过了一口气,本不欲多言。 直到这庸医又在他耳旁妄下诊断,令他着实忍无可忍。 “你这等水准,咳咳……也敢出门行医,当真是庸医误人。” 喻商枝冷不丁开口讲话,骇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吴郎中被人驳斥,更是一脸愤然。 他打量了说话的人一眼,想起来这里的路上听斜柳村的人讲,这入赘温家的年轻后生也是个学医的。 只是还未出师,不过是个小学徒罢了。 吴郎中冷笑一声,“你这等无知小辈,我行医半生,也见得多了。我劝你留着那点力气,尽早交代下后事。” 一旁的温野菜听吴郎中张口便是咒人死,呼地一下站起来,“呸呸呸!说得什么混账话!吴郎中,我先前敬你是个长辈,又是咱们几个村里唯一的草医,对你算是客气。现今人明明醒了,你却上来就让人准备后事,未免也太缺德!” 吴郎中见温野菜嘴上不饶人,当场就想拂袖而去。 只是走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捋着山羊胡,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道:“说实话,这后生并非没得救,只是要看你们家舍不舍得花钱了。” 温野菜蹙起眉头道:“你什么意思?” 喻商枝直觉不妙,果不其然,只听这老郎中接着说道:“他如今这条命,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这里却有一棵多年生的老山参,可以为他吊命。” 村户人不懂医术,只知道人参、鹿茸、灵芝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温野菜闻言,就算对吴郎中有再多不满,联想到喻商枝先前那身沾满血迹的衣衫后,还是有些动摇了。 吴郎中之所以这么说,就是看准了温野菜颇有家底。 他不是第一次来斜柳村了,对温野菜这个嫁不出去的“丑哥儿”也多有耳闻。 据说他是当猎户的,曾经去集市上卖过一张狼皮,得了好几十两银子。 这样的人家,若是救人心切,正好可以敲上一笔。 之后就是人救不回来又如何? 有些事本就要看天意。 想到此处,吴郎中遂趁热打铁道:“我手里这棵山参可是十年的老参,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十年的老参,听起来怪厉害的。 温野菜低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喻商枝,一咬牙,下了决心道:“这棵山参,你卖多少钱?” 吴郎中心里因为温野菜的上钩而狂喜,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伸出五指比划了一下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给你一个实在价,五十两。” 这五十两的价格一出口,喻商枝不禁嗤笑出声。 吴郎中嘴皮颤动,额角青筋直跳。 真是邪了门了!这后生明明都奄奄一息了,居然还几次三番与自己作对! 这回喻商枝没再给吴郎中说话的机会,语气直截了当。 “既有十年的老参,在下也想开开眼界,敢问吴郎中,你可随身带了来,能否给在下一观?” 3 骗局 屋内已值深夜,桌上一盏油灯的微光映亮周遭,喻商枝靠坐在床头,青丝披散。 明明身处这农家陋屋,可无端令人觉得气质高华,难以移目。 吴郎中心头莫名打鼓,“这救命的东西金贵得很,岂是你说看就能看的!” 喻商枝微微挑眉,“好东西如何会怕人看?该不会……你那老山参根本就是假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后生却在此血口喷人!”吴郎中神色激动,忙不迭地张口反驳。 一旁温野菜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圈,心中隐约生出猜测,他身形似汉子般高挑,当即逼近吴郎中道:“你不是说这人参能救命,五十两银子的东西,我掏钱之前看一眼都不行了?” 吴郎中面对温野菜,有些打怵,默默退后一步,冷哼一声。 “要看便看就是了,谅你们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说罢他便打开药箱,从下面最底层的格子中小心捧出一个木盒,对着光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一棵须尾尽全的山参。 “你们可看好了,这等稀罕物,值不值五十两银子。” 温野菜拿起木盒,送到喻商枝面前。 但见喻商枝低头仔细闻了闻,又摸了摸人参的外皮,比划了一下长短宽窄,很快收了手。 这一回,他没再给吴郎中说话的机会,语气直截了当。 “菜哥儿,我劝你直接将这老骗子赶出门去,而且一文钱诊金都不要给。” 温野菜看了看喻商枝,又看了看盒子里的山参,疑惑道:“莫非这山参有什么不对?” 喻商枝摇了摇头,一副忍俊不禁的神色,仿佛遇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这确是野山参无误,可却是一棵五年生的山参。” “五年?他刚刚还说是十年生的!” 温野菜猛地回头,瞪向吴郎中。 “好你个老匹夫,居然敢骗到我家来!” 喻商枝在一旁继续道:“不仅如此,有道是人参三年方开花,五年始结果,六年及以上的人参才有入药的价值。且把用这冒充十年参的事情放到一边,单论这五年的人参……” 他哂笑道:“也就比萝卜贵点。” 吴郎中没想到自己被人揭了老底,胡子一抖,本来还想狡辩两句。 然而温野菜早已抄起了墙角的扫帚,眼看要往人身上招呼! 五十两银子,都够普通村户人家吃喝好几年了。 这老郎中居然张口就想骗五十两,若是真让他骗成了,都足够扭送去报官蹲大牢! “你这不要脸皮的老骗子,亏得我们村里人都对你以礼相待,没想到竟趁人之危,骗人钱财!大旺、二旺,给我上去咬他!” 吴郎中认了怂,边跑边求饶。 温野菜一路追出去,叫骂不断,声音渐行渐远。 没过多久,温野菜气鼓鼓地回来了。 “这老不死的,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他!否则我非要拎他去报官不可!” 他把扫帚一把扔回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方才怒气上头,他想也没想就把吴郎中给赶走了,这会儿冷静下来,看到喻商枝的模样,又开始发愁。 “我把他赶走了,那你的病怎么办?要不我去许叔家借牛车,带你去镇上看病吧?” 经过方才的事情,温野菜已经打定主意,要帮着喻商枝治好病了。 这会儿借光看美人,越看越欢喜。 本来他想的只是,这人是自己花了钱聘来的相公,既然还有一口气,就断没有不管对方死活的道理。 而等到吴郎中被揭穿时,他顿时觉得自己这新相公果然不一般! 他们村户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辨识野山参几年生的,又懂几年才能入药的道理。 且听喻商枝的谈吐,文质彬彬,落落大方,果然是读过书的。 先前他只听花媒婆把喻商枝夸得天花乱坠,说他俊美如谪仙一般,气质也温文尔雅。 温野菜听归听了,实际并不怎么相信。 可现下亲眼见识,才知道花媒婆的话,居然半点不假。 小郎中的样貌着实出众,让他看一眼就忘不掉。 这么好看的相公,就是天天摆家里看着,心里都美得很。 自己长得不好看,但若能再生几个长得像爹的娃娃,给他们温家传宗接代…… 想得越多,温野菜越觉得,就算是再花几十两给喻商枝治病,自己也绝对是赚了! 温野菜在这里畅想着日后,站在他身后的温二妞,却已经观察喻商枝很久了。 终于,她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将问题说出了口。 “喻大哥,为什么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盯着被子角看,而不看我大哥呢?” 伴随着温二妞童言无忌的问题,一个晴天霹雳兜头而来。 喻商枝,他居然看不见了! 这下,就连温二妞就开始替自家发愁了。 大哥好不容易招上门的赘婿,是个差点死在大喜日子的病秧子。 现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变成了瞎子。 这汉子好看是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 ***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工夫,温野菜领着一双弟妹,围坐在堂屋中的一张旧木桌旁。 三个人六只眼,齐齐盯着面前桌上放着的两张药方。 上面的字墨痕初干,笔锋略显稚嫩,一看就出自幼童之手。 温二妞小大人似的皱着眉,托着腮。 “大哥,你说这姓喻的开的药方……能信吗?” 温野菜看了她一眼,“方才还管人家叫大哥,怎么出来就变成姓喻的,没大没小。” 温二妞撇撇嘴,不满道:“那他也没正式过门,我该怎么叫?” 温野菜把药方拿起,捏在手里,嘴上不忘道:“没正式过门,他也早晚是你哥我的相公,我彩礼都花了,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说话间,他把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因不认字,也没看出个四五六,但心里已经暗自思索不停。 这两张药方,都是片刻前喻商枝口述,由温三伢记录下来的。 招摇撞骗的吴郎中被赶走之后,温野菜又得知喻商枝瞎了眼,一时慌了神,一会儿说先去镇上找大夫,后来又说不如直接去县城。 经过吴郎中这件事,他可太怕再遇见骗钱的庸医。 不料喻商枝却道:“寻什么郎中,我自己便是郎中,就算去县城,那大夫的医术怕是还不如我。” 喻商枝说这话,自然有底气的。 他上一世出身延续百年的中医世家,自他曾祖父那辈起,历代喻家医术的传人,都是中医界的国手泰斗。 喻商枝原本是这一辈喻家人中的佼佼者,他三岁识字,五岁学医,十八岁时就破格允许在喻氏医馆开堂坐诊,乃是喻家传承至今最年轻的坐堂大夫。 数年间,经手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收到的锦旗挂满了数间屋。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喻家的继承人定是他无误。 可是,现今这些都成了前世遗尘。 这番颇为恃才傲物的话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自负。 毕竟原主也才十九,似这等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就算是去坐诊,也没人敢来。 因此喻商枝说完这句话,等来的唯有一片沉默。 他不欲多解释,只说麻烦温野菜明日帮自己抓副药来吃。 他瞧不见,无法写方,好在温野菜的三弟温三伢是个早慧的小童。 他天生弱症,是个药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前两年身子好些时,去村塾读过书,识字也会写字。 温野菜便让温二妞把温三伢叫来,顺便拿过笔墨纸砚。 温三伢身子弱,今日原本温野菜让他歇在屋里,等新郎倌来了后再出来吃席。 哪成想后来出了一连串的事,这边喻商枝见了血,温野菜怕过了病气给温三伢,便始终没敢让他过来。 人来以后,喻商枝就念出了药方,温三伢依次写下。 最后两人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 预备走时,喻商枝却叫住了温三伢,要给他诊脉。 明明自己还是个病号,竟又要给别人诊病。 温野菜拦了两句,可见喻商枝十分坚持,只好转身去找药箱。 今日来送亲的牛车上,喻商枝是随身带了一个包袱和一个药箱的。 很快,温野菜把药箱扛了进来,从里面拿出脉枕,放到床边。 又搬来一个小板凳,扶着温三伢坐下。 他留在一边等待喻商枝给出的结果,实则也有心通过温三伢,看看小郎中是不是有真本事。 不多时,喻商枝就收回了手,一番说辞,当真把温三伢的病情说得八九不离十。 “三伢这病,乃先天咳喘之症。动则喘促,遇夜尤甚,不可平卧,寝不得安。日常四肢怠惰、饮食少进,喉间常有痰鸣,痰多清稀。每年春夏时稍缓,秋冬则加剧,但哪怕炎夏之时,仍是手脚厥冷,哪怕数九寒冬,也常盗汗满身。*” 说罢,喻商枝淡淡抬眼。 虽目光毫无焦距,却让人没来由地不敢再轻视他。 “我说的可对?” 兄妹三个齐齐点起头来,点了半天才想起喻商枝看不见。 但喻商枝好似已经猜到了他们的回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随后,在听温三伢念过旧方子后,转而又开出一个方子,建议他们换药。 “我不清楚你们先前寻的哪里的郎中看的病,开的方,但依我看,这方子已然不对症。若我所猜不错,旧方子应当已经吃了好几年,最初还有效,这两年却渐渐没了作用。” 温野菜这回学会了,赶紧称是。 喻商枝见他应当听劝,松了口气。 一路说到这里,他着实已经疲惫不堪。 浅咳两声后,睡意袭来,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叮嘱道:“若不想让三伢的身子继续坏下去,明日起,就换这个方子来吃吧。” 说罢就昏睡了过去。 …… 温野菜抿住薄唇,思绪回笼。 看神情,似乎做出了决断。 只见他把药方细心折成四方块,塞进贴身的衣兜里,“我信他,明日一早,我就去镇上把上回猎的那头麂子去卖了,然后去药铺抓药。” 温二妞人小鬼大,有自己的主意,可若温野菜做了决定,她绝无二话。 温三伢双手托腮,眨了眨因瘦弱伶仃而显出大的眼睛,亦乖巧地点头。 一大一小看得温野菜心头一软,忍不住伸出两只手,呼噜了一番两个小娃的脑袋毛。 他一个哥儿,这么拼命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小小年纪没了爹娘的弟弟妹妹少吃点苦吗? 白日里闹剧留下的狼藉,还有不少没收拾干净。 当初他把喻商枝带进了家门,又托人去请郎中。 不料牛车旁,媒婆和车夫纠缠半天,尤其是车夫,以车子被弄脏了为由,多拿了一份车费不算,还非要额外索偿一笔银钱,气得温野菜险些和他动了手。 好在家中两条猎狗气势十足,直接追出了二里地,那两人怕是不敢再回来。 村里几个人不错的乡亲帮忙还了各家的桌椅和碗筷,但灶房还堆着一些给他们分完之后留下的剩菜。 温野菜从中拨出来自家接下来两天能吃的,余下的倒进大盆,拌了掰碎的杂面凉窝窝,端出去喂狗。 天气渐渐热了,即使多留,到时放坏了一样可惜。 名叫大旺与二旺的一对大狗,得了温野菜的命令便开始各占一盆,埋头苦吃。 温野菜则拿起墙边的笤帚,扫一扫院子里的地。 这般忙碌了一会儿,他活动着有些酸痛的腰直起身。 夜风微凉,拂面而至,白天里乱糟糟的心思,至此好似突然沉静了下去。 仰头望去,天边闪烁的星子缀在天幕中,令温野菜无端想到了喻商枝如点漆般的眼睛。 哪怕暂时没有光芒,也依旧漂亮。 温野菜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这几年里压在他身上的一副枷锁好似已不见了,他觉得周身一轻,忍不住在原地蹦了几下。 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他是有相公的人了! 4 抓药 喻商枝再醒来时,身上的倦意褪去大半。 除了依旧目不能视,已没什么不爽利的地方。 他伸手朝旁边摸索了一下,床铺是空的,叠起的一床被褥不见了。 看来温野菜并没有在床上休息,兴许是抱着被褥去了别处。 他试着坐起来,结果手背一凉,湿湿的,像是被什么活物碰了一下。 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喻商枝嗖地一下缩回了手。 很快,他听到类似于动物跑走的声音,不多时,门外传来几声狗叫。 喻商枝揣测,该不会温野菜放了条狗在屋里看着自己吧?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就已经听到了温二妞的声音。 “喻大哥,你醒了吗?” 看来还真是这样。 喻商枝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回声应道:“我已醒了。” 温二妞却没很快进来,而是又过了一会儿,才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边。 转眼间,喻商枝的手心里多了一块拧干了的温热布巾。 “我大哥一早出去了,嘱咐我等你醒了,就给你端盆水擦擦脸、漱漱口,再吃早食。” 喻商枝道了谢,摸索着坐在床边,用装盐水的竹杯漱过口,又拿起布巾在脸上擦了擦。 条件有限,他没有穷讲究。 耳边始终听得见大狗独特的喘气声,令他不由问道:“这是你家养的狗?” 温二妞坐得有些远,喻商枝毕竟是个汉子,她又是未出阁的姐儿,按理说应当避嫌的。 可家里就这么几口人,也只能她来照顾。 想到喻商枝是大哥认定的相公,与他多说点家里的事也是可以的。 温二妞便一边挠着二旺的下巴颏,一边说着。 “没错,这是二旺,外头是大旺,二旺和大旺是兄弟,都是我大哥养的猎狗。平日里,大哥多数时候会带大旺上山,二旺留下看家。” 二旺舒服地眯起眼睛,尾巴在身后摇出残影。 喻商枝点点头,心下了然。 温野菜既然是猎户,在家里豢养几条猎狗并不稀奇。 从昨日两条狗听其命令,帮忙把吴郎中赶出去可以发现,它们确实忠心耿耿,战斗力十足。 “你大哥可是一早去镇子上了?”得知温野菜不在家,喻商枝遂问道。 “是了,他去卖猎货,再去药铺抓药。”温二妞转过身看了看日头,估摸着道:“走去镇上来回要两个时辰呢,他肯定过了晌午才能回来。” 说完她看了一眼喻商枝,心里暗自祈祷,这小郎中开的药最好是管用的。 不然大哥到最后,说不定会落个人财两空。 就算是上门儿婿,也不能是个连农活都干不成的,若真是那般,这日子可怎么过? 喻商枝用完布巾,对温二妞客气地道了谢。 温二妞有些不习惯,“你们会念书的人就是客气,张嘴就谢来谢去的。” 不得不说,喻商枝确实和村里那些泥腿子汉子不一样,怪不得自家心气顶高的大哥喜欢。 “我去给你拿早食。” 走时还不忘叮嘱二旺,“二旺你留下。” 又对喻商枝道:“大旺和二旺记住你的味道了,知道你是我们家人,也会听你使唤。你要有事,就让二旺出去叫我。” 喻商枝看不见二旺在哪里,可二旺很通人性,主动上来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掌心。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使得喻商枝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上一世的喻商枝没养过宠物,他太忙了。 短短二十几年,活出了别人大半辈子的密度。 诸如养只猫狗亦或谈情说爱这等“闲事”,都不在他的人生规划内。 哪能想到,一朝横死后会穿越异世,成了一名哥儿的上门儿婿。 甚至此时,身边还有一只守着自己的大狗。 这一刻,喻商枝对自己的重生突然有了鲜活的实感。 但仍有什么悬浮在半空之中,迟迟不愿落定。 ** 早食是杂粮粥,上面夹了一筷子咸菜。 勺子往下一探,还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在,喻商枝知道那是个鸡蛋。 通过原主的记忆可知,如今的朝代叫做大洛,已经很久没起过战事。 近十年风调雨顺,算是难得的太平年景。 可即使如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日子虽好过了些,也好得有限。 比如这鸡蛋,就不是谁家都能日日吃得起的。 上辈子喻商枝家境优渥,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 现在碗里的一个鸡蛋,却都尤为珍贵。 吃完来到这里的第一顿饭,他放下勺子,轻叹一声。 *** 临近巳时末,一大早就出门赶路的温野菜,在镇上已有了不错的进项。 这回带来的猎货是精挑细选过的一把野鸡毛、五张品相各异的兔子皮,另外还有最难得的——一头活的成年麂子。 麂子是上山巡陷阱时发现的,被他设的捕兽夹夹伤了腿。 温野菜给伤口敷了草药,这两日一直养在家中后院,喂野草和野果,就等着喜事办完,带来镇上卖个好价。 麂子像鹿,但不是鹿。 肉不多,即使成年,也只有三四十斤,去掉骨头,更是少一半。 不过因为麂子胆子奇小,实际并不好猎,故而少见,加之麂子皮可以做外袍或者靴子,能卖得上价。 最后这些东西一共卖了大约十八两半,其中十根完好无损的野鸡毛,一根十文,一共一百文,被一个带着丫鬟的小姐买走,说要回去插在花瓶里当装饰,再留一根逗狸奴。 五张兔子皮,品相好的两张卖了二百五十文,差些的三张,一张八十文,一共四百九十文。 至于那头麂子,叫镇上一个酒楼要去了。 说是城里大户明日在店里设宴,恰好缺一道野味。 麂子皮剥下来,正好孝敬给掌柜的。 温野菜要价二十两,最后被讲到十八两。 他没多计较,本来报价就高,给人留了压价的余地。 身后的背篓就此一轻,他揣着热乎乎的银子,转身进了药铺。 凉溪镇,百济堂。 这家药铺价格公道,温野菜常来。 他一露脸,柜台后的伙计就笑着招呼道:“温哥儿,今日还是老样子,抓上七副药?” 百济堂的人对温野菜客气,原因一是他常来,是熟客,每趟来少说也要花二两银子。 原因二是,温野菜是猎户,而自家掌柜好野味。 温野菜卖了百济堂掌柜几回野雉鸡和一回兔子皮,要的价都比外头便宜,从那以后每次他来抓药,要么给抹个几文钱的零头,要么送一包消食的山楂丸子。 因温三伢的药不能断,一个方子抓了这么久,伙计都能倒背如流了。 刚待转身开药柜,孰料温野菜却摇摇头,掏出两个新方子。 “劳烦按这两个方子抓,还是一样来七副。” 说罢他就立在柜台旁等候,再不多言语。 温野菜出门在外时,惯常如此。 现在民风较从前开放,哥儿抛头露面的事已不少,可到底孤身在外,易惹闲话。 他每每除了卖货招徕生意时,总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 加上他高大的身形和腰间的匕首,长此以往,还真没人敢惹。 温野菜以前也想过将孕痣遮上再出门,横竖他长得一点不像个哥儿。 奈何村人在凉溪镇和斜柳村之间来往做小生意的不少,前后遇见了几次熟人。 后来发现瞒不住,也就作罢。 药铺的伙计是两人搭配做事,一个抓药,一个称重,有条不紊。 很快十四包药就和药方一起,分开系好,伙计拨弄着算盘,报了价格。 “温哥儿,这边的是三百文一副,一共二两一钱,这边的是二百六十文一副,一共一两八钱零二十文,合计三两九钱零二十文。” 温野菜问了句能不能便宜些,伙计挠了挠脸,表示二十文的零头不好抹,还是送了他一包山楂丸子。 这丸子里面加了一点蜜,卖的话是十文钱一包,一共六粒。 温野菜还算满意,掏出碎银让伙计去称,钱货两讫后,他客气道谢,很快离开。 在他走后,药铺的伙计们脑袋凑到一处,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虽够不上郎中的级别,可也都粗通药理,看得懂不一样的方子对什么症。 “奇了怪,我怎么看刚刚那方子,像是个解毒方?那毒怕是还不简单。” “这有何稀奇的,兴许是家里有人在山上被什么毒物咬了虫。” 最初开口的伙计想想,也是个道理,便止了话头。 没多久,就听见掌柜在后院呼喝。 “瞧着要变天,快些出来把药材收咯!” 伴随着这道话音,屋外骤然刮起一阵大风。 *** 风把栅栏门吹得哐哐直响,大旺冲着那处狂叫不止。 坐在堂屋纳鞋底的温二妞听见了,出声呵斥,大旺很快也意识到并非是有人上门,听话地安静下来。 温三伢坐在旁边,埋头搓草绳。 他身子弱,别人家五六岁的男娃,都已经能算个劳动力,帮家里干些小活了。 可他只能做些称不上是活计的事情,就这样,一个月里还有半个月是躺在床上的。 搓草绳就是他常做的事,因温野菜时常捕猎,需要不少绳子捆猎物,多搓点存着没坏处。 外头二旺的叫声消失后,温三伢笑着摸了摸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二旺脑袋。 过了一会儿,大旺跑到了堂屋门口的檐下,和二旺互相闻了闻,探头瞧了瞧屋里,见没什么事,又跑到大门口趴下了。 又过半刻,喻商枝自午后的小憩中醒来。 在温二妞和温三伢惊奇地注视下,他自己一路扶着墙,从里屋走到了堂屋。 “喻大哥,你怎么下床了?”温二妞把针线放回竹筐,一双眼睁得溜圆。 生怕眼前的人磕了碰了,等大哥回来自己可没好果子吃。 “我除了眼睛看不见,没什么大碍,也不好总在床上躺着。” 他再往前,手摸了空,想了想道:“劳驾,家里有没有合适长度的木棍、竹竿一类的,我借来当个手杖?” 5 急症 喻商枝得了根棍儿,在手里掂了掂。 长度稍微有些短,不过也能用。 大旺和二旺还是有一定的戒心,见他拿着棍子举起手,纷纷前腿稍稍向前趴伏,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后来见喻商枝手持木棍在院子里走起来,无甚威胁,才好奇地抖了抖毛,一边一个坐下瞧。 温二妞生怕喻商枝绊倒,始终跟在一旁。 木棍充当了临时的盲杖,若触到障碍物,喻商枝便能绕开走。 温家的前院宽敞,大部分杂物都堆放在墙角,只中间有一口大水缸。 待到把几间屋的方位探得差不多,以步伐丈量了它们之间的距离,喻商枝有了数,才在温二妞的催促下回了堂屋。 她继续纳鞋底,温三伢继续搓草绳。 喻商枝在旁坐着,左右都觉得闲得慌,便问道:“可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 半晌,他手里被塞了一碗豆子。 “大哥说去镇上买白米回来,晚上吃蚕豆饭,喏,喻大哥你帮忙剥豆子吧。” 一般剥豆子这种活,都是分配给家中最小的孩子做的。 左右不难,也不费劲,还能让孩子老老实实地坐一会儿。 喻商枝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但此刻,他能做的事情着实不多。 罢了,剥豆子就剥豆子。 而且实际剥起来才知,这剥蚕豆听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挺难的。 他颇有些笨拙地同豆子较劲,听着剥好的豆子落入碗中的声音,突然发觉这样平静的日子好似也不错。 这日足足等到傍晚,雨停了半个多时辰后,温野菜才回来。 他身上湿了大片,外衣也脱了,裹成一个包袱抱在胸前,遮挡地严严实实,身后的背篓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 大旺和二旺争相迎上来,围着他蹦高。 “离我远些,你们脚上都是泥!” 温野菜如临大敌,在原地转着圈躲避大旺和二旺的热情。 他快步跑进堂屋,临近门前用一根竹片子刮去了鞋底的泥巴。 抬起头,就见到一副自己未曾料到的景象。 一大两小团团围坐在桌旁,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尤其是喻商枝,怎么不在屋里好生歇着,却在这里剥豆子? “你回来了。” 清润的嗓音响起,一早赶路又半路遇雨的郁闷仿佛一下子就散净了。 他摸摸鼻子,对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事,还有些许的不适应。 “这雨下得急,我怕刚抓的药淋湿了,在镇子外的茶棚等了好半天,等雨小了些才敢拿衣服裹着往回跑。” 温野菜说话时气息还有些不稳,一路跑得他口舌发干,身上一阵阵往外冒汗。 温二妞上前,接过一大包药,仰起小脸道:“喻大哥让我给你煮了姜汤,我这就去端来。” 温二妞这话倒不是特意说的,纯粹是先前她光顾着忧心,压根没想起煮姜汤的事,被喻商枝提醒了一嘴才急忙去生火。 哪知这个说法,歪打正着的,正是她大哥爱听的。 姜汤端来,温野菜喝下,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 从前他不爱喝姜汤,可一想到这碗汤是喻商枝嘱咐二妞煮的,顿时就觉得这姜汤不仅不辣,还有点甜。 “好喝,我再去盛一碗。” 这一举动,把温二妞看得张大了嘴巴。 “难不成今天的姜汤和往日的不一样?” 小丫头在温野菜走后,跑到灶房尝了一口,辣得皱起脸。 呸呸呸,明明和以前一样难喝。 她放下勺子,抓了几把温野菜新买回的白米掺和着糙米在大碗里淘洗。 早些准备好就能吃到大哥焖的蚕豆饭了,想想都冒口水。 屋里,温野菜嫌弃地看着喻商枝的手杖。 “这根不趁手,短了不说,还扎手呢。等我一会儿给你磨一磨,你先凑合用。回头再去山上砍根竹子,给你做一根竹杖。” “麻烦你了。” 喻商枝的道谢实在像喝水一样自然,可温野菜只觉得他同自己生疏。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 晚食是温二妞和温三伢期待已久的蚕豆饭,白米、蚕豆和腊肉丁一起焖熟,连米粒都油汪汪的,端出来喷香四溢。 这样的饭,喻商枝也不必担心自己不好夹菜。 他捧着碗,疑心这是温野菜做焖饭的原因,又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自作多情。 他在这边吃着,殊不知三双眼睛都在时不时地瞟向自己。 温野菜瞅着那斯文的吃相,觉得喻商枝应当饭量不大的样子,他养得起。 昨天忙糟糟的,这还是一家四口头一回安生坐在一起吃饭。 说起今日去镇上的事,温野菜讲到那头麂子卖了十八两银子,温二妞直接拍起手来。 “大哥真厉害!” 又说到去百济堂抓药,温野菜嘴里塞了一口饭,说话声有些含糊。 “说来还没问你,是生的什么病,今日把你的方子给那药铺伙计,人家看了好半天,还一副稀奇样子。” 喻商枝咀嚼的动作微顿,实际的缘由自不能说出口,他把这口饭咽下去,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我前些日子吃坏了肚子,时常腹痛,成亲那日怕耽误事,就想着路上吃一粒药,结果匆忙时拿错了,和我惯常吃的药性相冲,有些中毒了。” 温野菜差点被一口饭噎到,“中……中毒?” 他怀疑地看着喻商枝,“你当真除了眼睛看不见,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这听起来可不是小事。” 这理由其实牵强得很,哪里有郎中自己会吃错药的。 幸而温野菜一家没有懂行的,加上昨日吴郎中那事,已令他们对喻商枝的本事深信不疑,总之还是得以糊弄了过去。 “当真无事,吃上几副药,把余毒清去便会大好了。就是这些日子做不了什么事,帮不上忙。” 喻商枝知道农家一年到头,除了冬日里基本都忙得很,农事与节气挂钩,从不等人。 虽然温家的田地大概不多,可正经能下地的只有温野菜一个。 况且他还要上山打猎,不然赚的钱哪里够家中花用。 家里多了自己一个人,却没多一双干活的手,只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他怪过意不去的。 温野菜往嘴里扒着饭,眨眼间一大碗都进了肚。 “你安心养病,家里的活本来就不用你操心。没事的时候就进屋多歇歇,饭点了就出来吃饭。你要是碰了摔了,不是更不好。” 这描述听起来实在是安逸得很,但是喻商枝作为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联想到原主的赘婿身份和穷得铃铛响的钱兜,实在很难不联想到一个词——吃软饭。 不过桌上有孩子在,他终究没说出口。 饭后收拾了碗筷,消了消食就该洗漱睡觉了。 庄稼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上起得早,夜里自然睡得也早。 睡前,温野菜端着煎了好久的汤药走进来。 药碗冒着热气,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旁边的小碗里还放了两颗蜜饯。 喻商枝接过后蹙着眉心,趁热一口气喝了。 这方子又苦又辛,让人舌头都缩了缩。 碗中一轻,他伸出手摸向桌子,企图把碗放回原处。 半路被温野菜截胡,接了过去,掌心里多了另外一样东西。 “你把这个含嘴里,压一压药味。” 喻商枝狐疑地把掌心里的吃食放进口中,一股酸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原来是蜜渍杏干。 “三伢爱吃这个,我每次去镇上就买一包,不知你喜不喜欢。” 说来可能没人信,喻商枝上辈子从小到大,喝完药后从来没得过一口甜。 喻家家教森严,认为学医之人,尝百草都不在话下,又怎能嫌弃汤药苦涩。 所以喻家的孩子,再苦再涩的药,都必须面不改色地喝掉 稍微露出些软弱不喜的表现,多半会挨两句训斥。 没想到如今却有人把自己当孩子哄。 杏干在口中滚了几回,是一种粗劣直白的甜,令药味偃旗息鼓,仿佛很快就消散了。 “很甜。” 他点点头,给了温野菜想要的答复。 喻商枝正式“过门”的第一日,从早到晚,风平浪静地过去。 温野菜给他打水洗漱时,说起了温三伢的病。 “几副新药吃下去,他应当会觉得比原先好些,不过这病不能急,需得慢慢温养。” 温野菜拧着手里的布巾,沉声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也不指望三伢的病能大好,只要性命无碍就是菩萨保佑了。” 提起三伢,温野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他生下来就和小猫仔一样,旁人都说这孩子养不大,后来长到一两岁,郎中只说他活不过三岁。后来大了些,又说他活不过五岁。可三伢争气,今年过了生辰就六岁了。去年身子好些时,还去乡塾里念了两个月的书,认了字,夫子夸他聪慧,跟我说若是一直念下去,指不定能拼个功名呢。可惜冬日天气渐冷,他身子又弱下来,发了几场高热,不敢再让他去了。” 喻商枝在一旁静静地听。 他坐诊的经验丰富,见过的病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久病之人,各有各的苦处,类似的故事,他也听过许多。 医者要常怀慈悲之心,这亦是喻家祖训里的告诫。 故而直等到温野菜说完,他才道:“三伢的病,有他自己争气的缘故,也脱不开家里人的悉心照顾。多的我不敢许诺,但可以断定,三伢的性命定是无忧的,你放心便是。” 温野菜领着三伢求医问药这许多年,丧气话听了不少,从未吃过这等定心丸。 他张了张嘴,愕然良久才回过神,有些不可置信道:“当真吗?” 在他心里,温三伢多长一岁,就是又从老天爷那里偷来一岁。 再多的,他从来不敢想。 实话实说,在喻商枝眼里,温三伢的病甚至够不上疑难杂症。 要说难在哪里,那就是先前方子不够合适,多少有些耽误了病情。 不过不妨碍他有信心,只要按着自己给的方子,再过一年半载,就算和同龄的其他上房揭瓦、下河捉鱼的孩子比不得,却也不至于坐卧难安,多走几步都气喘。 譬如回村塾念书,定然一点问题都无。 他把这些话捡着要紧的,跟温野菜讲了。 温野菜听完,顿觉眼眶发烫,伸手胡乱抹了一把。 抹完又想到喻商枝看不见,索性放肆了些。 抿着嘴巴,终究尝到了自己的一滴泪,咸咸涩涩。 “好,只要三伢的病有得治,这日子就有盼头。” 喻商枝过去没少听病人家属这般对自己说,可从温野菜口中说出来,似乎感觉又有些不一样。 他被扶回床上躺好,小哥儿上前帮忙掖好被角,临走前叮嘱道:“我夜里睡东屋,二旺就守在外头,你若有事,就让二旺去喊我,它都能听懂。” 喻商枝点点头,闻听脚步声渐渐远了。 药吃过了,里面有安神镇定的成分。 阖上眼睛,睡意不久便席卷而来。 …… 三更天,残月当空。 院门簌簌响动,在柴房外狗窝里睡觉的大旺嗖地一下窜上去,冲着外头狂吠。 温野菜倏地惊醒,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地拉开屋门。 “外头是谁?” 他有些起床气,语气颇为不耐。 不料来者说话的声音耳熟得很,居然是住在附近,昨日还在帮厨过的胡家夫郎白屏,并他家汉子胡大树。 白屏为人不错,又和温野菜相熟。 温野菜知晓他绝不会没来由地半夜来打扰,赶忙踩了鞋跑出去,顺道让大旺后退。 大旺退远了些,但仍徘徊在附近,一副伺机而动的模样。 拉开门,映着余光,温野菜瞧见白屏满脸泪痕,后头的胡大树同样焦急万分。 低头望了一眼,只见白屏怀里抱着个裹着襁褓的奶娃娃,竟不住地抽搐着,小脸一片青紫。 “这不是你们家蝶哥儿么?这是怎的了?” 温野菜看清楚孩子的模样,一下子醒了瞌睡。 紧接着,便听见胡大树哀求道:“菜哥儿,今早上遇见你,你不是说你家喻郎中醒了,还替你家三伢把了脉?我家蝶哥儿怕是不好了,求求你,让喻郎中救救我家蝶哥儿罢!” 6 高热 早上出门去镇上时碰见白屏,温野菜确实和他闲话了两句。 对方问起喻商枝的情况,他便如实说了。 毕竟整个村里,就数白屏与他关系最近,年龄也没差太多。 至于提起喻商枝给温三伢把脉,也是存了点夸耀的意思。 这年头郎中多稀罕,日后他家就有一个。 哪成想晚上就出了这事,他直觉是自己给喻商枝揽了麻烦,可人命关天,不能坐视不见。 不过有些话,需得说在前头。 否则若成了好心办坏事,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胡大哥,屏哥儿,我早上有句话没讲,现今却不得不先同你俩说好。商枝他伤了眼睛,病好之前都看不太清楚,不过昨儿给三伢把脉,是没耽误的,你们若是信他,就进屋等会儿,我去叫人。” 胡大树夫夫一听,旋即愣住了。 原本村里就没人见识过喻商枝的医术,难免有些顾虑。 再加上眼睛看不清楚,这……还能给人看病吗? 两人面面相觑,直到怀里的娃娃又剧烈地抽动一下。 白屏慌张地一把攥住胡大树的衣袖,胡大树见状,用力抹了一把脸,下决心道:“大半夜的,只有喻郎中能救命了,我们信!” 温野菜得了这句话,遂忙道:“大树哥,你带着屏哥儿进屋去坐,我这就去叫人。” 怕人家觉得不够上心,不忘补上一句。 “商枝也病着,吃了药就歇下了。” 这点胡大树夫夫也清楚,一时哪有不依。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们便是豁出去了。 正巧温二妞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打着哈欠出来,搞清楚状况后瞪大了眼。 胡家的小哥儿胡蝶刚出生没几个月,她还抱过呢。 一群人赶着,抱着孩子进了堂屋。 温野菜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硬着头皮掀开了里屋的帘子。 意料之外的,喻商枝已经醒了。 喻商枝夜里睡觉轻,加之又在病中,更是不安稳。 今晚这一顿闹腾,狗叫加上人声,实在很难不醒。 就是离得太远,说了什么也听不真切,温野菜进来时,他已撑着枕褥坐起了。 “外面可是出什么事了?”他起得有些急,太阳穴突突地胀痛。 温野菜看见他脸色苍白的样子,顿觉自己确实如昔日爹娘在时教训的那般,行事太莽撞了。 人还等着,他迎上去,把前因后果压低声讲了。 喻商枝听了个开头,面色迅速变得凝重起来,一边掀被一边道:“怕是高热惊厥,这是会要命的,快让他们把孩子抱进来,这事耽误不得!” 他这么一说,温野菜也跟着紧张起来。 一手扶起喻商枝,帮他披上外衣,嘴上又喊温二妞,把药箱搬过来。 温野菜自己则找出火石,擦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油价贵,烧一晚就是好几个大钱。 家里虽备了,可也轻易不会点。 村户人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用不上这等金贵东西。 不过眼下情形不一样,光靠月光什么也看不清。 胡大树和白屏一听喻商枝愿意治,慌慌张张送了孩子进里屋。 喻商枝早就搬了条凳坐在床边,外衣披在肩头,因是夜半睡醒,束起的发髻散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鬓边。 这使得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憔悴和虚弱,可一开口,语气却坚定极了,令人不由自主地听从。 “快把孩子放下。” 他指着床榻,待摸到襁褓后又迅速道:“把裹的被子解开些,不能闷着。” 说话间他搓了搓双手,去试孩子的体温,这会儿可没有体温计,全凭郎中的经验。 “什么症状,何时开始的,你们仔细说来。” 他的话问出来,白屏一时还没反应,只一味盯着孩子流泪。 还是胡大树扯了一把自家夫郎,白屏才猛地回过神,忙答道:“先前都好好的,雨停之后我喂了回羊奶,没多久就吐了出来,哭得厉害。到了夜里,就发起热。直到方才,他突地抽抽起来,眼神发直,嘴里还往外吐白沫子。我们觉着不好,可这么晚了,又哪里来得及去别地方请郎中。” 喻商枝看不见,可不耽误他察觉到掌心下的婴孩体温滚烫。 “今日下了场急雨,怕是染了风邪。现在要紧的是下针放血,把热退下来,止住抽动,等明日再去抓药也不迟。” 一屋子里好几人,喻商枝乃是主心骨。 温野菜听到这,问道:“可要准备什么?” 喻商枝没客气,吩咐道:“开药箱,取针囊予我。另外打一盆水,且银针都要过火炙烤。” 很快,温二妞去院子里端了一盆水进来。 喻商枝用皂角净手后擦干,让白屏把孩子抱得近些。 温野菜举着油灯,从针囊里取出一根针,烤了火,转而递给喻商枝。 三个大人,再加上温二妞一个小丫头,大气不敢出,齐齐盯着喻商枝的针尖。 喻商枝看起来太过可靠,一时间竟没人顾得上询问,一个瞎子如何下针。 事实上,这对于喻商枝不成问题。 他自幼学针法,闭着眼都能找准人体穴位,无论大人孩子,都是练习过千百次的。 能看见时,他目测即可丈量穴位位置,这会儿看不见,以指丈量,同样十分熟练。 高热针刺放血,需取十宣穴。 十宣穴如其名,是指共十个穴位,位于十根指头的手指尖。 针刺时,要按照从拇指到小指的顺序,依次而过。 十指连心,焉能不痛? 不过小蝶哥儿烧得厉害,已是没什么力气哭了。 针尖刺下去的一瞬,白屏几乎不敢看,这针刺在孩子的指尖,如同刺在他的心尖。 胡大树立在一旁,将夫郎揽入怀中,不住安抚。 他是当家的汉子,不能胆怯,借着略显昏暗的灯光,看向喻商枝的动作。 既是担忧,也是仍对喻商枝怀揣些许不信任。 今夜把孩子交到对方手里,全然是由于并无其它更好的办法。 就算连夜赶路,去别的村寻草医,乃至去镇上看大夫,怕是半路孩子就不行了。 哥儿生育不易,成亲三年,白屏才怀上一个小哥儿。 他娘不乐意,日日在家里给屏哥儿甩脸色。 哥儿没有奶水,家里条件好的,会去买羊奶或者借母羊拴在家里挤奶。 条件差的,就只能喂米汤、糊糊。 斜柳村的二柱子家养羊,村里哥儿生育就是去他家挤奶。 每次羊奶买回来,更是总少不了一顿鸡飞狗跳。 胡大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一个哥儿而已,早晚要嫁出去,就是个赔钱货,何必花那么多钱喂奶? 最近胡大树正憋着火气,想着等蝶哥儿再大一点,就带着夫郎孩子分家。 偏偏这时候孩子生了急病,花钱都是次要的,他们夫夫年轻有力气,也攒了些家底。 他最怕的,是救不回来。 可伴随时间的流逝,看着喻商枝的动作,他突然又生出希望。 只见这外面来的小郎中,虽然目无焦距,可动作却熟练得很。 针刺孩童指尖若蜻蜓点水,仿佛眼皮子眨两下的工夫,就已经结束了。 挤出来的血洇在一张旧布上,被温野菜接过丢进一旁的水盆里。 指尖的伤口只一点点,不需要按压,不多时就会自己止住。 喻商枝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度道:“放血这就算成了,且观察一会儿,屋里有些凉,得弄暖和些,还需下一回针。” 温野菜不假思索道:“这不难,我去点个炭盆。” 温三伢体弱畏冷,开春之后家里依旧备着木炭。 这也就是温野菜家常年有病患,才有这条件,换了别家,就算是隆冬也断断烧不起木炭。 炭盆很快端来了,木炭堆在铜盆里,泛着红汪汪的火光。 温二妞裹着外衣,在外面关紧了堂屋的门。 又指使二旺去门后的缝隙前趴着,一下子连最后一点风也挡在了外面。 屋里的气温升上来,小蝶哥儿的外衫也被脱去了。 小儿高热,常常在针刺十宣穴之外,配合大椎、曲池两个穴位行针。 曲池穴位于人体的手臂外侧,屈肘成直角时,肘弯横纹尽头即是。 大椎穴则在脖颈后,低头时需摸到第七节颈椎下面的凹陷。 喻商枝摸准穴位,利落下针,又稳又快。 蝶哥儿还没来得及扁嘴哭出声,针尖已经刺入皮肤。 小儿配合度有限,加之是急症,喻商枝没有留针太久。 过了片刻,就将两根银针取了出来,屏哥儿眼疾手快,赶紧将孩子的衣服穿好,裹上小被。 取了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和口鼻旁的秽物,蝶哥儿动了动小手,状况平稳许多。 虽然热度没有这么快退下去,可没有再抽搐,乖乖地躺在小爹的怀里。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强打精神道:“你们今晚最好带着孩子在这里歇下,别贸然出门,不好再让他见风。若是家里有酒,取一些,搓孩子的掌心和脚心。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内热度就能退下去。” 他说完,想起什么,示意温野菜把药箱拿过来。 记忆里,原主的药箱里放着不少配好的丸药,都是老郎中留下的。 瓶子外都贴着细纸条,注明其中为何物。 奈何这屋里没一个人识字,喻商枝只好挨个打开嗅闻,最后找到了一瓶丸药。 他倒出一粒在掌心,温野菜接过,小心放到胡大树的手里。 “这是太极丸,过半个时辰,取温水,给孩子服下。” 他解释道:“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药材,抓药只能等明日你们去镇上。不过太极丸也是对症的,如此便不耽误。” 胡大树千恩万谢地接过,与夫郎对视一眼,两人俱是眼眶发红。 他们心知,孩子的命救回来了。 胡大树和屏哥儿先前急了一头热汗,如今再看喻商枝,哪还有半点疑虑? 就算去镇上医馆找夜里坐堂的大夫,怕也是如此。 两人感慨万千,忍不住膝盖一弯,眼看着就要跪下去。 温野菜惊叫道:“胡大哥,屏哥儿,你们这是做什么!” 好说歹说的,两个人没跪到底。 孩子的病症被安排妥帖,总之先度过今晚再议。 温野菜瞥见喻商枝脸色愈发不好,知晓他有些撑不住。 思绪百转,很快安排道:“依着商枝说的,屏哥儿你今晚带着孩子留下睡。既不能出去见风,索性就在这个屋,炭盆也烧得旺,不怕小蝶哥儿着凉。” 屏哥儿下意识拒绝,“这哪里使得,这可是你们夫夫俩的新房!” 乡下人讲究少,只当喻商枝进了温家,就是温家的人了。 要知道很多穷人家娶亲压根摆不起宴席,两人选个日子搬到一起住,就算是成亲了。 温野菜不好说他和喻商枝还什么都没有,摆出一副正色面孔道:“有什么使得不使得,蝶哥儿还这么小,方才那是从阎王手里拽回来的命,哪里容得下半分闪失?” 温二妞机灵,也和屏哥儿相熟,很快一起上来劝。 末了,胡大树率先拿主意道:“阿屏,菜哥儿和喻郎中一片好心,咱们就应了,都是为了孩子。你带着蝶哥儿在这睡,家里还有小半坛年节时剩下的酒,我去取过来。” 屏哥儿自家汉子的,顺道嘱咐:“把铺盖也拿来。” 既迫不得已占了人家的新房,断没有还睡人家新铺盖的道理。 胡大树连声称是,又转向喻商枝。 “喻郎中,这诊金和药费您尽管说,我回家一道拿来。” 喻商枝摆摆手,“此事不急,等孩子的病稳妥了再算也不迟。” 胡大树是个实诚汉子,把这份好默默记下。 诊金药费他都是出得起的,心里想着,先回家把钱袋揣上。 胡大树去取东西需要点时候,温二妞的瞌睡虫都快跑干净了,就说自己留下陪屏哥儿,一会儿还能帮着铺床。 她是有眼色的,看自家大哥频频瞥向喻商枝,急得不行。 果然,温野菜听了这话,定了定神,指间轻拽了下喻商枝的衣袖。 “既如此,今晚你我去东屋歇着?” 7 同榻 喻商枝挪到东屋的床上,觉得事情的发展……略微有些失控。 原本他与温野菜分榻而眠,还可以保留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现如今,又算作怎么回事? 别说他进了温家门,就已经要对温野菜负责。 眼下马上睡到一张床上去…… 日后他若想走,温野菜的名声也回不来了。 心里千头万绪,然而喻商枝上辈子的经历使然,可以令他看起来总是喜怒不形于色。 温野菜本就忙着铺床,更是没发现什么端倪。 “这屋子是我从前住的,家具旧了些,可是该有的都有。” 温野菜站在桌旁,桌上放着一盆热水,他把手伸进去,绞了一条热乎乎的湿布巾。 顿了顿,他转身把布巾递给喻商枝,挨上对方的手。 待被接过去后,方道:“今早出门时见白屏,说起我要去镇子上抓药,就提起你新开的药方。没成想夜里小蝶哥儿就起急病,故而他们才求上门。你还病着,半夜被叫起来,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这些话他起先就想好了,得和喻商枝说明白。 他看好喻商枝,想和对方一起过日子,不想因为什么事生嫌隙。 今日对方刚过门,说来连见面都是第一次,彼此还未生出默契,不解释清楚,日后成了扎在心里的刺,反而不好了。 喻商枝接过布巾,冰凉的指尖沾染了微烫。 在这个仍有些寒意的春夜,显得尤其熨帖。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我既是郎中,治病救人便是分内之事,见死不救才是大忌。” 温野菜眼眸一亮,“你没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 此话一出,身旁的人连呼吸都松快了。 喻商枝没嫌他! 温野菜翘起唇角,丝毫不知若是他和大旺二旺一样生了尾巴,此刻怕是少不得摇两下。 他看向喻商枝,见他的布巾还握在手里,没有动作,便道:“你别光举着,虽说睡前也洗漱过了,可忙了一顿,还是擦擦脸再躺下罢,能舒坦些。” 两人依次简单擦洗了一下,温野菜已把床铺好了。 原本他自己睡这边,只有一条小些的棉被,盖不住两个人。 既然喻商枝过来了,他早早留了个心思,把主屋的大被抱了过来。 里面的棉花是成亲前特地拿出来,找弹棉花的新弹过,加之在太阳底下晒了两日,蓬松柔软。 “这床当初垒得窄,咱俩怕是要挤一挤。” 温野菜嘴上这么说,实际心里还有点小小的雀跃。 本来因为白日的闹剧,喻商枝又病着,他不好主动和人睡到一起。 现在岂不是白给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再看喻商枝,他上辈子好歹活了二十几年,什么不懂? 一听这话,就知道温野菜藏了别的心思。 可他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在这种事上扭捏,未免太不像话。 躺到床上,枕头里填的是去年秋收新打的荞麦壳,枕上去凉丝丝的,沙沙作响。 “你睡里侧,夜里有什么事,我方便起来看顾你。” 温野菜在一旁催促,他略微无奈,最终还是依言往床里面挪。 自己目不能视,尚且虚弱些是真事,也别硬着头皮逞能了。 不过喻商枝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 这床比想象中的还要小一点。 一边手臂贴上了墙,另一边,一个大活人钻进了被窝,同样贴了上来。 离得太近,几丝头发掠过喻商枝的脸颊,嗅到淡淡的皂角清香。 喻商枝这回真有些傻了眼,他是活过一回了不假,但没和任何人睡过同一条被子。 耳旁温野菜语气倒是自在,“折腾这么久,五更天鸡都该叫了,我抓紧睡会儿,你也快睡。” 说罢不久后,就响起了平稳绵长的呼吸。 徒留喻商枝在暗夜里睁着眼,与眼前的墨色对视良久。 *** 月落日升,婴孩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喻商枝睁开眼,刚睡醒的人总是有些昏沉,手一动摸到又软又热的东西,他才猛地记起来,床上还有一个人。 赶紧缩回手,一时不敢想方才是碰到了哪里。 枕边人也醒了,嘟囔了一句“什么时辰了”,才揉着眼睛坐起来。 喻商枝的头发被他的手压到,吃痛地“嘶”了一声。 “啊!”温野菜连人带被子一下子闪出去两寸,自己不好意思道:“睡迷糊了,忘了你也在这屋。” 说完又忍不住琢磨,昨晚自己睡得太沉,也不知睡熟了两人情形如何。 他揉揉鼻子,喻商枝身上萦绕着一股丝丝缕缕的草药味,说不上来,但好闻。 一夜过去,自己身上好像也染上了些。 更像是一家人了。 起床后,两人没耽搁,喻商枝简单洗漱后就去了正屋看小蝶哥儿。 过了没多久,温二妞和温三伢依次醒了。 后者昨晚听见了声响,可没敢出门,怕吹风了又生病。 还是温二妞隔着窗户和他讲了两句,他才安心。 如今早起,温二妞知晓大哥忙着,遂自己先去灶房架起小泥炉,把家里两个人的药熬上。 继而转身烧水,琢磨着准备早食。 家里还有没吃完的杂面馒头,架上笼屉热一热,下面煮粥。 前些日子泡的酱疙瘩差不多可以吃了,配粥配饼都好,她咂咂嘴,有些馋了。 大旺和二旺摇着尾巴在院子里转圈,把三个主人挨个蹭了一遍,最后停在灶房门口坐下等饭。 屋里,白屏抱着的小蝶哥儿刚哭完一场,尚在抽噎着。 胡大树一脸手足无措地凑在跟前,看夫郎哄孩子。 等到喻商枝被温野菜扶着匆匆进来,方像是看见了定心丸。 “烧退了么?”喻商枝坐下时问道。 “退了退了!和您说的一样,不到一个时辰就退了!不是我说,喻郎中您真是神了!” 胡大树的感激是真心实意的,喻商枝只听有关病患的结果,知晓没再发热就放了心。 “孩子退了烧,自然就饿了,哭大约是因为这个。你们平日里喂什么,去准备些来,和吃药不冲突。” 胡大树一听,赶紧小跑回家拿小瓦罐,预备去二柱子家买今日的羊奶。 留下白屏抱着孩子,面对喻商枝这么个高大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温野菜见状,就也坐在了床上,挨着白屏。 “商枝,你不用给蝶哥儿把把脉么?” 这疑问温野菜早就有了,他见郎中看病,都是先把脉的,怎么到了小蝶哥儿这里就变了,难不成小孩子没脉么? 他这么一问,白屏也好奇地看过来。 “三岁以下幼童的脉象都是不作数的,所以小儿生病不必摸脉。”他解释过后,面前两个哥儿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不过还有另一处需要看。”喻商枝撇过脸,掩唇咳嗽了几下。 “我眼睛还未好,菜哥儿,你帮我。” 温野菜抬起头,一脸惊讶。 片刻后,白屏把小蝶哥儿抱到了窗下,这里有光,看着清楚。 只见喻商枝捏起小蝶哥儿软乎乎的小指头,露出食指内侧,稍用了些力气,轻轻捋动,口中解释道:“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小儿不用摸脉,常以望指纹代替。昨日夜里太暗,看不清楚,菜哥儿,一会儿你就帮我瞧食指里侧,这一条线。” 喻商枝修长的之间比划了一下,“迎着光看,能看到一条纹路,告诉我颜色,长短到哪个指节。” 转而又怕孩子小爹对温野菜不放心,补充道:“白屏也一道跟着看看,这个不难,学会了,日后孩子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自己学着瞧。这样找到郎中前,心里就有数了。” 温野菜和白屏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对视了一眼。 在他们心里,郎中看病是顶厉害的事,那些老郎中都留着山羊胡,眯着眼睛把脉,最后再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出结果。 怎么被喻商枝一讲,好似这事简单的他们也能做? 对于这事,喻商枝不觉奇怪。 上辈子的网络时代,各类科普满天飞,短视频也发达,想知道什么,动动手指就能学到。 医学精深,非简单便能参透。 可一些寻常的医学常识,在脑子里装一些,没坏处。 只是这失明对于行医来讲,实在耽误事。 小蝶哥儿年岁太小,情况特殊,只能使一使这权宜之计。 望指纹有一句口诀是“浮沉分表里,红紫辨寒热,淡滞分虚实,三关定轻重”。 浮沉、淡带不好解释,余下两个简单些。 捋了一会儿,凭借经验,喻商枝估摸着指纹显出来了。 于是就让跟前两个人抱起孩子,迎着窗子透进来的光看。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两个哥儿看了半天,方勉强说了个结果。 道是瞧着纹路是青紫色,没超过靠近虎口的第一道指节横纹。 “和症状对上了,也不严重,回去吃一阵子药便好了。小孩子就是这般,容易生病些,没什么大碍。唯独有一点,这时节天变得厉害,忽冷忽热,最要紧的是别再着凉。” 喻商枝点点头,认可了他们的观察。 温野菜拍了拍白屏的手背,“商枝都这么说,那就是没事了,小蝶哥儿福气厚着呢。” 白屏生养了孩子,性子也不似温野菜这么坚强,孩子一病就多愁善感了些。 这会儿想到小蝶哥儿性命无碍,又不禁湿了眼睛。 温野菜最不擅长应付这局面,他会说些安慰话,可就那么几句来回说,不太够用。 思前想后,决定岔开话题。 “接下来是不是要写方子了?我去叫三伢带着纸笔过来。” 哪知刚一起身,院子里两条狗齐齐叫起来。 “这是怎的了?”温野菜眉头耸起一到浅浅纹路。 大旺和二旺叫出这等动静,定是有生人上门。 必不是胡大树,因为这一夜胡大树出入几次,大旺和二旺肯定记住他身上的气味,不至于如此紧张。 屋里静谧,外面嘈杂,隐隐约约地,能听见汉子与妇人的争执声。 白屏侧耳听了一会儿,脸色一变。 “坏了!” 没等他解释,院门被人砸得震天响,有妇人扯着嗓子假模假式地哭喊道:“没天理了!菜哥儿这黑了心肝的,居然和他家那野男人,一道骗我老胡家的钱!” 8 闹事 这下不用屏哥儿解释,温野菜都听出来的人是胡大树那不省心的老娘——胡金氏。 屏哥儿抱着孩子面露仓惶,“多半是大树回家拿钱去打羊奶,又被娘看见了。她惯常这样,瞧见我们给蝶哥儿花钱,就要念叨几句。只是……只是……” 哪成想她会闹到温家门口来! 胡金氏向来爱四处生是非,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 她家男人死得早,一个寡妇拉扯大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按理说确实不容易。 后来孩子长大,儿子娶亲,闺女出嫁,日子早不似从前那么穷了,轮到她享福。 偏偏她本性刻薄小气,成日里折腾得家宅不宁,如今还要出来现眼。 这老太婆在胡大树夫夫面前可以用孝道压人,温野菜可没必要给她这个脸。 “你们在屋里坐着,我出去和她说道说道。” 温野菜素日笑起来神色飞扬,冷肃起来,那股子打猎为生,沾染热血生铁的悍劲儿就透出来。 他心里明白,胡金氏敢在自家叫骂的缘由,和过去每一个想骑在他温野菜头上的人一样。 他温家没人,上面爹和娘走了好几年,行长的是他一个哥儿。 唯一的男丁三伢年幼不说,还是个药罐子。 亲戚都在外村,且一概靠不住,平日里不添堵就不错,真挨了欺负,也没人给他们撑腰。 所以温野菜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想在村子里立足,是要豁出去拼的。 这种情形他这几年见多了,没打过怵。 何况家里还有大旺和二旺,两条见过血的猎狗放出去,就算来十个汉子堵门他都不怕。 温野菜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就要往外冲,走到半路,被人叫住。 “给小蝶哥儿看诊的人是我,她既因为此事发难,我也该和你一同去。” “你去做什么?”温野菜想也不想就反问,语气还挺冲。 他旋身看到喻商枝,坐在那里,气质闲静,像副美人画。 况且这人病着,眼睛看不见,自己好生将养着的小相公,怎舍得推出去与那泼妇对峙? 温野菜虽一副“你出去也是添乱”的语气,可喻商枝不恼,主意也没变。 他径自站起身,看样子也不让温野菜扶,自己执起木棍,摸索着就要往外走。 温野菜没成想自己被无视,憋着一口气,哪还在原地留得住? 大步迈出去,一把搀住了喻商枝的胳膊。 “你去便去,不过要紧站我身后,别看胡金氏一把年纪,可是个不要脸的,谁知会做出什么。” 喻商枝对温野菜这种护犊子的语气表示无奈。 “菜哥儿,我比你年长,你不必如此相护。” 温野菜不假思索道:“定亲时看过八字,你不就比我大上一岁。你这小身板,连我都比不过,现在又是个睁眼瞎,我不护着你,你看你能全头全尾地从家门口走到村口吗?” “……” 喻商枝现在不太担心温野菜了,这一张小嘴叭叭的,吵架定不会输。 两人出了堂屋,走到院子中间时,外面的吵嚷听起来愈发分明。 这个时间村里人早就醒了做活,下地的、上山的、放牛的、赶鸭的,各有各的忙。 不少出了门听见动静的,都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计,围过来看热闹。 胡大树的黑脸因为生气而发红,在家里母子俩已吵过一通。 他大哥胡大石天蒙蒙亮时就拖着柴火去镇上卖了,大嫂有儿子傍身,在家硬气,跟着煽风点火,偏偏胡大树还不能拿她怎么样。 后来他娘非要去温家讨说法,胡大树拦不住,更不好对亲娘动手。 眼下事情成了这副模样,他深觉算是没脸见人了! “娘!我请喻郎中给蝶哥儿看病,给人付诊金这是天经地义,人家哪里骗了钱?你快回家去行不行!” 胡金氏不甘示弱,当即吼了回去。 “蝶哥儿哪里有病?我昨晚上怎么一点动静没听着?别以为我不知道,白屏那小蹄子成日跟你吹枕边风,哄着你把个赔钱哥儿捧在掌心里,屁大点事就要动银钱!儿子,你糊涂啊!” 她骂完又指着温野菜的院门跳脚道:“白屏成日里和温野菜混在一起,我早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温野菜不要脸皮,不知哪里勾搭了野汉子,半死不活地还敢抬进家门。你一口一个郎中,你又知道那姓喻的是什么东西!还郎中,我呸!不过是合起伙来哄骗你掏钱!” 耳闻胡金氏说得越发离谱,喻商枝面沉如水,也加快了朝前走的脚步。 他心知有温野菜在一旁,必不会摔了碰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门口,大旺和二旺一左一右将两人拱卫其中,温野菜一把推开门。 因家中有狗,栅栏门扎得密实,时常加固。 胡金氏站得近,险些被门拍到脸上,连连向后退。 她大惊失色的同时,缺德到底,竟就这么顺势跌坐在地。 “我一把老骨头,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演到这里,连围观的不少村人都没眼看了。 胡金氏是撒泼打滚的一把好手,和村里不少人都生过怨怼。 然而他们里大多数人虽看不上胡金氏,同时却也瞧不上温野菜。 一个哥儿,不安于室。 胡金氏骂喻商枝是他勾搭的野汉子,其实不过说出了许多村人背后的议论。 何况温野菜那上门的相公,那日生死不知地抬了进去,有没有气都不知道呢。 怎么过了一日,还真当起郎中给人看病了? 大家脚底仿佛生了根,一个个都不走,为的自然不是看胡金氏骂街挑事。 而是想看看温家的上门儿婿,会不会露个面。 很快门开了,想看温野菜笑话的,想看喻商枝模样的,都如了意,议论声戛然而止。 没想到温野菜这丑哥儿,竟能寻到如此俊俏的汉子,简直似个神仙人物。 在场的姐儿和哥儿简直都要被这张脸晃花了神,光是看着就能让人闹个红脸。 可惜还没等看个够,一边的温野菜已然骂将起来,夺去了大家的注意力。 “怎么就要你命了?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明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还不积点阴德!一大早的正事不干,就知道到旁人家门口找茬撒泼,这有些人啊,就是年纪越大了,反而越不要脸皮!” 紧赶慢赶出来帮腔的温二妞也跟着啐道:“呸呸呸!不要脸!” 胡金氏没想到温野菜还真带着那姓喻的过来了,她用眼神剜了一下两人,一对眼珠子左看右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登时一拍大腿。 “乡亲们,你们快瞧瞧!还说这两口子不是骗钱的,这姓喻的,他居然是个瞎的!” 瞎子怎么能看病呢? 胡金氏像是发现了什么顶天的大秘密,恨不得喊的全村人都知道。 “啊?菜哥儿找的汉子,病歪歪的也就罢了,怎么还是个瞎子?” “若不是这般,谁家有手有脚的汉子,会给这样的老哥儿家当上门儿婿?” “现在可不是说他上不上门的时候,胡金氏素日是嘴上不积德了些,可这回闹的,我怎么倒觉得有些道理?” “谁说不是!我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过瞎子算命,可没听说过瞎子瞧病!” 村民们一时都信了胡金氏的说辞,觉得温家的人理亏。 顿时一个个越说越起劲,到后来议论声也不朝下压了,仿佛专门说给温野菜和喻商枝听的一般。 一口一个瞎子,这不是戳人痛处又是什么? 温野菜只觉得这群人说到自己脸上时,自己因听惯了,反而一时还算心平气和。 可这回指着喻商枝的鼻子说人是瞎子,心头的怒火简直蹭地一下就烧到了天灵盖。 温二妞在一旁见自家大哥半晌不说话,只一味冷冷瞪着胡金氏,心道不好。 他这大哥脾气烈得很,什么时候不说话了,才是最吓人的! 就在她默默弯腰,想要去拽紧大旺和二旺的绳子,免得大哥气急了放狗咬人时,有人出乎意料地向前一步,直接将温野菜挡在了身后,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老太太,你若不信在下的医术,冲我来就是,欺负哥儿姐儿的算什么本事?” 胡金氏一张嘴,唾沫星子就乱飞。 “我一个老婆子没本事,你倒有本事得紧!看你这样子,八成是靠一张面皮拐带身边的老哥儿动了心,你们两个又纠结在一起,装什么郎中瞧病,着实坏了肚肠!” 喻商枝听她顾左右而言他,便知胡金氏今日来的目的。 八成是一方面为了给屏哥儿立威,以及教训偏向夫郎,不听老娘话的儿子。 一方面,揪住自己不放,想讹一笔银钱。 自己对于斜柳村,仍是个外人。 村民排外,更容易相信胡金氏的构陷。 蝶哥儿的情况现在已稳下来,村民愚鲁,又去哪里证明他曾经病得凶险过? 若说可以请另一个郎中来验证,离此最近的草医就是那招摇撞骗的吴郎中了,不如不请。 喻商枝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医闹的人,只是多半很快就被保安拖出去,再派律师团队去普普法。 那些人中大部分心里明镜一般,道理都懂,可总抱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心思,觉得医馆重视声誉,会更乐意用钱解决。 至于如眼前这样当街撒泼的,全然无理取闹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其实反而好对付。 喻商枝揣起手,面上露出淡然有礼,八风不动的神情。 心下已有了计较。 “在下不才,念过几年书,姑且识得几个字。你这老妇既胡搅蛮缠,那我便同你从头论道理。” 9 村长 乡下识字的人屈指可数,因而只要不是纯粹的文盲,就算没有功名在身,也会让人高看一眼。 喻商枝这般讲后,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温野菜趁机冲众人嚷道:“乡亲们,都安静些!听我相公说!” 大庭广众之下,相公都叫上了。 喻商枝嘴角默默颤了下,这才接着道:“咱们先说其一,你明里暗里说我与菜哥儿是私相授受,然则我们有媒婆作证,更有红纸婚书,成亲前六礼俱全,任谁来看,皆为明媒正纳,礼数半点不错。” 胡金氏瞪着怨毒的眼,想说什么,但被温野菜一记刀子似的眼神钉了一下,最后终究只动了动嘴唇。 “其二,你指责我假扮郎中,骗取钱财,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自幼学医,至今十年有余。师父也是邻镇有名有姓的草医郎中,任你们去打听。” 这时,人群中有那好事的当真问道:“你那师父姓甚名谁?” 喻商枝坦然报出原主养父的名姓,“我师父姓秦,先前我随他一道住在隔壁梧桐镇下的半坡村。” 人群中有人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巴掌。 温野菜看过去,见是村里磨豆腐为生的桩子家媳妇。 不过除了平日买豆腐时会打照面,其余并不相熟。 只听桩子家媳妇道:“我想起来了,我家中小妹就是嫁去半坡村的,去年时她回娘家,还提过她公爹身子不好,下地时扭了腰,就是村里一个姓秦的郎中正的骨。本以为从此下不得地了,没想到在家躺了一个月,如今和没事人一般。” 喻商枝闻言,搜寻着原主记忆,还真想起来了这一茬。 他颔首道:“确是我师父去看的诊,当时我也跟着一道去的。” 桩子家媳妇是个爽利人,当即便道:“依我看,那秦郎中是有本事的,他徒弟也差不了。” 同桩子家媳妇相熟的几人,闻言都纷纷应和。 村里人就是这样,人人都是墙头草。 看热闹时觉得哪边人多,就往哪边倒。 胡金氏瞪大双眼,不知怎的喻商枝两句说完,好些人就不站自己这头了。 不等她想出反驳攀扯的话,喻商枝已继续说下去,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此时却凝出如有实质的讥讽之意。 “昨日深夜,蝶哥儿高热惊厥,抽搐吐沫,几乎丧命。胡大哥夫夫深夜来我家叫门,那会儿村子里连畜牲都进窝歇了,除了虫子叫再无别的动静,想必胡大哥夫夫敲门哭诉的声响,不止一家听到了吧?”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里不少人都互相交换了眼神。 其中更是有就住在温野菜隔壁,刚刚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的许家婶子苏翠芬高声道:“不知别人,反正我是听见了,孩子他爹,是不是?” 苏翠芬一胳膊肘捣向自家结实高大,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相公,许鹏连连点头,声如洪钟。 “没错,我和我媳妇都听见了,不仅听见了叫门,再往前还听见蝶哥儿哭个不停。” 别看许鹏木讷老实,许家可是斜柳村的大姓,连村长都是许家这一任的族长。 最关键的是,许鹏还是村长许百富的亲侄子。 这么一个与村长沾亲带故的人,都站出来替温家说了话。 一时间,好几家都出了人作证。 其中有住在温野菜家附近的,也有住在胡大树家附近的。 “我听见蝶哥儿哭得厉害,还和我家那口子说呢,就算是闹觉或是饿了,孩子也断断哭不成这样!” “大树他娘,你一口一个没听见动静,说小蝶哥儿没病,昨夜里我可是听见你在院子里骂屏哥儿呢。” 胡金氏一口唾沫吐向方才挑明她撒谎的人,害得人家赶紧往后蹦了一步,顿时也恼了。 “你这老泼皮破落户,恶心谁呢!” 但见胡金氏梗着脖子道:“就是听见了,那又如何?谁家孩子没个病啊灾啊,又哪里见人人都去巴巴地请郎中?小娃娃生病,饿上两顿就好了!那蝶哥儿夜里不就是嚎了几嗓子,还把花钱买的羊奶给吐了去,这也算病?都是姓喻的和温野菜胡诌八扯的骗人话罢了!” 这一秃噜话刚说完,四周突然安静了一瞬。 胡金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捂住了嘴—— 她说漏了! 只见人群里,已冷眼旁观了半晌,惯常和她不对付的刘阿奶老当益壮,怪声怪调地接茬。 “方才你不是说夜里睡得死挺了,半点动静没听见,非说小蝶哥儿没病么?这会子怎么变成,听见娃娃哭不说,连吐了奶都知道?” 事已至此,谁都听得出胡金氏谎话连篇了。 胡大树已经顾不上面前的泼妇是不是自己的亲老娘,忍不住上手去拉。 “娘,快些跟我回家,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胡金氏头发都扯乱了,扯着胡大树的衣服哭嚎道:“你这丧良心的白眼狼,居然这般说你老娘!是不是白屏那小妖精教你的,你说是不是!” 现场乱作一团,最后止于一人中气十足的怒喝。 “正是农忙的时候,谁一大早就在村里闹事!” 村民们顿时哗然一片—— 竟是有人把村长喊来了! 而许家的小儿子狗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泥鳅似的钻进了人群。 许百富这个村长是从他爹手里接过来的,日后若是不出什么大的岔子,八成也要继续传给他家大郎。 许家在斜柳村的地位毋庸置疑,许百富亦严肃公正,多年以来,养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面容。 他一出现,叽叽喳喳的人们顿时闭了嘴。 “大伯。”许鹏站得靠前,又与许百富关系最近,率先打了个招呼。 许百富向来对他这个侄子印象不错,是个好庄稼把式,老实稳重,勤劳肯干,娶的媳妇也贤惠。 “嗯。”他点头应了,转而扫视一眼全场。 今早上他吃完早食,正打算抽完手里的这袋子旱烟,就去田里转一圈、 后来刚咂了没几口,村里几个皮小子就跑过来,说村里有人生事,围了好多人看热闹。 斜柳村六七十户,不大不小。 平日里也不少口角争斗,可是闹到一大群人围着看的事还是少数。 许百富当即搁下旱烟袋,跟着这帮小子出了门。 如今到了地方,第一眼先是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胡大树他娘胡金氏。 许百富看见这爱生事的婆娘,便一个头两个大。 第二眼,则扫到一个陌生面孔。 兴许是失明的人其它感官真的会更灵些,喻商枝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看向自己。 许百富皱着眉头踱步上前,将喻商枝打量一番,问道:“你是哪家的后生?不是我们村的罢?” 没等喻商枝答话,温野菜就抢白道:“村长,他叫喻商枝,是我们家的上门儿婿。” 许百富粗眉毛一挑,前日菜哥儿娶亲,纳了个相公,这事他是知道的。 后来听说那新郎倌吐了血,就剩一口气了,自牛车里被抬进了家,他还同媳妇感叹了两句,说菜哥儿这孩子着实没福气。 结果如今一看,人约莫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就是眼神不往人身上落,眼睛多半有点毛病。 他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 一个哥儿家的私事,只要不违礼法,轮不到他一个当村长的长辈插手。 “究竟是怎么回事?”许百富瞅了一眼胡金氏,发现她像霜打茄子似的,没了以往和人骂仗的气势。 正疑惑着前因后果,就听那姓喻的后生落落大方地开了口。 喻商枝将这事从昨夜胡大树夫夫上门求医说起,一路讲到胡金氏构陷他与温野菜的一番言辞。 在听到喻商枝给小蝶哥儿行针治病时,许百富上了年纪后略微佝偻的背,仿佛一下子挺直了些。 “你当真是个已出了师的草医郎中,会瞧病的?” 又狐疑道:“我看你这眼睛这会儿瞅不见,不碍事?” 喻商枝微微侧首,摆出一副认真聆听许百富说话的姿态。 “是耽误些事,可无伤大雅,‘望闻问切’四字,乃是相辅相成,并非缺一不可。何况过些时日,几副药下去,眼睛也便好了。” 许百富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必不是作假,不由地心中一喜。 这喻小子懂医术,而今又入赘给了温家,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斜柳村,日后也有住在村里的郎中了! 村里的草医一向少得可怜,一个镇子下面几十号大大小小的村落,还不一定能匀得上两个郎中。 斜柳村离凉溪镇也不算近,许百富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不晓得见过多少人因为等不到医治,蹬腿没了。 况且,哪个村子里若有个草医,其它村子的人都会敬重些。 他这个当村长的,腰杆也能因此变得更硬。 这么一号人物,那是万万不能得罪! 往后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得罪了郎中,还有的好过? 许百富想清楚了后,一下子板起了脸,冲喻商枝与温野菜道:“你们两口子放心,我既来了,就定会你们家做主!” 再看胡金氏仍坐在地上,头发也被风吹乱了,一脸狼狈。 许百富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胡大树道:“你老娘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不成?自家夫郎和孩子都顾不好,一早起来在村里丢人来了!还不快先把你老娘扶起来,这副模样,是想给谁看?” 胡大树挨了村长的训,憋着一口气,上前再度拉胡金氏起来。 可胡金氏只是捂着脸,哭哭啼啼个不停,念叨她那早死的男人,说什么孤儿寡母,谁都能踩一脚,日子过不下去的话。 屁股底下像生了秤砣,竟是如何也拽不动了! 胡大树咬紧了牙关,看她这副模样,想到村长方才说的话。 是了,他连自己夫郎和孩子都照顾不好,算什么堂堂正正的汉子! 过往屏哥儿嫁过门后受的那些委屈,亲生哥儿受的嫌弃,这会儿尽数都在眼前演了一遍。 胡大树胸口起伏,最终一把松开了拉着胡金氏的手,“娘,你非要陷我于不义,那就也别怪儿子我不孝了!” 说完他就转身看向许百富,用极重的语气道:“村长,当着您的面,我胡大树说个实在话。喻郎中和菜哥儿是我家蝶哥儿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我们夫夫两个此生不忘!今日,趁这个机会,更劳烦您做个见证,我胡大树,要分家!” 10 发现 胡金氏惹出的闹剧,竟是以胡大树要分家作为了结,任谁最早也没想到。 他喊出这句话不久,屋里头的白屏也终于坐不住了,跑到了院子里,夫夫两个抱着哭了一场。 胡金氏一听老二居然想分家,更是发癫似的,远远指着白屏骂得极脏。 在她看来,自己儿子原先又听话又孝顺,自从娶了夫郎过门,就像变了一个人,处处和自己作对。 “你个狐媚子!贱皮子!当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答应了这门亲事!你嫁过来就是要害我们老胡家,要害死我!” 许百富听不下去,当即指使几个村子里力气大的婆娘将人拉走,带回家去,又让人去喊胡家现今说话算数的耆老。 她胡金氏不是爱倚老卖老么?那就让胡家比她辈分高的去教训。 只要还想在村子里立足,便永远绕不开宗族规矩! 胡金氏很快被拉走了,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百富回头劝胡大树别冲动,这分家可不是玩笑话。 按理说,爹娘只要还有一个在世,就谈不上分家这事。 谁家要是强行分了,要么是爹娘偏心搅得人日子过不下去,或是兄弟阋墙,索性分了干净。 就连白屏也不舍得因为自己,让相公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然而胡大树铁了心,直言这个家非分不可。 许百富心道这娘俩,有一点倒是很相像,那就是都犟得和头驴一样。 一行人即将往胡大树家去,临走前,喻商枝叫来温三伢,给小蝶哥儿写了药方,又把太极丸拿出三粒,包好递过去。 小蝶哥儿刚刚终于喝到了羊奶,这会儿躺在小爹怀里,睡得香甜。 胡大树执意要付了诊金和药钱才走,喻商枝依着原主对于秦老郎中的记忆,收了九十文。 其中诊金十五文,太极丸一粒二十五文。 这个价钱已算是很公道,就说那吴郎中,在家看诊,也要收诊金二十文,外出看诊,依照路程的长短要价,上回来斜柳村就要三十文。 而镇上不少药堂医馆的坐堂大夫,没有三四十文更是别想进门的。 因而,哪怕村户人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攒钱再不容易,九十文换了孩子逃过一劫,怎么算都值得很。 许百富带着胡大树一家三口走了后,热闹没得看了,院门外的人也就散了。 苏翠芬和刘大娘进院子住了住脚,无非是跟着骂了那胡金氏几句,又劝温野菜和喻商枝别同她老泼皮置气。 说话时,少不得多瞧喻商枝几眼,再看回温野菜时,眼角眉梢就挂着戏谑的笑意。 方才她们在场的人可都看得真切,胡大树数了将近一吊钱给了喻商枝当诊金。 说句到家的话,上门女婿也好,儿婿也罢,多是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又或是懒汉闲汉。 这小郎中虽说现在眼睛看不见,细胳膊细腿的,不像个干农活的料,可人家懂医术! 往后压根不需要出去劳碌,在家一日看几个病人,少说也有一二百文进账,日子哪能不越过越好? “你这哥儿,可算是捡到宝了。” 苏翠芬在温野菜耳旁丢下一句,便挽着刘大娘的手,说笑着各回各家了。 等把她们也送走之后,家中才是真的安静下来。 昨晚一夜,加上今天一早,可谓是状况百出,兵荒马乱。 喻商枝失眠又早起,倦意缀了满身。 温野菜看在眼里,谁家的汉子谁心疼。 “左右没什么事,你回屋再躺一会儿。” 正屋里的床褥,昨夜白屏带着孩子睡了,还没收拾。 温野菜仍旧将喻商枝扶进了东屋,侍候他重新躺好。 折腾一顿,喻商枝全然没了吃早食的胃口,只说吃药时喊他起来便好。 后脑勺沾上枕头,几乎刹那间就堕入梦乡。 复醒来时,药煮好了。 喻商枝坐起来,默默喝了一碗苦药,最后入口的仍是两颗杏干,甜得口舌生津。 温野菜在一旁说着喻商枝睡时发生的事。 “你这回在村子里出了名,好几家人来门前打听,想找你看诊。我挨个问过,都是些常年的老毛病,倒没什么急症,因你睡着,我便说你被胡金氏气病了,他们就先回了。我寻思问问你,这事上作何打算。虽是郎中不假,可又不是活该受累的,晚些日子不打紧,家里有我,也不缺你赚的这些银钱。” 这事上,温野菜显然已周全地考虑过。 喻商枝的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后才斟酌着道:“我眼睛还瞎着,看诊只怕会有差池。在能看见之前,若非小蝶哥儿那般的危重症,不如暂且就算了。” 温野菜见他的考量与自己相似,心下安慰。 “那我若是再遇着有提这事的,便说你还病着,不方便。正好趁这时候,你好生将养着。” 喻商枝颔首道:“就依你说的。” 手指却在不起眼的地方,被被褥所掩,一下下轻巧地敲着床面。 自己怕是不会在斜柳村留太久,这开门行医,怕是也成不了真。 姑且……先这么说着罢。 温野菜对喻商枝的心思丝毫不知,闻言默不作声地抿了抿唇,显出两盏梨涡。 他起初属意招个赘婿进门,就是不想做那盆“泼出去的水”。 没爹没娘的哥儿,去了婆家哪能不受欺负? 若他再怀不上个一儿半女,三年期一过,一纸和离书,只得乖乖滚出门。 更别提他还有二妞和三伢,自己出嫁了,弟弟妹妹怎么办? 他爹温永福本是拦马沟村温家抱养的儿子,上面是一个长哥儿,一个次女,眼看就要无后,逼得没办法,从隔了好几支,迁居斜柳村的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一个死了爹娘的苦命小子。 刚来时,因是当亲儿子养的,得了不少偏爱。 哪成想又过了两年,他被断定再难生育的祖母温赵氏居然怀上一胎,还是个男孩。 一下子,温永福成了温家没人管的小白菜。 温老头和温赵氏,张口闭口就是养育之恩,温永福给温家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好处全给了四弟温永贵。 后来温永福自个儿得了个机缘,师从老猎户学了一手打猎手艺,足以安身立命,养活家小,便提了分家,一番伤筋动骨,好歹逃了那吃人的地方。 他无处可去,便还是回了斜柳村。 早死的爹娘留下的房子起先被亲戚抢占,待他回来时早就破败不堪,无人在意。 温永福住进来,一点点地打拼,盖出如今的土屋茅舍,生了三个娃娃。 可惜他早早撒手去了,没过几年也将媳妇接走,是斜柳村谁都晓得的苦命人。 所以温家是没有根的。 若是让二妞和三伢落在这群亲戚手里,那他还不如咬牙缴那满十八后翻了倍的婚税*算了。 而招赘就不一样了,汉子进自己家,日后生了孩子也跟温氏姓。 这个家里,做主的还是自己。 他找花媒婆说媒时,也说过要个性子软和的。 如今喻商枝张口就是听他的安排,他哪能不欢喜? 白日里赚了诊费,也给了他,说是当做家用。 翠芬婶说得没错,自己可不是捡到宝了么? 喻商枝吃了药后用了些汤饭,温野菜见此间无事,遂出门挑水,温二妞在后院打扫鸡窝。 而喻商枝趁这个时候,给独留在家里的温三伢把了脉。 其实只一副药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的,不过第一次把脉时总归有些匆忙。 这回他又细细诊了一遍,问了更多的问题后,才示意三伢收回手。 “就按这个方子先吃上半个月,再做调整。对了,以前做没做过艾灸?你夜里睡时不舒坦,睡前做一下艾灸,能睡得好些。” 温三伢答道:“从前去镇上医馆做过两三回,做完觉得手脚都暖了,挺舒坦的。不过去镇上麻烦,那艾条,一根就要十文,太贵了。” 这些话,也就是温野菜不在家他才敢说。 大哥能挣不是假,可自己的病更是个无底洞。 温三伢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不是自己每日都要吃药,大哥就不必那么辛苦,想必早就能给家里再买几亩良田,盖起青砖瓦房,再给二妞早早攒出一笔丰厚的嫁妆。 他曾有一次赌气说不治了,被大哥用力打了下屁股,狠狠地数落了一顿。 那是记忆里,大哥唯一一次对他发火。 喻商枝摸了摸温三伢的发顶,感慨于他的早慧与懂事。 毕竟再早几年的时候,他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童,居然却已操心起家中的银钱用度了。 思及自己住温家的,吃温家的,连喝的药,也是温野菜花钱抓的。 假以时日,自己若真的能解了婚约离开,哪怕银钱还得清,人情却更重。 除了给三伢看病开方子,他或许也该做点什么,帮温家想个除了补贴家用的法子。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法子,最好是干不了农活的温三伢也能帮得上忙的。 他心思动了几番,很快有了主意,此刻只对温三伢道: “艾条这物进了药铺医馆,自然就贵了,其实做起来不难。不过做艾条需用陈艾,陈上三五年才可用,眼下是来不及。但赶明儿去采些艾草,回来睡前泡泡脚也有用。” 艾草遍地都是,这个不要钱。 温三伢一听能给家里省钱,表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多。 他现在对喻商枝多了几丝佩服和依赖,所以把完脉,他也迟迟没回自己的屋。 喻商枝不介意和这个聪明的孩子所相处一阵,知他爱读书习字,遂顺嘴教了他两首汤头歌。 《汤头歌》是一本古籍,依照原主的记忆,此间异世应当是没有的,但有类似的方剂歌诀汇总,只是叫别的名字罢了。 这些歌诀都编撰的朗朗上口,温三伢默念了几遍,觉得好玩,还想写下来。 只是笔墨贵重,他不想随意浪费,就用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写着玩,遇到不知道的字,便抬头问喻商枝。 “华盖麻杏紫苏子,茯苓陈草桑白皮;风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迟疑……” 童声稚嫩,萦绕耳边。 等汤头歌背熟了,他的眼睛看向喻商枝的药箱。 里面放着一排小药瓶,每个上面都贴着字,令他很是在意。 “喻大哥,我能看看你的药箱么?” 药箱而已,无甚贵重,“你看便是,不过小心别磕碰了药瓶。” 温三伢开心地答应下来,依次拉开药箱上的小抽屉,去看里面都放着什么。 只是拉到最下面一个时,抽屉却有些滞涩。 他以为是自己身体不好,力气小,便想多用点力气将其拽出来。 结果一下子使大了劲,那抽屉脱框而出,直接掉在了桌子上,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发出震耳的声响。 温三伢当场吓傻了,自己闯了大祸,弄坏了喻大哥的东西,别说喻大哥会生气,大哥回来也会打自己屁股的! 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喻商枝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倏地坐直了。 “怎么了三伢?什么摔了?” 温三伢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因太过紧张而呼吸急促,拼命地咳嗽起来。 喻商枝看不见,听到温三伢的咳喘声就知他突然犯了病。 他忙摸索着起身,探到温三伢后将人揽到怀中,一边教他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一边按压穴位。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温三伢身子一软,缓过来了。 他小脸煞白,终于能够说话,眼泪汩汩往外涌,抽噎道:“喻大哥,对不起,我把你药箱弄坏了。” 喻商枝还当是什么事,令这孩子吓得病都犯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当即安抚道:“坏了就修,不是什么大事,别害怕。” 温三伢抹着眼泪,声调依旧抽抽搭搭,打着哭嗝。 “有一个,抽屉掉了,嗝,不知道摔坏没有。” 喻商枝给他顺着背,“摔坏了也没事,一会儿咱们一起捡起来放回去就是了。” 在他的安慰下,温三伢终于相信自己不会被责怪了。 11 婉拒 四大名香,沉檀龙麝,自古有之,麝香便是其中之一。 麝香取自雄麝的香囊,数量稀少,开窍醒神,活血通经*。 就算是在麝已经可以人工养殖的现代,一克麝香的价格都在数百元,遑论现在。 之所以称之为“一粒”,是因为这块麝香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至多也就是十克的重量。 看着不起眼,但怕是拿出去也能卖个几十两银子。 也不知原主的师父兼养父是从何处寻来的稀罕物,称得上是一个乡野草医压箱底的东西了,当传家宝都不为过。 喻商枝猜测,这个锦盒之前大约是被藏在了药箱的暗格里。 正因如此,原主才始终没有发现,不然早就拿去换了银子赌钱用了。 若非三伢搞出的小小意外,怕是喻商枝自己也不会知道,这看似朴实的药箱里还藏着这么一件东西。 锦盒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中,一时间,思绪团团浮至脑海之中。 若拿这粒麝香换得银钱…… 自己的好几个问题,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知晓温三伢还在一旁提心吊胆,喻商枝温声道:“三伢莫担心,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之前一直找不到的东西。” 他晃了晃锦盒,笑容雅淡。 温三伢的心情一下子多云转晴,“真的吗喻大哥?” “自然是真的,所以咱们把药箱收好,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不会告诉你大哥,你也不要说,他就不会知道了,好不好?” 温三伢当然说好。 一场小小的意外便就此平息,没有停歇的只余喻商枝心里的风波。 *** 屋内的宁静不久后再度被打破,院子里的大旺着急地叫了几声,叫法和家里来了生人不太相同。 很快,喻商枝就听到了温野菜同大旺说话的声音。 等到院子里的人将家里的大缸里填满水,再进屋时,喻商枝就把新冒出来的想法同他说了。 他以需要些艾草做引子,建议温野菜兄妹三人,可以同自己学些辨识草药的知识以及炮制方法,以后上山打猎也好、挖野菜砍柴也好,顺便采些草药回来,拿去镇上售卖,长此以往,家中便可多一项收入。 虽说最便宜的草药,几文钱就可以买许多,但积少成多。 况且村户人家哪里会嫌几文钱少呢? 十文钱都能买好几个鸡蛋了。 本以为温野菜听了会高兴,谁知这小哥儿把手里的水壶重重一搁,脾气说来就来。 “这家里几时轮得到你担忧银钱的事,都说了让你好生养病,我才走一会儿,你就琢磨着怎么操劳,是不是想气死我?” 一句话落下,温三伢扯着大哥的衣袖,小声道:“大哥,你好凶。” 温野菜神情一滞,尴尬地挠了挠脸。 村里人常说他说话冲得很,脾气上来,恨不得两句话把人噎死,这样的哥儿谁会喜欢? 眼下一时没收住,他小心看了一眼喻商枝,生怕他恼了。 喻商枝哪里会和个比自己实际年龄小好几岁的孩子置气,也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于是换了个说法。 “前个你我也商议过日后在村里行医的事,总未见过哪家郎中看过病患,只开方子,连药没得给人抓。只是这药材要采摘、炮制,都需要时日,提前准备起来才好。” 这么一听,好像没得反驳,温野菜拧起的眉毛才落下去,听得喻商枝继续道:“至于做点卖药材的小生意,不过是乡野草医惯常的做法。虽说寻常农户也会采些药材去兜售,但他们大多只识得平常药草,炮制手段也粗劣,因而镇上那些药铺医馆,其实更喜欢从草医郎中手里收购。于药铺,他们省了二次择选处理的工夫,于咱们,便是多了个进项。” 他一番话说的周全,温野菜听后不情不愿地认可道:“你主意大得很,我说不过你。那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和温野菜说话就是这般简单,摆事实讲道理,他不会执拗地不听劝。 喻商枝眉眼轻动,似是想到什么,又很快将目光垂了下去。 他刚刚忽而意识到,怎么没怎么和温野菜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毕竟自己上一世周遭的人,除了病患,尽是些高门里养出的人精。 喻家是医学世家,也是累世书香,底蕴深厚的显贵豪门。 他作为这一辈的长孙,时常并不能专注于专业的一亩三分地。 赶上庞杂的应酬,见面三分笑,只有各自心里清楚,其中有几毫几厘的真意。 说什么话题,先打七八个来回的太极,事实都裹在云山雾罩的说辞里,靠揣摩。 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也没多么怀念前世的日子。 或许是心底也早就厌烦了。 另一厢,温野菜也在心里拨弄小算盘。 现在喻商枝把要在村中行医的事搬到台面上说了,是不是说明他也想好以后该如何踏实过日子了? 以后自己打猎种田,喻商枝行医看诊,三伢的病和二妞的嫁妆都有了着落。 这般想着,温野菜的心情一下子又好起来。 “这事办起来也简单,山上的草药,我也识得不少呢,就是不知你要常备着哪些。若还有别的需要我寻的,你把草药的模样特征告诉我,我遇见长得像的就带回来,你再瞧瞧是不是。” 真论起来,常用的药草也有几十味,是说不完的。 喻商枝便道:“不如先将认识的采回来,我先拣着这些晾晒炮制。” 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嘴艾草的事。 听罢新艾与陈艾的分别,温野菜寻思道:“艾草漫山遍野都是,待我打一筐来。至于陈艾……我想想办法。村里人多会打艾草回来点燃了熏蝇子蚊虫,还会保不齐谁家有那陈年的,忘记用的。” 似是机会不大,不过温野菜说无非见人打听一句而已,不费什么事。 最后,温野菜还不忘道:“只是你要答应我,万万不可累着自己。” 喻商枝淡笑着应了。 这一笑可谓春风和煦,温野菜心中暗恼,该死,怎么这小郎中一笑,他耳朵就烫得像是熟了? …… 喻商枝瞧不见温野菜一直在搓耳朵,只听着他出了堂屋,往后院去了。 鸡舍旁,温野菜将打艾草和采草药的事同温二妞说了。 小丫头小心地将三个新捡的蛋搁在竹筐里,又拨弄了一下里面的稻草,神情跃跃欲试。 “这有什么难的,我原本每日也要出去打鸡草,顺道打些艾草回来就是,大哥你就忙你的去。不过药草,我认得不多,这可怎么办。” 温野菜早就想好,“你喻大哥的眼睛没好,我也不放心去打猎,到时我同你一起。” 他看了一圈鸡舍,拿起立在墙角的铁锹,顺手铲了几下鸡粪,挪到另一边用黄土埋起。 这都是难得的粪肥,村户人不会嫌弃味道难闻,反而都当是好东西。 温二妞轻巧地挎起竹筐,护着里头的鸡蛋。 “好,那赶明一早,我就跟着大哥你上山去。” 说罢又开心道:“以前总不放心三伢自己在家,现在有喻大哥在,心里踏实多了。” 温野菜铲干净了地面,把铁锹放好,拍了拍手上沾的灰。 “你喻大哥自己还是个病人呢,你莫不是忘了?” 温二妞吐吐舌头,“没忘呢,但真奇怪,明明刚认识喻大哥才两三天,现在却觉得他特别可靠似的。” 温野菜见状,顺手揪了一下温二妞的辫子,“你既知道你喻大哥的好,日后也要乖乖听他话,就和听我的话一样,听到没?” 温二妞抢回自己的辫子,嘟嘟囔囔答应了。 *** 晚间吃的时令春菜,马苋菜剁碎包成了包子,配的萝卜丁咸菜。 碗筷收走,消了会儿食,又到了就寝睡觉的时候。 农户的生活便是如此,不仅是为着起太早的缘故。 而是太阳一落,屋门一关,就昏暗得什么也做不成了。 油灯点着烧钱,蜡烛更是金贵,不睡觉又该怎么办? 夏日尚能去院子里借着月光说几句闲话,这会儿夜里还凉着,只有早早躺下才是正经事。 但令喻商枝意外的是,温野菜把正屋收拾出来了不假,可他自己也不打算继续睡东屋的小床,而是也搬到了正屋,一同搬过来的还有那床足够盖住两人的大棉被。 喻商枝听着那被子抖开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让了让。 若说昨晚是不得已为之,那今晚,他说什么也不能再和温野菜钻一个被窝了。 他忖了片刻,主动提道:“菜哥儿,要么从今晚开始,我去东屋睡吧。” 抖被子的声音没了,一道气息逼近,喻商枝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一本正经。 温野菜的调子听起来有些不虞。 “什么意思,你不想和我睡一个床?” 喻商枝轻咳一声,找理由道:“你我虽有婚约却未曾拜堂,现在同房,于礼不合。” 温野菜扫了一眼喻商枝,见他一副克制有礼的模样,自以为猜到了他的心思,当即道:“我知道你这人讲究多,现在眼睛还没好,身上也不爽利,所以又没逼着你和圆房。但你是我相公,我是你夫郎,咱俩睡一起不是天经地义?” 温野菜的用词太直接,喻商枝深吸一口气。 “但是菜哥儿,我是男子,你是哥儿,这……只要在一起,难免有失礼的可能。” 此话一出,面前的哥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意思,我懂的,你们汉子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你别怕,真有那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我也不会觉得你失礼。” 喻商枝:…… 他算知道了,在温野菜这里,靠这样是说不通的。 可他万万不可在这种问题上让步,遂坚持道:“我不想那么不尊重你,所以还是先去东屋吧。” 听到这里,温野菜其实是有点恼的。 可喻商枝又拿“尊重”这两个字说事,又让他觉得,这边是喻商枝和村里泥腿子汉子不一样的地方。 他想来想去,不乐意归不乐意,终究依旧妥协了。 “罢了罢了,既如此,我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喻商枝看样子是决定忍到拜堂之日了,他一个汉子如此,自己作为哥儿,太主动了就落了下乘。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满心想好,等到时候和喻商枝圆了房,最好自己的肚皮也争点气,快点揣上崽,生养的时间在冬日最好。 那时是农闲,也没法去山上打猎,什么都不耽误。 一旁的喻商枝必然想不到,眼下八字没一撇的,温野菜已经想到揣崽的事了。 总之听温野菜不再坚持,他总算松了口气。 最后温野菜执意让他留下睡正屋,自己去东屋,道是那边从小睡到大,习惯了。 就在喻商枝以为这事终于尘埃落定,温野菜要回屋睡觉的时候,却听见屋里传来温野菜翻找东西的声音。 眨眼的工夫,床上支起炕桌,小哥儿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抱在怀里,一晃悠就“哗啦啦”地响。 听起来那声音像是铜钱的碰撞,温野菜隐约有了猜测。 他启唇问道:“这是?” 温野菜语气轻快,“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咱家的钱罐子了。” 喻商枝一愣,难不成温野菜,竟要在今晚这个情况下同自己交底么? 12 阿野 温野菜上无双亲,他便是家中做主的长哥儿。 如今人进了门,又是纳婿,所以挑个时候将家中情形细说与赘婿,往后才好搭伙过日子,想来很是合理。 这件事放在谁家都绕不开,不过别家大多是婆母提点新媳妇或是新夫郎罢了。 只是在喻商枝单方面的,想要与温野菜划清界限这件事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避无可避,喻商枝继续端坐,听听温野菜接下来怎么说。 耳边铜钱碎银泠泠作响,被温野菜倒了一满捧。 “之前一直没得空同你讲家里的事,可到底是一家人了,不该藏着掖着。有些事,先前议亲时也说过,我爹娘早逝,留下这几间老屋,还有三亩薄田。我爹是温家过继的儿子,分家时不占理,一亩地都没分到。后来全靠他打猎的本事,挣下十亩斜柳村的地。奈何爹娘病着时,连带三伢都要吃药,渐渐都变卖。而今余下的三亩,一亩水田种稻,两亩旱田种麦,期间套种些豆子和玉米之类。每年交完粮税剩下的口粮,基本是不够吃一年的,不过没事,等我多攒些钱,就再去置办两亩肥田。” 三亩地确实少,就连以前原主的师父秦老大夫,一个鳏寡老头,都有两亩薄田和一块药田。 至于村子里只要不是太穷的,基本都有十几亩地,少的也有七八亩,若再少,赶上收成不好,没钱买粮家里人就要饿肚子,所以说田地才是农户的立身之本。 说到这里,温野菜的语气也有些沉,但很快精气神又提振起来。 “说实在的,家里花钱的地方是不少,可我也能挣。日后你就安心当你的郎中,不必担忧钱的事。” 本还想为什么温野菜突然要同自己交这个底,现在听来,白日自己说的事仍是引子。 喻商枝嘴唇噙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是决计要走的,到时,势必会辜负温野菜的一腔真诚。 耳边温野菜拨弄着银钱,还在继续讲着。 “上回我去镇上卖猎货,不是得了十八两多的银子么。那次花了约莫四两,剩下的都带了回来,是年后最大的一笔进项了。另外,这里面原本还剩八两碎银子和三吊铜钱,是去年我意外猎到一头大野狼,把狼皮剥了,卖给镇上一家富户,换了四十两。原本这四十两我想压箱底的,不过后来三伢生病,难免动了些,余下的,都是这回筹备婚事花去的。” 这么算来,家里还剩大约二十二两三钱银子。 喻商枝心道,当日那吴郎中拿山参骗钱,张口就敢要五十两,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温野菜打猎的本事,算好了这小哥儿颇有家底,咬咬牙能掏得起,再不济就拿猎物冲抵。 可事实上,温野菜压根就没有五十两。 如今回想,若涉及那日自己真的命悬一线,需要人参吊命,温野菜是不是真的会上当。 事态真发展到那一步,他又要去哪里凑钱? 难不成再去山里捉一头狼么。 喻商枝听温二妞和温三伢讲过温野菜的辛苦。 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流火酷暑,都要进山打猎。 基本每次下山,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伤。 有时是树枝划破了脸颊手臂,有时是被虫蚁叮咬,肿起一个大包。 最严重的一次是遇到了一堵墙那么高大的野猪,逃跑时跌落山沟,膝盖骨头都摔裂了。 郎中说至少在家躺三个月,可温野菜不到两个月又带着狗上山了。 万幸没有留下什么瘸腿跛足的后遗症,可温二妞说现在一到下雨天或是冬日,温野菜的腿就疼得厉害。 可以说,温野菜打猎挣的钱,那都是用命换的。 喻商枝捏了捏眉心,大约因为医者仁心,他蓦地共情了这小哥儿,几乎要替他发起愁来。 一时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不错,是该教给这家人如何做草药生意。 这和打猎一个道理,靠山吃山,风险还要小上许多,不用温野菜,温二妞一个小丫头也干得了。 撇去这些不说,温三伢是个多病的身子,自己出手替他调理地再好,将来也少不了和郎中打交道。 自家若是做草药生意的,和郎中们打好关系,不愁他们不上心。 喻商枝心里一番筹划,温野菜自是不知。 他只是察觉,自己说这些话的初衷是让喻商枝放宽心,可话一说完,对方好像更愁了。 不过小郎中就是一脸愁容,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神的。 譬如……居然有人鼻梁如此又高又挺,感觉淋上两滴水珠,都能径直滑下来。 短暂的一瞬,他看直了眼。 等会过神,又懊恼着自己嘴笨,赶紧换了个话题来讲。 “对了,等你眼睛好了,要在家里替人看诊,需要添置什么东西?我看别的郎中,大大小小的家伙什不少呢。” 他不提醒,喻商枝一时还未想得起来。 这么一说,脑子里就习惯性地闪过那林林总总,其实是不小的开支。 原本想着,等眼睛好起来,开门看诊一阵子也未尝不可,期间若能遇见卖得上价的药材,凑够二十两还了温野菜也不难。 可今日,自己得了那粒麝香。 “这些暂且不着急,我心中有数。” 见他自有打算,也知他在这种事上肯定比自己靠谱,温野菜便没再多言。 话题一顿,喻商枝又想起什么。 “对了,这个忘了给你。” 他从衣襟里掏出白日胡大树给的一吊钱,当时四下忙乱,温野菜不在身边,他便先收下了,后来竟忘了拿出来。 温野菜乐得把九十文又数了一遍后,牵过喻商枝的手,把钱放回他的手心里。 “还是你收着,总不能身上连点花用都没有。” 喻商枝乍一下先碰了温野菜温热的指尖,又握了满手冰凉的铜钱,一热一冷,掌心溢出一丝薄汗。 “我成日也不出门,哪里有什么花用。” 温野菜已经转而去收拾钱罐,大方道:“让你拿你就拿着,你有没有钱袋,我给你装进去。” 说完却一拍脑门,“我忘了,你的钱袋那日沾了血污,洗不干净了,我又怕上面有病气,给丢在火盆里烧了。” 他眼珠一转,莞尔笑道:“正巧,你等等我,我给你做一个新的。” 喻商枝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你还会做钱袋?” 说完就意识到这话不妥,既然眼下哥儿如女子能嫁人,八成也会学针线女红。 意料之中的,听到温野菜为自己打抱不平。 “我何止会做钱袋,我会的还不少呢,打小我娘就教我,以前我家有台织机,我还学过纺线、织布。” 喻商枝得体地浅笑,“那你很厉害。” 温野菜轻轻哼了一声,眼神却躲到另一边了。 事实上他的女红确实差到天怒人怨,至于纺线织布……只能说学过,学没学会不可为外人道。 可汉子都喜欢贤惠的哥儿,自己已经输了样貌了,若连个钱袋都不会做,就算喻商枝是自己的上门夫婿,那也未免太丢人了。 不就是个钱袋么? 他心道,连野狼都能打到,区区一个钱袋有何难。 话赶话,他顺势靠着喻商枝坐下,想这个由头和他多相处几刻。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图样,我给你绣到钱袋上。” 喻商枝觉察到有人不动声色地挨近,衣摆都交叠。 “菜哥儿。” 他无奈出声,又想往另一边挪。 结果衣摆直接被按住了。 “我早就想说,菜哥儿那都是外人叫的,你跟着叫什么劲?” 喻商枝一愣,没想到温野菜在意的是这个。 这几日,他都是跟着其他人喊“菜哥儿”,一时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细想来,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两口子了,这么叫都确实不妥。 这和不愿意同房不是一码事,没什么搪塞之词。 “是我疏忽了,不过我该如何唤你才合适。” 温野菜眼睛没闲着,把对方的眉眼五官细细描画了一遍。 上回觉得鼻子挺直,这会儿觉得嘴唇的形状也好看。 就是看得着吃不上,心焦得很。 目光往下移了移,全因喻商枝看不见,他得以各种放纵。 “这有什么难的,你叫我名字呗。” “……野菜?” 喻商枝叫了一声,一下子温野菜也没有看美男子的兴致了,变得默不作声。 片刻后忍不住捶床,“这名字比起你的,也差太多了些!” 喻商枝一时没憋住笑,顺嘴道:“也不差什么,这名字是我师父给我改的,原本是要叫桑枝,因捡到我那日,他刚好斫了些桑条回去入药。后来嫌‘桑’一字念起来不好听,也不像个汉子名,就改作商枝,但归根结底,缘由还是草药的意思。” 温野菜想了想,也笑起来,“所以你是草药,我是野菜,怪不得花媒婆说咱俩配得很!” 转而又问:“不过你那师父作何给你改名,你改名之前叫什么?” 喻商枝翻了翻原主的记忆,本不想答,耐不住温野菜追问不定,只好一脸菜色答道:“……喻铁牛。” 温野菜因这个名字乐不可支,笑到打嗝。 最后喻商枝看不过去,不得不被迫牵过他的手,比划到内关穴,按摩了好一会儿才帮他止住,还不忘叮嘱道:“手掌内侧,手腕横纹往上两寸,可以理气止痛,不止打嗝,胃痛、呕吐都可以按一按。” 手指将手腕揉得烫红,温野菜面上还挂着笑,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喻商枝看不见眼前情形,只是听不见温野菜说话,诧异道:“怎的了?” 温野菜用力揉了揉脸。 他真是愈发不像话了,竟屡屡对着人发起痴来。 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晃出去后,温野菜摩挲着腕子,良久后才道:“其实,我有个小名,不过爹娘去世后,再也没人叫过了。” 喻商枝听出他语气里的落寞,想到这兄妹三个早早没了双亲,确实可怜,哄孩子似的,接着他的话道:“方便告诉我么?你的小名。” 温野菜无声地抬了抬唇角,似乎陷入了温柔的回忆。 “我打小就不像个哥儿,又淘又野,名字里也有一个野字,所以我爹娘……叫我阿野。” 他说完后,喻商枝片刻无声,又过了些许时候,温野菜听到这两个字如同羽毛一般,飘落在自己耳畔。 “阿野。” 砰地一声,心里好似有一片花,倏忽开了,顷刻间灼灼繁华,燎原遍野。 13 采药 次日一早,温野菜就带着温二妞出门了。 回来时,两人身后的背篓塞满了草药不说,温野菜的手上还拎了一根竹子,预备给喻商枝做个新手杖。 以前那根木棍太寒酸,喻商枝又高大。 自己七尺有余,喻商枝却比自己还高,并肩而立时他的头顶和人家的耳朵齐平。 他上了山便记着找合适的竹子,手里这根就很不错。 一上午的劳作,兄妹二人口干舌燥。 温野菜站在水缸旁一边活动着乏累的腿,一边从里面舀水喝。 结果还没进嘴,就被闻声出门,仍是持着那根木棍探路的喻商枝叫停。 “以后少喝生水,要喝熟水。” 温野菜嘀咕道:“我俩身子壮得很,那热水都是给三伢喝的。” 本以为喻商枝听不见,不料人家一个字没错过。 喻商枝好气又好笑,“这与身子壮不壮无关,生水里有细菌,容易让人生病。” 温野菜嘴上不服,实际已经准备去灶房倒热水了,闻言疑惑道:“细菌是个什么东西?” 喻商枝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现代词汇,当即换了个说法。 “就是很小的脏东西,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温野菜抓了抓脑袋,“你是郎中,听你的。” 话音落下,温三伢已经端着两碗水从灶房里出来,看起来早就准备好了,双手举起来道:“大哥,二姐,喝水。” 温野菜接过,摸了摸三伢的脑袋瓜。 “三伢最乖。” 不得不说,自从喝了几次喻商枝开的新方子,三伢夜里睡得安稳,气色都瞧着比以前好了。 简单休整一番,四人坐在院子里拾拣草药。 喻商枝一一辨识确认,再行分类。 面前很快堆放着几堆草叶,譬如外用于跌打损伤的鸡骨草、止血的白茅根、清热解毒的蒲公英、妇人常用的益母草、治痰热咳嗽的车前草…… 都是最基础且常见的药材,但实用。 农家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寻医问药,大部分时候都是上山挖几棵草药自己胡乱吃下,若是好了就是万事大吉,若是不好就是命该如此。 等这些处理好了,就轮到了最多的艾草。 喻商枝随手都递上摸索着抽了一支,捏了捏手中植物的叶子,摸了摸茎秆,又撕下来一点在指尖揉碎了嗅闻。 艾草植株有着独特浓烈的香气,几乎盖过了其它的所有植物。 大旺和二旺嗅觉灵敏,已经被熏得受不了,远远躲到院子另一角。 喻商枝把手上的艾草丢回原处,“这些应当都是北艾,可用。先找个干燥的地方放着阴干,过个两三日,便可将叶子摘下来存放,家里人睡前都泡一回脚,可以温通经脉,凝心提神。不止是三伢,还有二妞,你是女孩子,从小就要开始注意了,不然以后容易受寒肚子痛的。” 他没明说月信的事,恐怕二妞并不明白,还会害羞。 农家的小丫头,何曾活得那么仔细过,一时间还觉得稀奇。 “如果因为我是女孩子,就需要注意的话,那大哥是哥儿,是不是也要注意?” 喻商枝一时哑然,他都险些忘了,哥儿也是会怀孕生育的。 细想来,也不知道哥儿体内是怎样的构造,孕育胚胎的是哪一样器官? 若也是有卵巢、子宫,莫非也会有月信么? 喻商枝依着原主的记忆回溯,发现是没有这个说法的,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多注意些,总是好事。 “没错,以后都要养成睡前泡脚的习惯,有益无害。” 温野菜短短一会儿,就被提点了不能喝生水,睡前还要记得泡脚两条。 “你们做郎中的讲究恁多,麻烦得紧。” 话虽如此,听语气可是半点嫌弃都没有,受用得要命。 几个人合力,一个多时辰就把堆成小山的草药分拣了大半。 家里的笸箩不够用,温野菜说回头上山砍竹子,再编上几个。 不过在编好之前,有一些草药只能委屈地躺在地面的竹席上了。 “不如在院子里找个阴凉地方,把艾草直接铺开,你说呢?” 蹲在一旁的温二妞见喻商枝点了点头,不禁又去看自家大哥。 是她的错觉么? 总觉得过了一夜,这两人似乎又更亲近了些似的。 旁边,温三伢也在摆弄艾草。 今日天气好,太阳高,没什么风,喻商枝不让他总是闷在屋里,他便也抱了个小板凳在一旁坐着。 小手择取着草叶,从中看到一物,温三伢疑惑地翻了出来,擎在手里。 “这几根不是艾草,怎么混进去了。” 温二妞看了一眼,解释道:“大哥不是说,喻大哥讲山上多的是可以入药的药材,我杂七杂八地薅了不少,说不准哪个就有用呢。” 话虽如此,她薅的那些杂七杂八,其中好些都已经被喻商枝择出去丢了,估计这几根不起眼的小草命运也是这般。 温野菜没当回事,可还是把那几根草接了过来,搁在手里看了几眼。 “我怎么瞧着像线儿茶的叶子?你快别给你喻大哥添乱了。” 温二妞不服地晃了晃脑袋。 喻商枝却像想起什么一般,伸出手道:“阿野,把那草给我瞧一眼。” 这称呼一出,温二妞和温三伢更是瞪大了眼,喻大哥他……居然叫大哥阿野! 两人眼神在温野菜身上乱飘,被温野菜回以警告的视线。 喻商枝自不知兄妹三个的眼神里都是戏,他用同样的工序,辨别了一下手里的“野草”,露出意外的神色。 “若我认得不错,这应当是一株远志的叶子。” 温野菜打小生在山野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个名字。 “远志?真不是线儿茶?” 其实草药的本质就是野草,因而难免都有许多俗称。 喻商枝推测,大约远志在这片地界,俗称就是“线儿茶”吧。 他解释一番,温野菜听得半懂不懂。 “嗐,管它叫什么呢,值钱就行,可惜就这么几根,回头还得上山寻摸点。” 喻商枝接下来的话却令人惊喜。 “过去我也跟着师父去卖过草药,像方才那些说实话,不值什么钱。少了的几个铜板就能换一斤,多的也不过二三十文,但这远志不同,一斤值个七八十文。” 温野菜“嚯”地一下站起来,“就这草叶子,一斤值七八十文?我的天老爷,比肉还值钱!” 喻商枝把远志的叶子丢回草堆里,掸了掸指尖的泥尘。 “贵有贵的道理,远志难寻,而且二妞采的是远志的叶子,实则远志拿来入药的是根茎。挖根茎有讲究,一旦挖断了就卖不上价了。” 本以为艾草堆里藏着远志就极好了,哪成想过一会儿温三伢翻了翻,又提溜出一根茎秆紫红色的小草,闻着竟也有一股艾草味。 “这是红脚艾,又叫鲍姑艾,奇了,这艾草合该只有南方有。” 红脚艾在喻商枝上一世的世界,属于岭南地区的特产,谁料现在出现在了南北交界处的伏虎山。 “鲍姑艾有个别名,叫‘神艾’。是说从前有个女神医叫鲍姑,精通艾灸之术,后人为了纪念她,就将这种最罕见且最适宜用作艾灸的药草,叫做‘鲍姑艾’。这种艾草的特点就是,生得比寻常艾草要矮小,叶片更小,枝子和根系都是紫红色的。*” 他顺嘴讲了个关于鲍姑艾的典故,这故事糅合了自己与原主双份的记忆。 自他穿来后就发现,这个世界与自己前世生活世界的过往历史,有诸多相似之处。 他将其理解为稍有变化的平行世界,多亏如此,他那些关于药材等的知识积累还能继续使用。 但也难免有变化了的地方,譬如这换了地方长的红脚艾。 喻商枝的心思不为外人道,一个小故事却令温二妞听得入迷,“原来还有女郎中呢,那有没有哥儿郎中?我原先以为,只有男子才能当郎中。” 喻商枝道:“都是有的,只是少见些。县城和府城,都有专门的女郎中或是哥儿郎中,专为女子与哥儿看诊。” 温野菜瞥见两个小的亮晶晶的眼睛,笑道:“你若还有这种故事,就多讲讲,他们爱听。” 既得了远志和鲍姑艾,别的草药一下子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这鲍姑艾喜欢生在阳光充足的平坦地势上,远志则喜阴凉,山坡草地上可以多多看看,这两类有多少都尽数采来,拿去药铺,他们定然会收。北艾价廉,背去镇上不值当,不如留下陈放,平日里煮水泡脚,多余的做成艾条,留着自家用。” 温二妞举起手,“我记得这些草在哪里采的!是一片草坡,那附近有好几棵三月泡呢!就是现在还怪酸,过一阵再去采就甜了。” 温野菜伸出手指戳了两下小丫头的额头,“你就惦记着吃。” 温二妞见状,突然计上心头,转身就朝喻商枝身后躲,“喻大哥,大哥欺负我!” 温野菜惊奇道:“你这丫头片子,还知道找靠山了!” 温三伢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咯咯地笑。 “靠山”本山下意识地伸出把二妞往身后拦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幼稚。 他真是昏了头,都会和这几个小孩子一块儿闹了。 不过细想起来,这般与家中人一同笑闹的时光,他还真的从未经历过。 上辈子因母亲早逝,父亲未能靠自己的一身医术救回妻子,心灰意冷,弃医从商,把祖父气得将其剔出了喻家家谱。 彼时才三岁的喻商枝,则被接到了祖父所在的喻氏老宅,开始学习医术。 祖父原本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不料期望有多大,之后的失望也有多大。 在这种心态下,小小的喻商枝便连同父亲的那一份责任一起,扛到了肩上。 他自幼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亦罕有同龄的玩伴。 记忆里除了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其余时候要么在屋子里背书习字,要么跟着祖父去药田劳作,顺道学习辨识草药。 后来他的确长成了一名浸染于岐黄之术与草木之香中的谦谦君子、温润青年,更被称为天才的医者。 可在专业与工作之外,心里总有一块是空落落的,他无暇去想那里究竟是缺了点什么。 然而现在,他大约有点明白了。 *** 隔日。 二月十八,春分。 一早云端现出朦胧的雨意,所谓春雨贵如油,庄稼喜欢,药材却不行。 几人除了看不见的喻商枝,都急忙将院子地面上的艾草与架子上晾晒药材的笸箩收进柴房。 温三伢力气小,可也抱了一捆,来回走了几趟。 很快家中的柴房地上已堆放满了草药,叠放笸箩的架子占据了一个角落。 昨日温野菜和温二妞把伏虎山能去的区域,大略都走了一遍,将能找到的远志与鲍姑艾几乎都采了来。 北艾倒是不急,需要用的时候,随时都能去现采。 至于其余的草药,也多带回家了一些。 喻商枝分辨一通,发现多了一味苎麻根,和白茅根一样,内服清热解毒,外用时可以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止血。 “刺蓟根还没到季节,不过我掐了些苗来滚个汤喝。另外还有些灰灰菜,咱们打两个鸡蛋炒一盘子。” 村户人就是这般靠山吃山,这些看似是野草的东西,有些能果腹,有些能救命,都不能小看。 在药材们没了被淋湿的隐患后,一场春雨也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一下雨,外出劳作的事通通都做不成,个个都紧赶慢赶地回了家,闭门不出。 好在这日是春分,还有乐子可寻。 温野菜大手一挥,“我去拿几个鸡蛋来,咱们应个景,玩一玩立春蛋。” 二妞和三伢一阵欢呼,大旺和二旺看不懂主人要做什么,单纯兴奋地摇着尾巴。 喻商枝侧耳听着外面的雨声,敲打着老屋的茅草顶。 过了一小会儿,一只竹筐落在了桌上。 “来,咱们一人挑一个鸡蛋,谁立起来了,晌午就拿这个蛋给谁做鸡蛋羹。” 14 意外 “春分到,蛋儿俏”*,立春蛋是春分的传统习俗,喻商枝前世时也听过。 据说是因为春分乃春季正中间的一日,在这一日,鸡蛋最容易立起来。 假如真的立起来了,则说明讨到了彩头。 接下来的一年都会顺顺利利,且家中人丁兴旺,和和美美。 屋外风雨潇潇,屋内一派安详。 四人依次把手伸进筐里,煞有介事地挑选鸡蛋。 家里一共有三只下蛋的母鸡,每天都能下三个蛋。 立春蛋要用最近四五日刚下的蛋,这一筐刚好都符合要求。 温野菜开口,说年龄最小的先来。 第一个挑鸡蛋的是温三伢,他神情严肃地选了半天,最后选中一个个头比较小但匀称的蛋。 第二个是温二妞,她执着地把每一个鸡蛋都拿在手里掂量了一番,最后选了一个最有眼缘的。 温野菜自认是一家之主,应该最后一个选。 “商枝,该你了。” 喻商枝却摇摇头,“咱们按照年龄来排,该你先选。” 一筐蛋就那么多,早选的话,机会自然更大。 温野菜从来都是谦让照顾弟弟妹妹的角色,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照顾。 他心里甜滋滋的,接受了喻商枝的好意。 “不是我说,我玩这个可厉害了,就没输过。” 温野菜信心满满地摸来掂去,挑中其中一个蛋,最后竹筐被推到喻商枝面前。 因喻商枝看不见,鸡蛋都被温野菜事先拿干布巾擦干净了。 不然要是沾上了鸡粪,这立春蛋可就不美了。 喻商枝不是不知常识的古时人,自然清楚鸡蛋能否立起,在于技巧,而不在于是否春分。 只是过去他从不会在这等“闲事”上浪费时间,只知道理,从未实践过。 几息的工夫,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标准鸡蛋握在了喻商枝手里。 “来吧,开始!” 温野菜见状,手脚麻利地把竹筐拿走,擦干净桌子。 两大两小四个人纷纷屏息凝神,挽起袖子,仿佛准备干一件大事般地,开始尝试将圆滚滚的鸡蛋立起。 喻商枝之前看见过一个说法,是说鸡蛋要先摇匀才能立住,如此蛋黄的位置就不会影响鸡蛋的平衡。 可这些鸡蛋说不准要拿出去与别家以物易物的,不好糟蹋。 摇匀了的鸡蛋打出来也会不一样,虽不是坏了,但说不定会被人挑理。 喻商枝只得用笨办法,将鸡蛋的大头朝下,等待几秒后,耐心寻找那微妙的角度。 很快左手边传来“咕噜噜”的声响,不用猜也知道是温二妞的蛋倒了。 至于温野菜则全神贯注地望着鸡蛋,余光瞥见其他人,尤其是喻商枝仍没成功,愈发胸有成竹。 没想到他并没得意太久,几乎是转瞬间,一旁的喻商枝便慢而稳地挪开了扶住鸡蛋的手。 “成了。” 面如冠玉的小郎中,目光里含着浮动的笑意,落在半空中的一点。 温野菜看得手一松,自己的蛋险些滚下了桌。 丢大人了。 他红了脸,闷头加倍地凝神。 紧跟其后没多久,温野菜也立住了蛋,再下一个是温三伢。 温二妞在三人的注目下忙活到最后,仍旧一直在品尝失败的滋味,整个人丧气地趴到桌子上。 “这蛋不好,它就是跟我过不去!”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放弃时,她却又一下子坐直身子。 “我就不信了,今天我非把它立起来不可!” 小丫头韧性十足,倒是教人刮目相看。 喻商枝并不藏私,把这看成小小的益智类游戏,开始传授起技巧。 温野菜也在一边指点,说得温二妞大气不敢出一口,温三伢则给二姐鼓着劲。 终于在欢呼声中,温二妞也成功了。 喻商枝被这份欢乐感染,没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翘起了许久,都没有落下来。 在开始之前,温野菜说是只给第一个立住鸡蛋的人蒸鸡蛋羹,可喻商枝怎会和孩子们多争这一口吃的? 所以到了做午食时,端出的是几个鸡蛋蒸成的一大碗。 上面不忘淋了一点香油,闻着令人口水直流。 “这是商枝分给咱们吃的,咱们也沾一沾这春蛋的喜气。” 温野菜用勺子将鸡蛋羹切成四份盛出来放到碗里,一人一碗。 喻商枝舀了一勺入口,蛋羹很嫩,带着鸡蛋的香味与一点淡淡的咸味,唇舌一抿就化了。 伴着雨水与泥土气息的风从堂屋的门缝里窜进来,闲适安宁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半。 *** 下午雨停了,院中地面湿润泥泞,药材暂时还不能搬出来。 温野菜闲不住,预备带着大旺去地里转一圈,再去山上碰碰运气。 “午后人最困乏,你别逞强,喝过药去屋里躺下睡一会儿,我赶在天黑前回来。” 温野菜收拾着上山要带的东西,今日不打山林野物,他是奔着雨后山溪里的鱼去的。 所以带了一个背篓,又提了一个鱼篓。 喻商枝还记得温野菜一到雨天就闹腿疼,对他还要出门的事不太赞成。 温野菜听了因由后浑不在意。 “别听二妞那丫头瞎担心,哪里就那么严重了。何况雨后的山溪水涨起来了,很容易捉到上游下来的大鱼,还能钓到螃蟹,不过这个季节的螃蟹不肥。” 喻商枝见阻拦无果,只得道:“那你早些回来,若是腿疼犯了,我晚上给你针灸。” 温野菜对针灸那东西有点打怵,但一想到那副场景……其实也不是很抗拒有人往自己腿上扎针。 如果那人是喻商枝的话。 他把贴身的匕首塞进腰间,说道:“等我拎着鱼回来,路过桩子叔家时顺道切块豆腐,晚上就吃豆腐鱼汤。” 喻商枝没去山溪里捉过鱼,在他的理解中,鱼要么是打渔网打的,要么用鱼竿钓的。 现今他在温野菜面前没什么防备,趁着心思未过,顺势问出了口。 温野菜讶异道:“你好歹也是个汉子,竟从小到大没去溪水里捉过鱼么?那水田里的禾花鱼捉过没有?” 此时喻商枝已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傻了,好在原主的经历摆在那里,还是能糊弄过去。 果然温野菜很快替他想出了理由,“你那师父捡你回家的时候就年纪不小,你又要学医,多半也没什么和别的小子一样出去野着玩的机会。” 他握紧肩膀上的草绳,“捉鱼没什么讲究,要是时间充裕,可以扔个鱼篓在溪水里,过一阵子去看,一般都能有几条鱼,我在山里打猎时会这么干。今日赶时间,估摸着是直接叉鱼。” 喻商枝听他讲,叉鱼讲究一个稳准狠,连选来做鱼叉的树枝都有讲究。 “水田里的禾花鱼又叫田鱼,有好几种,它们就傻多了,村里的半大小子直接徒手抓都能抓得到。” 他不觉耽搁时间,同喻商枝讲了好半天,最后乐呵呵道:“等你眼睛好了,咱们上山采药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送走温野菜,喻商枝独自回了屋。 他无甚睡意,未曾依着温野菜说的上床补眠,而是摸到桌边坐下,面朝窗外的方向,陷入了浅浅沉思。 沉思的缘由在于温野菜走前说的那几句话,结成的约定似一枚种子,悄无声息地在喻商枝的心里埋下。 奇怪了,明明昨晚自己还百般推脱与温野菜的“亲密接触”。 今日他一句“带你一起去”,就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去设想那个眼睛好了的“以后”。 这个小小的家,带给他许多过去没有过的体验。 有温馨,有吵闹,有互相依靠。 他清楚,自己恐怕已经渐渐地乐在其中了。 这般想着,神情却未见半点轻松。 *** 临近傍晚,晚霞漫天,风中卷进凉意。 温野菜还没回家,喻商枝坐在灶房,守着煎药的小泥炉,时不时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温二妞抱着一捆细柴和一小把引火的茅草进来,放在锅灶旁边,发愁道:“眼看都要天黑了,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喻商枝嗅着空气里逐渐浓烈起来的药味,心头突突一跳。 “他跟我说会在天黑前回来,不过要去一趟桩子叔家买豆腐,会不会是在那里耽搁了?” “大哥一般说天黑前到家,就一定会在天黑前进家门。他常说要赶在傍晚前下山的,因为天色黑得快,山里多高树,一遮挡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温二妞说着也担忧起来,她方才已经在院子门口翘首等了好久了。 过了一会儿,她实在着急,便道:“喻大哥,你在家陪三伢,我带着二旺去桩子叔家瞅一眼,若是没有,就去山下往这边的路上迎一迎。” 喻商枝有心跟着去,可也知道自己目不能视,跟着也是添乱。 二旺忠心可靠,又是稳妥的战斗力,比他这个瞎子有用多了。 在家等待的时候,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起来。 村中小路上,许鹏沉默而快速地拉着板车,动静惹的沿路各家都探出头来看。 “我的天老爷,这是怎的了?板车上的是菜哥儿?” “两条狗都跟着,八成是去山上打猎出意外了!” “这大晚上的,去哪里找郎中?还不知道人能不能救回来。” “你老头子是老糊涂了,你莫忘了,人家相公就是郎中!” 村民们心态各异,不少都结伴出了家门,一路跟过来探头探脑。 许鹏步伐飞快,眨眼的工夫就将板车连带上面的人拉到了温家的门口。 院里的人久违地听到犬吠,猛地站起来。 很快,喻商枝在犬吠中听到了许家翠芬婶焦急地催促声,还有温二妞带着哭腔唤“大哥”的声音。 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知晓定是出事了,几乎忘了自己眼睛的事,起身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走。 温三伢及时扶住他的胳膊,一大一小支撑着快步奔向门口。 几乎是同时,温二妞一下子扑上来,抓住喻商枝的袖子。 “喻大哥,你快看看我大哥,他被毒蛇咬了!” 15 抢救 毒蛇咬伤可不是小事,喻商枝当场脸色骤变。 他急忙伸出手,让温二妞把他自己扶到温野菜的跟前,牵过腕子搭上了寸口。 离得近了,便能听到温野菜用力的呼吸声,从中可窥见此刻的痛苦。 喻商枝的心霎那间像是被人狠狠扯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检查着脉象。 许鹏是汉子要避嫌,把板车推进院子后就退到了外面。 他与温家相熟,体格站在那里又如铁塔一般,再加上大旺和二旺也前来守门,惹的那些看热闹的也不敢再上前,只是隔着几步远,小声议论。 不过还是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大鹏,这是出什么事了?” 许鹏眉头锁成一个疙瘩,并未提温野菜,而是言简意赅地说道:“南边那条下山的路上有毒蛇,大家若是去附近,小心点。” “毒蛇?!” 大家骇了一跳,伏虎山上自然有蛇,可极少跑到下山的路上来,何况现在还没到夏季。 许鹏特地指出的南边那条上山路,因为离村口近,坡度小,可向来是走的人最多的。 如今连温野菜这般有经验、还带着狗的猎户都被咬了,这可不是小事情。 登时就有人提议要告诉村长,最好还能集合几个汉子去打毒蛇。 不然谁还敢上山去,这不上山,那么吃的山货、用的柴火从哪里来? 院子外因要不要打毒蛇的事而争论起来,嘈杂不堪,院子内却是另一样光景。 温二妞进屋找到火石点燃了油灯,拿出举起,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借着光,苏翠芬上前掀开盖在温野菜身上的外衣,用一把剪刀剪开了已经被血污浸透的裤脚。 布料揭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但见左边小腿肿胀,隆起的腿肚子上赫然是两个蛇牙咬出的血洞,附近遍布已干涸的黑血。 苏翠芬是妇道人家,看到这伤口顿时有些脚软,可她若不帮着喻商枝,总不能指望温二妞一个小丫头。 当即吸了口气,硬着头皮仔细看了看,方对喻商枝说道:“我看这伤口上用刀划了两道,定是菜哥儿自己弄的,小腿上还绑了根衣带,八成毒血挤出来了一些,可怎么也没用?” 喻商枝神色凝重,结合细探过的脉象,口中说出自己的推测。 “极有可能是这毒蛇毒性太大,他挤了两下就四肢麻痹,呼吸不畅,从而没了力气。不过万幸他懂得要绑衣带,这会儿毒素还没扩散,总还来得及。” “喻大哥,现在怎么办?我大哥会不会有事?” 温二妞紧紧咬着嘴唇,小脸皱成一团。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种事,自己那仿佛无所不能的大哥此时呼吸急促地躺在板车上,嘴唇发紫,一派痛苦的神色。 油灯已经被苏翠芬接过拿走,温二妞往旁边让了让,牵着了温三伢的手。 他们对视一眼,依偎在一处,突然觉得这个春天夜里的风也有点冷。 谁也不敢说出心里最深的担忧,那就是…… 很怕在失去爹娘以后,连大哥也把他们丢下。 正在兄妹两个惶惶不安时,他们听到喻商枝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开了口。 “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得了喻商枝的吩咐,在场几人迅速动了起来。 温二妞将灶上一直温着的熟水,连着罐子一道拿了来,与苏翠芬一起,快速冲洗了温野菜的伤口。 得知冲洗的差不多后,喻商枝用盐水漱了漱口,随即直接蹲下来,用嘴去吸伤口的毒血。 “哎呀,这!”苏翠芬看在眼里,慌得直跺脚。 谁不知道这些血里尚有余毒,这喻小子自己可还病着呢! 喻商枝并未考虑太多,他转过头,温三伢赶紧递上一个盆。 他便将吸出来的脏血吐了进去,七八口之后,血色终于变红,嘴唇隐隐发麻,他却还不能放松。 “接下来要施针排毒,要把阿野挪到屋里去。” 苏翠芬闻言,忙叫还等在院外的许鹏回家,叫来了他俩的二儿子福哥儿。 福哥儿今年十五,力气比温二妞大,再加上同样是小哥儿,不需要避嫌。 福哥儿来了后先是被温野菜的伤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稳下心神,与自己的娘一起,合力帮着把温野菜搬到了屋里的床上。 喻商枝接过温三伢在火上烤过的针,摸准了温野菜手足上的各八个穴位,连着飞快刺下数针。 针尖迅速变黑,他接着顺经脉游走的方向推揉,自针刺的位置挤出不少颜色暗沉的血液。 由于路上耽误了时间,蛇毒虽没有扩散,可也已经在小腿附近堆积。 若不赶紧疏通经络,将毒素尽数清除,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步是最关键的,稍有差池,前功尽弃。 喻商枝全神贯注,旁边的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终于说等到排清毒血,喻商枝的鼻尖也凝起了汗珠。 他起身有些猛,深呼吸两下才消去一点头晕的感觉。 随即说了几味一般乡野山间就有的草药,合在一起便能配出五味消毒饮,是解蛇毒的良方。 苏翠芬赶忙让福哥儿去找他爹传话,外头的许鹏得了信,二话不说就去寻了。 此外,几个素来和他关系不错的别家汉子也都一起跟着去了。 就算暂时用不上,采一些放在家里也是有备无患。 马上天气热起来,恰是毒蛇肆虐的季节。 村里人大多认得解毒的草药,许鹏他们这样的庄稼汉脚程又快。 这边温二妞刚煮出来几条干净的棉布,许鹏就已经采回来一大把紫花地丁,还有金银花和天葵子。 来不及找石臼子捣碎,喻商枝直接把简单冲洗过的紫花地丁放进嘴里嚼烂,再吐出来敷到温野菜的伤口上,最后缠上布条固定。 又报出解毒汤的剂量,五味消毒饮还有两味药是蒲公英和野菊花,家里刚好都有,可以直接用。 此外还需要加半盅黄酒扩散药效,想到上次胡大树拿过酒给小蝶哥儿退热,便觉他家应当有,苏翠芬忙不迭地去借了一些。 煎药需要时间,一番混乱,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苏翠芬抚着胸口缓缓找了个地方坐下,福哥儿挨着她,不敢多看喻商枝一眼。 “喻小子,菜哥儿可是没事了?” 喻商枝吐掉一口漱嘴的水,有些疲惫地点点头。 “还需观察一夜,但多半没有性命之忧。” 他缓了一会儿,起身朝苏翠芬拱了拱手。 “此番多谢婶子和许叔,还有福哥儿帮忙,待阿野恢复,我与他再上门道谢。” 苏翠芬忙道:“快别折煞你婶子我,什么谢不谢的,我们本也是顺道刚巧路过。菜哥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看着他出事么?我不用他谢我,你也一样!” 如今既知温野菜没事,苏翠芬一家也不方便多留。 送走三人,温二妞和温三伢都泪汪汪的,脸上哭过的痕迹皆干透了。 “喻大哥,大哥什么时候才能醒?”温三伢这两日常与喻商枝待在一起,与他已颇为亲近。 他凑上前,看了好久温野菜,又看向喻商枝,小小的人,脸上满是忧色。 “天亮之前会醒的,我在这守着就是。二妞,你带着三伢去吃点东西吧。” 原本两个小的还盼着吃大鱼炖豆腐呢,哪成想等回的是中毒受伤的温野菜。 说完后他又想到什么,嘱咐道:“三伢,你的病最忌情绪起伏,你大哥没事,切莫忧心,听到了吗?” “喻大哥你放心,我知道了。”温三伢用力点点头,被温二妞牵着走了。 两个人一步三回头,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把门小心关上。 屋里一下子恢复静谧,喻商枝心里一直算着时间。 好半晌后,侧耳细听,温野菜的喘息地虎不再急促。 以手触额,温度偏高,这一夜怕是难逃发热。 他一番检查,末了不忘又把了一回脉。 中毒的人,脉象都会变得紊乱,忽快忽慢,俗称“雀啄脉”。 而现在喻商枝的心情,也就如这雀啄脉一样,久久难以平静。 毒蛇咬伤,即使在现代也格外凶险。 若是再稍微晚一点,就算是他出手怕是也难以挽回。 也就是说,他差一点就要失去温野菜了。 这个想法冒了头,便如春日长河破冰,巨水湍流,一发不可收拾。 近两个时辰过去,中途灌了药,温野菜吐了三回,却不是坏事。 到了深夜,高热转为低热,床上的人虽仍是神志未清,但脉象已平稳许多。 喻商枝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快了些,逼着自己吃下一碗温二妞煮的素面,又喝了自己那份药。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他今晚却睡不得。 强打着精神在心里翻来覆去背口诀提神,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温野菜安安静静地躺着。 桌上灯油燃尽三分之一,院子里的狗叫了几声,紧接着,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二妞打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喻大哥,许叔和大树哥都来了,他们带着大旺一起,带了几个人把那条蛇打死捉来了!还拿回了大哥落在附近的鱼篓,里头还有大鱼呢!” 16 脱险 猛兽与毒蛇,都是会害人性命的野物。 若是躲在深山里,无人轻易会遇上,那就彼此自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可假如有害的野物进到人常活动的地界,为了安全,村里多半会纠集青壮去将隐患解决。 其中最常见的,无外乎会毁伤农田的野猪和神出鬼没的毒蛇。 这条咬伤了温野菜的毒蛇亦是如此,它都从山里跑到下山路上了,焉知会不会跑到村子里的人家去。 蛇这东西还爱盘在灶台中、铁锅里,时常听说谁家早晨起来揭开锅盖,和里面的大蛇大眼瞪小眼。 若不尽快除去,贻害无穷。 大旺可靠,记得那条蛇出没的位置和气味,带着一行五六个人去了温野菜倒下的地方,在附近嗅闻搜寻,最后成功将蛇寻到。 汉子们举着火把,围成一圈,点起烟熏蛇。 毒蛇晕头转向,最终被烟雾逼迫,无可奈何地扑向许鹏所在的位置,被他举起铁锹,直接砍向七寸,当场毙命。 “是条烙铁头,山里常见,毒得很。” 许鹏把蛇从竹篓里捏出来,长长的身子,连几个汉子都头皮发麻,温二妞更是吓得直接捂住了眼睛。 按理说这种村里汉子一起打到的野物,都会把肉分了各家回去吃,能换钱的,就卖了再分账。 不过众人也暂时没贪图这一点,而是想着蛇抓到了,菜哥儿又被咬了,不知喻商枝用不用得上。 毒蛇的蛇胆是稀罕物,亦可解毒,拿去药铺能卖出高价。 作为郎中,见到蛇胆确实心动,可喻商枝也知道村里规矩。 蛇不是他捉的,想要就要以市价购买。 依照原主的记忆,现下一枚烙铁头的蛇胆能卖四五两银子,喻商枝囊中羞涩,还真掏不起。 “菜哥儿所中的蛇毒无需蛇胆来解,此物难得,几位大哥不妨拿去镇上卖了换些银钱,也不枉忙活一场。” 说罢,又告知了取胆的方式、大致价格和晒干炮制的方法。 许鹏索性当场掏出小刀,就地剖出了蛇胆,有喻商枝指点,半点没有损伤。 这玩意大小如拇指,泛着莹莹的碧绿,是蛇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又把长蛇砍成几节,分了蛇肉。 蛇肉滋补,味道鲜美,是农家难得的荤腥。 几人喜滋滋地拿了自己那份,其中胡大树在众人走后,执意要把自己那份留给喻商枝。 “我家屏哥儿最怕蛇,更不敢吃蛇肉,我寻思这是好东西,喻郎中,你留下做了吃。” 喻商枝几番推拒,也没拗得过胡大树的坚持。 他已知胡大树就是这个脾性,最后只得收下。 “谢谢大树哥。” 胡大树憨憨咧嘴,“你和菜哥儿可是小蝶哥儿的救命恩人,有什么事,你喊一声,我随叫随到!” 胡大树离开后,温二妞提回了鱼篓。 里面有两条大鱼,因鱼篓里的水漏光,已经翻了肚皮。 这两条鱼够吃几顿的,幸而捡了回来,没辜负了温野菜上山的辛苦。 温二妞拿去用绳子穿了鱼嘴,挂在阴凉处。 夜里天气不太热,能放一晚,明日就炖了吃。 看看时辰,子时都过了,喻商枝让温二妞和温三伢洗漱后去睡。 两个小的虽不放心温野菜,可也不敢不听喻商枝的话。 喻大哥看起来虽然不像大哥那么凶,可严肃起来的威严,却是大哥也比不得的。 等将两个孩子安顿好,喻商枝自己撑着倦意浓重的身子回了屋内。 大旺担忧主人,破天荒地没有睡在靠近院门的柴房,而是在院子中央寻了个地方坐着,如此既不耽误看门,也不耽误听屋里的动静。 而二旺或许是看出喻商枝愁容满面,温野菜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留在屋里,趴在了床脚旁。 不知过了多久,喻商枝觉察到二旺用牙齿扯衣角,还用舌头舔他的手。 他倏地抬头,有些懊恼地扶了扶额,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自己居然打了个瞌睡。 清醒过来后第一反应便是摸索到床边,去探温野菜的手腕。 哪知手伸出去,却被一下子握住了。 第一反应就是惊喜,没想到出去这一会儿,温野菜已经醒了。 “可是刚醒来?都怪我竟睡着了。这会儿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问着,一边牵过温野菜的手搭脉,动作轻柔。 温野菜觑着喻商枝的神情,小郎中眉心微蹙,那长长的眼睫轻颤着,扫下淡淡的影。 那暂时没有光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温野菜还没从对方眼里见过的关切。 “我……”他有种高热之后的虚脱感,愣了好半天才找回想说的话。 “有点头晕,还觉得腿疼,其它没什么。” 喻商枝闻声,抬手摸了一下温野菜的额头,还是有些微的烫。 温野菜觉得自己可能疼糊涂了,喻商枝把手搭上来时,那掌心凉丝丝的,贴上去很是舒服。 他居然就和二旺一样,不由自主地在喻商枝的掌心蹭了两下。 等回过神来,浑身都僵住了。 喻商枝看不见温野菜的表情,可也被这动作搞了个措手不及。 伸出去的手多停留了半刻,最后掩饰一般的,替温野菜整理了有些乱的额发。 二人沉默了半刻,温野菜绞尽脑汁,索性说起自己在下山时被蛇咬的情形。 “……我当时觉得腿上挨了一下,当即疼得眼前一黑,便知道不好。本以为那蛇顺着草丛溜了,没想到在里头藏着。它跑得快,我一时没看清是什么蛇,腿一下子就麻痹起来,我赶紧用刀割了伤口,想把毒血挤出来,然而没几下便喘不上气,再后来我就云里雾里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喻商枝听罢,也就顺着温野菜的意思,努力忘掉刚才那一茬,并告知他那条蛇已经被许鹏和胡大树带人捉住宰了。 “是烙铁头,好在赶上许鹏叔和翠芬婶拉着板车路过,二妞求他们帮忙,这才紧赶慢赶把你送回家。” 温野菜听到咬自己的蛇是烙铁头,悚然一惊。 烙铁头有多毒,没人比他这个猎户更清楚,若没有喻商枝在,自己怕是要就此赶去见地下的爹娘。 “要不是你,我这次可就要完蛋了。” 他摸着胸口,心有余悸。 “说来也奇怪,我打猎这么多年,还从没被蛇咬过。这是头一回,刚赶上你过了门,说不定是我爹娘在天有灵,送你来化解我的血光之灾。” 喻商枝觉得温野菜这会儿应当疼得很,可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且这话说的,自己过了门他就遭了难,若自己不是赘婿而是媳妇,八成会得个克夫的名声。 可温野菜不这么想,他觉得灾劫是命中注定,而喻商枝是襄助的贵人。 这等敞亮的心境,喻商枝自诩是没有的。 他摇摇头,对这小哥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少说些话,早些歇息吧。你体内的蛇毒都已排出来,再喝三日消毒饮,等腿上的伤口好了,就没事了。” 厉害的蛇毒经喻商枝一说,好似小毛病一般,着实令人安心。 温野菜确实也困倦得不行,听话地歇了舌头,往枕头里埋了埋,起初觉得腿疼,后来倒是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旁的喻商枝替他掖了被角,在一旁静待了几晌。 等到听见温野菜绵长的呼吸后,确认他是熟睡了,便轻声同二旺下了命令。 二旺甩着尾巴出了门,和大旺紧挨着,一起在院子中央趴下。 它们能意识到家里的气氛不同以往,时不时抬头看一看,防备着任何危险。 屋里,喻商枝还在犹豫。 刚说了要分房而眠,就出了这等意外。 自己今晚要陪床看顾,但在椅子上熬一夜,似乎不太可能。 这里是正屋,床比东屋的大,他注意着些,应当也不算冒犯。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温野菜昏睡着,自己怎么做、怎么想,全系庸人自扰。 想到最后,索性不去自找烦恼。 坐在床边一件件除了外衣和鞋袜,他小心地躺去了温野菜身旁。 眼睛瞎着,做什么都不便,因而受了温野菜几日照顾。 可现在温野菜出了事,自己能做的极少,想的却很多。 回想过往,自己从未没有设想过与任何一个人结成家庭,相濡以沫,乃至诞育后代。 最早也被哥儿这颠覆认知的存在震撼过,不过因他明了自己是喜欢同性的,这件事反而不重要。 现在若把温野菜放在“伴侣”这个位置上,似乎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可仔细想来,他或许已不排斥与温野菜一起生活。 乃至会为了他的一句话,为未来某一日的出行而产生期待,更会因他受伤中毒,惶惶难安。 夜幕之下,月光皎洁,但与眼盲的人无关。 又是一夜,他睁着没什么睡意的眼,和眼前的黑暗默默对峙,梳理着如乱麻般的心绪。 *** 三日过去。 温野菜被喻商枝按在屋里养伤,养到最后,只觉得快在家里憋疯了。 好不容易熬过前三天后能走动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喻商枝换了竹杖后,弃之不用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转来转去不消停。 唯一闲下来的时候,便是坐在门槛前端着针线筐缝钱袋。 恰赶上苏翠芬在外头喊门,道是将帮他们抓的药送来了。 因上回温野菜买的七副药已喝完了,又该补新的。 温野菜去不了镇上,只得拜托了每日去镇上码头做工的许鹏捎带回来。 苏翠芬进了门,放下药包,第一句话便是:“上回那烙铁头的蛇胆已拿去镇上卖了,孩子他爹特地让我谢谢喻小子。” 17 白鱼 说起来,药铺本来看许鹏是庄稼汉子,多半不懂行情,想要压价,一枚蛇胆居然只想出二两银子。 许鹏却是从喻商枝这里打听过市价,没让药铺得逞,执意开价五两。 最后果然在镇上找到一家大方的药铺买走,还说日后若还有,尽数送来。 银钱皆分给了那日一起去捉蛇的汉子,各家都是团团喜气,五个人,一人一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大钱。 笑着说了会儿话,苏翠芬提起一同拿来的竹筐,里面是十来根春笋。 “后山春笋发了,正是鲜嫩时候,我想着你家近来事多,哪里有空去采挖,今日家里得了一大筐,我拣了些来,快收着。” 温野菜靠着木棍,金鸡独立地怵在门前,一脸不好意思。 “婶子,你救了我的命,又成日给我们送吃食,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了。” 苏翠芬展开因年岁而有了些风霜的笑脸,没用力地拍了一下温野菜的手背。 “你这孩子,有了相公后怎么和婶子愈发见外了?等回头,我让喻小子说说你。” 正巧喻商枝从屋里走出来,他听见自己名字,打招呼道:“婶子来了,方才可是叫我了?” 苏翠芬忍不住噗嗤一笑,温野菜忙开口:“咳咳……没人叫你,你听错了。” 他也是奇了怪,自从喻商枝来到家里,过去与自己站一边的人,都渐渐学着胳膊肘往外拐了。 就连温二妞,都会在他喝药不肯喝完,因嫌苦愣是剩了几口时,拿着要去和喻商枝告状的说法威胁他。 偏偏自己还就怕这套——喻商枝肚子里有墨水,道理一大堆,而他最怕听人念叨。 喻商枝在旁听着二人的对话,知晓不是什么大事,眸子虽空落着,笑意却明朗。 苏翠芬默默瞧着,目光在二人之间移来挪去,总觉得这小两口之间的氛围,比起之前又不一样了。 *** 温野菜的恢复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的更快。 七八日往后,就扔了木棍,全须全尾,蹦蹦跳跳。 喻商枝原本不信,可替他把过脉才知,温野菜这身子确实壮得和头牛一样,已是大好了。 “再上山,一定万事小心。我听二妞说家里有去年剩下的雄黄,就取了一些和干姜研磨在一起做了药囊,能避蛇虫。日后除了冬日,你都随身带着,这味道是不太好闻,可总好过再挨一口。” 喻商枝掏出一个小小的药囊,外面的布袋是温二妞缝的,闻着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温野菜一把接过来,怎么看怎么高兴。 “这还是你头一回送我东西呢,没问题,以后我只要上山就戴着它。” 不难听出温野菜对这小小物件的珍视,一个药囊而已,装的也不是什么珍贵药材,喻商枝有些赧然。 别说两人还有一层婚约的关系,就算是普通朋友,送这个也拿不出手。 转而又听温野菜开口:“那个……你的钱袋还得过两日才能好,你再等等我。” 这几日在家养伤,温野菜出不了门,得了许多闲暇,便开始给喻商枝做钱袋。 奈何他的针线功夫底子太差,从小野猴子似的不愿好好学,后来亲娘去了,没人教学,更是彻底放下了。 平日里撑死纳个鞋底,给衣服打个补丁,何曾做过这么精细的东西,且不是自己有,是拿来送汉子。 期间白屏来探病,他请教了好半天,结果最后出来的成果仍是针脚似蜈蚣,上面的刺绣更是惨不忍睹。 左看右看,都实在拿不出手。 他想着还是拆了再改改,哪日得了空,让屏哥儿手把手再教一遍才顶事。 喻商枝自也知道,温野菜这几日为了那个钱袋没少费劲。 “不着急,那本就是你的钱,预备暂存在我这里而已。” 温野菜听了,略有不满。 “你这说的哪门子话,咱俩是一家人,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他攥着手里的药囊,甚至没等上山就挂在了腰带上,一点不嫌弃满手雄黄味道。 至于那个钱袋上的刺绣…… 他想,还是改改为好。 自己明明绣的是桑树,屏哥儿非说像杂草。 不然还是退而求其次,绣两片叶子说是桑叶罢了。 温野菜心虚地想。 *** 在家养伤耽误的事不少,期间温家没有人下地,可农事不等人。 田里返青的麦子要追肥,稻子也到了准备育秧苗的时候。 好在有胡大树夫夫帮衬,两家田离的不远,温家又只有三亩地,他俩每日早出晚归,多干几个时辰,等到温野菜能出门时,只需要除除草和等着移栽秧苗了。 温野菜提了鸡蛋去道谢,家里只有屏哥儿在,他却执意不收。 “菜哥儿,可别再和我客气,倒显得咱俩生疏了。若不是你和喻郎中,我家蝶哥儿命都没了,我家那口子也下不了分家的决心,我们一家三口,哪有今天清净的日子过?” 上回那件事后,因拗不过胡大树,在许百富的见证下胡家大房和二房分了家。 胡金氏自然归大房赡养,胡大树也没含糊,按照许百富说的,留下二十两银子,便带着夫郎和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下一家人赁了村里李老太家的两间旧屋安顿下来,住的离温野菜更近。 胡大树说等再过两年攒攒钱,就去买地,起上几间新屋。 屏哥儿头上没了恶婆婆念叨不停,看着都丰腴了一圈。 温野菜看他日子过得舒心,自己也高兴。 觉得他们这两个哥儿也算都熬出了头,屏哥儿跟着胡大树分了家,自己也有了喻商枝。 转过天来,艳阳高照。 温野菜一早下了地,因着被毒蛇咬了的事全村无人不晓,邻近地里的人见他这么快就能好端端地来干活了,都惊奇不已。 别的不说,就看这温野菜面色红润,干起活和往常一样不输汉子,力气十足,哪里有半点当日因为蛇毒奄奄一息的样子? 一时间,斜柳村的大部分人对喻商枝的医术,更多了几分信服。 其中有那么几个,已经惦记着以后找喻商枝看病,眼下遂觉得应和温野菜搞好关系。 两人确实还没拜堂,可不就是差个礼么? 谁不知道喻商枝是他温野菜板上钉钉的相公,高高大大的菜哥儿则是当家的正头夫郎。 “菜哥儿,你的伤可是好了?” “以后上山可得小心些,老话说得好,年年打雁,还能被雁啄了眼呢!” 温野菜挨个回过去,心里暗暗感叹这些个人如今的主动。 过去他下地都是一人来一人去,很少与村里人寒暄聊天。 还有不少人家不让小哥儿跟温野菜搭话,说是怕被他带坏,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哥儿。 而今他沾了喻商枝的光,仿佛成了香饽饽。 有那心急的,寒暄完就忙着问起来。 “菜哥儿,喻郎中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我这腰进来夜里疼得睡不着,想找他看看哩!” “是啊菜哥儿,我家五子最近隔三差五地喊肚子疼,喻郎中能不能帮着瞧瞧?” 温野菜按照此前与喻商枝商量的话,照旧说着同样的说辞。 “再过些日子,马上就见好了。到时开门看诊,乡亲们都能来。” 打听的几人见他神情轻快,想必是喻商枝着实快好了。 顿时纷纷把心放回肚子里,决定再安心等阵子就是。 从前村里没有郎中,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些毛病看不看的,也就那样。 有说好话的,也有说酸话的。 “这郎中要是真的医术高明,能愿意来咱们村子入赘?我说老姐姐,你那腰疼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好赖现在也就这样,也不怕治了还不如不治。” 先头说腰疼的那个一听就不乐意了,“我说蔡百草,你看不惯我你就直说,别在这咒我!” 被叫做蔡百草的妇人笑嘻嘻地挥着锄头除草,“就是有这样的人,越是实话,越不爱听,回头吃亏了可就晚咯!” 除了这等多嘴的妇人,也有老汉蹲在田垄上嘬着根草道:“嘴上没有毛,办事不靠牢,那喻小子才多大岁数,给几个人瞧过病?要我说啊,啧。” 说罢还摇摇头,看得温野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些人有本事嚼舌头,不妨有本事哪天病了别来敲自家的门。 田上一群人叽叽喳喳,惹得温野菜心燥。 他加紧动作,干完了活就扛起锄头走了。 与其和这帮人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宁愿早回家一会儿,看着小郎中的脸下饭。 才进门,就听温二妞扬声喊道:“大哥,你回来了,快去堂屋歇着,准备吃饭了!我今儿挖了鲜荠菜,大树哥还送来了两条白鱼呢!” 今日温野菜下地回来晚了,晚食就是温二妞操持的。 不过温二妞做饭的能耐有限,至多能把东西做熟,味道却令人不敢恭维。 荠菜多半是做成了菜疙瘩,至于白鱼,说不定早已粉身碎骨的成了汤,吃起来肉和鱼刺都混在一起的那种。 温野菜不抱希望地进了堂屋,瞧见桌上已经放了一道菜。 他凑上前去看,竟是道从没见过的菜色。 白鱼没有惨死,完整如一,荠菜翠绿亮眼,铺盖其上。 下面鱼汤奶白,闻着鲜香阵阵。 “嚯!” 他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18 选择 “荠菜混着白鱼蒸?这又是哪里的吃法?肯定不是咱村的吃法。” 温野菜正疑惑着,温二妞又端了一大碗清炒马兰头进来。 他顺手接过,放在桌上前扫了一眼。 蒜炒糊了,马兰头也变得软趴趴的,这道菜才是自己亲妹妹的真实水平。 温二妞看来对自己做的白鱼无比满意,端完菜就进来邀功。 “是喻大哥说的吃法,还念了句诗呢,我试了试,闻着怪香。喻大哥,那诗怎么背的来着?什么什么……哎呀,我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喻商枝听着,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摸到桌上的粗陶茶壶,给温野菜倒了杯水。 手很稳,动作不偏不移的,细看下,洒出来两滴而已。 自从上次他说过要喝煮开的水后,温野菜明面上说他啰嗦,实际不知从哪里翻出这么个茶壶,摆在了桌上。 作用等同于凉水壶,什么时候想喝水,里面总有。 若想喝热的,灶房煎药的小泥炉上也有水罐。 “给。” 水推到面前,温野菜一仰脖喝了,觉得喻商枝倒的水都透着甜。 喻商枝听着“咕咚咕咚”的声响,顺着温二妞的话道:“只是听说大树哥拿来了白鱼,想起来从前读过的一句闲诗,里面的吃法碰巧我也尝过,就跟二妞讲了。” 温三伢在一旁数筷子,这会儿一板一眼地开口背起来。 “喻大哥提到的那句诗是,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温野菜不吝啬对小弟的夸赞,喻商枝也再次惊奇。 他已发现了,温三伢称得上是个小神童,什么东西似乎只要听旁人说一遍就能记住。 这过耳不忘的本事,放在科举取士的年代,说不定还真的能挣回个功名。 “对对对,就是这么句诗,好像还是酒楼的春菜吃法呢。” 温二妞做这道菜时得了不少喻商枝的指点,说得头头是道,“先把白鱼放在锅里蒸,什么佐料都不加,待开了锅,鱼快蒸熟了就撒上切碎的荠菜,最后淋上清酱就成啦。” “行,今日我也尝尝你这经喻大哥指点了的手艺。” 温野菜感到欣慰,没想到喻商枝还懂做菜。 会下厨的汉子可不多见,毕竟围着灶台转悠对于汉子来说不光彩。 除非本身就是厨子。 他先给喻商枝夹了一筷子没有刺的鱼肚子肉,又拈了一块到自己碗中。 温二妞和温三伢也都动了筷,各自对这道菜的口味满怀期待。 白鱼刺本就不算多,去掉明显的骨刺后,再连带一点荠菜碎送进嘴里,温野菜登时微微睁大了眼。 “看着白是白绿是绿,没滋没味的,没想到还怪好吃的。” 鱼肉有着原汁原味的鲜美,加上荠菜的脆嫩和清酱的点缀,又不至于味道寡淡。 的确是一道契合时令,简单美味的好菜。 他们吃得起兴,大旺和二旺也眼巴巴地在桌子旁边的地上坐下,看向饭桌。 两条大狗被训得很讲规矩,不会上桌抢吃的,但嘴馋就是另一码事了。 温野菜习惯性地掰了一个杂粮馒头,沾了点鱼汤,丢去了堂屋门外的地上,一边一块。 狗见状兵分两路跑过去,一口叼起,囫囵个就咽了。 半块馒头对于大狗来说,塞牙缝都不够。 但温野菜素日从未亏待了它们,在家的时候,顿顿至少是杂面窝头拌剩菜。 进山就吃得更好了,像兔子、竹鼠、田鼠这类的小野物,若是数量足够,留得下自家吃的及去镇上卖的,多余的温野菜就会喂给大旺和二旺打牙祭。 若是运气不好没逮到,温野菜也会打两只鸟给它们加餐。 昔日他爹在时就告诉过他,猎狗和看门狗不同,是要见血吃肉,保持血性的。 不然哪里来的力气在山上奔跑,追袭野兽? 这种嘴馋的时候,给它们尝个味道也就罢了。 大旺和二旺吃了馒头,舔了半天嘴,见温野菜没有给更多的意思,便乖乖地歇了讨食的心思。 大旺去了门口,二旺则留在了温野菜和喻商枝的旁边。 喻商枝第一个吃饱,他搁下碗筷,伸出手去摸二旺。 二旺已经是熟练工,一低头就把脑袋放进了喻商枝的掌心。 喻商枝迟疑了短暂的一瞬,含着笑意,用力呼噜了几把二旺的耳朵。 温野菜在一旁觑着二旺的便宜样子,心下好笑。 同时也奇怪到,二旺虽然比起大旺更温顺些,愿意亲近除自己以外的人。 可养了它们这三年多,也没见过二旺对兄妹三个以外的人示好。 哪成想如今二旺却喜欢被喻商枝摸来摸去,尾巴都甩出残影了。 哦对,上次还主动舔喻商枝的手呢。 或许和二妞说过的一样,喻商枝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心的能力。 如同此刻,他一身布衣,目不能视,可通身气度,就是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令人无法小觑。 每当这种时候,温野菜便觉得喻商枝离自己有些遥远,就好像对方本不该属于这里。 他应当在高宅华屋,锦衣玉食,出入仆从成群,活得众星拱月。 可转念一想,他不该顾虑这么多的。 人是他选的,聘是他下的。 他心许这人,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珍惜着,不能让人跑了。 只是温野菜不知,他有他的合计,喻商枝也有喻商枝的。 甚至那心思九曲十八弯,自己跑马都跟不上。 不过他肠子直,从来就没学会过揣摩人心,也没必要学。 比起那些,村户人首要担心的是眼前这让人又忧又喜的,淅淅沥沥的雨。 春分阴雨天,春季雨不歇*。 事实如民谚所讲,春分后还真又下了几场雨。 田里的庄稼是喝饱了水,秧苗蹭蹭地往上窜,只需注意水田里的水位不要过高,便出不了什么差错。 可多雨的天气对庄稼好是好,却不适合上山打猎,哪怕想在山脚下追几只兔子也不行。 毕竟兔子也不傻,哪个会顶着雨到处乱窜。 再者,下了雨山路湿滑,容易出意外。 毒蛇咬伤能痊愈已是侥幸,他可不能继续仗着家里有郎中就冒险胡来。 因此,家里已经快十天没有进账了,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坐吃山空? 好不容易等到连绵阴雨后的头一个艳阳天,温野菜迫不及待地带着大旺和二旺去了山上,最后打回来几只野兔和竹鼠。 像之前的野狼,甚至麂子,其实都是打猎生涯中的少数。 大多数时候猎户最常捕获的猎物,无外乎这类小型动物。 想着家里也好多天没吃过野味,便留下一只肥嫩的竹鼠,晚上直接红烧。 其余的三只野兔和两只竹鼠,加上过去几日上山采挖的春笋、春菜等,应当也能换上几百文回来。 他定了去镇上的日子,不料晚上坐在一起泡脚时,喻商枝却道:“阿野,明天我想和你一道去镇上。” 温野菜本来嫌水太烫,正抬着脚在水面上试探,闻言直接一脚踩了下去,直接叫出声。 “嘶!烫死我了!”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打湿了地面。 喻商枝皱起眉,紧张道:“你也不小心些,快看看,可是烫伤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摸竹竿,“我去给你提点凉水来。” 温野菜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咱俩都是用的一锅热水,哪里至于烫坏了,若我能被烫伤,你早就被烫熟了。” 喻商枝如此一听,也是这个道理,自己这盆明明也是差不多的温度,只是温野菜不太适应而已。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关心则乱?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沉默了一瞬。 温野菜则把脚搭在木盆两侧,看着水面上腾腾冒着的热气,觉得下一回一定不能再逞强,还是多加一瓢凉水吧。 “你怎么突然想去镇上,来回两个时辰的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去了镇子上,我顾不上看顾你,磕了碰了如何是好。” 温野菜说完,转头望见喻商枝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也跟着蹙了眉。 他心思纯直,想到什么就直接问出口。 “我这几日总见你脸色不如先前好了,是不是夜里睡不安稳?若是非要去镇上,那去就是了,明天一早我去问问村长家的清水哥去不去镇上送菜,咱们可以跟他的牛车,你还能少走几步路。” 喻商枝听罢,意识到自己被温野菜看破了情绪。 这些日子他确实想了很多,同住一个屋檐下,与温野菜的距离似乎也越来越近。 之前原本计划着找个机会,去镇上或是县城将麝香变卖折现,回来还了温野菜的彩礼,再多给些算是赔偿,就此退婚。 然而现在,他已经快要背叛最初坚定的自己了。 人便是如此,想法变了,跟着就会生出一堆理由来佐证。 命运的安排也好,冥冥之中的注定也罢,喻商枝初尝“情”字,料想就是这等患得患失的滋味。 既如此,更需显示出自己的诚意来。 原主是原主,他是他,原主有脸两手空空地入赘,他却做不到。 留下一起过日子,自己少不得也要多点什么,贴补家用。 身无长物,唯有一手医术拿得出手。 但哪怕只是在村里做草医,需要置办的东西不少。 常用的工具,基础的药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不过喻商枝简单思考过,前期尽量俭省,例如他不打算在药材上投入太多,这时节山上有便炮制了存下用,没有便没有了。 这么算下来,要紧的是置办一套齐全些的,炮制药材的器具即可。 买完这些,必定还有余下的银钱。 因两人早晚需要补上成亲的礼数,少不得花费,这回他也帮衬一份便是。 说到底,还是有钱万事足。 当他做出这般决定时,心头似有一块大石落了地,换得一夜安眠。 因而面对温野菜的询问,眉目微展。 “我是想着上回的草药都处理、炮制好了,可以带去镇子上卖。但这两日又想到以前师父嘱咐过,这药材的行情每日都变,先前记忆里的,兴许不做准了。便想这一趟一起去,也防止你被药铺坑骗。正好也摸一摸那些铺子的情况,毕竟以后少不得经常打交道。” 又是一番有理有据的讲述,温野菜飞快被说服。 “我懂了,那合该咱俩一起去的。” 一开始是担心,这会儿决定同去了,温野菜也欢喜起来。 “这还是咱俩头回去镇上呢,可惜你眼睛还没好,不然凉溪镇怪热闹的,还挺有看头。” 喻商枝喜欢听温野菜用这种语气说话,让他想到不相干可又很合适的词——浮光跃金。 水纹波波粼粼,就像人意动后的心绪。 “以后去镇上的机会多的是,怕是你早晚有一日要看腻了。” 喻商枝说着,看不见温野菜眼睛一亮,但听到了他的喃喃。 “是啊,日子还长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熄了油灯,温野菜照旧还是回东屋睡了。 喻商枝躺下时摸着一旁的空位,骤然回想起唯一同榻那日,身旁有人的感觉来。 夏天应当是挺热的,但冬日,九成九的暖和。 19 挑衅 第二天一早,天气清寂,和风阵阵。 逢了村长家的长孙许清水例行去镇上送菜的日子,天不亮他就和夫郎两个便起来准备了。 他们家在斜柳村有几十亩田地,其中多半种粮,小半种菜,即使如此自家人也是吃不完的。 所以他们这房专门与镇上往来,专供几家酒楼和食肆,做送菜的生意。 等到几大筐蔬菜装上板车,熹微的晨光里现出两道人影。 许清水的夫郎杨红儿率先认出其中一人,见对方直直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便料想也许是来搭牛车的。 “这不是菜哥儿么?一大早这是往哪去?” 原先杨红儿和温野菜在村里仅仅是点头之交,他不喜背后说人,可也从没热络过,单纯二字:不熟。 不过上回孩子他爷爷回来,口口声声说温野菜招的夫婿是个郎中,日后肯定有出息。 一听以后村里有郎中了,一家子都挺高兴。 就算家里太爷是村长,也替代不了郎中在村中的地位。 那时杨红儿就想着,以后见了这两口子,还是该客气些,毕竟早晚有麻烦人家的时候。 招呼完他视线旁移,先看到了一根在地上戳来戳去的竹竿,往上,瞧见一张有些陌生,但绝对认得出的脸。 碰巧许清水也注意到了这边,语气意外。 “喻郎中,你这是要一道上山?” 可是看这竹竿子,分明眼睛还没好呢。 温野菜背着竹筐,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 “清水哥,清水嫂,我和商枝要一起去镇上,但他眼睛没好,走路不太方便,我想着能不能让他搭你们家的牛车?只他一人,不晓得能不能空出地方来,我走路就成。” 许清水是许百富家的长房长孙,以后不出意外怕也是个接棒子当村长的料。 从小受亲爷爷和亲爹的耳提面命,人品无缺,娶了杨红儿后,两口子在村里素来与人为善。 去镇上送菜时,牛车供村里的人搭乘也是惯例,不过不是白坐的,一个人来回收五文钱。 温野菜以前带他家三伢去镇上看病,心疼三伢走不得远路,已搭过好几回。 许清水夫夫两个对视一眼,今日送去镇上的菜不多,家里的板车也结实。 往常载着家里人去赶集时,加上粮食货物,再加四五个人都坐得。 今日就是把这小两口都添上,应当也是妥妥地没问题。 “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们收拾收拾,莫说喻郎中,菜哥儿你也一道上来,不然跟在牛车后头,有你累的。” 承了杨红儿的热情,两人把身上的竹筐卸下,在一旁等待。 清早晨雾未散,袅袅绰绰。 隔着雾气,温野菜瞧见村里也有几人要出村,只不过都是自己凭腿脚去的。 不多时,温野菜便听见了一把尖细嗓音,想认不出是谁的都难,当即不太愉快地朝那方向睨了一眼。 意料之中的,看见了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王家哥儿王小玉,正与几人结伴前行。 “大早晨的就碰上这个人,晦气。” 他不欲和人吵架,只低声同喻商枝抱怨。 哪知他虽有心回避,王小玉这个浑货,却非要一门心思往上撞。 而其余同行的几人,都知晓王小玉和温野菜的过节。 原因是王小玉的娘常金莲与温野菜的娘乔梅,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姑娘。 常金莲比乔梅早一年许了王小玉的爹王百川,家里良田近三十亩,是斜柳村排得上号的富农,没少揶揄后来的乔梅和她汉子家里的那几间破屋。 而且她自诩肚子争气,成亲头三年就给王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而乔梅身子弱,一直没有怀身子不说,后来好歹有了,还是个“赔钱”的哥儿。 哪知后来温永福有能耐,日子越过越好,建了新房,买了肥田,乔梅天天换着簪子镯子戴,穿得都是细布衣裳,上面还没有公爹婆母需要侍奉,不要太滋润。 哪怕得第二胎又是个姐儿,也足够气得常金莲牙痒痒,两人见面就要掐上几回合。 后来乔梅守寡乃至病逝,她扬眉吐气了,依旧不积口德。 把个家里的小哥儿拐带坏,每每见了温野菜都是针尖对麦芒。 有了这段前因,既没那么赶时间,几人乐得站在一边看热闹。 只见王小玉放着大路不走,非要贴着边走到温野菜的眼前,装模作样地往俩筐子里看了一眼。 “温野菜,你这是去镇上卖货么?怎么不见猎货,尽是些草。眼下春菜可卖不上什么价了,而且你这些怎么还干巴巴的,该不会晒成菜干了吧?” 村里确实有把蔬菜做成菜干的吃法,不过那都是村户人为了给冬日囤口粮想的法子。 而镇上那些人,吃春菜吃的就是一口鲜。 温野菜撇了他一眼,一脸没趣,干巴巴道:“你再仔细看看,这是哪门子的菜干?眼神不好还学人家长红眼,你走这一路可得好好看着点,别一不留神掉沟里,沾一身腥。” 王小玉的挑衅太低级,喻商枝在身边,他看自家相公还来不及,因此只回敬了两句就罢休。 王小玉拧起一双刻意修细的眉,正酝酿着下一句,突然看见了站在温野菜旁边的喻商枝。 对上那张脸,他脸皮蓦地一热,转念又生气。 怎么这等谪仙面皮的汉子,偏偏便宜了温野菜这个又丑又老的哥儿? 这么一想,他对喻商枝的脸也没了欣赏的意思,何况那双眼睛,眼神幽幽如深潭,看久了怪渗人,遂指槐骂桑道:“果然人长得丑,只敢找瞎子。” 温野菜的原则素来是,骂他可以视情况当耳旁风,骂喻商枝则绝对不行!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他的眸子射出寒意,挽起袖子就欲去扯王小玉的头发。 哪知刚出手,就被一人轻巧地拦下。 纤长的五指扣住自己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 喻商枝不动声色地把跳脚的温野菜拽回身边,揉着那瘦削的腕子。 他因看不见,实打实做出了不正眼看人的架势,让人挑不出理的同时,适时摆出一脸探询的神色。 “阿野,这说话的人是不是你从前提过的王家玉哥儿?那个与隔壁村的书生定了亲,等着人家考中童生就来娶的?” 王小玉有些诧异,听前半句他还当温野菜这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说出什么好话。 不料居然说的是这件事,他登时挺了挺胸脯。 果然就算是温野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门挑不出错的好亲事。 他纳了个当草医的相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以后可是书生夫郎。 若是运气好,唐文哥争气,当上了秀才公、举人老爷,那就更加不得了。 王小玉陷在自己的畅想里还没出来,哪知喻商枝已然话锋一转。 “但我听说那书生考了三年都没考中,把玉哥儿从十四快蹉跎到十八,现在你都成亲了,他还没嫁,也不知那书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小玉嘴里顿时像噎了半个粗粮窝头,一口气不上不下。 然而喻商枝没留情面,继续火上浇油道:“三年了都没考上童生,也不知是为什么,总不会是不想考吧?” 喻商枝话音落下,温野菜便很给面子的嗤笑出声。 天地可鉴,他与喻商枝认识十来天,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人有如此口才。 王小玉哪能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讽刺唐文蹉跎三年连个童试都考不过,他也因此耽误成了村中老哥儿,居然输给了温野菜这丑八怪! 他掐腰顺气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没见识的泥腿子就是这般,当那科举是闹着玩么?若换了你们去,怕不是七老八十都够不上童试的门槛!唐文哥是看重我,我也不想耽误他前程,两家才议定考中童生再过门。以后,唐文哥是要当秀才的人,不差这两年,不像你们,一辈子也就是在村子里种地刨食了!” 温野菜听罢,当即神色嘲讽,故意朗声道:“呦,听听咱们玉哥儿这话,唐文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呢,他这未来的秀、才、夫、郎,就已看不起咱们这些种地刨食的了!” 王小玉自从和唐文定了亲,眼睛就长在了脑门上,这次说的话更是狂妄。 可他怎么不想想,别说斜柳村了,就算是城里的员外老爷,往上数两辈也是种地刨食的。 如此经由温野菜的大嗓门一宣扬,后面站着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哪个会帮他说话? 但凡开了口,岂不成了骂自家了。 于是几个同行的哥儿有的看天,有的看地,一致选择了沉默。 王小玉更加下不来台,重重冷哼一声,居然抬起腿,想使坏去揣温野菜和喻商枝放在地上的竹筐。 然而动作刚摆到一半,就莫名觉得腿肚子一麻,顿时站立不稳,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他第一反应是见鬼了,第二反应则是温野菜使坏了! “你推我!” 温野菜觉得这哥儿愈发荒唐,“我就站在这里,连手指头都没抬一下,你自个儿想使坏揣我家竹筐,站不稳摔了还来赖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我现在痛得很,我要去镇上看病,你赔我诊金!” 王小玉一副今日温野菜不给个说法,他就躺地上不走的架势。 而温野菜却懒得多余看他一眼,目光轻飘飘的,扫了一眼喻商枝的竹竿。 他眼神好,打猎的时候隔着老远都能发现草丛里猎物一闪而过的踪迹,因此刚刚也瞧见了喻商枝竹竿一动,在王小玉的身上掠过。 再看竹竿的主人,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文质彬彬的模样。 “玉哥儿,做人不好太不讲道理。你言语挑衅在先,欲破坏我家财物在后,又想攀扯是阿野害你摔倒受伤,这样吧,在场的也非你我几人,不妨问问方才那一幕,可有谁看见了,理亏的究竟是谁?” 王小玉却不慌,他料想跟自己一路的人就算不帮自己说话,也绝对不会帮温野菜说话。 事实的确如此,那几人依旧如刚刚一般沉默,可他忙着和温野菜吵架,倒忘了不远处还有旁的大活人。 走过来后,骤然出声的人是杨红儿。 “喻郎中,菜哥儿,牛车拾掇出来地方了,今日有雾,怕是路上走不快,咱们这就预备启程吧。” 20 摆摊 杨红儿的这句话说得不疾不徐,可王小玉却是浑身一震,迅速闭紧了嘴。 自己先前过来时怎么没注意到杨红儿也在! 杨红儿是许清水的夫郎,斜柳村的人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许家人。 刚刚那句“种地刨食”言犹在耳,那村长全家岂不都被自己骂进去了? 对方这时过来,更说不准真是看见了什么。 王小玉默默往另一边挪了挪屁股,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喻商枝和温野菜听到杨红儿说的话,连忙道:“麻烦清水嫂了,我俩这就过去。” 杨红儿点点头,却没急着走,而是低头看向了王小玉。 “玉哥儿,天湿雾重,地上凉得很,怎么你自己个坐下了?还是快点起来吧。咱们哥儿得爱护身子,别让湿气入了体,否则回头真有不舒服,还得麻烦喻郎中。” 杨红儿的性子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绵里藏针,果然张口就让不占理的王小玉吃了瘪。 这话说的足够直白:第一,你是自己摔的,不是人家推的;第二,喻商枝是郎中,除非你以后生了病不上人家的门,不然便好自为之。 温野菜见王小玉因此没了动静,也不打算因为他继续耽误两家的事,赶忙重新背起竹筐,伸出手臂好让喻商枝扶住,跟着杨红儿走了。 牛车驶出好远,灰头土脸的王小玉才敢爬起来放狠话。 “丑人多作怪,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他拍拍衣服上的灰,拎起自己的小篮子,转身去找同行的人赶路。 结果左看右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好,好得很,你们都欺负我!等我嫁给唐文哥,一个个找你们算账!” 他在原地气得打抖,也没了去镇上卖帕子和鸡蛋的心情,跺了跺脚,扭身回家告状去了。 *** 自斜柳村通往凉溪镇的路上,温野菜主动向杨红儿道了谢。 杨红儿摆摆手,“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且不说亲事还没成,唐文也没考出功名,就算是成了,做人也不该忘本。” 杨红儿虽不爱嚼人舌根,可王小玉的做派在村里谁人不知,许了个书生罢了,便眼高于顶,成日生事。 两人都不愿多说此事,换了话题后意外也聊得投机,一言一语,好不热络。 而另一边,喻商枝和许清水的话头也没闲着。 因喻商枝是郎中,许清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很快将话题引到这上面。 “喻郎中,我打听打听,我家红哥儿自从生了我家大郎,就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这么多年了,镇上的医馆也瞧不出什么,药汤子喝了不少,光剩苦了,没什么大用,不知道你这有没有什么办法?” 杨红儿在后面听见了,忍不住道:“孩他爹,你又麻烦人家喻郎中作甚。” 之前他也想过,要去找喻商枝看看头疼的毛病。 后来听温野菜跟乡亲们讲,喻商枝要先养好眼睛才能看诊,他便也没上门,决定再等等。 哪知今日一上车,自家汉子就把这事捅出去了。 喻商枝忙笑着开口道:“清水嫂,我是郎中,治病救人乃我天职,何谈麻烦不麻烦的。正巧今日赶上了,若你们不嫌弃我眼睛还坏着,我就给嫂子您把个脉。” 杨红儿还在犹豫,被温野菜轻推了推。 “嫂子,不是我夸商枝,他眼睛虽没好,可什么都不耽误,路还远,你就让他看看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红儿自然还是伸出了手。 这厢喻商枝凝神搭脉,一时间其余三人都恨不得连喘气声都放低了,好在这个过程没有多久。 这之后,喻商枝又问了几个问题,如唇色、舌苔颜色等,这点简单的事,温野菜便帮他替杨红儿看了。 喻商枝听罢微微颔首,启唇道:“嫂子,我推测当时您生家里大郎时,场面应该是怪凶险的。” 杨红儿眼里划过一抹意外之色,前面的许清水更是一把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可不是!当时可把我吓坏了,稳婆说离血崩就差一步,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高大的汉子说到这里挠了挠头,“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如今想起那日的情形,这浑身还发凉呢。不过喻郎中,你这只是把了把脉,居然能将之前的事也算出来?” 喻商枝浅浅勾唇,“不过是依着现在的症候,做的合理推测。清水嫂脉细,口唇色淡,舌苔厚白,此乃标准的血虚之症。加上清水哥你说,清水嫂头疼的症状是生育后出现的,那便是生产时失血过多,常年气血不足。这脑是需要血气来养的,如今是血不养脑,自然就会出问题。”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半点不输看过的镇上郎中,说明喻商枝果然有真才实学,许清水夫夫两个齐齐挂了笑。 杨红儿心道,怪不得公爹如此看重喻郎中,以后村里有这么个好草医,哪里还需要走几十里路,去镇上看病? 许清水不忘追问:“那喻郎中,这病该怎么治?” 喻商枝忖了一晌道:“实不相瞒,我这刚好有个家传的方子,专治产后血虚。眼下不便书写,既正好去镇上,我与阿野也要去药铺,可以直接将方子配好给到二位,这样可好?” 许清水乐得合不拢嘴,你听听,家传的方子,那定是比镇上不顶事的郎中开出来的方子管用了! 他赶着车,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夫郎,杨红儿果然也一脸喜色。 要知道喻商枝现在还未开始看诊,自家抢了个先机,全凭这次让人搭车的缘故,许清水哪有什么不答应的,当即道:“如此可就太好了,那就麻烦喻郎中和菜哥儿,这药钱和诊金,咱们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又盘算着,到时车费就不收了,十文钱而已,还不够药钱的零头,卖喻商枝一个好,怎么算以后还是自家占便宜。 有了这样的开始,一路四人愈发相谈甚欢。 等进了凉溪镇,又约定好碰头的地点和回村的时辰,便就地分开,各去忙各的事。 今日镇上有大集,喻商枝跟着温野菜一路过去,在给管事的交了摆摊费用后,就寻了个地方将猎物一字摆开,开始等待买主上门。 温野菜这次带着喻商枝一道来的,故而准备地更加充分。 他变戏法似地自筐子里翻出一个竹扎的杌子,撑开后放在一旁,扶着喻商枝过去坐下。 两人俱是身形颀长,样貌出挑,一番动作,惹得旁边卖鸭雏的大娘揣着手看过来。 她上了年纪,眼神早就不好了,看什么都朦朦胧胧,隔得又有些远,哪里看得清楚温野菜眸下的孕痣。 于是弗一开口搭话,就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小郎君,你家夫郎可是病了?你看看你,照顾得真周到!蜜里调油的,八成是新婚不久吧?” 老妪的一席话,让温野菜和喻商枝愣住不说,还逗乐了旁近的几个摊主。 温野菜右手边卖青枣的年轻妇人笑得呵下腰,“春大娘,你这眼神愈发地跑偏了,倒让人家小两口难堪!” 被换作春大娘的老妪傻了眼,脖子往外抻了抻,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咋的让人难堪了,话又没讲错!你看看,这小夫郎还怪漂亮的嘞,不知是哪个村的哥儿?” 妇人掩唇,含笑摇头,“您老再看看,谁是郎君,谁是夫郎?” 说罢她也朝那边望了一眼,暗暗道,这真不怪年迈眼花的春大娘看错。 那生着孕痣的哥儿高高大大,模样英朗,龙眉凤眼。 而那被扶着坐下的小郎君却是面如傅粉,一副玉容俊貌。 乍一看,还真让人恍惚。 温野菜不是头一遭被人误会了,不觉有什么,让他在意的是那句“蜜里调油”。 当着一群不熟悉的人被打趣,偏生人家也没有恶意,搞得他一时失了语。 好在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但听喻商枝笑吟吟开口,朝着那春大娘解释,“大娘,这是我夫郎菜哥儿,我是他相公。” 说罢自己也奇怪,好似将两人的关系这般说出口,已经完全可以接受了。 我夫郎、他相公……如此字眼,翻来覆去地嚼了两遍,很是新奇。 春大娘一下子愣住,反应过来后捂住一张老脸,害臊道:“瞧瞧,我是老糊涂了!你们小年轻莫和我这老家伙一般见识!” 误会解除,既有缘在一道摆摊,难免寒暄了几句。 不多时,各自有客来问价,话题随之止歇。 半个时辰过去,他们的摊子上卖出去两只便宜些的竹鼠,一只六十文,入账一百二十文。 春菜和春笋也去了小半,这些东西近来卖的人太多,已有了均等的价钱,就算全卖了也挣不了几个子。 无非是勤快的农户靠山吃山,拿着各类时令对应的各类山货,添补点家用罢了。 后来小半刻没生意,温野菜在这种事上颇有耐性,搬了块石头挨着喻商枝坐下。 喻商枝耳边响着这异世乡镇烟火十足的各色叫卖,思绪正乱飘着,手里一凉,多了些圆滚滚的东西。 “我在隔壁姐姐那买了一把青枣,你尝尝,甜脆甜脆的。” 说罢就听见“咔嚓”几下,一颗青枣进了温野菜的肚子。 喻商枝抿了抿唇,也摸了一颗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确实又甜又脆。 21 跟踪 一把枣吃完,满口都是清甜。 眼前人来人往,温野菜时不时叫卖几句。 “大哥,看看野味,都是新打的。” “婶子,瞧瞧这春笋和春菜,都便宜卖了,回家添个菜。” 有人会驻足看两眼,问个价。 更多的人则没有多分眼神过来,径直走掉了,温野菜也不在意。 停下来时,他就与喻商枝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往常都是一个人来镇上卖货,若是卖得快也就罢了,像今日这样生意一般的时候,别提有多无聊。 这一次有喻商枝陪着,他便打开了话匣子。 上来先说那惹人嫌的王小玉。 “你不知道,那王小玉多招人恨,他自诩模样好,家里有地有屋,上头两个哥哥加爹娘,宠得他掌上明珠一样,因着我俩娘亲的不对付,从小就爱找我的茬。偏偏他又打不过我,只会回家告状,他娘便来找我娘骂架,他那两个哥哥也帮着他欺负我。” 喻商枝听着皱起眉,“他那两个哥哥也是没脸没皮的,两个汉子欺负你一个哥儿,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温野菜早就不放在心上,可当着喻商枝的面,他却忍不住翻出来说。 时隔经年,换得自家小郎中一句“没脸没皮”,见他偏帮自己,竟觉得当年受的气也不亏。 “不过我最后也没吃亏,因着从小跟着我爹学打猎,很有几下子身手,他们欺负我,我也都欺负了回去。” 喻商枝忍不住设想了一下小时候的温野菜,那时他双亲尚在,还有顽皮任性的资本。 “你是怎么欺负回去的?” 温野菜轻咳两声,表示自己的手段不甚光彩。 “就是……我跟着我爹学会了挖陷阱,就趁他俩上山的时候,在他们的前路上挖了一个。不过自然不是那等连野兽都能陷进去的大坑,一个小小的而已,把他俩摔得鼻青脸肿,吃了一嘴发霉的树叶子。” 说罢默默觑了一眼喻商枝的神情,不知会不会被嫌弃心狠手黑? 哪知喻商枝眉梢挂笑,认真点头道:“干得好,对付这种人,就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才行。” 温野菜又看愣了神,忘了该说什么,只剩两声傻笑。 笑完了,他突然又因王小玉和先前的插曲,陷入一点小小的怅惘。 “其实方才那大娘以为我才是汉子,也不稀奇,王小玉那两个哥哥也说,他们和我打架,是因为压根没把我哥儿,我除了孕痣,哪里都不像哥儿。” 温野菜难得叹了口气,“你过我家门这么多天,还没见过我的模样,说到底,咱俩也没拜堂走完礼数。等你眼睛好了,会不会嫌弃我丑,不入赘了啊?” 喻商枝神色一顿,在这上面,他是问心无愧的。 可到底还有原主当初闹出的假死闹剧,留下的烂摊子,症结便在此处。 微末的表情转瞬即逝,不待温野菜看见,就燕过无痕。 原主魂魄已亡,自己既占了这具躯壳,再说出口的都是亲身所想。 “阿野,若我说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模样,你信不信?” 温野菜眼睛眨巴了几下,没想到喻商枝的回答是这样。 “唔……这倒没什么信不信。其实现在虽有婚前相看这一说,盲婚哑嫁的也有不少,成亲前也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就稀里糊涂在一起了,不也过得不错?” 喻商枝注意到,温野菜从没围绕自己样貌被人贬低这一点争辩过,说明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且你何故对自己的模样这般不自信,难道我就不能复明之后见到你,惊为天人?” 温野菜失笑出声,“罢了罢了,我知晓你心意,你也不用拿这话哄我,我还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还惊为天人呢,不惊为罗刹就不错了。 温野菜搓搓脸,不知自己这张脸怎么就随了老爹,半点娘亲的婉约都没沾上。 猎货毕竟物以稀为贵,伴随着叫卖和招呼,很快就卖光了。 唯独这次才来的春笋和春菜还各剩小半筐,耽误了时间。 拖延到晌午,两人在摊子上就着水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面饼,温野菜又去买了碗馄饨,如此又等了一会儿,才改了低价,把摊子上的东西尽数清掉。 “摆摊就是这样,每次的运气都不同,好在也没晚太久。” 温野菜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今日带来的三只兔子两只竹鼠,兔子八十文,竹鼠六十文,一共三百六十文。 余下的几十斤春笋和春菜,都是一斤三四文的价格,也卖了一百五十文。 也就是说,今天统共赚了五百一十文,五钱多银子。 “不少了,还有草药呢。” 喻商枝摸着铜钱,一枚一枚地数,核对了下数量,再由温野菜贴身放好。 接着温野菜扶起喻商枝,弯腰收起杌子。 “过一阵子天热了,还是得多打兔子。镇上人讲究,什么季节吃什么肉,都有说法。兔皮夏日不好卖了,就剥下来鞣制好了,等到入了秋再说。” 他抬头望了一眼喻商枝,笑着眯眯眼,“到时候我留一张纯白色的兔皮,给你做个围脖!” 喻商枝在意的却不是冬日的围脖,而是温野菜前面说的话。 “兔肉性凉,确实适合夏天吃,鸭肉也是一个道理,我先前就想问,既然家里养了鸡,不如再养几只鸭。等三伢身体好一些,也不能成日总待在家里,到时可以让二妞和他一起去放鸭子,一趟回来,就算强身健体了。” 温野菜想了想,深以为然。 “这主意不错,鸭子能吃肉,还能下蛋呢。” 何况眼前不就有现成的鸭雏卖么? 鸭雏一只十文,春大娘给他们选了五只,一只公鸭,四只母鸭。 公鸭不好养太多,不然会打架,还会影响母鸭下蛋。 “喂鸭子和喂鸡道理差不多,平常得了空,记得去水田里摸点小鱼小虾螺蛳之类的喂它们,那样肉长得好,蛋也结实。” 温野菜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这会儿离得近了,春大娘终于看清了这哥儿眼下的孕痣,以及那位被自己错认为哥儿的小郎君。 待人走后,感叹了好几句无奇不有。 等到两人走出集市所在的街道时,后面的竹筐比来时轻了许多,但多了几只毛茸茸轻飘飘的小玩意,嘎嘎的乱叫声淹没在来往的车马人声中。 温野菜担心行动不便的喻商枝被冲撞,仍让他扶着自己的胳膊。 “咱们先去百济堂卖药,那家药铺我常去,伙计不错,掌柜也和善,虽不知他家收不收药材,但问问也无妨,若是收,价格应当公道。” 喻商枝对凉溪镇一无所知,这方面自然是跟着温野菜行动。 两人缓慢前行,时不时听身旁的小哥儿与他讲着街边风物,喻商枝听得认真,总能及时地出言回应,让温野菜有一种被人在意的快活。 擦肩而过的人们时常会投来视线,大多是看一眼温野菜,看好几眼喻商枝,继而再狐疑地打量温野菜。 若是遇到那种目光太过明显的,温野菜便冷冷地瞪回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汉子吗?这是我的! 然而他的注意力全在左右,却忘记查看身后。 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口,借着烙饼摊的遮掩,花媒婆被人用拳头威逼,脸色煞白地指向刚刚走远的两道背影。 “你瞧瞧,我可没骗你!那小郎中不仅没死,还同姓温的丑哥儿恩爱地不行!” 她的后侧,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闪出身形,居然是那日与花媒婆一起,送喻商枝去斜柳村的车夫李二。 若说上次他是心狠果决,那如今时隔半月,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事,看起来落魄不少不说,眼神竟愈发寒地吓人了。 花媒婆双手默默合十,从玉皇大帝求到土地爷,自觉人果然不能干亏心事。 自从上回她和这李二被狗追出了斜柳村,本以为此后便把这件事拦在肚子里,大道青天各走一边,哪成想,她竟被对方讹上了! 李二每每扬言花媒婆若是不给钱,就将她伙同男方骗婚的事情捅出去,到时想必不会有人再敢找她保媒。 而反过来,李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坐车的人又不在乎车夫品行如何,花媒婆压根没什么可威胁他的。 花媒婆靠说媒吃了一辈子饭,哪敢冒险导致饭碗被砸? 因而几次三番地,已经被车夫讹走了近二两银子,肝疼地直抽抽。 而今日她来凉溪镇说媒,路过集市时居然看见了温家那丑哥儿,不仅如此,还瞥见了姓喻的小郎中。 她当即有了主意,花钱雇了牛车赶回梧桐镇,把李二一道叫了来,口口声声说,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还有几天活头,与其抓着我不放,不如去威逼喻商枝。 毕竟如今看来,他捡了一条小命,还赖在温家吃起了软饭。 这可是个长久生意,届时隔一段时间去打一下“秋风”,岂不美滋滋? 喻商枝是个郎中,行医看诊,兜里必定有钱。 他既选择留在温家,就肯定怕温野菜知晓当初假死逃婚未遂的真相。 这事若真捅到温野菜面前,焉知那悍哥儿会不会直接把人打一顿? 猎户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二听来,觉得十分有理,当场被花媒婆说服,同意跟了来,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就在花媒婆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的时候,李二却硬拉着她一道缀了上去。 这老婆子欲哭无泪,只好强装镇定,摆出一副与其同行的样子。 终于,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两双眼睛,目睹温野菜领着喻商枝进了一家叫百济堂的药铺。 花媒婆被李二拽着,在店的对面找了个角落藏下来,静待时机。 此时,店中。 “温哥儿,您来了,可是要抓药?”伙计见了熟客,热情地招呼道。 同时也注意到,经常来店里的小哥儿,这回身边多了位俊俏的小郎君。 温野菜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个药方。 “还是这两个方子,一样抓七副来,另外我相公是草医,带来不少炮制好的药材,你们店可收?” 22 策略 药铺中,喻商枝尚对隐藏在暗处的恶意一无所知。 他正与温野菜一道,等待药铺伙计的答复。 最初的答复并不令人满意,只听伙计婉拒道:“其实我们铺子有相熟的药农,城外还有些药田,是不怎么收零散药材的。” 温野菜有些失望,喻商枝却没急着换下家。 他听温野菜说过,百济堂的规模不算大,若是这等小药铺都不爱收零散药材,换了别家怕是情况也差不多。 还不如尽可能让百济堂先看看品相,温野菜多少是个熟客,还好说话些。 “这道理在下也明白,咱们药铺是开门做生意,若动不动就有人上门兜售几把药材,诸位旁的不要干,光应付这些事就够了。” 伙计惊讶于这盲眼郎中的好说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道:“您也算是干这行的,想必心里也有数。” 本以为这夫夫两个会就此放弃,哪知却听喻商枝继续道:“不过我带来的药材都是炮制好的,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品相应当还算不错。不知可否劳驾您看上一眼,若是实在不成,也就算了。” 伙计一听是炮制好的,倒多留个心。 这样的药材若是能收,他们药铺的人能省许多事。 他当即换了套说辞,同时也不忘给自己留了个余地。 “既然郎君您都这么说了,小的便看一看。若是真的符合我们铺子收药材的标准,我就去后面请了掌柜来。” 说归说,伙计蹲下身来预备看药材时,心里还是不怎么相信一个面前的年轻草医。 就算通晓医术,眼睛却是明晃晃地有问题。 一个瞎大夫,懂得再多又有何用,可别把好好的药材给炮制坏了,到时药效全无,还不如来卖新鲜的。 待他从背篓里捞出分门别类放好的药材,一一看过去,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敢问您贵姓?” “免贵姓喻。” “嗯,这……喻郎中。”伙计无奈一笑,“这些药材,屁股鸡骨草、益母草、车前草、白茅根、苎麻根等,炮制地的确不错,能看出您的手艺,可都着实是些平常东西,说句实在话,我们铺子里是不缺的。” 温野菜听到这里,心下愈发不太满意,想说什么,被喻商枝轻轻捏了一下手臂。 先拿出来的这些药草大多廉价,喻商枝心里有数,不怪人家瞧不上。 “旁边的筐子里还有另外两味药材,也劳驾您看看。” 做生意便是如此,若都能一两句话就把钱赚到手,那大家的日子早就好过起来了。 伙计依着喻商枝的指点看向另一筐,温野菜见状也帮忙拿去盖在上面的稻草。 待看清下面的东西,这回伙计的眼神是实打实的一亮。 “呦,这莫非是……” 话刚说一半,意外地被一个路过的小学徒插了嘴。 “哎呀,师哥,这不是远志和红脚艾么?掌柜的前个还说铺子里远志没了,咱凉溪镇附近也生的少,还说要去别的镇子问问呢!” 伙计的神情登时变得很是精彩,瞪眼斥道:“干你的活去,当着客人的面,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学徒吐吐舌头,麻溜跑了,徒留伙计在原地腹诽。 这孩子是个莽撞的,他这么一说,自己也好掌柜也好,还怎么往下压价格? 然而喻商枝看准了时机,偏挑在此刻开了口。 “看样子这远志送来的是时候,不知道能否请掌柜的出来,议个价格?自然,若是能连着旁的药草一并收去是最好的,价格都好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伙计还能如何? 自然是请他俩稍等,自己去后头叫人了。 温野菜贴着喻商枝,跟人咬耳朵。 “你先前说,咱们先把那些不值钱的亮出来,我还不懂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你看,原本是咱们求人家收药材,现在倒好像是咱们帮了他们的忙。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们缺这味药材?”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喻商枝袖手答道:“就像我先前说的,远志少见,采挖时又看功力,稍有不慎即损药性。平日里那些卖药为生的农户,一个月能找来几株就了不得,又哪能像咱们似的,晒干切了段给他们送来?别看这只有一斤半,抓药是论钱称重的,这些够百济堂这样的小药铺用上好几个月。” 温野菜深深点头,“还是你懂得多,怪不得你要跟着我一道来,若换了我自己,估计已经被他们打发了。” 他说话时挽住了喻商枝的胳膊,惹得身旁人浅咳一声。 过了一会儿,温野菜松了手,喻商枝才抬起指尖,隔着衣袖摸到那只小巧的锦盒。 小镇连一味附近山上生长较少的草药都稀缺,遑论麝香。 看来自己的这枚麝香,不仅会比较好出手,在价格上也可以好好争取一下。 那掌柜的不知受了什么牵绊,来此的动作慢了些。 温野菜在原地等待,不由地小声絮絮:“还有约莫一个多时辰,咱们就该去镇子口赶回村的车了。哎,什么时候家里要是也有头牛就好了。” 其实温野菜打猎挣的那些银子,早就够买牛的,奈何他不敢胡乱花用。 既怕三伢突然有个三长两短需要大笔银钱治病,又要掂量着给二妞攒嫁妆,平日里买牛,不如等亲妹子出嫁时买牛当陪嫁,绝对不怕过了门后婆母打压。 他却不知自己这句话提醒了喻商枝,小郎中眼底的光芒一闪而没。 好半晌后,两人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百济堂掌柜。 这名掌柜姓周,生了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模样,面相倒是和善。 见了面,简单寒暄两句,周掌柜就在伙计的介绍下,二次验看了药材的品相,最后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冲喻商枝与温野菜拱手道:“方才我家伙计应当也同二位介绍过,按理说,我这铺子是不怎么收零散的小宗药材的,但看在这回有远志和红脚艾的份上,其余那些横竖铺子也要用,既炮制地没什么错处,我便一并收了,我说个价,二位听听看合适与否,若是合适,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罢周掌柜就报了些价格,益母草价最贱,五文钱一斤,蒲公英、车前草八文钱一斤,鸡骨草、白茅根和苎麻根稍好些,皆是十五文一斤,此外,远志七十文一斤,红脚艾二十五文一斤。 百济堂给出的已经是炮制好的成药价格,若是来卖新鲜药草的,类似蒲公英这种,一大筐也就卖五文钱,所以喻商枝费的工夫,已经是给这些药材提了身价了。 价格议定,轮到将这林林总总,分开称重记账。 益母草五斤,合二十五文;蒲公英、车前草各五斤,合八十文,鸡骨草、白茅根、苎麻根加起来十一斤,合一百六十五文,远志一斤半,合一百零五文,红脚艾也是五斤,合一百二十五文。 伙计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最后呈给几人看。 “这样一共是五钱,二位可要核对一下?” 温野菜摇摇头,表示不必了。 家里有秤,来之前重量都是称过的,因而知道百济堂没有在重量上做手脚。 自己也是做惯生意的,方才在心里算了一遍,并无错漏。 周掌柜更是对这门生意很是满意,虽只有五钱银子,可这五钱银子都不必从账上支取,直接就得折算成温野菜的药钱,里外里,还是自己赚了。 到底是辛辛苦苦挣的钱,还没到手就出去了,温野菜意识到这点,略略有些没精打采。 意外的是,就在他预备带着喻商枝拿了药离开时,喻商枝竟开口叫住了周掌柜。 之后,在周掌柜明显错愕的注视下开口道:“掌柜的,其实在下还有门生意想同您商谈。” 周掌柜住了步子,饶有兴味地看了喻商枝一眼。 “你且说来听听。” 不过在得知喻商枝和温野菜是想给百济堂长期供药材时,周掌柜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 “下回若还有远志这等药材,倒是可以送来瞧瞧,至于长期供药材的农户,我们是不缺的。” 喻商枝闻言,浅叹了口气。 “既如此便遗憾了,原本我还备了一份东西,想着若是掌柜的答应往后长久合作,我也好拿出来,在您面前充个好。” 周掌柜成功被喻商枝的这句话吊起胃口,可心下又怀疑,一个乡野草医,能有什么好东西? 自己再不济也是个镇子上药铺的掌柜,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另一旁的温野菜更是一头雾水,因怕乱说话坏了喻商枝的谋算,便换上了用惯了的那副冷冷神情,愈发衬得喻商枝高深莫测起来。 周掌柜还在犹疑,铺子里却一下子来了好几人抓药,前堂倏忽热闹了起来。 他再度将喻商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这瞎子郎中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颇有些不凡的气度,说不准真有两把刷子。 做生意的,讲究一个来者是客,和气生财,断没有赶人的道理。 想了又想,自己左右还有时间,遂摆出个笑脸,抬起手朝内堂一引。 “这边嘈杂,二位随我来,咱们后头慢聊。” 23 三更合一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23 三更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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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番外·温二妞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2 番外·温二妞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 番外·温三伢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3 番外·温三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4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4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5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5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6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6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7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7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8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8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9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59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0 番外·古代if线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60 番外·古代if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1 番外·正文后续 《夫郎赘婿又在硬饭软吃》161 番外·正文后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