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第1章 相见 外头有人,你走不掉。 王城里最好的酒楼,名叫山海居。 一取山珍海味在盘中,二取山南海北客盈门,寓意好,掌柜的更好。二十出头的年纪,白衣玉扇温润儒雅,满腹经纶谈吐不俗,还生得一副好相貌,桃花眼里时时刻刻都带笑。 如此一人坐在柜台后,哪里还愁没生意。莫说平时,即便是三伏天的正午,堂子里也依旧人声鼎沸。除了食客,还有七八个专程坐轿来的媒婆,穿着红戴着绿,眉飞色舞。毕竟这城里想嫁进山海居的姑娘不少,陆掌柜却只有一个,被别人抢了先可不成。 “我家二掌柜出远门了。”小二陪笑道,“不在店里。” 媒婆自然是不信的,回回都是这同一个理由,听多了耳根子都要长茧。于是一甩帕子,笑出满脸褶:“快去告诉陆掌柜的,画像我都带来了,这回的王家小姐啊,赛天仙!” 这话一出,其余媒婆也争着往前挤,生怕落后会吃亏。手中画轴胡乱搅在一起,险些戳瞎小二的眼睛。 “诸位,诸位!”小二赶紧躲开,苦着脸扯着嗓子喊,“大家先不要吵,静一静,我家二掌柜是真不在啊!” “不在家,那是去了哪里?”媒婆问。 小二老老实实道:“去收账了,津水城。”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砰”一声大力推开,一人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虽是酷暑,身上却裹着一件厚重的毛皮斗篷,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后贴在耳边,更显脸色苍白。 “二掌柜!”小二被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扶住他。 “啊哟!”媒婆也受惊不浅,“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掌心传来一阵湿热,小二一愣,抬头刚欲开口,胳膊却被轻轻捏了一下。 “无妨。”陆追勉强笑笑,道,“路上染了风寒,有些发冷,睡一觉就没事了。” 人都这样了,再说媒也不合适。于是一众媒婆只好眼睁睁看着小二将人扶走,忍不住又感慨,到底还是得娶个媳妇啊,否则出门连个叮嘱要加衣的人都没有,可不得今天发烧,明天打摆。 陆追脚下如同踩了棉花,全靠旁人搀扶,方才勉强回了卧房。刚一进门,小二便带着哭腔道:“我这就去找大夫!” “不必了。”陆追坐在椅子上,嗓子干哑,“替我拿些绷带与金疮药便是。” “可……”小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那我去请大掌柜回来。” “也别告诉大哥。”陆追将披风丢在一旁,一身白色锦衣已被染红了大半,左臂一道狰狞伤口皮肉外翻,看得人心里发憷。 小二急得直跺脚,转身跑出去替他寻药。 陆追嘴里咬着一条布巾,用剪刀一点点剪开衣袖,不多时便已满头冷汗。于是苦笑着摇摇头,看来还真是这两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竟会连这点小伤都受不了。 将伤口处理好后,陆追又让小二去后院烧了脏污的衣物,将地来回擦了整整三遍,直到房中再无一丝血腥气才罢休。 “可二掌柜吊着胳膊,大掌柜看到了如何能不问。”小二小心翼翼提醒。 “山上摔了,被马车撞了,理由总是有的,况且这几日宫里头的事情多,大哥未必会来这山海居。”陆追随手丢给他一锭银子,“今日辛苦你了。” “二掌柜这是哪里话。”小二道,“那您先歇着,我去干活了。” 陆追往身后塞了个软垫,继续想此番遇袭之事。好端端走在路上,便从斜里冲出来一伙陌生人,武功路子诡异邪门,口口声声说要夺回圣女,还没等自己解释就举着刀乱砍,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从投奔朝暮崖开始,算起来已远离江湖数年,这回也只是骑着驴去津水城收个账,至于什么圣姑圣女,根本就连见都没见过。 无妄之灾啊,陆追揉揉脑门。 现在的武林中人,怎么都不讲道理。 然而更不讲道理的事情还在后头。 此后数月,山海居里隔三差五就会收到战帖——问他讨还先祖灵位的,镇教宝物的,银子,宝剑,一口锅,甚至还有个门派掌门丢了侍妾,也怒气冲冲写来一封信,十几页,恁长。 陆追:“……” 小二:“……” 陆追看着桌上那摞信函,头隐隐作痛。虽说这些人碍于大哥与温大人的面子,并未上酒楼闹事,但隔着信函也能看出其中愤怒,这么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待在山海居,如何会跑去一个西北门派偷人家的炒菜大锅? “大掌柜来了。”小二压低嗓门,从鼻子里往外挤字。 陆追回神,迅速将那些信丢进抽屉中。 山海居的大掌柜名叫赵越,数年前陆追在江南遇袭,亏得有他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条命,两人平日里都是以兄弟相称。 “大哥。”陆追笑着站起来:“今日怎么有空来山海居。” 赵越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陆追:“……” 赵越开口便问:“你偷了衡山掌门的老娘?” 陆追:“……” 陆追道:“我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越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眼看瞒不过,陆追只好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胡闹,怎么不早些跟我说。”赵越不悦。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陆追道,“只是尚无回信,想着有几分眉目之时,再告诉大哥也不晚。” “明摆着是有人冒充你,在外头惹是生非。”赵越道,“会不会是你当年那个仇家?” 陆追点头:“十有**。” “搬回家住吧。”赵越道,“这酒楼里人来人往,不安全。” 陆追却叹气:“若当真是他,多年前的恩怨总要做个了结。此事大哥就莫要插手了,留给我自己解决便是。” 赵越看了他片刻,道:“也好,不过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朝暮崖的人,由不得外人欺负。” 陆追笑笑:“多谢。” 三日后,黄昏。 身上沉疴未愈,陆追经常会在此时药浴疗伤,房间里飘散着浅淡香味,阳光暖融融洒在肩上,街上的叫卖声与谈笑声飘进窗棂,世俗而又安宁。 屋门处传来细小声响。 陆追双手陡然握紧,却又很快就松开。 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咽喉,随即而来的是一声轻笑:“别来无恙啊,明玉公子。” 陆追缓缓睁开眼睛。 来人身材高大,黑发被随意束在脑后,扬起的唇角带着笑,眼底却透着残忍与阴冷,甚至有些血腥的杀戮意味。 陆追也道:“别来无恙。” 萧澜猛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与他抵在一起。手中刀刃一转,白皙的脖颈处顷刻便留下一道血痕。 温热的液体沿着**前胸缓缓下滑,落在了依旧冒着热气的浴水中。 陆追并没有反抗。 “你还真是不怕死。”萧澜单手卡住他的脖子,眼神像是在欣赏猎物,“不更名不换姓,就这么堂而皇之来了王城开酒楼,生怕我会找不到?” 刀伤加上几乎要捏断骨头的力度,陆追眼前有些发黑,半天才吃力道:“总不能躲一辈子。” “看来你是吃准了我此时不会杀你。”萧澜松开手,将他重重推回浴桶中。 陆追捂着脖子喘气。 “不过有一件事你怕是想错了,我不杀你,不光是因为红莲盏。”萧澜冷笑,“陈年恩怨若能一刀了结,如何能对得起我伏魂岭数十条冤魂。” 陆追道:“在杀我之前,不如先做笔交易?” 萧澜打量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我的确不知红莲盏在何处。”陆追道,“不过十日前,我在王城遇到了一个人,像是……当年的陶夫人。” 萧澜神情僵了瞬间。 “只是容貌有些相像罢了。”陆追道,“只是既然大家都在王城,你不妨去看看,若是则皆大欢喜,若不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一场空欢喜。” 萧澜握紧拳头,骨节隐隐作响。 “我不会拿此事胡言乱语。”陆追道,“城北的大收米油铺,距离这里不算远,现在应当还没关门。” 萧澜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陆追却又道:“先等等!” 萧澜:“……” 陆追建议:“你最好跳窗。” 萧澜皱眉。 陆追耐着性子解释:“外头有人,你走不掉的。” 萧澜心里摇头,伸手拉开屋门。莫说是这小小的山海居,即便是天王老子的大殿,他也从未将谁放在眼中过。 而走廊上果真满满当当,都是人。 萧澜:“……” 十几个穿着绸缎的媒婆挤在一起,体态丰腴笑容满面,嘴唇红得像是刚吃完人,伸手齐齐挥舞团扇与绣帕:“这位公子,可是陆掌柜的亲戚啊?” 阵阵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像是要将人淹没。 萧澜果断退回陆追房中,“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第2章 离开 陆追坐在浴桶中,眼睁睁看着萧澜面无表情,从门口一路走到窗口,纵身跃了出去。 …… 从天而降一个人,街上小贩自是被吓了一跳,可见他凶神恶煞的,也不敢多问,只用余光瞥见像是去了北边,脚步匆匆,应当是赶着去见什么人。 大收米油铺是个小小的作坊,前头开铺子,后头就是油坊,常年弥漫着一股芝麻油香。此时天色已晚,店里的老伙计正在一块一块上门板,左腿看着有些瘸。 萧澜道:“且慢。” 老伙计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哥是要买油?” 萧澜犹豫了一下,点头:“是。” “等着啊。”老伙计侧身挤进去,不多时便拿了一罐香油出来,“最后一点了,给你算便宜些吧。” “……老人家是这铺子的掌柜吗?”萧澜问。 “我?我可不是掌柜。”老伙计道,“前天掌柜的带着夫人出城了,我是他们雇来的看店的。” “去了哪里?”萧澜又问。 老伙计答:“洄霜城。” 萧澜面色微微变了变:“洄霜城?” “是啊。”老伙计将最后一块门板上好,劝道,“小哥还是快回去吧,看天色像是要落雨了,我也得走了。” 萧澜心里思绪万千,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天边传来一阵惊雷,方才回神。 “哎哟,这不是陆掌柜的亲戚吗?”街边路过飘香软轿,一个媒婆探出头冲他笑,“怎么还在这里站着,陆掌柜置办了一桌子菜,还在等着你回去吃饭呐。” 萧澜:“……” 陆追站在镜前,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绷带,又将衣领拉高了些。 萧澜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见到了吗?”陆追手下一顿。 萧澜道:“她去了洄霜城。” “洄霜城啊。”陆追叹道,“那就是了。” “与她成亲的人是谁?”萧澜问。 “城里的人都叫他李老瘸。”陆追道,“也是个外乡人,比陶夫人要早来几年王城。” 萧澜脸色骤然一变:“瘸子?” 陆追迟疑着点头:“有问题吗?” “我方才见到他了。”萧澜咬牙,“他却说自己只是伙计,还说铺子的掌柜与夫人已经去了洄霜城。” 陆追有些讶异:“他认得你?” 萧澜眼底被墨染成一片。 再度折返城北米油铺,一路找到掌柜的住处,小院大门紧闭,厨房灶膛里的灰烬留有余温,案板上摆着切了一半的菜与肉,却找不到半个人影。 萧澜一掌劈开屋门,一股花香迎面袭来,带着熟悉的甜腻,顷刻间便能夺走所有意识。 李老瘸从暗处闪出,接住他瘫软的身体。 “放到床上吧。”从阴影处缓缓出来一名妇人,穿着牡丹锦缎罗裙,佩着缠丝金钗玉镯,凤目红唇风华不减,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米油铺老板娘的朴素模样。 李老瘸应了一声,将萧澜扶进卧房。见妇人坐在床边不动,不得不低声出言提醒:“陶夫人,这迷香的作用持续不了多久。” 陶玉儿轻轻抚了抚萧澜的侧脸:“都长这么大了啊。” 李老瘸道:“我们该走了。” 陶玉儿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 李老瘸道:“若陶夫人实在不舍——” “罢了。”陶玉儿出言打断他,“这么多年,又何来什么舍得与不舍,走吧。” 李老瘸心里叹气,冒着雨将马车从后院牵过来,又用石块在院中积水里垫出一座桥,扶着她上了车。 陆追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暗处一路看着马车驶远,猜测应当已经出了城门,方才推门进了小院。 卧房中花香已经散了大半,萧澜却依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陆追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打开后凑近他鼻尖。 一股清凉直窜脑顶,萧澜睁开眼睛,脑中昏沉生疼,如同吃了一闷棍。 陆追问:“要喝水吗?” 萧澜勉强撑着坐起来。 “李老瘸已经带着陶夫人出城了。”陆追道,“可要追过去?” 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萧澜向后重重躺回去,看着床顶道:“按照我那娘亲的手段,你觉得我会追得上她?” 陆追倒了杯热茶,自己捧着慢慢喝:“至少陶夫人是想过要与你见面的。” 萧澜不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是真的。”陆追道,“这米油铺子很小,陶夫人平时也穿着朴素,可方才我在暗处见她上马车,一身锦缎金钗,极为美丽华贵,同当年一模一样,若非想要见你,为何要如此打扮?” 萧澜久久未语。 外头风雨已停,陆追起身回了山海居。 见着他进门,小二总算松了口气,小声道:“二掌柜放心,大掌柜没来。” 陆追笑笑:“多谢。” 小二替他上了一盏热茶,便又去忙着招呼客人,只是心中难免纳闷,不知他这回出门是去做什么,为何连大掌柜都要瞒着。 夜半三更。 萧澜冷道:“你,随我一道去洄霜城。” 陆追从床上坐起来。 萧澜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陆追道:“好。” 翌日清晨,一众媒婆准时上门,说说笑笑嗑着瓜子准备堵截陆掌柜,却直到中午也没见着人。 小二道:“我家掌柜出远门了,不在家。” 就知道来回都是这一句,媒婆们听了也只当没听到。 小二心里很苦,这回是当真不在。 “赵掌柜来了啊。”堂子里有人打招呼。 小二赶忙擦擦手,从柜台里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 “人去哪了?”赵越问。 小二摇头:“二掌柜没说过。” 只有寥寥几行字,赵越看完之后,眼底有些阴沉。 草书,字又小,媒婆们恨不得将脖子伸到一尺长,却也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但有一件事却能肯定——必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否则大当家为何会是这副要吃人的脸。 到了下午,城里传开消息,说卖豆腐的寡妇像是也不见了。 媒婆纷纷倒吸一口冷气,难不成陆掌柜是同那张西施私奔了不成。 但又过了一阵,便又有人说寡妇还在,走夜路时不小心掉进了坑里,晕到下午才被人发现。 …… 小二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听食客七嘴八舌聊天,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有些担心。这回二掌柜遇到的麻烦像是不小,也不知能不能平平安安顺利解决。 洄霜城在江南,距离王城千里迢迢,最快的方式便是走水路。 月余后,萧澜与陆追出现在了津水城,打算由此乘坐商船,经运河前往江南。 陆追在酒楼中叫了满满一大桌菜。 萧澜问:“你要请客?” 陆追道:“落在你手中,想来我也活不过太久,自然不能亏待自己。” 萧澜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我这人优点不多。”陆追一样一样吃菜,“这勉强算是一个。” 萧澜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水路繁华,南来北往的商船虽说不少,客人却更多,得排队。 码头上,船老板拿着登记簿道:“可不巧,我这船上只剩下了最后一间客房,不如二位再等三天?等下一艘——” “不必了。”萧澜打断他,“一间就一间。” 老板看了一眼陆追,见他似乎也没意见,便笑道:“也好,那给您二位算便宜些,这边请。” 这艘商船很大,老板带着两人找到客房,给了钥匙就去忙别的事。船身微微摇晃,已开始下水缓缓前行,陆追打开客房门,道:“先休息一会吧。” 光线昏暗,看着狭小空间中那张只能容纳一人的硬板小床,萧澜面色僵硬。 陆追道:“我睡地上便是。” 萧澜道:“好。” 陆追:“……” 陆追道:“我只是客套一下。” “既是活不了多久,睡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萧澜将包袱放在桌上,说得理所当然。 陆追站起来往外走。 萧澜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船已经开了,你还怕我会跳河自尽不成。”陆追抽回手,“我去问问老板,能否还能挤出一处客房。” 甲板上闹闹哄哄,人不算少。陆追寻了一圈,也没找到老板在何处,反而被不知谁家的小姐往怀中塞了条手帕,香喷喷的。 萧澜:“……” 陆追道:“走吧,去后头看看。” “等等。”萧澜皱眉。 “怎么了?”陆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人群中站着两名斗笠客,一高胖,一矮瘦,站在一起对比分外明显。 萧澜带着他迅速隐到暗处。 陆追问:“你认识?” 萧澜点头:“是鹰爪帮的人。” “他们怎么会来中原?”陆追心里疑惑。 “这船是开去洄霜城的。”萧澜道。 “可洄霜城已沉寂多年,现在去又能找到什么?”陆追不解。 萧澜看他一眼:“若什么都找不到,我娘为何又要去那里?” 陆追想了想,笑道:“也对,是我糊涂了。” 第3章 定海城 那里有个胖子一直在看我 鹰爪帮原是南海琼岛一个小教派,虽算不得邪门歪道,偷鸡摸狗的事情却也没少做,这一任掌门裘鹏更是魔怔一般,整日里不务正业,除了唱戏就是绣花。消息传入中原武林,众人只当是笑话看,不过也有消息隐隐传出,说裘鹏已被邪灵附体,变得半人半鬼武功高强,如今这副疯癫模样,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如此风评下,原本就极少出现在中原的鹰爪帮弟子,此番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琼岛的总坛也从兰城迁入了幽深山岭——听着更邪门。 陆追问:“你为何要躲着他们?” 萧澜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追又问:“可鹰爪帮只是听起来丢人了些,并非魔教,更不会无事生非,何来多一事。” 萧澜道:“你的废话很多。” 陆追:“……” 萧澜转身回了船舱。 陆追自然也要跟过去,或者说不是跟,而是被萧澜生生扯了回去。 地上已经铺好了被褥,船老板或许是为了补偿两人,干燥柔软褥子垫了足足有四层,又在最底隔了防潮的油布,在这寒冷的夜里,看着竟也有几分温暖与舒服。 陆追自觉躺了进去,扯高被子捂住头,满足地出了口气。 萧澜:“……” 这船舱是被挑剩下的最后一间,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床板稀烂,被褥抖开后也散发着一股潮气。 萧澜和衣躺上去,睡意全无,脑海中想些陈年旧事,时间倒也过得快,像是没过多久,外头便已是一片天光亮。 陆追伸了个懒腰,从被卷里钻了出来,衣衫凌乱。 萧澜坐在床边道:“明日你来睡床。” 陆追受宠若惊:“我觉得这地铺挺好,暖和。” 萧澜道:“休得废话。” 陆追带着三分狐疑,目光在那破烂发灰的床褥上来回扫,而后道:“也行。” 早饭只有馒头与稀粥,陆追坐在甲板上慢条斯理吃完,擦擦嘴便去找船老板。 “还要被褥啊?”船老板为难,“这回是真没有了,这船上人多,剩下的被褥铺盖,已经都送给公子了。” 萧澜嘴角一弯,有些恶劣地看着他。 “这样啊。”陆追道,“也行。” “你要去哪里?”萧澜问。 陆追站在甲板上,手里捏了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温润公子儒雅端方,海风吹起白色发带,肩头沐满朝阳,不多时便有中年大婶上前搭讪,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富家小姐,被仆役簇拥着,手里捏着帕子,正在偷眼往这头看。 “公子没床睡?”婶子道,“真是造孽,等着,我这就去回禀我家小姐。” 陆追问:“你家小姐有多余的褥子?” “莫说是褥子,空着的船舱也有七八处,都被我家老爷包下来了。”婶子道。 陆追笑得春风拂面:“那就多谢了。” 待到婶子走后,萧澜有些好笑地打量他:“看不出来,还有此等本事。” 陆追道:“过奖。” 萧澜道:“为何不干脆要两处大的船舱?” “人太贪心,不好。”陆追趴在栏杆上,“欠别人的多了,要还的也多。一床被褥,我顶多当面去说个谢字,两处船舱,想来这一路可就要日日同桌而餐了。” 萧澜轻嗤:“你的心还不算贪?” “我贪是贪在别处。”陆追往回走,“算计别人家小姑娘的事情,我不做。” 为了讨他欢喜,婶子几乎将所有空房中的床褥都带了过来,甚至连床板也拆了新的,生生将原先那破破烂烂的卧榻垫成了棉花窝,连枕头上也绣着老虎。 萧澜:“……” 陆追跟着婶子去道谢,片刻之后回来,推门就见萧澜正坐在床边。 陆追道:“别告诉我你又想反悔。” 萧澜挑眉,不置可否。 陆追讲条件:“不如我用一个消息,和你换这张床。” 萧澜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陆追道:“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以后这几十天里,我们怕是要尽量少出门。” 萧澜调侃:“那富家小姐要抓你去洞房?” 陆追道:“这船上到处都是鹰爪帮的人。” 萧澜皱眉:“到处都是?” “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听昨日那两个人在闲聊。”陆追道,“只听到一句,说是这船上有七八十名兄弟,即便是真的闹起事,也不用担心。” 萧澜起身出了船舱。 陆追趁机脱鞋上床——若是今晚又被抢走,那至少白天能睡上一觉。 外头天气很好,甲板上与围栏旁都是客,一起说说笑笑晒太阳,顺便看看远处的天与海,若有飞鱼上来,便都惊呼着伸长脖子看,又热闹又世俗。 萧澜戴着斗笠,在船上从头走到尾。 “这位公子。”方才那婶子笑容满面拉住他,“你那弟弟呢?” “我弟弟?”萧澜随口道,“在船舱里,同他媳妇一道睡了。” 婶子五雷轰顶:“啊?” 萧澜道:“他八岁就成亲了。” 这……婶子一跺脚,急急跑回去禀告自家小姐,可不能再想了,那人都有媳妇了。 就说好看的男人都靠不住。 又查看了一圈,萧澜转身折返船舱。 陆追果断扯高被子捂住头。 萧澜抱着手臂靠在门上:“不如我用两个消息,同你换这张床。” 陆追摇头,瓮声瓮气道:“不换。” 萧澜强行将被子扯走,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陆追:“……” 陆追道:“你说。” 萧澜道:“第一个消息,我已经替你将那富家小姐打发走了。” 陆追欣慰:“多谢。” “第二个消息。”萧澜道,“那七八十名鹰爪帮弟子算少的,我们上了艘黑船。” 陆追瞬间惊坐起来:“黑船?” 萧澜道:“除了鹰爪帮,还有其余几个七七八八的小教派,看起来像是已经结盟,有两处船舱中堆满了刀剑。约莫这船上的客商中,普通百姓只占一小半。” 陆追皱眉:“该不会是想劫船吧?” “难说。”萧澜起身,自己倒了杯水喝,“又或者与这船无关,他们只是想要去洄霜城。” “也对。”陆追盘着腿,“不过如你方才所言,我们以后还是少出去为妙,免得多出事端。” 萧澜坐在桌边擦拭暗器。 陆追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噬魂钉?” 萧澜问:“你想试试吗?” 陆追干笑:“还是不了。” 过了阵,陆追又道:“你会水吗?” 萧澜道:“不会。” 陆追道:“这么巧,我也不会。” 萧澜没有接话,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想陪此人絮絮叨叨。 陆追又躺回床上:“所以我们以后便少出门,多睡觉。否则万一真闹出事,即使是跳海也活不了。” 萧澜放下暗器,大步走到床边,扯高被子,将他的头严严实实捂了进去,甚至想在嘴里塞一团抹布。 …… 而在此后的几天里,两人果真便很少出门。船舱里头光线昏暗,无书可看无事可做,陆追有一大半时间都在窝在床上,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再睡。 萧澜:“……” 陆追打了个呵欠,将身上的被子推开:“是不是该吃晚饭了?” 萧澜道:“你倒是醒得及时。” 陆追谦虚道:“哪里哪里。” 饭堂里没有几个人,问过伙计才知道,说船只马上就要停靠岸边补给,是定海城码头,大家都在等着上岸吃顿好的。 “已经到了定海?”陆追道,“这么快。” “是啊,再过二十来天,便能到洄霜城了。”伙计笑道,“二位也别吃这冷馒头了,定海城里馆子多,要省着些肚子。” 待他走后,陆追问:“今晚要上岸去看看吗?” 萧澜道:“先前我可没发现,你这么爱凑热闹。” 陆追道:“吃了一路的馒头稀饭大萝卜,好不容易才靠岸。” 萧澜点头:“好。” 陆追:“……” 萧澜一笑:“怎么,又不想去了?” 陆追道:“你答应的这么爽快,我反而有些心里没底。” 萧澜摇摇头,继续吃冷馒头,也未接话。 运河一开,定海城便成了重镇,来往商船大多要在此停泊补给,码头上很热闹。 在海上漂久了,这阵即便踩上土地,也总觉得还在晃。虽已是深夜,岸边小饭馆的生意却不差,到处都是大红的灯笼与喧闹的人群,两人走了一大圈,方才在一个面摊找到空位。 陆追道:“你挡着我些。” 萧澜道:“我为何要挡着你?” 陆追道:“因为前头有个胖子,一直在看我。” 萧澜用余光瞥过去,果然就见一个金环大汉正坐在鱼丸摊子上,双目直勾勾往这边看。 目光太灼灼,陆追索性转身背对他。 萧澜问:“你认识他?” 陆追摇头:“不认识。” 萧澜道:“可他看上去已经快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陆追将炒青菜的盘子端起来,打算换个地方吃。 见他像是要离开,金环大汉丢下碗,举着刀便走了过来。 陆追依旧背对着摊子,小声问:“他还在看我吗?” 萧澜嘴角一扬,道:“你猜?” 第4章 你爹 分头而行 陆追试探道:“八成……还在看?” 萧澜往旁侧身一闪。 一柄金丝大环刀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背后呼啸砍来,亏得陆追多年习武,方才及时闪开,却也险些被削中耳朵。 “轰隆”一声,木桌被从中间砍成两截。周围食客大惊失色,黑灯瞎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只见有人扛着一把大刀在到处砍,顿时乱作一团,哭爹喊娘地往船上跑。陆追被人流挤得踉跄后退两步,还未来得及站稳,却又被不知何人一把扯住胳膊,米袋一样甩着扛到了肩头,掉头就跑。 萧澜面色一变,拨开人群便冲了过来:“站住!” 那金环壮汉嚎叫一声,举着大刀拦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砍,嘴里也不知在喊些什么。萧澜无暇与他多做纠缠,回身避过刀风手中暗光一闪,乌金铁鞭如同毒蛇一般缠上对方脖颈,眼底带着浓烈杀意:“胆子不小,敢在我手里抢人。” 码头此时已空空荡荡,食客没了,陆追也早已不见踪迹,只有几个残破的灯笼滚落在沙滩上,燃起一簇又一簇短暂的火焰。 “我……咳咳。”那金环壮汉双腿乱蹬,像是已经要被勒断气,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我,爹……” 萧澜将手稍微放松了些。 金环壮汉滚落在地上,脸色煞白吸了几口气,方才缓过来。 “你爹什么?”萧澜问。 金环壮汉气若游丝:“我是来找我爹的。” 萧澜道:“你爹?” 金环壮汉爬起来,举着刀四处找:“他人呢?” 萧澜皱眉。 周围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漫天月与星。片刻之后,金环壮汉悲愤道:“你将那姓陆的藏在了哪里?!” 萧澜问:“陆追是你爹?” 金环壮汉怒吼:“那他娘的是你爹!” 萧澜:“……” 金环壮汉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道:“从今天开始,我就跟着你了。” 萧澜道:“你跟着我作甚?” “别想跑。”金环壮汉也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条粗红绳,一头捆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试图套住萧澜,嘴里念念有词,“你与那姓陆的是一伙,我拿你去同他换我爹。” 萧澜后退两步,觉得此人或许是个疯子。 “快来!”金环壮汉抖动了一下手中红绳,殷殷唤他。 身后船工正在喊客,说船马上就要开了,请客人快些回来,否则便不等了。萧澜也无心与这莽汉再多做纠葛,打算先去定海城中找人。 金环壮汉踩着小步子跟在他后头,像是铁了心要黏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萧澜问。 金环壮汉道:“羽流觞。” 萧澜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顿了片刻才道:“好名字。” 金环壮汉将刀扛在肩上,套近乎道:“我打不过你,不如你同那姓陆的说说,将我爹还回来呗。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爹生得不甚美貌,卖进窑子也不值钱。” 萧澜嘴角一抽:“你还真是个……孝顺儿子。” 金环壮汉嘿嘿道:“过奖过奖。” “他何时抢了你爹?”萧澜继续问。 “就前几个月。”金环壮汉道,“我爹说是出门沽酒,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我在江湖上打听过,那阵有不少门派丢东西,还有丢媳妇和老娘的,所以我爹定然也是那姓陆的偷的。” 萧澜沉默。 前段时日他为了给陆追找麻烦,的确是派人做了不少偷鸡摸狗之事,但却不记得当中还有此人的爹。 金环壮汉还在喋喋不休,萧澜脑袋直疼,加紧脚步将他甩在了后头。 定海城一处小院落里,陆追正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到处溜达。旁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山海居打杂的伙计,也是先前朝暮崖的下属,名叫林威,轻功极好。 “多谢。”陆追吃完饭后,又沏了一壶茶。 “二掌柜客气了。”林威替他放好茶杯。 “你还是像先前在朝暮崖那样,叫我二当家吧。”陆追笑道,“出了山海居,哪来的酒楼掌柜,想来你也叫得别扭。” 林威道:“大当家接到消息,就派我等在此地守着了,马匹也已备好,随时都能回王城。” 陆追却摇头:“告诉大哥,我暂时不能回去。” “不回去?”林威不解,“那二当家要去哪里?” 陆追道:“洄霜城。” 林威皱眉:“可……” “回去后转告大哥,我会多加小心。”陆追拍拍他的肩膀,“此行辛苦大家了。” 林威摇头:“大当家还吩咐过,若是二当家不肯回去,那我们也不必回去,多个人还能多个照应。” 陆追叹气:“这是我的私事,何苦要连累你们。” “上了朝暮崖,便都是兄弟,何来连累。”林威道,“二当家打算何时出发?” “阿六呢?”陆追问。 话音刚落,便从墙头轰然跳下来一个人。 林威赶紧躲开。 金环壮汉伸开双臂,兴高采烈直直冲来。 陆追拔剑出鞘,抵住他的胸口。 阿六笑容僵在脸上,哀怨道:“爹。” 陆追道:“坐下。” 阿六道:“那姓萧的住在城中文涛客栈,距离这里三条街。” 陆追点头:“做得不错。” “你居然能从他手中脱身。”林威递过来一杯热茶,“长本事了。” “那是,我就按照咱爹在信里教的,”阿六兴高采烈,“先是——” “打住打住!”林威牙疼,“你爹,不是咱爹。” 陆追慢条斯理喝茶。 “你同我一样,反正也没爹,认一个又怎么了。”阿六亲热帮陆追沏茶,“对吧,爹。” 林威:“……” 这金环壮汉先前是苍茫山中一伙土匪,后来不知死活想抢朝暮崖做山寨,被陆追带人挡在了山门口。见对方居然是个白面书生,难免嚣张狂笑,口出狂言道:“若你能挡得了爷爷,爷爷便认你做亲爹!” 然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当真多了个爹。 …… 羽流觞是个好名字,然而看着他胡子拉碴的大脸,铜铃一般的牛眼,陆追实在说不出口如此斯文的三个字,于是一直叫他阿六。 “迷药根本就没有用到。”阿六将金环大刀放在桌上,道,“我是被那姓萧的赶跑的。” 林威道:“你现在知道,自己平日里有多烦人了吧?” 阿六闻言怒告状:“爹!你看他!” 陆追揉揉太阳穴,道:“接着说。” “我就按照信里教的。”阿六道,“一直缠着他说要找爹,乱七八糟鬼扯了一大堆,他就将我赶走了。” “一路可有人跟着?”陆追问。 “没有。”阿六道,“我在文涛客栈门口蹲了许久,后来又去后门蹲了一会,还在城里翻了十几户人家假意找人,身后都无人尾随,才过来的。” 林威点头:“不错,这回倒是机灵。” “我们下一步要去哪里?”阿六问。 陆追道:“洄霜城。” 阿六干脆道:“这是哪里,不知道。” 陆追笑笑,替他添了一杯热茶:“是个江南小城,不过你不能同我们一道去。” 阿六纳闷:“那我要同谁一起去?” 陆追冲他勾勾手指。 阿六兴致勃勃凑近。 …… 翌日清晨,文涛客栈。 萧澜刚一出门,便见对面台阶上正坐着一个人,环抱一把金丝大环刀,双目如铃。 阿六道:“我要我爹!” 萧澜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离开。 阿六紧随在后头。知道此人功夫好,自己不是对手,便很识趣地让出约莫一丈距离,也不再絮叨,就只跟着,像是铁了心要找爹。 萧澜也无心与他多做纠缠,这定海城人生地不熟,百姓又乱又杂,每日里都有商船离港入港,想找一个人着实不容易,只能碰运气。 而事实证明,这回他的运气并不算好。 三日后的傍晚,萧澜坐在海边小摊上,独自喝酒。 阿六恍然道:“原来你当真没有将那姓陆的藏起来。” 萧澜瞥他一眼,道:“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佩服。” 阿六谦虚道:“过奖过奖。” 萧澜问:“你还打算找你爹吗?” 阿六道:“当然。” “他是在哪里丢的,你就去哪里找吧。”萧澜斟满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别再跟着我,也别再找那姓陆的了,他与你爹的失踪无关。” “我为何要相信你。”阿六嘀咕。 萧澜放下银子,起身登上了一艘快要开的客船。 阿六赶紧跟了上去。 萧澜:“……” “两位客人。”船上的伙计为难道,“可不巧,我们只有一处船舱了。” 萧澜淡淡道:“我不认识他。” 阿六道:“认识的。” 萧澜从伙计手中接过钥匙,弯腰进了舱里。 阿六道:“我可以打地铺。” 萧澜“哐当”一声甩上门。 阿六摸了摸险些被砸扁的鼻子,转身问伙计:“这船是开向哪里的?” 伙计答:“洄霜城。” 阿六粗声粗气道:“还有客房吗?” 伙计看着他凶神恶煞的脸,以及手里明晃晃的金丝刀,刚忙点头:“有有有,上房!” 第5章 洄霜城 一个侏儒 这船上有个郎州来的土财主,名叫牛大顶,这回是打算前往洄霜城给亲娘舅做寿。旅途烦闷,他特意雇了个说书先生,一路跟着说故事,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越听便越对武林心生期盼,也就越渴望能结识几个江湖人士。 “牛老爷。”船伙计脸上堆着笑,“有位大侠上船晚了,没有客房住,不知道你这里还能不能——” “能能能!”牛大顶一听到“大侠”二字,连眼珠子都在放光,穿上鞋便往外走,“不知那位大侠人在何处?” “就是这位。”小二赶紧伸手指给他。 牛大顶顺着看过去,就见一人正扛着金丝大环刀站在船头,身高七尺威风凛凛,身后霞光万丈,宛若天降奇兵。顿时喜极而泣,来了如此一尊大神,莫说是一处上房,即便是十处八处,那也是有的。 于是还没等阿六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一群人笑容满面前呼后拥请进了一间客房里。桌上摆着八宝珍果,床上堆满锦绣绸缎,还挂着纱幔,一闻一股香。 “大侠可还满意?”牛大顶充满期盼地问。 阿六坐在豪华大床上,伸手一拍他的肩膀:“这位兄台,你很仗义嘛!”比起方才那最后一处灰扑扑的船舱,可当真是天上地下。 牛大顶嘿嘿干笑,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中的一份子,连脊背都更加挺直了几分。 舱底,萧澜躺在硬板床上,闭目养神。 屋门被推开一半,有脚步声轻轻传来,却看不到人影。只有将视线往下挪几分,方才会对上一双眼睛——一双和瘦小身形极不相符的,透着沧桑与诡异的眼睛。 是个侏儒。 “你怎么来了。”萧澜语调波澜不惊。 侏儒道:“姑姑让我来保护少主人。” “保护我?”萧澜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侏儒又问:“少主人要抓的那人呢?” 萧澜答:“跑了。” 侏儒皱眉:“跑了?” “无妨。”萧澜闭上眼睛,“到了洄霜城,再找也不迟。” 侏儒迟疑:“可少主人何以断定,他就一定会去洄霜城?” 萧澜没有再回答他。 见他心情不悦,侏儒也识趣未再多问,又从门里溜了出去。 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萧澜松开方才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眉宇间一片暗沉。 一个月后,洄霜城。 “二当家。”林威从外头回来,手中拎着酒与肉,还有一个小竹篮装着的糕饼,酥皮上点着红艳艳的寿桃与松涛,说是城中有个富户老爷过寿,只要路过府宅的百姓,家丁都会送一篮寿饼。 陆追道:“有没有阿六的下落?” “城中并无他留下的记号。”林威道,“许是还没到。” 陆追点点头,伸了个懒腰从软榻上爬起来,打算洗手吃糕饼。 “可也有些奇怪。”林威又道,“阿六是走水路,按理来说应当要比我们快才是,为何到现在都没消息?” 陆追问:“你担心萧澜会对他不利?” 林威迟疑了一下,点头。 陆追随手拿起一块糕饼,又问:“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要将阿六丢下朝暮崖?” 林威想都不用想:“经常。”平日里闹腾起来那叫一个烦啊……脑仁子直疼。不单想过要丢,甚至还想过要先堵住嘴再丢,否则将来变成了鬼,估摸着还要站在自己床头继续念叨,那谁能受得了。 陆追笑道:“可这么多年,你也没丢不是,反而被他使唤来使唤去。所以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命好,嫉妒不来。” …… 洄霜城中要做寿的老爷姓李,有个在郎州的外甥,叫牛大顶,据说家有良田千顷,很富贵。 可眼瞅着再过三天就是寿宴了,这门富贵亲戚却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派出家丁日日在城门口伸长脖子等,也不见有马车驶来,于是心里难免担忧,千万别是路上出了乱子。 李老夫人唉声叹气,早就叮嘱过一路莫要招摇,要低调。穿着绫罗绸缎,腆个大肚子,随行再带十几个黄灿灿的金丝楠木箱,劫匪不抢他还抢谁。 “阿嚏!”牛大顶被念叨得打了个喷嚏,笑容满面对阿六道,“贤弟你看,这就是洄霜城。” 阿六肩上扛着大刀,叉开双腿站在城门前,周围拥着一圈家丁,气派非凡,威风凛凛。 萧澜:“……” “走!”阿六单手搂住他的肩膀,豪爽道,“我们进城!” 萧澜揉揉太阳穴,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也是很不能理解,为何一趟船坐下来,此人不仅能混到上房,居然还能混到一个土财主做大哥。 阿六大摇大摆进了城,觉得爹对自己当真是好。安排的这趟差事不仅顿顿有酒有肉,还有绸缎衣裳穿。到了李府更是眼花缭乱,看到客房鎏金的摆件都想偷,摸了能有大半天,最后还是恋恋不舍放了回去,内心充满遗憾。 后半夜,城里下了一场细细的雨雪。 阿六跳下院墙,在门边喜气洋洋压低嗓子:“爹!” 林威拉开门,打着呵欠道:“儿啊,你爹在对面。” “……”阿六不满,“为何居然是你住主房!” “因为这边更安静。”陆追披着衣服走下台阶,“怎么这么晚才进城?” “来来,爹咱进屋说。”阿六推着他的肩膀,“外头冷。” “看你这眉飞色舞的模样,八成是有好事?”林威也跟了过去。 阿六抱着热茶,颇为洋洋自得,将途中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牛大顶一行人这回是从延河码头下的船,若换做平常,他定然是会走官道的,但这回既然有了武林大侠随行,自然就怎么嚣张怎么来,走山路不算,还要走偏僻的小道,深山野岭枯树烂草,不出土匪都对不起那破破烂烂的山寨与坟堆。 “所以这一路,就都是你在替他打山贼?”陆追问。 阿六点头:“可不是,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才会耽搁到现在进城。” “你能做出这种事,不稀奇。”林威拍拍他的肩膀,“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萧澜居然会愿意一直跟着?这可不像是他的性子。” “这就不知道了。”阿六挠挠头,“我自己也在纳闷。” “派人去查查这城里李员外的底。”陆追吩咐,“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是。”林威点头。 “至于你,”陆追看着阿六,“继续去跟着萧澜,若是这几日有女人找他,哪怕只是在街上问个路,也务必告诉我。” “放心。”阿六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明日李员外过寿,李府里头应当很乱。”林威道,“可要我溜进去看看?” 陆追点头:“好。”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满城便已经响起了鞭炮声,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青烟将冬日清冽雾气也染上了一层硫磺味。 李府里头人山人海,前厅里挤得几乎要迈不动步子,收到的贺礼塞满了整整三处仓库,外头还在源源不断往里送。阿六蹲在房顶上,道:“乖乖,这么多银子啊。” “怎么,想抢?”萧澜问。 “你才想抢。”阿六咽了口唾沫,将视线从那黄白之物上挪开,“我爹说了,要当个好人。” 萧澜道:“你这爹听起来还真是不错。” 阿六立刻警觉:“不错也不能给你。”那是我爹。 萧澜:“……” “你打算去哪里找姓陆的?”阿六又问。 萧澜摇头:“我早就说了,你爹的失踪与那姓陆的无关,找到他也没用。” “那我也要当面问了才知。”阿六道,“否则不安心。” 萧澜向后躺在屋顶上,看着流云出神。 “说啊,你打算去哪里找姓陆的?”阿六又问了一遍,像是不听到回答便不会罢休。 萧澜却道:“我找他作甚。” 阿六纳闷:“啊?” 萧澜闭上眼睛:“若是再说一句话,我便宰了你。” “不是。”阿六强行将他摇起来,怒道,“你这人将我一路骗来洄霜城,却不帮着我去找爹?” 萧澜面无表情飞起一拳,将他从屋顶打飞。 阿六奄奄一息趴在墙角,险些吐出一口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自己打不过没关系,将来找爹报仇,也是一样的。 林威悄无声息落在屋顶,看着不远处的李家大宅。人来人往,像是三教九流都有,很难发现究竟哪里有异常。可若只是普通的老爷过寿,却又解释不了为何萧澜会愿意一路跟着牛大顶,住进这宅子里。 过了正午,天上起了风,街上百姓裹紧棉袍急匆匆往家赶。一个小孩穿成棉球,猫着腰一路跑到李府背墙处,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竟是平地跃起,飞身落到了院内。 林威摸摸下巴,也暗自跟了上去。 晚些时候,陆追皱眉:“侏儒?” “是。”林威道,“从背墙进了李府,像是和萧澜挺熟。不过担心离得太近会被发现,所以并未听到他们究竟在聊什么。” “侏儒啊……”陆追叹气:“看来我当真是离开江湖太久了。” 第6章 废宅 什么白骨 “那个侏儒有问题吗?”林威试探着问。 “你可知那侏儒是谁?”陆追递给他一盏茶。 林威想了想,摇头:“江湖上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在江湖上没有名号,是因为这群侏儒平日里不会出墓。”陆追道,“现在这个在外活动的,也不知是鬼姑姑放出来监视萧澜的,还是萧澜主动带出来的,不过我猜八成是前者。” “一群?”林威惊讶。 “伏魂岭,冥月墓。”陆追道,“教主人是个上了年岁的妇人,以轻纱遮面,终日住在暗无天日的陵墓里,无人见过她的真实样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与来历,提起来时,都说是鬼姑姑。” “她为何要收养这么多侏儒?”林威又问。 “墓道狭窄,许多地方只有孩童才能穿过。”陆追道,“也有人说那些人本不是天生侏儒,而是在幼时就被灌了药,所以长不大。” 林威有些后背发麻:“若真如此,那可真是丧尽天良了。” “善恶有报,时候未到。”陆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冥月墓里已经脏透了,迟早会有一场天火,将那里烧个干净。” 与此同时,城中李府。 阿六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到墙角小解完,往回走时却觉得屋顶上似乎有人,抬头正好看到萧澜。 …… 阿六爬着梯子上房,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萧澜道:“月亮。” 阿六抬头看了一眼,疑惑道:“天上有月亮吗?” 萧澜面无表情道:“方才有,你一来,便没了。” 阿六道:“哦。” 那真是对不住了。 “你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萧澜问。 阿六道:“我爹斯斯文文,功夫还好。” “你娘呢?”萧澜又问。 “我没有娘。”阿六盘着腿,“不过等我爹将来成亲了,我就有娘了。” 萧澜:“……” “你呢?”阿六用胳膊捣捣他,“你的爹娘在哪?” “都死了。”萧澜淡淡道。 阿六问:“被人杀了?” 萧澜仰面躺在屋顶上,眼底映出墨蓝天幕,无星也无风。 阿六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小心翼翼站起来,想要挪下房顶。毕竟此人功夫颇高又不讲道理,万一再被揍一次,就很不值当了。 “帮我一个忙。”萧澜突然道。 “我?”阿六顿住脚步。 萧澜道:“是,你。” 阿六问:“有好处吗?” 萧澜道:“没有。” 阿六:“……” 阿六道:“那你要帮我找爹。” 萧澜道:“城北郊外有片废弃的屋宅,你去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去鬼宅啊?”阿六嫌弃。 萧澜瞥他一眼:“你还想不想找你爹了?” “也行。”阿六勉强答应,“不过说好了,若我今晚真遇见了鬼,那你不单要帮我找爹,还要给我爹找个娘。” 萧澜:“……” “不是,呸呸。”阿六道,“给我爹找个媳妇,给我找个娘。” 萧澜道:“听起来你这一家人下半辈子的指望,像是都挂在了我身上。” 阿六道:“你答不答应?” 萧澜点头:“好。” “驷马难追啊!”阿六又叮嘱了一句,方才紧紧裤腰带,扛着刀风风火火出了李府。在大街上转了三四圈,却没有去城北,而是偷偷溜进了城中一处小院中:“爹!” 林威打着呵欠出门,道:“你爹不在。” “他去哪了?”阿六问。 “城北。”林威答。 “不会是那处闹鬼的宅子吧?”阿六瞪大眼睛。 “闹鬼的宅子?”林威迟疑了一下,摇头,“二当家只说让我不必跟,想去城北旧地看看,却没说要去哪里。” “八成就是了。”阿六道,“我也去看看。” “喂喂,先回来。”林威拉住他,“先说清楚,你怎么知道城北有宅子闹鬼?” “那姓萧的说的。”阿六道,“让我去城北鬼宅看看,若有异常就告诉他。” “萧澜?”林威微微皱眉,想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道,“等着,我随你一道去。” 洄霜城不大,出了北城门便是荒郊地,野草丛生萧瑟寂凉。而在山脚下,则是一大片废旧宅院,破墙烂瓦,柱子上的红漆也脱落了大半,大门与窗户都吊着,被风一吹咯吱咯吱直晃,教人心里有些发麻。 林威道:“看着也是大户人家。” “像是几十年前新建的宅子。”阿六捏碎一块木瓦,“还没被虫蠹空。” “走吧。”林威道,“进去看看。” “带桃木剑了吗?”阿六一边走一边问。 林威道:“有你在,还要什么桃木剑。” 阿六奇道:“敢情在你心里,我还能辟邪?” “你想多了。”林威扫开面前的蜘蛛网,“我的意思是,若当真有鬼,有你挡在前头,我还能抓紧时间跑。” 阿六道:“啊!” 林威被吓了一跳。 阿六抬起脚,看着地上那被踩成粉末的白骨,心有余悸:“阿弥陀佛,这位……大哥还是大姐,你千万别怪我。” 林威微微皱眉。 借着惨淡月光,就见两人所处的这处回廊上,到处都是人骨。 “怪不得那姓萧的不肯自己来。”阿六直道晦气,转身想要换个地方,却被林威一把拖住。 “哥,咱换个地方站成不?”阿六叫苦。 林威道:“有人。” “是我爹吗?”阿六压低声音问。 林威拉着他,闪身隐到旁边一处空屋里。 不多时,果然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人顺着门窗缝隙看过去,就见一团红色幽火时隐时现远远飘来。 小绣鞋踩过院中枯叶,伴着低低泣诉,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是个**岁的小姑娘。穿着锦绣裙装,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手中捧着一盏红莲灯,脸色苍白如雪,只有唇是艳艳的红。是好看的模样,却不会让人心生欢喜,只会教人心底发麻。 阿六与林威对视一眼,真的闹鬼啊? 那小姑娘并未多做停留,顺着回廊一路摇着腕上铃铛,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阿六向后靠坐在地上,黑天半夜,真他娘的吓人。 林威道:“起来。” 阿六道:“腿麻,起不来。” 林威道:“有尸虫。” 阿六一个激灵坐起来:“哪呢?” 林威抬起脚,一滩乌黑的血液。 “墓里头才有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冒出来?”阿六赶紧在身上拍了两下,“不该啊。” “是不该。”林威道,“这废宅虽也算是个大墓,可并不像地底那般阴湿,理应生不出来这些脏东西。” “还是走吧。”阿六道,“邪门得紧。” “不找你爹了?”林威问。 “我爹也未必就在这里啊。”阿六道,“这诺大一片都算是城北,想去凉亭里散散心也是有可能的。”为何偏偏要往这闹鬼的凶宅里到处跑。 “走。”林威道,“去后院看看。” “还去啊?”阿六不甘不愿,小步跟在他后头。 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周遭事物也看得更加清楚。焦黑的木梁与窗棂经过风雨洗礼,已经脆得如同沙饼,一捏就变成黑黄粉末。 “你倒没说错,这里是没白骨。”阿六扛着刀,死活不愿意再往里走,“都是被烧过的,还不如白骨。” “后院放火,前院杀人,如此一场惨案,江湖里居然没多少人知道。”林威道,“怪不得二当家一提起洄霜城,便神情异常。” “你说说,这不可能是我爹的祖宅吧?”阿六压低声音问。 林威道:“你爹祖上是江南飞柳城,距离这里还有几百里。” 阿六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也太惨了些。 “走吧,回去。”林威站起来,“天该亮了。” 回到洄霜城,天色刚才蒙蒙亮,陆追正坐在小院中喝茶。 “二当家。”林威关上门。 “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陆追问,“去哪了?” “我们去了城北郊外那处荒废的宅子。”阿六道。 陆追并不意外:“萧澜让你去的?” “他让我去看看,那宅子里有没有什么异常。”阿六自己倒了茶喝。 “所以你们就去那里守了一夜?”陆追问,“可有发现什么?” 阿六道:“看见鬼了。” 陆追手下一顿,看了眼林威。 林威迟疑:“也说不准,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衣,手里抱着一盏红色莲花灯,像是在招魂,走路飘飘忽忽,很快就不见了。” “红莲灯?”陆追脸色一变。 林威点头。 “除此之外呢?”陆追问,“还有什么异常?” 林威举起一个纱袋,里头装了一只八足黑虫,正在到处乱爬。 阿六震惊:“你居然装了这鬼玩意一路?” “尸虫?”陆追接到手中。 “按理来说,只有潮湿的墓穴中才会有。”林威道,“可却在那处荒废的宅子里看到了,所以便带来给二当家。” “爹。”阿六问,“昨晚你去哪了?” 陆追道:“也是那处废宅,可我却没见到红衣小姑娘,更没见到尸虫。” “那里头白骨累累的,还闹鬼,以后爹你别去了,添晦气。”阿六道,“想找什么,尽管让我去!” 陆追皱眉:“什么白骨?” 第7章 陶玉儿 此言一出,林威与阿六都愣了一下,什么白骨?满宅子都是白骨啊,这也没看着? “怎么了?”见他二人神情有异,陆追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东西。 “我与阿六去那座荒宅时,推门便见院中满地都是尸骨,像是在多年之前曾经有过一场杀戮。后院的屋宅被火烧过,已经风化大半。”林威道,“二当家去时,见到的不是这样?” 陆追道:“我去之时,见到的只是一个空落落的废宅,不见尸骨,亦不见被火烧过的痕迹。” 阿六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城北青苍山脚下那片废宅,我们去的应当是同一个地方。”林威道,“可为何竟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就说因为闹鬼啊。”阿六在旁气若游丝,打算天亮后就去庙里求个辟邪物件,挂脖子,挂一身。 “倒也未必。”陆追道,“同一处宅子,不同的人却看到了不同的景象,与其说是鬼神,倒不如说是障眼法。” “所以二当家的意思,是有人往那废宅里布下了机关?”林威猜测。 陆追点头。 阿六顿时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鬼,什么都好说。 “那我们之中,究竟谁看到的才是真相?”林威又问。 陆追道:“你。” 阿六搔搔头,道:“我也觉得是。”否则若只是一处空宅,又何必要要布下阵法掩人耳目。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陆追道,“若被问起来,就说你什么异常都没见到。” “好。”阿六满口答应,转身离开了小院。回到李府时,萧澜果然正在等他。 “为何现在才回来?”萧澜问。 “去街上吃了碗打卤面。”阿六打着呵欠坐在他对面,“我在那宅子里守到天亮才走。” “见到什么了?”萧澜又问。 “就是一处破破烂烂的屋宅,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灰。”阿六抱怨,“看样子少说也荒废了十几年,里头的值钱货想来也早已被搬空了。” 萧澜仰头饮下一杯酒。 “那处宅子和你有什么关系?”阿六随口问他。原本没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萧澜却淡淡道:“那是萧家的祖宅。” …… 阿六记起了那满地的白骨。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小心翼翼道:“既然是你自家的宅子,为何不回去看看?” “空无一人,去看了又能如何?”萧澜站起来往外走,“昨晚,多谢了。” “谢倒是不用。”阿六在他身后提醒,“那个,我爹的事呢?” “我说了,你爹的失踪与那姓陆的无关。”萧澜转身看着他,“你还是去别处寻吧。” “不是。”阿六瞪大眼睛,“你昨日分明就答应过,若我愿意替你去看那荒宅,你就会帮忙找找我爹,这就食言了?” “这洄霜城中过两天会出乱子。”萧澜道,“到时候李府也要乱,你本与这场恩怨无关,何必待在此处白白送死。” 阿六嫌弃:“不帮就不帮吧,你可莫唬我。” “走的时候,带上你那义兄吧。”萧澜道,“无辜之人的性命,能多留一条是一条。” 义兄?阿六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或许是在说牛大顶。 洄霜城要出乱子啊……阿六摸摸下巴,打着呵欠回去睡觉,直到天黑透了才起床,怀里揣了两个点心,熟门熟路便去找陆追。 小院中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莫不是又去那城北的萧家废宅了?阿六扛着刀,也出城去寻。 林威手中举着火把,看着面前的九曲回廊,道:“这……” “昨夜你与阿六看到的情形并非这样,对不对?”陆追站在他身边。 “昨夜这里都是白骨。”林威用手掌试了试地面,坚固而又结实,相比来说,昨晚那诡异的场景倒更像是幻境。 “数年前,萧家也算是这城中的大户。”陆追道,“后来却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消失无踪,连带着洄霜城也起了一场大火,烧光了半座城。” “有人用这幻象掩盖住了真相。”林威道,“萧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消失,而是被杀戮一空,早已化为白骨。” 陆追点头:“这么多年,你与阿六或许是头一回闯入真相的人。” “二当家这次来洄霜城,就是为了萧家?”林威又问。 “比起萧家,我更想知道红莲盏的下落。”陆追道,“昨晚你看到的那个小姑娘,若我没有猜错,便是翡灵。” “不会真是鬼吧?”想起那白脸血唇,林威依旧后背发麻。 “翡灵是鬼姑姑的女儿。”陆追道,“仔细算起来,她今年应当三十来岁了。之所以会容颜不改,是因为服下了冥月墓中用来制造侏儒的药物,再加上易容之法,才能将她自己永远维持成少女的模样。” “所以这么多年来,翡灵一直都生活在这幻境之下的白骨废宅中,夜夜捧着红莲盏替亡人招魂?”林威问。 陆追叹气:“鬼姑姑寻了二十余年,却不知原来她一直就没离开过萧宅。” “可她为何要如此?”林威不解。 “执念多了,容易入魔。”陆追道,“走吧,看来今晚也发现不了什么了。” 林威点头,随他一道出了萧宅。阿六则是扛着大刀,与两人几乎同时跨过了门槛。 一声“爹”还没叫出来,便又有铃铛声远远传来,红色光晕幽幽跳动,显然又是昨夜那个红衣小姑娘,于是赶忙躲到门后。 一具骷髅用黑洞洞的眼窝子与他对视。 阿六满脸嫌弃,拼命贴紧墙,想要离这玩意远一些,但无奈身体魁梧,非但没躲开,反而将门板挤得“嘎吱”一声响。 翡灵停下脚步,用漆黑的眼睛看过来。 阿六:“……” 院中寂静,只有绣鞋踩过枯叶的细碎声响,越来越近。 “是你回来了吗?”翡灵声音尖细,又高又飘,像是压抑了太多感情。 阿六心里暗暗叫苦。 “云涛。”翡灵又叫。 管他是人是鬼,这回都只有得罪了啊!阿六握紧刀柄全神贯注,保命要紧。 翡灵紧走几步,将手中红莲盏放到台阶上,拎着裙摆一路急跑过来,伸手握住门板。 借着惨淡月光,阿六低头看了眼那手,几乎惊叫出来。干枯而又遍布褶皱,漆黑的颜色,如同刚从坟里爬出来一般。 许是她力气有些大,门板“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阿六:“……” 见着后头躲着的人,翡灵脸上的期盼与欣喜僵硬了瞬间,还没等阿六反应过来,便已变成狰狞尖叫:“你是什么人!” 阿六哆哆嗦嗦,深情款款:“我是你转世后的云涛啊。” 翡灵:“……” “来,姑娘你先冷静一下。”阿六试图缓和气氛。 翡灵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脸上:“你敢冒充他!我杀了你!” “我没冒充啊!”阿六捂着脑袋满院子跑。 翡灵打了个呼哨,院中顿时亮了起来,细看却并非灯盏,而是无数闪着绿幽光的萤虫。四周声音窸窣,昨夜那黑甲尸虫从房檐下,废宅中,草丛里源源不断爬出,向着阿六爬去,大片大片绵延不绝,像是移动的黑色布锦。 “爹啊!”阿六魂飞魄散。 “这种时候,你爹怕是救不了你。”咯咯笑声之后,从院外进来一个人,锦绣华服玉佩金簪,雍容华贵,十指纤纤。 “你!”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翡灵声音又拔高了三分,“陶玉儿!”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不用你这半人半鬼的妖精来提醒。”陶玉儿站在院中,裙摆拂过处,那些尸虫如同见了毒药,纷纷蜷缩毙命。 “女侠救命啊!”阿六赶紧躲到她身后。 “红莲盏。”陶玉儿并未理会阿六,而是继续饶有兴致看着翡灵,“看来你对我那命苦的夫君,还当真是情真意切。” 翡灵冲上前,用干枯的双手抓住她的衣襟,几乎是在咆哮:“你这蛇蝎妇人,将我困在这废宅里将近二十年——” “我困住你?”陶玉儿挥手扫开她,“我现在打开阵门,你敢出去吗?” 翡灵目光呆滞,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陶玉儿嗤笑一声,从她手中抽走红莲灯,转身向外走去。 “还给我!”翡灵回神,冲上来想要抢夺,却被陶玉儿当胸一掌,拍飞重重撞在了木柱上,一身红衣翻飞如同脆弱蝶翼,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液。 阿六心里发毛,紧走两步跟紧陶玉儿,总算是出了这诡异的白骨宅。旷野上的夜风吹来,才发觉早已满身都是冷汗。 “夫人。”李老瘸正赶在马车侯在外头。 陶玉儿将红莲盏递给他,转身对阿六道:“上来。” “我啊?”阿六四下看看,指着自己问。 陶玉儿道:“是。” 阿六:“……” 不大好吧,我还要去找爹。 “再犹豫一刻,我就将你重新关进那宅子里。”陶玉儿丢下一句话,自己上了马车。 李老瘸拿着马鞭站在一旁,面色凶狠瞪着他。 要吃人啊这是。阿六不甘不愿,挪着小米碎步上了车,心里很苦。 李老瘸一甩马鞭,带着两人驶向山道,青苍九曲十八弯,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月色里。 第8章 焚毁 踩了歪脖子树就算私会 天色渐明,阿六蹲在马车一角,看着另一边的陶玉儿,觉得自己甚是倒霉。这般离奇失踪,八成萧澜是不会在意的,毕竟他巴不得自己快些消失,而爹和林威以为自己仍在李府,估摸也不会觉察出异常。孤立无援指望不上别人,就只有靠着自己往外跑。 但自己跑也不甚容易,想起方才陶玉儿山呼海啸那一掌,阿六不由就又缩了缩脖子,千万别跑路不成反被拍个半死,那就很不值当了。 如此七想八想,越想越沮丧,最后索性头一歪睡了过去,四仰八叉,鼾声震天。 陶玉儿:“……” 洄霜城中,李府。 “这位少侠。”牛大顶笑容满面,揣着手看屋顶,“可有见着在下的义弟?” 萧澜面无表情:“没有。” “这……到底是去了何处啊。”牛大顶闻言顿时愁苦起来,前厅里一群商会的朋友,还在等着见他,怎么说消失就消失。 萧澜道:“你为何不去城中找找看?” “找过了,没找着啊。”牛大顶跺脚,“街上问了一大圈,只有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差役,说是昨晚半夜的确有一人扛着大刀出了城,听着像我那义弟。可你说半夜三更的,他出城去做什么?” 萧澜坐起来:“出城?” “是啊。”牛大顶道,“北边那一片荒郊野岭的,还闹鬼,可千万莫是出了事啊。” 萧澜纵身跃下屋顶,大步出了李府。 另一处,林威也正道:“阿六似乎失踪了。” “失踪?”陆追皱眉。 林威点头:“李府派了人在四处找,听说昨天半夜出了北城门,就再也没回去。” “他去了那萧家荒宅?”陆追拿起桌上清风剑,“走吧,过去看看。” 或许是由于多年前萧家那场失踪案太过诡异,因此洄霜城中的百姓一直将城北视为不祥之地,即便是正午时分,周围也依旧见不到半个人影。陆追与林威在宅子里寻了一圈,并无任何收获,一切都与前夜并无二致,不像是有旁人来过。 “会不会……”林威迟疑。 “什么?”陆追看着他。 “阿六会不会被困在了这幻象之下的白骨废宅里?”林威问。 “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性。”陆追蹲下,用手敲了敲地面,“找不到布阵之人,你我想闯进去救他也难。” 说话间,远处却传来马嘶声,两人便暂且退出萧宅,隐蔽在了暗处。 一匹黑色骏马踏风而来,行至近处,萧澜勒紧马缰翻身稳稳落地,与他一道来此的,还有当日那个侏儒。 “等等!”侏儒拦住他。 萧澜冷冷看了他一眼。 侏儒提醒:“少主人息怒,只是姑姑当日吩咐过,这萧家旧宅,最好不要轻易踏入。” “那你便回去告诉她好了。”萧澜将他扫到一旁,言语中有几分不耐烦。 侏儒从地上爬起来,识趣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萧澜几步跨上台阶,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院中一切如旧,安静得像是能听见叶落声。 萧澜关于这处老宅的记忆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一丝说不清理由的异样。 “少主人?”见他站在院中久久不动,侏儒不得不小声唤了一句。 萧澜闭上眼睛想要定神,耳中却听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声,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脑中景象飞速变换,最终定格在八岁那年,自己与母亲一道在槐花树下时,她含笑一句一句,教给自己的那段口诀与心法。 “少主人你醒醒!”见他似乎状态有些不对,侏儒面色一变,拉住胳膊便想将人拖回去,却反而被反手大力推开,站立不稳滚出了大门。 陆追远远看着这一切,也有些摸不准究竟出了什么事。 院中枯树晃动,像是有什么要隐隐而出。萧澜从腰间甩出乌金鞭,跃起当空呼啸甩过,铁鞭毒蛇一般死缠住树干,咬出道道如血红痕,手下一发力,竟是将那百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一时之间,地动山摇,连日光也黯淡了几分。 萧澜后退一步,飞身掠出了废宅。 大树重重砸倒在地,扬起一片混沌尘土,而在这片黄色的雾霾中,那座陈旧的废宅正在片片剥落,化为齑粉。 “少主人。”侏儒连滚带爬躲到萧澜身边,惊魂未定。 陆追与林威初时也有些诧异,不过仔细想想,既然是萧家的祖宅,那萧澜能破这机关迷阵也不意外。 灰尘模糊了视线,耳边也传来沉闷声响,而待这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一处与先前那废宅有几分相似,但却又截然不同的屋宅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蛛网遍布墙壁斑驳,如同刚自地底升腾,散发着郁郁沉沉的**之气,青苔横生,像是从来未见过阳光。无数白骨交叠在院中与走廊,木柱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院中那颗枯树倒地时根须带出的泥土,尚且有几分新鲜与潮湿。 侏儒喃喃道:“这……” 萧澜握紧右手,一步一步走向那白骨宅。 “少主人。”侏儒一瘸一拐,追上前拉住他,“别进去了。” “怕什么,这是我家。”萧澜道。 “可都这么多年了,看着又邪门得紧。”侏儒心悸,“还是回去吧。” 萧澜摇摇头,独自走到院中,俯身想将那些白骨都收归一处。虽不知其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但也总归都是萧家人。 侏儒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片寂静里,屋中却又传来一声呻吟,像是有人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谁!”侏儒拔出匕首,有些惊恐地怒斥了一声。 萧澜也站起来,皱眉盯着一处破旧屋宅。 沙沙声传来,像是有人在地上爬行。而后便是一双漆黑干枯的双手骤然伸出,死死握住了门槛。 饶是在墓穴中长大,见到这一幕,侏儒还是吓得险些叫出来。 萧澜暗自握紧鞭柄。 “吱呀呀”的声响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费劲地爬了出来,唇角挂着暗色血液,眼底写满不甘与恨意,以及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几分凄婉,红衣在灰尘里拖出一道厚重血痕。 “姑娘!”看清她的面容后,侏儒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怎么会是你?” 萧澜道:“你认识她?” 暗处,陆追与林威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疑问——按照阿六的功夫,应当不至于能将翡灵打成重伤,所以在昨夜,应当有不止一个人闯入了白骨宅? “她是翡灵姑娘啊。”侏儒急急道。 “翡灵?”萧澜蹲在她身边,“是姑姑失踪多年的女儿?” “是她。”侏儒想要将人先背出去,却被萧澜一把按住,“骨头都碎了,别折腾了。” “你是云涛。”翡灵一把拉住她的衣襟,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几乎是在哑着嗓子尖叫。 “萧云涛?”萧澜道,“他是家父。” “原来云涛是你爹。”翡灵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痴痴盯着他看了一阵子,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一层黑霾瞬间浸染双瞳,“你是陶玉儿的儿子!” 萧澜侧身躲开她干枯的双手:“你冷静些,我带你去找姑姑。” “我不回冥月墓!”翡灵疯了一般想要扑上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那蛇蝎心肠的娘!” “姑娘,姑娘!”侏儒赶忙抱住她。 两人挣扎间,翡灵原本就被震碎的骨头剧烈移位,重重穿透了五脏六腑。暗色的血液不断涌出嘴,很快便将身下土地染透,最后一丝生机也消散无踪,墨黑的瞳仁盯着天空散开,像是在不甘这满是遗憾的一生。 侏儒深深叹了口气,将她瘫软的身体放在地上。 “要带回去吗?”萧澜问,“姑姑找了她这么多年。” “这种结果,还不如一直找下去。”侏儒喃喃道。 “你想瞒着姑姑?”萧澜看着他。 听他这么问,侏儒像是才猛然回神,赶忙低头道:“属下不敢。” “说说看。”萧澜蹲下,从她怀中抽出一方手帕,轻轻遮住那涣散的双眼,“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翡灵姑娘是姑姑唯一的女儿,极少出墓,后来有一次溜出去玩,就再也没回来过,那阵她刚满十八岁。”侏儒道,“姑姑派人四处去找,几年之后总算有了下落,可姑姑听到之后非但不高兴,反而勃然大怒,后来才传出消息,说姑娘为了一个男人,用墓中药物将她自己生生变回了九岁的模样。” 萧澜猜测:“为了我爹?” 侏儒点头。 萧澜道:“怪不得她那么恨我娘。” “现在要怎么办?”侏儒站起来问。 “烧了吧,连同这宅子一起。”萧澜道,“至于姑姑那头,我自会向她交代。” 侏儒点头答应,将院中枯树归拢到一起。 “喂喂!”林威远远急道,“别点火啊,万一阿六还在里面!”若是被活活烧死,岂不是很亏。 “待会记得去找人。”陆追拍他一把,自己用面巾蒙住脸,纵身凌空三尺青锋出鞘,铮鸣不绝。 “谁!”侏儒大惊。 陆追一语不发,剑锋直指萧澜心口,身姿飘逸,轻灵如同一尾鱼。 侏儒拔出匕首扑上前,却不出三招便被打退。萧澜手中铁鞭扫破尘埃,倒齿缠住剑锋,带出串串火化。 陆追且战且退,一路有意带他前往密林中。那侏儒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追过去,后脑勺却又重重挨了一下,摇摇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 “得罪了。”林威将手中石块丢在一边,冲进屋宅寻人。 密林中的两人愈战愈烈,数百招后,萧澜单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人倒推到河边,咬牙道:“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是谁。” 陆追道:“原来阁下对我的容貌如此烂熟于心。” 萧澜抬手便将他丢进了河里。 陆追:“……” 下一刻,一条铁鞭又当空飞来,绕圈缠住他的肩膀,将人带出河面抛到了一旁的泥地上。 陆追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气喘吁吁靠坐在树下,伤口隐隐渗出鲜血。 “为什么要跑?”萧澜蹲在他面前,右手捏起他的下巴。 陆追勉强含糊道:“我以为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让人抢走我。” 萧澜冷笑:“那日你几乎抱着那人不舍得撒手,当我瞎?” 陆追:“……” 陆追道:“可我也自己来了洄霜城。” 萧澜拉着他的衣领,想将人拽起来,却不慎撕开一大片布料,露出大半胸膛。 “喂,你做什么!”林威刚一找来,便见陆追湿漉漉坐在树下,一人正在撕扯他的衣裳,顿时被吓了一跳,赶紧拔刀跑过来。 陆追遮住胸口,也用疑惑的目光看他:“你脱我衣服做什么?” 萧澜:“……” 登徒子啊这是。林威或许是在山海居中做伙计做久了,总觉得谁都在觊觎自家二当家,于是赶忙脱下外袍将人裹严实,以免被人看了去。 “扶我起来。”陆追拍拍他。 林威将他搀起来,带着想要往外走,却被萧澜拦住:“都到这阵了,你还想跑?” 林威拔刀出鞘:“闪开!” 陆追示意他没事,看着萧澜道:“既然撞上了,那正好将话说清楚,你我此行的目的,一大半都是为了红莲盏,所以既然来了这洄霜城,也不必担心谁会先走。而我之所以会在定海城先离开,是因为知道鬼姑姑定然会派人跟着你,做事不方便,我一个人行动反而更利索些。” “你住在哪里?”萧澜问。 “城西三福街小院,门口有一棵大柳树。”陆追答。 “方才为何要冲出来?”萧澜又问。 陆追坦白:“为了找人。” “阿六?”萧澜猜出答案,冷笑,“你倒是本事不小,这都能见缝插针找人盯着我。” “宅子里没找到。”林威小声道。 “你可知他去了何处?”陆追问。 萧澜摇头:“我来这城北,也是为了找他。” “看来除了红莲盏,我们又多了另一个相同的目的。”陆追叹气,“在你派阿六前往城北的第一夜,他其实便已经冲破幻境,踏入了真实的白骨废宅,这次失踪恐也与此有关。我会派人出城去寻,若你有什么消息,也劳烦告知我一声。” 萧澜道:“既然是你的人,那我就不寻了。” “找到他,还能用来威胁我。”陆追被林威扶着,慢慢往林子外走,“这种好事不常有,毕竟在这世间,我看重的人与事不算多,他算是其一。” 萧澜盯着他的背影,倒也没有再追上去,直到四周重新寂静下来,方才回到萧家废宅前,点起了一把冲天大火。 木材燃烧的“哔啵”声中,那侏儒终于醒了过来,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想起遇袭事情,急道:“方才——” “跑了。”萧澜打断他。 “是何人?”侏儒问。 萧澜摇头:“不知。” 侏儒还欲再言,但见他面色阴沉,宅子里又在火化亲人尸骨,也便不敢再开口。 火光逐渐减弱,最后连青烟也被吹散,萧澜跪地磕了三个头,方才策马回了洄霜城,一路再未转身多看一眼。 翌日下午,有砍柴人发现这被焚毁的屋宅,将消息传回了城里。于是百姓闲聊时便也会提起,都说那废宅空了这么多年,这阵总算是被老天收了回去,怕是主人家的冤屈已经洗清,否则也不会烧得那般干净。 萧澜独坐院中,仰头饮下一杯酒。 牛大顶又探头进来,见依旧只有他一人,难免遗憾:“我那义弟还未回来吗?” 萧澜道:“他或许已经独自去远行。” 牛大顶问:“去了何处?” 萧澜答:“江湖。” 此番对话,当真是与说书先生的话本里一模一样。牛大顶觉得这或许会是自己此生唯一一回离江湖这么近,一时之间有些心酸,又有些不舍。 萧澜道:“你要走了吗?” 牛大顶点头:“舅舅的寿辰已经做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萧澜问:“何时出发?” 牛大顶道:“五日后。” 萧澜却摇头:“你今晚就走。” 牛大顶莫名其妙:“为何?” 萧澜道:“你那义弟在临走前说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江湖中人出远门,都要挑个吉利的好日子。” “当真?”牛大顶闻言心动,搓着大腿一拍,“那我就听义弟的,今晚走!” 是夜,牛大顶果然便收拾车马行礼,一路出了城。 天边星辉黯淡,萧澜起身出了李府,独自一人去了城西。 在一处小宅院门前,果然有一棵歪脖子的老柳树,长得很繁茂,开春应当能冒满嫩芽飘满絮。但城中的百姓却不怎么不喜欢,因为据说在几十年前,曾有书生踩着树去同宅子里的小姐夜夜幽会,颇辱门风。 萧澜踩着树越过院墙。 房中,林威正在给陆追换药。萧澜的铁鞭上遍布乌金倒刺,缠住人后如同被利齿啃咬,在当日受过一鞭后,陆追肩头满是深浅不一的血洞,看着有些瘆人。 林威将药粉小心翼翼吹上去。 陆追额头满是冷汗:“就你这手法,居然还曾想过要去做大夫?” “我这不是没做成吗。”林威哄他,“好好,我再慢点便是。” “你还是快些吧。”陆追头疼,“否则疼是一码事,八成还要染风寒。” 林威狠下心,将药粉糊了上去。 陆追惨叫出声。 萧澜靠在门口,道:“你这是要生了吗?” “看什么看!”陆追还未出声,林威先怒斥,“转过去!”趁着我二当家没穿衣裳就猛看,流氓什么样,就长你这样。 “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不成。”萧澜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丢过去,“用这个吧。” 林威接到手里,又给他丢了回去。 陆追:“……” 受伤的人是我。 萧澜倒也没再说话,一直靠在门口等他换好药,方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我娘掳走了阿六?” “陶夫人?”陆追疑惑,“可她并不认识阿六。” “你应当知道翡灵。”萧澜道。 陆追点头。 “她所中的那一掌,是我娘的夺魂掌。”萧澜道,“所以至少在那晚,我娘是去过白骨宅的,而阿六若当时也在场,会被她带走也不奇怪。” “若当真是被陶夫人带走,那倒也算好事。”陆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萧澜挑眉:“这可难说。” “我的人已经出城去寻了。”陆追道,“还有另一件事,你应当也会想听,与红莲盏有关。” 萧澜道:“何事?” “在阿六闯入白骨宅的第一夜,曾见到过翡灵。”陆追道,“当时她应当在给萧前辈招魂,手中捧着的,正是红莲盏。” “不可能。”萧澜摇头,“翡灵已经消失了二十余年,可红莲盏失踪,距今无非短短五六年。” “我骗你作甚。”陆追倒了盏茶,“或许是她曾经踏出过幻境,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将来总会找到一个答案。而既然陶夫人曾去过白骨宅,你若有机会,不妨也问问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萧澜不置可否,也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你今夜找我,应当也是有事吧?”陆追递给他一杯茶。 萧澜抬手扫开,道:“明日随我一道去镇风寺。” 陆追问:“做什么?” 萧澜答:“扮夫妻。” “咳咳!”林威一口茶全部喷到地上,觉得自己或许要聋,“你说什么?” 第9章 镇风寺 你男人八成是不行 陆追也有些意外:“扮夫妻?” “镇风寺是这城内出了名的送子寺。”萧澜道,“成亲多年却仍无子嗣的妇人,只要在这寺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回去便大多能怀上身孕,甚至还有外乡客慕名将娘子送来。如此一座寺庙,我若独自前去,难免引人注目。” “可为何要去这送子寺?”陆追仍旧不解。 萧澜道:“镇风寺的方丈住持名叫戒恶。旁人不知,我却打探到消息,说他很有可能是十余年跟随在翡灵身边的大恶人,常九死。” “这什么爹娘,取个名里头还带‘死’字。”林威很是嫌弃。 “这可不是爹娘取的名字,而是他行走江湖的诨号。”陆追若有所思,“常九死,我也曾听过此人的名字。据说一直跟在翡灵姑娘身边,对她一片痴心。而在翡灵消失后,常九死便也跟着一起销声匿迹。武林中大多猜他已经殉了情,却没想到竟是到镇风寺做了方丈。” “只是猜测而已,未必作准。”萧澜道,“萧家人是怎么死的,翡灵又为何会被困在萧家老宅这么多年,总得弄清楚缘由。常九死既对翡灵痴心一片寸步不离,想来也不会对当年的事全然无知。” “就算你想弄清当年的真相,可那是你萧家的事,是冥月墓的事,又不是朝暮崖与山海居的事。”林威莫名其妙,“我们为何要帮你?”三更半夜翻墙而入,开口就要扮夫妻,还要去什么求子的寺庙,这人能不能成了。 “当年我在冥月墓中毒,是鬼姑姑救了我。”萧澜还未说话,陆追便先开口,“算起来我是欠她一条命,这次借着翡灵之事,还个人情也不亏。” 林威:“……” 林威道:“不然再考虑一下呢。” 林威又道:“即便是要见方丈住持,也能光明正大上门,为何非要假扮夫妻?” 萧澜道:“因为除了上门求子的夫妻,戒恶平日里不会见客,甚至连面都不会露。现在尚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他,不方便硬闯,免得打草惊蛇。” 陆追问:“明日何时动身?” “傍晚。”萧澜道,“我易容成村夫,你扮娘子。” 林威怒曰:“凭什么!” 陆追难得纠结,也道:“为何?” 萧澜答:“因为你比较矮。” 陆二当家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那就这么说定了。”萧澜转身出了屋宅,照旧踏着歪脖子柳树落在街上,回了李府。 陆追:“……” 林威:“……” 半晌之后,林威道:“当真要去啊?” 陆追道:“你若是敢将这件事告诉大哥——” “我一定不说。”林威举手保证,同时为了化解此时屋中不知从何而起的尴尬,他又主动转移话题,“先前还真没听过这个大恶人的名号”。 “你是说常九死?”陆追自己倒了盏茶,他向来将日子过得精致,即便是在这风声鹤唳之时,也特意在城里的铺子买了粉白镶蝶小瓷盏,好用来配龙井。 林威点头。 “他虽自称大恶人,却也没做过杀人满门的大恶事,只是跟在翡灵身后,助长她的嚣张气焰罢了。”陆追道,“算是无名小卒一个,即便是凭空消失,也不会在江湖上掀起大波澜,茶余饭后说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怪不得。”林威道,“可一个大恶人,如今却做了送子寺的方丈,还有求必应,怎么想怎么邪门。” “明日去看看便知。”陆追道,“当年的谜团尚未解开,萧澜应当不会拿我怎么样,你不必担心。” 这都扮夫妻了,还不会怎么样。 林威心中深沉叹气。 翌日下午,萧澜准时登门——自然又是翻墙而入,毕竟快,还不容易被人发现。 林威眼中写满嫌弃。 萧澜取出面具,很快就将自己易容成一朴实村夫。至于陆追,虽说身形不如他高大,但也比寻常女子要高上不少,走起路来又器宇轩昂惯了,哪怕面容再清秀白净,也总觉得不怎么像妇人。 萧澜不知从哪里弄出一个挂纱的斗笠,扣在他头上:“你少在人前走路便是,实在不行就装断腿,我抱着你,出发吧。” 林威:“……” 陆追随他一道出了院,弯腰登上马车。 看着两人一道离开,林威觉得脑袋甚疼。 镇风寺位于洄霜城北,香火极旺,远远便见着青烟缭绕。门口的小和尚一听是外乡客来求子,二话不说就带着进了前殿,先是叩首捐香火钱,后又带到后院客房,说是吃完素斋后,男人就能走了。 “要我娘子一人留在这过夜?”萧澜皱眉。 陆追靠在他怀中,戴着纱帽垂下眼眉,看着颇为娇弱。 小和尚道:“这是住持定下的规矩,寺庙清净,夫妻二人同时留宿,恐对佛祖不敬。” 萧澜犹豫片刻,点头:“也行。” “那二位先歇一阵吧。”小和尚出了后院,不多时就送来素斋,青菜豆腐稀米汤,几块腐乳也是半黑半红,全无卖相。 萧澜刚拿起筷子,陆追便取过包袱,从里头拎出两包素卤味,一块普洱小饼。 萧澜:“……” 陆追打发:“去将茶壶烫一烫。” 萧澜听若无闻。 陆追道:“没有普洱喝,我就不吃饭,不吃饭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那晚上就极有可能会乱说话。” “你最好考虑清楚。”萧澜吃了一口青菜:“在这镇风寺里你再嚣张,出去后我也会十倍讨回来。” 陆追无辜道:“可若非你让我装断腿,这茶壶我就自己去烫了。” 萧澜丢下馒头,抄着茶壶起身出门,面色铁青。 陆追将筷子擦了擦,气定神闲拈起一块卤豆腐,吃。 一顿饭吃完,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萧澜赶着马车出了镇风寺,不多时便暗中折返,隐在客院屋顶,轻轻揭开半片房瓦。 陆追靠在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本书翻看,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桌上红烛跳动,更显四周寂静。 子时过后,院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光头和尚披着袈裟摸进来,大腹便便,看不太清容貌。走上台阶,那大和尚也未敲门,而是如同回自己家一般,熟门熟路推门而入。 陆追将手中书册丢在地上,假模假样叫了一嗓子,以表示自己有些受惊。 萧澜:“……” 大和尚笑道:“小娘子莫要怕,是我。” 萧澜心里摇头,神神叨叨搞了半天,敢情是个欺男霸女的花和尚。 “你是谁?”陆追问。他声音本就不粗,此时再捏起嗓子,加上几分惊慌失措,倒也不大能分辨出男女。 大和尚透过一层轻纱,见帐中人似是眉目可人楚楚可怜,更是喜不自禁:“你来这寺中,不就是为了求子吗?我这给你送子来了。” 陆追问:“你是菩萨?” “小娘子可真会说笑。”大和尚解开腰带,“菩萨可不能给你这等**滋味,尝过便知。” 陆追道:“救命啊!” “这院中哪里还有旁人,叫什么救命,这般煞风景。”大和尚坐在床边,“成亲这么多年也没怀上,想来是你那男人中看不中用,硬不起来。” 萧澜:“……” 陆追往后缩了缩,道:“哎呀,这大师也能知道?” 大和尚搓手:“你在我这镇风寺中住上十天半个月,莫说是儿子,龙凤胎也不是没有过。” 陆追为难:“可在你这怀上了,他也不是我男人的啊。” 萧澜揉了揉眉心。 “你不说我不说,菩萨不说,此事还有谁能知道?”大和尚瞥见那伸出被褥的半只玉足,险些流出口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前便欲行快乐事。结果人还未靠近,便被一道掌风拍了出去。 “你这是看上瘾了?”陆追掩住衣襟,下床不满看着屋顶,为何半天不见下来。 萧澜从窗户里翻进来,调侃:“我当是你演上瘾了。” “你们——”大和尚心知不妙,刚想开口呼救,便被萧澜卡住脖子一拧,顿时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是他吗?”陆追穿好衣服。 萧澜道:“常九死。” 大和尚眼底划过一丝惊恐。 “看来真是你。”萧澜道,“人人都说你已为翡灵殉情,原来却是更名换姓,在这里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你们想做什么?”大和尚问。 萧澜道:“当年翡灵失踪之事,你知道多少?关于萧家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和尚摇头。 萧澜又道:“那你可知我是从何而来?” 大和尚并未接话。 “萧云涛是我爹。”萧澜道,“而鬼姑姑自幼抚养我长大,不管站在哪边,我这回似乎都没有理由放过你。” 大和尚闻言,额头霎时便冒出一层冷汗。 “天快亮了。”陆追在旁提醒,“不如先带回去再说。” 大和尚惊恐道:“我不去冥月墓!” 萧澜一记手刀,将他干脆利落劈晕过去。 陆追见状紧走两步,出门便跃过墙头,宛若一阵疾风,生怕晚了会被此人拉住背和尚。 萧澜弯腰捡起他落在屋里的一只鞋。 …… 你还能跑得更快些。 第10章 真相 萧家往事 天色将明,林威正在小院中等。 见到陆追翻墙而入,并没有与萧澜在寺庙中过夜,他不禁深深松了口气,赶忙站起来迎上前:“事情怎么样?” 陆追向后指了指,单脚跳进屋里头去穿鞋。 萧澜紧随而至,将肩上的大和尚丢到地上,“砰”砸起一地尘土。 陆追刚出屋门便被扑了一脸灰,于是默默离远了些。 “他当真是常九死?”林威顺手扯了扯袈裟。 陆追点头:“在镇风寺中不知欺辱了多少无辜妇女,死数百次也不嫌多。” “原来是这般送子的方式。”林威摇摇头,从井中取了一瓢水兜头泼过去,将人激醒。 “咳咳。”看清周遭后,常九死坐在地上抖若筛糠——刺骨寒风中被浇了个透心凉,再加上恐惧,也着实很难不抖。 “说吧。”萧澜道,“当年萧家的事情,翡灵的事情,若是遗漏一件,我便活剐了你。” “我……我不知道,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常九死依旧摇头。 “嘴还挺硬。”林威道,“那假扮方丈住持,在镇风寺中为非作歹的事情,总能知道了吧?” “数年前,我因伤病躲进寺中休养,后来就心生歹念。”常九死对此倒是没有隐瞒,“原先的方丈圆寂后,我便取而代之,恐吓那些小和尚不许将事情说出去,霸占了镇风寺。后来见无人认出我,就又得寸进尺,在外头散布了求子的流言,引诱年轻女子前来烧香。” 陆追在心里摇头,待这消息传出去,当初那些从镇风寺中求得的孩子只怕会被遗弃大半,当真是造孽。 “单凭这个,你便活不了。”萧澜蹲在他面前道,“如此都不肯说出萧家与翡灵的事,看来你是真怕会被我剐了。” “我说了,萧家的事情我不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臂上血肉便生生少了一块,痛楚突如其来,整张脸都变得扭曲。 萧澜将滴血的匕首插入地下,道:“你不说,我照样剐了你。” 林威:“……” 林威道:“不如我帮你抬进山里,再慢慢剐。” 我们二当家又白净又文雅,对这血乎刺啦的玩意并无多大兴趣,还是莫要看到才好。 “你们将我送官吧。”常九死挣扎。 陆追道:“想得美。” 常九死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陆追右手握上他的肩头,一拉一错,掌下竟是清晰传来了骨头的碎裂声。 常九死痛呼一声,在地上滚作一团。 林威心里讶然,若他没看错,方才那应该是冥月墓中的裂魄手。 “送官也是死,不如给我练练手。”陆追一扬嘴角,“你猜我将你这一身骨头都捏碎,要花多久?” 萧澜靠在一边的树上看他。 林威觉得自己对二当家的印象,或许要更改些许。 常九死自知此番难活,与其在此白白受折磨,不如自我了断痛快些。因此找准空挡,闭着眼睛便撞向身侧大树。 萧澜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常九死眼冒金星,蜷在树下咳嗽。 “你说你这是何必。”林威拉着他坐起来,“越不肯说,吃的亏便越多,既然你一心求死,为何不能乖乖配合?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即便你想活,我们也不会答应。” 常九死嚣张半生,还从未受过这种折磨,粗喘了半天方才开口:“我不知道翡灵在哪里,我也一直在找她。” 萧澜道:“翡灵失踪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 常九死摇头,终于肯松口,将当年的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翡灵溜出冥月墓那年刚满十八岁,娇俏可人刁蛮任性。当时的常九死还是个土匪头子,原想抢了她做压寨夫人,结果反而被一把火烧了老窝,心中自是不忿。扛着刀从北一路追到南,孰料最终却生出爱慕,心甘情愿伴在了她身后。 “翡灵性格嚣张跋扈,我便自称大恶人,好让更多人都怕她敬她。”常九死道,“我自知面貌丑陋,也从未想过要娶她,甚至还主动帮他去勾引萧家的主人,想着只要她快活,那我也就快活。” 当时萧云涛尚未成婚,却有个心上人,是无念崖的大弟子,名叫陶玉儿。 “我爹喜欢她吗?”萧澜问。 常九死摇头:“萧家的主人心里只有陶姑娘,没多久两人便成亲了。” “那翡灵呢?”萧澜又问。 “她当时悲痛欲绝,去大漠待了数月,依旧意难平,于是昼夜兼程折返洄霜城,原想去萧家大闹,却反被无念崖的人识破计谋,围攻将我与她堵在了青苍山中。”常九死道,“眼看就要掉下悬崖,幸好陶玉儿策马赶到,将她救了下来,甚至还带回了萧宅。” 陆追闻言心里摇头,这可不像是陶夫人的脾气。 当时萧云涛在外行商不在家,陶玉儿替翡灵安置了住处,两人关系好时,甚至以姐妹相称。翡灵原是想独占萧云涛的,后来也有了松动,说若是肯娶她进门,那便愿意与陶玉儿平起平坐,共侍一夫。 “我哪能比得过妹妹。”陶玉儿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唇角一勾,“长得这般像小姑娘,可是合了我那相公的胃口。” “那他为何不肯娶我?”翡灵问。 “因为你当初,太凶。”陶玉儿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过若换做是**岁的小姑娘,即便再凶,他也是喜欢的。” 翡灵不解。 “云涛就喜欢年纪小的,年纪越小,他越喜欢。”陶玉儿松开手指,“只可惜我已过了那髫年豆蔻,可不比妹妹这张脸,嫩到能掐出水。” “而后翡灵便如同中了蛊,为能独占萧家主人,不惜服下冥月墓中的毒药,将她自己的容貌与身形永远维持在了九岁。”常九死道,“等我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我爹……”萧澜皱眉。 “后来萧家的主人回来了,翡灵便满心欢喜去见他。”常九死道,“可谁知一切都是假的,萧家主人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年幼的小姑娘,在听闻面前之人便是当初的翡灵,因服了墓中药物才会变回九岁后,更是惊慌失措勃然大怒,将她当成了妖孽。” 陆追心里叹气,意料之中。 当时陶玉儿已有了身孕,萧云涛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原就不喜欢江湖门派,更何况这回还是坟堆中的妖女,只担心她会伤了自家妻儿,在将人赶出去后,便花重金聘请了护院,将屋宅团团围住,以防又出乱子。 “后来怎么样了?”陆追问。 “翡灵因此大受打击,却又不肯回冥月墓。”常九死道,“在城中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大半年,直到萧家的小公子出生那日,眼底方才重新有了情绪。” “恨意?”萧澜问。 “是。”常九死点头,“而在那时,恰好又有一人寻上门,约定一起行事。他说只要萧家的财,不会动萧家的人,待到事成,翡灵自可带着萧家主人远走高飞,囚禁在墓中也好,海岛也好,总能双宿双飞过一辈子。” “那人是谁?”陆追问。 常九死道:“李银。” 这名字有些耳熟,正是前几日过寿的洄霜城首富,也是牛大顶的舅舅。 “怪不得。”陆追道,“萧家没落之后,这李银没多久就搬来城中,几乎是一夜之间起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员外大户。” “那日陶夫人带着儿子去山中大金寺烧香,夜晚未归,我们便趁机行动。”常九死道,“李银不知从何处雇来帮手,功夫极高,几乎杀光了萧家所有的人,又放火烧了屋宅,谁知因为风势太大,绵延焚毁了大半座城。” 三更半夜,百姓都忙着灭火,自然无人注意到萧家的异常。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陶玉儿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赶回来,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的尸骸,与疯疯癫癫,坐在灰烬中的翡灵。 “萧家的主人……”陆追看了一眼萧澜,迟疑没有说出来。 “萧家的主人死了。”常九死道,“李银并没有遵守承诺留下他的性命。” 萧澜握紧拳头。 “而后我便逃了。”常九死道,“无念崖的人太多,我救不出翡灵,她也不想让我救,一直抱着萧家主人的尸骨,疯了一般,嘴里念叨着红莲盏。” “又是红莲盏?”陆追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听翡灵在说,陶夫人嫁给萧家主人,只是为了拿到红莲盏。”常九死道。 “后来呢,你为何又会回到这洄霜城?”陆追又问。 “我当时牵挂着翡灵,并没有逃远。”常九死道,“过了半个月,便又偷偷溜回来打探消息,谁知满城都在说萧家的人离奇失踪,并无人提到灭门惨案。我心中生疑,趁着天黑去了一趟萧府,可那里莫说是尸首,就连被焚毁的痕迹也找不到,先前那场杀戮就像是发生在梦里,我觉得邪门,便又仓皇逃走了。” “在李银搬来洄霜城后,你没有去找过他?”陆追道。 “找,找过了。”常九死道,“我原是想问翡灵的事,可他说不知,明里给了一大笔银子做封口费,暗中却派人杀我灭口,那夜我受了伤,便趁乱躲进了镇风寺,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待在镇风寺中,没想过要走?”陆追继续问。 常九死道:“我想弄清楚翡灵究竟去了何处,想着萧家主人若葬在这里,她迟早会回来,总比别处碰到的机会要多些,可也未能如愿。” 陆追叹气,看了一眼萧澜:“你打算怎么办?” 萧澜并未言语。 此番出墓,鬼姑姑只说让他从陆追手中夺回红莲盏,替数年前那些枉死的弟子讨命,却没想过红莲盏竟然与萧家有关,更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双亲与翡灵之间,还有如此一段惨烈的纠葛。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杀了我吧。”常九死胸口剧烈起伏。 萧澜袖中飞出三枚夺魂钉,穿透他的颅骨,堪堪钉在树上。 常九死直直向后仰面躺去。 萧澜大步出了宅子,也不知要去向何处。 林威看着院中的和尚,愁苦道:“现在要怎么办?” “带去交给官府,将求子寺的真相告诉知县,至于萧家与翡灵的事,就暂且别提了。”陆追道,“用温大人给的令牌,多抽调些人手,若有孩子被遗弃,便暂时收养起来,再想办法让这城内的闲话少些。”温大人名曰温柳年,朝中一品宰相,皇上面前的红人,前些年刚同山海居大当家赵越成亲,百姓都极喜欢——毕竟文曲星下凡。 林威点头,弄了个废旧马车,载着常九死的尸首去了府衙。 陆追烧了几壶热水,回屋后泡药浴。氤氲的雾气散出药香,纷乱的大脑也终于平静些许。当初阿六说曾在白骨宅中见过翡灵手捧着红莲盏,现在她既已身亡,想来红莲盏也已被一并拿走,许是落在了陶夫人手中。 可红莲盏为何会出现在萧家? 陆追眉头微皱,翡灵被困二十余年,红莲盏若一直在她手里,那八年前冥月墓中的红莲盏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该是……有两个? 思绪纷飞,浴水也渐渐冷却,陆追随手拿过一边的布巾,站起来刚想跨出,萧澜却冷不丁从身后破窗而入。 陆追又淡定地坐了回去。 萧澜问:“你为何一天到晚在泡澡?” 陆追道:“算上山海居,这是我第二回药浴。”而你回回都撞个正着。 萧澜道:“这城中一些小鱼小虾的教派,如今是越聚集越多了。” “我猜八成与那个首富李员外有关。”陆追道,“这么多年他一直留在洄霜城,定然有别的目的。否则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作案之后巴不得逃到天边,谁会像他,反而买房买地,开始心安理得做大户。” 萧澜道:“萧家有红莲盏,你先前可听说过?” 陆追摇头:“萧家的红莲盏我不知,不过既然你说起了,我便再多提一句,当年冥月墓的人不是我杀的,红莲盏也不是我拿的。” 萧澜问:“不是你,那是谁?” 陆追道:“这我如何能猜的出。” “找不出旁人,那这罪名你怕是一时半刻洗不清了。”萧澜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陆追提醒:“你这是打算看着我出浴?” 萧澜答:“你可以一直泡在里头,直到我将话说完。” 陆追打了个喷嚏。 萧澜道:“你可知我此行为何要住在李府?” 陆追喷嚏接二连三,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萧澜:“……” 第11章 往事 娘亲与儿子,见面还要什么理由? 陆追道:“你等我擦干头发穿上衣服,并不会花太多时间。”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阵子。 陆追鼻头通红。 萧澜道:“穿吧。” 陆追:“……” 陆追道:“我以为你要出去。” 萧澜道:“外面冷。” 陆追很想接一句,水里更冷。 萧澜皱眉,又有些不耐烦:“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不成,况且我又不是没见过。一直磨磨唧唧,还是又想耍什么花样?” 陆追纳闷:“你何时见过我沐浴?” 萧澜答:“多年前,冥月墓中,你半死不活,是我将你带去涌泉疗伤。” 陆追更疑惑:“可我苏醒之后,床边守着的是秃头老王,他说是他救了我,还讹走了十两银子。” 萧澜道:“你爱信不信。” 陆追想了想,觉得面前此人还是要比老王更可靠些的,信一信也成。 萧澜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浴水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陆追心里叹气,伸手扯过一遍的布巾,围在腰间站起来。白皙的脊背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像是已经有了年份。 萧澜道:“看来你的确得罪了不少人。” 陆追随口应了一句,在屏风后换好衣服,又煮了一壶热茶,方才抱着茶杯坐在他对面,发梢还带着一丝潮气。 萧澜道:“方才我说到哪了?” 陆追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热茶,道:“说你为何会甘愿陪着阿六一道,在李府中住这么久。” 萧澜道:“是姑姑让我住在那里的。” “鬼姑姑?”陆追皱眉,“莫非她也知道当年的事?” “这么多年来,姑姑一直在到处找翡灵。”萧澜道,“可她也只打探过常九死的下落,并未提过李银,不像是知情。” “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陆追道,“倒是有一件事,我能问吗?” 萧澜道:“你想问我为何会被母亲送到冥月墓?” 陆追点头。 萧澜道:“我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那时我和母亲住在无念崖,处处受人排挤,日子过得并不好。” “萧家突遭横祸,陶夫人孤身一人带着你,的确只有无念崖可去。”陆追道,“可按照常九死所说,陶夫人既是无念崖的大弟子,教主又调拨了人手随她长住洄霜城,应当极有地位,为何会受人排挤?” “先前我也想不通,问过母亲,母亲说因为她的关系,死了很多同门师姐妹。现在想想,应当就是指那夜李银率人攻入萧家老宅了。”萧澜顿了顿,又道,“或许还与红莲盏有关。” 他未将话说明,陆追却也猜出九分。常九死没必要说谎,那按照翡灵在崩溃边缘的指控,陶玉儿之所以与萧云涛成亲,很有可能是为了得到萧家的红莲盏,而非男女私情。而当时能在背后指挥这一切的,自然只有无念崖的教主陶心。 若事情真相如此,那陶玉儿任务失败,又连累同门枉死,会处处受冷遇也不意外。 “我六岁那年,陶心姥姥寿终正寝,母亲自知新教主继任后,无念崖绝不会再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便带着我下了山。”萧澜道,“不料那新教主想要的,却不单单是让我们母子离开,而是她的命。” 陆追道:“怪不得当年陶夫人初到冥月墓时,满身都是伤。” “那时我与母亲被追入绝境,恰好被出来寻找女儿的鬼姑姑所救。”萧澜道,“后来便带着我们回了冥月墓。” 陆追若有所思。 翡灵既为萧云涛入魔,那鬼姑姑想将萧澜留在身边也能说通,毕竟那是当时唯一还与萧家有关的人,不管翡灵对萧澜是爱是恨,总归多一线希望。 “我当时年岁小,也无人告诉我翡灵与萧家的纠葛,只知她为一个男人入了魔,直到长大后出墓行走江湖,才隐约听到一些当年的事情。”萧澜道。 “那陶夫人呢,她是何时离开的冥月墓?”陆追问。 萧澜道:“一年多后,母亲就走了。” 陆追递给他一杯茶。 萧澜并未接,只是盯着杯中茶梗上下漂浮,像是在想心事。 “你身边那名侏儒呢?”陆追又问。 萧澜道:“回去了。” “回冥月墓?”陆追皱眉。 萧澜点头:“既然知道了翡灵的下落,自然要告诉姑姑。” “可翡灵这么多年,都是被关在萧家老宅。”陆追道,“若鬼姑姑知道此事,八成会猜出真相,那时你又要如何自处?” “什么真相?”萧澜问。 陆追道:“困住翡灵的人是陶夫人。” 萧澜道:“此事尚无证据。” 陆追叹气:“你应当比我更了解鬼姑姑,她做事从来不要证据,更何况此事与她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有关,你现在再回冥月墓,怕是会有危险。” “我暂且不会回去,况且从洄霜城到冥月墓,尚且要走上一段时日。”萧澜道,“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便是利用这段时间查清李银的底,当年他为何会突然找到翡灵,又是何人在暗中帮他,好替我萧家报仇。” 陆追点头:“也成。” 杯中茶水已凉,萧澜仰头一饮而尽。 陆追道:“方才还未说,为何鬼姑姑会让你住在李府?” “她说从李府下手,或许会找到红莲盏的下落。”萧澜道,“城中那些七七八八的邪门教派,只怕也是为此而来。” “怪不得。”陆追靠回椅背,“那鬼姑姑可曾对你说过,红莲盏有何用?” 萧澜挑眉:“想套我的话?” “我问得这般光明正大,如何能叫‘套话’?”陆追反驳。 萧澜道:“我不知道。” 陆追道:“哦。” 不知道你就追着我满江湖跑。 过了阵,萧澜又问:“可有阿六的下落?” 陆追叹气:“没有。”派出去的人不少,可却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千万莫说又被陶夫人另造了一个迷阵关进去,那猴年马月才能出来,想一想就脑袋疼。 青苍山中一处小院,阿六在厨房里洗完碗,又在盘子里摆好酥皮点心交给李老瘸,方才揣着手蹲在院中一角,吸溜鼻子。 冷。 非常冷的那种冷。 还当绑架自己是要做什么,却原来是做杂役。 阿六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 别人行走江湖时被俘,通常都是为了惊天大秘密,大宝藏,大秘笈。唯有自己,居然是为了洗碗,将来若能出去,连牛皮都没法吹。 越想越是心里苦。 李老瘸出来,道:“夫人叫你进去。” 阿六小心翼翼问:“要打我吗?” 李老瘸斜眼瞥他:“你若实在想挨打,我倒是能满足这个愿望。” 那还是不要了。阿六嘿嘿干笑,搓着手小跑进屋。 陶玉儿正在缝衣裳。 阿六虚伪称赞:“真是巧夺天工。” 陶玉儿也未抬头,只是问:“你与萧澜是何关系?” 阿六答:“他答应帮我找爹。” “答应帮你找爹?”陶玉儿皱眉,“这关他什么事?” 阿六道:“说来话长。” 陶玉儿不悦:“那就挑重点说。” 阿六想了想,道:“重点就是他要帮我找爹。” 陶玉儿:“……” 阿六:“……” 按照陶玉儿往日的脾气,若遇上这么一个人,话说不清,吃饭积极,还又高壮又长得黑,怎么看怎么讨嫌,估摸早就一掌拍飞求清静。但这阵却又觉得这么多天来,此人一直与萧澜在李家同吃同住,万一是朋友——不过话说回来,为何儿子居然会交到这样二愣子的朋友?! 陶玉儿伸手揉揉太阳穴,耐下性子:“澜儿认识你爹?” 阿六道:“嗯。” 陶玉儿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阿六道:“我爹是在乡下开店的,不是江湖中人。” 陶玉儿闻言更头疼,为何听起来这般多管闲事,一个二愣子丢了一个乡下来的爹,与他何干,这也要帮忙找? 阿六道:“夫人认识萧公子?” 陶玉儿轻描淡写道:“他是我儿子。” 阿六闻言略震惊。毕竟两人先前在闲聊时,萧澜曾说过他父母双亡,此时突然冒出来一个娘亲,穿着金闪闪的大裙子,珍珠玛瑙戴一头,指甲锋利如刀,又能在幻境与现实中来去自如,武功高,嘴唇血红,凶起来吓人至极,越想……越不像……是个……人…… 陶玉儿问:“你哆嗦什么?” 阿六牙齿打颤:“我没有啊。” 陶玉儿道:“澜儿是不是同你提过我?” “没有没有。”阿六赶忙否认,傻子才会在这当口提,你儿子曾经说你已经死了——那一定会被暴打。 陶玉儿眼中带着疑惑。 阿六转移话题:“那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萧公子?” 陶玉儿摇头:“我见他做什么。” 阿六不解:“娘亲与儿子,见面还要什么理由?” 陶玉儿闻言怔了怔,又低头随意缝了一针,问:“你爹丢了,你娘呢?” 阿六沮丧:“我没有娘,不过等我爹成亲了,我就有娘了。” 陶玉儿一笑:“你那乡下开杂货铺子的爹,若是家底丰厚,应当能给你讨一个憨厚朴实,能生能养能种地的娘。” 阿六兴高采烈道:“我也这么想。” 洄霜城内,萧澜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陆追也跟着他打了个喷嚏。 林威坐在一旁,疑惑道:“你们为何会同时染上风寒?” 第12章 书房 鹰爪帮弟子 陆追道:“因为我方才在沐浴。” 萧澜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幸好陆追及时转移话题,道:“这洄霜城内,目前有多少江湖中人?” “城中客栈已经差不多住满了。”林威道,“城外也有一些,加起来少说也有数百人。除了琼岛来的鹰爪帮,还有其余十几个小门派,天南海北各地皆有,不过也有个共同点,在江湖上名声都不大好。” “烧杀掳掠?”陆追问。 林威摇头:“倒不至于,不过偷鸡摸狗的事平日里可没少做。” “彼此间有联系吗?”陆追又问。 林威道:“怪就怪在此处,按理说这些人先前互相也不认识,此番看上去却关系极好,在酒楼里遇见了,也会拼桌一道聊两句。不过除了他们,其余江湖门派对此都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们是何时取得的联系,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这些门派里,可有谁与李府取得过联系?”萧澜问。 林威揣着手道:“我是朝暮崖的人。”所以你问话,我是可以不答的,更何况你还曾经绑架过我二当家,让他睡地不给床,简直就是虐待。现在阿六也被八成被你娘掳走,一桩一桩加起来,帐都要算上大半天。 萧澜:“……” 陆追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都有谁?” 林威立刻回答:“鹰爪帮,除此之外,其余门派的人都没去找过李银。” 陆追点点头,看向萧澜:“你还有什么要问?” 萧澜心情有些复杂。 那名先前跟他出来的侏儒名叫黑蜘蛛,在墓中也颇有地位,平日里直接听命于鬼姑姑,并不会受自己差遣。而翡灵既出现在萧家老宅中,自己的母亲又精通**阵法,他估摸早已猜出真相,现在留在洄霜城内的冥月墓弟子虽数量不少,不过在得了黑蜘蛛的指令后,怕也无人再会将自己当成所谓的“少主人”来听命服从,不监视已是万幸。 孤身一人,有些事的确不好做,只有找人一起行动。 屋中寂静无声,林威在他面前晃手:“喂喂喂。”亏得对面是我家二当家,若换成一个黄花大闺女,想来鞋底子早就已经糊到了脸上,是没见过好看的人还是怎的,直勾勾,饥渴。 陆追建议:“不如我们先合作?至少可以先将李府的事情查清楚,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得到红莲盏的线索。” 萧澜道:“好。” 陆追又道:“不过我有条件。” 萧澜皱眉:“什么条件?” 陆追道:“我这人沐浴之时,不喜被人打扰。” 林威觉得自己应当理一理思绪。 因为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萧澜道:“明晚子时,我在李府后巷等你。” 陆追点头:“好。” 萧澜起身出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院墙外。 林威后知后觉很惊怒:“他居然在二当家沐浴时擅闯?” 陆追拍拍他的肩膀,也回了内室。 林威觉得自己甚是失职,在王城里防不住媒婆就罢了,在洄霜城又防不住流氓,真是要来何用。 简直对不起月钱。 翌日,陆追在宅子里蒙头睡了一下午,直到入夜时分才起来,泡了一壶浓茶等子时。 林威含蓄道:“二当家就穿这个去?” 陆追问:“不好看?” 林威:“……” 林威道:“好看。” 林威又道:“但二当家或许先前没怎么夜探过,我们一般都穿黑衣。”俗称夜行服。 陆追道:“我没有。” 林威欣慰道:“没有正好,不如我去替二当家走这一趟?” 陆追想了想,道:“也行。” 月上中天,小巷道里一片寂静。 萧澜抱着手臂,正靠在树上出神。 远处一人轻灵掠过墙头,身形如同鬼魅。 萧澜微微皱眉。 黑影稳稳落地,林威抱拳道:“久等了。” 萧澜头一回觉得,原来自己还会有主动想见到陆追的时候。 于是他不满道:“为何会是你?” 林威道:“夜探这种事,自然要找一个轻功好的人来做。况且二当家在昨日沐浴时,不慎染了风寒,起不来。” 萧澜面无表情,纵身跃过院墙。 林威戴上蒙面巾,也跟了过去。 自打寿宴结束后,李府内便安静了一大半。不过李银的主院四周护卫倒是不减反增,明晃晃的火把几乎着能照亮半边天。 林威道:“也不知做了多少亏心事,睡个觉也能搞出此等阵仗。” 萧澜微微皱眉,即便两人都是轻功高手,想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混进去,也绝非易事。 林威道:“现在要怎么办?” 萧澜道:“先去书房。” 林威点头,与他一道绕过主院,去了西边的书房。 门没落锁,两人很容易便溜了进去,借着银白月光,就见案几上堆着厚厚一摞账簿,粗略翻了几下,并无异常。 林威道:“看这里的防守,也不像是藏有秘密的样子。” 萧澜道:“那你觉得他会将秘密藏在何处?” 林威道:“若是我藏东西,必然会贴身携带,哪怕是在床头设个暗格,也好过藏在书房中。” 萧澜道:“走吧,看来今晚不会有收获了。” 林威暗想,幸好没有让二当家来,看这一无线索二无准备,哪里是要夜探,分明就是居心不良。 萧澜一把握住他的胳膊。 林威不解:“怎么了?” 萧澜带着他纵身跃起,两人壁虎一般贴在房梁上。片刻之后,外头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而后便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从木窗中翻了进来。 一高胖,一矮瘦,正是当日在前往洄霜城的商船上遇到的那两名鹰爪帮弟子。两人进屋之后,熟门熟路绕到墙角,按下机关后,竟有一处暗格缓缓打开。 萧澜与林威对视一眼,待那两人进入暗道,机关重新合上之时,方才跳到地上,悄悄潜出李府。 天边月华如洗,陆追一身白衣独立树下,看着分外秀气俊朗,手里正抱着茶壶,一边暖手一边嘬。 萧澜:“……” “二当家怎么来了?”林威受惊。 陆追道:“白日睡多了,在家待着也没事,查出什么了?” 林威将方才所见大致说了一遍。 “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陆追道,“鹰爪帮的那两人住在风雅客栈,你亲自去盯着,看他们会何时回来,何时离开,离开后去了哪里,又与哪些人接触过。” “是。”林威领命,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先送二当家回去?” 陆追摆摆手:“我又不是十六七的姑娘,回家还要人送,快些去办事。” 林威只好领命,走得十分不甘不愿,百转千回。 萧澜也道:“告辞。” “等等!”陆追叫住他。 萧澜问:“还有何事?” 陆追道:“你吃饭了吗?” 萧澜:“……” 陆追道:“现在酒楼虽然已经关门,不过街上的面摊总还能寻到一两处,不如同去吃个宵夜,顺便再说说阿六的事。” 萧澜道:“阿六是你的人,同我有何关系?” 陆追道:“可抓走他的人,极有可能是陶夫人。” 萧澜:“……” 陆追在前头慢悠悠地走,冬夜天寒,景衬着人,都是一样干净清冽。 萧澜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路无话,绕过大半座城,总算找到了一处小摊,老板是西北人,做出来的肉饼能有脸一般大。 陆追看了半天,还是只要了一碗银耳粥。 萧澜坐在一旁,一口气吃了三个肉饼,又喝了碗酸辣汤。 陆追道:“李府只给房子不管饭?” 萧澜放下筷子:“牛大顶走了,如今我在下人眼中,就是一个不务正业混吃混喝的骗子。” 陆追恍然,又道:“如此倒也好。” 萧澜点头:“我也这么想,既能光明正大出入李府,又不引人注目,办事就会方便许多。” “可你姓萧。”陆追提醒,“多年前的事情,李银不可能已全然放下,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这江湖中认识我的人不多。”萧澜又叫了一壶茶,清胃。 陆追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要试试吗?” 萧澜看了一眼那已经被他嘬到发亮的茶壶嘴。 …… 陆追道:“宜兴紫砂镇,千金难求的名壶。” 萧澜端起摊上的茶杯,粗犷一饮而尽。 陆追抱着茶壶,又叹道:“阿六向来就命好。” 萧澜想起了在来洄霜城的路上,那挂着红纱的飘香大床。 陆追问:“你想明白了吗?陶夫人为何要引你来这洄霜城?” “不知道。”萧澜摇头,“我从来就猜不透她的心事,小时候就猜不透,现在更是猜不透。” 陆追没有说话。 “我对这里没有任何记忆,母亲与姑姑都没说过多少关于萧宅与洄霜城的事。”萧澜道,“这回怕是不能帮你找到阿六了。” “其实我并不担心阿六的安危。”陆追放下茶壶,也倒了一盏粗茶来饮。 “因为他运气好?”萧澜问。 陆追却道:“因为陶夫人必然不会舍得伤他。” 第13章 青苍山 你找娘亲,我找儿子 “不舍得?”萧澜有些好笑。 陆追道:“不舍不是因为阿六有多好,而是因为他曾与你在李府同吃同住,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以为你们是知交好友。” 萧澜道:“她连我都不想见,抓我的知交好友作甚?” 陆追让老板往自己的茶壶中添了热水,抱着暖手:“倒也不是故意要抓,不过阿六能闯入白骨宅,又曾亲眼见过翡灵,陶夫人定然不会让他独自流落在外。可抓归抓,看在你的面子上,想来也不会故意为难,所以我才不算太担心。” “走吧。”萧澜道,“天快亮了。” 陆追道:“我想再坐一阵子,这里挺清静。” 萧澜放下银子,独自起身出了小巷。 老板见陆追一个人坐着,便又送来了烫好的鱼片,白白嫩嫩一小碟,简单加了酱油与青葱,又烫了一壶米酒,笑着说先前那位少侠给的银子有多,这些算是送的。 陆追也未客气,一边吃一边与老板闲聊,随口说些这城里的事情。 “最近还真见了不少江湖中的人。”老板一边揉面一边道,“不过像公子这般斯文的不多,大都霸道鲁莽,来吃东西也时常不给银子,凶神恶煞的,也不知何时才会走。” “应当快走了吧。”陆追道。 “借公子吉言。”老板乐呵呵的,转身继续去忙活。陆追也起身出了小巷,却未回小院,而是去了城中客栈。 “二当家。”林威正隐在暗处。 “怎么样?”陆追问。 “不久前刚进去。”林威道,“只有鹰爪门那两名弟子,大摇大摆的,未见有他人尾随。” 陆追点点头,也在他身边寻了处位置。 林威劝道:“二当家还是回去吧,天寒地冻的,这里有我们守着便是。” 陆追道:“横竖孤身一人,在这树上睡,或者回卧房睡,两者也并无太多区别。” 林威觉得这话似乎还有几分道理,想了想,又道:“那此番回王城,二当家或许可以考虑应一门亲事。” 陆追将茶壶塞给他,打发去添热水,以求耳根清净。 为何出来还逃不掉被说媒。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见那鹰爪帮的两人出了客栈,陆追一路跟上,对方却也只做些吃早饭,听小曲儿的事情,并未与谁接头。到了巳时便折返客栈蒙头大睡,陆追在窗下听了一阵,直到屋内鼾声四起,方才悄无声息离开。 “如何?”林威问。 “这阵睡觉,八成晚上又要去李府。”陆追道,“差人轮番盯着此处,务必不能有片刻松懈。” 林威点头:“是。” “你也悠着点,别太累。”陆追打了个呵欠,回住处补觉。虽说一夜未眠,心情却挺好,甚至还做了个颇为旖旎的梦境。 当夜,那鹰爪门的两人果然又偷偷出了客栈,一路前去李府,照旧熟门熟路溜进书房,须臾便消失在了暗道中。 林威与萧澜都在暗中盯着,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那两人方才再度出现,又跃过院墙回了客栈。 如此过了三天,夜夜都是一样。 第四日下午,难得出了暖洋洋的冬日。陆追泡在浴桶中,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 萧澜:“……” 陆追道:“无妨,习惯了。” 萧澜并未理会他这茬,而是道:“给你看样东西。” 陆追问:“看什么?” 萧澜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瓷罐丢过去。 陆追接在手中,面色微微一僵:“活物?” 萧澜道:“尸虫。” 陆追道:“那我还是不打开了。” “不同于别处,是冥月墓中的尸虫。”萧澜道,“这一罐都是蛰伏中的母虫,一旦钻到人身上,便会苏醒吸血产卵,子孙后辈没有上千只,也有七八百。” 陆追将罐子丢回给他,一刻也不想多拿:“你想将此物撒到暗道中?” 萧澜点头:“否则看鹰爪帮二人日日往暗道中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若他们一直如此,我们岂非要等到猴年马月。” “也成。”陆追道,“要我帮忙吗?” “知会你的人一声便是。”萧澜道,“我今晚行动。” 陆追点头:“好。” 萧澜起身想要出门,却见他锁骨处有一片红痕,甚至醒目,于是不自觉便多看了两眼。 陆追用手抚了抚,道:“昨晚去了趟红袖阁。” 虽先前没听过,但只凭这三个字,也能猜出究竟是何地。萧澜摇摇头,转身出了房门。 陆追靠回浴桶,继续惬意闭上眼睛。 沉睡的母尸虫已被烈酒唤醒,在罐子里沙沙跑动,急于吸血产卵。萧澜照旧潜伏在暗处,静待时机到来,只是偏偏这夜子时却无任何动静,直到天色发亮,也依旧没见到人影。 萧澜心中生疑,起身去了小院。 陆追道:“刚打算去找你。” “出了何事?”萧澜问。 陆追道:“昨日傍晚,李府的管家李大财曾去过客栈,想来是说了什么。” “李大财去找过鹰爪门的人,”萧澜道,“那就说明李银知情?” “也有可能是李大财背着李银,与这些小门派有勾结。”陆追道,“现在什么都不好说。” “好不容易有了条线索。”萧澜摇头,“下回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陆追道。 “什么?”萧澜问。 陆追道:“若能得陶夫人相助,那么整件事都会变得简单许多。”既然能在白骨宅上笼罩幻象,那在李府中照猫画虎制造出一个幻境,好方便两人进入暗道查探,应当也不算太难。 “说得容易。”萧澜道,“她若不想主动出现,这世间怕是无人能找得到,你的人城里城外寻了这么些天,可有线索?” “没有。”陆追答完又补充,“不过那是因为你未出现。” 萧澜不置可否。 “普天之下,哪有娘亲不想见儿子的。”陆追道,“当日在王城时,陶夫人就想见你,现在定然也一样想见你,或许还会比先前更想见你。” 萧澜不屑:“你倒是什么都清楚。” “萧家老宅的真相已破,你既放过了黑蜘蛛,任他回去报信,那鬼姑姑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陆追道,“按照陶夫人的手段,想来这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一旦知道你有危险,做娘亲的又岂能坐视不管?” “所以?”萧澜看他。 “所以陶夫人必然不会走远,八成还在青苍山中,我的人之所以找不到,无非是因为迷阵罢了。”陆追道,“从明日起,我便随你一道去山中找寻,看看陶夫人是否愿意现身。” 萧澜道:“你我一道?” 陆追道:“阿六是我的人。” 萧澜还未说话,陆追又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况且你也曾破解过萧家的迷阵。”比起旁人,还是要更有经验些的。 …… 萧澜点头:“也好。” 陆追嘴角一扬:“那便一言为定!” 青苍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陆追跟着萧澜,两人从天明时进山,走走停停也无目的,漫山遍野见到哪里景致好了,就过去坐一阵子,再继续走。若手中握的是折扇而非佩剑,那还真有几分文人结伴冬日沐阳,吟诗游山的派头。 正午时分,陆追坐在石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饭,城中周福记的花式点心,还有一小包卤味,水囊里装的是兑了水的米酒,不会上头却又有淡淡的甜味,口齿生香。 萧澜坐在一边烤干饼。 陆追将水囊递过来:“可要试试看?” 萧澜不是很明白,为何此人总是要将他喝过的,用过的,吃过的东西硬塞给自己。 见他并无动作,陆追又淡定地收了回去,继续自己斯斯文文吃。 与此同时,山间小院中,阿六也正在满头大汗煮饭,刺啦啦的辣椒一过油,李老瘸只想将他也塞进锅里。 “开饭开饭!”小半个时辰后,阿六高高兴兴端了一大盆鱼出来,又红又烫。 陶玉儿接过筷子:“你爹倒是将你教得不错。” 阿六嘿嘿笑:“可不是,萧公子也这么说。” “别以为你提几句澜儿,我就会放了你。”陶玉儿吃了口米饭,“在你未说出自己为何能闯入迷阵前,休想出去。” “我当真不知道啊。”提及此事,阿六苦道,“萧公子只说让我替他去看看故居,我就去了,然后就遇到了那红衣妖女,进门时也没觉得有何异常。” 陶玉儿道:“你可知这世间能进入迷阵的,除了我,便只有你?” 阿六也不知自己是该受宠若惊还是该嚎啕大哭,坦白讲,他也并不是很想掺和这件事——即便非要掺和,那也要有爹陪在身边。 “夫人。”李老瘸急匆匆从外头进来。 “出了何事?”陶玉儿问。 李老瘸在她耳边低声道:“少爷来了青苍山,已经在这周遭走了能有三四圈,随他一道来的还有那位山海居的二当家,陆追。” 阿六竖起耳朵,很是激动。 那是我爹啊! 第14章 寻亲 还特意换了新衣裳 “少爷八成是来找夫人的。”李老瘸小心翼翼道。 陶玉儿端起茶盏,不悦道:“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内晃了将近一个月,现在才想起来找我这个娘亲了?” 李老瘸笑道:“夫人并未在城内留下线索,或许少爷是今日才想起,可以来这青苍山中一寻。” 他这话原是要缓和气氛,陶玉儿听后却摇头:“蠢成这样,果真是在那坟堆里长大的。” 李老瘸接连两次都讨个没趣,便讪讪收声不再多言,只向阿六丢了个眼色。 阿六一头雾水。 你看我做什么? 陶玉儿仍在喝茶。 李老瘸不断用眼神催促。 阿六如芒在背,酝酿了三四回,也没酝出到底要说些什么。 李老瘸:“……” 阿六无辜与他对视,你都不知道要说什么,那我更不熟,开口八成会被打。 陶玉儿放下茶盏,凉凉道:“你们两个还要眉来眼去多久?” 李老瘸额头冒汗:“属下去厨房看看。” 阿六立刻道:“我也去!” 陶玉儿柳眉一竖:“你给我坐下!” 阿六有些哆嗦,好端端的为何说吼就吼。 陶玉儿又道:“你与澜儿关系很好?” 这个问题先前已提过一回,阿六的回答也与上次一样:“是。” 陶玉儿道:“那你为何称他为萧公子?这可不像是好友之间的称呼。” 阿六这回倒是反应挺快:“在夫人面前,我自然该尊敬些,平日里都是称呼为……萧兄。” 陶玉儿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阿六赔笑道:“娘亲与儿子之间,哪里会有大怨恨,既然萧兄都已经寻来了,不如夫人出去见见他?” 陶玉儿道:“我不见。” 阿六又试探:“那不如我代夫人去见?” “你想跑?”陶玉儿瞥他一眼。 阿六大喇喇道:“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跑与不跑。” 陶玉儿摇头:“你倒是会攀亲。”这就成了一家人。 见她并未反对,阿六又道:“那我就出去了啊?” 陶玉儿只当没听见。 阿六带着一丝小雀跃,缓缓朝门口挪去,进出幻境依旧自如,没有片刻犹豫,双脚便踏上了外头坚固的土地。 陶玉儿头隐隐作痛。 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心里也清楚,自己这**阵法迟早有一日会被人破解,却没料到对方竟会是这么一个愣头莽汉。 眼前云雾散去,阿六这才看清,这木屋竟是落于悬崖边,登时被惊了一大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 陶玉儿从屋中端出竹筐,一边缝衣裳,一边看着他一路跑下山。 冬日雨水少,山间小溪也几乎干涸,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水洼,陆追蹲下洗了洗手,四处打量想要找个歇脚的地方。 萧澜道:“要回去吗?” 陆追道:“时间还早。” 萧澜道:“再不出山,怕今晚就要在山路露宿了。” 陆追道:“也行。” 萧澜坐在他身边,道:“我娘不会出现的。” “为何如此笃定?”陆追问。 “无念崖的人,原本就不该有感情。”萧澜道,“当年若非是我,她做事便不会畏手畏脚,说不定早已将掌门之位夺了回来。” “当掌门有那么好吗?”陆追叹气,“在那悬崖峭壁上孤独一生,哪怕有滔天的权力又能如何。况且生而为人,自该有血有肉有感情,无念崖的教规冷酷,什么断情绝爱,听着便疯癫魔障,能从中脱身也是幸事一件。” 萧澜道:“你不懂我娘。” 陆追道:“我以后可以试着懂。” 萧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试着懂我娘作甚?” 陆追淡定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当真打算露宿山中?”萧澜抬头看了眼天色,“阴沉沉的,只怕又会刮寒风,待一夜够呛。” 陆追道:“说不定你染上风寒,陶夫人便会心疼出现。” 萧澜道:“你这苦肉计倒是使得溜。” 陆追直率道:“反正也不是苦我。” 萧澜笑着摇摇头,刚打算去寻一处山洞,山道上却轰轰烈烈跑来一个人,身形高壮脚步健硕,身后扛着一把金丝大环刀,不是阿六,那还能是谁。 “你看吧。”陆追道,“我就说陶夫人定舍不下你。” 萧澜不自觉便握了握拳头。 远远看到陆追,阿六几乎要喜极而泣,但看到他身旁的萧澜,还是及时想起自己先前未完的任务,于是反手拔刀,大吼一声:“姓陆的,你快将我爹还来!” 萧澜:“……” 陆追头疼道:“行了行了,不用演了。” 阿六还在哇哇大叫,闻言手中大刀止在半空,是吗? 陆追道:“我与萧兄已暂时结下盟约,共同对付李府与鹰爪帮。” 早说啊。阿六高高兴兴将刀插进地下,道:“爹!” 萧澜受惊:“你说什么?” “我在叫我爹。”阿六亲热搀住陆追,又抱怨,“这几天可急死我了。” 萧澜:“……” “山里头怎么样?”陆追问。 阿六答道:“这几天我一直与陶夫人在一起,她是萧公子的娘,就住在悬崖上的小院里。” 萧澜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云雾缭绕,高可参天。 “陶夫人当天为何要抓你走,又为何会在今日放了你?”陆追继续问。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阿六将当日之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当时既怕翡灵,又怕陶夫人将我困在老宅里,便乖乖跟她进了山,这些天一直在在做饭洗碗,倒也没吃亏。” 陆追笑道:“没吃亏就好。” “今日李老瘸对陶夫人说萧公子在山中,我见她表情似有松动,便主动说要来见见萧兄。”阿六又道。 陆追纳闷:“萧兄?” “我骗陶夫人,说我与萧公子关系极好,平日里都是以兄弟相称。”阿六道,“还说萧兄答应替我找爹,对了,在陶夫人心里,我爹是个乡下开铺子的,等会若是见了,爹你可别说漏嘴。” 萧澜不满道:“为何你叫他爹,到我这就成了兄?” 阿六道:“随便说说,当时来不及想太多。”毕竟你那娘亲有些凶,我害怕。 陆追好笑:“这阵还要在意这些?快些上山去见陶夫人,才是正经事吧。” “你儿子在外乱认兄弟,横竖都是你占便宜。”萧澜向后靠在树上,“我不去见她。” “还真是亲生母子。”阿六啧啧,“说起话来,语气与内容都一模一样。” 萧澜眉头一皱。 陆追道:“走吧,亲生母子,总要有一人服软,你勉强认输一回,下次再找回场子便是。” 萧澜依旧站着不动。 陆追索性拉住他的手,一路上了山。 虽说方才看着挺高,真走起来却也花不了多久,估摸着又是因为迷阵。 陆追道:“陶夫人当真是玄门奇才。” 萧澜并未说话。 木屋周围的迷阵已被撤去,一座小院正寂寂而立,周围有些山岚雾霭,看着很是恬静安好。 陆追上前,轻轻叩动门环。 来开门的人是李老瘸。 “李掌柜。”陆追笑道,“同是王城生意人,这回也算他乡遇故知。” “都到了此地,还说什么掌柜与生意人。”李老瘸摆摆手,虽是在同陆追说话,眼睛看的却是后头的萧澜,“当日在王城不得已骗了少爷,还请勿要怪罪。” “老伯言重了。”萧澜语气淡然,却也掩饰不了心中一丝慌乱。 陆追代他开口,问:“陶夫人在吗?” 李老瘸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少爷请。” 萧澜跨进院门。 陶玉儿身着金灿灿的锦绣裙装,头上插满珠翠,正坐在石凳上,看着极为雍容华贵。 萧澜定定与她对视,一时间像是有许多话涌上心头,又像是什么都不想说。 院中静得有些可怕。 阿六突然大着嗓门,没头没尾道:“咦,夫人这还特意换了身新衣裳。” 陶玉儿:“……” 萧澜:“……” 陆追眼中划过一丝笑,连李老瘸也险些“噗嗤”出声。 为了见儿子,还特意打扮过,专门寻了新衣来穿。这事放在普通母子之间,自是再平常不过,可偏偏陶玉儿是个极好面子之人,又与萧澜一般脾气倔,母子间自冥月墓一别后,便冷漠疏离了十几年,此番突然被如此直接地拆穿假面,将心中那些期盼与牵挂全部暴露在外,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萧澜终于先开口,道:“娘。” 只是一个字,陶玉儿却险些落下泪来。 陆追拎着阿六的衣领,将人扯出了小院。李老瘸也识趣退出,将院门轻轻关好,给这母子二人留出一方小天地。 阿六在外扛了一块石磨过来,用袖子擦干净,又垫上自己的外袍,方才让陆追来坐。又从怀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小包蜜饯给他吃。 李老瘸不知这二人之间的关系,但粗粗一观,也觉得很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意味——除了这个“子”太过高壮,看着不甚协调。 阿六盘腿坐在陆追身边,心满意足。 里头母子相逢,外头自己又找到了爹,如此喜上加喜,今晚真是应当围坐一桌,大家好好喝一杯。 第15章 我好看吗 不怎么好看 李老瘸道:“多谢陆二当家。” 陆追笑:“谢我做什么?” “夫人这些年来,其实经常会念叨起少爷。”李老瘸道,“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罢了。” “别人的家事我不知。”陆追道,“不过年少时,我也曾在冥月墓中见过陶夫人,当时她正坐在院中缝衣裳,眉间原有些愁思,却在萧公子进院时一展笑颜。那阵我便觉得,她一定是个不错的娘亲。” 阿六抱着膝盖蹲在一旁,听得很是羡慕。他自幼父母双亡,从来就没穿过娘亲手做的衣裳,不知将来等爹成亲后,会不会也沾光穿上一身娘缝的新衣。 小院内,萧澜道:“娘亲为何要来这洄霜城?” 陶玉儿叹气,伸手替他整了整衣服:“我当你要问我,为何这么多年来,都对你不管不问。” 萧澜沉默了片刻:“娘亲愿意说吗?” “当初带你入冥月墓,是无奈之举。”陶玉儿坐在椅子上,握住他的一只手,“比起死,还是中毒要更好些,是不是?” “中什么毒?”萧澜皱眉。 “翡灵因你爹入魔,鬼姑姑心里如何会不恨。”陶玉儿道,“只是那时她寻女不得,便将你我母子二人当成唯一的指望,我顺势编了个谎,说或许你爹已带着翡灵远走高飞,去了南海荒岛,又假意哭闹,让她女儿还我夫君,演戏将她勉强骗了过去,才能入得冥月墓。” “娘亲中毒了?”萧澜问。 “不是我,是你。”陶玉儿拍拍他的手,“鬼姑姑既被我骗了过去,便认定你爹已对我无情负心,下毒给我还有何用,你却不同。父子血脉相连,岂是说舍就能舍,所以当时她认定只要将你留在墓中,你爹便会回去,而你爹回去了,翡灵自然也会一道跟随。为了能将我们母子二人困住,在进入墓坑的第一天,她便喂你服下了枯骨丹。” “那是什么?”萧澜皱眉。 “在冥月墓中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听过?”陶玉儿道,“一旦中了枯骨丹的毒,便要隔三差五前去冥月墓的瘴池中练功,否则便会早衰而亡,化为一蓬枯骨。” 萧澜迟疑:“可我从未——” “那是因为在你第一次毒发时,我便喂你吃了五毒珠。”陶玉儿道。 萧澜道:“这听着可不像是解药的名字。” 陶玉儿道:“这自然不是解药,而是另一味毒药,那晚你吐了许多血,疼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脑子也迷糊了,怕也就不记得了。” 萧澜眼底有些不解,毒药? “我就那么看着你,心疼却也只有咬牙熬着。”陶玉儿道,“后来等你快不行了,才抱着你去求鬼姑姑,说你年幼身子弱,受不了枯骨丹的毒,也等不到去瘴池,求她给你一条生路。” 当时萧澜满身是血奄奄一息,鬼姑姑见状也大惊失色,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查,便给了他枯骨丹的解药。 “回房后,我又偷偷喂了你五毒珠的解药。”陶玉儿道,“才总算是将命捡了回来,却让你因此病了整整一年。” 萧澜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原本健康的自己会在进入冥月墓后,先是莫名其妙高烧昏迷,而后又躺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浑浑噩噩记不住任何事情。 “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让鬼姑姑知道你身子孱弱,受不得毒物侵蚀。”陶玉儿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在墓穴里待久了,你竟会与她关系越来越亲近。” “难道不是娘亲教我的?”萧澜道,“要讨好姑姑,才能换来安身之所。” “我让你虚伪逢迎,你却恨不得将她当成亲娘!”提及此事,陶玉儿依旧有些怒意。 萧澜无奈:“当时我年幼,母亲又从未说过我们与冥月墓的渊源,除去下毒这件事,姑姑对我如同亲生,况且我当时也并不知什么枯骨丹与五毒珠。”会与之亲近,也是情理之中。 陶玉儿揉揉眉心,回想起那些年,也不知心头究竟该是何滋味。她当年为保住儿子的性命,先是在无念崖上受尽冷眼,又满身是伤进了冥月墓,狠下心喂他毒药,又抱着守了无数个黑夜,才总算盼得了一线生机。可却没料到,萧澜竟会越来越喜欢鬼姑姑,经常一天到晚待在墓穴最深处,回回出来都兴高采烈。 “娘亲当年对我失望吗?”萧澜问。 “不知道。”陶玉儿有些倦容,“我先是盼着你与她亲近,越亲近你就越安全,可后头却只剩下了妒忌。翡灵勾结匪徒毁了整个萧家,杀了我的夫君,她的母亲竟又来夺我的儿子,更可恨的,我却连夺回来的力量都没有。” 萧澜道:“娘亲若不想说这些陈年旧事,就别说了。” “等你长大了些,冥月墓中的人开始叫你少主人,我就知道,我该离开了。”陶玉儿道,“若继续留在冥月墓中,我怕我会妒忌到发疯,我怕我会想要杀了鬼姑姑,最终却毁了你。” 萧澜道:“娘亲为何不带我一起走?” “在墓中过了几年,不见天日也与外头断了联系,更不知无念崖的杀手还有没有忘了我。”陶玉儿道,“自保尚且无力,又如何敢带你。” 萧澜没再说话。 “你恨娘亲吗?”陶玉儿问。 萧澜道:“当初恨过,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被你独自一人丢在冥月墓中,鬼姑姑与所有人都在说,说你不要我了。” “我告诉鬼姑姑,想要去找你爹。”陶玉儿道,“她那阵与你极亲近,也正好嫌有个亲娘杵在中间多事碍眼,巴不得我赶紧走。” 出墓之后,陶玉儿先是回了洄霜城,老宅幻境依旧并无异常,后又在城中遇到了曾经无念崖的扫地老仆李老瘸,便与他一道易容隐姓扮成夫妻,想要查清当年李银背后的主谋。 “有结果吗?”萧澜问。 陶玉儿摇头:“没有。其实想杀李银轻而易举,可他只是一枚傀儡棋子,想要真正替你爹报仇,至少要找出当年那些杀手的来历。” 只是李银为人谨慎,陶玉儿与李老瘸在城里住了一年,也未查出任何线索,反而被对方觉察出异样,为免打草惊蛇,两人不得不离开洄霜城,远走到王城开了个小油坊,想着另寻他法,从长计议。 萧澜道:“原来如此。” “我虽进不了冥月墓,却也一直在暗中留意伏魂岭的动静。”陶玉儿道,“这回听到她将你派往王城,我便知道,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什么时机?”萧澜问。 陶玉儿道:“将这些陈年旧恩怨付之一炬的时机。” “翡灵已死,该是娘亲所为?”萧澜道,“还有她手中的红莲盏,与冥月墓中的红莲盏有何关联,娘亲知道吗?” “红莲盏能招魂,只是外界传闻。”陶玉儿道,“听听便好。” 萧澜道:“娘亲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红莲盏是浑水,你不必将自己陷进来。”陶玉儿道,“若实在想知道,待到替萧家报了仇,娘亲再告诉你这红莲盏的用途也不迟。” 萧澜道:“姑姑此番派我出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杀了陆追,二便是寻回红莲盏。” “陆追?”陶玉儿道,“山海居的陆掌柜,也是海碧与陆无名的儿子。这些年我一直在纳闷,为何他就那般大摇大摆不改姓名地在王城开酒楼,居然也没有当年的旧人上门惹事。” “据说山海居的大当家赵越背景颇深,朝廷与武林都敬他三分。”萧澜道,“那些江湖中人也是懂眼色的。” “你还知道要懂眼色。”陶玉儿摇头,“旁人都不敢,唯有你闯了去,就那般听那恶婆子的话?” “也不全是因为姑姑。”萧澜道,“当年伏魂岭一战,我死了不少兄弟,总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可我听说你这回是与陆追一起进的山。”陶玉儿道,“手牵手肩并肩的,可不像是有深仇大恨。” “因为原本应当被他抢走的红莲盏,却在二十年前便出现在了萧家的老宅里。”萧澜道,“所以我在想,我先前以为的真相,或许并不是事实。” “陆家是江南大户,陆明玉翩翩君子温润风雅,说话的确是要比你那姑姑更加可靠些。”陶玉儿道,“好了,让外头的人都进来吧,否则要起风了。” 萧澜上前打开木门。 陆追身上裹着阿六的外袍,正在靠着树打盹。 “少爷。”李老瘸站起来。 “进来吧。”萧澜道,“天要黑了。” 李老瘸见他面色如常,似是母子二人相处融洽,一颗心便也放回肚子里,笑呵呵一瘸一拐进了门。 阿六道:“爹,爹你醒醒。” “嗯?”陆追打了个呵欠,睁眼就见萧澜正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 “谈完了?”陆追问。 萧澜点头。 “如何?”陆追撑着站起来。 萧澜侧身,道:“先进院再说吧。” 陆追将那黑漆漆的外袍丢回给阿六,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问:“我头发乱了吗?” 萧澜道:“没有。” 陆追问:“脸上有土吗?” 萧澜盯着那白白净净的脸庞看了会,道:“也没有。” 陆追继续问:“好看吗?” 萧澜道:“不怎么好看。” 陆追扭头看向阿六。 阿六赶忙道:“好看好看,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倜傥潇洒。” 陆追用手背拍拍他的胸口,抬脚跨进院门。 第16章 萧公子打我 琴棋书画做饭洗衣啥都会 待到陆追进门后,阿六对萧澜道:“我爹分明就是这世间难寻的美男子。”你这人简直不懂欣赏。 萧澜瞥他一眼:“先前没看出来,你竟还是演戏一把好手。” “演戏怎么了!”阿六说得理直气壮,“若非你先绑架我爹,我才不会下朝暮崖。”在那里有酒有肉有兄弟,不晓得多快活,你当我想来演。 院内,陆追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陶夫人。” “与澜儿一样,都长大了。”陶夫人笑着招呼他,“不必多礼了,快过来坐。” “多谢陶夫人。”陆追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一身白衣一柄玉扇,看着颇为清隽儒雅。 “当年在冥月墓中第一次见你,还是个小孩子。”陶夫人感慨,“走到哪里都捧着书,当时我还在想,将来怕是要考个状元回来。” “当官没什么意思。”陆追道,“在江湖中反而更自在。” “倒也是。”陶玉儿又问,“这些年来,可有你爹娘的消息?” 陆追摇头,神情有些黯然。 “无妨。”陶玉儿拍拍他,“说不定他们正在这世间哪个角落里,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再顺便盯着你,等你哪天要成亲了,他们就该出现了。” 陆追笑笑:“但愿如此吧,多谢陶夫人。” “可有喜欢的姑娘?”陶玉儿继续问。 萧澜刚一进院门就听到这么一句,于是整个人都僵了片刻,不懂为何这世间所有人,似乎都极为关心他的婚事,竟然连自己的娘亲也不例外。 陆追道:“没有。” 萧澜在旁清了清嗓子。 陶玉儿不悦道:“又没问你,在那瞎咳什么?” 萧澜:“……” 陆追道:“陶夫人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叫我吧,陆公子陆公子,听着生疏。” 陶玉儿道:“小明玉。” 陆追道:“已经不小了。” 陶玉儿道:“明玉。” 陆追笑:“哎!” 萧澜看着他二人有说有笑,也不知自己该是何心情。 “你为何会来这洄霜城?”陶玉儿继续问。 陆追道:“是萧公子将我绑来的。” 萧澜:“……” 你告状还能更快些。 陶玉儿猜:“为了红莲盏?” 陆追叹气:“这事当真是误会,当年我的确去过暗室,在那里独自待了一段时间,却从未见过红莲盏,更没杀过人。” “罢了,先不说这些。”陶玉儿道,“既然来了这洄霜城,那自然要将当年的事情都查清楚,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是啊。”阿六在旁插嘴,“还有一顿饭没吃。”略饿。 陆追道:“这山中小屋怕是没厨子吧。” “那没事。”阿六拍拍胸脯,“我——” “我来。”陆追打断他。 阿六一愣:“啊?” “我煮饭给陶夫人吃。”陆追站起来,将袖口挽上去。 陶玉儿意外道:“你还会煮饭?” 陆追看了一眼阿六。 阿六难得机智一回,立刻滔滔不绝道:“琴棋书画,诗花酒茶,刀剑银枪,煮饭纳衣,我……二当家,样样精通。”险些将“爹”叫出来,很危险。 萧澜:“……” 陆追笑问:“夫人喜欢吃什么?清淡些的,还是辣的酸的?” 陶夫人叹道:“谁若是嫁了你,可当真是有福气。” 陆追淡定道:“嗯。” 阿六也跟着进了厨房,帮着烧火洗锅,又见院内众人都进屋了,方才轻手轻脚关上木门,道:“爹当真要同那姓萧的结盟?” “怎么,不行?”陆追一边洗菜一边问。 “倒也不是,我就问问。”阿六道,“江湖里的事情弯弯绕太多,爹说什么,我只管照做便是。” 陆追笑笑,将菜刀递给他:“那剁肉。” 厨房中叮叮哐哐,热火朝天响成一片。屋内,萧澜道:“娘亲像是对他印象颇佳。” “所有那恶婆子要杀的人,我偏都要护着。”陶玉儿吹去杯中茶沫,“你在冥月墓中这么些年,可有听人说起过陆无名与海碧的下落?” 萧澜道:“没有,连姑姑也很少提及。” “江湖中都传说陆氏夫妇早已殒命,我却觉得未必。”陶玉儿道,“陆明玉是他二人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那恶婆子竟舍得派你去杀,她就不怕若这世间没了明玉公子,冥月墓的秘密便会被永远掩埋在那尘土下?” “娘亲也对冥月墓有兴趣?”萧澜问。 “你应当说,这江湖中何人会对冥月墓没有兴趣。”陶玉儿道,“否则区区一个红莲盏,如何会引来如此多的教众齐聚洄霜城。” 萧澜道:“可城中那些,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教派。” “正因为不入流,才能光明正大进城。”陶玉儿道,“所谓的正派拉不下脸,却也不代表对红莲盏与冥月墓没兴趣,你猜这城里城外,究竟暗中藏了多少江湖人?” 萧澜闻言皱眉。 “说说看,”陶玉儿道,“这些年你在冥月墓中,都听到了些什么?” “与娘亲离开的时候一样,冥月墓中一直便很安静。”萧澜道,“的确有不少江湖人想擅入,寻找所谓的墓葬,却无一人能闯过镜花阵。” “墓葬?”陶玉儿冷笑。 “娘亲不会也想要吧?”萧澜试探。 陶玉儿挑眉:“当真有?” 萧澜摇头:“不知。” “不知正好。”陶玉儿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现在只专心将李银的事查清楚,别的就别管了。” 萧澜点头:“是。” “还有,对陆明玉好一些。”陶玉儿道,“否则你将来怕是要后悔。” “为何?”萧澜有些不解。 “没有为何。”陶玉儿道:“为娘说的话,大是大非你有异议倒也罢了,对一个人好些,总还是能做到吧?” 萧澜不置可否。 “别再想你那红莲盏与伏魂岭的人命了。”陶玉儿不悦,“你是我儿子,不是那恶婆子用来寻仇的死士杀手。” 萧澜道:“我原本就已经答应与他结盟,共同对付李银。” “这不挺好。”陶玉儿道,“山海居颇有背景,有了他在身边,你将来行走江湖会多许多便利。” 萧澜还未说话,陶玉儿又道:“陆家家训一向清正,想来这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在那坟堆里待久了,也该出来见见世面,结交几个有身份地位的朋友。” 萧澜:“……” “更何况这一来就煮茶做饭的,”陶玉儿站起来,“将来若你与他结伴同游江湖,遇到那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也不至于衣裳脏乱,食不果腹。” 萧澜:“……” “明玉啊。”陶玉儿笑着跨进厨房,“给我看看,都在忙些什么?” 陆追吮吮手指让开位置,让她站在灶台边一起掀锅盖。阿六也挤上前,笑得很是灿烂。 萧澜坐在院中,看着厨房里忙成一团的三个人,觉得有些……难以言语。 能与母亲重逢,他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冥月墓、红莲盏、姑姑、翡灵,以及洄霜城内的李银与各江湖门派,这诸多人与事像是一根根梗在心间的刺,在未真正拔除之前,只怕即便是母子,也无法彻底敞开心扉。 陆追虽是江南人,不过这两年长住山海居,耳濡目染多了,各地菜式都能做出一两样,不多时便摆了满满一桌。 “就是没有酒。”陶玉儿道,“否则还能好好喝一杯。” “将来补也不迟。”陆追替她拉开椅子,“夫人请坐。” 陶玉儿叹气:“可惜我没有女儿。” 陆追冷静道:“有个儿子也挺好。” 萧澜:“……” “我是说若有女儿,便能先替她占着。”陶玉儿笑道,“免得这好夫婿白白落入别人家。” 陆追道:“哦。” “都坐。”陶玉儿道,“难得团聚吃顿饭,看天色也暗了,今晚便别再出山了,歇在这小院内吧。” 陆追道:“好。”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陶玉儿替他夹了一筷子菜,“爽快。” 阿六也抬了把椅子过来,硬卡在陆追身边,将萧澜与李老瘸挤到了另一边,恁远。 …… 天边月升星稀,院中两串红灯笼染出晕黄,虽说冬夜天寒,不过有火盆在脚下,倒也不觉得冷。一顿饭吃完,阿六在厨房洗碗,陆追去他的住处看了一眼,就见只有一张单人硬板小床,两个人是必然挤不下的,于是敲开隔壁房门问:“你的床大吗?” 萧澜:“……” 萧澜侧身。 陆追道:“多谢。” 说大,却也大不了多少,两个成年男子躺上去,便是肩膀贴着肩膀,胳膊贴着胳膊,连被子也只有一床。 陆追也不嫌弃,洗漱后躺平,问他:“可要聊天?” “聊什么?”萧澜心不在焉。 陆追道:“鬼姑姑在派你出墓时,除了红莲盏与我的命,还说过些什么话?” 萧澜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陆追半撑起身子,盯着他看了半天。 萧澜道:“你又要做什么?” 陆追道:“当真不说?” 萧澜闭上眼睛。 陆追踩着软鞋下床,一路出了门。一股子冷风灌进来,还没等萧澜弄清楚状况,他便已经敲开了对面的房门。 “怎么了?”陶玉儿问。 “夫人。”陆追打了个喷嚏,反手一指,“萧兄打我。” 第17章 李府 因为五湖四海皆兄弟 萧澜:“……” 陶玉儿不悦道:“好端端的,你打小明玉做什么?” 陆追纠正:“不小了。” 陶玉儿道:“明玉。” 萧澜觉得,自己此时无论说话或是不说话,说真话或是说假话,都显得有些……蠢。 “好了,快些回去睡吧,别着凉了。”陶玉儿拍拍陆追的肩膀,又埋怨自家儿子,“又不是七八岁的时候,睡觉就好好睡觉,打什么架。” 萧澜摇摇头,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陆追也跟了进来。 萧澜靠在床上,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追道:“这一路分明都是你在胁迫我,却反而问我想做什么?” 萧澜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陆追很是淡定。 片刻后,萧澜道:“姑姑还说,你心思狡诈,要多加提防。” “姑姑当真要你杀我?”陆追又问。 萧澜并未答话。 “还是,”陆追皱眉,“你要杀我?” 萧澜道:“有区别吗?” “自然有。”陆追道,“我这人爱记仇,谁要杀我,这笔账便要记到谁头上,乱不得。” 萧澜道:“若当年伏魂岭一事与你无关,我自然不会滥杀无辜。” 陆追道:“那若有关呢?” 萧澜微微皱眉。 站在地上有些冷,陆追钻回床上,用被子捂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我只说人非我所杀,红莲盏非我所拿,可却从未说过,这件事与我毫无关系。” 萧澜道:“肯说出真相了?” “我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陆追道,“待我去往墓穴的时候,那里已是血流成河,红莲盏也不知所踪。” “你去禁地做什么?”萧澜问。 陆追道:“我想入墓。” 萧澜眉头一拧。 “你不好奇吗?”陆追侧首看他,“那墓穴中到藏了些什么?为何要有人专门守着,历任掌门提起时却都讳莫若深,就这么过了一代又一代?” “你非冥月墓的弟子,墓穴中藏了什么秘密,与你又有何关系?”萧澜摇头。 陆追像是被他问住,想了一会,打了个呵欠,道:“也是。” 萧澜:“……” 也是? “那睡吧。”陆追侧身背对他,将被子卷走大半。 萧澜倒也未说什么,头枕着手臂,一直在看着床顶出神。 这一夜,陆追睡得很是香甜,第二天起来时,身侧之人已经离开,院中很安静,只有厨房里传来细碎的锅碗声,想来该是阿六在煮饭。 陆追将脸埋进被子里。 萧澜推门进来,一眼便见他衣衫不整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于是道:“你这是打算将自己闷死?” 陆追道:“早。” “起来吧。”萧澜道,“吃过早饭后,再去同娘亲说李府之事。” “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他们。”陆追坐起来,随手扯过一边的衣裳穿,露出胸前一抹暧昧红痕。 萧澜停下脚步。 陆追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奇道:“咦?谁亲我。” 萧澜大步上前。 陆追试图掩住衣襟,结果反而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 陆追很是冷静:“看够了吗?” 萧澜松开手:“你何时中的毒?” 陆追穿好衣服,随意道:“忘了。” 萧澜微微皱眉。 “否则你当我为何要三不五时药浴?”陆追漱了漱口:“不过无妨,我这人命长,至少在查洄霜城一事时,还死不了。” 萧澜又问:“与冥月墓有关吗?” 陆追未再说话,而是径直出了卧房。 陶玉儿正在院中缝衣裳,见着他后笑道:“看这神清气爽的,澜儿昨晚没再打你吧?” 萧澜觉得自己有些胸闷。 陆追伸了个懒腰,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今天天气可真好。” 萧澜抬头看了眼混沌漆黑的天,这也叫好。 “不是天气好,而是你的心情好。”陶玉儿道,“这叫水月幻象。” “阵法吗?”陆追问。 陶玉儿点头:“看澜儿一张脸乌漆墨黑,想来他此时的心情也不会很好,而若是心中烦躁杂乱,看到的便是过境乌云。你若觉得天气好,心里八成也是高兴的。” 陆追点头:“嗯。” 陆追又道:“夫人真厉害。” “学吗?”陶玉儿问。 陆追意外道:“我也能学?” 陶玉儿道:“不是能不能,而是有没有天分。澜儿便不行,我曾悉心教了他几年,却也只能略知皮毛。” 陆追道:“好。” “不过现在可不成。”陶玉儿道,“待到将来一切都消停了,我再带你回忘秋山八卦阵。” 陆追笑笑:“多谢夫人。” “吃饭了。”阿六端着一盘馒头出了厨房门,抬头惊道,“嚯,好大的太阳!” 院中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心情是得有多好。 早饭之后,萧澜将夜探李府所看到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想去暗道内看看。” “也不大容易能办到。”陶玉儿道,“遮目之法六分靠人,三分靠天,还是一分靠地形,并非处处都能布阵。” “那就不是不行了?”萧澜问。 “旁人或许不行,不过你娘除外。”陶玉儿道,“先去将那书房的方位布局画来给我,再说其它也不迟。” 陆追道:“我去。” 萧澜道:“多谢。” 陆追咳嗽两声,这回似乎应承得快了些,没过脑,但还是可以补救的。 于是陆追又道:“我与萧兄一道去。” 萧澜似笑非笑:“方才你可没这么说。” 陆追道:“陶夫人。” 陶玉儿道:“好好好,澜儿与你一道去。” 萧澜:“……” 陆追挑挑眉毛,看似势在必得。 是夜,两人便下了山。 陶玉儿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消失,将阿六叫到身边,问:“你与小明玉关系很好?” 阿六赶忙点头。 陶玉儿又道:“那为何不让他去帮你寻爹,却要找澜儿帮忙?” 阿六朴实道:“都一样,都一样。” 陶玉儿不解:“哪里一样了?” 阿六急中生智曰:“因为五湖四海皆兄弟,大家都是一家人。”谁找不是找。 陶玉儿被他噎得脑仁子疼,伸手揉揉眉心,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李府依旧戒备森严,陆追找了个高地,展开一卷白锦,用炭头大致画出了书房的方位。 萧澜坐在一边守着,夜风微微,偶尔会吹起身侧人的一缕头发,软软痒痒贴在脸上。 陆追往手心哈了口热气:“真冷。” 萧澜道:“冷就快些。” 陆追手下一顿,扭头默默看他。 萧澜眼底有一丝戏谑与调侃:“下回夜探,知道该穿什么了?” 陆追裹紧身上单薄白衣,继续低头画地形图,耳朵鼻尖与露在外头的大半截手指都冻得通红。 萧澜解下披风裹在他身上。 陆追嘴角一扬。 萧澜抱着膝盖,继续看远处星河。 陆追道:“你不冷吗?” 萧澜问:“若我冷,你肯还我吗?” …… “不肯。” 披风很暖,暖到像是能驱走所有寒意,还有一丝陌生而又好闻的味道。陆追将白锦小心翼翼卷起来,道:“好了。” “走吧,回去。”萧澜跃到地上。 陆追建议:“不如去吃个宵夜?” 萧澜道:“好。” “今天怎么答应得如此痛快。”陆追也跳下树。 萧澜道:“我若不肯,想来你是又要去告黑状的。”不如一同吃碗热粥,一来暖身子,二来求清静。 陆追道:“嗯。” 萧澜哭笑不得,转身出了小巷。 夜晚天寒,夜宵摊也早早就回了家,两人一路走到夜市,方才找到一个卖红豆粥的小店。 萧澜喝了一勺,甜到发腻。 陆追倒是不嫌弃,慢条斯理吃完后又擦擦嘴,方才道:“真暖和。” “现在能回去了?”萧澜问。 陆追道:“等等。” 萧澜皱眉:“又怎么了?” “看到了朝暮崖的人。”陆追道,“他们这些天一直在盯着李府,突然出现在此处,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要跟上去吗?”萧澜问。 陆追摇头:“不知根底,还是不要贸然行动了,免得打草惊蛇。” 萧澜问:“那现在要如何?” 陆追答:“再吃碗米线吧。” 萧澜:“……” “既然要等,总要做些事情。”陆追说得理直气壮,“否则干巴巴坐在这里,岂非告诉别人有鬼。” 米线摊的生意不好,陆追原以为八成是这刀疤老板长得太凶赶客,吃了一筷子才反应过来,和老板的长相应当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老板娘的手艺。 萧澜道:“有毒啊?” 陆追将碗推过去:“不如你吃。” 萧澜道:“你这人是不是有将吃过的东西强塞给别人的癖好?” 陆追道:“可能吧。” 萧澜不再理会,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 陆追愁眉苦脸,吃颇为纠结,为何这种水平也敢出来摆摊,也就仗着老板长得像屠夫,无人敢砸店。 林威突然坐在两人对面。 陆追一边吃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林威看了眼萧澜,道:“有人绑了李银的儿子。” 第18章 脉相如何 什么见鬼的毒 “绑了李银的儿子?”陆追皱眉,“谁做的?” “暂时不知道,现在消息还未传开。”林威道,“丢的是李银的老来子,小名阿喜,今年刚满三岁,据说是傍晚在后院独自玩耍时,被人偷偷抱走。” “消息还未传开,就是说李银还没开始找人?”陆追问。 林威摇头:“李府内一切如旧。李银收到了一封书信,看后也只派了一名亲信出府,我们的人方才就是在跟他。” “看来他知道是谁绑了自己的儿子。”陆追道,“洄霜城里外都是江湖人,大家都在按兵不动坐观风向,若是此事传出去,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是有同行按捺不住先动了手?” “要真如此,那可就热闹了。”萧澜道,“都千里迢迢来了,定然是想在这洄霜城里讨些好处,只是自己还没动手,却被旁人抢了先,八成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那现在要怎么办?”林威问。 “先跟着吧,看看背后究竟是谁。”陆追道,“李府那头也不要松懈,看紧一些,还有鹰爪帮的两个人,也一并盯了。” “是。”林威点头,起身离开之前,不忘再深深看一眼旁边坐着的萧大公子。 都这么晚了,你居然还和我家二当家坐在一起,吃米线。 萧澜并不是很懂为何这人每次见了自己,都是一副防贼的表情。 陆追站起来:“走吧,先回青苍山。” “不去李府看看?”萧澜问。 “出了这种事,李银身边的戒备只会更加森严,去也没用。”陆追道,“先去将事情告诉陶夫人。” 萧澜点头,随他一道出了城。 回去时已近天明,小院中的人却都没有睡,正在等两人回来。 “画个地图,怎么去这么久?”陶玉儿道,“险些以为又出了什么乱子,刚在想要不要让老李去看看,这可算回来了。” 陆追蹲在火盆边取暖,道:“做完事情后,又去吃了碗红豆粥。” “红豆粥?”陶玉儿笑道,“那看样子这趟是还算顺利了,否则也不会有心情去吃宵夜,好吃吗?” “好吃。”陆追将地图拿出来交给她,又道,“下回我请夫人去吃。” “看来你也是学过一些八卦阵法的。”陶玉儿一边看地图一边道,“知道什么该标注,什么不该标注。” “夫人也曾说我,小时候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一本书。”陆追将热乎乎的手贴在脸上取暖,“看了这么些年,总该从中学些东西才不亏。” 眼见他已经快要将整个人都贴进火盆里,萧澜实在看不过眼,拎着领子往后挪了挪,顺便踩灭外袍上的半点火星。 陆追:“……” 陆追道:“下山之后,赔你一件新的。” 萧澜将火盆里的炭块拨开,好让火燃烧得更旺盛一些。 陆追打了个喷嚏。 陶玉儿放下地图,握住他的手腕试了试,然后摇头:“你得多吃些东西,太瘦。” 阿六奇道:“诊脉还能诊出胖瘦?” “瘦了便会体虚,自然能诊出来。”陶玉儿道,“在王城里开了个酒楼,怎么也没能将自己喂胖些。” 阿六在旁插话道:“成亲之后有了会做饭的媳妇,就能胖了。”就好比朝暮崖上的老王老李老赵老孙,都很胖。 陶玉儿:“噗。” 陆追裹紧身上的外袍,往阿六身边靠了靠,觉得挺暖和。 片刻之后,陶玉儿放下地图。萧澜道:“如何?” “我倒是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进那暗道。”陶玉儿道,“不过进去之后,便要一切都靠自己了。**阵并非隐身法,又是在那黑漆漆的暗道中,应当用不了太久。” “好。”萧澜点头。 陆追问:“我能一道去吗?” “自然。”陶玉儿点头,“事不宜迟,就明日吧。” “还有件事。”陆追道,“有人绑架了李银的小儿子。” “哦?”陶玉儿道,“谁做的?” “不知。”陆追摇头,将山下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城门口都有朝暮崖的人,对方一时片刻应当不会出城。” “你怎么看?”陶玉儿问萧澜。 “看李银不紧不慢的架势,应当知道幕后人的底细,清楚对方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只是想谈条件。”萧澜道,“洄霜城内这几个月聚集了不少江湖门派,平头百姓尚在议论,李银不可能毫无察觉,可却并没有加强阿喜身边的护卫,任由这个儿子满屋宅乱跑,说明他并不觉得这些江湖人目标是自己,或者说,绑架阿喜的根本就不是城里这些人。” 陆追感慨:“自己的卧房里三层外三层,守得水泄不通,儿子却反而没人管,这爹当得也是可以。” 萧澜闻言微微一愣。 陆追单手撑着脑袋,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这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多转几个弯。”陶玉儿戳了戳萧澜,“多向小明玉学学。”说完想起来,又道,“明玉,已经不小了。” 陆追一边烤火一边道:“嗯。” 萧澜道:“你的意思,李银是故意露出破绽,让对方绑架走自己的儿子?” “这都能猜到。”陆追道,“哎呀,真聪明。” 萧澜:“……” “只是一个猜测罢了,否则事情解释不通。”陆追道,“老来得子,谁都会当成心头肉,哪怕觉得自己的屋宅已经固若金汤,多派十几二十个人护着儿子也不难办到,何至于身边连一个丫鬟老妈子都没有。” “所以呢?”陶玉儿继续问。 “若按我猜,李银八成是知道自己会有危险,所以忍痛咬牙将自己最小的儿子送出去,一来向对方表忠心,二来也好谈条件。”陆追道,“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种事未必做不出来。” 陶玉儿点头。 “不过不管是谁,我的人已经跟了过去。”陆追道,“先看看对方的身份,再决定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迟。” “也好。”陶玉儿道,“不差这一天两天。” 陆追打了个呵欠。 “累了整整一夜,快回去歇着吧。”陶玉儿见状道,“事情要查,却也不能将自己累垮。” “多谢夫人。”陆追站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熟门熟路进了萧澜的卧房。 …… 其余人也各自回去休息,陶玉儿走到门口又顿住,道:“澜儿,你过来。” “娘。”萧澜道,“有事?” “明玉中毒了?”陶玉儿问,“方才我替他试脉时,似乎有些异常。” 萧澜点头:“身上有许多红痕,经常要药浴泡澡,我曾问过是什么毒,他不肯说。” “体寒了些,多替他暖暖。”陶玉儿道。 萧澜道:“暖?” 陶玉儿道:“替他疗伤,将寒气引到你身上。” 萧澜:“……” “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陶玉儿道,“这半分寒气会伤他的身,可你不同,冥月墓的功夫本就阴狠,若能再多几分刺骨凉寒,便可事半功倍。” 萧澜点头:“儿子明白。” “去吧。”陶玉儿挥挥手,“今晚别再打人了。” 萧澜:“……” 萧澜道:“我没有。” 陶玉儿道:“行了行了,快些回去。” 萧澜沉默回房。 陆追问:“陶夫人在同你说什么?” 萧澜道:“让我多替你疗伤。” 陆追道:“那快来。” 萧澜:“……” 陆追坐得端端正正看他。 萧澜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不客气。” 陆追道:“毕竟有便宜占。” “娘亲说你所中之毒阴寒,不过若能将寒气过到我身上,便对你我二人都有益处。”萧澜道,“我要我替你疗伤吗?” 陆追道:“双方都得利,又不是双方都吃亏,为何不要?” 萧澜脱了外袍随手丢到一边,陆追又道:“等等!” “怎么了?”萧澜不解。 陆追道:“先去洗漱,否则不准上床。” 萧澜提醒他:“这是我的床。” 陆追理直气壮:“现在我也有一半。” 陆追又道:“快些。” 知道此人嘴皮子利索,萧澜倒也没争辩。洗漱之后上床,先握过他细细的手腕试了试脉。 陆追问:“有喜了吗?” 萧澜将他的手丢回去:“有,估摸下个月就会生。” “我也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毒。”陆追愁眉苦脸,“三不五时的,只要心口发悸,便会出喜脉之相。” 萧澜有些想笑。 陆追转身背对他,头发被挽起来,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以及一片淡淡的红色淤痕。 萧澜抬掌按上他的肩胛,又寸寸挪至脊背。 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陆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觉得还挺舒服。 院中风吹枯叶沙沙,很是安静,房间里很暖也很香。小半个时辰后,萧澜抬掌撤去内力,就见先前那片暧昧红痕已退了不少。 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多谢。” 萧澜又试了一下他的脉相。 陆追问:“这回呢?” 萧澜枕着手臂向后靠在床头,道:“龙凤胎。” 第19章 碎片 能有多好,便要多好。 陆追笑笑,也顺势靠在他身边,看着床顶出神。 屋内光晕昏黄,桌上红烛只剩短短不到一寸,烛泪落了一层又一层,堆积凝结,透过床帐纱幔朦胧看去,就像是一朵红色的花。 一朵开在冥月墓中的花。 小小的,没有任何香气,花茎看似柔弱,却有强悍到惊人的生命力。只要有一片土一滴水一束光,都能旺盛蔓延,也不分季节,便能开得到处都是。 “在想什么?”陆追问他。 萧澜摇摇头,像是要将一些纷乱碎片从脑海中甩出去:“睡吧。” 陆追笑笑:“好。”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与热度,视线交错时,像是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逝,那情那景,陌生而又分外熟悉。 萧澜猛然坐起来,这才发觉后背不知何时,竟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陆追带着几分不解看他。 萧澜翻身下床,大步径直出了卧房。冷风迎面吹来,全身彻骨寒凉,却再也无法完全平静下来。心底被无端掀起波澜,有些事有些人,已分不清是梦境里中画面,还是曾经真实存在。 屋内,陆追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被子里,深深叹了口气。 萧澜在院中一坐就是一夜。 第二日东方露出一线白,陶玉儿推开屋门,看到他后问:“怎么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这是没睡还是醒了?” 萧澜道:“没睡。” 陶玉儿打趣:“该不是睡觉不老实,被明玉赶出来了?” 萧澜道:“我有事情想问娘亲。” 陶玉儿道:“何事?” 萧澜进屋之后,反手关上门,道:“以前的事。” 陶玉儿微微一愣。 “我是不是忘了一些事?”萧澜问。 陶玉儿掩饰坐在桌边:“为何突然会这么想。” “那就是有了?”萧澜皱眉。 “自己猜的?”陶玉儿倒了一盏茶,“明玉应当不会自己说。” “那究竟是什么事?”萧澜问。 “小时候的事,与他之间,”陶玉儿道,“你还记得些什么?” 萧澜道:“记得他也曾在冥月墓中,记得姑姑对他也很好,后来却不知为何,突然便消失无踪。” “没了?”陶玉儿问。 萧澜道:“没了。” “没了也是好事。”陶玉儿叹气,“明玉都不提,你又何苦纠结,现在你记得对他好些,比什么都强。” 萧澜摇头:“我要将事情弄清楚。” “那也要等到报了你爹的仇。”陶玉儿道,“现在执念于此,反而于事无益。” 片刻之后,萧澜又问:“那我要对他多好?” 陶玉儿道:“能有多好,便要多好。哪怕他当真杀了伏魂岭你那些师兄弟,也要对他好,懂吗?” 萧澜往窗外看了一眼。 陆追已经起床,正在厨房门口与阿六说话,手里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应当是还没洗漱。 陶玉儿道:“去吧。” 萧澜推门走出卧房。 陆追道:“早。” 萧澜从他手中接过木盆,端着进了卧房。 阿六站在锅边,敢怒不敢吼,小声道:“连盆热水都要抢,想来晚上也是霸道得很,爹你当真不要来我屋中睡?我可以打地铺。” 陆追笑笑,又取了一盆热水,道:“无妨的。” “爹!”阿六还是很不甘愿。 陆追道:“他在替我疗伤。” 疗伤啊。阿六想了想,又惊道:“怎么受伤了?” “陈年旧疾。”陆追道,“原本无妨的,但有人愿意疗伤,也是占便宜。” “那倒也是。”阿六将粥盛出来,“吃饭吧。” 陆追帮他摆碗筷,又帮着将馒头捡出来。两人在厨房中忙来忙去,萧澜一人在房中等了半天,直到水凉透了也不见人,出门却看其余人已经坐在了饭厅里,正在说说笑笑吃早饭。 …… “澜儿。”陶玉儿招呼他,“怎么在房中待这么久,快些过来。” 陆追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撕成小条往嘴里喂,看似心情很好。 萧澜盯着他看,想确定此人是不是故意的。 阿六心里充满疑惑,你不来吃饭,盯着我爹看什么,虽然好看,但是也不能随便给你看。 陆追放下馒头,试着擦了一把自己的脸,迟疑道:“有渣?” “澜儿!”陶玉儿也头疼,“你盯着明玉做什么?” 萧澜干硬道:“没事。” 看你这表情,没事就怪了。其余人咳嗽两声,纷纷端起碗喝稀饭,想将这屋中尴尬而又诡异的气氛驱逐一些。 萧澜拉开椅子坐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照顾人了。 非但不讨好,还很尴尬。 吃罢早饭,陆追打发阿六下山去找林威,自己则是蹲在院中,手中拿着一根小树枝,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萧澜站在他身后。 陆追沉思许久,又在那交错的纵横线上画了一个圈。 萧澜道:“自己和自己下棋?” 陆追道:“总归闲着也没事。” 萧澜坐在院中的凳子上。 陆追问:“要一起吗?” 萧澜道:“小孩子玩的把戏。” 陆追摇头,继续研究棋盘:“小孩子的把戏才有意思,你不懂。” 萧澜看着他,许久之后,还是问:“我究竟忘了些什么?” “没什么。”陆追说得云淡风轻,“却也无妨,有些事情记住横竖添堵,忘了反而畅快。” 萧澜蹲在他身边。 陆追递给他一小根树枝,又在地上画了个叉。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告诉我。” 陶玉儿厉声道:“澜儿!” 陆追微微用力挣开他。 萧澜眉头紧锁。 “你把为娘的话当做什么?”陶玉儿颇为不悦。 “没事的。”陆追道,“夫人不必动怒。” “待到洄霜城的事情解决后,你即便不想知道前尘往事,我也会告诉你。”陶玉儿道,“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告诉你那冥月墓中发生的所有事。” 萧澜低头:“是。” 陶玉儿转身回了卧房。 院中很安静。 过了阵子,陆追打了个喷嚏。 萧澜解下披风裹住他,转身出了小院,也不知要去何处。 陆追丢掉手里的木棍站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去敲了敲陶玉儿的门:“夫人。” “澜儿下山了?”陶玉儿问。 “不知道。”陆追回身关上房门,“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坐吧。”陶玉儿递给他一杯热茶,“他像是想起了些先前的事。” “看他今早的表情,我便猜到了。”陆追道,“看来鬼姑姑的毒蛊也不大顶用。” 陶玉儿叹气:“是他对不住你。” “都是小时候的事,心智懵懂未开,况且他当时与我一样,都是鬼姑姑手中的棋子,谈何对得住与对不住。”陆追用茶杯暖了暖冰冷的脸颊,眼底深处有些空,“忘了更好,能想起来也成,都随缘吧。” 山脚下,阿六一下山便见林威正在等,两人寻了处向阳的地方,事情才说到一半,突然就见山道上又下来了一个人,黑衣黑发,面色也是乌漆漆。 “咦。”阿六奇道,“今日这姓萧的怎么一个人下山了。” “那不然呢?”林威警觉道,“难道他在山上的时候,时时刻刻都与二当家待在一起?” “可不是。”阿六抱怨,“我想同我爹多说几句话都不成。” “只是待在一起?”林威引导,“有没有做过别的?比如说……摸一下。” “为何要摸一下?”阿六糊涂,“他闲得没事做,摸我爹做什么。”手闲不闲,剁掉。 “没有就好,我就随口一问。”林威咳嗽两声,站起来道,“萧公子。” “事情怎么样了?”萧澜问。 林威道:“李府派出的人去了城南白鱼河,径直进了一片密林,里头像是有不少人。为免打草惊蛇,我们的人并没有跟进去。” “阿喜呢?”萧澜又问。 “没见着,不过李府的人在离开密林时,与送他出来的人有说有笑,不像是绑匪,倒像是朋友。”林威道,“李银在见过他后,心情也好了不少,那孩子应该没事。” 还真被说中了啊。阿六心里感慨,我爹果真聪明。 “二当家呢?”林威往他身后看。 “还在山上。”萧澜道,“我去城南看看。” 林威点头,侧身让开山路。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后,阿六问:“要一道上山吗?” “我就不去了,你好生照顾二当家,这是他这月用来泡澡的药材。”林威将一个包袱丢过去,“李府最近估摸会有动静,我得继续去盯着,告辞。” “我也去趟城里。”阿六道,“买床被子。” “买被子做什么?”林威纳闷。 “当然是用来盖啊。”阿六将包袱甩在背上,“最近天气凉,那山中木屋的被褥太薄,不抗冻。” 林威不满:“那陶夫人听着也不穷,为何连床好被子也舍不得给二当家买。” “不是我爹,是我,我的被子薄。”阿六指指自己,又随口道,“我爹和姓萧的一起住,陶夫人可舍不得冻到他们二人,光褥子就铺了四层。” “等等等等,”林威瞪大眼睛,“你说二当家和姓萧的一起住?” “是啊。”阿六点头。 “一个屋?” “对。” “一张床?” “对。” …… “一床被?” “那不然呢。” 林威头晕目眩。 阿六道:“喂,你醒醒。” 林威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让你爹和别人睡?” 阿六委屈道:“我也不想啊,我都说了能打地铺,让爹来我屋睡,他不肯,说那姓萧的还能帮他疗伤。” 林威靠着树,觉得心略累。 疗什么伤啊…… 闭着眼睛都能想出画面。 八成又是我被子里有个好东西,包治百病,你快过来看,这种。 当谁没看过小话本。 第20章 妖婆子 八成都爱吸阳气 萧澜一路去了城南,河边一片枯树林外,果真有不少人在走动,皆是寻常百姓打扮,细看功夫都不弱。 只是还未等他有下一步行动,后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萧澜猛地回头,就见河边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美艳妇人,眉眼艳丽身姿扭捏,身着玄色绣红花长裙,手里捏了条香喷喷的帕子,虽说在笑,整个人看起来却诡异而又阴沉,不像是人,倒似是妖。 萧澜皱眉:“你是何人?” “我是打外地来,前往这洄霜城中投奔亲戚。”妇人眼底千娇百媚,“不知这位少侠,又是要去向哪里?” 萧澜道:“出城散心。” “散心啊,那正好。”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抬起手臂便欲贴上前,“恰好我也有些烦心事,不如少侠带我一起散散?” 萧澜闪身躲过她。 妇人扑了个空,却也未生气,反而笑道:“看着年轻,功夫还挺不错。” “你是这树林中的人?”萧澜看了远处一眼,“在下只想出来走走,无意打扰姑娘,告辞了。” 妇人喜道:“你称我为什么?” 萧澜道:“姑娘。” “嘴可真甜。”妇人被他哄得开心,也便没再纠缠,手中香帕一挥道,“去吧,这林子里古怪多,可别再乱钻了,否则我怕是来不及救你。” 萧澜抱拳,转身离开了河边。 妇人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完全消失,方才掩嘴一笑,抬手招过两名下属。 “跟着他,看看是哪门哪派的毛头小子。” 萧澜进了城门,却未往北,而是径直去了李府。 看门的家丁认得他,虽说觉得连牛老爷都走了,此人还赖着不走蹭吃蹭喝着实讨人嫌,但毕竟主人家都没说,自己一个仆役也没资格多话,于是便斜着眼搓搓手指。 萧澜递给他一枚铜板。 家丁心里暗骂一声穷酸,不甘不愿将他放进院子。萧澜一路回了住处,纵身跃上屋顶,就见刚刚跟着自己的两人已经转身离开,方才冷笑一声,又从后院翻了出去。 青苍山小院中,陆追正在炖汤,用了母鸡和晒干的野菌,满满都是香气。 阿六蹲在一旁,一来陪着爹,二来看着肉,以免被旁人捞走自己心爱的鸡屁股。 萧澜推门进来。 “回来啦。”陆追扭头看着他笑,“刚好,准备吃饭。” “你不问问看,我去城南有没有收获?”萧澜蹲在他身边。 “有吗?”陆追盛了一小碗汤出来,晃了晃让风吹凉些。 萧澜自然而然刚想伸手,碗却被交给了阿六。 …… 萧大公子有些沉默。 并且略略僵硬。 “咸淡如何?”陆追问。 阿六道:“好喝。” 陆追打发:“去盛饭吧。” 阿六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去了厨房。萧澜揉揉眉心,道:“还说正事吗?” “说。”陆追站起来,“城南有什么?” 陶玉儿听到动静,也从门里走出来。 萧澜将那妇人之事说了一遍。 陶玉儿心情复杂:“你被个妖婆子调戏了?” 陆追抿抿嘴,像是在忍笑。 “她派人跟踪我一路,直到见进了李府,方才离开。”萧澜道,“武功都不低,看着有些妖异,先前没听过江湖中还有这个门派。” “邪门歪道的小教派多了,你哪能个个都听过。”陆追道,“密林中的人,就是带走阿喜的人。而那妇人听起来也是有地位的,若她对你有心,在得知你这阵正住在李府后,十有**会去讨人。” 萧澜点头:“我也这么想。” 陶玉儿道:“所以你要去趁机接近她?” 萧澜道:“这是最快的方式。” 陶玉儿胸有些闷,自家儿子长得好,这她是知道的,也知道在行走江湖时,免不了会被一些小姑娘相中。但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凭借这张脸,去色诱一个听起来便古古怪怪的妖婆子。 萧澜问:“你怎么看?” “我?”陆追点头,“这是个好主意,能接近她,便能接近李府的秘密。” “那便这么定了。”萧澜道,“我这就回李府。” “先吃饭吧。”陆追道,“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小明玉炖了一早上的汤,就在等你回来。”陶玉儿将萧澜拉到桌边,抱怨,“不久见个妖婆子,你看你这一脸迫不及待。” 萧澜:“……” 迫不及待? 陆追盛了一碗汤递过去。 萧澜接到手中,微微有些烫,在这种天气喝正好。 “好喝吗?”陆追问。 萧澜点头:“多谢。” 陆追笑笑,也低头吃饭。 桌上有肉,身边有人,天上有太阳,整座青苍山都是暖融融的,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 阿六叼着鸡骨头心想,将来娶媳妇,不求多好看,但一定要会做饭,若遇到手艺像爹这样的,那抢也要抢回来。 日暮时分,萧澜离开小院,回了李府。 阿六在院中仰头,小声道:“爹,你干啥呢?” 陆追坐在屋顶上,答:“发呆。” “太阳都下山了,要早些回房歇着。”阿六也跃上屋顶,挤在他身边坐,“不然该着凉了。” “无妨。”陆追抱着胳膊,“房间里闷。” 阿六不解:“可先前爹都是天一黑就回房,现在时候也也差不多了。” 陆追:“……” 陆追道:“就你话多。” 阿六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严实,又道:“爹,你该娶个媳妇了。” “是我该娶媳妇,还是你想成亲了?”陆追瞥他一眼。 阿六赶紧摇头:“爹都没成亲,我也不成亲。” “若我这辈子都不成亲呢?”陆追问。 阿六顿时愁眉苦脸,很纠结。 坦白讲,他还是很想娶媳妇生儿子的。 陆追笑着锤他一拳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见他高兴了,阿六也跟着笑,又随口道:“也不知那姓萧的,今晚会不会被老妖精绑到枯树林里头去。” 陆追笑容僵在脸上。 你再说一遍。 阿六用胳膊捣他,道:“爹,你觉得呢?邪教妖女大多爱吸阳气,小话本里都这么写。” 陆追扯下外袍,将他兜头蒙住一顿打,而后便拍拍衣裳进了卧房。 让你吸阳气。 阿六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我到底又说错了什么。 李府的客房已经多日无人清扫过,桌上没水灯里没油,就差在门口端端正正写上“赶客”两字,连丫鬟见了也要轻嗤一声。萧澜也不在意,将被子摊开便和衣躺了上去,闭起眼睛假寐,听着外头的动静。 天边月色皎皎,喧闹了一天的洄霜城也逐渐安静下来。李银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刚打算回去歇着,管家却来敲门。 “又出了什么事?”见他神色匆匆,李银赶忙站起来。 “回老爷,小的也不知道啊。”管家在他耳边低声道,“上头派了人来,说要见老爷,却也不说是为了何事。” “这……阿喜都给他们了,还想如何。”李银唉声叹气,跺脚便出了门,待到厅前方才换上笑脸,推门恭敬道:“张左使来了。” “李老爷不必慌张,不是什么大事。”来人是名尖嘴猴腮的男子,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 “教主的事,都是大事。”李银很识趣。 见他如此服软,男子眼底也多了几分轻蔑,道:“教主派我来,是想问问李老爷,这府中可住了一名江湖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面目俊朗,身上没带什么武器,今日穿了一身黑衣黑靴。” “我府里?”李银道,“不知道啊。” “李老爷这是要装糊涂了?”男子顿时不悦。 李银慌乱道:“自然不是,可我这府中的确没有这么个人。” 男子道:“今日中午,是我亲眼看着他进了这李府的大门,还与那看门的家丁聊了几句,莫非是鬼不成?” “这……我府内人多,最近又乱,实在记不得了啊。”李银赶忙解释,又道,“我这就去问问家丁,看到底是何人。” 男子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出门。 李银一路匆匆跑去前院,虽是大冬天却也急出了一身汗,问了半天方才问出的确有这么个人,是先前牛大顶贺寿时带来府中的朋友,据说是无名无派的江湖人。 “这……大顶都走了,怎么还留了个人在宅子里。”李银头直疼。 “那就是个骗子,混吃混喝的,哪里舍得走。”管家道,“先前倒是有人同我提过,我觉得这是小事,便没有告诉老爷。可又想对方是牛老爷带来的,赶走不合适,就由着他住下了。”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李银欲哭无泪,却也推脱不掉,只好忐忑不安回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男子。 “无名小卒啊?”男子放下茶碗,“那正好,今晚我便带他走。” “好好好。”李银满口答应,又小心翼翼道,“还请左使转告教主,我当真不认识此人,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带来的,一直赖在这府里。” “慌什么,都说了,不是坏事。”男子嗤笑一声,“说不定教主还会因此赏你。” 第21章 好处 还不如妖婆子 片刻之后,萧澜便被恭恭敬敬“请”到了前厅。 见着了人,李银总算是有了印象,心里免不了又开始埋怨自家外甥惹麻烦,却又不敢多言,只垂手站在一边。 “李员外找我有事?”萧澜问。 “这……”李银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男子道:“不是李员外,而是我家主人想会会公子。” “你家主人是谁?”萧澜皱眉。 男子邀道:“不如公子随我一道前去,见了便知。” 萧澜打量他一眼,语调里颇有几分轻蔑:“你这人倒是好笑,我既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家主人,这深更半夜的,为何要去见她?” 男子倒也没生气,反而笑道:“公子既住在这里,那便是李员外的朋友。恰好我家主子也是李员外的主子,公子若肯跟我走,能得到的好处可比在这李府要多得多。” 萧澜问:“什么好处?” 男子答:“公子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萧澜不屑道:“大话谁都会说。” 男子故意道:“无非是出门做客,看公子这般推三阻四,莫非是不敢不成?” 萧澜眉峰一皱,像是果真被激到。 李银也趁机在一旁鼓动:“你还是去吧,难得被主子相中,若是运气好,将来可就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好值得犹豫。” 萧澜道:“若是运气不好呢?” “若是运气不好,公子至少也能得一笔赏钱。”男子道,“主子出手向来阔绰,数量绝对不会少。” 萧澜道:“这可是你说的。” “公子这边请。”男子侧身,对他很有礼数。 萧澜大步出了门。 看着两人背影远去,李银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心中庆幸不已,可算是给送走了,只求以后千万莫要再回来。 门外正候着一顶软轿,林威隐在暗处,看萧澜弯腰上了那飘香大轿,心里直啧啧——这阵仗跟娶亲似的,纱幔又红又香,就差个唢呐班子跟着吹。 几个轿夫脚下如飞,一路径直出了城门,向着城南那片密林而去。 篝火熊熊,白日里那名妇人正在等他。 萧澜道:“原来是姑娘。” 妇人笑起来像是被人捏住嗓子,沙哑粗糙却又偏偏媚眼秋波:“公子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萧澜坐在她身边,道:“猜到了。” “那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妇人兴致勃勃地打量他,“那你可知我找你来做什么?” “我连阁下是谁都不知道,”萧澜一笑,“三更半夜将我找来此处,至少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道:“唤我小玉便好。” 陶玉儿在青苍山中,感觉有些胸闷。 陆追盘腿坐在屋顶上,继续看月亮。 萧澜摇头:“这可不像是真名。” 妇人抽出手帕,捏在手中挥了挥:“我爹娘给的名字不好听,我也不稀罕叫,这个‘玉’字好听,又美,我喜欢。” 萧澜觉得,自己此生还当真是与玉有缘。只是无论是自己的娘亲还是陆追,以玉为名都不觉有何不妥,一个剔透玲珑心思缜密,一个温润儒雅玉树临风。但若换成面前此人,却又怎么想怎么别扭。 妇人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姓萧。”萧澜道,“恰好名字也不好听,一样不想说。”他先前随阿六住进李府时并未隐瞒姓氏,因此此番倒也坦白。 “姓萧啊。”妇人啧啧摇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这个姓可不大好,你知不知道这洄霜城中,前些年死了几十个姓萧的,都绝户了。” “灭门惨案?”萧澜丢掉手中枯枝,“江湖中多了去,赵钱孙李家八成都有,若是按这个来算,那也没几个吉利的姓氏。” “倒也对。”妇人俯身凑近他,称赞道,“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 萧澜将人推开,微微不悦:“姑娘自重。” “这般正经,难道还怕会吃亏不成。”妇人咯咯笑道,“看公子长得这般俊朗高大,莫说还是个雏儿。” 陆追在房顶上打了一连串喷嚏。 阿六裹着外袍出门,抬头担忧道:“还是睡吧,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追直直向后躺去。 阿六搔搔头,很是茫然,不懂一向叮嘱自己要早睡早起的爹,为何今日居然如此反常。 不就是没了姓萧的,何至于连觉都不肯睡。 莫非是…… 想了片刻,阿六倒吸一口冷气。 陆追看着他,幽幽道:“你独自一人在下头,一惊一乍做什么呢?” 阿六爬上屋顶,紧张道:“爹,你不会被那姓萧的下毒了吧?” 陆追:“……” 阿六学平日里林威那样,拖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啥也没试出来——连脉在哪里都没找到。 陆追盯了他半天,觉得儿子太傻,心里颇累,于是打了个呵欠,爬下屋顶继续睡觉。 阿六又握住自己的手腕找了找感觉,然后感慨,不比不知道,爹的手腕还挺细。 城外,萧澜道:“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有了心上人,却没做过快乐事?”妇人将他推了一把,眼底缠着秋水,“不如我来教教公子,尝过滋味后,怕是就不会再记得你那心上人了。” 萧澜似笑非笑看着她。 妇人嗔道:“公子这表情是何意?” 萧澜道:“我若是应了,有何好处?” 妇人问:“我还不算好处?” 萧澜替她将衣领挑回去:“我从来就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原来公子是嫌我不够年轻,不够漂亮。”妇人看似颇为受伤,“你们这些臭男人,还当真都是一个德性。” 萧澜道:“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若仅是这个好处,那便就此别过了。” 妇人索性直白道:“那多少钱能买公子一夜?” “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萧澜道,“而后再看我的心情。” 妇人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胸口,感受到指下那结实的肌肉,眼底丝毫也不掩饰贪恋。 萧澜道:“摸够了吗?” 妇人撇嘴:“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萧澜道:“告辞。” 妇人笑道:“看来还是个倔脾气,可我若乱编一个,你也猜不出真假,又何必执念于此。” 萧澜道:“我不单单想要银子。” 妇人收回手:“那公子想要什么?” 萧澜道:“我想让这全天下的人都认得我。” 妇人“噗嗤”笑出声:“野心倒是不小。” 萧澜道:“所以我才愿意深夜来此,若当真是大人物,我自会甘心跟随。” “那你觉得,我像大人物吗?”妇人手掌抚上自己的脸颊。 萧澜挑眉:“心心念念只想与我上床的大人物?” 妇人拢住衣襟,抱怨:“公子可当真会扫人兴致。” 萧澜道:“所以阁下到底是谁?” 妇人凑近他耳边,红唇轻启道:“我姓裘,你说这姓,是不是难听得很?” 天边已渐渐露出鱼肚白。青苍山小院烟火缭绕,依旧是阿六在做早饭。陆追昨晚在屋顶坐了大半夜,这阵有些困倦未消,却也不想再睡,用冰凉的水洗了把脸,才觉得清醒了些。 片刻后,陶玉儿也推门出来,一样眼下冒出青黑——自家儿子跑去勾引一个老妖婆,任凭天下哪个做娘亲的知道,心里头都会发堵,哪里还能睡得着。 陆追与她对视一眼,颇为惺惺相惜。 院门“吱呀”一声响,是李老瘸从外头回来,身后还跟了个林威。两人一个被陶玉儿指派,另一个被陆追吩咐,都是在城南枯树林外盯了一夜。 “你怎么上山来了?”陆追有些意外。 “大当家送来了一封书信,让我务必亲手转交二当家。”林威双手呈上。 陆追拆开后草草扫了一眼,而后便面色一僵。 “怎么了?”陶玉儿皱眉。 “昨夜在那枯树林中,发生了什么事?”陆追问。 李老瘸道:“昨夜天黑之后,那树林里便出来了一顶轿子,将少爷接了进去。” 林威补充:“然后就没再出来过。” 陆追揉了揉太阳穴,将书信递给陶玉儿。 阿六站在她身旁,试图伸长脖子偷看。 陶玉儿看完后道:“鹰爪帮的掌门来了洄霜城?” 陆追道:“裘鹏。” “在城里?”陶玉儿又问。 陆追道:“这城里的门派我已查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那两名时常出入李府地道的弟子外,并无其余教众,更别提是掌门。” “那此人现在何处?”陶玉儿将书信还给他,“若按照上头所说,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到了。” 陆追道:“江湖一直便有传闻,说裘鹏为练邪功,已将他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平日里身姿妖娆绣花抚琴,喜欢捏着嗓子假装是女人,脸白唇红,魂魅一般。” 陶玉儿:“……” 陆追道:“我猜城外密林那个就是。” “你说澜儿口中那个妖婆子是个男人?”陶玉儿觉得五雷轰顶。 陆追点头:“**不离十。” “哎哟赶紧可别了。”陶玉儿眼前发黑,扶着李老瘸坐在椅子上——搞了半天,敢情相中自己儿子的不是老妖婆,而是个老男人? 这……若是被将来的儿媳妇知道,可还了得。 第22章 花田 是谁在等谁 陆追道:“萧公子应当会处理得来,夫人不必忧心。”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陶夫人头隐隐作痛,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亲自出手将那半男不女的妖人绑回来,也省得现在如此闹心。 陆追又问:“客栈中那两名鹰爪帮的弟子如何了?” 林威道:“最近并未出门,一直待在客栈中。” “没去城南枯树林?”陆追问。 林威摇头:“八成是担心会惹来旁人注意,毕竟洄霜城内的江湖门派不算少,又都知他二人出自鹰爪帮,难保背地里没有人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继续去盯着吧。”陆追道,“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都不得有片刻松懈,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林威领命,转身出了小院。 陶玉儿揉揉眉心,叹气道:“也不知澜儿何时才能回来。” 陆追道:“我想下山去看看。” “你?”陶玉儿迟疑,“你要去那枯树林中?” 陆追点头。 陶玉儿有些犹豫。一来这不知根不知底,担心陆追孤身前往会吃亏,二来亦是出于私心,萧澜还在对方手中,她不想有任何变动。 陆追道:“夫人尽可放心,我有分寸。” “为何非要亲自前去?”陶玉儿握住他的手拍了拍。 “在山上也做不了什么事,白白担心罢了。”陆追道,“守在枯树林外,哪怕什么都不做,至少要踏实些。” 陶玉儿道:“你从小就对澜儿好,看来这么多年也未变过。” “为何要变?”陆追笑笑,“现在这样很好。” “想去山下可以,先随我来吧。”陶玉儿松口,站起来去了厅房。 陆追应声跟上,并未多问。 木门紧闭,将暖意与声音都锁在了里头,阿六蹲在门口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半天却什么都没听到,于是颇受伤。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连自己也不肯告诉,大家难道不是已经成了亲热的一家人? 傍晚时分,城南枯树林外。 天气寒冷,连风也被冻住。天边模模糊糊挂着一轮圆月,边界看得不甚明晰,被云半遮半掩,透出的光晕像是快要融化在天幕中,只余一抹妖冶橙红。 林威往手心哈了口热气。 陆追悄无声息蹲在他身边。 林威惊道:“二当家怎么来了?” 陆追竖起手指,提醒他声音小些。 林威压低声音:“林子里一直没动静。” “一整天都没动静?”陆追问。 林威点头。 “萧澜也没出来过?”陆追又往远处看了一眼。 林威道:“没有,不仅没人影,连声响都没有,只在下午时出来了几个小喽啰,一边走一边闲聊,说看来这回的汉子挺讨教主喜欢,八成就是指那姓萧的。” 陆追:“……” 林威又叮嘱:“连那老妖男都下得去手,二当家以后可要离他远些。”看着便不像是个善茬,而且似乎口味还不轻。 陆追还未从“一夜一天都没出枯树林”中缓过来,便又被“老妖男”三个字震了一下。 …… 四野一片寂静。 萧澜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割羊腿吃。那妇人靠在一边的树上,娇滴滴叹道:“知道我是男人之后,便一直不理不睬,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说实话。” “能瞒住吗?”萧澜看她一眼,轻蔑嗤笑,“你的目的是拐我上床,即便是想瞒,又能瞒多久?” “你不懂,男子的滋味尝起来,也快活得很。”那妇人,或者说是鹰爪帮的掌门裘鹏,此时俨然一个风韵犹存的妖媚女子,也不知是练就了什么功夫,竟连喉结也隐了去。 见他整个人都粘了上来,萧澜用一根手指将人顶开,道:“我喜欢冷漠些的。” “见到公子这张俊脸,怕是雪莲圣女也冷不下来。”裘鹏抬手捏住他的下巴,面上依旧在笑,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杀意,咯咯道,“我可从未对谁有过如此耐心,公子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阁下确实不合我的胃口。”萧澜将匕首丢在一边,“不过行走江湖,我也是懂规矩的,我能给你想要的,只是在此之前,你得先给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裘鹏收回手。 萧澜道:“你带着如此多的教众前来大楚,是想做什么?” 裘鹏摇头:“这可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萧澜挑眉:“那我也不是你该觊觎的人。” 裘鹏只当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澜瞥他一眼:“我不缺银子,不缺女人,甚至也不缺男人。” “还说你是个雏儿,原来却是个阅尽千帆的。”裘鹏被他的架势唬住,心下更馋这精壮的身子,于是道,“你不缺人,也不缺银子,只缺权势,我说的可有错?” 萧澜道:“若你能给我滔天权势,我自会什么都听你的。” “也行。”裘鹏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倒在掌中递过去。 “这是何物?”萧澜皱眉。 裘鹏道:“三尸丹。” 萧澜面露不悦:“这是何意?” “这是我鹰爪帮的毒药,服下之后,便要每月都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会骨穿肉烂。”裘鹏将药丸递到他唇边,“想要干大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若是连这点胆子也没有,那就别再妄想什么滔天权势,乖乖拿了银子,做你该做的事。” 萧澜定定看着他,狭长的双目中泛着烦躁与**,像是不想受制于人,又不想放弃这唯一的机会,如同被囚禁的鹰,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咬牙道:“你说话算话。” 裘鹏道:“自然,我宠你尚且来不及,为何要害你?” 萧澜道:“我儿时中过毒,若是药性太烈,只怕会有危险。” “放心吧。”裘鹏道,“这三尸丹服下之后,要过一月才会毒发,我自会提前给你解药。早就说了,若你乖乖听话,便不会受任何苦楚。” 萧澜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囫囵塞进了嘴里。 裘鹏看着他咽下去,抚掌笑道:“不错,够爽快,的确是干大事的人。” “现在能说了吧?”萧澜问,“你究竟有何目的,又要做什么大事?” 裘鹏道:“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曾听过红莲盏?” 萧澜点头:“有不少关于此物的传闻,有人说能招魂,有人说红莲盏中藏着寻宝图,还有人说得之便能一统武林,更有甚者,说出来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我此番前来大楚,就是为了这红莲盏。”裘鹏道。 “它究竟有何用,现又在何处?”萧澜问。 “若我知道红莲盏在何处,直接去取便好,又何苦还要费心思去寻?”裘鹏摇头。 萧澜道:“可既然来了这洄霜城,自然是因为有了线索。” 看着火光下对方那英挺年轻的面容,裘鹏咽了下谗涎,满心只想与他做一对野合鸳鸯,却又心知肚明凭自己人老珠黄的颜色,怕是勾不得他,还得用利益慢慢诱哄,往后才好得了舒坦。难得遇到一个极品货,又看着是个毛头小子,他可不想吃不到嘴中,落一场空欢喜。 萧澜见他不肯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看,眼中像是要滴出血,黏黏糊糊包裹在空气中,避之不及。即便是在演戏,后背也难免起了一层疙瘩。又暗想这人此般疯魔,只怕也不单单是**熏心,多是练了什么见鬼的淫邪功夫。 树林外,陆追换了个姿势蹲,觉得有些冷。 林威心里焦虑,若那姓萧的不出来,难道二当家还就不走了,原本就旧伤未愈,一直在这里白白挨冻是何道理。 裘鹏道:“前些天,不少江湖门派都接到了一封密函,说红莲盏近期会重新出现在洄霜城中。” 密函?萧澜微微皱眉。若真如此,那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姑姑派黑蜘蛛来传话,让自己随牛大顶住进李府中。只是却不知为何,她又对密函与红莲盏只字未提。 江湖中人都在传,红莲盏原是冥月墓圣物,只可惜在数年前伏魂岭之乱时离奇失踪,不知流向何处。萧澜先前一直以为是被陆追所窃,追查了这么些年,此番好不容易被姑姑允许出墓找人,却又阴错阳差触到了更深更复杂的内幕——萧家老宅中翡灵手中的红莲盏是从何而来,与冥月墓中失窃的是否为同一个,现在又到底去了何处,虽说也问了娘亲,却也只得到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如今再加上姑姑的三分隐瞒,只觉随着线索越来越多,事情非但没有明晰,反而更加扑朔起来。 裘鹏问:“你在想什么?” 萧澜道:“说出来怕是会扫你的兴。” 裘鹏调笑道:“莫非在想你那家中的心上人?” 不知为何,一提起“心上人”三个字,萧澜脑海中第一个涌出的,却是陆追。 裘鹏缓缓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萧澜闭上眼睛,面前像是还有灼灼火光在跳动,与脑海中残存的半分星光联结在一起,蔓延出一片红色花田。 一片盛开在冥月墓中的花田。 他不记得自己曾在花丛中做过些什么,却模糊想起了一双眼睛,染着湿湿雾气,瞳仁漆黑如渊,目光温柔缠绵,似是一眼就能忘进自己心里。 裘鹏蛇一般贴上来。 萧澜想也不想,将他随手一掌拍出三尺远。 “你!”裘鹏怒极,颇有些受辱。他一来最近身体虚弱,二来也未对这嘴边的鸭子有所防备,却没料到竟会吃了这闷亏。 萧澜冷冷扫他一眼,又重新闭上双目,想要将脑海中的碎片拼起来,却不知为何,又只剩下了混沌漆黑,如同呼啸而过的风吹入山涧,将一切刮得消失无踪。 第23章 玉雕 物归原主 耳畔风声呼啸而至。 萧澜并未闪躲,而是生生挨了他一掌,唇角溢出丝缕鲜血。 …… 见他这般无趣古怪反应,裘鹏先前即便再垂涎,此时也没了兴致,从地上捡起衣袍裹住身子,用审视而又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萧澜抬手擦掉血迹,道:“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裘鹏问。 萧澜道:“我忘不了家中的心上人。” “为了能拥有权势,连三尸丹都敢吃,却迈不过自己心中这道坎?”裘鹏闻言不怒反笑,“有趣,先前装得再风流薄幸,说什么不缺男人女人,临了原来还是个痴情种子。” 萧澜道:“我可以为你做别的事。” 裘鹏道:“凭你这点功夫,想为我做别的事,怕还不够格。” 萧澜沉默不语。 “你现在孑然一身,应当也没多少银子,否则不会忍着白眼住在李府中。”裘鹏极有耐心,“不如从了我,将来飞黄腾达有钱有势,才好将你的心上人接到身边。否则一年两年她能等,可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谁又能等得?莫非你还想当着绿帽王八,替她攒家业不成。” 萧澜撑着站起来,手一直扶着胸口。 见他脚步踉跄,走路都不稳,像是被方才那一掌伤得不轻,裘鹏心里摇头,招手叫过两名下属,先带他去了一处帐篷休息。 直到四周都安静下来,萧澜才松了口气。他方才之所以未曾躲闪,一是因为神思恍惚,竭力想要拼连脑海中的破碎画面,即便知道有危险,却也依旧迟疑了片刻;二也是因为清楚裘鹏不会出手太重,勉强吃了这一掌,受伤后反而更容易找借口。 袖中落出一枚药丸,正是那枚三尸丹,右手攥紧后又松开,便只剩了扑簌粉末。 萧澜枕着手臂,眉头死死皱着,看不出眼底藏了什么情绪。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与陆追分别是在孩童时期,那时两人年岁尚小,而后就是对方毫无征兆地失踪,再往后见面,已是在伏魂岭的密室中,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可若真只有如此,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眸又要如何解释? 越想抓住过往,心底涌起的失落便越多,缠绕纠结挥之不去,整个人都空空荡荡,像是遗失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再试图往记忆深处挖掘,脑中却宛如燃起一把火,灼灼焚毁血肉筋脉,痛可彻骨。 风从林中呼啸而过,萧澜猛然坐起来,翻身出了帐篷。 “公子要去何处?”外头有弟子守着。 “太闷,出去散散心。”萧澜面无表情回答,也未停下脚步,只是自顾自向外走。 那弟子知道主子相中了此人,也不敢太过放肆,于是赶忙去林地深处报信。 “出了林子去散心?”裘鹏斜靠在软榻上,“随他吧。” “不要派人盯着?”心腹在旁问。 裘鹏摇头,抿唇一笑:“他服了三尸丹,又能跑到哪里去,现在即便是后悔了,也收手不得,走了也会回来。” 心腹道:“看来主子是挺喜欢他。” “长得那般俊朗,身子又精壮,可比你这瘦猴不知要强到哪里去,哪里舍得不喜欢。”裘鹏挽了个手指,在烛光下细看那莹莹的指甲,啧啧道,“还是个痴情种子,他那心上人,还真是好福气。” 身后无人尾随,萧澜只顾往前走,直到将所有光与喧嚣都甩开,才重重跌坐在枯叶乱石之上,背靠一颗大树,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想让自己冷静些。 暗处,林威远远看着他,心中有些疑惑,不知这又是什么状况——林中寂静无声,还当一切都很顺利,可为何萧澜看起来又如此颓然,甚至有些……落寞。 陆追微微握紧拳头,虽天气严寒,掌心却沁出一层薄汗。 林威小声道:“二当家。” “嗯?”陆追回神。 林威道:“看他这样子,该不会当真被那老妖男给,咳,榨干了吧?” 陆追:“……” 闭嘴。 思绪越来越纷杂,萧澜双手插入自己发间,额上青筋暴起,若非顾及裘鹏的人还在林地中,他几乎想要嘶吼一声,将所有烦闷都宣泄出来,好稍微痛快些。 林威担忧:“乖乖,中邪了啊这是。” “不许出来。”陆追吩咐。 林威没听清:“啊?” 陆追却已经站起来,几步走过去蹲在萧澜身边,低声道:“你没事吧?” 萧澜猛然抬头。 陆追微微皱眉看着他,眼底有疑惑也有担忧,还有几分不甚明晰的闪躲。 就是这双眼睛,现实与模糊的碎片重合,萧澜握住他的手腕,重重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喂喂喂!林威倒吸一口冷气,干嘛呢你过分了啊!即便当真被那老妖男占了便宜,难不成还想在我二当家身上讨回来! “没事的。”陆追在他背上拍了拍,“你先冷静下来。” “我都忘了什么?”萧澜又问了一次,手臂环得更紧。 陆追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你告诉我,从儿时离开冥月墓,直到伏魂岭血案中间那些年,你有没有回来过?”萧澜双手捏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粉碎骨骼,“或者,你有没有见过我?” 看着那双已经接近赤红的眼眸,陆追答:“有。” “我又为何会忘?”萧澜追问,“也是因为姑姑?” 陆追点头:“是。” 猜测得到印证,萧澜向后靠在树上,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 “别再烦躁了。”陆追帮他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你若想知道,我将来说给你听便是,却不是现在。”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陆追问:“还要回树林中吗?” 萧澜闭了会眼睛,待情绪平复下来,才道:“林中是鹰爪帮的人,我先前遇到的那妇人便是裘鹏,不知是练了什么功夫,整个人都邪门得紧。” “他想做什么?”陆追又问。 “想拿到红莲盏。”萧澜将裘鹏先前所言挑重点说了一遍,又道,“他有些**熏心过了头,八成也是与练就的功夫有关,否则常人哪里能那般疯魔,不管不顾,只一门心思想欢爱之事。” 陆追问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 “所以我自会虚与委蛇,否则还能如何?”萧澜皱眉,“难不成还真要陪他上床不成。” 陆追道:“你敢。” 萧澜:“……” 萧澜道:“敢?” 陆追替他捡掉肩上一片枯叶,拿在手中转了转:“说不定真是吸阳气的功夫呢。”所以还是要躲远些。 萧澜好笑:“你当我几岁。” 陆追拉着他想要站起来,目光却落在对方衣襟上,几点暗色血迹方才没注意,这阵才看到:“你受伤了?” “惹怒他吃这一掌,才好找借口装伤。”萧澜道,“否则还真不知要如何应对。” 陆追从怀里掏出帕子,想替他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擦一擦。 “不用了。”萧澜捏住他的手腕,“还没说,你又为何会在这?” 陆追收回手,道:“在山上也无事可做,下来或许还能帮忙。” “天气冷,你还是回去吧。”萧澜道,“我也走了。” 陆追点头:“一切小心。” 萧澜向林地中走去,没几步却又顿住。 “怎么了?”陆追不解。 萧澜从怀中摸出一个不知何物,回到他面前道:“伸手。” 陆追:“……” “快。”萧澜嘴角一弯,竟是又有了几分笑意。 陆追迟疑,依言照做。 萧澜松开拳头,一枚玉佩悄然而落,无声跌在陆追手心。青绿色的穗子,上好的红玉被雕刻成一朵小小的花——灵动精巧,像是刚从冥月墓的花田中摘出来,还新鲜带着露。 心里像是有雷霆惊过,陆追猛然抬头看他。 “是你的吧?”萧澜很认真,“我在身上带了几年,也不知道为何要带着它,只是今晚却觉得,它一定是你的。” 陆追攥住右手,声音里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嗯,是我的。” 萧澜又从他手中抽走,拉过他腰间的玉环,低头仔细将那朵小玉花系了上去。 陆追道:“多谢。” “回去吧。”萧澜拍拍他的侧脸,头也不回进了枯树林,脚步极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虽然对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做,但只要对上视线,心便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混沌中的真相若是握不住,那便只有逃离。 最后一段路,他几乎是跑进了树林。 陆追一直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才缓缓转身。 林威问:“现在我能出来了吗?” 陆追并未说话,而是坐在了萧澜靠过的树下,抱着膝盖出神。 林威往他腰间看了两眼,想问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只好在心里纠结,这都什么事啊。黑天半夜从林子跑出来,先是抓着头一脸狰狞,而后又莫名其妙抱了半天二当家,临走时送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将人弄得失魂落魄,他自己倒是跑得挺快。 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陆追语调中有些疲惫:“回去之后,不准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林威点头:“明白。” 第24章 你来 清晨露水溅落,裘鹏尚在梳洗,便有下属来报,说昨晚那姓萧的公子已经起床,正在外头坐着。 “何时回来的?”裘鹏问。 下属道:“子时过了,便回来了,看着情绪有些消沉,却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说要周围的守卫都安静些,莫吵到他休息。” 裘鹏披上绣花大氅,弯腰出了帐篷。 萧澜站起来。 “伤势如何了?”裘鹏问。 萧澜道:“教主的功夫果然不一般,打我那一掌想来是留有情面的,却直到现在还有穿骨之痛。” “这回长记性了,下回便会记住规矩。”裘鹏一笑,又试探,“听说你昨晚出了林子?” 萧澜道:“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裘鹏上下打量他一眼,道:“随我来吧。” 萧澜问:“去何处?” “你不是想帮我做事吗?”裘鹏道,“此时便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萧澜应了一声,不动声色跟上。 另一处林中空地,有人正在等,是住在城中客栈的鹰爪帮弟子之一。见到裘鹏身后跟着的萧澜,明显愣了片刻。 萧澜面色如常。 “怎么,认识?”裘鹏挑眉。 那弟子垂首道:“在船上,在李府中,都曾见过这位公子。” “见过就对了,他现在是我的人。”裘鹏道,“不必有顾虑,说事情便好。” “是。”对方道,“李府内的暗道已经布置好,一旦按下机关,便是万箭齐发,到时候即便是武林中最顶尖的高手,也逃脱不得。” “不错。”裘鹏点头,“辛苦你了。” “教主言重了,”那弟子赶忙道,“能追随教主,是我等的福分。” “回去吧。”裘鹏道,“往后除非有事,否则便不必来了,免得引人注意。” 弟子答应一声,低头后退几步后,方才转身离开,显然极敬畏他。 萧澜问:“为何要在李府内布下机关?” 裘鹏答:“自然是因为要杀人。” 萧澜又问:“杀谁?” 裘鹏语调轻佻:“你猜?” 萧澜摇头:“我猜不出。” “猜不出,将来我就亲自带你去看。”裘鹏手掌在他胸膛上下抚摸,饶有兴致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倒是能先做一件别的事。” 萧澜道:“何事?” “你觉得我美吗?”裘鹏问。 萧澜点头:“美。” “想都不想,可见也是随便说的,你们男人可当真不能信。”裘鹏探身上来,想要啜一口他的唇,却被闪身躲开。 萧澜看着他。 “看来不给你点甜头,你也不肯给我甜头了。”裘鹏叹气,又单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你在洄霜城里也住了有一段日子,可知道这城中最漂亮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萧澜摇头:“不知。” 裘鹏继续道:“叫姚小桃,是这镇上豆腐老姚的女儿。” 萧澜道:“所以?” “人人都说她长得好,我却偏偏不服气。”裘鹏双目一挑,眼底迸出杀机,声音却依旧又柔又腻,“你今晚就去替我将她的脸划花,好不好?” 萧澜道:“这世上有无数座城,每座城里,都会有个顶好看的姑娘,毁得完吗?” “没看着的,没听到的,我不管。”裘鹏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可现在既被我知道了,那便只能怪她那张脸,怨不得别人。” 萧澜冷笑:“这便是你要干的大事?” “大事还不是时候,先做些别的,也是乐子。”裘鹏慵懒道,“一个小贱人的脸,花了又能如何,你又不认识她,莫非还怜香惜玉舍不得?” 萧澜道:“答应你便是。” “这还差不多。”裘鹏很是满意,总算舍得直起身子,腰肢水蛇一般出了林子。外头有别的弟子在等他,像是有不少事情要禀报,帐篷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萧澜也未硬闯,待到天黑之后,便又独自出了林地。 陆追依旧在原处。 林威脑袋直疼,怎么这人每天晚上都要出来一趟,难不成抱二当家上了瘾。 萧澜也有些不满:“你为何还在这?” 陆追答得淡定:“昨晚便说了,回山也无事可做。” 林中风声呼啸,萧澜看着他冻成通红的鼻尖,心下无奈,只得先将人拉到背风处蹲着。 陆追眼底笑意更甚。 萧澜道:“裘鹏让我今夜去替他做一件事。” “这么快?”陆追有些意外,“我还当他至少要考验你一段时间,鹰爪帮看着也不像是缺人手。” “这便是考验了。”萧澜道,“这城中有个好看的姑娘,名叫姚小桃,家里是磨豆腐的,裘鹏让我去毁了她的脸。” 陆追问:“有仇?还是单单是嫉妒别人家的姑娘年轻漂亮。” 萧澜道:“后者。” 陆追摇头:“先前鹰爪帮虽说也下三滥,却也顶多是偷鸡摸狗,为何如今竟变成了这样。” “走吧。”萧澜道,“先去那家城内的豆腐坊看看。” 陆追答应。 林威蹲在巨石后,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 …… 三更半夜,这又是要去作甚。 夜色已深,洄霜城内也已经安静了下来,老姚家的豆腐坊门口挂着两串灯笼,挺好找。 两人悄无声息落入院内。就见四处都挂着洗好要晒的红纱,看架势是要办喜事。 磨豆腐要起早,因此这一家人睡得也早。陆追道:“你打算怎么办?” 萧澜道:“只有暂时委屈这位姑娘了。” 陆追道:“幸好今夜是你,若裘鹏心血来潮派了别人,那这一家人可就毁了。” 萧澜道:“你去。” 陆追:“……” 陆追道:“凭什么!” 萧澜道:“因为你比较像个好人。” 陆追道:“其实你看起来也不大坏。” 萧澜眼底带着光和亮,像是在笑:“快些。” 陆追伸手大喇喇推开屋门。 “什么人!”床上的老两口被吓了一跳,拥着被子便爬了起来。 “二位不用惊慌。”陆追出手便点了哑穴,“我来是有事相商。” 看着面前斯斯文文的白净公子,老姚将老婆子挡在身后护着,心底忐忑,抖若筛糠。 陆追直白道:“听说老人家有个漂亮女儿?” 萧澜在门口抱着手臂,听到后一乐,还真是朝暮崖出来的,张嘴便是土匪腔调。 老姚也被这句话震得头皮发麻,嘴上不能说话,便急急下床穿鞋想去看女儿,一时也忘了害怕。 陆追伸手拦住他。 老姚从一旁摸过扁担壮胆,抡着便想与他拼命,却被人从后头一把攥住。 陆追嘴角一弯看他。 萧澜哭笑不得:“故意捣乱是不是?” 陆追道:“没有。” 萧澜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将人打发到一边,又将老姚按在椅子上:“令千金现在没事,先不必担忧,不过老人家若是不配合,将来会不会出事,便难说了。” 老姚呼哧呼哧大喘气,不知要说什么。 萧澜道:“有个邪教的妖女,嫉妒你女儿的美貌,派我来毁了她的脸。” 老姚听完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伴已经在床上软绵绵昏了过去。 陆追只好过去给她喂了一枚药丸。 萧澜又道:“但是我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造孽太多,想金盆洗手。” 老姚赶紧疯狂点头,金盆洗手好。 萧澜解了他的哑穴。 老姚哭道:“好汉饶了我女儿啊!” “那你要配合我。”萧澜道,“否则你女儿保不住,我的命也难留。” 老姚赶紧答应:“好汉尽管说。” 萧澜问:“你女儿胆子大吗?” 老姚摇头:“小桃打小就胆小,见个大些的虫子也能哭。” 这个就棘手了……萧澜摸摸下巴,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人。 陆追:“……” 萧澜道:“这回你怕是没法躲。” 陆追感慨:“怪不得在我临下山时,陶夫人教了我一个**法。”还当真是亲母子。 萧澜让老姚去隔壁将女儿带了过来,又拿了一套宽松的冬日罩衫,穷人家的女儿没多少发饰,陆追问:“姑娘平日里最常戴的是哪一朵?” 姚小桃怯生生指了指一朵大红绢花。 萧澜忍笑。 陆追从盒子里拈起来。 幸好他来时一身白衣,此时外头罩一个水红色的袍子,倒也不难看。姚小桃又从里屋拿来一面铜镜,萧澜放在陆追面前,弯腰扶住他的肩膀,看着镜子里头的人:“我帮你?” 陆追道:“你看上去倒是颇有几分迫不及待。” “不然呢?天都要亮了。”萧澜抽掉他的发簪,一头墨发顷刻泻下,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更衬得人脸颊白皙。 陆追坐着没动,任萧澜重新将他的头发束起。 姚小桃抿着下唇,倒也不怕了,或许是面前这两位公子都太好看,在镜子前低声说笑,当戏文看也成。 老姚心里震惊,还当闺女会吓哭,为何这阵似乎还挺津津有味。 萧澜将他的身子转过来,问:“准备好了?” 陆追点头。 萧澜提着笔,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有些下不去手。 两人距离极近,陆追闭起眼睛。 萧澜深吸一口气,将那朱砂笔往他脸上胡乱画去。 姚小桃:“……” 老姚:“……” 陆追皱着眉,只觉脸上又痒又痛,很想打喷嚏。 有完没完,这是要勾出一幅洛阳牡丹不成。 第25章 红莲盏 差不多就可以了萧大公子 片刻之后,姚小桃实在看不下去,弱声提醒:“公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萧澜总算停下手。 陆追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屋内众人的表情,心里涌上一股不详预感。 萧澜后退两步,提前道:“喏,是你自己说的,要夸张些。” 陆追一把抄起桌上铜镜。 四周很安静。 …… 陶玉儿在陆追临下山时,所教授的那段**术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精髓便是要让人在混沌恍惚中,只记得住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而后再由布阵者加以引导,将假的变成亲眼所见,铁板钉钉。 正因如此,陆追才会在萧澜下手前,多说了一句:“要夸张些,脸若桃花嘴唇鲜红,让人一见便知是个女儿家。” 但坦白讲,他此时却有些后悔。 万事全靠比,这阵才顿悟,还是画朵牡丹好。 姚小桃看着他那满脸朱红,以及快要滴出血的双唇,既觉得好笑,又不敢笑,还有些惋惜,这般好看的一个公子,还是方才那样更好看。 萧澜安慰:“黑天半夜的,也无人知道这是你。” 陆追想,将来一定要将此人打一顿。 萧澜道:“走吧。” 陆追放下铜镜,对姚小桃道:“这几日怕是只有委屈姑娘躲起来了。” “公子放心。”老姚道,“我这豆腐坊有个大柴房,让小桃住去那里就成。” “对了,看那满院子的红纱,快要成亲了吗?”陆追又问。 老姚点头:“年后就要嫁到远处去,我和她娘正舍不得呢。” “远处?那倒正好。”陆追道,“天明之后,会有人来找你们,我这恰好有一笔多出来的银钱,你们一家人不不妨先去别处暂避一阵,待到这城里消停了,再回来也不迟。否则一直让姚姑娘住在柴房中,又冷又闷就罢了,还要耽误婚期。” 老姚连连答应,只说只要女儿没事,那便做什么都成。 陆追出了门。 萧澜也跟了过去。 小巷内,更夫打着更路过,还在想着天亮后要去何处吃早饭,前头却骤然传来一声尖叫,锐利刺破寒气与雾气,吓得周遭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一股脑从床上坐起来,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更夫亦是魂飞魄散,丢掉手中的梆子就想跑,巷道尽头却已有一个人跑了出来,一头黑发散落肩头糊在脸上,同故事中的鬼怪一模一样。 更夫膝盖发软生疼,向后重重跌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只连滚带爬缩到道边。 “救命啊!”对面那女子的叫声一声赛一声凄厉,在她后头还有一个黑衣人,手中拿了把明晃晃的匕首,追上来抓住那散乱黑发,挥手便朝着脸扎了下去。 女子惨叫更甚,一张俏丽的脸在月光下渗出鲜血,将衣裳领子也染成红色。再一晃眼,那城中卖豆腐的老姚也追了出来,扑倒在地抱住了黑衣人的大腿,似是在哭求着什么。 这是有人要向姚家寻仇?更夫晕晕乎乎一翻白眼,生生被吓昏了过去。 待周围邻居有胆大的冲出来,那黑衣人已无影无踪,路上一片鲜血刺目,豆腐坊的门大开着,屋中听似一片慌乱。 “老姚,怎么了?”众人赶忙跑进去。 老姚干嚎道:“有人,有人冲进来打伤了小桃啊!” 这豆腐姚家在城里的人缘不错,此番出了变故,自是一群人都心急如焚,有人去报官,有人去请大夫,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手中拿着柴刀守在外头,婶子则是进去帮着姚家大婶照顾小桃,却没多久就都出来,说里头血腥得很,待久了就晕。又陪着抹泪,说好端端一个闺女,这下怕是要毁了。 卧房中,姚家大婶胆战心惊看着两人,已然不知这究竟是人还是鬼神——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何进来的街坊们竟是一个人都没看出,床上的人并不是小桃,那些血也不是血。 “大婶不必惊慌。”陆追道,“我们不是坏人。” “是是是。”姚家大婶是个老实人,又受了怕,只知道垂着手站在一边。 萧澜端了个椅子给她坐,又从旁边的铜盆中拧了个手帕,递给床上的人。 “帮我。”陆追仰着脸。 “手又没断。”萧澜将毛巾丢在他额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些天分。” “什么天分?”陆追一边抹脸一边问,“扮姑娘的天分?” “学阵法的天分。”萧澜坐在床边,“这**术娘亲也曾教过我,不过却当真学不来。” “无妨。”陆追笑笑,“都一样。” 脸上有不少胭脂与朱砂痕迹,擦完一整条手巾还有些泛红,萧澜替他又拧了条帕子。 陆追问:“还有哪里没擦干净?” 萧澜道:“哪里都没擦干净。” 陆追道:“哦。” 毕竟看不到,挺正常。 萧澜心里好笑,捏起他的下巴,一点一点耐心擦去那些红痕。 陆追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就那么看着他,睫毛上落了一层黄色光晕。 萧澜嘴角一扬:“看我做什么?” 陆追答曰:“反正没事做,看看也好,否则眼闲。” 萧澜松开手:“干净了。” 陆追道:“我在这里守着,免得出乱子,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不过官府那里尚不清楚究竟是谁的人,我打算还是暂时隐瞒为好。” 萧澜点头:“自己小心。” 陆追目送他一路出了房门,然后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偷笑。 姚家大婶这阵也冷静了些,哆哆嗦嗦给自己倒了杯水,心说这江湖中的人可当真是看不透,也不知到底在无端高兴些什么。 天色蒙蒙亮起来,消息也在城中传开。看着大门紧闭的姚家豆腐坊,众人都在唏嘘,说姚家闺女太可怜,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一张脸都毁了,连大夫进去看诊,出来时也晕晕乎乎,扶着树吐了半天,旁人问起来只摇头摆手,连说什么都没记住,什么都说不出。 枯树林中,萧澜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裘鹏喜道:“这样就对了,除了我,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别的漂亮女人,只需要有男人,尤其是像你这般精壮好看的男人。” 萧澜心下摇头:“若没有其它事,我要去休息了。” “等等,”裘鹏扯住他的衣袖,“连陪我说阵话也不成?” 萧澜眉间疲惫:“我一夜未眠,又曾受了你一掌,此时是当真累了。” 裘鹏问:“若是与红莲盏有关呢?” 萧澜却不以为意:“江湖中四处都是关于红莲盏的传说,若你想看,一文钱便能买一摞话本。” “不识好歹。”裘鹏甩开广袖,斜斜靠在榻上,手指轻轻抵着额头,“那些文人秀才写出来的穷酸故事,又如何能摆得上台面,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萧澜犹豫片刻,还是坐在他对面。 “这就对了。”裘鹏媚眼横生,“男人就该有些野心,才更讨人喜欢。” “你知道红莲盏的秘密?”萧澜问。 “红莲盏先前一直藏在伏魂岭冥月墓中,你可想过缘由?”裘鹏随手拿了一粒梅子含进嘴里。 萧澜道:“武林中人人皆知,红莲盏是冥月墓的圣物,自然该在伏魂岭。” “冥月墓是大墓葬群,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宝贝,要什么没有,为何偏偏就奉着红莲盏当宝贝?”裘鹏嗤笑。 萧澜道:“那你说是为何?” 裘鹏神秘道:“因为有了红莲盏,才能真正打开冥月墓。” 萧澜追问:“什么叫真正的打开?” “所谓真正打开,就是说现在冥月墓弟子身处的,只是整个墓群的一小片。”裘鹏道,“若想要往深处挖掘,便要依靠着红莲盏打开整个墓葬的入口,才能触到千百年前的宝藏与真相。” 萧澜心下微讶,他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只觉地底洞穴广阔纵横,宛若恢弘宫殿一般,却没想过竟会只是墓葬群的小小一部分——甚至连姑姑都从未提过。 “看你这傻样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出来闯荡江湖。”裘鹏摇头,将梅核轻佻吐向他,“若没遇到我,只怕你这小嫩羊羔,何时被虎狼撕扯了都不知道原因。” 萧澜面色不悦,道:“冥月墓又不是什么大教派,难道这江湖中就该人人皆知?” “哟,还生气了?”裘鹏越看他越喜欢,却又反而不急着行**之事了,觉得养这么一个漂亮的小老虎在身边,平日里看着赏心悦目,再打发出去做几件小事讨个欢心便足够。待两人朝夕相处,他逐渐软化下来,在床上或许会更卖力些,自己也能得更多快活。 萧澜道:“那这么多年来,冥月墓既有宝藏又有红莲盏,岂不是早已将地下宫殿的珍宝洗劫一空。” “说你傻,你还真傻。”裘鹏道,“世世代代冥月墓弟子的使命,便是守护着整片伏魂岭不被外人所侵,又岂会自己擅入?祖师爷留下了诅咒,如若违背,可是要万箭穿心的。” 萧澜点头:“原来如此。” “你那街头巷尾买来的小话本,看些鱼水之欢情情爱爱可以,若要从中窥得江湖中事,傻子才会当真。”裘鹏连连摇头,“追影宫的小凤凰与花妖能打雷下雨就罢了,连日月山庄的驴都会飞,换做是你,你倒是说说,会不会信?” 第26章 墓主人 按个肩膀叫什么叫 两日之后,陆追安排朝暮崖的人扮成村夫,对外只称是闻讯前来的姚家远亲,将那一家三口人都接出城,前往滇南姚小桃的夫家小镇上暂避。 城中百姓并未觉得有何异常,毕竟豆腐坊遭了此等变故,搬出去也是理所应当,否则那丧心病狂之徒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陆追方才回了一趟青苍山。 “可算是舍得回来了。”陶玉儿拉着他的手坐到桌边,“说是去陪着澜儿,就算脱不开身,可老李天天在山下,就不知道派人给他带个口信?好让我这山上的人也安个心。” “没什么大事,便没有打扰夫人清静。”陆追抱着热茶暖手,将豆腐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已经疯魔成了这样?”陶玉儿啧啧,“比起邪教妖女,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追道:“不过他倒是越来越信任萧兄。” 陶玉儿一听便头疼:“你莫要告诉我,澜儿当真连他都下得去手。” 陆追:“……” 陆追道:“自然没有。” 还好还好,陶玉儿欣慰抚胸,又道:“澜儿可曾说过,他下一步有何计划?” “裘鹏往李府的暗室内布置了许多机关,应当是要引谁进去刺杀。”陆追道,“听他话语中的意思,等不了多久便会动手。” “与红莲盏有关吗?”陶玉儿问。 陆追摇头:“不知。” “不知啊……”陶玉儿啧啧,“我猜八成是有,毕竟这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 陆追道:“嗯。” 陶玉儿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陆追道:“能问吗?” 陶玉儿爽快点头:“红莲盏的确在我手中。” 陆追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当初阿六曾亲眼见过翡灵捧着红莲盏,后来她既是被陶夫人所杀,那红莲盏的去向也不猜自明。 “不过山下那些人想要的,可不是我手中的红莲盏。”陶玉儿道。 陆追试探:“夫人的意思,这世间当真有两个红莲盏?” “否则呢?”陶玉儿笑道,“倘若一个红莲盏便能打开冥月墓,鬼姑姑又岂会甘心这么多年都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她可不怕,也不信那什么万箭穿心的祖训。” “怪不得。”陆追道,“那冥月墓中的红莲盏,夫人可知是去了何处?” 陶玉儿拍拍他:“你才是身在其中之人,现在却问我?” 陆追摇头:“可它的确非我所取。” “说说看,”陶玉儿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澜儿也曾与我讲过,可他脑子打小就记不住事,又被鬼姑姑操控多年,只怕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的。” “那日我接到陆家的线报,说有人想要打开冥月墓。”陆追道,“便匆匆带人赶了过去,谁知墓道暗室中一片寂静,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地上躺着的都是冥月墓的弟子,身子是软的,像是刚刚才咽气,可又不见凶手的影子,红莲盏也已消失无踪。” “那处暗室,可不像是外人能擅闯的样子。”陶玉儿摇头。 “所以萧兄在带人赶到时,才会认定是我杀了那些弟子,一直误会这么多年。”陆追并未详说当日情形,而是粗粗一述,将其余事情隐了大半。 “说来也可笑。”陶玉儿道,“那冥月墓弟子的使命,原本就是替你陆家守着祖坟,现在倒好,你这陆家唯一的子嗣被拒之门外,世人不知真相,却都当那老妖精才是墓穴的主人。” “这么多年,鬼姑姑为了能打开墓穴,无所不用其极。”陆追道,“再放任下去,只怕终究会入魔疯癫,为祸武林。” “哪里还用等将来,她早就已经疯了。”陶玉儿摇头。 陆追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夫人。” 陶玉儿道:“说。” “世间其实有两盏红莲灯,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陆追问。 陶玉儿答:“除了我与你,八成就只剩下了你的爹娘。” 陆追微微皱眉:“可我爹当初并未说过此事。”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陶玉儿问。 陆追道:“只命我毁了红莲盏,毁了冥月墓。” “那就对了。”陶玉儿道,“你离家时年岁尚小心智未熟,只怕是你爹担心你会误入歧途,也脑子发热想打开冥月墓,故而索性将真正的秘密隐而不言,那样即便你拿到了红莲盏想忤逆父命,也入不了主墓穴。” 陆追苦笑:“这还当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那现在我将秘密说出来了,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入冥月墓看看?”陶玉儿道,“旁人倒也算了,可伏魂岭是你陆家的祖坟,你想进去,理所当然。” 陆追摇头:“当初既是答应了父亲,我自会做到克己律心,依照誓言毁了红莲盏与冥月墓。” “陆家人的牛脾气啊……”陶玉儿笑道,“与你爹可是一模一样。” 阿六恰巧扛着柴从外头进来,见到陆追之后松了口气,道:“我方才还在想,若二当家再不回来,这个月的药浴又要错过了。” “药浴?”陶玉儿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 陆追道:“夫人不必担忧,这毒暂无大碍。” “无碍就好。”陶玉儿道,“那快去屋里歇一阵吧,这两天也累了。” 陆追答应一声,进屋后和衣靠在床上,过了阵子,又拖过身旁空着的软枕捂住自己的脸,继续出神,一转眼外头已是天黑。 吃过晚饭后,阿六很快便烧好了沐浴用水,屋子里充斥着药物的苦涩香气,微微发烫的水汽将皮肤也染上一层绯红。 陆追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再想烦心之事,只求能有片刻轻松。 院门吱呀作响,院中有人说话,却是萧澜的声音。 回来了?陆追意外,听他像是进了陶玉儿的房间,便也没出去。继续懒洋洋在热水中泡着,直到氤氲水汽逐渐散去,方才扯过一边的布巾站起来。 萧澜恰好推门而入。 陆追回身看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外袍,眼底又湿又朦。 萧澜反手关上门,已对“为何自己每次都能撞到他洗澡”这件事极为适应,只道:“也不怕着凉。” “我这就上床了。”陆追裹着被子,用手巾将头发擦干,“你怎么回来了?” 萧澜道:“那裘鹏今夜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个壮汉,我便索性回来了。” 陆追想了想,道:“你这是在演吃醋?” 萧澜:“……” 萧澜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陆追眼底狭促带笑。 萧澜无奈道:“正好借机出来透透气,他今晚忙着风流快活,应当也不会做什么正事。” 陆追道:“嗯。” “又是这一桶黑漆漆的水。”萧澜想打开窗户透透药味,却又觉得陆追或许会着凉,于是只好又坐了回去,道:“手给我。” 陆追依言照做。 萧澜搭了两根手指上去,脉搏跳动有些虚,不过倒也算是平稳。 “如何?”陆追问。 “老样子。”萧澜道,“要我替你疗伤吗?” 陆追点头:“自然。”又道,“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吧,还要下山吗?” “不去。”萧澜道。 “也对。”陆追道,“若是裘鹏知道他已能左右你的情绪,八成会欣喜若狂,你这回来的可不亏。” 萧澜起身去外头洗了个冷水澡,带着一丝寒气进了被窝。 陆追打了个哆嗦,不自觉便缩到了墙角,好离这冰疙瘩远些——好不容易才暖热的床铺。 萧澜道:“过来。” 陆追道:“我冷。” 萧澜问:“那还要不要疗伤了?” 陆追紧紧裹着被子,只觉得掀开一点点缝隙便会漏热乎气,不知为何,在对方出门再折返的这段时间里,他虽裹着厚厚的棉被,却觉得越来越冷。 萧澜见他脸色不对,皱眉道:“怎么了?” 陆追牙齿打颤:“就是冷。” 萧澜又试了试他的脉相,只觉正跳得越来越快,不由分说便拉着人坐起来,抬掌按在后背。 陆追皱眉,像是有些痛苦。萧澜不敢大意,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缓缓撤去内力。 陆追长呼了一口气,向后软绵绵靠在他胸前。 “为何会这样?”萧澜问。 陆追道:“中毒了,总该有些异常。” “先前有过吗?”萧澜又问。 陆追想了想:“没有。” 那就是情况正在越来越坏?萧澜低头看了眼怀中人,眼底有些担忧。 陆追问:“你做什么?” “你看起来像是丝毫也未将自己的毒放在心上。”萧澜哭笑不得。 “放在心上也没用,徒增伤感罢了。”陆追拢了拢衣襟,“不如忘了,还能将日子过得自在些。” 萧澜没有再说话。 陆追又道:“肩膀酸。” 萧澜想也不想,便将手放了上去,待到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要如此听话之际,对方已是一脸舒坦,就差瘫在床上。 萧澜:“……” 陆追称赞:“力道还挺足。” 萧澜好笑,手下使坏多加了几分力。 陆追惨叫出声。 萧澜被惊了一跳,本能一把捂住他的嘴,为何这么大的声音。 陆追无辜与他对视。 “胡闹什么,也不怕被娘听见。”萧澜在他脸上拍了一下,低声抱怨,“好了,睡觉。” 第27章 梦境 冥月墓中有美人 陆追好笑:“为何怕被陶夫人听到?” “若是传到娘亲耳中,八成又会以为我在打你。”萧澜靠在他身边,枕着手臂道,“以后别再下山了,在这小院中好好待着吧,否则若是病了倒了,连个大夫也不好找。” 陆追裹着被子答应一声,觉得身上暖了不少。 萧澜挥手扫灭烛火,四周便暗了下来,屋内寂静,甚至能听到枕边人的呼吸。 时间寸寸流走,两人却谁都没有睡意。 陆追突然问:“你在想什么?” 萧澜答:“冥月墓的那片花田。” 陆追:“……” 萧澜侧首,在黑暗中看着他:“在那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何事?” 陆追半撑起身子,黑发倾泻铺满软枕,像是在夜色中闪着光,语调一挑:“先说说,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萧澜道:“想起了花田,和你的眼睛。” “只有这些?”陆追又躺回去,“那我不告诉你。” 萧澜有些好笑:“为何?” “要么自己想起来,”陆追道,“若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要如何?”萧澜问,“骂我一顿,还是扎我两刀?” 陆追却转了话锋:“你可知在王城中,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嫁我?” 萧澜想起了山海居那一大群穿红戴绿的媒人婆。 再想说话,身边人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起来,不管是真睡还是装睡,总归都是不想再提此事的意思。 萧澜替他掖好被角,也未生气。即便记忆残存无几,他却也能断定,发生在花田中的,一定是极好的事。 将来总有一天会记起。 翌日清晨,待陆追醒来时,身侧已空空荡荡。萧澜一早就下了山,先去城里吃了早饭,又漫无目的游来逛去,甚至还站在一家青楼门口徘徊许久,直到确定一切都已落入鹰爪帮眼线的眼中,方才悠哉回了枯树林。 裘鹏也未在意,只叫到身边问了两句,见他还是一脸冰冷寡言,便将人打发到一边,转头继续去新欢处寻乐子。 到了傍晚,陆追也下了青苍山,却未再去枯树林,而是易容成商贩,前往洄霜城内的一家茶楼——这里三教九流之人都有,平日里很是热闹,去得晚还会没有位置。 比如说这阵,陆追刚坐下没多久,便有人过来拼桌。三人腰间佩着刀剑,显然都是江湖人。 “多谢这位小兄弟。”坐下之后,为首那人豪爽道,“你这壶茶也算在我头上,一并结了银子便是。” “这怎么好意思。”陆追笑笑,又道,“果真是武林侠客,出手就是阔绰。” 这伙人挺受用“武林侠客”四字,索性又请了陆追一盘点心,方才开始自顾自地聊天。说的都是城中各门派人人皆知之事,也无需避讳什么。来来去去除了红莲盏就是宝藏,与先前林威打探到的消息大同小异。 “这位兄弟,”见陆追听得入迷,对方推他一把,不满道,“你这探听消息的架势,有些太过明目张胆了些啊。” “没有没有。”陆追回神,像是被吓了一跳,赶忙摇头,“怎么会,我一个做生意的,探听这消息做什么,只不过前几天恰巧也听过红莲盏的故事,此时诸位再度提及,便忍不住又听了起来,对不住打扰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其中一人伸手拉住他,“你也听过红莲盏的故事?何时?在哪里?” “前几天,在城里另一处茶楼。”陆追道,“也是几位侠客在说。” “说什么了?”那人将脚架上桌子,漫不经心剔牙,“也是为了藏宝图?” “不是,是为了美人。”陆追答。 对面三人瞬间睁大眼睛,为何这回又成了美人? 陆追道:“冥月墓中有美人,倾国倾城,泪落成珠。” “乖乖。”这故事听起来既有金钱又有美色,几人果真很有兴趣,压低声音催促他快些讲。 陆追笑笑,给自己先慢悠悠添了一杯茶。 从古到今,从朝堂江湖到乡野民间,最受欢迎的秘史大都放浪形骸又奢侈糜烂。陆追深谙此道,不费吹灰之力便编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只要拿到红莲盏,便能坐拥天下财富,还能将仙界绝色妙人带回家。 想一想就垂涎三尺。 陆追又感慨:“只可惜我一介布衣,无缘得见。” “这故事你是听谁说的?”对方追问。 陆追答:“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对方闻言着急,如此绘声绘色细节详细,八成就是真相,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先。 陆追又道:“我的确忘了对方是出自哪门哪派,当日压根也没听清,不过若是能再度见面,肯定是能认出来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对面三人一拍大腿,“往后几天,你便跟着我们哥仨,直到将这伙人找出来为止。” “这样不大好吧。”陆追为难,“我还要做生意。” 话音刚落,一把大刀便“哐啷”拍在了桌子上,为首那人狠狠摔碎一个茶杯,眼睛瞪得铜铃大:“你可别不识好歹!” 周围人纷纷往这边看,陆追苦了脸道:“好好好,我答应便是。” 于是在喝完茶后,三人便拥着他,一道回了住处。 陆追问:“不知几位是哪个门派?” 其中一人道:“影追宫。” 陆追:“……” 陆追道:“在下只听过追影宫。” “那是你记错了。”那人瞪他一眼,“江湖上最厉害的门派,乃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影追宫。” 陆追恍然:“原来如此。” 陆追又充满期盼道:“那阁下便是传闻中的秦宫主?” 对方恼羞成怒,拔刀出鞘——弄个假的名号充充门面可以,可若真要冒充追影宫主秦少宇,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陆追咳嗽两声识趣闭嘴,不再戏弄这莽汉。 三人住的地方是个小客栈,陆追既是半被挟持,自然没有单独的房间睡。入夜时分,看着面前正在宽衣解带,露出满身横肉打算沐浴的壮汉,明玉公子很想自戳双目。于是在他出浴前,便在地上替自己铺好了棉被褥子,早早缩进去休息。 而热闹了一整天的洄霜城,也终于安静下来。 枯树林中,萧澜刚睡着没多久,却又猝不及防被一个旖旎梦境席卷脑海,冒着冷汗堪堪惊醒。 他已不知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究竟做了多少个诸如此类的艳绝春梦,在盛开怒放的花田中,摊开散落的书册上,凌乱摇晃的床被间,甚至是漆黑一片的冥月墓墓穴里,都是天雷地火一触即燃——只是情景虽一直在变,身下人却始终是同一个。 想起梦中那婉转的声音,萧澜全身愈发燥热,索性自己用手草草解决了问题,呼吸粗重倒回床上,心里却涌上片刻失落。 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会屡屡梦到……陆追。 而且还是在此等不可言说的情境里。 无缘由的,他突然有些后悔将那朵小玉花还了回去。 睡意早已消散无踪,后半夜时,萧澜索性又出了枯树林。 林威警觉:“你又来做什么?” 萧澜问:“陆明玉呢?” 林威不假思索道:“八成是去了青楼,或者是同情人私会。”说完又补充,“身姿曼妙的那种。” 萧澜皱眉:“事关重大。” 事关重大啊……林威清清嗓子,总算将陆追的行踪大致说给他听。 “福满客栈?”萧澜站起来,“多谢。” “喂喂,先说说是为了什么事?”林威在后头叫住他。 萧澜道:“我做了个梦,想要问他。” 林威:“……” 林威:“……” 林威:“……” 萧澜道:“告辞。” 林威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很想“噗噗”吐口水。 这种破事重大个屁,找我二当家作甚,难道不该去找西街上的算命半仙,果真想一想就烦。 屋内鼾声如雷,陆追心里叹口气,伸出小手指堵住耳朵。 像是存心与他作对,床上扯呼的声音反而又更大了些。 陆追难得心力交瘁,直直坐起来四下看,想要找个东西堵住此人的嘴。 走廊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口哨声,旋律极熟悉。 很轻很缓,惊不醒熟睡的人,也恰好能被醒着的客人听见,亦不会令人起疑,顶多当是有人起夜。 陆追悄无声息溜出门。 萧澜在他身后提醒:“转身。” 陆追疑道:“为何你又来了?” 萧澜走近几步,拉着人到了一处僻静角落。 陆追又道:“我易了容,你也能认出来?” 萧澜问:“否则呢?” “没什么。”陆追打开手中玉扇又合上,“挺好。” 萧澜夺过扇子敲他一下:“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你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陆追问。 萧澜点头:“是。” 陆追道:“我不信。” 萧澜眼底有些痞气:为何?” 陆追道:“林威知道我的整个计划,而我吩咐过他,若你问起,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澜看了他一阵子,松口道:“我梦见你了。” 陆追笑:“梦到我在做什么?” 萧澜答曰:“忘了。” “忘了就回去想。”陆追拍拍他的胸口,“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第28章 写个故事 你这水平不行 见他一脸狡黠,似乎还有些孩子气在里头,萧澜将扇子还回去,道:“为何要接近这三人?” “其实也不是非这三人不可,“陆追道,”只要嗓门够大,性格暴躁,易冲动,最终目的又是红莲盏,那便换谁都行。” “说说看,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萧澜靠在墙上。 陆追道:“我们之前只是猜测,说裘鹏或许会有下一步的行动,可也仅仅是猜测而已,若他不行动呢?我们岂非要三月五月,一年两年等下去。” “所以?”萧澜问。 “所以便捣个乱,逼他自露马脚。”陆追道,“或者哪怕他立刻就会动手,我们至少也要添添乱,才更方便行事。” 萧澜一笑:“你看上去像是有不少鬼主意。” “毕竟在温大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陆追寻了个干净台阶坐下,眯着眼睛吹风,“耳濡目染,使坏的点子多少也能学一些。” 萧澜道:“那位大楚第一才子?” “你知道当初温大人是如何将大哥逼下朝暮崖的吗?”陆追看着他问。 萧澜摇头。 “那阵大哥是土匪,他却是朝廷命官。”陆追道,“寻常人剿匪,都是出动官府镇压,温大人却偏偏不,他先是在满城内都贴满了大哥的画像,一幅比一幅英武不凡,又写了许多离奇曲折的小话本,搞得最后城里百姓只要一见画像贴出来,便一窝蜂上来撕,拿回家贴在墙上观赏,甚至还以模仿大哥的一举一动为荣。” 萧澜道:“模仿土匪行径?” “大哥可没干过烧杀抢掠之事,不过这不重要,温大人话本里那些事,他也同样没干过。”陆追想起当年,依旧有些想笑。 “什么事?”萧澜问。 陆追道:“扶老人过街,帮邻居收麦,怒斥青楼娼馆无耻,手里还时时刻刻都捧着一本书,四书五经换了个遍。” 萧澜险些笑出来。 “如此只用了短短三个月,苍茫城内景象便焕然一新。”陆追道,“你若想听大哥与温大人的故事,我将来慢慢讲给你,不过今日我提起此事,是想告诉你,要在短期内煽动一批人对我来说并不难,尽可放心。” 萧澜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现在虽说各门派都是为红莲盏而来,却也没有哪个门派对此有头绪,大多都是一团雾水,却又不想白白放弃可能会到手的财宝,所以才在这里耗着。”陆追道,“而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已经有门派抢先一步动手,若再什么都不做,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萧澜道:“这个先动手的人,便是鹰爪帮?” 陆追道:“其实也并非我们毫无根据胡编乱造。根据姑姑收到的书信,本来就是说红莲盏与李府有关系,而鹰爪帮的人三番五次潜入李府暗道,此等行径其余门派可从没有过。” “倒也行。”萧澜道,“乱上加乱,是个法子。” 陆追道:“你在鹰爪帮这些日子里,见过阿喜吗?” “李银的那个儿子?”萧澜道,“他本就送了几个奶妈一道过来,那小娃娃的日子倒也不算坏。放心吧,我会多看着他那头,免得将来万一出事,这娃娃会被裘鹏拿去无辜做了牺牲品。” 陆追一笑:“这可不像是冥月墓弟子所为。” “冥月墓并非邪教。”萧澜挑眉。 陆追道:“可冥月墓也不会将他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萧澜不以为意:“是吗?” “你会吗?”陆追道,“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萧澜调侃:“我追杀了你这么些年,你说呢?” 陆追:“……” 陆追道:“这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萧澜道:“嗯。” 陆追问:“那你现在还要杀我吗?” 萧澜道:“你先把刀放下。” 陆追道:“我不放。” 萧澜头疼道:“为何你居然能从腰里抽出一把菜刀?” 陆追道:“做样子用,我易容成一个小商人,自然要寻些东西傍身。” 萧澜:“……” 你就不能找个匕首。 萧澜又道:“你方才那样子若是被王城中的媒婆看到,只怕排队等要嫁你的姑娘会少一半。” 陆追将菜刀别了回去:“现在这张脸也不是我的,做什么事都不吃亏。” 萧澜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凡事小心。” 陆追道:“你该多担心自己,没人知道裘鹏在这些年里究竟练了什么邪门功夫,大意不得。” “我会。”萧澜点头。 陆追又道:“当真不打算将你做的梦说给我听?” “我说过,”萧澜面色冷静,“忘了。” “三更半夜跑来找我,就为了一个不记得的梦境。”陆追感慨,“果真一听就极为可信。”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出手攻去。 陆追早有提防,轻灵闪身躲开,衣摆在空气中如同蝶翼。 客栈很小,即便这里是僻静后院,两人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因此三四招后便各自收手。陆追道:“你偷袭我。” “你既有所防范,那便不叫偷袭。”萧澜说得理所当然。 “我自然会有防范。”陆追道,“你是七八岁才入冥月墓,我可是自从出生便被掳去了那里。武功套路为人处世,皆能摸清个七八成。” 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萧澜道:“你该回去了。” “你呢?”陆追问,“打算如何向裘鹏解释这一晚?” “心情不好,出来透气。”萧澜道,“他的人没盯住我,是他的人没本事,可怨不得其它。” “能糊弄过去就好。”陆追道,“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萧澜道:“好。” 陆追走了两步,又转头提醒:“记得那个梦。” 萧澜:“……” 萧澜道:“嗯。” 陆追挑眉一笑,转身悠哉离开,虽然易容后的面庞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依然神采飞扬,萧澜甚至觉得只要他这光华四射的眼神不变,那不管易容成什么样,自己应当都不会认不出来。 自这日后,陆追天天都会被那三名影追宫的大汉带到街上,出了这家茶馆,又进了另一家茶馆,耳旁少说也响了几十遍:“是他们吗?” 对此,陆追一律摇头:“不是。” 几天下来,茶钱也有一大笔。 “这回是吗?”问声压抑,且狠狠咬着牙,让人觉得若是再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怕是天都会塌。 陆追仔细观察了一下,道:“是。” “走走走。”为首那人拿起刀,不耐烦道,“下一家下一家。” “等等老大,他说是啊!”另一人赶忙拉住。 “是什么是啊,是就赶紧去下一……是?”那人瞪大眼睛,说完才觉得声音大了些,恐引人注意,于是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是?” 陆追点头:“的确是。” 那三人几乎要喜极而泣。 对面桌上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是鹰爪帮两人。 陆追笃定道:“千真万确,不会有错。” 陆追又道:“你们打算何时动手?” “动啥手啊。”一人扒拉了他一下,“你不懂,这事得智取。” 陆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走!”为首那人站起来,“回去再说!” 然而回去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特意说。 陆追:“……” 其余三人各自蹲在院子角落,一脸深沉。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陆追实在忍不住,道:“我倒是有一个浅薄的建议,不如说出来给诸位听听?” 三人瞬时就站了起来,几乎呈饿狼之势围上前。 陆追道:“拿到红莲盏,便能得到一大笔财富。” 废话,这还要你说。对方老大咽了口唾沫,不单有财富,还有美人,这他可记得清楚。 陆追道:“知道这消息的人越少越好,这总不用解释了吧?” 对方又点头。 陆追道:“可那鹰爪帮弟子废话多得很,我既然能听见,其余人想来也会听见。” “啊呀,”对方忧愁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影追宫从上到下,拢共就三个人,功夫也不怎么样,否则哪里用什么智取,早就将鹰爪帮弟子绑来,严刑拷问。 陆追道:“所以我们便要提前放一些假消息出去,将事情弄得似是而非一些,让他们分不清真假,将来即便是听到了真的,也只当是假的。” 院内一片寂静。 而且静得略久。 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被风打着卷儿吹下枝头。 陆追小心翼翼道:“如何?” “可以啊,大兄弟!”对方狠狠一掌拍过来,打得陆追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陆追道:“可以吗?” “太可以了啊!”对方大喜,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摇晃,“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们影追宫的诸葛军师了!” 陆追道:“我不姓诸葛。” 然而对方显然对他姓张还是姓李无甚兴趣,继续追问道:“要散播什么谣言?” 陆追道:“自然是有关红莲盏与冥月墓的谣言,写出十几二十个小故事,到时候每个人听到的真相都不一样,便能掩盖住我们想要掩盖的事。” 对方吩咐:“你来写。” 陆追道:“可我一个行商的无甚经验,并不知像诸位这样的江湖侠士爱看什么故事。” 对方不耐烦:“你就先写一个出来看看又能如何?” 陆追答应一声,问客栈小二讨了纸笔,站在桌前纠结半天,方才写出“妙人儿巧用红莲盏,冥月墓暗中藏乾坤”一行字。 那老大凑近一看,不满道:“你这不行。” 陆追正好将笔递给他:“不如你来写。” 对方吐了口唾沫,提笔便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大字——震惊!美人儿竟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用红莲盏做这种事!还一做就是好几年! 陆追:“……” 陆追发自内心道:“佩服。” 第29章 交换 你替我做十件事 像这种故事,那影追宫的莽汉一天就能写出十个八个,且不说内容如何,至少标题都是一个比一个引人注意。因此不消三天,便在城中掀起了新一轮的风潮,不单单是江湖人士,连寻常百姓都在议论,说冥月墓中不单单有数不清的金银,亦有绝世美人,只要看一眼,便能令人骨酥体软,欲仙欲死。 李老瘸也从山下听到了此事,甚至还有人说那美人受尽鬼姑姑欺凌,正盼着诸位英雄侠士将她救出去。 陶玉儿“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不出来,小明玉还能写这种故事。” 李老瘸道:“现在城中几乎人人都在说冥月墓与红莲盏之事,各门派明显都开始躁动,纷纷猜测这预示着什么。日日都有人打架,各个如同吃了炮仗,一点就燃。” “也就是说城中乱了?”陶玉儿道:“那小明玉的目的便达到了。” 李老瘸似是欲言又止。 陶玉儿道:“说。” 李老瘸道:“夫人恕罪,属下只是想问一句,夫人像是对那位陆公子甚是关心喜爱。” “不行?”陶玉儿一笑。 李老瘸赶忙道:“不敢。” “他是陆无名与海碧的儿子,有没有本事暂且不说,将来他若是遇到危险,你当陆氏夫妇二人真的会撒手不管?”陶玉儿摇头,“你别忘了,陆无名当初可是这天下排名第一的杀手,现在即便洗手退隐,想要窥得这江湖中的风起云涌,也是易如反掌。” 李老瘸道:“夫人想引这两人出来?” “想入冥月墓,单单有红莲盏可不成。”陶玉儿又靠回塌上,“外头那些蠢货都不懂,小明玉可要比红莲盏值钱得多。” 李老瘸微微低头:“明白了。” 陶玉儿单手拖头,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敲着太阳穴,看起来慵懒而又惬意。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皱纹与风霜,除去雍容与傲气,眉眼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影子——漂亮的,冷漠的,充满灵气的。 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是陆追的娘,曾经的冥月墓掌灯圣女海碧,虽说在阴冷的墓穴中长大,却热情得像一团火,妖艳得似一斛珠,若是咯咯笑起来,那便如同在墓道中响起的清脆风铃,令旁人都想跟着一起扬嘴角。 按照规矩,即便是墓穴坍塌失火,或是在遭遇其余一切灾难时,圣女都必须要跪守着墓穴前的长明油灯,人在灯在,灯灭人亡。 如此枯燥无味的差使,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做,海碧就更不愿意,却也拗不过鬼姑姑的安排。在寂然守了三年长明灯后,她终于在一个深夜留书出走,打算去独闯江湖。 外头的日子虽逍遥快活,却也难免有风有雨,某日海碧行至飞柳城,不慎得罪了一个江湖恶霸,对方虽说武功平平,但手下着实是多,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海碧一路且战且退,最后因缘巧合,翻墙进了陆家的大宅院。 情爱之事,有青梅竹马,亦有一见钟情。陆无名原本只觉这是个好看的姑娘,在一同喝过酒下过棋之后,又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好看姑娘,再往后,便觉得自己似乎必须要娶这个会下棋能喝酒,有趣又好看的姑娘。 海碧手中捏着发尾一甩,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陆无名道:“这么巧,我也是。” 海碧道:“我是冥月墓里出来的,你这死读书的文人,怕是连听都没听过。墓地,知道吗?我是在坟里长大的。” 陆无名道:“上月祭月教的三十四名弟子,皆是毙命于我剑下。” 海碧取笑他:“你这是从哪里找了句戏文中的台词?说得半分气势也无。” 陆追道:“要过两招吗?” 海碧摇头:“我可不要,将你打伤了,往后没人付饭钱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被打横抱起,卡在腰间的双手如同铁爪,轻松抓着她一跃离地,轻巧踏过落叶飞花与青红琉璃瓦,腾空稳稳落下。 海碧还在震惊中发呆,陆无名已一脚踢开卧房门,将她放在了床上。 …… 海碧道:“你先放我起来。” 陆无名道:“现在信了吗?” 受制于人,不得不信。 海碧点头。 陆无名问:“若我是书生,你喜欢我吗?” 海碧道:“喜欢。” 陆无名又问:“那若我是杀手呢?” 海碧想了想,道:“更喜欢了些。” 陆无名再问:“那我为何要起来?” 海碧:“……” 也对。 陆无名挥手扫下床帐。 床头花开并蒂,院中鸟雀成双,一番纵情风月后,海碧靠在他怀中,道:“我只是个乡下野丫头,可陆家是名门大户,你当真要娶我,不怕半夜被列祖列祖轮着骂?” 陆无名好笑:“为何不能是我陆家先祖在冥冥中,将你送到我身边?” 海碧不信:“他们送谁不好,送我作甚。” 陆无名问:“你在冥月墓中时,乖吗?” 海碧道:“不肯好好替墓主人守着长明灯,若是实在无聊,还要硬说话给他们听,好像算不得乖。” 陆无名道:“那或许就是因为我家先祖受不了你这唠叨丫头,才会让我收了你。” 海碧疑惑道:“嗯?” 陆无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伏魂岭冥月墓,是我陆家的祖坟。” 海碧震惊道:“啊?” 陆无名道:“是。” 海碧:“……” 屋中很安静。 片刻后,又响起了别的声音。 暧昧低哑,灵动春情。 一月之后,陆家的大宅便多了一名陆夫人。 再过了**月,又多了个粉雕玉琢的陆小公子。 一切像是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事实却往往与梦相反。掌灯圣女叛教,鬼姑姑几乎是怒意滔天,教中弟子一直就没有停止过追查她的去向,终于在这年立冬,陆小公子快要满两岁之时,海碧原本想带着他出去看红梅,却遭到冥月墓弟子的伏击,将母子俩带了回去。 在那阴暗的牢狱中,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海碧只好亮出夫君的真正身份,求鬼姑姑放过孩子。 “陆无名?”鬼姑姑意外道,“你说娶你的那个酸秀才陆延,是南山天字门的门主,江湖第一杀手陆无名? 海碧伤痕累累,却依旧将陆追紧紧护在怀中,虚弱道:“姑姑去见了,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鬼姑姑弯腰,将陆追从她手中抱走。 “别碰我的儿子!”海碧凄惨尖叫。 “怕什么?”鬼姑姑叫来弟子,命将她搀扶坐在椅上,“若你男人当真是陆无名,那便让他替我去做十件事,若都做成了,这孩子我自会还给你。” 海碧挣扎着跪地,挪上前抱住她:“姑姑放过小明玉,我愿生生世世留在此处,守着长明灯,再也不走了。” “都生了孩子,还想再守灯?”鬼姑姑将孩子交给别人,亲手扶着她站起来,语调和善道,“我方才说的条件,是你唯一能讨回儿子的办法。不过有一点你尽可放心,只要你相公愿意答应合作,那我自然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教他习武,教他认字,保证不会饿他一顿。” 海碧还欲求她,鬼姑姑却已转身离开,出了地下监牢,有一名弟子正在外头等,说陆无名已经闯了进来。 “还当真是挺痴情。”鬼姑姑道,“不过也有好处,越痴情,就越容易被我们控制。” 陆无名单手执剑,身上溅满旁人的血液,青筋暴起双目如虎,哪里还有平日里江南名门大公子之样,声音像是出自冬日那寒冷冰冻的地底深处:“将我的妻儿还回来!” 周围一圈弟子哆哆嗦嗦,勉强拿着刀守在入口,面色如纸。 “再说一遍,”陆无名目光冷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个身穿锦衣的老妪身上,“将海碧与明玉给我送出来,否则别怪我人挡杀人,鬼挡斩鬼!” 鬼姑姑道:“十件事,做到了,我自会毫发无损将他们送出来。否则按照冥月墓的规矩,莫说是掌灯圣女,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只要叛逃与男人成亲,便都只有死路一条。” “先将人交出来。”陆无名反手挥刀,将身后一名准备偷袭的弟子斩落在地,“这十件事我答应你便是。” “莫非是当我这老婆子傻?”鬼姑姑摇头,“条件我已经开了,至于愿不愿意答应,就是陆大侠的事情了。” 陆追喉头滚动,眼中爬满血丝,像是在强压着怒意与杀意。 “不如这样?”片刻之后,鬼姑姑又道:“大家各退一步,儿子与妻子,你只管挑一个,我放了便是。” 海碧被阻隔在石壁后,拷打加上化骨散,只能全身无力瘫在地上,听着墙壁后两人的交谈。手脚冰冷颤抖,心里却又忍不住期盼,只望他能将儿子带出去。 而后便听陆无名嘶哑道:“放了我的妻子。” 海碧闭上双眼,任由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尘埃之中。 往后夫妇二人便是近十年的奔波辗转,违背信条与良知为鬼姑姑做事,因此结仇无数。 而陆追也在数不清个偷偷爬出墓穴,仰头看星星的流逝夜色中,从襁褓婴儿长成了清秀斯文的小公子。 白衣似雪,端方如竹。 第30章 闪现 一块雪雁石 城外枯树林,寒风穿过缝隙钻进帐篷,虽说有火盆与棉被,但大冬天的住在野外,滋味也着实不好受。就连鹰爪帮的弟子心里也颇有抱怨,想那琼岛四季如春,可没受过这种罪。 萧澜道:“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裘鹏放下手中酒盏,整个人贴过来,调笑道:“怎么,住腻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萧澜道,“别告诉我,你一点想法都没有。” “什么想法?”裘鹏眼神暧昧,视线止不住往他身下扫,本欲讨些好处,却又被他冷冰冰的眼神拂灭了兴致,于是话锋一转道:“你可听到过城里最近的传闻?” “关于红莲盏的那些?”萧澜问。 裘鹏点头。 萧澜道:“我当是你放出去的。” “你还真是只长了一副好皮相。”裘鹏“噗嗤”笑出声,“我放出风声,说红莲盏在鹰爪帮的弟子手中,给自己白白找麻烦?” “那是谁?”萧澜明知故问。 裘鹏摇头:“还在查,不过这波流言定然是有人存心为之。现如今风雅客栈被武林中人明里暗里围得水泄不通,我的人别说是做事,就算是出客栈也难。” 萧澜又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你去。”裘鹏用指尖点点他的胸口。 萧澜道:“我?” “对,就是你。”裘鹏道,“今晚去城中首富李银的府中,替我拿一样东西,他若问你要什么,你就说酒仙人打滚,他便会明白了。” 萧澜道:“酒仙人打滚是红莲盏?” 裘鹏愣了片刻,转眼便笑得直不起腰。 萧澜不悦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莫生气啊。”裘鹏单手搭在他肩头,又软声哄道,“红莲盏不在李府,你要拿的是另一样东西,此外再替我送一封信过去。这封信极其重要,甚至关乎你我的性命,明白吗?” 萧澜冷漠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你放心交给我做?” “没法子,谁叫我偏偏喜欢你呢?”裘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方才心满意足起来,回帐篷去写信。 城外青苍山,陆追在院中石桌上备好笔墨纸砚,陶玉儿看到后道:“这是要写春联?” “下月就要过年了,练练手。”陆追答。今日林威代他易容去了影追宫那头,才能脱身片刻透气——否则天天听那三个莽汉讲话本,也累得慌。 写了两个字,又道:“虽说今年烦心事诸多,怕是要翻了年才能解决,但初一总得图个喜庆。” “澜儿年三十那天若回来,如此也算是一家人团圆了。”陶玉儿拍拍他的手,又打趣,“在王城时就听说了,山海居的二掌柜字写得好,想要还得排队,我那阵就在想,什么时候也要让小明玉给我也写一副春联。” “那是因为大家都想要温大人的字,若排不上难免失望,温大人不忍百姓大过年的扫兴而归,却又实在写不完,大哥便让我也一道写。”陆追笑道,“写着玩玩罢了,没什么好与不好。” 陶玉儿站在一边,看他慢悠悠写字,白色袖口上绣了几片颜色极淡的竹叶,清雅斯文,手指是白皙修长的,不像习武之人,更像是江南烟雨中的书生公子。再往上看,唇角微微扬着,眼神也是干净的,即便在寒冬的雾气中,也能一眼望到心底。 于是忍不住便惋惜道:“若是当初你爹陪着你娘一道去庙里烧香,就好了。” 陆追手下一顿,墨汁在纸上泅开一片,像是恍惚了片刻,却又极快就回神过来,只笑了笑:“命中注定的事,躲不过的。况且现在苦些,或许将来会甜回来。” 见他说得云淡风轻,想起先前那些事情,陶玉儿反而更想叹气,于是去厨房替他蒸了一小碗鸡蛋糕,热气腾腾端了来。 “多年没吃过了。”陆追双手捧过碗,先闻了闻,又吃了一口,齁咸。 于是感慨:“原来夫人的手艺,也一样一直没有变过。” 陶玉儿还在兀自伤感,听到后却又被气笑,伸手打了一巴掌。陆追自己跑去厨房炒了一碗冷饭,就着鸡蛋当菜吃下肚,倒也没浪费。 夜色沉沉之际,陆追下了青苍山。 与此同时,萧澜亦是潜入城内,一路去了李府。 李银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书信,低头扫了一眼,便折起来凑近蜡烛,烧成一片灰烬。 萧澜道:“酒仙人打滚可曾准备好?” 李银拍拍手,管家从外头进来,毕恭毕敬送上一个锦盒。 “这便是酒仙人打滚。”李银道,“切莫私拆,原样呈给主子便可。” 萧澜答应一声,拿起锦盒转身出了门。 见他走远,管家才不解道:“为何要送给空盒子给主子?” “不单单是空盒子,还有一封空的书信。”李银道,“试也试过了,若他能忍住不拆盒子,只怕以后就能留在主子身边了。下回再见着,可得客气些。” 管家点头,连连称是。 一轮残月隐在云间,道边一棵歪脖子大柳树只剩枯枝,被风吹得飒飒响。萧澜在路过围墙时,还在想时间尚早,或许能进去看看陆追在不在,只是才刚刚踩着柳树翻过墙,却骤然觉得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像是在被人在心间狠狠割了一刀。 萧澜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陆追在屋内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居然是他,也有些意外,赶忙上前将人扶住:“你没事吧?” 萧澜摆摆手,撑着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桌边,想要调息内力,刺痛却一波绵延另一波,从心头一直钻到脑髓,甚至连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萧澜!”陆追拉过他的脉搏,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却反而被一把挥开,力道之大,像是入了魔。 脑中如同有无数蚂蚁在啃咬,萧澜痛苦万分抱着头蹲在地上,额上爆起青筋,细听全身骨头都在“嘎巴”响。 “萧澜!你醒一醒!”陆追心急如焚,索性抬掌劈在他脖颈处,想要先让他冷静下来。 萧澜一把握住那纤白的手腕,缓缓抬头与他对视。 陆追:“……”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微尘,也吹散了心间那挥之不去的混沌雾障。天地在这一瞬彻底安静下来,院中站着一对有情人,手握着手,眼对着眼。 陆追没说话,就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黑雾逐渐散去,重新换上了自己熟悉的光与亮,一恍惚,多年前。 萧澜微微皱眉:“你站在院中做什么?” 陆追过了许久,才低声答:“等你回来。” “这么冷,也不知道先回床上。”萧澜握着他冰冷的手,凑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又拉到屋内,“快些睡。” 陆追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萧澜往四周看了看,简单的木头柜子,木桌,木椅,还有一张床。这是哪里?似乎哪里都像,又似乎哪里都不是。 “别想了!”陆追拉住他的手腕,“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好,不想了。”萧澜笑笑,又疑惑,“你哭什么?” 陆追摇头,眼眶通红,于是背过身想要冷静些。 “我又没买到雪雁石。”萧澜道,“那小摊贩周围都是姑姑的人,会被发现的。等我下回易容了再去,你可不准生气啊。” 陆追紧紧握着拳头,想说一个“好”字,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澜绕到他面前,低头,盯。 陆追不肯看他。 “别啊,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一块南边来的破石头。”萧澜哭笑不得,握着他的手搓了搓,“十九岁的生辰,送你这个我原本就嫌寒酸,怎么还惦记上了。” “没什么。”陆追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也笑,“买不到就不要了,你回来就好。” 萧澜拍拍他的脑袋:“那你睡吧,我回去了。” 陆追猛然拽住他:“别走。” 萧澜道:“嗯?” 陆追道:“留下吧。” “留下?”萧澜小心翼翼试探,又道,“喏,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前几回就算了,以后的要成亲了才肯,否则就踢我下床。” 陆追又问:“那你到底要不要?” 萧澜:“……” 萧澜道:“要。” 陆追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闭着眼睛深深亲吻过去,舌尖与唇瓣缠绕贴合,甜美浪漫,全身陡然也被点起了火。 萧澜将他打横抱起,重重压在枕被间。 床柜之上红烛摇晃,将蜡油滴落四周。两人都有有些急切,衣衫撕扯落地后,陆追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指尖摩挲过那不知何时显出的纹身,看不清是什么,只能依稀辩出是一朵诡异的花。 萧澜一把扯过被子,将两人都捂进了黑暗中。 喘息,呻吟,以及缠绵不尽的温柔亲吻,像是一夜便过了一生。 天色将明,萧澜将他抱在怀中亲了亲,便想睡去。 陆追有些紧张:“别睡。” “嗯?”萧澜应了一句,并未睁开眼睛,“别闹,困。” 陆追便没再说话,只是抱紧他,将脸颊贴在对方肩头,看着那朵妖异的花逐渐隐去,直至最后消失无踪。 于是也跟着一道闭上眼睛,却没有睡。风透进窗棂,吹灭了方才的激情,脸颊也有些凉意。 远处鸡鸣,沉寂了一夜的洄霜城也渐渐喧闹起来,陆追赤脚下床,弯腰捡了一边的衣服悄悄穿好,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方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烧好热水,刚刚在院中洗漱完,卧房内便有了动静。 萧澜推开门,觉得头痛欲裂,在门框上靠了好一阵子,方才睁眼问陆追:“喂,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第31章 情愫 哪会有这般美好无争的人 陆追将脸慢慢擦干净,道:“昨晚是你自己来我这院中,可不知为何翻过墙后便昏迷不醒,我就把你拖到了床上。” 萧澜心底有些狐疑,这番说辞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昨晚从李府出来之后究竟发什么了事,却又的确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眼睛一闭一睁便已到了今天早上,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可解释。 陆追问:“你没事吧?” 萧澜摇头:“没事。” “那就好。”陆追笑笑,“或许是因为最近太累,所以有些神思恍惚。” 这句话有些牵强,萧澜却也没有再多言。用冷水洗了把脸,才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这是我在你身边捡到的。”陆追拿起桌上一个木盒子。 萧澜道:“昨晚裘鹏让我去李府,先是送了封书信,后又从李银手中拿到了此物。” 陆追问:“是什么?” 萧澜道:“酒仙人打滚。” 陆追晃了两下,里头有东西在咕噜咕噜滚:“名字倒是奇怪,先前从未听过。” 萧澜道:“看这盒子封得严实,否则我便打开看了,那封信也一样,烫了专用的火漆。” “我猜八成是用来试探你的。”陆追将盒子放回桌上,“若是重要的东西,应当还轮不到你来送,可若是不重要的东西,也犯不着烫这三四层的火漆蜡封。” 萧澜道:“试探我也是好事。” 陆追道:“为何?” “有试探,才说明他的确想过要用我。”萧澜道,“否则若只想养个小白脸用来取乐,又何需如此费神。” 陆追点头:“也是。” 过了一会儿,萧澜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陆追道:“说。” 萧澜道:“昨晚我衣服是你脱的?” 陆追:“……” 陆追道:“是。” 萧澜单手捏住他的脸颊。 陆追强行道:“难不成你想穿着鞋睡!” 萧澜好笑:“所以便要脱得一干二净?” 陆追打开他的手,面色淡定:“又不是姑娘家,还怕人看不成。” “不与你贫嘴,我该回枯树林了。”萧澜站起来,“对了,这城内的流言已散播开来,目的算是达到了,你还要留在那影追宫三人的身边吗?” “这事还不算完。”陆追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馒头夹卤肉,给他带着路上当早饭,“你尽管照着我们先前的计划做事便成,不必多想其它。” 萧澜点头,转身出了小院。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墙头,陆追方才揉了揉腰,独自坐在石阶上出神。 片刻后,外头传来脚步声,阿六吱呀推开院门,探头进来喜气洋洋道:“爹!” 陆追意外道:“你怎么回来了?” “陶夫人让我下山帮忙。”阿六反手关上门,“外头这么冷,快进屋吧。” “这里畅快。”陆追道,“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刚才碰到了朝暮崖的人。”阿六道,“据说冥月墓的人快到了。” 陆追叹气:“算算日子,从那黑蜘蛛一去一回,时间也差不多。” “可不止黑蜘蛛。”阿六道,“鬼姑姑也亲自来了。” “为了红莲盏与翡灵,她自然要来。”陆追道,“几日后能到?” 阿六道:“若无意外,约莫**天。” “**天啊……”陆追想了片刻,道,“你替我去办一件事,三日之内务必做干净。” 阿六爽快点头:“爹尽管说。” 陆追在他耳边低声吩咐。 阿六道:“听着有些像土匪。” 陆追拍了一把他的胸膛:“勉强再操一回老本行,事成之后,我带你去青楼听琴。” 阿六果然眼睛放光。 和爹一起喝花酒,这种事想一想便令人激动非常。 为此再干一回打家劫舍的勾当,也成。 与此同时,位于洄霜城数百里外的洛溪镇。 道边茶棚里,伙计上完茶水,便低着头赶紧退开,不敢再多看桌上的客人一眼。这茶棚位于官道旁,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去,按理说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土匪山贼江湖恶人都遇到过,可还没有一桌人能让他连头都不敢抬——简直称得上是毛骨悚然。 其实也不单单是他,连茶棚里其余歇脚的客商在见到这一群人后,也纷纷结账离开,十几辆马车在山道上争先恐后卷起尘土,生怕跑慢了会丢命。 只是这一桌令所有旁观者都心生寒意的客人,却也不是什么喊打喊杀,令人避犹不及的鲁莽猛汉,而仅仅是一名白发老妪,带着几个丫鬟,两名侏儒。说话也是声音极低的,若不是因为嘴皮子在动,几乎无人会觉察这些人正在交谈。 按理来说,这样的一群老弱残疾只会令人同情,可不知为何,无论是穿着打扮,长相神情,或是说话的语调,竟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明的阴森与恐怖——比起人来,更像是鬼。 刚从墓穴中爬出来的,僵直的,生硬的,黑色的。 伙计躲在柜台后,一边提心吊胆不住偷眼打量,一边胡乱擦着茶壶,只求对方能快些走。 “姑姑。”黑蜘蛛倒了一盏茶,“乡野粗鄙之地,只有这些了。” “可有澜儿的消息?”鬼姑姑问。 黑蜘蛛点头:“据说少主人一直在洄霜城外的枯树林中,与裘鹏待在一起。” “裘鹏?”鬼姑姑又问,“那他可知澜儿的身份?” 黑蜘蛛摇头:“不知。” “那傻小子啊。”鬼姑姑像是在笑,却又像是在叹息。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又开口:“陆明玉也在城里?” 黑蜘蛛道:“按理来说应该在,不过我们的人还没找到线索。” “跟着澜儿,不就能找到陆明玉了?”鬼姑姑放下茶盏。 黑蜘蛛犹豫片刻,低声道:“少主人不喜欢被盯梢,每回进了洄霜城,总会想办法甩掉身后的影子。” “连冥月墓的人也要甩?”鬼姑姑道,“那就更应该是与陆明玉在一起了。” 黑蜘蛛道:“或许还有陶玉儿。” “这回我可就是专程为她来的。”鬼姑姑道,“不单单是陶玉儿,还有陆明玉,陆无名,海碧,若是都来了洄霜城,我正好顺便都杀了,也省得将来到处跑。” 黑蜘蛛试探:“那少主人呢?” “澜儿是我养大的,若他识趣,我自然不会为难。”鬼姑姑像在自言自语,“我年岁已长,翡灵也命薄,这冥月墓主人的位置,不给他,还能给谁?” 黑蜘蛛顺从应了一声,眼中却有几分妒忌。 洄霜城外,枯树林。 裘鹏从萧澜手中接过木盒,却并未拆开,而是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熊熊火堆中。 萧澜皱眉:“你这是何意?” 裘鹏道:“这里头是空的。” 萧澜冷笑一声:“原来教主还是在试探我。” “也不单单是试探,还怕你在这林子里待久了,心慌烦闷,不如出去做些事,散散心。”裘鹏嗔怪,“你看上去也挺喜欢这差使,不对吗?昨晚跑出去,就连个影子都没了,直到现在才回来。” 萧澜坐在一旁,也不想再说话。 裘鹏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硬是坐在腿上,将一双珠圆玉润的手臂攀住肩膀,捏着嗓子酸嗲道:“若是再不知好歹,这月末可就别想再拿解药了。” 随是逢场作戏,萧澜面色淡然,心里却难免会生出厌恶,再想起昨晚的美好梦境,便更觉现实烦闷,觉得若能一醉不醒大被安睡,也是福分一件。 “在想什么?”裘鹏帮他整了整衣领。 萧澜面无表情道:“我的心上人。” 裘鹏先是一愣,后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佯怒道:“我就知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尽会惹我生气。” 萧澜道:“所以你能从我身上起来了吗?” “我自然会起来,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裘鹏嘴上虽答应得爽快,身体却未挪动分毫,反而道:“说说看,你那心上人是怎么样的?” “他?”萧澜道,“他很好。” 裘鹏“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说得这般潦草,莫非还怕我将她勾引你的招数学了去?” 萧澜继续道:“他喜欢穿一身白衣,说话声音很平和,腰间经常挂着青绿的玉饰,喜欢竹子与兰草,可惜在我与他住的地方,偏偏种不出这两种花草。” 裘鹏抚着自己的脸庞哀叹:“原来你喜欢这般无趣的,喜欢什么竹子兰花,想来面庞与身材也一样寡淡得很。”一边说,一边将柔软的胸贴了过去。 萧澜侧身,让他扑了个空。 裘鹏眼底哀怨更甚。 萧澜继续道:“他会做饭,也会弹琴,有兴致时写诗作画,没有兴致的时候,就坐在田野里看远处的风与鸟,直到夜色沉寂,星垂四野。” 裘鹏不屑:“世间哪会有这般美好无争的人,只怕是你自己喜欢,便怎么看都觉得纯真无瑕。” 是啊,世间哪会有这般美好无争的人呢? 萧澜向后靠在树上。 他方才只是想凭空捏造出一个所谓的心上人,好安抚住裘鹏,让他能不再纠缠自己。可说着说着,却又觉得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仿佛这个人就在自己身旁,只要伸出手,便能牢牢握紧,然后一起并肩走下去。 “那在床上呢?”裘鹏又问,“千万莫说你还没尝过滋味。” 萧澜目色凛然一冷。 “随口一问,这也能生气?”裘鹏掩住嘴取笑他,“好好好,我不说了便是。” 第32章 姓陆的 多喝热水 “教主。”此时恰好有人匆匆而来,见裘鹏似是正要行好事,便赶紧顿住脚步,却又犹豫着未离开,像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 何时来不好,偏偏要这阵。裘鹏起来整了整衣服,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下属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裘鹏皱眉:“失踪了?” “是啊。”下属看了眼一边的萧澜,又小声道,“客栈里头空荡荡的,人影子都没一个,问过小二,说是昨夜还在,今早就再没见着了。” “行李在吗?”裘鹏又问。 “房内空空如也,有打斗撕扯过的痕迹。”下属道,“只怕是被人绑走了。” 裘鹏心中不悦,咬牙道:“没用的东西。” 下属试探:“不知教主可有想法,会是谁带走了他二人?我们也好去顺着查。” “近日来城内谣言四起,都说红莲盏在鹰爪帮手中,难保有谁就会听进心里,他二人会遇袭不奇怪。”裘鹏道,“至于具体是谁做的,却是哪个门派都有可能。不过你倒不用太着急,对方目的若是红莲盏,那他二人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也不必大张旗鼓特意去寻。” 下属点头:“是。” “去吧。”裘鹏吩咐,“最近所有人都加强戒备,尤其是李府那头,务必不能出现一丝异样。” 待下属领命离去,萧澜问:“你的人丢了?” “先前你见过的。”裘鹏道,“一直住在城内客栈,负责暗中与李府联络,却不知为何却突然失踪了。” “当真不去找?”萧澜问。 “万一是旁人有意要引我出去呢?”裘鹏反问。 萧澜:“……” 萧澜冷笑:“这理由还当真是教人无从反驳,可你难道就不怕他们会被人收买,或是被人逼供,坏了你的事?” “这世间没有哪种疼,能比得过三尸丹发作。”裘鹏道,“他二人都是尝过痛楚的,此时哪怕是被砍手砍手,挖眼割舌,也断然不会背叛鹰爪帮。” 萧澜道:“世间竟有如此阴狠的毒药。” “所以你可得听话着些。”裘鹏斜斜挑他一眼,“否则若是毒发……喂,你去哪?” 萧澜头也不回,大步出了林地:“散心。” 裘鹏嗤笑一声,心中暗想这人脾气挺大,面子也挺大,摆明了是怕三尸丹怕得紧,连听都不敢听,却还硬要装出一副牛脾气,教人又生气,又喜欢。 城中杨柳胡同小院中,陆追道:“为何这么轻易就绑了来?” “是啊。”阿六也纳闷,道,“我只想着去客栈那头看看,结果刚好遇到这二人出了后门进小巷,机会难得,我便赶紧冲上去,一刀给打晕了。” 什么叫傻人有傻福。 这就叫。 陆追拍拍他的肩膀:“干得不错,看来你还没忘了老本行。” “爹让我去,我才去的!”阿六立刻澄清,并不是自己想打家劫舍,已经从良了,是好人! “来吧,”陆追道,“随我一道去审审那两人。” 阿六应了一声跟上去,还挺激动,毕竟日子久了没干过这种勾当。 偏房里头,那鹰爪帮两名弟子正被绳索捆着,背靠背坐在地上,脑子颇为昏昏沉沉。 阿六端了一盆凉水,“哗啦”浇了过去。 “阿嚏!”寒冬腊月,这滋味可不好受,两人打了个激灵,总算是清醒过来。 陆追端着一把椅子坐在对面,正慢悠悠喝着茶。 阿六站在后头,替他捏肩添水,一派父慈子孝大好景象,非常值得被画师专门绘一幅图。 屋中光线昏暗,其中一人依稀觉得陆追有些眼熟,盯着看了半天,方才回忆起来先前在运河船上时,曾见此人与萧澜一起出现过。 “怎么,认出我了?”陆追问。 “我兄弟二人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这是何意?”那人强做镇定。 “你是与我无冤无仇,不过你那教主却绑了我的心上人。”陆追说得随意。 “咳咳!”鹰爪帮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六就先在后头遭了惊吓,骇然道:“我娘被人绑了?” 话刚说完,又更震惊了几分,继续道:“我何时有了娘?” 鹰爪帮二人面色僵硬,眼底疑惑,只当此人是个二傻子。却又可恨为何连二傻子的功夫也能如此高深莫测,居然能徒手擒得自己兄弟二人,若传出去,将来只怕难以在江湖立足。 陆追淡定道:“先前或许没有,不过你从现在开始,便有娘了。” 阿六几乎要喜极而泣:“我娘好看吗?” 陆追道:“好看。” 阿六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此生运气当真是好。 陆追继续看着地上二人,道:“想好了吗,可要与我配合?” 那鹰爪帮弟子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裘鹏此行有什么目的。”陆追道,“还有,在李府的地道之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我不会说的。”对方摇头。 “不说?”陆追一笑,将手中茶壶轻轻放在桌上,“嘴这么紧,莫非还指着裘鹏会来救你二人不成,恕我直言,按照他的脾气,可不会为几枚棋子,费这般工夫。” “即便教主不来救,你也别想从我弟兄二人口中得到任何线索。”那两人道,“趁早死心吧。” 阿六将手中长刀“咣当”杵在地上,金环相撞作响,眉毛一竖,凶神恶煞。 陆追继续漫不经心道:“因为三尸丹?” “你既知道,就更该明白现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二人道,“况且如今那姓萧的在教主身边颇为得宠,将来可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既是他的朋友,就更该识趣些。” “颇为得宠?”陆追语调一扬,似笑非笑看着两人,眼神里却渗出寒意,“再说一遍试试。” …… 屋内很安静。 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窗外雪花扑簌落地的声音。 阿六不明就里,也不是很懂他爹究竟在说什么,见气氛凝结下来,觉得八成又需要自己镇场子,于是中气十足道:“没听见吗!让你将‘颇为得宠’再说一遍!” 陆追反手就是一拳。 阿六痛呼一声捂着肚子,虎目含泪。 爹我又错了是不是。 陆追活动了一下手腕,继续向后懒懒靠在椅背上。 阿六老老实实闭嘴,帮他捶肩膀。 陆追道:“哑巴了?” 鹰爪帮两人这才想起他方才那句“心上人被掳走”。 于是愈发沉默起来。 这…… 陆追又道:“还不肯说?” 多言必失,两人索性装死。 “的确,三尸丹毒性阴狠,一旦发作便会生不如死,”陆追道,“而且解药只有裘鹏才有。” 听他这么说,其中一人壮起胆子道:“我兄弟二人与阁下的确无冤无仇,不过同在江湖行走,闹出这点小误会也不打紧,只要阁下答应放人,那我兄弟二人保证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我为何要放了你?”陆追慢悠悠摊开掌心,“我的确没有三尸丹的解药,却有三尸丹。” 看着他手中那满满一把灰红色的药丸,地上两人面色大变:“你!” “现在是一个月毒发一次,我若再喂你一丸,便是一个月毒发两次。往后每天都服一丸,吃个二十来天,你可就日日都要在痛苦中度过了。”陆追起身,蹲在那二人身前,“怎么样,还是不肯合作吗?” 那两人面若白纸,抖若筛糠。 陆追道:“我没多少耐心,若是再拖下去,我那心上人被你们教主睡了,那今晚你就只有将这三尸丹当饭吃了。” “李府,李府……”那高胖之人熬不住,先道,“地道里,李府的地道里……” “李府的地道里有什么?”陆追问。 对方结结巴巴道:“有,有暗器,有无数的暗器,还有,还有炸药。” “要引谁进去?”陆追又问。 对方猛然咽了口唾沫,过了半天方才道:“我只知道姓陆,别的当真不知。” 姓陆?阿六睁大眼睛。 陆追也微微皱眉,不过还没来及细问,院中却传来声响,像是有人跳了进来。 “谁!”阿六警觉。 陆追抬手示意他没事,自己推门走了出去。 萧澜开门见山道:“人是你抓的?” 陆追点头:“是。” 萧澜皱眉:“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陆追侧身:“要来一同审吗?”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萧澜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毒又发作了?” 陆追道:“没事。” 萧澜拉开他的衣领,脖颈处大片绵延红痕:“这也叫没事?” 陆追顿了顿,道:“这回当真没事。” 萧澜又抬手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 陆追:“……” 陆追道:“风寒。” “先前也没觉得你是个病秧子。”萧澜将人打横抱起,带着回了卧房,“躺着吧。” 陆追哭笑不得,坐在床边看他:“人还在隔壁,你这就让我睡?” “你问出了什么,还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接着审便是。”萧澜递给他一个杯子,“多喝热水。” 陆追抿了抿嘴。 “不准笑,染了风寒是要多喝热水。”萧澜拉过一张椅子,反着跨坐在上头,“等你将这一壶热水都喝光了,我再走。” 第33章 审问 迷雾重重 热水是好物,包治百病不花银子,就有一点不好,喝多了容易撑得慌。 陆追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腹中便会“咣当”作响。 于是感慨:“这般治病的手法,即便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神医叶瑾怕也比不过。”不号脉不看诊,一壶热水行天下。 萧澜坐在床边,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相。 陆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指下脉搏跳动平稳,萧澜微微有些不解,眉头也拧了三分。 陆追问:“这回几个月?” 萧澜哭笑不得,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上:“这回几个月都没了,你的脉相挺正常。” 陆追道:“这难道不是好事?看你愁眉苦脸的,还当我明天就要生了。” “可你身上既有了红痕,为何脉搏却无异相?”萧澜无奈,“自己也不知道担心。” 陆追果断捂住他的嘴。 萧澜:“……” 陆追道:“我说了,这回当真无妨,也与毒没关系。”说完又补充,“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是吗?”萧澜问。 陆追眼神跳动,缓缓上移看向床顶,飘飘乎道:“说正事。” 萧澜还未开口,陆追又愁苦道:“不行,我要先去一趟茅房。”言毕,便跳下床踩着鞋一路奔出卧房,速度飞快。 院中阿六被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蹲在茅房门口听了半天,又转头用非常狐疑的目光看着萧澜:“你对我爹做什么了?” 萧澜道:“我什么都没做。” 骗谁呢你,看我爹方才那一脸惊慌,花容失色的。阿六咳嗽两声,道:“我不信,除非你发誓。” 萧澜:“……” 阿六却偏偏是个牛脾气,见他不说话,反而更加倔起来。 萧澜心里摇头,也不想再听他絮叨,于是举起右手道:“我发誓,我当真什么都没……喂!” 一道白影从院中掠过,像是踩了风与电光,阿六甚至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一股寒气掠过自己身边,吹得脸颊生痛。 萧澜猝不及防,被他带得踉跄后退两步,后背贴着墙才站稳。 陆追捂着他的嘴,道:“不准在我这院中发誓,也不准发这种誓。” 萧澜皱眉:“你上完茅房洗手了吗?” …… 那当然,咳。陆追迅速将手背到身后,淡定无比:“洗了。” 萧澜心里摇头,用袖子擦了两下嘴,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服了你。” 只有阿六一脸茫然,还在院中问:“爹,茅房里有鬼啊?”否则为何要这般大惊失色冲出来,连水缸都被撞得晃荡。 儿子太傻,陆追耐心转移话题道:“那鹰爪帮二人如何了?” “不如何。”阿六答,“就半死不活坐在地上,也不吭气。” “你再去看看吧。”陆追拍拍萧澜,“我刚刚审问出来,说那李府的地道暗器是裘鹏为了对付姓陆的,却也不知究竟是何人。” “姓陆?”萧澜道,“不会是为了你吧?” “可我并未得罪过鹰爪帮。”陆追道,“况且退一步说,若是裘鹏信了哪家谣言,想绑我要红莲盏还能说得过去,可那地道听着便像是要置人于死地,他如此大费周章杀我作甚?” 萧澜道:“这江湖中并无多少姓陆的高手,你算是其一,再有便是……二十余年前的陆无名前辈。” 陆追皱眉:“我爹?” 萧澜道:“我只是猜测,或许是旁人也说不定,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妙。” “我知道。”陆追点头,“你再去问问看吧,此番我既是将人绑了,便没打算放回去。最近城中所有门派都在说红莲盏与鹰爪帮,若是发现这二人离奇不见了,定然会乱起来。” “然后呢?”萧澜问。 “然后我便会让林威怂动那影追宫三人,去李府闹上一闹。”陆追道,“城中和李府都乱了,才能逼裘鹏出手。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我今早接到飞鸽传书,鬼姑姑数日前率人出了冥月墓,算算日子,应当已经到了洛溪萍绾附近。” “无人通传,不过我能猜到。”萧澜并不意外,“回去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交给我。” 陆追点头:“好。” 萧澜转身去了偏屋。 阿六站在院中左看右看,最终还是跟着挤进了陆追的卧房。 有些事还是要问一问的,否则不安心。 陆追正惬意靠在床头,手里捧着热茶壶,也不喝,就为了暖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上好的绣纹云锦白雪绸,比水还要滑,稍微不注意便会落下肩头,露出脖颈一片绯红的吻痕——当真是吻痕,与毒无关,与鱼水缠绵有关。 墨汁一般漆黑的头发,白皙而又柔和的侧脸,连捧住茶壶的手指都又软又修长。阿六感慨:“爹,你真好看。” 陆追闭着眼睛未睁开,似睡非睡低语哄道:“你也好看。” 阿六喜气洋洋,端着椅子放在床边:“先别睡先别睡。” “又想做什么?”陆追将冷掉的茶壶递给他。 阿六道:“方才爹说,我有娘了?” 陆追眨了眨眼睛,半天才想起来这回事,于是道:“嗯。” 阿六问:“好看啊?” 陆追道:“好看。” 阿六追问:“哪种好看?” 看着那双闪烁着诚挚之光的眼睛,虎虎生风的,陆追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再多行欺骗,免得将来又换来一场鬼哭狼嚎,不如循序渐进,于是道:“不羁又潇洒的那种好看。” 阿六纳闷:“啊?” 陆追躺平盖好被子:“嗯。” 阿六神情疑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略略无法想象,这该是怎样一个娘。 陆追却已经闭眼睡了过去。 阿六百爪挠心,双手拖着腮帮子看他,很是哀怨。 不是说好要找个会缝衣裳会煮饭的吗,为何现在却成了不羁潇洒,这种类型一听便知不会做针线炖鸡汤,那将来一家人肯定都要吃糊锅巴饭,穿补丁衣裳。 立刻觉得连前途都暗淡了起来。 不如考虑考虑,换一个呢。 哪怕不好看,只要茶饭好,也成。 偏房中,那鹰爪帮两人看着萧澜,只当他与陆追是一伙的,更认定这一切都是早已计划好的阴谋,暗想说不定当初在从津水城开往洄霜城的大船上,就已经被盯了梢,只可惜未能及时提防,竟落得这般下场。 萧澜问:“裘鹏与李银到底是何关系?” 对方不甘道:“你也服了三尸丹,就不怕死?” 萧澜嘴角一扬:“当然怕,所以问完了你,我便会回到那密林中,回到裘鹏身边,等着他给我解药。” 对方被噎了回去。 萧澜又重复了一遍:“裘鹏与李银到底是何关系?” 对方沉默片刻,原是不想说的,可想起陆追手中那满满一把三尸丹,还是咬牙道:“李银原本就是鹰爪帮的人。” “这就对了。”萧澜道,“说吧,他为何会被派往这洄霜城,这么多年隐姓埋名是为了什么,裘鹏此番又为何会离开琼岛,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他并未刻意提及萧家老宅与二十余年前的灭门惨案,也是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那鹰爪帮两人的权衡利弊,不过最终还是一五一十招认——毕竟没人想要拿着三尸丹当饭吃,一月疼一次尚有生路,一月疼十几二十天,待到手脚麻痹全身虚软,只怕连死都是奢望。 “二十余年前,教主收到了一封书信。”鹰爪帮二人轮番回忆,“没有署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那时鹰爪帮还是个小教派,裘鹏也不是现如今雌雄莫辩的模样,在收到信后,他大喜过望,连夜将几名心腹招到暗室中,说要商议大事。 “那些心腹中便有李银,他原名符雁儿,武功平平却极有心眼,脑子也够用。”那二人继续道,“后来其余人陆续回来了,符雁儿却留在了洄霜城,直到数年后,我们才听说他在洄霜城买房买地,化名李银做了地主。” “那封书信上写了什么,你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展问。 那两人点头:“这是当真不知了,在看完之后,信也被教主烧了。不过后来却听回来的人说过,他们去洄霜城是为了杀人。” 萧澜道:“杀谁?” 对方答:“杀一户姓萧的富户。” 萧澜虽面色平静,拳头却死死握着,像是要将骨骼都攥裂成粉。李银平日里称呼裘鹏为主子,他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怕打草惊蛇,一直未主动开口问过。此番亲耳听到,却依旧心绪起伏,只恨不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一一手刃替家人雪恨。 屋中光线昏暗,那鹰爪帮二人也未觉察出异常,而是继续道:“只是事情虽顺利,教主却似乎并不满意,回到岛上的人也未获得任何赏赐与奖励,直到过了很久,才听其中一人透露,说萧家的人都杀干净了,东西却未找到,行动失败了大半,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其它。” 萧澜问:“何物?” 对方答:“红莲盏。” 第34章 岳大刀 我爹给我找了个娘 又是红莲盏。 萧澜微微闭上眼睛,也不知究竟该是何心情。似乎从出生到现在,自己走过的所有坎坷都与之有关,洄霜城萧家老宅,伏魂岭冥月墓,只要与这三个字扯上关系,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更荒唐的是,自己虽身在此间,却反而成了距离真相最远的一个人。姑姑避而不谈,娘亲讳莫如深,每个人都只让自己要拿到红莲盏,却又每个人都不说是为了什么。脑海中无数碎片纷飞散落,真相像是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 被隐瞒的,被抹去的,消失的,残缺的,不仅仅是曾经的回忆,还有自己过往的人生。 屋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那鹰爪帮两名弟子见他久久不言,也不敢出声。抬头想要看看脸色,外头残阳却被半片乌云遮掩,四周瞬间暗暗沉沉,只能看清模糊人影,隐匿在一片浓黑中。 片刻后,阿六小心翼翼推门进来,点燃了桌上灯烛。 昏黄光晕跳动闪烁,照得地上两人脸色愈发惶惶,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阿六虽不清楚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觉察出异样,于是果断拖起鹰爪帮两人出门,暂且关在了一处通风地窖中。待他上来时,萧澜也出了偏房,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吹风。 阿六欲言又止。 萧澜道:“怎么了?” 阿六提醒:“那是我爹的凳子。”放了绣花的棉垫子,雪白雪白的,你坐脏了可得赔。 …… 萧澜默默换了个石凳。 这就对了。阿六清清嗓子,也坐在他对面:“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萧澜道,“只是听那二人承认萧家灭门惨案幕后主谋是裘鹏,有些心绪难平罢了。” 这样啊。阿六问:“那你要杀了裘鹏,替你萧家人报仇吗?” 萧澜摇头:“裘鹏之所以会动手,是因为有人给他写了一封书信,说萧家有红莲盏。” “所以还要找出那个写信的人?”阿六跟着一道皱眉,过了一阵子又问,“那陶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萧澜并未接话。 阿六安慰:“现如今你在裘鹏身边,应当很快就能问出真相。”萧澜总算抬眼,道:“你今天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 “是吗?”阿六嘿嘿笑,又道,“其实也算不上不错,只是有一些小小的好事罢了。” 见他笑得掩饰不住,萧澜也跟着扬扬嘴角:“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这可是你要问的啊。阿六力大无穷拖着石凳,哐当当坐到他身边,好让两个人离得近些,方便说悄悄话。 萧澜:“……” 萧澜道:“看来还当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好事。” 阿六压低声音道:“我爹给我找了个娘。” 萧澜皱眉:“你哪个爹?” 那还能有哪个爹,阿六正色道:“我只有一个爹。”说完又觉得不太对,于是补充,“两个。” 萧澜沉默看着他。 阿六按捺不住心中喜悦,继续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爹亲口说的。” 萧澜面瘫道:“你爹给你托梦说的?” 托什么梦啊!阿六推他一下,喜悦道:“是我这个爹!”一边说,一边往卧房一指。 寒风料峭吹来,从头冷到脚,就差天边传来一声雷。 萧澜觉得自己有些疑惑,又有些恍惚。原本想说为何自己不知道,可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没理由要先知道。 情情爱爱本就是这世间最稀松平常之事,况且对方是大楚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怕是从朝中重臣到武林望族,再到寻常人家,想将女儿嫁过去的都不会少。 如此一个人,直到现在还未成亲,才该是奇怪的事情吧? 只是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萧澜脑中纷乱,耳边嗡嗡作响,心里也空落落的,像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 阿六总算觉察出异样,小心道:“喂喂,你没事吧?” 萧澜这才回神,勉强应付道:“没事。”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有事啊。”阿六晃了晃他的胳膊,“练功入魔了?” 萧澜问:“你娘是谁家的姑娘?” “啊?”阿六还在担心他的异状,却没料到会等来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 萧澜目色微凉:“不知道?” “是不知道啊。”阿六揉了揉鼻子,“我问了我爹,他不肯说,只说我娘是个顶好看的人。” 萧澜又问:“有多好看?” 阿六想了想,觉得不羁与潇洒这种还是莫要说了,自家人知道就好,于是随口道:“身姿曼妙,眉眼也艳丽得很,没事干就在家中绣牡丹花。” 萧澜道:“叫什么名字?” 阿六捂住嘴:“那我不能告诉你,我爹不让我说。” 萧澜未再说话,起身出了小院。 这人,怪兮兮的。阿六蹲在门口,盯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后,方才拍拍屁股回了院中,挽起袖子砍柴煮饭,嘴里还在吹小调。 陆追是被鸡汤味熏醒的。 阿六嘴里叼着鸡屁股,在院中啃得气定神闲,见到陆追出来,便赶紧去厨房盛了一碗汤,两只腿两只翅膀,最好的都捞给爹。 “萧澜走了?”陆追问。 “是啊,早就走了。”阿六在厨房里多加了两盏油灯,好让四周亮堂些,自己也坐在小木桌边,继续啃碗里的鸡肉,“也没审出更多的事情,只说裘鹏便是指使李银灭门萧家之人,爹早就猜到过了,没什么好稀罕。” 陆追点头,也啃鸡腿吃。 “对了,还有件事。”阿六道,“那裘鹏是在收到一封书信后,才知道萧家有红莲盏。” “是吗?”陆追抬起头。 “是啊,不过暂时还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阿六又给他添了一勺热汤,“或许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萧澜怎么说?”陆追又问。 “他什么也没说,刚开始还好好的,后头却看着像是心情不大好,可我也没说什么。”阿六道,“只说爹给我找了个娘,他便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说我不知道,他阴着脸就走了。” …… 陆追脑袋嗡嗡响:“你……” “我没闯祸吧?”阿六试探。 陆追脑仁子颇疼,认命捞了一根鸡腿到他碗中:“没事,吃吧。” “哪里没事了,看他的反应,与爹方才的表情,分明就是有事。”阿六难得机灵一回,食欲全无,觉得自己似乎闯了祸。沉思半晌后,震惊道:“莫非他也喜欢我娘?” 陆追瞠目结舌。 果然啊……阿六觉得自己犀利触摸到了隐藏其中的冥冥真相。 陆追道:“三天不准你再说话。” 阿六顿时虎目含泪,为啥。 陆追道:“转过去。” 阿六乖乖照做。 陆追一头栽到他宽厚的背上,不愿动,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都什么事啊…… 萧澜并未回城南枯树林。 也未回青苍山。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只是一直漫无目地走。从晚霞绚烂走到星辰闪烁,再到山巅悬崖边,看天尽头渐渐露出一线鱼肚白。 露水浸湿了肩膀,凉风刺穿骨髓,似乎连金色的朝阳也无法驱逐寒意,反而如同利刃,将心也撕裂半分。 他依稀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是一个人。 从头到尾,都不该是如此孤身一个人。 山间寂静无声,积雪点滴融化,沿着坚硬的悬崖石壁缓缓下落,泅晕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湿痕。 连时间也几乎凝结。 萧澜狠狠闭起眼睛,挥手胡乱砸向石壁,凝聚了十成内力。似乎只要将面前阻碍拨开,便能牢牢抓住曾经的过往。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无数粉末与灰尘腾空扬起,扑簌落在天地间,连地表也微微震动,裂出曲折的缝隙。 只是在这一切后,云雾却又重新聚集,笼在山间与心间。 萧澜精疲力竭向后靠坐在老树下,满目颓然。 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脆生生道:“哇。” 萧澜猛然睁开眼睛。 十几步开外,有二十来岁的姑娘正穿着一身翠绿裙装,像是春日里河岸边的婀娜柳树。 萧澜皱眉:“你是何人?” 那姑娘道:“我叫岳大刀。” 萧澜摇头:“姑娘家不该到此地来。” “我也不想来,我迷路了。”对方愁眉苦脸,“你有吃的吗?” 萧澜道:“没有。” 对方又问:“那你能带我下山吗?” 萧澜叹气,站起来道:“走吧。” 见他答应,姑娘顿时高兴起来,一路跟在后头叽叽喳喳,又问:“你是江湖里的人吗?” 萧澜道:“不是。” “你肯定是,我能看出来的。”姑娘单手插在腰间的小布口袋中,又道,“我将来也要嫁一个江湖里的人。” 萧澜道:“你要嫁谁?” 一听他这么问,那姑娘也害羞起来,却又压制不住心中期盼,期期艾艾道:“你,你听没听过武林中有个高手,叫羽流觞的?” 萧澜猛然停下脚步。 对方正满脸欢喜。 萧澜冷静道:“从没听过。” 第35章 心意 云初散 “我听说他就在洄霜城。”岳大刀甩了甩指间的发辫,笑得又粉又红又羞涩,“我从老家大老远的一路来这江南,就是为了寻他。” “此人在江湖中算不得有名,估摸八成人都闻所未闻。”萧澜道,“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岳大刀道,“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再不成亲,可就嫁不出去了。” 萧澜问:“为何?” “算命的说的。”岳大刀道,“你不懂,他是我们镇上的神算。” 萧澜觉得自己无话可接,他也是没料到,原本只想上山散散心,竟还能遇到这种事。凭空掉下一个姑娘,口口声声说要嫁阿六,叽叽喳喳雀跃欢喜,看上去恨不得明日就办喜事。 于是不由又想起了陆追当日感慨那句,说阿六是这世间命最好的人。现在看看,可不得是命好,人待在杨柳胡同的宅子里,都能有姑娘找上门,还是个挺好看的姑娘。 岳大刀又问:“洄霜城大吗?” 萧澜摇头:“不算大,比起这江南的其余重镇,要小上许多。” “那就好。”岳大刀道,“若是太大,我不好找人。” “你打算怎么找?”萧澜看她。 岳大刀道:“听说那洄霜城中有许多江湖中人,我一个一个去问,总能问到的。” “看你这样子,应当先前也是不认识羽流觞的。”萧澜道,“如此冒冒失失就寻了来,可曾想过若他已经成亲怎么办,若他不喜欢你怎么办,若他同你想的不一样,又该怎么办?” 岳大刀道:“除非他已经成亲,那我就回去掀了算命老头的摊子,再揪掉他的胡子!可若他还没成亲,不管他是什么样,我都是要嫁的。” 萧澜有些头疼。 岳大刀越走越轻盈,还在吹着口哨,清脆悠扬,像是婉转百灵鸣叫。 萧澜又道:“你想象中的羽流觞,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听他这么问,岳大刀顿时高兴起来,倒退着一边走一边道:“应当是斯斯文文的,又白又好看,功夫高,喜欢吟诗画画,声音好听,脾气也好。” 萧澜:“……” 萧澜道:“姑娘还是回老家吧。” “为何?”岳大刀疑惑,“这样的人不好吗?” “这样的人很好。”萧澜道,“可听你这要求也不少,城中八成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人。” “我就是随便说说,能有这样的最好,若没有,那只要他是羽流觞,只要家里还没娘子,我也嫁了。”岳大刀撇撇嘴,“反正吟诗作对的,我也不懂,不会就不会吧,只要他脾气好,对我好就成。” “你这小丫头……”萧澜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伸手拉她一把,“别倒着退了,小心掉下山。” “你这人还挺好。”岳大刀在腰间布兜里掏了掏,半天取出来一个小香包,“送给你吧。” 看着上头那胡乱八糟的一团七彩线,萧澜疑惑:“这是何物?” “牡丹啊,我绣的。”岳大刀答,“本来打算送给婆婆的,可后来忠叔说若是送了,我铁定就嫁不出去了,丢了挺可惜,看你人不错,送你了。” 萧澜道:“忠叔又是谁?” “呀。”岳大刀揪揪头发,“我方才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言毕,还未等萧澜再问,便已经纵身跃起,像是一只轻巧的小雀儿,踩着岩壁飞身冲了下去,功夫倒是还不错。 这事有些蹊跷,却又有些喜感。萧澜颠颠手中的香囊,也跟着一道下了山。 两人进城时,正是早点摊子生意最好的时候,热气腾腾的糖油糕下进锅里,出来金黄酥脆,再裹上一层糖粉,咬一口便能驱走冬日无边严寒,从舌尖甜到心间。 陆追不嗜甜腻,却挺喜欢这小点心。一早就出来排队,跟在一群小娃娃后买了两块,捧在手中一边溜达一边吃,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即逝。 于是也便不再去吃牛肉粉丝了,而是在街角买了刚出笼的包子,暖呼呼拎着回到杨柳胡同,推开院门,石桌旁果真已经等了个人。 “吃吗?”陆追举起手中的油纸包。 萧澜道:“不吃。” “怎么了,看你这一脸不悦。”陆追在厨房中取了盘碗,又用昨夜的剩米煮了泡饭,和包子一起端出来,“出了何事?”这话虽问得漫不经心看似随意,心里却颇有些忐忑,想着八成是昨晚阿六那莽莽撞撞的一句“心上人”,才会令他今早神情异样。于是心间半是酸楚半是甜,连握着筷子的手也有些僵硬。 萧澜却道:“我在城西荒山中捡到了一个人。” 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陆追愣了片刻才道:“你捡到了谁?” “一个姑娘。”萧澜道,“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眉目端正,性格也活泼,名叫岳大刀。” 陆追先是“噗”一声笑出来,后又觉得有些不厚道,于是道:“挺别致的名字。” “她是来城中找人成亲的。”萧澜道。 陆追没听明白:“什么叫‘来找人成亲’,她的未婚夫在城中?” 萧澜问:“你猜她要嫁谁?” “这我如何能猜到。”陆追总算放下饭碗,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狐疑道:“莫非要嫁你?” 萧澜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无端却有些酸意涌上心头。 于是再敲一下。 陆追:“……” 陆追道:“我啊?” 萧澜道:“你想得美。” 陆追辩解:“我并没有想。” 萧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道:“她要嫁阿六。” 陆追手一松,镶嵌着小粉蝶的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喂喂!”大街上人来人往,阿六冷不丁被人拖得直踉跄,“你这丫头做什么?” “嘘……”岳大刀一路拉着他躲到巷子里,“外头有个流氓,你替我挡一阵子。” 阿六往外看了一眼,就见果真有一白衣少爷手拿折扇,身后跟着七八名家丁,正耀武耀威从街上走过去,的确像是在寻人。 岳大刀小声道:“呸,臭流氓。” 阿六问:“他怎么招你了?” 岳大刀道:“我见他白衣斯文,长得好看,又刚从宣纸铺子里出来,以为是我相公,就上去问他,结果他却要摸我。” 阿六诚心道:“这人是城中出名的纨绔子弟,流氓倒是不假。可你一个大姑娘家,见着别人好看斯文就当是自家相公,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我哪知道。”岳大刀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沮丧道,“我只知道我相公长得好看,又文雅又会功夫,还会吟诗作画,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能一个一个问过去。” 听这描述,像是有些耳熟啊。阿六凝重打量了她一阵,问:“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能啊,我叫岳大刀。”对方回答。 阿六闻言心中更疑,这名字倒的确是又不羁又潇洒,还是来寻斯文相公的,莫非是娘不成。 岳大刀道:“谢谢你救了我,那我先走了啊。” “喂喂你先等等!”阿六拦住她,“你相公叫什么名字?” 岳大刀高兴道:“我相公叫羽流觞,弯弓饮羽,曲水流觞!” …… 阿六掏掏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岳大刀又脆生生道:“羽流觞啊,你认得他吗?” 认得! 阿六整个人都陷入云雾中,双眼却灼灼闪着光。 走在路上掉媳妇这种事,可以有! 或许是因为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岳大刀小跑出了巷道,身姿轻灵又袅娜。 阿六掐了一把自己的脸。 生疼! 不是梦! 于是转身一路狂奔回了杨柳胡同,打算先将此事告诉爹。 萧澜道:“事情就是这样。” 陆追觉得自己在听玄幻故事:“这姑娘连阿六是谁都不知道,就一门心思要嫁?” “名字虽是阿六的,可听她那意中人的模样,却分明是你。”萧澜道,“当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陆追摇头:“我可从未遇到过这么一个姑娘,甚至也不认得姓岳的人。” “这就奇怪了。”萧澜道,“阿六呢?” “他出去买早——”陆追一句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人从墙头跳了下来,“咚”一声砸起灰。 阿六双颊红润,威风虎虎道:“爹!” 陆追心里叹气,看来早饭估摸是没得吃了。 “爹。”阿六拖着一把椅子哐啷啷坐到他身边,“我方才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姑娘。” 陆追与萧澜对视一眼,果然。 阿六继续道:“她说要嫁给我,不对,也不是要嫁我,是要嫁羽流觞,可羽流觞就是我啊!” 陆追哭笑不得道:“我已经知道了。” 阿六语调铿锵,极为笃定:“这一定是阴谋!” “也说不定,万一真是好事呢。”陆追道,“大白天走在路上,银子金子名贵古画你都捡过,还捡到过汗血宝马与东海翡翠眼,这回捡个媳妇也不稀罕。” 萧澜在旁抽了抽嘴角,这是个什么运气啊。 阿六道:“可她刚开始的时候,又说要嫁个斯文儒雅的,我还以为是娘找来了。” 萧澜:“……” 陆追道:“你娘不长她那样。” 萧澜皱眉。 “那丫头只是名字狂放了些,长得还成。”阿六道,“挺好看。” “那也不行。”陆追看了眼萧澜,“我不成亲。” “为何不成?”萧澜给自己倒水,“不是经常在说,大楚想嫁你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陆追道:“你当真要我成亲?” 萧澜顿了片刻,继续道:“莫非我还能管你不成。” 阿六在旁接话:“那当然不能。” 萧澜道:“嗯。” 陆追在旁沉默不语,只觉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傻,此生都像是没了指望。 萧澜与阿六还在看他。 陆追无奈挥手:“罢了,说正事。” 阿六问:“什么正事?” “那岳大刀先不用管她,遇到了多加提防便是。”陆追道,“按照昨日鹰爪帮那两名弟子所言,裘鹏二十多年前派李银前往此地,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书信,告诉他萧家有红莲盏。” 萧澜点头。 “而此番江湖各门派齐聚洄霜城,也是因为收到书信,说红莲盏即将重现。”陆追又道,“不过我问过影追宫那三人,都说不知写信人是谁。” 这回虽说江湖门派来得多,却大多都是一问三不知,只一门心思认定红莲盏即将重现江湖,若抢不到就是吃亏,整日里除了在茶楼打探消息,就是回客栈睡大觉,并无其余事情可做。 而唯一例外的,便只有裘鹏——鹰爪帮在整桩事件中,可不像是单单为凑热闹,除开几十年前的萧家命案,这回还有李府那条为了取陆姓人性命的机关暗道,一步一步都是精心计划,步步为营。 陆追道:“所以你还得再回去。” “你不说我也会回去。”萧澜道,“自己的下属在城里被人绑了,他面上再淡然,心里总归会慌乱,对我们而言是最好的时机。” 陆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澜道:“先将他哄开心了,再说别的。” 陆追皱了皱眉:“怎么哄开心?” 萧澜嘴角一弯:“自然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陆追:“……” 院中再次陷入安静。 只有阿六还在吃包子。 半晌过后,陆追起身回了卧房。 看着他的表情,萧澜眼底反而染上了笑。 天边白云一丝一丝散开,干净得像是融雪。 萧澜道:“喂。” 阿六道:“干嘛?” 萧澜一挑眉:“我不准你爹成亲。” 阿六莫名其妙:“你这人管得还挺宽。” 萧澜随手丢了一个香囊给他:“拿着吧,我走了。” “这是什么?”阿六不解。 “那姓岳的姑娘绣的,据说是牡丹。”萧澜道:“你若喜欢,就好生收起来。” “你怎会认识她?”阿六意外。 萧澜却已经翻出了院墙。 阿六将香囊胡乱揣进怀里,上了台阶敲门:“爹,那姓萧的已经走了,你快出来接着吃饭。” 陆追“哗啦”拉开屋门:“走了?” “是啊。”阿六道,“应当是回了那片枯树林。” …… 陆追深吸一口气,提着剑便追了出去。 第36章 送还是不送 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 外头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却四处都没有萧澜的身影。 见着一个好看的白衣公子提着剑出来,还气势汹汹的,街上百姓都有些好奇。这几月来洄霜城里江湖人士来得多,大家早已见惯了,因此虽说他看着挺凶,却也无人因为害怕而躲远,反而都在交头接耳,说武林中人就该生得这般俊雅翩翩,才有看头。只是不知这拿着兵器是要作甚,千万莫要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被丑恶贼子抢了心上人——棒打鸳鸯这种事,不能忍。 陆追径直一路向南。 沿途,他一直在想方才萧澜那句“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轻描淡写的,漫不经心的,随意到如同在说天气阴晴,一日三餐。 陆追难得有些茫然。 他其实可以接受冷漠与遗忘,却无法接受在被遗忘之后,两人那曾充满忐忑而又虔诚欢喜才越过的边界,竟会在他心里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但又怎么会无关紧要。 一直维持着的小心与谨慎被一剑刺穿,陆追暗自握紧右手,清风剑嗡嗡作响,像是感应到了他心间的烦闷一般。 拐进一条小巷道后,四周便安静了许多。而耳后传来的细微破风声,也就愈发清晰可辨起来。 陆追连头都未回,只扬手向后旋出三枚飞镖,却没有预料之中的铁器相撞声,倒像是打在了棉花堆里。 一片枯叶被斩成两截,飘飘忽忽,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 …… 陆追停下脚步。 不远处,萧澜正靠在墙上,悠闲惬意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他。 在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间,陆追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没怎么精心设计过的圈套中,而且还落得颇为狼狈。本想转身就走,脚下却又如同被胶黏住,动不了分毫。 萧澜站直身子晃到他面前,慢悠悠俯身:“这么急匆匆的,打算去哪?”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萧澜此时一低头凑近,鼻尖便几乎要贴在一起。 陆追本能向后退了两步。 萧澜笑:“问你件事?” 陆追道:“不准问。” 萧澜道:“嗯?” 陆追道:“没有。” “知道我要问什么,就说没有。”萧澜难得见到如此面红耳赤的他,笑得狭促又恶劣。 陆追突然就很想将面前这人揍一顿。 萧澜却冷不丁伸手,从他的腰带上抽走一样东西。 陆追道:“那是我的。” 萧澜纠正:“我送你的。” 陆追道:“原本就是我的。” 萧澜将那小小的红花玉坠挂在乌金鞭梢,理所当然道:“现在归我了。” …… 陆追觉得自己还是想要将他揍一顿。 “回去吧。”萧澜戳戳他的脑门,“我也该离开了,否则让鹰爪帮的眼线看到,岂非功亏一篑。” 陆追果断转身就走。 萧澜在后头道:“喂,怎么也不告个别。” 陆追的身影几乎是转瞬就隐匿在了重重院墙后。 萧澜笑得有些痞,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温柔。 小院中,见到陆追回来,阿六总算是放了心:“爹你方才去哪了?”走路速度飞快,等自己追出去的时候,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陆追“嗯”了一句敷衍,将剑随手放在桌上,想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一些。 阿六笃定道:“我分析了一下,爹你八成是去追那姓萧的了,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陆追一拳擂在那结实的大胸口:“不准分析。” 阿六盯着他通红的脸看了一阵,举手道:“好好好,我不分析。”也不知是生病发热还是气急败坏,但不管是哪种,都是不能招惹的。 被这二人轮番气过一遭,陆追实在不想说话,于是郁闷回到屋中,扯过被子捂住头。 干甚正事,不干了。 睡觉。 另一处,林威正在与影追宫三人一道打呵欠。 说好让自己暂时易容来此处顶一阵子,却直到现在也不见人,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 “诸葛军师啊。”那影追宫其中一人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林威道:“那李府可不好招惹,最好等到有别的门派杀上门时,我们再去渔翁得利。” 对方又问:“可我们一直待在这客栈里,即便是李府里头已经乱了,也不知道啊!岂非让旁人白白捡了便宜。” 林威正好接过话茬,站起来道:“那我出去看看外头局势如何,三位只管在这里等便是。” 三人连连点头,目送他出了小院后,便又继续做起春秋大梦,指着能借红莲盏家财万贯,一步登天。 林威自然不会去什么李府,那里有朝暮崖的人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人来禀。他熟门熟路穿过几条背巷,最后拐进杨柳胡同。 阿六正在院中擦那宝贝大刀,疑道:“你怎么回来了?” 林威将手中易容面具丢在桌上,自己在倒了一盏茶喝:“二当家呢?” “屋里呢,在睡觉。”阿六答。 林威自觉压低声音:“怎么现在睡了?” “不知道啊,我猜一半是因为生病风寒,一半是因为姓萧的,午饭都没吃。”阿六很是严肃。 林威怒道:“为何又与那姓萧的有关?” “是啊,简直就是咱爹的克星。”阿六搔搔头,附和。 林威道:“你爹。” “是是是,我爹我爹。”阿六爽快,又道,“不然你想个办法,让姓萧的以后有事找你,别找我爹了。”不然回回都将人惹毛了就走,吃亏挨打的还是自己。 心里很苦。 陆追恰好披着外袍推开卧房门,捂嘴打了个呵欠:“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 林威道:“说天气。” 阿六用充满鄙视的眼光看他。 林威咬牙往外挤字:“那不然呢?” 阿六正色道:“简直风和日丽。” “影追宫怎么样了?”陆追坐在桌边。 “满心只想着要去李府找红莲盏,生怕被别家抢了先。”林威道,“不单单是他们,估摸城中那七七八八的小教派,十个有九个都这么想。” “李府那头呢?”陆追又问。 “自从鹰爪帮的两人消失,李银便更加小心谨慎了起来。”林威道,“这回连书房外亦遍布守卫,可见他也是知道暗道存在的。” 陆追点头:“再去办一件事。” 林威道:“何事?” “这城里来了个姑娘,名叫岳大刀。”陆追道,“自称是西北雁门人士,来洄霜城是为了寻一个名叫羽流觞的人,与她成亲。” 林威颇为吃惊看向阿六:“你还有这等风流债?” 你才有风流债!阿六立刻告状:“爹!” “此时此地,出了这么一个人,的确有些蹊跷。”陆追道,“她住在文韬书院旁的客栈里。” “二当家放心。”林威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去吧。”陆追道,“勿要打草惊蛇。” 林威领命离去。阿六幽幽道:“爹。” 陆追道:“不是不让你去,是怕你去了,会被抢去成亲。” 阿六:“……” “我可不想让她将你绑走。”陆追继续道,“谁若想同你成亲,我还得好好挑一挑。” 那挑一挑也成,阿六心里舒服了些,继续擦拭自己心爱的大刀。毕竟爹还没成亲,自己也不用着急。 岳大刀此时此刻,正在茶楼里听一群武林中人扯着嗓门聊天红莲盏之事,面前摆着茶却没心思喝,只觉得里头唾沫星子一定不会少。 “你们,你们怎么还在这坐着啊!”楼梯上突然跑上来一群人,拍着大腿道,“鹰爪帮的人失踪了,不见了啊!” 此消息如同一滴冷水入沸油,众人纷纷炸开了锅。城里消息传了这么多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鹰爪帮才是最接近红莲盏的那群人,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那客栈,却依旧青天白日就消失无踪? 鹰爪帮消失了不打紧,可红莲盏消失了却不行。正在各门派都拍桌怒起之时,岳大刀突然大声道:“那还等什么,不赶紧去李府绑了李银,或许还能问出鹰爪帮与红莲盏的下落呢?” 林威闻言心里暗自皱眉,这小丫头明摆着是揣了目的前来,却又不知为何,偏偏说要嫁阿六。 没了鹰爪帮,那就只剩下了李银。那些江湖人士轰隆隆冲下楼,争先恐后向着李府涌去,在大街上掀起一阵尘土。 岳大刀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直到众人身影远去,才回头看了林威一眼,问:“你不去找宝贝吗?” 林威道:“姑娘都没去,我又为何要去?” “我又不想要红莲盏。”岳大刀坐回椅子上,“我是来找相公的。” 林威笑笑:“是吗?” “你这人一看就满肚子心眼,我不同你说话。”岳大刀叫小二上了壶新茶,一边剥花生一边哼小调,的确像是对红莲盏没有丝毫兴趣。 或者说,是她心中清楚,红莲盏压根就不在李府之中。 而在青苍山中,陶玉儿正单手撑着额头叹气,觉得这院中分外冷清了些,只有自己一个人。 桌上两枚龟壳微微晃动,停下之后,她歪着头看了半天卦象,又觉得颇为疑惑。 此等风声鹤唳的时刻,为何会算出一桩喜事,莫非错了不成。 “夫人。”李老瘸从院外进来。 “回来得正好。”陶玉儿问,“澜儿那头怎么样了?” “少爷还在裘鹏身边。”李老瘸道,“听鹰爪帮的弟子说,两人相处得似是不错。” 陶玉儿脸白了一下,千万莫说喜事是因为这个。 李老瘸又道:“陆明玉绑了鹰爪帮留在洄霜城内的两名联络人,又放出风声,说那二人已从李银处拿到了红莲盏。现在所有江湖门派都围在李府门口,想要攻进去找宝贝。” “一群乌合之众,会被牵着鼻子走不奇怪。”陶玉儿道,“正好,我们也下山去看看。” “夫人要下山?”李老瘸皱眉。 “怎么,”陶玉儿道,“不行?” “倒也不是,不过冥月墓的人快到了。”李老瘸低声道,“过了这么多年,那鬼姑姑的功夫不知又涨了几层,夫人又有伤未愈……” “这话可不准在澜儿面前说。”陶玉儿摇头打断他,“走吧,下山。” 第37章 遇袭 有人要买你的眼睛 李府内外早已骚乱一片,街道上的百姓也忙不迭躲回了家中,纷纷抚着胸口后怕。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突然这群江湖人就提着大刀长剑炸了窝,可千万莫要出什么大乱子。 “老爷,老爷!”李府管家连滚带爬冲到书房,“挡不住了啊!” “这……教主可有派人前来?”李银心急如焚。 “还没见着。”管家气喘吁吁摇头,“门口那些江湖人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个个嚷着要找老爷问红莲盏的下落,还说什么‘有财一起发’,我们的人无论怎么解释,对方都听不进去,反而越来越躁动起来,认定是我们私藏了红莲盏。” 李银连连叹气,在屋内焦虑来回走。在鹰爪帮那两人初消失时,他便已经隐隐觉察出了不妙,暗中向裘鹏上报了几回,想让他提高警惕,却都只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必惊慌”,现在可好,当真出了乱子,他竟连人都不派来一个。 而这阵聚集的江湖人在初时,其实也并未想过要为难李府,毕竟被鹰爪帮的人偷走了红莲盏,李银也算是受害者之一。他们原只想着上门多问些线索,却不料连门都进不得,院中站了数十名护卫,长刀长枪盾牌在惨日下泛着寒光,虎视眈眈,明摆着是将门口这些人当成敌人。 如此一来,事情可就变得蹊跷了。 毕竟还没听过谁家被偷了东西,旁人要帮忙抓贼,主人家非但不感谢,反而还要将人赶走——此等情形,八成都是监守自盗,私藏了好东西。 “大家伙还愣着做什么,进去找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人群顿时更加骚动起来,打头的也不知是哪个门派,抬脚便踹开了紧锁着的大门。 先前便说过,守在洄霜城中的江湖门派大都品行不端,鸡鸣狗盗之事做惯了,此时自然不会有什么颜面上的顾忌,只恐晚了会吃亏。一个个举着刀剑潮水一般争涌入李府中,转眼就同家丁叮铃哐啷打成了一片。 林威慢悠悠在街上走。 “诸葛军师,军师啊!”身后,影追宫三人正在赶死赶活往过跑,口中连连埋怨,别人都冲去李府抢好东西了,为何也不知道回来报个信,险些吃了天大一个亏。 “急什么。”林威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现在江湖各门派都在前院打斗,真正的宝贝却藏在后院书房的暗道中,我们偷偷过去,正好趁着无人注意,渔翁得利。” 那影追宫三人一听,果真不疑有他拍腿大喜,跟着便朝李府的方向跑。 李府院内此时已开成了沸水锅,闻讯赶来的门派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先前顾虑名声未露面的所谓“正道名门”,也有些急眼地冲在了前头。 朝暮崖的人也正混在里头,接到负责盯梢的同伴暗号后,冷不丁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快!有人去了后院书房抢宝贝!”一边喊着,一边冲开人群就往后冲,声嘶力竭踉踉跄跄,仿佛已经看见了闪闪发光的金山。 “都给老子冲!”一听有了线索,各门派的首领眼底也开始冒光,高举着武器一路砍杀,将贪财嗜血的本性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土地被鲜血浸湿,空气中泛着湿润而又新鲜的铁锈腥气,惨叫声此起彼伏,血雾喷溅时,连视线都是一片模糊。 宛若修罗地狱。 陆追独自站在穿云塔上,远远看着李府的动静。寒风吹起衣摆与发丝,有些刺骨凉意。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帕子,擦了擦通红的鼻尖,在转身之际,余光却瞥见了模糊人影晃动。还未等回过神来,一道寒光便已逼近面前。 凭借着多年习武本能,陆追虽及时侧身飞旋闪开,也仍有几缕黑发被利刃所断,飘乎乎落到了地上。 狂风骤起,铮鸣声后,清风剑怒而出鞘,陆追单手握剑挡开一记杀招,冷冷站定看着面前人。 对方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像是极专业的杀手。 陆追道:“阁下可知我是谁?” “陆明玉。”对方一刀横在他脖颈处,声音寒凉刺骨,“有人出大价钱,买你这双眼睛。” 陆追眉峰猛然一凛,屈膝重重顶向对方膝下三寸,将之逼至五步外。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与杀手是无道理可讲的,唯有拼尽全力一搏,方才能有生机。 清风剑刃寒光四闪,如同电光斩断片片寒风,打出一片幻影。与对方的双刀碰撞在一起,铁器清脆声密如珠落玉盘,没多久却又戛然而止,只听“咣当”一声响,那杀手手中已失了武器。 陆追一把长剑架在他肩头:“你输了。” 对方冷笑:“倒是未必。” 陆追问:“是谁雇的你?” 对方将视线一错,漫不经心扬了扬下巴:“他就在你身后。” 陆追闻言微微一顿,四周寂静无声,他并不觉得这里有第三个人。 “怎么?”对方语调一挑,有些挑衅的意思在里头,“不敢回头?” 话音刚落,便有一声极细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陆追眼中杀机顿闪,剑刃滑向对方脖颈,不料却像是砍在了金丝网上。 趁着这短暂的机会,那杀手纵身凌空一跃,袖中竟飞出数百枚银镖,直指他的面门而来,道道光影在空中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陆追本能腾挪后退,反手用剑光扫开暗器,肩头却依旧吃了一记痛,渗出丝缕鲜血。 杀手趁势卡住他的脖颈,银丝手套中藏着一把寒光利刃。 陆追猛然闭上眼睛。 冰冷利刃穿破血肉,脸上被溅了湿热的液体。 杀手大睁着眼睛,不可思议低下头,看着横穿过自己脖颈的那根铁棍,缓缓松开手,向后倒了过去。 萧澜大步上前,将陆追接在怀中:“你没事吧?” 陆追摇头,脸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是方才不慎被伤,肩头也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且不论伤势重不重,至少看着颇让人揪心。 萧澜踢了一脚地上的黑衣人,抱着陆追便往塔下走。 “不看看是什么身份?”陆追问。 萧澜道:“我知道他是谁。” 陆追应了一声,也没再问。 萧澜翻身上马,带着他先回了杨柳胡同的小院中。 林威与阿六都在李府盯着,屋宅里并没有旁人。陆追坐在床边,用手巾捂着半边脸,看似很虚弱。 “有药箱吗?”萧澜弯腰问。 陆追点头,伸手指了指木头衣柜。 萧澜取过药箱,又去厨房烧了一大盆热水,端着进了屋。 陆追道:“会留疤吗?” 萧澜道:“不会。” 陆追道:“万一留呢?” 萧澜用干净的手巾沾了热水,替他将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掉:“你若别再说话,就不会留疤。” 陆追道:“有疤就丑了。” 萧澜道:“嗯。” 陆追道:“你居然‘嗯’。” 萧澜道:“或许会有些疼,忍忍吧。” 陆追皱眉:“那你轻一点。” 见他一直在闪躲,萧澜有些不忍心,但伤口总不能晾着,这般漂亮的脸,若真留了疤也可惜,于是还是狠心将纱布贴上去。 陆追闷哼出声,眼前白光层出不穷,宛若重重梨花开景年。 他有些晕乎地想,自己还挺诗情画意。 萧澜将伤口小心包扎好,稍微松了半口气:“好了。” 陆追缠了一头绷带,软绵绵靠进他怀中。 见他一脸倦容,萧澜索性顺势从背后将人抱住,让他找了个最舒服省力的姿势,又用小心褪去半边衣物,沾了热水与药粉替他处理肩上的镖伤。 陆追后脑靠着他的肩膀,道:“那人是谁?” 萧澜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是谁不重要,不过我知道,派他来的人定然是姑姑。” “鬼姑姑?”陆追皱眉。 “还疼吗?”萧澜问。 “他说要挖了我的眼睛。”陆追道。 萧澜顿了片刻,用温热的右手掌心覆上他的双眼:“不会。” “你是冥月墓的人。”陆追低头。 “我现在这样,哪里还是什么冥月墓的人。”萧澜替他换了干净的里衣,“先前只当姑姑只拿走了我儿时的记忆,却不知原来成年之后,过往也是断断续续。” “你想知道吗?”陆追回头看他,“曾经的事情。” “与萧家有关吗?”萧澜问。 陆追摇头:“只与我有关。” “那你想说吗?”萧澜又问。 陆追道:“我原想让你自己想起来,可若你想现在知道——” “别说。”萧澜打断他。 陆追看着他的眼睛。 “那我就自己想。”萧澜扬扬嘴角,“只与你有关,你若不愿说,那就先不说了。” 陆追笑:“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再想问,我也不肯说了。” 萧澜倒了杯热水,让他捧在手中暖着:“休息一阵吧。” “也不知李府怎么样了。”陆追道,“不如你去看看?” “不怕再有人来偷袭?”萧澜摇头,“姑姑的人既然能跟你到穿云塔,这小院也未必就找不到。” “你想去见鬼姑姑吗?”陆追问。 “无论我想与不想,最后都是要见的。”萧澜道,“倒是你,往后要更加小心,无人知道姑姑的功夫究竟有多高,她若想伤你,我怕是拦不住。” 陆追道:“嗯。” “不用怕。”萧澜道,“你休息片刻,我送你去青苍山,与娘亲待在一起。” 陆追问:“你呢?” “萧家的命债还没讨回来,我自然要留在洄霜城中。”萧澜道,“放心吧,姑姑也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院中传来脚步声,陆追道:“是林威。” 萧澜起身打开卧房门。 林威微微一愣:“二当家呢?” “受了些伤。”萧澜侧身。 林威闻言又惊又怒,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见陆追满头缠着绷带,肩头也裹了厚厚一层,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是谁如此不长眼?” 萧澜道:“冥月墓的人。” 陆追道:“鬼姑姑派来的。不过我没事,都是皮外伤,只这布带多缠了两层罢了。先说说看,外头怎么样了?” 林威道:“李府的地道被掀了。” 陆追道:“然后呢?” “然后便暗器齐发,不过我事前已提醒过,所以受伤的人不多。”林威道,“李府家丁被打得落花流水,李银也被绑了,一群江湖人正守着他,而事件从头至尾,裘鹏都未出现过。” “官府呢?”陆追问。 “有朝廷的令牌,自然全听二当家的。”林威道,“衙役只去李府晃了一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离开,还顺道驱散了街上百姓,说江湖事,江湖毕。” “辛苦了。”陆追道,“继续派人盯着南边的枯树林。” 林威点头:“属下明白。” “冥月墓的人快要到了,或者八成已经到了。”陆追道,“让我们的人也多加注意。” 林威领命离开,出了门看见酒楼,不忘让老板炖一只老母鸡送去杨柳胡同——毕竟受了伤,要滋补。 陆追拿着勺子,吃得很慢。 萧澜提醒:“你伤的是左臂。”为何右手却连勺子都拿不稳。 陆追索性向后靠在床上,一派懒散大仙之相。 萧澜好笑,接过勺子喂他将碗里的东西吃完。又重新泡好浓茶,烫在那被嘬得嘴儿发亮的茶壶里。 陆追道:“我这是大楚最好的陈年普洱。” 萧澜道:“我不喝茶。” 陆追沉默片刻,自己砸吧砸吧开始嘬茶,有滋有味。 萧澜在旁看得哭笑不得,这一副小老头的样子。 陆追道:“其实你先前也是喝茶的。” 萧澜问:“除了喝茶,我先前还会做什么?” 陆追想了想,道:“做饭洗碗,挑水砍柴,耕地洗衣,织布杀鸡。” 萧澜道:“你接着编。” 陆追继续道:“按摩捶肩。” 萧澜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嘘。” 陆追微微不解,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萧澜低声道:“外头像是有人在哭。” 第38章 出城 究竟是虚弱还是不虚弱 陆追凝神听了片刻,外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声音,于是道:“你吓唬我?” 萧澜反问:“你会因为这个害怕?” 陆追答:“不会。” 萧澜好笑:“那我吓你作甚。” 陆追眉头一皱:“所以是真的有人在哭?” 萧澜点头。 陆追往他身边蹭了蹭。 萧澜屈起手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不是不怕吗?” 陆追坦然道:“有人在身旁,不靠白不靠。” “睡一会吧,还要一阵才会天黑。”萧澜道,“我出去守着。” 陆追道:“为何要出去守?” 萧澜道:“那不然呢?我坐在床边,看着你睡?” “看着我睡又如何?”陆追清清嗓子,“你可知——” “我知道,这大楚有许多人都等着盼着看你睡。”萧澜打断他,话说出口却连自己都想笑。这般自恋又狂妄的句子,若从旁人嘴里出来,难免有些讨嫌,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他,所以非但不讨厌,反而有几分倜傥翩翩的理所应当。 陆追淡定躺平:“那你还要出去。”什么叫有福不会享。 萧澜替他盖好被子:“睡吧。” 陆追打了个呵欠,倒是挺快就睡了过去,萧澜试了试他的体温,或许是因为失血,微微有些偏低。 于是又从柜中取出一床被子,抖开压在他身上,方才转身离开。 陆追:“……” 天色方才半明半暗,一轮惨淡红月却已经冒了头。萧澜坐在院中树下,将乌金鞭随手放在桌上,玉坠垂下晃晃悠悠,温润而发出微微光芒,像是一团小小的火。 萧澜伸手握住,虽冬夜寒凉,手心却依旧是暖的。 李府出了乱子,百姓只道那些江湖人都疯了,也无人再敢出门。街上安安静静,没了说话声与脚步声,也没了方才那嘤嘤啼哭。 可萧澜知道,那绝非自己的错觉。 “爹!”阿六也听到陆追受伤的消息,急急忙忙跑回来。 萧澜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睡了。” “是冥月墓的人做的?”阿六趴在门缝处看了一眼,见陆追的确正在熟睡,方才回到桌边坐下,“他们追来了这处小院?” “不在这里,而在穿云塔。”萧澜道,“我可否先问你一个问题?” 阿六点头:“说。” 萧澜道:“听说三五年前,长风道人曾去朝暮崖找赵大当家决斗,却被二当家所拦,最后是谁输谁赢?” “自然是我爹赢了,不出一百招,便将他打得落花流水。”阿六道,“那牛鼻子老道不行,除了嗓门挺大,其余都是平平无奇。” “这样啊。”萧澜一笑。 阿六不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澜道:“今日刺杀你爹的人名叫邓荒,是长风道人的徒弟,虽也称得上是高手,武功却远不及他师父。” 阿六恍然:“所以他是来给师父寻仇的?” “不是。”萧澜摇头,“长风道人两年前命丧离境谷,邓荒便投奔冥月墓,成了一名死士杀手。” 阿六道:“说了半天,还是你那鬼姑姑派人要杀我爹。” “连长风道人都不是你爹的对手,邓荒今日却能伤到他。”萧澜笑笑,“不如你猜猜原因?” 阿六想了半天,然后面目凝重道:“所以你是要炫耀冥月墓另有秘籍,能让邓荒在两年内功夫大涨?” 萧澜表情僵了片刻。 …… 阿六对自己的答案极为笃定。 萧澜道:“你厉害。” 阿六盯着他看了半天,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句话,不像是在夸我。” “怎么会。”萧澜拍拍他的肩膀,“往后三百年,往后三百年,都找不出像你这般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之人。” 阿六闻言喜笑颜开,淡定搔头。 是吗。 过奖。 陆追在屋内咳嗽。 阿六赶忙放下刀进屋:“爹。” 陆追皱眉,迷迷糊糊问:“你们在外头聊什么?” 阿六直爽道:“在聊为何爹能打得过牛鼻子臭道士,却打不过他的徒弟。” 陆追打了呵欠:“这都是谁?” 阿六道:“牛鼻子就是几年前那长风道人,他徒弟就是今日刺杀爹的人,姓萧的说他两年前投奔了冥月墓。”话说完又想起来萧澜就在院里,于是补充纠正道,“萧公子,萧兄。” 陆追:“……” 萧澜坐在院中,指尖漫不经心绕着那枚玉坠,眼神貌似随意,细看却又颇有几分笑意。 陆追道:“嗯。” 我就是能打得过师父,却又打不过徒弟,如何,难不成犯法? 萧澜觉得自己不用看,都知道他此时该是何表情。 阿六纳闷转头:“你笑什么?” 萧澜道:“我没笑。” 阿六沉默片刻,道:“我又没瞎。”又道,“爹你打我干嘛?” 萧澜起身,也进了屋内。 陆追侧身背对着门,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压到了肩膀,也不想回头。 萧澜道:“若是不想睡了,我带你回青苍山。” 陆追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半晌才闷闷“嗯”了一句。 萧澜让阿六备好马车,自己回屋将陆追连人带被抱起,径直放上了车。 阿六:“……” 那是我爹。 抱也该是我抱。 陆追却无甚意见,用未受伤的右臂勾住他的脖子,免得自己掉下去,脸缩在被中,只露出一双看似懵懂未醒的眼睛,与一大堆绷带。 …… 萧澜道:“我去驾车。” 陆追道:“那阿六要做什么?” 阿六在外探进头,自告奋勇:“我来扶着爹。” 陆追拒绝:“不。” 阿六用非常怨念的目光看向萧澜,看到没有,你一来,我爹就开始嫌弃我,以后还是别来了。 萧澜随手放下车帘。 阿六吸溜吸溜鼻子,老老实实赶着车出了小院。 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马车走得极为颠簸。陆追皱了皱眉,像是牵动到了伤处。 萧澜道:“你若是肯坐直,会舒服许多。” 陆追依旧枕在他腿上,问:“是吗?” 萧澜哭笑不得,扶着他靠坐在车厢里,又用厚厚的被褥裹住:“不准闹,否则伤口真要裂了。” 外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车厢内也漆黑一片,只有在偶尔路过光亮人家时,才能看清彼此的眼睛,干净而又纯粹的,有着情与暖。 马车冷不丁又是一个颠簸,萧澜握住他的手:“小心。” 陆追低低道:“嗯。”肩头有些痛楚传来,依旧不想放手。 萧澜摸索着想要让他靠回去,外头驾车骏马却嘶鸣出声,阿六勒紧马缰,警惕看着面前五名黑衣人。 “少主人。”打头那人并未将阿六放在眼中,而是对着车内扬声道,“姑姑要见你。” 陆追兀然握紧他的手。 “不用怕。”萧澜轻声安慰了一句,而后便掀开车帘,“告诉姑姑,我明日再回去。” “这怕是不行。”对方嗤笑,“少主可要听听姑姑的原话?” 萧澜皱眉。 对方道:“最好是能带着少主人与陆明玉一起回去,次之,便是带少主人与陆明玉的尸体回去,再不济,也要带着少主人与陆明玉的一双眼睛回去。” 萧澜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属下不敢。”对方道,“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传话人罢了。” “那我告诉你,今日最好的后果,便是放我离开,明日我自会去找姑姑。”萧澜道,“否则若是起了冲突,吃亏的只会是你。” “若能换少主人回冥月墓,属下吃亏又算什么?”对方轻蔑一笑,抬手拔剑,“姑姑还说过,若是少主人执迷不悟,非要带着陆明玉走,那即便是不慎伤了少主人,也会恕我无罪。” 萧澜小声快速道:“去解决左后二人。” 阿六答应一声,猛然举起金环大刀,向着那两名黑衣人怒吼扑去。 几乎同一时刻,萧澜亦飞身跃起,手中乌金长鞭呼啸划过夜空,在锐利的寒气里张开利齿,将最前一人拦腰咬住,凌空重重摔在了一侧院墙上。 打头那人显然没料到,萧澜竟会如此不顾情面,出手便是毒辣狠招,眼看第二鞭已急速而至,赶忙后退两步,拔刀全力应对。 这回冥月墓所来皆是高手,百余招后,阿六臂膀中了一刀,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又担心会有人偷袭陆追,紧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从背巷阴暗处,又鬼魅般溜出来四五人,如同鱼一般在空气中滑游,须臾就攀上了马车。 阿六大声道:“爹!” 萧澜袖中飞出两把夺魂钉,将对方打落一人,又一鞭扫开身前阻碍,向马车飞奔而去:“小心!” 尖锐匕首刺穿木板,带着寒气与杀意扑面而来,陆追眼底墨黑一片,右手拔剑出鞘只反手一旋,马车顶便四分五裂,将上头趴着的人震落在地。 绷带掉落在地上,陆追活动了一下脖子,觉得脑袋倒是清爽不少。脸颊上的伤自然还在,这点时间也只够勉强止血。夜色中,蜿蜒疤痕爬过那原本白皙漂亮的脸颊,不狰狞,反而多了几分妖异的美感。 陆无名所创的功夫招式讲究大开大阖,鲲鹏展翅。只看剑谱,都觉得该是由七尺大汉来使,方才能配得起那雷霆万钧的碾压气势。只是此时亲眼见过陆追手中的清风剑后,才知什么叫行云流水,落叶飞花,才知陆家剑法,本该如此。 三尺长剑光寒凌冽,来势劲急,将对方二人打得连连后退,情急之下举了刀剑来挡,却反被横扫削平。手中握着半柄断剑,更是大惊失色心里没底,纷纷向后躲去。 陆追却没再出杀招,而是单脚踩上一截树干,借力腾挪纵跃,一剑呼啸凌空劈下,将阿六身边那人逼至三尺外。 “爹。”阿六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差点以为要送命。 “滚!”另一头,萧澜也收回乌金鞭,对地上几人冷冷道,“告诉姑姑,明日我自会去见她,今晚若再来找麻烦,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几人低应一句,爬起来一瘸一拐,狼狈不堪跑出了巷道。 萧澜回到陆追身边:“你怎么样?” 陆追双眼疲惫手一松,清风剑“哐当”落地,人也软绵绵倒了过去。 “啊呀!”阿六大惊失色,赶紧拦腰将人抱住——虽然他爹是不知为何硬是要向着另一头倒,但也总算是成功抱了过来。 萧澜:“……” 阿六小心翼翼拥着人放到马背上,转身问萧澜:“还出城吗?” 萧澜道:“出。”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看给我爹累的,站都站不稳。阿六踢了一下马腹,带着陆追一溜烟窜出了巷道,只留给萧澜另一匹马,与一架没了车顶,稀稀烂烂的破马车。 …… 接下来的路途挺平静,天明之际,三人顺利赶到青苍山那小院落中,里头却空空落落,没有人。 “咦,陶夫人去哪了。”阿六疑惑。 陆追回头看了眼萧澜:“会不会是下了山?” “有可能。”萧澜点头,“娘亲来洄霜城中,就是为了凑这热闹,你该早就看出来了。” “可山下有鬼姑姑,万一撞上,陶夫人未必是她的对手。”陆追担忧,“还是去看看吧。” “好好歇着吧,这几天就别下山了。”萧澜道,“有迷阵在,这里无人能闯,林威那头我也会带话过去。” “你当真要去见鬼姑姑?”陆追问。 “她将我一手从小带到大,不管最初目的是什么,曾经做过些什么,总不能往后都避而不见,事情总要说清楚。”萧澜道,“不过你放心,还没将那些残缺的记忆找回来,我也不会让自己再出事。” 陆追点头:“好。” “什么都别想了。”萧澜拇指轻轻蹭过他的侧脸,“专心养伤,别留疤,当真不好看。” 陆追一弯嘴角:“嗯。” 萧澜笑笑,转身出了小院。 晨间雾霭浓厚,很快便吞没了那高大的背影。 第39章 鬼姑姑 你与他, 只能活一个。 陆追觉得自己有些没底。 他不想放萧澜走,却又不得不放他走。 “爹。”阿六在面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么?” 陆追回神,摇头道:“累了一夜,回房歇着吧。” “我不累。”阿六坐在他对面,“爹,冥月墓的人为什么要杀你?” “此事说来话长,”陆追道,“不过简而言之,鬼姑姑想要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比如呢?”阿六问,“她想要什么?” “冥月墓,红莲盏,还有你口中‘姓萧的’,”陆追道,“都是我的。” 阿六惊道:“冥月墓也是咱家的?” 陆追敲了敲他的脑门:“我以为你要问萧澜。” “问他作甚,”阿六正色道,“爹有我和娘便够了。”连林威都略微多余,那姓萧的就更别想了。 陆追打直右臂,使劲伸了个懒腰,扶着阿六的肩膀站起来:“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事?”阿六问。 陆追云淡风轻道:“往后只要有萧澜在,无论我是晕倒或是哪里不舒服,或是有人要偷袭,你都不用管,懂吗?” 阿六掏掏耳朵,困惑无比:“为啥?” 陆追耐心道:“没有原因,你只管照做便是,也不准再问为什么。” 阿六只好答应,心里却很是忧虑,千万别说爹还想认个儿子,自己并不需要多余的兄弟——当然,娘生出来的除外。 回到屋中后,阿六又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又问:“要下山请个大夫回来吗?” 陆追问:“你不舒服啊?” 怎么能是我不舒服呢,分明就是你不舒服。阿六道:“爹方才都晕了。” “我哪里晕了。”陆追随手拿起桌上铜镜,看了眼脸上的伤疤,“那是装的。” 阿六更加费解:“为何要装晕?”还未等陆追回答,又猛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是为了让姓萧的降低警惕性,毕竟我们与他不熟,不能让对方摸清根底。” 陆追一句话梗在喉头,半晌后才道:“嗯。” “那爹你歇着吧,我出去煮些早饭。”阿六抖开被褥。 陆追道了声谢,便伸手掩上屋门,继续看着脸上蜿蜒伤疤,叹气。 微凉薄云散去后,一轮日头红红暖暖挂在东方,是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街上却没有多少百姓,连早点摊子都寥寥无几。那些江湖人士依旧霸在李府中,虽已掘地三尺,却依旧没找到任何与红莲盏有关的线索,那两名鹰爪帮弟子亦无踪无影。不管问李银多少次,都只换来“不知”二字,有人急了想要严刑逼供,身边门派便赶紧拦住——这老头可是唯一的线索,若是死了残了,只怕就当真白忙一场了。 眼看李府摇摇欲坠,城外枯树林却依旧平静,裘鹏看起来并无要出手相助之意。 而那两名鹰爪帮弟子,也早被林威暗中安排人转移,关押到了一处银号地牢里。 萧澜穿过半座城,才找到一处还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小二刚刚替他挪开椅子,隔壁桌便坐满了人,将手中刀剑“哐啷”放在桌上,惊得其余食客赶忙躲开。 萧澜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吃完早饭又饮了一壶茶,方才站起来向外走去。 那几人瞬间围上前:“少主人。” 萧澜问:“姑姑在哪里?” 那几人闻言,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昨夜回去的同伴个个鼻青脸肿,还以为今日又会有一场恶战,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于是躬身道:“少主人请随我来。” 萧澜大步跟了过去。 待这一行人背影消失,陶玉儿方才从背巷缓缓出来。 李老瘸道:“夫人当真就这么让少爷走了?” “你担心他?”陶玉儿摇头,“我却不担心,澜儿在冥月墓中长大,若非万不得已,那妖婆子不会舍得伤他。” 李老瘸道:“是。” “况且这当中还有个陆明玉。”陶玉儿道,“澜儿知道该怎么办。” 李老瘸道:“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陶玉儿指尖一旋,两枚玲珑红豆飞速射出,竟是生生穿透了一处青砖院墙。 “啊哟!”痛呼传来,像是个年轻的姑娘。 没料到竟会有人偷听,李老瘸脸色一变,骤然跃起落在那院中,片刻之后,手里拎着一名粉衫女子丢到陶玉儿面前:“夫人。” 那女子揉揉胳膊,坐在地上偷眼打量陶玉儿,面相倒是挺水灵聪敏。 “胆子不小,我说话也敢偷听。”陶玉儿居高临下,“哪个门派的小野丫头?” “我哪个门派都不是。”那女子辩解,“是来这城里找相公的,后来见你与这位老伯在拐角说话,不想打扰便躲进了院子里,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找相公?”陶玉儿问,“你叫什么名字,相公又是谁?” “我姓岳,叫岳大刀。”那女子答得爽快,“我相公叫羽流觞。” “羽流觞?”陶玉儿将她拉起来,“这名字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我相公的名字天下第一。”岳大刀喜滋滋,“那我就走了啊,最近这城里可乱了,你们也要小心些。” “慢着。”陶玉儿拦住她。 岳大刀不解:“还有事?” “你也说了,这城中乱。”陶玉儿上下打量她一眼,“看你小姑娘孤身一人,若是遇到坏人也无人相帮,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真的啊?”岳大刀闻言眼中先是一喜,后又道,“可我只想找相公,不想掺和别的事情,我一定要在今年成亲的。” “我也不想凑这城中的热闹。”陶玉儿道,“只想找儿子,找到儿子,我就会走。” “那也成。”岳大刀干脆道,“多谢了。” 陶玉儿笑笑,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小巷。 踩过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萧澜跟随冥月墓的弟子,来到城中一处破落的老旧宅院外,连大门也只挂了半扇,摇摇欲坠,窗户上亦是蛛网遍布。 “少主人。”弟子侧身,“姑姑就在屋里。” 萧澜微微点头,伸手推开木门。 屋内灰暗一片,只在窗户中泄进几束阳光,细小的灰尘飞舞着落在陈旧家具上,像是已被封存多年。 一名白发老妪正坐在椅子上,脸上沟壑遍布,手如枯骨。旁边站了几名冥月墓的弟子,黑蜘蛛也在其中,见到萧澜进门,纷纷躬身行礼:“参见少主人。” 萧澜道:“姑姑。” “可算是来见我了。”鬼姑姑深深叹了口气,“还当你心野了,不愿回来了。” 萧澜道:“昨晚伤了姑姑的人,实属逼不得已,今日澜儿是来谢罪的。” “什么叫我的人?”鬼姑姑摇头,“那是冥月墓的人,也是你的人。” 萧澜道:“姑姑说的是。” “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何要派你出墓?”鬼姑姑又问。 萧澜答:“杀了陆明玉,夺回红莲盏。”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鬼姑姑继续问,声音嘶哑,倒是听不出多少怒意,反而有些沧桑与失望。 萧澜道:“当年伏魂岭惨案,当真是他所为吗?” “你亲眼所见,现在却来问我?”鬼姑姑站起来,上前握过他的乌金鞭梢,“这又是何物?” “我的确见他满身沾血站在墓穴中,却未亲眼见他杀人。”萧澜将那玉坠抽回手中,“一个不值钱的小物件,带着好玩,姑姑见笑了。” “所以呢,你现在想做什么?”鬼姑姑抬头看他。 萧澜道:“我想弄清所有的真相。” “真相?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真相。”鬼姑姑拍拍他的胸口,“你年轻不懂事,鲁莽冲动这一回,姑姑不怪你。” 萧澜低头:“是。” “至于萧家老宅,”鬼姑姑叹道,“想来你也已经见过翡灵了。” 萧澜顿了顿:“姑姑节哀。” “我哀也无济于事。”鬼姑姑让他扶着自己,缓缓回到椅边坐下,“那丫头命薄,我看出来了。当初你娘哄我说你爹带着翡灵远走高飞去了海外仙山,我还挺高兴,觉得逃离了这尘世,或者就能打破命数,却没料到,真相竟会是这样。” 萧澜并未言语,这当口他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有些不妥。 “上一辈的事情,怨不得你。”鬼姑姑拍拍他的手,“我做事会有分寸,不必忧虑。” 萧澜道:“多谢姑姑。” 鬼姑姑又道:“说说看,这洄霜城内最近状况如何?” 萧澜道:“这城里聚集了几十个江湖门派,都曾与姑姑一样,收到过一封书信,说冥月墓消失的红莲盏即将在李府重现。最近无端又兴起一阵新的流言,说琼岛鹰爪帮才是真正知道红莲盏下落的人,就在各门派都躁动不安时,鹰爪帮留在城中的两名弟子却偏偏失踪了。” “去了哪里?”鬼姑姑问。 萧澜道:“不知,不过其余江湖门派都说李银必然知道内幕,一天前已攻占了李府,此时怕正在逼问。” 鬼姑姑摇头:“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萧澜问:“姑姑来洄霜城,也是为了红莲盏与陆明玉?” “这只是其一,”鬼姑姑道,“其二是为了你。” 萧澜道:“我?” “不必骗我,你定然已见过你娘了,我知道她的脾气。”鬼姑姑道,“可我不会让她将你带走。” 萧澜心下空了瞬间,面色却未变。 “因为陶玉儿不配有你这个儿子。”鬼姑姑递给他一杯茶,“当年她将你丢在冥月墓中,自己却一走了之,这么久来不闻不问,现在你长大了,出息了,她又想来捡现成的便宜,世间哪有这样的娘亲?” 萧澜接过茶盏,沉默不语。 “与翡灵无关,那是我与你娘之间的恩怨。”鬼姑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你娘心里,红莲盏怕是比你更加重要,若是不信,这话你先记着,将来自会见分晓。” 萧澜道:“是。” “至于陆明玉,陆明玉啊……”鬼姑姑长长的指甲扣着桌子,“他却必须死。” “为何?”萧澜问。 “因为若他不死,你就得死。”鬼姑姑声音陡然一厉。 萧澜不解。 “他当年言而无信,才害你如今记忆残缺,毒花入体。”鬼姑姑单手轻抚他的侧脸,神情恢复柔和,声音里充满苍老的叹息,“傻孩子,你余下的日子不多了,若陆明玉体内红莲苏醒,你便会毒发身亡,所以你与他,注定只能留一个,明白吗?” 萧澜眉头猛然皱起。 天边乌云翻腾,层层包裹住日头,结成滚滚浓厚的屏障。 天与地间顿时漆黑一片。 “活见鬼,分明早晨还是艳阳高照的。”阿六嘟囔一句,继续在灶台前忙活。陆追在前厅里收拾桌子,陶玉儿走得急,针线筐还留着未曾收起,里头一件缝了一半的袍子,显然是做给萧澜的。 阿六端着两碗面进来,见着后又开始羡慕别人家的娘。 陆追笑:“怎么,想要?” “倒也不是想要衣裳,”阿六放下碗,“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成亲啊?” “王城里的媒婆也比不过你。”陆追磕开一个鸡蛋,“吃饭。” “若爹成了亲,也不用连受伤都只有炒面吃。”阿六孜孜不倦道,“朝暮崖上兄弟们娶回来的媳妇,个个都会炖鸡煮鱼。”想当初四处蹭饭时,一个月天天大鱼大肉都不带重样。 “想回朝暮崖了?”陆追笑笑。 阿六老老实实点头。 “那就回去吧。”陆追道,“说真的,我想让你回去。” 阿六赶紧摆手:“那可不行,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陆追摇摇头,食不知味吃了口炒面。 阿六又试探:“爹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陆追用筷尾敲敲他:“二十多年来,我这心事一桩叠一桩,你现在才看出来?” 阿六问:“我能做什么吗?” 陆追又吃了一大口面:“记住我今日叮嘱你的话便成。” “这事简单,”阿六赶忙举手,“我保证,下回爹若是再装晕,我非但不会接,还要帮忙推一把。” 陆追问:“往哪推?” 阿六答曰:“姓萧的怀里。” 陆追嘴角一弯:“聪明。” “这样我真的就能有娘了?”阿六不放心,又确认了一回。 陆追咬着筷子点头。 阿六一乐:“好好好。”说完又感慨,爹笑起来真好看,就算脸上一道疤,那也好看。 姓萧的忒没眼光。 第40章 独处 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六烧了满满几大桶水,将屋内熏得热气氤氲。 天边银月半缺,陆追趴在浴桶边沿,闭眼仔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一路吹落崖边的碎石,撕裂冬夜的空气,卷起枯黄的草茎,倾泻灌入院中,又呜咽着奔向山的另一头。 于是便又想起了在冥月墓中的那些日子。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阳光,看不见月亮的每一次阴晴圆缺,也不知星辰如何起落闪烁。墓穴里永远都是阴暗的,寂静的,冰冷的,将夜明珠挡住后,就能永远陷入漆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样死气沉沉,除了喜欢的人。哪怕是在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能被他握住手,就觉得总有一天,眼前所有苦难都会终结,然后两人重新寻一处村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能在阳光下有一座宅院,不需要很大,泛着书香墨香,院里种满各色兰花,最好还能再配一池锦鲤,一壶清茶。 如此也算不得贪心罢,老天爷应当不会太为难。陆追睫毛微微颤抖,上头挂着湿湿蒙蒙的水雾,嘴角扬着,像是在想极好极好的事情。 外头突然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陆追睁开眼睛。 “谁!”阿六警觉无比,他一直就坐在院中守着。陆追每次在药浴之前,都要服药散去全身内力,容不得外人打扰。 萧澜道:“我。” “是你啊。”阿六松了口气,又坐回石凳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翻墙,还当是哪里来的小贼。” “你爹呢?”萧澜问。 “在屋里,洗澡呢。”阿六道,“你见到冥月墓的人了?” “嗯。”萧澜点头,走上台阶想要推门。 “喂喂!”阿六赶紧制止他,心说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我爹在沐浴还要往里闯。 萧澜道:“我不能进去?” 你当然不能进去啊。阿六又重复了一遍:“我爹在沐浴,没穿衣裳。”你懂的吧? 萧澜被噎了一下,他本想说大家都是男子,沐浴又如何。可话还没出口,却又想起了先前那些旖旎而又香艳的梦境,与那双漆黑的,落满水雾的眼眸。 阿六道:“喂,你没事吧?” 萧澜回神:“没事。” “不如你先来陪我坐坐?”阿六道,“顺便说说看,鬼姑姑那头怎么样了。” 萧澜被他踉跄拉下台阶,又回头看了眼。昏黄的烛火正透过窗纸,暖暖晕开满室光,像是一团轻软的棉絮,正温柔包裹着屋里头的人,美好静谧,晃晃悠悠。 陆追懒懒趴在桶沿上,眼底闪着细碎微光,听院中二人聊天,声音都被刻意压低过,像是生怕会打扰到自己。 “来了这么多人啊?”阿六诧异。 萧澜点头:“上上下下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名弟子,这还只是明处我看到的。” “赶来过年不成。”阿六嘀咕完,又想起还当真快要过年了,于是继续问,“是为了红莲盏?” “或许还有些别的目的吧,只是姑姑不肯说。”萧澜道。 “杀我爹?”阿六用嘴型问。 萧澜微微皱眉,未说话,却也没否认。 就知道,阿六怒而拍了下大腿,陶夫人真是说对了,就是个老妖婆,城外那阴阳怪气的裘鹏也要强过她。 阿六凑近他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那你怎么想?” 萧澜道:“我不会伤他。” 阿六慌忙捂住他的嘴,你声音小些行不行,让我爹听见。 陆追“吱呀”一声打开屋门。他刚刚沐浴完,头发半潮散在肩头,只随意裹了件干净的白色长衫,整个人散着暖洋洋的气息——除了脸上那蜿蜒的伤疤,被热水一熏蒸,似乎更加鲜红刺目了起来。 阿六赶紧站起来想要扶他回房,萧澜却已经先一步进屋,还反手关上了门。 …… 阿六背着手在院中沉思转圈。 情势不大妙啊。 因为这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像是要同自己抢爹。 “也不怕着凉。”萧澜扶着他坐在床边,“伤势怎么样了?” 陆追道:“还在流血。” 你也知道还在流血。萧澜哭笑不得,幸好山上有药箱,于是又替他重新包扎好肩膀,顺道往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疼吗?” 陆追道:“有些痒,这是什么?” 萧澜道:“从姑姑那里带来的。” “鬼姑姑要杀我,你还敢给我用冥月墓的药。”陆追嘴上虽说,却也没闪躲,坐得还挺乖。 “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萧澜道,“好了。” 陆追问:“事情怎么样?” “姑姑铁了心要拿到红莲盏,”萧澜道,“除此之外,她的目标应该还有我娘。” “那我呢?”陆追问。 萧澜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说呢?” 陆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呢?” 萧澜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陆追问:“为何?” 萧澜道:“这还能有为何?” 陆追往床里挪了挪:“鬼姑姑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关于我。” 萧澜道:“真想听?” 陆追点头。 萧澜道:“可我不想说。” 陆追疑惑,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是想瞒你。”萧澜道,“姑姑要杀你,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没什么好否认。只是她今日说的另一些话,我不会信,你也不必听,徒增烦恼罢了。” 陆追道:“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会信。” 萧澜点头。 陆追又问:“那你还要回去吗?” “自然要回去,我明早就会离开。”萧澜道,“有太多事情悬而未决,山下还是一团乱麻,我哪能待在这里躲清闲。不过只要有空,我就会来看你。” 陆追一抿嘴:“也好。” “要睡吗?”萧澜替他将潮湿的头发擦干,“时间不早了。” 陆追往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铺给他:“等你。” 萧澜本想说山上无人,他其实可以住李老瘸的房间,可看对方一双眼里跳着欢喜,也便跟着笑:“嗯。” 阿六坐在院中,眼睁睁看着萧澜从井里打上来冰冷的水,拎到了空房中像是要沐浴。 于是他好心道:“不如我替你烧热?” “不必了,多谢。”萧澜摇头,解开腰带丢在一边。 阿六嘴角一抽,自己裹着袄子回去睡觉,一边走一边嘀咕,冷不冷啊。 萧澜仔仔细细将身上洗了两遍,方才回了卧房。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让陆追感受到冥月墓的气息,那种死气沉沉,缓慢而又压抑的气氛,与此时此刻床上那个温暖而又高兴的人,像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陆追靠在床头,正在打呵欠。 萧澜带着一丝寒气钻进被中,见他本能往里躲,便恶作剧地伸手,用冰冷的食指戳了下对方的腰。 “喂!”陆追想要闪开,却被他一把按回被窝。 “闹什么。”萧澜道,“头回见有人像你这样养伤,东跑西跑,生怕好得太快?” 陆追道:“嗯。” 萧澜无言替他掖好被角。 陆追侧首看他:“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萧澜单手撑着头。 陆追道:“其实在你下山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鬼姑姑八成会说许多关于我的事,真假不知,不过定然都不是什么好事。” 萧澜道:“嗯。” “所以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就回来。”陆追道,“至少回来之后,会对我有所防备。” 萧澜道:“我说了,不会。” “原因呢?”陆追追问,“为什么不会?” “你是什么样的,未来是什么样的,谁说了都不算。”萧澜道,“姑姑越想让你死,我就越觉得,被遗忘的那段过去一定很重要,不管是对你或是对我,都一样重要。” 陆追笑:“嗯。” 萧澜伸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陆追问。 “别下山。”萧澜道,“还有,除了你的亲信,除了我,别再相信任何人。” 陆追闻言迟疑,若一直不下山,那自己除了阿六与他,能接触到的就只剩下李老瘸与……陶夫人。 萧澜道:“懂了?” 陆追点头。 几缕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床帘微微晃动,陆追打了个喷嚏,刚想拉高被褥,萧澜却侧身过来,将他拥入怀中——不忘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如同遥远的多年前一样温柔。 陆追身体僵硬,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做过很多个梦。”萧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梦到我过吗?” 陆追却没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萧澜稍微松开一些。 陆追道:“后悔方才答应你,不问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澜笑笑:“后悔也晚了。” “那不管,”陆追道,“我准备言而无信一回。” 萧澜心里叹气。 “所以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从下山到现在这段时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陆追坐起来,“否则何至于回来之后……” “回来之后如何?”萧澜问。 陆追皱眉:“回来之后,你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第41章 注定 此生只要一个你 萧澜看着他没说话。 月光轻巧穿过窗棂,恰好照亮陆追半边侧脸,黑发染着星点绒光垂落肩头,眸子与唇角都是温柔的,白衣散出淡淡熏香,美好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就好像是在长途跋涉精疲力竭时,不经意一个回眸,便恰好看到了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屋内沉寂许久之后,陆追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与试探,以及在黑暗中尤为明显的压抑颤抖。 只这一句,萧澜胸口却如同被重物击中般闷痛。这般小心翼翼而又满怀期待的对方,让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开口,同他坦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可或许又并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至少此时此刻在心底深处,是有模糊碎片在浮动的,如同水滴溅落湖中晕开的涟漪,虽说握不住拼不全,却也扰乱了原本平静的假象。 见他一直沉默不语,陆追心中的担忧已大过期盼,凑近与他对视,想要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萧澜握过他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回了自己怀里。 “萧澜。”陆追道,“你说话。” “我没有想起来曾经的事情,”萧澜收紧手臂,在他耳边低语,“可那些花田与墓道并不全是梦境,对不对?” 陆追双手不自觉握紧,几乎要将他的衣袖攥出水。 萧澜稍微松开双臂,抬起他的下巴,认真道:“我方才在山下时,曾试着想要将回忆拼接在一起,可头却像炸开一样,那滋味当真生不如死。不过疼过之后,又觉得再难熬也得忍,否则便是将你一个人丢在往事里。” 陆追眼眶也有些红。 “先前给你用的伤药,不是姑姑给的,是我去偷的。”萧澜笑,“先假意告辞,在街上甩了身后的尾巴才又暗中折返,却刚好听到姑姑在同黑蜘蛛说话。” “说什么?”陆追问。 “说你曾为见我一面,连镜花阵都敢孤身一人往里敢闯。”萧澜与他对视,眉头微微皱着,“你的伤与毒,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冥月墓前镜花阵,百余年来不知阻挡了多少心怀不轨的江湖中人,诸多擅闯者里,似是只有一人侥幸逃脱,出来后却也变得疯疯癫癫,有人问起,就傻笑着说说阵内处处皆是暗器毒雾与腐烂白骨,还催促对方也赶紧去试上一试。 陆追却摇头,嘴角一弯:“我闯镜花阵才不是为了你。” “那是为谁?”萧澜问。 陆追随口道:“墓里头的秃头老王,讹我十两银子那个。” 萧澜哭笑不得:“你——” “不准说了。”陆追捂住他的嘴,“况且那镜花阵其实没什么,我闯过去也只受了些皮肉伤。”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皮肉伤就不算伤了?” 陆追摇头:“不算,不过那回我也算亏,那烧火的秃头老王明明说好要等我,好不容易过了阵,却只有鬼姑姑守在另一头。”声音有些哑,眼底却又闪着光,细看还有一丝笑——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想要让大人看到自己的听话乖巧。 萧澜俯身,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热度一闪即逝,陆追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不讨厌?”萧澜拉着他凑近自己,“那继续。” 陆追本能想要往后闪躲,却反而被握住腰肢,一个不小心便整个人都跌到他胸前,若放在话本里,就叫投怀送抱,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萧澜低笑,重新温柔堵住他的双唇。坦白来讲,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时心里那汹涌奔腾的感情究竟是从何而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见到他的笑,却就像是被点燃引线,一发不可收拾。 天边弯月被乌云遮掩,只余下小小的调皮一角,散出的微光恰好能照亮床帐内那泛着红的滚烫耳垂。 陆追新伤未愈,萧澜将人按在枕被堆内,亲吻得小心而又难舍难分。其实仔细想想,早年在冥月墓中时,他就已经听两个丫头说起过,有人曾独闯镜花阵,出来之时满身都是血,生生从一个文雅俊秀的白衣公子,变得浑身青肿面目全非,膝盖处几乎要露出白骨。 而那阵,自己又在做什么?在练剑,在看书,在同冥月墓中其余人插科打诨,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在墓中,可不管在做何事,都一样独独忘了他。萧澜心隐隐生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陆追闭上眼睛,只想就这么过一辈子。 一吻之后,两人恋恋不舍放开彼此,却又不想离得太远,视线与呼吸交错,最后不约而同笑出声。 陆追道:“你这算占我便宜。” 萧澜道:“嗯。” 陆追挪了挪身体,好让自己受伤的肩膀舒服些,又道:“我后悔了。” 萧澜提醒:“这句话你方才已经说了一次。” “不一样。”陆追道,“方才是后悔答应你不问鬼姑姑的事,这阵是后悔先前在穿云塔时,白白挨了两刀。” 萧澜敲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也知道。”否则按照他的功夫,若不放水,那邓荒哪里会有机会出杀招。 陆追道:“我原想着你能走快两步,便能挡开他。”英雄救美什么样,就这样。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回老马失蹄,飞镖来了,英雄还在半路跑。 萧澜低头,又在他那伤疤的末端亲了一下:“不准再乱动了。” 陆追双手捧住他的脸,问:“那我们这就算……重新在一起了?” 萧澜道:“我会快点想起来。” 陆追使劲吸了一口气:“嗯。” 萧澜重新替他掖好被角,一切都是熟门熟路而又理所应当,在陆追整个人都蹭过来的同时,他几乎是本能地拉开衣领,让他将有些发凉的手塞了进来暖着。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被窝里头很是绵软,两人手指相互勾着,却也不知对方究竟睡没睡着,于是时不时就眯着眼睛偷看,被发现了就笑,没发现就再往近凑一些,继续睡。 另一处卧房里,阿六盘着腿坐在床上,正在仔细思考为何爹居然能接受与姓萧的同榻而眠——就算陶夫人的房间不能擅入,那还有李老瘸的卧房空着,药浴之后也不能疗伤,借口没了,所以思前想后大半天,这一切还得是归结于姓萧的确实缺个爹。 抢媳妇抢银子的有,还是头回听到有人连爹都想抢。 阿六单手撑着下巴,忧心忡忡,甚至已经脑补出了爹一手拉那姓萧的,一手拉着自己,笑眯眯说一家人,开开心心最重要这种画面。 十分造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东方渐渐泛出白。陆追在萧澜怀里醒来,双眼朦胧。 “没睡醒?”萧澜问。 陆追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沙哑道:“我当你天明之后,便又会把我忘了。” 萧澜摇头:“我根本就还没想起来,又谈何去忘。” 陆追笑,翻了个身靠在他肩头嘟囔:“这话听起来倒还不如忘了。” “我先前有多喜欢你?”萧澜搂着他问。 陆追却问:“那现在你有多喜欢我?” 萧澜道:“不知道。” 陆追道:“连句好听的情话都不会说,我觉得我八成要后悔第三回。” 萧澜低头,又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陆追躺着没动,任由他从脸颊一路细碎亲吻,痒痒了方才躲一下,道:“像做梦一样。” “先前那段时日,才算作是做梦,”萧澜道,“只是可惜,我直到现在也没完全醒过来。” 陆追道:“没关系。” “嗯。”萧澜抱着他,“是没关系。”即便想不起来,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姑姑所言是假是真,都要试着去拼一把,让两人都活下来。 萧澜道:“我该下山了。” 陆追拉着他不松手。 萧澜道:“来日方长。” “说说看你的打算。”陆追道,“鬼姑姑与陶夫人都在山下,大家的目的都是红莲盏,迟早会碰到,你要怎么办?” “娘亲武功虽不及鬼姑姑,却精通布阵幻术,即便是当真遇到了,也不会吃多大的亏。”萧澜道,“况且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红莲盏,那在宝物现身之前,应当没人会愿意主动挑起纷争。” “我倒是有个主意。”陆追道。 “什么?”萧澜扶着他坐起来一些。 陆追道:“不过这个法子,得让裘鹏出马。” 萧澜点头:“说说看。” 陆追趴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陆追道,“他占了你那么久的便宜,总该做些事情。” “那可不算占便宜,”萧澜低头,看了眼他搭在自己小腹往下的手,“某人这样,才叫占便宜。” 陆追理直气壮:“不让我摸?” “随便摸,”萧澜挑眉:“不过古人云,有来有往。” 陆追摇头:“古人没说过这种话。” 萧澜翻身将他压回床上。 陆追习惯性闭上眼睛,等着接下来轻柔或缠绵的吻。 然后就听萧澜问:“那古人都说过些什么?” 陆追:“……” 说你个头。 第42章 乱子 谁在散布蜚语流言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手指缓缓勾过他的唇角,重新低头亲了下去。 古人说得好,及时行乐,莫负良辰。 安静的清晨,温暖的阳光,绵软的被窝,还有最爱的人。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是阿六在煮饭,掀开笼屉盖后,馒头香味飘散,整个小院都被世俗而又宁静的烟火气息缭绕着,是此生拥有过最好的时刻。 陆追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一直不肯睁开眼睛,或者干脆说是不舍得睁开眼睛。 萧澜又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陆追问:“陶夫人?” 萧澜点头。 陆追靠在他怀中:“是鬼姑姑提醒你的吗?” “这么多年,没人能猜透我娘的想法,”萧澜道,“她固然不会伤我,可你就未必了。” 陆追道:“陶夫人的事暂且不说,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萧澜拉高被子,盖住他露在外头的肩膀。 “冥月墓真正的主人是谁,鬼姑姑从未告诉过你,对不对?”陆追看着他。 萧澜摇头,迟疑道:“真正的主人?” “鬼姑姑只是守墓人,替长眠地下的墓主人守着长明灯,”陆追道,“那里原是我陆家的祖坟。” “冥月墓是陆家的?”萧澜意外。 “嗯。”陆追道,“千百年前澜河两岸战乱不断,陆家先祖曾自立为王,一路率军从南往北,试图称霸天下,最后却在锡城大败,仓皇而逃隐姓埋名,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而冥月墓便是陆家在鼎盛时期修建的陵寝,一切都仿照上古皇陵而制,地下百里纵横交错机关重重,恢弘大殿内镶嵌着无数深海明珠,照映着长眠于此的陆家先祖,与堆积成山的黄金与珍珠。 “在锡城兵败后,朝廷曾派兵南下,想要捣毁冥月墓,却无一例外惨死在了迷阵与机关中。再到后来,境内又起了新的战乱,烽火燎原民不聊生,朝野与江湖都在争夺王位,冥月墓也就被世人逐渐淡忘。”陆追道,“只有一群守墓人,伴着木鱼孤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萧澜抱紧他,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而待澜河两岸战乱平息,四海一统之时,距离当时陆家先祖起兵已过了百年。 “时间过得越久,守墓人与陆家的关系也就越淡。”陆追道,“而到今天知道秘密的,除了冥月墓的主人,便只剩下了陆家人与陶夫人。” “你想拿回冥月墓?”萧澜问。 “我想毁了冥月墓。”陆追答。 萧澜微微皱眉。 “你不想毁了那里吗?”陆追看着他,“冥月墓早就不单单是一座陵墓了,这些年江湖中流言蜚语日益增多,那些所谓的宝藏与不死仙药不知引了多少人丧命镜花阵,陆家先祖布下机关迷阵是为一梦安眠,不是想背负血债。而这流言的源头,你猜是哪里?” 萧澜道:“姑姑?” “你也这么想。”陆追道,“我猜也是如此。” 在鬼姑姑接掌冥月墓后,墓穴内的侏儒与机关师日渐增多,那些原本无人涉足,已蛛网遍布的墓道也被重新打开。萧澜对冥月墓中的事情无甚兴趣,多年来只率人守着墓穴入口处的红莲大殿,极少去鬼姑姑所居的幽冥宫,此时被他一说,才觉出蹊跷来。 “在我小时候,也经常被鬼姑姑带去墓穴深处。”陆追道,“你或许忘了,不过我曾偷偷找你哭过,说那墓道内又湿又滑,还有许多毒虫与白骨,我不想爬,可鬼姑姑却逼着我爬,只是想看看用陆家人的血脉,能否闯过那些机关。不过幸好,她顾及我爹的身份,每每九死一生之际,都会将我抱回来。” 萧澜道:“我那阵在做什么?” “你会给我糖吃,再牵着我的手去红莲大殿。”陆追笑,“在那里虽不能出墓,却能看到日出日落与星月交辉,还能吹吹风。” 萧澜握紧他的手。 “不过除了这些,鬼姑姑对我倒不算坏,”陆追道,“再等我长大一些,学会告状了,她也就不再逼迫我去爬墓道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试了上百回,终于发现我还不如那些侏儒好用。” “告状?”萧澜问,“同谁告?” “我爹娘啊,他们每做完一件事,就会回来见我。”陆追道,“不多顶多只能一起待三天,就住在冥月墓的一处空殿内。” “我曾听姑姑说过,陆无名前辈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萧澜道,“既都见面了,为何不带你闯出去?” “鬼姑姑是怎么说的?”陆追问。 萧澜摇头:“她或许说过,只是我不记得了,后头长大了,也就没再问过。” 陆追幽幽道:“没再问过。” 萧澜下巴抵在他侧脸蹭了蹭:“我失忆了。” “因为我中了毒,”陆追道,“出了冥月墓,便是死路一条。” 萧澜心里叹气,果真与自己猜的一样。 “所以直到我爹替鬼姑姑做完十件事,他才能拿到解药,带我出冥月墓。”陆追道,“我当时哭闹不肯,硬要与你一起走,后来就晕了,再醒之时,已回了江南飞柳城。” “所以这便是儿时那次别离?”萧澜道,“倒是一直就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陆追道:“说渴了。” 萧澜下床替他倒了杯水,装在暖玉壶内,放了一夜依旧是温的,只是粗陶大杯有些简陋,不像他向来精雅细致的作风。 陆追主动解释:“茶杯不小心摔了。” “嗯。”萧澜看着他喝完水,“还要吗?” 陆追还未说话,外头却“咚”一声,像是有人撞开了门。 “谁!”阿六丢下馒头冲出来,一看却是林威,于是道,“你吓死我了,出了什么事?” “二当家没事吧?”林威问。 “没事啊,咱爹能有什么事,一直在屋里呢。”阿六不解,“怎么突然这么惊慌?” 屋内两人听到之后皱眉,萧澜取过一边的衣裳替陆追穿好,带着一起出了卧房。 “二当家。”见到真人确实无恙,林威方才松了口气。 “不对啊。”阿六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能找到这院子的?”且不说他先前从没来过,只说院外的水月幻象,也不是人人都能闯入。 “是陶夫人的下属来找我,给了路线与幻象入口图,就是那位腿脚不方便的老伯。”林威道,“山下不知为何,从昨天半夜就开始传消息,说冥月墓是江南陆家的祖坟,倘若没有红莲盏,旁人想要入墓不行,陆家人却轻而易举。所以谁若得了二当家,便等于得了冥月墓与红莲盏。” 萧澜问:“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弟兄们还在查,今早更有消息,说二当家已被擒获,有模有样的,我正在担心,李老瘸便找上门,说陶夫人让我上山看看。”林威道,“没事就最好了。” “目的是什么?”陆追问。 “现在红莲盏下落无踪,众人都毫无头绪,却有人突然告诉他们,得你就等于得红莲盏,你猜会如何?”萧澜道,“想来山下早已乱成一片。” “的确。”林威点头,“二当家人在洄霜城的事已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连杨柳胡同的小院也被翻了个底朝天。” “什么?!”旁人都还没说话,阿六先是勃然大怒,一拍桌道,“那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为利所驱,又仗着人多,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陆追摇头,“这阵哪怕有大哥与温大人,也不会好用。” “可爹最爱的茶具还在小院里,一回都没用过,原是准备过年的。”阿六依旧很是不平。 “一套杯子罢了,”陆追笑笑,“还是先想想看,下一步要做什么吧。山下那些虽都是些乌合之众,可担心也就担心在这里,一群利欲熏心的莽汉,再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一煽动,天也能被捅穿个窟窿。” 阿六深深叹气,一帮狗孙子,忒气人。 下午时分,萧澜出了青苍山,径直前往冥月墓所处的荒败小院中。 “澜儿?”鬼姑姑身上盖了件毛皮大氅,正在椅子上打盹,“怎么这阵来了。” “城里那些谣言,可是姑姑放出去的?”萧澜问。 “什么谣言?陆明玉的谣言?”鬼姑姑摇头,“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正准备让黑蜘蛛去查,你这就来质问我了。” “澜儿无意冒犯姑姑,”萧澜低头,语气和缓三分,“只是想将事情问清楚罢了。” “你啊。”鬼姑姑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什么都好,就是冲动了些,这副样子,姑姑怎么放心将冥月墓这么多弟子交到你手中。” 黑蜘蛛推门进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于是眼底难掩怨毒,却也转瞬即逝。 “去外头查查看,那些有关陆明玉的流言蜚语都是谁放出去的。”鬼姑姑吩咐,“明晨之前,我要知道答案。” “是。”黑蜘蛛领命离开。 “澜儿也去吧。”鬼姑姑叹气,“看你这么上心,想来也不愿安安静静陪着姑姑吃顿饭,早去早回。” 萧澜道:“是。” 杨柳胡同里,那些江湖中人已经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甚至连那棵歪脖子的老柳树也被人砍断,想来是因为挡了路。 萧澜跨过院墙进到院内,想去卧房将陆追的衣物与日常用具都带走,免得被不相干的人所碰,推门却见各个柜子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值钱货掳走,衣物就随便丢在地上,踩得脏污凌乱。茶叶胡乱洒了一茶盘,一套瓷器也被打得粉碎,想来便是阿六所言那套舍不得用,要留下过年的茶具。 萧澜眼底漆黑一片,转身大步出了小院。 第43章 过年 腰大概这么细 街道上一个小娃娃踮着脚,手里捧着一碗浆糊使劲往上递,另一个年纪比他要大些的,像是哥哥模样,正站在小板凳上,歪歪扭扭将一个“福”字倒着贴上去。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圆滚滚红彤彤的,童稚而又可爱。 “歪了。”弟弟着急,“歪了歪了!” 哥哥答应一声,又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往正贴。弟弟却已经看得着急,自己上去就要接手,两个小娃娃你推我推,闹闹笑笑的,总算给这寂静萧瑟的冬日长街带来了一丝活泛。 萧澜伸手将跌倒在地的哥哥抱起来,轻轻放在了台阶上:“回去吧,该吃饭了。” 见是一个穿黑衣裳的人,两个娃娃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见他腰里没挂着刀,不像是爹娘口中的那些坏蛋,便也笑着挥挥手,一蹦一跳回了小院,只留下木门上一个横七竖八的倒“福”贴。 腊月二十八了啊……萧澜继续独自往前走,最近事情太多,竟忘了已年关将近。 其实不止是他,全洄霜城的百姓都觉得,这该是最寂静冷清的一个年,不敢串门走亲戚,不敢赶市集买年货,只能一家人围坐炉边烤火,也不知城中那些杀杀砍砍的江湖中人,到底何时才能走。 街上商铺关了大半,萧澜走了四条街,才找到一家尚且开着的成衣铺——位置偏得很,稍微一不注意就会错过。 “公子要买衣裳啊?”看店的是一对老夫妇,正守着一个小炉子煮茶,闻着分外甜香。 “是。”萧澜点头。 “等着,我给公子量量身。”老婆婆放下茶杯站起来,萧澜却道:“不是我,是帮人买的。” “帮人啊,”老婆婆问,“那公子可带来了尺寸?” 萧澜摇头。 老婆婆为难:“那这就不好买了,高矮胖瘦总得有一个的。若实在没有尺寸,那公子大概说说也成。” 萧澜想了想,伸手比划道:“腰大概这么细。” 一旁的老爷爷只是笑,估摸也是头回见到有人这么买衣裳。 “姑娘家啊?”老婆婆问。 萧澜摇头:“不是。” “我就说,姑娘家这腰身可有点粗。”老婆婆乐呵呵替他倒了一杯茶,“高矮胖瘦呢?” “比我矮一些,不胖也不瘦。”萧澜道,“还有,他喜欢穿白的。” “知道了,等着啊。”老婆婆拍拍他的手,转身去了屋里头,半晌后抱出来两身衣裳,“公子看看,这些可还中意?就是价钱贵了些,可料子顶好。” 萧澜点头:“成。” “看都没看,怎么就‘成’了。”老婆婆教他,“既是拿来送人的,自然要送最合身的,否则岂不闹了笑话。” “我是头回给人买衣裳,也看不出好坏。”萧澜道,“他人生得好看,想来穿什么都不会丑,就这个吧。” “不过按照公子说的身形,这两件也差不多了,那我就帮公子包起来了啊。”老婆婆又叮嘱,“若是不合身,尽管拿回来,随时都能改。” 萧澜道过谢,一边付银子一边问:“最近生意还好吗?” “好,这么多年,这是生意最好的一年。”老爷爷道,“正街上的大铺子都不敢开,怕被那些拿刀拿剑的人砸了,我这偏僻小店反而捡了便宜。” 两人正说着话,一辆马车便停在店门口,下来两个伙计打了声招呼,便扛着几大包衣裳送进了后头,熟门熟路。 萧澜道:“这是新进的货?” “这些都是城里其余成衣铺的,大家不敢开门,可也总不能不做生意,便都送来我这帮着卖。”老婆婆将包好的衣裳递给他,“否则我这小店平日里也就卖些粗布短打,哪里能进到这么溜光水滑又雪白透亮的料子,都是别家送来的。” “原来这样啊。”萧澜了然,又道,“老人家只管放心,那些江湖中人在城里待不了太久的。” 老婆婆一边应,一边将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萧澜又问:“这城中可有哪家瓷器铺子与茶叶店还开着?” “这就当真没有了。大家过年要穿新衣裳,我这小店才能开着。可也没谁家非要换新碗盘,那瓷器砸起来哐当当一碎一大片,没老板敢开门。”老婆婆回屋,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下来一个小陶罐,“我这没有茶叶,只有柿皮甜酒酿,公子带回去喝吧。” 萧澜心暖,硬是放下一些银钱,方才拿着甜酒与衣裳告辞。一路都在想方才那家小店——安静的巷道,半开的木门,斑驳的光线,小炉子上煮着香甜的枣茶,老两口围着火有说有笑,赚一些散碎小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就白头过了一辈子。 真好。 萧澜笑笑,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些许。将手中的东西寻了处客栈先放下,自己则出城门,去了城外密林。 那里依旧是一片寂静,见到萧澜回来,裘鹏嗔怪道:“没良心了,去哪儿了?还知道回来。” 萧澜坐在他对面:“李府。”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裘鹏坐起来,用绣花广袖抚了一下他的脸颊,“一堆臭男人闹闹哄哄,不如回来看我。” 萧澜道:“你当真不管李府了?” “为何要管,劳神费力的,那里唯一有用的便是杀人暗道,现在既被毁了,李府就更没用了。”裘鹏说得漫不经心。 萧澜道:“你不担心李银会供出你?” 裘鹏手指绕过一缕发丝,摇头。 萧澜又道:“也是因为三尸丹?” 裘鹏嘴角一弯,红艳艳凑上来:“今日便是李银体内三尸丹发作之日,这么多天他一直紧着牙关,就是怕我不会给他解药。” 萧澜继续道:“你给了吗?” “我怎会丢下他不管,今早便派去了人关照。”裘鹏坐直回去,用指甲弹了一下白玉杯,“不过他既然已经没用了,那又何必浪费我一枚解药,不如留下赏给你。”一边说,一边眼波媚横,只差将水蛇腰拧出水来。 萧澜问:“你将他杀了?” 裘鹏道:“是。” 萧澜道:“有那么多江湖中人守着李银,教主果真好本事。” “过奖了。”裘鹏咯咯笑道,“那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人再多,在我眼中也如同嗡嗡苍蝇。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他们怕也没发现李银已经死了。” 萧澜又问:“所以教主此番来洄霜城,便什么都没干成,只杀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李银?” “这不还遇到了你吗?”裘鹏伸了个懒腰,“这林子里快活得很,可比那闹哄哄的城里强多了。” 萧澜看着他:“据说江湖众人在将李府暗道翻开之时,里头万箭齐发毒虫嗡鸣,恶臭熏天宛如阴曹地府,你究竟是为了对付谁?” 裘鹏抬眼:“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萧澜冷冰冰道:“多问几个问题,才好确定我没有跟错人,没有白吃那三尸丹。”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里有气,我这不按时在给你解药吗。”裘鹏坐起来哄他,“自打昨夜起就传开了流言,说陆追人在洄霜城,你也该听过了吧?” “是你传的?”萧澜皱眉。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这人却帮了我大忙。”裘鹏道,“我建那地道,就是为了对付陆追的爹陆无名,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顺便杀了海碧那贱人。” “陆氏夫妇还活着?”萧澜问。 “活着,而且活得还挺逍遥自在。”裘鹏吹了吹指甲,“不过也逍遥不了多久。” “据传当年陆无名杀人无形,天下第一。”萧澜提醒,“无人能与他为敌。” “吹嘘罢了,一个杀手,能高明到哪里去?无非是占便宜长了一副死气沉沉的面孔,看着吓人罢了。”裘鹏眉梢一挑,不经意道,“他当年还曾为我卖过命,杀手嘛,自是谁有钱,就听谁的。” “杀谁?”萧澜问。 裘鹏“噗嗤”一笑:“也巧了,他杀的就是这城内,那姓萧的人家。” …… 天色像是瞬间暗了下来,许是乌云遮住了残日。 “一夜灭门啊。”裘鹏啧啧,“这么说说,其实也挺厉害,是不是?” 萧澜淡淡道:“是。” 裘鹏咯咯笑着贴近他,一双描画仔细的眼眸细看像是鬼魅,连眼球都泛着微微的红。 林中狂风大作,卷起来的草叶与沙砾几乎糊住双眼。 直到走出树林,萧澜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陆追叮嘱过的事情,要激裘鹏前去洄霜城,让鹰爪帮也卷入这场动乱里。 冬日里天暗得早,萧澜躺在客栈床上,看着床顶出神。 陆追大自己三岁,若按照时间,自己满月之际,的确是陆无名为鬼姑姑所驱,大开杀戒之时——至于为何又会与鹰爪帮扯上关系,他今日没问,也不想问。 柿皮甜酒仍旧摆在窗前,虽说封了口,却依旧有一丝一缕的甜香飘散出来。远处隐隐传来犬吠与鞭炮声,刺破了凛冽的冬夜,带来些许过年气息。 青苍山小院中,陆追在昏黄灯火下写好了对联,缩着手让阿六贴好,又围着火坐下,一边烘甜地瓜,一边商量过年要包什么馅儿的饺子。 而在城中文韬书院旁的另一处客栈里,岳大刀看着桌上两枚龟壳,无精打采道:“这回又算出什么了?” 陶玉儿道:“喜事。” 岳大刀双手撑着腮帮子,道:“这都占了七八回,怎么回回都是喜事?” “有喜事还不好?”陶玉儿收起龟壳,“看你这哭丧着脸,又一整天都与我做对,到底是哪里不高兴了?” “也不是。”听她这么说,岳大刀又不好意思起来,坐直身子道,“我不想冒犯夫人,只是心里确实难受罢了,才会蔫了些。” 陶玉儿问:“你难受什么?” 岳大刀道:“我嫁不出去了啊。” 陶玉儿笑出声:“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后天就年三十了,我还没遇到相公呢。”岳大刀又趴回桌上,“不过仔细想想,这城里的人一个比一个难看,又凶又闹功夫还差,若真要我嫁,那、那也不成。” “走吧,”陶玉儿站起来,“若你不想睡,那就随我出去走走。” “都这么晚了。”岳大刀跟在她身后,“夫人要去哪?” 陶玉儿道:“去看看澜儿。” 第44章 年关 一家人总得在一起 岳大刀道:“是夫人的儿子吗?” “是啊。”陶玉儿道,“他住在城内的五福客栈,拐个弯便是。” “可夫人为什么要和他分开住?”岳大刀不解。 “我只想下山看看澜儿,却不想打扰他做事。”陶玉儿道,“许多事情若有我这个娘亲在,与他而言反而成了束缚。” 岳大刀恍然,又赞道:“夫人对儿子可真好。” “你娘莫非对你不好?”陶玉儿问。 “那倒也不是,我爹娘对我可好了,我师父师娘对我也好。”岳大刀想了想,又笑道,“好像所有人对我都挺不错,连算命的都说了,我这辈子别的没有,就是有个万事顺心,阖家团圆的好命格。” “这还叫别的没有?太贪心可不成。”陶玉儿带着她登上一处高塔,“万事顺心,阖家团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夫人来这里做什么呀?”岳大刀往四周看了看,“黑漆漆的。” “我不想打扰澜儿。”陶玉儿道,“那处亮灯的客房,便是他住的地方,我们看一阵子就走。” 就站在这破塔上看房子啊,岳大刀往手心哈了口热气,小心翼翼地问:“是吵架了吗?” “没有。”陶玉儿摇头。 “那,那为什么不下去看看呀?”岳大刀道,“晚上又不会打扰他做事情,夫人就去看看儿子,说两句话也不成?” 陶玉儿并未再接话,而是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岳大刀问。 “倘若你娘极疼你,可她又偏偏做了一件你极不喜欢的事,甚至是你不齿的事,你将来会如何看她?”陶玉儿问。 “我娘好端端的,为何要做让我不喜欢又不齿的事?”岳大刀摇头,“若她当真疼我,即便真的要做这些事,也该事先问我一句,大家一起商量才是。” 陶玉儿皱眉,像是对她的答案不满,不悦道:“那她偏就是不声不响做了,你要如何?” “我娘才不会做这种事,我也不是你的儿子。”岳大刀嘟囔,“逼我有什么用。” …… 陶玉儿不再说话,眸中神采却黯淡了几分。 岳大刀在旁边陪了阵子,又觉得她看着有些可怜,于是继续道:“那都快过年了,有什么事,就不能过完年再说再做吗?年夜饭总是要一起吃的。” 陶玉儿道:“你这小丫头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我分明就是好心……岳大刀拧了拧手中的帕子,倒也识趣不再说话,一个人退到一边,抬起头发呆看天上银河闪烁,把星星数了一颗又一颗,直到最后东方露了白,方才打着呵欠,随陶玉儿一道回了文韬客栈。 萧澜从床上坐起来,虽是一夜未眠,却也未显倦意。 “客官。”小二笑着送来洗漱热水,说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这留在客栈里的客人们天南海北的,聚在一起也算有缘,大厅里老板正在请吃热乎饺子,不要钱,只图个出门在外和气热闹,还说明晚也有团圆宴吃。 “多谢好意,不过不必了。”萧澜笑笑,“我能赶得及回家。” 眼下事情虽说有些棘手,前路也是迷雾重重,不过经过一夜辗转,他至少能确定一件事——无论裘鹏所言是真是假,无论上一辈之间有何恩怨,那个一直在等自己的人都是无辜的,先前已伤过他一次,或许还不止一次,那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他不放手,自己也不想先放弃。 “原来客官要回家啊。”小二笑道,“对对对,过年就该同家人在一起,守岁吃饺子才叫年,那客官一路小心。” 萧澜拿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出了客栈,临走时不忘带上那坛柿皮甜酒。身后依旧有尾巴跟着,萧澜不动声色一路走到死胡同,身形微微一晃,后头的人还在纳闷,眼前人却已不见了踪迹。 “这……”冥月墓几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黑蜘蛛。 “走!”黑蜘蛛面色阴沉,几乎能拧出水。 天上日头温暖,陆追裹着厚厚的棉袄,正坐在院中小板凳上晒太阳,整个人昏昏欲睡打盹。阿六蹲在一边剥着花生,打算明晚炸个花生米下酒,毕竟过年要守岁,得弄些零嘴吃。 萧澜推门进来。 “咦?”阿六纳闷,“怎么又是你。” 萧澜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一笑:“怎么,我不能来?” “自然能来的,但山下的事情办完了?”阿六又问。 “什么都没做。”萧澜蹲在陆追身前,“给我看看,伤像是好多了。” “嗯。”陆追道,“你带来的药很好用。” “那是冥月墓中最好的伤药。”萧澜替他拉好衣领,“不过也不能多用,其余的疤等它慢慢淡掉便是。” “等等等等,什么都没做,你回来做什么?”阿六还在一旁纳闷。 萧澜道:“因为想在山上过年。” 阿六:“……” 你这理由真是不能更理直气壮了。 “过了初一我再下山,成不成?”萧澜问陆追。 “这么多天都过来了,不急于这一时片刻。”陆追点头,“你决定便是。” 见爹都答应了,阿六也只好收声,并且很想再冲萧澜多多说一句,谈事就好好谈事,为何要拉着我爹的手,快些放开。 “山下杨柳胡同的小院已经被砸了个七七八八。”萧澜扶他站起来,“我去晚了,什么都没能替你带出来。” “猜到了。”陆追道,“只是些吃穿用的东西罢了,无妨。” “替你买了过年的新衣。”萧澜取过桌上的包袱,“头回去成衣铺子,也不知该怎么选,只好随意拿了两套。” 陆追看着他笑:“嗯。” 阿六这回实在忍不住,插话道:“不如我来扶着我爹。”手都要握红了,萧兄。 萧澜却已经带着陆追回了卧房,并且不忘关上门。 阿六站在院中,很是胸闷。 为什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但那分明是我爹。 “要试试吗?”萧澜问。 “过年的新衣,要留着明天才能穿。”陆追抱着他,“我方才还在后悔,该留你一起过年的,然后抬头便见你回来了。”做梦一样。 萧澜低头吻吻他的发丝,将手臂收得更紧。 屋里很安静,熏香味很浅很淡,与陆追身上若有似无的药味混在一起,挺好闻。 于是萧澜在他脖颈处深深嗅了嗅。 陆追笑着躲开,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清透明亮,嘴唇颜色很淡,上翘着像小菱角。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疤,蜿蜒一道自然是刺眼的,可萧澜却觉得他怎么都好看,哪怕是受了伤,也是这世间最好看的人。 陆追问:“山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澜笑:“山下若是出了事,我还能特意回来陪着你?” 陆追与他十指相扣:“你别骗我。” “骗你做什么。”萧澜按着他坐在椅子上,“这两天山下乱,我心里也乱,回到山上能安静些。昨日我替你买新衣时,见那铺子的老板是一对老夫妇,做什么事都是不紧不慢,乐乐呵呵的,当时就在想,待这一切事情都过去了,我也带你寻一处小山村,再开一间一样的小铺子,卖卖衣裳卖卖茶,好不好?” 陆追取笑他:“哪有人将茶叶与衣裳放在一起卖的,你这生意一听就要亏,我可不想将来连饭都吃不起。” 萧澜握着他的手,凑在嘴边咬了一口:“没办法,谁让你跟了我,是穷是苦,这辈子也只好认了,知不知道?” 陆追配合道:“好。” 萧澜眼底带着缱绻爱意,捏起他的下巴,低头深深吻了上去。 山下,陶玉儿还在占卦,依旧回回都是喜事,像是上天注定,强扭也扭不走。 岳大刀道:“每一次都是这个卦象,我都要认得了。” 陶玉儿心中亦是疑惑,她不认为是自己失手,况且即便是失,也不会出现十个八个一模一样的结果。 所以莫非当真有喜事? 可这风声鹤唳满城荒草之时,想要找出一桩喜事,也着实不容易。 岳大刀突发奇想:“会不会是我的喜事?” 陶玉儿有些好笑:“你与我非亲非故,我如何能占出你的喜事。” “要亲要故,那不就是夫人的儿子?”岳大刀道,“会不会是他找到了心上人?” “你这小丫头片子,自己一门心思想着嫁人,就推算旁人也定着急要成亲。”陶玉儿戳戳她的脑门,“过了明晚子时,这一年就算过去了,倘若你家乡那老头真是神算子,那你这辈子只怕嫁不——” 话还没说完,岳大刀就赶忙捂住她的嘴,着急道:“大过年的,夫人你别咒我啊。”嫁不出去可不成,自己都计划好了,将来是要与相公生一儿一女的。 陶玉儿笑道:“你看,你这不自己也不信那老道士。命在自己手里,旁人说了可不算。” 两人正在聊天,李老瘸却匆匆回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澜儿进山了?”陶玉儿意外,“他怎会现在回去。” “属下也不知道,不过少爷的确回去了。”李老瘸犹豫了一下,又试探道,“会不会是山上出了事情?” 陶玉儿微微皱眉,虽说这城里的人此时都在找陆追,但青苍山道上遍布水月幻象,一般人是决计不可能闯进去的,按理来说那处小院应当极安全才是。 李老瘸道:“不如属下过去看看?” “要真是有人破了阵法,你去也没用。”陶玉儿站起来,“我亲自去看看吧。” “夫人要去哪?”岳大刀赶紧一道站起来,“我也要去。” 李老瘸迟疑地看了陶玉儿一眼。 “跟着吧。”陶玉儿点头,“难得我与她挺投缘,这城里太乱,留一个小姑娘孤身在这客栈里,也不合适。” 第45章 回山 公子的心上人一定也是花容月貌 过年是大事,别的不说,至少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不能缺。因此虽说山下风声鹤唳,阿六依旧想办法弄了一大堆肉菜米粮上来,甚至还给陆追带了一罐本地特产的蜜饯,也不知是加了什么,红艳艳的挺好看。 阿六充满期待地问:“好吃不?” “好吃,就是有点甜。”陆追擦擦手指,“拿来泡水喝应当不错。” “太甜啊?”阿六四下看看,家里也没有咸的东西,于是道,“不如喝些老陈醋?” 陆追还未说话,一旁的萧澜先笑出来。想起这洄霜城周围山上都产青红枣,若是秋日里没人摘,一直挂在枝头见了冬雪,便会变成一枚枚酸酸糯糯的小东西,就出门去替他摘。陆追坐在院中小板凳上,看他的背影一路远去,而后便看着阿六笑。 “爹,爹你没事吧。”阿六心里没底,这是个什么表情,千万莫说是中了邪。 陆追摇头。 “那我是谁?”阿六严肃问。 陆追看了他一会,干脆道:“不认识。” “啊呀!”阿六果真被吓了一跳,赶忙丢下手中劈柴斧头跑过来,想凑近看看他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连儿子也能不认得。 陆追扯着他的衣领晃了晃,然后将脸埋在他肩头,继续笑。 完了完了。阿六粗糙的花容略略失色,开始想这山上有没有庙,估摸得找个老道士来做法驱邪。 “心情好。”陆追道。 阿六试探:“有好事啊?” “嗯。”陆追松开他。 阿六整了整被他爹扯歪的衣领:“啥好事?” 陆追反问:“过年还不算好事?” 阿六:“……” 虽说此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单单为了一个过年,就能笑得这般收拾不住,虽然自己不甚机智,那也是不大会相信的。 于是他猜测:“是与姓萧的有关吧?” 但是陆追并没有回答,而是躺回树下软椅,眯着眼睛惬意晒太阳,看着很是心旷神怡,看着像是平白捡了一百两黄金。 或者一千两。 一万两。 阿六:“……” 冬日万物萧萧,山间除了灰白的山石与枯枝,其余就只剩下了青红枣树上那一颗一颗的小宝石,萧澜摘了满满一小篮子,刚打算拎着回家,却见山道上一前一后来了两个人。一个雍容华贵,一个娇俏伶俐,正是自己的娘亲与那……岳大刀?有说有笑的,看着像是关系极好。 萧澜微微不解,陶夫人却已经看到了他,招手道:“澜儿怎么在这,快过来。” “呀,原来是你啊。”岳大刀也热情挥手,“是我,我姓岳,你还记得我吗?” “你认得澜儿?”陶夫人意外。 “母亲。”萧澜道,“先前在城郊荒山曾见过这位姑娘,当时她迷路了,于是带着一起下了山。” “凑巧碰到的?巧了,我也是在城里无意中遇见这冒冒失失的小丫头,看着投缘,就留在身边了。”陶夫人笑着看了眼身侧的岳大刀,“这么看来,姑娘与我家还当真是有缘。” 岳大刀脆生生应了一句,也未见有何异样,照旧笑得一脸春花。 萧澜却心中生疑,遇到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就未必了,况且还一门心思要嫁阿六,千里迢迢从孤身一人跑到江南洄霜城,若说背后没有目的,怕是无人会信。 见他手中篮子里红彤彤的果子挺可爱,岳大刀伸手讨要了一把,边走边吃,嘴里哼着悠长的欢快小调,眉眼明亮身姿灵巧,像是冬日里的山精,在前头蹦蹦跳跳,拐个弯就消失无踪——明显是识趣,知道要留给这母子二人说话的时间。 萧澜道:“母亲?” “先别说这小丫头,”陶玉儿道,“先说你,山下乱成一片,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下一次乱子,为何这阵却突然上了山?” 萧澜道:“为了找母亲。”这话说得也不算假,他这回上山的确是一半为陆追,另一半为陶玉儿。 “找我有事?”陶玉儿问。 “姑姑已经带人进了城,她与母亲积怨颇深,若是遇到,难免会出冲突。”萧澜道,“情况未明,母亲还是莫要下山为好。” 陶玉儿轻嗤:“我还会怕那老妖婆不成。” “怕是不怕的,可若能不遇到,还是不遇到为好。”萧澜道,“姑姑派人找过我,不过却未说别的太多事,只是问了一句城中的局势。” 陶玉儿摇头,眼中泛着怨恨,未曾掩饰,也不想在儿子面前掩饰。 气氛沉默而又尴尬,只有少女的歌声悠扬,无忧无虑传遍山间四野。 临到家时,萧澜又问:“母亲可知那小丫头为何一门心思要嫁阿六?” “她要嫁阿六?”陶玉儿听了犯糊涂,“不是要嫁什么羽流觞吗,怎么又成了阿六。” 萧澜这才想起来,众人阿六阿六叫惯了,母亲并不知他还有一个如此斯文的本名。 陶玉儿惊道:“阿六就是羽流觞?” 萧澜点头。 陶玉儿:“……” 这名字配着那五大三粗的人,着实是很一言难尽。 岳大刀在前头踮脚,双手做喇叭大声道:“夫人夫人,这里有个岔路口。” 陶玉儿伸手往左指了指。 岳大刀欢欢喜喜跳下巨石,继续向前跑。 陶玉儿道:“那这么说来,她老家那算命的还挺准。” 萧澜哭笑不得:“母亲就不怕有诈?她先是遇到我,又在城里遇到了阿六,不过像是并不知道阿六就是羽流觞,现在还遇到了母亲,世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诈是必然有的,不过看这小丫头演戏,也挺有意思。”陶玉儿饶有兴致,“此番找个机会,让她知道阿六就是羽流觞,先看看会是什么反应再说。” 劈好整整一院子柴,阿六扯起衣裳擦了把汗,坐在院中咕咚咕咚喝茶,满身是土,脸上也灰扑扑的。 陶玉儿推门进来。 阿六道:“呀,夫人回来了。” 萧澜跟在后头,接着便是岳大刀,扒在门口,先小心翼翼探了个脑袋进来,双眼笑盈盈的。 阿六又道:“咦,你怎么也来了。” 岳大刀却比他更惊讶:“原来你也认识陶夫人呀。” 听到院中有人说话,陆追从房内出来,手中依旧捧着小茶壶,白衣黑发锦绣玉带,方才该是在烤火,脸颊还有些红。 岳大刀惊叹一声,脱口而出:“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萧澜便又想起她先前那句要嫁一个“斯斯文文的,又白又好看,功夫高,喜欢吟诗画画,声音好听,脾气也好”的人。 …… 陆追笑:“一个大男人,有何好看不好看,姑娘才是生得秀气娇俏,又水水灵灵的。” 岳大刀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躲到阿六身后——至于为何偏偏是阿六,或许是因为他身材魁梧,能挡得更加严实一些。 “这脸是怎么了。”陶玉儿上前两步,着急拉着陆追的手上了台阶,“先前只听是受了伤,怎么还伤在脸上。” “没事的,都快好了。”陆追道,“皮肉伤罢了。” “那老妖婆可真会糟蹋人。”陶玉儿叹气,“快些回屋坐着,别再乱动了,免得落下疤。” 阿六眼看陶夫人一路拉着他爹进了房,才转身悄摸问岳大刀:“脸上留不留疤,和坐着乱不乱动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那位公子生得好看斯文,婆婆姨娘最喜欢了,自然是要胡乱心疼一下的。”岳大刀答完又问,“他成亲了吗?” 萧澜在旁道:“成了。” 阿六道:“没成。” 岳大刀糊涂:“到底是成还是没成?” 萧澜目光深邃深沉深不可测。 阿六咳嗽两声,纠正道:“没成没成,但是有了心上人。” 岳大刀撇嘴,嘟囔道:“那他的心上人,一定也花容月貌得很。” 阿六道:“对对对。”我娘能不好看么,皇后娘娘什么样,就该是我娘那样。 西南天际霞光灼灼,如同火烧,灿烂而又……富贵。 一看便知很吉祥,是国泰民安,喜气祥和的好兆头。 岳大刀抬头:“这阵的天可真好看。” 阿六倒了杯热茶给她,也没心思多说话,将萧澜一路拉到空房内,低声道:“陶夫人怎么突然回来了?山下别是乱了吧。” 萧澜摇头:“山下没事,相反还比前几天平静了些。” “那就好。”阿六闻言松了口气,“就说若真出了事,为何不见林威上山通传,没事就好。” 萧澜戳他一指头:“不打算问问那位岳姑娘?她与我娘也是偶遇,便跟着一起回了青苍山,据说一天要提七八回想快些嫁给羽流觞。” “八成有阴谋。”阿六往外偷瞄了一眼,道,“你这几天可得保护好我爹,这小丫头交给我对付便是。” 萧澜好笑:“为何是我保护你爹,你对付这小丫头?” 阿六一如既往很耿直:“我就是随口一说,那换了也成,我爹交给我,这小丫头交给你,就这么定了。” 萧澜笑容一僵。 阿六推门想往外走。 萧澜从后衣领将他一把扯回来,面色淡定道:“你爹还是交给我吧,这丫头你加把劲好好哄,说不定当真能拐回家做媳妇。” 阿六道:“我觉得她有些糙。” “就你这破衣烂衫的模样,还嫌人家姑娘糙?”萧澜满脸嫌弃,“快些回房去换衣裳。” 阿六拍拍他的肩膀:“萧兄啊,我觉得方才说话的口气,有些像我娘。”不但要管娶媳妇,还要管穿什么衣裳。 萧澜:“……” 阿六哼着小曲儿,回房换衣裳去。 第46章 蜜意 小明玉怎么会丑 漫天晚霞隐去之后,一轮黯淡残月晃晃悠悠爬上天幕,四野霎时都静了下来,只有山间小院中依旧热闹,阿六在厨房里忙活着和面洗菜,很后悔自己为何要听萧澜的话换这新衣裳——又没人看,做事还不方便。 岳大刀站在厨房门口,问:“要帮忙吗?” “不用。”阿六端着大铁锅颠勺,呼呼直冒火,比起山海居的厨子来也差不离。心说你这小丫头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偷偷摸摸放把毒药进去还得了。 岳大刀索性蹲在门槛上看他忙活,一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捏着根干枯的狗尾巴草,无聊到要打盹。 阿六回身问她:“你不嫌冷啊?” “陶夫人在同萧公子说话,不好去打扰,那位好看的公子又受了伤在歇息,我一个人在厅里坐得没意思。”岳大刀道,“到你这,还能有人聊聊天。” “那你进来坐吧,别顶着门帘吹风了。”阿六继续炒菜。你不嫌冷我还嫌冷——门帘被掀得恁高,冷风刀子一样嗖嗖的。 “你这人还挺好。”岳大刀嘟囔一句,蹲在灶边帮他生火。过了一阵又抱怨:“我在这城里找了许多天,压根就没人见过什么羽流觞,师父一定是骗我的。” “什么师父?”阿六问,“不是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吗?” 岳大刀像是没在听他说话,拿着一块柴火在灶膛里乱捅,气呼呼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还不嫁了呢,谁稀罕什么羽流觞,一听这名字便知又肾亏,又滥情。” 阿六铲子“咣当”掉进锅里,心情复杂。 你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为何要拉上我来一起骂。 而且一个姑娘家,开口就说别人肾亏。 况且我也并不亏。 卧房里,陆追和衣半靠在床上,正闭着眼在小憩。屋里有火盆,并不算冷,因此薄被只搭了一半在身上。萧澜推门而入放轻脚步,上前将落在踏凳上的另一半被子捡起来,搭回他身上。 陆追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像是还没睡醒:“什么时辰了?” “酉时都要过了。”萧澜捏捏他的下巴,“阿六已经熬好了药粥,说你今晚不能吃别的,大家吃饭时便没有来唤,只让你继续睡着了。” 陆追“嗯”了一声,撑着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手臂,自言自语:“我怎么睡到现在。” “无事可做,睡睡怎么了。”萧澜取了厚实些的毯子裹住他,又从桌上端来药粥,理所应当道,“养伤本就该吃完睡,睡醒接着吃。” 陆追笑着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勺子。那药粥熬得颜色发黑,莫说是吃,闻着都一股呛鼻苦味,陆追却面不改色,一勺接一勺很快便吃了个底朝天,连糖也不要,只用凉茶漱了漱口。 萧澜问:“不苦啊?” “吃多就不觉得苦了,还能尝出肉味儿。”陆追拥着被子往床里挪了挪,“你也快来睡。” 萧澜也不知自己是该心疼还是该笑,可见他心情像是极好,眼睛里都闪着光,也不想在此时追问数年前的中毒缘由,草草洗漱后便也一道上了床,将人拥入怀中。 陆追晃晃他:“阿六与那岳姑娘怎么样了?” “这才多久,你能指望他们什么样。”萧澜道,“同桌吃饭时吵吵闹闹,都要抢鸡屁股,最后还是娘亲出面说姑娘家不能总吃那玩意,饭桌上才算消停下来。”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倘若这回真的成了,那阿六这运气可就更绝了。” “他运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将来你的运气可要好些。”萧澜替他将肩上衣服拢好,叹气道,“若有可能,真想让你一辈子都待在这小院中,再也不被山下那些俗事所烦。” 陆追摇头:“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可以代你去面对。”萧澜用食指刮刮他的鼻梁,眼底有些担忧,“总觉得洄霜城里满是吃人的恶魔,一个一个都在张着嘴等着你。” 陆追笑笑,伸手捏住他的嘴:“过年呢,就不能说些别的。” “别的是什么?”萧澜将他一缕碎发别在耳后,露出侧脸那道红色伤疤。 陆追别过头:“不准看。”因为丑。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温柔地吻了过去。 他的小明玉怎么会丑。 从眉梢到眼角,到挺直的鼻梁,到微微上翘的唇角,哪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看,笑时好看,生气时也好看。 虽说没有记忆,可他总觉得在两人初始时,自己一定是惹过他生气的,然后便又厚着脸皮,拿着糖与风车去哄,再采一大筐红色的小花,与闪着荧光的碎石粉混在一起,洒满整个漆黑墓穴,就像是人世间在星空花田下飞舞的萤火虫。 萧澜单手遮住他的眼睛,双唇滚烫辗转,将怀中的恋人一点一点唤醒。 桌上短短半枝红烛甚至来不及燃烧殆尽,就被一缕溜进来的风吹熄。星光倾泻窗棂,衣衫被抛出纱帐,在空中翻飞落地,蝴蝶一般盖住并排放着的两双鞋。 鱼戏浅水,花开并蒂。哪怕忘情缠绵之际,萧澜也依旧记得避开他肩头伤处,最后索性抱着人坐在自己身上,双目深邃如渊。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病了,又或许是疯了,总觉得此时看起来有些苍白的陆追,反而更加撩得人发狂。 陆追环着他结实精壮的身体,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蜿蜒贴在白皙后背。 心底柔情是浓到化不开的蜜,悸动传遍奔腾血脉,层层叠叠将两人黏在一起,指尖贴着心尖,从未与谁离得这么近,近到能感受怀中人每一次呼吸,每一寸战栗。 许久之后,萧澜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臂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呼吸骤然粗重。 陆追闭起眼睛,一颗泪珠滑下脸颊,任由他的气息将自己淹没包围。 被风吹乱的轻纱缓缓落回床边,一切都重新恢复了宁静,连风都不忍再敲门。 萧澜松开手,又怜惜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安慰的浅吻:“没事吧?” 陆追咬了口他的指尖。 萧澜笑,又将他重新拥进怀里,扯高被子捂住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 院中冬雪片片飘下,很快就将院中染了一层浅白,树梢挂着冰莹,日出之际碎光闪闪,像是落了一层漂亮的小金子。 “哇。”岳大刀往手中哈了口热气,“真好看。” “嘘……”阿六冲他做个小声的手势,低道,“大家都没醒呢,你说话声音小些。” 岳大刀吐吐舌头,帮他一起砍柴,又道:“昨晚谢谢你的房间。” “客气什么。”阿六取了个柿饼给她吃,“坐着吧,这些粗活我来做便是。”虽然你挺糙,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横扎马步再举个斧头,有些不忍直视。 岳大刀听话端着小马扎坐在一边,双手捧着甜柿饼小口小口咬,觉得这人虽说看这五大三粗,心思还挺细,房间也干净。 一群鸟雀从天上飞过,雪白的羽毛黑色的长尾,是这一带才有的积雪鸟,落雪时出化雪时回,声音清脆婉转,向来被视为吉兆。 身侧人才动了动,萧澜便捂住他的耳朵:“继续睡。” 陆追笑,将整个人都缩进他怀里。 砍完柴后,阿六与岳大刀一道挂灯笼贴春联,将一座小院收拾得红红绿绿春意浓厚。山下洄霜城亦比前几天多了些人烟气儿,小集市里人头攒动,都想着要买好年货早点回家。 鬼姑姑皱眉道:“为何一大早就这么闹?” “回姑姑,是外头的早市。”黑蜘蛛道,“城中的老集市周围都是客栈,江湖门派住着,百姓不敢去,便在这城西荒僻处开了个新的集市。” 鬼姑姑揉揉眉心,看似有些烦躁。 黑蜘蛛试探:“可要将他们赶走?” “罢了罢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鬼姑姑道,“那几个小蛛儿都准备好了?” “是。”黑蜘蛛道,“只等姑姑下令。” “去吧。”鬼姑姑道,“澜儿不争气,此事便只能你我亲自去做,无论如何,这回也要让澜儿对那陆明玉彻底死心!” 黑蜘蛛点头:“姑姑放心,属下明白。” “退下吧。”鬼姑姑挥挥手。 黑蜘蛛又道:“还有件事,有个人一大早就候在外头,等着求见姑姑。” 鬼姑姑疑惑:“等着求见我,谁?” 黑蜘蛛答:“鹰爪帮的教主,裘鹏。” “他来做什么。”鬼姑姑心中虽有不悦,却依旧起身出去见客,只觉外头鞭炮闹得人更加烦躁了些。 “啊!”青苍山上,岳大刀捂着耳朵又疯笑又抱怨,“你怎么搞的。” “你烤山芋的火星子溅了上去,怎么能怪我。”阿六拍了拍被鞭炮炸出破洞的衣裳,一张脸也被熏黑。 于是等萧澜扶着陆追出来时,推门就见岳大刀踮着脚,正拿着一块帕子认认真真替阿六擦脸。一个高大威猛,一个娇俏可人,在冬阳与融雪下,倒也是一对般配璧人。 萧澜与陆追对视一眼,笑意深深。 看这架势,八成真有戏。 第47章 这是谁 若是忘不掉, 那便换一个。 “一大清早的,点鞭炮做什么。”陶玉儿也被噼里啪啦声吵醒,揉着太阳穴推门出来。 岳大刀迎上去扶住她,笑道:“夫人勿怪,我不是故意的。” “看你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道歉的姿态。”陶玉儿戳了戳她的额头,“又在欺负阿六了?” “我才没欺负他。”岳大刀道,“是他自己笨。” 阿六扫了扫衣摆上的灰,回房换衣裳,懒得与这小丫头片子计较。 岳大刀却心情甚好,拉着陶玉儿出门看了春联与红灯笼,又将院中的枯草清扫干净,还自告奋勇要做年夜饭。 阿六抱着手臂:“不准你进厨房。” 岳大刀朝他做个鬼脸,不准进就不准进,好心给你帮忙还不要,毛病挺多。 “过来。”陶玉儿坐在院中,将陆追叫到自己身边,“这脸色看着比先前好多了,红红润润容光焕发的,昨晚想来该是好好睡了一觉。” 萧澜面不改色,坐在一旁喝茶。 陆追应了一声,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因与他做了欢好之事,翌日便神采奕奕,不管怎么听,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尴尬。 陶玉儿又笑:“怎么脸还红了。” 陆追答:“药吃太多。” 萧澜在旁插话:“今儿是年三十,母亲可要做个赤豆糖芋?” 陶玉儿愣了愣,叹气道:“原来你还记得。” “怎么会忘。”萧澜道,“小时候每次过年的时候,母亲都会做。” “我去厨房看看。”陶玉儿拍拍陆追的手,道,“正好明玉也尝尝。” 陆追点头:“多谢夫人。” 待陶玉儿进了厨房,萧澜方才趴在石桌上,看着他狭促笑。 红红润润,容光焕发。 陆追从桌上瓜子盘中随手一拈,指间霎时划过一道疾风,将冬日寒冷的空气撕裂出缺口。 萧澜侧身闪过,看着那枚瓜子深深嵌入身后树干,睁大眼睛低声道:“喂,你谋杀亲夫啊。” 陆追单手一拍石桌,将清风剑鞘震得跃起三寸,右手顺势握住剑柄一抽,嗡鸣不绝,寒光耀眼。 萧澜后退两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别闹,你肩膀还有伤。” 陆追道:“所以你也只准用单手。” 萧澜道:“可你那里昨晚也受了伤——” 一句话还未说完,对面的人便先出手,清风长剑带着一分凛冽剑气,九分蛮不讲理的恼羞成怒,银龙一般呼啸而至。 萧澜哭笑不得,但见他眼底又生气又带笑,小孩子似的,便也陪着一起闹。手中乌金长鞭在冬阳下闪着光,将人拦腰捆住,轻轻拉到自己怀中,带着飞身出了小院。 其余人听到动静,赶出门就见两人正在外头比武。一个像是展翅黑鹞,一个如同轻灵雪雁,乌金鞭缠着清风剑,战得难舍难分。 阿六急道:“这怎么就打起来了,还受着伤呢。” “澜儿有分寸的。”陶玉儿倒是不急,笑道,“由着去闹吧,日子久了没这么打过,就当松松筋骨。” 几十招后,两人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陶玉儿回了厨房去顾着锅,留下阿六与岳大刀蹲在门槛上,齐齐抬头看得满眼惊叹。 “原来中原的武林人,功夫都这么厉害啊。”岳大刀道。 阿六纠正:“像我二当家这么厉害的也不多。” “那你呢,你功夫好吗?”岳大刀问。 阿六斜瞥她一眼:“要比吗?” “真的呀?”岳大刀先是高兴,后来却又沮丧摇头,“不行的,我出门时所有人都说了,不能随随便便打架,不然就更嫁不出去了。” 阿六咳嗽两声,道:“就那英俊非凡侠义薄云天的羽流觞?” “什么英俊非凡,我到现在人都没见着呢。”岳大刀在地上画了个圈圈,丢下草梗闷闷不乐道,“算了,遇不到就遇不到了,今天都年三十了,我不嫁了。” 阿六拱拱她:“你就没想过,说不定那算命的是糊弄你的?见你着急想嫁人,便胡乱编个好听的名字让你找,即便找不到,也不是他算得不准,而是你自己命不好,想砸摊子都不成。” “你不知道,他算命可准了。”岳大刀丢给他一样东西,“不说这些了,给你吧。” “什么?”阿六接住,就见是个红色的小纸包。 “姻缘符。”岳大刀道,“好不容易求来的,送给心上人便能地久天长。反正我也用不到了,看你这人还不错,拿去送给喜欢的姑娘吧。” 阿六问:“灵不灵啊?” “当然灵啦!”岳大刀推他一把,“我肚子饿了,姻缘符都送你了,煮碗面给我吃吧。” 阿六将红纸包揣进袖中,转身进了厨房,煮好面后不忘加个鸡蛋,居然还是个双黄。 “你看,你这运气不是挺好吗。”阿六将大海碗递给他,“别哭丧着脸了。” “双黄蛋算什么好运气。”岳大刀嘟囔,自己低头吃面。 味道还不错。 萧澜当胸一掌劈来,陆追侧身想避,却刚好被他抓住手臂,一股微小内力贯穿脉络,半边身子也麻痹了瞬间。 清风剑“当啷”落地,萧澜顺势带着人落在地上:“不许闹了。” 陆追敲他一下:“说好用单手的。” 萧澜说得无辜:“我就是单手啊。” 陆追问:“左右手轮流上也算单手?” 萧澜答:“是。” 陆追看了他一会,觉得这人脸皮似乎有些厚。 萧澜从地上捡起清风剑,连哄带骗,拉着人回了小院。 大年三十,人人都想着要早些回家吃团圆饭,山下的集市也收得早。太阳还没下山,街上便已经空空荡荡,家家户户屋门紧锁,只在院中传来笑闹声与饭菜香,给空旷的洄霜城染了几分年味。 裘鹏翘着兰花指,细细用茶碗盖撇去杯中浮沫,咯咯笑道:“鬼姑姑莫怪,我等了这么些天,也没见你的人来寻我,便只好自己找上门了。” “裘教主找老身有何事?”鬼姑姑冷冷问。 裘鹏道:“分明就是你那心肝徒弟先来招我,害我空欢喜一场,还当是来了好肉。若论生气,也该是我先生气才对。” 鬼姑姑面色愈发不悦:“裘教主若只是想来此处抱怨,那老身就只有送客了。” “先别着急啊。”裘鹏放下茶碗,“鬼姑姑就不想知道,为何我会发现那位萧公子的真实身份?他演得可好得很,一点马脚都没露过。” 鬼姑姑面色放缓了些:“为何?” 裘鹏拍了两下手,从门外进来一个人。 白衣玉扇,黑发墨瞳,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不仅衣着打扮与陆追相似,眉眼也有几分相像,唯有气度不同,不是温文尔雅,而是妖异撩人,更有几分楚楚可怜之相。 鬼姑姑道:“原来是季公子。” 季灏拱手施礼:“多年不见,原来鬼姑姑还记得我,季某人真是受宠若惊。” “若非季公子及时出现,我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裘鹏道,“不过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今日前来,是听说姑姑那心肝徒弟为了陆明玉,不惜与同门动手,这样的人,怕是将来当不了掌门。” 鬼姑姑冷笑:“澜儿当不了,莫非裘教主还想当不成。” “我当什么,姑姑真会说笑。”裘鹏坐直一些,道,“我此行可当真是好心,若是冥月墓中的毒蛊不好用,萧澜一直就忘不掉心里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与其横加干涉,不如想个别的法子。” 鬼姑姑问:“何法?” 裘鹏伸手一指:“鬼姑姑觉得,季公子与陆明玉像不像?” 季灏微微一笑,眼底光华流转,一身白衣如霜似雪,倒真是能与昔日那阴暗墓穴中的少年恍惚重合。 鬼姑姑摇头:“澜儿没那么好骗。” “这就要想想办法了。”裘鹏道,“总得将陆明玉从他心里连根斩了,或者干脆换成另外一个人,才方便你我做事,不是吗?” 鬼姑姑挑眉:“你我?” “我是要好处的。”裘鹏凑近她,血红的唇像是刚吃完人,“不过这小小的好处,比起姑姑将来得到的,可当真是九牛一毛。姑姑放心,我从不贪心。” “那季公子呢?”鬼姑姑抬眼,“千里迢迢从北海孤阳岛赶来,定然也是有所图的吧?” 季灏神情慵懒,靠在椅上把玩手中粗制茶杯:“我要的就更简单了。” 裘鹏低声笑,眼底阴狠毒辣:“姑姑放心,他不求别的,只要陆明玉的脑袋。” 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青烟袅袅散开,将大街小巷都笼了起来。 天色逐渐变暗,阿六掀开笼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大蹄髈被蒸得又红又亮,连陆追也忍不住过来问:“何时才能开饭?” “这就好了。”阿六吮了下拇指上的汤汁,夹了一块肉递过去,“来来来,爹你吃一口先垫垫。” 陆追鼓着腮帮子嚼:“多谢。” 阿六放下门帘,又弄了一小碗甜的糯米饭给他吃,顺便在锅里捞了个鸡腿。 萧澜在屋里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回来,于是寻到厨房,掀开帘子一看“噗嗤”笑出声来:“过分了啊。” 陆追坐在小板凳上,冲他勾勾手指。 萧澜蹲在他面前。 陆追喂过去一勺糯米饭,道:“我饿了。” “知道你饿了,说一声我来厨房拿便是,坐在这黑漆漆的小角落里吃什么。”萧澜用袖子擦掉他脸上一点煤灰,“若被旁人知道,还当是我虐待你。” 陆追看着他笑。 阿六在旁抡着铲子很是狐疑,为何要相互盯着不说话,而且这是个什么眼神。 于是他严肃道:“咳!” “去叫娘亲与岳姑娘吧,该吃饭了。”陆追道,“早些吃完团圆饭,还要守岁包饺子呢。” 萧澜答应一声,起身出了厨房。 阿六迅速丢下盘子,蹲在陆追身边道:“爹啊。” 陆追将空碗塞给他:“什么都不许问!” 阿六抓心挠肝,竖起一根手指:“我问一个问题,就一个。” 陆追捏住他的嘴:“半个都不许问。” 阿六哭丧着脸,真的吗。 陆追果断出了厨房,出门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 阿六一路目送他回了厅房,忧心忡忡。 这种时候,就知道林威还是有些用处的。 至少能帮忙分析一下,爹是不是真的想将那姓萧的弄来当儿子。 “阿嚏!”萧澜鼻子痒痒。 陆追进屋抱住他。 “怎么了?”萧澜拍拍他的背。 陆追抬头:“阿六像是看出了端倪。” “就为这个?”萧澜好笑:“你当着他的面喂我吃饭,还当已经准备好要坦白了。”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口气。 那也紧张。 “开饭啦!”岳大刀在院中叫。 厅里火盆放了三四个,当中咕嘟咕嘟煮着铜火锅,四周鸡鸭鱼肉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一小坛酒。 陶玉儿拉着陆追的手,感慨道:“这么多年,总算是能吃个像样的团圆饭了。” “那夫人就多吃些。”陆追笑,“往后每一年,我都陪着夫人一道吃这团圆饭,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这么多人都听到了。”陶玉儿眼圈刚一红,又被他逗笑,“哪一年若是不肯来了,我就让澜儿去绑你。” 陆追举起面前酒杯:“那我先敬夫人一杯。” 陶玉儿与他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陆追却皱眉——为何滋味这么淡。 萧澜与阿六都在对面看他。 有伤,不能喝酒。 喝喝水就成。 陆追:“……” 一顿团圆饭吃完,外头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陶玉儿让陆追先回房歇着,说等会再出来煮饺子。 陆追趴在桌上,脸颊泛红。 萧澜问:“喝多了?” “水喝多了。”陆追撑着头看他。 萧澜捏捏他的鼻子:“一杯梨花白兑一壶水,里头也是有酒的。” 陆追点头:“那往后不开店卖衣裳茶叶了,不如改成酒坊,就按你这个法子往里兑水,想来半年就能发大财。” 烛火昏黄,照得整个人都又暖又讨人喜欢。萧澜抱着他坐到自己腿上:“好看。” 陆追笑:“嗯。”我知道我好看。 刺骨寒风被窗户阻挡在外,呜呜盘旋许久,方才不甘不愿离开。屋内暖意融融,陆追闭着眼睛,与他吻得忘情而又投入。 萧澜将人紧紧锁在怀中,掌心拖着那纤韧腰肢,不愿松开分毫。 鼻尖传来熏香与药香,是只有他才有的气息,唇齿间滋味甜蜜,握住自己的手指干净而又修长,这般美好的一个人,自己当初怎么会忘,又怎么舍得忘。 一吻罢了,陆追问:“你在想什么?” 萧澜与他额头相抵,声音低哑,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也不会再忘了你。” 陆追嘴角一弯:“嗯。” 萧澜将人抱得更紧,将一切纷扰杂事都赶出脑海,只想用手臂筑出方寸乐土,让他能安然待在里头,养花喝茶,一世无忧。 第48章 红玉小花 下山 院外传来阿六与岳大刀的笑闹声,像是在抢着要点爆竹,噼里啪啦青烟缭绕,衬着红彤彤的对联与灯笼,当真挺有过年的味道。 屋内火盆烧得正旺,里头埋了两个山芋,在冬夜里发出甜香的味道,比任何熏香都要好闻。时间似乎在刺此刻凝结了起来,陆追靠在萧澜胸前,手指拉着他的一缕头发,整个人又软又懒,像是戳一下就会歪向另一边。 萧澜问:“睡着了?” “没有,在发呆。”陆追道,“还等着包饺子呢。” 萧澜握着他的手腕试了试,道:“最近脉相倒是好了挺多。” “嗯。”陆追半打着盹,“喜脉没了,龙凤胎也没了。” 萧澜将他抱起来逗道:“怕什么,有我在,你将来想要几个便能有几个。” “胡说八道。”陆追哭笑不得,坐直捂住他的嘴,又重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屋内两人低声说着话,手指也交握在一起,不想分开,也没人能分得开。四周充盈着食物的甜香气,萧澜从火盆中取出一个烘山芋,热乎乎掰开后挑出最甜焦的蜜肉出来,想去厨房找个小碗,却被他拉住:“这样就好了。” “抱着啃?”萧澜笑,“这可不像你的习惯。” “饮酒要用琉璃盏,品茗需得紫砂壶,吃山芋就要这样才舒坦。”陆追挽起衣袖,拿起一半凑近嘴边吹,“装在白瓷碗里用筷子吃,斯文是斯文了,可凉得快又没意思。” 萧澜坐回桌边,单手撑着脑袋看他吃东西。 全王城的媒婆都在排队等的陆二当家,容貌气度自然不会差。吟诗写字时好看,习武练剑时好看,坐在山海居的柜台后收账时好看,就连此时此刻挽着袖子啃山芋也好看。那金黄的山芋应当是极香甜的,否则桃花眼里为何要时时刻刻带着笑,偶尔抬眼对视,是有情人才能看懂的亮和光。 萧澜凑近,温柔舔了舔他的唇角。 陆追顿了顿,问:“我吃到脸上了?” 萧澜笑笑:“好看。” 陆追道:“好看你便多看一阵。” “急什么。”萧澜坐到他身边,“将来还有一辈子能慢慢看。” 一辈子啊……真是很好的三个字。陆追便也笑着点头:“好。” 吃过守岁的饺子,就翻到了新年。沐浴之后,萧澜拥着陆追回到床上,额头抵在一起低笑。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这般靠在一起说说话,也是此生所拥有过最好的时光。 一场大雪悄然落下,将整个小院都染成宁静的纯白。 翌日清晨,洄霜城内安安静静,街上莫说是早点摊,就连人影子都见不着。那些武林中人出来寻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果腹之物,于是骂骂咧咧回了李府,心里都满是怨气。想平日里过年,回回都是大鱼大肉美酒美人,哪里会像这阵,年夜饭吃个半饱就算了,初一早上还要饿肚子,想来八成会晦气一年。 “那姓陆的究竟还在不在城里啊?”有人脾气暴躁,先一嗓子打破宁静,“若是不在,那大家还待在这空壳子李府中做甚,不如各自散了回去。” “回去?你怎么不先回去?”又有人喊道,“别是想忽悠走大家伙,留下你金钱帮捡便宜。” “说什么呢!”前头那人不服,瞪着眼睛就想打架,“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守在李府里,莫非你还怀疑我有其他路子不成。” “没路子你瞎咋呼什么,搅得这里人人心惶惶,便高兴了?”对方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想也不想就嚷嚷了回去。 “你!”眼看双方已经快要撕扯扭打,其余人想看热闹的赶紧腾出地方,想要息事宁人的便上去拉一把,将偌大一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吓得两旁住着的百姓悄摸将门栓又加了两道,生怕会被撞进来。 一个小娃娃穿着水红袄子,举着小风车一蹦一跳过来,咯咯笑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声音清脆嘹亮,晃悠悠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那些江湖中人不耐烦,挥手道:“快些回去,休要在这里捣乱。” 许是见这些人都挺凶,小女娃一嗓子哭出来,丢下手里的风车与信封转身就跑,小羊角辫高高竖在脑顶。 微微寒风吹来,将那信封吹的往前飘了半尺,有人眼尖捡起来,打开后里头却无信函,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佩,被雕成小花的形状,如同在血里泡过,红得瘆人。 再看那小女娃,却已消失无踪,就像是一阵风。 街上顿时安静下来。 “这,这莫非就是红莲盏?”许久之后,人群中有人发问。 现场哗然一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门派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见这玉雕红花来路蹊跷,当下就认定即便不是红莲盏,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物件,再一看那玉花当中还隐着一个“陆”字,便更加笃定了几分。若非有个相对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头出来主持大局,险些当场就哄抢了起来。 那小女娃躲在巷道暗处,一路目送那些江湖门派喜笑颜开,供宝物一般举着那毫无用处的红玉花回了李府,掩嘴咯咯偷笑。粉雕玉琢的面具掉落在地,露出一张苍老而又丑陋的脸,尖尖的指甲两把扯了身上的水红衫子,一路回去将事情回禀给了鬼姑姑。 下午的时候,山下又传开新的消息,也不知是谁放出的,说冥月墓的人也来了洄霜城,目的也是红莲盏。 换做一般的江湖正道,即便是心里想要,但倘若真正的主人来了,至少会做做表面功夫,不会让自己显得那般利欲熏心。但原本就是死鱼烂虾的小门派可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听闻鬼姑姑也在洄霜城,第一反应便是赶紧抢了那红玉花跑路。冲去主厅时见别的门派也来争,自然又是好一番扭打,骂声不断头破血流,将好好一个大年初一搅了个乌烟瘴气。 打到最后,一人实在忍无可忍,出来站在台上大声道,“宝物留在此处,有咱们数十门派护着,鬼姑姑才不至于明着来夺,否则无论是谁拿走了,你们当自己能走得出洄霜城?那可是吞人不见骨的冥月墓!” 现场的闹哄声逐渐小了些。 又有人大声道:“可若我们拿到了红莲盏,势必要去冥月墓找宝藏的,难道还能躲得过鬼姑姑不成!” “这便要想个法子了。”那人坐在台上,示意众人都聚拢过来,“你们想想,若在场所有弟兄分了那墓中宝物,哪怕是数量不多,总好过此时自相残杀,被鬼姑姑捡了便宜,是不是?” 众人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个个听得聚精会神,甚至连晚饭也顾不上再吃。 夜色降临之际,阿六端了热气腾腾一口火锅上来,滋味清淡,说是陶夫人亲手做的,是别处吃不到的味道。 院中灯笼摇曳,陆追捧着一小碗汤慢慢喝,脸颊泛着红润与健康,像是连毒都一并治好了。 “吃块肉?”萧澜问。 陆追点头,将碗递过去。 陶夫人笑道:“这就对了,别老是欺负小明玉,他可比你乖多了。” 萧澜弯弯嘴角,继续替陆追剥虾壳,受了伤不能多吃,一两只尝尝味道总成。 阿六眼神哀怨,为何这人居然连爹喜欢吃海鲜河鲜都知道。 “给你吃。”岳大刀夹了块卤肉给他。 阿六道:“我不吃葱。” “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哪来这么多毛病。”岳大刀嘴里抱怨,但一想这人其实还算不错,于是伸筷子将肉上的葱末细细挑走,哄道,“喏,好了,吃吧。” 阿六上下打量她两眼,诚心道:“我觉得你还是能嫁出去的。” 嫁什么嫁。岳大刀大力扒了口饭,又想起了那糟心的羽流觞。 到现在也不出现,想来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烂的人。 陆追笑着看他二人打闹,连带着自己胃口也好了些,放下碗筷又添了一壶热茶,还未来得及烫杯,外头却推门进来一个人。 “夫人,少爷。”李老瘸行礼。 萧澜微微皱眉,这阵回来,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岳大刀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多谢。”李老瘸接过也没喝,而是对陶玉儿低声道,“山下那些江湖门派不知是受了谁煽动,像是要集中起来对付冥月墓。” 陆追与萧澜对视了一眼。 陶玉儿“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有这等好事?” “下午还只是传风声,晚上就已经开始走街串巷寻人,看架势像是要来真的。”李老瘸道,“不过属下并未探查到冥月墓的人目前居于何处。” 陶玉儿自己沏了杯茶,抬眼问萧澜:“听到没有,有人要围攻你那鬼姑姑。” 萧澜道:“红莲盏是冥月墓之物,若是姑姑寻来了,山下那些门派想要群起而攻之,也算情理之中。” “那你呢?”陶玉儿接着问,“你怎么想?” 萧澜道:“我明日下山。” 陶玉儿还未说话,陆追先心里一紧,刚欲说话,萧澜却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陶玉儿又道:“明玉呢?说说看你的想法,山下为何会闹出这么一遭?” 掌心有些薄汗,陆追反手将他握得更紧,道:“现在不好说,先下去看看也无妨。” 第49章 少年 最干净的花与光 回到屋中后,陆追轻轻掩上屋门,回身看他。 萧澜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紧,低声道:“方才多谢。” “山下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何来谢与不谢。”陆追道,“可当真不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你还有伤,下山去做什么。”萧澜带着他坐在椅子上,“况且城中流言蜚语已然传开,人人都在疯了一般寻你,这当口傻子才会自投罗网。” 陆追单手抚上他的脸颊:“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吧。”萧澜握住他的手,“还有,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陆追问。 “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不准相信,也不准下山。”萧澜道,“知不知道?” 陆追却摇头。 萧澜皱眉。 “想让我安心待在山上,你便早些安然回来。”陆追看着他,“我只答应你,不会冲动行事。” 萧澜握紧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无论听到了什么,我都会相信你。”陆追笑笑,“我等你回来。” 萧澜点头:“好。” 屋内宁静,灯火跳动着映出两人身影,温情脉脉,交叠成双。 被窝里头很暖,萧澜替陆追检查过肩头伤处,又轻手轻脚换了新的药膏,于是房中的药味便愈发浓郁了些,清清凉凉的,熏得人困意也消了三分。 陆追靠在他胸前,两人谁都没提山下,就一起听窗外风雪呼啸,想来明早院中又会是一片白。 “在想什么?”萧澜问。 “原来江南也会下这么大的雪。”陆追道,“小时候听冥月墓中的老人讲故事,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去趟东北,然后一起在雪地里打滚。” 萧澜笑:“按照你这干干净净的性子,难道不该见到雪便吟诗作画,打滚打雪仗之类,当是由我来做才对。” “吟诗作画那是温大人,”陆追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道,“温大人也未必,说不定他见到雪,便会想着从筐里摸几个水梨冻到雪窝里吃。”好端端的做什么诗,吃饱肚子要紧。 萧澜听他声音又低又软,说着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说朝暮崖会下雪,王城也会下雪,又说些山海居与宫里头的事情,直将他自己说得昏昏欲睡,最后呼吸平稳绵长起来,手指勾着自己,想来梦里也是一片不掺任何杂色的纯白,同他的人一样,清冽而又干净,落在枝头是雪,化在掌心是露。 翌日清晨,待陆追醒来时,身侧已经空空荡荡,屋中香气弥漫,不同于往常若有似无的熏香味,而是有些过分甜腻,想来是他怕离开时扰到自己,特意往香炉中加了安神花。 随手拿过一旁的衣服,余光却瞥见窗台上一对胖乎乎的小雪人,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已经有些融化滴水,却依旧紧紧贴在一起。 “爹。”阿六端着热水进来,“就听到你已经醒了。” “萧澜走了?”陆追掀开被子下床。 “一早就走了,临走之前又与陶夫人在屋中说了半天话,我不好去偷听。”阿六将热毛巾递给他,“就只知道没吵起来。” “别人家母子说话,你去偷听什么。”陆追擦干净脸,神清气爽不少。 “爹。”阿六将声音压得根底,嘴几乎要贴到他耳上,“我们真的不要下山去看看吗?” “林威与朝暮崖的人都在洄霜城中。”陆追用一根手指将他推开。 “可爹之前吩咐过,只许他们盯着城中动静,不得擅自行动。”阿六道,“现在城里明摆着有人要挑事,总不能一直都被动下去。” “我有分寸。”陆追拍拍他的肩膀,“若你实在想做些事,不如先去弄清楚那小丫头的底细。” 阿六为难:“可若被她知道我就是羽流觞,死活要嫁要怎么办?” 陆追难得被他噎了一下:“原来你还有此等深沉愁思。” 阿六十分苦恼:“可不是。” 陆追:“……” 院中寒意料峭,陶玉儿坐在屋檐下,正看着院中积雪想事情。 “夫人。”陆追推门出来。 “醒了?”陶玉儿回神,笑着将他叫到自己身边,“澜儿走时就说你昨晚没睡好,让阿六与岳姑娘莫要在院中吵闹,这可是头回见到他如此细心。” 陆追淡定道:“昨晚伤口发痒,所以一直没睡着。” 陶玉儿用指背抚过他脸颊上的伤口,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睛,心里却叹了口气。 在初入伏魂岭时,得知冥月墓中有海碧与陆无名的儿子,自然会多看两眼,只觉他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与肮脏阴暗的墓穴格格不入,像是得了老天眷顾,天生就该清雅灵秀。 无念崖门规是要断情绝爱,身为陶心曾经最宠爱的弟子,陶玉儿的心性也是一直淡薄自私。原为红莲盏才会嫁给萧云涛,谁知却逐渐爱上了那个淳朴的男人,后来生了萧澜,更是将一半命舍给了儿子。只是心中有了牵挂,就等于自己放弃了掌门之位,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陶玉儿白日里东躲西藏,夜半时分带着儿子亡命四方,苦吃得多了,心里的茧也就越来越厚,埋没在深深的阴影里,如同陷入泥淖。 在最阴暗的时候遇到陆追,哪怕他再美好无瑕,也不会像寻常妇人一样,抱起来哄一哄亲一亲,看过也就忘了。在萧澜中毒又解毒的一年浑噩里,他一大半时间都是与鬼姑姑一道待在墓穴中,以至于后来自己才隐约听到消息,说陆追也被带去做了药鼎,以血饲蛊,养成后好去吸食萧澜身上的残毒。 “你就不怕陆无名知道吗?”某次,陶玉儿问,“知道你竟拿着他唯一的儿子用来炼药。” “拿来炼药而已,无非受些痛楚,服下解药也死不了。”鬼姑姑道,“那小贱人的种,生来就命比纸薄,如何能与澜儿比。” “你倒是挺关心我儿子。”陶玉儿不冷不热回了句,又提醒,“可再过三月,陆无名与海碧就该回来了,陆明玉若是告你一状,这墓中想要又会闹上一闹,说不定还会牵连澜儿。” “他若告了状,澜儿便等于没了药,没了药,可是要死的。”鬼姑姑嘎嘎笑,“你是没看到,那小贱种平日里闷不吭气,对澜儿却比谁都上心。自己疼得蹲在地上哭,擦了血还要守在床边,说怕弟弟也疼。” 或许是因为做了娘的关系,陶玉儿的心难得抽疼了一下,又想起昨日还见过陆明玉,脸色有些白,走路也不稳,却还是笑着同自己打招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于是下回再见时,便留着在自己房中多玩了会,又蒸了一碗鸡蛋糕,抱在怀里觉得他快瘦成了一把骨头,可笑容依旧是暖的,像是墓穴中的一道亮,半寸光。 “老天爷定然是极喜欢你的。”陶玉儿拥着他,低声哄着睡,“只是他现在事情太多,将你给忘了,将来等他想起来了,你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陆追在梦境中迷迷糊糊应了句,睡得愈发香甜。 于是怀中这个瘦弱的孩子,就变成了陶玉儿心里除去萧澜之外的另一个牵挂。甚至最后即使离开了冥月墓,在初时想到他时,也是一样充满了怜惜,只是这几分怜惜,却也在往后的岁月中被渐渐消磨干净,现如今连她自己也恍惚搞不清楚,究竟还剩下几分。 “夫人?”陆追疑惑,“你没事吧?” “没什么。”陶玉儿松开手,“又想起些惹人心烦的陈年旧事罢了。” “大过年的,要想些高兴的事情。”陆追笑笑,“叹气多了,皱纹也就多了。” “就知道胡说八道。”陶玉儿拉着他也坐在自己身边,“山下乱成一锅粥,还能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仔细找一找,总是有的。”陆追道,“比如说王城里,没了夫人的米油店,想来隔壁街的大仓米油行该赚的盆钵满,老仓十有**又会偷溜去挥霍吃花酒,而他的夫人,十成十会拎着打狗棒撵上门,闹一个鸡飞狗跳。” 陶玉儿“噗嗤”笑出来:“原来这么些年,你一直在留心我这头的动静。” 陆追流利道:“夫人容颜未气质华贵,我自然是认得的。” 陶玉儿被他逗得直乐,心里的雾霾也散去了些,又问:“你这脸上的伤是没什么事,可身子里的毒呢?” 陆追将手腕递过去。 陶玉儿替他试了试脉,道:“挺好的,比先前和缓不少,看来澜儿的内力当真有些用。” 陆追附和:“嗯。” “澜儿临走时还在叮嘱我,要看好你。”陶玉儿道,“说不准往山下跑。” 陆追感慨:“萧兄真是个大好人。” 陶玉儿拍拍他的手,也跟着笑,只笑意却传不到眼中。 知道除了这句,萧澜定然还说了别的,陆追却也没再问,只是陪着陶玉儿坐在屋檐下,一起说说笑笑闲话家常,看远处流云变幻,最终叠成白雾重重。 山下,一伙江湖人正高举长剑棍棒,将城里一处屋宅围得水泄不通,仗着己方人多,个个扯着嗓子叫骂,叫冥月墓的人识趣些,快些滚出洄霜城。 第50章 你是谁 将计就计 冥月墓素来极少在江湖露面,武林众人对其知之甚少,只隐约听过些传闻,说那墓穴中遍布瘴气毒雾,阴森可怖,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放在平时,这些小门派的痞子混混是决计不会主动上门寻事的,可这回仗着己方人多,再加上有心人在背后一煽动,也就狐假虎威前来挑衅。觉得若是能将冥月墓赶出城,自是心满意足,说不定还能趁乱抢些钱财,若是赶不走当真打起来,那现场这百十来个人,也不会单单唯有自己倒霉,跑快些便是——如此一想,不来才是亏。 “滚出来!”有人等得不耐烦,用刀柄“哐哐”砸门。 片刻之后,几个侏儒窸窸窣窣爬上屋顶,小心地盯着门前每一个人,眼底有些压抑的仇视与恨意。 敲了半天门,没想到却引出来一群这玩意。在场众人看清之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心底最后一缕警惕也消散无踪,暗道原来冥月墓中都是这样的畸形怪物,那莫说这三五个,即便是三五十个三五百个,也能砍杀一空,不足为惧。 又是重重“哐啷”一声,破旧的门扇被生生踢出一个洞,冷风呜呜灌进去,将空荡院内的尘土与草叶吹得翻起落下。后头的人也逐渐躁动起来,举着刀喊打喊杀,催促打头的人快些动手,莫让大家在此吹冷风。 “都闪开!”站在最前的是个七尺莽汉,还是头回被这么多人围着,一时之间洋洋得意头晕脑昏,大喝一声气沉丹田就要撞门,谁料腿刚一伸出去,却有一阵疾风飞速袭来,“嘎巴”一声卷着右腿,向外重重翻出扭曲的弧度。 剧痛顷刻穿透骨髓,莽汉惨叫一声跌坐在地,其余人完全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踮脚也只来得及看清墙头落下一道黑影,而后便有尖锐的破风声迎面而至,心慌之下闪躲不及,脸上身上手上像是缠满了冰冷的毒蛇,浑浑噩噩间就已遍布伤口,血染长街。 “快跑啊!”有人先喊出声,捂着右眼满脸是血,疯了般向小巷子冲去,引来身后一群人也跌跌撞撞爬起来,你推我挤向着四面八方胡乱跑,只求能离这诡异的冥月墓远些。 萧澜收了乌金鞭,飞身落入院中。 “少主人。”那四五名侏儒也跟着跳下来,低声道,“姑姑一直在等你。” 萧澜伸手推开屋门。 鬼姑姑叹气:“还当你不回来了。” “姑姑。”萧澜问:“是谁放出的消息?” “不知道。”鬼姑姑摇头,“想要红莲盏的门派多了,盯着冥月墓的人也多了,不好说,许是我前日去萧家老宅替翡灵烧纸时,被人发现了吧。” 萧澜道:“姑姑节哀。” “都过去了。”鬼姑姑握住他的手,“我原本也只是想来这洄霜城里,给她说几句话,让她来生挑个好人家投胎。翡灵走了,你便是姑姑唯一的亲人,可莫要学她为了一个“情”字,便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萧澜低头:“是。” 屋里头光线暗淡,云雾遮住残日后,甚至连面前人的表情也看不清,空气凝在一起,呼吸倍感压抑。 萧澜抽出火折,点亮桌上半截蜡烛,光晕笼着残破杯壶,更显寂静凄凉。 鬼姑姑又问:“你还是打算护着陆明玉?” 萧澜手下一顿,道:“至少在我恢复记忆之前,不会让姑姑带走他。” “那你的毒呢?”鬼姑姑站起来,“不管了吗?” 萧澜轻描淡写道:“一时片刻不会死便成。” “你!”鬼姑姑像是被这句话气得不轻,抬手便想打他,“糊涂!” 萧澜道:“我回去后也曾问过,陆明玉不像知道什么红莲之事。” “他说不知道,便当真是不知道?”鬼姑姑冷笑,“当年他的娘亲也曾发誓,说要一生一世守着墓前油灯,可结果呢?陆家人言而无信惯了,承诺对他们来说比纸还要轻,也只有你才会当真。” 萧澜道:“至少姑姑也要告诉我,为何我会与他同时中毒,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又为何他体内红莲开,我便要死。” 鬼姑姑缓了口气,坐下道:“儿时我教你习武,本是冥月墓的独门秘籍,陆明玉却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痴心妄想也要学。不敢来找我,就去缠着你。你当时年岁小,受了煽动吵着来闹我,非得拉着他一道修习内功心法,我也就答应了。” 萧澜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然后呢?” “你性子沉稳,他却不是,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小小年纪便歹毒至极,在与你一道练功时突然抽身而出,害你奄奄一息,险些走火入魔。”鬼姑姑道,“为了救你,我不得不用他做药引,在血中养了红莲蛊,用来替你续命。” 萧澜皱眉:“红莲蛊?” “待你接任掌门之际,我自会告诉你这是什么。”鬼姑姑道,“你现在只需知道,原本你与他都是不必死的,他只要每十年取一次体内蛊虫替你续命,便能相安无事。谁料在陆无名将他接走后,却背弃承诺私自找了高人,将他体内的蛊虫逐年取出大半,生生断了你的活路。” 萧澜问:“所以我就要死?” “没有续命之物,你要怎么活?”鬼姑姑声音苍老,“事到如今,唯有陆明玉死了,以他的心头血入药,你方有一线生机。” 萧澜沉默片刻,叹气:“原来如此。” “仍旧要坚持你的愚蠢决定吗?”鬼姑姑问,“你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护着他,可陆明玉呢?他分明就知道红莲蛊之事,可曾同你提过半句?” 萧澜道:“姑姑息怒。” “罢了!”鬼姑姑道,“你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却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下去,来人!” 屋内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冥月墓弟子,手中拿着短刀与金丝网,虎视眈眈。 萧澜后退两步:“姑姑要做什么?” “若这城中传开消息,说冥月墓的少主人红莲毒发命不久矣,你猜陆明玉会不会来救你?”鬼姑姑声音冰冷,“若他来了,正好替你解毒续命;可我猜他八成不会来,却也罢,正好断了你一厢情愿的好意。” 萧澜沉声道:“姑姑别逼澜儿动手。” “我逼你动手?”鬼姑姑笑得惨淡,“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就听话乖顺,却没想到才出墓不到半年,为了一个置你生死于不顾的陆明玉,便要同我为敌?” 萧澜右手暗自握紧乌金鞭梢。 鬼姑姑眼色一厉:“上!” 周围弟子齐齐答应,一起攻了上来。萧澜回身出鞭扫开面前阻碍,一跃出了窗户。 鬼姑姑怒道:“给我追!” 身后是甩不掉的鬼魅魂影,萧澜穿过长街,刚欲攀上城墙,身后却传来一阵惨叫声。回身就见一白衣人不知从何而来,轻纱蒙面出手如风,冥月墓弟子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眨眼就东倒西歪躺在了地上。 “你是谁!”黑蜘蛛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发问。 对方嗤笑一声,上前一把握住萧澜的手腕飞上城墙,腾空隐匿在了无边夜色中。 城外风雪茫茫,枯树林中,萧澜问:“阁下是何人?” 那白衣人解下面纱,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不认得了?” 萧澜摇头。 季灏定定看了他一阵,叹气:“原来你当真失忆了。” 萧澜道:“既知道在下失忆,那阁下不如自报名号?” 季灏背着手:“我偏不说。” 萧澜抱拳:“那今日多谢出手相救,告辞。” 没料到此人竟然说走就走,季灏在他身后道:“喂!” 萧澜嘴角一扬,却未停下脚步。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季灏追上前两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回来!” 萧澜好笑:“所以阁下这是打算说了?” 季灏握着拳在他眼前展开,掌心一枚红花玉佩,剔透玲珑。 萧澜皱眉。 季灏眼底带着三分期许三分笑,黑发如墨散落肩头。 林威隐在树林暗处,纳闷看着前头二人。 他先前在城中巡视,无意中却瞥见一个身影像极了二当家,心中生疑就跟了上去,却没想到竟会一路目睹此人与冥月墓的弟子交手,最后又拉着萧澜到这荒郊野外,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莫非有个表兄弟不成,林威暗自嘀咕,也不知自己要不要接着盯——若对方与萧澜相熟,那该没什么问题才是,还是撤了吧。 主意打定,林威刚打算转身走人,却见萧澜手背在身后,冲自己的方向微微摆了摆。 …… 青苍山小院中,陶玉儿依旧在缝衣裳,陆追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看银针穿梭,眼睛也不眨。 陶玉儿笑:“这有何好看的。” 陆追道:“夫人这一身衣服做了挺久。”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澜儿也不缺这一套衣裳穿。”陶玉儿道,“待这件缝好了,我替你也做套新衣。” 陆追笑:“多谢夫人。” 阿六在旁蹲着吃花生,听得一脸羡慕。 岳大刀用胳膊拱拱他:“你也想要新衣服啊?不如我做给你。” 阿六嫌弃:“你又不是我娘。”而且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会做针线活。 岳大刀盯着他看了一阵,幽幽道:“我现在发现,若同你一比,羽流觞似乎也不算太讨厌了。”毕竟一个完全不出现的人,与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气哭自己的人,还是前者要更省心些。 第51章 红月 毒蛇一般的欲望 星稀月朗,将漆黑的枯树林笼上一层银纱,枝头积雪扑簌落下,星点飘在墨黑发间。 萧澜手中握着那朵玉花,与自己乌金鞭梢上的红玉佩一样,都是娇艳欲滴的颜色,青色的穗子,细看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季灏道:“这两朵玉花本是一对,你现在总该想起来了吧?” 萧澜依旧摇头。 季灏定定看了他一会,敛眉叹气,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萧澜开口:“你很像一个人。” 季灏问:“陆明玉?” 萧澜道:“你也认得他。” 季灏将那红花玉佩从他手中狠狠抽走,自嘲一笑:“原来你忘了我,却仍记得他。” 萧澜皱眉:“我该记得你?” 季灏嘴唇微启,瞳仁暗黑,声音低若蚊呐:“在这世间你最该记住的,就是我。” 天上月华兀然变暗,细看却是蒙上了一层血红。林地中窸窸窣窣,分明就是隆冬飘雪时节,却像是初春惊蛰百虫出洞,在枯草与碎石间沙沙蜿蜒穿行。 妖异的香气溢满四野,幻境中红花渐次开放,恍惚而又热烈,映得面前人面容也模糊起来,与记忆中的碎片重叠,最后只余一身如雪白衣。 季灏单手接住他瘫软的身体,眼底华光瞬间消散,只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嚯。”青苍山上,阿六抬头,“还是头回见这红彤彤的月亮。” “是鬼月。”陆追道,“大凶之兆。” 阿六心里略微嫌弃,这大过年的,怎么跑出来个大凶之兆。 “鬼月现,则正气弱,邪气强。”陆追道,“荒战冤邪,秽魔当道,若放在民间,是要吃猪蹄去霉运的。” 阿六当机立断:“我这就去炖一锅。” 陶玉儿却眉头紧皱。 “夫人,”陆追替他将筐里的针线收拾好,问,“怎么了?” “总觉得这红月来得有些突兀,”陶玉儿道,“心里没底。” “只是一轮月亮罢了。”陆追道,“夫人许是因为太过挂念萧兄,才会如此魂不守舍。” “但愿吧。”陶玉儿握着他的手叹气,“只盼这事能早些结束才好。” 陆追答应一声,又抬头看了眼天边那红月。层叠黑云如絮,簇着当中一汪惨淡暗血,给这寂静的冬夜更添几分诡异萧瑟。 “早些回去休息吧。”陶玉儿道,“澜儿走时便叮嘱过我,要让你好好吃饭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准做。” 陆追笑:“是吗?” “他还当真挺关心你。”陶玉儿拉着他站起来,“回房吧,等会又要起风了。” 陆追答应一声,推门进了卧房。窗户是关着的,将那凄凄凉凉的月光阻隔在外,点亮烛火之后,屋中也多了几分跳动暖意。 阿六很快便烧好热水送来,陆追沐浴之后躺回床上,望着床顶斑驳花纹出神——陈年木料刻着交颈鸳鸯,荷叶田田隐入水波,漾出一池涟漪。 被褥虽都换过新的,却还是能隐约闻到那日缠绵后的气息,埋首在枕间,便像是被他重新拥入了怀里,呼吸是灼热的,心是热的,血也是热的。 心间躁动蠢蠢欲出,空虚在黑夜中发酵升腾,陆追眉头皱着,左手死死抓住床单,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牙齿也咬住下唇,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让酥软呻吟泻出唇角。 他从来便不是一个纵欲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心性淡漠——唯有面对萧澜时除外。他爱他,爱到血脉与灵魂里都只剩这一个名字,呼啸如狂风卷过旷野,爱到哪怕明知前方是火海刀山,也想拖着疲惫与伤痕累累的身躯去闯一闯。 幸好,老天也将同样热烈而又近乎疯狂的感情给了另一个人。 冥月墓是阴冷而又潮湿的,两人在暗处偷偷交握的掌心却干燥温暖,唇齿间化满甜蜜,每一次的缠绵都带着虔诚与喜悦,只因终于能将此生唯一的挚爱拥入怀中。 陆追仰面躺在床上,睫毛颤抖洒下阴影,衣服半敞滑下肩头,露出白皙的胸膛与腰肢,有早些年留下的伤痕,也有前夜萧澜留下的吻痕,一路蔓延到松垮的裤腰下,春色无边。 床帐只挂了一半,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尾梢轻柔滑过**的肌肤,陆追身体猛然弓起来,右手沿着结实平坦的小腹下滑,满心都是那夜那人,炽热的吻迷乱的眼,和烫到能融化一切的厮磨战栗。 他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太爱,又或许是因为等了许多年的身体终于被再度唤醒,所以才会这般食髓知味,贪得无厌。 “啊呀!”院中阿六突然惊呼一声,随后便是“哐啷啷”的木桶落地声。 陆追从旖旎梦境中猛然醒转,带着一身冷汗坐起来。 “怎么了嘛?”岳大刀揉揉眼睛,推开门问。 “没事没事,不小心撞翻了木桶。”阿六将食指压在唇边,“嘘,别吵到夫人他们,快回去接着睡吧。” 岳大刀答应一声,上前帮他将水舀与桶搬好,两人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息,连屋檐下的灯笼也被风吹熄。 黑夜又重新寂静下来,陆追却睡意全无,掩着薄薄的外袍,抱住膝盖坐在床上出神。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自己不像是情动,更像是受了某种蛊惑,迷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与此同时,山下枯树林中,萧澜不耐烦地挥手推开面前越凑越近之人。 季灏猝不及防,险些重重撞在墙上,不悦道:“你做什么?” 萧澜撑住额头,像是刚走出噩梦迷城,过了许久方才缓缓抬头,双目中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 季灏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正身处一个山洞中,篝火燃烧旺盛,洞内四处都弥漫着香气,可这香气却并不能使人感到愉悦,更似开在黝黑泥淖中的幽冥毒花。 萧澜冷冷地看着他。 季灏神色镇定,心中却有些慌乱,也不知为何他竟会在迷阵中突然醒来,红月灵塔合欢蛊一样不缺,按理来说该百无一失才对,这还是头回失手。 狂风在山洞外嘶吼呼啸,却始终也吹不进这山洞,萧澜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季灏冷哼一声,不甘不愿抬手捏碎桌上灵塔,阵法散去,一股冷风灌进洞内,将篝火也几乎吹熄。 萧澜问:“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季灏索性坐在地上:“谁让你想不起我。” 萧澜蹲在他面前。 季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告诉你缘由。” 萧澜嗤笑:“你这要求倒是别致,我却偏偏没有此等爱好。” 季灏恼怒道:“我就不信那陆明玉没有勾引过你。” 萧澜道:“他与你不同。” 季灏问:“哪里不同?” 萧澜答:“他更矜持些。” 季灏:“……” 萧澜用鞭梢抵住他:“我对你暂时有耐心,全因这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可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所以若我是你,便会学着识趣些。” 季灏闻言一顿,悻悻往后退了些,不再贴上去。 萧澜道:“说吧,你究竟是谁,又有何来意。” 季灏爽快道:“我要杀了陆明玉。” 萧澜眉头猛然皱起。 季灏与他对视,声音像是传自空谷:“因为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将你重新夺回来。” 天边红月渐隐,陆追翻身下床,匆匆取过一边的衣裳穿好。推门出去后,院中仍旧是安静的,其余人尚未起床,山间连雪鸟都未见一只。 陆追握住门把手,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下山。 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理应好好待在山上才对,况且先前也答应过萧澜,不会冲动行事。 况且现在下山,又能做什么呢?所有人都在寻自己,只怕一冒头便会被群起而攻之,不仅不能帮忙,反而会添乱。 陆追眉头死死拧着,心底如同打翻浆糊,将所有事情与情绪都搅在一起,黏黏糊糊淋淋漓漓,竭力想从中寻些理智与线索出来,却只搅出湿乎乎的声音,刺激得胃里翻腾,蹲在地上干呕了半天。 “爹。”阿六先听到声音,披着衣裳推门出来,慌忙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没事。”陆追脸色泛黄,有些仄仄病态。阿六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觉得透出一股子冰凉,于是道:“可要去山下寻个大夫上来?” “胃不舒服罢了。”陆追哑声道,“你让我缓一缓就好了,莫要吵到旁人。” 阿六答应一声,心里也没底,只好抬掌在心脉处徐徐注入内力,想让他更舒服些。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陆追方才睁开眼睛,鬓发微湿,阿六隔着外袍摸了一把,果真又满是冷汗。 陆追低声吩咐:“去烧些热水。” 阿六答应一声,先扶着他回房,安顿躺好后又烧了热水进来,刚好见陆追撑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黑色瓷瓶,仰头一饮而尽。 “爹!”阿六赶紧上前夺,里头却已空空如也,于是急道,“这药叶大夫说是危急关头续命用的,又不是胃药,怎么现在吃了。” 陆追哭笑不得看他一眼。 阿六后知后觉,大惊失色:“爹你没事吧?” 陆追道:“现在好了。” 好什么好,看你这一脸苍白。阿六硬是将人塞回床上,又弄了两床被子压上去,一屁股压住被角,严肃叮嘱:“先发一身汗。” 陆追手脚虚软无力,也不想说话,觉得他与萧澜治病的路子倒是一脉相承,一个多发汗,一个多喝热水,不花银子,老少咸宜,包治百病。 服下续命药后歇了阵,心间腥甜总算散去些许。陆追道:“你去替我做件事。” “什么?”阿六蹲在床边。 陆追道:“去趟洄霜城,将林威带上来,我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我一个人下山?”阿六皱眉。 “怎么?”陆追问,“不愿意?” “当然不是啊,替爹做事有什么好不愿意。”阿六压低声音,“可姓萧的下山前叮嘱过,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要守在爹身边,还说哪怕是陶夫人,也不能全然信赖。” 陆追道:“我知道。” 阿六道:“那爹别让我下山了,林威在城里守着,他知道该怎么做。” 陆追摇头:“不行。” 阿六有些无奈地看他。 “你快些去,快些回来便是,记得易容,莫要让旁人发现。”陆追道,“这件事很重要。” 阿六摸了摸他的潮湿的鬓发,问:“有多重要?” 陆追道:“你若不去,那将来或许就没有娘了。” 阿六道:“啊?” 陆追低低“嗯”一声,整个人都陷在被褥中,脸颊苍白,眼眶泛红,是刚才干呕是逼出来的眼泪,还未来得及消散。 阿六看得很是心疼,也不懂为何在朝暮崖时还风流倜傥的爹,竟会在洄霜城中变得如此病弱憔悴,满心只想将这些破烂事都解决,然后带着人回王城吃肉喝汤养身体。于是便也不再多言,替他压好被子后就转身出了卧房——却没下山,而是先将岳大刀叫了起来。 “你做什么呀。”岳大刀揉着眼睛,尚未睡醒。 阿六道:“我要下山一趟,你好好看着二当家。” 岳大刀迷糊道:“啊?” 阿六道:“若这件事做得好,我便告诉你羽流觞是谁。” 岳大刀瞬间清醒过来:“你认识羽流觞?” “认识。”阿六点头。 岳大刀先是一喜,后头又怒:“那你不早些说!” 阿六道:“我知道你这小丫头定然有目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只需记得,谁若是敢碰二当家,只管往死里打便是。” 岳大刀被他唬得一愣。 阿六道:“记住了?” “嗯。”岳大刀点头。 阿六拍拍她的肩,扛着刀下了山。 这山上除了爹,他原是谁都不会相信的,可如今情势有变,也只好暂时与这丫头站在一头,下山办完事快些回来便是。 “在说什么?”陶玉儿也被吵醒。 “夫人。”岳大刀转身,“阿六下山了。” “下山?”陶玉儿皱眉,“明玉呢?” “陆公子还在睡。”岳大刀道,“没出来呢。” 陶玉儿靠在门上听了阵,屋内之人呼吸绵长,像是的确在熟睡,便也放了心,只是依旧疑惑,不知阿六突然下山所为何事。 最近城中纷乱,城门口的看守盘查也严密不少,生怕有更多的江湖中人混进来滋事。阿六易容成外地商贩,戴着棉帽围脖,随人群慢慢往前移动。 天气寒冷,排队的人也多有怨言,不住跺脚往手心哈气。一个汉子也在问身旁亲友,说可是城中出了什么命案大案,否则怎会一个个搜身来查。 “倒不是什么要命的案子,只是这城里来了一伙江湖人,霸占了李府,疯了一般乱得很。”被问那人压低声音连连叹气,“哥哥是不知道,这年过得,糟心啊。” “李府的李老爷,那可是城中的首富啊。”汉子诧异,“就这么被霸占了,官府也不管一管?” “说是江湖事,官府要怎么管,只要没伤及无辜百姓,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友继续道,“那李府的家产被瓜分抢掠完后,大家伙都以为他们该走了,谁知那些江湖人却反而在李府住了下来,又说要找一个叫陆追的,比先前还更疯魔了几分。” 阿六竖起耳朵。 “为何要找这姓陆的人,为了报仇?”汉子又问。 旁边的人排队排得无聊,也凑上来听热闹。 “谁知道呢,据说这姓陆的可不是什么善茬,抢了个叫红莲盏的宝贝,要去刨别人家的祖坟找宝藏。”那人答,“也不知真假,城里都是这么传的,还有说那陆追会邪门妖法,专门摄人心魂,听听都瘆得慌。” 阿六险些背过气,这都什么破玩意。 等到好不容易排队进城,阿六少说也听了四五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心里直窝火。循着城中朝暮崖留下的暗号找过去,下属却说林威出了城,一直就没回来。 “他出城做什么?”阿六莫名其妙。 下属摇头:“不知道,没说过。” 阿六又道:“这城里的谣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刚开始还只说红莲盏,为何现在居然又成了杀人的妖精。 提及此事,下属也一肚子火,先前无论在朝暮崖或是王城,二当家都是数一数二的翩翩公子,谁人提起来不是赞誉有加,哪里会像这里,什么脏水都拎着往过泼,偏偏还只能忍气吞声受着,以免打草惊蛇。 阿六道:“查不出是谁散布的?” 下属道:“要查也只能查谣言的源头,说二当家与红莲盏有关这事是谁传出的。可其余后头这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九成九都是百姓自己编的。” 阿六皱眉。 下属道:“那些江湖人疯子一样满城找人,百姓心中不满,却又不敢与他们起争执,日子久了便都开始抱怨二当家,说他躲去哪里不好,偏偏要来洄霜城,扰得所有人都过不好年,一来二去说得人多了,也就越传越猎奇。” 而大多数百姓们都不会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更不会去想故事里的主人公到底是不是当真如此不堪——反正即便是假的,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这账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不就是传了两句闲话吗?谁还没做过一样的事呢。 阿六心里叹了口气,掉头去了城外寻林威。 枝头冬雪在朝阳下点滴化开,林威隐在一块巨石后,意外道:“你怎么下山了?” “找你回去。”阿六道,“爹找你。” 林威答应一声,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山洞。 阿六疑惑:“你盯着看什么呢?” 林威道:“萧澜与一个像极了二当家的年轻男子在里头。” 阿六愈发不解:“还有人像极了咱爹?” 林威道:“你爹。” 阿六说:“说重点。” “我无意中发现的,以为是萧澜的熟人,原本是想走的。”林威道,“可他却暗中向我做了个手势,觉得蹊跷,便留下盯着了。” “然后呢?”阿六问,“出了什么事?” “然后天上月亮便入魔一般,越来越红。”林威回忆,“我当时也有些心神错乱,待到冷静下来时,那男子已经带着萧澜进了山洞,我找了个时机上前去看,却又接了个手势,便没再过去了。” “那月亮果真有问题啊。”阿六拍了把大腿,“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回山吧。” 林威点头,合剑入鞘刚想站起来,身后却传来尖锐的破风声。 第52章 一波又起 你先回去给咱爹报信 林威反应极快,拖着阿六闪身避向一边。余光便见一把长刀劈开面前巨石,带得碎末飞溅,打在脸上生疼。 来人是一群黑衣弟子,打头那人身形矮小满头发辫,腰间裹着围裙,看背影有些滑稽,可一旦对上正脸,却十人有八人都会不寒而栗——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病态地胀大,几乎要看不清眼白,铜铃一般镶在苍老的面庞上,将暴戾而又贪婪的**悉数表露,没有丝毫掩盖。 林威低声道:“黑蜘蛛。” 冥月墓里头的人啊。阿六双手握着刀柄,将周围的人都快速打量一圈:“打不打?”毕竟下山之前爹叮嘱过,要少打架早回家。 林威尚未来得及回答,黑蜘蛛却已经怪叫一声攻了上来,每一招都是夺命手。 “嚯,来真的是不是。”阿六狠狠吐了口唾沫,举着金环大刀只随手一挥,便将面前两名冥月墓弟子拍飞到了半空中。 外头“乒乓”战成一片,山洞内却极为安静,如同置于另一个时空,洞口隐隐浮动着暗色光晕,若非通晓阵法八卦之人,也不会觉察出任何异样。 季灏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萧澜抬了抬眼皮,眼底依旧是漠然。 “你本就该是我的。”季灏握住他的手腕,有些咬牙切齿与恼羞成怒,“陆明玉为你做过的事情,我都曾为你做过,甚至比他做得更多。只因他这回先我一步,你便能忘了自己在冥月墓中说过的话?” 萧澜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会带着我走。”季灏松开手,半边衣服滑下肩头,露出一处剑伤,看疤痕像是已有了些年份,“不记得我,总该记得这个吧?” 萧澜神情猛然一滞。 他还当真记得这一剑。 那是一处荒僻的山丘,秋末冬初荒草像疯了一样长,青黄的颜色,远望连绵成一片海。 太阳是惨淡的,却能在锋锐的刀刃上折射出刺眼光芒,面前是杀之不尽的敌人,血和嘶吼声一起搅乱了混沌,也模糊了神智。 一把长剑迎面刺来,等自己发现时已躲闪不及,原以为会就此送命,却有人冲来挡在自己面前,半尺剑刃翻卷没入血肉,几乎能听到骨骼被穿透的声音。 沾满血的白衣,和一双虚弱又漂亮的眼睛,泛着水雾与痛楚,就那么倒在自己怀里,像是带走了全世界。 可陆追肩上却并没有一道伤。 所以他以为,那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季灏合上衣襟,道:“现在想起来了?” 萧澜道:“你究竟是谁?” 季灏道:“你当陆明玉为何要闯镜花阵?” 萧澜皱眉不语。 季灏道:“因为只有见到你,只有说服你,他才能闯过红莲大殿。冥月墓里的宝藏是什么,这天下人都想知道,陆明玉最想知道。” 洞穴中极为安静,只有季灏剧烈起伏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情绪像是平复了些,又道:“冥月墓一别后,我便回了北海孤阳岛疗伤,原想着待伤愈后再来找你,却不料会被陆明玉抢先一步。” 萧澜问:“他爱我吗?” “他爱不爱你重要吗?”季灏反问,“在冥月墓中陪你疗伤练武之人是我,陪你闯出邪灵阵的人也是我,陆明玉只是一个被父母丢弃在墓穴中的人质,只因他长得像我,又曾亲眼见过你我相处时的而光景,学了几分过去,你就上当了?”这番话说得激烈,甚至连眼眶也挣红三分,整个人步步紧逼,几乎将萧澜挤到墙上。 两人距离极近。 许久之后,萧澜叹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又何必哭哭啼啼。” 季灏发狠道:“谁准你忘了我?” 借着透进山洞的幽光,萧澜又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的确是好看的,眼里透着绵绵情意,甚至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妩媚。 见他沉默不语,季灏试探着贴上来。 萧澜道:“姑姑从未提过你。” 季灏道:“可姑姑也从未让你杀了我,她只想让你忘了我。” 萧澜坐回火堆旁。 季灏低问:“你呢,你想忘了我吗?” 萧澜扫他一眼:“我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季灏道:“你先陪我上街。” “上街做什么?”萧澜皱眉。 季灏道:“上街去买东西,我独自一人来这里,没有银子没有新衣,总不能一直这般灰头土脸下去。” 萧澜看他一眼,撑着站起来:“走吧。” 季灏嘴角一弯,与他一前一后出了洞。 外头已无人打斗,只有萧瑟冷风吹过山间。 萧澜走在前头,目光来回巡视一圈,却没发现林威的身影,一时之间有些迟疑。虽说两人平日里见面不对付,但在这种时候,他觉得对方应当能看懂自己的意思,而事实上林威似乎也的确懂了自己的手势,否则为何会一路跟来这山洞中,只是不知为何却会突然离开。 其实他也并未想过让林威做什么,只想让他回去再叮嘱陆追一次,无论听到什么,也要相信自己,更不准下山。 最后半边太阳终于也隐入云端,在阳光消散的刹那,草丛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是个金色的铁环,再熟悉不过,阿六有事没事也要抱着擦一擦。 “你在想什么?”季灏问。 萧澜道:“在想我这张脸还当真挺讨人喜欢。” 季灏没料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觉得而自己或许是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回:“什么?” “不是吗?”萧澜瞥他一眼,“你,陆明玉,还有个邪门歪道的小教派你或许没听过,名叫鹰爪帮,那里的掌门人也因为我这张脸,疯疯癫癫,神魂颠倒。” 季灏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过后方才道:“我看上你,却与这张脸无关。” “那陆明玉呢?”萧澜又问。 季灏有些不耐烦:“陆明玉想要的只是冥月墓中宝藏,你究竟要几时才会记得这件事?” 萧澜一笑,大步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一处昏暗的房间中,阿六与林威两人被背靠背捆着,正在长吁短叹。 屋内并无人看守,阿六低声道:“想个办法啊。” 林威试着挣了挣,捆住手腕的是天蚕丝,非但没有松脱,反而还更紧了些。 阿六“咻咻”倒吸冷气:“你还是别动了。” 林威有些气恼。 阿六道:“你先别着急,抓我们来的那死老头是谁,是鬼姑姑吗?” “看也知道是个男的,鬼什么姑姑,况且他还将黑蜘蛛也打飞了。”林威道,“看那飘飘忽忽的武功路子,也不像是出自冥月墓。” “还有帮手。”阿六嗤了一声,继续叹气。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林威道。 “这还用你说。”阿六道,“你和我可不值得绑,定然是为了将咱爹引下山,这帮龟孙子。” 林威这回总算没再纠正究竟是“你爹”还是“咱爹”。 阿六又叹道:“这时候就想着,爹若是薄情寡义些就好了,咱俩绑了就被绑了呗,他只管吃吃喝喝睡睡觉,长些肉出来,别再吐血昏迷,比什么都好。” 林威道:“二当家吐血昏迷?” “是啊。”阿六道,“王城叶大夫给开的续命药都吃了,不然我哪里会下山找你。”说完又用胳膊肘捣了捣林威,继续道:“不管对方是谁,总不能一直绑着咱俩,等有人来的时候,先想个办法让他解开这绳子。你轻功好只管跑,去青苍山找咱爹,我挡着这些人。” 林威迟疑:“硬碰硬会吃亏。” “这当口还智取个屁啊。”阿六道,“盼着你我这脑袋想出主意,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十个爹都被绑了。” 两人说话间,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子推门进来,一个穿着紫衫,一个身着绿裙,两人一个胖些一个瘦些,站在一起刚好凑个绿杆紫茄子。 阿六“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威莫名其妙肘他一下,看到姑娘就笑,什么毛病。 那两名女子也不说话,手里各拿了个葫芦,扒开塞子就将里头的东西往两人嘴里灌,冰凉酸甜,惊得牙根都要倒。 “呸呸!”阿六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什么东西。” 那紫衫女子满脸嫌恶,将身上水渍弹开,道:“化尸水。” 阿六一听白眼一翻呜咽一声,向后直直栽了过去,带得林威也歪了半边身体,被捆着也使不上劲,姿势极为狼狈别扭。 绿裙女子道:“啊呀!” 林威呲牙:“两位姐姐要捆也就罢了,能否将我与这人分开?” 绿裙女子上前推了半天,好不容易将阿六歪了的身体推回去,他却又软绵绵倒向另一边,林威叫得愈发惨痛,连手都几乎要扭折。 两个男人被捆着坐在一起,其中一个还又高又壮,绿裙女子原是想拖二人到墙角的,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耳边林威惨叫如同杀猪,她着实是心烦,于是便从靴子里抽出冰刃,将那天蚕丝一分为二。 “喂!”紫衫女子见状想要阻拦,林威却已经一跃而起,将那绿裙女子一脚踹至墙角,飞身撞出了窗户,脚下像是踩了风。 身后打斗声一片,想来是阿六在挡着那些人,在林中偷袭的那老头应当恰好不在,否则也不会跑得如此顺利。林威粗粗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狠狠咬牙命也不要向城里奔去,一为早些见到陆追,二为能尽快带人将阿六救出来。 耳畔刷刷掠过风沙草叶,他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痛,方才喝得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无暇去想,只有强憋着提起一口气,让脚下速度更快了三分。 暮色沉沉,青苍山中,岳大刀坐在陆追旁边问:“公子喝水吗?” 陆追道:“不喝,多谢。” 岳大刀又问:“那肉骨头啃不啃?” 陆追:“……” “不是不是,不是给狗啃的那种。”岳大刀赶忙解释,“是有肉的,阿六下山前叮嘱过,要煮了给公子吃。” 陆追道:“姑娘自己吃吧,在下当真不饿。” “那公子要做什么呀?”岳大刀道,“沐浴吗?我去烧热水。” 陆追哭笑不得:“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在这回廊里安静一阵子。” 岳大刀答应一声,双手撑着腮帮子看他。 陆追被这少女烂漫而又热情的目光盯得后背发麻。 于是只好道:“我先回房了。” “公子。”岳大刀在他身后道,“阿六认得羽流觞,你也一定认得的,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嘛。” 陆追摇头:“此事你怕是要等阿六亲自同你讲。” “那你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吗?”岳大刀又问,“我是说羽流觞。” “他很好。”陆追道,“武功好,人品好,懂得照顾别人,仗义又洒脱,不悲观亦不消极,而且顶重要的一点,他运气一直就很好,是被老天放在心里的,这一点旁人羡慕也羡慕不到。” “真的呀?”岳大刀果然高兴起来。 陆追笑笑:“你若是能真心对他,无论是不是男女之情,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他也定然会还一片真心给你。” 岳大刀脸红起来,还想多问些,却又不知道再能问什么,于是小雀儿一般跑出门,想要去路边寻些干掉的草叶编个镯子戴。 陆追眼底也带了笑,转身想要回房,外头却传来岳大刀的尖叫声。 “怎么了?”陶玉儿本已歇下,这阵也推门出来。 陆追摇头,两人匆匆出去,就见岳大刀正在费力地扶起一个人,胸口染了刺目的鲜血,不是正常的红色,却有些发暗。 “林威!”陆追面色骤然一变,上前一把扶住他,先握过手腕试了试脉相。 “二当家。”林威眼前发黑,拼着最后一口气断续道,“阿六让人抓走了,还有,萧公子在城外山洞里,与一个白衣人在一起。” 陶玉儿皱眉,白衣人? “先别说了。”陆追拉过他一条手臂绕过自己脖颈,背着人进了小院。 第53章 父子 爹, 爹, 爹。 “我与阿六在城西山洞外遇袭,一个老头带了数十弟子,不像是冥月墓中人。”林威强忍着全身剧痛,断断续续道,“阿六在,在城西涌泉街后的空宅里,红瓦红柱,咳。”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漆黑一片,闭眼晕了过去。 陆追将他扶着靠在床边,搭了搭脉相。 “怎么样?”陶玉儿问。 “很弱。”陆追将他沾满血的衣物丢到地下,转身从自己的药箱内拿出一个小黑瓶,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喂了进去。 “看血色是中了毒。”陶玉儿又问,“你这是解药?” “不是解药,是以凤凰血与麒麟角配制而成,危急关头可用来续命。”陆追道,“我试不出他中了什么毒。” 陶玉儿坐到床边,也探手一试,只觉指下脉搏跳动几不可见,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甚至还有些摸不着规律,的确不像是寻常的毒药。 “公子。”岳大刀在旁亦是担忧,小声道,“方才他在昏迷前还说……阿六不会有事吧?” 陆追想了片刻,抬头问:“不知可否请夫人帮我一个忙?” “同我还客气什么。”陶玉儿道,“只管说便是。” 陆追道:“我要运功替他疗伤,最快也要一整晚,现在阿六下落不明,山下的事在可否请夫人先替我打探一二?” “你要替他逼毒?”陶玉儿不赞成,“自己有伤未愈,本就该多休息,哪里还有替别人疗伤的道理。” “单凭那一瓶凤凰血,他撑不过去的。”陆追道,“我自有分寸,求夫人帮我。” “不是我心狠。”陶玉儿握住他的手护在掌心,“这毒来的蹊跷凶险,你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便要疗伤,倘若出了岔子,我要如何向你的爹娘与澜儿交代?” “他与阿六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陆追往床上看了一眼,“此番来洄霜城也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现在出了事,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况且即便是出了岔子,也只会伤我三分,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陶玉儿心疼道:“听你这话,倒像是已将受伤当成了家常便饭,我再问一遍,此人你非要救?” 陆追道:“是。” 陶玉儿叹气:“打小就是这性子,我拗不过你。” 陆追道:“多谢夫人。” 陶玉儿起身,带着岳大刀出了卧房,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替两人掩上木门,难掩担忧。 “夫人,”岳大刀在屋内时没敢多说,在了院里方才红着眼眶着急道,“那阿六怎么办?”跑回来的都奄奄一息,没跑回来的还不知会怎样。 陶玉儿道:“你下山。” 岳大刀道:“好好好,我下山,可我下山要做什么?” “我要守着明玉。”陶玉儿道,“你去山下打探打探,看城里有没有人说这件事,尽快回来。” “不救阿六吗?”岳大刀问。 陶玉儿道:“你能救吗?” 岳大刀语塞。 “别着急,也别添乱。”陶玉儿道,“快去快回。” “嗯!”岳大刀点头,往外跑了两步又叮嘱,“夫人一定要照顾好陆公子,我答应过阿六的。” 陶玉儿道:“这话澜儿也说过,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大刀借着月光,连手中火把都嫌碍事,就那么一路跑下了山,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人人都说阿六运气好,那他便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屋内,陆追抬掌按在林威后背,微微闭着眼睛,额头有些细汗冒出。毒药像是已经侵蚀了对方的内力,在掌心下暗流涌动,一下下想要冲撞而出。 从未见过如此蹊跷的毒药,陆追索性咬牙发狠,抬手压在他心口处,让那四处乱窜的真气渡到自己体内,而后生生又逼了出去。 这举动着实有些冒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不过幸好陆追反应够快,运功之后除了有些晕眩虚弱外,并无其他不适,林威也总算呼吸平稳下来,重新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微微露出白,陆追用凉水洗了把脸,强撑着出了门。 陶玉儿在石凳上坐了整整一夜,此时见他无恙,总算是松了口气。 陆追道:“多谢夫人。” “人没事吧?”陶玉儿问。 “我护住了他的心脉,不过想要解毒,还是要找到解药。”陆追道,“我要下山。” 陶玉儿摇头:“便猜到你会这么说。” 陆追道:“夫人。” 陶玉儿道:“熬了一整夜替人解毒,现在又要下山往狼窝里钻,对方明摆着是为了你,哪有自投罗网的道理。阿六是挺重要,可是再重要,能比你的命更要?” 陆追道:“我不会明里抢人,只想一探究竟。” “过来。”陶玉儿冲他勾了勾手指,“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嗯?”陆追俯身。 陶玉儿用手挡着脸,像是要凑近说话,指间却银光一闪,两枚短针悄无声息没入陆追耳后。 “傻小子。”陶玉儿抱住他瘫软的身体,“你这命自己不想要,澜儿还想要,我得替他看着。” 陆追唇色发白,也不知是因为熬夜太累,还是因为毒针所蚀。 陶玉儿将人扶到床上,又拉过锦被盖好,用指尖轻轻抚过那憔悴的脸颊,深深叹了口气。 她知道阿六在陆追心中的分量,却也绝对不会答应他再去冒险,山下有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为了红莲盏,为了名与利,底线是什么,道义又是什么,根本就没人会在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山间小路上总算传来动静。 “夫人,夫人。”岳大刀一路气喘吁吁,“我回来了,陆公子与那受伤的少侠怎么样了?” “他们没事,正在屋中休息。”陶玉儿道,“山下呢?” “山下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出来。”岳大刀道,“只有一群人在说,冥月墓的少主人带着一个白衣公子,去了城里的布行买衣裳。” 陶玉儿道:“买衣裳?” “是啊,那些江湖人听到消息赶过去,已经连布行都关了。”岳大刀道,“有人猜那白衣公子是陆公子,信的人还不少。” 陶玉儿又问:“只有这些?” “我还去了城西,找到了那处红瓦红柱的宅子,可里头是空的。”岳大刀道,“寻遍了也没有人。” 陶玉儿眉头微微皱起。 岳大刀拉住她的衣袖:“夫人,求你了,你去救救阿六吧。” 陶玉儿道:“我救他作甚。” “阿六是陆公子与萧公子的朋友啊。”岳大刀道,“现在没人能救他,只有夫人了。” 陶玉儿头疼。 “哪怕只是下山看看呢,帮忙找找线索。”岳大刀道,“阿六平时也很尊敬夫人的,经常说也想有一个会做衣裳的娘。”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又憋着不敢大声哭,只拉着她的胳膊哀求。 陶玉儿问:“那明玉呢?” “我守着,我守着陆公子。”岳大刀用袖子一抹眼泪,赶忙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下山的。” 陶玉儿还在犹豫。 “夫人。”岳大刀索性“噗通”跪在地上。 “罢了罢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又哭又跪。”陶玉儿道,“那你好好守着明玉,我会在天黑前回来。” “多谢夫人。”岳大刀破涕而笑,一直将她送往山口,目送着背影消失,方才转身跑回小院。 一名中年男子正站在眼中,头发灰白,神情冷峻。 “师父。”岳大刀被吓了一跳,赶紧又回头看了眼山路,见陶玉儿没回来,方才放下心来,上前小声道,“说好等我来寻的,被陶夫人撞见就惨了。” 中年男子吩咐:“你在这院中守着。” “好。”岳大刀点头,不忘再叮嘱一遍,“师父可是答应过我,一定会救陆公子,那位受伤的少侠,还有阿六与萧公子的。” 中年男子推门进了卧房。 重重纱帘后,陆追陷在柔软的枕被中,眼睛紧紧闭着,像是连做梦也不安稳。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拇指轻轻蹭了蹭他苍白的脸颊,生平第一次有些后悔,将这唯一的儿子独自丢在江湖中。 陆追睫毛轻颤,手死死握住被单,却是在梦中咳了一口血出来,撑在床边迷迷糊糊粗喘半天。 陆无名沉默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陆追胡乱接到手中,喝了大半方才缓过心神,抬头看了眼面前人。 …… 屋内安静到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连院子里头的岳大刀也闭住呼吸。 陆无名开口:“你伤得不轻。” 许久之后,陆追方才嘴唇颤抖,低低叫了声“爹”,恍惚如同身处梦境,没有一丝真实感。 陆无名替他裹好被子:“先好好休息。” 陆追急急道:“山下——” “我知道你的人被绑走了,大刀已经说过了,交给我便是。”陆无名道,“隔壁那个我也会去替你照应,这下能安心了?” 陆追道:“嗯。” “睡吧。”陆无名扶着他躺平。 陆追又道:“还有萧澜。” 陆无名不悦:“他是冥月墓的人,不会有人敢去伤。” 陆追道:“爹。” 陆无名道:“况且陶玉儿也在。” 陆追道:“爹。” 陆无名:“……” 陆追与他对视。 陆无名叹气:“也罢,我就替你再去多看那混小子一眼。” 第54章 买衣裳 东头的娘和西头的岳父 血缘真是一种奇异而又不可言说的东西,哪怕多年未见,却也能在寥寥数语中找回熟悉的依赖感。 从十二岁那年被陆无名接出冥月墓,再到十八岁离家,满打满算起来,父子二人相处也不过短短六年,而在这屈指可数的时间里,还有一大半都是在闭关习武,寻常人家会有的嬉戏打闹撒娇讨好,陆追从来就不知那该是何滋味。 先前十余年的担心牵挂与刀光剑影,以及心中挥之不去的愧疚,让海碧也性格大变,从先前不喑世事的娇俏少女变得沉默寡言满腹心事,即便是后头将儿子接了回来,母子间最亲密的互动,也无非是靠着坐在院中梨花树下,一页一页翻书念给他听。 冥月墓成了陆家最不可提及的伤疤。而陆无名在将陆追接回家后,就解散了自己一手创立的暗杀组织天无门,消息传出江湖,人人都道当年风头无二的陆无名现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于是那些曾对他心怀不满的,或是这些年结下过梁子的,便一拨一拨寻上门来寻仇,个个都是凶神恶煞。 在最初的两年里,陆追也问过陆无名,为何要任由别人前来挑衅,陆无名却只要他潜心习武,不必在意那些人。直到十五岁生辰那日,陆追陆家剑法初成,陆无名才将清风剑正式交给他。只花了一夜时间,陆家小公子就将家门前清扫得干干净净,从此再无叫骂声。 只是虽说耳根得了清静,陆府中的气氛却也没有因此轻松起来。海碧的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心中的负罪感也一天胜过一天,神思恍恍惚惚,念叨是自己拖累了丈夫与儿子,拖累了整个陆家,经常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终于在一场冬雪后彻底病倒。陆无名不得不带着她乘船出海,一为寻仙道神医治病,二也为远离伤心故土,好让将来的日子过得轻松些。 只是陆追却不想离开。 “你要留下?”陆无名微微皱眉,他原是想带着儿子一起走的。 “爹先前就说过,要毁了冥月墓,毁了那处妖洞鬼窟。”陆追道,“既是陆家祖坟,自然要由陆家人来做这件事。” 陆无名摇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娘的身体要紧。”陆追道,“我在冥月墓中住过多年,若想毁掉那里,没有谁能比我更合适。” “只是为了毁掉冥月墓吗?”陆无名问,“还是,为了萧澜?” 陆追眼底微微一闪烁。 “这几年你背着我,经常与他书信来往,”陆无名问,“信中都在说些什么?” 陆追道:“他是我在冥月墓中唯一的朋友。” 陆无名道:“他也是鬼姑姑选中的继承人,下一任伏魂岭的主人。” 陆追摇头:“萧澜与那墓中的其余人都不一样。” 陆无名定定看着他。 陆追道:“我想带他离开那里。” 陆无名却道:“他若当真能明辨是非,就该自己离开,而不是等着你去带。” 陆追道:“是。” “是?”陆无名哭笑不得,“你这倒是应得爽快。” 陆追道:“爹就答应我吧。” “也罢。”沉思许久后,陆无名叹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凡事小心,切勿冲动。” 那日下午,父子二人头回对坐而饮,微醺而归。 三天后,陆无名便带着海碧离开飞柳城,临行前遣散家仆,关了老宅,曾显赫一时的江南陆家也就从此销声匿迹。 只是陆追从未想过,自那一别,便彻底与爹娘失了联系。 有人说陆家的大船在海上遇了风暴,有人说是航程中遇到了海盗,蹊跷些的,还说遇到了吞人水鬼,而最好的一种传闻,便是说夫妇二人已在海外寻得海岛,过上了神仙眷侣的逍遥日子。 陆追也靠着这点期待与念想,独自在江湖漂泊了十余年。十七八暗中重回冥月墓,十九岁遭人偷袭命悬一线,二十岁被赵越带回朝暮崖,再到后来当上了王城山海居掌柜,时间流水一样飞逝无踪,有些回忆却又漫长到如同已走完一生。 陆无名道:“你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惊讶。” 陆追躺在床上,道:“爹教过,要学会将心思隐藏在心中。” 陆无名坐在床边:“可你方才要我救萧澜时,却半分也没隐藏情绪。” 陆追道:“爹原本就不愿帮他,若我不表现得急切些,只怕又会被拒绝一回。” 陆无名难得一笑:“学得比先前油嘴滑舌了。” 陆追也跟着笑:“那是好还是不好?” 陆无名点头:“好。” 什么样都好,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会不好。 陆追问:“我娘呢?” “她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陆无名道,“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不必担忧。” 陆追心里深深松了口气,他方才一直不敢问,犹豫该不该问,就怕等着自己的会是……坏消息。 幸好,没事。 陆无名没说为何这么多年来,为何都没送过一封书信,陆追便也没问。 想来故事不会短,况且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 “师,师父。”岳大刀在门口轻轻拍了拍,提醒道,“你们话要快些说,万一陶夫人回来便不好了。” 陆追道:“我还在想这小丫头的身份,凭空冒出来要嫁阿六,原来是爹收的徒弟。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的功夫里却丝毫也看不出陆家剑法的影子。” “陆家剑法只能传给你一人。”陆无名道,“若被第二人习得,知道了个中缺陷再用来对付你,饶是后悔也迟了,所以哪怕是大刀也不行。” 陆追道:“原来如此,明白了。” “陶玉儿这人性格诡谲,心思极复杂,不过现在还不至于伤你,这处小屋也是目前最安全舒服的地方。”陆无名道,“你自安心待着。” “好。”陆追点点头。 陆无名将他扶起来,缓缓渡了些真气过去,看着人睡下后,方才起身去隔壁看了看。 有了陆追的内力,林威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不过这毒的确蹊跷,解药还是非找到不可。 “师父。”见陆无名出来,岳大刀赶忙迎上前,“怎么样了?” “你且在山上守着。”陆无名道,“待到明玉醒来,再喂他服下这药丸。” “好。”岳大刀一口答应,又问,“陆公子没事吧?” “需要多休息。”陆无名道,“我下山了。” 岳大刀连连点头,不忘叮嘱第八回:“一定要救回阿六的。” 陆无名问:“放心吧,为师定然不会让你嫁不出去。” 岳大刀没听明白:“啊?” 陆无名却已经下了山。 岳大刀满脸疑惑,救不救阿六,与自己能不能嫁出去有何关系。 所以说人若钻进了牛角尖,一时片刻是出不来的。 分明就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却直到黄昏之际,她还坐在台阶上,撑着腮帮子想阿六与羽流觞,嫁出去与嫁不出去。 山下城中依旧萧条,只有江湖中人扛着刀在街上走,先是一个,后头就变成一群,再到后头,城中客栈几乎空了大半——所有人都闻讯出来,偷偷摸摸跟着前头正在逛街的二人。 季灏手中抱着一大堆东西,不悦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萧澜好笑,闲闲瞥他一眼:“是你自己说的,要买衣裳。” 季灏语塞:“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吧? 萧澜道:“你穿好看些,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来,这点陆明玉可比你聪明,他在我面前,就没穿过重样的衣服。” 季灏把手中的东西又往上抱了抱,免得掉下去。 萧澜转身又进了一家小铺子。 依旧是那守着炉火的老两口,笑道:“少侠又来给那位好看公子买衣裳啊?” 季灏原是想发火的,听到这话却又将怒意生生咽了回去,心里狐疑,原来不是萧澜在耍自己,先前当真带着陆明玉买过? 萧澜挑得慢条斯理,外头巷道中却已嘀嘀咕咕翻了天。要放在前几天,看到冥月墓的少主人带着一个白衣青年——那九成九就是陆追,这么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估摸诸多江湖中人早已冲了上去,可偏偏前几天刚被萧澜抽过一顿鞭子,知道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就不敢造次,只能心里痒痒不远不近跟着,猜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陆无名易容成江湖客,路过巷口之时,也远远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萧澜带着季灏从成衣铺子里出来,像是买了不少东西。 …… 岳大刀只对他说过萧澜下了山是为了处理冥月墓中事,却从未细说过究竟要怎么处理,更不知其中有何计谋。 所以陆无名很快便收回目光,加快脚步离开了巷子,对萧澜究竟是带着男子买衣裳,或者是带着姑娘买簪花,暂时没有任何兴趣。 毕竟当务之急是找到绑架阿六的老头救人拿解药,至于萧澜的事,排队也要排到最后。 巷口另一侧,则有华丽衣摆飞速一闪,是陶玉儿隐在暗处。 萧大公子不知东头有娘西头有岳父,还在带着季灏往北走。 “出城吧。”季灏突然低声道。 萧澜问:“怎么,不逛了?” 季灏道:“我们被冥月墓的人盯上了。” 萧澜却反而挑眉一笑:“现在才找来,看来姑姑也没多关心我,你说是不是,嗯?” 季灏闻言迟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易容 萧大公子这个你不能认错的 冥月墓像是派来了不少人,明里暗里跟在后方,季灏虽未回头,却也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压抑的气氛。 于是他又问了一回:“你打算怎么甩开这些人?” 萧澜道:“姑姑要杀的人是陆明玉,不是你。” 季灏道:“所以呢?” 萧澜答得淡定:“所以你只管走路便是,没什么可慌的。” 季灏提醒:“若我没记错,前日鬼姑姑的人可是要抓你的。” 萧澜一笑:“那你猜姑姑为何要抓我?” 季灏自然摇头,这当口,知道也要装不知道。 萧澜道:“她是想试试看,若传出消息我被困在冥月墓,陆明玉会不会冒死前来相救。” 季灏轻嗤一声:“他救你作甚。”说完却又狐疑,“你这般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莫不是想传出消息,好让他知道你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吧。” 萧澜闻言,似笑非笑看他:“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也就罢了,身边再加个你,这消息若传出去,他不寻来捉奸已实万幸,还要放下心来?” 季灏也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顿了顿方才道:“你这是认了与我的关系?” 萧澜却没说话,只是带着他继续在城中走。 冥月墓的人倒也没出手,就是一直不远不近跟着,满脸警觉,虎视眈眈。 陆无名一路去了城中一处客栈。 当初他在隐居海岛之前,虽已将天无门内杀手悉数解散,但在下属中有一心腹名曰曹叙,在隐退几年后,又带着当年一帮兄弟另拉大旗,成立了黑鹫帮,多年发展下来也颇有气候。这回得知陆无名回来,即刻便从永州率人赶来相助,后又跟随一道来了洄霜城。 “门主。”曹叙此时正在客栈中等他。 “事情怎么样了?”陆无名问。 “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冥月墓,不过却并没有谁与他们联系过。”曹叙道,“黑蜘蛛伤得不轻,似也不知究竟何人所为,只躺在床上,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黑蜘蛛的功夫不算低,”陆无名道,”能被人打成这样,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可江湖上近年还真想不起来哪里会有这样一号人,武功高强,上了年岁,还与少爷结下过梁子,甚至不惜绑了他的人。”曹叙皱眉。若只绑一个,那还有可能是阿六与林威的事,但两人一起掳走,可就九成九都是冲着陆追来了。 “倘若当真是冲明玉来的,倒也好说,即便是寻不到,对方也会主动现身。”陆无名道。 “可现在除了自己人与萧家人,没谁知道少爷人在何处。”曹叙迟疑,“当真要等对方主动现身?” “要是没有我,得知林威与阿六被绑了,你猜明玉会如何?”陆无名问。 曹叙答:“少爷定然会下山来寻。” “对方也是吃准了这个。”陆无名从柜中取出包袱,打开后是一整套易容之物。 曹叙反应过来:“门主是要假扮成少爷?” “他们等的不就是明玉吗。”陆无名将面具仔细贴在脸上。 曹叙又迟疑:“可想要少爷的不单单是那绑架者,冥月墓以及这城中七七八八之人,要是得知消息,定然会一窝蜂冲上前,我们岂非是自找麻烦?” 陆无名却是叹气:“我当初真不该将他一人丢下。” 曹叙见这话勾得他似乎有些伤感,于是又安慰道:“其实自打上了朝暮崖,少爷的日子便逍遥快活了许多,据说那里的大当家赵越为人仗义,温大人也对少爷多有照顾,王城山海居中亦是媒婆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想将少爷配给自家小姐。” 陆无名笑道:“那明玉可有心上人?” “八成是有的,”曹叙说得笃定,“门主只管等着抱孙子便是。” 陆无名乐了一阵,又接着先前的话题,道:“萧澜身边还带了个人,那是谁?” “我刚打算说此事,”曹叙道,“那人名叫季灏,是北海孤阳岛的主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没几个人认识。只是不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洄霜城,还与萧澜搅在了一起,不过这还不是最神的地方,不知门主这一路可曾听到路人议论,几乎人人都在说那白衣人才是少爷。” 陆无名又问:“那萧澜说什么了吗?” “两人今天刚进城,”曹叙道,“极为张扬,几乎将城里的成衣铺子逛了个遍,不过话却没说几句。那些江湖中人也不敢明着去讨人,只敢不远不近跟着,看着颇有几分滑稽。” 陆无名“噗嗤”一笑,道:“那这小子还挺机灵。” 曹叙提醒:“萧澜可是冥月墓的人。” “至少他知道在最危险的时候,带个冒牌货冒充明玉。”陆无名道,“那季灏为人如何?” “没几个人与他打过交道。”曹叙道,“甚至连来历都不清楚,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既然外头的人都将季灏当成了明玉,那我会被其余门派团团围住的可能性便很小。”陆无名道,“至于冥月墓,虽有些难唬弄,不过要是当真双方打起来,我人都快被鬼姑姑带走了,另一方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只要他出来抢,我们就能多少探得阿六的下落。” 曹叙点头不再多言,站在一旁看着铜镜里头的人,慢慢从中年老者变成年轻模样。 父子二人本就相像,无论身形或是风采,甚至是最独特的眼神,也能有七八分相似。莫说是不相熟的人,就连曹叙也道:“门主与少爷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无名拿起佩剑,戴着轻纱斗笠出了门。 那把剑是两人定居海岛时,海碧亲手所造,虽说称不上精良,甚至有些卷刃,但外形却与陆家的清风剑一模一样,于是陆无名便一直随身带着,一为爱妻一番心意,二来也像是在冥冥中握住了儿子的手。 日头渐渐西沉,漫天晚霞散去之后,街道两边的红灯笼也点了起来,毕竟要过年,百姓虽说不敢出门,多少也得图个喜气。 萧澜站在客栈窗前往下看。 陆无名从街上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于是萧澜整颗心都空了一瞬——他在看到草丛中阿六的金环大刀时,就猜到定然是出了乱子,第一反应便是鬼姑姑想利用阿六引出陆追。所以他才会带着季灏重新进城,一来用他转移城内众人对陆追的注意力,二来也是想趁机探探阿六的消息,想着能在陆追获悉此事之前,将问题弄清楚解决掉,没想到却还是迟了一步。 “你去哪?”季灏问。 “在这里等我。”萧澜随口答应一句,头也不回出了门。 第56章 好命阿六 我抢他作甚 陆无名走得很快。 冥月墓的人果然如同鬼魅一般,很快就贴了上来,轻微的拔刀出鞘声传入耳中,挑得心间弦也骤然绷到最紧。 陆无名果断转身折入一条小巷,这路他曾走过,穿过去便是淮叶街,两侧都是空置屋宅,若两方打斗起来,也不会误伤到百姓。 冥月墓弟子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加快脚步跟了过去,最后一段路几乎称得上是小跑。 陆无名余光扫了身后一眼,嘴角不易觉察一弯,刚欲用轻功掠出巷道,却有另一身影从天而降。 乌金铁鞭所到之处,嚎哭不断,痛彻骨髓。 “走!”萧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人向另一头奔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冥月墓的弟子蜷缩在地哀哀呻吟,若非身上剧痛提醒,他们甚至要怀疑方才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否则怎么会有一个人,拥有这么诡异而又闪电般的速度。 陆无名:“……” 一直拉着人到了安全之地,萧澜方才松开手,松了口气靠在墙上,看着他低声道:“你怎么跑下山了?”虽说听着有几分埋怨,语调却是温柔的。 陆无名道:“是。” 他一半人都隐匿在黑暗中,脸上也做了同样一道伤疤,哪怕是鬼姑姑,怕是也看不出异样。 萧澜眉峰却骤然一皱。 方才那隐入云端的半寸月光,已经足以让他在对方的面容中觉察出异样。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白衣,一样的声音,甚至是几乎一样的伤痕和眼神。 本该是毫无破绽的,可他却近乎于本能觉得,面前这人不是他的小明玉。 “你是谁!”萧澜声音陡然一沉,人也往后退了两步。 陆无名心里反而有些诧异,他精通易容术,再加上父子两人本就神采相似,何至于他竟会一眼就觉察出端倪。 萧澜暗自握紧乌金鞭柄。 陆无名倒挺闲适,继续背着手打量他。 萧澜:“……” 坦白讲,陆无名对面前这楞小子是无甚好感的,当初陆追在刚被接出冥月墓时,便哭着要将萧澜也一起带走,好端端一个俊秀白衣少年,却像个小女娃一半,趴在娘亲怀中哭了一路,估摸车辙子里都碾着眼泪花。后头回了飞柳城,虽说练功辛苦,却一闲下来就给萧澜写信,也不知两个小孩哪里来的神通,居然硬是瞒过陆家与冥月墓,互相找了眼线按时送信。再往后,更是执意要留在大楚,说是要为陆家平了冥月墓,可陆无名却觉得,那其中至少有五分是为了萧澜——甚至还会更多,结果将他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吐血卧床,还险些毁了脸。 萧澜心里隐隐猜出几分,手兀自握紧。毕竟面容相似容易,可若连眼中神采也有八成相同,那…… 果然,陆无名道:“是明玉让我下山助你一臂之力。” 萧澜声音极低:“原来是前辈。” 陆无名心想,幸好,不算太傻。 萧澜问:“明玉还好吗?” 陆无名道:“不好。” 萧澜心一沉。 陆无名道:“阿六与林威被人偷袭,你可知此事” 萧澜皱眉:“我只知道阿六或许是被人掳走,进城也是为了探他下落,还有林威?” “阿六不知所踪,不过林威倒是逃了回去。”陆无名道,“受了伤中了毒,在我去青苍山之前,明玉已经替他护住了心脉。” 萧澜头隐隐作痛,原以为将人好好安置在山上便能安全,却没料到也能出乱子。 “你娘亲应当也下山来找阿六了。”陆无名继续道,“偷袭之人是武功高强的老者,而且他还打伤了黑蜘蛛,你可知其来路?” 萧澜意外:“我一直以为是姑姑所为,黑蜘蛛也被他伤了?” “江湖中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号人。”陆无名道,“斜里插出来,不知目的究竟是什么。” “毫无头绪,这可就麻烦了。”萧澜道。 陆无名又问:“今日白天与你一道逛街买衣裳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澜:“……” 萧澜道:“我只知他名叫季灏,来自东海孤阳岛。” 陆无名道:“还有呢” 萧澜顿了顿,答:“除此之外,便无其它了,前辈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陆无名奇怪道:“今天看你与他有说有笑,还当是知交好友。”原来一问三不知。 萧澜道:“我年幼时曾经中毒,忘了不少事情。” “所以是季灏自己找上门,说他与你是朋友,你就信了?”陆无名狐疑,“总该还说了些别的吧?” 萧澜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别的自然说过,但一旦提起来,可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了。 见他面露难色,陆无名更加笃定,这其中当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心中不悦,语调也严厉三分:“如今情势危急,阿六与林威生死未卜,你却还在此犹豫扭捏?” 萧澜脑子有些乱……或许不是有些,而是乱成了一团乌漆漆的麻。 他是当真不知自己该从何说起。 但又如陆无名所言,这实在不是纠结隐瞒的时候。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这些日子以来城中发生的事情,以及鬼姑姑对自己说过的话,都大致转述了一遍。 然后果不其然,陆无名越听就越觉得不满。这城中一大半人都是为红莲盏而来,他是知道的,但从鬼姑姑说萧澜与陆追只能活一个开始,心里便梗了刺,再往后头,听萧澜说冥月墓的人想困住他,只为试探消息传出后陆追会不会下山舍命相救,就愈发觉得不可理喻且匪夷所思,这都是些什么破烂理由。 萧澜硬着头皮继续道:“然后季灏就破窗而入,带着我闯出了冥月墓的围攻,后来才说他与我早就相识,甚至关系要比我与明玉更加亲密,他也因此不怎么喜欢明玉。” 陆无名几乎要将“嫌弃”二字写在脸上。 这是多么大一块香饽饽,还有人专门比与谁更亲密。 萧澜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总算将事情都说了个七七八八,也暂时成功隐藏了两人的关系。 陆无名道:“所以你便信了他的话,今天也是专门实心实意,带着他买新衣?” 萧澜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自然不是。”他道,“我只是想利用季灏转移这城中各教派对明玉的注意力,好让青苍山小院能更加安全。” 陆无名道:“可季灏不但救过你,还说他是你的故人,你既想不起来,又为何就能如此坦然地利用他?” 萧澜刚刚才干了半分的后背又濡湿起来。 挣扎再三,道:“直觉。” 陆无名觉得这人合作不得。 说话磕巴,前言不搭后语,说什么都要想半天,还一脸为难,像是正在被逼供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萧澜自己也无甚底气,试探:“前辈?” 陆无名道:“告辞。” 萧澜:“……” 陆无名又道:“绑架阿六与林威的人定然是冲着明玉来的,我易容也是为了引他出来,你只管带着季灏继续在街上走,不管对方信了哪个才是真的陆明玉,只要愿意现身,阿六与林威的命就还能捡回来。” 萧澜点头答应,一路目送他出了巷子。 裘鹏当日说过的话,他不是不记得,但仅仅凭着那一句话,却也不至于影响他的理智与判断。当年的事情自然要查清楚,但在那之前,先解决城内的乱子才是正事。 陆无名戴上斗笠,继续在街上缓缓前行,看似随意,眼神与耳朵却都像是正在捕食的猛兽,保持着应有的警觉。 他觉得对方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而事实很快就印证了他的判断。 一柄光寒长剑从身后飞速而至,陆无名连头也未回,只反手弹指射出几枚暗器,“叮当”一声打在偷袭者的剑刃上,将硬铁也震出豁口。 季灏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发麻的手腕几乎要捏不住佩剑,心里惊诧他的内力高深,眼中就越发怨毒。 陆无名却没想到竟会是他,一时糊涂看向另一侧。 萧澜面色阴沉,从巷子里大步出来,将季灏的宝剑强行插回剑鞘,咬牙低声怒斥:“你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季灏狠狠剜了陆无名一眼,道,“你休想外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萧澜一记手刀打在他后脖。 季灏软绵绵晕了过去。 陆无名:“……” 有病。 萧澜尴尬道:“还请前辈别将此事告诉明玉。” 陆无名表情与心情都很一言难尽。 什么叫休想带走。 如此一个人,到底哪里值得专门劳神费力抢一抢。 不如去街头抢煎饼,每日前二十还能免费多加个蛋。 另一处宅院中,阿六泡在浴桶里,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红布,端坐动弹不得。而在他身边,正围着数十婢女,每人手中端着一篮花瓣,扬手纷纷扬扬往里抛撒。 阿六受宠若惊,忐忑难安。当日放走了林威,还当不死也要脱层皮,却没料到居然还能混到如此纸醉金迷的待遇。 一个时辰后,又有一女子抱着琵琶缓缓而入,十指随意一拨,顿时流水潺潺,珠落玉盘。 阿六张大嘴打了个呵欠,对方一首曲子尚未弹完,浴桶里就传来如雷鼾声。 ……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阿六继续淡定扯呼,尾音绵长,吵得人心里头发麻烦躁。声音钻出窗户缝隙,像是能绕着洄霜城转圈,最后兜兜转转,隐隐飘进青苍山。 林威在睡梦中又吐出一口血。 岳大刀在一旁哭。 逃回来的都这样,阿六八成也凶多吉少。脑子里七想八想,将所有酷刑都过了一遍,血淋淋的惨叫哀嚎几乎能亲耳听到。 于是等陶玉儿回来时,岳大刀已经快要将她自己哭晕了过去。 阿六僵硬躺在床上,让一群人七手八脚,往身上涂了一层百花膏,据说王城里顶有钱人家的小姐才舍得往脸上擦一些,香甜滑嫩,十里飘香。 第57章 迷魂阵 尽量吐吐血 整整捯饬了一个时辰,阿六才被放开,摸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觉得或许比爹还要细皮嫩肉上几分。 当日那紫衫女子上前,替他解开了哑穴,冷冷瞥了一眼,道:“主人要见你,说话小心些,免得被割了舌头。” 阿六缩了缩脖子,问:“不如姐姐先透露两句,怎么才叫‘小心说话’?” 紫衫女子道:“主人问什么,你一五一十答便是,还有,将你这死了爹的表情收一收。” 阿六恍然,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紫衫女子轻嗤一声,转身出了屋宅。 阿六穿了一身雪白的新衣裳,双手对着阳光举起来,翻来覆去看,啧啧不断。一侧负责守着他的绿裙女子先是面无表情,后头实在忍不住,怒道:“你给我安静一些!” 阿六辩解:“我难得倜傥一回,多看自己两眼都不成?” 绿裙女子被噎了一下,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搭话。 或许是因为尺寸没估对,这新衣并不是很合身,流水锦缎牢牢捆在他身上,像是一只五花大绑的白粽子,整个人饱满又壮硕,与“倜傥”二字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但阿六却很高兴。 甚至一路哼着小曲儿,跟着紫衫女子穿过蜿蜒走廊,最终停在了一扇门前。 阿六特意整了整衣裳。 里头果真有人正在等他,是当日在山洞外出手的那名老者,身形佝偻,眼神像是阴鸷的秃鹫。 阿六笑容满面看着他。 老者:“……” 房内很是安静。 并且安静了挺久。 阿六觉得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盎然笑意。 老者面色阴沉:“你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阿六诚恳道:“是这两位姐姐叮嘱,说神仙喜欢喜庆活泛些的,不能寡着脸。” 老者:“……” 紫衫女子赶忙低头:“回主人,属下只提醒他勿要一直哭丧着脸,免得晦气扫兴,却从未教过他什么‘神仙’。” “这还用教?”阿六理直气壮道,“如此仙风道骨,胡须飘飘,宽袍广袖,威震八方,分明就是话本里的太上老君。” 态度十分诚恳。 紫衫女子还想说话,却被老者扫了一眼,顿时噤若寒蝉,垂首退了两步,不敢再多言。 阿六继续满脸堆笑:“不知神仙找我有何事?” 老者问:“你与陆明玉关系极好?” 阿六点头:“是。” “有多好?”老者又问。 阿六直爽答:“情同父子。” 绿裙女子定力差些,险些“噗嗤”笑出来。 阿六继续道:“他待我就像是亲爹。” “很好。”老者点头,缓缓走近他,“那我要你杀了陆明玉。” 阿六脸上笑意消退:“啊?” 老者又重复了一遍:“杀了陆明玉。” 阿六沉默。 老者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杀了陆明玉。” …… “杀了陆明玉。” …… “杀了陆明玉。” …… 四周像是瞬间空洞了起来,景物慢慢虚幻漂浮,却又渐渐重新清晰,桌上不知何时燃起了红烛,红黄的火焰跳动着,在老者那阴冷的眸子中灼灼闪烁,像是一把火,从眼间烧到心里,再从心里窜到脑中,叫嚣着要焚毁一切理智与思维。 老者捏起他的下巴,眼底的火焰变成纯黑色:“杀了陆明玉。” 阿六道:“好。” 老者满意一笑:“去吧。” 阿六转身,一旁绿裙女子已替他准备好了金环大刀。 屋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阿六单手接过刀,又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句:“杀了陆明玉。” “陆明玉在何处?”老者问。 阿六闭起眼睛,声音极低:“青苍山。” 老者道:“带着他的脑袋回来。” 阿六道:“好。” 老者示意紫衫女子打开门。 阳光照射进来,却驱不散浓厚雾霾。 阿六大步离开小院,头也不回朝着城外青苍山而去。 街上人并不多,不过一个七尺大汉肩扛金环大刀,依旧挺惹人注意。至少江湖中人都会多看两眼,而满城陆无名的眼线,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没拦住他?”陆无名皱眉问。 “没有。”曹叙道,“我吩咐过门下弟子,务必不能在这城中轻易与人起冲突,今日曾有人试图拦下过阿六,不过见他双目赤红一脸凶悍,看谁都是杀机腾腾,只好先退了下来。” 陆无名心底生疑。 曹叙提醒:“门主可要回去看看?据说阿六是去了青苍山,这模样着实像是中了邪,我怕公子会有危险。” 陆无名道:“继续盯着城里。” 曹叙点头:“门主放心。” 陆无名翻身上马,一路烟尘滚滚驰向城门。 萧澜站在客栈门口,恰好看到这一幕。 那是去青苍山的方向。 现在阿六下落未明,城中风声鹤唳,偏偏这当口回去…… 他的眉头猛然皱了起来。 隆冬时节山里一片萧瑟,甚至还飘了小雪花。 阿六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山顶小屋,而是在山中兜兜转转,绕来绕去,几乎将所有险峻湿滑的山路都走了一遍,花了整整一夜,身上脸上都挂了伤,还狂躁地怒吼了一阵,用手“哐哐”砸了数十下胸口,才像是豁然开朗一般,“轰隆隆”一口气跑上了山。 莫说是跟着眼线,即便是跟着真神仙,也早就被引得跌下了山。 太阳刚升起来,小院里暖融融的,一切都同离开时一样。 阿六大力推开门,扯着嗓子道:“爹!” 一把剑冷冷搭在他肩上。 …… 陆追站在院中,也道:“爹。” 阿六不知身后是谁,但听陆追这一句,顿时茫然起来,觉得自己莫非当真中了邪,方才他爹在说什么来着? 陆追又道:“爹,你先把剑放下。” 阿六“哐当”一声就扔了大环刀。 …… 陆追沉默片刻,问:“你这是在占我便宜?” “没有没有。”阿六赶紧摆手,又小心翼翼侧着往后看了一眼。 陆无名与他对视。 不认识啊……阿六朴实道:“这位前辈,我是个好人。” 陆追上前,将陆无名握着剑的手强拉下来:“爹,他没事的。” 阿六松了口气,却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爹? “这是我爹。”陆追道。 阿六喜道:“那我该如何称呼?” 陆无名疑惑,什么叫如何称呼,还能有什么讲究的称呼? 陆追淡定揣着手介绍:“爹,这是我的义子。” 阿六兴高采烈:“拜见爷爷。” 晴空炸了雷,陆无名险些吐出血来。 陆追继续道:“不过此时不是认亲的时候。” 陆无名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认这个壮硕的“亲”。 陆追问:“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林威呢?”阿六先问,“他没事吧?” “他有事。”陆追没有隐瞒,“那日他跑回来后,说你与他在山洞外被一名老者偷袭,对方不是冥月墓的人,还说萧澜与一个白衣人在一起,而后便吐血昏迷,至今未醒。” “被人打伤了?”阿六心悬起来。 陆追摇头:“是中毒了。” “中毒?”阿六大惊失色。 “应当是被人灌了毒药,你不知道?”陆追问。 “我知道啊。”阿六一脸哭相,“我与他同时被灌的,又甜又酸,整整一大碗。” 陆追闻言面色一变,握过他的手试了试脉相,却无半分异常。 “爹。”阿六小心翼翼道,“我没事吧?” “试不出来什么,像是没事。”陆追松开手。 “难道那死老头的药对我也没用?”阿六试着运了一下气,依旧并没有什么不适。 陆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也?” “是,他昨天把我叫到一间空厅房里,施了迷惑心智的阵法。”阿六道,“重复了能有二十来回,让我杀了爹。”前头还没反应过来,后面突然灵光一闪,顺着做出中邪的模样,才能趁机溜出来。 陆无名眼底杀机陡现:“那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老头,身边带了许多人,大多是女子。”阿六道,“对了,他住在南城墙下的福寿街大院里,不过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换地方,说了让我得手之后,回去报信。” “那你为何没有被他迷惑?”陆无名问。 阿六搔搔头:“我也不知道啊。” “阿六天赋异禀,陶夫人的阵法对他也没用。”陆追在旁解释,“就连这青苍山小院外的幻象,旁人都是知道阵门才能破解,他却能胡乱就摸进来。” 阿六应了一声,用孙儿渴望得到爷爷夸奖的目光看着陆无名,灼灼,且灼灼。 天边流云变幻,陆无名心里天人交战。 他道:“那我便回山下了。” 阿六眼底的光顿时暗了下去。 陆追也不满道:“爹。” 陆无名坚定地走出了小院。 阿六轰然趴在桌上,粗糙的壮汉心受到了一丢丢伤害。 陆追安慰:“下回我们去讨些银子做改口费。” 阿六道:“哦。” 陆追倒了一盏热茶给他:“爹应该是下山去了那福寿街的大院,你虽说回来了,可林威的毒还要解。” 阿六进屋去看了一圈,见林威依旧双目紧闭,心里也是叹气。平日里与这人吵架吵习惯了,虽然也想过要揍一顿,但也只是揍一顿而已。 现在被人害成这样,若不替他报仇,还有什么脸做兄弟。 陆追道:“说说看那老者的长相。” 阿六清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回忆描述,陆追却又打断他:“等等,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要问?” “啊?”阿六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陆追只好提醒:“你没觉得,这小院中少了人?” “怎么没少,少了三个呢。”阿六咕嘟咕嘟喝茶,“陶夫人,岳姑娘,还有姓萧的。”若再加上爷爷,那就是四个。 陆追看着他想叹气,怎么会有如此粗糙又如此命好的人。别人家的姑娘哭哭啼啼,吃不下也睡不着,一早就拉着陶玉儿又下了山,到他这里,就只换得一句“怎么没少,少了三个”。 就你会数数。 阿六道:“爹,你是想说那姓萧的吧?” 陆追无力摆摆手:“算了,继续说那老头的长相。” 说什么老头的长相,你看你这一脸愁苦。阿六挪着凳子离他近了些,严肃凑近端详。 陆追用一根手指顶开他。 阿六道:“可我也没盯住那姓萧的多久,就被人偷袭了,只听林威说过他与一个白衣人在山洞中,过了整整一夜。” 陆追答应一声,抱着茶壶冷静嘬,嘬了没两口,却觉得一股甜腥涌上心口,于是撑着桌子又吐出一口血。 阿六魂飞魄散,赶忙扶住他:“爹你没事吧?” 萧澜刚一进门便看到这一幕,心也悬到嗓子眼,上前一把将人接在自己怀中:“怎么了?” 陆追看了他一阵,缓过劲来后虚弱道:“阿六说你与旁人在山洞中过了一夜。” 阿六站在一旁很忐忑,原来这个也不能说吗。 “就为这个?”萧澜又心疼又无奈,“我——” “逗你的。”陆追笑,“替林威疗伤,太累还没缓过来罢了,先带我回房吧。” 萧澜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回了卧房。 阿六想跟进去,却被无情关在了门外。 于是只好去隔壁陪林威,撑着腮帮子坐在床边,唉声叹气。 萧澜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看着他漱口。 陆追问:“你怎么回来了?” “担心你。”萧澜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不该回来,可见陆前辈在街上神色匆匆打马而过,哪怕有天大的事,我也要回山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安心了?”陆追道,“我一直就哪里都没去,能有什么事。” 萧澜用拇指想蹭掉他胸前一滴溅血,却反而晕得更开,看着有些刺眼。 陆追往后躲了躲:“而且也没什么该不该,我在山上,你若是想我,自然要回来。” 萧澜扬扬嘴角:“嗯。” “那现在说正事。”陆追拍拍床,“我爹也提起过,所以那个白衣人究竟是谁?” 萧澜道:“他说他曾与我有过……一段过去。” 陆追:“……” 萧澜试探:“生气了?” 陆追道:“嗯。” 陆追道:“我酝酿一下,看能不能再吐出一口血。” 也好应应景。 第58章 缘由 你认得我是谁 萧澜道:“不准闹。” 陆追拍拍床:“说清楚,什么叫‘有过一段’?” 萧澜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 似乎并没有生气的迹象。 陆追:“……” 萧澜道:“那白衣人自称名叫季灏,东海孤阳岛人,你可曾听过?” 陆追摇头:“没有。” “当真没有?”萧澜微微皱眉。 “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这个做什么。”陆追堆着被子,老佛爷一般气定神闲坐在床上,“怎么,同你‘有过一段’,我就必须得认得他?” 萧澜:“……” 萧澜道:“没有。” “那继续。”陆追扬扬下巴。 萧澜哭笑不得道:“看你这模样,倒是就差抓着一把瓜子来嗑。” 陆追挑眉:“莫非你喜欢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萧澜道:“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总算是说对了一回情话,很不容易。 窗外落雪积了厚厚一层,覆盖住远处墨一般的山石,天地间一切都变得单纯而又干净,如同枕被间懒洋洋打着盹的人,头发是黑的,衣衫是白的,一边听故事,一边时不时低低“嗯”一声。 屋中气氛愈发寂静起来,昏昏黄黄的光线笼着床帐,香味浅淡,熏得人都困倦起来。萧澜无奈,用手中冰冷的茶杯壁碰了一下他的脸:“即便这故事不怎么精彩,但好歹也是有个人冒出来要杀你,也不至于如此昏昏欲睡,毫无兴趣吧?” 陆追打了个呵欠:“嗯。” “你这是生气了,还是虚耗太多内力所以困了?”萧澜与他对视,“若是累了,就好好歇着,睡醒再说。” 陆追想了想,道:“一半一半。” “一半也不准生。”萧澜道,“我可从未信过季灏半分。” 陆追问:“买了几件新衣?” 萧澜先是一愣,后又“噗”一声笑出来,将人拉到自己怀中:“管他买几件,将来我都带着你十倍百倍买回来。” “一时片刻也分不清他究竟是谁的人,那句要我的命有几分真假。”陆追道,“你就这么上山,那他怎么办?” 萧澜道:“我将他藏起来了。” 陆追疑惑:“一个大活人,你说藏就能藏?”况且季灏听起来也并非善茬,何至于会如此配合。 萧澜道:“自然使了些手段。” 陆追问:“什么手段?” 萧澜嘴角一弯:“不告诉你。” 陆追:“……” 陆追道:“你色|诱他。” 萧澜笑得愈发开心:“嗯。” 陆追盯着他看了一阵,心里深沉叹气,觉得自己将来或许会当真管不住此人。 刚开始时还好,现在越来越痞。 甚至还有一丢丢的恶劣。 待记忆恢复,想起先前两人做过的种种事情,只怕会将自己吃得更死。 萧澜问:“在想什么?” 陆追道:“想将来。” “将来啊,”萧澜笑,“将来我带你走遍河流山川,走遍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地方。” 情话总是动听的,尤其说情话的还是此生挚爱。 陆追环着他的脖子:“好。” “好好休息吧。”萧澜道,“我不能陪你太久,今晚就要下山了。” 陆追松开手:“你觉得季灏,有没有可能与那偷袭林威的老头是一伙?” 萧澜皱眉:“理由呢?” “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与季灏几乎一致。”陆追道,“目的也一样,不管内心的想法是什么,至少说出来的,都是要我的命。” “我先前以为,或许是陆前辈当年……”萧澜犹豫了一下,见陆追神情并无异样,才继续道,“当年前辈受姑姑胁迫,应当得罪了不少人,若说父债子还倒也能想通。可若连陆前辈也不认识这群人,那他们究竟要拿你的命做什么?” “不知。”陆追摇头。 “算了,这事交给我吧。”萧澜扶着他躺好,“现在林威与阿六都回来了,解药我与前辈去找,你尽管好好在山上住着,还是先前那一句,无论如何也不准下山,知不知道?” 陆追道:“你凡事小心。” 萧澜点头,又问:“朝暮崖在山下应当埋伏有一些人,没有林威与你的吩咐,他们也不敢轻易行动,不如我去帮你暂时遣散?免得又出危险。” “这是令牌。”陆追从床头摸出一个盒子,“是遣散还是做别的,你决定便是。” 萧澜道:“好。” “还有我爹。”陆追看着他,“你知道要怎么应付,对吧?” 萧澜道:“嗯。” 陆追沉默了一会,道:“我觉得你这‘嗯’听着没什么底气。” 萧澜不得不解释:“为了不暴露我与你的关系,同时又要将季灏的来历说明,先前不得已隐瞒了些事情,或许前辈觉得我说话有些前后矛盾,不够诚恳。” 陆追目光幽幽。 萧澜道:“我将来自会向前辈解释此事,不会……” “不会什么?”见他话说一半止住,陆追问。 萧澜道:“不会耽误你与我的亲事。” …… 积雪扑簌融化,在窗台上晕开小小的湿意,在心里也晕开一圈涟漪。 直到萧澜离开后,这涟漪还未静止,甚至还一波连着一波散开,直到将心底搅得七七八八,又乱又软。 “爹。”阿六敲门。 “进来吧。”陆追从遐想中挂满红绸的江南老街里回神,撑着身子坐起来。 阿六推门进来:“我听到那姓萧的走了?” “嗯。”陆追靠在床头,“他回来也只是为了说事情,说完了,自然就走了。” “那我呢?”阿六挪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那老头是打发我回来杀爹的,我还要做样子给他看吗?” 陆追道:“你莫非还要回去不成?” “我自然不想回去,可林威过阵子咳口血,又昏迷不醒的。”阿六愁眉苦脸,“得早些拿到解药才成。” “爹同萧澜都去了那福寿街的小院,你就先在山上待着吧。”陆追道,“若他们对付不了那老头,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 “也行。”阿六答应,心中依旧在想,分明就是一样的毒|药,为何自己就能没事。 莫非除了能阴错阳差破阵,还能百毒不侵不成。 若真是这样,那谁嫁了自己,可真是占了一个硕大的便宜。 忍不住便很感慨。 “阿嚏!”山下,岳大刀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你没事吧?”陶玉儿问。 “不是风寒不是风寒。”岳大刀赶忙摆手,生怕会被拉回青苍山,阿六还没找到呢,解药也没找到。 这小丫头片子,倒是挺痴心。陶玉儿心里嗤了一声,带着她刚想换一条胡同,另一头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像是出了事。 陆无名单手握紧剑柄,冷冷看着周围一干人。 他下山时依旧易容成了儿子的模样,也依旧刚一进城,便被冥月墓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待陶玉儿与岳大刀匆匆过来时,众人已经战成一片,整条长街上空空荡荡,百姓早已四散无踪,甚至连江湖中人也不敢再看热闹——当初被萧澜抽得那一鞭子,直到现在还骨头缝疼,冥月墓可不好招惹。 岳大刀隐在巷道后,吃惊道:“为何会是陆公子?” 陶玉儿亦微微皱眉。 陆无名腾跃侧身,右手只凌空一扫,甚至连剑都未出鞘,围攻上来的一圈人便已纷纷惨叫着跌落在地。 陆追师承陆无名,父子二人剑法有九分相似,甚至连陶玉儿也未看出端倪,只是诧异为何陆追在一夜之间,看起来便已病痛全失,像是完全换了一副身体。 若说他先前是装的,自己可是亲手把过脉的,装得未免也太像了些。 陆无名踩过那些横七竖八躺在街上,正在哀哀呼痛之人,从一旁树上拿下斗笠,继续不紧不慢朝前走去。 陶玉儿心里越发疑惑,想要跟上,身旁岳大刀却突然眼一闭,直直昏了过去。 …… 陶玉儿被吓了一跳:“喂!” 岳大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陶玉儿从怀中掏出清凉药,凑近她鼻翼,刺骨冰凉的味道几乎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岳大刀却依旧毫无醒转的迹象。 因为她是装的。 若说刚开始还没反应出来,那么在看过三四招后,她已经能断定那九成九是自己的师父易容,自然不能再放陶夫人跟着他坏事,于是当机立断,闭眼晕厥,雷打不动。 陶玉儿:“……” 穿过街巷胡同,陆无名在河边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人也停下了脚步。 陆无名道:“这位朋友既然来了,又何必要隐匿行踪,鬼鬼祟祟。” “呵呵”的干哑笑声传来,一个黑色身影缓缓移出背巷,道;“明玉公子果真厉害,连这样都能觉察出老朽的动静。” 陆无名转身看着他:“你是何人?” “你自然不认得我。”对方苍老的面容上遍布沟壑,不像是因为年龄与风霜,倒更像是因为烈火与毒虫,“不过若是你爹在,那就有趣了,他许是万万也想不到吧,我还活着呐。” 陆无名看着他脖颈处那血红的胎记,猛然明白过来,近日来这洄霜城中的乱子,关于红莲盏的谣言,几乎疯魔的江湖中人,以及那所谓来自“东海孤阳岛”季灏的身份与目的,一件件一桩桩,究竟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第59章 空空妙手 什么仇什么怨 很久很久之前,世间曾有一盗墓高手,无名无姓,江湖人送名号空空妙手。没有谁见过他的真实容貌,只有无数传闻笼罩在其周围,云中梦里,不知真假。有人说他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也有人说他是眉目俊秀的少年,独自一人风尘仆仆,白日追踪山脉走势,夜里推算星辰起落,便能寻出古老的帝寝皇陵,只靠着一把铲子一个罗盘,将里头的宝物洗劫一空。 这样的流言,一传就是好几代人。父亲说给儿子,儿子说给孙儿,伴随着深夜的炉火,一家人围在床上,当成妖魔鬼怪的故事来讲,也没有谁会再将这传闻当真。 而只有极少的人知道,空空妙手虽非鬼非神,却一样能不死不灭,他长存于人世间,行走在墓道里,他将拆除机关视作最有趣的消遣,也喜欢枕卧在黄金墓葬中,贪婪享受被珍宝簇拥的快感,甚至流下喜悦的泪水。 他一掷千金,行踪诡秘。 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每一代的空空妙手,都会在年轻时寻一名女子——大多出自青楼,替自己生一个儿子,待养育到三四岁时,便会留下一大笔钱财,带着儿子远走高飞,将毕生武学与盗墓技巧教授给他。 而面前这名脸上沟壑遍布的老人,就是这世间最后一名空空妙手。他也曾在三十来岁时寻过一名女子,花言巧语骗她生下过一个男孩,可没曾想最后却被对方觉察出意图,连夜抱着儿子逃出了小镇。 而空空妙手在清晨醒来看到书信时,虽说有些愤怒与遗憾,却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大的事,转头就又从别处找了一烟花女,重新带回家中。 只是却再也没有谁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看着自己日益苍老的面容,空空妙手终于慌乱起来,他舍弃一切,疯了一般游走在大楚境内,从西域到南海,一路寻找着当年的母子。直到一次机缘巧合得到消息,说二十余年前,曾有一名女子抱着儿子昏迷在洄霜城外,被城中的大户萧家救了回去。 萧家夫妇虽说家财丰厚,却一无亲戚二无儿女,原是打算百年之后,将家财捐给佛堂的,后来与这母子处得投缘,便将她认作是义女,连同小娃娃也一道姓了萧,又找先生取了个名字叫云涛——正是萧澜的父亲,陶玉儿的夫君。 旁人只羡慕萧家有金有银,却不知萧家还有另一样宝贝,江湖中人人都想要——形似红莲,剔透欲滴,不管在手心里握多久,都是冷的,像冰一样的冷。 “墓穴里的东西,怎么会热呢。”萧云涛自言自语叹了口气,用布巾缠了七八层,自己拿着铁锹,将红莲盏深深埋入地下。 他生来斯文老实,对此物没有半分兴趣,也不知为何爹娘临终前特意叮嘱七八回,让自己务必要好生看着,不得遗失,以免主人来寻时找不到。 “什么主人?”萧云涛在病榻前问。 萧老爹咳嗽又气喘,絮絮叨叨了大半天,方才将事情大致说明白。萧家之所以会发达,全靠在老祖爷爷时有一姓陆的男子,慷慨资助舍了一大笔银两,代价便是要萧家好好看管这红莲盏,方便将来取回。只是不知为何,那陆姓男子一走就再无音讯,而萧家也就一辈一辈,将这红莲盏偷偷传了下来。 萧云涛娶了陶玉儿,刚开始时还忐忑不安,不知这武林中的千金大小姐为何会看上自己,后头听她旁敲侧击提了两回红莲盏,也就明白了。毕竟老实不是愚笨,相反,他是个极好的生意人,在察言观色这方面,精明得很。 不过怕是连陶玉儿自己也没想到,这萧家老宅里悠闲的日子过久了,她竟然会当真喜欢上萧云涛,还稀里糊涂在肚子里怀了一个。 红莲盏成了她心里的刺,既不敢得罪无念崖上的师父,也不想再提起让萧云涛为难。只是此事既然从开始就错了,那途中若贪图安逸一直逃避,得到的也不会是好结果。 无念崖上的师姐妹见陶玉儿迟迟不肯下手,居然还为萧云涛怀了孩子,心里都在窃笑,想着看这闹剧要怎么收场。陶心姥姥也对她颇为失望,偏偏这时又有弟子“不小心”,将红莲盏在萧家的事传了出去,想逼陶玉儿尽快动手。 陆无名便是在此时得到消息,所以才会前往洄霜城萧家一探究竟,却没曾想会在夜探时遇到同样来寻宝,甚至还想抢回孙儿的空空妙手。 虽说两人先前互不相识,但既然目的都是为了红莲盏,自然容不下对方——于是还未进到萧宅后院,便已经乒乒乓乓动手,一路从城中打出了城外。 这一战就是一夜一天又一夜,第三天清晨的露水还未跌下枝桠,城中萧家老宅就起了场冲天大火。 萧云涛丧命火海,陶玉儿带着萧澜不知所踪。空空妙手大受刺激,对陆无名怨念更深,认定是他派人从中动手脚,整个人都似幽魂一般要索命,要他交出红莲盏与萧澜,直到在有一次双方交战时,被海碧的暗器刺中,跌落悬崖。 陆无名原以为他死了,却没料到时隔数年,竟会在洄霜城中重新见到此人。 至于季灏,他在第一回见到时,只觉得对方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这阵才反应过来,八成是此人的徒弟。一样有些轻微的跛足,习惯用左手握剑,都是练功留下来的毛病。 空空妙手却不知面前之人就是陆无名,见他沉默不语,便又呵呵诡笑道:“你爹当年想同我抢东西,抢不过就杀人放火,还下暗器伤我,你说说看,卑鄙不卑鄙?” 陆无名问:“阿六与林威是你绑的?” “不绑了他们,如何能诱你现身?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知道躲在哪里。”空空妙手眼神轻蔑,嗤了一声,“看来那又肥又莽的蠢货没能杀得了你,还是说,你干脆把他给杀了?” 陆无名道:“你的目的是我,现在我出现了,林威与阿六的解药,能给了吗?” “什么解药,那药压根就无药可解,听清楚了吗?无,药,可,解,死定了。”空空妙手啧啧摇头,“你连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旁人,真是可怜。” 陆无名道:“没有解药,那将毒药给我。” 空空妙手笑得愈发阴森:“你这后生到底有没有听清话,你爹同我抢东西,你娘放暗器打我下山,你现在却想问我讨什么毒药解药?” 陆无名看着他:“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的?”空空妙手道,“听说你爹已经死了,你且说说,在他死之前,有没有将红莲盏传给你?” 陆无名问:“有了红莲盏,你便能放过阿六与林威了?” 空空妙手眼底划过一丝光亮:“你当真有红莲盏?” 陆无名却未回答,而是道:“你先说清楚,究竟有没有解药。” 空空妙手面容顿时扭曲起来,显然很不满被他胁迫。 陆无名道:“既是做生意,自然要有来有往,我给你红莲盏,你给我解药,两不相欠。待到此事之后,再算其他账也不迟。” 空空妙手陷入犹豫,还未等他说话,前头却传来一声唿哨,短促清脆,像是暗号。 于是他面容一变,一把扯过陆无名,带着他一道躲在了暗处。 陆无名并没有反抗,事实上他也想弄清楚,究竟是何人能让他如此紧张。 一名黑衣年轻人沿着河道,慢慢走了过来。 萧澜?陆无名心中生疑,再看身边的人,却是紧张兴奋得整张脸都赤红起来。 …… 空空妙手双目几乎要黏着在萧澜身上。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孙子,当年被陶玉儿抱走的男婴,也是空空妙手盗墓绝学唯一的传承者。 陆无名愈发疑惑起来。 他其实并不知这疯魔老头的真实身份,更不知世间还有什么妙手空空与空空妙手,当年遇到只当是普通的江湖贼人,今日重逢,顶多也只会想他是这些年壮大了声势,所以带人重返江湖,一报当年之仇,二来抢夺红莲盏。 可看此时他的反应,莫非还和萧澜有关系? …… 萧澜独自进了一处客栈,从床下拖出一个人。 季灏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萧澜替他灌下一瓶解药,便坐在桌边喝着茶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季灏方才悠悠醒转,睁着眼睛看了半天床顶,才回过神来。 萧澜问:“喝水吗?” 季灏怒极:“你竟给我下药?” 萧澜轻描淡写道:“逼不得已,绝非本意。” “你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季灏捂着酸痛的脖子下床,单手重重锤在桌子上,几乎要将那水曲柳的桌面穿出洞。 萧澜道:“走吧,随我出门。” “你!”见他毫无愧疚之意,季灏咬牙将人一把扯回来,“把话说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出去就知道了。”萧澜笑笑,“否则错过了好戏,可别后悔。” 第60章 顺手推舟 谁要杀谁 季灏道:“我对好戏没兴趣。” “当真生气了?”萧澜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反而有些好笑,“我无非是药晕了你一次,不痛不痒的,这也值得生气?陆明玉可是险些连命都丢了,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照样对我言听计从。” 季灏被堵了回去,还想说什么,萧澜却已经转身出了卧房,丝毫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 季灏脸上挂满寒霜,拳头握得死紧,最终却依旧跟了上去。 不是他想跟,而是不得不跟。 前路毫无光亮,对自己而言,唯一能杀出重围的筹码,只有依附于萧澜,蛊惑他杀了陆明玉。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萧澜笑了笑,倒是特意放慢了速度,等他追上来。 季灏语调缓和了些:“要去哪里看好戏?” 萧澜道:“李府。” “李府?”季灏道,“那里早已被七七八八的江湖门派占据,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能有什么好戏?” “三个臭皮匠,尚能顶个诸葛亮。”萧澜跃上一棵树,“说起来你或许不信,这李府昨夜闹鬼了。” 季灏皱眉:“闹鬼?” “喏,你看。”萧澜靠在树杈上,扬扬下巴示意他,“挖眼掏心的,八成还是个厉鬼。” 季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李府里果真比以往乱了许多,闹闹哄哄乌烟瘴气。 萧澜道:“今早才发现的,说来可笑,这些人在李府杀人放火时,用‘江湖事江湖了’的名头将官府推了回去,这阵出了蹊跷事,却又哭着喊着去报官。” 而官府自然是不会管的。一来便是所谓的“江湖事江湖了”,二来陆追是温柳年的人,官老爷得了他的暗示,自然不会再对着干——毕竟只要城中百姓安稳平安,那这群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喜欢打打杀杀的江湖莽汉,官府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乐得躲清闲。 “官府管吗?”季灏问。 “自然不会。”萧澜道,“所以有胆子小的门派,已经顶不住先走了。毕竟留在城中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送命。” 季灏依旧无甚兴趣:“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戏’?” “走了一批贪生怕死的,留下的这些人,就都是为钱不要命的。”萧澜继续道,“不过胆子再大,也不等于会甘心在宅子里等着鬼来第二回,所以他们必然会主动出手。” 季灏微微皱眉,似是在想他所说的“主动出手”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这群人留在城中唯一的目的就是红莲盏,现在万事毫无头绪,即便是想出手,又何来目标? 萧澜又道:“你还别说,此时此刻,怕是他们这辈子最豪情万丈的时候。” 季灏不屑:“一群乌泱泱的痞子,豪情万丈?” “先前都是小鱼小虾,也没想着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混日子罢了。可此番却不一样,有这么多人目标一致聚在一起,整天畅想将来发财风光的好日子,将美梦做了个痛快,整个人都飘了起来。现在又恰好死了个兄弟,或许他们心中还会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悲壮来。”萧澜道,“英雄人人都想做,痞子也不例外。” “所以?”季灏看着他。 “要么收拾铺盖回乡,做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山寨大王;要么豁出命来,抢得红莲盏,洗空冥月墓,从此逍遥快活。”萧澜道,“此时留下的,都是为了后头的那个目的。而城中唯一与红莲盏有关系的,一是冥月墓,二就是陆明玉,早就有谣言在传,说若没有红莲盏,那得到陆明玉也一样。” 季灏问:“你将陆明玉藏在了何处?” 萧澜一笑:“我当你会问得迂回曲折一些,如此直白?” 季灏神情未变,继续看着远处李府:“在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说过要杀了他,隐瞒过吗?” “我可舍不得。”萧澜挑眉,“他又好看又温柔,是这么多年来,世间最顺着我的人。” 季灏冷笑:“你真是疯了。” “我这人不念旧。”萧澜道,“失忆了,若运气好重新找到一个看得顺眼之人,日子也能继续过。” 他说得极轻描淡写,季灏却被他噎得无话可对。 事实上从这回见到萧澜的第一面起,对方的反应就一直就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并没有预想中的疑惑与排斥,而是坦然接受,爽快将自己留在他身边,态度却又不冷不热,还会时不时就将‘陆明玉’三个字提出来,提醒自己他是多么好看而又温柔。 这样的表现,实在不像数年前那即便惜牺牲一切,也要带着陆明玉远走高飞双宿双飞的痴心情种,完全像是换了个人——自私的,喜怒无常的,像是来者不拒,却又像是拒人千里,只将他自己牢牢包裹在铜墙铁壁的壳子里。 季灏觉得,自己在接下来或许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此人。 萧澜突然道:“不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季灏问。 萧澜道:“这些江湖人已经疯了,我却不能丢下冥月墓不管。” 季灏嘲讽:“你倒是有良心。” 萧澜坦然:“我也这么想。” “什么忙?”季灏不想与他贫嘴。 萧澜伸手一指:“你去对面那茶楼中,替我盯着这李府大院,看他们下一步会有何动作。” “只有这个?”季灏扫他一眼。 “不然呢?”萧澜握住他的肩膀,带人一起跃下树,“如今我与姑姑闹翻,成了孤家寡人,你自然要帮我。” “那你要去做什么?”季灏问,“又要去找陆明玉?” “我要去找姑姑。”萧澜道,“情势危急,她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理应不会在这种时候再与我起冲突,你只管照我的话做便是。” 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季灏觉得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被他一路推着肩膀上楼,坐在了窗前的桌子旁。 或许是因为有事相求,萧澜对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叫了满满一桌香茶点心,方才转身离开。 季灏看着他的背影一路消失,仰头一口气灌下半壶凉茶,心中的郁结之气方才散了些。 萧澜却没有回冥月墓,而是折返茶楼附近,隐匿在了暗处。 日头渐渐西斜,到了晚饭时分,街上人也稍微多了些。季灏依旧坐在窗边,面前摆着的茶壶是新烧的霁染丹霞,又红又艳,衬着身后的白衣公子,分外惹人注目。 恰好路过的冥月墓弟子见着后,赶紧后退两步,又揉揉眼睛仔细看了半天,便转身一路狂奔,要将此事报给鬼姑姑。 萧澜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从小摊上随手拿了一顶斗笠,回到茶楼将帽子扣在季灏脑袋上,二话不说拉着人站起来:“走!” “出了什么事?”季灏问。 “先离开这里再说。”萧澜扯着他一脚踩断栏杆,直接跃到街上。 先是“哐当”掉下来一大块木头栏杆,又跳下来两个人,百姓都被吓了一跳。待到反应过来时,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已到了长街的尽头。 “鬼啊!”有人咋咋呼呼喊了一嗓子——是萧澜事先安排好的朝暮崖弟子,乔装成砍柴人,嗓门一个顶三个。 这城中最近挺乱,百姓本就过得提心吊胆,又听说昨晚李府出了命案,这阵再来个鬼,可就齐活了。一时之间喊的喊哭的哭,忙不赢往家里跑。李府里头的江湖人听到动静出来,问了半天才听清楚,说是方才有两人方才突然冲去了城外,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都生得挺周正。 正在说着话,又有城中眼线来报,说冥月墓那头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就杀出来了许多人,也出了城。 想那冥月墓少主人最近带着陆追,不知在城中走了多少回,一黑一白模样周正,又能引得冥月墓倾巢而出,还能是谁。 于是诸多江湖门派便也鸡血上头,拎着刀剑争先恐后赶了过去,生怕晚了会摸不着红莲盏。 耳畔风声飒飒,山道上有不少残冰,两人走得并不顺畅。季灏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挣开他,气急败坏道:“你疯了吧?” 萧澜道:“姑姑要杀我。” “她杀你做什么?”季灏活动了一下手腕,“方才还在说要回去冥月墓。” “自己看。”萧澜带着他站到高处。 不远处的山道上乌烟瘴气,的确有不少人正在杀来。 “这下信了吧?”萧澜道,“继续跑?” 季灏依旧摇头:“我不信鬼姑姑要杀你。” “信不信也不能拿性命冒险。”萧澜出手快如疾风,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你做什么?”季灏全无防备,怒道,“放开我!” “姑姑连我都要杀,还会放过你不成。”萧澜一笑,将他单手扛上肩头,继续向着高处跑,不多时就到了一处悬崖边。 “你究竟要干什么?”季灏动弹不得,一双眼睛里血丝遍布。 萧澜却问:“你听过**阵吗?” 季灏一怔,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你说对了,姑姑的确不会杀我。”萧澜握住他的肩膀,将人推到悬崖边,“得罪了。” 季灏猛然睁大眼睛。 “别担心。”萧澜在他耳边一笑,将人一掌击落悬崖。 季灏在失神的前一刹那,似乎听到他说了三个字。 “死不了。” 第61章 计策 当真是好大一块香饽饽 在季灏坠崖的一瞬间,冥月墓中弟子与江湖各门派也恰好赶来。见着这一幕,自是目瞪口呆,顿住脚步犹豫不敢往前,手中兀自握紧了刀,警惕地看着萧澜。 “少主人。”鬼姑姑并未露面,一名冥月墓弟子试探,“这……” 萧澜却未回答,而是后退两步,也纵身跃下了悬崖。 身后惊呼声不断,那些江湖中人争先恐后跑到悬崖边,小心翼翼叹着头往下看,却只余下一片茫茫云海,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少主人!”冥月墓弟子心中骇然,不知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呆愣许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跑去山下报信。 其余江湖门派则是面面相觑,各自交头接耳,时不时再伸长脖子看一眼,盼着下头能再出些动静,却预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 苍茫群山悬崖陡峭,云雾终年不散围绕其中,举目远望,四处都是一片混沌。 崖下一处倾斜山洞中,萧澜道:“多谢前辈。” 陆无名拍拍衣袖,道:“你胆子倒是不小,万丈悬崖也敢往下跳。” 一旁季灏依旧闭眼昏迷,他方才虽被陆无名接住,却不慎磕了头,估摸还要一阵子才会醒转。 山间阴冷潮湿,萧澜燃起火堆取暖:“待到天黑再回去吧。” 先前在路过河边的时候,他余光瞥见陆无名在暗处,身旁像是还有一个人,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假装在想事情,漫无目的多绕了两圈。 空空妙手心跳得极快,全神贯注看着萧澜,额上青筋突兀暴起,整个人都是亢奋而又紧张的,几乎忘却了身旁陆无名——或者说是他眼中“陆追”的存在。 陆无名愈发不解,甚至难得有些糊涂。他隐世多年,却不知原来萧澜竟当真是这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香饽饽?否则为何人人见了他,都是一副恨不得即刻贴上去的模样。 “澜,澜,这个名字不好,不好。”空空妙手一边自语嘀咕,一边摇头,“水不好,遇水是死路,得改个名字。”他说得专心,又只顾着看萧澜,一时不留意,声音便大了些。身旁陆无名微微皱眉,不远处的萧澜也只好将目光投过来——距离这般近,他再听不到,就当真是……非常假了。 陆无名从树后走出来,用极快的速度向他使了个眼色。 萧澜会意走上前。 “你站住!”空空妙手冷不丁喊了一句。 萧澜停住脚步。 “乖,别同姓陆的在一起。”空空妙手像哄小孩一般哄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上前,原本浑浊的眼中此时也盛着光彩,甚至连手都是哆嗦的。 这句话他说得随便,落在萧澜耳中却如同雷霆,别同姓陆的在一起,是何种“在一起”?若他已经同陆无名在这树林中待了一段时间,那自己与陆追的关系……想到此处,萧澜忍不住便看了陆无名一眼。 “别看他!”空空妙手再度尖叫出来。 陆无名:“……” 见他神情并无异样,萧澜微微松了口气,看着那老头问:“这位前辈,认得在下?” “我认识,我自然认识啊。”空空妙手满脸赤红,憋了许久也说不出话,干脆先拉过他的手,凑在眼前仔细看,生怕会是六指,抑或是个畸形。 幸好,萧澜十指修长掌心干燥,看着干净利落,是极漂亮的一双手。 空空妙手几乎要落下泪来,这么多年来,哪怕是钻入上古皇陵,躺在堆积如山的珍宝黄金上,也不及此时半分喜悦。 “前辈?”对方眼神着实太**,萧澜后背起了一层鸡皮,“你没事吧?” 空空妙手语无伦次:“你,你想要什么?” 萧澜不解:“我什么都——” “他要解药!”一旁的陆无名当机立断,截断他的话语。 萧澜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老头有可能是谁。 其实也不能怨他迟钝,毕竟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下药绑架阿六与林威之人,竟会对自己如此热情有加。 于是他也问:“前辈有解药?” “什么解药,你中毒了,还是受伤了?”老者眼神大变。 萧澜道:“前辈若是绑了林威与阿六,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还请行个方便。” “你的朋友,还是他的人?!”提及此事,空空妙手却狂躁起来,伸手一指陆无名,“你被这狐狸精迷惑心智,待我把他们都杀个干净,方能救你出这陆家人的**阵。” 陆无名:“……” 还是有病。 萧澜语调一厉:“前辈休要胡言!” “生气了?别气啊。”空空妙手吞了口唾沫,又哄,“陆家人我可不救,你要不要别的?金银美女,想要什么,我都给。” 萧澜道:“我只要解药,若前辈执意不肯给——” “我不给,你就要如何,你就要闹脾气了吗?”空空妙手问。 萧澜道:“我就砍了这根指头。” 此话一说出口,陆无名心中暗笑,这阵倒是挺机灵。 空空妙手险些晕过去。 “前辈一直在看我的手,想来是喜欢的?”萧澜道,“不然我用这根手指,换林威与阿六二人的解药,如何?” “不,不行!”空空妙手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胡乱塞回怀中抱着,方才还赤红的脸这阵却一片惨白,语无伦次道,“不行,你这双手,谁都不能碰,你自己也不能碰。” 萧澜问:“那前辈还给我解药吗?” “给,给你便是。”空空妙手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狠狠甩给旁边的陆无名,驱逐瘟疫一般挥手,“走!快走远些!” 陆无名拿着瓶子,大步出了树林。 萧澜道:“多谢前辈。” “那你愿意同我走了吗?”空空妙手殷殷看他。 萧澜问:“去哪里?” 空空妙手道:“白沙岛,在北海。” 孤阳岛亦是在北海。 对方功夫不弱,不知来路也没必要硬拼,萧澜不动声色,道:“待我将这城里的事处理好,再同前辈商议此事也不迟。” “你这是答应了?”空空妙手点头,“好,只要你听话,提什么要求都成。” 萧澜道:“不知可否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空空妙手张嘴欲言,话说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搓着手。 萧澜也没逼问,又道:“那将来我若是要找前辈,该去何处?” 空空妙手赶忙道:“福泉街,你到了那里,自有人接应。” 萧澜点头:“多谢,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空空妙手心中不舍,一直目送他走远离开,满心都是那双干燥而又修长的手,是年轻的,一定不会像自己这般废物,拿着最好的工具却老眼昏花,颤抖着半天也打不开锁。 直到走出树林很远,萧澜依旧能感受到那黏着在自己后背的两道灼灼目光。 陆无名问:他究竟是何人?” “前辈。”萧澜回神,“那解药如何?” “差人送往青苍山了,他能寻到阵门。”陆无名道,“明玉会查验之后再决定用或不用,不过看方才那老头对你的反应,应当也不会是假的。” 萧澜疑惑:“可我当真不认识他,只知是来自北海。” “我倒是在数年前,同他有过一面之缘。”陆无名道,“不过也不知其来历。” 萧澜道:“一面之缘?” “这事说来话长,你听了或许会感伤。”陆无名道,“当年我曾为寻红莲盏,孤身一人前来这洄霜城中。” 没料到他会这般轻易就说出当年之事,萧澜有些意外。 陆无名继续道:“那阵你尚在襁褓中,江湖中都在传,说萧家有红莲盏。我在一个深夜潜入城北的萧家老宅,还没来得及探到消息,这老头却斜里杀了出来,生生将我逼到了青山群中,大战到了第三天的清晨。” 萧澜问:“谁胜谁负?” “输赢不重要。”陆无名道,“我与他战成平手,下山之后却听到消息,说萧家离奇起了火。” 萧澜眉头紧皱。 “你娘带着你不知所踪,这老头也如同疯了一般,认定是我设计诱开他,好杀人放火抢夺红莲盏,因此缠了我整整两年,后头在一次交战时,被我击到了悬崖下。”陆无名道,“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出现在洄霜城中。” 萧澜道:“他也是为了红莲盏?” “我当初以为是,不过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为你潜入萧宅。”陆无名道,“不过我当年前往冥月墓看明玉时,曾遇见过你娘亲,提起此事,她也不知道那老头是何身份。” 萧澜道:“原来如此。” 这话与裘鹏当初所言大相径庭,不过他向来就不会轻易被蛊惑煽动,听了也只是多一种可能,等着将来一一验证。不过在内心深处,得知当年萧家的事有可能并非陆无名所为时,还是深深松了口气的。 陆无名问:“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萧澜道:“既然方才那位前辈与季灏是一伙,那倒是不必着急应对,此时阿六与林威的解药也有了,我想先解决冥月墓这头。” “你要对付冥月墓?”陆无名打量他一眼,倒是有些意外。 萧澜道:“我要让姑姑离开洄霜城。” 第62章 风声鹤唳 人人都要对付冥月墓 “冥月墓也是为了红莲盏而来?”陆无名问。 萧澜迟疑了一下,道:“并非只为红莲盏,她还想杀了明玉。” 陆无名皱眉,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自己当初交给儿子的任务便是毁了冥月墓,若鬼姑姑能对他不闻不问,才叫奇怪。 于是他继续问:“那你呢?” 萧澜道:“我?” “鬼姑姑要杀明玉,你呢?”陆无名又重复了一次。 萧澜道:“我自然会保护好他。” “不惜与鬼姑姑为敌?”陆无名看着他。 萧澜道:“此事我会处理妥当,前辈多给我一些时间。” 陆无名摇头:“你可知明玉当年之所以不肯同我一道出海,就是为了救你出冥月墓?那里是吃人的魔窟,他却坚持你与所有人都不同。” 萧澜道:“我自会好好珍惜这份情意。” “你珍惜哪门子情意?”陆无名有些莫名其妙,“我是要问你,倘若明玉与冥月墓只能选一个,又当如何?” 萧澜面上发热,却又很快就掩饰过去,道:“这些年我一直率人守在红莲大殿中,并不知墓穴深处都发生了些什么,若当真如明玉所说,里头已经乌黑脏透了,那也没必要再留着冥月墓。” 这话听着倒是还顺耳些,陆无名对他的看法总算是好转些许。 “关于李府内的凶案,”萧澜道,“前辈有何看法?” “我不信鬼神。”陆无名道,“挖眼掏心再弄的满地血,更多是故弄玄虚,好让旁人生出惧意罢了。” 萧澜道:“我猜八成是冥月墓的人。” “依据呢?”陆无名问。 萧澜道:“数年前在冥月墓中,也曾有一名人犯离奇毙命,死状与这回几乎一样,不过当时我率人查了许久,也没找出究竟是谁所为。” “冥月墓的人?”陆无名有些意外,他先前以为是李府内那些江湖人自己所为,要么是为了私怨,要么是想借机吓走一批人。 “当年姑姑因此震怒,所以我猜她也不知情。”萧澜道,“况且杀一个无足轻重的江湖人,对此时的冥月墓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激得各门派愈发蠢蠢欲动,若说是死对头干的,倒还更加能说得过去。” “冥月墓有内鬼?”陆无名问。 萧澜犹豫了一下,点头。 陆无名又往火堆中丢了一块木柴,没再说话。 两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边议事一边等着天黑,洄霜城中却早已炸开了锅。 诚如先前萧澜所言,在厉鬼掏心的变故发生后,还有胆子继续留在李府的,都是为了钱能不要命的。众人原本想着没有红莲盏,至少还有一个活生生的陆明玉在眼皮子地下晃,不算全无线索,只要得了他,也能进得冥月墓中,却没曾想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竟会与萧澜一起跳了崖。 一时间流言尘嚣而上,有人说两人是练功走火入魔,也有人干脆说两人是殉了情——毕竟冥月墓的少主人与陆无名的儿子,不管怎么听,都极像是那种坎坷曲折的惊世话本,不虐不要钱。 陶玉儿在茶楼听到,脑袋隐隐作痛。 朝暮崖的眼线在遇到李老瘸后,已将陆追拿到解药的事情简短告知,岳大刀一听顿时心花怒放,也顾不上城内其余人,一甩帕子就往青苍山里跑。陶玉儿则是留在了洄霜城中,满头雾水,因为等她得到消息时,城中已经开始沸沸扬扬传说冥月墓的少主人带着陆追双双跳了崖,甚至还有漫天白色蝴蝶翩翩飞舞,十分感人。 梁祝什么样。 就这样。 陶玉儿:“……” 对于这种传闻,她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却也不知道萧澜究竟有何打算,所以就暂且留了下来。李老瘸在城中打探半天,也只从朝暮崖的人那里探得一丝风声,说萧澜此举是想将冥月墓逼出洄霜城。 陶玉儿易容成普通男子,叫了一壶茶边饮边听后头一群人谈天——说是闲谈,却与泼妇骂街也没什么两样,都在抱怨说推举出来的掌事大哥太怯懦,竟然直到现在还不下令包围冥月墓,也不知在磨磨唧唧些什么。 事已至此,还有何好怕的呢?陆追已经坠崖,不管是生是死,一时片刻怕都是回不来了,那便只剩下了距离宝藏最近的冥月墓。此时出手,倘若赢了至少能一起大摇大摆走过镜花阵,只要能入墓,哪怕没有红莲盏,哪怕是用巨石铁锹又砸又挖,总能找到,还怕金子迈开腿跑了不成。 算盘越打越响亮,再一想连萧澜也没了,剩下一个鬼姑姑,一群模样丑陋的鬼怪侏儒,哪里还是这么多江湖人的对手。其中一人说到兴奋处,站起来伸手狠狠拍了下桌子,唾沫星子飞溅,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金灿灿的珠宝金银。 陶玉儿心里摇头,这些年待在王城米油铺中,未与外界打过交道,倒是当真挺久没见过这般狂妄自大的草包了。 茶楼中正说着话,外头大街上已经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一群人扛着刀骑着马,所去的方向正是冥月墓暂居的胡同小院。 “啊呀!”茶楼中的人受了惊,也赶紧拿起武器向下冲去,心里连连埋怨对方不厚道,分明就说好要等掌事大哥下令后统一行动,没曾想居然还能抢先。 其余门派听到消息,也争先恐后追了上去,如同冬日里的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直到最近逼近胡同口,竟是浩浩荡荡集结了黑压压一群人。 人多了,底气也就足了,再加上萧澜不在,知道没有人会出来甩鞭子,态度也就更嚣张了三分。围在小院门口叫嚷了大半天,里头却依旧毫无动静。 最前头的一人卯足劲,“哐当”一声大力踢开院门。一股寒风从里头刮出来,吹得院中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冥月墓的人没了,就意味着到手的银子飞了。事已至此,江湖众人其实都已毫无理智可言,在李府中彼此间的勾心斗角,在加上对未来不切实际的花花畅想,导致整个人都疯魔起来,自私,暴戾,贪婪,人本性中所有的弱点都被那悬在空中的缥缈财富无限放大,连面容也染上了狰狞。 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冥月墓,哪怕是逃了,只要还没过镜花阵,那这么多人加起来,足以生擒鬼姑姑,逼她说出墓穴里所有的秘密。 守着城门的老人战战兢兢,半天才说清楚,说的确有一群人驾着马车,在几个时辰前离开了洄霜城,叫什么“姑姑”的。 月色高悬,本该是入眠的时刻,山道上却马嘶一片,烟尘滚滚。洄霜城内的马驴骡子被抢走大半,百姓躲在屋中,也只有自认倒霉——只希望走了就别再回来,可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火盆中木柴发出细细的碎裂声,忽明忽暗照着鬼姑姑的脸,安静而又诡异。 黑蜘蛛重伤初愈,手臂上依旧缠着绷带,眼底狂风与黑雾一起呼啸。过了许久,才道:“姑姑认了吧,少主人已经不是先前的少主人了,只要与陆家沾边,就都会疯。”当年的海碧如此,现在的萧澜也是如此。 鬼姑姑依旧未说话,细看那嶙峋的手却有些颤抖,死死握着,像是在压抑心中的怒意。 先前探子说在茶楼见到了陆明玉与红莲盏,她便派了人出去一探究竟,也没太当真,却没料短短一个时辰后,弟子竟带回了萧澜与陆明玉一起跳崖殉情的消息。 她不觉得萧澜会这么愚蠢,蠢到用如此蹩脚的戏码,就想瞒过自己,好让他带着陆明玉远走高飞,神仙眷侣。 所以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他这场戏根本就不是演给自己,而是演给城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江湖门派。 没有了萧澜与陆明玉,冥月墓变成了众目睽睽下最后一块肥肉——且不论是真是假,至少它看上去是鲜嫩而又油水充足的。 所以萧澜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将矛盾的中心引向冥月墓,好掩护那不知躲在何处的陆明玉,或许还抱着另一个心思,想将自己逼出洄霜城。 鬼姑姑整个人都隐入了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可若屏住呼吸,就能听到从双手骨节传来的响声,那是能捏碎头骨的力度。 与此同时,山洞中。 萧澜将火堆挑得更加旺盛一些,自己坐在一边,拿着半截木炭在地上写写画画。 陆无名道:“阵法?” “**阵,只会这一个。”萧澜笑笑,“在茶楼中布阵之时,我还担心过会不会失灵。”不过幸好,看冥月墓弟子着急回去报信的反应,似乎还挺好用。 “你娘是布阵高手,你只会这一个?”陆无名将信将疑。 “我天生不擅于此,母亲教了几回,也就放弃了。”萧澜道,“这**阵也是现学现卖,难得有用一次。”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即便这回马马虎虎学会了,也不是母亲教的,而是陆追在自己下山前,握着手又在纸上画了一遍阵法,才能勉强记住。 第63章 喜欢 有他的日子就不算熬 青苍山小屋中,林威正睡得昏昏沉沉,梦中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黑纱,无论多么竭力想要睁开眼睛,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反而将自己惹得焦躁烦闷起来,心里如压了千斤的大鼎,嘴里也无意识发出闷哼声。 阿六赶忙将手里的柿饼丢下,挪着椅子坐到床边,伸手推了一把:“喂喂,醒醒。” 林威猛然睁开眼睛。 阿六大喜:“谢天谢地,你说你这人,命还挺大。” 林威缓了大半天,方才模糊记起先前的事情,于是一急:“山下怎么样了?” “山下还是那样,不过你就别操心了。”阿六将他压回床上,“好好养内伤。” “二当家呢?”林威又问。 “在厨房,给你煮汤呢。”阿六答。 林威松了口气,只要陆追没事便好。 阿六捏着剩下的半块柿饼,一边吃一边讲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给他听。 “陆前辈来了?”林威意外。 “是啊,功夫高得很,咱爹可算是有了靠山。”阿六感慨,又叮嘱,“不过陶夫人还不知这事,你留意些,别说漏嘴。” 林威点头:“好。” 厨房里,陆追正坐在小板凳上扇风,砂锅里咕嘟咕嘟煮着鸡汤,烟火缭绕,又香又浓。 岳大刀双手撑着腮帮子,在一旁看着他。 陆追笑问:“还生阿六的气呐?” 岳大刀回神,先是“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又脸红,摆手道:“才没有,我生他的气做什么。” “阿六就是羽流觞,这事除了你,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却谁都没告诉你。”陆追道,“你若要生气,也该生所有人的气,可不能单单针对阿六一个人。”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岳大刀撇嘴,“连师父也不告诉我。” “没头没尾来这洄霜城,开口就非阿六不嫁,谁敢告诉你真相?”陆追递给她一小碗桂花糯米饭,“早说你是爹的徒弟,想要阿六还不简单,林威定然会一棒子将他敲晕了送来。” 岳大刀道:“我才不要他。” 陆追笑,低着头往灶膛里加了一把柴火,黑发垂在肩头,跳动着的光芒照在脸上,又暖又温柔。 岳大刀道:“公子可真好看。” 陆追道:“说说看,为何非要嫁羽流觞?” “我也是胡乱听来的,还听错了。”岳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娘总是催着我嫁人,后头听烦了,就去师父那里躲清闲。那日我在师娘的床上睡着了,醒后恰好听到师父在外室议事,客人是从大楚过去的,正说什么英俊倜傥,儒雅温润之类,还说是人人都想嫁的翩翩公子,师父当时高兴极了。” 陆追笑道:“嗯。” “当时他们只说了一个名字,洄霜城羽流觞的,还说他人品好武功好脾气好,我就记住了。”岳大刀坐在柔软的干草堆上,双手抱着膝盖,“回家后我爹娘又催我嫁人,我一生气,就驾船出海了。” “来寻阿六了?”陆追问。 岳大刀郁闷:“现在想想,或许开始的儒雅英俊是在说公子,后头的武功好人品好,才是……才是……” 陆追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小丫头纠结半天,像是不知该叫阿六还是羽流觞。 岳大刀将头埋进膝盖,过了半天又想起来一件事,于是急急解释:“我,我虽然是为了翩翩公子才来这洄霜城,可我以为那是在说羽流觞,若是公子,是公子的话……我我我……”越说越乱,一面觉得自己要把话说清,虽然陆追的确又儒雅又温柔,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不过在闹过一场乌龙之后,不对,即便是没有乌龙,自己也是不想嫁的。可另一面又觉得无论怎么组织语言,都不能将意思表达清楚,最后险些将眼眶都急红。 陆追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想嫁的人不是我。” 岳大刀松了口气,红着脸道:“公子是站在云端的,将来一定要娶个最好的人。” 陆追揭开砂锅,问:“鸡屁股吃不吃?” 岳大刀鼓鼓腮帮子,摇头。 陆追便盛了一只鸡腿一只翅膀给他,继续盖着盖子小火焖。林威不吃不喝这几天,胃定然被伤得狠,煮浓些也好吞咽。 岳大刀问:“公子有喜欢的人吗?” “我啊?”陆追道,“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告诉我爹。” 岳大刀举手:“我保证。” “有。”陆追学她撑着腮帮子,“我将来是要与他成亲的。” 岳大刀道:“哇。”又问,“好看吗?” 陆追点头:“好看。” 岳大刀眼底很是羡慕,似乎除了自己,这世上人人都有好看的心上人。 “我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陆追道,“刀山火海都闯过了,该受的不该受的伤,也全部受过了。” “啊?”岳大刀同情道:“那一定很辛苦。” “是挺辛苦。”陆追放下手里的小蒲扇,“多少回都在盼着,过了面前这道坎,将来就会是平坦的大道,可却总是失望,每每精疲力竭之时,前路不但没有平顺,反而还多了更多荆棘与坎坷。” “那师父知不知道这些事?”岳大刀问。 陆追摇头。 岳大刀笃定道:“若师父知道,定然不舍得让公子在外受伤吃苦的。” 陆追道:“所以你要替我保密。” “我不会乱说的。”岳大刀道,“可这样的苦日子,公子还要熬多久?” 陆追笑:“这你就错了,只要有他在,多苦的日子都不算熬。”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清却又情意满满,即便是粗枝大叶如岳大刀,也能感受到里头的缱绻爱恋,一道脸红起来。 “……二当家。”见着岳大刀在厨房,阿六将嘴边的“爹”咽了下去,“林威醒了。” 岳大刀转身背对他。 “我去看看。”陆追站起来,将蒲扇递给岳大刀顾着火,弯腰出了厨房,刚想冲阿六使个眼色,让他去厨房中讨个好,儿子却已经耿直地站在了林威卧房门口,掀开帘子挥手招呼爹快些过去,毕竟院子里头冷。 陆追在心里仰天长叹。 二愣子什么样。 就你这样。 林威撑着道:“二当家。” “毒没事了,不过还得好好歇息一段时间。”陆追道,“山下的事你就别管了,安心在此休息便是。” 林威惭愧道:“属下没用,给二当家添麻烦了。” “你这是什么话。”陆追还没开口,阿六先不满道,“我也是同你一样,被那死老头掳走的,却从没觉得自己没用。”一边说,一边用手“砰砰”拍了两下胸口,结实,霸气,走在路上有人嫁,喝了毒药不吐血,运气好得很。 林威被他又噎又气,奄奄一息,不想说话。 陆追替他掖好被角,还在想前来送解药之人说的那番话。 空空妙手的名号,先前陆无名也曾提过,不过也只是当做江湖故事,提醒他江湖险恶,没想过居然能在洄霜城中遇到。 遇到就遇到吧,他当年被爹击落悬崖,会恨不得杀了自己也是正常,可为何却又对萧澜那般青睐有加?两人在冥月墓中从小一起长大,加上此番重逢,自己却从没听一次这人的名字,萧澜先前应当也不知道才对。 凭空冒出来,就对一个人这么好,甚至听上去还有些疯魔,莫非是……亲人? 毕竟除了血缘,实在很难用别的理由解释此等诡异的行为。 陆追微微皱着眉头,陷在种种推断中出不来,一想就是一整夜。 朝阳驱散山中雾霭,季灏满脸警惕看着面前的人。 萧澜道:“你中毒了。” 季灏似乎对此事并不意外,只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是你自己送上门,要假扮明玉。”萧澜将火堆拨弄旺盛一些,“我正好顺水推舟,给城中那些草包演一场戏。” “你!”季灏胸口起伏,隐隐作痛。 “我虽失忆,却也不至于糊涂到连心中所爱是谁都分不清。”萧澜道,“你我先前当素不相识才是,为何要这么做?” 季灏瞪他一眼,不再言语。 萧澜又问:“既素不相识,你也没理由杀明玉,受人指使?” 季灏道:“你要杀了我吗?” “我杀你作甚。”萧澜道,“前辈出去城中查探消息了,等他回来之后,我自会安置你暂时去个隐蔽之地。” 季灏咳嗽大半天,吐出一口血,有些发乌。 “是尸毒。”萧澜道,“长年累月穿梭在阴暗墓葬中,便会染上此毒,日子久了,就会无药可救。”即便是人气足够的冥月墓,那些封存的墓道中也一样进去不得。 季灏闭起眼睛,运功调息。 萧澜在一旁看着他,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苦恼——等会若陆前辈回来,定然要审问季灏。若他拼死不肯说话倒也罢了,可若他说上一两句自己与陆追的闲言碎语,那只怕有得头疼。 况且即便要坦白,也该是在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自己大大方方去拎着点心盒子,向岳父母表明心迹——即便会被追着满院子打,日后想起来也是欢喜的。而不是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中,被别人当成威胁与筹码说出来,那何止是扫兴,简直就是吞了苍蝇。 第64章 鬼影 我那晚, 看到你挖人心了。 运功完毕之后,季灏问:“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地牢还是荒宅?” 萧澜道:“你与姑姑合谋来骗我,现在任务未完成,回去的日子,倒还真未必就比在地牢中好过。” 季灏咬牙切齿道:“我不是你冥月墓的人!” “北海孤阳岛,先前也有一位北海来的老前辈找过我。”萧澜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季灏冷哼一声,闭目不再多言。 洄霜城中依旧清冷而又萧条,陆无名易容成外地商客,独自一人穿过大街小巷。除了闹闹哄哄的李府——那里头像是各江湖门派在争执,其余地方都是安静的,几乎感觉不到有人烟的存在。 陆追与萧澜双双跳崖,冥月墓与鹰爪帮不知所踪,最后一丝关于红莲盏的线索也断了。那些江湖门派即便是心中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此行怕当真只能是一场空梦。 于是又有人陆陆续续准备离开,临走前起了横心歹意,想要在城中搜刮一笔,出门却见街上戒备森严,几乎每隔三五家就有一队官兵守着,不像是衙役,更像是附近的驻军,只好悻悻收手。 不过一下午的时间,李府的宅子里便空了大半。留下的人一见同伴都走了,自己也觉得无趣,到了天黑时就又走了一批,到了第三天清晨,李府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门派,名曰棒槌山。 陆无名道:“这名字倒也应景。” “是湘西来的土匪帮,头目名叫刘成,在江湖上挺出名。”曹叙道。 “出名?”陆无名问,“功夫高?” “功夫还当真不高,”曹叙笑道,“门主有所不知,这棒槌山刘成之所以会出名,全是因为太倒霉。” 陆无名糊涂:“什么叫太倒霉?” “他今年三十有余,据传老天爷像是存了心处处与他作对,下山打劫时恰好遇到朝廷调兵回王城,黑压压漫山遍野的精兵强将。想要学戏文里抢个新媳妇回山寨做夫人,结果拦到了追影宫左护法,被她打得屁滚尿流,还一把火烧了寨子。想要重新修个新山寨吧,不是起山火就是遇洪水,”曹叙道,“这样的事情多来几回,这棒槌山的名号也就传开了,所有人都在说,还从未见过如此倒霉的人。” “还有人愿意留在他身边?”陆无名问。 曹叙摇头:“先前倒是有,这阵没了,那李府中只剩下了刘成一人。” “自己将日子过得稀烂,怨不得老天。”陆无名道,“虽说看似事事不顺,却事事都由他自作孽而起。” “门主说的是。”曹叙道,“现如今城中江湖门派已散,冥月墓也出了城,不知门主可有下一步打算?” “我让你盯着的那个老头,如何了?”陆无名问。 “他倒是挺消停。”曹叙道,“一直在屋宅中待着,冥月墓的人在离开前像是去找过他,却被赶了出来。不过阿六与林威的伤倒是没事了,那解药挺好用。” “看来他与冥月墓的关系也算不得好,”陆无名道,“顶多算是相互利用,现在目的达到了,过河拆桥不意外。” “什么目的?”曹叙问。 陆无名道:“冥月墓想要杀了明玉,拿到红莲盏。这老头虽说因为的关系,也对陆家有敌意,可看起来最想做的,却只是要带走萧澜。八成也是因为这个,当初才会答应同鬼姑姑合作,可现在他既已同萧澜搭上了关系,自然再懒得搭理冥月墓。” 曹叙点头:“原来如此。” 福泉街小院中,空空妙手正坐在石桌前,让面前那满目琳琅的工具晒晒太阳。旁人看了或许不知那是用来作何,却也会惊叹其细致与精良,金属连接处幽幽泛着光,像是一双双眼睛。 这是全天下最好的盗墓工具,妙手空空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其传给萧澜,传给自己唯一的孙子。一想到此事,他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颤抖而又双眼通红,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紫衫女子在旁犹豫许久,方才鼓起勇气道:“主人。” “何事?”空空妙手回神。 紫衫女子道:“主人就那么赶走了冥月墓的暗使,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空空妙手放下工具,轻蔑道,“一群废物,这么久了都未能杀成陆明玉,还说在城外布了什么阵,吹得倒是天花乱坠。” 紫衫女子低头道:“是。” “澜儿还没有消息?”空空妙手问。 紫衫女子摇头:“那日带着陆明玉坠崖之后,就没下文了,季灏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舍不得带着陆明玉跳崖。”空空妙手冷笑一声,“无妨,等着便是,冥月墓可没那么轻易就会放过他。” 破败的李府中,那棒槌山的刘成正坐在桌边,撕扯着一只烧鸡,地上丢了不少残渣与空的酒瓶。也不知多少天没洗过澡,身上臭气熏天。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搭上他肩头。 刘成瞬间僵硬,手中鸡腿掉在桌上。 嘶哑的声音呵呵笑着,飘飘忽忽问:“你留在此处,可是为了等我?” 刘成心一横,道:“是!” “说说看,为何要等我?”那声音忽远忽近,远时像出自地府,近时却又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呢喃。 刘成道:“我不想再这么倒霉下去了!” “你知我是谁?”那声音又问。 刘成犹豫道:“我……我……” 那声音并未打断他,而是极有耐心地,听他一连声说了七八个“我”。 刘成咬牙道:“我那晚,看到你挖人心了,功夫……功夫高得不像人。” 肩上拿手陡然一用力,干哑的呵呵笑声愈发刺耳。刘成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一路走入了夜间的浓雾中。 待到陆无名回了悬崖下,已是第四日的傍晚。 “前辈。”萧澜正在山洞外生火。 “不必做饭了。”陆无名道,“先上去吧。” 萧澜道:“城中情况如何?” “冥月墓离开后,那些江湖门派也各自散去,现在洄霜城中一片萧条,不过官府调来了不少军队,百姓的生活应当很快就会恢复如常。”陆无名道。 萧澜点头:“多谢前辈。” 虽说事情还未完全解决,但不管怎么说,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陆追算是一半朝廷中人,这次来洄霜城也带了温柳年的令牌,倘若此番让百姓受损,只怕他回去也不好交代。 陆无名问:“季灏呢?” 萧澜道:“他中了尸毒,摸脉相至少已在体内存了五年以上。我已替他喂了续命丹,这阵正在昏睡。” 原来还是个钻墓穴的。陆无名进到山洞,果然就见季灏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两人用绳子将他拦腰捆住,带着一起上了悬崖。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进城之后,陆无名道:“我的人就住在附近,先将他送去暂为关押吧。” 萧澜:“……” 萧澜道:“不如交给晚辈?” “你?”陆无名皱眉,“你不上山去替我看明玉?”陶玉儿已经回了青苍山,自己也不好贸然往里闯,只有通过萧澜去探探。 萧澜解释:“朝暮崖的人也在这附近,区区一个季灏,就不劳烦前辈了。” 陆无名眼底生疑。 萧澜硬着头皮道:“前辈稍等片刻。”话刚说完,人已经带着季灏退出几丈远,脚下如飞。 陆无名:“……” 天色渐渐亮起来,陆追躺在被窝中,依旧在沉沉熟睡,梦才做了一半,却被窗边一声轻轻的“磕哒”吵醒,瞬间警觉地睁开眼睛。 萧澜一跃而入,带着几缕清晨的寒气。 陆追从床上坐起来,意外道:“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你。”萧澜上前扯高被子,将他重新裹住,“别着凉了。” “山下的事情怎么样了?”陆追用手暖住他有些冰冷的脸。 “那些江湖门派都撤走了,姑姑也走了,不过她定然不会走远。”萧澜道,“还有,来了一个北海白沙岛的老头,疯疯癫癫的,像是极喜欢我的手。” “我听爹的人说过了,先不说这个。”陆追道,“累不累,先睡会儿?” “你睡吧,我守着你。”萧澜道。 陆追摇头:“你若不睡,那我也不睡了。” 萧澜好笑,连人带被将他拥入怀中:“你中了毒又在生病,自该好好休息,我可没事。”一边哄,一边掌心滑过他的脊背与腰肢,觉得比起先前来,像是更清瘦了几分,于是又叹气,“将人养成这样,岳父只怕也不会愿意答应亲事。”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口:“嗯。” 院中窸窸窣窣有了声响,是阿六起床要煮早饭。 萧澜看了眼院外,悄声问:“如何了?” “你在说阿六?”陆追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叹气道:“傻了些,怕是娶不到媳妇了。” 阿六在厨房里欢快吹着口哨,烧热几大桶热水后又开始和面,力大无穷,勤劳能干。 岳大刀在屋里捂住耳朵,嫌不够,又扯过被子盖住头。 陆追下巴抵在他肩头,对着耳根轻轻吹了口气。 萧澜扣紧他的腰肢:“别闹。” 陆追懒洋洋道:“你下山的时候,我毒发过一回。” 萧澜皱眉:“什么毒?” 陆追道:“不知道。” 萧澜握过他的手腕,指下脉搏跳动挺快,皮肤也微微在发烫。 第65章 情蛊 情牵命连 陆追所中之毒阴寒,每每毒发都该是全身冰冷才对,这回却如此异常,萧澜心中担忧,让他整个都靠在自己怀中:“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陆追把脸埋在他怀中,闷声道:“哪里都不舒服。” “可要我下山去找陆前辈?”萧澜问。虽说母亲也在这小院中,但倘若当真毒发,此时也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 陆追道:“不。” “不?”萧澜无奈,掌心贴在他越发滚烫的后脖颈上,“你这毒来得蹊跷,我内力阴寒,若盲目疗伤怕是反而会伤到你。先前何时发作过,原因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陆追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脸在他脖颈处蹭,身体是烫的,呼吸也是烫的,滑软如水的里衣掩不住美好的身体,发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熏香味,可蚀骨,可穿心。 萧澜右手扣住他的腰。 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像是燎原的火种,陆追颤抖闭起眼睛,想要亲上他的双唇。 萧澜配合啄吻了一下,便将人轻轻放回床上,比起**,道更像是安慰,试探道:“明玉?” “找我爹没用,找谁也没用。”陆追道,“你傻不傻。” 萧澜:“……” 萧澜单手抚着他的脸颊:“我是担心你。” 陆追问:“季灏给你下过合欢情蛊?” 萧澜微微一愣,本能想起在山洞的那个夜晚,妖异的红月与浓烈的香气,以及自己片刻的恍惚与分神。 陆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萧澜道:“后来我醒了。” “我知道你醒了,因为我也醒了。”陆追道,“当时我以为是一场被打断的春梦,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一边说,一边覆住萧澜的手,“你或许得先帮我。” 这句话说得又淡然又温柔,不像是在求欢,倒像是在从心上人手中大大方方要糖吃。 “当真这样就没事了?”萧澜与他十指相扣,又确认了一回。 陆追看了他一会,幽幽道:“难得回来一趟,我在这里勾引半天,你倒好,十八连环问。” 萧澜哭笑不得,握着他的手亲了亲:“中蛊不比其它,你又满身是伤病,我自然要问清楚,哪能放你由着性子乱来。” 陆追捏住他的下巴,撇嘴:“算了,你出去,我自己来。” 萧澜道:“我出去找陆前辈?” 陆追:“……” 陆追提起一口气,扯过一旁的枕头拍在他脑袋上。 萧澜笑着躲开,拥着人压在枕被中,抵住额头,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按在鸳鸯枕侧。 四目相接,眼底都写着万语千言,一双在蒙蒙水雾中泛着桃花,一双在长空旷野里燃着烈火。 陆追低低道:“天亮了。” 萧澜道:“所以你乖一些,外头过阵子可都是人。” …… 都是木头小屋,隔音自然不会太好,更何况院中三人都称得上是高手——深夜入睡倒也罢了,可此时此刻,一想起只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外头便有人洗漱吃饭谈天,陆追就不自觉想要往木床角落中退,似乎想要借着那半抹浅淡阴影,将自己这场不管不顾的情事藏起来。 萧澜扯过被子,将两人都裹在了里头。 四周暗黑一片,至少能带来片刻的安全感。唇舌相缠,便能将所有声音都吞咽回去,陆追呼吸迷乱而又贪婪,不舍让他离开自己半分,身体与心都是诚实的,甚至连眼底都沁出泪来。 纵情也好,任性也好,至少此时此刻,是一切都很好。 对面木门一响,是陶玉儿与岳大刀已经起床。身下木床恰好“吱呀”一声,陆追睁大眼睛,有些受惊地僵硬看着他,却没想到下一刻便被人拦腰抱起,按在了墙壁上。 “你!”晨光已经洒满窗棂,自己却衣不蔽体站在房中,陆追脸上血色消退,开始后悔自己的荒唐。 “别出声音。”萧澜拥重新拥他入怀,低低道,“听话。” 小院中,岳大刀正在给陶玉儿梳头,阿六在一旁砍柴,看着倒是挺和乐融融。 屋内,陆追咬着他的肩头,死死闭着眼睛,颤抖像是肆虐秋风中的一片枯叶,身不由已,摇摇欲坠。神经紧绷到整个人都沉沉晕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床上。 萧澜抱着他,掌心在后背轻轻顺气,细碎的吻不断落在发间,直到怀中人已经呼吸平缓过来,才低低问了一句:“没事吧?” 陆追摇头,胡乱摸着握住他的一只手:“嗯。” 萧澜又试了试他的脉相,不比方才的急促,而是欢好后惯有的疲惫虚弱,体温也不再滚烫,像是已经恢复了正常。 陆追道:“我没事。” “好好睡吧。”萧澜道,“休息好之后,再说蛊毒的事情也不迟。” 陆追答应一声,倒是很快就睡了过去。萧澜陪了他一阵,方才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换好衣服推门出了卧房。 阿六吃惊:“你怎么回来了?” 萧澜蹲在他身边,往陶玉儿的卧房看了一眼,道:“陆前辈让我上山看看。” “我爷爷他身体还好吗?”阿六很是关切。 萧澜:“……” 萧澜道:“好。” 陶玉儿也听到声音,推门道:“澜儿回来了。” “娘。”萧澜站起来。 “再不回来,我可就要下山去找人了。”陶玉儿皱眉,“说说看,你那跳崖是怎么回事?” “为了逼姑姑离开洄霜城,冥月墓若是走了,那城里的江湖中人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萧澜道,“闹腾这么久,也该消停了。” 陶玉儿却不悦:“谁准你自己鲁莽行事?” “当年在雨夜行凶的歹人,已经确认是翡灵联合鹰爪帮弟子,现翡灵已死,想要替萧家报仇,只需顺着剩下的一条线往下查就是,最终目的是找出当年写信的人,又何需那么多小门派搅在里头,”萧澜道,“娘亲也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为何要一直派老李暗中盯着裘鹏,几乎寸步不离?” 陶玉儿微微皱眉,虽没再反驳,却也未被他这番话说服,依旧极为不满。 山下,刘成正满心忐忑,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屋中白色蜡烛跳动,火焰不是暖黄,而是幽幽泛着蓝光,诡异寂静,只有风从窗外刮过。 他后悔了。 后悔与这古古怪怪的老头一道来这废宅中,后悔答应他一道做事,后悔躺在这床上。 他想走。 他想离开这阴暗潮湿的宅子,想离开洄霜城,想乘着最快的马匹一路飞驰,回到自己那破旧的山寨中,继续过倒霉而又窝囊的日子。 只是这最寻常最普通,甚至他只要提前一天离开,便能轻易达成的愿望,此时此刻却成了莫大的奢望。 他走不掉了。 铁索像是冰冷的鬼使利爪,紧紧扣在他的四肢上,半分也动弹不得,嘴里塞着白色的布巾,上头不知浸满了何种药水,正顺着喉管流淌进腹中,又腥又甜。 刘成抖若筛糠,恐惧而又绝望地睁着眼睛。 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死了。 就像那晚亲眼目睹的情形一样,被掏出眼,挖出心。 “你知道吗,那些信,都是我写的。”老头站在床边,像是在欣赏一件作品,一幅画,或者一把琴。 刘成试图摇头,却发现自己脖颈也失去了知觉。 老头继续哑着嗓子呵呵笑着:“我将这天下能找到的恶人都引到洄霜城中来,最后只有你留下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最不甘,也最贪婪。” 刘成下腹流出一股热流,是被吓得失禁,只是他自己却没感觉到。 “你窝囊,你武功稀松平常,这些都没关系。”老头猛然凑近,一双眼睛几乎要将他点燃,“我如此大费周章,只想要你心里压抑了许多年的怒意与贪念,这就足够了,老天对你是当真不公平,是不是?” 刘成用尽所有的力气,总算是呜呜出了声音。 他想求老头放过他。 屋中烛火即将熄灭,老头戴上蛛丝一般的手套,拿起桌上冰刃,薄如蝉翼。 在最后的意识里,刘成看见的,是自己被缓缓割裂的胸膛。 血是乌黑的。 雪是纯白的。 陆追靠在床头,透过窗棂看外头纷纷扬扬,素裹银妆。 手里捧着暖呼呼的热茶,加了红枣与桂圆,又甜又香。 隔壁房中,萧澜道:“我想请教娘亲一件事。” “说吧。”陶玉儿点头。她虽不满萧澜私自做决定,却也到底没再多说什么,手里握着针线,依旧在缝衣裳。 萧澜道:“什么是合欢蛊?” 陶玉儿闻言手下一顿,皱眉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季灏,”萧澜道,“他先前在山洞中布下迷阵,红月迷香,像是合欢蛊。” “一个大男人,要给你下合欢蛊?”陶玉儿诧异。 萧澜道:“我只猜测那或许是,却不肯定,所以才来问母亲。” “合欢蛊是情蛊,只能同时下给两个人。”陶玉儿道,“中蛊之后,情牵命连,一方若蛊毒发作,另一人也会动情,听着逍遥快活,不过极伤身。” 萧澜问:“会有何后果?” 陶玉儿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儿子似乎已经长大了,听一听也无妨。 于是道:“蛊毒发作之后,便要行夫妻之事,若一次两次倒也没事,可纵情纵欲次数多了,蛊虫越聚越多,接二连三轮着苏醒,那就……”陶玉儿抚了抚头发,看着萧澜,“你应当能知道为娘要说什么,不用再详细了吧?” 可惜夫君去的早,否则这种事,难道不该由他教给儿子? 萧澜又问:“可有药能解?” “怎么一下子这么关心合欢情蛊?”陶玉儿心中生疑,“这蛊毒只有同时下给一对情人才有用,即便季灏当日设了红月迷香,也伤不到你,究竟是谁中蛊了,莫非是明玉?可也不该啊。” “谁都不是,娘亲先告诉我,这合欢情蛊究竟能不能解?”萧澜道,“我想知道。” “能解,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蛊毒。”陶玉儿道,“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忘了对方,重新寻个心上人。中蛊二人彼此既然无意,也就不会动情,过了十年八年,蛊虫自然会消失。” 萧澜皱眉,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还就当真不知道了。”陶玉儿摇头,“西南盛产的小玩意,我平日里也没怎么留意过,不过……” “不过什么?”萧澜追问。 “不过你那鬼姑姑,或许会知道得更多一些。”陶玉儿道,“先前我在冥月墓中时,就经常见她炮制毒蛊。” 这倒是与萧澜所猜测的相重合,毕竟这些年来,有本事有机会同时给自己与陆追下蛊的,也只有一个冥月墓。 “可你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季灏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借红月下蛊?”陶玉儿依旧在不解这件事。 萧澜咳嗽两声,道:“或许是我看错了,那是别的阵法也不一定。” “他人在何处?”陶玉儿问。 萧澜道:“山下洄霜城中,暂时由朝暮崖的弟子看管。” 陶玉儿道:“待我今晚下山,去审审他。” 萧澜:“……” 萧澜道:“这种事交给儿子便是,何需劳烦娘亲。” 然而陶玉儿却极坚持。 无论她心里隐藏着怎样浓厚不散的雾与霾,但只要与萧澜扯上关系,便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母亲,担心他会受凉,担心他会受伤——那季灏来历不明,八成来者不善,不管有没有情蛊一事,她都要查个清楚,方能安心。 陆追在屋内咳嗽了一声。 母子间紧绷的气氛松了些许,陶玉儿道:“去看看明玉吧。” 萧澜答应一声,推门进去之后,就见陆追掀开被子坐着,像是正要穿鞋。 “这么冷,起来做什么。”萧澜紧走两步,“听话,躺回去。” 陆追苦着脸道:“不行,我得去茅房。” 萧澜沉默了一下,后却又“噗嗤”笑出来。 “你这人。”陆追给了他一拳头,哭笑不得道,“我去个茅房,你高兴什么。” “好好好,我扶你。”萧澜哄他,蹲下取过一边的鞋,仔细帮他穿好。 “我听到你与陶夫人在说话了。”陆追道,“想好法子要怎么应付了吗?” “倒是有个办法。”萧澜道,“不过得你帮忙。” 陆追一笑:“我就知道。” 萧澜问:“知道什么?” “知道你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陆追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不像是先前刚寻到山海居那阵,看着又凶又不讲理,还有些……傻。” 第66章 手艺 我不要红莲盏 萧澜并没有反驳。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有些想不通,为何先前会那么容易就受到蛊惑,轻易便北上王城。若换到现在,换到任何一件别的事,哪怕有再多证据,哪怕事情与陆追无关,只怕自己也会先逐一查证,再做定夺。 萧澜道:“是因为你吗?” 陆追不解:“什么?” “我是说,”萧澜道:“因为你,我才会慢慢醒过来。” “算不上醒,或许迷惑你心智的也是我呢。”陆追笑。 这次换做萧澜皱眉。 “我一直相信,你这里始终是有我的。”陆追点了点他的胸口,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鬼姑姑说伏魂岭血案是我所为,当时哪怕你失忆,内心深处也是不愿承认的。” 萧澜道:“嗯。” “而大多数人在不想面对一件事时,都会近乎本能地选择逃避。”陆追道,“你逃不开鬼姑姑的指令,逃不开替同门兄弟报仇的责任,想来那段日子也过得极为压抑。” 萧澜并没有否认。 “鬼姑姑一生都待在那暗无天日的冥月墓中,除了寻找宝藏,她也知道该如何煽动人心。”陆追道,“先压得你喘不过气,再递过来一把刀,告诉你这是唯一的出路,你接还是不接,信还是不信?” 萧澜叹气:“理由再多,我还是一样伤了你。” 陆追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道:“已经长好了。” 萧澜哭笑不得,起身将他拥入怀中:“以后不会了。” 两人谁都没说话,在屋里安安静静待了一阵子,陆追方才将他推开——其实并不是很想推,但要去茅房这种事也不能忍很久,否则容易出问题。 萧澜看着他走了两步,试探道:“我……抱你?” “院里还有人,你如何抱我。”陆追扶着腰,瞥他一眼。 萧澜道:“就是因为娘亲在院中,所以你还是别走路了。”否则这般缓慢怪异又眉眼拧作一团,八成又会被叫过去试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追:“……” 萧澜冲他伸手。 陆追道:“演像一点。” 萧澜点头。 陶玉儿正坐在厅里缝衣裳,屋门开着,听到陆追那头有动静,自然要抬头多看一眼。 陆追被萧澜抱在怀中,神情淡定又虚弱。 陶玉儿心里一惊:“怎么了这是?” 陆追道:“没吃饭,有些晕。” 陶玉儿果然丢下衣裳,进厨房去替他弄吃食。院中两人松了口气,萧澜低头看了眼怀中人,好笑,用嘴型问:“脸红什么?” 陆追道:“哦。” 我没有。 陶玉儿下厨的手艺算不得好,不过对陆追倒是挺好,还特意蒸了一盅鸡蛋羹。 萧澜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陆追靠在床头,道:“继续说方才的,你打算怎么应付陶夫人?她生性多疑又对你极上心,八成是非要见季灏,将整件事情都问清楚的。” 萧澜沉思。 现如今这城内江湖人走了大半,看着虽比之前消停不少,不过他知道冥月墓定然不会走远,没有杀了陆追,也没有拿到红莲盏,再加上自己的背叛,按照姑姑的脾气,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回去。 另有裘鹏,也率鹰爪帮的弟子撤到了一处更加隐蔽的地方,李老瘸一直盯着,倒是未见他们与任何人联系过。萧澜一直记得他当初那句“要杀一个姓陆的”,此番看来,八成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除开冥月墓与鹰爪帮,城中便只剩下了季灏,与那日斜里冲出来,对自己无比殷勤的老头——这二人都来自北海,武功路数大同小异,就像陆前辈所言,极有可能是师徒。而这二人的目的,除了要取陆追性命,似乎还要将自己也一并带走。 萧澜摇头,暗想这城里剩下来的门派,不管最终目的是什么,要杀陆追的想法倒是出奇一致。 “怎么不说话?”陆追扯扯他的脸颊。 萧澜道:“在想城内的局势。” “要我帮你想吗?”陆追包着被子问。 萧澜笑笑,摇头:“你帮我一个忙就好。” “嗯。”陆追点头。 “我不想让娘亲插手太多事。”萧澜道,“谈不上相信与不相信,不过这当口,我更愿意你与她都安安稳稳待在小院里,否则若下山同陆前辈撞在一起,又平白多出一件事。” “所以?”陆追看着他。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陆追笑笑:“好。” 萧澜拍拍他的侧脸:“再陪你一阵子,我就下山了,陆前辈还在山下等着我。” 陆追与他十指相扣:“不打算说说合欢蛊的事情?” 萧澜道:“你都听到我与娘亲说的话了?” 陆追点头。 萧澜道:“我对此物一无所知,原本是打算下山再去问问陆前辈的。” 陆追道:“为何不问我?” 萧澜扯高滑落的被子,将他严实裹起来:“分明就会伤身,今早却什么都不肯说,只缠着我不放,有这前科,倒是宁可去问旁人。” 陆追:“……” “睡吧。”萧澜扶着他躺好。 陆追道:“生气了?” 萧澜无奈:“怎么不想想我心疼你?听娘亲所言,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陆追道:“习惯了。” 萧澜道:“习惯?” 陆追答:“满身都是伤病,多一样少一样,并无多大区别。”这话说得坦然,可太坦然了,也让人心疼。 萧澜低头吻吻他的额头:“罢了,都交给我吧。”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脊背,闭着眼睛没说话。 待到陶玉儿从房中出来,萧澜已经去了山下。陆追坐在院中软椅上,旁边靠着阿六,二人正在说季灏的事情。 陶玉儿问:“你认得此人?” 陆追点头:“是先前结下的仇家,一直想取我性命。” 陶玉儿坐在他对面:“说说看。” 陆追按照先前萧澜的意思,言辞半真半假,只说对方之所以会如此处心积虑,八成是为了引诱自己现身,至于那红月下的**阵,估摸也不是什么合欢蛊,至于究竟是什么,要等查过了才会知道。 陶玉儿将信将疑。 陆追道:“此事我自会差人去办。” 陶玉儿问:“可要我帮你?” 陆追笑笑:“若我遇到棘手的麻烦,夫人肯出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不过这阵倒也没什么大事,先查查再说吧。” 山下,陆无名不悦道:“为何去了这么长时间?” 萧澜道:“陪明玉多说了几句话,前辈久等了。” “他身子如何了?”陆无名问。 萧澜道:“依旧卧病在床。” 陆无名心里叹气。 萧澜道:“山下呢?” “还是老样子,不过季灏丢了,也不见那老头出来寻。”陆无名道,“可看不出半分师徒之谊。” 萧澜道:“我想去会会他。” 陆无名点头:“我也在想,他当日对你这双手如痴如醉,看着颇有几分言听计从之相。”不用白不用。 萧澜一路去了福泉街。 “谁!”紫衫女子正守在院中,闻声先是怒斥一声,抬头看清是萧澜,却又赶忙后退两步,似是面有惧色,恭敬低头道,“原来是萧公子。” 话音刚落,萧澜还未来得及开口,屋中先冲出来一人,空空妙手大喜道:“你来了。” 萧澜行礼道:“前辈。” 空空妙手上前拉着他的手,将人带回了屋中。 萧澜倒也没有反抗,落座后从绿裙女子手中接过茶盏,道:“多谢。” 屋内安静,空空妙手一直在盯着他看,目光是贪婪而又热切的,视线时不时就会挪到他的一双手上,半天也不舍得移开,几乎现在就想将那些泛着光的工具塞过来,让他牢牢握好。 萧澜不得不叫了一句:“前辈?” 空空妙手这才回神。 萧澜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前辈。” 空空妙手点头:“你说,你尽管说。” 萧澜道:“季灏是前辈的人吗?” “是。”空空妙手答应地极其爽快。 萧澜又问:“为何要假扮明玉接近我?” “我可没让他假扮陆家人。”空空妙手道,“我只吩咐他,若是想学手艺,就去杀了陆明玉,至于用什么方法杀,我却是不在意的。” 萧澜道:“学什么手艺?” “你想知道?”空空妙手呵呵一笑,语调中染了诡异,却又说得温情脉脉,“跟我回北海,我自会教给你。” 萧澜道:“不知根底,前辈就想带我走,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你会愿意跟我走的。”空空妙手凑近他,低声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冥月墓中,那个你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里头究竟深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萧澜打量他片刻,而后“噗嗤”一笑,摇头道:“我当是为了什么,装神弄鬼这么久,原来前辈也同那些下三滥的门派一样,不过为了区区一个红莲盏。” “我可不要什么红莲盏,也压根就不需要红莲盏。”空空妙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到像是能捏碎骨骼,声音颤抖而又激动,眼底灼灼燃烧着烈焰,“我只要你这双手,有了这双手,即便是没有红莲盏,也照样能拆了整座冥月墓。” 第67章 恶魔 你想挖人心吗 萧澜道:“可我并不觉得自己这双手同旁人有何两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空空妙手道,“只要你肯乖乖听话,你这双手,将会是全天下最精巧的机关钥匙。” “机关钥匙,”萧澜猜出几分他的意思:“所以前辈是说,即便没有红莲盏,也能徒手拆除机关,进到冥月墓深处?” “如何?”空空妙手问他,“这下愿意同我一道回北海了吗?” “全天下这么多人,为何前辈偏偏就挑中了我?”萧澜疑惑。 空空妙手却未回答,只是贪婪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将筋肉骨骼也一并看穿。 萧澜不得不在他面前晃晃手:“前辈?” 空空妙手坚持:“你先答应我。” 萧澜失笑:“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娃娃,能威逼利诱。” 空空妙手不悦:“那你要如何才肯答应?” “那季灏一样是前辈的徒弟,现如今生死未卜,前辈却漠不关心。”萧澜道,“想来即使我答应了,将来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如何能同你比。”空空妙手不屑道,“只是区区一个外人罢了,痴心妄想要拆尽天下皇陵,掠尽世间宝藏,却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哦?”萧澜道:“听前辈这意思,莫非我还是自己人不成?” 空空妙手紧紧握着手,骨节“嘎吧”作响,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竭力压制心中的激动。过了许久,就在萧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空空妙手却猛然整个人都压了上来,凑在耳边低声地,一字一句地,颤抖地说:“你爹,你爹他是我的儿子,你说说看,你算是自己人,还是外人?” 这话远超预料,萧澜心里意外,面色却如常。 空空妙手咽了口唾液,有些不满他的淡定神情,凑近两步道:“怎么,不信?” 萧澜摇头:“母亲从未提起我还有个爷爷,只是这洄霜城的百姓都知道,萧家的老爷子早已病逝。”自己在长大之后,还曾去烧过一次纸钱。 “你与萧家没关系!”空空妙手狂躁地打断他,“你根本就不姓萧!” 萧澜道:“那前辈说说看,我该姓什么?” “你没有姓,也不该有姓。”苍老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面容也扭曲变形,“你是空空妙手,是这世间最好的盗墓者。” 萧澜往后退了两步,好离这压抑的沉闷空气远一些。 “我是空空妙手,你的父亲也本该是空空妙手,还有你,你的孩子,你的孙子,往后无穷无尽,永远同岁月与山川同在。”空空妙手热切道,“你明白吗?” 萧澜道:“前辈何以认定,我就是这空空妙手的传人?” “我寻了这么多年,如何会出错。”空空妙手引诱,“那冥月墓我不去碰,留给你学成之后自己去拆,如何?”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也没说话。 空空妙手心里急躁起来。 萧澜轻描淡写道:“也不是不行。” 空空妙手眼前猛然一亮,狂喜道:“你答应了?” 萧澜道:“不过我有条件,前辈答应吗?” 空空妙手赶忙道:“你尽管说。” 萧澜道:“我要查出当年是谁在幕后放出风声,引人灭了萧家满门。” 空空妙手闻言不悦,道:“都说了你与萧家没有任何关系,是谁在背后作祟,有这么重要?” 萧澜挑眉:“这只是我的第一个条件,若前辈连这个都不答应,那去北海之事,怕是没戏。” 空空妙手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萧澜道:“不许再伤陆明玉。” 原以为按照他对“空空妙手”传承的执念,这个条件该是极难被答应才是,孰料对方竟想也不想便点头。 空空妙手道:“只要你肯先寻一名女子,再生个儿子,那往后你爱同谁在一起,就同谁在一起。”他自然是想替儿子报仇的,但倘若代价是再折损一个孙儿,那显然不甚值得。况且现在先答应下来,哪怕只做缓兵之计,待将来抱到曾孙,再杀陆家人也来得及。 萧澜:“……” 空空妙手道:“这就是你的全部条件?” 萧澜问:“前辈答应吗?” 空空妙手答:“好。” 萧澜嘴角一扬:“那往后在洄霜城中,前辈要帮我。” 空空妙手问:“如何帮?” “先说说看,”萧澜扯过一边的椅子坐下,“前辈现在还同冥月墓的人有联系吗?” 空空妙手摇头。 除了墓葬与财富,他对任何江湖中事都不感兴趣,自然也懒得同鬼姑姑打交道,原本是想直接将萧澜带走的,只是季灏却提醒了一句,说当中还有个陆明玉在,怕是萧澜不会轻易答应前往海岛。 “陆明玉,姓陆?”空空妙手皱眉,“他同陆无名是何关系?” “师父还知道陆无名?”季灏心里意外,话脱口而出却又觉得不妥,于是道,“陆明玉是陆无名的儿子。” 空空妙手闻言果然震怒。在他看来,陆无名当年先是在萧家放了一场大火,又将自己击落悬崖,现在江湖虽都在传他已经死了,可陆家的儿子却又跑去纠缠自己的孙儿,这一辈一辈,当真是甩都甩不掉的孽缘。 于是他便答应季灏,一道北上前往洄霜城,绑了阿六与林威,想要以此胁迫陆追现身,好取了他的性命,断了萧澜的念想。 “一直是季灏在同鬼姑姑联系?”萧澜问。 空空妙手道:“我不喜欢同人打交道。”或许是因为在墓穴中待久了,阳光总会让他觉得无所适从,只有潮湿与黑暗的墓道才是安全的,令人安心的,而那些腐朽干枯缠满珍珠的尸体,也远比活人要顺眼得多。 青苍山上,阿六坐在桌边,愁苦道:“爹?” “怎么了?”陆追半撑着头,正在昏昏欲睡打盹。 阿六将他晃醒,道:“我觉得岳姑娘最近似乎不怎么愿意搭理我。” 陆追看了他半天,道:“你才发现?” 阿六道:“啊,对。”又吃惊,“莫非爹早就发现了?” 陆追目光中颇有几分崇拜。 阿六还在不解:“我究竟哪里招惹她了?” 陆追问:“你想娶媳妇吗?” 阿六一拍大腿:“想啊。” 陆追又问:“娶岳姑娘呢?” 阿六道:“啊?” “想还是不想?”陆追坐起来,又问了一回。 阿六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宛若做贼:“莫非她看上我了?” 陆追道:“你倒是挺会想。” 阿六:“……” 陆追又道:“偏偏还想对了。” 阿六:“……” “怎么样,娶吗?”陆追问。 阿六挠挠耳朵:“我再想想。” “你还要‘再想想’?”陆追哭笑不得。 “她先前天天说要嫁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也没当过真。”阿六道,“敢情是真看上我了啊?” 陆追叹气:“看你这一脸讨人嫌的茫然,若我是岳姑娘的爹娘,定然要先揍一顿再说嫁不嫁女儿。” 阿六嘿嘿道:“那爹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啊。” “回来。”陆追问,“林威怎么样了?” “方才已经吃了药,再睡个十天半月也就无妨了。”阿六道,“我会好好看着,只准他吃饭睡觉,不准做别的。” 陆追点头:“有劳。” 阿六扛着大刀出了院子,见岳大刀正站在院中,再想起陆追方才说的话,忍不住便又喜上心头,咧嘴笑得很是耿直,并且脸略红。 一个彪形大汉,脸红。 岳大刀将水瓢直直丢过来,自己目不斜视跑进了屋子。 陶玉儿在桌边笑道:“可真是个小丫头。” 岳大刀双手捂着脸,又气又恼,还有几分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羞赧,想七想八觉得又委屈又丢人,趴在陶玉儿怀中险些哭出来。 陆追掩上房门,取过一边的药膏,对着铜镜轻轻涂在脖颈,斑斑吻痕看着颇有些**,一路蔓延到小腹下。 先前也不算是骗萧澜,这蛊毒是何时所中,当真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早年在墓中浑浑噩噩时,被强迫吞了不少毒药,虽说命大没死,但病根多少是会留下些的,这回是合欢情蛊,下一回还不知道是什么。陆追合上衣襟,轻轻叹了口气。 入夜,洄霜城。 幽蓝的烛火跳动着,照亮床帐中模糊的人影。 刘成浑浑噩噩睁开眼睛。 呵呵的干哑笑声传来,缥缈而又阴森。 “醒了吗?”对方说。 刘成缓慢地坐起来,姿势有些僵硬。 “你醒了。”那个声音依旧飘在耳边。 刘成看着面前的老头,那大半都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却像是闪着幽幽的磷光。 “想挖人心吗?”又一声询问传来。 刘成顿时想起了那夜亲眼目睹的一切。 那鲜血淋漓手原本是恐怖而又令人作呕的,可却又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那是自己渴求许久的——有着绝对的压制性,让所有对手都无法忽视,无法抗衡,甚至无处躲藏,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自己脚下求饶。 刘成说:“想。” 老者笑得愈发阴森:“好。” 第68章 食金兽 你这故事玄幻起来与七仙女有一比 天渐渐黑了下来,陆追抱着膝盖靠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天幕是蓝色的,细碎的星辰镶嵌其中,一闪一闪,连绵成一道宽广而又壮阔的银河。四周很安静,若是肯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风的声音。 岳大刀坐在院中高高的枯树上,手里捏着一包八宝糖,一边看风景,一边看陆追,心里想着小时候看过的戏文,听过的说书——白衣公子仗剑骑马,一路沿着长风古道踏花而过,风是香的,手是暖的,剑柄上镶着宝石,水囊里装着美酒,去过大漠,也去过孤岛,过着这世间最畅快恣意的日子。 她觉得陆追就该是那样的人,像一只鸟,像一片雪,是美好而又自由的。 阿六裹着一卷披风过来,不由分说抖开,将陆追严严实实裹了进去。 岳大刀:“……” 碍眼。 陆追道:“嗯?” “起风了,”阿六替他紧了紧衣领,“我扶爹进去?” 陆追摇头。 阿六心里深沉叹气,再度觉得,自己的确是很需要一个娘。 陆追懒洋洋靠在窗台上,裹着大披风,在星光下看着他笑。眼睛里亮闪闪的,风吹起几缕头发贴在脸上,又干净又好看。 阿六心里发虚,压低声音道:“爹,你高兴啥呢?” “想起了一些先前的事情。”陆追道,“屋子里头闷,又不困,想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阿六坚持:“怕要着凉的。” 陆追道:“我想喝酒。” “那可不成。”阿六一口拒绝,毫无通融余地。凉水都喝不得,还想喝酒。 陆追道:“就一杯。” “一杯也不成。”阿六硬挤着坐在他身边,建议道,“不如我去煮一碗肉汤来吃?” 陆追叹气:“你可当真是半分雅趣也无。”还有半句话没说,同你爹一模一样。 阿六用小手指挖挖耳朵,没明白:“雅什么?”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也不再说话,继续裹着披风靠在窗边,听风看月。过了阵子又道:“我一个大男人,你尚且知道来问一句会不会着凉,别人家的小姑娘在树上坐了那么久,就不知道去关心关心?” 阿六一脸茫然:“啊?” 陆追微微挑眉看他。 阿六继续道:“什么小姑娘呀?” 陆追道:“再装。” 阿六站起来,脚下如风往自己的卧房跑:“我先去睡了。” 人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身后便有风声传来,陆追凌空踏雪飞身上前,单手握住他的肩膀一推一错,拉得阿六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险些坐在地上。 “喂喂!”岳大刀不明就里,见两人说着说着突然就打了起来,赶忙丢掉手里的糖包跳下来,“怎么了?” 陆追手下使力,将人推到姑娘面前。 阿六:“……” 岳大刀:“……” 半晌之后,岳大刀一甩手绢,转身跑出了院门。 “你还愣着做什么?”陆追提醒,“外头黑漆漆的,武功再好也只是个小姑娘,不管可不成。” 阿六嘿嘿挠头,扛着金环大刀风风火火追了出去。 月光很淡,照着雪里深深浅浅的脚印,双双对对,连成一串。 陆追笑了笑,也转身回了卧房。 陶玉儿知他中毒畏寒,每晚都会在被窝里头塞个汤婆子,不管何时躺进去都是暖的——在山上这些日子,两人多半时间都在一起闲聊,倒也生出几分母子的情谊来。连粗枝大叶如同阿六,也觉察出陶夫人比起最初遇到那阵,已经变得和蔼慈祥不少,甚至还会挽起袖子,去厨房烧几道不怎么好吃的菜出来。 身侧空空荡荡,陆追将脸埋在枕头中出神,过了一会,索性将他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先前欢好所留下的气味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黑暗阻隔了视线,嗅觉便愈发灵敏起来,陆追攥紧被子,手沿着胸膛缓缓向下,又在腰腹处戛然停止。 **在血液中游走,渴求着哪怕最微小的触碰,可他却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情还是因为蛊,最后只有皱着眉头,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直到呼吸平复为止——因为想活得更久一些。 后背沁出冷汗,里衣贴在身上,并不舒服。 陆追却懒得去理会,只是换了个姿势,蜷缩躺在床上,眉头皱着继续出神。 他向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哪怕当初被遗忘、被误会、被追杀、伤痕累累倒在路边时,也不曾绝望过。江南的冬天也是极冷的,那时他就倒在黝黑的泥地里,看着血一点一点从伤口中流出,融化了身下薄薄的冰层,直到被赵越扶上马背。 行走世间二十余年,有太多次命悬一线却又峰回路转,他已分不清这到底是算命好还是命苦。有时在街上看到年迈的夫妇,砍柴的小贩,甚至是挺着肚子遛鸟的地主老财,也会羡慕半天——平静安稳相濡以沫,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院中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应当是阿六找回了岳大刀。听着屋门吱呀作响,将两人笑声隐在后头,陆追心情也好了些许,撑着坐起来一些,从床头取出银针,一根一根扎在自己臂弯处,将几处筋脉暂时封起来。 虽说等于废了大半武功,却至少能让体内的毒蛊暂时消停些,莫再添乱。 与此同时,洄霜城中。 萧澜敲了敲客房门,道:“前辈。” 陆无名放下手中酒杯:“进来吧。” 萧澜手中拎着一包卤味——即便是在这危机关头,路过小摊还是要买一些吃食的,讨好老丈人用。 陆无名问:“如何了?” 萧澜道:“他答应帮我。” 虽说先前已经想过会是这种可能性,不过对方如此轻易就应承下来,陆无名依旧有些意外。 萧澜道:“我有件事想同前辈讲。” 陆无名挑了个鸡爪子,道:“说吧。” 萧澜道:“那老者自称名叫空空妙手,以盗墓为生。” 陆无名道:“原来是盗墓贼?” 这句话说得颇为随意,细听似乎还有几分轻视,萧澜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硬着头皮道:“是。” 陆无名问:“只有这些?” 萧澜深吸一口气:“还有,那空空妙手说他是我的……祖父。” 陆无名险些被酒呛到。 萧澜站起来替他拍背。 陆无名缓了口气,道:“祖父?” 萧澜点头,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可奈何,将先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 屋中烛火跳动,萧澜道:“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陆无名摆摆手:“虽说听着有些匪夷所思,细想却也处处都能对得上。原来他多年前是为你才会去的萧宅,怪不得会在失火之后,疯疯癫癫缠我数年。” 萧澜道:“嗯。” “他一直视我为凶手。”陆无名道,“当初我无论如何自证,也不能换他相信,现如今既然他答应助你,那我还是暂且不出面为好,免得又横生枝节。” 萧澜点头,坐回椅子道:“前辈觉得当初谁最有可能传出消息,将祸水引向萧家?” “当时江湖并不安稳,”陆无名道,“我也是在南海做事时偶尔听到传闻,才会北上前往洄霜城,只是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便遇到了空空妙手与那场大火,后头又赶着去做别的事情,便没有再追查过了,这问题怕是回答不了你。” 萧澜勉强笑笑:“嗯。” “后来在冥月墓中遇到你娘亲,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也没多问过。”陆无名道,“我虽一直就想要拿到红莲盏,不过就如内子所言,对陆家那或许只是一个冰冷的灯盏,对于陶夫人而言,却有可能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器,能不提还是不提为好。” 萧澜道:“多谢前辈。” “大刀说在青苍山时,你的母亲对明玉也多有照顾。”陆无名道,“有劳了。” “明玉体弱畏寒,中了不少毒,也受过许多伤。”萧澜道,“一直在山上躺着,只靠我娘照料,怕也好不了。” “此事之后,我自会带他回家疗伤。”陆无名道。 萧澜心下一怔,道:“海岛吗?” 陆无名仰头喝下一杯酒:“待你毁了冥月墓,那时若明玉想邀你到家中做客,我也是能答应的。” 萧澜声音很低:“也好。” 灯花四下溅落,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老丈人的陆无名,同心里装满事情的萧大公子,两人相顾无言对坐小酌,就着酸杏与卤味,与窗外夜风一起入喉。 过了片刻,萧澜又道:“可否再请教前辈一件事?” 陆无名点头。 萧澜问:“前辈行走江湖多年,可曾听过什么是合欢蛊?” 陆无名用十分嫌弃的目光看他。 萧澜:“……” 陆无名道:“下三滥的毒蛊,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澜面不改色道:“有一友人当初不慎被人下蛊,所以若有机会,我也会替他打听打听。” “你那朋友有心上人吗?”陆无名问。 萧澜道:“有。” “有?”陆无名道,“那可就不太妙了。” 萧澜皱眉。 陆无名道:“合欢蛊又叫合欢情蛊,若是下给一个人倒也罢了,无非是用来当做寻常春药。可若同时下给一对有情人,那其中一方便会三不五时被欲念吞噬,倘若与情人交欢,便会让体内蛊虫越聚越多,可若每次都强忍下去,次数多了也伤身。” 萧澜问:“如何解?” 陆无名的回答与陶玉儿如出一辙。 都是另觅新欢,忘了旧爱,如此就能万事大吉。 萧澜道:“有别的办法吗?” 陆无名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那友人若是不肯忘情,就去问问日月山庄的神医叶瑾,或者是大理段王府,说不定会有解药。” 萧澜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前辈。” “走吧。”陆无名擦擦手指,“随我去街上看看。” 萧澜同他一道出门,刚想着要问问裘鹏的事,前头却传来一阵嘈杂声。 “杀人了啊!”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瘆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巡街的衙役听到动静,纷纷举着火把赶来。萧澜与陆无名一路隐在暗处,也跟了过去。 出事的是一处青灰小宅,一名女子正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往后头缩,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满脸惊恐。 而在院里水井旁,则是躺着一名男子,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胸口有有个大洞,正在往外汩汩冒血,像是被人活活掏了心。 捕快上前将那女子扶起来,一路带着回了府衙。听到官兵来了,有胆大的乡民也出来看究竟出了何事,尸体已经被床单遮起来,只等着仵作验看。 萧澜与陆无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李府中那被掏心挖眼的江湖中人——手法与今晚如出一辙。 两人在四处巡查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样,鬼影都没一个。 待到天亮后,城中百姓十个有九个都在说这件事,曹叙打探了一圈,回到客栈后说遇害的人是个痞子混混。 “这倒不意外。”陆无名道,“这洄霜城被江湖中人占了数月,百姓都养成习惯天黑就上床,子夜还在外头晃的,除了衙役与更夫,可剩不下几个憨厚好人。” “那女子也是普通人,丈夫去年不幸离世,邻居们有事都会帮衬一把,据说本分又老实。”曹叙继续道,“百姓都说那混混八成是想去占便宜,结果刚好撞到厉鬼。” “那女子看清凶手模样了吗?”陆无名又问。 “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寡妇,能看清什么,没吓晕过去已经算是胆大。”曹叙道,“县令审了半个时辰,又换府衙里的老妈子哄了半个时辰,方才问出昨晚她听到院中一声闷响,以为是鸡窝倒了,出门去看时恰好一具尸体冒着血从墙头跌下来,可却并未看到行凶者。” “第一个被挖心的是江湖人,第二个是城里头的混混,”萧澜道,“并无规律可循。” “所以说对方行动,全凭心情。”陆无名道,“要么是为了练就邪功,要么是为了制造恐慌,可这城里江湖人都走了,冥月墓亦不知所踪,他多挖几颗人心吓唬百姓,又有何用?” 萧澜想了片刻,道:“我倒是听过一个挖人心的传闻。” “哦?”陆无名道,“说说看。” “是当成鬼怪故事来听的。”萧澜道,“据说在上古墓葬群中,有一种怪物名叫食金兽,平素以金银为食,在没有金银的时候,便出墓去挖取人心与眼睛。” 陆无名:“……” 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关切:“你怕是累了,可要回房歇息一阵?” 萧澜继续道:“此事虽听起来有几分荒诞,可我小时候,却似乎当真见过一回。” 那是在冥月墓最阴森的一处墓穴里,自己下去采红花,却看到有一个野兽般的黑影正匍匐在宝藏库中,低头贪婪地咀嚼着金子,又将一串又一串的珍珠当做面条一般,哑声笑着吸入腹中。 当时年岁小,又是头回看到如此诡异的场面,往后退时不慎踢翻了一个水罐,那野兽听到声音,睁着血红的眼睛便扑了过来。 “当时我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山压住,”萧澜道,“没多久就晕了,醒来时已经在姑姑的床上,大夫说我是贪玩从高处摔进了泥坑里,才会将自己磕晕。” 陆追问:“你将这食金兽的事告诉鬼姑姑了吗?” “说了。”萧澜道,“只是却没人相信。宝藏库中的金银一样未少,守卫的弟子也说没发现异常,上百处机关更是一个也没被触发,莫说是姑姑,就连我自己也不信。” 可那当真不是梦。 萧澜挽起袖口,展出手腕给陆无名看。 已经有了年份,要细看才能发现有三道伤痕贯穿,像是被猛兽利爪所挠。 “姑姑不信这伤口,说我是贪玩找借口,找了锐器划伤自己想逃过责罚。”萧澜道,“我也就没再说过。” “没有告诉明玉?”陆无名道,“他说在墓中时,你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没有任何秘密。” “我忘了同他相处的大多数事情,”萧澜道,“不过这个倒是记得,我之所以没告诉明玉,是因为事情太邪门,怕吓到他。” “以后那食金兽还出现过吗?”陆无名问。 萧澜摇头:“若非这挖心的案子,我几乎已经快忘了这件事,这回也是觉得凑巧,便说给前辈听了。” 陆无名答应一声,替他倒了杯茶。 虽说萧澜没必要撒谎,但这故事也实在太过缥缈,比起厉鬼与食金兽,他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洄霜城的官老爷此时也是叫苦不迭,这江湖人在城里的时候,百姓都未受过伤,才刚走却就死了个人,若是传出去,只怕自己升迁之事又要多等三五年。 官场待久了都知道,不管案子能不能破,姿态总是要做出来的,于是一时之间,城中处处都是带着刀的捕快,一家一家挨个巡查过去,连鸡窝底也不放过。 客栈楼下吵闹了许久,曹叙上来道:“回门主,已经打发走了。” 萧澜心里摇头,这官府所谓的巡查阵仗倒是闹得挺大,将百姓折腾个够呛,可若遇到个肯塞银子的外乡人,倒是走得比谁都快,能查出来才有鬼。 陆无名问:“找到冥月墓在何处了吗?” 曹叙点头:“恰好官府盘查,倒也给我们省了些事,昨夜有眼线看到冥月墓撤出城郊一处小宅,隐去了山中,不过并未离开,还有,鹰爪帮裘鹏也一道随行。” 陆无名问萧澜:“你怎么看?” 萧澜道:“关于裘鹏,先前一直有件事未来得及问前辈。” 陆无名示意他继续说。 萧澜道:“鹰爪帮初来城中时,一直潜伏在城外的树林中,与李府暗中有来往,还在书房中挖了一条暗道,据说是为了杀一个姓陆的人,不知……前辈可曾与他结过怨?” “琼岛小门派,数年前倒是的确托人找过我,说有一笔好生意要做,”陆无名道,“不过那阵我牵挂明玉,又听到萧家有红莲盏的传闻,早早就离开了南海,连见也没去见他。” 萧澜道:“只有这个?” 陆无名点头。 “若是因为这个,便要大费周章设下机关暗道……”萧澜话说到一半,连自己都摇头,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明玉呢?”陆无名问。 “我问过,他也不认得什么裘鹏。”萧澜道。 事情陷入了死胡同,两人对看半天,觉得似乎也只有“普天之下姓陆的人不少”这一个解释能勉强糊弄。 青苍山小院中,陆追也听说了挖人心的事。 陶玉儿揉揉太阳穴:“可当真是邪门。” 偏偏阿六还煮了一锅猪肺汤,桌边众人食欲全无,草草吃了几筷子青菜了事。 见陆追脸色有些发白,陶玉儿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又是……喜脉。 陆追道:“无妨。” “你当真不该一直待在这山上。”陶玉儿叹气,“不如我想个法子,暂且送你去日月山庄吧,那叶神医既与温大人是好友,应当也能让你在山庄中住一阵子。” 陆追心里微微有些意外。 他知道,陶夫人一直就对冥月墓抱有浓厚的兴趣,或许是为了财富,或许是为了别的。而且她也的的确确已经拿到了翡灵手中的红莲盏。若传闻为真,那只需要再拿到另一个红莲盏,就能彻底打开墓穴。 自当年伏魂岭一战后,江湖中就一直有人在传,说冥月墓的红莲盏是被自己所窃。退一步讲,即使陶夫人不相信这些传闻,可有了自己,就极有可能会引出自己的爹娘——无论是当年威震天下的杀手,还是曾守在墓穴最深处的掌灯侍女,对于打开冥月墓一事,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原以为陶夫人会寸步不离紧紧守着自己,甚至连萧澜也是这么想。 可现在她却主动开口,要将自己送往日月山庄。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当真命不久矣,再拖下去便没救了,人财两失,送走反而是上策。可此时此刻,看着对面那关切而又慈眉善目的眼睛,陆追却更愿意相信,她当真是在关心自己。 与阴谋与心机无关,就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朴素的情感。 第69章 夜探 你说说看, 明玉有没有心上人? 陶玉儿还在等他的回答。 “先前在王城的时候,大哥也曾找叶谷主来替我看过,”陆追道,“都是些陈年旧疾,好不了也死不了,只开了些药说要好好调养,无大碍的。” “那是先前。”陶玉儿握着他的手,叹气道,“脉相越来越乱,时好时坏的,你是习武之人,理应知道再这么拖下去,凶多吉少。” 陆追笑笑:“待到洄霜城中事了,我再去日月山庄也不晚。” “洄霜城中事了?”陶玉儿摇头,“那山下众人目的各不相同,若要一件一件解决起来,你要等到何时?” 陆追坚持:“至少要查明当年是谁在背后操纵局势,几乎灭了萧家满门才是。裘鹏难得露面,岂有就此放过他的道理。” 见他执意要留下,陶玉儿心下无奈,拍拍他的手也没再说话。 寒风又起,陆追回了房中歇息。陶玉儿端起桌上竹筐,想要继续缝衣裳,心里头却乱成一片,针脚稀稀拉拉,没几下便戳到了手。 一粒圆圆的血珠渗了出来,刺痛让陶玉儿回神,放进嘴里吮了吮,眉头始终未曾展开。 她恍惚想起了年轻时,被师父选中前往洄霜城萧家,那阵便有许多师姐妹不服,说自己干不成大事。当初是不忿的,甚至觉得颇受屈辱,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似乎当真是……一事无成。 她突然就有些茫然起来。 阿六与岳大刀从外头回来,一个挑着柴火,一个抱着背篓,里头是敲开冰层捕来的鱼。两人手与鼻头都冻得通红,打打闹闹的。 “夫人。”岳大刀高高兴兴道,“我们晚上做烤鱼吃。” 陶玉儿笑道:“袖口都湿了,这大冷天的,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快去擦擦干。” 岳大刀应了一声,回屋去换衣裳。阿六看了眼陆追紧闭的屋门,小声问道:“又睡了?” “体虚,理应多休息。”陶玉儿道,“看你对明玉关心得紧,可能想个法子,送他去江南日月山庄?” “现在?”阿六皱眉。 陶玉儿点头:“伤病复发,自是越早治越好。” 阿六心下没有底,他是个粗人,只知道陆追最近身体不好,却不知原来已经到了要去寻神医的地步。 陶玉儿不满道:“我在说话,你在发什么呆?” 阿六回神,点头:“我晚上先试着劝一劝。”这里距离千叶城日月山庄不算远,快马加鞭约莫二十来天便能到,先去寻医也成。 山下,冥月墓一行人也听说了挖心恶鬼一事。 官府那头虽看着声势浩大,却并未查出任何线索,百姓个个人心惶惶,太阳刚刚西坠还未下山,城中便已空无一人,比先前武林中人聚集城中时更萧条几分。 “挖人心啊。”鬼姑姑道,“裘帮主可曾听过?” 裘鹏摇头。 “这频频出手,究竟是为了什么?”鬼姑姑扶着额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裘鹏不阴不阳道:“这城中除了红莲盏,可无其它利益值得图。” 鬼姑姑抬眉:“裘帮主也想要红莲盏?” “事已至此,鬼姑姑又何必明知故问。”裘鹏道,“这江湖之中,谁又不想要红莲盏?” 一股冷风泻进山洞,吹得石桌上半支残烛四下跳动,火焰窜起又落下,映着周围无声而立的人,影子落在斑驳石壁上,变形狰狞像是恶魔。 裘鹏手臂撑在桌上,几乎整个上半身都要贴向鬼姑姑,神情是贪婪而又热烈的:“姑姑在墓中守了这么些年,也未能参透其中阵法玄机,不如与我合作,共成大事。” 鬼姑姑语调上扬:“合作?” “待冥月墓中宝藏打开之后,我只要三成。”裘鹏道,“其余七成都留给姑姑,鹰爪帮绝不抢夺,如何?” 狂风吹熄蜡烛,只余下一片凄凄的黑。 半晌之后,鬼姑姑道:“好。” 裘鹏大笑:“那就一言为定。” 天上残月伴着黯星,客栈门口挂着的灯笼被风卷得满城滚,“噼啪”烧得只剩个焦黑竹架,街上空无一人,连更夫也不再出门。 萧澜与陆无名一道,悄无声息落在一处宅院中。 这一带都是荒废的空宅,蛛网遍布,地上也积着厚厚一层灰。两人已经找了七八处这样的小院,尚未发现有人活动的踪迹。 天上云层散去些许,大半个月亮挂在天际,四周总算是亮了些许。 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幽幽泛光,萧澜戴上金丝手套捡起来,细看是半片铁器,打造成弯弯的形状,如同妇人留的长指甲,底部还有些暗色的痕迹。 “血?”萧澜问。 陆无名点头。 “那便是了。”萧澜道,“将武器做成锋利的指套,扮鬼挖心。” 相比起来,这处院落是要更加干净一些,不过屋门都落着锁,被风雨侵蚀得锈迹斑斑,一碰便掉下粉末,窗户也摇摇欲坠,不像曾有人出入。 几不可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院中二人几乎同时腾空而起,鹞鹰般落在了隐蔽处,没有一丝声响。 星光是惨淡的,照得整座小院都阴森凄凉。那诡异的声响越来越近,萧澜暗自握紧腰间乌金鞭柄,双目紧紧盯着墙头与大门。身侧陆无名亦是屏住呼吸,不知下一刻会看到一个怎样的怪物。 “刷啦”一声,巨大的斗篷在院中展开,而后转瞬即逝,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那是一种堪比野兽,甚至人类根本无法达到的速度,诡异的,闪电般的。 萧澜与陆无名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诧异。 那黑影消失的地方是院中枯井,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或者干脆说“它”入井时的身形,虽有宽大的衣物遮掩,却依旧保持了野兽的姿态,四肢同时落地,后又凌空而起,五官是狰狞的,牙齿暴突翻出嘴唇,甚至有些恐怖,那一声清脆的“咔嚓”,是利爪扣住井沿时才有的声音。 两人又守了一阵,见井中再无动静,方才悄然撤离。 萧澜道:“我当年见的食金兽,便差不多是这样。” 陆无名摇头:“我依旧不相信这世间能有怪物,是以金银为食。” 萧澜替他倒了杯茶水。 陆无名道:“若你当年真的在墓穴中看见过此物,倒更有可能是对方想要窃取财物,却不慎被你撞见,只好不甘不愿丢下到嘴的肥肉,免得引起鬼姑姑等人起疑。” 萧澜点头:“也有可能。” 陆无名问:“只见过那一回?” “只那一次。”萧澜道,“再往后,姑姑便下令封了几条暗道,我就没再去过藏宝库。” “先前你曾说冥月墓中有内鬼,”陆无名问,“是谁?” 萧澜道:“黑蜘蛛。” 陆无名道:“理由?” “他一直想要掌门之位,对我恨之入骨。”萧澜道,“姑姑虽对他颇为器重,却也说过若将来黑蜘蛛威胁到我,便杀无赦,消息传到他耳中,如何还会一心做事。” 陆无名道:“只因为这些?” “黑蜘蛛为人阴险贪财,与姑姑平素多有纷争。”萧澜道,“这些年借着外出的机会,暗中联络拉拢了不少人。我也提醒过姑姑,不过她未曾明着表态,只说让我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莫管其它。” 陆无名道:“我是在想,冥月墓中戒备森严机关重重,那食金兽能来去自如,八成也是有内线在接应的。” 萧澜道:“那几处藏宝库的钥匙,倒的确在黑蜘蛛手中。” “冥月墓的人在城外一处山洼里。”陆无名道,“再等几天吧,看两头是否会有动静,若黑蜘蛛当真与这食金兽有联系,我们也好行下一步棋。” 萧澜点头:“是。” 两人奔波一夜,此时天也亮了起来。小二送来早点,里头有两枚红鸡蛋,说是老板抱了孙子,送给客人的。 萧澜笑笑:“多谢。” 陆无名洗手后剥开一个蛋,心说,得了孙子。 萧澜低头吃面。 陆无名看了他一阵,突然问:“你与明玉关系很好?” 萧澜道:“是。” 陆无名斟酌了一下,又问:“那他可有心上人?” 萧澜险些被面汤呛到。 陆无名疑惑地盯着他:“你这么大反应作甚。” 萧澜擦了擦嘴,道:“前辈没有问过明玉?” “我没问,问了也未必就能听到真话。”陆无名道,“你且说说看,有没有,现在没有,那先前有没有,先前有过的是谁家小姐,脾气如何,长得如何,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喜欢绣花还是习武,都挨个说一遍。” 萧澜头皮发麻。 屋内寂静一片。 陆无名盯了他一回,皱眉:“一个都没有啊?” 萧澜道:“……是。” “为何?”陆无名百思不得其解,不说那王城媒婆恨不得住在山海居。 萧澜敷衍:“或许是想先将冥月墓的事情了结,再议其它吧。” 陆无名叹气,拿着茶壶当酒喝,消愁。 萧澜隐隐觉得,自己将来或许要当真像小话本里写的那样,上山下海摘雪莲捞明珠,方能换岳父点头,娶回一个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岳父:明玉和我一起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第70章 大火 你可知谁的心最美味 天渐渐亮堂起来,而在那处枯井里头,却依旧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盏破旧的灯烛跳动着,发出暗暗的光。 那裹着毛皮的怪物正隐在阴影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铁刃般的指甲牢牢抠入石壁,沉默不语。 这便是当日的刘成。 在死而复生后,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丑陋不堪,令人作呕,却同时又拥有强大的力量,在空旷的长街肆意奔跑时,仿佛是一只豹,一只虎。 内心的不安很快就烟消云散,他开始渴求杀戮与血腥的味道,渴求被人惧怕而又崇拜的快感,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求而不得的,他如今想挨个尝一遍。 老者递给他一碗饭。 刘成用双手捧起,低头埋着脸囫囵吞下,脖颈与前胸都沾了汤水,这姿态更像是野兽。 老者对此极为满意,甚至抽出手帕,耐心替他擦了擦身上的污物,吩咐:“记住我的名字。” 刘成看着他。 老者道:“我叫蝠。” 刘成点头,被他按住肩膀,缓缓跪伏在地上。 “越鲜活的人心,越美味,热气腾腾的挖出来,啧。”蝠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似最好的大厨一般,描述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 刘成眼神开始变得贪婪而又躁动起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蝠问他,“你知道最好的人心,在哪里吗?” 刘成想了片刻,回答:“皇宫。” 蝠闻言大笑:“原来你竟想做皇帝,好,好啊!” 刘成吞了口唾沫,并没有否认。 三宫六院,万人之上,这世间谁不想坐金銮殿。 蝠却摇头:“你还挖不到皇帝的心,不过有一人,也是少年英雄,出手阔绰不愁吃穿,又生得高大英俊,更不愁女人,是这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上人,此等天之骄子,你恨是不恨?” 刘成眼底溢出恨意,嘴边滴着涎液:“谁?” 蝠道:“你见过他,冥月墓的少主人,萧澜。” 声音如同传自空谷,夹带着呼啸的狂风,重重钉在心上。 另一处山洞中,裘鹏正展开一张地图,上头细细绘着洄霜城中布局与周围山川河流走向,有不少地方都标着朱砂红点。 鬼姑姑道:“看来裘帮主是有备而来了。” “此地名叫青苍山。”裘鹏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位置,“我的人曾亲眼见过,朝暮崖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还不止一回。” 鬼姑姑皱眉:“你的意思,陆明玉在青苍山中?” “十有**。”裘鹏道,“这也同萧公子每回出城的方向一致。” 鬼姑姑似笑非笑:“可按照裘帮主的做事手段,怕是早已先找过一回了吧?没结果,方才想起还有我这老婆子能用上一用。” “既是说了要合作,姑姑又何必在意我先前做过些什么。”裘鹏倒是没否认,而是爽快道,“管好将来便是。” “青苍山找过了,没找着。”鬼姑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才问,“裘帮主可知为何没找到?” 裘鹏道:“还请姑姑点拨一二。” 鬼姑姑道:“澜儿的娘亲也在洄霜城中,陶玉儿可是布阵高手。萧家老宅被她用阵法罩住二十余年,期间多少武林中人进进出出,竟无一人能查出异样。”提及此事,难免就又想起了翡灵,于是语气也愈发怨毒起来。 裘鹏问:“姑姑可能破阵?” “无念崖弟子精通各类奇门遁甲之术,江湖中无人能破。”鬼姑姑道,“不过我有个法子,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裘鹏闻言大喜,赶忙凑近。鬼姑姑令人取来一只瓷瓶,里头窸窸窣窣,像是有活物在动。 “裘教主可知这是何物?”鬼姑姑问。 裘鹏摇头,又道:“能被姑姑随身带着,该是稀罕之物才是。” “说稀罕倒也不至于,冥月墓最深处的尸坑中挤得满满当当,丢下去一头牛,顷刻就能吃个精光。”鬼姑姑道,“此物叫钻骨壳,寻常人的墓地中也会有,不过却不会像冥月墓这般灵巧嗜血又凶蛮成性。” 再精妙的阵法,也只能迷惑人的视线,却不能阻挡钻骨壳那锐利的嗅觉。 其实在萧澜未表明态度前,鬼姑姑原是不想动陶玉儿的——又或者说她是在等一个时机,要让这对母子恩断义绝,最好还要让陶玉儿死在萧澜手中,那样才最痛快。但现在她却发现,那个自幼在墓中长大的孩子,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像是永远都不会有回头的一天。 她不甘心,也不舍得。 数年前,她就已经将萧澜从陆明玉身边抢回来了一次,那现在也一样有把握能抢回第二次。她甚至现在就想告诉萧澜,倘若冥月墓想出手对付他的娘亲与心上人,那简直是轻而易举。 先前一直没动手,只是在等他自己回头。 青苍山中。 陆追正靠在软绵绵的椅子上,顺便将山下所有的事情都在脑中理了一遍。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挺舒服。 “爹啊。”阿六坐在他身边,“我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追问:“哪件事?” “还能是哪件,拢共也就说了一件。”阿六苦口婆心,“还是听陶夫人的,我送爹去日月山庄吧。” 陆追横着手臂挡住脸。 “不行。”阿六将他的手硬拉下来,陶玉儿与岳大刀去了山中,他也就有话直说,“连萧澜也说过陶夫人是要利用我们,可现在竟连她都要将爹送走,可见这病拖不得啊。” 陆追依旧没有接话。 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这回会如此不争气。按照先前的计划,是希望能陪萧澜一道找出当年幕后的凶手,最好还能顺便拿到红莲盏。只是心愿虽好,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如今病仄仄躺在山上,莫说是做事,就连下山也极有可能会给旁人添麻烦。 “爹若担心在一路不安稳,那还有爷爷呢。”阿六道,“听我这一回吧,啊?” 陆追懒洋洋斟茶:“听你这一回,我有什么好处吗?” “有啊。”阿六啪啪拍胸脯,“我一定让爹两年之内便抱到孙子。” “噗。”陆追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阿六沾沾自喜,看来这真是莫大一个好处,能把爹喜成这模样。 陆追被他这一逗,哭笑不得的,心中烦闷倒也少了些。于是道:“我先写一封书信,你明日下山交给萧澜吧。” 阿六满口答应,见日头快要落山,便带着他回房中备好文房四宝,打着呵欠看写信。晚些时候陶玉儿与岳大刀也回来,说是去山中学阵法,顺便采了些落雪的霜果,咬一口甜酸软糯。 林威的身子骨也总算养回来一些,晚上同陆追说了阵话,便被阿六硬是扛回房中歇息。烛火一盏一盏熄灭,小院也彻底寂静下来。 陆追有些困倦,却又不大想睡,闭着眼睛依旧在分析山下局势,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有困意渐渐袭来。耳边风声呼啸,雨滴沙沙,若院中能有一潭春水,想来此时早已漾开圈圈碧波。 雨势越来越急。 沙沙。 沙沙沙。 陆追却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该下雨的季节。 屋檐上的冰凌与冬雪尚未融化,寒风依旧在怒吼着撕裂天与地,又哪里能来一场渺渺春雨。 陆追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抽出枕边清风剑。 卧房门“砰”一声被撞开,像是有一缸黄豆被哗啦啦倒了进来,沙沙滚动着。与此同时,接二连三的“砰砰”声自四周传来,岳大刀隐隐惊呼一声:“什么东西!” 陆追随手点开一个火折,被眼前一幕惊得骇然。数千只漆黑油亮的甲虫正在地上翻滚着,汇聚成一条粗黑的蟒,向自己蜿蜒爬来。 挥剑杀之不尽,索命恶鬼般涌来一层又一层,连木凳都能咬穿。陆追当机立断,几乎与隔壁的陶玉儿同时大声道:“烧了它们!” 阿六答应一声,将火折点燃随手一抛。那黝黑的甲壳几乎遇火即燃,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炸开无数小小的鞭炮,却没有硫磺味,只有刺鼻又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着火的甲虫满地滚动着,很快便引燃了木屋。阿六将林威扛到背上,五人一道冲出小院,惊魂未定回头看着小木屋——冲天大火窜起几丈高,熊熊燃着,像是要引燃整座山。 陶玉儿吩咐:“先躲到暗处。” 陆追点头。方才在下令放火的时候,他也在一瞬间想过,此举势必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那黑甲虫源源不断,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况且即便不烧,只要对方一路跟着黑甲虫,也未必就找不到这小院——现在说不定已经埋伏在周围,或许是鬼姑姑,或许是裘鹏,又或许是其他任何想要红莲盏的人,想要自己命的人。 尖锐而又沙哑的声音交错着,骤然响彻在空荡荡的山之巅。 岳大刀打了个哆嗦,有些害怕。 阿六一手向后拖着林威,另一手拉着岳大刀,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将陆追也挡起来。 鬼姑姑颤巍巍从暗处走出来,表情诡异:“别来无恙啊,明玉公子。” 陆追没有说话。 陶玉儿冷笑道:“果真是你这老妖婆子。” 第71章 找人 凑活凑活也能吃 “若我是你,便会早早认输,”鬼姑姑道,“或许还能命好得个全尸。” “你女儿当年不知廉耻心思歹毒,勾结外人杀我夫君,你现在又想抢我儿子,还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陶玉儿看了眼她身旁的裘鹏,新仇旧恨叠加心头,声音里都渗着寒意,“此番竟还有脸一起前来。” “我杀萧家,是为了红莲盏,夫人嫁萧家,一样是为了红莲盏,谁又能比谁更高明。”裘鹏嗤笑,“何必将自己说得像个可怜寡妇一般。” 陆追握紧剑柄,心下迅速盘算要如何应对。 先前也是太过大意,以为这山中小院不会被人轻易寻见,以至于完全没有想过第二条路。 对方此番少说也来了三四十人,鬼姑姑与裘鹏皆是高手,自己武功却被银针封了大半,林威又重伤未愈,硬拼必然会吃亏。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侧,茫茫群山起伏连绵,是最好的藏身之地。阿六猜出他的意思,用眼神示意岳大刀跟紧自己,又将林威往上托了托。 鬼姑姑道:“一个都别想跑。” 话音刚落,便有冥月墓弟子手中扯着金丝大网,腾空带着响铃从天而降,无数尖锐倒刺浸满剧毒,哪怕是最微小的伤口,也能见血封喉。 清风剑脱鞘而出,陆追反手急速一扫,凌冽剑气将那大网一分为二,借力反卷下去兜住了布阵之人。一时间惨叫四起,七八名冥月墓弟子在网中挣扎,伤口溢出来的鲜血很快便成了黑色,人也僵硬着不再动弹。 岳大刀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如此阴毒的杀招。 阿六对她低声道:“有机会就往外冲,别下山,躲去山里。” 岳大刀没听他的,随手砍飞一名偷袭者,滚烫的血溅上绿裙,初时有些恶心,后来却也就顾不上许多。娇小的身姿像是一只燕雀,在黑衣人中攻击闪躲——陆无名一手教出来的徒弟,虽说大多时间里都是惯着,却也绝非泛泛之辈。林威在阿六背上急道:“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作甚。”阿六单手将一把大刀挥得虎虎生风,想要杀开一条出路,只是对方不知为何,人却越来越多,简直像是一铲子挖开坟墓时,那密密麻麻的尸虫。 陶玉儿被鬼姑姑缠住,两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手中兵器在夜幕中碰撞出串串火光。百余招下来,陶玉儿渐渐处于弱势,踉跄往后退了两步,却见不远处的陆追前胸已经染了一片暗红色血迹。 裘鹏收招落地,不阴不阳冷笑:“原来你武功已经废了。” 陆追抬眼看着他,费了一番力气方才站稳。 身后火光依旧冲天燃着,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 裘鹏问:“若你死了,你猜萧澜会不会疯?” 陆追看向他身后,唇角一扬:“你为何不亲自问问看?” 裘鹏微微皱眉,转身向后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耳边风声已呼啸而至,他心知中计,飞身向后挪了两步,躲过了陆追的夺命剑,却未能躲过另一侧射来的两枚飞镖。 林威趴在阿六背上,胸口闷痛,另一枚柳叶镖没握紧掉在地上。他中毒伤了五脏六腑,原不该运功的,只是看裘鹏已快将陆追逼上绝路,情急之下也顾不了太多。 那飞镖一枚穿透裘鹏右眼,另一枚在脸上深深开了一道血槽。剧痛令他有了片刻失神,大叫着跌跌撞撞向后跑去,很快就被鹰爪帮弟子层层护了起来。 陆追却没有乘胜追击,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唇边也溢出鲜血,若非靠着枯树,险些跌坐在地。 林威着急拍了一把阿六:“别管我了,快带二当家先走!” 阿六心里上火,想先冲过去将陆追扶起来。鬼姑姑却已厉声下令:“杀了他!” 冥月墓弟子答应一声,转头齐齐攻向陆追。陶玉儿侧身躲过面前的鬼姑姑,飞袖一挥扫开众人,一把扯过陆追手腕,咬牙将他推下了漆黑山坡。 “你!”鬼姑姑勃然大怒。 陶玉儿冷笑一声,抖擞精神重新振臂迎战。岳大刀在外杀了一轮,也折返守在她身边。身后火势渐熄,天也亮了几分,空气中泛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眼见自己的人被死死拦住,陆追下落不明,鬼姑姑目中怨毒更甚,怪叫一声以手为爪,直取陶玉儿面门。正当此时,一枚烟雾弹却轰然炸开,带着甜腻花香与白烟,暂时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李老瘸从暗处冲出,拉着陶玉儿向山中奔去。其余三人也趁机杀出重围,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白雾里。 鬼姑姑下令:“给我追!” …… 山间雾霭重重,陆追屏住呼吸隐在一处枯草从后,看着面前冥月墓中弟子急急跑过。直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方才握着清风剑,继续向深山跌跌撞撞走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才能运功疗伤。 在滚落山崖时,他并未受太多伤,只是扭了脚腕,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对习武之人来说,这也着实算不了什么。青苍山地势险峻,每一处山洼与河谷看着都差不多,寻常人进来极易迷路,此时倒也方便了陆追。他很快就找到一处僻静山洞,又在洞口布下阵法,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躲进去,靠着山壁闭目调息。 来这深山中搜寻的像是有不少人,那应当可以推断出山上的打斗已经结束,也不知究竟其余人状况如何。陆追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的大意轻敌,他先前只考虑既然萧家老宅能隐在阵法下数十年,那青苍山小院也就一样安全。却没想过鬼姑姑从前之所以一直找不到翡灵,完全是因为信了陶夫人之言,以为翡灵是同萧伯伯一道私奔海外,所以才会放着萧家老宅不去仔细寻找,而非破不了那层迷阵。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用,陆追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凝神开始打坐疗伤。那些诡异的黑甲虫既然能闯入迷阵第一次,也就能闯入第二第三次,他不敢大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回到洄霜城。 冥月墓的弟子一直就未从山中撤离,反而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期间陆追冒险出了一趟山洞,也只取回来一囊水,寒冬腊月,想打猎物充饥也不容易。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思念山海居中煎炒烹炸的热闹场面,以及平日里与温柳年轮着往外挑苦瓜时,赵越那句“一看你二人就没挨过饿”。 现在他总算后悔了。 拿来炒肉,炒蛋,干煸,凉拌,甚至只给一条生苦瓜,此时应当也能完完全全吃下去。 日头渐渐西斜,陆追往外看了一眼,打算再过一夜,便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前往洄霜城的山路想来已经被封死了,那就往更深处走,至少先将肚子混饱再寻出路。 至于冥月墓弟子,在这山中漫无目的寻了两三天,处处景致看着都差不多,难免有些晕头转向,又听说这回要抓的人都会布阵,便更加心烦气躁起来。这青苍后山太大,手中的黑甲虫放出去,一个往东爬一个往西跑,也不知该跟着哪个。 东边天际染上金光,眼看又是在林中白费一宿。众人打着呵欠蹲在溪边,手捧起水还未来得及倒进嘴里,倒影里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少主人!”冥月墓弟子心中一惊,赶忙齐齐站起来。 萧澜面色漆黑,声音里带着怒意:“人呢!” “没,没找到。”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回答。 “陆明玉呢!”萧澜扯过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人拎离地面。 “一个都没找到。”那人道,“少主人息怒。” “告诉你的人,全部从山里给我滚出去!”萧澜将他丢到地上。 “少主人,”那人低声提醒,“这是姑姑的命令。” “那就让姑姑来山里找我。”萧澜咬牙,“我亲口和她说。” “是!”对方也是懂眼色的,知道鬼姑姑至少现在还是一心想将掌门之位传给萧澜,自然不会同他作对,更何况在山里找了这么多天毫无线索,正好借此回去复命,也算是有了台阶下,将责任推给萧澜。 于是他很爽快便打了声呼哨,带着人向山外撤去。 陆追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事,他今日天未明就出了山洞,此时正沿着一条崎岖小道上向上攀爬,好不容易到了一块平地,靠着树活动了一下脚腕,仰头却看到几枚红彤彤的果子,是岳大刀经常会采的冬日霜果。 …… 天无绝人之路啊,陆追长出一口气,觉得总算是沾了些儿子的好运气。不过这几日好不容易才将气息调稳了些,说不定途中还要再打斗,他也不想为了几枚果子运功飞上树,于是随手捡了块石头,瞄准最低的一个丢了过去。 准倒是挺准,但掉下来的时候没接住,“啪叽”一声摔得汁液横流。 陆公子遗憾叹气,抬头瞄了几眼仍挂在枝头上的三四颗,有些高。再低头看看地上,剩了一半,没沾土的勉强也能吃。 于是等萧澜寻来时,便看到他正捡起地上半枚野果,用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就要往嘴里塞。 第72章 我留下 你出来 听到脚步声,陆追本能回头。 …… 四周很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枝头雪初融,泉涧水奔流,听到阳光穿透冬日枯枝,臂膀一般环住早已精疲力竭的身体。 陆追捏着半块野果,一脸无辜看着萧澜,手僵在半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当真挺饿,甚至有些头晕眼花。 萧澜心底一疼,万语千言梗在喉头,却不知要说哪句,只能伸手将那单薄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懊悔不已,不知自己为何能疏忽至此,竟让他伤痕累累在山中东躲西藏,居然要靠着捡拾地上的野果充饥。 陆追靠在他胸前,问:“其余人呢?” “所有人都没事,放心吧。”萧澜拍拍他的背,“我先带你出去。” 陆追闷闷答应:“嗯。” 萧澜用掌心替他暖了暖冰冷的脸颊,纵身从枝头摘了一枚野果,擦干净后递过来:“出来太急没带干粮,这东西太凉,先凑合慢慢吃几口,别饿坏了。” 只是一句话,陆追却听得心里发酸,难得委屈一回——本想掩饰过去,孰料这委屈偏偏来得汹涌而又澎湃,止也止不住。平日里黑白分明的眼中泛上红,不想让他看见,便用极快的速度别过头,轻轻道:“走吧。” 萧澜也未说话,只解下披风将人牢牢裹住,打横抱起跃上山崖。 一匹马正在半山腰等着,驮着二人四蹄如飞,远看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陆追又饿又困乏,此番被他护在怀里,只想闭起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却又想着冥月墓的人还在搜山,万万不可大意,于是攥紧拳头让指甲刺入掌心,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萧澜见状放缓马速,将他的手指轻轻分开,重新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在耳边低声道:“没事的,睡吧。” 陆追将脸全部缩进披风中。 耳边风声越来越小,最终归于一片沉寂。他这一觉睡得安稳,或者干脆说是昏沉,斑斓梦境连绵不绝,一个接着一个,从颠簸的马背到柔软的棉絮,耳边像是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清是什么。温热而又香甜的粥被一点一点喂进嘴里,干涸刺痛的胃总算暖了起来,于是人也终于放松瘫软,只想这么睡十年,二十年。 萧澜替他盖好被子,对一旁的陆无名道:“前辈,先出去吧。” 陆无名叹气,起身出了卧房。 陶玉儿一行人也正在隔壁休息。那夜在初被李老瘸救出时,众人先在一块巨石后躲过冥月墓的搜查,而后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方才回到洄霜城内,与萧澜会和。 阿六在将林威安置好后,转身就又要杀回山中找陆追,萧澜却已经先一步策马出了城,陆无名紧随其后,与他分头进山寻人。而萧澜与陆追出在山时之所以一路畅通,也全是因为有陆无名在前头扫清了两拨冥月墓弟子。 “陆公子怎么样了?”岳大刀问。 “没什么事,有些虚脱。”萧澜道,“好好养几天就能缓回来。” “嗯。”岳大刀点点头,又气道,“那老妖婆真是可恶。” 陶玉儿道:“多谢陆大侠收留。” “陶夫人客气了。”陆无名摇头,“若非夫人将明玉推下山,只怕现在他早已落在了鬼姑姑手里,该是陆某人谢夫人才是。” 岳大刀问:“我能进去看看陆公子吗?” “让明玉好好歇一阵子吧,你随我来煎药。”陆无名吩咐。 岳大刀答应一声,与他一道下了楼。阿六也去了对面照顾林威,萧澜倒了一盏茶,问:“娘亲有话要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陆无名在城里?”陶玉儿皱眉。 萧澜道:“前辈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 “连我也不能说?”陶玉儿面色不悦。 萧澜道:“言出必行,一诺千金,这是娘小时候教我的。” “你!”陶玉儿重重放下茶盏。 萧澜试探:“娘亲与陆前辈曾有过恩怨?” 陶玉儿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澜与她对视,像是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陶玉儿通红的指甲深深嵌进木桌。 恩怨倒是谈不上,可她并不想见陆无名。 对于小辈,她勉强可以瞒住自己的心思,但若对面的人是陆无名,再想要将心中的算盘与挣扎隐藏起来,那几乎毫无可能性。 她曾疯了一般想要红莲盏,想要打开冥月墓。为了报复鬼姑姑,也为了向无念崖的人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掌门人选,师父当初并没有看走眼。为了这个目的,她甘心与李老瘸扮成夫妻,在王城中隐姓埋名多年,只等练成云绮掌法,甚至连唯一的儿子也硬起心肠不去见——在某些时候,她还希望过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儿子,怨他出生的不是时候,恨他竟会同自己疏离,与鬼姑姑亲近。 虽然明知这恨意来得毫无道理,她却不想压抑,甚至还想让心中怒意焚烧燎原——当理智被吞噬时,软肋也会随之消失,她不想再输第二次。 心被层层叠叠的硬甲包围着,时间久了,连自己也能骗过去,仿佛已经刀枪不入,坚不可摧。 只是所有的假象,都在萧澜出现在王城的那一天出现裂痕,她发现自己依旧是疼爱这个儿子的,如同当年喜欢上萧云涛,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趋势,亲情与爱情都是一样炽热。 她几乎是仓皇而又踉跄地逃到了洄霜城,想要依靠红莲盏重新清醒过来,可还未来得及喘息,却又遇到了陆追。当初的纯稚孩童已经长大,磨难并没有让他变得世故,整个人依旧是干净而又温暖的,这种温暖让她喜欢怜惜,让她发现自己终究狠不下心,将他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 “娘亲?”萧澜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陶玉儿精疲力竭,微微摇了摇头:“罢了,此事暂且这样吧。先说说看,你这些天在城中都查到了什么?” 萧澜拉过椅子,将食金兽一事说给她听。 陶玉儿皱眉:“你这故事……” “娘亲也觉得不可思议?”萧澜道,“陆前辈也当我在胡言乱语,不过那日我们却亲眼见到一个黑影钻进了枯井。” “然后呢?”陶玉儿问。 “陆前辈已经派人守住了那处屋宅,暂且还没有消息传来。”萧澜道,“娘亲可曾听过类似的传闻?” “以金银为食,哪有这样怪物。”陶玉儿摇头,“只怕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萧澜道:“无论是人是鬼,我都会将这件事查清楚。” “那冥月墓呢,你打算怎么办?”陶玉儿又问,“裘鹏已被林威所伤,虽说只是瞎了一眼,不过他向来视容颜如命,只怕此时也与死了没区别。” 萧澜道:“若他当真废了,按照姑姑平日的性格,只怕鹰爪帮的那些小弟子,此后就是冥月墓的人了。” 陶玉儿冷笑:“狗咬狗,倒也精彩。” 隔壁房中,陆追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来却有些头晕,伸手胡乱一抓,晃得床边银钩乱响。 萧澜推开屋门,坐在床边将人一把扶住:“怎么了?” 陆追定定看了他许久,脑海中方才恢复些许清明,问:“这是哪里?” “客栈,所有人都在这,很安全。”萧澜道,“陆前辈去替你煎药了。” 陆追松了口气,眼睛半闭着,头疼欲裂,于是习惯性缩进他怀里,两只手环过那结实的腰肢。 “没事了。”萧澜掌心在他背上轻抚,“别怕。” 陶玉儿站在床边,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诧异。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竟还会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与声音。 恰巧陆无名也端着药碗,同岳大刀一道从外头进来。 …… “先吃药好不好?”萧澜问他。 陆追摇头。 “听话。”萧澜想扶着他坐直,却反而被紧紧勾住脖颈。 或许是仗着昏迷虚弱,仗着半梦半醒,陆追难得任性一回。 屋中其余人都很沉默。 干嘛呢这是。 萧澜哭笑不得,却又不忍心将他硬拉开,只在背上拍了拍:“陆前辈熬了半天的药,凉了又要热,听话。” 听到“陆前辈”三个字,陆追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清醒一些。 但被他抱着实在太舒服,迷迷糊糊的,又实在不想清醒。 片刻之后,陆无名实在很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直将头往萧澜怀里钻,这画面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于是咳嗽两声,威严道:“明玉!” 陆追:“……” 屋中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陆追猛然将萧澜推开坐直,后脑重重磕在床框上。 “呀!”岳大刀被吓了一跳,“公子没事吧。” 除了捂着脑袋的陆追,其余人不约而同看向陆无名,眼底或直白或委婉,都写了同一个意思——你看看你。 …… 陆追面色如常:“爹,陶夫人。” 陶玉儿从陆无名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给他:“觉得怎么样?” 陆追冷静回答:“没事。”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也同你爹商议过,”陶玉儿看着他喝下最后一口药,将空碗递给萧澜,“等到身子养好一些,定要送你去千叶城,此事没得商量。” 陆追一口答应:“好。” “早这么乖不就成了。”陶夫人松了口气,捏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冷汗。 屋里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陆追闭眼:“我还想再睡一阵子。” 陆无名神情狐疑未散,还想说什么,却被岳大刀硬拉了出去。 萧澜蹲在床边低声问:“我留下?” 陆追还未来得及说话,陆无名先折返回来,天神般站在门口,伸手一指:“你,出来。” 第73章 坦白 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牙婆气息的萧大公子 陆追拧住萧澜的衣袖,指节上泛出森白色骨色。 他有些后悔,也有些忐忑,一颗心七七八八悬在高处,不知落下去后等着自己的,会是繁花还是利刃。 萧澜安慰地拍拍他,低声道:“前辈找我呢。” 这话说得多余,陆追自然知道是陆无名要找他,正因如此,才更不愿放手。 陆无名又咳嗽了一声。 萧澜将他的手放回被窝,轻轻笑了笑:“好好歇着。” 陆追眉头紧锁,目光越过他深深幽幽投向门口。 陆无名:“……” 萧澜出了客房,掩上屋门后回身:“前辈。” 陆无名与他对视,一张脸黑得似要下雨。 萧澜目光坦然。 岳大刀站在不远处,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对视,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去说两句话,也好缓和下气氛。不过还未等她攒足勇气,陆无名已经同萧澜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街上不知何时又起了风。虽不像东北雪原那样刺骨凛冽,却也夹杂着片片雨和雪,待两人策马出城到了林中,已连肩头都被沾湿。 萧澜并不知道陆无名会如何发问。 但无论问题是什么,他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客栈里头,陶玉儿端着药上来,问:“澜儿与陆大侠呢?” “出去了。”岳大刀回答,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碗,又道,“陆公子还在睡,要唤醒他吃药吗?” 陶玉儿摇头:“这是给林威的,你送去给他吧。” “嗯。”岳大刀接过来,走了两步又顿住,歉意道,“夫人,那个,对不起。” 陶玉儿道:“嗯?” “我骗了夫人,没有告诉夫人我的来历。”岳大刀心虚。 “人在江湖,本就不该有太多掏心掏肺。”陶玉儿道,“你并未做错什么。” 岳大刀又问:“那夫人生气吗?” “你既没做错事,我又为何要生气。”陶玉儿笑笑,“快去送药吧。” 岳大刀答应一声,心里总算得了些许轻松。 城外树林,萧澜侧身闪过一道疾风,后退几步靠着树:“前辈。” 陆无名以枯枝为剑,扫开雨雪迎面杀来,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萧澜挥臂一挡,半边身子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陆无名沉声道:“亮兵器。” 萧澜摇头:“前辈并未亮剑。” “少废话。”陆无名一掌将他拍得踉跄,连牙缝都痒痒,“若今日赢不了我,我便宰了你这小兔崽子。” 萧澜趁机问:“那我若赢了呢?” 陆无名险些被他气得昏厥。 你还敢赢。 乌金鞭梢缠上枯树巨枝,萧澜的身形如同猎鹰。若换做平时,陆无名或许还要赞一句年少英雄不可小觑,但换做此时,却只想打断这混小子的狗腿。 那一截枯枝被内力贯穿,如同淬炼过的精铁,虽被乌金鞭的倒刺层层咬住,也不见折断弯曲,反而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剑气卷起呜咽寒风,震得树林沙沙作响。 萧澜心中诧异,他曾见陆追使过陆家剑法,却不知原来练成之后,竟会有如此威力。 两人对战数百招后,陆无名手腕一抖,枯枝径直刺向萧澜心口,却只是虚晃一招,趁着对方躲避之际,一道掌风直击他腹下三寸。 萧澜有些狼狈地闪开,这种下三路的打法,他先前却是全然没想过。 陆无名收招落地,一脸傲然看着他。 萧澜道:“前辈承让了。” 陆无名上下打量七八回,越看越觉得此人除了长得高些,实在没有其它优点。但这世上长得高的人千千万万,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不是糊墙匠。 陆无名声音里溢着怒意杀气:“何时开始的?” 萧澜答:“明玉重返冥月墓时。” 陆无名险些又背过气,十九岁? 萧澜又道:“我会好好待他。” 陆无名脸色铁青:“闭嘴!” 萧澜道:“前辈若是不相信,将来有的是机会让我证明,可此时至少要先齐心协力,将城内的麻烦解决掉。” 陆无名问:“你舍得毁了冥月墓?” 萧澜摇头:“我原也不愿意接任掌门,况且那里本就是陆氏先祖长眠之地,自该交还前辈定夺。” 这倒是像句人话,陆无名却依旧对他不满。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此时此刻在陆大侠眼中,萧澜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的牙婆气息,专管拐卖人口。 萧澜提议:“不如先回去?” 陆无名胸口郁结未消,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后悔过,后悔没有将儿子一道带出海,而是任由他胡闹,一个人去了冥月墓。 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可想象,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萧澜担忧:“前辈,你没事吧?” 陆无名重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没事你祖宗。 萧澜倒吸冷气,眼冒金星。 陆无名又扣住他的脖颈,这回却没有使力,而是带着一道隐在暗处,低声道:“别出声。” 萧澜微微皱眉。 远处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有野兽出没。 可这天寒地冻的季节……萧澜与陆无名对视一眼,两人都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果然,只过了片刻,林中便轰然冲出一道黑影,这回是站着的,并未四肢着地,不过也能看出是同一只食金兽,手上闪着寒光,指甲弯曲而又锋利,一爪就能掏出人心。 来这里做什么?萧澜心中不解,又透过枯枝向外看了一眼,恰好那黑影也靠着树坐了下来,微微向上仰着头,露出未被毛皮包裹的喉结,依旧是人的皮肤,向下延伸处,还有一片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胎记。 萧澜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他曾在城中见过。 陆无名此时也能断定,对方绝非什么传说中的猛兽,而是个实打实的人。 刘成在树下休息了一阵,便又爬了起来,像前几日一样,四肢着地跑向了枯林深处。 萧澜与陆无名自然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刘成最后停下的地方,是一处乱葬岗。 陆无名挡住萧澜,示意他不要再往前靠。尸坑四周臭气熏天,刘成却像是丝毫也闻不到,几下便从薄薄的土层中扯出一具尸体,双手在夕阳下高高举起,又重重插入那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中。 即便是见惯了血腥与杀戮的陆无名,此时也几欲作呕。这哪里是食金兽,分明就是最肮脏的地府妖魔。 在接连挖了十几具尸体后,刘成呵呵哑笑着,像是对自己的战果极其满意。 两人一直隐在暗处,直到夜色降临,方才一路尾随他回了洄霜城,不意外的,最后依旧是躲进那处枯井。 曹叙恰好也在附近,见到陆无名后惭愧道:“门主恕罪,这怪物动作太快,属下实在盯不住,正打算去客栈回禀。” “没事。”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 “他今日去了何处?”曹叙问。 陆无名道:“乱葬岗,挖了十几颗人心,没吃,更像是为了发泄。” “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曹叙暗自嘀咕。 萧澜在旁插话:“我似乎认得他。” 此言一出,现场两人都一惊,陆无名一脸嫌弃:“你还认得这玩意?” 萧澜点头:“先前没看清,不过下午在枯树林中时,他仰头露出的那片胎记,像是前些日子来洄霜城的一个小混混,名叫刘成。” “刘成?”曹叙道,“如果是他,那我也听过,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是个倒霉透顶的人,可为何一个大活人在短短数日内,竟会长出一身兽皮?” “不单单是容貌剧变,还有功夫。”萧澜道,“比先前高了数十倍不止。” “嚯!”曹叙道,“被鬼怪开光了不成。” 萧澜沉思片刻,道:“往后我在此处守着吧。” 陆追看他一眼。 萧澜解释:“我的轻功跟踪他没问题,若他只去乱葬岗也就罢了,要是又昼伏夜出祸害百姓,官府不是对手,至少得有个人拦着。” “也行。”陆无名点头,“不过今晚你得随我先回趟客栈。”否则出去是两个,回去是一个,万一旁人以为自己将这兔崽子打死了呢。 萧澜摸了摸鼻头:“好。” 曹叙看了两人一眼,淡定将疑问咽了回去。 虽说气氛似乎有些诡异,但自己无关的事,也没必要细问。 客栈中,陆追正靠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吃粥。 岳大刀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问:“我喂公子?” 陆追回神:“我一个大男人,没断胳膊没断腿,要你这小丫头喂什么。” “再不吃都要凉了。”岳大刀替他拌了拌,“师父同萧公子出去办事,等会就回来了。” 她说得恳切,陆追却有些哭笑不得,这是真将自己当成多愁善感的大家闺秀了不成。 岳大刀又将粥重新热了一回,继续看着他吃,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公子,先前在遇袭的时候,为何阿六要扯着嗓子叫爹?” 这个……陆追咳嗽两声,道:“先前在苍茫山中时,他与我打赌打输了,先前约定好,谁输谁认爹。” 岳大刀:“……” 陆追道:“嗯。” 岳大刀纠结张开嘴。 先前她还以为阿六那声爹,是在呼唤归天的羽家先祖保佑。万万没想到,陆公子就是爹。 陆追关切:“你没事吧?” 岳大刀算了算,这样一来,自己与阿六岂不是就差了一辈?可先前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嫁一个高大俊朗的公子少侠,没想到最后,最后,居然是……外甥。 她觉得自己有些五雷轰顶。 陆追安慰:“闹着玩罢了,不必当真。” 岳大刀瘪嘴。 陆追看得好笑,又有些羡慕。在最好的年华里无忧无虑,遇到喜欢的人就能成亲,最大的烦恼无外乎是这笑话般的辈分。他低头又吃了一口热粥,真好。 门外传来走路的声音。 岳大刀赶忙上前打开门,果然是陆无名与萧澜,于是松了口气。幸好幸好,都没缺胳膊断腿。 陆追道:“爹。” 陆无名黑着脸坐在床边,给他试了下脉相。 陆追主动道:“药已经吃过了。” 陆无名点点头,转身打发萧澜:“你,继续去守着那处枯井。”回来也回来了,可以走了。 萧澜道:“是。” “什么枯井,”陆追道,“才刚回来。” 陆无名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莫要动怒。 陆追抽出一边的手巾。 陆无名震惊,这是准备嚎啕大哭了不成。 陆追擦了擦嘴,方才吃完粥,有些黏糊。 陆无名:“……” 屋中是诡异的安静。 陶玉儿站在门口:“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萧澜转身:“娘。” 陆追道:“夫人。” “出去做什么了?”陶玉儿问。 萧澜道:“与陆前辈去山中查食金兽一事,若我没猜错,那应该是刘成,前些日子刚刚进城的一个江湖小痞子,只是不知为何,却会在数日内变成野兽模样。” 陆追糊涂:“什么食金兽?” “忘了没同你说。”陶玉儿坐在床边,将萧澜告诉自己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给他听。 “食金兽?”陆追想了想,“我像是也听过这故事。” “那可不是真的野兽。”萧澜取过一旁的披风,上前将他裹住,免得坐起来又着凉。 陆无名:“……” 陶玉儿:“……” 陆追继续道:“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野兽,而且我听过一个法子,能将人变成野兽。” “是什么?”众人异口同声。 “曾经听大哥说过,极为阴毒就是了。”陆追道,“一些巫蛊小国抓了好好的活人,先强迫其服下药物,令周身血液沸腾,而后便在身上割开十几道小口,趁热裹上兽皮,如此炮制数日,便能得到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用来祭天,或是带去别国卖艺赚银子。” 岳大刀听得毛骨悚然。 “只是传闻,不知真假。”陆追道,“可若功夫在数日内暴涨,听起来又更像是邪教。” “有人在背后操纵刘成,”萧澜道,“先从挖死人的心开始,往后可就指不定会做什么了。” 陆追眉头拧着,像是在想事情。 “怎么了?”萧澜问他。 “我总觉得,似乎我也曾在冥月墓中见过同样的黑影。”陆追疑惑,“可又想不起来了。” “你也见过?”陆无名问。 陆追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忘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好好休息。”萧澜道,“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说也不迟。” 陆追点头:“也好。” 屋中便又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岳大刀先开口:“师父。” 陆无名道:“嗯?” 岳大刀小声撒娇:“你去看看阿六吧,他也受伤了。” 陆无名看了眼萧澜。 岳大刀赶紧道:“萧公子就不用去了,阿六只想见师父一人!” 陆无名:“……” 岳大刀硬将他扯了出去,临出门又道:“夫人,夫人……林威的药,好了吧?”不如你下去看看呢。 陶玉儿嘴角一扬:“已经喝过了。” 岳大刀闷闷道:“哦。” 陶玉儿站起来,对萧澜道:“看着明玉吃了这碗粥,你来我房中一趟。” 萧澜道:“是。” 陶玉儿拍拍陆追的手,起身出了客房。 屋门掩上之后,一对小情人总算是松了口气,相互看着彼此,还没说话,却又笑出声来。 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先凑上前不管不顾吻了一番,直到将那有些苍白的唇色染上红,方才恋恋不舍放开:“身子怎么样了?” “没事。”陆追握住他的手,“爹究竟带你出去做什么?” “比武。”萧澜道。 陆追问:“赢了吗?” 萧澜摇头:“前辈功夫出神入化,我输了。” “这世间没几个人能赢他。”陆追安慰,“没什么。” 萧澜道:“前辈说了,待这城中事了,再同我算账。” 陆追笑,凑上前搂住他的脖子:“没事,我护着你。” “其实这样也好。”萧澜道,“你身上又是毒又是蛊,这毒蛊偏偏还与情有关,坦白之后,大家才好一起商量对策,否则先前遮遮掩掩,也不是长远之策。” 陆追道:“嗯。” “过几日,陆前辈会亲自送你去千叶城。”萧澜拍拍他的背,“到了日月山庄,只管好好养病,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和。” 陆追将他抱得更紧。 “在想什么?”见他半天不说话,萧澜问。 “在想食金兽。”陆追答。 萧澜道:“不准想。” “我先前一定见过它。”陆追松手坐直。 “见过就见过吧,我能遇见,你自然也能遇见。”萧澜道,“娘亲说你小时候比我还喜欢到处乱跑,指不定在哪个墓穴中就遇到了。” “可要是真的见过,那么奇怪的怪物,我又怎么会记不清,只有一个模糊轮廓?”陆追百思不得其解。 萧澜道:“所以?”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仔细想了一阵,关于食金兽的记忆未出现,头却越来越疼。 “别想了!”见他眉头紧锁面色痛苦,萧澜握着他的肩膀晃了晃,“明玉,醒醒!” 陆追费力睁开眼睛,思绪也片刻恍惚。 “怎么了?”萧澜担忧。 “我的确见过他。”陆追掌心沁出冷汗,像是溺水之人初上岸,“我想起来了,他还同我说过话。” 第74章 枯井 布人偶 看着那毫无血色的脸颊,萧澜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时你在闭关练武,墓穴里头太闷,我就想一个人去红莲大殿看星星。”陆追眉头一直皱着,声音也很沙哑。 萧澜站起来,想去桌边替他倒一杯水,却被一把死死握住手腕。 “我不走。”萧澜赶忙道,“只是去倒杯热茶。” 陆追抬头看着他,神思有些恍惚,像是还没从回忆中走出来。 萧澜越发担心,索性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连着被子拥在自己胸前:“若是不舒服,就先别说了。” 陆追摇摇头,有些疲惫道:“我没事。” 他的确没事,只是有些茫然,或者说是有些费解。 在陶夫人说起食金兽之前,他的脑海中并没有与之有关的任何回忆。可不知为何,在听完故事后,一个完整的黑影却清晰浮现在了脑海里,狰狞的面孔,黑色的皮毛,说话时有獠牙翻出嘴唇,尖锐的指甲泛着光,上头勾满金银珠宝,走动之时,甚至还有一粒一粒圆圆的明珠滚落在地,窸窸窣窣地,停在脚边。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当时那黑影就站在几步开外,呵呵笑着,嘴里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丢掉记忆的不仅仅有萧澜,还有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陆追全身猛然泛上寒意,简直称得上是毛骨悚然,手也不自觉握紧他的衣袖。 “明玉,”萧澜低声道,“别怕。” 陆追道:“他当时问我,想不想杀了鬼姑姑,杀了你,毁了整座冥月墓。” “然后呢?”萧澜问。 “我说不愿意,他就卡住了我的脖子,”陆追道,“我当时惊慌失措,只知道拼命挣扎,后来便晕了过去。” 而在苏醒之后,这段经历却从脑海中离奇消失,身边人也似乎全不知情,一切都回到了最平常的样子。若非今日凑巧听到,他觉得自己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重新想起。 原以为连贯的童年回忆骤然出现裂缝,带来的而不仅仅是惊慌,还有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多少曾经,只这短短的,与食金兽相遇的一瞬,还是发生过更多事情的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没事的。”萧澜拍拍他,“你先冷静下来。” 陆追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先是一丝一缕,从各个角落慢慢涌出,后便结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勒得脑髓几乎要崩裂而出。 他无意识捏着萧澜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肌肤,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冰冷而又潮湿。心里却像是起了火,烤干了血液,喉咙似是要冒火。于是他一把推开萧澜,想要去桌边喝一杯水,挣扎时却不甚打落白瓷烛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明玉,你看着我!”萧澜握住他的肩膀,“乖,先醒一醒。”虽说已心急如焚,可他的声音并不大,像是怕吓到已经处于紧绷状态的陆追,语调依旧是轻缓的。 其余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赶过来。 陆追坐在床边,眼神茫然而又痛苦。 “怎么了?”陆无名惊问。 萧澜摇了摇头,冲他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低声道:“像是想起了一些先前的事情,与食金兽有关,被自己吓到了。” 被先前的事情吓到?其余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方才也提到了,不还好好的。 “明玉?”萧澜继续哄他,“先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说。” 陆追却问:“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萧澜笑笑,将他的双手捂在掌心,“若什么都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不过你得先醒过来。” 陆追看着他的眼睛。 萧澜道:“好了吗?” 陆追想了想,点头。 萧澜向后伸出手。 岳大刀机灵无比,瞬间便递过来一杯热茶。 陆追喝完水之后,总算是清醒了一些,再环顾房中,一圈都是担忧而又关心的眼神。 阿六忐忑道:“爹,你还好吧?” 陆追疲惫道:“没事。”他依旧像是刚从梦里走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陆无名坐在床边,将儿子的手硬拉了过来。 为了试脉,并不是为了别的。 萧澜:“……” 陶玉儿:“……” 陆追道:“爹。” “别说话。”陆无名抬掌,徐徐传了些内力给他。 心里的闷痛逐渐散去,陆追长出了一口气,道:“谢谢爹。” “方才出了什么事?”陆无名拿过一旁的靠垫,让他重新躺回床上。 陆追看了众人一眼,带着一丝不确定道:“我好像也失忆过。” 陶玉儿皱眉:“食金兽?” “不单单是食金兽,或许还有别的。”陆追道,“儿时那食金兽曾问过我,想不想杀空冥月墓,成为那里的主人。我拒绝他之后,便被一掌击晕,醒来后却全然不记得这件事。” “你小时候,那便不会是刘成,也就说明食金兽不仅一只?”陶玉儿推测。 “刘成背后定然是有人的。”萧澜道,“八成就是最早的那只食金兽。” “他想杀了鬼姑姑,杀了你。”陆追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你当时还小,所以是鬼姑姑结下的仇?” 萧澜疑惑:“可我当初在遇到那怪物时,也曾同姑姑提过,她似乎完全不相信我的话,还说我是胡编乱造逃避责罚。” 屋里变得沉默起来。 事情似乎陷入了又一个谜团。 两只食金兽,先后出现在冥月墓以及洄霜城,一个要杀空冥月墓,一个卯着劲挖人心,图什么? “而且,”陆追看着萧澜,继续道:“若我缺失的那段记忆是被他拿走,为了掩饰行踪,这倒能解释得通,可他又为何偏偏留下了你的回忆?还有,若他想杀你,为什么不在那时动手?”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阿六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晕眩起来。 陆无名道:“睡吧。” 陆追回神:“嗯?” “交给爹。”陆无名道,“今晚我就去将那怪物拎出来。” 先前按兵不动,是想看看能不能揪出更多人,可现在前路迷雾重重,他觉得自己应当提前收网,至少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萧澜道:“我随前辈一起去。” 陶玉儿并未反对。 陆追也道:“多加小心。” “别再想先前的事情了,”萧澜叮嘱,“等我回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陆追道:“好。” 既然决定要行动,那就事不宜迟。众人简单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分头行事。萧澜与陆无名一道出了客栈,陶玉儿则是留下照顾陆追,岳大刀泡好花茶送来,也陪着一起等。 天上弯月惨淡,照着寂静的长街,连犬吠声也隐了去。 空空妙手问:“食金兽?” 萧澜点头:“就在前头不远处的枯井中。” 空空妙手又问:“抓到了,你就能随我一道回去了吗?” 萧澜道:“我以为前辈会对这墓穴中的怪物感兴趣。” 空空妙手呵呵哑笑:“待你随我多下几回墓穴,就能知道什么食金兽食银兽,都不稀罕。那黑漆漆的地府里,什么怪物没有,跑出来一两只为祸人间,不稀罕。”一边说,一边凑近,继续贪婪地看着他的五官,想要从中找到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到我这把年纪,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除了你。” 陆无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爷孙之间的认亲大会。虽说不喜欢,但他也承认,这个空空妙手抛去人品不言,祖父倒是当得挺不错,对萧澜有求必应,说不让擅自行动,这么多天就当真老老实实住在那偏僻宅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晚一说,也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问都不多问一句。 萧澜道:“多谢前辈。” “走吧。”空空妙手道,“抓了那食金兽,也好快些跟我回家,待你学成祖传独门秘技,再随便找谁生个儿子,我就放你回来见那姓陆的小子。” 陆无名听得五雷轰顶,险些吐血。 你算盘还能打得更加无耻一些。 萧澜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走在陆无名身侧。曹叙的人依旧守在枯井周围,说那黑影一直未出来过。 陆无名第一个跃入井中,萧澜紧随其后,空空妙手第三个跳下来,手里握着一颗明珠,微微用力便会迸出微弱亮光,既能照亮眼前,也不会打扰长眠之人。 脚下的土地很干燥,只有落叶**堆积,一侧被人挖出通道,勉强能容成年男子侧身通过。 空空妙手拨拉了一把陆无名,示意他走到自己身后,他没有认出面前这中年男人是谁,也没有兴趣了解攀谈,既然是孙子带来的,那要跟也就跟了,别挡在眼前碍事便成。 …… 萧澜摸摸鼻子,主动断后,让陆无名走在了自己前面。 原以为只是条小小的暗道,却没料到三人蜿蜒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前头依旧没有光亮。 空空妙手抬手示意两人停下,右手从腰里摸出一枚小镊子,缓缓抽掉了面前的蛛丝机关。 微弱的“磕”一声,四周闪着银光的长矛被固定住,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诧异,冥月墓中也有机关师,可他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娴熟的拆除手法。连陆无名也对这老头刮目相看,当然,刮目归刮目,关于生完儿子再回来看姓陆的小子这句话,依旧可以记恨三五十年,七八十年,好几百年。 丝缕凉风吹过脸颊,依照丰富的经验,空空妙手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这暗道的最顶端。他先前只是答应替萧澜做事,单纯当成任务来完成。可随着一道一道障碍被拆除,却反而变得兴奋起来——这枯井地道的主人应当和自己一样,也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的,否则不会有如此精妙的古代机关。棋逢对手的快感,让他的眼中又再度布满了猩红。 那会是谁呢?空空妙手隐在暗处,悄悄将头探出去几分。 一声咆哮传来,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回环。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以为是被发现了行踪。 “别急,急什么。”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安慰那食金兽。 暗道的最顶端是一处暗室,大小能容下十几名男子。一名老者身披黑色毛皮大氅,正在慢条斯理,往刘成手指上涂抹着油膏,缓缓道:“再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挖那冥月墓少主人的心。” 萧澜微微皱眉,自己? 空空妙手眼中的兴奋骤然退去,换成了嗜血的杀机。 陆无名按住他的手腕,示意先冷静。 刘成含糊不清:“杀了他,我能得到什么?” “只杀他,你或许得不到太多东西,可等你挖的人心越来越多,你就能让这江湖恐慌,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侠,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都惊慌失措。”蝠松开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刘成口中滴出贪婪毒液。 蝠拍拍他的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四周烛火跳动,或明或暗映照着满地散落的黄金,发出幽幽的光。 空空妙手扫视了一圈暗室,只有一处机关。在同其余两人交换过眼神后,他迅速从袖中抖落一枚银豌豆,直直打向最左侧的屋顶。 耳边传来微弱风声,蝠警觉地睁开眼,却迟了一步。顶部那小小凸起的机关被一击贯穿,稀稀拉拉的毒剑从圆孔中滑出,没有任何力度。 与此同时,萧澜纵身跃起,手中乌金铁鞭呼啸缠住刘成,甩着他重重砸在墙壁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刘成惨叫两声,蹬腿晕了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蝠来不及多做考虑,瞬间张开广袖,从毛毛皮大氅中脱壳而出,手中密密麻麻弹射出数百枚银针,针尖皆淬过剧毒。 陆无名抬掌卷起一道漩涡,强大的气流将那银针冻在半空,而后猛然翻转,朝着反方向弹了回去。 从未见过如此恐怖骇人的内力,蝠腾挪躲开,总算看清了面前中年男子的容貌。 “你是陆无名?!” 空空妙手也吃了一惊,陆无名,陆追的爹? 萧澜将刘成的手反捆在身后,站起来时余光却瞥见角落一堆布料,被金砖压着四角,像是藏了东西。 “是什么?”萧澜问。 蝠没有说话。 萧澜挥鞭卷起那遮盖的油布,下头却咕噜噜滚出几个小布人偶,其中一个恰好被带到陆无名脚边,身后钉着生辰八字,恰是陆追出生的时间,分毫不差。 第75章 荒草山丘 还是打断腿更稳妥些 那丑陋的布偶像是一支冰箭,刺痛了陆无名的眼睛。 身为一个父亲,他曾经是失职过的,让自己的儿子一出生便身陷魔窟,长大后又独自在江湖中漂泊,不知在生与死中挣扎过多少回。明枪暗箭,机关陷阱,还有这不知来路的狰狞怪物,似乎每一个人都想要得到他,控制他,杀了他。 陆无名眼底迸出赤红杀机,单手狠狠卡住蝠的脖颈,臂膀青筋暴起,手指收缩间,几乎能听到对方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是能捏碎石块与精铁的力度。 萧澜上前劝阻,在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之前,杀了此人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说,”陆无名声音低沉缓慢,“你究竟是谁?” 蝠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双脚离地踢腾着,嘴角也渗出鲜血。 陆无名将他丢回地上。 蝠趁机大力喘了几口气,坐着向后挪退几步,嘶哑道:“我不想杀陆小公子。” 陆无名继续冷冷盯着他。 “这布偶,这布偶只是做个提醒,”蝠捂着胸口,“我曾经在陆小公子身上拿走了些东西,年纪大了,做个人偶提醒我莫要忘,毕竟将来还要还。”他一边说着,脸上却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来。萧澜心知不妙,还未来得及出手,头顶巨石却已整块轰然脱落,重重砸了下来。 灰尘顿时溢满室内,碎石下雨一般扑扑落下,呛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萧澜当机立断,单手发力撑住那巨石,对陆无名与空空妙手大吼:“先撤!” 白雾炸开,是带着刺鼻气味的毒药。蝠的怪笑声越来越远,似是已从不知隐蔽在何处的出口离开。 情势危急,来不及多做考虑,陆无名拖过一边蜷缩着的刘成,与空空妙手一道退回暗道里,萧澜咬牙猛然向上一拖,强大的内力如同蟒龙般从体内呼啸而出,将那巨石震得四分五裂,向四周飞溅而去。趁此机会,陆无名纵身踢飞一块巨石,替萧澜清出了一条折返的路。 地道摇摇晃晃,像是即将坍塌,几人捂住口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枯井。脚下土地隐隐颤抖,井口不断有灰尘升腾而出,如同有厉鬼在嚎哭作乱。 “大家没事吧?”陆无名问。 萧澜摇摇头,右手手腕有些发红,稍微动一动便疼得钻心。 空空妙手大惊失色,上前紧张捧起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萧澜道:“扭伤了,休息几天就会好。” “这……这……”空空妙手呼吸急促,哆哆嗦嗦捧着他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当真没事,前辈不必担忧。”萧澜道,“那巨石太重,硬碰硬难免受伤,骨头没事。” “混账,混账!”空空妙手声音尖锐,也不知是在骂那诡异的老头,还是在骂自己。他此时的确是懊恼而又羞愧的,自以为已经拆除了所有机关,没想到竟出了如此大的一个纰漏,那么大一块巨石悬于脑顶却毫无察觉,是他从未犯过的错误。 “先回客栈吧。”陆无名道,“此行至少捞了个人,也不算白忙一场。” 萧澜点头,对空空妙手道:“前辈也回去吧。” 对方还在看着他红肿的手,像是没听到说话。 萧澜笑笑:“这是我自己的手,难不成我还会不管它不成,前辈放心,顶多三五日,就会复原如初。” 空空妙手忐忑道:“你别生气。” 萧澜摇头:“此行感谢前辈还来不及,又谈何生气,不如我送前辈回去?” “不,你快去客栈,好好上药休养。”空空妙手慌忙叮嘱,又恶狠狠对陆无名道,“让你那儿子,让你儿子好好哄一哄,陪一陪他!” 陆无名面色铁青。 有病。 萧澜哭笑不得脑仁生疼,单手推着空空妙手的肩膀,硬是将人哄出胡同,回头见到陆无名还站在原地,于是淡定道:“前辈。” “走吧,回客栈。”陆无名丢给他一块手巾,硬邦邦道,“按着额头。” 也不知那是什么祖父,只管看手,却放着破皮冒血的脑袋不管不问。 萧澜道了声谢,打开后却是一方香喷喷的丝绸手帕,上头描着鸳鸯戏水,很新,想来该是岳母亲手所绣。 陆无名在前头走得极快,萧澜没用那帕子,随手撕了一块衣袖,按住渗血的伤口大步跟上。 客栈里,阿六将火盆拨得更亮了些,对陆追道:“爹,你睡会儿吧。” 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道:“困了自然会睡,不困,硬闭起眼睛也是做做样子。” 阿六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哦。” 陆追侧了侧身子,继续靠在床头想城里的事情。虽说身体虚弱,一头黑发却还是如同锦缎一般,在灯下泛着光。 阿六道:“爹。” 陆追懒洋洋回他:“嗯?” “我娘得有多好看啊?”阿六往他身边挪了挪。 陆追回神,笑着拧他一把:“你只管好好想岳姑娘,不准再问我这个。” 将来总归是要见的,早一些说又有什么关系。阿六抓心挠肝,越发好奇起来。 陶玉儿借了客栈的厨房,此时也熬好药汤端了上来,黑乎乎的,莫说是喝,哪怕只是闻一闻也要忍不住皱眉。陆追却习以为常,道谢之后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陶玉儿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道:“也是苦了你。” 陆追笑笑:“小病小伤罢了,夫人不必在意。” “睡一会吧。”陶玉儿替他拉高被子,“澜儿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这一直傻乎乎等着,除了折腾自己外,也没别的用处。” 陆追答应一声,听话闭起眼睛。 阿六在旁颇为茫然,为何自己提起时就不困,换做陶夫人却说睡就睡。 陶玉儿轻轻替他放下床帐,起身想要离开,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 陆追意料之中睁眼坐起来。 …… 阿六起身打开门,惊道:“受伤了?” “皮肉伤罢了。”萧澜进屋,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不过身上依旧挂着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出事了?”陆追踩着鞋下床,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没事。”萧澜扶住他,“我们带回了那食金兽,陆前辈正在下头与曹叙商议要关押到何处,不过可惜跑了个老头,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陆追用手背替他擦掉额上一点灰尘,道:“我先替你处理伤口。” “我自己来便是。”萧澜想要抱他回床上,却又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灰,于是道,“听话,回去好好躺着。” “手腕怎么了?”陆追皱眉,硬将他拉到椅子上,转身将灯火调亮了些。 陶玉儿叹气,取过一边的大氅上前裹在陆追身上:“你关心澜儿,也要顾着自己,这寒冬腊月的,若让你爹看到,该心疼了。” 陆追面上一热:“多谢夫人。” 阿六取来药箱,陆追沾了些热水,仔细替他将伤口处理干净,手法很轻,不小心蹭到了伤处,便皱眉问:“疼吗?” 萧澜道:“这点小伤,你若不管,我都懒得搭理,你说疼不疼?” 陆追笑笑,又取了药油,替他轻轻按揉淤肿的手腕。 于是等陆无名进屋时,看到的就是烛火惶惶,挑出满屋温柔光,而自家儿子正与萧澜对坐桌边,握着手含情脉脉。 陶玉儿道:“陆大侠。” 陆无名用力咳嗽两声,目光多有不悦,为何不管管你儿子?! 陶玉儿吹去茶碗中的浮叶,轻描淡写道:“澜儿受伤了,明玉担心他,非要亲手上药。” 萧澜皱眉:“娘!” 陶玉儿好笑:“急什么,我说错了?” 萧澜:“……” “刘成伤的有些重,怕是还要几个时辰才能醒来。”陆无名显然并不想接这个话题,坐在桌边将萧澜的手硬拉过来,一边继续上药,一边道,“我检查过了,他全身骨骼已经变形,应是药物所致,除此之外,血也被换过一轮,处处都带着毒。” 萧澜倒吸冷气。 陶玉儿:“……” 陆追:“……” 陆无名干脆利落,在他手上捆好绷带,“慈爱”道:“还有哪受伤了?” 萧澜果断摇头,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来。 陆追哭笑不得:“爹。” 陆无名目光威严,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 陆追只当没看见,淡定问:“那兽皮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说,是用药物与鲜血固定在身上,不过伤口还没完全好,他在枯井中挨了一鞭子,已经裂开了大半。”陆无名道,“被折腾成这样,怕是活不长了。” “虽说外表凶蛮,可他应当不难审问。”陆追道,“窝囊了一辈子,本性没这么快改变,尤其现在没有了保护者,他只会愈发怯懦。” “待他醒来再说也不迟。”陶玉儿道,“天快要亮了,都歇一阵吧。” 陆无名看了眼萧澜。 小崽子,你的住处,在隔壁。 萧澜摸摸鼻子,站起来对陆追道:“好好歇着。” 陆追答应一声,像是在忍笑。 陆无名一路目送萧澜离开。 但并没有安心。 隔壁也是不安全的,万一半夜掏个洞爬过来呢。 还是打断腿更稳妥些。 陶玉儿颇为嫌弃看他一眼。 陆无名示威一般瞪回去。 陆追趴在桌上,扯起毛坯大氅捂住头。 “听话,好好睡。”陶玉儿拍拍他的肩膀,将陆无名与阿六都推了出去。 外头安静下来,陆追裹着被子,却并不想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已经隐隐亮起来,他索性爬起来一点,推开窗户想要等日出,隔壁却传来“吱呀”一声响。 …… 萧澜单手攀着窗棂,壁虎一般悬在半空,灵巧跃了进来。 陆追看着他笑。 “前辈太凶。”萧澜握着他的手,“可我想见你。” 陆追扯过被子,将两人都裹在里头:“嗯,好好睡。” 萧澜在黑暗中看着他。 “别闹。”陆追捏住他的鼻子,“闭眼睛。” “亲一下。”萧澜道。 陆追摇头。 “就一下。”萧澜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陆追笑,凑上前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好了?” 萧澜应了一声,伸手将他拥入怀中。两个人紧密贴合着,身上那些被巨石碎片划出来的伤口被压到,有些痛,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舍放手。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连疼痛都是值得被珍惜的,因为那代表着心爱之人就在自己身边,呼吸又轻又软,与夜色一样安静温柔。 有人陪着,陆追这次很快就睡了过去。 萧澜手在他背上轻拍,平日里凌厉的眼眸此时全部化成水,生怕会将他惊醒。 不知做了什么梦,陆追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里衣也滑下肩头。洒进来的月光是银色的,照得人越发苍白精致,萧澜拖高他的身体,想要将衣领拉起来,目光却被锁骨下的一处伤痕吸引。 是新长出的肌肤,颜色要比周围浅淡一些,愈合得很好,若不是仔细去找,很难发现原来这里也受过伤。 手指一寸一寸划过那处伤口,心也一点一点变得又酸又胀,那是一种极难描述的感情。 他记得这处伤,记得那荒草山丘的剑影刀光,记得有人冲来挡在自己面前,倒下之时,眼里沾满水与雾。 他也曾因为季灏肩头的伤疤有过片刻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人,而此时此刻,看着身边沉睡而又伤痕累累的陆追,他却连那短短一瞬也不想原谅自己。 自己怎会舍得质疑他。 手指绕过一缕黑发,贴在自己唇边,萧澜低头虔诚印了一个吻。 触感微凉。 那是在哪里呢?萧澜与他抵着额头,微微闭上眼睛。 回忆被疾风打成碎片,斑斓漂浮在记忆长河中。夜很宁静,鼻翼间是他好闻的发香,萧澜难得平静下来。 长满荒草的山丘。 惨淡的日光。 沾满血的白衣。 还有一双这世间最好看的眼睛。 地上滚落的,是一块小小的宝石,幽幽发着光。 那是自己费尽心机想要买到的雪雁石,又白又亮,和最喜欢的那个人一样,都是纤尘不染的,微微发亮的。 秋冬时节的天气很冷,自己那时拿着雪雁石,迎着呼啸大风策马狂奔,将冥月墓远远甩在身后,而在路的尽头,是一所小小的村庄。 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雁回,北雁南飞的雁,倦鸟回巢的回。 他的小明玉就在那里。 萧澜手兀然握紧。 变成碎片的曾经重新连接在一起,摇摇晃晃,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 那是陆追的十九岁生辰。 半人高的枯草又黄又绿,风一刮就微微弯下腰。陆追一身白衣,衣摆被风吹动翻飞如同蝴蝶。萧澜笑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手还未来得及将人抱进怀里,无数冥月墓的弟子便从四周杀出,带着明晃晃的利剑与长刀。 两人寡不敌众,在陆追受伤之后,萧澜抱着他咬牙杀开一条血路,仓惶中见着一处山洞,便暂时将人藏了进去,自己则是换了条路,将追兵远远引开。 最后在悬崖边拦住他的,是鬼姑姑。 几枚毒镖射入脖颈,顷刻就夺走了所有意识。 而在那之后,萧澜就失去了所有与陆追有关的记忆,再次相见,便是在冥月墓的暗室中,血流成河,尸横四处。 一个以为是恋人重逢,一个却已经满目杀机。 萧澜死死握着拳头,几乎要将枕头也捏碎。 他想要记起更多事情。 童年,初遇,相知,相许。点点滴滴,一寸一缕,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他全部都要找回来。 陆追被他惊醒,半裹着被子撑起来,目光茫然:“怎么了?” 萧澜看着他,胸口起伏。 陆追试探:“做噩梦了?” 萧澜松开紧握的拳头,将他拥入怀里:“对不起。” “嗯?”陆追皱眉。 “对不起。”萧澜将脸埋在他脖颈处,嗓音沙哑重复,“对不起。” 陆追意识到了什么:“你……” “等下回,”萧澜一字一句道,“我找这世间最好的雪雁石给你。” 陆追双臂环过他的脊背,死死闭着眼睛,过了许久,方才道:“好。” “我只想起了雁回村。”萧澜稍稍撑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不过等以后,我一定会全部记起来。” 陆追点头:“嗯。” 月影疏离,在彼此眼中投下化不开的深情。 萧澜点点他的鼻头:“睡吧。” 陆追双手拉住他的领口,微微抬起头吻了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而是写满**与痴缠。 萧澜却按住他:“乖。” 陆追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萧澜摇头:“我不能让你的合欢蛊再发作一次。” 陆追扯着他的腰带,舌尖舔过那滚动的喉结。 萧澜单手捏住他的脸颊,威胁:“再闹下去,我就叫岳父进来了。” 陆追:“……” 萧澜拉高被子,将人从头到脚都裹住,像一只簸箩里的蚕宝宝,命令:“睡觉。” 陆追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于是费力扭动转身,赌气背对他。 萧澜笑出声,眼神却更温柔了几分,干燥的掌心耐心抚顺那一头墨发,软软散落鸳鸯枕。 直到第二天中午,众人才陆续起床。 陆无名脸色乌黑,一夜未眠——那声轻微的窗户响,对他来说堪称劈头盖脸的震天火雷,能睡着才是见了鬼。看来光打断不行,还要锯掉。 阿六神情凝重地想,姓萧的肯定欠了爷爷不少银子。 萧澜面色淡定,喝粥。 “门主。”曹叙敲门,“刘成醒了。” 众人匆匆下楼,陆追在隔壁听到后原本也想下去,却被陶玉儿拦住。 “夫人。”陆追试图掀被子。 “澜儿与你爹都不会同意。”陶玉儿道,“好好躺着。” 陆追坚持:“小伤而已。” “中蛊中毒,脉相紊乱,的确是小伤。”陶玉儿继续喂他吃药,“澜儿那般额头破了一块皮,才是大伤。” 陆追:“……” 陶玉儿嘴角一弯:“怎么,不说话了?” 陆追问:“夫人何时看出来的?” “连你爹都能看出来。”陶玉儿放下空碗。 陆追又问:“那夫人不生气?” 陶玉儿继续道:“连你爹都不生气。” 陆追不知自己该是何反应,原是有些紧张的,却又被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想笑。 “这事将来再说,也不着急。”陶玉儿握着他的手,“不如猜猜看,楼下那怪物多久能审问完?” 陆追想了想:“顶多一个时辰。” “我猜半个时辰。”陶玉儿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再教你一套阵法,看是你学得快,还是楼下审得快?” 陆追有些意外:“什么阵?” 陶玉儿道:“这阵法出自冥月墓,你这般剔透聪明,学完之后不用我解释,应当就能知道要用来作何。” 陆追点头:“我这就去取纸笔来。” “不用纸笔。”陶玉儿道,“你只管闭上眼睛,听我慢慢说便是。” 靠自己想?陆追有些迟疑,不过也未多言,依照她所说闭起双目,全神贯注听着每一句话。 楼下,刘成气息奄奄道:“我就知道这些了,你们放了我罢。” 曹叙喂了他一粒伤药,看着那毛皮下的青灰皮肤摇头,好好一个人被糟践成这样,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第76章 线索 柳暗花明 陶玉儿的声音很轻柔,语速也很慢。 陆追闭着眼睛,听她在耳边句句低语,恍惚像是回到了飞柳城,回到了娘亲身边。 那是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让人贪恋又不舍离开,全身都像是陷入了温暖的棉花堆里。 陶玉儿问:“当真要与澜儿在一起吗?” 陆追回答:“嗯。” 陶玉儿继续问:“是真心喜欢澜儿?” 陆追道:“是。” 陶玉儿又道:“那,倘若澜儿不想毁了冥月墓呢?” 陆追却反问:“为何会不想?” 陶玉儿微微吃了一惊,以为他已从幻境中醒来,可细看却又不像,陆追依旧闭着眼睛,神情也是安详的。 于是她道:“围绕冥月墓的传闻众多,哪怕不贪图财宝,难道连进去看一眼也不能?” 陆追道:“这世间有太多贪婪之人,嘴上说着只想看看,可若不想要,又何必要看?” 陶玉儿手不自觉握紧了一下。 “我与他的目的,从来都是相同的。”陆追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不想要的,他也不会想要。” 听完这句话,陶玉儿定定看了他的侧脸许久,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方才回过神,抬手打了个响指。 陆追睁开眼睛,额上隐隐有些冷汗。 “怎么样?”陶玉儿问。 陆追迟疑了一下,答:“像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 陶玉儿道:“那阵法呢?” 陆追点头:“记住了大半,看起来似乎是脱胎于冥月墓前镜花阵,若能参透之后举一反三,下回应当就不必再硬闯。” “你很聪明。”陶玉儿赞许,“待今晚有空,我再继续教你,不过现在不成,你爹他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萧澜便敲了敲门。 “如何了?”陶玉儿打开门。 萧澜有些无奈:“刘成死了。” 陆追坐在床上,道:“死了?” “被巫毒之术折磨得奄奄一息,本就靠药续命,现在那老头跑了,他如何还能活得下去,曹大哥好心喂了他伤药,也没顶住多久。”萧澜侧身,让陆无名也进屋。 “听他的样子,应当还没完全被炼成食金兽。”陆追道,“那审出什么了?” “那老头名叫蝠,应当就是暗中写信,召集各江湖门派来洄霜城的幕后人。”陆无名道。 陆追吃惊:“当真?” “据刘成供认,是蝠在得意忘形时亲口承认,说之所以要将众多江湖人引诱到洄霜城,就是为了从中挑出一个最贪婪,最狠毒的。”陆无名道,“他没必要说谎。” “若真如此,那多年前在武林中散布谣言,又写信给裘鹏的,岂非也是他?”陆追道。 陆无名点头。 追查了这么久的事情,此番总算柳暗花明有了线索,陆追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惋惜——居然让对方跑了。 陆无名道:“蝠只将刘成当做猛兽驯养,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因此也不知其来路。” “那我在冥月墓中遇到的食金兽,是这个蝠吗?”陆追又问。 陆无名与萧澜相互对视一眼,倒是难得默契——先前担心那个傀儡木偶会让他多想,因此两人都没主动提过这茬。 陆追看出端倪:“说。” 陆无名咳嗽两声,将枯井中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陆追倒是没有多惊慌,只是问:“从我这拿走的东西,是那段记忆吗?” 萧澜点头:“或许。”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还算不错。”陆追将被子裹紧了些。先前以为自己的失忆是鬼姑姑在作祟,那丢掉的过往还不知会有多少,可如果换成蝠,那顶多就是与之相遇的那段曾经,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萧澜问:“冷吗?” 陆追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自己方才拢了下被子,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只有答:“不冷。” 萧澜笑笑:“嗯。” “若多年前是蝠将杀手引到萧家,八成是为了红莲盏,那在李银动手之时,他也该在附近守着,准备抢东西才对。”陆追看着陶玉儿,“冒昧问一句,夫人可见过此人?” 陶玉儿摇头:“我那阵带着澜儿去了城外,回去之后一切都晚了,除了翡灵,现场再无其他人。” 陆追陷入沉思。 数年前是为了红莲盏,还勉强能解释通。可数年后又处心积虑,设计将下三滥的门派都引到洄霜城,只为找出一个最恶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陆无名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世间让人失忆的方法有千百种,独独这做个人偶钉上生辰八字,却闻所未闻,那更像是诅咒。 况且什么叫提醒他莫要忘,即便记住了,又能做什么? 一切事情都发生在那幽深的墓穴中,想要探得答案,鬼姑姑才是距离真相最近的那个人。 萧澜道:“我回去。” 一语既出,所有人都皱眉。 “我知道该怎么做,”萧澜道,“放心吧。” 陆无名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陶玉儿虽有些犹豫,却也知道鬼姑姑不会就此罢手,这一面迟早都要见,而且既然是花了十几年心血才栽培出的继任者,应当也不会轻易反目。 “冥月墓的人现在何处?”陆追问。 萧澜道:“城郊山中。” 陆追与他对视片刻,叮嘱:“多加小心。” 陆无名道:“我随你一道去。” 陆追吃惊:“爹去做什么?” 陆无名胸闷了一下。 就凭你方才那牵肠挂肚的眼神,现在却问你老子为何要去? 陆追:“……” 陆追道:“多谢爹。” 陶玉儿倒是对陆无名改观些许,这时还真有几分做爹的样子。 众人简单商议了几句,便各自散去准备,待屋里只剩下陆追一人时,他方才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一枚小小的松果滚落出来,那是他从枕边香囊中随手取出的,四周有尖锐的小刺,可以扎入手心,让疼痛帮自己保持清醒。 方才陶夫人说要闭目凝神传授阵法,他记得萧澜与爹的叮嘱,便暗中握了一枚松塔在手中。果不其然,阵法教到一半,晕眩的感觉便层层涌上,眼前也出现了幻觉。 幸亏有锐利的痛感不断自手心传来,他才一直保持着应有的清醒——而意料之中的,最后又是冥月墓。 陆追揉了揉手上的红痕,向后靠在软垫上,深深叹了口气。 陆无名与萧澜出了客栈。 虽说是要同往,但两人自然不会光明正大并肩而行,一路都是一明一暗,一前一后。 城外荒山,冥月墓小弟子连滚带爬跑到山洞中,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姑,少主人回来了。” 鬼姑姑沙哑道:“一个人?” “是一个。”弟子赶紧点头。 鬼姑姑站起来,拄着拐杖缓缓出了山洞。 外头的太阳有些亮,她眯起眼睛,半天才睁开。 萧澜道:“姑姑。” 鬼姑姑看了他好一阵子,方道:“我还当你会带着陆无名一道来。”那日搜山的弟子被打得骨骼碎裂,她一看便知是陆家的掌法,当年为了海碧,她曾与陆无名交手过数次,对此再熟悉不过。 萧澜摇头:“陆前辈只想保护明玉。” “三句话不离陆明玉,你可当真是中了邪。”鬼姑姑摇头。 萧澜道:“我此番回来,不是为了同姑姑争辩这个。” “那你是为什么?”鬼姑姑语气有些怨毒,“为了拿我的脑袋,去讨你老丈人开心?” 陆无名:“……” 萧澜道:“姑姑还记得在许多年前,我同你说过的食金兽吗?” 黑蜘蛛刚从山下回来,听到他这句话,脸上不易觉察闪过一丝情绪——被暗处的陆无名悉数看在了眼里。 “食金兽?”鬼姑姑想了想,“那吃金子的黑熊?” “姑姑一直就不信,可那当真不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萧澜看了眼黑蜘蛛,继续道,“我几天前在城里又见到了他,名叫蝠。” 鬼姑姑疑惑:“所以?” “他亲口承认,多年前红莲盏在萧家的流言,以及此番各门派收到的书信,都是出自他手中。”萧澜道,“只可惜还没细问,就被他逃了。” “目的是什么?”鬼姑姑问。 “不好说。”萧澜道,“这也是此番我来找姑姑的目的。” 鬼姑姑道:“你想让我出手抓人?” 萧澜摇头:“我想先查清楚,在十几年前,那食金兽为何能在墓穴中视机关如无物,来去自如。” 他说这句话时,黑蜘蛛瞳仁猛然一缩。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无非就是想让我回冥月墓,放过你那心上人罢了。”鬼姑姑用拐杖跺了下地,“你太让我失望了。” “姑姑也知道,陆前辈来了。”萧澜道,“若我只想保护陆明玉,大可丢下冥月墓,甚至与姑姑反目成仇,可我还是回来了。” “你现在还不算与我反目成仇?”鬼姑姑像是被他这句话激怒,语调也拔高几分。 萧澜依旧冷静:“我只是想先查明所有真相,与萧家有关的,与冥月墓有关的,再议其它。” 鬼姑姑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山洞。 黑蜘蛛趁机阴森森道:“少主人独自回来,那陆大侠怕是不放心吧?” “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接管冥月墓。”萧澜蹲下,在他耳边轻嗤,“所以我若是你,就会识趣一些,大部分时间都保持闭嘴,也好活得久些。” 黑蜘蛛面色涨红。 萧澜勾勾唇角,起身也进了山洞。 与此同时,距离洄霜城不远处的一处村落里,一个黑影正匍匐在水池边,贪婪饮了几大口水。苍老的脸上表情扭曲,有不少细碎伤口。 正是蝠。 田间劳作的人此时已经回了家,他靠坐在水渠中,也顾不得四周冰冷,心里的闷痛一阵强似一阵。 眼前幻影重重,每一个场景中都有一名女子,梳着乌黑的发辫,戴着水月的簪子。 他的眼神是痛苦而又贪婪的,颤抖伸手想要抚摸,触到的却始终是一片虚无。 黑色的血液大口涌出,他艰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前跑去。 调教刘成花费了太多内力,眼看就要成功了,只可惜被中途坏了好事,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找一个人——哪怕是普通人,没有邪恶而又贪婪的**,没有能撕裂天地的恨意与不甘,只要是个人,至少能帮自己活下来。 一名男子背上扛着包袱,正在郊外急急往前跑,看起来有些贼眉鼠脸——而与这长相极相称的,他还真是个贼。方才刚刚在村落里搜刮完几家,得了不少细软,此时正在暗自高兴。 蝠鬼魂一般从身后飘来,十指深深陷入他的肩膀。 男子痛呼一声晕厥过去,包袱掉落在地,滚出不少铜板碎银。 蝠拖着他,踉跄向远处走去。 客栈中,陆追将阿六叫来,问:“如何?” “去看了,季灏一直被曹叙的人关押着,”阿六道,“听说平日里也不说话,除了吃饭就是自己运功疗伤,那妙手空空还是空空妙手,压根就没派人去救他。”这师父当的,也是一绝。 陆追道:“嗯。” “爹,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阿六盘起一条腿坐在床边。 陆追道:“他冒充我,我自然要多问两句,先前一直没顾得上,现在横竖也没事做。” “那要审吗?”阿六道。 陆追想了想:“问一问也成。” 陶玉儿从门外进来:“不准。” 陆追道:“夫人。” “一个不得志的盗墓贼,有什么好审的。”陶玉儿道,“好好养你的身子。” 陆追道:“先前是他主动建议空空妙手前辈,可以同冥月墓联手,夫人不想知道缘由吗?他久居北海,理应与这中原武林毫无关系才对。” 陶玉儿将药碗递给他。 陆追捧在手里,继续道:“就问一问,不然夫人同我一道去吧?” 第77章 执念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陶玉儿道:“你这倔脾气,可当真是随了你娘。” 陆追趁机道:“多谢夫人。” “我可没答应,谢什么。”陶玉儿笑道,“若被澜儿与你爹知道,怕是又要怪我。” 陆追道:“就看一眼。” “这般心心念念的,旁人听到了,还当你要去看什么好东西。”陶玉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这可是你说的,就看一眼。” 季灏这段日子一直被朝暮崖的人看着,就关押在离客栈不远处。待到日暮西山,四周都暗下来时,阿六很快就将他带了回来。看那一身白衣尚且干净,身上也没伤痕,这段日子该是没吃多少苦,就是脸色有些异常,不是寻常虚病之人的苍白或蜡黄,而是隐隐泛着青黑色。陆追方一进门,心里便微微一怔——看这模样,怕是中毒已有了一段时日。 季灏冷冷看着他。 阿六抬了一把椅子,让陆追坐在对面,又将火盆拨弄得更加旺盛了些。 季灏道:“你是来杀我的?” “我都不认识你,杀你作甚。”陆追一笑,“分明就是你主动出来冒充我,若论敌意,也该是我对你。” 季灏闭起双目,不愿再多言。 陆追问:“为何想要我的命?” 季灏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带着一丝挑衅道:“因为我也喜欢你那心上人,这理由如何?” 话音刚落,陶玉儿便挥袖抬手,一道掌风凌厉而出,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带着半边身子都歪向一边。 阿六在旁倒吸冷气。 季灏唇边溢出血丝。 陶玉儿道:“明玉在问你话,若再胡言乱语,不用等你体内剧毒发作,怕就会命丧此处。” 季灏抬手擦了擦脸,火辣辣的疼。 陆追又重复了一遍:“为何想要我的命?” 季灏与他对视,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阿六莫名其妙道:“我爹都说了不认识你,你到底能不能听懂?” 季灏一字一句道:“即便我杀不了你,师父也不会放过你。” “你是说那位空空妙手前辈?我一样不认识。”陆追道,“严刑拷打的事我不做,不如这样,你定然也有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事情,我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如何?” 季灏冷笑:“我只对墓葬与机关有兴趣,你能拿什么和我换?” 陆追道:“冥月墓。” 季灏脸上的表情一僵。 冥月墓。 那是这世间每一个盗墓者都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地方。 “你既然同鬼姑姑有来往,理应知道那里是陆家的祖坟。”陆追道,“你若当真对墓葬与机关感兴趣,那我能拿来同你换的东西还当真不少。” 季灏犹豫片刻,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追点头:“好。” 季灏道:“冥月墓的地下宫殿,当真被封死了吗?” 陆追道:“没有。” 季灏眼底发出亮光来。 陆追继续道:“江湖传闻并没有错,只要拿到红莲盏,便能打开冥月墓。” 季灏迫不及待道:“那红莲盏在何处?” 陆追提醒他:“这是第二个问题。” 季灏道:“你问,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陆追手里捧着暖炉:“这问题我怕是已经重复了三次,既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季灏道:“只有你死了,萧澜才肯无牵无挂同师父一道回北海。” 陆追点头,爽快道:“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的确不知冥月墓失窃的红莲盏在何处,多年前我接到消息赶往暗室时,那里已是血流成河,被人屠杀过一轮,我也一直在找,却至今也无消息。”他这话倒不算说谎,红莲盏有一对,冥月墓那个确实丢了,而陶玉儿手中的,本就是萧家的。 季灏看似有些失望。 陆追道:“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是如何与鬼姑姑搭上的关系?” 季灏道:“我一直就想探得冥月墓的秘密,因此只要有机会出海,就会去冥月墓附近,也是由此才会认识鬼姑姑。” 他自幼便痴迷各种机关与墓葬,机缘巧合碰到传闻中的空空妙手,自然大喜过望拜了师父。细说起来,空空妙手初时对他其实算不错,不仅教盗墓之术,还给了他北海孤阳岛,让他能做个潇洒的翩翩公子哥。只可惜季灏却远不满足于此,对墓葬研究得越多,野心就越大,甚至想要继承空空妙手。 对他这种想法,空空妙手自然是不满的,也断然不会答应将祖传绝学教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反而更加疯狂地想要将亲孙儿找回来。师徒俩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疏离,甚至一年也见不到一回。季灏心灰意冷,却越发想要证明自己,他疯魔游走在这世间诸多古墓内,虽说手艺精妙,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空空妙手,很快身体就被尸毒浸染,伤了五脏与心脉。 “我活不久了。”季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若不能亲手将冥月墓打开,此生又有何意趣?” 阿六抽抽嘴角,他天生就是一个能拿起能放下的人,心中从未有过过多执念,因此也实在很难理解此人的想法——刨不到我爹的祖坟你这一生就没了意趣,什么思路。 季灏道:“空空妙手不需要有任何感情,任何牵挂,他们只需要沉迷机关与墓葬,就像我现在这样。”话说到后来,语调里难免又染上了怨恨与不甘,自己分明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偏偏要萧澜? 陆追继续问:“既然空空妙手不需要任何感情,那你又为要冒充我,就不怕他当真对你心生情愫,反而坏了空空妙手的计划?” 季灏道:“待他步入局中,心甘情愿回北海后,我自有办法让他对我绝望,对这世间所有的感情绝望。而作为交换条件,师父会给我《灵云杂记》,那是除去空空妙手外,这世间最精妙的机关法。” 看着他满脸的贪婪与向往,陆追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 执念太深,便会吃人,疯疯傻傻痴痴癫癫,不管不顾,只活在自己虚构出的梦境里,换来旁人一声唏嘘。 出了小院后,陶玉儿问:“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也轮不到我处置。”陆追回头看了一眼,道,“看他的脸色,若还要往墓道里钻,只怕神仙难救。现在被关押起来,反而对他的身体最有利。” 陶玉儿点头:“回去吧,夜也深了,早些歇着。” 陆追叹气:“冥月墓可当真不是个好地方。” 陶玉儿替他裹紧大氅,没接话。 一夜时间很快就过去,山中白雾凝成露珠,从石壁上慢慢下滑,浸出一条湿漉漉的水印。 鬼姑姑道:“你可想好了,当真要随我回去?” 萧澜道:“姑姑不想查明真相吗?那怪物能在墓中来去自如,这么多年却从未被人发现,现在既然让他跑了,指不定何时就又会回来。有备无患,总好过措手不及。” 鬼姑姑一语不发看着他,眼神幽诡。 “我承认其中私心,的确不想让姑姑碰明玉。”萧澜坦白,“也是因为现在他身边有陆前辈保护,我才能安心回来,同姑姑商议下一步计划。” 鬼姑姑冷笑:“你倒是有胆子说。” 萧澜道:“我说过了,在未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之前,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反而是姑姑一而再再而三,在触碰我的底线。” 黑蜘蛛靠坐在洞穴口,面无表情听他二人交谈。 “看来当真是我低估了陆明玉的手腕。”鬼姑姑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自嘲。 萧澜语气放缓:“我只想先将冥月墓里的事情查清楚。” 良久之后,鬼姑姑道:“好。” 萧澜道:“多谢姑姑。” “明日便动身吧。”鬼姑姑道,“出来得太久,也该回去歇上一歇了。” 太阳从山洞外洒进来,黑蜘蛛嫌恶地往一旁挪了挪,像是极讨厌光亮。 下午的时候,萧澜独自下了山,虽说都知道他定然是去找陆追,可身后却无人盯梢,也无人敢盯他的梢。 目送那黑色的身影逐渐远去,黑蜘蛛凉凉道:“我们此番出来,可当真是白忙活了一场。”没能杀得陆明玉,反而引来了陆无名,至于传闻中的红莲盏,更是连影子都无一个。 鬼姑姑道:“回去再说。” 黑蜘蛛问:“当真要这么回去?” “我的确低估了陆明玉,原以为他已经对澜儿构不成任何威胁。”鬼姑姑道,“却没想到……”却没想到即便失忆,即便自己花了大工夫,处心积虑将伏魂岭血案推到陆追头上,也未能动摇他在萧澜心里的地位。 黑蜘蛛语调有些嘲讽:“这回可不单是陆明玉,还多了陆无名,陶玉儿,每个人在外头拉一把,少主人或许可就真的走了。” 鬼姑姑瞥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临时改变主意,带澜儿回去?” 黑蜘蛛顿了顿。 “即便澜儿没有主动提出来,我也会想办法带他回冥月墓,这回只是顺水推舟罢了。”鬼姑姑道,“我知道他目的不单纯,甚至随时都有可能会与我反目,不过那都没关系。” 黑蜘蛛试探:“姑姑这是何意?” 鬼姑姑转身回了山洞,只留下一句话。 “我能让他忘了陆明玉,就能让他忘了所有人。” 将所有记忆都一并洗干净,一张完全空白的纸,才好在上头做文章。 先前舍不得,现在不得不舍得。 客栈里头,陆追正在研究纸上新学的阵法,嘴里叼着半块陈皮糖,脸色看着挺红润。 阿六敲敲门:“爹,爷爷他们回来了。” 这么快?陆追丢下纸笔,踩着鞋下床开门。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追不解:“怎么了?” “一个人在房中唱戏呢?”萧澜取过手巾沾了水,替他将脸上的墨渍轻轻擦掉。 这动作太亲昵,陆追本能看了眼后头的陆无名。 “咳!” 陶玉儿恰好推门出来,诚心建议道:“若是陆大侠嗓子实在不舒服,这楼对面就是医馆。”也省得一天到晚咳咳哼哼。 陆无名:“……” “事情怎么样了?”陆追转移话题。 萧澜道:“我要回冥月墓。” 意料之中的结果。 陆追道:“嗯。” “明日就会动身。”萧澜坐在他身边,“我已经同前辈在路上商议过,待他送你前往日月山庄后,就会赶来冥月墓助我一臂之力。” 陆追点头:“好。” 陆追道:“多谢爹。” 陆无名从鼻子里往外挤了个“嗯”字。 “娘亲呢?”萧澜问。 陶玉儿道:“我暗中跟着你。”哪怕不是为了红莲盏,只是为了儿子,她也要一同去冥月墓。 至于林威,由于受了伤,因此陆追派人将他送出洄霜城,暂且回了朝暮崖休养。阿六与岳大刀自然跟着一道前往日月山庄。 银月如钩,吵闹了一整天的洄霜城也逐渐安静下来。街上依旧有官兵巡逻,是先前刚出挖心案时,从别地调拨来的驻军。 陆追伸手关上窗户,道:“这里应当很快就能消停了。”闹腾了这么久,百姓可算是能喘一口气,也不容易。 萧澜抱着他回到床上。 烛光很黯淡,两人靠在一起,谁也没先说话。 许久之后,萧澜捏捏他:“当真不要将合欢蛊一事告知前辈?” “我爹又不是大夫,说了又能如何。”陆追道,“况且按照他的脾气,倘若知道了这个,定然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萧澜道:“可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 “等到日月山庄问过叶谷主,再说也不迟。”陆追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放心吧,我比你更关心这身体,养好一些,将来才好陪你仗剑骑马,游海观花。” 萧澜抱紧他。 怀里的身体是温暖的,他想记住这温度。 “此番回冥月墓,一切都要多加小心。”陆追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叮嘱,“鬼姑姑虽不至于会伤你性命,可其它事就难说了。” 萧澜道:“我知道。” 陆追闭起眼睛,轻轻吻上他的唇角。 窗外,院中,树上。 陆大侠单手握剑,蓄势待发,目光如鹰盯着那暖意融融的小窗户。 窗外,院中,树下。 陶玉儿靠在石桌边,嗤笑一声,瞥他一眼,捏了把瓜子来嗑。 第78章 暂别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这一夜过得极安静,直到晨光洒进窗棂。陆追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枕边人。 萧澜笑笑,伸手替他将乱发拢好:“醒了?” 陆追答应一声,将脸重新埋进他胸前,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哑着嗓子问:“何时回去?” “再陪你一阵。”萧澜抱着他,“只要岳父不来赶我下床,便不着急。” 陆追笑,手指蹭了蹭他下巴上隐隐冒出的胡茬。 萧澜握住他的手,侧首在腕上轻咬出一圈牙印,而后便十指相扣,翻身将人压在了柔软的被褥中。 眼底是浓似蜜的温柔,萧澜与他额头相抵:“我爱你。” 陆追道:“嗯。” 萧澜嘴角一扬:“嗯?” “我也爱你。”陆追环住他的脖颈,又叮嘱,“一路小心。” “放心吧,我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自然知道该如何自保。”萧澜道,“等我办完事情,就去日月山庄找你。” 陆追闭上眼睛。 他的唇形很好看,嘴角即便不笑也微微上翘,泛着红润。 萧澜低头,本只想轻轻触碰,最后却变成了火热的唇舌相缠。 陆追掌心颤抖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呼吸湿热。 “别闹。”萧澜单手拖过他的脊背,在耳边吻了吻。 体内蛊虫蠢蠢欲动,陆追不想就这么让他离开。 抱着那几乎瘫软的身体,萧澜心里生疼,却又无计可施。掌心滑过那汗湿的后背,最后落在脖颈处,狠下心来微微使力,封了他的穴道。 陆追闷哼一声,闭眼晕了过去。 此时外头恰巧传来敲门声,挺轻。 萧澜替陆追盖好被子,方才起来去开门。 陆大侠一脸黑粉煞气,正拿着剑站在外头。 …… “前辈。”萧澜道,“明玉有些不舒服,还在睡。” 陆无名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陆追裹着被子没动,于是心中更加万马奔腾,什么叫有些不舒服,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开始不舒服。 他不可避免的,难以控制的,分别设想了一下各种“不舒服”的理由。 萧澜趁机出来,回身将房门关紧。 陆无名很想用鞋底拍他的头。 萧澜冷静道:“前辈若是有话,不如下去说?” 老子一句话都不想和你这兔崽子说。陆无名甩袖下了楼,走得气势磅礴。 萧澜暗自擦了把冷汗,也跟了上去。 然而到了饭厅内,还没等两人说话,曹叙却匆匆前来,面色为难道:“门主。” “怎么了?”陆无名问。 “属下失职,让季灏跑了。”曹叙回答。 萧澜眉头一跳。 “已经派人去追了。”曹叙道,“还请门主恕罪。” “罢了,你的人这些天也累得够呛。”陆无名道,“季灏只是一个小喽啰,他师父都不把人放在心上,应当掀不出什么大风浪,没必要非得找回来。”况且看他中毒的程度,若再执迷不悟下去,只怕等不到别人动手,体内尸毒就已先发作。 城外一处庄稼地中,季灏正从地上采了野草根,连泥也来不及洗,只顾胡乱塞进嘴里——那是野地龙,能清热解毒,暂时缓解体内的毒性。 十几把草根吃下去,季灏方才松了口气,靠着干涸的水渠坐在土中休息,一身白衣被染得脏污也不在意,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这颜色,这料子——他偏好乌黑的颜色,喜欢精干的短打,那样才能在墓穴中穿梭自如,而不是傻子一般,穿这繁复琐碎的袍子逃命。 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他警觉回头。 一张脸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季灏猛然往后退了几步。 即便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他此番也被惊得心跳一滞。 那根本就不是一张人类该有的脸。 扭曲的,沾满鲜血的,嘴巴张着,牙齿摇摇欲坠,看不出年岁,看不清五官。 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样貌,季灏甚至觉得,那张脸已经快要从人身上脱落,每一处肌肤都充满了不正常的饱涨感,在阳光下隐隐发着光。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一把卡住了后脖颈。 “你究竟是谁?”季灏惊恐地问,竭力想要挣开钳住自己的冰冷鬼爪。 那半人半鬼的怪物嘶叫一声,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拖着人往另一头走去。 前几日抓回的小偷并没有什么用,在疗伤之际,蝠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在了地道中。最后勉强用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能摇摇晃晃站起来,但他知道这次侵占是失败的,没有贪婪的**,没有强烈求生的渴望,再精壮的身体也无法承载移魂**——必须尽快找到另一个人,方能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而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算是幸运的。 比起先前那窝囊的刘成,季灏无疑要更加疯狂,也要更加贪婪。 待两人远去后,村里的农夫也恰好说说笑笑,结伴前来整理庄稼地。牛车拖着犁来回走了几趟,便将所有痕迹都清得一干二净,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太阳越来越暖,陆追趴在被子里好一阵子,方才睁开眼睛。 “爹。”阿六正坐在床边,“你醒了啊。” 陆追皱眉:“你怎么会在这,萧澜呢?” “他走了,回了冥月墓。”阿六扶着他坐起来,压低声音道,“临走前说爹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在昏睡,怕爷爷会担心,所以让我过来守着。” 陆追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想起早上的事情,哭笑不得道:“哦。” “对了,季灏跑了。”阿六取过一边的衣服递给他。 “跑了?”陆追手下一顿。 “是啊,看着病歪歪的,谁知道还能打晕看守。”阿六道,“曹掌门的人已经出去追了,不过回来都说影子都没一个,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爹怎么看?”陆追问。 “爷爷说找不到就算了,看他半死不活尸毒入体,也掀不出风浪。”阿六将漱口的青盐递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又问:“那空空妙手前辈呢,依旧在城中?” “他自然是跟着萧澜走。”陆无名推门进来。 “爹。”陆追将脸擦干。 看到他今日精神尚可,陆无名对于萧澜的怨念总算是少了些许。让小二端来了饭菜,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道:“萧澜本想让空空妙手回北海的,不过像是没说动。” “不回去也成,”陆追喝汤,“好歹能多个帮手。”虽说为人疯癫痴了些,但至少对萧澜是真心实意。 见桌上都是肉,阿六主动站起来:“我出去弄点小咸菜。” 陆追抬头:“不准走!” 陆无名:“……” 阿六茫然:“为啥啊?” 陆追答:“因为我不想吃咸菜。” 于是阿六就又坐了回去。 陆追大口吃饭,神情冷静,食不知味。 想都不用想,若是房中只剩下自己与爹两个人,那话题会是什么。 不想聊。 陆无名心略梗。 这日,陆追吃完了整整三大碗饭。 陆无名先一步妥协:“行行行,别吃了。” 陆追将手里盛饭的勺子放下,打饱嗝。 陆无名心里颇累,又说不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挥挥手让阿六陪着他下去散步消食,自己坐在桌边,撑着额头深沉叹气。 陶玉儿端着针线筐路过门口,往里看一眼,噗嗤一笑,施施然走开。 陆无名:“……” 第二日,探子来报,说鬼姑姑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洄霜城,没有见着裘鹏的身影,不过鹰爪帮的弟子倒是都与之同行,似是已经加入了冥月墓。 陶玉儿亦是暗中跟了过去,临行之前给了陆追一个红布包,打开后里头有不少金镶玉的小玩意,都挺精巧,既能挂着当剑穗,或者与玉佩串在一起也行。 大楚有风俗,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婆婆都会给未过门的儿媳妇准备一套金玉首饰,讨吉利。 陆无名看到之后,险些气晕。 什么行为这都是。 即便要送,那也该是陆家送给你儿子。 更何况我们也没有要送。 陆追坐在马车里,裹着棉袍听马蹄声声,身后的洄霜城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有情人分别自是不舍,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几月。一路往南走,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厚重的棉袄脱掉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爹。”阿六掀开车帘,递进来一束野花,“岳姑娘采的。” “岳姑娘采的,你就该自己留着,给我做什么。”陆追放下茶杯。 “那小丫头疯疯癫癫的,这一路都在到处乱跑。”阿六挤进来坐在他身边,“这阵也不知去了何处。” “不跟着?”陆追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想啊。”阿六愁眉苦脸,“可我一直跟着,她也不准,说我块头太大,会挡光。”所以说要娶个媳妇回家,也挺不容易。 前头是个小城镇,岳大刀独自一人翻身下马,刚打算进城去买些吃食,却见城门口贴着一张官榜,要进城的人都排着队,挨个接受官兵搜查,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79章 神医 满身毛啊 岳大刀绕到队伍的最前头去,想要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此时天上日头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挺舒服,因此百姓倒也没谁焦躁,都在安安分分排队等着进城,时不时交头接耳聊两句,说城里凤鸣山庄丢了东西,似是被一名不知来路的飞贼所窃,官府正在帮忙找。 一听原来只是为找失物,岳大刀松了口气,觉得那应当没什么关系,又看了眼那榜上的画像,便翻身上马掉头折返,去同师父报信。 “凤鸣山庄丢了东西?”陆无名问,“丢了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那官榜上也没写。”岳大刀道,“不过查得挺严,要挨个搜身的,应当是个小物件。” “不对啊。”陆追皱眉,“丢了东西,自该查出城的人,为何要对进城的百姓严加防范?” 被他这么一说,岳大刀也反应过来,就说方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于是问:“那还要进城吗?” “不进这梧桐镇,至少要在山中多绕五天路。”阿六在旁插嘴,又问,“那凤鸣山庄里有熟人吗,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去罢。” “凤鸣山庄老夫人名叫邱盈月,数年前倒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陆无名道,“说有多厚的交情谈不上,不过想要顺利穿城而过,应当还没问题的,进城吧,不用绕路。” 陆追答应一声,弯腰回了马车。凤鸣山庄,他先前也听说过,是这江南不大不小一个门派,在大楚境内开设了十几家镖局,生意挺好,信誉也不错。前几年老庄主因病离世,江湖众人闻讯都在嘀咕,觉得这邱家镖局或许要倒,却不料在邱老夫人的接管之后,生意反而越做越大,甚至将武馆开到了王城。 一行人到了城门处,陆追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前方却恰好有一名年轻男子溜达而过,穿了一身青绿的衣衫,眉眼干净斯文,手里牵了头小黑驴,腰里挂着小葫芦,里头装的也不知是药还是酒。整个人看着挺拔又秀气,像一株堂前青竹,与周围人的气度全然不同。 陆追哑然失笑。 “怎么了?”阿六不解。 陆追扶着他跳下来,冲那男子道:“叶谷主。” 一语既出,其余三人都楞了一下,叶谷主? 那男子回头,看清他后也有些吃惊,笑道:“二当家怎么会在这里?” 事情也巧,这人正是日月山庄的神医叶瑾,原本想着还要七八天才能见着,却不料竟会在中途就遇到。 “说来惭愧。”陆追道,“我正要去日月山庄求医。” “又毒发了?”叶瑾闻言皱眉,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粗粗一试,胸闷道,“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 还真是那位叶谷主啊。阿六险些喜出泪来,陆无名与岳大刀也颇高兴。这三人一个长住朝暮崖,另外两个久居海岛,都是第一回见到传闻中的江湖第一神医,觉得果真名不虚传,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极儒雅,好脾气,讲道理。 “在洄霜城里耽搁了一段时间。”陆追替他介绍,“这是我爹,他是阿六,这是岳姑娘。” “叶谷主。”陆无名道,“有劳了。” “前辈不必客气。”叶瑾心里意外,江湖中都在传陆无名已在风浪中殒命,却不料竟会在这里见到。 几人正在说话,城中却又策马出来一行人,打头的公子锦衣玉带,约莫二十来岁,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叶谷主。”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那人便翻身下马,抱拳笑道,“听人说谷主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叶瑾纳闷:“你听谁说的?” …… 男子有些尴尬,咳嗽两声后解释:“谷主恕罪,最近山庄中出了些乱子,家母不得已往这城里城外加派了些人手,并非有意冒犯,更不敢盯谷主的梢。” 陆追在马车内听到对话,也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想来对方该是凤鸣山庄的人。 陆追有伤在身,叶瑾也不想与他多做客套,况且此人也是有用处的——至少能先跟着一起进城,也省了排队的时间。 男子名叫邱子熙,是凤鸣山庄的三少爷,被两个哥哥宠着长大,性格虽有些顽劣,却也能分清轻重,对叶瑾以一行人一直便很恭敬。进城之后听他说不愿住到山庄,便亲自将人送到了最好的客栈,打点好一切后,才告辞离开。 “一直没顾上问,谷主为何也会来这里?”陆追问。 叶瑾替他倒了一杯热茶:“在家没事,我是去南边的西葭山采草药的,倒是巧了,这回刚好替二当家用。” 陆追道:“麻烦谷主了。” “同我还客气。”叶瑾将草药摊开在桌上,又随口道,“我原本打算抄近路回日月山庄,不过昨日在路边茶棚歇脚时,听到百姓在说附近出了个怪物,我就绕路来了这梧桐镇。” 陆追心里微微一动:“怪物?” “是啊。”叶瑾丢下草药,认真而又期待道,“你有没有听过,据说满身毛啊。” 陆追:“……” 陆追道:“我还当真听过一个。” 叶瑾迅速拉着椅子坐到他身边:“快,说说看。” 陆追将先前在洄霜城时,关于食金兽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叶瑾张大嘴:“还有这玩意?” “是人假扮的。”陆追道。 那也要看一眼啊,毕竟满身毛,也不知是用何种方法粘合到人身上。叶瑾往窗外望了一眼,看神情似乎颇希望那食金兽现在就能出现在谁家屋顶。 陆追道:“谷主听到的消息,是说那满身毛的怪物在这梧桐镇里?” “嗯。”叶瑾收回视线,“不过我方才在城外打听了一圈,却又没人见过,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追问:“沈盟主没有同谷主一起来吗?” “他去了北边,有个老帮主过寿。”叶瑾道,“与日月山庄关系不错,又身体欠佳,爹便让千枫代他去探望老朋友。” “这样啊。”陆追道,“那食金兽武功不低,若没有盟主在身边,怕是会有危险。” “不怕!”叶瑾手一拍,桌上哗啦排开一堆小白瓷瓶。从蒙汗药,到哑药,到春药,到不举药,一应俱全,来十个怪物也没问题。 陆追:“……” 陆追道:“佩服。” “先别佩服我了,说你。”叶瑾随手从毒药堆中摸过一个瓶子,倒出药丸给他,“吃了。” 陆追诚心道:“谷主这看诊的方式,一般人怕是要被吓一跳。” “你的气息极虚,”叶瑾道,“脉相也不稳,比起先前在王城来可是天差地别。” 陆追苦笑:“这一路隔三差五,体内便会莫名多出一种毒,我也不知究竟还能撑多久。” “有我在,自然会想出办法。”叶瑾撸起袖子,抽他勾勾手指。 陆追将手腕递过去。 叶瑾重新替他探脉,这回极仔细,用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方才道:“毒发反而是好事。” “哦?”陆追道,“为何?” “先前潜伏在体内,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不敢贸然用药。”叶瑾道,“现在毒物既然一样一样活了过来,我就能一样一样将其解除,不过需要些时日就对了。” 陆追松了口气:“多谢谷主。” “二当家怕是要在日月山庄住个两三年了。”叶瑾道。 陆追端起茶水还没来得及喝,险些被呛到:“多久?” “这算短的,治病急不得。”叶瑾安慰。 “可……”陆追道,“我还有事要去冥月墓。” “去什么冥月墓,你的身体重要,还是红莲盏重要?”叶瑾敲敲桌子,“若想好好治病,此事没得商量。” 陆追:“……” 叶瑾补充:“即便要办喜事,那日月山庄也能备好空宅子。” 陆追道:“我没有要成亲。” “那不就行了,”叶瑾道,“难不成还怕山海居没你倒了不成。” 陆追端着茶杯,很是冷静:“嗯。” 叶瑾又问:“陆前辈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吗?”先商议好,看诊时才好串供,免得让家人担忧。 陆追道:“别的倒是都知道,不过有一件事,谷主得替我瞒着。” 叶瑾点头:“你说。” 陆追坦率道:“我中了合欢情蛊。” 叶瑾一口水全部喷到了地上。 陆追:“……” 叶瑾惊道:“和谁?” 陆追道:“萧澜。” 叶瑾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 这个名字略略耳熟。 “冥月墓的少主人?” 陆追点头:“正是。” “陆前辈,知道吗?”叶瑾压低声音,宛若暗哨接头。 陆追道:“知道。” “那就好。”叶瑾替他松了口气,“将来会少许多坎。” 陆追笑笑:“嗯。” “不过这合欢情蛊也大意不得。”叶瑾问,“母虫在谁体内?” 陆追道:“他。” “那该他来看诊才是,你也好少受些苦。”叶瑾皱眉,“人在何处?” 陆追答:“回了冥月墓,还有些事情要查。” “那让他快些。”叶瑾道,“我先带你到日月山庄,解别的毒。” 陆追道:“叶谷主若对食金兽感兴趣,暂时待在这梧桐镇也无妨。” “是吗?”叶瑾略略心动,毕竟满身毛,想看。 陆追一笑:“我是病人,自然跟着大夫走,一切全由谷主决定。” 第80章 凤鸣山庄 你还是别来了 那就在城中住两日,也成。 叶瑾心思活络,一想况且正好陆前辈在,据说功夫高得邪门,关键时刻或许还能帮自己抓一抓那食金兽。 于是他敲开隔壁陆无名的房门,委婉而又充满期待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陆无名听到两人都想留下,也没有多言,很爽快便答应了下来。毕竟只要有叶瑾,那在哪里治病解毒都一样,住在这梧桐镇里,还要少受些颠簸之苦。 “至于食金兽,”陆无名道,“我原本就在搜寻其下落,没想到谷主也对他感兴趣。” 叶瑾问:“听说满身都是毛?” 陆无名答:“是。” 叶瑾眼中闪烁期待:“那就有劳前辈了。” “谷主客气了,”陆无名道,“明玉的伤病,就全仰仗谷主了。” “我方才试过脉相,有些虚弱紊乱,是因为体内的毒蛊在逐渐苏醒。”叶瑾道,“先前在冥月墓时,鬼姑姑应当拿二当家试了不少药,那些毒物有的已经消失无踪,有的却蛰伏在了体内。” 陆无名问:“那会如何?” “一年多前我在王城时,曾经替二当家看过诊。”叶瑾道,“那时他也多有伤病,不过蛊虫倒是没查出来几条,应当是最近才开始逐渐苏醒。” 陆无名眼底黑云层层,又是恨意又是心疼,也不知在那漆黑幽暗的墓穴中,儿子究竟受了多少苦。 “前辈不必焦躁,醒了反而是好事。”叶瑾安慰,“醒了才会出现症状,而一旦查出来是何种毒蛊,解起来就要容易许多。” 陆无名道:“叶谷主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药我都有,前辈放宽心便是。”叶瑾道,“二当家已经睡下了,我这就回去配药。” 陆无名点头,目送他离开后,便将阿六叫来,差他去街上买些点心与蜜饯,好给叶瑾送过去。 “好嘞。”阿六答应一声,扛着刀往外走。下楼时是一个人,出门后身边却多了岳大刀,两人说说笑笑,看着很是亲密。 陆无名在窗口看到,颇为头疼。 这小丫头看上去,像是已经完全将她自己当成了小媳妇,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当街你推我一把,我打你一拳,也不知道避避嫌。 街上四处有衙役巡逻,不用想也知道,八成还是为了帮凤鸣山庄找那失窃的宝贝。 “到底丢了什么啊?”岳大刀好奇,“闹出这么大阵仗。” “事不关己,管它作甚。”阿六在点心铺子里选,“平日里倒也罢了,现如今咱爹还在生病,你不准闹事。” 岳大刀踩他一脚,怒道:“什么咱爹!” “说习惯了,说习惯了。”阿六倒吸冷气,又觉得略略遗憾,毕竟那么好的爹,又斯文又好看,功夫高会赚钱,旁人理应求都求不到——可见不管是林威还是这小丫头,都是极不识货的。 买了点心蜜饯,又挑了几块普洱茶饼,路过瓷器行时,阿六又专程拐进去,挑了半天挑得一个茶壶,红底蓝花鎏金描彩镶嵌各色蝴蝶,只消放在架子上,便能感觉到有浓浓的年味喷薄而出。 岳大刀吃惊:“你买它做什么?” “送给咱……我爹,”阿六及时改口,“多好看。”正好生病,看到喜欢的东西还能讨个欢心。 岳大刀嫌弃:“这是你喜欢吧?” “你不懂,咱爹他——”阿六一句话还没说完,门里便又进来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短打仆人,正是方才接众人进城的凤鸣山庄三少爷,邱子熙。 “二位。”邱子熙笑道,“怎么在这里挑起了茶具。” “拿来自己用的。”阿六将茶壶递给掌柜,示意他包起来。 “叶谷主没有一道前来吗?”邱子熙到处找。 阿六道:“在客栈歇息,三少爷找谷主有事?” 邱子熙干笑道:“既然兄台问起,我也就厚着脸皮直说了。我母亲刚刚一听叶谷主已经到了,就一直埋怨我怠慢了贵客,说无论如何也该请去山庄里住,我实在熬不住,只有再来请一回,至少一道吃顿便饭也行。” “这样啊,”阿六爽快道,“那三少爷去请便是,我们可能还要再逛一阵子。” 邱子熙嘴上答应,看架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扯东扯西,捡个红釉盘子都能说上半天。 阿六实在头疼,不得不打断他:“三少爷有话还是直说吧。”这般拐弯抹角,一来浪费时间,而来听着瞌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邱子熙咳嗽两声,含蓄而又充满暗示地表达出“据说叶谷主挺凶,我不敢请,不如您二位帮个忙”? 岳大刀摇头:“我们与叶谷主也不算熟,这个忙怕是帮不了三少爷。” 邱子熙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岳大刀与他告辞,拉着阿六匆匆回了客栈。恰好陆追也已经睡醒,正靠在床上看书,于是便把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给他听。 “日月山庄的沈大少爷是武林盟主,其余门派想要与其攀上关系,不意外。”陆追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要告诉叶谷主吗?”阿六问。 “告诉我什么?”叶瑾恰好推门进来。 阿六将事情说给他听。 “吃什么饭,”叶瑾意料之中摇头拒绝,“不去。”又不熟,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凑哪门子热闹。 但凤鸣山庄却像是铁了心。 邱子熙灰溜溜回去复命,没过多久,邱家的二少爷就又找上了门。 …… 叶瑾略略暴躁,撸袖子,想打架。 “原来谷主与诸位正在用饭。”来人随手抱拳,“真是打扰了。”言辞间在表达歉意,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追放下筷子,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与邱子熙的唯诺且无主见不同,这位邱家二少气度半是邪佞半是狂妄,还有几分霸道,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主。 叶瑾耐下性子:“烦请转告邱老夫人,好意心领,饭就不吃了。” “我刚问过小二,他说谷主将这客栈一层都包了下来,整整一个月,应当是要久住的。”邱子风挑眉,“不知谷主哪天有空?我也好过来相邀,还有明玉公子,也一道来吧,人多些,吃饭也热闹。” 陆追摇头:“在下与二少爷并不相熟,就不上门叨扰了。” 接连被拒绝两次,邱子风倒也没生气,反而笑道:“那既然二位今日都没空,我便明日再来,告辞。” 喂!叶瑾在后头胸闷,什么叫你明日再来,你往后七八百年都不用再来。 “像是来者不善啊。”陆追迟疑,“连邱子熙都知道要懂礼数知进退,没道理这位二少爷反而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叶瑾问:“你先前认得他?” 陆追摇头。 那我也不认得啊。叶瑾莫名其妙,心说这人是吃错药了不成。 “谷主在想什么?”陆追问。 “嗯?”叶瑾从沉思中回神,也没心思再吃饭,丢下筷子道,“算了,我们还是回日月山庄吧。” “不抓食金兽了?”陆追提醒。 “这凤鸣山庄是有些怪异,也不知在打什么小算盘。”叶瑾道,“回日月山庄安稳些。” 陆追摇头:“若对方只是因为客套与礼数屡次相邀,那拒绝个两三回,也就消停了。若对方当真是另有所图,那我们现在怕是已经走不掉了。” 叶瑾:“……” 我长枪呢。 “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准。”陆追道,“可若是准了,谷主与我都不曾同这凤鸣山庄有过关系,他为何想要将我们留在城里?” 叶瑾推开窗户,手里端着一小簸箕药草假装挑拣,暗地往下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的确有人一直在附近走动。于是深吸一口气,要冷静。 他生来最烦三件事,一是被人盯梢跟踪,二是被人强迫威胁,三是被人打断看诊,好巧不巧,凤鸣山庄一次竟占了个齐全。 陆追推断:“或许是为了找回失窃的东西?” 叶瑾惊怒:“他以为我们是贼?” 陆追顿了顿,继续解释:“我的意思,他们或许是想求援。” 求援也不行啊,认都不认识。叶瑾站起来:“罢了,索性现在就出城。” “现在出城,十有**会被拦住。”陆追道,“与其懵懵懂懂被人劈头盖脸打过来,倒不如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至少弄清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陆无名拎着点心回来,是叶瑾最喜欢的花茶酥。 “外头有人盯着?”陆追开门见山问。 “原来你也感觉到了。”陆无名点头,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我出门时都没有,回来这附近就多了大概十七八号人,鬼鬼祟祟不知想做什么。还有,阿六另打探到一个消息,说那食金兽像是躲进了凤鸣山庄中。” 第81章 相同的纹路 诡异的山庄大少爷 凤鸣山庄地处城外梧桐山脚下,阿六在城里喝茶时无意中听到山庄里头的下人在聊天,说是要买药回去治伤,还说少爷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将怪物带回了家。 “哪个少爷?”陆追问。 “这就不知道了。”阿六道,“我也不敢离太近,断断续续没听太清,他们只是匆匆买了些茶叶,很快就离开了。” 陆追看了眼叶瑾:“谷主怎么看?” 叶瑾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刚遇到时就该直接出城回日月山庄。此时倒好,整件事情听着便来者不善,后头估摸不闹出一个大阵仗,是决计不会收场的。 想到此处,叶瑾果断道:“现在就收拾东西,我们出城。” 岳大刀问:“能走吗?”下头可有一大圈人围着客栈。 “走不了也要走,我就不信,他们还敢硬拦着。”叶瑾撸起袖子,略凶。 这屋子里的每个人,虽说都想弄清楚食金兽一事,但与陆追的伤病比起来,自然还是后者要重要得多,于是当下便整好行李,驾着马车出了客栈。 意料之中,身后一直有人跟着。叶瑾亲自驾着马车,鞭子呼啸一甩,速度堪称奔雷闪电。 阿六与岳大刀都是提心吊胆,这大夫怎恁目射凶光。 出城之后没多久,便见在距离凤鸣山庄不远处的山道上,一名白发老妪正拄着拐杖,锦衣华服站在路中间,正是邱老夫人。而在她身后,则跟着邱子风与邱子熙,以及数十家仆,手里端着托盘,上头蒙着红布,不知里头是何物。 “陆大侠,叶谷主。”邱老夫人行礼。 叶瑾不得不勒紧马缰。 “多谢叶谷主了。”邱老夫人走上前来,脚步有些颤颤巍巍,邱子熙赶忙扶住他。 “听说诸位要走,老身不得不出此下策,当街拦人虽说丢了凤鸣山庄的脸面,又冒犯了陆大侠与叶谷主,可也着实没有别的办法。”邱老夫人气喘咳嗽,“只有厚着脸皮,前来请上一请。” 对方说得可怜,又苍老憔悴,叶瑾也不好炸毛,只好瞥陆无名一眼。 陆无名叹气:“多年前我也是同邱庄主有过交情的,按理说既然邱老夫人开口求助,本不该拒绝才是。可如今犬子有伤在身,要赶着去千叶城休养,实在腾不出时间来。” “凤鸣山庄内已备好一处幽静客房,绝对不会有人打扰到明玉公子休息,家中的仆人与丫鬟,甚至是杀手护院,都任凭陆大侠差遣。”邱老夫人一抬手,身后的托盘上的红布被齐齐揭开,琉璃翡翠红珊瑚,各色珍宝光彩夺目,另有十七八样珍稀药材,都用红绳捆扎码放着。 叶瑾微微皱眉,这是要将家底子一次搬空不成。 “想必诸位也看出来了,这回老身是着实没有办法了,若能得出手相助,凤鸣山庄愿将这些悉数相赠。”邱老夫人说着,也不知是要跪或者头晕,往前踉跄了一步,亏得邱子熙手快将她扶住。 邱子风的脸上此时也不见了玩世不恭,而是沉默不语,一直漠然看着前头,视线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陆无名还欲说话,陆追却掀开车帘一角,小声道:“爹。” 陆无名与叶瑾一道回头。 …… 叶瑾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个回头似乎有些占人便宜,于是淡定又扭了回去。 陆追道:“去看看吧。” 陆无名皱眉,按照他的性格,理应不爱凑热闹才是,更别提现在还有伤在身,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陆追道:“邱老夫人既与爹有过交情,如今有了麻烦,至少去看上一眼。” 叶瑾心里深吸一口气,回头幽幽看他。 陆追却很坚持。 邱老夫人躬身道:“多谢明玉公子。” 这礼行得太过隆重,陆无名有些头疼,眼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呼啸,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更重要的是,儿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去凤鸣山庄。 于是他不得不松口:“那这晚就打扰了。” 马车重新上路,不过这回的方向,是凤鸣山庄。 拐过几个曲折山弯,便见前头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宅,门前挂着两串红灯笼,牌匾上龙飞凤舞,用鎏金大字写着山庄名号。朱红大门两侧一站一卧,各塑了一只金色凤凰,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邱老夫人亲自带路,将众人送到了西侧的客院中,倒是的确挺幽静,院中有树有池有锦鲤,是养病的好地方。 待到凤鸣山庄的人离开后,陆无名问:“为何要答应他们?” 叶瑾也用极其不解的目光看着陆追。 阿六泡了一杯热茶递过来。 陆追道:“在那十几个红托盘上,约莫有七八样都是冥月墓中的宝物。” 陆无名皱眉:“冥月墓?” 陆追点头:“我小时候经常溜去藏宝库,看那些光润华美的珍珠,也看了不少其它宝贝,不会认错。” “可先前从未听过这凤鸣山庄还与冥月墓有关。”叶瑾道,“虽说冥月墓称不上邪教,不过这江湖中自诩名门正派的,应当没有几个想主动与其搭上关系,更别提是抬着冥月墓葬明晃晃来求人。”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陆追道,“凤鸣山庄应当已陷入绝境,否则不会如此不顾门派颜面,抬着奇珍异宝当街拦人求助。” 几人正在说话间,外头有家丁来请,说老夫人已经备好了茶点。 陆追道:“我也去。” 陆无名点头,让阿六取了一条厚实的披风裹住他,一道出了门。 春末的夜晚依旧泛着清冽寒意,厅房里烧着火盆,邱老夫人与两位少爷都在,却不见邱家长子邱子辰。 或许是因为愁苦,又或者是因为烛火太暗,陆追总觉得邱子风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 待众人落座之后,邱老夫人道:“真是有劳诸位了。” “到底出了何事?”陆无名问。 “实不相瞒,出事的是子辰。”邱老夫人道,“他像是被人摄了魂。” 对于这位邱家的大少爷,陆追倒是有些印象的,关于他的江湖传言也不少,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就罢了——风流浪荡,不尊礼法,武功稀松平常,嘴皮子倒是一等一的利索,哄得红颜遍天下,处处都是温柔乡。 陆无名道:“摄魂?” “是啊。”邱老夫人叹气,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约莫是在几个月前,邱子辰从外头回来,突然就性情大变,只将他自己关在住处,没日没夜睡觉,常常连吃饭也叫不出来。开头几天,邱老夫人倒是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以为是因为他初回来时,自己骂了几句,所以在闹脾气。可这一闹就是半个月,山庄里的人总算是觉察出了异常。 此时再想细问,邱子辰却已经闭紧了嘴,任由外人怎么哄骗,就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端坐在床上,雕塑一般。 好好的大少爷变成了这样,山庄里头哪里还有心情过年。可将跟随他的家丁问了个遍,甚至连他此番出门去过的青楼歌坊也挨个盘查过,却无一人能说出缘由。 “他在初回山庄的时候,似乎都是正常的。”邱老夫人道,“我说他,他还嬉皮笑脸顶嘴,可第二天就不再出房门了。” “现在呢?”陆无名问,“依旧闭门不出?” “现在……”邱老夫人摇头,“现在他整个人性情大变,如同堕入魔道一般,甚至,甚至……” 屋里烛火忽然暗了下去,将气氛染得愈发沉重。 屋外风声阵阵,桌上光芒跳动,就连墙壁上倒映的影子,看起来都是狰狞的。 岳大刀不由就有些害怕。 阿六站在身侧,轻轻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依旧目不斜视看着前头,一张糙脸略红。 岳大刀抿着嘴,用脚尖蹭了下地,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风再大些,自己应当也不会再害怕。 陆追道:“甚至什么?” 邱老夫人未说话,身后的邱子风道:“甚至吃了自己的丫鬟。” 这话一说出口,屋里众人都惊了一下,吃了丫鬟? 邱子风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也不算吃,而是活活咬死。 那是一个寒风暴雪的夜晚,大年初二,山庄内的仆役大多回家过年还未回来,太萧条总不好,于是邱老夫人强打起精神,在山庄里设宴招待所有人吃了顿热闹年饭。 众人喝空了十几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去后倒头就睡,也没人听到异常声响。直到第二日中午,方有一声尖叫响彻整座屋宅。 丫鬟小翠满面惊恐,连滚带爬跑出东厢房,疯了一般,甚至连路都不看,直直叫嚷着冲进了水里。其余人听到动静赶来,也被眼前的情形骇得说不出话,一条粗重的血痕从院内一直长长拖到院外,满身是血的人僵直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抠入泥地,面上身上的肉都掉了大半,靠着发间的桃红簪子,才有人认出是邱子辰的贴身丫头小红。 “那大少爷呢?”陆追问。 “大哥依旧在呼呼大睡,嘴里,脸上,被褥上,房间里,到处都是血迹,他却像没事的人一般。”邱子风道,“后来娘亲便下令,用寒铁链将他锁在了地牢里,免得又生出事端。” “叶谷主听过此等症状吗?”陆追问。 叶瑾摇头:“不好说,若是因毒蛊出现了幻觉癔症,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得看过诊才能知道。” “实不相瞒,在丫鬟刚出事那日,我便派了家丁去日月山庄请叶谷主,回来却说谷主不在家。”邱老夫人道,“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恰好谷主来了这梧桐镇,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请来的。” “今日要看诊吗?”叶瑾问。 邱老夫人道:“若谷主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走吧。”叶瑾道,“早些看完,我也好回日月山庄。” 陆追与陆无名自然也跟了过去。 山庄内的地牢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份,沿着湿滑的台阶走下去,几次都险些跌倒,空气中混合着苔藓与**尸体的味道,叶瑾从衣袖中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想了想,又扯出来一条递给陆追。 一阵狂躁的吼声隐隐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困兽。 邱老夫人示意众人燃起火把。 四周亮堂起来,映照着前方一道铁门,而在这扇门后,有一片幽深的地下湖,细看水中不时闪过幽幽光泽,是一条条行动缓慢的巨鳄。而在湖水最中央搭建的高台上,正用铁链捆着一个人,想来便是凤鸣山庄的大少爷,衣衫褴褛,面目狰狞。 江湖人提起邱子辰时,虽言辞不屑,却总归也是羡慕居多,都说年少潇洒一掷千金,谁会料到居然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陆追迟疑看了眼叶瑾,看对方那狂躁的架势,这要如何看诊。 叶瑾捂着口鼻进了水牢,憋起一口气,纵身跃起飞向高台,刷拉扬开一包药粉,洒下一片绯红色的烟雾。速度极快,快到旁人还未看清,他已经回身稳稳落到了地上。 …… 陆无名心中吃惊,都说叶瑾是神医,却不料功夫也不差。 再观那邱子辰,已经瘫软在了高台上。 “把他抬下来吧。”叶瑾拍拍衣袖,“先回房再说。” 邱子风答应一声,亲自上前将大哥扛了下来,下人赶忙抬来担架,帮忙把人放上去。 邱子辰在昏迷中歪着头,露出脖颈处一片浅淡的纹身。 旁人没注意,陆追却猛然一惊。 他认得那纹路,甚至再熟悉不过——先前在萧澜身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 陆无名道:“回去吧。” 陆追答应一声,心里拧出一个死结。 另一头,萧澜正坐在高处,看着月色与星光出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 萧澜并未回头,只是道:“姑姑。” 鬼姑姑道:“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萧澜笑笑,“今晚月亮很亮,明日该是大晴天。” 鬼姑姑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那里曾浮出过纹身。 萧澜撑着站起来。 “我没骗你,关于合欢情蛊的事情。”鬼姑姑道,“若你不放陆明玉去日月山庄,那你这毒,早就该解了。” “日月山庄,”萧澜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你怎么这么傻呢。”鬼姑姑叹道,“这么多年,陪着你的人是谁,一手养育你的人又是谁,陆明玉与你娘一出现,说几句好听的,就至于让你连命都舍下?” “可姑姑想将冥月墓交给我,也是因为我做事沉稳,不是吗?”萧澜道,“不过姑姑放心,我绝不会听谁说的好听便信谁。” 鬼姑姑看着他未说话,眼底却有些苍老失落。 萧澜又道:“姑姑打算如何处置裘鹏?” 鬼姑姑道:“先带他回冥月墓罢。” 萧澜点头,只道:“姑姑早些休息。” 虽没问,但心里却知道,按照鬼姑姑以往的行事风格,裘鹏现在既成了废物,鹰爪帮的弟子又已悉数归属冥月墓,对一个没什么用的废人,顶多给个全尸已是慈悲,一路颠簸带回家,还当真没有过。 唯一的解释,便是裘鹏知道某个秘密,这是他唯一保命的筹码。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飒飒,吹在面上并不冷,他也不怕冷。 怕冷的,一直就是另一个人。 萧澜笑笑,手里握着那朵红玉小花,继续靠在树上看着远方。 他的小明玉,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陆追正站在邱子风床边,看得仔细认真,宛若叶神医的小学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瑾收回手指,眉头微微结在一起。 “如何?”邱老夫人问。 “像是没什么异常,却又像是有太多异常。”叶瑾答。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听懂这句话是何意。 “这种脉相,我还是头回见着。”叶瑾看了眼床上的人,“怕是要仔细想一想,才好给老夫人一个答案。” “是是是,有劳神医。”邱老夫人点头,心中虽说失望,却也知道这是全江湖顶尖的神医,也是邱家唯一的活路,急不得。 “那还要将大哥锁回水牢吗?”邱子风问。 叶瑾摇头:“那药够他睡足两天了,暂且留在卧房吧。” 邱子风答应一声,下令家丁加强了这处小院的防守。 经过这一番事情,众人出门时已经连东方天际都露出了亮光。邱老夫人歉意道:“诸位快去歇着吧,这一夜真是怠慢了。” “还有件事想问夫人。”陆追道,“我们在进城时,城门口贴着榜文,说山庄内被飞贼偷了东西,可与大少爷有关?” “这倒没有,丢东西的人是我。”邱子风在旁道,“是个挺重要的小物件,所以就报了官。” 陆追冲他笑笑:“原来是这样。”既然是邱子风丢的,另半句话他也就没再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位邱家二少爷有些天然的……不招人喜欢。 一路回了小院,叶瑾呵欠连天倒头就睡。陆追躺在床上,却是困意全无,满脑子都是邱子辰脖颈上的纹路——那本该是冥月墓中才会有的东西。而再想起那些墓葬品,便几乎可以断定,这凤鸣山庄与冥月墓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是误打误撞阴错阳差,还是有人在背后存心指路引诱,将这一切都串联在一起,就要花一番力气去查了。 陆追翻了个身,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继续想不知此时此刻,萧澜在做什么。 八成在睡觉,八成已经早起在赶路。 于是眼底的光也温柔起来,暂且将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扬着嘴角睡了过去。 天色渐渐发亮,山庄内却很寂静,只有扫地的仆役早早就起来,推着小车在花园中穿行。 一个黑影蛰伏在暗处,看着面前一群人走过,咧开嘴无声笑着,阴森的,诡异的,厚重的毛发覆盖在身上,遮挡着深浅的伤口与狰狞的面容。 它是食金兽,是蝠,也是季灏。 已经活了数百年的怪物,利用别人的身体,利用巫蛊的药物,利用人性的贪婪,在墓穴中一代一代活下来,是一个人,是很多个人。 蝠看了眼那重新长出指甲的双手,对这副身体简直爱到发狂。他从未侵占过这么完美的宿主,武功高强,年轻,健康,同时自私而又疯狂。 他甚至有些后悔,先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在一群乌合之众中挑出那窝囊而又没有用的刘成。早知如此,就该直奔北海,引诱季灏堕入魔道,或许还要比现在更加强大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蝠有些不耐烦,骂骂咧咧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人影恰好停在他面前,一笑:“怎么,等急了?” 第82章 当年 初恋的回忆 假山后是一处杂草荒丘,来人显然对这周遭事物极熟悉,手只轻轻一旋,地面便悄无声息裂开一道口子,宛若一只漆黑而又空洞的眼,默默注视着这世间。 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机关旋即关合,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地道是幽暗而又潮湿的,曲曲折折走过挺长一段,方才有一丝丝亮光出现,再拐一个弯,便到了一处暗室,不大,只能容纳一张床一张桌,四周墙壁镶嵌着夜明珠,顶替了蜡烛的作用。 “你便在此先疗伤吧。”那人道,“后续的药物,我会差人送来。” 蝠坐在床边,佝偻着身形,像是依旧直不起腰:“你就给我这处破烂的暗室?” “你说的,安全最重要,不是吗?”那人轻嗤一笑,“在墓穴中住了不知多少年,现在又嫌弃起暗室来,你究竟是当真觉得这房子破,还是想住在上头,好趁机去杀了陆明玉?” 蝠僵硬的手微微颤了颤,后又漫不经心道:“我为何要杀他。” “承认吧,你想杀了他。”那人道,“陆明玉啊,姓陆,陆家人。” 蝠沉默了片刻,而后粗声粗气道:“陆家人又怎么样?” “陆家人又怎么样?”那人重复了一遍,语调上扬,像是在讥讽他,“可别忘了,你变成现在这样,到底是谁害的。” 蝠像是被戳中痛脚,一跃而起抓住他的衣襟,被强迫伸展开的骨节发出声响,剧痛和愤怒令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她不是陆家人,也并未害我,我,我喜欢现在这样!” 那人看着他,眼里是轻蔑的笑意。 许久之后,蝠松开手,有些颓然而又沮丧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是陆家人。 是嫁到陆家的人。 长眠在冥月墓中,恍然已记不清有多少年,如同梦一般。 “先好好养伤吧,你这回找到的宿主极好,别浪费了。”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切记没有我的允许,不可随意出这暗室。” 蝠心不在焉道:“好。” 那人转身离开,在出花园时,特意拍了拍身上那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薄土,可见平日里做事也极谨慎。 一群丫鬟端着清洗过的衣裳过来,见着他后纷纷行礼:“少爷。” 那人点点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客院中,叶瑾点燃艾草,将针灸用的银针全部熏了一遍。 陆追趴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让他将银针一根一根慢慢推入体内,额上也沁出一层冷汗。 阿六蹲在一边,关切道:“疼吗?” 陆追无力耷拉着眼皮,很想将这傻儿子揍一顿。 阿六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但依旧不忘问一句:“我娘到底在哪啊?” 叶瑾:“……” 陆追提气伸出手,扯住他的一边脸颊,拧。 阿六咻咻倒吸冷气,委屈道:“我是在关心爹。”毕竟这种时候就应当美人在侧,一来照顾,二来心疼,哪有孤零零一个人疗伤的道理,要双修都不晓得要找谁。 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懂什么叫双修,但小话本里都这么写,像是能包治百病。 陆追脑袋略晕,索性挥手将他打发出房门。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叶瑾从他后背拔出一根银针,便见上头果然缠着蛛丝粗细的蛊虫,于是拿给他看。 陆追问:“这是何物?” “普通的蚕血虫,取出来就没事了,不过看颜色已经在你体内至少蛰伏了十年。”陆追将银针丢进药酒中,“二当家究竟是从哪里染得这么多巫蛊毒物?” “小时候鬼姑姑拿我当成药炉,只要不死便成。”陆追道,“十**岁时回了一趟冥月墓,谁知又被她抓住,关在百虫牢中整整两个月。” 叶瑾疑惑道:“萧澜呢?他不管你?” 陆追将下巴抵在手背上,想了一会,道:“他失忆了。” 叶瑾:“……”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没完全想起来,鬼姑姑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想让他忘了我,甚至想让他杀了我。”陆追道,“不过幸好他虽中蛊,却还勉强留有几分模糊回忆,在洄霜城中时,也是他在一直保护我。” 叶瑾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又拽出来一条蛊虫。 陆追索性闭上眼睛。 瘆得慌。 “洄霜城内的事情,我也依稀有耳闻。”叶瑾道,“那冥月墓中的珍宝,当真如此有吸引力?” “没人知道冥月墓中究竟有什么。”陆追道,“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能令人疯狂。想要金银的,便幻想里头珠宝遍地,想要美人的,就想着里头是狐仙妖姬,想要权力的,说不定还会想那里是龙脉所在。故而整日沉迷不可自拔,直到将自己彻底变成疯子。” 叶瑾问:“你也不知道?” 陆追摇头:“不止是我,萧澜,甚至是鬼姑姑,都不知道。想要彻底探清秘密,只怕非要红莲盏不可。” 叶瑾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啊。” 陆追笑笑:“否则呢,若不是为了找回红莲盏,我也不会离开山海居。” 叶瑾继续帮他施针:“不离开山海居,岂不是就见不着心上人了?” “自然不是。”陆追继续闭着眼睛,语速挺慢,“我不离开山海居,他亦不准离开山海居。”绑了成亲而后霸王硬上弓,否则如何对得起在朝暮崖时那几年的土匪名号。 叶瑾由衷点头称赞:“干得好!” 两人在屋内一待便是数个时辰,陆追醒醒睡睡,也不知重复了多少回。那银针针尖淬有药物,入体之后酥酥麻麻,脑袋昏沉而又飘忽,不过却并不难受,随着银针被根根拔出,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放松感。 叶瑾往他后背仔细涂了一层药膏,方才收拾好药箱,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怎么样?”外头守着的人都迎上来。 叶瑾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道:“睡着了,没事。” 陆无名道:“那毒蛊……” “前辈放心吧,就如我先前所言,醒了反而是好事。虽说人会遭点罪,却挺容易就能将蛊毒去除。”叶瑾道,“约莫天黑才会醒,醒来就会轻松许多。” 陆无名喜道:“多谢谷主。” “凤鸣山庄这头呢,”叶瑾问,“怎么样了?” 陆无名道:“邱子辰一直未醒,中午吃饭时问过邱老夫人那批珠宝的来历,说都是这些年来经商换回,要么就是其余门派相赠,倘若要细说到某一件,要查过账目才知道。” “谁负责山庄内的账目?”叶瑾又问,“邱子风还是邱子熙 ?” “兄弟二人都有,甚至邱子辰虽浪荡不羁了些,却也管过一段时间的藏宝库。”陆无名道,“为免打草惊蛇,我并未细问。” “藏宝库啊。”叶瑾若有所思。 陆无名道:“可要夜探查账?” 叶瑾点头:“也成。”至少能弄清楚,那冥月墓中的墓葬到底是经由谁手到的凤鸣山庄。 下人匆匆来请,说大少爷像是要醒,老夫人邀叶谷主快些过去。 要醒?叶瑾吃惊,昨日的药量即便是绝世高手,也能放倒至少两天,不该啊。 “是真的。”下人看似极其着急。 叶瑾拍拍脑门,急匆匆跟了过去。 阿六小跑在他身后保护,心里感慨做个大夫也不容易,病人还能休息,这神医看完一个接一人,却是连口水都喝不着。 邱子辰院内护院拿着长刀与铁网,如临大敌。推门进了卧房,邱老夫人与其余两位少爷都在,亦是一脸慌张之相。 “怎么了?”叶瑾问。 “神医可算是来了。”邱子熙急道,“大哥像是要醒了。” 叶瑾掀开邱子辰的眼皮,还未来得及细看,对方却猛然睁圆了双目。 这情形着实有些吓人,即便是见过大风大浪如叶瑾,也惊得心跳一窒。 邱子辰怒吼一声,发力直挺挺坐了起来。 邱子熙赶忙上前拉开叶瑾,邱子风亦将邱老夫人护在身后。叶瑾惊魂未定,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再看邱子辰,却又已经重新晕厥了过去。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邱老夫人拍着胸口,问叶瑾,“谷主,这……” 那邱子辰直挺挺躺着,动也不动。叶瑾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已经恢复了先前的脉相,方才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简直像是从未发生过。 叶瑾微微皱眉,目光不经意落在床前踏凳上,却见那里摆着的鞋靴边上沾了霉斑与泥土,像是去过某处阴暗之地。 邱老夫人道:“可要将子辰再关入水牢?” 叶瑾摇头:“不用。” 邱老夫人为难:“可……”像这样再醒个几回,再大开杀戒要如何? 叶瑾捏开他的嘴唇,往里顶了一粒药丸进去,吩咐床边务必要十二个时辰有人守着,不可懈怠。 邱老夫人虽说心里依旧担忧,却也只能答应,令邱子风抽调了三十护院,轮班守在榻前。 这一番诊看下来,出门才发现天色已经变暗。叶瑾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又去找陆无名商议夜探之事。心想先前在日月山庄的时候,是嫌日子过得无聊,离开家后倒是不无聊了,可也着实累得慌。 也不知那个谁,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那个,谁。 不熟。 而陆追此时已经醒了过来,果真周身爽利,宛若大病初愈, 其实也的确算是大病初愈。 叶瑾按住他的肩膀:“不准下床。” 陆追调侃:“这是要坐月子不成。” 陆无名在旁险些被水呛到,胡言乱语。 “你现在觉得舒服,是因为先前都太不舒服。”叶瑾盘起一条腿坐在床边,“可同常人比起来,也依旧是个病人,躺好。” 陆追道:“我听爹说,谷主去替邱子辰看诊了?” 叶瑾点点头,将今日在卧房内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鞋上沾着青苔泥土,会不会是地牢中的?”阿六插嘴。 叶瑾摇头:“他是被赤脚带出来的,我不会记错。” “见鬼了。”阿六嘀咕,“难不成昨晚他出去了不成。” “所以我让邱老夫人加强了守卫。”叶瑾道,“他中的蛊毒着实奇怪,我先前从未见过。” 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谷主都没见过,那就当真麻烦了。” 叶瑾随口道:“二当家身上的蛊,估摸也有我没见过的。” 陆追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大夫。” 陆无名:“……” 叶瑾道:“咳。” 叶瑾转移话题:“前辈打算何时前去藏宝库?” 陆无名道:“子时。” 叶瑾与陆追齐齐道:“我也去。” 陆无名沉声道:“胡闹!” 长辈的威严,此时还是能拿来用一用的。 小崽子一双,胆还挺大。 是夜无风无月,天地间皆漆黑一片。 阿六感慨:“真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陆追:“……” 叶瑾眼神颇为同情,你这儿子像是的确有些傻。 陆无名身穿黑色夜行服,几乎与夜融为一体。 而与此同时,萧澜刚调息完毕,睁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脖颈处隐隐发烫,连血液都被灼得沸腾起来。 他下床扣上门锁,背靠着门板拧着眉,不懂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过却并不惊慌,此情此景,先前像是已经发生过一次,只是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而已。 外头的风又大了些,呜呜咽咽,一听便可穿心刺骨。 那一定是极舒服的。 萧澜身体燥热,咬牙忍住内心的冲动,不去想那冰冷的寒风,竭力想维持住理智。 房内漆黑一片,铜镜翻扣在桌上,他看不到自己脖颈处的纹身已缓缓浮现,是妖冶的花,却更似一把刀,在时空与时空之间强硬而又蛮狠地插进去,将厚重的隔膜割开一道缝隙,让光与亮透了进来,照亮原本混沌的世界。 那是他的小明玉。 萧澜额上暴起青筋,握着拳头坐在地上。 客栈门外就是冥月墓的人,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 那些漂浮于记忆长河的碎片被重新聚集,明亮而又轻盈地浮动在漩涡最中心,凝结成网,交织成心。 陆追道:“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开满花的夏季。 陆追继续道:“我说过,要将你带出冥月墓,这里不是好地方。” 那是自己与他的少年时期。 儿时分别的承诺,只是匆匆一瞬,自己也没有当过真,可是他却记住了。 要救自己出冥月墓。 哪里用救呢?萧澜想,自己是墓里的少主人,想要走,还有谁敢拦着不成。 可话虽如此,看到儿时的玩伴重新出现,萧澜心里依旧是欣喜若狂的。他本想在不远处的小村庄替他安排好住处,陆追却说要回冥月墓。 “不准。”萧澜拉着他坐下,“姑姑不喜欢你,她会杀了你的。” 陆追瞥他一眼:“你就不会把我藏起来?” “我要藏啊,”萧澜好笑,“我这不正在和你商议,那小村子僻静得很,你定然会喜欢的。” 陆追道:“可我想住在冥月墓。” 萧澜深深叹气,颇为老成。 陆追却极坚持。 萧澜只好答应下来,替他在红莲大殿安排了住处。幸好那里原本就空旷,又处于墓穴出入口,倒也没人发现。 那是一段极快活的日子。 从玩伴到知交,再到情愫暗生,海誓山盟。年少时总是冲动的,可感情却是极珍贵的,剔透而又玲珑,像眼睛,也像心。 直到很久之后,萧澜才明白,那黑漆漆的红莲大殿有什么好,不见天日,空旷寂静。他说喜欢,他愿一住就是两三年,只是因为自己不肯走,不肯陪他去外头住。 怎么会有这么安静而又美好的人呢。看着身边沉睡的陆追,萧澜经常会想,指尖缓缓滑过那白皙的脸颊,触感柔软,锦缎一般。 第一次亲吻,是在开满红色小花的偏殿里,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天上闪烁着星星,河中倒映着人影。 陆追笑:“该回去了。” 萧澜在月光下看着他,眼底有什么被点燃。 陆追替他擦擦汗:“走吧。” 萧澜怀中抱着一大堆采来的蒲包草,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有哪里好,但是既然他喜欢,就老老实实抱着,一路回了红莲大殿。 陆追伸手:“给我。” “湿乎乎的,给你做什么。”萧澜找了个花瓶,将那野草插了进去,“喏,高兴了?” 陆追道:“嗯。” 萧澜笑着摇摇头,自己将手洗干净:“想不想吃点心?我去拿些过来。” 陆追趴在桌子上,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萧澜拉着椅子坐在身边,恶作剧将手指探进他嘴里。 陆追顺势咬住。 萧澜道:“小狗。” 陆追道:“嗯。” 萧澜将手指轻轻抽出来,有一圈牙印,半分水光。 暧昧不明的,缱绻温柔的。 或许是无意,又或许是暗示,萧澜更愿意相信那是后者。 陆追依旧趴着看他,眼眸中落满方才的星辉,尚未散去,永远也不会散去。 是世间最好看的眼睛,也是世间最好看的人。 心里躁动难安,是少年的懵懂情感,一生的牵挂羁绊。 萧澜猛然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陆追与他对视,眼角泛着红。 那眼神太软太美,也太无邪澄澈。萧澜哑声道:“闭上眼睛。” 陆追摇头。 萧澜单手遮住他的双目,低头亲了下去。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腰,睫毛颤动。两人的呼吸湿热交融在一起,撩起平日里不知隐藏在何处的情愫,于是不自觉便将手收得更紧。 初次亲吻,本该是谨慎而又充满忐忑的。两人却像是痴缠多日的恋人,没有任何试探与拘束,舌尖相互缠绕吮吸,直到最后气喘吁吁,方才恋恋不舍放开彼此。 萧澜捧着他的脸颊,又小心翼翼印下一个吻。 陆追耳根滚烫。 后知后觉的脸红似乎来得有些晚,他将头埋在对方肩头,半天没说话。 萧澜问:“你在笑啊?” 陆追闷声闷气道:“没有。” 萧澜无声咧着嘴:“哦。” 陆追道:“你也不准笑。” 萧澜环紧那细韧的腰肢:“好。” 外头走廊突然传来走路声,萧澜睁开眼睛,从回忆中暂时醒了过来。 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应当只是路过。 脖颈间的烫意不知何时已平复下来,萧澜伸手摸了摸那处肌肤,与平常并无两样。 可这回记忆却依旧残留,并未消失。 他重新闭起双目,想要再忆起更多先前的事情,却有人前来敲门。 “少主人。”弟子道,“姑姑请你过去一趟。” “何事?”萧澜沉声问。 弟子道:“裘鹏跑了。” 萧澜起身拉开门。 弟子道:“不过又被抓回来了。” 萧澜一边走一边道:“你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像是不会好了。” 弟子挠挠头,小跑跟上。 哦。 下回注意。 第83章 交换 各取所需 这名弟子名叫阿魂,自幼就跟在萧澜身边,虽说称不上心腹,却也算是冥月墓中难得能说上话的人。性格忠厚老实,就是脑子转弯有些慢,一着急还结巴,所以常常被其余师兄弟欺负。被萧澜出手救过两三回后,便心甘情愿做了跟班。 而鬼姑姑此行之所以会带着他,八成也是看在萧澜的面子上。 阿魂道:“是黑蜘蛛亲自出手,将人抓回来的。” 萧澜道:“他的伤好了?” “应该好了。”阿魂小声道,“凶得很,那裘鹏已经够惨了,还被他又打没了半条命,我方才进去看了一眼,血糊刺啦的。” 萧澜伸手推开门。 屋内有断断续续的呻吟,裘鹏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都是血,看着已经奄奄一息。黑蜘蛛抱臂站在一旁,眼神漠然。 萧澜道:“姑姑。” 鬼姑姑问:“你今晚可曾出过门?” 萧澜摇头:“一直在运功调息,出了什么事?” “有人放走了裘鹏。”鬼姑姑道。 “是吗?”萧澜看了眼黑蜘蛛,“现如今整个鹰爪帮都已投靠了姑姑,裘鹏独身一人又受了重伤,即便当真放走了,只怕也是死路一条,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黑蜘蛛道:“听少主人的意思,这人是我放走的?”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可没说,哪能是左使放的,不是你抓的吗?看这受伤的深浅,八成还是拼死拼活抓的,真是辛苦了。” 鬼姑姑重重放下茶杯,似是不悦他二人在此时斗嘴。萧澜挑眉,上前握住裘鹏的下巴扭过来,就见那脸上遍布血污与泥土,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深可见骨,新鲜的肌肉翻卷着,是丑陋的,却也丑不过那怨毒的眼神,似是恨不得杀尽世间所有人,与当初在树林中那风韵犹存的美艳妇人判若两人。 萧澜道:“姑姑打算如何处置他?” 鬼姑姑道:“可有办法让他撑回冥月墓?” 萧澜摇头:“看着气数将尽,受伤太重,神仙难救。” 裘鹏无声笑出来,眼底像是有了片刻解脱,又缓缓往墙角蜷缩了些。 萧澜这才看出来,他全身筋脉都已断裂。 看着面前烂泥一般的人,萧澜道:“姑姑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快问吧。” 鬼姑姑道:“他失声了。” 萧澜微微皱眉。 裘鹏嘴角又溢出鲜血,咳嗽也剧烈起来。 鬼姑姑道:“若是救不了,就由你结果了他吧。”她一直对萧家的灭门惨案多有回避,毕竟不管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翡灵都是将杀手引进萧家大宅的那个人。因此此番也只说了让萧澜动手,没有再多言其它。 裘鹏又呵呵笑起来,与那丑陋的侏儒比起来,他是当真挺愿意死在萧澜剑下,说不准来生便能遇到一个与他一般高大英俊的男人,再陪自己快活一辈子。只是要再小心些,莫要来人又杀了别人全家,那就不好了。 看着那几乎已经浸泡在血中的人,萧澜心里只有厌恶。他一直只将鹰爪帮视为那幕后人的棋子,也并不觉得裘鹏是自己真正的杀父仇人,被遗弃的废物罢了。 可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明白。 鬼姑姑与黑蜘蛛都在后头,萧澜抬手扬起一道掌风,贯穿着巨大的内力,雷霆贯穿裘鹏胸口。 很快,那不断痉挛的人就僵直了下来。 黑蜘蛛不阴不阳道:“少主人的内力像是又涨了三分,真是可喜可贺。” 萧澜不想接话,站起来道:“阿魂!” “在!”阿魂将手里的吃食一股脑塞进嘴里,拍拍衣襟跑进来。 “扛去乱葬岗扔了,用化尸水处理干净。”萧澜吩咐。 阿魂答应一声,也不嫌脏,上来扯过黑布包好,扛着就往外跑。 “下回让你的人加强防守。”鬼姑姑不悦。 “是。”黑蜘蛛低头,“属下知错。” “若没其它事,我先回去了。”萧澜道,“姑姑也早些休息吧。” 鬼姑姑点点头,眼底看不清是何表情。 后半夜的时候,阿魂独自折返,偷偷摸摸敲了敲萧澜的房门,而后便自己溜了进去。 萧澜问:“如何?” 阿魂道:“扔了。” 萧澜倒了杯茶水,等着听下一句。 阿魂继续道:“然后我守在暗处,过了一阵子,就有人将他抬走了。” 萧澜道:“多谢。” “少主人客气了。”阿魂道,“那些人是谁?” 萧澜将茶杯递给他:“将来自会告诉你。” 阿魂答应一声,也没多问。 待到四周再次安静下来,萧澜又像方才那样靠着门板坐下,重新闭起眼睛,想要找回更多回忆,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洞,像是旷野刮过风。 有些遗憾,可也不沮丧。 毕竟一切都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记忆中的恋人,与现在既像又不像。少了几分成熟稳重,多了些青涩和忐忑,喜欢看星光与月光,也喜欢拉着自己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只靠着坐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 如同拥有了巨大的宝藏,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便将方才想起来的事情,又仔仔细细在脑海中重复了一回,生怕会漏掉一个小小的细节。心爱之人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是弥足珍贵的,他打算记住一辈子。 天色很快就蒙蒙亮了起来。 房中,叶瑾靠在床边,睡得很香甜。陆追扯过一边的被子,将他裹得更加严实了些,自己却依旧睡意全无。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猛然抬起头。 陆无名推门进来。 叶瑾也被惊醒,迷迷糊糊道:“前辈回来了。” 陆追也松了口气:“爹。” “怎么都没好好睡。”陆无名摇头,“这点小事,还怕我会失手不成。” “怎么样了?”陆追问。 “这山庄内的账目极乱。”陆无名道,“光是邱老夫人三年前贺寿,贺礼就有四五个人在收,有的装订在了一起,有的依旧分开叠放着,压根看不出什么。” “所以光看账目,并不能找出是谁收了那批冥月墓的珍宝?”叶瑾打着呵欠替他倒了杯热茶,“前辈辛苦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邱子风有些问题?”陆追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 “什么问题?”其余两人异口同声。 陆追想了会,道:“说不上来,可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的确是狂傲自大了些,不过世家公子,有这样的脾气并不奇怪。”陆无名道,“我不觉得他有问题。” 陆追又看向叶瑾。 叶瑾也摇头:“我是不喜欢他,不过要说他是不是有问题,说不准。” 陆追迟疑:“嗯。” “做事哪里能单凭感觉。”陆无名道,“好了,快些睡吧。” 等了一夜,什么结果都没有,陆追趴在床上,继续想事情。 这么大一座山庄,镖局分号遍布全国,邱老夫人又是出了名的精细缜密,为何账目却如此混乱,不该啊。 如此七想八想,不多时天就已经大亮,院中依旧是静悄悄的,他独自起身洗漱吃饭,伸着懒腰出了门。 “陆公子怎么来了。”邱老夫人正在花园中打拳,见着他后上前笑道,“身子好了?” “原本也没到下不了床的地步。”陆追道,“家父担心罢了。” “看你这脸色,病也还没好全乎。”邱老夫人吩咐下人拿来一个棉垫,放在太阳下的竹椅上,又问,“吃过早饭了吗?” 陆追点头。 “这回真是我对不住公子了。”邱老夫人握着他的手拍拍,“去不成日月山庄,只能住在我这多事之秋的宅子里。” “老夫人言重,我也没什么事。”陆追道,“两位公子不在吗?” “子风在处理家里的事情,子熙在看着他大哥。”邱老夫人道,“昨夜尚且算是顺利,一直昏睡着,也没闹。” “先前听江湖传闻,还当这凤鸣山庄里头做主的人是老夫人,原来是二公子。”陆追道,“是因为大少爷出了事吗?” “倒不全是因为子辰,我老了,总不能将所有事都揽在自己怀中。”邱老夫人道,“这两年子风做的很好。” 陆追替她倒了一盏热茶:“不单单是二少爷,三少爷当日出城来接时,也极有礼数。” 邱老夫人叹道:“子熙也是个好孩子,跟他二哥学了不少东西。” “二少爷的东西找着了吗?”陆追又问。 邱老夫人摇头:“只顾着担心子辰,其余的事情,我还当真没顾得上问。不过八成没有,既然惊动了官府,找到了多少该同我说一声。” “丢了什么?”陆追漫不经心端起茶杯。 “魅妖。”身后有人道。 陆追:“……” “陆公子,”邱子风笑笑,绕道前头道,“早啊。” 陆追面不改色,心里却有些诧异。自己也算是高手了,可方才却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忙完了?”邱老夫人问。 “忙完了。”邱子风道,“三家镖局的掌门人已经回去了,娘亲在同陆公子聊什么?” 邱老夫人道:“闲谈两句,陆公子方才还在夸你同子熙。” “是吗?”邱子风随手拉了把空椅子坐下,“对了,来时遇到子熙,他像是有事要找娘亲。” “那我去看看。”邱老夫人站起来,“代我好好照顾陆公子,切莫怠慢。” “自然不会。”邱子风笑得云淡风轻,“明玉公子在江湖上鼎鼎有名,我也正好讨教几句。” “那老身就先走了。”邱老夫人道,“陆公子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有什么想要的,同子风说便是。” 陆追点头,站起来目送她一路离开。 邱子风微微抬手,周围一圈下人立刻便躬身退下,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花园里,顷刻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陆追道:“二少爷有事要说?” “我这人不会拐弯抹角,就不客套了。”邱子风放下手中茶杯,噗嗤一笑,“陆公子若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只管开口问便是,我娘这两年没有管过事,你问她,也得不到答案。” 陆追与他对视。 邱子风继续道:“我要找的东西,还当真与我大哥无关。那是一支玉笛,名叫魅妖,原是红颜知己相赠,只可惜前几天却被人偷了。” 陆追道:“被谁所窃?” “我若知道,又何必大张旗鼓来寻。”邱子风笑着摇摇头,“不过魅妖本是一对,琴瑟和鸣方能摄人心魂,只偷一个,与寻常的乐器并无区别。” 陆追道:“所以二少爷便放出风声,告诉对方要偷就偷一对,引他再次上钩?” 邱子风点头:“聪明。” 陆追道:“那又为何要对进城之人严加搜身?” 邱子风道:“做做样子罢了。” 陆追不解。 邱子风道:“找人随意编了一则故事,说若拿着一半魅妖来山庄里,只要靠近另一半,手中那个便会微微颤动,藏无可藏。” 陆追道:“所以?” “所以我可没指望能在城门口堵住他,只是想让他更加相信这故事罢了,下回再来偷的时候,也好带着另一半。”邱子风道,“我也抓得省事些。” 陆追道:“原来如此。” “我可没撒谎,陆公子要信才是。”邱子风递给他一盏茶。 陆追道:“我该回去了。” “只有这一个问题?”邱子风叫住他。 陆追道:“不然呢?” “我大哥的事,不是我做的。”邱子风道。 陆追:“……” “我知道,这山庄里一大半的人都怀疑我,甚至连娘亲都怀疑我。”邱子风道,“不是我做的。” 陆追问:“那是谁?” 邱子风摊手。 陆追道:“家父既然答应了,想来总会给邱老夫人一个交代。” “那我可就指着陆前辈还我清白了。”邱子风伸出手,“陆公子也要帮我。” 陆追心里摇头:“告辞。” 邱子风笑笑,将手收回去:“陆公子慢走。” 陆追一路出了树林,一直在想方才两人的对话。 邱子风说话太直白,而太直白的人,要么的确是坦坦荡荡,要么便是心怀鬼胎得已经习以为常,撒起慌来如同一日三餐。 他暂时分不清对方是哪一种。 不过既然这位邱二少爷主动送上了门,不管是真是假,至少都能拿来一用。 回到住处,叶瑾正在院中喝茶,见到他后吓了一跳:“二当家什么时候跑出去的?”还当一直在屋里头睡觉。 陆追道:“去花园里散了散心,遇见了邱老夫人与邱子风。” “所以呢?”叶瑾问。 “那个邱子风,”陆追想了想,“的确不怎么招人喜欢。” 叶瑾道:“有问题?” “先前我以为他有问题的,不过方才他自己跑来,同我说了一堆。”陆追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魅妖。”叶瑾单手撑着腮帮子,“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非常非常淫荡。” 陆追:“……” 这不是重点。 叶瑾道:“你打算怎么办?” 陆追道:“我打算从他嘴里,将所有的事情都套出来。” “能行吗?”叶瑾点点自己的脑袋,“听你方才所言,他不像是这里不好用,别最后将自己绕进去。” “试试吧。”陆追道,“至少食金兽在这,也不算全然与我们无关。” 叶谷主立刻坐直,再次想起了满身毛。 好! “谷主,神医啊!”家丁突然连滚带爬冲进来,脸色惶急,“我家大少爷,大少爷……” “大少爷怎么了?”叶瑾站起来。 “神医救命啊!”家丁连连磕头,大哭道,“他将老夫人给吃了。” 陆追脸色顿时煞白:“什么?” “方才,就在方才。”家丁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陆无名听到动静也出了卧房,叶瑾拎起药箱,四人急匆匆赶去看究竟。出事的地方在邱子辰的卧房,听人说邱老夫人原本还要喂药给大少爷,可下人尚未将药碗端进门,屋内就传来哀叫声,待到家丁冲进去,老夫人已经满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同丫鬟小红一样,脸上被啃咬得都是血,手上的肉也丢了一块。 “大少爷呢,他怎么样了?”陆追问。 “还在睡,一直就在睡。”下人战战兢兢回答,“被二少爷下令,拖去地牢里关着了。” 叶瑾坐在床边,替邱老夫人仔细处理好伤口,回身道:“放心吧,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那伤口极深,脸上怕是会留个伤疤。” 邱子风语调中带着压抑的怒意:“混账!” “骂他做什么,疯魔中蛊,往往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叶瑾道,“先出去吧,让老夫人好好休息。” 陆追正在院中陪邱子熙说话,这位三少爷此番着实被吓得够呛,好不容易才被哄回去歇着。 “怎么样?”陆无名问。 “没事。”叶瑾答的简单,心里却像是压了巨石。这蛊毒太过诡异,他实在想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能将人变成野兽,杀人的方式竟是通过啃咬。况且昨夜是他坚持不必将邱子风送回水牢,今日才会出事。虽说邱家没人提,可这罪责的确推不掉。 院中陷入沉默,春末本该是微寒清爽,此时却比酷夏更令人窒息。 邱子风道:“不如我们合作吧。” 陆追思绪被打断:“合作?” 邱子风点头:“我先前见过一次红莲盏。” 第84章 局中局 究竟谁有鬼 听到“红莲盏”三个字,在场众人都有些讶然。一来意外邱子风竟然知道这个,二来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丫鬟家丁都已退了下去,院中只有六个人。 陆追问:“二少爷在何处见过红莲盏?” 邱子风答得爽快:“我家。” 陆追又问:“何时?” 邱子风道:“约莫一年前。” 当时酷夏炎热,他想起家中曾有过一块寒冰玉石,便打发下人寻来放在屋中降暑,谁知到藏宝库中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后来才模糊记起,或许是母亲在去年吃斋的时候,带着去了后院佛堂里。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红莲盏。”邱子风道,“藏在佛像腹中。” “这般隐蔽的地方,二少爷为何会找到?”陆追疑惑。 邱子风道:“正午时分阳光刺眼,照着佛像金身,身后墙上却有一点红影。” 于是他便从一处不起眼的小孔中,窥得了一盏红莲灯。 凤鸣山庄既是江湖门派,邱子风自然也听过红莲盏一事,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不知是吉是凶的宝物,竟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当时我心里诧异,不知究竟是谁所藏,便没有碰它。”邱子风继续道,“将佛堂恢复原样后,就离开了后院。只是等三日后再去找,佛像腹中却已空空如也,红莲盏也不知所踪。” 陆追问:“老夫人知情吗?” “我没问过。”邱子风摇头,“东西无论是谁藏的,看架势都不会希望被我知道,我既然对红莲盏没兴趣,又为何要巴巴四处跑去问,徒增麻烦罢了。” “那二少爷觉得,有可能是谁藏的?”陆追换了个方式问。 邱子风一笑:“诸位还没答应与我做生意,就这么连珠炮似的套话,不好吧?” 陆追道:“怎么个‘做生意’法?” “我能帮诸位分析局势,猜那红莲盏究竟是谁藏的。”邱子风道,“诸位也要答应,助我得到这凤鸣山庄。” “得到凤鸣山庄?”陆追叹气,“那看来二少爷还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否则按照现状,邱老夫人年事已高,邱子辰半人半鬼,邱子熙又年少稚嫩,这山庄即便不争,将来也该归面前这位邱家二少爷才是。 邱子风道:“我方才就说了,自打大哥生病后,这宅子里所有人都怀疑我,娘亲也不例外。单凭我一人之力,的确无法解决所有麻烦。” “也罢。”陆追道,“我答应你。” 邱子风抚掌:“果真是爽快人,那便这么说定了,诸位这边请。” “我再去看看大少爷。”叶瑾道。 陆追扫了眼阿六。 “我陪着谷主!”阿六这回倒是很机灵,拉着岳大刀一道小跑,跟在叶瑾身后去了水牢。 “谷主看起来颇为自责。”邱子风道,“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可要我去劝两句?” “现在就不用了。”陆追摇头,“谷主替人看诊的时候,心烦的时候,都不怎么喜欢说话,晚上回去再说吧。” 邱子风答应一句,也没再多言。 一行人去了书房,一聊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天色黑透下人进来点灯,方才惊觉已过了晚饭时辰。 “真是怠慢两位了。”邱子风站起来,“竟会说得忘了时间。” “无妨。”陆追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邱子风与他对视:“我这回可当真是知无不言,陆公子既听了凤鸣山庄这么多家丑,可务必要帮我才是。” 陆追笑笑:“要一同去看看老夫人吗?” 邱子风点头,三人一道去了主院,屋内的灯火已被熄灭,四周安安静静的,听下人说叶瑾半个时辰前刚来过一次,换了新的药就又走了。 “叶谷主说老夫人明早就会醒。”下人道,“二少爷不必忧心。” “那让娘亲好好歇着吧。”邱子风回身道,“我送二位回住处。” 山庄里出了事,气氛更比先前压抑许多,一路上灯笼都不见几个,眼前黑漆漆一片,仿佛前头就是巨大的空洞,能将人吸进去。 叶瑾单手撑着腮帮子,正在院中出神。 “谷主。”陆追推门。 “怎么这么久。”叶瑾松了口气,“再不回来,我可就要出门去寻了。” “事情有些复杂。”陆追坐在他对面,自己倒了一盏凉茶想喝,却被抬手打落。 “你可当真没把自己当病人。”叶瑾头疼,让阿六去屋内泡了一壶香甜的热枣茶出来,顺便补血。 “那邱子风可信吗?”叶瑾将茶杯递给他。 “说不好。”陆追想了想,“他的确很是诚恳,不过是真的还是装的,此时可没法判断。” 叶瑾道:“说说看,一下午都在聊什么?” “若真如他所言,那这山庄里没有任何两个人,是能彼此完全信任的。”陆无名道。 叶瑾纳闷:“勾心斗角已经到了这份上?” “邱老夫人,邱子辰,邱子风,邱子熙。”陆追道,“看似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可却已经勾心斗角多年,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叶瑾依旧不解,三兄弟争家产倒也罢了,邱老夫人为何也会身陷其中? “原先并不是这样的,可在邱老庄主刚去世那年,这山庄内来了个老头,神神叨叨说是会算命,一住就是大半年。”陆追道,“当时邱子风在外地镖局,回来之后那老头已经走了,邱老夫人也变了。” 叶瑾追问:“变成了什么样?” “面容未改,神情也未改,甚至说话做事的方式,似乎都与先前一样。”陆追道,“可邱子风却很坚持,说这一切都是为了隐藏内心的改变,他推测邱老夫人应当是被那老头引入了邪教。” 叶瑾身上汗毛倒起:“邪教?” 陆追道:“是。” 叶瑾道:“要死了。”他是神医,自然不怕毒不怕蛊,却真怕这专洗人脑的邪教,任凭你是七尺壮汉还是惊世才子,一旦步入此道,那便是神仙难救的狂魔疯癫,将自残视为献祭,将杀人视为救赎,可悲而又可怖。 “这只是他的猜测罢了,这么多年并无证据。”陆追道,“况且我们先前也没觉得哪里异样。” “其余两位公子呢?”叶瑾又问,“可有觉察出什么?” 陆追道:“他们兄弟三人关系一直就不好,所以邱子风也说不准。” 叶瑾皱眉陷入沉思。 “谷主怎么想?”陆追问。 “今晚我去暗中盯着那主院。”叶瑾道,“看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陆追立刻道:“我也去。” 叶瑾坚决道:“遵医嘱。”三更半夜瞎跑什么跑。 陆追:“……” 陆无名也不答应,甚至叫来大孙子,将人强行扛回了卧房。 陆追扯住他的脸颊:“反天了你!” “爹,爹。”阿六倒吸冷气,“别急,我偷偷带你去啊。” 陆追松手:“嗯?” “等叶谷主和爷爷走远了,我们抄近路。”阿六压低声音,自觉十分足智多谋。 陆追满意道:“好。” 阿六嘿嘿笑,又趴在门上听了一阵,直到确定院中已无旁人,方才取过大氅裹住陆追,与岳大刀三人偷偷溜了过去。 天上不知何时多了半轮残月,将整座院落照得凄凄惨惨,分外冷清。门口挂着红灯笼,原本是为了驱邪,此时看上去却反而更瘆得慌,像是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 阿六从身后抱住岳大刀,让她蜷在自己怀中,一来不冷,二来不怕。 陆追觉得自己或许要对他刮目相看。 这种一日千里的速度,很可以啊。 空气是湿冷的,白雾笼在身上,黏黏糊糊挥之不去,不多时就全身冰冷。 阿六将手臂伸长了些,想将他爹也揽过来,却被一把拍开。 陆追命令:“蹲好!” 阿六低低答应一声,将岳大刀抱得更紧。 四周又重新暗了下来,抬头方才发现原是乌云遮住了弯月,连星辰也一并隐去。门前红灯笼左右晃动,似是连这半分光亮也要被风掠去。回廊里守夜的家丁打了个呵欠,盘算还要多久才能轮下一班岗,这见鬼的天气,待在外头可当真不舒服。 屋内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家丁以为是丫鬟,也没在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越来。 越近。 趿拉着绣鞋,走得挺慢,像是花了许久,方才挪到门边。 门栓被取下,院外暗处守着的人都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于是不约而同凝住心神,齐齐握住了武器。 “吱呀呀”一声,屋门被缓缓推开,那僵硬站立在门口的,正是邱老夫人。只穿了单薄里衣,面上缠着纱布,连眼睛也被遮住了大半。 “老,老夫人。”家丁心里骇然,嘴上试探着叫,脚下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邱老夫人缓缓扭头。 家丁瞳孔骤然放大,他总算看清了对面那双眼睛,是赤红的,如同野兽,又是空洞的,像是僵尸。 极度的恐怖剥夺了他的声音,只能惊恐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凭借本能转身狂奔,想要离开这院落。 邱老夫人纵身一跃扑了上去,嘴角渗出鲜血,不像是人,而是十成十捕猎的兽类。 在被扑倒在地的时候,家丁终于尖着嗓子叫出声,锐利划破宁静的夜,惊醒了山庄内每一个人。 陆追道:“别怕。” …… 家丁嘴唇哆嗦,脸色苍白看了他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扑住自己的人是陆追。 再看邱老夫人,已经被陆无名控制住,正在不断挣扎。不过略微出人意料的是,邱子风居然也在。 叶瑾侧掌为刀,暂时将邱老夫人打晕了过去。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岳大刀惊魂未定,她看得清楚,方才邱老夫人扑那家丁时一直张着嘴,是准备撕咬的动作。 邱子风道:“中邪了。” 与此同时,回廊后却传来另一个声音:“被人利用了。” 在场所有人齐齐看过去。 出来的人是邱子熙,凤鸣山庄的三少爷,依旧穿着白日里的衣裳,应当是压根就没回去休息。 “被人利用?”邱子风眼神转凉,“说清楚,谁被谁利用?” 邱子熙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娘亲,被你利用。” 山中又刮起一道狂风,吹得四处都是沙与尘。 裘鹏咳嗽两声,嗓子像是被人割了无数刀,是哑药还未完全消退:“你为何要救我?” “我救你?”萧澜摇头,“莫非你还想活不成?” 裘鹏呵呵道:“我自然不想活,若非你多事,我现在该已经死了。” 万分珍惜的容貌已毁于一旦,体内遍布蛊虫,皮肤干涸如河边烈日下的泥土,翻卷着,撕裂着,为何还要活? 死了才是解脱。 萧澜道:“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火化了你,让你走得干净体面些,不必躺在乱葬岗中,被野兽将这张脸撕扯得四分五裂。” 裘鹏道:“你想问什么?问为何要灭萧家满门,我已经说过了,无冤无仇,只因为那封信,只因为红莲盏。” “洄霜城内李府的机关暗道,为了杀一个姓陆的人。”萧澜道,“那是谁?” 裘鹏怔了怔,许久后却咯咯笑出来,哪怕嗓子裂出了血,也依旧笑着。 萧澜在旁冷冷看着他:“笑够了吗?” “原来你竟是想问这个。”裘鹏哀道,“为了陆明玉吧,他真是运气好,能得你这般知冷知热的好情郎。” 萧澜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杀陆明玉做什么,我先前又不认得他,他也没生得如沈千凌那般惊世绝艳,能让我嫉妒。”裘鹏咳嗽两声,道,“罢了,看你痴心一片,我说了也成,那暗道,那暗道……” 萧澜一语不发盯着他。 裘鹏却又道:“你过来,我在耳边同你说。” 萧澜眼底结了冰霜。 裘鹏贪婪盯了他俊朗的脸半晌,方才妥协道:“我要杀陆无名,我知道他没死,我也知道他会来洄霜城。” 萧澜道:“为何要杀陆前辈?” 裘鹏撑着最后一口气:“也是那书信里说的,让我杀了陆无名,便给我这世间最精壮的男人,和挥霍不尽的财富。” 书信,所以也是食金兽?萧澜上下打量他:“你与黑蜘蛛之间早有勾结,是不是?” 裘鹏道:“果真瞒不过你,也是那书信说的,说这人可以用。” 萧澜道:“姑姑为何不杀你?” “她也怀疑鬼蜘蛛。”裘鹏道,“等着我供认更多事呢,可我没说,咬着牙也没说。”本想借机逃走的,只可惜却被黑蜘蛛发现,生生毁了容貌,灌了哑药,还断了筋脉,绝了所有活路。 “我可没骗你。”裘鹏自觉气数将尽,费力继续道,“我什么都说了,你,你可要将我烧干净些。” 萧澜转身往外走。 裘鹏急道:“你不亲手杀了我吗?” 萧澜只当没听见。 山洞外守着的是几名朝暮崖弟子,这一路一直跟着萧澜,听他差遣。 萧澜道:“处理干净。” “是。”朝暮崖弟子点头。 萧澜翻身上马,一路去追冥月墓。 黑衣被风翻卷扬起,远看如同一只巨大的猎鹰。 第85章 谁是恶人 是是非非, 真真假假 负责守夜的弟子看到萧澜回来,只是低头行礼,并没有人问他究竟去了何处——虽然夜半私自外出是被明令禁止的,但那显然不包括少主人。 此番萧澜回来,冥月墓上下都得到了姑姑的命令,对他所有行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是要上天摘星星,也只管帮着搭梯子抬板凳,一句也不必多问。 这话阿魂一早就偷偷告诉了萧澜,用的是炫耀的语气,说姑姑越来越看重少主人,那黑蜘蛛怕是要活活气死。萧澜听完后只是一笑,也没多说,不过心里却清楚,这一路上姑姑越纵容自己,回到冥月墓里头后,要面对的麻烦与危机也就越不可测。 不过也没什么好值得担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前是曾迷失过,可幸好已经清醒了大半,将来的路或许不好走,可尽头一定会充满光亮,院中有流水,庭前有青竹,是陆追一直心心念念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家。 萧澜回到房中,深深出了一口气。 自从那次记忆浮现之后,他便分外珍惜这每个漆黑的夜晚,总觉得只要闭起眼睛,就能想起更多事情。退一步讲,哪怕想不起来,那也能将先前的回忆再细细重温一遍,每次都能发现新的惊喜,心爱之人再多一句话,再多一个眼神,洒在最柔软的角落里,像阳光也像清泉。 虽分隔两地暂不能重逢,幸好星光是相同的,闪烁而又温柔。 陆追站在回廊中看着星河,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叶瑾道:“若是累了,就回去睡吧。” 陆追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眼屋中。 烛火幽暗,跳动照着围坐一圈的众人。邱子风与邱子熙自打从进了屋,就一直未说话,只各自满面阴沉坐在椅子上,阿六刚开始还颇为紧张,到后头就只想打呵欠,这是要比谁先将谁瞪死是不是。 陆无名道:“二位少爷有话不妨挑明了说,否则这般干耗下去,误会只会越结越多。” “误会?”邱子熙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眼眶的红意却未消退,咬牙道,“这山庄内哪里有误会,根本就是有鬼。” “这话憋了几年,现如今总算肯说出口了?”邱子风冷笑,“看到大哥与娘亲接二连三出事,担心了,觉得下个就会是你?” 邱子熙反问:“难道不是?” 邱子风没再搭理他,却看向陆追:“陆公子怎么看?” 阿六莫名其妙,这干我爹什么事。 邱子熙也道:“自家的事,你问陆公子做什么?” “旁观者清。”邱子风道,“娘亲心思缜密,大哥玩世不恭,三弟虽说看着天真烂漫,背地里却欺上瞒下,不知做了多少亏心事,若将陆公子换到我的位置,想要抢夺家产,会先解决哪个?” “胡说!”邱子熙闻言大怒,“邱子风你血口喷人!” “急什么。”邱子风嘴角一弯,“娘亲既然请了陆前辈一家来,不妨由他们做个中间人,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谎,也正好将这山庄内的腌臜事情一次解决干净。” 阿六顿时觉得自己肩负重任,神情凝重。 叶瑾:“……” 陆追裹紧身上的披风,好抵御屋里越来越浓厚的寒气。 阿六看在眼里,于是催道:“二位公子谁先说?”快些说完了,我爹也好回去睡觉,否则生病再憔悴三分,娘亲跑了怎么办。 邱子熙道:“山庄内谁人不知你抢先将陆前辈一行人请到书房,也不知究竟在背后说了些什么,现在倒是装得坦然。” 邱子风“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话的意思,是将陆前辈当成了初出茅庐的莽汉,先听谁讲,将来便更信谁?” 邱子熙:“……” “我却不这么认为。”邱子风无视对方那涨红的脸,继续慢悠悠道,“陆前辈义薄云天,我自然渴望结交,既来了家中做客,莫说在书房中说半天,就算说十天半月也求之不得,这江湖中何其多的奇闻轶事尚且听不够,三弟却以为我在拉着前辈嚼碎嘴数落你闲话?” 邱子熙被他一番话接连着堵回去,下风落得不止一星半点,索性愤愤不再言语,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喝茶。 围观这一场闹剧,阿六满心都是感慨,还是自己家里好,爹和爷爷都很慈祥,弟兄们性子直爽,还有个即将过门的媳妇,也是又凶又好看,十分招人疼。 屋内长久的沉默着,邱子风道:“三弟方才所说的利用,究竟是何意,看这架势是不打算解释了?” 邱子熙道:“除了你,还有谁会给大哥下蛊?” 邱子风摇头:“你这话说的可没有道理,除了我,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人都有机会给大哥下蛊,他常年在外寻欢作乐,难说什么时候就得罪了谁,这也能赖到我头上?” “我……你……”邱子熙结结巴巴,半晌也没反驳出什么。 邱子风道:“我怎么了?” 邱子熙道:“那娘亲呢,明知道大哥已入魔,你为何不派人守在娘亲身边?” “我派了,”邱子风说得漫不经心,“是娘亲将他们打发出来,说怕吵到大哥休息,不信明日娘亲醒来之后,你大可以自己去问。” 邱子熙无话可说,看似在拼命压抑感情,若是眼神能杀人,或许邱子风此时已千疮百孔。 “看你气势汹汹的,原来就只有这两句话可说?”邱子风站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同大哥关系好,不过也不能到处乱咬人,说话要讲证据的,嗯?” 邱子熙将他的手狠狠扫落,起身跑出了前厅。 邱子风苦恼揉揉眉心:“舍弟鲁莽,还请诸位勿怪。” 陆追摇头:“三少爷也是忧心这凤鸣山庄,所以有些冲动罢了,并不算失礼。” “天都快亮了。”邱子风道,“我送陆公子回房。” 陆无名与阿六异口同声道:“不必!” 邱子风:“……” 陆无名咳嗽两声,神情严肃,自从萧澜出现之后,他觉得任何人都值得被防一防,地里的白菜要看好。至于阿六,则是深深认定这整个山庄内都没好人,还是要将爹护严实一些。 邱子风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那诸位慢走,我再去书房里看看账目。” 陆追与他告辞,出门外头已经有轿子候着,里头还加了暖炉,说是三少爷吩咐的。 邱子风轻笑一声,一直目送陆追等人离开,方才独自缓缓离开。 叶瑾幽幽道:“又是整整一夜。” 陆追很识趣:“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以后一定好好遵医嘱。”尤其是神医的医嘱。 “要往胖养一些。”叶瑾替他盖好被子,“将来回日月山庄,多喝些娘亲炖的汤。” 陆追问:“好喝吗?” 叶瑾答:“滋补。” 陆追道:“看来不怎么好喝。” 但也成,毕竟那是有娘疼的滋味,人人都想要。 叶瑾走后,屋里也便安静下来。陆追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先是想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后头思绪却不知不觉就又飘向了萧澜那头——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按照目前的局势,假如邱子熙所言非虚,那顶多再有三五日,凤鸣山庄的事情就能解决,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连红莲盏和那食金兽都能一起找到,到时候再去日月山庄解了毒蛊……陆追笑了笑,觉得自己似乎将事情想得太美好,可后头又觉得,说不定当真会如此呢,毕竟先前一直坎坷曲折,总该顺利一回的。 被窝里有些冷,他蜷了蜷,越发思念同床共枕的温度,是滚烫而又充满安全感的,有他在身边,莫说是轻微的蝉鸣与脚步声,就连打雷闪电,或许都会一样酣甜入梦。 陆追脖颈有些烫,不过却并不是蛊毒,而是单纯的喜欢与思念,呼吸交融的暧昧,十指相扣的亲昵,是只有相互喜欢的人才懂得暗语。 窗外已经洒进了光,陆追用被子捂住头,假装依旧是在黑夜中——这样才能更加肆无忌惮去想,那曾经有过的种种欢愉和纠缠。 邱子熙轻轻敲了下窗户:“陆公子。” 陆追全身一僵,伸手将被子猛然拉下来,旖旎梦境烟消云散,只有“砰砰”的心跳声。 下一刻,邱子熙竟自己推开窗户,小心翼翼跳了进来。 …… 陆追心里叹气,这邱家小少爷可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想来平常也是被惯得够呛。 邱子熙忐忑道:“陆公子,我没吵到你休息吧?” 陆追坐起来看着他。 邱子熙更心虚:“大概是吵到了。” 陆追哭笑不得:“三少爷找我有事?” 邱子熙点头:“嗯。” 陆追问:“为何方才在前厅时不说?” “方才我二哥在。”邱子熙道,“我说不过他,可公子一定要信我,大哥的蛊毒,大哥的蛊毒就是他下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陆追点头:“三少爷莫急,慢慢说。” “这次大哥回来时,大家替他摆酒接风还好好的,根本就没事。当晚他回去之后,半夜我二哥却拎着一个蝈蝈笼子一样的东西,偷偷摸摸翻墙进了院子,后来大哥就疯了。”邱子熙道,“除了他,还有谁?” “你既亲眼所见,为何不早些告诉老夫人?”陆追道,“现在跑来告诉我,不怕我早已被二少爷收买?” “你会吗?”邱子熙急问,还未等到回答,却又自言自语道,“不会的,陆公子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而且……而且我也找不到别人了,只能孤注一掷。” 陆追又道:“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不将此事告诉老夫人?” “我当时不敢。”邱子熙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我那晚是躲在一处荒宅内看到的,那荒宅是凤鸣山庄的禁地,娘亲亲口说过,擅入者,杀无赦。” 第86章 绑架 黎明前的暗夜 “山庄禁地。”陆追道,“可否请问三少爷,禁它的理由是什么?” “那是距离大哥住处不远的一座荒废院落。”邱子熙道,“最初是家中老人在住,后来由于年久失修又漏水,便空了下来。” 最初两年倒是没什么,可后来却逐渐有了闹鬼的传闻,不断有人说看到黑影白影在夜里胡乱飘,瘆得人心里发凉。 “谣言说得多了,大家就不再往那边去了,宅子便逐渐荒废下来,不过倒也没成为禁地。”邱子熙继续道,“直到有一日,一个丫鬟死在了那处荒院里,尸体直到两天后才被人发现。我当时年纪尚小,也不知太多细节,只记得那段时间全家上下气氛凝重,无人敢提这件事。” 陆追猜测:“因为死得诡异?” 邱子熙点头:“直到我长大后,方才模糊听到一些传闻,说那丫鬟是被人掏心挖眼而亡,一身红衣,定然是要化索命厉鬼的。” 掏心?陆追心下一动:“凶手是谁?” “不知道。”邱子熙摇头,“在出事之后,母亲就将那里列为禁地,擅入者杀无赦。五六年前有个胆大的家丁不信邪,喝醉酒了与人打赌,三更半夜自己翻墙进去,结果直到现在也没出来。” 陆追不解:“没出来?是死了,还是失踪没人进去寻?” “失踪了。”邱子熙答:“与他打赌的人酒醒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开始害怕,可也不敢将事情说出来。一连隐瞒了半个月,直到后头被人查出当夜他俩曾见过面,方才顶不住压力,战战兢兢承认了。” 邱老夫人闻言震怒,登时就下令将他关入地牢,不过还没等审问,那家丁在当夜便已经咬舌自尽。 陆追心里摇头,既然顶不住压力承认了,那便是想要活下来的,自尽的可能性委实不大,八成是遭人毒手。 “闹鬼的事在家里原本就是禁忌,既然人都死了,母亲也就没有再追查,只当事情没发生过。”邱子熙说得很仔细,看架势恨不得将每个细枝末节都回忆起来。 “既是凶宅,三公子去那里做什么?”陆追又问。 提及此事,邱子熙微微有点紧张,不过看陆追神情柔和,并没有逼问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继续道:“因为我看到了一个黑影窜进去,像是野兽,又像是怪人。” 陆追道:“兽类?” 邱子熙点点头:“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四处都黑漆漆的,我想出门抓些湿地虫喂蛐蛐,却无意中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面前一闪而过,刚开始以为是飞贼,可跟过去之后却又觉得更像是野兽,再看时,就已经消失在了荒宅里,我猜那或许就是挖人心的罪魁祸首。” 陆追裹紧被子,若有所思:“嗯。” 黑影,似人似兽,挖人心,再加上前几日阿六所探得的消息,他几乎已经能断定那是蝠,或者说是食金兽——一直潜伏在凤鸣山庄中,被某个人偷偷养着。 而后邱子熙便旁敲侧击,将这件事告诉了邱子辰。 “黑影?”邱子辰当时问得漫不经心。 “是啊大哥。”邱子熙道,“我肯定没有看花眼。” “看到就看到了,急什么。”邱子辰又饮下一杯酒,“一个黑影罢了,由他去。” 由他去?邱子熙劈手夺下他的酒杯:“你别喝了!” 邱子辰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好好好,说吧,黑影,然后呢?” “然后你我快想个办法,将那黑影抓住,然后去娘亲面前邀功啊。”邱子熙道,“否则再这么下去,待到二哥掌权,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 “你与我加起来,也争不过老二,省省吧。”邱子辰索性拿过酒壶,哗啦啦往嘴里倒,“什么叫好日子?有酒有肉有诗有美人,那就是好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可不想劳神费力想别的事情。” 邱子熙看在眼里,虽气得要命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跺脚跑开,暗暗打定主意,这回即便大哥不出手,自己也要将那黑影擒获。 “在那之后,我一有空就埋伏在荒宅周围,足足有半年时间。”邱子熙道,“直到接风宴那天,大哥喝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省,我送他回去,出门后习惯性又绕去那荒宅,谁知却在后半夜时看到了二哥。” 当时邱子风手中拎着一个竹编笼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翻墙进去后没多久便匆匆出来,一路避开巡逻家丁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大哥了。”邱子熙道,“原想问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可还没等我开口,大哥就先说二哥手中握了他的把柄,说他或许要活不下去了。” 陆追疑道:“这么严重?” “我当时也吓得够呛,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将大哥逼得险些发了火。”邱子熙道,“他让我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问,还要在娘亲面前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即使他当真死了,也不准说昨晚看到的事情。” 陆追试探:“你与大少爷关系很好?” 邱子熙道:“大哥待我很好,虽然这山庄内人人都瞧不上他,可他心是好的,就是不务正业了些。” “再往后几天,大少爷就疯了。”陆追顺着他的话往下推测,“而你也不敢将此事告诉老夫人,是不是?” 邱子熙点点头:“大哥说了,即便他死也不能说,况且现在只是疯了,比……比起死了,还是要好一些的。” “那黑影再出现过吗?”陆追又问。 邱子熙道:“没有了。” 陆追继续道:“听三少爷方才所说,这山庄内管事的该是二少爷?” 邱子熙愤愤道:“原本是娘亲在管的,后来二哥也分得了一些事情。大哥无心在此也就罢了,可我这两年试图抢一些事情做,娘亲原都答应了,后来由于二哥从中作梗,也没了下文。” 陆追道:“怪不得三少爷会冒险来找我这不相熟的人。” “陆公子会帮我吗?”邱子熙问,“我这些年一直待在山庄中,也没认识几个江湖朋友,只听过陆公子是极有身份地位的,所以才会厚着脸皮前来求助。” “爹既然答应帮邱老夫人,那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陆追道,“三公子不必担心。” “当真?”邱子熙闻言一喜。 “自然是真的。”陆追道,“恰好叶谷主向来便对半人半兽的东西极有兴趣,我会将此事转告他。” 于是邱子熙就更加高兴起来——叶瑾是神医,身后又是整个日月山庄,还有武林盟主撑腰,不管是大哥的病,还是这山庄内的诡事,像是都有了指望。 “那陆公子继续歇息吧,我回去了。”邱子熙站起来,歉意道,“今早真是打扰了。” 陆追摇头:“不妨事。” 邱子熙照旧推开窗户,小心地跳了出去,也没回手再关住,只顾自己跑得飞快。 一股子凉风夹杂着清晨雨丝灌进来,陆追直叹气,自己披着衣服伸长手臂掩上窗户,再靠回软榻上,却是睡意全无。 细密如牛毛的雨丝在屋顶汇集,后又淋淋漓漓滴落下来,落在檐下的水缸里,激起圈圈涟漪,扰了半池锦鲤。 江南春日的清晨,像是水墨晕染开的绵绵画卷,连云也是浸满湿气的。陆追手中抱着暖炉,闭眼听雨听风,被窝里的暖意足以抵挡所有寒气,这种时候若身边能再多一个人,便是万事不缺。 陆追索性打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喉咙却受了刺激,痒酥酥咳嗽了半天方才缓过劲。心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副身体依旧病弱,大意不得,也诗情画意不得。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邱子熙抱着头往回跑,在一处偏僻的后巷内,却被一黑影从天而降截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记手刀就已重重劈在他颈侧,剧痛将眼前染出一片漆黑,软绵绵倒了下去。 “看好。”那黑影将邱子熙接住,随手丢给身后跟着的人。 “是。”对方低低领命,扛着邱子熙一跃而起,跳入了隔壁院中。 黑影掸了掸袖上的雨滴,转身出了巷道。 一堆丫鬟挤在一把伞下,正在急匆匆往厨房走,看到他后赶忙站定,齐声道:“二少爷。” 邱子风点点头,侧身替众人让开一条路。 小丫鬟匆匆行了个礼,便又挤挤攘攘跑开,一边又笑着推推身边的小姐妹,调侃对方为何红了脸,定是不害臊看中了二少爷。 笑闹声逐渐远去,这怕是整座凤鸣山庄最生动祥和的时刻。 另一头,冥月墓一行人昼夜兼程,几乎将归程的时间缩短了整整一半。看着烟雨笼罩下的镜花阵,萧澜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 这阵法精妙绝伦而又残忍至极,多年来自己不知从中抬出了多少擅闯之人的尸体,皆满身鲜血惨不忍睹。他也曾想过,这世间究竟有没有人能活着闯过镜花阵,如果有,那会是谁,却不知现实早已给了他答案。 有人当真能或者闯过去,是曾被自己忘却的心上人。 伤痕累累,白骨森森。 萧澜猛然握紧马缰。 “怎么了?”鬼姑姑在旁问他。 萧澜道:“日子久了没回来,有些恍惚。” 鬼姑姑摇头:“回自己家,你恍惚什么。” 萧澜翻身下马:“这里倒是完全没变过,青山绿水镜花迷阵,都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冥月墓数百年前就是这样,数百年后,甚至数千年后,也会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鬼姑姑往里走,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也没人能改变。” 萧澜笑笑,跟在她身后一道步入墓穴。 “见过少主人。”红莲大殿门口,数十婢女躬身相迎,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红衣,皆是娇俏可人。 萧澜问:“姑姑这是何意?” “你也该尝尝别的滋味。”鬼姑姑道,“若是这些不喜欢,还有别的模样,或者是想要男人,这世间也不单单只有陆明玉一人。” 萧澜道:“姑姑还真是费心了。” 鬼姑姑不悦:“你这是什么语气?” 萧澜道:“我不喜外人来红莲大殿,姑姑知道的,与对方是男是女无关。” “那便随你处置。”鬼姑姑带着人继续往里走,轻描淡写道,“看不顺眼,杀了便是。” “少主人饶命。”那些红衣女子闻言,顿时花容失色,跪在地上齐声求饶。 萧澜道:“阿魂!” “……在!”阿魂赶忙跑进来。 “安顿好。”萧澜吩咐,“别让我看见,也别委屈了诸位姑娘。” 阿魂答应一声,将那些女子带出大殿,也不知领去了何处。 直到脚步声远去,萧澜方才松了口气,将手中乌金鞭放在桌上,也没顾得上喝茶休息,就先拐去一处暗道,蹲下将那里的灰尘细细拂开。 石壁上刻着一朵小花,被颜料粗粗染成红,很粗糙,甚至压根就看不出形状。 萧澜眼底泛上温柔笑意。 他果然没记错。 在刚才进入冥月墓的一刹那,他曾有片刻恍惚,时间极短,而在恢复神智后,就想起了这朵小花,是两人一起蹲着并肩所刻,当时年纪小,手劲也小,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方才勉强出了形状。 墓穴里终年不见天日,陆追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红色的小花,湿湿的潮潮的,是雨落青草地的味道。刚开始时墓穴中并没有这么多,只在最深处偶尔有一片,陆追便经常去看,可惜后来却被鬼姑姑封死了路。 因为此事,陆追一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萧澜在知道后,便独自带着布与刀,硬是从墓穴中别的地方剜下一大片,又缠着墓中的药师,让他做了花肥出来。 自那之后,从红莲大殿开始,到墓穴中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小小的花几乎泛滥成灾。 萧澜用拇指小心摩挲过那石刻小花,闭着眼睛想心爱之人,想他是不是已经到了日月山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 萧澜睁开眼睛,警惕转身。 空空妙手问:“你在做什么?” 萧澜:“……” 萧澜道:“这话应当我问才是,前辈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镜花阵,便想困住我?”空空妙手不屑,“摆设罢了。” 萧澜叹气道:“佩服。” “我看到你那姑姑,给你安排了不少貌美的女子。”空空妙手兴奋道,“你快些回去,挑几个看着机灵的,抓紧生个儿子出来。”说完又叮嘱,“要挑个手好看的,五指修长干燥,千万不能是六指。” 萧澜往回走:“这事以后再议。” “为何要以后再议?”空空妙手果然不悦,紧走几步追上来。 萧澜答:“事情没做完,没心情。” 空空妙手追问:“何事?我帮你做便是。” 萧澜道:“我想去一个地方,不过那里有机关,进不去。” 空空妙手一听,轻蔑笑道:“这墓穴在我眼里,可没什么机关,只管说你要去何处?” 萧澜摸摸下巴:“前辈随我一道去?” 空空妙手满口答应。 “多谢。”萧澜挑眉,“那我们明晚就行动。” 墓穴外,陶玉儿隐在暗处,看着那光影浮动的镜花阵,眉头紧锁。 多年前离开时从未想过,自己竟还会有主动回来的一天。 天边依旧乌云密布,这场雨染了整个江南,似是永远都不会停下一般。空气中泛着潮湿的气息,与青草混合在一起,陆追趴在窗口,像是又回到了冥月墓花田。 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猜是家丁在跑来跑去,隐隐还在说着什么,语调是急躁而又惊慌的。陆追撑着坐起来,推门问:“出了什么事?” “爹。”阿六正与岳大刀坐在回廊中说话,见他问,便赶忙出去打听,回来也是一脸惊慌,说是凤鸣山庄的三少爷丢了。 “邱子熙失踪了?”陆追吃惊。 “是这么说的,今早一直没见到人,整个山庄里都翻遍了,也没有。”阿六道,“现在老夫人醒了,听说这件事后也心急如焚,甚至还请了官府来帮忙,估摸已经在半路了。” 陆追问:“我爹呢?” “一早就被邱家二少爷请过去了。”阿六道,“叶谷主去给邱老夫人与邱大少爷看诊了,临走前吩咐我煎药,还说让爹好好歇息。” “邱子熙在天快亮时,来找过我。”陆追道。 阿六与岳大刀都意外。 陆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这……不会是邱子风干的吧?”岳大刀问。 “说不准。”陆追想了片刻,对阿六道,“你去爹那里看看状况,然后尽快回来告诉我。” 阿六答应一声,风风火火出了院子。岳大刀道:“这里风凉,我扶公子进去休息吧。” 陆追却道:“你随我出一趟门。” “出门?”岳大刀将头摇成拨浪鼓,“师父,叶谷主,还有阿六都不会答应的。” “我又不是豆腐纸片糊的人。”陆追道,“养伤也不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那叫坐月子。” 岳大刀“噗嗤”一声笑出来。 “况且早些将这头的事情搞清楚,才好出发去日月山庄。”陆追也笑,“这凤鸣山庄阴森森的,你也不想久住,是不是?” 岳大刀点头。 “走吧。”陆追往外走。 “公子等我!”岳大刀急匆匆回屋拿了件披风,一股脑裹在他身上,将脑袋也险些包住。 陆追:“……” 从客院到邱子熙的住处,距离挺远。陆追走到一半,就见官府派来的人也已经赶到,邱府管家正在说着邱子熙平日里的生活习惯,以方便寻人,其中恰好有一句,喜欢走小路。 小路啊……陆追嘴角一弯,也问官兵要了张凤鸣山庄的地形图,回到客院重新出发,这回只挑最短的路途走。 岳大刀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踮脚小跑跟在他身后。 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刺骨寒凉。邱子熙挣扎了一下,忍着酸痛睁开眼睛。 灰尘扑簌落下,呛得人直咳嗽。床帐破破破破烂烂挂着,上头结满蛛网,才稍微动了一下,床铺就吱呀晃动起来,在一片寂静中,这声音尤为刺耳。 …… 他不敢再动了,只有眼珠四处转动,将这房间看了个大概。四处都是尘土与木屑,颜色也是灰蒙蒙的,若说是刚从地下刨出来,怕也有人信。 邱子熙不知自己是被谁困在了这破宅中,丝毫也动弹不得。他甚至不知道这里究竟还是不是凤鸣山庄。按理来说,家里是没有这般破烂的宅子的。 除非……除非,是那处无人涉足的荒宅。 院中突然传来脚步声。 邱子熙的瞳仁放大,额上冒出密密汗珠,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87章 日月山庄 据说地上铺满了金砖 屋门发出刺耳声响,来人走到床边,声音是惯有的冷漠:“遇险不求自救,只会闭着眼睛装死?” 邱子熙睁开眼睛,怒不可遏:“果然是你!” 邱子风一笑:“是我,是我什么?”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邱子熙挣扎,“放开我!” “我疯?”邱子风拎住他的衣领,将人狠狠拉起来,全然不顾对方的四肢都被牢牢捆着,这一拽,几乎让绳索借力勒入皮肉。 邱子熙脸色煞白,觉得下一刻自己或许就会被他撕裂。 “我若是不疯,你早就没命了。”邱子风松开手,让他跌回床上,“好好在这待着!” 邱子熙粗喘:“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的目的,你该一直心知肚明才是。”邱子风道,“我要凤鸣山庄。” “你担心我会和你争家产?”邱子熙问。 邱子风嗤笑出声,目光懒懒扫过他的窘状,“你?抢家产?” 邱子熙恼羞成怒,又狠狠发力扯了一下捆住自己的绳索:“这是哪里?” 邱子风却已经转身出了房门,也不知在吩咐谁,只短短说了一句:“看紧些。” 对方答应一声,窗口人影闪动,听脚步少说也有七八人。 邱子熙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有些懊恼自己平时疏于武学,此时才会成了待宰的鱼肉。若此番能活着出去,定要发愤图强,将今日所受的屈辱悉数讨回来。 他竖着耳朵,期盼外头能传来一些别的动静,自己多少也是邱家的三少爷,青天白日失踪了,总该有人寻的。哪怕娘亲与大哥都已经被困住,那至少还有陆公子与叶神医,他们应不会坐视不理才是,早晚会寻来这荒宅。 不过这件事,邱子熙却想错了,这处破屋根本就不是凤鸣山庄内的荒宅,而是位于山中的僻静茅屋。 负责每日送柴火的老王照旧推着车前来凤鸣山庄,两扇朱红的大门却紧闭着,敲了半天也不见开,只听里头人来人往,闹得很,于是赶紧转身离开——毕竟是江湖门派,万一是有人上门寻仇呢,还是躲远一些好。 “三少爷!” 叫喊声此起彼伏。 却意料之中的,毫无收获。 “二少爷。”管家催促道,“报官吧。” “报什么官。”邱子风说得轻描淡写,“传出去让外人笑话。” 管家闻言更着急:“可家里都乱成了这样,再拖下去,怕是三少爷会有危险啊。” 邱子风却没再回答,而是向后院走去。 管家一路看着他的背影,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狠狠一跺脚,转身想私自去将此事告知官府,却又被人拦住。 “这位大叔。”阿六肩上扛着金丝大刀,叉开腿威武站在门口,“你要去哪啊?” 管家膝盖发软,嘴里胡乱应了一句,便赶忙告辞离开,脑中乱成一团麻。先前分明就是三少爷又哭又闹,方才让老夫人松口,请来了这陆大侠与叶谷主一行人,可为何现在这莽汉竟然开始帮着二少爷做事? 百思不得其解,他索性不想了,只在心里求神拜佛,祈求这乱子快些过去,老夫人与大少爷快些醒来。 “如何?”邱子风问。 叶瑾试了试邱老夫人的脉相,摇头,眼神难得茫然。 他从未接触过如此诡异的脉相,像是死人,像是中毒,可偶尔又像是正常健康的活人,同第一个出事的邱子辰一模一样。 街边古老流传的话本中,关于僵尸的记载不算少,以噬咬谋同类,眼无神采,半兽半人,刀枪不入,原先只当是故事,可现在看来…… 叶瑾眉头紧锁,看了眼邱子风:“一时片刻,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来,就不看了。”邱子风道,“我请谷主去个地方。” 叶瑾问:“哪里?” 邱子风道:“那处闹鬼的荒宅。” 叶瑾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邱子风答:“找人。” 陆追站在巷道中,看着面前湿漉漉落满青苔的墙壁。 岳大刀道:“是死胡同。” 陆追纵身一跃而上,下方正是那处荒宅。 岳大刀也跟了上来,问:“公子要去看看吗?” “自己小心。”陆追点头,悄无声息落在了院中。 岳大刀也屏住呼吸,不过即便如此,也记得替陆追撑着伞。反正公子也没说不要,那还是少淋一些雨好。 荒宅内此时安安静静,并无任何动静,显然即便是邱子熙失踪,也未能掰动这处所谓“禁地”的威严。屋门摇摇欲坠,窗户上结满蛛丝,不像是有人进去过的样子。 陆追站在院中枯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岳大刀心里发毛,该不是要往里跳吧?正想开口问,却被陆追一把扯住手腕,拉向了左侧隐蔽处。 来的人是邱子风。 他像是对这里极其熟悉,进院后没有一丝犹豫,便跳进了枯井中。 岳大刀看向陆追,现在要怎么办? 陆追摇摇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继续盯着那井口。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就见邱子风又从井里钻了出来,面色惶急,打算再度翻墙离开。 陆追嘴角一弯,拍拍岳大刀的肩膀,示意她继续守在此处,自己则是悄无声息一路跟了过去。 岳大刀手中攥着油纸伞,不懂陆追是何意,却又不敢离开,只好乖乖盯着那枯井,想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等过去多久,却又有人进了这处荒院。 依旧有邱子风,还有一人是叶瑾。 “这里?”叶瑾问。 邱子风点头。 叶瑾在井口探头,邱子风将手伸入怀中,像是要掏什么东西。 岳大刀看在眼中,情急之下也忘了自己在暗处,站起来大声道:“谷主小心!” 叶瑾闻言本能回身,反手就是一把药。 邱子风闪身躲开。 …… “谷主。”岳大刀跑上前,“你没事吧?” 叶瑾摇摇头,狐疑看着邱子风:“你想做什么?” 邱子风却问岳大刀:“你为何在这里?” 岳大刀没搭理他,对叶瑾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谷主要小心些。” “这话可冤枉。”邱子风道,“这井中想来气味不会好闻,我只是想摸一条手巾出来而已。” 岳大刀瞪他一眼:“你方才下去的时候,怎么不捂手巾?” 邱子风道:“我?刚才下去?” 叶瑾也道:“刚才是何时?” “就刚才啊。”岳大刀答。 …… 叶瑾道:“姑娘是不是看错了?刚才二少爷一直同我在一起,少说也待了一炷香的时间。” 岳大刀:“……” “有人易容成我?”邱子风问。 “糟了!”岳大刀一拍脑门,“陆公子跟着那人一道离开了!” 叶瑾大惊:“去了哪个方向?” 岳大刀伸手一指。 叶瑾当即便追了过去。 “来人!”邱子风沉声道。 “少爷。”一群家丁从外头涌入,都是他的心腹。 “看着这荒宅。”邱子风道,“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 众人答应一声,将荒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另一头,陆追跟着那冒牌货走走停停,围着邱子风的住处少说也来回两趟,却没进去,而是换了条岔路,径直去了后院。 沿途风越来越凉,人也越来越少。 路的尽头是一片杂乱的柴房,年久失修,风化斑驳。 邱子风停下了脚步。 陆追道:“大少爷。” 寒风骤起,几枚银针迎面飞来,针尖幽红,不知淬有何物。 陆追手中寒光一闪,将暗器斩落在地。下一杀招紧随而至,速度极快且阴毒狠辣,皆是要命的死手。 陆追身姿轻灵,脚尖划过屋顶残瓦,单手扬出极小的蛛丝银钩,从对方脸上生生扯了张面皮下来。 邱子辰有些狼狈地后退两步,眼底恨意骤现。 陆追道:“看来我没猜错,果真是你。” 邱子辰道:“我和陆公子无冤无仇,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陆追想了想,道:“那你就算我多管闲事吧。” 这话说得随意,却反而更加勾起了邱子辰的怒火。他双臂一震,不知从何处抖落两把短刀,再度缠攻上来。 陆追挥剑挟风,与他斗得难舍难分。偶尔双目相接,便见邱子风双目泛白,不似常人。而每每有此异状出现时,情绪也会随之暴躁起来,出招凌乱而又狠毒僵硬,像是想要速战速决,将他置于死地。 陆追心里摇头,合剑回鞘双膝一曲,恰好躲过对方一刀横扫。袖中一枚飞镖同时闪出,直逼邱子辰面门。 不过却打了个空。 因为陆无名从天而降抢先一步,将邱子辰隔山一掌拍了个魂飞魄散。 …… 陆追道:“爹。” “没事吧?”陆无名问。 陆追摇头:“我没事,不过这位邱大少爷似乎中蛊了。” “中蛊?”邱子风是陪陆无名一道寻来的,听到后道,“何以见得?” 陆追道:“我不是大夫,不过看他双目失神,不像是正常人,不如先带回去吧。” 邱子风抬手封住邱子辰三处穴道,叫来手下将他抬了回去。 叶瑾迎面跑来。 “出了何事?”陆追赶忙扶住他。 叶瑾气喘吁吁,对邱子风道:“你娘也是人易容的?” 邱子风脸色一变:“人在哪?” 叶瑾道:“被我撒了一把药,晕了。” 待陆追一行人赶过去,墙角下哪里还有邱老夫人,分明就是个骨骼瘦小的男人,脸上伤痕遍布,一张人皮面具脱落在地,只能凭借着衣服认出来。 邱子风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先前一直以为娘亲是被邪教洗脑,却从未想过,竟是完全换了个人。 而在两处院落中,负责守着“邱老夫人”与“大少爷”的丫鬟仆人还茫然不知,还时不时进屋看看床上躺着的人,见依旧一脸苍白昏迷不醒,便又赶忙躬身退出去,不敢出大声。 邱子风怒火冲天一脚踢开门,黑着脸大步进了卧房,抬手在那“邱老夫人”耳后摸索半天,果然又完整撕下来一张面具。至于睡着的“邱子辰”,自然也一样是由旁人易容而成,都是假货。 真正的邱老夫人不知人在何处,两个假冒者一个被打成重伤,另一个一直躺在床上的,则压根是用傀儡人所制,体内灌了七八种蛊虫,脉相才会时死时活,时而诡异时而正常——全看是那种蛊虫在活动。而真正的邱子辰则被陆无名一掌拍得昏迷不醒,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看架势一时片刻不会好转。至于那处枯井,陆无名亲自带人下去探寻,果然发现了暗道密室,另有一头连接着花园假山,只是里头桌椅翻落在地,早已空空如也,还是迟了一步。 没抓到食金兽,没有看到满身毛,叶神医叹气,又往那假的邱老夫人嘴里塞了一把药。 陆追问:“三少爷在何处?” “后山,柴棚里,很安全。”邱子风道,“我将人关进去的。” 此时天色已暮,山庄内也安静了下来,搜寻邱子熙的人已经停止,虽不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过都隐约听到传闻,说老夫人或许是假的——至于是从何时开始假,那就不知道了。 忒吓人。 邱子风道:“我担心他们马上会对三弟动手,才会将人打晕送出去。” 觉察到娘亲有异样,是在几年前。 “在爹去世后,原本这山庄是该交给我的,可娘亲却一反常态,说要由她亲自执管。”邱子风道,“倒不是说不给我便不对,只是娘亲平日里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那次却态度坚决,我难免心中生疑。” 再往后,邱老夫人做事的手腕与风格,都纯熟而又决绝的不似以往,将镖局的产业越做越大,邱子风心里的疑虑也就越积越多,越发坚信她是入了邪教,被人洗了脑子。 他的确想要掌管整座凤鸣山庄,却也并不想为此众叛亲离,因此一直在暗中布局,打算查明一切。却不曾想,几年时间下来,一切都在朝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态势发展。 邱老夫人愈发情绪不可琢磨,而一向吊儿郎当的大哥也出现了变化,会帮着母亲当众训斥自己,表情僵硬而又诡异,可在隔天又会将怒意转瞬忘却,继续酩酊大醉赏乐看舞,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 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邱子熙,邱子风也因此对他多留了几分意,直到他发现,邱子辰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接近这个三弟,自己正在变成被全家孤立的那个。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而此时此刻,魅妖也正好离奇失窃。 “那究竟是什么?”陆追问。 “我先前所言非虚,魅妖的确是一对玉笛。”邱子风道,“不过相赠之人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而是西南小叶寺一位高僧。” “有何用?”陆追又问。 “驱鬼邪,相传在入墓时带着魅妖,便能换得来去干净,不会被厉鬼缠身。”邱子风道,“再想起曾见过的红莲盏,我知道这件事的最终目的不单单是我,不单单是凤鸣山庄,而极有可能是那传闻沸沸扬扬的冥月墓宝藏。” 陆追道:“二少爷的确心思缜密。” “心思缜密只能发现端倪,却无力解决。”邱子风道,“大哥疯了之后,我曾猜测或许是母亲给他洗脑失败,导致人疯疯癫癫,不过也没什么证据。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恰好听到探子来报,说陆公子与叶谷主一行人来了梧桐镇。” 岳大刀在旁插话:“可为何邱老夫人会答应,甚至还亲自拦路相迎?”按照常理,难道不该尽力推脱才对。 邱子风看了眼陆追。 陆追道:“若那冒牌的邱老夫人最终目的是冥月墓,自然是想要我的。”且不说江湖中七七八八的传闻,哪怕是拿自己当个入墓时的向导,也聊胜于无。 邱子风道:“我猜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他说,陆追也能推测个七七八八。 这一家人各自都怀有不同的心思,有人想要借自己进冥月墓,有人想要借自己查明真相,也有人想借自己救人,总归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途径倒是出奇的一致。 陆追道:“那食金兽呢?” “这我当真不知道。”邱子风道,“应当是大哥暗中养的,待他醒来后再问吧。” 叶瑾闻言去了隔壁,又往嘴里多塞一把药。 邱子辰眼皮子颤抖两下,总算是醒了过来。 叶瑾在他面前晃晃手:“还清醒吗?” 邱子辰眼神木然。 不应该啊,按理说那两把药吃下去,体内的蛊该死一大半才是。叶瑾撸袖子,掀起他的眼皮又看了半天。 邱子辰又晕了过去。 叶瑾:“……” 陆追在旁安抚:“不急不急。” 叶瑾“哗啦”抖开一包银针。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邱子辰醒倒是醒了,却失忆了,完全想不起来先前的事情,甚至不知自己是何人。 …… 装的还是真的。叶瑾心底狐疑,围着他来回打量。 邱子辰一脸惶恐缩在角落,看着满屋子的人。 陆追想了片刻,将叶瑾拉了出去,将自己那日看到他耳后图腾纹身的事说了一遍。 叶瑾奇道:“一模一样?” “的确并无差别。”陆追道,“所以我猜他应当不是装的,而是被洗掉了记忆。” “可我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类蛊毒。”叶瑾道,“先前听你说,我以为是只有冥月墓才有。” “或许当真是只有冥月墓中才有。”陆追道,“别忘了,那食金兽也曾在墓中出入。” “那这反而好事了,”叶瑾道,“我若能治好邱子辰,岂不是也就能治好萧澜?” 陆追道:“多谢。” 叶瑾:“……” 我就是假设一下,先不要谢。这玩意闻所未闻,心里没底。 两人说话间,阿六出门愁苦道:“这位邱家的大少爷,像是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而且还有些傻了吧唧,多问两句便嘤嘤哭起来。”也不知是什么毒蛊,忒缺德。 陆追:“……” 这回换叶瑾安慰他:“我治病,后遗症也是会一并看好的。”很负责,并不会砸江湖第一神医的招牌,更不会让那冥月墓的少主人也嘤嘤哭泣起来。 陆追道:“嗯。” 而那假冒的邱老夫人,在一个时辰后也醒了过来。刚睁开眼,一大桶冰水便哗啦啦当头浇下,人也被踉踉跄跄拖到了院中。 春末子夜,也是极冷的。小风一卷,上下牙磕得如同打鼓。 邱子风道:“我娘在哪里,你又究竟是谁!” 看着周围一圈人,那冒牌货自知不会再有活路,倒也干脆:“如我说了,可否给个痛快?” 邱子风道:“好。” “你娘已经死了。”那人道,“可我并未亏待她,早已同你爹合葬了。”还有半句话没说,只是为了做这十成十相似的面具,用蜡油倒模时不慎将她的脸给毁了。 邱子风面色阴郁,寒意可杀人。 “我本是冥月墓中一个奴仆,连名字都没有。”那人断断续续说着,面容在四周熊熊火把下,扭曲得令人心悸。 在多年前的一天,一个怪人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想不想摆脱这乏味而又无趣的生活。 “我说想,他便带我出了墓。”那人继续道,“他说他叫蝠,已经在这世间存活了数百年。” 强占宿主之法并非人人能用,为确保万无一失,蝠先带着他隐在暗处,将邱老夫人的姿态学了个**不离十,后方才趁着邱老庄主出殡之际,让他易容抢夺了邱老夫人的位置——并且在不久后乔装成道士上门,日日与之密谈。这样往后即便再有人觉察出异常,也只会往悲伤过度,或者邪教洗脑的方向去想。 而事实证明,蝠的眼光的确不算差。这无名氏虽说只是个守墓人,却武功不弱,甚至有着极其惊人的学习能力与记忆能力,就连最贴身的婢女,也未觉察出太多异样,只觉得嗓音粗哑了些——但在庄主去世时,老夫人日日以泪洗面,落下了病根也难免。 “为何偏偏是我家?”邱子风问。 那人答:“因为红莲盏在凤鸣山庄中。” 陆追与陆无名对视一眼,这世间一共只有两个红莲盏,照他所言,冥月墓丢失的红莲盏原来是在凤鸣山庄中? “数年前,蝠自冥月墓里得到了红莲盏。”那人道。 陆追微微皱眉,那阵自己听闻红莲盏失窃的消息,带人赶过去时密道中已血流成河,因此被萧澜记恨数年,原来却是蝠所为? “他当时也受了伤,带着红莲盏昏迷在路边,却恰好遇到了押镖路过的邱老庄主。”那人继续道,“或许是以为蝠已经死了,所有财物连同红莲盏一起,都被他捡走了。” 邱子风:“……” “当时蝠奄奄一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远去,不过却记住了镖局的名号。”那人道,“在养好伤之后,他想尽办法往山庄中闯了无数次,都未能找到红莲盏,便想出这个办法,利用山庄女主人的便利来搜寻。” 而在顺利入主凤鸣山庄后,两人又设下计谋,挑选不务正业武功稀松的邱子辰,想将他慢慢变成傀儡。 “我也不知蝠用了什么法子,那邱家大少爷很快便服帖起来。”那人道,“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有时甚至连开始对蝠颐指气使,我原以为蝠会生气,可他并没有,反而很高兴,说喜欢这种性格的人,还将自己先前的事情说给他一个人听。有时邱子辰恢复了本性,怯懦而又吊儿郎当起来,他反而大光起火,对他又打又骂。” 说完之后,那人缓了缓,又道:“总之他二人就像两个疯子一般,今天你凶,明天我凶,一起谋划着要成大事。邱子辰的胃口越来越大,疯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提醒过蝠,这样迟早会出事,可他不听。” 邱子风面色漠然,一直在沉默听他说话。 “后来果然,邱子辰很快就疯了。”那人又道,“狂躁咆哮,又咬死了自己的丫鬟,蝠这才开始后怕,又替他将蛊虫取出来了一些。” “邱子辰便又恢复了正常?”陆追猜测。 “时好时坏。”那人道,“蝠经常会消失,不过他会传消息回来,这回也是他让邱子辰装疯,让我想尽一切办法,趁此机会绑了陆公子。” 陆追道:“只有这一个目的?” 那人顿了顿,又道:“还有,即便不能绑了陆公子,也要设计利用陆公子的手,除去二少爷。” 邱子风冷笑一声。 “当日托盘中那些出自冥月墓的宝物,也是蝠给我的,目的便是引诱陆公子上钩。”那人接着道。 而在陆追一行人住进山庄后,所谓邱子辰吃了邱老夫人,邱老夫人毒发,自然也是计谋的一部分,好将所有的疑点都引向邱子风。这样一来,即便陆无名等人不出手对付邱家二少爷,那在陆追被绑时,也不会怀疑到卧床不起的邱老夫人与邱子辰身上。 陆追问:“红莲盏在何处?” “在蝠手里。”那人道,“原本是藏在后院一处废旧佛堂的,我发现后便取出放在自己屋中,后又给了蝠。” 这句听着不像假话,陆追又问:“那蝠究竟是何来历?” “我只知道他出自冥月墓,至于具体来历,他只同被蛊毒操控的邱子辰说过。”那人摇头,“我不知道。” 灯笼中蜡烛燃尽,熄了三两盏,院中愈发黑暗起来。 那人道:“我只知道这些了。” 邱子风抬手,让人将其暂时抬了下去。 空气又冷又闷,无人说话时,连呼吸也是压抑的。 陆追道:“可要去接三少爷回来?” “让他在外头好好安生两天吧。”邱子风道,“家中乱麻一片,先规整好再说,三弟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我得想想要怎么同他说。” 陆追点头:“也好,今日大家都累了,就到此为止吧。” 邱子风道:“多谢。” 陆追道:“二少爷节哀。” “我会替娘亲报这仇。”邱子风道,“罢了,我先送诸位回去。” 一行人一路无话。在寒风中站了太久,回到小院后,陆追一连喝了三杯热水,身上才暖和回来。 岳大刀终于有机会问:“公子是何时觉察出异常的?” “那人从井中跃出时,脚上所穿鞋靴有一处污渍,同我先前在邱子辰床边看到的一样。”陆追道。 阿六遗憾:“真是可惜了。”红莲盏与食金兽原本都在这山庄中,只可惜一个都没找到,白白丧失了大好机会。 岳大刀道:“那现在这凤鸣山庄的事搞清楚了,我们是不是就能走了?” 叶瑾摇头:“我还想再看看邱家大少爷的蛊毒。”毕竟同萧澜的症状有五六分相似,而陆追看上去又极想帮萧澜解毒。 陆追道:“再待三天吧,我也有些事情要做。” 陆无名皱眉:“你有什么事情?” 陆追道:“不是什么大事,有几句话想同邱家三少爷说罢了。”虽说只是个被宠坏了的世家公子,不过他心眼并不算坏,能帮一把也好。 邱子风做事雷厉风行,也不怕将家里的丑闻传出去,还没等到第二天下午,关于这山庄里头发生的事情便已传得人尽皆知。那冒充邱老夫人之人也被悬在邱家祖坟前谢罪,引来众人指点围观。 邱子辰依旧疯疯癫癫,叶瑾从他身体内取出许多蛊虫,将没见过的分类养起来,打算在路上研究。临走前叮嘱了五六回,让邱子风务必不可亏待他,因为将来或许还要拿来试药。 至于邱子熙,在得知所有事情的真相后,还未来得及震惊,便被陆追叫到了房中。 “公子。”邱子熙红着眼眶。 “先别哭,听我说话。”陆追道,“除了这家,你还有何处可去?” 邱子熙道:“有个姑姑,远嫁到了东北。” “去找亲人吧,或者独自去江湖闯荡历练,也成。”陆追道,“留在凤鸣山庄中,你应当不是二少爷的对手。” “二哥?”邱子熙迟疑道,“公子的意思是……可他救了我。” “我不是说二少爷是坏人,他应当也不会对你不利,可前提是你本分安稳,能被他养一辈子。”陆追道,“你想吗?” 邱子熙摇头。 “你曾想过要夺凤鸣山庄,这应当是他的大忌,虽能看在兄弟情分上救你一次,可这根心间刺也没那么容易拔出。”陆追道,“若我是你,在前路未明时,便会重新换个环境,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先将眼前的日子过好。” “那大哥呢?”邱子熙问,“他会不会……” “叶谷主叮嘱了七八回,虽是以试解药的名义,不过也足以能让他得到良好的照顾,况且我早就说了,二少爷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不喜有人觊觎他想要的东西罢了。”陆追道,“等何时你翅膀硬了,若还担心你大哥,再来将他接走吧。” 邱子熙点头:“我知道了,多谢陆公子。” 陆追笑笑,未再多言。 有一件事邱子熙忘了问,他也便没说。邱子辰体内蛊毒骤然猛增变成疯魔之态,连叶瑾也说不清缘由,后来直到从他身上挑出一条绿仙人,方才明白过来——此虫能令体内的蛊虫性情狂躁随血逆流。联想起先前邱子熙曾说过,亲眼看到邱子风三更半夜翻进了邱子辰的院落,没几天邱家大少爷便开始吃人,其中因果,不言自明。 怕是邱子风早已隐约觉察出自家大哥的异状,所以才会以绿仙人试探,从而让邱子辰发疯。 这世间有一类人,眼里永远只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旁人触及不到那条线,那这疯狂而又贪婪的内在,便会被牢牢锁在谦和有礼的表象下,只在血液中隐隐流动,随时准备呼之欲出。 不能被称之为坏人,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好的。 可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邱子熙便寻了个借口,策马离开了凤鸣山庄。而在第三天傍晚,陆追一行人也动身继续前往千叶城。 虽说多耗了一段时间,可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当年那伏魂岭血案是谁所为,以及冥月墓红莲盏的下落。 只要找到蝠,那这一切就都有了结果。 阿六一甩马鞭,朝着日月山庄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则是跟着一个雇来的马夫,专门负责牵着叶谷主的驴,慢慢走。 毕竟跑不快,按照驾车骏马那追星赶月的架势,能活活累死。 …… 天气越来越热,陆追身上的衣裳也越来越轻薄。暖炉被彻底收了起来,沿途的点心也从热乎乎的红豆汤变成了薏米绿豆水。 夏天来了。 而这是千叶城顶好的时节。 看着眼前的盎然绿意与亭台楼阁,阿六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憋出来,于是催促陆追:“爹,你快写一首诗。”否则简直辜负了这番美景。 “没看出来,你最近倒是越来越斯文。”陆追扶着他跳下马车,“进了日月山庄,也要学得斯文些,知不知道?” “知道。”阿六打包票,“我一定不给爹丢人。”毕竟是江湖第一山庄,据说连地上都铺着珍珠与黄金,不知能不能捡一捡。 “谷主回来了!”家丁打开门后大喜,赶紧差人去通报庄主与夫人,又道,“可惜大少爷还没回来。” 没回来就没回来吧。叶瑾紧了紧包袱绳子,反正不熟。 不过到底是什么破事,居然去那么久。 叶谷主目露凶光。 想打人。 家丁:“……” 家丁往他身后看了眼:“是客人吗?” “是我在王城结识的朋友。”叶瑾缓和了一下情绪,“带回家养病的。” 阿六抓紧时间,往里瞄了一眼,看地上究竟有没有铺金砖。 而后便见一团金灿灿的光影,在院中“啾”一下转瞬即逝。 第88章 白玉夫人 姿容绝世, 摄人心魂。 沈庄主正在与人议事,沈夫人听到通报后出来接,一见叶瑾便埋怨:“怎么又瘦了?” “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叶瑾道,“娘,我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 “收到书信了,宅子都收拾好了。”沈夫人拍拍他的手,对陆无名笑道,“年轻时在武林大会上,我也是同陆大侠见过面的,这回当算作是久别重逢。” 陆无名道:“那阵我只是前去送信,没想到沈夫人竟还记得。” “久仰大名,自然要多看两眼,若不是因为当时我身怀有孕,还想同陆大侠讨教两招。”沈夫人又问,“这便是明玉公子吧?” “沈夫人。”陆追行礼。 “果真气度不凡,就是同小瑾一样,瘦了些。”沈夫人上下打量阿六,喜道,“像这位少侠,就长得很魁梧,不知该如何称呼?” 阿六还记得先前陆追的叮嘱,要斯文些,于是声音洪亮双手抱拳:“回沈夫人,在下羽流觞,弯弓饮羽,曲水流觞。” “啊哟。”沈老夫略微震惊,称赞,“真是好名字,令尊一定是位斯文雅士。” 阿六嘿嘿笑:“沈夫人叫我阿六便是。”斯文完了,日子还是要过的,羽流觞羽流觞,听久了脑袋疼。 至于岳大刀,虽说名字同样颇为震撼,但人总归是娇俏活泼的,沈夫人自然也挺喜欢。于是便打发叶瑾先回去歇息,自己亲自带着一行人去了客院。按照叶瑾书信里头叮嘱,专门挑了一处僻静宽敞的,从卧房窗内往外看,风吹垂柳雨落涟漪,景致上佳,赏心悦目,的确是个养伤的好所在。 陆追歉意道:“此番真是打扰了。” “客气什么,还差这一处宅子不成。”沈夫人也试了试他的脉相,“你的事情小瑾都说了,往后只管安心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差人告诉我便是。” 陆追点头:“多谢沈夫人。” “那你好好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了。”沈夫人站起来,“别送了,坐回去。” 陆追笑:“好。” 看着她出门,阿六赶紧小声道:“爹,我方才看到了一团会飞的金子。” “什么会飞的金子。”陆追敲敲他的脑袋,“那是追影宫的小凤凰,怕是秦宫主又带着沈公子去了别处游玩,所以将它先送回家中。” 一听到有凤凰,阿六原本因为“日月山庄地上并没有铺满金砖”而熄灭的火焰又重新燃烧起来。 上古神兽,百禽之灵。 目射霹雳可以有。 陆无名正守在院外。 沈夫人道:“陆大侠是在等我?” “我近年一直待在海岛上,此番带明玉前来求医,也没什么像样的谢礼。”陆无名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若沈庄主与沈夫人不嫌弃,这白玉蝴蝶就当是一点心意吧。” “以此做谢礼,在这山庄内住三十年也绰绰有余。”沈夫人笑道,“陆大侠还是快些收起来吧,否则要是让小瑾知道,又该说我待客不周了。” “这……”陆无名犹豫。 “听我的。”沈夫人道,“待到明玉公子伤养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那就多谢沈夫人了。”陆无名叹气,“真是惭愧。” 傍晚时分,沈庄主忙完手头的事情,也特意设下宴席招待众人,席间同陆无名说起当年江湖中事,倒也颇有话题可聊,一群小辈围坐在侧当成热闹来听,是许久未有过的其乐融融。 夜色渐深,无数星辰闪烁苍穹,伴着整座山庄安然入梦。 客院卧房,一只圆滚滚的小凤凰侧着身子从窗外钻进来,小黑豆眼半睁半闭,熟门熟路拱进陆追被窝里,呼呼睡了过去。 阿六小心翼翼替他关好房门,感慨这日月山庄果真是个好地方,有神医有凤凰,一看便知十分吉祥如意,想来爹也很快就会好起来。 与此同时,冥月墓中。 空空妙手看着面前的暗道一语不发,眼底各种情绪翻滚。 有兴奋,因为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以解除的机关,竟会接连受阻。 有惊叹,因为这墓穴的精巧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可谓巧夺天工。 也有恼怒,或是恼羞成怒,因为他号称天下无敌,却偏偏在亲生孙儿面前频频失手,碰了一鼻子灰。 两人已经一连数日前来此处暗查,却一无所获,甚至连暗道入口也未能打开。萧澜道:“前辈,再过小半个时辰,便会有巡逻弟子经过此处。” 空空妙手道:“你莫催我,我今晚定让你进去便是。” 萧澜道:“我并无催促前辈的意思,这暗道若解不开,我们想别的办法也成。” “谁说我解不开。”空空妙手搓了搓手,“这世间,这世间就没有我解不开的机关,你只管等着。” 萧澜靠在墙壁上,道:“这里原本是打开的,后来被姑姑下令封了起来。我对机关研究不深,打不开也就罢了,可若连前辈也打不开,是否能说明这墓中另有高手?” “胡言乱语。”空空妙手道,“这暗道是新封的,机关却是数百年前的,你那姑姑顶多只是扣上了暗环,如何有本事新修。” 萧澜道:“暗环?” 空空妙手道:“这类墓穴大都是机关套着机关,看到的只是眼皮底下暴露的,看不到的,则都深埋在地下,隐藏在墙中,只需扣上暗环,便会触发另一轮的新旧交替。” “原来如此。”萧澜道,“多谢前辈答疑,我明白了。” “这里你进去过?”空空妙手问,“小时候?” 萧澜点头。 “里头有什么?”空空妙手又问,“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难不成陆明玉便是你从这地道里捡的?” “前辈说笑了。”萧澜道,“我是在这条地道尽头,遇到的食金兽。” “搞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空空妙手道,“除了吃金吃银,还有何稀罕之处?” “当年萧家的灭门惨案,明玉缺失的一段记忆,都极有可能是他所为,我自然要查清楚。”萧澜道,“除了这些,我甚至怀疑红莲盏的失踪也与他有关。” 空空妙手答应一声,从墙壁缝隙中又抽出一根钢针,极细,寻常人就算是专门去寻,怕也要花一番力气才能找到。 萧澜道:“前辈果真厉害。” “这就厉害了?”空空妙手轻轻敲了敲墙壁,语调压抑兴奋而又得意,“你且看着。” 言毕,右手只轻轻一推,一道窄门便悄无声息打开。 空空妙手嘿嘿笑着看向萧澜,有一瞬间倒是当真像极了街头巷尾,那举着糖人年糕哄孙儿的爷爷。 萧澜笑笑:“恩。” 空空妙手侧身钻了进去,萧澜紧随其后,而在两人进去后,那暗门便重新合住,没留一丝缝隙。 除去那暗门不说,暗道里头倒是同先前一模一样,也不算长,很快就能走到尽头。 “你就是在这里看到的那食金兽?”空空妙手问。 萧澜点头:“当初这里未被封死时,有不少弟子巡逻看守,我一直就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溜进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 空空妙手道:“按照风水走势,这里不该是死路。” 萧澜心下一动:“前辈的意思是?” “这暗室中定然还有一条别的路。”空空妙手道,“你过来看,我教给你要如何寻。” 萧澜走上前。 空空妙手看着他的侧脸,半天也没说话,却又搓着手笑起来。 萧澜:“……” 空空妙手赞道:“真是好孙儿。” 萧澜道:“前辈若想夸我,可以等白天换个地方。” 空空妙手恋恋不舍收回视线,将手贴在墙壁上,一寸一寸按了过去,他速度极快,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四面墙壁都摸了个遍,最后只圈了两处地方出来,唤萧澜:“你过来试试,哪里才是机关所在?” 萧澜挨个敲了敲。 空空妙手满脸期待看着他。 萧澜道:“左边。” 空空妙手摇头:“错了。” 萧澜又随手敲了第三处,坚持:“没错,就是左边。” 空空妙手嘿嘿笑,表情又骄傲起来。 萧澜道:“方才就说了,前辈要是想夸我,可以等白天。” 空空妙手拆掉左边青玉石,果然又是一条暗道。 清冷的风迎面吹来,并无想象中的腐臭气息,反而像是来自旷野。 萧澜犹豫,莫非是通往外头不成。 空空妙手却已经钻了进去,如同一只灵巧的猿猴,手中明珠照明,映出眼前几尺光。 这条暗道初时极窄,越往后却越宽,从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行,到三五成年男子并肩都绰绰有余。萧澜掌心徐徐擦过墙壁,又借着明珠亮光观察一番,道:“新旧挖痕都有。” 空空妙手点头:“应当是有人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了扩充。” 萧澜问:“理由呢?” 空空妙手道:“你往地上看看。” “车辙?”萧澜道,“像是小推车,为了运东西出去?” “是墓葬。”空空妙手从地上捡起一枚珍珠,将上头的灰尘拂去,“若我没猜错,那食金兽倒是真的贪金贪银,不过可不是为了吃,而是全部运了出去。” 萧澜又往里走了一段,拐过一个弯道,却觉得脚下泥土有些松软。 空空妙手大惊:“小心!” 土地下像是生出了巨大漩涡,在顷刻间便抽出一个深坑,萧澜本想借力攀住边沿跃上来,余光却扫到脚下一片光亮,像是并不高,索性放手跳了下去。 空空妙手不知他心所想,还以为是中了暗招,赶忙也跟下去救人,却反而被萧澜一把扶住:“前辈小心。” “这……”空空妙手还未来得及问他,却又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惊。 两人此时身处的是另一条暗道,暗道在冥月墓中纵横交错,并不稀奇,可像这样四周错落有致镶满明珠灯盏的却从未有过,每一处凹陷都散发出柔和而又幽静的光芒,站在入口向尽头看去,仿佛是漫步在星海银河里。 空空妙手神情凝重起来。 “前辈?”萧澜试探,“可要出去?” 空空妙手道:“你跟在我身后,每一个脚印都需重合,切不可自己乱走,明白了吗?” 萧澜点头:“是。” 空空妙手这回走得极其缓慢,越往里,四野便越亮,沿途无数红色小花连绵盛开,是绚烂而又热烈的,如同这世间最不可言说的美妙爱情。 而在这条鲜花盛开,星光弥漫的暗道尽头,是一扇玉石所雕的大门,上头镶嵌着精巧的鎏金扣,蝶翼轻晃,鸳鸯成双。 即便是萧澜,此时也能推断出长眠于此的先人,定然是极有身份和地位的。空空妙手更是将衣袖上的灰尘都扫干净,方才恭恭敬敬鞠躬谢罪,心里喃喃默念,伸手推开门扣。 原本清冽的风里突然便多了若有似无的花香,萧澜屏住呼吸,跟随空空妙手进了墓室。 并没有暗器射出,周围很安静。方才暗道中那绵延的明珠在这里却消失无踪,淡淡的光亮从屋顶投下来,若非心里明白自己此时正身处地底深处,萧澜几乎要以为那真的是天光。 这整座墓室都是以上好的羊脂白玉砌成,微微带着寒气,让这里要比别处更加冷一些。地上洒满珍珠,几乎铺成了地毯。而在最中央则修建着白云木的高台,上头安稳摆放一口寒冰玉棺,似透非透,只能隐约看到里头的人形。 …… 空空妙手想要上去一探究竟,却被萧澜拉住,若非为了探明真相,他并不想过多打扰陆氏先祖。 可空空妙手显然不会就此罢休,事实上偶尔寻获此地,他此时几乎已经兴奋得血脉贲张。多年行走墓穴的经验告诉他,这里虽然距离主墓穴,距离真正的冥月墓中心尚有一段距离,但能获得如此墓葬规格的也绝对不会是普通人,他要弄清楚那究竟是谁。 萧澜低声道:“前辈!” “我就看看,就看看。”空空妙手哄他,冷不丁挣开手腕一跃而起,等萧澜再看时,人已经蝙蝠一般挂在了玉棺旁边。 …… “前辈!”萧澜有些头疼,几步上前欲将他拉下来,空空妙手却满面震惊,只管盯着里头看。 萧澜迟疑,不知出了何事。 玉棺并未封顶,或者说曾经封过,后来却又被人打开,只留下几枚银钉卡在暗槽中。 萧澜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里头躺着的是名女子,神情安详,就像正在做着美梦。面容依旧是美丽的,甚至美得惊心动魄,黑发在天光下发出锦缎的光泽,皮肤白皙,唇若落樱,若那双眼睛能睁开,定能一笑摄人心魂。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食指上套着一枚透明的玉戒,璀璨夺目。 空空妙手道:“是雪钻。” 萧澜道:“传闻中那能令人百年不腐的神物?” 空空妙手点头,神情有些迟疑。 按照他先前的习惯,面对如此世间罕有的宝贝,即便是送掉半条命,也要拼死拿到手才是。可在此时此刻,他却犹豫了,犹豫要不要动手,若是动了手,拿走了雪钻,让面前这美人逐渐腐朽化为枯骨,从此绝色不再,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他开始神情恍惚起来,而面前的美人,此时此刻却像是有了生命,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冲他莞尔一笑。 那双眸子如同幽深的湖水,让人一眼望不到头,可越看不尽,就越想看。 空空妙手向前僵硬地走了两步,还未等他探头进去,脖颈处却被人大力一拉扯,纵身向后飞掠离开。 萧澜拖着他,一口气跑到暗道出口,方才停下脚步。 空空妙手靠着墙壁大口喘气,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方才平稳住了那狂乱的心跳,混沌的大脑也逐渐恢复清明。这阵才觉察到掌心隐隐作痛,细看却是因为方才不自觉握紧拳头,连指甲也折断了一半在手中——那绝对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力度,而是中了邪,入了魔。 萧澜道:“怎么样?” 空空妙手摆摆手,顺着墙坐在地上,将满头的冷汗擦了擦。 萧澜也跟着他一道坐下,问:“前辈方才可是看到了什么异状?” “你没看到吗?”空空妙手道,“她睁开了眼睛,叫我过去。” 萧澜摇头:“我只看到那女子并无任何改变,前辈却越来越眼神痴迷,嘴里也不知在说什么,便要往玉棺中凑。” 空空妙手用手搓了搓脸,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萧澜道:“是迷阵吧?” 空空妙手点头。 “幸好没出什么事。”萧澜道,“估摸现在天也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空空妙手道:“你觉得她会是谁?” “陆家人吧。”萧澜道,“数百年了,说不清,明玉也没提到过。” 空空妙手道:“那为何你没有被迷惑?” “或许是因为我心里有人?”萧澜道,“自然看谁都是一样。”再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也比不过心头那个。 空空妙手疑惑:“你对那陆明玉用情如此之深?” 萧澜道:“是。” 空空妙手照旧道:“生完儿子再娶他,也不迟。” 萧澜又回身往墓室方向看了一眼,能在这般气派的墓穴中长眠的,应当的确是个有身份——至少也是有故事的陆家人,不慎惊了前人安稳,他打算抽空烧些纸钱赔罪。 回到红莲大殿,天也开始亮了起来。守卫与下人自然知道他一夜未归,却也没人问是去了何处,只是低头行礼。 萧澜推门进了卧房,从暗格中取出一摞地图——是冥月墓各个暗道与墓室的大致说明,虽说只有残破不全的极少一部分,总也好过什么都没有。他并无倦意,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只有先将那食金兽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才好去找陆追。 日月山庄中,陆追也恰好收到了一封书信,是王城送来的。 “温大人吗?”叶瑾端着小簸箕,一边捡草药一边问。 “是。”陆追从里头抽出厚厚一摞纸。 叶瑾吃惊:“写什么呢,这么多。” “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穿衣,专心疗伤,莫管闲事。”陆追道,“除此之外,往后一大叠就都是冥月墓的事了。” 叶瑾道:“可你说那冥月墓是陆家的祖坟,为何还要写信问温大人?” “数百年前的事情了,有些东西连爹也未必清楚。”陆追边看边道,“可温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博览群书,各种民间话本也看了不少,边边角角鸡毛蒜皮的野史秘闻,虽说夸张猎奇了些,可从中总能窥得一丝真相。” 叶瑾表情略略僵硬,因为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小册子。 《日月山庄秘闻》 《日月山庄风流史》 《江湖中那最温婉贤淑的人儿啊,他姓叶》 《沈大少爷亲授绝学,男人不可不知的一百零八式》 …… 还指着能从中窥得一丝真相。 叶瑾眼底充满同情:“温大人说什么了?” 陆追道:“唔,大人说冥月墓中有个绝世大美人。” 叶瑾猛烈地一拍大腿,刚说什么来着,这就来了绝世大美人。 陆追纳闷:“谷主没事吧?” 叶瑾催促:“大美人,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连名字都没有,只知道当时的人都称她白玉夫人。”陆追道,“据说好看极了。” “好看就对了,”叶瑾极有经验,“不好看话本也卖不出去。” “不过时间上有些乱,有人说她出现在几百年前,也有人说一百年,几十年的。”陆追道,“白玉夫人,我也看了不少书,可却闻所未闻,果真还是比不上温大人。” 叶瑾叮嘱:“那些书少看一些。”非常非常流氓,像我,就从来不看,也没有打发那个谁去买过。 陆追笑笑,将信纸整理好:“沈盟主快回来了吧?” 叶瑾从牙缝里往外“嗯”了一句。 陆追道:“真好。” 是挺好,叶瑾搓了一下鼻子,安慰:“等你将身子养好一些,萧少侠也就差不多该来了。” 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但愿吧,不过我与他有约,半年之后哪怕并未查明那食金兽的事情,也要来日月山庄见我一面。”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明知道鬼姑姑心怀鬼胎,时间长了不见面,总是有些没底。 叶瑾喂过来一个药丸——他心细,也心疼陆追平日里七七八八药不停,因此在搓制时都加了不少糖蜜花灵,也不难吃。 陆追问:“要针灸了吗?” 叶瑾点头:“嗯。” 陆追伸了个懒腰,自觉回屋上床趴着。白皙的后背有不少青痕与淤血,针灸取蛊时留下的,还有推拿按摩时留下的,一按都疼。 叶瑾叹气:“只能暂且忍一忍了。” 陆追笑:“这算什么,谷主尽管扎针便是。” 叶瑾下手更加轻缓几分,虽说速度慢,不过两人都没什么事,也不赶时间,还能聊上几句天。 阿六与岳大刀被管家带着,正在山庄里参观。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小凤凰蜷在岳大刀胸前,小黑豆眼熠熠生辉。 这真是非常非常软绵绵。 阿六:“……” 岳大刀呼呼一拳兜过来,怒曰:“往哪看呢!” 阿六捂住眼睛,委屈万分。 什么都没看见啊。 叶瑾拔掉最后一根针,冲了杯温热的蜂蜜水给陆追:“这回觉得怎么样?” “后背有些疼,不过都在皮肉。”陆追深深呼了口气,“胸闷与心悸都减轻不少,四肢的麻痹也没有了,比先前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早就说了,只要蛊虫醒了,什么都好说。”叶瑾道,“不过合欢情蛊暂时还不能醒。” 陆追:“……” 陆追道:“是吗。” 叶瑾:“……” 叶瑾问:“醒了啊?” 陆追道:“嗯。” 叶瑾压低声音:“什么时候?” 陆追答:“前晚。” 叶瑾冷静地清了清嗓子。 屋中安静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 叶瑾道:“详细说一下。” 陆追五雷轰顶:“不说行吗?” “不行。”叶瑾道,“我得对症下药,此事非同儿戏。”不然那我也不想显得自己好像很变态啊。 陆追艰难地回忆了一下,然后道:“子时开始的,那阵更夫刚从我窗外经过。” 叶瑾道:“嗯。” 陆追道:“然后一个时辰后,就结束了。”因为更夫又恰好路过。 叶瑾道:“有点儿久。” 陆追道:“嗯。” 叶瑾继续看着他。 陆追问:“还要说?” 叶瑾点头。 陆追:“……” 叶瑾只好循循善诱:“我的意思是,自己,”一边说,一边搓搓手指,“解决了吗?” 陆追道:“自然。” 叶瑾又问:“具体多久,感觉如何?” 陆追很想立刻毒发昏迷。 一直这样总不是事,叶神医又提出新建议:“不如二当家写下来?”说不好说,写总是可以的。 陆追立刻道:“此法甚好!” 叶瑾火速替他找来纸笔,自己贴心去了药田,临走前不忘叮嘱:“尽可能详细。” 陆追:“……” 生平第一次写这玩意,陆追觉得落笔有些不忍直视,写就算了,还要尽可能详细。 古人有云,毒发一时爽,事后悔断肠。 至于是哪个古人说的,并不重要。 写完最后一个字,陆追将墨迹吹干,做贼一般火速塞进了信封中,揣进怀里就去找叶瑾。 虽说四周都是家丁仆役,但这封信别说是给旁人看,哪怕被第三者摸一把,那即便是斯文儒雅如同明玉公子,也是会想要打人的。 花田中,叶瑾丢下小锄头,问:“写好了?” 陆追将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他。 叶瑾安慰道:“我看完就烧掉,连纸灰都分八处撒。” 陆追道:“告辞。” 叶瑾转身往回走,顺手抖开信纸。 沈庄主慈祥道:“小瑾啊!” “啊!”叶瑾吓得一激灵,“爹!” “怎么了这是。”沈庄主也很受惊,为何他像是见了鬼。 陆无名皱眉疑惑道:“明玉,你在同叶谷主做什么?” 陆追声音幽幽:“什么都没做啊,我就过来看看。” …… 沈庄主目光扫向叶瑾手中的信纸。 陆追脑袋嗡嗡作响。 “给我看看。”沈庄主伸手,“什么东西。” 叶瑾火速将胳膊背回去:“什么都没有!” “明玉!”陆无名声音多有不悦。 陆追:“……” 叶瑾道:“情诗。” 沈庄主没听清:“什么?” 叶瑾道:“我写给千枫的。 周围一群家丁护卫都很想“哇”一下,才多久不见就开始情诗,果真温婉贤惠得一比那啥。 沈庄主:“……” 叶瑾道:“爹要看吗? 沈庄主呵呵干笑,转身离开:“等会记得带上陆公子去你娘亲那喝汤。” 当众承认在写情诗给沈盟主,叶神医损失巨大,来回转圈,漫天撒药,内心愤懑。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陆追道:“谷主何时想学接骨了,只管来将我的腿打断。” 叶瑾有气无力挥挥手,不是很想说话。 冥月墓中,萧澜依旧在看那一摞残破的旧书,不过却也没找到关于那绝色女子的记载。反而是在一处干燥的废旧墓坑内,又找到了一副斑驳壁画,上头画着的白衣女子倒是与之有几分相似。 那到底是谁呢?萧澜摸摸下巴,又穿过暗道去了红莲大殿另一处罕有人至的地宫——空空妙手暂时住在那里,足够安全,也足够方便。 屋门紧锁着。 “前辈。”萧澜敲敲门,“你都两顿没吃饭了。” 空空妙手只闷声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失手一次,也没什么好丢人的。”萧澜继续好言好语哄,“况且除了我,这世间也没人知道,更不会砸了空空妙手的招牌。” 屋里依旧毫无声响。 萧澜哭笑不得,道:“我今晚还打算去那墓道中,前辈不出来,我可就一个人去了啊。” 空空妙手总算是打开了门,瓮声瓮气道:“你还要去?” “先前是误打误撞掉进了地坑中,可我们还没找到那食金兽是从何处取的宝藏,数量应该不少,否则不会要用小车来拉。”萧澜道,“总要搞清楚才是。” 空空妙手说:“我陪你去。” “那前辈也别同自己生闷气了。”萧澜扶着他坐在桌边,“我保证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那会是谁呢?”空空妙手自言自语。 “那女子的确美得人间罕有,动人心魄。”萧澜道,“身处乱世,又能以雪钻寒玉为棺葬于冥月墓中,她该极有名才是,可不知为何书中竟然没有任何记载。” “不如去问问鬼姑姑。”空空妙手道,“她或许知道。” 萧澜点头:“我方才也在想,前辈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而在另一处暗室中,贵姑姑正坐在石桌边,单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白发老妪,是这墓中最好的药师。 青玉盏中,数百条蛛丝粗细的蛊虫正在纠缠扭动,细看令人心底发麻。 “让它们钻入少主人脑中便是。”老妪将那些蛊虫全部拨入白瓷瓶中,用红蜡封好,“姑姑可要想清楚,此法不比先前,待少主人昏而复醒,就会连他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会记得姑姑,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朝夕相处,就都没了。” “让他忘了我,总好过让陆明玉带走他。”鬼姑姑冷冷道,“翡灵已经走了,我身边只剩了澜儿。陶玉儿,陆追,陆无名,人人都想将他从我身边带走,我偏不让。” 老妪将瓷瓶递给他。 鬼姑姑接在手中,转身朝外走去,却在墓道口恰好遇到萧澜。 “姑姑。”萧澜道。 鬼姑姑摇头:“回来就影子都不见一个,又去了何处?” “我还当真哪儿都没去。”萧澜随他一道进了书房,“一直在查关于食金兽的事情。” “查到了吗?”贵姑姑问。 “什么线索都没有。”萧澜道,“不过倒是将有关冥月墓的旧书,与街头流传的话本都看了一遍,七七八八的,莫衷一是。” “街头还有关于冥月墓的话本?”鬼姑姑皱眉。 “前段时间洄霜城内闹得沸沸扬扬,江湖中人都在说,百姓听到了,会写出话本不奇怪。”萧澜道,“即便写了,也大多是金银珠宝,香艳些的就再加个能摄人心魂的绝色美人,这些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 “金银珠宝,绝色美人。”鬼姑姑倒茶,“这回没有武林秘籍,该与江湖中人不沾边,看来当真是百姓自己胡乱写的。” 萧澜道:“小时候阿盛伯还未过世时,也经常同我说过这些故事,妖精美人的,怪不得姑姑从来不让我去伙房找他。” “原来阿盛就是在给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鬼姑姑闻言不悦。 萧澜一笑:“阿盛伯还说他曾亲眼在墓中见过女鬼,一身白衣,面容极美,想来他当时是当做艳遇来讲的,可惜我年岁小,非但没听懂,还吓得够呛。后来我想找姑姑问那女鬼的事,阿盛伯就拉着我,说这事姑姑也知道,我不必特意来说了。” “他也知道自己荒唐。”鬼姑姑摇头,“什么墓中绝色女鬼,怕是又听了白玉夫人的故事,所以便想着自己也能有一段风流艳史,可又怕被人耻笑,就只敢抓着当时年幼的你来吹嘘满足一番。” 第89章 相思局 不要随随便便布这种淫荡的阵法 萧澜心下一动:“白玉夫人?” “据说生得倾国倾城,我见犹怜。”鬼姑姑道,“先前这墓里头倒是有一些她的画像,胡乱堆在库房中。后来却不知被谁翻了出来,觉得好看便挂在了墙上,还因此招惹来了不少麻烦。” 萧澜疑惑道:“为何我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怎么,又怕是我让你失忆?”鬼姑姑边走边道,“别乱想了,这墓中因白玉夫人的画像闹出乱子时,你尚未出生,自然不会知道此事。” 萧澜道:“是什么乱子?” “那画像上的女子极美,美得令人心醉。”鬼姑姑道,“捡到的人如获至宝,将其全部挂在了卧房的墙上,后来被其余人知道,也想要,便去抢,争了个头破血流。” 萧澜道:“只是一幅画像罢了。” “我也这么想,只是一幅画像罢了。”鬼姑姑进屋坐在椅子上,“所以在初听到时,也没放在心上,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只是到了后头,事情却越演越烈,甚至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所有夺得画像的人,都开始变得神思恍惚,面容憔悴,平地走着路也会跌跤。惧怕与人相处,时不时还会露出淫邪而又痴迷的笑容。 他们开始接二连三死去,与此同时,冥月墓中也开始有了闹鬼的传闻。 生活在墓中的人怕闹鬼,听起来有些好笑,可那阵当真是人心惶惶。关于白玉夫人的传闻一桩比一桩耸人听闻,幼童只要听到这四个字,哪怕哭得再伤心嚎啕,也会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出声。 “这阵我才知道,事情不简单。”鬼姑姑道,“初始以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后来查了许久也没结果,只能一把火烧了那些画像,这事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萧澜问:“没有结果吗?” “只有一个伙夫活了过来,却成了残疾。”鬼姑姑道,“据他所言,是在幻境边缘自断右手,方才捡了一条命。” 萧澜道:“看来这墓中当真有不少诡异秘事。” “你也该对冥月墓中的事情上点心了,别整天只待在那红莲大殿中。”鬼姑姑道,“我年纪大了,这么多师弟师妹,你舍得置他们于不顾,只管自己鸳鸯蝴蝶,逍遥快活?” 萧澜沉默不语。 “姑姑知道,你不高兴我要杀陆明玉。”鬼姑姑道,“可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能安然无忧地活下去。” 萧澜道:“澜儿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鬼姑姑叹气,“出去吧,好好将所有事情想一遍,三日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澜答应一声,出门后却未回红莲大殿,而是径直去了伙房。 那里的确有位烧火的老伯,平日里沉默寡言,无儿无女,旁人都只称他老刘。 “少主人来了。”老刘照旧在灶台旁打盹,听到动静后见是萧澜,赶忙站起来。 “老伯坐吧。”萧澜道,“不必多礼,我就是来打听一件事。” 老刘诚惶诚恐道:“少主人要打听什么?我就是个烧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事。”萧澜道,“方才我同姑姑聊天,说起了白玉夫人,姑姑说我若想知道更多内情,可以来找老伯。” 一听“白玉夫人”四个字,老刘的脸瞬间煞白,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少主人还是去问别人吧。” “老伯不用怕。”萧澜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将隐患一并解决。” 老刘哆哆嗦嗦道:“还有隐患?” “不好说。”萧澜道,“所以才会来请老伯相助,将事情原委都说一遍。老伯若实在担忧,可以搬来红莲大殿住,那里靠近出口,人也多,阳气要重些。” 老刘左手使劲搓着右臂,半晌没开口。 萧澜倒也没催,只一直耐心等着。许久之后,老刘方才低声道:“那画像里的人,会走出来。” 萧澜递给他一杯热茶。 老刘年轻时性子莽撞,又好色,一听到有美人像,便赶忙过去抢了一幅,端端正正挂在了床顶上,只要仰面躺着,就能与白玉夫人对视,美人姿容绝色,身材曼妙,夜夜这般凝望入眠,梦里自是颠鸾倒凤蚀骨**,痛快极了。 “我先前以为那是梦,可后来却发现,那……那真的是人,是女鬼。”老刘道,“我能摸到她,她也会说话给我听,声音婉转,像是风铃与黄鹂。” 萧澜问:“说什么?” “忘了,也听不清。”老刘道,“那阵我整个人都失了魂,时时刻刻都想见她,她也答应了,说时时刻刻都会陪着我。” 到后来,离奇暴毙的兄弟越来越多,每人卧榻旁都挂着白玉夫人像。老刘终于开始害怕起来,可却已经陷入泥淖,自救而不得。那欢好的滋味太美好,美好到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一面提醒自己,要快些抽身而出,甚至还试图烧了那画像,可另一面又舍不得,她也守在我身边,哭求着让我莫要狠心,莫要烧死她。”老刘道,“直到后来,她说要和我一起走,让我砍断她脚上的银链,我拿着匕首刚想下手,外头却突然传来别人的说话声。” 那声音像是一记当头棒喝,将他从幻境边缘扯了一把,美人的脸破碎成片,与现实中破败的旧屋交织在一起,朦胧晃花人眼。 “救我。”白玉夫人哭得梨花带雨,伸手想要将他重新拉回去。 老刘狠下心来,拿着匕首狠狠扎向自己的右手。 鲜血和剧痛驱散了幻象,老刘满身冷汗挣扎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屋中挂好了绳结,站在板凳上,只等将脑袋伸进去。 “我断了手筋,从此变成了残废,可至少捡回了一条命。”老刘道,“在那之后,我便躲到了这灶火间中,只求能用火光驱散邪灵。” 萧澜问:“那白玉夫人再回来过吗?” 老刘摇头:“没有。” “她以后也不会回来了,老伯不必害怕。”萧澜将他发软的身子扶起来,叫来阿魂吩咐要妥善安置,方才自己回了红莲大殿。 “如何?”空空妙手正在等。 萧澜将事情说了一遍。 “画像上的人,如何能活过来。”空空妙手摇头,“幻象迷阵罢了,问问你娘,她或许会有答案。” “可依然没人能说清那白玉夫人的来历。”萧澜道,“只找到了一处潦草的壁画。” “这冥月墓已有数百年历史,里头有什么都不足为奇,不过那白玉夫人的迷阵倒当真是厉害的,竟连我也能困住。”空空妙手摩拳擦掌,“单凭这个,我也要将事情搞清楚。” 萧澜提醒:“前辈答应过我的,只帮忙,不捣乱。” “谁说我要捣乱了。”空空妙手道,“我自会先将你的麻烦都解决完。只是今晚要再去那墓道中寻食金兽的踪迹,得带个东西,不能再贸然擅闯了。” 萧澜点头:“前辈决定便是。” 太阳渐渐落下山,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在桌上拨弄两枚龟壳。 叶瑾端着药进来,神思突然就一恍惚,觉得像是听到了沈千枫的声音。 “小瑾。” “嗯?”叶瑾冷静回头,并没有十分欣喜,也不想去厨房炖汤,更不愿意替他扫去衣上浮尘,然后一起亲亲热热牵着手回卧房,耳鬓厮磨说悄悄话。 毕竟不熟。 陆追挥手打散阵门白雾。 院中空空如也。 叶瑾:“……” 陆追歉意万分:“闲得发慌,便在院中布了个相思局。” 叶瑾怒曰:“这又是什么淫荡的阵法!” 陆追解释:“情人结,相思扣,不淫荡的,只是身处此间,便会越发思念心上人,若是爱得极深极烈,甚至还能从中窥得容貌,听到声音。” 这还不淫荡,没有比这个更淫荡的阵法了啊! 叶瑾手一挥,义正词严:“下回不要随随便便布这种阵。” 陆追:“……” 陆追道:“嗯。” 叶瑾坐在石桌边,看着他将药汤饮尽,又递过来一碟粽子糖。 陆追笑笑:“多谢。” “原来二当家还懂阵法,”叶瑾道,“先前从未听温大人提过。” “洄霜城中现学的。”陆追道,“陶夫人精通各类阵法,在青苍山中养伤时,她教了我不少东西,又送了几本书,一路看下来也能学不少东西,闹着玩罢了。” “萧少侠的娘亲?”叶瑾压低声音,“江湖中都说她心思歹毒,没欺负你吧?” “陶夫人不歹毒,对我也很好。”陆追道,“传闻做不得真。” 也是。叶瑾陪他吃糖,传闻的确做不得真,毕竟在街头巷尾的小话本里,自己还在洗衣做饭扫地带孩子。 以及生孩子。 叶神医目露凶光,残暴捏碎一把糖。 都是渣渣。 晚些时候,陆追自己在小厨房煮了两碗面,与叶瑾一道坐在回廊中吃饭聊天,再顺便说明日疗伤的事。 陆追虽说中的毒不少,可习武之人毕竟身体底子不差,在幼年被接回家后,海碧又曾替他悉心调养过,因此除了合欢情蛊与那时不时就出现喜脉之像的寒毒,其余倒也没什么好值得特别担心。 叶瑾感慨,我真是个神医。 日月山庄外,千叶城中。 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草丛中坐着,佝偻而又诡异。 是蝠。 他当日从凤鸣山庄中逃出后,并没有回冥月墓,而是鬼使神差一路跟着车队,来了这日月山庄,连自己也说不清理由。 或许是因为当初邱子辰那句话。 那是陆家人。 陆家人,天生便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种充满了支配权与掌控欲的关系,是自己羡慕不来的。 蝠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石所雕的刀鞘,上头蝴蝶栩栩如生,油润而又光滑,像是被抚摸了无数次。 白玉蝴蝶。 这曾是她的刀鞘,是被她携在身边的,压在枕下的,握在手中的,插进靴内的。 蝠闭上眼睛,短暂地沉醉在旖梦幻境里。 冥月墓。 “小心。”在路过昨日那处深坑时,空空妙手不忘提醒一句。 萧澜轻灵跃起,带着他一道落在对面。 这回两人走得极其小心,借用手中明珠的暗淡光芒,顺着地上车辙一路寻去,最后停在一个深坑前——被人刨得七零八落,还有不少珍珠玉器只露出一个尖角,其余都被埋在土里。 “想来这就是那食金兽的宝库了。”萧澜道,“下头应该还有不少东西。” 空空妙手沿着边缘滑下去,将一个金丝楠木大箱子揭开。 萧澜跟着跃下,问:“是什么?” 空空妙手摇头:“画像卷轴,约莫有二三十幅,都保存完好。” 萧澜已经能猜到画中人会是谁。 果然,妙手空空打开了几幅画像,上头都是白玉夫人,穿着各色衣服,梳着不同的发髻。其中一幅赤足染着丹蔻,腰间佩戴璎珞,像是在模仿西域舞娘,手中却拿了一把白玉匕首,上头蝴蝶栩栩如生。 “看这画像衣着,我倒是能推出她是何年代的人。”妙手空空道,“不过昨日猜错了一件事,这白玉夫人衣着暴露,眼神又迷离艳情,身份不会太高贵。之所以能被隆重大葬,应当是有个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的人在养着她。” 萧澜提醒:“这画像怕是也能摄人心魂,前辈还是小心些吧。” “所以我说,要提前准备。”妙手空空指间滑下一枚倒刺银针,“那烧火的老刘有一件事做对了,想要破解迷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自己疼,见了人血,邪灵自会退散。” 话音刚落,一只染了血红指甲的手便搭在他肩头:“喂。” 第90章 蝴蝶匕首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白玉夫人 常年行走在墓穴中,空空妙手反应快得超乎想象,他虽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身体却已本能往前一缩,双手向后扬出暴雨一般的银针,密密麻麻射向不速之客。 乌金铁鞭凌空甩过,将那些银针悉数打落。萧澜单手扶住空空妙手,道:“前辈不用慌,是我娘亲。” …… 陶玉儿似笑非笑看着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十指艳红。 空空妙手心下不悦,问萧澜:“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澜儿要如何提前告诉你?他可不知道我要来。”陶玉儿四下看看,“这墓道内并无多少机关,想闯进来又不难。” “你是从哪条路进来的?”空空妙手问。 陶玉儿随手一指。 “不可能。”空空妙手摇头,“那里是死门。” “你爱信不信,我骗你做什么。”陶玉儿道,“绕过百鬼泉,便是一条小路,可直通此处。不过看挖凿的痕迹,那条路该是近些年的事,并非冥月墓本来就有。” “百鬼泉?”萧澜道,“那是黑蜘蛛的地盘。” 空空妙手依旧不信,自己按照陶玉儿所言去探了一圈,回来又有些沮丧。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东奔西走寻找继承人,所以荒废了盗墓的手艺,竟会接二连三出现失误。 陶玉儿嘴角一撇,刚想讥讽两句,却被萧澜用眼神制止,于是只嗤笑一声,上前替儿子整了整衣领,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小时候就是在前头遇到的食金兽。”萧澜道,“便同前辈一道寻来,刚发现这藏宝库。” “你闯过了镜花阵?”空空妙手问。 “闯不过,我也能绕过去。”陶玉儿道,“黑蜘蛛的人不知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不走正门,却从后山绕了条崎岖小路,经由恶灵潭下一处暗道进了墓中,我就顺路跟了进来。” “他们做了什么?”萧澜问。 “我没跟,重要吗?”陶玉儿反问,“那黑蜘蛛一看就有问题,我巴不得他再将风浪折腾大一些,也好给那老妖婆子添些麻烦,难不成还要查清制止不成。” “姑姑知道黑蜘蛛有问题,却一直对他不管不顾,多有纵容,不知道想做什么。”萧澜摇头。 “这般忧虑,莫非你还怕她会吃亏?”陶玉儿不屑,又往箱中扫了一眼,“这些是什么?” 空空妙手道:“白玉夫人的画像。” “白玉夫人?”陶玉儿皱眉,“这又是谁?” 萧澜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还有这种事?”陶玉儿随手拿起一卷画幅,“先前倒是闻所未闻。” 萧澜道:“此物有些邪门,娘亲要多加小心。” 陶玉儿展开画轴扫了一眼,不屑道:“长得也不过如此,吹什么倾国倾城。” 空空妙手:“……” 萧澜:“……” 陶玉儿继续道:“无非是引魂局罢了。” 萧澜心下一喜:“娘亲知道此阵?” “我不单知道,还曾教过明玉。”陶玉儿道,“不过那只是脱胎自引魂局的一个小小把戏,叫相思局,逗他开心罢了。” 萧澜问:“二者有何区别?” “引魂局是淫邪之术,若心智不稳,便会沉迷淫秽**,日日夜夜只想与枯骨美人缠绵享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最后泻精失阳,油尽灯枯而亡。”陶玉儿道,“相思局却只能用来思念心爱之人,没有半分害处,一对小情人用来彼此寄情罢了。” “所以这画像中便被布下了引魂局?”萧澜又问。 陶玉儿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那玉棺中的白玉夫人。” 昨夜那地裂凹陷出的深坑经过一个白天,似乎变得更大了些,三人鱼贯而入,空气依旧是清冽的,却多了一丝潮湿的气息。 陶玉儿用手指捻了捻墙壁,也有薄薄一层水雾。 萧澜心里吃惊,一般此类奢华陵墓在修建时,都会刻意避开水脉走向,却不知为何这里在一夜之间,竟会出现这么多的凝结水汽。 空空妙手神情也严肃起来,墓道漏水一事可大可小,往往看似不起眼的一些小水珠,到最后却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导致整座墓穴的塌陷。 萧澜道:“前辈能找出原因吗?” 空空妙手道:“要么是地下水,要么是因为那处墓室被打开,风对流引来了别处的水汽,得仔细看过才知道。” 萧澜点头,又往里走了一段,水雾依旧攀附在墙壁两侧的明珠上,一滴一滴洇出湿痕。 陶玉儿进了墓室,看着那高台上的玉棺,人还未走上去,便对萧澜道:“照旧是引魂局,阵门就是那里躺着的白玉夫人。” 萧澜看了眼空空妙手,道:“前辈方才有句话没说完,关于白玉夫人的所处年代。” 陶玉儿独自登上台阶,看了眼那躺着的女子。 的确是美丽的,不过隐隐却蕴着一副枯骨败落的丧气相,与那些画像一样令人不适。 空空妙手道:“她起舞时所穿衣着,是在模仿数百年前的西域胡姬,那阵恰逢战火乱世,陆家先祖挥兵北上,中原动荡民不聊生。” “所以她极有可能是陆家先祖的宠妾或是舞娘?”萧澜问。 空空妙手点头:“看她年华正好,怕也不是自然病死,而是被当成了陪葬品,看到那棺尾处挂着的千斤坠了吗?就是为了缚住她的冤魂双足,免得被无常引走投胎,不能生生世世困在此处,陪着这墓主人。” 萧澜道:“那又为何要布下迷阵?还有那些画像,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陆家的祖坟,我如何会知道。”空空妙手摇头,“你下回见到陆无名,或许可以问上一问。” 萧澜道:“多谢前辈。” “不过此事倒不算最重要。”空空妙手提醒他,“尽快找出来是何处在漏水,才是当务之急。” 萧澜点头:“我会尽快查明。” “这几天那老妖婆子都在做些什么?”离开墓穴后,陶玉儿一边往红莲大殿的方向走,一边问。 萧澜道:“姑姑什么都没做,只说要我多关心墓中的事情,甚至连红莲大殿周围的眼线暗哨也撤了个一干二净。” 陶玉儿道:“你如何看?” 萧澜道:“她还去找了药蛊师。” 陶玉儿冷笑一声:“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萧澜问:“娘亲也要留在红莲大殿中吗?” “我?”陶玉儿摇头,“我在外头自有住处,分散开来,将来也好办事。” “鬼姑姑或许要给你儿子下蛊,做娘亲的却不管不问?”空空妙手在旁挑衅。 “澜儿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我比你这半路冒出来的老头要清楚许多。”陶玉儿冷冷瞥他一眼,“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指点。” 空空妙手哼一声,将萧澜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当初为何要娶一个这般自私又冷漠的毒妇。 日月山庄中,陆追正靠在软榻上,边上摆着厚厚一摞书册,许多边沿都泛了黄,像是已经有了些年份。 这些都是阿六与岳大刀从附近书院与老秀才处寻来的志怪旧书,经日月山庄下人翻捡了一轮,挑出其中与冥月墓有关的,倒也有十几二十本。 陆追看得很仔细,他不想遗漏任何一处细节,哪怕是露骨而又艳情的床笫之事,也来回翻了好几遍——对冥月墓了解的越多,将来做事也就越方便。 阿六先前陪了他一阵子,后头就开始昏昏欲睡,呵欠连天被陆追打发了回去。躺在床上还在糙脸泛红,感慨爹就是与常人不一样,看那些莺莺燕燕的小话本,竟然也能正襟危坐,一脸浩然正气,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他在看史书。 陆追嘴里含着一枚酸梅,又随手取过下一本书。 看那封面图样,便知里头是什么内容,打开之后果不其然,又是一番云翻雨覆,悱恻缠绵,而且写得极其**直白,几乎没有任何朦胧美感。 陆追先是从头到尾草草翻了一遍,发现竟全部是在讲那白玉夫人一人。说那倾国倾城的容貌,香艳放浪的一生,以及她手中那把白玉蝴蝶匕首。 白玉蝴蝶匕首?陆追猛然从软榻上坐起来,挑亮灯火从书册中翻图来看,果真有一张匕首图,极其眼熟——爹在路上还说过,这回来山庄要送给沈庄主做谢礼。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过白玉夫人?陆追来了兴趣,索性起床披上外袍,坐在桌边泡了一壶新茶,打算仔仔细细从头看上一遍。 叶瑾敲门:“二当家?” 陆追答应一声,上前打开门。 叶瑾惊怒:“你还当真没睡。”神医的医嘱有没有记住,神医就是我,我本人。 陆追道:“看书看得忘了时间。” “看什么书,看到现在。”叶瑾将手里的胡萝卜塞给他,自己往屋里走。 陆追:“……” “我原本是要去后院喂驴的,吃夜食长得壮。”叶瑾解释,顺手拿起桌上书册。 陆追紧赶慢赶,没拦住。 看清书上内容后,叶瑾一阵胸闷,用非常非常难以言说的眼神看他。 生为一个病人,你大半夜不好好休息,却在看这玩意? 陆追立刻道:“你听我解释。” 叶瑾幽幽:“你说。” 陆追道:“原来这世间当真有白玉夫人。” 叶瑾道:“你接着说。” 陆追:“……” 陆追道:“我爹还有她的匕首。” 叶瑾倒吸一口冷气。 陆追赶紧补充:“但这本书和我爹没关系!” 陆无名推门进来:“什么和我没关系?” 第91章 书中的秘密 红颜枯骨, 离奇一生 叶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刷拉”背到身后,若无其事望天。 陆无名:“……” 屋内一片寂静,气氛略微有一丝丝尴尬。 陆无名也不是很懂,自己为何要偏偏选在这阵进来。看这架势,八成又是在商量着要给沈盟主写情诗,自己身为一个中年大叔,三更半夜出现在这里,的确很不合适。 陆追道:“咳。” 叶瑾在背后将书攥得更紧。 陆无名强行长辈式冷静:“这么晚了,都早些休息。” 陆追与叶瑾异口同声道:“好!” 陆无名淡定转身,散步离开。 …… 陆追这回不单单关上了门,还扣上了锁。 叶瑾松了口气,将那皱巴巴的破书草草抚平,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还没细看。”陆追替他搬过一张椅子,又将烛火挪近了些,“只知道整本都是在讲白玉夫人。” 叶瑾主动将头凑过去。 翻开第一页,便是恁长一段云翻雨覆,叶神医指责:“太淫荡了啊!”为何连点过度都没有,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陆追道:“嗯。” 两人又翻开第二页。 …… 半晌之后,叶瑾评价:“还是很淫荡。” 陆追又翻过去一页。 一连看了小半本,叶瑾后知后觉,痛心疾首问陆追:“我们为什么要黑天半夜看这玩意?” 陆追道:“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冥月墓的东西。” 叶瑾沉默不语。 你这个理由。 我想要假装相信都很困难。 陆追又翻开一页,道:“就是这把匕首,书中说是白玉夫人之物,可现在它却在我爹手中。” 叶瑾又凑过去看了一眼。 陆追道:“所以这个白玉夫人,八成是真实存在过的,多看几本书总没坏处。” 叶瑾立刻道:“那你看,看完讲给我。” 陆追:“……” 为什么。 叶瑾严肃道:“因为我要赶着去喂驴。”这个理由非常好,完全无法反驳。 于是陆追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抄起胡萝卜,出了门。 考虑到那本书似乎还挺厚,叶神医在喂完毛驴后,又绕去马厩溜达了一圈,顺便在月光下给小药田松了松土,施了施肥,方才做贼一般回了陆追的住处。 “看完了吗?” “刚看完。”陆追合上最后一页。 叶瑾催促:“说说看。” 陆追道:“数百年前,这白玉夫人曾是陆府一名舞姬。” 当时陆家权势滔天,家中自是宾客盈门,丝竹管弦终日绕梁,光府中豢养的乐师舞姬便有数百人之多。而其中最受宠的舞姬,当属白玉夫人,正是灼灼桃花般的艳丽年岁,天生便身姿袅娜,腰肢盈盈可一握,水袖璎珞赤足点地,揭开面上轻纱后,容颜倾城倾国,一笑百媚横生。 如此曼妙佳人,陆府的主人自是将其捧在手心,不仅安排了奢华的宅院,甚至还配了数百丫鬟仆役,出行时有八抬大轿,更有护卫寸步不离贴身相随,浩浩荡荡行过长街,所有百姓就都知道了,那白玉夫人虽说出身低微无名无份,却比陆家的正妻宠妾还要过得气派逍遥。 叶瑾听得入迷,道:“这般不分轻重,只怕好日子也长不了。” “的确。”陆追点头,“那白玉夫人很快就恃宠而骄起来,不断向陆家主人索取钱财珍宝,据说连院中门帘都是以金丝珍珠所串。性格也越发狠毒,跳舞时只因地上的地毯未清理干净,砂石刺痛了赤足,便要杀了了整个厅中的杂事仆役。” 叶瑾问:“那陆家主人呢?” “陆家主人对她依旧百般纵容,甚至还换了更大的宅院,派了更多的仆人。”陆追道,“她只需每晚为宾客随乐起舞,其余时候都躺在榻上,被丫鬟伺候擦身沐浴,再敷上香脂凝膏,养得愈发柔若无骨,摄人心魂。” 而在达官显贵之间,相互交换舞姬是极正常的事,白玉夫人虽说受宠,却也并无例外,被送出府三五夜时而有之,回来时多数时间都穿金戴银,获赏丰厚,有时也会伤痕累累,卧床半月方可起来。 陆府的妻妾们虽说都对她不满,可大多时间都是将之当成一个笑话看,更有甚者,若是听到白玉夫人被送到了谁家,便会私下请小厮去给那家主人传话,再送上一套奇门淫具,令对方抚掌称奇大开眼界,迫不及待挨个试上一遍,将好好一个美人折磨得伤痕累累,方才舒心。 叶瑾:“……” 陆追道:“书里写的,大多是这些……细节。” 叶瑾果断道:“细节就不用讲了!” 陆追解释:“我并没有打算讲。” “那白玉蝴蝶匕首呢?”叶瑾又问。 “陆家的主人有一回得了块罕见白玉,其中隐约有金黄龙纹图腾。”陆追道,“府中谋士都说这是天降吉兆,该顺应天意,雕一块传国玉玺出来,方能战无不胜,一路北上。” 叶瑾道:“后来却刻了那蝴蝶匕首?” 陆追点头:“书中说白玉夫人得知府中有一块罕见的玉,便哭闹去找陆家主人,硬是要雕一把匕首,好在来年陆府宴请宾客时,用来来跳上古传下的《惊涛阵舞》。” 而陆府的主人竟然也答应了这个请求,在起兵前夕,破开那罕见的龙纹白玉,取精华替她雕了一把白玉蝴蝶匕首,刀刃剔透,刀鞘华丽,若放在月光下,便能生出幽幽白光,照得一对蝴蝶翩然欲飞。 白玉夫人高兴极了,当时便拿着那匕首,替陆府的主人在月下单独跳了一支《惊涛阵舞》,后便将其收了起来,打算在来年的春日赏花宴上为宾客起舞。 “只是在那之后,她就永远失去了跳舞的机会。”陆追道,“陆府很快就挥兵北上,这一路有不少人需要拉拢,所有舞姬都被送了出去,白玉夫人更是被多方抢夺,几乎每一夜都不能安睡,有时候要的人太多,便只能先以画像代替,说隔几日再将人送去。” 在那香艳的小话本中,她被分别送给了守城的将军,富甲一方的老者,占山为王的兄弟二人,甚至是整整一支先锋队,以及乞食闹事的疯狂难民。 叶瑾皱眉。 “这书中说她快活逍遥,夜夜笙歌。”陆追道,“不过想来只是文人杜撰,换做任何一个女子,这都是生不如死的地狱。” 而在陆家兵败后,白玉夫人也被赐死,永远沉睡在冥月墓中,结束了昙花艳绝而又颠沛离奇的一生。 叶瑾翻开书的最后一页,看完之后问:“为何在赐死她前,还要掰断双足?” “或许是怕她会走,又或者是不想她在亡故后,还能以魂灵起舞吧。”陆追道,“书中没说,我猜的。” “那陆前辈的白玉蝴蝶匕首是从何而来?”叶瑾问。 “一直在陆家的宅子里,是祖传的宝物。”陆追道,“我见它精巧,曾问过爹来历,他也说不清,更不知道什么白玉夫人。” “估摸是当成了随葬品,那会落在陆家后人手中也不奇怪。”叶瑾道,“不过按这书中所说,这白玉夫人当真挺可悲,既仗势欺人,自己却也受尽欺凌,最后落个如此凄惨的结局,连真正的名字也无人知晓。” 陆追将书合住放到一边,道:“数百年前的旧事,只看这残破的话本,怕也不足以摸清当年的真相,顶多长叹唏嘘一番罢了。” 叶瑾答应一声,撑着脑袋又发了会儿呆,方才道:“时间不早了,二当家该歇着了。” 陆追道:“明日我再去问爹关于白玉蝴蝶匕首的事情,谷主要一起来吗?” 叶瑾迅速摇头。 陆追很上道:“那我问完之后,再来告诉谷主。” 叶瑾答应一声,又试了试他的脉象,便将人赶回床上去歇着,自己也打着呵欠回了卧房,顺便在心里算日子,为何那个谁还不回来。 独自一个人,并不是很想睡。 因为床太空。 陆追裹着被子,脑海中依旧在想着方才看的话本,好不容易有了昏昏沉沉的倦意,浅眠时便噩梦不断,梦境中的女子一身白衣高低漂浮,双足耷拉着滴出血来,正是白玉夫人。 陆追惊坐起来,后背冒出冷汗。 他从未做过这般真实的梦,连啜泣声都清晰入耳,像是人就在床侧枕边。 心砰砰跳着,起床喝了一杯方才剩下的温热茶水,才将惊惧压回些许。再回到床上想睡,却困意全无,烙饼一般翻来覆去,闭眼就是白玉夫人。 陆追深深出了口气,扯过被子捂住头,想用萧澜占据脑海,想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的掌心,想那些曾说过的情话,许下的承诺,都是美好而又温柔的。 心果然就渐渐安静下来,可却有另一种情愫升腾而起,陆追单手攥着床单,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微烫。 身体年轻而又热情,从来就不会隐藏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按理来说该不会如此才是,可**却是真实存在的,贯穿着血脉,冲向身体每一个柔软的所在。 手不自觉便下滑,虽然明知有合欢情蛊,如此贪欲着实伤身,可混沌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遵循着身体最本能的渴望。 腰带还未散开,陆追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是自己今晚……那明日岂非又要将来龙去脉详细写下来,交给叶谷主? 宛若一记当头棒喝,陆追果断停下动作,一咕噜坐了起来。 半壶凉茶入肚,并不舒服,却能缓解心头的躁动,再一想起某位神医敲锅打碗痛心疾首的眼神,陆追觉得自己这回应当能硬扛过去。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围着被子静坐了一夜,直到大脑逐渐冷却,才将所有事情从头至尾又想了一遍——关于自己为何会梦到白玉夫人,又为何会突然情动。 思前想后,他又从架子中抽出那本书,只翻出几幅图再看了一遍。 画像中的女子依旧身姿曼妙,舞姿袅娜,笑得艳若桃李,可不知为何,总觉得美则美矣,却并不能令人赏心悦目,甚至还有些灰败丧气,并不讨喜。 这…… 陆追微微拧着眉头,又盯着图看了一阵,总算是从中窥得几分端倪——那是陶夫人曾教给自己的相思局,却又有些不同,比起相思局来,这画像中隐含的阵法要更加露骨**,更加淫邪放浪,也要更加杀人无形。 他“啪”一声合上书,疑虑并未消除,反而陷入了下一个猜想。 昨晚看书时,就觉得白玉夫人的故事着实有些夸张,不过当时只归结于民间话本大多如此,毕竟写得越离奇,书商生意才会越好。可现在一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这书里的描写都是真的,白玉夫人的确能令人一见钟情思之如狂,不过不是因为绝世容貌与曼妙舞姿,而是因为这摄魂的阵法迷局。 若是这样,那按照她后来的悲惨遭遇,不大像是自己会布阵,更可能是被人利用。陆追闭着眼睛,慢慢理着脑中思绪,有人先用白玉夫人布**阵,让她成为炙手可热的宝贝,在战乱时又将其抛弃,让她沦为最悲惨的玩物,这也与书中记载相符——官兵对她并不怜惜,甚至还怀疑是上头送来了假的白玉夫人,对她百般欺凌,连说不过尔尔。 数百年前的历史,真相究竟是什么,没人能说得清,不过陆追却在想另一件事情。在白玉夫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中,陆家的主人对其不见半分牵挂,像是已经完全忘了她的存在。而在其被赐死后,却又亲自下令赐予价值连城的寒冰玉棺,将其放置在了冥月墓一处奢华墓穴内,离开时更痛哭流涕,眷恋不已。如此前后矛盾的行径,不像是幡然醒悟,更像是中了迷阵,才会反复无常。 陆追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这是他独自思考时的习惯。 若按照这个结论,那现如今白玉夫人的墓穴,甚至是整座冥月墓,都极有可能隐藏着这诡异而又**的阵法,只是不知何时才会被触发。 思前想后,他匆匆从柜中取出笔墨,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猜测悉数写下来,打算差人送去冥月墓给萧澜。 俗话说得好,有备无患。 外头天依旧灰蒙蒙的,大多数人都尚未起床,只有早点摊子支了起来,忙忙碌碌生火开锅,准备迎接生意。 蝠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袍,戴着斗笠,将面孔严严实实遮住,买油饼时,连手都是被黑纱裹住的。 小摊主将油纸包递给他,倒也没有被吓到,毕竟这千叶城是大楚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又有个江湖之首的日月山庄坐镇,有何等奇奇怪怪的武林中人都不意外,开门做生意,给银子就成,管客人长成什么样——上月还有个满身挂着死人骷髅的,比这个不知要吓人多少。 果然,那黑衣怪人在吃完早点后,便径直去了日月山庄的方向。 小摊主对自己的判断极其满意,不过他没看到的是,那怪人并未光明正大敲门,而是在中途就钻进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玉蝴蝶匕首?”陆无名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陆追道:“爹先说,你对此物了解多少?” “我对此物一点都不了解。”陆无名摇头,“家中祖传的宝贝,据说价值连城,先前也没拿出来过。后来有位鉴玉大师来家里做客,酒酣耳热之际我拿出来请他一观,就此出了名。” 那鉴玉大师对匕首喜爱至极,却又惋惜自己财力有限,即便陆无名愿意卖,自己也必然买不起,只有遗憾离开。后来他又同几个人提过此事,江湖中便也逐渐传开了,说陆家有一把价值连城的白玉蝴蝶匕首。 陆无名道:“这一脸恍惚的,在发什么呆?” 陆追将白玉夫人的事情说了一遍给他。 陆无名吃惊:“还有这种事?” 陆追点头:“昨晚爹来我房中时,我与叶谷主就是正在谈论此事。” 陆无名道:“书呢?” 陆追咳嗽两声,试探道:“那书中所记大多是风月之事,还很……露骨,爹要看吗?” 陆无名:“……” 成年男人看也正常,但若是从儿子手中接过来…… 陆追道:“重点我都已经说了,爹不看也行。” 陆无名总算知道了,为何自己昨晚去他房中时,两个小崽都会是一副做贼心虚见了鬼的表情。 陆追道:“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爹方便找人帮我送去冥月墓吗?” 陆无名叹气:“带你来日月山庄是为了养伤,怎么现在看上去,反而比先前还要更操心。” “毁了冥月墓,让它不再害人,是爹一直以来的心愿。”陆追道,“我也只是在做陆家人该做的事而已。” 陆无名问:“信呢?” 陆追从袖中取出,又道:“你不准拆!” 陆无名看着上头的“萧澜”二字,胸闷:“就知道惦念那混小子,这里头又写了什么?” 陆追看了眼天,道:“情诗。” 陆无名果然怒上心头:“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写什么情诗!” 叶瑾端着药碗站在院门口,目光幽幽。 “前辈。” 第92章 暗道 山腰的藏宝洞 大清早的议论什么不好,议论别人写情诗。 况且我也并没有写。 叶神医施施然进了院子,将药碗递给陆追。 陆无名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解释一下,但在他开口之前,叶瑾已经先问:“关于那白玉蝴蝶匕首,前辈怎么看?” “明玉方才说过了,不过关于白玉夫人一事,我的确不知。”陆无名道,“这把匕首是陆府传家之物,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深究过其来历,更不知什么舞姬与玉玺之事。” “不如问问萧少侠呢?”叶瑾建议,“他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或许会知道这白玉夫人的故事。” 陆追点头:“我已经写好了书信,爹这就会派人送过去。” “那就行,安心等回信吧。”叶瑾道,“其余事情也不必管了,操心太多,不利于养伤。若有什么需要日月山庄帮忙,只管说便是。”反正自己最近也无事可干,略闲。 见叶瑾像是还有话要说,陆无名便借口要去派人送信,先行离开。院门刚一掩上,陆追立刻道:“方才那情诗,是爹在说我,与谷主无关。” 那当然那和我无关了,我根本就没有写过啊!叶瑾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明日有空吗?” “我一个病人,日日都闲坐在家中,哪里会有没空的时候。”陆追道,“谷主有事?” “有一丢丢小事相求。”叶瑾竖起一根手指。 陆追点头:“谈何求字,但说无妨。” 叶瑾道:“明日千枫会回来。” 陆追道:“沈盟主要回来?” “不过我今晚要去药庐,否则陆前辈好不容易采来的蛇草就浪费了。”叶瑾道。 陆追歉意道:“我——” “这倒没什么。”叶瑾揉揉鼻子打断他,反正回来就回来吧,也不是非常熟。 陆追问:“那我要做什么?” “让他回来就早些去休息,别在院中等我。”叶瑾道,“短则一日长则三五天,我一时片刻出不来,这药得慢慢磨,急不得。” 陆追点头:“好。” “只有这一件事。”叶瑾道,“那就多谢二当家了。” “该我谢谷主才是。”陆追叹气。毕竟别人已经数月未见,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因为自己的病,还要再多分开三五天,当真不知该如何弥补。 “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叶瑾咳嗽两声,“还有,让他多喝些汤水。”一路风尘仆仆的,想来又是餐风宿露,馒头卤肉。 陆追道:“好。” 叶瑾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陆追看着他一路离开,也跟着笑。 有情人久别重逢,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却不自觉就又想起了萧澜,不知此时他正在做什么,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冥月墓中,萧澜正沿着一条崎岖小道艰难前行,刚开始时周围漆黑一片,空气中也泛着**浓稠的气息,只是越往后走,空气中的气味却越淡,甚至还有些风声传来。 最后转过一个弯道,面前隐隐透出亮光。萧澜侧身隐在黑暗中凝听了片刻,直到确定外头并无一人,方才掀开盖在洞口的草垛,纵身跃了上去。 树木葱郁,流水潺潺,这条蜿蜒在冥月墓中的暗道,出口竟是伏魂岭的荒凉后山。 暗道的挖凿者是谁不得而知,不过看着面前的草地,萧澜能断定那食金兽就是借由此路,将墓中的财富偷运出来——而且怕是已经有了时日,否则地上草丛不会被车轮碾压枯萎至此,即便是春来发出新芽,依旧痕迹未消。 顺着那两条隐隐约约的车辙,萧澜最终停在了一处悬崖下,抬头向看看去,云雾缭绕,不知险峰顶在何处。 有了这条暗道的存在,墓穴入口处的镜花阵就成了摆设,若消息传入江湖,只怕又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萧澜攀住崖边枯藤,飞身向上掠去,脚尖如履平地,悄无声息停在了半山处一块突出来的巨石上。 正午阳光正好,洒落在山间树梢,倒映出斑驳疏影,也折射出洞中的刺目金光。 黄金白银,翡翠玉器,猫儿眼,血珊瑚,珍珠溢出木箱,凌乱散在地上,被尘埃蛛网覆住大半。 萧澜并未碰那珠宝,只记住了这处洞穴的大致方位,便跃下悬崖,按照原路回了冥月墓。 “如何?”空空妙手正在红莲大殿中等他。 “前辈猜得没错,那条暗道的确直通后山。”萧澜道,“而且我还找到了一处藏宝洞,里头都是从墓中运出的宝物。” 空空妙手问:“依旧怀疑那黑蜘蛛?” 萧澜道:“那条暗道经过的,一大半都是他的地盘。” “你那鬼姑姑也是奇怪。”空空妙手道,“那黑蜘蛛就差将‘吃里扒外’四个字写在脸上,她却依旧视而不见,莫非是相中了要成亲不成。” “我也在想这个。”萧澜道,“黑蜘蛛做事并非滴水不漏,这么多年姑姑不可能毫无察觉,可不知为何,却一直听之任之,从未多加干涉过。” “不过话说回来,这黑蜘蛛的名字也没白叫,能在蛛网般机关遍布的冥月墓中生生寻出一条暗道,旁人可做不到。”空空妙手道。 萧澜心里微微一动:“嗯。” “可曾想好,明日要如何对付你那鬼姑姑?”空空妙手又问,“别不小心再被人下了蛊,那可麻烦。” 萧澜道:“至少明日不会。” “依据呢?”空空妙手道,“别说是凭感觉。” 萧澜一笑:“自然不是,我已经吃过一次亏,哪有第二次再将自己递上去的道理,前辈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但空空妙手依旧对他不甚放心。 好不容易寻回的孙子,绝对再出不得半分闪失,若非看他执意要查明食金兽一事,他几乎想要将人强行掳回南海。 萧澜提醒:“前辈答应过要帮我。” 空空妙手道:“那我明日随你一道去。” 萧澜问:“若是被发现呢?” 空空妙手轻蔑一笑:“你那鬼姑姑想要发现我,怕有些困难。” “一道去也好。”萧澜挑眉,“前辈还能顺便再帮我做一件事。” 空空妙手来了兴趣:“何事?”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空空妙手不悦道:“又是为了那陆明玉?” 萧澜道:“是。” 空空妙手愈发不满。 但再不满,也只有答应下来,毕竟还要靠着这个哄孙子随自己一道回南海。 陆家人,可当真是讨人嫌。 一夜时间很快就过去。翌日清晨,陆追挺早就起来,端着椅子坐在院中,泡上一壶清茶,自己同自己下棋,顺便等沈千枫回来好传话。 药庐中,叶瑾一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小心拨弄着蜡烛的火焰,好让温热的小火慢慢焙干药材,顺便想现在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那个,谁,有没有回来。 火势小到几不可见,温度自然也不会高,如此过了好几个时辰,碧绿的药草才慢慢变得干脆焦黄,叶瑾揉了揉眼睛,又将其小心放进一早就准备好的药粉中,取了小勺慢慢加水,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按照常理,至少要再过两个时辰,药草上方会结出白晶,或者三五天也有可能。可此番或许是连老天也知道,叶神医并不是很着急想见那个谁,所以刚刚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大片白色细雪凝结而出,莫说是做一瓶药,做十瓶也足够。 叶神医刷刷撸起袖子,三两下将药收好,揣进怀里就往外跑。 天色很暗,院中没人。 叶瑾:“……” “叶神医。”阿六一直就守在院门外,听到动静后赶忙探头进来,道,“爹让我转告神医,沈盟主还没回来。”老母鸡汤都在炉子上煨干了,很可惜。 “还没回来?”叶瑾吃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没出事。“阿六赶紧摆手,”沈盟主的下属一早就回来了,这一路好好的,平安得很。” 叶瑾怒曰:“那他去了何处?” “说是在山庄附近看到了一个怪物,就去追了。”阿六比划道,“满身毛。” 叶瑾:“……” 阿六又道:“我爷爷听到消息,也一道去了,说那或许是食金兽。”我也想去,但爹不让。 叶瑾哭笑不得,只好带着药先去了客院。 陆追正坐在院中,照旧在拨弄手中龟壳。叶瑾见状立刻强烈进行指责:“都说了不要再布这种淫荡的阵法。” 陆追无辜道:“我没有啊。” “……”叶瑾目光幽怨,我都看到了,还你没有。 陆追试探:“又看到沈盟主了?” 叶瑾立刻摇头:“没看到。” 沈千枫道:“小瑾。” 叶瑾非常非常淡定,目不斜视。 沈千枫心里生疑,询问地看向陆追——又生气了? 叶瑾坐在石凳上:“来,这是药,每隔三日服一瓶。” 陆追笑:“我真的没有布阵。” 叶瑾道:“对,所以我什么都没看到。” 陆追道:“沈盟主回来了。” 叶瑾道:“啊?” 陆追又重复了一遍:“沈老夫人说谷主在我这里,盟主刚刚寻来。” 叶瑾:“……” 沈千枫从身后单手覆上他的眼睛,掌心温暖干燥:“不认识我了?” “嗯。”叶瑾从鼻子里往外挤字,冷静,完全没有欣喜若狂。 毕竟不熟。 陆追识趣离开,走得悄无声息。 院外下人与护院亦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无人看自家大少爷抱着大少奶奶,一路回了主院。 当然,大少奶奶只是心里想想,并不敢真的叫出来。 毕竟是武林第一的温婉贤淑,漫天撒起不举药来,没几个人能躲过。 只有阿六一人还在关心食金兽到底有没有被抓回来,扯了一个暗卫过来问。 “大少爷原想去抓的,可后来陆前辈赶来说是冥月墓中事,只管交给他解决,大少爷又着急回来看谷主,便没有再追下去。”暗卫道,“后来陆前辈一路去了黑茅谷。” “是吗?”阿六心思活络,道过谢后偷摸溜去陆追那头看了眼,觉得爹一时半会应当也不会有事找自己,便兴高采烈扛起金环大刀,也一道去了黑茅谷。 第93章 过年番外 相思知不知 小提示:按照多年惯例,过年插播一个应景的番外,不影响前后文,下一章再更正文。 时间点是陆追受伤后,被赵大当家救回朝暮崖的第一个除夕前夜。 +++++ 即便是再贫穷荒凉的地界,到了年关,也会变得比平时热闹上几分。刚进腊月,苍茫城的街上就挤满了小商小贩,卖吃食的,卖对联的,还有外乡来的小货郎,担子里挑着花花绿绿的头绳粉匣,生意极为红火。 陆追其实挺爱凑这种热闹。 或许是因为在冥月墓的童年太过寂静,后来回到飞柳城,家里又不再似先前那般兴旺,偌大的陆府中连家丁也极少有。所以他一直就喜欢过年,可以去街上逛,看看转糖人的,演皮影的,正月十五还能有一场焰火,同寻常人家的小孩一起挤在人群里头,看天边一次又一次绽放出华彩,笑着伸手欢呼。 长大了,这习惯也一直未变。 苍茫城的百姓只知朝暮崖是土匪窝,却不知里头都有些什么人,此时见到街上来了位文质彬彬的清雅公子,都以为是赶路的外乡客,纷纷笑着打招呼,问他可要投宿,可要吃饭,甚至还有街边点心铺子的老板,问他是否已经成了亲。 “还没。”陆追答。 老板喜上眉梢,赶忙递过来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上头淋满蜂蜜。 陆追道谢之后咬了一口,又道:“不过有个心上人。” 老板笑容凝结在脸上,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陆追一路捏着桂花糕,出城回了朝暮崖。 天色才刚刚暗下来,一群小弟正在踮着脚挂灯笼,旁边的人则是将大大的“福”字端端正正贴在山寨门口,红艳艳的,是陆追亲笔所书,龙飞凤舞,狂放不羁。 三当家名叫王俭,既是账房,也是教书先生,此时正在称赞:“二当家的字当真是写得好。” “这般红红火火的,才有年味。”陆追笑道,“看着就热闹喜庆。” 贴完了“福”字,小弟又拿起对联,糊上浆糊就往柱子上拍,贴完还很得意洋洋,不高不低,位置正好,很牢靠。 陆追:“……” 王俭:“……” 小弟收拾好浆糊,高高兴兴回了山寨,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宵夜可以吃。留下两位当家的站在风中,看着那倒着贴的对联,略凌乱。 半晌后,陆追安慰:“或许是因为我这字写得太草,弟兄们才会看不清正反。”并不是三当家书教得不好。 王俭无力摆手,目光苍凉,感觉自己白忙了一年。 一路往住处走,到处都是红艳艳的春联,反正二当家写得多,不贴白不贴。酒肉香四处满溢,划拳声说笑声,闹到半夜也不会歇。 陆追关上院门,替自己辟出一方安静的小天地。 虽说在城中逛了整整一天,倒也不觉得累。桌上摆着精巧的酒壶与白瓷盏,他烫好杯子温了酒,刚自斟自饮了没几杯,却又有人敲门。 “就知道你没睡。”赵越手里拎着酒坛子,“大过年的,就先舍了你那淡而无味的月露梨花吧,一道来喝几轮。” 陆追道:“我不善饮酒。” “图个高兴罢了。”赵越揽着他的肩头,一道往外走,“弟兄们都聚在山头,酒要大碗喝才畅快,独自一人喝闷酒,心事只会越来越多。” 陆追笑:“若我醉了呢?” “醉了就睡,睡醒了起来,正好吃明晚的年夜饭。”赵越道,“在自己家中,还怕我会趁醉将你卖了不成。” 山道两旁,无数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几乎将天也染亮半边。烤肉滋滋作响,撒上一把调料,香味便窜得到处都是,引得陆追也吞了吞口水。 “大当家!” “二当家!” 沿途小弟不断打招呼,陆追问:“王俭呢?” “怕是不敢来。”赵越笑道,“平日里都是他在管着教书识字,稍有错处便罚抄罚写,弟兄们憋了一年,都在等着今天好灌酒报仇,可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陆追也笑:“怪不得初来朝暮崖时,大当家不准我教书。” “教什么书。”赵越摇头,递给他一碗酒,“你不是读书人的性子。” 陆追问:“什么才叫读书人的性子?” “实诚迂腐,老好人一个。”赵越道,“王俭那样的便是。” 陆追又问:“那我呢?” “你心里的事情太多。”赵越道,“心事太多的人,做不得夫子先生。” 陆追仰头饮下一碗酒。 “好!”周围一群小弟鼓掌。 陆追险些被呛到。 赵越笑着替他拍了拍背,道:“今日我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账房里的老钱。” 陆追:“……” 赵越道:“他当真是很想将女儿嫁给你。” 陆追道:“若我没记错,他上个月想招去做女婿的人,是大当家。” 赵越坦然道:“我不想成亲,所以他便换了目标。” 陆追问:“为何不想成亲?” 赵越答:“因为麻烦。” “遇到喜欢的人,便会想与他长相厮守,朝夕相处尚嫌不够,怎么会嫌麻烦。”陆追道,“将来大当家就会明白了。” 赵越道:“听你这话,倒像是过来人一般。” 陆追并没否认,只是又给自己满了一碗酒。 辛辣入喉,愁绪也能驱散三分。眼前是旺盛的火堆,耳畔是哄笑与猜拳声,四处都是人影,这般热闹团圆的画面,是先前从未有过的,很世俗也很温暖,暖到能驱散冬日严寒,让血都变得烫起来。 饮酒这回事,不醉没意思,酩酊大醉也没意思,只有将醉未醉,既不辜负眼前美景,又能将烦心事抛在脑后,才是最畅快的时候。 后半夜时,赵越叫来小弟,将他送回了住处。 醒酒汤是温热的,又酸又辣勾着芡,里头还有肉丝鸡蛋与木耳。陆追哭笑不得,这八成又是厨房李婶亲自掌勺——总是念叨自己太瘦,要碗阳春面里头能浇满牛肉,平日里更是恨不得在清汤里也加上泡饭,吃不完还要生气。 不过滋味倒是不错。陆追将灯火拨亮,当成宵夜来吃。他其实也没喝太醉,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更是清醒了不少,一碗酸辣汤下肚,陆追满足地叹了口气,困意全无,索性去了后山温泉。 负责看守的小弟询问再三,确定二当家的确没有喝醉,方才侧身放行,临离开时不放心,还要再对一句过年期间,三当家新换的接头暗语:“天增岁月人增寿。” 陆追:“……” 陆追道:“春满乾坤福满门。” 小弟笑嘻嘻送来浴具,毕竟二当家是个细致斯文的人,回回泡温泉时连外头也能闻到药香。 陆追靠在池璧上,乳白温热的水漫过胸膛,温度刚好。束在身后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散开,湿水后贴在身上,是乌黑而又泛着光泽的。 朝暮崖的人将他养得很好。赵越,王俭,厨房的大婶,账房的老钱,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弟,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没有人追问他一身伤的来历,第一回见面,便炖汤的炖汤,请大夫的请大夫,连院子都挑最好最向阳的,还要栽上一片火风铃,开花时又红又香。待到将伤病养好了,就一起喝酒一起吃肉,每天都自在快活,无拘无束。 陆追仰头靠在石柱上,这样逍遥的日子,应当过一辈子都不会腻。 可他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将来。 心与命既已系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总得得一个结果,方才能求个安心。 陆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了温泉里。 身上轻薄纱衣浮在水面,像是一只蝴蝶。 冥月墓中,红莲大殿。 萧澜出了镜花阵,自己寻了处高地,靠坐在树上独自赏月吹风,酒囊中尚余半壶烈酒,可以暖身,也可以解忧。 先前应当是没有来过这里的,可不知为何,却有些莫名的熟悉。无论是天边的残月,或是耳畔的微风,似乎都在梦里出现过,而且除了自己,似乎还应该有一个人。 那会是谁呢,萧澜想。 记不清容貌,也记不清声音,只知道同他在一起时,自己整个人都是轻松的,不会有半分压力,不会猜疑算计,更不会有此时此刻,无端就暴躁起来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似乎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又或者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远处天边摇摇晃晃,突然就出现了无数昏黄的亮光,一点一点,一片一片,似是星辰连成银河,是城里的百姓在放孔明灯祈福。 萧澜纵身跳到地上,策马出了山。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冥月墓中太冷太冰,也是生平第一次,主动想去城里,看看寻常人过年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定然不会像在墓中一样,沉默寂静,冰冷漆黑。 城门口灯火通明,牌匾处也被缠上了红绸缎,守卫笑呵呵的,问他是不是来城里投奔亲戚,一听只是赶路的,又热心告诉他城里哪家客栈价钱最划算,明儿就是年三十,若是住对了店,还能免费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萧澜笑着道谢,牵马进了城。 只隔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与冥月墓比起来,却像是两个世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小摊子咕嘟咕嘟煮着香甜的红豆汤,小娃娃们已经睡了,倒是有不少大人围在糖画摊前,拨动指针碰运气,谁若转到一只最大的凤凰,周围人便会掌声雷动喝彩不断,不知道的,还当是捡了多大一个便宜。 萧澜看得好玩,也掏出铜板让老板做了朵小糖花,在手里拿着走了一阵,见街边有个米线摊上还有个小娃娃,便将糖画递了过去,换来一句含糊不清的“谢谢大哥哥”,小脸上沾着米粉汤,一双眼睛又弯又清澈,亮亮的,像极了梦中的那个人。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萧澜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无非是一个梦罢了,何至于如此心神恍惚,心心念念,扰得整个人都不安稳。 街边有个瞎子在算命,生意也挺好,萧澜坐在他对面,将手伸过去。 对方只一摸,便滔滔不绝舌灿莲花,说了整整一箩筐的吉祥话——毕竟不傻,平日里还能忽悠两句大凶要化解,大过年的若是咒人家,不仅拿不到银子,说不定还会被打。 萧澜道:“我最近总是做梦。” “什么梦?”瞎子压低声音。 萧澜没有回答,那梦境是旖旎而又香艳的,虽然模糊到看不清人影,却能感受到对方湿热缠绵的呼吸,听到那低哑婉转的呻吟,每每醒来,床上都是狼藉一片。 见他不说话,瞎子了然,凑近耳边压低声音道:“转角就有一家青楼,若不喜欢,再转角还有另一家。” 萧澜强忍住要呼他一拳的冲动,起身离开了小摊。 想要坐下吃碗面,一旁的茶馆说书恰好到了最**。千年小花妖为报恩,化成人形夜夜随风潜入那追影宫宫主梦中,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引得众人纷纷鼓掌,强烈要求这种以身相许的戏码可以再来一段。 萧澜:“……” 城里的年的确是极热闹的,也很喜庆,可就有一点不好,似乎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让他想起最近那荒唐的梦境,想起梦中那双眼睛,那双手,那个朦胧不清,水月镜花般握不住的影子。 萧澜一路逆着人流穿过半座城,到了不那么明亮的河畔,方才松了口气。 方才放孔明灯的人已经散去,只有一个老婆婆还守着摊子。萧澜问她买了最后一个灯,提笔却不知要写谁的名字,最后想了许久,也只画了一枝翠竹,上头挂了一块精巧的白玉佩,松开手手,看灯笼缓缓升上天际。 那也是他梦里的情形,很安静,很美好。 老婆婆笑问:“是心上人吗?” 萧澜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老婆婆道,“那就是喜欢了。” 萧澜笑笑,也没辩驳,帮她收拾好篮子,目送着一路离开。 连是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喜欢。 可若当真有这个人,那便借着此灯,愿他一生都能平安顺遂,百事无忧吧。 萧澜独自坐在河边凉亭里,面前是蜿蜒曲折的河流,漆黑寂静的山峦,身后是人声鼎沸的笑闹,灯火辉煌的长街。他似乎成了这一静一动,一清冷一繁华的奇妙交接点。 回首望去,城中灯火明灭跳动,被风抚出一片晕黄暖光。 他觉得以后或许可以经常来此。 吃一碗汤面,吃一碗面,挑一套好的瓷器带回红莲大殿,即便不喝茶,看着心里也喜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说不上理由,只觉得暂时备下,将来定然会用到。 不单单是瓷器,还有好的普洱茶,好的夜光杯,好的月露梨花,好的熏香,好的衣料,好的文房四宝。将整座红莲大殿都堆满,等着有人来用。 可那人是谁呢。 从未见过,只出现在梦中。 想了这么多,却仅仅是为了一个梦……萧澜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看天色已经差不多要露白,便也翻身上马,一路回了冥月墓中。 “少主人。”黑蜘蛛正在镜花阵旁等着他,“姑姑叫你过去。” “有事?”萧澜问。 黑蜘蛛道:“少主人的头痛之疾,今天该施针了。” 萧澜皱眉道:“过年也要去幽冥池?” “少主人说笑了,冥月墓中何时有过年一说。”黑蜘蛛嗤笑,又话中带话道,“少主人昨晚一夜未归,不会是去城里过年了吧?” 萧澜道:“与你何干?” “自然与我没关系,嘴闲多问一句罢了。”黑蜘蛛侧身,阴测测道,“少主人这边请。” 幽冥池是一汪血红的池水,终日冒着湿热白雾,寻常人光是看看,只怕也会腿软。 这里是萧澜疗伤的地方,自从数月前突发头疼之疾起,鬼姑姑便经常会让药师带他来此处,此番也不例外。 萧澜躺在床上,看药师在旁忙碌,脑海中却依旧在想那灯火辉煌的集市,热闹繁华的长街。 “少主人还是经常做梦吗?”药师问。 萧澜道:“是。” “还是经常会梦到那个模糊的人?”药师又问。 萧澜道:“当真有那个人吗?” “少主人说笑了。”药师一笑,“只是梦而已,哪里会有真的人。” 萧澜若有所思。 药师点燃一盘线香,那若明若暗的光亮却不是暖黄,而是暗淡的紫色。 萧澜道:“可我觉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药师将银针在线香上熏过:“见过又如何?” 萧澜道:“我想知道他是谁。” “知道他是谁做什么呢?”药师笑着,将银针缓缓推入他的脑中。 萧澜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那个影子,是陆明玉啊。”药师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诡笑,“蛊虫入脑,竟然还能记得,少主人可真是痴情。” 鬼姑姑从暗处出来,不悦地看着她。 “姑姑放心吧。”药师擦了擦手,“我做事还从未失手过。” 细小的蛊虫随着血液,游走在四肢百骸中,将最后一点两小无猜的梦境也蚕食干净。 萧澜在昏睡中,双手不自觉攥紧床单。 他觉得自己不该睡,却抵挡不住绵延的梦境。梦里荒芜一片,只有风吹着漫天风沙,阻挡自己艰难前行,好不容易闭着眼睛摸到了那双手,拼命攥紧却变成一片细碎粉末,从指缝中悄然滑走,散落天边。 世界变得一片混沌,萧澜知道,自己丢了一样东西,说不清是什么,可那一定是极重要的。 重要到早已与命相缠,在心里生了根,开了花,即便被血淋淋连根拔除,也依旧固执地留下深坑,提醒着自己那曾经发生过的鲜活过往。 将来一定会找回来的吧。 萧澜在昏睡中想。 第94章 蓄势待发 局中局, 计中计 在进山之前,阿六也没将那黑茅谷放在眼里。毕竟同巍峨险峻的朝暮崖比起来,千叶城外这片小山包着实不算什么,即便没有向导,只靠着地图应当也能来去自如。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中寂静一片,只有夏初的虫豸在树上嗡嗡鸣叫。在初进山时,道路尚且算是宽敞,隔一段距离甚至还有山民搭建起来的歇脚柴棚。可越往深山走,脚下就越崎岖,荆棘与藤蔓遍布,奇形怪状的树枝伸到路上,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脸。 原来江南富庶之地,也是会有如此荒凉的地界的。阿六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就像江湖第一的日月山庄地上,并没有铺满金砖一样。 又往里走了一段,便连那泥泞的小路也消失无踪,天上月色皎洁,照亮四周的参天古树与悠悠小溪,一层黑色的凝结物漂浮在水面,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藻,还是别的什么。 那食金兽倒是挺会挑地方跑。阿六将金环大刀换了个肩膀扛着,继续往里走,这阵却是连虫鸣鸟叫都消失无踪,只有远处风从峡谷中穿过的声音。 亏得爹没有来。阿六将一只黑胖蜘蛛从肩头弹走,又嫌弃地拍了拍。寻了处高地攀上去,想找找看爷爷的下落,谁知手才刚搭上去,就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拎了上去。 陆无名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别叫!” 阿六惊魂未定,看清面前人是谁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眼含热泪道:“爷爷。” “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无名压低声音问,“明玉呢?” 阿六用比他更低的声音答:“爹还在日月山庄里,我听沈盟主的人说爷爷来了黑茅谷,就特意寻来助一臂之力。” 陆无名道:“有人引你进来?” “没啊。”阿六道,“我只在山庄管家那里讨了张地图,就一个人来了,刚进山没多久。” 陆无名沉默瞬间,道:“这黑茅谷内四处都是鬼打墙。” 阿六吃惊:“是吗?”完全没感觉到啊。 陆无名又想起了陆追曾说过,这个……大孙子,运气有多好,甚至连陶玉儿的迷阵也无法将其困住的种种传闻。 …… 阿六问:“食金兽呢?” 陆无名道:“你随我来。” 阿六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一口答应。毕竟能和爷爷一起行动,这种机会不常有,必须好好表现一番。 走了还没几步路,阿六便道:“爷爷。” 陆无名头也未回:“嗯?” 阿六道:“先等一下,我捡了个东西。” 陆无名转身。 阿六用破布垫着,手里握了个东西,正在幽幽发着光。 雪白的,温润的,精巧的。 虽从未见过,陆无名却对其再熟悉不过,是白玉蝴蝶的刀鞘,与陆家的传家匕首恰好是一对。 阿六道:“莫非是从那食金兽身上掉出来的?” 陆无名道:“你倒是挺机灵。” 阿六喜滋滋,爹也也经常这么说。 陆无名让他将那刀鞘收好,两人又继续往深山寻去。 与此同时,一处山洞中,蝠正在疯了一般抖动着散落一地的衣服。初夏山中依旧寒凉,他却**着身体,像是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直到将那地上的衣服检查了七八遍,确定白玉匕首的确不在其中时,就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双目颓然看着眼前狼藉。 时间一点一点流走,外头天边突然炸开一道惊雷,银白圆月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换成了呼啸山风与噼里啪啦的夏季雷雨。 蝠如梦初醒,胡乱爬起来,连衣服也没有穿,竟就那么跑了出去。 阿六也拉着陆无名,暂时寻了个避雨处。 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屋檐上,陆追从梦中惊坐而起,披衣下床在窗边看了看。 “陆二当家。”同院住着的管事看他房中亮了灯,便在窗边叮嘱,“快些回去歇着吧,这雷雨过阵子就会停了。” “其余人呢?”陆追问。他晚上本只想靠着小憩一阵,却没想一觉就睡到了这阵。 “其余人?”管事道,“岳姑娘在沈夫人房中,说是下雨就不回来了。陆大侠去了城外黑茅谷抓食金兽,阿六像是也跟去了。” “是吗?”陆追问,“还没回来?” “没消息。”管事问,“可要差日月山庄的人帮忙去寻?谷主留下了三十余护院,说任由二当家差遣。” 去哪了呢。陆追微微皱眉,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天也照亮了半边。 这场雨下的极大,也极广,几乎笼罩了整片江南。 萧澜靠在红莲大殿的柱子上,闭眼听风雨声。 陆追很喜欢这样做。他先前不懂,便只搬一把椅子坐在对面,看他安静的侧脸,觉得像是一幅稀世名画,或者一座珍贵的玉雕——可又要更加鲜活灵动,吻上去是温暖的,眉眼弯弯,笑起来极好看。 现在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再下起雨来,就闭起眼睛学他,听耳畔风雨潇潇,即便不出冥月墓,也能想出外头是何情形——天地间万物都被洗涤干净,草叶是青翠的,树木是苍郁的,整座山中都充溢这清新的泥土气息,和冥月墓中截然不同。 萧澜似乎明白了,为何他的小明玉会那般喜欢听风听雨。 “少主人。”婢女在外头敲门,“姑姑出关了,请你过去。” “知道了。”萧澜思绪被打断,又抬头看了眼外头那一方小小的,墨黑的天穹,方才拿起乌金铁鞭,转身出了红莲大殿。 途中遇到药师,对方佝偻着腰,毕恭毕敬道:“少主人。” 萧澜问:“药师这是要去何处?” “姑姑身体不适,我刚去瞧过。”药师道,“少主人也莫再气姑姑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嘴上先应承着。” 萧澜笑笑,侧身让开一条路。 鬼姑姑依旧在幽冥池边,独自一人靠在躺椅上,屏退了所有侍女与弟子,正看着那血浆般浓稠的温泉池水。 “姑姑。”萧澜进来,“方才在来路上碰到了药师,听说姑姑身体不适?” “陈年旧疾,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鬼姑姑摆摆手,“不妨事的。” 萧澜扶着她坐起来。 “年纪大了,身子自然不如以往。”鬼姑姑叹气,“你若再争气一些,这冥月墓我此时便能交给你,也好早日安心。” “姑姑想多了。”萧澜道,“只是小病而已,养好就会没事。” “你是不想要这冥月墓吧?”鬼姑姑看着他。 萧澜道:“姑姑分明就知我心中所想,又何必要一再相问。” “你心中所想?”鬼姑姑摇头,“你心中所想,无非就是一个陆明玉罢了。” 萧澜沉默不语,并非否认。 “来吧。”鬼姑姑往外走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澜低应一声,跟了过去。 穿过长长的墓道,两人最终停在一处小小的暗房内,看样子像是已经被封存了数年,床与柜子都被厚厚一层尘土覆盖着,地上爬满了红色的小花,有些甚至蔓到了墙壁上。 桌上烛火跳跃,光线是昏暗的,整间房屋都像是刚从地下升起,蒙着一层陈旧的诡异感,若是普通百姓身处此中,怕是会受惊不浅,落荒而逃。 萧澜道:“这是哪里?” 鬼姑姑道:“这是你幼时犯了错,前来闭门思过的地方。” 萧澜摇头:“我想不起来。” 鬼姑姑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件小小的衣服,只是不知为何,上头竟沾满了黑褐色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萧澜道:“我的?” 鬼姑姑咬牙切齿道:“衣服是陆明玉的,血却是你的。他自幼就哄得你团团转,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简直像是入了魔一般,你且说说,那陆家人到底有哪里好?” 萧澜道:“或许是因为长得好吧,令人见之难忘,便喜欢上了。” 鬼姑姑没料到他会轻描淡写来这么一句,险些气得头晕。 萧澜继续道:“姑姑叫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看这血衣?” 鬼姑姑道:“我是为了告诉你,在这冥月墓中,在你与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澜道:“姑姑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先说说看。”鬼姑姑将血衣丢在桌上,“陆明玉都同你说过些什么?” 萧澜笑笑:“说出来姑姑或许不信,可他当真什么都没说过,只让我自己想。” 鬼姑姑又问:“那你可知他为何不肯说?” “这个问题,澜儿还当真想过理由。”萧澜道,“最后觉得那或许都是些风花雪月之事,旁人说了没意思,要自己细品才有滋味。” 鬼姑姑抬手便是一掌。 萧澜单手握住她的手腕,嘴角一扬:“是姑姑要问,问了却又要责罚澜儿,莫非只愿听假话不成?” “不争气的东西!”鬼姑姑怒道,“方才药师前来,你当只是为了替我看诊?更多是为了你,你可知自己身上的毒已蔓延开来,若再不诊治,便会被你心心念念的陆家人害死?” 萧澜道:“所以说来说去,姑姑还是要让我去杀陆明玉?” “不必杀了!”鬼姑姑抬手按下机关,语调冰冷,“你只管在这冥月墓中待着,我自会想办法替你解毒。” 脚下土地微微颤抖,空空妙手眉飞色舞一拍衣袖,纵身跃下面前深坑。 第95章 移魂换影 长生不老的墓中怪物 玄铁铸成的监牢从天而降,萧澜并没有反抗,甚至看上去连半分惊慌也无,很平静就接受了自己面前的牢笼。 在一片弥漫烟尘中,鬼姑姑道:“看来你是早有防备。” “若早有防备,我今日就不会来这暗室,甚至当初根本就不会答应回冥月墓。”萧澜冷冷道,“我早就说过,生平最恨被人欺骗。先前那段丢失的记忆究竟与姑姑有没有关系,现在尚不得而知,不过今日这机关,姑姑怕是推不到别人身上了。” “我若杀了陆明玉,你会如何?”鬼姑姑与他对视。 萧澜摇头:“说得这般直白,想来无论我是何回答,姑姑都会有应对之法。” 鬼姑姑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萧澜在她身后大声道:“姑姑不想知道红莲盏的下落吗?” 鬼姑姑停下脚步:“在你娘手中,还是在陆明玉手中?” “都不是。”萧澜道,“姑姑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食金兽?” 鬼姑姑道:“满身毛发,不知来路,你几次三番提及,我自然没有忘。” 萧澜道:“我几次三番提及,是因为他曾离奇出现在冥月墓中,更两次广发密函,引得天下人都去抢夺红莲盏。如此一个人,分明就与我们有着莫大的关联,为何姑姑却能一直对他视而不见?” 鬼姑姑道:“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做?” 萧澜反问:“那姑姑都做了些什么?” “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关心冥月墓了。”鬼姑姑叹气,“不过已经迟了。我早就已经看透,陆明玉一日不死,你的心便一日收不回来,这阵说得再多,我也只能当是花言巧语,还是省省力气,闭嘴在此安静思过吧。你省事,我也清净。” 数十名墓中弟子鱼贯而入,手中都拿着淬过毒的武器。 “好好看着少主人。”鬼姑姑吩咐,“他若是跑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众弟子答应一声,虎视眈眈围着那玄铁监牢。 “所以红莲盏也不要了?”萧澜道,“或许我还知道更多关于那食金兽的事情,姑姑连问也不多问两句?” 鬼姑姑却已听若无闻,独自向外走去。 萧澜继续道:“那食金兽每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与黑蜘蛛有着莫大的关联,姑姑与其派人监视我,不如去彻查一番,看这墓中究竟有没有内贼。” 鬼姑姑脚步更快,几乎连半分犹豫也无。 萧澜一路目送她离开,直到看那背影彻底消失,确定她没有要回来的继续听自己说话的迹象,方才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地上,扫视着周围的弟子与守卫。 都是陌生的面孔,自己先前从未见过。不过这冥月墓中弟子众多,自己平日里又经常待在红莲大殿中,会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并不意外。 能被派来监视自己的,怕八成都是鬼姑姑的心腹。 萧澜道:“我要喝水。” 并无人搭理他。 萧澜道:“姑姑又不打算当真杀了我,诸位何至于连一碗水都不肯给。” 依旧沉默无声,那些人只当他不存在,团团围着玄铁监牢,面无表情。 萧澜道:“看你们这反应,莫不是姑姑改了主意,要将冥月墓传给黑蜘蛛?” …… 在自言自语问了十几个问题后,萧澜终于放弃与这些人沟通,闭起眼睛不知是运功,还是在神游天外。 暗室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一支蜡烛,在桌上发出昏暗的光。 鬼姑姑径直去了前殿。 药师早已在等着她,身旁桌上放着干枯的药草,空气中也充斥着说不明的诡异香气。 “久等了。”鬼姑姑挥手屏退一旁的弟子。殿门被紧紧关上,屋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药师道:“少主人呢?” “关起来了。”鬼姑姑叹气,“他若是肯听话一些,又何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药师低声道:“姑姑辛苦了。” “澜儿看上去也并没有过分惊慌。”鬼姑姑道,“他或许是想和我谈条件的。” 药师问:“条件?” “他说曾在墓中见到过一种野兽,奔跑速度极快,獠牙外翻,以金银为食。”鬼姑姑道,“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药师点头,“那阵少主人尚且年幼,被吓得迷迷糊糊昏迷不醒,说了许久的胡话,好不容易才退了烧。” “药师信吗?”鬼姑姑问。 “当时是不信的,姑姑那阵想来也没有信。”药师道,“不过此番既然又提了起来,莫非确有其事?” “澜儿说他这回出墓,在洄霜城内又见到了那怪物,对方绝非兽类,而是由人假扮。”鬼姑姑道,“他甚至说曾在暗处广发信函,引诱诸多江湖中人抢夺红莲盏的幕后黑手,也是同一人。” “都是那食金兽?”药师皱眉,“说得这般肯定,少主人可有证据?” “此事的证据不该是由他说,而该是由你我去查。”鬼姑姑道,“澜儿说那食金兽很可能与黑蜘蛛有关。” 药师沉默不语。 黑蜘蛛。 过了片刻,药师又问:“那明日还要替少主人施蛊吗?” “先等等吧。”鬼姑姑道,“不急于这一两天。” 药师继续道:“那这食金兽一事……” “说说看你的想法。”鬼姑姑坐在椅子上。 药师沉思片刻,道:“若扯上黑蜘蛛,那至少有六成是真的。” 鬼姑姑也微微点头,诚如萧澜所想,这么多年来黑蜘蛛的所作所为,鬼姑姑的确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未点破,装糊涂而已。 黑蜘蛛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与其他侏儒不同,旁人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鬼姑姑灌下了药物,他却是自愿要缩小身形,只为能在狭窄墓道中穿梭自如,方便做事。 他对冥月墓充满了探索的**,自然也就想要得到红莲盏,只是碍于鬼姑姑的存在,多年来一直不敢越过底线,只敢在暗中行动。 当鬼姑姑第一次发现他的异常时,本是想按教规处置的,后来却被药师拦住。 “为何?”鬼姑姑问。 “姑姑还能在这冥月墓中,找出一个比黑蜘蛛更适合寻宝探秘之人吗?”药师道,“他守卫冥月墓多年,又身形瘦小,定然去过许多连你我都不知道的所在,知道许多连你我都不清楚的秘密。” 鬼姑姑道:“药师的意思,是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却要暗中盯着,不可放松警惕。”药师道,“看他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将来说不定当真就能打开冥月墓,那岂不是替我们省了许多事。” 鬼姑姑点头:“也罢。” 自那之后,至少在表面上,她几乎是不动声色给了黑蜘蛛最大的自由。任他在墓中自由行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帮派,甚至人心不足,开始记恨萧澜,对掌门之位虎视眈眈。 这一切并没有逃过鬼姑姑的眼睛,包括黑蜘蛛这些年私藏的宝藏,那些不知从那处隐藏墓穴中挖出来的珍宝,被悄悄堆积在暗室中,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像是一只只空洞无神的眼。 她越来越觉得,药师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因为除了黑蜘蛛,这墓中的确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和他一样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并且足够胆大妄为,敢在自己眼皮底下挖掘冥月墓,探求着所有隐藏数百年的财富与秘密。 在黑蜘蛛私下的动作越来越频繁时,药师也曾问过鬼姑姑,可要将这张大网收起来,却被拒绝。 “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药师提醒。 “我需要一个人来提醒澜儿,这冥月墓掌门的位置,多的是人想要。”鬼姑姑道,“况且黑蜘蛛运出冥月墓的那些宝藏,与他这些年开凿出的暗道、发现的墓坑相比,不足一提。” 药师了然,此后也就没有再提过,只是愈发紧密地监视着黑蜘蛛的一举一动。 鬼姑姑又问:“黑蜘蛛呢?” “一直待在他的大殿中,一切如常。”药师道,“他一直就对掌门之位多有觊觎,先前少主人处处与姑姑作对时,也曾传过一阵谣言,说这冥月墓将来八成会落到他手中。这回少主人被囚的消息传出去,只怕那头的人会更加嚣张上几分。” “叫他来见我。”鬼姑姑道。 药师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大殿。 红莲大殿中,阿魂此时正揣着手,来回围着卧房里的桌子转圈,时不时便停下脚步,听一听外头的动静,一脸惶急。 桌上线香又燃尽一截,长长的香灰掉下来,落出托盘将桌子烧出一块深色。 阿魂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道揪了下。 也不知少主人说得那人何时才会来,更不知姑姑接下来会做什么,千万莫要当真把冥月墓传给黑蜘蛛,那哪里还有自己的活路。 空空妙手从窗外翻进来,伸手拍了拍满身的土。 阿魂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又战战兢兢问:“阁下就是……救兵老前辈?”萧澜当初只说过若自己出了事,会有一位老先生前来搭救,却并未说名号,这阵见了,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空空妙手道:“想救澜儿出来吗?” 阿魂赶忙点头,点完之后才觉得似乎太过鲁莽,于是问:“姑姑这回是当真生气了吗?” 空空妙手看他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自然是要问的。”阿魂道,“若姑姑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想责罚少主人,好让他冷静清醒一些,那其实也不必做什么,等上三五天,姑姑自然会将人放出来,若我们去闹事,反而会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空空妙手道:“你脑子还挺会想。” 阿魂道:“不如先让我去打探打探,看姑姑是何态度?” 空空妙手道:“你可有办法见到澜儿?” “自然。”阿魂点头。 “这就行。”空空妙手道,“你先替我送一封信给他,再去打探别的也不迟。” 阿魂答应下来,坐在一旁看他写信,觉得自己也颇有那些街头巷尾的小故事里所写的,大侠之风。 而在另一处地界,陆无名与阿六守了整整一夜,也未探到蝠的下落,此时正围坐在火旁,烤两个干饼做早饭。为了能在爷爷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阿六又摘了一串野果来,虽说酸,但好看,赏心悦目,也是优点。 陆无名道:“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阿六摇头,“我一个人回去,将爷爷留在这里,爹该担心了。” 陆无名道:“你我二人在这山中一夜未归,又没有消息送回去,他莫非就会放心不成。” …… 那也不回去。阿六揉揉鼻子,道:“至少再找一个白天,到了晚上若还是没有消息,再回去也不迟。” 陆无名便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日光看那半夜捡来的刀鞘。 玉质是上好的,细腻而又白皙,握在手中沉坠温润,里头当真有一丝一缕的浅金色斑纹,在阳光下隐隐发着光。 如此奇妙的匕首,打斗时毫无用处,但要落在倾国美人手中,倒当真是相映生辉,璀璨夺目。 白玉夫人。 陆无名又想起了这四个字。 不过他依旧有一件事不甚明了,若当真如此有名,为何在家中那些关于家族与历史的旧书册上,却只字未提,反而要在民间故事中寻找踪迹。 被人抹去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 阿六啃了一大口野果,酸得呲牙咧嘴,于是偷偷摸摸从爷爷面前拿走,免得被揍。 陆无名挥手一掌拍来。 阿六被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躲开,心有余悸道:“我我我这就去摘新的!” 陆无名挥手拔出佩剑,寒光刺目。 阿六被他一袖扫得踉踉跄跄,扶着树方才站住。 树丛中传来愤怒的低吼声,而后便有一人跃出,四肢撑着地,双目赤红。 阿六道:“啊!” 为何没穿衣服。 蝠呼吸剧烈,身体一起一伏,脸上的恨意几乎要化成利刃,死死盯着两人,盯着陆无名手中的白玉匕首刀鞘。 那是她的物件,也是他的珍宝,现如今却被别的男人握在手里,那肮脏的掌心,紧紧贴合着温润的玉石,在上头留下消散不去的恶心气息。 他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野兽被激怒时,要攻击对方的预警。 陆无名心里也有些诧异。看身形和眼神,这人应当是蝠没有错,可不知为何,上回在洄霜城中遇到他时,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这阵却变成了一个……年轻人?或者说是怪异的年轻人。 脸上皱纹全消,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色,饱胀而又充满弹性。**着的身体也是年轻的,有些地方皮肤翻卷而起,结出深褐色的血痂。 而在那愤怒的表情之下,陆无名甚至看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那会是谁呢?还未等他想明白,蝠已经尖叫一声,用极快的速度飞扑而上,双手从土中拔出,指甲闪着幽幽的寒光。 陆无名挥剑与其过了几十招,一大半都是在闪避,他并不想将这怪物打死,关于冥月墓,关于陆追缺失的记忆,关于那个诡异的木偶娃娃,他还有许多事要问。 阿六原想帮忙,可却被陆无名用眼神制止,只好站在原地,干瞪眼。 为何爷爷不让自己露两手。 “将东西还给我!”蝠表情扭曲,厉鬼索命一般。 “什么东西,那白玉刀鞘?”陆无名问。 “是!”蝠怒吼着,声波带动周围树叶都在发抖。 阿六呲了下牙,这声音。 陆无名又问:“你认得那白玉夫人?” 蝠的脸上愈发狰狞,尖锐地叫着:“我不许你说她的名字!不许!” 陆无名猜出几分,又试探:“莫非你是她的情人?” “我……我不是,不是。”听他这么说,蝠慌乱摇着头,甚至连手中的动作也滞了片刻,被陆无名当胸一掌拍落树下。 蝠后退两步,大口喘着气,表情越发奇异起来。 阿六觉得自己或许是瞎了,竟然能从那丑陋而又诡异的面容上,看出几分类似于娇羞的情绪来。 而就在这一瞬间,陆无名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为何会觉得面前此人眼熟。那是属于季灏的身体,属于季灏的面容,只不过被饱胀的淤肿撑得扭曲变形,让人看不真切罢了。 面前这个怪物侵占了季灏的身体,带着他的生命与内力,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陆无名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 蝠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呼呼怒吼着,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机会,抢回白玉刀鞘的机会。 假如能这样一轮又一轮,寄宿在别人的身体中活下去,那这蝠或许当真是来自数百年前,认得那白玉夫人?想到此处,连陆无名都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面前那原属于季灏的身体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并非天方夜谭。 蝠再度攻了上来,这回却完全变了个武功路子。 阿六虽还未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也能看出这怪物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不止一个人,前后功夫天差地别,诡异得紧。 两人一个满心夺命,另一个却只想将对方带回去审问,自然是后头的人顾虑要多些,无法彻底施展身手。蝠找准一个空挡,将陆无名重重撞在树上。 “爷爷!”阿六惊呼一声,赶忙上去帮忙,蝠却已经将那白玉刀鞘从陆无名身上抢走,转身跃入树丛中,那是真正堪比野兽的速度。 阿六将陆无名扶起来:“没事吧?” 陆无名摆摆手,脸色有些煞白。 阿六道:“先回去吧。” 陆无名虽心有不甘,也别无他法。先前在洄霜城中撞到时,对方的功夫远没有诡异凶猛到这种程度,却不知为何在短短数月内,竟会突飞猛进至此。 两人一路出山回了日月山庄,恰好遇到陆追。 “你要去哪?”陆无名问。 “还能去哪。”见他二人都安然无恙,陆追方才松了口气,道,“昨天彻夜未归,今天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还不准我进山去找不成。” “叶谷主同意爹出门了?”阿六稀奇。 陆追道:“叶谷主身体不适,躺了一整天。” 阿六愈发稀奇起来。 原来神医也会身体不适。 三人回到院中,阿六又道:“若叶谷主也病了,那我去外头再请个大夫来吧。” “不必了。”陆无名摆摆手。 陆追道:“爹受伤了?” “在山中遇到了蝠,被他击了一掌。”陆无名倒了一盏茶,“只是内力凶了些,并未带毒,也没有伤及脏腑,不必担心。” “这江湖中还有能伤到爹的人?”陆追问。 “别哄我开心,输了就是输了。”陆无名拍拍他的脑袋,“也是我太轻敌,想着一直住在这日月山庄中,已经给沈家添了不少麻烦,便没有再请沈盟主相助,才会让那怪物侥幸逃脱。” 陆追道:“可是当日在洄霜城中时,爹已与他正面交锋过一次了,当时并不觉得他功夫有多么不可测。” “我也想不清这点。”陆无名道,“还有,我觉得那怪物与季灏有几分相似。” 陆追听完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院中却传来脚步声。叶瑾气势汹汹一把推开门,见陆追还在桌边坐着,方才松了口气。可后来一想,万一又是迷阵呢,于是上前撸起袖子掐住他的脸,用力一拧。 陆追“嘶嘶”吸冷气。 陆无名也不解:“谷主这是做什么?” 是真的人啊。叶瑾咳嗽两声,四下打量找了个有软垫的凳子,坐下严肃问他:“听暗卫说,你要独自去黑茅谷找陆前辈?” “我只想去找曹伯伯,请他帮忙。”陆追解释。 请谁也不行啊!一个病人,到处乱跑!叶瑾道:“不准再有下回了。”否则干嚼黄连。 陆追道:“嗯。” 陆追又问:“沈盟主呢?” 沈盟主是谁。叶瑾扶着酸痛的腰,手一挥:“不知道,不熟。” 陆追:“……” 叶瑾问陆无名:“前辈去追那食金兽,可有发现?”说好的满身毛,想看。 陆无名叹了口气,将山中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追道:“所以爹的意思,是那食金兽侵占了季灏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怪物?” “我猜是这样。”陆无名点头。 “若当真如此,这岂不就是传闻中的……长不老之术?”陆追迟疑。 “这算哪门子长生不老。”叶瑾摇头,“巫毒鬼怪旁门左道,即便当真能多活一世,受的苦楚也绝对不会少,没几个人会愿意这般苟且偷生。” “也不知究竟是用了什么阴毒的办法。”陆追道,“先前可只在话本中看过移魂术。” 陆无名道:“不单单是身体,甚至还有内力,我怀疑也会被他一同侵占。” 越来越离奇。叶瑾拖过陆无名的手腕粗粗一试,道:“没什么要紧,前辈身体底子好,连药也不用吃,安心休息三五天便会痊愈。” 陆无名道:“又麻烦谷主了。” 陆追也道:“爹还是先好好休息吧,什么食金兽食银兽的,若目标是我或者冥月墓,将来定然还会出现,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等什么将来,自己与陆家千回百转一下,总是能找到一丝丝亲戚关系的,一家人还用客气。叶瑾出门招来暗卫,叮嘱几句后便让他们去山中寻,这回却是踪迹全无,那蝠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在一处山洞中,找到了一根遗落的腰带。 白忙一场,叶谷主单手撑着腮帮子,深沉叹气。 没见到满身毛。 陆追递给他一盏茶。 叶瑾问:“若不在山中,他会去了何处?” “八成是冥月墓。”陆追道,“听爹所言,那怪物像是已经对白玉夫人入了魔,这回他险些弄丢了白玉刀鞘,好不容易寻回,自然要赶紧回冥月墓中道歉,也好乞得原谅。” 叶瑾抽抽嘴角:“疯了吧。” “本来就是个疯子。”陆追道,“当初爹在他身上搜到一个木偶人,上头贴着我的名字与生辰八字。” 叶瑾惊道:“还有这回事?” “爹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想要查明原因。”陆追道,“那食金兽着实诡异,既想杀我,又想杀萧澜,神神叨叨行踪诡异,谁也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与白玉夫人有关?”叶瑾猜测。 “说不清,或许吧。”陆追摇头,“事情太复杂,我得好好理一理。” “理不清就不理了。”叶瑾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好,好,养,病。” 神医的医嘱,谁不听,谁不举。 陆追笑:“我有分寸。” “你把这件事也写下来,一并送去冥月墓吧。”叶瑾道,“一来让他多留几分心,免得吃亏,二来也方便查明真相。” 陆追点头:“今晚写好,明日就送。” “幸好你是来了这日月山庄。”叶瑾道,“若在外头,莫说是养病了,只怕连三五天的安稳日子也不会有。” 陆追道:“习惯了。” 习什么惯!叶瑾挪着椅子往他跟前挪了挪,叮嘱:“以后不是自己的事情,要少管。” 陆追道:“我原本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 “就算是自己的事情,也要学会推给别人。”叶瑾又道。 陆追笑:“好。” “总之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能再管了。”叶瑾道,“往后即便是冥月墓送来书信,也要先给我看过一遍。” 陆追:“……” 叶瑾道:“会有情诗吗?” 陆追道:“或许有。” 叶瑾咳嗽两声,那我也并不是很想看。 但为了治病,还是要看。 否则若是里头写了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情,陆追看完之后急火攻心,不管是倒了,还是跑了,岂不是很凄惨。 身为一个神医,这种事情要不得。 陆追试探:“情诗也要看啊?” 叶瑾从牙缝里往挤:“嗯。” 尾音拖得略长,很像戏文里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 陆追:“……” 叶瑾又问:“合欢情蛊还发作过吗?”这回声音更低。 陆追配合他低声回答:“没有。” “有没有想过萧澜?”叶瑾又问。 陆追答:“有。” 叶瑾问:“都是什么时候想的?” 陆追迟疑了一下:“看病还要知道这个?” “那当然啊。”叶神医很严肃。 陆追老老实实道:“睡觉前会想,白天有空也会想。” 叶瑾笃定:“你这病听起来挺严重啊。”很膏肓。 陆追沉默:“我觉得我这不是病。” 两地相思,分明就很诗情画意。 怎么不是病了,你看我,就从来不想那个谁,很健康。叶瑾清清嗓子,又问:“你先前有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比如说,闲的没事做的时候,再比如说,过生辰的时候。” 陆追这回斩钉截铁道:“我觉得这同看诊没关系。” 叶瑾拍桌子:“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陆追狐疑:“沈盟主要过生辰了吧?” 并没有啊!叶瑾冷静道:“方才说食金兽,说到哪了?” 陆追双手撑着脑袋:“可谷主刚说过,不许我再关心食金兽的事情,要好好养病。” 叶瑾被噎了一下:“我没说。” 陆追道:“说了。” 我说没说就没说啊!而且你为什么要笑!叶神医气势汹汹撸起袖子,追得陆公子满院子跑。 下人在外头看到,都很战战兢兢,千万不要漫天撒药,毕竟我们都很无辜。 冥月墓中,阿魂抱着一摞被褥,从那监牢的夹缝中塞给萧澜,又愤愤然看了周围那些守卫一眼,方才不甘不愿离开。 萧澜垫着被褥靠在铁笼上,看着桌上那截忽明忽暗的蜡烛出神。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四周寂静得像是死水,只能靠感觉来判断时间。 自己先前当真曾在这里闭门思过吗,还是,这又是鬼姑姑的一个骗局? 萧澜换了个姿势,将被子裹在身上,斜眼扫了一圈守卫:“你们当真不打算去替我将姑姑找来?”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话。 萧澜索性倒在地上,将面前晚饭一把扫开,呼呼大睡起来。 第96章 一瓶蛊虫 为何连阵法也能自学 周围一圈守卫依旧似石雕一般,沉默不发一言。只有桌上蜡烛燃烧发出细碎声响,一缕青烟自火光中飘出,直直向上升起,到了半空方才四下消散,给原本就粘稠的空气加了几分呛鼻气息。 模糊,寂静,凄冷,阴暗。 这间小小的暗室,就像是冥月墓的缩影,陈旧腐烂的压抑感如同恶魔,漂浮游荡在每一个角落,密不透风包裹着,带来近乎于窒息的焦虑与痛苦。 萧澜不知道,那么喜欢清风与明月的陆追,是如何在墓穴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漆黑如渊的日夜。 阿魂送来的被子又大又厚,能将萧澜整个人都裹进去,隔绝出另一片世界。一半被子被压在身下,他的手用极其细微的动作探了一遍,里头果然夹着一个绢帕。 暗室中的光线原本就微如萤火,被厚重的被褥一隔绝,更是连半分亮也透不进来。那空空妙手的书信是用药水所书,在黑暗中发出暗绿的亮光,恰好能看清每一个字。只说药师准备的蛊虫已被他偷梁换柱,让萧澜只管按原计划行事便可。 “姑姑。”外头传来说话声。 萧澜闭起眼睛,继续躺在地上大睡。 鬼姑姑推门进来,就见地上饭菜散落,碗盘胡乱滚着。监牢中间鼓着被子,萧澜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由眉头一皱,厉声呵斥周围守卫:“一个个都瞎了是吗?不知道将地上打扫干净?” 萧澜眼睛未睁开,只枕着手臂搭着腿,吊儿郎当道:“姑姑看不惯我这窝囊样子,只管骂便是,何苦要迁怒不想干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鬼姑姑屏退众人,独自站在监牢外,“从小到大,你也不是只同我闹过这一次别扭,有何好看不惯的。” 萧澜道:“姑姑去查黑蜘蛛与食金兽的事情了吗?” 鬼姑姑点头:“查了。” 萧澜总算是睁开了眼睛,盘腿坐起来:“可有收获?” “你说得没错,黑蜘蛛的确与人暗中勾结,在冥月墓中开凿了不少新的暗道。”鬼姑姑道,“也运了不少财宝出去。” 萧澜道:“那姑姑打算如何处置他?” “在那些暗道中,有许多是我先前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想过,那里竟然也能开凿出一条路来。”鬼姑姑道,“他,或者说他与那食金兽,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萧澜试探:“所以?” 鬼姑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多有苍凉与失望。 “若我没猜错,姑姑也是想打开这冥月墓的吧?”萧澜轻嗤一笑,挑眉对视。 鬼姑姑却问:“我为何要打开它?” “为了宝藏,为了武林秘籍,甚至是更多想不到的奇珍异宝。”萧澜道,“多少武林中人对此趋之若鹜,姑姑空守着这冥月墓,难道就从未动过半分心?” 鬼姑姑道:“你先前可从未管过这些。” “先前我一直想不通,姑姑为何会对黑蜘蛛不管不顾,任由他拉帮结派。”萧澜道,“现在才明白过来,因为他这些私底下的动作,会为姑姑省下许多事。再进一步,若他当真运气好,误打误撞破了冥月墓机关,那连红莲盏也嫌多余,哪里还用费尽心思抢来夺去。” 鬼姑姑并未反驳,却问:“你喜欢这漆黑的墓穴吗?” “原本是喜欢过的,至少这里很安静。”萧澜道,“可现在姑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将澜儿往外赶。” “我的确想将你赶出去,让你带着冥月墓一起出去。”鬼姑姑单手握住铁栏,声音沙哑,幽幽像是传自地下,“可你呢,满心都是陆明玉,辜负我多年苦心栽培,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原来姑姑是想将家搬到地面上,不愿在屈居墓穴里。”萧澜叹气,“多简单一件事,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鬼姑姑挥手,一道凌厉掌风打得萧澜整个人都晃了晃。 齿间漫上些许腥甜,萧澜捂着胸口,微微闭着眼睛。 “装疯卖傻。”鬼姑姑居高临下看着他,语调冰冷。 昏黄的光线跳动几下,灯中最后一截蜡烛也化成泪垂下,只有一根灯芯,依旧顽强地燃烧着,发出几不可见的光亮。 萧澜整个人都隐入黑暗中,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姑姑是想带着冥月墓中的宝藏,永远离开这里吧,从小就指责澜儿心太野,原来姑姑才是最厌恶这漆黑墓穴的那个人。” 鬼姑姑并未反驳。 经过数百年的岁月更迭,这墓穴内已经一天比一天要更加腐朽,阴冷,潮湿。那偶尔渗漏的水珠,那四处盛开的红色小花,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墓穴终有一日会坍塌,将所有的珍宝与秘密都深埋地下。待到那时,机关虽毁,却会有数之不尽的武林中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从四面八方贪婪地围上来。 没有了镜花阵,没有了精妙的墓道机关,单凭冥月墓中的弟子,又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只有在墓穴毁灭之前,将里头的宝藏与秘笈先找到,才能实现自己毕生的心愿,建立起新的教派,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 她一生做事谨慎,几乎是步步为营,只出过屈指可数几次乱子。一是海碧,二是翡灵,三便是萧澜。讽刺的是,这些都曾是她最看重,最疼爱的人,可也都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背叛与离开。 心中有再多怒火与不甘,海碧与翡灵都早已不在身边,唯有一个萧澜,这回她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永远将人留下。 萧澜问:“姑姑又想故技重施,将我的记忆全部拿走吗?” “你将来会感谢我,感谢我今天替你做出的所有决定。”鬼姑姑道。 萧澜头靠在铁栏上:“此番我回来,原是想和姑姑好好讲道理的,却没想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想和我讲道理,还是想查明陆明玉究竟中了什么蛊,好回去替他解毒?”鬼姑姑问。 萧澜在黑暗中笑了笑,没说话。 “你明知道这次回来会有危险,可最终还是来了。”鬼姑姑道,“如此一说,我倒是该感谢陆明玉,能将你骗的团团转,眼看着前头是荆棘陷阱,还能闭起眼睛往里跳,省了我不少事情。” “现在我被困于此,或许顶多再有个三五天,便会记忆全失。”萧澜道,“死也死个明白,姑姑总该告诉我,合欢情蛊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姑姑不会再听信你任何话了。”鬼姑姑将手伸进铁栏,用冰冷粗糙的手背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哪怕是在记忆全失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死心吧。” 萧澜侧首躲过她。 鬼姑姑在一片寂静中看了他许久,方才将手抽回来。 三枚银针自墙内弹出,飞射入萧澜的脖颈。 寒冷而又锐利,吞噬掉所有意识,只余下永恒的黑暗。 鬼姑姑起身出了暗室,守卫再度鱼贯而入,将昏迷的萧澜团团围住。 阿魂在外头焦虑万分,又不敢打探消息,只在大殿中团团转。 空空妙手倒是不紧不慢,一直闭目靠在一根大梁上,看似在惬意养神。 “老,老前辈。”阿魂实在忍不住,在下头低声唤他。 空空妙手被叫得心烦,孙儿跟着自己纵横墓穴的春秋大梦被吵醒,满心都是火,睁开眼睛粗声粗气道:“有事?” “老前辈不去想办法看看吗?”阿魂道,“少主人被关在铁笼子里,惨得很。” 空空妙手摇头:“这算哪门子的惨。” “那还有姑姑呢,姑姑平日里再生气,也不会这么责罚少主人,这回定然是气急了。”阿魂又道,“她去找了许多次药师,药师不是好人的。”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了几分,生怕会被旁人听到,“老前辈就不担心少主人吗?” “只管放宽心。”空空妙手重新闭上眼睛,“我比你更担心他。” 阿魂站在下头,还在眼巴巴等下一句,至少能将计划说一说。空空妙手却已经重新睡了过去,他只有在心里狠狠一跺脚,继续在大殿里头背着手转圈,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日月山庄。 陆追泡在药浴的大桶里,湿发贴在肩头,脸颊红润而又健康。 阿六在外头敲敲门,然后便端着一碗新的药汤进来,替他加进了浴水中。 温度升高些许,浸进骨头缝里,更舒服了三分。 陆追几乎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阿六端着小马扎坐在他身边,盯着看了一会,道:“爹。” 陆追道:“嗯?” “我发现这叶谷主挺神的。”阿六道,“爹的脸色比起在那青苍山时,不知要好上多少。” 陆追笑笑:“江湖第一的神医,岂是浪的虚名。” “这日月山庄真是个好地方。”阿六高兴道,“爹还是多住一阵吧。” “这是别人家,沈庄主又不肯收银子,哪能一直厚着脸皮住下去。 陆追敲敲他的脑袋,“我们是来治病的,治得差不多也就该走了。” “治病哪能差不多,那得全治好才成。”阿六道,“我今日去帮着厨房劈了满满一房柴火,还将石磨给修好了,往后天天干活,也不算白吃白住。”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岳姑娘呢?” “睡了。”阿六道,“她也想来看爹的,可后来听谷主说这药浴要泡一个多时辰,就改成明早来了。” 陆追问:“何时能成亲?” 阿六拍胸道:“现在就能。” “想得美。”陆追好笑,“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多少人等着要,你未说媒未下聘,这么就想带着跑?” 阿六嘿嘿道:“我乱说的。我问过岳姑娘了,她说要等这一切风平浪静后,再让我上门提亲,喜事也要在朝暮崖办的,她想去那里。” 陆追道:“你可当真是运气好。” “爹的运气也会好的。”阿六道,“现在已经慢慢变好了。”毕竟有江湖第一的神医朝夕守在身边,这在以往可是沈盟主才有的福分。 陆追道:“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道药呢,我得等叶谷主。”阿六挪着板凳,往他跟前挪了挪,笑道,“爹。” 陆追道:“看你这一脸淫笑,非奸即盗。” 阿六颇为受伤,怎么能是淫笑呢,分明就很纯良。 他期盼道:“反正也无事可做,说说我娘呗。” 陆追:“……” 阿六拱了拱浴桶,震得水面直晃荡,震得陆追觉得,自己险些滚了出去。 阿六继续目光炯炯。 陆追道:“你觉得你娘应该是谁?” 阿六道:“这我哪知道。” 陆追道:“猜。” 阿六道:“我认识啊?” 陆追点头。 阿六冥思苦想。 自己认识的姑娘,一共也没几个。自己认识,爹也要认识的,那就更少了。 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挨个在脑海中轮了一回,阿六小心翼翼地问:“是李姑娘吗?” 陆追纳闷:“李姑娘是谁?” 阿六道:“李翠翠。” 陆追道:“听着有些耳熟。” 阿六遗憾道:“那就不是了。” 陆追想起来:“朝暮崖下卖卤猪头的茶棚老板娘?” 阿六道:“啊,是她。” 陆追:“……” 陆追疑惑而又不可思议道:“你是怎么想到她的?” 阿六道:“因为爹说过,我娘是一个威风凛凛,又高又精壮,还很霸气的人。”那还能是谁,只有这位李姑娘,和自己差不多高,斩起猪头来,骨头也能敲稀烂,力大无穷,威猛霸道。 陆追很想给他兜头一水瓢。 阿六继续晃悠水桶:“不是就不是,我猜不到了,爹你说说呗。” 陆追被他吵得脑袋疼。 阿六道:“爹若是说了,我也用一个秘密来交换。” 陆追撇嘴:“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当然有啊!阿六压低声音:“和萧澜有关。” 陆追:“……” 阿六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陆追将他的手一把打落,自己向后靠在浴桶边上,懒洋洋,晃悠悠。 空气潮湿而又温暖,人又懒又舒服,在这种时候,同亲近的人说一说将来,说一说心上人,似乎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况且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陆追道:“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阿六全神贯注,点头附和:“岳姑娘也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那时还在冥月墓里,他是唯一与我年龄相当的人。”陆追道,“他刚开始时不怎么说话,后来有一回我到处乱跑,偷偷闯进了他的住处。当值的人以为我想逃走,便要去告诉鬼姑姑,是他替我解围,将事情挡了下来。” 原本惊慌失措,以为又要受罚,可他却带着自己到了一间温暖房子里,桌上有许多点心和茶水。 自记事起就在冥月墓中,已经习惯了万事谨慎,胆战心惊,却冷不丁就闯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截然不同的,有星星和花的世界。 与他不一样,萧澜是曾经在外头待过的,即便只有短短数年,即便那是一段颠沛流离,受尽欺负的生活,也毕竟亲眼见过夏阳冬雪,见过接踵比肩的人群,见过十几层的高塔,见过热闹的、四处都是小吃的集市——那些只在书中存在过的世界,萧澜却曾在其中真实的生活过。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羡慕到无法言语,他想知道更多,比所有书里的描写加起来都多。 萧澜最初有些烦,却也乖乖坐在椅子上,给他讲外头的世界。幼童的记忆原本就模糊,再讲出来,大多都是乱七八糟,颠三倒四。陆追也听得半是津津有味,半是稀里糊涂,遇到实在想不通的地方,就打断他问,为何武林中的大侠方才还在一掷千金,这阵就连半文铜钱都付不起。 萧澜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索性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将来,将来我带你出去看便是。” 陆追一愣:“我能出去吗?” “你当然能出去啊,我不就是从外头来的?我能来,你也能出去。”萧澜说得笃定,又塞过去一块糕饼,“你吃胖一些,将来才好走路,外头的城镇可大了,山也高,要走很久的。” 陆追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再往后一些,陶玉儿离开冥月墓后,萧澜便搬到了红莲大殿中,第一晚他便兴致勃勃去找陆追,拉着他一道在墓穴口看星星。 山风拂过面庞,星辰虽是暗淡,天边却有一轮明月高悬。举目望去,四野都是银色的剑蓝草,随风摇曳,小米粒般的花朵散出清香。 美景如斯,两个小小的脑袋靠在一起,直到半夜也不舍得离开。 陆追笑笑,道:“那是我在冥月墓中,最好的一段回忆。”又干净又纯粹,没有一丝杂念,只有青梅竹马的无间,与对彼此深深的依赖。 屋中寂静,阿六张着嘴。 陆追趴在浴桶边沿,好看的下巴抵住手臂,好笑:“怎么,听傻了。” “我……娘……”阿六说得十分艰难。 陆追微微歪着头,戏谑看他。 阿六语调颤抖:“是姓萧吗?” 陆追一笑:“我当岳姑娘早就告诉了你。” 她没有啊!阿六欲哭无泪,五雷轰顶,信念坍塌,面容憔悴。 这是为什么。 陆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所有人都知道,我当你也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阿六悲愤,怪不得林威当初再三叮嘱,要防火防盗防萧澜,原以为是因为他与自己兄弟情深,怕爹再多认一个儿子,到头来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陆追道:“那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 阿六愤然:“那姓萧的有什么好?” 陆追答曰:“长得好。” 阿六被噎了回去。 陆追笑:“他什么都很好,对我也很好。在冥月墓的日子很苦,那段时光除了能盼着见到爹娘,萧澜是唯一能让我撑下去的力量。” “可他也没能保护爹。”阿六依旧不满,这一身伤病。 “大男人,哪能事事要别人保护,况且我还要大他两三岁。”陆追活动了一下泡到酥软的筋骨,“那阵年纪太小,我和他只有相互依赖,相互保护。” 阿六无话可说,只有抓过手巾替他猛烈搓背,搓出一片红。 陆追疼得呲牙咧嘴,哀哀叹气。儿子傻就算了,偏偏还力气大,非常苦闷。 我这么好的爹啊。阿六一边搓,一边绝望地想,为何就让姓萧的捡了去。 还不如卖猪头的李老板娘。 翌日,叶瑾在针灸时看着陆追背上一片红疹大惊,还当又出了什么乱子,好不容易弄清楚理由,顿时暴躁万分,先冲去隔壁将阿六揍了一顿,方才拍拍手回来,诚恳道:“儿子不能太惯着。” 陆追点头:“对对对。” 叶瑾替他针灸完后,问:“今日感觉如何?” 陆追道:“神清气爽。” 那是。叶瑾得意,坐在床边道:“今日针灸之后,二当家体内的蛊虫就大都除完了,只有寒毒要慢慢调理,不过夏季天炎,加上药物,应当也不会发作,不必担忧。” 陆追道:“多谢。” “唯有合欢情蛊——” 叶瑾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追便摇头:“没发作过。”千万别又让写下来。 “唯有合欢情蛊,得让萧澜早些回来。”叶瑾清清嗓子,“你与他凑在一起,我才好看要如何解毒。” 陆追道:“他在冥月墓中查食金兽的线索,也不知事情做到了哪一步。” “他查食金兽,是因为那个贴有二当家生辰八字的巫术娃娃吗?”叶瑾问。 陆追点头:“我身上七七八八的毒蛊多了去,那阵三不五时就发作一回,再加上蝠与巫术娃娃,我又恍惚觉得自己似乎也缺失了一段记忆,抱着头又呜咽又挣扎,将所有人都吓到了。为了稳妥起见,我爹便与他商议暂时兵分两路,一个回冥月墓查看线索,另一个带着我来日月山庄找叶谷主,想着总能有一方有用,不至于耽误时机。” 说完之后,陆追又补充:“并非质疑谷主的医术,只是——” “我知道。”叶瑾打断他,“无妨的,况且二当家那缺失的记忆,我的确找不到缘由,是要靠萧公子。” 陆追点头:“嗯。” 叶瑾让下人将药端进来,看着他吃。两人聊了一阵子,陆追又道:“还有件事,能问问谷主吗?” 叶瑾点头:“什么?” “当初在凤鸣山庄时,谷主从邱子辰体内取出来的蛊虫,”陆追道,“可有查明那究竟是什么?” 提及此事,叶瑾顿时胸闷起来,没有,不要问。 陆追识趣道:“不如去院中下一盘棋。” “下什么棋。”叶瑾抽抽鼻子,“我是还没弄清楚那些鬼东西,不过我答应你,一旦有了眉目,定然会及时告知。”毕竟邱子辰在毒发时,脖颈处显现的纹路与萧澜一模一样,他会关心也是情理之中。 陆追又叮嘱:“谷主也别太累,否则沈盟主该心疼了。” 叶瑾脸略略红了一下。 是吗。 陆追只好将目光移开,假装正在愁苦地想念心上人,什么都没看到。 否则只怕又会被打。 阿六还在隔壁悲切,如花似玉的娘没了,还要被神医揍,人生没有乐趣。 这一切都是那姓萧的错。 非常值得打一架。 萧澜在沉睡中,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药师问:“姑姑做好决定了?” 鬼姑姑道:“药师重复这句话,至少也有了十几回。” 药师掩着嘴笑:“我是怕姑姑后悔,毕竟这二十余年墓中的岁月,少主人也是与姑姑相依为命过的,这胜过母子的情分,忘了未免可惜。” “他这二十余年的岁月,除了我,还有陆明玉,还有陶玉儿,还有许许多多他不该记住的事。”鬼姑姑用手指缓缓梳过萧澜的头发,“只要能将澜儿换回来,我宁可他不记得我。” 药师道:“姑姑对少主人可当真是用心。” 鬼姑姑闭目微微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瓷瓶,挑开了蜡封,放在萧澜颈侧一个小小的伤口边。 细小的蛊虫一涌而出,顺着鲜血游走穿梭,很快便消失无踪。 鬼姑姑手一松,药瓶“哐啷啷”掉在地上,滚落到了门口。 药师笑道:“恭喜姑姑,待到三日后少主人醒来,这冥月墓中除了姑姑,可没有其他人会告诉他,过往的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鬼姑姑眉头紧皱,过了良久,方才深深叹了口气。 萧澜依旧在昏昏沉睡,呼吸平稳,像是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动静。 晚些时候,阿魂不知从哪里又打探到消息,说萧澜已经昏迷不醒,便大惊失色去找空空妙手,还没说三两句,却又被赶了出去,险些急哭。 陶玉儿从隐蔽处出来,咬牙道:“为何不事先与我商议?” “为何要与你事先商议?”空空妙手反唇相讥,“澜儿能做什么,会做什么,你这当娘的不比我清楚,这阵却还要我来说?” “你!”陶玉儿怒极。 “我还能害我的孙儿不成。”空空妙手上下打量她,“倒是你这做娘亲的,一直就不肯安心待在冥月墓中,也不知此番一道前来是当真担心澜儿安危,还是为了冥月墓与红莲盏。” “我不想与你争辩。”陶玉儿压抑着怒意,“那究竟是些什么蛊虫?” “药师的蛊虫,我没换。”空空妙手说得随意,在她发火之前,又道,“药师何其精明,我岂能在她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不过是在药瓶中撒了些雪露,让那些线虫一旦融入血脉,决计活不过半个时辰。” 陶玉儿脸上的神情总算是和缓些许,却依旧不忘怒视他一眼。 空空妙手道:“待到澜儿此番醒来,做事就会容易许多,这是最容易最便捷,能让他重新获取鬼姑姑信任的一条路。” 陶玉儿问:“获取信任之后,澜儿第一步想做什么?” 空空妙手道:“自然是对付黑蜘蛛。”无论是想探查更多关于冥月墓的秘密,还是想查那食金兽,都没理由放过此人。 空空妙手又道:“倘若你当真关心澜儿,不如靠着**阵法,去隐在暗处盯着黑蜘蛛,免得他又出乱子。” 陶玉儿冷哼一声,甩袖向外走去。 日月山庄中,陆追将砚台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呀,公子在做什么?”岳大刀从外头进来。 “叶谷主送了我一方墨,是香的。”陆追道,“今日天气好,在院中写几幅字,就当是活动筋骨。” 岳大刀搬了把椅子出来,也在一旁看热闹。 陆追的字写得极好看,狂放不羁笔走龙蛇,如同泼墨溅落山海间,大气磅礴。 阿六也站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子,写了十七八页,只能认出不到十个字。 忒草。 但好看。 比画还好看。 岳大刀道:“我喜欢这字,公子也教教阿六吧。” 阿六闻言顿时苦了脸,为何要教我,我不想学。 陆追取了张新的宣纸,这回写了工整些的一首诗,吹干交给阿六临摹:“这是岳姑娘最喜欢的一首相思曲。” 阿六只好将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跟着描。岳大刀陪在他身边,时不时往嘴里塞个吃的,于是阿六就又美滋滋起来,觉得再多写七八十页也成。 陆追看他二人亲热嬉戏,笑着摇摇头。单手撑着腮帮子,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细看却是一幅地图。 更确切的说,是冥月墓的地形图。凭借自己与萧澜的记忆,与陆家传下来的老书,他已经能将用极快的速度画出地图——自然是残缺不全的,毕竟无人能真正进入墓穴深处,可也能勉强拿来看。 先前觉得平平无奇,不过自从知道了白玉夫人,发现那当中蕴含的,与相思局极相似的奥秘后,再看这地图,便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只可惜陶夫人不在,陆追若有所思,指尖在桌上轻点。自己对这阵法也不甚熟悉,只能模模糊糊看出端倪,再往深了看,就会头晕眼花,心神不宁。 正好在日月山庄内也无事可做,陆追深呼了一口气,打算靠着自己将这冥月墓的地图补全。 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假如这墓穴方位布置的确与相思局有关,那想依照阵法来推算绘制出完整的地图,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叶瑾很爽快就将藏书楼借给了他,还派了两个书童过来,并且叮嘱:“西边那个大箱子里的书不要动。” “好。”陆追点头,并没有多问。 倒是叶瑾自己深沉补充:“都是那方面的。” 陆追:“……” 还挺多。 叶谷主施施然离开。 我没看过。 “公子这两天在做什么?”站在藏书楼下,岳大刀仰头往上看,“也不让我们上去。” 阿六道:“学阵法。” 岳大刀又问:“谁在教啊?” 阿六又道:“自学。” 岳大刀吃惊,这也能自学,会不会学出毛病来。 陆追吃了颗酸梅糖,又翻了一页面前书册,继续自学八卦推演之法。 倘若当真能成,那在下回两人见面时,这地图正好能当个礼物。 第97章 一张白纸 你是谁, 我是谁 见陆追整日都待在藏书楼中,阿六原本也想帮忙,结果翻了还没两页书,便困得昏天黑地,呼呼大睡起来,最后因为呼噜声太大,被无情地赶了出去。 岳大刀道:“你还是安心劈柴吧。” 阿六试图辩解:“其实我也是识字的。”并不是不能看书。 岳大刀道:“公子那样的人,坐在书卷中才好看,你不行,你打架时好看,帮别人劈柴时也好看。” 听了前半句,阿六还在沮丧,听她说完却又高兴起来,因为毕竟还是有好看的时候。 于是等叶瑾来时,就见小俩口正牵着手,一起说说笑笑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是不是该准备贺礼了啊……叶神医心想,溜溜达达上了藏书楼。 陆追将面前的书堆到另一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 “方才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陆前辈。”叶瑾推门进来,将食盒递给他,“让我叮嘱你要多休息。” “看书罢了,又不累。”陆追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又闻了闻:“今日换了药?” 叶瑾幽幽:“你这话若是让我娘知道,只怕又会大受打击。”药什么药,分明就是汤,很滋补,恁长一根人参。 陆追:“……” “这些都是二当家写的?”叶瑾将桌上一摞纸拿起来,就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往后则是草绘了不少阵法,看得出来是下了大功夫。 陆追答应一声,端着碗继续喝热汤,不一会脸颊就红润起来,额上也出了密密一层汗。 叶瑾问:“好喝吗?” 陆追答:“滋补。” 叶瑾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成日里泡在书堆中虽说枯燥了些,但只要一想到萧澜,便也不会觉得有多累。直到深夜时分,陆追方才从书堆中抬起头,一个人慢悠悠往住处走。 天边星辰闪烁,花园蝉鸣声声,夏夜微风吹乱额前碎发,微微有些痒。不远处,闪着粼粼波光的湖面打碎一池月光,眯起眼睛看过去,就像是漂了数不清的宝石。 于是原本昏沉的大脑也恢复了清明,陆追弹指打出一道微弱的疾风,惊起草丛中无数萤火虫,在夜幕里点起一盏盏小小的灯,晃悠漂浮在半空中。 如同身处一幅曼妙的画卷中,深深呼吸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竟有些不舍得就此回去。自从离开王城,似乎就没有再如此悠闲惬意地赏过景,此时难得既有美景,又有心境,陆追索性寻了一处繁花盛开的高地,打算独自坐一阵子。手边虽无美酒,但只对着皎皎明月寄情,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碧绿的银草长了约莫半人高,陆追伸手拨开,吹着小风走了还没两步,却面色一僵。 …… 高大的黑色身影从草丛中央腾跃而起,怀中还抱了另一人,那青绿色的衣摆只在月光下倏忽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飞一般掠过重重屋顶,隐入了深宅大院中。 一枚玉佩安安静静躺在草丛中,枫叶的形状,上头刻了一个秀气的“瑾”字。 …… 沈家轻功独步天下,但沈盟主就算再江湖第一,也只能抱着人跑得快些,并不能隐身。 陆追无比后悔,为何自己在从藏书楼中出来后,不老老实实回住处睡觉,而是要来花园中赏月。一路哭笑不得回到住处,阿六在院中奇怪:“咦,爹你怎么看起来有些腿软。” 腿软就对了。陆追拍拍他的肩膀,明日哪里都不许去,记得来藏书楼陪你爹一起吃黄连。 另一头的主院里,各色药草正在幽幽散着香,卧房里头烛火还没熄,窗纸上映出一对倒影,相对而坐,鸳鸯成双。 值夜的下人赶忙退出去,不忘关上院门。 叶瑾扑在枕中,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生不如死,很想冲去冥月墓,问那老巫婆要些失忆的药来。 沈千枫看得好笑,倒也没说话,任由他一个人闹,直到后头险些被踢下床,方才将人拉起来锁在怀中:“听话。” “都是你的错!”叶瑾凶残指责。 “我哪里错了?”沈千枫故意逗他。 你哪里都不对啊!早就说少跟秦少宇在一起厮混,十分流氓,如果是我一个人,那根本就不会在外面!叶瑾骑在他身上:“明日你去要玉佩!” “明日去那草丛中拿便是,陆二当家何等通透,他怎么会捡了东西等你去讨要。”沈千枫双手卡着他的腰,免得人从自己身上掉下去。 叶瑾想了一会,还是觉得很想撞墙,并且悔不当初。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呢?就不能蹲在那里,安静地割一把草去喂驴吗?或者淡定松一松土,说是要种药呢?一声不吭转头就跑,而且还是被别人抱着跑,不管怎么想,原因都非常非常下流。 于是这一切就又都成了沈盟主的错,理由是“我让你跑,你就真的带着我跑了吗”? 一日既往很有道理,不接受反驳。 沈千枫全盘接受:“嗯。” 叶瑾瞪大眼睛:“你居然在笑?” 沈千枫道:“我没有。” 你没有才见鬼了。叶瑾凶巴巴撸起袖子,试图家暴,只可惜武力值悬殊,没多久便从暴躁指控变成了低哑暧昧的喘息,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床头铜镜被打落在地,落在散乱的青绿衣衫上,照出半面起伏交叠,春情荡漾。 第二日,陆追乖乖饮下一碗药汤,双手恭敬将碗还回去:“多谢。” 叶神医神情严肃,坐得笔直。 屋里是死寂的沉默。 片刻后,陆追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就对了,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做,很纯洁。叶神医咳嗽两声,转移话题:“阵法研究出来了吗?” “怕是还要一段时间,”陆追将桌上的纸递给他,“当初陶夫人教给我相思局时,只说是有情人玩的小把戏,现在看来,她应当是改了不少东西。” “为何不写一封书信,去问问陶夫人可知道这阵法?”叶瑾道,“万一知道,岂不皆大欢喜。” “陶夫人向来行踪不定,怕是连萧澜也未必能知道她人在何处。”陆追道,“不过书信已经送去伏魂岭了,且看会不会有回信吧。” 冥月墓中,一盏灯火忽明忽灭,照着床上萧澜的半边侧脸。从蛊虫入体算起,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鬼姑姑站在一侧,看着那安静乖巧的容颜,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十余年前,那常伴自己身边的少年。 曾经寄予的希望的有多少,如今的失望就有多少,不过幸好并不算晚,自己还有时间能补救。她从药师手中接过一瓶药,捏起萧澜的下巴,缓缓倒进了嘴里。 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涸的嘴唇与身体,像是黑暗中的一线光,让陷入沉睡的萧澜轻轻动了动。 鬼姑姑在旁不自觉便握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药师低声道:“姑姑不必担忧,少主人很快就要醒了。” 话音刚落,萧澜就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床顶,许久也没说话。 鬼姑姑试探道:“澜儿。” 萧澜侧首看她,并没有说话。五官未变,模样未变,可却像是自骨子里完全换了一个人。从一柄锋利光寒的利剑,变成了一个懵懂未开的孩童,眼底是困惑而又干净的,那是他先前从未有过的神情。 鬼姑姑又唤了他一声。 萧澜撑着坐起来,四下看看,依旧沉默不发一言。凛冽的眉峰聚在一起,脸上多了几分警惕。 药师在旁道:“少主人不认识姑姑了?” 萧澜目光扫过他,像是正在零星的细碎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最终却毫无结果,人也逐渐烦躁起来。药师上前想要替他诊脉,却被一把卡住脖颈,在“嘎巴”声中,险些断了骨头。 “澜儿!”鬼姑姑李生呵斥一声,上前将他的手一把打落。 药师踉跄滚落一边,弯着腰拼命咳嗽,眼前乱冒的金星许久才消散。她心里有些惊讶,萧澜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武功路子她自以为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却没想到方才那一招,自己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蛊虫只会让人记忆消失,却绝不会令其功力大增。唯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萧澜一直就隐藏着自己真正的实力,哪怕是在面对鬼姑姑时,也从未施展过全力。唯有此时此刻,才在茫然与恐慌下忘了掩饰。 想到此处,她的眼神瞬间阴暗下来,在鬼姑姑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们想做什么?”萧澜总算说了第一句话,声音低沉阴郁,满是杀机。 “姑姑。”药师皱眉。 “罢了,醒来就好。”鬼姑姑叹气,“其它事情,将来再说吧。” 药师还想说什么,鬼姑姑却已经走到床边,替萧澜将微乱的头发抚整齐:“想不起来我是谁了?” 萧澜没有说话,本能地侧首躲到一边。 “不想问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鬼姑姑看着他。 萧澜喉结滚动了一下,重复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受伤了,药师说你醒来之后,或许会忘记先前的事情。”鬼姑姑道,“现在看你的样子,她似乎没说错。” 萧澜道:“我没忘。” “那我是谁?”鬼姑姑看着他,“你又是谁?” 萧澜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紧握着的拳头上也暴起青筋。 眼见他脸上困兽之相越来越明显,鬼姑姑轻声安抚:“忘了就忘了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再说一遍便是。” 萧澜道:“我什么都想知道。” “这里是冥月墓,你是这里的少主人,萧澜。”鬼姑姑道,“而我是你的师父,将你一手带大,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萧澜道:“少主人?” “这里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鬼姑姑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将身体养好。” “我为何会受伤?”萧澜问。 “自然是被恶人所伤。”鬼姑姑答。 萧澜又问:“恶人是谁?” 鬼姑姑道:“陆追。” 在说这两个字时,她一直在看着萧澜的眼睛,直到确定对面的人并无任何情绪闪现,方才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放了回去。 “他为何要杀我?”萧澜声音嘶哑。 “你是冥月墓的少主人,而他是冥月墓的敌人。”鬼姑姑道,“这墓穴中埋藏着无数宝藏,外头想杀你的,可不单单是他一人。” 萧澜闭上眼睛,吩咐:“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一遍。” 药师在旁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以往的萧澜绝对不会这样,对姑姑颐指气使,也不会有如此冰冷而又漠然的气场,可她又知道,比起先前那个温暖且谦和的少主人,鬼姑姑定然会更喜欢面前这个。 分明就是白纸一张,却偏偏又带着邪气,冰冷的,霸道的,高高在上的。这样的萧澜,才该是冥月墓将来的少主人,而不是满心都是陆明玉,甚至为了那些儿女情长,想要背叛师门。 冥月墓中没有昼夜交替,一个漫长的故事讲完,就像是走完了前半生。 “你重伤初愈,别太累了。”鬼姑姑道,“先回去好生歇着吧。” 萧澜道:“好。” 鬼姑姑亲自将他送回住处,又叮嘱了几句,方才转身离开。 红莲大殿内的下人早已清换过一轮,阿魂不知所踪,留下的人都是陌生面孔。 萧澜坐在床边,闭眼调息内力。 耳边传来微弱的声响,空空妙手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嘿嘿笑道:“澜儿。” 萧澜睁开眼睛,冷冷看着他。 空空妙手凑近:“怎么样?” 萧澜道:“你又是谁?” 只四个字,空空妙手听完却大惊失色,几乎是五雷轰顶:“你不认得我?” 萧澜与他对视许久,“噗嗤”一笑。 …… “你这混小子。”空空妙手哭笑不得,伸手将他拍了一巴掌,自然是舍不得下重手的,毕竟是唯一的孙儿。 萧澜道:“多谢前辈。” “你没事就好。”空空妙手道,“此举着实冒险,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你娘更是恨不得杀了我。” “我娘也知道了?她人在何处?”萧澜道,“还有阿魂,被关在了哪里?” “你这大殿中的其余人尚且保住了命,阿魂可没这福气。”空空妙手道,“前日你那鬼姑姑派了黑蜘蛛来,将他杀了。” 萧澜道:“前辈。” 空空妙手还在唏嘘:“身首异处,真是可怜。” 萧澜道:“说实话。” 空空妙手:“……” 空空妙手不服:“你怎知我在诓你?” 萧澜道:“我先前猜到姑姑会对阿魂下手,想派他出去做事,是前辈说在这当口贸然打发出去,反而会让姑姑起疑心,还许诺说会替我保护他。” 空空妙手反驳:“我保护了,就不能失手?” 萧澜头疼:“前辈到底将他藏在了哪里?” 空空妙手不甘心道:“在外头,鬼姑姑是当真要杀他,不过你娘一直在盯着黑蜘蛛,听到后便抢先一步,将人带走了。” 萧澜道:“姑姑是何反应?” “自然是勃然大怒,断定是黑蜘蛛办事不牢靠,才会漏了风声,让人逃脱。”空空妙手道,“不过生气归生气,一个小弟子也不至于太令她费神,顶多再多派些人手盯着红莲大殿,确保阿魂不会再找回来便是。” “也好。”萧澜道,“他一直就向往着外头,此番也算是得了自由。” “下一步有何计划?”空空妙手问。 萧澜道:“黑蜘蛛。” “我知道你第一个就要对付他,我是在问计划,计划。”空空妙手挤在他身边坐下,眼底有些兴奋。 萧澜笑笑:“先前发现的那处白玉夫人的墓穴,正好拿来用一用。” 而在另一头,黑蜘蛛正心神不宁匆匆前行,连与鬼姑姑迎面遇到也未察觉,还是身旁的人出声提醒,方才猛然回神,行了个礼。 “要去何处?”鬼姑姑问。 “回姑姑,属下想去看看少主人。”黑蜘蛛回答。 鬼姑姑摇头:“澜儿最近身体虚弱,你还是莫要打扰他了。” 黑蜘蛛答应一声,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按理来说萧澜失忆,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坏消息,因为先前种种冲突都可借此一笔勾销,对方做事也不会再一直针对自己,将来会少许多麻烦。 可也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那代表着鬼姑姑对他有多看重,哪怕舍掉先前所有记忆,也要把人留住。冥月墓的掌门之位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甚至开始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利局势还不仅限于此,他甚至能感知到,有更大的风暴正躲在阴暗的云层后,随时准备着要降下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暴雨。 自己似乎不应该再等下去了。 黑蜘蛛在黑暗中想,他走得很慢,佝偻而又瘦弱的身体,几乎完全隐入了阴影里。 第98章 心绪难平 一封书信 冥月墓外的一处小山洼里,阿魂第八回满脸担忧地问:“少主人在里头当真不会出事吗?” “我是他的娘亲,连你都能救出来,若他当真有事,莫非还能放着不管?”陶玉儿被他吵得头晕,“只管去送你的信,速度越快越好。” “那,那我可就走了啊。”阿魂将身上的小包袱带了带,“夫人往后多加小心,鬼姑姑很厉害的,还有墓中那位老前辈,也万万不可大意。” 陶玉儿冷冷道:“你若再唠叨一句,这送信的差使,我就交给别人了。” “那不行!”阿魂闻言一紧张,好不容易能替少主人做一件事情,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因此心中即便有再多担心,也只有闭嘴把话咽下去,辞别陶玉儿后,便从后山小路偷偷溜了下去。 他要去千叶城,去日月山庄,去将信送给陆追。 江湖排名第一的大帮派啊!也不知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连看门的老家仆都是绝世高手。倘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到追影宫的沈公子,与凤凰。 一想到此,阿魂整个人就越发激动起来,挥手一扬马鞭,几乎是用飞一般的速度绝尘而去,即便头上顶着炎炎烈日,也丝毫不觉得酷热难耐,倘若不是为了让马休息,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昼夜不歇赶路。 日月山庄中,陆追掐着手指,坐在桌边算日子。 叶瑾站在门口:“咳!” “谷主。”陆追回神。 “又在想冥月墓吗?”叶瑾走进来,将手中的药递过来,“最后一回。” “往后都不用喝了吗?”陆追有些意外。 “毒蛊已经清的差不多了,余下的寒毒要等我好好想一想,至于合欢情蛊,最好等萧公子来。”叶瑾道,“往后便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八个字,真是怎么想怎么舒坦。 陆追道:“可谷主先前说过,至少要养两年。” “这些蛊虫在二当家体内蛰伏太久,彻底养回来是要两年。”叶瑾道,“用好吃好睡养,不是用药养。” “原来如此。“陆追道,“多谢谷主。” “住进来这短短几月,二当家少说也给了我百八十个谢字。”叶瑾坐在他对面,“一家人,客气什么。” 陆追笑笑,将药一饮而尽。 “这又是那相思局吗?”叶瑾侧头看桌上的纸,“怎么样了?” 陆追道:“差不多了。” 叶瑾吃惊:“差不多的意思是,快成了?” 陆追道:“**不离十。” “那可厉害了。”叶瑾道,“江湖中人人都想知道冥月墓的秘密,二当家竟然如此快就能破解。”而且还是无师自通,这谁能比。说完后过了阵子,又问:“那红莲盏呢?” “红莲盏恰好是墓穴之眼,阵门所在。”陆追道,“有红莲盏,就能安然而入,没有红莲盏,墓穴内便是幻想重重,机关遍布。不过按照这阵法所指,原先冥月墓中供放红莲盏的位置反而是错的,该由另一面破阵才是。” 叶瑾翻看了半天,如实评价:“看不懂。” 陆追笑道:“若谷主想——” “我可不想。”叶瑾打断他,头摇得像拨浪鼓,每天操心正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空去学什么破阵。 至于什么是正事。 比如看一阵小晗练剑。 种种草药。 喂喂驴。 给那个谁炖个汤。 给那个谁做做衣裳。 给那个谁按摩松骨。 都是很正的事。 陆追问:“谷主后来选好,要送什么给沈盟主了吗?” 叶瑾严肃道:“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陆追:“……” 叶瑾问:“出去逛逛?” 陆追道:“我还有几本书未看完。” 叶瑾道:“既然已经研究出了八成,那也该适当歇一歇。” 叶瑾又道:“医嘱。” 陆追只好答应。 毕竟古人有云,神医的医嘱,谁不听,谁不举。 正好这日外头的天气也挺凉爽,两人也没骑马,就一路在街上走走停停,遇到了不少百姓,都笑着给叶神医打招呼,再顺便看一眼他身旁的斯文公子,问一问沈盟主去了何处。 不认识啊。叶神医在心里回答,不熟。 然后熟门熟路拐进布料行,看看有什么轻薄的好料子,能给不熟的人做件衣裳。 陆追跟着站了一会,觉得有些困,便打了声招呼,去隔壁的宣纸铺子里看文房四宝。他喜欢写字,也写得一手好字,自然对笔墨多有研究,同老板两人颇有话题,一连试了十几支笔,留下厚厚一摞书过的宣纸。 老板笑问:“不知这些字可否留下?” “自然,不过是些废纸罢了。“陆追道,“可在下并非书画大家,这怕是值不了几个钱。” 老板摇头:“提钱就俗了,我喜欢公子的字,狂草中透着韧性,似是屹立风中的苍翠青竹,令人见之难忘。这支墨湖点朱砂,就送给公子吧。” “这笔可不便宜。”陆追摇头,“钱我是要付的,老板替我少个零头便是。” 见他如此直爽,老板也想结交这个朋友,索性放下帘子半关店门,将店里库存的好笔都拿出来,一一将来历讲给他听。 这可比布料与衣裳要有趣得多,陆追听得入迷,以至于竟没觉察到店门口有个脑袋,正在鬼鬼祟祟往里凑。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阿魂。 他已知晓了萧澜与陆追二人的关系,此番昼夜不歇赶来送信,初进城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看到陆追进了一家商铺,过了许久非但没出来,反而将门帘也放了下来,将里头遮得严严实实。 干嘛呢这是……阿魂满心疑惑,实在忍不住,便偷偷摸摸凑上去看了一眼,却见陆追与另一人正并肩站着,低头低声笑语,看起来极为热络。 莫非有人要和少主抢媳妇不成。 一想到这种了不得的可能性,阿魂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有些晕眩。 陆追听到动静后回头,看清来人是谁后,倍感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还得了。阿魂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老板,很不忿,这人哪里有我家少主好,又矮,又胖,又不威武。 陆追在他面前晃晃手。 阿魂回神,咳嗽两下后小声道:“我是来送东西的。” 陆追心中大喜,也顾不上再写字,匆匆付了账后便带他一道去了对面茶楼。阿魂饥肠辘辘,一口气吃了大半盘点心,方才擦了擦嘴道:“少主人假装中计失忆,已经重新获得了鬼姑姑的信任,那位老前辈一直在墓中保护他。其余更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这信是陶夫人写的,她说公子看过便知局势。” “那我送往冥月墓的书信呢?”叶瑾问,“可有收到?” “还没有。”阿魂挠挠头,“少主没提,陶夫人也没说。” 那就是还没到了。陆追有些遗憾,不过拆开书信后,却稍微愣了片刻。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里头居然也提到了白玉夫人。 前头坎坷了许多年,此番像是总算等到了一回老天帮忙。陆追将手里的书信匆匆看了一半,心也飞去了冥月墓。 心爱之人正独处险境,而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思绪才稍稍一活泛,便见叶瑾从楼梯上走了上来。 …… “怎么跑这来了,我找了半天。”叶瑾松了口气,又疑惑地看向阿魂,“这位是?” “前来送信的。”陆追道。 叶瑾了然,自己倒了一盏茶喝:“看你的神情,墓中该一切顺利才是。” 陆追将信递过去。 当真要我看啊?叶神医清清嗓子,伸手淡定接过来。 结果翻里翻外看完,并没有所谓的情书。 感觉收到了很大的欺骗。 什么白玉夫人,并不想看。 陆追道:“谷主。” 叶瑾道:“休想。” 陆追吃惊:“我还什么都没说。” 叶瑾神情严肃,还用说。 陆追冷静道:“谷主中午还说,我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 “你也知道是七七八八。”叶瑾道,“没有十成十,哪里都不准去。” 陆追:“……” “走吧,回去。”叶瑾道,“若是陆前辈知道,定然也是不会答应的。”所以不如趁早死心。 陆追心里叹气,带着阿魂一起,跟在他后头朝着日月山庄的方向走。 天边霞光灼灼,将云也染上夺目红金。街边的小摊生意正红火,油炸的麻球裹上甜甜一层蜜,本是冬日里才有的点心,奈何城里的小娃娃们贪嘴,夏天也吵着要吃,老板便会挑个凉快时候炸上一两锅。刚出锅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咬一口外皮酥脆,里头软糯,是多年也不会变的味道。 在冥月墓时,萧澜也曾在城里买过,用纸仔仔细细包好了带回来,凉透的糖蜜有些粘,在嘴里化开时却依旧是甜的。 旧时一缕甜香,在心里颤巍巍引出一片涟漪,久久不曾恢复宁静,便愈发思念那个人。 他想去冥月墓。 他想见他。 想助他一臂之力,想并肩面对风雨。 陆追深吸了一口气,道:“叶谷主。” 叶瑾却道:“陆前辈。” 第99章 好多姑娘 都在红莲大殿 陆无名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个人:“大热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陆追答曰:“聊天。” “快些回去。”陆无名摇头,“病还没完全养好,这几日天天就看你在外头晃。” 陆追道:“好。” 但什么叫天天在外头晃。 我没有。 待陆无名走后,陆追道:“多谢谷主。” “谢我做什么。”叶瑾警惕道,“我可没答应放你去冥月墓,还是早些死心吧。” 陆追道:“我只想去看看那头现状如何。” 叶瑾嫌弃:“一个冥月墓,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怕你不在,他会出墙不成。” 陆追:“……” 陆追道:“正是。” 叶瑾道:“那也不许去。” 陆追试图动之以情:“倘若此时此刻在冥月墓中的人是沈盟主。” 叶瑾接话:“那我一定在家躺着吃吃喝喝,听曲儿看戏。“糜烂,且糜烂。 纵观整个江湖,只怕还没有谁能忤逆神医的医嘱,从王城到江南,从当今圣上到武林盟主,都不能。 陆追长吁短叹,靠在树下透过层层树叶间隙,看那小小的一方天。 他承认自己在有些时候,的确有些任性妄为,有些不自量力。只是一封书信,心就已经飞去了冥月墓,哪怕只是看一眼,看一眼也好。可此举莫说是爹与叶神医,即便是阿六,只怕也不会赞成。 困难重重啊。陆追回到书房,想继续研究那将明未明的相思局,却半天也静不下心,于是长叹一口气,蹲在树下看一行蚂蚁搬家。 这是他从温柳年那里看来的习惯,烦闷了或者不高兴了,便找一棵大树,端端正正蹲着,一动也不动。他先前不知道此举的乐趣在何处,这阵学着蹲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发现乐趣在何处。 还腿麻。 大楚第一丞相,果真不是谁都能学。 陆追扶着树站起来,刚打算回房去喝口茶,就听叶瑾在他身后幽幽道:“当真这么想去?” …… 陆追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温大人之所以喜欢在别扭时蹲在树下,不是因为蚂蚁搬家多有乐趣,而是因为蹲着显得比较可怜,每每这样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大哥便会去将人哄起来,并且答应所有无理取闹的要求,要肘子给肘子,要羊腿给羊腿。 所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是这个道理。 在被叶瑾扶进厅中时,陆追对温柳年的崇敬更上一层楼。 屋中静谧无声,叶瑾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转圈。 因为他方才回去想了想,若沈千枫此时此刻正在冥月墓中,且周围危险重重,那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会一道去的。 虽然不熟。 但也要去。 况且这样忧心忡忡天天蹲着,伤病养好了,心病也就该熬出来了。 叶瑾目光深沉。 陆追道:“谷主?” 叶瑾问:“非去不可吗?” 陆追坦诚道:“若谷主觉得我这伤病不宜餐风宿露,倒也不是非去不可。可若后果不至于太严重,我想去。” 叶瑾严肃与他对视,许久之后方才道:“我考虑一下。” 陆追深深松了口气,诚心实意道:“多谢谷主。” 冥月墓,萧澜站在白玉夫人的墓穴中,正看着高台上的玉棺。 他白日里刚刚收到陆追的书信,里头详细描述了所有关于白玉夫人的传说与猜测,看那宛若熟睡的安然面容,全然想不到她曾度过了那般凄惨而又坎坷的短暂一生。 空空妙手站在下头,问:“你打算盯着他看多久?” 萧澜转身走下台阶。 空空妙手仔仔细细观察了他许久,直到确定人并无异常,方才道:“你真的没事?半分也未被她蛊惑?” 萧澜好笑:“听前辈的语气,似乎颇为失望。” 没道理啊。空空妙手的确有些沮丧,这沮丧与萧澜是不是自己的孙儿无关。纵横墓穴大半生,他自以为已天下无敌,可此时此刻却偏偏出了个白玉夫人墓,让他险些入魔,而对面的毛头小子却安然无恙,甚至能盯着猛看上大半天。 萧澜道:“上回就说过了,或许是因为我对她毫无杂念,所以才不会陷入迷阵。” 空空妙手被他气得翘胡子:“你爷爷我都多大年纪了,难不成还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萧澜解释:“她身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前辈感兴趣的吧?” 空空妙手顿时语塞。 他的确想要那枚雪钻,戴在白玉夫人手上的,璀璨夺目,举世罕见,能令尸首百年不腐,生动如初。 疯了一般想要。 “好吧。”空空妙手坐在地上,“这回算你赢。” “我可不想与前辈比输赢。”萧澜蹲在他对面,“前辈想要那雪钻的话,就去拿吧。” 空空妙手一惊:“你说什么?” “我打算告诉姑姑这处墓穴的位置。”萧澜道,“依照我对她的了解,这雪钻她一定会拿走。” 空空妙手陷入了犹豫,又扭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玉棺。 他虽对女色毫无兴趣,却痴迷珍宝,自然也对一切美好的,精巧的东西都倍加珍惜。拿走雪钻,就意味着玉棺中那容颜绝世的美人将要化为灰尘,他不舍,也不忍。 萧澜道:“我只是提醒前辈,若不愿意,那便让它留着吧。” 空空妙手面露焦虑之相。在原地背着手走了几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几步奔向高台,伸手欲拿那雪钻,却又猛然顿住,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回到了原地。 萧澜道:“看来前辈是不想要了。” “我要。”空空妙手咬牙道,“让你那姑姑去拿吧,她拿了,我也能取回来。这毁了美人的事,我不做。” 萧澜点头:“也好。” “你打算何时将这墓穴的位置告诉鬼姑姑?”空空妙手问。 萧澜道:“三日后。” 空空妙手道:“那黑蜘蛛怕是等不得你三日。” 萧澜皱眉:“前辈这是何意?” 空空妙手在他耳边低语两句。 萧澜道:“他还当真以为这么多年,那些私下所为没人发现不成。” “也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绝路,所以才会冒险反击。”空空妙手道,“输了顶多是一个死,赢了可就什么都有了。你得小心,这种人是会拼命的。” 萧澜点头:“我明白。” 离开墓穴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澜径直走出红莲大殿,纵身跃上一处高丘。 天边依稀有星辰闪烁,他在茂盛而又蓬勃的草地中细细搜寻,从中抽出一根又一根结实的草茎,不多时就攒了一大把。 夏夜的风扫在脸上,挺舒服。萧澜靠着一棵树坐下,手里的东西细细拧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冥月墓巡夜的弟子远远看到,也只是驻足观望,并不敢靠近。 天上云层缓缓聚集,终于将月亮完全遮住,而星辰便越发闪烁起来,银河浩瀚横跨苍穹,闪亮纯净。 萧澜笑了笑,看着手中那只小小的蚱蜢,碧绿的色泽,两头尖尖,还散发着草叶的清香。 将它紧紧握在手心,萧澜起身回了红莲大殿,取个小盒子放了进去。 空空妙手嘴里叼着半截包子,纳闷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澜道:“做手艺。” 空空妙手:“……” 萧澜却不打算向他解释,只说了一句早些休息,便带着盒子回了卧房。 他想做准备些小玩意给陆追,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只想在下回重逢时送给他,哪怕只是换一个笑脸,也值。 冥月墓中珍宝堆积成山,可那原本就是陆家的,与自己无关,况且就算是送了,只怕他也未必会喜欢。 如此算来,还真是一个家世显赫风采翩翩的少爷,跟了一穷二白,记性还不大好的自己。 萧澜“噗嗤”笑出声,目光却温柔起来,翻身枕在手臂上,继续看着床顶出神。 而在日月山庄中,陆追正道:“继续说。” 阿魂愁苦:“都说完了啊。” 陆追道:“没说完。” 阿魂只好搜肠刮肚,又将萧澜在冥月墓中所做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两件。 他觉得自己很苦,昼夜兼程来了繁华的千叶城,只吃了一顿点心一顿面,便被陆追拉到这里,整整讲了两个时辰的少主人,到最后无话可说,便只有描述起一日三餐,早上吃面晚上吃米,加上各色菜式,也能说上半天。 阿魂道:“腐乳配粥,三个馒头。” 陆追听得颇有兴致。 阿魂口干舌燥,生不如死。 陆追道:“只有这些?” 阿魂赶紧点头:“对对对。” 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看他。 阿魂很想哭一哭。 是真的没有了啊。 还有一件,但是不能说。 陆追似笑非笑:“嗯。” 阿魂后背汗毛倒竖,只好道:“姑姑还找了许多,许多好看的姑娘,全部安置在了红莲大殿。” 少夫人太可怕,不说不行。 陆追道:“许多。” 阿魂道:“约莫……十几个……吧……” 陆追眼睛弯弯,眯成一个小小的月牙。 “哦。” 第100章 好大一个坑 坑里钻出来的心上人 阿魂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再解释一下。 于是他道:“但少主人一个都没有收。” 陆追依旧单手撑住腮帮子,笑眯眯看着他:“嗯。” 阿魂充分发散了一下思维,又补充:“不仅没有收,还全部暴打了一顿。” 陆追懒洋洋道:“你家少主一个大男人,暴打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阿魂:“……” 阿魂道:“我记错了。” 阿魂又道:“没打没打。” 阿魂更咽:“真的没打。” 阿魂泪流满面:“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正事。” 阿魂泪眼婆娑,还有正事? 陆追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你且过来看看,这些墓道走势可还眼熟?” 阿魂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赶忙凑过去,就见那图上细细绘着约莫十七八条墓穴暗道,入口是红莲大殿,纵横交错,布局看着既陌生又熟悉。 生怕会弄错,他又仔细确认了一回,才笃定道:“有些是对的,有些却不对。” “哪一种不对,是走势有错了,还是压根就没有这条路?”陆追问。 阿魂指着地图给他看:“压根就没有,像这些我就从未见过,应当是墙壁才对。” 陆追点头:“多谢。” “只问这些吗?”阿魂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又道,“公子若想要红莲大殿附近的地图,我也能画的,就是……就是可能不大准。” “不必了。”陆追道,“回去歇着吧,时间也不早了。” “那公子打算何时给少主人回信?”临出门时,阿魂又问,“我好早些赶回去。” 陆追摇头:“我与你一道回冥月墓。” “当真?”阿魂闻言先是惊喜,后又担忧,“可姑姑那头……” “我有分寸。”陆追笑笑,“去吧。” 阿魂答应一声,心里倒是挺高兴,毕竟多一个人回去,少主人便多一个帮手,胜算也就多上几分。 陆追一路目送他离开,自己却并未回卧房歇息,而是泡了一壶清茶,独靠在院中的躺椅上,若有所思看着天边星辰,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风徐来,吹乱了一头墨发一袭白衣,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星辉,温柔宁静如同湖水,又闪着美好的光。 陆无名在门外看着他,不由自主便想起多年前的情形,那时儿子还很小,手和脚都软软的,笑起来嘴里缺了牙,在月光下睡着时,似乎连睫毛也在闪着光。 而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变得和自己最初的期待一样,文采斐然满腹经纶,武功亦是出神入化,性格一半如他母亲那样开朗随和,另一半又像是自己,倔强执拗,一旦认定就绝不回头,可也不知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陆追坐起来:“爹。” “怎么在院中睡了。”陆无名走进来,“快些回房。” 陆追道:“我有话要同爹说。” 陆无名问:“要说什么?” 陆追道:“爹先答应我。” 陆无名笑着摇头:“可别想诓我,先说出来听听看。” 陆追道:“我想去冥月墓。” 陆无名笑容一僵,脸色意料之中的阴沉下来:“什么?” 陆追道:“我的毒已解得七七八八,叶谷主也说只要三月内再回日月山庄便可,不必非得日日住在此处,我想去找他。” 说得太过直白爽快,陆无名反而被他气笑:“连个借口都不编了?” 陆追抱着膝盖撇嘴:“编了爹也不会信。” 陆无名道:“不准去。” 陆追道:“我喜欢他。” 陆无名抬手就是一巴掌,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没事干打儿子作甚,要打也是打萧澜。 陆追继续道:“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陆无名眼前发黑:“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陆追嘻嘻笑:“温大人。” 陆无名哭笑不得,又气,为何那位大楚第一才子也不教些好,这都什么玩意。 陆追收了笑容,认真道:“爹,你就答应我吧。” 陆无名皱眉看着他。 陆追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他先前也想过,要不要同叶瑾商议一个借口,可现在却觉得什么都是多余。 不想心爱之人孤身涉险,是这世间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哪里还用费尽心机去找所谓的理由。 陆无名退让一步:“实在放不下心,爹便替你去吧。” 陆追道:“我想去看看他。” 陆无名道:“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并无特别之处,哪里值得你亲自去看。”嘴里说得嫌弃,心里却是无奈,也预料到此事的结果,必然又是自己的妥协。最后只有叮嘱一句,说娘亲还在海岛等着他,凡是切勿任性妄为。 陆追松了口气:“多谢爹。” 陆无名却只想叹气,他这阵倒宁可希望萧澜是个流氓混混痞子无赖,那自己棒打时也能理直气壮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一味由着儿子胡来。 既是决定了要走,那多拖个三天五天,也没什么意思。陆无名在这一点上倒是颇能想得通。翌日清晨在同叶瑾商议过后,很快便准备好了马车与干粮,又带着陆追亲自去同沈庄主夫妇告别,邀他二人将来若有空闲,便来海岛做客。 沈夫人挺喜欢陆追,也舍不得岳大刀,临走时将她拉到房中,也不知送了些什么东西,阿六好奇问了一路,也没能得个答案出来,反而被追着打了一顿,嗷嗷直叫唤。 山路曲折,陆追靠在马车里,悠闲看着外头的葱郁美景,即便道路颠簸,一想到这条路的尽头是萧澜,也只觉心间喜悦,哪里还有疲惫与劳累,连途中酸涩的野果亦吃得有滋有味,山珍海味都不肯换。 陆无名看得直闹心。 而在冥月墓中,萧澜转动机关,将那白玉夫人的墓穴重新封存了起来。巨大的石门轰然落下,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灰尘,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这里就像从未被外人闯入过。 他转身去了墓穴深处。 鬼姑姑照旧正靠在软榻上打盹,裹着厚厚的毯子,动也不动。听到他的脚步声,方才抬了抬头,道:“澜儿来了。” 萧澜问:“姑姑不舒服?” “都是些老毛病。”鬼姑姑撑着坐起来,“找我有事?” 萧澜道:“与黑蜘蛛有关。” 鬼姑姑示意他继续说。 萧澜道:“他在墓穴中养红斑尸虫,姑姑知道吗?” 鬼姑姑闻言眉头一皱:“红斑尸虫?” 萧澜道:“数万只,都在凌云殿中。” “混账东西!”鬼姑姑站起来道,“先带我去看看。” 萧澜微微侧身,嘴角一扬:“姑姑待会见到了也不必动怒,区区一个黑蜘蛛,若哪里做得不对了,交给澜儿调教便是。” 鬼姑姑暗骂一声,匆匆去了凌云殿。 另一边的山道上,阿六甩手一扬马鞭,嘴里吹着小调,带着滚滚尘土疾速前行。此番驾车之马皆是良驹,再加上陆追心似利箭,路上几乎半天也没耽搁。就这么顶着炎炎烈日与暴风疾雨昼夜不歇,抵达冥月墓的时间比料想还少了三天。 重回旧地,陆无名翻身下马,远远看着那寂静漆黑的墓穴入口,心中思绪万千,久久不发一言。 陆追站在他身侧:“爹。” “比起先前,这里像是越发阴森了。”陆无名叹道,“沉沉坠坠,似是气数将尽。” 陆追道:“不管怎么说,我今晚先进去看看吧。” 陆无名问:“你要如何进去?” 陆追答曰:“一个人溜进去。” 陆无名不悦:“你不必将‘一个人’三字说得如此铿锵。”你老子我还没有耳背,也没有愚钝到摸不清你心里那点小九九。 陆追咳嗽两声,打发阿六去弄了几把铲子过来。 阿魂十分担忧地看着众人,冥月墓内机关重重,多少人想闯都闯不进去,为何还能拿着铁锹粗暴开挖,这若是稍有不慎,可就是毒雾弥漫万箭齐发,神仙也难逃。 阿六却没空搭理他,爹说要挖,那就只管挖,问多了也听不懂。他天生神力,此时又在媳妇儿面前,自然想要多显摆些,高高将袖子撸起来后,刷刷刷刷下铲如飞,太阳还未落下山,便在后山挖出了一个圆柱状的深坑。 “差不多了。”陆追走上前。 陆无名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陆追道:“找暗道。” 在日月山庄研究了多日的阵法,他推算出红莲大殿附近的墓道绝不止那几条,就想先在后山试上一试。跳下那处深坑后,陆追先用手掌细细按过每一处坑壁,细小的内力灌入泥土,只有一处能觉察到震颤返回,像是隔空打散了一道风。 陆追回头与陆无名对视一眼,又强调了一回:“我一个人去。” 陆无名:“……” 出息。 红莲大殿里,萧澜也没什么心情吃晚饭。他坐在桌前,专注看着盘中七八只红斑尸虫,将手里的药粉抖落进去。 空气中弥漫起异样的气息,不单单是墓穴内的**潮湿,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像是来自尸体的味道,称不上是恶臭,却更令人毛骨悚然,周身不适。 萧澜用一块白色丝绢掩住口鼻,刚想要出去透透气,桌下却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打洞。 …… 陆追欢欢喜喜,费力地将脑顶一块石板推开。 一柄明晃晃的长剑须臾就搭在了他颈侧。 陆追抬头与他对视,头发蓬乱,脸上都是土。 萧澜觉得自己八成是出了幻觉。 下一刻,又觉得或许是鬼姑姑的另一个计谋,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失忆。毕竟除此之外,也不大可能有人能在冥月墓中生生掏个洞出来——这实在太过天方夜谭。 于是他继续面无表情,目光冰凉看着脚下那小小的坑,和坑里脏兮兮的人。 第101章 重逢 自己的媳妇儿自己认 屋中很安静。 陆追侧首躲了躲脖颈上那寒冷的剑,冲他伸出一只手:“先拉我一把。” 萧澜眼底带着冰刃:“你是何人?” 陆追:“……” 陆追幽幽道:“你又不认识我了?” 负心汉什么样,陈世美什么样。 就你这样。 萧澜收剑道:“来人!” “喂喂喂,”陆追双手发力,撑住深坑边缘,“你先别出声!” 萧澜饶有兴致看着他左拧右拧,像是要爬出来,却半天还是卡在里头,最后吸气收腹,方才勉强跳到地面上。 陆追拍拍身上的土,围着他转了两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为何要认识你?”萧澜语调慵懒,“不明不白地里钻出来,是谁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还是墓穴里的鬼魂妖精?” 陆追气定神闲:“你觉得呢?” 萧澜抬起他的下巴:“不过长得倒是不错。” 陆追道:“多谢夸奖。” 陆追又道:“既然我长得还不错,那是不是就能留下了?” 萧澜嗤笑:“身份都没说清楚,就想留在我身边?” 陆追诚恳道:“我这不是长得好吗。”也算是颇大一个优点,还要什么身份,赏心悦目就成。 萧澜没有答话,双手却卡住他的腰肢,猛然借力将人推到墙角,双臂圈出一方狭小的天地,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对视良久后,陆追先凑近,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了一个亲吻。 萧澜用拇指蹭过他脏兮兮的脸:“花脸猫。” 陆追问:“何时看出来的?” 萧澜笑,声音愈发低哑温柔,又带着几分无赖:“看出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想着既是自己送上门,那不要白不要。” 陆追闭上眼睛。 下一瞬,便有湿热的唇瓣贴合上来,轻缓又万分缱绻。 萧澜亲得很耐心,从唇瓣一路辗转至耳后,最后在颤抖的睫毛上落下一个吻,方才将人放开,额头抵在一起看他。 陆追问:“我脸脏不脏?” 萧澜点头。 陆追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将脸埋在他怀中笑。 萧澜重新将人抱紧,叹气:“谁让你自己跑来的?”声音里没有太多苛责的意思,更像是情人间的问话。 “叶谷主说我没事了。”陆追道,“正好阿魂也送了书信来,我就想过来冥月墓看看,或许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萧澜问:“只你一人?” 陆追摇头:“自然不是。”爹来了,儿子也来了,稳打稳的儿媳妇也来了,拖家带口,很齐全。 萧澜握过他的手腕,试了试脉搏,确是比先前要沉稳许多。 陆追道:“骗你做什么,我要是没康复,谷主与我爹都不会答应放人,既然来了,就肯定没事。” “那也算不得听话。”萧澜道,“哪怕病好了,也该继续在日月山庄等我,哪有一声不吭,自己就打个洞跑来的道理。” 陆追:“……” 什么叫自己打个洞跑来。 萧澜又问:“陆前辈他们呢?” “都在外头,阿魂也在外头。”陆追牵着他的手,“我今晚留下,行不行?” 萧澜道:“你说呢?” 陆追叹气:“八成是不行了。” 萧澜将他拦腰抱起,大步出了房门。 陆追倒是吓了一跳:“你——” “放心吧,不会有人看到。”萧澜低头看着他一笑,“这里没人敢进来,也没人能进得来。” 陆追单手勾住他的脖子:“为何?” “明日带你去入口看过便知,不过此时不行。”萧澜一脚踹开卧房门,进屋放在软榻上,“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陆追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胸口,提醒:“合欢情蛊。” “合欢情蛊?”萧澜面色不解,“我是要说黑蜘蛛与白玉夫人之事,怎么也与情蛊有关,莫非这二人说不得?” 陆追:“……” 陆公子拖过一边的软枕,狂拍。 萧澜笑着一把握住他手腕,向下压在枕侧,低头重新亲吻下去。 比起方才,这回才更像是一对有情人久别重逢,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将所有分别后的思念与重逢时的欣喜,都变成了滚烫的热度和纠缠,从舌尖一直燃烧到脊髓,焚毁整个人,蔓延到心间。 萧澜不舍得将他放开分毫。哪怕是对着脏兮兮的一张脸,也觉得那是世间最好的容颜。他的小明玉一直就是最好看的,生气时好看,狼狈时也好看。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 外头天色已暗,弟子送来沐浴用的热水,陆追舒舒服服泡在里头,问:“妙手前辈与陶夫人呢?” “都在外头。”萧澜用丝绢沾了水,替他擦肩膀。 空空妙手最近一直在后山搜寻,为了能找到更多与冥月墓有关的秘密。而陶玉儿则是来去不定,行踪愈发飘缈起来。 陆追皱眉不解:“陶夫人做事,都不与你商量吗?”为何听起来倒更像是在独来独往。 萧澜摇头:“这冥月墓还真是与我娘八字不合。” 陆追没有听明白。 萧澜将水缓缓浇在他肩背:“先前在洄霜城青苍山时,我以为她已经将红莲盏与冥月墓放在了一边,可不知为何,这回到了伏魂岭,似乎又唤醒了她那不知从而起的执念,甚至比先前还要固执上几分。” 陆追猜测:“或许陶夫人是想帮你早日离开这里。” “或许吧。”萧澜道,“不过也要亲自证实之后再说。” 陆追又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萧澜摇头:“你什么都不必做。” 陆追下巴抵在浴桶边沿:“那我为何要来?” 萧澜往他脸上弹了一点水花:“为了看我,这个理由够不够?” 陆追道:“够。” 陆追又道:“可只有将这冥月墓中的事情都解决了,我才能看你看得更加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些。” 萧澜没接茬,用一块大的毯子将他裹出来。 刚在热水中泡过,陆追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泛着微红的色泽,在日月山庄住了数月,他确被调养得挺好,不再病弱枯瘦,整个人都是滋润而又健康的,甚至连背上交错的新旧伤痕,也在药浴的作用下变淡了不少。 萧澜取了自己的里衣给他换好,有些大,看着却挺招人喜欢。 陆追有些想要叹气 “怎么了?”萧澜用一块大的布巾,将那锦缎一般的墨发细细擦干。 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郁郁寡欢道:“合欢情蛊。” 他从来就不想掩饰自己的**,他喜欢萧澜,自然也喜欢与他做欢好之事,那是只有情人间才有的亲密距离。况且纵观江湖中所有的小话本,在久别重逢后,都该是**被翻红浪,而不是双双扮演柳下惠,坐在床帐中执手无言。 萧澜将他抱在怀中,扯过被子盖住两人:“叶谷主怎么说?” “叶谷主说要你我在三月之内,一起回日月山庄。”陆追道,“看完诊之后,才能说要如何解毒。” “三月。”萧澜用手指将他的头发梳顺,“好,我答应你。” “嗯?”陆追枕在他胸口,“这里的事情依旧是一团乱麻,你又如何能走开。” “当真想在此时说冥月墓的事?”萧澜笑,又将他往上抱了抱,“我当你累了,还想着要早些睡。” 陆追又提醒:“可你都没问,为何我会从地下凭空钻出来。” 萧澜正经道:“要么是力大无穷打了个洞,要么就是找了条新的暗道出来,我猜是前者。” 陆追咬他一口,又凑上前亲了一下,眼底闪着亮亮的光,丝毫疲惫也无。 萧澜用被子捂住他,看里头的人一拱一拱,总算笑出这几月最舒心的一回。 陆追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问:“还有一件事,我刚刚出来时,那把剑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成抱住自己的姿势,低头深深嗅了嗅他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以为那是鬼姑姑的阴谋,找了不知是谁易容,或者干脆就是幻象,用来试探自己。可这种想法仅仅存在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面前的人,那灵动的双眼,笑眯眯的神情,甚至连眉宇间一抹狭促也惹人喜爱,此等飞扬神采,哪里又是外人所能模仿出半分。 陆追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依旧不想睡。 萧澜道:“等到明早,我再同你说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陆追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单手遮住了眼睛。 “睡吧。”萧澜道,“这回谁先出声,谁是小狗。” 陆追扬起嘴角,整个人都蜷进他怀中。 桌上烛火被拂灭,只有床头一颗明珠发出暗暗的光,不亮,恰好能照出怀中人乖巧的睡颜。 赶了这么多天路,陆追的确有些疲惫。泡了热水澡又躺上绵软的床,全身都是放松的。而在与心上人重逢的喜悦散去后,困倦也终于席卷而来,眼皮才初合上,人就已经坠入了黑甜的梦想。 这一觉既安稳又舒服,即便身处危机重重的冥月墓,陆追也暂时忘记了应有的警惕,而是沉浸在萧澜轻柔的低语与爱抚里,一梦香甜,直到天亮也不想醒。 冥月墓外,阿六将烤好的野鸡递给岳大刀,又撕扯了个最肥美的鸡腿,恭恭敬敬双手送给陆无名,赔笑道:“爷爷。” 陆无名摆摆手,食欲全无。 当然,是为了儿子,并不是因为孙子的鸡腿没烤好。 阿六一屁股坐在他身侧,道:“爹做事一向极有分寸,那姓萧的在冥月墓里,也会保护爹的,爷爷不必担心。” 不提还好,一提萧澜,陆无名心里的怒火又往上蹿了一丈一。 小兔崽子,将来还是要打一顿。 阿六又提议:“吃完早饭后,我们也去后山逛一圈吧,说不定还能有新发现。否则这一时半刻的,爹又不会出来,坐在这里也无聊。” 于是陆大侠这回连带着孙子都想一起打。 什么叫一时半刻不会出来,已经在里头待了整整一夜,哪怕有再多的大事,也该说完了才是。 说完正事还不走,是打算留在墓穴过年吗。 看他脸色漆黑,阿六提心吊胆吃着鸡腿,总觉得山雨欲来,要挨揍。 岳大刀果断站起来,又坐得离他更远了些,免得被殃及无辜。 大难临头各自飞。 很决绝。 阿六眼神凄楚。 媳妇儿你…… 阴暗湿滑的暗道中,陆追不慎脚下一滑,幸好有萧澜拉了一把,这才没有摔倒。 “小心些。”萧澜继续牵着他的手,走得很慢,“这里的渗水比起上月,越发严重了。” “鬼姑姑知道吗?”陆追问。 “不知道这里,却知道别处,地下渗水绝非小事,所以她才更加急切,想要将冥月墓搬到地面上。”萧澜道,“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要先拿到墓穴内的所有珍宝。” 陆追右手抚过两侧石壁,掌心都是细小的水珠,细看连地上都是湿痕。 如此日积月累,冥月墓怕是迟早要塌。 “就是这里。”萧澜站定。 “白玉夫人就是在这处墓穴中吗?”陆追抬头看着面前的石门,想起书中那些描写,觉得这世间事果真是玄妙,自己竟然能在今时今日,看到千百年前倾国倾城的绝世容貌。 萧澜答应一声,带着他进到墓室,那处寒玉棺依旧安稳摆在高台。陆追刚欲上去,却被握住手腕,叮嘱:“要小心。” “你看了都没事,我自然也会没事。”陆追道,“放心吧。” 萧澜点头,陪他一道走到了寒玉棺旁。 绝世的容颜,安详的神情,璀璨的雪钻。白玉夫人安安静静躺着,一如千年前。 萧澜问:“没事吧?” 陆追摇头,叹道:“真是红颜薄命。” “走吧。”萧澜不想让他在这墓室内待太久。 陆追警觉道:“先等等。” 萧澜也皱起眉头。 两人几乎是在同时听到了异常的响动。 那声音极细微,却也极清晰。应当是有人正在急速朝这里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绝不是空空妙手的脚步声。 墓室中并无房梁可躲,不过在一侧摆放有不少红木雕成的厚重屏风,两人闪身隐在后头,屏住呼吸留意外头的动静。 须臾之后,果然有一个黑影自门外冲了进来,呼哧呼哧哈着气。萧澜原以为那粗重的喘息是因为疲惫,可后来却很快就反应过来,与疲惫无关,与亢奋有关。 来的人是蝠。 与前几回众人见到他时的窝囊狼狈不同,蝠这次像是特意换了新衣服,浑身都是干干净净的,甚至连靴沿都没有沾上土。又一连在衣襟上将手擦了十七八回,方才小心而又谨慎地,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缓缓靠近那寒玉棺。 墓室内四处都是深海明珠,亮如白昼。而蝠脸上复杂而又诡异的情绪,也就悉数落入隐在屏风后的两人眼中。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神情,同时夹杂着喜悦,兴奋,期待,却又显出一些胆怯,犹豫,甚至是负罪感。途中好几次更是干脆想转身逃走,最终却还是咬牙继续上行。只是越靠近玉棺,他的脚步就越沉重缓慢,到最后终于登上最高处时,陆追清晰地看到,他已经满头满身都是冷汗。 萧澜不知道此人想做什么,只能推断出他先前当来过这里,而且来了不止一次。 蝠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喉结滚动,干哑的嘴唇不住抿起来又放松,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棺材中的白玉夫人,身形佝偻着,像是夏日海滩上被烈日晒卷的死虾。 陆追用眼神问萧澜,这也是中了**阵?等会千万别大吵大闹引来鬼姑姑,那这场戏就大了。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既然蝠已经不是第一回来这里,那他应当也有能力自保,不至于会闹出太大的乱子。 果然,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之后,蝠并没有像空空妙手那般呆滞入魔,喃喃自语。浑浊的眼底虽说盛着痴迷,却依旧是清醒的。他围着棺材足足走了十七八回,直到将那绝世美人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都看了个遍,方才满足地停了下来。 屏风后的两人不约而同心想,既然看完了,是不是就该走了。然而万万没料到蝠在欣赏完美人后,竟自己解开裤腰带,站在那玉棺旁,自渎了起来。 萧澜:“……” 陆追:“……” 萧澜捂住陆追的眼睛。 陆追双手扒拉出一条缝,硬是要看。 阴冷的棺材,逝去的美人,不老的容颜,加上旁边一个半人半鬼,沉溺**的……怪物,如此种种加起来,着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萧澜很后悔,自己为何要在今天答应带他来看白玉夫人,竟然遇到了这等晦气事。 陆追却看得很认真。 自然,只是看脸,不看别的。 对方的脸是扭曲亢奋而又变形的,但在那怪异的五官中,却又有些许的熟悉。 当初陆无名也曾说过,对方极有可能是侵占的季灏的身体,这回亲眼见着,倒是印证了这个说法。 原来世间当真有如此邪门的功夫。 陆追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人。 萧澜不明就里,脑袋直疼,这是打算围观完全程? 陆追却依旧没有要闭眼的意思,甚至还看得更加专注了些。 高台上,蝠不正常地抽搐起来,整个人都瘫软在了玉棺旁,眼睛眯着,似乎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这回陆追看清了,蝠身上的皮肤是白皙的,没有任何皱纹。 那是年轻人才会有的光滑与蓬勃。 蝠大喇喇摊开四肢,任由身体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直到**退去,情绪重新平复下来,这才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又深深看了眼玉棺中的白玉夫人,恋恋不舍蹒跚离去。 萧澜摇头:“可要熏熏眼睛?” 陆追却道:“你猜他究竟是何年何月生的人?” 第102章 尸虫 都养一些什么玩意 “何年何月生?”萧澜想了想,“若真如先前所言那样不老不死,会移魂转世,那说他是白玉夫人同辈之人,也并非不可能。” “我的意思是,他这回所侵占的身体,像是季灏。”陆追解释。 萧澜皱眉。 “应当没有看错,我爹先前也说过,这回我亲眼所见,倒是更加能肯定了。”陆追又道,“不过他究竟侵占了谁,也与你我无关,随口一提而已。” “倘若真是季灏,也是造化弄人。”萧澜道,“他心心念念想成为盗墓高手,执念太深难以自醒,以至于整个人都疯疯癫癫,却不曾想会在身死之后,以这种方式进来冥月墓中。” “我在千叶城时,也曾见过蝠因为一把白玉匕首入魔,书上说那是白玉夫人之物。”陆追又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玉棺,“他应当是极喜欢白玉夫人的。” “这可称不上喜欢。”萧澜道,“倘若真的心中倾慕,更该言行谨慎,如此频频扰她清静暂且不提,还在棺木旁做猥亵之举,哪里配得上喜欢二字。” “也对,”陆追道,“倘若白玉夫人在天有灵,看到这下流的勾当,只怕也会气得够呛。” 萧澜牵着他的手出了墓穴,外头安安静静的,蝠不知已从何处遁了出去,影子也不见一个。 “倘若蝠知道这里,那黑蜘蛛会知道吗?”陆追问,“他们勾结在一起,也不止一两天了。” “我猜他不知道。”萧澜道,“勾结在一起是为了相互利用,哪有事事都要告知对方的道理。况且蝠既已为了白玉夫人入魔,也不会舍得那绝世容颜被外人看了去。” 数日前,在鬼姑姑发现黑蜘蛛暗中养的红斑尸虫后,意料之中勃然大怒。需知那尸虫双螯带毒,一公一母凑到一起,不出半月便会产下数百只小虫,生长速度极快。密密麻麻席卷之处,寸草不生地皮翻卷,如同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是红斑尸虫的天敌,鬼姑姑深知此物一旦被撒入墓穴,那所有弟子都会在三天内被啃噬成白骨。她清楚黑蜘蛛的蠢蠢欲动,清楚他的贪婪野心,却不知他竟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更不知他是如何逃过重重眼线,暗中做出这么大的动作。 看着那黑红相间的尸虫,鬼姑姑难得毛骨悚然,心中隐隐生起后怕,因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萧澜的要求,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而药师闻讯之后,也对此没有太多意见,现在的萧澜早已不是当日的萧澜,他的确应该做更多事情,背更多责任。 连黑蜘蛛自己也没料到,苦心经营数年的一张地下大网,会在一夜之间就被萧澜连根掀翻,他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就被投入了监牢中。 “我要见姑姑。”他愤怒地看着面前人。 “见姑姑做什么?”萧澜一笑,“姑姑说了,你是死是活,全由我来决定。” “我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黑蜘蛛双目赤红。 “你什么都没做?”萧澜反问,“且不说这些年那凭空多出来的纵横墓道,光说七日之前,你拉进冥月墓的那些火药,是想做什么?” 黑蜘蛛脸色顿时白了起来。 “本事不小,神不知鬼不觉的,险些连我也瞒了过去。”萧澜道,“不过有胆做,就要有胆承担后果,如今东窗事发,也只能怪你命不好。” 黑蜘蛛死死盯着他,想不通自己是何时走漏了风声,那些炸药被运送进冥月墓后,一直就安放在自己才知道的暗库内,为何竟会被萧澜发现。 他又开口:“只有我才能打开那暗库的门。” 萧澜道:“所以?” “我要见姑姑。”黑蜘蛛又重复了一回,他知道落在萧澜手中,自己只有死路一条。除了暗库的门,他还知道许多秘密,有些秘密甚至能毁了整座冥月墓,这是他的筹码,也是他的生机。 “这么多年横行霸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不少底牌。”萧澜道,“不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连这暗库的门要怎么开,我也不想知道。” “你!”黑蜘蛛道,“姑姑不会答应的。” “姑姑压根就不知道炸药的事,能有什么答应与不答应。”萧澜笑笑,“你想多了。” 黑蜘蛛险些呕血:“那为何……”为何她竟会纵容萧澜抓了自己? 萧澜道:“因为你养红斑尸虫。” 黑蜘蛛惊道:“我没有!”那毒虫何其恐怖,自己也是冥月墓中人,为何要养它? 萧澜道:“嗯,你没有,是我养的。” 黑蜘蛛:“……” “不过这锅你怕是要背了。”萧澜唇角一扬,“在冥月墓数年,你也没少给我扣帽子,这叫有来有往。” “你!来人!来人!”黑蜘蛛被他瘆得心惊,后背被冷汗泡得能拧出水。 “这里只有你我,死心吧。”萧澜道,“要自尽就自尽,不想自尽,也会有人每天送你一顿饭,饿不死。” 黑蜘蛛拖着沉重的铁链,想要扑上来与他同归于尽,却拼尽全力也靠近不得,只能困兽一般怒吼,眼睁睁看他出了监牢。 在萧澜的率领下,无数珍宝被从各个暗室中挖掘出来,堆满了大半座空殿。连药师也在费解,不知那鬼蜘蛛究竟是从何处找来这么多的宝贝,她甚至有些后悔,觉得应当再放任他一段时间,或许还会有更多收获。 鬼姑姑对萧澜这回的办事效率极为满意,也就安心将更多事情都交到他手中,却唯独没有再提红莲盏,想来应当是担心若再让他见到陆追,又会生变。 陆追道:“那在我来之前,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蝠跟随你们去了日月山庄,还想在这里找出食金兽的真相。”萧澜道,“原是想先将白玉夫人的墓穴位置告诉姑姑,也好名正言顺带带人将这里重新彻查。” “现在蝠又回来了。”陆追道,“所以你的计划照样可以进行,而且他若是知道白玉夫人的墓穴被外人闯入,应当会失控发疯,那时候,更方便你行事。” 只是唯独有些对不住那白玉夫人,绝世容颜化为尘土,总是会令人惋惜。 陆追又问:“今晚能出一趟冥月墓吗?” “自然。”萧澜调侃,“我若再不带你出去,只怕岳父大人就该杀进来了。”到那时再想娶媳妇,难于登天。 陆追推他一把:“贫,出去可不准乱叫。” “我又不傻。”萧澜将他的手攥在掌心,“风俗我还是懂的,得陆前辈先给了我改口红包,方才能叫岳父,否则吃亏。” 陆追哭笑不得,也不理会他的油腔滑调,索性扯过一边的布单蒙住脸,一心一意等天黑。 为了见岳父,萧大公子在临出墓前,还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极有诚意。 但即便如此,陆无名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照旧很想拔剑出鞘,毕竟流氓就算换上再好看的衣裳,那也还是流氓,拐别人家的儿子,很无耻。 萧澜表情挺淡定:“陆前辈。” 陆追也道:“爹。” “说说看,墓中的情况怎么样了?”陆无名问。 萧澜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也按照明玉所绘的地图,去看过几处暗道,其中像是的确有路。” 那就对了。陆无名心说,我儿子如何会出错。 “我们在外头也有发现。”阿六在旁插嘴,“是空空妙手,途中恰好遇到。” “前辈人呢?”萧澜问。 “不知道,不准我跟着。”阿六道,“不过看样子像是在掏蜂窝,背了挺大一个背篓。” “蜂窝?用来做什么的?”陆追不解。 萧澜道:“取蜂蛹与蜜糖,好养尸虫。” 于是陆大侠就又很嫌弃,这爷孙二人养的东西,尸虫。 陆追担忧:“红斑尸虫又疯又凶蛮,养多了会不会出事?” “养多当然会出事,可我也不会养多,前些时日当着姑姑的面烧了个精光,只留下公母各两对,分开装着。”萧澜道,“此物难寻,也不知妙手前辈是从哪里弄到的,死绝未免可惜,留着或许还有用。” 陆追突然道:“前辈。” 草丛中窸窸窣窣,半天方才出来一个人。空空妙手拎着背篓,满脸不悦看着萧澜,看着陆追,看着所有人。 这才分开多久,为何又要寻来,还打算趁这段时间说服萧澜,让他胡乱在那些女子中寻上一个,先抓紧时间生个儿子出来。 陆追道:“好香甜的蜜糖味。” “是悬崖上才有的红花。”空空妙手道,“闻着香甜却有剧毒,用来养尸虫再好不过。” 萧澜道:“辛苦前辈了。” 空空妙手趁机道:“若觉得我辛苦,便赶紧生个儿子出来,也好给我捶腿。” 陆无名再次头晕眼花,这老东西。 陆追低头,像是在忍笑。 萧澜在身后捏他一把,就知道幸灾乐祸。 陆追清清嗓子,道:“那前辈现在是要回冥月墓吗?” 空空妙手警惕:“你也要回去?” 陆追摇头:“我不回去。” 空空妙手顿时松了口气,不回去好。 陆追继续道:“那前辈慢走。” 空空妙手:“……” 我一个人? 陆追眼睛一弯:“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怕是要明早才能回冥月墓。” 第103章 谈情 动乱前的好时光 空空妙手一听,自然也不肯再回去,将背篓丢在一边,耍赖撒泼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 陆无名想不通,为何在这风声鹤唳之时,自己还要站在后山,与这疯疯癫癫的老头置气。 是真的有病。 空空妙手粗声粗气问:“你们今晚要做什么?” 陆追也学他坐在草地上,道:“至少要聚在一起,再将彼此知道的事情都说一回,免得有什么遗漏。” “你娘不在吗?”空空妙手看了眼萧澜,“她知道的,可不比这里任何一个人少。” 萧澜摇头:“我也不知娘亲去了何处。” 空空妙手不悦地嗤了一声,倒也没再说话。 天边月色皎皎,将山野照得透亮。陆追捡起一根树枝,问:“谁先说?” 萧澜道:“我。” 陆追笑笑:“嗯。” 阿六坐在对面看他二人,原来心里有了彼此,就连对视的眼神都会不一样,只是一个笑容,都能从中看出满满的情意来,旁人想插也插不进去。 这些日子众人虽未聚首,却一直在分头搜罗关于冥月墓的消息,这阵分门别类一一列出,再加上陆追的地图,便可推测出那白玉夫人的墓室,极有可能是个入口,连接着通向更深处的大门。 “只是现在还不能断言。”陆追道,“若是陶夫人在就好了,这相思局是她教给我的,一起研究,说不定能找出更多秘密。” 所有人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萧澜。 …… 萧澜无奈:“我当真不知道娘亲去了何处,不过按照先前来看,顶多再过个三五日,她便会来冥月墓中找我,倒也不用着急。” “如何能用得上三五日。”一个身影从远处飞掠而来,稳稳落在地上,丹凤眼点绛唇,玉钗金簪,华贵雍容。 陆追道:“陶夫人。” “伤病治好了?”陶玉儿笑着迎上前,握住他的手道,“给我看看,还当真是胖了不少。” 陆追道:“没胖。” 陶玉儿又试了试他的脉相,这下却皱起眉头,道:“毒没解?” “解了一大半,剩下的不妨事,我就先过来看看。”陆追道,“昨日刚到这伏魂岭。” “怎么也不好好在日月山庄住着。”陶玉儿嘴上在抱怨陆追,视线却扫向陆无名,还是头回见着这般做爹的,儿子身上有伤,不教他好好休息,也不知非要带来这阴森森的伏魂岭作甚。 陆无名:“……” “我当真没事了。”陆追解释,“叶谷主说了,只要在三月内回到日月山庄便可。” “三月,这路上一来一往都要花多久。”陶玉儿依旧摇头,拉着他坐在石头上,问,“先前在聊什么?” “关于冥月墓的事,刚提到相思局。”陆追道,“也巧,夫人正好就来了。” “是为了白玉夫人吧?那可不是相思局,收到我给你的书信了吗?”陶玉儿看他画在地上的符号。 陆追点头:“收到了,夫人说了引魂局,可我先前从未听过,那信中也说得不甚详细,只能自己按照相思局来揣摩。” “没细说,是不想让你多操心,引魂局是会伤人的,不像相思局,困不住对手,顶多用来思慕情人。”陶玉儿笑问,“可有用来偷偷想澜儿?” 陆追还未回答,陆无名便在旁梆硬回答:“没有。”想你儿子作甚,说正事。 陶玉儿拍拍陆追的手:“你看你这爹,烦不烦。” 陆无名:“……” 妖妇。 陆追只好出来打圆场,问:“那引魂局的奥秘到底是什么?” “是**术,一时片刻可说不清。”陶玉儿道,“在冥月墓中,我只在白玉夫人的墓室中看到了引魂局,重要吗?我当那只是个陪葬的歌姬舞娘,可这阵看你似乎对其极为上心。” “我是相信夫人,才会将此事说出来的。”陆追提前强调。 陶玉儿愣了愣,却又好笑:“怎么,不相信我?” “若不信,我就什么都不说了。”陆追道,“我怀疑整个冥月墓,便是一个巨大的**阵,而那白玉夫人的墓穴,就是关键的入口之一。” “阵门?”陶玉儿神情果然凝重起来,她先前倒是从未想过这点。 陆追摇头:“我也只是靠自己学了些皮毛,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推测。” “那就有意思了。”陶玉儿站起来,重新看了一遍地上那残缺的图画,视线像是钉在了上面,许久都没有出声,眼底的光倒是越来越亮。 萧澜出声:“娘亲。” “我知道,我不会独自前去。”陶玉儿轻笑一声,“怕什么。” 萧澜道:“多谢娘亲。” 陶玉儿对陆追道:“这般冰雪聪明,我的傻儿子将来只怕会被你吃死。” 陆无名:“……” 陆无名:“???” 为何就不能专心致志说冥月墓的事? 陆追道:“那夫人可愿一道来解这阵法?” 陶玉儿点头:“自然,而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这山中恰有一处山洞干燥避风,不如诸位这几天也一道住进来吧。” 她口中的“诸位”,自然不包括萧澜。毕竟是墓穴中的少主人,最近又深得鬼姑姑宠爱,怕是半步也离不开冥月墓。 于是陆追就有些遗憾,毕竟两人才刚刚相处了一夜,转头就又要分开。 阿六这回难得机灵,提议:“不如我们先去看看那处洞穴?” 陶玉儿会意:“也好。” 岳大刀娇俏活泼,搀着她的胳膊一道说说笑笑往山中走。 只有陆无名心中不悦,发脾气曰:“一处山洞,有何好特意看上一看?” “说不定里头有金子呢。”阿六嘴里胡言乱语,硬是将人踉跄拉走。而众人既然都走了,那空空妙手也便拍拍袖子,跟了上去——毕竟只要萧澜答应肯生个儿子,那他将来要找多少男人,都无妨。 山谷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陆追笑道:“看大家着架势,还当你我是要分别多久。” “少说还能共处两个时辰。”萧澜道,“这满天星辉四下无人,若是什么都不做,岂非白白辜负眼前美景,又浪费旁人一番苦心。” 陆追舒舒服服靠在他怀中:“除了聊天,又不能做别的。” 萧澜从身后将人圈住,问:“先前我们来过这里吗?” “来过的。”陆追道,“这里安静又安全,有时候夏夜闷热,你便会带我来这里吹风,顺便再说一些将来的事情。” 萧澜道:“将来的事情?” “说等离开冥月墓之后,要去哪里。”陆追笑笑,“那时你与我都没有去过太多地方,我也只在爹娘口中听到过北有冰原,西有大漠,南有万千丘陵沟壑,还知道中原是整个大楚最繁华富庶的地方。” “然后呢?”萧澜问,“我们最后挑了何处?” “王城。”陆追道,“你说江南虽好,却离冥月墓太近,不像王城那般天高地广,一听就知道又热闹又逍遥。” “那现在还想去吗?”萧澜下巴抵在他肩头。 “山海居在那里,大哥与温大人也在那里。”陆追道,“我自然想回去。” “好。”萧澜道,“将来我带你回去便是,那就说好了,去王城。” 陆追握住他的手,悠闲看着天边繁星,眼底很惬意。 萧澜道:“我还准备了满满一柜子的礼物,昨晚没来得及送。” 陆追来了兴趣:“是什么?” 萧澜道:“你猜。” 陆追答:“金砖。” 萧澜笑道:“冥月墓中四处都是金砖,可那是陆家的,我拿来送人,岂不失礼。” 陆追催问:“那是什么?” 萧澜从地上抽出一根草叶,几下就编出一只翠绿的蛐蛐儿,手法很是娴熟:“这个。” 陆追笑着用后脑顶顶他:“当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一根草就想哄,下回还是要金砖,否则吃亏。” “喜不喜欢?”萧澜也笑。 陆追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将那威风凛凛的草蛐蛐挂上去,看着有些滑稽,可也有些神气。 萧澜道:“除此之外,我可真就一穷二白了。” “无妨。”陆追道,“不嫌弃你。”我富,我养。 萧澜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要起山风了,不如我先送你去山洞?” 陆追却不想,方才说了,还能处两个时辰。 萧澜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他仔仔细细裹住,道:“去了山洞,我也能陪着你,何必在外头受冻。” 陆追道:“不想走路。” 萧澜蹲下,摆好姿势。 陆追淡定趴在他背上。 萧澜一边走一边掂了掂,安慰道:“别听娘亲方才说的,没胖。” 陆追道:“嗯。” 就没胖。 过了阵子,陆追又问:“红莲大殿中那十几个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澜一听就头疼:“阿魂连这个也要说?” 陆追扯住他的一缕头发:“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别人说!” 萧澜道:“那都是姑姑派来的,若我将人赶走,她们便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暂且养在红莲大殿。” 陆追撇嘴。 萧澜继续道:“况且到了关键时刻,还能做做样子,事后再将她们安然送出墓穴,将来有个好归宿,也算是替你我积福。” 陆追瞪大眼睛:“事后?” 萧澜:“……” 萧澜道:“你想多了。” 萧澜补充:“不是那种‘事’。” 第104章 听话就成 委屈一下勉强能叫娘 陆追幽幽问:“我想的事,该是哪种事?” 萧澜答:“家国天下,四海为家。” 流利,无懈可击。 陆追:“……” 萧澜笑道:“说真的,你若不想让那些姑娘待在红莲大殿,我就寻个借口另安排住处,也不是什么大事。” “逗你的。”陆追道,“多少正经事情都操心不完,我计较这些做什么。” “那困不困?”萧澜又问,“若是累了,就闭眼睡一会。” 陆追没回答。 趴在他结实的脊背上,其实挺舒服,夏夜的山间飘满花香与泥土芬芳,比最好的安神药还要管用上几分,哪怕有再多纷纷扰扰,此时在美景良辰与心爱之人面前,也不愿再去多想。 到后山的距离不短也不长,萧澜见他不说话,以为已经睡着了,便将脚步放慢放轻不少,想让他的梦境更安稳些。 枯黄的草叶被踩得窸窣作响,树上虫豸嗡嗡摩擦着翅膀,一只绿蛙跃入潮湿的草丛中,惊起一片幽蓝萤虫,闪烁点点。 陆追心想,自己要将此情此景记一辈子,待到白头时,再拿出来想着一段崎岖山路,这一片温柔星光。 “爹!”阿六正蹲在山道上,远远见到两人过来,就赶忙站起来挥手,“陶夫人差我过来等,说夜间风凉,爹在外头待不长。”其实原话并非如此,而是“澜儿八成不舍得小明玉在外头挨冻”,但由于爷爷一听就发怒,所以还是修改一下好。 “其余人都在山洞中吗?”陆追问。 “在。”阿六带着两人往过走,“那山洞里可了不得,跟宫殿似的,又大又阔气。” “陶夫人的住处,自然不会差。”陆追看萧澜,“你以前来过这处地方吗?” 萧澜摇头:“这是我头回知道娘亲住在何处。” “那你问过她吗?”陆追又问。 萧澜道:“没有。” “这就是你不对了。”陆追牵着他的手,“自己的娘,有什么不好问的,关心下住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萧澜却道:“我不想打探过多。” “打探?”陆追停下脚步看他,叹气,“你就是对陶夫人戒心太重。” 萧澜皱眉。 “陶夫人对红莲盏与冥月墓有想法,这话不假。”陆追道,“可她也是你的娘亲,这世间连你都不肯同她亲近,那还有谁能在关键时刻拉她一把?” 萧澜道:“问得太多,只怕娘亲反而会觉得我别有用心。”“你就是别有用心了,那又如何?”陆追拍拍他,“就不能理直气壮一些。” 萧澜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照我说的做便是。”陆追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有时候除了心里想,多少也要表现出一些。像你现在这样,对陶夫人对鬼姑姑对空空妙手前辈,甚至对街边的陌生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态度,换成再宽宏大量的娘亲,也会生气的。” 阿六道:“对对对。” 陆追踢他一脚。 阿六:“……” 萧澜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阿六继续在前头带路,心说这姓萧的还挺听话。 考虑考虑,也不是不能叫娘。 当然,自己很委屈就是了。 陶玉儿的那处山洞果真很大,不仅大,甚至还称得上舒适奢华。里头套着七八处连通洞穴,温暖干燥,床上铺着锦缎,桌上摆着茶具,背风偏僻处搭着厨房,烟雾混在雾霭中,再加上有阵法掩护,外人即便是打门前经过,只怕也发现不得。 陆追赞叹:“这里可不知比冥月墓要舒服多少。” “那漆黑地底下的墓穴暗室,如何能同这山中美景相比。”陶玉儿递给他一盏茶,“当初离开冥月墓时,我担心那老妖婆会出尔反尔,派人杀我,就先在这山洞中避了数月,方才离开伏魂岭。” “这是什么?”陆追拿起桌上卷轴。 “别打开!”空空妙手在旁慌忙制止。 陆追不解。 陶玉儿嗤笑一声,不屑道:“是白玉夫人的画像。”自己先前顺手从冥月墓中拿出了一卷,方才刚一打开,旁人都没事,妙手空空便面色赤红捂住眼睛,连声叫着要合住。 空空妙手梗着脖子道:“我只是,只是看到她,就想起那雪钻。”与美色无关。 “贪财与好色,差别也不见得有多大。”陶玉儿凉凉道。 空空妙手愤然蹲到一边,不再说话。 陆追打开画卷看了一眼,道:“画功有些拙劣,像是临摹而成。” “怎么看出来的?”萧澜问。 陆追想了想,答:“笔锋描线落墨轻重,没法细说。”总之我说是临摹,那就一定是临摹。 萧澜道:“嗯。”你说了算。 陆追又研究了一下落款方印,恍然道:“原来是陆府的主人所绘,怪不得,八成是先找了画师,后来又自己照着临摹了一回,用来搏美人欢心。” 空空妙手道:“连雪钻都舍得给,这一幅画又算得了什么。” “前辈就别再心心念念雪钻了。”陆追合上画卷,蹲在妙手空空身边,用胳膊拱拱他,“想个办法,先弄清楚蝠的身份。” 空空妙手道:“方才听你爹说,那是季灏?”说这话时,他脸上并没有多少神情,仿佛那不是曾经的徒弟,而是一个陌生人——事实上,也的确是个“陌生人”。 在找到萧澜之后,空空妙手就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脑后,抛的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陆追道:“或许这回是侵占了季灏的身体吧,可也总该有个最初的身份。” “这法子可阴毒,我从未听过。”空空妙手道,“不过蝠既对白玉夫人一片痴心,那倘若白玉夫人被鬼姑姑毁了,只怕他会大发狂性。” “我也想到了。”陆追道,“不过不打紧,现在的局势,冥月墓中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陆无名叮嘱:“那食金兽须得生擒,万万不可伤其性命。”他还记得当初写着陆追八字的木头娃娃,与蝠那句“拿走了一些东西”,不将此事弄清楚,哪怕是叶瑾亲口说已经解了所有毒,他也无法真正安心。 萧澜点头:“前辈放心,我明白。”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陶玉儿道,“按照你计划的去做便是。” 萧澜看了眼陆追。 阿六机智地想,大家是不是还要再回避一次,毕竟这回是情人分别,话本一般都要写七八页。 萧澜道:“我走了。” 陆追道:“好。” 阿六:“……” 这就没了? 陆追站在山洞口,一路目送萧澜离开。 冥月墓中一切如常,萧澜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外头天就大亮起来。婢女轻声敲门,说姑姑与药师请少主人过去。 这么早?萧澜翻身下床,打开门问:“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婢女摇头:“不知。” 萧澜独自去了内厅。 鬼姑姑与药师正在喝茶,厅中并无其他人,太过寂静,就更加阴森恐怖。 萧澜道:“姑姑。” “昨晚去哪了?”鬼姑姑放下茶碗,漫不经心问。 萧澜微微低头,道:“澜儿哪里都没去。” 鬼姑姑摇头:“出去了就是出去了,我只随口一问,你又何必说谎。” 萧澜道:“可澜儿确实哪里都没去,一直待在这冥月墓中。” “冥月墓大了。”鬼姑姑与他对视,“说说看,你在何处?” 萧澜却“噗嗤”笑出声:“看姑姑这表情,倒像是我犯了了大错一般。” 鬼姑姑闻言不悦:“说!” “睡不着就想四处逛逛,看能不能找回先前的记忆。”萧澜道,“谁知后来误打误撞,闯进了一处暗室,挺稀罕,就在里头待了一阵子。” “哪里的暗室?”鬼姑姑逼问。 萧澜道:“辰甲道的尽头,那处暗室。” 药师在旁不冷不热:“少主人出去玩了,就说出去玩了,为何要给自己编一个死胡同出来。” 萧澜反问:“药师为何说辰甲道是死胡同?” 鬼姑姑皱眉:“不是吗?” 萧澜道:“我昨夜的确在那里,暗室玉棺中有一位极漂亮的女子,我还以为姑姑知道,刚想过来问她的身份。” 鬼姑姑猛然站起来:“她在何处?” 萧澜面色迟疑:“姑姑是当真不知道?” 鬼姑姑却已经匆匆出了内厅,径直去了辰甲道。 那是一条漆黑的胡同,萧澜很容易便打开了机关。 看着眼前珠光幽幽的暗道,鬼姑姑与药师对视,眼底都是狂喜——无论这暗道的尽头是什么,都代表着冥月墓中又有一个新秘密被发现,那么离彻底打开墓穴也就更近了一步。 她几乎是用颤抖的时候推开了尽头的暗门。 玉棺依旧停放在高台上,发着暗光,隐约能看出里头的人形。 药师问:“少主人可曾去看过那玉棺?” “自然看过,我方才就说了,里头是一名极美丽的女子。”萧澜道,“若非全无呼吸,我几乎以为她是在沉睡。” 鬼姑姑一步步向上走。 屏风后,一个漆黑的身影正佝偻蜷缩着,双目射出愤恨而又惊恐的光,死死盯着屋中三人。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触碰那玉棺中的绝世美人。 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不行。 第105章 吞噬 碎石达人陆明玉 墓穴中三人皆是高手,可却并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蝠的存在,哪怕对方已经近在咫尺,蓄势待发。 鬼姑姑一步步走向高台。 方才听到萧澜说起玉棺中的绝世美人,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对方会是谁——关于白玉夫人的传闻从回忆中渐渐浮出,一件件,一桩桩。身为最受宠的歌姬,她在下葬时,身上佩满了最珍贵的珠宝,价值连城。更有人说那陆府的主人为能时时见到她,特命人在白玉夫人墓与主墓之间修建了暗道,以便在身死之后,依旧能享用美色。 而现在白玉夫人的墓穴既已找到,也就意味离彻底打开冥月墓又近了一步。想到这一点,鬼姑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与之一起燃烧的,还有那早已苍老僵硬的灵魂。 药师又重复问了一回:“少主人当真上去看过吗?” “自然。”萧澜纳闷看她一眼,“方才就说过了,况且若是不看,我怎知那玉棺中是大美人?” 药师没有再接话,她总觉得这墓室中有些危险,可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萧澜扬扬眉梢:“你若不信我,觉得上去会有危险,为何不制止姑姑?” 药师面色僵了一瞬。 萧澜上下打量她一眼,笑得有些嘲讽,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那埋在最深处的欲念,被厚厚的茧壳包裹着,从不会轻易被人察觉。 她是不满鬼姑姑的,不满她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迟迟不肯听自己的话,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众人还是幽拘在这终年漆黑的冥月墓中,惶惶不见天日。 为了这份不满,她甚至想过,假如这冥月墓中没有了鬼姑姑,会是何种情景。这想法虽只存在了一瞬,却在心里顽强地生了根,伺机而伏,蠢蠢欲动。 而这份心思,还是头一回被人戳穿。 萧澜却没有再理会她,紧走几步自己也登上高台。 白玉夫人能令人入魔,他并不想让鬼姑姑在此时被阵法控制。 玉棺近在咫尺,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人如同站在隆冬风雪中,湿滑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薄冰,萧澜道:“姑姑小心些。” 鬼姑姑道:“白玉夫人,澜儿你在看她之时,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不适?没有。”萧澜摇摇头,打趣道,“那棺木中的女子生得倾国倾城,神情也挺安详,又不是什么狰狞怪物。” “那你想要她吗?”鬼姑姑又问。 萧澜这回被吓了一跳:“生得再美也是亡故之人,我要她作甚。” “传闻中说,这白玉夫人不管是生前还是亡后,都能引得大批男人为她疯魔,甚至连替她摆放棺木的下人,也忍不住要一亲芳泽。”鬼姑姑道,“原来也有例外。”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坠下。屋中三人同时警觉地看过去,就见无数黑影腾空而起,密密麻麻朝这边飞来。 药师惊叫:“是吸血金蝠。” 生活在墓穴中的鬼影,面容丑陋獠牙鲜红,覆盖着薄膜的翅膀张开后,最大能有三尺余长。偶尔飞出墓穴,倒挂在附近的村民房梁下,那闪着蓝光的双眼,不止一回将人活活吓出病来,直说自己见到了鬼。 乌金铁鞭当空甩过,将最大的一只吸血金蝠击落在地。萧澜拉着鬼姑姑一跃而下,两人刚一落在地面,那蝠群就像是闻到了血腥的苍蝇,又齐刷刷调转方向,继续向着二人扑来。 药师问:“可要先离开这里?” 萧澜扫了眼方才蝠群飞出来的地方,飞扬的尘土中,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像是幽深的眼睛,正在注视着那高台上的白玉夫人。 蝠群还在源源不断聚集盘旋,等着下一次进攻的机会,三人果断撤离墓室,厚重的石门轰然关闭,将那些吸食人血的鬼影全部挡在了另一头。 萧澜道:“姑姑恕罪,澜儿昨晚来时,并没有遇到这些蝙蝠。” “你能发现这墓穴,已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鬼姑姑道,“那白玉夫人既是得宠,棺木旁有些机关也不奇怪,是我大意了。” 萧澜问:“那可要想个办法驱散这些蝙蝠?” 鬼姑姑看了眼药师。 药师道:“用药草点火熏蒸,可驱逐吸血金蝠。不过此物已有多年未在墓中出现过了,需从外头去找药进来,加上晒干炮制所花费的时间,大约需要十来天。” 鬼姑姑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越快越好。” 药师答应下来,转身匆匆去做准备。 萧澜道:“那这里要继续守着吗?” 鬼姑姑点头:“这里交给你负责,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懂吗?” 萧澜道:“澜儿明白。” “那黑蜘蛛怎么样了?”鬼姑姑一边走一边问。 “还没死。”萧澜答。 鬼姑姑皱眉:“让你审问,不是让你折磨他,什么叫还没死。” “该审的,都已七七八八交代得差不多了,无非就是这些年搜刮囤积的墓葬,分散藏在各个暗室中。”萧澜道,“姑姑只说要留他性命,可没说不准严刑拷打。” 见他态度吊儿郎当,鬼姑姑也没再说话,既然该问的都已经问了出来,那便由着他去折腾黑蜘蛛,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 两人一路远去。待到外头的声响彻底消失后,蝠方才从暗处爬出来,他顾不得其他,先是踉踉跄跄冲上高台,趴伏在玉棺边沿看了眼白玉夫人,见她依旧睡得安详,方才放下心来,撑着慢慢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底一片空洞。 墓穴中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先前是堂皇富丽的,现在巨大的黑色蝙蝠倒挂在各个角落,被明珠散出的光芒一照,身上细细的绒毛也发出银黑色的光来。 这个地方被人发现了。 想到此处,蝠紧握的拳头颤抖着,过了许久,他突然猛地爬起来,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大卷绳子,将那巨大的玉棺一层一层捆起来,试图背在身上离开这间墓室。 自然是失败了。那寒玉棺虽不重,却极脆,方才离开高台半寸,立刻就裂开一条细细的缝隙,连着里头的白玉夫人也侧了侧身子。 蝠大惊失色,赶忙将玉棺又放了回去,双目死死盯着那棺中人,直到确认她并没有受到损坏与惊吓,已经是完整而又安详的,方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若白玉夫人离开玉棺,还会不会保持这鲜活年轻的容颜,因此也不敢轻易出手。左思右想,却都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能让自己继续守着这绝世美人,朝朝暮暮,日日年年。蝠逐渐焦虑起来,这焦虑一层层叠加纠缠,又从中生出几分恨意——恨这与这冥月墓有关的所有人。 尤其是陆家人。 后山山洞外,陆追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半个时辰也不见动一动。 岳大刀感慨:“公子可真好看。” 阿六在旁扯扯嘴角,我爹蹲在地上就好看,我蹲在地上就被踢,讲不讲道理,分明蹲的姿势都一样,而且我还要更加壮实一些。 岳大刀跑过去,问:“公子在干什么?” 陆追道:“若按照陶夫人推出来的阵法,我方才试了试,冥月墓外应当处处都是破绽。” 岳大刀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镜花阵实属多余。有了这些破绽,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想进冥月墓,都是轻而易举之事。”陆追道,“会绕路就成。” 岳大刀吃惊道:“真的?”那还一个个削尖脑袋,抢得什么红莲盏,傻不傻。 “我也不信,这当中应该还有别的玄机,红莲盏也未必就没有用。”陆追丢下木棍,“不说这些了,先扶我起来。”腿麻。 岳大刀搀着他,问:“那公子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先等等看吧。”陆追道,“看冥月墓中会不会传来更多消息,我猜用不了多久,蝠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玉佩上挂着的那只草蛐蛐依旧翠绿生动,陆追走到哪里都带着。陆无名看得直闹心,一个这破玩意就能将儿子哄走,到底还是小时候没养好,长大了才会容易被骗。 陆追将手压在一块巨石上,稍稍用力,那石块登时就四分五裂,化为碎石与微尘。 阿六路过瞅见,很吃惊:“爹这是在做什么?” 陆追道:“玩。” 阿六:“是吗?” 陆追问:“妙手前辈还没回来?” 阿六摇头:“方才陶夫人也在说,也不知是在冥月墓中做些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陆追又按碎了一块石头,拍拍手飘然离开。 阿六:“……” 空空妙手强忍着喷嚏,半天方才压下去。 他像是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墓室内的石壁上,一身黑衣。那些蝙蝠或许是将他当成了同类,又或许是当成了石头,连眼皮也没有动过一下,依旧安安静静悬挂在白玉夫人的棺木上方,翅膀将自己紧紧包裹成一个坚硬的蛹。 他并不敢将目光投向白玉夫人,或者说是不敢将目光投向那枚雪钻。而且更加要命的是,在得知借由白玉夫人的墓穴,便很有可能会打开整个冥月墓后,他发现自己也有些无法避免地沉沉目眩,几欲入睡。 那是正在逐渐被迷阵吞噬的迹象。 空空妙手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这回不该私自闯入,而是该预先告诉萧澜一声,也好留个退路。 第106章 废庙 深藏山中的秘密 蝠一动不动坐在墓室中,许久都未挪动一下,看上去一时片刻并不打算离开。 可空空妙手知道,他必须得想个办法逃走了,否则此时眼前浮动莫测的光影,很快就会变成密不透风的大网,变成重重叠叠的迷城,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其中,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难得痛恨自己的贪婪,为何要对雪钻、对冥月墓有如此强烈的向往,以至于只要一靠近白玉夫人的玉棺,就会全身滚烫,心底伸出无数尖锐小手,每一下抓挠都痒得人要发疯,似乎只有伸手拿到那雪钻,方能舒坦一些。 一只吸血金蝠煽动翅膀,在墓室内盘旋了半圈,最后稳稳停在他身边,继续悬空倒挂着。长满漆黑绒毛的身体不断散发出腥臭味,金色的指甲是最漂亮的武器,见血封喉。 妙手空空闭住呼吸,在心里计算自己打晕蝠,绕开这些蝙蝠群,而后安然逃出去的可能性——只要不惊动冥月墓的人,那自己也并不算是坏了萧澜的计划。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气,指间悄无声息落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钢刃,刚欲动手,右手攀住的一根大柱顶端却猛然晃了晃。 “谁!”蝠觉察到异样,猛然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了数十只巨大的蝙蝠展翼腾空盘旋,将视线堵了个严严实实。挥手驱散那些蝠群后,屋顶上空空如也,只有尘埃在明珠的光线中飞舞飘扬。 蝠定定地盯了那柱子片刻,确定的确一切如故,方才重新坐到地上,脸颊贴着白玉夫人的玉棺,也不觉得冷。 一片漆黑中,空空妙手趴伏在地上,觉得胸口闷痛而又泛着铁锈味。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这里。 方才在手中木柱松动时,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胡乱一抓,却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力重重甩出,沙袋般撞到墙壁,又被反弹到了地上。 漆黑,寂静,寒冷。 若普通人被关押在这里,即便撞不到鬼怪,八成也会被自己活活吓出病来,可空空妙手却不同。在身上的剧痛消散后,他擦了把鼻子中流出来的血,硬撑着站起来。假如此时有光线,那定然就能看到他眼中的狂喜——这是一个全新的地方,先前从未有盗墓者踏足过,他是第一个。 而这与白玉夫人墓穴联通的暗道,极有可能就是通往主墓室的通道。想到此处,空空妙手早已将一切都抛至脑后,他先是侧耳聆听了一阵,确认四周并无任何声音,方才从布袋中摸索取出明珠,照出一方亮光来。 粗粗一观,这条暗道蜿蜒曲折,前头不知通往何方。而方才的入口已消失无踪,那机关巧妙地嵌合着,连一丝最细微的缝隙也隐蔽不见。 空空妙手兴奋无比,一步步向前走去。 红莲大殿中,萧澜正坐在桌边,盯着茶碗中的一根茶梗,先是上下起伏,再是沉入杯底,直到最后腾腾热气散尽,茶水变成深褐色,也不见喝一口。 下人站在一旁,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出声打扰。 萧澜闭起眼睛,继续在一片幽静漆黑中想事情。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商议,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思考。 “少主人。”许久之后,有人在外头小声敲门。 萧澜睁开眼睛。 来人是鬼姑姑身边的侍女,说是请少主人过去。 萧澜问:“何事?” 侍女摇头:“不知。” 萧澜起身去了前厅,这回只有鬼姑姑一人,想来药师应当还在配置驱散吸血金蝠的药物。 “姑姑。”萧澜问,“找我有事?” “距离伏魂岭不远,一座荒山,名叫掩仙山,你现在应当不记得了。”鬼姑姑道,“不过我曾带你去那里的瀑布下练过功夫。” 萧澜道:“姑姑现在要去吗?” 鬼姑姑点头:“不过这回不是为了练功,说起白玉夫人,我倒是想起来了,那荒山中有一处寺庙,传闻在早年间,里头有个白玉美人的雕像。” 萧澜微微皱眉。 鬼姑姑道:“药师配药还需花上几天,你随我再去趟山中吧,或许会有收获。” 萧澜点头:“好。” 他倒是记得那掩仙山,孤零零一座险峰,诸多百年古树盘根错节,将整座山都包裹了起来,并无小路可通山顶,连砍柴人都鲜有涉足——毕竟方圆还有不少别的山丘,犯不着冒险。 在那样一处荒败的地方,会有寺庙?若是有,那又是谁所修建呢? 事情发展至此,萧澜已经能肯定,陆追先前的想法并没有错——那白玉夫人之所以能在千军万马中翻出一片巨浪,绝不单单是因为绝色姿容,更有可能是被人利用布阵,做了祭祀的牺牲品。 “这些都是关于白玉夫人的传闻,我整理了一些,你自己拿去看吧。”鬼姑姑递给他一摞泛黄的书册。 萧澜答应一声接在手中,拿回住处粗粗一翻,都是先前那些早已听过的传闻,并无其它新的东西。其中倒是挺大方提到了陆府,看来是对毒蛊极有信心,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忘了先前所有事。 翌日清晨,两人策马离开冥月墓,一路去了掩仙山,距离不远,下午便已抵达。 站在山脚往上看,云雾缭绕郁郁葱葱,整座山都是最蓬勃的绿色。 萧澜道:“这么大一座山,只有姑姑与我两个人,只怕不好找那破庙,可要多调些人来帮忙?” “你只管随我来。”鬼姑姑往里走,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于是萧澜也就没有多问,跟着她一路往山上走去。盛夏时分天上日头正烈,山林中却丝毫闷热也无,茂盛的树冠将阳光遮挡大半,只在缝隙间流出细细的光亮来。 树根伸出土地,远看像僵死的蟒蛇,鸟鸣声刺耳沙哑,如同嚎哭。萧澜道:“这山中闹鬼吗?” 鬼姑姑停下脚步:“怎么,你怕鬼?” 萧澜笑道:“若不闹鬼,都对不起这些树木鸟雀。看一路枝干的粗度,这山怕是荒凉了数百年,想在这里修庙,人力都是一大笔开销,家底子不殷实可做不到。” 鬼姑姑道:“在月儿湾。” 萧澜道:“什么?” “那座庙宇的位置,在月儿湾。”鬼姑姑道,“我虽不知道那是哪里,不过童谣唱过,每晚月亮升起之地,就是月儿湾。” 月亮升起之地?萧澜道:“那就该往左边走了。” 鬼姑姑点头:“你带路吧。” 萧澜一边用匕首砍开树藤,一边道:“姑姑不愿意带更多人来,是因为信不过吗?” “事关冥月墓的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鬼姑姑道。 萧澜又问:“那药师呢?姑姑可信得过她?” 鬼姑姑道:“我不必相信她,也不必不信她。” 萧澜不解:“姑姑这是何意?” “她不会背叛冥月墓,也不会背叛我。”鬼姑姑道,“我与她的性命,是连在一起的。” 萧澜道:“如何连?” “我与她是师姐妹。”鬼姑姑道。 萧澜心中意外,自从他记事起,药师就是一副苍老而又佝偻的样子,甚至还有传闻,说她已经活了数百年——虽说听起来夸张了些,可也没想过她竟会和姑姑是同门。 “我儿时中毒,师父便将我与她的命连在了一起。”鬼姑姑道,“用她的血,来解我的毒。”自那之后,两人的血液便奇妙交融在了一起,药师饱受毒物蚕食之苦,容貌也迅速老去,十年走完五十年。 “我很感激她。”鬼姑姑道。 萧澜道:“姑姑恕罪,澜儿冒昧问一句,药师会恨姑姑吗?” 鬼姑姑摇头,缓缓道:“恨过吧,或许现在还在恨着,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早就变成了一个人,既是同一个人,自己恨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萧澜道:“原来如此。” “这里应当就是月儿湾了。”鬼姑姑停下脚步。 “已是这掩仙山的最高处了。”萧澜四下看看,纵身跃上树梢。 天色已暮,半轮残月慢慢悠悠被云托上天际,仰头望去似是近在咫尺。绚烂晚霞尚未完全隐没,金红色的光芒照亮半边苍穹,与另一头的残月稀星形成鲜明对比。 世界被一刀砍成两半,一半光影浮动,喧嚣温暖,笼罩着山脚下那小小的村落与城镇;另一半寂静沉沉,冰冷萧瑟,映出山间破瓦残桓,斑驳红柱。 萧澜道:“找到了。” 鬼姑姑顺着他的方向寻过去,也看到了那被岁月侵蚀到摇摇欲坠的建筑。 蛛网几乎将整间庙宇都包覆了起来。萧澜将匕首插进去重重一割,竟然发出了类似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真真不知已结了多少层。 好不容易才将门上的蛛网清除,木门一触即碎,露出后头黑漆漆的门洞。不知隔了多少年,终于有清冷的风吹进屋中,梁上纱幔瑟瑟化为粉尘,断裂悬空的木梁摇摇欲坠,看起来下一刻就会坠地。 神位上空空如也,并没有白玉雕像。 鬼姑姑道:“据说在战后不久,那白玉夫人的雕像便被人撬走,从此不知下落。” “会是陆府主人所建吗?”萧澜又问。 “说不准。”鬼姑姑跨进庙中。萧澜也燃起火把跟进去,跳动的光亮照出破旧的墙壁,上头或许是曾经有画的,可现在早已消失一空,除了尘土,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只是一处破破烂烂的空庙。 千辛万苦找来这里,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的确曾经有一个人,在这月儿湾为白玉夫人修建过一处庙宇。至于那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是哪年哪月以何种方式修建,白玉夫人的雕像又去了何处,统统不得而知。 萧澜道:“听外头的风声,像是要落雨了,明早再回去吧。”虽说这庙宇破了些,可也总好过在荒山中挨冻。两人点起篝火,围坐在旁取暖。 鬼姑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最近练功时,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萧澜摇头,“药师也说我身上有毒未解,可当真觉察不出什么,会不会是搞错了?” “如何会错。”鬼姑姑道,“你现在觉察不到,是因为还未到复毒发的时候。” 萧澜追问:“那何时才会毒发?” 鬼姑姑摇头:“你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那这毒便永远也不会发。” 萧澜不懂:“像现在这样?” “我早就说过了,失忆对你而言是好事。”鬼姑姑道,“往后就像这样,乖一些,莫再处处执拗,硬是要同我做对了。” 萧澜道:“我先前——” “不必再提你先前的事。”鬼姑姑闭起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语,“先前的事情,我自会全部处理好,你只管顾着眼前事,将来事。” 萧澜笑了笑,答应一声倒也没继续问。在吃完带来的烤饼后,便向后枕着手臂,躺在地上看着头顶那即将脱落的屋顶。 外头雨声从缓到急,轰隆隆一串惊雷自天际滚过,像是火药在院中炸开。 这场雨一下就是整整一夜,直到去天亮时分方才停歇。萧澜站在外头,看着远方那喷薄而出的红日,叹道:“能见此美景,倒也值了。” “喜欢太阳吗?”鬼姑姑在他身后问。 萧澜道:“自然喜欢。” 说完之后却又问:“姑姑不会生气吧?” “我为何要生气。”鬼姑姑走出来,“你喜欢太阳,不喜欢那漆黑的地府,就只管带着你的师兄弟们出墓另立门户,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财富,绝顶的武功,才不会在出去后受人欺凌。” “澜儿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姑姑又何必当真,冥月墓中挺好,我可不想出去。”萧澜摇头,说得轻松随意。 鬼姑姑心中不悦,刚欲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 那垂挂了不知多少年的断梁终于承受不住岁月风霜,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与此同时,更多的木柱争先恐后坠落在地,整座庙宇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堆残破的木料。 而站在院中的两人都看到了,在最粗大的顶梁柱断裂的刹那,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与之同时落地,被深埋在了尘埃中。 萧澜道:“我去。” 鬼姑姑点头,看着他站在废墟中搜寻,最后拿出一颗明晃晃的物件——半个鸡蛋大小,形状不甚规整,像是石料。 鬼姑姑皱眉:“就是这个?” “只有这个。”萧澜道,“姑姑认得吗?” “紫田石,虽不常见,却也不至于罕见。”鬼姑姑道,“更不至于被如此大费周章,藏在房梁中。” 萧澜道:“或许是为了改风水,又或许是那白玉夫人的确很喜欢这石头,也说不准。” 这说法有些牵强,可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鬼姑姑掂了掂手中的紫田石,心中依旧满是疑虑。 而在伏魂岭后山,也是下了整整一夜倾盆大雨。陆追站在柔软的草地上伸了个懒腰,闭眼沐浴喷薄而出的阳光,当真是个心旷神怡的清晨。 岳大刀还未开口,阿六便抢先道:“我知道,我爹好看。” 岳大刀道:“你也好看。” 阿六嘿嘿笑,拉她去厨房吃早饭。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问:“妙手前辈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阿魂摇头,“我一直在山路上守着,人影都没一个。” 也不知是去了哪里,陆追心里嘀咕,至少回来说一声也成啊。 见他像是心情不大好,阿魂主动道:“公子等着,我去给你拿好东西。” 陆追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好东西,阿魂已经消失在了山道口,半晌过后抱回来一个小匣子,神秘兮兮道都是少主人先前寻来的,准备送给公子当礼物。 陆追:“……” 陆追问:“你家少主人准备将来送我的,你现在刨出来做什么?” “看公子愁眉不展的,先高兴一下。”阿魂将匣子递给他,笑得很是邀功,“反正迟早是要送的,都一样。” 陆追拍拍他的肩膀,很同情。你这样子,将来八成是娶不到媳妇的,不过娶不到就娶不到了,看旁人娶也成,因为都一样。 东西既然刨出来了,陆追也不想打发他再埋回去。找了个无人的荒丘坐着打开,却“噗嗤”笑出声来。里头是些五颜六色的石料,虽说形状各异未经打磨,可在太阳下还挺闪,估摸里头有自己挖的,也有从镇上买的。 心上人送的,自然什么都好看,什么都喜欢。陆追捡了一块翡翠色的石料,一边晒太阳吹风,一边用小匕首慢慢雕,权当消磨时间——毕竟阵法看久了,也会脑袋疼。 阿魂看到后感慨,少主人真是会送礼物,知道陆公子会闷,就送恁大一盒,这够玩好几个月了。 陶玉儿路过时好奇:“一个人在这做什么呢?” 陆追笑道:“阿魂给了我几块石头,看着还不错,不如我给夫人雕个玉佩?” “那可好。”陶玉儿坐在他身边,也笑着陪他,两人闲话些家常,母子一般。 陆大侠感觉自己头很晕。 萧澜与鬼姑姑一道回了冥月墓,原以为空空妙手又会等在红莲大殿,推门却空空如也,人影都没一个。 以为他是去了后山,萧澜倒也没多想,关上房门之后又听了一阵,确定外头没人,方才从袖中抖落一枚闪闪发光的玉石——在那座庙宇坍塌时,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这自房梁坠落的物件换成了原本准备送给陆追的紫田石,瞒天过海骗过了鬼姑姑,将之顺利带了回来。 可东西是带回来了,却依旧不知有何用。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枚剔透的圆球,上面既没有字也没有画,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白玉夫人的庙宇中。 若是妙手前辈在就好了。萧澜将那玉球收起来,打算等他下回来时再问,孰料翌日直到黄昏,依旧不见踪影。 暗道中,空空妙手打亮手中火折,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图案,沙哑“呵呵”笑出声来。他先前以为是武功秘籍,可再一看却不又不像,画中有车马行人,有货摊商铺,有装饰华美的马车,车帘半垂,露出里头绝世美人的样貌。 应当是白玉夫人出行图,再往前,是白玉夫人赏月,用膳,抚琴,起舞……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色彩明亮。 妙手空空一边看,一边警告自己要多加留意,不可再被迷惑心智。不过这回或许是因为没有雪钻,他并不觉得神思恍惚,大脑一直都极清醒。 而在长长的画卷尽头,是另一张高约数丈的画。白玉夫人坐在一艘形状怪异的大船中,周围浩浩荡荡围着数百婢女,饮酒作乐纵情狂欢,最为离奇的是,那船不是漂在海中,而是飞在天上。 这……妙手空空揉揉眼睛,又重新看了一回,发现这最后一幅画不单单是画在了墙上,更是辅以浮雕,站在下头看起来尤为生动,是下了大功夫的。 当真有这么一艘船吗?空空妙手掌心抚摸着墙壁,觉得自己似乎听过与之有关的传闻,一时片刻却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再往里走,路越来越狭窄,按照多年穿梭墓穴的经验,这应当是已经到快到了尽头。 空空妙手有些失望,还以为这条路能去往更多地方,却原来只是为了能在两侧作画,而开辟出来的一条短小通道。 这墓中白玉夫人的画像不算少,何必要多此一举,在这里再挖一条暗道呢?妙手空空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有什么关键的线索,被自己忽略了? 思前想后,他打算再重新将这条暗道走一回。 可在转身的刹那,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人类的眼睛,红色的,在黑暗中发着光。 即便是经验丰富如空空妙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跳了起来。他迅速后退两步,扬手抖出两把飞镖,只听“噗嗤”一声,锋利的刀刃没入皮肉,对方却纹丝不动,甚至连那红色的双眼也未眨过。 …… 空空妙手小心意靠近对方。 手中明珠散出更多光亮,他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个死人,眼神是空洞而又涣散的。而裸露在外的皮肤已被风化大半,露出森白骨架。看样子生前应该身材高大,可却盘起腿,蜷缩坐在暗道旁挖凿出来的凹槽里,维持这个姿势数百年。 空空妙手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正是尽头那幅最大的白玉夫人画像。 又是个被蛊惑心神的可怜人?空空妙手啧啧摇头,转身离开,心中暗叹不知这所谓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究竟用裙带将多少男子缠成了一副枯骨,也是可叹可怜。 过了一夜,萧澜依旧没有等来空空妙手。 他终于觉察出了不对,找了个借口离开冥月墓,径直去了后山。 “妙手前辈?”陆追道,“不是在冥月墓吗?” 萧澜摇头。 “那会去哪里?”陆追犹豫,“雪钻呢?” “在来之前,我曾去白玉夫人墓中看过。”萧澜道,“那雪钻还在。” 陆追又看向陶玉儿。 陶玉儿猜测:“莫非私自闯入了冥月墓?” 萧澜眉头紧锁。 现如今整个冥月墓的守卫都由自己负责,旁人想闯进去是万万不可能的,可偏偏那个人是空空妙手——任何一处墓穴对他来说,都是半个家,想神不知鬼不觉闯进去,绝非难事。 萧澜叹气:“我再回去找找看吧。” “冥月墓中现在如何了?”陆追问。 萧澜将掩仙山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白玉夫人还有座庙?”陆追听得稀奇,“即便再受宠,也不至于大张旗鼓到此地步吧?” “而且是盖在罕有人至的深山之中,听起来像是又有阴谋。”陶玉儿问,“那珠子呢?” 萧澜从布兜中倒出来,比起在烛火下的脉脉流光,此时被太阳一照,更加璀璨夺目。 陆追道:“不认识。” “你都不认识,那这里估摸也没人能认识了。”萧澜将珠子放在他手上,“眼睛肿了,昨晚没睡好?” 周围人:“……” 咳。 陆追捏着那大珠子,问:“给我了?” “不知根不知底,我可不敢给你。”萧澜摇头,又重新拿走,“我得赶回冥月墓去找妙手前辈,别真出事了。” 陆追趁机道:“我能去趟掩仙山吗?” 萧澜道:“不能。” 陆追:“……” 不然你再考虑一下呢,我爹还在,你拒绝我拒绝地如此干脆,将来聘礼是要翻倍的。 陆无名也道:“不准去。” 陆追:“……” 这种时候,你二人倒是挺齐心。 陆追道:“我要去。” 萧澜看了眼陆无名。 前辈。 陆无名凶狠地回看过去。 你自己为何不去说! 萧澜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陶玉儿。 陶玉儿点头:“我陪你去。” 陆追笑道:“多谢夫人。” 陆无名胸口发闷:“我说了,不准去!” “好好说话,凶什么。”陶玉儿看他一眼,颇为嫌弃,“明玉功夫又高,又聪明,去山上看一眼破庙怎么了。若是没有你,他也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后起之秀,你老关着他作甚,下回回家,是不是还要加把锁?” 陆无名:“……” 关着? 陆追看着萧澜:“我想去。” 萧澜无奈:“好。” 陆无名险些背过气,这什么人,说倒戈就倒戈。 萧澜又叮嘱:“虽说只是一处破庙,却也要小心,知道吗?” 陆追点头:“嗯。” 陆大侠心情复杂,既冲冠,又悲苦。 养个儿子,为何比养个闺女还要累。 大刀也没这么多事。 转天清晨,陆追踩开脚下枯枝,慢慢往山上走。 岳大刀叽叽喳喳道:“我还是头回见到这么高的山。” 陆追道:“若是累了,就去让阿六背着你,他求之不得。” “我才不让他背。”岳大刀手里捏着一块手帕甩,一边走一边问,“公子打算何时成亲呀?” 陆追失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连贺礼都准备好了。”岳大刀眯着眼睛,像个藏不住秘密的小孩子,“我给阿六看过了,他也说好看。” “阿六说好看啊?”陆追跟着笑,想起先前他曾经买过的七彩绸缎,鎏金茶壶,一个艳红艳红的花瓶硬说是景泰蓝,以及一根老树桩子,要当灵芝煮水喝,打都打不醒。 陆追道:“为了这贺礼,我也得早些成亲。” 岳大刀小声道:“我也想给阿六准备个礼物,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没送过她东西呢。” 陆追问:“打算送什么?” “我也不知道,才会来问公子的。”岳大刀道,“除了吃饭习武,他好像也没有别的爱好。” 陆追“噗嗤”笑出声来。 岳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说错了啊?” “他喜欢你,你送什么他都喜欢。”陆追道,“哪怕就说两句好听的,也成。” 岳大刀摆手:“那可不成,他送了我一只镶着宝石的小斑鸠,我也要送一个差不多的才成。” 陆追:“……” 那斑鸠是我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算了,我再想想。”岳大刀甩甩手绢,“我去追阿六了啊,公子慢慢走,别摔了。” 陆追笑着点头,一路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扑棱扑棱的,小雀儿一般。 陆无名上前问:“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陆追道:“说将来她与阿六成亲的事,我准备聘礼,爹准备嫁妆。”辈分乱就乱吧,随便爱叫什么都一样,只要一对有情人能长相厮守,谁还会在意这些。 前天刚落过雨,地上有些湿滑,陆追搀住陆无名,父子二人难得如此亲密。 陆无名摇头:“你爹我又没有七老八十。”这还搀上了。 陆追道:“嗯。”不撒手。 陆无名嘴上嫌弃,心里挺美,带着儿子走了两步,却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 陆追皱眉:“有些冷。” 像是有冰刃破开血肉,寒风穿透骨髓的那种冷。 第107章 机关 逃不出的禁锢 陆无名握住他的手腕,指下脉搏跳动忽急忽缓,一丝一缕的凉意浸透出来,很快就传遍了身体。 “公子!”岳大刀握着一把野花回来,原是打算送给陆追的,却见他正面色苍白坐在地上,顿时吓了一跳,赶忙跑上前帮忙。喊声惊动了其余人,陶玉儿蹲在陆追面前,掌心急急贴上他的额头。 “寒毒。”陶玉儿问,“多久没发作过了?” 陆追费力道:“自从下了青苍山,便再没有犯过,叶谷主也说只要多加注意便是。”这回出发前还好好的,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别去那月儿湾了。”陆无名背起他,“先回去再说。” 陆追浑身冰冷,也没力气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句。 寒毒初发作时全身冰冷,只觉得心脉也隐隐生痛,原以为会撑不回住处,谁知在下山走了一阵后,不适之感却减轻了许多,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 “现在觉得如何?”陶玉儿一直在留意他的状态。 “好多了。”陆追道,“爹,我想坐一会。” 阿六赶紧脱下外袍垫在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与陆无名一道扶着陆追坐下,本想将水囊递过去的,后来一想他本就全身冰冷,如何能喝得凉水,于是只好提心吊胆盯他的脸着看,生怕会再出异样。 陆追闭着眼睛歇了一会,阳光暖融融披在身上,像是一双温暖的臂膀,安抚着不安与疑惑的心,耳边的声音也逐渐真切起来,鸟鸣婉转清脆,是山间的风铃。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方才睁开眼睛,就见面前四人正齐刷刷盯着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陆追道:“我没事了。” 陆无名与陶玉儿同时去试他脉相。 陆追道:“真的。” 真不真不是自己说了算,不过检查过之后,发现他脉相的确平稳不少,陆无名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莫非你不能进这掩仙山?”陶玉儿擦了擦他额头上的冷汗,“否则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说毒发就毒发。” “还会是因为这个理由?”陆追有些疑惑,可又的确没有别的原因来解释,为何自己进山会心悸,出山就舒服无恙。 山中太过阴湿,即便陆追此时已经好了许多,众人依旧不敢大意。阿六果断背起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暂居的山洞中。 在被塞进被窝中时,陆追其实已完全恢复过来,除了有些犯懒困倦外,刺骨寒意早就消散一空,心跳也恢复过来。陶玉儿替他多加了一床被子,将人严严实实压住,看着睡着之后,方才轻轻退出山洞。 陆无名问:“那山中会有什么?” “不好说。”陶玉儿摇头,“明玉体内的寒毒是那老妖婆种下的,过了这许多年,连叶谷主都辨不明究竟是什么,旁人就更难下手,也猜不到这回无端毒发,究竟是因为掩仙山还是别的什么。” 陆无名皱眉不语,依照他对鬼姑姑的了解,哪怕现在立刻将人绑来,只怕她宁可舍了一身剐,也会巴不得自己与海碧的儿子受折磨,退一步讲,即便她说出了毒药和解药,旁人也难辨真假,信不得。 陶玉儿道:“澜儿现在既受那老妖婆重视,或许可以帮上忙。” 陆无名摇头:“倘若他不小心露出马脚,反而被鬼姑姑将计就计,用来对付明玉呢?” 陶玉儿道:“澜儿是明玉相中喜欢的人,你不信我儿子,至少也要信明玉的眼光,他如何会蠢到此等地步。”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陆无名便又想起了陆追那一身伤病,有多少都是萧澜亲手所留,更胸闷。 “正因为先前他伤了明玉,这回才会更加小心。”陶玉儿并不想在此时多争辩,“否则你我在这里干着急,争来吵去,也于事无益。” “是啊,师父。”岳大刀也在一旁帮腔,“公子这阵虽然看起来好了,可毕竟病根未除,大意不得。” 陆无名清楚自己太过担心陆追,考虑事情难免有失偏颇,索性冷静了一阵方才开口:“那空空妙手的事情也不知如何了。”千万别在此时将冥月墓搅出风浪,那萧澜只会更加脱不开身,鬼姑姑警惕性也会更高。 陶玉儿道:“再等一夜吧,若澜儿还不回来,我便亲自去墓中找他,总归不会让明玉出事。” 陆无名道:“多谢。” 陶玉儿揉揉眉心:“谢就不必了,只求陆大侠将来对澜儿好些,莫要再动不动就竖起眉毛。”若非是因为明玉乖巧,那这样的亲家,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很想要。 …… 两家长辈在外头相互嫌弃,山洞里,陆追裹着厚厚的被子却正睡得香甜,梦境一个接着一个,有莺飞草长的江南,有坐在院中的心上人,满街的红绸缎一眼望不到头,甚至还梦到了岳大刀怀中抱着小婴儿,又白又胖,穿着红肚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小缝。 这就当爷爷了啊。陆追感慨,咂吧了一下嘴,睡得很知足。 冥月墓中,萧澜率人从墓道中穿过,从红莲大殿到最深处的暗室,走过每一条纵横墓道。途中有弟子撞见,也当他是在日常巡查,都只低头行礼,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只有萧澜知道,他是在找空空妙手。不过这一路寻下来,却毫无收获,四处的守卫都说一切如常,连只老鼠都没有闯入过。 会去哪呢。萧澜眉头紧锁,独自回到红莲大殿,他能肯定空空妙手必然还在冥月墓内,按照他的性格与执念,绝不会中途丢下自己离开。 所以他现在消失无踪,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冥月墓中乱闯时,被机关困在了某个地方。至于要从哪里开始找起,萧澜心里摇头,起身径直下了暗道,穿过珠光幽幽的走廊,尽头正是白玉夫人的墓室。 “少主人。”守卫的弟子齐齐行礼 “有动静吗?”萧澜问。 守卫道:“只能偶尔听到蝙蝠飞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萧澜道:“我要进去。” 守卫为难:“可姑姑吩咐过,除非药师将驱散蝙蝠群的药制出来,否则严禁任何人擅入。” “姑姑也说过,此事全盘交给我负责。”萧澜道,“开门,否则若里头的玉棺出了事,唯你是问。” 守卫犹豫片刻,见他面色不悦,便识趣侧身让路,下令让其余人也退到一边——如今黑蜘蛛已失势,萧澜就是冥月墓未来唯一的主人,自己实在没有必要与之对着干。于是只又小声提醒了一句:“少主人务必留意,莫让那些吸血金蝠飞出来。” 萧澜伸手推开大门,用极快的速度闪身进去,那些石笋般倒挂着的蝙蝠还未反应过来,门就已经重新牢牢关闭。 蝙蝠群躁动片刻,很快就安静下来,并未发现闯入者。整间墓室里安安静静,只有偶尔煽动翅膀的声音。 并没有蝠,也没有空空妙手。 萧澜有些头疼,他虽自幼在冥月墓中长大,却对机关毫无兴趣,哪怕此时有人告诉他空空妙手的确是被禁锢在了这间墓室的某个地方,只怕也要花大力气去找——更别提还有如此多数量的吸血金蝠,哪怕自己只是动上一动,都极有可能会引来它们的群起攻击。 玉棺依旧摆放在高台上,里头人影模糊,看似一切如常,不过萧澜还是敏锐地发现,那玉棺应当是被人挪动了半分,位置不再端端正正。 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白玉夫人身下藏有机关,被空空妙手或者蝠发现,挪开玉棺跳了下去;另一种可能是蝠,在发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后,便想将白玉夫人带走,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没有实施这个计划。 萧澜打算上去看个究竟,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想办法绕过这些嗜血的蝙蝠群。 恰在此时,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翅膀,晃悠悠飞到了对面角落,引来另一群蝙蝠骚动,像是不满被争夺了地盘。 萧澜当机立断,手中细如牛毛的银针飞射而出,先是呼啸穿透那几只蝙蝠的翅膀与身体,后又重重钉入墙中。 蝙蝠群意料之中被惊动,那痛是极细微的,却又是真实存在的,于是也只是晕头转向飞了几圈,便有又重新黑压压地落了回去,继续打着盹。 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萧澜已经飞身掠到了高台上的玉棺前。 白玉夫人依旧安详地躺着,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动。萧澜四下看看,将手轻轻贴上玉棺,打算试试能不能将之推动,却不料还未发力,那玉璧上就已裂出了细细一条缝隙。 萧澜迅速撤回手,眉宇间有些疑惑。这玉棺极脆,又极重,周围的痕迹也不像是曾被推开过的样子,莫非是自己想错了,下头并没有玄机?可除此之外,这墓室内又不知何处才有机关。 能去哪儿呢。萧澜又看了眼那白玉夫人,或许是因为墓室中多了不少可怖的蝙蝠,她的面容此时看起来愈发衰败暗沉,依旧是美丽的,却并不能让人欣赏或是惊叹,用陆追的话来说,处处都透着灰败的沉沉死气,倒是与那些画像一模一样。 萧澜忽然就觉得,相比起如今被人亵渎,被人猜测,被人一次次打扰,她应当是更愿意被葬在别处的,化为泥土灰尘,随着一场雷霆大雨,将所有往事都冲入海中,以求个安稳平凡的来生。 “打扰前辈了。”萧澜在心里暗道。 玉棺中的人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只有手上雪钻幽幽闪着光。 …… 空空妙手将那绘满白玉夫人生平的暗道一连走了七八回,直到腹中如擂鼓,方才反应过来该想个办法离开这里。顺着原路返回倒是简单,却死活也寻不到机关在何处,只能凭借先前的记忆,趴在地上一寸寸仔细摸索过,凝神静气竖起耳朵,听一切敲击后反馈回来的声响。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空空妙手方才找到一处异常的空格,却又在仔细研究过后,冒出一身冷汗。 依照他丰富的经验,这应当是一处单向机关,外头能进,里头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别想出去,除非将机关整个破坏——可暂且不说自己能不能撼动整块铁板,就算能做到拆除这扇门,所发出的声响也定然会引起冥月墓中的守卫注意,那后续麻烦也不小。 空空妙手心里暗骂一句脏话,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焦躁折返回去,看了眼那将他自己镶嵌在石壁中的风化白骨。你要为美人疯魔,要死后百年千年守着她,那就将这入口直接封死便是,为何要这般坑人——况且若是这暗道里头当真有什么宝物也就罢了,只看了几幅怪模怪样的画像,就要让自己在此陪葬,那也未免太亏了些。 得想个办法出去才是。空空妙手蹲在地上,苦恼地摸了摸耳朵,事到如今,也只有指望自己在破门而出时,外头是萧澜而非旁人了。 …… 萧澜出了白玉夫人的墓室,大门重新轰然关闭。守卫松了口气,幸好没出什么乱子。 “继续守着吧。”萧澜吩咐,“里头一旦有声响,第一时间告诉我,任何人都不得擅入,以免放出吸血金蝠。” “是。”守卫道,“属下明白。” 萧澜转身离开墓道,依旧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寻人。当初答应带空空妙手进来,是想要多一个帮手,却不料此时反而多出了一件事。 回到红莲大殿,萧澜又将所有事情重新想了一遍,依旧觉得空空妙手最有可能待的地方,还是只有那白玉夫人的墓室。可自己对机关阵法不甚了解,只有去问问娘亲,或许能有新的出路。 “来人!”萧澜坐起来。 “少主人。”弟子鱼贯而入。 “我出去一趟。”萧澜道,“若是墓中有事,以信号弹联络。” “是!”弟子答应,又试探,“不知少主人要去何处?” 萧澜一边穿衣服,一边扫他一眼。 “属下多嘴。”弟子噤声不再多言,一路目送萧澜出了大殿。 山道上夜风微凉,看架势像是又要落雨,萧澜策马扬鞭,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他并不怕鬼姑姑知道后会生疑,黑蜘蛛在冥月墓周围寻了不少山洞藏金银,随便说一处也能蒙混过去。墓中机关有多凶险,谁也说不清,多拖延片刻,空空妙手的危险也就多半分,他必须抓紧时间。 后山入口,阿六正在守夜,远看一匹骏马迎面疾驰,赶忙扛着大刀站起来,看了半天方才放心,上去替他牵住马——毕竟是娘,虽然不会做饭洗衣,那也是娘。 萧澜反而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众人白日是去了掩仙山,此时该露宿林中,明早才能回来,便想先过来留一封书信将事情说明,却没想到会遇到阿六。 萧澜问:“其余人呢?” “三更半夜的,自然是在睡觉。”阿六问,“妙手前辈找到了吗?”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萧澜道,“妙手前辈不知踪影,我怀疑他是被困在了白玉夫人的墓室中,想过来问问娘亲机关的事。” 阿六道:“陶夫人也刚睡下没多久。” “今日没去那月儿湾吗?”萧澜问。 “去了。”阿六摆摆手,“别提了,刚一进山还没走多久,爹就寒毒发作,连站都站不稳。” 萧澜心下一沉:“明玉怎么样了?” “我爹现在已经没事了,只要出了那掩仙山,立马就好了。”阿六道,“晚上吃了半只烧鸡,睡到现在也没醒。”还和我抢鸡屁股,当然这个不能说。 阿六又问:“你要去看看我爹吗?”娘。 萧澜摇头:“罢了,没事就好,先让他好好歇着吧。” 陶玉儿披着外袍出来,笑道:“这倒是意外了,我在里头听了半天,还当你会火急火燎冲进来。” 萧澜道:“娘亲。” “放心吧,明玉现在没事,不过我原本是想明早去找你的。”陶玉儿坐在石头上,“没想到你这就自己跑来了。” “娘亲找我是为了明玉的寒毒?”萧澜问。 陶玉儿点头:“那毒是老妖婆子下的,不管能不能解,至少先弄清楚是什么,现在她既信任你,那有机会就去多问问看,说不定就会有线索。” 萧澜点头:“澜儿明白。” “你呢,空空妙手那头没有进展?”陶玉儿又问。 萧澜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道:“娘亲可否能帮忙找出机关?” “这可不容易,阵法与机关是两回事。”陶玉儿摇头,“那老头子当真不会自己钻出来吗?或许他此时正在哪个金山银堆上乐不思蜀,留你在外头火急火燎也说不定。” 萧澜无奈道:“娘。” 陶玉儿替他整整衣领:“看不出来,你对那老头还挺上心。” 萧澜道:“总不能将前辈丢在墓中,不管不顾。” “他四处乱闯惹事的时候,可没想过你。”陶玉儿道,“先别急,说来说去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人也未必就被关在那白玉夫人的墓室中。先说说看,药师几天能研究出驱散蝠群的药?” 萧澜道:“至少还要八天。” 陶玉儿道:“那就再等八天。” 萧澜:“……” “你信为娘一次,那老头在坟堆里钻惯了,哪怕是当真被困住,不吃不喝也能坚持半月。”陶玉儿道,“现在墓室中都是蝙蝠,你且说说,要怎么去寻?” 萧澜道:“我就是无计可施,才会想来找娘亲商议。” “那现在办法我说了,让你乖乖等着,你听是不听?”陶玉儿问。 萧澜叹气:“我不想前辈出事。” “我知道。”陶玉儿道,“你什么都好,就是遇事焦躁了些,也太想护着身边人。可其实不管是那老头子,还是明玉,或者是我,都没你想得那般需要保护。” 阿六在旁挖挖耳朵,暗自抗议。我爹还是很需要的,毕竟中了毒,又斯文,说是弱书生也很妥当,并没有徒手捏碎巨石。 萧澜道:“明玉——” “自己进去看看吧。”陶玉儿打断他,“哪怕身体虚弱,这阵醒了见你一面,心里也是高兴的,比睡觉强。” 萧澜问:“陆前辈呢?” “进去看自己的心上人,你管他作甚。”陶玉儿拉着他的手,一路进了山洞。陆无名守在火堆旁,并没有睡。 萧澜道:“前辈。” 然后就被陶玉儿推进了陆追的居处,山洞里没有门,却安了一扇厚重的门帘,挡风,也挡人。 陆无名目光幽幽。 陶玉儿也坐在火堆旁,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陆追睡得挺熟,一来中毒,二来不管年纪多大,有爹在外头守着,便习惯性放松警惕,将他自己整个都丢进了梦境里。 萧澜轻轻蹲在床边,一根细细小小的灯芯燃烧着,散出的光也很弱,只能勉强映照亮心爱之人的半边侧脸。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似乎比昨日更瘦了些。 呼吸声很平稳,萧澜不舍得吵醒他。原想安安静静陪着一直到翌日清晨,想让他一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自己。却又在心里明白,还有太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做好了,方才能给他曾经许下的将来,此时任性不得。 萧澜低头,在那散落的黑发上落了一个吻,眼底情深缱绻,又带着几分温柔笑意。不管多累或是多烦躁,只要看到心上人,混乱的大脑与疲惫的身体,似乎就都能重新恢复过来。 外头,陆无名威严咳嗽一声,差不多就出来,天都要亮了。 陶玉儿道:“多谢。” 陆无名:“……” 陶玉儿继续拨弄火堆,漫不经心道:“依照我那傻儿子的脾气,八成是舍不得吵醒明玉的,顶多看一阵子就走,不过陆大侠方才那声咳嗽,倒是能帮个忙。” 陆无名:“……” 大意了。 陆追揉揉眼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萧澜按住他:“别动。” 陆追问:“墓中出事了?” “墓中没出事,不过我没找到妙手前辈,就想来找娘亲商议。”萧澜替他盖好被子,:“却没想到一来阿六就告诉我,你身上的寒毒又发了一回,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的毒没事。”陆追苦着脸道,“被子太厚了,我想坐起来一些。” 萧澜手伸进去摸了一把,果真满身都是汗。 陆追又道:“三伏天。” “三什么伏,都快入秋了。”萧澜嘴上虽在说,可也依旧将他扶着坐起来,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 “说说看妙手前辈的事。”陆追扯扯衣领,透气。 萧澜叹气:“我就该早些走,你这看架势,又是不打算睡了。” 陆追低声抱怨:“从回来就没下过床,再睡该变猪头了。” 萧澜哭笑不得:“要喝水吗?” 陆追摇头,又催促:“快些说。” “我说了,你就好好睡。”萧澜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猜测大致说了一回。 “玉棺上有裂纹?”陆追问。 萧澜点头:“除了被我震出来的细缝,还有不少新的裂痕,先前可没有。” “你猜的没错,我也觉得应当是蝠想抱走棺材。”陆追道,“可是又重又脆,所以未能得逞,他那般喜欢白玉夫人,定然不舍得伤她,只能又悻悻放了回去,另谋他计。” “入口一直有人守着,所以不管是蝠还是妙手前辈,都是通过别的暗道进的墓室。”萧澜道,“可我没找到。”现在才后悔,当初没有多向空空妙手学一些东西。 “你已经够好了。”陆追拍拍他的侧脸,“凡人哪能事事精通,你看,你不会的,我也不会。” 萧澜笑笑:“事情我说完了,你也该乖乖睡了,嗯?” 陆追小声道:“亲一个。” 萧澜凑近,在他唇角落下一个浅吻。 陆追道:“不够。” 萧澜捏住他的鼻子:“岳父与娘亲都在外头。” 陆追抱住他的腰,在外头也要亲一个,我不吵。 萧澜抵住他的额头,又喜欢又好笑,看他像个讨糖吃的孩子,眼底闪着光,叫人不舍得拒绝,也压根不想拒绝。 唇瓣贴合在一起,交换着彼此的情深与爱恋。萧澜手臂环过他的腰肢,掌心贴合着那微微寒湿的脊背,感受到那瘦削凸出的脊椎,便吻得更加温柔几分。 陆追整个人都靠在他怀中,先前还有些力气,后来却犯起懒来,闭着眼睛耍赖不肯动,只迎合微微张开嘴,任由他索取更多的甜蜜滋味。 萧澜笑,低声问道:“怎么一直闭着眼睛?” 陆追道:“在发呆。” 萧澜抱着他拍了拍:“谁会在这种时候发呆。” “我先前做梦了。”陆追环住他的脖子,回味,“是个挺好的梦。” 萧澜道:“嗯。” “梦到阿六有了孩子,我们当了爷爷。”说着说着,陆追自己也想笑,“大刀抱着小娃娃来,你却只坐在院中捡黄豆,也不知是要用来做什么。” 听他说得高兴,萧澜却反而有些心疼,将人抱紧又亲了亲,道:“好。” 陆追不解:“好什么?” 萧澜道:“将来我天天给你捡黄豆。” 陆追笑出声来,又凑近他亲昵了一阵,方才恋恋不舍放开:“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那掩仙山的秘密,我替你去查。”萧澜用拇指蹭过他的脸颊,“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将身子养好,知不知道?” 陆追道:“我不再去那山中便是。” “睡吧。”萧澜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陆追裹在一堆厚重的被子里,头发有些乱,可脸依旧是精致的,苍白的脸颊映得眼睛又亮又清澈,反而更加招人喜欢。 萧澜道:“闭眼睛。” 陆追道:“你别担心我。” “我如何能不担心你。”萧澜扶着他躺好,“不过我也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陆追笑笑,半闭起眼睛又被他亲了一口,方才目送人离开。 陶玉儿与陆无名早已去了外头——毕竟里头再宽敞,也只是一处山洞,一道门帘隔开小情人的悄悄话,两个长辈坐在外头听,很像脑子出了毛病。 萧澜一路回了冥月墓,天色已是破晓时分。弟子说墓中一切如故,并无异常。 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去了红莲大殿下的地牢。 黑蜘蛛被缚在木桩上,头向下垂着,听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抬了下眼皮。 萧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还不打算说吗?” “我说了,命就没了。”黑蜘蛛嘶哑道,声音干涸如同皴裂的大地,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你倒是挺惜命。”萧澜道:“可现在生不如死,也不见得有多好。” 黑蜘蛛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呵呵笑出来:“你死心吧,我永远也不会说的,没人与我勾结,我也不认识什么食金兽,更不知道什么巫蛊之术,闻所未闻。” “不想试着和我谈谈条件吗?”萧澜向后靠在椅背上。 黑蜘蛛道:“除非你先将我放出冥月墓,否则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应与你谈。” “看来你是当真想活命。”萧澜啧啧。 黑蜘蛛并没有否认,他自然想活着,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想活着。 可出乎他的意料,萧澜却并没有再说什么,更别提是开出条件,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便起身出了地牢,厚重的铁门重新关闭,将所有声音都隔在了另一头。 萧澜又去找了药师。 苍老的妇人佝偻着腰,在桌边缓缓研磨着草药,白发几乎要垂到地上。 药师道:“少主人来了。” “听说药师忙了一夜,我就过来看看。”萧澜道,“前日在白玉夫人的墓室中,我一时心急出言冒犯了药师,还请药师莫要放在心上。” 药师笑了一声,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摇头道:“想不到啊,少主人竟还会有主动来向我道歉的一天,可那都是些小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萧澜道:“姑姑说她幼时曾生过一场病,是药师用性命救了她。” 药师手下顿了片刻,不过很快就继续忙碌起来,并没有再接话。 萧澜道:“我能知道,那究竟是何种方法吗?竟能将两个人的性命连在一起。” 药师摇头:“只是些寻常毒物罢了。” 萧澜却并不打算被她敷衍。 药师心中烦躁:“少主人这般追问,莫非是想学?” 萧澜反问:“我能学吗?” 药师看了他一阵,道:“那些毒物早已被捕杀一空,即便是我愿意说,少主人也找不到了。” “是吗?”萧澜随手拿起桌上一根草叶,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这门好手艺。” 药师愈发不耐烦起来:“少主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好吧,不问了,不过我来其实是想问药师,这驱散蝙蝠的药还有几天才能成。”萧澜敲敲桌子,“我昨日进去查探时,那高台玉棺像是被人挪动过,若再不抓紧时间驱散蝙蝠,只怕还没来得及搜查,白玉夫人便已被搬到了别处,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第108章 和尚 萧大公子的迷之签文 白玉夫人的玉棺被人挪动过?听到这句话,药师眼中果然划过一丝吃惊:“有人闯进了那墓室?” 萧澜点头。 药师又问:“姑姑可知道此事?” “我想先来问问药师,再去禀告姑姑。”萧澜道,“早一天将那蝠群驱散,我也好早一点率人去查,看暗道究竟在何处。” 此事非同小可,药师想了片刻,道:“五天。” 萧澜摇头:“五天怕是等不住。现在若开了门盯着,那些蝙蝠势必会逃出来,没人会是对手;可若是关上门只在外头守,什么时候白玉夫人丢了都不知道。到时候若姑姑怪罪下来,不知是该怪我看守不力,还是该怪药师延误时机了。” 这话虽有几分不中听,却也不无道理。药师咬牙:“三日,不过这三日内,任何人都不得进这飞鼎间。” “多谢药师。”萧澜笑笑,“那我就先告辞了。” 三日虽不算短,却也不算太长。萧澜出了大殿,稍微放心了些,就如娘亲所说,依照空空妙手这么多年的本事,被困住三五日应当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清晨阳光如金,陆无名策马在山道上疾驰,紧随其后的是岳大刀,师徒二人打算再去掩仙山中一趟,看看那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居然能与陆追的寒毒扯上关系。阿六则是被留在了后山,与陶玉儿一道照顾陆追。 骏马一路踏破碎石与泥淖,四蹄如飞。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进山的路途就顺畅了许多,不多时便到了月儿湾,找到了那处轰然塌毁的庙宇。 “师父。”看到面前乱糟糟的一片木梁与泥土,岳大刀失望道,“这能找出什么呀,就是些烂木头。” 陆无名道:“挖开看看。” 岳大刀答应一声,挽起袖子就去搬木头石块。一点一点刨下去,眼看着天色都快黑了,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现在要怎么办?”岳大刀问。 陆无名蹲在地上,掌心贴在地上试了试,有些寒凉——极细微,细微到几乎无人可察觉,就像是在数十丈深的地下,埋藏的一块冰。 陆无名吩咐:“躲远些。” 岳大刀小猴子一样爬上一棵树。 陆无名抬头道:“下回有阿六在,可不准这个姿势爬树了,寻常人家的姑娘都知道,该捏着手帕躲在树后。” 岳大刀:“……” 陆无名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那爱妻所造的清风剑。精悍身形在暮色中舒展跃起,手中利刃卷起疾风,带得四周树叶飒飒作响。岳大刀坐在树上,还未来得及抱稳粗枝,便觉身下的大地开始颤抖起来,地动一般——一股凌霄寒气贯穿剑身,借力牢牢没入地下,带来暗哑的嘶吼声响。 她曾见陆追使过这一招,不过那时是为了打碎一块巨石,好取一块合适的雕个小雀儿出来,闹着玩罢了。却没想原来练成之后,竟会有如此神威。待到周围恢复安静,岳大刀跳下树,跑上前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陆无名收剑回鞘,他猜得没错,这废庙的地下埋着东西,或许是坚硬冰冷的玄铁,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而且范围绝不会小。 他几乎要佩服起那千百年前的先人来,一个冥月墓就已是纵横交错机关重重,却不料在距离伏魂岭不远处的月儿湾,竟极可能还有另一处地下城——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见他不说话,岳大刀试探:“师父?” “先回去吧。”陆无名道,“单凭你我二人,怕是撼不动这掩仙山。” 岳大刀吃惊:“要挖山啊?” 陆无名摇头:“倒是不用挖山,不过这山下埋着东西,得想个办法弄清楚究竟是什么。” 天已漆黑,夜间在湿泞小道上赶路太过危险,师徒二人便找了避风处,挑拣几块大的废木点起火,一道等日出。 陆无名问:“冷吗?” 岳大刀裹着他的大袍子,搓搓手:“嗯。” “这里是整座山最冷的地方。”陆无名道,“你脚下踩着的,极有可能是另一座寒铁地宫。” 岳大刀问:“会有暗器射上来吗?” 陆无名笑道:“你当这地是纸糊的?” “这地宫这么冷,会是为了藏人吗?”岳大刀又问。 陆无名摇头:“现在还说不准。” 这么多事情啊。岳大刀心想,师父与公子都是干练洒脱的人,活得像神仙一样,也不知为何偏偏却有如此狡兔三窟,小心谨慎的先祖。 后半夜的时候,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岳大刀靠在树,睡得很熟。陆无名半闭着眼睛小憩,习惯性留意着附近的一切声响。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冷,虫豸与鸟雀顶多在白天待一阵,晚上便消退得干干净净,钻去了别处的洞穴。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反而生出几分恐怖的气息。 而就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里,竟然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歌声传来,像是坎坷的美人抱着琵琶,坐在落满尘土的高台上,如泣如诉,悲切哀苦。 陆无名猛然握住剑柄。 再凝神听时,耳畔却又恢复了寂静,直到晨光微熹,那声音也再未出现过。 一切都是短暂的,缥缈昙花,转瞬即逝。 冥月墓中,萧澜又去白玉夫人的墓室中看了两回,都没发现任何异样,自然也没找到空空妙手。只有那些吸血金蝠依旧落满玉棺,巨大的翅膀伸展开,破布般包裹住白玉璧,丑陋狰狞。 白玉夫人的样貌愈发灰败起来,萧澜知道,这回不是自己的错觉——即便有玉棺与雪钻护体,那姿容绝色的女子也不易觉察地在逐渐老去,抑或说在逐渐腐朽,或许与这满室的蝙蝠有关,又或者再多珍宝加起来,也终敌不过流逝的时间。 萧澜一边想,一边独自在墓道前行,他并没有放弃在别处寻找空空妙手,哪怕这条路已经走了七八回。一层一层旋转下到墓坑最深处,空气也渐渐稀薄起来,手中灯火跳跃,看起来下一刻就要熄灭。 照旧空空如也,萧澜心里叹了口气,转身想要回去,身后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顿时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一处地面上竟泛出一些细小的灰尘来。 冥月墓要塌了? 这是萧澜的第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地上就轰然裂开一个大口,从里头没头没脑撞出一个人来。 空空妙手在那死胡同里念叨许久,盼着等自己冲出禁锢时,外头只有萧澜一人,此时看来这念叨也是有点用的。 “快封住这条路!”他脸上难得惊慌失措。 萧澜来不及多问,反手扬起身侧儿臂粗的铁棍,重重打入那不断发出沉闷声响的地道内,另一脚发力踩上一块铁板,斜着卡到了裂口处——幸好这里曾是刑讯之地,废弃的铁器应有尽有。 空空妙手还嫌不够,自己抄起一把铁锹铲起土来,将那铁板也埋了起来,看着像是被吓得不轻。 萧澜扶住他:“前辈你先冷静一些,究竟出了何事?” 空空妙手呼呼喘着气,过了大半晌,直到听那地道里已经没有声音传出,方才软着腿道:“方才有个,有个不死的铁老虎追我。” 萧澜疑惑:“铁老虎?” 空空妙手点头,脑海里不断闪现方才的惊魂一幕。 被困墓道时,他研究了许久出口,都未能将其撼动半分,只好又掉头折返,想要重新在死路中寻一条活路。也是命大,竟在那骷髅的身后又找出一条路来,顺着往里走去,还挺宽敞。 人一旦脱离了危险,便容易得意忘形,空空妙手也是一样。在发现了这条出路,确定这回一样不会死后,便又将孙儿丢到了一旁,也不管外头是否还有人惦念自己,在里头东逛西逛不亦乐乎,想要找到更多秘密。 “然后你就遇到了那铁老虎?”萧澜问。 空空妙手点头,将情形细细说了一遍。也不知是在哪里触动了铁虎机关,拐弯就冲了上来,刀枪不入速度如飞,嘴里镶满闪着寒光的刀刃。按理来说那玩意是不会识路的,不该难躲,可偏偏撞到的地方只有一条狭窄直道,无路可逃,只能被它在身后撵狗一样追,颇为狼狈。到了路的尽头,也唯有咬牙一头撞出来,谁知命还挺大,那土墙挺薄不说,还有萧澜守在外头等着帮忙。 “是铁虎军吧。”听完他的描述后,萧澜有些遗憾,“早知道方才就不甩那铁棍进去了。” “铁虎军是什么?”空空妙手难得有不知道的事。 “先前听明玉当故事说过,陆家先祖七闯机关塔,方才请来一位机关大师,研究出了这铁虎军,用来冲锋陷阵。”萧澜道,“以玄铁为甲,方能刀枪不入,加上内部极其精妙的机关轨道,在战场上杀人无敌。” 听他这么一说,空空妙手也有些遗憾,毕竟现在已失传于世,难得一见,可刚才那一记铁棍砸进去,怕是不碎也也得扁。 “先不说这些了。”萧澜道,“前辈还没说,为何竟会被困在暗道中?” 空空妙手无言以对,脑子里飞速盘旋,若是萧澜知道自己擅闯白玉夫人的墓室,会不会生气。 答案八成是会。 或者九成。 或者九成九。 于是空空妙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散乱的木签,道:“我还在墓道中捡到了这个。” 萧澜不打算被糊弄,抱着手臂与他对视。 空空妙手硬要他从中抽出一根,陪笑道:“这是好东西,数年前袁天师算命用的,我在里头捡了许久,方才勉强凑够一副。” 萧澜问:“算命数?” “是。”空空妙手一边回答,一边将他方才抽出来的竹签在衣裳上擦干净,看上头刻着的签文。 萧澜道:“好还是坏?” 空空妙手抬头,诚恳而又震惊地说:“看这卦象,你怕是有一顶绿帽子要戴啊。” 萧澜:“……” 与此同时,后山。 陆追道:“我也要去。” 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我是去镇子里找曹叙,你去做什么。” 陆追道:“在这山洞中也无事可做,出去散散心。爹能易容,我自然也能易,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陆无名头又开始疼。 陆追很快就贴好了面具。 岳大刀道:“哇。” 阿六用胳膊推推他:“口水。” 岳大刀白他一眼,继续双手撑着腮帮子看陆追。好看斯文的公子,易容之后虽与先前判若两人,可也依旧是俊秀的,哪怕是故意驼着背抖腿走,也一样挺赏心悦目。 曹叙所居的镇子叫阳枝城,名字虽不起眼,却着实挺繁华。他浩浩荡荡带着数十人马前来支援陆无名,想隐藏也不容易,索性换了一张脸,自称是想来讨生活开武馆的外地客,包了一处大宅子,光明正大住了下来。 进城之后,陆追买了包瓜子,一边嗑一边满大街吐壳,将流氓少爷演了个十成十。 陆无名哭笑不得,猜测这八成也是同温柳年学来的坏毛病——毕竟全大楚都在传,说那丞相大人平时喜欢假装痞子,还爱学瘸子走路,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恶趣味。 迎面走来一个胖和尚。 陆追侧身想要避开,对方却跟着他挪了一挪。 陆无名微微皱眉。 陆追抬头看他,一枚瓜子壳大大咧咧“扑哧”吐出来。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公子当真是玉树临风,潘安之貌,理应有一段好姻缘啊。” 陆无名:“……” 或许是因为萧澜的关系,他现在落下了一个毛病,看谁都像流氓。 陆追抱拳:“过奖过奖,可我没有银子给大师,就别夸了。” 一听他没钱,那胖和尚果然就将客套话咽了下去,直奔主题道:“公子可否能帮在下一个忙?” 陆追道:“不能。” 胖和尚道:“出家人,慈悲为怀。” 陆追不解:“啊?” 那胖和尚蹲下马步,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哈!” 陆追果断捏着瓜子后退两步,迷惑地看着面前黑塔一般的半山肉。 第109章 绑匪萧大公子 带大师回去卖艺赚银子 接下来,那和尚行云流水,在他面前十分娴熟地打了一套拳法,引得四周百姓纷纷围上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卖艺,鼓掌喝彩不绝,还有人摸铜板。 陆追:“……” 陆无名面色不善,警惕地看着那胖和尚。不过对方在打完拳之后,倒也没有更多攻击性的行为,而是又问陆追:“公子这下愿意帮我忙了吧?” 陆追依旧摇头,很果断。 和尚吃惊道:“为何?” 这还能有为何,我能答应你才是见了鬼。陆追拉过陆无名,绕开和尚就往人群外挤,脚步匆匆。那和尚原本想追,可腿迈出去却又停住,在原地想了想,转身往反方向急急忙忙跑去。 确定对方没有跟上来,陆追方才停下脚步,问道:“爹怎么看?” 陆无名道:“看起来疯疯癫癫,嘴里也是颠三倒四,武功却不弱。” “先前没听过江湖中有这么一个人。”陆追道,“会不会是故意冲我们来的?” “暂时不好说。”陆无名摇头,打算去问问曹叙,或许会得到些线索。 那处新购置的大宅坐落在城西,院中摆放着武器架,人来人往,倒是挺有几分武馆镖局的意思。 陆无名道:“辛苦你了。” “这是什么话。”曹叙命下人奉茶进来,“当初若非门主仗义出手,只怕我早已死于非命,哪里还有现在的安稳日子过。” 陆追在耳后摸索片刻,将面具撕了下来,在自家人面前,他一向不喜欢戴着这玩意,又厚又闷。 曹叙关切:“公子这脸色比起刚来时又差了些,早就说了不如住进这大宅里头,却非要去那山洞中。” “我没事,那山洞也挺舒服。”陆追揉了揉脸颊,将方才在市集中的遇到的怪事说了一遍,又问,“曹伯伯知道那和尚吗?” “还有这事?”曹叙奇道,“听着像是脑袋不甚清醒,不会是疯子吧?” “城里先前没有关于他的传闻?”陆追放下茶杯。 曹叙道:“还真没有,我一来就将这城中的大小事情都打听了个遍,并无任何异常,也没听过有当街拦路的和尚。” 陆追微微皱眉。 曹叙道:“公子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查,只要那和尚还在城中,就什么都好说。” 陆追点头:“有劳曹伯伯。” “门主这回特意来找我,应当也有事吧?”曹叙端给他一杯茶。 陆无名道:“离此不远有座掩仙山,地下埋着东西。” “是什么?”曹叙果然来了兴趣。 “我猜是地宫。”陆无名道,“外表坚硬无比,寒气若隐若现,甚至在夜半时分,还能听到悲歌声。” 前两句还好,后一句却有些闹鬼的迹象。曹叙试探:“门主的意思,是我带人去挖那地宫?” “那地宫与冥月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怕一样机关重重。”陆无名道,“务必小心。” 曹叙点头:“属下明白。” 晚饭时分,城中愈发热闹起来,陆追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的灯火与人群出神,一身白衣被风拂起,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寂清冷。 可也只有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有一颗世俗而又温柔的心,让人喜欢,也让人疼惜。 街边小摊贩煮起了香气四溢的宵夜,一个大和尚捏着念珠一路过去,有百姓认出他是白日里卖艺的师父,纷纷鼓掌要他再来一段。小娃娃们更是争先恐后涌过来,将大和尚挤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摆脱人群,到了暂时的住处。 那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寺庙,香火极旺盛。回到后院客房后,大和尚一屁股坐在床边,看似很愁苦。 冥月墓中,空空妙手吃饱喝足,又呼呼大睡了一整天,方才打着呵欠坐起来,问萧澜道:“那驱散蝙蝠的药,可有研究出来?” “估摸就在明日了。”萧澜手中捏着一根签文,“药师既然答应了我,那就应当能做到。” 空空妙手坐在他对面,扫了眼那签文:“怎么还在看。” 萧澜与他对视:“这支签,解出来究竟是何意?” 我说过了啊。空空妙手咳嗽两声,这回寻了个文雅些的说法:“意思就是,你家中有人要出墙,红杏出墙的那种出。” 萧澜道:“无稽之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套占卜术自古至今,所有的记载都说极准。”空空妙手道,“不信你拿着这竹签去问陆明玉,他应当也是能看懂的。” “我问这事作甚。”萧澜将签文丢回桌上,“前辈还没回答我,为何会独自被困在机关中。” 空空妙手心中暗暗叫苦,为何还记得这回事。但看他神情颇有不悦,像是山雨欲来,也不好再敷衍,只得拐弯抹角哼哼唧唧,将理由大致带了一遍。他知道在白玉夫人的墓穴中,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秘密,原本是想去偷偷看一眼,却没想到好巧不巧,竟会被卷入机关。 “可若非如此,我也发现不了那些壁画与铁老虎。”空空妙手说完后,又赶紧替自己开脱。 萧澜道:“下不为例。” 空空妙手一口答应:“你说了算。” 至于那壁画,萧澜倒是不着急去查,明天在将那些蝙蝠群驱散后,再带人去搜查便是,也不赶这一时片刻。所以他只是又去白玉夫人墓室中看了一回,见一切无恙,便打马出了冥月墓。 空空妙手也跟了上去。 萧澜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后山,不过这回却没见到陆追。 空空妙手:“……” 阿六解释:“爷爷与爹去了阳枝城,曹帮主在那里。” “身上有毒未愈,去阳枝城做什么。”萧澜头疼。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可爹不听,非要出去散心。”阿六摊开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萧澜深吸一口气。 空空妙手又想起了那签文,早就说了,准。 萧澜翻身上马,踏着月光往山外疾驰。 他知道此举自己有些任性,却又不想收敛这份任性。白日里做正事,晚上将睡觉的时间拿出来,去见喜欢的人一面,也不算失职。 空空妙手追在后头,却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如此就不解那签文给他听了,出墙就出吧,只要自己能抱重孙子,其余事情又有什么要紧。 阳枝城的清晨有白雾缭绕,又冷又潮,要靠着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才能驱散寒气。 陆追依旧易容成普通书生,此时正站在一个摊子前等着油糕炸出锅,他醒得早又无事可做,已经吃了半条街。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 陆追回头。 …… 陆追有些纳闷,为何自己每回易容,这人都能一眼就认出来,而且放着冥月墓不待,跑来这里做什么? 想了想,他问:“你吃糖糕吗?” 萧澜笑:“吃。” 陆追掏出铜板买了一个,裹了满满的红糖,打算先吃一口尝尝味道,便将剩下的都给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咬,却已经有人阿弥陀佛上前,双手合十道:“这位公子,比起昨日来似是更加俊俏了。” 陆追:“……” 萧澜:“……” 大和尚继续道:“公子当真不要这段好姻缘吗?” 陆追诚心道:“如果你被打,那我是一定不会帮忙的。” 大和尚道:“啊?” 陆追道:“告辞。” “公子,公子!”大和尚狗皮膏药一般跟上去。 萧澜本想出手阻拦,却被陆追暗中使了个眼色,只好将念头打消。 见和尚纠缠不休,陆追愁苦道:“我家中早有悍妻,又从何而来好姻缘,这位大师你当真是认错人了。” 萧澜:“……” 悍妻? 大和尚坚持道:“不如我再给公子打一套拳。” 陆追将钱袋翻过来给他看,一穷二白空空如也,叮当响。 大和尚道:“公子给我帮的这个忙,无需银子,只管做便是。” 陆追被他的理所当然震了一下。 大和尚又抓紧时间打了一套拳,这回速度更快,百姓还未来得及聚集,他就已经收招完毕,双眼充满期盼。 陆追转身就走。 大和尚:“……” 暗处的空空妙手却来了精神。 这大和尚的拳法似曾相识,细想却是前几日才见过——在白玉夫人墓室暗道中,那壁画上就有套拳法,由舞姬一招一式演出,权作取乐之用。 他拉着萧澜,果断跟了上去。 那大和尚像是没觉察到有人跟踪,只在胡同里转圈找陆追,只是久久未见人影,确定自己又被甩了之后,还颇为伤感,摸着光头想要转身离开。 一柄匕首悄无声息,抵在他脖颈边。 …… 大和尚脑袋僵硬,看着面前面色冷峻的年轻人。 “这位大师。”萧澜道,“随我走一趟吧。” 大和尚艰难道:“光天化日,施主为何要绑架我一个出家人?” 萧澜笑笑:“看大师拳打得挺好,想绑回去卖艺。” 大和尚:“……” 萧澜一记手刀劈在他颈侧,干净利落将人打晕。 空空妙手则是抖开一个奇大无比的口袋,将那大和尚囫囵塞了进去,又打了个死结。 陆追蹲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上,一边吃糖油糕一边看热闹。 萧澜伸手:“下来,我接住你。” 陆追笑嘻嘻跳到他怀中,将剩下的半块糖糕喂过去。 不好吃,你吃。 第110章 铁统领 不如亲自去府中详谈 凉透的糖糕滋味的确不好,不过心上人咬过的,不好也得好。 萧澜敲敲他的脑袋:“答应了我要在山洞中好好养着,怎么又跑出来?” “这城里有吃有玩,自然比伏魂岭的山洞更适合养病。”陆追对答如流,说得淡定。 “强词夺理。”萧澜替他将手指上的油擦干净,“陆前辈呢?” “在曹伯伯的宅子里,我是早起无事可做,出来透透气。”陆追看了眼地上的麻袋,“这和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萧澜好笑,“他找你搭讪,似乎该我问你才是。” “你不认识?”陆追有些意外,“那为何上来就将人打晕?” 萧澜道:“因为他纠缠你。” 陆追:“……” 当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先说说看,他是怎么找到你的。”萧澜问。 “我的确不认识。”陆追道,“昨日刚进城,这人突然就拦着我打了一套拳,要我帮他忙,还说我理应有一段好姻缘。” 萧澜道:“早知如此,方才就该多打他两拳。” “不许闹。”陆追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为什么要打晕他?” 萧澜道:“妙手前辈说这和尚方才所打的拳法,出自白玉夫人墓室中的暗道壁画。” “还有这种事?”陆追吃惊。 空空妙手道:“招式如出一辙。” “原来还真的有问题。”陆追迟疑,“可我都易容了,除你之外理应没别人能识破才是,为何会被他三番两次当街拦住?”若说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些,这理由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现在不知道,不过倒是不着急。”萧澜道,“人落在我们手里,还怕审问不出结果?” “倒也是。”陆追拍拍手,“走吧,先将他带回去。” 陆无名也是没料到,自家儿子出去吃个早点,居然就会把那和尚绑了回来。 陆追将拳法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这和尚举止着实蹊跷,可倒是不像坏人,不如先问问看。” 陆无名取出清凉的药物,凑在他鼻尖处。 那大和尚纹丝不动,依旧昏迷得尽职尽责,稳若泰山。 陆追还没开口问,萧澜便道:“他功夫不低,我方才也只用了不到三分力。” 陆追了然,撸起袖子当胸就是一拳,略凶残。 陆无名:“……” 大和尚口中“哎呦哎呦”,泪眼婆娑咳嗽不止,撑着坐起来道:“公子这一下可当真是狠。” “装的还挺真。”陆追站起来,“说吧,你究竟是谁,此番又有何目的?” 大和尚挪了挪,示意要先将手上的绳子解开。 陆追道:“休想。” 大和尚嘀咕:“看来传闻也做不得真。” “什么传闻?”陆追问。 大和尚道:“世有明玉公子,文采斐然,清雅如竹。”这八个字无论怎么听,也不像是上来就揍人的主。 还当真被认了出来?陆追心下一动,与陆无名对视一眼。 大和尚继续道:“既然被抓来了,那贫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在三十年前,我曾见过陆大侠一面,在清沧涧大隐寺的武林大会,我是那寺中的一名小僧。” 陆无名道:“我记得大隐寺,却不记得阁下。” “只是个扫地僧人罢了,陆大侠自然不会留意。”大和尚又挪着往起坐了坐,颇为费劲。 陆追拔剑扫断绳索。 “多谢陆公子。”大和尚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唯有一事,对特别留意过的人,能过目不忘,这本领江湖中无人能比。陆大侠昨日虽易容改装,可在下马时的姿势,却与数年前如出一辙。” “这倒也算一样本事了。”陆追道,“大师是故意在城中等我们的?” 大和尚道:“是。” 陆追又问:“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大和尚答:“算出来的。” 陆追一笑。 大和尚道:“明玉公子不信?” “怕不单单是靠算吧。”陆追站起来,“江湖盛传陆家人已重新出山,要了断与冥月墓的恩怨。大师听到消息,就提前来这附近等,只怕已经蹲了不止一天,我猜得可对?” 大和尚道:“是。” “可伏魂岭附近,不止阳枝城一座城镇。”陆追道,“大师倒是挺会挑地方。” “这就与明玉公子的好姻缘有关了。”大和尚拍拍袖子,想撑着站起来。 萧澜抬手一掌,隔空将他又拍了回去。 大和尚跌了个屁股墩,这人为何说打就打。 “什么好姻缘?”萧澜问。 大和尚并不打算与他说话,而是看向陆无名:“不知陆大侠是否还记得,在那场武林大会上曾出手救过一个小门派的掌门,名叫铁恒?” 陆无名点头。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当年混得不高不低,既够格参加武林大会,又处处受人排挤,性格执拗不懂变通讨好,结果被几个门派群起而攻,当时路过见他被打得可怜,就随手帮了一把,后再无交集。 大和尚道:“陆大侠只是一时善念,那铁恒却记在了心上。在回去不久后,他便解散了门派,后又加入楚军南征北战,现在是驻守这一方的督军统领。” “入了仕途?”陆追道,“挺好。” 大和尚又道:“那铁统领有个女儿。” 陆追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头隐隐作痛。 萧澜抱着手臂:“所以?” 大和尚道:“倾慕了明玉公子许多年。” 陆追果断道:“我有心上人。” 萧澜嘴角一扬。 大和尚道:“这话就要去同铁小姐说了。”我只管传话,不管其它。 陆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所以这回我们的行踪,也是那铁统领说的?” “不是说,是猜与算。”大和尚道,“冥月墓周围城镇虽多,可陆大侠若是来,定然不会是孤身一人。既是带了帮手,自然就要找一个大的镇子,方才能掩人耳目,这阳枝城是最有可能的一处。” “那要我帮你的忙呢?”陆追继续问,“是什么?” 大和尚道:“铁统领想请陆大侠与明玉公子,一道前往统领府中一叙。” “这客可请得没诚意。”陆追笑笑,“自己在府中不出来,却打发大师来装神弄鬼。” “不是铁统领不出来。”大和尚赶忙道,“而是他被人盯上了啊。” “盯上?”陆追问:“冥月墓的人?” “不像是,可又脱不开关系。”大和尚道,“先前从未出现过,在铁统领开始暗查冥月墓中事时,才幽魂般出现在了统领府周围。” 陆追摇头:“好端端的,那铁统领暗查冥月墓做什么?”总不该朝廷也对这宝藏有兴趣,可先前也没听温大人说过。 “不如诸位前往统领府,当面问?”大和尚又趁机邀了一回。见屋中无人说话,又道,“铁统领也是查到了些东西的,那套拳法就是他所教,说只要陆大侠与明玉公子看到了,就会答应我的要求。”当然,也不太准就是了,昨日试探时见他二人并无反应,险些以为自己看走眼认错了人,幸好今日又试了一回——虽说最后是装晕套被麻袋拖回来,但也算达到了目的。 陆追道:“我们商量一下。” 这还要商量?大和尚道:“那铁家的大小姐,花容月貌。” 空空妙手颇有兴趣,伸长脖子插话:“当真?” 萧澜一脚踩下去。 空空妙手险些疼出眼泪花来,只好讪讪道:“罢了,不问了。” “大师也能给人说媒?”萧澜饶有兴致看着他。 “为何不能?”大和尚说得振振有词,“我虽离了这红尘,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件事——” “喂喂,”陆追打算他,“说清楚,谁与谁是有情人?” 萧澜忍笑,问他:“想去吗?” 陆追看向陆无名,他对这铁统领一无所知,也不知对方究竟是正是邪,又为何要插手冥月墓中事。至于大和尚方才那些倾慕多年心心念念,听听就罢。 陆无名问:“既是被人盯着,我们要如何才能进得统领府?” 见他终于松口,大和尚心中一喜,赶忙道:“陆大侠不必担忧,我自有妙计。” 统领府中,一个中年男子独站桌前,久久看着面前的地图,身形魁梧,正是当年的铁恒。 “统领。”下人道,“王城送来了一封密函。” “这回是宫里头的人,还是丞相府的人?”铁恒问。 下人道:“丞相府。” 那还好些,铁恒松了口气,又道:“小姐呢?” “在闺房中,哪里都没去。”下人道,“学琴呢。” “还是不高兴?”铁恒问。 下人赔笑:“比起昨日来,好多了,好多了。” “不知好歹,那可是陆明玉,王城中多少姑娘想要嫁,她有什么可值得哭闹。”铁恒摇头,“罢了,我再亲自去看看。” 绣楼里头,那铁家大小姐正拆开鞋靴,将一把匕首小心翼翼插了进去。 什么见鬼的明玉公子,见都没见过,还要去勾引。 跑了干净。 第111章 像是自己人 王城里的茶叶和猪头 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那铁家大小姐被吓了一跳,转身急匆匆跑到琴凳前,人还未坐下,手先胡乱在古筝上拨弄一圈,发出些声响来——即便难听,那也是在练琴。 “小姐,是我。”一个小丫鬟端着食盒,小心翼翼挤进来,“你该吃药了。” “你才该吃药了。”对面飞来一个软垫,小丫鬟闪身躲开,看步法也是学过功夫的。她笑嘻嘻一手拎着垫子,一手将食盒放在桌上。 铁烟烟撑着腮帮子发呆,顺便看那丫鬟取出药碗,把药汁全部倒进了花盆中,又抱怨:“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小丫鬟辩解:“书里都这么写的,要想逃婚就装病,那样老爷就会舍不得小姐,陆家也会觉得小姐晦气,亲事就不成了。”可谁知这个法子一点用都没有,还平白多了许多药要喝。 铁烟烟深深叹气。 “小姐。”小丫鬟蹲坐在她身边,“你先别着急啊,这阵家里还没来客人呢,老爷也在着急,说不定他根本就请不到那明玉公子。” “那他要是请到了呢?”铁烟烟坐起来。 小丫鬟道:“那明玉公子,听说不丑,可好看了。” “好看也不能嫁啊。”铁烟烟一拍琴,余音嗡嗡。铁恒老远听到,牙直疼,也是从小就请了夫子上门教的,为何直到现在还是琴棋书画一样不通。 “好看还不能嫁啊?”小丫鬟想不通。 “认都不认识,万一是个痞子呢?万一脾气不好呢?万一家中有老婆呢?万一,不举呢?”铁烟烟双手捏住她的肩膀,“可怕不可怕?” 小丫鬟倒吸一口气:“可怕,可什么叫不举?” “就是……”铁烟烟弯弯手指,问她,“懂了?”那个方面。 小丫鬟摇头:“不懂。” “不懂算了,反正我不嫁,我得自己选相公。”铁烟烟道,“你再去帮我盯着,要是家里来了人,立刻来告诉我。” “哎!”小丫鬟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门,刚下楼梯却被一惊,赶忙低头行礼:“老爷。” 楼上立刻又传来破锣裂帛般的嘶哑琴音。 …… 铁恒觉得自己或许即将走火入魔。 见他进来,铁烟烟停下手中动作,道:“爹来了。” 铁恒坐在她对面:“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铁烟烟低头,继续漫不经心拨弄琴弦。 铁恒道:“法慈大师已经去请陆大侠与陆公子了。” 铁烟烟道:“哦。” 铁恒又道:“明玉公子——” “女儿知道,他好得很,王城里江湖中,人人哭着喊着都要嫁。”铁烟烟唉声叹气,“可我都答应见他了,爹怎么还天天都来当说客。” “你这是从心里答应吗?”铁恒训斥,“哭丧着脸。” 铁烟烟听话挤出一个欢欣鼓舞的笑容来。 铁恒:“……” “哎呀够了够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铁烟烟双手将他使劲推出去,“爹去忙军中的事情吧,我再练一阵子《铁凤凰》。” 铁恒纠正:“那叫《凤求凰》。” 铁烟烟“哐啷”一声关上门。 铁家人弹的《凤求凰》,铁凤凰。 合理。 那大和尚,或者说是法慈大师,带着陆无名一行人先是趁夜色出城,又绕了许多个圈,最后鱼贯跳入暗道中,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从一口枯井中钻出来。 是一处清静幽雅的小院,很干净。 “这是铁统领特意为诸位准备的。”法慈道,“不知可还满意?” “铁统领准备的?”陆追进屋,拿起木架上的冰裂缠丝云纹盏,又看了眼桌上摆放的两套茶具,“有人教吧?” 法慈笑道:“这贫僧就不知道了。” 陆无名问:“何时能见到铁统领?” 法慈道:“贫僧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陆无名微微点头:“有劳大师。” 法慈看起来对这周遭极熟悉,开门之后一路小跑,与来时的谨慎小心判若两人。 陆追放下手中茶叶罐,小巧玲珑,看着颇讨人喜欢。 萧澜问:“有人教?” “那铁统领听上去是个粗人。”陆追道,“同你一样。” 萧澜敲敲他的脑门:“好好说话,不准带我。” 陆无名:“……” 咳! “这些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陆追站在木架前,“得懂行。” “谁会教他这些?”萧澜问。 陆追道:“你猜。” “我猜?”萧澜看了眼陆无名。 陆大侠与他对视。 …… 认识吗?萧澜想了想:“温大人?” “还真能猜到?”陆追先是奇怪,后来一想,又道,“也是,我认识你知道的读书人,只有这一个。” 萧澜哭笑不得,低声道:“别闹。” 一旁陆无名瞥眼空空妙手,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孙子,粗鄙,读书人都不识几个。 空空妙手:“……” “可温大人为何不写封书信,至少让你有个准备?”萧澜问。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瞎猜的。”陆追道,“待那铁统领来之后,再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茶叶与茶具都不错,在等铁恒的时间里,陆追亲手烫了茶壶,替众人泡了新茶,白瓷盏,碧绿汤,甚是赏心悦目。 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萧澜笑笑,也未上去帮忙。 风声鹤唳了这么久,也难得他能暂时抛下杂事,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专心做喜欢做的事情。 “试试看,香吗?”陆追递给他一盏茶。 萧澜道:“香。” “这是闵地贡品,三株茶树生长在峭壁悬崖上,云雾缭绕山壁湿滑,每年仅能采摘两斤新芽。不过皇上也不喝,收了就赏给温大人,我年年再去厚着脸皮讨一些。”陆追笑,“还以为今年会错过,没想到反而捡了便宜,比往年还要多些。” “温大人对你很好。”见他说得高兴,萧澜心情也好,“如此难得,别分给我了,自己留着慢慢喝吧。” “所以这铁统领,还真有可能是那温大人的人?”空空妙手寻思。 外头院门“吱呀”一声,铁恒人还未至,便先抱拳道:“陆大侠,陆大侠啊!” 陆追放下茶盏。 门帘被掀开,一名男子大笑着走进来,身形壮硕方脸髯须,或许是因为常年作战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黝黑发亮。 空空妙手对那铁家大小姐的兴趣顿时消减下去。 爹长成这样,那娘即便是天仙,生出来的女儿也貌美如花不到哪里去。 嫁不得澜儿,嫁不得。 “铁统领。”陆无名抱拳回礼。 “真没想到,法慈大师竟然真的将陆大侠与诸位请来了寒舍。”铁恒喜道,“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啊。”一边说,一边又将目光落在陆无名身后的陆追身上。 众人刚刚从地下暗道穿过来,肩头袖口难免都沾了些泥土青苔,只有陆追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桌上有茶手中有剑,似是随时都能去赴宴,郊游,赛诗,比武。 这模样,竟还不愿意嫁。 铁恒觉得女儿当真是没有眼光。 陆追笑笑:“铁统领。” 萧澜在旁咳嗽了一声。 “陆公子。”铁恒总算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眼光似乎有些太过**裸,于是赶忙笑道,“这茶可还喜欢?” 陆追道:“很好,多谢铁统领费心。” “我可没费心。”铁恒道,“这茶与茶具,都是温大人派人送来的,说陆公子定然会喜欢。” 陆追道:“我猜也该是大人。” “晚上宴席已经设好了。”铁恒道,“都是些寻常菜式,也是陆公子喜欢的,温大人随茶叶一道列来的菜单,连猪头也是宫里御厨熏的。” 空空妙手:“……” 这也行。 “倒是不着急吃饭。”陆追道,“铁统领还是先说说看,如此大费周章将我找来,这城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吧。” 铁恒闻言叹气,看了一眼陆无名,见他并无异议,便道:“不是这阳枝城出了事,而是冥月墓。” 是冥月墓就对了。陆追也挪了把椅子坐下:“铁统领慢慢说。” “是数月前的事情了。”铁恒道,“那冥月墓是江湖门派,按理来说只要不闹出大风浪,地方官府与驻军都不会去管他,可谁知还偏偏就出了事。” 陆追问:“何事?” 铁恒道:“有人亲眼看见,僵尸爬出了冥月墓。” 陆追看了眼萧澜。 萧澜道:“闻所未闻。” “是真的。”铁恒不识萧澜,只当他是陆追的朋友,便继续道,“我的驻军也在城外的荒山上,捡到了僵尸脱落下来的衣服与胳膊。” 陆追道:“放在哪里?” 铁恒道:“烧了,都说那冥月墓中又是毒又是蛊,没人敢碰。” “那城镇中可有闹僵尸的传闻?”陆追又问。 铁恒摇头:“我新调拨了许多官兵,日日在各处村落城镇巡逻,还没出什么乱子。”可也只是暂时而已,据说那冥月墓在地下绵延广阔,将来若是成百上千爬出来,可就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督军所能解决了。 第112章 花园黑影 聪明人与聪明人 发现僵尸断臂的地方叫鹿儿溪,先前经常会有砍柴人去那里歇脚,不过在出事之后,铁恒已派兵将附近的山林焚毁一空,现在即便是去,只怕也找不到线索。 铁恒又道:“皇上将此事交给了温大人。” 陆追问:“大人怎么说?” “一切以城镇安稳,百姓安危为重。”铁恒道,“至于冥月墓要如何处置,全由公子定夺。” 陆追隐隐头疼,他最怕就是冥月墓与百姓扯上关系,一旦出了事,可就不是一群江湖中人所能解决了。 萧澜开口:“在下可否问铁统领一个问题?” “自然。”铁恒点头,“这位少侠但说无妨。” 陆追原本在出神,闻言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澜道:“那套拳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追微微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对自己颇有些哭笑不得——方才不知为何,他竟以为萧澜是要问那所谓的“好姻缘”。 铁恒却没发觉陆追的异常,他叹了口气,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在刚来此地上任时,他便已经听了不少关于冥月墓的传闻,不过那阵还没闹大,只在街头巷尾流传说墓中有稀世珍宝倾城美人,带着几分志怪异闻的意思,多被百姓拿来茶余饭后做消遣,铁恒便也没放在心上。谁会想到只过了短短一年,中原武林便像疯了一样,人人都想要红莲盏。 城中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乱子也越来越多。铁恒一个头两个大,一面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回了王城,又派人暗中盯住了冥月墓,那时鬼姑姑一行人都在洄霜城,墓中只留下一个佝偻苍老的药师,也就没人查觉官兵已经找了上门。 “除了这些,我还照着温大人信中所书,找了不少关于冥月墓的话本野史。”铁恒道,“那套拳法也是出自其中,据说是陆家代代相传的独门秘籍。” 陆追:“……” 是吗。 铁恒道:“温大人说陆公子即便是来了,也定然会易容,让我自己想办法分辨。”但一介武夫心眼不多,与法慈商议许久,也只有靠着这个来胡乱试一试,纯粹碰运气。 就因为这样?萧澜初听有些疑惑,那朝中的温大人若是想让陆追与铁恒联手,单独写一封书信,或者带个信物都可证明是自己人,为何却要如此遮遮掩掩,话与事都只做三分。不过后头却很快就反应过来,如此留有余地,才好让陆追自己决定是进是退,不至于受他影响——毕竟两人相隔千里,许多事情无法商议,有了线索也只能想法递一根线头过来,说得太多做得太满,反而成了束缚。 聪明人的朋友,大多也是聪明人。 萧澜又问:“那盯着铁统领的人又是谁?” “还未查到。”铁恒道,“就在半月前,这府宅周围突然就多了许多陌生人,面无表情鬼影一般,我的人曾想去问话,对方却脚步如飞,只一飘忽就到了一丈外。过了几天,又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知道那些人没走,定然还隐蔽在附近。” “所以是先示威,再失踪?”陆追道,“那八成是想警告统领,莫要再插手冥月墓中事。” “所以我才请法慈大师代我出面,寻找陆大侠与陆公子,免得又生出事端。”铁恒道,“恰巧今日温大人又送来一封书信,也说盯着冥月墓的人不少,让我行事多加小心。” “统领像是很信任那法慈大师。”陆追道。 铁恒点头:“大师慈悲洒脱,是有大智慧的,这些年在暗中帮了我不少忙,是自己人。” 几人说话间,管家又来催了一回,说酒菜已上桌,只等贵客了。 “诸位先用饭吧。”铁恒站起来,“温大人也说了,哪怕有天大的事情,陆公子的三餐也耽误不得。” 陆追抿抿嘴,看萧澜一眼:“饿不饿,不然先吃饭吧。” 陆无名在旁不满咳嗽,这一屋子的人都没吃饭,也不先问问你爹。 萧澜一笑:“铁姑娘也在吗?” 陆追:“……” 铁恒赶忙道:“烟儿正在绣楼练琴,陆公子可要见上一见?” 陆追:“啊?” 铁恒又道:“烟儿对陆公子仰慕许久,倘若知道公子竟真的来了家中,定会喜极而泣。” “过奖过奖。”陆追诚恳道,“我一介凡人,并没有哪里值得小姐仰慕。” “这就是自谦了。”铁恒连连摆手,“别提这大楚境内,近年连大楚的轮船出海行商,也会带上一箱山海居掌柜的画像,在西洋南海都好卖,此事公子怕是不知道吧?” 陆追解释:“那是我大哥。”并不是我。 铁恒道:“都一样,都一样。” 陆追:“……” 哪里一样了。 “陆公子……没成亲吧?”铁恒试探着问,“我还问过温大人,回信也说没有。” 陆无名硬邦邦插话:“没成。” 陆追头疼:“爹。” 陆无名神情淡定,怎么,就没成。 铁恒喜笑颜开。 陆追道:“可我已有心爱之人。” 铁恒笑容僵在脸上。 陆追道:“所以只能辜负铁姑娘一片美意了。” 见他说得斩钉截铁,铁恒也不好再坚持这个话题,便继续干笑,说请诸位先用饭。 萧澜在心里摇头,看着架势,像是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的小明玉是很好,可太好也不好,容易遭人惦记。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风,萧澜脱下披风,裹在了陆追身上。 带着熟悉的体温,陆追抬头与他相视一笑,并肩前行时,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在一起,是有情人才懂得心意。 空空妙手看得直牙疼。 既然陆追已经明说有了心上人,那铁恒就算再想嫁女儿,也只好暂时收敛一些,差人回去转达小姐,让她在这几日抓紧时间练琴艺。 绣楼中。 “那陆明玉来了?”铁烟烟问。 丫鬟摇头:“不知道呢,老爷没说。” “你笨死了,一个消息都打探不准。”铁烟烟手指在她额头上顶了一下,“算了,我自己去看。” “小姐。”丫鬟慌忙道,“不行的,老爷说了要小姐好好练琴,不准出闺房。” “我又不傻,偷偷溜出去就行,就看一眼。”铁烟烟站起来哗啦脱了衣裳长裙,里头竟然已经换好了利落的夜行服。 丫鬟更吃惊:“小姐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铁烟烟挑挑眉毛,转身从后窗翻了出去。 厅中宴席已近尾声,陆追双手捧着茶盏,对铁恒道:“天色已晚,不知统领可否容我们在此暂住一宿?” “公子这是哪里话。”铁恒赶紧道,“方才那处小院就是照着温大人吩咐,特意为诸位准备的,莫说是一宿,哪怕三月半年,也只管当成自己家。” “三月半年怕是不成。”陆追放下茶盏,“至于要住多久,明日再说吧,我这阵累了。” “我这就送诸位回去。”铁恒站起来。 “你要留下吗?”在回去的路上,陆追小声问。 萧澜摇头:“我得赶回冥月墓,那头事情也不少。” 陆追道:“嗯。” “再陪你一个时辰。”萧澜道,“等你睡着了,我走也不迟。” 陆追道:“两天两夜不睡,谁能熬得住,下回不准了。” 萧澜笑笑,一路随他回了住处。 下人已准备好了沐浴用具,陆追将瓶中药物倒进去,搅出一汪乳白色热气腾腾的浴水。 “寒毒?”萧澜问。 “情趣。”陆追答。 萧澜:“……” 陆追解开腰带:“过日子的情趣。” 哪怕风声鹤唳四面楚歌,也要在难得闲暇中,体体面面喝茶沐浴听琴赏月,给坎坷的人生添些滋味,否则岂不吃亏。 “乐子要靠自己找。”陆追趴在浴桶边缘看他。 萧澜弹弹他的额头,分明就是最闲云野鹤的性子,却偏偏遇到了最多的糟心事,也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么。 “回去吧,明日好好休息。”陆追道,“冥月墓交给你,这里交给我。不管怎么样,线索正在越来越多,我们从两头同时查,事情一定会很快就水落石出。” 萧澜摇头:“说好了,一个时辰后再走。” 陆追道:“我想让你多休息。” “我却想多陪着你。”萧澜替他按揉肩膀,又低头在那光裸的脊背上印了一个吻,“别说话了,好好放松。” 陆追听话地闭上眼睛,屋中一旦寂静下来,困倦也就滚滚袭来。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在被抱出浴桶的时候,醒了一瞬间。 萧澜取过大的布巾,将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在灯下闪着微光,锦缎一般。 陆追靠在他肩头叮嘱:“回去之后,一切小心。” “你也是。”萧澜替他穿好里衣,又轻声问,“我帮你将头发梳顺?不然明早该打结了。” 陆追犯懒不想动。 萧澜捏捏他的下巴,用被子裹着人坐到镜前,取过木梳将那一头黑发一点点梳开,耐心又温柔。 桌上红烛散出昏黄暖光,在窗前映出一双剪影,相互依偎,情意绵绵。 宅子另一处,铁烟烟四处找了一圈,也没打听到关于陆追的消息,于是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想回绣楼,却被人捂住嘴,一把带入了花丛中。 “唔!”她魂飞魄散,抬脚便向后踩去。 “别动!”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喝。 “你……”铁烟烟试图从那铁爪般的禁锢中逃脱,至少也要找机会嚎一嗓子,好搬救兵。 “我不会伤你。”对方松开手,“不过你若是敢叫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脖颈处刺痛冰凉,像是匕首刀刃,铁烟烟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战战兢兢问:“你是谁?” 对方道:“陆明玉。” 铁烟烟倒吸一口冷气。 对方一笑:“听说你想嫁我?” 第113章 冒充 一盘下了毒的蜜饯 铁烟烟虽说自幼在武行与军营中长大,性格豪爽直率,还会几下拳脚功夫,可再怎么说也是个十七八的小女儿家,此番骤然被一个陌生男子用刀顶住脖子,张口就问嫁与不嫁这种事,再刁蛮的大小姐也有些腿软。 “我,你,有话好好说。”铁烟烟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话,“你是我爹的客人,又不是绑匪。” 对方嗤笑一声,将她松开:“是你说的,有话好好说,不准大喊大叫。” 铁烟烟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壮着胆子转身看他一眼。月光下的男子戴着蒙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不丑,还挺好看。 只是这“挺好看”的念头刚一冒出来,便听对方又道:“不过我已有心上人,怕是不能娶小姐了。” 你有心上人就对了,正好我也不是很愿意嫁。铁烟烟松了口气,道:“那等我爹来寻你的时候,你可得说清楚,还有,不准和他说你在这花园见过我。” 男子道:“铁姑娘倒是挺爽快。” 铁烟烟拍拍身上的土,道:“那我走了啊。” “不如姑娘再帮我一个忙?”对方在身后叫住她。 凭什么!铁烟烟想也不想,一口拒绝。只因你莫名其妙跑来阳枝城,我这些日子不但平白多吃了许多药,还要被逼迫练什么《凤求凰》,之所以不揍你一顿,那完全是因为打不过,居然还想帮忙? 男子道:“若姑娘不肯帮,我便告诉铁统领,下个月就能来下聘。” 铁烟烟:“……” 铁烟烟怒道:“你方才说了,有心上人!” 男子说得轻描淡写:“我那心上人不介意做妾。” 铁烟烟:“……” 这就是个绝世烂人啊。 “你没有时间考虑。”男子提醒她。 铁烟烟问:“什么忙?” 男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也不知是因为湿热的呼吸,还是因为话语的内容,铁烟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 “如何?”男子问。 铁烟烟咬牙:“成交!” …… 山道上,萧澜策马如风,空空妙手跟在后头,叫苦不迭。 “吁——”萧澜勒紧马缰,停下来等了一会。 空空妙手气喘吁吁赶上来。 “前辈歇一会吧。”萧澜道,“这里避风,草丛也挺厚实,别跟着我赶夜路了。” 空空妙手警觉:“你想独自去做什么?” 萧澜摇头:“前辈想多了,只是跟着我两天两夜赶路奔波,怕是早就累了,不如在此暂且休息片刻。” 空空妙手嘴硬:“我不累。” 萧澜下马拾柴点了篝火,又拢了些干草做出床来:“前辈。” 空空妙手站在原地没动,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难得有些无端的……扭捏。 萧澜叹气道:“若前辈实在不放心我,那就一起赶路吧。” 空空妙手却嘴里嘟囔一声,一屁股坐在草堆上。 萧澜笑笑,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便重新翻身上马,向着冥月墓的方向赶去。 空空妙手躺在草堆上,方才骑马还困得厉害,这阵却反而清醒了。他在江湖中独自闯荡多年,即便后来找到萧澜,也只是为了空空妙手的绝活能有继承者,并非单纯因为亲情——若那时发现萧澜是残疾,或者哪怕单单是手指不灵活,只怕他也会失望懊恼,而非欣喜若狂。 而现在,他却被这个捡来的孙儿关心了,关心他是否疲累,甚至还燃起了一堆驱寒的篝火。 空空妙手自顾自笑了起来,他握着手中的披风,在草堆上睡得很舒服。 远处山道上,一行黑影正在列队而行。 萧澜独自回了冥月墓。 “少主人。”刚一进红莲大殿,便有弟子来报,说药师一大早就派人来请少主人,已经问了三四回。 “姑姑呢?”萧澜问。 “与药师在一起。”弟子回答。 萧澜点点头,将身上沾满露水的衣服换掉,方才去了药师的大殿。 鬼姑姑果然也在,听到萧澜进来,先是叹了口气:“又跑去哪了?” 萧澜道:“山外。” “去山外做什么?”鬼姑姑又问。 “在墓中无事可做,出去透透风,也看看别的城镇村落。”萧澜挪过一张椅子坐下,“有句实话,姑姑听了勿怪,这冥月墓虽好,可一直待着也闷,总得出去透透气。” “我这回不怪你。”鬼姑姑道,“可下次若再想出去,至少先告诉我一声,免得大家担心。” 萧澜点头:“澜儿记住了。” “来看看这个。”鬼姑姑示意药师将托盘端过来,“只需一小瓶,便足够毒死那山洞中所有的蝙蝠。” “药师果真厉害。”萧澜问,“那姑姑打算何时动手?” “多拖无益,否则你当我为何寻了你一早上?”鬼姑姑站起来,“走吧,去那墓室中看看。” 萧澜答应一声,与药师一行三人穿过暗道,负责守卫的弟子赶忙行礼,说是一切如常。 鬼姑姑将药瓶递给他。 萧澜示意守卫避到一旁,自己上前将石门推开。盘踞的寒风瞬间吹进墓室,蝙蝠果然又躁动起来,然而还未等它们有所反应,萧澜便已经将手中药瓶甩了进来,碰上坚硬的石壁之后,瓷瓶应声而碎,里头的粉末随着蝙蝠翅膀带出的狂风,顷刻就能散播到每一个角落。 墓室的门被重新关闭,然而再厚重的石板,也隔不开里头的狂躁与混乱。此起彼伏的尖利叫声像是来自地下的恶鬼嚎哭,不用去想,都能知道此时此刻里头是何种末日场景。 萧澜觉得自己几乎能闻到恶臭与腥臊的血味。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墓室中方才安静下来。 药师道:“可以进去了。” 萧澜看了眼鬼姑姑。 鬼姑姑点头:“开门吧。” 萧澜道:“里头怕是不怎么好看,姑姑最好有所准备。” “在这墓穴中过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鬼姑姑道,“不必管我。” 萧澜屏住呼吸,轰然一把推开那石门。 血流成河。 有好事的守卫伸长脖子往里看了一眼,便捂着嘴蹲到一旁,几乎连苦胆也吐了出来。蝙蝠的尸体堆积成小山,血液汇聚成溪,将原本光洁的墓室地板染成了猩红色,翅膀被撕裂成破碎的扇面,张开薄膜挂在空中,或者摊在脚下,摇摇晃晃,恶臭不堪。 而那高高在上的白玉棺,也早已被血液浸染,台阶上不断有血淋淋漓漓滴落,一只垂死的蝙蝠更是将一半身体都坠入棺中,利爪还在不断抠挖着,想要挣扎飞走,丝毫不顾身下压着的不是枯枝破布,而是曾经倾国倾城的美人。 鬼姑姑独自登上台阶。 这回一切都很安静,并没有新的怪物冲出来,甚至连蝠也不见踪迹。 去哪了呢?萧澜在心里微微皱眉。按照他对白玉夫人的痴迷程度,还以为会不分昼夜守在暗处,甚至该出来制服那些狂躁的蝙蝠群才对,居然任由心心念念梦中美人被如此……践踏? 鬼姑姑挥手将那垂死的蝙蝠扫开,低头向玉棺中看去。 在蝙蝠的破碎尸骸中,一位女子如同正在沉睡,或许是因为脸上都是鲜血,非但不美,反而有些阴森鬼气,丝毫不见传闻中的绝世容颜。鬼姑姑的目光一路往下,最后落在那交握的双手上,一枚雪钻正在发出幽幽的光。 待萧澜走上来时,那枚雪钻已经落入了鬼姑姑手中,而玉棺中的白玉夫人,也已在顷刻间化为了灰尘与粉末。 药师问:“姑姑为何不先留下她的尸体?” “一个小小的舞姬罢了。”鬼姑姑道,“走吧,先回去。” “可她不是一般的舞姬。”萧澜跟在她身后,“况且姑姑先前就说过,陆府的主人对她宠爱至极,这处墓穴极有可能连接着主墓室,这还不够重要?” 鬼姑姑问:“你想做什么?” 萧澜道:“不如将这里交给澜儿?” “原本也是要给你的,既然心急,就只管拿去。”鬼姑姑道,“只是这四处阴森森的,只怕还有机关,清理的时候要多加小心。” 萧澜点头,先将她送回了住处。 与此同时,阳枝城。 陆追道:“爹。” 陆无名将药碗递给他:“怎么?” 陆追道:“今日那铁统领送了盘蜜饯过来,说是铁姑娘亲手所腌。” 陆无名随口问:“吃了吗?” 陆追道:“有毒。” 陆无名:“……” 什么? 陆追从桌上拾起一根银针,针头乌黑。 陆无名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最低级的毒药,随随便便就能试出来,这手段可不像是江湖中人。”陆追道,“倒是真像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所为。” “你怎么看?”陆无名问。 “铁统领非要嫁女儿,没料到女儿不愿意,估摸这铁姑娘也是刁蛮任性惯了的,一怒之下想不开,就来给我下毒。”陆追道,“我猜是如此。”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陆无名道,“先去找铁统领问一问吧。”在这当口出这种乱子,当真是嘀笑皆非。 陆追却道:“我想先去趟绣楼。” 第114章 闯绣楼 谁让明玉公子长得好 “你要去绣楼?”陆无名问,“理由呢?” “这毒是谁下的,目前只是猜测而已,做不得准。”陆追道,“至少先去看一眼那铁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被人利用还是有心为之,才好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陆无名点头:“也罢,一切小心。” 刀山火海都闯过了,闺房绣楼这种地方对陆追而言,自是如入无人之境,他连身利落些的衣服都懒得换,白衣阔袖便去了后院。这回探查不比以往,得挑白天,否则大半夜闯绣楼看姑娘睡觉,那叫流氓。 铁烟烟正坐在琴凳前,吃烧鹅。 一滴油落在琴弦上,陆追心里叹气,有些怜惜那把秋雨凤鸣。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也出自江南老匠人之手,此时却被拿来当成了饭桌用。 小丫鬟道:“小姐还要吃甜汤吗?” “吃。”铁烟烟擦擦嘴。 小丫鬟手脚麻利撤掉烧鹅盘子,又小心试探:“小姐昨晚出去究竟见没见着那陆公子啊?” “见到了。”铁烟烟点头。 “好看吗?”小丫鬟眼底发出光来。 铁烟烟戳戳她的脑门子:“就知道关心男人好不好看,你羞死了。” “我好奇嘛。”小丫鬟嘟囔,“都说明玉公子是王城最好看的人,能文能武,跟画一样。” “我不知道他好不好看,蒙着脸。”铁烟烟低头喝汤。 陆追皱眉,自己何时蒙过面? 小丫鬟吃惊:“啊?” “那晚我刚到花园里,就被他卡住脖子拖到了暗处。”铁烟烟将勺子丢进碗里,显然还在不忿此事。 小丫鬟脸都吓白了:“小姐没事吧?” “没事,就是吓得够呛。”铁烟烟道,“他说他有心上人了,不能娶我。” “他要娶,小姐也不能嫁啊!”小丫鬟握住她的手,后怕道,“这一言不合就把人往花园中拖是什么毛病,小姐告诉老爷了吗?” 铁烟烟摇头:“他说若我告诉爹,那下个月就来下聘,还说他的心上人不介意做妾。” 小丫鬟:“……” 陆追无声叹气,可当真是无妄之灾。 “这么坏的人,小姐今天还送蜜饯给他?”小丫鬟跺脚,“虽说是挑街上最便宜的,那也花了好几文钱呢!” 陆追哭笑不得,继续撑着腮帮子听她二人聊天。 “我后来与他做了笔交易。”铁烟烟道,“只要我在这几天每天送吃食过去,他就答应不娶我。” 小丫鬟很茫然。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铁烟烟歪歪头,“不过送送点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讨爹欢心,就答应了。” “哦。”小丫鬟似懂非懂,觉得那话本中的事情果然都不可信,哪里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听起来分明就是个变态,还好小姐没有嫁,再好看也不能。 铁烟烟又道:“这琴收起来吧,我不练了。” 小丫鬟答应一声,站起来刚打算收拾桌子,耳边却骤然传来一阵刺痛凉意,白色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腰肢猛地一紧,再回神时,人已经被放在了软椅上,旁边是同样动弹不得的铁烟烟。 陆追道:“得罪二位姑娘了。” 天色已近黄昏,外头橙红的阳光洒进来,给屋中人披了一层光。墨发玉带,一身雪白衣衫不似凡人,干净的眼底落满将融未融的樱与雪,闪烁明亮,有些寒意,更多却是温柔的暖光。 并肩坐着的两个人都被银针封住了穴道,说不得话,只能紧张地僵直着身子,苦着脸看他。 陆追一笑:“别怕。”声音也是又低又温柔。 铁烟烟满脸都是警惕。 为何现在的绑匪,长得都还挺好看。 但再好看也是绑匪。 得想办法逃出去才成。 陆追道:“我方才听了一阵二位姑娘聊天。” 铁烟烟有些崇拜他,流氓小贼登徒子闯绣楼听姑娘说话,从他嘴中出来,却像是在邀功请赏一般,说得还挺坦然——而且这种坦然,居然还并不是很招人讨厌。 陆追又问:“姑娘可知我是谁?” 铁烟烟在心里回答,有病,长得好看就要人人都知道你是谁,为何不去选花魁。 陆追道:“这当中或许有些误会。” 铁烟烟皱眉看他,什么意思? 陆追继续道:“我才是陆明玉,姑娘先前在花园中遇到的那个,是冒牌货。” 铁烟烟瞪大眼睛。 小丫鬟也倒抽一口冷气。 陆追道:“我是真心实意想来同姑娘商量事情,所以可否给个机会?” 铁烟烟上下打量他。看这模样,倒是比那晚的黑衣人更像什么明玉公子,的确非常非常好看。 陆追又笑了笑:“好不好?” 这句话说得低哑,小丫鬟脸蛋扑就红了起来。 铁烟烟:“……” 陆追一直就知道,自己长得好,也知道在某些时候,讲道理远不如出卖美色好用。 当然,用这招对付小姑娘,有些无耻就是了。 陆追继续云淡风轻,几缕头发被风吹起,站在屋中像是画中人。 铁烟烟眨眨眼睛,成交。 陆追替她解开穴道。 铁烟烟倒是的确没有尖叫呼救,而是问:“你真的是陆明玉?” “自然。”陆追道,“小姐若不信,明日铁统领会设宴,一道来吃午饭便是。” “那,那你来我绣楼做什么?”铁烟烟又问。 陆追道:“今早姑娘送来的那盘蜜饯,有毒。” “啊?”小丫鬟先被吓了一跳。 铁烟烟也震惊:“什么毒?” “鹤顶红。”陆追答。 “不可能!”铁烟烟摇头,“那是从街上买的,谁要下毒给你。” “先别急啊。”陆追安慰她,“我若觉得是姑娘所为,就去找铁统领了,何必要自己冒险跑来这绣楼,是不是?” “可……那盘蜜饯,买回来我还吃了。”铁烟烟看了眼小丫鬟。 “是啊是啊,就在街头大福蜜饯铺买的,我也吃了,吃剩下的……剩下的,才送给公子的。”小丫鬟说得很没底气,掉在地上的,也,也捡起来放进盘中了。 陆追笑着摇头:“看来我还得感谢那下毒之人了。” 小丫鬟面红耳赤,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笑起来就更好看了,春风一样的。 “蜜饯是我送去厨房的。”小丫鬟道,“让他们送给公子,往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所以就是在厨房的这段时间里,被人下了毒。”陆追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那现在要怎么办?”铁烟烟问,“冒充的人是谁,是你的仇家吗?” “或许吧,我这人仇家还当真不少。”陆追道,“一时片刻的,也想不出是谁。” 铁烟烟道:“那你会将这件事告诉我爹吗?” 陆追点头。 铁烟烟沮丧道:“哦。”完了,又要被罚了。 “告诉铁统领,才方便做事。”陆追道,“小姐不必担忧,我不是为了告状,而且铁统领若知道小姐险些被绑,心疼还来不及,顶多训斥两句,不会舍得多做责罚。” 铁烟烟道:“嗯。” 陆追又道:“而且在下还有一件事,想请小姐出手相助。” “我?”铁烟烟指指自己,“我也能帮忙吗?” 陆追点头。 “要做什么?”铁烟烟问。 陆追低语几句。 铁烟烟答应:“好。” 陆追道:“多谢。” 铁烟烟捏了一下手帕。 陆追继续道:“小姐这般侠义的性子,将来一定能嫁一个很好的人。” 铁烟烟:“……” 小丫鬟壮着胆子问:“那公子呢,娶亲了吗?” “我?”陆追一笑,“我这人除了长得好,没什么优点。性格烂又一身伤病,还爱打架。所以得找个力气大又脾气好的,老了才好任我欺负,欺负完还要背我上下楼梯。” 铁烟烟“噗嗤”笑出来。 “那在下就告辞了。”陆追诚心道,“今日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铁烟烟点点头,看他又从窗中翻了出去。 翩翩公子翻窗上墙,那也一样是很翩翩的。 好看。 小丫鬟推推她:“小姐,小姐。” “啊?”铁烟烟回神。 “这真的是明玉公子吗?”小丫鬟问。 “是吧,他都敢邀我一道去吃爹的宴请了,况且将来要做事,也要和爹一起商议,编个谎没意义。”铁烟烟坐回桌边,“长得也好看,这模样这气度的人名满王城,我才信。” “小姐。”小丫鬟道,“你不会是真看上他了吧?” 铁烟烟单手撑着脑袋,郁结道:“可我方才还什么都没说呢,才偷偷想了一下,他就赶着让我嫁良人了。” 小丫鬟替她捏肩膀:“哦。” “脾气好,力气大,还要管背上下楼。”铁烟烟想着想着,又笑出来,“算了,我们等着,看谁能符合这古怪要求嫁他。” 冥月墓中,萧澜看着弟子,将那已破碎残缺的玉棺抬下了高台。墓室已清扫一空,机关倒是没有多少,只有血腥味久久未散,闭眼就像是回到了那千百年前的疆场。 而在那场战役中,白玉夫人究竟起到了何种作用呢? 萧澜登上高台,抬头看了一眼。 当初空空妙手就是在这里,被卷入了那绘满画卷的机关中。 第115章 反噬 谁占据了谁 “少主人。”有弟子在另一头叫他。 萧澜走下高台,就见在墓室左侧,先前那飞出蝙蝠的洞穴已经被清理干净,是个约莫一尺见方的黑窟窿,哪怕是再瘦小的成年人也无法穿过,四五岁的稚童倒是可以一试。 “辛苦了。”萧澜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继续。” 弟子齐齐答应一声,收拾工具离开了墓室。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后,萧澜试着用手推了推那洞穴附近的石壁,纹丝不动,不像是有机关的样子。 所以蝠之所以能通过这条路进出自如,莫非是会缩骨的功夫? 萧澜又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高台。 在一切残骸都被撤出后,这墓室内的沉沉死气也一并消失无踪,变得与墓中其余大殿无异,不知是否与阵法被毁有关。他打算等空空妙手回来之后,再与他一道去那机关暗道中一探。 事情进行得勉强算是顺利,唯一有疑点的地方,就是蝠的下落。他既对白玉夫人如痴如狂,一把蝴蝶匕首也能以命相搏,又辛辛苦苦弄出蝙蝠群来,还以为后续会有大动作,可如今此处墓穴已悉数被毁,甚至连白玉夫人的尸骨也能未留下,他却离奇消失无踪,就好像从没出现在此处一般。 莫非……是侵占来季灏的身体出了问题,就像前一个刘成那样?萧澜暗自皱眉,他自然不会牵挂蝠是死是活,可若当真死了,那当年陆追在冥月墓中被他拿走的记忆,以及那个阴森诡异的巫蛊娃娃就永远没有了答案,哪怕单单为了这个,也要将他的命暂时留下。 萧澜招手唤来一群弟子,命其十二个时辰轮班守着墓室,尤其是那处暗道,哪怕仅有一丝异样,也要即刻禀报。自己则是回了红莲大殿,看空空妙手有没有回来。 房中安安静静,四处都没有人影。 又去哪了? 萧澜无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喝,这帮手可当真是不怎么靠谱。 一夜过去,冥月墓中一片寂静,莫说是蝠,就连蝙蝠也没一只。 其实萧澜猜得并不算错,蝠之所以消失,的确是因为季灏的身体出了问题,不过却又同当初的刘成有所不同——不是排斥,而是复一轮的吞噬。 几天前,在不慎将白玉夫人的玉棺震裂后,蝠心急如焚地折返暗道,打算再去外头寻一些柔软的锦缎,将那棺材好好地包住。可还没等到他出山,四肢却忽然开始变得虚软无力起来,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像是最粘稠的胶水,很快就奔流灌满他的双腿与双手,将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哪怕只是想抬一抬腿,也成了奢望。 像是恍惚意识到了什么,他心里突然涌上巨大的恐惧,呆若木鸡站着,在寂静的山中听着灵魂里另一种嘈杂的声音——先是嗡嗡如蚊蝇,似是在心间拿着小刷子刮搔,搔得整个人都毛躁焦虑,竭力想要将这诡异的感觉驱逐走,明明想要转身狂奔,却又偏偏深陷梦魇,只能耗费心力,大张着嘴粗喘。 然后那声音就逐渐清晰起来,像是哭声,又像是笑声,尖锐的,急躁的,狂放的,是压抑许久之后的轰然爆发,用火热的岩浆裹住整颗心,用剧痛碾碎了方才的酥麻。 蝠嘴边渗出血液,轰然跪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着。 他记得这个声音,在数月前,这声音的主人曾疯了般挣扎着求自己,要乞一条活路。 而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拿着刀,兴奋而又激动地划过他年轻的身体,欣赏那痛苦扭曲的面容,沉浸在面前的完美宿主中,浑身战栗,无法自拔。 他以为这回的身体能用很久。 可现在,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却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了。 季灏放肆地笑着,声音化成一把又一把的刀,将那残缺苍老的魂魄一点一点撕碎,再一点一点丢进山风里。 蝠闭着眼睛,不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与此同时,季灏也完全醒了过来,他如同大梦初醒般伸了个懒腰,站在溪边看着自己的容貌。 被蝠用药水炮制过后,原本年轻的面容已经有些苍老,眼睛周围也有了细细的纹路。可季灏却并不伤感,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简直堪称狂喜,脑海也只被一件事占据——自己终于来到了冥月墓。 这个多少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地方,如今就在身后,苍翠葱郁,触手可及。 空空妙手又如何?没有他,自己依旧会是这世间最好的盗墓者。 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是感谢蝠的,感谢他的这轮侵占,不仅带走了自己原已入膏肓的尸毒,还留下一身邪门诡异的功夫,自由穿梭冥月墓的本事,以及许多零散的记忆。 季灏拍拍衣袖上的尘土,径直去一处山洞中取了些蝠藏下的银钱,转身下了山。 阳枝城,统领府。 陆无名疑惑道:“若不是铁烟烟,那谁又会给你下毒?而且偏偏还是那般低劣的毒,像是生怕你发现不了。”后来检查过盘子,药粉都洒在了边沿上,简直像是闹剧一般。 “不知道。”陆追单手撑着脑袋,“不过对方做得如此明显,我们再装看不出来,可就有些假了。” “所以?”陆无名问。 “走吧。”陆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找铁统领。” 陆无名心里叹气,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看你说得这般轻松随意,不像是有人下毒,倒像是有人给糖。” “难不成爹想让我忧心忡忡?”陆追笑着摇头,“可这当真不算什么,顶多费些脑子罢了。爹也是在刀山火海里闯过的,怎么此时看起来,反而比我还要愁苦。” 陆无名还想说什么,却被陆追打断,拖着一起出了卧房。 铁恒正在书房中处理军务,看完最后一封奏报,还没来得及打个呵欠,就听管家在门口禀报,说是陆大侠与明玉公子来了。 “快请。”铁恒赶忙站起来,亲自上前打开屋门,将两人迎了进来。 “打扰统领了。”陆追道,“只有一件小事,说完就走。” “公子太过客气,我这头原本也没事了。”铁恒吩咐下人上了花茶,“不知二位有何事?” “我就直说了,统领可别动怒。”陆追道,“今日铁小姐送来了一盘蜜饯,里头被人下了鹤顶红。” 铁恒五雷轰顶:“什么?” “不过毒与小姐无关。”陆追又道。 铁恒脑中杂鸣如擂鼓,这送吃食的事他白日里也听说了,原本心中还在高兴,觉得喜宴或许也不是不能盼上一盼,却不料还没高兴满一天,晚上就听到了如此瞠目结舌的消息。 “是我将女儿惯坏了啊。”铁恒站起来施礼,颇为痛心疾首。 “我方才就说了,与小姐无关。”陆追扶住他,“有人在暗中作祟。” “可……”铁恒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女儿一直就不愿意嫁,这他是知道的,平日里练个琴都鬼哭狼嚎,哪里还会主动送蜜饯果子,可不得是心怀鬼胎。 见他只顾满脸愁苦,像是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自己在说什么,陆追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全天下的爹,不管平日里多么睿智沉稳,一旦与子女的大事沾上边,都会懵上一懵。 陆无名将他按在椅子上。 铁恒还在道:“我今晚就去将那绣楼上锁。” 陆追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让他将事情听了进去。 于是铁恒又惊道:“有人要绑烟儿?” 陆追道:“小姐并未受伤。” “这丫头,怎么也不告诉我。”铁恒头晕眼花,连连叹气,平日里太惯着,到了这种时候竟然也能由着性子胡来。 陆追端给他一杯茶:“大概铁姑娘也是怕统领担心,所以才会瞒而不报。” “险些就铸下了大错啊。”铁恒还在后怕,“二位放心,我这就下令彻查,看究竟是谁在那蜜饯中下了毒。” “就这么查,怕是一时片刻查不出什么,不如顺了对方的意。”陆追道,“这蜜饯是铁姑娘送来的,我若发现有毒,按理来说,其实应该直接找铁统领对质才是。” “公子的意思是?”铁恒试探。 “铁姑娘已答应帮在下演一场戏。”陆追道,“铁统领只管装作震怒模样,前去绣楼质问便是。” “好。”铁恒点头,“我这阵就去。” 于是花园中的下人,就都看到自家统领面色乌黑,带着阴郁到快要下雨的眼神,一路去了后院绣楼。 想来八成是小姐又闯了祸。 很头疼。 “小姐小姐。”小丫鬟趴在窗边,“老爷来了。” “咳!”铁烟烟清清嗓子,做好大哭大喊的准备来。小丫鬟也抱起一个盘子,随时准备摔到地上。 两个深闺中长大的姑娘家,头一回接触到所谓的“江湖中事”,都有些难以言说的……兴奋,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女侠,随时都能惩恶扬善,拔剑厮杀一场。 铁恒推门进来。 小丫鬟“哐当”便把盘子摔到了地上,吓了院中的陆追一大跳。 “哎呀!”铁烟烟用胳膊捣了她一下,“摔早了!”这么笨呢。 第116章 奴月国 一桩好姻缘 下人们路过小院,听着绣楼中传出来隐隐的呵斥声,都觉得有些心虚。老爷虽说平日里对小姐管得挺严,却极少当真动怒,这阵又是当着客人的面,莫非是真犯了什么大错不成。 铁烟烟却觉得很失望,因为铁恒一不准她撒泼,二不准她哭闹,只准木头般坐在床边听着,甚至连盘子都不能摔。 同书里写的完全不一样。 说好让自己也做一回江湖大侠,却原来只是要呆坐着挨训,丝毫不过瘾。铁烟烟捂住耳朵,有些愤然地想,男人都是骗子,好看的男人,更是骗子中的骗子。 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铁恒方才黑着脸下楼,叫来家丁将绣楼团团围住,说是不准小姐再出来半步。 陆无名站起来问他:“如何?” “当真是对不住陆大侠与公子。”铁恒连连叹气,“是我教女无方,才会闯下如此大祸啊。” 至于是什么大祸,铁恒并没有明说,但是一众下人看着三人的脸色,也能猜出那必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细查下去,铁府的厨房中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经常菜切好后,就那么盛在盘中放在案板上,厨师又转头去忙别的,莫说是下一回毒,就是下十回二十回也足够,丝毫头绪都没有。 陆追用精巧的小银夹镊起一块蜜饯,在太阳下仔细看。 “这能有何发现?”陆无名不解。 “我昨晚又想了想,”陆追道,“毒下得这般明显,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想要提醒我们什么?” “提醒我们这统领府有问题?”陆无名猜测。 “也有可能是蜜饯有问题。”陆追笑笑,“先前已经被人下过一回毒,后来的人发现此事又不便明说,就匆匆往上再撒一把明晃晃的白粉,除非我瞎,否则肯定能发现。” “这……”陆无名犹豫,“会不会太曲折了些?” “只是猜测罢了。”陆追道,“不过这统领府原本就被人盯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曹叙去查过了,毫无收获。”陆无名道,“也不知那些人是走了,还是藏到了更隐秘的地方。” “八成是藏了,不然什么都没做,走了作甚。”陆追放下那块蜜饯,“爹还是不肯放我出门吗?” 陆无名意料之中摇头:“曹叙都查不出来,你又凑什么热闹,哪里都不准去。” 陆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要去何处?”陆无名沉声问。 “去找那位法慈大师,一道聊聊天。”陆追打着呵欠道,“坐久了,筋骨疼。” 冥月墓中,萧澜看着面前满身灰尘,像是刚从土中钻出来的空空妙手,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如释重负。两天未归,险些以为又出了什么乱子,刚打算去山中寻,没想到人却自己跑了回来。 “又去钻谁家坟堆了?”萧澜问。 “这回没有。”空空妙手先一口气灌了两壶茶,方才神秘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同你说过,那白玉夫人墓室暗道中的画卷?” “自然记得。”萧澜点头,“怎么,有发现?” 空空妙手眼底闪着光,紧握着手极力抑制心中激动:“画中有一艘大船,生着双翼威风凛凛穿云而行,我当时便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却直到前晚才想起来,那是奴月国的上古战船啊。” “奴月国?”萧澜先前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茫茫汪洋中的岛国,传闻岛上居民擅造船冶金,神出鬼没行踪诡秘,千百年来极少与外界打交道,故无人知道奴月国的具体方位。”空空妙手道,“可我却见到了他们,就在前夜。” 那晚萧澜走后,空空妙手刚打算入睡,远处山道上就出现了一群人,步伐整齐划一,不像是普通赶夜路的客商。 最近局势紧张,空空妙手对身边所有人与事都抱有三分警惕,因此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打算一探究竟。 “他们就是奴月国的人?”萧澜问,“何以见得?” “我听到他们讨论,说要将白玉夫人的玉像带回奴月国,重新妥善安置,言谈中像是对她极为尊敬。”空空妙手道,“我跟了那队人两天,他们一直在山中搜寻,也不知在找什么,只是后来却跟丢了。” “一个茫茫岛国,竟然还与白玉夫人有关系?”萧澜递给他一盏热茶,“前辈都能跟丢,想来那些人的轻功应当不错。” “我本想继续找的,可后来一想,又怕你……怕你担心,就回来了。”这句话空空妙手说得有些恼怒,也有些尴尬,甚至有些无措,他是真的还没接受,世间竟有人在关心自己生死安危这件事实。 萧澜笑:“多谢前辈。” “你打算怎么做?”空空妙手问他。 “写封信告诉明玉,交给他去处理吧。”萧澜道,“前辈先去休息片刻,而后便随我一道,再去那暗道中看看。” “你就不怕出不来?”空空妙手问。 “前辈都能出来,我自然也能出来。”萧澜答。 “万一再有那铁老虎呢?”空空妙手心有余悸。 “前辈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萧澜扬扬下巴,“快去睡。” 空空妙手:“……” 见他站着不动,萧澜索性将人推进卧房,自己铺开信纸将奴月国的事情写下来,出墓交给了阿魂。 在外头枯等了数日,总算是得了件差事,阿魂策马跑得飞快,一溜烟进了阳枝城,果真比小魂还要飘得快。 陆追扬起嘴角。 陆无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满道:“傻笑什么?” “这叫心有灵犀。”陆追将信函递给他。 陆无名展开信纸草草扫了一遍,脑袋直疼:“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奴月国。” “与白玉夫人有关,也就是与冥月墓有关,这种乱糟糟的线头冒出来越多,对我们才越有利。”陆追道,“先前在王城的时候,我陪温大人晒书,倒是提过这奴月国,据说每每遇到飓风惊涛之际,奴月国人便会带着粮食与牲畜登上大船,架起铁翼迎风穿云,寻找下一处宜居之地。” 陆无名摇头:“荒谬。” “传闻罢了,自然要分外离奇些,不过原来真有这个国家。”陆追一笑,“至少下次回了王城,还能当故事讲,再顺便向大人讹些普洱与腊肠吃。” 陆无名:“……” 你若想吃,你爹有银子给你买,开口就是讹。 陆追背起手,哼着小曲儿去找法慈大师。 奴月国,奴月国。 山洞中,一名少妇正在央求:“我们到底何时才能进城啊?” “我们的人已经在城内了。”被她拉住胳膊的人是名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形魁梧方脸阔眉,虎虎生风的,是长辈最喜欢的周正样貌。 少妇道:“可我想见陆公子了。” 男子按着她坐在草堆上:“你是我娘子,就这么光明正大说出来想去见别的男人?” “乱说,什么别的男子!”少妇掐他一把,反问,“若没有陆公子,你哪里来的娘子?” 男子将水囊递给她:“念叨了半个时辰,嘴都干了。” “陆公子救了我的命,不过那阵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就觉得好看。”少妇道,“他旁边的男人也好看,两人登对得很。” 男子连连摇头,长叹道:“看你这模样,就差流下口水来,我这到底是娶了一门什么亲。” “我是想去道谢的。”少妇抱着膝盖,“你不知道,那晚可吓人了。” “回回提起时都眉飞色舞,我可没觉得那晚上你哪里受了惊。”男子道,“况且此番我们来大楚,是为了寻找白玉夫人的雕像,不是为了什么明玉公子。” “可你不是没找到吗。”少妇又拉住他,“没找到,就同陆公子联手,这是爹娘在临行前叮嘱你的。” 男子幽怨:“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你别胡乱吃醋啊,”少妇晃他,“要说多少回你才会明白,我就是想去道声谢,谢他在洄霜城仗义救我,再顺便看看他与另一位少侠成亲了没。” 男子好气又好笑:“为何不能是同女侠成亲?” “都说了你不懂。”少妇美滋滋,“他们站在一起,可好看了,换做谁都不般配。” 男子枕着手臂,向后躺在柔软的皮毛垫子上,心累。 本来今天高高兴兴。 结果又被迫听了八百遍“你何时带我去见陆公子”。 见他装死,少妇望天,在旁边拽他的头发。 她便是曾经洄霜城中最好看的姑娘,豆腐坊老姚的女儿,姚小桃。 被陆追救下之后,一家三口昼夜兼程去投奔远处的未婚夫,谁料好不容易抵达,爹娘上门时却吃了闭门羹,被对方放狗撵了出来,在叫骂声中才弄明白,原来是有人将消息先一步带回了男方家中,说姚家得罪了大恶人,姚小桃早就被毁了脸,成了丑八怪。男方一不想娶个毁容的丑媳妇,二不想引祸水进门,便撕破脸皮闹了一番,硬是将亲事毁了个干净。 姚家也是硬脾气的,自然不会告知对方真相,反而觉得能早些看清这小人嘴脸,免得女儿跳入火坑,也算好事一件。便拿着陆追给的银子,打算另寻一处村落,隐姓埋名继续过安稳日子,谁知却在途中误打误撞,遇到了一桩真真的好姻缘。 姚小桃漫不经心拨弄火堆,看了眼身边的男人,第八百零一回问。 “你到底何时才能带我去见陆公子啊?” 第117章 不如合作 终于见到了好看的陆公子 姚小桃所嫁的男子名叫舒一勇,若是认真算起来,该是传闻中奴月国的太子才是。不过这名头也就嘴上一说,那座位于茫茫汪洋的海岛如今虽顶了个“国”的名号,却更像是一个江湖帮派,由舒老太爷带着数千百姓一起捕鱼种田,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而且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神秘,也会有商船出海贸易,换取一些日常所需与稀罕物,舒一勇就是船队的领头人,他挺喜欢大楚,也经常来大楚,连媳妇也是月老不远千里,从大楚给他牵得的红线——娇俏可人又活泼灵动,穿着红衣坐在礁石上唱歌时,像是故事中的海姑娘,唯一不好的,三不五时就要将那杀人夜的两位公子挂在嘴边,听得直头疼。 姚小桃赌气不再理他。 舒一勇坐起来:“行行行,待今晚阿璋回来问问情况,我便带你去看那陆明玉。” “真的呀?”姚小桃斜眼看他。 舒一勇又气又笑,又重新躺回去。 姚小桃拽住他的衣袖,讨好地晃了晃,喜滋滋。 晚些时候,果然从外头回来了一名男子,青蓝色的短打,皮肤黝黑,一看就是经常顶着烈日泡在海中。他就是舒一勇所说的阿璋,武功高强为人寡言,办事极牢靠。 “如何?”舒一勇问。 阿璋道:“有人给陆家的公子下毒。” “啊?”舒一勇还未说话,姚小桃先吓了一跳,“谁要下毒?” “大嫂不必担忧,陆公子没事。”阿璋赶忙道。 舒一勇拍拍姚小桃的肩膀:“看到没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喜欢那陆家的公子。” “不是喜欢,不对,是不一样的喜欢,你……算了算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姚小桃恼怒一甩帕子,“说正事!” 阿璋忍笑,用颇为同情的眼光看了看舒一勇,方才道:“陆公子住进统领府没几天,就有一个人闯进了铁家的后花园,黑天半夜绑架了铁家大小姐。” “绑架铁家小姐做什么?”舒一勇不解。 “那人功夫可不低,我不敢靠得太近,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阿璋道,“不过他倒是没有将人带走,第二天铁小姐就派了丫鬟出门买蜜饯,说要送给陆公子,可摆在厨房中没多久,先前那人就溜进去下了毒。” 姚小桃有些紧张,一来紧张有人下毒,二来紧张有人觊觎陆公子。 “不知道是什么毒,不过那蜜饯我取了一粒。”阿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大哥说过暂时勿让陆公子知道我们的存在,也不好提醒,情急之下只有又往那蜜饯上撒了些鹤顶红,痕迹极为明显,提醒他那玩意有问题。” 舒一勇点头:“做得不错。” “后来他果然看出了端倪,去找了铁恒。”阿璋道,“不过他们像是认定下毒之人是铁小姐,将她关在了绣楼中。” 舒一勇摇头:“看来也不怎么样,如此愚笨一个人,还是暂时别合作了。” 姚小桃在背后掐他一下。 舒一勇皱眉:“此事不可胡闹。” “可你……”方才明明说过要带我去的。姚小桃揪手帕,这人怎么出尔反尔。 “大哥还是去见见他吧。”阿璋道。 “为何?”舒一勇不悦。 “陆无名陆大侠,他的人前几日去了掩仙山。”阿璋道,“虽说你我知道地宫的入口不在那里,可他也定然是发现了月儿湾的秘密,既然如此,不如合作。” “速度倒是挺快。”舒一勇摇头。 “况且伯父与老太爷,都说过可以同陆家人合作。”阿璋又道,“我们毕竟是客,人生地不熟,有了陆公子相助,事情会变得容易许多。” 姚小桃小声补充:“就是。” 舒一勇依旧抱有疑惑:“你确定他加入是帮忙,不是添乱?” “哎呀我确定。”姚小桃拉着他的手,“总不能因我时时刻刻念叨,你就对他满肚子成见,他是大楚数一数二的明玉公子,声名赫赫,难不成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定然也是有真本事的。” 舒一勇诚心道:“这就错了,听你回回念叨的内容,还就是因为长得好看。”同真本事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姚小桃:“……” 姚小桃道:“我要被你气哭了。” 阿璋在一旁看够了热闹,方才道:“那今晚便去铁府一探?” 姚小桃清清嗓子。 阿璋很懂:“自然要带上大嫂,否则你我都是陌生人,到时候想要取得信任,又要多解释半天。” 姚小桃目光充满赞许,好的,此番回去我一定拦着爹爹同老太爷,谁都不准给你做媒,你爱在外头浪荡多久,就在外头浪荡多久! 阿璋窥得其意,很想作揖。 舒一勇哭笑不得,也不想再同这二人说话,转而去火旁擦拭银刀,顺便想今晚夜探之事。 外头的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而三人也很快就发现,声名赫赫的陆公子,并不是想见就能见。 他所居的小院周围,里里外外少说也有数十人,火把长刀彻夜巡逻,比守个深宫公主还金贵。 “乖乖。”阿璋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头是金山银山。” “这下要怎么进去?”姚小桃苦了脸。 “我去吧。”舒一勇道。 阿璋点头,舒一勇从小就练水上漂,轻功极好。这阵仗三个人一起进去有些困难,只溜进去一个,还是有可能的。 “可陆公子不认识你啊。”姚小桃有些担心,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你这是在关心谁?”舒一勇先问。 “当然是你。”姚小桃哭笑不得掐他一把。 舒一勇拍拍她的脸:“放心吧。” 两人点点头,目送他悄无声息贴近小院,然后趁着守卫不注意,瞬间就落入了院墙。等了许久,听里头并没有传来打斗声,也没有呼喊声,姚小桃与阿璋这才松了口气。 屋内,陆追正看着面前的人:“姚小桃?” “我是她的丈夫。”舒一勇道,“她说你曾救过她。” 陆无名疑惑地看向陆追,有这回事? “我记得,是洄霜城的姚姑娘。”陆追点头,笑道,“可若我没记错,当时姚大伯说亲家是殷实农户,听着可不像是阁下这般,能飞檐走壁夜闯民宅。” “小桃没嫁那户黑心肠的人家,跟了我。”舒一勇道,“不过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有正事。” “原来如此。”陆追欣然道,“小哥但说无妨,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舒,来自海岛。”舒一勇道,“陆公子就叫我阿勇吧。” 海岛?陆追心下一动,同陆无名同时想起了白日里刚刚讨论过的,奴月国。 舒一勇继续道:“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据说陆公子是大楚数一数二的聪明人,那该早就听过墓中美人的传闻了吧?” 陆追道:“白玉夫人?” 舒一勇点头:“正是。” 陆追又道:“奴月国?” 舒一勇这回却诧异起来,他是万万没料到,对方竟会连这个都知道。 见他的神情,陆追笑笑:“小哥方才都是说了,我是大楚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即便不及我大嫂,唬一唬其他人还是可以的。” 王城中的“温大嫂”被无故念叨,在睡梦中砸砸嘴,继续吃肘子。 舒一勇总算是对他改观些许,点头正色道:“正是。” “最近城中与铁府,都发生了不少古怪事,应当也与小哥有关,”陆追道,“此番想必不是孤身来的,若有其他朋友,不如都叫进来吧,外头时时有人巡逻,免得又引起误会。”他语速不快,神情柔和声音好听,一身白衣站在灯烛下,的确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仙人之姿。 舒一勇犹豫片刻,道:“小桃也来了,还有我的弟弟。” “走吧。”陆追道,“我亲自去迎。” 舒一勇:“……” 院中护卫见他出门,都有些纳闷,不知这向来安分的陆公子黑天半夜要去哪里,而且为何身后竟还多了个人? 众人面上发热,千万莫说在这么多双眼睛下,还有人能进出自如,那可就有些丢人了。 不过更丢人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陆追一伸手,又从树上叫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红衣女子,颜色忒晃眼。 于是便额上冒汗,心虚看着一行五人重新回院。 “诸位不必自责。”在关门前,陆追特意道,“都是我江湖中的朋友,本就是高手。” …… 姚小桃眼底发光:“陆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舒一勇心中叹气,就知道会是如此。 “自然,姑娘看来像是嫁了个不错的人。”陆追笑道,“真是恭喜。” “嗯,我嫁得很好,阿勇哥我可好了。”姚小桃有些不好意思,“我吵着要见公子,吵了整整一天呢,他也没嫌我烦。” 陆无名很纳闷,都成亲了,为何还要吵着见我家儿子。 陆追笑着摇头:“姑娘先坐吧,我还有事要同阿勇商议。” 姚小桃答应一声,乖乖寻了把阿勇身边的椅子坐下,听众人说话。 陆追问道:“奴月国与白玉夫人有渊源?” 舒一勇点头:“奴月国舒家一族,便是白玉夫人的后裔。” “后裔?”陆追心下略微吃惊,在他了解的所有记载中,白玉夫人都只是一名舞娘,却没料到,居然还在那滚滚乱世中留下了子嗣。 舒一勇道:“所以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将白玉夫人的雕像带回海岛,让她的魂魄能重归自由,不再困于墓中,受旧主所欺,想来并不会打扰陆公子的行动计划,所以不如我们合作?” 第118章 乱世红颜 可怜无定河边骨 “雕像?”陆追心中不解。若是想带白玉夫人回乡,为何放着遗体与玉棺不要,却单单要带一尊雕像回去。当然,现在即便他想带,那墓室中的一切也早已化为尘土,可对方若提都不提一句,却又有些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奴月国的人并不知那处墓室的存在。 “听说前几日,陆前辈的人去了掩仙山?”舒一勇问。 陆无名点头,并未隐瞒:“是去了山中的月儿湾。” “果然,前辈当真厉害,这也能找到。”舒一勇道,“那月儿湾的庙宇,便是舒家的先祖为白玉夫人所建,我此行前来大楚,也是为了带庙中玉像回去。” “小哥去山中看过了吗?”陆追试探。 舒一勇道:“庙塌了,玉像也不知所踪,所以我才会主动找上门,希望能与陆公子合作。” “庙是不久前刚刚坍塌的,山风骤雨所摧,并非人为。”陆追道,“只是那尊玉像,应当已经遗失很久了,我也不知去了何处。” “若不在庙宇里,那就在冥月墓中了。”舒一勇道。 陆追道:“冥月墓?” “这故事说来话长。”舒一勇道,“舒家的先祖,原本是陆家的一名画师,名叫舒云。” 他年纪轻轻,却放浪形骸举止怪异,腰间时时刻刻挂着酒葫芦,人是醉的,笔却是清醒的,兴起之时,哪怕只是从炉灶中捡一截柴火棍,也能在街上绘出秀丽山水,绝色美人,引来众人驻足观赏,鼓掌称奇。 名声渐渐传到了陆府主人的耳中,便差人将他请到家里,专门为自己作画。 “先祖本是不愿意的,只是后来,却见到了白玉夫人。”舒一勇道。 那是一场盛大的宴席,酒酣耳热之际,白玉夫人出来为宾客起舞助兴,身姿曼妙水袖如虹,所到之处香风阵阵,一颦一笑皆是世间绝色。 舒云目光痴迷,手中酒杯坠落在地,陆府的主人看到后,抚须大笑,当晚便将白玉夫人送到了画师的房中。 自那一夜之后,舒云就死心塌地留在了陆府中,从山水画卷开始,渐渐变成广袤的山川地形图,手中一支笔,描出万里河山边关要塞,精巧细致,为陆府的主人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劳。 而因为这个缘故,白玉夫人也被一次又一次送到他房中,时间一长,她总算是将这看上去有些唯唯诺诺的画师,勉强记住了名字。 “当时陆府的主人在战场上,可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舒一勇道,“所有人都觉得这天下将来定是他的,先祖也这么想,于是便更加兢兢业业,想要助其快些成事。他已经想好了,在这天下改姓陆时,什么都不要,只求能带着白玉夫人远离尘嚣,归隐山间。” 陆追心下微微叹气,也是痴情种子,可惜生逢乱世,这段姻缘从萌芽就是浸泡在苦水里。 “再往后……就都是书中的模糊记载了。”舒一勇的声音逐渐小起来,显然也觉得往事有些沉重。 在赤儿江畔,陆府的大军吃了第一场败仗,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是因为陆府主人的暴戾多疑终于结出苦果,又或许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总之曾经荣耀的战绩一去不返,整支军队都被浓厚的雾霾笼罩了起来。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白玉夫人被正式当成犒赏之物,同毫无生命的金银和酒肉一起,赐给杀敌勇猛的兵士,赐给需要拉拢的山匪。 舒云深受打击,不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受此折磨,竟孤身一人跑去敌营,躲过重重关卡,将里头的险关要塞一处一处画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陆府的主人拿到地图之后,大喜过望,连夜重振旗鼓,天降奇兵攻下了督南城。”舒一勇道。 那是一座绵延繁华的城邦,相当于如今最富庶的应天一带。陆军在那里安营扎寨,凭借天险与人墙,休养生息了将近两年。 “那白玉夫人呢?”陆追问。 “陆府的主人念先祖有功,便将白玉夫人赐给了他,还在城中重新修建了一处大宅。”舒一勇道,“先祖曾想带着人离开,却反被派兵看守软禁,此后不敢再提。而也是在这两年里,白玉夫人产下了一个孩子。她身形娇小,府中又没有多少下人,宽松的袍子一罩,这事就被瞒了下来,除了极其亲近的几个婆婆,无人再知。” “为何要瞒着这件事?”陆追问。既然已经将舞姬赐给了画师,那旁人小俩口过日子,开枝散叶也是人之常情。 “舞姬是不能怀孕的,以前哪怕是被当成赏赐,回来都会有专门的嬷嬷负责清理,以免坏了身形,不能再轻盈起舞。”舒一勇道,“白玉夫人也不例外,即便陆府的主人已经答应要将她送给先祖,也在出府前赐了刚得的西洋新药,据说服下之后,就能一劳永逸,彻底断了生子的可能。” 陆追听得心情有些压抑,战火连绵人心古怪,生在那个时代,可当真是苦。 白玉夫人并没有吃那一粒药,待到嬷嬷走后,便将舌根下的苦味全部吐了出来。而到了画师家中,被他悉心照料,身子也渐渐缓了过来,竟然当真奇迹一般怀上了孩子。 “不过即便生了,先祖也不敢留,就暗中将他送到了一处安稳的乡下。”舒一勇道,“再过了半年,督南城也乱了。” 画师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再次抢走,甩上马车,一路去了陆府。 那是一个瓢泼惊雷的雨夜,他试图反抗无果,反被打得奄奄一息,身后是被雨水浇灭大火,还在冒着青烟的焚毁屋宅。舒云万念俱灰,像一具会动的尸体一般,缓缓爬动着,在空旷的街上流下血痕,一路出了城门。 屋中有低低的啜泣声,是姚小桃听不得这悲情过往,又不想打扰众人议事,索性匆匆站起来,出门去了屋外蹲着,也好冷静片刻。 “要去看看吗?”陆追问。 “我去陪着大嫂吧。”阿璋道,“你继续说正事。” 舒一勇点点头,看着他出门后,又道:“出城之后没多久,先祖就被人救了下来。” 救他的人是陆府的死对头,也是另一支强大军队的主人。 陆追几乎已经能预见到,往后的事情会如何发展。 舒云跟了陆家多年,对陆军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比旁人要熟悉许多,再加上满腔的恨意,很快就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在养好伤后,他先将儿子接到了身边,再派人暗中去打听,却也不知白玉夫人去了何处。 “跑了?”陆追问。 “没跑,若是跑了,倒也好了。”舒云苦笑道,“她被赐给了一个地方富户,只为了笼络一支区区数千人的队伍,而那富户在不久后,又将她送往一处山寨中,如此七七八八加起来,她竟是在外流落了整整半年,才被送回了陆府。” 而在这半年里,画师苦寻她不得,已经跟随新的军队,一路去了别处,从此天高地广,两个在战乱中沉浮的苦命人,再难相见。 “那庙宇呢?”陆追又问。 “也是先祖所建,用了最好的羊脂白玉,花尽心思细细雕琢,方才将雕像完成。据说美艳绝伦,可即便那样,也不及真人半分光彩。”舒一勇道,“不过在玉像完成时,还并没有那处庙宇,他只是将其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南征北战,睹物思人。” 屋外,阿璋道:“大嫂,你没事吧?” “怎么会有那么苦命的女人呢。”姚小桃抱着膝盖,看着他道,“你说,她可不可怜?” “可怜,可再可怜也是千百年前的事情,你哭什么。”阿璋道,“况且这天下绝大多数人,还是过得安稳和乐的,像她那么苦的,没几个。” “你说得对。”姚小桃擦擦鼻子,“这回将玉像带回去,一定要建一座大庙,让她能在岛上安安稳稳的,再也不被欺负。” “建大庙容易,带回去却不简单。”阿璋也坐在她身边,“你没听吗,外头没有,就在冥月墓中,那是陆家的祖坟,里头机关重重的,谁能闯的进去。” “陆公子啊,他可厉害了。”姚小桃道。 阿璋抱怨:“大嫂怎么也不说我大哥厉害。” 那也是陆公子,要更厉害一些的。姚小桃认真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与另一位公子,般配得很。”阿璋举手,“又好看又厉害,飞檐走壁足智多谋,谁都比不上。” 姚小桃顿了顿,道:“嗯。”都被你说完了,那我不说了。 阿璋深深出了口气,自己还是别娶亲了,看大哥这日子,也不是很好过。 第119章 墓中画卷 人人都要保护陆公子 冥月墓,白玉夫人墓室。 空空妙手在墙上那处空洞细细搜寻许久,摇头道:“没什么机关,一共就只有这么大,听着远处有风声,不清楚里头还有没有更多蝙蝠。” “没有机关?”萧澜皱眉,“我先前也想过,蝠身材瘦小,若说是通过这狭窄洞穴穿梭墓中,虽说匪夷所思,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可后来他明显是想将玉棺也一道搬走的,总不能也是借由此路,总该有个宽阔些的通道。” “这就要花力气找找看了。”空空妙手抬头四下看看,“暂时不好说。” “那可要先去暗道内一查?”萧澜问。 “你当真要去?”空空妙手依旧不赞成,“那里头都有什么,我都同你说过了,若嫌说得不够仔细,那我就再去看一回,你只管在外面等着。” “前辈未免太小看我。”萧澜笑笑,“又不是小姑娘家,还要被如此护着。” “怎么就不能护了。”空空妙手跟在他后头,不服道,“那陆明玉,陆明玉同你一样是男人,也是人人都护着的。”为何别人家的就要值钱些。 “他有伤在身,自然该被人人护着,我要护着,前辈也要护着。”萧澜纵身跃上房梁,“是这里吗?” 空空妙手叮嘱:“你小心些。” 大梁上,有一块木料明显颜色更新,像是常年被封闭在黑暗中,刚被翻卷出来没多久。萧澜试着用手慢慢推了一下,果真旋开一处机关。 或许是因为他这回动作很慢,因此并没有被惯性甩进去,而是攀住木梁轻松跃进了暗道中。空空妙手紧随其后,两人还未站稳,那处机关就已经再度闭合,视线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萧澜从怀中取出照明海珠,映出两侧连绵不绝的壁画,一幅一幅仔细看过去,却觉得这画中情景,既与传闻相符,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相符是那绝妙的容颜与舞姿,而不符的,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所有关于白玉夫人的传闻中,她都是放浪而又妖娆的,一双漂亮的眼睛中像是带了锐利的银钩,一旦刺入男人心间,就再也难以拔出,起舞时轻纱遮体,赤足裸臂魅惑众生,如同山中跑出来的鬼与妖。可在这些画卷中,她却穿着或朴素或华美的长裙,席间宾客也只有一人,看模样像是书生文人,舞池中白烟袅袅,宛若瑶池起舞,是圣洁的,也是美丽的,不见丝毫淫邪。 “喂,你没事吧!”空空妙手使劲晃了他一把,语气中有些慌乱,为何只顾盯着这画卷不说话,莫非入魔了不成。 “前辈不必担心。”萧澜回神,“我只是想了些事情。” 空空妙手动了口气,问他:“想什么?” “这个男子,你猜是谁?”萧澜指着那画中的书生,“每一幅都有,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中,注视着白玉夫人。” “怕是那陆明玉的祖先吧。”空空妙手随口道。 “不像。”萧澜摇头,“前辈定然也觉得不像,只是在我面前念叨陆家人,念叨出了习惯。” 空空妙手被噎了一下,并未否认。 这的确不像是陆家的先祖,否则便不会将他自己隐在角落中,而该光明正大坐在首位才是。 “这艘大船,”萧澜站在最末端的画前,细细看了许久,赞道,“精细震撼,想来用心绘了很久。” “这里也有那书生。”空空妙手道,“他可真是一幅都不落下。” “我猜此人是画师。”萧澜道,“心中仰慕白玉夫人,便在此偷偷作画,将所有爱恋与倾心都灌注其中,自然每一幅画都不会漏了他自己。” “会是那骨头架子吗?”空空妙手问。 萧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地上横七竖八散落了不少白骨。 空空妙手道:“咦?” “咦什么?”萧澜问。 “这玩意原本是完整的,盘腿坐在那凹陷的石壁中,脸上黑窟窿直勾勾盯着白玉夫人,吓了我一大跳。”空空妙手道,“在他身后,就是暗道的另一条出路。” “所以前辈为了出去,就将他的尸骨丢到了地上?”萧澜看他。 “自然没有,我只盗墓,为何要故意毁坏旁人尸骨。”空空妙手道,“我不单在心里谢了罪,还将他小心翼翼囫囵搬下来了,怕是受不得岁月侵蚀,依旧塌了。” “走吧,去另一头看看。”萧澜弯腰踏上那处凹陷,侧面果真隐藏了通路。 “不行,我走在前头。”空空妙手将他拉下来,“若是遇到那铁老虎,你就快些跑。” 萧澜道:“是我该保护长辈才是。” 空空妙手趁机清了清嗓子:“那——” 萧澜道:“生儿子免谈。” 空空妙手:“……” 为何! 萧澜躬身钻入暗道。 空空妙手唉声叹气,就说还是要怪陆家人。 狐狸精。 恁大的狐狸精。 阳枝城中,陆追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是何人在念叨自己。 陆无名皱眉:“是又着凉了?不然先回去歇着吧。” “我没事。”陆追摇摇头,“爹不必担心。” 姚小桃倒了一盏热茶过来,又赶在舒一勇有意见之前,另端了一杯给他。 成亲了,真是累啊,要顾及很多人。 贤惠,且贤惠。 陆追笑道:“我还有件事,想请教小哥。” 舒一勇道:“陆公子请讲。” “在许多年前,舒老先生修过冥月墓吗?”陆追问。 舒一勇点头:“修过,不单单修过,还修了挺长时间。不过这段故事在族史中并无记载,只是听父亲说过,那陆府的主人极讲究气派,陵寝不单要机关重重,还要奢侈华美,先祖曾前后七入冥月墓,将整片土地的山川河流与星辰起落,都复刻到了壁画中。” “这样啊。”陆追点头。若是如此,那暗道中的壁画就有了极好的解释,不过依旧有个疑点,不知千百年来都守着白玉夫人画卷的白骨,又是何人。 不会是舒云,因为他在战乱平息后,就带着儿子与好友出海去了孤岛,一手建立起奴月国,百年之后,骨灰也是撒入蔚蓝汪洋,再未踏入过故土。 “陆公子在想什么?”屋中过分安静,姚小桃小心翼翼地问。 “想那墓穴中的壁画绘制,应当是个极为宏大的工程,该不止老先生一人吧?”陆追道。 舒一勇点头:“的确不止先祖一人,当时陆府的主人招募了十名画师,先祖也带有一个徒弟,名叫阿福。” “叫什么?”陆追心中一动,又问了一回。 舒一勇道:“阿福,他原先也是可怜人,被先祖从乱兵的马蹄下救出后,就收下做了徒弟,只是后来……” “后来也对白玉夫人起了别样心思?”陆追问。 舒一勇点头,也有些无法理解,不知为何在那个年代,在那些故事中,似乎每一个人都对白玉夫人心怀欲念。 “先祖觉察出此事后,就将他逐出了家门。”舒一勇道,“仅仅是一个小徒弟罢了,在记载里很少出现,除了这些,就只知道他阴阴森森的,似乎还学了些鬼门鬼路的妖术。” “这就够了。”陆追点头,“多谢小哥。” “那公子愿意与我联手吗?”舒一勇问。 “自然。”陆追道,“不过外头天都要亮了,其余事情留到明日再说,也不迟。” 姚小桃配合打了个呵欠。 舒一勇点头:“我们住在城外摘星峰的山洞中。” 陆追道:“真是委屈诸位了。” “也不委屈。”姚小桃道,“那山洞挺好的,公子来看过就知道了,比客栈差不到哪里去。” 陆追问:“那我明日下午来拜访,可好?” “好呀。”姚小桃点头,看了眼舒一勇,见他也没意见,便高高兴兴道,“我们等着陆公子,对了,那个……还有位少侠呢?” “他有别的事要忙。”陆追笑,“最近怕是不会来找我。” 姚小桃失落道:“哦。” 不来啊。 这还真情实意失望上了,舒一勇哭笑不得,牵着她的手告辞。待到众人走后,陆追将凉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壶碧螺春。 “不睡?”陆无名问。 “不困。”陆追道,“爹觉得这奴月国的人,可以合作吗?” “目的不同,自然可以。”陆无名道,“不过你方才为何不问白玉夫人墓穴之事?对方放着尸骨不要,却要一尊玉像,于理不合。” “初次相见,不知根不知底,何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陆追道,“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更愿意相信舒一勇的,有些话留到明日说也成。” “那具枯骨,会不会是最早的蝠?”陆无名又问。 “我猜是。”陆追道,“舒云既然将他收做徒弟,至少也曾做过一段日子最亲近的人,他会知道这暗道不奇怪。” “原来他当真能长生世间。”陆无名道,“可如此逆天而为,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说,陆家的先祖一早就做好打算,要将白玉夫人带入坟墓,在鼎盛时就为她修好了白玉墓室。”陆追单手撑着脑袋,“这可当真是……”他难得话说一半被卡住,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诡异的感情。 “睡一阵子吧。”陆无名将他的身子扶正,“坐得歪七扭八,像什么样子。” 陆追懒洋洋道:“若放在画中,这叫醉卧芍药,风压翠竹,姿势挺好,值大价钱的。” “你就跟那姓萧的兔崽子学,油嘴滑舌。”陆无名训斥。 陆追辩解:“跟温大人学的。” 陆无名被噎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威严。 跟温大人学的,那一样也是萧澜的错。 总之我说谁错,那就一定是谁错。 不准忤逆。 第120章 真假冥月墓 黎明将至 墓外头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墓穴内却已经漆黑一片,若是遮住手中灯烛,前路就都变成了墨一般的湖水,每踩一步都胆颤心惊,不知何时会被吞噬。 萧澜走得很慢,他几乎将暗道内每一寸墙壁都细细检查了一遍,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蛛丝马迹。暂时还不知道蝠是否知道这处机关,不过在目前的状况下,若想要找出整座冥月墓的秘密,这里显然是极重要的线索之一。 四周挺安静,直到走到尽头,也并没有先前的铁老虎冲出。 空空妙手道:“这似乎只是一条普通的暗道,用来通向外界,并没有隐藏什么了不得的机关。” 萧澜弯腰钻了出去。 依旧是当日那处刑房,没有任何异样。 空空妙手道:“就像你说的,或许曾有位画师仰慕白玉夫人,便在修建墓穴时,私自挖了一条通道,期盼能在身亡后,依旧能日日夜夜守着心爱之人。” “那具白骨?”萧澜问。 空空妙手点头。 “倒是能说过去,却总觉这种解释有些太过简单。不说别的,仅仅依靠一个画师,想要挖出这么一条暗道可不容易,至少也得有三五帮手。”萧澜道,“罢了,先回去吧,站在这里也等不出什么结果,尽快找出蝠的下落要紧。” 这么多天都不见动静,万一死了呢。空空妙手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看蝠对白玉夫人朝思暮想精虫上脑的模样,半截身子入了黄土,还能干出那等龌蹉事,一个不小心一命呜呼,也并非不可能。 待两人离开后,暗道内响起呜呜的风声,若有似无,如泣如诉。 另一处僻静的山洼内,季灏正在潜心运功,在死过一次之后,他发觉再度苏醒后的自己,似乎对这具身体陌生了起来,甚至连手脚也会偶尔不听使唤。 重生的狂喜逐渐冷却,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药物的原因,还是……蝠依旧存活在这具身体里,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蛰伏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积蓄着力量,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后一种可能让他恐惧,却又无计可施。对方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无法被消除,也不知如何才能消除,他只能时时刻刻严阵以待,像呵护最珍贵的古董一般,小心地留意着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 他有些懊悔自己冲动,不该那么早去阳枝城,不该那么早对陆追下手——他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谋划。 可毒已经下了,再后悔,也只有打起精神去城中看看,那统领府中究竟有没有变天。 季灏缓缓睁开眼睛,将体内所有浊气都清吐一空,起身出了山洼。 正午时分暖意融融,陆追纵情策马前行,听耳边风声猎猎,满目皆是夏末秋初的苍翠与金黄,再一转弯,又是漫山遍野红黄交错的枫叶,像是在天地间燃起了一把连绵的火。 他觉得很畅快。 陆无名原想让他慢些,可追上前看着那眼底的光和笑,却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暗暗叹息一声,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就这么自由自在跑一跑,也好。 “陆公子,陆公子来了。”姚小桃踮着脚挥手,“你快看呀。” “我看到了。”舒一勇语调幽幽。 “哎呀,小气鬼。”姚小桃挽住他的胳膊,“高兴一些。” 舒一勇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僵硬而又标准,宛若戴了一张粗糙的人皮面具。 姚小桃“噗嗤”笑出声,掐着他的脸:“你坏死了。” 舒一勇笑着打落她的手:“别闹了,也不怕旁人笑话。” “陆公子。”阿璋上前替他牵住马,“陆大侠。” “多谢。”陆追翻身下马,“在山中找路耽搁了一阵,诸位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我们刚刚吃过饭。”姚小桃道,“外头阳光正好,不如就在这里说事吧,又暖又舒畅。” 陆追点头:“好。” 姚小桃跑进山洞中,招呼其余人帮忙泡茶拿垫子。陆追笑道:“这姻缘果真是天注定,就像阿六与大刀,小哥与姚姑娘,哪怕两人先前隔了千山万水,到了合适的时候,月老还是不会忘了牵一根红线。” 舒一勇将姚小桃叫到自己身边坐下。 “先前我认识姚姑娘的时候,她还是胆怯又内向,话也很少,”陆追接过茶盏,“没想到成亲之后,会变得这般活泼灵动,看来真是嫁对了人。” 姚小桃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问道:“陆公子这回来,还是为了那白玉夫人的事情吗?” 陆追点头:“冥月墓虽说是我陆家的祖坟,可关于白玉夫人的事情,还当真知之甚少。不过我曾在那里遇到过一个怪物,他自称叫蝠,身形佝偻武功高强,而且看上去对白玉夫人颇为倾慕。” “又来一个?”舒一勇头疼,“要说当年的古人痴迷白玉夫人倒算了,横竖传闻也不知真假,怎么到了今时今日竟还有,未免太过离奇。” “我也觉得离奇,不过还有更离奇的,”陆追道,“在此之前,小哥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舒一勇点头。 陆追道:“白玉夫人在身故之后,是否入了冥月墓?” “没有。”舒一勇答得斩钉截铁。 “没有?”陆追皱眉。 “是没有,冥月墓中虽有白玉夫人的墓室,不过那里应当只有一尊玉像。”舒一勇道,“据说白玉夫人的下场极惨,被人斩杀于战场马蹄下,尸骨无存。” 陆追有些糊涂起来。 “有问题吗?”见他神情有异,舒一勇问。 “被谁斩杀,陆府的主人吗?”陆追道,“可一介女流之辈,为何会出现在千军万马中?” “陆府的主人将她带上了战场,没有人知道理由。”舒一勇道,“而在战败后,陆军仓皇而逃,在一片混乱中,白玉夫人被人从马背上一刀砍落,自此香消玉殒。” “那月儿湾呢?”陆追又问。 舒一勇先问:“不知陆公子是只发现了月儿湾,还是发现了月儿湾下隐藏的更多秘密?” 陆追道:“小哥是说那处地下城?” “哇,”姚小桃道,“好厉害。” 舒一勇咳嗽,早知如此,就不问了。 “可那不是地下城,而是另一处墓穴。”姚小桃插嘴道,“我听阿勇哥刚说完。” “另一处墓穴?”陆追不解。 “这原本该是陆家的秘密,”舒一勇道,“冥月墓其实有两处,月儿湾下隐藏的那处,才是真正的龙脉所在。” 陆追脑中轰然一响:“你的意思,伏魂岭那处冥月墓是假的?” “也不能说假,”舒一勇斟酌了一下用词,“两处墓穴是同时动工,同时竣工,谁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一样规模宏大,一样机关重重,一样堆满如山的珍宝,唯一的区别,就是一处人人皆知,另一处却从未出现在世人视野中。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哪怕当初知道月儿湾下有空城,陆追也没有想过,竟然会还有这种可能性——可仔细一想,如此一来那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甚至连地下水脉走向都未完全避开的伏魂岭冥月墓,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那座庞大地下机关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只是为了掩护月儿湾下的秘密,自然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这只是传闻与猜测,毕竟那是陆家的地方,而我只想找回白玉夫人的雕像,也无心去探听更多秘密。”舒一勇道。 “在那个年代,可有人擅长布阵?”陆追问。 “布阵?”舒一勇摇头,“这倒是没听过,公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伏魂岭冥月墓中,处处都是迷阵,甚至连白玉夫人的坎坷一生,我也怀疑那是迷阵的一部分。”陆追道。 舒一勇试探:“这就是公子方才说的,更为离奇的事?” “不是。”陆追道,“我是想说舒老先生的徒弟,阿福,他或许还活着。” “啊?”姚小瑶震惊,这都千八百年了,成精了不成。 舒一勇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忍不住道:“恕在下直言,公子这话实在太过荒谬。”想装作相信都挺难。 “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件事,”陆追并未着急解释,“我们在冥月墓中找到了白玉夫人的墓室,和她的尸体,她似乎并未被斩杀于乱军中。” “不会吧?”舒一勇不信,“可传闻分明说……不过陆公子何以见得那墓室中躺着的,就是白玉夫人?” 陆追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对方或许更加会觉得自己脑子不清醒。 但不说又不行。 于是他继续道:“因为那尸体肌肤丰盈并未腐坏,面容美艳绝伦,甚至依旧能蛊惑人心。” 舒一勇:“……” 舒一勇疑惑地看向姚小桃。 你当真觉得,这人睿智聪慧,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 “咳!”陆无名咳嗽。 陆追却无暇顾及,他脑中飞速旋转,有一个念头正在呼之欲出。 第121章 杀手 迷雾中的真相 他想起了先前在翻阅旧书时,从中看过的一则故事。在陆军北上途中,有一年中秋陆府设宴,请来了不少附近颇有势力的富贾与乡绅,酒酣耳热吹嘘起来,有四五人都说曾在除夕佳节与白玉夫人共度良宵,言之凿凿面红耳赤,后头险些为此打了起来。 当时没在意,草草扫了一眼就翻了过去,现在他却觉得,那故事或许是真的——即便生得再美艳绝伦,那白玉夫人也不过是名弱女子,最开始时又在陆府养尊处优,哪里禁得住被隔三差五赐给凶蛮的军队首领,还能时时刻刻美艳如花。若想将此事解释合理,那极有可能陆府中的白玉夫人不止一个,或者说,那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指,代指数十乃至数百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被豢养在陆府,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有被送往外头时,才会被冠以“白玉夫人”的称号。 “明玉。”陆无名问,“在想什么?” “白玉夫人。”陆追回神。 “白玉夫人?她怎么了?”姚小桃担忧,“公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不然休息会儿吧?” 舒一勇也觉得,陆追此时此刻似乎有些恍惚,像是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方才突然有了个想法,”陆追道,“在民间,关于陆府与冥月墓的话本并不算少,里头妖魔鬼怪讲了不少故事,颇受百姓欢迎,可与之相反,明明应当是最暧昧的白玉夫人,关于她的记载却寥寥可数,我先前也是花了大力气,才找到区区十几本残破旧书,勉强拼凑出了她的生平。” “所以?”舒一勇问。 “陆府起兵失败后仓皇而逃,后更销声匿迹于冥月墓中,此举定然不会是后人所为,而当时有理由花大力气做这件事的,只能是陆府的主人。”陆追道,“若想隐瞒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销毁与之有关的所有记载,毕竟故事越多,破绽也就越多。对于陆府的主人而言,当时的百姓并不需要知道关于白玉夫人的详情,只需派人传出风声,说她美艳绝伦倾国倾城,便已足够。” “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姚小桃没听明白。 “陆府里头,或许不单单只有一名白玉夫人,而是数以百计。”陆追犹豫了一下,“而且我甚至怀疑,她们都是顶着舞姬名号的杀手,或者巫女。”用来笼络那些行军途中遇到的,有可能成为帮手的割据势力,蛊惑对方,或者干脆杀了对方。 空气变得安静起来。 姚小桃楞了一下,扭头看了眼舒一勇,却见他也同自己一样,像是因为这句话受惊不轻。 “那些关于白玉夫人的故事,”陆追思索片刻,继续道,“无论换成一个多么倾国倾城的舞姬,让一介弱女子在乱世中那般沉浮,其实都是不合理的,可若换成一个杀手组织,便都能说得通了。况且当年兵荒马乱,众人只听过陆府有绝色美人,却大多只见过画像,任何一个美貌女子稍加易容,都可以成功变成传闻中的白玉夫人。” 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白玉夫人每每在为宾客起舞时,都以轻纱蒙面,浓妆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那……”舒一勇有些茫然,“可当年先祖并未提过此事。”而且若真相是如此,他身边的那位白玉夫人又该是谁? “我猜在最初的时候,陆府中的确是有如此一位绝色美人的,否则冥月墓中的那处墓室便解释不通,”陆追道,“可到了后来,她名声渐远,引来众人争相追捧求见,才慢慢会有其余的白玉夫人。不过这猜测究竟是真是假,还要在山中与墓下寻求证据。” “冥月墓的墓室……对了,公子方才说,白玉夫人的遗体依旧保存完好?”姚小桃又问。 “之前的确保存完好,她手上戴有雪钻,玉棺又被安放在寒冷之处,遗体可千年不腐。”陆追道,“不过在前几日,冥月墓中出了点乱子,现在白玉夫人已化为灰尘,玉殒香消。” “乱子?”舒勇皱眉。 陆追点头,将蝠与食金兽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给他听。 “……”哎呀。姚小桃捂住耳朵,为何会有如此龌蹉的怪物。 陆追歉意:“冒犯姑娘了。” “若真这样,那化为灰尘魂归故里,倒也算好事一件。”舒一勇反而想得开,“否则即便姿容仍在,却要被千斤坠锁住双足,终日守在陆府主人身侧,还要被那下贱小人玷污,这千百年也过得委屈,此番总算是得了畅快。” “不过倒是没看到玉像。”陆追道,“将来再找吧。” “可那怪物能活千百年,得苍老成什么样啊。”姚小桃心想,家中的老婆婆才八十岁,都已经饱经风霜。 “蝠所练的功夫邪门,似乎能不断占据年轻的身体,化为己用,”陆追道,“而且这一世,他面貌应当与我有些……相似。”着实是不想承认这件事。 “眉目与陆公子相似?”阿璋在旁插话,“那不就是在统领府花园中,绑架铁烟烟之人?” …… 阳枝城,统领府中。 季灏隐藏在黑暗中,看着那被重重家丁看守的绣楼,心中有些失望——他自认为下毒之事天衣无缝,也断定按照陆追的性格,九成都会吃下蜜饯,却不料竟然会被对方发现。 他原本想去陆追的居处看看,谁知还没走两步,脑海中却突然传来钝痛,如同有人拿着劣质的木勺,正在慢慢抠挖脑髓,想要将之彻底剥离。 季灏紧握住拳头,靠着假山蹲在阴影里,面部表情狰狞扭曲,冷汗几乎浸透了整个脊背。在好几个瞬间,他都觉得或许再次睁开眼睛后,蝠又会回来。不过幸好,待这短暂的痛苦消退后,他依旧是他。 季灏匆忙逃出统领府,脚步虚软回到了山洞中。 若有可能,他愿意亲手在自己的心脏中刺下一刀,只要能将另一个生命彻底绞杀,可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他甚至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犹豫再三后,他打算暂时放弃行动,先试着将蝠的记忆找全——他需要学会这移魂换位的所有秘笈,然后方能像蝠那样,长存天地间。 冥月墓中,萧澜正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大殿中挂着的美人图,十七八张。 空空妙手进来之后先是一喜,觉得这总算是开窍了不成,后头看清之后,却又沮丧:“怎么还在关心这白玉夫人。” “她当真好看吗?”萧澜问。 “不好看,一幅画像有何好看,活生生的姑娘才好看。”空空妙手双手在空气中揉了揉,眼中光芒灼灼,不如你且试一下。 萧澜嫌弃道:“前辈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还能如此猥琐。” 空空妙手:“……” “我去找姑姑了。”萧澜站起来。 “你去找那老妖婆做什么?”空空妙手皱眉。 “不说。”萧澜往外走,答得干脆爽快。 空空妙手被他噎得心口疼。 自从萧澜接手冥月墓以来,鬼姑姑便将她自己关在了深殿中,愈发深居简出。 “姑姑。”萧澜推门进来。 “怎么这阵来了。”鬼姑姑从软榻上起身,“有事?” “没事,正好路过,就过来看看姑姑。”萧澜道,“那白玉夫人的墓室我已经查过两三回,不过却一直没找到传闻中可通往主墓穴的通道。” “慢慢找吧。”鬼姑姑道,“我找了这么多年依旧无果,你这才找了三五天,急不得。” “还有件事。”萧澜道,“我这几天在练功时,经常会觉得胸口闷痛,不知为何。” “是吗?”鬼姑姑握过他的手腕试脉,“怎么不早些过来说。” 萧澜问:“严重吗?” “随我来吧。”鬼姑姑道,“去找药师替你看看。” “我去过了,药师在药庐中,据说三日后才能出来。”萧澜道,“倒也不严重,还是不打扰她了。” “这里呢?”鬼姑姑单手抚上他的颈侧,“可有异常?” 萧澜摇头:“忘了?” “忘了?”鬼姑姑不满,“习武之人,怎可如此疏忽大意!” “姑姑这回提醒了,下次若再发作,我记得留意便是。”萧澜笑笑,“原本只当做小事,随口向姑姑提一提,却没料到会引得姑姑如此紧张,早知如此,澜儿就不说了。” “胡闹。”鬼姑姑道,“这冥月墓中人人都可出事,只有你不能,走吧,现在就去找药师。” 萧澜答应一声,跟在她身后。 陆追身上还有未解的寒毒与合欢情蛊,虽说有江湖第一的神医叶瑾在,他也依旧想借这段时间,从药师与鬼姑姑口中探得更多消息,将来也好万无一失。 第122章 私会 亲一下便告诉你 药师从药庐中出来时,心中颇有些不满,她向来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也是看在鬼姑姑的面子上,方才将不悦勉强压了回去:“姑姑与少主人找我有事?” “澜儿说他近日在运功时不舒服,似是心脉受创,”鬼姑姑道,“可是还有什么残毒未清理干净?” “理应不会,”药师替萧澜试了脉,摇头道,“少主人受伤是在头部,与心脉无关,八成是最近太累,多休息便是。” “我也说了没事,是姑姑放心不下。”萧澜道,“打扰药师了。” “若没其它事,我便先回去了。”药师道,说完之后也未等鬼姑姑再开口,就已经反手关上了药庐的大门。 “药师最近似乎心情不好?”萧澜试探。 “她性子就是这样,数十年了。”鬼姑姑道,“怕是最近又有什么烦心事,才会如此冷漠疏离,过一阵就好了。” “我体内的毒,”萧澜又问,“我记得在苏醒当日,姑姑曾说过是陆追所为。” 鬼姑姑心里有片刻慌乱,她是当真不想在萧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在哪里?”萧澜问。 “你问这做什么。”鬼姑姑摇头,“对方功夫不低,能伤你一次,就能伤你第二次。” “姑姑不是担心我体内的残毒吗?既然是他是下毒之人,我自然要多问两句,”萧澜道,“不过姑姑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过头。” “我是不想你再受伤。”鬼姑姑道,“陆家人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你若此时出墓,指不定又会听信他什么故事。” 萧澜不满:“姑姑说得我好像傻子一般。” “与那陆明玉比起来,你的确是傻子。”鬼姑姑往深殿内走去,“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他是的敌人,这便足够了。” 萧澜答应一声,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消失,自己笑笑,也回了红莲大殿。 两日之后,夜渐深,墓道内也逐渐安静下来。 萧澜枕着手臂,看着床顶的纱幔出神,耳边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是门外,而是……地下。 像一只小小的兔子,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正在小心翼翼前行。 …… 陆追推了推头上的石板,纹丝不动。 记错位置了不成?他心里有些疑惑,回身看了眼先前记下的标记,似乎并没有错。 于是深吸一口气,双手举上头顶,扎着马步奋力一推。 扑了个空。 萧澜蹲在一边,手中拿着石板,笑着看他。 明玉公子觉得自己这气贯长虹的动作甚傻,与街边卖艺卖大力丸的如出一辙。 于是他淡定站直,拍拍衣服,伸出一只手:“拉我上来。” 萧澜将人抱出来,在他耳边道:“姿势挺好看。” 陆追将人一巴掌拍开:“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听到的。”萧澜道,“这暗道就在我床下,你在里头跑来跑去,我又没聋。” “我这几天探听了不少事情,担心阿魂说不清,我就亲自来了。”陆追道,“而且我还想去那处墓室中看看。” “伤还要紧吗?”萧澜双手捧住他脏兮兮的脸。 “不要紧,我没忘叶谷主的话,要在三月内赶回去。”陆追拍拍他,“放心吧。” 看他一脸信誓旦旦,还挺可爱。萧澜凑近想要亲,却被侧首躲开:“先给我弄些热水。”满脸灰。 热水来了,浴桶就在屏风之后,萧澜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脑袋,闭目听那淋淋漓漓的细碎水声。看自然是能看的,可看完之后,他不觉得自己能柳下惠到面不改色,退一步讲,即便自己能正人君子,另一人也未必能——比起自己,他倒像是更不将那多病中毒的身体当一回事。 陆追裹着一身单衣出来,熟门熟路钻进了被窝中:“过来。” 萧澜取过一块大手巾,替他将头发擦干:“这墓中近日有些潮,冷不冷?” “不冷。”陆追道,“我同爹说过了,三日后再出去,让他不必着急。” “然后呢?”萧澜问,“前辈就又吹胡子瞪眼,将我当成流氓?” 陆追笑:“哪有你这样的流氓。” “不准动。”萧澜捏住他的鼻子,“再胡闹,我就去地上睡了。” 陆追:“……” 萧澜用毯子裹紧他,又用被子罩了一层,生怕会着凉。 陆追幽幽道:“将来若是家中没了银钱,你倒是能去嘉兴府寻一个包粽子的活计,一把好手。” 萧澜将人抱在怀中,低笑道:“想你了。” “才分开三五天而已。”陆追动不了,索性也就不动了,过了阵也跟着笑,“不过……我也想你。”朝思暮想。 萧澜侧身看着他,凑近在唇边落下一个吻。 陆追挪了挪,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又哑又懒,是只对情人的小小抱怨:“我累了。” “睡吧。”萧澜挥手扫灭桌上的灯火,“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没有人能吵到你。” 陆追低低答应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他怀中。身边的气息熟悉又好闻,腰间的臂膀温柔又有力,还未睡着,就已经是极好的梦境。 萧澜手在他背上轻拍,听呼吸声逐渐安稳,便小心翼翼松开手,拉高被子将人轻轻裹好。 床头只留少半寸红烛,挑着一根细细灯芯,烛泪堆积成花,绽放出光明来。 萧澜将他的黑发一寸一寸,用手指梳顺。陆追的头发要比自己长一些,流水一般光滑,触感很好。他挑起一缕,与自己的头发拧在一起,打了个小结。 有些幼稚的举动,好笑之余,心里却不轻不重颤了一下,结发礼成,百年好合,一想到这个词,这桩事,他便整个人都欢喜了起来。 灯下的陆追极好看,晃动的暖光给他脸上添了几分血色,唇形睡着也像是在笑,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是美好而又柔韧的身体,滋味只有他尝过。 萧澜松开手,指间黑发散落,轻轻飘在枕边。 细如牛毛的梦境中,陆追偷懒不愿醒来,只任由那细碎的吻,逐渐落在鬓边唇间。 他想睡很久很久,睡到五年后,十年后,睡到两人年岁垂垂,蹒跚白头。 这是很长的一夜,也是很短的一夜。 萧澜道:“小傻瓜。” 陆追抿着嘴:“嗯。” “该起来了。”萧澜掌心抚着他的侧脸,“肚子饿不饿?” 陆追摇头,闭着眼睛将脸蹭在他怀中:“天亮了?” “下午了。”萧澜叹气,“你这几天究竟是有多累,为何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下午了?”陆追总算睁开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这两天没怎么睡觉。” “没怎么睡觉?”萧澜扶着他的肩膀,“怎么搞的,陆前辈也答应?” “我爹管不住我。”陆追伸了个懒腰,“管得住我的人,在冥月墓不肯出来。” 萧澜替他拉高衣服,遮住那**的肩头。 陆追懒洋洋地问:“你可知王城中有多少人想看我?” 萧澜在他腰下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闹!” “我当真累了。”陆追坐起来,依旧呵欠连天,“不是在山道间奔波,就是在山洞中靠着墙闭会眼睛,昨晚难得沾到床。” “你去做什么了?”萧澜不解,“山中,月儿湾?” “是奴月国。”陆追道,“你当日写了书信过来,正巧,那奴月国的人也自己找上了门。” “找到了统领府中?”萧澜问。 “是,你还记得我们在洄霜城时,遇到的那个小姑娘吗?”陆追道,“小桃,豆腐坊老姚的女儿。” “自然记得,怎么,她是奴月国的人?”萧澜意外。 “差不多,她嫁了个奴月国的人,而且那奴月国,与冥月墓和白玉夫人都有迂回曲折的关系。”陆追伸着手,让他帮自己换衣服。 从舒云的故事开始,到自己对白玉夫人的猜测结束。陆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所以我才想再去那墓室看看,有些事情,光靠在外头猜测,也出不了结果。” “这般离奇?”萧澜想了想,“不过似乎也合情合理。” “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去看看真相究竟是什么。”陆追叹道,“像现在这样猜来猜去,头疼。” “兵荒马乱的,我可不准你回去。”萧澜捏捏他的脸颊,“想知道当年的事情还不简单,老天可给你留了活口。” “蝠?”陆追摇头,“我爹一直派人在寻,陶夫人与阿六他们也在找,他却像是失踪了一般。” “我也没找到,妙手前辈更是天天念叨,说八成已经死了。”萧澜道,“不过他没这么短命。” 陆追附和:“祸害遗千年。” “不过所谓精妙绝伦的白玉雕像,我也未在墓中见过。”萧澜道,“当日倒是从坍塌的庙宇中掉下来一粒珠子,可要拿去问问那舒一勇?” “我告诉他们了,下次带去看看吧,不过知情的可能性也不大。那舒家的先祖从未提过什么珠子的事,理应不是他放的。”陆追有些苦恼。 月儿湾地势极高,盘龙枕水冒紫气出祥云,是有帝王相的陵寝之地,可唯有一处地势低洼古树盘绕,终年不见天日,风水有些丧气。 为了镇这丧气,陆府的主人便派人修了那处庙宇,舒云也是工匠之一。只是庙宇刚刚完工,还未等将菩萨请回,敌军便已兵临城下,暂时顾不上这头。 “那座庙空了很久,”陆追道,“到了最后,舒云听到白玉夫人已死于战场,尸骨无存,只有衣冠入了冥月墓的消息后,内心悲痛,便找机会将白玉雕像放在了那座空庙中,想要替她招魂。” “不怕被人夺走吗?”萧澜问。 “当年修建庙宇的工匠,那时只剩下了舒云一人,其余都被陆府的主人毒杀。”陆追道,“而那时陆家已倒,陆府的主人亦不知所踪,无人知其下落。” 为了能将心爱之人的魂魄带回海岛,舒云便将玉像放在了月儿湾,期盼地下那座衣冠冢的主人能明白自己所想。只是陆家虽倒,乱世依旧,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旦离开,想要再回去月儿湾,也成了一件难事。 “许多年后,年迈的舒云也曾派人来过这里,寻找那玉像的下落。”陆追道,“据说那些人打听了许久,后来才得到一个不知真假的线索,说白玉夫人的雕像被陆家人带进了冥月墓中。” “所以也仅仅是‘据说’而已。”萧澜道,“算不得什么线索。” “有总比没有好。”陆追下床,“收拾收拾,先去那白玉夫人的墓室看看。” 下人送来早饭,青青白白很清爽,陆追咬了一口馒头:“看不出来,你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还挺精致。” “你想要我过得糙一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萧澜笑着看着他吃东西,“也不是不行,将来成亲之后,我单月扮斯文,双月装土匪,你还喜欢什么模样,尽管说来便是。” “油嘴滑舌。”陆追擦擦嘴,“走吧。” “就这样走?”萧澜按着他坐在镜边,“走亲戚也没你这般大摇大摆。” “有你带路,还怕别人发现我不成?”陆追说得颇为理直气壮。 萧澜拿过梳子,将他的头发束整齐:“别人不会发现你,可至少也收拾整齐些,要给我看。” 给你看,就更不用收拾了,衣衫不整也不是没见过。陆追背着手溜达出门,颇有几分王城里头温大人的无赖相。 白玉夫人的墓室被清空之后,看守自然也悉数撤离,倒真是一路都畅通无阻。 陆追站在高台上:“这里?” 萧澜伸手:“握紧。” 陆追依言照做。 萧澜再度推开那处机关,带着他一跃而入。 画像依旧,白骨也依旧。 陆追手中拿着明珠,将那些画像一幅一幅看了过去,最后停在那生出双翼的大船旁:“舒一勇说,这是舒家先祖给白玉夫人的许诺。” “许诺?”萧澜站在他身侧,“许诺什么?” “当时战火绵延,处处都闪着刀光染着鲜血,对普通百姓来说,没有哪怕一寸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安宁乐土。”陆追道,“舒家的先祖便向白玉夫人承诺,要修建一艘可以飞的大船,在上头装满粮食,布匹,牲畜与美酒,带着她无忧生活。” 萧澜揽过他的腰肢,两人一起往上看。 那是一艘穷极所有想象力的大船,金碧辉煌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倾注着画师的心血,也是那个年代的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乐土。 “舒云自然造不出这么一艘神奇的船,不过他可以画。”陆追手指隔空,一寸寸摩挲过那壁画,“至少在作画的时候,他应当是安宁满足的。” “所以直到建立起奴月国,他依旧对这大船念念不忘,同不少人说过,世间才会逐渐流传出关于巨轮生铁翼的传闻?”萧澜道,“有个梦可以做,也挺好。” “至于这白骨,当真是蝠吗?”陆追蹲在地上,“他是被舒云赶走的,后来下落不明,也没人关心他的生死。” “别碰。”萧澜道。 陆追收回手。 “管他是谁,到头都是一具枯骨。”萧澜道,“我现在只想尽快找出活人。” “急则生乱,慌什么。我替自己算过了,命还长着呢。”陆追道,“别担心。” “你何时又学会了算命。”萧澜哭笑不得。 陆追扶着他的手臂,攀上墙壁中的另一条暗道,余光却瞥见一双眼睛。 …… 那是墙壁上的眼睛。 陆追松了口气,脱鞘的清风剑又重新合了回去,还当是遇到了鬼。 “原来这里也有画像?”萧澜有些意外。 在暗道旁的角落里,还画着一个人,衣衫褴褛神态恭敬,跪在地上,双目虔诚地看向白玉夫人。 “蝠?”陆追问。 萧澜点头。 “同对面的画像有差别,笔锋深浅,用墨浓淡,不像出自一人之手。”陆追道,“一个师父,一个徒弟。” “所以这边是舒云画的,角落中则是蝠自己画的。”萧澜道,“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当时崇拜的,应当不止白玉夫人,还有舒云。”陆追道,“所以才没有毁了那些画像中的男子,而且还将他自己安置在这角落中,一跪千年。” “他恨陆家人。”萧澜道。 “他自然应该恨陆家人。无论是对他仰慕的白玉夫人,还是对他的师父舒云,陆家的先祖都没有留过半分情面,只当成是可利用的工具。”陆追道,“即便那是我祖宗,可也不得不说,他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萧澜道:“再问个问题。” 陆追点头:“说。” “舒云修这条暗道做什么?”萧澜不解? 陆追背着手:“你猜。” 萧澜笑道:“我才不猜,看你这样子,八成已有了答案,猜错又要笑我笨,不如亲一下,你告诉我?” 也行,陆追将脸侧过去。 萧澜方才捏起他的下巴,陆追却又一皱眉:“等一下。” 第123章 决定 更多的秘密 萧澜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漆黑一片,并无他物。 “怎么了?”他问。 陆追却伸手拔下了他的束发银冠。 …… 萧澜好笑:“又捣乱?” “捣什么乱。”陆追双手小心变换角度,用发冠上一枚被打磨光亮的小小铜片,将照明海珠的光芒折射到顶端的石壁上。 那是一卷残破的绢书,被塞进了隐蔽处的洞窟中,只有一个小角露在外头,挂着些许斑驳碎布,微微晃动着。 “方才看见的。”陆追道,“你看,你穿着气派些,还挺有用。” 萧澜纵身将那绢书抽了下来。 灰尘扑簌落下,陆追颇有些嫌弃地用袖子掸掸灰,凑过去问:“什么东西?” 萧澜将手背到身后:“猜。” 陆追:“……” 陆追道:“藏宝图,武功秘籍,白玉夫人的画像。” 陆追又道:“猜对了,有何奖励?” “奖励还真有。”萧澜道,“不过晚上再告诉你。” 什么奖励,还要晚上才能告诉。陆追清清嗓子:“好。” 打开那卷绢书后,还当真是武功秘籍,破破烂烂的,稍微一碰都要掉渣。幸亏陆追平日里喜欢寻古书看,早就翻出了经验,否则这玩意若是落到旁人手中,只怕两下就会碎成灰。 “穿魂**?”萧澜皱眉。 陆追吃惊:“你还认识古禹文字?” 萧澜好笑:“我守着这冥月墓,处处都是上古文字,总不能两眼一抹黑。” “咳,”陆追揉揉鼻子,“是穿魂**,侵占宿主长生不灭,蝠练的功夫。” “可惜年月太久,许多地方都风化了。”萧澜道,“能想办法将这绢书带走吗?” “能带走,可到外头打开,只怕会越发残破模糊。”陆追道,“你给我半个时辰,我将它统统记住便是。” 萧澜道:“硬背?” 陆追盘腿坐在地上:“同温大人学的,他能一目十行过眼不忘,我差一些,得看两三遍。” 萧澜点头,将明珠又移近了些。 陆追看得很认真,每一段口诀,每一招心法,每一篇备注,以及这摄魂**的来历。 两人一旦坐着不动,就觉得渐渐冷了起来。萧澜脱下自己的外袍,将陆追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你觉得,长生不老有意思吗?”陆追一边看,一边问。 “若能与心爱之人一道长生世间,也不算无趣。”萧澜道,“可万物更迭日落日升,都有其规律,像蝠这样利用邪功不死不灭,踩着无数人血淋淋的尸骨为自己换命,又岂能快活。” 陆追笑笑:“嗯,我也这么想。” “况且比起一直年轻,我更想与你一起白头。”萧澜从身后抱着他,“想看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追撇撇嘴:“白胡子老头,有甚好看,现在不准想。” 萧澜侧首在他耳边落下一个吻:“看完了吗?” “看完了。”陆追将那绢书小心翼翼收起来,又用布包好,让萧澜重新放在了石缝中,打算下回寻个盒子来装。 “可能找出这功夫的弱点?”萧澜问。 陆追摇头:“我还要再想想。不过秘籍中说,侵占宿主之后,不仅会化用原主的功夫,还能继承对方的记忆与**。” “蝠这一回的宿主,是季灏。”萧澜道,“所以他现在不单单对白玉夫人有兴趣,还对打开冥月墓有着强烈的渴望?”毕竟那是季灏最渴求的事情,几乎操纵了他的全部生命。 “这是最完美的侵占,还有失败的,只占一半的。”陆追道:“说不好。” “只占一半?”萧澜问,“会如何?” “运气好的话,只占一半倒也没事,不过运气若不好,原本的宿主有可能会苏醒。”陆追道,“两具魂魄争夺同一具身体,轮流蛰伏轮流挣扎,谁先死,谁先输。” 萧澜摇头:“可真是疯了。” “经过这么多年,那个人是不是蝠,都不一定了。”陆追道,“可即便不是他,也是他。” 他这话说得有些绕,萧澜却懂。就算蝠在某次侵占时失败了,那继承者也吞噬了他的记忆,他的渴望,他的经历,他对白玉夫人的所有疯狂与痴念。 他们是许多个人,逐渐融合成同一个人,强大而又贪婪,深陷**与财富的无边汪洋。 “真是不可思议。”陆追又看了眼那大船上的白玉夫人,“走吧,我们去暗道内看看。” “你不觉得,还有件事没同我说?”萧澜从衣领后拎住他。 陆追想了想:“你是说舒家的先祖为何要修这条暗道?” 萧澜将脸凑过去。 陆追亲得挺爽快,一个不够,两个也成。 萧澜叹气:“为了寻个答案,我可当真是吃亏。”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喏,先说好,我猜的,不保证就是对的。” 萧澜点头。 “白玉夫人那时年轻貌美,至少还有四五十年好活,可陆府的主人却已经开始为她修建墓穴,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其殉葬。”陆追道,“舒云在被派来为她绘制墓室壁画时,想来该心如刀割才是。”亲手为心爱的女人修建墓穴,还是为了能让她永世永生陪着另一个男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好受。 “可他不满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小小的画师罢了,在那个年代,陆府的主人想要杀了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陆追道,“若是你,你要怎么做?” 萧澜皱眉。 “你没有武功,没有钱,没有下属,此时有个人要杀我,你要怎么做?”陆追又问了一回。 萧澜摇头:“我不会没钱,更不会没有武功。” 陆追:“……” 假想一下也不行吗。 但萧大公子显然极度抗拒这种可能性,他只好自觉道:“当时舒云唯一的出路,就是先让白玉夫人假死,入墓之后,再从这条通道将她带走。” 萧澜道:“原来如此。” “这便是暗道存在的意义,可惜最终还是没有用到。”陆追道,“对了,出路在哪里?” “一处刑讯室,现在早已废弃。”萧澜道。 “按照常理,那里应当还有一条暗路,可以通往外头才对。”陆追道,“走,我们去找找看。” 萧澜觉得,自己最喜欢此时此刻的陆追,头脑清晰分析严密,说话不紧不慢,做事有条不紊,眼底闪着光,满腹才气与睿智都无人可敌。 他牢牢牵住陆追的手,带着人进了暗道。 “妙手前辈来过吗?”陆追问。 “两次。”萧澜道,“一无所获。”若是被他知道那绢书之事,或许又会气得翘起胡子,两天唉声叹气不吃饭。 “先不告诉他。”陆追道,“否则又要抱怨。”依照先前的经验,无论是天太热,天太冷,庄稼地生虫,还是冥月墓渗水,到了空空妙手嘴里,原因都只有一个——萧大公子不肯生儿子。 “小心。”萧澜道,“前头有些湿滑。” “有风声。”陆追停下脚步,“你能听到吗?” “上回来时还没有,”萧澜道,“很微弱,像是从极远处吹来的。” “分头找找看。”陆追道。 萧澜松开手:“自己小心。” 陆追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听风由远及近,像是低低的哭诉。那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有时觉得即将吹到身边,却又戛然而止,不知去了何处。 一切声响都太过细微,细微到缥缈无踪,甚至有些令人烦躁,他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萧澜道:“这边。” 陆追猛然睁开眼睛。 “这里。”萧澜牵着他的手,“风的方向。” 陆追侧首看他。 萧澜嘴角一扬:“急什么,有我在,总不能只会陪你玩亲亲。”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自己伸手按上那处墙壁。 空的。 萧澜拔出薄如蝉翼的匕首,刺进那巨石粘结的缝隙。担心会触动什么机关,他的动作很慢,几乎用了整整半个时辰,方才将那巨石撬到松动。 陆追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些紧张与好奇,不知对面会是什么。 萧澜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单手贴上巨石发力,一阵闷响之后,面前顽石顺着方才匕首划出来的痕迹,四分五裂化为碎渣,纷纷落在地上。 风声总算清晰了起来。 两人在外头等了片刻,听里头没有异响,方才将明珠取出,照亮了那漆黑的,另一处暗道——或者说是另一处空殿。 冰冷的金属折射出刺目的光亮,獠牙,钢刀,利刃做成的尾巴高高扬起,四肢趴伏在地,做出俯冲的姿势,没有五官的头颅上只竖着一对耳朵,每个关节处都用机关精巧连接。 那是传闻中的铁虎军。 曾经最精妙的战场杀人利器,原以为早已绝迹世间,却不料在这幽深的墓穴内,竟还潜伏了数百只,气势磅礴,一望无边。 陆追被面前的情景深深震撼,透过这些毫无生命的铁器,他仿佛能看到那曾经烽烟弥漫的上古战场,看到迎风猎猎的战旗,看到身经百战的将军。 “别进去了。”萧澜道,“此物威力不容小觑,更别说是数百只一起被触发机关。” “这冥月墓……”陆追想了许久,却没接下一句,直到出了暗道,被萧澜带回红莲大殿,还是颇为恍惚。 “在想什么?”萧澜拧了条温热的帕子,替他将脸擦干净,“告诉我。” “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冥月墓了。”陆追道,“在小时候,我恨透了这里,长大之后,也只想将其悉数摧毁,让这吃人的魔窟永绝世间。” “现在呢?”萧澜握住他的手,“改主意了?” “冥月墓中真的埋藏了诸多秘密。”陆追道,“那些早已失传的机关法,就像方才我们看到的铁虎军,还有传闻中用来陪葬的纵横地势水脉图,以其余深埋地下不为人知,承载了古人智慧的精妙器物,就这么被我毁了,可惜吗?” 萧澜道:“嗯。” “我们打开冥月墓吧。”陆追看着他。 萧澜笑笑:“你只管说,我陪你做。” “打开这座冥月墓,或许就能让大楚更加兵强马壮,能让百姓更加生活无忧。”陆追道,“而且我也想知道在千百年前,那场绵延不绝的战火,究竟焚毁了什么,又剩下了什么。” 萧澜道:“好。” 陆追闭上眼睛,心依旧跳得很快。 说不清是什么突然唤醒了他,或者是跨越时空骤然出现的铁虎大军太过惊人,任谁都不忍将那穷极所有古人智慧的心血粗暴付之一炬,又或者是多年以来,一直都只想逃避与复仇,只想带走萧澜,毁了冥月墓,可人活一世,总该有比复仇与毁灭更重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 更圆满的是,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有人愿意握住自己的手,不问任何理由,只温柔而又坚定地说一声,好。 第124章 找一本书 惊呆的小丫鬟 然而想要打开冥月墓,且不说外人会如何阻挠,至少要先征得陆无名的同意。 “爹对这里深恶痛绝,”陆追道,“他自幼便教导我要毁了冥月墓,将所有秘密都深埋地下,让伏魂岭变得与寻常城镇无异。” “你担心无法说服他?”萧澜问。 陆追道:“在他出海之前,也只吩咐我毁了这里,却并没有说任何与此有关的秘密。后来还是在青苍山时陶夫人告诉我,这墓穴下藏有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与如山堆积的异宝奇珍。” “前辈怕你也会被巨大的利益蛊惑心神,走上歧路?”萧澜猜测。 陆追点头:“我当时年岁小,爹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要做什么事,前辈理应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横加干涉。”萧澜道,“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我陪你一道去。” “你不陪我还好些。”陆追扯住他的一缕头发,“否则怕是罪责又要多加一笔,将来还成不成亲了。” “成,怎么不成。”萧澜站起来,笑道,“先吃饭。” “你高兴什么?”陆追好笑地看着他。 “你主动提成亲,我自然要高兴。”萧澜抱着他放在椅子上,让下人送了饭菜进来。两人同用一个碗一副筷,吃一口喂一口,倒也颇有几分别样情趣。 唯有空空妙手,背着手去往后山的山洞,心中颇为不悦。 回回陆明玉来,自己就要被孙子打发出来住,很胸闷。 白日里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这天直到深夜,陆追依旧全无困意,闭起眼睛就是闪着森然寒光的铁虎军,再翻个身,却又想起了那艘破风穿雾的腾云大船,一幕幕画面叠加在一起,似乎便能拼接出曾经四分五裂的古老国度,栩栩如生,触手可及。 萧澜从身后抱住他:“烙饼呢?” “不想睡。”陆追也未转身,只握住那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问,“你困吗?” 萧澜笑笑:“陪你聊会儿天?” 陆追换了个姿势,枕在他手臂上。 “下午的时候,说过有奖励。”萧澜道,“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我都忘了,”陆追往他身边蹭了蹭,“快说。” “我让李老瘸去飞柳城,买了一处宅院。”萧澜道,“最早的陆府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没法住人了,不过那处新宅子也不错,院中有水窗前有竹,你若是累了困了,还能在垂柳榭中听琴小憩。” “我要听谁弹琴?”陆追问他,“你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萧澜道,“在那宅子不远处是飞柳城中最大的歌坊,我们在家就能占便宜,不用走动也不用付银子,只管躺着白听。”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勾着他的脖子问:“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 “我知道你将来想在王城,可在别的地方有个家,一处待腻了还能换一处。”萧澜抵住他的额头,“现在先准备好,指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陆追点头:“多谢。” “闭上眼睛,”萧澜道,“我哄你睡。” 陆追依言照做。 萧澜将他搂进怀中,用身体将人完全裹入黑暗里,隔绝了外头一切光亮。手有一下没一下在背上轻拍,时不时说一句几不可闻的呢喃,像是情话,又像是呓语。 陆追安心而眠,觉得此时此刻即便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自己也是安全的。 翌日清晨,阳枝城,统领府。 晶莹露珠坠下枝头,铁烟烟双手撑着腮帮子,有些无聊地看着面前大和尚:“当真不能算吗?” 法慈摇头道:“大小姐,姻缘不能瞎算啊。这何时何地要在何处遇到心上人,心上人还要与陆公子有七分像,着实太过棘手。” “那你算算,我爹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下绣楼?”铁烟烟道,“快闷死了。” 法慈笑容满面安慰道:“在这绣楼中可绣花,可抚琴,可品茶,如何会腻。” “你听听这三样,哪个是我喜欢的,”铁烟烟郁闷道,“现在还连陆公子也出门了,我连个好看的人都见不着。” 法慈赶忙道:“贫僧算是庙里最好看的和尚了,若小姐不嫌弃,我便在这里坐上一天。” 可千万别!铁烟烟端坐道:“大师若真想帮我,还是将陆公子请回来吧,嫁不得,我只看看总成。”至少人生还能有些欣赏美男子的乐趣。 法慈大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差距的确不大啊,可以看。 铁烟烟捂住眼睛。 法慈只好道:“那贫僧去问问铁统领,起码将佩剑还给小姐。”真不知待在这绣楼中有何不好,若换做自己,该巴不得才是,又清闲又惬意,还不必管外头一堆烦心事。 “要嫁个像陆公子的?”听到女儿这要求,铁恒哭笑不得,“这……” “贫僧劝过了,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找。”法慈道,“不过统领可否先将佩剑还给小姐,让她哪怕在屋中耍一耍,也好过天天‘砰砰’弹琴。”当真是很砰砰,魔音绕梁,响彻全府。 “也不知陆大侠他们何时才能回来。”铁恒道,“温大人又送来了一封书信,专程给陆公子的,可这人影都不见一个。” “这火漆……”法慈犹豫,明黄色,一般人怕是用不得。 “都说了,那位明玉公子不简单。”铁恒叹气,“你我且安心等着吧,看这架势,冥月墓是要闹出大风浪的。” “小姐,你这又要做什么?”后院,小丫鬟纳闷地问。 “找东西。”铁烟烟半个身子伸进床下,半天也不见出来。 “要找什么,我帮小姐找啊。”小丫鬟道,“下头脏死了,这姿势也难看,若是被老爷知道,又要生气了。” “放心吧,爹不会来的。”铁烟烟费了半天劲,方才拖出来一个小布包,“呼,累死我了。” 小丫鬟赶忙替她擦脸,一边擦一边问:“是什么?” 铁烟烟从中抽出一本书。 小丫鬟好奇想偷看,刚凑近却又面红耳赤,五雷轰顶道:“小姐你、你怎么能看这种——” “哎呀小声点。”铁烟烟捂一把住她的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拿错了拿错了。” 拿错了那也有啊,小丫鬟脸色煞白受惊不浅,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若是被老爷知道,怕是下辈子都没指望能踏出这绣楼。 第125章 古书 念一念好看年轻的公子怎么了 “成日里关我在这绣楼中,哪里都去不得,看本书还不行了。”铁烟烟用胳膊捣一捣她,挤眉弄眼小声道,“那个,可好看了。” “好看什么呀,”小丫鬟双手压在那摞书上,险些哭出来,“小姐不准再看了,羞死人。” “哎呀你先抬手,”铁烟烟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从中又抽出一本书,“我是要找这个。” “这又是什么?”小丫鬟提心吊胆地问。 “我不知道。”铁烟烟坐在椅子上,用手帕细细沾了沾那本书,好将浮尘除去一些。 “都破成这样了,小姐买它做什么。”小丫鬟不解。 那是一本泛黄的古书,封面破烂大半,看不出书名,内页边缘也毛毛躁躁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中跑出一两只蟑螂来。 “这是我先前买书时,老板做的添头。”铁烟烟道,“里头的文字可古老了,我都不认得。” “拿这种东西当添头,那书铺子的吴老板可够抠门的,”小丫鬟道,“也就欺负小姐这种好说话的人。” “我当时也不想要,可里头有些图还挺好看,就留下了。”铁烟烟道,“这阵正好拿出来送给陆公子,他那般博学,定然会对这些感兴趣。” “又是陆公子,那陆公子又不肯娶小姐,”小丫鬟嘟囔,“小姐怎么老是念着他。” “不娶就不能念了?反正我又没嫁人,念一念年轻好看的公子怎么了。”铁烟烟说得很是理直气壮。 念就念吧,别念到心里出不来就好。小丫鬟撇撇嘴,帮她将那破书包好,又道:“那我去前院打听一下,看陆公子回来了没。” “去吧去吧。”铁烟烟将人打发走,然后便小心翼翼猫着腰关上门,将那包袱最底下的小话本重新翻出来。 就是很好看啊,有字有图,颇为良心。 小丫鬟在前头晃悠了一大圈,都说陆公子还在外头,只有陆大侠半个时辰前刚回来。 “王城来的书信?”陆无名问。 “正是,”铁恒道,“虽说名义上是温大人,可封口却用了皇家的火漆,怕是要请陆公子亲自打开。” “明玉三日后回来。”陆无名道,“可会误事?” “理应不会,温大人只派了普通信使,并未动用飞羽营,这王城距离阳枝城千里迢迢,多个三日五日也不是大事。只要陆大侠说了公子三日后会归来,我这头便安心了。”铁恒说完又试探,“不知二位这几天是去了何处?” “城外,探听清楚了一件事,”陆无名道,“前段时间守在统领府周围的那些人,都是朋友,不必惊慌。” “江湖上的朋友?目的又是什么?”铁恒道,“在下身为驻军统领,有些事情不得不问清楚,还请陆大侠见谅。” “为了冥月墓。”陆无名道。 铁恒叹气:“果然。” “铁统领可有什么计划?”陆无名问。 铁恒摇头:“温大人先前吩咐过,有关冥月墓之事,还是等三日后陆公子回来,再做商议吧。” 冥月墓中,陆追将床上衣服一一折好,整整齐齐放进了柜子里。 萧澜从身后抱住他:“这还没成亲呢,就替我做起家务了?” “等你半天也不见回来。”陆追转身,“鬼姑姑又说什么了?” “说你。”萧澜拉着他坐下,“我想从药师嘴里套出来,你的阴寒体质究竟是何物所致,哪怕是说出一两样,也总好过现在这样乱猜,连叶谷主都毫无头绪。” “然后呢?”陆追问。 “姑姑不大好对付,”萧澜摇头:“不过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嗯。”陆追替他倒了杯茶,又问,“那我们何时去那处刑房?” “一个时辰后,现在还有人巡逻。”萧澜闻了闻茶盏,“挺香,你带了茶叶?” “有长进,还能闻出挺香。”陆追笑,“不过这人心惶惶的,我带茶叶做什么,这是我从你那罐旧茶中挑出的嫩尖,自然要比混在一起的粗枝老叶更香些。” “我不在时,你就在做这个?”萧澜有些意外。 “还有这个。”陆追递给他一摞纸,懒洋洋单手撑着脑袋,“引魂术,我将那本残破古书默了下来,省得将来事情多,又忘了。” “我离开顶多也就一个时辰,”萧澜捏捏他的脸颊,好笑道,“你这又叠衣又挑茶,还默写了一本书,偷偷带了个小帮手进来不成?” “挑茶时将书的内容想一遍,挑完再写,写完头晕,正好帮你整理一下那乱糟糟的柜子。”陆追道,“这叫一心二用,你若想学,我教你。” “我一心都是你,哪里还能分出来二用。”萧澜使力,将人抱到自己怀中,低头亲了一口,“还晕吗?” 陆追下巴抵在他肩头:“嗯。” “先睡一会儿吧。”萧澜道,“不着急做事。” 陆追道:“不去床上,你抱着我。” 萧澜笑笑,唇贴着他的侧脸碰了碰,声音很低:“要求这么多,可是要收银子的。” “我付。”陆追将他抱得更紧。 头晕,却也不是困,而是想的事情太多,脑子太乱而已,陆追原也没打算睡,只是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前,时不时睁眼看看对面,像是在发呆。 萧澜遮住他的眼睛,掌心温暖又干燥。 “我们先前都想不通,为何冥月墓看起来像是一处巨大的迷阵,”陆追道,“现在看来,它还就该是迷阵。” 萧澜道:“自言自语,嘟囔什么呢?” “我那祖宗,这世间也找不出几个比他疑心病更重的人。”陆追坐起来。 “你这是彻底不打算睡了。”萧澜哭笑不得,“这可是在冥月墓中,你就这么说自家先祖?” “怕什么,当着先祖的面,更过分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陆追拍拍他的侧脸,“你没记住罢了。”很可惜。 萧澜:“……” 陆追“咕嘟咕嘟”灌下一杯温茶,继续道:“他当时权倾天下,仅在陵寝入口布下镜花阵,想来是不会安心的。” 萧澜道:“我会想起来的。” 陆追道:“嗯。” 萧澜点头:“继续说。” “单有镜花阵不够,再加上墓中的机关也不够。”陆追道,“他必须在入口与真正的墓室之间,再修建一处规模庞大,无人可破的机关迷城,才能彻底阻隔外人踏入,这就是冥月墓存在的真正意义。” “所以要进入主墓室,还是要先打开你我此时身处的冥月墓?”萧澜道,“听起来有些困难,不过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刀山火海我也奉陪。” 晚些时候,两人一道去了那处刑房。萧澜道:“为何你认定这里会有出路?当年画师若想带走白玉夫人,也有可能是穿过铁虎军所镇守的那处暗道。” “是有可能,不过我还是想先在这里找找看。”陆追道,“按照墓穴的分布走势,其实这处墓室是不该存在的,因为不管从何处看都是死路,所以多少都有些用才合理。” “当初正是因为这里荒僻隐蔽,所以才用来审讯叛教者。”萧澜道,“墓中弟子都称之为鬼门关,或许是姑姑新挖掘的也不一定,看这四周土色,未必就是古物。” “嗯。”陆追眼神晃了晃。 萧澜意识到了什么,犹豫道:“你……” “许多年前我来找你,你不在,鬼姑姑便将我关押在了此处。”陆追笑笑,“不过时间太久,上回匆匆经过,也没认出来。” “你独闯镜花阵那回?”萧澜问。 陆追双手捧挤住他的脸颊:“不说这些了,干正事。”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良久后点头:“好。” 刑房挺大,又早已废弃多年,各种木架与铁器堆积成山,上头挂满厚厚的蛛网,这么一个地方,莫说是藏个暗道,藏个人都足够。即便是陆追,在看了一圈后,也难免有些头疼。 “不如我来找?”萧澜问。 “你打算怎么找?”陆追看他。 “既然暗中不好找,那我就带人光明正大来挖。”萧澜道,“按照你的分析,这条路是用来通向外界逃生,所以即便挖到了,也不怕让姑姑知道。而若什么都挖不到,那就更省事了,只消告诉姑姑是为了找黑蜘蛛藏下的宝藏,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便是。” “唔……”陆追又四处看看,突然问,“对了,那黑蜘蛛怎么样了?” “不死不活,依旧关在红莲大殿下的地牢里。”萧澜道,“他骨头挺硬,一直不肯说出蝠的事情。” “不肯说,就说明他还指着蝠来救。”陆追道,“不过连白玉夫人被毁之时,蝠都不见踪影,黑蜘蛛怕是指望不到他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却又突然传来脚步声。 萧澜反应奇快,待陆追回神之时,已被他揽过腰肢,瞬间带到了隐蔽处。 来人是药师。 黑暗中的两人都有些不解,不知她为何来这荒废之地。 萧澜觉得在这短短数日内,药师似乎又更加苍老了几分,腰背也愈发佝偻,背上顶着巨大的包块,蹲下时,整个人几乎是一个球的形状。 她走得很缓慢,那些散落在地的木架,被她挨个摩挲呢喃,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在呼唤什么东西。 刑具上暗红的血液经过岁月侵蚀,已经变得乌黑,药师将手伸进虫蠹出的空洞中,用力抠挖了一阵,竟是从中找出一只四处乱爬的大虫来。 陆追有些毛骨悚然。 将那大虫装进瓷罐中,药师很快便转身离开。陆追悄悄问:“能出去了吗?” 萧澜侧耳听了片刻,点头。 “她在用那些干涸的血迹养虫子?”陆追问。 萧澜看着刑架,道:“没有干涸,是新鲜的血,一层层叠在一起,所以颜色发乌。” 陆追凑近:“新鲜的?” “怕是她自己的血吧。”萧澜从腰间抽出天蚕丝手套。 “你要徒手抓它?”陆追一惊。 “咬不到我的。”萧澜将手伸进去,“药师养的,说不定与你的毒有关,先弄出来看看。”退一步讲,即便无关,那也能当礼物送给叶谷主,想来会很讨喜。 第126章 良将 怎么你家人人都有病 中空的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一个窄长的罐子,里头装满了爬虫。 片刻之后,萧澜问他:“怕不怕虫?” “不怕,就是有些……”陆追抖了抖后背的鸡皮疙瘩,“抓到了吗?” “那闭眼睛。”萧澜一笑,“不喜欢这些东西就别盯着看,我抓到了。” 陆追依言照做,却又没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一只巨大的甲虫正抱着萧澜的手指,背上还有些诡异花纹。 陆追:“……” 跟着叶瑾,他其实也是见过不少虫的,但怎么说是冥月墓呢,虫都与别处不一样——更像是从壁画中抠出来的一团泥巴,随意甩在地上成了精,形状不规整,颜色也不规整。 “里头有不少,药师理应不会察觉。”萧澜将那虫装进小布袋中,“明日便派阿魂送去日月山庄。” 陆追道:“嗯。” “还要找吗?”萧澜道,“或者就像我方才所言,干脆带人光明正大来挖?” 陆追想了想,道:“挖的时候小心些,或许还埋有暗器。” 萧澜点头:“好。” 虽说没找到出口,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弄到了一只大虫。 陆追一边走一边想。 他虽说从未主动提过自己的毒,但心尖梗了一根刺,若能早日拔出自然最好——毕竟若想相守百年,至少也得先活着才成。 “明日我就回去了。”陆追道,“你好好照顾自己。” 萧澜将手仔仔细细洗了三回,方才道:“行了吗?” 陆追笑:“我又不是温大人,房中出现一只蟑螂,所有被单都要拿去烫三四回。” “我真羡慕那位丞相大人,”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每回你提起他,眼底都是笑着的,想来在朝暮崖与王城的日子该极快活才是。” “可那时没有你。”陆追道,“我孤身一人守着山海居,再逍遥也无趣。” 朝暮崖最像江南的,便是夏秋两季,一进雨季,山间便四处都是朦胧不散的白色雾气,遥观仿若蓬莱仙境。山腰上有一处斑驳古亭,歪歪斜斜的,柱上红漆早已脱落,露出里头棕黑色的木头来。赵越见陆追有事没事就去亭中坐,便想找人将那里修葺一番,却反被拒绝。 “大当家不懂。”陆追闭目听雨,“有些东西,旧的才有味道。” “是挺有味道,”赵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腾空带出木亭,“可你若再诗情画意一阵,只怕我就要带着兄弟们来挖人了。” 话音刚落,那木亭终于经不住岁月风霜的洗礼,轰然倒塌,一地渣。 陆追:“……” 陆追强词夺理道:“即便倒了,也比大哥那大红大绿的新亭子有味道。” 赵越扯过披风裹住他,将人扛在肩头回了土匪窝。 分明就是个习武之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书呆子毛病。 放着好好的山寨不待,跑来半山腰听雨,回去若生了病,王俭又要追着自己念叨。 亭子没了,陆追没隔多久却又寻了处山洞,继续抚琴焚香听雨小憩,丝毫不顾天气潮湿,而他还在风箱破锣一般咳嗽。 赵越险些被气得半死。 三当家王俭道:“二当家像是挺喜欢将他自己藏起来。” 赵越脑袋疼:“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怕被人抢?” 陆追撑着一把油纸伞,听若无闻,只留一个飘然背影给两人。 他是挺喜欢独自一人,躲在朦朦胧胧的风雨中,闭起眼睛忆江南。 想回去,却又不敢回去,他不知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有没有足够的运气,再去面对一回失忆的心上人。他不怕死,却怕死在萧澜手中。 当初年少英姿勃发,在面对冥月墓的围攻时,尚且九死一生伤痕累累,无法全身而退,更遑论如今拖着多病之躯,哪里还能再回去。 陆追极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茫然,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茫然的。 幸好赵越不错,王俭不错,朝暮崖的兄弟不错,后来出现的温柳年、叶瑾,阿六、林威,每个人都很不错——像是老天不忍见他前二十年的悲苦漂泊,此番总算是舍得恩赐些祥和团圆的亲友温情来。 就像萧澜所言,那段时光是快活的,可也是难熬的,每一天都浸泡在思念与牵挂里,尤其是夜深人静时,闭眼都是同一人。 “在想什么?”萧澜在他面前晃晃手。 “方才想朝暮崖,现在想山海居。”陆追道,“可惜你上回去王城,连一顿烤鸭都没吃到。” 萧澜捂住他的嘴:“不准提。” “还在介意那一刀?”陆追笑道,“我又没生气。” “我自己生气,行不行?”萧澜抱着他坐在床边,拇指摩挲过那白皙的脖颈——肌肤已经愈合到看不出疤痕,不过一想起那殷红滴落的血液,心里依旧有些懊恼。 “山海居的烤鸭厨子,是大哥从王城百年老店中高价请来的。”陆追靠在他怀中,“手艺很好,当年就是他害的大人未中状元,只得了个探花。” 萧澜很少听他提起先前的事情,此时见他兴致盎然,便也握住手应一声,任由他继续絮絮叨叨。 “下回我们回去,也去吃。”陆追道,“王城又大又繁华,若是遇到番邦来贺,更是整条街都会披红挂彩,晚上燃起的灯笼,连天也能照亮半边。” 萧澜笑:“嗯。” “还有皇宫,你想不想去?”陆追看着他,眼底亮闪闪的。 “深宫大内,也能随便闯?”萧澜问。 “旁人自然是不行的,不过我们可以跟着温大人混进去。”陆追兴致勃勃,“先前每次去宫里,都能从皇上那搜刮不少好茶好酒,这生意不亏。”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凑近亲一口。 “皇上同传闻中的,也不大一样。”陆追道,“在只有自家人时,他一点也不威严,还经常被温大人气得要命。” 千里之外,温柳年在御书房打了个喷嚏,鼻头通红。 “爱卿着凉了?”龙案后,大楚天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朱砂,漫不经心翻折子。 “回皇上,门缝里溜进了一缕冷风。”温柳年道,“已经没事了。” “你对此事怎么看?”楚渊招过四喜,将一份奏折递给了温柳年。 “贺晓?”温柳年皱眉,“西头又怎么了?” 楚渊冷笑一声:“这帮蛮夷之徒,还当真是不肯消停,前些年打剩下的胡匪与古力汗旧部联合,频繁骚扰我大楚边境,如此已有数月。” 大楚虽兵强马壮,可对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蟑螂一般咬你一口就走,隐在茫茫风沙中鬼影子都寻不着个。若双方当真打起来,那边境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安稳平安,怕是又要被战火焚毁,吃亏的还是百姓。 “说说看,”楚渊道,“还打吗?” “回皇上,这海上还没稳呢,又打西域,怕是不妥。”温柳年犹豫片刻,又小心道,“况且,我大楚兵士虽多,良将难求啊。” 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战神沈千帆,再加上薛怀岳与其余几个年轻将领,分别镇守各处,是当真再匀不出来一人,再率军去西域大漠平匪了。那贺晓是镇西将军贺平威的后人,贺老将军战死疆场后,他便接过帅印,继续父亲未完成的事业,只可惜忠厚有余谋略不足,这些年无功无过,算不得旷世将才。 “温爱卿。”楚渊敲敲桌子。 温柳年苦着脸:“啊?” “陆追何时回来?”楚渊站起来。 “皇上,恕微臣直言,陆二当家他当真不合适。”温柳年道,“虽说有谋有略,可身体不成啊,一直伤着病着,下雨都出不得门。”这要是派去茫茫大漠,简直要命。 “还在冥月墓?”楚渊又问。 温柳年点头。 “萧澜呢?”楚渊看着他。 温柳年几乎要哭出来,这挨个盘问的架势,只怕下一个就要打发自己去打仗。 楚渊拍拍他的肩膀:“爱卿是我大楚的丞相,要向着朕。” 温柳年道:“嗯。” “说说看那位冥月墓的少主人。”楚渊道,“小瑾说他不错。” “武功是不错,二当家喜欢的,人品自然也不会错。”温柳年道,“可……他也有病啊。” 楚渊头疼:“怎么你家人人都有病。” 那我也没有办法啊。温大人双目凄迷,很是无辜。 楚渊道:“什么病?” 温柳年道:“失忆了。” 楚渊斩钉截铁道:“失忆了不算病。” 温柳年:“……” 算的。 “他何时回来?”楚渊问。 温柳年道:“至少要将冥月墓那头的事情处理好吧。” “朕等。”楚渊坐回龙案后,“边境数百城镇的百姓,也等。” 温柳年:“……” 不能这么扣帽子的,况且那萧澜也不认得我,不如大家再重新商量一下呢。 第127章 一撮毛 神奇的礼物 直到回了丞相府,温柳年依旧忧心忡忡,蹲在池塘边看锦鲤,茶饭不思。 “皇上又给你吃什么了?”赵越问。 温柳年深深叹气:“什么都没吃。” 赵大当家满脸都是不相信,毕竟先前回回进宫,都会山珍海味点心果子吃个遍,抱着肚子再回来叫唤胃疼,自己说了好几回也没用,也不知皇上这究竟是什么爱好。 “真没吃。”温柳年索性坐在地上,“有心事。” “心事?”赵越笑,“又将哪位老大人气出了病,要我陪你去登门道歉?” 温大人:“……” 没有没有。 “说话。”赵越拍拍他。 “是二当家。”温柳年看他。 赵越皱眉:“陆追怎么了?” “他没怎么,是皇上,皇上看上他了。”温柳年苦着脸,“说朝中无良将,问二当家何时回来。” “不行,你去劝皇上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赵越果断摇头,“他无心官场又重病在身,我还想着过一阵子若再不见回来,就去冥月墓寻他,就那咳嗽都能吐出血的模样,还能率军打仗?”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皇上又说若二当家不行,萧澜也行。”温柳年道。 赵越也不知自己是要气还是要笑,若说陆追,好歹先前在宫中设宴时见过,知根知底,皇上想要收为己用到还说得过去。那萧澜连自己都不认得,只因功夫好,就要拉来当将军? “自然不会上来就统率千军,皇上也是要先看看的。”温柳年猜出他的想法,问,“你怎么想?” “你我都对萧澜不熟,能怎么想。”赵越无奈,“先送一封书信过去吧,万一他愿意呢,总不好由你我做主拒绝。” “……也成。”温柳年想了想,“冥月墓迟早会被凿毁,那时萧澜横竖也无事可做,若愿意为国效力,其实还挺好。” “走吧,先吃饭。”萧澜道,“吃完之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温柳年答应一声,拍拍屁股跟上。 另一头,陆追与萧澜告别,一路策马回了阳枝城。 恰逢傍晚时分,天边月明星稀,山中寂静草木遍地生辉,飘摇的银色野草被风吻过,从背后抖落无数闪烁飞舞的萤火虫,连绵似画卷。 陆追从未觉得这平凡无奇的秋山夜景,原来也会如此美不胜收。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心里的那个人太好,许下的未来也太好,所以看什么都好。 腾空的马是离弦的箭,带着他连同清晨的阳光,一道回了阳枝城。 院中,陆无名皱眉:“这一身土,也不知道拍一拍。” 陆追将马拴在树上,笑道:“我饿了。” 陆无名剩下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将人打发回去沐浴,自己去厨房亲自弄了些吃食给他。 “温大人送了封书信给你。”在他吃饭时,陆无名道。 “是为了冥月墓的事情吧。”陆追咬了口馒头。 “冥月墓?”陆无名不悦,“这是陆家的事,与旁人何干。” “爹。”陆追放下筷子,“我有话要说。” 陆无名却道:“先吃饭。” 也行。陆追笑笑,答应一声低头继续喝稀饭。 树上鸟雀展翅飞走,只留下了一片沉沉寂静,与陆无名不知是阴是晴的心情。事实上从那封书信送来,他就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却又安慰自己,或许是为了别的事,毕竟陆追在王城多年,也不单单是为冥月墓而活。可这阵听他主动提起,心里的猜测便更加确定了三分——盯着冥月墓的,只怕不单单是江湖中人。 陆追放下碗:“我吃完了。” 陆无名看着他没说话,却有些想叹气。 “连年打仗,国库也不充盈。”陆追道,“不过皇上并未强求什么,只让温大人旁敲侧击提了一次,毕竟若真有宝藏,埋在地下怎么都不如拿出来,让百姓过得更好些。” “你怎么看?”陆无名问。 “我先前是不答应的,只想按照爹的叮嘱毁了那里。”陆追道,“所以回绝了大人,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此事。” 陆无名道:“那就继续这么做吧。” “爹。”陆追却道,“我能打开冥月墓吗?” 陆无名顿时面色阴沉。 “皇上只想要金银,我却想要更多东西。”陆追继续道,“我这回在墓中发现了铁虎军。” “所以又如何?”陆无名反问。 “那不单单是陆家的祖坟,”陆追道,“更是千百年前这片土地的缩影。” 陆无名摇头:“胡言乱语。” “冥月墓的布设历经多年,埋藏着那个时代最珍贵的财富,不单单是金山银山,还有机关法,或许还有水利图,药典,农耕术,甚至还可能有书法与乐器,毕竟这些都是帝王驾崩时,要一起带走的。”陆追道,“那场战火将整个国家都焚毁一空,若说有可能留存下来,只能是在冥月墓中。” 陆无名拂袖出了门。 陆追深深呼了口气,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倒也不算太失望。 慢慢来便是。 至于温柳年送来的书信,写了厚厚一大摞,前头都是在关心衣食住行,又叮嘱了许多吃饭穿衣之事,到了最后一页,才含含糊糊提了一下冥月墓,只说若是在炸毁墓地时炸出了银子,千万别扔。 陆追哭笑不得,几乎能想出他在被皇上问过之后,愁眉苦脸写这信的模样。 法慈大师笑呵呵路过院门口:“明玉公子。” “大师要走了吗?”陆追有些意外。 “贫僧要去远方拜会师父。”法慈拎着包袱,“也巧,恰好明玉公子今天回来,还能再见上一面。” “可要一起喝杯茶?”陆追邀请。 “自然。”法慈坐在他对面,笑道,“公子的茶,可都是好茶,这便宜得占。” 陆追煮了一小壶井水,徐徐注入紫砂壶中。 法慈摇头:“心境不佳,会影响茶的香气,与其白白浪费,不如将这茶叶送给贫僧。” 陆追爽快道:“大师若喜欢,拿去便是,不过大师得帮我一个忙。” 法慈喜颠颠将茶叶揣入袖中:“公子但说无妨。” “可否帮我算一下命数?”陆追问。 法慈面色为难:“算命数,是要折寿的。” “折你还是折我?”陆追又问。 法慈道:“都折,都折。” 陆追:“……” “成事在人,不在天。”法慈压低声音,“况且纵观全大楚,能有几个明玉公子,老天不会舍得收,公子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都是对的。” “我想做的,都是对的?”陆追笑着摇摇头,“我诚心发问,大师怎么也如此不着调。” “贫僧也是在诚心答。”法慈站起来,“将来倘若公子有哪里需要帮忙,只消说一声。” 陆追道:“说一声,大师便会来帮我?” 法慈咳嗽两声:“说一声,贫僧定然会为公子诵一段经,遥祝公子早日寻得帮手。” 陆追伸手:“茶叶拿来。” 法慈自然是不会还的,将袖子捂得严实,又硬塞给他一个小破布包,说是大宝贝,便匆匆跑走,虽说胖,背影消失得还挺快。 布包里是一撮……毛?头发?陆追用镊子钳起来,约莫一根手指长,雪白,还夹杂着几缕金色。 …… 他觉得这着实不像什么好礼物。 冥月墓中,萧澜正在随手翻一本书,空空妙手围着他转了三四圈,还是忍不住问:“陆明玉,那陆明玉,这几天都同你做什么了?” 萧澜道:“前辈当真想听?” 空空妙手语塞。 萧澜一笑:“我喜欢他,他喜欢我,还能做什么?” 空空妙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若非这里是冥月墓,他甚至想要尖叫。 “不闹了。”萧澜合起书,“说正事。” “什么正事?”空空妙手总算停止晃悠,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我娘最近在做什么?”萧澜问,“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娘没动静,难道不是好事?”空空妙手摇头,“你还想着要让她折腾出风浪不成。” 萧澜敲敲桌子。 “我同你娘又不熟,不过这回出去一看,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空空妙手道,“只剩下了她与那女娃娃,还有阿六三人,山洞里又阔气,同寻常的地主人家也没什么区别。” 萧澜:“……” “八成是陆明玉授意,”空空妙手道,“那女娃娃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绸缎针线,天天缠着你娘要学做衣裳,马屁拍得溜圆,两人成天除了绣花就是晒太阳聊天,看着像是已经将冥月墓完全抛在了脑后,说不定连你都忘了。” “这样?”萧澜失笑,“那倒也好。” “说到底,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罢了。”空空妙手语气中颇有不屑,“你怕是指望不上了。” 萧澜并未接他这茬,而是道:“前辈教我机关法吧。” “你要学?”空空妙手眼睛一亮。 萧澜点头:“我要学。” “好好好,你肯学就好。”空空妙手喜不自禁,猛烈地咽了口唾沫,搓着手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愿意学机关法,将来说不定就会愿意生儿子,急不得,要一步一步来。 萧澜道:“不用等回北海,我现在就要学。” “随你愿意。”空空妙手拍桌站起来,“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拿工具来。” 第128章 西域人 你来帮我念一下小话本 千百年积累下来,空空妙手一族的盗墓技艺早已无人能敌,工具更是种类繁多,在桌上一字排开后,一把赛一把精巧细致,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萧澜拿起一把镊子:“前辈觉得我多久能学会?” “学会?”空空妙手呵呵笑道,“这门手艺可不简单,墓穴内的机关五花八门,你需得从最初的机关法开始学,入门容易,精通却难,若是疏忽大意,很容易就会出篓子。”毕竟是在漆黑的墓道中,可指望不了别人去救。 萧澜点头:“多谢前辈。” “为何突然就想学了?”空空妙手问。 萧澜道:“因为想打开冥月墓。” 如果说空空妙手方才是狂喜,那此时听到他这句话,他简直想要喜极而泣,手脚哆嗦,看着下一刻就会昏厥倒地。 萧澜道:“前辈可要先冷静一下?” “你这突然就开窍了啊。”空空妙手嘴里胡乱说着,先是在屋里转了个圈,又猛然拉过椅子,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只管盯着人嘿嘿笑。 …… 萧澜道:“明玉也想打开冥月墓。” “所以这是他教你的?好好好,也好,你愿意学就好,管他是谁授意。”空空妙手将一把银色的小刀塞进他手中,“你先试一下手感,这把刀是我特意为你做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除了这把刀,他还有太多东西,想要全部教给萧澜,趁着自己还没有老眼昏花手脚颤抖,趁着自己还能带他在墓穴中走几回。若有可能,他倒是想学个蝠那样的侵占之法,将所有技艺都一股脑塞进萧澜脑中。 “那枚雪钻,前辈可有去取?”萧澜又随口问。 “管它,暂且顾不上了。”空空妙手道,“我已经看到那老婆子将雪钻放在何处了,想要取来只消动动手指,不必着急。” 萧澜点头,又从他手中接过一本书,是用羊皮所书,看着已经颇有年份。他先前对机关知之甚少,不过好在有空空妙手在,起点便比别人高了不少,这件事理应不会太难。 而在阳枝城中,陆追也正在翻看一本破书。 铁烟烟坐在他对面,手里拧着帕子,又高兴又期待。一面不好意思看,一面又觉得反正都嫁不成了,若再不趁现在多看一阵子,那好像又有些亏本。一犹豫二犹豫,陆追已经放下手中的书,笑道:“多谢铁姑娘。” “不谢不谢,我也是随手买回来的,我是看不懂,不过我知道公子一定会喜欢。”铁烟烟又好奇,“书里写的是什么呀?” “讲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故事。”陆追道。 “原来只是本民间故事啊。”铁烟烟有些失望,“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书呢,在说书先生嘴里,这种破烂书都可值钱了。”说着说着却又紧张起来,民间故事……可千万别是什么话本故事,那自己就很丢人了。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哎呀,脑袋疼。 “铁姑娘要听吗?”陆追问。 “我能听?”铁烟烟点头,“好呀。”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位姑娘,她长得很好看。”陆追合上书,慢慢道,“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这位姑娘十七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伙兵痞,将她带走了。” 铁烟烟皱眉。 “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对她很好,安排了很好的宅子,甚至教她习武,教她认字。”陆追道,“那位姑娘本就生得一副好容颜,养尊处优数月后,更是举止优雅,落落大方。” “那些兵痞,为什么这么好?”铁烟烟不解。 “因为他们要利用她杀人。”陆追道,“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影子。”白玉夫人的影子。 “杀谁?”铁烟烟又问。 “杀那些兵痞想要拉拢,却又拉拢不来的人。”陆追道,“没有人在乎姑娘的生死,她若完成任务,自可以继续回来过好日子,若完不成死在了外头,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不能跑吗?”铁烟烟的心揪起来。 “被下了毒,若不按时服下解药,跑了只有死路一条。”陆追道,“人总是想要活着的,她若是想死,就不会答应去做那些肮脏的任务。” “最后呢,她解脱了吗?”铁烟烟又问。 “一缕香魂断沙场,也算是解脱吧。”陆追道。 “早知道是这种故事,我就不送给公子了。”铁烟烟捏了下手帕,“我原想着,能让公子高兴一些的。” “这个故事有些悲凉,不过对我来说极有用,它证实了我先前的一些猜测。”陆追道,“多谢。” “真的呀?”铁烟烟摆摆手,“公子喜欢就好了,不必谢的,反正也不值钱。” “这本书是从何处购得?”陆追又问。 “城西的墨海书行,也是这城中最大的书行。”铁烟烟道,“很好找的。” 陆追点头:“我得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多东西。” “那公子要走了吗?”铁烟烟有些不舍,毕竟好看。 “天色还早,再聊一阵也无妨。”陆追给自己斟了杯茶,笑道,“先前听法慈大师说,小姐想要选婿?” …… 铁烟烟被这句话惊得险些跳起来,脸也“轰”一下通红,想起自己那些“要嫁一个像陆公子”的胡言乱语,只恨不能钻到地下。 那个胖和尚,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是在下唐突了,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说。”陆追又递给她一杯茶,“这嫁人呢,要寻个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不能只挑好看的,嗯?” 铁烟烟磕磕巴巴答应一声,哦。 “想嫁我又不是什么丢人事,王城里许多人都想嫁我。”明玉公子这句话说得颇为无耻,却挺管用,铁烟烟“噗嗤”一声笑出来:“真的呀?”那好像也不是很丢人。 “真的。”陆追道,“不过我这脸也只能看看,算不得面相好,容易出风流薄幸的浪荡公子,还容易出狠毒狡诈的阴险小人。” 铁烟烟想起了花园中的那人。 “离他远些,知道吗?”陆追道。 铁烟烟被吓了一跳:“公子知道我在想谁?” 陆追点头。 “我记住了。”铁烟烟犹豫了一下,答应。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陆追站起来,“铁姑娘早些休息吧。” 铁烟烟一路目送他离开,站在窗边出神。 “小姐,小姐。”小丫鬟推推她,“陆公子已经走了。” “怎么连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他都能猜出来。”铁烟烟沮丧,又好看又儒雅又聪明,还能文能武,见过了这样的男人,往后还能嫁谁。 感觉要待在这绣楼中一辈子。 “好男人多了去。”小丫鬟捂着她的眼睛按了按,正经八百道,“那是小姐没遇到,遇到了,保管三天就忘了陆公子。” 铁烟烟向后靠在她身上,依旧很是郁郁寡欢。 想嫁人。 陆追易容成一个寻常书生,走街串巷独自去了那墨海书行。日头已经渐渐坠下山,城中挺热闹,小摊子香喷喷煮起面来,浇头炒得满街飘香。 陆追买了串臭豆腐,一边走一边吃。 白衣翩然的明玉公子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喜欢吃这十里串味的玩意儿,但是这阵易了容,便可以吃得肆无忌惮,横竖也没人能认出来,加辣椒加香菜,怎么舒坦怎么来。 书店老板捂住鼻子:“哎哟。” 陆追咽下最后一口,掸掸衣袖进了铺子。 老板正在给另一个人找书,只招呼了一句,也没过来。陆追乐得清闲,自己一排一排仔细看过去,发现有用的着实没几本,一大半都是各色话本。 …… 民风啊。陆追啧啧,随手抽出一本,光看封皮上的工笔画,就知道里头是何种香艳的内容。 他刚想放回去,老板却鬼魂一般出现在身后,笑道:“客人要买吗?” 陆追果断摇头。 “那便给我吧,另一位客人要。”老板将书从他手中抽走,与柜台上的一大摞放在了一起。 陆追心里吃惊,他是见过买话本的,但还没见过买话本买得如此不羁狂放一掷千金的,退一步讲,不怕看得……精尽人亡? “您看,够吗?”老板笑容可掬,压低声音道,“还有更**的。” 陆追:“……” “够了。”那人短短说出两个字,陆追心里却意外,听口音是……西域来的? 数年前古力汗被楚军击溃后,就极少在大楚境内看到他的同族,哪怕是与大楚交好的七绝国,每年也只有百余人入境,而且十之**都会去繁华王城开眼界,来阳枝城作甚?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那人微微转身,瞥了他一眼。 黑发高鼻深目,该是中原人与西域人的混血,眼眸是灰色的,像是秃鹫,也像是猎鹰。 “这位公子,也要买吗?”对方问。 “我?我不买,我买不起。”陆追竖起大拇指,“阁下真是很有钱!”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突然道:“帮我一个忙。” 陆追问:“帮什么?” 对方指了指柜台,道:“看你是个书生,来客栈帮我念这些书。” 陆追:“……” 第129章 念就念吧 追影宫主是谁啊不认识 昏暗的日光照着空气中细小的灰尘,四周出奇的安静,那一道窄小的门帘,像是将外头大街的喧闹完全隔绝开来,只在屋中留下三个沉默无言的人。 陆追震惊道:“念?” 对方点头。 “这怕是不妥吧。”陆追咳嗽两声。书铺子的老板也在旁附和点头,这书念不得,千万念不得。 “不妥?”那外族人摇头道,“你既然穷,那我给你个赚钱的机会,为何不要?”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抖落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柜台上。 书铺老板顿时两眼发光,看架势已然倒戈,恨不得自己撸着袖子念。 “这些书,都是,那方面的。”陆追压低声音,用接头的语调问他,“你懂的吧?” 书铺老板:“……” 外族人道:“自然懂。” 自然懂,你还找我念。陆追苦口婆心:“再往前走几步,便是这城中最大的青楼,阁下不如去那里……喂!”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从胸口一把拎起,直接拖拽出了门,只在空气中留下一句话—— “将这些书都送到松涛客栈中!” 书铺老板答应一声,心里头却依旧惊魂未定,这这这青天白日强抢民……男,是不是得去报个官。不过转念一想,那书生又穷又爱吃臭豆腐,姿色平平走路驼背,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匪徒觊觎,大概当真只是被带去念书,该是个好活计才对,毕竟那一大锭银子,连自己都眼馋。 这么一想,就也安了心,乖乖将书打包好后,差小二送去了松涛客栈中。 陆追:“……” 那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喝吧。” 陆追四下看看,这松涛客栈虽小,房间倒是挺阔气,铜盆铜镜锃光瓦亮,香炉做工也是精巧细致,一张大床挂满纱幔,褥子又厚又松软,估摸人躺下就会被陷进去。 那人见他一直盯着床,“噗嗤”一笑:“怎么,要睡觉?” 陆追受惊道:“还是不了。” “念吧。”那人随手丢给他一本。 陆追看了眼书名,念不出口,追影宫,这是熟人。 “还愣着做什么?”见他还在纠结,对方不悦。 “我还没请问,阁下尊姓大名?”陆追看他。 “我姓叶。”对方随口道。 姓叶?耶律吧。陆追心里啧啧,脸上依旧写着读书人的小精明,抿了口茶道:“念书可以,不过这些莺莺燕燕念多了,容易肾亏,我得加银子。” 异族男子扬扬下巴,示意他开始。 陆追清清嗓子,道:“秦宫主雷霆一怒震九天,沈公子舍生取义降春雨!” “噗!”对方一口茶全部喷了出来。 陆追继续声情并茂,声音洪亮:“且说那蜀中有一巍峨险地,名曰绝影峰,终日云雾缭绕,古木参天,常人难以窥得其貌。唯有一人,轻功绝顶身姿轻灵,万丈悬崖如履平地,江湖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是赫赫有名追影宫主,阁下可知他姓甚名谁?” 异族男子还未回答,门外却已经传来整齐洪亮回答声:“不认识!” …… 陆追索性单脚踩在椅子上:“那追影宫中还有一花妖,心善貌美天真烂漫。” “沈公子沈公子!”门外的人激动无比,要抢答。 异族男子抬手震开房门。 小二端着盆,客人拎着点心,厨子端着鸡蛋,个个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异族男子莫名其妙,扭头看向陆追。 “追影宫嘛,故事人人都爱听,更何况这本是新出的,大家自然稀罕。”陆追慢条斯理解释。 走廊上的人一起点头。 异族男子“哐当”关上门,将陆追拎到墙角,一双灰眸颜色渐深,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耍我。” “叶兄何出此言。”陆追呼吸困难,将他的手拼命掰开一些,“我既然收了银子,自然要念得认真大声些。这追影宫的故事本就走俏,兄台如若不信,去茶馆里一观便知,那些讲了八百回的老故事,还每天都有人捧场。” 男子松开手。 陆追揉揉脖子,问:“还要念吗?” “找出关于冥月墓的故事。”男子坐回椅子,阴沉吩咐了一句。 陆追微微皱眉。他先前就猜到男子来者不善,所以才会被他拖来客栈,却没料到,原来还真的与冥月墓有关。 不过想想也是,这阳枝城并无其它可图,只有伏魂岭的宝藏,能引人入魔。 “冥月墓啊?”陆追一本一本挑,漫不经心道,“原来你也是来找宝藏的。” “你听过?”异族男子看着他。 “我喜欢听人说江湖里的故事,最近许多武林中人都想抢冥月墓。”陆追道,“不过个个都是有去无回,据说墓中机关重重,无人可破。” “无人可破就对了,正好留给本……我。”那人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双腿架上桌子。 “看叶兄的穿着,也不缺银子,何必白白冒险呢。”陆追摇头。 那人道:“你的话很多。” 陆追道:“我儿子也这么说。” “你还有儿子?”那人将半眯的眼睛睁开。 “是啊是啊。”陆追敷衍点头,像你这么大。 “那你儿子还真是好福气。”那人重新闭上眼睛,“你的声音很好听,像黄莺。” 陆追一哆嗦,险些将手下赵大当家闪闪发光的画像撕碎。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陆追将最后一本书合住,遗憾道:“没有关于冥月墓的记载,你还给我银子吗?” 那人眼底阴晴不定,像是没有在听他说话,过了许久,才丢过来一锭银子。 “多谢。”陆追揣进袖中,又小心翼翼问,“那我能走了吗?” 男子道:“不能。” 陆追:“……” 为何? “陪我去青楼。”男子站起来。 陆追讪笑:“还是不了吧,我家中有妻,母老虎。” 男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那明日此时,再来客栈中找我。” “也有银子赚?”陆追揣着手问。 男子指间夹着一片金叶子,斜斜瞥他。 陆追道:“好好好。” 男子嗤笑一声,靠在门边看着他一路跑下楼梯。 街上人群已经散了些,没有了热乎乎的烟火气,秋风也变得刺骨。陆追裹紧外袍独自匆匆前行,脸上神情越来越冷——对方姓耶律,又险些自称本王,显然是有身份的人。敢冒险孤身一人踏入楚境,开口就是冥月墓,若是处理不好,将来怕是大麻烦。 虽然身后并无人盯梢,陆追还是穿过数条小巷,方才从背墙进了统领府。 “陆公子。”铁恒正在院中练功,猛然从天而降一个人,吓了一大跳。 “铁统领。”陆追道,“我有事要说。” “……公子屋中请。”见他一脸惶急,铁恒不敢怠慢,赶忙将人让进了前厅。 冥月墓中,萧澜正闭起眼睛,将手伸入一个蒙着黑布的箱子中,摩挲着拆木匣。 “照着这个法子练,是最快的。”空空妙手道,“什么时候能不触碰机关针盒,将木匣拆得四分五裂,就算过了第一关。” 萧澜咬牙掰开最后一个铁扣,双手取出来时,几乎被银针扎成了刺猬。 空空妙手对他这双手是当真喜欢,当真心疼,却也是当真严厉,只是抹了层药膏,便又取了个新的木匣放进去。 萧澜问:“姑姑若看到我手上的伤……” “不必担心。”空空妙手道,“银针极细,除了让你长记性吃苦头,不会留疤。” 萧澜一笑:“前辈还真是考虑周到。” “当初我学这个,用了四天。”空空妙手道,“且看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内,将这机关记住。” “少主人。”门外突然有人叫。 萧澜沉声问:“何事?” “是黑蜘蛛。”弟子道,“他要见少主人。” “关了这么多天,原来还没死。”空空妙手摇头,“你留着他的命作甚。” “留着命,就是为了等他今天主动找我。”萧澜将手上药膏擦去,“我去看看。” 空空妙手有些不悦,待他走后,自己也偷偷摸摸溜入地牢,打算看看那黑蜘蛛又要耍什么鬼花样。 数月被囚禁在牢中,黑蜘蛛已经完全脱了人形,矮小的身材趴伏在地上,从远处看,倒是真的像一只蜘蛛。 听到萧澜的脚步声,他费力抬起头,双眼一片漆黑空洞。 “要说什么?”萧澜道,“说吧。” “你……你……”黑蜘蛛挪着坐起来,惨笑道,“怎么,你以为我服软,求你放我出去?” 萧澜道:“不然呢?” “我现在,我现在这样,出去之后还有活路吗?”黑蜘蛛咬牙问他。 “是没什么活路。”萧澜道,“所以你是要求我,继续将你囚禁在这里,好歹一天三顿有人管饭,吃穿不愁?” “呸!”黑蜘蛛啐了一口,想要爬上前卡住他的脖子,却被铁链拖住脚踝,只能怨恨道,“我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告诉你一件让你这辈子都良心难安,追悔不已的事!” 话音刚落,一把钢刀便从房梁处飞射而下,穿透了他的脖颈。 第130章 画像 金灿灿且香喷喷 血雾喷薄而出,将一方空气也染成浅红。黑蜘蛛捂着脖颈,双目几乎要脱眶跌落,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剧痛与窒息将所有的挣扎都换做绝望,终于带着不甘与诅咒,重重向前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饶是萧澜想出手相救,却也迟了一步。 隐匿在黑暗中的空空妙手冷嗤一声,转身撤出了地牢,身影如幽魂一般。 他不知道鬼蜘蛛想说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他要说什么。萧澜好不容易愿意潜心研究机关法,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扰乱计划。 过了许久,萧澜才回到红莲大殿。 空空妙手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并未看他。 “前辈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萧澜坐在他对面。 “谁知道他又要胡言乱语些什么。”空空妙手不屑,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与忐忑——他其实是害怕萧澜会生气的。可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依旧会选择杀了黑蜘蛛,对方在墓穴中穿梭数十年,知道太多肮脏的秘密,而萧澜的内心却是干净的,这种干净太容易被利用,也太容易被刺伤。 “这种事情,将来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出乎他的意料,萧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丢下这句话,便又拿起了桌上的机关盒。 空空妙手心中既疑惑又庆幸,小心翼翼看了他半天,见神情的确如常,并无要发怒的迹象,才深深松了口气,也没再问他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便又陪着嘿嘿笑脸贴上去,继续教他机关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统领府中,铁恒震惊道:“还有这事?” “只是我的猜测,不过那异族人身份的确可疑。”陆追道,“退一步讲,哪怕他并非王族,此行单单为了冥月墓,也是会惹出麻烦的。” “陆公子的意思……”铁恒试探。 “事关漠北外族,还是先将此事上奏皇上吧。”陆追道。 “是,我这就去办。”铁恒点头,“可要派人去守着松涛客栈?” “对方功夫不低,还是别打草惊蛇了,若目的是冥月墓,那一时片刻也不会走。”陆追道,“暂时就先交给我吧。” 铁恒道:“那就有劳陆公子了。” 晚些时候,陆无名也听说了此事。 先来一个奴月国,又来一个漠北客,盯着伏魂岭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未来还会冒出何等神仙妖怪,更不知两月之后,众人是否还能顺利折返日月山庄。 他看着对面那灯火昏黄的小花窗,突然就想要深深叹一口气。先前来这伏魂岭,只是想找出陆追中毒的秘密,而后就能将其付之一炬,却不曾想事情发展到今日,儿子居然改变了注意,主动想要去打开冥月墓。 陆无名自然知道,陆追此举不会是因为贪慕墓中金银,也承认他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但于情,却是近乎本能地去排斥这件事。冥月墓几乎毁了他一生,他不想儿子也走上这条路。 对面房中,陆追吹熄灯火,拉着被子安安稳稳躺好,将自己裹得挺严实。他的习惯很好,事情越多越杂,就越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早早睡觉,以保证每一天都有充足的精神,去应对接下来那无穷无尽的麻烦。 比如说那松涛客栈的异族男子,就是个数一数二的大麻烦。 翌日清晨,天边黑云压顶,看着像是个雨天。陆追照旧易容成书生模样,穿着一身朴素旧衣,吃着点心进了客栈。 屋中的人还在睡,陆追敲了半天门,方才被不耐烦地放了进去。 陆追揉揉脖子,淡定道:“下回我可以自己走进来。”不用回回都拎着衣裳往里扯。 “若我没记错,你似乎不应该这个时间来。”对方面露不悦。 陆追笃定道:“你记错了。” …… 对方冷与他对视。 陆追缩缩脖子,道:“好吧,是我不想失去这个好差事,怕被别人听到风声抢了先。叶兄若还要睡觉,那我去门口坐着,等你醒来便是。” 被他这么一搅和,男子自然也睡意全无,洗漱之后坐在他对面,叫小二送了早饭上来。 “不知今天我来要做什么?”陆追询问。 男子道:“稍后那书铺老板会再送一批话本过来。” 陆追摇头:“恕我直言,叶兄想要在一堆今人的莺莺燕燕中找出古书对冥月墓的记载,难于登天啊。” “那你说怎么办?”男子问他。 “不能去冥月墓中一探?”陆追试探。 男子嗤笑一声:“若我能来去自如,又何必如此费神。” “可一直这么乱找,也不是回事啊。”陆追替他忧心。 “我找不到,你才能天天赚银子。”男子提醒。 “这倒也是。”陆追自言自语,“对啊,我急什么,我又不想去刨人祖坟。”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 “杨大雪。”陆追随口回答。 男子看着他摇头:“你可配不上这名字。” 陆追胸闷,这回易容也并非惨绝人寰,无非是个寻常人罢了,何至于连这个名字都配不上。 “大雪似杨花。”男子道,“能取这名字,该是位美人才对。” “这就只能怪我爹了。”陆追配合叹气,抓着一把瓜子乱嗑,看来是青楼还没去够,听见杨大雪都能想起美人,那若听到羽流觞还了得。 “会唱曲儿吗?”男子又问他。 陆追吐出瓜子皮,干脆利落摇头:“不会。” “可惜了。”男子闭上眼睛,“你的声音不管说什么,都听着极顺耳。” 陆追厚脸皮道:“那我多说两句,叶兄再多给我些银子呗。” 男子往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宝。 陆追:“……” 陆追道:“有钱!” “说话吧,随便你说些什么。”男子道,“说到天黑,这金子就是你的。” 陆追感慨:“原来我这声音如此值钱,真是便宜儿子了。” 男子随手丢给他一本书。 是本诗集,陆追先前在王城时,三不五时也会去参加赛诗会,有好事者将其记录下来集结成册,据说卖的还不错。 …… “念。”男子命令。 陆追翻开第一页,摇头:“可以说是狗屁不通了。” “你可知这本书是何人所书?”男子问。 陆追实心实意道:“封皮上恁大一名字,我虽然丑,却不瞎。” “陆家是冥月墓的主人。”男子解释。 陆追恍然大悟:“先前江湖上也在说,原来就是此人,我倒是忘了。” “诗写得好不好不要紧,或许其中会有关于冥月墓的秘密。”男子重新阖上双目:“念吧。” 这你就想多了,陆追清清嗓子,这诗集与冥月墓无关,与山海居烤鸭的关系倒是挺深厚,毕竟要给自家招揽生意,因此到处处都是吹嘘,吃完就能讨彩头中状元,怎么吉祥怎么来。 他的声音的确挺好听,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哪怕此时故意压得四平八稳毫无情绪,也如流过心间的清澈山泉。 桌上茶壶空了又满,陆追擦擦嘴:“这还是个苦差事。” 陆追又道:“你睡着了吗?我念完了。” “据说这陆追也是个有趣的人。”男子坐起来,“我来时打听过了,说他人在日月山庄,不过又有人说,他早在一月前就离开了千叶城,来了伏魂岭。” “你打听他做什么。”陆追纳闷。 “自然是为了冥月墓。”男子道,“他是钥匙。” 陆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只是我要去哪里抓他呢。”男子用手指叩叩太阳穴,颇为苦恼。 陆追劝道:“这事急不得,抓不到就慢慢等,冥月墓那么大一个,也不会自己长了翅膀飞走,既然是陆家的祖坟,不如等到明年清明,那陆家人扫墓时再一网打尽?” 男子默默看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机智。” “过奖过奖。”陆追问,“那加钱吗?” 男子:“……” 陆追嘿嘿笑道:“不加就算了,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这些诗写得不错。”男子道,“我大半听不懂,可是似乎意境很美。” “堆砌辞藻罢了。”陆追撇嘴,“叶兄是外族,才会被这些花花云雾所蒙蔽,实际上这玩意吧,我也能写。” “我对你的诗没兴趣。”男子扬扬下巴,“去吧,那老板送书来了,你去开门。” 小二笑容满面,这回又送来满满三大箱,看架势念三天都足够,还有个大卷轴,金灿灿香喷喷的。 “这是何物?”男子问。 “回客人,是画像,明玉公子的。”小二邀功道,“王城才有的稀罕货,这回老板好不容易才弄到三幅,原是能卖钱的,可这回不卖了,送给客人。” “陆明玉?”男子丢给他一锭碎银,“赏你的。” 小儿喜出望外,赶忙躬身道谢,退出后不忘给两人掩上房门。陆追心里暗暗叫苦,为何这千里之外的阳枝城,居然还有这玩意。 男子打开卷轴,一股香气溢出,呛得陆追一个喷嚏,将嘴里的茶直直喷了过来。 男子单手一拍,震起桌上木质茶盘,迎面拍在陆追脸上。 眼冒金星。 …… 即便是儒雅端方的明玉公子,此时也很想骂一句脏话。 “你应当庆幸,没有弄脏这幅画。”男子冷冷瞥他一眼。 陆追道:“哦。” 男子将视线重新落回画卷。 那是温柳年早年亲笔所绘,用来给陆二当家说媒用——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无人知晓萧澜的存在,眼见他年年孤身一人,家人着急也是在所难免。 陆追皮笑肉不笑道:“差不多就得了。”眼神黏在上头作甚,会瞎。 第131章 药人 野心 一般而言,说媒用的画像,哪怕是长相欠佳,画师也要昧起良心尽量美化一番,更别说明玉公子原本就长得好。温柳年那段时间闲来无事,笔下自是怎么细致怎么来,白衣玉带清风剑,如墨黑发在微风中扬起几缕,如此一人独立桃花树下,回眸只一笑,已是世间无双。 陆追:“咳!” 那异族男子终于舍得收回视线,扭头看了他一眼,道:“方才我只觉得你姿色平平,可被这画像一衬,却简直有些不堪入目了。” 陆追幽怨道:“你若肯加银子,我才愿意继续站在这里受辱,我这脸虽说不好看,可也不是人人都能说三道四的。” “大楚的美人,还当真不少。”男子将画像挂在床头。 陆追抽抽嘴角:“那明玉公子,是男人。” “女人自然好,可若能有此相貌,男人也不是不行。”男子答得坦然。 陆追称赞:“叶兄真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极有节操的人。” 过了阵子,见他还在盯着那画像看,陆追又道:“据说大楚王城,人人都想嫁给这明玉公子,叶兄若是也看中了,怕是得先排队。” “你像是极不喜欢画中人。”男子道。 “怎么会呢。”陆追揣着手干笑,我不喜欢我作甚,我是不喜欢你。 “也对,像你这种凡夫俗子,自然无法欣赏清风明月与浩瀚星海。”男子语调轻蔑。 陆追怒道:“加银子!” 陆追继续道:“至少我声音好听,据说那明玉公子,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熊。” 男子抚掌:“可爱。” 陆追:“……” “今日除了冥月墓,再将这些书中有关明玉公子的,都找出来。”男子照旧双腿架上桌子,向后一靠,舒舒服服继续看着床边画像。 陆追提醒一句:“他可是朝中温丞相的亲戚。” “怎么?”男子一笑,“你觉得我会怕大楚的官员?” “想来该是不怕的。”陆追道,“实话说了吧,叶兄这派头绝非寻常人,可若是贵客,那理应出现在王城才对。”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性,你压根就没有经过大楚的审核批复,是自己溜进来的。 “你猜的没错。”男子扬眉,“怎么,要去报官?” “叶兄说笑了,这事与我何干。”陆追搓了搓腿,“只是提醒一句,这画中人是块硬骨头罢了,不好啃,而且说不定他其实已经成亲了呢。” “成过一回亲的,才会更有味道。”男子摇头,手指轻叩太阳穴。 …… 陆追觉得自己难得想要打人。 “念吧。”男人抬了抬下巴。 陆追凑近他:“先商量件事,既然叶兄这么喜欢我的声音,不如将我也带走呗。” 男子微微皱眉。 陆追道:“难得有个赚钱的机会,这可比给人写对子状纸轻松多了。” “你可知我是谁?”男人眼神轻蔑。 “富贵人!”陆追竖起大拇指。 “听过夕兰国吗?”男人问。 陆追倒吸一口冷气:“朝廷先前年年围剿,我自然听过,可据说已经——” 男人冷笑一声:“还去吗?” 陆追不假思索道:“给银子就去!” 男人讥讽道:“你也是颇有原则。” 陆追坦然:“我在这大楚的日子,家徒四壁缸中无米,既然老天给了机会,那聪明人自然要换个活法。” 男人自然不认为他是聪明人,可也相信这种一心为了钱的人,至少不会在一时片刻背叛自己。 而且此番孤身冒险来这阳枝城,也的确需要一个帮手。 于是他点头道:“好。” 这日直到天黑,陆追也未出松涛客栈,事实上那异族男子也没打算再将他放走——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让人在大街上四处乱跑,无异于自找麻烦。 不过陆追倒是挺淡定,他原本就没想回去,也已经向陆无名事先打过招呼,让他先将奴月国的人接到曹叙府中,暂时等自己三天。 夜晚时分,陆追指挥小二又加了一张木板床,铺了三四层厚褥子,自己舒舒服服躺进去,不多时便呼噜震天,说起梦话来亦是抑扬顿挫,语调铿锵。 …… 于是意料之中,还未到后半夜,他就被异族男子黑着脸赶到了隔壁。 就凭这点道行,还想要觊觎冥月墓?陆追无声啧啧,这才取下面具,舒舒服服洗了个脸,又躺回床上继续想萧澜。 一对有情人分隔两地,幸好月光是一样的。挂在客栈窗边是一轮,映出漫山遍野皎洁月光的,也是同一轮。 萧澜手里捏着草叶,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闪烁星辉。 他的眼底没有表情,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即便四野无人,也依旧习惯性地保持着冷漠,只是心里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昨日黑蜘蛛被刺穿咽喉后,并没有立刻死去,在空空妙手离开后,他甚至又挣扎着爬起来,带着血沫断断续续说了一番话。 关于陆追的毒。 “治不好的,这辈子也别想治好。”那丑陋的人呵呵笑着,血液将整张脸都染成通红,“顶多再过几年,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萧澜神情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僵硬,直到最后彻底死去。可那带着诅咒的声音,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阴影。 无论此事事情是真是假,他似乎都不该再让陆追继续任性下去,待在这伏魂岭不肯离开了。 千叶城,日月山庄。 沈千枫敲了敲药庐的门:“小瑾?” 屋内并无动静,他只好自己推门进去。 叶瑾果然正坐在案几旁,单手撑着脑袋,目光幽幽盯着桌上瓶瓶罐罐。 “怎么了?”沈千枫坐在他身边。 “这些是当初从邱子辰体内拿出来的蛊虫,你还记得吗?”叶瑾问。 “自然记得,凤鸣山庄,陆二当家说那邱家大少爷身上的图腾与萧澜一样,而且两人一样都是失忆。”沈千枫道,“所以呢?” “这事细说有些复杂,”叶瑾道,“不过结论就是陆二当家的寒毒,或许是鬼姑姑为了替萧澜做解药,换言之,他身体里被养了东西。” …… 一连两天都是阴雨天,人也是困乏的,陆追呵欠连天,看起来马上就要一头栽倒在书中。 他对面的男子,或者说是夕兰国的二王子耶律星,却丝毫也不在意恶劣的天气,依旧在饶有兴致看着陆追的画像。 陆追苦口婆心道:“成大事者,如何能沉迷男色。”不如大家讨论一下如何挖冥月墓。 “爱美之人,人皆有之。”耶律星道,“更别提这明玉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亦是出神入化,如此一人,试问谁会不想结识?” 陆追随口道:“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人,八成是胡乱吹出来的。” “你若再诋毁他一句,我便扣你银子。”耶律星不悦。 陆追震惊道:“我对大王忠心耿耿,大王却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扣我银钱?” 耶律星懒得搭理他,缓步走到床边,继续用指背摩挲那画中人。 陆追:“……” 他还是头回知道,原来当真有人能饥渴得如此落落大方,毫不掩饰。 于是发自诚心建议:“不如今晚再去一回青楼呢。” “怎么,想女人了?”耶律星看他一眼。 陆追顺水推舟道:“我这不是怕大王憋坏了吗。” “你这人真是猥琐至极。”耶律星摇头,“却能配这清雅的声音,真是老天瞎了眼。” 陆追假笑道:“过奖过奖。”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是小二来送水,五大三粗,长得挺高。 陆追:“……” 陆追道:“我去隔壁解个手。” 耶律星不耐烦地挥挥手:“以后这种事,不必特意告诉我。” 陆追答应一声,弯腰溜出房门,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二正在屋中等他。 …… 陆追道:“我突然觉得头略晕。” 萧澜一把撕下脸上面具,将人拎到桌上,压低声音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知道。”陆追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凑上前亲了一下,“好端端的生什么气,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陆前辈说了什么不重要,先告诉我隔壁那画像是怎么回事?”萧澜伸手一指。 “……不是我送的!”陆追辩解。 萧澜继续看着他。 陆追毫无底气嗡嗡道:“我真的头晕。” 萧澜目色总算和缓下来,右手抚上他的额头摸了摸:“太累还是着凉了?” 陆追趁机握住他的手:“那人是大漠夕兰国的二王子,耶律星,你先前听过他吗?” “听过夕兰国,原本同漠北弯月国是同宗,都是灰眸鹰眼,擅长骑射。”萧澜道,“不过据说在数年前,夕兰国便已经被楚军横扫驱逐,从此分崩离析,再也难成气候。” “古力汗一战后,夕兰国的确元气大伤,不过并未举国覆灭。”陆追道,“这位二王子颇有野心,在他的兄弟还在大漠深处争夺王位时,他就已经将目光放到了冥月墓,孤身来了大楚。而且除了野心,他还很有见地,今早甚至说宝藏可以不要,可墓中的机关法,水利图,医术药典与其他书册,他一定要带走。” 萧澜摇头,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只道:“我送你去日月山庄。” “现在?”陆追吃惊。 萧澜道:“是,现在。” “别闹了。”陆追拍拍他的脸,哭笑不得道,“那耶律星是有些**熏心,可无非是一幅画像罢了,他看进眼中出不来又能怎样,这醋也能吃?” “与隔壁是谁没关系。”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为何不告诉我,你的寒毒是因我而起?” 陆追诧异:“是吗?” 萧澜看着他没说话。 “我真的……不知道啊。”陆追举手表示清白,愁苦道,“当初鬼姑姑拿我泄愤,七七八八有什么灌什么,我哪里能分得清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旁人,她也不会一一向我解释。” 萧澜听得心里一疼,用拇指蹭蹭他的唇角:“嗯。” “你打听到什么了?”陆追小心翼翼看着他。 “想知道?”萧澜问。 自然想。陆追点头。 萧澜笑笑:“等到了日月山庄,我就告诉你。” 陆追:“……” 你这是当我傻。 第132章 逃脱 将来的祸患 萧澜握过他的手腕:“跟我走。”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陆追坐着不肯动,郁闷道,“我是人,又不是什么物件,总不能因为中了毒,就被你不由分说扛来扛去,哪里都不准去,什么都不能做。” 萧澜:“……” 陆追又补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什么都不如你的身子重要,明白吗?”萧澜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伤好之后,随你想怎么翻江倒海都成,可现在必须听我的。” “那你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追握住他的手,“我又不傻,若这毒真有危险,难不成还要赖在这等死。” “是黑蜘蛛。”萧澜道,“他自觉命数将尽,心中怨毒无处发泄,就说有件事要告诉我。” “我的毒……”陆追想了想,“和你有关?” 萧澜点头。 陆追皱起眉毛,偏偏他易容后的脸是八字豆眉,看着非但无愁思,反而颇为滑稽。 萧澜道:“当初在洄霜城时,姑姑曾让我杀了你,说若你不死,我就得死。” 陆追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什么意思?” “她说你我曾在儿时一道练功,结果我不慎走火入魔,为了救我,她便在你身体里养了红莲蛊,用来制解药。”萧澜道,“还说陆前辈在将你接走之后,私自将红莲蛊取出,所以若我还想活,就得杀了你,取血入药。” “我从没听爹说过这件事。”陆追摇头,“而且若我没记错,我们并未一起练过功。” “这话只能听一半,全信不得。”萧澜道,“我原以为是一派胡言,不过若按照黑蜘蛛临死前所说,你的寒毒的确是因我而起,而且……状况不大好。” 陆追想了想,问:“那我还能活几年?” “你乖乖听我的,就能长命百岁。”萧澜道,“先去日月山庄,我会写一封书信给叶谷主,将目前打探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可我原就是从日月山庄来的,再回去,也未必就能解毒。”陆追道,“而且叶谷主说的,是等三月期满,你我一道回去。” “有神医在你身边,我会更安心些。”萧澜道,“三月之期我没忘,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一定会找出你体内藏着的究竟是何物,然后来日月山庄会和。” 陆追看着他没说话。 “我知道,奴月国与隔壁那草包,还有冥月墓都很重要,”萧澜笑笑,“可你呢?你就不想想,若你出了什么事,我还会有心情管这些吗?” 陆追退让一步:“那我五天后走。” “乖。”萧澜松了口气,伸手将他抱在怀中,身体是柔软的,似乎还比先前胖了些,于是心也莫名就踏实了点。 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响,而后便有人来敲门。 萧澜面色阴沉。 陆追冲他比了个手势,自己整了整面具去开门。 耶律星不悦道:“这么久不回来,又在偷偷摸摸做什么?” “偷懒歇一阵。”陆追搓手,“大王既是在欣赏画像,想来也不会愿意被我聒噪打扰,还是识趣些好。” 耶律星在他屋中扫视一圈,道:“画像虽好,可看多了,难免心生惆怅。” 你这有什么好惆怅的,我还没有惆怅。陆追谦虚道:“为何?” “如此绝色佳人,却只能在画中欣赏,未免可惜。”耶律星拉过一把椅子,照旧将双脚架在桌上。 陆追几乎连头发也飞炸起来,天可怜见,他还是头回被人用“绝色美人”来形容,一时之间目瞪口呆,满眼焦黑。 萧澜在房梁处握紧乌金鞭,脸色铁青。 耶律星道:“你怎么了?” 陆追诚恳道:“我这话说了,大王八成又要生气,可大楚美人何其多,那区区一个陆明玉,哪里能担得起……这四个字。” “旁人都是一副空皮囊,算不得什么。”耶律星道,“本王欣赏的,自然不单单是那张脸,更想与他一道在大漠中策马比武,再去镜湖边赏景观花。” 陆追笑容尴尬,是吗大哥,你很能想啊。 “夸他。”耶律星道。 陆追道:“啊?” 耶律星一抬眼:“又要加银子?” 陆追摆手:“不了不了,我这人辞藻贫乏,还是不夸了。” “那夸夸本王。”耶律星这回倒是很好说话。 然而陆追心里却更加纠结,若换做平时,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压力,舌灿莲花昧着良心,能将面前这人吹成天神转世,但偏偏此时此刻,房梁上还有一个人。 他知道萧澜不会冲动误事,却也不想当着心爱之人的面,去夸这沙漠中来的色中饿鬼,只好讪笑敷衍:“大王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耶律星目光暧昧看着他。 陆追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昨日还说我不堪入目,为何今日感觉说来就来。 而且八字眉也能行? 若非陆追方才叮嘱过,萧澜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拧断了此人的脖子。 “走吧。”耶律星站起来,“随本王去个地方。” “青楼吗?”陆追问。 萧澜:“……” 耶律星一笑,背着手往外走。 “我腹中疼痛,八成是……喂!”陆追一张脸方才皱起来,还没来得及演,却已被一把拎住衣领,踉踉跄跄拖下了楼梯。 客栈中的小二被吓了一跳,赶忙躲到两边,低着头只当没看见,武林中人惹不起,外族更惹不起。 一匹高头大马正在客栈外等着。天上落了三日的雨,此时好不容易放了晴,一片金色秋阳落在马背上,竟是将那棕红的宝马又点燃几分,浑身的毛发几乎变成了血红色。鬃毛打着卷儿,双目明亮膘肥体壮,将旁边的客栈拉草的骡子衬得愈发灰暗无光,倒像是只猥琐的老鼠。 娘的,凭什么这色鬼流氓能有这么好的马。陆追揉揉脖子,转头刚想说话,却又被他提溜起来,直接甩上了马背。 红色大马脱缰跃起,在此时尚显空旷的大街上利箭一般飞过,腾空出了西边城门。 耳畔是狂风,双眼也快要睁不开,陆追身体扭曲被他架在马上,费力咆哮一句:“闹市纵马,是要坐牢的!” 耶律星大笑,挥手一甩马缰,也不知究竟要去向何处。 漫天红霞绚烂,将大地染出七彩的颜色来,在秋的寒意袭来前,最后一片白色山花正开得灿烂,一望无际。 秋水长天红日高悬,此情此景,文人见了要写诗,陆公子见了要呕吐。 他抱着一棵树,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虚弱站了起来。 耶律星从地上折了一束野花,慢步上前,弯腰递到他面前。 陆追再次五雷轰顶:“干啥?” “没什么好东西,可也不能空手,否则岂非轻慢了佳人。”耶律星一笑,“这花不错。” 陆追艰难道:“佳……人?” “你还要装到何时?”耶律星凑近他,呼吸的热气染过耳后,带来一片鸡皮疙瘩。 陆追一咬牙,还想再搏一搏,耶律星却已经腾空跃起,手中扬出一柄短刀,与呼啸而来的乌金铁鞭撞出一串火光。 萧澜目色阴狠:“你找死。” “看来我是迟了一步。”耶律星啧啧,“不过也是,如此妙人身侧无人相陪,才是怪事。” 陆追眼看他二人缠斗,也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的马脚,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这几日都是与他待在房中,却不知原来这夕兰国的王子功夫也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高手。 从那幅画像,再从看他将陆追拉上马背一路出城,萧澜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因此出手比平时要更加狠辣,耶律星不敢放松警惕,抖擞精神全心迎战,数百招后,竟也未分出胜负。 “你不帮他?”耶律星问。 陆追右手一扬,指间寒光料峭,飞速向着他心口射去。 耶律星却像是疯了一般,非凡不躲,反而直直赢了上来。 陆追也没料到对方还能这么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上一阵刺痛,面具已被揭在对方手中。 耶律星运气将飞镖震出体外,也不顾胸口的残留血迹,只看着陆追扬眉一笑:“果真天人之姿,值了。” 萧澜一鞭将他拦腰卷起,重重砸在树上。 “小心!”陆追惊呼。 绯红色的烟雾腾空而起,萧澜一把捂住陆追口鼻,只听耳畔一声马嘶,待到烟雾散去,四周已空无一人。 “没事吧?”萧澜问。 陆追摇头,他面具粘的挺紧,被猛然扯掉后,耳后有些血痕。 “先带你回去。”萧澜道。 “去找铁统领。”陆追道,“留着此人,将来对大楚是祸害。” “报官自然行,可官府想要拦住他,怕是有些困难。”萧澜替他将血迹轻轻沾了沾,“能从你身上看出马脚,又能与我过数百招,足以证明此人心思狡诈,功夫也不低。” 陆追倒吸冷气:“轻一点。” “不过即便官府束手无策,我也不会放过他。”萧澜背着人往回走,“这回占你的便宜,将来十倍百倍讨回来。” 陆追辩解:“他也没占我什么便宜。” 萧澜道:“此事我说了算。” 陆追:“……” 也行吧。 第133章 老前辈 长不出来了, 秃着吧。 到了城门外,两人一前一后,分头进了统领府。 “公子可算是回来了。”铁恒正在院中团团转,见到陆追后赶忙迎上来,“曹叙曹帮主的人刚来报过,说探子见那异乡客带着公子出了城,这若再不见人影,怕是陆前辈就要去寻了。” “出了什么事?”陆无名拉下他捂在耳后的手,“伤了?” “别提了。”陆追坐在石凳上,“这回是我太大意,那夕兰国的二王子非但不蠢,反而心眼多得像狐狸。他已经出了城,或许回了大漠,或许还盘踞在附近,不管是哪种,统领都下令加强戒备吧。” 铁恒点头:“我这就去办。” 陆追侧着头,一边让陆无名替自己上药,一边将这几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自然,关于对方心怀不轨,开口便是“绝色佳人”这种事,还是不用一一交代的。 “若当真如此,他的目的是怕不单单是冥月墓。”陆无名道,“你分析的没错,这人将来对大楚来说,是个大麻烦。” “再大的麻烦,也比不过当年的古力汗。”陆追道,“皇上应当能处理好。” “当年轻松大胜,是靠追影宫主秦少宇,这回难说。”陆无名摇头,“朝中青黄不接缺少良将,连铁统领都在叹息。” 这头两人聊着天,墙边萧澜轻松一跃,已稳稳落在院中:“前辈。” “听明玉方才说,那夕兰国的王子,功夫同你不相上下?”陆无名问。 萧澜点头。 “没受伤吧?”陆无名上下打量他。 “没有,不过晚辈无能,让他跑了。”萧澜道。 “对方既然敢孤身前来大楚,自然有能全身而退的本事。”陆无名道,“你倒也不必自责。” “爹,”陆追回头,“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陆无名问。 陆追看向萧澜。 陆大侠心中猛然涌起不详预感,你爹不答应,不准提亲! 萧澜却道:“我想请前辈,尽快送明玉回日月山庄。” “就是这件事?”陆无名微微怔了一怔,却并没松一口气,又看向陆追:“你也答应了?” 陆追点头。 陆无名眉头一拧:“出了什么事?”他清楚陆追的脾气,莫说三月之期还未满,即便是满了,只怕他也耍赖会拖上一拖。现在如此自觉,只可能是生了变故。 萧澜将先前鬼姑姑说过的话,再加上黑蜘蛛临终所言,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陆无名。 “红莲蛊?”陆无名摇头,“当初明玉出了冥月墓后,的确体弱多病,不过我找了数十名医替他看诊,也只说是在那阴森之地受的折磨太多,却从未有人提过什么红莲蛊,更别提是将其取出来。” “我先前也不信,可黑蜘蛛却说在多年前,姑姑为了替我治病,的确在明玉身体里埋下了东西,而现在那毫无规律的寒毒,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萧澜道,“即便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可让明玉回日月山庄,我心里踏实,前辈心里也会踏实。” 陆无名又看了眼陆追。 “也行。”陆追道,“我听爹的。” “你若肯听我的,上回压根就不会离开日月山庄。”陆无名摇头,“也不知究竟是听谁的。” 陆追:“……” 哦。 “一个月后,我会去日月山庄。”萧澜道,“明玉就托付给前辈了。” 我的儿子,为何要你托付。陆无名颇为威严,又道:“那奴月国呢?” “或许会暗自骂娘,可若想联手,就必须要听我们的。”陆追摸了摸耳后刺痛处,“就让他们再多白吃曹伯伯一段时日吧。”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别碰。” 陆追听话道:“嗯。” 陆无名眼不见为净,背着手出门。 陆追笑问:“你何时回去?” “明早。”萧澜蹲在他身前,“我多陪陪你。” “揉一下。”陆追侧身,“腰疼。”那马跑起来像飞,轰隆隆的,只差长出一双翅膀来。 “是飞沙红蛟。”萧澜将他抱到怀中坐好,手在腰上轻按。 “什么?”陆追没听清。 “大漠战马本就要比寻常马匹更加膘肥体键一些,飞沙红蛟更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喜欢三五群居在沙海镜湖旁,只有最勇猛的武士才能将其驯服。”萧澜道,“曾听人说起过。” “忒气人,”陆追双手扶着腰,“我都没有。”不仅没有,还闻所未闻,显得极没见过世面,很乡土。 “我记住了。”萧澜笑笑,“下回送你。” “别,我就随口一说,要去大漠中寻呢。”陆追靠在他身上,“还是先将冥月墓的事情解决要紧。” “蝠有下落吗?”萧澜问。 “没有。”一提这茬,陆追又叹气,“他在墓穴里钻进钻出多少年,想要躲起来,再容易不过。” “我有办法找到他。”萧澜道。 “什么办法?”陆追来了兴趣。 “其实这计划也并非十全十美,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不过等不得了,我要尽快找出他埋在你身上的秘密。”萧澜道,“这比什么都重要。” “说说看。”陆追戳戳他。 “只要蝠没死,那白玉夫人对于他,就依旧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萧澜道。 “你打算放出风声,说白玉夫人墓室已经被毁,好激怒他?”陆追猜测。 萧澜摇头:“不是被毁,我要让他知道,白玉夫人已死而复生。” 陆追先是有些诧异,可是后来一想,又道:“也是,这种天方夜谭之事旁人或许不会信,不过对于他那种疯子来说,却的确是致命的诱惑。” “所以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萧澜握住他的双手,“不管用什么办法,我都一定会让你健健康康的。” 陆追笑:“好。” 掌灯时分,厨房送来了食盒,有鱼有肉甚至还有一壶酒。 陆追取开瓶塞闻了闻,摇头:“哄小娃娃呢。” “米酒,也行。”萧澜道,“甜滋滋的,给你暖身子。” “先前在王城时,也是这一样的身体,我可从未觉得自己是病人。”陆追道,“有酒照样喝,喝完还能与大当家比武切磋。” “所以我才要管着你。”萧澜替他拌好一碗面,“喝酒比武畅快一时,接下来咳嗽卧床大半月,嗯?” 陆追:“……” 那至少也畅快了一时。 “要解毒,怎么也要先将底子调养好一些。”萧澜看着他吃东西:“身上长些肉出来,看着也踏实些。” “这话陶夫人也说过,”陆追好笑道,“一模一样。” “娘是关心你。”萧澜道。 “说到这个,我想将阿六与岳姑娘留下。”陆追道,“一来陪着陶夫人,二来你也能多个帮手。” 萧澜道:“这些事你决定便好。” 这几天在客栈中,陆追都没什么胃口吃饭,此番有心爱之人陪在身侧,才觉得回来了些胃口,吃了两碗饭三盘菜一盅汤,将肚皮顶了个滚瓜溜圆。直到夜深人静,也依旧觉得撑,愁眉苦脸寻药消食。 萧澜哭笑不得。 “也是同温大人学的。”陆追道,“他回回从宫里出来,都这样。” 萧澜上前帮他将药箱里的东西取出来,却被一个布口袋吸引了视线:“是什么?” “一撮毛。”陆追答。 萧澜不结:“什么毛?” “我也不知道,那法慈大师给的,说是宝贝。”陆追道,“八成是什么鸟雀灵兽脱下来的吧,颜色还挺稀罕,我就留下了。” 萧澜重新将那白里泛金的毛发装好,替他放回了箱中。 天边炸开一道惊雷,是霏霏绵延的江南秋雨,从东到西,到处都是一团湿湿黏黏的雾气。 日月山庄中,叶瑾在桌边迷迷糊糊撑着睡了一会,起身裹紧外袍问门外的人:“大少爷还没回来吗?” “回谷主,还没有。”下人道,“听说来了客人。” 客人?叶瑾看了眼黑漆漆的天,有些担心沈千枫衣着单薄,便取了件厚实些的袍子,撑着伞去前厅寻他。 “这位就是叶谷主吧?”还没进门,一人便天降奇兵一般出现在面前,脚下功夫不知有多快。 叶神医被吓了一跳,原本是想打人的,但对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只有作罢。 “怎么还没睡。”沈千枫上前,低声道,“累一天了。” 叶瑾替他披好外袍,又看了一眼那老者。 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脸福相,唯有一处有些滑稽,那长长白白垂下来的眉毛,却只有一边,还有一边不知去了何处。 “这位是杨清风前辈。”沈千枫道,“祖父的朋友,路过日月山庄,就顺便来吃一杯酒。” “前辈。”叶瑾规规矩矩打招呼,既然上了年纪,不如大家早些休息,熬夜不好,神医说的。 “大名鼎鼎的琼花谷主,原来这般年轻秀气。”杨清风围着他转圈看,又对沈千枫道,“当初听说你娶了天下第一的神医,我还当是那七老八十的鬼手老儿,险些当场惊出尿来。” 沈千枫:“……” 叶瑾:“……” “神医啊,你且看看,我这金眉毛还能再长出来吗?”杨清风将脸凑近。 叶瑾干脆道:“不能了,秃着吧,挺好。” 杨清风震惊:“望闻问切一样都还没做,怎么就秃着了。” 叶瑾和颜悦色道:“前辈若再不睡觉,另一边也该秃了。” 杨清风赶紧用手捂住。 “来人。”叶瑾道,“送前辈回去休息。” 影卫答应一声,硬是恭恭敬敬将人“请”了出去。沈千枫松了口气,苦笑道:“若你不来,我怕是要被拉着絮叨到天亮。” “也就欺负你这一板一眼的规矩人了。”叶瑾与他一道往回走,随口问,“都在聊什么?” “陆二当家。”沈千枫道。 叶瑾停下脚步:“谁?” 第134章 寒意 临别生变 叶瑾虽是江湖中人,不过毕竟皇子出身,又在年幼时便被师父带到了琼花谷,因此并不认识多少武林前辈,此时听沈千枫一说,才知杨清风原是朝中大将,后来不满先帝听信奸佞残害忠良,当着百官之面出言顶撞,结果被三日之内连降七级,成了守城门的小吏。 “原来是杨将军啊。”叶瑾道,“我儿时倒是听宫女偷偷说起过,有位大将军怕是要遭殃,你这一提我才想起来。” “后来前辈就辞官归乡,做了逍遥快活的闲散人。”沈千枫道,“他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北上冰原东渡汪洋,归来时经常同父亲彻夜长谈。你别看他此时像个疯疯癫癫的老顽童,其实谈吐极有见地,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叶瑾叹气:“我那父皇要是在世时脑子能清醒些,朝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前有云断魂,后有杨清风,忠臣良将留不住,玩弄权术的老狐狸倒是圈了一帮,搞得楚渊现在焦头烂额。 “前辈说他与陆二当家颇为投缘,此番是听到他有了麻烦,才主动寻来日月山庄。”沈千枫道,“恰好你也在研究解药,明日可以同前辈一同商议,多个人总归多条路。” 叶瑾答应一声,与他一道回卧房歇息。 阳枝城外,四五匹骏马正守在山道上,没有火把,只有星光。 眼看着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放亮,四周却依旧静悄悄毫无动静,马队的领路人终于着急起来,伸长脖子看向路的尽头。 这时一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站起来用外族语言喊了一句,须臾便见一头棕红大马正疾驰而来,背上之人正是耶律星。 “二王子。”先前的领头人上前替他牵住马,却又受惊道,“您受伤了?” “几枚柳叶镖而已,算不得什么。”耶律星不以为意,“走吧,出山。” “出山?”对方不解,“要去哪里。” “回大漠。”耶律星单手扬鞭,骏马长嘶一声,四蹄腾跃而起。 “可冥月墓——”一众下属话还没说完,耶律星就已消失在山路尽头,只好各自翻身上马,也急急追了过去。 马蹄带起的烟尘散去后,山间重归静谧,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统领府内,陆追正盯着床顶,像是在想心事。 萧澜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陆追索性转了个身,与他挤得更近了些。或许是因为伤,又或许是因为今夜确实寒凉,他觉得有点冷。 萧澜单手按过他的肩背,而后便将人整个圈入怀中,低头吻了吻那柔软的头发,眼底是耐心而又温柔的情意,此生只给一个人。 身体重新温暖起来,陆追双臂环过他结实的脊背,闭着眼睛耍赖亲吻上去。 唇齿间交融是轻缓的,既能传递有情人间的满腔爱恋,又不至于太过燎原,失了分寸。萧澜像是在亲吻一件易碎的珍宝,一寸寸,一分分,勾画出他漂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和带笑的唇角。 隔着一层单薄衣衫,掌下依旧能感觉到那些陈年疤痕,萧澜收紧双臂,又在他耳后吮出一个红印。 他想替他受所有的伤。 “你在想什么?”陆追问,手指卷起他一缕头发,轻轻扯了扯。 “将来,”萧澜道,“真想弄个棉花窝,将你好好放在里头晒太阳,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陆追笑着答应一声,与他抵住额头,又软绵绵亲了上去。 第二天清晨,一只鸟雀在山间扑棱飞起,鸣声婉转悠扬。 山洞内,季灏睁开双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这几日他潜心运功,总算将体内那躁动的真气彻底压了回去,耳鸣也减退不少。这世间越是贪生怕死之人,偏偏越喜欢讳疾忌医,逃避现实,所以在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后,季灏就开始自我安慰,或许蝠的魂魄已经彻底死在了这驱壳里,不必时时刻刻都噤若寒蝉,只敢躲在这山洞里。 当然,倘若他此时拿到了那本古老的秘籍,就会发现事实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这次侵占依旧是失败的,因为他并没有继承那近乎于疯狂的、对白玉夫人的迷恋,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依旧只有冥月墓。 而且更加蹊跷的是,原本脑海中那些蝠残留下的细碎回忆,也在此番疗伤后彻底消失无踪——肮脏苍老的灵魂像是彻底放弃了这具身体,已认命随风消散在天地间。 是坏事,可也是好事。季灏转身看着身后,是蝠留下堆积如山的金银,还有一盏幽幽发出红光的莲花灯盏。 多少武林中人争破了头,偏偏这么容易就落在自己手中,这是老天爷给的机会,谁也别想再抢走一回。 他裹好灰袍,鬼魅一般飘入阳枝城。 …… 陆追耳后被萧澜留了个红印,起床后只好将头发披散下来,在脑后松松垮垮束了一下,几缕碎发飘落侧脸,加上一身轻薄的白衣,便从前几日风采翩翩的文雅公子,活脱脱变成了散发憔悴的……多愁之相。 小丫鬟凑在铁烟烟耳边,一五一十汇报:“陆公子今天没束头发,病歪歪的,更好看了。” 铁烟烟心急如焚一拧手帕,自己到底何时才能下这破绣楼。 明玉公子全然不觉自己今日这打扮,正将统领府所有小丫头都扰得心漾涟漪,还在自顾自磨墨,又挑了张上好的洒金宣纸,打算松松筋骨练练字。笔是萧澜送的,墨也是萧澜送的,这四面风瑟的时刻,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挤出来的悠闲时间,今日编个雀儿,明日买个坠子,七七八八的小花招比谁都多。 陆追喜欢他送的东西,也喜欢这幼稚的小把戏。清晨的阳光将四周景致也变得温暖起来,笔尖在纸上缓缓游走,心绪渐宁,似是只留下了桌上这小小一方天地。 他的字其实并不比温柳年差,常年习武,更让他笔下多了几分寻常人琢磨不出的力道,如同大开大阖的陆家剑法一般,狂放而又不羁,带着凌乱的粗糙美感——这点倒是与他的人截然不同。 萧澜从身后环住他,手轻轻包覆上来。 陆追笑笑:“同爹说完事情了?” “嗯。”萧澜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写字。” “闲来无事,你又不许我一道去。”陆追被他带着写了两个字,道,“你学我。” “嗯……是有些像。”萧澜停住手。 “傻,是我教你的。”陆追道,“你小时候又皮又闹,不愿意写字念书,只肯跟我一个人学。” “这句话说得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当你大我多少岁。”萧澜下巴架在他肩头,“累不累?累了就歇会儿。” “真当我弱不禁风呢。”陆追放下笔,“先前在朝暮崖的时候,又发热又头疼,还撑着写过数百贴对联。” “山寨里有这么多房子?”萧澜意外。 “自然没有,拿去城里赚钱的。”陆追说到一半,自己也有些好笑,“虽顶着土匪山寨的名号,可没钱的时候总不能当真去打劫,那时正好遇到年关,我便想写些对子去城里卖。” 那阵温柳年尚未被调任,苍茫城内一片狼藉,街上有坑房上掉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有银钱买对子。即便是家中稍微殷实些的,到街头随手一翻,那龙飞凤舞连成一片的狂草,既看不出“天增岁月人增寿”,也看不出“春满乾坤福满门”,一样不会愿意买,还很嫌弃。 “亏惨了。”陆追感慨不已,“买红纸花了不少银子呢。” 萧澜又想笑又心疼,抱着他晃了晃。 “你何时回冥月墓?”陆追问。 “这就走了。”萧澜将他的身体转过来,“好好照顾自己,安心在日月山庄等我。” “你也是。”陆追道,“别受伤。” 只这三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牵挂与不舍,他受过许多伤,那滋味着实不好,所以才会想要心爱之人安然无恙,哪怕行动失败,哪怕功亏一篑,也别受伤。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单手抚过那白皙的侧脸,低头亲吻下去。 他的小明玉,是这世间最温暖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 陆追微微使力,将人推开一些:“你该走了。” 萧澜替他仔细裹好披风:“冷吗?” 陆追摇头,指指天上:“大太阳呢,冷什么冷。” 萧澜将他的手包在掌心。 “被爹看见了。”陆追使劲抽回来,“别闹,快回去。” 萧澜叹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莫说是我,就连瞎子也骗不过?” 陆追:“……” 萧澜将人一把抱起,大步进了内室。 陆追无奈妥协,攥着他的衣襟,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知这股莫名的寒意究竟是从何而来,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可等觉察出不适的时候,那锥心刺骨的冰刃却已骤然迸发而出,将血液也冻住大半。 第135章 一个红莲盏 想做什么就只管做 厚厚的被褥裹在身上,却似乎并不能驱走那不断涌出的层层寒意,不消片刻,陆追唇色已被冻得苍白,手指也逐渐僵硬起来,呼吸之间,连血液也在一层一层结成冰。 萧澜抬掌按在他胸口,低声安慰:“有我在,别怕。” 陆追张着嘴喘息,双眼与他对视,用尽所有力气眨了眨。 他不怕。 真气与血脉贯穿在一起,重新冲开了淤堵的穴位,而陆追被冻结的心口也总算有了暖意,待其余人听到消息赶来时,萧澜已经替他疗完伤,正在用一块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他满头的冷汗。 “出了什么事?”陆无名急急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道,“明玉?” “爹,”陆追嗓音干哑,“我没事。” 陆无名试过他的脉搏,又细又缓,不过所幸并无横冲直撞的邪气,心脉应当未被伤及,只是大病之后的体虚之相。 萧澜倒了一杯热茶,用小勺慢慢喂给他润嗓子。 “睡一夜就没事了。”陆追摆摆手,“陈年旧疾,不必担心。” 睡一夜,顶多也就是寒毒重新蛰伏回去,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再次发作,如何会“没事”。屋中众人心里皆是担忧,却谁也没说出来,只有萧澜替他盖好被子,轻声道:“听话,睡一会吧。” 毒发时的刺痛耗费了他太多体力,陆追这回倒是当真睡得挺快——或者说是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在一片黑甜的世界中,原本冰凌般的手脚总算变得暖和起来,梦也随之更加安稳几分。 萧澜替他将双脚用小毯子裹好,又加了一床棉被,方才轻轻退出了卧房。 陆无名正在院中等他:“你怎么看?” “先前在青苍山的时候,明玉也曾毒发过一次,不过症状并不明显,只是有些冷,要多穿几件衣服。”萧澜道,“而依照明玉今天的表现,最坏的一种情况,便是他体内的寒毒或许正在蔓延。” 陆无名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不过明玉毕竟是习武之人,底子不至于太虚,”萧澜道,“再多休养几日,抓紧时间去往日月山庄,那里有叶神医在,情况会好许多。” 陆无名道:“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萧澜道,“查清楚明玉究竟中了什么毒。” 陆无名看着面前的毛头小子,虽说依旧有些不放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早已不是当年声名显赫一呼百应的门主,老下属曹叙也无非是个小门派的主人,这风声鹤唳的当口,既要护送儿子去江南求医,又要查明究竟是何毒药,还要顾及到冥月墓,即便他当真长出三头六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萧澜道:“前辈相信我。” 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那这里的烂摊子,就交给你了。” 萧澜点头:“我不会辜负前辈。”也不会辜负心爱之人。 晚些时候,姚小桃听到消息,也急忙来探望陆追,还专程从酒楼里买了一大罐鸡汤,让自家相公抱了一路。 “姚姑娘。”陆追这阵已经服完药,正靠在床头抱着暖炉打呵欠,或许是因为房中点了灯,他脸色看起来还挺正常,不再是白日里惨惨的苍白。 “公子没事吧,”姚小桃担心道,“我听曹帮主说完,吓死了。” “没事,我这人福大命大,”陆追笑笑,“原本打算今晚去曹伯伯那里拜访诸位的,没想到却反了过来,换成诸位来看我这病秧子。” “公子找我们有事?”姚小桃问。 “是要辞行。”陆追道。 舒一勇被迫抱了一路的鸡汤,原本还站在一旁生闷气,这阵听到却一愣:“辞行,明玉公子要走?” “真是对不住诸位了。”陆追往起坐了坐,歉意道,“我突体内突发寒毒,着实熬不下去,怕是要回日月山庄。” 舒一勇:“……” 既然身体的确不行,那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可为何就偏偏选在此时?况且对方现在一走,那两家还要如何合作,单留下一个冥月墓给自己? “我人虽走了,冥月墓的事却不会丢下。”陆追继续道,“诸位往后尽可以去找萧澜商议。” “萧澜,是另一位好……的公子吗?”姚小桃问。她原本是要说好看的,但想想自家男人抱了半天罐子,也不容易,因此将后半句乖乖咽了回去。 舒一勇哭笑不得。 “是他,”陆追点点头,“他比我更加熟悉冥月墓,身份也更加有利,绝对不会误事。” 一听不会耽误事情,舒一勇脸色便和缓了许多,甚至觉得陆追走了也挺好——否则天天听娘子念叨,耳朵都要起老茧。 先前不觉得,这阵要离开了,陆无名才发现原来对儿子依依不舍的人还挺多。 送走了姚小桃,又来一个铁烟烟,还有山洞中的一行人,陶玉儿带着阿六与岳大刀,也在临行前一天专程到了统领府,握着陆追的手叹道:“这才出来几天,怎么又瘦了?” “瘦一些才好,”陆追道,“招人疼。” “胡说八道。”陶玉儿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他,“你压根就不该来这冥月墓,若肯好好在日月山庄养着,说不定现在都痊愈了,此番回去,可就得收收心了。” “好。”陆追道,“苦。” “良药才苦。”陶玉儿笑道,“怪不得澜儿喜欢你,这皱鼻子的小模样,跟个小猫似的。” “这些天夫人在山洞也辛苦了。”陆追往起坐了坐,那里虽说挺宽敞阔气,可毕竟不是个家,半夜一起风,四野都是呜呜的哭泣声。 “有大刀陪着,可不辛苦,我真是喜欢她,”陶玉儿感慨道,“年轻时想要却没有的,她都占全了,光是看着就觉得真好。” “那阿六呢?夫人不喜欢他啊?”陆追问。 陶玉儿打趣:“一天到晚要拐着大刀走,我可不乐意,自然是嫌弃的,可若赶走了,又没人做饭,只好留着。” 陆追也跟着笑,一起听她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天发生在山洞中的,充满柴米油盐气息的,哪里开了花,哪里结了果,哪里的陷阱中困了一只兔子,三天才救回来。 一件件,一桩桩,说不完。 陶玉儿用袖口拭了拭眼泪,笑出来的。 屋内变得安静起来。 陆追没说话,继续侧身靠在床头,像是还在等着听故事。 陶玉儿叹气:“你是故意将他们留给我吧?” 陆追并没有否认,只道:“这样的日子,真好。” 陶玉儿看着他,眼前有些恍惚。 是啊,真好。 有贴心的女儿,有不怎么机灵的女婿,一家人在山上淘米煮饭,闲下来就聊聊家常,时时都有阳光洒在肩头,茫茫四野金光细碎,云环如絮,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她像是回到了刚成亲的那段时光,有家有儿,和乐美满。可细细一想,两段日子却又是不同的,那阵心里压满了事情,一想到红莲盏与冥月墓,就时常会夜半噩梦惊醒,那现在呢? 陶心师父早已归天,无念崖也早就与自己没了关系,这世间再也没人能逼迫得了自己,那还要再去想着冥月墓吗? 与这世间其他人不同,她的最终目的一直就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也不是武林秘籍,她只是单纯的想要拿到红莲盏,打开冥月墓,想要证明给师父与诸多同门看,自己并非优柔寡断,更不会一事无成。 可这种追求,真的有意义吗?失去了丈夫,狠心抛下唯一的儿子,浪费了十几年最好的韶华岁月,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却只是为了让早已离世的师父,让一群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同门,让这些人亲眼看到自己打开了冥月墓? 她觉得自己大概疯了数十年。 “夫人。”陆追抱过枕头,“阿六与大刀,回去就该成亲了呢,那时候他们生的孩子,是要叫夫人太姥姥还是姥姥?”想一想便十分愁苦。 “傻孩子。”陶玉儿擦了擦眼泪,将他揽到自己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你是知道的吧?当初在洄霜城。”自己亲口散播出谣言,告诉武林中人陆追比红莲盏更重要,想要引出陆无名,想要逼出更多冥月墓的秘密。 陆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陶玉儿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陆追坐起来。 陶玉儿打开带来的食盒,里头却不是吃食,而是一盏幽红的莲花灯,当初从翡灵手中夺得,她一直带在身边。 陆追并不意外,笑了笑道:“多谢夫人。” “还有一个呢?”陶玉儿问。 “在蝠手中,我迟早会拿到的。”陆追道。 “不是你,是澜儿,你也该让他做些事情。”陶玉儿道,“不能总惯着,否则将来该欺负你了。” 陆追笑:“好。” “打算何时毁了冥月墓?”陶玉儿问。 陆追却摇头:“我要打开冥月墓。” 陶玉儿一愣,她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山中,自然不知道已经改了计划。 陆追眼睛里闪着光,又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陶玉儿心中感慨,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夫人,”陆追道,“我可以做到的。” “你自然可以做到。”陶玉儿又握住他的手,使劲攥了攥。常年执剑,陆追的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白净细腻,而是有一些薄的茧,而且或许是因为寒毒,也要比平时冷一些,可就是这么细瘦的一双手,却似乎蕴含这巨大的力量,与他眼底的年轻的光亮一起,奔流涌向苍茫四野,在天地间洒下无数不灭之火。 人本来就该这样活着,即便曾经被苦难席卷,也依旧善良而又勇敢,睿智而又坚强,拥有不可被摧毁的信仰。 像一道温暖的光。 “你与澜儿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陶玉儿道,“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们挡着。” 陆追摇头:“天不会塌的。” 不仅不会塌,终有一天,还会云雾散尽,华光万里。 第136章 霜昙 谁能骗过谁 看着陆追歇下后,陶玉儿方才出了卧房。 天边明月高悬,陆无名正在院中独酌。 “我走了。”陶玉儿道,“此去千叶城虽路途不远,可明玉毕竟体虚,陆大侠还是莫要昼夜不停赶路了。” “大刀与阿六都在外头。”陆无名道,“方才在这里等了陶夫人许久,后来听到外头有红嘴雀在叫,就出去瞧稀罕了。” “大刀成亲时,嫁妆我也是要备一份的。”陶玉儿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又道,“明玉是个好孩子,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你我这浑噩半生做长辈的,就莫要再拦着了。” 陆无名并未接话。 “告辞。”陶玉儿放下酒杯,拎起裙摆跨出院落。 陆无名看了眼那紧闭的窗户,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悄然驶出统领府,外观看似朴素,里头却弄得挺舒服,一张大床一方小桌,热茶点心果品一样不缺。陆追单手撑着脑袋,正斜靠在软垫内打盹。此行人人都将他当病号看,书也不准多翻,忒闷。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叶瑾也背着小包袱,与那只有半边眉毛的老将军杨清风一道离开了日月山庄,目的地自然是伏魂岭,冥月墓。 狭窄山道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逆风疾驰,宛若奔雷闪电。杨清风平日里自诩高手,这阵却也有些追不过,气喘吁吁喊道:“我说谷主啊,你拿沈盟主的绿骢玉来欺负我这从集市上买来马?” “先前与陆二当家约好三月为期,为免中途错过,只有在他动身前赶到伏魂岭。”叶瑾道,“前辈就再辛苦些吧。” 不是我不辛苦,是这马啊。杨清风哭笑不得,欲哭无泪,哭丧着脸,恨不得将马扛在肩上,自己跑还能更快些。 时间一晃就是大半月,整片江南的霏霏细雨总算散去,换成了微凉的寒意。 铁烟烟独自靠在绣楼窗前,看着远处的山与水,想好看的明玉公子。也不知下回再见会是何时,也不知自己将来,究竟会嫁一个怎么样的人。 思绪扰乱心中春水,她用手掌冰了冰滚烫的脸,转身想要去练练琴,却被惊了一跳。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用布巾蒙着脸,一双露在外头的眼睛挺熟悉,正是当日在花园中遇到过的,冒充陆追的人。 “打扰姑娘了。”季灏微微一笑。 “你究竟是谁?”铁烟烟往后退了两步,警觉道,“为何要冒充陆公子,又为何要给他下毒?” “陆追人呢?”季灏问。 “走了。”铁烟烟道,“早就走了。” “去了哪里?”季灏又问。 铁烟烟道:“大漠。” “大漠?”季灏笑着摇摇头,“你这小姑娘,还真是不怕死。” 铁烟烟心里一慌,原本想要跃出窗户,却反被一把卡住肩膀,跌进了对方怀中。 “唔……”铁烟烟用力挣扎,想要掰开捂在自己嘴上的那只手。 “我不会伤你的。”季灏语调和缓,又往她跟前凑了凑,“听话一点。” 铁烟烟费力道:“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追回了江南,是不是?”季灏又问。 铁烟烟没有答话。 “看来就是了。”季灏道,“飞柳城还是千叶城?” “不知道,”铁烟烟道,“我一直被关在这绣楼里,什么都不知道。” 季灏卡住她的脖颈,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眼底是血光与贪婪染成的漆黑,像是漩涡,又像是暴雨狂风,铺天盖地重重砸在心口,剧痛顷刻席卷。 铁烟烟全身战栗,语不成声道:“飞柳,飞柳城。” “千叶城。”季灏松开手,慢条斯理拍了拍袖上褶皱,“多谢姑娘。” 铁烟烟缩到墙角,恐惧地看着他。 “长得倒是如花似玉,就是眼光差了些,生死关头,还能为了陆明玉骗人。”季灏笑容阴森,一步步走近她,“不过此生你是没指望了嫁了,若有来世,就指望能投个好胎吧。” 铁烟烟喉咙被他伤到失声,此番也只能嘶哑低声尖叫,双臂抱住头。 数百枚银针细雨般自她袖中飞射而出,季灏大惊失色,赶忙侧身腾空闪开,再细看时,铁烟烟却已经破窗而出,踉踉跄跄跌坐在了院中。 “小姐,快,来人啊!”院中嘈杂声起,季灏心里暗骂一声,从后窗逃了出去。 待铁恒赶来时,大夫已经替铁烟烟看诊过,说并无大碍,就是伤了喉咙,怕是要缓个一两月。 铁烟烟在一张纸上写了事情原委,铁恒看过之后,急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去给陆追一行人送消息,也好有个防备。 冥月墓中,鬼姑姑接到弟子禀报,说萧澜一连数日都待在墓穴深处,不知在做些什么。 “墓穴深处?”鬼姑姑问,“是哪个深处?” “回姑姑,焚骨坑。”弟子道。 “去那里做什么。”鬼姑姑不解,独自寻了过去。 焚骨坑位于冥月墓深处,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坑内极热,寻常人只要一靠近,便会被蒸出一身汗。传闻冥月墓的主人曾在此活活烧死数十工匠,残虐之下冤魂不散,看不见的大火也就不熄。 “澜儿。”鬼姑姑道。 “姑姑怎么来了?”萧澜转身。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鬼姑姑四下看看,“一处空荡荡的墓室,你是要来这里招魂不成。” “我冷。”萧澜道。 “冷?”鬼姑姑不解。 “骨头里冷,这里能暖和些。”萧澜道。 “你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鬼姑姑心下一惊,握过他的手一试,果真冰冷。 “姑姑最近身体也不好,这点小事,澜儿自己就能处理。”萧澜说得轻描淡写,“又何必让姑姑担忧。” 鬼姑姑恨得牙痒,也不知这玩世不恭的态度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带着他便去了药庐。 “少主人是哪里冷?”药师问。 萧澜道:“全身都冷,彻骨冰寒,唯有待在那焚骨坑中,晚上睡觉时才能舒服些。”他是照着陆追的症状在说,赌一把。 药师心中果然生疑,可看萧澜的眼神,却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药师这犹犹豫豫的反应,我心里反而没底了。”萧澜一笑,“怎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药师看了一眼鬼姑姑,迟疑没有说话。 “澜儿,”鬼姑姑吩咐,“去外头等着。” 萧澜挑眉,也没多话,转身出了药庐。 “出了什么事?”鬼姑姑问。 “少主人这症状,听起来有些像是霜昙生根。”药师答。 “霜昙?”鬼姑姑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当年为了给萧澜炼药驱毒,陆追曾被拿来做过将近一年的药人,霜昙也是那时所种,能附着于血脉,寸寸生根。 原本在霜昙养成后,只需一帖解药,便能将陆追体内残余下的血根清除干净,可一想到他是陆无名与海碧的儿子,鬼姑姑心中便充满了厌恶,巴不得这讨人厌的小娃娃尝尽世间苦,将解药碗摔得粉碎后,就将此事永远丢在了脑后。 而霜昙也就附着在陆追体内,贪婪吸取着他的血液,蔓延生根,蓬勃壮大,一次又一次开出挂满冰刃的花。 “可澜儿体内怎么会有霜昙?”鬼姑姑又问。 “若是装的呢?”药师低低道。 鬼姑姑眼底猛然划过一丝惊慌:“你胡说什么!” “若你我不说,世间便无人知晓霜昙的存在,算算日子,陆明玉最近该生不如死才是。”药师道,“澜儿一个压根就没接触过霜昙的人,却出现了霜昙生根之症,自然有可能是装的。” “他已经忘了过去。”鬼姑姑道,“那是你的药,你的蛊!” “我的药与蛊,自然不会出事。”药师道,“我只是提醒姑姑罢了,多加留意。” “琼花谷主与陆明玉私交甚笃,能从无常手中夺人,也在阎罗殿中抢命。”鬼姑姑道,“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他身上?” 药师道:“那姑姑该去问叶神医才是。” “你!”鬼姑姑怒极,“这种时候,你还要与我斗嘴?” 药师抬抬眼皮:“那姑姑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澜儿是什么病,你就替他治什么病。”鬼姑姑道,“休要多提其它。” “不先试一试吗?”药师问。 鬼姑姑道:“怎么试?” 药师转身打开一个盒子。 几乎透明的甲虫正在乱爬,从高处看下去,倒不像别的蛊虫那般瘆人,反而还有些好看。 霜昙,还以为当真是花。 空空妙手隐蔽在暗处,眼神鄙夷,继续看着下头两个人。 “拿去给少主人吧。”药师递过来一个瓶子,“看他是何反应。” 鬼姑姑揣在袖中,转身离开了药庐。 待到房中空无一人时,空空妙手从房梁一跃而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将那透明的虫子抓了几只进去。 第137章 解药 这是最快的方法 外头并无萧澜的身影,据弟子说是红莲大殿那头出了事,少主人先行离开过去看看。 “告诉澜儿,做完了手头的事情就来找我。”鬼姑姑吩咐。 弟子答应一声,匆匆前去传话,心底却有些发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姑姑要比往常更加……吓人一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空空妙手鬼影一般从天而降,笑嘿嘿举着手中白瓷瓶,邀功请赏看着萧澜。 “多谢前辈。”萧澜伸手,“给我。” “你可知这是什么?”空空妙手问。 萧澜道:“明玉所中的毒。” “没错,此物名叫霜昙,你先前可曾听过?”空空妙手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可阴毒,据那老妖婆说,能将血也冻成冰。” “解药呢?”萧澜又问。 “怕是有些难找。”空空妙手道,“那两个老妖婆又不蠢,都猜出你是装的,也不知拿了一瓶什么玩意,说要前来试探你。” 萧澜点头:“意料之中。” “那你要如何应对?”空空妙手提醒他,“你既是没中毒,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姑姑不会伤我,药师也不敢伤我。”萧澜道,“姑姑说是解药,我吃了便是。” “你要吃自然可以,”空空妙手道,“可那解药却不知真假,你吃下去后究竟是要演它无用,还是要演它药到病除?” 萧澜道:“先将霜昙给我看一眼。” “你小心些。”空空妙手道,“透明的小甲虫,跑起来飞快。” “几只?”萧澜又问。 “七八只吧,胡乱装的。”空空妙手道,“那老妖婆养了不少,觉察不出异样的。” “今晚找机会,将这几只送出冥月墓,交给外头曹门主的人。”萧澜道,“若途中能追上明玉,给他便是,若半路追不到,就用最快的速度送去日月山庄。” “你对那陆明玉,当真是上心。”空空妙手嘴里嘟囔,觉得自己又离抱曾孙远了一步,可不乐意也要做,将那小瓶子揣好后,随口问:“你还留着两只要作甚?” 萧澜直接将手掌覆了上去。 “喂!”空空妙手大惊失色,将他的胳膊一把扯开,桌上却已空无一物。 那两只霜昙挥舞着细小而又锐利的前爪,钳住掌心皮肉,很快就撕裂出入口,随着血液窜了进去,消失无踪。 寒意升腾而起,萧澜握紧拳头,闭目用内力压了回去,半晌方才睁开眼睛。 发梢结了冰,眼睫也挂了霜。 原来当真这么冷。 空空妙手如雷轰顶,木雕一般张开嘴看着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赶忙冲上去捧住他的手,触目却只有两个细小发白的伤口,哪里还有霜昙的影子。 “你……你……”空空妙手嘴里胡乱说着,抬手想要打他,却又舍不得,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岔着腿呜呜哭了起来。 萧澜也是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这反应,一时间哭笑不得,蹲在对面道:“前辈,先冷静一下。” “那陆家人,陆家人,到底有什么好。”空空妙手眼前发黑。 “陆家人有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明玉很好。”萧澜将他扶起来,“况且我怎么会拿自己的安危去赌,前辈不用担心。” “这还不叫拿你的安危去赌?”空空妙手气急。 “这是最快找到解药的方法。”萧澜道,“而且我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空空妙手不解。 “记起小时候一件事。”萧澜答。 多年前的盛夏入伏天,那时自己体内余毒未清卧病在床,原本陆追是每天都会来的,可不知为何,有一阵却接连消失了七天,再来时,身上又多了药味,脸色也是苍白的。 “他们又欺负你了?”萧澜着急,也顾不上别扭,撑着坐起来拉过他的手,“挨打了,还是挨饿了?” 陆追摇摇头,脱了鞋蜷进他被窝里,睡了一会才道:“冷。” 萧澜将人搂进怀里:“怎么会冷呢,我都冒汗了。” “透明的白虫。”陆追手腕缠着绷带,打着呵欠道,“姑姑放进我血里的,说过阵子再拿出来。” “我去找她。”萧澜掀开被子就要往床下跑。 “别去。”陆追拉住他,央求,“你陪我睡一会吧。” “可……”萧澜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腕,“疼吗?” “不疼,你陪着我也不冷。”陆追没什么精神,“姑姑知道了,最后还是打我罚我,你又打不过她,算了吧。” …… 萧澜低着头没说话。 “你比我还小呢。”陆追靠在他手臂上,低低道,“等将来长大了,你再带我走。” 萧澜用被子裹紧他,将人整个圈入怀中。 “那时我就该去找姑姑的,可现在再后悔也于事无补。”萧澜道,“迟了十几年,这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事。” “那你自己呢?”空空妙手依旧气闷。 “我都说了,冥月墓的将来全系在我一人身上,姑姑绝对不会让我有事,我再了解她不过。”萧澜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找姑姑,前辈替我将这霜昙送出去吧。” 空空妙手看他一眼,依旧很想哭。 像街上的泼妇,挨打的稚童一般,不要脸不要皮,就想将心中的哀痛扯着嗓子嚎出来。 那陆家人,那陆明玉,究竟有什么好啊。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去了鬼姑姑所居的深殿。 “红莲大殿出了什么事?”见他来了,鬼姑姑问。 “有一处房梁崩塌,不算什么大事,已经安排工匠修补了。”萧澜道,“往后几日,我也会派人将其余地方都排查一遍。” “辛苦了。”鬼姑姑拉过他的手,“还是这么凉,依旧全身发冷?” 萧澜点头。 “喝了吧。”鬼姑姑将白色瓷瓶递过来。 萧澜未有迟疑,接到手中一饮而尽。 “好些了吗?”片刻后,鬼姑姑问。 萧澜伸出手,原本泛白色指甲,此时非但没有恢复血色,反而多了一丝幽蓝。 …… 萧澜道:“毒药啊?” “胡言乱语。”鬼姑姑将他的手松开,“你这寒意来得凶猛,要慢慢解,急不得。” 萧澜道:“可姑姑都没告诉我,究竟是何物所致?” “霜昙。”或许是见他的确中了毒,鬼姑姑虽说心中依旧不解缘由,不过也并没有再隐瞒,“大概是在你失忆前,那陆明玉所为吧。” “又是他。”萧澜叹气,“看来这梁子可不小。” “回去歇着吧。”鬼姑姑并不想在他面前多提陆追,“明日我再带你去找药师。” 萧澜答应一声,转身离开了深殿。 他手中依旧攥着那个瓷瓶,里头尚且剩下一些药物。 往后几日,不管药师给什么东西,他都打算余一半下来,等体内寒毒彻底清干净的那天,再一并带去日月山庄,去赴三月之约。 以身试毒,虽说是最愚蠢的方法,却也是最快捷的方法。 无人知晓陆追体内的霜昙已蔓延到何种地步,他不想再浪费哪怕仅是半寸光阴。 冥月墓外,空空妙手依旧双目含恨,呜呜更咽着,将手中霜昙交给了外头的线人。 黑鹫帮的弟子心中很惶恐,大家又不相熟,而且还是盟友,为何这眼神却一点都不友好。 而与此同时,隔着数座山三条河的远方,陆追正半躺在树林中赏月。 陆无名敲了他的脑袋一下:“睡觉。” 陆追叹气:“爹真是半分风花雪月的闲情也没有。” “谁说我没有?”陆无名替他铺好马车中的被褥,“当初我年轻俊俏风流人间时,你还不知在哪里。” 陆追:“啧啧。” “臭小子。”陆无名笑一声,伸手作势要打他,“快些来睡。” “爹。”陆追伸了个懒腰,“待到一切都结束时,我们回一趟飞柳城吧。” “去那里做什么。”陆无名笑容淡去,摇头道,“只是普普通通一座城罢了,你在王城就很好,若想换个地方,就随我去海岛,也胜过那所谓的故土。” 这头两人还在说话,远处一群鸟雀却骤然惊起,在夜空中扑楞着翅膀消失无踪。 陆追顿时警惕起来,有人? 陆无名低声道:“多加小心。” 陆追单手握住清风剑柄,侧耳听着四周动静,眼神如同蓄势待发的雪豹。 一棵大树后,一个灰色身影正静静站立,像是一棵树,一块石,似乎连风都不会往他那里去。空气凝结成浓稠的液体,唯一能动的,只有那双眼睛。 眼角有着细微的皱纹,让本该俊俏好看的眉眼逊色不少,眼底的光是阴森的,嗜血的,也是兴奋的。 连季灏自己都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找到目标,这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陆追的确已经病入骨髓,所以即便再心急如焚想去千叶城,路上也走不快。而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远远欣赏着火堆旁的人,他的神情愈发诡异起来。 而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此时也正在悄然发芽,攀着筋脉一路蔓延。 黑暗旷野中,有谁在哭,又有谁在笑。 …… “前辈!”叶瑾惊呼。 “没事没事。”杨清风扯过袖子给他擦,一擦一大片。 叶瑾面色泛白,头晕眼花,大夫都有洁癖,更何况他还是一等一的神医。 好端端走在树林中,一群鸟雀腾空而起齐齐兜头拉屎,这他娘的谁能忍? “前头有火光。”杨清风继续安慰他,“说不清是有猎户在烤肉呢,走走走,先去看看。” 第138章 相遇 或许此行还能收个徒弟 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无名却逐渐放下心来,那并非高手有意靠近,而是普通的夜行客在边走边聊,估摸是看到此处有火光,所以前来搭个伴。 陆追眉头微皱,他觉得那若有似无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听到最后,索性站起来迎了上去。 面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叶瑾被惊了一跳。 “谷主?”陆追惊喜,“当真是你。” 看到来人居然是是叶瑾,陆无名先是高兴,旋即却又担心起来——千万别是在山庄中推算出什么儿子又有什么坏事,所以特意前来寻人。 幽暗处的那双眼睛微微晃了晃,季灏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下手,这陆家人,帮手还真是挺多。 “先别说话。”鸟粪当头,叶神医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何处有小溪?” 陆追伸手一指:“我带谷主过去。” 叶瑾健步如飞。 陆无名:“……” 杨清风压低声音道:“有屎。” …… 秋末天已寒,陆追蹲在一块石头上,看叶瑾在溪水中沐浴,担忧道:“谷主还是快些上来吧。” 叶瑾怒曰:“大半夜,飞什么飞!” 陆追道:“对对对。” 叶瑾擦干头发,上岸后穿好衣服凑过去:“你闻一闻。” 陆追道:“香气扑鼻。” 叶瑾目光幽幽。 “当真干净了。”陆追忍笑,“照谷主方才那洗法,浅一些的纹身都能搓没。” 叶瑾深深呼了一口气,散着一头半潮的头发,坐在他身边道:“幸好没在途中错过。” “特意来寻我的?”陆追问,“三月之期未满,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邱子辰体内的毒,我查清楚了。”叶瑾道,“是五寸钉。” “五寸钉是什么?”陆追先前没听过。 “能吞噬人的记忆,却又不是完全失忆,而是会根据下毒人的刻意引导,将真实过往与假想的“事实”融合在一起。”叶瑾道,“孰真孰假难以分辨,中毒之人也就更加不会觉察出异样。” “原来如此,”陆追道,“的确与萧澜的症状挺像。” 叶瑾撑着脑袋,侧首看他:“那曾经闪现过的奇怪花纹,便是五寸钉在蛰伏产卵,所以萧澜才会在那一刻,短暂的想起了曾经的片段。” “所以他体内的五寸钉,正在越来越多?”陆追问。 叶瑾点头。 “若如此,症状该越来越严重才是,可我总觉得他在慢慢变好,回忆也在逐渐找回。”陆追疑惑。 叶瑾道:“那段缺失的过往,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所以即便有再多阻碍,也依旧要拼尽全力想起来。” 陆追道:“……嗯。” “邱子辰体质本就极寒,五寸钉能存活并非难事,可萧澜却不是。”叶瑾与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道,“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老妖婆先将你养成阴寒之血,再在你体内养活了成虫,最后转到萧澜脑中。” “十九岁那年,我的确被困在冥月墓中月余。”陆追道。那时两人失散,自己想闯过镜花阵去救人,却反被鬼姑姑囚禁,浑浑噩噩过了几十天,历经千辛万苦逃出魔窟后,整个人都是虚脱的,甚至记不清在那刑房中究竟经历过什么。 “放心吧,我能解决。”叶瑾又问,“萧澜呢?” “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一个月后,他会想办法离开冥月墓,前往日月山庄。”陆追道。 “一个月,也成。”叶瑾道,“不过日月山庄是不用回去了,离此处不远有座浣花城,往后这几月就住在那里吧,我这就让影卫前去冥月墓送信。” “行。”陆追点头,“多谢谷主。” 火堆旁,陆无名与杨清风正在谈天,看到他二人回来后,杨老将军赶忙将手中山鸡腿递过来,也好给神医压压惊。 “多谢前辈,我就不吃了。”叶瑾拉着陆追坐下,自己拧开水囊喝。 “那陆小公子吃?”杨清风继续笑呵呵,满脸慈祥看着陆追,噼里啪啦的火光下,那缺的半边眉毛便愈发明显起来,颇有几分滑稽之相。 陆追觉得,似乎哪里有些眼熟。 “明玉?”陆无名问,“长辈在同你说话,怎么直勾勾只顾着发呆。” …… “失礼了,”陆追咳嗽两声,收回视线,“不知前辈该如何称呼?” “你们不认识?”杨清风还未说话,叶瑾先一愣。 陆追摇头。 叶瑾用狐疑又纳闷的眼光看向白眉毛老头,你又搞什么鬼,不认识骗我说欣赏至极。 “不认识归不认识,欣赏是另一回事。”杨清风答曰,“陆小公子侠肝义胆天下无双,我自是喜爱的。” “前辈过誉了。”陆追嘴上谦虚,继续盯着他那半边眉毛看,这晌总算是想起来,到底是哪里眼熟。 于是他又试探:“前辈可认得……法慈大师?” 杨清风一拍大腿,伸手一指自己的半边眉毛。 陆追眼神无辜。 杨清风怒道:“那秃驴,自己秃,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秃。” 陆追皮笑肉不笑,不知自己该不该将那半边眉毛拿出来——但似乎这阵即便还回去,也并无大用,还容易被打。 “不过也是那秃驴算出来,说陆小公子或许会有麻烦。”杨清风道,“我才会前去日月山庄。” “麻烦?”陆追一愣,“法慈大师并未同我提过这茬。” “现在我提了,也是一样。”杨清风道,“不过那一卦虽不甚吉利,却终天无绝人之路,也是能逢凶化吉的,陆小公子不必忧心。” …… 叶瑾很想踩他一脚,知道不吉利,就背地里说,当着事主的面说你这卦象凶险,若是在街头摆摊算命,三天就能被打成狗。 陆无名问:“如何个不吉利法?” 杨清风道:“这倒是没说,只让我尽快前来相助,说或许还能收个徒弟。” 陆追道:“徒弟,是我吗?” “陆小公子说笑了,有威名赫赫的陆大侠在,哪里能轮得到我这老头给你教功夫。”杨清风一拍肚子,笑道,“这里头不是武林秘籍,而是兵法战术,除非陆小公子想要入朝为将,率军平乱。” “行了行了,这一身伤病还未好,平什么乱。”叶瑾揪住他的眉毛,“前辈若实在想打仗,朝中正愁无将。” 杨清风连连摆手:“我已半截身子入黄土,跑马都比不过叶谷主,哪里还能打仗,也就嘴上说说,过个干瘾,过个干瘾。” “前辈可不老。”陆追道,“红光满面的,看架势一顿能吃半头牛。” 杨清风闻言大笑,单手揽过他的肩膀,又扯了一口鸡腿,却险些拽掉摇摇欲坠半颗牙。 …… 山风呼啸。 对方人太多,绝非动手的好时候。季灏心中蠢蠢欲动的火焰逐渐平复下去,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也随着他杀戮**的消退,消散在了空气中。 他怀中鼓囊囊的,是蝠一直带在身边的人偶,钉着陆追的生辰八字,脸上两处漆黑的洞孔,正在等着一双新的眼睛。 隔着夜晚泛白的雾气,季灏远远看着火光下的陆追,看着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手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草娃娃捏得粉碎。 在蝠留下那些稀少而又转瞬即逝的回忆中,他看到了幼年的陆追,看到了他在慌不择路躲避食金兽时,曾滚入过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机关轰鸣,山崩地裂,猛然开启的石门,像是要将整座冥月墓都疯狂撕成两半。 所有画面都定格在了那一刻,季灏并不能看清那处大殿在何处,也不知后来陆追是如何逃离,可蝠的记忆告诉他,手中这个娃娃需要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曾在无意中打开过冥月墓——那处金碧辉煌的大殿,正是无数人都为之疯狂的,通往陆家先祖长眠处的大门。 而陆追并不需要活下去,他只需要被制成傀儡,哪怕缺了眼睛,少了胳膊,甚至变成枯骨,也无所谓。 天边弯月惨淡,叶瑾替陆追拉好车帘,好将他与这死气沉沉的夜晚隔绝开来。 四野寂静如斯,后半夜时,连虫豸都隐入了洞穴。 陆追难得一觉安睡到了天明。 浣花城城如其名,是个诗情画意的好所在。日月山庄在此地有设有武馆分舵,管事的见到叶瑾上门,赶忙派人收拾好客房,又抽调了一群仆役与丫鬟过来,生怕会怠慢了。 杨清风愁苦道:“陆小公子什么都好,唯有一点,老盯着我这秃眉毛作甚。” 陆追淡定坐直:“是吗?”我没有。 “你说那秃驴,气不气人。”杨清风捋了捋自己剩下的半边长眉,“也亏他这回跑得快。” 陆追安慰:“说不定还能长出来呢。” “罢了,不提这个。”杨清风关切,“今日还冷吗?” 陆追指了指自己一头汗:“谷主若再不准我进去,便该中暑了。” “再多晒会儿。”杨清风用衣袖替他扇风,“陆小公子啊。” “前辈叫我明玉吧。”陆追道,“不用这么客气的。” “好好,不客气。”杨清风又道,“小明玉啊。” 陆追道:“嗯?” 杨清风嘿嘿道:“帮我个忙吧?” 陆追江湖经验丰富,拒绝来得十分干脆利落:“看前辈这架势,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帮。” 第139章 胸怀 一身侠骨, 万丈豪情。 眼前的明玉公子同传闻中不大一样,杨清风只好道:“有好处。” “什么好处?”陆追单手撑着脑袋,懒洋洋问他,很有几分山海居二掌柜的算计模样。 杨清风道:“我答应替你做一件事,以后无论何时,只要陆小公子想到了,只管开口便是。” 陆追摇头道:“前辈未免对我太放了心了些,这一件事可大可小,就不怕将来吃亏?” “若换做旁人,我定然是不会夸下此等海口的。”杨清风大笑道,“可陆小公子绝非得寸进尺,无理取闹之人,想来也不会让我上天揽月,下海摸鱼。” “行,成交。”陆追爽快伸出手,“不知前辈有何事要我帮忙?” 杨清风拉着木凳坐近了些,愁眉苦脸道:“我这人吧,有一个大毛病,就是看人眼光着实不准,陆小公子先前也该听过一些事情吧?” 陆追递给他一杯茶:“的确略有耳闻。”当年杨清风在在朝为将时,战无不胜用兵如神,按理来说正是风光之时,即便性格再耿直,也不至于会被贬去扫地守城门。听叶瑾说,似乎是被身边亲信出卖,将他在背地里的一些牢骚嘀咕上奏给了楚先皇,才会触怒天威,仕途尽毁。 “那法慈秃驴,虽说讨人厌了些,算命却是极准的。”杨清风又道,“他说我此行能收徒弟,那估摸着过两天就会遇到,所以我想请陆小公子到时候替我看看,若来个人品不行的,还不如不收。” “就这件事?”陆追道,“看倒是没问题,可人心隔肚皮,我也不好随便下定论,前辈自己还得心里有数才成。” “陆小公子天资聪慧,怎么着也比放我一人瞎猜要强。”杨清风满意道,“那就这么定了。” 陆追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有了陆追这句承诺,杨清风便放心了许多,哼着小曲儿去院外溜达。叶瑾端着药箩进来,问:“聊什么呢?看前辈喜笑颜开的,牙都要笑掉大半。” “收徒弟的事,前辈担心他又会识人不清,所以请我帮忙。”陆追拈起箩中随手一朵花,“这是什么?粉粉嫩嫩的,挺好看。” “穿肠草。”叶瑾道。 陆追果断放了回去,扯着湿布擦了擦手。 “骗你的。”叶瑾学他撑着脑袋。 陆追:“……” “就是寻常山花,原本开在枝头,这朵被鸟雀啄了下来。”叶瑾别在他衣襟处,“正是艳丽的时候,碾在泥中未免可惜,带回来养在水中,或许能再多开几日。” 陆追叹道:“谷主真是医者仁心。”哪怕只一朵花一片叶,也一样会随手救回,这份细腻心思,旁人还真比不过。 “去歇着吧。”叶瑾道,“太阳也快下山了,别又吹风着凉。” “先别,还有件事要请教谷主。”陆追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杨老前辈那半边眉毛,将来还能再长吗?” “光不溜溜的,八成是长不出来了。”叶瑾纳闷,“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假如有原本的眉毛,还能再粘回去吗?”陆追迂回了一下,又问。 叶瑾:“……” 陆追与他无辜对视。 叶瑾警觉道:“什么情况?” 陆追将法慈送了个布包的事情,大致与他说了一遍,又愁苦道:“我也不知该不该拿出来,这……”当初什么都猜过了神兽鸟雀,甚至还想着是山中人参老神仙掉了须,却不曾想居然是一撮眉毛,也不知要来做甚。 叶瑾:“噗。” 叶瑾发自内心道:“二当家还是留着吧,莫要拿出来了,免得前辈……触情伤情。” 陆追“哦”一声,将布包冷静揣回袖中,藏严实。 大家就当无事发生过。 再往后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更宁静。陆追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破烂古琴,自己花了三天修好,遇到风和日丽时,便在院中焚香抚琴,清雅至极,听得叶谷主颇为羡慕,兴起之时也捞了根玉箫过来,打算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一回,结果吹了没两下,莫说是陆追,连枝头鸟雀也消失无踪。 …… 墙头影卫面色纠结,很想捂耳朵,又不敢,心里很苦。 叶瑾怒曰:“你要做什么?!” “回谷主,是冥月墓送来的书信,还有一个瓷瓶。”影卫赶忙双手呈上。 萧澜送来的?叶瑾放下玉箫,上前抽出信纸粗粗一扫,顿时心里一喜,摇了摇瓷瓶,进屋便将陆追扯了出来。 “体弱困乏,着实无力弹琴啊。”陆追抱着树不撒手,一脸虚弱憔悴。 “冥月墓送来的。”叶瑾将信封拍到他脸上。 陆追鼻子酸痛,哭笑不得站直,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细细看过:“霜昙?” “有印象吗?”叶瑾问。 “先前没什么印象,不过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陆追道,“小时候是有这么回事。” “那就是了。”叶瑾拍拍他的肩膀,“先按这信中写的来?”等上一月,看萧澜是否能找到这霜昙的解药,再行下一步计划。 陆追点头:“好。”他握着那薄薄两张信纸,在阳光下笑起来,眉眼充满年轻的朝气。 极好看。 冥月墓中,萧澜正在闭目调息,空空妙手蹲在他身边,提心吊胆。 “前辈要粘在地上了。”萧澜睁开双眼,将他拉起来,“也不嫌地上凉。” “再凉比不过心里凉。”空空妙手答。 萧澜已经习惯了他整日的哀怨与哭诉,自己起身倒了两盏热茶。 “今日感觉怎么样了?”空空妙手追问。 “没事了。”萧澜道,“我打算三日后离开冥月墓。” “当真没事?”空空妙手依旧不放心,“不如先留下,再多喝几日那老妖婆的药呢。”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萧澜双手压住他的肩膀,将人按到椅子上,“求求前辈,就让我安静一阵子,嗯?” 空空妙手眼底依旧充满幽怨。 萧澜像哄小孩一般,将一个机关匣塞过来给他打发时间,自己则是转身去了外殿。 诚如先前预料,在发现他当真是中了霜昙之毒,并且体内寒气来势汹汹后,鬼姑姑与药师都有些惊慌失措,猜不到究竟是何时出的岔子,却也没时间深究,除了寒毒,更怕他体内的五寸钉会趁机疯狂繁衍,将他再度啃噬成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痴傻之人,于是除了解药外,又打开极热之泉供他沐浴,直到将那凛冽诡异的寒气彻底驱除,方才放下心来。 “这儿!”阿六正在外头等,在草丛后遥遥摆了摆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萧澜,姓萧的吧,又和爹是那种关系,和爹是那种关系吧,又实在叫不出口一句“娘”,只好见面就“喂喂”一番,勉强算作是打招呼。 “有信?”萧澜上前。 “统领府送来的,上头是温大人的火漆。”阿六递给他。 “温大人,不是给明玉的?”萧澜有些意外。 阿六摇头:“是给你的。”八成是叮嘱要好好照顾我爹,一日三餐顿顿鱼加肉,外带晚上三盘糖点心,一样都不能少。 萧澜抽出信纸。 阿六伸长脖子看,奈何天色渐暗,黑乎乎一片,啥也看不着,只能干着急。 信不长,萧澜看完之后,却许久没说话。 “喂。”阿六心里发虚,伸手推他一下,“你可别吓我,里头说什么了?” “不是坏事。”萧澜道。 “那你这表情,”阿六怀疑,“不行,得给我看一眼。”万一和爹有关呢。 萧澜将信纸递给他。 阿六将脸贴近,借着月光好不容易看完,震惊道:“打仗啊?” 萧澜没说话,枕着手臂向后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边高远繁星。 他从未想过,将来还能有这条路可以走。 生活还当真是……匪夷所思。 “别发呆啊,说说看。”阿六用一根手指戳戳他,“什么想法?” “要听实话吗?”萧澜问。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小姑娘,还要你说好听的哄我开心不成。”阿六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萧澜笑了笑,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的铁虎军,与那时陆追眼底的光与亮。 那番话,一身侠骨万丈豪情,他喜欢的人虽无意仕途,心中却一直装着家国天下。 大仁大义,舍身忘己,陆追似乎能配得上这世间一切豪言壮语。冥月墓是他的禁锢与枷锁,给了他充满痛苦的过往,也给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里承载的希望,也不曾有片刻熄灭过。 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不单单可以为自己活着,为心爱之人活着,为亲朋好友活着,也能为天下苍生而活,为磊落道义而活。 萧澜道:“你与我的命,都挺好。” 阿六道:“啊?” “我娘就交给你了。”萧澜坐起来。 阿六道:“陶夫人我自会照顾好,可我分明是在问你这打仗的事。”莫要轻易转移话题。 “我会去与明玉商议。”萧澜道,“多谢你今日来送信,告辞。” 阿六:“……” 这就走了? 山间刮来清风万里,将昏昏颠颠的沉闷瘴气,吹了个干干净净。 浣花城中,陆追趴在窗口,看叶瑾收集月露。 “寻常病人,若像二当家这般不遵医嘱,怕是要被打。”叶瑾头也不回,指指天上皎皎明月,“都什么时辰了,快些回去躺好。” 陆追道:“睡不着。” “好端端的,怎么会睡不着。”叶瑾“刷拉”回头,用十分狐疑的眼神看他。 陆追果断道:“没有。” “当真没有?”叶瑾跑过来试了试他的脉相,挺稳。 陆追态度诚恳,的确没有——就算有,一想起过后要写数百字的不可描述给神医,也能吓到没有。 叶瑾:“咳。” 陆追一只胳膊伸出窗外,垫着下巴道:“在冥月墓时也没有,他说不想我毒发。” 叶瑾劝他:“来日方长。” 陆追:“……” 陆追道:“嗯。” “好了,关窗去睡吧。”叶瑾道,“别又着凉了。” 陆追答应一声,转身想要回床上,却觉得眼前模糊了片刻,撑着桌子揉了揉,方才恢复过来。 “睡觉了喂!”叶瑾在外头“哐哐”敲窗户,略凶。 陆追果断扑到床上,扯过被子裹住头。 这还差不多。 叶瑾颇为满意,端着一碟月露去药庐。 这院里人人都要早些休息,唯独神医不用。 因为沈盟主不在,没人管。 采采药,喂喂虫。 快活似神仙。 谁他娘的舍得睡。 第140章 重逢 师徒相遇 天边月华如练,四野寂静无声,这样的夜晚,实在很适合独自一人静下心来,将各种毒虫都倒进盘子里,仔仔细细清点检查一番。 院中“嗡嗡”声起,陆追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梦中都在打蚊子。杨清风半夜起来解手,出门就见一桌子蛇蝎蜈蚣,顿时惊了一跳,险些以为魔教来袭。 叶瑾严肃道:“都是好东西。”旁人想看还没有。 杨清风敷衍答应一声,身子贴着墙走。 叶瑾:“……” 忒不识货。 待他将一箱毒虫都收拾好,也差不多到了鸡鸣时分。叶瑾伸了个懒腰,犹犹豫豫往后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不远处似乎有双眼睛,在一直盯着自己,幽幽怨怨,鬼火一般。可若要认真寻起来,却又什么都没有,风吹草木沙沙,一切都极平常,方才那种诡异的如芒在背感,更像是过分谨慎带来的幻觉。 叶瑾心底狐疑,抱着药箱回了卧房。 冥月墓中,萧澜一直坐在红莲大殿的出口,靠着石壁看头上一方星空。守夜的弟子虽说心底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好守在他身后,直到星河渐隐,天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萧澜起身,径直去了墓穴深处。 “怎么这时候来了。”鬼姑姑刚起床,“有事?” 萧澜开门见山道:“我想出去。” 鬼姑姑闻言手下一滞,站起来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想出去。”萧澜又重复了一遍。 “出去?做什么?”鬼姑姑问。 “姑姑一直都想将冥月墓搬出去,不是吗?”萧澜四下看看,“这又黑又暗的地方,我待够了。” 鬼姑姑看着他:“为何突然就有了这种想法?” “寒毒发作时,居然连晒晒太阳都是奢望,只有去焚骨坑寻些温度。”萧澜摇头,“可那炼狱火焚冤魂之地,又如何能真的暖起来。” 鬼姑姑问:“寒毒好了吗?” “好了。”萧澜道,“冥月墓在渗水,姑姑不会不知道吧?” “又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情。”鬼姑姑道,“我如何会不知。” “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一座四处垮塌的泥淖废城。”萧澜道,“越早寻好出路,对我们越有利。” “你想出去,我自然不会拦着,况且如你所言,冥月墓迟早会化为一片废墟。”鬼姑姑道,“不过在离开之前,你可曾想过要如何打开冥月墓,如何找出那如山堆积的财富?” 萧澜道:“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鬼姑姑冷笑一声,“入墓推说急不得,倒是着急往外跑,你究竟是在为冥月墓的将来着想,还是生病生出了委屈,想出去游山玩水?” 萧澜道:“姑姑若这么想,那澜儿也没什么可说的。” “回去吧。”鬼姑姑道,“待我与药师商议之后,再给你答复。” 萧澜微微躬身,转身大步出了深殿。 他并没有打算征得鬼姑姑同意——在打开冥月墓一事有眉目之前,他确定自己必然不会被允许外出。 然而他也早已打定主意,不管鬼姑姑答应与否,都一样要离开。之所以特意来这一趟,无非是表明态度与目的,好让接下来的出走变得更加理所当然一些。 当天晚上,便有弟子匆匆前去深殿报给鬼姑姑,说少主人留书出走了。 “混账!”鬼姑姑几乎是勃然大怒。一旁的药师看完书信后,也带着几分嘲弄道:“不过生了一场病,便丢下墓中事务,自己跑出门去浪荡散心,姑姑平日里怕是对少主人纵容得太过火了些。” “来人!”鬼姑姑咬牙。 “是。”弟子鱼贯而入。 “去将澜儿追回来。”鬼姑姑面色阴沉,“告诉他若再敢任性胡来,休怪我不客气。” 弟子齐齐领命。待到众人离开后,药师又不阴不阳道:“这天高地广的,若去了江南,遇到陆明玉,可就好玩了。” “够了!”鬼姑姑不悦微怒,“你也少说两句吧。” 药师心里“噗嗤”一笑,佝偻着身形缓缓离开,只将她一人留在了大殿里。 管不了小的,就拿自己撒气,几十年了,还真半分长进也无。 没有人敢耽搁时间,即便知道深夜寻人困难重重,伏魂岭上也依旧闪烁着绵延不绝的火把,呼喊声此起彼伏,若换做不知情的,只怕会当成是谁家丢了小娃娃。 众弟子自然知道这方法蠢,也知道若萧澜存心想要避开,那自己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万万不可能找得到——所以无非是做个样子,好回去给姑姑交差罢了。 陶玉儿站在山洞外,看着对面那星火点点的光亮,不屑道:“一群蠢货。” “母亲还要待在这山洞里吗?”萧澜问。 “我替你守着冥月墓。”陶玉儿拍拍他,“省得那老妖婆又折腾出风浪。” 萧澜道:“母亲还是寻个小城,好好过安稳日子吧,冥月墓近期不会出事。” “你娘也是老江湖了,你还怕我会吃亏不成。”陶玉儿摇头,“这山洞很好,既能看到冥月墓,闭起眼睛又像是个真正的家,现在要我搬去城里,反而不舍得。” 萧澜点头:“那母亲多加小心。” “到了江南,好好照顾明玉。”陶玉儿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将来哪怕要做天大的事情,也要有个好身子骨,治病吃药这种事,任性不得。”说完犹豫片刻,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萧澜问。 “在洄霜城时,我曾布下谣言,说想要打开冥月墓,就要夺得陆府的小公子。”陶玉儿道,“当时虽说是想将矛头引向明玉,可这番说辞也并非是信口开河。” 萧澜道:“所以?” “数年前,曾有无名高僧占过一卦。”陶玉儿道,“想要打开冥月墓,就要用陆家人的命数去换。” 萧澜心中一沉:“什么命数?” “不知。”陶玉儿摇头,“可那卦象凶险,惊涛骇浪,九死一生。” 萧澜兀自握紧拳头。 “此事我未同任何人提起过,你是唯一一个。”陶玉儿道,“后来我想开了,觉得若能毁了冥月墓,这命数之事自然也做不得准,可谁知明玉偏偏却又改了主意。” “或许这当真是老天的安排。”陶玉儿继续叹气,“前路未知,好好保护他吧。” 萧澜点头:“儿子知道。” “天要亮了。”陶玉儿松开他的手,“这一路多加保重,告诉明玉,先安心养身子,别的什么都不必想。” 萧澜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沿途带起一片碎石黄沙。 虽说陆追并未前去日月山庄,而是在中途临时改变主意,住进了浣花城中。不过一路暗号留的不少,也不至于让自己人走错路。 天上太阳正好,陆追双手刚放上古琴,叶瑾便从门里探出头。 陆追冷静道:“琴坏了,我修一修。”不弹。 叶瑾:“……” 叶瑾幽幽道:“我今日很忙。” 陆追松了口气,是吗,那挺好。 叶瑾坐在他对面,实在想不通,为何桌上这把修修补补出的破琴,声音竟然能比自己价值连城的玉箫声音好听数百倍。 陆追见他目光热切,心又一软,道:“不然我教谷主抚琴?” 那敢情好啊!叶瑾拍大腿。 陆追将位置让给他。 两人手型都挺修长干净,又白又细,骨节也不大,一看便知都是斯文公子。只是看起来虽相似,指尖抚过琴弦时,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九天仙乐,轻灵飘然,另一个是地狱烈火,狼号鬼哭,还有小鬼在扯锯。 叶瑾:“……” 陆追安慰:“慢慢来,慢慢来。” 叶瑾学得挺认真。 一炷香的时间后,陆追握着拳头,语调尽量和缓,如同诱拐:“不如我陪谷主喝杯茶?” 叶瑾十指疯魔气势浩荡,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陆追表情艰难,深刻反思了一下,为何自己竟会主动将这把琴让给他。 随着一声破锣裂开的声音,明玉公子忍无可忍,骑在院墙上往下跳。 叶瑾:“……” 萧澜一把将人接住。 陆追:“……” 院中琴声已止,脑中魔音却久久不散,陆追拍了拍脑袋,分不这究竟是真的萧澜,还是自己已被吵出了癔症。 萧澜笑道:“傻了?” …… “你……”陆追双手被他握住,是温暖的,并不像那些转瞬即逝的梦境。 “我拿到霜昙的解药了。”萧澜道。他头发有些乱,鞋靴上站着泥土草叶,整个人都风尘仆仆,显然是昼夜不停,一路赶来这浣花城中。 陆追笑出来:“真的是你。” 萧澜点头。 陆追搂住他的脖子,在脖颈处亲昵蹭了蹭,笑意收不回去,声音又低又软:“没听有人通传,你自己闯进来的?” 萧澜道:“前辈带我进来的。” 陆追:“什么?” 陆无名正站在五步开外。 …… 陆追果断将人放开。 萧澜冲他狭促一笑,明显故意在调戏——反正背对岳父大人,也看不着。 陆追:“……” “像什么样子,也不怕被人看到。”陆无名适当摆出长辈的威严。 陆追老老实实道:“哦。” 陆无名清清嗓子,打发两人先去房中喝茶歇息。 叶瑾也没料到,萧澜居然会这么快就拿到解药。看他从包袱中拿出整整齐齐八个瓶子,一时间有些不解:“怎么这么多?” “我也分不清哪个是解药,所以都带来了。”萧澜将霜昙之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总之服完这些药,我体内寒毒的确消散无踪,像是挺管用。” “你用这种方法找解药?”陆追看着他,“你……” “不管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便成。”萧澜笑笑,低声道,“一屋子人呢,要在这训我?” 陆追被他将话堵了回去,手心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若早知如此,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一人在冥月墓中。 “我当真没事。”萧澜道,“先听叶谷主说。” “我得挨个看过,方能出结论,不过应当不会有错。”叶瑾又道,“以身试毒听起来是有些冒险,可这的确是最快的方法了,萧公子脉相也挺稳,不必担心。” 陆追咬着下唇,还是有些后怕。正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咋咋呼呼进来一个人,是杨清风抱了一堆东西,让赶紧有人去接一把,免得掉到地上。 “前辈这又是买什么了。”陆追上前替他搭了把手,“沉甸甸的。” “给徒弟的。”杨清风擦了把汗,抬头看见萧澜,一乐,“你就是小明玉的心上人吧?” 陆无名:“……” 说什么呢。 第141章 心机小明玉 等会讹一笔 “这位前辈是?”萧澜问。 “是谷主的朋友,杨清风杨前辈。”陆追道,“前辈,他便是萧澜。” “不错不错,”杨清风上下打量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看起来身手也不错,是个好苗子。” “前辈过奖了。”萧澜一边客套,一边帮他将一个大盒子放在桌上,“哐当”一下,忒沉。 “前辈这是搬了一块生铁回来?”叶瑾好奇。 “这可是好东西,听过干将莫邪吗?”杨清风故作神秘。 屋内三人皆是吃惊,上古神剑? “我能……看看吗?”陆追迟疑。 叶瑾双目放光,准备等着看稀世名剑,连一旁的陆无名也难免好奇,这种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物,任谁都想亲眼一见。 杨清风打开盒子,用邀功请赏的目光看着众人,得意洋洋献宝。 …… 屋内一片沉默。 陆追问:“前辈是花多少银子买回来的?” 杨清风答曰:“三百两,买一把,送一把。” 萧澜揉了揉鼻子,忍笑。 陆追竖起大拇指:“划算!” 杨清风捣了捣陆无名,问:“如何?” 陆无名道:“挺好,一看便知锋利无比,砍柴剁肉都好使。” 杨清风:“……” 叶瑾拍拍他的肩膀:“前辈以后还是别再买超过十两银子的东西了。” 杨清风后知后觉:“我上当了啊?” 其余四人异口同声道:“嗯。” 杨清风怒道:“那摊主看着朴实,原来却是个骗子。” “也不算全然亏本,至少看着挺古朴花哨。”陆追安慰,“留着当装饰,也是不错的。” “罢了罢了,这些破烂玩意,谁爱要谁要。”杨清风蹲在台阶上,生闷气。 陆追替他将盒子收好,又道:“这些虽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可前辈也是一番好意,将来谁若能做前辈的徒弟,也算是好福气。" 杨清风哼了一句,默认。 “我先去看看这些药。”叶瑾抱起桌上那一堆瓶瓶罐罐,又叫杨清风,“前辈也来帮忙吧,给自己找些事做,也能快点忘了这干将莫邪。” 杨清风更胸闷,跟在他身后去了隔壁。 屋中只剩三人,一对有情人,一位……老父亲。 略微尴尬。 陆无名头晕眼花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也回房歇息一阵。” “多谢前辈。”萧澜抱拳,与陆追一道回了卧房。屋门关上,两人方才松了口气,陆追笑道:“亏你方才没笑出来,否则杨前辈只怕会更加郁闷一些。” “先前没听说过这位前辈,是江湖中人?”萧澜问。 “嗯,先别说前辈了。”陆追握住他的手,“霜昙的毒,当真没事吗?” “没事,叶谷主试了脉都说没事,你不信我,总不能不信江湖第一的神医。”萧澜将他拉入怀中,“又不傻,我敢这么做,就有足够的把握自己会平安无事,嗯?” “你这还不叫傻。”陆追叹气,手臂用力环着他的腰,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感受到一点踏实感。 萧澜低头吻吻他的发丝:“你呢?寒毒可有再发作过?” “没有。”陆追拉着他坐下,“陶夫人与妙手前辈他们来了吗?” “都守在冥月墓附近。”萧澜道,“此行只我一人,一来为了寒毒,二来为了三月之约的合欢情蛊,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件事。” “是什么?”陆追问。 萧澜取出那封温柳年的书信递给他。 “温大人,写给你的?”叶瑾心中诧异,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看完,“这……” “我在刚看到时,也颇为意外。”萧澜看着他,“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大人先前可没同我提过这个,八成是皇上的意思。“陆追道,”这些年皇上大刀阔斧,砍了不少野心勃勃的老东西,虽说总算换得了身侧安稳,可那些老臣哪个不是苦心经营多年,一拔一嘟噜,谁都不干净,才会导致现在朝中无人,军中无将,头疼着呢。” 萧澜道:“原来如此。” “你想去吗?”陆追将信还给他,“皇上是明君,大楚也正是缺人之时。” 萧澜道:“先前我从未想过这些,只想陪你将该做的事情做完。” 陆追笑笑:“嗯。”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总以为这些事应该离我很远。”萧澜道,“细说起来,这也算是你给我的机会。” “去吧。”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等冥月墓事了,我们一起去。哪怕将来不会留在朝中,一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将来老了,也好同儿孙吹嘘。” 萧澜抱着他放在桌上:“你答应让我去?” “我为何不答应。”陆追戳戳他的胸口,“你看,你现在一穷二白的,好歹谋个活计攒些银钱,否则喜事都办不起。” 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低头亲了一口:“多谢。” “有时候做事情呢,不需要深谋远虑,犹豫再三。”陆追道,“我知道你这个决定其实有些草率,可这样也好,有时率性而为,反而会带来很好的结果,况且男儿保家卫国,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坏事。” 萧澜抱着他,低低答应一声,又道:“不过天大的事情,也要等你伤病全无,活蹦乱跳时再说。”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什么活蹦乱跳,你当是挑骡子马呢。” “我换身衣服。”萧澜也笑,“这一身尘土,再过会就都蹭你脸上了。” 陆追帮他叫了热水,又打开包袱,站着不动,要看。 “不怕又看出合欢情蛊?”萧澜打趣。 陆追:“……” 陆追撇嘴:“你即便光着屁股,也没什么惊心动魄之处。”就随便看看。 萧澜笑着摇头,将衣服一件一件搭在架子上,陆追趴在桌上,兴致勃勃看他**的上身,脑袋里还在想方才说的打仗之事,却又忽然灵光一闪,瞬间坐起来:“你等一下!” 萧澜停下正在解腰带的手。 “这么说来……”陆追一拍桌,眼底光芒烁烁。 “什么这么说来,中邪了?”萧澜上前扯扯他的脸颊,“醒醒。” “你可还记得法慈?就那大和尚。”陆追问。 “自然,还欠我一顿揍。”萧澜道。 陆追哭笑不得:“那桃花运就是胡乱一说,你还当真,我是要说正事。” 萧澜道:“嗯?” “那位杨清风前辈,原是楚先皇在位时,朝中一员猛将。”陆追道,“常年征战西北大漠,战无不胜用兵如神,就是性格过于粗莽,才会断了仕途。” 在这种当口,又被法慈算出要收个徒弟,教不得武功,只能教兵法战术,那还能有谁? 若真是如此,那这笔买卖可当真是划算,当年威名赫赫的大楚虎将,行军作战时能有他相伴左右,简直就是得天眷顾。 “你快去沐浴!”陆追握住他的肩膀,“我们晚上就去找杨前辈。” “好。”萧澜点头,又道,“那法慈大师算命当真这么准?” “对啊。”陆追点头。 萧澜看着他挑眉:“哦。” “不要再耿耿于怀什么桃花运了,况且铁姑娘与我又没有半分关系,她将来是要嫁好人家的。”陆追被他闹到没脾气,催促道,“去沐浴,快!” 萧澜弹弹他的脑袋,笑着没说话,却在想另一个人。 大漠边缘,耶律星将空水囊丢在地上,道:“当真?” “回二王子,千真万确。”探子单膝跪地,战战兢兢道,“不如……暂且在大楚躲避一阵吧。” 夕兰国首领在十日前离奇毙命,大王子不知所踪,三王子得众大臣拥戴推举,五日后即将称王。这事虽听起来突然,可大漠其余游牧国却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据说早在一月前就准备好了贺礼,此时正从各自的部落赶来,准备恭贺新王上位。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用想也能猜得**分。 “二王子……”另一心腹犹豫片刻,小声道,“还是莫要孤身涉险了,暂且忍耐片刻吧。” “怕什么。”耶律星翻身上马,目光阴狠如同大漠胡狼,“被抢走了什么,就再夺回来,谁若是害怕,便留在此处吧。”言毕,马鞭在夜空中打出脆响,飞沙红蛟腾空一跃,轻灵掠过沙丘,带着他冲向了大漠深处。 浣花城日月山庄银铺里,吃晚饭的只有四人,叶瑾一头扎进那几瓶解药中,谁也叫不出来,只肯匆匆喝一碗鸡汤,便又重新锁上门。 “看谷主的表情,八成有戏。”杨清风感慨,“也是,像小明玉这样的人,运气就该好一些,哪能一直病歪歪的。” “前辈说得对。”陆追舀起一大勺猪蹄髈,热情放进他碗里,“来来来,多吃一点,炖得烂,不费牙。” 杨清风低头还没来得及啃一口,又是一大筷子鱼,陆小公子笑容满面:“刺已经挑干净了,前辈要是嫌辣,这里还有荷叶腊肉饭。” 杨清风:“……” 陆追问:“糖醋里脊吃吗?” 杨老前辈受宠若惊:“等会吃。” 陆追乖巧听话:“嗯。” 陆无名坐在对面,啃着骨头皮笑肉不笑。 你就吃吧。 等会这小崽子能讹死你。 第142章 拜师 寒毒这就好了? 一顿饭吃完,杨清风放下筷子擦擦嘴,愁苦道:“陆小公子到底有什么事要我这老头子做,还是直说吧,莫要一直夹菜了。”鸡鸭鱼肉堆一碗,感觉往后三天都只想喝稀饭咸菜。 陆追道:“嘿嘿。” 陆无名在对面看热闹,王城中那位温大人可当真是不教好,这无赖面相,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毛病。 杨清风背后汗毛竖起,不自觉就往萧澜身后躲了躲。 …… “来来前辈,我们出去说。”陆追挽住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将人硬拉了出去,只留下陆无名与萧澜在屋中,大眼瞪小眼。 空气中很沉默。 片刻后,陆无名问:“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实不相瞒,”萧澜道,“数日前,温大人往冥月墓中送来了一封书信。 怎么又是这个温大人。陆无名心中生疑,诚然,温柳年是个好人,但好人送来的书信,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萧澜将信中所书同他说了一遍,又道:“明玉说杨清风前辈年轻时曾征战西北,用兵如神,所以想让他赐教晚辈一二。” 陆无名默不作声,他听闻此事后的第一反应,本能地就想拒绝他与朝廷扯上关系,可对面坐着的并非自家儿子,似乎又没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做什么……但若萧澜去了战场,陆追会出现在何处,那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萧澜试探:“前辈?” 陆无名从沉思中醒来,叹气道:“行军打仗,入朝为官,不管哪一件都绝非儿戏,你可要考虑清楚。” “将来会不会留在朝中,暂不好说。”萧澜道,“不过温大人此番在书信中的提议,我的确想要接受。”那是一种全新的人生,与先前二十余年所居的,看似气势恢宏,实则狭小拘束的红莲大殿截然不同,是广袤无垠的,也是热血浩荡的,天高地广长河落日,他想要去见识一回。 陆无名没有多言,而是再度陷入了脑海纷争中。 他想起了陶玉儿说过的话,晚辈自有晚辈的想法,自己这一生看似威名赫赫,实则窝囊憋屈,又有何立场与经验,去指导眼前这两个有着更广阔胸怀,更伟大梦想的年轻人。 但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战场上除了热血与荣光,还有杀戮与离别,他放心不下,也不愿放行。 萧澜斟了一盏酒,轻轻放在他面前。 陆无名深深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屋外,杨清风意外道:“萧澜?” “对啊。”陆追替他捏肩膀,“前辈觉得,他怎么样?” “你的心上人,我莫非还能说一句不好?”杨清风反问。 陆追干脆利落道:“不能。”谁说不好打谁。 陆追又道:“所以前辈这是答应了?” “你说准了,他当真是我那命中注定的徒弟?”杨清风扯着他的手。 “准准准。”陆追坐在他身边,“你看,人品武功都没得说,长得也好,高大英俊相貌堂堂,这种若都不满意,前辈还想挑什么?” 杨清风好笑道:“你这还真是夸得不遗余力。” “所以前辈这是答应了?”陆追问。 “……”杨清风没说话。 “为何啊?”陆追百思不得其解,“前辈心心念念想要徒弟,这回徒弟自己送上门,怎么还犹豫上了。” “也不是犹豫。”杨清风小声道,“我吧,就是有些紧张。” 陆追:“……噗。” 虽说嘴里念叨了许久的徒弟,可这阵真来了,却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他离开江湖已久,离开军中更久,年纪也大了,时不时还会犯迷糊,越想越觉得自己缺点颇多,也不知会不会将人教歪。 “前辈戎马半生,哪怕是抠些鸡毛蒜皮出来,授人也绰绰有余。”陆追道,“有何可紧张。” 杨清风哭笑不得道:“吹。” 怎么能是吹呢,分明就是大实话。陆追将他从台阶上拉起来,拽着一道回了饭厅——这么久屋内的两个人还没打起来,可见谈得也还算顺利,天时地利人和,收徒拜师这种事情,趁早做了趁早安心。 见二人进来,陆无名抬头与杨清风对视一眼,心中都颇有几分“卖了还要帮数钱”的沧桑感。 萧澜站起来。 陆追在身后掐了杨清风一把,你看,你徒弟,高不高,好不好看。 杨清风将自己腰上的手打落,对萧澜道:“你随我来。” “是。”萧澜并未多问,与他去了隔壁住处。留下陆追笑嘻嘻道:“爹。” “自己不来同我说,找那姓萧的小兔崽子。”陆无名道,“怎么,不怕我打他了?” “为何要打他?爹又不是粗鄙不讲理之人。”陆追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又道,“爹你猜猜看,杨前辈带萧澜去隔壁,是要做什么?” 陆无名道:“送礼。” 陆追问:“送什么?” 陆无名道:“干将莫邪。” 陆追:“……” 不收成吗,没处放。 隔壁房中,杨清风道:“这两把剑,你且收好。” 萧澜道:“多谢。” 看到他抱着那两个巨大的雕花剑匣,杨清风心里舒畅了许多。横竖徒弟已经知道了这冤大头的丢人事,倒不如干脆送出去,眼不见为净,还省得要继续找见面礼。 萧澜道:“前辈当真愿意收我为徒吗?” 杨清风道:“我若不愿意,怕是要被小明玉将这剩下的眉毛也剃去。” 萧澜目光不自觉便落到了他的另外半边眉毛上。 杨清风怒道:“看什么看!” …… 萧澜淡定收回视线,想起了陆追那个小包袱。 怪不得这么……眼熟。 “人品好,武功高强,你愿意做我这糊涂老头的徒弟,自然是可以的。”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 萧澜道:“多谢师父。” “我不讲究,跪拜之礼就免了,这一声师父你既叫了,我自然会将这里的东西都教给你。”杨清风拍拍肚子,“不过拜师礼还是少不得。” 萧澜点头:“徒儿这就去准备。” 知道我要什么,你就要去瞎准备。杨清风拉过他,指着自己的半边秃眉道:“你去把这一撮眉毛,给我寻来。” 萧澜:“……” 杨清风端坐,仪态威严。 萧澜问:“只要这个?” 杨清风道:“是。” 萧澜道:“师父稍等片刻。” 杨清风茫然道:“啊?” 他原是不高兴萧澜盯着自己看,不就是缺了半边长眉,有何好特意看来看去,所以才会随口一说,想为难一下这个新徒弟,算是糟老头闹脾气,哄一哄就过去了。谁知片刻之后,萧澜还真带着那半边金色长眉,回来了。 陆追从门缝里挤进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往里看。 …… 四周长久寂静无声,而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明玉公子难得被追得抱头满院跑,杨清风气喘吁吁,萧澜哭笑不得,陆无名靠在门上看热闹,连叶瑾也推开窗户,纳闷外头是出了什么事,怎么比过年还热闹。 小院里头灯光融融,一大家人你笑我闹,掀翻天。 黑暗中,季灏闭起眼睛,远远听着那刺耳的笑声,身侧草丛中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在爬动。 王城里,温柳年道:“没有回信?” “没有。”信使道,“那冥月墓的少主人,只说要同陆公子商议,暂时给不了答复,小人就先回来了。” 那就是有戏?待信使走后,温柳年站起来,换上官服打算进宫。 “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越拉住他,“宵夜不吃了?就不能等着明日散朝之后再去说。” “吃什么宵夜,去宫里讹皇上。”温柳年拍拍屁股,“最近有南洋燕窝。” 赵越:“……” 你还打听得挺清楚。 赵越又道:“可陆追还未答应。” “这你就不懂了,萧澜若是不答应,直接就会开口拒绝,说要商议,就是想去,既然他想去,二当家又岂有拦着的道理。”温柳年说得振振有词。 赵越依旧摇头:“至少等陆追的回信。” 温柳年想了想:“也行。”说完继续往轿子上爬。 赵越:“……” 温大人理由充分:“衣裳都换了,不吃燕窝多吃亏。” 陆追的理由亦很充分。 拜师礼都送了,不多学点东西,多吃亏。 杨清风裹着被子,靠在床上给萧澜讲故事,从自己的第一场战役开始,从松云之战讲到呼河大捷,兴起之时,如同自己也回到了青春年少,正策马横刀顶风而立,独占万军之前。 一老一少,眼底闪着一样的光。 谁也没睡,不舍得睡。 药房中跳动着小小的烛火,叶瑾一样没睡。 天亮之际,陆追还在做梦,屋门便被“砰”一下推开。神医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掀开被子:“起床了起床了。” 陆追伸个懒腰坐起来,打呵欠。 叶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粒东西塞进他嘴中,又酸,又很酸,还入口即融,吐都吐不出来。 陆追瞬间清醒,表情纠结:“什么鬼东西” 叶瑾道:“寒毒解药。” 陆追:“……” 陆追震惊,咂吧了一下嘴:“这就完了?” 叶瑾问:“莫非你还意犹未尽吃上瘾了,想多来几个?” 陆追用极其仰慕的眼神看着他。 不然怎么说是神医呢。 望闻问切一样没有,进来就掀被子塞药,莫说是寒毒,寻常的头疼脑热也没见过有人这么治。 可这当真就……好了? 第143章 宝物 墓穴中的意外 叶瑾在他面前挥挥手:“傻了?” “这寒毒断断续续发作了数年,我早已将之当成治不好的顽疾,没想到这迷迷糊糊就吃了解药。”陆追钦佩道,“谷主当真名不虚传。” “也不全是我,要谢就谢萧澜吧。”叶瑾道,“找到霜昙的是他,找到解药的也是他,我无非是照猫画虎罢了。” 陆追笑:“那谷主也是功不可没,我可得好好准备一份谢礼。” “谢礼好说,先存着。”叶瑾拍拍他的胸口,“你再多养半个月,寒毒一解,合欢情蛊便好下手了许多,你这身体虽说有些麻烦,不过一样一样慢慢来,总有一天能调养回来。” 陆追点头:“好。” “还有件事,先前那只药师用血养的蛊虫。”叶瑾继续道,“怪眉怪眼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谷主都不知道,那就是真罕见了。”陆追问,“我能帮什么吗?” “将来二当家打开冥月墓后,让我也进去看一眼便是。”叶瑾道,“那里头阴测测的,估摸有不少好东西。” 陆追爽快点头:“包在我身上。” “萧澜呢?”叶瑾往外看了一眼,后知后觉道,“他不在?” 陆追笑道:“若他在,像谷主方才那般风风火火闯进来,是要出事的。” 叶瑾:“……” 说什么,我听不懂。 很冷静。 “在杨前辈房中,”陆追抱着枕头,“拜个师父。” 师父?叶瑾不解。 陆追将书信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正好有机会,换种人生也成。” “还有这种事?”叶瑾闻言先是震惊诧异,后来一想,却在情理之中,朝中无人也不是这一天两天才有的事。萧澜武功高强年轻善战,又是陆追的人,皇上想要见一见,再正常不过。 “谷主怎么看?”陆追戳戳他。 叶瑾道:“有些意外,不过倒是能想通。先前皇上也想让千枫入朝为将,还有少宇那头,温大人在蜀中为官时,一样不知去游说过多少回,却都未能如愿。此番若萧澜愿意一试,不管成与不成,皇上都一定会很高兴。” “那就希望能一切顺利吧。”陆追向后靠在床头,“正好,我也想去西北看看。” 两人正在说话,萧澜也推门进来,见叶瑾坐在床边,却是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陆追又身体不适。 “我没事。”猜出他心中所想,陆追笑笑,“好着呢。” 萧澜松了口气,道:“谷主。” “那我不打扰了。”叶瑾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多休息。”千万莫要因为寒毒已解,就情不自禁庆贺一番,容易出事。 当然,我并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萧澜送他出门,道谢后方才回到卧房,刚坐在床边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搂住脖子,陆追笑道:“你猜。” “我猜?”见他笑容明亮,萧澜也放下心来,顺势将人抱到怀中,低头调戏,“嗯……有了?” “有什么有。”陆追扯住他的脸,“我好了,谷主方才替我解了寒毒。” “这么快?”萧澜又惊又喜。 “我也不知道,不过天下第一神医,应当不会胡言乱语。”陆追道,“谷主还说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能有什么功劳,”萧澜握住他的手腕,“这么大的事,明日我再去好好谢谢谷主。” “真好。”陆追下巴抵在他肩头,深深出了口气,“像做梦一样。”先前那些冻入骨髓的刺痛,辗转反侧的晨昏,似乎还近在昨日,仅是一场梦的时间,被唤醒后迷迷糊糊吃了药,就好了? 好事来得太突然,他反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只有想起叶瑾那句斩钉截铁的“好了”,心中方才会觉得踏实安稳。 这不是梦,而是真的……好了。 萧澜听他小声嘀咕,觉得还挺可爱,便也没插话,只将人抱在怀中,时不时“嗯”一句当是回应。过了阵子,听陆追已经安静下来,像是准备重新睡去,方才轻轻晃了晃他:“明玉。” “嗯?”陆追睁开眼睛。 “谷主只说了寒毒?”萧澜低头,让两人的脸颊贴在一起,是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不然呢?”陆追看他。 “合欢蛊呢?”萧澜问。 陆追想了想,叹气道:“解不了了,八年十年二十年,暂且忍着吧。” 萧澜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不准胡说。” “我没胡说。”陆追笑着往后一躲。萧澜眼疾手快,将手掌垫在他后头的床柱上,恰好拖住后脑勺,也笑:“闹什么,不怕撞个包出来。” “谷主说让我先好好养两天,再说情蛊之事。”陆追道,“见他今日累了,我便没细问,不过看谷主的表情,合欢情蛊似乎也不算太复杂。” 若真这样,那可真是好事一桩接一桩。萧澜凑近,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快点好起来。” “自然要快些好起来。”陆追懒洋洋靠在他怀中,叹气道,“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我这回可亏大了。” 萧澜手臂一伸将人环住,哑声道:“先养胖些,也行。” 陆追笑,坐起来替他脱了外袍,两人相拥钻进被窝,在微熹的晨光中,重新睡了过去。 管什么天大地大,也要先睡醒再说。 冥月墓后山,岳大刀一边晒太阳,一边问:“师父和陆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回来做什么。”阿六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手里捏着一大把野花,“那墓中阴森恐怖,一辈子不回来才好。” “傻呀你。”岳大刀用胳膊肘推推他,“什么时候陆公子回来了,就说明他伤病已经治好了,只要陆公子身体好了,冥月墓算什么,掀翻过来也绰绰有余。” 陶玉儿在后头“噗嗤”笑出来,将手中小碗递给她:“傻丫头,明玉公子这也厉害那也厉害,阿六该吃醋了。” “阿六也厉害。”岳大刀道,“他若不厉害,我才不嫁。” 阿六内心得意,面色略红,眼底神采飞扬。 “没羞没臊,嫁人比吃饭还说得勤。”陶玉儿戳戳她的脸颊,“今晚我要去趟冥月墓,你二人别乱跑,知道了?” “夫人要去冥月墓?”岳大刀闻言一愣,“可……” “放心吧,我答应过明玉与澜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陶玉儿道,“不过距离澜儿离开冥月墓已经有了一段日子,我至少得去替他看看,墓中究竟近况如何。” “会有危险吗?”岳大刀握住她的手,“若有危险,就别去了,那空空妙手前辈一直在墓中,若当真出了事,他会来告诉我们的。” “我可信不过他,这都三天没见人影了。”陶玉儿道,“听话。” “……那夫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岳大刀道,“天亮之前务必会来,若不回来,我就与阿六一道去寻。” “这是关心我,还是威胁我。”陶玉儿笑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岳大刀答应一声,不甘不愿松开手,又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冥月墓。 云雾重重,不知深浅。 那是阳光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黑色身影在山中走走停停,远看像是一抹鬼影,一片云雾。 没人知道陶玉儿的布阵之术究竟有多高深莫测,在结合了陆追先前根据引魂阵推算出的地形图后,那片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墓葬群,在她眼中更是成了千疮百孔的破旧坟堆,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墓中并没有因为萧澜的离开而变得混乱起来,依旧是惯常的死气沉沉,陶玉儿先是在红莲大殿中寻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空空妙手的身影。 果真还是不甚靠谱。陶玉儿轻蔑“嗤”了一声,转身又去了墓穴深处。墓道纵横交错,有些地方,连冥月墓的弟子也不会涉足,地面潮湿长满青苔,空气中泛着若有似无的腥臭味,久闻令人作呕。 陶玉儿手指轻轻滑过墙壁,水珠泅出一条湿痕,在地上形成一股水流。 怪不得那老妖婆要着急寻找出路,陶玉儿擦了擦手指,再不出去,这冥月墓估摸也撑不了多久。 穿过一条狭长的黑暗通道,前头却反而有了若有似无的光亮。陶玉儿心中生疑,本想转身离开,却又迟疑了一下,这里按理来说该是死路才是,湿臭难忍,谁会愿意来此? 短暂思索后,她还是打算前去一探究竟。 隐隐浮动的光亮,以及……铁链的声音。 再往前走,空气中甚至还多了一丝血腥味。 那里是一处刑房,在木桩上被铁链捆着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低着头,看不清脸。 不过即便看不清,也能知道那究竟是谁。 陶玉儿看了眼那血迹斑斑的双手,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将人的下巴捏起来:“你还好吧?” 空空妙手面色苍白咳嗽一声,嘴角溢出血丝来。 “澜儿真不该放任你在这墓中胡作非为。”陶玉儿挥手斩断铁链:“走吧,我先带你出去。” “先等等。”空空妙手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去三姑坑,那里我放了东西。” 第144章 卷轴 另一个发现 “别管什么三姑坑了。”陶玉儿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头,背着人往外走,“哪怕只是看在澜儿的面子上,有天大的事情,我也得先将你这命保住。” “去拿,很重要。”空空妙手断断续续道,“是一封信函,与陆明玉有关,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陶玉儿顿了顿,继续道:“将你送出去后,我自会回来拿,那东西藏三姑坑何处?” “左侧第三块青石板下。”空空妙手说完这一句,还想叮嘱让她尽快去取,免得对方加强戒备,张口却已经精疲力竭,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陶玉儿穿过重重暗哨机关,轻灵一跃到了地面。 被山风一吹,空空妙手的精神总算回来一些,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苏醒,嗓子干裂失声,昏昏沉沉被陶玉儿背着往后山走。 双手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可他知道,自己八成是废了。太过轻敌的后果,便是千金难买后悔药,他本该好好听从萧澜的安排,安安生生住在后山,或者住在红莲大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寸步难行。 空空妙手稍微挣扎了一下,呜呜哭泣起来。 陶玉儿:“……” 陶玉儿道:“哭的人该是我。” 空空妙手不理她,自顾自继续懊恼不已,呜呜咽咽的声音随着夜风,在远处消散无踪。 他哭了整整一路,哭到连陶玉儿都开始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将这老头一巴掌打晕,也好换得途中清静。 浓厚的悲伤织成大网,密不透风罩下来,空空妙手气息微弱,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又晕乎过去,总之待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而又宽大的衣裳,正躺在被窝里,阳光照在身侧,很暖和。 是个晴朗的白天,万里无云。 他费力地举起手来,看着那被缠成棒槌的两个圆形,心中再度悲切丛生。 “前辈先别乱动啊。”身侧传来少女的声音,岳大刀将药碗放下,小心翼翼替他将手压回去:“阿六已经将伤口都替前辈处理过了,没什么大事,安心养伤。” “陶玉儿呢?”空空妙手问她。 “又去了冥月墓,说是要取个什么东西。”岳大刀喂他吃药,“阿六也去了,再过半个时辰,约莫就会回来了。” “大白天去?”空空妙手心中一惊。 “是啊,我先前也担心,可夫人看着极有主意,说白天才更安全。”岳大刀道,“前辈也别管这些了,先张嘴。” 空空妙手勉强咽下一碗药,气喘吁吁看着头顶一方天空,双目再度浑浊起来。岳大刀晃晃他:“前辈,我陪你说会话吧。” 空空妙手无力道:“我不想说。” 不想说,那也得说。岳大刀不依不饶,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在陶玉儿离开时,曾叮嘱过要多陪老头说话,免得他胡思乱想,又钻进死胡同出不来。 “前辈,”岳大刀道,“陶夫人去拿的东西,说是你藏的宝贝,那是什么呀?” “哪里算得上是宝贝。”空空妙手被她吵得头晕,咳嗽两声后道,“是一幅画卷,上头所书所绘的事情,与陆明玉有关。” 自己在红莲大殿中待了几日,觉得甚是无聊,连脑袋上都要长出蘑菇,便想着出去转转,顺便再看看,或许还能运气好找出些新秘密来。 自从萧澜离开后,冥月墓内的气氛也变得更加阴森压抑,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原本该巡逻三次的,就改成五次六次,甚至更多,只求不被抓住把柄,无辜受到牵连。 可空空妙手并未将这一切放在眼里,照旧大摇大摆,随心所欲在墓穴中穿梭往来,直到最后进入三姑坑。 那里的地势相对别处而言,要高上许多,因此被用来堆放一些陈年书册。有许多年前的账本,也有一些寻常的四书五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空空妙手挥了挥面前的灰尘,举着明珠四处打量。他对这些陈旧的书册自然是没兴趣的,却依照多年行走墓穴的经验,推出或许在西北角落处,会有一处通风口,用来散湿气。 总归闲来无事,他兴致勃勃攀爬上去,右手握拳重重一擂,还当真将墙壁打出一个洞来。 风声呜呜灌入,扑簌掉落的尘土后,隐约露出一个小角。 那是一幅卷轴,极小,用油布好好包着,看似挺珍贵。 空空妙手心中窃喜,也等不及出去再看,将那捆绳抽掉后只扫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看完全部,外头却传来一阵嗡嗡嘈杂声。 那是虫豸爬行的声音,密密麻麻,越来越近,如同骤然降下的雷霆暴雨,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泥坑里。 屋门被大力撞开,黑色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呼啸而至,还未等空空妙手有所反应,身上就已落满黑虫,无数尖锐的毒牙刺进肌肤,血液混着着麻醉唾液,让他整个人都僵直在地,半分也动弹不得。 空空妙手心底骇然,他本能地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被这些恐怖的毒虫啃噬成白骨。闭着眼睛等了许久,却觉得周身反而轻松起来,那些毒虫宛若得到指令,争先恐后从他身上滑下,整整齐齐从门缝里涌了出去。 一双黑色的绣花鞋出现在他面前,空空妙手费力地抬起头,与那苍老的妇人相互对视。 “你是谁?”鬼姑姑问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空空妙手眼神闪躲:“我……我只想找些墓葬。” “连冥月墓都敢闯,你胆子可当真不小。”鬼姑姑冷笑一声,“从哪里溜进来的?” “就在后头,后头一个窟窿里。”空空妙手回答,又道,“我一时鬼迷心窍,还请掌门饶我这可怜人一条性命。” 后头一个窟窿?鬼姑姑心中生疑,差弟子将人拉起来,一路拖去他口中所言的地方,还当真找到了一处洞穴,就在百鬼涧,直直通向外头。 鬼姑姑面色阴沉,空空妙手一边做出可怜姿态,哎哟哟小声叫唤着,一边小心翼翼偷眼打量她,这全身麻痹的姿态,想要突破重围冲出去是不大可能了,只有先将性命保住,将来才有生路。 片刻之后,药师闻讯赶来,查探过后道:“这里原是黑蜘蛛的地盘,估摸也是他暗中挖出来的后路,虽说不奇怪,不过少主人在搜查时居然没有发觉,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鬼姑姑问:“依旧没有澜儿的消息?” “这天高地广的,谁知道少主人究竟去了何处。”药师摇头,“想找回来可不容易,若说玩够了自己回来,倒还有几分可能性。” “找人重新将黑蜘蛛的地盘搜一遍,”鬼姑姑并不想再与她一道讨论萧澜,只道,“哪怕一寸一寸翻地,也要将所有窟窿都补全。” “是。”药师点头,又看了眼空空妙手,“那这老头呢?” “交给你试药吧。”鬼姑姑转身往回走。她不认得空空妙手,也不知他与萧澜之间的关系,只当是个普通的盗墓贼,因此并没什么兴趣亲自处置。 而后空空妙手便被带到了那处刑房中。 “试药?”听他断断续续说完,岳大刀担心道,“前辈没事吧?”千万别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蛊虫,陆公子已经吃够了苦头,更别提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这倒没有,那老妖婆狠毒至极,心思也细。”空空妙手道,“她对我严刑拷打,想要逼我说出与澜儿的关系。” “被发现了?”岳大刀吃惊。 “不是被发现,而是心生怀疑。”空空妙手面上发热,“我……我本不该说出那百鬼涧的入口。”当初黑蜘蛛的所有地盘都交给萧澜清查,他连深埋地下的宝藏都能挖出来,的确没理由忽略那通向外头的大窟窿。 “萧公子不会责怪前辈的。”岳大刀安慰,“而且前辈受了这一身伤,也咬着牙没将萧公子供出去,多有骨气。” “你这小女娃,还挺会哄人。”空空妙手坐起来,又叹气道,“只可惜我这一双手,怕是要废了。” “不会的,陆公子认识神医,会治好的。”岳大刀将他的病手塞进被窝,“可前辈还没说,那幅画卷里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听。” “是那两个老妖婆曾经对明玉做过的事。”陶玉儿从外头进来。 “夫人,”岳大刀松了口气,上前扶住她,“你可算回来了,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不过那冥月墓中的人,或许快要疯了。”陶玉儿语调冰凉,像是蕴含了不少怒意。 岳大刀点头:“嗯。” 想想也是,先是莫名其妙闯进去一个盗墓贼,后又莫名其妙被人救走,偏偏这一切都发生在号称“无人可破”的镜花阵下,若换成自己是墓穴的主人,定然也会惴惴不安,愈发觉得四处都有破窟窿能进贼。 “拿到了画卷了?”空空妙手问。 阿六点头,将手中之物给他看:“前辈藏的,是这个吧?” “是。”空空妙手催促,“快些给我看完。” “你还是先安心养伤吧。”陶玉儿道,“阿六稍后便会赶去送信,明玉的合欢蛊,一时片刻怕还解不得。” 第145章 我陪你去 什么都好, 就是老给我说媒 那是药师所绘,或许是因为在陆追身上试验的药物太多,多到连她自己也无法全部记住,所以才会将每一种,每一样都记录下来,何时何地何种毒,从二十余年前开始,到陆追十九岁时结束。 一张又一张薄薄的丝绢打开,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图与文字。空空妙手问:“合欢情蛊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解不得了?” “也是那老妖婆动的手脚。”陶玉儿答。 在萧澜失忆后,陆追曾独闯镜花阵,想要将人寻回,却终因寡不敌众,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落在了鬼姑姑手中。 “姑姑打算如何处置?”看着地牢中昏迷不醒的少年,药师问。 “让澜儿杀了他。”鬼姑姑语调冰冷。 “少主人的记忆才刚刚被移除,尚不知以后能不能想起来,还是莫要冒险,让他二人在此时相见了。”药师摇头。 “那你怎么想?”鬼姑姑问。 “倒不如种下合欢情蛊,彻底断了这段私情的后路。”药师道。 “什么情蛊,竟还能有如此功效?”鬼姑姑问,“先前可从未听你提起过。” “单单用寻常情蛊,自然不行。”药师摊开掌心,“姑姑且看这个。” 一只黝黑的甲虫正在四处乱爬,细看后背有些暗红花纹,微微的铁锈血腥味弥漫开来,形容可怖。 “这是我用血养的小玩意,叫黑蚁后。”药师道,“不过与蚂蚁可没关系,只取个名字罢了。” “用来做何用途?”鬼姑姑问。 “将黑蚁后与情蛊同时放入陆明玉体内,令二者相互供养,将来即便是华佗再世,也难以彻底清除。”药师道,“先前没用过,此番正好拿他来试一回,若是命短熬不过去,顶多是一个死,于你我也没什么损失。” 鬼姑姑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并无多少兴趣,也不甚关心陆追的生死,她只在乎一件事,这稀奇古怪的毒虫,对萧澜究竟有没有坏处。 “少主人已经彻底忘了过去,这情蛊自然对他无碍。”药师道,“退一万步讲,即便少主人将来记忆恢复,两人再度情深似命起来,也是陆明玉体内的黑蚁后先发作,数月便会一命呜呼,他死了,少主人体内的合欢蛊也就没了,顶多受些罪而已。” 鬼姑姑依旧有些犹豫。 药师低声道:“姑姑切不可一时心软,又被这陆家人逃了。” “罢了,交给你便是。”鬼姑姑道,“我只要澜儿好好的。” 药师答应一声,将昏迷的陆追带去了药庐。 而合欢情蛊也是在那个时候,被深埋在了他的血脉中。 “这上头倒是记得详细,你快些拿去送给叶神医吧。”岳大刀将那丝绢画卷塞给阿六,“免得误事。” “我这就去。”阿六将之塞到怀里,对陶玉儿道,“这里就有劳夫人了,看方才冥月墓中的架势,鬼姑姑应当是会派人搜山。” “我知道该怎么做,实在不行,去那阳枝城的统领府也成。”陶玉儿道,“去吧,用最快的马,一刻也莫要耽误。” 阿六答应一声,又握了握岳大刀的手,小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岳大刀站在山洞口,看着他一路策马离去,心里的担忧却迟迟不肯消散,既担心他,也担心陆追。 大家分明就都是很好的人,为何却总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呢…… 陶玉儿烧了些热水,替空空妙手接指骨,那药师着实狠毒,知道盗墓贼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挖墓道与开机关,便将那双手彻底毁了个干净,往后莫说是做精细活,就连吃饭握筷子,只怕也要费一番力气。 陶玉儿问:“你又要哭吗?” 空空妙手看着自己那肿胀变形,血迹斑斑的双手,蜷缩在被褥中没有说话。嗓子是干涸的,眼眶是干涸的,整个人都像是缺水的老树,若说先前还能顶几片绿叶子,那在经历此劫后,就光彻底秃秃落了个干净,外人一眼看去,也辨不出是生是死。 “往好处想,或许是老天爷让你收手呢。”陶玉儿嘲讽一笑,又叹道,“你这一辈子,扰了多少亡故之人的安稳,所做的缺德事加起来,命丧机关亦不为过,最终却只折了一双手,不算亏。” 空空妙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浑浊双目盯着床顶,死鱼一般。 “自己废了,也休要将主意打到澜儿身上。”陶玉儿警告他。 空空妙手眼底微微闪动了一下。 “否则我就杀了你。”陶玉儿端起水盆,起身出了山洞。 许久之后,空空妙手再度呜呜哭泣起来——没有眼泪,其实也不太想哭,可反正躺着也无事可做,心中绝望无数抒发,嚎两嗓子,也好让时间过得更快些。 浣花城中,其余人得知陆追寒毒已解,都颇为震惊,但震惊归震惊,神医的医术,还是没有人胆敢质疑的。陆无名替陆追试过脉相,又问了一回:“当真好了?” “是好了。”陆追道,“叶谷主还说了,再过几天,就想办法替我解其余的毒。” “……”陆无名深深出了口气,难得喜得想哭,握着他的手使劲捏了捏,“好好好,毒解了,什么都好。” 萧澜端着一碗药进来:“前辈。” “给明玉的?”陆无名问。 “是。”萧澜道,“叶谷主刚刚煎好,叮嘱要趁热服下。” “此番辛苦你了。”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总算和风细雨一回。 萧澜笑笑:“前辈客气了,这本就是我该做之事。” “我也得去同叶谷主说声谢。”陆无名道,“你看着明玉服药吧。” 萧澜点头,看着他离开后,便将碗内药汁吹凉,递给陆追:“一口气咽了。” 陆追道:“苦。” 萧澜坐在他对面:“甜的那叫银耳莲子汤。” “蜜饯。”陆追伸手。 萧澜道:“没有。” “一定有。”陆追敲敲桌子,“快,否则我不吃药。” 萧澜笑,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纸包,打开后是几粒核桃糖:“就知道你要同我闹。” 陆追眼底一动:“这……” “怎么了?”萧澜挪到他身边坐,“硬要蜜饯啊?那我得下午才能去买。” “先前在冥月墓中时,你经常让厨房做这个给我吃。”陆追拈起一粒,“方才又看到,还当你想起来了。” “是吗?”萧澜喂他吃药,“看来又让你失望了。” 失望倒是算不上。陆追双手抱着碗,皱着眉头一口气喝下去,道:“现在这样也挺好,反正无论失忆不失忆,你都喜欢我。” 萧澜笑着塞过来一粒糖:“是,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累不累?我抱你回去睡会儿。” “不睡。”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难得天气这么好,在外头聊会天吧。” “想聊什么?”萧澜问。 “聊天自然是天南海北,哪里有人还要先约定话题,”陆追弹他的脑门一下,“你当是文人赛诗,还是殿试会考。” “牙尖嘴利,说不过你。”萧澜继续喂他吃糖,“说到殿试会考,温大人先前还在信中提过,说可惜你无心为官,否则定能中状元。” “状元哪有那么好考,大人胡乱吹嘘的,你也信。”石凳太凉,陆追索性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着,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萧澜替他将头发顺整齐:“那还想去西北吗?” “自然。”陆追道,“我只在书中看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先前原本想同大当家一起去,可还未来得及提,温大人就调任到了苍茫城。”然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欢喜情缘,一大家人顺顺利利搬到王城,先成亲再打仗,哪里还有空再与自己西行。 “正好。”萧澜捏住他的鼻子,“我也不想别人陪你去。” 陆追靠在他胸前,道:“皇上若知道杨前辈愿意教你,一定也会很高兴。” “你经常提起皇上。”萧澜看着他。 “皇上是明君,也是难得的好人。”陆追道,“待到将来见到他,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经常给温大人送肘子,听着是挺不错。”萧澜打趣,“你呢?除了茶叶茶具,有没有趁机也蹭些其它值钱的东西?” “有。”陆追道,“皇上先前想招我入朝,除了频繁赏赐珍宝,还接二连三说过好几桩媒。” 萧澜:“……” “可别提了。”陆追一骨碌坐起来,后怕不已道,“那朝中有一位刘大人,别的什么都不做,专管说媒,神婆一样絮絮叨叨的,经常来山海居一坐就是一天,劝都劝不走。” 萧澜扯住他的脸颊,好笑道:“看来这朝中也不缺人,居然还有大人专门做这个,都把你许给谁家了?一个一个说来听听。” “那可就多了。”陆追一挑眉,“我还救过不少风尘女子,到现在去仰歌坊听小曲儿,都不用付银子。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这些年忘了我,你可实打实亏大发了?” 第146章 人哪去了 不如大家来做个法 阳光温暖,半黄不青的藤蔓挂在墙头,开出这个季节最后的几朵粉红小花。一只野猫拱起身子,小心翼翼贴着墙走过,脚掌将落叶踩出沙沙声响,听得心也一并温柔起来。 陆追一直在笑,眼底有几分幼稚的小得意,又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倜傥风流,像是在等他吃醋。 萧澜掌心拖过他的后颈,将人微微拉起来一些,低头重新印下一个吻,心里也软成一团。怀中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笑了哭了,睡了醒了,都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画面,再也不舍遗忘分毫。现在尚未回想起全部,就已如此弥足深陷,他几乎无法想象,若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真被悉数唤醒,自己究竟会有多么欢喜心疼,多么手足无措。 “明玉。”萧澜抱紧他,在耳边轻轻啄吻,又用额头轻轻蹭了蹭。 陆追闭上眼睛,世界便只剩下了一个萧澜——他的呼吸,他的气息,还有那混合着自己身上药香的,干净清爽的气味。 “在笑什么?”萧澜问他。 “嗯……不说。”陆追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松手,有人来了。” 萧澜将他放上软榻,又扯了个绵软的毯子搭在膝盖处,免得吹风着凉。 来的人是叶瑾,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陆追自觉坐起来,问:“又要吃药了吗?” “说你吃上瘾了,还不承认。”叶瑾打呵欠,“是我炖的汤,顺便给二当家也送一份过来。” “谷主忙了一夜,也该回去歇会儿了。”陆追歉意道,“不然要累坏了。” “你喝完我就去睡。”叶瑾撑着脑袋,随口问,“聊什么呢?” “聊西北大漠。”陆追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未出过玉门关,只能在书里看看。”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先前打古力汗的时候,楚军吃了不少亏苦头。”叶瑾道,“别的不说,光是行军途中找水源,就要耗费大量精力,更别提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幻境异相,上回幸亏有少宇,否则真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而在古力汗兵败之后,原以为至少可换十年安稳,万万没想到这还没过多久,各部落居然又活跃起来,幽魂一般频频出现在边境集市与村落中,扰得百姓苦不堪言。 “皇上就是在头疼这个?”陆追问。 叶瑾点头:“现在虽说还不成气候,可漠北部族大多骁勇善战又野心勃勃,若再出一个当年古力汗那样的王者,将各族一统后挥戈南下,对大楚而言会是大麻烦。” “古力汗号称大漠狼王,虽说最终败得惨烈,可也的确称得上是有谋有略,胆识过人。”陆追道,“漠北想要再找出一个古力汗,怕也不容易,倒是不必太担心。” “难说。”叶瑾看着他喝汤,“我猜这回一统漠北的王者,八成会出现在夕兰国。” 陆追一口汤喷出来,呵呵道:“是吗?” “怎么,二当家不信啊?”叶瑾道,“我也是听皇上说的,夕兰国主的一众继承人,从耶律明到耶律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陆追道:“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也算好事。别说是一统漠北,就连争个国主之位,只怕也会先闹得天翻地覆,头破血流。” “可这样上位的人,对大楚而言才是最可怕的对手。”叶瑾道,“比起当年的古力汗,只怕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追端着碗,不单单喝完了汤,还将汤渣也吃了个一干二净。 很淡定,不浪费。 我吃,你们继续聊。 待叶瑾走后,萧澜双臂抱在胸前:“耶律星。” 陆追利索道:“这人是谁,忘了忘了。” “不许闹。”萧澜笑道:“我是想让你猜,将来一统漠北的人,会不会是他?” “这要怎么猜。”陆追盘着腿坐在软榻上,“我只见过他,又没见过其他耶律甲乙丙丁,难保其中就会有更厉害的呢,不好说。” “若当真是他,那可就有趣了。”萧澜挑眉。 陆追警觉:“这有何趣处可言?” 萧澜扯了一下他的脸蛋:“这叫冤家路窄。” 陆追苦口婆心:“你是去打仗的,就不能意思意思,说些家国天下之类的豪言壮语,惦记什么冤家路窄,而且……” “而且什么?”萧澜问。 陆追道:“而且还显得我好似很祸水。”但其实并没有,略无辜。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见西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便将他连人带被抱起来,带回了屋中。 西北大漠,夕阳如血。万里长空一半是绚烂的晚霞,另一半却是墨蓝的天幕,挂着一轮弯刀残月。风呜呜吹着,将地上的黄沙卷起来,在天地间扬起一道昏黄的屏障。 风停,沙落,后又悄无声息覆盖在一夜之间出现在数十座新坟上。经过一整个白天烈日的暴晒,那些新翻出来的潮湿沙土已经褪去颜色,与整片大漠融为一体,而再过数日,随着风与沙的追逐流动,这些坟堆也会逐渐变成平地,哪怕有商队打着驼铃经过,也不会知道,这里竟长眠着数名夕兰国尊贵的王子,以及他们的追随者。 杀戮与血腥虽已消散在夜风中,却也长久根植在了夕兰国诸位大臣的心里,他们噤若寒蝉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再看一眼新的君主——几乎没有人能说清,原本应该在大楚的耶律星,为何竟会像魔鬼一样从天而降,带着长刀与怒火,只用了一天,就杀空了整座王帐。 时间慢慢推移,最后一抹夕阳也终于隐去,黑暗笼罩了整片大地,绵延不绝的火把在大漠中熊熊燃烧,像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天路。 其余部族的人也陆陆续续围上来,同夕兰国的臣民一起,虔诚跪伏在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或许会很好,或许会很坏。但唯有一点不可否认,在古力汗之后,这片黄沙大漠终于又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更年轻,更骁勇,也更凶残。 耶律星振臂高呼,带着万千星火一起,奔向大漠深处。 一切才刚刚开始。 秋雨沙沙。 陆追在深夜醒来,一摸身侧却空空荡荡,被褥也是冷的,像是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 难不成又去了杨前辈的住处?陆追打了个喷嚏,起身踩着软鞋推开门,打算将人找回来——自己不睡,老头还要睡,一大把年纪了,千万莫要给折腾出病来,到时候大家又要头疼。 一只野猫正蹲在回廊里,冻得直哆嗦,见到人也不躲,反而主动蹭上来,与白日里张牙舞爪不给摸的倨傲相判若两……猫。 陆追笑,将它抱进屋中仔细擦干净,又用香喷喷的旧衣垫了个窝,打算明日再寻些鱼肉供着。那黑猫也极满意这待遇,懒洋洋竖起后腿来舔了两下,眼神却陡然一厉,翻身拱起后背,喵呜呜做出防御的姿态,瞳仁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门外。 陆追微微皱眉。 除了风雨声,还是风雨声。 “乖,睡觉了。”陆追搔了搔它的胖下巴。 黑猫迟疑着重新趴好,竖起来的耳朵却不肯放回去。 陆追拍拍它的脑袋,自己撑起一把伞出了门。杨清风的屋中灯火是暗的,也没有说话声,萧澜并不在院中。可三更半夜又下着雨,能去何处? 风有些寒凉,陆追站在屋檐下,心里盘算要去哪里找——怎么出门也不说一声。 萧澜其实并未走远,一直就隐在暗处。能看到他出门,能看到他擦猫,也能看到他此时撑着一把伞,愁眉苦脸站在屋檐下,衣衫单薄发呆。 还真是……不听话。萧澜暗自摇头,却并没有出声,而是继续凝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他睡觉很轻,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来,再加上最近陆追又在生病,所以警惕性更是提高几分,今夜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了一阵几不可闻的声响。 那是有人在走,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或许是由于地面湿滑,因此并不能完全抹去动静。 萧澜起身站在门口,双眼透过微小的门缝,在黑暗中敏锐捕捉到了一抹影子,看他幽灵一般飘出墙头,眨眼就消失无踪——速度快到超乎想象,可身形也意外的熟悉,先前在洄霜城时,曾正面交锋过。 那是蝠的影子。 他原本想去追,却又怕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便只轻轻出门,想去方才蝠躲藏的树丛中找找看,想着或许能查到什么线索。只是还没过多久,那脚步声竟然又出现在了院墙外。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陆追也裹着外袍出门,将那只肥乎乎的野猫带了回去。 脚步声骤然停止,可萧澜知道,对方一定还待在原地。 陆追裹紧身上的衣袍,四下看看,最终还是决定出门去找——哪怕不走远呢,站在院门口看看也行,说不定是失眠,所以正在不远处的空地练功。 萧澜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心里暗暗叫苦。他原是想让陆追站在院中,说不定会将那走火入魔的也蝠引进来——毕竟只有确保两人都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时,他才好放手一搏。可没想到等了半天,蝠没进来,陆追倒是打着呵欠,独自向外走去。 这迷迷糊糊没睡醒的小模样。萧澜暗自摇头,指尖飞速射出一枚草叶,刚好打在他左手手背。 …… 陆追脚步迟疑了一下。 萧澜依旧在暗中看着他。 陆追眨巴了下眼睛,伸着懒腰转身回了卧房,鼓捣半天之后,拎着个红灯笼重新出现在院中。 萧澜:“……” 陆追将灯笼挂在屋檐下,好让院里更加亮堂一些,后又抱出来一个盒子,里头尽是些长长短短的蜡烛头——都是先前点剩下的,原本打算熔后再铸一根粗蜡,也不浪费。这晌正好派上用场,趁着雨停在石桌上摆一片,都点起来,亮晃晃极好看。 萧澜也有些摸不清,不知他想做什么。 陆追往那院中黑暗处看了一眼,嘴角勾出弧度,自顾自继续点蜡烛,看起来像是要招魂,或者布阵。 屋内三人终于被吵醒,出门后见着这一幕,也有些震惊,不知这又是什么新的……幺蛾子。 见到陆无名也出来了,萧澜心中一松,刚打算就这么翻墙出去抓人,却见陆追暗中微微摆了摆手,像是让他再耐心等一阵。 …… 萧澜迟疑着停下动作。 院外的人也没有走,事实上他也正透过那打开的院门,目不转睛盯着陆追的一举一动。 “三更半夜的,你这是在做什么?”陆无名问。 陆追道:“施法。” 叶瑾震惊:“二当家还会施法?” 陆追谦虚道:“略知一二,雕虫小技罢了。” 陆无名也被他唬住:“施什么法?” 陆追盘腿坐在石凳上:“施法请陆家先祖算算,冥月墓究竟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叶瑾:“……” 千万别说是被我的药给……吃坏了,为何觉得脑子不是很清醒,烧了? 陆无名伸手想试他的额头温度,却被扭头躲开。陆追神情严肃,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颇有一番架势。 杨清风惊疑未定,却总算发现少了个人,问:“萧澜呢?” 陆追随口道:“去取红莲盏了。” 日子久了没听过这三个字,现场三人都有些震撼。 取红莲盏了?去哪取了? 萧澜总算是猜出他的想法,险些笑出声来,于是也不急了,只继续在暗中看着,看他在一片跳跃的烛火中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将街头卖大力丸的半仙学了个十成十。 第147章 复活 两条性命 “谷主。”陆无名用手肘轻轻捣了捣叶瑾,心中充满担忧。先前陶玉儿曾教过不少阵法给陆追,这他是知道的,可这当街跳大神的姿态未免也太过惊人了些,神神叨叨念念有词,与其说是在布阵,倒不如说是……吃错了药。 叶瑾亦很愁苦,捣我作甚,我不知道。 杨清风小心翼翼道:“那个,小明玉啊。” 陆追伸手一指,凝重发问:“前辈看见了吗?” 一言既出,其余三人皆是吃惊,看见什么了,什么也没看见啊。 院外,季灏远远看着陆追的一举一动,看那闪烁跳跃的烛火在夜风中不断明灭,虚幻的光影让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切起来,屋檐下的那红灯笼不断摇晃着,像是一朵开在黝黑潭水中的妖冶花朵,花瓣一层一层展开,花蕊一点一点绽放,后又飘飘忽忽被一股青烟拖起,向着自己飞来,停在不远处,停在手指间。 陆追在说红莲盏,在说冥月墓。 季灏周身的血热起来,心里伸出无数双小手,挠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酥酥麻麻。此时此刻,他眼中除了那漂浮不定的红莲盏,就只剩下了一个陆追,周围的声音在一瞬间被屏蔽抽离,他急切地想听清陆追还说了些什么,却很快就发现无论自己将耳朵伸得多长,似乎也只是徒劳。 一盏烛火在陆追手中忽明忽灭,他又向漆黑的树丛中看了一眼,飞速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 陆无名这时总算发现了萧澜的存在,哭笑不得之余也松了口气。这两人一明一暗,一个装神弄鬼,一个隐在暗处,显然是有什么计划。只是不知为何,竟然也不提前说一声,让自己险些以为是中了邪,白白担心一场。 萧澜握紧乌金鞭梢,双眼一直在盯着陆追,他无法看到院外的动静,只能等他的眼神或是指令,伺机而动。 陆无名心中倒是颇有些意外,他知道萧澜功夫不错,却没料到对方竟还有本事在自己眼皮底下隐身,也不知是用了何种功夫,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叶瑾也觉察出端倪,手中握着小白瓶,皮笑肉不笑。 只有杨清风一人蒙在鼓里,淳朴而又焦虑道:“小明玉啊,你看伯伯一眼,来,乖啊,听话。” 陆追右手猛然发力,重重震上石桌,掌风将所有烛火瞬间拂灭,与此同时,屋檐下那残破的红灯笼,也终于跳动几下,无声跌落在地。 院中重新暗了下来。 院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在与陆追目光相对的刹那,萧澜纵身跃起,单脚踩上墙头,闪着乌金光芒的铁鞭当空扫过,将迎面那飞扑而至的黑色身影死死勒住,借着惯性向半空中抛出,重重砸在了树干上。 剧痛让季灏恢复了清醒,在萧澜的下一鞭扫来之前,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那是陆明玉的诡计,布下一个邪门的阵法,引诱自己全神贯注盯着他看,然后步步深陷,沉沦而不自知。 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乌金铁鞭,挣扎着站了起来。头发有些狼狈地散乱着,露出半张看不真切面庞,阴森的,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也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 杨清风后怕道:“乖乖,方才那一嗓子,够吓人的。” 陆追问:“前辈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杨清风摆摆手,又纳闷道,“你怎么知道他今晚会来?” “我不知道,凑巧碰到而已。”陆追看着院外,“只可惜我学艺不精,若换做陶夫人,蝠只怕会一直神思恍惚下去,不至于这么快就醒来。” “他快输了。”杨清风道。 叶瑾将小白瓶又淡定地装了回去,以一敌二,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自己似乎也没有出手的必要。 萧澜与陆无名一前一后,将季灏堵死在了院中。刀光剑影铮鸣不绝,萧澜侧身躲过一道掌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与上次交手时相比,面前这食金兽的功夫似乎有些细微的变化,多了几分诡异的……熟悉感。 那是空空妙手的功夫,也是季灏的功夫。 黑影再度迎面飞来,来不及多做细想,萧澜以手为爪,铁钳般牢牢锁住对方咽喉,骨骼错位的声音响起,季灏身体一软,挣扎着趴在了树下,再也动弹不得。 叶瑾第一个小跑出去,毕竟是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很想看。 陆追道:“爹辛苦了。” 陆无名摇头:“下回再有这种事,至少提前打个招呼,方才险些找了盆黑狗血来泼你。” 陆追看着萧澜笑:“嗯。” “原来这食金兽如此年轻。”叶瑾蹲在地上,戴上金丝手套,仔细摸了摸季灏的脸,想要分辨清楚那究竟是面具,还是当真能用邪功侵占**,返老还童。 “谷主小心着些。”杨清风道,“这种邪门玩意,指不定还留有什么后手。” 叶瑾迅速将手抽了回去,人也躲在了杨清风身后。 那就你捆起来,我再摸。 萧澜上前将人翻过来。 季灏半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球中生气全无,看起来更像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萧澜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那个巫蛊娃娃。 季灏嗓子干哑裂开,强撑着坐了起来。 他视线有些模糊,双眼已经被血糊住。整个人都是虚弱的,稍微动一动便会带来无尽的剧痛,可头脑依旧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费力睁着眼睛,像是在看萧澜,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的陆追身上。 季灏先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自己竟然会输得如此轻如鸿毛,如此随随便便,只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只因一个破破烂烂的阵法,就魔障发狂,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自投罗网。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将所有恨意都转接到了陆追身上,为何世间偏偏会有这么一个人,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冥月墓,还要处处与自己作对。 他用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泥土,指甲在碎石中流下鲜血,撕裂的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燃烧。 萧澜挡在他面前,将那充满仇恨的视线阻隔,冷冷问:“东西呢?” 季灏大张着嘴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 在愤怒燃烧到顶点时,剧痛却奇迹般消失一空。那些潜伏在阴暗处的藤蔓蜿蜒层层攀附住血管,黑色触手也密密麻麻伸出来,咬合住了每一寸筋脉与骨骼。 那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灵魂。 之前一直惧怕的,却成为了现在所期盼的,他从未有过这般疯狂的念头,想要蝠活过来,渴望蝠活过来。 因为这是唯一的活路. 陆追大声道:“小心!” 陆无名扯住萧澜,将他飞速拖离树下,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看不见的呼啸气势,风暴般震落一地枯叶。 在神智消失的最后一个瞬间,季灏并没有想明白,自己这回究竟算是输了,还是赢了。 蝠活动了一下筋骨,缓缓站了起来,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双眼死死盯着陆追,如同在注视着令人垂涎的猎物。 并没有人能说清楚,为何在前一刻还浑浑噩噩的垂死之人,竟会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便重新复活。瘫软的身体像是被魔物附着,无视那被乌金铁鞭震碎的伤痕,双眼闪烁着幽火,表情与身体都是一样僵硬。 “邪门了。”杨清风受惊,“死后变鬼了不成。” 萧澜将陆追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看着面前的怪物。 这才是真正的蝠,曾经在冥月墓中见过的,曾经在洄霜城外交手的,都是他,而非方才那个人。 他脑中有了一个大胆而又惊世骇俗的想法。 食金兽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两副灵魂,一个是季灏,另一个是蝠。 陆追低声道:“来者不善,多加留意。” 萧澜握紧乌金鞭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上去,比起方才的季灏,面前这个人,才是解开所有秘密的关键。 杨清风还在问:“究竟怎么回事?” 陆追想了一下:“前辈听过借尸还魂吗?” 杨清风看着那正与萧澜缠斗的,武功招式完全不同于先前的……人,或者干脆说是怪物,心中涌上一丝毛骨悚然,年轻时听过的民间轶事里,只说娇滴滴的小娘子借尸还魂,可没人提过这五大三粗的糙爷们,竟也能来上这么一回。 草丛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瑾随手打亮一个火折,借着光亮看过去。 杨清风惊呼道:“毒蛇?!” 萧澜飞速掠下,在一条黑蛇窜出之前,将陆追抱到了自己怀中。 第148章 吼一嗓子 从天而降的炮仗精 如同打翻了百蛇窟,草丛中窸窣声不断,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上身高高竖起,双目虎视眈眈,毒牙亦闪着幽光。 叶瑾这阵才猛然意识到,前几夜自己在院中捡药时,那诡异的,仿佛被鬼盯梢的感觉是从何而来——有人在这宅院附近暗中养毒物,而自己竟毫无察觉,此事若传出江湖,尤其是,若传至西南府,那自己颜面何存,颜面何存,颜面何存。 想及此处,叶神医目露凶光,撸起袖子就要撒药,趁早灭口。 萧澜将陆追放到地上,叮嘱:“自己小心。” “我没事。”陆追拍拍他,“去帮谷主。” 漫天都是药粉,陆无名不得已往后躲了两步,蝠却像完全不在乎一般,非但没有避让,反倒直直冲上前来,双臂带着破烂衣袖展开,黑色身影与冥月墓中的吸血金蝠并无二致,整个人都发出阵阵腥臭骚味。 乌金铁鞭在夜空中呼啸而过,倒刺瞬间勾住皮肉,是比蛇牙更锋利的毒物。萧澜双目阴狠,右手发力一抽,将蝠用鞭子死死咬住,凌空摔到了地上——经过一轮又一轮的侵占,那怪物的身体里似乎早已没有了流动的鲜血,只有粘稠而又污浊的液体,顺着伤口缓缓涌出,将衣袖颜色染得更深。 下一刻,陆无名的剑已搭在他颈侧。 蝠却不惧怕,反而呵呵笑道:“我可还没活够,陆大侠想清楚了,若非要刺下这一剑,只怕将来有人要陪葬。” 他说这话时,视线越过陆无名,直直落在陆追身上。 …… 毒蛇群已经散去,陆追想要上前,却被叶瑾拦住。虽说不知这怪物究竟要搞什么鬼,可他的目标若是陆追,那还是离远一些好。 蝠继续道:“陆大侠就不想知道,当年在冥月墓中,我都做过些什么吗?” “那木偶人是怎么回事?”陆无名问。 “木偶人啊……”蝠撑着坐起来,眼底闪着算计的幽光,“陆小公子曾经打开过冥月墓,这件事,他从没说同陆大侠过吧?” 陆追微微皱眉,打开过冥月墓? “忘了?”蝠与他对视,声音里透着阴测测的笑意,“无妨,慢慢想,就能想起来了。在墓穴最深处,有红花,有白骨,有老鼠与爬虫,还有许多铁甲兵俑,寒光森森的,连眼珠子都能滴出血来。” 那些机关兵俑身形极高大,穿着玄色铁甲,面部绘满图腾,双眼是鲜艳的红色,有些未干的漆流下来,就宛若鬼神故事中被剜去双目的冤魂。 当时陆追尚是幼童,被稀奇古怪的食金兽一吓,早已连腿都软了三分,慌不择路一路连滚带爬跌入暗坑,却又发现脚下所踩的,竟是无数早已腐朽的白骨,更是魂飞魄散,蜷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蝠蹲在他面前,伸出肮脏的手,将他额前的头发细细抚来,端详着那稚嫩的童颜——透过端正秀气的眉眼,似乎能窥得千百年前,陆家人的影子。 “你就是被鬼姑姑抓来的孩子。”蝠捏起他的下巴,“你是陆家人。” 陆追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看面前丑陋的怪物。 “你本该是这里的主人,”蝠继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冥月墓是你的,是陆家的。” 陆追又往后缩了缩。 “你想拿回这里吗?”蝠问他,“杀了所有欺负你的人。” 陆追摇头。 蝠冷笑一声,掌心滑过他的下颌,卡住那纤白的脖颈:“果然同你那先祖一样,都是废物。” 陆追鼓起勇气道:“萧澜。” 蝠微微一怔,犹豫着向后看去,趁他分神的刹那,陆追猛然将人一脚踢开,重新爬起来向深处跌跌撞撞逃去。 蝠暗骂一声,在后头穷追不舍。墓坑深处大片红色小花开得正烈,地上又湿又滑,陆追一个不小心便跌倒在地,整个人都向前滚去。 脑袋重重撞到墙上,血腥味弥漫整个口腔,昏昏沉沉间并不能辨明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依稀觉得,面前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扇门。 而事实上,也的确有一扇门,被他稀里糊涂一头撞开。 光与风同时呼啸而起。 蝠震惊无比,一时竟忘了陆追的存在,只知道张大眼睛,痴痴盯着面前一片炫目璀璨——地上铺满黄金,无数翡翠玛瑙从箱中溢出,深海明珠将大殿照得亮堂一片,数百盏红莲灯整整齐齐分列两侧,一直蔓延到大殿深处。 这是只在在传闻中出现过的场景,也是自己苦寻而不得的所在。 良久之后,蝠逐渐清醒,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陆追。 他曾听过一个传闻,只有真正的陆家人,才能打开冥月墓,先前一直以为那只是危言耸听,却不曾想陆追竟能真能如此轻易,就找到自己耗费数百年都未找到的入口。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与仇恨。陆府的主人,再往里走,自己就能找到陆府主人的长眠处,就能亲手毁了他的尸骨,让他彻底消失在世间,再也不能梦魇一般,缠着白玉夫人。 眼见他越来越近,陆追只当这怪物又要杀了自己,虽说早已精疲力竭,却依旧强撑着想要逃走,手胡乱在地上一撑,也不知是碰到了哪里,只来得及看到面前迅速坠下一个黑影,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再醒来时,这段记忆就已经彻底消失在脑海中,若非今日蝠的提醒与引导,他觉得或许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度想起来。 “明玉?”见他神思有些恍惚,萧澜挡在他面前,将两人的视线阻隔,担忧道,“没事吧?” 陆追摇摇头:“没事。” 蝠在后头幽幽道:“看样子,陆小公子像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我昏过去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陆追问他,“那个木偶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蝠眼珠子转动,瞄了一眼陆无名,“我是有条件的。” 陆无名冷笑:“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陆大侠这就错了,我还真有条件。”蝠撑着向后挪了方寸,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压低声道,“那个木偶娃娃,没有眼睛。” 语调阴森,连叶瑾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到“眼睛”二字,陆追眼神微微一闪,像是有些受惊。萧澜看在眼中,心底涌起一股无名怒火,转身当头一鞭,炸开那树下怪物的右臂骨骼:“再装神弄鬼,老子剐了你。” 蝠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歪向一侧,半天方才爬起来。 “我还真不信你的邪。”萧澜抽出匕首,死死将人抵在树上,语调狠毒道,“我的人,我自会想办法去救,你这肮脏的怪物,连他的名字都不配叫,还想要谈条件?” “你不怕他瞎?”蝠擦掉嘴边的血迹。 “他瞎了,我就好好养他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何不可?”萧澜回头,看了眼树下站着的人。 陆追:“……” 陆追道:“那我要一间大宅子,还要天天听琴唱曲儿。” 萧澜一笑,手下使力,让那薄薄的刀刃又吞进半分肌肤:“听到了?” “那他,他若是死了呢?”蝠又问。 “即便死了,我也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陆追上前,“这一生酸甜苦辣都尝过了,能死在所爱之人怀中,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你这万年老光棍,自然体会不到此等乐趣,仔细想想,若你今夜死在此处,也不知魂魄还能不能飘回冥月墓,还能不能守着白玉夫人,让她不受外人所扰。” 听到“白玉夫人”四个字,蝠像是从沉睡中惊醒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出来这么久,忘了冥月墓中还有人在等你?”陆追双手搭上萧澜的肩膀,“喏,我这心上人呢,脾气不大好,若我瞎了病了残了死了,他怕是会迁怒你的心上人。” 蝠眼底燃烧起赤红色的火焰,那是仇恨染出的颜色。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萧澜看着他,“那个木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木偶人,是另一个陆明玉。”蝠说,“只有陆明玉死了,木偶人才会活。” 叶瑾有些吃惊地看着蝠,倒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那似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个人的神态。l 蝠的面容扭曲起来,额头暴起青筋,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压回去。 “我说完了。”他继续道,脸上表情僵硬而又诡异,像是中风面瘫,吐词也是含含糊糊,“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木偶人在哪里?”萧澜问。 “冥月墓后,鬼影落的大山洞里。”季灏回答。 蝠握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 季灏并没有躲避,他不想躲避,也无处可避。 在一次又一次的吞噬与反噬中,他突然找到了一种方法,能让自己彻底占据他的灵魂,不再此消彼长,自耗精力。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激怒蝠,让他狠下心来,杀了自己。 看着面前人诡异的行为,陆追想起了他曾在那绘满画卷的暗道中,所看过残破秘籍,上头便详细记载了这邪门而又有违天理的功夫。 天边月色渐隐,只在云层背后,透出些许橙红色。 蝠擦掉嘴角鲜血,慢慢站了起来。 “爹啊!”院墙上轰然跳下来一个人。 …… “吼一嗓子!”陆追当机立断。 阿六手中拎着包袱,不明就里,也没看清院里这些人都在干嘛,听到爹让吼,便气沉丹田蹲个马步,“嗷嗷”一声震破天。 叶瑾胸口一悸,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炮仗成精了不成。 第149章 回忆 随意开合的机关 宛若当头炸开一道九天惊雷,那怪物膝下一软,耳中金鸣不觉,竟是往后踉跄退了两步,扶着树才勉强站住。胸腔内隐隐涌上血腥的气息,剧痛旋即侵袭全身,季灏强压下一口气,纵身拔地跃起,企图先离开这处院落,但这想法显然不甚实际——莫说院中还有一众高手,哪怕守着的仅是荒野村夫,只要四五人手中握上镰刀锄头,他也逃脱不得。 阿六殷勤扶住陆追:“爹。” 萧澜手中握着清风剑,半柄出鞘搭在季灏颈侧。 “爹!”阿六虽说依旧一头雾水,但也知道这院中似乎挺危险,见陆追要往过走,本能便一把将人扯住,胡乱塞到了自己背后堵着。 …… 陆无名见状,对这个半路来的“便宜乖孙”,印象登时就拔高了不止三分。 “没事的。”陆追拍拍他的肩膀,硬是要过去。阿六只好寸步不离守在他身侧,一双虎目瞪得凶蛮,恶狠狠盯着那树下之人。 “交给我吧。”萧澜道。 “我想看看。”陆追侧首打量。杨清风也点了个火把过来,将四周照得挺亮堂。 季灏垂着头瘫软在地,不发一言。如若没有心魔纠缠,他其实能称得上是武学高手,毕竟光是凭借蝠散碎的记忆,与这些日子摸索出的气脉运行之术,就能推算出七八成穿魂**的精髓要领,已实属难得。只可惜在侵占的关键时刻,被一声怒吼扰乱心神震散内力,未曾出手,就已先自伤七分。 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叶瑾觉得那怪物的一头黑发,像是已经有了点点灰白。心中好奇,便也凑上前去看,透过那油腻潮湿的几缕碎发,底下透出的容颜,竟是像在顷刻间老了二十余年。他是大夫,自然能猜到这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季灏缓缓抬起头来,额上有些皱纹,样子也是狼狈的,哪里还有当初在洄霜城,冒充陆追时那倜傥潇洒,少年英气之貌。 “你不是蝠。”陆追道。 “我的确不是他。”季灏点头,说话断断续续。 陆追眉头紧皱,未曾接话,像是在等他说下一句。 “蝠已经死了,就在这副身体里,被他自己方才打死的。”季灏半闭着眼睛,继续道。 这话听着有些离奇,不过众人都已听过穿魂**,又亲眼目睹了蝠方才用骇人内力往他胸口拍下夺命一掌,后又踉跄重生的画面,因此并不觉得意外。 “我一直被他占据着身体,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夺回,”季灏擦掉嘴角血丝,“若非今日这位少侠从天而落,”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眼阿六,“只怕也不得如愿。” 陆追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脉相虚弱,不过倒的确是空空妙手一派的功夫。 “多谢了。”季灏道,“我虽在年前鬼迷心窍,冒充过陆公子,试图……可这一番也算是得了教训,倘若诸位,诸位好心,能出手搭救一把,季某自当感激不尽。”话未说完,人已冒出一头虚汗,像是快要熬不下去。 叶瑾看了眼萧澜,见他并未反对,便从袖中取出续命丹,往他嘴里塞了两丸。 季灏忙不赢囫囵吞下,须臾之后,精神果真回来一些,便强撑着笑道:“多谢神医。” 萧澜道:“方才那鬼影落的山洞,还有木偶人一事,也是你所言,并非垂死的蝠?” “自然。”季灏点头,“他既侵占了我的身体,我自然也能窥得他的回忆,虽不至于完全清楚,有关陆公子的事情,却也记了不少。”言毕,不等众人发问,就已竹筒倒豆一般,自己说了起来。 当年在陆追打开冥月墓后,蝠原想长驱直入,立刻就将那陆家先祖挫骨扬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被重重暗箭逼退,唯有暂时放弃,想要先找方才被陆追触动的机关,合上入口掩人耳目,他日再议。 那时陆追已经昏迷,他自顾自寻了许久,都没发现哪里有异常,恰在此时,陆追却偏偏自己醒了过来,爬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将那墓道的入口合了起来。 蝠大感震惊。他当初只是个小小的画师学徒,也只听师父舒云说过,陆府主人在修建墓穴时,耗费巨资聘请了普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与奇人异士,各类机关设计精妙绝伦,堪称旷古绝今的惊天之作,往后千百年,更是只有陆氏子孙才能入得陵寝。初时不以为意,可此时亲眼目睹陆追什么都没有做,便能随意开合墓穴机关,也不敢再大意,上前问道:“你用了什么法子?” 陆追昏迷初醒,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只知道坐着看他。 “你莫怕,我不杀你。”蝠耐下性子,继续问,“你方才,你方才是怎么打开这墓穴门的,又是怎么关上的,都说来听听,说得好,我就放了你。” 季灏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陆追,像是要确认他是否还记得这段是。 陆追握着萧澜的手,道:“然后我就告诉他,我只是脑中想了一想,什么也未做,这门就自己开了又关。” “当真?”萧澜问。 陆追看着他笑,倒是又找回了些那时的记忆:“我那阵可没撒谎,他硬是要问,可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就能打开那黄金大门,只好老实回答。” 孰料蝠在听他说完后,眼中光华又变得更热切起来,要他再想一回开门的事。 “我不想了。”陆追抱着膝盖,嘟囔,“头疼得很,一想就要吐。” 蝠闻言大怒,抬起手想打他,却又在中途生生顿住——这是陆家人,是除了陆无名外,世间仅存的,唯一的陆家人。 杀不得。 否则自己要如何才能替白玉夫人报仇,将那害她玉殒香消的残暴主人从棺材中拉出来,挫骨扬灰,再将渣滓都丢去喂狗。 他的手缓缓放下来,轻轻摩挲着陆追的头顶。 陆无名他不敢碰,可这小崽子却不一样,即便现在束手无策,将来等他长大了,生个儿子,自己偷走了养大,还愁不肯乖乖听话?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就是熬。 “然后,”季灏道,“然后后头的事情,我就看不清了,像是药师来了。” “药师?”萧澜问。 季灏道:“药婆婆,是药师吧,我只能模糊记起这些了。” “是药师。”陆追道,“我也想起来了。” 那阵他虽看似懦弱,抱着头不肯说话,却一直在盘算要如何逃脱,因此在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与其余弟子的一声“药婆婆”时,一时之间竟忘了处境,起身就要跑。 陆无名闻言暗自摇头,杨清风在背后踢他一脚。你这儿子很不错了,爹当得糊涂失职,听完之后非但不内疚,还要摇头,好生没有道理。 …… “然后蝠就往我脑中刺了一根金针。”陆追道,“再往后醒来,就是在卧房中了。” 萧澜看着他:“嗯。” “再往后,也没听谁提过这件事。”陆追道,“应当是药师带我回去的,不过也不知她究竟见没见过蝠。”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季灏,他却也摇头:“这我实在记不得了。” “鬼姑姑与药师,两人关系如何?”叶瑾问。 “多有不和,不过两人的命数早已连在一起,再不和,也离不开。”萧澜道,“暂且不提这个,那藏在冥月墓后山的木偶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蝠这么多年,一直就处心积虑,想要带走陆公子,只是一直未能得逞。”季灏道,“后来又亲眼见他被陆大侠接走,就更加疯魔起来,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陆追看着他。 “而且陆公子与萧澜少主既有私情,那将来也就不会有子嗣了。”季灏道。 阿六在旁又瞪他一眼,爷爷这么大一个“子”在这,你再说一遍呢。 季灏又道:“这世间只剩下了两个陆府后人,陆大侠他不敢得罪,陆公子那时也已离开冥月墓……不过退一步说,陆公子即便没走,又不巧被他抓了,可既是天性高洁傲骨铮铮,只怕也不会如他所愿,去将冥月墓乖乖打开。蝠只有重新找个办法,就是那个木偶人。” 月亮愈发红得妖艳,凉风骤起。萧澜轻轻握了握陆追的手,低声哄道:“我先送你回房歇着?” 陆追嘴一撇:“怎么,当我是小娃娃?” 萧澜笑:“嗯。” “不走。”陆追与他十指相扣,懒洋洋道,“既是在议我的事情,怎么还听不得了。况且方才不都说了,将来若真瞎了,你就好吃好喝供着我,抚琴听音隔岸听海,是一等一的风雅快活事,我可不愁。” 阿六一听“瞎了”,先是心头一揪,可见陆追说得轻松随意,眼底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和光,却又跟着轻松了不少。 瞎什么瞎,这般好看的一双眼睛,若是瞎了,不说旁人,光是大楚的妙龄少女,只怕也会齐齐举着帕子,叽叽喳喳,将老天从头数落到脚。 第150章 木人 亦真亦假 “我会瞎吗?”陆追看着季灏,问他。 季灏摇了摇头,缓慢而又费力道:“蝠已经死了,这世间应当也不会再有人觊觎公子的双眼。” 当年在得知陆追与萧澜的私情后,蝠先是惊慌失措,后又勃然大怒,眼见自己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他第一反应便是杀了萧澜,可对方既是冥月墓的少主人,又深受鬼姑姑器重,想要取其性命,绝非易事。 更重要的是,药师对此也坚决反对。 不过关于这段往事,季灏并没有明说,他只道:“当年陆府的主人在建造冥月墓时,曾找来了一批南洋邪教术士,以百年金丝楠制成木人,指镶利箭长跪墓前,一为抵御外人入侵,二为镇压刘家众人的魂魄。” 陆追也曾听过这段往事。 刘家主人名叫刘旺,数百年前盘踞南海一带,也是实力雄厚威名赫赫。后与陆家先祖在虎门谷狭路相逢,惨烈厮杀月余后,陆家大军险中取胜,刘旺也被斩于马下。 “据传那刘旺极擅巫术,在临死前,曾发下重誓要报仇雪恨,说什么即便永世不得超生,也要化为厉鬼讨回血债。”季灏道,“而陆府的主人也因此患上了失眠症,日日不得安睡,形容逐渐憔悴。而那木偶人,便是南洋术士替他想出来的办法,先将刘氏一脉九族尽诛,再取下双目嵌入木偶,每一个子孙皆对应一个木人,背上贴有生辰八字,长跪冥月墓中。” 阿六疑惑道:“杀了别人全家,那姓刘的岂非会更变本加厉?” “那些木偶人被摆成了迷阵,能定住刘府主人的魂魄,让他哀恸不已,追悔莫及,永生永世被缚其中。”季灏道,“这些奇闻异事,听听便可。不过在那之后,陆府的主人倒当真没有再被梦魇所扰。” 陆追想起了那些目中流血的木人。先前以为是红漆,只觉得有些阴森,现在一想到眼眶中那些萎缩的黑色异物,竟都是真的眼睛,后背不由有些发麻。 “蝠也是在墓中捡来的木人制法。”季灏继续道,“按照他所想,只要能将陆公子双目取下,嵌入木人中,那在原主命断之时,木人便会继承魂魄,变成另一个陆公子。” “若烧了木人,会如何?”萧澜问。 季灏摇头:“不知。” “烧了就烧了吧,想来那蝠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只是一块贴有我生辰八字的木头而已。”陆追说得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替自己安心。 “我什么都说了。”季灏道,“现在脑中一片混乱,诸位还想问什么,或许要等明天了。” “交给我吧。”叶瑾对阿六道,“你,帮忙将他抬进去。” 萧澜想说什么,陆追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道:“我也累了。” 萧澜点头,对陆无名道:“前辈,我先送明玉回去休息。” “送什么送,你不想睡,爹还要睡。”陆追看着阿六将季灏扛回去,打着呵欠道,“都歇了吧,明日中午起来再议也不迟,还怕这一时片刻我——”话说一半,见萧澜眉峰一凛,像是不喜欢听,便眯眼一笑,将他拉回了卧房。 桌上还温着水,萧澜倒了一盏,看着他慢慢喝下去:“嗓子怎么哑了。” “大半夜站在外头,又跳神又吹风,着凉了吧。”陆追试了试自己的额头温度,“无妨,多喝热水便是。” 萧澜拧了个热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又试了试脉,确定并无大碍后,方才将人塞回被窝,盖了个严实。陆追见他事事都不准自己做,原想打趣一句“将来瞎了也挺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让他担心,便凑过去,在那薄薄的唇角亲了一下。 萧澜捏捏他的脸颊:“睡了。” “先不睡。”陆追道,“你还没说,好端端的怎么睡到半夜,人就没了,若我没听到动静出去,你打算怎么做?” “外头有脚步声,我便想一查究竟,没想到你还挺机灵。”萧澜替他将头发抚顺,“追了蝠这么多天,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他死了,可惜。” “死了吗?”陆追道,“季灏还活着呢,按照那穿魂**所记,若蝠真的死了,那季灏就该继承他的所有武功与过往,让两人合二为一。可看今晚的状态,他明显和蝠并无太多关系。” 萧澜道:“你怎么看?” “要么他在撒谎,要么就是侵占还没有完成,蝠依旧活着,我试他的脉相,也是为了查证这个。”陆追道,“不过季灏今晚所言我当初那段往事,倒有可能是真的,一来他受制于人,必须要有筹码,才能换得生路;二来他不知我究竟有没有想起来当年事,若是说谎,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那木偶人呢?”萧澜又问。 “木偶人一事,只有蝠知晓,季灏要是在胡说八道,一时片刻也无法验证。”陆追道,“暂且信了吧,至少先去冥月墓后山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木偶。” 萧澜点头:“好。” “不过蝠居然和药师可能有勾结,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了。”陆追扯住他的一缕头发,“按照这么说,那药师和黑蜘蛛,应当也是沆瀣一气才对,可为何竟然会允许你去抄了他。” “只是有可能而已。”萧澜握住他的手,叹道,“真不知那墓穴中,还藏有多少秘密。”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口,咬了一口。 萧澜失笑:“又要捣乱?” 陆追道:“嗯。” 萧澜抱着他翻身,将人压回床上,扯过被子将人牢牢裹住。 陆追幽幽道:“我就知道。” “人呢,要活得清心寡欲一些,”萧澜戳戳他的鼻尖,苦口婆心教育,“好好一个清雅公子,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这档子事,嗯?” 陆追盯着他看了一会,道:“话是你说的,将来莫要后悔。” 萧澜嘴角一扬:“后悔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陆追被噎了一下:“这事还和打架有关系?” “当然有关。”萧澜带着三分无赖相,“打不过我,就只有什么都听我的,若是不肯,那我就……” 陆追警觉:“你就什么?”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陆追:“……” 萧澜挥手拂灭灯火,只余下一片浅淡晨光。 陆追:“……” 萧澜在床帐中笑出声,手臂一伸将他抱紧:“逗你的,快睡了。” 陆追:“……” 逗什么,下流。 院中,叶瑾伸了懒腰,刚打算去睡一阵,就见阿六正双目闪光,炯炯有神看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 “找我啊?”叶瑾问。 “就一句话。”阿六竖起手指,小声凑上前问,“我爹和我……娘,合欢情蛊,解了没?” 叶瑾被他那句“我娘”震了一下,摇头道:“还没。” “那就好,那就好。”阿六庆幸不已,喜道,“我问完了,神医去睡吧,好好歇着。” 叶瑾:“……” 阿六初来乍到,也没有住处,于是想去房顶凑活一宿。谁知还没等爬上去,就被叶瑾一把拎了回来。 “神医。”在他面前,阿六很是规矩,被扯了衣裳领子也不生气,垂着手满脸堆笑问,“要打洗脸水吗?” “话说一半就要跑?”叶瑾摇头,“合欢情蛊又怎么了?” “这可是神医自己问的啊。”阿六原不想说,觉得得让大夫好好休息,明日再提也不迟,不过既是叶瑾问,他自然也想早些给爹解毒,于是赶忙从袖中掏出信函,双手递了过去。 那信是陶玉儿所书,厚厚一摞,写得极为详细。叶瑾看完之后,眉头紧锁,半天也没说话。 “没……没事吧?”阿六小心翼翼询问,说完又赶紧道,“有神医在,自然会没事,我多嘴了。” “先回去睡吧。”叶瑾将信纸揣回袖中,“我想想办法。” 阿六连连答应,刚想去房顶,叶瑾却已经叫来守夜的下人,带他去了隔壁客房。 神医果真如同江湖传言一样,贤良淑德,温柔细致。阿六心中感慨不已,连鞋袜都懒得脱,往床上一倒便呼呼睡去——这么多天连夜赶路,他也的确已经精疲力竭,此番总算是得了片刻轻松,能得一晚安睡。 东方的雾霭渐渐被驱散,季灏躺在床上,面容苍老。良久之后,方才动了动手指,动作突兀而又僵硬。 “死心吧。”季灏闭上眼睛,“你活不了了。” 蝠狂躁起来,垂死的灵魂千疮百孔,似是轻轻一压就会碎成粉末。 季灏继续道:“我们不如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蝠问。 “你就此放手,我达成你的愿望。”季灏道,“那冥月墓的美人,往后我替你去守着。” 蝠没有说话。 季灏道:“你也知道,我是不会自己死的,而你也杀不死我,与其毫无意义地拖累我,为何不肯答应我的条件?我需要你的武功,也需要你的记忆。” 体内的真气再度焦躁起来,应当是蝠在犹豫,又或者,是回光返照。 季灏很有耐心。 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而当阳光完全照进窗户时,蝠终于颓软地平静下来,苍老道:“你本不该与我为敌的。” 季灏一笑:“是吗?” “你侵占我,或是我侵占你,结局都是一样的。”蝠道,“我侵占你,成功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些。” “可我讨厌被人控制。”季灏语调平静,“所以你究竟是死,还是不死?” “死。”蝠道,“我教你穿魂**。” 练就邪功多年,他从未遇见过如此硬脾气的宿主,也从未有过一人,能在自己的炮制下,死而复生。 可这或许也并非一件坏事。 第151章 好屋宅 久别重逢之地 虽说前夜歇得晚,不过众人心里都装着事,倒也没谁赖在床上,院中一早就有了动静。 萧澜拍拍被子,道:“再睡会儿?” “睡不着。”陆追坐起来,用手搓了把脸,“阿六昨夜匆匆前来,想必陶夫人那头也是有事要说的,去问问看吧。” 萧澜从身后抱住他,问:“昨晚做梦了?” “……嗯?”陆追回头,“我做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一直在笑。”萧澜握住他的手,“像是梦到了极好的事情。” “是吗?”陆追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 他不记梦,无论是好是噩,往往醒来就会忘个大半,此番被萧澜一提醒,才忆起似乎的确做了个挺好的梦,乌篷小船幽幽溪水,那是黑瓦白墙,水墨画卷般的故土江南。 陆追一笑:“不告诉你。” 萧澜挑眉,在他胸口轻轻戳了戳。 飞柳城。 陆追一边洗脸一边想。 他先前从未想过要归乡,可自从萧澜说已在那里购置房产后,便三不五时就会想一想,想那宅子有多大,窗前是竹林还是兰草,又或者是一大丛姹紫嫣红的绣球牡丹,也挺好。 …… 李老瘸指挥花匠,将院里最后一片泥地也施好肥料,只等经过一个冬天的滋养,开春便能种出茂盛的绿草红花。忙碌完后,他点了一锅水烟,坐在宅前晒着太阳,就像是个寻常的老管家。 被陶玉儿与萧澜差来这飞柳城,仔细算算已有数月,家业是置办好了,也不知夫人与少爷何时才能来看。他一边想,一边从兜里摸出花生糖来,散给街上的小娃娃,还剩最后一块时,面前却伸来一个大紫金钵。 抬头,一个胖和尚笑呵呵道:“阿弥陀佛。” 李老瘸沉默片刻,将花生糖“当啷”一声放了进去。 胖和尚倒也不挑,吃完之后咂吧了一下嘴,非要免费算一卦。 李老瘸摇头:“我这人从不算命。” “那就算一算这屋宅的风水吧。”胖和尚站起来看了看,感慨道,“好地方啊。” 李老瘸问:“如何好法?” “有缘千里一线牵,”胖和尚呵呵笑道,“这该是一对有情人的重逢之地。” 李老瘸摇头:“既要重逢,便要先分别,大师这话可不够吉利。” “兄台此言差矣,有时情人小别,也未必就是坏事。”胖和尚搓搓手指,一脸高深莫测。 李老瘸站起来拍拍屁股,转身回了屋宅,懒得再听他胡诌。 另一处,陆追正在撑着腮帮子,看那封陶玉儿写的书信。 叶瑾拖过他的手腕,脉相依旧是平稳的,与寻常人无异。 陆追道:“谷主怎么看?” “不好说。”叶瑾道,“不过看脉相,倒是没什么大危险,我再试试吧。” 陆追歉意道:“我这身体,真是给谷主添了不少麻烦。” “一家人,这般客气做什么。”叶瑾摇头,又道,“既然合欢蛊一时片刻不好解,那就先治失忆之症吧。” 萧澜:“……” “怎么,不行啊?”见他神情有异,叶瑾纳闷。 “不是。”萧澜回神,“只是这几日从未听谷主提过,还以为……解不得。” “怎么会解不得,我只想一样一样来罢了。”叶瑾摇头,有个症状与你如出一辙的邱子辰,翻来覆去研究了多少回,若还解不得,岂非很辱没神医的名号。 “怎么解?”萧澜问。 “要靠你自己。”叶瑾道。 “我自己?”萧澜不解。 叶瑾点头:“我以银针刺入脑顶穴位,至于能不能想起来,就全靠自己了。按理来说,此法是可行的,可邱子辰什么也没想起来,想来效果也是因人而异。” 陆追:“……” 这世间因此蛊失忆的,拢共就两人,邱子辰什么都没想起来,那另一个为何就一定要药到病除? 况且银针入脑,听起来便很后背发麻。 “不信?”叶瑾问。 “自然信。”屋内众人异口同声。 …… 萧澜道:“若依旧想不起来呢?” “依旧想不起来,现在这样也挺好。”陆追在旁插嘴,“不过说好了,要想起来,就都想起来,要想不起来,就都想不起来,可别只记起我儿时欺负你,想不起我对你好。” 萧澜笑:“嗯。” “要治多久?”陆追又问。 “若合欢蛊解了,那只需一夜便可,可现在还要避开合欢情蛊,三天吧。”叶瑾道,“顺利的话,两天便可。” “这样啊,”陆追点头:“多谢谷主。” “那我去准备一下。”叶瑾往外走,临出门又叮嘱,“最坏就是做无用功,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此一想,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萧澜道:“我知道,辛苦谷主了。” 待叶瑾离开后,杨清风感慨:“沈盟主英雄侠义,小叶子妙手济世,可当真是江湖中一对璧人。”说完又看向萧澜与陆追,笑道,“自然,这一对也极般配,这一辈的武林后生,都很好。” 那是自然。阿六在旁挺胸,觉得自己也甚是不错。 “季灏怎么样了?”陆追问。 “半死不活的,推说头疼,躺在床上不肯起来。”阿六道,“爹打算怎么处置他?” 陆追看向陆无名。 “木偶人的事情还没查清,他死不得。”陆无名道,“你且与萧澜好好解毒疗伤,看守季灏的事,交给爹便是。” 陆追道:“也好,那辛苦爹了。” 陆无名又看向阿六。 阿六点头:“我这就回冥月墓,去将那墓穴中的木偶人找到,再来此处会和。” 陆无名叹气道:“这一路风尘仆仆昼夜不歇——” “这有什么,只要爹能快些好,打马跑十个来回也乐意。”阿六大喇喇一拍胸口,又道,“不过那季灏阴森森的,我走了,爹与爷爷可得多留心。” 陆追道:“歇一天,明日再动身吧。” “歇一晚就够了,免得拖一两日,又生出什么事端。”阿六摇头,“爹莫要管我了,好好解毒才是正事。”说完又一乐,“早些回去,我还能早些见着媳妇儿。” “说媒下聘了吗,就叫人家姑娘媳妇儿。”陆追踢他一脚,也跟着笑骂,“亏得岳姑娘的爹娘不在,否则你这光顾着口中占便宜,怕是要挨打。” 下午时分,阿六怀中揣着书信与干粮,又骑马出了浣花城,一路往北而去。陆追站在屋顶上,目送他的身影出城,对萧澜道:“当初我在朝暮崖率人戏弄他时,却没想到会有今日,竟会与他成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不是儿子吗?”萧澜打趣。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纵身跃入院中。 季灏依旧在昏睡,看样子像是要长眠百年。 陆追在窗前站了挺久。 季灏呼吸平稳,他能感觉到外头有人在看,却并未睁开眼睛。 他的确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重生的喜悦。此时此刻,穿魂**的每一个招式,每一段口诀,都清晰而又生动地浮现在他脑海中,蝠并没有骗他,可他却骗了蝠。 白玉夫人在他心中,依旧是无足轻重的一具枯尸,蝠那近乎于疯狂的痴恋与顶礼膜拜,他没有继承到分毫。他是千百年来穿魂**唯一一个例外者,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他依旧是季灏,只是多了蝠的武功记忆,这堪称最完美的一种结果。 听到窗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脸上也终于浮现出笑容,阴森而又诡异。 叶瑾将一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明晃晃的银针。 陆追在窗户缝看了会,转身对萧澜一比划:“这么长。” 萧澜一笑:“心疼我?” 心疼什么,我是怕将你扎傻了。陆追背着手进屋,只留一个背影给他,过了半天见没人跟进来,又扭头一瞥。 萧澜靠在门口笑。 “怎么一点也不紧张。”陆追拧他一把。 “病人遇神医,该欣喜才是,紧张什么。”萧澜道,“唯一就是,我先前一直以为会在某个瞬间自己想起来,却没想到叶谷主竟能治。” “某个瞬间?一听就话本看多了。我九死一生,你深受刺激,唔——”陆追话被堵回。 “什么九死一生,不许说这些。”萧澜双手搂着他的腰,又在唇上亲一口,“从此之后都好好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陆追补一句:“大富大贵。” 萧澜笑:“就知道贫嘴。” “怎么就贫嘴了,面黄肌瘦吃不饱的平平安安,我也不要,日子要殷实才有意思。”陆追眼神一飞,“嗯?” “嗯。”萧澜点头,配合道:“我保证将来饿不到你。” 陆追想了想,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这语调听起来,有些流氓。” “明玉公子想多了。”萧澜捏住他的下巴,低笑,“我说的是,这张嘴。” 陆追:“……” 陆追改了主意:“你还是什么都别想起来了。”否则便是一个流氓再加一个流氓,不淳朴。 萧澜未再说话,只用单手拖住他的后脑,低头深深亲吻下去。 唇瓣与唇瓣纠缠,激烈难分。 陆追腰肢发软,一片氤氲水雾染得眼底愈发墨黑,一眼望不到边。 叶瑾在门口站了会儿,而后便默默退了回去。 扎个针而已,也至于如此……难分难舍,生离死别。 像日月山庄的老徐,割瘊子,人家就很冷静。 果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第152章 悟性 随便念一念就来了感觉 有了先前从邱子辰体内取出来的那些蛊虫,又翻来覆去试了许多回,叶瑾对于给萧澜解蛊虫一事,看上去倒是颇为轻松。隔日下午,就已准备好所需银针与药物,明晃晃在桌上摆开一排。 其余人都在院中等,虽说已知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白忙一场,也不会有别的意外发生,却也依旧颇为担心。没有谁有心思说话,只有几只秋蝉趴在树上,翅膀发出细细嗡鸣。 萧澜躺在床上,对叶瑾道:“有劳谷主了。” “虽说那邱子辰什么都没想起来,可我这法子是不会有错的。”叶瑾道,“所以不必担心,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萧澜点头:“好。” 叶瑾放下窗边布帘,将外头的光亮与声音都隔去大半,屋内暗沉沉的,像是初夏傍晚的雨天,床头烛火微微摇晃,挺适合蒙头大睡。 萧澜闭上眼睛。 一根一根银针缓缓被刺入脑顶,空气中飘散着药味,并不刺鼻,甚至还有几分安神的效果。 他依照叶瑾所言,竭力回想着那段丢失的过去,即便触目依旧是一片茫茫白雾,可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再往深看一分,就能将多年前两个少年重新找回,而后铭记一生,再也不忘却。 解毒需得两三日,陆追就一直靠坐在回廊下,看着那紧闭的屋门。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也不想做别的事情,总觉得只要守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心中都会更加踏实一些。 杨清风唏嘘:“真是感人得很。” 陆无名:“……” “你年岁比我小,怎么比我还要老顽固。”杨清风用胳膊杵他一下,“年轻人两情相悦,哪怕只站在一起,看着也令人心旷神怡,都这样了,你还想棒打鸳鸯不成。” 陆无名一瞪眼,你儿子是往家中拐,我这个是要将他自己送出去,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这与顽固不顽固有何关系,快些住嘴。 陆追听他二人斗气,也“噗嗤”笑出声来,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刚打算去厨房弄些吃食,却觉得那关押季灏的房中,似乎有些动静传出。 陆无名也觉察到了异常,在陆追之前,已先一步破门而入。 季灏飞跃而起,身形极快,快到陆无名只觉身边掠过一阵臊风,院里头的大树上已经多了一个人——一头白发中夹杂着灰色,半掩着的面容遍布沟壑。 这怕是世间苍老速度最快之人,只短短三五日,就像老了三十五十年。不过比他的外貌更令人诧异的,却是眼下这超乎寻常的诡异功夫。 陆追心知他或许已经成功吞噬了蝠,于是单手拔剑出鞘,纵身攻了上去。季灏向后退了两步,扬起右臂生生接下他一剑。 像是砍在坚硬的玄铁上,陆追心中略一吃惊,不知这又是什么邪门功夫,还当真能将自己练成铜墙铁壁不成。趁着他微微一分神,季灏凌空腾挪,右手大张呈鹰爪状,向着他面门袭来。 正在此时,杨清风突然从侧路打来一拳,季灏余光瞥见神色一阴,却也不再去顾陆追,而是中途调转方向,转头冲杨清风杀来一掌。 “就你这半吊子功夫,不要命了!”陆无名从衣领上扯住老头,将他丢到一旁躲开,可饶是如此,杨清风腿上依旧被抓出四道血痕,钻心般疼。 担心那怪物掌中带毒,陆追将清风剑扔给陆无名,自己去替杨清风查看伤处。院里噼里啪啦打成一片,屋宅中的护院也听到了动静,纷纷举着兵器前来相助,虽说只是一家商铺银号,可也终归是从江湖第一的日月山庄中练出来的,里三层外三层,也能暂时将季灏缠住。 叶瑾将最后一根针从萧澜身上抽走,抬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心里涌上一股无名怒火——老子治病呢,叮铃哐啷吵什么吵! 于是神医“砰”一把推开窗户,抬手便扔了瓶药出去。 陆追顺手接住,也没问是什么,单脚踩上树干提气一跃,赶到季灏身后,扒开塞子就开始倒,淅淅沥沥的绿色汁水滴他满头。 叶瑾道:“干得好。” 季灏大叫一声,随手一抹只觉恶臭扑鼻,流过之处又麻又痒,顿时怒火攻心,额上爆起紫色青筋,转身一掌便劈了下来。 陆追侧身闪开,并不接他的招式,只是一路后退。 季灏沉道:“贪生怕死。” “我是挺惜命。”陆追道,“一身毒还没解完,能不动手还是别动手为妙。” 见他眼底神情讥讽,季灏冷笑一声,全身骨骼作响,身形骤然拔高,抬手攻了过来。 而陆无名在这一瞬间,方才明白他为何能逃脱天蚕丝的束缚——不是挣断,而是缩小身形,从其中退出来。 陆追也没料到面前这人竟能猛然拔高一丈多,来不及多做考虑,只顺势用宽大衣袖打出一道疾风,将身侧所有护卫家丁都扫到了一边,以免被对方那阴狠招式所伤,却将他自己暴露在了季灏面前。陆无名见状大吃一惊,刚欲上前相助,却已有一人破窗而出,黑色身影如同呼啸捕食的猎鹰,眼神凌厉,一把便将陆追揽入怀中。 “你醒了!”陆追大喜,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人已被放到了陆无名面前,再看时,萧澜却已到了数步之外,与季灏过了数十招有余。 …… 陆无名心里诧异,他只当叶瑾是在替萧澜治失忆症,为何治好了,却似乎连功夫都涨了。 陆追道:“爹听到他方才说话了吗?” 陆无名道:“像是什么都没说。” 陆追:“……” 陆无名问:“你想要他说什么?” 陆追有些被噎住。 邪了门了,莫非自己才是话本看多的那个。 危急关头竟然还想起了几句情话。 要命。 季灏与萧澜过了几百招,面上表情虽不显现,心中却有些骇然。他占据了蝠的一身功夫,在强行封住几处大穴后,原以为已足够拼着一口气逃离这处院落,却没想到会中途杀出一个萧澜,更没想到他在昏睡两天后,功力竟会如此突飞猛增。 陆追看了一会,道:“是他原本的功夫。” “什么?”陆无名没懂。 “我以为他还练有另一套功夫,只是先前忘了,可这几百招看下来,招式都挺熟悉,依旧是那套旧日的鞭法,不过加了许多……”陆追想了想,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描述。 陆无名道:“加了许多新的变化。” 陆追点头:“嗯。”若说先前是按照图谱,一招一式练就而成,出手虽也勇猛彪悍,却总有破绽露出,只能靠“快”来弥补。而此时此刻,萧澜的功夫却像是无缝天衣,流水行云,招式之间衔接紧密,即便是举着一盆水去泼,只怕也沾湿不得他的衣摆。 陆追的眼底逐渐欢喜起来。 陆无名嫌弃道:“你看你这美滋滋的模样。” 陆追道:“爹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高兴。” 陆无名笑容一僵,恢复威严:“胡言乱语!”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陆追一撇嘴,也不上去帮忙了,将清风剑反手合回剑鞘,继续看萧澜出招。 叶瑾替杨清风检查过后,唉声叹气道:“只有将腿锯了。” 杨清风五雷轰顶,着急道:“可这血都是红的。” “红的,才更毒。”叶瑾从袖中抽出小刀,叮嘱,“前辈忍着点。” 杨清风愈发嗓音沙哑,六神无主:“这是用来作何?” 叶瑾扯起他的裤腿擦了擦刀刃,道:“锯腿啊。” 杨清风嘴唇颤抖,几欲昏厥。 叶瑾手起刀落。 杨清风双眼一闭,干脆利落昏了过去。 叶瑾将那割下的半截裤腿丢到地上,指挥下人,将老头扛了回去。 乌金长鞭闪着寒光,在空中现出毒蛇般的长牙,季灏躲闪不及,只一个分神,就几乎被咬断了所有肋骨。 他重重跌落在树下。 这一幕有些熟悉,在几日前的子夜,他也是一样狼狈不堪,被萧澜一鞭炸开了肩头血肉。只是那阵在这驱壳里,尚且承载着两副水火不容的灵魂。他原以为在吞噬蝠之后,这种事情已经不会再发生,可现实却是残忍而又真实的。 萧澜单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人悬空拎了起来。 陆追几步跑上去。陆无名问:“你要杀了他?” “他有活下来的理由吗?”萧澜反问。 季灏表情痛苦,竭力想要夺回一点呼吸。 陆追摇头:“杀了吧。” 陆无名眉头紧皱:“可你的毒——” “他不会说实话的。”陆追道,“先是假装被蝠所伤,今日又想伺机逃脱,出手都是蝠的功夫,八成已经将那老怪物消化干净,练成了穿魂**,哪里还用呼吸,这阵却偏偏要装出这示弱可怜之相。事到如今还在演,他愿意说,爹愿意信?” 萧澜手下又多用了三分力。 季灏的神情却反而平静下来,盯着陆追看了一会,呵呵笑出声来。 “看你这模样,八成又要在死之前,说几句疯疯癫癫的话来刺激我了。”陆追摇头,“可我还真天不怕地不怕,来来回回无非就是又死又瞎,半分新意也没有,还是省省力气吧。” 季灏道:“那冥月墓,你闯不进去的。” “陆家的祖坟,我想进去还用闯?”陆追讥讽,“非但不用闯,百年之后,我还要同心上人舒舒服服躺在里头,合上机关,看外头许多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窜来窜去干着急。” 萧澜险些笑出声来。 陆追又抬起右掌,搭在季灏脑顶。 “你要做什么?”季灏嘶哑着问,想要将他的手挣开,却被萧澜治住,动弹不得分毫。 陆追道:“穿魂**而已,从冥月墓中来的秘籍,你真当我这陆家人不会?” 陆无名:“……” 季灏道:“你以为我会相信?” 陆追看着他的眼睛,随口念了一段内功心法出来。 季灏心中有些惊恐。 “这下信了?”陆追牢牢攥住他的脑顶,“那若我再告诉你,蝠所练的穿魂**只是皮毛,我所学的才是正统,你又该如何?” 季灏全身僵硬,心中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竭力想要将蝠所授的穿魂**再回忆一遍,看其中究竟有何破绽,脑海里却乱成一片,平静不得。 陆无名与萧澜对视一眼,都不知陆追想要做什么,但见他念念有词,像是一直在引导季灏,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些许事来,便也没有出言打扰。 季灏神情有些恍惚,他原本是警觉的,知道这或许是陆追的计谋,可却又不由自主,想要步入他所设下的局中。 陆追问:“蝠在哪里?” 季灏道:“死了。” 陆追惋惜道:“死了?那冥月墓的秘密,可就当真无人可破了。”这句话与前头说得矛盾,换做任何一个旁观者,怕都不会相信,季灏却惶急起来,莫非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成? 陆追道:“当真不能再将他找回来了吗?” 季灏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看来是真死了。”陆追啧啧,又道,“白玉夫人的墓穴也被毁了,你知道吗?” 季灏嘴唇喃喃动着,像是还在懊恼蝠的死去,并没有对白玉夫人多做反应。 “想让谁来救你?”陆追又问。 季灏脑海中闪过一个人,一个苍老的妇人。 “药师。”他说。 “你与她一直就暗中勾结,对不对?”陆追继续问。 季灏道:“是,我们,她,她一直就在帮我。”剧痛与惊慌交加,他已分不清脑海中闪现的,究竟是自己的记忆,还是蝠的记忆,只是道木然回答着陆追的提问。 叶瑾替杨清风处理完伤口,也出来凑热闹,心说原来除了那下流又淫荡的相思局,其余**阵也颇有看头。至少季灏现在看上去已经七荤八素晕晕乎乎,云山雾罩不知身在何处。 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季灏身子一歪,呼吸全无。 “烧了吧,已经咽气了。”陆追收回手,脸色有些发白。 “你这是从何处……”陆无名皱眉,“陶夫人?” “自己摸索出来的。”陆追摇头,“我有些累。” 萧澜道:“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陆追点点头,对陆无名道:“爹去看看杨前辈吧。” 陆无名看出他应当有话要对萧澜说,心中虽说疑窦丛生,却也不好多加干涉,只好先去了隔壁。 屋门关上,陆追与萧澜异口同声。 一个道:“你都想起来了?” 另一个问:“穿魂**?” 陆追沉默了一会,道:“你先说。”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方才那不全然是阵法,你何时学了穿魂**?” “什么学,就同你在墓道里看的那一回,记住了口诀。”陆追哭笑不得道,“我怎么会去学那邪门功夫。” 萧澜看着他没说话。 …… “我也是突发奇想,”陆追抽回手,老老实实道,“见季灏与你打斗,我突然就想起了那穿魂**,觉得可以试着与**阵连在一起,将他绕进去。可谁知后头念了两句内功心法,反而将感觉念了出来,还真就揣摩出了几分意思。” 萧澜也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将感觉念了出来? “你怎么不夸我悟性好。”陆追嘟囔,“至少成效不错,对吧?” 萧澜在他脑顶重重敲了一下。 “好好好,我以后不想那心法了还不成。”陆追牵住他的手,“我说完了,该你了。” 萧澜直爽道:“醒来之后,反而忘得更干净了。” …… 陆追与他对视片刻,从他手中抽回双手,诚恳道:“萧兄啊,我三月后回王城成亲,你千万要记得来送贺礼。”不贵重不要。 “一穷二白,什么也送不起。”萧澜叹气。 陆追上下打量他,流氓吧唧:“那送个人吧。” “送人我岂不是亏了,”萧澜一笑,将他拉入自己怀中,“按照从小到大的土匪做派,我似乎应当将人抢了才对。” 陆追没有再说话,或者是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他看着萧澜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到儿时的影子,看到漆黑墓穴中那耀眼而又温暖的少年。 是自己唯一的光,也是唯一的依靠。 陆追脸上神情微微变动着,有时欢喜,有时又有些忐忑,像是一只在回忆中试探前行的小鹿。萧澜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心中感情终于变得不可遏制起来,他收紧双臂,像是要将怀中人的骨头一起勒断,低沉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不可觉察的颤抖。 “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陆无名将季灏的尸体付之一炬,回到住处时,叶瑾正在院中休息。 “烧了?”他问。 “烧了。”陆无名点头。 “可算是消停了。”叶瑾叹道,“他千辛万苦夺了蝠的身体,想必前几天还是雄心勃勃的,觉得会大干一场,谁会想到美梦做了不到十日,就被一鞭子抽没了命。”这种气提到一半就突然断了的感觉,换做自己,只怕会憋屈死。 “伤他的是萧澜,杀他的却是明玉。”陆无名往屋中看了一眼,道,“练过穿魂**之后,人便成了死人,死人又有谁能杀得?季灏有恃无恐,敢在众目睽睽下往外闯,也是有道理的。” 叶瑾道:“啊?” “是明玉散了他的魂魄。”陆无名道。 叶瑾道:“散魂?” 叶瑾又道:“管他是谁,那老怪物死了就成。”而且死前还说了不少东西,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怎么前辈看上去反而有些生气。 “这事以后再说吧。”陆无名问,“萧澜当真好了?” “这得前辈去问问,不过我猜八成是好了。”叶瑾揣着手,“有事的是杨前辈。” …… 屋中一缕清香幽幽蔓延,挺好闻,像是春日的花,冬日的酒。 杨清风深深嗅了一口,醒转过来,睁眼看了许久木头床顶,这才猛然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于是慌忙动了一下受伤的右腿,面色却骤然煞白。 腿根以下毫无知觉,像是已经被彻底斩断。 他赶紧伸出手想去摸,却又在中途顿住,生怕会摸到半截残肢,那刀口或许还如同狗啃,很不整齐——毕竟在自己昏过去之前,神医手里的那把刀,看起来挺像是平日里削野果的小匕首,也不锋利。 有人压住他的手,抬头却是陆追。 “我……”杨清风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来。 “前辈节哀。”陆追眼底沉痛,“只是半截腿而已,没了就没了,前辈在日月山庄时,见过老岳吧?” 杨清风耳边乱响一片,茫然道:“老岳?” “老岳天生残疾,却意志坚定,自强不息,”陆追滔滔不绝,苦口婆心,“既能上山打虎,也能下河摸鱼,前辈多练练,也一样能行。” 杨清风喃道:“是,是哪条腿?” 陆追随口道:“两条。” 何为晴天霹雳,杨清风此生算是头一回尝到了滋味——先前哪怕是被先帝一日之内连降七级,也不及此时三分。胸口像是被压了千斤巨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陆追还在说:“毒性蔓延,只能将两条腿一起锯干净,前辈切不可着急,否则只怕连胳膊也保不住。” 陆无名在身后踢了儿子一脚。 陆追猝不及防,踉跄向前扑去,恰好杨清风吐出一口黑血,喷他满身。 …… …… …… “好好好,毒血吐出来就没事了。”叶瑾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拍了杨清风一下,“腿没事,唬你呢。” 杨清风哭道:“神医莫要骗我了。” 叶瑾:“……” “前辈,真骗你的。”陆追也蹲在床边,将被子掀起来,“有些木罢了,过个三五日知觉就回来了。” 杨清风愣了片刻,猛然坐起来,盯着自己那两条腿。 陆追满脸堆笑:“谷主说,得让前辈将血吐出来,所以我便胡乱说了几句。” 杨清风一擦眼泪,抬手就要打他。 陆追闪身躲开,小声抱怨:“前辈不谢就算了,还要打我,好没有道理。” 杨清风握住他的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也不知自己是要继续呜呜哭,还是嘿嘿笑。 “出来。”见杨清风已经没事,陆无名总算是放了心,转身出了卧房。 “完了。”陆追抱怨,“前辈也不多晕两天,这一醒来,爹就要同我算账了。” 杨清风压低声音:“你又闯祸了?” 陆追道:“嗯。”练了会儿邪功。 “不怕,”杨清风哄他,“若真有事,让那萧家的小子去替你挨打。” 第153章 咬哪了 不然我还是麻一会儿吧 萧澜本想与陆追一道过去,却被陆无名打发了出来,只得在门外守着。 陆追倒了两盏茶:“爹。” 陆无名坐在椅上,沉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算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陆追道,“不管爹相不相信,我先前可真没练过什么邪门功夫。” 陆无名却是不信,他方才看得真切,那季灏虽说已被制住,眼底却依旧有着狠厉的光,饶是萧澜下手再狠,也未能彻底斩断其生机,哪有自家儿子一出手,在脑袋上摸两下,对方就一命呜呼的道理。 陆追道:“爹不相信我?” 陆无名摇头:“我虽不通阵法,可也知道单凭阵法,绝不会让那季灏突然间就断了念想,自绝生路。更别说你在出手之时,周身布满邪气,如同……南蛮巫师。” “与巫术无关,是穿魂**。”陆追道,“我先前同爹提过,就在那绘满画卷的暗道中,我找到了蝠的秘笈。” 陆无名道:“你只说你看了,可没说你练了。” “我没练,只是记住了内功心法。”陆追道,“那本秘笈残破不全,我原也没想研究,可方才却突然灵光一闪,觉得或许能用来对付季灏,就试着用了一下。” “胡闹!”陆无名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这只有半本的邪功,你居然敢随随便便就拿来用,还说得如此轻松随意,就不怕稀里糊涂走火入魔?” 陆追老实道:“我知错了。” “习武之人,切忌嚣张大意,自以为是,你且好好在此反思。”陆无名训斥道,“明日再出来!” 陆追低头:“是。” 陆无名出了客房,反手关上门。 萧澜在外头听得清楚,道:“前辈。” 陆无名看他一眼:“要求情?” 陆追在屋内道:“不求不求。” …… 萧澜哭笑不得,低声道:“明玉还有伤呢。” “你也知道他有伤。”陆无名坐在石凳上,提高声音,“知道有伤,做事就更要小心三分,今日是侥幸,什么时候若出了事,可就不是思过一夜所能补救了。” 陆追附和:“爹说的是。” 萧澜心下无奈,往屋中看了一眼,想着方才陆无名也没让他跪,那在客房中坐一夜,倒也不是多大的事。 “再说说看你的功夫,”陆无名又问,“为何能在一夕之间,便突飞猛进?” 陆追也在屋中竖起耳朵。 “是药师。”萧澜道,“她封掉的,似乎不单单是我的功夫。” 他自三岁开始,便在无念崖同母亲学习剑法,偶尔还会得陶心姥姥亲自点拨,基本功并不弱。后颠沛流离时,曾荒废过一阵武学,等到了冥月墓中,又拜得鬼姑姑为师,得以从头开始练功。年幼时不觉得,可越到后来,就越觉得不太对,似乎无论怎样试图突破,都总是欠缺一口气,一套招式的威力,也顶多只能施展出五六成。 “世间习武之人,大多也只能学个皮毛,参透三分便可行走江湖,你能习得五六成,已属不易。”鬼姑姑道,“不必太过苛求。” 话虽如此,可萧澜却总是不甘心,这些年来也找了不少办法,试图将那欠缺的一口气补回来,只可惜每每都是白忙一场,并无成效。 “药师封住了你的气穴?”陆无名问。 萧澜点头:“谷主替我取蛊虫时发现的。” “看来那老妖婆与鬼姑姑之间,问题颇多。”陆无名道,“至少不像看起来那样,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冥月墓。” 萧澜点头:“我也早就觉察出了异样。” “不过气穴一顺,你便能将自身功力拔高三成不止,可见平日里也是下过苦功去揣摩的,方才无师自通。”陆无名道,“也是练武的好苗子。” 萧澜道:“多谢前辈夸奖。” “走,去看看你师父。”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 萧澜提醒:“明玉该吃饭了。” “这才什么时候,你当他是没断奶的娃娃不成,一天要吃八顿。”陆无名不悦。 陆追在屋中“吭吭”咳嗽,你这人,我爹好不容易才忘了我,好死不死又一提,白白多了三句骂。 萧澜神情淡定,随陆无名去了杨清风房中。 叶瑾这两日又是解毒又是疗伤,累得够呛,已回了卧房休息。杨清风架着一条腿,对萧澜道:“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啊。” “什么?”萧澜问。 “从前,有个后爹,”杨清风斜眼一瞥。 陆无名:“……” “后爹,狠毒啊。”杨清风唏嘘不已,“天天让儿子思过,跪钉板。” 陆无名胸口发闷,掉头出门。 萧澜笑道:“师父腿如何了?” “好得很。”杨清风拉着他的手,嫌弃道,“亏得小明玉脾气好,摊上这么一个爹。” 陆无名在外头嘴角一抽,方才也不知是哪个老不死,要打我的宝贝儿子。 太阳渐渐落下山,屋宅里也逐渐安静下来,杀戮气息一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几个小护院,还在小声嘻嘻哈哈,说着白日里那场厮杀。 陆追趴在桌上,看面前一杯清茶逐渐散去热气,伸手碰了碰杯壁,冰凉。 没有更夫,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自顾自出神,后头却又笑出来,先前想了无数次,在萧澜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后,两人的第一个夜晚要怎样度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被关禁闭思过,另一个干坐在房顶陪。 听着下头的动静,萧澜笑,低声道:“趴着睡会儿。” 陆追身上裹着他的外袍,眼底亮闪闪的,困意全无。 过了阵子,屋内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长短不一清脆悠扬,可又断断续续的,像是琴师在调试琴弦。 萧澜揭开一片瓦向下看去,就见陆追在桌上一字排开七八个小茶杯,里头装了深浅不同的水,手中拿着一根玉簪,正在挨个敲过去试音。 夜色漆黑而又寂静,这小小的声音只在屋里绕,却也传不进隔壁,不至于扰了旁人。 萧澜翻身,枕在手臂上看着天穹,听那有些生涩,却又好听至极的声音漂在耳边,像是采莲小调,又像是儿时的歌谣。 七八茶杯,半盏清水,一根玉簪,一段相思曲,一双有情人。 也算别有雅趣,不负此夜。 翌日,“思过”后的陆追被放了出来,又挨了陆无名一通说,便钻进卧房中,将自己舒舒服服泡进了浴桶中。 萧澜舀了一勺水浇在他肩头:“还冷吗?” “不冷。”陆追打了个喷嚏,又道,“是不冷,就鼻子痒痒。”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道:“昨晚最后一段曲子,很好听,叫什么?” “什么也不叫,我自己胡乱敲的。”陆追缩进水里,把下巴也没入水面,“你觉得好听,那不如我将曲谱记下来,你自己去练练?” 萧澜笑:“难道不该是你日日弹给我听?” “那我是要收银子的。”陆追将一只脚踩上浴桶边沿,湿漉漉落下一片水。 萧澜握住他的脚踝。 …… 屋中变得安静起来。 此情此景,着实很是……**,白雾氤氲中,湿发覆着白皙肩头,眉眼与唇色都被热气染得颜色更深,半条腿横跨在外,肌肉线条优美,还在淋淋漓漓滴着水,落在萧澜衣摆上,浸出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湿痕。 陆追伸手勾住他。 萧澜将他的脚放入水中:“不许闹。” 陆追道:“就一次。”哪怕事后要给神医写上好几页,也成。 “一次也不行。”萧澜道,“听话,来日方长。” 陆追下巴搭在他肩头,怒曰:“出家算了。” 萧澜笑道:“出家就要日日白菜豆腐,茄子苦瓜,你这顿顿要有肉的小和尚,只怕没有哪个庙能供得起。” 陆追在他怀中趴了一阵,道:“你说说看,药师为何不想让你功力大增?” 萧澜看着那水面下若隐若现的身子骨,还在旖旎遐想,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险些没反应过来。 陆追看着他:“她想控制你?” “你还真是,”萧澜拍拍他的脸,“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追:“……” “药师不喜欢姑姑,却不得不依附在姑姑身上。”萧澜顺着他的意思,道,“而姑姑一心想让我将冥月墓发扬光大,恨不得我在一夜之间成为绝世高手,她理应是不知情的。” “若按照鬼姑姑的计划,将来冥月墓只会是你的。”陆追道,“药师控制住了你,就等于控制住了冥月墓。” “一大把年纪了,控制住冥月墓又能如何。”萧澜想了想,“药师,若……”他本想说若你是她,可转念又觉得这比方着实糟糕,便换了个说法,“你猜她最想要的,应当是什么?” “最想要的,八成是重新活一次吧?”陆追趴在浴桶边沿,随口道,“现在再老妖婆,当初也是小姑娘家,最好的年华还没过完,就被强制变成了老妪,谁会甘心。” “她也想练穿魂**?”萧澜脑中一闪。 “……是吧,”陆追这时也反应过来,“怪不得!如此一来,也就能解释药师为何会和蝠勾搭上关系,却又对黑蜘蛛不管不顾。”因为她对蝠的计划没有兴趣,对冥月墓的将来也没有兴趣,她唯一有兴趣的,就是如何再以妙龄少女的姿态,再活上一次。 “伏魂岭周围的村镇,曾丢失过少女吗?”陆追又问。 萧澜想了想,道:“还当真有,我不管外头的事,这些年都听过两回,官府也没查出下落。” “那她八成已经在练了,只是尚未练成。”陆追道,“还有铁统领曾说过,冥月墓附近曾出现过僵尸一样的怪物,我先前以为是蝠,可时间对不上,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正在练功的药师?” 萧澜点头:“有可能。” “那我们得快些回去了。”陆追道,“趁早掀翻冥月墓,趁早安心。” 萧澜答应:“好。” 陆追“哗啦”一声从水中跳起来。 萧澜震惊看着面前光溜溜的人,即便要快些回去,也不用这么急吧? 陆追惊魂未定:“什么玩意?” 萧澜顺着他的视线,弯腰捞出一只大甲虫。 …… “我的我的。”片刻之后,神医闻讯赶来,“不小心跑出来了,没咬人吧?” 陆追纠结道:“咬了。” “咬了哪里?”叶瑾关切,“要快些将毒吸出来,不然会麻。” 陆追:“……” 陆追:“……” 陆追:“……” 叶瑾在他面前晃晃手,陆无名也担心道:“到底咬了哪里?” 陆追冷静后退两步:“没咬。” 我还是麻一会儿吧。 第154章 眷恋 天地不过这呼吸方寸间 看他一阵“咬了”,一阵又“没咬”,叶瑾目光狐疑:“说清楚了,究竟是咬了还是没咬?” 陆追:“……” 陆追道:“咬了不管,除了麻之外,还会如何?” “咬了如何能不管,若不管,短则三五日长则三五年,麻一辈子也有可能。”叶瑾道。 陆追欲哭无泪:“为何世间还有这种虫?” “作用大着呢,危急时分能当麻沸散用,咬一口病人伤处,便能知觉全失。”叶瑾语调颇为自夸,“可别的大夫都不敢用,白白浪费了这老天爷赏的宝贝。” 陆追:“……” 我觉得别的大夫挺好。 陆追又问:“怎么吸?” 叶瑾道:“用嘴吸自是最好,实在不行,用手挤也成。” 陆追不可避免就脑补出了这又吸又挤的画面,当下只觉五雷轰顶,猥琐异常,于是不单单是被那胖虫咬到的地方麻,甚至连后背也麻了起来。 看着他那一头半湿的头发,叶瑾总算后知后觉,猜到了些什么。 若在沐浴时被咬,那就哪里都很有可能了。 …… 院中变得更加安静起来。 陆无名问:“只是麻?” 叶瑾点头:“只是麻。” 那便不管了。陆大侠借口有事,转身出了小院。 麻就麻吧。 叶瑾递给萧澜一瓶药。 陆追松了口气:“吃药也成?” 叶瑾叮嘱萧澜:“吸毒之前,含在嘴里。”不然嘴也麻。 …… 陆追觉得,全天下采花大盗与大淫贼加起来,其无耻程度也比不过这只胖虫。 “还有感觉吗?”回房之后,萧澜低声问。 “没了。”陆追答。 “我不解毒!”陆追又补一句。 萧澜将他一把抱起,放在了床上:“还有哪里我没见过,别闹。” 陆追扯过一边的被子,将脑袋严严实实捂了起来,只当这尴尬而又丢人的处境与自己无关——事实上那伤处周围已一片麻木,只怕是拿针扎也未必有反应,完全可以当做是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肉。 如此一想,陆追心中就稍微舒服了些。 萧澜将他的衣物丢到一边,半天没动静。 陆追怒道:“你再笑!” “我没有啊。”萧澜这句话说得笑要溢出,毫无可信度,右手顺势在他臀上揉捏了一把。若换做平时,这自然是情人间的暧昧之举,只可惜此时此刻陆追那处知觉全无,心中还很怒火腾腾,极不应景。 陆追常年习武,肌肉线条要比一般人更加漂亮结实,皮肤偏白,衬得那处咬痕愈红,似是红梅落浅雪。 萧澜低头亲了一下。 明玉公子依旧没有感觉,表情愤懑。 萧澜低笑一声,先替他将那毒血挤出些许。如此一双大手在自己身后抚弄,力气还颇大,陆追总算是在麻木中,感觉到了一丝刺痛与酥痒,过了会儿,忍不住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恰好萧澜正俯身低头,唇瓣贴上那殷红伤处。 一股热血涌遍全身,陆追将脸埋在被子里。他并不是一个扭捏的人,两人欢好也非近日之事,按理来说彼此早已熟悉,此番又是在解毒,实在不该如此尴尬沉默,可道理是一回事,心境是另一回事。一想到此时此刻两人的姿势,陆追便觉得该让那胖虫再咬一口自己的脑袋,彻底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澜总算是起身,去桌边漱了漱口。 陆追心下一轻松,却依旧趴着,懒得动,只等萧澜过来替自己穿衣服,可片刻之后,没有等来衣衫,却等来了一双手。 屋外天色暗了下去,像是要落雨,将午后也染得如同傍晚,天地间昏黄一片,院中寂静无声,只有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响。 所有人都不在,唯一在的一个,也负伤正在呼呼大睡,打雷也不肯醒。 着实是很……天时地利,美景良辰。 陆追闷闷问:“这阵不怕毒了?” “谷主说了,”萧澜双手抚过那线条优美的腰腿,大抵是因为方才出了汗,触感愈发细腻湿滑起来。热热的气息在耳边散开,声音温柔如初,“你乖一点。” 陆追握住那鸳鸯枕巾,嘟囔:“我还麻。” 萧澜咬住他的肩膀,留下一串浅浅的牙印。 屋外传来沙沙的落雨声,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窗户咯吱咯吱发出声响,像是风要溜进来。 “冷吗?”萧澜在他耳边问。 陆追并未答话,只半闭着眼睛趴在枕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散开,唇色嫣红,有这一抹绯意半点水光点缀,整个人比起平时的清俊风雅,更多了几分旁人见不着的旖旎香艳。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低头堵住那微张的唇瓣,吮走一切甘甜与蜜意。双手顺势将他的手腕牢牢锁在枕侧,让身下人动弹不得分毫。 年轻的身体里埋藏着最深情而又疯狂的渴望,像是一把烈火跌入酒窖,是能灼心的温度,连血液也焚烧殆尽。 或许是因为惦念着合欢蛊,陆追觉得此番浓情蜜意比起先前来,萧澜的进退似乎要和风细雨不少。可即便如此,他也已是全身汗湿,瘫在枕被中将人往起推,只求能得个痛快,眼角通红一片,被水雾晕染出几分海棠胭脂色。 萧澜扣紧他的双手,只求能将人一生一世这般护在怀中。外头疾风暴雨,惊天彻地的雷声在屋顶炸开,掩住了屋中人的哑声呜咽,尖锐的,压抑的,像是小小的野兽。 萧澜抱着他不断亲吻,许久之后才问:“还好吗?” 陆追抬头看他,整张脸都是湿濛濛的。 萧澜将他汗湿的发抚整齐,捏着那柔软的腰肢,哄道:“睡吧。” 陆追低低答应一声,很快便熟睡过去,这一觉竟是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已经翌日清晨。 树上落下几只喜鹊,鸟鸣婉转,叽叽喳喳的。阳光照在脸上,又暖又刺眼,陆追眯着眼睛坐了许久,脑子方才恢复清明。 身上很干爽,也不难受,应当是被擦洗过。床头触手可及处放着一壶茶,尚是温热的,入口却无茶香,而是酸甜清爽,是加了甘梅与药材。 隔壁屋中有说话声,像是萧澜与叶瑾。陆追伸了个懒腰,也不想起床,就抱着茶壶靠在床头砸吧砸吧嘬,像个赋闲在家的小老头。 叶瑾将手收回来,道:“还真醒了。” “明玉会有事吗?”萧澜问。 叶瑾摇头:“你怎么也不问问自己会不会有事,这合欢蛊有一对,母虫可是在你身体里。” 萧澜叹气:“可一旦蛊毒发作,受苦的却一直只有他。” “也是。”叶瑾背着手在屋中走了几圈,而后道,“先前鬼姑姑说的话,也不算全然是骗你。药师将合欢蛊放入你体内,是认定你不会想起二当家,可现在你却想起来了,一旦情动,蛊虫自然就会遇血而活,越来越多。” 萧澜问:“只能这样吗?” “倒是能将你体内的蛊虫先取出来,”叶瑾犹豫,“可若是母虫死了,再想在将二当家身上剩余的蛊虫引出来,就不好办了。” 萧澜微微皱眉。若不取,两人体内的蛊虫便会越来越多,若取,却只能好自己一个,对方反而会被推入另一个深渊。药师这一着棋子,可当真是狠。 …… 听到屋门一响,陆追扭头,抱着茶壶道:“刚喝空,你就回来了。” “还要吗?”萧澜坐在床边。 “不要了,当我是水牛不成。”陆追伸了个懒腰,看着他笑,“肚子饿了。” “早饭已经备好了,”萧澜道,“稍后就会送来。” “去和谷主说什么了?”陆追又问。 “合欢情蛊。”萧澜道,“谷主昨日说,想试试看你我体内的蛊虫究竟活了多少。” “还要写吗?”陆追压低声音。 萧澜不解:“写什么?” 陆追看了他一会儿,道:“写字。” 萧澜:“……” 陆追道:“能静心。” 萧澜眼底狐疑。 陆追转移话题:“那蛊虫活了吗?” “活了,”萧澜并未隐瞒,又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不单活了,还挺多,都怪你爱我太深。” 陆追靠在床头,知错就改:“我下回尽量薄情些。” “怎么个薄情法?”萧澜一边替他穿衣服,一边问。 陆追答曰:“见一个爱一个,管他赵钱孙李,长得美丑,只要相中了,就先抢回山海居养着。”总算是土匪了一回,没有辱没朝暮崖的名号。 “丑的也能相中?”萧澜捏了一下他的脚底,将鞋袜套好。 陆追纳闷:“丑怎么了,说不定人家学识好呢,你这人当真挺肤浅。” “现在知道嫌弃我了。”萧澜将一个热帕子贴在他脸上,“难不成我学识不好?” 陆追自己将脸擦干净:“这就错了,你不是学识不好,是压根就没有学识。”大家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念书什么样,真当我不知道。 萧澜笑着摇头,看着他将头发束好,道:“屋里头闷,不如去院中吃早饭吧?昨晚落了雨,今晨太阳也好,天气也好。” 陆追问:“那合欢蛊的事,不说了?” 萧澜摇头。 陆追想了阵子,“噗嗤”一笑,牵着他的手站起来:“也行,太阳好天气好,本就该说些高兴的事,走,先吃饭去。” 第155章 返程 没问题的, 可以见人! 下了一夜霏霏小雨,地上依旧泛着潮意,空气中飘散着粥饭香气,是寻常人家的烟火味。 陆追胃口很好,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两碗粥,又去厨房要了一盘酱鸡爪,就着清茶慢慢啃了,方才满意地拍拍肚子,道:“逍遥似神仙。” 萧澜笑道:“这一顿下去,只怕午饭又不肯吃了。” “都这个时辰了,还吃什么午饭。”陆追打了个呵欠,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几只胖乎乎的野猫也蹲在墙头,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看院中低声说笑的两个人。 是很好的时节,很好的生活。 几日下来,杨清风的腿已经慢慢恢复了知觉,一瘸一拐入了叶瑾房中,道:“谷主还在忙活?” “前辈怎么起来了。”叶瑾单手撑着脑袋,打了个呵欠,“还是要多休息的。” “见谷主一直不出门,就过来看看。”杨清风看着他面前的画卷,“这就是那些老妖婆记下来的,这些年小明玉所中的毒?” “是。”叶瑾点头,“看着虽有些密密麻麻,不过二当家身体底子好,这些蛊虫与毒物解完之后,现在倒也没什么大碍,养个三五年就能调回来。唯一棘手的,就是这黑蚁后加上合欢情蛊。” “一直不解,会有危险吗?”杨清风又问。 “会。”叶瑾点头,“我已经试过了,两人之间情越深,这蛊虫就会越活跃,现在萧澜又已经想起了先前的事,只怕会更加难以控制。” “那……那这要如何?”杨清风大为担忧。 “鬼姑姑与药师下蛊之时,就没想过要伤萧澜。”叶瑾道,“所以他体内的蛊虫极易取出,即便不取出,只管任由这蛊虫肆意蔓延,那也是二当家先熬不住,对萧澜依旧没有影响。” “那就取出来啊。”杨清风一拍大腿,“取出一个,另一个就好了吧?” 叶瑾摇头:“取出一个,另一个只会更加凶多吉少。” 杨清风:“……” “情爱之事,如何能被别人控制。”叶瑾用银针拨弄了一下白瓷盘中的小药丸,“只有先用这些药将情蛊制住,再从长计议。” 杨清风心里叹气,点头道:“那就辛苦神医了。” 在浣花城中又住了五日,叶瑾试过陆追的脉相后,道:“是没什么大碍,可当真又要去那冥月墓?” “迟早都要去的。”陆追收回手腕,“现在药师邪功尚未练成,早一日回去,就少一分麻烦。” 叶瑾依旧有些犹豫,可又觉得他说得挺合理——毕竟两人现在除了合欢情蛊,也没别的大麻烦,既然这情蛊一时半刻解不得,那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做,只日日蹲在小院里喝茶晒太阳。 思想想后,他叮嘱陆追:“那以后不可再——” “好好好。”还未等他说完陆追便一口答应。 叶瑾:“……” 陆追压低声音:“我保证,寡欲。” “你说你,怎么就不能是一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公子呢。”叶神医颇为遗憾,“若能将这一份情分个七八十份,哪里还用得着我解毒。” 陆追笑道:“心与命都系在一人身上,虽说苦了点,可听起来也有几分姻缘天定的意味,分七八十份处处留情,反而无趣。” 萧澜躺在房顶上,听他二人在屋中说话,眼底映出蓝天白云,三分笑意。 商号的管家很快便备好了几匹高头大马,陆无名问:“当真不要马车?” “情蛊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陆追摇头,“骑马很好,又快又畅快,比闷在那小木房子里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那自己多加留意。”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莫要逞强。” 陆追翻身上马,这些日子在软榻上待得久了,身子骨还真有些酥,此时此刻骑在马背上,才觉得腰间多了几分力气。 “还真是骄奢淫逸催人老。”他暗自嘀咕一句。 萧澜在旁听到,笑道:“难道不该餐风宿露催人老,骄奢淫逸,就该将你养得又白又胖才是。” “你不懂。”陆追策马扬鞭,一溜烟沿着小巷出了城。 叶瑾与杨清风此番也与众人同行。杨老前辈新收了徒弟,自然要好好跟着,这自是不提。叶瑾思前想后,觉得冥月墓离浣花城不算远,自己跟去看看热闹也行——至于日月山庄,那个谁最近似乎有些忙,理应顾不上自己,所以大可以趁机透个气,游山玩水,纵情观花,抚琴吹箫,吃喝……吃喝。 只可惜马跑得太快,不能好好欣赏沿途美景。 叶神医心中遗憾,想起了日月山庄里,自己心爱的驴。 …… “去了冥月墓?”千叶城中,沈千枫头疼道,“说好要带着二当家回来,怎么他反而跟着人跑了。” “谷主说二当家体内尚有毒未解,而且那冥月墓中的宝藏,陆家既然打算上交国库,他自然也要跟去看上一看。”影卫道,“还有,谷主还说,让盟主好好忙,不要管他。” 沈千枫问:“不要管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呢?” 影卫答曰:“挺好。” 沈千枫:“……” 叶神医哼着小调,惬意又悠闲。 离冥月墓还有三五日路程时,又有一人气喘吁吁追上来,却是阿六。 “爹,你们怎么,怎么又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嘟嘟喝了大半水囊水,方才缓过一口气,“我都到烟城了。” “沿途留了无数记号,你自己不看要怪谁。”陆追递给他一个烧饼,“慢点吃。” “我这不是着急吗,还以为爹得在浣花城住上三五十天。”阿六一口咬掉半张饼,又道,“想着早一点到,就能早一天把那鬼模鬼样的木偶娃娃给爹看。” “真的有?”萧澜问。 “有,那季灏没说谎。”阿六将一个大包袱丢在地上,“山洞里除了这娃娃,还有不少金银珠宝,上头蜘蛛网都罩严实了,也不知攒了多少年。” 萧澜取出那个木偶人,的确是当初在洄霜城时,从蝠身上跌落的那一个,像是已经被摩挲了许多次,光滑而又油腻,肮脏里透着诡异邪气。 空气变得寂静起来,众人先前的轻松与畅快,被这玩意一扫而空,看着木人脸上那黑洞洞的两个坑洞,都觉得……这是恶心谁呢。 杨清风道:“呸,就这么一块烂木头,被那老怪物吹得上了天。” “没错,一块烂木头而已。”萧澜将那木偶人重新塞进包袱,三两下系得严严实实,“不管它。” 陆追笑笑,手里拿着一把狗尾巴草,给儿子编蛐蛐儿,编好之后问:“好看吗?” 阿六嘿嘿道:“好看。”说完又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爹。” “是什么?”陆追问。 阿六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一脸邀功请赏的表情。 陆追笑道:“看来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阿六又从那包袱中取出一个木匣,脸上笑意更甚,挺胸昂首咧着嘴,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泛出光来。 陆追道:“啧啧。” “爹。”阿六埋怨,“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激动。” “连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如何能激动起来。”陆追将那草蛐蛐放在他头上,“若再像上回那样送个七彩斑斓的大胖茶壶给我,别说是激动,只怕还要被气哭一场。” 那茶壶怎么了,那茶壶很好看啊,有莲花有蝴蝶,非常精致。阿六清清嗓子,示意众人都围上来,隆重无比。 “得。”陆追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撑着腮帮子,“若不是好东西,只怕你会挨打,我可不帮忙。” 那必须不会挨打。阿六揭开盒盖,一脸华光熠熠。 “嚯!”杨清风道,“红莲盏?” 陆追猛然坐起来。 “也是在那老妖怪的山洞中找到的。”阿六喜滋滋道,“怎么样,阔气不阔气?” “阔气。”陆追大喜,在他肚子上拍一巴掌,“将来我回王城,给你同岳姑娘在皇宫旁边买个大宅子。” 阿六眉毛快要飞起来。 全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在争,可该是谁的,就是谁的。翡灵一盏,蝠一盏,如今都到了陆追手里,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等着他去挖掘那埋藏了千百年的秘密。 “走,出发!”陆追翻身上马。他这话说得轻松,眼睛也弯弯的,颇为神清气爽,于是其余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纷纷一甩马缰,随他一道继续前往冥月墓的方向。 一连数日,天气都很好,秋高气爽。 空空妙手坐在一块软垫上,看远处那重重叠叠、金红相间的树林,想着自己刚来这里时,山中尚且一片翠绿,时间过得可真是快,估摸再一个转眼,就该是光秃秃的枯枝覆白雪,冬寒料峭天。 远处人影绰绰,他猛一皱眉,还当是冥月墓的弟子搜山,刚想去山洞中找陶玉儿,却又觉得来人似乎有些眼熟,揉揉眼睛总算看清是谁,心中先是一喜,后又开始慌乱起来。 “呀!”岳大刀正在替陶玉儿盘头发,见他突然就闯进来,吃惊道,“前辈怎么了?” “澜儿,澜儿他们回来了。”空空妙手蹲在墙角,将头塞进一卷席子里。 “公子他们回来了?”岳大刀喜道,“真的?” 空空妙手点头。 岳大刀赶忙跑出去看,陶玉儿将簪子戴好,看着他“噗嗤”一笑:“怎么,还怕没有这双手,澜儿会不认你这爷爷不成?” “我这手……”空空妙手咬着牙齿,原本生着气,后又悲从中起,呜呜不肯说话。 陶玉儿摇头,也懒得管他,拎起裙摆出了山洞,恰好此时陆追也绕过了最后一个山弯。 “夫人!”他笑着上前。 “给我看看,脸色像是好多了。”陶玉儿握住他的手,“毒都解了?” “寒毒解了,留下个小麻烦,我就先回来了。”陆追道,“叶神医也来了,此番幸亏有他,还有杨清风杨前辈,夫人听过吗?” “杨老前辈,是将军吧?”陶玉儿打量着面前的老人,笑道,“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听过将军的故事,如何会不知道。” “惭愧惭愧,都是当年的事情了。”杨清风摆摆手,“老了,也不中用了。” “夫人。”陆追又道,“杨老前辈答应收徒弟了呢。” “收徒弟,你啊?”陶玉儿笑,“你爹同意了?” “不是我。”陆追往身后一指。 “……澜儿?”陶玉儿意外。 萧澜道:“是。” “这可好,澜儿能有大将军做师父,强过那墓中的妖婆子千百倍,以后说出去也威风。”陶玉儿喜道,“这拜师礼——” “还要什么拜师礼,徒弟不嫌我这糟老头,就已是万幸了。”杨清风呵呵笑着打断她,“收这徒弟,该我占便宜才是。” 岳大刀跑上前去,悄悄挽住阿六的胳膊,问他:“你累不累啊?” 阿六摇头,两人躲到没人处,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陶玉儿取笑道:“先前天天念叨公子公子,这阵公子回来了,话还没说几句,就又跟着阿六跑了,可真是长大了,急着嫁人,口不对心。” 其余人都笑起来,岳大刀脸一红,躲到阿六身后不肯出来。此时阳光愈发明媚,漫山红叶似云霞,又喜庆又好看。 山洞里住不了这许多人,于是众人商议,平日里还是待在阳枝城统领府中,一来方便,二来城里人多,也好探听消息,隐匿行踪。 “前辈。”萧澜蹲在空空妙手身边,“我都回来半天了,你这是打算一辈子钻在席子里不成。” 空空妙手悲切道:“我哪里还有一辈子,早死了。” 萧澜一笑,将他硬扯出来,“怎么就没有一辈子了,前辈只是双手迟缓了些,又不是什么大事。” “又不是什么大事?”空空妙手眼睛瞪得溜圆,嗓音也拔高几分,“你可知……你可知……”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可这空空妙手一脉,不是还有我吗?”萧澜道,“前辈教我便是。” 空空妙手怔了怔,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萧澜承认,他自己也是空空妙手。 “嗯?”萧澜拉着他站起来,“前辈行走墓穴多年,该见的世面都见过了,只剩下一座冥月墓未亲手打开,可那冥月墓本来就是前辈留给我的,如此一想,该是任何遗憾都没有才是。” 空空妙手:“……” “往后前辈只消做两件事,”萧澜将他按在椅子上,陆追也端了杯热茶过来。 “哪两件?”空空妙手巴巴问。 “教我破解机关,还有,好好养老。”萧澜拍拍他的肩膀,“别再呜呜哭了。” 空空妙手含糊答应一声,依旧垂着头沮丧万分,不过总算不再将他的脑袋往席筒里钻,也算是一大可贵进步。 陶玉儿在这些天里,会经常去冥月墓中暗探。自打空空妙手神秘失踪后,那墓穴中的气氛便更加严肃凝重,几乎连大声说话都人都不敢有,鬼姑姑日日待在深殿,药师则日日待在药庐,那座巨大而又华美的墓穴,生机似是正一点一点褪去,彻底变得死气沉沉,鸦雀无声。 “打算回去吗?”傍晚时分,陶玉儿问。 “现在不回去。”萧澜道,“先去阳枝城中一探。” “你擅自离开冥月墓,现在若回去,无论是装得吊儿郎当还是诚心悔改,只怕都免不了一通重责。”陶玉儿道,“若只是皮肉受苦倒也算了,可就怕那老妖婆再弄些奇奇怪怪的虫蚁,防不胜防。” “我知道。”萧澜道,“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先前一直想着要打开冥月墓,可现在眼看着冥月墓就要被打开了,我反而却不关心了。”陶玉儿叹道,“只想你与明玉都平平安安的,能有个家过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 “会的。”萧澜看看天色,“那我先下山了,娘也早些歇息。” 陶玉儿点头,目送他一行人又下了山。往远处看看,星辰闪烁银河璀璨,美得壮阔无边。 她不懂星象,可无端就觉得,这该是很好的兆头,预示着往后的行动,会一直顺利下去。 翌日清晨。 姚小桃起了个大早,坐在院中树下缝衣裳,旁边摆着点心匣子,铁烟烟正趴在桌上,看她绣花,眼底颇羡慕。两个妙龄女子一个身着鹅黄裙装,一个穿着粉嫩的桃红小袄,手勾着手说说笑笑吃点心,教旁人心情也好起来。 这段日子陆追不在,舒一勇等人就安心住了下来,正好同曹叙讨教些经商之道与大楚的风俗,也不亏。铁烟烟伤好之后,跟着父亲来了这武馆两回,同姚小桃一见如故,成了知交好友。 “也不知道陆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铁烟烟嘟囔。 “就是,”姚小桃放下针线,“那江湖小报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连公子的画像也没了,天天就登些鸡毛蒜皮的江湖中事,谁要买。” “我不买。”铁烟烟枕在手臂上,“其他人都不如公子好看。” “对!”姚小桃抱着茶杯附和,“陆公子最好看了!” “那墓里头的老妖婆要是再欺负公子,我就打她!”铁烟烟握住拳头。 院外有人笑:“陆某再没用,也不至于让姑娘替我打架。” “呀!”铁烟烟与姚小桃同时站起来,刚想往外跑,却又同时顿住脚步,扭头看了对方一眼。 簪子没歪,妆容没花,头发刚洗过,裙子也好看。 没问题的,可以见人! 于是两人牵着手,欢欢喜喜跨出门。 舒一勇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眼神幽幽。 哦。 第156章 离间 什么贼专偷裤子 陆追远远就笑道:“方才去了统领府,铁统领还要我转告铁姑娘,今日老祖母做寿,可别贪玩回去太晚。” “我记着呢。”铁烟烟声音脆生,高兴道,“公子何时回来的?” “昨夜。”陆追道,“这城里张灯结彩的,像是有节庆?” “今年收成好,所以搭了戏台子要庆丰年呢。”姚小桃笑,“我早上还在和阿勇哥说,下午要出去看热闹,没想到公子却回来了,那毒解了吗?” “解了大半,剩下的也没大事。”陆追道,“先将这头的事情做完,再解毒也不迟。” “还没解完啊?”姚小桃心里嘟囔,不是说有天下第一的神医吗,怎么连他都不成。 舒一勇从院中走出来。他原是打算站在门口生闷气,等媳妇自己进来的,只可惜想法虽好,却半天也不见人回来,再一听外头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像是压根就无人关心自己,只好自觉出门,很是心塞。 幸好姚小桃一见他,立刻就亲亲热热挽住胳膊,喜道:“阿勇哥你看,公子他们回来了呢!” “我早看到了,又不瞎。”舒一勇见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下愈发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吃醋,只对陆追拱手道:“公子。” 铁烟烟这是头回见萧澜。她先前虽听已姚小桃提起过许多次,可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在洄霜城救人的那件事,总有些犯嘀咕,这阵见了真人,才觉得……果真是与陆公子很般配的! 姚小桃冲她挤了挤眼睛,我没骗你吧,这个公子,也是一样好看。 晚些时候,铁恒一行人也过来这武馆中。自从陆追走后,他一直派人守在冥月墓周围,倒是未再见过什么僵尸鬼怪,一切都极风平浪静。 “这城里最近有姑娘失踪吗?”陆追问。 “公子怎么知道?”铁恒闻言吃惊,“还真有,约莫十来天前,有一户乡民来报官,说自家闺女在去田间送饭的时候,不见了。” “没找到?”陆追又问。 铁恒摇头:“地方官员派了不少差役,在城里挨家挨户搜,也没找到什么线索,都猜或许是被外地的贩子抢了去,早就出城了。” 陆追与萧澜对视一眼。 “公子为何会提起此事?”铁恒问。 “那失踪的姑娘,倒是有可能在冥月墓中。”陆追道。 铁恒道:“可那户人家就是普通的乡民,并无权势背景,鬼姑姑抓她作甚?” “此事说来话长,”萧澜摇头,“我今夜先潜去冥月墓中查一查吧。” 陆追闻言微微皱眉,不过看屋中人多,倒也没说什么。直到众人商议完后各自回了卧房,方才道:“你今晚就要回冥月墓?” “既然要查,今夜回去,明夜回去,或者十来天后回去,也不会有太大区别。”萧澜道,“放心吧。” 陆追问:“让我放心的理由呢?” “连娘亲都能在墓中来去自如,我自幼在那里中长大,你还担心我会落入陷阱不成。”萧澜捧住他的脸颊,低头亲了一口,“退一步说,即便是被人发现,我也能将事情推个一干二净,让姑姑没心思追究我不辞而别之事。” “说得轻松。”陆追不信,“谁知你有没有骗我。” “骗你做什么。”萧澜抱着他放在桌上,“不过这抱怨的模样,倒是挺可爱,我得多看一阵子。” 陆追哭笑不得,伸手推开他凑近的脑袋:“那要我陪你吗?” “有你陪我,若是被旁人发现,那才是真就走不掉了。”萧澜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他手里暖着,“听话。” “真觉得我活成了七八岁的小娃娃。”陆追踢他一脚,“天天被你哄着要听话,什么事也不准做。” 萧澜说答得理所当然:“在旁人面前当够了二当家,回家后在我面前,自然要怎么舒服惬意怎么来。说说看,你是想天天同我商议朝廷与江湖大事,还是聊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陆追想了一阵,道:“说不过你。” “你这张嘴,如何会说不过我。”萧澜伸手戳了戳,“时间不早了,我叫热水进来你沐浴?” 陆追答应一声,坐在桌上无所事事,看他忙进忙出。 水温有些烫,坐进去后,须臾就将肌肤染上一层红,陆追趴在桶边,又想起上回那只大虫。萧澜见他发呆发到一半,突然就开始在桶底下来回摸,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陆追弹他一脸水,继续懒洋洋打呵欠。 萧澜从水中拢起那飘散的黑发,用木簪轻轻挽在头顶,随手替他按揉松骨。陆追肩膀上的肌肉很结实,薄薄一层包着骨头,既不至于过分瘦削,也不像寻常男子那般粗壮,被热气腾腾的水汽一熏,整个人都泛着红,又精致又漂亮。 萧澜指尖按过他的穴位,很温柔也很小心。他先前曾无数次想过,等自己找回记忆后,对陆追感情是否会加倍,甚至满溢到无法承载。可那日真的想起来了,睁眼却只觉做了一场无边长梦,梦醒了,心爱的人依旧在身边,像是从未离开过。 心间那份喜欢与眷恋,依旧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像是一汪湖水,只会随着陆追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微微荡漾,泛起又酸又甜的涟漪。萧澜想了许久,方才懵懂明白过来,或许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将全部情意都灌注在对方身上,爱既是到了极致,那想起来或者想不起来,也就不会有太多区别。 “你在想什么?”陆追问。 萧澜没有答话,而是低下头,在他湿漉漉的耳根落下一个亲吻。 …… 子夜,冥月墓。 萧澜推开头上的挡板,轻易便跃上地面。在他离开之后,红莲大殿的守卫也被撤了一半,此时四下寂静无声,甚至连灯烛也没有。 他侧耳听了一阵,便径直去了药师所居的方向。 在这里生活多年,他深知哪些地盘属于鬼姑姑,哪些地盘属于药师,哪些地盘人多,哪些地盘是禁地。所以对于冥月墓的少主人来说,想要依靠往日积累的经验,来判断出那失踪女子最有可能关押的地点,其实并不难。 他熟练穿过重重暗道,花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到了一处石洞中。这里平时罕有人至,空气中满是**的气息,青苔在地上湿湿泞泞,被人踩得流出绿色汁液来,洇出一汪一汪尸斑似的颜色。 萧澜走得很小心,他并没有触碰那些依旧蓬勃丛生的苔藓,只踩着裸露的土地。越往里走,气息就越令人作呕,这种肮脏的环境,只怕老鼠也不会有一只,也只有内力极强的高手,方才能从一片死寂中,分辨出微弱的呼吸声。 在石洞尽头,一个女子正被捆住手脚,嘴里塞着破布,奄奄一息蜷缩在地。 萧澜拂开她面上的乱发,就见在眉心,的确有一点朱砂红痣,正是失踪的农家女。 感觉到像是有人来,女子勉强睁开眼睛,面容惊恐。 “姑娘别怕。”萧澜道,“我是来救你的。” 女子浑身瑟瑟发抖,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萧澜伸手,在她脖颈处微微一使力,干脆将人打晕了过去,免得又出乱子。做完这一切后,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这一路一直拎着的布包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具新鲜**的尸体,那是他事先从乱葬岗中寻来的。 “得罪了。”萧澜心里默念一句,而后就将那女子扛在背上,大步向外走去。临拐弯时,右手只一扬,一片黑蒙蒙的雾气便在他身后炸开,带着嗡嗡声,正是先前剩下的那些红斑尸虫。 闻到新鲜的腐尸味,尸虫群亢奋地震动着翅膀,争先恐后落在上头,只用片刻,便将之啃噬到只剩下一具白骨,连衣裳渣滓也不见。 …… 陆追一夜未睡,天亮时分听到院中门一响,翻身就下了床。 萧澜推门进来,头发半湿,还换了身衣裳。 陆追纳闷:“你这是……还洗了个澡?” 萧澜一乐:“怎么,担心我去别人家过夜?” 陆追围着他看:“我担心你一夜,你倒好,还挺香。” “又闹。”萧澜扯住他,“别转圈了,我将那女子找到了,的确是药师抓的她。” “有没有什么事?”陆追问。 “没事,姚姑娘正在替她擦洗,叶谷主天亮后也会去诊治。”萧澜道,“她被关在药师的私牢中,看着是饿过了头,倒是没受什么伤。” “你就这么把人带出来了?”陆追问,“被药师发现了怎么办。” “我先去乱葬岗寻了一具女子的尸体,又放了群红斑尸虫出去。”萧澜道,“即便药师去看,顶多会觉得是尸虫涌入吃了那农家女,怀疑也抓不到把柄。” “怪不得。”陆追扯扯他的衣裳,“还知道洗了澡再回来。” “那墓中的沉沉死气,我可不想带回卧房。”萧澜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太阳穴,“我按照约定安然而回,倒是你,可是一点话也没听,又醒了一夜。” 陆追道:“嗯。” “还‘嗯’”。萧澜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还早呢,再睡一觉。” 陆追道:“可我不困。” 萧澜道:“我困。” 陆追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道:“你看着也不像是有多困。”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陆追皱眉:“疼。” “知道疼就不许闹。”萧澜捂住他的眼睛,“天黑了,睡觉。” …… 然而陆公子是当真不困,他趴在枕被堆中,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冥月墓的事。好不容易听到院中有人声,几乎是瞬间就坐了起来。 萧澜悠闲看着他。 片刻后,陆追纳闷:“我……裤子呢?” 萧澜道:“我不知道。” “见鬼了。”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翻来翻去,“有贼不成。” 萧澜一笑:“哪个贼放着玉佩不要,偏要偷你贴身的裤子?” 陆追心里狐疑,转身看他。 萧大公子挑眉。 “你这人!”陆追怒,“把我裤子还回来。” 萧澜道:“自己来抢。” 陆追:“……” 萧澜手从被中取出,捏着一团松松垮垮的白锦。 陆追出手快似风刃,萧澜随手展开被子,恰好将人裹个满怀。 “你几岁。”陆追哭笑不得,“别闹了。” “亲一个就还给你。”萧澜道,“若肯亲两下,我便亲自替你穿。” 陆追反手便是一个枕头,将人砸了回去。萧澜乐不可支,枕着手臂看他匆匆穿好衣服,带着耳后一抹绯红,“哐当”出门。 杨清风纳闷:“大清早的,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澜靠在门口:“惹他生气了。” “惹生气了,你还这般嬉皮笑脸。”杨清风训斥,“还不快些去追。” “师父教训的是。”萧澜笑着站直,“徒儿这就去。” 叶瑾一早已替那女子诊治完,也说只吓得够呛,调养几个月就会好,只是为免泄漏风声,暂时回不得家,要在统领府住上一阵。 “说什么了吗?”陆无名问。 “一个农户人家的女儿,被人绑进墓穴里,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能记住事情。”陆追道,“只说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与我们的推断一样,已经足够了。” “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陆无名又问。 萧澜道:“我去见鬼姑姑。” 陆无名皱眉:“你要回冥月墓?安全吗?” “不是回冥月墓,只是去见一见姑姑。”萧澜道。 陆无名有些不解,想了一想才道:“去离间鬼姑姑与药师的关系?” “实话实说,其实也算不得离间。”萧澜道,“前辈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陆无名看了眼陆追,见他像是也不反对,便也没有再劝阻,只让萧澜将他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三日后,冥月墓外一处山洼。 一个黑色身影正在阴影中缓缓前行,在走到与阳光的临界点时,那黑影停了下来,只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在太阳下慢慢晒着。 她年纪大了,在阴暗潮湿之地住得太久,也想要透透气,可却又从心里惧怕这万丈光明,只敢一寸一寸,触摸那灼热的温度。 身后传来脚步声。 鬼姑姑猛然转身,一柄寒刀出现在手中。 “是我。”萧澜道。 “你还知道回来。”鬼姑姑先是一僵,声音旋即恢复冰冷。 “事情办完了,澜儿自然要回来。”萧澜道,“姑姑息怒。” “事情办完了,你去办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鬼姑姑盯着他,耻笑道,“吃喝玩乐,游山玩水,逛窑子,还是……还是……”她想要说出“陆明玉”三个字,却又怕反而提醒萧澜,最后硬是吞了回去。 “还是什么?”萧澜一笑。 鬼姑姑凌空一掌拍在他胸口,打得人后退两步,嘴里怒斥:“收起你这嬉皮笑脸,一派轻浮!” “是,澜儿知错了。”萧澜擦掉嘴边血丝,并未生气,“可我此番不告而别,当真是为了做正事。” “说说看。”鬼姑姑总算是缓了口气。 “姑姑可还记得我曾问过,药师究竟会不会恨姑姑?”萧澜道。 “你问过,我也答了,她或许会恨我,可这么多年,我与她的命早已连在一起,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鬼姑姑摇头,“怎么又提起这个?” “一个女子,在青春韶华被人变成老妪,如何会不恨。”萧澜道,“姑姑放心她,也无非是因为她的命与姑姑连在一起,可换个方向去想,若她的命与姑姑无关呢?姑姑可还会如此放心她?” “你这是何意?”鬼姑姑皱眉。 “药师有问题。”萧澜道,“她在练穿魂**,我是找到了证据,才回来见姑姑的。” 鬼姑姑面色猛然一变。 陆追隐在一块山石后,看着下头的两个人。虽然跟来也无甚大用,可待在家反而更加担心,倒不如一道前来,哪怕什么也不做,至少能安心些。 “事情就是这样,澜儿已经说完了。”萧澜道,“那食金兽能在墓穴中穿梭自如,只凭一个黑蜘蛛,怕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替他打开重重关卡。” “你说这一切,可有证据?”沉思片刻后,鬼姑姑问。 “那食金兽已经死了。”萧澜道,“我说这些,并不是让姑姑今日就去查药师,可至少能在往后多留三分心,免得中了圈套。” 鬼姑姑未接话,平心而论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觉察出过药师的异常。可每每心生间隙的时候,总又觉得两人早已连成一条命,她害谁也不会害自己。此番被萧澜一提醒,方才后知后觉,毛骨悚然起来。 “澜儿还有些事情未查明,就先不回去了。”萧澜道,“姑姑多加小心。” “你住在何处?”鬼姑姑问。 “这山中四处都是避风处。”萧澜道,“白日里还能晒太阳,挺好的。” 四野华光一片,云边也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 鬼姑姑默不作声,佝偻着腰回了冥月墓,身影越来越小,像是某种黑色的动物。 陆追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阳光越来越远,最后被黑暗完全吞噬。 儿时受过的种种折磨,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疤,却并没有在心里留下太多仇恨——他只觉得对方挺可悲,守着一座华丽而又空旷的墓穴,沉醉于那根本就无人见过的宝藏与秘籍,在假相中日复一日挣扎,扭曲了面容也扭曲了心,一双手沾满了罪恶的鲜血,弟子的,侏儒的,武林中人的,自己的。 在年幼时,他曾将一切苦难的源头归于冥月墓,可长大后才想明白,墓穴是无罪的,有罪的是人心。 “在想什么?”萧澜从身后抱住他。 “没什么。”陆追回神,握住他环住自己的手,转头一笑,“走吧,回家。” 第157章 大战前夜 抠脚大汉一般的剑法 众人都在在家中等着,见他二人安然回来,方才松了口气。 “那老妖婆没怀疑你吧?”杨清风问。 “本就说的是实情,有何可怀疑。”萧澜道,“这么多年,药师与姑姑之间其实一直摩擦不断,全靠着同命相连来维持平衡。”而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冥月墓就已倾斜大半,如同挑在塔尖的一块巨石,即便没有外力去推,也一样摇摇欲坠。 回到卧房后,陆追拉开萧澜衣襟,看着他胸前青黑的掌印,皱眉道:“怎么打你也这么狠。” “气急了吧。”萧澜道,“况且她心里清楚,这一掌还不至于会大伤到我。” “要上些药吗?”陆追问。 萧澜摇头:“不用,过几日自己就好了。” “也不知道躲开。”陆追替他将衣服整理好,“歇会吧。” “心疼了?”萧澜在他耳边问,手也在腰下轻浮掐了一把。 呼吸出的热气痒痒酥酥,陆追侧首躲开,扯住他的脸颊笑道:“既然这么有精神,那别睡了,随我一道去看看那救回来的姑娘吧。” “又要去?”萧澜道,“都问了两回了。” “可前两回问时,她都惊魂未定,语无伦次。”陆追道,“再问一回,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萧澜点头,与他一道去了客院。有自家娘亲陪了几天,那农家女精神果然养好了不少,再看陆追生得好看斯文,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躲在帐子后偷眼看他。 “在下虽知道姑娘不愿回忆那墓穴中事,可事关重大,所以还是不得不再问一回。”陆追道,“还请莫要见怪。” “嗯。”农家女点点头,又为难道,“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在田埂上,不知怎么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就到了那黑漆漆的山洞里,然后这位大侠就来救我了,我……我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了。” “这么多天,一直没人给你送水送饭,也没人来看过你?”陆追又问。 “没有,后来我饿极了,连地上的苔藓与野草都趴着吃过。”农家女迟疑道,“那人像是想饿死我。” “姑娘受苦了。”陆追站起来,“好好歇着吧,在下问完了。” 萧澜随他出了卧房,道:“大费周章抓了人,却想饿死?” “这姑娘被救回来时,的确饥肠辘辘,虚弱至极。”陆追道,“药师与她无仇无怨,自然不是为了将人饿死,更像是临时有事,顾不上她了。” “我方才也在想。”萧澜道,“所以要么药师身体出了问题,暂时离不开所居大殿,要么……她抓了不止这一个人。” 陆追心下猛然一动,抬头与他对视。 鬼姑姑一路蹒跚,回了冥月墓中。 “药师呢?”她问门口的弟子。 “回姑姑,药师一直在药庐中,已经有七八天未曾出来了。”弟子道,“进去之前叮嘱过,谁也不准打扰。” “我也不能吗?”鬼姑姑问,声音有些寒凉。 “姑姑自然是可以的,可……”弟子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道,“可药师练功时若被打断,恐会受伤。”这墓中都知道她二人的关系,一个受了伤,另一个只怕也会吐出一口血。 “何时出关?”鬼姑姑又问。 弟子道:“约莫还要十日。” 鬼姑姑摇头:“开门。” 弟子心下吃惊,还想说什么,抬眼却撞见鬼姑姑那阴冷的神情,赶紧又低下头去,退到两边按下机关。 大殿门被悄然打开,狂风骤起,吹乱了屋梁上漫天的纱幔,粉的,白色,浅绿的,鹅黄的,搭配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却又透着少女的一抹俏丽。 鬼姑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这个同门小师妹,也是喜欢在屋中挂满纱幔珠帘,这么多年过去,她的习惯倒是一直就未变过。 大殿最深处,是药师平日里用来练功的地方。这墓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药师从来不照镜子,甚至连一汪平静的湖水也会令她勃然大怒。可此时此刻,在练功用的石床前,却竖立起了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折射出满室跳跃的烛火,让四周更加明亮起来。 一名女子正斜靠在石床上,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盖住那穿着红色肚兜的身体,肌肤平滑细腻,长裙下半掩的双腿修长,脚趾莹白如玉,被细细染了红色的丹霞。 她痴痴看着镜子里的脸,眉眼艳丽无双,顶多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啊……她无声地笑起来,手指一寸一寸摩挲过脸颊,久久不愿放下,即便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也不舍得将目光移开那镜中人的脸。 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在身后,佝偻着腰,阴沉着脸,如同这许多年来一样。 药师转过身,两条**的腿交叠在一起,咯咯笑着看她,像是并不讶异这不速之客的闯入。 “你疯了。”鬼姑姑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心底却杀机骤起。 “我疯了?”药师穿上那艳红的绣花鞋,扯过一旁的纱袍罩在身上,缓缓踱下台阶,“是,我疯了,在数十年前,就被你与师父逼疯了。” “当初分明就是你自己答应的。”鬼姑姑道。 “那是因为当初师父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药师一步一步逼近她,声音尖锐,一口牙也险些咬碎,“要么死,要么将命换给你,若你是我,当时会怎么选?” 看着她那被仇恨燃烧成赤红的双眼,鬼姑姑从身后猛然抽出长剑,朝着药师的面门斜刺而去。她并不想回答那些陈年旧事,也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当初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换做谁心中都会有怨气,这些年来全凭同一条命,才会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假相。她一直就知道药师心中不忿,也曾想过倘若有一天,药师与自己的命不再联在一起,那时又当如何。 答案只有一个字,杀。 倘若那层虚伪的表象被撕破,露出狰狞而又鲜血淋漓的真相来,唯有杀了药师,才会永绝后患。 只是药师的速度却比她更快,脚下一点,身形就退到了五步开外。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个年华正好的青楼女子,她派人假装富商,花了重金方才接出城。 在见到青楼女子的第一眼,药师就相中了那张漂亮的脸,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想让这一次吞噬成功,而有了先前许多次失败的经验,她这回终于得偿所愿,顺利醒了过来。 抚摸着这张绝美的脸,药师整个人都被狂喜淹没,更是将那不知何处抓来的村姑忘了个一干二净。她迟迟没有离开大殿——并不是惧怕鬼姑姑,而是想要再多欣赏一阵镜中妖媚艳丽的容颜,像是一朵红色的花,年华正好,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两人激战更甚,剑刃相接打出串串火光。数百招后,黑色虫蚁突然从天而降,将鬼姑姑的手腕牢牢包裹住,尖锐的毒牙刺破苍老皮肤,将毒液染进了血液。 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鬼姑姑手臂麻痹,改用左手向她攻去。 药师眉间挑过一丝恨意,只凌空一斩,便将那鬼爪一般的手砍落在地。 鬼姑姑痛呼一声,踉跄跌坐在地,鲜血从断腕出汩汩涌出。 “认命吧。”药师拖着滴血的剑刃,居高临下看着她,嘲笑道:“我认了这么多年,怎么轮到你了,要认个命就这么难?” “你……”鬼姑姑声音里有不易觉察的颤抖。 “没想到吧,我功夫会居然高出你这么多倍。”药师笑容愈发讥讽,“不过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你成亲生子一样都没落下,我呢?十几岁就顶着一张丑八怪的老脸,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要?只能将自己关在暗室中,日复一日的练功,好让那折磨人的时间过得快些。师父骂我愚笨,你就真当我毫无资质,又蠢又笨?” 鬼姑姑挣扎道:“澜儿,澜儿回来了。” “你那废物徒弟,回来又能如何。”药师摇头,“连你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想指着那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来报仇?”一边说,一边用剑尖划过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笑道,“我从小就在想,什么时候也能毁了你的脸,可惜这一天终还是来的太迟了,现如今你这树皮一般的脸,毁了与不毁,又有什么区别呢?” 鲜血从额上流下,糊住了视线,鬼姑姑在一片模糊里,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却又听不清。 她也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若死了,究竟是会寿终正寝,还是会死在旁人手里。要是后一种可能,那旁人又会是谁,是觊觎冥月墓的江湖中人,是陆无名,是陆追,是海碧,是陶玉儿,还是这么多年来结下的仇敌,她甚至想过萧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最后等来的那个人竟会是药师。 像是戏弄老鼠的猫,玩够了,药师终于剑锋一斜,挑断了那垂死之人的咽喉。 血像是永远都不会流干,蛇行一般在地上游动,最后聚集成一滩浓稠的死水,将绣花鞋与那鲜红的裙摆染得颜色更深。 一个又一个染血的鞋印,踩出一条通往大殿外的路。守门的弟子还在惴惴不安,想着就这么放鬼姑姑进去,若药师怪罪下来,只怕自己免不了一通责罚。这么想了半天,心里就越发紧张,连耳边有人说话都没听到。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弟子终于被打醒,惊魂未定跪在地上,却又吓得尖叫起来。眼前是一双被血浸透的绣鞋,和一具被丢在地上的尸体……那尸体、那尸体是鬼姑姑! “药,药师!快来人啊!”他骇然地叫出来,认定是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妖女杀了姑姑。 “蠢货!”药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命令道,“去召集所有分堂的人来。” “你……”弟子牙齿打颤,趴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女子,那是完全陌生的面容,可方才她说话的语调与神情,甚至说话的内容,都莫名熟悉。 “换了一张脸而已,就不认识我了?”药师咯咯一笑,眉眼诡异一挑,百媚千娇。 …… 萧澜推开头上挡板,再度回了红莲大殿。 在意识到药师极有可能抓了不止一人后,他当即便折返冥月墓,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料昨日还死寂沉沉的墓穴,这时却变得沸腾起来,不断有人从外头跑过,嘴里急急说话呼喊,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萧澜站在门后听了一阵,眉心逐渐拧成死结。 阳枝城中,陆追揣着手站在院里,道:“你让不让开?” “不让。”阿六盘腿坐在院门口,“那姓萧的说了,不准让爹离开这院子。” “嘿呀!”陆追扯住他的耳朵,“你究竟向着谁?” “当然是向着爹啊。”阿六道,“可我若起来了,爹就要去冥月墓找人,那可不成,危险。” 陆追苦口婆心:“我不去冥月墓。” 阿六道:“我不信。”不去冥月墓,你让我走开作甚。 陆追道:“我去厨房找些吃的。” 阿六大逆不道曰:“不准吃。” 陆追:“……” 阿六道:“饿着也比去冥月墓强。” 陆追在院中转了两圈,猛然出手向着他劈去。 阿六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臂如铁链千斤坠,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很泼皮。 陆追拔了两下腿,比埋在泥地里还钉得结实,再一看那闪烁着殷殷期待的硕大双眼,人彻底没了脾气,也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幽幽。 阿六嘿嘿笑,从袖中掏出一包花生酥糖讨好他,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吃得满地渣。 直到后半夜,萧澜方才回来。 “真出事了?”听到屋门响,陆追也披着外袍下床,将烛火挑得更亮了些。 “你猜得没错,”萧澜顿了顿,道,“姑姑死了。” 陆追吃惊:“药师干的?” 萧澜点头。 “怎么会。”陆追觉得这事蹊跷又突兀,“鬼姑姑的功夫怕是高出药师三倍都不止,为何会如此轻易就……” “或许是用了毒药,或许这么多年来,药师一直在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萧澜道,“无论是哪一种,现如今的结果都是一样,她夺取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体,杀了姑姑,现在是冥月墓新的主人。” “可那些弟子,这么快就愿意听命于她?”陆追又问。 “姑姑性格残暴凶狠,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平日里弟子们受了伤,都是去找药师讨药,她在墓中的人缘本就强过姑姑。”萧澜道,“更何况这些年冥月墓四处漏水满目疮痍,众人早就人心惶惶,现如今药师突然练就邪功返老还童,又有了一身上乘功夫,雄心勃勃许诺要带着众人横扫武林重建教派,自然能煽动一大批人。” “这……真是没想到,鬼姑姑竟会死在她手中。”陆追想了半天,依旧觉得颇不真实,叹气道,“是你我太大意了。” 萧澜握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着,也没说话。 知道他此时定然心情复杂,陆追没出声,只是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架在他肩头,看着前头跳动的一盏油灯出神。 “真不想让你去那墓穴中。”半晌后,萧澜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陆追嘟囔:“那可是我陆家的祖坟,哪能叫你这个外人打开,抢先看了第一眼。” 萧澜笑笑,将手臂收得更紧。 “睡一阵吧。”陆追拍拍他的背,“明日一早,再同大家一道商议,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屋外月色皎皎,照着阳枝城,也照着冥月墓。 “鬼姑姑死了?”第二天清晨,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几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还当那墓穴中的老妖婆能活个一百来岁,最后变僵尸接着害人,怎么说死就死。 杨清风小心问道:“真死还是假死,你当真查清楚了?” 萧澜道:“千真万确。” “……”杨清风摇头,“这可真够邪门的,我们还没打,她倒先死了,也不知是不是该感谢老天爷。” “药师只会比鬼姑姑更加难对付。”陆追在桌上铺开一张羊皮卷,“这是冥月墓地图,我与陶夫人一道画的,红色是现有的通路,蓝色是依照阵法,推算出来的隐匿暗道。” 众人都围上来。 “镜花阵已成摆设,后山这些地方,都是冥月墓的入口。”陆追在地图上一一圈出来,“不过即便能进去,里头也是机关重重,所以铁统领不必带兵入墓,只守在外头便可。” “那都有谁要往里攻?”阿六摩拳擦掌。 “我,”陆追道,“还有萧澜。” …… 等了半天也没下一句,阿六茫然道:“没了?” 陆追道:“没了。” “胡闹!”阿六还没说话,陆无名先训斥道,“你们打算就两个人去单挑?” “人多未必一定就有优势。”陆追道,“况且在别人的地盘,傻子才会光明正大去打架,自然是要悄无声息,出其不意。” 阿六问:“偷袭啊?” 陆追点头:“正是。” 阿六道:“那我也要一道去。”大家一起偷。 “你有别的事要做。”陆追拍拍他。 阿六兴奋起来:“啥事?” “带人守住这里。”陆追指着一处山洼:“倘若有人跑出来,只管往死里打。” “没问题!”阿六一口答应,雄心勃勃。 陆追看了一眼陆无名:“爹。” “你只管安排别人。”陆无名凉凉道,“至于我要做什么,不需你吩咐。” 陆追老实道:“哦。” 杨清风兜着手,在一边冲萧澜挤眉弄眼,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跟屁虫一般守着儿子,免得被那老妖婆伤到,看这说得一脸威严正气,还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事关重大,众人商议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时分才散去。除了各处布控外,要入墓的人又多了一个叶瑾——毕竟药师擅长毒蛊,有个神医在,会省去不少麻烦。 天边星辉烁烁,陆追靠在萧澜怀中,闭着眼睛休息,任由神思飞到九天外。 “回屋?”萧澜的声音将他拉回来:“再待下去,你怕是要着凉了。” “头闷,再透透气。”陆追睁开双眼,眸底刚好盛了一汪碎星,亮闪闪的。 萧澜脱下外袍裹住他。 “像做梦一样。”陆追重新闭上眼睛,低哑呢喃,“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萧澜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了一个吻,“所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该好好珍惜才是。” 陆追勾住他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侧脸,昏昏欲睡。 萧澜笑笑,将他抱着回了卧房。 不远处,那沉睡了千百年的墓穴,正悄无声息龟裂出细纹来。 摇摇欲坠,摇摇欲碎。 黑暗亲吻着大地,亲吻着杀人的刀,熊熊的火,亲吻着隐匿在夜色下的一些罪恶,是嚣张而又霸道的,可即便如此,最后也终是会被光明驱散,消失无踪。 清晨的阳光让朝露蒸腾,空气分外清新。 千里之外的王城,楚渊下了早朝,连早膳都没有用,就又径直去了御书房。 西北大漠中,那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夕兰小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崛起,彪悍的马队撒开一张巨大的网,将那些散乱在沙漠里的游牧者们集结在一起,给了他们金银,粮食,和闪着寒光的刀。 这股势力像是看不见的幽灵,频频骚扰大楚边境,虽还没有太过分的举动,可大漠里早有风声传开,那夕兰国的国主耶律星,是一匹胡狼,比当年的古力汗更加勇猛和残忍。 “皇上。”太傅陶仁德道,“可要招沈将军回来?” “大楚只有一个千帆,劈成八块也不够用,与其拆东墙补西墙,太傅不妨看看这个。”楚渊示意四喜将案上信函送下去,“是小瑾送来的。” “九殿下?”陶仁德赶忙打开,匆匆看过一遍后,吃惊道:“杨老将军?” “他从海外回来了,并且还收了个徒弟,名叫萧澜。”楚渊道,“这人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算是信得过。” 身为一个迂腐的老顽固,陶仁德一听“关系甚是亲密”几个字,就觉得脑仁子很疼。然而此时也不是关心这点的时候,于是又道:“杨老将军可是西北悍将,当年我有心无力,没能在先帝面前将他保住,也是愧疚许久。” “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太傅大人不必自责。”楚渊道,“单就这封信,太傅如何看?” “若杨将军当真愿意回来,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陶仁德道,“有他在,定能杀得贼人片甲不留。”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只是杨将军比老臣还要年长五岁。”哪怕习武之人身子骨要强过文人,那也总归已经是个糟老头子,行军打仗不比其他,更别提那西北大漠条件艰苦,烈日当头黄沙迷眼,找不到水就要渴死人。 “所以朕方才就说了,还有萧澜。”楚渊道,“师父指点,徒弟打仗。” 陶仁德为难:“如此自然是好的,可这位萧少侠,大家谁都没见过啊。”如何能放心将军队交出去,哪怕他与陆二当家“关系甚是亲密”,也不成。 楚渊笑道:“朕已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书信,宣他与杨将军前来王城,到时候太傅一看便知。” “这自然最好不过。”陶仁德连连点头,顺便在心里想,朝廷也该往西北派个帮手了,否则只怕贺晓会活活上火急死。 阳枝城里。 空空妙手坐在院中,担忧地看着萧澜。按照他先前所想,是要在将所有绝学都传给孙子后,再放人去闯冥月墓的——在那之前,最好还要再生个儿子才稳妥。可众人的计划就定在十日后,他也只能唉声叹气,加紧教他机关拆除之法。 桌上摊着一本图谱,那是数辈空空妙手心口相传的绝学,世间所有盗墓者垂涎三尺的宝贝。萧澜看得很仔细,想将每一页都吃进去。 空空妙手道:“当真不能再缓上一阵吗?” 萧澜漫不经心问:“缓上一阵是多久?” 空空妙手赶忙往他身边挪了挪,道:“五年。” 萧澜摇头:“不行。” 空空妙手嘴一抽,眼看着又要哀痛哭起来。 “来来来,这位老人家。”阿六将他硬是搀起来,挪到院外晒太阳。 萧澜笑笑,伸手按下桌上一个木匣机关。三枚银针飞速射出,斜着飞向卧房门口,恰好陆追一推门,“刷刷”悉数钉入木中。 “没事吧?”萧澜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 “你这几根小针,即便真打中了,能有什么事。”陆追怀中抱着清风剑,“你去看书吧,我就带着它出来晒晒太阳。” “剑也要晒太阳?”萧澜问。 “清风剑喜阳。”陆追坐在石凳上,单手拔剑出鞘,“万物皆有灵,像你那鞭子,估计就喜欢待在阴暗处,阴测测张开毒牙倒刺,蠢兮兮流口水。” “你还嫌弃它?”萧澜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 “自然是嫌弃的,它不知打过我多少回。”陆追呵呵一声,皮笑肉不笑,翻旧账。 萧澜自知理亏,将脸凑上去:“给你打回来。” “鞭子给我。”陆追伸手。 萧澜从腰间解下乌金鞭,双手送到他手中。 陆追手腕一扬将其抖开,长长的鞭梢在地上炸开一道尘土。萧澜还在逗他:“打脸的时候,力道可要轻些。” 陆追猛然飞身跃起,凌空一鞭当头抽下来,萧澜侧身腾挪,随手拿起石桌上的清风剑,卷住鞭梢躲开一击。 陆追一来想玩,二来也时日久了未和他过过招,便一路将人逼到了院外空地。阿六看得兴致勃勃,空空妙手却越发想要哭出声来,连看个书都不得清静,这种狐狸精一般的媳妇,要他作甚,要他作甚啊。 大战在即,萧澜有意陪他练功,因此出手比平日里更凌厉了两分。陆追功夫本不弱,可手里的剑骤然被换成鞭子,闹着玩玩可以,一旦真打起来,就觉得那又沉又软的铁物极不顺手,劣势尽显。 数百招后,萧澜虚晃一下,一剑刺向他胸口。陆追心下一慌,想要出鞭却没有使对力道,反而让那蛇一般的乌金鞭缠在了自己腰间,踉跄摔在树下。 “小心。”萧澜飞身扶住他,托着腰肢将人放在地上站稳,“没伤到吧?” 陆追看向他身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已站满了人,不仅有自己人,还有这武馆里的武师,甚至扫地的婶子,端茶的丫鬟,也在兴致勃勃看热闹。 在众目睽睽下,自己却将自己缠住摔在树下,陆追心里愤懑,很想踩面前这人一脚。 “好了好了,带你回去休息。”萧澜将乌金鞭从他腰间解下来,低声道,“我错了,下回保证输你。” 陆追一脚踢在他小腿处,趁着对方还在倒吸冷气,劈手夺下清风剑:“再比一场。” “你——”萧澜本想让他歇一阵,可眼见长剑已呼啸至耳边,只得又打起精神应对。杨清风笑呵呵看着两人,对陆无名道:“看不出来,小明玉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竟这般像个抠脚大汉。” 陆无名险些被噎到,怒曰:“这是我陆家的清风剑法,讲究大开大阖雷霆万钧,招式粗犷豪放酣畅淋漓,什么叫抠脚大汉!” 杨清风道:“都一样,都一样。” 陆无名瞪他一眼,只觉这老头自从收了个徒弟,就越来越让人心烦——当然,徒弟也挺让人烦。 换回惯用的兵器后,陆追越打越勇,将陆家剑法的精髓使了个九成。银色长剑与乌金铁鞭,一刚一柔一静一动,是兵器谱中相克之物,并没有哪一样更占优势之说,全看使兵器的人是谁。 舒一勇看着那打斗的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甚至辨不清那一鞭一剑是如何使出。他也是习武之人,并且功夫颇高,因此对陆追向来是看不上的,只觉得无非是个好看的小白脸,可此时却当真是从心里崇拜起来——中原武林卧虎藏龙,果然名不虚传,此等武功修为,只怕自己再有十年也难以企及。 姚小桃道:“哇。” 舒一勇咳嗽两声,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住视线。 崇拜是一回事,吃醋是另一回事。 姚小桃:“……” “身体放软。”陆无名朗声道。 陆追在空中向后一倒,腰肢柔若棉絮,躲过那呼啸而至的铁鞭。 “嘿!”杨清风道,“这可算是作弊了。” “你是师父,你也能教徒弟。”陆无名冲他一斜眼。 杨清风:“……” 他是师父不假,可武功还不如徒弟,教个屁。 得了陆无名点拨,再加上萧澜的有意引导,陆追悟出几式剑招来,索性放弃了陆家剑法的套路,只随着萧澜的招式变换来应对,想要出奇制胜。 见他出招忽然凌乱起来,陆无名大笑抚须,一派得意。 杨清风白他一眼,继续揣着袖子蹲在地上。 “手腕放轻。”萧澜握住他的胳膊,“否则会伤到虎口。” 陆追向后一掌打开他,自己飞身掠过树梢,重新攻了上来。 “就我爹这功夫,还怕什么老妖婆。”阿六握拳振臂,“杀他个片甲不留。” 身边一圈人都点头,对,片甲不留! 两人过了千余招,萧澜方才使出一个破绽,被他一掌击中肋下,跌落在地:“认输。” 陆追:“……” “散了散了啊。”铁烟烟赶人。 大家都很识趣,纷纷笑着离开,彼此心照不宣。唯有陆无名还想点拨儿子两招,却被姚小桃与铁烟烟一人一边硬是搀走,只得留到明日再说。 萧澜盘腿坐在树下,道:“内伤。” 陆追合剑回鞘,笑着推他一把:“起来了,还内伤。” “那不管,众目睽睽的,被你飞来一掌打得七荤八素,我可吃亏。”萧澜道,“先说要如何补偿我。” 陆追蹲在对面,掏出帕子擦擦他额上的汗:“我煮饭给你吃。” 萧澜本意是要逗他,却没想到对方却当了真,没忍住“噗嗤”一笑,扯着人站起来:“打了这么久,还做什么饭,胳膊都酸了。”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胳膊:“多谢。” “谢什么,我也要谢你陪我过招。”萧澜亲他一口,“先去擦洗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馆子。” 陆追道:“被冥月墓的人发现呢?” “药师早就知道你我回来了,墓中现在人人都在说,见到萧澜杀无赦。不过这也不要紧,我带你去的地方,不会有人看见。”萧澜接过他手里的清风剑,另一手牵着人回了小院。 不会有人看见,还吃什么馆子。陆追心里好奇,问了两回也没得到答案,只说去了就知道。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一路穿过小巷,七拐八拐到了一条河边,岸边停了不少渔船,灯火璀璨。 “吃什么?”陆追饥肠辘辘。 萧澜带他上了一艘船:“老板,还做生意吗?” “做,怎么不做。”一个老人家从船舱里钻出来,笑道,“客人请坐。” 船不大,只在船头摆了一张小桌子,勉强能坐四个人。船家很快就送了热茶上来,一股香气飘散,陆追抽抽鼻子,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这里是吃渔家盆菜。”萧澜道,“全靠运气,船家白日里打了什么,晚上就吃什么。” “你还知道这个。”陆追双手捧着茶杯,“闻着挺好,环境也不错。”远处天幕已经升起了星,一闪一闪连成银河,另一头星辰稀疏,却有一轮圆月倒映在河中,粼粼水面与渔船上无边的火光接在一起,是另一片不一样的天穹。 “我曾经来过这里,在忘了你的那段时光。”萧澜替他将茶杯添满,“那时正在过年,城里张灯结彩闹成一片,我嫌烦,就来这河边求清静。” “然后顺便吃了顿饭?”陆追问。 “除夕夜,哪有人做生意。”萧澜道,“不过一户人家很好,老夫妇在船上过年,见我独自坐在岸边,还当是无家可归的孤独客,就拉着一起吃了年夜饭。” 陆追道:“好吃吗?” “好吃。”萧澜道,“那时我就在想,将来一定要带朋友来吃,可转念一想,我似乎也没有朋友。” 陆追伸手握住他,掌心温热,语调却在抱怨:“谁准你忘了我的。” 萧澜笑笑,将他的手凑在唇边,低头印了一个亲吻。 船主很快就端了菜上来,挺大一盆,层层叠叠码放着各色鱼肉虾蟹,还垫着排骨和芋头,炖得绵软香甜,入口即化。 “有酒吗?”陆追问。 “有,可也不是什么好酒,公子看着是个讲究人,不嫌弃就成。”船主笑呵呵拿出一个小酒坛,“是女儿红。” “只一杯。”萧澜道,“不许多喝。” “这掺了水的薄酒,你当是西南府的陈年雪幽。”陆追仰头一饮而尽,“有星有水有琴音,喝个意思罢了。” 萧澜依旧坚持:“那就两杯。” 陆追笑,倒是真不喝了,盛了一碗芋头与鱼虾出来,拿着勺子慢慢吃。 秋夜天寒,水面上就更冷,可有这热气腾腾的一盆菜,倒也吃得周身温暖,背上还出了薄汗。 “人间至味。”陆追放下碗,称赞道,“下回带温大人来吃。” 萧澜伸手替他擦嘴,顺便叫主人来结账。 “嚯!”船主出来,看着那桌上光盆,竖起大拇指称赞,“两位公子真是好食量!” …… 好食量,换言之便是饭桶。陆追淡定一指萧澜:“他为这顿饿了三天,老人家见笑了。” “见什么笑,多吃些好,男人就该要壮些。”船主呵呵笑,招呼两人上了岸,又道:“常来啊。” “好。”陆追答应一声,吃得心情愉快,满面惬意。 萧澜握住他的手:“很久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了。” “什么?”陆追看他,一撇嘴,“难不成先前这段日子,我天天都丧着脸?” “分明就懂我的意思,”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认真道,“我想让你将来每一天都这样。” 陆追与他四目相接,展颜一笑:“那约好了,等掀完冥月墓,我们再来这里吃一顿!” 第158章 入墓 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 往后几天,萧澜一直在研究墓中机关,虽是半路出家,也并没剩下多少时间能让他好好钻研,可也算是每日都有新收获,即便是严格如空空妙手,也对他甚是满意。 傍晚城中风起,又落了一场秋雨。萧澜带着一身寒意回到卧房时,陆追已经煮好一壶甜汤,正单手撑着脑袋,坐在桌边翻看冥月墓的地图。 “早就烂熟于心,何必总是盯着看。”萧澜洗完手,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明晚别等了,早些睡。” “也不是干看,还可以出神想想事情。”陆追向后靠在他怀中,“今日前辈又教你什么了?” “这个。”萧澜递给他一叠纸。 “吃宵夜。”陆追扬扬下巴示意,而后便将他带回来的东西翻看了一遍,感慨道:“这机关可真是精巧,旁人看到也只会当是蝴蝶屏风,谁会猜到竟能杀人于无形。” “我发现这机关拆解还真有几分意思。”萧澜吃着甜汤,随口道,“你煮的?” “什么我煮的,阿六去街上买的。”陆追也凑过去吃了一勺,“提前让你享享天伦之乐。” 萧澜险些喷了出来,笑着用勺尾敲了一下他的鼻子。 “不过你会喜欢拆机关,也不奇怪。”陆追道,“毕竟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阵,问:“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陆追一眯眼:“一半一半。” “对了,今日李老瘸送了封信来。”萧澜道,“说那飞柳城的宅子已经布置好了,还问我们何时去住。” “那宅子,好看吗?”陆追问。 萧澜点头:“好看,你定然会喜欢。” 陆追答应一声,在灯下看着他笑,眼底光华流转。 此景此夜,当真再好不过。 冥月墓依旧是平静的,可也仅仅只是表象,在墓穴的深处,一股强大的情绪正在隐隐流动,那是由无数野心汇聚而成的,像一条即将决堤的长河,随时准备涌向地面。 比起先前阴森沉默的鬼姑姑,冥月墓的弟子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接受了新的主人——美艳绝伦邪功绝顶,那一身红裙像是来自炼狱的烈火,焚烧点燃了每一颗心。他们亢奋而又躁动,只等她一声令下,就举起手中的刀与剑,冲向不远处的阳枝城。 药师行走在墓道中,手指缓缓滑过那湿腻的墙壁,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来。与鬼姑姑不同,她对打开冥月墓一事并无太多执念,也不信那墓穴里会藏有什么武功秘籍。这些年墓中积累的财富,已经足够她另择一地东山再起,这墓穴要渗水坍塌,那就只管让它塌。 脚下有一汪积水,药师轻轻俯身下去,看着水面上那漂亮的脸蛋,笑得愈发妖娆。重活一世,她想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可那其中绝不包括修补这破破烂烂,苔藓横生的破墓穴。 “药师。”弟子匆匆前来,道,“已经将所有珍宝都装好木箱,暂时码放在安魂殿中。侏儒们还在四处挖掘,会尽量在离开墓穴前,找到更多的墓葬。” “做得不错。”药师点头,又问,“可有萧澜的下落?” “没有。”弟子摇头,道,“这山里山外绵延广阔,一个人想藏匿其中轻而易举,更何况对方是萧澜,他若存心想躲,我们实在是……抓不到他,还请药师息怒。” “息怒?我有何可怒的。”药师摇摇头,“找不到,就不找了,随他去吧。” 随他去?弟子心里忐忑,微微抬头想看清她的表情,好辨明到底是真的要撤离,还是赶忙增派人手加紧搜寻。药师却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 陶玉儿也下了山,住进了曹叙的武馆中。 “没人知道那老妖婆功夫究竟有多高,”临战前一夜,她对萧澜与陆追道,“明日行动,务必要多加小心,不可逞强。” “嗯。”陆追道,“夫人放心,我会凡事注意。” “杀了药师,冥月墓也就成了一盘散沙,再想做什么,可就容易多了。”陶玉儿道,“只是还有一件事,这江湖中觊觎冥月墓的人不少,若是消息传出去,只怕又会引来一大批人来夺。” “我也想到了,所以才会让铁统领事先调拨兵马过来。”陆追道,“可不单单是为了攻冥月墓,更多是为了在攻下冥月墓后,能让那些闻讯而来的江湖中人明白,这墓中宝藏已归了朝廷,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不错。”陶玉儿点头,“你心思缜密,我自是放心。明日行动时还要多照看着澜儿,不许抛下他。” 萧澜:“……” 陆追笑道:“夫人早些歇息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陶玉儿却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给澜儿说。” “嗯。”陆追道,“那我先走一步。” 陶玉儿拍拍他的手,看着人离开后,方才对萧澜道:“明日的行动,有几成把握?” “若换做先前的药师,九成。”萧澜道,“可她若练了邪功,那就不好说了。” “我本不该答应的。”陶玉儿叹气,“可我即便不答应,也劝不住你和明玉。” “越拖下去,事态只会越严重。”萧澜道,“那座墓穴里的事,早就该了结了。况且明日的行动我虽无十成把握,可也绝非心血来潮之举,事先早已商议过多次,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我知道你有本事。”陶玉儿道,“让你留下,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叮嘱,只一件,记住我先前跟你说的那卦象。” 萧澜眉头微皱,想起先前在山中那句,九死一生。 “好好保护明玉。”陶玉儿道,“哪怕毁了冥月墓,什么都捞不到,也不能让他出事。” “我知道。”萧澜点头。 “好了,回去歇着吧。”陶玉儿说完,又笑道,“那飞柳城的宅子,不单小明玉想住,我也想要去看看,虽说秋冬无花无叶,可有白雪覆青瓦,想来也是一样幽静雅致。” 萧澜也笑:“冥月墓后,我们陪母亲一道去江南。” 卧房里,陆追已经洗漱完,正蹲在床上铺被子。 萧澜笑道:“这般贤惠,怪不得娘亲方才叮嘱了我七八回,要好好护着,千万不能受伤。” “陶夫人留你,就为了说这个?”陆追坐在床上,“还当要叮嘱了不得的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萧澜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在我心里,十座冥月墓加起来,也比不过你的安危重要。” “在你心里,自然是我比较重要。”陆追道,“可在大楚百姓——” “在大楚百姓心里,也一样是你重要。”萧澜道,“小话本里只有明玉公子,摊上的画像也只有明玉公子,不信你画个冥月墓试试,看谁要将一座坟贴在墙上?” “强词夺理。”陆追趴在他背上,“不说这个了,睡觉。” “能睡着吗?”萧澜问。 “自然能。”陆追道,“越有大事要做,才越要好好养精蓄锐。” “不错。”萧澜将他塞进被窝,“闭眼睛。” 陆追打着呵欠看他洗漱,又道:“明日行动时,你要保护好自己,也要多照看叶谷主。” “我知道。”萧澜钻进被窝,将人搂进怀里小声道,“不过叶谷主看起来虽斯斯文文的,可师父怕他,阿六也怕,估摸沈盟主更怕,我觉得他像是能横行江湖。”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碎嘴。” 萧澜在他唇上吮了口,抱着压好被角:“再说下去又该精神了,睡觉。” 陆追答应一声,将脸埋在他怀中,想了没一会冥月墓的事,便忽忽悠悠睡了过去,看起来倒是当真挺轻松。 可所有人都知道,也只是“看起来”轻松,想要杀掉药师,捣毁冥月墓教派,绝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翌日黄昏,众人悄无声息离开阳枝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冥月墓附近山洼,按照事先约定四散埋伏。陆追三人则是通过后山暗道,顺利潜入了冥月墓。 这是叶瑾第一次钻墓穴,先前听江湖众人提起过多次,回回都在畅想里头究竟有多么金碧辉煌,说是连地上都铺着金砖。他对此自然是不相信的,可觉得里头既然能存在一个教派,那也应该是高大恢宏井井有条,万万没想到进来之后一看,却是乱七八糟满目疮痍,烂木头破箱子堆得到处都是,有些兵荒马乱的。 “这是有强盗来打劫?”叶瑾问萧澜,“还是一直就……这样?”若如此,那你这少主人的童年,也是颇为凄惨。 “看样子是在收拾东西。”陆追道,“药师像是要离开这里。” “当真?”叶瑾一愣,“这人可比鬼姑姑强多了,还知道自己往外走,那还打什么,等她自己走便是。”等到了地面上,什么都好说。 “药师走了,又岂会留下冥月墓给旁人。”萧澜道,“她不比姑姑,对墓葬的兴趣只在金银,而这些年来冥月墓零零散散积累起来的财富,早已够她挥霍一生。” “按照你的意思,这墓穴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叶瑾道,“她要毁了它?” 陆追点头:“所以要在药师离开之前,阻止她的行动。” 空气中飘散着火药味道,萧澜从地上沾起灰尘一捻,道:“硝磺。” “炸药啊?”叶瑾啧啧,“够狠的。” “谷主。”陆追转身看他, “你不用说,我不出去。”叶瑾道。 陆追道:“可这是我陆家私事。” “这墓不是上交朝廷了吗?”叶瑾纳闷,“既是朝廷的,我自然要来。” 陆追道:“我不交了。” 叶瑾:“……” 叶瑾转头问萧澜:“那个老妖婆,在什么地方?” 萧澜道:“明玉也是担心谷主。”毕竟先前可没想到,药师会这么快就在墓中布下炸药。 “有人来了。”陆追低语一句。三人迅速隐到暗处,片刻后就见有人推着一辆小车,上头堆满了箱子,沉甸甸将车轮深深压到地下,看架势又是装满了金银。 三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暗中跟了上去。那小车穿过几条墓道,对一处大殿门口的守卫恭恭敬敬道:“又运来了一批。” “药师正在里头。”守卫道,“进去吧,莫要大声喧哗。” 弟子答应一声,推着小车进了大殿,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里头泻出一片金灿灿的光来。 “这应当就是藏宝库了。”陆追道,“按照常理,附近暂时不会埋有炸药,也是我们解决药师最好的地点。” “想办法混进去,不必等她出来。”萧澜道,“事情做得越快越好,最好连墓中弟子也不要惊动,免得横生枝节。” “怎么混,看此处防守比皇宫大内也不差。”叶瑾道,“杀进去容易,悄无声息混进去,像是有些困难。” “我有办法。”陆追道。 叶瑾眼底充满称赞,果真是温大人教出来的,眼珠子一转,看起来就能卖了整座冥月墓,药师还要帮数钱。 片刻之后,那弟子又推着车出来。三人依旧跟上,这回却是去了一处阴风嗖嗖的山洞。 “是黑蜘蛛的地盘。”萧澜道,“里头是封存的金银,共三十六箱。” “打晕那个推车的,”陆追道,“我去送。” 叶瑾吃惊道:“这就是你的办法?” 陆追答:“是。” 叶瑾沉默不语,方才说错了,这像是离温大人还有一段距离。 于是又苦口婆心道:“大家一起来,一起进去比较妥当。”而且即便我答应你一人前去,这位萧少侠也不会同意,你看他的脸色,锅底子一般,漆黑。 “自然是要三人一起进去。”陆追用胳膊肘推了一下萧澜,“你,等会先去将人打晕。” 萧澜点头:“好。” 叶瑾:“……” 你至少先问一句计划呢,这就“好”了? 第159章 决战(上) 你猜机关下头会是什么 片刻之后,那弟子又推着小车从山洞中出来,上头依旧堆满了沉重的木箱,走起路来颇为吃力。 “你当真有把握?”叶瑾依旧不放心,又问了一回。 “有。”陆追道,“谷主信我,要混进那安魂殿中,还当真不算难,难的是进去后要怎么做,可现在也不知里头情形如何,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叶瑾犹豫着点头,又看了眼萧澜,见他似乎颇为放心,便也只好先由着陆追,看他下一步要如何走。 有一段墓道极狭窄,手中推车又极重,稍有不慎就会跌入深坑。那弟子提着一口气,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好不容易通过大半,方才敢稍微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衣袖挡住双眼的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前头似是有黑影扑来,只可惜还未等他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就已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脖颈,腿一软倒了下去。 萧澜稳稳扶住推车,陆追匆匆套上那弟子的衣服,又往脸上贴了一张人皮面具,将他自己扮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男人。 “就这样?”叶瑾看了眼地上昏迷之人,摇头道,“可是一点都不像。” “不需要像,这危急关头,也没时间再做一张新的面具。”陆追道,“我自有办法,让那安神殿内外所有看到我的人,都神思恍惚。” “阵法?”叶瑾总算猜出端倪,却也松了口气,别的不好说,想起日月山庄中那个非常非常淫荡的相思局,他对陆追的布阵之术还是颇为放心的。 “而且那可是安魂殿。”陆追从萧澜手中接过推车,“用来安魂的大殿,本就暗藏玄机,对我们而言可谓天时地利。” “那我们呢?”叶瑾又问,“怎么进去?” “我先去看一眼,”陆追道,“至少也要探探里头的情况如何。” 萧澜微微皱眉。 “放心吧。”陆追对他道,“我有分寸。” 萧澜犹豫片刻,点头:“自己多加留意。” 陆追推着小车,向着安魂殿的方向走去,临到入口,他从袖中悄无声息抖出一枚木簪,顺手插在了发间,那木簪上镶着一枚红色的宝石,又亮又圆,很是引人注意。 “你……”守卫想例行问话,抬头却觉得眼前一花,周围景象变得有些虚幻,只能看清混沌中的一点红光,于是便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越发想辨明那一点红究竟是什么。 “我是来送东西的。”陆追低声道。 “进去吧。”守卫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陆追答应一声,推着车进了大殿。在殿门轰然关上的刹那,那守卫方才回过神来,摇摇脑袋觉得方才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可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自己站在这里神思恍惚,走神了一会儿。 陆追顺利进了安魂殿,暗处的两个人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紧绷几分,目不转睛盯着那厚重的殿门,留意着一切里头传来的声响。 车轮“咯吱”作响,陆追迅速用目光扫了一遍四周。空旷高大的前殿中,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木箱,更有无数黄金与珍珠散乱堆在地上,在灯烛的照映下,像是一片跳动的光与火,让人深陷其中,眼花缭乱。 陆追将箱子费力地卸下来,一个个码放整齐,目光却一直落在大殿正中。 那当真是一座由黄金堆积而成的山,夺目奢靡,上头挂满了珍珠翡翠,随便摘下一串,都能到市集中换个好价钱。这世间绝大多数人,只怕都会折腰在这惊天财富下——更别提在那金山之上,还斜躺着一位女子,发髻高耸身形玲珑,只看红衣背影,就能猜到待她转身后,定是位一等一的美人。 药师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却并未回头,依旧单手执着铜镜,纤纤玉指抚过鬓边,看得如痴如醉。 陆追心里一笑,推着空车又出了大殿。 那守卫依旧晕晕乎乎,看着他一路远去,顺便迷糊思索,莫非自己是着凉发烧了不成。 陆追推着车转到隐蔽处,萧澜与叶瑾已经等在那里。 “里头怎么样?”萧澜问。 “没问题。”陆追道,“只有药师一人,躺在黄金山上自我沉醉,听到大殿门响,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这回要一起进去吗?”萧澜又问。 “嗯。”陆追点头,“进去之后若有变故,可以先隐匿在那些木箱后,再见机行事。你二人只管跟着我,那守卫看不见的。” “厉害。”叶瑾点头,又问,“可你现在要怎么去装金子?那山洞可不是安魂殿,障眼法也好用吗?” “这阵了,还装什么金子。”陆追推起空车,“就这么进去便是。” “……”叶瑾摸摸下巴,也对啊,这阵装什么金子,莫非还真要替那老妖婆当苦力不成。 守卫又是晕晕乎乎,将那大殿门开了一回,顺道在心里想,为何觉得今日风这么大,嗖嗖直刮。 黑影倏忽飘入安魂殿中,像是模糊意识到了什么,守卫不由就惊出一身冷汗,猛然转身想要一看究竟,那大门却已经轰然关闭。他心里终于泛上疑惑来,可又不敢擅自闯入,只得趴在门上小心翼翼听了半天,觉得里头似乎并没有动异样,方才稍微松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或许真的只是幻觉。 药师却警觉地转过身来。 陆追背对她,正在将那些木箱重新码放整齐,又挨个用手推过,像是要再检查一回是否牢固。 “还剩下多少?”看了一阵后,药师问。 陆追躬身道:“不多了。”他所处的地方,恰好被码放堆叠的箱子挡住光亮,又垂着头,因此并不能看清容貌。 “不多了,是还剩下几箱?”药师从金山上飞身而下,双脚稳稳踩在地上,只一招便能看出,内力不容小觑。 “七,七八箱吧。”陆追哑声答。 药师却没有再说话,而是一步一步向着他走来。陆追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像是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那红色的绣鞋踩过金砖玉瓦,长而华丽的裙摆曳在身后,沿途拖动无数元宝“当啷”滚落,与堆积的翡翠碰撞在一起,发出声响来,在大殿中尤显清脆不绝。 药师一直在看着他发间那一抹幽红,她觉得在这大殿中,不该有这种颜色。眼前的路看似堆满黄金,可每踩一步上去,却都像是踩进了棉絮中,距离那红光越近,棉絮又变成了泥淖与沼泽,让前行更加艰难起来。 她刻意走得很慢,心间涌上绵绵不绝的诡异感,她觉得自己该停下脚步,却又无法控制身体,就像是先前所经历过的无数次梦魇一样,任大脑再清醒,手脚也动弹不得半分。 那夺目的红点逐渐模糊分散,慢慢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天空是金色的,星辰是红色的,那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她要停下,她必须停下。 一柄匕首滑落手中,药师猛然抬起手,却没有刺向那诡异的红点,而是刺穿了自己的左掌心。 刀刃穿透而过,黑色的血液粘稠涌出,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得以迅速俯身下去,躲过了身后那呼啸而来的乌金铁鞭。 萧澜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再度攻了上来。一边的陆追亦是拔剑出鞘,三尺青锋凌空扫过,将那半头青丝悉数斩断。 药师“呵呵”笑出声来,眼中并无诧异,而是透着妖媚:“澜儿就不必说了,另一个,这面具丑兮兮的,是陆明玉吧?” 陆追又一剑逼至她胸前,药师闪身躲过,又嗤道:“分明就有一张好看的脸,何必要戴如此丑陋的面具,不觉得可惜?还要再加个不伦不类的红簪子,这摄魂的妖术,是陶玉儿教你的吧?”她语调闲散,出招却是半分不落,一双手利如鬼爪,那闪着幽幽蓝光的指甲,像是比任何武器都要锋利。 “你那师父在临死前,还想着你要替她讨债。”药师一招将萧澜逼至墙角,讥笑道,“却不知你回冥月墓,是为了帮陆明玉,怎么,敢情先前一直就没忘了他?” “意外吗?”萧澜问。 “我可不意外,少主人情深似命,我早就见识过了。”药师纵身落在地上,目光阴狠,“不过如此也好,反正你二人也活不长,倒不如来我这领个干脆。” 陆追手腕一震,斜里一剑刺穿她的衣襟,那外袍垮下大半,露出白皙的肌肤来。 叶瑾:“……” 药师咯咯笑着,非但不加遮掩,出招反而愈发泼辣阴毒。看着那丰腴妖娆,裹在肚兜下的……两团,叶瑾略微崩溃,觉得自己眼睛很辣,要回日月山庄洗。 陆追的招式逐渐狠毒起来,武功路数看似是陆家的清风剑法,却又不尽相同,更像是随心所欲的野路子。药师一连接下他数十招,心中有些意外——当年陆无名与鬼姑姑交手时,她也是见过的,那时的陆家剑法,可远没有现在这般邪气。 “你练了穿魂**?”她终于窥出几分端倪。 陆追并未答话,却又使出一招穿魂**的招式来,他先前用这一招已经蒙过季灏一回,既然好用,那就拿回来再用一次,兵不厌诈。 药师却有了另一个想法,她突然不想杀陆追了。当初作为交换条件,蝠的确给了她一本穿魂**,却是全新的手抄本,并非最早的古籍原貌,她虽也练了,可却一直心怀芥蒂,不知那老怪物究竟有没有骗自己,故意偷改一两式内力招数。此番既然有另一人也练过,那自然要留下命,杀不得,至少也要先问个清楚。 主意打定,她一掌打落陆追,转而攻向萧澜,这一回终于不是猫捉耗子似的戏弄,而是招招死手。叶瑾在暗处看得吃惊,萧澜功夫已属不弱,更何况还要再加上一个陆追,两个中原武林一等一的高手联合,却上百招都不能宰了这老妖婆,也是邪了门。 若让她跑到人世间,江湖各门派只怕又要到处搜寻去抓,就像是当年对付魔教那般。一旦如此,那武林盟岂非又要平白多出一大堆事情来,到那时,盟主还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吃饭,要不要喂驴! 想到此处,叶谷主果断站起来,刷刷两把撸起袖子。 萧澜与他交换一个眼神,猛然一脚将药师踢飞在地,几乎倾注了十成功力。 “你!”万万没料到,在那金山后竟还躲着一个人,药师心下骇然,还未来得及说话,嘴里便哗啦被泼进来一股不知是什么东西,撑着坐起来就往外吐。 陆追趁机飞身而下,一剑刺穿她的左胸。利刃斩断的不像是肌肉,倒更像是发泡的棉花,绵软稀烂,毫无生气。 黑色的鲜血从嘴中溢出来,药师挪着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萧澜也冷冷看着她。 一片死寂中,药师却又无声地笑起来,她道:“你以为你赢了?” “我赢不赢不知道,不过你已经输了。”萧澜手腕一抖,铁鞭如蛇一般缠上她的咽喉。 “我……我没输,你的心上人,马上就能来陪我了。”药师粗喘着,脸上神情诡异,“在阴曹地府里,我要找他算账,你那姑姑也要找他算账,你怕不怕?” “黑蚁后与合欢情蛊的解药,”萧澜收紧右手,沉声道,“交出来。” “我若不交呢?”药师问。 “那我就收回这美艳的身体,找一个最丑陋的老人,将你的魂魄重新装进去。”陆追看着她。 “……啧啧,还是明玉公子聪明,知道我怕什么。”药师笑得阴森,费力将缠在脖颈上的鞭子解开一些,又对萧澜道,“这鞭法,最初还是我教你的,少主人尚且记得吧?” 萧澜道:“没人想同你叙旧。” “叙旧?我不是叙旧,只是提醒少主人,”药师说得很慢,“提醒少主人,这鞭子可不止你一个人有!”话音未落,一条红练已从她袖中飞射而出,缠住陆追甩过半空,重重砸到了那座金山上。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间,金砖与珠宝受到冲撞,像是流水一般倾泻滚落,将陆追埋在了下头。 “找死!”叶瑾勃然大怒,一掌将药师打得奄奄一息,自己赶过去帮萧澜救人,只是搬开那些金砖后,下头却空空如也,莫说是陆追,就是连衣裳碎布也没有一条。 萧澜眼底赤红,一把卡住药师的脖颈:“说!” “安魂殿,这是死门,机关也是死机关,进去就出不来了。”药师脸上依旧是那诡异的笑,“少主人猜猜,下头会是什么?机关阵,枯骨堆,滚烫的热泉,还是百虫窟?” “不说是不是?”叶瑾将匕首抵在她脸上。 “我说了,死门,进去只有死路一条,名字叫安魂殿,就是阎王兜小鬼的地方,哪里还有生机。”药师看着萧澜,又呵呵笑道,“还有,我骗你的,黑蚁后加上合欢情蛊,哪里还会有解药,你那心上人能死在这里反而是好事,否则再等上几月,心肺都被吃空了,那得多难受,啊?” “我去拆机关。”萧澜道,“你看着她。” “拆不掉的。”药师在他身后大笑,声音尖锐。 叶瑾一脚踢在她胸口。 吵个屁! 第160章 决战(中) 我是陆家的祖宗啊 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风声呼啸,陆追不知自己究竟是跌入了何处,只能凭借习武之人的本能,在触地的一刹那侧身一滚,却“噗通”一声跌入了水里。 那是一汪深潭,水寒可刺骨,湿透的衣服裹住手足,让每一寸前行都变得艰难起来,陆追勉强游到岸边,拖着清风剑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却觉得身下的土地竟然缓缓动了起来。 巨大的冲击力重重打向右臂,幸亏陆追早有察觉,顺势一侧身,才没有被那一下敲得骨骼尽碎。眼睛已经勉强适应了黑暗,虽然依旧不能辨明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能看到在周围,正有一点又一点的红光亮起来,就像他布阵时,药师看到的幻境之相,一样连成一片,一样如同繁星,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前这片红光绝非幻象,而是……眼睛。 潭水边趴着的,是无数条巨大的鳄鱼,拥有铁甲一般的鳞片,和看似笨重,却灵活无比的身形。来不及多做考虑,陆追凭着感觉挥手斩下一剑,将打到面前的巨尾砍成两截,血喷溅而出,在空气里散开浓厚的腥臊味,刺激着鳄群越发狂躁起来,纷纷张开嘴撕咬潭中那受伤的同类,将水面搅出巨浪来。 陆追趁机向远处跑去,虽不知前路如何,可至少要摆脱那些凶残的魔物,才能考虑要怎么出去。脚下并不平坦,坑坑洼洼又湿又滑,如此跌跌撞撞跑了小半个时辰,眼前方才出现了一丝光亮。 那是从穹顶裂缝处洒出来的光,很微弱,可陆追却庆幸不已,也松了口气,精疲力竭坐在地上,想要歇一阵子。 方才药师手中红练将他的腰勒出一道红印,虽说隔着衣服,却也暴下一层皮来,隐隐渗着血,伤口被那肮脏的潭水一泡,更像是被撒了盐,估摸过不了多久就会青紫肿胀。 陆追往头顶看了一眼,那些缝隙极小,最宽处也只有手臂粗,就算自己能攀上去,也离不开这鬼地方。 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陆追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的大意轻敌,也不知萧澜与叶瑾那头究竟怎么样了。 安魂殿中,萧澜在地上细细摸过一遍,也没看出机关奥妙究竟在何处,回头看见药师脸上嘲讽的笑,心里怒火更甚,一拳将她打得肋骨尽碎,目色凶狠:“还不说是不是?” “我说了,不知道。”药师道,“这是死门,少主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拆开。” 萧澜单手拎着她的衣领,如同拖拽一团破旧的抹布,大步出了安魂殿。 “喂!”叶瑾受惊,这怎么就大摇大摆出去了。 门口的守卫见到大殿门开,刚准备谄媚去迎药师,却见出来的人竟是萧澜,而不久前还美艳妖娆的药师,此时已面目青肿奄奄一息,四肢瘫软着,看着像是连骨头都被敲了个粉碎。 说来也巧,他就是数日前守着药庐,第一个见到药师杀了鬼姑姑的人,此番再出变故,众人倒是有了临危不乱的经验,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少主人,你可算给姑姑报仇了啊!” “告诉所有分舵堂主,滚来这里!”萧澜阴沉道,“再去派人守住墓穴出口,若飞出去一只苍蝇,唯你是问!” “是是是。”守卫连连答应,转身就跑去通传。萧澜随手丢给叶瑾一块令牌,低声道:“烦请谷主出去告诉外头的人,让他们在清水湾入口处等着,再让我娘带着妙手前辈过来,越快越好。” “……那你自己小心。”叶瑾叮嘱一声,又道,“二当家不会有事的。” 萧澜点头,重新拖着药师回了安魂殿。 墓中再度乱成一片,有弟子想要趁乱逃走,却被告知少主人有令,走的人要掉脑袋,只得又胆战心惊留下,彼此间安慰这管事人一共就三个,既然鬼姑姑被药师杀了,药师被少主人杀了,那应当没有谁再能杀少主人了,该安稳了。 药师被他勒得说不出话来,只蜷缩在地上,阴森森地笑着,脸上写满嘲讽。萧澜看得心头火起,挥手又是一鞭,门口哗啦啦跪倒一片人:“少主人威武!” “你们,”萧澜伸手一指那片凌乱的金山,“谁有把握能打开这处机关?” 众人伏地不起,无人应答。 鬼才知道这里有机关,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是打开。 …… 陆追坐在地上,仔细想了想自己目前的困境。腰上的伤虽说肿胀难忍,但毕竟伤在皮肉,倒不必太担心,空气是新鲜的,闷不死,若实在腹中饥饿,那鳄鱼潭还能当成厨房,虽说恶心,但至少不会饿死,就是……再有一堆火就好了。 袖中还有两枚小小的火石,他又撑着站起来,想要再寻一条路,看看能不能找到墓室或者其余陪葬品,弄些棺材板和木头过来。 这里的路比起鳄鱼潭来,已经干燥了许多,陆追寻了一处最亮的地方,在地上用石子画出冥月墓的地图来,按照引魂阵的卦象布局,在安魂殿下的确该有一处暗道,可没想到却如此纵横交错,甚至还有个鳄鱼深潭。 埋着这么大一片水,怪不得近年冥月墓四处返潮,不过这些鳄鱼究竟是野生的,或是有人故意放进来想要阻止外人入侵,现在还不好说。陆追一边往前走,一边侧耳听着风声,全身每一根筋都紧绷着,以免前头再冲出来什么怪物。 幸好,这条路勉强算是平顺,除了吱吱叫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其余活物。用剑挑开层层蛛网,还真有一处墓室,摆着供桌与瓷盘,里头的贡品早已化为灰尘。 “得罪了。”陆追默念一句,将那供桌一脚踩成碎木,生了一堆火。 光芒能驱散黑暗,也能驱散不安。陆追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处墓室极简陋,棺木大得超乎常理,里头躺数十人也绰绰有余,想来应该是用来陪葬的小厮或者丫鬟,一起在此送了命。 “真是对不住诸位了。”陆追心里叹了口气,先祖夺人性命,自己扰人清静,如此一想,还真是无颜面对这墓中的亡魂们。他看着熊熊的火光,下巴抵在膝盖上休息,只是一旦安静下来,伤口就又开始隐隐作痛,越发不想走一步。 不想走,那等着萧澜来救吗?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里,陆追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先前遇到任何事情,他都只会想着自己往外闯,可此时此刻,在困境重重前路无门的时候,却生了几分想要偷懒的意思,只愿等着心上人来救,先前说什么来着,骄奢淫逸催人老,还真不假。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啊。陆追休息够了,就随手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柴,打算再出去看看,不过还没走两步,身后的棺木里却突然传来一声响,在这阴森诡异的地方,何止是恐怖,简直就是毛骨悚然。 陆追骤然停下脚步。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依旧不断,棺木盖也像是正在缓缓被推动。陆追单手握紧清风剑,眼底闪过一丝警觉与狠厉。 …… 冥月墓外。 “明玉掉进了机关?”陆无名闻讯大惊。 “是。”叶瑾道,“那老妖精诡计百出,我们都打赢她了,可没想到还是遭了暗算,真是愧对前辈。” “那还等什么,去救人啊!”陶玉儿一跺脚。 空空妙手坐在一边,梗着脖子不愿动,是那陆家的儿子掉进去了,又不是我孙儿掉进去了,不去。 “老东西!”陶玉儿一把将他扯起来,咬碎银牙道,“我告诉你,你若再矫情,这辈子也别想让澜儿练你那见鬼的空空妙手。” “澜儿,澜儿自己愿意练,你还能管?”空空妙手虽与她顶嘴,心里却也清楚那陆家的儿子死不得,否则只怕孙子这辈子也不愿再见自己,更别说是继承衣钵。于是不甘不愿哼着,随陶玉儿一起入了墓。 “前辈若要一起进去,易容吧。”叶瑾道。 陆无名点头,现在也不知那冥月墓中人究竟是不是已听命于萧澜,还是莫要让那些老人认出自己,以免多生事端。 墓中弟子虽不认识叶瑾,但见他手执萧澜的令牌,自然不敢与之对抗,再一看他身后跟着的三人,两个男人不认识,那中年妇人却是当年的陶夫人无疑,于是更认定这些都是少主人的人,态度越发恭敬三分。 萧澜依旧在安魂殿中,见到四人后上前:“前辈。” “怎么样了?”陆无名问。 “我找不到入口。”萧澜看向空空妙手,“靠前辈了。” “别靠我啊,我也未必就、就能找到。”空空妙手嘀咕一句,用脚一块一块踩过地砖,速度极慢。 陶玉儿看得心焦,想要上前催促,却被叶瑾一把拉住:“夫人冷静些,急不得。” 空空妙手也斜眼看她一眼,你急,你来。 萧澜拍拍陶玉儿的肩膀:“娘亲。” 陆无名看着墙角瘫软的药师,目光阴沉。 药师唇边挂着血,瘆着笑,低低道:“陆家先祖长眠多年,我心好,送个后人去陪他们说说话啊,怎么,这也不行?” …… 墓室中,陆追觉得自己耳聋:“你说你是谁?” 那从棺材中爬出来的人尖着嗓子,威武坐着,道:“朕乃大垚天子陆之峰。” 陆之峰,便是陆家的先祖,陆府的主人。 而大垚,就是那短命王朝的国号。 陆追:“……” 他原想着莫非自家祖宗也练了穿魂**,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抛弃,面前这疯疯癫癫娘里娘气的人若是祖宗,那也未免太丢人了些,不想认。 “你若识相,便赶紧跪下磕头叫祖宗。”那人道,“待我起兵夺权后,可封你为太子……啊!” 陆追单脚踩上他胸口,将火把凑近那张脏兮兮的脸,咬牙道:“少装神弄鬼,你究竟是谁?” 灼热的温度烫得脸皮子直疼,那人倒吸冷气,大哭道:“皇上饶命,我是王阿毛啊!” 陆追:“……” 问了等于没问,王阿毛又是谁? 第161章 决战(下) 突出重围 王阿毛和穿魂**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是个倒霉的盗墓贼,已经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将近一个月,整个人受了不小的刺激,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他原本不想让陆追发现自己的,只在棺材缝里偷偷摸摸盯着,可谁知不小心弄出了声响,眼见陆追已经拔剑出鞘,只好壮着胆子钻出来,想要装鬼吓人。 “你先坐好。”陆追道,“冷静一点,听我说。” 王阿毛坐在火堆边,依旧更咽不已,捶着胸口道:“害怕啊。” 陆追嘴一撇:“连冥月墓都敢来盗,我可没看出你胆子哪里小。” “我是被人骗了。”王阿毛抹了把眼泪,“他们哄我说这是王爷墓,里头已经被人洗劫了七八十回,我就想着再进来转一圈,看能不能捡漏,可不曾想一来就掉进了机关,然后……然后就出不去了啊。” “既是盗墓贼,还有不知道冥月墓的?”陆追问。 “我就是不知道!”王阿毛又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半天才将事情勉强说清楚。他早先是个乡里的小混混,后来拜了一个金盆洗手的盗墓贼为师,一年之后自觉小有所成,就自寻山头加入了一伙盗墓帮派,谁知却被同伙戏弄,糊里糊涂钻进了一处山洞,再糊里糊涂触动机关,就这么掉了下来。 “我都进来了,才发现这里是冥月墓,你听听,冥月墓啊。”王阿毛哆哆嗦嗦,又哭道,“这是人能进来的地方吗?啊?” “那你是从哪里看出,这里是冥月墓的?”陆追继续问。 “前头。”王阿毛伸手一指,“前头有画,画着陆家的生平。”说完又道,“还有个墓主人的玉雕,与你看着挺像,你、你当真不是鬼吗?” “我若是鬼,还能被困在这里?”陆追用清风剑鞘戳他一下,“现在你我也算是难兄难弟,先将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王阿毛莫名其妙。 “工具啊,你来盗墓,铲子锤子都不带一套?”陆追问。 “有有有。”王阿毛顿悟,赶紧从那棺材里取出一个包袱,哗啦啦展开后,各种工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照明用的深海珠。 “不错。”陆追称赞,“有这些东西,我们应该能摸出去。” “这可是你说的。”王阿毛泪流满面,再度悲从中来,“我已经吃了大半个月的老鼠,实在是快死了啊。” “打住!”陆追抬起手,“走吧,先带我去屏风那里看看。” 王阿毛答应一声,带着陆追穿过一条狭窄暗道,道:“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处灰蒙蒙的洞窟,看起来像是挖凿得极为匆忙,里头散乱堆了木质屏风,积满灰尘的羊皮卷,以及一尊约莫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玉雕,在昏暗中隐隐泛出青白的光亮来,雕工很细,蟒袍玉带,眉眼还真与陆追有几分相似。 所以这是陆府主人的玉雕?陆追又粗略看了一遍,屏风上刻着的,是陆家的生平与这冥月墓的挖凿过程,羊皮卷上则绘着当时各地山川水脉图,应当是很珍贵的随葬品,可这处墓室,未免也太简陋了些。 “喂,你说话啊。”见他一直沉默,王阿毛心中有些忐忑。 “你说说你,也没钻过别的墓穴,否则还能帮帮我。”陆追啧了一声。 “……我看过书,也听过故事啊。”王阿毛一拍胸脯,“秦始皇陵,就是我师父盗的!” “你师父还挺敢吹。”陆追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玉雕,“那你说说看,这陆府的主人,为何要将他的雕像放在这破破烂烂的墓室中?” 王阿毛嘀咕:“说不定先前不破呢,这都多少年了,塌了呗。” “不可能。”陆追道,“这墓穴不是塌了,而是压根就没有挖完。” “没挖完啊?那就是来不及了。”王阿毛随口道。 陆追:“……” 王阿毛心虚:“你咋又不说话了?” “对啊,来不及了。”陆追经他一点拨,倒是反应过来,陆家结局既是战败,那肯定是兵荒马乱,最后准备好的一批随葬品也只能匆匆拉进墓中,胡乱找个地方堆着。 “那看来这里是八成条死路,没指望了。”陆追又问,“你掉下来之后摔在了哪儿?去那里看看。” “我不知道啊。”王阿毛苦道,“我摔晕了,起来又黑漆漆的,我害怕,就跌跌撞撞一路跑,也不知道跑了几天,才在这里找到一点光亮,就住下了,你你可要救我啊。” “兄台,我是书生,你是盗墓贼,如今你我同困在这,难道不该我指望你?”陆追拍拍他的肩膀,“指望一个书生救,给祖师爷丢人啊。” 王阿毛不信:“骗谁呢,书生带恁长一把剑。” “那好,我是会武功的书生,你是盗墓贼。”陆追道,“还是应该你救我。” “可拉倒吧。”王阿毛嘀嘀咕咕,“我要能救你就好了,斯文白净的,出去卖了也能赚银子。” 陆追:“……” “好好好,你跟着我吧。”王阿毛见他像是也指望不上了,心烦意乱一挥手,盯着那冥月墓的挖凿史看了半天,啥也没看出来。回头见陆追满眼诚恳,只得又将脑袋拧了回去,绞尽脑汁想要回忆一些师父先前说过的话,如此纠结了半柱香的时间,还当真想起了几个小故事,于是伸手将那屏风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大喜道:“有机关啊!” 陆追警觉道:“等等!” 话音刚落,屏风四周已是万针齐发,陆追扯着王阿毛在半空腾身一转,只觉耳侧“嗖嗖”声响,落地之时,衣摆上也插了几根银针。 王阿毛目瞪口呆,腿脚虚软,若不是有陆追扯着,只怕连站都站不稳。 “都说了,让你等等。”陆追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干得不错,算立功。” 王阿毛哭道:“太吓人了。” 陆追回到那屏风前,若只是要记载冥月墓从何年何月开始挖凿,用了多少工匠多少石料,似乎也不用设一个如此凶险的机关,除非……这屏风里还有别的秘密。 他学方才王阿毛的样子,也将手伸进那处机关。 “不要按!”王阿毛连滚带爬,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陆追道:“过来看。” 王阿毛反而叫他:“你过来,快过来,趴好!”送死呢。 陆追道:“这屏风有两层。” “下头那层是什么?”王阿毛问。 陆追一笑:“冥月墓的地图。” …… 王阿毛怔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方才被狂喜淹没,又屁颠颠跑到陆追身侧:“有地图,有地图,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陆追问他:“能看懂吗?” 王阿毛仔仔细细盯了半天,沮丧道:“看不懂。” 陆追道:“我能看懂。” 王阿毛宛若听到天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道:“只要能出去,你就是我爹!” “别,我有儿子了。”陆追看着那地图,倒真与先前自己推算出的墓穴分布**不离十,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安魂殿下多挖出了一个布局稀奇古怪的鳄鱼深潭。 “这里应当就是你掉进来的地方。”陆追指了指地图上一处位置,“原本是用来往墓中运送东西的一处暗门。” “那我们去找这个地方?”王阿毛激动。 陆追道:“估计在那时,负责运送墓葬的队伍出去之后就没能再回来,山洞也就一直敞着,直到你稀里糊涂闯进来,触动机关成了死门。” “死门?”王阿毛心下一阵绝望。 “那这个地方,就是冥月墓的主墓穴。”陆追点点地图,往后退了两步,“你先别说话,让我再看看。” 王阿毛连连点头,将嘴闭得死紧。 陆追皱起眉头,双眼一直盯着地图,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屏风上纷纷浮起,又在他脑中重新组合起来,形成一座布局精巧的完整墓穴,而他也终于发现在冥月墓精妙的构造下,这鳄鱼潭看似多余,却是守卫墓穴的最后一道屏障,即便有人闯入主墓室,那在掠夺完墓葬要离开之时,也会被引魂阵所扰,通过连接暗道钻入鳄鱼潭中。 换言之,鳄鱼潭底理应有一条路,通向冥月墓的主墓室。 “王阿毛。”陆追果断道,“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阿毛问。 “学过拳脚功夫吗?”陆追问。 王阿毛连连点头。 陆追又道:“知道前头有一个鳄鱼深潭吗?” “知道知道。”王阿毛后怕不已,“鬼门关啊,去不得。” 陆追看着他。 王阿毛:“……” 王阿毛小心翼翼道:“你要去?” “不是我,”陆追道,“是我们。” 王阿毛险些晕了过去:“为啥啊?” 陆追道:“鳄鱼潭底可能有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可我怕啊,我、我……”王阿毛结结巴巴,抖若筛糠。 “你不用下水,我去找路,可你得帮我一个忙。”陆追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与其困在这里等死,倒不如试着闯一把,若我能出去,定会带人来接你,你我都要好好活着。” “我能帮什么忙?”王阿毛哆嗦着问。 陆追带着他回到暂居处,重新燃起火把,道:“先过去看看。” 王阿毛答应一声,依旧腿脚发软,但见陆追说得坚定,像是极有底气,便也撑着跟在他身后,一路去了鳄鱼潭。 在火光照映下,陆追这才看清眼前状况。一片泛着粼粼波光的深潭,岸边趴了约莫几十条巨大的鳄鱼,四周都是石壁,有着刀劈斧凿的痕迹,也有不少狭小的空隙,可以当成台阶爬到高处。 王阿毛躲到陆追身后:“看完了,走吧?” “那里,你能爬上去吗?”陆追指着高处一块凸出来的石壁。 “我?”王阿毛摇头,“不能。” “好好看!”陆追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王阿毛抽泣两声,举起火把瞅了半天,道:“能,能。”那里其实是有台阶的,虽说狭窄了些,可若没有这些鳄鱼,只怕调皮的小男娃也能爬上去,更何况是盗墓贼。 “能就好,你要做的,就是安全地爬上去,再安全地爬下来。”陆追道,“别的都我来干。” “那你要做什么?”王阿毛问。 陆追道:“杀鳄鱼。” “杀?杀不尽的,这鬼知道有多少啊。”王阿毛吃惊。 “没说要杀完,三五只就够了。”陆追道,“好了,你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你……你可要小心。”王阿毛叮嘱。 陆追答应一声,将火把插进那石缝中,单手拔剑出鞘。 王阿毛赶紧躲到安全处,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在缝隙处小心翼翼看着。 陆追深深呼了口气,全身骤然发力,凌空跃起斜里一砍,剑气没入水面,带出冲天的水柱来。 王阿毛目瞪口呆,这这这……这可是只在话本中见到过的功夫! 鳄鱼群果然被激怒,纷纷从水中爬出来,张嘴露出森白的利齿,想要将这不速之客撕个粉碎。陆追趁机飞身往下,手中清风剑似是钢钉,重重插入那铁铸一般坚硬的颅骨。 鳄鱼怒吼起来,剧痛给了它巨大的力量,扭动的身体将潭水翻出巨浪,布满鳞甲的尾巴横空一摆,陆追不得不暂时松手,闪身避开一击。那受伤的鳄鱼继续翻滚着,试图爬回水中,陆追看准时机再度冲了上去,双手死死握住清风剑柄,手臂发力往起一带,竟将那巨大的鳄鱼凌空甩了出去,颅骨脱离剑刃,整条巨鳄重重砸在石壁上,将骨骼也震得粉碎。 王阿毛觉得连脚下的土地也在颤抖,他扶着石壁,膝盖再度发软。 陆追上前补了两剑,彻底结束了伤鳄的痉挛,这才靠在墙上,稍微松了口气。 “大侠。”王阿毛跑过来,这回连称呼都变了。 “你怎么还在这?”陆追看他一眼,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 “我、我就看看。”王阿毛原本想说留下帮忙,可又一想,自己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面红耳赤换了个说法。 陆追笑笑:“多谢,既然没走,那就想个办法,将这鳄鱼拖到前头那通风的空地处吧。” 王阿毛这回倒是十分爽快就答应下来,拎着他那盗墓的包袱过来,又弄了些棺材板,不多时竟然做出了一辆简易推车。 陆追拱手:“佩服。” 王阿毛嘿嘿笑道:“干这一行的都会做,免得找到宝藏,却运不出去。” 陆追嘴角一弯,坐在一边靠着墙壁休息,王阿毛则是将那鳄鱼捆上板车,勉勉强强半拖半拉,弄到了一片空地上。 而在萧澜那头,空空妙手找了数个时辰,神情也由刚开始的不甘不愿,变成了一脸凝重——他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的确是死门,解不开的死门。 “前辈。”萧澜试探。 空空妙手有些慌乱,小声道:“我……当真不是我故意不救,孙儿,这像是条绝路啊。” 萧澜眉头拧成死结。 “我早就说了,死路。”药师惨笑道,“小鬼进去了,阎王哪里还能放出来。”说完又看向陶玉儿,“陶夫人啊,别忙了,没用的。” 没有人理会她的疯言疯语,陶玉儿一语不发看着那地图,片刻之后,她突然问空空妙手:“白玉夫人墓的上头,那条暗道通向何处?” “一处旧的刑房。”萧澜道。 “刑房?”陶玉儿道,“走,先去看看。” 萧澜答应一声,也没多问,带着她径直去了白玉夫人墓。其余人也一道跟上,陶玉儿对那绘满白玉夫人的壁画没有任何兴趣,她脚步匆匆穿过暗道,最后停在了那铁虎大军处。 先前只听萧澜与陆追说过,却谁都没看过,此番得见,空空妙手举着火把惊叹道:“可真是好东西。” “陶夫人为何要来这里?”陆无名问。 “有一个传闻,陆府的主人迷恋白玉夫人,迷恋到连她的魂魄也想占有,所以通过白玉夫人的墓室,理应是能找到主墓穴入口的,明玉先前也曾推出这点。”陶玉儿道,“尽头那处刑房只是做做样子,这铁虎阵后,应该还有一条路。” “通往主墓穴的路?”萧澜道,“能找到明玉吗?” “安魂殿下的路,理应是能通往主墓室的。”陶玉儿道,“这里既然也能通往主墓室,那至少能离明玉更近一些。” “好。”萧澜点头,“我过去看看。” “你过去看看?”空空妙手大惊,一把扯住他道,“这玩意一头就能杀数十人,你要独自一个人闯过这数百数千头?” “自然不是硬闯。”萧澜抬头看了看石壁顶,“我从上头爬过去。” 冥月墓外,阿六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你就别转悠了。”岳大刀道,“我头晕。” “你说爹到底被救出来没有啊。”阿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然我进去看看吧?” “师父他们都没来叫你,去了也没用。”岳大刀拉着他的袖子,“况且爹叮嘱过的,要你守在这里,谁出来杀谁。” “冥月墓都倒了,还有谁能出来。”阿六嘀咕一声,继续唉声叹气,满心烦躁。 岳大刀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也是满脸愁苦。 陆追用了一夜时间,杀了三条鳄鱼,又与王阿毛一起,将其斩成小块,用盗墓用的粗绳子穿起来,像是晾腊肉那样摊开。而后便精疲力竭倒头睡着,暗无天日也分不清时间,睡着时天黑,醒来时依旧天黑。 熊熊火堆烤着鳄鱼肉,冒出滋滋的油来,虽说入口依旧腥骚粗韧,两人却谁也没有嫌弃,默不作声各自吃下一大块,觉得全身力气回来不少。 “今日你要做什么?”王阿毛又问。 陆追从他的包袱里取出铁凿和儿臂粗的大钉来,道:“去石壁上弄些铁桩,将这鳄鱼肉挂上去。” “然后呢?”王阿毛依旧不解。 “然后潭中的鳄鱼闻到血味,就会涌到岸边,却只能干着急。”陆追道,“我趁机潜入水下找出路,而你站在石壁上,看其中若有哪条鳄鱼没了耐心,想要折返水中,你便割一块肉给它,懂了?” 王阿毛想了想,点头:“嗯。” “你放心。”陆追道,“若找不到路,我就再钻出来,我们想别的办法。若能找到出路,我定然会回来救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大家朋友一场,出去我请你喝好酒。” 王阿毛难得呲牙一笑:“那挺好。” 陆追重重握了一下他的肩膀,而后便撑着站起来,拿着工具攀上石壁,一下一下往里凿着铁钉。 清脆的声音在石窟中回响,王阿毛站在下面看着陆追,头一回知道,原来人还能活成这样,哪怕是困在这鬼哭狼嚎的地府里,哪怕和自己一样无路可逃,也一样能让人……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只觉得他很是潇洒,于是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自己也爬上去帮忙。 陆追笑笑:“不怕了?” 王阿毛手里握着锤子,将石壁砸得震天响。 又过一日,钢钉凿好了,肉块也挂好了。在经过充足的休息和一顿饱餐后,陆追又从王阿毛手中讨来几枚臭弹,道:“躲远些。” “为何要捏爆这些东西?”王阿毛嫌弃道,“臭死人的。” 陆追道:“满身都是血,也没衣裳可以换,只能用这些东西来挡挡鳄鱼,否则只怕一下水就要被撕碎。” 王阿毛赶紧捂住口鼻。 陆追用衣襟裹住臭蛋,单手用力捏爆。弥天恶臭顿时散开,王阿毛表情纠结,险些呕出来。 陆追闭住呼吸,道:“去!” 王阿毛答应一声,手脚并用攀上那石壁,用匕首在其中一块肉上划出口子,风干的表皮被刺破后,腥臭的血液再度滴滴答答淋下来,那些鳄鱼果然蜂拥而至,叠罗汉一般趴在石壁上,张开大嘴看着上头。 头回看到这么多鳄鱼在自己脚下张开嘴,王阿毛握紧腰间缠着的绳子,觉得裤裆一阵发热,但幸好还算争气,没有一屁股跌坐下去。 趁此机会,陆追“噗通”一声跳入水中。臭味掩盖了血腥味,远处的鳄鱼群并没有过来,他闭住一口气,在水下一寸一寸摸过去,整个人高度紧绷,已经顾不上周身彻骨的寒意。 空旷的石窟水潭,数百条凶狠的鳄鱼,石壁上插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像是夜空的繁星,将四周照得一片亮堂。而在这一片亮堂里,王阿毛孤身一人站在石壁上,腰里缠着绳子,手中握着长刀,像是传说中的孤胆英雄一般。可他此时却无比提心吊胆,看不清陆追情况如何,只能按照他先前所说,见有鳄鱼等不及要走了,就赶忙割一块肉丢下去,好替水里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在半个时辰里,陆追上来换了三四回气,最后一次潜入水面后,却再也没有浮出来。石壁上的火把已经渐渐开始熄灭,光芒一寸一寸消失,黑暗一寸一寸袭来,肉已经喂完了,吃饱喝足的鳄鱼们拖着笨重的身躯掉头,缓缓没入了水里。 王阿毛在石壁上坐了许久,方才攀下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回走。 应该是找到路了吧,他安慰自己。坐在那漆黑的棺材里,看着陆追留给他的几大块鳄鱼肉,王阿毛觉得这几天过得像梦一般。 耳边有隐隐约约的水声,陆追精疲力竭爬起来,在暗道里踉踉跄跄往前走。那潭水下果真有一个暗环,拉开之后,一股巨大的水流将他冲入暗道,脑袋磕得晕晕乎乎,也不知多久后才幽幽醒转。 全身又冷又疼,甚至连四肢都开始变得麻木,陆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去思考什么,只能凭借本能,一步又一步向前僵硬走去。 世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渴望能见到一束光。 …… 萧澜戴着一双银丝手套,手腕与脚腕都缚有铁钩,像壁虎一样紧紧贴着洞顶,缓缓往前挪动。陆无名也跟在他身后,其余人则是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看着两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没人知道这铁虎大军究竟有多少,也没人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究竟能不能找到另一条路。 “前辈。”萧澜道,“前头有暗器。” 陆无名道:“你我换个位置。” “不用,前辈多加小心便是。”萧澜道,“跟着我走,莫要触动机关。” 陆无名答应一声,两人前进的速度越发慢起来。而在他们身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虎大军正注视着这千百年来仅有的闯入者,沉默不语,表情森然。 ……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光。 陆追心里一喜,又再度撑着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前走去,若他的判断没有错,这里应当就是通往墓穴入口的主路。风呼呼迎面吹来,半潮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是一副笨重的铠甲,陆追握紧清风剑,依旧不敢放松警惕,直到确定外头并无异样声响,方才探出头去。 面前是无比熟悉的场景,是那些双目中流下血泪的木人。 陆追全身不由汗毛倒立,又想起了儿时那梦魇般的阴影。 而下一刻,那些木人却缓缓站了起来,像是被人赋予了生命。 …… 萧澜跃到地面上,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浸透,陆无名亦是满头大汗,两人回头看着身后那壮阔的铁虎军,都有些后怕与庆幸。 “这里真的有路。”萧澜展开地图,“按照娘亲的标注,若有路,我们就该往北走。” 一句话还未说完,脚下的土地却开始颤抖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第一反应,就是这铁虎军莫非活了?可回头看去,那些寒光铁器却依旧纹丝不动,并无生机。 “明玉!”萧澜心里涌上一丝不详的预感,拔腿向北冲去。 第162章 获救 再度开启的冥月墓 闪着寒光的利刃从那些木人指间刺出,头颅僵硬地扭动着,齐齐注视向陆追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眶中隐隐有着干瘪的硬物,那曾是无数双鲜活的眼睛,如今却再也流不出半滴泪。 陆追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暂时撤回暗道内,只是那些木偶人的速度却比他更快,足下像是装有轨道,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有刀尖带着风声逼至眼前。 陆追一剑扫开那夺命利刃,将它顺势砍成两截,木人沉重的身体歪斜砸到地上,却刚巧堵住暗道入口。此时更多的木人也如潮水般涌了过来,陆追早已精疲力竭,自是没有更多的体力再去应付这些狰狞的木怪,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咬牙挥剑杀出一条路来,使出轻功一路飞掠,想要甩开身后那令人胆寒的轰鸣声。 如同回到了儿时,一样是在这条暗道内惊慌逃命。木人在轨道尽头停下了脚步,而陆追冷到麻木的身体也总算恢复了些许温度,疼痛变得清晰起来——方才那些利刃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几乎要将衣服浸透。 体能已经到了极限,陆追觉得自己的双腿正在逐渐失去知觉,像是两根沉重的木桩,很快就会被深深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又蹒跚往前走了几步后,他终于几近虚脱地跌倒在地,清风剑“当啷”一声,脱手在地上砸出一片尘埃。 时间像是静止的流水,耳侧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天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来。在这一片混沌里,陆追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又强迫自己睁开,他不能睡。视线有些模糊,他抬起手想要揉一把,掌心却已经被血与泥土染得看不出颜色,于是胡乱在身侧的石柱上擦了擦,不曾想却再次触动了某个机关,大地又一次震颤起来。 陆追心里暗暗叫苦,重新将清风剑握在手中,他不知下一刻冲出来的会是什么,可无论是什么,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去应对。 金色的光骤然洒满长廊。 陆追眼前发黑,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勉强看清,方才轰然开启的,正是儿时记忆中的那扇殿门,门后金碧辉煌穷奢极欲,无数红莲盏分列两旁,正发出璀璨的光亮来。 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陆追重新靠着石柱坐下,却连撕下一块衣料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手勉强按住伤口,看眼前的一片金色再度模糊起来,红莲盏灼灼燃烧,像是坠入汪洋中的一滴血。 引魂阵啊。陆追心想。 这是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丝意识。 …… 乌金铁鞭在空中炸开一片木屑,扬在半空似是一场大雪,那些残缺的木人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依旧顽强地攻向新的入侵者。陆无名挥剑照着眼前一片木人的头颅斜砍过去,对萧澜道:“去找明玉,这里交给我!” 萧澜答应一声,向着北边大步跑去,若说先前还不确定,可方才在看到那几个残破的木人后,他已经能断定,陆追定然正被困在这长廊中的某个地方。果然,在尽头的拐角处,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萧澜脑中一声闷响,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明玉!” 陆追死死闭着眼睛,全身都是冷的,脸色如纸般煞白。萧澜一把握住那伤痕累累的手腕,只觉指下脉搏跳动比蛛丝还要细,断断续续的,像是在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坚持住。”萧澜从怀中取出伤药,捏开他的嘴喂了一粒进去,又挑了干净的衣摆扯成碎布,将那还在往外渗血的几处大伤包扎好。陆无名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见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儿子后,他心里一空,合剑回鞘疾步上前,嗓音嘶哑道:“明玉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得赶紧回去。”萧澜脱下外袍将人裹住。 陆无名按住他的肩膀:“回去就要穿过铁虎军,你带着明玉怕是做不到。不如先留在这里,我一人回去请叶谷主。” “前辈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一天半。”萧澜打横抱起陆追,“明玉等不了这么久,我去想办法拆了那机关。” “拆除铁虎军的机关?”陆无名先是一惊,后又摇头道,“我知道你着急,可再急也不能自乱阵脚。” “至少也要试一试。”萧澜看着怀中人,“前辈信我。” 陆无名心里叹气,但见他固执,便也答应下来。三人折返向外走去,并未多看身后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眼。此时此刻,再多堆积如山的珍珠黄金加起来,也比不过一张床,一碗粥,一剂药。 木人阵已破,只剩下了寒光凛凛的铁虎军。萧澜将陆追交到陆无名手里,右手握紧乌金鞭梢,眼神阴狠如狼——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闯过这一关。 陆无名抬掌在陆追胸口缓缓注入一缕真气,暂时护住了他虚弱的心脉,却有些不忍心再多看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只轻轻拉高外袍,将最后一缕风也替儿子挡在外头。 乌金铁鞭在空中划过呼啸声响,柔软而又坚硬的鞭身像是有了生命,轻盈灵巧地避过其余铁虎军,只将最右一头死死咬住,又凌空将其拽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走廊另一头。 寒铁制成的外甲被摔得坑坑洼洼,体内机关“嘎巴”作响,愤怒的铁虎高高竖起尾巴,朝着萧澜腾跃扑来。乌金鞭再度张开毒牙,萧澜并不想将铁虎砸成一堆废铁,因此打得极有耐心,大多时候都在闪身躲避,数百招后,铁虎再度冲撞过来,萧澜方才看准时机,单手卡住那冰冷的虎首,发力一拧将之打成两截。 铁虎终于安静下来,伏卧在地上,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对陆无名道:“前辈先回去吧。” 陆无名点头,时间紧急,谁也耽误不起,萧澜这回能拆开机关自然最好,若拆不开,至少自己也能尽快带些药回来。他将陆追安顿好后,便再度壁虎一般攀上洞顶,用利刃勾住缝隙,沿着来路折返。 萧澜坐在陆追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副精巧的工具来,这是空空妙手送给他的礼物。那铁虎虽被打成两截,却只断在连接处,身体内的机关依旧是完好的,萧澜小心翼翼将其拆开,百余副齿轮相互咬合着,即便经过了千百年岁月的洗礼,也依旧光滑如新,精妙绝伦。 将一个又一个的小零件拆除下来,铺在地上,萧澜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却也从未如此冷静过。一个时辰后,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却依旧全神贯注,他皱眉注视着铁虎腹内,许久之后,又用镊子夹出一个小小的齿轮。 机关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反方向收紧了些许,萧澜试着用手拧了拧铁虎的四肢,纹丝不动。 陆追在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句。 “乖。”萧澜拍拍他,自己撑着站起来,重新回到了那铁虎阵前,又一鞭子捆回来一头铁虎。不过这回却没有拧断脖子,而是任由其横冲直撞,眼看已经到了眼前,方才一跃而起,单脚发力踩上铁虎后颈三寸处。 齿轮再次被反向合紧,铁虎也成了静止的摆设。 萧澜总算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大意,又一连试了三四头铁虎,确认位置的确没有错后,方才步入铁虎军中,扣下了最前头那只铁虎的机关。 一个又一个的齿轮被合紧,萧澜很快就追上了陆无名。见他已经破了机关,陆无名心中一喜,也腾身落在他身侧。两人一道动手,速度就快了许多,而在铁虎大军另一头,众人也正等得火急火燎,最终还是陶玉儿先看到,伸手推了身侧的空空妙手一把:“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动静?” “什么动静?”空空妙手赶紧揉揉眼睛,踮着脚看过去,半晌后一拍大腿,喜道:“是是是,在拆机关,像是陆无名。” “那澜儿呢?”陶玉儿心里一空,反而更加担心起来,好不容易等到陆无名又走近了些,赶忙大声问:“怎么样了?” “澜儿回去接明玉了。”陆无名道,“叶谷主呢?” “在安魂殿,看着那老妖婆呢。”陶玉儿急问,“谁受伤了?” “明玉。”陆无名扣下最后一只铁虎的机关,“快去差人准备伤药与热水,再煮些粥饭。” “好好好,人找到就好。”陶玉儿连连答应,转身跑去做准备。空空妙手一把拉住陆无名,问道:“这铁虎的机关,谁破的?可是澜儿?” “是。”陆无名点头。 空空妙手脸上写满震惊,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喜极而泣,干揣着手在原地转圈,眼底得意非常。 片刻之后,萧澜也抱着陆追大步折返,空空妙手赶紧问:“你是怎么破的机关?” “有空再告诉前辈。”萧澜只丢下一句话,便带着人匆匆赶去红莲大殿,只留空空妙手坐在原地,看着铁虎嘿嘿傻笑,啧啧称奇。 叶瑾早已守在红莲大殿,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一见半死不活的陆追,还是头晕目眩,极想骂人。为何他回回受伤都能受得如此尽职尽责,就不能敷衍一下,只带几道血痕回来? 下人从屋里端出两盆血衣,陶玉儿在外头看得心里发麻,即便她平时不信神佛,此时也在心里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求老天爷能发发慈悲。阿六与岳大刀也匆匆赶来,说是果然有几个冥月墓弟子钻出来,扛着珠宝想要偷溜,已经被堵在了后山。 “现在是杨前辈守在那里,我们就先回来了,公子没事吧?”岳大刀急问。 “没事,叶谷主正在诊治呢。”陶玉儿拍拍她,“小声一些,莫要吵到里头的人。” “嗯。”岳大刀心里担忧,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握住阿六的手,一道在外头等着。 一个时辰后,陆追被叶瑾缠了满身绷带,又吃了药,脉相总算缓回来些,他睫毛微微颤抖几下,像是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如同被缝了针,沉重刺痛。 “已经安全了,好好睡。”萧澜握着他的手安慰。 陆追嘴唇动了一下,声音很低。 “什么?”萧澜将耳朵凑近。 “安魂殿下头,”陆追断续道,“鳄鱼潭,那里还困了一个人。” “是谁?”萧澜问。 “王阿毛。”陆追迷迷糊糊,话还没说完,人却又昏了过去。 叶瑾在旁疑惑道:“方才是说……王阿毛?” 萧澜摇头:“不认识。” “管他什么阿毛,先让二当家好好休息吧。”叶瑾看了眼床上的陆追,对萧澜道,“我们出去说话。” 第163章 抉择 若我以后脾气变得很坏怎么办 “明玉没事吧?”见到叶瑾与萧澜出来,陶玉儿赶忙上前询问。 “只是些皮肉伤,倒没什么大碍。”叶瑾看了眼陆无名,欲言又止。 “除了皮肉伤之外呢?”陆无名又问。 “合欢情蛊,”叶瑾道,“实话实说,情况不太妙。” 或许是因为陆追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此番九死一生后,那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蛊虫再度开始繁衍蔓延,黑蚁后像是一片沉沉的阴霾,将陆追整个人都笼了起来,吹之不散,挥之不去。 “还有一件事,”叶瑾犹豫片刻,又道,“二当家的眼睛像是也受了影响,有可能会看不见。” 陆无名的拳头骤然握紧,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若有办法,叶瑾何至于会如此吞吞吐吐。 陶玉儿也没说话,只是担忧地看了眼儿子。萧澜沉默片刻,道:“我去安魂殿。” 陶玉儿点点头,那个丑陋的木偶娃娃再次被众人想了起来,肮脏的身体,黑洞洞的眼眶,诡异而又令人作呕。 妩媚的红裙已经变成泥巴破布,药师倒在地上,整个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依旧满眼嘲讽地看着萧澜:“怎么,看这一脸黑风煞气的,少主还没找到你那可怜的心上人?” “这是怎么回事?”萧澜将一个木偶人丢到她面前。 “木人啊。”药师“噗嗤”一笑,“陆明玉的木人,你从蝠手中拿来的?” “有何用途?”萧澜又问。 “蝠想用它代替陆明玉,打开冥月墓。”药师摇头,“那个蠢货,啧。” “蝠要挖了明玉的眼睛,”萧澜继续道,“他说这样木人就能活。” “或许是吧。”药师漫不经心回答,“谁知道呢。” “或许是?”萧澜蹲在她对面。 药师与他对视片刻,心里逐渐明白过来,脸上又挂了阴测测的笑:“怎么,陆明玉的眼睛出问题了?” “蝠既然想要明玉的眼睛,就不可能让他出事。”萧澜道,“是你干的。” “没错,是我。”药师以为陆追已无生路,倒是没有否认,笑容却愈发阴毒起来,“合欢蛊虫越积越多,自然会往脑子里钻,眼睛会瞎是迟早的事。”她当初既然要利用蝠来练穿魂**,自然不能明着与他做对,却也不愿让蝠当真用那木人进入冥月墓,便只能设计慢慢毁了陆追的眼睛。 萧澜脸色阴沉看着她。 “趁早死心吧。”药师撑着往前爬了两步,声音如同地府恶鬼,“你那心上人,要么死个痛快,要么生不如死,如此一比,倒还是前者更爽快些。” 一记清脆的耳光在她脸上炸开,陶玉儿怒不可遏:“你这老妖妇,简直丧心病狂!” 药师嘴角渗出血来,眼底却依旧挂着恶毒:“能拉陆明玉陪我一道去黄泉,我可不亏。” “谷主找你。”陶玉儿道。 萧澜点头,站起来出了安魂殿。药师双眼直勾勾盯着陶玉儿,咬牙道:“你又装什么清高,分明也是一样丧心病狂,现在怕是迫不及待想要打开墓穴了吧?”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直活在错误中不愿醒来?”陶玉儿居高临下看着她,“实话告诉你吧,澜儿已经找到明玉了。” “找到了又如何,找到了,一样是死路一条。”药师嘶哑笑着,不断溢出的血将她胸前染出一片深色,干枯的双手胡乱抠着地上的泥土,身体痉挛,不多时便彻底断了气。 陶玉儿找来官兵,将那丑陋的尸首拖出墓穴,烧了个干干净净。 …… 陆追这次睡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绵延不绝的梦,梦里从江南到王城,再到朝暮崖,人很多,事也很多,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明玉。”萧澜握住他无意识乱抓的手,“醒一醒。” 耳边的声音像是溺水人面前的稻草,陆追挣扎着离开梦境,里衣被冷汗浸得紧紧贴在身上,发间也有些发潮。他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方才平静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漆黑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萧澜微微顿了片刻,道:“午时。” 陆追一愣:“白天?” “嗯。”萧澜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他眼睛上,“谷主说你眼睛要多养着,所以缠了绷带,能不看东西,就暂时别看了。” 陆追手指微微蜷起来,没说话。他心里其实已猜到七八分,毕竟先在浣花城时,也早就听蝠说过木头娃娃之事。但即便有所准备,可现如今眼前当真成了一片黑,他心里也一样充斥着不安与恐慌。 “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哪不舒服?”萧澜又问。 “没事。”陆追撑着坐起来,勉强定下心神,“这是哪里,冥月墓吗?” “这是曹伯伯的武馆,那墓中又潮又湿,不好养病的,我就带你出来了。”萧澜道,“药师死了,冥月墓里的炸药已经分批撤了出来,众弟子暂时收监,朝廷大军都守在伏魂岭,一切都和我们计划中一样。那日我找到你时,见通往主墓室的殿门已经被打开,不过陆前辈说暂时不必进去,等你醒来再说。” “等我醒来做什么,朝廷大军既然已经来了,只管让他们将墓葬运走便是,免得夜长梦多。”陆追咳嗽两声,“我想喝点水。” 萧澜起身倒了杯温水,塞进他手中:“慢一点。” “……等一下,王阿毛救出来了吗?”水没喝两口,陆追又想起一件事。 “王阿毛是谁?”萧澜问。 陆追吃惊道:“没人管他?” 萧澜:“……” 还真有这么个人? “那安魂殿下是一处鳄鱼深潭,我掉下去后,发现那里还困了一个盗墓贼。”陆追急道,“若非有他相助,我也闯不出来……我晕了几天?” “五天,你慢慢说。”萧澜道,“等你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找人带他出来。” 五天?陆追闻言松了口气,幸好也不是太久,那王阿毛应该还在满脸绝望地啃鳄鱼肉。他尽量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萧澜听完后点头:“鳄鱼潭,旁人怕是闯不过去,我亲自去救他。” “去找找叶谷主,看有没有什么药能让那些鳄鱼暂时昏睡,或者至少能离人远一些。”陆追道,“还有,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放心吧。”萧澜往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我这就去找陆前辈过来。” 陆追答应一声,手里抱着茶杯,心里依旧纷乱一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事情一件一件挨个理了一遍——冥月墓已经打开,只等官兵运出墓葬交给朝廷;至于王阿毛,有萧澜与众人在,想要救他出来应该也不难,而这两件事了结后,最大的麻烦,似乎就只剩下了自己的眼睛。 陆追握住绷带,犹豫着想要拆掉试试,最后却还是将手放了下来。他了解叶瑾,也了解萧澜,若自己现在当真还能看得见,那即便要缠,也会等到自己醒来后再缠,何至于在昏睡中就绑个严实,连条缝隙也不留下。 他苦笑一声,仔仔细细想了想,瞎子要如何过下半生。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陆无名大步过来坐在床边:“怎么端着凉水,爹去给你换一杯。” “不喝了。”陆追将水杯递给他,“萧澜去救王阿毛了?” “谷主给了瓶药,阿六也跟着一道去了。”陆无名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还晕吗?” “睡久了,脑袋有些沉。”陆追道,“坐一会就好了。” 陆无名答应一声,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双眼,满肚子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陆追先笑了笑,道:“这样也好,我能好好歇一阵子。” “爹带你回家吧,好不好?”陆无名问,“冥月墓的事情已了,我们回去看看你娘。” 陆追抿了抿嘴,没说话。他想起先前萧澜曾经说过的,待到冥月墓事了,就跟自己一起回王城,一起……去西北。 “先别想了。”陆无名拍拍他,“好好好,我们说些别的。” “要说什么?”陆追缩进被子里,“我饿了。” “粥已经煮好了,谷主说你头两天要养胃。”陆无名道,“陶夫人亲手熬的。”说完又低声道,“你若嫌难吃,我让大刀再去重新煮一碗。” 陶玉儿端着碗进来,不悦道:“你说你这人,怎么还背后说闲话。” “怎么就说闲话了。”陆无名强辩,“我儿子要吃什么,我还做不得主了?” 陶玉儿“嗤”他一声,坐在床边将粥吹凉喂过去:“别听你爹的,小心点。” 陆追乖乖咽下一口,笑道:“挺好吃的,多谢夫人。” “好吃就多吃一碗,晚上我再煮一碗面来。”陶玉儿道,“用老母鸡炖的汤,好好补补。” 陆追道:“嗯。” 见他脸上总算有了笑意,陆无名也稍微松了口气,站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却又偏偏想起叶瑾那句“情况不大妙”。他不知这“不妙”究竟是有多“不妙”,可问过叶瑾,也只得来含糊一句“不会有性命之忧,眼睛也会好”。按理来说这结果像是极好的,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总是没有底,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让这一切苦难快些过去。 一碗热粥下肚,周身也暖和舒服不少,陆追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澜儿去救的那个王阿毛,是谁啊?”陶玉儿握着他的手,没话找话地想要多聊几句,好让他少睡一些。陆追却只含含糊糊答了几句,就又呼吸绵长起来,脑袋一歪睡得挺熟。 陆无名道:“流了那么多血,体虚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流血太多倒也好了。陶玉儿叹气,将人扶着躺好,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那苍白的脸颊,也不知何时才能红润回来。 傍晚时分,萧澜与阿六也顺利带着王阿毛回了武馆。王阿毛生平头一回像话本中的地主老爷一样,被下人伺候洗了七八回澡,又吃了一桌子席面,晕乎乎觉得像是在做梦,坐在院中感慨不已,拉着下人连问何时才能去见恩人。 “我爹受伤了,你且在这安心住着吧。”阿六推门进来,又给他送了包点心,“过几日再去见也不迟。” “伤了?可还严重?”王阿毛赶忙问。 “不重,快好了。”阿六将点心放在桌上,“有事找我便是,我叫阿六。” “好好好,那个,阿六大侠,”王阿毛小心翼翼问,“先前那位大侠,我要如何称呼?” “同我一起救你的,叫萧澜。”阿六道,“带着你一道杀鳄鱼的是我爹,叫陆追。” “陆陆陆追?”王阿毛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猛然一拍大腿,怪不得与那玉雕有几分相似,原来真是冥月墓的主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明玉公子啊!他欣喜若狂,还想拉着阿六多问两句,抬头却已不见人影,便只有自己嘿嘿傻笑,觉得此生也传奇了一回。 …… 萧澜将陆追抱在怀中,在额头落下一个亲吻:“晚上吃什么了?” “鸡汤面。”陆追靠在他胸前,“还有桂花糕和枣泥酥。” “吃这么多?”萧澜皱眉,手伸进他衣服里一摸,“撑不撑?” 陆追嘟囔:“撑什么撑,我还想吃绿豆饼,陶夫人不答应,最后只给了一块糖含着。” 萧澜被逗乐:“这帐不能怪娘,你得记在谷主头上,他说了能有七八回,你只能吃六分饱。” 陆追答应一声,继续在他怀中发呆。夜很安静,被褥也很软,冥月墓不再是烦恼的根源,床头挂着香囊,空气又甜又好闻,这本是先前梦寐以求的场景,只是……他不由自主伸手,又想去触碰双眼上的绷带。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乖。” “以后真要靠你养了。”陆追叹了口气,“我这人吃得多,闲不下来,偏偏还跟老头似的爱到处溜达,你怕是有的头疼。” “别多想。”萧澜捏捏他的下巴,“我自然要养你,不过谷主说了,他有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陆追答应一声,也没信。 “想不想睡?”萧澜问,“快子时了。” 陆追敷衍答应一声,继续胡思乱想。 “没事的。”萧澜掌心滑过他的头发,低声道,“有我呢。” 陆追将脸埋在他脖颈处,过了许久,却突然问道:“万一我以后脾气变得很坏呢?” “能有多坏?”萧澜顺着他道,“再坏我也惯着,哪怕烧了宅子,我隔日就买一座新的给你接着闹。” 陆追笑着咬他一口:“你才要烧宅子。” “你看,这不也没多坏吗。”萧澜也笑,“别乱想了,至少这一个月先好好听谷主的,行不行?” 陆追深深呼了口气:“嗯。” “睡吧。”萧澜用被子将他裹严实,“明天早上,我去城西给你买糖油饼回来吃。” 窗外皎月寂寂,夜凉如水。 王阿毛在武馆里一连住了三五天,也没见到陆追,闷得慌便自己出去溜达,结果就听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人人都在说冥月墓的事。 “据说是陆家的人,亲手将那冥月墓交给朝廷的。”一个后生站在树下,正说得眉飞色舞。周围一圈百姓啧啧称奇,都在嘀咕说不知那墓中究竟埋了多少金山银山,竟能让朝廷大张旗鼓,从元州抽调数千大军前来镇守,伏魂岭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军队,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虽说聊得满脸艳羡,可百姓心中都清楚,即便那墓中金山再多,也和自己并无关系,如今来了朝廷大军反而是好事,毕竟先前有这么一座看得见摸不着的金山摆在城外,总是有些惶惶不安,生怕哪天就会杀来一拨江湖中人折腾个你死我活,现在被朝廷收走,以后便也能好好过安稳的消停日子。 听众人都在说陆公子,王阿毛挤在人群里猛咽口水,很想将那段鳄鱼潭的事情也拿来吹嘘一番,最后却还是忍了回去,毕竟现在自己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要学会保守秘密。他喜颠颠在外头逛到天黑,方才拎着两包点心回了武馆,刚一进门就被阿六叫住,说陆追要见他。 “好好好。”王阿毛笑容满面,赶紧拎着点心就跟过去,临进院门前,阿六拉住他的胳膊道:“我爹眼睛受了伤,你切记不要大惊小怪。” “公子眼睛伤了啊。”王阿毛闻言吃惊,又有些可惜,毕竟是那般好看清亮的一双眼睛,他问,“严重吗?” “不严重,不过你也要机灵些,不该问的别问。”阿六吩咐。 王阿毛连连点头,又将衣服往好拉了拉,方才进了小院。 陆追没在床上,他裹着厚厚的冬装,正坐在回廊下喝茶。双眼依旧覆着白纱,萧澜坐在他身侧,正在煮水烫壶。 “公子。”王阿毛赔着笑打招呼。 “你来了。”陆追嘴角一扬,“他们说你去城里逛了,好玩吗?” “外头挺热闹。”王阿毛坐在他对面,笑道,“百姓都在说冥月墓的事,还说陆公子功夫高得很,能打退墓里头的数千鬼兵。” 陆追递给他一盏茶:“我还要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没有公子,我只怕这辈子就要被关在那墓里了。”王阿毛挠挠脑袋,想要关心两句他的身体,却又想起阿六的叮嘱,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往后想去哪里,要回家吗?”陆追问。 “不回,我孤家寡人一个,亲戚嫌我丢人,也早没了来往。”王阿毛面上发热。 “若无家可归,就去朝暮崖找林威吧。”陆追道,“那里虽说算不得富庶,可一大群兄弟在一起,至少吃穿不愁。” “我吗?”王阿毛意外道,“我也能当大侠?” 陆追笑道:“那是我先前待过的地方,算不得江湖门派,也不出大侠,不过日子逍遥快活,是个好地方。” “好好好,我去,公子也一道去吗?”王阿毛问。 “我还有别的事。”陆追道,“明日阿六会给你盘缠和书信,你到苍茫城找那里的县令,自会有朝暮崖的人下山来接你。” “多谢公子。”王阿毛喜不自禁,搓着手傻乐。 “回去休息吧。”陆追道,“还欠你一顿好酒,不过大夫不准我喝,只有以后再说了。” “我等我等。”王阿毛赶紧道,“公子好好养伤,身子要紧。” 陆追叫来阿六,让他送王阿毛回去,自己伸了个懒腰,对萧澜道:“腰疼。” “还有伤呢,非要出来坐在这回廊里。”萧澜扶着他站起来,“茶也喝够了,现在能回屋了?” “今日叶谷主叫你出去,都说了什么?”陆追问。 萧澜将他抱回床边坐着:“你没睡着?” 陆追道:“装睡。” 萧澜笑着替他解衣服:“有什么好装睡的,谷主叫我出去没说别的,只是朝廷又送了封书信来。” “皇上还是温大人?”陆追问。 “皇上。”萧澜没有瞒他,“宣我和师父去王城,先前你我猜对了,夕兰国那耶律星果真集结了大漠各部族,现在已经成了气候。” 陆追微微皱眉:“那你要去吗?” “你说呢?”萧澜捏捏他的脸颊,“天大的事情,也要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我这要何年……唔。”陆追往后退了退,却被托住后脑,反而被亲得越发缠绵几分。 “我老老实实将所有事情都同你说了,你可不准赶我走。”萧澜拍拍他的胸口,“先将西北的事放到一边,好好养病,知不知道?” 陆追犹豫道:“那你不去了吗?” “去不去将来再说,至少现在我得陪着你。”萧澜将他的双手攥在掌心,“你已经将冥月墓交给了朝廷,就别再将我也交出去了,嗯?” 陆追笑了笑,抽出手来抚过他的侧脸:“那杨前辈呢?” “我与师父商议过了,他会先回王城。”萧澜道,“比起我,皇上更想见的应该是师父才对,毕竟武夫易找,将军难寻。师父说他愿意先去西北协助贺晓将军,待到你身体好一些了,我再去王城见皇上也不迟。” “你可不是普通的武夫。”陆追双手搭在他肩头。 “嗯。”萧澜道,“我是好看的武夫。” 陆追笑着推他一把,洗漱之后躺回被窝,原本还想再说说西北的事,可铺天盖地的困意却很快就再次席卷而来,脑中昏昏沉沉的,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在一片黑暗里,他默默将脸埋在萧澜胸前,能清楚地觉察到在这短短数日里,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嗜睡和疲惫,哪怕今夜特意煮了最浓的茶,也依旧毫无用处。 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愿多想。 萧澜的手在他背上轻拍,是世间最温柔的抚慰。床头半寸红烛挑出一方微光,照着陆追安静的睡颜,唇上依旧不见血色,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澜总觉得那一头乌发如今似乎也有些泛黄枯燥,不再是以往锦缎般的黑亮细软。 陆追在梦里低低呜咽了一声,萧澜的心也不轻不重疼了一下,像是有猫在挠,尖锐细碎,带着淋淋的血痕。他抱紧怀里瘦弱的身体,多想像先前说的那样,两人一起回江南飞柳城,种花养草,喝茶弹琴,将所有忧心事都抛在脑后——他甚至觉得哪怕陆追以后当真看不见了,只要人能健健康康的,那也一样算是很好很好的结果。 细碎的吻不断落在那泛着药香的发间,萧澜闭上眼睛,听耳边熟悉的呼吸声,心里兀然泛上一阵酸楚。九死一生的卦象既是应验了,那往后他的小明玉是不是就能好好活着,如同这世间许多人一样,逍遥自在,快活无忧。 冥月墓中的墓葬被分批运了出来,重兵押运送至王城国库。光是这些年鬼姑姑与药师积累搜刮的财富,就装了整整一个车队。主墓大殿内的金山也被运出,至于墓穴更深处,陆无名却一直未用红莲盏将其打开——或许是存了几分私心,他总觉得,该让陆追亲手去做这件事。 朝廷对此倒也没有异议,毕竟陆家能将金山交出来,已是值得大肆嘉奖之事,总不能勒令别人将祖坟也刨个底朝天。奴月国的人虽说暂时没有寻到白玉夫人的雕像,却意外得到了楚渊一封诏书,说要宣召进宫商议两国通商之事,也算颇有收获。 一切事情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陆追的身体。短短月余,他已经从刚开始的精神尚可,变得连床也下不来,只裹在被子里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手指虚弱无力,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叶瑾在药庐里背着手来回转圈,而后一咬牙,“哗啦”一把扯开门。 院里头站满了人,萧澜,陆无名,陶玉儿,阿六,岳大刀,都在看着他,却又无一人说话。 “我能治好二当家。”叶瑾握了握拳头。 空气依旧是寂静的,所有人都在等下一句话。 “合欢蛊解不了,”叶瑾看着萧澜,心一横道,“只有让他忘了你。” 陶玉儿大惊失色:“这……” “忘了心中所爱,那即便有黑蚁后,二当家身体里的蛊虫也活不了多久,顶多一年就能死个干净。”叶瑾道,“到那时,我还能将你体内的蛊虫也取出来。” “取出来之后呢?”萧澜问,“明玉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说不好。”叶瑾道,“或许同你先前一样能想起来,又或者会像邱子辰一样,彻底忘个干净。” “没有别的办法吗?”陶玉儿急问。 叶瑾摇头。 “……我答应。”片刻后,萧澜道,“只要谷主能治好明玉,怎么样都行。” 陆无名想要说话,却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这像是眼前唯一的办法,他别无选择。 岳大刀转身抹了把眼泪,阿六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也默不作声。 “事不宜迟,三日后吧。”叶瑾看着萧澜,“还有,在蛊虫死绝之前,最好……别见面。”情之一字谁能说得准,万一忘不干净,又要多吃一番苦。 萧澜点头:“好。” “那我去准备了。”叶瑾心里叹气,转身回了房中。 陆无名单手搭上萧澜的肩膀,手指用力攥了攥。 “没事的。”萧澜低哑道,“我去看看明玉醒了没。” …… 陆追靠在床头,正在打盹晒太阳,今日天气很好,想来天空又是一片湛蓝,还有白丝丝的云,被风吹出各种形状。 萧澜将他的手攥住:“怎么睡醒也不叫我?” “没睡醒。”陆追靠在他肩头,懒懒道,“想出去晒会儿太阳。” 萧澜扯过大氅将他裹严实,抱出卧房放在了院中软榻上。 “真好啊。”陆追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与他扣住十指,发了一阵呆,又凑过去环住他的腰。 “怎么了?”萧澜挠挠他的耳后,小声笑问。 “等将来你去了西北,替我多看两眼长河落日。”陆追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想了一阵又道,“还有,欠王阿毛的酒,也要代我去还。” 萧澜猛然收紧双臂:“不许你乱想!” 陆追把脸埋在他胸口,没再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萧澜将人抱紧,想再多哄两句,心却像是被利刃从中间鲜血淋漓破开,他不知道要如何掩饰去声音里的干涸嘶哑,最后只能低下头,在那微凉的唇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第164章 琴音 新来的护院又走了 日升日落风起风停,时间如水般在眼前流走,三天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这一夜月色皎洁,笼着院中深深草木,泛出银白的光来。 一阵秋风扫过,一地落叶沙沙。 陆追往被子里裹了裹,将下巴也缩进去。 “冷?”萧澜小声问他。 “不冷。”陆追想了一会儿,道,“只是听到风声,就觉得该将自己包严实些。” 萧澜笑,指背轻轻蹭过他的侧脸:“睡了一个白天,现在倒是清醒了,厨房一直热着鸡汤,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陆追将头抵在他胸前,懒懒打了个呵欠,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季节,朝暮崖上漫山遍野都是野酸枣,红红绿绿的,甜的能下酒,酸的能打人。” 萧澜将他的手包在掌心:“又想弟兄们了?” “你说我这是什么毛病,”陆追沮丧叹气,“越是动不了,偏偏就越想去许多地方。”从西到东自南向北,在这几天里,他几乎将大楚的所有山川河流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洛城牡丹似锦,淞城白雪重重,扬州的水阶州的山,他发现自己还有太多地方未曾去过,未曾看过。眼前的白纱却像是一道厚重的墙,将喧嚣沸腾的花花世界隔绝在了另一头,只留给自己一片缭绕云雾,即便再渴望,也是茫茫望不穿。 萧澜抱紧他。 陆追下巴抵在他肩头,道:“我今天睡了八个时辰。” 萧澜道:“先前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现在正好补回来。” 听出他声音中的沙哑与疲惫,陆追笑笑,摸索着捧住他的脸颊,反而安慰道:“没事的。” 萧澜握住那细瘦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眼底布满通红血丝,喉头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往种种画面在脑中打马而过,是糖也是刀,杂糅着甜蜜与刺痛,将一颗心戳得鲜血淋漓,乱七八糟。 “去西北吧。”陆追道。 萧澜稳了稳情绪,强撑着笑道:“分明就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去。” 陆追摇头,双臂环过他的肩膀。他不知叶瑾都说过些什么,却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差,昨日睡了六个时辰,今天睡了八个时辰,再往后,或许就会一睡不醒,大病长眠。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也不会抱怨老天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话若再不说,怕是会来不及。若这病弱之躯当真再也撑不下去,他想让萧澜去西北,想让他找一件事情去做,哪怕战事残酷厮杀激烈,也好过独自一人守着新坟,借酒浇愁,黯然神伤。 “你答应我。”他在一片漆黑中,执拗地看着萧澜。 “好,我答应你去西北。”萧澜攥住他的手,声音嘶哑不可闻,“你也答应我,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 陆追微微扬起头,唇瓣干燥而又柔软。 药香在齿间弥漫,泛着些许苦涩,是萧澜对这个亲吻所有的记忆。舌尖的纠缠疯狂而又小心翼翼,白纱散落在床上,陆追有些不安地睁开眼睛,意料之中一片漆黑。 萧澜寸寸吻过他脸上的潮意,最后落在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低低道:“别怕。”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手指死死握着被单。 一缕秋风卷进窗缝,吹熄了床头灯烛,只余下一室散不开的黑。 翌日清晨,天色有些雾沉沉的,厚重的云层遮住太阳,只透出几丝有气无力的光亮来。屋里很暗,陆追陷在枕被中,睡得挺熟,萧澜坐在床边守了他许久,直到听见院中叶瑾说话,方才站起来往外走,临出门却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怎么样?”见他出来,叶瑾问。 “没事,睡着了。”萧澜道,“何时开始诊治?” 叶瑾道:“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萧澜闻言怔了片刻,却又很快就回过神来,侧身让开路,道:“那就有劳谷主了。” 陆无名上前,伸手拍拍萧澜的肩膀,进屋看了眼陆追,见他正睡得香甜,便也退了出来,对叶瑾道:“大概要多久?” “一天吧。”叶瑾从阿六手中接过药包,又看了眼萧澜。 “我知道。”萧澜道,“等明玉醒来之后,我就动身去西北,不会见他的。” “你要去西北?”陆无名初听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有件正事做,将时间与心思占满一些,总好过这一年都待在暗处,日日枯守。 “顶多分开一年。”叶瑾安慰他,又叮嘱,“一年之后,你也要来日月山庄,我替你将残余的蛊虫都取出来。” 萧澜点头:“我记下了,多谢谷主。” “到那时,你再去找公子便是。”岳大刀装出轻松语调,笑道,“想起来自然好,若想不起来,就再将情话说上一回,照旧是一段惹人羡慕的好姻缘。” 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勉强让气氛轻松些许,至少看起来不再愁云惨雾。叶瑾道:“那我进去了。” 萧澜点头,一句“有劳”却更在喉间,眼底与心底同时涌上酸涩,将拳头握得爆出青筋,才勉强压回了满腔情绪。 叶瑾已经进了卧房,陶玉儿心里叹了口气,对萧澜道:“你怕又是一夜没睡,去歇会儿吧。” 萧澜答应一句,却也没回房,只靠坐回廊下,守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与门里的人。 云层散去后,太阳渐渐冒出头来。厨房炊烟袅袅,下人送来了饭菜,却谁都没心思吃,只有岳大刀送了清粥小菜给叶瑾,也不敢多说话不敢多看,匆匆就退了出来。 萧澜觉得这是自己此生度过最漫长的一天,长到他将所有过往都回忆了一遍,从儿时到昨日,陆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细细碎碎拼在一起,就是鲜活而又生动的曾经。 一个人忘了,总还能有另一个人记住。萧澜靠在木柱上,想着待一年后两人重逢时,要从哪件事开始说给他听,是冥月墓的情定终生,王城的仓促一剑,还是此时此刻,武馆小院中的这场离别。他想了很多,却又觉得再多也不够多,哪怕是陆追的一个笑脸,一句抱怨,他都想深深刻在记忆里,哪怕七老八十白发苍苍,也要一样轮廓分明,清晰如初。 日头渐渐西沉,叶瑾替陆追盖好被子,深深出了口气。太长时间的全神贯注,让他有些头晕眼花,靠在床边缓了半天,方才站起来出了门。 “如何?”所有人都“哗啦”围了上来。 “一切顺利。”叶瑾道,“明日中午二当家就会醒来,不过眼睛怕是要三五月才能恢复。” “真是多谢谷主了。”陆无名松了口气,紧攥着的手也终于松开,掌心满是冷汗。 “前辈不必客气。”叶瑾道,“初醒时可能有些迷糊,记忆消失,人也会变得焦虑,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太担心。” “那澜儿呢,从现在开始就要避开吗?”陶玉儿问。 叶瑾道:“最好如此。” 萧澜点点头:“好。” “那谷主快去歇着吧。”陶玉儿道,“我煮了些鸡汤,这就让厨房送过去。” “有劳夫人。”叶瑾揉揉太阳穴,“那我先回去了。” 见他神情疲惫,阿六与岳大刀一道将人送回住处,看着吃完饭后方才离开。再回小院,却见萧澜还站在回廊中,看着那紧闭的雕花木窗。陆无名与陶玉儿站在树下,心里暗自叹气,也不知要如何上去劝。 繁星渐渐落满天幕,子夜风凉,岳大刀陪着陶玉儿回去休息,萧澜转身道:“前辈也回去吧,我在这里多待一夜,明日就回红莲大殿。” “心里少装些事情。”陆无名叮嘱,“顶多不过一年罢了。” 萧澜点头:“我知道。” “去西北也好,明玉一直想去,此番你正好替他多看看。”陆无名道,“若是累了,就回去睡一阵子,别明玉还没好,你又将自己熬出病来。” 萧澜答应一声,让阿六送陆无名回了住处,自己却没有进屋——即便叶瑾说过陆追明日才会醒,他也不敢冒险,依旧靠坐在回廊上,陪着屋中昏睡的心上人,任由瑟瑟秋风过耳边,一守就是一夜一晨。直到第二天中午叶瑾来了,方才转身离开,却也没有走远,就在远处的屋顶坐着,继续看那青灰色屋檐,掌心一朵红玉小花已经被摩挲到发烫,温度灼心。 叶瑾手指缓缓旋转一根银针,从陆追脑顶抽出,放在了一边的托盘里。其余人站在屋中,几乎连呼吸也屏住,岳大刀心里着急又不敢问,只能一直踮脚往床帐里看,想着公子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茫茫飞雪,棉被般覆盖在天地间,被日光反射出炫目的光来,照得人心空空落落。陆追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里,于是脚下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穿过雪原,寻一点别的颜色,哪怕是光秃秃的漆黑山石,也好过这一片大白。 或许是走得有些急,他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慌忙中急急叫了一句,却忘了那是谁的名字,人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后背渗出汗来。 “明玉。”陆无名急急坐在床边,“你怎么样?” 陆追眉头紧皱,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回神,他想睁眼看看,却很快就发现似乎徒劳无功,四处都是黑的,那是和梦里截然相反的颜色。 “已经没事了。”陆无名拍拍他的手,“先别怕。” 耳边一片嘈杂,陆追将脸埋在膝盖里,许久才缓过神。传来的说话声有些熟悉,他却想不起那是谁,心里如同生出了千百只爪子,每一只都想探入记忆深处,将那声音的主人抓出来,却每一只都徒劳无功,最后只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刺痒。 这滋味着实难受,他有些焦虑地往后退了退,全身不由打了个冷颤,又深深呼了口气,想缓解这难耐的不安。 “明玉?”陆无名示意众人噤声,自己继续道,“别怕,是爹在陪着你。” 陆追依旧没说话,他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摔坏了脑袋,大夫说可能会失忆。”陆无名看着他的脸色,又小心道,“想不起来不打紧,先冷静下来,别着急。” “我……失忆了?”陆追抬手想揉眼睛,却被握住手腕。陆无名继续道:“不单单是失忆,眼睛也受了伤,大夫说过三五月才能恢复视力。” 陆追有些茫然,自己摔坏了脑袋,还成了一个瞎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人有些事如同细沙,明明漂浮在脑海里,可伸手想要捞的时候,掌心里却始终是空荡荡的。 烦躁与不安再度席卷心头,陆追本能地想要后退躲避,却又觉得身边围着的这些人像是对自己极为关心,便坐着没有动,只继续茫然地看着面前一片黑。 “没关系,以后慢慢就想起来了。”阿六在旁插嘴。 这声音一样有些熟悉,陆追试探:“你是?” “我?”阿六赶紧道,“爹,我阿六啊,是你儿子。” 陆追:“……” “哎呀!”岳大刀在他身上掐一把,什么儿子,你也不怕吓到公子。 “儿子?”陆追有些疑惑,涣散的目光投向陆无名的方向,像是在等他解释。 “阿六先前占山为王,你去剿匪时与他定下赌约,谁输谁当儿子。”陆无名道,“后来你赢了。” 阿六嘿嘿笑道:“爹。” 陆追也笑出声:“就这样?” “就这样,对了,还有岳姑娘,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阿六又道。 “公子。”岳大刀上前,“等你眼睛好了就知道,阿六可比你壮多了,没有半分儿子的模样。” 听她声音清脆娇俏,笑嘻嘻的,陆追原先纷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些,问道:“我为何会摔坏脑袋?” “比武的时候不小心。”陆无名叹气,“也是做爹的不好,出手太重,居然将你打成这样。” 这个理由啊。陆追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些记忆来。 …… 陶玉儿跃上屋顶,坐在萧澜身侧:“明玉现在应该已经醒了。” “娘亲不去看看吗?”萧澜问。 “晚些时候再去看。”陶玉儿道,“你独自一人守在此处,当娘的不陪你,还能指着旁人陪你不成。” “我没事。”萧澜勉强一笑,“明玉醒了就好。” “一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陶玉儿道,“当真要去西北?” “嗯。”萧澜道,“先前就与明玉说好了,他想让我去,我自己也想去。”且不说家国天下,至少也能让时间过得快些。 “你决定了就好。”陶玉儿道,“这几日你一直陪着明玉,我有件事没来得及说,冥月墓的宝藏再过十来天就该运完了,不过朝廷的大军暂时还不会撤走。” “为何?”萧澜不解。 “叶谷主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陶玉儿道,“虽说搬空了金山银山,可主殿才进去一个,主墓室更是影子都没见着,陆无名存了私心,知道明玉喜欢那墓中藏着的历史,也想让他将来亲手打开墓室,就决定暂时封了冥月墓。” “陆前辈担心江湖中人会来捣乱,所以就同叶谷主商议,留下了朝廷大军?”萧澜推测。 “这笔生意朝廷可不亏,莫说是驻扎一年,就算三年五年也划算。”陶玉儿道,“且不说搬出来的这些,那些仍旧藏在墓穴中的,将来也一样会送往国库,要我说即便陆家不要求,只怕皇上也会派人死守伏魂岭。” 萧澜点头:“这样也好。” “所以你只管放宽心,一年后回来,同明玉一起去打开真正的冥月墓。”陶玉儿道,“到那时西北若还没打完,你再带着他回去,任他要打仗要吟诗要喝酒,天高地广信马由缰,才是真正的畅快。” 萧澜一笑:“多谢娘亲。” “傻儿子。”陶玉儿握住他的手,叹道,“现在吃些苦也好,将来才好更甜些,懂吗?” 萧澜道:“嗯。” 他是当真不怕苦,只要喜欢的人自此能平安无忧,再苦也心甘。 又过了五天,陆追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也适应了眼前一片漆黑,适应了脑中一片雪白。他每日早起早睡,有了太阳就坐在院中,吹风下雨就窝在被子里,听身边的人说从前的事,说朝暮崖,说山海居,说王城里踩断门槛的媒婆,说江湖里的诸多纷争,经常还没听够就到了深夜。 时间一到,是必须要睡的,否则就会有神医找上门,很凶,像是所有人都怕他。 “青面獠牙?”陆追偷偷摸摸问。 “什么呀,叶谷主可秀气可白净了。”岳大刀哭笑不得,替他盖好被子,“快睡。” 陆追答应一声,带着浓浓的疑惑入了眠。 萧澜每晚都会来窗前看他,被床帐隔着,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陆追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好,他也一样是欣慰而又满足。 一个月后,叶瑾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月山庄。陆无名原本想带着陆追同往,在千叶城里买一处小宅子继续养病,也好离神医近些,陆追却有些不舍得阳枝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对自己来说,似乎应该很重要,即便想不起来,也固执不想离开。 “倒也无妨。”叶瑾道,“药方我都开好了,按着煎服便是,二当家喜欢哪里,就让他留在哪里吧。” “也好。”陆无名道,“此番我父子二人,真是亏欠谷主良多。” “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叶瑾道,“况且朝廷前些年先打东海,现如今南海也不安稳,亏得有这批金银入国库,莫说是我,就连皇上也该当面向陆家说一句谢。” 陆无名道:“待明玉恢复后,我再带着他亲自前往日月山庄,登门道谢。” 叶瑾点头:“那我一定备好佳酿,等着陆大侠与二当家。” 陆追半靠在树下软榻上,侧耳听落叶沙沙,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而后便有一只脚重重踏下,踩的枯叶粉碎。 陆追随手弹过去一粒松子:“捣乱。” “什么捣乱?”阿六扶着他坐起来:“爹,该吃饭了。” 陆追问:“你在来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人?” “人?丫鬟仆役老妈子,都是人啊。”阿六将勺子塞进他手中。 “我是说,高手。”陆追道,“最近我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这处小院。” 阿六顿了顿,道:“是啊,护院,新雇来的。” “真是护院?”陆追疑惑,“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不想被我发现,每回我夜半醒来,他就会立刻走远。” “这里的护院都这样。”阿六喂他吃鸡腿。 “是吗?”陆追依旧不甚相信。 阿六答应一声,将话题岔到别处,硬是拉着陆追商议了半天,将来回朝暮崖办喜事时,绸缎是要挂满山,还是要将苍茫城的大街上也铺满红布。 陆追兴趣全无,打着呵欠道:“你娶个媳妇可当真铺张,朝暮崖家底子很雄厚?” “厚厚厚。”阿六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口粥饭,又塞过来一杯水,漱口之后扶着在院中走了两圈消食,最后铺开被窝将人硬塞进去,开始雷打不动的午睡。 陆追觉得自己这无所事事的糜烂日子,与地主老财有一比。一旁阿六却提心吊胆,看着他睡着后,就撒丫子一路去了对面宅子,爬上屋顶道:“我爹像是发现你了?” 萧澜吃惊:“什么?” “不是想起了你。”阿六赶紧解释,“就是觉察到总是有人盯着他,还问我是谁,我说是护院,勉强算是糊弄过去了。” 萧澜:“……” “早就说了,明玉聪明机灵,武功又高,现如今看不见了,听觉只会更加敏锐。”陶玉儿道,“你不听,非要夜夜去陪着。” 萧澜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我去王城吧。” 陶玉儿道:“想好了?” “想好了。”萧澜道,“明玉正在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见,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也好。”陶玉儿道,“找些别的事情做,心事也能少些。”否则日日守在这屋顶,迟早守出事。 陆无名听说后,在傍晚专程拎着一坛酒前来找他,两人坐在凉亭中,大碗豪饮,喝了个酩酊尽兴。 杨清风早在一月前就先一步去了王城,而空空妙手沉迷于冥月墓的机关与暗道,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不肯出来,连每一寸壁画都要摩挲许久,说是要替萧澜守着宝库,等他打完西北,再来拆这墓穴。陶玉儿则是留在了阳枝城里,一来照顾陆追,二来有岳大刀陪着,也不寂寞。 临行前,萧澜最后远远看了眼陆追,枯黄秋叶纷扬落下,树下的人一身白衣,眼前虽覆着轻纱,双手却依旧能在琴弦上抚触潺潺音律,那声音悠远而又壮阔,像是绵延不绝的大漠,湛蓝高爽的天穹。 秋风卷起黄沙,将视线笼上一层迷雾,刺得眼底酸涩。萧澜调转马头甩手扬鞭,如同离弦的利箭,穿过空旷的长街,巍峨的城门。骏马一路疾驰,身后的阳枝城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天边,只是那段琴音却久久不散,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绕在耳边,绕在心间。 “那个护院走了吗?”陆追侧耳听了听,又问。 阿六道:“走了。” 陆追笑笑,没再说话,又重新弹出一段幽幽琴音,只是这回却不再高亢巍峨,而是灵秀清雅,绵绵软软的,像是江南三月飞柳,有嫩绿的叶,和漫天的絮。 越往北,天气就越冷,待到萧澜抵达王城时,两侧树木已是光秃秃的,小娃娃们也穿上了棉袄,捏着铜板守在小摊前,等着买烤红薯吃。 正值吃晚饭的时候,城里最好的酒楼,生意也是最好。山海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两侧挂着红灯笼,照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暖光来。 “这位客官。”见他站在门口,小二笑容满面道,“是要吃饭吗?” 萧澜点头:“有位置吗?” “有有有。”小二从他手里牵过马,将人引到了二楼靠窗,“客人是外地来的吧?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菜?” “白果炖鸡,酸甜排骨,还有金沙山药。”萧澜道,“再炒个青菜,加些腊肠。” 听他点菜点得这般熟练,小二倒是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赶紧点头,抱着菜牌一路小跑,却没进厨房,而是一溜烟钻进了二楼雅座,“大当家,大当家!” “怎么了?”赵越放下筷子。 “来了个客人,点的菜都是二当家喜欢吃的,一样不差。”小二问,“是不是熟客?” 温柳年闻言丢下烤鸭,扯过手巾一擦嘴,追问:“可是英俊潇洒身材高大,腰间挂着乌金铁鞭?” 小二赶紧点头。 赵越道:“萧澜来了?” “也差不多该来了。”温柳年将袖子撸下来,也好显得斯文些。先前在听闻陆追的状况后,他与赵越原本打算去阳枝城接人,可杨清风却说萧澜不久后要来王城,便只好又留了下来,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方便带他去见皇上,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将人等来了。 第165章 杀破狼 陆公子不能轻易动凡心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不过上菜的却不是小二,而是一位斯文书生。温柳年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笑眯眯道:“这位少侠,可是打南面来的?” “阁下是温大人吧。”萧澜猜出他的身份,点头,“我姓萧。” “原来当真是萧少侠。”温柳年喜出望外,又道,“自打杨老将军回王城,我与阿越就一直在盼着萧少侠,今日可算是将人盼来了。” “师父去西北了吗?”萧澜问。 “大半月前就出发了。”温柳年道,“皇上很是器重杨老将军。” “陆追怎么样了?”赵越替他斟了一盏酒,“前些天叶谷主已快马加鞭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现在呢?” “没什么大事,只消再静养个一年半载。”萧澜道,“至于记忆能不能恢复,暂时还说不准。” “只要人没事就好。”温柳年诚心道,“冥月墓一事,真是辛苦你与二当家了。” “是,只要人没事就好。”萧澜笑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到饭毕,丞相府的下人已经收拾好了一处小院,清静幽雅白墙黑瓦,窗前光秃秃的树枝上挑着几片残叶,透出几分清冷来。温柳年推开院门,对萧澜道:“这是二当家先前的住处,不过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山海居,极少回来,萧少侠就暂且先住在此处吧。” 萧澜点头:“多谢大人。” “一家人,何来这么多谢字。”温柳年笑道,“这一路应该也累了,萧少侠先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掩上小院门,回身看着墙角的枯树,屋檐下的木铃,想着陆追当初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进屋后,前厅桌上摆着白瓷茶具,杯壁上细细描绘出几支青竹,旁边龙飞凤舞写了“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诗是前人的,字却是陆追的,萧澜用手指细细摩挲许久,方才轻轻放下。 皇宫,御书房。 温柳年笑容满面:“对,萧澜来了。” “爱卿见过他了,觉得如何?”楚渊坐在龙案后。 “好!”温柳年朗声道。 楚渊道:“说仔细些,怎么个好法。” “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温柳年道,“在山海居吃了一顿饭,不知引来多少人偷看,还有个媒婆,看架势恨不得当场就来提亲。” “朕问的不是长相。”楚渊不悦敲敲桌子,“再扯一句,晚上便留在宫中吃窝头。” 不吃。温柳年挠挠脸蛋,很是淡定:“长相之外的事,不得皇上亲自看?微臣可说不准。” “爱卿啊,”楚渊走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老刘是老狐狸,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狐狸崽子,可比他滑头多了。萧澜算是你自家人,连这也不能给朕透个底?” “这位萧少侠,二当家说不错,杨老将军说不错,叶谷主说不错,连前几日来的奴月国人也说不错,那大抵是真的很不错了。”温柳年道,“可皇上是打算派他带兵的,事关重大,微臣又的确与他不熟,故不敢妄言。” “罢了,朕跟你去丞相府看看。”楚渊道。 “皇上要出宫?”温柳年被吓了一跳,“这怕于理不合吧?”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去丞相府见一个江湖中人? “没什么合不合的,陆家连金山都上交了,朕就算亲自去陆府嘉奖也不为过。”楚渊低声道,“况且等会太傅还要来,你就当找个借口,给朕寻片清静。” 温柳年了然:“陶大人又要催皇上选妃啊?” 楚渊拍拍他的肩膀:“懂了?去让四喜备轿,动静小些,别让旁人知道。” 皇宫离丞相府不算远,出了崇德门拐弯便是。萧澜还在院中擦拭乌金铁鞭,突然就见温柳年小跑进来,道:“萧少侠,皇上来了。” “皇上?”萧澜有些意外,放下手中武器站起来。他原以为最快也要晚上才能进宫,却没料到皇上竟会亲自来找自己。 “不必多礼。”楚渊进来后摆手,“在皇宫外头,没那么多规矩。” 萧澜道:“多谢皇上。”他先前也经常会听陆追提起,说皇上是如何年少有为利落果断,此番得见,就见他虽身着便服,却依旧华贵威严,果真是一派皇家气度。 而与此同时,楚渊对萧澜的印象也挺好,就如温柳年所言,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自是不提,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举止利落大方,整个人颇有几分江湖豪侠的英气。如此一人,倘若真是带兵打仗的料,那可真是大楚的福分了。 “来的路上就听温爱卿说了,二当家没事就好。”楚渊坐在石凳上,“待到一年后,朕欠他的酒再慢慢还。” 萧澜笑:“皇上还欠了明玉的酒?” “一盘棋赢一壶酒,朕还当真下不过他。”楚渊道,“与温爱卿两人一个骗茶,一个骗酒,也算是打遍皇宫无敌手。” 温大人被噎了一下。 愿赌服输,怎么能是骗呢,大家分明都很斯文讲道理。 “二当家算是这王城里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楚渊又笑着放下茶杯,“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不知有多少,朝中有一位刘老大人,更是他将家中的三个女儿,八个侄女挨个说了一遍,岂料最后一个都没成,给气得够呛。” 萧澜道:“明玉也说起过这件事,还说他那段时间不敢回丞相府,也不敢去山海居,只得日日都在青楼躲着。”也算是……颇有想法,别具一格。 楚渊大笑:“大楚有律法,官员若无公事,出入青楼要摘乌纱,那怕是唯一刘大人不敢去的地方。” 温柳年揣着手站在一旁,见楚渊与萧澜聊得挺融洽,也就逐渐放下心来。就是说,老刘三个闺女八个侄女都说不动二当家,他最后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 萧澜虽从未上过战场,对战事战略也知之甚少,可武功高强品行端正,眼界也颇广。楚渊越是与他深谈,心里就越是欢喜,近些年大楚朝中无将,一个大将军沈千帆恨不得分成五截用,此时萧澜的加入,无异于是一场甘霖落入沙漠——且不论他到底是否能化出一片绿洲,至少也能暂时缓解干涸的局势。两人从下午聊到日落,直到下人掌灯,才发觉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 “皇上,该回宫了。”温柳年小声提醒。 “怎么,丞相府管不了朕一顿饭?”楚渊打趣。 温柳年赶忙道:“微臣这就去差人准备。” “罢了,今日也说够了。”楚渊站起来,“明日散了早朝,爱卿再带萧少侠进宫吧。” 送走楚渊与温柳年后,萧澜靠在院中凉塌上,还在想方才说过的话,也不觉得冷。若换成一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与当今圣上对坐长谈的一天,征战疆场保家卫国,这些以往当成故事听的豪言壮语,现在却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陆追——有了他,自己才能走出那座暗暗沉沉的墓穴,才知道天地浩荡,人活一世,除了枯守着那墓穴中的宝藏,还能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金戈铁马,不负家国。 到了皇宫门口,楚渊问:“萧澜的命格,温爱卿算过吗?” 温柳年低声道:“杀破狼。” 天尽头,孤星高远,云海浩荡。 …… 清晨薄雾散尽,陆追一层一层取下眼前白纱,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笑出满脸横肉,一口白牙,雪白。 陆追冷静道:“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阿六大惊失色,一把将洒满药的白纱扯起来,又往他脸上缠:“赶紧多捂一会儿。” 陆追侧首躲开,伸手拍他一巴掌,笑道:“骗你的。” “……骗,好了?”阿六大喜,又凑近一些,“爹能看见我了?” 陆追道:“你这忒大一张脸,我想看不见也难。” 阿六一拍大腿,几乎要喜得哭出来,他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转了三四圈,才想起来要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于是拔腿就往外跑,却冷不丁与陶玉儿撞了个满怀。 “你说你这……”陶玉儿往后退了两步,将手中药碗递给陆无名,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上药汤,“撞鬼了?” “不是,我爹,我爹他,”阿六伸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一脸喜不自禁,语无伦次道,“有了,有了啊!” “小明玉的眼睛好了?”陶玉儿闻言欣喜,赶紧去院中看。陆无名也急急跟进去,推门就见陆追正站在树下,笑得挺好看,白纱被丢在地上,一双眼睛在朝阳下干净清亮,眼尾翘翘的,透着一股子机灵。 “说好中午才慢慢拆,怎么自己就等不及了。”陶玉儿拉他的手,又是抱怨又是高兴,还有几分担心,“当真好了,能看清我了?” “嗯。”陆追点头,“陶夫人。”说完又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爹,岳姑娘。”虽说依旧记不起事情,可仅凭着声音与感觉,他也能将人认个**不离十。 “哎!”陶玉儿欣喜,“快进屋,外头太阳大,别将眼睛又晒坏了。”一边说,一边拉着人就进了厅,只留下阿六小声道:“就这有气无力的太阳,也能晒坏眼睛?” “就你话多!”岳大刀踩他一脚,也搀着陆无名欢欢喜喜跟进去。 陆追初恢复视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将这处小院来来回回转了三四遍,连一只猫一片叶,也要蹲下观察许久。其余人一边高兴,一边又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想起什么与萧澜有关的事情。不过幸好,神医的药和毒都挺管用,即便陆追视力已经复原,又见到了亲朋好友,脑中也依旧空白一片,记不起萧澜,想不起烦心事,每日都挺惬意悠闲。 “公子,为何老是弹这两首曲子啊?”这日午后,岳大刀替他斟满热茶,“我都听得耳朵长茧了。” “不好听?”陆追停下手。 “好听,可也不能总听啊。”岳大刀趴在他对面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自己随手弹的。”陆追道,“一曲天高地广,一曲小桥流水,两段不同的心境,两个不同的地方。” “那是哪里啊?”岳大刀问完之后,才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问,于是一把捂住嘴,“我什么都没说!” “这有何不能说的,”陆追笑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或许是一北一南吧。” “哦。”岳大刀点头,又岔开话题,“公子请喝茶!” 陆追端起茶杯,看着那碧绿茶汤中起伏的茶梗,却还在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一北一南。 一南一北。 那究竟是哪里呢? …… 从王城到漠北,萧澜一路快马加鞭,只用月余便到了边关。青石砌成的城门巍峨高大,上头“玉门”二字已经被风沙侵蚀到斑驳脱落,却丝毫不见破败,反而多了几分沧桑之感。萧澜牵着马,沿胡杨林一路前行,打算寻个茶棚过夜。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或许是由于战乱的关系,沿途并没有多少商队,偶尔有驼铃声响,主人家也是行色匆匆,不愿与陌生人多言。 “世道不稳,生意难做啊。”一处茶棚前,遮着面纱的酒娘先是长叹,见到萧澜后又咯咯笑出来,问道,“少侠是来喝酒的吗?” “煮碗面,切一盘牛肉,再烫壶酒来。”萧澜翻身下马,天气寒冷,连呼吸也是一片白雾。 酒娘答应一声,一双杏眼秋波横生,很快就备好了饭菜,却没有离开,反而整个人贴上来道:“长夜寂寞,少侠可要找个人一道喝酒?” 萧澜不动声色让开:“我付的银子,为何要请别人白白喝酒,岂不亏本。” “小气。”酒娘拿过酒盏,不管不顾替自己倒了一杯,“这大漠中不知有多少汉子,跪着想求我陪他们喝酒,我还不愿搭理,少侠却这般不识趣。” 萧澜道:“在下已有家室。” “这茫茫塞外,谁会管你有没有家室。”酒娘轻嗤。 萧澜继续道:“可除了他,我谁也看不上。” “无趣!”被接二连三拒绝,酒娘终于没了兴致,白他一眼后将手中酒杯丢在桌上,转身回了灶台边擦盘子。萧澜扬扬嘴角,吃完饭后就靠在木柱上休息,打算在此过一夜再走。 夜半时分,风沙越发弥漫起来,将深蓝色的天幕也染上一层黄。而就在这一片混沌里,远处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萧澜右手不动声色握紧乌金鞭梢,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很快就从地平线的黑影,变成了数十名士兵——大漠里的骑兵。他们将马胡乱栓在茶棚前的石头上,用番邦语言大声交谈,看样子心情极好。其中一人将长刀重重拍在桌上,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叫店主出来。只是喊了大半天,那紧闭的木门里也没传出任何动静,像是空无一人。 有人不耐烦,上前猛然一脚踢向木门,单薄的木板顿时塌陷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就在他准备踢第二脚时,终于有人开了门,酒娘打着呵欠,不再身着红衣,而是裹了一身蓝色的厚袍子,笑道:“原来有客人来了,我还当是土匪呢。”她出身大漠,理应是会讲番邦语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一直在说汉话。 那些大漠骑兵倒也未觉得异常,这些年在太平时日,边境经常会有集市,汉话番邦话,众人也都会说一些。见酒娘醒了,便差她去做饭热酒,又将桌子挪着拼在一起,喧哗笑闹,丝毫也不顾及角落还躺着一人正在睡觉。 不多时,空气中就弥漫起酒肉香。萧澜一直枕着手臂,闭目听耳边的动静,那些兵痞在大吃大喝之后却还不走,反而起哄拍着桌子,像是在要那酒娘跳舞助兴。 “诸位大爷,我这一身破旧衣裳,跳不动啊。”酒娘站在灶台后,咯咯笑道,“不如我再送几盘牛肉。”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取旁边的菜刀,却反而被那伙骑兵扯住手腕,扬手丢到了桌子上。 “臭娘们!”为首那人嘴里骂骂咧咧,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话,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要扇下去,手腕却传来一股剧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已经飞到半空,随着一道孤线,沙包一般“砰”砸在了茶棚外。 萧澜手中握着乌金铁鞭,冷冷看着众人。 那伙兵痞总算注意到了他,登时勃然大怒,纷纷举着刀砍上来,却又哪里是萧澜的对手,只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哀嚎着滚落在地,一个叠着一个,颇有几分滑稽之相。 “滚!”萧澜简短道。 那伙骑兵爬起来,狼狈地翻身上马,逃命一般四散离去。萧澜收起武器,对那酒娘道:“姑娘以后还是换个生意做吧。” “这可是我唯一的家当。”酒娘收拢衣襟,又嘻嘻笑出来,“不如少侠娶了我吧,娶了我,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 萧澜在心里摇头,见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便也离开了茶棚。临走之前,他捡了那伙兵痞落下的一张令牌,又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酒娘一路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脸上依旧在笑,捡起那银子随手一抛:“崽子,赏给你了。” 一只小猴儿钻出来,双手抱着银子,放在嘴边啃了一口,吱吱叫唤。 萧澜在大漠中独自待了三天,亲身体验了一把何为天地苍茫,方才调转马头重新入关,叩响了将军府大门的铜环。 “萧少侠。”闻讯之后,贺晓亲自从军中赶来,拱手道,“久仰久仰!” “该是在下久仰将军威名才是。”萧澜道,“在来之前就听皇上说了不少大漠战事,玉门贺家军,当真威名赫赫。” “澜儿!”杨清风也笑着踏进院中,“可算是将你等来了。” “师父。”萧澜行礼。 “这一路累了吧。”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途中可还顺利?” “大楚境内挺顺利,不过我在来将军府之前,先去大漠里待了两三天,在那里遇到了一伙骑兵。”萧澜道,“这是他们的令牌。” “夕兰国的令牌,最近他们可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杨清风问,“你与他们起了冲突?” “在一处茶棚,他们想要非礼一名酒娘,被我打跑了。”萧澜道。 “酒娘?”贺晓吃惊,“这几月风沙弥漫,大漠里鬼影子都没一个,哪里来的酒娘?” 萧澜疑惑:“可我确实碰到了,约莫二十来岁,眉目艳丽,行事言谈都有些……豪放。” “大漠里,出现一名女子在深夜卖酒,还放荡妖娆又艳丽?”贺晓充满同情地看着他,一旁的副将周尧也是忧心忡忡,撞鬼了啊。 萧澜:“……” 杨清风道:“以后要更小心些。” 萧澜点头:“徒儿记住了。” 但光记住还不行,晚些时候,周尧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伙道士,硬是给他做了一场法,方才将人放走。 萧澜顶着一身草木灰去找师父。 杨清风安慰道:“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这位周副将什么都好,就一点,管得太宽。”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过问,这下可好,还多了个驱魔的职责。 “我来可不是告状的。”萧澜掸掸身上的灰,“是想问师父,边关最近战事如何?” “小打小闹,却头疼得很。”杨清风道,“耶律星心眼颇多,他知道夕兰国人少,不是楚国大军的对手,便将队伍分散成数十支,平日里就隐匿在大漠中,找都找不到,到了要作战的时候,再传书将他们集结起来,幽灵一般神出鬼没,不见踪迹。” 萧澜道:“早知如此,先前在阳枝城的时候,就该宰了他。” “先别提耶律星了,说到阳枝城,明玉现在怎么样了?”杨清风问。 萧澜道:“虽说没了记忆,可也未必就是坏事,至少不会再被烦心事所扰,挺好。” 杨清风点头:“你能这么想,自是再好不过,此番既然来了西北,就暂且忘了那些儿女情长,安心做些事情吧。” …… 阳枝城内,陆追闲来无事在街上逛了一圈,面前少说也被丢了七八个手帕,香喷喷的,有的绣鸳鸯,有的绣莲花。 阿六心里很慌,催促道:“爹,爹,咱回去吧。” “我先前,”陆追突发奇想,“有心上人吗?” 阿六顿时陷入纠结,若说没有,万一有媒婆找上门,他爹脑门发热答应了呢!可若说有,那人在何处,为何现在又不见了,这种迂回曲折的故事他实在编不出来。于是只好小心翼翼道:“爹自己觉得呢?” “看你这模样,那八成是有过了。”陆追停下脚步,“说清楚,是谁不要谁?” “没有没有。”阿六赶紧摆手,急中生智道,“爹的命格不好,不能有心上人,也不能成亲。” “我的命格不好?”陆追意外。 阿六沉重道:“天煞孤星。” 陆追一拳砸到他胸口:“天你个头!” 阿六叫苦不迭:“总之这两年里,爹都不能动凡心。” 旁边恰好路过一个浪荡公子,本来就对陆追颇看不惯,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哈哈大笑:“真当自己是九天仙女儿,还动凡心。” 陆追:“……” 阿六:“……” 晚些时候,全城人都知道了,陆公子不能轻易动凡心。 “这像是追影宫沈公子的故事啊。”百姓拿着话本很疑惑。 “一样一样。”书商唾沫星子飞溅,“大家都是仙友,一个地方来的,一个地方。” 销量火爆,供不应求。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除夕。 陶玉儿亲自替陆追做了一身新衣,没有选他惯穿的白色,而是用了鹅黄的云锦,配了蓝色的腰带,又亮眼又挺拔。 岳大刀道:“公子可真好看。” 陆追在桌上铺开红纸,一口气写了十几副对联,除了贴自己家门口,剩下的统统打发阿六拿出去送,百姓看着那龙飞凤舞连成一片的草书,翻来翻去很嫌弃,一个字都不认识,最后还是看在陆公子的面子上,才勉强收了下来。阿六喜笑颜开跑回小院,道:“爹是没看到,我才刚拿出去,嚯,抢完了啊!” “是吗?”陆追挽起袖口:“那我多写一些。” 还是不要了!阿六头皮发麻,硬是将人推进了前厅,喝茶喝茶。 塞外边关,大楚的将士们也正在架篝火,准备晚上的烤全羊。行军作战虽不能饮酒,可大家能聚在一起吃顿热闹饭,也就算是过了年。萧澜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同这么多人一道过年。” “虽是过年,也不能掉以轻心啊。”杨清风叹气,“这些日子,夕兰国有些安静的过分,我总觉得背后不简单,怕是要有场大风暴。” 萧澜点头:“我明白。” 远处刮起一阵黄沙。大漠深处,耶律星正坐在案几后,面前摆着一叠信函,都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线报。 “王上。”一名士兵单膝跪地,“查清楚了,的确只有萧澜,没有陆追,也没有陆明玉。” “还真是一个人来的?”耶律星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该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你那美人?”从账外又进来一名大汉,笑声爽朗,是与他至亲的远方叔叔,胡达罕。 “叔叔又取笑我了。”耶律星丢下手中地图,“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胡达罕眼底闪着阴狠的光,“今晚就出发,杀个楚军片甲不留!” 第166章 交战 飞沙红蛟 肥美的羊肉在火堆上滋滋作响,撒上一把盐巴一把孜然,空气中飘散出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杨清风割下一大块肉递给萧澜,笑道:“你且试试看,在关内可吃不到这滋味。” 大漠的天穹是最深沉的墨蓝,当中横过一道璀璨闪烁的银河,似乎伸手就能摘到星辰。如此天高地阔,连心境也会跟着一道畅快起来,大楚将士们围坐着堆堆篝火,听杨清风讲先前打仗的事,讲在赫赫有名的呼儿河一战里,楚军是如何被敌方迷惑误入大漠深处,在风沙里困了整整七日,最后又是如何突出重围,反将对手杀个片甲不留。讲到精彩处,周围一圈将士皆屏住呼吸不敢大声,仿佛已经置身于那场惨烈的厮杀中。副将周尧小声笑道:“没看出来,老将军还颇有几分说书人的风采。” “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讲起来自然活灵活现。”贺晓道,“老将军当年用兵如神百战百胜,曾杀得胡匪闻风丧胆,时至今日,这一带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依旧将他视为保护神。” “那位萧少侠呢?”周尧问,“将军怎么看?” “武功高强,据说在江湖中也能排上名号。”贺晓道,“况且他既是老将军唯一的徒弟,又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且再看看吧。” 萧澜枕着手臂躺在沙丘上,半闭着眼睛休息。临近子夜,军营中传来歌声,先是一两人在低低吟唱,后便一星一点,壮阔连成一片。那声音暗哑却又浑厚,带着一缕思乡之情穿透黄沙,带着吹不散的浓浓牵挂,飘向千里之外的故土。 除夕夜本该阖家团圆,不知道他的小明玉此时在做什么,是陪着娘亲喝茶聊天,还是看阿六在外头放炮扫尘,驱邪迎新。想着想着,萧澜眼底出现了一抹笑意,他将那朵红玉小花重新挂上鞭梢,刚准备起身回营帐,远处却隐隐传来一阵大地的咆哮。 那是风的声音,也是……马蹄的声音。 阳枝城中,锅里的水正咕嘟嘟煮得沸腾,白白胖胖的饺子上下翻滚,就是形状不大一样,有的又俊又饱满,有的歪歪斜斜,也不知是用几块面皮拼在一起,鼓囊囊一大团。 岳大刀拿着漏勺感慨:“我只听过字如其人,现在看来,饺子也如其人。” “能吃就行,要那么好看做什么。”阿六站在她身边搓搓手,小声道,“你穿这新衣裳,可真好看。” 陆追端着醋碟进厨房,跨进一只脚后淡定一转身,又跨了出去。 什么都没听到。 岳大刀红着脸推了阿六一把,抱怨他油嘴滑舌,直到一家人围坐吃饺子,面上依旧热度未散。陆追笑眯眯的,还打算吃完再多逗两句,问问这对小情人打算何时成亲,陶玉儿却已经收拾好空碗筷,打发他回去歇着,不准再在外头瞎晃悠。 “不守岁吗?”陆追问。 “你不用守,风寒才好了没几天。”陶玉儿道,“要早些睡。” 岳大刀也趁机道:“就是,公子熬不得夜。” 陆追哭笑不得,还想再辩两句自己并非弱不禁风,阿六却已经强行将他扶起来,硬是扯回了卧房。 “就是这么对你爹的?”陆追戳戳他的胸口,“当心我不答应帮你娶媳妇。” 阿六嘿嘿笑:“大刀脸皮薄,爹就别说她了,说我呗。” “你这五大三粗的,有何可说。”陆追笑骂一句,将他打发出去。自己也洗漱上床,裹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听远处鞭炮声声,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阿六与岳大刀,一对有情人站在一起,那情形当真是又暖又甜。 那自己为何就是孤家寡人呢?陆追仔细想了想,却没想明白。他自然不信阿六随口胡诌出来的天煞孤星,估摸那傻儿子连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拿来蒙自己。 难不成先前遇到过负心汉,所以家里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提?陆追被这个想法震了一下,五雷轰顶翻了个身,继续想,继续睡,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入眠。可即便睡着了,脑子里装着的事情也没有消散,反而化成了一段不可言说的旖旎场景,带着听不清的湿湿低语,战栗不已,香艳无边,将梦境染出绯红的颜色来。 …… 一道旷古长风吹过无边大漠,扬起漫天的沙与尘。大楚士兵在号角声中迅速集结,嘈杂却又整齐有序。战旗猎猎作响,先锋官佘莽受贺晓指令,先行率军前去迎敌。 “萧少侠。”贺晓道,“你也随佘先锋一道吧。” 萧澜点头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很快就追上了先锋队。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兵部队,士兵皆是从各营选拔出的佼佼者,武艺高强意气风发,每回作战时,他们都似一支燃烧着的利箭,率先脱弦而出,深深插入敌军腹地,在那里带起一场翻天覆地的熊熊烈火。 “看来这回是动真格了。”佘莽道,“平日里都是胡达罕带兵,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耶律星亲自出阵。” 萧澜道:“我在大楚时,曾会过这位夕兰国主,他的功夫不算低。” 还去过大楚?佘莽有些意外,却也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两军对垒,现场一片死寂,只有燃烧着的火把声。 耶律星跨坐马上,看着不远处的萧澜,嘴角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他曾在大楚被他教训过一回,知道此人武功不容小觑,单打独斗,自己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可若加上双方身后的军队,那便不一定谁输谁赢了。 “王上。”胡达罕在他身边低声提醒,“大局为重。” “怎么,叔叔以为我当真色令智昏,糊涂了?”耶律星嗤笑一声,“看见黑衣服那人了吗?他便是萧澜,中原武林一等一的高手。” “也是你的情敌。”胡达罕道。 耶律星嘴角一扬:“在这种时候,叔叔怎么老是惦念些儿女情长,不好吧?” 胡达罕被他噎了一下,还欲说话,耶律星却已经眼神一阴,率先骑马冲出阵营,只振臂一呼,身后万千大军便如同倾泻的流沙,紧紧尾随在他身后,向着大楚先锋队滚滚而去。 “冲啊!”佘莽怒吼一声,双腿夹紧马腹,也身先士卒冲向敌军。萧澜单手扬出乌金铁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寒光来,他单脚踩上马镫,借力飞跃而出,冲在最前方的敌军只来得及看清面前突然飞出一个黑影,颈上就已经传来一阵**辣的剧痛,惨叫着跌倒在地。 鞭梢带出一道强大的内力,一扫就是一片,萧澜所到之处如同修罗煞神过境,哀嚎不断,血流成河。耶律星狠狠甩了一下马缰,飞沙红蛟昂首嘶鸣四蹄踏风,似是一颗火流星穿过万千大军。 “王上!”胡达罕远远叫了一声,向他扔过来一张鎏金大弓。耶律星稳稳接住,左手顺势从箭筒中抽出三支利箭,弯弓满月单眼瞄准,脱手射向萧澜。 他是大漠中最好的弓箭手,数百头野狼与金雕都是他的猎物,尖锐的箭矛刺破寒冷夜空,再度渴望着血的热度。 破风声自身后传来,萧澜耳根微微一跳,身体猛然伏低下去,三支利箭擦着他的后背飞速划过,射穿了夕兰国骑兵的咽喉。 萧澜没有给耶律星再放第二箭的机会,他甚至连战马都干脆舍弃,足尖踏过无数士兵的人头,如履平地一般飞身掠至耶律星身前,手中乌金铁鞭再度张开毒牙,将空中弥漫的黄沙扫出一片裂痕来。 耶律星挥刀挡住,虽未受伤,手臂却被震得一麻。他心底有些骇然,不知萧澜的功夫为何竟会离奇大涨,又或者是先前他在与自己交手时,根本就没使出全力? 还未等他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萧澜另一掌已经逼至眼前,胡达罕甩出一根鞭子,缠住耶律星的腰将他用力带离马背,口中一声令下,数十名早有准备的弓箭手列队出阵,将萧澜团团围了起来。 穿破空气的锋利箭矛在火光下,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夺命大网,萧澜却没有跃起躲避,反而腾身骑上那落单的飞沙红蛟,右手顺势从夕兰国士兵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挥臂打出一道内力,将那些箭羽悉数斩断。飞沙红蛟有些烦躁地踢着后蹄,想将背上的人震落下去,却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住鬃毛,脑上也挨了重重一下,一时之间有些发晕,昏头昏脑就撒开四蹄,向前胡乱冲去。 耶律星大喊了一句什么,飞沙红蛟没听清,萧澜没听懂,但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到那其中所包含的气急败坏。 远处隐隐传来呼喊,是赶来支援的大楚军队,火把在地平线上连成一片,将天也染红半边。 萧澜翻身下马,将那飞沙红蛟交给一名副官:“看好了。” 那副官是个赤面堂,此番一高兴,整个人更是红腾腾如同关二爷一般,得意大笑道:“萧少侠果真年少英雄,这可是夕兰国的宝贝,那耶律星回去之后,想必会活活气个半死啊。” 第167章 好地方 香气飘飘一座楼 耶律星出师不利,非但没有擒得萧澜,反而丢了飞沙红蛟,右臂更是被乌金铁鞭震得微微麻痹,从骨头里泛出一丝一缕的酸疼来。胡达罕心里摇头,叫来军医将他暂且带了下去。 另一头,萧澜却是越杀越勇,手中铁鞭横扫千军,倒刺利齿穿透冰冷的铠甲,撕裂鲜活的肌肉,让鲜血在黄沙上染出斑驳的深色来。远处号角声起,高亢而又嘹亮,在无数大楚将士的胸腔中燃起一团不灭的战火。一小股人马跟在在萧澜身后扫尾,将那些侥幸从乌金铁鞭下逃脱,正惊魂未定的骑兵再度斩下战马,配合默契,所向披靡。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夕兰骑兵注意到了这个黑衣人,注意到了他手中那可怕的武器,狠毒光寒撕破疾风,像是连血肉都要被绞碎成粉末,他们不自觉向后退去,生怕那恶鬼修罗会杀来自己面前。胡达罕先前只听耶律星说过萧澜功夫不一般,却没料到他出招竟会如此毒辣残暴势不可挡,虽说隔着千军万马,却也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对方眼底的光,该是嗜血如狼。眼看夕兰骑兵队伍已陷入混乱,胡达罕果断下令收兵,只留下一队人马作掩护,其余大军则是自侧翼后撤,用最快的速度退回了茫茫大漠中。 萧澜扫开面前围堵,向着胡达罕的方向冲去,杨清风却在他身后大声道:“澜儿!回来!” 萧澜稍稍一迟疑,只这一眨眼的时间,胡达罕的身影已经被护卫包围,消失在了萧澜的视线里。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楚军只用了极少的伤亡,便让夕兰**队大败而回。晚些时候,大楚的将士们都在传,说敌方主帅耶律星此番不仅被萧澜伤了手臂,更是连飞沙红蛟都被抢走,撤退的时候狼狈不堪,就像被鹰追急了的兔子。这话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在里头,但萧澜在这一战表现勇猛却是不争的事实,连贺晓也对他赞不绝口,原想当面道谢,却到处也找不到人。 马厩里,萧澜取了一把干草,正在喂那抢来的马。或许是因为脑袋上挨了一下子,飞沙红蛟看起来有些没精神,甩着尾巴不愿搭理他,连身上的毛发光泽也有些黯淡起来。 “澜儿。”杨清风从后头过来。 “师父。”萧澜站起来,“战场那头清理完了?” “差不多了。”杨清风道,“贺将军到处在找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喂马?” “好不容易才抢来的,自然要照顾好一些。”萧澜道,“飞沙红蛟在大漠中能与汗血宝马齐名,难得一见,老王说它不愿吃草料,我就过来看看。” “怎么,心情不好?”杨清风问他。 “谈不上。”萧澜将干草丢进马槽,“师父昨夜为何不让我乘胜追击?” “胡达罕身边一直有数百兵马保护,撤退时又处在敌营最后方,为师自然不会让你孤身涉险。”杨清风道,“你虽武艺高强,却终归只有一个人,对方若早已备好圈套,你贸然闯入,得不偿失。” 萧澜道:“可那胡达罕就在我眼皮底下。” “你啊,就是没吃过苦头。”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这一仗你表现勇猛,却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又过分轻敌,毛病得改。” 萧澜没说话,只继续抽了一捆干草喂马。 “你若心里不服,不妨将此事写下来送往阳枝城,让小明玉评评理,看你我师徒谁对谁错?”杨清风乐呵呵。 萧澜手下一顿。 “怎么,怕媳妇,不敢说?”杨清风用胳膊肘捣捣他。 萧澜哭笑不得,却也不由自主想了想,若陆追当真收到这样一封书信,会是何种反应——只怕会同师父一起,将自己从头训到脚。 “这转眼都要开春了。”杨清风与他一道慢慢往回走,“再过半年,你也就该动身去江南了,也不知那时这仗能不能打完。” “我猜不会。”萧澜道,“对方一直就躲在大漠中不肯冒头,头一回正面出战就伤了主帅折了马,算是狼狈不堪大败而回,将来只会更加谨慎小心。” “不过那耶律星倒是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杨清风道,“过分沉不住气,有些草率鲁莽了,上回你在阳枝城见他时,也是如此?” “说不好,或许只是见到我后才分外眼红。”萧澜道,“他曾经想带着明玉回大漠。” 杨清风脚下一顿,试探道:“带回来做军师?” 萧澜嘴角一扬。 杨清风:“……” 杨清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确听说那耶律星荒淫无度,娶了不少王妃,可似乎都是……女子。”并没有男人啊! 萧澜调侃:“师父对这些事还挺清楚。” 杨清风一翘眉毛:“怎么同为师说话呢!” “昨夜在战场上,他的确是有些冲动,不过我猜一来是因为宿怨,更多却是因为不知我功夫深浅,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萧澜道,“对于那种人来说,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怕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不单单是吃一见长一智,他还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杨清风道,“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了,你以后也要多加留意,切莫着了他的道。” 萧澜点头:“明白。” 夕兰国的大营中,耶律星正坐在案几后,一脸沉沉怒意。他不想给任何人任何解释,幸好胡达罕也极为识趣,并没有再提战败一事,只让军医替他包扎好了伤口,便悄无声息退出了帐篷。 四周安静而又空荡,耶律星的脸色总算和缓些许。他觉得自己着实太过轻敌,回想起当初在阳枝城的那场对决,萧澜的功夫分明就与自己不分高下,现在看来,却原来只是一场**计。 大帐里传来茶盏碎裂声,外头的守卫与侍女低头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阳枝城内,陆追正裹着厚厚的袍子,一边溜达一边晒太阳。大年初一,小摊子都还没出,街道空空荡荡,倒是有了几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安静味道。他也没有要去哪里,就只是漫无目地走着,穿过每一条小路与巷道,路过熟悉的茶棚,书店,客栈,最后一路出了城。 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景色,或许就将那些丢失的记忆找回来。他想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些什么,想知道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究竟是谁,又为何会三不五时,就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人从田埂另一头走过来,陆追原以为是乞丐,走近后才看清,原来是认得的人。 空空妙手在墓中待了十来天,没洗脸没漱口,头发蓬乱如鸡窝,又邋遢又困倦,见到陆追后也只抬了抬眼皮子,勉强算是打招呼。 对于这个怪兮兮的老头,陶玉儿只告诉陆追说是家里的远房亲戚,是个盗墓贼,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陆追也没多问,此番碰到了,便笑道:“前辈是要回家吗?” 空空妙手嘴里答应一声,原本想绕过他往回走,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若陆追此时想起来了,若他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那萧澜、那萧澜是不是就会愿意好好生个儿子,让空空妙手一族不再绝后? 这个想法迅速在脑中发了芽,窜过血脉穿透双足,在脚下生出根须,钉子一般,让他不能再往前走半步。 “前辈?”陆追在他面前晃晃手,“你没事吧?” 空空妙手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表情有些狰狞,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陆追担惊道:“前辈是在墓中撞到鬼了?” “你……你……”空空妙手后头剧烈滚动着,“萧澜”的名字却始终说不出口,他知道这么说的后果是什么,但陆追若是死了,若是陆追死了,死了之后,孙儿会怎么样,会不会也跟着一道……疯了?或者心灰意冷,或者勃然大怒,或者干脆自己斩断手指,发誓不再做空空妙手? 种种可能性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口回去,他不敢冒险,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大好机会,一双眼里火焰更甚,像是要将陆追生生烧穿出一个洞来。 陆追微微皱眉,在心里考虑要不要将他一掌打晕,扛回去找个大夫……或者干脆找个道士? 陆追道:“前辈没事吧?” 空空妙手围着他转了两圈,心里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若他没死,只是变心了呢?变了心,娶了别的女人,那孙儿便怪不到自己头上!空空妙手心里热切起来,觉得自己这个法子堪称天衣无缝,他一把握住陆追的手,呵呵笑出来。 看着那双满是污垢的爪子,再想想这手刚刚刨过坟堆,或许还捡过骨头,陆追顿时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但看在长辈的份上,还是没有甩开,硬着头皮道:“我送前辈回去吧?” “不回去。”空空妙手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陆追问。 空空妙手不由分说,扯了他就走。 大年初一还愿意开门做营生的,城里只有一家,纱幔轻飘香气四溢,靡靡乐声与笑声传遍整条街。 两人站在门口,都有些被震住。 老鸨笑容满面挥着帕子扭下来:“贵客,贵客啊!” 陆追后退两步,冷静道:“前辈还有此等爱好?” 空空妙手硬拽着他往里走,看架势恨不得一碗蒙汗药将人放倒,直接卖给这春花院。 “小姐!小姐!”统领府中,小丫鬟急急跑上绣楼,“出事了啊!” “又出了什么事?”铁烟烟单手撑着脑袋,兴致缺缺。 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缓过气:“陆公子去逛窑子了!” 第168章 飞柳城 谁家宅院深深 “陆公子怎么可能去逛青楼,”铁烟烟不信,“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我亲眼看见的,与那盗墓的老前辈一道进了春花院。”小丫鬟跺脚。 “这不就对了,谁去逛青楼还要带个老人家?”铁烟烟笃定道,“肯定是要去查什么事情,江湖中人门路多,青楼啊茶馆啊,都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小丫鬟被她说得一愣一愣,一想好像又的确是这么个理。 “你啊,就是沉不住气。”铁烟烟站起来,“正好,我们到街上逛逛,买些点心送去武馆,等陆公子回家之后,再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小丫鬟脆生生答应一声,高高兴兴陪着她下了绣楼,就是说,陆公子怎么可能逛青楼,自己方才真是昏了头。 与此同时,春花院中。 香气袅袅,琴音也袅袅,而在这一片袅袅中,陆追正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七八名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撩人露骨者有,矜持端庄者亦有,团团围在案几边,抚琴烹茶斟酒说笑,看着倒也和乐融融。 陆追问:“与我一道来的那位老人家呢?” “付了一大笔银子之后就走了。”一名女子道,“说让我们尽心尽力,只管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服侍公子。” 陆追:“……” 搞了半天,原来不是前辈心思活络,而是特意安排给自己的? 看着面前的美人与美酒,陆追有些糊涂起来。花了一大笔银子安排这一切,且不说自己喜欢与否,对方应当都是出于一片好心,那理由无外乎两种——一是自己先前帮过他的忙,对方出于感激;二是自己先前吃过他的亏,对方出于愧疚。想通这一点后,陆追顿时觉得,那邋里邋遢的老前辈还挺有趣。 空空妙手躲在不远处,见那屋门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打开,里头的人也没被赶出来,心中难免窃喜,恨不得当下就写一封书信,将这春花院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孙儿,好让他早些对这陆家人死心。 而此时在那香气飘飘的房间里,却远没有空空妙手所想的香艳旖旎。大抵是因为陆追无论长相穿着或是气度谈吐,都与寻花问柳浪荡客搭不上关系,甚至也不大像喜欢喝花酒的文人骚客,更似是富家少爷赶路累了,恰好路过这春花院,就顺路进来歇歇脚喝杯茶,眼底没有杂念,心底也没有杂念。 见多了一心寻快活的男人,此番难得遇到一个当真斯文,又当真好看的公子,这满屋的姑娘反而变得欢喜忐忑,小心翼翼起来,众人起身打开窗户让熏人的香气散去一些,又新换了一壶好茶,规规矩矩弹琴唱曲,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晚霞绚烂,方才恋恋不舍将陆追送出了大门。 空空妙手正在街对面的茶铺里等,见着人后赶忙迎出来,眼底闪着激动与兴奋,一把握住陆追的手腕,问道:“可还喜欢?” 陆追道:“多谢前辈。” 陆追又委婉道:“下回就不必破费了。” 空空妙手不解其意,心中还在兀自高兴,围着他转了两圈后又叮嘱:“回去之后,千万莫要将这件事告诉第三人,记住了吗?” 陆追点头:“好。”他答应得爽快,也并未多问理由,只想着能顺着这位老前辈的意,将这件事快些打发过去,免得隔三差五来一回,着实脑袋疼。 空空妙手嘿嘿笑着,与他一道往家走,觉得自己还挺聪明。 武馆里,陶玉儿吃惊道:“明玉去了青楼?” “是啊,夫人不知道?”铁烟烟手里拎着点心,又赶紧解释,“是同那位妙手前辈一起去的,不是寻花问柳,八成是要查事情。” 查什么事情!陶玉儿一听“妙手前辈”四个字,就觉得定然没什么好事,拎起裙摆刚打算出门去寻,就见空空妙手正在与陆追一道往这边走。 “夫人。”陆追打招呼,“你要出门?” “去哪了?”陶玉儿开门见山。 陆追迟疑:“啊?” 空空妙手果断顿住脚步。 “去哪了?!”陶玉儿又问了一遍,这回眼神却落在空空妙手身上,和善全无,柳眉倒竖。 “茶、茶馆!”空空妙手梗着脖子答。话音未落,一段红练便已经逼至眼前,于是赶忙惊慌躲开,怒骂:“你这泼妇,又要做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陶玉儿一掌劈在他肩头,将人逼至十几步开外,“以后离明玉远些!” 空空妙手侧身一躲,并不想与她缠斗,只缩着肩膀忿忿离开。陶玉儿转身又问陆追:“怎么今日单独出去了,没带阿六?” “只想出去透透气罢了。”陆追又解释,“那位妙手前辈,没恶意的。” “他也就是仗着你失忆。”陶玉儿拉着人进屋,“以后要离他远些,记住了吗?” 陆追试探:“那先前——” “先前的事暂且不提,总之那老头虽不是坏人,却更不是什么好人,他就是个没有感情不讲道理的疯子,满心只有机关与墓葬。”陶玉儿递过来一杯热茶,咬牙道,“若还不知悔改,总有一天,他怕是会死在自己心中的执念里。” 陆追答应一声,却依旧满心疑惑,在脑中搜刮了一圈,可也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先前与这位奇奇怪怪的妙手前辈究竟有何瓜葛。 晚些时候,陶玉儿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前往西北的驿官。从阳枝城到玉门关,路途迢迢跋山涉水,即便是用最快的马,抵达时也已经从春到了夏。信里头还夹了一张纸,是陆追在练字时顺手抄的情诗,或许是因为当中饱含的绵绵思念太真切,以至于连落笔都变得轻缓,不再龙飞凤舞狂草洒脱,而是用了规规矩矩的小楷,一字一句,工整而又温柔。 萧澜将那张纸小心叠起来,又放进木盒里收好,方才抖开陶玉儿的信函,却越看越哭笑不得,他原以为空空妙手已经放弃了让自己生儿子的渴望,可现在看来,倒是更变本加厉了些。不过所幸除此之外,信上提到的其余事情都是好的,陶玉儿甚至还额外加了一句,说陆追吃得挺胖。 萧澜“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更往江南飞了几分。 大漠深处,耶律星手臂发力弯弓满月,三支箭羽稳稳将远处的草人射了个透心凉。 “王上。”胡达罕骑马过来,“有客人来了。” “客人?”耶律星问,“谁?” “幽幽泉的圣姑。”胡达罕答。 耶律星微微吃惊:“当真请到了?” 胡达罕点头:“人就在大帐内,正等着王上。” 耶律星将弓箭交给侍卫,自己匆匆赶往主营帐。 幽幽泉是大漠中的一片绿洲,传闻无数,却极少有人能掀开面纱窥得真貌。只听说那里生活着一群脾气古怪却又武功高强的异人,轻易不会出山,平时只听命于族内圣姑一人。而对于这位圣姑,有人说她白发苍苍,有人说她容貌丑陋,还有人说她性格暴躁杀人如麻,却唯独无人说她年华正好,妩媚妖娆。 “姑娘便是幽幽泉的圣姑?”耶律星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心底有些诧异。 “夕兰王,”红衣女子咯咯笑,“看你这满脸惊奇,是觉得我丑,还是觉得我美?” “若此等容貌都叫丑,那世间还有谁能称得上是美人。”耶律星摇头,“看来那些乌七八糟的传闻,果然做不得真。” “我来可不是听奉承的。”红衣女子坐在椅上,“听说夕兰国想要同我族人做笔交易?” “是。”耶律星道,“我要杀一个人。” 红衣女子问:“谁?” 耶律星眼底闪着寒光:“萧澜。” …… 烈日炎炎,恨不得将黄沙也烤出一层翻卷干裂的皮。酷暑让双方的军队都变得更加谨慎起来,毕竟在这种温度下,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天爷收走命。而相对来说,阳枝城的天气就要宜人许多,虽然也是头顶红日,但南方四处都是弯弯流水,坐在乌篷船内,躲在石桥下喝着酸梅汤,也是别有一番惬意滋味。 傍晚时分,一个圆脸少年敲响了曹家武馆的门,背着包袱,风尘仆仆。 “你是?”开门的管家不认得他。 “这是我师父的书信。”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烦请转交陆公子。” “你师父?”管家翻转信封,见那封口处的火漆竟是日月山庄,也不敢大意,赶忙将少年引进院中,自己前去前厅通传。 “的确是谷主的笔迹。”陆无名拆开书信粗粗扫了一遍,原来是叶瑾有事要去王城,所以派了自己的徒弟过来,替陆追看诊。 “我叫小山。”少年道,“先前一直在宫里太医院做事。” 这张娃娃脸啊……陶玉儿心里嘀咕。陆追却笑着将手伸过去:“那就有劳小哥了。” 小山伸出两根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倒是有模有样,片刻后点头,道:“好了。” “好了?”陆追问,“什么好了?” “什么都好了。”小山答。 阿六在旁边直呲牙,行不行啊这小年轻,神医怎么不派个有些资历的老大夫来,白胡子一尺长,至少看着安心。 “明玉什么都好,那就再好不过了。”陶玉儿亲自替小山拿起包袱,道,“这一路也辛苦了,先休息一阵吧。” 小山倒也没推辞,规规矩矩道谢之后,就跟着一道去了住处。待两人走到僻静处,陶玉儿方才又问了一回:“小神医的意思,是说明玉什么病都没了,什么蛊都解了,那合欢情蛊与黑蚁后,也解了?” “夫人叫我名字便是,还称不上神医。”小山有些不好意思,又道,“陆公子的确已经没事了,蛊虫与黑蚁后都死了,我能摸出来。” “这……”陶玉儿心里欣喜,却依旧不敢相信,“可谷主说要等到秋天。” “师父说的,是最晚要到秋天,并非一定要等到立秋。”小山挠挠头,“夫人若是不信,那、那就等到九月吧,也成。” “我不是不信,是高兴。”陶玉儿道,“叶谷主的徒弟,自然也是神医,我如何会不相信。” “师父让我一直待在这里,继续等着替萧少侠看诊。”小山又道,“还说若萧少侠与陆公子将来要去西北,就让我也一路随行,我先前也是在大漠中生活过的,可以做向导,也可以做军医。” “好好好,那就等澜儿回来。”陶玉儿将他引到客房,临别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现在明玉即便想起澜儿,想起先前的事,也无妨了?” 小山笑眯眯点头,有问必答,极有耐心。 与小山一道来的还有日月山庄暗卫,拉了满满一车补品与特产,说是谷主特意挑选的,此番不能亲自前来,他心里也甚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话,要说过意不去,也该是我们才对。”陆无名道,“几次三番打扰谷主,心里着实愧疚。” “皇上要出兵南海,谷主分身乏术,只有派徒弟前来。”暗卫道,“不过小山先前是在宫里做御医的,虽说看着年轻,医术却不比老大夫差,陆前辈与陶夫人尽可放心。” 陆无名点头:“真是辛苦谷主与诸位了。” 陆追体内的蛊就这么悄无声息解了,虽说已经等了将近一年,算是时光漫长,可众人却始终觉得心里发虚,便暗自商量,不如等萧澜也回来之后,再讨论是否要将先前的事情告诉他。 “澜儿快回来了吧。”陶玉儿道。 “快了。”陆无名道,“顶多再过三个月。” 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不长却也不短。陆追在阳枝城内待久了,倒是由先前的舍不得离开,变成了有些想出去散散心——哪怕在临近的镇子里晃悠一圈也成。 “你要去哪?”饭桌上,陆无名皱眉。 “飞柳城。”陆追道,“闲来无事,回去看看。” 陆无名叹气:“陆家在城里的祖宅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你去那里做什么?” “祖宅没了,住客栈便是。”陆追固执道,“据说飞柳城在这个季节是一等一的好景致,我只去一个月,看看就回来。” “你若喜欢,住两个月也成。”陶玉儿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好好玩,不必着急赶路。” 陆追笑道:“多谢夫人。” 陆无名有些胸闷,分明就是我儿子,为何事事都要听你的? “爹。”阿六凑热闹,“带上我呗。” “你在家,好好陪岳姑娘。”陆追道,“我想一个人散散心,谁都不许跟。” …… 陆无名只好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叮嘱一句,要他凡事小心。 三日后,陆追便收拾包袱独自出了阳枝城,一路好山好水好风景,春风得意马蹄疾。 江南小镇大多白墙黑瓦,流水小桥,乍一看都差不多,细细品起来,却又各有各的妩媚姿态,比如眼前这飞柳城,就当真如同刚抽出嫩叶的柳芽一般,在白薄中亭亭而立随风轻曳,仿佛拧一把就会出水,湿湿潮潮,缠缠绕绕。 陆追牵着马进城,寻了处客栈安顿好后,就背着手慢悠悠在城里晃,看看水看看树,还在猪肉摊上买了一块肉,喂给旁边蹲着的大黄狗,心情也像这小城的清晨一般,透着凉爽与惬意。 城西,李老瘸正在将晾在外头的咸菜收起来,身边围了一群等着捣乱偷吃的小娃娃,你推我攘嘻嘻哈哈。李老瘸笑着呵斥一声,给了包糖打发走这群小魔王,坐在门槛上打算歇一会。 陆追道:“老人家。” 李老瘸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谁后,慌忙撑着忙站起来。他先前已经收到了陶玉儿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却没想到陆追会这么快就到了飞柳城。 “我能讨杯水喝吗?”陆追问。他方才吃了块热年糕,又粘又甜,嗓子里腻得慌,偏偏还半天找不到茶棚,只能找户人家碰碰运气。 “当然,公子快进来坐。”李老瘸推开门,“家中只有我一人,我这就去给公子泡好茶。” 陆追受宠若惊,刚打算说讨一碗水就行,李老瘸却已经一拐一拐进了后院,只留下一扇敞开的大门。 这当口,至少也要留下给主人家看着门。陆追跨进门槛四处看,就见这院落虽不大,却极其精巧,从窗棂雕花到屋角飞檐皆做工细致,院中一口大缸内养着三五锦鲤,几片睡莲浮在水面,像是栩栩如生一幅画。 “公子,请喝茶。”李老瘸端着托盘出来。 “多谢。”陆追双手从他手里接过茶盏,忍不住又问,“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吗?” “是啊,这宅子是我家少爷的,他出门远游了,只留我看家。”李老瘸道,“想来过阵子就会回来。” “原来如此。”陆追捧着茶盏暖手,称赞道,“这宅子可真好看,精巧又不落俗套,处处透着雅致。” “公子若感兴趣,就四处看看吧。”李老瘸笑道,“这里处处都是我家少爷精心布置的,他若知道公子如此赞誉有加,心里定然也欢喜得很。” 第169章 相遇 我姓萧, 萧澜。 “你家少爷是出门去经商吗?”陆追问。 “他是江湖客,在边关呐。”李老瘸端出来一盘茶点,“公子再尝尝这个。” “江湖客?”陆追越发好奇起来。 李老瘸点点头,又道:“公子若是喜欢这处宅子,以后就常来吧,也给我这老头子做个伴。” “有这么好的茶,主人又如此好客,我怕我将来会赖着不走。”陆追笑问,“不知该如何称呼老人家?” “我姓李,这条街上的人都叫我老李。”李老瘸看了眼天边那黑压压的云,“像是要落雨了,公子是外乡客吧,住在哪家客栈?” 陆追道:“听雨楼。” “那是这城里景致最好的一处客栈。”李老瘸道,“公子挑了个好地方啊。” “客栈景致再好,也比不过这处小院。”陆追站起来,“今日多有打扰,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了。” “公子明日再来吧。”李老瘸道,“明日这宅子里,有上好的竹叶青,还有八宝楼的糖渍酸杏。” 陆追闻言笑道:“好酒配酸杏,老伯真是个有趣的人。” 李老瘸也跟着笑,一瘸一拐将他送出小院,靠在门口看着人一路离开,一身白衣似雪。 晚些时候,天上果然就落了雨,沙沙飘在客栈院中,打出一片青翠苍郁的绿意,连空气也是干净而又清爽的。陆追刚推开客栈屋门,迎面便吹来一股带着湿意的凉风,回廊上放着青竹编成的小凳,上头溅了几丝细雨,剔透玲珑凝成圆珠,映出这小城的半分秋意,一丛草木。 陆追将竹凳擦干,坐上去后摇摇晃晃,不稳当,却有趣。闭上眼睛之后,便能忘却一切世间烦忧,只听潇潇风雨弥在茫茫天地间。 翌日,李老瘸一大早就打开院门,却直到中午,才等来了慢慢悠悠的陆追,他手里提着一只卤鹅,隔着老远就笑:“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空手上门,这鹅就当是给李老伯的茶酒钱。” “正好,用作下酒菜。”李老瘸从他手中接过来,片刻便切出来一盘鹅肉,又温了一壶酒,捡了几枚酸杏,“公子尝尝看,这酒可不比昨日的茶差。” 杯盘上都描绘着萱萱兰草,陆追感叹:“老伯真是懂过日子。” “不是我,是我家少爷。”李老瘸道,“公子先慢慢吃,那鹅肉还剩下不少,我拿去送给左邻右舍一道尝尝。” 陆追点点头,自己就着酸杏饮下半盏酒,入口绵长回味泛甘,倒显得旁边那盘油汪汪的卤鹅有些不搭调。 真是个好地方啊。陆追四下看看,盘算要不要找些工匠,将陆家的祖宅重新翻修一遍。即使不常住,能隔个两三年回来一趟,在这满城胧胧烟雨中驻足停一阵子,也是妙事一件。 于是等李老瘸回来后,他就当真问了问这件事。 “这个季节,匠人可不好找。”李老瘸替他斟酒,“公子又不着急住,慢慢来吧。” “也是。”陆追想了想,又笑道,“将来我若是修宅子,也要同这里一样,院中一步一景,庭前处处飞花。” “公子若喜欢,喝完酒后就再去后院逛一逛吧。”李老瘸道,“那里有书房,还有主人家的卧房,都是下了功夫的。” 陆追摇头:“我一个外人,哪能往主人家的卧房里钻,未免太过失礼。” “公子不是要修新宅子吗?多看两处总没错。”李老瘸道,“有我陪着,就不算失礼。况且我家少爷性格与旁人不同,公子越是喜欢这屋宅布置,他就会越高兴。” “是吗?”陆追笑着放下酒杯,“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场小酒后,天上又落起了雨,李老瘸撑着伞,与陆追一道穿过前厅,推开雕花小门,却又是另一番世界。烟烟小雨透过屋檐,淋淋漓漓滴落下来,在青石板铺成的台阶上溅开一片碎光,窗前半树花开,是夏末秋初的最后一抹绯红,几片花瓣随风摇曳,最后飘飘落下枝桠,落在陆追肩头与发间。 卧房里摆件清雅,从桌上的茶具到床头的熏香,每一件都是下了心思的。陆追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一方小案,心里盘算将来修陆宅时,若将院落屋宅草木摆件都修得与这里一模一样,会不会稍显……无耻了些。 但当真是极喜欢啊,陆追满眼惊叹,又随着李老瘸到了书房,看着那满墙雕花阁内的书册,和桌上摆着的端砚湖笔,心里更对这屋宅主人生出几分向往来。 “公子若没有其它事,就在此处看看书吧。”李老瘸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我?”陆追道,“当真可以吗?” “书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李老瘸笑道,“公子若不想白看,那就劳烦将这些放乱的书重新归位,也算是帮我一个忙。”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陆追施礼,“多谢老伯。” 李老瘸撑着伞,乐呵呵去了前厅,只留下陆追一人在后院,抱着一摞摞书册,先细细翻过,再分门别类逐一放回,将日子过得半是悠闲,半是忙碌。 大漠深处,耶律星道:“走了?” “是,萧澜,早就离开了玉门关,据说是要去江南接人。”红衣女子啧啧道,“王上,你的消息不够灵通啊。” “去江南……接人?”耶律星微微迟疑。 “先说好,若进大楚杀人,我可是要加银子的。”红衣女子道,“杀萧澜,更要翻三倍。” 耶律星抬手制止:“不必了。” “不必了?”红衣女子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却“噗嗤”笑出声,“王上不该是这种小气的人吧,还会被我的价码吓到?” “不用追去大楚,”耶律星站起来,“先等他将人从江南接回来,再议其它。” “我懂了。”红衣女子点头,“等他接来之后,两个一起杀?” “不许碰另一个人!”耶律星往她面前重重放下一杯酒,眼底写满警告,“他是我的。” 红衣女子先是一怔,后又咯咯笑得妩媚:“我又不会杀一个,再白送一个,王上只消说清楚便是,气什么,气坏了身子可不值。” 耶律星心里摇头,也懒得与这妖女多言,转身出了大帐。 萧澜举手扬鞭,飞沙红蛟一路疾驰,几乎要化成一道红色的闪电,坚硬四蹄踏过沙地丘陵高原山川,自西北出发,昼夜不停风驰电掣,最后终于在一个温情脉脉的黄昏,抵达鱼米丰饶的江南。 阳枝城。 “澜儿?”陶玉儿闻讯大喜过望,匆匆从宅子里迎出来,“为娘不是在做梦吧?” “娘。”萧澜笑道,“一年期满,我自然要按时回来。” “好好好,回来了好。”陶玉儿握住他的手,关切道,“累了吧?” “不累。”萧澜往她身后看看,陆无名,阿六,岳大刀都在,还有个圆脸少年,却独独少了一个人。 “明玉去飞柳城散心了。”陶玉儿看出他的心思。 “飞柳城?”萧澜皱眉,“一个人?” “他的病都好了,身子骨也养结实了,嫌待在武馆里闷,就说要去飞柳城,都走一个月了。”陶玉儿道,“阿六要跟,他还不许,性子倔着呢。” 萧澜了然,又问:“这位是?” “我叫小山,叶谷主是我师父。”少年声音又脆又亮。 “谷主要陪皇上去南海,就派了小山过来,也是小神医,明玉就是他看好的。”陶玉儿拉他进屋,“你啊,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就让小山替你取那合欢蛊,取完之后再养个三五日,就赶紧去飞柳城寻人吧,我知道你等不及。” “对了对了,我们还没告诉公子先前的事情呢。”岳大刀插话。 “对对对。”阿六也赶紧点头,这事要说清楚,你可别一见面就抱,九成九会被当成流氓暴打。 陆无名虽未说话,可见萧澜终于回来了,心里也是高兴的。在战场上磨砺一年后,他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先前更加挺拔结实,即便满身都是仆仆风尘,也依旧遮掩不掉眉宇间的英气与刚毅,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妙手前辈呢?”萧澜又问。 “他?”陶玉儿一嫌弃,“好着呢,天天蹲在冥月墓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你先去洗漱休息,吃完饭后,我再好好同你说一说,那老头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糟心事!” …… 陆追踮起脚,将最后一摞书也放入匣中,拍拍手道:“好了。” 李老瘸端着一壶热茶守在一边,道:“这一个多月,真是多谢公子了。” “该是我谢老伯才是。”陆追道,“不嫌我烦,还天天都有好茶好酒。” “公子若喜欢看书,下月这城里有赛诗会,到时候会来不少书商,运气好还能淘到孤本。”李老瘸替他倒了一杯茶,“到时候可以去看看。” “下月?怕是赶不及。”陆追摇头,“我得回家了。” 李老瘸手下一顿:“公子要走?” “是啊,一晃眼都出来快两个月了。”陆追道,“昨日听客栈老板说听雨楼再过半月就要翻新,不能住客了,仔细一想,我也该走了。” “……我这,还当真有些舍不得公子。”李老瘸道,“可似乎也没什么道理强留。” “哪里用得着强留,我将来定然还会再来的。”陆追笑道,“带上最好的茶与酒,再去听雨楼中小住,再来老伯这里看书。” “好。”李老瘸点头,“那便一言为定。” 又过了十日,工匠开始用小车往里运送木料沙灰,寂静的客栈变得喧闹起来,客人们逐渐离开,听雨楼中,只剩下陆追最后一间客房,深夜还亮着黄黄的光。 “后天也该走了。”陆追自言自语,将包袱与行李都收拾好,再坐回那**的回廊中,心头很是不舍,又想着明日要去城里古玩铺逛逛,挑拣个好东西送给李老瘸,请他转交那素未谋面的屋宅主人,也算是没有白白打扰这许多日。 主意打定,陆追隔日一大早就出了客栈,前去古玩铺里挑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称心之物,小二见他挑挑拣拣大半天,像是懂行的,看穿着气度也像有钱人家的公子,于是一路小跑去后院,将老板请了出来。 “公子看看这个,可还喜欢?”老板满脸堆笑,递过来一个木盒,打开后里头是一方精致的砚台,小巧玲珑。 陆追笑道:“这可是稀罕货,怪不得老板要藏起来。” “那我替公子包起来?”老板试探着竖起手指,“这个价。” “行,我要了。”陆追点头。 “好嘞!”老板答应一声,欣赏他的爽快,便又送了个小摆件,木雕的不值钱,却有芙蓉并蒂鸳鸯戏水,看着挺好看喜庆,一并装进了木盒中,“可要送去府上?” “不必了,我自己拿着便是。”陆追接过木盒,穿街走巷去了那处宅院,见大门还锁着,猜想李老瘸应当还没起床,便打算先去吃碗鱼汤面,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却传来一声马嘶。 一匹高头大马正在朝天打着响鼻,浑身毛发棕红,膘肥体键双眼明亮,像是一把绷紧的弓,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绝世名驹啊。陆追心里惊叹,又好奇地围着马多转了两圈,心里有些羡慕,为何自己就遇不到这么好的马。 “喜欢吗?”有人突然问。 陆追脚步一顿,回头。 萧澜在阳光下看着他笑:“你喜欢这匹马?” “这马是你的啊?”陆追觉得自己方才转来转去,似乎挺像个猥琐小贼,于是赶紧解释,“我就只想看看!” “只想看看,不想骑?”萧澜解开马缰递过来,“试试看。” 这就给我试了?陆追有些纳闷,难不成这人是个马贩子,怎么逢人就问要不要骑。 “少爷。”李老瘸拎着食盒,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又笑道,“陆公子也来了,正好,一起吃早饭吧。” 少爷?陆追倒吸一口冷气:“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 萧澜点头一笑:“正是在下。” 陆追心里诧异,他见这院落布设雅致,原以为主人也是秀气斯文人,却不想竟会如此英武潇洒,挺拔如苍松,倒更像是个走南闯北的大侠客。 “快进来吧。”李老瘸打开门,“这饭都要凉了。” “走吧。”萧澜道,“据说这城里的鱼汤面不错,吃吃看。” “……好啊。”陆追答应一声,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赶忙将手里的木盒递过去,“我先前在府上叨扰多日,经常来蹭书看,这个权当谢礼。” “公子太客气了。”萧澜接过来,笑着看他,“里头是什么?” 陆追催促:“打开看看。” 萧澜解开铜扣:“砚台?” “喜不喜欢?”陆追心里有些期待,“我看兄台书房中的布设,平日里应当极喜欢舞文弄墨,这砚台出自大师刘庆年之手,配书房中那青木小案,正好。” 萧澜点头:“你喜欢就成。” 陆追一呆,我喜欢就成? “该如何称呼公子?”萧澜问。 陆追道:“我姓陆,单名一个追字。” 萧澜继续看着他。 陆追:“……” 陆追道:“字,明玉。” “明玉。”萧澜倒了一盏茶给他,嘴角一扬,“我姓萧,萧澜。” “我知道,李老伯先前同我说过。”陆追道,“他还说萧兄是江湖客,此行是去了西北。” “我是去打仗的。”萧澜道。 陆追想了想:“打仗,是打夕兰国吗?” “是,夕兰国。”萧澜道,“在西北大漠,已经打了整整一年,现在双方还在耗着,天天猫捉耗子一般。” “那可真是辛苦。”陆追道,“我还只在书中看过西北大漠,据说那里终年黄沙弥漫,眯得人睁不开眼。” “也不单单是黄沙,大漠里还有许多好玩的事。”萧澜盛了一勺咸菜,放在他面前小碟里,“有连绵壮阔的星河,夜空不是黑的,而是墨蓝加上几丝深红,晚上躺在沙丘上,伸手就能触摸到穹顶。还有大漠里的绿洲,有草有湖生机勃勃,草穗抽出一人高,里头躲着许多动物,到了夜晚眼睛一个一个亮起来,兴致好了能当萤火虫看,若遇到胆子小的,就会觉得八成是遇见了鬼,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追听得挺入迷。 “吃饭。”萧澜道,“面要凉了。” 陆追答应一声,低头吃了没两口,又道:“那还要回去吗?” “要。”萧澜点头,“过上个把月,我会再回西北,仗还没打完呢。” “那萧兄此番回来,是要做什么?”陆追继续问,“西北距离江南,不近呢。”这般千里迢迢,应该是有挺重要的事。 萧澜道:“找人。” 找人啊……陆追点点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萧澜“漫不经心”道:“你呢,住在哪里?” “听雨楼,是一座客栈,不过后天就要开始翻修,住不了了。”陆追语调颇为遗憾。 萧澜干脆道:“那搬过来吧。” 陆追吃惊:“啊?” “你不是喜欢这处宅子吗?”萧澜看着他笑。 “可我原本是来辞行的,”陆追道,“我已经出门数月,得回家了。” “家?那是哪里?”萧澜问。 陆追答曰:“阳枝城。” 萧澜道:“这么巧,十日之后,我也要去阳枝城。” 陆追:“……” 是吗。 “在这里多住十天,然后正好一道出发,如何?”萧澜提议。 陆追心思活络,那似乎也还不错,毕竟路上有人结伴,总好过独自孤零零赶路——说不定还能蹭那亮闪闪的飞沙红蛟骑一骑。 “李伯!”萧澜冲屋外叫。 “少爷。”李老瘸进门,“有事?” “去听雨楼,将陆公子的行李都拿过来,帐也一并结了。”萧澜道,“现在就去。” 李老瘸答应一声,还不等陆追拒绝,便转身出了小院,两腿虽一高一低,走路速度还挺快,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追:“……” 陆追道:“帐我还是自己结吧。”否则即便脸皮再厚,那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好说。”萧澜笑笑,又往他碗里挑了一勺鱼。 李老瘸从听雨楼中拿来行李后,问也不问一句,便径直放到了主卧房里头。 陆追再度受宠若惊:“我住这?” “这里原本就是客房。”萧澜指指对面,“我更喜欢那边,背风,安静,风水好。” 陆追:“……” 萧澜嘴角一弯:“还是说,陆公子也想住那间?” 陆追道:“没有!” “那便不准再客气了。”萧澜往外看了一眼,又道,“我找李老瘸还有些事,你好好休息吧,只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 只管当成自己家?陆追稀里糊涂答应一声,直到目送他一路离开,心中依旧充满疑惑,这人未免也太……好客了些。 另一头,李老瘸正道:“陆公子极喜欢这里,一草一木都喜欢,还说将来若翻新陆宅,也要请一样的工匠。” 萧澜笑笑,直到听他将这些日子以来陆追的事情都讲完,方才起身回了后院。 陆追正拎着包袱站在门前:“萧兄。” 萧澜意外:“你要走?” “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了。”陆追抱拳往外溜,“告辞啊,告辞!” 萧澜从身后一把拎住他。 “喂!”陆追怒曰:“放手!” “你若走了,谁帮我来写字?”萧澜表情愁苦。 “嗯?”陆追没听懂:“什么写字?” “是这样的。”萧澜清清嗓子,“在夕兰国的军队里,其实有不少都是汉人,他们有的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耶律星的花言巧语,有的是被贪官污吏迫害,无家可归,不得不投靠敌军。” “所以?”陆追问。 “所以这些人,其实都是可以劝降的。”萧澜道,“我此番回大楚,贺将军就再三叮嘱,一定要找人写一篇劝降书,最好能言辞恳切催人泪下,助我们不战而胜。” 陆追:“……” “我这般好吃好住供着,就是想让公子松口,答应帮我这个忙。”萧澜态度良好,“如何?” “当真要写得不战而胜?”陆追犹豫,难度有些大啊。 萧澜立刻改口:“看出眼泪也行。” 陆追陷入沉默。 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人硬推回卧房,声音温柔又诚恳:“那夕兰国中的迷途之人,可就全仰仗公子了。” 第170章 要死要死 不可描述的梦境 要写一篇催人泪下的劝降书,对陆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且不说他原本就文采斐然,哪怕是单单靠着这些年从温柳年处学来的皮毛,也足以打遍江湖无敌手。萧澜替他将宣纸压好,又挽起袖子细细磨墨,认认真真目不斜视,倒是挺规矩。 陆追手中握着狼毫,心说旁人都是纤纤素手红袖添香,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就变成了如此高大威武的一个人,不单不香,还挡光。 “你笑什么?”萧澜问。 “我没笑啊。”陆追单手撑着脑袋,手在桌上敲敲,“说说看,大漠里头战况如何,还有,边关百姓的生活如何。” 萧澜点点头,将战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与夕兰国开战的这一年,虽说大半时间双方都在僵持,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战役,但也正是因为有了楚军压境,百姓的日子才能稍微安稳一些,至少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惧怕会有胡匪来屠村。 “屠村?”陆追皱眉,“那耶律星这么狠毒?” “耶律星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不过屠村倒也不是他授意的,而是懒得拘束军队。”萧澜道,“他只要赢,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不管过程。” “那也一样是个混账。”陆追摇头,“手握铁骑却不加约束,无异于将饿狼散养,若说他不知道饿狼会伤人,谁信。” 萧澜笑笑:“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混账。” 这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桌上红烛轻晃,照出一方亮光。一杯清茶白雾缭绕,萧澜陪在一边,看他神情专注写字,侧脸轮廓柔和,睫毛挺长,被镀上一层光后,就变成了毛茸茸的金色,唇微微抿着,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 想起一年前自己离开时,陆追苍白而又憔悴的模样,萧澜心头泛上酸楚,眼底的光却越发温柔,他想把他抱在怀里,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都这么护一辈子,直到两人都走不动路,白发苍苍。 “你看看,行吗?”陆追吹干纸上墨迹。 “嗯?”萧澜回神。 “有些潦草。”陆追往他身边坐了坐,“你若看不懂,我就念给你。” 萧澜笑道:“真当我是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呢,字都看不懂?” “我这字吧……”陆追清清嗓子,催促,“快看,我只写了一半,你若觉得行,我就继续这么写。” 萧澜扫了一遍,却“噗嗤”笑出声来:“如此直白?” 陆追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夕兰军队中的汉人,大多是边境的农夫与牧民,自然要直白些,若是写一篇文绉绉的锦绣文章,他们也听不懂。” 萧澜点头,将纸还给他:“不错。” “不过你能认全我的字,还算有些厉害。”陆追看他一眼。 萧澜笑笑,道:“我写两行给你看?” “你写?你要写什么?”陆追不解,不过还是乖乖将笔递过去。 萧澜在纸上写了两行诗,是他先前在王城丞相府,陆追卧房里看到的那两句。 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 陆追吃惊:“你的字和我还挺像。” 萧澜将笔还给他:“八成相似,不过还是你写得要更好些。” “过奖过奖。”陆追难得谦虚,“萧兄的字也不差,这两句诗更好。” “时间不早了,要不要出去吃饭?”萧澜道,“这城里有家酒馆不错。” “也好。”陆追活动了一下手腕,“那我请客,就当是付房钱。” “好。”萧澜一笑,与他一道出了小院。或许是因为落了雨的关系,街上并没有太多小摊贩,与以往比起来有些空旷。两人穿街走巷,走了挺长一段路,方才在街角处找到了一家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面也卖,饭也卖,还有刚打上来的白鱼,肥肥嫩嫩,只用一些葱姜丝清蒸过,沾上酱油就能吃出满嘴鲜甜。 陆追又问:“大漠中的湖泊里,有鱼吗?” “有啊。”萧澜将鱼刺细细挑干净,“又肥又大,不过打仗时的吃法可不如这江南细致,都是刮鳞用火烤,抹上盐巴就是一盘好菜。” 陆追仔细想了想,在一片茫茫黄沙中,孤独存在的一片绿洲,那该是何等壮阔而又奇妙的场景。 萧澜将鱼肉放在他面前,继续说大漠中的事情,说那些终年呼啸的旷古长风,说那些弥漫在天的沙与尘。说着说着,眼前就泛起一层薄雾,恍惚如同回到童年,回到那阴森不见天日的墓穴中,那时面前的人也是像现在这般,缠着自己要听外头的故事。 “你怎么了?”陆追有些诧异。 “没什么。”萧澜仰头饮下一杯酒,将喉头的酸涩与眼底的热流,一并强咽了下去。 “是想起了战场上的事情吗?”陆追替他将空杯斟满,小心翼翼地问。 “嗯。”萧澜叹气,“真想快些将仗打完。” “会的。”陆追安慰,“那耶律星残暴成性,得不了民心,自然成不了气候。” 萧澜点头:“多谢。” 陆追又盛了一碗汤给他,热乎乎的,飘着油星与葱花,恰好能驱散这深秋雨夜一丝寒凉。 这家酒馆虽小,酒却不差。饭毕之后,陆追带着两分醉意回了小院,洗漱之后躺在柔软厚实的床上,觉得无比惬意,迷迷糊糊间只听外头沙沙声响,也不知是雨还是梦。但无论是雨是梦,那都是一样美好的,秋风夜雨能得一场好眠,千金不换。 萧澜替他轻轻关好窗户,靠在墙上笑。 真好。 再往后几日,陆追在宅子里住习惯了,对萧澜的戒备也就逐渐卸下——能有如此不俗品味,又甘愿舍弃安稳闲适,投身军营戍边卫国的侠士,无论何时何地,都理应备受尊敬才是,而不是被自己小心眼地当成……人贩子。 “在想什么?”萧澜拎着一包点心进来。 “没什么。”陆追斟酌了一下用词,诚恳道:“萧兄,你真是个好人。” 萧澜将点心递给他:“好人方才路过张家铺子,顺便给你买了些吃食,试试看。” “这……”陆追拆开绳子,看着里头的三四样小点心,都是自己平日里极喜欢吃的,可那张家铺子里的点心少说也有二三十样,这也能挑得如此一样不差? “不想吃?”萧澜问,“这些都是按我的口味挑的,你若不喜欢,我再重新买一回便是。” “没有没有。”陆追赶紧道,“我喜欢。” “嗯?”萧澜嘴角一扬:“没听清。” 陆追道:“喜欢。” 萧澜点头:“喜欢就好。” 配茶吃点心,入口酥香绵甜。萧澜又替他放了个脚凳,能靠得更舒服些。 陆追晒着太阳,浑身舒爽,每一个小毛病,每一个小爱好都被体贴照顾到,遂感慨万千。 一见如故啊,萧兄。 好人好人。 那篇洋洋洒洒的劝降书,陆追只用了五天就全部写完,剩下的五天,自然就是跟着萧大侠吃吃喝喝,无所事事,再听听西北的故事。 河边草丛茂盛,萧澜捡起一块碎石丢入其中,遗憾道:“没有萤火虫了。” “夏天都过了,自然没有了。”陆追坐在凉亭里,“可是有星星。”说完又道,“不过你或许也看不上这江南的星星。” “谁说的。”萧澜看着他眼底一片星辉,“很好看。” “我失忆了。”陆追靠着柱子,看着星空叹气,“都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遇到过谁,又发生过什么事,总觉得人生被白白浪费许多年。” 萧澜解下外袍,替他裹在身上。 陆追扭头看着他。 “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萧澜笑笑,“现在这样也很好,无忧无虑的,不会有烦心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将来的路要如何走。”陆追慢悠悠道,“养了一年伤,骨头都养酥了,脑子也昏昏沉沉的,除了吃饭睡觉,像是再也没有第三件事可以做。” “想去西北吗?”萧澜问。 陆追一愣,觉得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若无事可做,就跟我去西北吧。”萧澜道,“去看看那连绵的大漠,明珠般的绿洲,去看看你喜欢的大漠孤烟,和玉门关的巍峨苍凉。” 陆追迟疑:“我……” “不想去?”萧澜替他将衣裳领子拉紧,免得吹风。 陆追摇头:“我先前从未想过。” “那现在开始想,也不算迟。”萧澜道,“跟随大楚万千士兵一道驱除胡匪,这种机会,一辈子也就一回。” 陆追心里开始发痒,萧澜的话像是一颗种子,在他的血脉中悄无声息生根发了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被说动,甚至有些怀疑在自己心里,是否一直就深深埋藏着这个愿望,而萧澜来了,只用一根针,就能将那层脆弱的壳挑碎成粉末,让里头汹涌澎湃的念头一涌而出,将整个人都瞬间淹没。 弯弓射日,策马飞沙。陆追眼底亮起了光,他带着几分欣喜看着萧澜,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比一场?”萧澜提议,“试试你功夫如何。” “比武?”陆追道,“可我没带清风剑。” “那便赤手空拳。”萧澜道,“只一百招,看谁能赢。” “好。”陆追笑,“那就一百招。” 话音刚落,他便已经出手攻向萧澜胸口,两人从凉亭中腾空跃出,双足踏过点点草叶,稳稳落在树梢。陆追虽说一直在家养病,武学却也没荒废,即便手中没有惯用的武器,只用一根枯枝,也能将陆家剑法使个七八成。萧澜侧身躲开他一掌,握住那迎面打来的手腕顺势一推,将人逼至三步开外。 陆追再度攻上来,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像是猜到了萧澜下一招会如何出手,鬼使神差便放弃了先前的打法,转而一掌打向他的右肩。 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变套路,萧澜心里微微一惊,见两人身下是片泛着水光的沼泽湿地,便没有躲避,反而主动接下他这一掌,一把揽过陆追的腰,带着人落在凉亭外。 “喂!”陆追反而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躲。” “躲不掉。”萧澜答。 陆追幽幽:“骗鬼呢。” 萧澜笑,下巴朝那片沼泽抬了抬:“我若躲了,你现在就该一身泥了。” 陆追反问:“一身泥又如何?” “一身泥,你就会生气。”萧澜说得慢条斯理,理所当然,“那我八成会被打得更狠。” 陆追撇嘴:“我生气就生气,打你作甚。”大家又不熟。 “生气也不会打我?你说的?”萧澜眉梢一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抱住他纵身跃起,到那沼泽上方假意一松手。 “喂!”陆追全无防备,本能一把环住他的脖子。 萧澜笑着抱紧他,在空中一使力,让两人稳稳落在了干燥处。 陆追:“……” 萧澜后退两步:“你说的,不生气。” 陆追目光森然。 萧澜转身就跑。 “你给我站住!”陆追在后头狂追,杀气腾腾。 两人一路跑进城门穿过长街,笑笑闹闹,被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你推我攘,交叠成双。 这个夜晚,陆追裹着厚厚的棉被,仔细想了一想萧澜的话,又想了想若当真要去西北,该如何同家人说。心里揣着这满满的事情入眠,连梦里也是连绵壮阔的黄沙,有苍凉的号角声,也有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战甲,胯下的战马是飞沙红蛟,而身后握着缰绳与马鞭的,是……萧澜。 热热的呼吸打在耳侧,陆追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觉得这还打仗呢,又不是游山玩水,两个人亲亲热热同骑一匹马,似乎不是很妥。但还没等他将这件事想清楚,熟悉的酥麻与燥热却又重新升腾而起,在血液中点起一缕一缕细细的火苗来,身侧的千军万马瞬间消逝无踪,只留下了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无边无尽的**。 模糊了一年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陆追睫毛颤抖,双臂将他抱得很紧很紧,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件丢失许久的珍宝,要牢牢握在手心,深深藏在心里。 爱意如潮,将人卷入浪顶又抛入海底,带来几近战栗的窒息。陆追在满身大汗中惊醒,猛然坐起来靠在床头,半天方才缓过神来。 这梦并不陌生,可梦里那张脸却是第一次出现。在意识到这件事后,陆追不由自主就打了个哆嗦,心里宛若有千万头驴正奔腾而过,昂昂叫着,让人焦躁崩溃而又目瞪口呆,甚至有些欲哭无泪,头发冒烟。 怎么会梦到他呢?陆公子百思不得其解,一头嗷嗷扎进棉被中,却依旧觉得很是五雷轰顶。这才刚认识不到十日,就迫不及待与人家在梦里翻云覆雨起来,说出去脸往哪里搁,而且还显得颇为……饥渴。 他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到桌边灌下一大壶凉茶,用来平复燥热的内心。顺便不断默念,这只是个意外,稀里糊涂的,就随便梦一梦,做不得真。 冰冷的茶水能缓解燥热,却并不能减轻焦虑。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疲惫睁了大半宿的眼睛,心里颇为哀怨,那萧澜也并没有生得多么倾倒众生,为何自己谁都不梦,偏偏就梦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不知何时却又飘回了那无法直视的梦境,还挺……回味无穷。 …… …… …… 翌日清晨,李老瘸纳闷道:“公子,这大早上的,怎么突然就练上了剑?” 陆追身形翩跹如蝶,一身白衣似雪,将手中清风剑使得绚丽夺目,薄刃反射出朝阳,晃得旁人睁不开眼。 最后一招合剑回鞘,身形潇洒利落,萧澜在一边啪啪鼓掌。 陆追:“……” “这么勤快,看来是真打算和我一道去西北了?”萧澜上前,将手中帕子递给他,温柔道,“擦擦汗。” 陆追道:“我不去了。” 萧澜皱眉:“为什么?” “因为……”陆追想了想,“我爹不答应。” 萧澜失笑:“你都没说,怎么就能断定你爹不答应。” “爱信不信。”陆追将手帕拍在他胸前,自己转身往外溜达。 “只为了这个理由?”萧澜几步追上他。 “对。”陆追点头。 “那说好,将来我们一起去见你爹,若他答应了,你就跟我走,不准再耍赖。”萧澜道,“如何?” 陆追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心里暗道我爹能答应才是见了鬼,一个伤养得连家门都不准出,就连这飞柳城都是求了半天方才获准,更何况西北,你就去说吧,打不死你。 阳枝城中,陆无名正在收拾包袱,将大氅与棉毡都收进去,毕竟儿子要去西北,风沙大温差大,要多准备些东西。 陆追在面摊上无端就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萧澜将手伸过来。 “喂喂!”陆追往后一躲,警告道,“你离我远一些!” 萧澜好笑:“为什么?” 陆追想了想,答:“因为你手糙。” 萧澜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常年习武,的确有薄薄一层茧。 而在昨晚的梦境中,也是这般微微粗糙的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不可言说。 陆追后背汗毛倒起,“啪”一声放下筷子。 萧澜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不吃了。”明玉公子站起来,拔腿就跑。 萧澜不明就里,匆匆丢下银子追了过去。 小摊主揣着手看着他二人笑,这你追我赶的,还挺好,还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玉:qaq 第171章 同行 还特意打扮了一下 陆公子轻功上佳,跑得比贼都快,街上的百姓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白影掠过,再晃眼就已消失无踪。 “明玉。”萧澜从身后一把拉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追淡定道:“没出什么事。” “没事?”萧澜向后头指指,“都快跑出城了。” 陆追道:“嗯。” 陆追道:“就随便跑一跑。” “那早饭还吃吗?”萧澜笑着看他。 “不吃。”陆追坐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你去吃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哪里得罪你了?”萧澜也坐在他身边。 “没有啊。”陆追目不斜视,觉得今天云挺白,雪白。 “既没得罪你,那为何饭也不肯吃,还要赶我走?”萧澜叹气,“陆公子好生不讲道理。” 感受到身侧哀怨的目光,陆追不自觉就汗毛倒立,昨晚的梦境霎时重回脑海,被翻红浪床帐暖,呼吸是酥的,骨头也是酥的。 “轰”一声,有火药在血液中点燃,直冲脑顶。 萧澜用手背贴上的侧脸。 陆追猛然打了个哆嗦。 萧澜顿了顿,赶紧解释:“无意冒犯,不过你好像发烧了。” 陆追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他盯着萧澜看了一会儿,气若游丝道:“萧兄,你确实是个好人。” 萧澜忍笑:“所以呢?” 没有所以了。陆追站起来,蔫头蔫脑往回走,是我不好,居然对你抱有非分之想,很要命。 “心情这么不好,不如讲个笑话给你听?”萧澜跟在他身侧。 “不听。”陆追拒绝。 “那请你喝酒?”萧澜又提议。 “不喝。” “骑马吗?” “不要提骑马!” 萧澜从路边随手摘了朵野花,递到他面前:“喏。” 陆追脚步发软,心里颇累。 …… 李老瘸纳闷道:“陆公子怎么了?一回来就去卧房,茶也不喝。” 萧澜答:“闹别扭了,过两天就会没事。” 李老瘸又小心翼翼地问:“少爷为何不将实情告诉陆公子?” “难得见他如此无忧闲适,何必要说一件早已想不起来的事,又让他绞尽脑汁,焦虑伤神。”萧澜笑笑,“现在这样就很好。”就如同他先前羡慕的阿六与岳大刀那样,每天最大的烦恼,无非是些细细碎碎的儿女情长。 陆追抖开被子,将自己结结实实裹了进去,像是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将自己与那香艳的绮梦隔绝起来。萧澜在窗外看着那个鼓鼓的被子包,笑得开心:“明玉。” 一把银刀自窗内飞射而出,萧澜侧身躲开,举手投降:“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这么早就要歇息?晚饭还没吃呢。” “没胃口。”陆追闷闷回答一声,“萧兄去吃吧,我要睡了。” “行。”萧澜点头,又道,“做个好梦。” 陆追:“……” 梦个头! 窗外脚步声渐远,陆追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略显疲惫的,水雾雾的眼睛。院内很安静,萧澜一走就更安静,无雨无风,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天上太阳渐渐西斜,屋内的光影也一寸一寸消失,待到满天红霞变成残月繁星时,陆追也终于放弃胡思乱想,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夜他没有再做梦,可即便没有了那旖旎的梦境,翌日清晨起来时,听到院中萧澜的说话声,心里也依旧微微悸动了一下,带着一丝期待一丝不安,像是枝头饱满的浆果,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绽放出酸甜与青涩的滋味来。 “起床了吗?”萧澜敲敲窗户,“太阳很好,就在院中吃早饭如何?” “……好。”陆追坐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那我去买了。”萧澜笑笑,“若是还不想起,就再多睡会儿,不着急。” 陆追答应一声,伸手想拿床边的衣服,却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新的衣袍,月白内里罩着蓝色纱衣,颜色很淡,像是春日里最高爽的天。 没救了。陆公子洗着脸哀怨地想,我居然还特意打扮了一下。 萧澜在街上逛了一圈,七七八八买了不少早点,有新出锅的猪油糕,还有甜滋滋的桂花酒酿,加了糯米与鸡蛋,老板娘一边盛一边问:“是带回去给娘子下奶吧?” 萧澜受惊:“啊?” 真是体贴啊。老板娘笑容满面,又往他碗中多加了两大勺糖。 “怎么这么甜?”陆追皱眉。 萧澜一边吃面,一边从牙缝里往外含含糊糊道:“因为下奶。” “什么?”陆追没听清。 “我说,因为老板娘想让你吃胖些。”萧澜抬头一笑,语调温和,“现在这样太瘦。” 陆追耳根烫了一烫,食不知味,将碗中那甜死人的酒酿吃了个一干二净。 早饭之后,萧澜又给他泡了一壶茶,叮嘱了一句小心烫,方才离开小院,打算买一些路上要用的东西。陆追独自坐在回廊中,双手抱着茶盏感慨万千,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从里到外,完全挑不出一丝毛病。若自己心无杂念,那莫说是一道去西北,即便是去西洋也未尝不可,但偏偏……想起梦中那些暧昧湿语,陆追又一次深深叹气,觉得自己九成九是中了邪,要用桃木剑戳一戳。 再过一日就要动身前往阳枝城,陆追先前曾想过很多次,待到自己要离开这处小院时,会不会依依不舍满心牵挂,现在当真要走了,他却又觉得……似乎走了也就走了,飞柳城一直在,这处宅子也会一直在,想回来了,随时都能回来。 想及此处,陆公子被自己的厚颜无耻略略震了一下,宅子是萧澜的,老李也是萧澜的,自己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然会不自觉将这里当成一个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向后伸开四肢,没形没状倒在软榻上,什么温润如玉翩翩风度,不要了,就这般全身无力懒洋洋瘫着晒太阳,挺舒服。 “明玉。”萧澜在外头叫。 陆追瞬间坐直,身姿挺拔如青翠小竹,声音云淡风轻:“嗯?” “这个带着好不好?”萧澜手中拿着一把小茶壶,“看你挺喜欢,带着路上泡茶。” 陆追点头:“好。” “东西我已经收拾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萧澜道,“西北风沙大,不过这飞柳城也没什么好的裁缝铺子,待路过云落城时,我再替你挑几件厚实的大氅。” “我不去西北。”陆追幽怨强调。 “哦。”萧澜嘴角一扬,“忘了。”说完看看天色,又道,“时间还早,那要不要出去走走?还是我讲几个西北妖女的故事给你听?” 陆追受惊:“西北还有妖女?” “有。”萧澜道,“我就遇到过,在玉门关外一家小茶棚里,红衣黑发,妩媚妖娆,我原以为是酒娘,可后来一打听,却都说那里早就成了废墟,平日里别说是人,鬼影子都没一个。” 陆追不满道:“你打听她做什么?” 萧澜先是一愣,后又一乐:“我为何不能打听她?” 陆追砸吧了一下茶壶嘴,心说,你个流氓,八成是看人家妩媚妖娆。 “这回再去,说不定还能再遇到。”萧澜替他添水。 陆追怒曰:“看你这一脸恋恋不舍,那妖女对你做什么了?” 萧澜道:“热酒煮饭,后来来了一伙兵痞,我出手救了她。” 陆追道:“哦。” “若早知道她是鬼怪,我也就不救了,白白被砍了两刀。”萧澜叹气。 “砍哪了?”陆追闻言皱眉。 萧澜解开腰带。 陆追紧张道:“喂喂喂!” 萧澜停下手,不解道:“你不是要看吗?” 陆追:“……” 我说了吗? 萧澜将上衣丢到一边,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来,肌肉微微隆起,漂亮的线条从胸肌一路蔓延到小腹,最后隐没在松垮垮的裤腰下。 陆追面上再度一热,将视线挪回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上:“都是作战时受的伤?” “算是吧,还有一些是早年行走江湖时,与仇人交手留下的。”萧澜合上衣襟,“不过那时学艺不精,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能伤得了我。” 这话说得有些自负,陆追却挺喜欢听:“嗯。” “当真不去西北吗?”萧澜看着他,“哪怕不打仗,只去军营中见识一番也成。” 陆追向后一靠,目光飘向半空:“考虑一下。” “好好考虑。”萧澜往他手心放了一颗花生糖,“我等你。” …… 阳枝城里,陶玉儿拿着书信,表情一言难尽。 “怎么了?”陆无名问。 “澜儿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要在飞柳城中假装不认识小明玉,还写了封书信来,叮嘱我们莫要露馅。”陶玉儿将信纸递给他。 阿六在旁边抽抽嘴角,这是个什么恶趣味。 陆无名也是哭笑不得,问:“何时回来?” “估摸再有二十来天吧。”陶玉儿道,“他二人难得悠闲一回,就莫要昼夜不停赶路了,在路上多看看多休息,就当是补偿这一年的离别之苦。” 陆无名点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 两匹骏马踏破晨光,飞奔离开了飞柳城,四蹄在田间小路上溅起一片水光。萧澜扬鞭追上他,笑道:“慢一点。” 陆追骑着飞沙红蛟,宛若置身云端,只觉耳边风声飒飒,虽说速度极快,却又极稳,一口气翻过三座低矮山丘,方才勒紧马缰,转身道:“大漠里还有它的同类吗?” “有自然是有,不过极难寻得。”萧澜道,“你喜欢?” “你该问,有谁会不喜欢?”陆追揉揉那坚硬的马鬃,爱不释手。 “那好办,若你肯去西北,这马我就送你。”萧澜说得随意。 太阳太大,陆追有些晕眩。 “如何?”萧澜问。 陆追道:“你这么大方,家里人知道吗?” 萧澜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温柔的笑意与梦境再度重合,陆追坚定拒绝:“不去!” 萧澜叹了口气,看似颇为遗憾。 陆追挥手扬鞭,又一次将他远远甩在了后头。 从飞柳城到阳枝城,一路都是秀美的江南秋色,诗情画意袅袅婷婷,途中有一处小城名叫月老镇,更是声名在外,终年都有游客络绎不绝。 “今晚我们就住在此处吧。”萧澜道,“不赶路了。” 陆追仰头看城门口的牌匾:“月老镇?” “据说月老曾来这镇子里暂时歇脚,促成了许多姻缘。”萧澜道,“所以有情人都喜欢来这里,想要寻得有情人的,也喜欢来这里。” 他这话说得温柔低哑,又是情人又是红线,陆追双腿夹紧马腹,扯着马缰诚心建议:“不如我们不进城了。” “为何?”萧澜不解。 陆追道:“我觉得方才路过的那片树林子挺好,不如我们去生一堆火,守着过夜。” 萧澜笑道:“放着舒舒服服的客栈不住,却要去树林子里吹风?” 陆追坚定道:“总之我不进城!” “那也好。”萧澜妥协,“我进城,去客栈里泡澡睡床,明日再去树林子中寻你。” 陆追:“……” 你想得还挺美。 萧澜笑着牵过他的马缰,带着一道往城中走去,顺便问过守城的官兵,最好的客栈叫什么名字。 “锦绣客栈。”官兵很是热心,“穿过这条街,一直往前走便是,就在月老祠对面。” 诚如萧澜所说,这城里来求姻缘的人的确不算少,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月老祠内的缭绕香火。锦绣客栈门口坠着两串大红灯笼,层层纱幔轻飘,不像客栈,倒有几分像歌坊舞肆。 陆追目光幽幽。 萧澜道:“两间上房。” “不巧。”小二为难道,“上房只剩了一间,通铺倒是还有。” 萧澜爽快道:“也行。” “这位少侠,不如你还是去别家吧。”小二倒是挺实在,低声道,“看您这穿着打扮,也不像是能住通铺的人,那里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昨日还住进来几个流氓痞子,喝酒吃肉的,即便不寻事,晚上也吵吵闹闹睡不好。” “大家都是赶路人,凑活一夜便是。”萧澜道,“无妨。” “不然,您二位挤一挤吧,那上房挺宽敞,再加个地铺也绰绰有余。”见他执意要住,小二又道,“至少能安静些。” 陆追:“……” 萧澜点头:“那就多谢小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定下了只要一间房。陆追站在旁边有些目瞪口呆,为何也没人来问问自己的意见。但见萧澜说得心无旁骛,小二也笑得单纯热情,如此一比,倒显得自己颇为小心眼,又纠结又犹豫,半分洒脱也无,还很流氓猥琐心怀不轨,顿时就一泄气,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一间就一间吧,自己打打地铺,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我要回家qaq。 第172章 灯会 白首不相离 既叫月老镇,这城里自然就处处都是红线结,连客栈也不例外。这间天字上房内,桌上放着鸳鸯摆件,香炉雕着并蒂莲花,一张大床挂着飘逸纱幔,用红绳金钩整整齐齐系在两侧,就差摆上龙凤红烛,再在床头贴个“囍”字。 萧澜推开窗户,外头恰好是那月老祠,青烟袅袅游人往来,的确香火极旺。 陆追走得有些口干舌燥,倒了杯小二刚送来的茶水,却既不是毛尖也不是龙井,而是酸酸甜甜的梅子茶。 “若喜欢上一个人,想来滋味也该如此。”萧澜端着杯子,细细一品,“又酸又甜。” 陆追淡定道:“萧兄貌似很有经验?” “怎么,想知道?”萧澜凑近他,眼底带着一抹笑。 陆追屁股粘着椅子挪开。 不想。 …… 这座城镇虽小,馆子倒是挺多。晚些时候,两人一道从正街上走过去,四处烹煮炸卤香气四溢,陆追四下看看,问道:“莫不是我们赶上了什么大日子?”否则未免也太过热闹了些。 “是灯会。”萧澜从小摊上买了一根糖糕递给他,“就在前头。” “又不是正月十五,为何还会有灯会?”陆追不解。 “有两个理由。”萧澜道,“第一个,据说每年此时,月老都会回这镇子里看看,大家摆起花灯设下集市,都是为了迎他。” “方才客栈小二告诉你的吧?”陆追问,“还有一个理由呢?”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我自己猜的了。地方官想要做出政绩,正好借着这月老镇的名头,隔三差五办些花灯会女儿集,吸引客商与路人来此游玩。”萧澜道,“江南小镇虽说大多不穷,可像月老镇这般富庶的也不多,究其根底,月老镇的名字功不可没。” “这倒是件好事。”陆追想了想,“像这样的地方官多一些,也省得个个都只会伸手向朝廷要银子。” “到了。”萧澜道。 “什么到了?”陆追问。 “吃饭的地方。”萧澜道,“福鼎楼,这城中最好的酒楼。” “这人声鼎沸的,哪里还会有位置。”陆追停下脚步,摇头道,“随便找个小摊吃碗面吧。” “跟着我赶了一天路,晚上再吃面凑活,旁人还以为我虐待你。”萧澜拉着他进了酒楼,“肯出银子,你还怕没地方坐?” 陆追原本想说,这满满当当一屋子人,即便有位置也闹得慌,倒真不如在小巷中安安静静吃一碗面,但见萧澜兴致像是极好,便也没有多言,随他一道坐在了靠窗边。 “闹有闹的好处,烟火气足,吃饭也香。”萧澜道。 陆追愣了愣:“我方才说话了吗?” “你没说,不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萧澜替他倒了半杯茶,“先润润嗓子,这是店里最好的龙井,你若不喜欢,我就让他们换成冰糖胎菊。” 这都能行。陆追深吸一口气:“我说萧兄啊。” 萧澜接话:“我知道,我是个好人。” 陆追:“……” 陆追道:“嗯。” 萧澜笑笑:“可我也不是对谁都这般好的。” 陆公子气定神闲喝茶,那不重要,你对我好就成。 松鼠鳜鱼鲜甜,瓦罐烧肉咸鲜,几道时令小菜也是炒得爽脆可口,连点心都入口即化。一顿饭吃得陆追心满意足,也当真领会到了萧澜方才说的,吵闹一些才有烟火气,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求清静,反而失了许多乐趣。 夜幕降临,店铺门口的红灯笼也亮了起来,出了酒楼向远处看去,整条街都是暖洋洋的,光晕让游人的身影变得虚幻重叠辨不真切,像是再往里走一步,就会陷入另一个绮丽奇妙的世界。 萧澜顺势握住他的手。 陆追心里轰然一声响,扭头看他。 “里头人太多,万一被挤散了,又要找半天。”萧澜目光淡定,扣紧手指。 陆追:“……” 陆追道:“是吗?” “是啊。”萧澜笑笑,牵着他的手沿着长街慢悠悠往前走。 掌心传来的触感干燥而又温暖,陆追觉得自己有些僵硬,却又觉得这样很好,周围是喧闹的人群,眼前是晕染的光影,灯笼是红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若是人群太挤,萧澜还会将他拉到身前,用手臂圈出一方小小的寂静天地来。 “走累了?”待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萧澜松开手,关切道,“怎么一直也不见说话。” 陆追摇头:“……没有。” “那坐一会,我去买些酸梅汤回来。”萧澜叮嘱,“不要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陆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觉得此生还是头回被人当成小娃娃,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对待。他原本想说自己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抬眼却见萧澜已经走远,高大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依旧分外醒目。 陆追不自觉就蜷了一下手指,原本想将手贴在脸上,好散去一些滚烫的温度,却又突然想起这手方才被萧澜握过,周身顿时更加僵硬几分。脑中嗡鸣不断,眼前光影流转,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着了魔,或者中了毒。 “明玉,明玉。”萧澜在他面前晃晃手,“想什么呢?” 陆追猛然回神:“没,你回来了。” “尝尝看,据说还不错。”萧澜将碗递给他,“虽说天气不热,不过这里人多,看你也出了汗,喝完能凉快些。” “就一碗?”陆追双手捧着,“你呢?” “你喝完了,剩我一口便是。”萧澜坐在他身边,“这酸酸甜甜的东西,我原本也不大喜欢。” 于是陆追心里便再度复杂纷乱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比如说同住一间屋,同骑一匹马,同用一个碗,还有方才在光天化日下牵手而行低声笑语,分明就是格外暧昧而又亲密的,可在他嘴里说出来,却都极为云淡风轻,像是朋友之间理应如此,并无任何稀奇。思前想后,他反而难得糊涂起来,不知究竟是因为自己多心,还是当真有……别的原因。 “又在发什么呆?”萧澜问。 陆追摇头,端着碗小小啜饮一口,声音很轻:“没什么。” 萧澜替他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动作轻缓而又温柔。 “大哥哥。”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手里捏了一把红绳,看打扮应当是这城中穷人家的孩子,在下了学堂后,前来帮爹娘做工挣钱。 “卖吗?”萧澜指指他手里的东西。 “嗯。”小男孩点头。 “给我一根。”萧澜摸出铜板。 “姻缘绳,都是要买两根的。”小男孩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煞有介事,奶声奶气又带着几分认真,“系在一起,才能白首不相离。” 萧澜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比我还会做生意。” 小男孩抽给他两根红绳,笑嘻嘻转身跑开。萧澜拿起一根,侧身便系在了陆追手腕上。 …… “你做什么?!”陆追手下一抖,险些将那酸梅汤泼了萧大公子一脸。 “不做什么,买都买了,丢了多可惜。”萧澜细细打了个死结,眼底极认真,“你没听吗?白首不相离。” “为何你自己不戴,偏偏就要给我?”陆追把碗塞给他,将手硬抽回来。 萧澜却问:“你想让我戴?” 陆追闻言怔了一怔,姻缘一共两根,自己手上缠一根,另一根若给他,那未免也太……显得自己好似很有意一般。 那不行。 于是陆公子将另一根强行抽走,卷一卷揣在了自己袖中:“归我了,留着将来送人。” 萧澜笑得开心:“要送谁?说出来听听。” 陆追将他一把推开,自己起身往前走,四周很暗,恰好能掩住耳后一片浅浅绯红。 这一场热热闹闹的花灯会,临近子夜方才散去。街上狼藉一片,陆追踩着木头与纸屑慢慢往前走,感慨道:“像做梦一样,前一刻还是满城光影,却瞬间就散了。” “这集市中的男男女女既是找到了心上人,花灯会自然也就该结束了。”萧澜道,“接下来便是说媒下聘喜结良缘,待到成亲后,再手牵手来一回这灯会,想想当年是如何相识相知,也是一桩妙事。” 陆追笑道:“你这人,说话还挺有意思。” 萧澜扬扬嘴角:“先前是好人,现在是说话挺有意思的好人,还有呢?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一并说来听听。” 陆追摇头:“没了,只有这些。” “明玉公子文采斐然,多两句夸人的话都想不出来?”萧澜挡在他面前,倒退着走,“我又请你吃饭,又请你喝茶,总该得一句表扬不是?” 陆追道:“坑。” 萧澜不解:“什么坑?” 陆追道:“你身后——” 话未说完,萧大公子便一脚踩空,狼狈溅了满腿泥。 陆追继续慢吞吞道:“有个坑。” 萧澜:“……” 陆追往后退了两步,咬着下唇,眼底却闪着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萧澜哭笑不得。 陆追耐心解释:“我提醒你了。”只能怪你走太快,我说话又太慢,那也没有办法。 萧澜往他跟前贴了贴,像是想将那满腿的泥蹭到他身上,陆追飞身向后掠了两步,命令:“你不准动!” 萧澜语调颇为受伤:“你居然用轻功躲我?” 躲你又怎么了。陆追纵起一跃落在房顶,飞檐走壁广袖带风,身形灵巧得像是一只猫,须臾就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屋檐中。 还真不等啊……萧澜蹲在街边,单手撑着脑袋深深叹气。 这地方官也靠着花灯会赚了不少银子,居然也不补一补这街上的大坑。 忒缺德。 第173章 共枕 我要带明玉去西北 待萧澜回到客栈时,陆追已经沐浴完,正坐在椅子上,用一块大手巾擦湿漉漉的头发,脸上被热水熏出的红意还未散去,衣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来。见他进门,陆追扬扬下巴:“水已经准备好了,快去洗干净。” 萧澜随手解下腰带丢到一边。 陆追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吩咐:“去屏风后脱。” “这一身脏衣服,我可不想穿着踏进房中。”萧澜站在门口,将上衣扔到地上,“待会叫小二进来,拿去丢了吧。” 陆追答应一声,自己倒茶喝,原以为他至少会剩一条里裤,没想到……还脱得挺彻底。 看着面前狂野奔放之人,陆公子一口水全部喷了出来,他目瞪口呆目送萧澜一路去了屏风后,整个人宛若被天雷击中。为何世间竟会有如此随性不羁之人,即便大家都是男子,哪怕看在斯文的面子上,也要适当遮一遮……那种地方吧? “讲个故事给你听?”屏风后水声哗哗,萧澜一边往身上浇水,一边同他说话。 “什么故事?”陆追依旧沉浸在方才的画面里,暂时无法自拔。 “从前有个小书生,”萧澜慢条斯理道,“他每回洗澡,都能被隔壁邻居撞见,你猜是因为什么?” “这是什么流氓邻居。”陆追揉一揉僵硬的脸颊道,心情复杂道,“好了,你不准讲了,我也不想猜。” 萧澜笑笑:“那你想说什么?” 洗澡就安安心心洗澡,说什么话,我什么都不想说。陆追叫来小二把那些脏衣服收走后,便蹲在地上抖开被子,钻进地铺里准备睡觉,想了想,又将灯也吹熄一盏,免得这人等会再度光着身子出来,明晃晃的,非常有碍观瞻。 见外头光暗了些许,萧澜侧身悄悄看了一眼,见陆追已经睡下,便也跟着放轻了动作,快速擦洗干净后,腰间裹着一块布巾走出来,从柜子里取出包袱,打算寻一套新的里衣。 陆追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睁出一条缝偷瞄。 反正睡不着,就随便看看。 萧澜背对着他,也挡住了大半烛火,照理来说屋内应当是极暗的,可陆追却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水珠正沿着那结实而又优美的脊背下滑,最后悄然隐没在腰下。 鼻子有些发热,像是隐隐有血要喷薄涌出。陆追郁闷万分,实在不懂为何自己会如此**熏心,而且方才居然还在多心别人?其实仔细想想,在人群里互相拉一把,在客满时凑活同住一屋,再喝喝酸梅汤,买一买穷人家孩子的红绳,这都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加起来,也比不过自己此时正蜷在这被窝里,恋恋不舍盯着别人的**,喷鼻血。 …… “明玉。”换好衣服后,萧澜轻轻叫了一声。 陆追闭着眼睛,雷打不动,宛若昏迷。 萧澜铺开被子,过来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边。 “喂喂喂!”陆追受惊不浅,用力挣扎,却反而让被子裹得更加动弹不得,遂魂飞魄散怒斥,“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做什么啊。”萧澜赶紧将他放在床上,惊魂未定道,“就想让你睡床。” “睡床你……抱我做什么?”陆追握着枕头。 萧澜解释:“我叫你了,可你没答应。” 我没答应那是因为我在……忙着偷看你啊。陆公子干笑两声,眼底瞬间恢复淡定,清风袅袅白云飘飘,不如大家就当无事发生过,方才并没有谁打人,也并没有谁尖叫。 萧澜眉间写满担忧:“你没事吧?” 陆追轻松愉快:“没事没事。” 屋内诡异地沉默起来,陆追盘腿坐在床上,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能合理解释自己方才宛若良家女子被流氓轻薄一般的见鬼反应,最后索性自暴自弃扯过被子,将自己牢牢裹在了里头,眼不见为净。 萧澜提醒:“别闷坏了。” 陆追窸窸窣窣将被子侧边扯了扯,只露出一个小孔出气。 萧澜被他的动作逗笑,也没再说话,放下床帐之后便躺回了地铺。须臾之后,屋里最后一根蜡烛也熄了,月光洒进来,更显几分寂静。 呼吸声很平稳,那是萧澜的。陆追一直听他睡着,方才将被子小心翼翼往下拉了拉,盯着床顶凄凉叹气。果然,心思简单的人,都是沾枕头就睡,比如阿六,比如萧澜。而换做自己,满脑子都是非分之想,即便睡着了,只怕也会梦游去地铺,将被子里头的人不可描述醒来。 想及此处,陆追顿时更加清醒三分,他抱着被子一咕噜坐起来,隔了一层薄薄的纱,看着月光下那正在熟睡的人,眼底颇为怨念。早知如此,那还不如去睡通铺,哪怕旁边是个抠脚大汉,又打呼噜又磨牙,总好过现在辗转反侧,周身燥热。 萧澜突然就叹了口气。 陆追迅速倒回床上。 一片黑暗中,萧澜问:“与我同住一屋,就这么让你不舒服?” 陆追:“……” 陆追闷声道:“没有。” “你好好睡吧。”萧澜站起来,“我去外头。” 陆追一呆:“你要去外头哪里?” 萧澜答曰:“屋顶。”说完又道,“先前行走江湖时经常露宿风中,不碍事。” “等等!”陆追推开被子,“你站住!” 萧澜将放在门把上的手又收了回来。 “萧兄付的银子,到头来却只能睡在地上,”陆追态度良好,“我于心有愧,自然不得安眠。” “当真不是讨厌我?”萧澜转身。 陆追赶紧摇头。 萧澜大步流星走过来,躺在他身边一笑:“多谢。” 看着身边骤然多出来的人,陆追略微惊呆,怎么说来就来。 “不是这个意思?”萧澜侧身看着他,眼底依旧挂着笑,“既不想让我打地铺,又不想让我出去,你总得给我个地方睡不是?” 话虽如此,那也可以等我先下去啊!陆追深吸一口气,刚打算开口,萧澜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语调里有些许疲惫,低低哑哑道:“我当真是挺累了,你就让我安安静静睡一觉,别再吵闹了,好不好?” 陆追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 “还有,我睡觉不大老实,若是不小心压到你,只管推开便是。”萧澜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几不可闻,像是的确极为困倦。 陆追道:“哦。” 萧澜的呼吸声再度平稳起来,陆追心跳如鼓了挺长一段时间,方才放松下来,趴在枕头上悄悄挪一挪,借着那透进床帐的银色月光,打量着枕边的人。 眉毛很浓,鼻梁很挺,身上只搭了一半被子,薄薄一层里衣包覆下,年轻的身体结实而又精悍,也不知为何,陆追突然就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就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很久。 这便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陆追将脸埋在枕头里,又想起了萧澜白日里说的那句酸梅汤的又酸又甜,与此时的滋味倒真是一模一样,一颗心晃晃悠悠悬在空中,半是忐忑半是欢喜,连手脚也不知该放到哪里。 萧澜睡得很熟,并且纹丝不动,以至于陆公子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所谓的“睡觉不老实”究竟是哪种不老实,最后只能带着遗憾,伴着窗外晨光一道,浅浅入眠。 在这一夜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有了些许微妙改变,又像是依旧和从前一样,谁也说不清。 飞沙红蛟一路疾驰,在水洼中踏出一片晶莹,溅湿两人的衣摆,陆追大笑着扭头,恰好对上萧澜的视线,眼底带着光与亮,温柔而又包容。 “驾!”他挥手一甩马鞭,让那红色的闪电继续驰骋在山道上,风从耳边猎猎刮过,将一切烦恼与顾虑都撕得粉碎,在天地间化为尘土,率性洒脱,畅快恣意。 不远处那炊烟袅袅之地,就是沐浴在日光中的阳枝城。 飞沙红蛟在城门入口处停了下来,萧澜一手握紧马缰,一手环着他的腰,笑道:“怎么样?” “真不想停下来。”陆追翻身下马,依旧有些气喘吁吁。 “下回再继续带你跑。”萧澜替他擦了擦汗,“好了,回家吧。” “你呢?”陆追问。 “我去寻一家客栈住下,空闲了再去见陆前辈。”萧澜将包袱递给他。 陆追问:“你当真要见我爹啊?” “我还要说服他,让我带你去西北,如何能不见。”萧澜说得坦然。 陆追还想再说什么,后头却冷不丁跑来一个人,张口便声如洪钟道:“爹!” 阿六手中拎着两条鱼,估摸又是刚从外头捞的,满身都是水,正喜笑颜开道:“爹,你可算是回来了。” 萧澜眉梢一挑。 陆追立刻解释:“不是亲生的!” 阿六目光哀怨,哦。 “他是阿六,”陆追替两人作介绍,“这位是萧澜,我的朋友。” “萧大侠。”阿六敷衍,“久仰久仰。”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先前在洄霜城里要装不认识爹,现在到了阳枝城,又要装不认识……娘?身为一介武夫,却要天天演戏,比戏子都累,还没人往台子上扔锦缎,日子很苦。 “那我先走了。”萧澜道,“告辞。” “萧兄慢走。”陆追拱手,一路目送他进了城门,方才用胳膊肘打了一下儿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六道:“不怎么样。” “不懂欣赏。”陆追将包袱塞给他,“萧兄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阿六抽抽嘴角,按理来说这也刚遇上没多久,怎么就成了世间最好的人。回到家中后,陶玉儿正在院里缝衣裳,见到陆追后心里一喜,赶忙站起来,险些脱口而出“澜儿呢”,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反应过来,又咽了回去,只拉住他的手笑道:“可算是舍得回来了。” “在外头多玩了几天,耽误了些日子。”陆追道,“我爹在哪?” “你爹在这。”陆无名从屋里出来,也笑道,“这般高兴,路上捡银子了?” “银子没捡着,可却遇到了一个极好的人。”陆追迫不及待道,“他姓萧,叫萧澜。” 院中一片寂静。 陶玉儿呵呵干笑:“是吗?” “是啊,他是江南一座宅子的主人,我住的客栈要拆,他便邀我住去他家,这回还一道来了阳枝城,此时就住在城北的望乡客栈。”陆追语调颇有几分自豪,“还有,他是西北来的侠客,一直在大漠中打仗,戍边卫国。”怎么样,有没有很厉害? 陆无名心情一言难尽:“哦。” “我们先不说这萧大侠了,回屋喝杯茶。”陶玉儿拉着他往屋里走。 “我包袱里有茶。”陆追又道,“也是萧兄给我的,毛尖龙井大红袍,都有。” “好好好,都有都有。”陶玉儿替他斟茶,“也别光说他一个,你这回出去了数月,就没遇到别的人?” 陆追道:“没遇到,我一直就住在他的宅子里。” 陶玉儿手下一抖,哭笑不得。 “有饭吃吗?我饿了。”陆追揉揉咕咕叫的肚子。 “有。”陶玉儿笑着拍拍他,打趣道,“原来这只说萧大侠也说不饱,还是得吃饭,嗯?” 陆追耳后一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太过热情了些。 “我爹呢?”他又问,这么才一转眼就不见了。 陶玉儿揉揉太阳穴,心里直叹气。 还能去哪,城北望乡客栈。 萧澜道:“前辈。” 陆无名兜头就是一巴掌,怒曰:“你究竟搞什么鬼!”弄得我儿子现如今眉飞色舞,小傻子一般,还在惦念新认识的萧大侠。 “我这不是怕将人吓跑吗。”萧澜倒了一杯茶,“前辈息怒。” “他还能被你吓跑?”陆无名吹吹胡子。 “平白无故跑出来一个人,要与他成亲,换做谁也会受惊。”萧澜道,“倒不如先让他接受了我,再将实情说出也不迟。” 陆无名仰头灌下一杯茶,滚烫,烧心。 “前辈就再多忍两天吧。”萧澜又替他斟茶,“待我与他一道去了西北,有了合适的时机,自然会将往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行了行了,别倒了。”陆无名心里烦闷,这个开水,想烫死你老丈人不成。 萧澜笑笑,抱拳行礼:“多谢陆伯伯。” …… 另一头,陆追还在说:“萧兄那处宅子虽然大,却处处都透着雅致,我头回去的时候,还以为是书院。” “是吗?”陶玉儿停下手里针线,“嘴都说干了,快些把糖水吃了。” 陆追喝了两口,又随口问:“夫人在给我做衣裳啊?” “……啊,对。”陶玉儿咳嗽两声,做出一脸惋惜的姿态,“不过这眼一花,不小心就做大了,可怎么办才好。” “那好办。”陆追站起来:“我这就去拿剪刀,帮夫人剪一剪。” “明玉明玉。”陶玉儿笑着拉住他,“你看,伯母给你做的衣裳也够多了,不如这件就送给那位,叫什么来着……萧大侠,如何?” “真的呀?”陆追蹲在她身边,喜道,“好啊,那我们明日就去找他。” “你去找,我就不去了。”陶玉儿整整他的衣裳,“听话。” “为什么啊?”陆追不解,“萧——” “我知道我知道,萧澜是个好人,你这才回来多久,都念叨多少回了。”陶玉儿笑着打断他,“只是我最近疲惫,不想出门。” “那伯母多休息,我会将这衣服带到的。”陆追看着她嘻嘻笑,眼底的光又干净又明亮。陶玉儿看得直心酸,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自家儿子可当真挺造孽,让全家人陪着一道演这糟心戏,脑袋疼。 在家中住了两日,陆追便迫不及待,去了城北望乡客栈。 “还当你不要我了。”萧澜笑着打开门。 “你的事情办完了?”陆追问。 萧澜点头:“完了。” “你猜这是什么?”陆追晃晃手里的包袱。 萧澜道:“衣服,给我的?” “不是裁缝铺子买的,是陶夫人做的。”陆追道,“我先前有没有同你提过陶夫人?” 萧澜很冷静:“没有。” “她是我爹娘的朋友,也住在武馆中。”陆追将衣服递给他,“这原本是她做给我的,不过不小心缝大了,正好给你穿。” 萧澜一乐:“这么好?” “快试试看。”陆追催促,“陶夫人说了,若有哪里不合适,让我记下拿回去改。” 萧澜换上之后,笔直挺括,丝尺寸丝毫不差。 陆追略微吃惊:“这么合身?” 萧澜笑:“嗯。” “还挺好看。”陆追拉着让他来回转了一圈,“哪里还用改,明日你去我家,就穿这一套!” 萧澜点头:“好。” “不过我爹有些凶。”陆追端着茶杯,向后靠在椅子上,“先前我们说好的,若他不答应,我可就不去西北了。” “我知道。”萧澜嘴角一扬,“我一定会努力说服那位脾气不大好的,陆前辈。” “那要出去走走吗?”陆追问,“时间还早,在飞柳城的时候,是你带我吃吃喝喝,现在到了阳枝城,我也算是半个地主,该请你吃饭才是。” “不去。”萧澜道,“这客栈里挺好。” “为什么不去?”陆追不解,“我还打算带你去冥月墓看看,那里处处都是官兵,只有我能来去自如。” “好端端的,去墓里做什么。”萧澜站在身后,笑容淡定替他捏肩膀,若是冒出来一个熟人,再叫一句少主人,那还了得。 陆追颇为失望,扭头看他,眼神百转千回。 萧大公子不为所动:“乖。” “你是不是紧张?”陆追狐疑。 萧澜爽快点头:“是,我怕那位陆前辈不答应让我带你走,自然紧张。” 其实我爹即便不答应,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答应。陆追清清嗓子,眯眯眼看着窗外,心情颇为惬意。 西北,有烤全羊吃,撒上孜然滋滋冒油,试问谁会不想去。 不过即便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夜陆追依旧过得很是忐忑,他到底还是有些怕亲爹的,况且先前连区区一个飞柳城都不准去,此番换成烽火连天的西北,想都不用想结果会是如何——轻则一顿骂,重了说不定还要挨打。 若是挨了打就能去,那倒也好了。陆追深深叹气,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让月光流下指缝,睡意全无。 他几乎是睁着眼睛过了一整夜,才听到清晨第一声鸡鸣,便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院中背着手溜达,既想时间过得快些,又想时间就此停止,心里充满挥之不去的矛盾。偏偏这日天气也很应景,灰蒙蒙又死气沉沉,直到中午依旧黑云压境,恨不得当空掉下一个大锅来,将整座城镇都罩个严实。 而就在这一片压抑的氛围中,阿六打着呵欠前来通传:“那萧澜来了,就在门外等着。” 陆追瞬间坐起来。 陶玉儿靠在椅子上,她是当真不想来这里唱戏,但又怕儿子若是太过火,万一被陆无名揍一顿也不好,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前来,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揉着眉心。 陆无名沉声道:“让他进来。” 厅中气氛诡异到极点,陆追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要挑这么一个陶夫人心情不好,爹的心情也不好,连天气都不好的时候让萧澜上门——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能搭边,简直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门口一亮,是萧澜挑了门帘进来。 陆追全身都紧绷起来。 “陆前辈。”萧澜行礼,“陶夫人。” 陶玉儿敷衍摆摆手。演吧你就,将来小明玉若是生气,那与我可没关系。 陆无名的脸色比外头的天气更阴,一语不发。 长辈都不甚配合,萧澜只好单刀直入:“我想带明玉去西北。” 陆追紧张万分,指甲几乎要折在手心,甚至觉得下一刻,他爹的那把长剑便会脱鞘而出。 陆无名气冲冲问:“何时走?” 萧澜答曰:“三天后。” 陆无名继续如同吃了炮仗,怒道:“路上多加小心!” 萧澜低头:“是。” 陆追瞠目结舌,满脸茫然。 爹?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qaq。 第174章 西行 这曾是你最想做的事 城外山坡,风声飒飒。 萧澜道:“明玉。” 陆追站在悬崖边,一动不动背对着他,衣摆盈满清风,远看像一只白色的雪鸟。 萧澜站在他身后:“回来。” 陆追转身:“怎么,你怕我跳下去?” 萧澜摇头:“我怕你让我跳下去。” 陆追嘴角一僵,却又不是很想笑,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 “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萧澜也坐在他身边。 “要么你早有预谋,”陆追继续看着远处的白云,“要么就是我爹中了邪。” 萧澜点头:“那你就当是陆前辈中邪了吧。” 陆追转头与他对视,眼底寒光幽幽。 萧澜往后一躲:“那我若招了,你不准生气。” 陆追道:“难说。” 萧澜妥协:“即便要生气,打我骂我都成,但西北一定得去。” “凭什么?”陆追斜眼一瞥:“想得挺美。”我在这阳枝城逍遥自在,有吃有穿还有冥月墓玩,为何要跟你一个骗子去大漠,八成会被卖掉。 “我们,”萧澜斟酌了一下用词,“早就认识。” 陆追:“……” 陆追警觉:“有多早?” 萧澜答:“自幼相识。” 陆追先是微微皱眉,却很快就反应过来,怒道:“既然自幼相识,那你在飞柳城——” 萧澜快速打断他:“装的。” 陆追一肚子话都被噎了回去,你这承认得还挺快。 “想逗逗你,”萧澜折下一根青黄的枯草,在手中转了转,“谁让你先前一直欺负我。” “扯。”陆追推他一把,怒道,“你这人说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不管信不信,至少我不是个坏人吧?”萧澜看着他,“喏,陆前辈都答应让我带你去西北了。” “我不去。”陆追拍拍屁股站起来,“爱去你一个人去。” “明玉。”萧澜拉住他的手腕,将人扯回来,“我错了。” 一句你错了就完了?陆追强行挣开,依旧很是窝火。 “给你打。”萧澜将侧脸伸过去,“打完就舒服了。” 陆追幽幽道:“一脸无赖相。” “你在生气,我自然要无赖一些。”萧澜说得很有道理,“否则若是真将人气跑了,我岂非得不偿失。” 陆追绕开他,一个人往山下走。 “我原本在想,怎么着也要等到了西北,再将实情和盘托出。”萧澜跟在他身侧,“可谁知陆前辈吧……”未免也演得太敷衍了些。 陆追百思不得其解:“对啊,你骗我也就算了,为何连我爹都愿意配合?” 萧澜道:“因为前辈和你一样,觉得我是个好人。” 陆追:“……” “前辈一早就来客栈找过我了,还险些因此揍了我一顿。”萧澜道,“不过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长辈疼晚辈,卖个乖说两句好话,什么事都好办,就像我娘,不也挺惯着你?” 陆追一头雾水:“什么你娘惯着我?” “实不相瞒,”萧澜深吸一口气,尽量说得云淡风轻,“陶夫人是我娘。” 陆追:“……” 陆追:“……” 陆追:“……” 山间最后一片南飞的鸟雀被惊起,扑楞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留下一片乌烟瘴气的碎石与灰尘。萧澜抱着头躲:“喂喂,要掉下去了!” 陆追怒气冲冲,手中清风剑呼啸长吟,卷起地上层层落叶,带出如刀疾风。萧澜往后退了数十步,不得不甩手扬出乌金铁鞭,绕过他的腰肢将人拉到怀中:“先说好,打赢了就跟我走。” 陆追一拳招呼上他的面门。 萧澜哭笑不得,被迫松手侧身一躲,一路且战且退。只要不打脸,其余的胳膊腿胸膛后背都放任不管,随便他怎么出气。对手态度太过良好,陆追反而没了兴趣,合剑回鞘往山下走:“不打了。” “那答应同我一道去西北了?”萧澜追上去,“打也打了,若还在生气,至少也给我个道歉的机会。” 陆追道:“你就是当我傻。” “我可没当你傻。”萧澜低声辩解,“当你傻的是陆前辈,先前分明就答应要演戏,谁知今日我才刚一张口,他就立刻答应下来,这还指望你不会察觉?”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声。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同你说。”见他总算舍得笑一笑,萧澜也跟着轻松起来,又道,“从小到大,从冥月墓到洄霜城,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估摸一年也说不完。” 陆追问:“那你也是在冥月墓中长大的吗?” 萧澜道:“我若是说了,你怕是又要生气。” “为什么?”陆追狐疑。 萧澜道:“我是不单是在墓中长大,还是那里的少主人。” 陆追:“……” 萧澜道:“商量一下,这回别打脸了成不成?” 陆追有气无力挥挥手,自己往山下走,心累,不想再搭理此人。 “三日后动身去西北?” “……” “答应了?” “……” 天色转暗,萧澜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肩头,眼底带笑。 城中武馆,陶玉儿正在埋怨:“你看你,演戏都不会。” 陆无名一吹胡子:“出那馊点子的分明就是你儿子!” “好了好了,别吵了!”岳大刀站在门口,紧张地挥挥手,“公子他们回来了!” 陶玉儿赶紧迎出去,见萧澜依旧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也没有鼻青脸肿,心里暗道一句“阿弥陀佛”,拉着陆追的手笑道:“总算是回来了,炉子上还热着鸡汤呢,吃一碗?” “伯母怎么也一道骗我。”陆追小声抱怨,说什么衣裳做大了,现在想起来简直恨不得一头钻进米缸里。 “是是是,都是澜儿的错,回头我好好教训他。”陶玉儿带着人往院里走,“先喝杯茶,我这就去替你热饭菜。” 其余三人也正站在院中。陆追道:“爹。” “公子。”岳大刀抢先举起手,“我是无辜的!” 阿六虎目含泪,我也很无辜。 “去吃饭吧。”陆无名拍拍他的肩膀,看起来颇为漫不经心,就好像方才全然没有坐立不安过。 全家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哄,陆追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坐在前厅里喝茶,过一阵子,又踢对面的萧澜一脚:“都是你的错!” 萧澜点头:“我诚恳道歉。” 油嘴滑舌。陆追放下茶杯:“你说我早就想去西北?” 萧澜点头:“不过后来你受了伤,不得不暂时留在阳枝城中,说好了先休息一年,我此番回来就是为了接你。” 陆追看向旁边,阿六与岳大刀齐齐点头,对的对的,他没骗你。 …… 陆追没说话,只从陶玉儿手中接过汤碗:“多谢夫人。” “你先前最想做的事,就是同澜儿一道征战西北。”陶玉儿坐在他身边,“澜儿先前只想守着冥月墓,是你告诉他人活一世,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要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陆追看了眼萧澜。怪不得会被此人一句话就说动,原来当真心心念念了许多年。 “东西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三日后就出发吧。”陶玉儿道,“去西北大漠,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陆追终于点头:“嗯。” 萧澜在对面无声抱拳,有些事情,果真还是要娘亲出马。 按照众人先前的商议,陶玉儿会与岳大刀留在阳枝城中,免得冥月墓那头又出事端。陆无名则是与阿六一道,同往西北。 不过说是同往,却并没有事先告诉萧澜与陆追,而是等他们动身两日后,方才暗中跟了上去。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大原因,而是只觉得这一对小情人分开实在太久,此番到西北后又要面对绵延战火,满打满算,也只有途中这一段时光能安稳独处,还是莫要打扰为好。 飞沙红蛟疾驰似雷电奔云,穿过一座又一座城镇,自东南向西北,从丘陵到高原,将时间刷刷抛在身后,不知不觉间,举目景象已从满地落叶变成霜雪飞飞。 “今日就在这城中休息吧。”萧澜勒紧马缰,“看天色半夜要落大雪。” 陆追道:“穿过这座城,往后三五天都是山路,若当真下起大雪,只怕我们要被困在此处了。” “那也不能冒着风雪翻山。”萧澜翻身下马,“这段日子一直在赶路,若能趁机歇两天,也成。” 陆追点头,与他一道进了城门。或许是因为风雪太大,又或许是因为时间太晚,街上空荡荡的,店铺门口也没几家点着灯笼,只有狂风将那木招牌吹得哐哐直响,更显凄冷。 陆追皱眉:“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萧澜道:“天还没黑,百姓就都躲进了家中,要么闹鬼,要么就是有比鬼更狠毒的人。” “打听一下吧。”陆追将马缰绳递给他,自己推开一间客栈的大门,问道,“有人在吗?” 话音未落,便有一群人呼啦啦拍桌站了起来,手中拿着砍刀与斧头,虎视眈眈,凶神恶煞。 陆追微微诧异,土匪窝?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都是骗子t0t 第175章 风雪夜 大被同眠 看清来者只是个书生后,那些凶蛮之的人神情倒是和缓下来,粗声粗气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是客栈吗?”陆追站在门口,“我想前来投宿。” “这里早就不是客栈了。”其中一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就你一个人?” “还有一位朋友,在外头。”陆追歉然,“原来这里不是客栈,那倒是在下打扰了,告辞。” “这城里没有别的客栈可住。”一人在他身后高声提醒。 “为何会没有客栈?”陆追停下脚步,不解道,“这里是前往西北的必经之路,该有不少客商往来才是。” “西边在打仗,哪里还有客商敢去。”那人狐疑,“你不知道?” 看他像是又要拿起那把大刀,陆追赶紧点头:“自然知道,我此番西行,就是要去楚军大营中投奔兄长。” “城里的客栈都关了,你在这里凑活一宿吧。”另一人指了指楼梯,“上头有空房,不过你得自己打扫。” 陆追看了一眼那些明晃晃的长刀与板斧,略有犹豫。 “这里不是黑店,我们也没空搭理你。”那人不耐烦道,“不敢住就快些走,别站在那里碍眼。” “要住要住。”陆追拱手赔笑,“多谢诸位兄台,我这就去叫我朋友进来。” 那些汉子坐回桌边,见他出门后,其中一人调侃:“这书生胆子倒是不小。” “今夜是要降大暴雪的,他若不进来住,就只有冻死在外头。”另一人不屑道,“况且就算咱们真的是黑店,他一个酸书生,又能榨出什么油水?” “这场暴风雪一来,城里总该安稳一阵子了吧。”又有人叹气。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顿时沉默下来,偌大一处空荡荡的前厅里,就只剩下了火盆中炭火爆裂的细小声音,以及窗外鬼号般的狂风声。 “如何?”萧澜正在外头等。 “看样子这城里的百姓是当真遇到了麻烦,里头有十七八名男子,手中都拿着刀斧,若我猜得没错,他们八成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乡民。”陆追道,“你我先住下再说吧。” 萧澜点头,先将马栓到后院棚子里,又放好干草与清水后,方才同他一道进了客栈。那些人依旧守着火盆坐在桌边,见他二人进来,只抬了抬眼皮随手指指楼上,也没再多说话。 楼梯咯吱作响,上头蒙着挺厚一层灰。推开客房门后只见满目破败,床帐一半掉在地上,连灯油里都落满飞虫。 “你去楼梯那里站一会吧。”萧澜道,“我先将这里扫干净。” 陆追四下看看:“我去弄个火盆上来。” “那些人看起来脾气可不算好。”萧澜将笤帚递给他,“算了,我去。” 陆追摇头:“又不是去打架,讨要东西这种事,我比你更合适。” 萧澜挑眉:“因为你嘴皮子利索?” “这是其一,其二,我至少看起来挺和善斯文。”陆追戳戳他的胸口。至于你,有时黑风煞气起来,活脱脱就是刚下山的土匪。 大厅一角堆着不少木炭,还有七八个空的火盆。陆追蹑手蹑脚下楼,伸手指了指那些木炭,试探道:“不知在下可否……买一些?”说完又苦着脸哆嗦,“上头实在冷得不行。” 那些人敷衍摆摆手,依旧不想与他多话。陆追赶紧道谢,先用铜盆装了些木炭上去,又重新下楼,往众人面前的长桌上放了些铜板:“住宿钱。” 四周一片死寂,意料之中的无人搭理,陆追呵呵干笑两声,转身小跑上了二层。萧澜打趣:“人家分明就不愿说话,你偏偏一次又一次凑上前去,怕是迟早会被打。” “混熟了,明日才好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陆追生起炭火,屋里总算是暖和了些。 又过了阵子,外头果然下起大雪,鹅毛一般纷扬洒落,很快就在街上积起厚厚一层。萧澜将那些破旧的被褥与床帐都丢去隔壁,又从包袱里取出毛皮大氅与厚一些的棉袍,铺了一张舒服的床出来。陆追则是把桌椅板凳都细细擦干净,又下楼去厨房里烧了热水,将茶具都清洗烫好,两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将这间破旧的客房收拾出了模样。 “累坏了吧?”萧澜递给他一杯热茶,“坐一阵子,我去买些吃食来。” “凑活啃口烧饼吧。”陆追拉住他,“事不过三,住店打扰他们一回,买炭火又打扰他们一回,再加上窸窸窣窣在厨房折腾半天,你此时再去,我们怕是当真要被扫地出门了。” “下午的时候你就在说饿,原本还想着来城里吃顿好的。”萧澜摇头,“谁曾想会这般凄凉。” “你猜这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陆追问。 “看这风声鹤唳的架势,不管是人是鬼,对方来头都不会小。”萧澜将烧饼在火上烤到酥脆,“今晚只有委屈你了。” “没饿肚子,就不算委屈。”陆追单手撑着脑袋,出神听外头风声咆哮,“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场雪。” “可惜了。”萧澜将烤饼递给他,“这第一场雪,本该待在舒服暖和的客房中,一起站在窗前看白雪覆黑瓦,桌上煮着羊肉暖锅,还要有上好的女儿红,像现在这般落魄凄凉,谁还有心赏景,也只能辜负窗外茫茫飞雪。” “听着还挺有情调。”陆追啧啧,“不错啊,萧兄,有长进。” “跟你学的。”萧澜一笑,“赏雪要温酒,落雨要赏花。” 陆追接话:“烧饼就要配清茶。” 萧澜配合点头,伸手拿掉他嘴角一粒芝麻:“陆公子所言甚是。” 触感温热,陆追看着他,心里兀然有些微微悸动——这种酸甜的感觉太熟悉,一路过来,像是已经有过很多回。 “怎么了?”萧澜问。 “没什么。”陆追双手捧着茶盏,视线飘上屋顶,“我累了。” “热水就在壶中,洗漱后早些睡吧。”萧澜道,“明日倒也不用早起了,能好好睡个懒觉。” “那个,就一张床啊?”陆追语调随意,欲盖弥彰,一看便没有别的想法,很单纯。 萧澜道:“你只管睡,我在桌边对付一宿便是。” 陆追和颜悦色道:“这怎么使得?” 萧澜却问:“为何使不得?” “还要在这里住四五天呢,你就天天趴在桌上?”陆追虚伪建议,“不如我们一人睡一天床。” 萧澜道:“也行。” 陆追:“……” 也行? 萧澜替他倒好热水,又将青盐从包袱中取出,体贴入微无微不至,看起来就差将手巾拧好,双手捧到眼前。 对方态度太过诚恳,陆追只好将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水花四溅洗完脸后,便盘腿坐在床上思考,要如何不露声色将面前这人搞进被窝。 床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两个人挤一挤便是,何苦要睡桌子。 陆公子清清嗓子:“我说萧兄啊。” “嗯?”萧澜正在漱口。 “趴在桌上睡,会着凉。”陆追耐心解释,“因为天气冷。” “所以我一早就说,你只管安心在床上睡,不用管我。”萧澜道,“行军打仗时雪窟窿里也能钻,我早就习惯了。” 这人到底还有没有的救!陆追躺回大氅拼命咳嗽,几乎要将肺也咳出来。 萧澜果然被吓了一跳,坐在床边将手覆上他额头:“着凉了?” 陆追答:“八成是。” 萧澜从包袱中取出药:“吃了。” 被他盯着看,陆公子只好勉强张嘴,将那苦死人的药丸咽下去,略吃亏。 萧澜将火盆也端到他床边。 等的就是这种时候啊!陆追往床里一挪:“上来吧。” 萧澜一愣:“什么?” “桌边太冷了,两人凑活挤一挤。”陆追将大氅掀开一角,示意他快些钻进来。 萧澜笑:“若我睡觉不老实该怎么办?” 扯吧你就,在飞柳城也说睡觉不老实,结果我等了大半宿,什么都没等到。提及此事,陆追再度怨念丛生,索性转身背对他。 片刻后,身边骤然一重,是萧澜躺了进来。 屋中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其实在这种茫茫雪夜中,有火盆有热床,着实很适合睡觉,两人却谁都没有困意。 片刻之后。 萧澜问:“还冷吗?” 陆追道:“冷。” 萧澜提议:“那不然我抱着你?” 陆追觉得自己耳边像是炸开了一道天雷,不然什么? 萧澜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这样会更暖和一点。” 陆追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无旁骛:“的确。” “睡吧。”萧澜又在他耳边道,语调温柔。 陆追全身僵硬,心跳如鼓:“嗯。” 萧澜笑笑,将手臂收得更紧。 陆追试探握住他的手,隐隐觉得这一幕挺熟悉,像是曾经有过无数次这般亲昵而又相互依偎的夜晚,可转念一想,自己貌似已经觊觎了萧澜整整一路,每日花痴幻想,光是春梦就做了不下十回,什么大被同眠,八成是自己意淫出来的也不一定。 第176章 闹鬼 是抓你还是抓我 这一夜窗外狂雪漫漫,几乎淹没了半座城,直到过了卯时,那仿佛要撕裂天地的风声方才停止,天色也终于放了晴。 一轮惨淡的日头挂在天上,更显冬日凄清。陆追依旧裹在大氅中,也未起床,只看着窗外打着哈欠道:“天亮了。” “奇了怪。”萧澜道,“昨晚那么大的雪,按理来说寻常人都会闭门不出在家躲着,这城中却反而有了烟火气。” 陆追侧耳听了听,街上果然像是有不少行人,甚至还能听到早点摊子起油锅的声音。 “你再多睡一阵。”萧澜坐起来,“我去买些早饭回来,再顺便打听打听,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起。”陆追坐起来,伸手胡乱揉了揉脸,“一个人也睡不着。” 萧澜点头,随手取过一边的衣服盖在他肩头,问道:“昨晚做梦了?” 陆追打了个激灵,紧张道:“什么梦?” 萧澜笑道:“我是在问你是不是做了梦,你反而问我梦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陆追很是警惕,千万莫说我在睡着后,情不自禁将你非礼了一番,如若这样,那就只有杀人灭口一条路了。 “你嘴里嘀嘀咕咕,又时不时便笑一下,像是做了个挺好的梦。”萧澜将压皱的里衣丢在一边,站在包袱前翻捡,“怎么,醒来就忘了?” 陆追看着他肌肉轮廓分明的脊背,语调飘忽:“只有说梦话这一件事?” “否则呢?”萧澜回头看他。 没什么。陆追立刻将目光收回,正色道:“万一我什么时候做梦打了萧兄,还请勿要见怪。” “你睡觉还有这毛病呢?”萧澜凑近,吃惊道,“随随便便就要打人?” 陆追往后退了退:“嗯。” “哟。”萧澜后怕,“那我可真得小心点,免得哪天不知不觉,就被咬一口捶一拳。” 陆公子呵呵干笑,心说你想得美。 还咬一口。 “起来吧。”萧澜笑着站直,“我去烧热水给你洗漱,再顺便看看,楼下那些人走了没。” 天气寒冷,就只有将自己裹成一颗厚粽。陆追穿着臃肿的棉袍,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站在窗边往下看,街上行人虽说算不上多,却也总算不再是昨夜那空荡荡的鬼城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却无人扫雪,都只靠着墙边,艰难地在积雪中前行。 萧澜很快就烧了热水上来,道:“楼下的人还在,不过换了一批面孔,我说大雪封山怕是要在此多住两天,他们也没多言,照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模样。” “乡里乡亲的,也不是坏人,总不会当真将我们赶出去冻死。”陆追又问,“这西北有不扫街上积雪的风俗吗?” “哪里会有这种风俗。”萧澜笑道,“积一地雪不扫,等着摔跤不成。” “你说对了,我站在窗前没多久,下边已经摔了四五人,可即便摔成这样,也没人去清理积雪,也是奇怪。”陆追用热帕子捂了捂脸,觉得舒服不少,“罢了,出去看看再说。” 大厅里的人正在吃早饭,见他二人下来,其中一人随手一指另一张桌上的大锅,里头黏糊糊不知煮了什么东西。陆追赔笑道:“不再叨扰诸位了,我们出去吃,出去吃。” “别走远了。”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人,看着也要和善些,叮嘱道,“若是见到街上人都在跑,就快些回来这客栈里。” “跑?”陆追皱眉,“为何要跑?” “有鬼抓人。”那人道,“别问了,吃完饭就快些回来吧。” 陆追点头道谢,与萧澜对视一眼,有鬼抓人? “你信吗?”出门之后,陆追问。 “自然不信,世间哪来这么多鬼神之事。”萧澜握住他的手,“小心些。” 陆追一愣,看了一眼那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萧澜笑笑:“别摔了。” 都是武林高手,莫说这点积雪,即便是在冰刃上,只怕也能来去自如。但两人偏偏此刻就都手无缚鸡之力起来,手牵着手在雪地中蹒跚前行,快要滑倒时便互相拉扯一把,笨拙而又缓慢。 萧澜问:“我们老了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陆追咳嗽两声:“哦。” 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居然能从这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里,听出几分与子偕老,相许白头的承诺来,大抵是当真没救了。 “老板,”萧澜寻了个小摊,“两张油饼,再盛两碗豆腐脑来。” “……”老板抬头见是陌生人,却被吓了一跳,“二位这是从外头来的?” “我们要去西边军营里投奔兄长。”陆追道,“不巧赶上了暴风雪,就在长风客栈里住了下来,哦对,那里已经不是客栈了,不过里头的人心肠挺好,依旧答应收留我们。” “是啊,若不是心肠好又仗义勇猛,谁会愿意冒险守着这座城。”那老板将早饭端出来,“二位慢慢吃,吃完就回去吧,莫在街上晃了。” “我听说城里有抓人的鬼,”陆追压低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板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萧澜往桌上放了一小块碎银:“我这弟弟遇事喜欢问到底,老板就说两句吧,否则只怕这剩下的路途,他都要抓心挠肝下去,将我的耳朵吵出茧来。” “这……”老板为难,见四下无人,便小声道,“这城里从三个月前就开始闹鬼,三不五时就会丢十几个人,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坐立难安啊。” “丢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还有,有人见过那鬼长什么样吗?”陆追问。 “男女都有,不过都是青壮年,老人孩子丢得极少。”老板道,“那鬼身形魁梧,得有两个人高,无论多么强壮的汉子,都能被轻易捏住脖子拎走,还刀枪不入啊。” “他们来过几回,上一次来是几月几日,还有,这城里已经惶惶成这样,地方官不管?”陆追继续问。 “来了七八回,上一次来就是这月初,至于县令大人,也在管,却管不住啊。”老板摆摆手,“客人莫问了,吃完就快回去吧。” 天上再度飘起了雪,街头那些临时聚起来的小集市也很快就散去,百姓们买了日常所需的米油后,就又钻回了屋中,任屋外雪花漫天,将屋门掩埋半截。 萧澜也买了些米油和调料,还打算买块肉,却被陆追拉住,摇头道:“城里这般诡异,估摸也没有外头的商贩敢进来,那少得可怜的肉与菜,你我就别去抢了。” “去会会这里的地方官员?”萧澜问。 “先回客栈吧。”陆追道,“看来即便这风雪停了,你我一时半刻也走不掉了。鬼怪抓人,还专门抓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八成都是被虏去做苦工,若不将此事解决,只怕再过不久此处就会变为空城。” 萧澜点点头,两人回了客栈,将在外头买的包子馒头放在那长桌上,道:“顺便给大家伙买了些吃食,出门在外,多谢照应。” 依旧是早上那年长些的大叔,摆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 “这天气可真冷啊。”陆追顺势坐在桌边,将那油纸包打开,又小心道,“这城里出了事,怎么也不见官府的人?” “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另一人瓮声问他。 陆追点头:“听外头的人说了两句。” “闹鬼,官府能有什么办法。”那人吃着包子,又道,“先前也是管过的,后来却连巡捕也被抓了,刘知县无奈之下,便派了师爷出城,想要去上头求些援兵,可谁知一去两月也无音讯传回,再往后,县衙前便被丢了一套衣裳,血淋淋的。” “师爷的?”陆追皱眉。 那人点头,也没心思再吃东西,只深深叹了口气。 巡捕也是这城中的后生,谁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于是众人商议后,便决定组织青壮年们一道护城,轮番在这废弃的长风客栈里守夜。 “街上风雪不扫,也是为了抵御这恶魔?”陆追又问。 大叔点点头,说那抓人的鬼虽身形高大,走路却不甚灵活,曾有人亲眼看见他们在冰面上摔成狗吃屎,消息传开后,城里的百姓便不再扫雪了,任由老天爷一层一层积出厚厚的冰障,心里也能多些安全感。 “原来如此。”陆追了然,又聊了两句,便与萧澜一道回了住处。掩上房门后道:“听百姓们的语气,这里的知县也不算草包,城内如此残破慌乱,他应该是当真无计可施了。” “有人存心想要切断长风城与外界的联系。”萧澜道,“这种事放在村落密集的平原或许难以想象,可西北天高地广,两座城池之间往往相隔甚远,又由于战争的关系连商队也没了,诸多原因加起来,想达到这个目的并不难。” “真不知这三个月来,百姓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陆追想了想,“何时去见见那位知县大人?” 萧澜点头:“待风雪小一些吧,你先歇一会,也不着急这一时片刻。” 陆追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又叹气:“若那些妖魔今晚就来,倒也好了。” “即使今晚不来,你我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总能等来。”萧澜道,“这城里可还有上百青壮年,他们不会甘心就此收手。” “若他们来了,是要抓你还是抓我?”陆追回头问。 “自然是我。”萧澜答,“即便光看身形,也知道抓哪个更划算些。” 陆追笑着摇头,伸手扯扯他的衣领:“我们一起去。” “若当真有吃人的妖怪呢?”萧澜打趣。 陆追想了想:“也是,那算了,抓你一人便成,我不去了。” “喂。”萧澜捏住他的脸,“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同林鸟才叫各自飞。”陆追将他一把拍开。 萧澜反问:“我们不是吗?” 陆追:“……” 嗯? 萧澜看着他笑,眼底温柔,五官英挺。 陆追觉得事情似乎不是很妙。 但却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期待。 萧澜突然问:“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西北的星河吗?” 屋中沉寂片刻,陆追梆硬答曰:“不知道。”这般两下无言四目相接,难道不该说些别的,扯什么风景,寡淡,扫兴,没意思。 萧澜道:“因为先前在冥月墓的时候,你经常会偷偷跑来红莲大殿,缠着我要看星星。” 那一年是雨季,夜半时分即使不飘雨,天上也依旧是雾蒙蒙的,就算当真有星星,也只稀稀落落惨淡几颗,有气无力隐在云层后,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消失。 “然后你就会等,趴在那小小的土坑里,仰头看着天空。”萧澜道,“常常一等就是一夜。” 陆追疑惑:“我那么看喜欢星星?” “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想想,你应当是不想一个人回那漆黑的住处。”萧澜道,“所以就假借要看星星,缠着我陪你一夜又一夜。” 陆追笑道:“怪不得你说我总欺负你。” “我那时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却又不能丢下你一人不管,于是就会乱七八糟说许多话,说东北的星星很高,西北的星星很亮,喜欢的话将来再一道去看,看个三天三夜都成,只求能将你先哄回去睡觉。”萧澜笑道,“一晃眼这么多年,我总算是有机会能带你来这西北大漠。” 陆追道:“你小时候,就是这么敷衍我的啊?” “如何能叫敷衍。”萧澜替他换了杯热茶,“先前说过的话,我自然会一件一件兑现。” “我都失忆了,又不记得你曾许诺过什么。”陆追坐在椅子上,“万一你骗我呢?” “那也只有安心被我骗了。”萧澜双手扶住椅子把手,弯腰叹气,满眼惋惜,“谁让你忘了呢,嗯?”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说好的睡觉不老实呢twt?(躺平等.gif) 第177章 县令 就随便吹一吹 两人距离很近,陆追不自觉就往后一躲,命令:“站直了再说话。” 萧澜答曰:“腰疼,站不直。” 看着眼前人略显可恶的笑容,陆追深吸一口气,突然虚晃一招抬脚飞踹。 “喂!”萧澜赶紧躲开,惊魂未定道:“你谋杀亲——” “我谋杀亲什么?”陆追站起来拍拍衣袖。 萧澜接话:“谋杀亲友。” “就谋杀你了,如何?”陆追在他胸前捶一拳,“走吧,风雪停了,我们去县衙。” “要以何身份?”萧澜问。 “先去看看再说。”陆追取过大氅递给他,又好奇道,“对了,我先前一直没问过,你在大楚军中待了一年,是以何职务?” 萧澜道:“你猜。” “军中等级从高往低,少说也有十余级,我要如何猜。”陆追随口道,“小教头?” 萧澜笑着摇头:“比这还不如,我无官无职,姓名未入簿,更是一文钱的饷银也无。” “白给朝廷打仗啊?”陆追围着他转了两圈,狐疑道,“理由呢?” 萧澜愁苦叹气:“仕途不顺——嘶,行行行我说,不准踢人。” 陆追道:“嗯。”你说。 “闲散人有闲散人的好处。”萧澜道,“军中等级森严,若真有了一官半职,那平日里想做什么事,都要先层层上报。有时候有些事情,军令不准国法不准,可却偏偏又对楚军有利,那由我这江湖客去做,朝廷也管不着。” “既然对楚军有利,那为何军令国法都不准?”陆追继续问。 “战场局势一日百变,谁也不能事先列出所有应对之策。”萧澜又一笑,压低声音道,“而且行军打仗,有时就是比谁更缺德,这种事总不能让贺将军正大光明率军去做,毕竟还有其余小国看着呢,嗯?” “所以你就是那个负责缺德的?”陆追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不错啊,萧兄,有前途。” “所以等到了西北,你跟着我,可比跟着贺将军要有趣多了。”萧澜替他整好衣领,“走吧,出门。” 街上风雪已停,不过依旧空空荡荡,并无人烟。萧澜纵身跃上屋顶,四处看看后伸手一指:“那里是不是县衙?” 陆追点头,握住他的手向前飞掠,将那落满积雪的屋顶当做平坦大路,只几个腾身挪移,便已经稳稳落到了县衙前的长街上。朱红大门前两只石狮正俯卧在地,被风雪盖住大半身躯,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萧澜点头:“轻功有长进。” 陆追好笑:“听你这长辈似的口吻,是不是还要给我些奖励?” “行。”萧澜爽快道,“晚上给你。” 陆追原本想他呛一句有何奖励只能晚上给,但话还没说口,自己的心思却先活络起来,那些不可细说的梦境纷纷涌入脑中,最后只有将话全部噎回去,愤然跃上屋顶。 萧澜紧随其后,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人的神情,识趣转移话题:“既无公务,这位刘知县应当不在前厅才对。” 陆追点头,与他一道去了后院。 西北地广人稀,长风城也是一样,虽说城池不小,百姓却不多,平日里并不需要太多衙役维护秩序,因此县衙中人手很少,想来这也是那“恶鬼”能为所欲为的原因之一。 这里的地方官名叫刘昀,原是西北军中一名文书,后被调任前来这长风城做县令,仔细算算已十年有余。平日里勤勤恳恳守着一方城池,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开庭审案调解纠纷,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官员。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好端端的,城里竟会突然闹起了鬼。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想过要组织起队伍,将那背后作乱的妖魔揪出来,却不料对方来势汹汹邪门得紧,几次交手下来,不仅伤了大半衙役,师爷更是至今生死未卜。无形的屏障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将长风城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他不知道对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抵挡,只能组织起城中青壮年守在那长风客栈里,在茫茫风雪中,惴惴熬过每一个日出日落。 此时此刻,他正在书房内唉声叹气,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手边摆着一盏粗茶,不知放了多久,早已没了热乎气。 陆追在窗外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听他少说也长叹了十几回。刘昀手中握着朱砂笔,将长风城周遭临近的城池都画了个圈,却又一一抹掉,眼底愁思更深几分,用手胡乱擦了把脸,将红色涂得四处都是,看起来有些滑稽。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萧澜揽过陆追的腰,与他一道躲进隐蔽处。那缝隙极狭窄,两人只能面贴面站着,身体也紧紧挨在一起,动弹不得分毫。 陆追与他对视,挤来这里作甚,为何不去房顶? 萧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那露在外头的大氅扯进来,顺势将人抱得更紧。 陆追:“……” 那就不去屋顶了。 也成。 来人是名中年妇人,脸冻得通红,穿着厚厚的碎花小袄,裹着御寒的头巾,是这一带常见的朴素打扮。她推门进去后见刘昀一脸朱砂,先是一乐,后又叹气:“老爷还在为那闹鬼的事情忧心?怎么把自己搞得跟个花脸猫似的。” “别提了。”刘昀用袖子擦了擦脸,“我打算组织一支队伍,前往谷阳渡,请李大人调拨些人马前来。” “谷阳渡?那可离这里远得很。”刘夫人担忧道,“可师爷……那些恶鬼都说了,不准任何人出城,出城者死啊。” 陆追闻言微微皱眉,他先前倒也猜到了这一点,可也没想到对方竟会明目张胆告诉地方官,出城者死。 “出城是死,不出城是慢慢死,这城里的人都快被抓完了。”刘昀摇头,“等不得了,我这就想想要怎么说,明日一早,就去长风客栈找张管事。”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见劝不住他,刘夫人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我炖了些猪蹄,你安心吃了,补补身子。” 刘昀皱眉:“我不是——” “你就吃吧!”刘夫人打断他,声音拔高几分,“当官的就不能吃肉了?这三两口猪蹄汤,你不吃也多养活不了几个百姓,休要与我废话!” 夫人一凶,刘大人便怂了下来,自己吃了半碗,又将剩下的给她,赔笑道:“娘子也吃,来来,我喂你。” 听着屋内两人对话,萧澜低头看看陆追——听起来这刘知县像是还凑活,至少没有与那恶鬼勾结,不如先进去? 陆追摇头,小声笑道:“人家正吃猪蹄呢,你我现在进去作甚,再等会。” 萧澜道:“可我们是来商议正事的。” 商议正事,也不能打扰旁人夫妻这片刻温馨独处,再苦的日子也得有丝甜不是。陆追依旧站着不肯动,萧澜便也没有再多言,只是扯高大氅,将他捂得更加严实了些。 片刻后,刘夫人收拾好碗筷出了书房,刘昀活动了一下筋骨,周身热乎舒坦,心情也好了些。只是一转身看到那满是红圈的地图,很快就又愁眉苦脸起来,哀叹不断。 “刘大人。”陆追在他身后道。 刘昀被吓了一跳,转身惊慌道:“你们是何人?” “大人莫怕,我们是来帮忙抓鬼的。”陆追解释。 “抓鬼?”刘昀将桌上大刀拿起来,依旧虎视眈眈。 明玉公子的脸与名号在王城颇好用,但在这风沙弥漫的西北小城,显然没几个人能识得,于是他扭头看着萧澜,你来。 “在下姓萧,此行是要回去西北楚军大营。”萧澜抱拳,“途经长风城,听说这里闹鬼,便想来会会大人,看究竟出了何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西北楚军,你是贺将军麾下的人?”刘昀问。 萧澜点头:“正是。” 刘昀又问:“身居何职,可有凭证?” 陆追揉揉下巴,你看看你,没混个一官半职,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很丢人。 萧澜道:“杨清风老将军是我师父。” 刘昀依旧抱有几分怀疑。陆追不得不开口道:“这位大人,你这城中一穷二白还闹鬼,我们若不是真心想帮忙,何必来赶这趟浑水?” “谁说一穷二白了。”刘昀冷道,“若你与那恶鬼是一伙的,想趁机将这城中百姓都设计抓走呢?” 陆追摇头:“大人这就错了,我若是想将这长风城中百姓都抓走,压根就用不着设什么计。” 刘昀问:“什么意思?” 陆追掌心压上桌上那方青石砚台,再离开时,便只剩了一堆碎石尘土。 …… 陆追拍拍手上的渣:“只需一夜,我就能将这城中男女老幼绑个干净,何苦来这书房里白费唇舌……刘大人这鼓着脸,是想要冲我吐口水?” 刘昀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到底要不要帮忙?不要我们可就走了。”陆追提醒他。 刘昀却道:“若你们当真不是歹人,那此番怕也走不掉了。” “非也。”陆追摆摆手指,“你的师爷走不掉,我们想离开却轻而易举,像我身旁这位萧大侠,既能孤身闯入敌营大杀四方,将耶律星追得屁滚尿流,更逼他双手送上飞沙红蛟,区区几个恶鬼,又焉能拦得住?” 萧澜看他一眼,我何时有过此等丰功伟绩? 陆追神情淡定,唬人嘛,就随便吹一吹,你只管站着便是。 第178章 被俘 为何要在敌营宽衣解带 刘昀陷入了沉思。坦白来说,陆追所言的确在理,这城中现如今破破烂烂,并没有剩下什么值得被觊觎,相反还日日闹鬼,旁人该避之不及才是。思索再三,他总算退让一步,问道:“那两位想要我做些什么?” “先说说看,这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陆追道,“我来时向百姓粗粗打听过,据称是有身形魁梧的恶鬼进城抓人?” “是啊。”刘昀叹气道,“已经好几个月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怪物,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一拳就能将城中最精壮的拳师打晕拖走。” “可有卷宗?”陆追又问。 刘昀点头:“有。” “先拿来看看。”陆追拉过椅子坐下,“大人也莫再犹豫了,早些将这城中的事情解决掉,我们也好早些赶去西北军营。对了,你方才说谷阳渡的事情,我也已经听到了,若我们此行当真是为探听消息而来,哪里还用得着进屋打草惊蛇,现在早该走了,是不是?” 刘昀微微一僵,若没记错,在说完谷阳渡之后,他还与夫人调笑了一番,这……一大把年纪难得没正形一回,却被外人听了个干净,不由面上一热,很是羞愧。 “咳。”陆追转移话题,“谷阳渡是何处?” “是距此地数百里的一处风沙渡口,驻扎着大楚西北军的分支,由李洋副将统辖。”萧澜道,“若大漠中战事激烈,这支军队便会前来增援,其余时候则都在谷阳渡。” “为何要一直待在谷阳渡?”陆追又问。 “那里穷山恶水,常年闹匪患。”萧澜道,“经常杀完一轮又冒出来新的一轮,百姓苦不堪言,贺将军便派了驻军常年镇守。” “原来如此。”陆追了然。 “萧少侠原来对西北局势如此熟悉。”刘昀抱着卷宗过来,足有厚厚一摞。 “这么多?”陆追随手翻了两下,就见上头一条一条,记载很是详细,落款都有一个小小的“茂”字。 “这就是师爷,他名叫张茂。”刘昀叹了口气,“关于他失踪一事,在这一叠中,是我亲自写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萧澜点起烛火,将桌上照挺亮堂。陆追将那些卷宗大致翻阅了一遍,倒是与城中百姓所言一致,都说是从三个月前开始闹鬼,刚开始的时候,县衙曾组织了一批弓箭手埋伏在高处,想要将其射杀,谁知那些怪物竟能刀枪不入,宛若周身都罩着金钟铁甲,蒲扇般的巨掌只凌空一扇,底下的人就会被震晕一片。几次三番下来,眼看着城中越来越空,官府只得下令让百姓都躲在家中,平时若没有事,绝对不可出门。 师爷张茂就是在那时奉命前往谷阳渡,结果至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为何要派个文人书生前去求援?”陆追对此抱有疑虑。 “师爷并非文人,他是军中武夫,会拳脚功夫的。”刘昀道,“甚至还能称得上是高手。” “那出城者死,又是怎么回事?”陆追又问。 “是一张夹在师爷血衣中的字条,一道丢在了县衙前。”刘昀叹道,“对方显然是想切断长风城与外头的联系,为了避免引起百姓恐慌,我并未将此事公开,只下了一道命令,无论是谁想出城,都需得事先报备官府,经由我同意。” “大人想得很周到。”陆追合上卷宗,“我看完了。” “少侠有何看法?”刘昀忙问。 陆追道:“大人先不必忧心,那血衣虽说看着瘆人,不过我猜师爷八成没死,甚至说不定连伤也未受。” “何以见得?”刘昀追问。 “第一,这般大张旗鼓装神弄鬼,为的就是虏走年富力强的劳力,师爷身为武夫又强壮有力,对方想来也不舍得杀。”陆追道,“第二,若当真杀了,那为何不干脆将尸首扔到县衙门前,岂非更有震慑力,又何必只丢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也是。”刘昀点头,“少侠这话有几分道理。” “不如我伪装成城中百姓,前去谷阳渡求援?”陆追提议,“要是被对方抓走,正好一并揪出幕后黑手。” 刘昀点头:“好。” 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陆追反而一乐:“大人也不多考虑考虑?” “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容我多加考虑。”刘昀起身拱手,“城中闹鬼,我身为地方官却无力保一方乡民平安,已然惭愧至极,两位少侠既是来了,我也就不再怀疑了,还请仗义出手,还长风城一个安稳才是。” 陆追道:“那便这么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大人出手相助。” 刘昀道:“少侠但说无妨。” 陆追道:“帮我喂两天马。” 刘昀:“……” 刘昀试探:“只这件事?” 陆追答:“只这件事。” 三日之后,两匹黑色骏马疾驰出城,向着西北而去。 从长风城到谷阳渡,中间隔着连绵不绝的碎石戈壁,越走便越荒凉,经常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人。这天入夜后,陆追守着火堆,嘟囔道:“忒不守信用。” “什么?”萧澜问,“我?” “对号入座倒是挺快,这与你有何关系。”陆追笑道,“我是在说那些怪物,我们离开长风城已有十余日,至今也不见有人来抓,再走下去,怕就真到谷阳渡了。” 虽说到了谷阳渡,就能将西北驻军引去城中,百姓也能暂时重获平安生活,可却绝非长远之计。一来朝廷大军不可能一直留在城中,总有离开的一天,二来即便对方当真放弃了长风城,可西北还有许多别的城池,难保不会鬼影重现。如此一想,还是需得在途中就将幕后黑手引出,一网打尽后,方能永绝后患。 萧澜将烤饼夹上肉干,和水囊一道递给他。 陆追摇头:“硬。” 萧澜道:“那是你不会烤。” 陆追抱着怀疑的态度张开嘴,咬一口后还当真挺好吃,连里头坚硬的风干肉也被烘得又酥又脆。 “吃完。”萧澜道,“夜半天寒,全靠着这点食物暖身子,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陆追歪着脑袋捧着大饼,吃得颇为心不在焉,还在想鬼怪的事。萧澜看得好笑,也没出言打断,就只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他——即便是用易容的药水将脸染得蜡黄枯瘦,也依旧挺好看,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心上人变成什么模样,都要好好供在家中,千金不换。 “你在看什么?”陆追突然问。 萧澜道:“看你。” 陆公子心里微微一动,抬头与他四目相接。如此漫漫长夜,同守一堆篝火,似乎无论如何都该发生些什么,但可惜两人此番都有任务在身,又一个易容成了黄脸病鬼,另一个满脸都是络腮胡子,模样丑陋滑稽,着实很不适合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陆追只好又不甘不愿啃了一大口饼。 萧澜道:“今晚怕是不能睡了。” 陆追问:“为何?” 萧澜答:“因为有人来了。” 陆追微微一愣,凝神听去,远处果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似乎至少有二十余人。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又灌了一大口水。 萧澜笑道:“方才还说没胃口。” “是你烤的,我自然要吃完,浪费了可惜。”陆追一擦嘴,又替他将脸上的胡子粘了粘。 天边升起一轮圆月,照亮这片广阔的银色戈壁。而在沙丘的另一边,一支马队正在缓缓冒出头,黑色身影在月光下连成一片,悄无声息快速前行,像是从天而降的鬼兵,令人后背发麻。 陆追站起来,手中握紧一把长刀,佝偻着腰,眼底有些惊慌。 萧澜一笑,低声道:“演得不错。” 马队很快就逼至眼前,每个人脸上都蒙着黑色布巾,领头人只看了火堆旁的两人一眼,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便挥手叫来下属,拿着砍刀与麻绳一拥而上,将他们牢牢捆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陆追挣扎。 “带走!”那领头人简短地命令了一句,声调僵硬,像是外族人。 下属答应一声,将两人装进布袋甩上马背,一路狂奔向沙丘深处。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 陆追咳嗽两声,人依旧被装在漆黑的布袋中,他肋骨处有些疼,不过应当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擦伤。那支马队跑起来像是疯了一般,狂颠乱抖,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五脏六腑都甩出来,等到好不容易停下之时,即便是常年习武,他也依旧有些头晕难受,若换做寻常百姓,只怕早已半死不活。 身旁还丢着另一个布袋,里头装的是萧澜。因为不知外头究竟是何状况,两人极有默契地谁都没说话,只隔着麻布将手轻轻搭在一起,让彼此间温度传递。 陆追心里笑了笑,继续侧耳听外头的动静。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估摸直到中午,才终于有人前来开门,布袋口的系绳被解开,眼前豁然一亮,好半天方才适应了亮光。 陆追眯着眼睛,费力地看着眼前人。 “你们想做什么?”萧澜沉声问。 “你们又想做什么?”对方反问,他汉话说得挺好,只有些许轻微的口音。穿着黑衣马靴,腰间挂着两把弯月匕首,是大漠游牧者常见的装扮。 屋中一片寂静。 见他二人不说话,那人又道:“让我猜猜看,是要去谷阳渡找援兵抓鬼,是不是?” 陆追怒道:“果然是你们搞的鬼!” 对方放肆大笑:“那刘县令怕是糊涂了,送来一个师爷不记性,又白白折了你们两人。再过数月,我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怕那长风城中的劳力也会争先恐后,主动上门。” 还当真是为了抓劳力啊。陆追又道:“你装神弄鬼,已经杀空了半座城的人,难道还不肯收手吗?” “谁说我杀人了?”那人坐在椅子上,“千辛万苦才抓回来的,我可舍不得杀。”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陆追又问了一回。 那人这次倒是答得挺干脆:“挖坟。” 陆追本能便想起了冥月墓。 萧澜微微皱眉,心里有些想要叹气,自己这前半生,怎么来来回回都与坟脱不开关系。 他问:“挖谁的坟?” 那人生硬道:“新坟,挖好了墓坑,也好尽快让大楚的军队与将军们入土。”他说这话时,眼底闪着邪光,像是迫不及待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陆追试探:“你们、你们是夕兰国的人?” “这就与你无关了。”那人居高临下看了两人一眼,“只说一句话,是要乖乖听话做苦力,还是要做硬骨头,被拖去填天坑?” 陆追与萧澜对视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那人见状,得意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很好。” “做苦工,就能活命?”陆追又问了一回,“城里的乡亲们也都没死?” “自然,滥杀无辜这种事情,我不做。”那人摆摆手,径直踏出门,“在这里等着吧,会有人来接你们。” 屋门被落了锁,四周再度寂静起来。 “分明就是流氓痞子,还非要将他自己吹成枭雄,说什么从不滥杀无辜,也不怕旁人笑话。”陆追坐在地上,“不过我原以为他们是住帐篷,没想到还有房子。” “大漠里可修不出房子。”萧澜提醒。 陆追愣了一愣,猜测:“所以你的意思?” “这里必然是大楚某处城镇。”萧澜道,“所以要么他们已经像摧毁长风城那样,彻底占领了这座城池,要么至少也颇有势力,否则应当没胆子将虏来的人堂而皇之带进城。” “替大楚的军队挖坟。”陆追若有所思,“会是什么意思呢?” “猜不出来就不猜了,只要你表现得乖一些,只怕用不了三五天就会被带去做苦力。”萧澜道,“到那时一看便知。” “嗯。”陆追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机行事。” “受伤了?”萧澜问,“怎么一直按着肋下。” “皮肉伤。”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我方才检查过了,骨头没事,就是在马背上太过颠簸。” 萧澜道:“给我看看。” 陆追一惊:“在这里看?” 萧澜问:“否则呢?” “这个,不太好吧。”陆追捂紧衣襟,在敌营里对暗恋之人宽衣解带,听起来不单单饥渴万分,还很像脑子有病,况且先前都没有解过,这头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找个诗情画意之地,谁要在破黑屋中光着膀子。 萧澜拉开他的腰带。 陆追:“……” 此时此刻,屋外却再度传来脚步声。 第179章 演戏 而我还很新鲜 萧澜用极快的速度扫了一眼陆追肋下的伤处,血淋淋一片,虽未伤到筋骨,看起来却也有些瘆得慌。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追一把合拢衣襟,低声道:“别闹。” 萧澜替他系好腰带,咬牙道:“也不知这屋里是有他爹还是他祖宗,如此殷勤地跑来一趟又一趟。” 陆追撇嘴:“这样一堆糟心儿子,我可不要,谁爱要谁要。” 这回来的人满脸横肉,手中拿着皮鞭,像是监工,又像是打手,进屋便大声呵斥:“还傻坐着干什么?跟我走!” 陆追问:“要去哪里?” 对方不耐烦地一瞪眼,只差将“凶蛮狠毒”四个字写在脸上。 陆追看了一眼那骇人的皮鞭,识趣将所有剩下的问题都咽了下去,与萧澜一道起身出了门。 看到外头的回廊与院落,陆追更加断定,这的确应当是大楚边境的某座城池。距离长风城约莫十来天的路途,又在西北方向,那就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是水天镇,要么是朝阳城。 院中停着一架马车,两人再度被蒙上眼睛捆住双手,勒令坐了进去,不知又要去往何处。 在先前失明的那一段时光里,陆追练就了超乎常人的听觉,他甚至能分辨出萧瑟秋风中,一片枯叶落入尘中的细碎声响。而此时此刻,即便眼前漆黑一片,他也依旧能清晰地听到马车外头的嘈杂声响,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有小摊主在吆喝,也有百姓在闲谈。 马车还未驶出城门,陆追已经知道了这里到底是何处。 外头的路途越来越颠簸,像是车轮正在碾过戈壁碎石。陆追斜靠着萧澜,侧耳听外头风声呼啸,呜呜嘶吼着,像是从地下升腾而起的鬼哭狼嚎,卷起茫茫无边沙与尘。 负责押送的看守用脚尖踢了踢他,道:“坐直了!” 陆追依旧贴着萧澜,哑声道:“浑身疼。” 看守轻嗤一声,没有再说话。萧澜却因为这三个字再度担心起来,他甚至有些后悔,就该将陆追留在长风城中,只自己一人来这敌营。 陆追双手被缚住,却依旧固执侧身扯住他的袖口,昏昏欲睡。反正外头除了马蹄声,就只剩下了阵阵风啸,不用想也能猜到四周的景象,倒不如养精蓄锐,睡醒再说。 萧澜将身子侧了侧,将宽厚的脊背给他,好让人能靠得更舒服些。 这回足足过了一天一夜,马车方才停下来,看守将两人推搡下车,扯掉眼前黑布,道:“进去吧。” 陆追缓了好一阵子,双眼才适应了光亮。晨光洒满茫茫砂石,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上,一大片帐篷正连绵起伏,如同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山丘,每一顶帐篷前都站着守卫,是长辫弯刀的外族打扮。门帘统一被掀起搭在一侧,里头黑压压的,隐约可见人影绰绰,想来应该都是被强绑的大楚百姓,准备一次运往大漠深处,去挖那所谓的“新坟”。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陆追与萧澜钻进一顶帐篷,就见里头挤了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角落分散放着四五个火盆,桌上还有些没吃完的粥饭馒头,待遇倒也不差。 “也对,”陆追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低声道,“还指着这些人将来帮他干活,总不能打带虐待,绑匪也是要笼络人心的。” “饿不饿?”萧澜问。 一天一夜没吃饭,陆追早已饥肠辘辘,他抬头看了眼桌上的剩粥与馒头,叹气道:“没得挑,闭眼啃吧。” 萧澜走到桌边一看,粥饭只剩了一个糊底,馒头上也满是黑色指印,他心里一摇头,索性径直出了门,对守卫道:“我要找你们管事。” 陆追:“……” 喂! 那守卫并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嘴里嘀嘀咕咕说了一串,听语调九成九是在骂人,手里也不耐烦地举起长刀,想将这新来的俘虏赶回帐篷。 刀背迎面而来,萧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守卫只觉得右臂一麻,像是半边身子都被卸去了力气,心里顿时有些骇然,本能往后退了两步。 萧澜又用外族话重复了一遍。 守卫更加吃惊起来,虽说近两年来边境集市频频,各方贸易往来颇多,但大多都是部族的人学汉话,还没见过几个汉人懂游牧族的语言。他一时摸不准萧澜想要做什么,却也不想再激怒这煞神,稍加思索,便示意同伴前去通传首领,自己则是挥手叫来更多人,举起刀将萧澜团团围住,以防出乱子。 萧澜却看也未多看他一眼,话说完后,就转身坐回到陆追身边,轻声道:“再多忍半个时辰,我保你能吃上热饭。” 陆追一抿嘴,问他:“怎么也不同我商量一声?” “先摸摸底,”萧澜道,“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取得对方信任。我若能在这数百俘虏中当个小头目,一来方便办事,二来也好弄一顶单独的帐篷,替你擦药。” 陆追道:“只是皮肉伤。” 萧澜摇头:“皮肉伤也是伤,我心疼。” 陆追耳根“刷”便一红,速度颇快,即便身在敌营,也没耽误这充满暗恋情怀的窃喜与忐忑,不过嘴上该冷静还是要冷静,这样方能显得淡定从容优雅大方:“说笑了,我受这点小伤,萧兄有何可心疼?” 萧澜问:“我若受伤,你会心疼吗?” 何止是心疼。陆追想了想,险些回他一句,心如刀绞。 他说:“嗯。” 萧澜笑笑:“这便是了,你心疼我,我自然也心疼你,与伤的大小无关,哪怕只是被蚊子叮个包,我也会想找来药帮你擦。” 这话说得又暖又贴心,陆追不知自己该是何表情,若跟着一道咧嘴笑,像是又有些傻,于是只得再次发自肺腑道:“萧兄啊,你果真是个好人。”全大楚最好,绝无仅有的好,举世无双的好。除去心间欢喜的酸甜情绪,哪怕只论起沿途那些体贴无微的照顾,他也很想去找个木匠铺子,打一个金光闪闪的“好人”牌匾,缠满红绸缎送去萧澜家中。 “出来!”一声呵斥打断两人低语,守卫站在门口,举刀指着萧澜。 其余人都往这边看来,心里有些同情担忧,猜测着这新来的人是犯了什么错,不过在接触到守卫那满是威胁的眼神后,就很快又低下头去,生怕会引火烧身。 帐篷外头正站着一名身披毛皮大袍的男子,看头饰与发辫像是王公打扮,手上戴着七八枚宝石戒指,更显地位尊贵。他名叫纳木儿,算是耶律星的心腹,被派往这处戈壁荒丘将近半年,还是头回听到守卫通传,说有个俘虏想见自己。 他上下打量着萧澜,道:“你找我?” 萧澜答:“是。” “胆子不小。”纳木儿用马鞭尾点点他的胸口,“怎么,想求我放你走?” 萧澜一笑:“阁下这般劳神费力将我兄弟二人抓来,哪有又白白放走的道理,即便我求了,只怕也不会获准。” 纳木儿点头:“说得不错,那你想做什么?” “我这人没什么大优点,唯独挺会识时务。”萧澜道,“现如今既然被抓来此地,横竖逃不掉,倒不如想办法谈谈条件,也好让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汉人讲起话来,果真绕得很。”纳木儿耻笑,“‘卖国求荣’四个字到你们嘴里,也能编出这许多花样理由。” 萧澜坦荡道:“并非我有意卖国,是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纳木儿摇头:“你这人靠不住。” “阁下这话就有趣了。”萧澜回头看了眼帐篷,“这些人原本都在家过着安稳日子,却在一夜之间被绑来做了奴隶,将来说不定还要干苦工,活活累死在酷热大漠里,试问换做是谁能甘心?若此时有人告诉他们能回大楚,只怕顷刻就会一哄而散,又有谁能靠得住?” “所以呢?”纳木儿饶有兴致。 “既然都靠不住,那阁下不妨试试我的提议。”萧澜道,“我是大楚人,知道该如何笼络大楚的人心,至少也能哄得他们心甘情愿做工,而不单单是靠鞭子驱使。作为交换条件,我只要一顶单独的帐篷,伤药,和一天三顿干净的饭食。” 纳木儿大笑道:“你就只要这些?” 萧澜道:“现在只要这些,将来的条件,将来再谈也不迟。” 纳木儿道:“你很会说话,不过在大漠,只靠着嘴皮子的男人是懦夫,不配得到帐篷与牛羊。” 萧澜看了眼方才那守卫,嘴角一扬:“我是不是只有一张嘴,这位兄台应当很清楚。” 守卫面色一红,低低说了几句话。 “方才不算,你打赢他们。”纳木儿大袖一挥,指着后头五名银刀武士,“打赢了,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萧澜点头:“好。” 五名武士拔刀出鞘,将萧澜围了起来,刀刃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带着凛冽的杀气。 陆追坐在帐篷里,不自觉就握了一下拳头。他自然知道萧澜武功高强,这样的草包莫说是来五个,即便是五十个五百个,只要给他称手的武器与战马,也能毫发无伤杀出重围。但萧澜此番既然是要取得对方信任,自然不能将底子全部暴露,势必会有所保留——所以这场比试他虽不会受重伤,可几拳几脚的闷亏,只怕在所难免。 果然,在抵抗了百余回合后,萧澜寡不敌众,踉跄跌倒在地,有些狼狈地败下阵来。 纳木儿笑得愈发狂妄,伸手将他拉起来:“我夕兰国银刀武士的拳头,滋味如何?” 萧澜拍拍身上的土,道:“我输了。” “你是输了,不过我仍然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纳木儿道,“会有人给你帐篷,也会有人给你干净的食物,不过你也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将来到了大漠里,这群人若是骚乱,你要付出代价。” 萧澜深深呼了口气:“好,多谢。” 两名银刀武士上前,示意他跟着一起走。萧澜冲帐篷里叫了一声,片刻后,就见陆追缩着手走出来,只偷偷扫了一眼纳木儿,就很快就又低下头,躲在了萧澜身后。 外头的人一直在说外族话,帐篷里的人们没几个能听懂,只能依照寥寥几个词语,加上纳木儿那看似心情不错的大笑,依稀猜出新来的两人只怕已经投敌,成了这番邦的走狗,一时之间有人鄙夷,有人羡慕,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忐忑难安,空气也更加沉闷几分,像是干枯的藤,无声缠住每一颗心。 萧澜将门帘放下来,道:“这戈壁没什么别的好处,就是地方够大。”哪怕是随随便便搭起来的帐篷,也是宽敞亮堂,火盆旁铺着厚厚的毡布与毛皮,烘得四周挺暖和。 “方才有没有受伤?”陆追问。 萧澜摇头:“被那几个莽汉打几拳就要受伤,你当我是豆腐捏的?” “那也是吃了亏。”陆追手在他胸前按了按,不满道,“将来替你打回来。”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轻轻笑了笑:“又闹小孩子脾气。” 四目相接,陆追心跳再度快了几分,这画面原本颇为暧昧,若再顺利些,再做些别的也不是不可能。但就在此时,他却又偏偏想起那些易容药水——顶着如此枯黄病弱又半死不活的一张脸,做什么都显得极为扫兴不搭调,顿时心下一沮丧,将萧澜推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甚是吃亏。 有人送来了热乎乎的馒头与汤,虽说极粗糙,却总算是干净的。陆追撕了一口馒头喂进嘴里,问:“你当真打算与他们一道去大漠深处?” “不然呢?”萧澜道,“既然是给楚军准备的坑,那我迟早都会遇到,倒不如提前去看看,能毁了最好,若不能毁,至少也能更知根知底些。” 陆追点头:“嗯。” “你就该好好待在长风城中。”萧澜将最后一勺热汤喂给他。 陆追往后一退:“怎么,嫌我拖累啊?” “无理取闹。”萧澜笑笑,“你明知道我不知那意思。” 陆追追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先前就说了,我心疼。”萧澜道,“半分苦也不想让你受。” 陆追学他道:“我也不是豆腐捏的。” 萧澜替他擦擦嘴:“可在我心里,你就是豆腐捏的。” 话说到这份上,陆公子即便再傻,也能从中觉察出几分不一样情愫来,更何况他原本也不傻。这一路朝夕相处下来,那些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与嬉笑低语,哪里是对朋友,分明就是对恋人。他心里自然也会有疑惑,疑惑在那段失去的记忆里,两人究竟是何关系,却又不愿挑明了问,只觉得像现在这般小心忐忑暧昧欢喜,也是另一番青涩甜美滋味,如一颗小小的芽尖正从心中冒出头,好奇看着身边那人,等待在阳光与雨露中一天天长大,最后结出甘甜的果来。 “给我看看。”萧澜依旧惦记着他的伤。 陆追捂住衣襟:“不给看。” 萧澜笑:“有来有往,我也让你看我的。” 陆追摇头:“不要不要。”你的有何好看,回回洗澡时都恨不得脱个精光,晃来晃去晃半天,早就看过了,而我不一样,我还很新鲜。 萧澜打开那罐伤药闻了闻,冲陆追勾勾手指。 陆追觉得此情此景,很像恶霸在调戏良家妇女。 见他站着不动,萧澜索性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人拉到怀中解开了腰带。 陆公子表情淡定,虽然我脸黄,但是身上白啊,小腹肌肉也挺结实,没缺点。既然脱都脱了,那你不妨仔仔细细多看两眼。 萧澜将药膏细细推开,道:“疼吗?” “早就不疼了。”陆追靠在他胸前,被他几缕头发拂在脸上,有些痒痒,于是自己“吃吃”笑出来。 “傻。”萧澜也笑,替他系好衣服,“睡一会?” “我想找出那个师爷。”陆追道。 “不错。”萧澜点头,“还有心思想正事。” 那不然我要想什么?陆追清清嗓子,催促:“你怎么看?” “为何要找出张茂?”萧澜问。 “按照刘昀所说,他应当是极有主见的人,在军营里见过世面,文采也不错,在这些俘虏中,可以称得上是佼佼者。”陆追道,“你我毕竟势单力薄,想杀人容易,可若想要组织起这么多心思各异,不知根不知底的大楚百姓,还真得要几个帮手。” 萧澜道:“好,就按你说的做。” 而与此同时,长风城中,陆无名正在问刘昀:“走了?” “是啊,走了。”刘昀道,“临走之前,陆公子留下了马,萧大侠留下了信。” “什么信?”陆无名问。 刘昀从书中取出一个信封来,恭恭敬敬双手呈上。上头果真是萧澜的笔迹,龙飞凤舞写了六个大字——岳父大人亲启。 阿六扛着大刀,默默看了眼陆无名。 这一路已是倍加小心,怎么躲来躲去,最后还是被我娘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玉:谈恋爱,美滋滋。 第180章 好人 洗脚按摩种菜养猪啥都干 萧澜留下的那封书信内容挺简单,只说了两人后续的计划,让陆无名及阿六安心待在刘昀的县衙里等消息,勿要强冲出城,以免打草惊蛇。 “不是,”阿六还在纳闷,“我们究竟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这兔崽子,还挺精。”陆无名摆摆手,坐在桌边喝茶。 “那我们还要跟去吗?”阿六又问。 “不跟了。”陆无名道,“他二人既敢孤身入敌营,那应当已经有了完备的计划,你我此时横插一杠子,反而容易惹出麻烦。” “那就一直在这城里白住着啊?”阿六搓搓手,不甘心。 “怎么能是白住呢,”陆无名将那封书信拍给他,“里头还写了,虽然城不能出,但若再有所谓的恶鬼前来作乱,只管往死里打。” 阿六还没说话,一旁的刘昀先是大喜,拱手深深作揖道:“那往后就有劳两位侠士了。” “好说好说。”阿六一拍胸脯,既然是我爹的命令,那莫说在这城中住一月两月,哪怕一年两年也成。 晚些时候,城中的百姓也隐隐听到消息,说是来了外头的大人物帮忙,武功极为高强,此时正住在县衙里,于是心里也多了几分安全感,满天的沉沉乌云散去些许,终于透出一丝金色的阳光来,暖洋洋洒在冰面上。 戈壁深处,陆追正蹲在帐篷里,用铁钳将火盆里的红薯翻面。萧澜在一大早就被守卫叫去了外头,却没说明是要做什么,他有些担心,一直在竖耳听着周围的动静。炭火烧得炙热滚烫,不多时空气中的甜香味就变成了呛鼻的焦糊,直到眼睛刺痛,陆追方才猛然回神,他赶忙将烧焦的红薯钳出来,却有些懊恼自己的心不在焉——像这般恍惚不宁,只怕还没等耶律星动手,就先自乱了阵脚。 “你这是要点房子?”萧澜一掀门帘,险些被呛得流下泪来,赶忙将人拉到外头,“怎么了?” “没什么。”陆追拍拍衣袖,“想给你弄些东西吃,结果不小心烤糊了。” “糊了就出来,怎么还待在里头挨熏。”萧澜哭笑不得,“眼睛都红了。” “我……”陆追揉了把脸,好让自己更清醒些。他抬头看着萧澜,只觉得像这般满脸乱糟糟络腮胡子,也挺英俊霸气,顿时觉得自己愈发没得救,分明就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却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何为**熏心,此番才是真真领略到。 萧大公子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划入了狐媚误事的范畴,见他只愣着不说话,便又低声道:“担心我?” “去做什么了?”陆追回神,问道,“怎么这么久。” “去这附近看了看。”萧澜道,“一共三十顶帐篷,还有三顶是空着的,据说要满了才会动身。” “那就是说他们至少还要再虏五六十人,才会行下一步棋。”陆追寻了块高地坐下,“若真如此,都不知还要在此等多久。” “养着数百人白吃白喝,耶律星都不着急,你急什么。”萧澜一笑,“只管安心待着便是。” “又不是什么占便宜的好事。”陆追叹气道,“不过你我初来乍到,的确不能主动跑去催促纳木儿快些动身,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打仗不就是这样?”萧澜道,“要么拼个你死我活,要么熬个你死我活,不过无论哪种,都要有耐心,急不得。” 陆追好笑:“看你这一派文绉绉的老成相。” “不是老成,是师父教我的。”萧澜道,“行军打仗,谁都想先发制人出奇制胜,可性子太急反而容易吃亏,不如慢慢来。” “找到张茂了吗?”陆追又问。 萧澜摇头:“这里人太多,又都被关押在帐篷里,我打算等过个十来天,混熟之后再寻他的下落。” “行。”事情仿佛毫无头绪,陆追深深呼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等便是。” 又过了几日,萧澜逐渐发现,纳木儿虽说看起来有些憨头傻脑,像个混吃等死的贵族草包,但实际上极为精明,尤其懂得该如何操纵人心。在这二十余顶帐篷里,关押了数百大楚百姓,却只有几十银刀武士看守,不用锁链,甚至也极少用皮鞭,仅仅靠着每天三顿饭,以及一些有意散播出去的流言,就能让他们安分服帖噤若寒蝉,如同被剥夺了灵魂的傀儡,只剩下日复一日枯燥的重复,与心间充满忐忑的等待。 “看这手腕,他应当是耶律星的心腹。”这晚,陆追道,“交给心腹做的事,八成也是大事。” “给楚军挖坟。”萧澜道,“迷阵?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可能性,总不能在大漠黄沙中挖个陷阱出来。” “迷阵啊?”陆追若有所思。 “数年前漠北古力汗起兵叛乱,也曾在沙漠中布下迷阵,最后是被一名女子所破,楚军方能长驱直入。”萧澜道,“那位姑娘名叫云绝歌,是秦宫主的友人,只是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若是迷阵,我倒是可以试试看。”陆追道,“陶夫人曾教过我不少。” 萧澜点头:“我知道,在你未失忆之前,就曾破过冥月墓中的阵法。” “我未失忆之前……”陆追坐在床边斟酌一番,道,“听小山说这坏掉的脑子,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恢复。” “什么叫坏掉的脑子。”萧澜拧了热毛巾递给他,“只一些丢失的记忆罢了,能找回来更好,找不回来也无妨,我只要你身体健健康康的,其余都不重要。” “不一样。”陆追将脸擦干净,“丢了一段记忆,就像丢了一段人生,你不懂这种感觉。” “嗯?”萧澜蹲在他身前,笑道,“记忆丢了,可陪你走过那段记忆的人还在,陆前辈,大当家,温大人,阿六,岳姑娘,还有朝暮崖的兄弟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这些人吗?”陆追问。 萧澜将他的双手握入掌心,声音温柔:“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追看着他的眼睛,脑中飘过些许白光,像是模糊想起了一些什么,可待静下情绪后,却又再度什么都看不清,一片混沌绕在心间,带着些许湿气,凝结成滑落水滴。本该是麻痒焦虑的,可此时此刻看着萧澜,他却有着意外的平静,似乎就真的如他所说,能想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无妨。 只求故人依旧在。 萧澜替他仔细脱掉鞋袜,捏着赤足微微使了使力。陆追顿时只觉得脊椎一麻直冲脑顶,也不知这股要命的感觉究竟是因为此人的内力,还是因为心底的春情,只得本能将腿收回踩入了木盆里,漾开一片晶莹水花。 萧澜笑问:“怕什么?” 陆追很冷静:“不怕什么,我自己洗。” 萧澜有意拖长语调:“可在你失忆之前——” 陆追震惊:“在我失忆之前,你还做过这些事?” “经常。”萧澜盘腿坐在地上,单手撑着脑袋,“除了捏脚,还要捶背松骨,洗衣煮饭,喂鸡养猪。” “扯吧。”陆追放下心来,将脚擦干笑道:“我才不信。” “不信啊?”萧澜替他抖开被子,“不信也得信,江湖规矩,谁没失忆谁说了算。” 陆追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看他洗漱完后吹熄烛火,却依旧困意全无。 “还在想失忆的事?”萧澜在他身边问。 “不,我是在发愁这些俘虏。”陆追道,“方才又想了想,若不能明着说服纳木儿早日动身,那可不可能制造些麻烦,逼他在这里待不下去?” “提到这个……”萧澜道,“我得先向你坦白一件事。” “坦白?”陆追爬起来一些,警惕道,“什么事?” “陆前辈与阿六,再加上小山,这回也跟我们一起来了西北。”萧澜道。 “我爹?”陆追闻言果然吃惊,“什么时候来的,人在何处,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与我们前后脚离开的阳枝城,现在应当仍在长风城中。”萧澜道,“我特意留下书信托刘大人转交,让前辈暂且不要出城,若夕兰国的人再去扮鬼作乱,只管往死里打。” “打死?”陆追犹豫,“如果这样,会不会让纳木儿更加丧心病狂,反而招来更多报复,甚至是屠城?” “不可能。”萧澜道,“那些银刀武士的功夫其实并不高,所谓的力大无穷,其实全靠掌心迷药。此时既有陆前辈与阿六镇守长风城,再加上叶谷主的徒弟,对方可谓毫无优势,纳木儿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屠城更是毫无可能,除非耶律星疯了。” “这样啊。”陆追想了想,“的确,我爹若留在长风城里,站在纳木儿的立场来看,八成会觉得危险正在逐渐来临,所以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带着已有的俘虏逃向大漠深处,以免功亏一篑。” “所以纳木儿最好能快些脑子发热,再派一支人马去城中抓人。”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到那时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陆家清风剑法的厉害。” 第181章 捉鬼 虎父无犬子 这个季节的戈壁很冷,即便帐篷中有火盆,睡到半夜时,也经常会被冻醒。子时帐外狂风呼啸,萧澜取过一块柔软的小毯,将陆追的双脚轻轻包好,又将被角重新压住,再躺回枕上时,却见身侧人已经醒来,正在看着自己。桌上只点了一盏豆火油灯,摇曳欲熄光线昏黄,照得那双桃花眼底又湿又软,更添绰约暧昧。 萧澜问:“惊醒你了?”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陆追声音有些哑。 萧澜笑笑:“经常做这样的梦?” 陆追将大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摇头道:“没有。”过了阵子,却又问,“你梦到过我吗?” 萧澜点头:“经常。” 没料到对方会答得如此直白,陆追反而怔了怔,只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萧澜被这单纯而又懵懂的眼神看的心底化成蜜糖,心跳悸动如同年少时的初次情动,他用力握住陆追的手,凑在唇边低低问:“想不想知道,在我的梦里你都在做什么?” 陆追捂住他的嘴,摇头:“不准说。” “为何?”萧澜问。 陆追挥手扫灭那一豆灯火:“睡吧。” 黑暗与寂静交融,凝固成一张大网,一碗蜜糖,将两人黏黏糊糊捆绑成茧,无处可逃,却又滋味甜美。 萧澜试探:“是我太冒失了?” 陆追声音很低:“先等这件事过去吧。” 两人话说得模糊,却又都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陆追转身背对他,还未来得及闭起眼睛,身后就贴上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力的臂膀环过腰间,像是要揉碎灵魂和骨骼。 “睡吧。”萧澜在他耳边道,“相信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待太久。” 陆追答应一声,摸索与他扣住十指,眼底染着笑意。 帐外狂风越发肆虐,在茫茫天地间卷起如雪黄沙,风刃撕扯着厚重的毡布,试图将本这不该属于戈壁的重物从根掀翻,那凄厉如鬼号的呜呜声,几乎将所有人都从梦中吵醒,惴惴不知天气究竟何时才能好转。纳木儿坐在案几后,看着那饱涨如风帆的门帘不发一言——他自幼就生活在大漠中,自然知道这个季节越往后拖,戈壁的天气就会越差,如今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尽快带着这些俘虏前往大漠深处,与耶律星会和。但如此大费周章运送一次劳力并非易事,那三顶空着的帐篷若原封不动又空着带回去,着实有些不甘心。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此外头的天也亮了起来,风声渐弱人声嘈杂,是夕兰国的士兵正在加固石桩,以抵御随时都有可能袭来的下一次暴风。 萧澜钻出帐篷,就见纳木儿正站在高处看着下方忙碌的士兵,于是也几步登上沙丘,问:“我们还要在这片沙海中等多久?” “你急什么?”纳木儿扫他一眼,语调不悦。 “风暴天应该快来了吧?”萧澜继续道,“既然已经有了数百劳工,为何不能尽快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反而要待在这里白吃白喝,无所事事?” “人还不够。”纳木儿道,“当初王上问我要多少顶帐篷,我曾当着众人的面许下诺言,此时又岂可带着空帐篷灰溜溜回去。” “原来如此。”萧澜了然,又问,“大人当时只说了帐篷?” “什么意思?”纳木儿皱眉。 萧澜道:“若大人只说了帐篷,那一顶帐篷中住十个人是住,住五十个人也是住,莫说是只空了三顶帐篷,就算空三十顶,也能在一夜之间让它们变成‘有人住’。” 纳木儿面色阴沉:“这种小人的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 萧澜识趣一笑:“只是个偷奸耍滑的小把戏罢了,大人不想听,我就不提了。不过话说回来,夕兰国武士勇猛强壮,想要再去大楚抓上几十上百人,应当不难吧?” 纳木儿冷冷扫他一眼,转身下了沙丘,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中。 “叫阿果儿来我的帐篷。” …… 长风城中。 阿六正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将手中那金丝大环刀擦得锃光瓦亮。陆无名被他晃来晃去扰得心烦,不得不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一晃眼,都已经在这城里住了快一个月。”阿六龇牙咧嘴,“每日里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连骨头缝都酸疼。” 陆无名摇头:“吃吃睡睡,这是财主老爷才有的日子,你该好好享福才是。” “爷爷。”阿六蹲在他椅子边,一双虎目闪着真挚童光,“你就放我去大漠里头吧。” 陆无名冷道:“做梦。” 阿六继续争取,打了个喷嚏:“啊,一定是爹在想我。” 陆无名一挥手:“出去。” 阿六眼底哀怨,蹲在门口呵欠连天,刚打算再去帮着县衙的人劈劈柴扫扫地,好将这一身无处可用的精力发泄掉,城中却骤然传来锣鼓鞭炮响,那是有敌来犯的信号,为了提醒行人快些回家躲好。 陆无名还未来得及站起来,阿六就已经“嗖”一声窜上墙头,宛若一头粗壮却又灵巧的……熊。他脚下踩风冲过长街,先将惊慌跌倒的老人扶进院里,又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娃娃送回家,同时不忘叮嘱百姓锁好木门不必惊慌。众人连连答应,透过门缝看阿六一路跑远,只觉他整个人雄壮而又勇猛,像是从天而降的保护神。 金丝大环刀在黯淡的阳光下,依旧能折射出刺目的光线。阿六横刀独站于城门前,身后是拿着刀剑棍棒的城中青年,身前是身材高大的虏人恶鬼——披着厚厚的皮毛,身形缓慢而又笨拙。 就这一副孙子的怂样,还想着要来闹事。阿六心里暗呸一声,双手握紧刀柄,怒吼一声冲了过去。那恶鬼也没料到这回城中竟还请了帮手,眼见他越来越近,便当机立断抬起那厚厚的右掌,当空狠狠扇了下来。 “英雄小心!”身后有人大声提醒。阿六挥刀如疾风,在迷药被洒出前,就用力朝那巨掌砍了下去。“哐啷”一声闷响后,刀刃似是没入铁器,稍稍往回弹了一下,却被阿六用更大的力气压住,一斜一刺,终于让那冰冷的刀锋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那恶鬼凄声痛呼,半截手臂“哐啷”掉在地上,在雪地上染出刺目的红来。陆无名此时也赶来城门处,却并没有动手,只是看着阿六大杀四方——双方武力差距悬殊,这些笨重的恶鬼先前伤人全靠迷药与迷阵,才能无往不胜,而此时碰上早有防备的阿六后,很快便溃不成军,狼狈跌倒在地。 城里的后生们一拥而上,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将他们牢牢捆了起来。没有毛皮做伪装,这才发现原来所谓的恶鬼,无非就是些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全身都缠着铁甲,所以才能在先前的几次交锋中装神弄鬼,刀枪不入。 “别打死,别打死。”阿六揣着手,在人群外大声劝阻,“至少留一口气,还要审问。” 城中百姓虽说恨不得将这些歹人抽筋剥皮,却也极听阿六的话,只踹了几脚打了几拳,就将人扭送到了官府。刘昀看着面前鼻青脸肿血长流的四五人,吃惊道:“怎么能滥用私刑,将案犯打成这样?” 阿六在旁嗑着瓜子打哈哈,原先一直当这刘县令是老实人,现在看看也挺会演戏。在百姓飞踹这些倒霉孙子时,衙役个个慢慢吞吞恨不得吃个火锅扭场秧歌再来,现在却还要故作惊讶说一句“不能滥用私刑”,果真官场混久了,谁都会沾上几分油条气。 “速速招认!”刘昀一拍惊堂木,“究竟谁才是幕后主使?!” 堂下鸦雀无声,无人说话。 阿六在旁慢吞吞提醒:“若是不说,外头还足足等了几百名百姓,排着队要泄愤出气。这样吧,不愿供出谁是幕后主使也行,那大家就先聊一聊,先前从城中虏去的人究竟被关在哪里。先说好,关于这件事嘴再紧也没用,哪怕是将你们千刀万剐,刘大人也是必须要审出来的,如此方能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所以不如趁早自己说了,免得白白吃皮肉之苦。” 陆无名瞄这便宜孙儿一眼,倒是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这番话说得明退实进,不但粗中有细,还能将威胁表达得不露声色,的确算是颇有脑子。 阿六感受到爷爷的注视,暗自得意洋洋。所谓虎父无犬子,爹连温大人都敢忽悠,那以此类推,自己忽悠这些装神弄鬼的大漠莽夫,也该轻而易举才是。 过奖过奖,都是应该做的。 …… 戈壁滩上,那些帐篷中的百姓们整齐坐在地上,正沐浴着阳光与新鲜的风——被禁锢了这许多日,难得被允许出来透透气,即便天气寒凉,也没人提出要回去。陆追远远看着众人,问:“那个穿蓝衣的人就是师爷张茂?” “是他。”萧澜点头,“这为数不多的放风机会,也是他向守卫争取来的,在百姓里极有威望。” “你去找过他了吗?”陆追又问。 萧澜摇头:“此人看起来应当是心系百姓,风骨铮铮的文人,而我此时却是个贪图荣华的叛国贼,小娃娃见了都会吐口水,若贸然去找张茂,一来他未必愿意理我,二来他也未必愿意信我。” 陆追点头:“有几分道理,那我去吧。” “你?”萧澜提醒,“你和我可是一伙的。” “我自有办法。”陆追道,“你只需找个机会,让我能与他独处半个时辰便是。” 第182章 大漠深处 明玉公子香着呢 日头渐渐落下地平线,漫天金红退去后,黑暗再度席卷这片戈壁。苍凉的风吹着砂砾,在毡布上打出“哐哐”声响,如同一群不速之客在敲门,正试图强行闯进帐篷里,将这个夜晚再度搅得鸡犬不宁。 夜半时分,张茂掀开门帘,扶着一名有些病弱的男子出来小解。负责看守的侍卫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跟上去——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即便是最精壮的男人,若没有骏马与干粮,也逃不出无边戈壁,更何况两人中还有个病秧子,看那蜡黄枯瘦的模样,即便不跑,只怕也活不了几天。 “师爷。”到了隐蔽处,那男子拼命咳嗽着,胸腔像是拉开了风箱,“今晚又辛苦你了。” “同我还客气什么。”张茂摇头,“走吧,回去。” “我怕是坚持不下去了。”男子拉住他的手,又将声音放小,“将来、将来若先生能回去,我在老屋的槐树下还藏了些私房钱,请先生挖出来交给我娘子,让她好好将儿子抚养长大,再、再——。”男子说到此处,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出来,膝盖一软瘫坐在地,眼珠子也翻出白色。 “老王!”张茂大吃一惊,将他扶起来摇晃两下,见人依旧未醒,便要站起来去大营处喊救命,却反被一把握住手腕,一个声音低低道,“先别慌。” “你——”张茂转头,看清来人的容貌,面色顿时一阴,将手抽离后生硬道,“你来做什么?!” 陆追也未多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老王嘴里,又扶起来轻轻拍了拍背:“大叔,醒一醒。” 药丸入口清凉酸涩,如一股清泉流过五脏六腑,冲走了原本阻塞的浑浑噩噩。老王咳嗽两声悠悠醒转,心里却依旧是空洞而又漆黑的,像是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只顾大张着嘴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位大哥是染了风寒吗?”陆追问。 张茂虽说心里对他鄙夷厌恶至极,却也清楚在这种情境下,谁有治病的药,谁就是最有用的人,便点头应道:“天气太冷,帐篷里头也不好闻,生病是迟早的事。” “这些药你拿着,往后谁若有头疼脑热风寒腹泻,吃一丸能好许多。”陆追递给他一个白瓷瓶。 张茂犹豫片刻,还是接到手中。 “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动身去大漠深处了。”陆追又道,“师爷可曾想过,这数百口人将来要怎么办?” “你知道我是谁?”张茂皱眉打量他。 “长风城的师爷。”陆追道,“我曾听刘知县说过,师爷出身西北军,原本勇猛善战,后却因为腿伤不能再冲锋陷阵,才会回老家做了师爷。” 张茂敷衍点了点头,也不想与他多言,扶起老王刚想回去,陆追却又道:“还请师爷不要冲动,更不要贸然行事,否则只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张茂闻言身形一顿,片刻后恶狠狠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片营地确没有太多守卫,可他们却个个都是银刀武士,是夕兰国百里挑一的精兵猛将,再加上弓弩和骏马,师爷若想在此组织起百姓反抗,几乎没有任何胜算。”陆追看着他的背影,语调诚恳。 张茂咬牙:“什么反抗,我都说了听不懂,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人心隔肚皮,想看穿并不容易。师爷觉得能信得过的人,未必就真能信得过,而那些师爷觉得不可信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人。”陆追道,“一名叫刘小海的男子,昨日找我大哥告密,说你正试图组织众人夜半杀看守夺粮草,好逃回大楚。” 张茂心里略惊,几乎将手中的老王丢在地上。 “放心吧,他已经没命了,报上去的理由是心疾突发。”陆追道,“出卖兄弟,出卖国家,死不足惜。” 张茂回头看他,在月光下一张脸惨白,不见丝毫血色。 “我若当真想求荣华富贵,今晚就不会来了。”陆追道,“刘小海也不会死,只需将他带到纳木儿面前,这一笔功劳就又能记到我大哥头上,师爷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吧?” “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想做什么?”张茂嘴唇干裂。 “受刘知县所托,来救诸位出这牢笼。”陆追道,“我大哥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也不会做投敌之事,可只有取得纳木儿的信任,才好进行下一步行动。” “刘小海……”张茂拳头握了又送,心情亦是复杂,“我一直当他是亲兄弟。” 陆追问:“师爷将这计划一共告诉了几人?” 张茂道:“三人。” “其余两人信得过吗?”陆追又问。 张茂叹气:“在今夜之前,自然是信得过。”可出了刘小海一事,他却有些茫然起来,不知谁能信得过,谁又信不过。 “回去就告诉你那两名兄弟,先前是你昏了头,现在想通了,计划立刻取消。”陆追道,“而后便继续装成行尸走肉活下去,不要再出任何变故,这当口能将命保住,比什么都重要。” 张茂问:“保住命之后呢?” “我与大哥会想办法救大家出去。”陆追道。 “还要等多久?”张茂摇头:“你若真要救,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待到了大漠深处,只会有更多夕兰国的军队与看守,那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我大哥武功高强,单枪匹马想杀空这里的看守,甚至杀了纳木儿也并非难事。”陆追道,“可若在此动手,那大漠深处的陷阱就成了谜团,没有这些百姓做苦力,耶律星调用夕兰国的人马一样能完成,并不会有太多损失。” “所以?”张茂用费解的目光看他。 “所以要先去大漠深处,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陆追道,“有人先行探查,总好过让大楚将士们将来稀里糊涂,用命去铺路。” “那这些百姓呢?”张茂又问。 “即便到了大漠深处,我大哥也一样能将他们救出来。”陆追道,“军队本该用来保护百姓,我们自然不会为了顾全楚军,就让百姓送命涉险。可若大家只多吃几个月苦,就能换得数千将士平安,也是一笔划算买卖。” 听他说完之后,张茂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们当真有把握?” 陆追点头:“是。” “好吧,我听。”张茂心一横,“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安抚好大家伙,让他们做出乖顺的样子。” 有了这句许诺,陆追总算松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师爷,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张茂扶着老王走了两步,突然又问:“你将所有事情都说明了,就不怕我反水叛变,去找纳木儿告密求荣?” 陆追摇头:“师爷不像是这种小人。” 张茂眼底有些嘲讽:“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似乎你刚刚才说过。” 陆追笑笑:“好吧,坦白来说就算师爷现在去找纳木儿,我也有把握能将局面扭转回来。我这人做事没别的长处,唯有一点,就是周全,往前三步往后三十步,恨不得将所有可能的后果都推一遍。” “周全?”张茂也跟着他笑,眼底却多了几分真诚,低声道,“那这里所有百姓的性命,可就全仰仗两位少侠了。” 陆追答应一声,目送他一路离开后,方才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萧澜正在等他:“如何?” “计划之中。”陆追道,“那位张师爷果然挺讲道理,他已经答应我们,要好好安抚百姓,一切等到了大漠深处再说。” “辛苦。”萧澜将他冰冷的握在掌心,“冻坏了吧?” 陆追道:“嗯。”所以要快些暖。 萧澜简短道:“上床。” 陆公子心情七彩斑斓略一跳跃,即便明知道这句“上床”只是单纯的躺平裹棉被,也依旧七想八想欲罢不能。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寒意很快就被驱散,他双手揣在萧澜怀里,感受着掌心结实的触感和有力的心跳,眯着眼睛抬头偷瞄,打算若是某人已经睡着了,就顺势再轻薄一下别的地方。 萧澜正看着他笑。 陆追:“……” 陆追转移话题:“你这里有个疤。” “许多年了。”萧澜道,“在冥月墓的时候,姑姑留下的。” “你不是那里的少主人吗?”陆追道,“这疤可不浅,当时该伤得极重才是。” “嗯。”萧澜按住他的手,“不是什么好事,不想告诉你原因,都过去了。” 陆追微微皱眉,却也没再问,只用指尖一寸一寸,又将那狰狞的疤痕抚摸了一遍,叮嘱道:“将来在战场上,别再受伤了。” “你也是。”萧澜抱紧他,“哪怕只是破皮流血的小伤也不准有,安稳养个白白胖胖才好。” 行军打仗,谁还能无忧无虑养个白胖,明知道他这话是在胡言乱语,听在耳中却也异常甜蜜。陆追笑了笑,伸手环过他的腰肢:“不准再说话,睡觉了。”睡醒之后,继续打起精神去将未做的事情做完,才好早日去王城,回江南,游山玩水,不负华年。 …… 一连数日,长风城中都是大雪。刘昀翻看着桌上厚厚一摞供状,摇头道:“这些恶鬼怕是当真不知道什么。” “的确,”陆无名也道,“看着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这些赶马人本就略显愚笨,按照耶律星的脾气,也不会给他们更高的官职,更不会让他们知道太多秘密。” 赶马人不是真的塞外牧马客,而是一支隐藏在大漠深处的游牧部族,赤足长毛,有几分像大楚深山中的野人。他们壮硕残暴却又头脑简单,因此经常会落入其余部落的陷阱,被调教成为奴隶。耶律星也是抓住这一特性,将这些人驯成了抓人恶鬼。 刘昀审问了七八回,最终也不过得出幕后主使的确是耶律星,每回在这里抓了人,都会送去西边的水天城,其余一概不知。 “为何要送去水天城?”阿六问,“莫非那里已经被夕兰国占据?” “这还在大楚境内呢,失守应当不至于,不过那城中定然有鬼。”陆无名道。 “那要去看看吗?”阿六又问,“说不定我爹还在那里。” “现在去看?”陆无名摇头,“你刚抓了耶律星这么多人,保不准消息传回大漠后,他会如何报复,这当口不守着城中百姓,却要去另一个地方?” 阿六:“……” 阿六搔搔头,道:“还是爷爷考虑得周全,那我不走了,就守在城门口,那耶律星若再敢派人来捣乱,我照样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刘昀鼓掌喝彩。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阿六不由便再度挺起胸膛,他是当真极喜欢这个县令,三不五时就会夸自己,句子还不重复,每回听完都觉得周身能闪出金光来,莫说是以一敌百,就是耶律星派出一整支军队,那也不在话下。 陆无名递给他一盏茶,面上在笑,心里却难免愁云层层,一来怕耶律星当真恼羞成怒走火入魔,不计后果前来屠城,二来也担心陆追与萧澜,不知现在他二人究竟是何状况,是否需要援兵。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水天城内,有一群人也正内心惶惶,他们便是夕兰国安插在大楚境内的棋子。外人只当这处青石大宅里住的是绸缎商人,三不五时就要运送货物出城,却不知那些厚厚的毡车里,往往装着的并非布料,而是活人。 “老爷。”管家匆匆跑进前厅,在一中年男子耳边低声道,“那长风城如今已经封锁了城门,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 “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男子焦虑。 管家摇头:“着实没有办法。” “这……”男子唉声叹气,“莫不是刘昀当真从外头请了什么武艺高强的帮手不成?” “不好说,可那批赶马人是当真回不来了,老爷还是快些将这件事告诉纳木儿大人吧。”管家劝道,“即便是受责罚,也好过故意隐瞒不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是是,你说得对。”男子连连点头,“我这就修书一封,你派人用最快的马,速速送去给纳木儿大人!” 管家答应一声,只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一匹快马冲出城门,却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斜里插进小路,径直跑往戈壁深处。 …… 大帐中,陆追正在看萧澜吃饭,顺便问:“纳木儿那头怎么样?” “一切照旧。”萧澜咬了口馒头,“张茂挺配合,只要有百姓闹事,他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也不知究竟暗中说了些什么,至少最近营中看起来很是风平浪静。” “这回真是辛苦大家了。”陆追替他盛了碗汤,“也辛苦你。” “早上我不在,你一个人都做了些什么?”萧澜喂过来一勺肉。 陆追道:“补衣服。” 萧澜没听明白:“嗯?” “补衣服,你衣服破了,自己不知道?”陆追指指床上,“现在已经缝好了。” 萧澜笑道:“你还会做针线活?” “不会,以前也没做过,不过缝缝补补这种事又不难。”陆追道,“闲来无事,顺手也就做了。” 萧澜点头:“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陆追单手撑着脑袋,“不过说来也是,先前还以为马上就能到楚军大营,策马驰骋疆场对阵耶律星,却没想到会阴错阳差来这片戈壁,像个小媳妇一般,做起缝缝补补的事情来。” 萧澜嘴角一扬:“像个什么一般?” 陆追火速改口:“像个地主老财一般。” 萧澜摇头:“不是这个,我又不聋。” 不聋你还要问第二遍!陆追在桌下踩他一脚,凶狠道:“老实吃你的饭!” 萧澜笑得有些恶劣,眼底藏着贼溜溜的光,还有几分志在必得。按理来说这种表情应当是极欠揍的,但陆追偏偏却又觉得,这一脸坏笑反而比平时更为帅气,于是也就不打人了,自我安慰恶劣一些也成,至少自己还能有这痞子一般的美色可看,赏心悦目,赏心悦目。 “喂!”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帐外已经有人在催,“大人叫你快些过去!” “好!”萧澜丢下饭碗,低声道,“我去看看。” 陆追猜测:“这么着急,会不会与长风城那头的事情有关?” “八成。”萧澜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了大帐,问那守卫:“我才刚回来,为何又要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对方不耐烦道:“你问我,我要问谁?” 萧澜答应一声,走了两步又问:“大人在传我去见他时,心情如何?” 守卫瞥他一眼:“自求多福吧,据说帐篷里的水壶都被摔了出来,若运气差,那七零八碎的茶壶,就是你的脑袋!” 萧澜闷不吭声,也不再问了,进大帐后就见周围果真一片狼藉,各种碎片散落一地,烛台正滴溜溜滚着圈。纳木儿坐在地毯上,见他进来后也未将怒火遮掩,而是直接问道:“那长风城中,有高手?” “长风城?”萧澜摇头,“我离开之前的确没有,不过那里的县令刘昀倒是一直在寻访江湖能人,说要请去护城。大人的手下最近若是在长风城吃了亏,那八成是刘昀已经请到了帮手。” 纳木儿咬牙切齿,又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地上——即使隔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也仍旧碎得七零八落,足见他内心此刻究竟有多震怒。 “其实,”萧澜劝慰道,“营中这些俘虏,早已足够给大王交差,大人就是对自己太过苛求,才会失了这一步棋。” 纳木儿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苗几乎要窜出脑顶,咆哮道:“究竟、那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可不能再失手了。”萧澜道:“若换成我做决定,便会选择尽快离开这里。” 纳木儿面色赤红,依旧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认同萧澜所言。那些赶马人并非自己的下属,而是属于耶律星,此番全军覆没下落不明,最理想的解决方式,自然是率军去长风城中将人抢回来——可也的确只能想想而已。且不说自己手中此时并无军队,就算当真手握重兵,也只会更加不敢冒险,毕竟谁都不知道城里究竟藏着什么,究竟是大楚的军队,还是顶尖的高手,甚至他还觉得,那极有可能会是追影宫主秦少宇,传闻中曾孤身闯入古力汗大营,让成千上万漠北骑兵血染大漠的地府修罗。 手心逐渐沁出冷汗,纳木儿重新坐回地毯上,脑中有些杂乱。 萧澜在旁道:“大人,拖不得了。” 纳木儿恼怒道:“不用你提醒!”他自然知道拖不得,赶马人已被俘,自己既然救不出,就该趁早离开这里去找耶律星将事情说个清楚,那样即便会被旁人耻笑,至少不会落下玩忽职守的罪名。 他心里叹了口气,实打实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听劝收手,而是要继续一意孤行,平白找来这么一堆麻烦,可世间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三日之后,众人拔营而起,统一向着大漠深处进发。此时天气已经极寒,陆追每天都会熬了姜汤,让张茂分给百姓服下,免得染上风寒。纳木儿对此也无异议,甚至还当着萧澜的面夸了几句,毕竟这批人若是成批病倒,最后需要给耶律星交代的那个倒霉鬼,还是只有他。 这一路条件可谓艰苦,不过纳木儿毕竟自幼就生活在大漠中,哪里没有风,哪里有水源,稍加观察便能一清二楚。陆追看在眼中,对萧澜小声嘀咕:“你能吗?” 萧澜道:“师父教过一些,不过比起纳木儿来,差得远。” “你还挺老实。”陆追道,“吹也不会吹一下。”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将来好好学便是,这有何可吹的。”萧澜笑笑,拉着他坐在床边,“一连赶了这许多天路,要不要擦擦身子?” 陆追闻闻衣袖,问:“我臭了啊?” 萧澜一乐:“谁说的,我的小明玉香着呢。” 谁是你的。陆追瞥他一眼,扯扯衣领:“行。” 萧澜很快就弄了盆热水进来,又将炭火烧旺,自己方才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人闯入——且不说什么春光不春光,单凭那蜡黄的脸与雪白的身子……雪白,的身子。 萧大公子摸摸下巴,回味了一下记忆中的**滋味,纯情勾手赏月看星星自然很好,可有时,比如说此时,却难免又会觉得心里挠得慌,分明在年少懵懂时就已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现在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成,想起陆追每回沐浴时紧张的眼神,他就半是想笑,半是疼惜。 可前二十年着实太苦,失忆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将那些残酷过往彻底割离。萧澜枕着手臂躺在帐前,看着天空出神,让内心燥热渐渐退去。他其实挺甘愿像现在这样,陪心爱之人将所有事都从头再来一遍,像情窦初开一般,充满耐心的,小心翼翼的,那些没有说过的暧昧情话,没有经历的暗恋酸甜,只要他的小明玉喜欢,只要他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喂。”陆追将门帘掀开一小条缝,“我洗完了,你进来吧。” 萧澜起身,进帐就见陆追已经躺回了床上,依旧是顶着蜡黄的脸,笑起来却又分外好看。 萧澜用他剩下的热水草草擦了擦身子,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将人抱入怀中:“今晚冷吗?” “不冷。”陆追用难得热乎的脚蹭他,“舒服。” “应当快要到大漠深处了。”萧澜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陆追点头:“我知道。” “还有,”过了一阵,萧澜又道,“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告诉你。” “什么事?”陆追问。 “你曾经在阳枝城中遇见过耶律星。”萧澜道。 “我知道,你说过了。”陆追道,“我遇见过他,然后呢?” 萧澜叹气:“我可当真是不想提这件事。”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陆追趴起来一些,难免好奇,“我们之间有过恩怨?” 萧澜道:“他对你心怀不轨。” 陆追:“……” 陆追震惊:“还有这种事?!” “嗯。”萧澜点头,“他还没继任之前,曾率人暗中前来阳枝城,想要从冥月墓的墓葬中分一杯羹,后来却误打误撞,在城里碰见了你。” 这种略显耳熟的桥段,戏文里似乎常有。陆追摸摸自己的脸,问:“然后就地主恶霸一般相中我了?沉迷美色无法自拔?” 萧澜不满,抬手在他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喂!”那一巴掌声音清脆,陆追耳根一热,也顾不上疼与不疼,翻身就坐了起来,炸毛道,“你做什么!” 萧澜问:“还要不要继续听?” 陆追:“……” 陆追怒道:“说!” “他那时买了许多与你有关的话本,想要从中找出冥月墓的秘密,却又看得吃力,好巧不巧恰好遇到装成秀才到处溜达的你,就强行抓回了客栈,让你念那些书给他听。”萧澜道。 陆追纳闷:“他怎么老做这种强行抓人的事,抓上瘾了不成。” “我那时人在冥月墓,并不知当中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等我赶到时,他已经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萧澜道,“我与他过了百余招,最终却还是让他跑了,还顺势揭下了你的面具。” “在你手下逃了,这耶律星武功当真不错。”陆追想了想,又问,“那心怀不轨呢?你看出来的,还是我告诉你的?” 萧澜答:“都有。” 陆追忧愁:“那看来的确是很不轨了。” “你说,”萧澜双手捧着他的脸,“上回易容就被看穿,这回会不会往事重演?” “如此就惨了。”陆追道,“阳枝城好歹是我们的地盘,换成大漠深处,想突出重围有点困难。” “所以往后几日,你最好开始装病。”萧澜道,“我猜耶律星此时应当还在前线,不会轻易离开,不过事有万一,倘若他真来了,你只管好好躺在帐篷里,哪里都不用去。” “成。”陆追点头,“我听你的。”过了阵子,却又问:“那他会不会认出你?” 萧澜摇头:“我这满脸络腮胡子,眼睛也耷拉着,莫说是他,母亲也未必能认出来。” 陆追强调:“我就能认出来。” 萧澜笑笑:“你是看着我一步一步易容,如何会认不出来?” 陆追反驳:“可——” “我知道。”萧澜捂住他的嘴,“方才是我说错话,这世间只有你一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能一眼就认出来,好不好?” 猝不及防收到了一句情话,陆公子暗自窃喜,闷声闷气应了一声:“嗯。” 萧澜重新将人抱回怀里,掌心沿着脊背温柔按揉,最后停在腰上,问:“方才当真打疼了啊?” 陆追在被子里踢他一脚。 萧澜笑出声,用被子将人裹得更紧,掌心顺势包住那绵软的臀瓣,低声道:“我认错,帮你揉揉。” 陆追:“……” 哦。 隆冬天寒,每个人都恨不得裹上厚厚的棉衣,因此军营中那穿着单薄妖娆的红衣女子,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起来。 耶律星耐下性子道:“圣姑若无事可做,何不尽早回去休息?” “我知道,王上嫌我烦。”红衣女子靠在软榻上叹气,“可我无事可做,却更烦。” “不是只有杀人,才叫有事可做。”耶律星道:“弹弹琴跳支舞,或者学大楚的女子去绣花,圣姑不如从中挑选一样?” 红衣女子笑道:“王上花了大价钱请我来,怕不是为了让我绣花跳舞吧?” “时机未到,”耶律星摇头,“在萧澜与陆追没来之前,我并没有任何事要让圣姑去做,绣花跳舞也无不可。” “王上就不觉得日子不对?”红衣女子道,“按照这一来一往途中所耗,他二人本该在几十天前就到了,可却直到今日还杳无音讯。” “途中耽搁了,或者是在阳枝城中多住了一段时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耶律星抬眼。 “我着急早些杀了人,好收银子啊。”红衣女子咯咯笑,“不过也是,阳枝城,江南,待在那种烟雨霏霏翠竹挺拔的地方,谈情说爱不思归,也是人之常情。” “说够了?”耶律星问。 “没说够,不过我发现,只要一提陆明玉谈情说爱,王上保准一脸黑云。”红衣女子讥笑,“回回如此,百试不爽。” 耶律星将手中文书丢到一旁:“看来圣姑当真是闲得发慌。” “看来王上是当真极喜欢那陆明玉了,也只有在提到他时,这平日里喜怒不惊的脸上才会出现别的情绪,有趣。”红衣女子斜靠在桌上,“王上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耶律星不悦:“交给你?” “这回姑奶奶好事做到底。”红衣女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杀一个,抢一个,抢的那个算白送,不收银子。” 耶律星却道:“不必了。” “怎么?”红衣女子凑近,“怕我吓到你那心上人?他是纸糊的还是豆腐捏的,如此碰不得?” “你说对了,他还当真碰不得。”耶律星挥袖站起来,冷冷道,“三天后我要动身前往鹿饮泉,待我走后,劳烦圣姑高抬贵手,闲来无事不要去勾引胡达罕,他年纪大了,受不住。” “我勾引那老头做什么?”红衣女子面色一僵,险些吐出来。即便要勾引,也是勾引先前在大漠中遇到过的俊美青年,谁要勾引那满脸长斑的胡达罕。 想一想就扫兴。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有人摸我屁股! 第183章 鹿饮泉 破坏达人陆小追 “鹿饮泉”三字,听起来实在与这片干涸的大漠搭不上调。陆追初时还以为那里至少会有一片绿洲,不过在亲眼看到后才发现,拥有如此诗情画意好名字的一处地方,也依旧是黄沙弥漫,不见天日。 “下车!快些!”守卫大声呵斥着,将楚国的俘虏赶入帐篷,比起先前的银刀武士,这些人看起来要更加凶蛮与狠毒,满脸横肉,嘴里更是骂骂咧咧不见厅。马车停稳后,陆追也扶着萧澜的手臂跳到地上,此时正值日暮时分,寒冷的风像一根根尖锐的针,迎面扫来争先恐后刺进皮肤,又在触碰到血液的刹那炸开,绞得全身都刺痛僵硬,行动不便。 而在昏暗的天地间,正遥遥矗立着许多高耸阴影,虽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不过也能勉强猜到,那里应当就是所谓的“楚军新坟”。 “鹿饮泉,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陆追坐在帐篷中,守着炭火煮热水,“听起来如此清新明丽,我还当是七绝国那样的大漠绿洲,却不知原来连口水都要去十余里外驮。” “因为一则民间传闻。”萧澜道,“许多年前有商人途经此处,又饿又渴昏迷不醒,懵懂中看到有梅花鹿正衔来草叶,将清凉的泉水喂到他嘴中,后来这片沙漠就有了名字。” 陆追摇头:“这故事若写在话本中,肯定卖不出去,百姓都喜欢仙女下凡救人,一头鹿八成没人看。”毕竟连叶谷主那头钻天入地的驴都销路惨淡,其余凡兽更不必多言。 萧澜鼓掌:“言之有理。” “鹿饮泉,鹿饮泉。”陆追看着那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叹气道,“这里条件恶劣,大家怕是要受苦了。” “我会尽快将这周围都探查一遍。”萧澜道。 陆追点点头,又道:“不过看外头的架势,耶律星应当没来,你不必再担心了。” 萧澜笑:“我?难道不该是你担心才对。” 陆追:“……” 陆追道:“我有何可担心?若是当真被认出来抢走,八成还能大鱼大肉绫罗锦缎,总好过与你在这里挨饿受冻过苦日子。” 萧澜语塞举手:“我投降,你赢。” 陆追单手撑着脑袋,似笑非笑。 算你识趣。 这一路虽说奔波劳累,不过在萧澜暗中相助下,百姓们其实并未吃太多俘虏之苦,生病的人也不多,纳木儿对此状况极为满意,倒是颇不吝啬地将功劳全归给了萧澜,又许诺只要他能继续说服百姓,令他们好好干活,那将来在见到王上时,还会有更多赏赐。 “耶律星的赏赐,”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嘀咕,“大漠小国连年征战一穷二白,都丧心病狂地跑到冥月墓中想分一杯羹了,还能有什么值钱的赏赐。” 萧澜道:“不许提他。” 陆追往后退了退:“骂也不行?” “不行。”萧澜道,“骂也只能骂我。” 陆追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胡话,好端端的,我骂你作甚。” “总之就是不准提这三个字,”萧澜道,“听了闹心。” “好吧,不提就不提。”陆追伸手,“不过我这般听你的话,有没有奖励?” 萧澜捏住他的手指,低头在掌心落下一个吻。 陆追像是被火烧到,迅速将手抽回来,倒是真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毫无征兆就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萧澜嘴角一勾:“嗯?” “你……”陆追将掌心在床上擦了两下,却越发火辣辣,宛如刚从辣椒汤里泡过。 萧澜轻松解释:“情不自禁。” 原先一直是心照不宣的暧昧情浓,虽说中间隔的纸比云锦都薄,却也至少还有些遮掩,似那云中看山雾里观花,朦朦胧胧不真不切,才能让每一回心动都百转千回,妙不可言。陆追原还想着,要等回了江南,至少也要等回了楚军大营,再细细与他将往事问个清楚,却没想在此时此刻,人都还身处敌营,萧澜只轻巧一句“情不自禁”,就让这段关系有了新的进展。 陆追有些懊恼,却又有些欢喜,将手裹进毯子里看着他:“好了,说正事。” “不说,该歇息了,天大的事也要留到明天议。”萧澜拍拍身侧,“过来。” 陆追依言躺在他身边,心里却仍旧在想,两人平时相处时分明就挺青涩酸甜,可每每到晚上睡觉时,偏又像极了一对老夫老妻,又是暖手又是暖脚,只差将这一头乌发染成雪,便能假装已相携百年。 萧澜吹灭灯火,大帐内顿时漆黑一片,夜色沉寂如厚重丝绒,只有细碎的窸窣声,从被中隐约传来。 “你在做什么?”萧澜问。 “没什么。”陆追回答,十指轻缓灵巧,将两人的头发绕在一起,最后打了个小小的结。 丝丝缕缕,缠绕不离。 翌日清晨,萧澜一早便出了大帐,清晨的风比起夜间要更加凛冽,他裹着厚厚的毛皮披风在外转了一圈,对纳木儿道:“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只怕有的受。” “怎么,你在担心那些奴隶?”纳木儿问。 萧澜道:“我是担心这批奴隶若成批病倒,延误了挖坟之事,会连累大人受王上责备。” “冷自然是冷,却也不是什么滴水成冰,你裹着毛皮还受不了,是因为大风似刀。”纳木儿道,“可要做工的地方并没有风,所以并不像你想得那般不堪忍受。” “没有风?”萧澜语调中写满疑惑,他扭头看了眼远处,依旧是黄沙茫茫下的参天石柱,距离此地应当不算远,却没有风? 见他一脸不解,纳木儿大笑两声,拍着他的肩膀离开,像是极为得意。而直到等他走远,萧澜方才收起疑色,转身回了住处,将事情大致向陆追说了一遍。 “没有风?”陆追道,“那应当的确就是迷阵了。” “有办法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有。” 萧澜笑:“这般爽快,想都不想一下?” “天下阵法虽多变,却大多出自同宗,过去一年里,冥月墓的迷阵我已琢磨透了七七八八,想来此处的应当也不难。”陆追道,“我想出去看看。” 萧澜点头:“好。” 陆追眯眼:“看来耶律星不在,否则你也不会这般轻巧就答应让我出去。” “我怎么觉得你挺幸灾乐祸?”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是,现在的确不在,不过纳木儿说在一个月后,耶律星还当真要来。” “一个月后?”陆追想了想,“纳木儿是朝中重臣,耶律星却连他都放心不过,还要亲自来看,估计那迷阵应当一个月内就能完工。” “我猜也如此。”萧澜道,“否则两国对垒,他身为最高统帅,理应一直镇守军中才是。” “那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给耶律星准备一份大礼。”陆追使劲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先出去看看再说。” 萧澜扯过一条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都包了个严实,弄出病歪歪的样子来,方才带着出了大帐,对守卫说是领着弟弟出来透气。陆追配合咳嗽两声,沿途走两步停一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虚弱。此时风又更大了些,可说来奇怪,在那不远处的石柱阵上空,却依旧浮动着不少黄沙与白雾,像是脱离了这片狂风沙地,时光凝滞,不受干扰。 陆追道:“回去吧。” “这么快就看完了?”萧澜意外。 “扫了两三眼,不过已经足够了,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死死盯着看。”陆追拍拍他的手腕,“今日先到此为止,其余的留在开始动工后再说。” 萧澜点头,与他一道回了帐中。陆追将身上厚厚的披风扯掉,连水都来不及喝,便寻了一根木棍,在地上将那石柱与雾气的形状画了出来。 萧澜并未出言打扰,只是煮了一杯茶,塞进心上人略显冰凉的掌心:“暖一暖。” “你方才说,这些百姓要从何时开始动工?”片刻后,陆追抬头。 “明天。”萧澜答,“怎么?” 陆追将地上的图抹平,站起来道:“依照这阵法来看,那耶律星的确是请得了高人。” “从哪里看出来的?”萧澜问。 “一时片刻说不清。”陆追站起来,用脚将地上的画痕抹平,“不过你只需记得,这阵法当真挺厉害就对了。” “那可有办法破解?”萧澜又问。 “破是没法破,不过倒是能捣乱。”陆追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设下一个阵中阵,在大楚将士们被困住之前,先将夕兰国的军队引进去,让他们自己尝尝滋味。” 萧澜笑道:“听起来有些悬乎,当真能做到?” “能。”陆追颇有信心,“可你得先让那布阵之人消失,若有他在,我做任何手脚都会被发现。” 萧澜答应:“包在我身上。” “先前还说我遇事不多想,现在换成你,却也是一样不假思索一口答应。”陆追提醒他,“这事可不好做,毫无头绪一团乱麻,都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从中挑一根线头出来。” “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萧澜道,“放心吧。” 陆追深吸一口气,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楚军中最厉害的人。” “只在楚军中?”萧澜点点他的心口,“这里呢?” 陆追不假思索:“你排第二。” “第一是陆前辈?”萧澜问。 陆追却摇头:“第一是我。”爹又不在楚军大营,不用算进去——当然,就算当真在,那第一也还是我。 萧澜配合点头,深以为然。 他的小明玉能文能武,能煮饭能补衣,能杀敌能写诗,如此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军中还真是无人可敌。 更重要的是,眉眼俊雅如画,气质清雅似兰。 自然当排第一。 第184章 大沙鹫 贼丑 往后几日,陆追找机会去了几次那已经开始动工的迷阵,将每天进展与阵型都记入脑中,回营帐后再在地上绘出雏形,手里拿着一根小棍神情专注,只有在听到帐外传来旁人的脚步时,才会迅速将其擦掉。 张茂道:“在吗?” 陆追掀开帘子:“师爷怎么来了。” “只有你一人?”张茂探头,目光四处一扫。 “我大哥去了纳木儿的大帐。”陆追侧身让他进来,“师爷找他有事?” “我就是想问问看,两位将来有何计划。”张茂道,“总不能等到大家将这石头城修建完毕,再行下一步棋。” 陆追道:“还真要等这迷阵修完,才能有下一步计划。” 张茂闻言眉头一皱,心里更多了几分狐疑与不信任。任由傻子都能猜到,这石头城将来是要用作对付大楚将士的,夕兰国不惜装神弄鬼也要虏来劳力,这般大费周章,背后目的一定不简单,对楚军的威胁亦不言而喻。他原以为这兄弟二人会设计将其毁掉,却不料看这架势,竟是打算听之任之? “我有计划,可是不能在此时告诉师爷。”陆追道。 张茂不满:“为何?” “因为事关重大,而我与师爷之间也不算知根知底。”陆追道,“若这只是我的私事,说了也无不可,可此事若关乎大楚将士,那在下就不得不小心行事。” 张茂瓮声瓮气道:“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 “怎么?”陆追道,“师爷信不过我?” “这一路过来,你一直都在劝我,要安心替耶律星做事。”张茂道,“逆来顺受打不还手就算了,现在还要替他将这石头城修建完毕,没看出来哪里有对大楚半点好,倒是给了夕兰国不少便利。” 陆追哑然失笑:“所以师爷就因此怀疑我?” 张茂未说话,却显然是默认的态度。 “即便没有我,即便百姓躁动不配合,师爷觉得这石头城就不能再修了吗?”陆追摇头,“错了,百姓若不在此时表现出乖顺,就只会吃更多苦,一次两次的反抗或许会有,可等死在银刀武士手中的人一多,还会有人再出头吗?到那时,纳木儿一样会获得大批听话的奴隶——那可是真的奴隶,心中没有任何希望,也不会觉得有人会来救他们,只知道行尸走肉一般做苦力。” 张茂语塞,道:“我说不过你。” 陆追道:“我不是要强行说服谁,只是将各种利弊一一列出,师爷是明白人,自然能想通这中间的道理。我若已叛国,这般苦口婆心并不能让我获得更多好处,而我若没有通敌,那师爷为何不能安心听我一言?” 张茂叹气:“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陆追笑道:“就这样?” “我还是听你的。”张茂站起来,“先将那些石头桩子立起来再说!” 陆追拱手:“多谢师爷。” 张茂弯腰钻出大帐,走得风风火火头也不回,看起来心里依旧有些不忿。陆追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另一头,那挂着华丽帷帐的,便是纳木儿的主帐。 萧澜正道:“单凭这些巨石柱,就能剿灭大楚的军队?” “怎么,你不信?”纳木儿问。 萧澜道:“说实话,还当真不信。” 纳木儿大笑道:“没见识,但这并不是你的错,待将来两军对战时,你自然能领略到这石城的威力。” “还当真有这么厉害。”萧澜低声嘀咕一句,又问,“就是传说中的**阵?” “那是你们大楚的说法。”纳木儿道,“在大漠中,这叫石阵鬼城,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军队,一旦被困其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萧澜抱拳朗声道:“原来大人竟还通晓鬼城布阵之法,在下真是跟对了人,佩服佩服。” 大帐中还有七八名银刀武士,纳木儿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道:“这石阵鬼城的布设之人不是我,而是王上从大漠深处请来的高人,名叫大沙鹫,将来你见了他,记得尊称一句国师。” “国师要来?”萧澜问。 纳木儿扫他一眼:“你这改口的速度倒是挺快。” 萧澜笑道:“听起来这位国师像是厉害角色,趁早改口,免得将来出错。” “再过七日,国师就会与王上一道前来。”纳木儿道,“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些,你务必要安抚好那些奴隶,让他们别在王上面前给我闹事。” 萧澜点头:“知道。” “下去吧。”纳木儿道,“好生干活,石阵鬼城建好之日,我自然会替你邀功请赏!” 萧澜道谢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陆追依旧坐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出是他的脚步声,连头也未回,只问道:“怎么样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更好的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萧澜蹲在他身边。 陆追不假思索:“好消息。” 萧澜道:“我已经打听到了,那些石柱是石阵鬼城,背后之人名叫大沙鹫,是夕兰国的国师。” 陆追又问:“更好的消息” 萧澜道:“再过七天,这位国师就会率人前来。” 陆追点点头:“他来了,你就有机会杀了他,我也就有机会能捣乱,的确是更好的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萧澜提醒。 陆追将地上图案抹平:“能不听吗?” 萧澜道:“不能。” 陆追深深叹气,将耳朵凑过去:“说吧,我准备好了。” 萧澜道:“耶律星也要一道前来,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嗯?” 陆追答:“听你的话,躲好。” 萧澜单手搂过他的肩膀:“乖。” 陆追靠在他身上,试图从脑中那团模糊的白雾中找出与耶律星有关的一星半点,也好有备无患,只可惜努力半天,也依旧只是混沌一片。 “别担心,”萧澜道,“有我呢。” 陆追答应一声,抱住他的胳膊,靠着不肯起来。 浩瀚无边的沙海中,一支大漠马队正在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疾驰,在夜色里连绵成一片起伏的山丘,远远看去,像是一幅正在流动的壮阔画卷。 这是夕兰国的马队,领头人正是耶律星,而紧随其后的黑衣男人,则就是纳木儿口中的国师,大沙鹫。只见他身形粗壮,一张脸上遍布白色斑块与黑色图腾,没有眉毛亦没有头发。鸭蛋般的脑顶被刺入了鲜红的颜色,远看像是头破血流,近看……也依旧好不到哪里去,换成胆小的娃娃,只怕会紧闭着眼睛,哭个肝胆俱裂声嘶力竭。 夕兰国内,极少有人不怕他,也极少有人敢与他对视。那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刚从地府的死人堆里抠出来,随便安在了脸上,才会这般毫无生气而又阴森可怖。 陆追书看得多,而书中的国师,大多都是白须长袍上了年岁的老头,平日里装神弄鬼养尊处优,要么枯瘦,要么贼胖,因此对于萧澜的暗杀行动倒是挺放心,每日只专心躺在床上装病。这日午时过后,外头突然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在一片嘈杂的脚步与喧闹里,陆追敏锐地听到了那些银刀武士们交谈的内容——耶律星与大沙鹫来了。 六天,比七天还少了一天,看来是当真昼夜不停。陆追侧了个身,裹着被子继续听,萧澜一早就被纳木儿叫走,想来此时应当也正在一道迎接那传说中的夕兰王。 战马长嘶一声,前蹄抬高后又稳稳踏上沙地。耶律星翻身下马,大笑道:“辛苦木木了!” 萧澜眉心不自觉一跳,若陆追听到这一声“木木”,只怕又要吭哧吭哧笑上半天。 “王上。”纳木儿道,“这一路辛苦了。”说完又道,“国师也辛苦了。” 萧澜低着头,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耶律星自不必说,可那国师大沙鹫的装扮与容貌,倒着实令人大为吃惊,哪怕在冥月墓中生活多年,萧澜也从未见过这般像地府厉鬼的人,与容貌无关,而是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如同万千阴兵齐上阵,令人骨缝生寒。 “走,去看看石阵鬼城。”耶律星将马鞭丢给下属,也未说要先休息。萧澜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他的马,膘肥体键毛发金亮,鬃毛卷曲而垂下,比起飞沙红蛟来,可谓不相上下。 看来夕兰国好马还真不少。萧澜心里一笑,回了自己的住处。 “怎么样?”陆追顶着被子坐起来,“他没认出你吧?” “放心吧,他的兴趣只在石阵鬼城,看也没往我站的方向多看一眼。”萧澜道,“还有,他这回带来的马不错,与飞沙红蛟不相上下,顶多再过十天,它就又是你的了。” 陆追抱拳:“却之不恭。” 萧澜笑道:“还有,那大沙鹫与你猜的——” 陆追迫不及待打断:“一模一样?” 萧澜道:“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陆追:“……” 萧澜道:“比我高,比我壮,正值壮年,全身都是图腾,一脑门子血红,站在太阳下能当火把使。” 陆追嫌弃道:“听着有点丑。” “更麻烦的是,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与耶律星连在一起,连大帐也是同宿一处。”萧澜道,“若不想办法将两人分开,不太好动手。” “同宿一处?”陆追盘腿坐在床上:“我有办法分开他们。” 萧澜道:“嗯?” 第185章 美人计 我逗你的 陆追不紧不慢道:“你先前说那耶律星对我心怀不轨?既如此,那不如我撕了这人皮面具,找个机会将他诱入大漠深处,而后你便去杀了大沙鹫,如何?” 萧澜顿了顿,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有办法’?” “不好吗?”陆追靠在床头,“这是最便捷的办法。” “再便捷也不准,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萧澜皱眉警告,“我不可能让你出现在他面前,更别提什么孤身诱敌。” 陆追闷闷道:“哦。” 陆追又道:“你看你,将我这办法说得一文不值。” “你这压根就不叫办法。”萧澜摇头,“叫异想天开。” “喂!”陆追驳斥,“就不能叫舍生取义?”抛除觊觎美色这件事,单枪匹马将敌人引进大漠,放在哪一本史书中都应当波澜壮阔才是,怎么到他嘴里就成了异想天开。 “好了。”萧澜打断,“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除非你想出了别的办法,否则永远也不用再提此事。” 陆追道:“小气。” “我就是小气。”萧澜扯高被子裹住他的肩膀,“是要起来吃早饭,还是我端到床边?” 陆追看似仍旧不甘心:“当真不行啊?” 萧澜道:“你就算再问一百回,也还是一样,不行。”他这话说得不悦,脸色也算不得好看,陆追凑近仔细打量了片刻,却反而“噗嗤”一笑:“真生气了呀?我逗你的。” 萧澜:“……” 陆追道:“我就知道你定然不会答应,随便说一说。” 萧澜哭笑不得,揪住他的脸颊拧了一下:“随便说一说?” “看你这几天一直板着脸,不逗白不逗。”陆追往起坐了坐,“不过说实话,我真有一个办法。” 萧澜道:“洗耳恭听。” 陆追双手搭过他的肩头,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问:“你觉得如何?” “有些冒险,不过可行。”萧澜沉思片刻,“石阵鬼城已经快要修建好,到那时耶律星与大沙鹫便会离开,这些奴隶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我们的确要抓紧时间。” “那就这么办?”陆追道,“趁早将这里的事情解决,我也想快些去楚军大营。” “好。”萧澜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了大沙鹫。” “我对你自然放心。”陆追道,“你是这大漠中最厉害的人。” 萧澜笑笑,取过一边的衣裳替他穿好。这日外头挺安静,陆追道:“都跟着耶律星去看石阵鬼城了?” 萧澜道:“八成。” “那你也去吧。”陆追道,“多加小心,别被耶律星认出来。” 萧澜点头,耐心陪他吃完早饭,方才出了大帐。 …… 看着面前高可参天的石柱,耶律星问:“国师觉得此阵如何?” “有来无回,处处死门,毫无生机。”大沙鹫道,“修得极好,极妙。” “当真有这么管用?”耶律星伸出手,摩挲着石柱上那些斑驳的图腾,“将来站在我们对面的,可是数万楚军。” “人数再多一倍也无妨。”大沙鹫展开双臂,让风吹起宽大而又破碎的衣袖,“黄沙会掩埋他们的尸体,长风会吹干他们的鲜血,烈日会让他们变成枯骨,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而您将永远是这里唯一的主人。” 耶律星却摇头:“我想要的,不单单是这这片大漠。” “攻下大漠,玉门关就成了危城。”大沙鹫道,“到那时,夕兰国的铁骑将长驱直入,一路往东。” 耶律星这才一笑:“多谢国师吉言。” 往东,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令世人膜拜的方向。那里不会有漫天黄沙,不会有干涸而又皴裂的大地,只有华美的建筑,丰饶的物产,还有浩荡的运河,一路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奔腾入海,浩瀚无边。 “王上这里请。”大沙鹫躬身,将耶律星引到了另一边。 “快些!”监工或许是为了在耶律星面前表功,态度要比平时残暴许多。被抓来的楚国百姓依旧在僵硬而又缓慢地搬运着巨石,脸上虽没有表情,心却依旧是鲜活的,他们都记得张茂曾经说过的话,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在下一刻,就会有大楚的军队从天而降,带着大家重返故乡。萧澜站在远处,看着鞭子落在一名妇人身上,拳头握紧又放松。在耶律星一行人走远后,张茂方才上前扶起那妇人,一瘸一拐将她安置在了阴凉处。 “这些人好用吗?”耶律星问。 “他们都是最怯懦的奴隶。”纳木儿道,“贪生怕死,不堪一击,不及我夕兰族人的半根头发丝。” “不错。”耶律星点头,“待夕兰国大胜楚军之日,国师可记头功,第二便是木木。” 纳木儿躬身:“多谢王上。” “别再懊恼那些赶马人了。”耶律星道,“大漠深处还有许多他们的同族,这一批没了,再驯养一批便是,何至于愧疚难安。初收到木木那七八页的告罪书,我还当出了多大的事,却原来只是因为这个。” 纳木儿赔笑:“王上说的是。” 大沙鹫在旁嗤笑一声,倒是没说风凉话。不过即便如此,纳木儿心中也升腾起一股不悦来——我在与王上说话,你这地府中初钻出来的鬼,有何资格取笑我。 那石阵鬼城绵延数里地,耶律星与大沙鹫直到深夜才回营。陆追在门缝处看了片刻,道:“睡了。” 萧澜牵着他的手出了大帐,从后头绕过去:“抱着我。” 陆追依言环住他的脖子。 萧澜将人拦腰抱起,纵身向远处飞掠去,脚尖轻盈划过沙地,像是踏过最轻柔的水面,不见丝毫波纹。两人都是身着黑衣,在夜色中堪比隐身,极难被人觉察出异样。 陆追闭着眼睛,耳边只能听到风声,还有他的呼吸声,这是一种极奇妙的感觉,就像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两个人。直到被萧澜放在沙地上,方才回过神,看着他笑。 “睡着做梦了?”萧澜打趣。 “不告诉你。”陆追四处看看,“这里就是平日里取水的地方?” 萧澜点头:“我来过一回。” “真是个好地方啊。”陆追登上一座沙丘,“这一大片湖波光粼粼,到了春夏秋,说不定还会有野花与野草。” “我要做什么?”萧澜问。 “你什么都不必做。”陆追道,“只管坐着等我便是。” 萧澜答应一声,倒是当真坐在了沙丘上,看他在水边忙忙碌碌。天上星空闪烁,岸边碎石也会发光,再加上湖面上的粼粼波光,竟有些分不清哪一方才是天穹。 而就在这一片璀璨中,陆追正将那些闪光的石块摞起来,与星河流云一道,将天地连为一体。 “走吧。”做完最后一步,陆追拍拍手,“回去。” “好了?”萧澜问他。 陆追点头:“等他们明日来取水,希望是个大晴天。” “看这满天星斗,想不晴也难。”萧澜道,“这就叫天助我也。” 陆追活动了一下腰,同时心思活络。原本觉得这里星云辉水波粼粼,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不过却又很快想起自己此时的容貌,瘦巴巴黄兮兮,顿时兴致全失——即便是失忆记不起往事,也依旧是极讲究的明玉公子,无雪不热酒,无月不赏昙,没有宜兴紫砂就不喝信阳茶,到死改不掉。 于是萧澜就眼睁睁看着他飞身离开,跑得比自己都快。伸出去的双手落了空,萧大公子笑着摇摇头,也追了上去。两人轻功皆是上佳,即便四处都是守卫巡逻,也挺顺利就悄无声息回了帐中,躺下没多久,东方就露了白。 马嘶声伴着木桶被丢上车的声音,是取水的队伍即将出发,萧澜道:“我跟去看看?” “不必。”陆追道,“晚上可以到处乱跑,白天还是小心行事为好,毕竟你此时是纳木儿的心腹。” 萧澜头疼:“真是没想到,我这头一回做心腹,头顶上压着的还是这么一个人。” “这样才对。”陆追安慰他,“你看史书中那些绝世名将,每一段生平都是精彩绝伦,能叫人连看个三天三夜。平淡安稳未尽历练,一来难成将才,二来写成话本,百姓也不喜欢。” 萧澜道:“绝世名将?” “我不求你做什么名将,”陆追赶忙解释,“只想将这道理说给你听。”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萧澜笑。 陆追答:“我想让你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平安顺利。”做将军也好,当货郎也好。 萧澜道:“多谢。” “睡吧。”陆追用双手遮住他的眼睛,“累了整整一夜,不说了。”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将人用被子裹紧。 在马车驶出营地的轱辘声中,两人一道浅浅睡去,却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凭借本能判断着外头一片嘈杂中,哪些声音代表着风平浪静,哪些声音又代表着危险来袭。 这日直到下午,取水车还迟迟不见踪影。纳木儿在听闻这件事时,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捏碎:“还没回来?” “是。”守卫道,“可要派人去找?” “找啊!”纳木儿又叮嘱,“别惊动王上,先派自己人去找。” 守卫答应一声,带了一支人马悄悄离开。纳木儿略微有些焦躁,心中也是怒火不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挑今天,今天也就算了,偏偏失踪的还是取水人与水车,想瞒都瞒不住,毕竟在这黄沙中断水可不是小事,傻子才会觉察不到。他在帐中胡乱转了几圈,非但没有舒缓情绪,一颗心反而挂得更高,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索性心一横,拿起大氅就要亲自去找,守卫却恰好气喘吁吁赶了回来,下马后连滚带爬,上前惊慌道:“大人,鹿饮泉边像是有鬼打墙。” 第186章 默契无间 叶谷主还给你什么了 “说清楚,什么叫鬼打墙?”纳木儿拎起他的衣领。 来人结结巴巴,用了半天方才将事情说明白。今日一早,营地取水的马车照旧前往鹿饮泉,将桶灌满后想要折返,却被湖边那些亮晶晶的石头晃花了眼,也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就像是灌满了浆糊,只知道驾着马儿往前跑,却又想不明白该去向哪里,待到终于从大梦中惊醒时,太阳已经落了山,木桶中的水也早已在颠簸中洒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纳木儿闻言只觉诡异,踱步回到案几后,原想要将这诡异蹊跷的事情从头至尾再想一遍,却没过多久就又站起来,道,“我亲自去看看。” “大人!”帐中另一名亲信在他身后道,“不如将此事禀告王上吧。” 纳木儿问:“现在?” “是,现在。”亲信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已在此驻扎多日,可从未见过此等异像,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这话只说了前半句,纳木儿却很快就想明白了后半句——先前没有过,而在王上与大沙鹫来之后就有了,既然如此,那正好说明对方的目标并非自己,自己又何苦要主动跑去趟这浑水。再退一步,就算当真趟了这浑水,将问题解决了,那对方还会再来第二回第三回,到时候将这大营搅乱了,王上也只会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利,倒是稀里糊涂替大沙鹫挨了刀。 想及此处,纳木儿立刻就改了主意,没有再去鹿饮泉,而是径直去了耶律星的大帐。 陆追将门帘轻轻放下来,转身道:“计划之中。” 萧澜拍手:“厉害。” “你猜猜看,耶律星与大沙鹫下一步会不会也如我们所料?”陆追坐在他对面的地毯上。 “会。”萧澜道,“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你我猜得准,而是因为他们压根就不会有别的选择。不吃饭尚且能挺两三日,可大漠里若缺了水,这些做苦力的劳工,一天都熬不过。” “我给你的东西,收好了吗?”陆追又问了一回。 “自然。”萧澜从袖中掏出来一个小瓶子,“将来遇到大沙鹫,先将这东西劈头盖脸洒过去。” “没错。”陆追点头,“这是谷主让小山带给我的防身之物,据说只要沾一点,就能奇痒难耐全身溃烂,你可要小心别碰到。” “叶谷主还给你什么了?”萧澜又问,这回的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坏笑。 陆追往后一退,警惕无比:“干什么?” 萧澜道:“不如我猜猜看?” 陆追捏住他的嘴:“你不准猜!” 萧澜说不出话,只看着他笑。 陆追踢他一脚,收回手甩甩胳膊,继续掀开门帘一角往外看,没过多久,果然就见耶律星与大沙鹫出了大帐,后头跟着纳木儿,三人神色皆是匆匆,翻身上马后很快就离开了营地。 “那匹马,”陆追回身,“是很不错。” 萧澜点头:“只管交给我。” “耶律星八成会活活气死。”陆追感慨,“也不知夕兰国里究竟还有多少存货,估摸将来会被你抢空。”都说自己曾经做过土匪,但与面前这人比起来,还是很自愧不如的。 而与此同时,耶律星丝毫也没有预感到,胯下这匹赤金麒麟顶多再过十日,就又会变成“别人的马”,他还在看着面前星光闪烁的鹿饮泉,道:“鬼打墙?” “这……”纳木儿有些想要冒汗,也不知为何白日里还是**圈,晚上却就又正常了,于是不自觉就将目光投向大沙鹫,毕竟对方是唯一精通阵法的人。 大沙鹫摇头:“看不出有何玄机。” 耶律星眼底微寒。 “王上。”纳木儿匆匆下马跪地,心里暗自叫苦,“或许是取水的士兵走错了路,或许是大漠蜃影,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可我、我着实没有必要拿这件事情说谎啊。” 耶律星又看了一眼大沙鹫,见他依旧无话想说,便对纳木儿道:“木木起来吧。” “多谢王上。”纳木儿站起来,又叹气,“这种小事还要惊扰王上,真是惭愧极了,我这就差人重新前来取水。” 耶律星微微点头,抬手扬鞭向着大营的方向驰去。纳木儿看了眼大沙鹫,原以为又会招来一个轻蔑讽刺的眼神,岂料对方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箭一般紧随耶律星离开。 陆追穿着利落短衣躺在床上,闭目悠闲地听外头一片嘈杂,并且仔细分辨着那都是什么。先是耶律星回来,再是纳木儿训话,再往后就是骨碌碌的车轮碾过沙地,木桶在后方“哐当”碰撞,逐渐远去。 萧澜隐蔽在暗处,听着营帐里两个人的对话,是大沙鹫与早上取水的士兵,内容正是鬼打墙。士兵亲身经历,自然能说得绘声绘色险象环生,大沙鹫看起来虽不动声色,心中疑惑却越来越多,若按这小兵所言,那早上发生的一切绝对不会是他的臆想,也不会是什么蜃楼,倒当真挺像正经迷阵,可自己方才去查看时,却又的确什么都没有,莫非真见鬼了不成。 萧澜眉梢微挑。今日下午,若非他依照陆追所言打破阵法,那迷糊的马车也不会成功闯出鹿饮泉。而在马车驶远后,他又将所有石阵都推了个乱七八糟,晚些时候耶律星率人前去时,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将那取水士兵打发走后,大沙鹫又在大帐中待了许久,整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坐在地毯上活脱脱一尊雕像,直到听到外头的马嘶与木桶碰撞声,方才回过神来。 这回取水很顺利,并没有什么异像。不过纳木儿担心鬼打墙的事情还会重现,因此又打发人多去了两回,直到营地内囤积了够所有人饮用三天的水,方才松了口气。 晨光微熹,众人也重新忙碌起来。大沙鹫一夜未眠却睡意全无,索性出帐去了马厩,看架势是打算再去鹿饮泉。萧澜清清嗓子,站在他身后小声道:“国师。” 大沙鹫顿住脚步,回头看着面前这络腮胡子的塌眼男人,问道:“怎么?” “我名叫阿武,平日里负责看守那些楚国的奴隶。”萧澜赶紧道。 大沙鹫也听纳木儿对耶律星提起过此人,因此点点头:“找我有事?” “我听说了鬼打墙的事,”萧澜道,“觉得同小时候乡人讲给我的一模一样,就斗胆来找国师。” “你听过鬼打墙的故事?”大沙鹫果然就来了兴趣,将手中的马缰又栓了回去。 “是。”萧澜道,“不如我一则一则说给国师听。” “来吧!”大沙鹫带着他回了营帐,又叫下人泡了茶,“将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说一遍。” 萧澜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道:“在许多年前,大漠中有一颗明珠。”他滔滔不绝,正如大沙鹫所要求的那样,讲得十分仔仔细细。从明珠说到狐狸,从鬼兵扯到沙女,一口气将所有陆追昨晚教他的、与大漠有关的故事都说了个绘声绘色,若放在说书馆里,估摸能赚回一个月的米面油。 大沙鹫听他扯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才惊觉自己本该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将此人丢出去,免得浪费这许多时间。 “国师?”萧澜问,“这些故事,可还有用?” 大沙鹫冷哼一声,拂袖出了门。 “国师若不想听这个,我还有别的。”萧澜声音殷切,抱臂靠在门口看大沙鹫一路远去,眼底的笑容也逐渐凝结,最后变成了一把刀,嗜血而又贪婪。 “啊哟!”不远处,张茂惊呼一声,端着空盆狗吃屎跌倒在地,短暂吸引了看守的目光。而就在这一瞬间里,萧澜影子一般掠出营地,也向着鹿饮泉的方向而去。 先前那些乌七八糟的故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拖住大沙鹫,好让陆追能有更多时间去布置阵法。营地里已经有了足够三日饮用的水,不会再有人轻易去湖边,除了大沙鹫——陆追断定此人一定会再回鹿饮泉,而事实也证明,他果然将人心猜得极准,大沙鹫的确对鬼打墙充满疑虑。 战马长嘶着停在沙丘下,有些焦躁地跺着蹄子。大沙鹫握着马缰,看着四处绵延无边的茫茫黄沙,后背不由沁出薄薄一层汗来。这里本该是鹿饮泉,可眼前的景象却分明又不是鹿饮泉。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 鬼打墙,鬼打墙。大沙鹫环顾四周,猛然拔刀砍到地上,利刃没入沙地,却没有翻卷出湿润的深色沙块,是最真实的幻觉。他向来自诩精通阵法,却也不知困住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想要静心好好研究,耳边偏又不适时地传来铃铛声,清脆的,细碎的,那不是大漠中常见的驼铃,更像是女子手腕上的银珠。 而大沙鹫所不知道的,在洄霜城里的萧家老宅,那里也曾响起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痴傻的红衣少女被困白骨废宅二十余年,城中百姓竟无一人觉察。在陆追失忆后,陶玉儿将这阵法重新教给了他,真真假假,水月镜花。 陆追独自站在高处,远远看着鹿饮泉周围的弥漫黄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亲手布下那片迷阵,锁住不单单有大沙鹫,还有萧澜。 大沙鹫坐在地上,用食指在松软的沙地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直线,想要从这一片幻境中找到出路。然而还未等他理出头绪,身后却又传来了脚步声,与那脚步声一道逼近的,还有毒蛇游过沙丘的声音,比先前的银铃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澜手中拖着乌金铁鞭,挑眉看着面前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玉:爹!我有点紧张! 第187章 迷魂计 陆公子的背背 “是你?”大沙鹫站起身,眼底一片阴鸷。他先是觉得这一切或许都是纳木儿的圈套,设下所谓的迷阵,派心腹来杀了自己,可当他的视线接触到那闪着寒光的铁鞭时,却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最有可能是谁——那是纳木儿绝对无法笼络的力量,是楚军中的一只猎鹰,一匹野狼。 乌金铁鞭在沙地中炸开一片黄尘,让四周景象都模糊了起来。大沙鹫向后滑开两步,手中兀然出现一对圆月弯刀,大吼一声冲向萧澜,他虽说身形粗壮,却又有着超乎常人的灵巧,每一刀刺出都带着风响,显然是倾注了全部的力量。 仅仅过了数十招,萧澜就觉察到对方一直在有意贴着自己,让两人之间容不下一拳,如此一来,乌金铁鞭自然就不能伤他分毫,甚至还成了负重的累赘。他闪身想要保持距离,大沙鹫却像幽魂一般同时漂移,看架势恨不得紧紧粘在他身上。萧澜被这下三路的打法扰得心烦,索性舍弃了铁鞭,抬手就是一记老拳,以将他的脸打得歪向一边。 大沙鹫猝不及防,往后踉跄两步。 “我夫人还在外头等。”萧澜活动了一下手腕,警告道,“若你再死不要脸贴上来,当心被他打。” 大沙鹫擦掉嘴边的血迹,听到“夫人”二字,心里却反而明白几分。他不觉得萧澜会布阵,毕竟两军交战已一年有余,却从未听过楚军营中有什么了不得的迷阵,所以这能困住自己的鬼打墙,只能是陆追所为。 这幻境中没有空气流动,若两人站定不动,那些细微的沙尘也便安静伏在地上,像一幅死寂沉沉的画。大沙鹫暴突的双目盯着萧澜,试图用满身杀机来掩饰内心的细微慌乱,他不知这不合常理的一切究竟是只因为幻觉,还是陆追当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用阵法困住那在大漠中横行肆虐的风。 乌金铁鞭在空中张开利齿,是腾空而起的一条毒蛇。大沙鹫握紧弯刀全力应对,他不得不将所有疑虑暂时抛至一旁,每一招都直奔夺命而去——无论这诡异的阵法背后是死门还是活路,他都必须先杀了萧澜,方才能争取到更多机会。 沙尘弥漫,寒光凛冽。世界是漆黑的,只有微弱的光从云间透出,像是出自黯淡的冬阳,又像是颠倒了天地后,从炼狱中燃起的火。 风逐渐冷了起来,吹在脸上如细碎的针。陆追回过神来,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撑着坐在沙丘上,忐忑不知萧澜究竟会不会是那凶蛮国师的对手,也不知迷阵中此时究竟战况如何。 快结束了吧。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云絮如同破碎的棉花,沉沉坠坠,压得人喘不过气,原想闭目静心片刻,耳边却突然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 陆追心里一滞,站起身向远处看去,果然就见一支马队正在驰骋,不用猜也知,那定然是耶律星率人来找大沙鹫。数十匹骏马一路掠过大漠,滚滚黄沙伴着天边孤阳,那景象如末日来袭。陆追隐在沙丘后,手心一枚烟哨升腾而起,在只有风啸的大漠中,这尖锐的哨音便显得尤为刺耳起来,耶律星猛然勒紧马缰扭头看过来,在半空中炸开的烟花转瞬即逝,只留下一道青色烟痕,被风吹散在沙丘后。 “王上。”下属犹豫,“会是国师吗?” “去看看。”耶律星调转方向,率人赶了过去。 白烟搅着黄沙,空气中又湿又粘,那是转瞬即逝的幻境,却足以令人胆战心惊。马队很快就停了下来,耶律星四下环顾,不知方才那短暂的烟雨白雾是怎么回事,周围下属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再前行一步。 许久之后,耶律星咬牙道:“撤!” 马队沿来路折返,很快就消失无踪,那背影甚至有些仓皇。待到四野重新安静下来,陆追才稍微松了口气。大漠中并非处处都能布阵,方才那昙花一现的障眼法,也仅仅只能勉强用来唬人,若耶律星再往前走两步,他就会发现周围景象如故,并没有什么凶险阵法。 天色又暗了几分,远处那阴云密布的迷阵却依旧没有被打散的迹象,陆追内心忐忑,一面担心萧澜,一面又怕耶律星会带着更多兵马前来寻人,将阵法扰乱。种种念头在同一时间涌入脑海,握紧的拳头也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觉察不到疼。 大沙鹫向后跌坐在地,赤红的双目几欲脱出眼眶,双手痉挛着想要抓住那脖颈上缠着的毒蛇,却只能徒劳。尖锐的倒刺刺入血肉,绞断骨骼,将最后一丝生机也隔绝在外,涣散瞳仁所倒映出最后一片天,依旧挂满了黑色的云。 他至死也未能冲出这迷阵。 萧澜收回铁鞭,用一块帕子倒满药水盖在他脸上,打燃火折丢了过去,让尸体熊熊燃烧起来。待到火熄灭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纸,用弯刀深深钉入沙里,上头却只没头没尾写了八个大字。 灭门之仇,血债血偿。 漆黑的风吹过掌心,带来阵阵刺痛。陆追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手,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无心去包扎,只是又一次踮脚看向远方——不过这回总算没有再失望。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陆追内心兀然涌出巨大的喜悦,感情太过浓烈,逼得双眼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顾一切跳下沙丘向前跑去。萧澜见着心上人远远奔来,眼底也泛上笑意,索性不走了,只站在原地张开双臂,等着软玉温香抱满怀。 临到跟前,陆追却反而顿住脚步:“你受伤了?” 萧澜依旧维持姿势:“皮肉伤。” “伤得重不重?”陆追着急上前,握着他的胳膊上下查看。萧澜长臂一揽,将人抱进怀里揉了揉:“管它,先让我抱一会儿。” “当真没受重伤?”陆追不放心。 “没有。”萧澜道,“我倒是想弄些重伤,好让你更心疼心疼我,只可惜对手不争气,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又胡说。”陆追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道,“耶律星果然来了,不过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极为谨慎多疑,在进入水月幻象后,很快就匆匆离开了。” 萧澜问:“见到了?” “没有啊。”陆追道,“我在沙丘后,他怎么可能见到我。” “我是说,”萧澜换了个说法,“你看清他的脸了?” 陆追点头:“嗯。” 萧澜又问:“那想起什么了吗?” 陆追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我连你都没想起来,又哪里会想得起来他。” 萧澜甚是满意:“那就好。” “……”陆追捏他一把,将人拉到沙丘后找出包袱,里头是一套衣裳,怕的就是萧澜若在打斗中受伤,还能有个掩护,不至于穿着血衣回营。 天色已暗,萧澜道:“转过去。” 陆追奇道:“你还怕我看你不成?” 萧澜做出腼腆的姿态来:“嗯。” “快些!”陆追催促。 萧澜叹气道:“那先说好了,可不准心疼。” 陆追敷衍答应一声,亲自替他解开外袍,见里衣更是血痕斑驳,被染红了大半,心下难免一悸,问:“疼吗?” 萧澜答曰:“皮厚,不疼。” 陆追不再理会他的贫嘴,将深一些的伤口处理好后,又帮他穿好厚厚的棉袄,站起来道:“上来。” 萧澜受惊:“啊?” 陆追道:“我背你。” 萧澜连连摇头:“我又不是伤得走不动路,都是些皮肉——喂!” 陆追背着他颠了颠,命令:“抱好!” 萧澜沉默环住他的脖颈。 “你就别再运功了,免得伤口挣裂。”陆追道,“我带你回去。” 萧澜问:“我重不重?” 陆追气沉丹田:“重。” 萧澜:“……” 萧澜抱紧他:“重也不下来。” 陆追笑,用脑袋蹭蹭他:“睡会儿。” 萧澜下巴抵在他耳边,感慨道:“原来有人可依靠,是这种感觉。” 这句话说得轻,却搅得陆追心里又酸又甜又心疼,更是凭空生出几分保护欲来。稳稳背着他一路前往营地,熟门熟路回了营帐中。 萧澜坐在床边:“你有没有觉得外头有些过分安静?” “意料之中。”陆追道,“大沙鹫失踪,沙漠中出现了新的迷阵,耶律星肯定大发雷霆,营地中自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这当口,谁还敢大声喧哗触他霉头。” 萧澜点头,又道:“那你猜他还会不会去找大沙鹫?” 陆追替他包扎伤口:“国师丢了,也能不去找?” “难说。”萧澜道,“第一回去找,却被迷阵困住仓皇而逃,第二回若旧事再演,一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逃掉,二来即便是逃了,也极丢人。” 陆追合上药罐:“若他不去找,大沙鹫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黄沙掩埋,那血书可就白写了。” “耶律星不会亲自去找,却不代表不会派人去找。”萧澜道,“如你所说,那可是国师。” “这么贪生怕死,还会有人替他卖命?”陆追不解。 “这不叫贪生怕死。”萧澜一笑,“虽说人命无贵贱,可在行军打仗时,一个将军与一名士兵,所发挥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重要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有危险的时候,士兵第一要保护的,就是将军的安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陆追了然,又啧啧,“没想到,你还会在我面前说耶律星的好话。” 萧澜慢条斯理,自己缠紧手臂上的绷带:“我像是这么小心眼的人?” “名字都不让我提,也的确和豁达扯不上边。”陆追提醒,而且你还打了我一巴掌。 “好吧,我就是小心眼。”萧澜拍拍他的脸,“歇会吧,我出去看看。” 陆追目送他出了营帐。此时做工的人们已经回来,正在排队等着吃饭,张茂小跑到萧澜身边,低声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怎么?”萧澜道,“觉察到了?” “下午的时候,有一队人马急匆匆过来,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什么异常,我说没有,所有人都在做活,又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对方却什么都没说,只大概看了一眼就又走了。”张茂道,“放心,没人发现你不在。” “多谢师爷。”萧澜道,“没什么大事,也波及不到大家头上。” “那就好。”张茂松了口气,原本想问何时才能离开这里,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每一回见他,都在问同样的问题,于是又讪讪把话咽了下去。 萧澜看穿他的想法,笑道:“放心吧,我说到做到,定会让这里的百姓尽快脱险。” …… 耶律星此番前来鹿饮泉只为石阵鬼城,因此并没有带太多人马,想要在绵延不绝的大漠里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更别提还随时都有可能会陷入迷阵。士兵们举着火把,在夜色中一声又一声呼喊着大沙鹫,期盼能得到一丝回应。而在营地中,耶律星正面色沉沉坐在案后,纳木儿站在一旁,猜测道:“既然对方也擅长布迷阵,那会不会是国师的同族?” 耶律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大沙鹫在来夕兰国之前,究竟有没有结下过仇怨,倘若真是宿敌来寻仇,那未免也……想到此处,他不免有些心烦气躁,五指堪堪收紧,将手中银杯都捏到扭曲变形。 “王上。”纳木儿在旁察言观色,又道,“石阵鬼城快要完工了。”所以那大沙鹫即便死了,至少也留下了一件杀人利器,不算白白当了大半年国师。 耶律星脸色阴沉,狠狠瞪了他一眼。 纳木儿揣着手站在一旁,心里倒是颇为轻松。他完全不觉得楚军会突破重重暗哨找来这里,况且布阵这种事,除了大沙鹫以及他的族人,似乎也的确没有别人擅长。 “王上!”此时突然有人在帐外大声道,“我们、我们找到大国师了,只是……” 耶律星猛然掀开厚重的门帘。 一具尸体正躺在地上,全身被烧得焦黑,只有露出来的脸是完好的,的确是大沙鹫。 “还有这个。”士兵低头,双手呈上一张羊皮卷,上头的血迹已经开始发乌。 纳木儿侧眼一瞄,只看到“血债血偿”四个字,更是笃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心里涌上几分窃喜来,继续揣着手看热闹。 第188章 撤! 夕兰国的好马都是陆公子的 大漠中迷阵已散,一切都恢复了原貌,这更加表明对方的目的只是大沙鹫,与夕兰国并无关系。 “王上。”纳木儿道,“事已至此,还是早些安排下去替国师举行天葬吧,再将那石阵鬼城尽快修建完成,也好让亡故之人安心。” “这事交给你来办。”耶律星挥挥手,心中依旧烦闷不堪。 “王上放心,我一定会将事情办妥。”纳木儿替他斟了一盏酒,又道,“有一句话或许王上不愿听,可我还是想说,国师现在走了,对我夕兰国来说,反而是好事。” 耶律星瞥他一眼,冷嗤道:“虽然你向来就不喜国师,本王却没想到你当着我的面,竟也能表现地如此欢欣雀跃,毫不掩饰。” “王上误会了。”纳木儿赶忙道,“我的意思是,对方既然能突破夕兰国的暗哨,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杀了国师,必然是个狠角色,这么一个人,或者说这么一伙人,若现在不动手,却等到我军与大楚交战时再跑出来寻仇,那可就当真麻烦大了。” “罢了。”耶律星不想再议此事:“去准备国师的葬礼吧。” 纳木儿答应一声,招来心腹让他去准备木棺。大漠中的葬礼并没有太多繁文缛节,营地里也没有巫师来送大沙鹫魂归天际,冬日里甚至连秃鹫都不会盘旋于半空,只有寒风吹动流沙,将那口棺材缓缓吞噬。 天地间重归寂静,这是一场没有眼泪的葬礼,在一片沉闷中,有人阴沉不悦,有人暗自窃喜。 …… 陆追在图上点了点:“这里,记住了吗?” 萧澜点头,将那张做有记号的碎布揣进怀中:“记住了,放心吧。” “辛苦你了。”陆追长长出了一口气,“石阵鬼城再过七日就能修完,我们终于能离开这里,前往楚军大营了。” 萧澜问:“累了?” “倒不是累,每天都待在这帐篷中装病,除了躺着还是躺着。”陆追道,“累的是你。” 萧澜顺杆往上爬:“那可有奖励?” 陆追看了他一会,道:“没有。”即便你满脸胡子仍旧很英俊,但我的确是又黄又丑,没心情。 萧澜不甘心:“什么都没有啊?” 明玉公子决绝道:“没有。” 萧澜单手撑着脑袋叹气:“了无生趣。” “了什么生趣,坐直了!”陆追推推他,“在我先前没失忆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一幅无赖相?” “在你没失忆的时候啊,啧。”萧澜凑近,一手抬高他的下巴,表情颇有几分流氓神韵,“那时候,你经常会缠着我要……嗯?” 陆追面上一热,想起自己目前的模样,更热。 我要什么? 萧澜却毫不在意那病黄的脸,反而更加贴近几分,只是两人这暧昧的**还未进展到下一步,大帐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纳木儿大声道:“明日——”他话只说了一半,便被眼前画面震得无法言语,险些咬了舌头。 陆追反应神快,只用余光瞥见耶律星的靴子,在他还未踏进营帐之前,便已用双手捂住脸,娇羞而又生气地转身扭到床边,坐下侧身一跺脚。 此等娇嗔的动作,若被好看的女人做出来,自然风情万种惹人怜爱,但换做这蜡黄枯瘦容貌丑陋的病鬼,纳木儿只觉得腹中隐隐不适,眼里也像是吹进了沙——完全不愿睁开再多看一眼。 “大人,”萧澜笑得尴尬,眼见陆追还在扭捏哼唧,便小声提议,“我们出去说?” “走走走。”纳木儿满心晦气,甩袖出了大帐,耶律星还未进去就被挡了出来,纳闷道:“怎么?” “就在这里吧,王上还是别进去了。”纳木儿道,“着实又脏又不雅。” 耶律星扫了一眼后头出来的萧澜,这时天色已暗,萧澜又低着头,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名平凡普通的大楚百姓,毫无锐气,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来是想告诉你,往后几日,石阵鬼城的修建要加快速度。”纳木儿道,“上工的时间与休息的时间,一个往前推,一个往后延。” 萧澜点头:“知道了。” “还有,速度虽说要快,却不能敷衍了事。”纳木儿又道,“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澜继续道:“是。” “好了,回去吧。”纳木儿将他打发走,又对耶律星道,“王上这边请。” “帐内又脏又不雅,是什么意思?”耶律星问,“帐篷里还有别人?” “是他所谓的‘弟弟’,一个蜡黄半死的病人。”纳木儿嫌恶道,“两人之间的关系暧昧,也算容貌登对,破锅配烂盖。” 耶律星一笑,倒也没再多追究。 大帐里,陆追幽幽道:“你再笑。” 萧澜趴在桌上,眼角泛泪:“方才的姿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陆追怒曰:“出去出去!” “真要赶我走啊?”萧澜上前抱住他,“好好好,不说了不笑了,可你方才那模样当真挺可爱,信我。” 陆追被他撩得哭笑不得,反手将人一个过肩摔丢在地毯上,自己一屁股重重坐上去,撑着腮帮子继续生气。 萧大公子趴在地上,甘之若饴做板凳,他的小明玉还是同先前一样,又软又绵。 往后几天,石阵鬼城的修建速度果然就加快起来。往往是天还未亮,百姓们就已经被凶神恶煞的银刀武士赶到了工地上。萧澜每一天都会带着陆追新绘的阵法,替换掉大沙鹫旧的阵图,与张茂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将石阵鬼城改了个面目全非。 完工的日期比预料中还要再早两日,第五天的清晨,耶律星站在高处,看着那皑皑白雾下的迷阵,嘴角渗出阴冷的笑意来。 纳木儿道:“恭喜王上,大功告成。” “修是修好了,至于有没有用,却还说不准。”耶律星扫了一眼纳木儿,“不如木木进去试试?” “王上!”纳木儿大惊失色,“这……” 耶律星“噗”一笑:“怎么,不敢去?” 纳木儿跪地道:“国师生前曾说过,这迷阵只要进去,十人有九人都闯不出来,还有一人即便闯出来了,也大多伤痕累累,活不过三日。”这……我去试? 耶律星将他扶起来:“随口一说罢了,木木是我夕兰国重臣,本王如何会让你去送死,怎么还当真了。” 纳木儿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上冷汗,也跟着干笑:“王上见笑了。” “不过这阵法,还当真要找人试一试。”耶律星道,“否则便是拿夕兰国武士的命去冒险。” “有人,有人能试。”纳木儿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萧澜,眼底颇有深意。 “是,有人能试。”萧澜语调波澜不惊,“石阵既然已经修建完成,那些抓来的奴隶也就成了废物,他们身强体壮,又都是大楚人,甚至还要比楚军更加熟悉阵法,若连他们都闯不出来,那大楚的军队也就没有可能会从阵中逃脱。” “王上意下如何?”纳木儿问。 耶律星微微一点头:“带他们过来。” 纳木儿答应一声,叫来一批银刀武士去带人。那些大楚的百姓们拼死做工多日,在昨日修建好石城后,也不敢放松休息,几乎全部睁着眼睛熬了一夜,此时个个面目憔悴,被驱赶聚集在一起,像是一群没有灵魂的空壳。 “给你们两条路。”耶律星站在高处,漫不经心道,“要么死在刀下,要么自己跑。” 夕兰国的武士拔刀出鞘,将百姓们团团围住,寒刃在天光下令人胆战心惊,所有的路都是死的,只有面前敞开的石阵鬼城,没有夺命刀剑。 “没人动,看来都想死了?”耶律星活动了一下手腕,冷笑道,“这么多人,杀起来怕是要费些功夫。” “不管了!”张茂大吼一声,“跑!”话音刚落,他第一个便冲向迷阵,其余人见他跑了,也一道跟了上去,一时之间沙尘弥漫,嘈杂的声音掩盖了尖锐的风,人们争先恐后往鬼城中跑,生怕晚一步,背后就会砍来夕兰国的刀。 萧澜站在高处,眼看着那些百姓逐渐被白雾吞噬,身影消失无踪,喧闹的沙漠也重新归于死寂。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这令人欣喜的寂静到底能维持多久,又或者在下一刻,阵法就会轰然崩塌,让这些日子的所有辛苦都白费。 半个时辰后,那沉沉白雾依旧聚集未散,甚至还愈发厚重起来,像是一碗浓稠的马奶。纳木儿活动了一下酸疼僵硬的关节,小心翼翼道:“王上,回去吧?” “继续派人守着这里,一有异常立刻来报。”耶律星道:“三天之后若无变故,你随我一道回军营。” 纳木儿答应一声,扶着他下了高地,萧澜跟在两人身后,在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石阵鬼城。 若非此番发现及时,真不知这凶险之地,将来要吞噬多少大楚将士的性命。 陆追正在营地里等他,见到人回来,赶忙站起来问:“如何?” “如你所料,”萧澜道,“没出岔子,所有百姓目前都在迷阵中,那里有张茂事先藏好的馕饼,半夜的沙地也很湿润,吃喝不愁至少能坚持七八天,也没人再能伤他们了。” “幸好。”陆追松了口气,又问,“耶律星打算何时离开这里?” 萧澜道:“三天后,我也会在那个时候,想办法带你离开。” 陆追应了一声,坐在桌边暗想等将来到了楚军大营,第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洗一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否则这般又脏又丑,谈情说爱都没有心情。 谈情,说爱。 美滋滋。 萧澜不解:“你傻笑什么?” 陆追一拍桌子:“说谁傻呢?” 萧大公子立刻改口:“你笑什么?” 陆追答曰:“我替大楚立功了,自然要笑。”理所应当。 萧澜:“……” 陆追站起来,在帐篷中活动筋骨。 毕竟马上就要跑路,得拉拉筋,免得颠簸腰疼。 萧澜坐在旁边看他,一如既往觉得,很是赏心悦目。 三天过去,那石阵鬼城依旧死气沉沉,莫说是有活人闯出,就连一只沙鼠也不见。耶律星终于放下心来,在第四日的清晨率领大军离开了鹿饮泉,萧澜与陆追也混在队伍中——纳木儿对此并无异议,经过这件事后,他觉得萧澜的确颇能煽动人心,带回去也无妨,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大军在路上前行两日,这日傍晚,萧澜对陆追道:“准备好了?” 陆追一身夜行服,脸上蒙着布巾:“好了。”其实是不用蒙面的,但实在丑,丑得明玉公子连一眼都不想多看自己的脸,遮住不心烦。 萧澜一笑,单手拉着他出了大帐。两人悄无声息从暗处绕到马厩,赶了一夜路,所有人此时都在沉睡,萧澜像鬼影一般飘出,出手快如闪电疾风,很快就将那些守卫打晕过去。 金色的大马正沐浴在月光下,浑身发出柔和的光来。陆追站在一旁猥琐地搓搓手,激动,目射精光。萧澜一刀砍断马缰,带着他翻身而上,右手一甩马鞭,金麒麟受惊抬起前蹄腾跃而起,带着两人径直冲向了大漠深处,折返鹿饮泉。 沿途星月辉映,将大漠染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来。 易容多日,终于能将这碍事的面具撕下,陆追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反手将萧澜那满脸络腮胡子“刷拉”扯了个干净。 “嘶。”萧澜倒吸冷气,“你这手法未免也太狂暴了些。”脸皮都要扯下来。 “我喜欢,怎么?”陆追一扬眉,笑得开心。 “行行,你最大,你喜欢就什么样都行。”萧澜笑着用下巴蹭蹭他,“走吧,我们这就去救百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玉:马上就能谈恋爱了,激动地搓手手tqt。 第189章 新房 来了就先办一场喜事吧 翌日清晨,营地里众人还在安睡中,却有一声惊呼骤然传来,将梦打得稀碎。耶律星翻身警觉坐起,顺势抽出枕下长刀,一手掀开门帘:“出了何事?” “王、王上!”守卫连滚带爬,跪伏在他面前,“马夫昨晚被人偷袭,金麒麟被人抢走了。” “是谁干的?!”耶律星大发雷霆。 “这……”守卫犹豫,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纳木儿。 “你来说!”耶律星伸手一指。 纳木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叫苦不迭,头重重叩上沙地:“王上恕罪,是我识人不清,那抢夺马匹夜半叛逃之人,是阿武与他的病鬼弟弟。” “去追。”耶律星不耐烦道,“带着金麒麟与他的脑袋一起回来见本王!” “可他们不仅抢走了金麒麟,还抢走了满满三车粮草。”纳木儿观察了一下耶律星的脸色,心一横继续咬牙道,“还有,剩下的粮草与储水桶也被他们毁了一大半,余下的量,勉强只能支撑我们回军营,若现在掉头去追……哪怕想多挤出一日的粮草也难。”而在这寒冷又干涸的大漠里,没有了食物与水,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像是一记乱拳,打得耶律星哑口无言,他在盛怒之下反而有些想笑。自打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吃这种闷亏——被人抢了坐骑抢了粮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手中空握有最好的骑兵与武士,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王上。”纳木儿依旧跪伏在地上,“那两人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写了什么?”耶律星问。 纳木儿赶紧双手呈上。 那封书信是陆追口述,萧澜所书。在一张破碎的羊皮纸上,潦草絮叨言辞恳切,上来先给纳木儿赔罪,又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将石阵鬼城的秘密泄露出去,最后拳拳表明余生只想过安稳日子,所以斗胆抢了马与粮食,还请尊贵的王勿怪。 耶律星看完之后不发一言,纳木儿不敢起身,亦不敢先开口。他心里清楚,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粮草,不在金麒麟,而是在于石阵鬼城,若这件事传入楚军耳中,那这大半年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想到这里,纳木儿更是懊悔,懊悔自己识人不清,轻易就被花言巧语所蒙蔽,可事已至此,再多懊悔也于事无补,他不知耶律星会作何决断,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一刻都是煎熬,如同身处油锅。 “撤。”良久之后,耶律星终于下了命令。他神情平静,甚至听不出声音里包含有多少怒意,可周围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在危急时刻被迫做出的选择,事情只怕远未结束。 …… 陆追挥手一扬马鞭,金色大马四蹄腾空,在空中飒飒而过,远看如同踏着风与云,漂亮的毛发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膘健的身形没有一丝赘肉,结实而又精壮。陆追畅快跑了好一阵,方才收紧马缰,笑着看向身后,大声喊道:“快一些!” 萧澜带着几车粮草,半天才“哒哒”赶上来,道:“还当真不等我啊?” 陆追道:“谁让你跑得慢。” “这可都是干粮,沉着呢。”萧澜靠在米袋上,又问,“耶律星当真不会追上来?” “我们留给他的那些粮草,若不想饿肚子,就要快马加鞭往回赶,说不定即便这样,路上也要饿两天,更别提是派人来追。”陆追道,“耶律星不是草包,他不会想不明白其中利弊。” 萧澜点头,将水囊丢给他:“嘴都干了,多喝两口。” “你昨晚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干脆将所有粮草都掀翻,让耶律星饿死在大漠里?”陆追翻身下马,坐在他身旁的木板上,也舒舒服服靠着米袋。 “考我?”萧澜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若都掀翻,耶律星可就没有了犹豫的本钱,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只有派人来同我们抢粮食。”到那时,夕兰国数百武士分散前往各个方向寻人,虽说也有可能会找不到,可一旦找到了,就是一场关乎生存的恶战,两人此番的目的是救百姓出来,而非孤身杀敌,因此纷争能免则免。留下仅够糊口吊命的粮草,让耶律星不敢用夕兰国武士的命冒险,这是最好的选择。 陆追笑道:“嗯。” “你聪明,我也不傻。”萧澜向后仰躺下,嘴里又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语速挺快,陆追没听清:“嗯?” “我没说。”萧澜半闭着眼睛,惬意。 “你分明就说了。”陆追往后挪了挪,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说!” 萧澜眉间笑意更甚,多坐会,挺好。 陆追一拳打在他胸口。 流氓。 金麒麟一声长嘶,带着几匹驾车战马在大漠中疾驰,潇洒飘逸,顶风而行。 石阵鬼城中,张茂给排队的百姓发完最后一张干硬的馕饼,便又重新靠回石柱下,看着头顶的白雾深深叹气。 “师爷。”一名年轻人坐在他身边,将半张饼塞进他手里,“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垫垫肚子吧。” “我没事。”张茂摇头,“你自己吃,吃不了就留到明天,明天再吃。” “师爷若是饿倒了,还有谁来替咱们主持大局。”年轻人道,“吃了吧,哪怕吃一口也成。” 见他说得恳切,张茂也没再推辞,道谢后费力地撕下一口,慢慢嚼着。粮食的香气很快就充满整个口腔,勾起无数馋虫,他狼吞虎咽又咬了一口,却因为吃得太急切,险些被噎住。 “师爷,师爷你慢点吃。”年轻人将水囊递给他,里头是众人半夜用衣服从沙地中吸出来的水,虽说污浊,却至少能维持生命。 张茂沉默地吃完半块馕饼,这两日除了发放食物,他不敢再同百姓多说一个字,生怕会有人问起何时才能离开这白雾弥漫的鬼城,也不敢想象在食物耗尽的一天,若阿武还没有来……若他没有来,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张茂后背再次冒出冷汗,他渴望着能听到马嘶声,听到叫喊声,听到有人能告诉自己,救兵来了,楚军来了。 “有人来了!”远处有人大喊。 张茂猛然打了个激灵,内心瞬间涌上狂喜,赶忙撑着站起来往前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却忽然又有些犹豫,生怕那声呼喊会自己的幻觉,等赶过去后,依旧还是这不见天日的白雾迷障。 “有人来了!师爷!有人来了!”呼声更加嘈杂,此起彼伏,欢欣鼓舞。 “救兵来了!” “有人来救我们了!” “粮食,有粮食!” “师爷!”先前那年轻人亦是狂喜,一把拉起他就往过跑。人群正不断涌向那欢呼的中心,陆追骑在金麒麟上,笑着看周围人群,萧澜站在他身前,一手牵着马,一手不断挡开涌来的百姓,以免陆追被抛到天上。 “……你们是?”张茂被人搀过来,看清两人的容貌后,却有些意外与犹豫,不是阿武? “是我。”萧澜摸了摸下巴,“先前易容,如今将那满脸的络腮胡子撕了,师爷可别不认我。” “原来如此。”张茂心下一松,险些站立不稳,喜极而泣道,“可算来了,大侠可算来了。” “我是来送粮食的。”萧澜道,“没有战马,单靠着双腿,大家走不出这大漠。” 周围的人逐渐重新安静下来。 “这些粮食,足够所有人在这里多坚持一个月。”萧澜继续道,“我会尽快折返楚军大营,让军队带来马车,接大家离开这鬼城。” 无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底有犹豫,有失落,却也有信任与希望。 “师爷。”陆追道。 “我知道。”张茂点点头,扯着最后几分力气对百姓喊道,“现在出去,我们也走不出大漠,既然这两位大侠都给咱们送来了粮食,那我们就再多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能回家了!” “大家相信我们。”陆追也道,“只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亲自来接诸位回家!” “好!”沉默片刻后,有人先大声答应。 很快,第二人也站了出来,第三人,第四人,所有人,而在一片呼喊声中,又有人大声道:“出去之后,我们不回家了,就留在军营里,一起杀敌!” “对!不回去了!” “我们留下,大家伙一起上战场!” 看着那些年轻而又亢奋的脸庞,陆追与萧澜对视一眼,心头灼热而又滚烫,血液奔流,直教每一寸灵魂都燃烧起来。 众人齐声高呼,目送两人离开了鬼城。张茂拿起匕首,在那石柱上又刻下深深一道痕。一个月,三十天,三十天后,他虽腿有残疾,却也渴望能重回军营,同所有人一起,驱除外敌,守护河山。 “驾!”萧澜一手揽过陆追,另一手紧握马缰,向着日出的方向奔去。两人同骑一匹金麒麟,影如同一支身燃烧的利箭,斩断呼啸的旷古长风,踏云飞沙,只在身后留下一片绵延不绝的茫茫烟尘。 玉门关。 贺晓道:“老将军啊,这萧少侠何时才会回来?” “这么着急回来作甚。”杨清风坐在院里晒太阳,“在江南多住一阵子。” “可这还打仗呢。”贺晓递过来一盏茶,“朝中太傅大人送来密函,当中又提到了萧少侠,说务必要多加历练,看这意思,将来是要委以重任的。”一直待在江南不回来,也不是个事啊。 “快了快了。”杨清风道,“按照澜儿的性格,若小明玉那头没事,他定然会昼夜兼程赶回来,我且问问,你新房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贺晓一拍桌子,“新房新褥子,大红绣鸳鸯,箱子都是金丝楠木,不过陈老财只肯借我三个月,老将军看着点,可千万不能丢。” “挺好挺好。”杨清风站起来,“走,先去看看。” 第190章 回家 是不是你师父抢了谁家的婚房 西北地势广阔,修的宅子都挺大,这处新房也不例外。红木大床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被褥,被面上用金丝细细绣出鸳鸯来,五色璎珞系住床帐,喜庆吉祥,连那金灿灿的楠木衣箱上也捆着红绸,看起来万事俱备,只差一对新人入洞房。 杨清风称赞道:“的确不错。” “可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些啊?”贺晓心里没底,“说媒下聘都略过也就算了,连陆无名陆大侠都不在,没有请柬没有喜宴,就这么稀里糊涂办了喜事?” “谁告诉你要办喜事?”杨清风退出卧房,将门重新锁好。 贺晓闻言纳闷,不办喜事,那这处宅子是要拿来做什么? 杨清风解释:“这正儿八经的成亲拜堂,只怕要到西北战事结束,那谁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如先让小明玉住一住大红新宅,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 “吁。”萧澜勒紧缰绳,抱着怀中人翻身下马,“我们到了。” “原来这里就是玉门关。”陆追看着前头的壮阔美景,感慨道,“若非亲眼得见,哪怕在家看再多诗与画,恐也难以领略这巍峨参天的吞云气魄。” “喜欢吗?”萧澜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他往城中走,“这一路也累了,到家什么都别管,先好好睡一觉。” 陆追答应一声,又道:“贺将军与你师父杨清风前辈,此时也在将军府中?” “在。”萧澜道,“在你失忆之前,经常会同师父喝茶谈天下棋,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所以只管放松心情,不必紧张。” “那贺将军呢?”陆追又问,“凶吗?” “不凶,他只在打仗时勇猛,平日里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惧内。”萧澜在他耳边低声道,“这话你听听就好,可不准说出去,否则若传入大楚数万将士耳中,大将军颜面何存。” 陆追笑着推推他:“说出去又如何,惧内又不丢人。” “行,你说了算。”萧澜也笑,替他将衣领整了整,上前叩响门环。 管家打开门后,见外头站着的竟是萧澜,顿时大喜过望:“少爷可算是回来了,早上杨老前辈还在念叨,快些进来……哟,这位就是陆公子吧?” “正是。”陆追行礼,“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王,是这将军府的管家。”老王笑道,“公子这一路奔波风尘仆仆的,该累狠了,快回屋洗个脸喝杯茶,我这就去通传贺将军与杨老前辈。” 陆追道谢之后,便与萧澜一起回了住处,推门却见桌上到处是灰,地上横七竖八滚着圆凳与笤帚,便笑着打趣:“你不在时,被土匪抢了?” “这……”萧澜哭笑不得,即便自己出门远行,也该帮着收拾收拾吧,为何搞得像七八十年没人住一般。他将陆追拉到院中,道:“你先坐会儿,我这就找人清理。” “找什么人,这一路过来,将军府里也没见几个下人,扫地擦桌子而已,自己来吧。”陆追挽起袖子,“反正身上也脏脸也脏,不在乎了,将房子弄干净再洗澡。” 萧澜握住他的手:“你看你,就没跟对人,千里迢迢来了西北,还得自己扫地。” “我可没说要跟你。”陆追将手抽回来,塞给他一个木桶,命令道,“去弄些水来。” 萧澜笑着答应一声,先将地上的杂物都归拢好。陆追也寻了一把新一些的笤帚,只是拿着还没扫两下,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快放下!” 那喊声来的毫无征兆而又声嘶力竭,陆追被惊了一跳,本能就扔了笤帚,萧澜也一把将他拉到身边护住,再看院外,却是杨清风与贺晓一道跑了过来。 …… 萧澜道:“师父。” 陆追茫然道:“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你看你,扫什么地。”杨清风笑容满面,“弄得一脸灰。” 陆追用手背擦了擦脸,试探道:“杨前辈?” “怎么还叫我杨前辈。”杨清风不满,“先前是怎么叫的?” “师父。”萧澜道,“明玉还没有恢复记忆。” “……”杨清风凑近看着陆追,“还想不起来啊?我这眉毛,这半边眉毛,你也想不起来?” 陆追吃惊道:“我揪掉的?”还做过这么缺德的事呢。 杨清风摆摆手:“不是你,也罢,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只要那糟心的寒毒解了,过去的烦心事忘了也成,正好从头开始,与澜儿好好过日子。” “师父。”萧澜咳嗽两声,又出言打断,“既然来了,不如帮忙打一桶水,这院中的灰都能埋人了。” 贺晓笑道:“这院不用扫了,早就准备了一处新宅子,就等着你与陆公子来睡。” 陆追:“……” 贺晓道:“来住,来住。” “好端端的,准备什么新宅子?”萧澜心中涌起不详预感,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贺晓与杨清风都是喜气洋洋,连陆追也对新宅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就跟着一道出了院门。绕过一片树林后,杨清风伸手推开门,道:“喜不喜欢?” “喜欢。”陆追看着面前的青瓦白墙,虽不知这里与方才那院落究竟有何区别,但既然是长辈悉心准备的,他还是高兴道,“多谢前辈。” “叫什么前辈,以后叫我杨伯伯。”杨清风拍拍他身上的土,“快去歇着吧,我今晚亲自下厨弄一条红烧黄河鲤,吃个新鲜,别处没有。” 陆追笑道:“嗯。” “那先去洗洗吧。”贺晓也对萧澜道,“我在前厅等你,最近局势平稳,不必担心。” 萧澜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后,就拉着陆追的手回了卧房。一推屋门,两人顿时都被那满眼的金红震了一下,安静许久后,陆追迟疑开口:“这是……抢了谁家的新房?” 萧澜哭笑不得,只想将那多事的师父另一边眉毛也剃掉,见陆追站在门口半天不敢进,只有深吸一口气道:“没事,也有可能是府里没了新褥子,临时买不到合适的,只有喜被。” “是吗?”陆追用手摸了摸那垂下的同心结,“不然你住这里,我去住你那宅子。”这大红大绿七彩线绳,着实心里没底,总觉得睡一晚后,翌日清晨就会拖家带口,子孙满堂。 “好了好了,沙地泥坑都能睡,还怕这大红褥子。”萧澜佯作镇定,将他按在椅子上,“多看两天就习惯了。” 陆追苦着脸,喝一口茶觉得味道不对,揭开茶壶盖,里头不是毛尖不是普洱,而是一大把莲子红枣。 萧澜及时道:“买喜被,送茶。”浪费不得,随便喝喝。 下人此时恰好抬进一桶浴水,萧大公子如释重负,立刻道:“你先沐浴,我去找贺将军说事,马上就回来。” “不等我一道去吗?”陆追话说出口,却又觉得军情紧急,的确不该等自己,于是主动挥挥手,叮嘱一句:“早去早回。” 萧澜替他掩上房门,转身去了前厅。杨清风正在院中看着那匹金麒麟,艳羡道:“你从哪弄来的这大宝贝,飞沙红蛟呢?不要了?” “先说清楚,那房子是怎么回事?”萧澜揪住他的胡子。 “你这是什么逆徒。”杨清风拍掉他的手,喜悦而又神秘道,“怎么样,小明玉喜不喜欢?” “喜欢什么什么,站在门口不敢抬脚,生怕那是别人的婚房。”萧澜脑袋直疼,“他记不起来先前的事,也记不起来与我的关系。” “记不起来,你就主动告诉他啊。”杨清风震惊,“从江南到西北,这么远一段路,你难不成一直忍着没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总之师父以后不准插手。”萧澜警告,“记没记住?” 杨清风依旧难以理解,并惋惜不已:“真是可怜小明玉,怎么跟了你这么个……人。” “说正事。”萧澜道,“这马是耶律星的。” “怎么又是耶律星的?”杨清风一愣,“你去哪抢的?” “说来话长。”萧澜道,“先派人送一封书信去长风城吧,陆前辈他们在那里。” 而在那喜气洋洋的婚房中,陆追正泡在浴桶里,舒服而又惬意地发着呆。这一路两人昼夜兼程,莫说洗澡,就连睡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他天性喜洁,虽说在大漠中可以不管不顾,可一旦有了条件,还是更喜欢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雅,一尘不染。 足足换了两回浴水,陆追方才擦干身上水珠,屏风上搭着新衣,料子绵软剪裁也合体,是萧澜在一年前就买好的——难得逛一回街,看到喜欢的就买了,在柜子里攒了能有十七八套,春夏秋冬一应俱,只等心上人来穿。 擦干头发后,陆追站在床边,盯着那红艳艳的被褥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掀开一个小角钻了进去。厚实软和的棉絮依稀残存着阳光的味道,温暖包覆住每一寸肌肤。陆追打了个呵欠,闭着眼睛原只想眯一小会,却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已是天黑,四周寂静,只有床头红烛跳跃燃出微光。 “醒了?”萧澜问他。 陆追被惊了一下,这才发现身边居然还躺了个人,于是意外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为何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在自己家中,还要什么警惕性。”萧澜笑笑,“都多少天没好好合眼休息了,偶尔犯一回懒,算不得什么大事。” 也是。陆追伸了个懒腰,道:“想喝水。” “一直给你温着呢。”萧澜下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手中,“那红枣茶我换了,这是西北特有的苦麦茶,喝了也不耽误睡觉,很香的,要豪饮才有趣。” 陆追一口气灌下一杯,道:“炒过粮食的味道,是很香。” “还要吗?”萧澜问。 陆追点点头,又问:“贺将军那头怎么样了?” “在听完石阵鬼城之事后,将军勃然大怒,已经派兵暗中去了长风城,看看究竟还有多少大楚的城镇,被耶律星封锁消息肆意妄为。”萧澜道,“至于那石阵鬼城,你当真要自己去?不如留在这里吧,我去便是。” “不,你留下。”陆追道,“耶律星已经回了军营,他此番损失惨重,气急败坏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决定,战事随时都有可能会爆发,你要打仗,至于石阵鬼城那头,只管交给我。” 萧澜道:“你要一个人去?” 陆追笑道:“我自然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带兵去。若没有你,我也曾是独闯江湖的游侠,如何会身娇体贵到时时刻刻都需要人保护。” 萧澜握住他的手:“我考虑一下。” 陆追与他扣住十指:“嗯。” 床头烛火跳动,陆追一头黑发柔软散在红枕上,眼里落满了融融光晕,鼻梁笔挺,唇角微微扬着,笑起来像三月春风四月柳絮,还有些懒洋洋的。 萧澜翻身将人压住,低头轻轻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追:爹!好像有人亲我!=3=! 第191章 花烛 这种进展会不会略快了些 这个亲吻来得毫无征兆,陆追在惊愕之前,双手却已经不自觉环住他的肩膀,微微仰头迎了上去。 萧澜低笑一声,手臂将他抱得更紧,直到将那柔软的身体牢牢锁在怀中才安心,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耐心亦早就消磨干净,唇齿间的滋味太过甜美,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脱匣而出的猛兽,在心上人身边焦急徘徊,沉沉嘶吼。 “萧澜!”陆追一把握住他要解开腰带的手,心里有些无措和慌乱。 “乖,别让我再等了。”萧澜单手将他的头发抚好,在那白皙的耳后不断细碎啄吻,一声声低唤着他的名字,像是耍赖,又像是在撒娇。 年轻的身体中热血奔流,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悸动。陆追侧着头无力挣扎,心里一片白雾,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而在这一片茫然里,唯一清晰的只有耳边不断传来的缠绵情话,低沉暗哑,让他整个人都战栗酥麻,在喘息里染上层叠哭意。 萧澜微微撑起身体,将碍事的衣服悉数抛出床帐,布料被撕碎的声音有些刺耳,陆追本能受惊地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又被重新含住唇瓣,舌尖有些霸道地侵入,吻得分外绵长缱绻,直到呼吸迷乱,心也一并沉沦。 萧澜舔掉他眼角一点泪光,低声道:“别怕。” 陆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大红的床帐轻纱,跳动的龙凤对烛,还有喜欢的人,在这一片美好到如同幻象的光晕里,他竟当真生出几分洞房花烛的期待与窃喜来。 床帐层叠垂下,遮住一点绮丽满园春情,先是和风徐徐,后头却像是六月惊雷降暴雨,床铺摇晃几下,一罐飘着花香的药膏顺着脚踏滚落在地,滴溜溜打着转,半天不见停。 绵延不绝的梦境终于变成了现实,陆追张着嘴大口喘息,眼角的绯红一直染到脖颈后背。在滚滚袭来的快感中,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却又有几分隐藏不住的慌乱,不知为何这一切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而又顺理成章,更怕结束之后,发现所有事情又是一场水月镜花的空梦。 萧澜双手死死握紧他的肩膀,额前碎发被汗染湿,瞬间袭来的滚烫温度几乎点燃了整个世界,陆追半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像一条刚刚被巨浪抛上岸的鱼,没有力气,也没有声音。空气里一片寂静,许久之后,萧澜将他软软的身体重新抱在怀里,低头吻了吻那依旧泛红的脸颊,轻声道:“还好吗?” 陆追胡乱答应一声,将脸整个埋进他怀中,也不顾身体粘腻难受,许久之后方才缓过一口气,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萧澜笑笑,弓起手指,用指背缓缓蹭过他的鼻子,又低头亲了一下。 陆追犹豫道:“我们……” “我们一直就在一起。”萧澜抱紧他,“从小就在一起,只有你和我。” 一直以来的疑虑被印证,不算意外,陆追自然也不生气,他用力扯住枕边人的头发,懒洋洋道:“看不出来,一肚子坏水。” “嗯。”萧澜握住他的手,“就是这么坏,好让你再重新喜欢我一回。” “现在不喜欢了。”陆追一扭头。 萧澜翻身压住他:“不准不喜欢,我还就赖上你了。” 陆追笑着想躲,却反而被抱得更紧,几番挣扎下来,**重新被点燃,萧澜靠坐在床上,双手拖住他的脊背,再度深深亲吻上去。 屋外安宁静谧,连风也刻意绕过这处小院,不忍打断两人。后半夜时,陆追缩在萧澜怀里,睡得香甜而又安稳,唯在此时,他想暂时放下战事,只在梦里留下这处挂满同心结的小院,红绸红木,喜庆圆满。 翌日清晨,萧澜看了眼身边还在熟睡的人,轻手轻脚下床,先去叮嘱厨房熬了些粥,又去前厅商议去石阵鬼城救人之事,只是还没说几句,就被杨清风撵道:“下午再说,下午再说。” “是啊,不急于这一时,下午等陆公子醒来之后,再议此事也不迟。”贺晓也笑道,“况且我这就得去军营了。” 萧澜站起来:“也成,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再带明玉去军营中找将军。” 贺晓满口答应,与杨清风一道目送萧澜离开,两人都极有默契,谁也没提昨晚的烤全羊没人来吃这件事。 大家都懂。 毕竟洞房。 待萧澜回到住处时,陆追已经醒了过来,正站在桌边喝茶。 “隔了一夜,怎么也不让人泡壶新的。”萧澜上前扶住他,一手搭在额头试了试:“有些烫,好好躺回去。” “喝点水就好了。”陆追咳嗽两声,嗓音依旧沙哑,“你去找贺将军了?” “将军去了军营,你再多睡一阵,下午我带你去找他。”萧澜将人打横抱起,重新放回床上,又关切道,“有没有哪不舒服?” 陆追坐着往后挪了挪,冷静道:“嗯。” 萧澜道:“我看看?” 陆追立刻道:“不准。” 萧澜笑:“脸红什么?” 陆追又侧身往边上一挪,贴着墙道:“饿。” “粥马上就送来了。”萧澜道,“先垫一垫,晚上再将你那顿烤全羊补回来。” 陆追问:“就白粥啊?”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一乐,又凑上去将人搂进怀里,黏黏糊糊小声道:“怎么,新媳妇回家第一个早上,要吃红皮鸡蛋和莲子汤?” 陆追一拳砸到他胸口。 萧澜配合做出痛苦的表情,压着人倒回床上,又低头吮吻一番,方才放开他的舌尖,道:“给我看看。” 陆追扯过被子想将他捂住,却反而被握住手腕,两人笑着滚作一团,将那原本就皱巴巴的床铺蹭得更加不成样子,方才气喘吁吁道:“不准动了!” 萧澜抱着他:“嗯,不动。” “我不想再躺着了。”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你带我去城里走走吧。” “腰不疼?”萧澜问,“身子也不难受?可不准骗我。” “我没事。”陆追道,“一直躺着,才是腰酸背疼,屋子里还闷。” “成。”萧澜捏着他的指尖,凑在嘴边亲了亲,“我带你出去逛逛。” 既然要去街上逛,那白粥也不用多吃,要省着肚子吃别的。陆追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白衣,跟萧澜一道出了将军府,隆冬天寒,街上的人并不算多,不过早点摊子也有七八个,萧澜端过来一碗酿皮,道:“有辣椒,少吃两口尝个滋味,我去给你买肉夹馍。” 陆追答应一声接到手中,待萧澜回来时,碗里已经是底朝天,连醋汁都被喝了个干净。 今儿倒是胃口好,萧澜哭笑不得,又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他:“小心烫。” “这种专出美食的好地方,耶律星居然想抢走。”陆追一边走一边吃,“当真不可原谅,令人发指。” 萧澜道:“我不会让他得逞,大楚数万将士也不会答应。” “风景也好,不过这兵荒马乱的,看再好的景致也少了几分心境。”陆追坐在街边茶棚里,“说说看,若耶律星一直不发兵,贺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现在不是耶律星不发兵,而是他一直在吊着大楚。”萧澜道,“目前两军对战主要是在沙河一带,越过沙河再往后,就是传说中的无人绝境,即便再富有经验的商队也不敢闯入。” “所以大楚将士也不敢闯?”陆追问。 “夕兰国的骑兵对大漠地形与天气都极为熟悉,他们最想做的,就是将大楚军队诱到大漠深处。”萧澜道,“贺将军行事稳重,若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他不会松口让楚军主动进攻,所以双方才会一耗就是数百天。” “你呢,你怎么想?”陆追看着他,又问。 “我也不想让大楚的军队去冒险,石阵鬼城你也见识到了,大漠黄沙茫茫一望无际,谁也说不清哪里就会藏着第二座鬼城。”萧澜道,“犯不着白白送命。” “那就继续像现在这样耗着?”陆追让他咬了一口手中的肉夹馍,“两年三年,看谁能熬得过谁?” “我有另一个想法。”萧澜道,“不过只说给你听,连师父也不知道。” 陆追笑:“这么神秘?” “不是神秘,而是不成熟,不成熟的战术,只能说给你一人。”萧澜道,“有些异想天开,你听听就好。” 陆追坐直点头:“嗯。” 萧澜拉过他的手,在掌心放了一枚小石头:“这是夕兰国大军目前所在的位置。” 陆追侧着头,看他在自己手上指指点点,说这里是什么,那里又是什么,夕兰骑兵,楚军大营,还有能用做天然屏障的高山,极仔细,也极有耐心。 最后,萧澜问:“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陆追道,“为什么不告诉杨前辈?” “你觉得好,是因为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纸上谈兵自然能无往不胜。”萧澜道,“可真正要做起来,难于登天。” “那也要告诉前辈,他行军作战经验丰富,说不定会有解决问题的好主意。”陆追道,“总好过你一个人先天马行空,又逐一否定,” “我没否定,只是想将事情计划得更周全一些。”萧澜道。 “有现成的师父为何不用,否则每年的过年的两条腊肉岂不白送了。”陆追握着他的手站起来,“听我的,下午就去找师父。” 萧澜笑:“你再眉飞色舞一阵,我可就要得意忘形了。” 陆追道:“所以?” “行,听你的。”萧澜将他的手攥在掌心,郑重道,“将来家中事情无论大小,都由你做主,我保证指东不往西。” 陆公子趁机道:“再吃一碗酿皮。” 萧澜皱眉道:“又冷又辣,不准吃。” 陆追:“……” 刚才说什么来着。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追:爹!爹!你猜!=3=! 第192章 红罗刹 毕竟陆公子有钱 吃完早饭后,两人也没着急去军营,就在城中漫无目的到处走,手牵着手,遇到有人的时候便松开。萧澜笑道:“怎么,还怕被别人看出你我的关系不成?” “还打着仗呢,不准太张扬。”陆追看着路边一处斑驳旧屋,“这里曾经是书院?” “能看出来?”萧澜点头,“是,在世道安稳时,许多文人都喜欢来玉门关,跟着商队一路西行,去亲眼看看大漠中的壮阔美景,因此城中有不少书院,只可惜近几年关了大半。” “这账也得一并计到耶律星头上。”陆追道,“不过一个大漠中的游牧小国,估摸将来就算投降了,也没什么值钱货好赔。” 萧澜道:“不准提他。” 陆追:“……” 陆追道:“可我们马上就要去军营。”等到了那里,见了贺将军,不单单要提,只怕还要提许多次。 “那也是下午的事,现在不准提。”萧澜扣住他的手指,“听了闹心。” “没看出来啊,”陆追啧啧,“原来你心眼这么小。” 萧澜道:“所以?” 所以那就不提了。陆追从街边小摊上买了双巴掌大的小布鞋,随手塞进他怀中:“送你了,权当补偿。” 看着那红红绿绿的老虎鞋,萧大公子欣然接受,道:“留着将来给儿子穿。” 陆追头皮发麻道:“你说阿六?” “算命的都说你我将来会子孙满堂,儿子自然不该只有一个,不过既然第一个是你挑的,那第二个得归我选。”萧澜道,“别的不说,至少要同你一样好看。”否则两个儿子带出门,都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看着脑袋疼。 陆追一撇嘴,虎背熊腰怎么了,我觉得我选的儿子挺好,结实,粗糙,省钱,好养。 再往前走,就是青石砌成的城门,西北一年四季都有狂风猎猎,石砖上也被割出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陆追看着面前的城墙,心中突然就涌上许多感慨,只觉岁月沧桑苍穹浩渺,这雄伟壮阔的玉门关,曾亲眼目睹过多少政权交迭,它们或鼎盛一时,或沉寂无闻,却终也敌不过长河浩浩历史流转,最终都变成黄沙漫天。 “在想什么?”萧澜问。 陆追握紧他的手,纵身一跃踏上城墙,飞掠到了最高处。这里视野要更加开阔,风却也大了一倍不止,直吹得人站立不稳发丝飞扬,衣袖像是饱涨的风帆。 “不嫌冷?”萧澜问。 “前头是大漠,身后是大楚。”陆追趴在石墙上,“怪不得文人写诗都喜欢往边关跑,到了这种地方,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莽夫,只怕也会背一句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萧澜打趣道:“如此说来,我却连莽夫都不如,在玉门关待了一年多,莫说是写诗,书都没看两本。” 陆追笑道:“可你房中有不少书。” “都是替你准备的,不单单有书,还有衣物茶具棋盘古琴,你喜欢的,将军府里全部都有。”萧澜道,“茶叶都替你买好了,新茶还没上市,不过有云南最好的普洱陈饼。” “这么好?”陆追靠在他肩头蹭了蹭,突然又叹气,“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想起来先前的事情。” “很重要吗?”萧澜问。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陆追道,“一定有很多有趣的,好玩的事情,就这么忘了,总觉得有些可惜。” “不单单是有趣好玩,你先前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萧澜道,“所以当知道你会失忆的时候,我们其实都觉得,这也并不完全算坏事,老天将所有坏的东西都一并带走,只留下一张白纸,好让你一醒来就有亲朋好友围在身边,衣食不愁无病无忧,自在过着糖堆里的日子。” 陆追笑笑:“嗯。” “走吧,我们出城。”萧澜道,“若时间来得及,还能顺便去楚军大营中白蹭一顿饭。” 陆追拍拍他的肩膀,表扬:“持家有道。” 萧澜楼过他的腰肢,在城墙上一跃而下,将守城老兵吓了一大跳。 待两人抵达大营时,果真四处都是袅袅炊烟。萧澜拉着陆追径直钻进一处帐篷,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还有一套白瓷茶具,陆追笑问:“你的地方?” “是。”萧澜按着他坐在案几后,“我当初从江南来西北,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你最喜欢的这套茶具,想你的时候,就学着自己泡茶喝。” 陆追搂住他的肩膀:“这么喜欢我啊?” “嗯,”萧澜与他抵着额头,又蹭了蹭鼻子,“喜欢得要死。” 门帘被人“哗啦”一把掀开,而后便是一片嘈杂惊呼,更不知是谁,一声“啊哟”喊得百转千回抑扬顿挫,如同村头唱戏。 陆追被惊了一跳:“什么人?” “副将周尧,先锋官佘莽,还有一大群别的兄弟,将来一个一个介绍给你认识。”萧澜道,“不过现在你若不想出去,我就将他们打发走,免得吵吵嚷嚷闹心。” “喂喂!”帐篷外头有人抗议,“一听你回来,我们可是连饭都没吃就赶来了。” “就是,没人来看你,我们是来看陆公子的。”佘莽扯着嗓门喊,其余人也跟着一道起哄,毕竟军营里一群老光棍,好不容易来了一位据说颇招姑娘喜欢的翩翩佳公子,自然要跟着学一学,也好早日讨个老婆。 陆追笑着捶他一拳:“走吧,出去。” “出去可以,不过这些人都是痞子,说话口无遮拦惯了,你若听得不高兴,只管用拳头招呼。”萧澜掀开门帘,用充满威胁的眼光看了一圈外头的人。 “什么叫痞子。”佘莽不满,当场撸起袖子就想吟诗一首,但半天也只想起来了鹅鹅鹅,只好又将袖子放了回去,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身边的人,老周,你来。 周尧:“……” 来个屁。 萧澜嫌恶:“你们打算挤眉弄眼到何时?” 陆追也跟着笑,抱拳道:“在下陆追,见过诸位。” “陆公子,久仰久仰。”周尧将萧澜推开,热情道,“仓促听到消息,也来不及准备好酒,只备了一桌宴席,这边请。” “来来来。”佘莽亲自牵过一匹马,“公子请。” 陆追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拱上马背,一群人欢欢喜喜跟着跑,萧澜哭笑不得抬腿跟上,一处大帐里正酒肉飘香,昨晚没吃到烤全羊,今日就有大块大块肥美的肉串补回来,也不亏。 “好重的孜然味。”陆追撸下来一块肉,“什么东西?” 萧澜在他身边,小声道:“好东西。” 陆追一边费力嚼一边道:“嗯?” 萧澜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羊的,那个地方。” 陆追表情一僵。 萧澜笑得不怀好意。 陆追将手中肉串火速丢进他盘子里,那个地方? “当真要我吃啊?”萧澜拿起来,“喏,我补过头了,吃亏的是你。” 陆追顿觉很不妙,伸手:“还我!” “不还。”萧澜一口咬掉一半。 陆追:“……” 不能细想。 不忍直视。 一顿饭毕,众人高高兴兴告辞,只等着战后卸甲归乡娶媳妇。陆追问:“你吃了多少那玩意?” 萧澜道:“挺多。” 陆追沉痛扶住额头。 萧澜抱过他,凑近还未来得及亲一口,却又火速放开。下一刻,贺晓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大笑道:“老远就闻到酒肉香,这可过分了,一口渣滓都没给我剩下。” “将军。”萧澜站起来,又对他身后的人道:“师父。” “还想着晚上再补一只烤全羊,不曾想中午就吃上了。”杨清风将手中的纸包递给陆追,叮咛,“给你买了些酸杏,若是这几天肉食吃腻了,拿来清清胃。” “多谢前辈。”陆追接到手中,很是感激。先前还在担心来西北会不会不适应,可仅仅过了一夜,就有了亲如一家人的师父与朋友,往后的日子,想来也该极精彩才是。 “玩够了,也该说正事了。”贺晓坐在椅子上,“石阵鬼城,二位有何打算?” “明玉带兵前往大漠,去将那里的百姓接出来,阵法是他一手布设,旁人闯不进去。”萧澜道。 “那你呢?”杨清风问。 萧澜看了眼陆追:“尚未决定好,我想同往,明玉却要我留下。” “我也不同意明玉一个人前去。”杨清风摇头。 萧澜嘴角一扬。 杨清风继续对陆追道:“师父陪你去。” 萧澜:“……” 萧澜道:“那徒儿呢?” “你随贺将军一道,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你去做。”杨清风道,“明日动身,就这么定了。” 陆追点点头:“是。” 萧澜心里叹气,行吧,也成。 洞房花烛第三天,便要重新独自一人孤枕眠,亏得自己不是文人,否则若愁思满腹写起诗来,只怕玉门关的纸都不够卖。 “将军要去做什么?”陆追问。 “耶律星从大漠深处请来了一队援军,据说个个都身怀绝技。”贺晓道,“头目是一名女子,无人知她姓甚名谁,只知绰号红罗刹。” “女子?”萧澜心下一动,“我在大漠茶棚里遇到的那个?” “十有**,”贺晓道,“听闻这伙人不分善恶,不辨是非,只肯为钱卖命。” “只肯为钱卖命,做事又毫无操守?”陆追一拍手,“那就好办多了。” 毕竟若论起有钱,谁能比得过冥月墓,只需抬个筐随便一挖,莫说是请一个红罗刹,就算将红橙黄绿青蓝紫罗刹都请个齐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此一算,耶律星此番怕是要亏个血本无归。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爹!你好像不理我了!qaq! 第193章 分头行动 豪门世家的陆公子很金贵 “公子的意思,我们也用钱收买?”贺晓询问。 陆追点头:“能直接将这伙人击退自然最好,但若对方确实不好对付,那花钱免灾倒也不是不行。毕竟那只是一群为钱卖命的杀手,对大楚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威胁,而我们目前最该做的,是集中力量对付耶律星。” 杨清风也道:“我同意明玉的看法。” 贺晓看起来依旧有些犹豫,陆追又道:“若将军也觉得此法可以,那银子由我来出。” 贺晓闻言略微吃惊,道:“这数目怕是不少。” 陆追笑笑,道:“再多也无妨。” 贺晓:“……” 他先前只隐约听到过,皇上此番出兵南海,军费有一半都是出自陆家,却万万没想到除了那笔巨资,陆追竟还能将西北战事也揽在身上。想及此处,贺将军投向萧大公子的目光里立刻就多了几分殷殷情意——这般有钱又仗义的媳妇,你小子千万要看好,若被人抢了,我和你拼命。 萧澜一笑:“如何?” 贺晓点头:“那就暂且这么定了。据我得到的消息,半月之后,这群人会去月牙湾,不过究竟是去做什么,目前还无从知晓。” “月牙湾,那是什么地方?”陆追插嘴。 “是一处沙谷,数百年前或许曾经有过水湾,不过现在早已被风沙掩埋。”贺晓道,“距离此处快马加鞭,约有十日的路程。” “我与将军商议,这次想让澜儿率人去月牙湾,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又究竟有何阴谋。”杨清风道,“也好心里有个底,将来遇到了,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陆追看了萧澜一眼,点头:“嗯。” “至于石阵鬼城,就有劳老将军与陆公子了。”贺晓道,“不过耶律星那头诡计多端,为防万一,大家还是暗中行动为为妙。” 待到众人商议完,贺晓与杨清风离开时,外头已是晚霞灼灼。举目望去,半边天穹都被染成漂亮的红色,云边透出金光万丈,像是一场绵延不绝的火,将天与地都悉数点燃。而在这火光的尽头,又是一线深沉的墨蓝,一轮圆月白得几近透明,周围零零缀着几点星芒,彼此闪烁,缱绻落在大漠尽头。 眼前景象太过壮阔,陆追久久站在大帐门口,只想将此时此景牢牢铭于心间。这片神奇而又美丽的大地,理应被写入诗中留在画里,让世人为之惊叹沉醉,而不该是现在这样,四处都是军队与长刀,让弥漫的战火冲淡了晚霞与星光。 “在想什么?”萧澜揽住他的肩膀。 “没什么。”陆追看着他,“这里真的很美。” “再往西,就是扎努沙漠,那里更美。”萧澜道,“待到仗打完后,我带你去看。” 陆追笑着点头:“嗯。” “回去吧。”萧澜替他拉高披风,“明日就要动身了,今天早点休息。” 陆追与他扣紧十指,一道翻身上马疾驰出营,楚军战士们看到后,纷纷鼓掌起哄,传说中的陆公子终于来了大营,无论如何也要表示欢迎。 贺晓原本打算在晚上摆一桌酒,替众人践行,却被杨清风拦住,只让厨子做了几道清淡小菜送去院中——两人好不容易才回来,这一分别又要将近一个月,只余下这一晚,旁人着实不该打扰。 “酒?”陆追闻了闻,“似乎很烈,前辈也不怕你我喝醉?” “师父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萧澜替他斟酒,“这是烧刀子,喝一口尝尝就好。” 陆追抿了一小口,皱眉道:“你平日里就是喝这个?” “嗯。”萧澜一饮而尽。 “够了够了。”陆追将他手中的空杯夺下,“以后不准喝了。”一来伤身,二来万一养成习惯,往后天天酗酒发疯还了得。 “现在就开始管东管西了?”萧澜握住他的手,打趣道,“完了,这成亲后还了得。” “成什么亲。”陆追抽回手,“好好吃你的菜!” 萧澜凑近:“喂我。” 陆追往后一退:“想得美。”地主老财什么样,我还指着有人来喂。 萧澜索性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拽到自己怀中,又盛了一勺菜递到嘴边:“嗯?” 陆追哭笑不得:“你腻不腻。” “不腻,恨不得一辈子都粘着你。”萧澜将勺子放回盘中,又把人抱得更紧,“先前你受伤的时候,我就在想,等你什么时候醒过来,伤好了,我就弄个山明水秀的大宅子,再在院中堆个棉花小窝,让你舒舒服服躺着,什么都不用做。” “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陆追问。 “前辈没告诉你?”萧澜继续喂他吃东西。 陆追摇头:“爹说是他失手伤了我,可似乎也不像真的。” “当真想知道?”萧澜道,“与冥月墓有关,姑姑不想让我们在一起,便设计用蛊虫将你我分开,当时你被情蛊噬心,谷主说只有让你忘了我,他才能下手解毒。” “怪不得,”陆追靠在他怀中,“我醒来之后,连陶夫人也没提起过你。” “飞柳城的那处屋宅,原本就是依照你的喜好所建。”萧澜道,“原本想着将来要一起去,可事有凑巧,你倒自己先住了进去,不过也成,省得我还要费心去拐。” 陆追笑着捶他一拳,道:“早知道是你的,我才不去住。” “不是我的,是我们的。”萧澜将他放在椅子上,又叮嘱道,“此番去石阵鬼城,务必小心。” “该小心的是你。”陆追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记住我说的话,若是与那伙人正面对上,没必要弄得两败俱伤,只管开价,天价也无妨。” 萧澜点头:“知道。” 明早就要分头行动,这个晚上,两人谁也不舍得先睡,床头一盏微亮的烛火,刚好能照出一床晕晕暖色,四周很是寂静,闭起眼睛就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与玉门关外那苍凉回旋的风。 翌日天还未亮,陆追便同杨清风一道,从北门悄然离开,与城外早已整装待命的军队会和,带着车马粮草,前往大漠深处的鹿饮泉救人。几个时辰后,萧澜也前往楚军大营,佘莽刚从练兵场回来,见到他后老远就扯着嗓门吆喝:“怎么就你一个,陆公子呢?” “生病了。”萧澜道。 “生病了?”佘莽闻言担心,赶忙上前道,“怎么刚来就病了,可要请军医去看看?” 萧澜叹气:“水土不服,床都起不来了,还是让他安心躺着吧。” 佘莽先是点头,后又埋怨:“陆公子都病了,你还来军营里做什么,最近耶律星那孙子又没折腾出风浪,你快些回去陪着,这里有我们守着,不会出事。” “那就多谢了。”萧澜欣然接受,抱拳道,“告辞。” “快走。”佘莽挥挥手,揣着袖子看他一路离开,眼底光芒很是慈祥。 毕竟是弟兄中第一个有了媳妇的人。 艳羡艳羡。 晚些时候,军营里都在传,果真是江南来的豪门公子,锦衣玉食惯了经不住这大漠风沙,刚一来就卧床不起,上吐下泻水米不进,怎么听怎么惨。 “萧兄已经焦头烂额,这几天就别再去烦他了。”佘莽道。 一众将领连连点头,深表同情。 …… “驾!”大漠深处,陆追骑着金麒麟一骑当先,快如闪电,其余战马受头马鼓舞,也迈开四蹄腾云驾风,比计划时间更早三日便到了鹿饮泉。 这日黄昏,张茂还在数那石柱上的刻痕,盘算着剩下的粮食够乡亲们吃几天,突然就听到有人大喊,说大楚的军队来了,救兵来了,登时大喜过望,也不要人搀了,一瘸一拐便跑了过去。陆追远远看见,大笑着挥手:“师爷!”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啊。”张茂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周围百姓也是欢呼一片,当下便分批登上马车,在大楚军队的保护下,轰轰烈烈共同踏上返程。 …… “王上。”这日天边残月如刀,红罗刹赤足踏过柔软的沙地,媚声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沙丘上观天象?” 耶律星未曾回头,只道:“圣姑为何不去月牙湾?” “有我的族人去探查就够了。”红罗刹道,“王上似乎不欢迎我?那我带来的消息,王上想必也不愿意听了?” “我既付了银子,圣姑也该按规矩做事,这与我态度如何、欢不欢迎,都没有关系。”耶律星生硬道,“说。” “无趣。”红罗刹坐在他身边,道,“萧澜与陆追回来了。” 耶律星眉头猛然一跳。 “你那心上人一来就病了,此时正躺在玉门关将军府里,萧澜也在。”红罗刹道,“我三日后就去替你杀人,至于另一个,当真不要顺路抢回来?” 耶律星冷冷道:“这话圣姑似乎问过一回。” “行,我不碰他,留给你碰。”红罗刹咯咯一笑,眼底百媚横生,“只带那萧澜的命回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爹!给我打钱! 第194章 险象 你这老流氓想占我便宜? 贺晓与杨清风平日里都是住在大营中,将军府里空空荡荡,除了几位老仆,并无多少闲人。这日子夜时分,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落在树梢,姿态灵活,比鸟雀更轻盈。 府里很安静,举目望去漆黑一片,连灯火也没亮几处。红罗刹按照先前探得的消息,一路径直飞掠前往北边一处小院,那里一样也是寂静的,隆冬天寒,更是连虫豸鸣叫也无,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她先凝神听了片刻,面色却是一变,不再屏住呼吸,而是几步登上台阶“哐啷”推开门,黑洞洞的前厅像是一双黑漆漆的眼,正幽幽与她对视,惨淡月光撒进窗棂,桌上蒙了薄薄一层尘土,茶具也用布套罩着,看起来已经至少半个月无人住过。 混迹江湖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耍,红罗刹眼底寒光一闪,转身出了小院。 …… 午后,耶律星正在大帐中翻看军情,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如此粗鲁而又大胆的行径,料也不会再有第二人。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来者空荡荡的双手,便嗤笑道:“看来圣姑此行并不顺利。” 红罗刹开门见山道:“我们被骗了。” 耶律星皱眉:“什么意思?” “萧澜与陆追的确来了玉门关,可压根就不在将军府中,也不在楚军大营。”红罗刹道,“所谓水土不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他们真实的行踪。” “那他二人去了何处?”耶律星闻言站起来。 红罗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道:“王上那丢失的金麒麟,现如今似乎在萧澜手里。” 耶律星兀然握紧拳头:“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将军府的马夫,此事千真万确。”红罗刹道,“不过王上也不必着急,那马被喂得膘肥体壮,似乎日子过得甚滋润,将来寻个机会,与飞沙红蛟一道抢回来便是。” 耶律星却没心情与她斗嘴,鹿饮泉发生的事情再次一幕幕浮现于他脑海中,来路不明的两名大楚俘虏,先是卖命干活博取信任,修建完石阵鬼城后,又在一夜之间夺马逃离,仅给自己留下勉强糊口的粮食。当时只顾震怒,现在仔细一想,如此缜密而又周全的计划,实在没有可能是出自普通百姓之手——那分明就该是萧澜与陆追。 一直费心苦苦寻找的人,竟从自己手掌下从容离开,这份屈辱已远超遗憾,耶律星握紧拳头,他本想先冷静下来,满腔怒火却反而越烧越烈,只恨不能立刻重回一个月前,回到鹿饮泉的石阵鬼城,去提醒那时大意草率的自己,敌人就在身边。 “王上。”红罗刹道,“你可否能猜到他们去了何处?” 耶律星道:“鹿饮泉。” “鹿饮泉,石阵鬼城?”红罗刹又问,“何以见得?” “圣姑也与本王一道同行吧。”耶律星并未多加解释,而是大步出了帐篷,朗声道,“来人!” “王上!”守卫上前。 “传令下去,”耶律星道,“第五骑兵营即刻整队,今晚随本王一道出征!” 守卫心里微微吃惊,却不敢多问,伏身领命匆匆离去。红罗刹依旧靠在大帐门口,道:“王上当真不打算将事情原委说给我听听?至少也能多个人一道分析,万一这只是障眼法,他们其实并未去鹿饮泉呢?岂不是白跑一趟。” “不可能。”耶律星道,“我了解他。” 一个萧澜再加一个陆追,即便纳木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两人此番乔装被俘,明显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探听鹿饮泉的秘密。石阵鬼城想来早已被动了手脚,否则萧澜一不会配合修建,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往里冲,而当初抢自己的那几车粮草,只怕也早已送了过去。 按照鹿饮泉与楚军大营的距离,若自己快马加鞭,应该还有机会将他们拦截在天麦沙漠的尽头。想到这里,耶律星狠狠一甩马缰,让胯下黑色战马顶风疾驰,直向大漠深处冲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则是夕兰国最精锐的骑兵营,玄衣铁甲,长刀光寒。 而与此同时,萧澜也正潜伏在一处山包后。月牙湾听起来像是水湾,却处处干涸皴裂,只有无数或高或矮的沙丘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像是一片静止的海,连浪花也凝结在半空。 松软的沙地被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一群异族打扮的人正在缓慢地向前走,一阵风迎面吹来,扬起的不单单有沙尘,还有几丝熟悉的味道。 萧澜微微皱眉,火药? 那伙异族人将这一圈沙地都踏了个遍,方才转身离开。夜色是最好的保护伞,呼啸的风也掩去了脚步声,并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萧澜,他们更不会知道,在距此不远的另一片沙地中,还隐藏着数百楚军,正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前头逐渐变得嘈杂起来,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沙地,许多木桶正整齐摞在一起,火药味浓厚到呛鼻。萧澜微微抬手,示意身边的人也停止前进。 “萧少侠。”一名副将道,“看对方这架势,是要将这批火药暂时埋藏在这里,一来行军前进时少些负担,二来也是留个后手。” 萧澜沉思片刻,道:“后撤,听我的命令行事。” 副将答应一声,又叮嘱:“萧少侠务必小心,这些火药数目庞大,威力不容小觑。” 萧澜点点头,单手握住乌金鞭梢,从另一侧缓缓接近对方。营中众人都在忙碌搬运,并没有谁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萧澜在沙丘与黑夜的掩护下,很快就将这片营地的状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萧少侠。”副将见他回来,赶忙道,“怎么样?”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道:“记住了?” 副将连连点头,转身向着楚军营地的方向跑去。萧澜脱下外袍,先在里头裹上了一团沙土,又用布条横七竖八捆了个结实,做出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布球来。他从怀中掏出火折,登上高处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忙碌的夕兰国大营,或许是为了方便搬运,所有火药桶都被搬到了一起,士兵们正在将防潮的毡布铺好,打算把木桶裹起来方便埋藏。 月光在此时渐渐明亮起来,周围景象也变得更加清晰几分。一名夕兰国的小头领忙碌许久,坐下刚想休息片刻,抬头却见远处的沙丘上似是有人影闪过,慌得他赶忙站起来,再度看过去时,那里偏又恢复了先前的空空荡荡,只有风,唯有风,不耐烦地卷起尘与沙。 看花眼了?他心里有些疑虑,想了片刻,还是打算过去看个究竟——方才那一闪即逝的身影太过真实,实在不像是自己的幻觉,而事实也很快就证明,那的确不是幻觉,而是的的确确有人正埋伏在暗处。 黑色身影自沙丘后一跃而起,手中蛇形长鞭斩风落下,先是切碎月光,后又猛然从地上卷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的,冒着黑色的浓烟,像是传说中地狱守门恶兽的巨眼,从半空中急速飞过。那小首领眼睁睁看到头顶的天空亮了又暗,零星掉落的火星所来的灼热温度,让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即将要发生什么,顿时骇然万分,撕破了嗓子大吼:“小心!” 紧随他喊声的,是震耳欲聋的炸药声,此起彼伏神雷天降,在漫漫黄沙中绽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焰火,沙尘先是如礼炮一般冲到半空,后又像雨一样纷纷落下,同时溅落在沙丘中的,还有鲜红的血。 萧澜捂着耳朵隐在沙丘后,直到最后一声巨响停歇,方才起身重新跃上高处。身后星火连绵杀声震天,是初赶来的大楚军队,他们潮水一般涌向残存的敌军,以不可抵挡的无敌姿态,将其悉数吞没。 对于楚军而言,这是一场不战而胜的对决,而对于萧澜来说,事情还远未结束。他翻身骑上一匹战马,闪电般穿过那依旧冒着浓烟的营地,手中长鞭闪出寒光,毒蛇般卷住前方一人的脖颈,带着他高高飞至半空,几乎将喉管与骨头绞得粉碎。 “还要跑吗?”萧澜挡在众人身前。 “杀了他!”对方打头一人愤怒嘶吼,手中不知何时已落了一对圆月弯刀,没有片刻停顿,便饿狼般扑向萧澜。其余人也一窝蜂涌了上来,只恨不能生出利齿,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撕扯吞噬干净。 萧澜侧身一避,让对方看清了自己身后熊熊燃烧的火把,也看清了烈火掩映下数百上千的大楚将士,每一把刀剑,都折射出刺目的光。 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对峙,对方哑声凶狠道:“你想要什么?” “想请诸位跟我走一趟。”萧澜道,“顺便提醒一句,这不是交易,阁下没有别的选择。” “若我们不答应呢?”对方虚张声势道。 萧澜只微微一抬手,立刻便有数百张弓箭被拉满弦,寒光点点,齐刷刷对准众人。 诚如对方所言,此情此境,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许久之后,不断有武器沉闷落入沙地,这伙人沉默举起双手,眼底都闪着不甘。 “很好。”萧澜笑笑,又宽慰道,“诸位放心,大楚军营的待遇,不比夕兰国差。”他一边说,一边有楚兵掏出沉重的铁锁木枷,将俘虏“哐啷”一声锁了起来——令萧大公子的话登时就没了任何可信度。 “你笑什么?”返程途中,萧澜问。 副将喜不自禁:“跟着萧少侠打仗可真是痛快,杀能杀个酣畅淋漓,不吃亏不憋屈,而且还从未输过一场。” “这话私下说说便成,可别让我师父听到。”萧澜指着他警告,“否则又要念叨,说不吃亏不憋屈是江湖人的打法,罚我继续抄兵法。” “是。”副将笑道,“我去前头看看。” 萧澜点头,自己也一扬马鞭,指挥大军的前行速度更快几分——早一天回去,说不定还能接到初从鹿饮泉回来的心上人。 …… 天边卷起滚滚黑云,陆追勒紧马缰,道:“要起风了?”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杨清风道,“看这天气的确有些不妙,先躲到明日再说。” 陆追答应一声,下令众人各自寻好避风处,先将帐篷搭建起来,又趁着狂风尚未至,抓紧时间生火煮粥,早早就混饱肚子钻被窝,也好等着天明风止之后再继续赶路。 后半夜时,大漠中果然就刮起狂风,若非众人早有准备,只怕连帐篷都会被掀飞到半空。陆追睡意全无,裹着毯子听了一夜外头低沉的咆哮声,自从来到大漠,他还是第一回遭遇这种极端的天气,杨清风却说不必太过担忧,说这肆虐而又骇人的风声,顶多一夜就会停。 果然,随着天色一点一点发亮,风声也一点一点消失,陆追总算松了口气,收拾好毛毯刚打算钻出帐篷,外头却又传来了新的低沉咆哮——不过这一次不是风,而是隐隐雷动的马蹄,听声音,少说也有数百匹战马。 “报!”先锋官策马折回,大声道,“前头,前头有夕兰国的军队!”话未说完,人就已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浑身是血。陆追飞身一把将他接住,单手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箭伤,沉声叮嘱:“忍着!” 箭羽被大力拔出,陆追抬手封住他的两处穴道,又将伤口紧紧包扎好,扶着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叫来一人暂时照顾。再出去时,杨清风已指挥军队挡在了百姓前方,长刀铁盾,铸成一道铁壁铜墙。 “前辈。”陆追策马上前,与杨清风并肩而立。 “是耶律星。”杨清风小声叮嘱,“此人诡计多端,你多加小心。” 耶律星?陆追微微皱眉,还以为是夕兰国一支巡逻队,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耶律星亲自带兵。他看着前方那支黑压压的军队,粗略估计人数应当是楚军的两倍,这么一来,硬碰硬八成会吃亏,更别提在大楚军队的身后,还有数百赤手空拳的无辜百姓。 天地之间气氛肃穆,透过弥漫的黄沙,耶律星看着不远处的陆追,眼底除了贪婪,更多的却是疑虑。红罗刹也看出异样,皱眉道;“萧澜不在?可别调虎离山,趁着王上不在,率军去攻营了吧。” 耶律星猛然握紧缰绳,疾驰几步行至最前,再看一遍,也依旧没有萧澜的身影。 陆追倒是对耶律星颇有兴趣,先前在鹿饮泉的时候,萧澜恨不得天天用被子将他裹起来,连大帐门都不准出,因此这算是他失忆后,头一回知道这饥渴流氓长什么样——饥渴流氓四字,是萧大公子说的,回回提起时都语调幽幽,想记不住也难。 “萧澜呢?”耶律星沉声问。 陆追略略意外,不说对方颇为觊觎自己,可为何此时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垂涎,反而开口就问萧澜人在何处——话说回来,我心上人现在何处,与你何干? “看来我又白来一趟,姓萧的不在。”红罗刹叹气,活动了一下手腕,懒洋洋道,“王上考虑加银子吗?若是翻倍,这一仗我也能帮着打一打。” 耶律星并未搭理她,陆追却在对面一笑:“他若不肯,我倒是愿意替姑娘翻倍。” 耶律星:“……” “陆公子?”红罗刹愣了愣,旋即咯咯一笑,“你知道我是谁?” 陆追点头:“自然。” “听到没有,陆公子愿意出双倍的银子。”红罗刹啧啧,“王上?” 看着对面陆追志在必得的姿态,耶律星生硬道:“三倍。” 红罗刹捏着袖子娇嗔道:“陆公子,有人要出三倍。” 陆追抬手扬出一道光亮:“他出多少,我都加倍,这小东西,先送给圣姑当个见面礼。” 红罗刹抬手接住,一粒珠子在掌心里滴溜溜打转,即便没有日光,也依旧异色生辉,耀眼夺目。 “圣姑慢慢考虑。”陆追笑笑,“今天做不了决定,就等着明天,后天,圣姑考虑多久,我就等多久,不着急。” “我就喜欢公子这样的,有钱大方,还生得俊俏。”红罗刹将那宝珠收入袖中,眼底百媚横生,“这我可得慢慢考虑,那今日就先告辞了。” 陆追爽快道:“圣姑慢走。” 红罗刹调转马头,手中马鞭一甩,红衣很快便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边。 杨清风:“……” 财大气粗,财大气粗。 “杀!”耶律星不想与他废话,更担心当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想速战速决赶回大营。陆追眼底只寒光一闪,清风长剑已铮鸣脱鞘,这段日子以来他虽未曾与人真正交锋,练武却不曾有过半分懈怠,这回正好拿耶律星练练手。箭雨刀山银枪光寒,双方军队在号角声中冲向对手,用冰冷的铁刃砍出一条条路,血染黄沙,杀声震天。 耶律星一刀挡开那逼至眼前的长剑,顺势反手攻上前,陆追不得不暂时弃了金麒麟,飞身跃起在空中腾挪,双手握紧剑柄,直直插了下来。 耶律星后退两步,眼底阴狠:“你当真想杀了我?” 陆追并没有回答他,出手反而更快几分,直到重新将金麒麟夺回,方才道:“你先率人犯我大楚,方才又一见面就打听我相公在何处,我难道还该对你手下留情?” 耶律星问:“你方才叫他什么?” 陆追反应神快:“你这老流氓想占我便宜?” 耶律星倒是被他绕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那闪着寒光的长剑已再度逼至心口。 两人厮杀正酣不分胜负,而在战场上,楚军却逐渐处于劣势,连杨清风也受了伤。陆追看在眼中,心里逐渐焦虑起来,耶律星见状一笑:“若肯投降乖乖跟我走,我就放过他们。” 陆追将他打得后退两步,回身想要去看看杨清风的伤势,没走两步却又被缠住,只得打起精神重新应对。另一侧,楚军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此时却听张茂突然一声大吼:“乡亲们!拼了!”那声音巨响如雷,浑厚更甚战斗号角,残疾的腿一高一低,却跑得比任何人都快,其余百姓受他鼓舞,也纷纷大吼着冲向前线,从地上捡起刀与盾,与军队一道砍杀敌人。 “还要与我为敌吗?”耶律星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狠狠拉到面前,“拖得越久,楚军只会伤亡越多,这些你费尽千辛万苦救下的百姓,总不会忍心让他们白白送死吧?” 惨叫声不断传来,陆追咬牙道:“让你的人停手!” 耶律星一笑:“答应跟我走了?” 陆追吼道:“先让你的人停手!” 与此同时,另一声咆哮也在天边炸开:“混蛋!放开我爹!” 阿六身骑高头大马,正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穿云斩沙滚滚而来,陆无名紧随其后,而在两人身后,则是潮水般的楚国大军。 看到援兵,楚军的身体里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再度变得勇猛无畏起来。陆追顺势飞身掠起,重重一脚踏在耶律星肩头,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耶律星踉跄后退两步,忍着剧痛猛然发力,劈手夺过金麒麟的缰绳,一刀刺向陆追胸口,逼得他不得不闪身躲开,而就在这极短暂的时间里,耶律星已腾身翻跃上马背,向着大漠深处逃去。 陆追紧走两步,一剑将偷袭杨清风之人砍飞,大喊道:“爹!” 陆无名答应一声,片刻未停便去拦截耶律星。陆追将杨清风扶起来,问:“前辈怎么样?” “没事。”杨清风挣扎着动了一下,“腿受了伤,别管我。” “爹,爹你没事吧?”阿六匆匆下马跑过来。 “照顾好前辈。”陆追将人塞给他,自己继续前去杀敌。有了援兵加入,楚军很快就夺回主动权,见战事胜负已无悬念,陆追匆匆跨上一匹战马,想要去大漠深处寻耶律星,还没走两步,却见陆无名已空手折返。 “爹。”他策马迎上去,“被他跑了?” “中途杀出来一个诡异的红衣女子,放了毒烟将人救走了。”陆无名道。 陆追微微皱眉,看来也不是用钱就能买? “可惜了。”陆无名叹气,“方才若能擒到他,这仗也不用打了。” “一国之主,敌军统帅,哪能随随便便就被俘。”陆追安慰,“能剿灭夕兰国一支骑兵营,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不过爹怎么来了?” “贺将军探得消息,说耶律星在数日前已经离开大营,率军深入大漠,我们猜到他或许是为了对付你。”陆无名道,“幸亏来的及时,否则你怕当真会吃亏。” “不单我吃亏,还有这么多百姓呢,当初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陆追翻身下马,“军医来了吗?” “小山来了,喏,就在前头。”陆追道,“你呢,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陆追摇头,“走吧,先去看看杨前辈。” 战场一片狼藉,夕兰国的俘虏被用绳子挨个捆起来,正抱头蹲在阴凉处。杨清风的腿伤已经被处理好,张茂也正在指挥百姓帮着楚军一起收拾东西,最后将伤员小心翼翼抬入马车,重新动身上路。 在一处沙丘后,红罗刹按了按他肩膀的淤肿,讥笑道,“你那意中人对你,可是半分情面也不留,骨头都裂了。” 耶律星道:“他愿意出更多的银子,你为何要救我?” “听你这口气,反而像是在赶我。”红罗刹拎着他架上马背,“没错,陆明玉的确能出更高的银子,可我还是要帮你。” 耶律星道:“理由。” “一个男人,容貌却生得那般清秀,长得太美也不成,姑奶奶看了心烦。”红罗刹在他的马臀上踢了一脚,“往好处想,至少这金麒麟回来了,王上也不算血本无归。” …… 又过十日,楚军终于顺利折返营地,陆追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站定,萧澜已经将他接到怀中:“有没有受伤?” “没有,”陆追扯扯衣裳,低声道,“你先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陆无名:“……” 阿六:“……” 萧澜将人放回地上,掩饰道:“陆前辈。” “去马车里看看你师父吧,他受伤了。”陆无名扬扬下巴。 萧澜闻言倒真被吓了一跳,赶忙去马车里探望,见他只有小腿受了刀伤,方才放下心来,亲自指挥车队入城,先将一众伤员安置到了医馆中,又将其余的百姓交给周尧,让他分批编制入军队。陆追则是去向贺晓汇报与耶律星的那场对战,待两人分头忙完,已是深夜时分。 “那我就先回去了。”陆追道。 “公子早些歇着吧。”贺晓亲自将他送到门外,就见萧澜正站在院中等,臂弯搭着一件大氅,为了挡这寒冬的风。 “说完了?”萧澜抖开披风,将他牢牢裹住。 “嗯。”陆追还在惋惜,“你是不知道,爹爹这回差点就能活捉耶律星。” 萧澜摇头:“下回再也不放你独自一人行动了。” 陆追握住他的手:“你猜那耶律星一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萧澜不悦道:“他说什么?” 陆追道:“他问我你去了何处。” 萧澜:“……” 陆追撇嘴:“我当时险些以为你又在哄我。” 萧澜不解:“我哄你什么?” “看也不看我一眼,开口就打听你的下落。”陆追感慨,“这哪里是觊觎我,分明就是觊觎你。” 第195章 窗外有人 我爷爷怕是要揍你 萧澜扯住他的耳朵:“胡言乱语。” “松手松手。”陆追拍他两下,“还没说你那头,怎么样了?” “剿灭了一小股夕兰国的军队,还有,耶律星请来那大漠深处的异人,也被我顺道抓回来四个。”萧澜道,“他们去月牙湾是为了埋藏火药,恰好被我撞到,索性就一把火点了。” 一把火点了?陆追竖起大拇指:“厉害。” 萧澜又道:“若早知我这头这么顺利,就该——”他原本想说就该让陆追带人去月牙湾,换自己去石阵鬼城,可话还没说出口,却又觉得那点炸药的活也挺危险,同样不舍得让心上人去做,便又咽了回去。 “就该什么?”陆追问。 “没什么。”萧澜将他抱起来,“不说这些糟心事了,明日再议也不迟。” “可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陆追举起手指,“就一件,最后一件。” 萧澜点头:“说。” “我碰到那伙人的头目了,圣姑红罗刹。”陆追道,“她倒是如传闻中一样,妩媚妖艳,生得颇有几分姿色。” 萧澜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天价买她倒戈,”陆追道,“结果她先假意答应,最后却还是将耶律星救走了,看来那传闻也做不得真,又或者……你说她会不会干脆看上耶律星了?” 萧澜配合点头:“有可能。” “要真这样,那就麻烦了。”陆追趴在他肩头,深深叹气,“原本是用银子就能解决的小问题,现在又得用刀用剑用脑子,算我们亏。” “你可当真是有钱。”萧澜好笑,“先提醒一句,陆家家底子再雄厚,像你这般大手大脚下去,迟早也有掏空的一天。” “我在王城还有酒楼呢,阿六说了,财源滚滚日进斗金。”陆追双手扯住他的脸颊,“至于冥月墓里的东西,一大半已经上交国库,另一小半也是迟早要送进宫的,如此算来,我现在挥霍的可都是朝廷的银子,怎么样,你是不是立马就不心疼了?” 萧澜抱着他走进小院:“再告诉你一件事。” 陆追道:“嗯?” “冥月墓里除了银子,还有一条暗道,通往掩仙山下真正的主墓穴。”萧澜道,“数百年来从未有人涉足过,先前你我曾有约定,要在战后一道将其打开,让里头的珍宝重见天日。” “也就是说墓里还有钱,我还能再接着无度挥霍?”陆追眼睛发光。 萧澜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教训道:“不能了!” 陆追笑着拱拱他:“凶什么,逗你的,我知道掩仙山下才是真正的帝王墓葬,爹早就告诉我了。” “好了,不准再说这些。”萧澜将人放到椅子上,“我叫热水给你沐浴,早些休息。” 陆追环顾四周,漫不经心,轻描淡写:“连日赶路,累了,不是很想洗。” 萧大公子道:“我帮你洗。” 陆追满意拍拍他的肩膀,不错萧兄,很上道。 下人很快就送来热水,陆追舒舒服服泡在里头,叹气道:“在沙漠里头的时候,做梦也想要这么一大桶热水。” 萧澜拍拍桶壁:“腿出来。” “哗啦”一声,陆追一条湿漉漉的腿搭上桶沿,地主老财一般向后仰躺去。 萧澜笑笑,用手巾细细擦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最后低头亲了亲。 陆追很喜欢此等搓澡服务,半趴在桶壁上专心致志欣赏萧大公子的美貌,暂时不想自拔。 萧澜这回极有耐心,先将他洗得白白净净,仔细擦干后抱到床上,又取了干净的里衣伺候穿好,方才态度良好地询问:“怎么样,还周到吗?” 陆追打了个呵欠:“嗯。” “那有没有奖励?”萧澜凑近。 “嗯?”陆追强撑着睁开眼睛,“你洗太久,我都困了。” 萧澜忍笑:“哦。” 不说话了!陆追拉高被子捂住头,几乎瞬间就睡了过去。在大漠中连日赶路,回来后又忙了一下午,晚上再被他泡在热水中又擦又洗,直将这些日子积攒的困倦都一并唤出,脑中浑浑噩噩纯白一片——此番回到家中,终于不用时时刻刻提高警惕,担心会有人偷袭,他握着萧澜的手,只想就这么睡到地老天荒。 梦境甜美静谧,莺飞草长的江南,有满目苍翠,还有婉转鸟鸣,一声又一声,清脆悠扬。 陆追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趴了一会,鸟叫声却没有随着梦境一道消散,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向身边,却是萧澜在吹一枚精致草哨。 …… “嗯?”萧澜伸手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怎么醒来了又趴回去。” “我还以为回江南了。”陆追侧头看着他,“你编的?” “是。”萧澜道,“小时候我经常吹草哨给你听。” 陆追搓了搓脸,挪起来一点靠在他怀里:“我是不是又起晚了?” “又没什么事,何必赶着早起。”萧澜道,“不过得吃点东西再睡,不然要饿肚子了。” “谁说没什么事,军营中分明就有一大堆事。”陆追使劲伸懒腰,喝完一大杯水后,又重新蜷回被窝里,“真舒服。” 萧澜翻身压住他,低头亲了一下。 陆追:“……” 陆追道:“你这人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说来就来,还亲得很缠绵,幸亏我反应颇快,张嘴速度感人。 萧澜轻笑一声:“想不想要?” 陆追声音比他更低:“想。” 话音刚落,衣服便被脱了个干净。两人笑着闹做一团,萧澜捞起他的身体,突然道:“师父与陆前辈他们还在院外等,我们速战速决。” “什么?”陆追五雷轰顶,睁大眼睛道,“喂喂你……喂!” “声音小一点。”萧澜一把捂住他的嘴,却没有停下动作。 陆追双手卡住他的脖子,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你方才分明就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萧澜在他耳边道,“早上已经盯着你看了整整一个时辰,再不给我,真要疯了。” 陆追心里又气又急,一想到爹与儿子都在外头等,更是头皮发麻,连腰腿也软了几分。他一拳打向萧澜胸口,却也没几分真力道,半推半就间,整个人已被他颠弄到语不成声,最后只能咬住被单,只求别被外头的人听到声响。 萧大公子办事极有效率,这回时间虽说短了些,却也没耽误质量。完事之后,陆追陷在枕被堆中,双眼泛红腿脚虚软,颤抖道:“去弄些冷水来。” “大冬天的,要冷水做什么。”萧澜靠在他身边,懒洋洋不肯动。 陆追怒曰:“敷眼睛!”否则这一脸纵欲过度,出去后我爹打死你! 萧澜盯着他笑,很是暧昧。 陆追有气无力,对准脸就是一巴掌。 萧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骗你的。” 陆追:“……” 陆追挖挖耳朵:“你说什么?” “这还没成亲呢,我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让岳父大人因为这种事在外头等。”萧澜将他揉进怀里,“方才表情还挺可爱,真被吓到了?” 这种事情也能随便骗?陆公子深吸一口气,撑着起来便是一顿暴打,萧澜也不避让,甘之若饴全盘接受,最后将人一把锁入怀中,**的肌肤在摩擦中再度变得滚烫,陆追双手撑在他结实的胸前,颇为不甘,却也不舍得就这么走。 再往后,便是细碎婉转的呻吟,低低哑哑,绵延不绝。 于是原本打算早起的陆公子,这日直到中午才被放下床,洗漱之后神清气爽推开门,迎面便是一张笑容满面的大脸:“爹,你起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追后退两步,坐在回廊下的软垫上。 “外头有几个小胖娃娃,还挺可爱。”阿六道,“原本爷爷一直在陪着他们玩,后来见爹一直不起床,便说要进来看看,可不知为何,没多久却又气冲冲地走了。” 陆追面色“刷”一白:“你再说一遍?” 阿六老老实实道:“后来就又气冲冲走了,对了,爷爷还说了,让你们起床后立刻去找他。” 萧澜:“……” 萧澜:“……” 萧澜:“……” 陆追扶着墙:“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晕。” “那怕是着凉了。”阿六果断一拍大腿,抱着他就往屋里走,“躺着吧,今日别起来了。” 陆追憔悴虚弱:“那爹找我的事……” 阿六坚定道:“让我娘去!” 萧大公子冷静道:“我也晕。” 阿六转头看着他:“你再晕也要去。” 陆追扯高被子捂住头,大难临头各自飞。 萧澜哭笑不得,对阿六道:“让厨房煮些面条给明玉,清淡的汤汤水水多弄些。” 我知道知道。阿六挥挥手:“快去吧,让我爹好好休息。”至于你,看爷爷那黑风煞气的脸,想来一定是会被揍一顿的,我就不跟着看热闹了,免得无辜被溅得一身血。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追:爹!爹!你看着我的眼睛!qaq! 第196章 收买 她喜欢你男人那般俊美潇洒的天涯客 待萧澜寻过去时,陆无名刚从杨清风房中出来,说他已经吃完药睡了,伤势无碍不必担心。 萧澜点头,强作淡定道:“多谢前辈。” “说说看,”陆无名转身进到前厅,“先前时间紧迫,我也未来得及细问,你从月牙湾带回来的那四人究竟是何来路,可有详加审问过?” “暂时没有。”萧澜道,“明玉先前说过,耶律星既然愿意花大价钱请这些人,那想来也是有真本事的,若能为我所用自是最好,因此一直关押在客院内,好吃好喝供着,想等明玉与师父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有真本事,是说这些人功夫极高?”陆无名吹去茶碗浮沫,随口问道。 “他们很识趣,见我身后有数百大军,就主动投降了。”萧澜道,“只与我粗略交手,不过武功稀松平常,在中原武林排不上号。” “武功稀松平常,那就是强在别处了,”陆无名推测,“不过我这回与那红罗刹倒是过了几招,她的功夫不弱,而且邪门得紧。” “传闻中红罗刹见钱眼开,做事毫无操守,可此番不知为何,她却独独拒绝了明玉的银子,反而将耶律星救走。”萧澜道,“两人应当关系匪浅。” “红罗刹既然不好被收买,你带回来的这四个与她是同族,也难说,还需尽快审问才是。”陆无名清清嗓子,一派长辈威严,“明玉这些天也累了,让他再好好多歇一天,明日一早,就来前厅议事。” 听岳父刻意加重了“明日一早”四字读音,几乎要“咣咣”砸到地上,萧大公子冷静道:“是,澜儿记住了。” “好了,你也回去吧。”陆无名站起来,背着手头也不回往外走——是得赶紧走,否则再多待一刻,只怕自己就会忍不住将这兔崽子暴打一顿,真到了那时,儿子又要生气,这么一算,竟来回都是自己吃亏,更是脑袋生疼。 不如眼不见为净。 卧房内,阿六正说说笑笑挑蜜饯给陆追吃,突然听到院中脚步声起,父子二人反应神速,一个将盘子迅速放回去,另一个扯过被子直直躺平,动作一气呵成,堪称配合无间。 萧澜靠在屋门口,挑眉道:“接着装。” 阿六表情焦虑,大声道:“爹,爹你快醒一醒!” 陆追:“……” 你这什么演技。 萧澜笑着上前将人扶起来:“不闹了,再睡下去就真该晕了,我带你去院里透透气” 陆追道:“肚子饿。” “我这就去让厨房准备饭菜。”阿六极其识趣自己消失。萧澜用手背蹭蹭他的脸:“怎么也不自己先吃点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不是说——” “爹有没有打你?”陆追打断他。 萧澜摇头:“看在你的面子上,逃过一劫。” “是吗?”陆追先是松了口气,后又怒道,“都是你的错!”也不知道我爹都听到了些什么,简直天雷滚滚想撞墙,即便他不打你,我也想打你。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萧澜态度良好,裹着他到院内晒太阳,又道,“前辈还说了,让你今天再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去前厅议事。” “你带回来的那四个人?”陆追问。 萧澜点头:“正是。” “也别明早了,吃过饭就去吧,这兵荒马乱的,多拖一天就多件事情。”陆追又道,“回来的路上听爹说,长风城与水天城,还有周围其余城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耶律星的眼线也被悉数拔除,百姓们总算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耶律星这回算是白忙一场,石阵鬼城没了,被他抓获的百姓摇身变成大楚士兵,反而助了我们威风,死了一个国师,丢了四名援军,还被你打碎了骨头。”萧澜道,“这么多闷亏加起来,他八成会活活气死在营中。” “可金麒麟也被他抢走了。”陆追遗憾道,“是我没看好。” 萧澜道:“下回再替你夺回来便是。” 陆追笑道:“说得这么轻巧?” “一匹马算什么,只要你想要,我能将这整片大漠都给你。”萧澜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星星月亮,都摘给你。” “我只想要飞柳城的宅子,谁要他的沙漠。”陆追抽回手,“不过耶律星诡计多端,他知道我想要那匹马,下回交手时八成会故意在马身上做手脚,你可得多加留意,不可因小失大。” 萧澜点头:“嗯,记住了。” 阿六站在院门口,先是趴在门缝上偷摸看了一眼,见两人正靠在一起小声说话,并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不良画面,方才放心咳嗽两声,而后笑容满面推开木门:“爹,吃饭了。” 三个盘子四个碗,这顿午饭当真挺丰盛,当中一碗油滋滋的红烧肉,还加了卤蛋与豆结,萧澜感慨:“你来之前,李婶做饭可没这么下功夫。” “我来之前,你与师父就天天吃糠咽菜啊?”陆追夹给他一块肉。 “也不是,不过李婶是贺将军的远亲,年纪大了做事自然手脚慢,平日里也就简单炒几个小菜。”萧澜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你这模样,放在哪家婆婆婶婶眼中都是宝,我可得看紧些,免得又有人跑来说媒。” 陆追笑,伸手敲了一下他的筷子:“好好吃你的饭!” …… “婶子,不行啊,已经成亲了。”贺晓正在费劲解释,“能听见吗?陆明玉陆公子,已经成亲了,有媳妇!” 李婶上了年纪又有耳疾,听了半天方才听清,于是追问:“娶了谁?” 贺晓气沉丹田,大声道:“萧澜!” “萧兄可真是有福气啊。”楚军大营中,周尧一干人也正在艳羡感慨,众人前两日刚刚知道,原来陆追并没有水土不服,而是假借卧床之名掩人耳目,暗中率领大军前往大漠深处解救百姓,一举摧毁了石阵鬼城。 也对,大名鼎鼎的明玉公子,若按照江湖传闻,先在冥月墓中摸爬滚打十几年,又在朝暮崖自立山头扯起大旗,家财万贯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会是个病秧子。 佘莽道:“萧兄果真嫁得好。” 周围一圈将士齐齐点头,深以为然。 毕竟江南豪门。 …… “走。”陆追酒足饭饱之后又喝空一壶茶,方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干正事。” “要去将前辈与将军也一并请来吗?”萧澜问。 “暂且不要,这回先探探对方的底,人多反而容易让他们提高警惕。”陆追道,“你也不必进去,在门外等我便是。” 萧澜微微皱眉。 陆追凑上去,在他唇上贴一个亲吻:“乖,听我的。” 萧澜环住他的腰:“我是担心你。” 陆追道:“嗯。” 萧澜哭笑不得:“嗯是何意?” “放心吧,我有分寸。”陆追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只在你面前,我才会懒洋洋任由捏扁捏圆,旁人可占不到半分便宜。” 萧澜趁机在他腰下掐了一把。 陆追向后踢一脚,纵身跃上屋顶,鸟雀一般向前掠去。 那被俘的四人此时正坐在院中,沉默看着头顶一方蓝天,彼此间也不说话。陆追悄无声息落在墙头,道:“打扰诸位了。” 其中一人抬头,看着那被阳光笼罩的年轻人,面无表情道:“原来是明玉公子。” 陆追跳入院墙,拍拍手上的灰,意外道:“阁下认识我?” 对方继续冷冰冰道:“夕兰国主的大帐内,公子的画像挂得比军机图更显眼。” 陆追:“……” 这位大叔,这种事就不用这么大声了,还有人在外头等我,被听到了又要吃醋发飙。 院内寂静,那四人此刻都在打量陆追,原以为画像是有意美化,可一旦见到真人,却又觉得画像反而失了颜色,那呆板刻画的线条,何及面前真人半分清雅灵动。 “诸位何必对我这般虎视眈眈呢,”陆追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耐心讲道理,“大家都是生意人,只要付银子爽快,就该心平气和,有说有笑才对。” 对方疑惑:“你想同我们做生意?” 陆追指尖只一弹,一枚鲜红的宝珠便已滴溜溜滚落桌上,光芒落入四人眼底,化成一片贪婪的火,他们争着将那碧血珠夺在手中,喜道:“这……” “价值连城。”陆追单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敲敲桌子,“怎么样,我这订金付得可有诚意?” “这只是订金?”那四人语调顿时更加热切。 “陆家财大气粗,岂是区区一个沙漠小国所能比。”陆追轻嗤一声,“怎么样?” “好。”四人异口同声,虽未经商量,回答却出奇一致。 “当真不再考虑了?”陆追向后一靠,嘴角一弯,“不过有句丑话要说在前头,数日前我在石阵鬼城,也想用同样的方法让贵教圣姑倒戈,谁知她虽收了我的银子,却还是坚持要帮耶律星,这可有些不厚道。” “我们不会。”对方爽快道,“我们不像那蠢婆娘,做生意还要挑三拣四。谁给的银子多,我们就跟谁。” “是吗?”陆追微微点头,又道,“那第一件事情,我就要诸位帮我分析分析,为何红罗刹即便放弃金山,也执意要帮耶律星。” “她不喜欢小白脸。”对方直爽道,“尤其是比她好看的小白脸,长成你这样的,她更是理都不会理。” 陆追又问:“所以她喜欢耶律星那样的?” 对方却摇头:“耶律星太过粗犷,她喜欢俊美潇洒的天涯客,就如你男人那样。” 陆追:“……” 大叔你这样直白是不是不太好,而且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第197章 合作 不如趁机追击 萧澜在外头听到这句话,虽有哭笑不得,更多的却是疑惑。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陆追也问道:“红罗刹见过萧澜?” 对方摇头:“见是没见过,不过这么多年来,她相中的男人大多一个模样,在这一点上倒专情得很。” 萧澜又想起了那大漠中的酒娘,鬼魅一般出现又鬼魅一般消失,除了红罗刹之外,应当不会再有第二人,既然见过却又不认得自己,那应当是从未上过战场?正在他暗自推测之际,陆追像是与他心有灵犀,又问道:“大楚与夕兰国这一年加起来,也打了十几场大小不一的战役,红罗刹就从没遇到过萧澜?” “圣姑不上战场。”对方道,“也极少与我们同行,她只孤身杀人。” 陆追趁机问:“杀谁?” 对方答:“萧澜。” 陆追闻言微微皱眉,似是有所疑惑。对方见状主动解释:“耶律星此番愿花重金,就是为了买萧澜的命。” “那若红罗刹将来见到萧澜,而萧澜又愿意出比耶律星更多的银子呢?”陆追道,“大楚与幽幽泉并无宿怨,若能两方获利自是最好,也省得兵戎相见,伤了和气。” “这就不好说了。”对方道,“那婆娘心思琢磨不定,没人能猜得准她所思所想,不过说句老实话,你即便有再多银子,也不大可能收买得了她。” 陆追问:“为何?” 对方直白道:“倘若她当真看上了你男人,除了银子,只怕还要共赴**快活一番,方才愿坐下来谈其余事。” 陆追:“……” 那大家还是兵戎相见吧。 萧澜暗自一笑,不用看也知他此时表情,再往后,陆追果真就不再提收买一事,而是将话题转向了面前四人。耶律星既然愿意花重金请这些人出山,除了杀手红罗刹,其余人也该各自有些不同的本事,才能有底气如此漫天要价,据说在大漠深处的幽幽泉,珍珠玛瑙黄金翡翠几乎堆积成山。 陆追态度友好:“还未请教诸位尊姓大名?” “我叫穷目。”一人道,“能在最混沌的黑暗与黄沙中辨明方向,即便是最厉害的迷阵幻象,也困不住我。” “我叫聚水,这大漠中,没有我找不到的水源。”另一人道,“只要用手摸一摸沙子,再看一看风的方向,就能找到绿洲与甘泉。” “若如此,那我这笔银子付得可当真是值。”陆追心里啧啧暗喜,又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人,看身高模样与穿着打扮,应当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果真,那两人一个名叫海沙,一个名叫海风,若论起本事,海沙自言曾修得辟谷之术,数十天水米不进仍能踏沙而行,速度堪比飞沙红蛟。至于海风,却一直沉默站在一侧,除了偶尔学哥哥说几句话外,眼珠子一直盯着地上,旁人说话也不理睬,像是痴傻儿一般。 陆追问过一回,见没有得到回应,便也没有再强求。此番能得此三人相助,已然算是意外之喜,莫说替海沙白养一个弟弟,即便将他祖宗八辈都好吃好喝伺候了,那也只赚不赔。 事情商定,陆追又约好去大漠的日子后,便爽快付了一笔定金,那四人争着平分了,也不遮掩,就坐在桌边喜不自禁数起银票来,将**裸的贪婪悉数写在脸上,连陆追是何时离开都未注意。 萧澜依旧在院中等,陆追径直上前牵住他的手,两人直到出了小院,方才异口同声道:“你怎么看?” 陆追笑道:“你先说。” “我是想问红罗刹,”萧澜道,“对于她,你怎么看?” “按照这些人方才所言,那该是大漠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陆追道,“你以后务必要多加小心。” 萧澜凑近:“嗯,要叮嘱我的就只有这些?” 陆追与他对视片刻,幽幽道:“红颜祸水。”说完又扯住他的耳朵,“上回在大漠深处遇见那妖女,除了煮面热酒,她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再从头到尾给我细说一遍。” “我说可以,你可不准吃醋。”萧澜道,“我劝她换个营生,她却让我娶了她,还说若娶了她,就不会有人再欺负她。” “我就知道,”陆追刨根问底:“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萧澜道,“喏你看,她当时也并未死缠着要我留下,反而极爽快就放行,八成已经换了口味,看不上我这种了,反而喜欢……耶律星那样的?” “要是这样,那她就该千方百计来杀我了。”陆追摸摸他的侧脸,语重心长。 萧澜顿了顿,那当我什么都没说。 今日难得大晴天,眼光暖洋洋洒遍整座将军府。萧澜怀里抱着人,也不舍得放到地上,干脆一路带着往住处走,穿过一片花园后,陆追凑近仔细看了看,道:“你出汗了。” 萧澜不以为意:“嗯。” 陆追道:“我有这么重?” 萧澜回答很上道:“在我心里,全天下加起来也没你一个人重。” 可惜明玉公子不为所动,反而道:“花言巧语。” “这叫甜言蜜语。”萧澜低声道,“来亲一个。”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还未靠近,却又猛然一把推开,萧澜也火速将人放下地,伸手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裳,沉着冷静道:“既然如此,那不如现在就去找陆前辈。” “好。”陆追点点头,与他一道淡定转身,而后便满脸“意外”道:“咦?爹,这么巧!”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陆无名狐疑打量两人,心里充满浓浓担忧。 陆追赶紧道:“我们方才去审了那四名俘虏,刚打算去找爹与贺将军。” “不是说好明日再去吗?”陆无名松了口气,替他整整被风吹乱的头发,“怎么现在就去了?” 陆追道:“保不准哪天耶律星就会发疯,早一天是一天吧,那四人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见钱眼开,挺爽快就同意与我们联手对付夕兰国。” “那红罗刹呢?”陆无名问。 陆追摇头:“她不行,收买不得。” 陆无名疑惑:“可据说她是所有人中最贪财的一个,为何你如此断定她就收买不得?” 陆追解释:“因为她不单贪财,还好色。” 萧澜表情淡定,暗自伸手在他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权当警告——在岳父面前,不准乱说话。 陆无名猜测:“她果真看中了耶律星?那就怪不得了,要拼死从我手中将人带走。” 陆追却摇头:“没有。” 萧澜心里涌上不详预感:“明玉!” 陆追手往身侧一指,眼底充满担忧:“那些俘虏说,红罗刹喜欢这样的。”所以爹你听到了吧,很抢手的,往后要帮我好好看着一些,千万别让妖女绑了去。 萧澜:“……” 陆无名:“……” 四周突然就安静下来,略微尴尬,萧澜只好道:“前辈放心,我会时刻提高警惕。” 陆大侠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讨论这件事,于是转移话题,又问:“那四人也是杀手?” “他们可比杀手有用得多。”陆追四下看看,“贺将军呢?” 陆无名道:“在大营里,那头事情多,这三天估摸不会回来了。” “那我们也去军营中。”陆追道,“耶律星负伤归营,对方定然士气大挫,我方又有帮手加入,不乘胜追击打他一仗,都对不起老天爷赏好机会。” “这般有底气?”陆无名看着他笑道,“也好,那我们这就出城。” 三匹战马疾驰出了巍峨城门,陆追心里暗自庆幸,有了打仗这种大事,想来早上那一番莺莺燕燕的不可描述,他爹也就会在忙碌中忘个七七八八,顺利逃过一劫,甚好甚好。 日暮时分,军营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众人见到三人前来,都大声着打招呼。贺晓闻讯也从练兵场回来,笑道:“那小大夫可当真是神,看着闷不吭气,看病治伤一个顶十个,大家都挺喜欢他。” “叶谷主的徒弟,自然不会差。”陆追翻身下马,也跟着笑道,“放在江湖里头也是一等一的小神医。” “诸位这么晚前来军营,是有事找我?”贺晓又问。 陆追点头:“进帐说吧,与幽幽泉那些俘虏有关。” 侍卫在案几上点起烛火,又烧了几个火盆进来,将大帐内弄得暖暖烘烘。处在这般舒服的环境下,又听陆追说那四人各自身怀绝技,都已经答应同大楚合作,贺晓自然心情大悦,却又难免有些顾虑,不知这听起来神乎其技的本事究竟是真是假。陆追也点头道:“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已与他们商议好,要在明日亲自前往大漠一试。” “那此事就交给陆公子了。”贺晓关切道,“可要带些兵马?” “这倒不用,不过我还有一事。”陆追道,“若明日证实这些人所言非虚,楚军可否主动出击一回?现如今耶律星有伤在身,又刚折损了上百桶炸药与数百人马,石阵鬼城也已成了摆设,正是敌方士气低迷之时。” “这……”贺晓眼中收敛喜色,换了几分犹豫,摇头道,“怕还要从长计议。” 第198章 大漠深处 就惯着我这一天 陆追问道:“将军在担心什么?” “一旦正式开战,冲在最前方的,那是成千上万名年轻的大楚男儿。”贺晓道,“若没有周全的作战计划,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涉险。” 陆追微微皱眉,还想再说什么,萧澜却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便也只好将话暂且咽了回去,只与众人又商议了几句明日去大漠的事,就各自回了住处。 “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说?”陆追坐在地毯上,手中抱着一杯清茶。 “说什么?贺将军是要周全的作战计划,不是要我那异想天开的攻敌之法。”萧澜将厚重的门帘系好,方才坐回他身边,又替他添了些热水,“说了也没用。” “这么没底气?”陆追晃晃他,“不像你的脾气。” “什么该是我的脾气?横冲直撞,还是只顾一时杀个快活?”萧澜笑笑,将他抱到自己身前,伸手环住道,“师父总说我看起来像个江湖客,不像行军作战的将士,我虽偶尔也会顶嘴不忿,却也知道他老人家说得没错,我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只需想怎么能赢,哪怕只有一成胜算,都愿意去试一试。可贺将军不同,数万将士的性命都握在他手中,自然不能像我这般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我知道。”陆追握着他的手,“可我觉得你那个想法的确很好,上回就没说,这回又没说,难不成当真只同我一个人说不成?” 萧澜侧过头,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亲吻。 “喂,”陆追用后脑勺撞撞他,“我在说正事。” “你觉得很好,是因为你相信我一定能做到,可贺将军未必,甚至连师父也未必这么想。”萧澜道,“我先前同你说的事,整个计划的关键都在我一人,我成功了,楚军便能势如破竹勇不可挡,可我若输了,后方将士无异于羊入虎口,所以贺将军必然不会同意,懂了吗?” 陆追想了想,扭头看着他:“那你能做到吗?” 萧澜道:“七成把握。” 陆追靠在他肩头,又想起了楚渊对贺晓的评价,忠厚有余勇猛不足,做事太过瞻前顾后,这么多年无功无过,不能说差,却也算不得好。陆追也知道,楚渊之所以会派萧澜与杨清风来西北,就是想要打破西北军这遇事犹豫不决的老毛病,可破除陈规的代价,却极有可能会是血与牺牲,他本能地不想让萧澜来背负这一切,便也跟着一起沉默起来。 “好了。”萧澜在他耳边哄道,“不想了,明日先去试试那几人的本事再说。” 陆追叹气:“这么一看,还是做个浪荡江湖客要更洒脱些的。” 萧澜捏捏他的耳朵:“茶要凉了。” “陶夫人说,是我执意要让你来西北的。”陆追靠在他肩头,犹豫道,“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 “喜欢。”萧澜点头,“先前在冥月墓时,的确没有谁能管得住我,做事也不必再三考虑,看似洒脱随性,可那样随心所欲的日子,过得其实也不算快活。” 陆追与他扣住十指:“嗯。” “我从未想过要一步登天,一战成名。”萧澜道,“像现在这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跟着师父与将军潜心学习,虽说看起来笨了些,却每天都能往前走一小步,更别提还有你陪在身边,当真已经足够了。” 陆追笑:“你若算笨,那这天下可就没几个聪明人了。” “嘴这么甜?”萧澜捏起他的下巴,打趣道,“给我尝一下。” “不给。”陆追捂住他的嘴,“今晚要住在军营中吗?” “你想住的话,自然可以。”萧澜道,“正好晚上还能一道出去看星星,你心心念念的,漂浮在大漠上空的浩瀚银河。” “那……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吧?”陆追又问。毕竟按照这军营中众人的热情程度,想要有情人独自牵手散步似乎有些困难,倒是极有可能会演变为一场浩浩荡荡的赏月观星大会,说不定还会有篝火与羊腿,连空气中都飘满孜然味。 一想到这一点,陆追立刻泄气,道:“还是在在这里待着吧。” “放心吧,没人会打扰我们。”萧澜一笑,“沙地很柔软,躺起来像是在云朵与棉絮里。” 陆公子仔细想了想,看星星为何要躺在沙地里,站着分明也能看。 “好不好?”萧澜咬住他的耳垂。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裸的明示,陆追万分期待,冷静道:“嗯。” 临出发前,萧澜挑了两块厚实的毯子带着,又取过大氅将陆追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虽说丢了金麒麟,飞沙红蛟却被陆无名带回了玉门关,此时它正在月光下悠闲吃着夜草,远远见到两人过来,立刻仰起头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前蹄也不断刨着草料。 果真神驹,善解人意。陆追翻身上马,亲热地挠了挠它的鬃毛。红色大马高傲仰起头,轻快而又灵巧地跨过栏杆,带着两人一路出了营地,夜巡的佘莽看在眼中,感慨万千,这么晚还要去营外勘察,当着是尽职尽责,令人动容。 大漠深处,陆追小小惊呼一声,笑着与他一道滚落在沙地里,这个夜晚当真是美到令人沉醉,没有风沙,只有清澈的天幕,深蓝的,墨黑的,甚至还缠绕有几丝鲜红的云,晓月繁星,高洁清爽。 萧澜问他:“冷吗?” 陆追摇头:“不冷。” “不冷就要做坏事了。”萧澜双手拖住他的腰肢,将人扣紧在怀中,声音里有调笑,也有几分试探与悸动。 “我在想,”陆追捧住他的脸颊,“从江南到西北,这一路你究竟是怎么忍过来的?” 萧澜与他抵住额头:“我也想问在这段路途中,你一路痴痴暗恋……唔……” “想得美。”陆追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谁要痴痴暗恋你。” 萧澜扯高大氅将他牢牢罩住,手却探入衣襟一拉一扯,衣摆旋即散开,露出细滑而又柔韧的肌肤,从前胸到腰腹,都是线条优美,找不到一丝赘肉。 双手再往深处,陆追声音便明显战栗旖旎起来,整个人软绵绵跨坐在他身上,厚实的毛皮披风下,是紧密贴合的滚烫肌肤,那温度能燃烧理智,也能燃烧掉整个世界。仰起头喘息时,更有漫天星河落入眼中,是映出微光的冰雪,也是幽静迷离的昙花,世间唯有一人能赏,转瞬即逝,美妙绝伦。 萧澜吻掉他的眼泪,低哑道:“我怕是迟早有一天,会为你发疯。” 陆追身体一僵,双手抱紧他的脊背,喘息愈发破碎不堪。在不久之前,他分明就还在小心翼翼的暗恋着这个人,哪怕一次手指触碰都会窃喜许久,可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却又已亲密至此……他半睁着眼睛,任由对方索取或是赐予,直到最后世界混沌,万物模糊。 这场情事太过任性纵情,以至于过了许久,陆追被洗到空白的大脑方才逐渐找回理智。他蜷着躺在毡布上反思,觉得自己有些纵欲过度,萧澜却只顾替他将皱巴巴的衣服抚平,并不肯出言安慰一二。片刻之后,还是陆追忍不住先开口,道:“腰疼。” 萧澜手下一顿:“这个姿势也会腰疼?” 陆追道:“和姿势没关系。” 萧澜将他抱起来,打开水囊一点一点喂水:“那和什么有关系?” 陆追道:“我们今天,”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才继续道,“从早到晚。” “累了?”萧澜握住他的手。 这不是累不累的问题。陆追撑着坐起来一些:“你就不腿软?” 萧澜摇头:“没有。” 陆追:“……” 那为何我有些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后不会了。”萧澜抱紧他拍了拍,声音里带着几分笑,“就惯着我今天这一天,嗯?你方才也说了,从江南到西北忍了这一路,总该给些甜头哄哄。” 陆追捏着他的耳朵,轻轻搓了搓。 “看,”萧澜握着他的手指向远方,“那片星海,好不好看?” 陆追懒洋洋道:“摘一个给我。” 萧澜掰开他的拳头,还当真往手心里放了一枚小小的星星,是用银子打出来的,很小,很亮。 陆追笑出声,拱拱他道:“原来你早有预谋。” “那是。”萧澜道,“若论哄媳妇的本事,我也是能在江湖中排前十的。” “不想回去了,”陆追看着前头,“真想就这么坐到天亮,看太阳会从哪一边升起来。” “那可不行,要着凉的。”萧澜道,“顶多再过小半个时辰,你就得跟我回去休息。” “嗯。”陆追敷衍答应一声,人却依旧缩在他怀中不肯动,过了一阵子,又突然道:“若是先放过耶律星的粮草营呢?” 萧澜闻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有些哭笑不得,这般缠绵温存的时刻,见他突然不说话了,还当是在回味方才的**滋味,却原来是在……想战事? 作者有话要说:慕寒夜:阿黄!!!!!!!!!!!!!! 第199章 儿子 果真不是亲生的不心疼 萧澜想出攻敌的方法其实并不复杂。在耶律星大军的驻扎之地,有一依靠巨石与木柱搭建成的瞭望高塔,守卫森严布控严密,日夜都有士兵持刀巡逻,这也是楚军无法对其发动突袭的主要原因。毕竟对方占据了制高点,只要大楚的军队从地平线上一冒头,对方立刻就能有所准备,唯有悄无声息先将这些人干掉,大楚才能神兵天降,攻其不备。 而萧澜是想先率十余名高手,在攻下瞭望塔之后,暂时乔装成夕兰国守卫,以免被人察觉。自己则孤身深入敌营,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营,楚军趁乱攻入,一举歼灭夕兰大军。 这计划说起来简单,要做到却并不容易,在夕兰国大军的身后,就是一望无际的连绵沙丘,没人知道后方是否还埋伏着兵马,更没人知道那里是否还藏有第二座石阵鬼城,若耶律星弃营率众后逃,楚军追击则有可能陷入圈套,可若不追,这群人一旦隐入沙漠,往后只会更加神出鬼没,难寻其踪。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必先烧掉粮草营?”萧澜问。 陆追点头:“粮草是行军打仗重中之重,必然会有重兵把守,那里人多眼杂夜明如昼,稍有不慎就会被敌方察觉,况且按照耶律星的谨慎程度,大漠深处难保不会藏着别的供给,如此一想,有些不划算。” 萧澜点头:“的确。” “你看,这里是大营。”陆追站起来,用清风剑鞘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圈。满天星辉光芒银白,将四野照得很亮,萧澜从身后扶住他,将披风拉得更高:“不难受了?” 陆追用胳膊肘捣他一下:“说正事。” 萧澜笑笑:“嗯。” “若能事先率军穿过这片沙漠,绕到敌营后方,彻底斩断其退路,就能让耶律星逃无可逃。”陆追道,“比起你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这个办法要稳妥许多。” “穿越这片沙漠?”萧澜捏捏他的下巴,“你可知这是何处?” 陆追摇头:“我只记得你说过,越过夕兰国大营再往深处,才是死亡之境,这里也不行吗?” “这片沙漠无人能入,是老天爷修的鬼打墙。”萧澜道,“处处都是蜃楼重影,指北针也会受到干扰,天空时时刻刻都挂着幻日,据说还有人看到过九个太阳。”萧澜道,“到了夜晚,就是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啸,狂风恨不能卷起每一粒沙,将所有闯入者都深深掩埋。” “若无人能闯出,那这些传说又是哪里来的?”陆追问。 “师父告诉我的。”萧澜道,“这些传闻由来已久,可他年轻时偏偏不信邪,也曾派出一支军队想要横穿这片沙漠,结果数百人进去,只有一人精疲力竭爬了出来,被路过的驼队所救,可惜送回大营后,也没能救回来。” “是吗?”陆追皱眉。 “这里是师父的伤疤。”萧澜道,“耶律星之所以会选此地安营,也是看中这道老天爷修的屏障。” “那若明日——”陆追话还没说完,远处却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连成串的火把像是一条游走的蛇,蜿蜒向着两人的方向赶来。 “是大楚的巡逻队。”萧澜挥挥手,权当打了个招呼。 陆追踮脚:“似乎还有我爹。” 正说话间,另一头的陆无名也看到了沙丘的两人,顿时脸色一白,手一拉便收紧了马缰。 “陆大侠,”身侧一人见他似是惊慌,赶紧解释道,“是萧少侠与陆公子。” 我自然知道那是谁。陆无名心里五味杂陈,催促道:“走走走,换一条路。” “为何要换一条路?”守卫不解,“萧少侠还在同我们打招呼。” 是吗。陆无名定定神,又往远处看了一眼,果然就见萧澜正在挥手,旁边站着的儿子也很淡定,两人衣衫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 “爹。”陆追等不及,自己策马奔了过来,道,“你怎么也来了。” “老前辈说想四处看看,就跟我们一道出来了。”守卫笑道,“没想到这么巧,恰好遇到了陆公子。” “我们在商议作战的事。”陆追道,“爹要一道过来听吗?” 这般正经?陆无名心里倒是有些意外,毕竟如此清风皓月绵延沙岭,一对有情人三更半夜来了,却不谈情谈战事……他登时就觉得,儿子还是相当不错的,是自己将事情想得太复杂,很不该。 “谈什么战事?”他问。 巡逻队见他父子二人像是还要说一阵子,便先行离开。陆追将方才与萧澜议论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爹觉得如何?” “太过冒险,而且也不算可行。”陆无名摇头,“且不说要如何攻下瞭望高塔,单论这片无人生还的沙漠,你要如何应对?” “刚刚才说到这里,”陆追道,“先前是没有办法,可现在我们既然有了幽幽泉那三人,能在迷阵中辨明方向,又能找出水源,那蜃影幻日与失灵的指北针,对我们而言也算不得威胁。” 陆无名看向萧澜:“你呢?也这么看?” “理论似乎可行,不过还要详加商议,数千将士穿越沙漠,若幽幽泉众人稍有二心,那楚军就是有去无回。”萧澜道,“大意不得。” 陆无名点点头,又对陆追道:“在这一点上,澜儿考虑得要比你周全。” 陆追点头附和,又道:“多谢爹夸奖。” 陆无名:“……” 萧澜忍笑,又道:“天色也晚了,先回去吧,不管怎么说,也得先让那幽幽泉四人前往大漠深处一试再说。” 陆无名翻身上马,陆追也与萧澜骑上飞沙红蛟,骏马疾驰而归,这一回飞沙红蛟却被寻常战马远远甩在身后,回到大营已是天色微明,陆追扶着腰站在帐中,表情很是纠结——如此颠簸一路,整个人都散了架,偏偏还要时不时回答爹的问题,苦不堪言。 “快给我看看。”萧澜扶着他坐在地毯上,“有没有颠出毛病。” 陆追哭笑不得,道:“什么叫颠出毛病。” 萧澜一边替他揉腰,一边感慨:“幸亏岳父来得晚,否则岂非刚好抓个正着。” 陆追:“……” “睡一会吧。”萧澜道,“天亮之后,我们中午再回去。” 用热乎乎的水擦过身子后,陆追躺在被窝里,道:“真舒服。” 萧澜笑笑,用手指蹭他的脸:“行军打仗的硬板床,一翻身都要咯吱响,哪里算得上舒服。” “我又不挑。”陆追环住他的脖子,也跟着笑,“只要有你在,什么样的日子也不苦。” “嗯。”萧澜抱紧他,“我也是。” 只要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大漠也好,雪山也好,哪里都好。 陆追睡得挺香甜,萧澜却毫无困意,借着床头一点零星烛火,他仔细看着身侧人的睡颜,听帐外狂风啸啸,忍不住就伸手将他拥入怀中,陆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反被一双温暖的大手遮在眼前,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叮嘱:“没事,接着睡。” 陆追胡乱答应一声,在他怀里睡得愈发安稳,当真直到中午才醒来。萧澜早已准备好了热水与餐食,还有一小罐梅子蜜饯,算是大漠里的稀罕货。 裹在厚厚的披风里,陆追几乎是被他拥着抱到了桌边。日上三竿才起床,脚不用沾地便有人伺候洗漱更衣吃饭,什么叫地主老财,什么叫富户员外。 “你傻乎乎在笑什么?”萧澜将包子递给他。 陆追答曰:“舒坦,高兴。” “只这样就高兴了?”萧澜嘴角一弯,“等成亲之后,我还打算变着花样将你宠上天,那时你岂不是天天要喜极而泣。” 阿六在外头止住脚步,将这句话默默背了一遍,将来留着哄媳妇用。 陆追敲敲茶碗:“你敢偷听我说话。” “没有啊。”阿六大感冤枉,掀开门帘道,“爷爷让我来叫爹,说若已经起床了,就一道回将军府,他也想见见那些幽幽泉的人。” “不单单是见吧,”陆追咬了一口馒头,“没说别的?” “说了。”阿六也进来坐在桌边,眼中光芒烁烁,“爷爷今早同我提了爹的计划,说依他来看,若想试出那些幽幽泉的人是否当真有本事,哪里用得着派兵马,只需要让众人去无人之境里头走一遭,若能平安出来,自然就能证明一切。” 陆追点头:“好主意,一举两得。” “爷爷还说,让我跟进去。”阿六又道,“免得那些人使诈。” “你一人?”陆追皱眉,“不准!” 萧澜在旁暗自一乐,这表情这语调,还当真有几分岳父在平日里训斥他的风范。 “为啥啊?”阿六纳闷,“我刚才听了还挺高兴,来西北这么久,总算是有了正事可做,再无所事事晃下去,我每日能去茅房尿上十几回。” 陆追一口茶险些全部喷了出来。 阿六嘿嘿道:“爹。” “你呢,你怎么看?”陆追看向身侧之人。 萧澜道:“爱财之人,大多惜命,否则赚了银子也没人花。若幽幽泉众人肯答应,那自然是有足够的底气能回来,阿六即便同往,也不会有危险。” 陆追:“……” 说得这般轻巧,果真不是你亲儿子。 萧澜问:“怎么,担心?” 那自然是担心的。陆追又看了一眼阿六,又高又壮一个人,站在大帐门口能将日头遮个严严实实,肩头扛着上百斤的金丝大环刀,似可劈海斩浪,威风凛凛。 …… 那也还是一样要从长计议。 萧澜笑着替他添满热茶,阿六虎目闪烁,十分指望……娘,能帮忙再说两句好话。 被这四道火辣辣的目光盯着看久了,陆追只觉如芒在背,只想举起笤帚,将这闹心的两人都赶出去。 第200章 杀手 嘴里心肝宝贝一阵乱叫 巡逻的楚军在大帐前来来回回路过,都会往这头疑惑多看一眼,不知这寒风嗖嗖的,为何会有两个人蹲在门前不进去。 阿六手中捏着一把瓜子,问:“你觉得我爹会答应吗?” “为何不答应?”萧澜拍了拍手心的瓜子皮,“只要他有把握能收买幽幽泉众人,这个计划就没有任何问题。” “那怎么直到现在还不叫我们进去?”阿六道,“冷。” 萧澜提议:“不如你先进去看一眼?” 阿六果断摇头,你倒是挺精明,我才不去。过了一阵,又用胳膊肘捣捣他,喜滋滋道:“若我爹实在担心我,不如你去。”毕竟我小,要更加金贵一些。 话音刚落,陆追便在身后道:“咳。” “爹。”阿六笑容满面转身。 陆追手一指:“还是你去。” 阿六:“……” 萧澜颇有内涵拍拍他的肩膀,现在知道谁更金贵了吧,我。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也没有理由再拖延。众人当下就回了将军府。而幽幽泉四人在听完陆追的话后,极爽快就点头答应下来,看起来没有丝毫犹豫。陆追不得不提醒:“据说那是一片鬼域,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只是寻常人的鬼域罢了,对我兄弟而言,不过就是一片普通的沙丘。”穷目道,“就在数月前,为了打消耶律星的疑虑,我们才刚刚去过一回。” “若要去那种地方,银子翻倍。”就在此时,一直就闷不吭气盯着地的海风却突然插了一句话。经他提醒,其余三人也纷纷道:“是,翻倍。” 坐地起价啊这是,阿六蹲在门外没事做,便掰着手指算了算价格,觉得颇为垂涎。陆追点头:“若诸位能顺利穿越那片鬼域,除了双倍的酬劳,还有这串七色鸳鸯眼,也一并相赠。” 那四人眼底顿时冒出火来,视线皆被他手中那串晶莹剔透又华光溢彩的宝珠所吸引,关于冥月墓的种种传闻再度涌上心间,没有人知道在那尚未完全打开的墓穴中,究竟还藏有多少这般世间罕见的珍宝,他们甚至希望陆追能有更多的任务,更多的麻烦,让他们来一一解决,好赚取更多轻松酬劳。 陆追问:“可以了吗?” 海沙道:“成交!” “不过还有句丑话,要说在前头,诸位若是骗我呢?”陆追收回那串鸳鸯眼,苦恼道,“只在那沙地边缘待着,等到十天半个月后再出来,我也辨不得真假。” “这就简单了。”穷目拍着胸脯道,“你派人跟着我们便是。” “好主意。”陆追恍然一笑,又看向萧澜,吩咐道,“去找王教头进来,他自幼在海边长大,没有任何在沙漠中生存的经验,若连他都能穿过鬼域,那楚军自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萧澜答应一声出了门,不多时便带着所谓“海边长大的王教头”回来。阿六穿着一身楚军短打,粗声粗气道:“陆公子,找我来有何事?” “交给你一个任务,”陆追道,“跟着幽幽泉诸位英雄,去穿越敌营旁的那片无人沙海。” 阿六闻言脸色一僵,小心翼翼道:“公子,那片沙海……那片沙海,我……” 陆无名在旁一呲牙,这结结巴巴的,演起来还挺像回事。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放心吧,四位英雄不会让你有事的。”陆追许诺,“若你能安然折返,我便去请求将军,让你连升三级,光宗耀祖。” 阿六沉默片刻,又小心问:“若我出不来呢?” 陆追耐心道:“那我就请皇上在你老家修建一座忠烈祠,也会派人照顾你的母亲与妻儿。”差不多就可以了,儿子。 阿六抱拳,悲怆而又坚定地应下此事,直到出了房门,还沉浸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情怀里,暂时不想自拔。 萧澜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将人利索赶了出去。片刻之后,陆无名与陆追也一道出来,两人穿过一片花园,陆无名才道:“你还挺关心那便宜儿子。” 陆追笑道:“他与我之间的关系越单纯,危险就越小,否则不说别的,哪怕仅仅是被这幽幽泉四个人绑架了,我也得花一大笔银子去赎。” 陆无名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全。” “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陆追又道,“但愿在这一个月里,耶律星能忙着好好养伤,别出其余岔子。” …… 沙海,夕兰国大营。 耶律星臂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正赤身坐在床边,双眼依旧看着前方,也不知是在看地形图,还是在看旁边挂着的陆追画像。 军医小心翼翼替他将上衣披好,躬身道:“王上这次骨伤颇重,想要完全养好,至少也要两个月。” “出去吧。”耶律星脸上并无表情。 军医答应一声,退出大帐后走了没两步,就见红罗刹正在往这头走,于是好心提醒道:“圣姑,王上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是别进去了。” “王上心情不好?”红罗刹道,“我心情却更不好。” 军医:“……” 军医叹气,小声道:“圣姑又何必要往炮口上撞呢。” 红罗刹却不想与他多言,自己掀开门帘进了大帐。耶律星并未抬头,只道:“圣姑找我有事?” “我族人丧命月牙湾,王上不打算给个说法?”红罗刹坐在他对面。 “既然答应出山做事,往后的日子就是刀口舔血,行军打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丢掉性命。”耶律星道,“圣姑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吧?” “那他们就白死了?”红罗刹问。 “他们死了,本王比你要更加惋惜。”耶律星道,“白花花的银子,连个响都没买回来。” 红罗刹眉头一皱,自己拿起桌上凉茶一饮而尽。 “不过话说出来,此番陆明玉与萧澜分头行动,圣姑却没探到消息,害我白白损失了一支骑兵队,数十车火药,是否也算失职?”耶律星继续问。 “那我也在陆无名手中救了王上的命,两不相欠。”红罗刹重重放下茶杯。 “两不相欠,很好。”耶律星点头:“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不想再听。再提醒一句,萧澜已经回了将军府,圣姑也该去干正事了。” 红罗刹冷嗤一声,拂袖起身出了大帐,只留下一阵香风,呛得人鼻子痒痒。 …… “明玉,”萧澜在衣柜里翻,“我的狐皮大氅呢?” 陆追坐在桌边写字,随口道:“临行前给阿六了。” 萧澜:“……” 萧澜道:“怎么也不事先同我先说一声。” “一件衣服而已,怎么,舍不得啊?”陆追抬头,“据说那片沙地夜晚极冷,给他御寒,你若舍不得,将来再要回来便是。” “舍得舍得。”萧澜连连点头,“莫说是衣裳,除了我这个人,家中米面粮油金银铜铁随你给。” “别说,我还当真有些担心。”陆追放下手中狼毫,愁苦道,“昨晚觉都没睡好。” 萧澜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一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我像什么?”陆追没反应过来。 萧澜道:“慈母。” 陆追:“……” 陆追:“……” 陆追:“……” 明玉公子挥挥手:“你,出去出去。”闹心。 “还真将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地主家傻儿子?”萧澜握住他的手腕,“你亲自教的功夫,又是山大王出身,走到哪里都是让别人流血的主,而且最关键的一点,这世间谁能有他运气好,说不定此行非但不会吃亏,还能替你捡个宝回来。” 陆追一撇嘴:“成,借你吉言。” “我要去军营练兵了,你呢,要不要一起去?”萧澜问。 “不了,我要替贺将军将这些文书整理好。”陆追道,“你今晚要住在营地吗?” 萧澜点头。 “那我过几日再来陪你。”陆追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萧澜咬住他的手指:“不舍得不管。” 陆追主动将侧脸凑过去。 萧澜往窗外看了一眼,蠢蠢欲动:“做点坏事?” “想都不要想,青天白日的。”陆追赶紧坐直,“快些走!” 萧澜道:“不走。” 陆追想了想:“那我就去找我爹告状。” 萧澜:“……” 陆追起身,从柜子里找了另一条大氅塞给他,而后就利索将人赶了出去。 一天到晚精虫上脑。 不做。 腰疼。 如此过了七天,陆追总算将贺晓要的文书都整理整齐,站在院中活动了一下筋骨,刚打算去军营中找萧澜,杨清风却先一步回来,说前几日在玉门关外,巡逻队捡到了一个逃荒的老婆婆,看着有些疯疯癫癫。 “逃荒都往江南逃,哪有往大漠里头跑的。”陆追狐疑,“不会有问题吧?” “若说是被不孝儿女赶出来的,倒也有可能。”杨清风道,“缺了一条胳膊,在家中也做不了活,可不得遭白眼虐待。” “别放在军营中了,带来城中善堂安置吧。”陆追摇头,“军机要地,不明不白的人不能留。” “所以澜儿今天亲自将她带回来了。”杨清风道。 “为何还要他亲自送回来?”陆追纳闷,先前不是说从早到晚都要练兵,忙得饭都没时间吃,还有空做这种事? “可别提了。”杨清风道,“那疯婆婆一见到澜儿,就哭着喊着往上冲,嘴里心肝宝贝一阵乱叫,除了他,谁说话也不听。” 陆追后背一麻:“啊?” 杨清风继续道:“或许是当成儿子了吧。” 陆追:“……” 陶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又不简单! 第201章 独臂老妪 不做相公就做爹 西北虽不如江南富庶,城内善堂却修得极其舒适阔气,只因这玉门关内青壮男子大多身在军营,平日里无暇照顾家人,地方官员便从为数不多的朝廷拨款中,硬挤出一部分建了这“福寿堂”,将城中老人齐聚一处,平日里有专门的杂役伺候病人,饭菜也烧得软烂可口,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陆追自打来了城中,闲来无事时也会拎着几包点心去探望老人,因此管事的都跟他挺熟,见到后纷纷笑着打招呼,说萧少侠此时正在后院。 一个小娃娃自告奋勇,将他带了过去。陆追还没等靠近院落,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嘈杂声,萧澜正忙不赢从门里跑出来,看起来颇有几分惊魂未定的意思。 “出了什么事?”陆追紧走几步迎上前。 “你怎么来了?”萧澜握住他的手腕,“没事,是那位老婆婆,方才贴在我身上不肯走。” 陆追闻言微微皱眉,往敞开的院门里看了一眼。就见树下正坐着一个灰衣老妪,裹着厚厚的棉袄与头巾,侧脸看不清容貌,只在脸上有着沟壑万道,灰白的头发被风吹散几缕,看着分外凄凉落魄。 “走吧。”陆追没再多言,只拉着他一路到了前厅里,方才问道,“什么来路?” “疯疯癫癫的,也说不清话。”萧澜道,“只扯着我嘴里胡乱叫,在军营中时引得众人都在笑,没想到在善堂里也不消停。” 陆追将他的胳膊从上捏到下,道:“回家。” “怎么了?”萧澜问,“一脸严肃的。” “往后别让人轻易碰你,靠近也不行。”陆追道,“耶律星要杀你,保不准迎面走来的谁就有问题,你何以粗心至此,竟然让陌生人贴到身上?” “担心她给我下毒?”萧澜摇头,“我自幼在墓穴中长大,什么没见过。” “那也不行。”陆追道,“我已经同杨前辈说过了,他会盯着那老婆婆,至于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萧澜投降:“听你的,不过我身上若当真被下了毒,你是不是也该离远些?像这般亲亲热热拉着袖子——” 一句话还没说完,陆追就松了手,速度贼快。 屋中寂静许久,萧大公子道:“伤心了。” 陆追道:“谁让你胡乱在外头被人摸。” 萧澜哭笑不得:“这话听起来不像中毒,倒像是我被妖女占了便宜,你在同我吃醋。” 陆追提醒:“要杀你的也是妖女。” “所以你怀疑是她?”萧澜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军营外离奇出现的疯癫人,不管是老是幼是男是女,都不值得全然信赖。”陆追翻身上马,“记住了?” 萧澜点头:“夫人教训的是。” 陆追:“……” 萧澜识趣:“好好好,说正事。” 陆追策马扬鞭,飞沙红蛟一路出了善堂,只留下萧澜一人,骑着善堂的老骡子慢悠悠回了将军府。人还没进门,就被拉着扒了个精光,泡在药浴中洗了个干干净净。水花四溅沾湿眼睫,陆追凑近仔细看了看,奇道:“原来你睫毛这么长。” 萧澜道:“所以?” 陆追道:“好看。” 萧澜笑道:“好看就亲一个。” “不亲。”陆追坐回小板凳,继续替他擦拭身体。结实的肌肉在布巾与热水下,逐渐泛出红来,萧澜靠在桶壁感慨:“夫人这狂放不羁的手法,真好比铁匠锻刀,砂纸磨墙。” 陆追兜头蒙过来一块大毯子,替他将头发擦干,又道:“好了,出来。” 萧大公子作风一如既往,“哗啦”一声就站了起来,肩头搭着毯子也不擦,流氓一般道:“明玉。” 陆追打开屋门吩咐:“去请小山大夫过来。” “我就在这呢。”小山将手中果子丢下,拎着药箱就往里走,“来了来了。” 萧澜大惊失色,扯过衣裳便闪身到屏风后。 陆追忍笑,对小山道:“喝茶吗?” “不喝了,萧少侠怎么了?”小山关切,看方才那龙精虎猛的跑姿,也不像是哪里出了毛病。 “没什么。”陆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道,“虽说可能性也不高,不过看一看多少能更安心。” 小山了然,恰好此时萧澜也穿戴整齐出来,老老实实坐在床边被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所幸最后并没有什么事,没毒,没蛊,也没有其余乱七八糟的烦心物。 陆追这才松了口气,亲自将小山送走,回屋就见萧澜正站在桌边倒茶喝,于是上前就在腰里掐了一把:“你倒是心大。” “媳妇事事操心,自然会惯得我衣来伸手。”萧澜拦腰将他一把抱起,放在桌面上坐好,双手撑在两侧,“这下放心了?” “我真没同你胡闹。”陆追道。 “我知道,自然知道。”见他眉间忧虑不散,萧澜总算是收了调笑,将他揽在胸前蹭了蹭,叹气道,“真当我傻啊?来路不明一个老婆子,哭着喊着要我抱她喂他吃饭,我如何会半分心也不留?早就有所防备。” 陆追抬头看他。 “方才都是逗你的。”萧澜道,“她的出现的确蹊跷,我也怀疑过那是否就是红罗刹,所以才会任由她贴上来,不过似乎还真是一位独臂的老婆婆,并非年轻人乔装。”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你都别再见了。”陆追道,“只管安心在军营中练兵,若阿六他们能顺利回来,那两军马上就会开战了,耽误不得。” “我知道。”萧澜点头,“明日一早就回去。” “至于这位老婆婆,交给我吧。”陆追道,“若当真有问题,善堂里也留不得。” 萧澜叮嘱:“自己多小心。” “安心。”陆追摸摸他的侧脸,“不说了,这几天练兵也累了,晚上我煮面给你吃,好不好?” “夫人亲自下厨,求之不得。”萧澜抱着他放到地上,“那我要吃什锦炒面,还要小炒牛肉配烧酒,不多喝,就三杯。” “来。”陆追笑着拉住他的袖子,“打下手。” 一对小情人说笑打闹出了小院,暂时忘却外头的纷乱战火,将自己关在了小小的柴米油盐里。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灶膛里火烧得正旺,面汤咕嘟咕嘟翻滚沸腾,另一口锅里,牛肉丝被滚烫的油爆得泛白,一大把辣椒与花椒撒下去,连空气也变得引人垂涎。 陆无名在院墙外站了一阵,也笑呵呵离开,打算找个馆子去喝上两杯,见到街上的小娃娃就都带着,买糖糕买糖葫芦,像个寻常人家的祖父一般,膝下围了奶声奶气一大群。 这头满是人间缭绕烟火气,另一头依旧飒飒冷风过耳畔。红罗刹悄然隐入城门,却没有去将军府,而是直奔城中善堂。背巷内空无一人,她刚打算飞身跃入,却被人一把握住肩头,向后推攘到更隐蔽处,这一切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而她竟毫无还手之力。 那独臂老妪呵呵笑道:“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般马虎大意。” “你怎么会来大漠?”红罗刹咬牙。 “我想你了。”独臂老妪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牙签,剔自己那残缺的牙,“听说你要杀那萧澜?” 红罗刹道:“我的事,不劳你插手。” “不行,那萧澜长得俊俏,我不能不管。”独臂老妪道,“你今年多大了,还记得吗?” 红罗刹自己挣开被封的穴道,气恼看着她。 “我喜欢的,你应当也喜欢。”独臂老妪继续道,“既然遇到了,不如就嫁了吧。” 红罗刹提醒道:“有人买命,要我杀他。” “杀了他,那买命的耶律星的可会娶你?”独臂老妪问,“若肯,那你就杀吧。” 红罗刹转身朝外走去。 独臂老妪也未阻拦,手只一抬,红罗刹便踉跄向前几步,狼狈趴在地上。 “跑什么,与你那不知道是谁的爹一样,就知道跑。”她蹒跚上前,“那萧澜长得当真是又俊又英气,你若不让他做相公,我就让他做你爹。” 红罗刹忍无可忍,一掌打向她脸上:“你快回中原去吧!” “我回什么中原,别说为娘没提醒,那萧澜功夫可不低,你想杀他还欠些火候。”独臂老妪站起来,“我若不来,你现在怕是已经死了。” “那你帮我去杀了他。”红罗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肿痛的手腕。 独臂老妪嘿嘿笑道:“莫忘了,我从不杀生。” “你的确不杀生,只让我替你杀生。”红罗刹摇头,“行了,我要走了。” “这玉门关的日子不错。”独臂老妪在她身后道,“我打算长住下了。” 红罗刹纵身一跃,身影须臾便消失在层叠屋顶下,只余下一道疾风,卷起灰尘与沙。 而与此同时,在那片无人之境中,阿六正在背对着幽幽泉众人,将一卷羊皮纸胡乱往怀里塞——他原本只打算半夜起来解个手,但一泡尿还没尿完,就浇出一张不知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忽闪忽闪,也来不及细看,先藏着再说。 由不得旁人不羡慕,运气就是这么好。 第202章 小心肝 美人计也是计 翌日清晨。 陆追被洒进屋内的阳光唤醒,又眯着眼睛躺了好一阵子,方才撑着坐起来,身侧之人天未亮就已经离开,只在床头留下一个小小的动物木雕,是他最拿手的小玩意,每一处棱角都被打磨平滑,虽未上漆,握在手中也挺圆润。陆追笑着将它收起来,准备待两人将来成婚后,专门弄个大柜子放这些东西,江南的花,王城的楼,大漠的骆驼,如此诸多摆在一起,就像将那些遗忘的、未忘的往事又统统走了一回。 他打算今日去福寿堂中看看那位稀奇古怪的老人家,至少也要弄清楚其身份来历。善堂管事见到他后,老远就笑着迎上前来:“这大冷天的,陆公子怎么也不穿厚一些,可是来看那位老婆婆的?” “她今日怎么样?”陆追问。 “好着呢,早起吃了一大碗面,又问了问萧少侠去了何处,之后就一直坐在院中晒太阳。”管事道,“这阵估摸还在院子里,我领公子过去。” 陆追点头道谢,与管事一道去了后院。那老婆婆果真正坐在枯树下晒太阳,听到有人来了,连耷拉的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老人家。”陆追半蹲在她对面,“可还习惯这里的日子?” 独臂老妪半眯着眼睛,似是在来回打量他,却也不说话。 见她面上神情不悦,陆追一笑:“看来我是打扰老人家休息了。” “知道就快些走。”独臂老妪语调多有不耐烦,继续垂着头打盹。 此等白眼待遇,陆追还是头一回享受到——毕竟先前明玉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颇受欢迎,尤其是婆婆婶婶,握着手就不肯松。不过他也不生气,这种时候对方的情绪与话语越多,给自己的线索也就越多,因此照旧笑道:“我可没有得罪老人家。” “怎么没得罪我?”独臂老妪嘴角一扯,“光凭你这文弱书生的长相,就不讨我这老婆子喜欢。” 这话听着耳熟,陆追心里一乐,极有耐心地继续解释:“这就错了,在下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相反,功夫还挺好。” “我管你功夫好不好,长成这模样,就该是讨人嫌。”独臂老妪伸了个懒腰,昏昏欲睡。 陆追摸摸自己的下巴:“那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长相?萧兄那样的?” “对。”独臂老妪咧牙一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钩子似的,瞬间闪着精光问道:“我那小心肝小宝贝,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 陆追:“……” 陆追道:“他在军营里,来不了了,往后老人家有什么事,只能找我一人。” 独臂老妪往后一缩膀子,摇头道:“我不找你,你这脸斯文白净,一看就相当惹人讨厌,让人恨不得用水瓢磕你祖宗。” “老人家说话三思啊,”陆追不急不慢提醒道:“我这人脾气不好,若被骂多了,可是会打人的。” 独臂老妪闻言非但不惊,反而嘿嘿笑起来,道:“你吓唬我?” 她话音刚落,陆追便一掌迎面劈来,虽明显是虚晃一招,可那独臂老妪却也没做任何掩饰,佝偻枯瘦的身体只微微一拧,便从石凳上滑开,像一条灵活的老鲶鱼,转眼就又坐到了台阶上。 心里大致有了谱,陆追抱起手臂,单刀直入道:“老人家与红罗刹是何关系?” 独臂老妪故作神秘:“我不告诉你,你叫萧澜来,他来了,我就说。” 陆追挪过石凳坐好,气定神闲:“爱说不说,我偏不叫。” 独臂老妪气恼,用力丢过来一把瓜子皮。 陆追也不躲,拍拍衣袖继续道:“红罗刹被耶律星收买,要杀萧澜,老人家既然喜欢看他那张脸,不如帮帮忙?” “我不帮。”独臂老妪摇头,“我就是来看热闹的,谁也不帮。” 陆追问:“看热闹?” “是啊,看热闹。”独臂老妪撑着站起来往屋里走,突然又回头阴阴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人,只想抱抱外孙。” “那红罗刹是——”陆追一句话还未说完,屋门便被“哐当”锁上。他站在屋外暗自回想,方才看对方那一闪身的脚力,便知功夫绝对不会弱,再加上与红罗刹如出一辙的审美,估摸不是外婆就是娘,在这种关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他实在很难不担心。 匆匆回到将军府后,陆追先将此事大致说给了陆无名,又道:“看她腰间的破烂腰带,绣纹出自晋地绣娘,口音听着也相似,不像久居大漠之人,中原武林可有这么一号人存在?” “独臂老妪,闻所未闻。”陆无名摇头,“武功当真有这么好?” 陆追道:“估摸与爹不相上下,她并未隐瞒自己的功夫,甚至连身份也只懒洋洋隔了一层纸,我猜得应当**不离十,她与红罗刹关系匪浅。” “这可就蹊跷了。”陆无名道,“一个要杀澜儿,一个又满嘴宝贝心肝往上扑,若真是母女,她们就该先打上一架。” “爹继续去善堂盯着吧,我去军营。”陆追道,“等明日再回来。” 陆无名答应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叮嘱:“你也多加小心。” 军营中,萧澜从练兵场回来见时间还早,便想去附近再看一看。此时正是夕阳漫天霞光缱绻,飞沙红蛟四蹄踏风,带着滚滚烟尘转眼就没入大漠深处,跑得极为无拘无束,萧澜也未多加阻拦,只任由它纵情肆意迎风而行,直到人与马都累了,方才仰面躺在沙地上,舒服地闭起眼睛。 此刻万物空旷,苍生寂静,连风也不再撕扯天地,本该是十分惬意的,可就在这一片暂时凝固的惬意里,却偏偏有一道夺命寒光倏忽而至。 萧澜反应极快,一个鲤鱼打挺腾身跃起,乌金鞭梢只“当啷”一声脆响,就缠上了一柄弯月短刀。 在日暮的最后一瞬,两人都看清了彼此的容貌,红罗刹心里只微微一意外,便重新纵身攻上,招招都是夺命死手——若换做平时,她或许还会垂涎这结实身躯与俊美的面孔,至少也要先引诱对方做够人间快活事,再带着他的脑袋去领银子。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想起昨夜那条背巷,她就整个人都心浮气躁起来,只想快些完成任务远走高飞,将那惹人厌的独臂老太婆远远甩在天边。 乌金铁鞭与弯刀不断碰撞相缠,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带起串串火花,空气中弥漫着厚厚黄沙,还未等到落地,就又炸开新的一层。身为大漠中最好的杀手,红罗刹的招式并非高得离奇,可却极为诡异,诡异到每一个初次与她交手的人,往往都是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逼到了生死一线。 萧澜却是例外。 他抬手一鞭,将那柄弯刀打落在地,黑色的鞭身毒蛇一般咬上她的腰肢,将人从半空重重扯回了沙地中。 红罗刹嘴角溢出鲜血来,她伏在地上,一头黑发垂下额头,弯弯曲曲落在沙里。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萧澜才方一回头,陆追便大喊一声:“小心!” 萧澜本能侧身一仰,两把匕首带着锐响擦过耳侧,红罗刹扑了个空,反被他一掌击落在地,这回却是当真爬也爬不起来。 “没事吧?”陆追急忙翻身下马,几步小跑过来。 “没事。”萧澜握着他的手,又看向地上的人,“你杀不了我的。” “杀不了,就回去三倍退银子给雇主,不做生意便是。”红罗刹抬眼看他,又恢复成大漠茶棚里的妩媚模样,“可公子为何不杀了我,莫非怜香惜玉不成?” 陆追:“……” 不怜。 萧澜心里摇头,拉着陆追翻身上了飞沙红蛟,另一匹战马也撒腿跟上,共同向着月升之处滚滚而去。 “当真没受伤?”陆追问。 “我没事。”萧澜道,“她不是我的对手,功夫其实也算不得高。” “功夫算不得高?”陆追不解,“可爹与她交过手,还说武功诡异邪门得紧。” “只是诡异反常,并非绝世高手,这两点并不矛盾,而且我猜她应当不会与同一个人交第二次手。”萧澜勒紧马缰,“我今晚过了数百招,已经将她的武功路数摸了个七七八八,这种功夫第一回过招能凭快杀人,第二回却只有被杀的份。” “不管怎么样,你没事就好了。”陆追道,“方才我远远看到,可真吓了一跳。” “因祸得福,”萧澜蹭他的脸,“有没有发现你这眼睛失明后再治好,却像只能夜视千里的小豹一般,竟连这暮色时分的两把弯刀也能看清。” “你下回不准一个人再来大漠了。”陆追用胳膊肘顶顶他,“记没记住?” 萧澜答应一声,从身后拥着人:“还没问,你怎么跑来军营了?” “那疯癫癫的老太婆,该是红罗刹的亲戚。”陆追道,“我猜的,不过至少能有七成把握。” “这也能猜到?”萧澜并未质疑他,只继续道,“说说看。” “她说话语调与红罗刹如出一辙,都讨厌我的脸,喜欢你这英武模样。”陆追底气十足道,“这般不识货的人,寻遍世间都没几个,有也该是亲戚。” 萧澜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 “不过那老太婆看起来倒像是能拉拢的样子。”陆追提议,“不如你去试试看?小心肝。” 萧澜不满:“你这就把我卖了啊?” “怎么能是卖呢。”陆追反驳,“你看你这脸,既然都长了,又这般英俊潇洒,不用白不用,兵法有云,美人计也是计。” 萧澜道:“美人?我?” 陆追淡定道:“嗯。” 萧澜在他屁股上捏一把:“我这五大三粗都叫美人,那你是什么?” 陆追答曰:“美人的相公。”一听便知日日都能软玉温香,十分令人羡慕。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小心肝tqt~~~~~ 第203章 羊皮卷 桃花红, 杏花白 正午时分,善堂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那独臂老妪吃过饭后,便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晒太阳,不住低着头打盹,好几回都险些栽到地上,却又不肯回屋去睡,说是要等人。 “还等萧少侠呐?”管事暗自摇头,在她耳边大声道,“萧少侠在军营里头,忙得很,顾不上这头。” “谁说顾不上,那不是来了吗?”独臂老妪双眼直勾勾盯着前头,笑出一脸深深皱纹来,又悄悄问道,“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好看。”管事只当她脑子不清楚,嘴里随意敷衍两句,回头却见萧澜当真正在往这头走,手里还拎着点心匣子,只是陆追却不在身侧,只有他独自一人。 “你看,我就说这小心肝放不下我。”独臂老妪撑着站起来,抚弄了一下鬓边发,学做出小女儿的情态来。管事哭笑不得,也不知这疯癫的小老太太何时才能清醒些,扶着她出了院门,道:“萧少侠。” “这里交给我吧。”萧澜将点心递给他,“替老人们买了些吃食。” “你只管给旁人送,怎么也不知道给我送些?”独臂老妪埋怨。 萧澜直白道:“我有话要同前辈说。” 一听他叫上了“前辈”,管事心里恍然,猜测这估摸又是江湖中事,于是赶忙告辞。萧澜径直进到院中坐下,道:“昨晚红罗刹来杀我了。” “看你这毫发无伤的,应当没吃亏。”独臂老妪围着他转了两圈,又啧啧道,“我早就说了,她决计不是你的对手。” 萧澜道:“前辈就不担心?” “我为何要担心。”独臂老妪阴阴笑道,“没了一个女儿,我就同你再生一个儿——” “前辈!”萧澜出言打断,眼底有些警告的意思。 “凶什么。”独臂老妪坐回石凳上,脸上继续挂着疯癫而又意味不明的笑容,“陆明玉可不傻,有我这个大麻烦在,他哪里会让你杀我的女儿。” “我不想与幽幽泉为敌,也不想与前辈为敌。”萧澜道,“前辈既是大楚人,可否帮忙劝劝令千金,莫再助纣为虐。” “她已经输给了你,按照规矩,这笔生意也就废了,还会赔一大笔银子,”独臂老妪道,“往后亦不会再来找你,还要我说什么?” 萧澜倒了一杯茶,没说话。 “哦,我懂了。”独臂老妪凑近,“你是担心我,担心我会出手帮她,所以来当说客?” “前辈武功高强,行事诡异,又来路不明。”萧澜将茶杯递给她,“若换做平时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大楚与夕兰国战事一触即发,令千金又身在敌营,我自然会多想一些。” “是你多想,还是陆明玉多想?”独臂老妪看着面前的茶杯,却不肯出手去接,撇嘴道,“我不喜欢陆明玉。” “前辈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喜欢就好。”萧澜笑笑,“若是喜欢他的人太多,我反而要发愁。” 独臂老妪闻言愈发不满:“你这是来做说客的,还是来表达爱意的,就不怕我听烦了,一怒之下跑去耶律星的大营?” “前辈早就说了,只想看热闹,不愿管闲事,跑去敌营作甚?”萧澜摇头,“况且在那里可没有这般悠闲的逍遥日子,人人都要干活卖命,一想便知无趣得很。” 话头都被堵了回去,独臂老妪愤懑“哼”了一声,转身背对不再与他搭话。 “前辈。”萧澜敲敲桌子,实心实意道,“不帮忙可以,别捣乱,成不成?” “那你得每天都来看看我。”独臂老妪讲条件,“每天都来,我就不捣乱。” “我身在军营,如何能每天都往善堂跑。”萧澜道,“不过三不五时来探望前辈,还是能做到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得来看我。”独臂老妪扭头,又小声叮嘱,“千万别带着陆明玉。” 萧澜一笑:“好。” “你说说,像你这般年轻俊俏,说话又好听的男人,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多捏几个呢。”独臂老妪定定看了他一阵,又哀哀抚脸叹气,“我年轻貌美时,拢共也没遇到几个,即便是运气好碰到了,也是中看不中用,像个——” “前辈,”萧澜将茶杯硬塞过来,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你打算何时去劝令千金回来?” “劝她回来做什么,回来了还要和我抢男人。”独臂老妪摇头,嫌弃道,“让她独自回幽幽泉去吧。” “也成。”萧澜道,“前辈的家事我不管,可往后若牵扯到战事,今日我可就算提前打了招呼。” “我知道,你放心。”独臂老妪嘿嘿笑道,“若哪天你当真与那小婆娘起了争执,我肯定向着你,我帮你打她。” “好,一言为定。”萧澜看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别走啊。”独臂老妪道,“不陪我一道吃个饭?” 萧澜道:“我还要去军营。” “去军营,就不吃饭了?”独臂老妪嘴里絮叨,“还是说,你又要去陪陆明玉?” “什么时候这场仗打完了,我就陪前辈吃饭。”萧澜站起来,“告辞。” “行,去吧去吧。”独臂老妪叹气,“你们男人,就会哄女人。”她言语听似颇为不舍,一直目送萧澜的背影消失,方才啧啧摇头,自顾自笑了起来。 善堂对面,陆追正坐在茶楼二层,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端着茶杯,昏昏欲睡。 “困了?”萧澜掀帘进来,坐在他对面。 “今天天气可真好,暖烘烘的。”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怎么样?” “你猜得没错,红罗刹与她确实是母女。”萧澜道,“两人间的关系也猜不出是好或者不好,不过看她行事作风,不像是会投靠耶律星,却也不像是会为我所用。” “是吗?”陆追向后靠在椅背上,“若真这样倒也好了,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 “所以呢?”萧澜问,“你打算怎么做?” “先派人盯着善堂,往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从她嘴里多套些话出来。”陆追道,“在如此紧要关头从天而降一个高手,却白白养着不能用,未免太过可惜。”毕竟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往后再去见她时,要多加留意。”萧澜提醒,“她今日重复了好几回,不想见你。” 陆追道:“原来我这般讨人嫌。” 萧澜配合道:“嗯。” 陆追学他前几日,哀哀道:“伤心了。” “没事,旁人嫌你,我不嫌就成。”萧澜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照样八抬大轿娶进门。” 陆公子面不改色打掉他的手,心里暗自盘算,这场破烂仗究竟何时才能打完——毕竟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也不多,一年就那么十几二十个,浪费不得。 夕兰国大营,红罗刹将满满一袋金珠丢在桌上,道:“按照规矩,三倍。” “没想到,”耶律星摇头,“居然连圣姑都不是那萧澜的对手。” 红罗刹懒得多做解释,更不想提起那所谓的娘亲,转身就向大帐外走去。 “圣姑,”耶律星在他身后道,“若圣姑肯留在军中继续替我做事,这些钱你可以都拿回去。” “不必了。”红罗刹并未回头,“还有一条线索,算我临走前白送王上的人情,大楚军营最近多了一名帮手,王上最好多加留意,她可不好对付。” “帮手?”耶律星皱眉,“是谁?” 红罗刹语调波澜不惊:“一名疯婆子,武功盖世,杀人如麻。” “阿嚏!”福寿堂中,独臂老妪打了个喷嚏,继续盯着头顶那方蓝艳艳的天,断续唱着晋地小调。 桃花红,杏花白。 郎骑竹马绕床来。 “驾!”陆追一甩马缰,飞沙红蛟长嘶一声,膘健身姿越发轻盈灵巧,似是一道烟沙滚滚没入大楚营中。 “回来了?”他翻身下马,还未来得及站稳,便匆忙问道,“阿六也回来了?” “放心吧,毫发无伤,而且看起来颇为眉飞色舞。”萧澜扶住他,“我早就说了,你儿子福大命大,运气天下第一。” “那就好。”陆追总算松了口气,随他一道回了大帐,掀帘就见那幽幽泉四人果真正在里头喝茶,阿六更是喜气洋洋,不像是刚从迷阵中回来,倒像是三月状元踏春归。 “陆公子。”海风一抱拳,道,“咱们兄弟如约返回,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诸位真是天赋异禀。”陆追看了一眼阿六,“王教头?” “是。”阿六站起来,也喜道,“这四位英雄的确厉害,那迷阵里头成天黄沙弥漫弥漫,风嗷嗷狂吼,白天有三个太阳,晚上有三个月亮,我晕头转向得很,莫说是辨明方向,就是多看一阵子都要昏。” “然后呢?”陆追问。 “然后多亏这四位英雄啊!”阿六道,“我只管闷头跟着他们走,方向与水都不用愁,后来还真轻轻松松就闯出迷阵,进到了敌营后头的赫赫沙漠,在那里远远望去,甚至都能看到敌军做饭时冒出的白烟。” 陆追点点头,由衷对四人道:“佩服。” “银子。”海风说得简短而又干硬,依旧低头看着地面,只伸出一只手来要钱。 陆追爽快道:“日落之前,我会差人全部送来,诸位此行也辛苦了,今日就趁早休息吧。” 阿六演得尽职尽责,此时仍不忘插一句嘴:“那我呢?” “你随我来。”陆追道,“王教头此行有功,想要什么奖励,但说无妨。” 阿六跟在他身后,喜颠颠大声道:“那我要给我爹建一座庙。” 陆追面不改色,直到回了自己的住处,方才转身踢了傻儿子一脚,笑骂道:“你爹还没死呢,修什么庙!” 阿六嘿嘿一躲,自己盘腿坐在地上倒茶喝,渴。 “说说看,那四人当真有这么厉害?”陆追蹲在他对面。 “千真万确,有好几回我是真觉得要完,爹你是没见到,那里头的风沙跟海啸似的,打着卷儿劈头盖脸往下砸,再加上乱七八糟好几个太阳,谁能受得了。可他们却不慌不忙,照旧吃吃喝喝,睡醒了就接着赶路,还真就穿过去了。”阿六竖起拇指,“不服不行。” “态度如何?”陆追又问,“欺负你了吗?” “没有没有。”阿六连连摆手,“大多数时间都是闷不吭声,虽然不热情,可也挺照顾我。” “这就对了。”萧澜道,“收钱办事,是他们的风格。” “这么说来,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陆追道,“所以我们可以向贺将军提议,试试你的计划了?” 萧澜点头:“嗯。” “等等,还有件事。”阿六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布包,“我还在那片大漠里,捡到了一张图。” 陆追:“……” 萧澜看他一眼,嘴角一扬,我说什么来着,你儿子天下第一运气好。 “是什么?”陆追伸手。 “别别别,爹你千万别碰,我拿着。”阿六赶紧躲开,“你只管看。” “我为何不能碰?”陆追不解,“有毒啊?” “不是有毒。”阿六清清嗓子,低声严肃道,“埋在薄沙里,我半夜尿出来的。” …… 萧澜:“噗。” 陆追果断将手缩了回去。 阿六嘿嘿干笑,又道:“这上头乌七八糟的,我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是什么?”萧澜将烛火挑得更亮。 陆追摇头:“不认识。” “连爹都不认识?”阿六遗憾,“嘿呀,那我岂不是白揣这一路。” “不算白揣,至少还有一幅画能看。”陆追道,“这是桃花?杏花?还是梨花樱桃花,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来。” “管他什么花,也不像是有用的东西。”阿六嫌弃道,“爹你还要吗?” “要,怎么不要。”陆追拍拍他的肩头,“包好给我。” 阿六答应一声,将那羊皮纸包得严严实实,却也没递给陆追,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娘手里,深沉叮嘱:“拿好。”往后我爹要是想看,由你来摊开。 萧澜:“……” “好了,去歇着吧。”陆追笑道,“先不用管别的,舒舒服服睡两天再说。” 阿六答应一声,打着呵欠离开。陆追又煮了一壶新茶,问萧澜道:“贺将军何时回来?” “他同师父都在先锋营。”萧澜道,“不过按照将军的性格,应当不会立刻答应。” “我知道。”陆追道,“可不管答不答应,至少也要先说出来,嗯?” 萧澜点头:“好,听你的。” 营地上空升起袅袅炊烟,士兵们也纷纷卸甲归营,准备吃饭。贺晓站在高处看着众人,感慨道:“再过一个月,就又是除夕了。” “两年。”杨清风道,“时间过得可当真是快。” 他虽并未多说其它,贺晓听了却觉得面上有些发热。楚军人数是夕兰国骑兵的数倍,武器盾牌亦是精良,如此占尽优势却始终抢不到先机,只能被动守着玉门关,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也亏得皇上此时人在南海,无暇顾及这头。想到此处,他不自觉就看了眼身侧的杨清风,当年战无不胜用兵如神,据说吃一点亏都要十倍讨回,脾气应当是极为火暴的,也不知他看到现如今这温吞局面,心里到底会怎么想。 “走吧,”杨清风道,“我们也去吃饭。” 贺晓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深深叹了口气,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 “好!”周尧大声喝彩,嘴里叼着一个馒头,不耽误双手鼓掌。 陆追稳稳落在地上:“周副将怎么来了?” “我路过。”周尧道,“都说陆公子是中原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打一套拳活动筋骨罢了,称不上一等一。”陆追随口问,“对了,听说周副将是西北人?” “是啊,祖祖辈辈都在这一片黄沙地。”周尧道,“怎么,陆公子有事?” “那这几个字,周副将认得吗?”陆追合剑回鞘,在沙地上随意写了一句话。 “勉强认得。”说来也巧,周尧还真就点了头,“像是一首歌谣。” 第204章 计谋 破烂的棉絮也能藏娇 “桃花红,杏花白。 郎骑竹马绕床来。” 周尧将那羊皮卷细细看过,道:“这就是一首普通的童谣,还随手列了一些货物明细,应当是过往商队遗落下来的,里头提到了永康府的茶叶,推算起来,该是三四十年前的东西。” 陆追有些疑惑:“何以见得?” “先前商队西行,都是贩卖江南与蜀地的茶叶,价格昂贵。直到约四十年前,有人发现西北陇州永康府的茶叶也不差,价格相对便宜,路途也缩短了数倍,因此很快就流行起来。”周尧道,“再加上这上头还提到了碧窑的坛坛罐罐,时间不会错差太大。” 陆追点头,又问:“不过既然是近期的东西,为何又要用这种古老的文字书写?” “这不是古文,是速记法。”周尧笑道,“早年的商队经常用,而且为了保密,每一本账目的写法都会稍做改变。不过近些年商路大开,货物的价格与渠道都不再是秘密,这种文字也就没有谁再用了,我也是闲来无事,才会同老人学了一些皮毛。” “原来是这样。”陆追了然,“我知道了,多谢周大哥。” “举手之劳,何以言谢。”周尧摆摆手,“不过公子是从哪里得来这张旧纸?” “大漠里头捡到的。”陆追道,“还以为与战事有关,没想到只是一张商队的账目,看来是我想得太多,还白白耽误周大哥许多时间。” “没有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啊。”周尧道,“晚上还要去巡逻。” 待他走后,陆追方才对萧澜道:“数年前八成是有商队不慎闯入了那片沙漠绝境,才会留下这张纸。”至于商人们的命运,不想也知。 “往后将这羊皮纸带回大楚吧。”萧澜道,“烧成灰烬撒入黄河,至少也能一路流过故土。” “心肠真好。”陆追戳戳他的胸口。 “那是你教得好。”萧澜凑近亲他一下,“打小就逼着我念书,比夫子还严厉。” 陆追先笑着躲开,后又侧身靠在他肩头,晃晃悠悠。 福寿堂内,管事愁眉苦脸,扯过被褥将床上人盖得严实,央求道:“可别再唱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桃花杏花的,吵得隔壁老李恨不得搬回家住。 独臂老妪趁机道:“我那小心肝小宝贝——” “明天就来,明天就来。”管事连忙哄一句,看着她终于不再闹了,方才松了口气,暗道这福寿堂里所有老人加起来,可都没这一个劳心劳力。 至于独臂老妪的具体身份,陆追在后来也曾问过那幽幽泉四人,却并没有得到答案。人人都说红罗刹在十六岁时才去往幽幽泉,从未提过前尘往事,更别说什么父母双亲。 “当时红罗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何你们都肯听她的?”陆追又问。 “她功夫好,路子广,视财如命,幽幽泉的家底一半都是她赚的酬金。”穷目解释,“而且所谓圣姑,不过是学中原武林立个门派,说出去好听罢了,她可从不管东管西,大家只管一道捞银子。” 十六岁就孤身闯大漠,又从不提往事,照此来推,这母女二人的关系应当也不会太亲近。陆追离开大帐后独自站在沙丘上,又将方才穷目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 萧澜冷不丁从身后将他抱起来,笑道:“想什么呢,傻乎乎的。” “想那独臂老人。”陆追道,“穷目方才说,红罗刹这么多年来从没提过往事。” “不愿提的,大多是伤心事。”萧澜道,“先别想了,随我去先锋营吧。” “东西准备好了吗?”陆追问。 “都在这里。”萧澜扬扬手中的包袱,里头有两人连夜绘制的大漠地形图,还有楚军发动进攻后,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之法,分门别类极尽详实。 然而即便已经详细至此,贺晓在看完整个计划后,却依旧沉默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帐外人声鼎沸,是练兵场传来的口号,慷慨激昂山呼海啸,与帐篷内的沉沉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杨清风坐在一把椅子上,神情悠闲不紧不慢,倒真像个养花种草的小老头一般。萧澜与陆追站在屋中,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也不知这是何种情绪,但就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痛快。 “站着干什么,坐吧。”杨清风道打发萧澜,“去,自己搬一把椅子来。” “将军?”陆追试探。 “催什么,我同澜儿说了多少回,行军打仗急不得,怎么连你也犯了这毛病。”杨清风一招手,慢条斯理道,“过来,陪师父一起坐着等,等将军慢慢想,慢慢想明白了再慢慢说,不急。” 萧澜心里暗自一愣,带着几丝不确定,又看了一眼杨清风——他说这话时虽笑眯眯又慈眉善目,态度可亲似是处处维护贺晓,可不知为何,语调听在耳中却无端就有些刺耳,甚至有些……刻薄。 陆追也觉察出几分端倪,再看贺晓,却还在盯着那地图看,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三人的对话。 “饿了吧,不想等就都去吃饭。”杨清风又道,“今日算你们两个小崽子运气好,厨子在煮羊肉汤。” “也行。”陆追拉住萧澜的手腕,“那我们就先去蹭顿饭吃。” 杨清风乐呵呵一摆手,继续不紧不慢喝茶。 两人离开大帐,走了老远一截路,陆追方才道:“怎么回事,吵架了?” “不知道。”萧澜疑惑道,“按理来说不应该,贺将军平日里对师父极为尊敬,而且这兵荒马乱的,寻常人起争执也就算了,大军统帅还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 “那是为什么?”陆追想了一阵子,又道,“慢慢想慢慢说,什么都是慢慢吞吞,师父这么说,会不会是存心在激贺将军?” 经他这么一提醒,萧澜倒也反应过来。西北军在这里不进不退干守将近两年,连自己都有些憋屈,更别说是师父——若换做是他当年,只怕早已率军杀入了盆地最深处。 “师父虽说是皇上亲自派来西北,可毕竟毫无官职,”陆追道,“即便有再多想法,贺将军最后不点头也是白搭。” “那你觉得,这回师父能说动他吗?”萧澜问。 “谨慎有谨慎的好处。”陆追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至少不会输。” 不输就没有大的过失,也没有大的风险,除了大军饷银劳民伤财一些,边关百姓穷苦忐忑一些,也不会有其余更严重的后果。如此多耗几年,耗到夕兰国熬不下去先行撤兵,边境就又会恢复短暂安稳,百姓继续在胡匪的抢夺中胆战心惊过日子,如此日复一日,直到西北部族再度强大集结,那么局面就又会回到此时此刻。 虽然历史本质就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可有的轮回轰轰烈烈,有的轮回却憋屈窝囊。陆追觉得在这何种时候,自己颇能体会皇上的心情——每年大把大把的军费拨出去,西北的局势却没有任何改变,大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压根不愿主动出击,小小一个夕兰国就能牵制住大楚几万兵力,这种事情多想几回,只怕头发都要多白几根。 “吃饭吗?”萧澜问。 “没心情。”陆追道,“不想吃” 萧澜一笑,又问:“那若师父这回依旧说不动,你打算怎么办,不吃不喝了?” 陆追盘着腿坐在地上,单手撑住脑袋:“我能怎么办,顶多催你回王城去考个武状元,等将来有了一官半职,再重回这西北打仗。”否则两个吊儿郎当江湖客,即便有十成十的胜算,插手军务也是不妥。 “为夫仕途不顺,”萧澜忍笑摸摸他的脑袋,“真是委屈夫人了。” 陆追撇嘴:“嗯。” 领不到饷银就算了,遇事还做不得主,跟了你实打实挺吃亏。 萧澜伸手让他靠过来,脑袋也抵在一起。刚来西北时自己尚且稚嫩,的确跟着贺将军学了不少东西,包括他的爱兵如子与小心谨慎,可两年之后的此时此刻,他是当真热血沸腾,想要去大漠深处酣畅淋漓厮杀一番——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为名为利,只是单纯不想浪费这老天爷给的绝好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过可惜。 陆追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按过骨节,最后叹气:“罢了,先吃饭去。” “师父来了。”萧澜道。 陆追闻言抬头,果然就见杨清风正朝这边走来,于是赶忙站起来:“如何?” 杨清风道:“你猜。” 陆追沮丧:“看来还是维持老样子。” “贺将军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晚上再说吧。”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师父先带你们去吃饭。” “前辈就想个办法吧,”陆追道,“再这么耗下去,南海那头都打完了,我们八成还在这里吃羊肉。” “真到那时,皇上势必会对西北有所动作,说不定就能开战了呢。”杨清风捋了捋半边眉毛,大步朝前走去,“走走,吃饭。” “真要干等啊?”陆追扯住他的后领,将人拽回来,“谁知道南海要打多久,万一五年八年十年呢?” 杨清风一乐:“怎么,急着回家嫁澜儿?” 陆追道:“对。” 杨清风:“……” 你还挺爽快。 “吃什么饭,不准吃。”陆追索性扯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皇上派前辈来,就是要让西北局面有所改变,贺将军即便再温吞难缠,前辈这回也要想出一个办法。” 杨清风拽了两下袖子,也没能拽回来,只好求助看向萧澜。 萧大公子抱着手臂站在媳妇身后,视若无睹。 不管,管不住,不敢管。 惧内。 杨清风哭笑不得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是打算饿死我这老头不成。” 陆追双手撑着脑袋看他,嗯。 杨清风勾勾手指。 萧澜迟疑蹲下:“师父当真有办法?” 你这阵倒是挺机灵。杨清风咳嗽两声:“逼夕兰国先出兵。” “除非耶律星脑袋进水,才会带着骑兵硬闯玉门关。”陆追皱眉,“他现在最想做的事该是将楚军诱入大漠深处,那里才是他的地盘。” 杨清风一乐,道:“我且问你,若现在贺将军听到消息,说耶律星要出兵,他会如何看待此事,是否会同你一样,觉得耶律星脑袋进了水?” 陆追摇头:“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耶律星不会主动出击,若他先动了,那必定是有绝对的胜算。” 杨清风笑道:“然后呢?” “我明白了。”陆追一拍手。 萧澜也道:“耶律星是否当真打算出兵不重要,只要让贺将军觉得他要出兵,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行军打仗,最怕就是落个后手错失先机,在敌方充满不明危险且蠢蠢欲动时,楚军唯有主动出击,才是最稳妥的选择——贺大将军最喜欢的,稳妥。 “现在可以放为师去吃饭了吧?”杨清风道,“再迟一些,汤都没了。” 陆追站起来:“我给师父剔肉剥蒜。” “剔肉剥蒜,这阵倒是孝顺了。”杨清风揣着手,用胳膊拱他一下,“不过这接下来的主意,可就要你来想了,莫再缠着我这老人家。” “成。”陆追爽快道,“前辈只管安心吃羊肉,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办。” 包票虽打得爽快,不过真要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也不简单,毕竟即便贺晓再温吞,那也是西北军的统帅,见多了大世面,轻易唬不住,而且谨慎之人往往还有另一个毛病,就是多疑,如此一想,事情便更加棘手起来。这日直到临睡前,陆追还坐在火盆边,盯着那红红的木炭出神。 萧澜将一块热乎乎的手巾蒙在他脸上:“去洗漱。” 陆追答曰:“不想动。” 萧大公子叹一口气,认命替他擦手擦脸,又递了青盐与温水过来,最后将人抱到床边脱去鞋袜,又将脚丫子也仔细擦了一遍。 陆追道:“好人好人。” 萧澜躺在他身侧。 陆追自觉骑在他肚子上。 萧澜:“……” “你说说看,”陆追道,“如何才能让耶律星有所动作?”哪怕只是派出一小股人马骚扰一下边境,至少也能给自己一个借口与契机来夸大事实。 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腰,免得人掉下去。 陆追继续道:“不然来个人抢我也行。” 萧澜皱眉:“不准!” 陆追道:“小心眼。” 萧澜扯过被子,三下五除二将他裹得严实。 陆追陷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内心充满浓浓惆怅,只是随口说一句,也不用立刻就将自己连头到脚都包起来吧。古人金屋藏娇至少还有个金屋,你倒是省钱了,只要一床破棉絮就能藏。 萧澜将人放回身边,命令道:“闭眼睛。” 闭什么眼睛,气都喘不过来,陆追双手费力扒拉半天,方才将头伸出来:“呼……” 萧澜“噗嗤”一笑,侧身撑着看他。 陆追道:“我又想到一个办法。” “考虑好再说。”萧澜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若再来一个像方才那样的馊主意,明早你怕会起不来床。” 是吗。 陆公子淡定抱着被子坐起来。 那我就更要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玉:期待地搓手手.gif 第205章 分头行动 你带着我爹一道去 陆追道:“说说看,耶律星现在最想要什么,又最怕什么?” 萧澜想了片刻,答曰:“最想楚军主动出击,也最怕楚军主动出击。” 陆追笑道:“我就知道,你同我想的定然一样。” 若楚军主动出击,就势必要先深入大漠腹地,而那里是耶律星的地盘,他自然巴不得对手主动送上门——还未开战就已占得先手,试问这种便宜谁会不喜欢。可换一个角度来说,大家又谁都不是傻子,若一方明知对面危险重重却还硬要往上冲,不是疯了便是另有克敌妙计,表象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往往无人能知。所以才会说耶律星在此时此刻,最想楚军先出手,也最怕楚军先出手。 “猜对了,然后呢?”萧澜将灯光挑得更亮一些。 “你在西北军中待了两年,虽说没有混到官职,威望应当还是有一些的吧?”陆追问。 萧澜笑笑:“嗯。” “那假如你想带着一小队人马前往敌营附近,有可能避开贺将军吗?”陆追道,“我是说,完全不让他知道。” “可以。”萧澜道,“从佘莽手中调人便是,他手下的飞羽集本就驻扎在敌营附近,负责收集情报。” “负责收集情报?这倒更好办了。”陆追道,“你就带着他们去夕兰国大营附近晃悠,三不五时冒个头,其余什么都不必做,云山雾罩越神秘越好,一定要让耶律星疑窦丛生坐立难安,到那时他虽未必会出兵,可却必然会有所动作。”无论这动作是派人围剿、重新布控抑或别的古怪招数,只要能传到贺晓耳中便成。 萧澜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一试,那你呢?” “我留在将军府。”陆追道,“一来守着贺将军,免得出乱子,二来我还想再去善堂当一回说客。” “行。”萧澜道,“就按你说的做。” “让我爹也与你同往吧。”陆追又道。 萧澜一僵:“岳父?” “否则我不放心,那毕竟是耶律星的地盘。”陆追道,“两人至少能相互照应,这件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趁早省省力气。” 萧澜建议:“不如换成阿六?” “不行。”陆追不假思索,一口拒绝,“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萧澜问:“何事?” 陆追答:“陪我。” 萧澜:“……” “所以你只能听我的。”陆追捏住他的下巴,“记住了吗?” 萧澜将人拥入怀里,做出愁眉苦脸的姿态来:“这阵倒是有几分世家公子横行霸道,不讲道理的纨绔模样。” “我爹又不会吃了你。”陆追道,“怕什么。” “自然怕,怕我万一哪里做得不好,岳父大人一怒之下,不肯答应亲事了怎么办。”萧澜与他抵住额头,“岂非白白在墓里守了二十多年?” 他说这话时,两人正离得极近,呼吸交融湿热暧昧,让人不自觉就想闭起眼睛,可在双唇即将贴合的刹那,陆追却突然一侧首,道:“睡吧。” 萧澜手臂锁在他腰间,并不打算就此将人放走:“如师父同意我们的计划,那明日就要动身了。”少则一月,若往长里说,或许连除夕都要分开过。 陆追缩了一缩,依旧犹豫:“可我总觉得在这八面漏风的帐篷中,有些太过荒唐。”万一被人看到呢?大漠深处虽说幕天席地,可那里至少不会有旁人出现,哪里会像这阵,外头三五不时就有巡逻卫兵经过,更有狂风呜咽呼啸,将门帘吹成饱涨的帆,若什么时候系带断了,门口又恰好路过一队人……想及此处,陆公子道:“那我就骑着骆驼出走他乡。” 萧澜并未接话,只用被子裹住两人,又将那豆丁大的灯火也吹灭。四周立刻黑了下来,身体旋即紧密贴合,陆追勉强挣扎两下,却反而被一把捞起腰肢,衣物不知何时已变得松松垮垮,勉强挂在身上,该遮的地方一处也遮不住,想到此时此刻被褥中的大好春光,萧澜呼吸粗重,从身后将人抱紧,亲吻愈发火热。 厚重的棉被隔绝了视线,却隔不住一波一波涌上的绵绵春情。陆追手指紧紧抓着枕头,将自己整个缩进被子里。黑暗能带给他短暂的安全感,以及在这一片黑暗中,他也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的每一次动作,缓慢的,有力的,是世间最甜美的折磨。 在这种事情上,萧澜向来就极其温柔,这回也不例外,哪怕在最应当失控的时候,也依旧是体贴而又细心的,他捏起陆追的下巴,将所有声音都淹没在交接的唇瓣中,手臂亦一直紧紧拥着那战栗的身体,好让对方能有足够多的时间,在自己怀里慢慢平复下来,再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继续做有花有草,落英缤纷的美梦。 翌日清晨,陆追醒得很早,早到连先锋营里都是一片寂静,只在远处有隐约锅碗碰撞的声音。 “在想什么?”萧澜替他将头发理顺,又俯身在鼻尖上落下一个亲吻。 陆追道:“想昨晚。” “昨晚?”萧澜闻言一笑,翻身将人压住:“我昨晚表现如何?” “别闹。”陆追扯住他的耳朵,提醒道,“等会还有正事要做。” “怪不得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都折在美人手中。”萧澜盯着那双隔水泛雾的桃花眼看了一阵,又抱着人耍赖,“若你这阵肯多陪我一个时辰,天大的正事也先由它去。” 陆追哭笑不得,又被他没来由折腾半天——像个讨糖吃的小孩一般,直到将便宜占够了,这才肯起来穿衣洗漱。陆追靠在被褥中看他,腰酸背疼腿脚乏力,半晌后实在忍不住,道:“无非大三岁罢了,为何体力会错差这么多?” “这和年龄没关系,”萧澜替他穿好鞋袜,慢悠悠道,“同上下有关系。” 陆追用另一只脚踢他。 “别动。”萧澜握住他的脚踝,侧首先印上一个吻,方才道,“我这人骨头硬,别磕疼了,嗯?” 登徒子什么样,就你这样。陆追一把将人拍开,站在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方才神清气爽出了大帐,恰好杨清风也正在四处巡视,见到他后笑道:“这一脸精神气,看来昨晚应当睡得挺好,正好,随我一道吃饭去。”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陆追开门见山道,“关于我们昨天说的那件事。” “说说看。”杨清风捋捋眉毛,赞许道,“我就知道,你定然会有主意。” 陆追将自己的想法大致讲了一遍,又问:“不过,佘莽靠得住吗?” “靠得住,他啊……”杨清风四下看看,方才道,“比起贺将军,佘先锋倒是更愿意跟着澜儿,他二人脾气相投年龄相仿,打仗的风格也一样,都是风风火火,不愿多吃半分亏。” “那就成。”陆追放了心,“师父觉得如何?” “你与澜儿办事,我自然放心。”杨清风道,“自己决定吧。” “行。”陆追笑道,“多谢前辈。” 这日吃过午饭后,陆追便独自一人回了将军府,陆无名稀里糊涂就又被打发前往大漠深处,心里颇为怨念,而且这股怨念还挺浓稠,直到与萧澜碰面都仍未散去,暗道古来只有红颜祸水,看你这又高大又威猛的,却原来也挺祸。 萧澜:“……” 先前说什么来着,岳父的确不好对付。 玉门城内,福寿堂中。 陆追跨进院子,笑容无比和善;“老前辈。” 断续哼唱戛然而止,独臂老妪身子一侧:“你来做什么?” “也不用这般嫌弃我吧?”陆追双臂撑着石桌,“喏,我来时还特意买了点心。” “我不要。”独臂老妪道,“你拿走,换我那小心肝来送。” “你那小心肝不在关内。”陆追坐在石凳上,捏着点心慢条斯理自己吃。 独臂老妪从鼻子里“哼”一声,也不再理他,而是继续唱着沙哑歌谣。陆追起先没放在心上,可听了没几句,脑中却猛然一响,桃花红杏花白,这……有些耳熟啊。 “你这表情,是见了鬼不成?”独臂老妪眯眼打量他。 陆追这回挺实在:“前辈唱的这首歌谣,我听过。” “想同我套近乎?”独臂老妪摇头,“换个法子再来吧。” “或者说不是听过,是看过。”陆追道,“前几天有人从沙漠中带回来一张残缺的羊皮纸,上面有速记账目,还有这首歌谣,桃花杏花,郎骑竹马。” “羊皮纸……那羊皮纸现在何处?”听他如此一说,独臂老妪情绪却陡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放大几分,枯瘦的五指一把拉住陆追手腕,力气之大,像是要将骨头也捏个粉碎。 “在将军府,”陆追道,“前辈若是想看——” “我看,我想看,你去拿来,快些拿来!”独臂老妪语调一声比一声尖锐,“不,我同你一起去,一起去!” “那这首歌谣呢,”陆追将手使劲抽回来,问道,“什么来路?” “这歌谣,这歌谣……”独臂老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连珠似炮道,“那是什么沙漠?哪一片沙漠?距离这里多远?现在还有人吗?” 陆追犹豫片刻,摇头道:“无人绝境。” 独臂老妪嘴唇颤动:“死、死了?” 陆追叹气:“我并不想隐瞒前辈,不过的确凶多吉少。” 独臂老妪怔了片刻,看着像是要哭,后头却又无端笑起来,语调僵硬道:“我一直以为他死了,却原来真的死了。” 陆追问:“是商队吗?” “是商队的主人,”独臂老妪道,“他年轻时,长得好看极了,又英武又俊秀,腰间挎着长刀,顶有钱,也顶能喝酒。” 陆追是个极好的倾听者,他点了点头,道:“嗯。” 第206章 齐家 落满沙尘的往事 “他姓齐,是晋地大户人家的少爷,那阔气,那威风。”独臂老妪慢慢回忆着往事,“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陆追替她斟满一杯茶。 “那时我已经二十五了,他还只有十八岁,带着商队想要穿过牛峰沙漠,却迷了路,稀里糊涂就闯进了胡匪的窝里。”独臂老妪呵呵笑起来,“你且说说,哪里会有这么蠢的人?” 陆追问:“前辈当时也在那胡匪帮中?” “我不单单是在胡匪帮中,还是那里的大当家。”独臂老妪道,“其余人要杀他,我却不答应,好吃好喝供着他,答应在风沙季节过后,就送他回玉门。他高兴极了,一天到晚跟在我后头,还叫我姐姐,说要带我去南边的长干城里喝好酒。” 看着她眼底的华光,陆追也跟着一道轻轻笑。大楚的富家少爷与大漠中的女匪头目,听起来虽说颇为传奇,却只可惜,这故事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了一个好的结局。 果真,独臂老妪说着说着,表情便逐渐黯淡下来。在风沙季后,她如约将情郎与商队护送到了玉门关,痴痴看着马队逐渐隐没在黄沙尽头,只等着来年桃花开时,他会来接自己回乡。 “其余人都笑我,我也不在乎,一天天挺着肚子等他,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五年。”独臂老妪道,“五年过去了,我才想着,他原来是骗我的,只想哄着我送他回家,回家了,就不管我了。” “前辈没有去找过他吗?”陆追问,“或许他曾来过,却又迷路了呢?” “晋地那么大,你且说说,我要去哪里找?”独臂老妪笑得古怪而又自嘲,“他从来就没有细说过,他就是不想我去找他。” 陆追又试探:“那首歌谣呢?” “我自从出生就一直在大漠,从未见过桃花与杏花,他就编了这首歌谣唱给我听,天天唱,日日唱。”独臂老妪道,“自他走后,我在大楚从南走到北,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声音比他更好听的男人。” 陆追又替她斟满茶杯。 “无人绝境……”独臂老妪双目无神看着前头,“你说说看,他会不会是想来找我,却没能穿过那片沙漠?” 陆追道:“有可能。” “蠢,蠢啊。”独臂老妪呵呵笑起来,“就一直这么蠢,回回都迷路,怎么就回回都迷路呢?”她声音嘶哑,说着说着,笑便又成了哭,呜呜咽咽,整个人都跌在地上,看起来枯瘦干瘪,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光华与灵魂。 陆追心里叹气,没多劝,只道:“我去将那羊皮卷取来给前辈。” 独臂老妪并没有理他,只在嘴里自顾自继续哼唱,桃花红,杏花白,郎骑竹马,绕床来。 晚些时候,陆追将那张羊皮纸送了过来,用丝绢裹着,同时不忘诚恳而又愧疚地叮嘱,说是先前没注意,被骆驼尿淋了一淋,前辈只留个念想就好,千万别……别睹物思人,拿来贴在脸上。 阿六也垂手站在陆追身后,跟着干笑。 独臂老妪收起羊皮纸,也没再多言,颤颤巍巍回了卧房蒙头大睡,睡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又恢复往常的聒噪,吵着要吃肉喝酒,见到陆追也照旧一脸嫌弃,只问萧澜何时才会回来。 陆追坐在石桌旁,吃着点心道:“说不准,估摸还得有一两个月。” 独臂老妪用残缺不全的牙嗑着瓜子,嘴里嘀咕抱怨,烦得很。 陆追单手撑着脑袋,该吃吃该喝喝,气定神闲。 大漠深处,萧澜正将水囊递给一名士兵,道:“怎么没去吃饭?” “萧少侠。”那士兵赶忙站起来,“有些头晕,没胃口。”他嗓音沙哑面色发红,看着像是染了风寒。萧澜递过来一瓶药,道:“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多谢萧少侠。”对方接到手中,又赶忙解释,“只是小毛病罢了,不会误事的。” “病了就好好歇着,不必强撑着做事。”萧澜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去睡吧。” 那士兵答应一声,转身回了帐篷。萧澜独自登上沙丘,对陆无名道:“今晚怕是要起风,前辈也早些休息吧。” “方才在说什么?”陆无名问。 “哦,没什么。”萧澜道,“他染了风寒,我让他不必守夜,早早打发回去歇着了。” 陆无名随口道:“他便是临出发前,佘莽说要你多加关照的那个年轻人?” “是,他叫齐岭,原是晋地有钱人家的公子,却不愿子承父业,反而自幼就立志要参军戍边。”萧澜道,“极有主见,佘先锋挺喜欢他。” 陆无名点点头,又叮嘱一句:“过几日行动时,要多加小心。”否则我那傻儿子又要生气,一想就头很疼。 夜色很快便席卷了整片沙漠,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此时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而在夕兰国的主帅营中,却依旧有烛火在跳动。 胡达罕坐在地毡上,正对耶律星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约莫再过五日,就能带来见王上。” 耶律星点头,道:“辛苦叔叔。” “王上,”见他心情似是不错,胡达罕又趁机道,“先前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耶律星一笑,道:“我还以为叔叔又要劝我,将这画像取下来。” 胡达罕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眼帐中陆追的画像,陪着一起笑道:“王上既然喜欢,那就一直挂着吧。”否则光说这连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利,火憋在心里出不来,怕是又有人会吃亏——有这画像在,至少能让他神情和缓些许。 萧澜的名字在夕兰国的军队里,已经成为了不详的征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在战场上遇到他,就永远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流血、失败、牺牲——甚至连王上也逃不过这魔咒一般的定律,初次交锋就被夺走飞沙红蛟,再次见面,又毁了耗费巨资搭建出来的石阵鬼城,更连带着将国师的性命也赔了进去。至于这一回,虽说夺回了金麒麟,却又伤了胳膊,当然也有人说这伤并非萧澜所为,而是王上心心念念的陆明玉,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非但没有挽回颜面,反而让整件事情听起来越发糟糕倒霉三分。更别提那月儿湾的火药,被炸死的士兵与幽幽泉向导,以及刺杀失败,反而臭着脸骂人的红罗刹,这诸多事情,不管哪一件哪一桩,想起来都分外憋屈窝囊。 于是夕兰**营便被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雾里,而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中,唯有胡达罕每日依旧忙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耶律星道:“叔叔回去歇着吧。” “是。”胡达罕站起来,“王上也早些休息。” 耶律星微微点头,亲自送他出了大帐,自己却并没有睡觉,而是继续坐在案几后,看着前方的军机图与另一侧陆追的画像,白衣飘逸,俊秀儒雅——他的眼底依旧有倾慕与赞叹,就像初见时一样惊为天人,可除了这些,在两年的战役与风沙打磨下,生长更多的却是不甘与怒火。他已经在萧澜手中吃了太多次亏,心里也像是长出一棵挂满利刃的枯树,对杀戮与雪耻的深深渴望已根植在血液里——他不单单想要夺走陆追,更想在萧澜面前,夺走他心爱的人。 晨光浸染着每一颗沙砾,每一缕风。陆无名问道:“一夜没睡?” 萧澜笑道:“自然不是,不过见前辈昨天胃口不好,所以我便早起熬了些粥。” 陆无名:“……” 萧澜将碗递过来:“明玉也极喜欢吃。” 陆无名喝了一口,就寻寻常常一碗白粥,没味,不稠,贼寡淡,于是不由悲从中起,那小崽子多少也是在王城开过大酒楼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临了却被这一碗米粒都能数清的稀粥骗走,老子真是情何以堪。 萧澜自觉道:“手艺不好,以后多练。” 陆无名几口喝完,道:“走吧,出发。” 萧澜答应一声,招呼其余人翻起黄沙,将安营扎寨的痕迹掩埋干净。 由于众人此行的目的并非打仗,而是装神弄鬼,因此一路前行都极为小心。这日暮色时分,在一片飞溅不散的弥漫黄沙里,一名男子突然策马冲出,表情惶急万分,只顾蒙头苍蝇般向前狂奔,而在他身后,则是数十名骑着战马的夕兰国士兵穷追不舍,嘴里大喝大叫,似乎是在让他停下,可前头那人又哪里肯听,非但没有停,反而用力一踢马腹,催促它再快些跑。夕兰国打头那人看在眼中,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右手索性从背后箭筒抽出三支箭羽,弯弓满月急射而出。 尖锐的箭矛割裂空气,一路带起的细风将黄沙也斩成两段,眼看那寒光就要没入男子的脊背,却突然有一条铁鞭当空而至,堪堪扫断了夺命利箭。 齐岭一溜烟躲到萧澜身侧,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那一小支夕兰国骑兵急急勒紧马缰,总算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他们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跨马而立的杀神身影,以及在他身后,幽灵般接二连三从沙尘中冒头的楚军,手心逐渐沁出冷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爹!稀饭好吃啵! 第207章 你怕甚 那贺将军是来讨债的?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陆无名甚至都没有出手,只是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那烟尘喧嚣的战场,他将敌人留给了萧澜,萧澜却也将敌人留给了手下的士兵——毕竟难得有一次实战练手的机会。 齐岭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一名敌军斩于马下,后又紧走两步,原想去别处继续杀敌,却不料先前那人竟是诈死,趁他不备恶狼一般扑上前来,将人重重拖倒在地。齐岭猝不及防,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弯刀已经逼至眼前,自己却手脚都被牢牢压制住,原以为这回必死无疑,那压在身上的人却陡然一沉,一头栽到了他胸前。 萧澜将齐岭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多谢萧少侠。”齐岭惊魂未定,“是我太大意了。” 其余楚军奋勇厮杀,很快就将敌军悉数剿灭。萧澜简短吩咐:“处理干净。” 众人答应一声,在松软的黄沙中合力刨出一个大坑,潮湿的褐色砂砾被翻卷上来,深深掩住了血与杀戮的气息,而再过两个时辰,这片沙地的水汽就会被日光蒸腾干净,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驾!”萧澜扬鞭策马,飞沙红蛟昂首长嘶,踏风奔向大漠深处,其余战士紧随其后,沿途带起滚滚烟尘,一直没入天的尽头。 …… “王上!”日暮时分,有一骑兵急急冲入大营中,他神色焦虑惶急,在下马时更险些跌倒在地,跌跌撞撞扑进大营,跪地道:“报王上,阿果儿所率的巡逻队,像是……像是失踪了。” 耶律星闻言猛然站起来:“失踪?” “本该昨日傍晚就回来的,可直到现在也不见踪迹,派出去寻的人都回来了,一无所获。”骑兵继续道,“一个人,一匹马都没找到。” “那为何现在才来报?!”耶律星震怒。 骑兵跪伏在地,低声道:“阿果儿先前也曾因为喝醉了酒,率部在外头过了一夜,所以……还请王上恕罪!” “混账东西!”耶律星怒问,“纳木儿呢?他手下的巡逻队出了事,他人在何处?!” “回王上,木木大人已经亲自去找了。”骑兵赶忙道,“还未回来。” “可有其余异状?”耶律星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又问。 “没有,也没有发现楚军的下落。”骑兵小跑跟在他身后,“不像是敌军来袭。” “不是敌军来袭,阿果儿为何会凭空消失,莫非他还会迷路不成?”耶律星还未说话,胡达罕便已迎面走来,他面色似是刷了一层黑漆,语调亦是梆硬冰冷。骑兵低头噤声不敢多言,耶律星问:“叔叔怎么看?” “我亲自率人去找,”胡达罕道,“王上却不可离开此地,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好。”耶律星点头:“叔叔也要多加小心。” 胡达罕自幼就在沙漠中长大,能弯弓射金雕亦能徒手斩野狼,对这片广袤沙地的每一粒沙,每一条河,甚至每一片云都了若指掌,若连他都找不到阿果儿,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巡逻队已经真真切切,彻彻底底消失在了这片沙漠里。 然而麻烦远远不止这一件。仅仅过了两天,就又有人来报,说在骆驼峰亲眼见到了鬼影,黑茫茫一片,像是有一百人,一千人,甚至更多,深更半夜踏月而歌,令人毛骨悚然,再定睛一眼,却又已经不见踪影。 耶律星面色深沉,眉宇间似是能拧出水来。 胡达罕道:“王上不如先去军中看看?人已经带来了。” 耶律星从神思中回神,问:“来了?” 胡达罕点头,又道:“即便近来当真是楚军在装神弄鬼,有了这些武士,我们也能在战场上将便宜讨回来。” 天色渐晚,在大漠最深处,齐岭正解开裤带,嘴里哼唱着一首含糊不清的歌谣,酣畅淋漓解决问题。岂料那淋淋漓漓的事情还未完,脖颈上就已架上一把银刀,一名女子冷冷道:“你在唱什么?” 齐岭魂飞魄散,僵着身体问:“你是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齐岭道:“家乡小调。” 女子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将人掀翻在地。 齐岭就地一滚,抬手就拔出腰间长刀,警惕地看着面前红衣女子。 “你姓齐?”红罗刹问。 齐岭道:“我姓王。” 红罗刹微微皱眉。 齐岭看准时机,双手高高举起大刀便杀了过来,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就已经被一袖扫飞至半空,胸腔闷痛,险些吐出一大口血来。 “救命啊!”他扯着嗓子叫。 红罗刹冷笑一声,抱起手臂看着他。 不远处人声嘈杂,萧澜率人赶到后,看清对手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会是你?” 红罗刹冷冰冰道:“路过。” 齐岭爬起来,踉跄躲到萧澜身后,道:“她要杀我。” 萧澜道:“她为何要杀你?” 齐岭大声问:“对啊,你为何要杀我?” 红罗刹道:“因为你唱歌难听。” 齐岭:“……” “她若想真杀你,你也不会有机会嚎一嗓子救命。”萧澜道,“没受伤吧?” 齐岭活动了一下筋骨,摇头,心里却依旧忿忿。 “我走了。”红罗刹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半柄清风剑拦住。 她后退半步,凉凉道:“你儿子烦人,你却更烦人。” 萧澜在身后道:“姑娘为何会来这里?” “路过。”红罗刹转头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路过。” 萧澜瞥了一眼身侧依旧脚步虚软的齐岭。 红罗刹又道:“我说了,他唱歌难听。” 齐岭小声道:“她方才还问我,是不是姓齐。” 萧澜问:“你唱什么了?” 齐岭道:“啊?” 萧澜道:“我问你,唱什么了?” 齐岭老老实实道:“桃花红,杏花白,郎骑竹马绕床来。” 萧澜闻言微微皱眉,那张羊皮卷? 红罗刹有些不耐烦:“你究竟让不让我走?” 萧澜道:“不能。” 红罗刹拔剑出鞘。 萧澜道:“我们在此有任务,既然被姑娘撞见了,那至少要等这回任务结束,还请见谅。” 红罗刹啐了一口,骂道:“姑奶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齐岭活动了一下钝痛的手腕,也颇想骂娘,鬼知道,半夜尿尿居然也能尿出个妖女,这破烂运气。 红罗刹问:“你要在此待多久?” 萧澜道:“少则五日,多则十天。” 红罗刹合剑回鞘,道:“我饿了。” 萧澜笑笑,差人带她去吃东西,自己则是亲自送齐岭回了帐篷,道:“方才那歌谣,是谁教你的?” “没谁特意教过,家里的小孩都会唱,一起玩着玩着也就学会了。”齐岭不解,“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我可否再问一件事?”萧澜道,“或许有些冒昧。” “萧少侠但问无妨。”齐岭点头。 “佘先锋说齐家世代经商,曾无数次穿过大漠,前往西域各国做生意,极为显赫。”萧澜道,“我却想问在这些年里,齐家的商队可有出过意外?” “出过,怎么没出过。”齐岭道,“遇到过土匪,也在西边被地头蛇讹诈地血本无归,连我爹也遇到过意外。” 萧澜问:“是什么?” “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只能奶奶提过几句。”齐岭道,“我爹年轻时,曾与小伯伯一道西行去贩丝绸,半月后到了大漠腹地,在那里却遇到了一伙胡匪。” 对方极其凶残,见人就杀见人就砍,齐家兄弟二人在慌乱中抢了一匹马,双双逃向大漠深处,才侥幸在长刀下捡回一条命。 “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齐岭道。 萧澜不解:“吵架?” “是啊。”齐岭道,“我爹抱怨小伯伯,说都是他招惹的土匪,放着官道不走,偏要绕路寻人。我小伯伯当时不满二十,脾气也犟得很,非说自己不会看错人,两人闹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我爹醒来之后,小伯伯却已经不见了。” “去了何处?”萧澜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齐岭道,“只知道在几年后,爹又亲自去了一趟大漠,再回家时,就替小伯伯立了个衣冠冢,正入了齐家的祖坟,我猜他应当还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萧澜点头:“原来如此。” “萧少侠若还想知道更多,就等这次回玉门关吧。”齐岭苦恼道,“我爹又要来。” 萧澜道:“来劝你回去?” 齐岭搔搔头,干笑道:“他一直就不愿我来西北。” “行,先谢过了。”萧澜站起来,“睡吧。” “那妖女呢?”齐岭问,“莫非和齐家有什么仇怨不成?” “有纠葛,却也未必就是仇怨。”萧澜道,“待我将这件事情弄清楚后,再告诉你。” 齐岭点头:“好。” 一夜时间很快就过去,朝阳初升时,红罗刹举起右臂,迎着太阳看腕上那串七彩琉璃珠。萧澜坐在她身侧,道:“最近还有情报卖吗?” 红罗刹道:“我没兴趣同你做生意。” 萧澜道:“若不想要银子,那我拿一件事与你换。” 红罗刹问:“何事?” 萧澜道:“昨晚与你交手的年轻人,的确姓齐,晋地人,世代行商。” 红罗刹漠然道:“这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萧澜笑笑:“当真不算?” 红罗刹瞥他一眼,原打算再反驳两句,却不知为何又骤然没了兴趣,最后只将手中一粒石子丢进火中,漫不经心道:“耶律星大营中有客人。” 萧澜问:“是谁?” 红罗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去了另一头。 玉门关内,独臂老妪正在盘问:“你昨日为何没有来?” 陆追一乐:“原来前辈现如今还盼着我来?” 独臂老妪冷嗤道:“你若没来,难保又会去勾引我那宝贝小心肝,一脸狐媚之相。” 陆追纠结道:“我这脸还能与狐媚扯上关系?” 独臂老妪拧起他的侧脸,掐出红印后方才松手,又道:“你站起来,我看看身段。” 陆追依言照做。 独臂老妪打量他片刻,道:“我教你一套功夫。” 陆追客气道:“前辈神功盖世,这怎么好意思。” 独臂老妪道:“不学罢了。” 陆追立刻道:“学!” “我有条件。”独臂老妪道,“我教你功夫,你学会了,就去王城抓一个顶好的男人来,让他与我女儿成亲。” 陆追蔫蔫坐回石凳:“这种事怎么好强求,我不干。” 独臂老妪抬手想打他。 “别啊。”陆追一躲,“前辈若当真想早日抱外孙,大楚军营中有多少大好男儿,个个都不比你那小心肝差,不如说服令千金离开幽幽泉,来参军吧?” 独臂老妪心情一言难尽:“你脸皮还真不薄,这种话也好意思开口说。” 陆追谦虚道:“过奖。” 独臂老妪吐出瓜子皮,继续与他一道晒太阳。 陆追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功夫呢?” 独臂老妪道:“不教了。” 陆追:“……” “怎么?”老妪白他一眼,“只准你们男人骗女人,不准我骗回去?” “不敢。”陆追态度良好,“前辈尽管骗。” 独臂老妪继续闲闲嗑瓜子,陆追也照旧掏出一本书,摊在石桌上消磨时光。只是看了还没两页,却见管事匆匆进来,小声道:“陆公子,贺将军来了。” 独臂老妪眼皮抬了抬。 陆追吃惊道:“贺将军来了善堂?” “是啊。”管事道,“就在前厅里。” 陆追只犹豫片刻,便站起来道:“我这就过去。” “坐下!”独臂老妪道。 陆追:“……” “让你坐下,急急忙忙赶着去投胎?”独臂老妪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管事道,“你,去告诉那什么将军,让他来这小院里头,我这老婆子要看看他。” 管事为难看向陆追:“这……” 独臂老妪握住陆追的手腕,重重往石桌上一砸,烟尘骤起,那厚厚的石块竟是从中间断成两截,轰隆砸在地上。 管事被吓得几乎跳起来:“陆公子没事吧?” “看到没有,我若不放他走,他就走不得。”独臂老妪竖起眉毛。 陆追无奈道:“那就烦请管事转告将军吧。” “好好好,我这就去。”管事赶忙点头,匆匆往外跑去。眼见他背影消失了,独臂老妪方才松手,吹了吹手背上的灰尘。 陆追问:“前辈手没事吧?”方才一下,他的手腕完全被包在那枯瘦的掌心里头,并未受任何伤。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独臂老妪眼皮一抬,“听到通传就犹豫踟蹰,莫非那贺将军是来讨债的?” 第208章 相助 你傻笑个屁 陆追道:“前辈还是放我去前厅吧。” 独臂老妪拍拍衣襟上的瓜子皮,道:“我却偏不放,坐下!” 陆追:“……” 独臂老妪继续道:“你方才还在说,大楚军营中到处都是小心肝那般英气的男人,我正好看看究竟是与不是。” 陆追道:“可贺将军已有妻有子,即便前辈相中了,也娶不得令千金。” “那不碍事。”独臂老妪道,“看一看这大将军什么模样,也就能大致猜出军中将士是何气度,若是个窝囊废,带的兵八成也是一窝熊。” 这话说得有些绝对,却也在粗俗中有几分道理。陆追笑道:“前辈真是个有趣的人。” 独臂老妪道:“你还没说,为何要躲着这将军?可与我那小心肝有关?” 陆追道:“我没躲啊。” 独臂老妪眼睛一眯,挥手便是一个耳光打过来,亏得陆追反应快,身姿轻灵一飘,人便已经到了屋顶。 独臂老妪大笑道:“好俊的功夫。” 陆追道:“一言不合就打人,前辈这习惯不好,得改。” 独臂老妪道:“你下来。” “我不下来。”陆追道,“我去前厅了,前辈可不准乱跑。” 独臂老妪这回却也听了他,闲闲一坐道:“成,你去吧。” 陆追又叮嘱了一回:“不准出这小院。” 独臂老妪摸出一把瓜子,斜瞥他一眼。 陆追纵身一跃下了院墙,从小路绕去了前厅。独臂老妪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后才呵呵一笑,对跨进院门的男人道:“你就是那贺大将军吧?” 贺晓方才已从管事嘴里听到,说这老人一拳就能震碎石桌,连陆追也不是她的对手,因此态度挺恭敬,道:“陆公子不在吗?” “他啊,去茅房了。”独臂老妪道,“过阵子就回来,将军先坐。” “好。”贺晓坐在石凳上,又看了一眼那满地的碎石废料。 独臂老妪问:“你是将军,可知我那小心肝去了何处?” 贺晓一愣:“谁?” 独臂老妪道:“我那宝贝小心肝,萧澜,萧澜去了哪里?” 贺晓:“……” 贺晓道:“飞羽集。” 独臂老妪又问:“那是哪里?我不知道,你解释给我听。” 贺晓道:“隶属先锋营的一支队伍,专门负责打探消息。” “哦,原来是去打探消息了。”独臂老妪道,“何时回来啊?” 贺晓道:“说不准。” 独臂老妪埋怨:“你这将军是怎么做的,却连部下何时归来都说不准?” 贺晓哑口无言,不是无话可对,而是这些问题,原本都是他准备问陆追的,现在却被这老妪抢先问了一遍。他也想知道萧澜为何会在飞羽集迟迟不归,那是楚军距离夕兰国大营最近的距离,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挑起战事。 独臂老妪又道:“你手下可还有小心肝那般的男人?模样俊俏,身体精壮的,莫要一阵子就全身疲软,败下阵来。” 贺晓看着她,做什么……一阵子? 独臂老妪单手撑着石桌,凑近他道:“我这老婆子——” “前辈!”陆追健步如飞,从外头“嗖”冲进来,一把将她按回石凳上,“坐好!”又气喘吁吁道,“将军,久等了。” 贺晓道:“久倒是不久,不过陆公子为何这般慌张?” 独臂老妪也嘿嘿道:“从茅房回来了?” 陆追:“……” 陆追道:“对。” 他方才独自去了前厅,却被管事告知将军早已经来了后院,这才反应过来,为何方才老太太会那般爽快就放行,只好又憋着一口气跑了回来。 “我与将军相谈甚欢,你也不必着急。”独臂老妪递给他一盏热茶,打发道,“去,再去茅房蹲一会儿。” 陆追问:“你与将军谈什么了?” 独臂老妪道:“也没什么,就问了问将军,我那宝贝小心肝现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又打算何时回来,省得你骗我。” 陆追道:“那将军怎么答?” “在飞羽集,探听敌营动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独臂老妪嘴一撇,又吐出来一片瓜子皮,“无趣得很,不如你去,你去将我的心肝换回来。” 陆追道:“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是啊。”独臂老妪不满道,“这位将军说的,你且说说,哪有这样的将军?将我的小心肝派出去,却不打算叫回来。” 贺晓道:“此番并非本将派他执行任务。” “是,将军没派。”陆追也跟着解释,“他本就是闲散江湖客,平日里若战事危急,便跟随大军一道出战,若局势平稳,就在各个军营中混吃混喝,十天半月也不见踪影。” “那现在的局势,是危机是缓和?”独臂老妪又问。 陆追道:“将军都能亲自来善堂,自然是缓和。” “缓和好啊。”独臂老妪啧啧,“缓和了,我那小心肝就能平安无事,早些回来。” 陆追未再与她搭话,而是问贺晓:“将军找我有事?” 贺晓有些语塞,他来原本就是打算问萧澜人在何处,为何在飞羽集迟迟不归踪迹全无,又究竟何时才打算回来,可话还未来得及说,却已被这疯癫癫的老妪抢先盘问了一遍,又向陆追复述了一遍,此时此刻,总不能再将相同的问题反问个第三回? 陆追道:“将军?” 贺晓道:“十日之后,若萧少侠还未归来,怕是要劳烦陆公子亲自去请,这军中还有些要事需他去做。” 陆追点头:“好。” “那本将就先告辞了。”贺晓站起来,“陆公子不送。” 陆追手腕被独臂老妪紧紧扣住,抽了两下没抽动,想送也送不得。 待到贺晓走后,独臂老妪才松开手,道:“这大将军可当真不怎么样,还不如我这土匪头子有气魄。” 陆追坐回石凳:“前辈当真只与将军说了关于萧澜的事?” 独臂老妪咧着缺了牙的嘴一乐:“怎么,你还担心我会与他谈情说爱不成?” 陆追:“……” “我替你解了围,不说声谢?”独臂老妪又问。 陆追双手捧给她一杯茶:“多谢前辈。” “谢就不必了,你给我说说,我那小心肝当真去捣乱闯祸了?”独臂老妪将耳朵凑过来。 陆追道:“我不说。” 独臂老妪抬手就打。 陆追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一时之间,善堂内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刚跨进门槛,就听前头传来一阵老太婆的哀叫,顿时惊了一跳,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回:“这里当真是善堂?”不是刑堂? “是是是,齐老爷有所不知,这善堂内前几日住进来一名疯老太,时不时就会凄厉叫出声,可你说咱们也不能因为她病她疯,就将人赶出去不是。”管事赶忙解释,又糊弄道,“已经请了大夫在看了。” 齐老爷了然:“原来如此。” 管事满脸赔笑,这可是财神爷,晋地数一数二的大员外大善人,连此番来军营中看儿子,都不忘顺便捐资修葺城中福寿堂,菩萨心肠。 “借过借过。”陆追自狭窄小路迎面冲来,躲闪不及,只得握着齐老爷的胳膊转了半个圈,调换位置后继续向前跑去,转瞬就消失无踪。 …… 管事赶忙又道:“这是城里的富家公子,也与齐老爷一样是善人,这阵跑得飞快,应当是要去帮着买药。” 齐老爷恍然,又道:“果真是军营,连善堂内都是风风火火。” “陆明玉!陆明玉!”独臂老妪一路寻来,嘴里大喊,“小贼崽子!躲哪儿去了?” 齐老爷惊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这婆婆脾气不好,八成与人吵架了。”管事额头冒汗,道,“我们绕着走便是。” 独臂老妪与两人擦肩而过,转头看一眼,忽而不满道:“你这死鬼,还挺挡路。” 齐老爷挺着肚子:“……” 管事心力交瘁,欲哭无泪。幸而独臂老妪也未多言,又一路骂着去找人。这回齐老爷有了经验,还未等管事解释,便道:“理解,八成是军营中退下来的伙夫大婶。”所以才会骂人骂出了习惯。 管事讪讪贴笑:“是是是,齐老爷说的是。” 陆追一路跑出善堂,却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军营中。杨清风道:“这一头汗,跑过来的?” “方才贺将军来善堂找我了。”陆追道。 “贺将军去找了你?”杨清风有些意外,“我只知他回了将军府,去善堂……是为了澜儿?” 陆追点头:“被我与那独臂婆婆一道糊弄了过去,不过将军也说了,顶多十日,人若再不回来,就让我去亲自寻。” “十日,澜儿那头也差不多了。”杨清风道,“这里毕竟是西北军的地盘,你想要彻底瞒住贺将军,其实并不现实。” 陆追皱眉:“那……” “放心吧,师父既然答应让你去做,就有答应的底气。”杨清风道,“这其中的道理,我先不解释,你自己慢慢领悟,悟不通了,再与澜儿一道来找我。” 陆追想了想,点头:“好。” “有件事你要弄清楚,那是将军,再谨慎再胆小,也是威风堂堂的西北统帅。”杨清风笑道,“可不能太小看他。” 陆追点头:“明白。” …… 大漠另一头,陆无名正道:“你要去敌营?” 萧澜道:“据说耶律星请了高人,我想去看看。” “只凭红罗刹一句话?”陆无名将烤饼递给他。 “她是这大漠中消息最灵通的人。”萧澜道。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她此番是与耶律星串通,故意引你上钩呢?”陆无名又问。 萧澜摇头:“这种可能性并不大,甚至微乎其微。” “不大,却也有。”陆无名道,“不可掉以轻心。” 萧澜试探:“那前辈的意思?” “回去。”陆无名道,“不必以身涉险,明玉还在等你。” 只一句话,萧澜心里却被搅出圈圈波纹,脑中也出现画面,他的小明玉在等,在玉门关里等,在洒满阳光的小院中等,白衣墨发飘逸俊雅,像高爽的风与清新的香。 他拧开水囊,掩饰道:“嗯。” 陆无名:“……” 老子就随口一说,你傻笑个屁。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追:=3=! 第209章 变故 我闯祸了 “不去?”晚些时候,红罗刹也听到了这件事,嗤笑一声道,“我原以为你是英雄,却原来也这般多疑胆小,贪生怕死。” “我虽不是什么英雄,这却也不是贪生怕死。”萧澜坐在沙丘上,“而叫惜命。” 红罗刹看着远处,长长的眼睫染上暮光,反问:“命有何可惜?” “身为杀手,命在姑娘手中或许没什么,只是黄金和珍珠。”萧澜笑笑,“可我得好好保着这条命,给在家等我的人一个安心。” 红罗刹没再接话,只是闭起眼睛,沐浴着这大漠中的风与阳光。 萧澜道:“太阳快下山了,姑娘还是回帐篷里吧,否则要着凉了。” 红罗刹漠然问:“你们男人,都喜欢这般见一个撩一个?” 萧澜闻言失笑:“早些休息莫染风寒,这话我对陆前辈说过,对这支队伍里的许多人都说过,顶多算是一句友人关切,为何听在姑娘耳中,却有了别的意思?” 红罗刹闭起的眼睛微微一颤,将睫毛上的光华悉数抖落,红日终于隐入地平线,四周也变得风瑟哀凉起来。她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有些无措却又僵着未动,听出了别的意思,自然是因为自己心间本就有别的意思,虽不及爱慕,一颗心却也曾为深夜茶棚中的侠义肝胆、青年的俊朗英武暖过片刻——哪怕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眼就疏忽而散。 “齐家——” “耶律星请到了墓园武士。”红罗刹打断他。 “什么?”萧澜皱眉。 “墓园武士,听过吗?”红罗刹扭头看着他,眼底又恢复了冷漠与冷静。 萧澜有些不可置信:“怪物?” “残暴成性,所以才会被传成怪物。”红罗刹道,“不过与幽幽泉一样,他们只是大漠中的一支游牧部族,由于魁梧高大狰狞凶残,又嗜血成性,所以在数百年前,被其余部族联合起来先绞杀大半,后又将剩下的都驱入大漠深处,从此音讯全无。” 萧澜问:“一共有多少人?” 红罗刹道:“三百,与其说是怪物,他们更像是野人。” 萧澜道:“三百?” “别小看这三百人。”红罗刹提醒他,“无论是你或者你的军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萧澜推测:“所以耶律星是打算主动开战?” 红罗刹道:“他的野心,从来就不单单在这片大漠。” 萧澜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你方才要说什么,齐家?”红罗刹又问。 萧澜道:“前些日子机缘巧合,楚军捡到了一张前人留下来的残破羊皮卷,像是商队的账目,上头随手写了几句歌谣,就是齐岭唱的,桃花杏花,郎骑竹马。” 红罗刹没回答他。 萧澜道:“不如姑娘随我们一道回去吧?那位独臂的老婆婆还在城中善堂。” 红罗刹跳下沙丘,转身回了大帐,只留下一句话散在夜风中。 “在就在了,与我何干。” …… “这与我何干。”玉门城,福寿堂,那独臂老妪也正在不屑。 “这善堂中还有其余婆婆,还是要顾着些其他人的。”陆追坐在桌边打呵欠,“否则我就只有重新找一座宅子,来安置前辈了。” 独臂老妪坐在床上哐哐砸墙,一脸不悦。 “不准再吵了啊,也不准再唱了。”陆追一头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实在不愿睁开,嘟囔着昏昏欲睡——这老太太也不知怎的,最近天天晚上又叫又唱,隔壁老李看起来已经快犯了心疾,于是陆公子只好亲自来守夜,被一连折磨三天,困得七荤八素。 夜深人静,独臂老妪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就嘿嘿笑出来,那饱经风霜的面容皱起来狰狞扭曲,在这凄风冷夜里像是要吃人的狼婆婆,可若仔细一看,眼底的光却又像是看到小辈的寻常婶婶。她从旁边拿了一条棉被,抖开盖在陆追身上,又天还未亮,就揪着他的耳朵出了卧房,一路到了一处空地。 陆追冻得哆嗦,蹲在地上凄凄道:“干啥?” 老妪迎面一掌打来。 陆追向后一步滑开,稳稳落在枯树梢头。 “拔剑。”独臂老妪道,“让老婆子试试你的功夫。” 陆追衣袖扫断寒露,一柄清风长吟。 独臂老妪哈哈大笑,佝偻的身形却有着异常的灵巧,这是她头一回使出武器,那是一张天蚕丝制成的网,处处都是毒针与刺,散开时铺天盖地,合起时又是一条毒鞭。陆追曾多次与萧澜过招,对这亦刚亦柔的武器多有心得,沉着应对,数百招还未分出胜负。 独臂老妪收招落地:“不错,你的功夫不比我那小心肝差。” 陆追亦合剑回鞘:“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独臂老妪丢过来一本书:“这便是我方才使的功夫,名叫气死和尚,你拿去自己学,五天之内学不会,便来我这里领打。” 陆追笑道:“这名字?” “这名字怎么了?”独臂老妪反问。 陆追点头:“贴切。”打斗之时只顾着往对方身上贴,又摸又掐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确能气死清心寡欲的对手。 不过他倒从未想过,这独臂老人竟会当真教自己功夫,待她回房后,陆追索性席地而坐,借着黯淡晨光一页一页将那秘籍看下来,是一套极简单的功夫,却也是一套极诡异的功夫,招式变化出人意料,若是练好了,论威力并不会比磅礴的陆家剑法差——两人方才的对战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平白得了一本秘籍,不练白不练。陆追天资聪颖,三天就已将招式套路记了个全,独臂老妪看他打过一遍,嗑着瓜子摇头道:“不够下流,和尚气不死。” 陆追谦虚道:“我继续努力。” 独臂老妪一边往回走,一边埋怨道:“我来这玉门关都多少天了,还未出去好好逛过。” 陆追在她身后大声道:“我这阵回将军府还有些事,下午的时候,再来接前辈出去逛。” 若论起年岁,这独臂老婆婆的年纪应当也不算太大,顶多五十出头。中午时分,陆追在忙完手里的事情后,一边往善堂走,一边盘算要不要带她买些新衣新首饰,将来再养胖些,说不定也是个富贵的样貌。路过一家裁缝铺子,还特意叮嘱让老板晚些关门,又驻足看了看玉器行,方才策马去了福寿堂,可人还没进门,就见小厮惶急狂奔出来,看着他后像是看着救星,大哭道:“公子,快,快,出事了啊!” “出什么事了?”陆追赶忙翻身下马,“别急。” “就是那独臂老婆婆,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疯了一样要杀齐大善人啊!”小厮脸色惨白。 “齐大善人是谁?”陆追一边匆匆往里跑,一边问。 “是晋地大商户,来西北军营里看儿子的,原还想着要捐资给福寿堂,可……”小厮紧跟着他,“公子可千万要将那疯婆劝住啊!” 晋地商户,姓齐?陆追跑进小院,就见里头满满当当站了十几人,管事看起来已经快要昏过去,其余人都在劝,屋顶上的独臂老妪却听若无闻,而在她身边被挟持的中年男子,已是抖若筛糠语不成句。 “陆公子——”管事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陆追制止,道:“交给我吧。” 此时此境,这话听起来简直犹如天籁。管事赶忙答应,又叮嘱两句,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带人出了小院。陆追跃上房顶,小心赔笑像是在哄小娃娃:“这又是在做什么啊?” “这……我哪知道。”齐老爷哆哆嗦嗦,吃着午饭就被抓上屋顶,一句话都没说上。 “老前辈。”陆追上前,蹲下搀住她的手臂,小声道,“有什么事,我们下去再说,成不成?嗯?” “他们说你是晋地来的,齐家人,经商。”独臂老妪却未理他,只是定定盯着面前的男子。 “……是,是啊。”齐老爷道,“大姐,我没得罪过你吧?” “你却不是他。”独臂老妪喃喃道,“一点都不像。” “我不是谁?”齐老爷一边说,一边向陆追投去求救的目光。 “齐风止,你不是他。”独臂老妪道。 这回却是换做齐老爷吃惊:“你认识舍弟?” 陆追心下一喜,扭头看向那独臂老妪,然而这欣喜还未维持片刻,便又听齐老爷犹豫道:“莫非你、你……你就是阿风生前要找的那人?” 即便是早已猜到的结果,听到“生前”二字,也依旧是九天玄雷当头起,独臂老妪干涸的眼球颤动两下,整个人险些滚下房顶。 陆追趁机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抓过齐老爷,带着一道落在院中。 齐老爷看着面前枯瘦而又饱经风霜的老妪,讪讪不知该如何言语,他觉得自己应当是认错了人,可还未等他想明白,独臂老妪却已经问道:“他死了吗?真的死了?” 齐老爷点点头。 独臂老妪坐在石凳上,嘶哑地笑起来,眼底浑浊,声音干如渡鸦。 “你当真就是那那个……大漠中神仙一样的姐姐?”齐老爷又试探。 “神仙一样的姐姐,他是这么说我的?”独臂老妪低低问。 “是啊,”齐老爷道,“又漂亮又热情,心肠也好,在大漠里救了他,给他食物,给他跳舞,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阿风在家时天天说,日日说,缠着爹娘也说,恨不得回来的第二天,就去大漠中接她回家。” 两行眼泪滑下布满沟壑的脸,老妪定定坐着,吩咐道:“你将所有事情都说一遍,他回家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一遍。” 齐老爷叹了口气,道:“他已经走了许多年。” 那回兄弟二人西行前往大漠,不仅仅是要去行商,更是要去下聘,可在经历了漫天风沙与夺命胡匪后,所有货物与马匹都被掠夺一空,只剩下两条命,两个人。 “也是我的错,竟在那种时候和他起了争执。”齐老爷懊恼不已。 独臂老妪怔道:“胡匪?”她嘴里重复着,又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该去接他,我就该去接他的。”那年月,大漠中有多少夺命鬼,自己不怕,商队如何能不怕,怎么就忘了呢。 陆追心里叹一口气,去屋里泡了热茶出来。 “吵过架后,阿风一怒之下自己跑了,我猜是要去找你。”齐老爷道,“在我初被救回家时,还一直心存侥幸,觉得他或许也被人救了,或许跟着别的商队去了西域,或许过阵子就会回来,可谁知这一盼就是三年,一直就杳无音讯。” 在这三年里,齐家派出了多少人,几乎掏空了半个家底去大漠里头找,却一直也找不到。直到后来齐老爷——当时的齐家大少爷亲自率人又去找了一回,方才打探到一些消息。 “阿风是被夕兰部落的人赶到了无人绝境中。”齐老爷擦了把眼泪,“有人亲眼看到的,那些人骑着马,也不杀,就像捉弄老鼠一样捉弄他,还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威胁要将他当成女人来用,阿风不堪受辱又无路可逃,最后索性自己冲入了风沙里。” 陆追有些意外:“夕兰国?” “是。”齐老爷深深叹气,“现在岭儿投身军营,若能多杀几个敌人,也算是为他那从未见面的叔叔报了仇。” 独臂老妪面如死灰,枯瘦的手紧紧抠入枯瘦的树,血顺着灰白的枝干流下来,陆追看得心里不忍,齐老爷也小声劝道:“你……你且节哀吧,人都走了,有缘无分啊。” 独臂老妪却未说话,只在心里汩汩涌出血来,透过一双浑浊的眼,她像是又看到了许多年前,在大漠里,在星空下,那文质彬彬的华美少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说繁华的商路,说热闹的长干,说诗说酒说花,说那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说与子携手,相伴白头。 她撕心裂肺地凄切喊出声来,像是要将所有悲痛都散在天际。善堂中其余人都被惊得魂飞魄散,胆小的躲进屋中,胆大的跑过来看究竟,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灰色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前辈!”陆追在他后头追。 独臂老妪冲出善堂,翻身上了停在那里陆追的战马,双腿一踢马腹,红色闪电般冲出城门。沿途带翻无数小摊,引来一片咒骂,守城的兵士挡在前头想要拦住她盘问,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嘴边溢出鲜血,活活没了半条命。 “前辈!”情急之下,陆追只有从街边随便拉了一匹老马,可又哪里会是大漠战马的对手,待他冲出城门时,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只余半目烟沙。 “糟了。”他暗骂一声自己,又掉头策马赶往楚军大营。周尧看到他后笑道:“又来蹭饭啊?” “蹭什么饭。”陆追腾身下马,急急道:“将军呢?” “在大帐内,怎么了?”周尧吃惊。 “怕是要开战了。”陆追一边跑一边道,“我闯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玉:爹!爹!qaq! 第210章 算计 乖, 不哭哭。 “先等等。”周尧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小声问,“你日日待在将军府中,能闯什么大祸,老实说,可是萧兄那头出了乱子?我听说他一直就在飞羽集。” “当真是我。”陆追拖着他跑,“此事说来话长,你快带我去见将军。” 两人匆匆前往主帅营,掀帘却见守城的卫兵也正在里头。贺晓看到陆追后招招手,道:“来来,正好我这听得云里雾中,说说看,你追的那老婆子究竟是谁,追到了吗?” 见陆追亲自来了,守城的卫兵也就躬身退了出去。待营帐中只剩三人,陆追道:“没追到,那老婆婆无名无姓,却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我猜他此番怕要去夕兰**营里报仇。” “夕兰国报仇?”贺晓皱眉。 周尧更是稀里糊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追整理思绪,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愧疚道:“是我太过疏忽大意,才会捅出这大篓子。” “这……”周尧看了一眼贺晓,按理说一名老妇人独自杀去夕兰国大营,若她真如陆追所言那般武功绝世,能将敌营搅个天翻地覆,对楚军来说倒是好事。而若她功夫平平命丧敌营,那耶律星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要出兵大楚,如此一想,似乎也不大会有太过严重的后果。 于是他问道:“陆公子在担心什么?” 贺晓替他答道:“担心战事。” 周尧:“……” 贺晓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似笑非笑:“耶律星要面对的不单单是这回的老妇人,还有这一个多月来的萧少侠,想必他现在早已焦头烂额,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压上背,否则你当老佘为何待在飞羽集不肯回来?” 周尧搔搔头,这才依稀辨过来。 陆追面上有些发烫,先前是想逼贺晓主动出兵,却不料一切小动作都在这位大将军眼皮子底下,他此时甚至有些分不出,前几日贺晓来善堂那一回,究竟是当真着急,还是……只演一场戏。 “我知道了,公子也不必追那老妇了,先回营帐歇着吧。”贺晓道,“容我再想想这件事。” “是。”陆追点头,还想问一两句,却又觉得在忐忑之时,多说多错,便告辞离去。待他走后,周尧道:“将军——” “先别说。”贺晓抬手制止他,转身坐回案几后,“去将所有的副将都叫来。” 看这架势,是当真要开战?周尧心里先是一惊,后却又狂喜,狠狠吐了口唾沫,转身就朝外跑去,在玉门关外憋屈了两年,他娘的可算是等到了金戈铁马这一天。 听帐外人声嘈杂,陆追坐在毡垫上,面前一盆炭火早已熄灭,却也没心情去点。过了一阵,门帘被人一掀,杨清风乐道:“怎么,这黑乎乎一片,你这是被将军关了禁闭?” 陆追心不在焉道:“嗯。” “还当真愁上了。”杨清风替他换了个暖呼呼的火盆,又往里慢条斯理塞了几个山芋。陆追问:“我没闯祸?” “怎么没闯祸,这阵所有副将都在主帅营中,你说你闯没闯祸?”杨清风问。 陆追用胳膊肘捣他一下:“那前辈还有心情又笑又吃。” “你先前在处理冥月墓的事情时,可有主见得很,又多谋又果敢,现在怎么反而胆小起来。”杨清风摇头。 陆追道:“我失忆了。” 杨清风道:“失忆只是忘却前尘事,又不是将理智与神智都一并失了去,照我来看,你不是失忆,而是关心则乱。”毕竟冥月墓即便再恢弘浩大珍宝如山,也是陆家私货,毁了顶多惋惜,却不至于祸国殃民。而西北战事却恰恰相反,哪怕只出一丝纰漏,吃亏的也是大楚,更何况还有个萧澜夹在其中,一时间会手足无措,也是人之常情。 陆追将头埋在膝盖中不吭气,杨清风笑笑,继续拿着火钳翻山芋。待到烤得焦黄流糖香气四溢时,陆追伸过来一只手:“饿了。” “小兔崽子。”杨清风笑骂一句,递过来道,“小心烫。” 陆追啃了一口,又甜又糯。 “想明白了?”杨清风一边剥皮一边道,“你先前让澜儿做的所有事,目的都是为了逼贺将军主动出兵,而现在众位将领正在商议的,恰是出兵之事,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你该高兴才对,愁眉苦脸作甚?” 陆追道:“不一样。” 杨清风问:“什么不一样?” 陆追答:“责任。” 先前的计划,萧澜人在暗处,尽可将所作所为都推给鬼怪幻象,逼得耶律星先有所动作,楚军便可以顺理成章反攻。而现在却成了大楚先派人前去挑衅,如若不胜,罪责难逃。 “你还怕担责?”杨清风吹吹手上的灰,“居然会为这些事紧张。” 陆追顿了片刻,理直气壮道:“先是萧澜,后又是独臂婆婆,我也算是一手挑起这场战争,还紧张不得了?” “瞧把你本事的。”杨清风替他将脸上的黑炭擦掉,“能以一己之力挑起战争的,不是佞臣就是美人,你算哪个?” 陆追:“……” “哦,我忘了,那耶律星也要抢你回去。”杨清风又一乐,“不过想让他为了你向大楚宣战,这张皱巴巴的小脸还差些火候。” 陆追胸闷:“前辈还是好好吃你的山芋吧。” “贺将军该感谢你。”杨清风道。 陆追道:“嗯?” “我早就说了,你与澜儿私下的举动,他即便看不到,也能猜得到。”杨清风道,“想要派人去飞羽集将澜儿叫回来,又或者干脆抓回来,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他顶多也就是去善堂装模作样找了找你,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还没想明白?” 陆追不假思索:“将军也想开战。” 杨清风笑道:“懂了?” 陆追微微皱眉,也不知自己该是何心情,还说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懦弱谨慎,可剥下这层皮后,这位贺大将军肚子里的心眼原来也不少。他应当早就想要开战,也认同萧澜先前的攻敌之法,迟迟不肯下令,只是怕输了会担责而已,所以才会放任萧澜去飞羽集,才会对他在大漠深处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想逼耶律星先出手的,除了自己,一直就还有这位贺将军。 盘中的炭火继续燃烧着,爆裂出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花。陆追道:“前辈。” 杨清风道:“嗯?” “若是……我是说如果,”陆追试探,“将军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干净吗?”他没说输,不过也不必说,杨清风懂了便成。贺晓如此小心翼翼谨慎万分,若此战当真失利,装神弄鬼挑起一切的是萧澜,放走老婆婆的是自己,他不怕担责,却想知道若真有那一天,贺大将军会如何选择。 “赢了便成。”杨清风道,“行军打仗自然要考虑周全,可若周全过了头,反而容易疑神疑鬼,被束住手足。贺晓在这一点上吃亏无数次,你与澜儿莫要学他。” 陆追犹豫片刻,点头:“嗯。” “走吧,别闷在这帐篷里了,我们去大漠里看看。”杨清风站起来。 陆追答应一声,两人从军中牵出两匹战马,一前一后出了营地。大漠深处红霞满天落日融融,陆追绕着沙丘跑出几里地,方才畅快躺在地上,微闭着眼睛道:“可惜没有酒。” 杨清风呵呵笑道:“有人来了。” 陆追道:“马蹄声,是大楚的巡逻队吗?” 杨清风道:“是啊。” 陆追撑着坐起来,也未回头,只继续看着眼前美景。微风扬起他几缕黑发,又被暖阳染上一层浅金色,凌乱落在肩头,宛若画中人。 杨清风一甩马缰,向着前头奔去。 “前辈要去哪?”陆追问。 杨清风没有回答他,身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疾。飞沙红蛟四蹄踏风,一路向他腾空奔来,矫健身姿搅得落日余晖与风沙都晃动起来,天地间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一片朦胧中,唯有马背上的人是清晰的,英姿勃发,俊美潇洒。 陆追猛然站起来,萧澜早已翻身下马,上前将他一把抱在怀中,在耳边低笑:“来接我的?” 身后众人纷纷打马绕行,陆大侠亦是。 虽然并不是很想绕。 陆追道:“我爹——” “嗯?”萧澜在他唇角落下一个亲吻。 其余人背影已经远去,陆追拉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 “怎么了?”萧澜觉察出异样,“看着一点都不高兴,谁惹你了?” 陆追想了想:“一肚子话。” “一肚子话就慢慢说。”萧澜带着他坐下,“不着急。” 陆追嘴一瘪:“我闯祸了。” “什么祸?”萧澜揽过他的肩膀:“没事,相公替你扛着。” 陆追又道:“那独臂老婆婆跑了。” “为何要跑?”萧澜道,“我好不容易才劝红罗刹一道回来,还想着能母女团聚。” 陆追叹一口气,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道:“师父说贺将军一直在等你我闯祸,闯出祸,他才能出兵收拾烂摊子。将来即便真出了事,你也是皇上派来的,懂了?” 萧澜笑笑,并未计较这些,只道:“可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总觉得……”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这世间也就我一人,肯乖乖让你算计了。”萧澜捏捏他的脖颈,“偶尔吃一回外人的亏,不算什么,不哭哭。” 陆追仰头:“来亲一下。” 萧澜很是配合。 “你呢?”陆追单手抚上他的侧脸,“还没问,行动顺利吗?” “顺利,而且红罗刹还送了一个消息,耶律星请到了三百墓园武士。”萧澜拉着他站起来,“走吧,先回大营。” 陆追吃惊道:“传说中的怪物?” “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所以要先去问问贺将军与师父。”萧澜带着他上马,“至少要比那些话本传闻更靠谱。” 第211章 出战 一个小别与另一个小别 听闻那独臂老妪已独自一人杀去了耶律星大营,红罗刹眼底情绪有些晃动,却又很快就遮掩过去,只凉凉道:“她功夫极高又心思诡谲,那些夕兰骑兵不会是她的对手。” “我们要去主帅营中商议战事,姑娘可愿一道前往,再说说那墓园武士?”萧澜问。 “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已经告诉你了。”红罗刹道,“也不想再同任何人做生意。” 萧澜点头:“那姑娘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 红罗刹站在桌边,未答话,也未看他。 其余人都已等在主帅营中,不过一提到传闻中的墓园武士,即便是西北土生土长的周尧,对其也是知之甚少。素来只闻湘粤茂林高山间偶有野人出没,却没想到在这黄沙大漠中竟也有,况且一两个倒也就罢了,三百? “红罗刹应当不会说谎,退一步讲,即便她当真与耶律星有私下交易,也该设法让我们麻痹大意才是,而非谎称敌营中有这么一拨人,反而让我们提高警惕。”萧澜道。 “墓园武士。”贺晓沉吟片刻,又问,“幽幽泉的四位高人,可曾听过这些怪物?” 陆追摇头:“已经问过穷目,一无所知。据称幽幽泉众人分工不同,情报全靠红罗刹一人。” “管它是什么,也只有在战时多加注意了。”周尧道。 陆追看了萧澜一眼,也认同周尧的看法,因为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若红罗刹所言为虚,在夕兰国大营里并没有这么一群野人,那楚军原本就打算开战;若红罗刹所言为实,耶律星的确请了三百墓园武士,那就更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所以无论如何,这场仗怕是非打不可。 大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等贺晓下一句话。 陆追觉得有些紧张,仗是要打了,可他也不确定贺晓究竟会不会采纳萧澜提出的建议,先派兵暗中穿过无人之境,再与楚国大军前后夹击,围剿敌军。 一旦心中有了忐忑事,时间也就过得分外缓慢起来,就在陆追觉得自己耐心即将耗尽之时,贺晓终于打破凝结沉闷,对周尧道:“从今日起,西北第十三、十四、十五军,便交由你手中。” 这是大楚最为精锐的三支部队,原本只听命于主帅一人。周尧心里诧异,不过还未等他问出口,贺晓便紧接着又道:“五日之后,你与萧少侠先行率军出发,共同穿越无人之境。” 周尧心里一喜:“是!” 陆追闻言亦是松了口气,贺晓此时看向两人,语调放缓些许,又似是多有叹息:“此战可就仰仗二位了。” 萧澜抱拳:“定当竭尽全力。” 这晚,众人在大帐中一议便是三个时辰,直到红烛燃尽最后一截,跳动的豆火也化为一缕幽幽青烟,方才各自散去,约定明日再谈。 恰是子夜,陆追坐在床边,满脑子都是战事,困意全无。 萧澜将他塞进被窝里:“要着凉了。” “先前一直在说打仗,可当真要打了,我反而心里没底。”陆追侧身看着他,“你可一定要小心。” “我当然会小心。”萧澜握住他的手,“不过我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才刚回来,五日后便又要分开,一对小情人谁也没说话,就只靠在一起,听外头风声猎猎。陆追原本想与他同行,最后却又不得不留在营中——在顺利穿越无人之境后,整个计划顶多只算完成一小半,若不能在悄无声息中攻下敌方瞭望塔,楚军便不能神兵天降,那设想中的“前后夹击”自然也就成了空谈,惊动了耶律星,位于赫赫沙漠中的萧澜反而会有危险。 这攻瞭望塔的任务,陆追交给谁都不放心,甚至连亲爹也不成,只能自己做。 萧澜捏捏他的耳垂:“三日后就是除夕了。” “嗯。”陆追回神,叹气道,“只可惜世道不稳,连过年也没什么喜庆心情。” “世道再不稳,年也要过。”萧澜道,“说说看,想要什么?” “这满眼黄沙连天,我想要什么,你就当真能给?”陆追勾住他的脖子,地主老财一般懒洋洋吩咐,“那我要三月江南柳,五月春城花。” “你就是三月柳,五月花,哪里还用由我费心来找。”萧澜将他压在床上,顺势抵住额头,“自己看看镜子便是。” 情话说得太过顺口,又太过顺耳,明玉公子心里微微窃喜片刻,却又很快就清醒过来,双手用力撑住他的胸口:“油嘴滑舌,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萧澜笑:“这叫甜言蜜语。” 掌下结实的肌肉跳动,一盏油灯昏黄,照得身上人愈发眉目英俊,倜傥挺拔。小别理应胜新婚,况且这短暂相聚后,便又是另一个小别,陆追搂住他的脖子,闷不吭气便将人拉了下来。 没有床帐红纱,被子落在地上,甚至连桌上半点豆火也未来得及灭,将满室荡漾春情与千军万马阻隔开来的,就只剩薄薄一层毡布帐篷。在这仿若置身天地旷野间的场景里,两人反倒生出几分背德的快感来,陆追有些急切地与他唇舌相缠,一双桃花眸中水波横生,声音压抑低哑又婉转动听,如同一把燎原火,烧得萧澜周身血液沸腾,直冲脑顶。 哪怕即将面对再次分别,至少在此时此刻,一切都是圆满的。 陆追握住他的手指,两人黑发相缠,如新婚之夜结发礼成,相许白首。 天边明月高悬,清辉洒满整片军营。 虽说年关将至,可战事在即,众人自然也不会有心情过年。除夕当天军营里杀了几十头猪,将士们就算是吃了年夜饭。又过两日,萧澜与周尧也在清晨时分离开大营,正式率军前往无人之境。 这日午后,陆无名在外头道:“明玉。” “爹。”陆追掀开帘子,“有事?” “怎么连午饭也不去吃。”陆无名皱眉,“还当真茶饭不思上了?” “我在看地形图。”陆追笑着侧身,“等会大家都吃过了,我去捡两个馒头便是。” “有爹在,莫说是这一处瞭望塔,即便是耶律星本人,也能生擒回来。”陆无名坐在桌边,“你只管安心。” “明日就要出发了。”陆追叮嘱,“那耶律星武功不高,可下三滥的招数却不少,爹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歪门邪道太多的人,难成气候。”陆无名拍拍他,“放心吧,此战大楚必胜!” 翌日东方初露白,大漠中的白雾尚未散去,楚国大军便已集结完毕,数百旌旗在西北长风中猎猎展开,年轻的将士们神情肃穆,手中紧紧握着长刀与盾牌,黑沉沉的铁甲与黑沉沉的丘陵连为一体,举目千里无际。天地间风云涌动,除风声外,其余竟是雅雀无闻,数十万大楚男儿豪情万丈,只等号角声起,便可振臂高呼,追随主帅一起踏上茫茫征程。 陆追佩剑跨马立于大军之侧,身穿铁甲头戴银冠,少了几分儒雅倜傥江湖气,多了几分戎马金戈的勃勃英姿。来西北营中大半年,他一直当贺晓是个温吞怯懦的老好人,可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却让他对这位贺大将军刮目相看——至少一个软弱老实之人,断然带不出这般满怀雄心又勇猛强悍的部队。无论他先前是故意纵容也好,别有用心也罢,至少在此时此刻,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共同击退入侵者,还百姓一个清平盛世,安稳富足。 号角声高亢嘹亮,数十万楚军呼声如雷,直上九霄,撕裂苍穹。 …… 阿六笑容满面道:“红姑娘。” 红罗刹道:“我不姓红。” 阿六及时改正:“姑娘。” 红罗刹一抖马缰,想要将这烦人精甩远一些,却不多时就被追了上来。她耐心消失殆尽,抬掌道:“找死!” “我也不想跟着姑娘。”阿六一躲一缩,“可我爹说了,我这一路什么都不用干,只准做这一件事情,做不好还要罚。” 红罗刹道:“你跟着我,我也没有更多线索与情报告诉你。” “没有就算了。”阿六赶紧道,“况且我也不是为了探听情报而来。” 红罗刹转身与他幽幽对视。 片刻之后,阿六后知后觉,慌忙摆手道:“姑娘千万别误会,我已经成亲了,有媳妇!” 红罗刹“嗤”一声:“姑奶奶也看不上你这莽汉。” 你看不上那就最好了,若你看上了,我才要脑袋疼。阿六继续策马小跑,不远不近一直跟着她,红罗刹满心纷乱,也无暇再与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一路也相安无事。阿六倒是去问过他爹两三回,这般一直跟着红罗刹到底有什么用,不过却也没得到确切答案,只说让跟就好好跟,只要不把人跟丢,回大楚后给岳姑娘的聘礼翻三倍,好好在老丈人面前抖抖威风。 阿六嘿嘿搓手,这感情好。 于是红罗刹便只有继续一路翻白眼,双目将他活活戳成漏斗筛子。 第212章 装神弄鬼 楚国的巫师在念咒 大军行进数十日后,时时刻刻围着红罗刹转圈的人,除了阿六,还多了一个齐岭。他已经从父亲嘴里知道了当年那段往事,也知道了这红衣姐姐就是自己的堂姐——世代经商的家族里,突然出了一个行踪诡秘的大漠杀手,他自然又好奇又忐忑,一面为前尘旧事惋惜,一面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兴奋,只要一闲下来就踮着脚往过瞅,目光比阿六还要灼灼。 阿六问:“吃肉吗?” 红罗刹冷冷道:“不吃。” 阿六又道:“是齐岭让我送来的,你真不吃啊?那我可吃了。” 红罗刹不胜其烦,索性转身背对他。 阿六哼着小曲儿啃肉,心情好。 如此一连数日,齐岭三不五时就会送些吃食过来,自我感觉与姐姐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无间,逢人便得意吹嘘。 红罗刹:“……” 这日暮色时分,陆追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拿着棍子在沙地上划楞,陆无名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吃饭就好好吃,三心二意。” “爹。”陆追问,“杨前辈呢?” “在贺将军那头。”陆无名手里端了一个小碟子,“看你最近没什么胃口,刚刚去伙夫那讨了些咸菜末,借着下饭吧。” 陆追将碗伸过去,陆无名看了一眼后笑道:“这鸡刨一般的小坑,看你扒拉了许久,原来只吃了一口面,同小时候一个毛病。” “小时候是挑食,这回是想事。”陆追略略冤枉,一边辩解,一边将地上的痕迹用脚抹掉,那是过几日楚军的行进路线。想要让数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穿过大漠,一夜之间出现在耶律星面前,显然是一件不大可能做到的事。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将大军拆为数路,由佘莽率领先锋营正面行进,吸引敌方注意力,其余军队则是暗中尾随,在茫茫风沙的掩护下,伺机而动。 父子二人在这头亲热说笑,另一边,红罗刹面无表情跳下沙丘,朝反方向走去。 阿六端着碗小跑跟上,笑容满面,毫无怨言。 陆无名见状道:“你这儿子还当真有两下子。” 陆追一乐:“何以见得?” “红罗刹原本杀人不眨眼,最近却生生被他缠得没了脾气,”陆无名道,“不像杀手,倒更像是个闹脾气的刁蛮小姐。” “这爹就说错了,不单单是阿六,还有齐岭,还有诸多大楚将士呢。”陆追又吃了一口面,笑道,“一水的糙老爷们,这阵好不容易来了个姑娘,长得还挺漂亮,大家自然高兴,吃个烤全羊都要挑最好的腿肉送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被焐热了不稀罕。” 齐岭笑容灿烂:“姐姐。” 红罗刹简短有力道:“滚。” 齐岭:“……” 好凶。 这晚月色皎皎,夕兰国大营中正一片寂静。耶律星站在高岗上,看着不远处一处大的沙坑,里头血迹斑斑,是那些墓园武士平日里训练的地方。如同传闻中一样,他们不像是人,甚至不像是野人,当真更像是怪物,嗜血凶残,没有痛觉,浑浊的眼底永远闪烁着狂躁与怒意,似乎只有靠着无穷无尽的杀戮,才能让心中烦闷纾解些许。 “王上。”胡达罕也匆匆登上高岗,“刚刚前哨传来消息,有一支楚军此时已经行进到了胡杨沟,由先锋官佘莽率领,约两万余人,看方向是冲着我军大营来的。” “两万楚军?”耶律星皱眉,“贺晓是疯了吗?” 胡达罕道:“我也觉得此事不合情理,已经打发他们继续去查探了,一有消息会即刻上报。” “除了佘莽呢?”耶律星问,“还有谁?” 胡达罕道:“未见其余将领,陆明玉与萧澜似乎也未同行。” “楚军诡计多端,不可掉以轻心。”耶律星沉思片刻,道,“吩咐下去,全营加强防备。” “是。”胡达罕又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想法。” 耶律星道:“叔叔请讲。” “既然这回对方来了两万人,我们不妨先放出去一些墓园武士,让他们试试水。”胡达罕道,“也顺便挫一挫大楚的气焰。” “好。”耶律星点头:“那此事就交给叔叔了。” 胡达罕答应一声,两人还未来得及走回营帐,前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枚信号弹飞升而起,是有敌来袭的信号。 胡达罕大惊道:“莫非除了那两万人,大楚还派出了其余部队?” “不像,信号弹只有一枚。”耶律星翻身上马,向着骚乱处奔去。 军营里头鬼哭狼嚎,惨叫一片。所有人都没有弄清楚,这从天而降的佝偻黑影究竟是人是鬼,他们在睡梦中被惊醒,抓过床头长刀还未来得及抵抗,就已经被砍去了胳膊,再一低头,又恰好看到一把钢刀穿过胸口。熊熊烈火点燃了帐篷,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在西北风的助力下,不多时就已经有十余个帐篷被大火吞噬,独臂老妪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枯瘦的手像是夺命的爪,向着马背上的人狠狠抓去。 “保护王上!”众骑兵大喊着。耶律星拔刀出鞘,将独臂老妪打落在地,其余人纷纷涌上前去,又重新与她缠斗在一起。胡达罕此时也赶了上来,看清局面后略微吃惊道:“只有一人?” “只有她一个人。”耶律星道,“不过功夫不低。” 胡达罕一招手,立刻便有弓箭手团团围上。更多的士兵也飞扑过去,像是吸血的虱子一般叮在那独臂老妪身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她彻底制住。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熊熊燃烧的大火也已熄灭,焦黑的残迹还在冒着青烟,各种桌椅与木桩滚落一地,受伤的兵士们在医帐前排成长队,痛呼不绝。此等惨状,若说是刚被一支军队洗劫过倒也罢了,可偷袭者却只有一人,还是个独臂驼背的老太婆,传出去何止是丢人,简直就是颜面扫地。耶律星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却依旧在破口大骂的妇人,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独臂老妪惨笑着看他,却又偏偏不说话了,只狠狠啐了一口。 耶律星想起红罗刹在离开之前,曾经说过楚军大营中有一名高手,凶狠毒辣杀人如麻,也是老太婆,应当就是面前这人。可如此一推,他反而有些分辨不出大楚究竟想要做什么——先派一个老太婆来偷袭,再派出一支区区两万人的军队,让这两拨人排着队白白送死? 胡达罕也有些费解,他差人先将那独臂老妪带了下去,又道:“王上怎么看?” “佘莽的军队还有几日能到此地?”耶律星问。 胡达罕道:“七日,可要派人率军迎战?” “不必离开大营,就在原地守着,以免落入楚军圈套。”耶律星道,“再加紧训练那些墓园武士,准备迎敌。” 胡达罕答应一声,下去做准备。耶律星独自出了大帐,看远处红日喷薄而出,眼底却始终只有一片沉沉余烬。 …… 周尧狠狠吐了口嘴里的沙子,看着天边高悬明日,从未觉得这太阳如此他娘的招人喜欢过。身后数万大军也是一脸喜色,只差将那幽幽泉四人抬起来抛上天——自古有进无出的无人绝境,众人在出发前都是抱了必死的心态,谁曾想在风沙中漫无方向艰苦跋涉几十天后,还当真能顺利钻出来。 萧澜也松了口气,对周尧道:“辛苦。” “也不知大军那头怎么样了。”周尧坐在沙地上,往赫赫沙漠的方向远眺一眼,恨不得这阵就能看到贺晓发出的信号弹,前后夹击对夕兰国大军展开攻势。 “先找个僻静处安营扎寨吧。”萧澜拍拍他的肩膀,“此行任务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的,就只有安心等待了。” 而另一头的先锋官佘莽,几日后也顺利抵达目的地,排兵布阵于夕兰国大营的正前方,战旗挥动呼声震天,虽只有两万人,却活活吼出了二十万的架势。由于这一切实在太过莫名其妙,因此双方虽说实力悬殊,夕兰国大军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胡达罕的命令下严防死守,并未主动发起攻击。 “这帮孙子。”佘莽骂一句又一抬手,对面夕兰国大军纷纷握紧盾牌长枪,还当他是要下令进攻,谁知片刻却只有两人骑马而出,未持任何兵刃,反而“哗啦”展开手中一卷锦帛,开始大声朗诵起来。 夕兰**中虽也有不少人通晓汉话,却无一人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再一看他二人装束奇异,赤足散发,满身铃铛身插鸡毛,脸上还涂着油彩,完全不像是将士,于是便赶忙向耶律星上报,说是敌军有巫师在阵前念咒。 烈日灼灼,烧得人心窝子都疼。马背上那两名闽中来的士兵嗓子冒烟,心里也很苦,原来这还是个苦差事。 第213章 终战前夕 念完咒就跑, 好刺激! 在临战前一天,这两名闽中的兵士被传进大帐时,还是一头雾水,本以为是有什么特殊任务要执行,不料陆追二话不说,先让他二人念了一篇孙子兵法。 佘莽在旁听得全神贯注,然而即便他再贯注,也愣是没听清这二人嘴里嘀里嘟噜的,究竟哪一句和瞒天过海有半分关系。陆追听完后倒是抚掌称赞:“不错不错。” 那兵士奇道:“陆公子也懂我们家乡话?” 陆追答曰:“一句也没听懂。” 兵士:“……” “明日到了阵前,你们什么也不用做,就骑马出去用家乡土话念这帛书。”陆追将卷轴递过来,“声音越大越好,若能传遍敌营,回来后我亲自去大将军面前替二位请赏。” 还有这好事呢。两名兵士受宠若惊打开锦书,上头是陆追先前在江南写的劝降书,自是洋洋洒洒情感充沛,令人闻者落泪,可兵士却依旧心虚,连说这闽中土话连南方隔座山的乡民都听不懂,更别提是北方,更别提是大漠部族——估摸同念咒也差不了多少。 “要的就是他们听不懂。”陆追又叮嘱一句,“千万别听懂。” “记住了?”佘莽也问。 那两名兵士齐齐点头,虽不知原因,但骑马冲出去念这锦书,做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陆追极为满意,如此还嫌不够,第二天又将他两人打扮一番,弄得稀奇古怪满脸又红又黑,放在亲娘面前估摸也认不出来。 那劝降书写得不算长,两人念完一遍念第二遍,一连念了三遍,敌营中才有三支火流星迎面射来。但一来距离挺远,二来还有风阻力,长箭只在空中燃烧到半途,便软绵绵掉到了地上。楚军大营中此时也传来一声唿哨,两名闽中兵士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冲回了自家大营。 “放人!耶律星沉声下令。 木栅门被打开,十名墓园武士如出闸野兽一般冲了出来,蒲扇般的大脚在黄沙中踩出深坑,面目狰狞眼神可怖,所到之处黄沙弥漫。陆追易容成普通兵士混在千军万马里,远远看见这些怪物,心里也是微微吃惊。佘莽此战并不想当真与敌方交手,因此果断下令弓箭手准备。数百兵士长喝一声拉开弓弦,闪着冷光的箭矢暴雨般急射而出,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可那些墓园武士却视若无睹,反倒迎着箭雨冲上前,双手只一撕一扯,几匹战马便惨叫着跪在地上,将背上的兵士摔落在地。 楚军将士见状骇然,他们也算身经百战,却不知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人能刀枪不入。 “闪开!”陆追见势不妙,踏上马背大喝一声,整个人像春日雨燕般灵巧跃起,手持一把鎏金大弓,脚尖刷刷踩过阵前千军万马,右手顺势从背后抽出三支利箭,在空中便拉开弓弦,带着千钧之力向那些墓园武士刷刷射去。 这一回,闪着银光的利齿顺利没入肌肉,将那些怪物撕裂出黑红的血来,墓园武士捂着滴血的双眼扑倒在地,楚军将士欢声雷动,金鼓声声。 耶律星站在高台上远远看着他,手兀然握紧。 最后一支利箭也没入墓园武士的眼眶,陆追稳稳落回马背,佘莽也高声下令:“收兵!” 钲鼓长鸣,楚国大军井然后撤,扬长而去。 …… 看着沙地中那汩汩的血液与十具尸体,夕兰国大多普通士兵都心中生悸,不知对方这回究竟是何意图。这一小股楚军不远千里冒险赶来,却不主动出击,甚至连打赢了都不乘胜进攻,似乎仅仅只是为了念咒做法,顿时都觉得甚为惶惶——更别提大漠部族本就崇尚巫术与图腾。 “不如去问问那独臂老妪?”胡达罕提议。 耶律星点头,与他一道去往关押人犯的大帐,守卫一听通传却是大吃一惊,说就在刚刚不久前,红罗刹自称奉王上命令,已经将人犯带走了。 “糊涂!”胡达罕闻言震怒,“她早已被王上逐出了大营,你怎可还信她胡言?” 守卫跪倒在地面色煞白,耶律星却抬手制止了胡达罕继续训斥,只派出人马去追。他当初在挽留红罗刹时,有不少兵士都在场,既然分开得异常和平,那对方再被请回来也不意外,只能怪自己太过疏忽,被她钻了空子。 几路人马踏着烟沙出了大营,却哪里还能看到红罗刹的身影。而在大漠深处,一辆马车此时正踏风疾行,阿六一挥马鞭,三匹大马跑得如同闪电奔雷,车厢内,齐岭正在小心翼翼替那老妇人——也就是自己的婶婶敷伤药,红罗刹则是抱臂坐在一旁,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 “你就是……你是齐家人。”独臂老妪虽伤势颇重满身是血,却也顾不得自己,只借着窗户外的天光打量他,一次次喃喃重复,“长得同他很像。” “嗯。”齐岭咧着嘴笑,“婶婶。” 这一句亲热的呼唤,叫得独臂老妪热泪盈眶,可却又想起自己已然苍老憔悴年华不再,又如此狼狈仓促地见了小辈,心里顿时颓然,索性捂着脸,小声呜呜哭泣起来。 “婶婶,你别哭啊。”齐岭被吓了一跳,赶忙扶着她哄,哄着哄着,自己却也感同身受起来。红罗刹先是冷眼看着他两人涕泪涟涟的认亲戏码,最后实在被吵得脑仁子疼,抬手就将齐岭粗暴丢到一旁,自己撕扯开布条,替她处理伤口。 齐岭蹲在一旁,眼底的光更灼热几分,就说果真是大漠中排名第一的杀手,不单情报网了得,功夫了得,胆识与智谋也都很了得。他嘿嘿笑起来,又往过蹭了蹭,讨好道:“姐姐。” 红罗刹冷冷瞪他一眼。 齐岭暗自握拳,今天没有叫我滚,有进步! 暮色时分,三人也绕回了楚军大营。夕兰国追兵无功而返,惴惴不安向耶律星汇报,说对方早有准备,大漠中连一条车辙都没有留下。 “莫非对方装神弄鬼,就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好将这独臂老妪救回去?”胡达罕猜测。 “楚军大营那头情况如何?”耶律星问。 “两万人都驻扎在枯沙泉,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胡达罕道,“只在营地中间燃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盆,里头填满了胡杨枯枝与火油,不知是为了做什么。” 耶律星坐回帐中,越发猜不透楚军的目的,再一想起白日里那独自冲出万军的轻灵身影,目色便愈发暗沉起来。 佘莽看着被照到红艳艳的天穹,很心疼那些火油。陆追安慰道:“既然要装神弄鬼,便要做足全套戏码,若非佘先锋不肯,我还想再弄些人来跳大神。” 可赶紧别了。佘莽坐在火堆旁:“这已足够了,耶律星生性多疑,我们这又是念咒又是做法开坛,他就算不信,也更加不会轻易下令出兵。” 陆追在棍子上插了一个地瓜,塞进火堆里烤。 “红罗刹的娘怎么样了?”佘莽又问。 “伤势不轻,齐岭与红罗刹在照顾她。”陆追道,“据说孤身一人掀翻了敌营十几座帐篷,杀得是血流成河。” 佘莽竖起大拇指:“老英雄。” “我去看看她。”陆追站起来,“佘先锋也早些睡吧,明早还要继续出兵。” 至于要继续出兵作甚,那自然是接着装神弄鬼,天色初明,楚国大军就又一次整齐列队,在沉沉白雾中吹起号角。 这回夕兰国大营早有准备,投石车在营前排成两行,壕沟内火油熊熊。可偏偏楚军这回又不肯往前了,只远远冒个头,照旧派出那两名闽中兵士,在阵前扯着嗓子喊——敌军看不清楚不打紧,听不清楚也不打紧,只要知道楚军又在做法,那就足够了。 念完三遍劝降书后,佘莽满意一抬手,鸣金收兵。 …… 第三天。 第四天。 五天之后,连老天也帮忙,三更半夜的轰隆隆降下春雷,还下了几片稀稀拉拉的雨与雪。 于是隔日夕兰国士兵再看时,那楚军阵营前的巫师多了何止十倍,排成一字长蛇阵,嘴里嗡嗡嗡念着也不知是何咒语,此起彼伏高亢瞭亮,像是一群老鸭子在嗡嗡叫。 “杀!”一声大吼之后,夕兰国大军突然滚滚而出,向着楚军大营冲来,率军之人正是胡达罕。在这一连多日之后,他几乎已经快要相信了,楚军是真的在做法,否则实在很难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于是他便说服耶律星,索性冒险出兵一探虚实。 那些巫师见势不妙,掉头就溜,楚军也再度鸣金收兵,整齐有序向着大漠深处跑去,只留下数千弓箭手,用寒光箭雨暂时逼停了胡达罕。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除了作战骁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士兵与马个个都跑得贼快,一溜烟。若说这时胡达罕想追,那也是能追到的,毕竟大漠战马也不弱,可对方摆明了是要诱自己深入,而前头已不是夕兰大军的地盘,还不知埋有什么陷阱,他只有再度下令,整兵回营。 没有人知道楚军要做什么,事实上连那些被抓了壮丁的闽中士兵也是稀里糊涂,不知自己这样涂着油彩念劝降书究竟有何用。只有陆追在一天又一天算日子,又从红罗刹嘴里套出情报,说敌营中此时早已流言纷纷,都在议论大楚请来的巫师极厉害,能呼风唤雨,降下毒雾。 陆无名道:“你这扰乱军心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陆追双手捧着茶杯,他自然不指望能用这些把戏糊弄过耶律星,但这却也不重要,只要夕兰国的兵士们能疑神疑鬼,又对这一切见怪不怪疲于应付,能稍微放松戒备,就已足够了。 是夜,一封书信被快马加鞭送去主帅营。 三日之后,贺晓亲笔送来回信。 ——三月十五,全军出战。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追:爹!我机智啵!打钱! 第214章 意外 事有凑巧 距离三月十五尚且还有一段时间,陆追倒也没闲着,每天带着一小股人马清早出去,直到傍晚才回来。楚军也由先前的准时出兵念咒,变成了隔三差五去一去,那些闽中士兵演出了经验,不单能扯着嗓子抑扬顿挫尖叫,还能在马背上手舞足蹈一番,不知从哪找来的银铃叮叮乱响,身上鸡毛漫天乱飞,莫说是敌**队,即便是寻常百姓见了,也会忍不住想将这些聒噪之人打一顿。 对面的胡达罕也依稀猜出了门道,对耶律星道:“会不会是楚军在故弄玄虚?” 耶律星问:“目的呢?” 胡达罕道:“先乱我军心,后伺机而动。” 耶律星点头:“有陆明玉在,楚军会装神弄鬼,不奇怪。”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如此被动。”胡达罕道,“那两万人像苍蝇一般,即便什么都不做,天天只在耳边嗡来嗡去,也烦人至极,更别说背后或许还藏着别的阴谋。” “我已经派人将呼兰找回来了。”耶律星道,“他今晚便会率军出发,前去楚军大营一探。” 呼兰虽只是骑兵营的一名小统领,却颇受耶律星重视,只因他所统率的军队行动敏捷又勇猛多谋,算是在崇尚暴力抢杀的夕兰**队中,为数不多有脑子、懂智取的人。 是夜寒意刺骨,月黑风高,呼兰带着耶律星的命令,与二百骑兵一起暗中离开大营,穿越风沙前往楚军驻扎地。这条路对他们来说可谓轻车熟路,莫说天边尚有残星照明,即便是四野茫茫漆黑一片,也一样能顺利摸到目的地。如此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呼兰却突然勒停马缰,眼底也闪过一丝惊慌。 其余部下也纷纷停住脚步,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这本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呼兰翻身下马,用脚狠狠踩了一下地上的砂砾,却像是踩到了棉花。 所有人都惊慌起来,纷纷从马背上抽出火把点燃,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可天地间除了沙还是沙,还未等他们找到出路,很快就又有人发现,这里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 “是楚军的圈套!”有人大呼。 呼兰踩着脚下那虚幻不实的沙子,手中握着长刀,准备抵御随时都有可能会冲出来的敌军,可直到他头昏眼花膝盖虚软,四周也依旧凝固成茧,没有楚军,没有风,没有一丝声响。他与他的两百骑兵,像是被囹圄在了另一片大漠,另一个时空。 天色逐渐露出白来,夕兰国大营中,胡达罕一语不发面色沉沉,耶律星靠坐在狼皮阔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叔叔不用等了,看来呼兰是不会回来了。” 没有等来呼兰,却再度等来了念咒的楚军,对方看起来一切如常,鸡毛铃铛一样不缺,还多了几根破拐杖,直指上天贯通雷电——似乎并没有在昨夜经历任何风雨变故。 而直到三日后,呼兰才依稀听到耳边传来了脚步声,面前停下一个人,他挣扎着抬起头,刚好看到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面上蒙着纱,露出宽袖的手指白皙修长,声音如同春日边境田中鸟雀,说的话却不怎么讨人喜欢。 “全部都带回去。”陆追吩咐,“这个看模样是统领,多加两条绳子,捆牢一些。” 呼兰一头栽进沙丘中,彻底晕了过去。 而在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同手下两百骑兵一道成了大楚的俘虏——或者说是一百九十七名骑兵,因为陆追特意放了三个人回去给耶律星报信。 胡达罕道:“幻象?” 那三名士兵跪伏在地,只说这几日都被困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沙漠中,待到醒来时,同伴已经踪迹全无,呼兰统领也已消失不见,不知是被大楚抓走了,还是……已经被流沙掩埋干净。 “莫非楚军近日所作所为,当真就是为了诱我们出战,好落入**阵中?”胡达罕猜测。就如同那被毁的石阵鬼城一样,一旦闯入,便是有进无出。 片刻后,见耶律星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又宽慰道:“只要我们不再主动出击,那无论大漠中还有多少迷阵,都不足为惧,王上不必忧心。” 耶律星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待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后,他坐在案几后,心里却骤然升腾起另一种想法,他意识到自己这回似乎做出了一个不怎么正确的选择——在一统大漠,被万人敬仰尊称为王之后,胜利逐渐冲昏了原本清晰的大脑,再加上贺晓统帅的西北军一直就保守胆怯只守不攻,这也让他更加不可一世起来,野心像是被春雨浇灌的枯藤,一路以不可遏制的姿态,疯狂蔓延到了大楚。 可是太早了,实在太早了。虽然自己在二十岁时,就已经取得了古力汗年近四十才取得的成就,可当年在一统漠北后,古力汗又用了整整十年休养生息,直到四十八岁才联合众部出兵大楚,自己却在二十一岁时便迫不及待挥戈南下。而在初时热血褪去后,一切都显得那么毛躁而又不堪一击,石阵鬼城,大沙鹫,幽幽泉,火药库,骑兵营,以及刚刚失踪的呼兰……楚军似乎永远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悉心经营的一切都打得粉碎。 接二连三的失败会让人暴躁失控,可也会让人反思与成长,他想做后一种人。 牙帐的墙上画着墨痕,数一数,今天恰好是三月十四。 他靠在椅背上,视线又不自觉落在陆追的画像上,想起恬淡江南春雨霏霏中,那人又猥琐又驼背,揣手蹲在台阶上,对自己投来充满忧郁与怨念的幽幽一瞥,耶律星不由便笑出声。他闭起眼睛,想了想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若自己那时当真能一统天下,率军踏平大楚王都,还能不能在泱泱人海中,一眼找出这个或许已经生出皱纹与白发的……明玉公子。 周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依旧是个没有风月的夜晚。 夕兰骑兵的大营前,一直就燃烧着无数熊熊火把,能将天也照亮半边。 陆追悄然隐在暗处,像一只夜色中的黑猫。经过多日的观察,他已经得出了守卫交接的规律。果然,在寅时过后,又有两名士兵从营帐中出来,打着呵欠准备上塔接岗,而就在他们路过一片沙丘时,眼前却突然扫过一阵疾风,还未来得及感觉到脑后钝痛,就已经瘫软昏死过去。 过了片刻,又有两人从沙丘后出来,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梯上了瞭望高塔。 先前的守卫嘴里嘀咕了一句,像是在抱怨为什么现在才来,陆追一边赔笑一边靠近,在对方看清自己的容貌之前,便已手起掌落,干净利落地将一切异动都掩埋在了呼啸风中。 与此同时,陆无名也将另一名守卫拖到隐蔽处。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攻占瞭望塔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只需等贺晓率军杀来,彻底结束这场不愠不火,却又劳民伤财,让边关百姓咬牙切齿的平叛之战。 时间过得很慢,即便此番行动极为顺利,陆追的拳头也一直不自觉紧紧握着——这是一场需要多方配合的战争,充分的信任、无间的默契,还有经过精准计算的时间衔接,三者缺一不可。他此时尚不知道贺晓是否会如约赶来,也不知道萧澜是否已经埋伏在了赫赫沙漠,在这场终极之战尘埃落定前,他不敢放松任何一丝警惕。 天色将明未明,大多数人都尚在梦中,胡达罕却已经被传到了耶律星的牙帐中。 “撤兵?”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听错了什么。 “是,撤兵,回夕兰国。”耶律星道。 胡达罕再三确认,却都只能得到这同一个答案,他震惊道:“王上是疯了吗?” “尚未长满羽毛的苍鹰,永远也杀不死一只猛虎。”耶律星道,“即使它正在沉睡,即使我能用尖锐的爪子拔掉它一撮胡子,可猛虎终究是杀不死的,而当它开始流着血反击的时候,我只能趁着翅膀还未受伤,飞回巢中。” 胡达罕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不多时,便有号角声响彻整片军营,将士们纷纷从睡梦中爬起来,初时以为有敌来犯,可冲出大帐后,四周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有王上独自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面色淡然,任由风将他的大氅吹成一对黑翼。 眼看脚下夕兰国大军突然开始整合集结,陆追心里闪过一丝慌乱。远处地平线的尽头,楚国大军已经黑压压冒出头,以连绵战车的姿态滚滚碾来,按理来说这处制高点被自己占据,敌营应该对此毫无觉察才对,可……他掌心不由沁出冷汗,莫非当真这么巧,夕兰国大军也打算在今天发动进攻? 瞭望塔下有人在大声叫,陆追这些日子也同萧澜学了些漠北文,听出对方是在叫自己快些下去。 “快些!”见塔上二人站着不动,那人又不耐烦地大喊了一声。 陆无名沉声道:“我去。” 陆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第215章 大漠之战(上) 从天而降的楚军 此时夕兰**营中早已乱成沸水,四处都是嘈杂的呼喊声与点名声。陆追也跟着含糊答应一句,作势与陆无名一道往下走了两步,那底下的官兵见他二人已经下来了,便也掉头去了别处唤人,父子二人又趁机猫着腰两步折返最高处,俯身隐蔽在了木栅后。底下的大军已经集合了一大半,看架势是当真要倾巢而出,陆追虽有些意外与紧张,却更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已然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只要自己能牢牢占据这处制高点,那就能为楚军争取到更多胜算。 “一切小心。”陆无名拍了拍他的手。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陆追看着下方,“当真被佘莽逼疯了,打算孤注一掷反扑不成?” “若如此,那倒真要庆幸了。”陆无名道,“否则就凭佘先锋那两万人,想要抵挡夕兰国十余万骑兵,且不说最后胜与败,至少也是伤亡惨重。” “可这实在不像是耶律星的性格。”陆追又透过缝隙往下看,想要找出对方真正的目的,按理来说派出探路的队伍有去无回,任谁都该加倍提高警惕才对,就这般轻易出兵,实在有些过分古怪。 远方楚军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清晰,而就在此时,一名夕兰国的兵士也匆匆跑来通传耶律星,说墓园武士那头出了些乱子,胡达罕请他速速过去处理。 “出了什么乱子?”耶律星跃下高岗。 “大人在集结那些武士的时候,其中一人突然发狂,像是中了楚国的**药。”兵士一边跟在他身边小跑,一边气喘吁吁道,“我们已经用铁索将他捆住,可暂时还不知道其余武士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发疯,大人极为担心。” 此事听起来可大可小,若往好处想,就是一名武士突然发了狂症,可若往坏处想,当真是楚军派人下了迷药,三百墓园武士一起发疯……想及此处,耶律星不由就加快脚步,而待他赶到墓园武士的住处时,就见地上果然已经狼藉一片,甚至连几顶帐篷也被掀翻大半,一名墓园武士正被铁链缚在地上狂躁呜咽怒吼,胡达罕则是狼狈站在一旁,手臂也挂了彩,看起来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叔叔。”耶律星上前,“怎么回事?” “疯了。”胡达罕惊魂未定,示意他自己看,“眼珠暴凸,的确像是中了毒药,这可如何是好?” 耶律星伸手,刚想将那不断痛苦呻吟的武士翻过身来,却冷不丁对上了两道凶蛮目光,清醒而又充满杀机,绝对没有任何中毒后的涣散,铁索旋即“哐啷”跌落在地。耶律星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却也为时已晚,那高壮的武士正山一般重重砸过来,环抱禁锢住了他的手臂,与此同时,更多的墓园武士也冲上前,扯住他的双腿反向一扭,巨大的拳头迎面打来,只三两下,耶律星已是满嘴流血眼前发黑,瘫软在了地上。胡达罕的亲信这才拿着绳索上前,将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若不想开战,王上就在这里安心待着吧。”胡达罕整理了一下衣服,半蹲在他面前,似笑非笑道,“我还要感谢王上,替我将这数十万骑兵都集合起来。” “你赢不了的。”耶律星头脑昏沉,血已经糊住了半边眼睛,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滔天怒意,相反是平静的,带着一丝沁入骨髓的寒意,“数十万大军的性命,此时都握在你手里。” “攻陷大楚王都的无上荣光,也握在我手里。”胡达罕“啪啪”拍着他的侧脸,轻佻狞笑着,“王上还年轻,可叔叔却老了,再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只怕我早已动弹不得,或者……早就死在了你手里。” “你会后悔的。”耶律星道,“至少在现在,夕兰国的骑兵远非大楚西北军的对手,只在此防守或许不会输,可若要主动进攻,必死无疑。” “呸!”胡达罕站起来,一脚将他的脸踩进泥地里,“若非你一直犹豫不决,早在两年之前,我们就该率军攻入玉门关,或许现在已经打到了洛阳,何至于会守在此处日日吃着黄沙。” 耶律星含糊道:“疯子。” “王上尽管放心。”胡达罕放开他,在临出大帐前又回头道,“我不会杀了你,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派奴隶好好伺候你,我要让你亲眼看见,夕兰国的铁骑——” “报!”胡达罕话还未说完,却有人在帐外高声打断他,那近乎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破音的高亢与惊慌,“大人!楚军杀来了!” “又是那两万疯子?”胡达罕不以为意。 “放开我!”耶律星心知不妙,怒吼挣扎着想要脱困,却反而被身旁的叛军捂住口鼻压住手脚。胡达罕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出了大帐。 “杀!”数十万楚军将士振臂高呼,手中长枪直指天穹。 如雷霆般骤然炸开的声音将夕兰国大营震得平地一抖,正在整队的漠北兵大惊失色,纷纷扭头看向远处,就见在天的尽头,黑压压的楚军如同从天而降,正巨浪般向这边呼啸扑来,战旗猎猎战鼓威鸣,长枪与银盾折射出刺目寒光,像是要将九重天阙也斩开裂口。 没有人事先接到过任何预警,胡达罕几步登上瞭望高塔,上头早已没有了守军,只有两具被剥去外衣的僵硬尸体。再看远处,楚军的先遣部队已然突破夕兰骑兵的第一道防线,而在他们后方,还有更多的、源源不断的军队从地平线上冒头,那绝非两万人,而是十万,十五万,二十万,甚至更多。 胡达罕后背沁出冷汗,他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两步,见他久久不语,身边亲信不得不出言提醒:“大人?” “吩咐下去,全军用最快的速度整队!”胡达罕匆匆道,“准备出战!” “将军!”陆追骑着一匹夺来的战马,夹着风沙停到贺晓面前,“敌营在一个时辰前突然开始全军列队,现在怕是已经集结完毕。” “被发现了?”贺晓问。 “不好判断,”陆追道:“看起来似乎应该如此,可他们整合的速度却又拖拖拉拉,我暗中观察许久,觉得那不像是为了迎战,更像是要宣布一件什么事。” “既然整队拖拖拉拉,那便说明敌方并无防备,不足为惧。”贺晓道,“此行辛苦陆公子了。” “分内之事。”陆追调转马头,又朗声道,“请将军下令,我愿为先锋,助左翼军攻破敌营!” 贺晓点头:“多加小心。” 陆追一踢马腹,黑色战马长嘶一声,带着他风驰电掣没入漫天黄沙中。杀声已起金戈长鸣,夕兰国的兵士们架起投石车,无数燃烧着的火油弹冒出熊熊黑烟,先是高高冲向天际,后又一路掉落着火星砸入大楚军中,有人在倒下了,却有更多人迎风踏火突出重围,将手中银枪狠狠刺进了敌军的胸膛。 战争将每一个人的双眼都激成赤红,战马如闪电般在战场上来回穿梭,踏破飞沙。这是一场惨烈却又毫无悬念的战争,夕兰国骑兵虽说误打误撞得以提前整队,也勉强算是有所准备,可这仓促拉起的防线在计划周密的大楚铁骑面前,依旧脆弱到如同琉璃杯盏,轻易就能被撕开裂纹与豁口。 鲜血冲刷着砂砾,将脚下的土地也染成深色。 战场后方,纳木儿一刀将面前看守砍倒在地,冲入大帐替耶律星解开绳索,嘶哑吼道:“楚军杀来了,我送王上冲出去!” “战况如何?”耶律星问。 “贺晓亲自率领西北大军,整整二十万人。”纳木儿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胡达罕吩咐骑兵排成一字长蛇阵抵挡楚军,却反而将薄弱处暴露在外,我们已经输了,彻底输了!” “告诉他们,投降!”耶律星大脑剧痛,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往外走,哑声道,“留住性命再说。” “王上!”纳木儿见他竟还要往战场上去,一时间又怒又急,身旁亲信此时倒是机灵,见局势紧张,索性大步上前一拳将耶律星打趴在地,扛在肩头便腾身上马,率部向着大漠深处逃去。 “都给我杀!”胡达罕骑在马背上高声下令,有些狼狈地穿过正在燃烧的战旗。陆追狠狠一甩马缰,手中清风剑只寒光一闪,便已除掉面前所有障碍,胡达罕见他竟远远朝自己杀来,顿时慌得赶紧调转马头,呼来贴身卫队一道逃往远方。 耶律星不见踪影,胡达罕弃营而逃,夕兰国的将士们自是人心惶惶,顷刻就变成了一盘散沙,而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有人跪地投降,也有人拼死杀出血路,跟着胡达罕一道冲向大漠深处。 “明玉呢?”陆无名远远大吼。 “往西去追胡达罕了!”有兵士高声回答他。 “驾!”陆无名来不及窝火,也来不及骂儿子,骑着马便寻了过去。这时大漠中已是狂风卷黄沙,连天上刺目的日光在穿透这层层阻碍后,也只剩下温吞黯淡的软黄。 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即便是最膘肥体键的战马,也不得不放慢脚步艰难前行,疾风夹杂着细小的砂砾,噼里啪啦打得人睁不开眼,而即使勉强睁开眼睛,举目所及之处也不过身前数尺,依旧茫茫一片。陆追索性勒紧马缰闭起双眼,想要凝神分辨出风送来的马蹄声,却猝不及防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尖锐长鸣。 那是楚军已全面攻陷敌营的信号,也是夕兰国重要首领已突出包围,率部逃窜往大漠深处的讯息——为了提醒镇守在赫赫沙漠后方的萧澜与周尧。 “成了!”周尧大喜过望,狠狠拍了下萧澜的肩膀。 “走!”萧澜翻身上马,高声下令,“出发!” 第216章 大漠之战(下) 回玉门关给你买糖吃 即便此时暮色未至,天地间却也依旧暗如黄昏。在呼啸狂风中,每一步前行都变得艰难无比,呼吸夹裹着砂砾与沙尘,戳得肺隐隐生疼,兵败的打击与极端恶劣的环境交织在一起,让这支散乱而又庞大的队伍愈发沉默萎靡,只是跟在胡达罕身后,拼着最后一口气向西逃亡,只要能顺利穿过赫赫沙漠,那么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老天爷却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越来越狂躁的风吹起更多沙尘,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队伍中开始有伤病弱者掉队,也有人开始狠毒咒骂,而就在众人都惶惶不安之际,却又有人发现,胡达罕不见了,与他那匹能日行千里的战马一起,消失无踪。 自然不可能是被风沙掩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带着亲信又跑了——将身后这零散的军队视作累赘,唯恐楚军追过来时目标太大。 “呸!”一名副官狠狠骂了一声,自己策马前往领头的位置,继续带领众人前行。可还未等他们走出两里地,就近乎于绝望地发现,在前方不远处竟然还守着一支楚军,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金战旗在长空中猎猎作响,打头之人虽未穿盔甲,可那一身黑衣一条铁鞭,却更让人胆战心惊——在夕兰国的大营中,还没有人不知道萧澜的名字。 想要投降的,在贺晓率军攻破大营时就已经跪地请降,这一批人既然追随胡达罕一道杀了出来,那便都抱了一颗要回大漠的心。因此还未等副将下令,夕兰国的兵士们便已经举着刀杀了过来,他们并不想击败楚军,只想替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周尧也看出端倪,手握大刀骂道:“哪里有这般好事,想打了就集结成军来侵我边境,输了又想不付代价就跑路,真当自己是九天仙女下凡,人人都要忍让惯着不成!” 萧澜道:“这里交给你了。” 周尧没听清:“啊?” “胡达罕不在,耶律星也不在。”萧澜夹紧马腹,让飞沙红蛟一路冲入阵中,随手抓过一名夕兰国的士兵一问,对方此时正恨胡达罕恨得咬牙切齿,因此痛痛快快就交代了其逃跑的方向,再问耶律星,却又摇头说不知道,在开战后就没见过他露面。 “王上,王上被胡达罕给杀了!就在今天早上!”有一名逃军眼看大刀已砍到了面前,在求生欲的驱使下也大喊起来,“我听铜木说的,他是胡达罕的亲信!” 萧澜扬手一鞭,将他卷到自己面前:“说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内幕。”对方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话,惊魂未定道,“今早王上号令大军集结,可后来他却消失了,是胡达罕下令开战。有人说王上已经死了,死在了墓园武士的手里,胡达罕一直就想夺权。” 死了?萧澜将手中降兵丢给副官,自己驱马前去追胡达罕,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也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找到答案。 天色越来越暗,风沙也渐渐小了起来。陆追自半空腾身跃起,手中利刃斩风破尘,白色衣袖卷起一道强大内力,将面前那高壮的墓园武士震得向后倒退两步。 “胡达罕呢!”陆追问。 那落单的墓园武士咆哮一声,举起蒲扇巨掌迎面扇来,见他双眼浑浊发黄,嘴里又哼哈含糊说不清话,似是又蠢又无神智,陆追倒也未恋战,飞起一脚将之踹到一旁,便又翻身上马向前追去。 此时风沙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太阳也只剩一个圆圆的红圈挂在西头,黯淡的,灰败的,死气沉沉的。 陆追穿过一片低矮起伏的沙丘,拿出怀中的指北针,想要判断天边那诡异的日光究竟是不是幻象。而就在他一低头的刹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风声。三名墓园武士自不同的方向飞扑而来,像先前击晕耶律星一样,想将他也压倒在地。 陆追反手一剑,将其中一名武士砍得后撤两步,自己则趁机缩身一退,避开了其余人的攻击。在站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远不止面前三人,在不远处的胡达罕身边,至少还围着十余名墓园武士,个个都是表情凶蛮,虎视眈眈,除此之外,更有十余名弓箭手弯弓满月,正在用锋利的箭矢对着他。 “陆公子。”胡达罕此时占据上风,倒是不慌不忙起来,甚至还能笑出声:“怎么,这是嫌我走得太过狼狈,想要送个人头当临别赠礼?” 他这般一说,其余卫兵自是跟着狞笑起来,而那些墓园武士虽智力低下,但照样学样,也嘿嘿嘿得异常猥琐欢乐。陆追心情很是复杂,这般洋相出尽的一群人,还想着要谋朝篡位当皇帝,若是传出去,大楚也一样很丢脸。 “杀了他!”胡达罕目色一厉沉声下令。陆追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拔地跃起,手中清风剑带着寒光扫开面前墓园武士,另一手扬出五枚夺魂钉,直直飞向胡达罕的命门——这是萧澜教他的功夫,也是萧澜亲手替他打造的暗器。 胡达罕没料到他出手会如此快速,躲闪不及,索性随手抓过身边一名副官,朝着半空便扔了过来,将那夺魂钉悉数打落。他年轻时也算漠北第一武士,臂力自是无穷,而在副官的惨叫声中,其余随从与护卫不自觉就后退两步,以免下一个轮到自己倒霉。 陆追手起剑落,将箭雨悉数斩断,身姿轻盈毫发无伤。而正在围攻他的墓园武士反倒被射中大半,即便皮糙肉厚不知痛楚,可依旧不满地转身向着胡达罕大吼,那神情像是要将他撕裂。胡达罕不得不下令,让弓箭手暂停射杀,否则若惹得这些蠢货当真狂躁起来,无异于自找麻烦。 陆追一连打倒十余名墓园武士,眼看还剩最后一人,胡达罕心中慌乱起来,转身扬鞭就想逃离,迎面却冷不丁骤然射来一支利剑,在暗沉沉的天光掩映下,带着铁锈气息,直直穿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射而起,陆追将那名墓园武士重重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胡达罕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在前方不远处的烟尘黄沙中,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正策马而立,周围稀稀拉拉像是跟了不少人。 耶律星?陆追心里略微有些诧异,他也是在战场上听到消息,说夕兰国的王上已经被王叔给杀了,现在看来应当也只是个谣言。纳木儿远远看着陆追,狠狠道:“我们将他抓了,带回去做人质。” “我有重伤在腿,你不是他的对手。”耶律星将手中大弓丢给他,调转马头命令,“走!” “王上!”纳木儿心中遗憾,扭头却见另一名墓园武士正在悄然接近陆追,顿时暗自一喜,想着要捡个现成的便宜。 “站住!”陆追大喝一声,想要策马再去追耶律星,却毫无防备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那禁锢像是越收越紧的铁链与钢圈,勒得骨头缝也生出剧痛。后头是呵呵的出气声,半张丑陋的大脸凑过来,原来是方才落单的那名墓园武士。 被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陆追心中懊恼,早知如此就不该为了争取时间,将这怪物草草放走。眼看他已经张大嘴咬了下来,暗黄的牙齿上挂着粘稠唾液,陆追猛然一闭眼睛,全身再度发力想跑,却被对方那坚硬如铁的头颅重重磕了一下后脑,眼一黑就迷迷糊糊趴了回去。 那墓园武士单手扯住他的头发,露出白瓷般的脖颈来,张嘴就要再啃一口皮肉,却突然全身一僵,过了许久,方才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那不知何时穿透心口的半支夺命铁箭。 萧澜飞身下马,将墓园武士一把扯开,抱着陆追拍拍侧脸:“明玉?” 纳木儿势不妙,赶紧骑马离开,须臾就消失在了漆漆夜色里。 陆追迷迷糊糊被他唤了许久,方才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后嘴一撇:“胳膊断了。” “带你回去。”萧澜将他扶起来,“还有哪不舒服?” “嗯……”陆追迷迷糊糊答应一句,又在他肩头趴了会,突然打了个激灵,“耶律星!” “他在何处?”萧澜问。 陆追用另一只手一指,却旋即又抓住他的衣袖,昏沉道:“不准去。” 萧澜看了眼那漫漫无边的风沙,又看了眼怀中双眼紧闭的陆追,伸手将他从肩膀到小腿都捏了一遍,确定只有胳膊骨伤后,方才将人小心翼翼抱上马背,带着向营地疾驰而去。 “明玉!”此时,陆无名也恰好骑马赶到,见陆追正靠在萧澜怀中,登时大惊失色,上前急急问道,“哪里受伤了?” “左臂骨折,头上还有个包,估计是在石头上磕了脑袋,才会昏迷不醒。”萧澜将人打横抱起,“正好,前辈先带他回军营吧。” “你呢?”陆无名问。 “胡达罕虽死,可耶律星却跑了。”萧澜道,“若放他回漠北,后患无穷。” “你孤身一人?”陆无名道,“不准去。” “他被胡达罕背叛,身边并无多少护卫。”萧澜将人交给陆无名,“前辈放心,我自有分寸,追不到也不会冒险深入腹地,自会尽快折返。” 陆无名还想说什么,萧澜却已经掉头离开,飞沙红蛟四蹄踏风,虽身形膘键肥壮,却似是能在沙地中飒飒而飞,寻常战马又哪里能追得上。陆无名心中深深叹气,又低头看了眼怀中脸色惨白的儿子,这一帮小崽子,可当真没有一个能听话省心。 “驾!”萧澜躬身伏在马背上,手中长鞭凌空呼啸,将前方一人从马背上扯下,纳木儿滚在地上狼狈大喊:“保护王上!杀了他!” 护卫兵纷纷扑了上来,却又哪里是萧澜的对手,不出十招便已悉数惨叫着滚落在地,飞沙红蛟继续向前冲去,不多时便将耶律星截在途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明月高悬,将满目黄沙照得泛出银白色。这景致本该是孤独而又寂静的,此时却偏偏被血腥与铮鸣所惊扰,耶律星手中的圆月弯刀被乌金铁鞭狠狠咬住,传来的震颤让他整条臂膀都开始发麻。萧澜手中猛然发力,将他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在砂砾中砸出一个深坑。 耶律星肋下传来剧痛,浑身动弹不得,嘴角也溢出鲜血来。他抬头看着萧澜,眼底有一丝惨笑:“你赢了。” “不是我赢了,是大楚赢了。”萧澜将他丢上马背,只冷冷回了一句,单手握住两条马缰,向着月升星起处折返而去。 楚军仅用极小的伤亡,就赢得了这场西北之战的全面胜利,将士们自是士气高涨,熊熊燃烧的篝火几乎要将明月的光芒也隐去。歌声嘹亮人声喧闹,只有在路过医帐时,才会刻意压低嗓音。陆追躺在大床上,额头上也不知搭了一块什么玩意,药味浓郁,冲得人几乎要干呕吐出来。 他有气无力道:“萧澜。” 没人回答。 又叫:“阿六。” 依旧没人回答。 过了一阵,继续道:“老李!” 陆无名在旁忍无可忍,怒斥道:“连老李都想起来了,就不知道叫一句你爹?” “……”陆追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哼哼唧唧道,“爹。” 又道:“老李不是打杂的吗,我渴了。” 陆无名又气又笑,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看着喝完后问:“头还疼吗?” “不疼,想吐。”陆追靠回床头,“萧澜呢?” “他去追耶律星了。”陆无名道。 陆追猛然睁开眼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去追耶律星了?” “是。”陆无名点头。 陆追急急问道:“谁让他去的,回来了吗?” 陆无名与他对视片刻,轻描淡写道:“还没。” 陆追一捶床,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跑:“我要去见贺将军!” “去见什么贺将军,贺将军还忙着——”陆无名慢条斯理伸手去拦,岂料儿子鞋也没穿就往外跑,速度贼快,顿时目瞪口呆,很想骂娘,再顺便骂一骂那素未谋面的亲家公,据说是个温吞的老实商贩,怎么偏生出个土匪般好战的熊儿子,还顺带将老子的乖儿子也带坏了,脑壳疼。 “明玉。”见他衣衫不整远远冲来,萧澜被吓了一跳,赶忙解下披风将人裹进怀里,“怎么了这是?” 陆追:“……” 萧澜皱眉,在他面前晃晃手:“又傻了?” 陆追道:“你回来啊。” “嗯,我回来了,刚从小山的医帐替你取完药。”萧澜将他抱起来,“脑袋受了伤,胳膊也挂着,怎么鞋也不穿就往外跑?” “你回来见过我爹了?”陆追问。 “当然见过,还与前辈一道聊了半天你醒来后的病号伙食。”萧澜道,“这里也没多少新鲜蔬菜,只有吃些地耳叶了,你可不准嫌苦,回玉门关后,我就给你买糖吃。” 陆追搂着他的脖子回头,森森看了眼营帐门口的爹。 陆大侠一把扯过大孙子,挡在了自己面前,第一回觉得这又高又壮实的身板,还挺有用。 第217章 记忆 我想起来你要杀我, 刀这么长。 萧澜将人带回营帐,又问:“伤处还疼吗?” “晕头晕脑的。”陆追坐在床边,“别管我了,先说战事。” “还能有什么战事,仗都打完了。”萧澜拧了一条手巾,替他将双脚擦干净,“胡达罕已死,耶律星与纳木儿被俘,不日就会由贺将军亲自押往王城,待皇上从南洋班师回朝后,再做处置。” 陆追道:“嗯。” “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萧澜捏捏他的手,“头晕?” 陆追答曰:“想吐。” 萧澜赶忙寻了个大盆举在他面前,眼神很是关切。 陆追:“……” 陆公子发自内心道:“不然我还是不吐了。” 萧澜哭笑不得,又关切担忧,坐在他身边道:“我再去将小山请来?” “脑袋上被撞了个大包,会晕也是情理之中,就别麻烦军医了。”陆追手脚并用爬回床上,“我躺会儿就好。” “真不该是该罚你还是夸你了。”萧澜用被子把人裹住,抱在怀里道,“单枪匹马拦住了胡达罕与耶律星,算是大功一件,按道理该赏,可不计后果就敢独自追出去,搞得满身是伤不说,还险些被墓园武士掳走,在我这可是要挨打的。” 陆追迷迷糊糊敷衍:“欠着。” 萧澜笑了笑,又道:“过一阵子再睡,先吃点东西。” “不吃。”陆追嘀咕一句,依旧觉得全身都不舒坦,胳膊疼,腿疼,头疼,又想吐,腹中亦是胀痛难耐,外头还刮着狂风,从帐篷缝里呼呼溜进来,吹得脸颊冰冷。他哼唧一句,倒是分外思念起江南飞柳城那细如牛毛的雨雾,和柔软舒适的大床来。 萧澜抚着他的背,耐心哄道:“过几天你胳膊好些了,我就带你回玉门关安心养伤。” “这头不要紧了吗?”陆追睁开眼睛。 “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也不是非我不可。”萧澜道,“你比较重要。” 陆公子慢吞吞道:“比较重要。” 萧澜纠正:“最重要。” 陆追拍拍他的侧脸权作夸奖,自己继续裹在被子里打盹。萧澜见他实在困乏没精神,便也不再说话了,只在粥饭送来时将人晃醒,喂着吃了小半碗。晚些时候小山也跑过来,又将陆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还是说并无大碍,熬过这头晕眼花的头几天,往后多加休息便是。 话虽这么说,可萧澜也依旧不敢大意,索性将手头上的事情都暂时交了出去,自己一直陪在陆追身边,一整晚看他醒醒睡睡好几回,眉头也锁在一起,像是做了许多个噩梦。 “你说你,”眼看天色初明,萧澜替他将半湿的头发拢好,又在耳边咬了咬,“仗都打完了,还要让我这么担心。” 陆追睫毛晃动两下,慢慢睁开眼睛,却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大半天。 “睡傻了?”萧澜握住他的手,“天都亮了,闷不闷,我带你出去看看?” 陆追单手撑着坐起来,命令:“你,坐直。” 萧澜好笑:“怎么了?” 陆追靠在床头:“我想起来了一些先前的事情。” 萧澜闻言先是一喜,后又略略有些不祥预感:“你……想起什么了?” 陆追直爽道:“想起在王城山海居时,你拿着这么长一把刀要杀我。”一边说,一边双手一比划,这么长。 萧澜震惊:“匕首哪有这么长?”说完又觉察出不对,却已经晚了一步,明玉公子怒而拍床:“你还当真要杀我?” 萧澜:“……” 萧澜道:“你听我解释。” 萧澜又道:“你这样不对,不能故意给我下套。” 陆追盘腿坐在床上,地主老财一般道:“说!” “那阵我被姑姑与药师所骗,以为你是冥月墓的仇人。”萧澜态度良好,“一时鬼迷心窍,才会提着刀去王城。” 陆追继续指控:“你还让我睡那破船的地铺。” “最后你不也没睡?反而哄得我吃了不少亏。”萧澜试图握住他的手,又连哄带骗道,“乖,你再努力一把,想起点别的事情来,生死相许海誓山盟那种,成不成?” 陆追抽出手:“我还想起你在冥月墓后山,率领一大群人要杀我。” 萧澜:“……” 陆追狐疑打量他:“你没骗我吧?什么海誓山盟,当真有过?我怎么觉得你时时刻刻都要杀我。” 萧澜觉得自己很想吐血,忘了也就忘了,怎么想起来时还能偏挑坏的想。眼见陆追越躲越远,他索性也爬上床,一直将人堵在角落。 陆公子道:“非礼了非礼了。” 萧澜硬是将他的手拉过来:“可我那阵也失忆了,你不能怪我。” 陆追道:“哦。” 陆追又道:“不是很相信。”失忆也能扎堆。 “那我要做什么,你说,我做什么你才能信我?”萧澜举手发誓,“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陆追上下打量他:“真的?” 萧澜点头。 陆追轻描淡写:“先把衣服脱了。” 萧大公子不问缘由,迅速照做,**的肌肉线条优美,上头几条浅色伤疤非但不煞风景,反而更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男儿气概,更加撩人。 陆追伸手摸了摸那结实的小腹。 萧澜问:“脱完了,然后呢?” 陆追吩咐:“再说几句好听的。” “好听的是什么?”萧澜凑到他耳边,“说你失忆前最喜欢听的话?” 陆追道:“好。” 萧澜揽过他的腰肢,顺势用舌尖卷住那柔软的耳垂,低沉的嗓音还没说出几个字,陆追就已经手脚并用将人往床下赶,官兵在不在,这里有流氓,趁着别人失忆就十分不要脸的那种。 “小心胳膊。”萧澜将人带到怀中,笑道,“不闹了,好好跟我说,你都想起了些什么?” 陆追一撇嘴:“我偏不说。” 萧澜瞄了一眼他松垮垮的领口:“当真不说?” 陆追清清嗓子:“爹!” 萧澜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陆追眉眼弯弯,趴在他肩头蹭了蹭,过了许久方才道:“我都想起来了。” 萧澜微微一僵,哑声问:“真的?”他语气里头包含着一丝不确定,“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 “嗯。”陆追闭上眼睛,“所有的事情。” 在失忆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将来假如往事还能重回脑海,自己究竟会是喜出望外还是百味杂陈,可现在当真想起来了,却又觉得心间反而挺平静,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之后,梦中的人依旧在身边,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战火流离,一切都很好。 那就当真是很好。 萧澜拖住他的后脑,深深亲吻下去。 军营中袅袅升起炊烟,远方隐隐有嘹亮的军歌声传来,天边骄阳灼灼,附近的牧民们听到楚军得胜的消息,也从四面八方的村落里驾着马车赶来,带着家中舍不得吃的美酒与干肉,载歌载舞欢天喜地,一庆贺便是整整三天。 陆追在大帐内听得心里痒痒,也想出去喝一杯酒,却被萧澜强行制止,只准远远看一眼,就这还怕吹风着凉,恨不得用披风将脑袋也裹起来。陆追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道:“有没有人夸你?” 萧澜问:“夸我做什么?” “先想出克敌之计,又请来幽幽泉众人,还率军穿越赫赫沙漠,伏击擒回叛军首领,该夸你的理由太多了。”陆追道,“我自然想去听。” 萧澜笑道:“可我却只想听你一人夸我。” “我若夸你,就不夸战绩了。”陆追对着夕阳伸出手,想要抓住远方那脉脉红光,“要夸就夸那旁人不晓,只有我一人知道的本事。” 萧澜拍拍他的肩膀:“比如?” 陆追一撇嘴:“比如那时候,你才多大一点?” 萧澜扯住他的脸颊:“哪个时候,哪个方面?” 陆公子仰头看天,黑发白衣,淡然清远。 不说。 你猜。 …… 远方,齐岭正揣着手,在一处大帐前头徘徊,半天也没敢进去。红罗刹在他背后冷冷道:“你找我?” “啊呀!”齐岭先是被惊了一跳,回头又傻笑,“姐姐。” 红罗刹道:“闪开。” “我……我明日就要随军回玉门关了。”齐岭道,“姐姐要跟我们一道回去吗?婶婶也要回善堂的,陆公子说了,让她在那里安度晚年。” “我不去。”红罗刹拒绝。 齐岭失望道:“哦。” 齐岭又道:“那你是要随幽幽泉的人,一道回大漠深处吗?” 红罗刹道:“不知道。” 齐岭跟在她身后:“那既然没想好,不如回家里看一看吧。” 红罗刹凉凉道:“我哪里来的家?” “怎么没有,太原城的齐府,那不是你家吗?”齐岭认真道,“若是奶奶见到你,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可喜欢孙女了,而且姐姐长得还漂亮,比府里的姐姐都好看。” 红罗刹进了大帐。 齐岭站在门口巴巴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回音,只好又讪讪道:“那你一个人去大漠深处,要小心一些。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太原城青木街的齐府,就在城西一株老柳树下,很好找的。” 红罗刹垂下眼帘,站在桌边收拾包袱。 齐岭又道:“连贺将军也在称赞,说姐姐杀敌勇猛,还事先提醒大楚要注意那些墓园武士。”身为弟弟,与有荣焉。 红罗刹将包袱系好,总算肯向他投来一瞥。 齐岭后退两步,觉得八成又要挨打,便自觉道:“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多保重。”说完就想走,可到底不放心,转头接着问一句:“银子够吗?若不够,我还有一些攒下来的月钱。” 红罗刹出帐打了个唿哨,一匹骏马自远处飞驰而来,稳稳停在她面前。 齐岭继续小声道:“吃过饭再走吧。” 红罗刹翻身上马,回头看着他:“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齐岭赶忙大声报了一遍。 “以后若是有谁欺负你,或者遇到了麻烦,就拿这个去玉门关百鬼山。”红罗刹丢过来一个晶亮的小物件,“找吴帮主,记住了?” 齐岭赶忙一把接住,那是一根玲珑玉簪,上头点缀着栩栩如生的蝴蝶,平日里经常落在她乌云般的长发间。再抬头看,那红色的娇小身影却早已疾驰远去,消失在了天的尽头。 幽幽泉其余四人得了大笔赏银,也收拾行囊满意离去。这晚,陆追问道:“那海风当真什么本事都没有,只能靠他哥哥吗?” 萧澜替他剥开花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嗯。”陆追道:“总觉得那兄弟二人之间,像是有挺多故事。” 萧澜点头:“在穿越无人之境时,我倒是听穷目提过两句,说海沙的命都握在这个弟弟手中,两人早就变成了一个人。” “还有这种事?”陆追果然很有兴趣,“来来,接着说。” “说什么?”萧澜喂他吃东西,“然后我就没再问了,别人的家事,打听这么清楚作甚?” 陆追:“……” 倒显得我很多事一般。 萧澜盯着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及时举手认错:“再有下回,我一定将他的祖宗八辈都打听清楚,回来一五一十说给你解闷。” “闭嘴。”陆追将他推开,单手郁郁撑着脑袋,又问,“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出去做事情?” 萧澜却问:“你要做什么事?” 陆追诚恳道:“大小事情都是要有一些的,总不能天天躺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胖了,你知道吧,长肉。 “先前就说过等打完仗,要将你弄个小糖窝捧在手心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萧澜忍笑,“这才过了几天地主日子,就吃不消了?” 陆追下巴磕在桌上,郁闷道:“嗯。” “不然带你回江南?”萧澜用指背蹭蹭他的侧脸。 “现在?”陆追有些意外,坐起来道,“不是先回王城吗?” “皇上与温大人,还有大当家他们尚在南海,让师父先随贺将军班师回朝,等我们去了江南,再往王城也不迟。”萧澜道,“好不好?” 陆追握住他的手,爽快道:“听你的。” 那便先回江南。 第218章 回江南 成亲要在王城 十日之后,楚国大军拔营而起,在贺晓的率领下离开西北玉门关,一路前往王城,杨清风亦与之同往。沿途百姓争先恐后夹道相迎,每经过一处村落与城镇,四野都是欢歌一片,战乱既歇,余下的便只有绵绵无尽的安宁和乐,只等一场霖霖春雨降下,牧场中就会长出丰美的青草,商路也会重新畅通,而这片曾经被战火席卷的大漠,也会再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善堂中,独臂老妪正坐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头发与衣裳都干净整齐,眼神也是平静的。而在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宽敞的马车正在轻快前行,驾车之人是阿六,萧澜骑着飞沙红蛟紧随其后,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匹战马,通体泛金精瘦结实,正是先前遗失的金麒麟——当日在胡达罕丧命后,它也受惊逃向大漠深处,亏得萧澜在战后又带着人去寻了三回,才总算将其重新带了回来。马车内,陆追正懒洋洋靠在软榻上翻一本诗集,手边摆着香茶点心八宝果子,脚下塞着暖炉,当真如先前所说,是被萧澜用棉花糖窝供了起来,四处都是软和的,连空气里也泛着甜。 蔚蓝天穹尽头,几缕白云高远,随风绵绵延延。 一行人越往南走,天气便越暖和起来,翻过大山渡过白河,举目豁然处,正是细雨霏霏水网如织的画里江南,时节恰逢初夏,万物苍翠,一片勃勃生机。 阳枝城里,陶玉儿正在院中晾晒衣裳,突然就听外头的岳大刀高声惊呼了一句,便叹气埋怨:“一个大姑娘家,我说了多少回,不能总这般一惊一乍,又看到什么了?” “阿六,是阿六,还有公子他们回来了!”岳大刀踮着脚使劲挥帕子,想要跑过去,却又觉得这身衣裳还是旧的,又急急跑回院中,问:“夫人,你看我这打扮,好看吗?” “好看,当真是澜儿他们回来了?”陶玉儿闻言也喜出望外,将木盆胡乱放在地上,连手也来不及擦就往外走,门口却已经传来笑声,陆追翻身下马大声道:“夫人!” 陶玉儿赶忙答应一声,看他与萧澜牵手进来,身后跟着阿六与陆无名,四人虽有些风尘仆仆,却都是满脸笑容。岳大刀按捺不住心间喜悦,将先前学来的矜持与羞涩都丢到脑后,小雀儿一般跳进阿六怀里,引来众人哄笑。萧澜上前道:“娘。” “可算是回来了。”陶玉儿握住他的手,“仗打赢了?” “赢了。”萧澜点头,“楚军大获全胜,西北边境也重新恢复了安宁,我们是来接娘亲去王城的。” “赢了就好,没受伤就好。”陶玉儿又拉过陆追,笑道,“别站在院中了,快进屋歇着,晚上让天香楼送一桌子菜过来,我们就在家里庆贺接风。” 陆追答应一声,与萧澜一道回了住处,虽说卧房一年多没住人,可陶玉儿与岳大刀每日都会清扫,倒是挺干净清爽,连茶罐里都是今年新采的眉山嫩芽,滚烫的开水注入紫砂壶,满屋子都是清香。 晚些时候,铁恒听到消息,也带着铁烟烟登门拜访,不单单抬来了美酒佳肴,还将家里的厨子也一并带了过来,极有做客的诚意。这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直到夜深方才各自散去,陆追裹着一身微醺醉意被萧澜带回卧房,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傻了?”萧澜刮刮他的鼻子。 陆追靠在浴桶壁,脸颊通红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萧澜替他将湿发拢好,“在冥月墓里给你讲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可一晃眼,我却已经当真带你去了西北大漠。” 陆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来还要去更多地方。” 萧澜道:“你将来想去哪里都成,不过有一件事情,要摆在第一位,做完我才能安心。” 陆追问:“打开冥月墓?” 萧澜摇头:“成亲。” 陆追:“……” 哦。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告诉我,想在哪里成亲便是。”萧澜握住他的手,“其余的都交给我。” 陆追淡定道:“王城。” 萧澜点头:“我明日就派人北上,先去做准备。” 陆追问:“准备什么?” “聘礼,屋宅。”萧澜道,“要成亲了,我总不能还让你住在山海居里,住在丞相府里也不成,我对王城不熟悉,你可有喜欢的宅子?” “你决定就好。”陆追捏住他的耳朵,“高门豪宅也好,深巷小院也好,没有下人不要紧,院墙破旧也成,只要是你与我两个人的家,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这话说得又认真又温柔,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将人一带拉进怀中,心里涌上万般柔情,再低头看看那被水雾晕染的卷翘睫毛,与微微泛着红意的白皙肌肤,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件精致而又珍贵的玉雕,可却又不尽然,怀中人虽有玉琢一般的容貌与心思,却又没有一丝玉石的易碎与脆弱,相反却是坚韧的,顽强的,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苍翠小竹,风吹不断,霜覆不弯。 “你在想什么?”陆追用湿漉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 萧澜将人打横抱起,用毯子裹到了床上。 陆追眼眸微湿,指尖一寸一寸沿着他的喉结缓缓下滑,萧澜握住那纤细手腕,顺势将掌心贴在胸口,低哑道:“这里装的都是你。” 陆追一撇嘴:“本来就该都是我。” “那这里呢?”萧澜吻着他的胸膛,“装的是谁?” 陆追清清嗓子,淡定道:“多了去。”毕竟世家公子风流倜傥,你得排队。 萧澜双手滑过他的后腰,配合道:“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争取能在你心里博个一席之地。” 陆公子大度道:“好说好说。” 床帐晃动两下,一个小小的玉罐滚到脚踏上。陆追问:“你新换了药?” “嗯。”萧澜在他脖颈处吮吻,“那卖药的说你定然会喜欢,还说只消用过一次,便会食髓知味,日日对我朝思暮想。” …… 听起来有些过分淫荡啊,遇到了卖春药的江湖骗子? 陆追抬脚踢他,吩咐:“先别动,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萧澜自然是不会听的,非但不听,反而一把捂住他的嘴,将接下来的事情做得越发尽职尽责勤勤恳恳,身体力行向陆公子证明了一把,那药当真是好药,不吹,奇效。 陆追泪眼婆娑:“睡吧。” 萧澜手指轻捻,低笑一句:“这下心里能有我的位置了?” 陆追抱拳求饶:“都是你,都是你。” 萧澜揽过他的脊背。 陆公子又虚弱又崩溃:“都是你了还不给睡?” “给睡啊。”萧澜咬住他的耳朵,“怎么不给睡,随你怎么睡。” …… 我说的不是这种睡。 陆追闭上眼睛,万念俱灰。 长途跋涉,难道不该好好休息。 这一夜风急雨骤,催得人骨头缝里发酥,脑袋也是甜腻昏沉,纵情不知身处何地,只把乱七八糟的旖旎梦境做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已是正午骄阳灼灼,墙外亦嘈杂一片——只怕上街吃个午饭都嫌晚。 萧澜推门进来:“醒了?” 陆追目光幽幽,又重新躺了回去。 萧澜笑道:“生我气了?” 陆公子怒斥:“不知餍足!”**熏心什么样,就你这样。 “那也是你太讨人喜欢。”萧澜扶着他坐起来,“娘亲炖了鸡汤,吃不吃?” “吃!”陆追靠在床上。 “放心,我对外只说你染了风寒,又水土不服。”萧澜按按他的鼻子,“不丢人。” “那药向谁买的?”陆追盘问,“老实交代。” 萧澜爽快道:“合欢子。”风月大师,一出手便不同凡响。 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明玉公子活动了一下手腕,下次若是碰见,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再说。 院中静悄悄的,其余人都是一大早就去了后山冥月墓。陆追吃过午饭后,也同萧澜一道寻过去,就见伏魂岭上的官兵比起先前来只多不少,陶玉儿也说官府每隔三月都会多派一批人马前来,远远一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军队,莫说是江湖中人,即便是江洋大盗盗墓高手,只怕也是一样不敢靠近。 “能往里头钻的,也有只有空空妙手了。”陶玉儿道,“那老头已经将里头拆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主阵门倒是没碰,只日日心心念念,盼着你赶紧回来带他见世面。” “要进去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嗯。” 萧澜笑着冲他伸出手。 陆追自然而然便与他十指相扣,两人并肩而立,再看面前那光影浮动的镜花阵,却也不再似先前凶险,更像是一道门,一道将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一起的门——而当初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也要见到的那个人,如今也终于站在了自己身边,掌心温度相互传递,将每一处曾经留下的伤痕都轻轻抚平。 萧澜叮嘱:“下台阶要小心。” 陆追道:“嗯。” 阿六跟在后面,也赶紧学一句:“下台阶要小心。” 岳大刀蹦蹦跳跳,三步并作一步走,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可小心的。” 阿六:“……” 那我也想牵手。 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我爹。 第219章 主墓 按理来说儿子应该由你生 重回这暗无天日的漆黑墓穴,两人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空置两年之后,那些原本生长在墓穴坑底的红花已经密密麻麻蔓延上来,连石壁缝隙里也顽强地染上一片血色,幽静无声斑驳陈腐,骤然看上去,倒真像是修罗地府一般。 陆追用食指蹭了蹭那滑腻的墙壁,道:“这里已经越来越潮湿了。” “地下的水线也在上涨,我听妙手前辈说的,好多地方已经去不得了。”岳大刀道,“不过主墓穴那里倒是挺干燥,即便冥月墓当真垮了,也损坏不到那里。” “妙手前辈呢?”陆追问。 “应当在西边的大殿中,他在那里搭建了一个机关室。”岳大刀跑到最前头招手,“这边,我带公子过去。” 墓道湿滑不堪,四处都是发霉的气息,“叮叮哐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若有似无鬼泣一般,若是不知情者身处此境,只怕会以为那是小鬼在锯骨头。 细说起来,空空妙手倒也算是有本事,他双手虽不再灵活,也握不得精巧工具,却硬是重新设计打造了一副钢爪出来,使用时只消用手腕与牙齿配合,便能捏钳勾穿,破解机关自然比不得先前下手如飞,可至少不再是个废人,日子也是疯疯癫癫自得其乐。这阵他正在仔细研究那桌上木匣,突然就听耳边有人叫了句“前辈”,声音耳熟之极,心中不由大喜过望,抬头一看,那高大威武之人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儿,又能是谁? “你看,我就说萧少侠马上就要回来了吧,你还非不信。”岳大刀脆生生道,“这下相信了?” 空空妙手满脸堆笑,拉过萧澜不问别的,先将他的双手拉过来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没伤筋骨没落病根,方才放下心来,扯着人就往墓穴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这两年里,你可有好好研究我给你的那机关术?” 萧澜点头:“早已烂熟于心。” 空空妙手闻言又是一喜,脚下越发急切,到了最后一截路,众人几乎已经是跟着他在跑。阿六小声嘀咕:“这都两年多了,怎么老头还是这般疯魔,也不见清醒呢?” “我也劝了,可压根就劝不动。”岳大刀道,“想让他晒晒太阳,可一出冥月墓就生病,回来这阴森森的地方,倒是生龙活虎得很。”比如说这阵,跑起来一群人也追不上。 穿过沉寂的铁虎军后,那条长廊依旧金碧辉煌,两侧的红莲灯盏似有灵性,感受到陆家的后人来了,便亮得更加灼灼明艳,光芒反射在鎏金的龙柱上,让四周更如白昼。空空妙手这才松开萧澜的手腕,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陆追手中那个红木匣,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去吧。”陆无名道,“自己多加小心。” 陆追点头,上前与萧澜一道步入那开启的大门,走到长廊尽头后,将匣中那两个红莲盏郑重放置到了缺失处。看着机关严丝合缝扣在一起,两人心里皆有些忐忑,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后头的岳大刀却已经小声惊呼了一句——原来在红莲盏归位后,那片红光便在墓穴顶部映出一个类似阵法的图案来,线条纵横交错精妙绝伦,即便是最熟练的匠人,只怕也要用笔细细描摹上数月方能拓印下来,而暗影浮动聚焦处,正是阵门所在。 萧澜道:“我来。” 陆追点头答应,却并未退后,依旧与他并肩而立。乌金铁鞭夹风带响划过半空,鞭梢如灵蛇般咬住阵门,脚下大地随着这重重一击也一并震颤起来,咆哮自大地深处隐约传出,如猛兽脱匣,又似洪水长吼,岳大刀这阵总算是有了些小姑娘的模样,怯生生躲在了阿六身后。而当这一切都重归寂静时,众人面前已经多了一道暗门,又黑又窄,只可容一人勉强侧身而过。 “嗖”一道身影凌空闪过,是空空妙手先猴儿一般钻了进去。 陆追:“……” 陆追大声道:“前辈,你小心一些。” 没有回应,只有回音,想来那老头八成已经蹿出了半里地。 陆无名也跟了进去,萧澜握住陆追的手,叮嘱道:“别碰到墙。”即便没毒,那也脏,这般白白净净的,沾一身灰不好看。 看他二人视线交错小声交谈,岳大刀又是害羞又是佩服——这种环境都能情意绵绵,不服不行。眼看两人已经钻了进去,她也赶忙拉着陶玉儿跟上,这暗道在外头看着狭窄,里头倒越走越宽敞,约莫一里地后已是开阔明亮,耳边还有风声传来。 “真好看。”岳大刀环顾四周,欣喜道,“像是走在亮闪闪的星星里。” “墙壁上都是星眼,只在古书中见过的宝石,价值连城。”陆追道,“看这墙上,少说也镶嵌了数千枚。” 萧大公子再次认识到了,他的小明玉的确很有钱。 “快些!”空空妙手在前头催,他心里急切,可越急切,这条闪着星光的暗道就越长,即便众人都是武夫,也足足走了七八个时辰,方才抵达路的尽头。 陆追拍拍手上的饼渣,幸亏早有准备带了干粮,否则怕是要饿晕。 “喂,你这老头!”陶玉儿在后头不满道,“嘴里说着要将这墓留给澜儿开,却原来只是为了骗红莲盏?看你这急切摸索的饥渴模样,哪里有半分长辈的慈爱可言。” 空空妙手僵了一僵,不甘不愿将身体从那石门上挪开,把位置让了出来。 “你开还是我开?”萧澜问,“这是陆家的先祖,外人不好失礼打扰。” “你还算外人?”陆追拍拍他的胸口,“不过也是,还没成亲,我来吧。” 萧澜护在他身侧,原以为这一道门与先前一样,只需推开便是,可没曾想陆追一掌下去,里头竟是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如夏日雷雨,亏得众人眼疾手快身手灵活,在第一时间就四下散开,方才没有被射成筛子。 陆追:“……” 萧澜心有余悸,将他挡在身后道:“接下来再遇到什么,你也不准碰了。”失礼就失礼,打扰就打扰,哪怕陆家先祖半夜三更会来梦里痛殴自己,也认了。 陆追抿嘴一笑:“嗯。” 空空妙手从背篓里掏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空心铁球,抬手丢了进去,里头也是装了机关,不是直溜溜滚进去,而是左右摇摆胡冲乱撞,像是一个喝醉酒的莽夫。而在铁球经过处,无数机关弹射开来,一时间迷烟箭羽毒虫交织,顷刻就将这处幽静大殿变成了夺命魔窟。 众人疾步撤到了通风安全处,又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前头方才重新恢复了平静。阿六心里有些发毛,暗道原来盗墓也是技术活,若换做自己这莽撞的性格,只怕早已死了好几回。 “不会再有机关了吧?”岳大刀小声问。 “按理来说不会。”空空妙手道,“再往里若再设机关,就不是防外人,而是坏风水了。” 不过话虽如此,众人也依旧不敢大意。陆追牵着萧澜的衣袖,贴墙闭气穿过那毒雾蒙蒙的大殿,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四周这才又重新明亮起来——这明亮可不比先前那冥月墓的长廊,也不像刚才那镶满星眼的暗道,而是要更加璀璨夺目,气势磅礴。 阿六目瞪口呆:“乖乖,龙王爷的水晶宫啊。” 陆追也蹲下来,用掌心摩挲过铺满金色巨石的地面,也不知那究竟是何材质,半透明透着光,沁凉滑润。再看四周,哪里像是墓穴,完全就是一处宏大威严的大殿,十九级台阶直通王座,黄金在这里已经变成了最寻常的装饰物,巨龙栩栩如生攀在汉白玉的石柱上,眼睛皆用宝石镶嵌,鳞片也是金子与黄玉交错拼接。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这世间无人会相信,在掩仙山底下,竟然会埋藏着一整座皇宫——这里不单单有黄金堆砌成的金銮殿,再往里走,还有插满血珊瑚与翠玉枝的御花园,湖水是用西洋明镜打造,红玉雕刻的锦鲤,黄石雕刻的黄鹂,个个都是活灵活现。除此之外,还有御膳房与御书房,御膳房中玉缸盛满圆润珍珠权作米粮,而在御书房里,则是陆追心心念念的,码放整齐的各类典籍与经文,因为保存得当,因此竹片与羊皮卷都并未腐朽,字迹也是清晰的。 空空妙手呆呆看着四周,浑浊的老眼落下两行泪来,疯子一样呵呵笑着,他觉得自己此生当真值了,能亲眼见到这般神仙幻境,当下立刻死了也成。 “要帮你将这些书运出去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问问妙手前辈吧,他有经验,别在运送中碰坏了。这些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竹片,可比外头那金山银山值钱多了。” “还要再往里走走吗?”萧澜又问,“这回也算是惊扰了先人的宁静,我们去磕头陪个不是,免得他们生气,半夜跑到你梦里数落教唆,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你信我。”陆追戳戳他的胸口,“即便你再磕头,我祖宗八成也还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说不定等不及夜半梦回,这阵直接就从棺材里爬起来要掐你。” 萧大公子问:“为何?” 陆追淡定往他的肚子瞥了一眼。 萧澜提醒:“按理来说,应当你生。”而我,只负责让你生。 陆追:“……” “不然我再努力一把?”萧澜揽过他的腰肢,“你也听话争点气,快些……嘶。” 陆追收回拳头,吩咐道:“你,去将阿六叫过来。”生什么生,现成的儿子,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虎虎生威,一把金丝大刀扛在肩头,双腿叉开一站,祖宗若是不喜欢,那一定是祖宗的错。 “阿六呢?”萧澜出门问。 陶玉儿抱着手臂一扬下巴:“跟着陆无名,去拜先祖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小追:我是贵族之后,有祖传金山被埋在了地下,现急需资金组建挖掘队,谁要是给我打五百块钱,挖出宝藏后我分你一块金砖,支付宝账户xxxxx。(注:不是骗子) 第220章 历史 那我就霸王硬上弓 主墓虽已打开,遗失的白玉夫人雕像却依旧毫无影踪,萧澜手中握着先前从那荒废庙宇中寻到的宝珠,也不知能作何用途。不过虽有谜团未解,可众人此番并不想过多打扰逝者宁静,更不想带兵将这既恢弘又精巧的建筑翻个稀巴烂底朝天,因此只将那些典籍画卷与金银珠宝分批运了出去。 空空妙手心中不甘,还想着要往更深处走,却被萧澜强行带了出来,于是不悦骂道:“我教给你的那些本事,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在这陆家的坟里不用,你还想去何处用?还不快快都挖开来。” 阿六在旁抽抽嘴角,暗道你这老头,怎么一门心思要刨我爹的祖坟,他原以为世人都爱明媚灿烂的阳光高地,现在看来,还真有人独独爱往阴森潮湿的坟坑里钻。可空空妙手再爱钻,这回也拗不过其余人,在将该运的东西都运出来后,陆追便重新关上了墓穴,让一切都重归寂静,也让先祖能继续在这隐蔽而又奇奢的大殿中,安稳长眠。 半个月后,官兵押送黄金再度北上,百姓闻讯纷纷赶来看热闹,眼见那沉甸甸几乎要卡进地里的车辙,一来羡慕,二来也感慨世家公子就是世家公子,按理来说这些也算是陆家祖产,却眼睛不眨就白白送了国库——据说那陆公子只给自己留下了一车书册一车画卷,泛着一股子霉味,下人躲都躲不及,他却喜欢得很,日日泡在里头,连门也不出。 “明玉。”萧澜道,“该起床了。” “什么时辰了?”陆追趴在被子里,迷迷糊糊不想睁眼。 萧澜道:“日上三竿。” 陆追打了个呵欠,爬起来却也不想穿衣服,又一头栽进了萧澜怀中。 “看你这几日精神萎靡的。”萧澜抚顺他的头发,“我可冤枉,娘亲今早还拐弯抹角提醒,让我莫要仗着年轻体力好,就不知节制,为所欲为。” 陆追:“……” “有谁能信,自打那些书运出来,你就碰也不让我碰你一下?”萧澜双手扯住他的脸颊,耍赖道,“说说看,要我还是要那些书?” 陆追道:“都要都要。” “不准。”萧澜道,“只能要一个。” 陆追往后缩了缩,那还是要书,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无论哪个听起来都挺好,而你,只有人高马大一个人,扯身衣裳都嫌费布料。 萧澜直直躺在床上装死:“伤心了。” 陆追越过他想爬走,却反而被勾散腰带,敞露出白皙而又瘦削的前胸来。 萧澜道:“你勾引我。” 陆追扯过枕头拍他:“松手!” 萧澜翻身将人压住,一双手大肆从肩摸到腿,虽说他的小明玉有些瘦,可习武之人即便再痩,皮肤下也依旧是结实的肌肉,而且该软乎的地方也一样挺软,肉没少长。陆追被他光天化日揉来揉去,耳根几乎要滴出血,双眼水雾蒙蒙喊停,手脚并用就往床下滚。 “喂喂!”萧澜一把将人接住,笑着敲敲鼻梁,“哪有你这样的,也不怕掉下去?” 陆追衣衫不整躺在他身下,道:“三天后。” “这种事还能欠着?”萧澜捏捏他的下巴,又低头亲了一口。 陆追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你也陪我去看书,好不好?”他这句话语调又乖又讨喜,声音又好听,萧澜叹气:“莫说是陪你看书,哪怕是你要我写一本书,也只有答应。” 但答应归答应,萧大公子在陪他誊抄了一早上古书后,还是依旧很想睡,单手撑着腮帮子,恨不得找个火小木棍将眼睛支棱起来。陆无名与陶玉儿路过院门时,恰好看到陆追正坐在树荫下奋笔疾书,眼神认真专注,笔下行云流水,而萧澜则是趴在他对面,睡得昏天黑地,分外香甜。 陆无名嫌弃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儿子。” 陶玉儿:“……” 陆追并未觉察到外头有人,事实上他已经完全将自己淹没在了这浩如星海的书卷里,他先前只知在千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的国家曾经无比昌盛富足,可书中呈现给他的,却又不单单只是一个兵强马壮百姓安稳的东方大国,更有一种与当下截然不同的文明风貌,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有着最盛放的诗歌,最陆离的思想,最精巧的工匠,人人皆能踏板行歌,各种创造层出不穷——他甚至觉得若非战火席卷,白玉夫人墓中那艘能腾飞而起的大船,或许当真能翱翔于天。 合上书卷后,陆追头皮发麻,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惊叹,惋惜,还有震撼之后带来的反思,种种情绪相加,他甚至连指尖都有些颤抖起来。 萧澜恰好在此时握住他的手,嘟囔:“饿了。” 陆追与他十指相扣。 “怎么了?”萧澜坐起来,“一手冷汗,不舒服?” 陆追摇头,道:“你让我靠一会。” 萧澜问:“头晕?” 陆追将脸贴在他胸前,道:“先去吃饭吧。” “当真没事?”萧澜皱眉,“要不要请个大夫看一看?” “我没事。”陆追道,“晚上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萧澜看了他一会,点头:“好。” 街上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陆追在烟火缭绕中走了一阵,方才逐渐平静下来。萧澜问:“吃点清淡的?” 陆追道:“要吃肘子。” 萧澜倒是意外:“这大夏天的,怎么突然要吃这般油腻的东西?” “跟大人学的。”陆追道,“时间久了没见到大哥,还当真有些想。” “南海捷报频传,放心吧,战事结束也就是这一年的事。”萧澜拉着他上了酒楼,“我们在这里住到秋天,天气凉快些了,就动身去王城。” 陆追点点头,饥肠辘辘,拿着筷子咽口水。 “你看,”萧澜替他倒茶,打趣道,“书也看不饱吧?最后不是还得靠我带你出来吃饭。” “自谦了。”陆追伸手过去揪揪他的耳朵,“不单单是这个,你还能做许多事情,书都做不了。” 萧澜问:“比如呢?” “比如,”陆追啃了一口猪蹄,“在家吃完饭洗碗,在外吃完饭结账。”书就不行,得萧兄你亲自来。 于是周围百姓竖起的耳朵又落了回去。 还当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略微失望。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听秦宫主与沈公子,据说动不动就讨论施法降雨,玄妙得很。 难得将他哄出书房,萧澜在吃完饭后,又硬是拉着人去城外走了一圈,直到月上梢头星辉遍野,方才牵着手回了家中。 陶玉儿替两人换了新的熏香,要多安神就有多安神,老板吹得天花乱坠,听起来比迷药还好使。 萧澜将香炉放回去,哭笑不得道:“看来娘亲还真当我是纵欲过度了。” 陆追勾勾手指:“过来。” 萧澜上床拥着他:“不如辜负一下这蒙汗药?” “不做。”陆追扯住他的头发,“说正事。” “逗你的。”萧澜笑,“要说什么故事给我听?” “那些书里记载的历史。”陆追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床帐外烛火轻晃,熏香不单能催人入眠,也能让不想睡的人心绪宁静,陆追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春日里流过山间的泉水,又像是一支灵巧的笔,只用寥寥数语,就在萧澜脑中描绘出那千百年前的繁华乐土。 最后一任君王的荒诞,最终招致了群雄并起,全国动乱,战争毁灭了一切,不单令百姓流离失所,也让许多凝聚着前人心血的思想、发明与史料,都悉数焚毁在了滔天大火中。再往后,根据史书记载,新上位的君主为了稳固江湖,采取了更加黑暗疯狂的压制手段,朝野内外人人自危,思想趋于雷同僵化,这片土地自此也就被彻底笼罩在了沉沉阴霾中,满目疮痍,文明倒退,直到百余年后才逐渐缓过气来——可缺失了前人的宝贵经验,即便最贤明的君主,也未能再重现那恢弘万千的鼎盛时代。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为可怖,因为那不单是一人的生死,甚至不单是一个国家的存亡。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萧澜拍拍他的后背。 “可也必须有人去冲锋陷阵。”陆追趴在他胸口,“就像这回西北之战,即便没有耶律星,也还是一样会有别人。”那是人与生俱来的贪婪,有人选择压抑,也有人选择追随它前行。 战争会一直存在,哪怕是最在和平的年代。 “我知道。”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嘴角一弯,“每一个楚军将士都知道。” 陆追与他对视片刻,突然拉下床帐就亲吻过去。 萧澜笑着一躲:“这般毫无征兆?” “嗯。”陆追解开衣扣,“突然就**熏心,你配合一下。” 萧澜学他一撇嘴:“累了,不配合,而且你早上才说了,三天后。” 陆追裹着里衣道:“那我就霸王硬上弓。” 萧澜欣慰:“求之不得。” 陆追:“……” 你这看着还挺高兴。 话既是说出口,想反悔自然是不行的,于是这夜,萧大公子一直便舒舒服服靠坐在床上,看怀中人鬓发微湿,起伏间亦香艳妩媚,如此一番浪荡**,翌日自是安稳好眠,直到中午还未醒。 陶夫人心口发闷,很想去徒手拆了那家香料铺子。 第221章 冬雪王城 能能能! 在陆追将那些书册画卷全部誊抄临摹完后,时节也恰好刚过立秋,众人便重新购置马车收拾行李,一路北上前往王城。 虽已过了炎夏,可秋阳依旧灼灼似火,走在官道上被暴晒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南海战事尚未平歇,皇上反正也不在宫里,因此一行人倒是不着急赶路,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直到隆冬降雪,方才终于抵达王城。 大当家与二当家都不在,可也没耽误山海居宾客盈门的好生意。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刚将这一桌的菜上齐,余光便看到又有一群客人上了楼,赶忙满脸堆笑迎上去:“几位——”一句客套话还没说完,他却又愣在原地,揉揉眼睛再一看,面前这笑吟吟的白衣男子,不正是这山海居的二当家? “怎么,不认得我了?”陆追将白色大氅脱下来,笑道,“去,弄些酒菜来。” 小二喜极而泣,一边连声答应,一边将众人迎到雅间内。几片细雪飘进窗棂,陆追捧着热茶啜饮一口,感慨道:“一转眼都三四年没回来过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陶玉儿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也有些感慨,暗想这一别三四年,先前那米油行怕是早就变成了落满灰尘的废墟。只有岳大刀无忧无虑,脆生生问萧澜,那处新买的宅子在何处。 “金玉坊饮马胡同,在哪里?”萧澜问陆追,“离这里应当不远吧?” “不是不远,是近得很。”陆追笑笑,“喏,看到那处宝塔了吗?后头就是饮马胡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挑得不错。” “王城可真热闹。”岳大刀趴在窗口,“怪不得那些四面八方的商人,都喜欢往这里跑。” “吃过饭后,让阿六带你出去逛一逛吧。”陆追笑道,“往西还有一处集市,那里更热闹。” 几人说话间,小二已经上齐了菜,依旧都是陆追爱吃的口味,当中一只油汪汪的大蹄髈,说是温大人在临走前特意叮嘱的,若是二当家回来了,头一顿饭一定要吃这八宝酱蹄髈,不吃不行。 “有什么讲究?”陆追问。 小二笑着摆手:“没讲究,这是大人研究出来的新菜,朝中大人与江湖里的朋友都吃过了,就只剩下二当家一个人还没尝。”说完又压低声音,“皇上吃了都说好。” 陆追夹了一筷子:“想起来了,这是当年我与大人一起翻残破古书,看到里头有记红玉蹄髈的酱法,就一起研究了三天,只是菜谱还没写成,我就南下去了洄霜城。”或者说,是被某人绑架去了洄霜城。 萧大公子淡定道:“挺好吃。” 陆追在桌下踢他一脚,眼底带笑。 一顿饭吃完,身上也暖和了起来。从山海居到饮马胡同,也不用骑马,走路穿过两条小巷便是,萧澜新买的宅子不临街,门口也不气派,只有三四级青石板的台阶通向一扇朱红木门,青色屋檐上落满积雪,在暖融冬阳的照射下正化成水,一滴一滴溅落在地。的确如陆追先前所说,是个隐匿在王都繁华喧闹中的清静之地。 “来。”萧澜牵着他的手,踏过石板进了小院,木门“吱呀”声打碎寂静,一阵暗香迎面袭来,是墙角一株寒梅,正独自开出满树红花。 “喜欢吗?”萧澜问。 陆追点头,他先前只知饮马胡同里挺安静,却不知原来还有这处别有洞天的幽深宅院。新雇的老管家笑着接过行李,又带着其余人去了客院,只留下萧澜与陆追二人,手拉手穿过花园,一道回了卧房。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萧澜抱着他放在桌上,“这两天看看还缺些什么,正好和年货一起置办。” 陆追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想要说话,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复杂的感情涌出,在江湖中愁云惨雾漂泊半生,此番终于得以拨云见日,再也不会有分离、追杀与病痛,在飞柳城有家,在阳枝城有家,在王城也有家,夏有繁花冬有白雪,他想不出自己还缺些什么,似乎一切都变成了最完满的圆,余生也只剩快活无忧。 “哭什么?”萧澜微微皱眉,拇指蹭过他泛红的眼眶。 陆追道:“高兴。” 萧澜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在发间温柔落下一个亲吻。 晚些时候,王城的百姓们听说陆公子回来了,也带着腊肉点心与鸡蛋前来串门,媒婆更是争先恐后坐着轿子往金玉坊跑,生怕晚了肥肉会被别人抢走,可谁知却都扑了个空。阿六笑容满面态度良好,揣着袖子站在门口接客,找我爹?我爹和我娘出去逛了,要三更半夜才会回来,来来来大家进屋喝茶啊,喝茶,别客气。 媒婆险些背过气,出去游历三四年,回来这就有媳妇了?也不知是哪个江湖里的狐狸精。 西边集市里,萧大公子正牵着陆追的手,一个一个小摊挨个仔仔细细逛过去,即便寒风料峭,也依旧悠闲惬意。 一个月后年关临近,南面也有好消息传来,楚项叛军已被悉数剿灭,楚军大获全胜,南国边境亦重获安稳,于是原本就热闹万分的王城,更是因此多了几分喜庆,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载歌载舞,连树上都缠满了各色锦帛,宛若春日百花盛开。 除夕当夜,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守岁,八盘凉菜配好酒,火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羊肉,陆无名微醺独酌,另一边,是陶玉儿与陆追在说着家常包饺子,阿六拉着岳大刀在门前点爆竹,噼里啪啦红雪纷纷,让整座小院都染满祥和之气。 大年初八,陆追起了个大早,独自进了皇宫——这也是楚渊给他的特权,可以自由出入藏书楼,想待多久都成。萧澜原本想一道过去,却被严词拒绝,明玉公子揣着手瞥他一眼,道:“你又不爱看书。” “可我爱看你啊。”萧澜从身后抱住他,“你看书,我看你,两不打扰。” 那就更不成了,陆追将他一巴掌拍开,自己整整衣裳上了轿子。被你这两道目光直勾勾盯着,书一定是看不下去的,说不定还要做些别的事情,那可是在皇宫,若是哪位老大人恰好进来撞到,估摸会受惊昏厥。 于是萧澜只好蹲在门槛上,双手撑着脑袋,郁郁看马车远去。 大过年的,为何要跑去皇宫看书。 我也在外头给你建一座书院成不成。 宫里的小太监都认得陆追,很快就准备好香茶点心,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屋门一关,四周便更加寂静起来,陆追登着梯子攀到最高处,一本一本名录仔细看过去,总归闲来无事,他想找找历年关于玉雕的记载,说不定能寻到白玉夫人雕像的下落。 各类书卷浩瀚如海,粗看也有两万余本,莫说是要从中找一段记录,即便是书堆里藏个大活人,想找到也并非易事,不过好在陆追也不赶时间,一壶茶一卷书,慢吞吞也能翻上一整天,直到内侍进来提醒,才发觉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陆公子就歇在宫里吧。”小太监扶他起来,“明早再来也方便。” “那可不成。”陆追道,“还有人在等我回家。” 出了崇阳门,果然就见官道上正有人驻足而立,被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陆追笑着跑过去:“我忘记时间了。” “我也刚来没多久。”萧澜抱着他翻身上马,“书看完了?” “没完,明天接着来。”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 萧澜下巴抵在他肩头,耍赖道:“那明日我要跟着,你不准赶我走。” 陆追敷衍答应一声,又嘟囔:“肚子饿。” “这般没出息,连顿御膳房的饭也没混上?”萧澜笑着打趣,解下大氅严严实实裹住他,“走,带你去小街吃馄饨。” 飞沙红蛟四蹄踏雪,在暗夜中疾驰出一道暗红色的光来。馄饨摊的老板手脚麻溜煮出两大碗馄饨,又添了一勺辣油,在这风雪长夜中,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在昏黄油灯下吃得有滋有味,后头却悄无声息出现一个光头胖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陆追回头看了他一眼,问小摊主:“有素食吗?” “有有有,豆腐白菜馅儿的。”摊主又煮了一碗,招呼那大师过来吃。和尚倒也不客气,三两口吃完后,硬是要给陆追算一卦,就当馄饨钱。 陆追摇头:“不必了。” 胖和尚却很坚持,扯着袖子不让走,而且或许是因为刚吃饱了肚子,力气还挺大。 陆追只好将手伸出来:“那多谢大师。” 胖和尚问:“公子想算什么?” 陆追想了想,道:“我最近在找一样东西,大师觉得我可能找到?” 胖和尚果断一拍大腿:“能能能。” 萧澜在旁抽抽嘴角,街边装瞎子的道士都知道要先摇头晃脑一番,你倒好,上来就是能能能,怪不得落魄到连饭都混不上。 第222章 玉华村 在算完卦后,胖和尚又死乞白赖问陆追讨了些散碎纹银,方才拍着肚皮大笑离去。那馄饨摊的老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插嘴道:“公子可真是好心人。” “小哥先前见过这位大师吗?”陆追问。 “见过,他已经来好几天了,自称是金光寺的高僧,还给皇上和西南王算过卦,吹得天花乱坠,可也没几个人相信。”老板道,“看着就像是骗子。” 是吗?陆追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和尚的背影此时已几乎消失在了薄雾里,嘴里唱着莲花逍遥曲,高亢嘹亮,引来街巷两旁犬吠鸡鸣,骂声一片。 萧澜问:“方才还没说,你要找什么?” 陆追道:“白玉夫人的雕像。” 萧澜意外道:“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怎么还心心念念在惦记?” “不是心心念念惦记,也不是非找到不可。”陆追解释,“可最近横竖无事可做,不如去宫里翻翻书喝喝茶,即便最后找不到,至少也能消磨时间,长长见识。” “无事可做?”萧澜抱着他上马,“楚军大捷,皇上估摸夏末秋初就会班师回朝,到那时赵大当家与温大人也会一道回来,说好了要在王城成亲,留给你我准备的时间可没多少。” “这才初春,年都没过完呢,成亲最快也是在冬天,你急什么。”陆追笑道,“摆几桌喜宴罢了,难不成现在就要订菜买酒?” “不管。”萧澜耍赖从身后抱住他,“看别人成亲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也要忙一些,心里才踏实。” 陆追拱拱他:“那你要怎么忙?山海居是现成的,连酒楼都不用挑,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布行挑红锦红绸?” 这语气听着有些像是相公在哄刁蛮娘子,萧澜一乐,在他耳边嘀咕:“怎么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我着急娶,你却不着急嫁。” 陆追抬抬眼皮,反问:“我先前急过?” “没急过。”萧大公子很上道,“一直都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陆追抿抿嘴:“嗯。”我不急,因为我又新鲜,又值钱。 萧澜一抖马缰,飞沙红蛟四蹄轻快“哒哒”小跑,带着两人回了深巷小院。家中一片寂静,旁人都睡了,两人便也刻意放低了声音,轻手轻脚回到房中,方才笑着一起滚在软榻上。 萧澜问:“头晕不晕?” 陆追不解:“好端端的又没着凉,我为何要头晕。” “看了一整天书,还不晕?”萧澜拉着他坐起来。 “看一整天书,理应神清气爽,思想澎湃才是。”陆追戳戳他的侧脸,“一看书就晕的,那是你。”不是我。 “所以你看,明天才要带着我一起进宫。”萧澜把脑袋架在他肩膀上不肯走,“我也想学一学如何看书,好不这么粗鄙。” 陆追道:“站直站直。” 萧澜道:“不!” 陆追:“……” 萧澜索性将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 忒沉。 陆追踉跄两步,只好认输:“行行行,带你带你。”说完又叮嘱,“宫里不能乱来,藏书楼中也不能乱来,宫里的藏书楼就更不可乱来,记没记住?” 萧澜乖乖点头:“嗯。” 但“嗯”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翌日清晨两人早早就去了皇宫,陆追照旧随手抽出一本书看得有滋有味,萧澜在旁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如坐针毡,遂上半身都趴在案几上,双臂直挺挺伸过来,戳陆追的肚子玩。 明玉公子面不改色,赶苍蝇一般将这登徒子赶去了角落,又道:“整理不好,不准吃饭。” 须臾之后,萧澜沉默无声挪到陆追身边,寻了个好位置躺好,又将脑袋强行枕到他腿上,开始惬意打盹。陆追哭笑不得,暗想这不学无术的赖皮模样还真是从小到大从未变过,这藏书楼中不冷,他也便由着萧澜去睡,自己继续伴着茶香悠闲看书。玉器自古就是文人雅士追捧之物,因此相关记载也不算少,手边厚厚两本书还没翻完,刚刚睡醒的某人却又开始不老实,将脸深深埋在他小腹处:“香。” 陆追扯着他耳朵抱怨:“你头怎么这么沉,腿都麻了。” 萧澜顺势拥人入怀:“我帮你捏捏。” “醉翁之意。”陆追挣开,只将一条腿架在他肩头:“就坐在那不准动,捏吧。” 萧澜依言握住他的脚踝,从小腿一路捏到膝盖往上,他自然不会没分寸到在这里乱来,只想逗一逗对面的人,可眼见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放肆,陆追却还是只顾着看书,压根就不抬一下头,于是不得不咳嗽两声,以作提醒。 明玉公子依旧纹丝不动。 “真成书呆子了。”萧澜放下他的一条腿,认输,“成,我不打扰了,晚上再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陆追却道:“我找到了。” 萧澜闻言一愣,又有些不确定:“找到什么了,白玉夫人?” “嗯。”陆追目有喜色。功夫不负有心人,还当真让他找到了一段记载,说在百余年前,曾有人在鄢州玉华村中见过一尊白玉雕像,衣着素净,面容清雅,神态安详,庙前香火萦绕,却又没说是哪位菩萨。 “这画像,”萧澜仔细看了一阵,“的确与壁画中的白玉夫人有几分相似。” “鄢州,离这里不过半月的路途。”陆追提议,“去看看?” 萧澜笑道:“你想去,我自然会陪着你,不过再心急也得等到正月十五过完,哪有大过年往外跑的道理,岳父与娘亲也不会答应。” 陆追点头答应,又抱着一摞书爬上梯子。萧澜站在下头道:“都找到线索了,还要看书?” “找一找鄢州的州府志,”陆追稳稳跳在地上,“你不想陪我了啊?” 萧澜从鼻子里往外挤字:“不如我先出去吃碗面。” 陆追嘴一瘪。 萧澜立刻道:“陪。” 陆追道:“看你这一脸不甘不愿。” “我怎么可能不甘不愿?”萧澜拉着他坐到软榻上,“来来来,慢慢看,看多久我都陪着你,保证不乱摸。” 陆追这才“嗯”了一句,在他怀中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美滋滋又看起书来,留下萧大公子一人继续昏昏欲睡,屁股长刺,度日如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时,恰好也有一封信送到了山海居,却是海碧写来的。她大病缠身,近些年虽有所好转,却也经不住出海远行之苦,因此在收到陆无名的书信后,知道儿子安然无恙,冥月墓的事情亦已了结,虽心中欢喜,却也不能前来王城看着儿子成亲,只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还送来一对玉佩权当贺礼,又在最末叮嘱陆无名,要好好替儿子办喜事,早日归家。 “你看,我爹还是挺喜欢你的,他肯定在写给娘的书信里,将你好好夸赞了一番。”陆追将那封信仔细收好,又将玉佩系在萧澜腰带上,“还挺好看。” “岳父岳母自然要喜欢我。”萧澜单手抱起他,“走,带你去逛花灯会。” 这是一年之中王城最热闹的一个夜晚,再加上楚军在西北与南海两场战役中皆大胜而回,自是喜上加喜,闹中添闹。各色花灯汇聚成海,将天上星河也衬得失了颜色,舞肆歌坊的妙龄佳人走上街头踏雪行歌,所到之处笑如银铃裙摆翻飞,游人如织比肩接踵,想往前走一步都吃力,萧澜将陆追护在怀中,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到一个僻静之地。 陆追蹲在地上笑得起不来,手中举着半截糖葫芦——这是方才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可人多一挤,这糖葫芦就戳到了另一人嘴边,对方也不客气,张嘴就咬掉了大半截,而后就大摇大摆说笑离开,看也不看两人一眼,淡定得很。 萧澜将另外半截丢掉,抽出手巾帮他擦擦手,也笑道:“下回若是再见到这人,讹他十串回来。” “来。”陆追拉着他的手,纵身一跃掠上高塔,这里原是不准游人登顶的,可若换成明玉公子,那守塔的兵士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二人在上头赏美景,躲清闲。 此时恰有一队火龙路过玉带桥,引来百姓欢声雷动,焰火在墨蓝色的天穹中绽放盛开,映照着这整座繁华王都,也映照着万千人家的昏黄灯火,脉脉暖意连绵,直到夜色深处。 陆追靠在萧澜怀中,惬意悠闲,再无所求。 三天后,两人便离开王城,一路去了鄢州玉华村。 一匹飞沙红蛟,一匹金麒麟,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因此只用了不到十日,两人便抵达玉华山下,再一看那又窄又陡的山路,陆追这才知道,为何那写书的文人会称玉华村为隐世桃源——这般难走的山路,想不隐也挺难。 两人将马与行李寄存在附近的城镇里,在翌日清晨动身进山,一路跋涉又在山中露宿两晚,直到第三天的日落时分,方才见到远处升起袅袅炊烟,阵阵白雾。 陆追坐在一块石头上,道:“连你我都要走上三两天,换做寻常人,在山中困个七八日也不奇怪。” “给我看一下。”萧澜捏起他的下巴。 陆追纳闷:“干什么?” “没沾灰,挺白净。”萧澜道,“成,这小模样想到村里混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吗?”陆追摸一摸自己的脸,被他牵着手一路进了村。 这玉华村位置偏僻,也难得有外头的客人来,更别说是两位华美英俊的年轻公子,因此在村口就被人拦下来,问要找谁。 萧澜淡定将陆追推到前头。 陆公子态度良好:“我们是在山中迷路了,想要过来讨一碗水喝。” “这大冬天的,你们进山做什么。”那汉子嘀咕一句,可见这两个人的衣着打扮富贵潇洒,也不像是歹人,便也带着进了村子里,又给了些热水与馒头。 “看来我这姿色也不怎么样。”待到那汉子走后,陆追深沉叹气,“莫说是肉了,连一碟咸菜都没混到。” 两人说话间,村长也听到消息,特意过来看这两名外乡客。结果一推门就见陆追正在单脚踩着桌子哗哗数银票,手法娴熟,恁厚一摞。 …… “两位贵客,”村长笑容满面迎上来,“吃好喝好了?” “挺好挺好,这馒头不错,又软又香。”陆追随手抽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拍进他怀里,直爽道,“多谢款待。” 村长受宠若惊,笑得几乎合不住嘴:“听说两位是迷了路,才会来这玉华村?” “是啊,这山路可真难走,腿都要断了。”陆追皱眉抱怨,“也不知要怎么才能回去。” “这好办。”村长道,“再过两天,村里的小伙子们也要下山,去临近的镇子里买米买布,到时候两位跟着一道就是,保管不会再迷路。” “如此甚好。”陆追果然喜上眉梢,又询问,“那我们在这里住上两日,不打扰吧?” “不打扰,只要不嫌这村子里简陋就成。”村长连声道,“先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吩咐下去,替两位收拾住处。” 既然是贵客,那自然不能放在外头住,而是要安顿在自己家中才安心。一处干净土屋,桌上煮着红糖红枣水,床上铺着碎花小蓝布,虽说简陋,主人家的心意却也是实打实的,待到村长离开后,陆追方才道:“怎么样,我像不像个纨绔子弟?” “像。”萧澜替他倒了一杯甜滋滋的茶,“寒风嗖嗖的,先暖暖身子。” 陆追双手抱着暖炉不想动,只拿眼睛瞄他。 萧澜又气又笑,将茶杯递到他嘴边喂:“当真要惯坏了。” 那就惯坏吧,陆公子得意抖腿,宛若城中地主老财。 一壶热枣茶喝完,外头的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子夜时分半空又飘细雪,村里便更加寂静无声起来,大家伙都在酣然沉睡,只有两个黑色身影,像是踏风一般在四处幽行。 玉华村不大,想要找到一座庙就更简单,两人甚至都不用打亮火折,只循着空气中一缕香火气,便顺利摸到了庙宇前。 虽说先前已经猜到这玉华村中八成会有白玉夫人像,可如此冷不丁就撞入眼中,陆追也依旧被惊了一跳——只见在漆黑夜色中,一尊玉像正在发出柔和的光,眉目间依稀可见那壁画中的绝色姿容,却又没有半分轻佻妩媚,而是宁静的,安详的,想来舒云在雕刻之时,也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美好愿望,想与她一道隐居孤岛,想让她日日都如此安宁。 透过这跨越了千年的玉像,便似乎能看到那段焚毁于战火中的苦苦痴恋。过了一阵,陆追不由便叹了口气,又道:“若能将这玉像带回奴月国,也算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说着却也有些惋惜,惋惜在找到白玉夫人遗体时,众人还未能知晓这段情缘,否则或许当真能将她本人带回情郎身边。 “走吧。”萧澜道,“先别惊动村民,明日再说。” 陆追点点头,与他一道折返住处。 这一夜过得挺快,翌日清晨,村民们听说村长家来了贵客,都纷纷赶来瞧稀罕,再一看还是两位英俊的富家公子,心里就更喜欢,甚至还有婶婶拉着陆追,当场就要说个媒。 萧澜:“……” 又来? “好说好说。”陆追暗中使力,将自己的手不动声色抽回来,笑问:“这村子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在屋中待了一夜,闷得慌。” “这村子小得很,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婶婶道,“就连过年也只能去庙中烧香,什么集市啊花灯会啊,统统只听过,没见过。” “那我们也去烧一炷香。”陆追道,“求菩萨保佑保佑。” “那可不是菩萨,是我们这村子的祖先。”婶婶又笑道,“比仙女儿还好看,走吧,两位公子见了便知。” “祖先?”陆追闻言倒是被惊了一下,若说白玉夫人是奴月国的祖先倒也罢了,怎么这玉华村也奉她为先祖,没道理啊,可想虽这么想,却也不好见都没见就迫不及待发问,只得先跟着一道去了那处庙宇。 在日光照射下,白玉雕像要比夜半时分更加华贵,更加温润,也更加清晰——这一清晰,陆追倒是看出了端倪,在白玉夫人右手掌心有一处凹陷,若说大小尺寸,恰好能将萧澜在掩仙山捡到的那玉珠放进去。 “为何说这玉像是玉华村的先祖?”萧澜问。 “这就要说到几百年前了,或者是一千年前也没准。”村长清清嗓子,“据说当时有一群妙龄少女,在绵延战火中无处可逃,便躲到了深山里,与同行的几名士兵一起开荒种地,修屋建房,后来才慢慢有了这玉华村。” 萧澜又猜测:“所以那这玉像,就是少女其中之一?” “这倒不是。”村长摆手,“这玉像是少女们一道带来的,据说是恩人,也是主人,没有这玉像中的活菩萨,少女们怕是早就命丧敌营,所以才会为她修建庙宇供上香火,世世代代延续了下来。” 陆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就不知道了。”村长道,“没传下来,不过我们都称她为白玉娘娘。” 陆追点点头,看着面前的白玉雕像,推想在陆府连连兵败大厦将倾时,或许白玉夫人不忍再见更多女子受苦,便偷得解药,将这群自己的影子都放了出去。被放走的少女们既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自然不至于毫无生存能力,她们在乱世中东躲西藏,偶有一日进了掩仙山,见到了舒云放置的白玉雕像,以为是陆府主人所设,便索性将玉像搬走,一路北上来到了这玉华村,从此隐姓埋名,耕田织布,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可发生在千百年前的事情,谁又能全然说得清楚呢?就好比白玉夫人,有人说她刁蛮骄纵,也有人说她善良单纯,舒云奉她为此生挚爱,权宦却只当她是廉价玩物,别有用心之臣利用她布下**阵来蛊惑陆府主人,陆府的主人也用她来笼络山贼匪首,同一个人,放在不同的环境中,便是截然不同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命运。 一场滔天战火焚毁大地,也让一些事情成为了永远的秘密,任凭后来人如何推论与猜测,真相也永远是深埋而不可触及,只在千百年前沉默遥望,寂寂而立。 “公子,公子?”村长在他面前晃晃手,纳闷道,“你这是在看什么?” 陆追回神,开门见山道:“我能将这玉像带走吗?” 一语既出,四周的人都惊了一下,要带走这村子里的祖宗? “实不相瞒,”陆追道,“这玉像的主人与先祖颇有渊源。” “有何渊源?”村长明显不信。 陆追道:“给我。” 萧澜倒也知他所想,也没问,直接就将那圆润的珠子放进了他的手中。 陆追疾步上前,将那玉珠嵌入了白玉夫人掌心,他原本只想给众人看看,自己的确拥有这玉像的一部分,往后才好接着商谈,可不料在玉珠入槽后,那白玉雕像却缓缓绽出更加柔和而又华美的光芒来,眉目间灵动娇俏,仿佛在顷刻间就有了生命。 村民纷纷哗然后退,萧澜也将陆追拉到身后。 “没事的。”陆追却道,“舒云亲手雕的心上人,又岂会让她有杀气。”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那玉像中并无暗器射出,反而隐约传来乐声,轻音袅袅如三月春风,闭上眼睛就是一场落樱缤纷的林间花雨,美人腰佩璎珞赤足起舞,淡施粉黛,水袖轻舞。 是**阵,却不似引魂局那般阴狠,而只是一场思慕情人的小把戏,只要玉珠落回美人掌心,便是一场只有一人能赏的袅袅歌舞,安宁和乐,再无乱世流离。 陆追猜不到舒云在将这玉像放置庙中前,究竟独自看了多少场美人起舞,又究竟落了多少孤苦涕泪。想及此处,他不自觉便握住萧澜的手,觉得自己先前所受之苦与这一对恋人比起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时逢乱世命若浮萍无力回天,那才是真的惨烈,真的绝望。 四周鸦雀无声,村子里的人被面前幻境所震撼,皆张大嘴不出一言,直到萧澜将那玉珠取出,乐声舞姿渐隐,方才陆续回过神,却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呼啦啦倒在地上,虔诚跪拜起那显灵的玉像来。 陆追又问了一回:“我能将这玉像带走吗?” “能,能。”村长连连点头,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准备红布金缎,公子……公子可当真是神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神人。”陆追扶起他,“多谢村长,也多谢诸位乡亲,愿意让我送这玉像回家。” 两日之后,两人跟随村里的后生一道,将玉像运下玉华村,暂时安置到了王城一处空宅中,又派人出海送信给舒一勇与姚小桃,叮嘱他们尽快来接这白玉雕像,若是时间来得及,应当还能喝一杯喜酒。 明玉公子的喜酒。 除了媒婆与爱说媒的刘大人,王城里的百姓闻讯都挺高兴,见到萧澜也是笑容满面,心说这英雄与英雄站在一起,也不比美人差许多。盛夏时节,杨清风也终于从闽地老友处回了王城,还顺带给陆追带了一罐子蜜饯,说是土特产。 陆追不明就里,高高兴兴收了礼物,岂料第二天萧澜就不见了人影,日日被杨清风拉着去宫里共商兵法,同看兵书,直到三更半夜才放回来,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这波亏了,血亏。 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痛定思痛,自我反省,为何闲得没事要收那蜜饯,吃完牙疼,还换来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长吁短叹,短叹长吁。 而就在陆公子的哀哀叹气声中,天气也一日凉似一日,蝉声渐微,漫山苍翠也被红霞寸寸浸染,最终变成了灼灼艳色,与此同时,王城百姓又迎来了一件欢天喜地的大事。 皇上回来了。 第223章 白首不相离 王城外,秋南山,山腰有一处凉亭,初春能观花,盛夏能纳凉,而到了这无尽丹霞染红霜的秋天,就正好用来给一对有情人对坐小酌,顺便再看远处人头攒动车马粼粼,宛若巨龙游过山间。 那是得胜归来的大楚军队,由天子统率,今日进城。文武百官一早就侯在了城门前,百姓亦自发站在街道两旁,准备迎接回家的将士。陆追原本也是想挤到最前头的,结果人实在太多,连自家山海居也被食客堵了个严严实实,萧澜索性便带他出了城,寻到这处凉亭专门给他看热闹。 陆追却郁郁道:“离这老远,人都像蚂蚁一般,有何看头?” 萧澜问:“莫非你还想仔仔细细看清每一名大楚将士的高矮胖瘦?” 陆追:“……” 萧澜替他添了一杯酒,笑道:“城里人挤人的,哪里有此处自在,再喝一杯?” “不喝。”陆追单手撑着脑袋,“再喝要醉了。”能在这秋风霜林中得一场酩酊醉,虽说也是趣事一件,但有你在很难说了,估摸风雅不起来,与风流也没关系,倒是极有可能下流。 萧澜凑近:“那亲一个。” 陆追单手在桌上一拍,清风剑被震得脱鞘而出:“先打赢我再说。” “打赢你,可就不单单是亲一个了。”萧澜悠闲提醒,“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三尺长剑已逼至眼前,他侧身一闪,手中乌金铁鞭腾云斩风,带出一道虚幻光影——当真是兵器谱上排行前列的武器,战场上能杀敌,霜林中能**,百余招后,萧澜右手一扬,柔软鞭身轻巧缠上陆追腰肢,将他拉得向前踉跄两步,而后便是软玉温香撞满怀。 “不打了。”萧澜将人抱住,“动静再大一些,对面山上的军队该以为我们是刺客了。” 陆追笑着拍他一掌:“下回不准赢我。” “我保证,”萧澜举起右手,“稳输。” 自家媳妇,莫说是输一回,输一辈子都成。 这天直到日暮西山,两人方才手牵手回了王城,赵越与温柳年还在宫中没有回来,而在饮马胡同的小院里,则是一早就挂起了灯笼,阿六在院子里撑开一张饭桌,厨房里煎炒烹炸沸腾喧闹,八盘凉菜先摆上桌,锅里还炖着鸡,香味能一直飘到巷子尽头。 温柳年饥肠辘辘,腹如擂鼓,迎着饭香一路小跑。 赵越哭笑不得,这是三天没吃饭还是怎的。 陆追与萧澜早早就站在大门口,亲自将两人笑迎到家中,阿六一边开酒坛,一边撺掇岳大刀去摸一下这位丞相大人的手,据说是文曲星下凡,摸了将来就能生状元。 陶玉儿替温柳年盛了一碗汤,又招呼赵越多吃些菜,众人说着南海与西北的逸闻趣事,欢声笑语,喜乐融融,而比这处小院更热闹的,则是整座王城,百姓自发将接风宴摆了一场又一场,直到半个月后方才撤去街上桌椅。 而也是在半个月后,楚渊才终于处理完堆积公务,有空召见萧澜与陆追。在此之前,他已看过了所有关于西北之战的奏报,对萧澜自是欣赏有加,因此当晚便与西南王一道在宫中设下宴席,又召文武百官前来作陪,一时间金云殿内美酒飘香丝竹萦绕,宫女们云鬓高耸,素手捧着羊脂玉盘,莲步轻移穿梭席间,环水高台上,西域舞姬身姿曼妙反弹琵琶,腰间璎珞翻飞,宛若出自壁画,一颦一笑,皆美不胜收。 盛世自当如此,却也不该仅仅如此。三日后,陆追将自己整理誊抄的各类典籍制度上呈楚渊,由农工商法四个方面,将千百年前那繁盛而又强大的东方古国重新复原于纸上,详尽细致,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更有一本他亲自编写的烽烟集,以陆府的兴衰起落为主线,串联起了那整个黑暗而又压抑的时代,群雄割据狼烟四起,将士们的鲜血将大地也染成深褐,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者数以万计,生命如同最卑微的蝼蚁被权贵肆意践踏,亦不知有多少“白玉夫人”,被生生扼杀在了最好的如花年岁中。 楚渊阅罢之后喟然长叹,连称陆家有大功于天下,两日之后颁下诏书,赐陆追良田千亩锦缎千匹,封盛国公。再过三日,府中又迎来一道圣旨,萧澜征战西北功勋卓著,封长安将军,官居三品。 一时间,陆府门前车马粼粼宾客络绎,将小小的胡同塞了个水泄不通。阿六揣着手笑容满面,礼就不用送了,不送了啊,大家喝杯茶赶紧走,我爹他还在忙。 忙着成亲。 吉日定在九月初八,宜嫁娶,宜嫁娶,宜嫁娶。 陆追初时尚且悠闲自得,觉得成亲这种事,只要有一对新人,有长辈朋友,有屋宅喜宴,便能热热闹闹办下来,着实没什么需要慌乱,可眼看着距离成亲之日越来越近,他却也无缘无故莫名其妙,跟着旁人一道紧张起来,看到裁缝上门就觉得八成是喜服破了,看到金匠又觉得肯定是玉冠被偷,连山海居一条鱼发了臭,也会忧心忡忡问一句是不是食材准备多了,都坏了,不如赶紧再重新订一批。 萧澜哭笑不得,带他回了卧房:“你这是来故意捣乱的?” 怎么能是捣乱呢,明玉公子很冤枉,我分明就极想帮忙。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交给我便是。”萧澜握住他的手,“只管安心在家里养鸟养花,下棋看书,再嘬一嘬你的茶壶,好不好?” 陆追背起手:“听起来像个小老头子,我不干。” “那写字的活交给你?”萧澜又提议,“请柬和对联。” 这挺好,陆追欣然答应,下午的时候,就打发阿六去街上买来了上好的云方徽墨。既是写请柬,那自然就不能龙飞凤舞,得一个字一个字认真来,岳大刀又替他泡好清茶,点好熏香,连椅子上也铺了软垫,总算将人留在了这舒舒服服的小院里,不再背着手到处溜达插话,搞得大家都颇为慌乱。 百余张请柬写完,陆追又写了两副喜联,落笔之时,巷外小童正在追逐打闹,院中四处都是艳艳红色,天边亦是金霞灼灼,丹桂飘香风散四野,美好到不像话。 按照规矩,在成亲前夜一对新人要分开,陆追也就暂时搬到了丞相府,他原以为自己会醒一夜,可脑袋方一沾到枕头,就有睡意席卷而来,于是就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想,是啊,为何还要失眠呢?所有苦难与伤痛都已经成为往事,余生便只有长乐安稳,这般无忧无愁,哪里还用辗转反侧,自当裹着大被,睡他个日上三竿。 宅外,萧澜靠着墙壁,仰头看天边繁星烁烁,眼底落下一片温柔银河。 翌日清晨,陆追是被一阵鞭炮吵醒的,眼一睁就有一群人哗啦啦涌进屋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惊得他险些跌下床,也不知是被谁一把拉起来,稀里糊涂就套上了喜服,玉冠束发金带缠腰,越发衬得面容白皙身姿挺拔,温柳年围着他左右看了两圈,称赞道:“若让刘大人看到,怕是又要呜咽三五天。” 刘大人叫刘大炯,朝中二品大员,家中适龄待嫁的孙女侄女外甥女一大群,眼巴巴盼望了陆追三五年,岂料最终还是落入了旁人手中,可不得捶胸顿足,涕泪涟涟。 这头乱,萧澜那头就更乱,偏偏阿六还记不住什么时辰该做什么,马刚牵来就开始放炮,差点将飞沙红蛟吓得窜出家门,顿蹄仰头一声长嘶,让门口喜婆受了惊,手中一盘合欢花瓣全部洒在了地上,眨眼就被来往忙碌人群踩成脏兮兮的红泥,陶玉儿见了又高声叫人来擦,嗓音尖锐,吵得众人头晕眼花,越发焦虑。 正阳街上,百姓也一早就涌出家门,准备寻个好位置看热闹。楚渊虽说节俭,却也不是吝啬,大笔一挥赐下百余匹红锦,热热闹闹搭在了街道两旁的树梢枝头,装扮出一条喜庆吉祥的长街来,又下旨在三日之后,百姓可自行将红锦取回家中,裁衣做衫,顺便沾沾一对新人的喜气。 听着外头闹哄一片,陆公子独自抓过一把瓜子磕,早上也没人给饭,只有一碗粥果腹,这阵正饿得慌。 “爹,你怎么这阵还吃呢!”阿六急急忙忙冲进屋门,“快快,擦擦嘴。” 陆追问:“来了?” 话音刚落,鞭炮声便骤然响起,院外眨眼冲进来一群人,打头的自然是萧澜,他眉目俊朗英姿勃发,如星眼底带着浅笑,看着坐在桌边的人,也未说话,只冲他伸出右手。 陆追也笑,笑得如同三月春风,看着面前人的双眼,恍惚间却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温情夏夜,在阴冷潮湿的冥月墓中,也是面前这人,握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用稚嫩而又认真的语调说了一句,将来我带你走。 带你走,带你去塞外,带你去雪原,带你去大理看花,带你去中原逐日,带你去做人世间一切逍遥而又快活的事情。 一转眼,已是往事如烟,幸而在苦难之后,一切都是最圆满的模样。 “这么多人呢,哭什么。”萧澜低笑,用拇指轻轻蹭掉他的眼泪。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哑声道:“嗯。” 萧澜拍拍他的后背,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在一片欢闹声中带出了门,翻身跃上飞沙红蛟,如同闪电奔雷一般,直向金玉坊而去。 身后众人惊了一惊,待到反应过来时,一对新人早已不知所踪,便赶忙吹着唢呐打着鼓追上前去,看这吵吵闹闹一大群人跑过长街,引得两侧百姓愈发高兴,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管跟着笑便是。 “吉时,吉时可不能提前啊。”喜婆在后头扯着嗓子叫。 陆追却不想管什么吉时不吉时,他被萧澜紧紧锁在怀中,闭上眼睛之后,耳边便只剩下了飒飒风声,心里头太过畅快,畅快到他甚至不想管这条路究竟是通向何方,只想与心爱之人余生都共骑一匹马,在天地间逍遥踏过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归家下马之前,萧澜不忘在他耳边落下一个安慰浅吻,是此生唯一的珍宝,也是唯一的眷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对拜。 三拜之后,便是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金丝缠酒盏,玉杯曳华光,一道灼热入喉,将过往所有坎坷都燃为一把烈火,而在荆棘焚烧殆尽后,唯有一对蝴蝶冲出余烬,翩然华美比翼齐飞,恩爱两不忘,白首不相离。 这场喜宴直到深夜方才散去,陆追靠在床边昏昏沉沉,半是醉意,半是困倦——或许还有白日里被锣鼓唢呐吵出来的嗡嗡声,估摸要绕个三五日。 萧澜轻轻关上屋门。 陆追抬起眼皮问他:“你喝醉了吗?” “都是水,你说醉没醉?”萧澜蹲在床边,将他的双手握在掌心,笑道,“看你看得心醉神往,倒是有可能。” 陆追道:“油嘴滑舌。” “累了?”萧澜坐在床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歇一会儿。” “这可真是个体力活。”陆追嘟囔,“又不给饭吃,还要一早就起来,拜完这个拜那个,衣服比铠甲还沉。”上头也不知绣了多少金丝银线,抽出来买米能吃好几年。 “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忍一忍。”萧澜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去桌边端了两杯酒,“累就早些歇着,不过这交杯酒可得喝。” 陆追乖乖接过那红艳艳的酒杯,又与他绕过手臂,四目相接时,却没来由就一紧张,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 萧澜问:“傻了?” 陆追抿抿嘴,仰头一饮而尽。 萧澜好笑,捏着他的下巴晃晃:“这是交杯酒,喝得这般气壮山河做什么,要去上阵杀敌?” 陆追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萧澜却不肯放开他,单手将人揽入怀中,继续在耳边低语,“还是要在这红纱帐中,让我见识一番你有多厉害?” 吐息暧昧,陆追险些被那湿热气息勾得膝盖发软站立不稳,眼前景象一晃,已是整个人都跌入云锦被中。 玉扣松散,层层衣衫覆落在地后,帐中就只余下春光无边。萧澜将他的手压在枕侧,十指缓缓相扣,低头用微凉的唇覆住那一抹绯红,意料之中引来身下人一阵战栗。陆追睫毛颤抖似蝶,很快便染上了一层朦胧水雾,如飞柳城外霏霏烟雨,又湿又软。 萧澜环紧他纤韧的腰肢,攻城略池肆意进退,听耳边声声婉转低吟,再坚不可摧的心,此时此刻也悉数化为绕指纤柔,只想给他更多,也只想要他更多。 陆追半撑起身体,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扬起的脖颈纤白如玉,一头黑发滑落肩头,遮住斑斑吻痕,掩没绯绯桃色。 芙蓉帐暖,**绵绵。 数月之后,众人动身离开王城,一路乘船出海,前往星落仙山。暮春三月,岛上正是烟岚缭绕云霞薄薄,百鸟鸣于花间林里,高楼玉台精巧林立,不似汪洋孤岛,倒像江南古镇。海碧一身素衣站在码头,只远远看见陆追,便已泪如雨下,再一见陶玉儿,想起墓中那些岁月,更觉恍如隔世,岁月苍苍。 海碧身后另有一对中年夫妇,还未等她介绍,岳大刀便已经脆生生叫了爹娘,欢快跑了过去。阿六顿时就紧张起来,扛着金丝大环刀不知该不该跟过去,下船时还险些跌倒,看得陆追直叹气,这般扭扭捏捏,哪里像是朝暮崖下来的土匪,就不能霸气一些。反而是岳大刀,大大方方把人拉到了前头,张嘴就说要嫁,吓得岳夫人险些当场就昏过去。 一家人重聚仙岛,自是和乐融融。海碧也极喜欢萧澜,闲暇时分,经常会与他一道谈天说笑,当然,内容大多与陆追有关,从王城山海居到苍茫朝暮崖,一件件一桩桩,萧澜都只挑好的说,伴着清茶果点,经常一聊便是一整天。 待到盛夏来临,岛上又热热闹闹办了另一场喜事——阿六与岳大刀的喜事。两人辈分稀里糊涂,聘礼嫁妆也是稀里糊涂,却唯有一件事不糊涂,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岳大刀身穿凤冠霞帔,偷偷将盖头掀起一角,看喜轿外那骑马相随的结实背影,眉眼俏丽,面飞红霞。 再过三月,众人辞别陆无名与海碧,重新扬帆起航,迎着朝阳踏上归途。 朝暮崖,深雪隆冬。 万丈悬崖峭壁上,有一人正负手而立,衣袂翻飞黑发逐风,伴着孤阳浅雪,清雅秀丽,如仙人下凡。 萧澜一路寻来,用披风将他裹住:“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 “想出来看看雪。”陆追随手一指,“那处山洞,能看见吗?” 萧澜点头:“想去?” “不想,大哥不准我去。”陆追笑道,“初来朝暮崖时,我好不容易才寻得这处山洞,又花了大力气将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原本想用来看书喝茶发呆,只是还没过两个月,就被大哥硬抢去讨好温大人,你说他缺不缺德?” 萧澜从身后环住他:“我再替你寻一处。” “不用了。”陆追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我当初要这山洞,只为能安安静静想你,现如今你就在我身边,还要它做什么?” 萧澜怔了片刻,也跟着笑:“也对。” 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恩爱缠绵尚嫌不够,又哪里舍得再让他再去什么山洞沟壑,只想将余生都像这般锁在怀中,结发执手,片刻不分。 山中再度飘起小雪,天色也逐渐变暗,两人便离开悬崖,手牵手慢悠悠往回走。过了一阵,陆追像是累了,蹲在地上耍赖,萧澜只得将人背起来,叹气道:“你看,就说迟早会被我惯坏。” 陆追笑着搂住他,发间落下星点残雪。 一双璧人渐行渐远,背影终是隐入茫茫风雪深处。 天地唯余纯白一片。 剔透晶莹,无瑕无染。 【正文完】 第224章 番外一 夏夜 若我当真放肆起来,便不是这样了 八月,王城。 午后烈日炎炎,像是连地皮都要被烤出卷儿,道两旁的树叶蔫蔫垂着头,偶尔有蝉鸣传来,也是吱吱嗡嗡有气无力。此等酷热的天气,百姓自是都躲在家中,路上空荡荡的,连贪玩的小娃娃都不见踪影。 “这可真是王城,在我们那小镇子里,就没见过这般宽敞的街道。”远处,一群人正牵着马往过走,虽说热得满头是汗,可脸上却喜庆得很,两匹马拉的大车被毡布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说说笑笑的,熟门熟路就进了金玉坊。 老管家正坐在门口打盹纳凉,突然听到耳边嘈杂,睁眼就见一群年轻人正在看自家大门口的匾,便站起来问道:“诸位是要找我家主人?” “我们从朝暮崖来的,奉三当家之命,来给二当家送香木。”林威笑道,“老人家不认识我吧?我先前还在山海居当过伙计。” “原来是自己人啊。”老管家听他这么一说,赶忙将众人请进门,又送上了消暑的酸梅茶与绿豆汤,这才去通传陆追,可到后院一看,哪里还有人影,问了小童才知道,说两人方才还在写写画画,却不知为何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就跳出院墙,不知去了何处。 …… 陆追单脚踏上一块拴马石,借力便腾空向前跃去,谁知却被呼啸而来的乌金铁鞭缠住脚踝,整个人都失衡向前飞扑,眼看就要脸着地,他却反而不动了,只抱住手臂闭起眼睛,直挺挺宛若一根柴火棍。萧澜一把将人扯回自己怀里,哭笑不得道:“你这未免也太信任我了些,万一接不住呢?” 陆追一记扫堂腿将他逼开三步外,自己抓住一棵老枯树,猫儿一般窜上院墙,衣摆拂风身姿轻灵,消失在了小巷另一头。 萧澜却寻了块阴凉地,盘腿坐在树下等,气定神闲。 片刻后,耳后果然传来破风声,两枚树叶软趴趴打在侧脸,陆追拎着清风剑敲敲树干,问道:“你怎么不追我了?” “追不上。”萧澜单手撑着腮帮子,兴致缺缺,“而且你耍赖。” “我怎么耍赖了?”陆追绕到他身前,“快起来。” “我每回一靠近,你就横七竖八到处摔,趁我扶你时又出手偷袭,不是耍赖是什么?”萧澜拉住他的手腕,将人猛然拽进自己怀中,“我也学你不讲道理一回,抓到了。” 陆追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于是一撇嘴:“抓到就抓到吧,我又不是朝廷悬赏捉拿的逃犯,还指着有人给你赏钱不成。” “是没人给我赏钱,不过方才说什么来着?”萧澜反握住他的手,“若我赢了,就等秋日天凉了再去大雁城,不准大热天的再出远门。” 陆追不讲理曰:“我偏要去。” 萧澜只当没听见,土匪一般将人扛上肩头,带着回了住处。 大雁城是木匠城,能做这大楚境内最好的木器。陆追春日里在庭中赏花时,觉得眼前花团锦簇美则美矣,却似乎有些荒僻,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便想在空地再修一处凉亭。初时萧澜自然是支持他的,还主动寻来了不少古时图纸,又往朝暮崖送了封书信,请王俭帮忙买一批红香木。可谁知陆追看着看着,却将感觉看了出来,嫌修建一处普通凉亭太过无趣,自己提笔蘸墨绘出心中所想,飞角挂檐自有水流潺潺,人处其中仿佛置身花果仙山,萧澜爽快点头,道:“那这张木匠就不行了,我再去替你寻个技艺高超的。” 陆追道:“先等等。” 萧澜问:“你还有别的要求?” 陆追抱出厚厚一摞纸来。 萧澜:“……” 半个时辰后,萧大公子昏昏欲睡,陆追却越说越兴致勃勃,这凉亭不单要能纳凉,能闻香,能赏景,还要能以水奏乐,甚至机关暗匣也不能少,以防有人偷袭。 萧澜敷衍道:“好好好。” 陆追道:“我明日要亲自去大雁城。” 萧澜道:“成成成。” 翌日清晨,两人便骑马出了王城。 七天后,萧澜赶着新买的马车,将上吐下泻的陆追又带了回来。 三伏天,热,易中暑。 陆追顶着手巾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双目无神。 经此一事后,萧澜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放任他由着性子来,莫说是要修凉亭,就是要建宫殿,也得等到天凉快了再动身。 陆追软绵绵趴在他肩头,郁郁寡欢。 萧澜伸手推开门。 满满一院子人。 林威诧异道:“二当家,你没事吧?” 朝暮崖其余兄弟们也很慌张,这怎么还扛回来了,遂纷纷围上前,打算关切一番。 陆追冷静而又淡定道:“没事,天热,懒得走路。” 众人松了口气,眼中皆是服气。这日子,骄奢淫逸,骄奢淫逸。 “我们是来送木头的。”林威解释,“已经在后院码好了。” “木头已经送来了?”陆追闻言再度心思活络。 萧澜凉凉道:“休想。” 陆追:“……” 红香木靠墙码放整齐,清雅幽香沁人心脾。 陆追背着手来回转圈,唉声叹气,叹了半个时辰,没人理。 老管家主动来报:“将军带着林小哥一行人,去山海居吃饭了。” 陆追:“……” 这日直到傍晚,萧澜方才回来。屋中一盏幽幽小烛,两道幽幽目光,陆追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拍拍被子:“过来。” 萧澜脚步踉跄,几乎是砸进了轻纱帐中。 酒意冲天,陆追躲到最里头,警觉道:“你喝醉了?” 萧澜握住他一只手,贴在脸上含糊应了一句。 陆追用脚尖踢踢他:“喝多了不准上床,自己去隔壁睡。” 萧澜拥着他压倒在枕被间:“嗯?” 喝醉酒的人,比以往要更加沉上几分,又力大无穷,陆追心里叫苦不迭,手脚并用想先爬开,却反而被扯住衣领,松垮垮的丝绸滑下肩头,再听身后人的呼吸,已经染了几分别的**。 “先去沐浴。”陆追挣扎。 萧澜双唇贴上他的脖颈,双手只一抽一绕,陆追的手腕便被束缚在了身后,动弹不得。 “你……” “我怎么了?”萧澜啃咬他的肩头。 “你装醉。”陆追咬牙。 “我没有。”萧澜双手在他身上游走,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又或许是因为酒意撩人,他总觉得身下人要比以往更加柔滑滚烫。粗糙的掌心在肌肤上留下片片红痕,陆追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换来对方停手,揉捏反而更加用力几分,暧昧的刺痛化作一点一点的火焰,将全身都烧得火热。 陆追闭起眼睛,低低说了一句话。 “轻一点?”萧澜在他耳边笑,带着几分强势,几分蛮不讲理,“不行,我喝醉了,没分寸。” 陆追将脸深深埋在被褥中,一头黑发散乱。 他觉得自己亏了,被流氓装醉轻薄,上上下下沦陷得一塌糊涂。可又不是全亏,借着半真半假的酒意,这场欢好要比平日里放纵不少,甚至称得上是浪荡,心间那若有似无羞愧的自责,反倒让接下来的快感更加如潮汹涌,一浪一浪铺天盖地,直将骨头缝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方才缓缓平复下来。 陆追双手无力攀在他肩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 “哭了?”萧澜在他背上轻抚顺气。 陆追嗓音沙哑:“没有。” 萧澜笑,替他将汗湿的长发拢整齐:“可这种时候,我却想看你哭。” 陆追不想对他这下流的爱好发表意见,便只有气无力道:“我要沐浴。” 见他眉间倦色难消,萧澜倒也规矩了下来,吩咐守夜人烧好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收拾得清爽干净,重新抱回散发出清香的被窝里,自己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大蒲扇,躺在一边贴心扇风。 陆追问:“能去大雁城了吗?” 萧澜道:“不能。” 陆追:“……” “不准拿这种事和我讨价还价。”萧澜捏捏他的下巴,“况且早年受了那么多伤,多少落了病根,你这身子比不得旁人,要好好养着,三伏天乱跑什么?” 这话说得又温柔又好听,陆追只得答应一声,过了阵却又扯住他的衣襟:“方才怎么不让我好好养着?” “怎么就没让你好好养着了?”萧澜将人顺势搂紧,在耳边笑,“若我真不管不顾放肆起来,你只怕会哭一晚,试试?” 陆追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你……” “逗你的,睡吧。”萧澜笑着按住他,“乖,我替你扇风。” 陆追将床头照明珠推进了暗匣中,他原以为如此一来,四周便会一片漆黑,也就能掩去自己这丢人现眼的满面通红,可谁知没了明珠,还有窗外皎皎明月,银辉脉脉,反而让一切更加清晰起来。 陆追索性捂住他的眼睛。 萧澜很配合,也没动,反而是陆追自己先笑出声,双手挤住他的脸颊:“那说好了,秋凉之后,你就陪我去大雁城。” 萧澜点头:“好。” 陆追还想说什么,萧澜却已经用食指压在他唇上,轻轻“嘘”了一句:“听话,你该睡觉了。” …… 陆追闭上眼睛。 过了一阵,又道:“明早想吃银丝小饼。” 萧澜笑笑,继续在旁边替他扇风:“好。” 陆追这才握住他的衣袖,沉沉睡了过去。枕边凉风习习,将夏日燥热驱逐一空,只余下满心安稳清爽。 一觉到天亮。 第225章 番外二 土匪遇土匪1 出了夏日三伏,天气便渐渐凉快起来。这天傍晚,陆追独自坐在山海居的小雅间里,面前摆着算盘与厚厚一摞账本,嘴里念念有词,手下拨弄得也挺认真,连萧澜进门也未抬头,只随口问了一句:“皇上终于肯放你回来了?” “算什么呢,这么认真。”萧澜在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歇一歇。” “上半年的账,这月底都得整理出来,不然堆到年底可就忙了。”陆追靠在他怀中,“对了,再过七日,我要去封城收账。” “七日后,你要去封城?”萧澜闻言果然皱眉。 “知道你忙。”陆追伸了个懒腰,“我一个人去。” “不能打发账房去?”萧澜拉着椅子坐在他身边。 “一直待在王城也闷,况且封城老张与我关系不错,最近他又新得了一对龙凤胎,我无论如何也该上门贺喜。”陆追道,“一个月就能回来。” 话虽如此,萧澜却依旧不想放他走,又道:“那不如下月再动身,到时候我便能陪你一道前往。” “下月就要去大雁城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收账的事。”陆追扯住他的衣袖,“喂,你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准我做吧?” “什么不准你做,”萧澜将他抱进怀里,“我分明就是舍不得。” “花言巧语也没用,给老张的贺礼我都备齐了,过两天伙计就会先动身。”陆追道,“等皇上与你这头的事情忙完,我也差不多就能回来,到时候在家休息半个月,正好再一道去大雁城。” 听他将一切都计划安排得如此妥当,萧澜也只好答应。七日之后,陆追便独自一人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出了王城。 封城距离王城不算远,即便是陆追这头时不时就尥蹶子的灰驴,慢吞吞走个十天半月也能到。因此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沿途游山看水赏秋景,还顺便拜会了三五好友,四处混饭混酒,很是逍遥快活。 然而太快活了也不成,古人有云,乐极生悲。比如说这日午后,陆公子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困在了碧霞山深处,四处遍寻不见山洞,只能勉强在一处土坡后躲雨。可眼见狂风骤起雨如瓢泼,一处矮坡又能有何用途,不多时便将人与驴都浇了个透心凉,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再被风一吹,那滋味自是不可言说的酸爽。 陆追心里暗道倒霉,偏偏身旁驴还叫个不休,一声一声恨不能嚎穿天际,吵得人脑仁子都开始发麻,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雨势总算渐渐弱了下来,可还未等他松一口气,不远处的林子里却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这种鬼天气,莫非还有人与自己一样,也被困在了这山林中?陆追撑着站起来,对方也恰好从树林中钻了出来,一共七八人,一个赛一个五大三粗,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大刀,满脸横肉表情凶蛮,只差将“老子是山贼”五个字刺到额上。 陆追:“……” “乖乖,还当真有人。”为首那人大摇大摆上前,二话不说先将驴夺走,又用刀鞘挑起陆追的下巴仔细端详,“白白净净的,看着像是个秀才。” 陆追配合道:“对对对,在下不过一介布衣,还请诸位好汉饶命。” “识字吗?”那人又问。 陆追点头:“自然识得。” “识字就成,带走。”那人一招手,立刻就有两人上前,手中拎着拇指粗的麻绳,将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又呵斥一句:“老实一些!” 陆追口中答应,又问了一句:“好汉这是要带我回山寨?” 对方粗声粗气瓮声一句,将刀在石头上敲得“咣咣”响。 陆追识趣噤声,跟着这群人沉默穿过树林,又拐过三四个弯道,抬眼就见一处歪斜山寨正立于夜空下,大旗摇摇欲坠,火盆内的柴草也燃得有气无力,看起来下一刻就要与这破烂寨门一起,轰然消失在山风疏雨中。 陆追发自内心道:“诸位好汉的日子,看起来并不是很富裕啊。” “要你废话!”满脸横肉之人恼羞成怒,举手就要打过来,却被身旁的人拦住,连说还要留着成亲,破相了不好看。 陆追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警觉问道:“成什么亲?” “成亲都不明白?拜天地!”那人扯着他站直,“你这穷秀才,这回可算是走了大运。” 这等逆天大运……陆追躲在柱子后:“可好汉在抓我来这里时,问的分明就是识不识字,我还以为这寨子里缺个教书先生。” “怎么,莫非你还想拒绝?!”见他一直左右环顾想跑,对方登时就不耐烦起来,将闪着寒光的大刀架上他的脖颈,威胁道,“快些去将脸洗干净,再换一身衣裳。” “这……成吧,也行。”陆追哭丧着脸,“可否再多问一句,我要同谁成亲,这寨子里莫非还有待嫁的小姐不成?” “呸!”对方狠狠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哈哈大笑道,“这寨子里要是有女人,还能轮得到你?” 陆追:“……” 那不然呢?! “是同我们大王成亲,往后你就是压寨夫人了。”那人一巴掌拍上陆追肩头,打得他踉跄几步向后,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陆追心里也颇为惊叹,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想来这寨子里避避雨混个饭,再顺便端了老巢,也算是给一方百姓除害。可却万万没想到,对方抓自己不单是为了夺钱财、虏苦力,竟然还有个压寨夫人的位置在等。 一想到这四个字,陆二当家只觉一股酥麻直冲脑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早年在朝暮崖占山为王,也算是见过不少土匪山贼,凶残冷血者有之,胆小怯懦者也不少,可还是头回遇到这般……饥渴的,随随便便在路上抢个男人,就要带回来拜堂成亲。想到此处,他反而还有些想要见一见这山大王,于是一扫先前颓相,春风拂面笑道:“好。” “那就快去换衣裳。”对方又催了一遍,“将你这丧气白衣换掉,挑一身喜庆点的。” 陆追答应一声,他原本就嫌这湿漉漉的袍子碍事,此番正好顺势答应,拎着包袱去了一处空房,换上清爽干衣又梳好头发,拿着桌上一个馒头边啃边出了房门,随口问道:“啥时候成亲啊?” 小弟被他震了一下,这怎么看着还挺迫不及待? 陆追看了眼沉沉天穹,惋惜道:“天都黑了,怕是要等到明天了吧?” 小弟沉默片刻,道:“嗯。” 陆追叹了口气,将手中馒头分给他一半,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小弟虎着脸不说话。 “过了今晚,这寨子可就是我的了。”陆追拍拍手上的馒头渣,慢条斯理提醒,“你确定要得罪我?” “十五。”对方回答。 “这么小,怎么就出来当土匪了。”陆追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摇头道,“况且这里又穷又苦,也没见你过上好日子。” 小弟照旧不吭气。 陆追压低声音:“你乖乖听我的,我以后便把你当成心腹。” 小弟:“……” 陆追冲他眨眨眼睛。 此时山雨已停,一轮银盘圆月缓缓爬上天穹,将四野都照得挺亮。陆追身穿浅色云锦纱袍坐在院中,几缕黑发被风拂乱,后又温柔散落肩头,眼底光华烁烁,仪容风流潇洒,与这破旧而又荒凉的寨子岂止是格格不入,简直如同仙人下凡。小弟摇头,暗自嘀咕道:“什么心腹,鬼才信你真要留下成亲。” 陆追闻言哑然失笑,索性挑明道:“这不也不傻吗?可比白日里那些人机灵多了,你且说说看,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黑虎寨。”小弟道,“不过你若有本事,就快些跑吧,真等到明日成亲,可就跑不掉了。” 陆追问:“为何?” 小弟顿了顿,低声说了一句:“所有与他成亲的人,都死了。” 陆追脸上笑意顿隐,眉头微微拧起:“死了?” …… 山中风声凛凛,飞沙红蛟四蹄稳稳停住,仰天打了个响鼻。 银色月华下,一处破烂山寨正掩在不远处的稀疏林木间,歪歪斜斜的牌匾已被风霜侵蚀斑驳,辨不出任何字迹,只能凭经验断定,这似乎是一处……土匪窝?萧澜翻身下马,心间有些疑惑,他白日在镇子里打听陆追行踪时,百姓只说这碧霞山里有吃人野兽,却从未有人提过什么土匪老巢,此时面前突然就冒出来一座山寨,在这黑漆漆的深山夜色中,可就显得有些过分阴森诡异了。 萧澜拍拍飞沙红蛟的脖颈,示意它自己去僻静处吃草,自己则是暗中潜入山寨,想要一探究竟——这一探却不得了,厨房里头灯火通明,是厨子在连夜煮肉,据说是为了准备明天的喜宴。 院中灰驴吃着萝卜“昂昂”叫,尾巴甩得欢快惬意,背上小棉垫是用蜀锦缝制而成,上头满绣着银线山水,除了明玉公子,也寻不出第二人有这般有趣又费钱的爱好。 萧澜:“……” 不是吧,这种喜宴也要来混? 第226章 番外二 土匪遇土匪2 要说这处山寨,那是当真挺穷,即便是在准备喜宴,无非也只多煮了三四盆猪肉。萧澜隐在暗处看了一阵,心中逐渐觉察出异常来——娶亲按理来说应当是件高兴事,可看厨房中这些人的神情举止,却没有一丝洋洋喜气,似乎都只想快些将手里的事情干完,然后就早早回去睡觉,至于寻常人家成亲时会布置的红绸与红囍,更是影子都寻不见一个,整座寨子破破烂烂,若硬要挑出一件最值钱的,怕只有驴身上那绣着银丝山水的小坐垫。 此等诡异的“喜宴”,任谁都会觉得蹊跷,萧澜四下看看,索性纵身跃上高处树梢。此时已过子时,四野皆是寂静无声,灯火亦寻不到半盏,黑漆漆透着一股子阴森,魔窟坟地一般。 萧澜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追出来,这下可好,放出来短短十余天也能出事。 而与此同时,陆追却正盘腿坐在床上,远远望着窗外银星。连日赶路奔波,他这阵的确又累又困,可土匪窝中的被褥都脏臭不堪,就连堆在屋中都嫌不好闻,更莫说是盖在身上。那少年透过窗户看了他三四回,最后终于忍不住提醒:“天要亮了。”你到底跑还是不跑? 陆追道:“嗯。” 见他只答一个“嗯”字,眉目间亦风平浪静,少年便也将其余话咽了回去,又重新站到了门口。陆追看了他一会,突然道:“喂!” 少年闻声回头,还没等他说话,脖颈处却已传来一阵闷痛,整个人都眼前发黑瘫软在地。 陆追单手撑着腮帮子,笑眯眯。 …… 萧澜大步进门,单手扯住他的脸颊:“又在搞什么鬼?” 陆追诚恳辩解:“这话冤枉,我是被强行抓来的。” “说。”萧澜言简意赅。 “你先说,怎么也追来了。”陆追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知道我会遇到危险?”戏台子上都这么唱。 “皇上那头的事情已经完了,我便想去封城接你回家。”萧澜道,“谁知一路打听过来,人人都说你在忙着四处混饭,一路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离封城还远得很。” 陆追淡定道:“嗯。”难得独自出一回门,自然要怎么舒坦怎么来,能晃多久是多久。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萧澜问,“照我一路所见,这些人无非是些武功平平之辈,怕是没本事将你抓来。” 陆追道:“故意的。” 萧澜又问:“目的?” 陆追答曰:“为民除害。” 萧澜失笑,随口道:“不是为了混喜宴?” 陆追:“……” 陆追转身看着他,目光颇有深意。 萧澜微微皱眉:“怎么了?” 陆追道:“这个喜宴吧……它吧,咳。”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这喜宴怎么了?” 陆追快速而又小声道:“这些土匪抢我来,是为了与贼头成亲。” 萧澜觉得自己有些晕。 “你听懂了吧?”陆追戳戳他的胸口,又解释了一回,“那个,成亲,我。”我本人。 萧澜:“……” 陆追果断躲向床角落。 “找死。”萧澜咬牙。 陆追立刻撇清:“这事与我没关系。” “一处四面漏风的山寨,找官兵围剿也好,单打独斗也好,顶多一个时辰便能铲平。”萧澜将他拎过来,“而你却三更半夜,独自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等明日那半头猪的喜宴?” 陆追没听明白:“什么半头猪?” 看他一脸茫然,萧澜心间又气又笑,扯着他的腮帮子晃晃:“再胡闹下去,这山寨里的人可就都该醒了。” “那可不成。”陆追将他的手攥进掌心,“好吧,说正事。下午我进山,可不巧一直在下雨,只好寻了处矮坡暂避,谁知后来就遇到了这伙山匪,估摸是驴叫声引来的。” “你的驴此时正在后厨院中啃萝卜。”萧澜插嘴。 那待遇还挺好。陆追清清嗓子,继续道:“他们初时说成亲,我还以为是个**熏心的莽夫,学旁人打家劫舍找媳妇,也没多想。可方才被你打晕那人却告诉我,这里的贼头一年内已经成了四次亲,男女都有,只是没有一个能活过三个月。” “一年内,那一年前呢?”萧澜问。 “一年前压根就没这个人。”陆追道,“贼头名叫张黑虎,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在碧霞山占山为王,又搜罗了一批不学无术之徒充当打手。不过方才那少年除外,他哥哥好吃懒做,一门心思要跟着张黑虎混日子,我猜他是为了救兄长出去,才会假意留在山寨。” “可在我出城时,百姓并未说山中有土匪。”萧澜道。 “因为张黑虎压根就不打家劫舍,也不会拦路抢劫。”陆追道,“即便砍柴人看到山寨,也只会当是落魄的武林门派,没有危险,自然不会提醒你。” 萧澜摇头:“这我就不懂了。”身为土匪,却不打家劫舍,只躲在这山里一次又一次成亲,不说别的,银子哪里来?须知要养这么多好吃懒做之徒,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是不合常理,所以我才临时改变主意,打算明日先见见这张黑虎,再行下一步棋。”陆追提醒,“你可不准捣乱。” 萧澜喉头滚动两下,像是将一句话硬咽了回去,即便明知是演戏,他也着实不愿陆追与旁人“成亲”——哪怕叫外头的淫贼多看两眼,也深觉吃了莫大一个亏。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陆追捏住他的嘴,笑道,“傻,真当我要与他拜堂啊?” 萧澜顺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不过这人是有些诡异。”陆追道,“你也多加小心。” 萧澜点头:“好。” “天要亮了。”陆追往外看了一眼,打发道,“先将外头的人扛进来吧,他现在可晕不得。” 少年被萧澜拖进来后,闻了半天清凉的药物,总算是幽幽醒转,却也没有多意外,甚至连萧澜都没多看两眼,只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就又一声不吭坐到了院中,继续面无表情守门。 “可以啊。”萧澜称赞,“有模有样的,收了吧。” “我也这么想,不过也要先等事情了结。”陆追打了个呵欠,“困了,想睡一会。” 萧澜将他拉到怀中,不多时,陆追的呼吸便安稳下来,眼眶下有淡淡的暗沉,看起来是当真挺累。 萧澜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掌心一直在背上轻抚,想让他更安心一些。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外头天色大亮,少年也回头重重咳嗽一声,算是提醒两人。 陆追双手搂着萧澜的腰,哑声抱怨:“没睡醒。” “不如你接着睡?”萧澜语调温柔,在他脖颈上捏了捏,“我去将外头的人都打退,天王老子也不准吵你。” “不许闹。”陆追使劲伸了个懒腰,还等他未下床,少年已将一盆水放上了窗台,又低声道:“快来人了。” “是张黑虎吗?”陆追用冷水淋了淋脸,整个人清醒不少。 少年点头。 萧澜闪身隐到暗处,只留陆追一人吊儿郎当坐在床边,又文雅又痞气,一派浪浪荡贵公子相。 院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屋门被人“咣当”大力推开,旋即便有一个黑影迎面扑来。陆追倒是真被惊了一下,他虽见过不少**,却也没见过猴急到这般田地的,上来二话不说就扑。闪身躲开之后方才看清,对方是个瘦小驼背的中年男子,眉目挤作一团,獐头鼠目油腻猥琐。 此番一扑一躲,陆追看清了张黑虎的长相,张黑虎却也看清了陆追的长相,心里却微微一惊,他虽不知面前这白衣青年是何人,可也知这般风华气度,断不该轻易就被手下那帮草包捉来,一时间反而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就在他犹豫的短短一瞬间,已有一条冰冷铁鞭缠上了脖颈,毒蛇一般。 陆追无奈:“你怎么现在出来了。” 萧澜手下一使力,张黑虎顿时面色煞白,膝盖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陆追赶忙道:“留一条命,还有事没问明白。” “不必问了,我认识。”萧澜语调冰冷,“冥月墓的旧人。” 张黑虎虽不能回头,却也已听出他的声音,双手卡着铁鞭,气若游丝断续道:“少……少主人,饶命。” “先松手。”陆追道。 萧澜凌空抽回铁鞭。 张黑虎在鬼门关绕了一圈,脖颈火辣潮湿,惊魂未定半天也说不出话。陆追盯着他看了一阵,反而却有些想明白了,冥月墓中逃出来的,自然不缺银子,至于成亲一个死一个,莫非也是要抓人练那本穿魂**? “说吧。”萧澜道,“若敢耍花样,我让你生不如死。” “我……我入墓时间太迟,不识明玉公子。”张黑虎伏地不起,抖若筛糠道,“否则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你明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陆追道,“为何要来此处占山为王,频繁成亲害人性命又是为了什么,一五一十说清楚。” “没有特意要来碧霞山,只是行至此处见山明水秀,就留下了。”张黑虎喃喃道,“成亲……成亲是,我从冥月墓中找到了一箱古书,记有上古仙方,能令人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陆追闻言反倒一愣,蝠先前总共也只有一本,这里却有一箱? 第227章 番外二 土匪遇土匪3 说有一大箱,张黑虎还当真就搬来了一大箱。尚未将盖子打开,便已有幽幽暗香盈满室中,萧澜微微皱眉,陆追却道:“没事,熏书用的。” “真的是古物?”萧澜问。 “是是是,千真万确。”还没等陆追回答,张黑虎便已经连连点头,说完生怕两人不信,又皆是道,“是我自己亲手挖出来的,原以为不值钱,可看里头所记都是不死仙方,就留下了。” 冥月墓中的弟子,会读古文字不奇怪,可萧澜心中却依旧疑虑,这些帛书在地下埋了少说也有数百年,何以竟能不朽不腐?想当初蝠那本穿魂**,即便是被封存在密不透风的墓道暗格里,也依旧残破到一碰就化为碎渣,更别提是被装在箱中,沿途颠簸数百里地。 “用药水泡过,而且这也不是一般的绢帛,加了天蚕丝。”陆追戴上银丝手套,从中抽出一本书册,“的确是那个时代才会有的技术。” 萧澜了然,又道:“替你搬下山吧,这里又冷又脏,别待了。” 陆追答应一声,叫来院中的少年,对他道:“你拿着这块令牌,去山下找马县令,就说我端了一个土匪窝,让他快些带兵来接应。” 少年答应一声,转身飞跑下了山。知县一听陆追在剿匪,初时还当是有人在捣乱,可看到令牌后,却实打实慌了一慌,也来不及多问,骑马赶车就带着人往山中跑。 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自然不是兵士与萧澜的对手,尚且不知出了什么事,就稀里糊涂被赶到院中套上了木枷。陆追倒也没追究地方官的责任——毕竟这伙贼人也不下山抢劫,只隔三差五抓一名外乡客,的确不易被觉察,以后多加注意便是。搜出来的银子充归国库,那箱书则是被萧澜亲自搬进了客栈里,仔细清点过,竟有一百三十六本之多。 “都是在写长生不老之术?”萧澜问。 陆追点头:“方法不尽相同,炼丹的有,打坐也有,害人巫术更多,不过无论何种手段,最后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能与日同辉,长生世间。” 萧澜摇头:“真是荒谬。” 既然出现在了冥月墓中,又用了名贵绢帛书写,香木存放,九成九是陆家之物没得跑。陆追合上箱盖,道:“应当是我那祖宗想要长生不老,所以费心搜罗了这些方术想成仙,只可惜还是未能得偿所愿。” “能想通。”萧澜道,“陆家当年权势滔天,必然有大批书籍源源不断送往陆府,或许蝠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浑水摸鱼拿到那本穿魂法。” “大概吧。”陆追回他一句,视线却未从那箱子上挪开。 “在想什么?”萧澜将他的身子转过来,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书?” “烧了。”陆追答得干脆,“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澜笑笑:“好,下午就烧。” “你都不问我理由?”陆追戳戳他的胸口,“能长生不老呢。” “万物皆有命,你我长寿就好,长生却不必了。”萧澜将他拥在怀里,“先前就说过,剥夺他人的命数强加在自己身上,血糊糊的,活一千年也不快活。”况且若消息传出去,这一箱书还不知会引来多少江湖纷争,到时候势必又是一场血雨动荡,倒不如烧了太平。 陆追答应一声,想了一会,却又自顾自乐出声:“等到七老八十,那你我就都变成了皱巴巴的老头子。” “所以?”萧澜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即便走不动路了,也照样能将你捧在手心。” 陆追笑着捶他一拳:“油嘴滑舌。” 傍晚时分,萧澜在院中生起一堆火,将那一箱书焚得干干净净。五日后,黑虎寨众匪徒皆已审问完毕,只等按律判刑,那名少年则是得了一封陆追的举荐信,前往日月山庄拜师学武。事情既已了结,两人便也继续朝着封城而去,时节正值秋意苍浓,一对有情人沿途看山看水看丹霞,真是数不尽的意趣风流。 封城靠近王城,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繁华锦绣,城门巍峨阔气,上头正披红挂彩庆贺丰收。萧澜带着陆追下马,不解道:“怎么又不去拜会那位张掌柜了?” “老张热情得很,定然不肯让你我出来住,逛街也要打发三五仆役跟着,推辞他还不高兴。”陆追道,“先在客栈中住一晚吧,明日再去张府。” 萧澜摇头:“只见过埋怨主人家冷漠不周的,你却相反,还怕对方太过热情,宁可住客栈。” “我若只有一个人,自然巴不得住在张府,殷勤吵闹总好过孤独冷清。”陆追牵住他的手,“不过这回可不成,我还想与你独处一阵。” “这样啊?”萧澜笑着替他整了整衣服,打趣道:“那只住一天可不够,也罢,就让老张再多等两天。” 城中最大的客栈叫金鼎楼,名字气派,房屋建得也气派。小二喜笑颜开将两人迎到上房,桌上早已摆好新泡的茶与点心。推开窗户向外看去,恰是这客栈中最幽静的一处园林,红黄落叶纷纷飘入湖中,搅碎一池金辉落日,庭院深深,当真有几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调调。 陆追道:“只可惜缺了一把琴。” “奔波一路,有琴也不准碰。”萧澜拧了条温热的手巾,替他将脸擦干净,又道,“先去软榻上躺一会,醒了我再带你去吃饭。” 陆追坐在凳子上,态度诚恳:“脸我还是能自己洗的。”这都找人代劳,未免太过骄奢淫逸 萧澜却不答话,只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又凑在嘴边亲了一下,方才道,“不准。” 这两个字说得又低沉又温柔,陆追像是被火燎了燎,使劲抽回手背在身后,耳根有些发烫。萧澜却没有再逗他,哄着人睡着后,就出门去打听哪里的馆子最好吃,哪里又有热闹可以看。 “吃饭?那就要去三洋楼了,羊肉与面都是一绝。”小二如数家珍,“听戏要去日锦楼,买东西就去如意坊,若想赏景,那就出城前往裤带山,虽说名字土了些,可风景却是数一数二的。” “那买琴呢?”萧澜又问。 “琴?也是如意坊,凤栖琴行,不过那里的琴可贵。”小二伸手指路,“穿过三条街,到了一打听便是,人人都知道。” 萧澜点头道谢,一路寻去凤栖琴行,老板却已经将门扇都搭了大半,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客人明日再来吧。”老掌柜道,“我得去吃饭了。” “我只要一把琴。”萧澜道,“也不会挑挑拣拣磨蹭时间,老人家只管寻一把最好的给我便是。” 听他说得这般爽快,老掌柜反而摇头:“你走吧,我不卖了。” 萧澜却不生气,只笑道:“为何?我看着像是歹人?” “歹人不像,可也不像真正懂琴的人。”老掌柜道,“我制最好的琴,是要卖给最好的琴师,不是一时兴起的富家浪荡子弟。” “我不懂琴,却也不是什么浪荡子弟。”萧澜解释,“我心爱之人擅抚琴鸣曲,我买琴是要送他。” “心爱之人,红桥楼的歌姬吗?”老掌柜揣着手问。 萧澜摇头:“自然不是,他今日与我一道来城中访友,见所居客栈有水有林有凉亭,却无一把琴,难免有些遗憾,而我不想他遗憾。” 是吗?老掌柜抬了抬眼皮,还在犹豫,萧澜却已经上前,替他将门板又卸了下来。 …… 客栈内,陆追正陷在软绵绵的被窝中,不愿睁开眼睛。在失明的那段时间里,他练就了无人可及的耳力,也颇能从外界各种细碎的声响中寻到乐趣。比如一片枯叶被风吹落,一尾锦鲤拨出涟漪,秋蝉声渐弱,露重飞难进,单凭重重声音,脑中便已经有了一幅秋意渐染的山水图,徐徐展开,乐在其中。 萧澜按了按他的鼻子:“在笑什么?” “你去哪了?”陆追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久。” “肚子饿了?”萧澜拉着他坐起来,“走,带你去吃城里最好的羊肉。” 陆追靠在他身上,只应了一声,却不肯动。 “不准睡了。”萧澜握住他的手,“乖,不然晚上该精神了。” 陆追继续趴在他耳边,懒洋洋道:“嗯……你怕我晚上太精神?” 萧澜将人拉到怀中:“我怕?” 腰间手臂有力而又结实,如同铁箍一般,陆追果断捂住他的嘴,转移话题道:“我饿了,吃饭去。” 萧澜继续看着他。 …… 陆追抱拳:“好好好,我怕。”你赢。 萧澜笑着捏捏他的下巴,只一带便将人揽下床。出客栈时,天上已然繁星点点,酒楼中却依旧热闹喧嚣,银辉月盘当空映照,面前有酒有肉,耳畔有笑有风,陌生的旅人在此夜短暂而又奇妙地欢聚放歌,教人沉醉其中,直到夜深时分,方才恋恋不舍各自散去。 “累不累?”萧澜问。 “白天睡多了,困意全无。”陆追推开客栈门,“不如你再陪我多喝两杯?” “不行,我得顾着你的身子。”萧澜道,“再喝就不是微醺,而是酩酊大醉了,乖。” “不准喝酒,那现在要做什么,”陆追双臂搭在他肩头,“你说。” 萧澜顺势亲他一口,将人打横抱起,却未回自己的客房,而是一路绕到了后院。 “喂喂喂!”陆追心间吃惊,身后拍他的肩膀,“使不得使不得,楼上还有别的客人!”推窗便能看到,这成何体统。 “有别的客人?”萧澜将他放到地上,往前推了两步,“那又如何?” “有别的客人吧……这个……”陆追看着面前的新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圆场。 “你在想什么?”萧澜却没打算放过他,自身后将人拥入怀中,命令道,“说。” “有别的客人,所以不能弹琴,”陆追语调淡定,“没品德,会被打。” 萧澜闷笑。 “你买的?”陆追用指尖压过琴弦。 “在你睡觉的时候。”萧澜道,“老板嫌我不通音律,不肯将最好的琴卖给我,只愿给我这把次一些的,不过看着也不错。” “是不错。”陆追道,“比不上家里的,却也差不到哪里去,费心了。” “同我还这么客气?”萧澜握住他的双手。 “总不能因为有你惯着,我就无法无天嚣张跋扈,将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陆追与他十指交握,眼中映着星光,“多谢。” “谢我只用嘴上说说?”萧澜与他额头相抵。 陆追闭上眼睛。 下一刻,便有柔软的唇贴合上来。 池中鸳鸯交颈,草间虫豸低鸣。 满园皆是脉脉春情,皎皎月光。 第228章 番外三 长相守 秋日,晓月山。 陡峭绝壁之上,一轻灵身影正飞掠而过,长衫广袖被风倏忽灌满,此景落在远处的砍柴人眼中,还当是从哪里落下一只白羽孔雀,于是心中不免惊了一惊,再想定睛细看,四周却已重归寂静,只有丝丝云环绕山间。 陆追随手折下悬崖边最后一丛红花,这才飞身稳稳落在地上,怀中七七八八捧了一大丛野花野草,看起来收获颇丰。 守在一边的萧澜抽出手巾,替他将脸上湿乎乎的露水擦干,又问:“天不亮进山,就是为了这些花花草草?” “好看吗?”陆追问。 萧澜看着他的眼睛,点头:“你好看。” 陆追笑着将那些花草塞进他怀中,道:“一半能用来配酒,另一半能用来蒸糕点,回去我亲手做给你,过了这个季节,再想吃可就要等来年了。” “那回家?”萧澜牵过他的手,“落了满肩的露水,再不换衣裳该着凉了。” “不碍事。”陆追拍了拍衣裳,道,“你先将这些花草带回去,我还要在这山里待一阵。” “还要做什么?”萧澜果然皱眉。 “今日天气好,王城中的文人雅士都会聚在南松亭,一道饮酒赋诗,高谈阔论。”陆追道,“我想去凑凑热闹。” 萧澜道:“我陪你。” “不要你陪,”陆追一口拒绝,“平日里听我一人念书写诗,你都眼皮打架呵欠连天,这回换做十几二十个书生秀才一起念,亭子里怕是要专门铺个褥子给你睡。” 萧澜:“……” 萧澜问:“我有吗?” 陆追点头,你何止是有。 萧澜道:“少喝几杯,早点回家。” 后山小径崎岖蜿蜒,不过越是险峻处,风光也就越是旖旎,霜叶渐染雾霭渐散,山间的颜色更是变得浓烈明艳起来,陆追贪恋途中美景,一路走走停停,待抵达山腰南松亭时,时间早已过了正午,这场诗会也已近尾声,金盏美酒随意倾翻在地,石桌上覆满宣纸,陆追随手拿起一叠细细读过,行文清雅者有之,辞藻华丽者亦有之。这头才子举杯畅饮谈天说地,另一头,歌伎与乐师早已用这些新出的诗词谱上新曲,敲击檀板抚琴唱和,歌声悠扬飘散四野,几乎要漫山遍野的鸟雀鸣声也盖住。 文人得志,诗如繁星,这才是盛世当有的盛景。陆追心中感慨,仰头饮下一杯酒,趁着三分醉意,手下如龙蛇起舞,诗豪放,字苍劲,人风流,待到最后一句写罢,四周早已掌声雷动,喝彩不绝。 “陆兄,你这又要去何处?”身后有人大声问。 陆追摆摆手,也没回身,继续悠哉悠哉往密林深处走去。众人便也没再追问,又自顾自饮起酒来,喧嚣阵阵,乐声复起,给这秋日的晓月山添了不少酣畅快意。 陆追越走越远,周围也就越来越静。行至一棵粗壮古树下,他仰起头来,看着上头的人笑。 萧澜一跃而下,叹了口气:“离得这般远,也能被你察觉到?” “有人在一直盯着我,我如何会毫无感觉。”陆追手中还端着一杯酒,“带给你的。” “我不想扫了你的兴致。”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可也不想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就想来此地寻个阴凉处睡觉,待到天黑再领你回家。” 陆追笑道:“走,把酒喝了,带你去个地方。” 萧澜问:“哪里?” 陆追却没有答他,只牵着手一路往高处走,绕过足足七处山弯,才进到一处峡谷。萧澜侧耳听了片刻,道:“前头是瀑布?” “这里没人知道,连砍柴人也嫌路途艰险。”陆追拉着他小跑,“快些,待到日暮西山,可就见不到这满目璀璨了。” 萧澜顺势一扯,将他打横拥入怀中,脚尖触地如同踏风,须臾便穿过峡谷,将人轻轻放在地上:“够快了?” 陆追拍拍他的胸口:“轻功有长进。” “只有轻功有长进?”萧澜在他耳边低问,“讨你欢心的功夫呢?” 陆追后退两步:“欠些火候,再接再厉。” “要掉进水潭里了。”萧澜笑着拉他一把,“过来站。” “几年前跟着大哥来王城,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处地方。”陆追道,“冬天最好看,银装素裹冰雕玉琢,山崖上挂着的霜被太阳一照,烁烁如仙境。” “冬天我再陪你来。”萧澜道。 “不过秋日也不错。”陆追坐在石头上,脱掉鞋袜将双足浸入水中,“仔细说起来,该是每个季节都有各自的妙处,春有花满山谷,夏天水势最丰沛,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雾。” “水冷吗?”萧澜问。 陆追摇头,过了会又道:“晚上也不必回城吃馆子了,就在这潭中捞两条鱼烤来吃。” “带盐巴了吗?”萧澜问。 陆追从袖中抖落一包椒盐,笑嘻嘻道:“在诗会上顺手摸来的,他们早上烤鱼烤肉来配酒,我去时倒好,只剩了一地骨头。” 萧澜四下收了些干柴,很快就生起火来。这季节正是鱼虾最肥美的时候,洗干净后抹上盐巴,只消片刻便有香气飘散开来,陆追靠在他肩头,无所事事等饭吃。萧澜用手撕了一块鱼肉,吹凉后递到他嘴边:“慢点。” “有点咸。”陆追砸吧了一下嘴。 萧澜被逗笑,又重新喂给他一块:“今日的文人集会好玩吗?” “好玩,写满诗歌的宣纸像雪片一样落在地上,为争谁是第一,还有人吵得眼红脖子粗,险些打起来。”陆追道,“不过那是因为我不在,若我早点过去,第一也轮不到旁人头上。” “这般有底气?”萧澜笑道,“我听说全王城的才子,今日差不多都去了,你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就能拔得头筹?” “文无第一,诗就更无第一,单靠这个自然比不出来。”陆追道,“你可知今日获胜之人是谁?李觅。” “知道,常来山海居吃酱牛肉那位,不喝足三坛女儿红不会走。”萧澜点头。 “你说说,那般五大三粗一个人,虎着脸一撸袖子,其余的文弱书生哪里还敢和他争,莫说是他诗文当真挺不错,即便什么都不写,只交张白纸上去,想要第一也没人拦着。”陆追道,“而我就不一样了,他那样的,我单手能打二十个。” 萧澜笑道:“被你说出来,这哪里是赛诗会,倒像是武林大会。” “你不懂,这样才好玩。”陆追道,“秀才气急了也会问谁的裤腰带没系紧,将你这狗货露了出来,大家都是人,谁还能一直酸兮兮摇头晃不成。” “好了好了。”萧澜哭笑不得捂住他的嘴,“哪里学来的这些泼皮骂街的话,以后不准说了。” 陆追凑近他耳边:“还有更下流的,听不听?” 萧澜道:“不听。” “萧兄……”陆追单手环住他的脖子,啧啧道,“今日这般正经啊?那我就更要说了。” “你考虑清楚。”萧澜唇角一扬,继续撕下鱼肉喂他吃,“你的下流靠说,我的下流可靠做。” …… 陆追淡定坐直:“秋高气爽,我倒是想起一首诗来,萧兄听听看?”清雅秀丽淡泊宁静那种,无欲无求。 萧澜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入怀中:“吃饱了?” 陆追暗中使力,从鼻子里往外挤字:“嗯。” 萧澜笑笑,又一手揽过他的腰肢:“可我饿了。” “好说。”陆追双手撑在他胸前,“回山海居,我请你吃肘子。” 萧澜吻上他的脖颈。 陆追反手一掌将人拍开,躬身向前跑去。 萧澜在身后“啪啪”甩了两下乌金铁鞭。 “你不准用武器。”陆追回身警告。 萧澜爽快将铁鞭丢到一旁。 陆追脚下踏风,身形像是一片秋叶,随风行踪诡异飘忽不定。萧澜出手三次皆落空,陆追坐在树梢,冲他一挑眉:“算你输。” “当真?”萧澜转了转手中腰带,“那好,陆兄请回吧。” …… 一阵山风吹来,明玉公子衣衫大敞,春光外泄,很辱斯文。 萧澜伸手:“乖乖下来,我就还给你。” 陆追幽幽望向远方,拒绝。 “不来?”萧澜转身,“那我走了,告辞。” 一阵破风声自耳后传来,萧澜侧身一闪,右手顺势一带,将偷袭之人压在了厚厚的草丛上,眉梢一挑:“嗯?” 陆追笑着在他肩头拍两下:“下流。” 萧澜与他抵住额头:“我当这是夸奖。” “放我起来。”陆追道。 萧澜在他脖颈处吮吻:“不放。” …… 不放就不放吧。 四野幽静,小路崎岖,也不怕有人打扰。 陆追双手环过他的脖颈,眼底带着一抹笑。 况且如此美景,自己若是跑了,岂不可惜。 萧澜捏起他的下巴,深深亲吻下去。 夕阳西下,山中万物似都落满碎金。 是顶好的季节。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番外,全文就结束啦,感谢陪伴,以及给我进步的动力。 后面会改改错别字,有更新提示可无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