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帐》 自序 这个故事甚多隐喻,有些地方故作神秘,但其实也不过如此,窃钱者诛,窃国者候,自古已然,于今犹乃,大权在手,成群结党,为所欲为,谁会说这个“不”字?一旦失势,鸡碎般小数,也就成了大罪名。 不过,这种帐,总是要算的。 中国流行的说法是“秋后算帐”,秋后,是表示一个一定的时间吧! 历史会向任何人算帐的,逃不过,躲不了,等着吧! 倪匡 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 三藩市 花开又一年 望月几回圆 1 第一部 尸虫 不久之前,记述了一个叫作“病毒”的故事,有一个朋友从极远的一个地方(还在地球上)打电话来问:“怎么好像没有完?” 是的,是没有完,那位公主,提出了她的设想,也一直在进行研究,在她的研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情形就像叙述的那样子,不可能另有进展。 倒是我和这位朋友之间的一番对话,可以作为“病毒”这个故事的后记。 那朋友对我的答覆,咕哝了一句,我不是很听得清,但是我估计那多半不是很满意的表示,所以我也没有追问──何必去追问人家对你的不满?听不见就算了,耳根清静为要。 那朋友道:“猜王大师把自己的头害了下来交给公主,你看是不是有他对皇室效忠的成份在?” 我回答:“不知道。” 那朋友道:“若然有,‘效忠’这种行为,你是不是认为是病态的行为?” 我很肯定:“绝对是,要他人效忠,或对他人效忠,都是病态的行为,根据公主的假设,都是有病毒在作怪,令得人产生这种思想,进而有了这种行为。” 那朋友长叹一声:“这样,这个‘忠毒’害得人类惨极了。” 我也感叹:“可不是吗,‘忠毒’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极权统治。从奴隶社会开始,到君主制度,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法西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欧洲和亚洲乃至美洲的极权统治,都是‘忠毒’作祟的结果。虽然人类中有相当一部分,挣扎摆脱了这种病毒的毒害,可是还有许多人,正在它的蹂躏之下!” 那朋友再叹:“由这种病毒衍化出来,作各种危害的病毒,花样甚多。” 我道:“是,变化千万,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本质都一样。其中为害最烈的,自然是‘思想病毒’,或称‘主义病毒’。一为这种病毒侵入,其人的行为,就陷入了疯狂状态,如野兽,如鬼魅,再也没有人性,什么可怕的事都做理出来,最狂悖的是,硬要把他的思想或主义,强加在所有人的身上。为了达到这种狂悖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做出人类最丑恶的行为──” 那位朋友趁我略顿一顿之际,陡地叫了出来:“三尸脑神丹!” 一听这五个字,我不禁“啊”地一声。 “三尸脑神丹”之为物,见于金庸小说《笑傲江湖》,时维西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余年,当其时也,全人类四分之一,陷于史无前例的大疯狂之中,所以,也不能单以小说家言,等闲视之。 那“三尸脑神丹”,是一种可在时间上作控制之毒药──用药物包裹着一种叫“尸虫”的毒虫。 在特定的时间中,这种毒虫的毒性,就会发作。记述中这样形容虫毒发作之后的情形: “……所藏尸虫由僵伏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 (请注意“狂妄颠倒,比疯狗不如”!) 记述又进一步形容: “……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 这种情形,多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形,并非只是小说家言,而是真正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断地发生)的,最近的一次,共疯狂程度之甚,更是空前。 挑起最近一次大疯狂的中毒者,倡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种狂悖,不是全符合尸虫入脑之后,叠有发生! 这“尸虫”,和我们正在讨论的种种病毒,尤其是“思想病毒”,又何其相似! 所以这位朋友陡然叫出来的一句话,信我暗暗心惊,须知小说,无非是描述人类各种行为之文学作品,人类形形色色的行为,全反映在各类小说之中,这如妖如鬼的行为,也早就被记述下来了! 尸虫! 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公主想要在人脑中找出来的具体证明,以证明人的行为,不是由自己在控制,而是由一种可以称之为“尸虫”的病毒在作祟? 我由于吃惊,把这个问题,喃喃自语,说了出来。 那位朋友立即道:“情形虽然可怕之至,但却大有可能是事实,我提议再和那位田教授联络,在你的记述中,他有些言辞,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是哪些?” 那朋友道:“他在演说中,曾提及有‘间谍’潜伏在人的身体之中。” 我呆了一呆,不错,田活是曾如此说过,当时我不明白,后来也没有想明白。本来,我和田活曾很长时间共处,可以问他,但是那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如惊涛骇浪一般,应接不暇,所以我也没有问。 自从会见了公主,知道了公主正在进行的是什么事之后,我对公主的行为,表示支持,而且鼓励她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我也相信,人类的行为,本来不应该是那样子的,有那么多人的行为,变得如此丧心病狂,那一定是生了病,有病毒在作祟。 我也了答应公主,会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公主则向我要求保守秘密,我也同意了。 2 当我离开的时候,田活留在皇宫中,我也一直没有和他取得联络。 这时,这位朋友的如此说法,我反问:“是不是你有什么想法?” 那朋友道:“没有,所以才想你去问了他,再来告诉我,以释心中之疑。” 我心中另有所思,所以只是唯唯以应。我想的是,猜王大师,竟是如此了不起的牺牲者,这是我从未料到的事。我自信,我的脑子之中,大抵也没有什么病毒侵入,至少,绝对没有性病毒,也不会有“人奸病毒”,但若是要我把自己的脑子献出来,供公主作研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猜王大师却这样做了,在公主拒绝他多次之后,他仍然这样做,要知道,他的牺牲,决不是立刻可以见功的事,公主的研究,虚无飘渺之至,穷她一生之力,可能一点结果也没有! 这种牺牲精神,比较起丑恶行为来,又实在太伟大了。我想,这种行为,有无可能,也是受某种病毒的控制? 如果是,那么,病毒和细菌一样,也有“好”、“坏”之分了? 例如,葡萄球菌,当然有害,是“坏”的菌,但青霉素,却是“好”的,可以消灭“坏”的。 如果能把“好”的病毒提炼出来…… 那就变成了药,可以医治人类各种乖戾丑恶狂暴行为的药! 当时,在听了公主说明了情由之后,我、蓝丝和田活三人的反应不一。 我想到了猜王大师的行为,太伟大了,固然,在人类历史上,不少同类伟大行为的例子,但是我以为,只怕那也不是人类的本来行为,所以我才想到了可能有两种病毒的存在。 而蓝丝则只是木然站立,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悲痛的神情,可是却泪如泉涌,她也不去抹拭,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以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由此可知,她内心的哀伤之深,已不是脸上的肌肉所能表达的程度了。 而田活,先是发怔,接着,便痛哭了起来,他开始时,还只是默默地哭,但到后来,就索性号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显得伤心之至。 他的这种反应,不但是我和蓝丝,莫名其妙,连公主也大惑不解,连问:“你怎么了?” 可是田活却并不回答,只是越哭越伤心。 公主追问了几声,没有反应,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过了一会,田活仍不止哭,公主略现厌恶之情,走了开去,田活双手发着抖,像是想拉住公主,可是手才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看来他内心的痛苦,亟需安慰,但公主并不解他的心意。 公主走了开去之后,在一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方方整整的象牙盒子,招手令蓝丝过去,道:“这是大师的首级,你设法连上去──不必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出丧之日,我会到场!” 蓝丝也不抹拭脸上的泪痕,把那盒子接了过来,紧抱在胸前。 公主向我望来,我道:“祝你成功!” 公主长叹一声,显然她对自己能否成功,一点也不寄希望。 田活在这时,因为哭得伤心,哭声虽止,但还在不断抽噎,公主望着他,又叹了一声:“我们仍需要一起工作,你哭完了没有?” 公主的口吻,像是在责备一个小孩子,田活在受责之后,居然也大是扭怩,勉力调匀气息,一字一顿:“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心想,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田活明显又对公主有特殊感情,我和蓝丝,不宜久留。 所以我提出告辞,公主也不挽留,却请田活代她送客。田活送我们出来,一直到这宫门之外,他才能顺气说话。 他道:“叫你见笑了,我是真的伤心!” 我安慰他:“伤心就哭,这很正常!” 他长叹一声:“我想,那猜王大师必然也和我一样,对公主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才甘愿为研究而牺牲。我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也就没有机会蒙公主的青睐,这才悲从中来。” 我自然未曾想到他的心思,竟如此曲折,只好道:“如今公主邀你共作研究,你有的是机会,倒也不必一定要割了脑袋去讨公主的欢心。” 我这样一说,他略为高兴了些。我本来,有些问题要问他,是关于他在生物学家聚会上的演说,我大有不明之处,可是给他这样一个打岔,也就忘了。 一直到和那位朋友通电话讨论到了这点,我在一呆中,道:“是啊,我也不明白他说‘有间谍在人的身体之中’是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有点:“你竟然没有深究他的话?” 我苦笑:“接下来又发生许多事,所以没有深究下去。”确然,接下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蓝丝捧着猜王大师的首级,她好几次想打开盒子来看,却又鼓不起勇气来。 我在一旁看着这种情形,心想,这是她必须面对的难题,我应该给她适当的鼓励。 所以我道:“我来!” 3 我一面说,一面向她伸出手去,向她要那只象牙盒。蓝丝犹豫了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无法逃避面对猜王大师的人头。因为猜王一死,蓝丝已是她那一派──天头派的掌门人了,而且,她也要把猜王的人头,连到猜王的尸身上去,若是怕见人头,如何能成事? 经过我这一暗示,蓝丝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打了开来,可是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先闭上了眼睛。 我一生奇遇甚多,但是在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单一的人头,也还是第一次,所以心中也凛了凛。而接下来的感觉,更是奇特之至。 盒中衬着天蓝色的衬垫,猜王大师面目如生,半闭着双眼,连口唇都和生前的颜色相若,仿佛随时会开口和我们打招呼。若说他像是睡着了,那么他一定梦到了自己是在一个十分郐适的环境之中,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宁谧安详,绝找不出丝毫的痛苦。 这时,蓝丝也睁开了眼,我们两人过了好一会,才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蓝丝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她盖上了盒盖,我问:“猜王大师的丧礼,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蓝丝叹了一声:“不必了,公主刚才说她要来,其实,她也不必来,只有我们,才要参加。” 我当然明白,她口中的“我们”,是各式降头师,降头术的一切活动,都带有极度的神秘色彩,丧礼自然更不例外。 我轻拍她的头──她虽然在降头术中地位极高,但是在我看来,始终是一个小女孩,我又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蓝丝也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她忽然又道:“我们天头派的秘藏宝库,曾被人偷进去,盗走了宝物……这件事,对师父的打击,着实不轻。” 我听了,不禁一怔。 蓝丝所说的这件事的经过,我已全部记述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 我呆了一呆,道:“不会吧!盗宝者已找到,而且等于已终身成为宝藏的奴隶了!” 蓝丝叹了一声:“可是这总是他作为掌门人的一个缺失,只怕这也是他牺牲自己生命的原因之一──他觉得生无可恋了!”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想否定蓝丝的话,而是感到,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太多太多的促成因素,小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生死这样的大事了,别说旁人不会明白所有促成的因素,只怕猜王大师于地下,他自己也示必说得明白! 我又劝道:“不致于如此严重吧?或许他真是对公主的研究,具有信心,这才如此的!” 蓝丝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和蓝丝分了手,知道蓝丝此去,便是天头派掌门人身份,可是她满面悲切,并无喜容,我也根本想不出话去安慰她,只好吩咐她,事情告一段落,就来和我们相会,她也答应了。 蓝丝后来,没多久就来和我们相会,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时,由于情形特殊,我确然未对田活的演词之中,我所不了解的话,深究下去。这时那个朋友提起我自然也签不上来。 我那位朋友,在这个故事中,有一定的地位,也有必要介绍一下,可是我想了好一会,竟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才好。这位朋友,我甚至无法分类──事实上,我对他可以说不是十分熟悉,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他第一次就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是由于他的学问极好,几乎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天讨论的中国古代的数学上的成就,他随口说来,几部古代的数学研究书籍,何等深奥难明,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可是他是什么来历,却也无人知道,大家称他为博士,那也只是一个泛称而已。 接下来,通过好几次电话,都是认论各种问题的,他对我的记述,很是在意,一有疑问,立时提出,而且,每次他来电话,所在的地方,都不相同,天南地北,仿佛居无定所。 正因为他风解独特,我也很乐意和他交谈,人家自己不说自己的事,我也不去问他,两人之间,也没有再深一层交情。 这时,我们在说“尸虫”这种可怕的东西,说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卫君,你对‘尸虫’,还有什么印象没有?” 我知道他这样问,必有道理,略想了一想,就道:“好像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提及过。” 那位朋友“啊哈”一声:“岂止提及过,而且有名有姓!” 给他那样一说,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记忆库中,找出了有关“尸虫”的资料来──那是一看了之后,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记载记载,略有揭示,也就容易想得起来。 记载还不少,以下是我想起来的资料。 道家说,人身体中,有尸虫三,在腹中,名称叫“三彭”。 这“三彭”的称谓,是一个简称,有一部道书,叫“诸真之奥”,其中“黄经”一章,专论尸虫,这样说:一者上虫居脑中,二者中虫居明堂,三者下虫居腹胃,曰:彭琚,彭质,彭矫也。 这一则记载记载虽然简单,但也够骇人听闻的了!它指明了人体的三个部分,分成上、中、下,都有尸虫“居住”着,且有名的,名姓还很雅,作为人名,也很正常。 这简短的记载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上虫彭琚,潜伏在人的脑部,下虫彭矫,则在胃部,可是中虫彭质,却之至,它潜伏在“明堂”──明堂就是人的穴道,人身穴道逾百,难道它也可以化身为许多,在每一个穴道上,都伏上一个?还是它的体形很是特别,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碰到触及人体内的穴道? 穴道是人的身体之中,最奇妙神秘的部分,实用科学中的医学,有精密的解剖术,可是,再精细的解剖术,也无法在人体内,发现穴道的实质存在,所以,就西方医学的观点来看,穴道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穴道又确然是存在的,刺激穴道,可以治病,这在中国,行之逾千年,中国人对穴道的研究,专著极多,深奥之至。 穴道不但存在,且是人的身体结构中,奇妙而重要的一部分。 在人体的重要部分,如脑,如穴道,竟然都有怪里怪气的尸虫潜伏着,这就算叫人想起来不害怕,也真的叫人不舒服之极了。 古籍的记载,还不止此。 有一部《大上三尸中经》也提及:“上尸名彭琚,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三尸的姓名一样,在人体的位置,略有不同──若是它们竟然可以在人的身体内自由行的话,那更是叫人寝食不安了。 在《玉抠经注》这部道书中,尸虫的名称,略有不同:“上尸名青姑,中尸名白姑,下尸名血姑。”──变成了女性化的名字了,如今的女权份子,可能要提抗议。同样的记载,见诸《西阳杂俎》这部书。 问题是,这三位有名有姓的生物,常驻在人的身体之中,所为何为呢?不见得只是贪人身体内的舒服吧?它们是有目的,而且目的很是可怕。 《西阳杂俎》中的记载,比较含糊,只说:“上尸伐人眼,中尸伐人五脏,下尸伐人胃命。” 用到了一个“伐”字,那绝不是什么好现象了。可以推而广之,说人体中的上中下三部分,若有什么不妥当,全是这上中下三尸的作怪了。 鼎鼎大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大文豪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骂尸虫文》,其中提到的事,更是骇人听闻,至于极点。 4 第二部 找人 柳宗元先生这样骂尸虫,指出尸虫的“小人”行为:“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日庚申,出谗于帝。” 乖乖不得了! 照柳大文豪所说的,真是值得研究之至。他对这三位尸虫先生的指控,也相当严重。“伺人隐微失误”,就是说专俟人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庚申日,尸虫就到“帝”面前去进言谗──说坏话。这是典型的出卖行为,书虫在人体内潜伏目的,原来是向“帝”说人的坏话! 总目的弄清楚了之后,还有两个细节问题,颇值得研究一番。 其一:书虫所留意的“失误”,是指什么呢?可以是指人的行为失误,也可以是指人的思想失误,不论是哪一方面,这“失误”与否,又是以什么为标准呢?那套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其二,“帝”又是什么?书虫为什么要把人的失误,向这个“帝”汇报?这个“帝”在知道了人有失误之后,会如何处理?他又会运用什么力量来处理? 这些问题,逐一深究下去,趣味昂然,而且很是重要,因为每一个人的身体之中,都有三个尸虫在做“鬼头仔”,任何人,都绝无隐私可言,因为尸虫在人的身体之中,人不论做什么,甚至想什么,都有这个“鬼头仔”定期向“帝”报告。 这些问题,柳大文豪也无法有答案,因为他这样骂尸虫,也是从道家的典籍中得来的资料。 (柳宗元为什么要作《骂尸虫文》,也很容易明白,他骂的是尸虫的这种打小报告的小人行径。) 古人记述道家的学说时这样说:“三尸,或谓之三彭。人身中皆有是三虫,能记人过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谗之于上帝。故学道者至庚申日,辄不睡,谓之‘守庚申’,或服药以杀三虫。” 以上的说法,见于《避毒录话》一书的第四卷。 这段话的奇妙之处,在于点明了尸虫是替“上帝”服务的。 这个“上帝”,自然是一位天神,但不知是何方神圣,道教中的各种神仙极多,可以假定就是俗称“玉皇大帝”的那位,那是至高无上的尊神,看来不但掌管天上的一切,连人间的一切,也在他的掌管之中,而“三彭”尸虫,就是他情报网的最末梢,是潜伏在人身体之中的。 不过,这段话,却也暴露出了这位“上帝”很是无能,因为他派出去的探了探没有什么大本领,乘人睡觉,才能活动,人只要在庚申日不睡,它就没有办法。而且,还可以“以药杀之”──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反过来者,卒子这样弱,主将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再者,这上帝知道了人的过失后又如何呢?古往今来,多少大奸大恶之人,再大的过失,何止万千,若那上帝全知道了,何以又不作处理?还是积在一起,等其人死了,才算总帐? 作为上帝,而不能及时制止人的恶行,这神通自然也有限得很了。这一切,虽然古籍中记载很多,但一直以来,都被人当“神话”看待,从来也没有人,想在人的身体中,把那三个有名有姓的尸虫捉出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 也没有人进一步想从实际出发,去证实它们的存在。 这时,被那位朋友一提,我想起了这一切来,思绪大是紊乱。 那位朋友也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看这种记载,和田活所说,有间谍潜伏在人体之内,是不是接得上准头?” 我吸了一口气:“岂止接得上,简直合拍之至!” 那位朋友道:“不知道田教授是根据资料而生的想法,还是他在实际上已有所发现?” 我无法回答,只好道:“不知道!” 那位朋友话题一转:“卫斯理,根据你的理论,诸神都是外星人,那记,记载中的‘帝’,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应了一声:“是!” 那位朋友忽然激动起来:“你看,人是多么糊涂,多么麻木!” 我又好一会没出声,这位朋友虽然没有明言,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说,有某一类外星人,派了许多潜做者,潜做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之内,人有什么行动,甚至思想,这些潜伏者会定期作出报告! 道家典籍中的一些,竟然可以作出这样的解释,这很是令人惊诧。但仔细一想,这岂非很是合情合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设想很好,不知道田活是不是也作同样的设想,又或者他已经有所发现,有机会,我会去问他。” 那位朋友却道:“不要等有机会了,他还和那位公主在一起?我去找他。” 我呆了一呆:“你也在研究这方面的课题?” 他答道:“不是。” 我吸了一口气:“那,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因为他们的研究工作,不见得会欢迎外人去打扰!” 我的话,说得委婉之至,那位朋友叹了一声:“我知道,可是我另有目的。” 我好奇,问了一句:“什么目的?” 他的回答,令我一时,会不过意来,他道:“我要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无法在“找一个人”和“尸虫”之间,取得任何联系。 他又叹了一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仍在想:要找一个人,可以有几百种办法,仍然不明白那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那位朋友想是知道我不明白,他道:“若是田活已研究到了尸虫的存在和活动,那么,尸虫定期报告人的行为,自然也知道这个人在何处,尸虫知道,那么‘帝’也知道,通过他们,我就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不禁呆了。 这算是什么办法?哪有人做事,这样绕弯子的?而且,一切全是那么虚无飘渺!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若是有人,要从伦敦到巴黎去,他采用的路线是,先从伦敦飞到美国的佛罗里达,然后乘坐太空穿梭机,到太空和俄国的太空船会合,再经由俄国太空船返回地球,到达俄国的太空基地,然后再由基地到莫斯科,从莫斯科搭火车,转赴巴黎,你认为如何?” 5 我以为,我这样一问,一定会令得那位朋友哑口无言了! 谁知道他一分钟也没有考虑,就道:“若是其它的路线,尽皆不能,也只好这样。” 我不由处摇着头,这位朋友要进行如此曲折的路线去找一个人,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因为找一个人,毕竟只是找一个人而已。 于是,我道:“只不过是要找一个人,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那位朋友呆了片刻,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自告奋勇:“我有一个朋友,找人是他的专长,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那位朋友闷哼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位郭大侦探?哼,他找了足足三年了,屁也没找到!” 我呆了一呆:“你没有找错人?” 那位朋友把小郭的全堍,他侦探事务所的地址、联络电话,一口气背出来,一点也不差,果然就是在我故事之中,经常出现的小郭,郭大侦探。 我大是奇讶:“这太怪了,我和他经常见面,怎么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他有找不到的人,而且,找了三年之久,真不可思议。” 那朋友叹了一声:“是我要求他严守秘密,不得和任何人说起的。” 我闷哼一声:“那也不成理由!” 我和小郭之间,实在不应该有任何秘密,更何况,找一个人,三年找不到,那对小郭来说,是一桩严重的大事,他早就应该来和我商量了。 那朋友道:“遵守顾客的秘密,他是一个好侦探!” 我冷笑:“三年时间,找一个人也找不到,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好侦探。” 那位朋友立即冷笑一声:“我给你三年时间,你要是能把这人找出来,我算你本事!” 我听了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应道:“我什么时候挂了牌出来专门找人了?我有没有本事,也不必你来算!” 本来好好的对话,说着说着,变成了这个样子,眼看要不欢而散了。 那位朋友还在道:“我知道你也找不到!” 我冷笑:“对,我找不到,你循田活的那条路去找好了,祝你成功!” 那朋友又长叹一声,忽然又道:“如果我求你帮助呢?” 我立即回头:“不接受,我不替人找人,小郭才是专家,他三年找不到的人,我三年也不会找到!” 那位朋友第三度长叹,我忍不住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那位朋友对我的问题,倒是立即有了回答──我敢说,没有什么人,可以料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他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而那位朋友,还生怕我没有听懂,又道:“我不知道,卫斯理,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要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硬生生吞了下去,发出了“咽咽咽”一声响,然后我道:“嗯,你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人?” 他大声答应:“是!” 我道:“那真是困难得很我──” 他不等我说完,就道:“是,太困难了,就像一个拳头,跟空气搏斗一样。” 我居然笑出声来:“很好的比喻,是太困难了,我更不能帮你了!” 他第四度长叹,这一次,我没有理睬他,因为我已认定他头脑多少有点毛病。 他声音听来沮丧,“和你对话,总是愉快的,对不起,占据了你的时间。” 我忙道:“千万别那么么与君对话,得益良多。” 他又叹气:“若你有兴趣……对我要找人的事有兴趣,一切资料,全在小郭那里,我给你一密码,你对他说密码,他会把一切告诉你。” 我道:“我会考虑。” 他道了谢,这次通话,算是结束了,我看了看时间,讲了七十四分钟之久。 虽然通话的内容颇有意思,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几天之后,我和白素正在闲谈,红绫带着她的鹰,也来参加,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件事上。 我是将之当成笑话来说的:“有人委托小郭,找一个人,可是委托者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红绫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白素却不笑,反倒瞪着我们。 我立时问:“不好笑?” 白素微笑了一下:“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红绫学着我的口吻:“说得过去么?” 白素点头,我和红绫齐声道:“试举例以说明之。” 6 白素略扬眉:“例如美国联邦调查局,十多年来,就一直在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 我一听就知道她是指什么人而言,我道:“你是说,那个专寄邮包炸弹的人?” 美国有一个狂人,专寄邮包炸弹给人,十多年来,炸死了三个人,也炸伤了十多个人,可是全无线索,连他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 白素点头,表示我说对了。我道:“这个例子不好,对这个人,不能说不知道,因为至少知道他的行为之一,是专寄邮包炸弹,而不是完全不知道。是有资料的。” 白素仍然微笑:“你怎知你那位朋友要找的人,一点资料也没有。” 我道:“他没有说。” 白素道:“你也没有问,是不是?事实上,他也说了,他说,一切的资料,全在小郭那里。” 我无话可说,确然,那位朋友如此说过,过了一会,我才道:“他这样说,是想引起我的好奇,向小郭询问详情,我才不会上当。” 白素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她忽然道:“我曾听你提及过那位朋友,他可算是一个奇人。” 我道:“不是普通之奇,而是特别之奇──我至今为止,没弄清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白素笑:“你自己是干什么的,也没人弄得清,理会他人作甚!” 我伸了一个懒腰:“说得也是。” 这类家常闲谈,随时可以结束,在闲谈中,我知道我误解了那朋友“不知道”的意思──照白素的理解,不是完全的不知道,那就很寻常了。 既然属于寻常的事,自然更不会引起我的兴趣。 世事就是那么奇怪,有许多事,就算你没有兴趣,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兜兜转转,还是会找到你头上来的。 在那次闲谈之后,我既没有去找小郭,那位先生也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过不了几天,陶启泉忽然“御驾亲征”来找我。由于陶启泉的财富,越来越多,地位越来越高,和他来往的,几乎都已达到了国家之首级的人物,所以有一次,他邀我一起到南美洲去,我就答以“你御驾亲征,我就不当开路行锋了。”陶启泉有啼笑皆非,我倒觉得这样形容,颇是恰当,所以就一直这样说他。 这次,陶启泉是和温宝裕一起来的,温宝裕一直在他的集团之中,负责一项很特别的工作,替陶氏集团负责搜集各种奇珍异宝,包括艺术品在内。 他们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还没有坐定,陶启泉说明来意──一秒钟也不浪费,那是他做人的宗旨,这种做人方式,确然很有道理,因为,浪费一秒钟,就是永远的损失,不论用什么力量,也不论用多少金钱,都找不回来了。 陶启泉开门见山:“我们的工程人员,在中亚地区,找到了一个大油田,初步估计,优质石油的蕴藏量,是阿拉伯半岛的七倍。” 我已经略有耳闻这个消息,这种能源的新发现,是人类的喜讯,所以我由衷地道:“恭喜你。”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可是,开采之后的利润分配,却谈不拢,我提供的条件,已经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对方总觉得我拿了大份,他们吃了亏。”我当然知道他的“对方”是哪一方面,我摊了摊手:“不错,他们又土又贪心,什么都不懂又想多捞油水,确然是最难缠的对手!” 陶启泉盯着我:“我把情形大致向你说说!” 我一听,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摇手:“不必了!不必了,那种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不必对我说。” 陶启泉道:“我有事要你帮忙啊!” 我忙道:“对不起,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之处,不如另请高明。” 陶启泉恼怒:“你还没听清是什么事,就一口拒绝,这太不够意思!” 在我和陶启泉对话期间,温宝裕东张西望,忽然又全神贯注,去看墙上的一幅画,像是画上会有宝石掉下来一样。 我想,陶启泉的指责,也有道理,就点了点头,他道:“勘察、探测的经过不说了,那算是小投资,对方也肯定我出的力多,问题是开采,一切资金,全由我出,并且养他们的技术人员,估计投资要超过五百亿美元!” 我又点了点头──即使是陶启泉这样的大豪富,这也是一项大投资了。 陶启泉又道:“我的分配办法是六四,我六他四,初步的计算,我们要第十六年头上,才有利润,而对方却在一有油田出来的时候,就有利益。而且,五十年之后,估计开采到了二分之一时,还是六四分,却掉转来,变成他六我四──这样优厚的条件,对方居然有异议!” 陶启泉越说越激动,我却暗中打一个呵欠,而且在他的话中,却到了大大开玩笑的资料,我道:“我明白了,他们是不喜欢‘六四’,要是你改成‘七三’,说不定对方反倒同意了。” 陶启泉先是一怔,接着,自然知道了我是在开玩笑,他大是气恼,重重顿了一下脚:“你这人,我来找你商量正经理,你却──” 我看他急成这样,也觉得该适可而止,所以我道:“你可以让步,就再让一步吧,这毕竟是对方的‘国家资源’啊!” 陶启泉闷哼一声:“不懂得在最有利的条件之下开发利用国家资源,这就是对国家的犯罪!” 我不以为然:“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对方要为自己争取多一点利益,这不是对国家更好吗?争取得来的利益,他们又不是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是归公的!” 陶启泉连连冷笑:“不是他们不懂得,我提供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任何商业行为,有一定的成本,利润计算标准,不合乎这个标准的,商业行为就不成立,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做这个生意。” 我又想开一句玩笑:“那就让那些石油再躺在地下好了,已躺了几千万年,不在乎多躺一会。”但是我却怕陶启泉大发脾气,因为这时看起来,他的恼怒程度已经有八九分了,我没有必要去火上加油。 所以我改了口:“或许,再谈判下来,会有结果。” 陶启泉霍然站了起来,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我正想问他,究竟他想我帮他什么,他已经站定了身子,道:“你要帮我!” 我摊了摊手,神情很是无奈,因为对于石油开采,我真正一窍不通,看到他那么为难的情形,我反倒劝他:“你的事业已经够大了,早一阵子,你想去开发成吉思汗墓,现在又要开大油田,那是何苦!” 陶启泉道:“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业,这是全人类的事业!这大油田开发之后,人类在百年之内,再无能源之忧,也不必肥了阿拉伯的那些酋长王族,连最偏僻的山区里的人,都能享受到好处。” 我才不信一个商人会有这样伟大的胸怀,所以我有点讽刺地道:“既然如此,你就依对方的条件,少收一点利润,事情就成了!” 陶启泉用力一挥手:“你根本不懂得!” 我道:“对了,我根本不懂,你说了那么多,全白说了!” 陶启泉大声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找谁?” 他道:“我不知道!” 这一下子,轮到我霍然起立了。 7 第三部 胃口 他要我找一个人,可是又不知道要找谁! 这话听来,何其熟悉。 那不是和早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情形相仿么? 当下,我呆了一会,才道:“请你说明白一些!”我一面说,一面向温宝裕望去,只见他也现出一脸迷惘之色,可以去找他了。” 我给他的话,弄得一阵混乱,可是却也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他才好。 我只好不出声,他和我互望一眼,转向温宝裕,温宝裕忙道:“我也不明白──还是你作详细的介绍好。” 我也忙道:“事情好像很复杂,你要细说从头,省略了,我怕我资质愚鲁,无法明白。” 我这样说,并没有别的含意,全是实情。因为我知道他要说的事,多半和商业行为有关,而我对商业行为的知识,连小学生也不如,兼且先天有抗拒,说愚鲁,那是不折不听的事实。 陶启泉又望了我一会,我道:“不必急,慢慢说,你也先镇定一下。” 我向温宝裕略一示意,他过去斟了三杯酒──一杯在手,说任何话题,总容易沟通些。 陶启泉呷了几口酒,才道:“方今世上,财力最雄厚的集团,是哪一个?” 他突如其来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禁呆了一呆,才道:“我不知道,每年都有好事者作排名统计,可是我看都靠不住,真正财力雄厚的,钱多到自己算不清,怎会给别人知道?” 我这个回答,不料令得陶启泉大是欣赏,他用力一拍大腿:“说得对!太对了!财力真正雄厚的,根本自己都算不清。” 我道:“是,听说中国有一个财阀,猝死之后,他的一个三等管家,也突然成了一方的富豪了。” 陶启泉又大力鼓掌:“太好了!” 我反倒愕然,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个例子,为何如此欣赏。 他道:“你说的那个财阀,是一个独裁政权的核心分子,对不对?” 我点头:“对,谁都知道,他的财富,来自民脂民膏,在全国百姓头上刮来的。” 陶启泉喟叹:“这就是了,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财力再雄厚,也有个限度。有一句成语,叫‘富可敌国’,可知真正富有的是‘国’──那不是普通的商业王国,而是真正的‘国’,当这个国度的制度,是一个统治者或一个统治集团独占的局面时,统治者才是真正的富,无可估计的富有!” 陶启泉所说的这番话,我自然同意,掌握了一国度,普通的商人,如何比拟? 可是我不知道陶启泉忽然提出了这一点来,目的何在,所以我一时之间,没有出声。 陶启泉又道:“这个国家就算再穷,但是这个国家的,还是可以极有钱。中非共和国够究了吧,几乎可以说是赤贫了吧,但是它的独裁者想过皇帝瘾,单是一个登基典礼,也可以花费千万计美元。菲律宾这国家够究了,甚至国家收入的一个来源,是靠女性车民到别的国家去帮佣。可是,它的独裁者夫妇,在外国银行的存款,就超过一百亿美元──究竟有多少,谁也无法估计。” 我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所说的,完全同意,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陶启泉却不理会我这个问题,自顾自道:“如果,只是明显的一个统治者,情形就比较单纯,但如果是一个统治集团,情况就复杂多了。” 我索性不再问,由得他发挥下去。 陶启泉果然大大发挥:“在这个统治集团之下,必然有权的人就敛财,而敛财的多少,也和谁手中的权力大小成正比。因为有权就有财,所以权越大越好,因此也就在一个大统治集团之下,形成了许多小集团,许多小集团相互之间,会有利益冲突,但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明白,冲突对敛财行动有害无益,而天下财富之多,敛之不尽,所以渐渐也就各行各是,可是,若是总权力丧失了,所有小集团也就失去了敛财的能力,故还是有一个总的中心。” 陶启泉是在分析一个庞大的统治集团中的各小集团,如何各凭神通,利用自己所能掌握到的权力在积聚财富的行为,我对他的分析,很是同意。 我补充道:“你的分析有理。历史上,手中有权的人,聚财的本领,无非是贪污而已。贪污能贪得了多少,现代有权的聪明多了,会利用权力,直接参与商业行为,因为他们有特权,所以商业行为对他们来说,比你们商人,容易多了!” 陶启泉苦笑:“这个自然,商业政策由他们来订,他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翻云覆雨之间,财富就成地增长。那是官商的特点,他们做生意,要靠冒险,要靠自己的眼光。而官商有特权,是有赚无亏的,财神爷站在他们那一边,他妈的,真不公平!” 我心想,陶启泉如此激动,当然是在和官商的打交道过程中,受了不少气之故。 我道:“话题扯远了吧?” 陶启泉苦笑:“还是有关系的,官商各凭恶势力,成为许多小集团,其中也不断有互相吞并倾轧,一旦在政治上失势,自然也会垮台,所以权力至上。在表面上,以权谋财,是不正当的行为,所以表面上盾,光明正大得很,可是暗中肮脏的勾当,不知有多少!” 我叹了一声:“此所以民主政治,令人向望──当然也有以权谋利,但总不敢于如此猖狂。” 陶启泉道:“正由于他们大部分的行为,还都在黑暗中进行,所以也需要有一个力量,成为中心,来作平衡调度,互相之间,不致于发生太大冲突,这个中心人物,作用极大。”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渐渐听出一点头绪来了,我道:“这个中心人物,可以协调各小集团之间的冲突?” 他道:“是,而且,应该也有力量,使各小集团在某种程度上听他的话。” 我皱起了眉头,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如今,我要的一方,大约有七个,或十个已形成的小集团,每个小集团都有强大的背景,上至主席总理,至不济,也是退休司令,已故元帅,小集团的负责人,有的是亲信,更多的是子女──” 我缓缓地道:“你的油田开发,是一块大肥肉,这些小集团都想分肥,是不是?” 陶启泉愤然道:“这群饿狗──”我忙道:“不是饿狗,他们早已吃饱了,只是想吃更多而已。” 陶启泉改口道:“这群……这群……” 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愤然顿足:“这群东西的胃口,大得难以想像,真难相信,人心的贪婪,竟可以到这个地步!” 对陶启泉的这个指责,我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我道:“人心的贪婪,本来就是无止境的!” 陶启泉叹:“贪得无厌,就算是人的本性,可是也要取之以道才是啊!” 我笑:“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说将本就利,这是正常的谋利方法,他们说以权谋利,来得更直截了当,各有各的法道。” 陶启泉恨恨地道:“那不如去抢?” 8 我道:“这些官商的行为,比抢更不堪,那是公然的,大规模的掠夺,钱不会从天下掉下来,他们在外国银行中数以亿计的存款,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民脂民膏,都是在蛀虫国家的财富,是国家的蟊贼!” 温宝裕突然插言:“真有趣,凡是这一类人,都习惯把钱存在外国银行之中!” 陶启泉道:“当然,因为在本国,他们这种行为,是靠权位支持的,一旦权位略有动摇,立刻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的行为进行得虽然公然,但终究还是见不得光的。对他们来说,如何维持权位,是第一要务!” 我长叹:“是啊,为了维持权位,他们已到了神经严重衰弱的地步,有什么人略为批评一下他们的权位,就会出去坦克车!” 陶启泉用力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据我所知,如今在积极活动的官商集团,其中也有一个力量,作为总的主持人。” 我道:“那自然,看谁的职位最高,谁就是了!” 陶启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真的不懂,太天真了!职位最高的人,是要摆上台面的,是要作为清廉公正的形象面对全世界的,也要以反对以权谋利的面目出现,可以使全国面姓敢怒不敢言,这种两而三刀,说一套就一套的反戏,他仍玩得纯熟无比,全世界无人能及。这个主要指使人,另有其人!” 我被他一顿排泻,只好苦笑:“我和官商,一无接触,确然什么都不懂!” 我言下之意是:我什么都不懂,你来找我作甚? 陶启泉伸在脸上抚摸着:“像我现在要进行的事,各集团都想啃大口一些,互相牵制,以致无法进行,若是找到了这个主要的人物──” 听到此处,我当然也听出些名堂来了,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了这个牵线人,由他来利益的分配,事情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正是!” 说到这里,我当然更明白他的“找一个人”是什么意思了。他确然要寻一个人,而且,要寻的是什么人,他不知道! 我看到陶启泉用一种期盼的眼光望着我,我忙双手连摇:“你把那么深奥的问题来问我,那是问道于盲,我肯定,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陶启泉并不出声,我又道:“以你的经商经验,关系网之广,你应该知道,该找什么人下手的!”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起先,我也认为是这样,以往,我也有许多次‘利益输送’的经验,渠道都很畅通,可是,这次,需要走通的是总渠!” 我道:“以你的能力和地位,若然还找不到这个‘总渠’的话,那就证明根本不存在这个总渠!” 陶启泉大摇其头:“不,存在的,只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正通过各方面的力量在找──” 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讨论下去,所以我忙道:“那太好了,你总可以找到的!” 陶启泉望了我半晌,很是恼怒:“你把门封得那么死,一点也不肯帮我找!” 我苦笑:“老兄,我怎么能知道这个庞大的统治集团,纳贿之门何在,你这不是在开我玩笑吗?” 陶启泉盯着我,似是一脸不谅解之色,我叹了一声:“好,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既然集团,都是以权谋利,那么,当然是权位最高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陶启泉瞪了我一眼:“是啊,我去找他,对他说:‘主席先生,你通知各部门别为难这计划了,就照我的条件批准,我额外拿十亿元出来,其中两亿归你个人,其余八亿,给你上下打点,你看如何?’你看,我有没有把这番话说完的机会?” 我也感到可笑,只好道:“你当然要对他私下说!” 陶启泉怒道:“我派你去说如何?” 我也没好气:“说来说去,根本不关我的事!” 陶启泉气呼呼,我的脸色也不好看。 温宝裕对我道:“我明白陶先生的意思,你认识一些地位非常特殊的人,可以去说。” 我呆了一呆:“你是说黄蝉,朱槿她们?” 陶启泉大声道:“真是!” 我心中暗叹,我真逄是领教商人的生意手段了,真是什么方法都想得出来,只要有利可图,削尖了头,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连这样的方法,陶启泉都想得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是一转念之间,我道:“其实,你太心急了些。” 陶启泉道:“什么意思?”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一些,我道:“你打算用十亿元来打通关节?” 陶启泉道:“二十亿也可以──时间就是金钱。” 我笑了起来:“你真是聪敏一世,糊涂一时了,你准备了那么多钱,还怕没有人来拿吗?何必要你去找人,只要放点风声出去,自然有人会主动来找你了!” 我的这番话,实在是无可反驳的,那些陶启泉口中的“饿狗”,既然见肉就咬,见骨就争,有了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只怕连掩掩遮遮的行动都不再造作,飞扑上前,张口就咬了,哪里还用自己去找人送钱! 说了这番话之后,我等着陶启泉的反应。 陶启泉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我立即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他对我的讥嘲,接着,他摇头:“你还是一点都不懂!” 我不服气:“我哪一点说错了?” 陶启泉道:“你每一点都说错了!” 我反倒笑了起来:“请逐点指教。” 9 他居然毫不客气:“好!第一,二十亿,或更多,对这个我要找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的胃口,大到你难以想像的程度,别说是国家的一级领导人,就算是一群是毛,只要手中有权,也就无不狮子大开口。第二点,别说他不会来找我,就算我找到了他,也要好话说尽,他还要诸多推搪,你给他钱,还几乎要跪在地上,求他笑纳,这规律,和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行事规律,大不相同。第三点,整件事,如果无限期搁置,对他本人,或是他所代表的集团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反倒可以得到‘坚持原则,不损害国家利益’的美誉。第四──”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高举双手:“够了,我服了!” 我真的服了,他所说的这种情形,并非难以理解,尤其,我相信陶启泉有不少亲身经历,所以经他咬牙切齿说来,也格外传神。 我又道:“不过,平心而论,这群人渣的胃口,也是给你们这些商人弄大的。” 陶启泉苦笑:“可不是吗,开始的时候,为了行事方便,送些小礼,烟酒什么的,已经令他们喜出望外了,接着,要彩电冰箱,再下来,要到国外游玩观光,然后,就想到了把子女弄到外国去,他们并不笨,很快就发现,既然你非我不行,为什么不‘合作’做生意,名正言顺,占上一份,总比在你手中打发出来好得多了,于是,能和权位拉得上关系的,纷纷跳出来,可以创造资本主义社会之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一个一无所有的,在几天之内,可以变成拥资亿万的大集团主持人。到了这个时候,胃口已经通了天,再也压制不住了!” 我冷冷地道:“这就像教小孩子玩火一样,等小孩子玩出味道来了,就后悔莫及了!” 陶启泉道:“我可没有时间后悔,我非要尽快地把这个油田计划付诸实行,不然……不然……” 他说到这里,面肉抽搐,神情紧张之至。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然会怎样?” 陶启泉已不知是第几次长叹了:“要是被别人抢先一步,我就会有极大的损失!” 我大是骇然:“以你现在的地位,应该可以说,损失得起?” 陶启泉大声道:“不,损失不起!我和他们不同,我的行为,要对所有股东负责,在商业行为中有了损失,我要负责,他妈的,这是资本主义的讨厌处。像他们,就根本不必负责,亏损再多,也是公家的,自己的收入,是自己的,不但官照做,而且还能升官,赔死了也可以拍拍屁股,在一旁乐呵呵!” 陶启泉在说到他自己的部分时,双拳紧握,最后下了一句结论:“和官商,没有公平竞争这回事,一定要走小路,敲后门!”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先要找到那个可以替你联络搭线的人,才能和可以拍板下决定的人,谈判条件。”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你总算懂得了!先有了妥善的台底交易,然后,再把交易放到台面上来。” 我诧异:“所有的交易,全是这样子的?” 陶启泉没有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大是愤然:“这世上还有公道没有?” 陶启泉道:“如果你问我,我的回答是:谁最能找到门路,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算起来,还是很公道的。” 我也不由处叹了一声:“你说的这种情形,令我想起晚清的一部小说《官场现形记》。” 陶启泉笑了起来,起先是嘿嘿冷笑,随即变成了哈哈大笑:“清末的官场之贪,和如今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时代毕竟在进步中,如今的富商,哼,那种贪婪,直追……直追……” 他连说了两个“直追”,才又摇了摇头:“史无前例,无可比拟。” 我道:“在《官场现形记》里,有一段,说一个商人人要讨好太后,花了二十万两银子置了礼物,可是没有送礼的门路,结果,另外又花了三十万两,才算是找到了门路,把礼物送进了官中!” 陶启泉感慨:“我就是要找这个门路。” 我道:“《官场现形记》之中,门路是太后面前,得势的太监──手段方法再变,原则是不变的,这个人,一定是总指挥身边最亲信的人!” 陶启泉“嘿”地一声:“谁不知道这一点,问题是,现在,谁才是总指挥?” 我呆了一呆,也感到惊讶:“自从那场大乱之后,近十几年来,这个问题不是很明朗化了吗?” 陶启泉摇头:“你那知道官场上的黑暗。以前,有一份报纸,报上全是好消息,给老先生看的情形,如今更甚,总指挥说什么,在他的人自然‘好好好’,可是一转身,谁有权,谁做谁的,总指挥的命令,只怕连他的几个子女都未必听,遑论别人了,把他高高顶在头上,可以掩遮各集团这间的争斗,这就是他的存在价值,何况,权力这种无形的力量,下面不听命,上面也就没有了办法!” 我知道这其中的情形,复杂无比,我也根本没有兴趣去深入研究,我道:“有一个人,你可以再去找一找他!” 陶启泉立刻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了,他道:“大亨?” 我点头,陶启泉却摇头。 上次,陶启泉想和大亨合作去发掘成吉思汗墓,结果不欢而散。但一次不成,不代表第二次也不成。 我把这一点提出来,陶启泉道:“大亨自己,也泥菩萨过河,他有一个大的计划,已开始进行了,忽然叫停,竟连该向哪一方面去申诉,也找不到门路!” 我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我们都读过历史──在历史上,凡是有这种情形出现,就是一种特殊情况。” 10 第四部 核心 陶启泉极机灵:“什么特殊情况,一个新的权力中心正在形成?” 我道:“不是正在形成,而是已经形成了,它要立威,这叫下马威,好叫你们这些人知道,谁才是有权决定一切的!” 陶启泉苦笑:“他有实权就可以了,要我知道干什么?” 我道:“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你是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商人,大资本家,虽然在理论上,你是他们的敌人,可以说是死对头,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把你们这种人,在地球上完全消灭!但你们这些人却还要送上门去,和他们去打交道,他们自然要先大加利用,再徐图开刀之法!” 陶启泉涨红了脸,也不知道他是恼怒还是老羞:“卫斯理,你说话就是喜欢夸张,一贯的夸张!” 我冷笑道:“或许是,但是我刚才的一番话,再雄辩的人,也无法反驳,除非你对他们的基本理论,一无所知。” 陶启泉仍然不服:“可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他们都对资本家极优待客气,越大的资本家,越是礼遇!” 我竖起了两个手指:“两个可能,其一是他们表面上笑语殷殷,背地里却磨刀霍霍。其二,是他们根本背弃了他们的理想──只拿这种理想来欺瞒老百姓,自身早已滚进了贪财的泥淖之中!” 陶启泉呵呵笑了起来:“我看完全是第二种情形,只有贪财的人,才会看到有钱人就谄媚。” 我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 陶启泉笑得更大声:“这你又不懂了,对我们做生意的人来说,贪官比清官好得多了,贪官多么好说话,钱送上去,这官就是人做,而是钱铸的了!” 我冷笑道:“可是你别忘记了,现在的贪官,自己下海,亲自动手,那是官商!” 陶启泉用力拍我的肩头:“老实告诉你吧,那些官商,拿着国家的钱财,也想学人做生意,他们懂得什么,在商场上,给人玩得像灰孩子一样,他们还在洋洋自得,反正大家都是吞国家的钱财,吞了一万,还给他一千,他还以为是自己本事赚来的呢!” 陶启泉越说越间意,我却越听越是冒火,冷冷地道:“你刚才还说什么开发那个大油田,可以为人民谋福祉,现在,又一副奸商的嘴脸,原形毕露了!” 我已把话说得很重了,陶启泉又涨红了脸,但过了一会,他便自泰然:“说真的,钱到了我们手里,还会捐出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兴学办校什么的,可是到了官商手中,全到外国银行去了,一文也不会拿出来──倒不是他们不舍得,而是他们的钱财,见不得光。他们表面上,还是要扮清廉,扮为国为民的。” 温宝裕半晌未出声,这时才叹了一句:“人类行为之中,竟然有这样一种,那真正是人渣了!” 陶启泉苦笑:“可是我们要做生意,还是非得和这些人渣打交道不可,过程绝不愉快,赚他们的钱,也要付出代价的啊!” 我听得陶启泉这样的喟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挥了挥手:“你来找我,我一点也帮不上忙,只有一个提议,去找大亨!如果大亨和你有同样的烦恼,那就更好了,我想,大亨身边的朱槿,身份如此特殊,应该在最高层方面,可以有走得通的路!” 陶启泉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才道:“若是此路不通,我还是要找你!” 我想告诉他,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他已摆着手,一阵风也似走了。 我对温宝裕苦笑:“来找我解决疑难的人极多,多少年来,什么种类的疑难都有,可是刚才那样的难题,我倒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温宝裕道:“你是没有兴趣!” 我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没有办法!哼,如今这一批人渣……他们的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总还有崇高的理想,要是知道结果造就了这批人渣,在阴间都得吐血!” 温宝裕笑道:“才不会,这批人渣,十之八九,全是他们的后代,他们在阴间,高兴还来不及哩,你看看暂时还未到阴间去,老得已不成人形的那些才子的表现,就可以知道了!” 我不禁默然无语,深觉人类历史上的丑恶,无过于此。 我好一会没说话,温宝裕才道:“这一次,陶大富豪真的很烦恼,急于想找到门路,因为队了那个油田计划之外,他还有别的计划!”我不禁有点恼怒:“在这种事上,我全然无能为力,你不是不知道。” 温宝裕并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道:“等他去找大亨的结果再说吧!” 我更是恼怒:“什么叫‘再说’,根本就绝无商量的余地!” 温宝裕望着我,不出声,我喝道:“有屁请放!” 温宝裕大声道:“是,我这是奉命放屁,你可不能骂我──以你和铁大将军的交情,这里就有可走的路子!” 我哼地一声:“若说干净,我看整个大集团,也就只有铁大将军是干净的,可是,他早已退出了权力圈,什么都看穿了!” 温宝裕居然掉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铁大将军在位之日,受过他恩惠的人,不知凡几,这些人之中,如今有影响力的也还不少!” 我狠狠地瞪着他:“你才真的不懂事,如今的权力班子是新的,新权力班子最重要的事,是竖立自己的威信,铲除旧权力的影响,铁大将军如今能起的作用,只怕比你还不如!” 温宝裕笑:“我算什么啊!” 我道:“你是青年才俊,而且是豪富身边的人,只要你愿意表示好感,立刻就会有什么公子公主,成为你的知心好友,一起赚钱!” 温宝裕叹了一声:“真可惜,爹娘生我,没有我这种肉麻当有趣的本领。” 我干笑了几声,本来还想说温宝裕“不合时宜”,但转念一想,如今“合时宜”的人太多了,有他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也不为多。 温宝裕识趣,也看出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所以他向我一拱,就此告辞。 我之所以把这一段经过,记述得很详细,是因为后来事情的发展,和这段经过,有很大的关连之故。 当下,我一个人连喝了好几口酒,把心中的那种不快驱走。那批人渣,固然令人类蒙污,但是阳光普照,天气和暖,地球上还是另有可爱之处。 11 我没有再把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未曾和白素谈起,因为我根本没有准备和这种事,扯上任何关系。 过不几天,我正在书房,仔细观察几只非洲蜘蛛的标本,这蜘蛛的大腹,花纹一如人面,而且每一只都是不同的人面,奇特无比,是我的一个朋友饲养的珍品,其中的几只,在那几只蜘蛛腹部的花纹,其人面,和世界上几个名人,相似的程度,竟在八九之间,不能不说是自然界的奇迹。 这种蜘蛛的圆腹,约有大拇指大小,它有剧毒,所以要观察它腹部的花纹,就要先把它放在一只玻璃盒中,把盒举高,这才能看到它腹际的花纹。 我在看的一只腹际人面花纹,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尤其那两道倒排的丑角式八字眉,理维妙维肖。尤其蛛腹贴在玻璃上,“人面”看来更象才被掴了一掌一样,一副糟相,引人发噱。 我看得入神,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啧啧称奇,自言自语:“太奇妙了!” 这期间,我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我也知道是白素。果然,我听到白素的声音:“你在看什么啊?” 我忙道:“你快来看!真有趣!” 白素走了近来,我的视线,离开了蜘蛛,却见到白素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美人。 这美人,美得耀眼生花,花团锦簇,热闹之极,叫人透不过气来。 我呆了一呆,我自然认识她,她是和“大亨”有特殊交情的朱槿。 我也当然不会忘记朱槿的特殊身分,正因为如此,她的出现,令我突兀之至,一时之间,竟至于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白素笑着推了我一下:“怎么啦,惊艳?” 我并没有否认──这种事,否认是越描越黑,我只是道:“真想不到,今天刮什么风?” 朱槿笑道:“我来了,当然是北风,卫先生要不要加一件寒衣?” 我闷哼一声:“我还不至于那么怕准!” 白素向我一指:“你们别冷言冷语了,你,闯了祸,知道吗?” 我更是莫名其妙:“闯祸?” 朱槿却接上了口:“是害了我──你曾对陶启泉说什么来?” 我“啊”地一声,想起我曾提议,陶启泉的问题,可以找朱槿去解决,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何以她会来向我兴问罪之师。 同时,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会和朱槿在一起,而且还显得如此熟络,莫非美丽的女人,相互之间,也有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我问:“怎么了?” 朱槿秀眉紧蹙:“现在,两大豪富,都日夜逼我,要想出办法来,尤其是我那位,闹得连半点人生的情趣,都不复存在了!” 朱槿说来虽然认真,可是我听来只觉得好笑,我道:“那你就替他们想办法啊!” 朱槿苦笑:“我要是能想得出办法来,那就好了!” 我表示不信:“你不能?这又不是挟泰山而超北海,只怕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朱槿幽幽地一长叹:“我没有理由在两位面前说假话。我的地位固然特殊,可是真正的权力中心,在闹什么玄虚,我们也不沾不上边,只有等局势定了之后,才能认清谁是新的主子,再来替他卖命!” 我听了这番话,不禁怔了半晌──这可以说是她这种身份的人肺腑之言了。和她有同样身份的人,如海棠,和原振侠医生的关系,何等不寻常,也未曾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如黄蝉,和她找交道多次,也没有听得她如此说过。这番话之中,有一股淡淡的悲哀,可是悲哀却又是如此之深切!我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所以反问:“现在的局势混乱?” 朱槿并不望我,只是望着窗外,一字一顿:“老人家毕竟太老了,老到了连他的儿女,也不得不承认他情形不好,早两年,还硬把行将就木,举止象行尸的老人家推出来亮相,明明目光呆滞散乱,还要加上‘精神奕奕’的旁白,全世界看了,都说残忍,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你说,乱不乱?” 我缓缓摇头:“不是后来,正式的发言人否定了他儿女的说法,说老人家的健康情形,‘总的来说很好’吗?” 朱槿笑:“这是典型的外交词令,笨拙而虚空,什么叫‘总的来说’?拆开来,件件都有毛病,拼在一起,却总的甚好,这不是滑稽吗?” 我道:“老人家,总要走上死亡之路,但一天没死,一天就还是他当家,下面就算要争,也只能暗争,不能公然明斗吧!” 朱槿抿着嘴,不出声。 我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老人家已经──” 朱槿摇头:“不,他老人家还活着。” 她说了这一句之后,顿了一顿:“问题也就在这里。” 我没有问是什么问题,因为我看出,朱槿此来,不单是为了她怨我对陶启泉的建议,而是另有目的──她既然有目的,自然也会说出来,不必我问。 过了一会,朱槿望向我,缓慢地道:“你曾经穿针引线,为老人家做过一件事。” 我心中陡然一凛,第一个念头,是想否认,可是立即想到,既然我曾做过,又何必否认? 同时,我心中也疑惑之至,这件事,做得秘密之至,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朱槿并不在内,她是如何知道的? 莫非她指的,并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件事? 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懒懒地问:“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朱槿想轻笑,可是神情却很凝重:“还有什么事,老人家曾接受勒曼医院的手术,使他年轻了十年。” 果然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的经过情况,复杂曲折之至,我曾详细叙述过,由于我一直努力想把这件事忘掉,以致想也不愿意去想它,所以也不愿再提是哪一个故事──熟悉我记述的朋友,当然一下子就可以说出来。 事情的经过,简单来说,是有求于人,提出了可以使老人年轻十年的条件,老人家接受了! 12 而令人年轻十年这种异行,是靠了勒曼医院的帮助成事的──这个勒曼医院,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现过很多次,不必再介绍了。 如今,朱槿忽然提出了这件事来,目的何在呢? 首先,我要弄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件绝对秘密的。 我并没有发问,只是盯着她看,她也望着我,显然她是早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考虑是不是要对我说而已。 而我的目光,则显示了坚持──一个连老人家的儿女都不会知道的秘密,朱槿怎么会知道? (此处原文缺漏) 我还在考虑她的话是否真实之际,她又补充:“老人家自知情形,趁自己神智还清醒时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虽然神智还清楚,可是身体情形极差,连言语的能力都有问题,花了好大的气力,我才算明白了这个大秘密,真令人难以相信。” 我闷哼了一声,这个问题弄清楚了,第二个要弄清楚的问题,是老人家把这个秘密告诉朱槿,目的何在? 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朱槿立即道:“他要我来找你,告诉他如今的情形──” 我不等她说完,立时举起手来,郑重地道:“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弄清楚。” 为了表示更郑重,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朱槿道:“请说。” 我一字一顿,缓慢地道:“他所接受的是,是‘年轻十年’,并不等于‘寿命延长十年’,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 朱槿皱着眉,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何在。 我于是进一步解释:“两者之间,大不相同。就是说,他本来该享寿九十岁的,不是到九十就寿终正寝,只是他在九十岁时,健康善一如八十岁。” 朱槿点了点头,仍是默然。 我又道:“这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在九十岁那年,神智开始不清,那么,他原来应该在八十岁那年,神智就不清了。”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她说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也就是说,他如今就算再接受‘年轻十年’的手术,他该是什么时候死,还是什么时候死?” 我道:“对,就是这样──即使替他换上一个年轻的身体──属于他自己的复制身体,到了该死的时候,他还是会死的!” 朱槿侧着头,在想着什么。 说到“换身体”,听来很骇人听闻,但是勒曼医院,早做到了这一点。我认识的之中,有的已经换过了身体,丽卡黑妙公主和年轻人就是,那并不表示他们不会死,死还是会依时来到的! 朱槿想了片刻,忽然问:“你是何由肯定这一点的?” 我哼了一声:“稍用脑想想就可以知道了,如果不是那样,这不是人可以永远活下去?” 朱槿仍然在想,我又道:“人是一定要死的,等到人可以不死时,他已不是人,他的生命形式,已起了根本的变化,只要生命形式还是人,那就一定会死,会在一定的时间之内死!” 朱槿还是不出声,我再补充:“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死,这是早由他身内的生命密码决定了的,没有谁能解得开这密码,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更改它!” 白素悠然道:“决定这生死密码的是阎王──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朱槿这才说了一句:“原来只是你的想像!” 她的语气中有着明显地不以为然的意思,我冷冷地道:“不错,是我的想像,但也一定是事实!” 朱槿并不说话,我又冷笑:“怎么样,老人家想永远不死?” 朱槿摇了摇头:“不──我相信,人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刻,就算是以前再不想死,再怕死,到那时候,脑中也会产生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人的思想改变,想法会改变的!” 我本来想冲口而出:“这也是你的想像?”但是话还未曾说出口,她的话已在我脑中打了一个转,使我觉得,她所说的大有道理! 人到了面临死亡之际,是不是会再怕死,安然接受死亡呢? 看来,就算是想像,这个想像,也大是有理,可以接受──很多人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都特别平静,那就是思想上已有准备,接受,这无可避免的结局的表现了! 所以,我由衷地点了点头:“说得是,你的这个设想,可以解释许多生死之谜的现象──老人家已接受死亡了吗?” 朱槿道:“不知道,可是如今,他活着……也和死亡没有什么不同,他太老了,老到了虽然还在呼吸,可是已经无法表示自己的意愿了!” 我失声道:“植物人?” 朱槿道:“也不能说是植物人,总之,是太老了。” 我哼了一声:“太老了,可是总的来说,健康还是可以的?” 朱槿没有直接的回应,只是道:“这样的情形,勒曼医院有没有办法改善?” 我疾声问:“既然老人家自己已无法表达意愿了,那么,这是谁的意愿?”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白素在一旁,像是怪我在为难朱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老人家神智还清桓的时候,早就作了安排,安置了一个核心,如今,自然是那个核心的要求!” 我冷笑:“在‘正大光明’的匾后,放上继位人的名字,到时一念,顺利接位,这种情形,只怕盛况不再了,会没有人想夺位?” 仍然是白素回答:“当然是核心感到地位不稳,有人要争夺,所以才希望老人家健康永存了!” 我明白了,核心既然是老人家安排的,一朝有老人家这个靠山在,他的地位自然稳固。 13 第五部 求救 而一旦老人家归天,靠山消失,得靠自己的实力来找拼,那就要面对强敌,他就没有把握了! 我望向朱槿,她不置可否,可是相等于默认。我吸了一口气:“即使勒曼医院有办法,对核心来说,也未必一定是好事!” 朱槿现出疑惑的神情。 我道:“老人家喜恕无常,他曾亲自把自己的‘左手’砍了,再砍‘右手’,这是没有多久的事,又怎能保他不再把核心换掉?” 朱槿低下头去,又缓缓摇着头:“老实说,这其中的复杂情形,我也摸不到边。” 我直接了当地问:“那么,你来见我,是谁叫你来的?” 我的问话,声色俱厉,因为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她既然提出了老人家是否可以“再一次年轻”,那么,当然是想我促成这件事,那么,是谁想这件事现,就是派她来的人了! 朱槿被我一问,呆了一呆,才叹了一声:“卫先生,你想得太多了,派我来见你的人,自然是大亨,是你说我有办法的,事实上我却没有办法,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 她这样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当然不相信,反问她:“那么,你何以提及想老人家恢复神智?”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如果老人家还能像十年前那样清醒,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就有能力控制局面,使陶启泉和大亨面临的问题,迎刃而解!” 她这样说,又似乎可以自圆其说,我想,难道我真是想得太复杂了? 我道:“现在的情形是──” 朱槿道:“不必局内人,只要留意近来的事态发展,并且有分析能力的人,也可以知道,核心虽然是核心,可是在核心之外的一切物质,都游离独行其事,并不转着核心打转。一言以蔽之曰:群龙无首!这也是陶启泉和大亨无从着手的原因!” 我耸了耸肩:“那就让他们各门各派去鬼打鬼好了,乱上一阵,争权总会有结果,等着看热闹好了!” 朱槿道:“你可以等,可是陶启泉和大亨,却等不下去了!” 我怔了一怔,想起陶启泉来见我时那焦急的情况,他确然是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不等有结果分晓,他就会有巨大的损失! 也就在这时,我陡地明白了,和朱槿讲了那么久的话,我一直被她在牵引着,向着她要说的话在前进,而且,终于她达到了她此来的目的!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直跳了起来,白素“啊哈”一笑:“知道厉害了吧!” 白素那样说,自然是她也知道我想到了朱槿的来意。 朱槿却悠然:“卫夫人太过奖了,我只不过把卫先生踢过来的球,又交回给他而已,何厉害之有?” 白素有点“幸灾乐祸”:“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对陶启泉说,朱槿有办法找出如今是谁在掌握着全局,可是朱槿说如今是群龙无首,除非是老人家他恢复神智,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领先勒曼医院,而我是和勒曼医院唯一的联络人。 她把我踢出去的球又踢了回来。 这也就是她来见我的目的。 我直视着她,道出了一个字来:“不!” 朱槿的神态,一点也不紧张,一摊手:“你不肯帮他们,那就算了!” 我呆了一呆,立即想到了一件事,疾声道:“你不可以把这种情形对他们说。” 朱槿要是把这情形,对陶启泉和大亨说了,这两个家伙,一定会不断来烦我求我,到时,我再想拒绝,就千难万难了。 朱槿道:“我已经把当前的局势分析给大亨听,同时也表示我无能为力,我想,大亨也一定可以想到,谁才能真正帮到他们!” 听得朱槿这样说,我简直目定口呆,但那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我向白素道:“我要出去一阵!” 白素缓缓摇头,像是在告诉我:没有用的。她自然知道我是托词,我说“出去一阵子”,那是要避开两人的纠缠,说不定一年半载,不再露面。而白素却暗示我是躲不过去的! 我不理会她怎么想,已经向外走去。 当时,我已经感到,迟走一步,可能就会有麻烦,可是,还是迟了! 当我来到门前,才一打开门,还未曾有机会回头,再向白素使一个眼色,表示容后联络,就看到门口,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堵住了出路。 那两个人,高的一个是陶启泉,矮的那个,身子壮实无比,正是大亨,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望定了我,在那一刹间,我心念电转,第一个念头是,我只要用力一撞,一定可以把两人撞开,冲出去,逃之杳杳。 但是,这样一来,自然我这一生,就此失去了这两个朋友──就算他们不怪我,我也没有面目再他们了!而且,就算在场目睹的人都守口如瓶,这天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卫斯理临阵脱逃一事,必然传了开去,一世英名,就此扫地了! 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而不能冲出去,自然只好留下来随机应变了! 这一切转念,都只不过是一秒半秒间的事,我已有了决定,“啊哈”一笑:“两位来了,正要按铃?” 我在百忙之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心中陡然一动,这两人站在门口,并没有一个有扬手的动作,可见他们并不想按铃。 那也就是说,他们站在门口,有一会了,最可能,是朱槿和白素一进来时,就在门外了! 他们一直等在门外不进来,为的就是防我出去! 由此可知,我会夺门而逃,这一着,早在他们的计算中。 他们先派朱槿进来做说客,用话把我套住,料我必然会逃避,就预先在门口堵我! 一想到这一点,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表面不动声色,连声道:“请进!请进!两位真是好朋友,能和两位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幸事!” 14 陶启泉和大亨是何等样人,岂会听不出我话中有讥讽之意?一时之间,陶启泉略有尴尬之色,但大亨却声色不动,看来比陶启泉更厉害。 在他们两人进进来之际,我又道:“两位什么时候如此精诚合作起来了。若是上一次,也肯这样合作的话,只怕成吉思汗墓已经出土了吧?” 陶启泉想要开口,被大亨伸手阻了一阻,同时,大亨也和朱槿更换了一个眼色。 我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有气,冷冷地道:“不必眉来眼去,朱姓娘子不辱使命,可是一样没有用!” 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着瓶口,大口喝了一口酒。 当酒的暖流,自喉流到心口时,我陡地又想起了一些事,以致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般! 我想起的是:从陶启泉来找我开始,一切就是一个布好了的局! 这个局,是专为我而设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出马,去找勒曼医院,再为老人家创造奇迹。 而他们想老人家再有控制能力,目的也很明显,那是由于在群龙无首的局面之下,利益分配失去了原来的运行规律,变成了一片混乱,使他们无从着手! 何况,就算局面定了,换了一个新主儿,也摸不清这新主儿的脾性,大有可能,胃口更大,更难喂得饱,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是维持原状。 而如果要维持原状的话,那么,当然是要老人家还有控制能力! 我在刹那之间,洞察了他们的阴谋,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 大亨是新相识,他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怪他并不深。而陶启泉和我,是什么交情,他居然也向我玩这种把戏。 我转向他,自然面色难盾,再加上“嘿嘿嘿”三声冷笑,陶启泉做贼心虚,已自慌了手脚。 我道:“两位请慢慢坐,自己斟酒喝,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着,我看也不看他们,就上楼去了。 陶启泉叫了起来:“卫斯理,别太绝情!” 我不回头,冷笑道:“只怪你手段太高明!” 大亨毕竟和我不熟,叫道:“你要什么条件?” 我立时道:“要你去死!” 他们两人,一面叫嚷着,一面追了上楼来,我霍然转身,真想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下楼梯去,陶启泉急道:“别动粗!这事,对大家有都有好处,而且,是你叫我们去找朱小姐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他高举双手:“我第一次来找你时,绝无他意,是见了朱小姐之后,才商量出这个办法来的──这个办法还是要靠你帮忙,所以才又来找你的!” 听了他急急的分辩,我气平了许多,因为那比我以为他第一次来找我,就已是在设局,好得多了! 大亨踏前一步:“我是一直主张开门见山,和你直说的。” 我忽然觉得大是疲倦,挥了挥手:“你们真不能找到新门路?” 陶启泉道:“现在情形是这样,各集团之间,谁都想吞大份,可是谁也不敢先开口先行动──在表面上,这种行动是非法的,其他人虎视眈眈在找岔子,要是不小心被当作运动整肃的对象,揪了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朱槿在这时,接了一句口:“不久之前,就死了一个大官,说是自杀的。” 我心中一凛,我知道朱槿口中的这个“大官”,冷笑道:“那不能算大官,至多是中官。” 朱槿道:“是,但,支持这中官的大官,也下台了,而且,牵连面还要扩大,这就是各集团之间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结果。” 我只对那“中官”之死有点兴趣:“公布说这家伙是自杀的?” 朱槿笑了一下:“你相信?” 我本来就不相信,一个贪官,贪污的钱财,已多到他一辈子用不完,而且又有权在手,什么路不好走,怎么会走自杀之路? 而且,这种贪官污吏,狗官瘟官,最是贪生怕死,为了活命,什么都肯干,他的死亡,自然是有更高层怕被他供出来而下的手。 我道:“好啊,鬼打鬼开始,又有热闹可看,这是何等好事──最高指示:越乱越好!” 我一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就差点拍手呵呵大笑了。朱槿长叹一声,大亨沉声道:“你再不给他看这封信,我们快要给他赶出去了!” 朱槿苦笑:“非到绝路,不必出示,这是定信人的指示。” 大亨道:“现在还不是绝路吗?” 事情在忽然之间,又起了这样的变化,我大是愕然,喝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信?” 朱槿道:“也不能说是信──” 大亨极不耐:“别转弯抹角了──是一封求救信,求你卫大老爷救命的!” 我又是一怔,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必须保持冷静。我早就感到他们是布了一个局,等我钻进去,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白素在身边的话,我习惯寻求她的支持,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也是一脸迷惑之色,不知道所谓“求救信”是怎么一回事。 我沉住气:“请把这求救信,拿出来看看!” 朱槿点头,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夹子,打开夹子,我看到,里面夹着一只拆开来的香烟纸包,朱槿就拈起这纸包来,递了给我。 我们一直在说“求救信”,她给了我一个烟包,我当然知道,信是写在烟包反面的,一封求救信而写在烟包的反面,由此可知,当时情景,确然很是危急。 15 但看如今的情形,这烟包摺得十分好,可知谁写信求救起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久了,那么,当时就在危急状况中的求救者,现在恐怕早已遭到不幸了! 我心中实在是疑惑之至,一接过那烟包,我就打了开来,去看烟包的反面。 果然,烟包的反面,有着淡淡的字迹,要用心看,才能辨认。 我一看,就看出那是利用烧过的火柴支上的炭末写出来的,可知求救者是在无纸无笔的环境之中。但也说明了他不论处境如何,总还有香烟可抽,那也未必至于是生死关头。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心已定了许多,我向白素一扬手,她走过来,我把纸包向着光,这就看清了写在纸上的字。 一共只有六个字,写得潦草之极。 那六个字是: “卫叔,救我,天音。” 我一看到具名,就呆了一呆。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叫“天音”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童年时的好友,后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铁大将军的儿子。铁大将军后来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得保性命,已是心灰意冷,深觉权力圈中的凶残和丑恶,避世隐居。他儿子铁天音,也受了许多苦,以致精神状态异常,后来靠了深湛的中国武术,才回复正常的。 这一切,在我以前记述的几个故事之中,都已写过。 如今,忽然看到了那样一张字条(那当然可以说是求救信),我也不禁大是愕然。 我对铁天音的近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凭他铁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做起事情来,也都很顺利,何以竟然又会身陷困境! 而且,我和铁天音的关系,非比寻常,故人之子,若是求救,我义不容辞,非加援手不可。但是,我和他又不算太熟,至少,未曾到了一看到这六个字,就断定了那就是他的笔迹的地步。 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 朱槿明知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所以她立时用最直接的方法加以说明:“他被隔离审查了!” 我疾声问:“所犯何事?” 朱槿道:“他是那个死者的得力助手,而且,是由死者的后台指派去的。” 我听了之后,感到了一股凉意,直透心头。 朱槿口中的“死者”,我知道那就是指我们刚才在说话中提到的那个被公布是“自杀”的中级官员。为了记述的方便,就称他为“死者”──这个故事发展下去,如果还有和他身份相同者,忽然死去的话,那就就称为“死者之二”……余此类推。 其所以使我有遍体生凉之感的,倒不是由铁天音是死者的得力助手,而在于铁天音的这个位置,是由死者的后台安排的。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杀了灭口的话,那么下手的是谁,不言而喻。那后台为了保护自己,铁天音自然也在灭口之列! 这样盾来,铁天音的处境,可说是危险之至! 但虽然如此,他竟然会想到向我求救,这也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之极了,我有什么能力可以救他?那是我边也碰不到的一个范围! 他向我求救,简直就是等于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由于我和铁大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固之铁天音也等于是自家子侄一般,忽然知道他竟然卷进了这样可怕的一个漩涡之中,当真是心惊肉跳之至。 须知权力斗争,在历史上,一直是最血肉横飞的惨烈事情,最近一场大权力,甚至祸及无辜,家破人亡,数以千万计,骇人听闻之极! 我毫无意义地挥着手,一面道:“不对!不对!不对!” 我连说了三声“不对”,朱槿问:“什么不对?” 我连说定了定神:“你是说,天音他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朱槿道:“他已经被绑上了祭台,问题只在于何时开刀而已──敌对集团不会放过他,他自己的老板,也要杀他灭口。他如今还能活着,只是敌对集团想进一步对付他的老板,所以把他置于严密看守之下。” 我又道:“不对!不对!” 大亨焦躁起来:“你别总是说‘不对’,不对在什么地方?你不信这六个字是那个人写的?” 我当时向朱槿看去,等于是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求救信是怎么得来的? 朱槿道:“铁大将军的人缘不错,在掌权的时候,救过不少自己人,铁天音的人缘也不错,所以有人肯甘犯奇险,替他把字条带出来,先是落在你认识的水荭小妹妹之手,由她转给我的!” 我当然还记得这“水荭小妹妹”,看来求救信不会假,因为没有假的必要。 我道:“这是了,如今各集团,各个山头的头头,全是和铁天音身份相同的人,都是高级官员的后代,他们和铁天音之间,都有交情,都是讲义气的‘哥儿们’,怎么会整他?也不会见死不救!” 我大声说了那一番话,一时之间,除了朱槿转过头去不看我之外,白素、陶启泉和大亨,都以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 我心中一凛,也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地打了一下,白素走了过来,爱怜地捉住了我的手,怕我再打第二下。 而我真是再想打第二下的,因为刚才我的那番话,实在太笨了! 须知铁天音和这些“哥儿们”的关系再好,交情再深,也比不上他们那些人的上一代,在枪林弹雨,浴血争半之中结成的交情,那是真正生死与共的交情,可是结果怎么样?一到了为权而争时,还不是相互之间,自相残杀,一点也没有了同志之情? 如今铁天音有难,这些人的下一代,又怎会和他讲什么情义? 大亨见我面青唇白,没有说话,他道:“你见过饥饿的狼群自相残杀么?狼群在找不到食物,极度饥饿之时,会自相残杀,那时,只要有一头狼,不小心受了伤,其余的狼,就会一拥而上,把它吃了,噬咬之际,也就不顾得是不是同类了!” 我苦笑:“他们并不是那样饥饿啊,这些年来,都已经贪渎够多了!” 陶启泉道:“这‘够多’一词,是没有标准的,这些人渣,如今都处在疯狂状态之中,对他们来说,永远不言足,疯狂的精神,使他们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大亨也说了一句。 我说的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大亨说的是“上帝要令他灭亡,秘先令他疯狂。” 16 第六部 脑死 我再望向朱槿:“然则,你认为我能力,把他救出来?” 陶启泉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大约是他觉得有点愧对我,这时,他才哼了一声:“卫斯理,你真有点悖时了,难道时至今日,还能去劫法场不行?” 我呆了一呆,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摇头:“里面权力斗争的事,我更加无能为力了!” 我明白是,如今加在铁天音身和那个死者身上的罪名,无非是贪污腐败,想扩张巩固自己权力的一方,也高举着反贪污反腐败的大旗。是,根本全部都是贪腐的狗官,哪有什么清白的?无是权大的要整死权小的而已,只要有权,哪怕真烂到近天下都知,依然在高位之上,失了权的,自然被打到在地,再踏上一脚。 这种丑恶的权力斗争,可以在任何的名义下进行,反贪反腐,算是堂皇的了,一场历史上最大的争权,甚至被冠以“文化”之外,开人类历史之大奇! 陶启泉的意思我明白,不必劫法场、闹公堂,只消让他再有权,自然所有的罪名,都可以一笔勾销,不但无罪,甚至还可以大大地风光──这是有许多现成的例子,放在那里的! 然而,我当然也没有能力使铁天音可以恢复权力。我正想表示这一点,白素突然低叹了一声。 在白素的低叹声中,我陡然心中一亮,更进一步地明白了! 说来说去,祭起了铁天音求救信的这个法宝,他们的目的,仍然是想我去找勒曼医院,以改善老人家的状况! 老人家的状况一有改善,又可以控制局面,而老人家和铁大将军的关系极好──铁天音能在他父亲早已不在其位的情形下,还混得那么好,靠的自然也是这一点! 只要有老人家这个后台,铁天音一样可以风风光光,什么事也没有! 这是打救铁天音的“釜底抽薪”之计,只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自然,老人家又有了控制力,陶启泉和大亨他们,也得其所哉,可以在一个统一的网络之中,官商勾结,大捞其油水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的神情,复杂之至。 我当然不愿意为陶启泉、大亨,以及更多的财团去开山辟路,介理,铁天音却非救不可。 这两个办法,确然又是打救铁天音的最佳方法!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她在我的身边,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表示支持我。 其余的人,都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想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问朱槿:“老人家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朱槿的回答,言简意骇:“只差一口气。” 只差一口气,那就是和死人相比,只差一口气,那是死亡的边缘! 人总是要死的,那是人这种生命形式的铁律,除非能根本改变人的生命形式,否则无法避免这一规律──历史上,许多人,尤其是帝王,都一心想改变生命形式,以求达到避开这个规律之目的,但是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 我知道有几个现代的例子,但是都和勒曼医院无关,勒曼医院是否有能力避开死亡,我也不知道。 陶启泉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必要他永生不死,只要再有两三年时间,就够了!” 我怒道:“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为你们打算。” 大亨道:“一样的,反正你做了这件事,一举两便,大家有好处。” 我道:“两年之后又如何?” 陶启泉扬眉:“估计到时,贪污已可以成为制度──一位经济学家说过:当官僚的贪污上了轨道,形成制度之后,一切就好办了!” 大亨由衷地道:“旨哉斯言!” 我来回踱着步,因为,我想,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总还应该另有办法的。 朱槿哼了一声:“铁天音被当着重要之极的人物,希望能在他的身上,串连出一大堆人来,现在他的处境,……”(此处原文缺漏) “……总得先见一见他!” 朱槿老实不客气地道:“你太天真了,要是有人能见得到他,不必你卫斯理出马,旁人也可以救他了吧!” 我厉声道:“他被隔离审查,是谁下的命令?” 朱槿一字一顿:“就是摸不着头脑,要不然,怎么叫‘君龙无首’呢?” 17 我呆了半晌,情形混乱到这种地步,虽然意外,但倒也不是超乎想像之外,这种情形,历史上曾出现过,最近的一次,是太平天国的末年,各个“王”之间,你打我,我杀你的,也曾有过大混乱,也曾出现过重要的官员失了踪,竟不知是那一方面下了手的情形。 我又来回走了几步,长叹一声,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救铁天音,就只有向这条路走了! 我沉声道:“好,我先进行,但我的能力范围,只能达到和勒曼医院联络。” 陶启泉道:“你可以求他们进行。” 我道:“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的话。” 这方面,倒还是大亨为了干脆:“老陶,放心,为了这姓铁的小子,卫斯理必然会尽全力!” 我大声道:“正是,各位请吧!” 朱槿、陶启泉、大亨三人离去,我心中烦躁得很连礼貌也不顾了,自管自笑着喝酒,白素送了他们离去,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柔声道:“去找一找勒曼医院,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我重重顿足:“一来,我不喜欢被人摆弄;二来,我也不喜欢去求人!勒曼医院表面上对我很客气,可是那种冷淡淡的态度,却也叫人受不了──老实说,就算我要死了,我也不愿意去求他们!” 白素道:“天音是铁旦的儿子!” 我道:“我又不是直接去救他,这种方法,类似‘曲线救国’,若是无效,更是冤枉之至!” 白素道:“目前,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不等她说完,就道:“我看,事情也不是那么急,暂缓三天──” 白素也不等我说完,就道:“要是就在这三天之内,有了变化,天音也像那死者一样,你愧对好友,就得抱恨终生了!” 白素的话,不由得让我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一时之间,僵住了作声不得。 白素道:“我知道你想用三天的时间,去调查一下,这样吧,你立刻去联络勒曼医院,我去做调查。” 我大喜过望,向白素一揖到地:“有劳夫人大驾,本人在此谢过了!” 白素“呸”地一声:“油腔滑调!” 我道:“我说正经的,这种事很是难查,你准备如何着手?” 白素一扬眉:“既然交给我去查,你就别管了!” 我连声道:“是”──事情交给白素,只有比我自己去做更好,我管来作甚? 我有一个勒曼医院的联络电话,曾经使用过几次。我自从知道了勒曼医院的真正性质之后,实在很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我对勒曼医院的认识,是逐步加深的。开始,我只当那是几个地球上的医学怪杰创立的,致力于研究人体的无性繁殖法,可以产生每一个的复制人,从而消除人体某些本来无可挽救的疾病。 后来,知道他们的神通,更是广大,可以令人的“思想组”(灵魂),转移到别一个身体去,传奇人物年轻人和原振侠医生,就经过这样的转换过程。 再后来,我又知道了勒曼医院之中,有来自多个星体的外星人在工作,虽然看不出他们对地球有什么恶意,只有好处,但是整个目的,都已十分明显──那是一个规模庞大之极,由各星体组成,联合研究地球人的一个组织! 我不知道各个星体的外星人,在成立这个组织时,曾有什么协议。而作为被研究对象的同类,就必然会产生不自在的感觉。 当然他们对我很客气,但是,当研究人员小心翼翼地把一头白老鼠捧在手中的时候,白老鼠如果有人的感觉,你想它会高兴吗? 所以,当我拿起电话来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不过,我想我和勒曼医院中的几个人,私人交情交情很不错,要开口求他们点事,也不致于太难堪就是了。 这正合了一句古语:“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电话一通,这一次,换了一个很动听的女声,我只是提出了要求:“我有事需要帮助,要见一见我的几个朋友,请安排!” 我故意并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果然,那边并不需要这一点,那自然是根据声波的频率,他们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时,我的一切资料,一定全都显示了出来。果然,那动听的女声回答:“好的,卫斯理先生,请略等──” 真是“略等”──只不过三五秒,就有了回答:“竭诚欢迎阁下,请你到哥本哈根,会有人和你联络。抱歉的是,卫先生你的几个熟人都不在,有的回去了,有的难以分身,但保证阁下仍然会得到我的最佳接待。” 我倒并不在乎这一点:“谢谢,能多认识一些新朋友,那才是赏心乐事,我会立即启程。” 那女声(我相信那是什么仪器发出来的)居然懂得说:“祝你旅途愉快。” 我放下电话,回头想对白素说话,发现她不在身边,走出书房,叫了几声,也没有回音,看来她已经离去,去进行她那一部分的工作了。 一直到我上机,我都没有再见到她,红绫送我出门,问:“妈到哪里去了?” 我道:“我也不知道,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 红绫道:“我知道,你担心我。” 我望着她,红绫举起手来:“放心,我绝不闯祸,你放心出门便是!” 我暗中摇了摇头,心想,红绫若是真要闯起祸来,这世上也还真的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拦阻她,她既然能在苗疆的蛮荒之地,做野人做了那么多年,一切也就唯有顺其自然罢了。 可是,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次──这是天下父母的通病,我也不能例外。 一路无话,到了哥本哈根,才一下机,就有一个相貌很和善的小伙子了上来。 18 我也懒得去仔细打量他的面目,因为我知道,那是勒曼医院根据什么样的外貌最不令人讨厌而生产出来的,如果这小伙子是外星人,谁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一见就能把人吓个灵魂出窍! 小伙子一见面就道:“我们立刻启程?” 我也想快点把事情了结,所以道:“好极。” 小伙子望了我几眼,看他的神情,像是在等我提问题,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他摊了摊手,他也就不说什么。 我相信他们研究地球人的行为,一定已相当透彻,所以小伙子不单外表讨人喜欢,神情举止,更是合人心意,他见我不喜欢说话,也就沉默寡言。 我们使用的交通工具很特别,先是驾车到了码头,再搭乘一艘游艇出海,到了海面辽阔,左右并无其它船只之际,那游艇两侧,忽然伸展出三角形的翼来,接着,在一阵轰然巨响之中,已经冲上天空,向北飞去。 我看到艇底,有类似水上飞机的滑水装置,说了一声:“好极!” 勒曼医院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这“飞机”着际之后,在冰原上滑行,想来也是快捷无比。 小伙子微笑,并不卖弄──幸好他如此,不然,我会给碰一个钉子:多年以前,云家兄弟就已造出了海陆空三用的“兄弟姐妹号”,如今的这个交通工具,也就没有什么好炫耀的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令我大为“顺气”,心中的不快,大是减少。 勒曼医院的存在,始终是一个秘密,当年在欧洲,给我偶然发现了之后,他们不知我是敌是友,为了小心,把一切搬到了格陵兰的茫茫冰原上来。可是这一切,当我们在冰原上降落,又滑行了将近一百公里,停了下来,才一停下,就看到有一根巨大的冰柱状物体,闪闪生光,自冰层中缓缓升起。 那小伙子并不要求我蒙上眼,也没有把我带进封闭舱中,一见大冰柱升起,他就道:“到了!” 他们对我,毫不避忌,等于把医院的所在地告诉了我,我若再生存芥蒂,未免太“小人”了! 车子直驶进那“冰柱”去──我到过勒曼医院不少次,每次都有新花样,可知他们对于保密,是何等重视。 车子驶进“冰柱”之后,眼前一片朦胧,像是真是身在冰中一样,车子在向下沉,沉下了约几十公尺,才又驶向前,那是一个在冰层中通出来的通道,却是方形,所以两面的冰壁,看来格外晶莹,有时,有各色的灯光,有厚厚的冰壁之后透出光来,散发异彩,又幻成层层光晕,蔚为奇观,壮观之至。 不一会,车子停下,再下降,离开了冰层,已进入了冰层下的建筑物,一时之间,也难以形容其规模有多大,我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从那样的角度来看勒曼医院,还是第一次,我想,我至少发出了上百下由衷的赞叹声。如果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样的规模,那我一定立刻就可以知道,那决不是地球人如今的能力,所能建造的。 看来,这次,勒曼医院方面,是有意使我看到这一切的,他们的目的,当然不会是炫耀,我很知道,那是他们向我作友善的表示。 所以,本来我还有点疑虑──我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行事是不是会不方便呢? 现在,既然知道了他们仍对我如此开诚布公,我的疑惑自然也消散了。 而我的心情,在见到了接待我的人,一番寒暄之后,更是愉快。 在一间陈设简单,但很是舒服的小客厅之中,我才坐下不久,那小伙子退出,一个秃头中年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一手提着一瓶酒,一手夹着两只酒杯,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把酒和杯子放下,和我握手,道:“随便叫我什么名字,反正那只是一个代号。” 我虽然一时之间,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地球人,但也试探着问:“你原来总有一个名字的吧!” 他笑了起来:“是,意思是很响亮的意思。” 我道:“你好,亮声先生!” 他也道:“你好,卫斯理先生!” 他一面说,一面斟了酒,递给我,自己却急不可待地先喝了一口,长长吸气,享受之至。我心中暗暗称奇,这外星异类,难道也有成了酒徒的吗? 不等我发问,他已然道:“地球上有些东西真不错,酒是其中之一,我想,我们原来一也有同样的东西,后来,生活越来越简单化了,种种精致的东西,全被淘汰了,所以也没有有了酒!” 我有点心惊肉跳:“地球人生活也正趋向简单化,你的意思──” 他道:“那是必然的轨迹,无可避免,在你的记述中,你曾不止不次,提到外星生物不知爱情为何物,那爱情么,也是在简单的生活方式中被淘汰了的。” 我很是茫然,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别那么快就难过,地球要到这程度,还有很久很久,而且,就算──”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他想说的是,就算到了那时候,也还可以找一个发展没那么进步的星体,去享受昔日的精致生活,这情形,一如在地球上,有先进和落后地区之分,但论生活之精致,落后地区,又往往在先进地区之上。 我耸了耸肩:“既然起这样的变化,那必然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不然,不会变成必然的趋势。” 他道:“是!是!卫君此来,是为了──” 他既然开门见山,我也不拖泥带水,把我的要求,说了出来。 我一面说,他已一百取出一具小电脑来,不断操作,我略看了一下,看到在荧屏上,曾有老人家的相片,一闪而过,知道他正在阅读有关老人家的一切资料。 等我说完,他讲了一句话,令我大乐。 19 他道:“你要知道,我们曾令他年轻十年,但那绝不等于令他长命十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位亮声先生大奇:“何事发笑?” 我道:“适才你说的话,不久之前,我几乎一字不易地对人说过,可是听的人却轻视,以为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种设想。” 亮声“啊”的一声:“了不起的设想!” 我也很感自豪:“真希望那人现在也在,可以听听你对我的设想的评价。” 亮声笑:“可以的,阁下自进来起,就有记录,可以把记录给他看。” 我“哦”地一声,自然而然,上下四周,看了一下,亮声笑了起来:“很先进的一种设备,在这里,任何行动,都自动记录下来,可以复印许多份,作为研究参考之用,你不习惯,可以通知暂时停止。” 我忙道:“没有什么──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我又试探着问:“记录──会送出去?” 亮声道:“是,对我来说,是送回去!” 事情很明白了,在这里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行动,都有记录,这记录,还会被送往有关的各个星体去,作进一步的分析。 亮声又道:“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很是复杂,也极……奇怪,有些情形之下,记忆组还完好无损,可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出了毛病,也能造成死亡,形成生命的结束。而有的时候,记忆组已消失了,可是人的身体,却还活着,生命的这种情形下,还不算结束。” 我道:“你说的第二种情形,叫作‘脑死’。” 亮声当然知道这种情形叫“脑死”,我的话,并不是在提醒他,只是表示,在地球现行的医学观念上,“脑死”,也就被判定死亡了。 亮声哼了一声:“脑死这种现象,可以说是死亡,因为他身体是活的,但没有了思想能力。” 我骇然:“植物人……的生命,可以延续?”亮声很坦白:“老实说,各有各的看法,没有定论──言归正传,说我们的事,如今老人家的情形,是接近脑死的边缘了,他的情形更特别,因为他曾‘年轻十年’,也就是说,他身体的机能,曾作过调整,缓慢了十年──” 我越听越是骇然,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停一停,我需要适应。 我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才道:“请说下去!” 他笑道:“看你的反应,应该已想到了!” 我确然已想到了些什么,但实在很是骇然,所以觉得难以接受。 我挥了一下手:“我不敢肯定,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本来如果寿至八十,若经过‘年轻十年’的调整,他的身体,可以在八十年之后,延长十年?” 20 第七部 设定 我说到这里,略停了一下,因为我还是思绪很乱,很难把我想的怪异,一下子顺利表达出来。 我定了定神,才又道:“可是,他的生命,还是在八十岁结束?” 亮声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是怪异:“也就是说,一个身体接受过‘年轻十年’调整的人,到了原来该死的日子,还是会死亡,可是,他的死亡状态,只是‘脑死’,他的身体,还可以再活十年?” 亮声道:“总的来说,情形正是如此!” 我听了他的话,更是一时之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的话,令我骇然的原因,是因为其口吻和“总的来说,健康还是好的”何其相似!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这情形,不是……怪异之极了吗?” 亮声皱着眉:“不算太怪,因为在生命的自然现象中,也有这样的情形,所谓‘植物人’,就是身体还活着,思想已不存在的一种状况。” 我苦笑了一下──真难为他把“植物人”这种可怕的情形,用那么有理性的句子来形容。 我想到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那么说,经过‘十年年轻’调整的……那位老人家,现在已成了植物人?” 亮声却又摇头。 他见我有大惑不解的神色,解释道:“我没有那样说过,我的意思是他的生命形态,会在最后的阶段,出现植物人的形态,其时期应该等于被调整的年数。” 我脑中思绪混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所以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当时,和老人家谈判的时候,他曾提出“年轻二十年”的要求,是我对他说,二十年太明显突出了,不如年轻十年吧,他才接受的。 当时,我和他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以为年轻十年,等到十年过去了,可以再年轻十年,一直这样下去。 而事实却是,年轻十年,只是身体的事,并非生命的全部,不等于长命十年! 人到应该死的时候,还是“死了”,可是身体,却还活着! 那是什么?说得好听点,是植物人;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活死人。 我想到这里,脱口叫了出来:“作过年轻若干年调整的人,不是……太痛苦了吗?至时,想死也死不了,死不死,活不活……那太可怕了!” 亮声轻拍我的肩头:“卫君,你想差了,一个人只剩下了身体,没有了思想,自然也没有了任何感觉,又何来痛苦?” 我“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 确然,人家看着活死人难过,活死人本身,有什么痛不痛苦,他根本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一个身体! 现在,“老人家”是不是已处在这种状态之中了呢? 朱槿只说是“神智不清”,“失去了控制能力”,若单凭这两句话,也不足以证明已到了这种情况。 我想到这里,就问:“若是身体经过调整,到了后期,出现了活死人状态,是不是还有救?” 亮声反问:“你所谓‘有救’,是什么意思?” 我道:“是指他还能不能恢复一个完全的生命。” 亮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神色很是凝重。 他这样的反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的问题,不算太复杂,他只要回答“能”或“不能”就可以了。 但是,他却一直在踱步,我忍不住问:“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亮声道:“问题不难回答,可是却很难向你解释明白。我回答了,你一定会追问为什么。” 我道:“你先答了再说。” 亮声一字一顿:“到了那种状况,就表示这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能再恢复完全的生命。” (此处原文可能缺漏) 说了之后,想起他刚才的的话,我不禁苦笑。 亮声站着,侧头又想了一会,忽然转过身去,走向一幅墙,伸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墙上就现出了一个一公尺见方的荧屏来。 然后,他退到我的身边,神情很是认真:“这是我们研究了许多年,最近提出的一个对地球人生命的看法──地球上的任何生命,都复杂无比,不单对来自外星的我们来说是如此,就算对地球人本身来说,也是如此,你是不是同意这个观点?” 我点头:“绝对同意──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复杂无比,人不单至今未曾了解自己的生命,对其它生命,也可以说处于一无所知的阶段,连一只蚂蚁的生命,究竟是怎样的,人就说不上来。” 亮声见我同意了他的说法,这才又道:“在众多的生命之中,人的生命,理旬复杂,有着许多组成上的变数,所以,我们提出的研究结论,其中有许多部分,还是假设性质。”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也不禁感叹──别看地球人的生命又短促又脆弱,可是真的复杂无比,以这里的人才济济又有超地球的能力和设备,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早已能复制人体,转移思想组,可是对于生命的真正秘奥,还是只能根据假定来作前提。 我点头表示我理解,他取出了一根小小的黑棒来,伸手向前一指。那荧屏上立即出现了一左一右,两幅看来错综复杂的图案,由许多点和线组成,看来凌乱,但是又像有规律。 我看了一会,道:“这是人体细胞之中,脱氧脱酸核醣,dna的排列?” 亮声大声答应了一声:“是,左边是人,右边是黑猩猩。” 人和黑猩猩的dna,排列组合,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相似,这是人类已经研究出来的成果,我虽然不知道此际他提出这一点来,用意何在,我还是“嗯”了一声:“看来差别甚少。” 21 亮声道:“差别如此之少,但其中的生命密码,已经决定了一个是人,一个是黑猩猩。” 我闷哼了一声:“有些人,虽然身上没有长毛,可是智力未必高过黑猩猩!” 我是由于想起了有些人的愚蠢行为,所以发了一句牢骚,谁知亮声听了,大是高兴:“对了,这个说法很好,这表示,人和人之间,dna之中的密码,是有差别的。” 我望向他,有点责怪地道:“你对我从那么浅白的道理开始说?” 对于人体内的生命密码决定这个人的生命,这一点,已经接近有定论了,我对之更超越了实际研究结果,一切深信不疑。 我深信人的智、愚、行为、健康,都依照早已设定的密码在进行,绝脱不出这个密码所编定的范围。 这情形,和土蜂一定会在土中掘洞生活,是由它体内的生命密码所设定的一样──所有的昆虫,都不必受什么教育指导,自然而然,会按照密码设定的规律来生活。 人也一样照设定的密码度过一生,只不过的情形,复杂得多──所有的土蜂都拥有同一密码,但是人却拥有各自的密码,无一完全相同,所以每一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生命历程。 而人类致力于探讨这个生命密码,也有许多年历史,可以说略有所成,但是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有人曾以数字的位数来举例子,以一个一千位的数字为例,只要尾数一二位不同,那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至于十位、百位数字不同,那更加截然不同。但是密码数字上的差异,比例还是极小。 爱因斯坦和新几内亚一个穴居人之间的密码,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相同,只差那么一点,就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生命历程了。 亮声听到了我的抗议,连忙道:“好!好!你明白生命密码,在生命形成之初已经设定,那很好,我说起来就容易多了!” 在这里,扯开一会,说一件有关的事──中国人在“命数”这一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说是人类中对生命密码的先锋。 可是,所有有关命数的研究,都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误,导致走不到准确的目的地。 中国人早就知道,命有数,故称之曰命数。命数可以根据一连串的数字排列出来,而根据这一连串的数字,判断人的命运,预算将来,洞悉过去。 这是中国人对生命研究的成就,所谓“算命”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事。 但是,人人也都知道,算命数,怎么也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完全精确。明知一个人的命运,都在一连串的数字之中,可是却无法找出真正精确的答案来。 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呢? 毛病是出在,一直以来,把命数的基础由来弄错了──所有命数的列算法,都以这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以至更进一步的分、秒作为基数来计算。 这种做法,是错误的。 人的生命密码,并不是在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刹间完成,而是在人的生命,最初形成的那一刹间完成的。当精子与卵子结合在那一刹间,一个新的生命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密码,也就产生。 所以,可以利用这个生命密码,去推算这个人一生的生命历程,但这个生命密码的基数,不是出生的那一刹那,而是生命形成的那一刹那。 当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要实行,很是困难(“知难行易”的说法大谬,应该是“知易行难”才对),因为人出生的时刻,可以被准确地记录下来,可是这个人生命形成的最初是在何分何秒,却难以有准确的记录。 到了有那么一天,可以极其确切地知道这一刹那的时间,生命历程的推算,就可以实现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如今的“人工授孕”方法,已可以把精子注射进卵子之中,可以掌握新生命形成的精确时间,再结合已有的计算方式,这个人的一生历程,应该可以排列出来──理论上如此。 应该有人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了。 勒曼医院中有没有人在进行这工作? 我在刹那之间,想到了有关“命数”的许多事,有点神思恍惚,心神不定,亮声望着我,我挥了挥了:“对不起,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有机会,和你们研究,关于如何根据人的生命密码,推算其一生的生命历程。”亮声大感兴趣,看着我,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正需要这方面的卓越意见。” 我道:“请你继续解释下去。” 亮声道:“生命密码既然已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过程,那么除非改变这个人的生命密码,否则,这人个的一生,必然照码行事,不能有例外。” 我听到这里,刚想问一个问题,亮声已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么,‘年轻十年’的调整,又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 我正想问这个问题,就点了点头。 亮声挺了挺胸,神情很是自豪:“这是我们的一大发现──我们还未能做到可以改变人的生命密码,可是,能够把人的生命密码……改动一下……不,不能说是‘改动’,改动是可以随心所欲,有目标地去做,我们所能做的是,把人的生命密码……” 他神情犹豫,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我倒可以理解他措词上的为难。 要使人“年轻十年”,自然非从生命密码上做手脚不可,他又说不是“必动”,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掌握到改动的窍门,那么,应该如何说呢? 22 我想了一想,提醒他:“是不是可以说……把生命密码,弄乱一下?” 亮声一扬手:“可以说,轻轻碰一下,让它起一些细微的变化──在经过无数次实验之后,我们发现其中一种轻碰的方式,可以使生命密码起变化,变化的结果,是使人──” 我已急不可待地道:“使人年轻?” 亮声道:“还不能一下子就那么说,我们最初的发现,是可以使人的呼吸次数增加。” 我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亮声“啊”地一声:“你没有这个概念,人生命的长短,是由生命密码决定。生命的要素是什么?你再也难以想像,生命密码对生命的设定,竟是如此精细!” 他这番话,听来很是混乱,更令我摸不着头脑了。 他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又分明是在对我说的,他向我问了一个问题:生命的要素是什么,但是却又自行感叹起来。 我怕他再说类似我不容易明白的话,忙道:“等一等,你先等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再说,你的意思是:维持生命的要素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请回答。” 我道:“最根本的是:空气、水、食物。” 他道:“答得好,空气、食物和水。”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道:“一个人一生之中,呼吸了多少空气,喝了多少水,吃了多少食物,这笔帐,有没有人计算过?” 我骇然道:“那怎么算?” 亮声却道:“真要算,还是可以的,可是地球人却自古以来,没有人算过这笔帐。” 我道:“真要算,当然可以,但那多费功夫,多麻烦,要由许多跟着一人个,吃食物和饮水,还容易记录,呼吸了多少空气,如何记录?” 亮声“嘿”地一声:“自然是利用仪器,还用人来记录吗?” 我一摊手:“好,就算把这笔帐算清楚了,那又有什么用处?” 亮声看看我,眨了眨眼:“你应该明白了!” 我大声道:“我不明白,请你实说了吧!” 亮声吸了一口气:“人的生命密码,早经设定,设内的内容,详尽之至。呼吸、水、食物既是生命的三大要素,所以──” 他说到这里,我明白了! 我失声道:“呼吸多少空气,喝多少水,吃多少食物,都是早已设定好了的?” 亮声点了点头:“对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别再说什么,因为我需要消化一下他的话。 事实上,他的话,应该一点也不新鲜,类似的说法,中国民间的俗话之中极多,例如“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早已命定的”,“有你的总是有你的”,“命里无时,强求无用”等等,都是叫人乐天知命,不可强求,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种话。 可是亮声的话,还是引起了我的震惊,因为他把这种话,说得如此具体,如此实在,可以用数字来表达,又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命! 这就不能不令人震惊。 我也立即想到,这早已设定的数字,对人的生命是何等重要!譬如说,某一个人的生命密码,设定了他呼吸的空气量,那么,一到这个数量,他的呼吸就停止,也就是就说,这个人就死了! 这是生命的设定──种种细节的数字,汇合起来,就是总的生命的设定。 我神情骇然,半晌出不了声。 同时,我也明白他刚才所说,把密码碰乱了少许,可以“令人呼吸的空气量增加”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了!这个人若是不能饮水,不能进食──不是“不能”,而是他喝水、进食的数量都已达到了设定的数字,也就是说,满额了。他只剩下呼吸空气的数量,还有余额,于是,他就只能呼吸,他是一个不饮不食,只有呼吸的植物人! 所谓“年轻十年”的调整,其中之一的情形,就是这样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亮声轻松地问:“你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把我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他大声赞扬:“对,就是那样!” 我立即想到:“那你不再在他的生命密码上稍稍碰一下,使他设定的水和食物的数字也增加?” 亮声望着我:“设定的数字,不单是空气、水和食物,而是精细无比。”我一时之间,只感到脑中空洞洞,简直无法思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要将之具体化,却有一定的困难,因为太令人震惊。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精细……精细到人的──一举一动,都已设定?” lh点头:“还可以再向更精细方面去想。”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生走多少步路,也早已有定额数字?” 亮声一挥手:“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有一定的数字,你会皱多少次眉,会说多少句话,会大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会抓多少次痒,身体会受什么样的伤害,会生什么病,会不会谈恋爱,一次还是三四次,失恋还是大团圆,看多少时间的东西,眨多少次眼……”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大喝一声:“别说了,我明白了!” 亮声道:“是,例子是无穷无尽的。” 确然,例子无穷无尽。 但是,有一个例子是最重要的! 我刚想到了这一点,亮声已然开了口:“可是,有一个例子,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够想多少!也就是说,脑细胞活动的时间多长?活动的次数多少?活动的方式如何?” 我吸了一口气:“这……也是有设定数字的?” 亮声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发音有点发颤:“要是这一方面设定的配额用完了,那就──” 他接了下去:“那么,这个人的脑部功能就消失了。” 我站了起来,无目的地走动了好一会,才问:“你们的研究,已到了什么程度?” 亮声叹了一下:“说来很惭愧,我们全力以赴,可是研究的成果,少得可怜。” 我道:“别太自谦,所谓‘少得可怜’,那是什么意思?” 亮声道:“真是少得可怜,不会比千余年来中国人所知道的多多少!” 我叫了起来:“你在说什么?你们已经可以随便把人的身体调整到‘年轻十年’,你却还说成就少得可怜?” 亮声一字一顿:“首先,我们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调整的,要经过相当繁复的过程。其次,中国人早就有许多方法,做到这一点。” 我“哈哈”一笑:“早已能做到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掌握生命密码,然后,去改动它,增加密码中已设定的维持生命三要素的数量。你说中国人早已有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23 第八部 讨论 面对我的反问,亮声一点也不气馁,连连点头:“是,古代的中国人,可能不明白生命密码的理论和设想,但是在实际上,却通过多种方法改变生命密码,你何以对这一点表示怀疑?中国古代,连‘成仙’的人都有,那是彻底对生命形式的改动!” 我大声道:“我不是说成了仙的异人,我是指普通人!” 亮声道:“普通人也可以,通过一些物质的刺激,生命密码中设定的数字,会有极小量的改变,这小量改变,已可以使人的生命密码,出现重大的改变了。” 我冷笑:“试举例以说明之。” 他说得玄之又玄,我根本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对生命密码的改动“古已有之”的说法。可是,当他一“举例说明”之后,我不禁发呆。 因为他所举的例子,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再浅显不过,一点也不深奥。 他道:“当然可以,在中国的药物中,有许多补药,有的补脑,朋的补骨,有的补血,有的补内脏,所谓‘补’,就是增加各种人体器官设定的活动次数。” 听到这里,我已不由自主“啊啊”连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道:“你应该举出一个最具体的例子,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知道利用一种叫‘人参’的植物来‘吊命’,吊命,就是短暂地延长生命!” 亮声听得我这样说,大是高兴:“对了,人参的功用很大,在改变生命密码方面,有不可思议的功效。其功效的成分,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我们达成了‘年轻’的调整方法,也是根据它的成份面来的。” 我心绪万端,大是感叹,人参对人体,确然有奇妙的功效,还有许多奇妙的药物,也各有或大或小的功效。但一直以来,却没有人把这些现象,和人的生命密码联系在一起作研究。 如今,勒曼医院中的外星人,显然是循这条路在作研究。值得奇怪的是,像人参这样的稀有植物,使用的又是经的根部,它生长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人最初是怎样会发现它有那么超卓的功能的? 亮声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中国古代,有关‘神化’的记载极多,这一种现象,这一种现象,你也早有了解释,我想,人参的功能被发现,也与之有关──那是比我们早了许多年来到地球的宇宙中的朋友,留下来的知识。” 我同意他的话,又进一步道:“除了药物,还有方法可以改变生命密码的设定,例如‘练气’,或者类似的行为。” 亮声鼓掌:“你完全明白了。” 我道:“然则,这一切,包括你们的研究,都不能改变人脑部活动的设定?” 亮声道:“至今为止,不能。但再研究下去,一定可以的。” 我道:“何以见得?” 亮声道:“我们留意了许多例子,一个人本来思路清楚,聪明睿智,可是,到了晚年,却变得愚昧疯狂,不知所云,这种例子,且多发生在大人物的身上。我们的假设是,这些大人物得到改变生命密码设定的机会,远较常人为多,说不定是其中有一些改变了脑部活动的设定,才有这种情形发生。” 我皱着眉:“为什么一定是由英明变成狂悖呢?” 亮声道:“譬如说,他的脑部活动设定在七十岁就终止,他应该在七十岁就死了。可是由于不明的原因,延长了脑部活动的时间,设定的聪明睿智,早已用完,再产生出来的思想,自然倒行逆施,狂悖不堪,愚蠢无比──这种情形可怕之至,会造成很大的灾祸。改变脑部活动的密码会有这样的恶果,在这种情形未曾得到控制之前,我们绝不会进行脑部密码的调整。” 我暗暗心惊:“你的意思是,如果对那位老人家进行脑部活动设定的调整,那就会多了一个狂悖无常的疯狂老人?” 亮声喃喃自语:“是,不久之前,才出现过一个,不能再来一个了。” 我大是心惊肉跳,连声道:“是的,不能再来一个了,不能了!” 亮声现出很是欣慰的神情:“现在你完全明白了──对于你的要求,我们不是完全做不到,但是由于因之所引起的后果,实在太可怕了,所以我们只好拒绝。” 我又连声道:“我完全同意,你解释得太清楚了,正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亮声一摊手:“你太客气了,在你的谈话中,我们也得到了不少研究的灵感。” 对于我的要求,他们拒绝,理由已解释清楚,我此行虽然未曾达到目的,但是也真的获益匪浅。要救铁天音,这条路当然行不能了。 我已没有必要再逗留,但是我又觉得还有许多话未说完,亮声看出了我的神情犹豫:“你还有什么要提出来和我们讨论的?” 我冲口而出:“以前的那位老人,到了晚年,行事忽然狂悖如魔鬼,是不是贵院替他的脑部设定作了调整?” 亮声摇头道:“没有,我们没有。是不是有其他的外星朋友做过同类的事,或是他自身的突变,还是受了什么药物的影响,不得而知──人脑的组织结构,太复杂了,还要经过长时期的研究,才能有小小的成就。” 我吁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形之下,调整脑部活动的设定,肯定没有好处。” 亮声有点无可奈何:“确实如此,所以,对于有些事,不必遗憾,像莫扎特,只活到三十五岁;萧邦,三十八岁,世人都为之可惜不已,以为他们若多活二三十年,一定可以留下更多的好作品。其实不然,他们脑部活动的设定,已经用完了,就算再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作品了。人活得久些,或活得少些,都无损于这个人的成就,也别企图去改变它。” 我吸了一口气:“生命密码……是由什么人……什么力量设定的呢?” 亮声道:“你真是问倒我了,我只好说:不知道。这问题就像‘人是怎么来的’一样,或许等‘人是怎么来的’有了答案,那就可以知道生命密码是由谁、什么力量设定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和我的那位朋友,在电话中讨论过的古代有关“尸虫”的记载,提了出来,道:“人脑的活动,一直在接受某种力量的控制,这是不是外星朋友的作为?” 亮声想了一想,才道:“若有这种行为,那肯定不是地球人能做得到的──倒是地球上历代独裁者,都想控制每一个人的思想,可是那是做梦。” 我道:“贵院──” 他不等我说问,就道:“敝院共有二十七个来自不同星体的朋友在努力,另外在地球上活动,和我们有联络的,也有六十几个,据我们所知,都没有这个行动──当然,在地球上活动的外星朋友,远不止此数,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若说其中有一个早已成功地在监察每一个的人的思想活动,会放射出能量,人类自己也已经可以通过食品,测出这种能量来了!” 24 我再问:“若是有能力接受这种能量,加以分析,就可以知道人的思想活动?” 亮声道:“理论上说是如此。至于派驻监察的工具,放在人的脑部,虽然要做到‘每一个人’很是困难,但是在理论上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道:“从变更生命密码着手?” 亮声“呵呵”笑了起来:“你想得不错,要人的脑部自己产生于一种东西来,那种东西,会泄漏人的思想。” 我更是骇然:“会……有些一日?” 亮声道:“至今还未曾发现──但即使已存在了,也未必能发现,人有思想,早已肯定,但是人把思想储存在何处,却一直未曾发现!” 我指着自己的头部 “就在脑部啊!” 亮声居然改的唐诗来回答我:“只在此脑中,深奥不知处──我们也未能把思想从人脑之中,具体地分析出来。”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有不少人经你们转换了身体,这些人的寿命──” 亮声道:“还是和原来的设定一样。” 我叫了起来:“可是如果不是你们替换了身体,他们早就死了!” 亮声道:“你怎么又想不通了──他们能有换身体这种遇合,也是早经设定的啊!”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什么都设定了的! 这实在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一种说法,但是用许多许多例子去印证,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形的存在。 我再吸了一口气:“请把我和你的谈话记录交给我,我想这样我可以少费唇舌,我可以完全接受这个说法,旁人未必接受,可能以为我是胡说八道。” 亮声道:“可以──”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必叮嘱你不必广为传播,其实无此必要,因为生命密码的这种‘设定’情形,人类知之已久,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道:“是基于什么心理不肯承认呢?” 亮声笑了起来:“基于逃避现实的心理──一承认了,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变成了一本帐,放在那里,任你是帝王豪富,活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一算帐,只是剩下百来口气可呼吸,这多无趣:没有人──很少人敢正视。” 我苦笑:“这帐,是名副其实的‘阎王帐’,谁也不想结算,还是在浑浑噩噩中过日子算了,不知道帐上的数目什么时候用完,还来得好些!” hs一摊手:“可不!” 他说着,走向墙边,伸手按了一按,就取了一片电脑软件在手,交了给我。 他道:“记录在这里了。” 我接了过来:“很高兴认识你,请代我向我以前认识的朋友致意。” 亮声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忙道:“怎么了?” 他叹了声:“只怕不能了,他们……都回去了,你已太久没和我们联络了!” 我怔了一怔:“回去?” 亮声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我突然明白:“不论是哪一个星体来的生命,一样有设定的限额?他们也已用完了限额,所以回家去了!” 亮声道:“只要是还有死亡这种现象的生命,就有。已超越了死亡这一现象的生命形式,自然也没有了。” 他等于已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再和他握手道别,他一直送到我那根“大冰柱”的外面,才有那个小伙子把我送离格陵兰。 在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在想,生命密码中对人一生的设定,古代人懂得多,现代人反倒懂得少。有一个时期,人类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可是到了近两三百年,反而完全终止了,在计算生命密码的设定方法,毫无成就。 对这方面的研究,现在反而是外星朋友在进行,将来研究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一时之间,也难以设想。后来,我和各人讨论这个问题,温宝裕提出了一个设想,听来虽然令人觉得很怪,但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宝裕的假设,以比喻的方式来说明:“现在,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旧式的唱片在播放中,你不知道已放了多久,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时间剩余,只知道一点一滴在接近结束,而结束终于会到来。” 我当时“啊”地一声,问:“以后呢?” 温宝裕道:“以后,对生命密码的设定,有了研究结果,那就像是新型的雷射唱片一样,一放上去,立刻就有仪表显示,可以播放多少时间,在播放的过程中,也可以一目了然──已放了多少时间,还剩下多少时间,然后,到时,准时结束,一秒不差!” 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人──” 温宝裕打断了我的话头:“正是此意。人一出世,呱呱堕地,现在,接生者第一件事,是把婴儿放在磅秤上,量一他的体量。接来,就是不那样,而是把初生婴儿放进仪器之中,于是,一连串的数字就出来了!” 温宝裕越说越起劲,以致手舞足蹈:“这个婴儿,可以有多少时间生存,一生吃的食物多少,心脏跳动次数若干,呼吸多少立方公升空气等等一切,也都可以显示出来。一生的生命活动,就是一连串的数字,那是生命的总帐!” 温宝裕说完,旁听的众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果真如此,那人生可说是乏味之至了!” 温宝裕道:“有利有弊,有辣有不辣。一个人的一生,变成一本总帐,清清楚楚放在那里,随时可以查阅,当然没有什么趣味。可是,好处是,人人知道自己生命之中,注定有什么,没有什么,也不会去强求,这就减少了不知多少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人若知道生命何时是尽头,对于名利的追求,只怕也不会那么起劲,一个独裁者,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就不会穷凶极恶对会异己了!” 25 我苦笑:“照你的说法,世界大同,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温宝裕道:“然也!到时,人类的观念,必然起根本的改变,‘人生如朝露’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诗人的感叹。只有在观念上确实认识了人生的短促,才会真正知道,为许多争权夺利的事而浪费了有限的生命,是多么的可笑,自然就没有人再去做这种傻事。那么,地球上的生活,不是可爱得多了吗?” 他侃侃而谈,道理立论,都令人无可回驳,我首先鼓起掌来。 白素在一旁摇头:“全是想当然的说法,或许到了那时候,知道时日无多,‘只争朝夕’,更加疯狂也未可知。” 我道:“人真奇怪,就算是现在,人人也都可以自己算算帐,已过了多少日子,还剩下多少日子,七老八十的人,难道真可以一直活下去?也就不必那么起劲了吧!可是却不然,人在观念上,好像感到自己永远可以活下去一样,绝少人可以看得穿!” 我说到这里,大是感概:“像陶启泉和大亨,绝不是青春年少了,他们那本帐上,也花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半了,却还在一天到晚,为这个烦,为那个恼。像他们这种人上人,超级巨富,尚且如此,寻常人更不必说了!” 白素道:“你这个例子,举得不当,他们是商人,自然一直要进行商业活动,在你看来又烦又恼的事,正是他们的乐趣所在。” 我道:“那么我再举例,从古到今,手握大权的人,难道也不会自己算算帐,还剩下多少年,怎么还不肯积德做些好事,还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素摇头:“你又几时掌过权了?” (此处原文缺漏) 白素道:“我可以想见的情形是,一个人在权力的位置上,那是很可悲的一种情形,看来像是很风光,但是却每时每刻都要提防他人来争夺这个位置,不去斗人,就被人斗倒了。” 我叹息:“总之,人在观念上,如果确知自己能有多少,已用去多少,还剩下多少,情形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白素无可无不可:“谁知道呢。” 这一番对话,是后来的事,我把它挪前来记述,是因为我感到,人清楚自己生命设定的日子来也好,不来也好。事实上,早已有许多资料证明设定的存在,只是太多人不愿意去想它,所以才有必要提醒一下。 却说我在回家途中,胡思乱想,思绪颇是紊乱,到家之前,看到通向我屋子的斜路上,红绫正在缓缓地向前走前,那鹰跟在地上,跟着她亦步亦趋。 我看到的只是背影,但我绝对可以肯定,那是红绫,谁也不会像她那样腰粗膀圆,何况还有那头鹰在。 可是,我心中却立时又兴起一个疑问:那真是红绫吗? 红绫行动,粗鲁之至,走起路来,脚跟向下点地,不是蹦就是跳,像一阵风那样,卷来卷去,从来也没有看到她像这样正经一步一步地走路过。 所以,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立时扬声叫:“女儿!” 红绫也立时转过身身她一转身,我就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放下了心来。 原来她身形粗大,遮住了她身前的物事,她一转身,我就看到她原来正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有人,她当然不能连跑带跳了。 轮椅上那人也转过头来,我一看之下,意外之至,大声叫:“铁蛋!” 在轮椅上的人,看来很干瘦,不是别人,正是我少年时的好友,原名铁蛋,从军,改名铁旦,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的铁大将军! 一看到了他,我急步抢向前去,到了轮椅之前,握住了他的双手:“你到了多久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的,所以根本不必问。他声音嘶哑:“昨天,她──” 他指着红绫:“她可爱极了!真可惜,没有什么仗打,要不然,我看她是女元帅之才!” 我又好气又好笑,铁旦是职业军人,以为人生除了打仗之外,再无别事。 我当然不会和他争论,看到红绫懂得招待客人,心中也高兴。 我接手推轮椅,红绫一声长啸,那鹰也腾空而起,一起冲进了屋子。 我苦笑:“你看到了,强盗扮书生,原形毕露了!” 铁旦大是感动:“肯为老人家扮书生,难得!难得!太可爱了!” 进了屋子,我和他之间,全然不用客套,我立时问:“你知道了天音的事?” 他点了点头。 他能够离开了他的隐居之地,老远地跑来找我,由此可知事态之严重。但他毕竟是久历世面的人,在表面上看来,除了双眉略蹙之外,看不出他内心的忧虑。 我当然知道他的焦急,他曾对我说过,他这一生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早已看透人生,大彻大悟,若不是还有天音这孩子,他对尘世再无任何留恋。而今,偏偏就是他这个在世上的唯一牵挂出了事!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实在不知如何说才好,他反倒掉转头来安慰我:“别乱,一件一件,慢慢说。” 说了之后,他不禁苦笑:“这话,实在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乱也没有用,不如定定地来考虑。这话,是领袖当年常说的。” 他口中的“领袖”,虽然是后来导致他双腿残废,死里逃生的大疯狂运动的策动人,可是他对领袖的崇拜,却始终不减。 我“嗯”了一声,他接过红绫给他的酒,又道:“红绫这孩子告诉我,你们商量了一个办法,要‘老人家’说一句话,这办法没有用,行不通。” 我呆了一呆,我刚好在这个办法前面碰了钉子,失败回来,他怎么就知道了? 26 第九部 情妇 我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老人家若是已有些日子未能发号施令,就算现在他忽然龙精虎猛,会翻筋斗,讲话声若洪钟,也已来不及了,只怕除了他儿女之外,再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了!” 我这才知道他说“行不通”,原来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 他曾长久处于权力的最高中心,对于权力是如何运作的,自然了然于胸,所以我同意他的分析,我道:“而且,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铁旦一扬眉:“我和天音,有定期联络,我告诉过他,权力场是最危险的所在,处处陷阱,天音正是最好的开刀对象──一来,他老子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二来,他老子现在下落不明,只是一个废老头子,杀了他,谁也不怕得罪!” 以铁旦这样一分析,我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我失声道:“这个怎么得了,得赶紧下手了!” 铁旦吸了一口气:“我在等两个人,这上下,她们也应该到了!” 我正想问他在等什么人,红绫直到这时才插了一句口:“妈到瑞士去了。” 我不禁大是奇讶──白素答应和我分头去营救铁天音的,怎么忽然跑到瑞士去了。 我忙道:“她有没有对你说,到瑞士去干什么?” 红绫还没有回答,门铃响起,她跳过去开门,铁旦面对门口,先看到来人是谁,他沉声道:“你们来了!” 我才转过头去,就看到两条人影,一大一小,疾掠了过来,来到铁旦面前,一起跪下,一跪下就叩头,一叩头就叫:“义父!” 这一连串的行动,叫我看得呆了,尤其进来的那两个人,我是认识的,一个就是大美人朱槿,另一个是小美人水荭。两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有余,可是水荭娇小匀称,一样看来腰细腿长,娉婷动人。 朱槿和水荭都同一身份,我知道她们自小就受严格的训练,成为出色的特工人材,铁旦曾负责全盘的情报工作,那十二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正是由他作最初的训练的。 但是我也未曾料到,他们的关系如此之好,竟会以父女相称。 而且,铁旦如今只是一个无兵无勇的废人,朱槿和水荭身份特殊,本身有将军的衔头,不论是哪一派的人势力当政,她们的地位不变,都可以说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可是她们对铁旦的尊敬,却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于至诚。 这时,看她们跪在地上,仰头望向铁旦,那神情就是女儿久别慈父,重逢之际的喜悦,多少亲情的思念,洋溢在她们的俏脸之上,再也不可能是假装。 我和她们这一组身份独特的美女,多有接触,只觉得她们又美丽又能干,又机伶又聪明,可是总觉得她们有点不类真人──被训练得成了“机器”或“工具”。 可是此际,看到她们竟然流露出这样真挚的感情来,我也不禁大是感动。 铁旦伸手,在她们的头上轻抚着,声音也有点发哑:“起来!起来!” 两人跪着,向前移动了一下,靠在铁旦的膝前,又是高兴,又是流泪。 铁旦也大是感概:“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们!” 水荭道:“当然能见,一直能见!” 朱槿也道:“真是太高兴了,义父,我虽然没见着天音哥,可是知道他暂时不会有危险。” 铁旦沉声道:“连你也见不着──” 他只说了半句,就眉心打结,我也感到事态严重,因为朱槿的身份又高又特殊,连她也见不着,那铁天音的处境,当真不是很妙了。 铁旦显然比我更明白内里的情形,他并没有问何以朱槿见不到人,我则失声问道:“何以你也见不着?” 朱槿道:“系统不同,指挥不动。” 铁旦吸了一口气:“她们是军方的,拘禁天音的,是另一个机构。” 朱槿又道:“若是我一定要见,自然也可以做得到,可是这一来,太着痕迹,反倒打草惊蛇。好在我有人知道天音如今虽然被拘禁,但是他对各方面来说,都重要之至,所以没受什么委曲。” 铁旦闷哼了一声:“你们别说空话安慰我了,他现在的情形,我再清楚不过,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一方面要他供出众多的人来,一方面要他守口如瓶。他供了,是死;不说,是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活路来!” 铁旦一口气说完那番话,面色铁青,身子也不由自主在颤动。 他毕竟是在那种权力场翻过筋斗的人,所以很明白其中的情形。 经他一说,我也明白铁天音的处境,确是大大地不妙了。 在派系斗争中,不论有多少派──最高领袖曾说:党内无派,稀奇古怪。不管多少派,最先起正面冲突的,必然是势力最大的两派。 待这势力最大的两派,经过一番剧斗,分出了胜负,其他势力较小的派宗,或曾替胜方出力,自然水涨船高。不幸押错了宝,曾替败的一方摇旗呐喊,那自然也倒转下来,呜呼哀哉。 而今,铁天音是夹在两大派之间,那个“死者”是首先被开刀的,死了之后,铁天音作为他的主要助手,目标自然集中在他的身上。 逼死了死者的一派(不论死者是怎么死的),必然要趁胜追击,宜将剩勇追余寇,要在铁天音身上把打击面扩大,(除恶务尽),以求把对方彻底击败,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脚,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 而已经输了一仗的那一方,处境不妙,落在下风,自然要力求自保,那么,铁天音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危险人物。若是铁天音把所知的一切全说出来,那么,这一方就要面临大打击了! 我想到这里,失声道:“不好,天音坏在他自己人的手里,可能性更大!” 铁旦、朱槿和水荭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定了我,仿佛晨讥嘲我:“你怎么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啊!”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以确认自己的后知后觉,要置铁天音于死地的,当然是他的“自己人” ̄ 他的自己人,最怕他说出什么来,所以要灭口──那个死者,也大有可能,正是被自己人灭了口的! 我越想越乱,一面摇头,一面道:“真对不起,对这种情形,你们是司空见惯的闲事,我却一点经验也没有,连现在,天音究竟落在哪一方面的人手里,我也无法可以确定!” 27 铁旦沉声道:“当然是落在敌人手里,要是落在自己人手里,早已一命归西,‘自杀身亡’了!” 正由于他说得如此肯定,所以我更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而生。 铁旦的话,确实是可怕之极,试想想,一个人落在敌人手中,尚可以有活路,落在自己人的手里,却是死路一条。这“自己人”三字,竟然有这样的涵意在,人性在这方面所暴露出来的丑恶,实在令人无法不全身发冷。 而朱槿和水荭立时点头表示同意。 铁旦咬牙切齿,向朱槿道:“你和他,还可以传递信息?” 朱槿神情紧张,点了点头──这表示她虽然可以做得到,但也一定极其困难。 铁旦一字一顿:“带信进去,叫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能说!” 朱槿道:“我们得到的报告,天音哥确然什么也没有说!” 铁旦道:“这就是他还能活着的原因,再去提醒他一遍,一个字也不能说。” 朱槿了一声,水荭道:“现在,要找出一个女人来,对天音哥大有帮助。” 我还没问是谁,铁旦已经道:“卫夫人已经到瑞士去找了。” 铁旦这句话,奇峰突起之至。 看来,在我到勒曼医院去那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真还不少。 我想向他们提及我在勒曼医院的经历,可是事情接着发生,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而且,我叙述经过,最后自然要有陶启泉和大亨在场。 所以,这时我只是问:“什么女人?” 朱槿道:“那‘死者’死前,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字叫浮莲,是死者的情妇……之一,死者有大量的赃款,在这个女人的名下,还有许多机密文件是由这个女人保管。” 我一听得这个女人的叫“浮莲”,就怔了一怔,因为这名字,正如朱槿、水荭她们同类,难道这个女人也正是她们的同型人物? 我挥了挥手,向朱槿望去,朱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那是她已知我想到了什么,而且已回答了我。 我又向水荭道:“和你一样,她的名字,也是水上的花朵!” 水荭撇了撇嘴:“别把我和她扯在一起,我一向她合不来。” (此处原文可能缺漏) 水荭说了一句:“她要是念旧情,明知她一走了之,天音哥就会出事,她根本不应该走。就算不知道,现在天音哥出了事,她也应该即现身!” 我正想问:这个女人现身,铁天音就可以无事了吗? 但是我还没有问出口,朱槿已然道:“她虽然和我们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同,她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出人头地,作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物!” (此处原文可能缺漏) 朱槿道:“她可不那么想,所以她和当权的一些人物,关系很密切,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反倒疏远。” 铁旦喃喃地道:“我当时,千小心,万小心,也会挑错了人。” 水荭又道:“现在要她出来,只怕难得很了,落在她名下的赃款,有好几亿美元,她怎肯再自投罗网?”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恩怨,我也不能全部明白。 我急急问:“找到她,为什么就能保铁天音的安全?” 朱槿吸了一口气:“她是聪明人──那死者,也不是蠢人,他们两人,一起上下其手,以权敛财,大贪特贪之际,也知道总有一在,权位一起变化,几千百件事中,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死罪。所以他们都铺定了后路,准备了一批资料,把重要的活动,什么人什么人得了什么好处,什么人什么人在海外有多少存款,这些存款是怎么得来的,都记录在内。现在当权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干净的?他们掌握了这些资料,足可得保安全。” 我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非但不聪明,而且蠢笨无比,他们难道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有这份资料在手,就成为每一个人的敌人!” 朱槿道:“但也能使人人忌惮,怕他们会把资料向外公开。” 我道:“没有用,那‘死者’不是死了吗?” 朱槿一字一顿:“若那死者之死是浮莲下的手,就很易理解了!” 我陡然一震,站了起来:“你不是说,浮莲是死者的情妇之一吗?” 朱槿道:“那是一种纯利害关系的男女结合,到了紧要关头,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当然,那只是推测。” 水荭一扁嘴:“我看推测也就是事实,何以她能逃走,死者却非‘自杀’不可?” 我越听越乱,大口喝了两口酒,才勉力定下神来。 然后我问:“那份资料,在浮莲手里?” 水荭道:“自然,没有这救命灵符,她怎敢逃走?” 我又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那是由于我想起,那些女孩子,她们想改变身份,极其困难。那个浮莲,以为掌握了一大批人贪赃枉法的资料,就可以远走高飞,令得所有的人投鼠忌器,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这样做,最大的可能是,替她惹来杀身之祸! 除非她有非常的办法,不然,凭普通办法的逃亡,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而所谓“非常办法”,当然是不寻常之极,我所知的两个,一个海棠,她放弃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转化为外星人,过程痛苦之极,而且从一个美女,变成了紫酱面色的章鱼类物体,也不知道她心理上是如何承受得住的。她以无比的坚毅和勇气,才创造了自己的新命运,摆脱了“人形工具”的身份。 28 另一个是柳絮,她比较幸运,这个本来在体内藏有小型核武器的美女,随时可以以意念发动爆炸,毁灭一个中型城市,她有幸遇到了新生命形式,活了的机械人康维十七世,这才得获新生,那“老人家”年轻十年的安排,也是她重获自由的条件。 这两人的经历,何等艰难复杂,曲折之至,这个浮莲,只想凭一份资料,就逃出生天,岂不是太天真了么? 我一面想,一面喃喃自语:“她所掌握的,只怕不是救命灵符,而是催命符咒!” 水荭又道:“现在可以救命,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就是催命。” 我明白她的意思:现在,各派正在争斗,任何一方的污点,要是叫对方抓住了,那就是致命伤,会成为对方手中有利的武器,所以,人人都怕这份资料内容暴露,浮莲的安全,当然也有保障。 等到大局已定,其余各派纶纷被拉下台来,失了权势,只有一派独尊,那么这份资料,也就一钱不值了。因为垮了的一方,罪名早已成立,再多点罪也无足轻重。至于胜的一方,大权在握,朕至国家,贪赃枉法,小事一桩,谁敢追究? 到那时候,浮莲的护身符不再存在,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对这种情形,一直心生厌恶,所以一时之间,默然无语,同时心中暗念,白素到瑞士去,最好找不到浮莲,因为就算找到她,像她这种人,怎肯把资料拿出来救铁天音?白令我们去趟这浑水! 我在沉默了一会之后,把我所想的一半,说了出来,我道:“就算白素到到了浮莲,她怎肯把资料交出来?” 铁旦沉声道:“不必她交全部,只要她交出一点点就可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是哪一方面扣留了铁天音,只要有这一方面的罪行记录,也可以要胁他就范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朱槿这才问我:“勒曼医院对老人家的事怎么说?” 铁旦愤然:“怎么说也没有用,老人家瑞在就算可以下命令,也不会有人听了!” 这种情形,铁旦对我说过,但是朱槿却有不同的看法,她道:“有用,现在还有用,等到大局定了,那才没有用了。” 铁旦望了朱槿怎刻,在想朱槿的话,想了一会,他点了点头,同意了朱槿的说法。 而我,在朱槿一说的时候,我就同意了她的说法──老人家的话,现在还是有力量的。现在,正是各派势力争斗之际,谁都想挟老人家以自重,老人家的话,就还能起到作用。 若是等到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大权在握,老人家纵使曾经叱咤风云,到那时,也是烂泥一团,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谁还会听他的? 我叹了一声:“我和勒曼医院的交谈结果,全有记录,是不是请大亨和陶启泉一起来看?” 朱槿道:“我们来的时候,已和他们联络过──” 才说到此处,门铃又响,红绫一拉水荭的手:“我们去开门。” 水荭身型娇小玲珑,水荭以外型取人,把她当作了小孩子。 我看到这种情形,暗暗摇头,水荭却很高兴,一面和水荭走向门口,一面还道:“你那鹰真有趣,什么时候借我玩玩!” 水荭却正色道:“神鹰是我的朋友,不是玩物!” 水荭忙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水荭当然不会见怪,仍然拉住了水荭的手,把门打开,大亨首先一步跨了进来,立时来到了朱槿面前,握住了朱槿的双手,目光一直停在朱槿的脸上,充满了思念和关切之情。 他和朱槿分手才多久,就有这样子的表现,我看了也不禁自叹勿如。 陶启泉跟着走进来,看到水荭,大是怔呆,一时之间,竟像是入了定一样。 水荭大方地伸出手来:“你是陶先生是吧,我叫水荭。”陶启泉忙道:“是!是!”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水荭小巧之极的手,双眼仍是定定地望住了水荭,失态之至。 我把这种情景,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叹!陶启泉这是怎么啦,是男性更年期的什么毛病犯了。上次带来了一个妖精的小女孩,把她当宝贝,这些日子,又不听他提起,想必是新鲜感已过,用钱打发走了,如今看到了水荭,又失魂落魄起来。 自然,比起那个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小妖精来,水荭高出了不知多少倍,无论美貌和气质,都不是小妖精能及于万一的。 可是,水荭是什么身份的人,如果陶启泉把她当作是有金钱就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他非碰个头破血流不可,比中亚的油田不能开发,严重多了! 我作为他的朋友,当然有必要使他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 29 第十部 入迷 这时,我看得分明,水荭轻轻挣了几下,未能挣脱陶启泉的手,她一双妙目,带着疑问的神采,驻定了陶启泉。小美人有这种神情,更是令人心醉。 我忙走过去,一拉陶启泉:“来,给你看我在勒曼医院交涉的结果。” 我一拉,倒是把陶启泉拉出了一步,可是他仍然紧抓住水荭的手不入,以致连水荭也被拉出了一步。 我当然知道水荭身负绝顶武功,她要是稳住身子的话,我用力也未必拉得动她,而她居然跟着陶启泉走出了这一步,可见这小鬼头心中,也大有意思。 既然他们两人,郎有情妾有意,那么,我似乎也不必多事了! 我放开了手,陶启泉经我一拉,也如梦初醒,放开了水荭的手,满面通红,向我望来。 我道:“水荭姑娘,是朱槿的小师妹!” 陶启泉一听,先是一怔,他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水荭的身份,可是他立时道:“很好!好极!” 一时之间,我也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然而,水荭的身体语言,却告诉了我,她听懂了陶启泉的话。 只见她娇躯半侧,桃腮绯红,似笑非似,似恼非恼地望向陶启泉。陶启泉更是色授魂予,竟张开了双臂来,看这情势,竟然是想就此把水荭拥入怀中! 水荭更是眉梢眼角,满是风情。我大声道:“好了,唱完‘惊艳’,该说正事了!” 陶启泉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但是他居然可以听到我的话,他的视线仍然盯在水荭身上,道:“正事?自然,那是天下第一正事,除此之外,再无大事!”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听得古人说‘除死无大事’的,你如今是什么意思?” 陶启泉竟然道:“死算什么!” 这时,他虽然是在和我一问一答,可是事实上,他和水荭之间,已不知交换了多少眼神,也不知已传递、交换了多少讯息。 这种情状,真是叹为观止,陶启泉此时的情景,倒叫人想起《鹿鼎记》之中,韦小宝乍见阿珂时,心中大叫“我要死了”的情景。可知无论是成功人士,还是无赖流氓,只要是男性,忽然遇见了自己的梦中异性,反应都是一样的。 这时,其余人也全看出陶启泉和水荭之间那种如同触电一样的情景来了,大亨是朱槿本是“夙世情缘”,自然感同身受,他们两人,自然而然,轻拥在一起。 我向红绫看去,只见她睁大了眼,望着水荭,神情略有所思。 男女之情,乃人之天性,红绫虽然当了那么多年野人,但天性犹存,我也不知她此时正在想些什么。 我看到这种情形,索性不再理会,看陶启泉还有什么恶形恶状做出来。 陶启泉向水荭走去,到了水荭面前,他忽然正常了起来,竟然彬彬有礼道:“水荭小姐,幸会!幸会!” 水荭抿嘴一笑,红绫大笑了起来:“陶叔叔,刚才已经幸会过了,怎么又来了?” 陶启泉也不觉得窘,笑道:“一万次也不嫌多!” 他说了之后,望向水荭,并不出声,只是口唇掀动,我看出他在问水荭:“是不是?” 水荭也不出声,同时红唇掀动,我也看出她在回答:“一亿次!” 两人各自会心微笑,其乐无穷,春意融融。 我再也想不这件事会忽然之间,生出这样的一个妙趣横生的枝节来。不过这也是好事──出色的美人,本就该配出色的男人,陶启泉和水荭,看来也正和大亨和朱槿一样,是正配之至的一对。 只是在一旁的铁大将军,却神色颇是不耐,我知道事情以后如何发展,与他人无涉,如今却要适可而止了,我又大声道:“替两位介绍,这位铁大将军,是眼前两位美女的义父!” 我特意点出铁旦和朱槿、水荭的关系,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在陶启泉的心目中,就算是铁大天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水荭的义父,这就非同小可了! 果然,他总算肯把视线离开水荭的俏脸,转向铁旦,一开口就道:“义──” 他这个“义”字,才说了一小半,我便大喝道:“铁将军!” 陶启泉竟然情不自禁,也跟着想叫“义父”,我怕铁旦要不高兴,所以才大喝。 陶启泉这才感到自己失态,忙改口道:“铁将军,幸会!幸会。” 铁旦虽然心情不好,却也不失幽默:“一次够了!” 陶启泉笑了一下,又回头去看水荭,水荭满面含笑,眼波横溢。我道:“请各位看我和勒曼医院交涉的经过!” 我向lh一示意,水荭推着轮椅上楼,她力大无穷,在上楼梯的时候,是抬起了轮椅上去的。 陶启泉和水荭走在最后,没听到他们说话,但那短短的时间之中,他们之间,自然交换了更多的讯息。 到了书房,我把自勒曼医院带回来的电脑软件,交给红绫去处理,大家都聚在电脑的荧屏之前。陶启泉如今轻搂着水荭的纤腰,水荭这时的情形,用“依人小鸟”来形容,实是再恰当也没有。 那位亮声先生说得没错,自我一进勒曼医院起,所有的一切,都如实记录在案,我和亮声之间的对答,当然更是一字不漏。我站在较远处,其余各人都聚精会神看着。 我和亮声的交谈,当时精神很是集中,不知时间之既过,这时,才知道竟谈了超过两个小时。 我没有必要把自己做过的事再看一遍,所以,趁其余人在看的时候,我悄悄走出了书房,下了楼,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一面在想:白素到瑞士去找浮莲,不知道结果如何? 30 我的思绪很乱,总觉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上来──每逢有这样感觉的时候,最是恼人,我起先想到的疑问是:白素是何以知道有浮莲其人其事的?是谁告诉她的? 其次想到的是,何以朱槿、水荭她们不去找浮莲,而要白素出马?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在? 虽然我眼见朱槿和水荭对铁旦的情义,无话可说,但是我总对她们的特殊身份,有点耿耿于怀,尤其是水荭,上次在柳絮以“年轻十年”的条件,而彻底脱离组织之际,水荭只要愿意,也可以同时自由。可是她却说难以适应外面的世界,所以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说人各有志,她有权选择留在组织之中,但这个组织如此可怕,她竟然可以安之若素,是不是说明她对组织很是死心塌地呢? 我对这个“组织”,始终抗拒,所以白素如今的行动,和这个组织发生了相当直接的关系,这就很令我为她担心。 那个浮莲手上的资料,是一个定时炸弹,人人都想毁灭它,而且是连人毁灭。那么,白素若是马到功成,把资料弄到了手,本来应该发生在浮莲身上的危险,岂不是会转嫁到白素身上? 而且,我更进一步想到,连白素也知道了有这样的资料在浮莲手中,而浮莲人又在瑞士,如今强权势力之中,虽然已拉开了内争的帷幕,对这份可以决定各派生死的资料去向,更无不知之理! 那也就是说,一定已有不少人被派出去,去追寻浮莲的下落了。 所以,白素在瑞士,要面对的,不单是浮莲,还有许多隐藏着的敌人,而且这些人都是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可怕人物! 我假设,朱槿和水荭,都没有理由不知道这情形,但何以她们绝口不提? 我越想越是疑惑,那种“不对头”的感觉,已经有了一头头绪。 我一口喝干了酒,重又上楼,记录也到了尾声。各人一言不发,显然是亮声和我的对话,给各人带来了相当的震撼。 我沉声道:“每个人都有一本帐,两位大豪富,不知道是否同意?” 大亨闷了一声:“这种说法,古已有之──照这种说法,人不必努力了!” 铁旦缓缓道:“不是,帐上写着你要努力的程度,你一定会照着去做,想依赖也不行。” 大亨没有再出声,铁旦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若是我早知自己该走多少步路,帐面上已经所余无几了,我一定会珍惜每一步,不致于现在想想浪费了许多,以致如今寸步难行,后悔莫及。” 陶启泉叫了起来:“这帐,不到结算的时候,谁也不帐面的情形如何,人人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红绫拍手道:“说得对!” 铁旦和红绫很是投缘,看来这是性格使然,他们两个是大开大阖之人,自然想法一致。 陶启泉闷闷地道:“看来,老人家这条路,是走不能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说救人还是生意?” 陶启泉道:“两者是连在一起的!” 我道:“救人,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做生意,只怕要贵客自理了!” 陶启泉和大亨来得晚,应该并不知道白素到瑞士去,以及浮莲挟资料而逃亡的事。 所以,我预料他们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会急急地问,救铁天音还有哪一条路可走。 可是,他们的反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大亨和陶启泉并没有互望一眼,陶启泉就极自然地道:“两者还是连在一起,哪条路能救铁天音,哪条路也就可以叫我们畅通无阻!” 陶启泉这样说,那是表示他已知道一切了。大亨也没有惊讶的神情,那他也知道了,两人得知一切,可以推断,讯息来自朱槿。 那么,我刚才在楼下想到疑问──白素是怎么知道的,也有了答案:也是朱槿告诉她的。 我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白素正在走这另一条路──” 我说到一半,向朱槿望去:“讯息是你给她的吧!” 这是一种“突袭”,在突袭中,观察对方刹那之间的反应,从中可以得到疑问的答案。朱槿不是普通人,而我的“突袭”,也非常突出。 朱槿有极短暂时间的震动──这种反应,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然后,她就是一副坦然的神情:“对,是我告诉白姐的。” 我又道:“组织上派谁去执行任何?” 朱槿一副茫然的神情:“什么任务?” 我声色俱厉:“把浮莲和那份资料找出来的任务!组织不见得会让浮莲逍遥自在吧?” 我声色俱厉起来,样子多半相当吓人,所以刹那之间,人人愕然,朱槿更不由自主向后缩了一下,大亨忙向她靠近。 朱槿道:“组织当然不会放过浮莲,可是不知道派了谁去对付她。” 大亨提高了声音:“卫君,你那么凶干吗?” 我冷笑一声:“当然有道理,白素因人通风报信去涉险,但是她得到的讯息却不完整,她只知道要对付浮莲,不知道还要对付组织派出去的人!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这番话一出口,铁旦立时沉下脸来,以极严厉的目光,望向朱槿。 朱槿急得几乎哭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自从我和大亨在一起,组织对我的信任,大不如前,我现在唯一的就是──”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们也都明白──她的任务,就是留在大亨身边,把大亨作为她的工作对象。 大亨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点了点头。 朱槿又道:“白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她知道对手……是多方面的。” 我沉住气不出声,铁旦闷哼一声,又向水荭望去,水荭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天音哥是关键人物,所以……我们真的不知道。” 31 水荭的这个理由,显然为铁旦所接受──他对各种关系所起的大作用,知之甚详,事情既和铁天音有关,那么,有关一切的处理行动,自然也不能落在和铁旦有密切关系的人之手。 这也可以说明何以朱槿接到了铁天音求救信之后,一点也出不到力的原因。 铁旦的神色,略转为缓和,陶启泉道:“既然事情两者一致,我们再设法启动一切关系网,一面救人,一面疏通。” 铁旦在我的身边,用我们的家乡话说了一句:“等你们进行,我宁愿等卫嫂的消息。” 他的这句话,自然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说着,转过轮椅去,不再理会各人,陶启泉和大亨两人,大是不自在,我道:“两位请回吧,我们随时联络。” 陶启泉道:“好,有一消息,立刻告诉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水荭,hs看来千情万愿要跟陶启泉走,可是又怕铁旦生气,所以神情犹豫。铁旦像是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沉声道:“你们都走吧,我和卫斯理,要叙旧!” 水荭跳过去,在铁旦的背后,伸臂抱了他一会,朱槿也过去照样做了,铁旦反转手来,拍了拍她们的头,两人就和大亨、陶启泉一起走了。 屋子中只剩下我、红绫和铁旦三人。铁旦立时身对我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点头,可是却道:“先等我问红绫一些话。” 红绫忙道:“得令!” 我道:“孩子,你妈还和你说什么了?” 红绫道:“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她要到瑞士去找一个人,说在你回来了之后,自然会知道详情。” 我想了一想,白素这样说,是料到我回来之后,会见到朱槿,所以才这样说的。 铁旦是何等样的人物,当然看出了我在疑惑什么,他道:“你怀疑有人在捣鬼?” 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又向红绫道:“孩子,我和铁伯伯要讨论一些问题,只是我的假设涉及人心险诈,你可能不是很明白,要是你不想听──” 红绫天真烂漫,和水荭又一见如故,一心认定了水荭小小的个子,是个弱者。我的假设,说了出来,可能令她伤感,所以言明在先,因为红绫对于人心险诈这一方面,是一片空白的。 红绫皱着眉:“不要紧,若我不明白,不出声就是。” 她说了之后,略停了一下,又道:“以后再问。” 我想,让她多一点这方面的练也好,不然,被人骗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点了点头,铁旦见我们父女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就直截地问:“你怀疑谁在捣鬼?” 我道:“朱槿长期做大亨的工作,有新任务加在她身上的可能性比较小。” 我这样回答,等于说水荭的行迹可疑了! 果然,红绫一听,就张大了口,但是她遵守诺言,忍住了没出声。 铁旦先是木然,接着,双手掩住了脸,好一会,才放下手来,声音极是疲倦:“一个浮莲,不理天音的死活,拿着资料跑了,要是水荭……她……” 我忙解释:“我不是怀疑她会害天音,而是说她另有任务,未曾对我们说。” 铁旦抬头向天:“你是指她也负有寻找浮莲的任务?”我点头:“我推测,有此可能,要缉拿浮莲,消灭资料,组织必须派出最干练的特工人员,要特级的超优秀人出马。我看,除了你训练出来的那些女孩子之外,不可能再在她们之外选择。” 铁旦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要对付浮莲,本身就是这样的人物,当然要派更优秀的去对付她──” 我道:“要是给你派,你派谁?” 铁旦迟疑了一阵:“她们每一个人都那么优秀,要我派人去找浮莲的话,我会派两个,只有以二对一,才能有必胜的把握。”我悚然而惊:“她们两个!” 铁旦摇头:“不对啊,你是指朱槿和水荭?若是她们两个,她们应该到瑞士去,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她们来这里,也是我召来的。” 我在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了一个主要的关键来,我疾声问:“你只召了她们两个?你用什么方法召她们来?” 铁旦一听得我这样问,陡然一震,整个人几乎从轮椅中跌了出来。 我看到他面肉抽搐,刹那之间,神情甚是可怖,就伸手按住了他,这才发觉他的身子也在发抖。 铁旦望着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这一问的意思。 铁旦吸了一口气:“我召唤……所有还在岗位上的……来见我,因为我需要帮助,可是……只有朱槿和水荭来了。我以为那是只有她们两人接到了我的如唤……” 他越说,神情越是迟疑,我再问:“你召唤她们的方法是──” 铁旦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以前的部下,如今也还颇有势力,通过他进行。”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伸手按住自己的额上。 铁旦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背叛了我?我以前的部下,朱槿、水荭,他们都背叛了我?” 我没有回答,心中中感到一股深切无比的悲哀,铁旦竟然还多此一问,根本问题是放在那里的了。铁旦如今,根本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人向他“效忠”的任何条件,也根本无所谓“背叛”,只是他的话,再也不会有人听而已。 可是,铁旦却还不止于此,他不但不了解这种情形,而且还沉在梦中,他又颤声问我:“我那部下,我曾在战场上救了他三次……朱槿她们,我都是……她们的义父,他们……不会背叛我的!” 我想把我所归纳的说给他听,可是,看到他那种情形,我实在不忍说出口。 这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如今看来是那么软弱,他实在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所以,当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时,我忙道:“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太关切白素,多心想到别的事,也很正常!” 铁旦听得我这样说,才吁了一口气,我忙道:“我要设法和白素联络,我看你也疲倦了,不如休息一会。” 铁旦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红绫就推着铁旦,走了出去。 我双手轻敲自己的额角。我确然是由于关心白素,而联想到了许多事的。 我认为我的推测,接近事实,只是要铁旦接受这事实,他会受不了,硬要他接受,太残忍,所以我才没有说出来而已。 32 第十一部 将计就计 我的推断是,首先背叛了铁旦的,就是他曾在战场上救了他三次的那个老部下。 铁旦说得很说明,这部下,“现在还有点势力”。 那也就是说,其人必然卷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不会置身事外。 那么,他在铁旦的求助之下,他会怎么做? 他会想到铁天音的安全,铁旦的利益,还是先顾及自己的利益? 假设他人格高尚,品德仁义,或者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有着寻常的道德观,那么,他就会对曾经救过他的恩人,作出报答。 或惜他不是,他只是强权统治集团中的一分子,正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他如今的地位“有点势力”,那正是他不断斗争的结果。这种人连起码的道德观都没有,非但如此,而且,在残酷的斗争之中,早已明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理,他连人性都已经被磨炼改造得荡然无存了! 这一类人,正是形成强权统治集团的骨干,也是一种典型。 可以说,只要是强权集团的一分子,就绝无例外。因为如果竟然还保留了一分半分人性的话,那么早就在大大小小不断的斗争中被淘汰了,眼前的铁大将军,就是一个例子。早几年,同情平民百姓,不肯以坦克去对付赤手空拳的一些人物,也是例子。 铁旦竟以为他的这个如今仍具势力的部下,不会背叛他,岂不是太天真了?幸而她早已退出了权力场,不然,以他的这种想法,在权力场之中,迟早被别人连骨头都嚼吃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这些,我自然不会对铁旦说,我只是迅速地想到,那个部下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论他属于哪一派来,他都知道铁天音的重要性,这时候,去救铁天音,等于去捧烧红了的铁球。 他自然也知道,在浮莲手中的那份资料的重要性,他会提议派人去找浮莲。 假设他派出的人是朱槿和水荭,她们知道铁旦一定会落脚在我处。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我想到这里,已经觉得事情渐渐接得了准头了! 即便派出了朱槿和水荭,他们也知道,并没有找到浮莲的把握。 而由于我和铁旦的关系,他们知道,若是能把我和白素拖下水去,找到浮莲的机会,就必然大大增加。 这就是朱槿把浮莲的所作所为和她人在瑞士,透露给白素知道的原因,我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于是,他们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当我确定了这些这后,我又不自由主,打了一个冷战,因为我又想深了一层,我想到,铁天音的那张求救字条,只怕也是朱槿故意接触了铁天音,叫他写了,以便令我参与其事的。 一切,早有预谋,什么想令老人家清醒等等,全是虚招。我的勒曼医院之行,根本白费,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浮莲和那份资料! 因为,如今白素已经去找浮莲了──这正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而我,也非去不可,这也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事。 这计算之精确,颇令人佩服,至于陶启泉和大亨的生意,只不过是这出精心编排的戏中的过场而已。 明白了这一切,我也有了主意:你们不是要找浮莲去?我就将计就计,就在这一点上,打出救铁天音的主意来! 本来,我感到自己无法不依照他人安排下的计划行事,心中窝囊之至,但这时有了这样主意,心中畅快,伸了一个懒腰,详细部署。 首先,我要到瑞士去,和白素联络,白素临走时,没有向红绫交代什么,她必然另有留言。我和她有约定,若有重要留言,会留在电脑资料库之中,必需一个密码,才能使用资料库。 我启动了电脑,输入密码,很快就看到了一行字:“瑞士伯尼尔──”在这个地名之下,是一个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别无他言──白素自然知道我一回来之后,必然可以知道经过,所以不必赘言。 我立刻拿起电话来,电话响了几下,就有了回音,可是却是录音,录音使用的语言,竟然是道地的中国上海话──这电话,若是有人无意中打去,除非这人会讲上海话,不然,根本不知道留言说些什么。 而那声音,我自然一听,就知道是白素的声音,留言道:“侬快眼来,事体蛮难弄格,讲好辰光,我来飞机场等侬。” 连白素也说“事体难弄”(事情棘手),由此可知,颇不寻常。 我出了书房,看到红绫,从睡房出来,我扬了扬眉,红绫道:“铁伯伯睡了。” 我道:“我要和你妈会合,你好好照顾铁伯伯──” 她不等我讲完,就接了下去:“──不要闯祸!” 我瞪了她一眼,她吐一吐舌头,情状可爱(纯父亲观点)。 一到了机场,确定了机位,再打那个电话,留言给白素,然后就上了机。 我推断,我的推测如果符合事实,那我现在,正按照他们的计划在行动,他们在暗中,必然洋洋得意,我也相信,一定有人在跟踪监视我。 上了机之后,我略作观察,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人物,我也不去深究,因为现阶段,有人跟踪与否,我都不能改变我的行动,有人跟踪,也只好听之任之。 我想到的是,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和白素的行动,不能再给人跟踪,是不是要一下机就开始摆脱呢?我想,白素比我更细心,一定会想到这一点的。 33 想起我和白素,已好久没有“并肩作战”了,心情自然兴奋。 一路无话,飞机到达,我在步入机场大堂前,更曾仔细观察过,仍无发现有人跟踪。 同时,我也留意白素,我自然不会东张西望,因为要是有人监视我,这就等于告诉人家,我会和白素在机场会面。 一直到我走出机场大厦,仍然没有人来和我联络,我向出租车的停泊处走去,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体态龙钟的老妇人,手放在背后,先向我伸出了三只手指,然后,又向那一行计程车指了一指,然后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看来看去,那老妇的背影,无可能是白素的化装,但是我倒看懂了她手势的意思,是叫我搭乘车列中的第三辆车了。 我看到有人正在搭车,我认定了第三辆车,等前面两辆驶走了,便快步上前,上了那辆车。 方一上车,我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因为我还未开口,司机已经开了车,我看到司机是一个胖子,也没有可能是白素的化装。 那司机不出声,我也不出声,车子一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先是在市区兜了两个圈子,在兜到第二个圈子之际,我已肯定没有车子跟踪了──本来,有两三辆可疑的车子,但那胖司机分明是摆脱跟踪的专家,十分巧妙地把它们抛下了。 我在车子开始向郊区驶去时,赞了他一句:“好手段!” 那胖子仍不出声,只是望着倒后镜,向我笑了笑,一副莫测高深之状。 我也就不再言语,过了大半小时,车子驶进了一条岔路,在一间路边的小食店门前,停了下来。胖子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一看,那种售卖小食咖啡的路边店,也没有什么风格可言,只见一个女侍懒洋洋地倚柱而立,店中一个顾客也没有。 看那女侍的样子,也不像是白素化装的。我坐下之后,女侍向我走来,将一份餐单抛在我的身前,我打开菜单一看,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写着:“是我”两个字。 我一看到这两个字,不禁呆了,再抬头看那女侍时,她向我眨了眨眼,我也用力眨了眨眼,实在叫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看来只有二十来岁的白种女人,竟然会是白素的化装,简直太出神入化了! 白素(那当然是白素)看到我发呆的神情,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了店门,又把门上的一块牌子,翻了过来,表示店子休息了。 然后,她来到我面前坐下,一直等她坐下,我还在目定口呆,这才迸出两个字来:“是你!” 白素笑道:“可不是我!”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素道:“我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浮莲才得了风声离开,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识破了我的,她在这小店中扮成女侍躲避追踪,她留下了一封信给我──” 说着,白素取出了一张纸来,上面用极其娟秀的字迹写着: “卫夫人,竟然劳动了你的大驾来找我,真是叫人惶恐。要躲过你的追寻,不是易事,但是我必当尽力而为。因为若叫你找到了,我会死,而你找不到我,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挫败,所以,你虽然能力远在我之上,我还是一定要不让你找到。还有,在你的背后,必须有许多人在等收成,所以我的生死,可以说决定在你。最后,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实,根本没有那份‘资料’,我并无如此神通去搜集这样的资料,如今所有人,做过些什么事,侵蚀了多少民脂民膏,都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外人只是估计而已。至于对那份‘资料’,言之凿凿,都以为实有其事的原因,只是由于所有的人,都做贼心虚,怕被别人抓住了辫子的缘故。我和已死了的人,关系也并非如外人所设想的那样,只是,如今再来分辩,也没有意思了。” 信末,并没有署名,只是书着一浮莲,很是传神。 我看完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信写得很是诚恳,但是浮莲为了逃命,可以做出任何姿态来。 不过,信中提到,白素的身后,必须还有许多人等着在坐享其成,这一点,倒是和我推断一样的。 白素问:“怎么样?” 我先把我在勒曼医院的经过,以及回去之后,见到了铁旦等事情,说了一遍,以及我的推测,也原原本本,告诉了白素。 白素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你准备如何将计就计法?” 我道:“本来,准备在找到浮莲,得到那份资料之后,倒过头来,引他们来对付我们,而我们虽然会因之而面监强敌,身陷险境,但是也可以因之要胁他们放人!可是现在──” 我想说“可是现在,若是根本没有这份资料”的,但是话未出口,心中陡然一动。 白素也在这时,一扬眉:“现在,一样依计行事,在原来的计划上再加一个空城记!” 我一字一顿:“半空城计!” 白素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此计大妙,浮莲在这里藏匿,里面有完整的电脑设备,制造些假资料,易如反掌!” 白素明白我所谓“半空城计”的意思,是伪造假的电脑原件资料,使有关方面认为真的有“资料”,而且已落入我们手中。 做贼的人,必然心虚,有一部电影,说的是几个顽童,打电话给一些名人,恶作剧地说:“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事!” 结果,接到电话的人,由于都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个个大起恐慌,追寻“恐吓电话”的来源,那几个顽童,几乎惹下了杀身大祸。 如今,我和白素计上加计,当然也一样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但只要此计有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顾不了么多了。 白素说着,将我领进了小食店的厨房,她在一个炉灶的旁边,伸手按了一下,一具不锈钢的冰箱,竟然由中分开,向两旁各移了三十公分,现出了后面窄窄的一道门来。 这暗门的设计,堪称巧妙,门上有数字按钮,白素走过去,迅速地按了七个号码,暗门移开,我们走了进去,是一道通向楼下的楼梯。 小食店的建筑物在路边,四周没有别的屋子,我刚在想,就算有暗室,也不可能太大,一见那道楼梯,我就知道,所有暗室,都在地下,在地面上,是觉察不到的,这安排自然也隐蔽之至。 34 到了楼梯尽头,看来是一个地窖杂物室,并不特别,等到白素推开了几个木箱,再现了暗门,走过去,才豁然开朗,是一间设备齐全的电脑室。 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头好久了,直到这时,才问了出来:“这浮莲,躲得如此巧妙,你是如何能找到这里来的?” 我看到白素皱了皱眉:“事情很怪,所以我要你来,一起研究一下。” 我轻轻拥了她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坐了下来:“反正不急,可以慢慢说。” 白素笑道:“说起来,也很简单,只是怪异而已,很快就可以说完。知道浮莲的事,是朱槿告诉我的,我一知道,就立刻动程了。” 这一点,和我的推断符合,我点头道:“朱槿,还有水荭,都不是东西,她们是在利用我们!” 白素叹了一声:“她们自有苦衷──” 我感叹:“你真会原谅她们。” 白素又道:“我来到瑞士,正不知如何着手,第二天,就接到了一个无头电话──” 她说着,按下了一个掣钮,立时有声音传出来:“卫夫人?白素女士?” 那电话录间,是一个很动听,软锦锦的女人声音,接着,就是白素的声音,她对于突然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在声音上听不出任何惊讶来。 她道:“是,有何指教?” 那女声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来找一个叫浮莲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到哪里去找她!” 接着,那女声就说出了食店的地址。 也不等白素再问,电话就中断了。 白素道:“我来到这里,没见到有人,只见到浮莲留下的信──暗门和暗室,是我自己发现的。” 我笑道:“事情并不难分析,你是怎么想的?” 白素笑:“那电话,是浮莲打给我的。” 我道:“正是,她要利用你,要你把‘根本没有资料’的讯息传出去,她知道由她自己来传播这个消息,无人相信,而只有人人相信了这个讯息,她才安全!” 白素道:“由我传出去,人家就相信了?” 我道:“至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不过现在,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大张旗鼓,说资料已在我们手中!” 白素微笑:“这叫什么?互相利用?” 我一扬眉:“想利用我们,他们找错算盘了──对了,机场指点我的那个老妇人和胖子司机是什么人?” 白素道:“是爸的旧相识,不过,也未必一定靠得住!” 我吓了一大跳:“明知靠不住,你还──” 白素道:“你知道他们为了要找这份资料,出了多少赏格?一亿瑞士法郎,而且还有暗盘!” 她略顿了一顿:“在这样的赏格之下我真不知道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我们唯恐消息传播不快,就算被人出卖,也是求之不得!” 我不禁苦笑:“这真是一个反常的世界!” 白素道:“也不算什么反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已。嗳,这假资料怎么造?” 我道:“容易之至,一分真,九分假。真的那部分,是那此官商公开的资料,什么集团哩,什么公司啦,负责人,都是大官或他们的子女,这是他们公开活动的一面,他们打着为国经商的旗子,就利用这一些公开的资料。那假的,捕风捉影也好,想当然也好,凭空捏造也好,都可以。” 我说了之后,见白素颇有不以为然之色,我就道:“你放心,我保证,以你我二人的想像力来说,所作的假资料,一定不如真情形的十分之一,你我根本无法想像这些人的胃口有多大,贪婪之心有多盛,那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一个权力最庞大,贪欲最狠毒的集团,历代的一切贪官污吏和帝皇,瞠乎其后!” 白素吁了一口气:“资料要含糊其词──” 我道:“还有,把甲的资料给乙,把乙的给丙,把丙的给丁,再把丁的给甲,总之叫他们不能掌握自己的资料,而有他人的,也要他们知道,自己的资料,也同样地落在他人之手。” 白素点头:“制造混乱和恐慌,叫他们相信,若是资料进一步曝光,他们就会成为被斗争的目标。” 我也点头:“到了这一地步,我们就可以提出条件了!”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一生稀奇古怪的经历再多,可是也没有比这次更怪的了。 那是说不出画不出的怪,怪得令人腻烦,令人不快,令人感到在一个污水潭中打滚。而且,也明知无论如何,都无法制止这君蝥贼继续穷凶极恶地以权谋利。 35 我感叹:“看来,我过去的那种冒险生活,应该收山了!” 白素并没有什么表示,我道:“冒险生活之所以令人乐此不疲,是因为可以带来刺激,带来乐趣,现在我们在进行的事──” 白素笑道:“能逗得一群恶狼心生慌乱,互相猜忌,甚至互相吞噬,不也是一场好戏吗!” 我不知道是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 我一搓手:“事不宜迟,这就动手吧!” 有了完善的电脑设备,要制造一些假资料,并非困难,白素打发了胖司机,小食店继续营业,反正生意清淡,而我只化了大半天时间,便已制成了十件软件,每件上都有资料若干。 这些资料,若是甲的落在甲的手里,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落在乙的手里,就大有作用,因为乙必然向甲表示,有了他的资料,但又不会把内容告诉甲。 他们在进行的事,本来就见不得光,不能公开讨论。这一来,自然人人以为机密已泄,大起恐慌了。 而我,自然也留有后着,在每份资料上,我都加上了“三之一”、“五之二”等注脚,表示这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资料在! 这样,才能达到混乱的目的。 我一面做,一面心中暗暗好笑,一生怪事不少,怪到如这次那样,尚属初遭。 白素在店堂中无人之时,和我通直线电话。我问:“有没有人来‘探盘’,应该有鱼来上钩了!” 白素道:“刚才有一男一女来过,我看那男的是由女的所扮。”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来了?” 白素道:“你做好了没有,不能叫人家白来!” 36 第十二部 尸居余气 我笑道:“保证有货。” 过了不到一小时,白素又和我联络:“快上来扮食客,有人来了!把‘货’带上来,一点点就行。” 我把制造好的软件,放在身边,出了地室,来到店堂之中,把软件交给白素,白素顺手放在一叠碟子下面,我坐了下来,才喝了两口咖啡,就看到门外,一辆车子停下,赫然就是载我前来的那辆,驾车的,自然也就是那个肥司机! 而从车中下来的,是一男一女,白素立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这就是她刚才说过的那“一男一女”了。而那个胖司机,果然出卖了我们──本来,被人出卖,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此际,我却愉快之至,若没有胖子的出卖,我的假货,如何能有出路。 那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偷觑了几眼,不禁佩服白素的眼力,若不是她的提醒,我真还看不出,那男的是女人所扮,我几乎可以立即肯定,那两个来人,应该是朱槿她们的一伙。 两人显然都经过精心化装,男的看来是中年人,女的看来面目普通,可是两人的目光,都很是闪亮精灵,在门口向店内一扫,那女的就冷笑:“卫夫人,竟然效胡姬当炉,这不是太委曲你了么?” 白素也不掩扮,笑道:“行迳可入唐诗,也不算什么委曲了!” 那“男”的更是开门见山:“卫夫人在此日久,必有所获了?” 白素一笑:“当然,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我们两人出马,还能空手而回吗?” 那“男”的又踏前一步,向我望来,沉声道:“拿来!” 他的言行竟然如此直接,令我好气又好笑,我先喝了一口咖啡,才问:“凭什么?” 那“男”的一直向我走过来,来到了我的座前,我抬头看看,冷笑道:“扮得真像!” 这人答了我一句话,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他道:“我是双性人,俗称雌半雄,男装女装都可以,不能算是扮。在两位面前,也不必扮!” 这话,连白素也感到意外,她道:“化了装,也是扮了,像我现在那样,能不是扮么?” 那人闷哼一声:“空话少说,拿来!” 我还是那三个字:“凭什么?” 那人道:“你开条件。” 我笑:“爽快,你们先拿一点‘样品’去看看,觉得还值得,我们再来谈条件。” 那人道:“好!” 我和白素,并没有行动,只是一起向那叠碟子望去,那女的身法快绝──绝不在良辰美景之下,一闪就到,一伸手,已把我的制成品,取在手中。 这妇子反应之灵敏,判断之准确,动作之迅捷,当真是令人目定口呆。一流高手,我见过不知多少,然而一见就令人予“此人本领在我之上”之叹者,这女子无疑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动作快如似魅,但白素也不慢,白素离得她近,她一取了软件在手,白素突然一反手,拍开了一个水龙头,那是滚水桶的一个出水口,白素手略沉,令出水口平向,一股滚烫的热水,挟着嗤嗤的蒸汽,没头没脑,就向那女人射了过去。 而那女人的动作也真快,白素的攻击,可说是突兀之至,但那女子还是身子急速后退,只是她也不免退得狼狈,以致撞翻了一副屋头,身子略慢了一慢。(此段中“一副屋头”,原文可能有误。) 若是没有这一慢,她一定一下子就倒射出门口去,我再也阻不住她了! 我和白素的攻击,同时发动,身形一闪,阻向门口,恰好那女子由于慢了一慢,被我占了半步的先机,所以她变成了背向我疾撞了过来。 我准备“哈哈”一笑,将她牢牢抓住,可是一开口,还未曾发出笑声来,那雌半雄已经打侧,向我撞了过来,“砰”地一声,撞中正着。 那家伙竟然力大无比,这一撞,撞得我左肩奇痛无比,身子也不由自主,向侧踢出了半步,那妇子就在这一刹间,在我身边擦过,人已到了门外。 我一见情形不妙,虽然我乐见我制造的软件,落入他们的手中,可是给他们到手太容易了,就会起疑。 所以,我就看那一跌之势,着地便滚,伸手一捞,及时抓住了那女子的足踝。 这一下变招,虽然是中国武术吕这,地趟拳的精华,再加上极其巧妙的擒拿手功夫,但是在地上连滚带跌,姿态却是难看之至。 而且,伸手去抓人脚踝,也有点迹近无赖的打法。 不过在这种紧急关头,打架讲的是制敌取胜,又不是在演出,耍花拳绣拳也好看。 这一下,那女子被我抓住了足踝,我手腕一扭,她再也站立不稳,也翻身跌倒。她吃亏在一只手抓住了软件,不舍得就放,所以才一跌倒,我右肘起处,已经压住了她的咽喉。 不过同时,我背上一沉,那雌半雄一脚已经踏到了我的背上。 同时,我听得白素一声清叱,我略一抬头,在玻璃门上的倒影之中,看到白素手中,一支冰插,正抵住了雌半雄颈际的大动脉。 我抓住了那女子,雌半雄制住了我,白素又制住雌半雄,前后绝不超过四十秒的时间,变化之下,四个人都凝止了不动。 那雌半雄很镇定:“不是说了先看样品,再提条件的么?为什么要动手?” 白素冷冷地道:“谁先动手的?” 37 那女人想说什么,可是咽喉被制,发不出声,我手肘略松,她才叫:“样品总是要给我的,我先下手取了,有何不可?” 我冷笑道:“若由得你予取予携,岂非显得我们太无能?” 雌半雄道:“岂敢,卫氏夫妇,能力高超,举世钦佩!” 白素和我齐声道:“彼此彼此,两位也大是强者,世所罕见!” 我更道:“自我出道以来,被人用脚踩在地上,这也可以说是破题儿第一遭,能否请阁下这就高抬贵脚?” 雌半雄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情非得已。” 他说着,缩脚后退,白素也身形向旁一闪,我一挥手,自那女子手中,抢过软件来,这才一弹而起,那女子几乎和我同时起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望定了我。 我这才把软件递向她:“好了,这是样品,我在家恭假两位来谈条件!” 那女子一扬眉:“好!” 她接过了软件,想是怕再生枝节,身子立时像箭一样,倒射出去,我和白素都忍不住喝采。 那雌半雄向我们拱了拱手,也大踏前走了出去。 等两人走了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回想刚才,只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可是,惊涛骇浪,此起彼伏,却着实令人心惊! 白素已有同感:“这才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叹了一声:“这两人身手如此之高……我看另有来路,不属于朱槿水荭那一类!” 白素道:“朱槿那一类人,你曾见过的,也不过一半,怎知不另有能人侧身其中?” 我无话可说,连吸了几口气,才道:“我们该回去等他们的消息了。” 白素道:“有一点──我们的计划,是不是要向铁旦说明?” 我点头:“要,虽然这会令他增加担忧,但有他一起参详,要好得多,毕竟他是从那个肮脏的环境中出来的,对那里的情形,要比我们了解。” 白素道:“好,我们走──” 我道:“这小食店──” 白素道:“我发现浮莲设计了一个爆炸装置,可以将之彻底毁灭。” 白素说着,把墙上一个手掣,扳了来,就拉着我离开了小店, 当我们走出了大约半公里,正在路边时,就看到小食店冒起了一蓬浓烟,几下闷响。 那爆炸声并不是很响,可是爆炸的破坏力却极强,转眼之间,不但小食店消失无迹,地下还出现了一个很深的大坑,老远看去,深不可测。 我失声道:“那是什么炸药?” 白素摇了摇头。 我的这个问题:那是什么炸药,后来,我问过许多人,包括顶尖的爆炸专家在内,都没有答案。我后来更有机会接触到瑞士政府调查这次神秘爆炸的档案资料,也未能肯定那是什么类型的炸药。 我想,那一定是浮莲的独爱发明,看来只有问她,才能有答案。 但是,自此之后,浮莲这个人,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至少,在相当时日之后,还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却说我和白素回家之后,看到红绫和铁旦,相处极好,铁旦向红绫说了不少他打仗的故事。 后来红绫对我们说:“铁伯伯说的故事如果只有前一半就好了!” 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红绫道:“前一半多么感人,一群人,为理想而战,相互之间,有鲜血凝成的友谊,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可是到了下半部,自己人却斗起自己人来,血肉横飞,什么丑陋残忍的场面都出现,真叫人恶心!” 我和白素互望,却也不知如何回应红绫的感叹才好,只好轻描淡写的道:“这种事,在历史上,重复又重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或许是,不论是什么英雄好汉,人都摆脱不了历史的规律!” 红绫只是默然,饶是她知识丰富,对于人性的卑劣,只怕也难以料得透彻! 当时,我把在瑞士发生的事,向铁旦说了,铁旦果然大是担心。 他一个人默然地想了很久,才道:“这……半空城计,要是靠不住呢?” 我道:“我谅他们也识不穿,倒是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曾是你的手下?” 我问的是那女子和“雌半雄”,铁旦的答案令人骇然,他道:“不是,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我皱了皱眉,他又道:“所以,你千万别小觑了他们,能人异士,还有的是!” 我知道他为了关心儿子,难免神经过敏,患得患失,所以也不去怪他,我只是道:“放心,我估计三天之内,必有人来谈条件!” 铁旦虽然焦急,但也别无他法。 我们等了三天,不但铁旦越等越心焦,连我也沉不住气,只有白素,还很镇定。她道:“对方精明,这是做买卖的方式之一,你急他不急,他就占优势了!” 38 铁旦真是发了急:“我不能不急啊,天音在他们手里,拖一天,则增一分险!” 我道:“要不要联络一下朱槿?” 也真是的,我多年来,处事也未曾如此被动过。 白素道:“我去试一下,但是,我认为我们不应有任何心急的表示,要稳坐钩鱼船!” 铁旦对白素有信心:“好,听阿嫂的!” 这一等,又等了两天,我看铁旦自早上起,已不断在抹汗,我也觉得等不下去了。 那一天,等到上午十时许没有等到人,却来了一个电话,而且电话,也不是我们要等的人打来的,打的是我的一个极少人知的号码,来电的是亮声先生。 勒曼医院的亮声先生! 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这个亮声先生就道:“我们根据老人家的资料,详细覆核了一下──替他算了一下总帐,算起来,他还有机会,可以说三句话。” 我呆了一呆,大是一明:“什么意思?” 他道:“意思是,他生命中设定的说话次数,尚有少量的结余,所以,他还有机会,在头脑清醒的情形下,说到三句话!” 我,一旁在听着的白素和铁旦,都不禁呆了! 他们,竟然已把一个人一生的帐,算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 他又道:“一般来说,由于他曾作年轻十年的调整,他只有呼吸心跳的情形,比他正常生命延长十年,这说话的结余,可以在任何时候发生,也可以使用特殊的方法,使之在特定的时间发生!” 铁旦大是紧张:“不必三句,一句就够了,只要他说一句‘放人’,这就行了。” 我忙问:“是不是用了特殊的方法之后,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亮声道:“当然不是,要说的话,还是由他思想控制的。” 我望向铁旦,意思很明白,你有什么方法,使老人家说出你想他说的话来?铁旦涨红了脸。 情形很容易设想,即使克服了所有困难,但怎样才使得老人家可以使用帐上三句话的话来呢?(此段原文可能有误) 话由思想控制,也就是说,他思想只有说三句话的时间是清醒的,时间一过,三句话说完,他的帐目已经平衡,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就算铁旦亲自向他说明一切经过,也来不及,老人家口齿一清,一连串“这个这个这个……”下来,三句话就过去了! 可是我看到铁旦的情形,心知了对我的“半空城计”,一直不是很有信心,尤其是等了那么多天,依然音讯全无之后,亮声所说的情形,无疑是给了他另一个希望。 所以,他虽然也同时想到了困难的程度,但是他也绝不肯放弃。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一些,然后我问:“你所谓‘特殊的方法’,是什么意思?” 亮声道:“本来,无法确定他这三句话会在什么情形下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三句一起说,还是分两次或三次说。特殊方法,就是令他在一定的时间内,把这三句话,一下子说出来。” 我又问:“那特殊的方法,很复杂?” 亮声道:“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是实行起来,却比较简单。” 我“嗯”了一声──世上任何事情,几乎都是如此,我又问:“简单到什么程度?” 亮声道:“注射一种激素,刺激他的生命密码的运作速度,也就是要他的生命密码起作用,立刻算总帐,别再拖延。” 我愕然:“这和人临死之前,注射强心针的情形差不多!” 亮声道:“对,类似。” 这时,铁旦双手掩住了脸,垂下头去,因为他也听出,在这方面的希望,等于零。 我忙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是不是可以随时和你联络?” 亮声道:“当然可以!” 通话至此结束,我转过头来,对铁旦道:“老大哥,我们要正视现实,第一,我们无法接近老人家,替他注射激素。第二,就算有办法接近他,进行了注射,他极有可能随便说了三句话,就此结了帐。” 铁旦长叹一声,抬头向天。 我刚想告诉他,其实不必太悲观,我们的等待,不会白等,他是事关切肤之痛,所以特别紧张而已。可是我也觉得这样说,太过空泛,难以使他安心。 39 正在这时,白素向窗外一看,沉声道:“来了!” 我立时向穿外望去,心头一阵狂跳,只见有一行人,正在斜路上走上来,当前一人,正是那雌半雄。 我大是兴奋,也失声道:“来了!” 铁旦也看见了,他身子一震,竟冲动得想跳起来,不过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只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我忙推着他,和白素一起下楼,我一下楼,就打开了大门,在门口,张开双臂,忍不住心中的高兴,大声道:“欢迎!欢迎!” 这一行人,这时也走到了近前,我一看到雌半雄身边的那个人,就呆住了! 那赫然就是铁天音! 我们正想尽了方法要去救他,他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而他却十分自然地叫了我一声:“卫叔,我老爸呢?他可好?” 我侧身一让──好在让得快,不然,铁旦的轮椅,非掸在我身上不可。 铁旦的轮椅直冲向前,铁天音也奔向前来,父子相会,铁天音双腿一曲,跪倒在地,两人立时相拥在一起,此情此景,极其感人,所有人,都不出声。 是那雌半雄最先打破沉默,他道:“看来我们这见面礼,是送对了!” 我和白素都是一呆,齐声道:“见面礼?” 雌半雄道:“是啊,我们知道铁老在府上,心想把他的孩子带来,令他们父子相会,卫先生作为铁老的好朋友,必然大是高兴,这可说是我们表示诚意的见面礼!”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不使自己哈哈大笑──释放tt就是我的条件,可是对方却由于不知道我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来,却把释放铁天音当了“见面礼”,天下的赏心乐事,可说莫此为甚了! 我忍住了笑,连连点头,向这一行人看去,只见除了雌半雄和那女子之外,其余全是生面孔,我把他们请进屋中,雌半雄一个个介绍,我一听来者的衔头,就知道代表了各派的势力。 雌半雄开门见山:“你要什么条件?” 我连想也不想,就道:“陶启泉和大亨,各有大项目要进行,希望你们能协调一下,以便尽快进行!” 那些人都是一呆,接着,人人大喜过望,连雌半雄也不禁大笑:“容易,一言为定,太容易了!” 我转身上楼,取下一叠资料,交给了雌半雄,道:“看过之后,最好立即销毁,这种东西,留在世上,总会生出祸事来!” 我其实是在为自己──假资料长存,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但那一行人如奉伦音,连声称是,立即离去了。 铁旦来到了我面前,伸出大拇指:“你妙计大功告成,天音,向卫叔叩头!” 我忙扶住了铁天音,大家心中都很高兴,一阵闲谈之后,说起了老人家的情形──到算总帐了,还有三句话可说,但是,“生命”却还在。 我也想到了,和他一起说了出来! “尸居余气”! 铁旦又叹气又是笑:“这帐,怎么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