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第1章 序·雪满弓刀 风雪怒号,千里雪原之中,军队犹如蜿蜒长蛇,数千名骑兵排山倒海,追在一名武将身后。那武将身穿黑铠,胯|下骏马已跑得口鼻溢出血沫,箭矢黑压压地射来,密布雪地。 “简直不自量力,愚蠢至极!”敌方首领遥遥喝道,“今日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回东都受审!” 武将怒吼道:“连你也背叛了我!” “渐鸿。”另一队千人军从侧旁杀到,双方呈合围之势,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敌军。 “吾王,你已众叛亲离,独力难支,为何仍放不下?再顽抗下去,无非连累将士们丢了性命。”敌军增援阵中,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昔日袍泽之谊,在你心中可还有半点分量?” “袍泽之谊?”武将一剑归鞘,冷笑道,“往昔的宣誓已成谎言,谁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哪怕是牺牲今日在场的将士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我么?” “生死终无别!天地虽大,却再容不下你了——!” 雪粉飞卷,战鼓声擂响。 “咚!咚!咚!” 那鼓声犹如一名神祇般的巨人,它从浩瀚的天际尽头走来,它的步伐踏向世间,每一步下去,便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与暴雪。 “放下罢,吾王,你已无路可逃。” 第三队追兵在大雪之中现出身形,一名英俊的年轻武将摘下头盔,抛在雪地中。 雪粉激昂,传来那男子的声音。 “交出你手中镇山河,喝一杯水酒,便让小弟送你上路如何?” “世间无人不死。”浑厚的男子声音说:“何必如此看不开?” “说的是。”李渐鸿武铠下袍襟飘扬,策马伫立于风雪之中,朗声道:“世间无人不死,孤王却自知未到大限,今日死的,必不是我!!” 玉璧关下天高地远,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笛,孤音飘扬,合着细细密密的雪粉,洒向大地。战鼓声中,骑兵齐齐竖起枪,只等鼓声一停,三队追兵便将并拢,将数千把□□投向北良王李渐鸿所在之处。 “废话少说。”李渐鸿冷冷道,“是谁甘愿先来领死?” “若你想在此地刀兵相见,拼死一战,生前威名尽弃,也并无不可。”那年轻男子声音陡然怒喝:“今日谁摘得李渐鸿项上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 鼓声停,骑兵齐声大喝,然而李渐鸿一声怒吼,在天地间回荡,紧接着纵马催到最快,转身冲向山坡,驻守高地的追兵发得一声喊,发动了冲锋。 上万人围捕一人,战阵已成,兵马朝着中心处聚拢,李渐鸿双脚控马,左手拖□□,右手抽剑,迎着冲锋而下的千军万马,逆流而上!雪坡高地轰然崩塌,穷追不舍的兵马淹没在疯狂卷下的白雾与雪粉之中。 鲜血飞溅,李渐鸿一剑斩断迎面冲来的骑兵长刀,以铁枪挑起敌军奔马,摔向敌阵,手中之剑所到之处,登时断肢飞裂,那削铁如泥的利刃竟是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 万人对一人,然而李渐鸿竟如虎入羊群,在混乱中直杀出了战阵! 骏马面前是万丈悬崖,紧接着,悬崖延展之处轰然崩塌,无数躲闪不及的马匹、骑兵随着崩毁的雪崖翻滚下去,深渊之上,李渐鸿驾驭战马,凌空一跃。 雪坡之上登时只听得战马长嘶之声、止步声、雪崩之声,天空中的黑暗犹如乌云密布卷来,覆盖了北方大地,叛军首领驻马崖前,小雪细细密密,洒在他的赤铜铠甲上。 “将军,未见那反贼下落。” “罢了,暂且收兵。” 第2章 访客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一路攻破陈国上梓,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玉璧关以南三百里,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河北府有个汝南城,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汉人西逃的西逃,南撤的南撤。昔年河北第一大城,现今一片断瓦残垣,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一命归西。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一抹夕阳残照,汝南城内,青石镂着金辉,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 “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 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发出闷响。小孩衣衫褴褛,满面污泥,头脸上满是瘀青,一眼肿着,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朝屋后躲,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又惹得那管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小孩一个箭步,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 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那壮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双眼发黑,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将他打得痛醒过来,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方提着他后领,扔进柴房里,将门一关,锁上。 “卖馄饨喽——” 巷内老人声音传来,每到迟暮之时,老王便挑着担,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 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罢?”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五官扭曲成一团,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嗳”了一声,就重重坐下去,小孩得到回应,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躺下,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雪粉细细碎碎,飘散下来,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天光渐暗,冷寂无声,汝南城中,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他饿得神志不清,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是故去母亲的双手,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时而是管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 我没有偷东西,段岭心想,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死亡对他来说,总是那么遥远。三天前,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四周围了一圈人,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在自己死后,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 夜渐深,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氤氲而升,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眼前出现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面朝门外,全身冻得僵了,他艰难地坐起,男人走进来,跪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喂进段岭的嘴里,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寂暗夜,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和大雪的沙沙声,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混在一起,而天地,渐渐地暖了起来,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弹,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还是交给自己。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强,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第3章 入京 “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床上坐,段岭却缩到床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情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 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 “嘘。”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 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信半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我爹叫段晟。” 骏马驰向河岸畔,郎俊侠翻身下马,于封冻的渡口牵着马,载着段岭渡过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岭重复道。 “到上京来求学……”段岭昏昏欲睡,在马上摇摇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关下,李渐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他遍体鳞伤,踉踉跄跄,浑身多处骨折,唯一陪伴着他的,便唯有背负之剑,以及脖上系着的红绳。 红绳穿着一个吊坠,那吊坠晶莹剔透,乃是一枚洁白无暇的玉璜。 一阵风卷来,将玉璜上的积雪卷去,现出黑暗里温润的荧光。 遥远的天地尽头,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那是苍鹰越不过的鲜卑山,鱼儿游不到的冬泉河,那股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是牵绊,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风雪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逐渐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狼,还是一阵摧毁世界的旋风? “奔霄!”李渐鸿吼道。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扬起雪粉,朝着他驰来。 “奔霄——!” 战马嘶鸣声划破长空,冲向李渐鸿,李渐鸿拖着马缰,用尽全身气力,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 “走!”李渐鸿喝道,与奔霄一同消失在风雪之中。 渡河过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渐有人烟,天气却越来越冷,郎俊侠反复教段岭,不可对外说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岭背熟,郎俊侠又与他说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岭渐渐忘了担忧,亦渐渐忘了伤痛。 段岭的噩梦犹如他的一身伤,都在逐渐痊愈,及至背上伤口结痂,外痂也已脱落,留下淡淡的几道痕时,郎俊侠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段岭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楼台照海色,衣马摇川光,越过鲜卑山西段,夕阳西下,一抹红光从无尽的旷野中透出,锦河如带,环城而过,闪烁着冰河的光泽。 上京城于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郎俊侠朝段岭说。 段岭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侠抱在怀中,二人于马上眺望着远方的上京城,段岭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觉得很暖和。 抵达上京时恰好入夜,城门处把守森严,郎俊侠递出文书,守卫注意到了段岭。 “哪儿来的?”守卫问。 段岭盯着守卫看,守卫也盯着段岭看。 “我爹叫段晟。”段岭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 守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自述,问:“你俩什么关系?” 段岭望向郎俊侠。 “我与他爹是朋友。”郎俊侠答道。 守卫将文书看了又看,最后不情愿地放二人入内。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两侧堆满了雪,正是一年将尽之时,路旁醉汉秉灯持酒,栏前歌女抚琴细歌,更有甚者或坐或卧,等在灯红酒绿的酒肆之外。 艺妓放肆的招呼声从夜阑中漏出一二分,佩剑的武人驻足抬头观看,揽红抱翠的富商喝得烂醉,摇摇晃晃,险些撞翻了面食摊。马车叮当作响,从结冰的路面过去,轿夫一声喝,华丽的高抬大轿稳稳离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着上京的四面八方移动。 主道上不许纵马,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缰往前走,段岭的脸被捂得剩一条缝,眼睛从裘帽的缝中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转进侧巷后,郎俊侠复又翻身上马,卷起飞扬雪花,驰进深宅暗巷。 乐声被抛在了背后,灯火却依旧通明,安静小巷中两侧大红灯笼高挂,唯有马蹄在冰面上叩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小巷深处,拥着无数两层高的僻静宅院,灯笼一层层叠满了头顶,就连纷扬的小雪也被这温暖的光亮所阻挡。 那是一条暗巷的后门,郎俊侠朝段岭说:“下来。” 后门外坐着个乞丐,郎俊侠看也不看,随手一弹,碎银落在乞丐的碗里,“当啷当啷”地转,段岭好奇地侧头看那乞丐,被郎俊侠随手扶正,拍去身上的雪,牵着进去。郎俊侠轻车熟路,转过花廊与中院,到得侧厢内,沿途听见叮咚作响的琴声。 进了偏厅,郎俊侠仿佛松了口气,说:“坐罢,饿了吗?” 段岭摇摇头,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火炉前的矮案上,单膝跪地,给他脱下裘袄,掸干靴子,解下捂耳帽,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点的温和之意,藏得那么深,只是一闪而过。 “这是你家吗?”段岭疑惑问道。 郎俊侠说:“这处唤琼花院,暂且住下,过得些时日,再带你去新家。” 段岭始终记得郎俊侠的那句“什么都不要问”,于是一路上很少发问,把疑问都藏在心里,像一头不安而警觉的兔子,表面上却显得安安静静的,反而是郎俊侠会朝他主动解释。 “冷吗?”郎俊侠又问,继而将段岭冰冷的脚握在他的大手里,搓了几下,皱眉说:“你体质太虚了。”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郎俊侠背后响起。 随着那声音,段岭抬起头,看到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着绣袄的美貌少女,背后跟着两名丫鬟。 “出门办点事。”郎俊侠头也不回,解开段岭的腰带,又转身打开包袱,取出干衣服让他换上外袍,抖开袍子时才抽空回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女孩走进房内,低头注视段岭。 段岭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皱起眉头,女孩却先开了口,问:“这是谁?” 段岭坐直,脑海里翻过那一段话:我是段岭,我爹叫段晟…… 然而还没出口,郎俊侠便替他答了。 “这是段岭。”郎俊侠朝段岭说:“这是丁姑娘。” 段岭按着郎俊侠教他的礼节,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她。那女孩名唤丁芝,倒是先笑了,朝着段岭一福,盈盈笑道:“见过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来过么?”郎俊侠心不在焉地问。 “边疆军报,将军岭下打成那样,足足三个月不曾来了。”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女:“去取些点心来,给段公子垫垫肚子。” 接着,丁芝又亲手提壶,斟了一盏茶,递到郎俊侠手里,郎俊侠接过,先尝一口,说:“姜茶,驱你身上寒气。”再递给段岭喝。 一路上,段岭吃什么喝什么,郎俊侠都会先尝尝好吃不好吃,段岭早已惯了,喝茶时却见丁芝眼里带着不明神色,漂亮清澈的双目微微皱了起来,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 少顷婢女端上点心,都是段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郎俊侠仿佛知道他的做派,又提醒道:“慢点吃,稍后还有晚饭。” 一路上郎俊侠反复嘱咐,无论吃什么,都不可狼吞虎咽,这有悖于段岭的习惯,却不得不听郎俊侠的,渐渐地也发觉不会再有人抢他吃食,当即拿了一块糕,握在手里,慢慢地咀嚼。丁芝只是恬静地坐着,仿佛厅内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与她相干。 直到两个食盒摆上来时,郎俊侠让段岭坐到矮案前,示意他可以吃了,丁芝才接过温热的酒壶,跪坐到郎俊侠身边,给他斟酒。 郎俊侠抬手,手指挡住了酒杯,说:“饮酒误事。” “上月朝贡的凉南大曲。”丁芝说,“不尝尝?夫人特意备着,待你回来喝的。” 郎俊侠没有拒绝,喝了一杯,丁芝再添,郎俊侠又喝了,丁芝添了第三杯,郎俊侠喝完将酒杯翻过来,扣在案上。 郎俊侠喝酒时,段岭一直眼巴巴地看着。 丁芝要给段岭斟酒,郎俊侠却伸出两指,挟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过去。 “不能给他喝酒。”郎俊侠说。 丁芝便朝段岭笑了笑,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段岭是很想喝一喝酒的,然而对郎俊侠的服从战胜了对酒的渴望。 段岭吃着晚餐,心中不住猜测这处是什么地方,郎俊侠与这女孩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神情闪烁不定,又不住偷瞥郎俊侠与那女孩,只想听他俩多说说话儿。 时至今日,郎俊侠仍然没有告诉段岭,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丁姑娘知道么?为何她不朝他打听自己的来历? 丁姑娘时不时地看段岭,心里仿佛在盘算,未几,段岭放下筷子,她终于开口,段岭一颗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这菜合公子胃口么?”丁芝问。 段岭答道:“从没吃过,好吃。” 丁芝便笑了起来,婢女收走了食盒,丁芝说:“这就告退了。” “去罢。”郎俊侠说。 “这次回来,在上京待几天?”丁芝又问。 “住下就不走了。”郎俊侠如是答道。 丁芝的双眼仿佛亮了起来,微微一笑,朝婢女说:“送大人与段公子去别院。” 婢女打着灯在前头走,郎俊侠用自己的狼氅将段岭裹着,抱他起来,穿过回廊,来到种满翠竹的别院内。段岭听见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内有杯盏摔碎的声音,接着是男人醉醺醺的喝骂。 “别东张西望。”郎俊侠朝段岭吩咐道,抱着段岭进了房,扔给跟上来的婢女一句:“不必伺候。” 婢女躬身告退,房内满是温和的香气,不见火盆,却十分暖和,房外有一烟囱直入地下,冒着地龙生火后生出的烟。 郎俊侠让段岭漱口,段岭已困得不行了,一身单衣,躺在床上,郎俊侠坐在榻旁,说:“明日带你去逛街。” “真的吗?”段岭又精神了起来。 郎俊侠说:“我睡去了,就在隔壁房里。” 段岭仍拽着郎俊侠的衣袖,有点失望,郎俊侠不明所以,看着段岭,片刻后明白了——段岭想让自己陪他睡。 从离开上梓后,沿途郎俊侠从未与段岭分开过,朝同食,夜同寝,如今郎俊侠要走,段岭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那……”郎俊侠微一迟疑,说,“罢了,我陪你。” 郎俊侠解下单衣,露出赤|裸健壮的胸膛,搂着段岭,段岭枕在他强健有力的胳膊上,一如来时,眼皮才变得沉重,渐渐入睡。 郎俊侠身上有股好闻的男子肌肤气味,段岭俨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外袍、他的身体,仿佛抱着他入睡,自己便不会再做噩梦。这一天里经历了太多事,乃至他的脑子挤满了无数繁杂的信息,梦太多,而只有一夜,如何纷呈出现,仿佛总是不够。 后半夜时雪停了,世界静得不同寻常,无数梦排山倒海而来,令段岭不知不觉地醒来,转身时只抱到了温暖的被窝。 身边的郎俊侠已不知去向,被中仍残余着他的体温,段岭紧张起来,不知所措,轻手轻脚地下床,推门出去。 隔壁房中透出灯光,段岭光着脚穿过走廊,踮起脚尖在窗格前看。 房中一片敞亮,半面帷帐低垂,郎俊侠正背对着窗格宽衣解带。 他的领子直系到喉结下,此时不紧不慢地解开,将袍带挂在一旁,衣物一落,登时现出宽阔的背脊、健美的腰线与紧实的臀部。赤|裸雄躯一览无余,线条犹如肌肉瘦削而结实的战马,侧身时那充满力量感,昂起的雄物清晰可见。 段岭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不禁退了一步,碰倒了花架。 “谁?”郎俊侠回头。 第4章 学堂 段岭忙转身逃开。 郎俊侠匆忙裹上外袍,光着脚出来,段岭的房门“啪”的一声关上。 郎俊侠推门进来,段岭已躺上了床,假装熟睡,郎俊侠哭笑不得,到水盆前拧干湿布巾,外袍扔在地上,赤着全身,擦拭自己的身体。段岭睁开眼,偷看郎俊侠的一举一动,郎俊侠侧过身,仿佛在安抚某种躁动的情绪,将高翘而嚣张的那物用湿冷的布包着擦拭,令它服帖下去。 窗格外现出人影。 “我睡了,不过去了。”郎俊侠低声说。 脚步声远去,段岭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片刻后郎俊侠穿上衬裤,钻进被窝里,胸膛贴着段岭的后背,段岭翻了个身,郎俊侠便抬起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段岭恢复了他的安心,伏在郎俊侠胸膛前睡去。 郎俊侠的肌肉与身体的温度,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他在梦里回到了南方的冬天,被一团火热烈日拥在怀里。 这一夜的西川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铺天盖地。 烛火映着窗格的影子,照过长廊,两个身影在廊下徐徐而行,身后跟着两名护卫。 “两万兵马合围,竟会被他逃了。” “莫要担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封住凉州路、东北路,除非他长出翅膀,否则绝飞不过鲜卑山去。” “我便说交予他们不妥当,那厮辗战塞外多年,熟稔地形,一旦进了山林,便再寻不得他踪影!” “如今上头那位早已昏聩,不问政事,四皇子又是个病鬼,你我既已动手,便再无退路。哪怕他眼下归来,亦可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赵将军,莫不是怕了?” “你!” 被称作“将军”那人一身戎装,正是南陈中流砥柱,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奎。 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则一身绛紫色官袍,乃是一品大员,身份尊贵无比。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长廊外照壁上,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们的身后,又跟着两名护卫,各自抱着手臂,沉默不语。 左侧刺客脖颈处有一白虎铭文刺青,戴着斗笠,挡住了半张脸,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右侧护卫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浑身上下除了双眼,未有露出之处,双手亦戴着手套,穿一袭斗篷,蒙着脸,锐利阴鸷眼神间或一瞥,心不在焉。 赵奎冷冷道:“必须马上派人截住他,如今咱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夜长梦多,迟恐生变。” 尊贵男人答道:“玉璧关外,已非你我能调兵之处,唯今之计,只有等他自己现身。” 赵奎叹了口气:“他若投靠辽人,借到兵马归来,只怕便不是如今这般简单了。” “辽帝不会借兵予他。”那尊贵男人说:“南院那边早已安排妥当,他一定会死在前往上京的路上。” “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赵奎转过身,面朝院内晦湿东雨,两鬓间已有风霜,注视对方,一字一句道: “李渐鸿麾下曾有一杂种,乃是鲜卑与汉人混血之后。虽不知其姓名,来历,但据我推测,便是你久寻不得的那人。那鲜卑杂种来无影,去无踪,甚至无人知道他叫什么,乃是李渐鸿扣在手中的最后一枚暗棋。” “若当真如此。”那尊贵男人答道:“想必武独与仓流君多半想去会一会他,毕竟如今世上,能作对手的人并不多。听说过此人没有?” 在他背后的蒙面护卫答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人,有人唤他作无名客,此人劣迹累累,极难驾驭,多半不会听凭李渐鸿差遣。” 赵奎问:“有何劣迹?” “叛出师门,杀师弑父,出卖同门,天理不容,行事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活口。”蒙面护卫道:“飒血青峰,一剑封喉。说的就是他。” “对刺客来说本属寻常。”尊贵男人说。 “一剑封喉。”那蒙面护卫沉声道:“也就意味着不会听任何人解释,刺客的职责是杀人,却不杀没必要的人。” “哪怕杀错了人,这厮亦不会眨一眨眼。”蒙面护卫最后说。 “若我所记不差。”那尊贵男人说:“李渐鸿手中,想必仍是有镇河山的,拥有镇山河,便意味着此人亦要听其命令。” 蒙面护卫说:“李渐鸿拥有镇河山,也要他拿得动此剑,号令得了众人。” “罢了。”赵奎终于打断了这对话。 后院内再次沉默,许久后: “武独。”赵奎开口道。 背后那戴着斗笠的侍卫应了声。 “今夜上路。”赵奎说:“日夜兼程,直到找出李渐鸿为止,找到后不要动手,我会再派人随你去,事成之后,务必将他的剑与人头带回来给我。” 侍卫嘴角微微翘起,一拱手,转身离开。 马车离开将军府后门外小巷,湿润的石板路仍倒映着远方的灯光。 “你见过青锋剑不曾?”尊贵男人的声音问道。 “见过青锋剑的人都已死了。”蒙面护卫若有所思,一甩马鞭,驾车护送那尊贵男人上路。 “以你所见。”尊贵男人倚在车内锦榻上,随口道:“武独较之那无名客如何?” 蒙面护卫答道:“武独有牵挂,无名客没有牵挂。武独的牵挂在于他好胜心重,输不起起放不下,而无名客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尊贵男人说。 “没有牵挂之人,没有牵挂之事,才是称职的刺客。”蒙面护卫淡淡道:“欲取人性命,须先放下自己性命。一旦有了儿女情长,这刺客便会不自觉地爱身惜命,命不敢用尽,是以落败。无名客据说没有亲人,杀人不为功名,亦不为封赏,兴许杀人对他来说,只是爱好,是以较之武独,略胜一筹。” 尊贵男人又问:“你与武独相较呢?” 蒙面护卫悠然道:“倒是希望与他交一次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尊贵男人优雅地说。 蒙面护卫没有回答。 “那么,你与李渐鸿相较如何?”那男人又信口问道。 “驭!” 蒙面护卫勒停马匹,揭开车帘,让那男人下来,府门外挂着“牧”姓的灯笼。 南陈当朝丞相:牧旷达。 “属下、武独、无名客与郑彦四人联手。”蒙面护卫答道:“或有望与三王爷一战。” 翌日阳光万丈,上京一场雪后雕栏玉砌,琼花院内犹如仙境,婢女送上早饭,说:“夫人请郎大人饭后去说说话儿。” “不必。”郎俊侠答道,“今日还有些事,盘桓日久,终究多有不便,替我回青夫人一句,足感盛情。” 婢女走了,段岭又问:“我们去逛街吗?” 郎俊侠点了点头,说:“出门不可多话。” 段岭嗯了声,寻思着昨夜自己似乎扰了郎俊侠,却又不知他在隔壁房中做什么,不敢胡乱开口,幸亏郎俊侠仿佛已忘了那事,早饭后便与段岭依旧从后巷出去。 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卷起,现出里头坐着的丁芝,丁芝说:“才住一夜,又上哪儿去?不是说住下就不走了么?上来罢。” 郎俊侠牵着段岭的手,似在犹豫,段岭却拉了拉郎俊侠的手,想走。 郎俊侠便朝车内答道:“不敢叨扰,眼下还有些事要办。” 丁芝只得作罢,郎俊侠便带着段岭往闹市中去,一路上段岭简直看花了眼。其时上京乃是整个北方的货物集散地,关外三城四十一胡族,俱在此地易货,又逢大辽皇太后诞辰将近,南陈使节进贺,满市糖偶面人、古玩珍宝、山珍药材、钗饰脂粉……琳琅满目。 段岭看见什么都想吃,最想尝的,竟是当年在上梓眼馋的驴打滚。郎俊侠先去给段岭做了两身衣服,又到笔墨店内,购齐了文房四宝。 “你会写字吗?”段岭好奇问道。 掌柜一件件地取出来,端州的砚、徽州的墨、湖州的笔、宣州的纸。 “这是给你用的。”郎俊侠说,“须得发蒙读书做文章,否则就太晚了。” “公子好眼力。”掌柜笑道,“这可是前年北上的商人带来的好东西,纸还未到齐,须得换一家给您二位调十二沓来。” “辽人没这么多讲究。”郎俊侠随口说,“不过是讨个好彩头,明日太阳下山前送到名堂。” “太贵啦。”段岭直心痛郎俊侠的钱,郎俊侠付出去的钱,简直是一笔巨款。 郎俊侠却答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做文章的本事,乃是无价之宝。” “我要去读书了吗?”段岭问。 他在汝南时见孩童上学堂,心底不无艳羡,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进学堂读书,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时间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郎俊侠。 郎俊侠问:“怎么了?”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郎俊侠看着段岭,似是觉得他可怜,又带着点温柔之意,最后勉强笑了笑,认真答道:“读书上学,乃是天经地义,不必报答我。来日你有的是人要报答。” 买过文房四宝,吃了不少东西,郎俊侠又给段岭买了个手炉、一个绣花的布囊,将段岭的半截玉璜装在布囊里,贴着内衣携带。 “这东西无论何时,都不可丢了。”郎俊侠叮嘱道,“切记。” 郎俊侠带着段岭,出闹市,拐进一僻静长街,临街有一古朴建筑,白墙黑瓦,瓦楞上又堆叠着一层层雪,朴素大气,院墙内松柏皑皑,传来孩童的声音。 段岭听到小孩的声音便精神一振,跟着郎俊侠以来已有许久未见过同龄人了,成日规规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来水里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岁人平日里都玩什么。 郎俊侠牵着段岭入内,段岭见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三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着箭,投进不远处端放着的壶里。听到脚步声,少年们便朝段岭望来,段岭又有点忐忑,朝郎俊侠靠近了些。 郎俊侠没有停留,一路带他进了内厅,厅中坐着一个老头儿,须发花白,正在喝茶。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郎俊侠说。 段岭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侠径自进去,里头传来说话声。段岭一时走了神,见柱子后头,又有一少年过来,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钟前头,渐渐地,庭院内聚了不少小孩,约莫着都有□□岁大,各自远远地看着段岭,小声议论,有人过来想和他说话,却被个头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钟下,朝段岭问道:“你是谁?” 段岭心里答道:我是段岭,我爹是段晟……嘴上却不吭,心中生出些许麻烦将近的预感。 见段岭怕生,小孩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心中却生出一股怒意。 “从哪儿来的?”少年拿着一根铁棍,在手里拍了拍,走上前来。 段岭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却以空着的那只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揽着段岭,朝自己怀里一兜,用那铁棍抵着段岭下巴,令他稍稍抬起头,调侃道:“你多大了?” 段岭几番要躲开,却被少年箍着,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却不敢离开,只因郎俊侠让他在那处站着,他便只好站着。 “哟。”少年比段岭高了一头,一身北人装束,狼裘袄子狐尾帽,双目黑中带一抹星蓝,皮肤黝黑,站在段岭面前,犹如一头将要成年的狼崽子。 “这是什么?”少年伸手到段岭颈上,去扯系着布囊的红绳,段岭又躲了。 “过来啊。”少年见段岭忍而不发,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无趣味,又拍拍他的脸,说,“问你话呢,是哑巴吗?” 段岭看着那少年,紧紧握着拳,目露凶光。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岭不过也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饶,然而在动棍子以前,少年似乎还想再逗他玩玩…… “这是什么?”少年凑到段岭耳畔,伸出手,要将段岭脖上的布囊顺手扯过来,凑到他耳畔小声揶揄道,“方才进去那人是你爹还是你哥?还是你家童养的相公?在里头给夫子磕头求告么?” 这下背后的孩童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生怕布囊被扯断,随着他的动作被牵到东,又牵到西,死死护着系布囊的红线。 “驾——!”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挥道,“一头驴。” 在旁观看的孩童们哄堂大笑,段岭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年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就眼看着段岭的拳头变大,紧接着鼻梁处传来一阵断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后摔去,倒在地上。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那少年鼻血长流,却不退却,冲上前要掀段岭,段岭却矮身朝他腰上一扑,把他扑出回廊,摔在花园中,这一下,围观的孩童们当即纷纷大声叫好助阵,围成一个圈,光看两人在雪地里扭打起来。 段岭脸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脚,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骑在身上按着打,脖子上尽是对方的鲜血,直被揍得眼前发黑,力量蓄到了极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脚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紧接着段岭又是疯狗一般地扑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众孩童登时哗然。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岭衣领,抵着他的头朝着铜钟上猛地一撞。 “当”一声巨响,段岭软倒在地,嘴里、鼻里、耳膜中全在“嗡嗡”地响。 第5章 别离 “住手!快住手!” 响声终于惊动了郎俊侠,只见他一阵风般直冲出来,夫子紧随其后,怒吼道:“快快住手!” 孩童们马上自觉退到墙后,少年跑开,夫子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郎俊侠脸色煞白,忙抱起段岭,检查他伤势。 “怎不喊人?!”郎俊侠怒了,简直服了段岭这脾气,若叫起来,郎俊侠当能察觉外头出了事,偏生段岭一声不吭,听见儿童嬉闹,也只以为在逐球戏耍。 段岭左眼高高肿起,一脸狼狈,却朝郎俊侠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 郎俊侠给段岭洗过脸,擦去身上、手上的泥水。 “给夫子上茶。”郎俊侠吩咐道,“去罢。” 段岭刚被揍完,端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抖得杯盏叮当作响。 “入我名堂,须得将逞勇斗狠的这脾气收一收。”夫子慢条斯理道,“放不下这一身戾气,指引你一条明路,朝北院里走,自有去处。” 夫子看着段岭,只不接他的茶,段岭端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见夫子不接,便将茶盏放到案上,茶水还泼出来些许,溅上夫子衣袖,夫子登时色变,怒道:“放肆!” “夫子。”郎俊侠忙单膝跪下,朝夫子求情道,“他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 “你起来。”段岭几番受这折辱,拉着郎俊侠,要让他起身,方才那少年鄙夷之言仍在耳畔回响。郎俊侠却少有地朝段岭发怒,说:“跪下!你给我跪下!” 段岭只得跟着跪下,夫子这才稍平怒火,冷冷道:“不懂规矩,便领回去教会了再来、枢密儿郎、番邦质子,哪一个在我这里能说不懂规矩?!” 郎俊侠不吭声,段岭也跟着不吭声,夫子口干舌燥,喝了口段岭端上来的茶,说:“过来上学后,一视同仁,再行私斗,逐出学堂。” “多谢夫子。”郎俊侠心头大石落地,又让段岭拜三拜,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拜了,被郎俊侠领着离开。 途经前院时,又见那少年跪在墙前,面壁思过,段岭多看了他一眼,少年亦回瞥了他一眼,彼此眼中充满愤恨。 “怎么被打也不吭声?”郎俊侠眉头深锁,回到琼花院内,给段岭洗脸上药。 段岭说:“他先动手的。” 郎俊侠洗着毛巾,随口道:“不是责备你,但你打不过,为什么不跑?” “哦。”段岭答道。 郎俊侠耐着性子,说:“再有人惹你,你便掂量着,能打过便打,打不过,拔腿先跑,我会替你摆平,决计不可豁出性命去打架,懂吗?” “嗯。”段岭说。 一室静谧,段岭突然问:“你会打架吗?教教我。” 郎俊侠放下毛巾,静静看着段岭,最后说:“来日要嘲你、要杀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哪怕你学会了杀人的功夫,天底下这么多的人,一个一个杀,哪里杀得过来?” 段岭不大明白,疑惑看着郎俊侠,郎俊侠又说:“你学的是读书,是道,来日你要杀的人以千万计,用拳头,要收拾到什么时候?想报仇出气,就规矩读书。” “懂了么?”郎俊侠又问。 段岭不懂,却点了点头,郎俊侠用手指点点他的手背,说:“永远不要再像今天这样。” “哦。”段岭答道。 “今天就搬进学堂住。”郎俊侠说,“傍晚我送你过去,该买的买,该借的借。” 段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无处着落,事实上这些日子里郎俊侠已成为他唯一的亲人,自有记忆那天起,就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而现在又要分开? “你呢?”段岭问。 “我还有事要办。”郎俊侠说,“已经与夫子说好了,每月初一十五,我会来接你,各领两日的假,考察你的功课,你要是都做到了,我就带你去玩。” “我不去!”段岭说。 郎俊侠停下动作,看着段岭,眼中现出严肃的神色,那一刻他未曾开口,段岭却直接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一种不容违抗的气势。 段岭不得不屈服,苦忍着眼泪,郎俊侠淡淡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日要成就大事的。” “出得汝南,离开上梓。”郎俊侠说,“世间便再没有苦让你吃,哪怕有,较之从前,也不值一提,不过是独自去念书,有什么好哭的?” 郎俊侠不解地看着段岭,仿佛无法理解段岭的恐惧与伤悲,他一路上常常对段岭这样想或是那样想,然而段岭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顽劣,在郎俊侠面前却不放肆,在汝南段家,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待了好几年,出来后,对他而言人间处处都该是安逸现世—— ——不过是个学堂,怎么一副要入狼窝的样子?郎俊侠只把段岭的违拗看作孩童的习惯,无人宠着时是棵半枯不荣的蔫草,一旦有人注意到了,便娇惯起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郎俊侠寻思许久,只想到这句话来教他。 傍晚时,雪又下了起来,段岭已经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但他别无选择,仿佛从一生下来,就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思。郎俊侠更是外柔内刚,平日里极少说话,然而一旦违拗了他的主意,便如同静夜中睁开双眼的狼,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势。 段岭一旦不想照着他说的去做,这股气势便会散发出来,无形中扼着他的灵魂,直至他让步为止。至于生活中一应大小事,更是说一不二。 翌日,郎俊侠买了一应日需,封了学金交给名堂,进了东边僻院房内。 “我让丁芝托个朋友,照看着你些许。”郎俊侠随口道:“琼花院常有达官贵人去喝酒,她再让人去警告那元人孩子,过后该当不会再来寻事。” 院中每日有仆役打扫生火,炉子挨着一面墙,虽不及琼花院内,却终究是暖和的,段岭熟悉过饭堂,一日两餐,跟着钟声集合,收好郎俊侠给买的碗筷,回到房中。 段岭坐着,郎俊侠躬身给他铺床。 “玉璜须得随身保管好。”郎俊侠再三叮嘱道,“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不可丢了,醒来便随身佩戴。” 段岭没有说话,眼眶红了,郎俊侠只当看不到。 文房四宝送来了,由名堂代为保管。 最后郎俊侠铺完了床,与段岭对坐房中,僻院中只有段岭的这间住了人,天色渐晚,仆役过来点了灯,灯光之中郎俊侠静静坐着,犹如俊美的雕塑,段岭则独自坐在榻上发呆。 直至学堂中敲了三声钟响,郎俊侠方起身说:“走罢,开饭了,带好碗筷。” 段岭捧了碗筷,跟着郎俊侠去饭堂,走到饭堂前的小路上,郎俊侠说:“我这就走了,下月初一来接你。” 段岭怔怔站着,郎俊侠说:“自己去吃饭,交代你的都记得了,钟声一响,须得早起,不可拖延,起先几日,会有人教你。” 郎俊侠站着,示意段岭进饭堂里去,段岭却挪不动步。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段岭抱着碗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最后郎俊侠忍忍心,自己走了,刚转过身,段岭便跟了过来。 郎俊侠回头看了眼,不愿再留,快步离去。段岭捧着碗,追了上来,一路追到学堂后门外,守门的拦着,不让段岭出去,段岭便站在门里,看着郎俊侠,泪水快要滚下来。 郎俊侠头疼,边走边回头说:“回去!否则初一我便不来了!” 段岭只得站在门里,郎俊侠看了也心酸,却知道不能再逗留,一闪身,消失在门后。 “读书,做学问,来日好做官。”看门那老头儿哄着段岭,说,“回去罢,啊。” 段岭回身边抹眼泪边走,天色昏黑,学堂里点着黄灯笼,走到一半已认不出路,多亏夫子与一众先生从廊前过,而段岭在这滴水成冰的大雪天里,坐在廊下抹泪。 “做什么?!”夫子未认出段岭,怒道,“娇娇滴滴,伤春悲秋,像什么样子?!” 段岭马上起身,生怕惹恼了夫子,又令郎俊侠生气。 “这是哪家的孩子?”一名先生问。 夫子端详段岭半天,终于想起,说:“喏,是那个一来便打架的,打架的时候怎不见这般娇气?跟着先生走罢。” 先生将段岭带到饭堂前,学童们已吃得差不多了,一桌狼藉,仆役给段岭打了饭菜,段岭吃得干干净净,将碗筷放下,木碗与筷盒上都刻着名姓,自有人来收洗,段岭便独自回到房内睡下。 不知何处有人吹起了笛子。 笛声飘来,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犹如汝南城中黄昏里的一曲离歌,一切犹如一场梦。北上的月余时间里,段岭本以为自己已将段家之事忘了,有郎俊侠在身旁,便是他新生活开始的佐证。 然而一旦沉寂下来,昏暗的房内,窗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躺着,段岭便不敢入睡——生怕再醒来时,又回到那阴暗的柴房里,遍体鳞伤,惶恐不安,房中似乎有个梦魇,在等他入睡,一旦他失去了知觉,便将把他拽回到千里之外的汝南。 所幸那笛曲悠扬隽永,在他的梦里构织出无数桃花纷飞的画面,一直陪伴着他入眠。 郎俊侠站在屋檐下,斗篷上铺满了积雪。 他沉默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封未曾交出的信,眉头深锁。 小婉: 见信如面,送信之人是我所派,持有当年你未收下的信物,一并为证。 南陈有人叛我,局势紧急,为免你被朝中派出刺客挟持,请你随信使迁来北方,正月初三前,我会赶到上京,与你相见。 鸿 子时,正月初四,李渐鸿没有来。 郎俊侠回到琼花院中,收拾东西,换了一身夜行服,将斗篷罩在外面。 “又要去哪里?”丁芝出现在门外。 “办事。”郎俊侠漫不经心答道。 “已替你托好了人。”丁芝说:“巡司使的弟弟会照看着他。” “替我买间宅子,不必打扫。”郎俊侠掏出一张银票,压在镇纸下头。 “什么时候回来?”丁芝问。 郎俊侠答道:“十五。” 丁芝走进房中,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你带着的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郎俊侠一身黑色劲装,斗篷挡住了眉眼,身材笔直修长,站在门口,罩上面罩,双目清澈明亮,注视丁芝。 他握着剑的拇指轻轻前推,剑刃闪烁着寒光。 “南方传来的消息,陈国皇帝削了李渐鸿兵权。”丁芝说:“武独带着十八名影队的刺客连夜北上,想必是去追踪李渐鸿的下落了,我想你既不跟着李渐鸿,竟一路上保护这么个孩子……” 郎俊侠缓慢地抬起左手,丁芝便收住了话。 “这事还有谁知道?”郎俊侠从面罩下发出声音,连剑带鞘按在丁芝的脖颈上,锋锐剑刃正抵着丁芝咽喉。 “只有我知道。”丁芝眉头轻轻一扬,抬起头,注视郎俊侠:“你现在若动手,便可永远保住这个秘密。” 郎俊侠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而后手中剑并未再出一分,撤手,从丁芝身旁过去,侧头看了她一眼。 “当心武独。”丁芝低声说。 郎俊侠再不回话,到得后院,翻身上马,斗篷飞扬,疾驰而去。 段岭再睁眼时,已是天明,钟声“当当当”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外头有仆役站着说:“段少爷,晨读到,请。” 段岭既未做噩梦也不曾在汝南醒来,已将昨夜愁绪抛到了脑后,想起郎俊侠的叮嘱,匆匆忙忙起身洗漱,加入孩童们的晨读课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段岭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上,跟着孩童们摇头晃脑,努力跟上口型,却懵懵懂懂,对自己所朗诵的内容一无所知,幸而从前在私塾外偷听过,又觉朗朗上口,不出片刻,逐一想起,便渐渐跟上了节奏。 晨读毕,先生又发下图文并茂的黄纸,开始识字,段岭入学入得晚,面前是厚厚的一摞,认起字来极其吃力,认了一小半,不禁走了神,心想昨日与自己打架的那少年不知在何处。 名堂乃是辽国南征后投诚的汉人所建。分蒙馆、墨房与书文阁三处,刚入学的小孩先进蒙馆识字,认得全了,考校过了,便可晋级到墨房读深一点的经文,书文馆则教授辽文与汉文、西羌文,做文章,习练六艺。 待得书文堂亦无可学时,便当离开名堂,进南枢密院下设的辟雍馆读五经,应考举仕了。 名堂内学生进度参差不齐,昨日见到的少年在墨房内读书,段岭唯独在午饭时见到了昨日那少年。少年一脚踩在条凳上,身周无人敢坐,捧着个铁碗吃饭,瞪着段岭。 另一名汉人少年坐过来,朝段岭说,“你叫段岭,是不是?” 段岭不无警惕地打量那汉族少年,对方比自己大了些许,却一副老成的模样,一身衣着华贵,领子上绣着金乌,右衽上别着一枚青金石系扣,浓眉如墨,唇红齿白,像个贵族。 “你……怎么知道?”段岭问。 贵族少年朝段岭小声说:“我哥受人所托,让我照看着你几分,莫听任你让人欺侮了去。” 段岭又问:“你哥是谁?” 贵族少年不答,远远地朝昨日与段岭打架那少年一指,说:“他是布儿赤金家的,他爹也得给韩府当狗,他再寻你麻烦,你就到那人跟前去告状。” 说话间贵族少年又指不远处,另一个被簇拥着的半大孩童,所指之人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长得甚是喜庆,貌不惊人,周围却有不少孩子跟着。 “你就说韩公子。”贵族少年又教段岭,说,“布儿赤金家的总找你麻烦,求他帮你。” 段岭不明就里,却知这他是好意,贵族少年又问:“你府上是南面官还是北面官?” 段岭只得答道:“我不知道。” 贵族少年说:“汉人还是辽人?” 段岭答道:“汉人,我爹叫段晟,在上梓经商。” 贵族少年点点头,说:“做生意的,我姓蔡,叫蔡闫,我哥是上京经巡司使,名叫蔡闻,我是汉人,韩公子也是汉人,被欺负了,你便找我们,先这么着罢。” 说毕蔡闫便不再与段岭多解释,捧着碗走了,并不把段岭当作一回事,只是完成一个兄长吩咐他的任务。 段岭吃完,午后小睡一番,又有敲钟,冬日慵懒,学童们各坐各位,下午教写字,室内生着火,众人昏昏欲睡,更有小孩直接枕着一叠宣纸,睡得流口水。 “字摊开了写!”夫子慢条斯理道,“不要惜纸——” 入学第一天,无数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段岭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聚精会神地写字,夫子从身边经过,一戒尺甩在他身边正睡觉的孩童脸上。 孩童脸上高高肿起,登时大哭起来,犹如堤坝开了闸,被夫子拎着衣领,到走廊下去罚站。段岭一个哆嗦,恐惧地看着那孩童,继而不敢有丝毫倦怠。 日复一日,段岭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少年未曾找他寻仇,蔡闫等人也并未对他另眼相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无人问他出身,亦无人问他来此处缘由。理所当然,仿佛段岭只是庭院中的一棵轻松,早就在那里。 放课后,段岭独自在房中辗转反侧时,总是想起第一天晚上外头的笛声。 那夜的笛声,只出现了一次,曲调上下纷飞,犹如南方凋谢的花儿,在风里飘零,隐隐间又带着些许期许与惆怅,每当听到它,段岭就想起夫子教的一首词。 汝南的春天,现在应当已经来了吧? 第6章 爽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摇头晃脑的晨课中,对着名堂发下的《千字文》,第一个半月,段岭陆陆续续认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岭便朗诵出声,换一句,再读,再换。 “这什么字?”先生问。 “君。”段岭坐直了身子答道。 “这呢?”先生又问。 答不出,一记戒尺赏在手心,段岭忍着不敢叫出声,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先生背着手,在学童中穿行,随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关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个。” 段岭不住搓手,将左手按在笔洗冰凉的瓷壁外,先生挨个考问了一圈,戒尺也赏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头敲钟,先生方道:“放学。” 学童轰然起哄,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车行马嘶,挤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们探头探脑,犹如等过节一般。段岭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侠来接自己,起初几日简直是煎熬,临近告假时,激动之情反而平静下来。 门房挨个唱名,点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栅栏上朝外张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个敲打恐吓赶下去。 段岭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朝外看,郎俊侠向来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没有来。 应当是被巷子里的车流堵住了,郎俊侠骑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元府——元少爷。” “林家——” 门房扯着嗓子,小孩们陆陆续续地出去,将腰牌出寄。前院内的孩子越来越少,段岭又想,郎俊侠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蔡家——蔡少爷。” 蔡闫走出来,朝孩童们点点头,段岭还在张望,一眼瞥见蔡闫,蔡闫便朝他招了招手,问:“你爹呢?” “一会儿就来。”段岭没有朝蔡闫解释来接的不是他爹,蔡闫便出了大门外,一名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让蔡闫坐在自己身前,将他接走。段岭羡慕地看着马上那年轻男人,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段岭,转身驾马离开。 两刻钟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车马稀少。直到门房点完最后一个名字,剩段岭与那敲钟少年留在原地,段岭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阶上。少年换了一只脚,倚在院门前朝外张望。 夫子与先生们换完衣裳,在段岭面前经过,互相拱手,各自打伞,回家休假。 门房关上了大门,夕阳最后一缕光转为暗紫色,投下墙头青松的影子。 门房说:“腰牌留下,待会儿有人来,自然放进去找你们。” 那少年先是过去,缴了木腰牌,却不走,站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段岭注意到腰牌上刻着“布儿赤金·拔都”。 “那我们怎么办?”段岭有点焦虑地问,抬头瞥那名唤拔都的少年,对方却已走了。 门房答道:“去饭堂领夜食,完了继续等,该做啥做啥,没人来接,晚上便带好铺盖,到藏书阁二楼睡去。” 段岭等了将近半月,满腔希望落了空,沮丧无比。然而他仍旧相信郎俊侠一定会来,毕竟他从未爽约,素来也是说到做到,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间脱不开身。 段岭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听前院敲钟,忽而心中一动,跑过去看,远远地瞥见了拔都离开的背影。 段岭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饭。 先前少年人的意气早已不知忘到了何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段岭对他已全无敌意,反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 这两天里名堂仍有杂役五六人留守,厨房做了一大锅烩菜,连着门房在内,数人排队依次去领食,饭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只开了一张桌,段岭端着碗打好菜过来,见无处可坐,拔都便朝侧旁挪了个位置。 段岭正迟疑时,拔都终于开了口,一脸不耐烦地道:“不揍你,坐罢,怕成那样?” 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 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 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 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 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 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 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 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 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 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 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 ——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 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 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 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 “你也常常被骗么?”段岭说。 “还行。”拔都侧过身,睡在地上,看着段岭的眼睛,说,“以前多,现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信他?” 段岭不吭声了,他曾以为郎俊侠不会骗自己,毕竟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夜渐深,世间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段岭和拔都一个趴着,一个躺着,被子里有拔都少年的体味。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段岭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侠明天不会来,后天更不会来。就像还在段家时,大人们常拿他并不存在的爹来骗他一样。 “逃生子,你爹来接你了!” 那句话说了无数次,起初段岭每次都会上当,后来他学精了,不再相信他们。但大人们也学精了,变着花样来骗他,有时告诉他有客人来,夫人让他去见客。于是段岭充满希望地跑去,站脏了厅堂,结局自然是挨一顿打。 有时他们则在段岭面前假装窃窃私语,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星半点消息。最后对他的反应报以满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哄而散,大家都喜欢欣赏他哭的模样。 未来自己就将被扔在这里,不过学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这点来说,段岭相对比较满意,人要知足常乐,这句话是一个瘌痢和尚来化缘时说的。虽然和尚最后也死在了上梓…… 段岭的梦漫无边际,一片宁静祥和气氛,而就在他梦见上梓那条河流在春夏交际时呈现出绿色,并反射着闪烁的金粼时,拔都摇醒了他。 “喂。”拔都说,“有人来接你了。” 段岭睡眼惺忪,一脸困倦,另一只手放到他身上,却被拔都警惕地挡开。 “是他么?”拔都问。 郎俊侠低声道:“段岭,我来接你了。” 段岭一个激灵,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郎俊侠,再看拔都。 拔都拿着灯,怀疑地对着郎俊侠的脸照,郎俊侠被照得有点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岭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问道:“是不是他?” 段岭便答道:“是他。”继而伸出双手,环过郎俊侠的脖颈,让他把自己抱起来。 “承蒙关照。”郎俊侠朝拔都说。 拔都一脸不耐烦,放下灯,段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朝拔都说几句话,拔都却从矮案下钻过去,钻回自己的铺里,把被子一掀,囫囵挡住了脸。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郎俊侠以毛毯裹住段岭,纵马飞驰,段岭被冷风一吹,渐清醒了些,见不是往琼花院去,便问道:“咱们去哪里?” “新家。”郎俊侠仿佛心事重重,随口答道。 新家!段岭登时彻底清醒过来,心想难怪来晚了,原来是布置新家。 他抬头看郎俊侠,觉得他脸色发白,兴许是累了。 “你困了吗?”段岭感觉到郎俊侠靠在自己的身体上,便伸手摸摸他的头。 “不。”郎俊侠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岭叫醒后便强打精神。 “你吃了没有?”段岭问。 “嗯。”郎俊侠答道,并伸出一手,搂住了段岭,他的手很冷,与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里?” 郎俊侠不说话,胯|下骏马兜了个弯,拐进偏僻巷内,穿过已收摊的市集,在一片黑暗里,进了一处院落,段岭欢欣雀跃,不等郎俊侠牵好马,便欢呼着冲进了宅中。 新宅未曾锁门,宅内尽是破败景象,一进的院内六间房,一条走廊,本该挂在大门外的灯笼未点上,弃置于门房里,段岭问:“以后咱们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是。”郎俊侠简单地答道,段岭面朝中庭,笑了起来,背后响起郎俊侠关门,上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稀里哗啦”的声响,郎俊侠整个人倒了下来,压垮了院内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积雪里。 段岭惊诧地转过身去,看见郎俊侠一动不动地趴着。 第7章 夜袭 “郎俊侠!”段岭忙摇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侠毫无反应,松树上积的雪塌了下来,雪粉扬了段岭满身。 那一刻段岭甚至无暇细想这突发的事件,恐惧仅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更重要的念头占据——他一定是冻昏了。虽然段岭无法解释郎俊侠身上的血迹,也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好起来。 他艰难地尝试着拖动郎俊侠,将他拖进厅堂内,成功后耗费了他太大的力气,而在此期间郎俊侠仍未有半点醒来的征兆。段岭又叫了他几声,凑到他的鼻前去感觉他的气息,发现郎俊侠呼吸平稳,只是嘴唇发白。 得生个火,段岭一边想着一边四处找寻,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个废弃的瓦炉,便在厅堂内升起火来。 房内还有被褥,他便将被褥垫在一旁,这时候他发现了郎俊侠身体下淌出来的鲜血。 鲜血从厅堂中延伸出去,在门槛上形成了血迹,从关上的门到院内的雪地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点点滴滴的血经过大院门槛,一路通往他们来时的长巷,指向长巷尽头,在出口处拐了个弯,延向正街。 段岭翻遍了郎俊侠身上,没见伤药,只有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自己的出生纸。怎么办呢?郎俊侠脸色发白,显然十分虚弱,还发起了高烧,段岭只得拿起一点银子,出门去请大夫。 生病了就得请大夫、看病、抓药,从前在段家时,众人使唤他跑腿,常让他去药房里。 上京最静谧时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独不知何时出现,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袍,戴着顶斗笠,指间拈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摆弄,挨家挨户地走过,时不时侧头倾听。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后,疑神疑鬼,四处张望。 武独:“发现端倪后,不要再擅自行动。” 黑衣人冷笑道:“武独!莫要忘了,将军是令你来协助我的!身上带伤,还能逃去哪出?” “这功劳不敢与祝兄争抢,若嫌我坏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无妨。”武独道。 那黑衣人一瞥武独,冷笑一声,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隐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独沉吟片刻,遥望远处,朝着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岭叩开“荣昌堂”的后门,在风雪里闪身进去。 “大夫出诊去了,什么病?” “流血!”段岭恳求道,“人不动了!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伤?”掌柜不耐烦地问,“男的还是女的?病人多大?” 段岭连说带比划,焦急万分,掌柜醉眼朦胧,只告诉他大夫也不住这儿,在两条街后头住着,今夜过来喝酒时,东街一户人家难产,大夫便提着药箱去看诊了。至于哪一家,掌柜也没问清楚。 眼看段岭都要急疯了,掌柜却慢条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给你拿点金创药,配点生肌活血的药材,回去煎服,退热后便好了……” 掌柜踉踉跄跄地上楼去配药,段岭坐立不安,在柜台后站着,想起从前有人说过,人参包治百病,于是搬了椅子,爬到药柜上去找人参。 此时前门又响起叩击声。 “有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段岭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根老山参,犹豫不决。门外“咔嚓”声响起,明明上着锁,也不知如何进来了个客人,段岭忙蹑手蹑脚地下来,跪在椅上,放好灯,从柜台上朝外张望。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右手露在外头,冻得通红。 男人手指修长,侧过身,手肘架在柜台上,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段岭,端详他的双眼,段岭个头太小,在柜台后只露出半张脸,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威慑感。 男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略深,双目眉毛浓黑,犹如草书飞扬的一捺,侧脸下方的脖颈处,有一枚墨色的古铭文刺青,像是一只异兽的侧面剪影。 “大夫呢?”年轻男人淡淡道,继而手指一错,现出指间的一枚金光灿烂的珠子,段岭登时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惊讶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年轻男人食中二指拈着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药柜上滴溜溜地打转。 “大夫……接生去了。”段岭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睁不开,答道,“东街……有一户人家难产。” 年轻男人手指轻轻一拨,金珠便滚到了段岭面前。 男人做了个“自取”的手势,说:“除了接生那家,今天还有谁来找过大夫么?” “没有了。”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也不敢接他的金珠,事出反常必有妖,孩提时吃的苦头令他十分警惕。 “大夫是你爹吗?” “不是。”段岭退后些许,打量那男人。 “手里拿的什么?”男人又注目于段岭手上的药材,段岭自然不能说是偷来的,便朝他出示,编了个谎:“给产妇吃的人参。” 那年轻男人静了一会儿,段岭生怕掌柜下来,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便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事了。”男人的嘴角扬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一手放在柜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顷刻间只见那枚金珠舒展开来,成为一条背上金甲闪烁、腹部五彩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朝着段岭射来,段岭吓得大叫一声,男人反倒笑了起来,伸手一拢,将蜈蚣收走,消失在门外风雪之中。 段岭急忙上楼,见掌柜手里捏着一包散乱的药,倒在阁楼药柜下,醉得不省人事,心头大石放下,蹑手蹑脚地把药包好,对着字找到“金创药”,再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大雪掩去了郎俊侠滴在路上的血迹,深夜里长街一片敞亮,马还在大门外,段岭见它冻得瑟瑟发抖,便将它牵到后院马棚里,叉了些干草料与它吃,朝它说:“我待会儿就回来。” 刚一转身,段岭便被一只手提了起来,要张口大叫时,瞬间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了嘴。 “呜……呜……”段岭使劲挣扎,背后那人手劲极大,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脖侧,稍稍刺进些许,段岭瞳孔放大,登时不敢乱动。 背后男人的声音说:“郎俊侠在哪里?” 段岭透过冰棱的反光,见自己被一名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扼着,此刻他反而镇定下来,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指路!人在哪儿?!否则杀了你!”那刺客低声威胁道。 段岭指向后院,心想要怎么将这人引走,又或是高呼引起郎俊侠的警觉。壮汉一手箍住段岭,循其所指进了后院,地下积冰甚滑,趁着他跃过走廊时,段岭猛地张嘴,朝那刺客手上狠狠一咬。 刺客猝不及防被咬中小指,登时痛得大喊起来,反手抽刀就要朝段岭身上劈,段岭却已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开,刺客紧追其后,心知他要去找救兵,不紧不慢地跟着。 段岭却甚聪明,不朝郎俊侠所在之处跑,一路冲过走廊,挨个拍打木门,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啊!”紧接着朝着马厩冲去,竭尽全力要逃出这里,生怕被那刺客发现了郎俊侠的踪迹。 刺客本想利用段岭引出郎俊侠,一见段岭往外跑便暗道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指揪向段岭后领—— 侧旁柱后,雪亮剑锋倏然挥出,刺客猛然抽匕格挡,“叮”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紧接着又是一剑斜掠而上,郎俊侠脸色发白,气息虚弱,举剑踉跄刺向那刺客,然而他脚步虚浮,那一剑终究岔了半寸。 刺客逃得开膛破肚之险,郎俊侠一个错步,两眼发黑,栽倒在地,段岭大叫一声,转身冲上前来,伏在郎俊侠背上。 刺客一声冷笑,上前一脚踢飞地上长剑,将段岭揪起,照着他的脸庞,狠狠给了他一拳。那一拳犹如捣面一般,段岭才转头,便被钵大的拳头狠狠撞在眼眶上,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刺客揪着郎俊侠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些许,抽出另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李渐鸿在什么地方?”那刺客低声道。 “不要杀那孩子,我就告诉你……” 郎俊侠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张嘴。 段岭挣扎着,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揍到脑袋里去了,饶是如此,他仍竭尽全力,一手抓住了掉在地上的剑。 刺客实在是低估了段岭的耐打程度,一个人在生死垂危关头有多顽强,实际上与他这一生里挨过的打息息相关。段岭从小便经历了以头撞墙,被砖头砸,巴掌扇,拳头捣,早已磨炼出了一身耐击打的技艺,知道被正面揍时要避开鼻梁与太阳穴,用眼眶去迎对方的拳头。 刺客凑上前些许,从郎俊侠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背后,段岭捡起了郎俊侠的利剑,和身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刚要转身,段岭便从他背后倏来一剑,□□了他的后颈。利剑发出一声轻响,将那刺客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 刺客双目瞳孔扩散,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竟死在一个孱弱的孩童手上,他一手在雪地上挠了两下,后颈连着气管被刺穿,当即毙命。 刺客的最后一点气息消失,天地间只有茫茫的雪花,这是段岭第一次杀人,他满手满脸的鲜血,不敢相信地看着刺客,继而连滚带爬,靠近郎俊侠,扑在郎俊侠的怀里。 郎俊侠闭着双眼,把段岭抱在怀中,段岭惊惧地转头看,见那刺客仍不瞑目,双眼瞪着他们,郎俊侠又抬起手,蒙住段岭的双眼,让他不要再看。 半个时辰后。 “什么人?!” 苍鹰在城市上空盘旋,巡夜的官兵终于发现了年轻男人的身影,纵马疾驰,年轻男人撮指唇边,连打几声响哨,奈何风雪之中,却无人应答。 官兵越来越多,以鸟哨传音,从四面八方围捕而来,年轻男人离开房顶,落下小巷中,在雪里一转,甩开追兵。刚出巷口,却有更多的追兵掩来。 那年轻男人不敢恋战,抽身退走,脚步犹如点水浮萍,于雪中留下浅浅的一行脚印,不料前方官兵合围,各自弯弓搭箭,然而阵势还未摆好,年轻男人便转身一抖,从袍中抖出无数牛芒般的黑色小箭。 面前巡防卫士纵马杀到,怒吼道:“何人在上京城内放肆!” 眼看奔马正要与那男人对撞之时,男人迅速摘下斗笠,挥手一掷,那卫士瞬间从马上倒栽而下。错身而过后,斗笠飞回,年轻男子接住,戴在头上,不再言语,纵身蹿进小巷内,再无踪迹。 骚乱方停,骑兵挨家挨户敲门搜查同党。 段岭在房中生起火,让郎俊侠躺在床上,给他上了金创药,再把一截人参切碎放进水壶里煮着。 “哪来的人参?”郎俊侠闭着眼问道。 “药房里偷的。”段岭说:“为什么有人来杀你?是坏人吗?” 郎俊侠答道,“十二日前,我前往胡昌城中办事,被刺客武独发现了踪迹,尾随不去。本想借机杀了他,奈何那人狡猾至极,我中了他的连环计,仓促交手,反而负了重伤,我用尽浑身解数,才在阿尔金山下将他甩掉。” “就是……死掉的黑衣人吗?”段岭问。 “不。”郎俊侠闭着眼答道:“外头那黑衣人叫‘祝’,是陈国影队成员,影队与武独向来不对付,料想尾随我至上京,打算独吞这桩大功,没想到阴错阳差,死在了你的手下。” 原来郎俊侠没有来接自己,是办事去了,胡昌城在哪里?段岭满腹疑问,要再问时,郎俊侠又道:“把尸体藏到马厩里去,用干草盖着,再把雪铲了,血迹盖住,换一身衣服。” 段岭有点害怕,但他还是照着郎俊侠的吩咐做了,尸体仍圆睁着双眼,不知会不会变成鬼晚上来找他索命。刚办完这事,脱下满是血迹的外袍,穿上一身单衣,门外便有马蹄声经过。 “巡司使公干!快开门!”一名卫士在外头喊道。 第8章 解围 段岭一阵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去开门——郎俊侠还躺在房中,大门上了门闩,外头的人拍了几下门,段岭便冒着风雪去开了。 “哟。”骑兵也十分意外,问,“怎么是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爹娘呢?” 段岭答道:“生病了。” “这不是名堂里头那孩子么?”背后一名像是骑兵队长的男人,低头端详段岭,段岭一身单衣,被冻得嘴唇青紫,站在门后不住发抖,年轻男人下马,打量段岭,段岭已忘了在何处见过他。 “你爹呢?”男人说,“记得我不?我是蔡闫的哥哥,蔡闻。” 段岭想了想,说:“他病了,我不记得。” 蔡闫他是记得的,但这男人段岭记不得。 “你家里大人能见人么?”蔡闻又皱眉察看段岭眼眶上的瘀青,段岭先前被揍得甚狠,眼皮肿着,蔡闻伸手去摸,段岭只是有点惊惧地朝后躲。 “在睡。”段岭不愿意让蔡闻进来,生怕他发现了刺客的尸体,蔡闻见段岭畏畏缩缩的,一个小孩,大冬天只穿着单衣,赤脚站在门口,终究心下不忍,说:“罢了,快回去歇着。” “下一家!”蔡闻朝士兵们吩咐道,翻身上马,离开,背影一晃,转马时段岭才想起先前来接蔡闫的,正是这年轻男人。 巡城士兵走了,段岭松了口气,闩上门,回到卧室内,壶中参茶氤氲着一室香气。 段岭把壶提下来摊凉,听见榻上郎俊侠在咳嗽。 “什么人?”郎俊侠额上全是汗。 “蔡闫的哥哥,蔡闻。”段岭照实答道。 郎俊侠闭着眼,说:“蔡闻?就这么走了?蔡闫又是谁?你认识他弟弟?” “嗯。”段岭说,提着温热的水壶,将壶嘴对着郎俊侠的唇,朝他嘴里头灌参汤,郎俊侠起初呛了几下,而后平静下来,就着壶将那一壶参汤都喝了。 “老山人参……”郎俊侠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吊气续命,天不绝我,还有么?再来点儿。” “没有了。”段岭说,“我再偷……再买点回来。” “别。”郎俊侠说,“太危险了。” “那我再加水烧一烧给你喝。”段岭说。 郎俊侠便不再吭声了,那夜不知为何漫长无比,段岭窝在榻下,不住打瞌睡,炉上煮着参汤。 “郎俊侠?” 郎俊侠不作声。 “你没事么?”段岭害怕地问。 “哎。”郎俊侠半睡半醒间答道,“没死呢。” 段岭这才心头大石落地,外头越来越暗,唯独炉里的火光像个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俩。 “郎俊侠?”段岭又问。 “活着。”郎俊侠的声音像个风箱,仿佛从肺里发出来似的。 段岭又睡着了,脑袋直朝榻上磕。 翌日再睁眼时,雪停了,段岭发现自己睡到了榻上,郎俊侠躺在身旁,脸上已有了血色。 段岭像条小狗一般,起身去闻郎俊侠的鼻息,眉头深锁在郎俊侠脸上嗅来嗅去,深吁一口气,头痛欲裂,说:“什么时辰了?” 谢天谢地,段岭担忧地看他,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郎俊侠说。 段岭心情大好,说:“我找点吃的给你。” 他刚爬起来,望见院外铺满了白雪,欢呼一声,便要出去玩雪。 “衣服穿上。”郎俊侠说,“别着了凉,听见没有?” 段岭裹上裘袄,拿着竹竿敲廊下的冰棱玩,哈哈大笑,一回头,见郎俊侠坐在房中,解开外袍,剪去单衣,给自己换药。 段岭便放下竹竿,跑进去,问:“你好些了么?” 郎俊侠点点头,段岭见他解开绷带之处,腹部伤口泛着紫黑色,却已结痂,有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于是给他烧水,让他擦拭干净,撒上金创药。 郎俊侠白皙而健壮的胳膊上,也有一个奇异的象形刺青,犹如钟铭上的虎,这令段岭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们为什么杀你?”段岭问。 “想从我这儿问一个人的下落。”郎俊侠说。 “谁?”段岭问。 郎俊侠看段岭,忽然嘴角微微上扬,眯起了眼睛。 “不要问。”郎俊侠说,“什么都不要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段岭十分担忧,不过郎俊侠还活着,所有的阴霾都为之消散,还是令他很高兴的,他坐在郎俊侠身边,看他臂膀上的虎头刺青,问:“这又是什么?” “白虎。”郎俊侠解释道,“西极白虎,西金主兵杀之气,是为刀兵之神。” 段岭不懂,问:“你会用剑,是吗?我看到你的剑了,利得很。” 段岭想去找郎俊侠的那把剑,剑却没了,跑到后院时,突然想起尸体还在马厩里,登觉恐惧,靠近了看,却见干草被挪开,尸体也没了,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 “被我处置了。”郎俊侠说,“不必害怕,是陈国影队的人,与武独素来不合,幸而昨天找来的是他,不是武独,否则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段岭没有问郎俊侠是怎么“处置”的,又见昨夜染血的衣服也不知去了何处。 “去买点吃的。”郎俊侠递给段岭钱,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 日上三竿,段岭在集市上买了包子馒头,又买了些米和肉,抱着回来,郎俊侠已能行走,与段岭分了包子吃,说:“先凑合着这么过日子罢,待你去学堂了,我再将家里好好布置布置。” “你还会走吗?”段岭问。 “不会了。”郎俊侠说。 段岭:“下月初一,你会来接我吗?” 郎俊侠答道:“我保证不会再迟来,昨日是我不好。” 段岭突然问:“那你能当我爹吗?” 郎俊侠突然一怔,继而哭笑不得,说:“这话可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 段岭皱眉,郎俊侠说:“你爹会来找你的。” 段岭:“……” 郎俊侠的话犹如一道霹雳,贯穿了段岭全身。 “我爹还……还活着?” “嗯。”郎俊侠说,“还活着。” 段岭急迫地问:“他在哪里?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 段岭在这个问题上被骗过了无数次,但他知道这一次郎俊侠不会骗他,不为什么,缘因他的直觉。 “这些话,留着以后问他。”郎俊侠说,“他总有一天会来,多则三年,少则几个月,相信我。” 段岭捧着碗,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骤然听到这消息令他半是高兴,半是害怕。郎俊侠便让他过来,靠在自己肩头,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雪渐渐地化了,段岭拥有了一个新家,这令他无比兴奋,郎俊侠起初犹豫许久家里是否该请杂役,段岭却丝毫不在乎这些。当天他跑上跑下,仿佛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给门口挂上了“段”字的灯笼,又把中庭的雪扫到两旁,他就像刚被带回家的小狗一样,对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好奇感,他的足迹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将它当作未知的乐园来探索。 郎俊侠伤势仍未痊愈,给段岭左眼上了药,便任由他自由活动。 “我可以在这里种东西吗?”段岭蹲在中庭的一小块花圃前问。 “当然。”郎俊侠说,“这个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点种子。” 段岭蹲着认真翻土,郎俊侠拄着一根木杖,倚在门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个时辰,直到黄昏时,郎俊侠才说:“进来罢,上京太冷了,种花难活。” 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见郎俊侠坐在灶前烧火。 郎俊侠又说:“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学了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开始背诵千字文,短暂的假期又要过去,明日得回去读书了。 郎俊侠拿了一个碗,将些许猪皮放在碗里,置于火上蒸开,添水,再加入红糖。 段岭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侠十分意外,说:“都背下来了。” 中间错了几个字,但郎俊侠没有指出,认真道:“很好,果然是读书的料。我身上带伤,不能带你去玩了,外头太冷,也没什么玩的,先欠着你一次,下月春天来了,再带你去踏青。” 段岭答道:“你好好养伤,不打紧,你在蒸什么?我看见有糖,是好吃的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郎俊侠如是说。 段岭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问题,几乎都不会从郎俊侠的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也渐渐习惯了。 夜里,郎俊侠在几个碗里放了不少梅花,搁在外头。 翌日郎俊侠将他送到名堂外,这次他没有自行离去,而是看着段岭,等他离开。段岭已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虽心中有不舍,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反而朝他说:“回去罢。” 片刻后,郎俊侠拄着杖,张开一手,段岭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在学堂里,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咱们家的事。”郎俊侠注意到门房在好奇地看他俩,于是一手搂着段岭,埋头到他耳畔,低声吩咐道,“什么都不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记。” “这是给你的。”郎俊侠递了个食盒给段岭,说,“尽快吃,小时候我娘就常给我做这个吃。” 段岭点头,与郎俊侠作别。 自从与郎俊侠做伴,段岭听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什么都不要问”与“什么都不要说”。郎俊侠非常地谨慎,连带着段岭也有种不知所措的危机感,就连问也无从问起。 所幸孩童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段岭已在脑海中构织了无数故事,它们纷繁层迭地涌来,旧的未曾自圆其说,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侠的职业也从妖怪到浪人再到富商最后到剑侠,换了无数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队在追杀郎俊侠,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安全了,否则,郎俊侠会马上带着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杀他,是为了找另一个人的下落——是谁?会不会是我爹? 想到这里,段岭全身的血脉都为之沸腾起来,也许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让郎俊侠先来接他,照顾他,等到他们见面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段岭抱着郎俊侠给他的食盒,脚下不停,却在僻院外险些与人撞上——正是在往外头张望的拔都。 “怎么了?”拔都诧道,“眼睛被谁揍的?” 段岭答道:“没……没什么。” 段岭要回房,拔都却是来找他说话的,要给他拿东西,段岭只不放手,以为拔都要抢去看,着急道:“你做什么?!” 拔都问,“他欺凌你了?” 段岭说:“真没有……” “布儿赤金!”一个凌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却是蔡闫,蔡闫一脸冷漠,威胁地看着拔都,缓步走过来,拔都只得放开段岭,冷哼一声。 “稍后到我房间来一趟。”蔡闫朝段岭说,“有些事问你。” 段岭点点头,拔都看看蔡闫,又看段岭,蔡闫什么也没说,料想拔都若是识相,应当不至于缠着段岭。蔡闫走后,段岭朝拔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当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拔都说,“正中眼角处,我看得出来。” 段岭登时语塞,拔都却随口道:“算了,你们汉人都是一伙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闲事,行,我走。” 段岭:“拔都!” 拔都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岭回到房中,却发现先前放在书阁中的被褥已搬了回来,更被收拾齐整地铺好。 段岭打开匣子,里头是郎俊侠给他的糕点——红糖晶莹,内里冻着绽放的梅花,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段岭越看越舍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分开包好,预备给拔都与蔡闫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学之时,早课暂停,院里闹哄哄,孩童们都在换吃的。蔡闫正在名堂后院里站着,与几个少年听先生的教训。 “手举高。”先生板着脸道,“只弯腰。” 蔡闫与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时举起手,双手叉握,举过头顶,先生挨个看过,不悦道:“嗐!膝盖不能屈!躬身时绝不能动膝盖,所谓‘卑躬屈膝’正是此意!” 蔡闫等人学着行过礼,反复演练几次,先生又叮嘱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北院大王来后,须得少说,多做。” “是。” 段岭看众少年学礼,只觉蔡闫行礼之时十分潇洒,玉树临风的,便学着他,也抬起手,对着墙壁躬身,有样学样。先生放了会儿休息,蔡闫见段岭在外头,便径自过来,段岭把揣在怀中的糕拿出递给他,说:“给你吃的。” 蔡闫也不问是什么便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大哥前天夜里搜城时,去过你家了。没事罢?” 段岭忙摇摇头,指着自己眼眶,主动解释道:“不留神撞的。” 蔡闫看着段岭,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家不是在经商?” 段岭一脸懵懂,忙自点头,蔡闫那夜听闻兄长转述,段家甚为寒碜,连个仆人也未请,竟是少爷光着脚亲自来开门,还被揍过一顿,便起了同情之心。 “你与谁同住?”蔡闫问,“你爹?” “我……”段岭也不知如何说郎俊侠,突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忘了是从哪儿听回来的,便说,“童养相公。” 蔡闫:“………………” 蔡闫一手扶额,说:“哪里听回来的?这话不可乱说,想必是个伴当。” 段岭点点头,蔡闫又问:“你爹呢?” “在南边做生意呢。”段岭照着郎俊侠教的答了。蔡闫打量段岭许久,发现段岭无论对着谁,都规规矩矩,不生脾气,问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听话,罢了,让你来是提醒你几句,多与汉人走动。有什么事,你便找身边的汉人,书读了不曾?” 其时段岭还不知上京城中的汉人是扎堆的,有着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独自的小社会,蔡闫问什么,他只管点头。 “认得琼花院里头的丁芝不?”蔡闫话锋一转,又问起这话来。 段岭不知如何作答,蔡闫观他神色,约略猜到应当是认识的。 “丁芝正与我哥闹着。”蔡闫说,“下回你若见着她,替我哥求个情,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岭点头,此时夫子在内院咳了声,蔡闫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临走时又说:“有什么不懂便找我来。” 段岭远远地偷看他们学礼,跟着学了一会儿,不多时怀中冷飕飕的,想起还有一块冻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与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围了不少孩童,纷纷起哄,拔都一张脸涨得通红,打着赤膊,上身已隐有少年人的肌肉,撞,绊,掀,动作极狠,突然注意到段岭来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对手掀了个底朝天。 第9章 乌龙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气得面红耳赤,段岭忙上前去扶,拔都却起身走开。 众孩童好奇地看着段岭,拔都转身进去了。 “布儿赤金。”段岭追在他身后,说,“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气转身,把段岭一推,段岭手中梅花冻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门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段岭一跳。 众人又笑了起来,段岭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脸讪讪,眼看先前与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来,似乎想说句什么,段岭有种处于陌生环境里的恐惧感,生怕又被找麻烦,飞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遥望段岭消失在长廊后。 汉人与汉人在一处,非汉人与非汉人在一处,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规矩。但在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带多少国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的眼光,只是汉人嫌元、辽、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气味,更行事野蛮,有辱斯文。 非汉人则嫌弃汉人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段岭实在误会了他们,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几句,教他摔角。 当然哪怕段岭理解了这好意,也是敬谢不敏的。这日午饭时,他意外地发现名堂中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扫光,连花圃里的落叶也被捡走,夫子与一众先生们都换上了盛装,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在大门外等候着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岭一脸茫然,饭后在前庭处好奇张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说,“午后便要上课了,今日都规矩点!” 远处敲第一遍钟,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课,午后循例是教开蒙课程,先诵读千字文,再照着帖子写字,段岭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写了几个字,便听蒙馆外响起说话声。 “上午读书,下午写字。”先生的声音道。 “仁义礼智信。”一个厚重的声音说,“这五个字,该当是会写的。” “是。”先生答道,“都教过了,大人这边请。” “先看看蒙馆。”那声音说,继而不理会先生,径直从后门走了进来。 一名四十来岁,高大强壮的中年人走进蒙馆,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们道:“北院大王来看你们了,快快起来行礼。” 孩童参差不齐,放下笔,爬起身,朝着北院大王行礼,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还有的下跪,单膝跪地,双膝跪,行礼方式循着各族礼节,当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见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朝众人点头。 “尔等来日都是国之栋梁,嗯,不错。” 来者正是辽国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离堇,名唤耶律大石,辽帝改“夷离堇”为“大王”一职,掌契丹五院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日心血来潮,先是到辟雍馆内走了一遭,下午又来名堂,以勉励上京众学子读书人。 郎俊侠也没怎么教过段岭行礼,早上所学正好用上。段岭便双手举过头顶,正儿八经一躬。 “不错,不错。”耶律大石走过段岭身边,朝他笑了笑。 孩童们行过礼,耶律大石又随意问了些话,便转身与先生出去。段岭偷瞥那“大王”,见他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脾气却很好。不片刻,孩童们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几近掀翻了屋顶,不多时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先生出现了。 “放下笔,列队到前院去。”先生吩咐道,“个子矮的站在前头,来,先排队,跟着我走。” 耶律大石巡过一轮,又将孩童们挨个叫出来,预备分赏赐,名堂内三个班的学生纷纷出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先生唱名。段岭东张西望,却不见拔都。 隔壁队里,今日与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队伍末尾,见段岭张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岭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段岭问。 那少年摇头,指指东厢,摊手,示意无计可施,段岭问:“他生病了吗?” “没……没有,他、他说他、不、不想来。”那少年竟是个结巴,众孩童听他说话,两个班的人便一同哄笑。先生不悦回头看时,队伍里又静了。 段岭趁着先生转开头,离开了队伍,快步沿着走廊跑去,去找拔都。 拔都正在院里坐着,桌上放着段岭给他的梅花糕,段岭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拔都背对自己,小心地把糕上的灰尘吹干净,打开外头油纸布,折好,收进怀里,张嘴正要吃。 段岭:“拔都!” 拔都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被那糕点噎着,段岭忙上前给他拍背,顺了下去后拔都方狼狈不堪地去找水喝。 “大王来了。”段岭说,“发东西,白给的,你不去吗?” “我不是狗,我不拿辽人的赏赐。”拔都说,“你去罢。” 拔都进了房间,段岭便扒在窗外,问:“为什么?” 拔都朝段岭说:“总之,我不要,你也别要,进我房,我和你说话。” 段岭天人交战了一番,既想要“大王”的赏赐,虽然他不懂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却又源自本性,隐隐觉得拔都是对的。就像在汝南时,丫鬟扔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捡,哪怕再想吃也不会去,不为什么,只是从出生那天起,就铭刻在心里的本性。 “那我也不要了。”段岭说。 拔都躺在床上,朝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头,示意段岭过来一起睡午觉,段岭却转身张望,跑开了。 “喂!你去哪里?”拔都起身,追了出来。 段岭答道:“我去看看。” 不要赏赐,看看是什么,总是可以的罢。 是一杆狼毫笔,外加一两的银封。 拔都与段岭躲在后院,见几名杂役正将箩筐拎进去,箩筐内装满了狼毫笔。没有郎俊侠给段岭买的好,拔都搭着段岭的肩膀,说:“走罢。” 段岭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名瘦高杂役,恰好他此刻转过身,现出容貌,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瞬间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段岭想起来了。 那是前天晚上,在药堂里见着的,有蜈蚣的男人!可是脖子上的刺青没有了!是同一个吗? “走啊。”拔都说,“你要吗?” “等等!”段岭满脸疑惑,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怎么会在后院里搬东西? 武独从院外将狼毫笔卸下,搬进前院,段岭眉头深锁,跟着他一路过去。拔都已不耐烦起来,将段岭拉到回廊后,武独稍稍侧过头,只看到了拔都的一张脸。 拔都五官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双瞳隐带蓝色,更穿着元人服饰,武独一瞥之下,料想是院内孩子在张望,便不再关心,径自沿着队列走来,步伐很快,却依次扫过正在排队的众孩童。 他未曾看到要找的人,于是绕到厅堂一侧窗格前,抱着胳膊,听里头的对话。 前厅内,包括蔡闫在内的一众半大少年列队,朝着耶律大石行礼。 “很好。”耶律大石对少年们显然十分满意,先生在旁挨个点名,点到的人便走上前来,朝耶律大石跪拜,磕头,耶律大石则从身边护卫手中接过银封与狼毫笔,亲手交给少年,勉励一番。 “赫连家的孩子在哪里?”耶律大石想起一事,朝先生问道。 “赫连博!赫连博!”先生忙出外传人,只见那与拔都摔角的结巴少年匆匆进来。 耶律大石朝他点点头,问:“在上京过得还惯不?” “回、回禀大王。”那名唤赫连博的少年说,“惯、惯的,谢大王恩典。” 说毕不等耶律大石吩咐,赫连博已果断跪下,“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耶律大石心情大慰,爽朗笑声传出院外,并亲自将他扶起来,将赏赐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握好,顺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分亲切。 赫连博点头,转身出去,刚出厅堂,便愤怒至极,把赏赐扔到花圃里,狠狠踩得稀烂。正要离开时,拔都朝他招手,赫连博眉头一拧,左右看看,便朝拔都跑来。 厅中: “布儿赤金家的呢?”耶律大石又问道。 先生只得又去传,拔都马上与段岭躲了起来。 这时间里,武独转过头,眯起眼,透过窗格,审视厅中的少年们。 先生去找拔都,半晌未归,少年们都等着,耶律大石便说:“韩捷,在的罢。” “见过大王。”那韩家的小胖子从少年队列里上前一步,朝耶律大石行了个礼,却不下跪。 “又胖了呐。”耶律大石笑道,“快与你爹一般了。” 众少年都笑了起来,韩捷礼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耶律大石便勉励道:“好好读书。” “那个人很奇怪。”段岭说。 “什……什么人?”赫连博迷惑不解,问道。 段岭说:“他有一把剑。” 赫连博与拔都登时震惊了,段岭意识到失言,忙闭上嘴,拔都问:“是刺客,你见过他?” 段岭马上改口说:“没见过,你看他不像有剑的人吗?” 拔都与赫连博观察片刻,赫连博说:“那那那……那个人,是是是……” 赫连博瞬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忙拍拔都的手,说:“手!手!” 拔都也注意到了,说:“他是练武的,他的剑藏在背后,是个刺客!段岭,你居然看出来了!” 段岭歪打正着,却实在想不通此人来这里做什么,也许本业是刺客,兼职杂役? 厅堂内,耶律大石左等右等,不见布儿赤金家的野种,只得让先生按着名单念下去。蔡闫站在队伍最后,一脸紧张,只因先前接了段岭给他的糕点,并未多想便一直揣着,奈何那梅花糕乃是冻品,先前在院中学礼,又站在前院迎客,天气寒冷尚且不觉,此时进了暖热厅堂,又一直捂在怀中,已经化了,化完以后全是糖水,便渗出外袍,沿着他的袍子滴下来。 蔡闫暗道该死,耶律大石却已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耶律大石想了半天,叫不出蔡闫的名字。 蔡闫恭恭敬敬一行礼,正要回答,耶律大石却对这张汉人的脸毫无兴趣,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发给他赏赐,打发了他。 外头一众少年看着蔡闫拖出一道棕红色的水线,飞速穿过走廊。 武独眉头微微一拧,似乎发现了什么,跟在蔡闫身后,只见蔡闫躲到假山后,飞速解开袍子,取出油纸布,上面全部湿透,解开油纸布,里头是一把浸湿了的梅花。 蔡闫险些疯了,正在擦拭外袍时,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鲜卑人给你做的梅花糕?” 蔡闫刚想转头,背后那人伸出一只手,朝着他的口鼻一捂,蔡闫连声也不出,登时昏死过去。 “他把蔡狗抓走了!”拔都瞠目结舌,说,“是蔡家的仇人?” “救?”赫连博问。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猜到武独的动机,段岭却知道武独厉害,立即追出去,赫连博与拔都忙追在段岭身后。武独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听到脚步声近,是耶律大石的护卫正在巡视,武独便将昏倒的蔡闫放在树后,低头垂手而立。 “跟我来!”拔都小声说。 拔都带着赫连博与段岭绕过后院,段岭要去救蔡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拖着他走,三人边跑边飞快交谈。 段岭:“我们不告诉夫子吗?” “等夫子找人?”拔都说,“尸体都凉了!” “等!等!他……要、要……”赫连博一紧张就口齿不清,段岭与拔都听得焦急,恨不得将他倒提着,把话给一次倒出来,赫连博最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指指内院。 段岭说:“他的意思是,要不要找大王?” 赫连博忙点头,拔都摆手,说:“耶律狗不会在乎汉人性命,只在乎他自己。” “对!”赫连博大彻大悟,点头。 段岭焦急万分,问:“那怎么办?” “赫连说话慢。”拔都指挥道,“你去巡防司找蔡狗他哥,我和赫连想法子救人。” 段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拔都:“……” 拔都服气了,说:“我去,你俩跟着他。” 武独提着蔡闫,正要离开。 段岭与赫连博随之跟上武独,跑出走廊,突然间段岭衣领一紧,被一只手揪住,拖到廊后。 段岭刚要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转头一看,是个罩着斗篷的蒙面人。 赫连博却是镇定,扑上前去要夺回段岭,却被蒙面人随手一指点中喉下三分,摔倒在地,登时无法开口,动弹不得。 段岭被蒙面人按在怀中,闻到熟悉的气味。蒙面人让段岭朝侧旁挪了一步,避开赫连博视线,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嘴角微微一翘,示意段岭镇定。 段岭:“……” 蒙面人一拍赫连博,解了他的封穴,闪身追出后院,去寻武独的晦气了。 第10章 他乡 蒙面人冷笑一声,从树后瞬间发动偷袭,青峰幻化出无数剑影,笼罩了武独全身。 这一招封住了所有方位,武独只得退回马厩前,一手抽剑,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 蒙面人一剑刺向武独咽喉。 武独面不改色,嘴角依然带笑,弃守,反手一剑,刺向昏迷的蔡闫。 孰料蒙面人置蔡闫于不顾,竟不变招,去势极快,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武独哪怕是杀了蔡闫,自己亦将被蒙面人刺穿咽喉,不得不变招。然则先机已失,武独判断失误,侧头时蒙面人已改前刺为斜掠,那一剑登时在武独脸上挑出一道血痕! 武独抽身再退,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追来。武独意识到手中少年无法再充当人质,不得不回剑,两剑绞在一起,继而飞上马厩顶棚,钉在木柱上。蒙面人弃剑,双掌齐出,按在武独腹部。 那一掌无声无息,却凝聚了蒙面人全身的力量,柔劲所到之处登时震伤武独脏腑,武独喷出一口血,朝后直摔而去。 那一瞬间的判断失误,险些令武独赔上性命。然而就在他撞塌了马厩顶棚飞出时,左手手腕一翻,撒出一把毒粉,蒙面人马上闭气,抓住佩剑,跃起。武独于毒雾中穿来,顺手拔出自己的剑,一个踉跄,追向蒙面人。 蒙面人抽身跃上院墙,一袭斗篷翻飞,武独随后追上,两人踏上名堂房顶,从护卫头顶掠过,蒙面人似乎有伤在身,气力不继,武独则一交手便被那两掌震伤了脏腑,两人同时脚下打滑,踩飞了数片砖瓦。 护卫们听到声音,纷纷走出,遥望头顶。 趁着这时,段岭与赫连飞快奔出,合力抱起蔡闫,将他带到走廊里。 护卫抬头时,武独与蒙面人已不见了踪影,二人同时施展轻功,脚步无声无息,飞檐走壁,到得厅堂屋顶。 武独脸上的剑伤仍在往下滴血,追着蒙面人到最大那块屋顶上。 武独与蒙面人凝视对方,俱不敢托大,都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你究竟如何得知?” 武独冷笑道:“留你一命,不过是为了从你身上钓出那尾大鱼,见你分道扬镳后,便匆忙赶回上京,除了守护他的后人,还会有谁?若有子嗣,想必也是这个年纪了。” 蒙面人沙哑的声线道:“百密一疏,武兄技高一筹。” 武独:“你守得住他一时,守不住他一世。” 蒙面人沙声答道:“守得住一时是一时,今天是你输了。” 武独冷笑道:“还远远未定。” 蒙面人再不多说,突然一脚运劲踏下,内力所到之处,瓦片登时轰然垮塌,武独色变,起跃已不及,与他一同摔下厅堂去! 此刻耶律大石仍在厅内派他的封赏,事起顷刻,屋顶垮下,当真是应了那句千金之躯不坐垂堂的汉人名言,只见两名刺客一同摔下,厅内登时大乱,一瞬间大王怒吼,护卫大叫,夫子疾呼,孩童飙尿,众生百态,好不热闹!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大王!” 耶律大石亦是武功高手,当机立断,掀起案几,飞向二人。 堪堪翻身跃起的武独与蒙面人却再不吭声,同时飞身撞开窗门,蒙面人往东,武独往西,各自逃跑,紧接着上百发弓箭齐齐飞射,追着二人而去。 箭矢劲风擦着冰棱飞过,一滴水顺着淌落。 蒙面人飞身踏上前院假山,辽人箭法百步穿杨,独步神州,尽数直取他周身要害,眼看利箭已追到面前,蒙面人眼睛一眯,箭矢尽数化为一个个的点。 随之他展开双臂,踩着假山,一个后空翻,犹如雄鹰展翅,刹那间避开了所有的箭矢,落向院墙后。 武独则飞身上墙,背后追来利箭,只见他一脚踏墙头,借着冲力全身一转,以旋转的衣袍之力绞住箭势,再运劲一弹,利箭登时朝着四面八方飞散! 护卫纷纷追出前院,武独亦不见了踪影。 巷外马蹄声响,蔡闻率军赶至,拔都见武独落地,忙喊道:“就是他!” 骑兵冲杀,武独本已负伤,不敢恋战,朝巷内深处逃去,刚一转出后巷,又有骑兵追来,眼看巡防卫沿着河边要道追来,已成合围之势,武独凌空跃起,抽出长剑,划了道弧光,朝着结冰的长河撞去。 “哗啦”一声,冰河碎开,武独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段岭与赫连博正在僻院里摇晃蔡闫。 “蔡闫!”段岭焦急地喊他。 “水。”赫连博递给段岭水,让他喂给蔡闫喝。 蒙面人倏然落地,赫连博忙拉着段岭退开,段岭摆手示意无妨。只见蒙面人躬身,一手先试蔡闫气息,再探他颈脉。段岭正要说话时,蒙面人却抬起另一手,按在他的唇上。 僻院外响起蔡闻的声音,蒙面人最后指指蔡闫,再朝段岭摇了摇食指,段岭明白了,意思是没有生命危险,紧接着蒙面人从僻院内翻墙离开,蔡闻赶至。 当天下午耶律大石震怒,封锁名堂,所有孩子都被盘问了一番,搞得整个名堂内筋疲力尽,还有人哭个不停。 拔都去请救兵,未见那与武独对战的蒙面人,段岭已将详细经过说了三次,他不敢提到郎俊侠,有意省去了一些细节。只说去找拔都时,无意中发现蔡闫被抓,后来又有一神秘刺客出现云云。 蔡闫醒来后则是一问三不知。耶律大石亲自听着,要与赫连博核对时,他又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耶律大石宁愿听段岭说十次,也实在不愿听赫连博复述一次,最终以段岭、蔡闫二人的话为准,记了口供。蔡闻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众人云里雾里,一切只得作罢。 段岭被问得身心俱疲,晚饭没吃几口,回到僻院内睡下时,还沉浸在白天的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时间里,院外的笛声却依旧响了起来,悠扬婉转,于是段岭在这笛声里渐渐安了神,沉沉睡去。 翌日一切照常,唯有蔡闫神情颇为委顿。段岭过去关心了一番,蔡闫只是点点头,两人说了半天,蔡闫也猜不出自己家究竟得罪了谁,只告诉段岭,自己兄长蔡闻在笔墨堂后发现了被打昏的杂役,想必那刺客是扮作杂役混进来的。 而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进学堂来行刺,挟持对象又是蔡闫,另外那名蒙面人身份是谁,连蔡闻也百思不得其解。幸而巡防司卫士在城外护城河中发现了一个被打穿的冰窟,据此推断,行刺之人已逃了。 当夜,琼花院: 郎俊侠调开药粉,对着镜子,敷在腰畔与背后的伤口上。一侧竖着面屏风,屏风后,则是包括丁芝在内的六名盛装女孩,俱是琼花的头牌——兰、芍、瑾、芷、茉、芝六女。 六女有人点手炉,有人奉茶盏,花团锦簇地围着一名厅堂中的贵妇,便是丁芝先前唤作“夫人”的琼花院当家主。 “当真是你与那孩子的运气。”夫人淡淡道:“不如这几日找个宅子,劳驾你二人再搬一次。” 郎俊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现出男子赤着上半身的健美剪影。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守株待兔。” “那孩子命有天佑,这一次来的是武独。”夫人说:“先是阴错阳差,‘祝’也是影队里的高手,竟死在一个小孩儿的手上,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下一次来的,可就不一定是武独了。” “哪怕是昌流君又如何?”郎俊侠放下药碟,随口答道。 “莫要轻敌。”夫人云淡风轻地说:“武独虽擅使毒,却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另类,能毒昏的都毒昏,能留命的都留命,杀一次人,留下的活口比仇人还多,还常常心软放人一条性命,心肠太好的人,当不成称职的刺客。” 郎俊侠换完药,穿上外袍,系好腰带从屏风后走出。 夫人一身暗红锦,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眉如一抹青峦黛,眼若两泓碧山泉,虽是琼花院诸卉之冠,却未过三十芳龄,容貌更是带着些许西域人的印记。 “我想,昌流君不会来。”郎俊侠说。 夫人淡淡道:“你的胆子,素来是很大的。” 郎俊侠道:“南陈帝君再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北伐已成定局,三年之内,南陈军队不可能再过玉璧关,赵奎与牧旷达接下来要忙的,便唯有内斗。” “一旦展开内斗,武独与昌流君都不敢离开各自的主子身旁。”郎俊侠最后说:“上京是辽人的地盘,千里迢迢,派出成名刺客,只为找寻一个不知身份是否属实的孩子,料想不会做这等无聊事。” 郎俊侠朝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琼花院。 夫人沉吟不语。 夜,南陈。 “留他一条性命。”赵奎说。 “什么?”武独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独从上京归来,狼狈不堪,既未曾找到李渐鸿的下落,亦没有杀掉那传说中的“无名客”,唯独带回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赵奎坐在厅堂内,背着昏暗灯光,投下晦暗身影,那灯光则照在武独脸上,这名刺客的表情极为复杂。 “还有谁知道?”赵奎问。 武独摇摇头,答道:“祝已丧命,同去的影队刺客,连上京亦未曾混进去,俱在城外接应,这情报,是属下推测出来的。可我不明白……” “陛下时日无多。”赵奎缓缓道:“四王爷尚无子嗣,李渐鸿下落不明,来日这朝廷,只怕是牧旷达的天下了。若不留一步后手,只怕他势大难制。这件事,你便当没发生过。” 武独明白了,点了点头。 “将军,我弃胡昌城下三王爷的踪迹于不顾,转而赶往上京,也许牧相……已经猜到了。” 赵奎冷笑道说:“哪怕是牧旷达知道了,亦决计不敢擅自将昌流君派往上京,一旦失去昌流君保护,他连睡觉亦睡不安稳。何况经你们这次前去,想必城中定然防守森严,从此他便再无这个机会了。” 上京城中一连戒严十日,名堂中常有卫队巡逻,盯着一众孩童,先生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经此一事后,蔡闫与段岭无形中亲近了不少,偶尔会让段岭拿着功课去问他,有不懂的,便一一给段岭说开,并督促他认真对待学业。 巡逻卫队撤去的那天正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今日门外来接的家人比往常都要多,都得知先前行刺一事,满脸担忧,议论纷纷,马车更是挤满了巷口,不少达官贵人的车前更有武士把守。 “段家——段少爷。”门房唱道,“不在?” 郎俊侠今天是来得最早的,未时还没到便在门口候着。 “在!在!”段岭忙出来,缴了腰牌,扑到郎俊侠怀中,被他一手搂在身前。 “回家。”郎俊侠牵起段岭的手,段岭却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从名堂正门的栅格朝内望去。只见拔都站在前院,远远地朝段岭看。 郎俊侠猜到段岭心思,便停下脚步,说:“你与布儿赤金交了朋友?” 段岭点点头。 郎俊侠又问:“请他来咱们家里吃晚饭?” 段岭问:“可以吗?” 郎俊侠:“你的朋友,自然可以。” “拔都!”段岭朝拔都喊道,“我们一起走罢!晚上来我家。” 拔都摆摆手,段岭又等了会儿,直到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拔都还没出来,料想又是无人来接,段岭又喊道:“走罢!” 拔都不答,提着他敲钟的铁棍,转身进了内院。夕阳从巷子口外照进来,段岭感觉到了一点惆怅。 然而回到家后,段岭那点惆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因郎俊侠做了不少好菜,在案几上排开。段岭欢呼着入座,手也不洗就要开吃,却被郎俊侠按着,用湿毛巾擦他脏兮兮的小狗爪子。 “我庖厨之术不精。”郎俊侠说,“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罢。” 郑彦是谁?段岭心想,但那不重要,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已再没心思说话,不片刻外头突然有人敲门,郎俊侠眉头一拧。 “段岭!”拔都的声音在外头喊道。 段岭忙把吃的咽下去,跑出去开门,拔都身上那羊毛袄子已多日没洗,脏脏的,还挂着不少泥土与树叶,站在门外,说:“蔡狗的哥说得不错,你果然住这里,给你。”说着递给他一包点心。 段岭说:“你怎么偷跑出来的?” 拔都说:“我当然有办法。” 段岭说:“快进来吃饭。” 段岭要拉拔都进来,拔都却不大愿意,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会儿,直到郎俊侠出现在段岭身后,说:“进来喝杯茶罢。”拔都才不再推辞,进了段府。 郎俊侠给他摆上筷子,拔都却说:“我吃过了,来找他说说话。” “你二人随意。”郎俊侠便退了出去,段岭有点失望,却见郎俊侠搬了张凳子,在门外坐着,段岭要喊他,拔都却说:“你吃罢。” 拔都只喝手头那杯茶,看着满桌的饭菜,有点羡慕,段岭再三劝他,拔都只是坚持说在名堂中吃过了,段岭只得不去勉强他。俩半大的小孩儿聊了一会儿,有说有笑的。段岭读书进展飞快,已进了墨房,月初可入中班了。 待郎俊侠也用过饭,段岭便收拾了东西出来,找出自己的衣服给拔都穿,与他一起去澡堂洗澡。拔都起初还不乐意,奈何身上气味实在太大,方才去蔡府上问路时,着实遭了一通白眼,于是便半推半就,被段岭拽走了。 两人泡在澡堂里,拔都的羊毛袍交予澡堂内的仆役去涤洗,烤干,与段岭玩闹了一会儿,郎俊侠又唤来人给拔都修脸剪指甲,自己则亲自给段岭收拾齐整。 “你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段岭照照镜子,又看镜子里头的拔都,说,“真好看,我要是也有蓝眼睛就好了。” 拔都答道:“你羡慕我蓝眼睛,我还羡慕你黑眼睛呢。” 郎俊侠随口说:“蓝眼睛有蓝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羡慕不来。” 段岭点点头,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郎俊侠的意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夜里的这一句话,时常出现在他与拔都的记忆之中。 深夜里,拔都穿着半湿的羊毛袄子,朝段岭说:“我走了。” “在我家睡罢。”段岭说。 拔都摆摆手,不容段岭再说,飞快地跑了,段岭注视拔都离去,久久未发一言。 拔都穿过小巷,来到名堂外,从花园的篱笆钻了进去,再把种着万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篱笆里的口子,回到书阁内睡下。 “你可与布儿赤金家交朋友。”郎俊侠叮嘱道,“但他的为人处世,你不可尽学。” 段岭点点头。 少年天性都爱玩,名堂内并非没有人愿意找段岭交朋友,只是段岭向来独自一人坐着,谨慎遵守了郎俊侠的教导,且秉自小养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这一切,更生怕连累了他尚在远方的父亲,便独自在僻院内处着,不去结交任何朋友。 段岭的世界里,大多唯郎俊侠与那素未谋面的爹。 起初众少年都当他胆小,不敢融入他们,久而久之,发现段岭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人打交道,便渐渐接受了。上京风气自由洒脱,辽人风俗亦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于是大家互相尊重。偶尔碰上,会朝他点点头,段岭则客客气气,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脚步,整理衣服,回礼。 这是真正的“点头之交”,同学们开始嘻嘻哈哈,只当新鲜事看,后面却觉得段岭清秀干净,行礼时十分好看,于是一时间名堂内也流行起君子之礼来。唯独蔡闫对他另眼相看,这种另眼相看虽未曾言说,却彼此心照不宣。蔡闻后来见过段岭几次,也很喜欢段岭的安静与认真。 段岭升入墨房后,同桌赫然正是那大个子结巴赫连博,这位新同桌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岭的安静脾气。 光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日照渐长,积雪化尽,冬去春来。比起待在学堂里,段岭更希望快点回家,从那天起,郎俊侠再没有迟到过。段岭在名堂念书时,甚至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天气渐热起来,午课时段岭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脑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哟!”段岭抬起头,见墙头闪过一个人影,倏然消失无踪,只得认真学写字。开蒙课程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学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后便被分到了另一个班里。读的书更多,学的也更杂,天文术数,起承转合……无一不费尽心思。 暖春的夜里带着撩人的气息,段岭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在蠢蠢欲动,脑子里总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琼花院里,郎俊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那百花盛开的春夜之中,仿佛在与段岭说话。段岭隐约觉得那是郎俊侠在吹笛子,却看不见他。段岭穿着单衣,跑到月下,光脚站着,直到笛声渐不可闻,方回到房内睡下,辗转反侧,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过去,郎俊侠就像他承诺的一般,没有再出过远门,将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段岭放假,便带着他出门去踏青,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尔金山下,喝凛冽的雪水,钓河里的鱼儿,偶尔还会带着拔都一起。 段岭时常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愿分享他的这幸福,渐渐地,他总是找借口,不来与段岭一起。郎俊侠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时候,不必勉强。 “我爹来了吗?”段岭每次回家,都会朝郎俊侠问一次。 “快来了。”郎俊侠朝段岭解释道,“他绝不会不管你。” 段岭问这话,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答,郎俊侠又朝他承诺道:“你要认真读书,才不会让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岭在花圃里种上了不少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郎俊侠有点奇怪,问:“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好玩。”段岭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侠说:“你想学医?” 段岭想了又想,也许是少时的经历充满了病痛,令他总是提心吊胆,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于是他对治病救人更有兴趣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常借阅一些辨认草药一类的医书。 “不要学医。”郎俊侠说,“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来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段岭固执地说:“我就想想。” 郎俊侠说:“既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不妨种这个。” 郎俊侠从集市上给段岭买了一棵桃树苗,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江南满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却很难成活。与段岭一同种下那棵桃树后,郎俊侠又说: “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真的吗?”段岭说。 于是他更加悉心照顾那桃树,奈何它水土不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春天来时,结个两三朵花苞,未曾盛开便已凋谢。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满地锈草,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郎俊侠牵着马,驻足锦带河畔,远远张望。 段岭已将遥远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从发蒙班升到墨房,再到书文阁后,蒙、辽、金人越来越少,汉人越来越多,他也从同窗处知道了许多郎俊侠不曾言说之事—— 譬如上京的汉人大多是南方来的。 譬如名堂内的夫子曾是南陈的大儒。 譬如琼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乐的地方,里头的姑娘都是□□南下时带回来的。 譬如上京许多汉人的梦里,都有一片故土,在那个梦中,柳絮飞扬,桃花绽放。 譬如桃树在上京虽难活,许多人却还在种;汉人的书虽艰涩,许多人却还在读。 譬如像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乌尔兰……这些名堂内的同学,他们的爹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叫作“质”。 譬如像蔡家、林家、赵家……他们家里人也有一个职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虽然未曾言说,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坚信不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第11章 血缘 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 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 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 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 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 “保护不了你。”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 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 “不。”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 ——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第12章 玉璜 段岭在榻上已睡得自动转了个圈,到得灿烂阳光直射进来,终于避无可避,被热醒了。 “郎俊侠!”段岭喊道。 窗格外,郎俊侠微一动,李渐鸿却伸出手指,摇了摇,顺手拈过段岭的出生纸,看也不看,折好递回给郎俊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岭想起郎俊侠早上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于是自己下榻来,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脸,推门出来,打着呵欠穿过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郎俊侠解释道,“送到名堂中,读了不少书,小殿下非常聪明,已会做文章。” 李渐鸿不答,匆匆穿过长廊,追着段岭的脚步而去,站在一扇门后,看着段岭的身影,见段岭在厨房里找吃的,片刻后又端着郎俊侠准备好的食盒出来。 “学武不曾?”李渐鸿问。 郎俊侠说:“一直缠着要习武,不敢耽误了他。” 李渐鸿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始终看着段岭,目光从不离开他。 郎俊侠道:“殿下?” 李渐鸿走出一步,却又有点退缩,站在门后,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去。哪怕千军万马的阵仗,他亦从无畏惧,如今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渐鸿问。 “从不。”郎俊侠答道,“一直等着您来,我告诉他,桃花开时,殿下就会回来。” 李渐鸿连呼吸都在发抖,隔着门,抬起手,半晌不敢推开那扇门过去。 段岭自顾自地吃着午饭,见有一只鸟儿过来,便捏了些饭粒与它吃,李渐鸿在门后看得笑了起来。 “四书五经已提前读了些。”郎俊侠又说,“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须得到辟雍馆后再由夫子讲开。字写得是好看的,临卫夫人的帖子。《孙子》《吴子》《司马》当杂书也读过,偏爱《诗经》《古诗》,所学甚杂,平日里告假时,医经草学亦有看过。” “端平公主定喜欢我儿。”李渐鸿低声说,“天文术数,杂学百家,涉猎甚广。” 段岭吃完后,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里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映着少年郎的面容,干净而清新,犹如春天里一抹蓬勃吐露生机的植物。 然而即使是发着呆,段岭仍在想纷杂的事,一时想读书写字,一时想他的花圃——那一片小天地。 “爱吃辛食。”郎俊侠又说,“与您口味相似,喜欢种花养草,从汝南段家学到的些许技艺,兴致所到,实在太广,臣不敢都教,只拣着一些见闻告知,平日里以督促读书为主。” “我儿在上京,有哪家喜欢的女孩儿没有?”李渐鸿说。 郎俊侠摇摇头。 难得郎俊侠出门一天,无人管他,段岭决定先去照顾他的花圃。 庭院内,桃花开了。 段岭“哇”的一声,带着欣喜之情,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比往年又多了好几枝。地上还落了些花瓣,段岭忙进房去找出一个木匣来,将落下的花瓣装进匣里,再给药草浇水。 放下水壶时,段岭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你不是出门去了吗?”段岭转头,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一怔,却不害怕,心想:这是新来的花匠吗?郎俊侠真的请了一个花匠来?不像啊。 他比郎俊侠高大,也更强壮,面容轮廓转折刚硬,有着比上京人稍深的肤色,双目深邃,就像闪烁的星辰,嘴唇温润,鼻梁高挺,瞳色漆黑明亮。虽然形貌落魄,却比段岭在上京所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身材很健壮,散发着让人感觉安全的气场。 他摘下头上斗笠,双目深邃如墨,带着明亮的神采,眼睛却微微发红,注视着段岭。 段岭只觉这人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就像是在梦里认识的人一样。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李渐鸿问。 段岭点了点头,李渐鸿便慢慢走过去。段岭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花圃里的植物,又看李渐鸿。李渐鸿在段岭身边跪了下来,以便与他平齐,目光转移到花圃里,但只是一会儿,又转到了段岭的脸上。 “都是些什么花?”李渐鸿问。 “这是芍药,这是鸡血藤,胡兰草,九层塔……” 段岭给李渐鸿介绍他的这一块小天地,李渐鸿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段岭的脸,少顷,他朝段岭笑了起来,段岭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段岭问。 李渐鸿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段岭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李渐鸿盘膝坐在段岭背后,段岭用铲子继续翻土,说:“你有蚯蚓吗?春天来了,想找点蚯蚓放着。” “明天我给你抓去。”李渐鸿答道。 “我得去读书了。” 段岭回书房去,李渐鸿却也跟了进来,段岭起初以为他是新来的花匠,但看上去又不太像,问:“你是郎俊侠的朋友吗?” “郎俊侠还没回来,他今天出门办事去了。”段岭说。 李渐鸿点头,段岭便招待他进书房里去,沏了杯茶给他喝,李渐鸿说:“边海雪芽。” “喝出来了?”段岭笑着说,“我在城里买的,擦擦脸。” 段岭递给他湿毛巾,李渐鸿又问:“近日里在读什么?” “读《麟史》。”段岭答道。 “读到哪一部?”李渐鸿又问。 “《左传》跳了。”段岭翻开书,答道,“正看着《谷梁传》,夫子说我不求甚解。” 李渐鸿笑了笑,说:“可搭着《十三经注疏》一起读。” 段岭翻出压着的那本书,朝李渐鸿招了招,说:“成康铺子里头借来的,你也读书吗?” 李渐鸿喝了口茶,答道:“我读得少,四书五经没读全,不大会做文章,祖宗的学问,不可荒废了,你这样很好。” “你是汉人吗?”段岭好奇地问。 李渐鸿坐在阳光下,光芒洒进来,虽衣衫褴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尊贵气质,他认真地看着段岭,说:“是,我家上古还出过一位圣人。” 段岭震惊了,问:“哪一位?” “你猜?”李渐鸿说。 段岭又问:“您贵姓?” 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姓李。” 段岭说:“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李渐鸿点点头,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不错,正是李耳。” 段岭瞠目结舌,李渐鸿道:“我家四兄弟,就我读书最少。常觉有愧于先祖。” 段岭笑了起来,说:“你旁的事一定很厉害,你背后背着的,那是剑吗?” 段岭注意到李渐鸿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匣子,李渐鸿便取过来,搁在案几上,打开让段岭看,段岭惊讶无比,说:“这是你的佩剑?” “你喜欢吗?”李渐鸿答道。 匣中是一柄黑黝黝的重剑,快有段岭高了,剑柄上刻着太极图,剑身上有着奇异的铭文,仿佛年岁久远,却历久如新,锋光闪烁。段岭要伸手去摸,却被李渐鸿两指挟住手腕,不能动弹。李渐鸿改而拈着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嘱咐道:“陨铁重剑,重四十斤,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一不小心,指头就得掉在里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覆着段岭的手,让他按到剑柄上,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阵阵震颤。 “它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有人唤它‘镇山河’。”李渐鸿说,“我唤它作‘无名’,因为它的前世是一把刀,名字就叫‘无名刀’,后因山河沦陷,落到外族手中,被柔然匠人重铸成五把兵器,分发至诸部。” 段岭听得出了神。 “再后来,我南陈攻破楼兰,将它尽数收回,再次重铸为这把剑,它象征的是天道,斩山川,断江河,以西方精金千锤百炼而成,乃是汉人的传国之剑。” 段岭点点头,将剑匣合上,说:“郎俊侠也有一把剑,也很锋利。” “他的剑名唤青峰。”李渐鸿解释道,“郎俊侠的青峰剑、武独的烈光剑、昌流君的白虹剑、郑彦的紫电金芒、寻春的斩山海与空明法师的断尘缘,都是前朝传承下来的名剑,其中郑彦、昌流君、武独与郎俊侠,都是刺客。” “你呢?你从哪里来?”段岭对这名流浪的剑客十分好奇,问,“你是刺客吗?” 李渐鸿摇摇头,说:“我从南方来,你去过吗?” 段岭答道:“我只在汝南城里住过,后来来了上京,就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李渐鸿说:“如今已是故国了,我曾在西川住过,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 段岭微张着嘴,李渐鸿又说:“江南与上京不一样,树是绿色,而非此处青色,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段岭问:“你都去过么?” 李渐鸿点头,笑了笑,说:“还有滇南,滇南美景犹如仙境,从不下雪,四季如春。滇南的湖水像是镜子一般,在雪山下清洌常新。还有玉璧关,玉璧关下入了秋,尽是如雪枫林。” 段岭充满了神往,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看看。” 李渐鸿说:“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带你去。” 段岭:“……” “真的吗?”段岭难以置信地说。 “自然。”李渐鸿认真地朝段岭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要读书。”段岭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侠不会让我去的。” “他管不得你,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李渐鸿说,“今夜与他打一声招呼,你想去何处,明日便可动身。你想学武是不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读书便不必再读。” 段岭傻眼了,直觉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怀疑之心。他虽已十三岁了,却还只是个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贪玩,又如何坐得住? “还……还是算了。”段岭打消了念头,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为什么?”李渐鸿注视段岭。 段岭说:“我还得等一个人,郎俊侠告诉过我,他会来。” “等谁?”李渐鸿问。 段岭想了想,说:“等我爹,郎俊侠说,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李渐鸿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段岭的面前。 “你在等它么?”李渐鸿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的半环形玉璜,玉璜上刻着四个字。 段岭发着抖,摘下自己脖上系着布囊的红绳,战战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块,将它们并为一块云纹鹰羽蟠龙浮雕的无瑕玉璧,合为八个字。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第13章 我儿 薄暮时分,夕阳将郎俊侠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残阳从墙外投入些许余光,犹如染在青砖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侠!郎俊侠——!”段岭冲过走廊,跑向郎俊侠,大喊道,“我爹回来了!” 郎俊侠微微一笑,转身朝向段岭,点了点头。 “他……”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着直喘。 “我知道了。”郎俊侠说。 “可他说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段岭皱眉道。 郎俊侠道:“你长大了,段岭。” 段岭莫名其妙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说:“今夜我要出去办点事。” 段岭说:“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出去?” 郎俊侠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段岭一脸茫然,走向他,郎俊侠便将段岭抱在身前。 “这很好。”郎俊侠说。 他抱过段岭,继而与他分开,让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岭面前双膝跪地。 “哎!”段岭忙上前搀扶,郎俊侠却示意他别动,伏身一拜。 “就此别过了。”郎俊侠说。 “等一下!”段岭意识到了什么,说,“你要走了?你去哪里?爹!爹!” “是。”郎俊侠跪在地上,抬起头,牵着段岭的手不放,注视着他,“我到汝南去,便是为了找你,幸不辱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 “你……你不要走!说好会陪我的不是吗?” “也许,多则一年半载,少则数月,会再见的。”郎俊侠说,“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顾,哪怕你要中原的万里江山,他也能给你,我对你,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要走,郎俊侠!”段岭的眼眶顿时就红了,郎俊侠却已微笑起身。 “段岭。”郎俊侠说,“我只是你命中一过客,从今以后,你须得听你爹的话。这世上,若有一人会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瞒你,遇见危险时不顾性命来救你,凡事尽心竭力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段岭死死攥着郎俊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里拽,说:“不!不行!你先说清楚要去哪儿,几天回来!” 郎俊侠犹如山峦一般,纹丝不动,李渐鸿的声音却在二人背后响起。 “爹派他去调查一点事。”李渐鸿说:“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 郎俊侠忙又要单膝跪地,李渐鸿作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多礼。 段岭难受得很,郎俊侠又认真说:“段岭,听话,我会回来的。” 段岭只得慢慢地放开了手。 “回南方后,不必再提起我。”李渐鸿又说。 “是。”郎俊侠答道。 段岭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李渐鸿却道:“这就去罢,趁着城门未关。” 郎俊侠躬身道:“臣告退。” “就不能明天再走吗?”段岭茫然道,郎俊侠却已扬起一阵风,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等!”段岭说:“我给你带点……” 段岭转头进去,手忙脚乱,要给郎俊侠收拾东西,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郎俊侠竟是说走就走,段岭抱着给郎俊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来,袍襟在春夜的风里飘扬。 段岭仍未反应过来,郎俊侠就这么走了,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比起五年里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来得多,他追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大喊道:“郎俊侠!郎俊侠!” 远方已没有了郎俊侠的身影,段岭怔怔看着。李渐鸿来了,郎俊侠却走了,犹如日月盈昃,潮水涨退,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李渐鸿眉头深锁,看着段岭,要抱他,段岭却伤心至极,只顾站着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李渐鸿什么事都能摆平,唯独摆不平自己儿子的眼泪,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爹当真有事要让他办……”李渐鸿茫然说:“那便迟几天?罢了罢了……” “不用了。”段岭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懂的。” “莫哭了。”李渐鸿说:“你这眼泪流得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 段岭当即哭笑不得,李渐鸿便将他打横抱起,抱回家去。 末了段岭积郁于心,李渐鸿只好变着法子哄他,与他说话,不多时段岭的心思才慢慢岔了开去——只因晚饭时,李渐鸿朝他承诺,办完事后会让郎俊侠回来,专门服侍他。 段岭问:“真的吗?” 李渐鸿说:“你若想要,自然你说了算。” 段岭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服侍”二字分量太重,自己与郎俊侠不应是这样的关系。 段岭见惯了名堂内世家子们颐指气使的作派,他们拥有一或多名仆役供他们呼来喝去,虽然郎俊侠说过自己是“家臣”,但他们的关系,终究和那些人不一样。 “虽然让他来接你,照料你。”李渐鸿说,“但我可不想看见我儿成了一个小郎俊侠。” 段岭说:“郎俊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嗯。”李渐鸿漫不经心道,“很好很好的人,除了三番五次,差点将你爹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外,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段岭:“……” “你这一生除了他,还会认识很多人。”李渐鸿说,“要学会如何分辨,别人对你之意是发自真心,抑或是曲意奉承。” 段岭答道:“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看一个人他的眼睛。”李渐鸿答道,“与你真心结交之人,对你说话时常不经思考,他们在你面前显露的总是本性,毫无城府。” “认识一个人,不能只看当下。”李渐鸿说,“他有过往,有身世。” 段岭说:“可夫子说,家世决定不了什么。” 李渐鸿道:“不是家世,英雄不论出身,家世无妨,是身世。你的朋友一个怎么样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 段岭被李渐鸿这么一说,突然也想起来了,郎俊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从未告诉过他。段岭常常问他,郎俊侠却守口如瓶,从不提及。 “但郎俊侠待我很好很好。”段岭最后说,“他的身世应当也不坏,他是个……嗯,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虽然离开了郎俊侠很难过,他却很快地习惯了李渐鸿的到来。从前郎俊侠只让他读书,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却从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渐鸿说的话反而多了太多。晚饭时,他朝段岭说嘴里咀嚼食物的时候不要开口说话,咽下去再说;朝段岭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且从头想起,从头说起,不会用一句“不要问,以后你就懂了”来堵住他的问题。 饭后李渐鸿代替了郎俊侠的位置,坐在井边打水洗碗,还给段岭洗衣服,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段岭休息了一会儿,给李渐鸿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许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荚等物,翻出郎俊侠未曾穿过的新袍子,等着李渐鸿一起往澡堂去。 上京澡堂中彻夜灯火,冬天时洗澡不便,郎俊侠就常带段岭来这儿,有干果吃,还有甜醪糟喝,楼下还有说书听。段岭轻车熟路,牵着李渐鸿的手往澡堂里走,踮着脚尖在柜台前数了银两,吩咐搓澡工,李渐鸿只是在后头看,眼里带着笑意。 李渐鸿抬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厅堂,说:“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进来。” 段岭心想兴许是李渐鸿不惯让人伺候,便要自己动手给他搓澡。李渐鸿宽衣解带,现出赤|裸雄躯之时,段岭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刀疤箭创,健硕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横着的剑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宽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烧伤痕迹。 李渐鸿吁出一口气,躺在温水池中,池里只有他们两人,段岭拿着粗布巾,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李渐鸿却说:“爹常常与人打架,是以身上带伤,我儿不必害怕。” “这是……怎么得的?”段岭问。 段岭的手放在李渐鸿肋下,李渐鸿说:“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 “那延陀是谁?”段岭问。 “传说是西域第一剑客,不过现在只是一个死人。”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一刀换一剑,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咙,很公平。” 段岭问:“那这里呢?” 李渐鸿侧过身,说:“爹在玉璧关下与元人短兵相接,哲别一箭射穿我铠甲,留下此疤。” “哲别呢?”段岭又问。 “逃了,还活着。”李渐鸿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烧的,你可尽力下手搓,不怕破皮。” 段岭一边给李渐鸿搓洗身体,一边沉默地数着他身上的大小伤痕,李渐鸿赤|裸的身体上犹如打了不少补丁,却丝毫没有令他觉得恐惧,仿佛每一处伤痕配合着他矫健而充满男儿魅力的裸|体,都有种别样的力量美感。 “我儿看到这处了么?”李渐鸿侧过脸,让段岭看他的眼角。李渐鸿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眼角处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仿佛被撞过。 段岭摸了摸李渐鸿的眼角,问:“这是怎么来的?” “你娘干的好事。”李渐鸿笑着说,顺手从浴池旁放着的茶盘中拣了块酥酪,喂到段岭嘴里,一手搂着他,额头抵着,使劲摩挲了几下。 段岭觉得很舒服,李渐鸿便将他搂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肤彼此贴着。 “为啥?”段岭问。 “爹让她走,她不愿意。”李渐鸿说,“那夜她用匈奴王克尔苏帐里的花瓶敲在爹脸上,当真心狠手辣。你和你娘是不是有点像?平日里人畜无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段岭:“……” “后来呢?”段岭追问道,“你还手了吗?” “当然没有。”李渐鸿说,“怎么舍得?” 李渐鸿叹了口气,搂着段岭,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抱在怀里。 “我儿见过她吗?”李渐鸿问。 “没有。”段岭侧过身,枕在李渐鸿的胸膛上。 洗过澡后,李渐鸿一身青袍,郎俊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着小巷,在春风里回家去。李渐鸿背着儿子,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京在这明媚的、迟到的春天里犹如苏醒的少女,慵懒地舒展开来。 梨花纷扬,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 “爹。”段岭有些困了,趴在李渐鸿的背上。 “嗯。”李渐鸿似乎在思考。 今天是段岭见到李渐鸿并认识他的第一天,但段岭却奇怪地发现,他们仿佛早已相识,那是一种不必任何寒暄便产生的,细水长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彼此的灵魂里,无须自我介绍,也无须互相发问,仿佛李渐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岭身边,早上起床没见着,只是出门买了个菜,晚上又回来了。 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远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远不会离去的情绪,就像在这茫茫世上,段岭从一生下来,便要跟着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 “爹,你几岁?”段岭随口问。 “二十九岁。”李渐鸿说,“认识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刚满十六。” “我娘美吗?”段岭问。 李渐鸿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来,终年冻土上的白雪也会融化;荒茫广漠里无处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有了你?” “那……” “嗯?” 段岭没再追问下去,他感觉到自己不该再问了,父亲也许会难过。 “在汝南时,段家恶待了你不曾?”李渐鸿问道。 段岭沉默片刻,而后撒了个谎,说:“没有,他们知道你要来,待我挺好。” 李渐鸿“嗯”了声,说:“郎俊侠叛我三次,间接害死了数万人,他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为了。归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时念起,爹与你娘,还有你,便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段岭:“……” 李渐鸿说:“幸而他人性未泯,终于将你从汝南带出,也算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诺他,保护好你,便算是赎了他的罪,否则无名剑下,定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这一生,都无法露面。” 段岭仿佛听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郎俊侠,追问道:“他做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李渐鸿想了想,说,“来日空了再慢慢说吧,当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将他视作挚友,爹自然也不勉强你。你现在就想听吗?” 段岭实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亲不会骗他,只得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李渐鸿说:“睡吧。” 回到家里,李渐鸿让他躺在榻上,段岭还拉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想了想,明白段岭没有出口的话,便笑了笑,解开外袍,赤着胸膛,只穿一条及膝衬裤,睡在段岭身边。 段岭抱着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风过松林,犹如千军万马兵杀之气肆虐,夜半之时,远方的战场、飞溅的鲜血、战友临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无边的梦魇,一瞬间袭来。 李渐鸿大喝一声,猛然惊醒,坐起。 “爹!”段岭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见李渐鸿全身被汗水浸湿,坐在床上,抽风般直喘气。 “爹?”段岭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 “做了个噩梦。”李渐鸿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吓到你了?” “梦见什么了?”段岭小时候也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挨打,但随着年岁渐长,昔日汝南的阴影已淡去了。 “杀人。”李渐鸿闭着眼,答道:“还梦见了死去的部下。” 段岭给他按了下手少阳三焦之处,助他安神,李渐鸿才渐渐躺下,睁着眼睛出神。 段岭便蜷在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前,玩着他脖下系着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 “我儿也常做噩梦?”李渐鸿已恢复了精神,问。 “以前。”段岭玩着玉璜,目不转睛。 “梦见什么?”李渐鸿问。 段岭有点迟疑,不敢告诉李渐鸿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梦见娘。”段岭最后说。 李渐鸿说:“你未见过你娘的面,应当是梦见你被生时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难,渐渐都会好的。” 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 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 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 “谈不上乐意不乐意。”段岭想了会儿,答道,“书要读,却更喜欢种花。” 李渐鸿点点头,说:“以后当个花匠,也是好的。” 段岭说:“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是好。”李渐鸿叹了口气,说,“但若你真的不喜欢,爹也不会勉强你,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段岭笑着闭上双眼,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 李渐鸿笑了笑,抱着段岭,闭上眼睛,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已是早上,李渐鸿赤着上身,在院内练武,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卷起满地桃花,再一瞬间挥洒出去。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见李渐鸿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错切,并推,翻掌,覆手,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 段岭看了一会儿,李渐鸿便收掌,问:“想学么?”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岭说:“可我没练过扎马步,下盘不行。” 李渐鸿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开心就成。” 段岭:“……” 段岭模仿李渐鸿,将掌法打了一轮,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便说:“成了,先学一点,你有兴致,回头再练,这叫‘深入浅出’。” 段岭哈哈笑,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点累,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吃过早饭,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去读书”,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种花。”段岭说。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 无人督促,段岭仍有点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会儿,又去读书。 “良心上过不去?”李渐鸿端着茶碗,坐在书房外,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飘过。 段岭只得说:“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渐鸿说:“看来还是想读书。” 段岭有点不好意思,如此数日,李渐鸿便在府上住下,从未强迫段岭做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着喝茶发呆也可以。但段岭的脾气素来是那样,按着他的头他不乐意,无人催促他,反而无聊起来,于是不用李渐鸿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读书,时而还装模作样,跟着李渐鸿学几下掌法。 李渐鸿则仿佛一刻也离不得段岭,哪怕上街买菜,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时时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睡觉时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间亦必定共处一室。 而李渐鸿总是在思索,段岭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爹。”段岭说:“你在想什么?” “想我儿。”李渐鸿说。 段岭笑了起来,便放下书,过去缠他,李渐鸿眉头里像有着解不开的烦恼,注视着段岭,目光却十分温柔。 “你不高兴。”段岭把手放在李渐鸿两侧脸上,晃了晃他的脑袋,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最初见面那几天,李渐鸿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李渐鸿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段岭笑着说:“我想吃五河听海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李渐鸿便动身预备带段岭出门去吃好的,牵着段岭的手,说:“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段岭不解地看着李渐鸿。 “我儿想回家么?”李渐鸿朝段岭问。 段岭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听到的一般,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李渐鸿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段岭说:“人嘛,要知足常乐。郎……” 段岭差点朝着院子里喊郎俊侠,却想起来他已经走了,只得失落地说“哦,他还没回来”。 距离郎俊侠离开已经很久了,段岭却习惯地以为他还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感觉到父亲不太喜欢他念叨郎俊侠。 段岭每次提起他时,李渐鸿都不无醋意。 “郎俊侠什么时候回来?”段岭的每日发问已从“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作了改换,李渐鸿却答道:“他在准备新家,迎接你回去。” 第14章 营救 虽然想念郎俊侠,但段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也许父亲不来,郎俊侠就不会走。 有的人来,有的人离开——就像郎俊侠自己说的那样,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 许多事情,就像老天爷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岭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读书时碰到的问题,只要朝李渐鸿提出,李渐鸿几乎全能答上。且解答与夫子完全不同,却又自成体系,由不得段岭不服。 “爹,你不是说自己没读书么?”段岭说。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李渐鸿答道,“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读过书?不过是片瓴节瓦罢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这天他翻了一会儿书,又问:“爹,孔子说,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 “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李渐鸿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李渐鸿面朝庭院,随口解释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李渐鸿说,“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岭又问。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李渐鸿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渐鸿说,“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李渐鸿起身走了,段岭仍在想父亲的那段话,觉得他比先生们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渐鸿又从门口经过,外头下着小雨,李渐鸿换了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还读书么?” “啊!”段岭想起来了,今天是去领卷的日子,在名堂领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盖印,再递往辟雍馆去,他险些忘了,李渐鸿居然都记得,带着他骑马出门。二人预备拿了卷子,前往墨房报名考试,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馆位于正鹤街中线,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外头已在排队,俱是达官显贵人家。段岭与父亲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羡慕他们的宝马香车不?”李渐鸿随口问。 段岭摇摇头,前来报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读书数载,没想到这些人的家里如此显赫。段岭朝李渐鸿说:“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贫,当自己的王。” 李渐鸿点点头,说:“夫子虽满口胡言,不过这句倒是说对了。” 段岭笑着去领号登记,李渐鸿便拉低了斗篷,罩着半张脸,站在阴影下审视过往行人。 “段岭!”蔡闫远远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这边来!” 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蔡闫仍是他哥带着来的,朝段岭招手,李渐鸿便过去打了招呼,朝蔡闻拱手。 “承蒙照顾。”李渐鸿说。 “不敢当。”蔡闻笑了笑,也朝李渐鸿拱手。 蔡闫搭着段岭肩膀,让他排到自己身前去,两名少年寒暄数句。段岭极少见蔡闻,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侠受伤一事。数日后段岭回名堂读书,蔡闫便主动找到他,见他右眼肿起,以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时两人很少在一个班上,段岭开蒙时,蔡闫已在书文阁中提前学四书五经写文章了;段岭升上书文阁,与蔡闫短暂数月同窗后,蔡闫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请了人来教,是以两人不常见面。 但蔡闫家中之事,段岭是约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闻虽是兄长,两人却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闫的起居饮食,亦由蔡闻打点,犹如郎俊侠待段岭一般,这便更无形中使二人亲近了。除此以外,蔡闫与他哥还在外头遇见过段岭与郎俊侠两次。一次是中秋花灯夜,一次则是上巳节水边踏青之时。 但丁芝似乎喜欢郎俊侠,没那么喜欢蔡闻,于是这就令各自的兄长碰了面,都有点尴尬。 少年排队,大人则在一旁寒暄,段岭忘了给父亲介绍蔡闻,蔡闻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带着武人气质,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所谈之事,无非两个孩子的学业,比起郎俊侠敬而远之的态度,李渐鸿反而更客气。 提及郎俊侠时,李渐鸿只是淡淡说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办完事后我至上京来,便着他回南方去帮着打点生意了。” 蔡闻点点头,说:“听说段兄在经商?” 李渐鸿一点头,说:“不好做,正想谋点别的生计,一腔雄心壮志,乱世中却到处被人泼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着儿子成人后再说罢。” 蔡闻笑道:“以段兄谈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过谦,过谦。” 李渐鸿虽衣饰并不华贵,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俱有其气质,更不似暴发户。近年来上京鱼龙混杂,不少富贵人家亦拖家带口到辽天子脚下暂避一时,蔡闻虽觉其不寻常,但有段岭在前,先入为主,便不再多想。 蔡闫见一少年走来,意外道:“赫连博!” 段岭笑道:“赫连博!” “你也来了!”蔡闫招呼道,“过来罢。” 赫连博也长大了,常与段岭一起罚站,十四岁便已长得甚高,皮肤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轮廓分明,平日站着不怒自威,却是个口吃。 赫连博背后跟着管家,便朝段岭与蔡闫点点头,打发管家回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二人身后。 “见着布儿赤金了么?”蔡闫随口道。 赫连博摇摇头,又看李渐鸿,显然是第一次见他。 “我爹。”段岭终于想起来介绍。 赫连博一搭手,李渐鸿便点点头,回了个搭手礼,段岭回头,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赫连博指指那边,朝段岭解释道:“我娘。” 赫连博是母亲送来报名的,以上京风俗,女眷不能露面,赫连博便自己过来排队,朝蔡闻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见少年们闲聊片刻,轮到三人时,段岭要让他们先去,赫连博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蔡闫让着年纪最小的段岭。 “得空可让段岭来府上。”蔡闻说,“请了一位南边的先生,可以拣易读的先教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渐鸿说。 蔡闻示意客气,段岭已带着答卷进去,交了卷子,盖好章出来,李渐鸿便别过蔡闻,与段岭前去行缴考学费用。 段岭离开时朋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见他仍不住回头看,李渐鸿问:“还有朋友没来?” “拔都没来。”段岭答道,“说好了今天报名备考的。” 李渐鸿沉吟片刻,问段岭:“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们。”段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里都管得好紧。” 李渐鸿:“倒是忘了问,郎俊侠管你如何?” 段岭摇摇头,与郎俊侠分别已有一段时候了,想起过往,他仍十分珍惜与郎俊侠在一起的安逸时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来,蔡闫、赫连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过得不甚开心,恍若有阴霾压在头上。 “赫连博他们……”段岭说,“我不会说,但他们都一副……一副……嗯……” 李渐鸿说:“像有个鬼,跟在他们后头,逼着他们读书,连笑也不能笑出声。” 段岭笑道:“对。” “他们都少年老成。”李渐鸿说,“与你不一样。” 段岭说:“唉。” 李渐鸿说:“他们都是质子之后,自然从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这我知道,但是有这么可怕吗?”段岭问。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连博是西羌皇族赫连栾之子,布儿赤金是元奇渥温姓的后人。蔡闻与蔡闫两兄弟,则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与辽女所生的子嗣。” “换句话说。”李渐鸿又解释道,“他们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当人质,以换取两国和平。一旦两国开战,便会杀了他们。” 段岭:“……” “南陈的人质是谁?”段岭问。 李渐鸿说:“南陈皇族没有人质,因为汉人硬气。” “名堂内,与你一起读书的人,还有不少辽国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敌,辽帝就杀他们的儿子。”李渐鸿又说,“你认识一个姓韩的小孩不?” “有!”段岭马上想起了那个韩公子。 李渐鸿:“他其实是辽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师。” 段岭点点头,与李渐鸿站在路口处,侧旁便是打鱼儿巷,段岭站着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渐鸿便与段岭进了打鱼儿巷,却发现有不少辽国士兵在巷内盘查。 “什么人?”对方马上警觉。 “我是……”段岭刚开口,李渐鸿的手却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带我儿报名时,在辟雍馆外碰上蔡将军。”李渐鸿云淡风轻地说,“见布儿赤金家缺席,将军便托我过来打听一声。” “与蔡闻并无干系。”那将领道,“回去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 李渐鸿便点点头,带着段岭走了,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 李渐鸿一指按在段岭唇上,让他不要多问,回到家中时,段岭已忘了这事,在花圃中种花。过了一会儿,段岭见李渐鸿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晒太阳,眯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段岭本想让他进里头去睡,李渐鸿却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岭便过去,趴在李渐鸿身上,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握着他的手。 “这是什么?”李渐鸿说,“满手泥,成□□你爹脸上抹。” 段岭两手在李渐鸿身上擦了擦,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李渐鸿说,“这就出去下馆子……” 段岭正要去洗手,李渐鸿却不放开他,端详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先把话说了再走,你与布儿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渐鸿此时表情有点凝重,段岭有点担心,以为李渐鸿不想他与拔都交朋友,便寻思着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顿了这么一顿,李渐鸿便说:“是就说是,不是便说不是,还能吃了你不成?” 段岭答道:“是。” 李渐鸿说:“人一辈子,总要有几个朋友的,去洗手罢。” 午后李渐鸿带段岭去辽国最好的馆子里加了顿餐,段岭倚在楼边看,说:“爹,听说拔都他爹经常打他,他也不来找我了。” “他不来找你,是因为被关住了。”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他爹奇赤脾气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为质,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为什么外头有人守着,不让进去?”段岭又问。 “怕他逃了。”李渐鸿看对街,恰好就是布儿赤金的府邸,那里头集结了不少兵马,守备森严。 “元辽二国,边境日益紧张。”李渐鸿解释道,“兴许这个月就要开战。” “怎么说?”段岭又问。 李渐鸿答道:“猜的,阿尔金山以北,此时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元人耗了一个冬天,开春必须用兵,否则就怕没饭吃。” “开战怎么办?”段岭问,“拔都会有危险吗?” 李渐鸿说:“辽帝年幼,太后监国,兵权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吃了败仗,回来找布儿赤金家麻烦,统统押出来砍头,也是有可能的。”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一路忧虑重重,回到家后,李渐鸿想了想,说:“想救他吗?” 段岭问:“怎么救?爹,你能救他吗?” 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岭:“可是我怎么救呢?” “对啊。”李渐鸿洗过脸,走到廊下擦手,说,“怎么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岭:“……” 段岭说:“要是郎俊侠在就好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 李渐鸿认真道:“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郎俊侠了,你爹好歹也是南陈第一剑客,成日被我儿与一个杀手比较来比较去的,当真心酸。” 段岭:“…………” “那……”段岭说。 “喏,你想办法就是了。”李渐鸿说,“看过兵法?听过说书?这就给你手下派个大侠,怎么使唤,当驴子还是当狗,自己想办法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脸一沉,说:“笑什么?大侠可不是这么轻易出动的,全天下,这高手可是只听你一个人的吩咐。回来你还得付点好处。” 李渐鸿说着伸出手指,朝段岭搓了搓,示意事成以后还要好处,段岭一脸震惊,李渐鸿便径自走开了,又到后院里去给段岭洗衣服,段岭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李渐鸿的意思,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刺激感,跑回房去取纸笔。 “爹!” “嗳,我儿。”李渐鸿洗着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 段岭跑出来,手里拿着地图,上头画出了路线,更有不少小人,象征布儿赤金府外的守卫。 “一张行军图。”李渐鸿说,“画这么漂亮做什么?打几个三角就成了。” 段岭点头,解释道:“得先把人带出来,再想办法在明早开城门后,把人给送出城去,这是他们家,咱们下午不是在楼上喝茶吗?” “唔,救出来以后藏在哪里?”李渐鸿问,“咱们家?” “咱们家离城门太远了。”段岭说,“而且连个地窖都没有,不好藏人,万一对方发现他们逃了,肯定要挨家挨户地搜。闲杂人等,不让出城。” “唔,顶聪明的。”李渐鸿随口笑道。 段岭说:“怕就怕明早封城,所以藏在——这里!离城门近,还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 “行!”李渐鸿道,“就这么说定了,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 段岭追在后面:“你还没看是哪儿呢!名堂!” 李渐鸿晾完衣服,把垃圾扔了,说:“名堂你熟悉地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走。” 段岭说:“哎?不蒙面吗?刺客不是都蒙面吗?” 李渐鸿说:“废物才蒙面。” “那……”段岭自知不可去拖李渐鸿的后腿,遂将地图交给他,说,“沿着这条路……” “记不住。”李渐鸿把段岭随手扛在肩上,两步上墙,第三步上了房顶,越过屋顶,如履平地般潜入了黑夜。 段岭差点叫出声,幸而忍住了,跑了几步,李渐鸿又落地,背着他,飞身经过好几条巷子,抄了近路,落入别人家的院里,惊起院中狗吠。 “哟。”李渐鸿说,“好大一只狗,当真比忽必烈还凶。” 段岭:“……” “下来。”李渐鸿说。 转眼间已到布儿赤金府侧巷,李渐鸿单膝跪地,一手环过段岭的腰,示意他按着瓦当站稳。 “爹,剑忘带了。”段岭说,“回去拿吗?” “用不着。”李渐鸿抬头看月色,今夜正好是十五,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这么亮的晚上。”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那边有影子,可以掩护行动。”段岭指向府内另一处,李渐鸿“嗯”了声。 巷内有辽兵经过,段岭指指脚下,示意李渐鸿小心。 李渐鸿低声说:“在这等。”说着塞给段岭一包点心,示意他无聊时可吃点东西。段岭哪里吃得下?把点心塞怀里,一眨眼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 那队辽兵经过拐角处时,最后一名士兵后颈挨了一掌,被站在阴影里的李渐鸿倒拖回来,随手摘去背后箭囊与长弓,又摘下腰畔的陌刀,随手掂了掂,朝头顶抛上去,段岭紧张万分,伸手去接,没接住。 李渐鸿又抛上来,还没接住。 第三次,总算接住了。 李渐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段岭汗颜。 第15章 故人 李渐鸿又飞身上墙去,随手摘了几支箭,折下箭头扔掉,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弯弓搭箭,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箭飞去,正中花园内树梢,一身轻响,李渐鸿马上转向另一棵树,连珠三箭,三棵树上的暗哨登时昏迷,各自挂在树梢,李渐鸿再飞身上屋檐,一手按着瓦楞,修长身材伏在瓦沿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开始换班,可以下去了。”段岭小声说,“只有半刻钟时间,爹,我还在这里等吗?” 李渐鸿接过段岭手里的刀,说:“回去不从屋顶上走,跳!” 李渐鸿将从辽兵身上搜缴的绳索一甩,套在飞檐上,段岭抱住李渐鸿的腰,两人荡了个弧度,从辽兵头顶上飞过去,落入布儿赤金府的庭院内。 刚一落地,李渐鸿便手持陌刀,连刀带鞘地挥去,段岭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已被点倒两名辽兵,紧接着李渐鸿又牵着段岭的手,往前跑了三步,说:“再跳!” 段岭跃起,与李渐鸿跃过庭栏,进了走廊,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持陌刀,随手两下点去,又有人昏倒在地。府里亦有辽兵在巡逻,李渐鸿抱着段岭,矮身伏到窗台下。 厅堂中亮着灯,传来说话声,李渐鸿侧头看段岭,段岭眼神中满是崇拜,却不敢说话,李渐鸿发现段岭脸上脏了,便随手给他脸上一抹。 段岭听见了里头拔都的声音。 拔都非常激动,正在说元人的话,又有杯子摔碎的声音。 “是他?”李渐鸿问。 “是他!”段岭说。 李渐鸿起身,朝厅门走去,一手仍牵着段岭,侧身,一脚踏了个弓箭步,单掌推在那守门士兵背后,柔劲先吐,登时将那士兵震昏过去,继而化作刚猛力道将他推得飞出,无声无息地摔到花圃后。 段岭转身冲进厅堂,李渐鸿紧随而入。 “拔都!” 刚一冲进厅内,段岭赫然发现里头居然也有把守的卫士! 拔都与其父激烈的争吵顿时戛然而止。段岭瞬间大惊,一个猛刹转身,逃向李渐鸿,李渐鸿却一步踏入厅堂,双手一撒,手中木棋以漫天花雨之势射向辽兵,将四名监视者击昏在地。 “段岭?!”拔都惊讶道。 “快走!”段岭说,“我们来救你!” 段岭出面,比说什么都有用,拔都一瞥父亲,便果断转身,要跟着段岭出去。 “我去收拾点东西。”拔都说,“你在这儿等我。” “没时间了!”段岭焦急道。 拔都之父,布儿赤金奇赤随后追出,李渐鸿客客气气,朝他一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先逃为敬”。 拔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段岭拉着他的手。 “好。”拔都下定决心说,“咱们走。” 段岭说:“先找你娘。” 拔都停下来,低头看着地上,段岭一头雾水,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感觉到拔都的手指头轻轻地紧了紧。 拔都抬起头,朝段岭说:“她先走了。”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带两个人跑总比带三个人安全点,回头看李渐鸿时,李渐鸿便指指后院。 沿途护卫都被李渐鸿放倒,奇赤一瞥满地昏迷的侍卫,愤怒无比,抽出腰间武器,却被李渐鸿一刀轻轻架住。 “嘘。”李渐鸿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奇赤便定定地注视李渐鸿。 李渐鸿转身掠出后院,再两下点倒护卫,四人沿着小巷逃离。 “有偷袭!” 段岭算下来的时间差赫然正好,换班结束,前来站岗的守卫发现宅内乱局,大声示警。外头巡逻的卫兵马上合围,迎面冲来一队护卫,奇赤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时机,上前就是一拳,直接揍在战马头上,将骑兵连人带马揍翻在地。 暗巷内箭矢乱飞,奇赤且战且退,李渐鸿打了声响哨,奇赤便不再恋战,沿着巷内小路退走。 城中一片混乱,段岭低声道:“朝这边。” 段岭和拔都拉着手狂奔,奈何远处城守已追来,李渐鸿便上前一手揪起一个,翻身跳进不知何人家的院子,再翻墙逃离,一眨眼间已拐出正街,奇赤喘得半死,踉跄追上,又一队兵从旁杀来。 “哪里跑!” “包抄!” 拔都要回去接应他爹,却被李渐鸿一把扯住。 “放开我!”拔都愤怒地说。 李渐鸿不由分说,将拔都扔到一旁去,段岭忙紧紧抱着他,不让拔都去救人,李渐鸿翻了出墙,紧接着外头射箭声响,连番惨叫,段岭捂着拔都的嘴,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李渐鸿说了句元语,两人推开民宅后院破门,闪身进入。奇赤安然无恙,不住喘气,紧盯着李渐鸿。 段岭与拔都方放下心头大石,李渐鸿一脚踹开民宅房门,施施然入内,房内一女子被他踹门的动静惊起,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李渐鸿手持刀鞘抵着她一推,顺手将她推回榻上。 “借个路。”李渐鸿优雅地说,带着众人从正门出去,再抱起段岭,段岭哭笑不得,朝拔都招手,却见奇赤背起了拔都,七拐八绕,在上京这暗夜里飞速逃亡。 “怎么走?”李渐鸿问。 甩开了追兵,段岭指路,来到名堂花园后,这日并非假期,宿舍里师弟们都睡下了。 花盆被挪开,拔都最先钻了进来,紧接着是段岭,李渐鸿几步翻墙过来,在段岭的带路下朝书阁里走。拔都显然轻车熟路,从一个花盆下翻出备用钥匙,进了书阁。 终于抵达目的地,段岭一路上紧张万分,靠在长案旁喘了会儿气。拔都点亮了灯,略带寒意的春夜登时温暖了起来,然而脚步声响,火苗还来不及滋长,便被随之而来的李渐鸿一弹指,劲风飞射,灭去。 “在这里等到天亮。”李渐鸿依次关上书阁内的窗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他是谁?” “我爹。” 段岭小声回答拔都的问题,从怀中取出点心。 “你饿了吗?”段岭说。 拔都摇摇头,段岭又说:“吃一点吧,吃了早上才有力气逃。”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格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段岭的脸上,拔都怔怔地看着段岭,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摩挲段岭的脸。 “怎么啦?”段岭觉得今天的拔都与平时不大一样,他有一点害怕,按道理说,拔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没什么。”拔都说,“赫连呢?” “他们都很好。”段岭答道,“今天才见了面,来不及告别了,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你要是被扯进来,可怎么办?”拔都皱眉说。 段岭说:“没事的,我爹厉害得很,谁也不知道是他。” 拔都叹了口气,背靠书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上双眼。 “拔都,你还好吧?”段岭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他。 拔都摇摇头,段岭腾出个位置,让拔都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李渐鸿走过来,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将一件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那袍子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是先前奇赤穿在身上的。 远远地,奇赤说了一句话,段岭没听懂,但拔都是听懂了的,声音响起时,拔都瞬间就睁大了双眼。 李渐鸿答了他一句,同样是用元语,两人开始交谈。元人的语言粗犷而直率,谈话的双方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又像在讨价还价。段岭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外族的语言,见拔都一脸沉默,安静听着,便摇摇他,问:“他们说什么,你听懂了么?” “我爹和你爹以前就认识。”拔都朝段岭说,“还是敌人。” 段岭一怔,略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奇赤最后说了一句,拔都登时一脸警觉与戒备,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 “你……你居然是……”拔都一脸震惊。 段岭则一脸迷茫,问:“什么?” “拔都!”奇赤重重道,拔都便不再说话。 “是什么?”段岭焦急地问。 “儿。”李渐鸿开口道。 书阁内一片静谧,足有数息,李渐鸿方道:“到爹这来。” 李渐鸿转过身,面朝段岭,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危机,他转头看看拔都,再看李渐鸿。 他不明所以,然而拔都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走吧。父子二人在堆叠画卷的书架下席地而坐。奇赤则走到拔都身边,长叹一声,就地坐下。 “困了么?”李渐鸿问。 段岭确实困了,但他得撑着,且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们与奇赤父子隔着那张长案,就像第一天他与拔都在书房中同寝一般,唯独少了案上的一盏灯,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月光。 段岭埋在李渐鸿肩前,使劲蹭了蹭,强打精神,摇摇头。 李渐鸿说:“元人已在攻打胡昌城,待会儿护送朋友出上京,便可脱险,不必再担心了。” 段岭“嗯”了声,见拔都怔怔看着自己,又抬头看李渐鸿,问:“爹,你刚才和拔都的爹在说什么?” “爹让他帮一个忙。”李渐鸿说,“来日正好顺便送你回南方去。” 段岭:“?” 他无法理解拔都与他的父亲,和自己回南方有什么关系,李渐鸿又问:“你想回南方吗?你是想和爹一起在北方过一辈子,还是回到咱们的故土上去?” 段岭:“……”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段岭问。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反问道:“如果不会呢?” 段岭答道:“那我就不去了。” 李渐鸿说:“会,你在哪里,爹就在哪里。” 段岭“嗯”了声,说:“我想。” 李渐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拔都与他的父亲,仿佛段岭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结论。 “人心思乡,哪怕是你儿子在敌人的国都中出生,成长。”李渐鸿缓缓道,“身体里亦流淌着元人的血,拔都,你见过你的故乡吗?” 拔都为之一震,侧头看奇赤,正要为他翻译,奇赤却一手按在他的头上,示意听懂了。 “你的儿子,也想回去。”奇赤用生涩的汉语说,“可你,希望不大,你,没有希望。” 李渐鸿说:“他从未去过呼尔草原深处的那抹蓝色明珠,却早已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它,这是他的天性。我儿也向往西湖畔的柳树,向往玉衡山下的怒江湍流。” 拔都想了想,飞快地将李渐鸿的话翻译出来。 奇赤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渐鸿,仿佛在考虑一个极其艰难的提议。 “过了今夜,这将是他们的天下。”李渐鸿最后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无论答应与否,太阳升起之时,你们都可自行离去,这不是交易,我必不挟恩逼迫于你,望你慎重考虑。” 第16章 行险 奇赤陷入了沉默之中,李渐鸿则搂着段岭,倚在墙壁后,闭目养神,以待天明时的再次逃亡。 段岭睡着睡着却醒了,他蜷在李渐鸿的怀中,醒来后第一眼就朝对面望,却看到了一直醒着的拔都。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也许来日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段岭心底便充满了惆怅。 拔都等到段岭醒来,便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继而矮身下去,想从案底钻过来。段岭也抽身离开李渐鸿的怀抱,探头到案底张望,然而他们却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那小孩,长案底下的空隙再容纳不了他们半大少年的身躯。 拔都手握一把带鞘的骨制匕首,一手横着一递,将它从案底下推过来。 “给你……”拔都用口型说。 段岭:“……” 拔都撤手,手指轻弹,把那骨匕朝段岭扔过来,示意他收下。 段岭不知所措,只因自己没有带任何东西回赠给拔都,毕竟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拔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告别。拔都诚恳地看着段岭,段岭犹豫良久,最后按在匕首上,将它接了过来。 奇赤突然醒了,揪着拔都的衣领,让他往后靠,示意他安分点,不要再惹麻烦了,拔都涨红了脸,不住挣扎。 李渐鸿也睁开双眼,段岭十分忐忑,要把那骨匕还回去,李渐鸿却说:“收下吧,这是一个诺言。” 一缕天光翻飞,投入书阁内,李渐鸿起身道:“走。”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名堂后院里,李渐鸿拉出装载日需品的大车,让拔都先上车,铺上干草,戴上斗笠,奇赤来到车旁,沉默不语,最后抬起一手。 李渐鸿也抬起手,双方击掌三下,奇赤一步迈上车去,钻入干草垛中。 李渐鸿跃上车,见段岭好奇的眼光,便解释道:“击掌为誓,永不反悔之意。” “你们约定了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的马已不知何时等候在后巷内,他套上车,一甩马鞭,低声到段岭耳畔说:“回到他们的地盘后,拔都他爹会抽调兵力,逼近将军岭,侵占辽国领土。” “然后呢?”段岭隐约察觉了,李渐鸿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你爹就会用这个,和耶律大石做一桩交易。”李渐鸿漫不经心地答道,“看来要过今天的城门,还得需要一点运气,且看老天爷待咱俩如何了,驾!” 李渐鸿赶着马车,拖着一大车干草,靠近城门,早间城门一开,车马云集,外头的行商要进来,里头的人要赶早出去,挤得水泄不通,守卫正在挨个盘查。更挨个检查车上货物。 “在这儿等。”李渐鸿说,“让他们先走。” 马车停靠在一旁,李渐鸿远远地盯着守卫看,压低了斗笠,手掌中摊开一把铜钱,挨个点数。 “要买早饭吗?”段岭问。 “不,这是暗器。”李渐鸿答道,继而五指分开,将铜钱一拢,收进掌中。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渐鸿朝段岭说,“凡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渐鸿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直到一辆马车驰进了他的视野。 那辆马车他见过,装饰得很漂亮,是琼花院的马车,从正街上赶来,正要出城去,李渐鸿的眉头微微一抬。 “那是琼花院的车?”李渐鸿有点意外。 段岭说:“对,郎俊侠的朋友,爹也认识吗?” 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道:“琼花院……罢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儿子,你到那边车上去,给坐在车里的人看一件东西。” 段岭听完李渐鸿吩咐,便跳下车去,跑向琼花院的马车,李渐鸿拉下斗笠,挡住了半边俊脸。 马车的车帘拉开,让段岭上车。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丁芝,而是一个年轻的贵妇人。 “你是谁?”段岭茫然道。 “这话该我问才对,你是谁?”那贵妇人说。 贵妇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做什么?无缘无故地上来,却连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 段岭犹豫片刻,兴许是他唇红齿白,长得犹如美玉一般,贵妇方不将他赶下车去,只是细细端详他的脸。 “我爹让我上车来,给你看一个东西。”段岭忐忑道,从怀中扯出红绳,打开布囊,拿出白玉璜给那贵妇看。 贵妇:“……” 贵妇登时脸上“唰”地煞白,险些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爹?你就是……” “你只能看,不能摸。”段岭见那贵妇的手发着抖要伸过来,忙拿着玉璜,朝她晃了晃,再赶紧小心地收好。 “夫人?”女孩担忧地问道。 “我爹请您帮个忙。”段岭又客客气气,双手举过头,朝那贵妇行了个大礼,贵妇忙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夫人就成。” 说毕,夫人起身,一展绣袍,朝段岭回礼。 不多时,琼花院的马车再次启程,掉了个头,李渐鸿装载了干草的车则跟在马车后。 经过城门时,琼花院那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了信物。 “后头的车是帮我们运货的。” 车帘揭开,露出夫人的侧脸,只是朝守卫看了一眼,对方便忙不迭点头,推到两侧。李渐鸿悠然赶着车,跟在车后,无惊无险地出城去。 到得官道上,段岭便下车来,跑向李渐鸿,李渐鸿在他耳畔教了几句,段岭便又回去,站在车前,说:“我爹说,感谢夫人相助大恩,回上京后,定会来琼花院讨一杯酒吃。” “不敢当。”夫人忙揭开车帘要下车,段岭又阻住,按李渐鸿教的说:“此地不宜久留,不劳烦夫人了。” “公子万福。”夫人悠悠道,“天佑我大陈。” 段岭:“……” 春|色遍地,草长莺飞,田野尽头的芦花荡中,飘絮犹如一望无际的天河,掠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中,段岭却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庄重与几分希望。 “天佑我大陈。”段岭自言自语道,仿佛这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出来吧。”李渐鸿说。 拔都与奇赤折腾一夜,已累得不轻,倚在车旁小憩,段岭回到驾车位上,靠在李渐鸿怀中,不时回头望,却见拔都再无与他交谈的意思,车辆晃悠晃悠,在那春风里,段岭也渐渐地睡着了。 熟睡之中,他听见了拔都的声音。 “别叫他。”拔都说。 段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装满干草的拉车停在坡上,李渐鸿躺在车斗里,叼着根草杆,悠然望向那皓皓春空,皎皎白云。 春风拂面,段岭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在李渐鸿怀中醒来,李渐鸿便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拔都呢?”段岭一个激灵,醒了。 “走了。”李渐鸿搭着儿子肩膀,“那蛮小子想让你当他的安答,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安答是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同生共死,幸亏咱们没啥拿得出手的,不然倒是要被诓了去。” 段岭有点惆怅,说:“爹,我还能见到拔都吗?” 李渐鸿说:“世间万物,俱有其缘法,缘是一阵风,人和人,就像你眼前的云,聚散有时,来去匆匆,你还会有朋友,不必伤怀。” 段岭“嗯”了声,不知为何,听李渐鸿这么说,心里便好过了些。 “你也会离开我吗?”段岭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李渐鸿哈哈大笑,说:“答你话前,你得先把好处给了。” 段岭:“……” 是哦,段岭想起来了,只得问:“你要什么好处?” 李渐鸿打量段岭,又笑道:“你这磨拳擦掌的要做什么?谋杀亲爹不成?”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只觉得李渐鸿实在太风趣了,未几,李渐鸿又说:“过来拿根草杆儿,给你爹把耳朵掏掏。” 段岭便折好草杆,让李渐鸿枕在自己大腿上,聚精会神地给他掏耳朵,李渐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我儿。” “嗯。” “爹的本领如何?” “厉害。”段岭由衷地赞道。 “本领这么厉害,日子想怎么过便怎么过,自然不会离开我儿,否则学这么一身本领做什么?” 段岭一本正经道:“你要去琼花院喝酒,就要认识女孩儿,认识女孩儿,就要续弦,续弦就要生小儿子,自然就不要我啦。” 李渐鸿一怔,说:“你小子还吃醋了?” 段岭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说说,当然,李渐鸿也知道,他只是说说。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会的。”李渐鸿漫不经心道,“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段岭的手一抖,李渐鸿却道:“哎哟,当心。” 段岭一腔复杂情绪登时烟消云散,只得又低头小心地给李渐鸿掏耳朵。 “这年头莫要说后宫。”李渐鸿道,“哪怕是自己的孩儿们,也要争宠的呐。” 段岭:“……” 段岭总是被父亲揶揄,李渐鸿却正色道:“爹明白,爹从前也和你四叔争宠来着,太正常了。” “四叔?”段岭问道。 掏完耳朵后,李渐鸿满意地坐起来,解开套马的车杆子,拍拍马背,朝段岭说: “既然出来了,便去散散心,想去不?” 段岭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了,登时欢呼一声,知道李渐鸿这么说,多半也是想去玩,当即过去让他扶上马,问:“过夜吗?” 李渐鸿说:“随你。” 段岭:“回南方的家吗?咱们从前的家在南方吗?” “是罢。”李渐鸿说,“但如今不是了,你想回去?在上京待得气闷了?” 段岭骑在马上,李渐鸿在他身后抱着,不疾不徐地朝南边走,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万物复生。李渐鸿自来上京后已有近一月,这是他们第一次长途旅行。 段岭问:“那去哪儿?” 李渐鸿答道:“去会一会爹的一位老友,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段岭觉得十分有趣。 李渐鸿答道:“关于天命的问题。” 段岭:“……” 第17章 言传 段岭有点兴奋过头了,和李渐鸿在一起的时候,人生是无拘无束的,天大地大,无论跑到哪里都不担心。而李渐鸿还偶尔会让他控马,朝着平原上一通乱冲乱跑。 “自己骑会儿马不?”李渐鸿饶有趣味地问道。 段岭有点想试试,他还从未独自骑过马,然而李渐鸿若不护着他,他又有点怕。 “来罢!”李渐鸿翻身下马,随手一拍马臀,马匹登时嘶鸣一声,冲了出去,段岭吓得大叫,转头喊道:“爹——!” 李渐鸿朝他挥挥手,打了个唿哨,战马便飞身跃起,越过小溪,飞驰而去。段岭连声大叫,起初觉得刺激,然而回头时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登时惊慌起来,尝试着调转马头,战马却不听命令,段岭大惊,喊道:“别跑了!爹!爹你在哪儿!” 战马冲进了一片树林,段岭险些摔下来,紧紧抱着马背,带着哭腔大喊。 “爹——!”段岭喊道,“你在哪里?!” 唿哨声抑扬顿挫地一收,李渐鸿出现在树后,笑着看他。 段岭险些背过气去,忙下马来,紧紧抱着李渐鸿。 “它叫万里奔霄。”李渐鸿拍拍那神驹,神驹便低下头,打了个响鼻,蹭蹭段岭,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是乌孙马。”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扯起缰绳,解释道,“爹在祁连山下救了乌孙王一命,他们便以这马为谢礼。” “跑得真快。”段岭说,“险些将我甩下来。” 李渐鸿说:“逃出雪漠时,是它救了爹一命。” 时当正午,李渐鸿与段岭在树林中穿行,段岭见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问:“这是什么?” “女儿果。”李渐鸿随意一瞥,说,“太酸了,路边的山菌野果不要乱吃,越是五彩斑斓的东西,就越容易有剧毒。” “我不吃,这又是什么树?”段岭有着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渐渐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无论朝李渐鸿问什么问题,都能得到一个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侠式的“不要问,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杨。”李渐鸿答道,“小时长得像柳,舒展开后极其耐旱。” 李渐鸿几乎无所不知,段岭心想还要读什么书,有事不解问爹不就行了。 段岭又问:“今夜咱们要在外头露宿么?” “那可不成。”李渐鸿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儿是能在怀德吃一顿热饭的。” 段岭:“怀德是哪里?” “信州的一个地方。”李渐鸿说。 “信州又是哪儿?”段岭对这世间简直一无所知。 李渐鸿答道:“辽太|祖以上京为都,设上京路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处,便连着信州,从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长城了。” 长城段岭是知道的,说:“过了长城,就是玉璧关,再往南走,就到直隶,河北路再南下……” “正是。”李渐鸿避过树的枝桠,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辽国领土了。” 段岭问:“陈国都在更南边吗?” “长江南北归于陈。”李渐鸿仿佛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叹了口气,说,“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岭又问:“那你说了,咱们以后会回陈国去,是吗?” “真想回去?”李渐鸿问。 不知不觉已出了树林,李渐鸿抱段岭上马去,沿着溪流走,段岭在马上说:“夫子说,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没见过。” 段岭也不知道,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桃源,对他来说还是太费劲了。 “远来是客,尽数思乡。”李渐鸿翻身上马,说,“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是的,南方很美。” 段岭在上京五年,渐渐也明白了许多事,明白辽的铁蹄南下,汉人背井离乡,苟延残喘,每一个在上京的汉人,心底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们家也在辽军南下的时候没了吗?”段岭问。 “什么?”这发问打断了李渐鸿的思考,马儿不紧不慢地跑着,李渐鸿摸摸段岭的头,答道:“咱们家还在,不过也差不多了。” “还有谁?”段岭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亲戚,但就在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别的人一样,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叔伯舅姨等亲族,就像父亲话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渐鸿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诉你,我儿只须心里记得,切不可朝外说。”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还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爹的爹呢?”段岭问。 “还在。”李渐鸿说,“他喜欢你四叔,不喜欢你爹我……驾!” 所以李渐鸿对南方的感情很复杂,段岭明白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李渐鸿对往事的回避,于是他懂事地不再问下去。 江州一到春末夏初,便开满了雪白的琼花,八支并蒂,欣欣向荣。孤山□□,衬着晴朗天空,如洗过一般的蓝。偶有色彩斑斓的风筝远远地飞起来,倒影在湖光山色里,被绞了线后追逐着飞鸟,消失在山林的尽头。 郎俊侠一身天蓝色的长袍,牵着马儿,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下来。他经过江州城而不入,只是在长江边喝了一碰南方的水,便上了远行的船。那艘船将沿着大江北上,经玉衡山下入川,绕过最难走的蜀道,前往南陈的国都。 他一路上很少说话,客人下船时,他也会跟着下来,在岸边站一会,躬身喝一捧水。三个月后,郎俊侠终于抵达了西川。 城墙上郁郁葱葱,一片绿意,待得秋来,便将开满芙蓉花。 进国都后,他来到西城一家书馆前,随手拧掉锈迹斑驳的锁,内里已积满了灰尘,初初安顿好马匹,喂了些干草,郎俊侠将包袱解下,推开门,走进那书馆内,突然停下脚步。 黯淡日光下,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似乎等了他很久,也似乎刚来。 刺客身材魁梧,足有九尺来高,较之李渐鸿亦不逊色,手里拿着一把剑,犹如山峦般杵在厅堂里,蒙着面的双目注视郎俊侠。 “你好。”刺客说了第一句话。 郎俊侠一手按在腰畔剑柄上。 “我叫昌流君。”刺客说了第二句话,并缓缓伸出手指,扯下面罩,现出英俊的容貌。 “我是来杀你的。” 昌流君说出第三句话。 郎俊侠不等昌流君抬手便已抽剑,然而昌流君早已握剑在手,等的就是先发制人的这一刻,郎俊侠剑只抽了一半,昌流君白虹神兵带出一道剑气,赫然已到了眼前。 这是郎俊侠一生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然而万事具备的昌流君竟不料如此周密布置,仍被郎俊侠逃掉了必取其性命的那一剑——左手上抬,右手下压,拔出三寸的青峰猛然归鞘,一声巨响,内力激荡,登时锁住了昌流君的利刃。 这一式令郎俊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紧接着他左手持剑鞘,以侧避之力带着昌流君一个转身,两人互换位置,同时出掌,郎俊侠出右掌,昌流君出左掌。 左手终究比右手差了半分力道,对掌那一瞬间,昌流君力可裂碑的一式被郎俊侠将触未触地一接,又以柔力化解,牵向墙壁,轰然巨响,整面墙在昌流君的掌力下崩塌。 郎俊侠左手鲜血喷射,撞开大门,没入市集,消失了。 昌流君走上前两步,躬身在地上捡起一根手指,戴上斗笠,回到丞相府中,随手把那小指头扔了喂狗,把剑放回房中,穿过走廊,回到书房中。 牧旷达正在写一份恳请皇帝让位,颐养天年的奏折。 “我失手了。”昌流君站到牧旷达身后。 “若不是总在动手前说那三句话。”牧旷达轻描淡写的说:“想必他逃不了,伤了他何处?” 昌流君:“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头。” 牧旷达说:“这就送一封信给将军,想必他是高兴的。” 北方的怀德县隐藏于阿尔金山深处,出入山林、前往上京都须经此地,县城地域极其辽阔,其下村、乡散于深山之中,唯有蛛网般的羊肠小道与县城相连。时值茂春,山中物产繁盛,怀德是以成为物资交流之地。 这是段岭第一次来到除上京与汝南之外的地方,眼光中充满了好奇,他与李渐鸿骑在马背上,途经村镇外集市,四处张望。 “喂!虎皮虎骨要吗?!” “从哪儿来的?” “吃糖吗?” 段岭不敢回答,看看李渐鸿,李渐鸿说:“怎的?想要什么,你便拿了,不必看爹,钱是定然要给你掏的。” 段岭说:“是不是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李渐鸿笑了起来,说:“没这规矩,想说就说,想与谁说,就与谁说。” 于是段岭到得一家草药摊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是牛黄吗?” 摊子上有不少阿尔金山深处的奇植异草,其中一块硕大如鸡子的牛黄吸引了段岭的注意力。李渐鸿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为段岭付钱买下。 “不是不能与陌生人说话。”李渐鸿牵着马,与段岭在市集上缓步而行,说,“而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段岭“嗯”了声,知道李渐鸿在教导自己为人处世的方法。 李渐鸿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你不去害别人,保不定别人不会来害你。” “那我又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段岭又问。 “无事在身时。”李渐鸿解释道,“什么都可以说,但须得观察你的谈话对象,提防对方有歹意,对穷人不谈富,对富人不论穷,对男人不论意气,对女人不生色心。” “有事在身时,不可随意让人知晓自己身份,须得时时提防。”李渐鸿又说,“必要的情况下还得根据当地环境,编造出另一重身份,是非之地尤其客栈人多口杂,在要事上,须得守口如瓶。尤其客栈掌柜、小二,闲杂人等,万不能让他们知晓你来做何事。”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归根结底,人在路上,不能起贪念。”李渐鸿说,“只要不去贪图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会省去许多麻烦。” 李渐鸿带段岭去打尖住店,向小二报了住店一日,以身份文书交掌柜查验。其时辽国局势复杂,众族南来北往,文书各不相同,掌柜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吩咐开了间上房。 “爹,明天还赶路吗?”段岭躺在李渐鸿怀里,李渐鸿背靠床头,搂着段岭,兀自出神。 “不想走了?”李渐鸿问。 段岭“嗳”地答了声,有点犯困,又摇摇头,说:“走啊。” 李渐鸿亲了下段岭,段岭便侧过身,把头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李渐鸿随口问:“怎的,不高兴?” 段岭也不吭声,只是在李渐鸿身上钻,李渐鸿又道:“撒娇是罢。” 李渐鸿抱着段岭,将他按在榻上咯吱,弄得段岭哈哈笑,不断挣扎。父子俩面对面的,李渐鸿便盯着段岭的眼睛看,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出神。 段岭则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看着李渐鸿的脸,一手摸他的侧脸,嘴唇,倚在他的肩头,渐渐入睡。 外头响起嘈杂声,段岭再睁眼已是天明,吓了一跳,以为是来追捕他们的,问:“怎么啦?” “没怎么。”李渐鸿见段岭醒了,便起身给他拧毛巾,让他洗漱。 怀德一夜间兵荒马乱,不少人拖家带口,从东北线沿路撤下,各个喊道:“元人要来了!” “走!都沿着这边走!” 段岭第一次见这景象,惊疑不定地打量客栈外道路,迁徙人群堵住怀德主道,极目所望之处,尽是乌压压的难民。父子俩正坐客栈中吃面,李渐鸿却似乎见怪不怪。 “不要进来!”掌柜不悦道,让小二出去赶开难民,乱世当道,无钱寸步难行。段岭时不时地往外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幼童,灰头土脸地混了进来。 “吃吗?”段岭拿了一块饼,递给那大孩子,“歇会儿吧。” “出去!都出去!”小二说。 李渐鸿看了小二一眼,只是一眼,小二便不敢说话了。 “给我弟弟讨一块。”那孩子躬身道,“多谢您呐,您一路平安。” 段岭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心酸,对方却很懂礼数,只占了一块小地方,让自己弟弟吃饼。 李渐鸿把另一块饼掰开了泡在羊肉汤里,给段岭吃。 “从哪儿来的?”李渐鸿随口问道。 “胡昌城。”那孩子答道。 “哦?城破了?”李渐鸿又说。 “差不离了。”大孩子说,“元人来了,怕被屠城,都在往上京逃,老爷,能给点水喝吗?” 李渐鸿提壶斟茶,给了那孩子一碗茶,孩子先喝了几大口,再喂给弟弟。 “你爹娘呢?”段岭又问。 “失散了。”大孩子说,“您若往北面走,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几句……” “我们往东边去。”李渐鸿说,“不必担忧,元人还未追到此处,想必是无碍的。” 那大孩子点了点头,说:“东边也得当心,漫山遍野的,都是元人骑兵。” “走罢。”李渐鸿分付钱币,结算房钱与伙食,带着段岭出客栈,骑上万里奔霄,绕了个道,飞驰而去。 第18章 身教 “会打仗吗?”段岭问。 万里奔霄驻足于半山腰上朝下往,怀德已成为逃难者的汪洋大海,从胡昌、近德城撤下来的难民还在源源不绝地往西边逃,目的是穿过阿尔金山,或进入上京,或逃进玉璧关。 “会。”李渐鸿答道。 “那拔都他们怎么办?”段岭问。 “元人养兵日久,将军岭下没打起来,算下来也是这时候了,你不救拔都,这仗也一定会打起来。”李渐鸿说,“不过是枉自赔上他二人性命而已。” 段岭第一次见这场面,又问:“谁会赢?” “不好说。”李渐鸿答道,“你希望谁赢?” 虽说上京都是辽人,然而段岭在上京生活日久,如同第二个故乡,他打心底不希望辽国输,但两国交兵,谁胜谁败,并非人的愿力能决定。 “爹,咱们也要走吗?”段岭问。 “我不知道。”李渐鸿说,“不过很快就有答案了,走。” 李渐鸿拨转马头,万里奔霄沿着山路疾行,进入了群山之间,不多时,段岭忙道:“爹!” 李渐鸿循段岭所指之处望去,早间山涧满是白雾,雾气之中,一队元骑兵蜿蜒而来。而再行片刻,地上出现了几名辽兵尸体,显然有过一场遭遇战。 “咱们走多久了?”李渐鸿问。 “快一个时辰。”段岭紧张地说,“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元军?” “拿着。”李渐鸿将辽兵的箭筒、手|弩与长弓扔给段岭,再翻身上马,掂量那弓,说:“一队先头部队,想必是打算绕过阿尔金山,偷袭怀德,来,这个给你。数数他们有几个人。” “一五、一十……”段岭趁着李渐鸿调试手|弩时点数,答道,“一百个人。” 李渐鸿教段岭扳动手|弩,试射数下,再交付他背在背后,自己又挎上长弓,说:“唔,路遇敌人先头部队,不可惊慌。”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又解释道:“首先隐匿好自己,再衡量敌我实力、地势、天气、人,敌在明,我在暗,有六分把握,便可冒险偷袭。” “可是咱们只有两个人。”段岭说。 “齐威王问孙子。”李渐鸿说,“记得书上怎么说的不?以一敌十,有道乎?” “有!”段岭读过这一段,答道,“攻其不意,出其不备!” 李渐鸿笑了笑。 “驾!” 李渐鸿双腿一夹马腹,纵马驰骋,万里奔霄踏山峦犹若平地,穿密林如同平原,风驰电掣地不断接近敌方。 “你控马。”李渐鸿说。 段岭接过马缰,李渐鸿说:“转向!” 段岭一扯缰绳,万里奔霄在山路上疾转,李渐鸿踩在马镫上,修长身材探出,长弓拉满,松弦! 一声轻响,李渐鸿回伏马背,说:“再转!” 段岭再抖缰绳,李渐鸿又是连珠三箭,不片刻,山下传来一声惨叫,元军落马。接着又是三声惨叫,此起彼伏。 “第一次偷袭与第二次之间,务必快、狠、准。”李渐鸿在段岭耳畔教道,“这样敌人才会疑神疑鬼,不知对手底细。若只是一箭,对方便会猜到只有一个人。” “懂了。”段岭说。 李渐鸿与段岭越过溪流,不即不离,尾随其后,元军果然起疑,就地组成阵型,不敢再贸然推进。 “现在怎么办?”段岭又问。 李渐鸿骑在马上,掏出怀中火石,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谁说的?” 段岭说:“好像是孟子。” 李渐鸿埋头擦火石,说:“对了,地利要尽其所用,既然在林中布阵,自然就用烟把他们熏出来。” 此时山林中灌木丛生,落叶杂乱,灌木之上,春雾浓重,分了数层,从湿到干,层层堆叠。李渐鸿引燃脚下干叶,噼啪作响,火借风势,燃烧时迸发出大量的白烟,被风一带,朝着林中袭去。 “注意那名穿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李渐鸿说,“他是百户长。” 元军大声咳嗽,阵型却丝毫不乱,叫嚣着撤出了树林,然而白烟蔓延,周遭已不能视物,紧接着烟雾中悍然冲出了一匹战马,段岭控马,踏入敌人阵营。李渐鸿双手各执一陌刀,唰然抖开,登时到处都是鲜血,一路挥洒而去! “甩绳!”李渐鸿说。 段岭甩出绳去,正中百户长脖颈,士兵百八十斤的重量带得他险些摔下马去,李渐鸿却眼明手快,一手抓住绳索,万里奔霄载着两人在漫天箭雨中奔出了包围圈。 段岭还在喘气,百户长被捆住脖颈,两手死死揪着绳索,在山路上拖行。 “元人军规森严,百户长死了,五十户长顶上。”李渐鸿说,“所以不要妄想抓人质,当兵的都不吃这套。” “那咱……咱们抓、抓他做什么?”段岭心有余悸,还不住朝后看。 李渐鸿揪着绳索,借着奔马之力,在树上绕了数圈,并打结稳固,那百户长便被吊在树上。两人又驭马离开,驻马于高处,远远眺望那百户长。 “这叫守尸袭援。”李渐鸿说,“看着了。” 元军冲出密林,要来救他们的百户长,李渐鸿将六箭架上弓弦,待得对方冲到百户长之处,瞬间放箭! 六箭如同流星般飞驰而去,再杀数人,对方人仰马翻,百户长涨红了脸,两脚乱蹬,元军阵营一片大乱,随即发现山坡上的李渐鸿,奈何李渐鸿在上风之处,箭矢无法朝他招呼,只得纷纷退避。 退避过程中,李渐鸿又是一箭接一箭地飞去,犹如割稻草般又杀了十余人。 段岭心脏狂跳,李渐鸿又道:“看懂了?” “看……看懂了。”段岭点头,眼里充满恐惧。 “不要害怕。”李渐鸿低下头,在段岭耳畔亲了下,说,“咱们在杀人,也在救人,若你此生见过元军屠城,你便知道这么几箭,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知道。”段岭听说过元军残杀无辜的惨烈场面,只是眼下情景,给了他太大的冲击。 “不要害怕杀人。”李渐鸿说,“只要你相信自己是对的。” 说话间李渐鸿又是两箭射去,再次放倒两名元军,对方不敢再进,悲愤无比,只能退到弓箭射程外,眼睁睁看着领军一点点被吊死、气绝的过程。 李渐鸿又朝儿子说:“这些人无不是双手血腥,之所以勒他的脖颈,便是让他说不出话来,才不能示警,又或是牺牲自己,让战友撤离。” “嗯。”段岭颤声道。 眼看元军各个红了眼,却不敢再上前,李渐鸿便一箭射去,百步外正中吊绳,百户长便从一丈高处的树上滚落下来。随之,李渐鸿拨转马头,消失在坡地后。 元军纷纷冲上前,要抢救己方首领,段岭刚要问:“这就走了吗?”李渐鸿却原地一转,再次从山坡后现身,这一次连珠箭法,犹如暴雨般洒去,笼罩了前来救人的元军,登时惨叫连声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元军再不恋战,飞速后退。 “这叫‘诈’。”李渐鸿说,“兵不厌诈。” 段岭:“……” 最后李渐鸿一箭补射,飞向那百户长,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说:“走。” 元军一队百人的先锋部队,竟是被李渐鸿连诓带偷袭,杀掉了近半,一时已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万里奔霄没入山林,在密林中穿梭,段岭耳畔仍不住回荡着方才那惨烈的临死痛喊。 “爹不希望你滥杀无辜。” “但爹更不希望你在危险面前优柔寡断,毫无反抗之力,有时候你下不了决心,不是你办不到,只是因为不想。” “该杀的杀,该救的救,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来给你定罪。” 李渐鸿的声音沉厚而温和,驱散了回荡于段岭耳畔的痛喊。 太阳升起来了,林中的光斑在他们身上闪烁、掠过,犹如静谧黑暗里的千万颗流星,转瞬即逝。 “我儿,要用你的双眼看清楚。” “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一眨眼间,那一团烈日便犹如火焰般射来。他们冲出了山林,豁然开朗,阳光万丈,云海赫然已在脚下,滚滚云海托起了一方山头,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如同渡海而来的一叶扁舟。 “当你站得足够高。”李渐鸿淡淡道,“一切都将被你甩在身后,你只须听从这里……” 他一手执马鞭,按在了段岭的左胸前,认真道:“听从你内心的话,不要惧怕。” 段岭的双眼中倒映出群山与滚滚堆叠而来的层云,那一刻他真实地感觉到了,在父亲的保护下,他十分渺小,却站在这世界的最高之处。众生不过都是脚下云海中沉浮的一抹倒影。 李渐鸿放慢了速度,沿着峰顶盘山道缓缓前行。 “我不怕。”段岭说。 “我知道你杀过人。”李渐鸿说,“为了保护郎俊侠,可是你一直未曾明白,有时候杀人,更是为了保护那些素未谋面的人,那些人,不会知道你在遥远的地方为他们做出多大的牺牲,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朝你说一个‘谢’字。” “但爹想你还是会做。”李渐鸿说,“你会做吗?” “会。”段岭点头道。 他们转过一个山头,遥望绵延的峰峦尽头,那里有一座寺庙,正在阳光下燃起滔天烈火,持续燃烧。 段岭说:“烧起来了!” “糟了,我们来晚了。”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去救?”段岭问。 “希望不太迟……驾!”李渐鸿纵马疾驰,绕过盘山小径,飞速赶往那寺庙。 第19章 空明 这是一座已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刹,昔年摩迦大师自西域东来,在草原上播撒下佛法的种子,入中原,授经传业,到老迈之时,便再度出塞,拄一把手杖,徒步翻越鲜卑山最西段,欲前往更遥远的北方。 不知为何,他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更在群山之巅建了这么一所寺庙。在辽人古老的传说中,这是飞鸟不能到之处,古刹亦在这数百年间被称为“北寺”。 而后辽太|祖南下,几次在北寺求祷,进军中原。淮水之战告捷后,大辽于上京与中京建都,更将北寺经文与僧人恭敬请到中京,立北大明寺,为镇国之寺。然而昔年北寺僧人仍有少许留在此处。 此时北寺正在熊熊燃烧,尸横遍地,元军在寺内大肆搜查,为数不多的僧人手持护法杵,守护在大雄宝殿前。 一声马匹嘶鸣,万里奔霄四蹄飞跨,一跃穿过火海,撞进正门,元军猛然惊觉,大声呼喊,紧接着李渐鸿在马上一个侧身,四箭齐发,再甩手连发两箭,将正门外元军放翻。 “堵门!”李渐鸿喝道。 李渐鸿来援,元军先是大惊,继而见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带着个小孩,当即无所畏惧,各自抽刀冲上。背后一人持刀斩向李渐鸿肩背之时,段岭策马在院边猛转弯,手持强弩,扣动机关,一箭射入元军右眼,那元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弥陀佛——”一声长叹从殿内传出。 二人下马进院,李渐鸿护着段岭在院中且战且退,来袭元军显然是中坚部队,武力非是山下侦察兵可比,李渐鸿一侧头,段岭喊道:“爹当心头顶!” 一根木椽燃烧着朝李渐鸿坠落,李渐鸿反手捞住,在庭院内旋身舞开那带火巨椽,发出呼呼风响,随手点到之处,元兵被这武器撞中,登时口喷鲜血,摔出院外! 段岭在台阶上接连放箭,护寺僧纷纷手持锅盖、木板等物掩上前来,保护段岭。李渐鸿一俯身,将那巨椽耍了个圈,元军全部后退,李渐鸿再怒喝一声。 那声响聚集了真气,犹如泰山崩裂,震得所有人耳膜剧痛,只见李渐鸿双掌一推,木椽抵着数名元兵直推出去,那巨力将敌人全部扫出了院外,李渐鸿再补上一掌,轰然巨响后,木椽崩毁,化作火星四射,元兵抵挡不及,摔下悬崖。 惨叫声频起,李渐鸿这才回身,说:“全部上墙头去,准备弓箭,再敢来犯,格杀勿论!” 所余无几的护寺僧各自占据了院子内的墙头高处,余下杂役挑桶,救火,北寺内一片狼藉。 “外面是哪一位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战火将起,朝不保夕,竟还有人记得老朽,足感盛情,便请入内一叙。” 段岭转头看李渐鸿,想起李渐鸿带自己上路,缘因“见一位老友”,李渐鸿默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老头子脾气不好,见了面,尽量少说话,要骂他的话,先躲到爹背后再骂。” 段岭啼笑皆非地点头,李渐鸿便给段岭整理衣袍,牵着他的手,进了内殿。 寺庙内殿中一片昏暗,远处仍有余烬噼啪作响。李渐鸿与段岭入内,一名小沙弥先捧着铜盆,让二人洗手,父子便洗过手,接过燃香,朝着佛像拜了三拜。 戒律僧手持裹锤,敲击铜钵,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悠扬婉转。 “请里头说话。”戒律僧说。 李渐鸿便迈过二门,只见寺庙深处,台阶尽头有一内殿,大门敞开,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一名老僧,两侧排开八名护法僧,各持法器,喃喃念诵经文。 “原来是王爷。”那老僧冷冷道,“老朽多有不便,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恕罪则个。” 段岭听到“王爷”之称,登时震惊,望向李渐鸿时,李渐鸿却丝毫不为所动,说:“这是我儿。儿,上前拜见空明大师。” 段岭走上前去,依着夫子所教,双手举过头顶,规规矩矩一礼。 被称作“空明大师”的老僧人法袍被烧去了小块,一身焦枯之气,伸出手,段岭回头看父亲,李渐鸿示意他再往前点,段岭便跪伏在地,靠近空明些许,空明一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我赐你福祉。”空明说,“你再赐予万民福祉,天佑你大陈。罢了,罢了。” 段岭:“……” “王爷,有话请说。”空明又说,随之做了个手势,护法僧便各自起身,退出了门外,反手关上门,殿内唯剩下李渐鸿、段岭与空明法师三人。 段岭注意到空明左手被烧得焦黑,皮肤犹如木炭一般皲裂,现出里头殷红的血肉,空明却丝毫没有痛楚之意。以完好的一手递出蒲团,段岭接过,让父亲坐下,自己则跪坐在他的身后。 李渐鸿说:“远道而来,大师还是像从前一般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也招待杯茶,让李某润润嗓子罢。” “到得此时,竟会再见王爷一面。”空明道,“前尘恩怨,犹如隔世,王爷是放下了,老朽却还未曾放下。” “出家人。”李渐鸿又说,“该放下的总归要放下,大师还是看开点罢,不就是一把剑么?” 李渐鸿接过小沙弥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渴得狠了,一气喝下半盏茶,听着二人对话,心里还在想父亲的“王爷”称呼。 “王爷”倒不如何震慑他,毕竟名堂内的,不是皇亲就是外戚,赫连博、拔都……据说都是皇族。然而父亲说过,他们是汉人,汉人的王爷,也就是说,爹的爹,就是皇帝?! 这才是最令段岭心神震荡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岭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还是他,而自己也还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变。 空明年轻时脾气暴戾,老时未见收敛。 “办了一桩事,放虎归山,未知是福是祸,想着也该来了。”李渐鸿说,“正想着请教大师三件事。” 空明法师道:“王爷请教老朽三件事,老朽却想先请教王爷一件事,放虎归山何意?” 李渐鸿答道:“将布儿赤金家的质子送出上京。” 空明法师一想便知,说道:“唔,元人攻辽,北院大王胜绩乏善可陈,当抵挡不住窝阔台的大军。回来后必杀奇赤泄愤,也不失为一桩功德,王爷是该洗一洗满手的血腥了。” 李渐鸿叹了口气,说:“还未到时候,我用奇赤父子的性命,换取他归去后,朝铁木真讨一队兵马,暂且陈兵玉璧关下,按兵不动,与汉人结盟,最差也要挡住南陈的援军……如果有的话。这对元人本就有利无弊,毕竟窝阔台更不想腹背受敌。待元人围攻上京后,我才好找耶律大石谈判,协助他抵抗元人,承诺他待我回西川复位,便与辽国结盟,以此换取借兵平南的机会,否则难以取信辽人。” “这么说来,王爷是打定主意要回南方去了?”空明法师抬眼,注视李渐鸿双目。 “举棋不定,是以前来北寺,顺便请大师为我儿起一个名字。”李渐鸿说。 空明法师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打量他许久。李渐鸿许多话,段岭听不懂,却能感觉到空明法师似乎不那么赞同李渐鸿的做法,两人之间,更素有嫌隙。 “李家至他这一辈,人丁寥落。”李渐鸿说,“入族谱的,便唯有我儿,小时跟着他母舅家姓段,单名一个岭字,前来讨大师一句话,庇佑他无灾无难,茁壮成长。” “人生在世,何曾能无灾无难?”空明法师道,“按你李家辈分,已是草字辈,便唤李若如何?” 李渐鸿沉吟片刻,空明法师又道:“若木也,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饱经风霜,不惧风雨,终成广厦良材,庇佑天下。” “谢大师赐名。”李渐鸿说,继而看了段岭一眼,段岭忙躬身道:“谢大师赐名。” 空明法师静静看着段岭。 李渐鸿又道:“还有一事不解,请教大师。” 空明法师眯着眼,说:“但问不妨。” 李渐鸿说:“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陈基业,再振我万里河山?” 空明法师淡淡道:“老朽若说‘不能’,王爷便不去做了不成?” 段岭:“……” 段岭大气也不敢出,他隐约听出了李渐鸿话中之意,难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 李渐鸿微微一笑,答道:“大师说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师又道:“老朽且再问王爷一句,将军岭下一役,王爷消匿人间已有三年,又是什么令王爷想班师回朝了?” 李渐鸿答道:“因为我儿想回他的故土,仅此而已。” 段岭:“爹!” 李渐鸿侧头,注视段岭双目,段岭与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渐鸿意图,说:“我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回南边却不要强求。” 李渐鸿道:“我儿大可放心。” 空明法师道:“王爷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领军交战,更几乎从无败绩,但照老朽看来……” 空明法师缓缓摇头。 李渐鸿脸色微微一变,空明法师又说:“天底下自然没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办不到的事,唯愿老朽错了,你竭尽所能,也只能办成一半,来日这南陈基业的另一半,须得交付在小王爷肩上。” 李渐鸿表情转为和缓,沉吟片刻不语,而后缓缓道:“周而复始,万象更新,方得欣欣向荣之世,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李渐鸿又道:“如此说来,第三件事,倒也不用问了,世间原无何人,能批一人命数,更何况是我儿。” “是非成败,俱有缘法。”空明法师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一人命数,本就在自己手中……” 李渐鸿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一股黑暗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将死之时,散发出来的阴影,他有点害怕,便朝李渐鸿靠了靠,李渐鸿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 “大师?”李渐鸿又问。 “临别之前,赠王爷一句话。”空明法师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切记……” 段岭定定注视着空明法师,李渐鸿说:“北寺保管的宝剑,想必大师留着也再无用处,不如就……” “晚了。”空明法师闭着双目,沉声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门的师弟取走,北寺荣极复衰,来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替老朽清理门户,取回断尘缘……老朽这一生,尘缘不断……” 话声戛然而止,随着段岭一声低呼,空明法师朝一侧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圆寂。 阳光从破败的寺顶照入,落在空明法师的尸体上。 第20章 王道 “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一个能杀得了李渐鸿的人吗?” 牧旷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站着蒙面的昌流君。 牧旷达的对面,站着大将军赵奎,今日赵奎一身文士装束,正在书房中练字,武独在一旁沉默不语。 “不是杀不了。”赵奎答道,“而是杀不得,武独、昌流君、郑彦,以及那无名客,俱受镇河山辖制,只要那把剑在李渐鸿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赵奎的字遒劲转折,一笔笔地洒下来,就像暴雨裹着无数刀锋。 “自那延陀死后。”赵奎沉声道,“天下便再难找到能敌李渐鸿之人。” “再强也是人。”牧旷达轻描淡写地说,“是人,就有弱点。凡事胸有成竹,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变数。” 赵奎说:“无名客兴许就是他的变数,此人先叛其师,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过交代。根据武独所报,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踪。他的家乡,正在鲜卑山的尽头,而李渐鸿逃亡之时,亦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牧旷达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只好交给将军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赵奎放下笔,“说不定能与李渐鸿一战。” 赵奎望向牧旷达,说:“但我请不到他,也只能交给丞相了。” 牧旷达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昔年忘悲大师被那延陀重伤,传下断尘缘于空明手中。”赵奎又说,“空明有一师弟,带发修行,而后叛出师门,取走了断尘缘。” “武独与昌流君是不指望了。”赵奎叹了口气,说,“除李渐鸿外,天下之人皆可杀,唯独杀不得他。 “而无名客前来,定身负要务,元人朝辽国宣战,若不出所料,数月内烽烟四起,李渐鸿定将现身。” 牧旷达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元人南下,先头部队已破胡昌,辽国上下一并被惊动起来。逃难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时,已有近三万人集结在上京城外。李渐鸿骑着马,带着段岭,一路穿过官道,来到城门外。 “什么人!”城门守卫说,“出示文书,搜查全身!” 李渐鸿拨转马头,朝城墙上打了个唿哨,负责守城的蔡闻瞥见,便让人开了偏门,将二人放进来。 “朝他致谢。”李渐鸿吩咐段岭,段岭便在马背上朝蔡闻远远地一抱拳,蔡闻抱拳回礼致意,料想公务繁忙,无暇来问他父子何时出的城,出城办何事。 虽只离开了短暂数日,回到家时,段岭却觉得犹如隔世,那夜前去营救拔都,自从踏出家门开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一夜间自己成了南陈的皇族,父亲竟是边关第一武将,汉人的战神……如今南陈风云突变,李渐鸿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来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许多从前不懂的话,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里。 “爹。” “嗳,儿子。”李渐鸿却一如既往,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 段岭没说话,李渐鸿浇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饭,在井旁杀鱼,给段岭做饭吃。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感觉空明法师、郎俊侠、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就像梦一样。 李渐鸿刮着鱼鳞,还回头看段岭,问:“饿了?这就开饭,两刻钟。” “爹。”段岭说,“我现在该做什么?” 李渐鸿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拿着鱼进厨房里去,段岭忙追上去,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渐鸿随口说,“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绝不是你的枷锁。” 段岭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王爷要做什么?” 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挡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溅到他,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香气扑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李渐鸿随口道,“哪怕有,来日南陈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爷,你是皇帝。” 段岭:“……” 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李渐鸿手指再一弹,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金黄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响。 “读书,是学着当皇帝。”李渐鸿笑着说,“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 “治大国……”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说,“如烹小鲜。” “这就是了。”李渐鸿一本正经道,“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 段岭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李渐鸿加半瓢水,扔进葱姜蒜,盖锅盖,擦手,说:“不会就学,陛下,去拿碗,开饭!” 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段岭被放在厅堂外,过去将碗筷摆好。 “空了没事时,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 吃饭时,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 段岭哭笑不得点头,李渐鸿又嘱咐道:“凡事未确定前,自个儿想想就好,不必与外人说,没的引人嫉妒,毕竟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不上皇帝的。” 段岭哈哈大笑,说是这么说,却感觉还十分遥远。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段岭背诵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 “……任重而道远。”李渐鸿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远。”段岭跟着背诵。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父亲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南陈几十万兵马,万里江山,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复? “爹。”段岭问道,“你认识耶律大石吗?” “我认得他。”李渐鸿说,“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 段岭:“???” 李渐鸿揶揄:“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被揍的那个,总是绕道走的道理。” 段岭:“……” “那他会找你麻烦吗?”段岭经过这些时日的思索,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常敏感,一旦落单,仇家兴许就会找上门来。 “他不会。”李渐鸿说,“从前咱们是他的仇家,现在不是了,耶律大石这人非常狡猾,向来见风使舵,何况他还不知道我来了。” 段岭问:“那南方怎么办?” “这些日子里,我都在想。”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说:“无非是借兵,结盟,拉拢辽国,对抗元人,耶律大石若愿意借我一万人,拿下赵奎,不在话下。” “他愿意借兵吗?”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这就得想办法了,想的正是这个办法,要如何给出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那天我与拔都的爹谈到的正是这布置,我让他陈兵玉璧关,南陈的军队就过不来,上京唯有往西南路求援。” 段岭说:“就像拔都一样,把我当作质子留在这里……” “不行。”李渐鸿脸色一沉,语气森寒,“这话不可再说,在你眼里,爹是这样的人?” 段岭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片刻后偷瞥李渐鸿,觉得他似乎有一点生气,便过去讨好他,李渐鸿回过身,一手搂住他,悠然道:“绝不能让耶律大石知道你的身份。”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有什么动向,爹会和你商量,莫要担心这些。” 段岭点点头,便倚在李渐鸿怀里看书备考,李渐鸿则盯着案几上一张发黄的旧地图看,地图上是北方的辽阔领土,连着玉璧关以南,直到淮水,上面写着硕大的一个字——辽。 一连数日,李渐鸿都在思考。段岭的应考之日则越来越近,说也奇怪,段岭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了,从前喜欢的,现在仿佛都不太在意,不再吵吵嚷嚷想去玩。人生之中,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这就是天命罢?段岭开始对父亲生出新的强烈的情感,他对李渐鸿的崇拜从无梗概,却渐渐地觉得,父亲虽是他的,却又对更多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这正是夫子所说的,一种叫王道的东西。而这王道,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开始避免麻烦李渐鸿,尽量不打断他长时间的思考。夏天来了,蝉鸣不绝于耳,上京的夏天干燥凉爽,有种清新的气息。 这天段岭挎着个包,经过走廊,朝厅堂里正在喝茶的李渐鸿说:“爹,我去入学应试了。” 李渐鸿在厅堂里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却充满了温暖的意味。 “你长大了。”李渐鸿说。 段岭站在阳光万丈的院子里,沐浴着夏日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反而有点难过。 “不过爹很喜欢你现在这模样。”李渐鸿笑着起身,说,“走罢。” 段岭本不想让李渐鸿在自己的事情上耗神,李渐鸿却一直记得,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一旁,此时放下茶盏,拎着包袱起来,与段岭前往辟雍馆参加考试。 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李渐鸿却说:“不必担心,考不上,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 段岭笑了起来,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这日辟雍馆内已挤满了应试的学生,吵吵闹闹的,李渐鸿找到位置,让他坐下,低声说:“爹就在院子外头那棵树上等你。” 段岭:“……” “你先回去罢。”段岭怪不好意思的,辟雍馆内人来人往,也无人注意到他们。李渐鸿给他摆好纸笔,又说:“来日你要应付的大场面还很多,随便写写,你的能力,不必靠这么一张纸来证明,爹是相信你的,无须太认真。” 段岭突然明白了李渐鸿话中之意,朝父亲点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己就是帝王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李渐鸿的意思该当是不必太费劲,免得出类拔萃,引来注意。 李渐鸿朝段岭比划了个大拇指,转身出去。 第21章 密会 众学生在庭院中应考,辟雍馆内一片肃穆气氛,与名堂那吵吵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进了这道门,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不敢放肆。 庭院内花团锦簇,映着碧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先生过来发下考卷,入学应试只考一上午,段岭起初朝庭外树上瞥了一眼,不知李渐鸿坐在哪棵树上看自己,搜寻一圈无果,便埋头开始答卷。 过得一个时辰,段岭答了近半,搓搓手,抬头又看,见李渐鸿就在墙外,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倚着树枝,一脚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吃着糖葫芦。 段岭:“……” 李渐鸿朝段岭出示另一串糖葫芦,示意给他也买了,让他好好考。 段岭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李渐鸿应该是刚来,方才做什么去了?一个时辰里都在爬树吗? 两个时辰后,炎炎烈日下。 “收卷。”考官说。 考场内登时如同沸锅的水,考生们一下子全部说起话来,考官咳了声,场内便静了。考生们又纷纷起来,朝考官行礼,齐声道:“谢大人。”再依序排队出去。 段岭出来就往院子外的树下跑,抬头张望时却不见了人,正莫名其妙,转头四顾,却被李渐鸿扛了起来,哈哈地笑,带回家去。 “先去洗个澡,晚上带你玩儿去。”李渐鸿说。 段岭提醒:“明天就放榜了!” 李渐鸿答道:“不碍事,回来过夜。” 父子俩在外头用过午饭,洗过澡回来,李渐鸿又以起得太早为由,哄着段岭午睡了一会儿,睡醒时已是日落时分,李渐鸿又取了新衣服给段岭穿。 段岭:“?” 新衣用料华贵,以上好的黑色锦缎制成,上面绣着白虎纹。靴子腰带,俱是新的。 “哪里做的?”段岭问。 “早就做好了。”李渐鸿说,“今日取回来的,就在你考试那会儿。” “什么意思?”段岭穿好新袍子,朝着镜子一照,差点都认不得自己了。新衣显然照着他的旧衣尺寸剪裁,一身光鲜黑锦袍,银线织就的白虎纹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衣服?”段岭问。 “这是王服。”李渐鸿答道,“皇袍为龙,王服从西极白虎,白虎是兵神,掌兵护国之意,所以兵符也唤作虎符。” 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瞬间眼睛一亮。 “如何?”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 “好……好……”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 从他们相见那天起,李渐鸿便一身布袍,头发随意束着,也不收拾自己,如今换上王服,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身气势,玉树临风,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穿成这样,去哪儿?”段岭问。 “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李渐鸿说,“琼花院。” 段岭面部抽搐,一脸“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的表情,比起数年前,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知道是这表情。”李渐鸿乐道,“去见一位老朋友,不做别的。” 段岭一脸怀疑,说:“真的?” “你全程在旁盯着,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李渐鸿笑着说。 “你自己说的。”段岭瞥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 “可不能就这么去。”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贴在段岭脸上,让他戴好。 段岭:“???” 那面具从鬓间而入,挡住了大半脸庞,以牛皮制成,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 段岭戴好面具,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 “走。”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于暮色中出了门。 门外等着一辆马车,车夫揭开帘子,请二人上车。 “有人看到这车子过来了不曾?”李渐鸿在车内问。 “请您放心。”车夫答道。 车在巷内转来转去,并不依循平日里的路线,穿过两条正街,又朝小巷子里走,经过有众多官员府邸所在的西城,方又回到大路上,慢悠悠地朝琼花院里走,在后门外停下。 夏夜闷热,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战事紧张,如今较之往常多了股不安的气氛,笼罩于全城之上。琼花院内不闻笑语,唯有五颜六色的灯笼静静挂着。 “拜见王爷。”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从后院步入走廊,丁芝亲自提着灯笼,侧着身,小心领路。守在走廊两侧的仆从待得李渐鸿与段岭经过时,纷纷跪伏在地。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段岭:“……” 李渐鸿头也不点,朝段岭说:“饿了么?” 段岭忙摇头,李渐鸿说:“你定是饿了,稍后坐下来,先吃一点。” “拜见王爷。” 花团锦簇,琼花院余下五女纷纷出厅,在厅内朝李渐鸿跪伏在地。正中琼花院夫人一身正服,如同火鸾一般,见李渐鸿入内,展开袍袖,上前。 “拜见王爷,拜见小王爷。”夫人沉声道。 “免礼。” 李渐鸿这才说了句话,威严十足。 六女纷纷让开,李渐鸿让段岭上前,坐在主位上,自己则坐在一旁,徐兰端上茶盘,邱槿奉茶予夫人,夫人再接过茶,放到李渐鸿手边,李渐鸿先是喝了一口,再随手递给段岭。夫人才为李渐鸿奉茶。 “寻春。”李渐鸿说。 “是。”夫人答道。 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却一时间想不大起来,不片刻注意力又被李渐鸿的话岔了开去。 “人叫来了没有。”李渐鸿道。 “邱槿去请过。”寻春始终低头注视地面,恬淡答道,“想必今夜是会来的。” “还有谁在这院子里头?”李渐鸿问。 “名唤蔡闫的,与南院家的孩子在边院里头听曲子喝酒。”寻春又答道,“已派人守住了,该当不会闯进来。” “来点吃的。”李渐鸿最后说,“小王爷饿了。” 寻春与六女这才一同躬身,退了出去。 段岭有点不安,只因礼节实在太隆重了,李渐鸿也不说话,父子俩便这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厅内熏着檀香,袅袅消散。 不知几时,李渐鸿在这静谧中,突然开了口。 “哪天爹要是不在你身边,你会想不?” 段岭转过头,不明所以,看着李渐鸿,李渐鸿也转过头,怔怔看着段岭。 “想。”段岭说,“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 这些天里,段岭总有种强烈的预感,是预感,也是推断,李渐鸿若要发兵收复南方,想必不能带着自己行军打仗,更没空陪他。 李渐鸿嘴角微微一牵,说:“倒也不是,进了辟雍馆,你便要在里头住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舍不得你。” 李渐鸿伸出手,手指拈着段岭的面具,将它慢慢地推到段岭的头顶上,盯着他的脸看,段岭也伸出手,把父亲的面具推到头顶。最近他也总在想,去念书,便要住在辟雍馆里了,时常舍不得。 李渐鸿一手覆在段岭脸上,说:“趁着这时,多看看你,去打仗时,躺在帐篷里,便时时记得。” 段岭没说什么,眼睛红了,明晨辟雍馆放榜,顺利入选后,下午就要搬进去开始读书,辟雍馆比名堂管得更严,每一月才有一次告假,父亲虽然只陪伴了他几个月,但这几个月里,却彻底抹去了他从前受过的苦、流过的泪,仿佛那一切为了当下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外头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悠扬婉转,犹如静夜里万千落花洒在天际,随风飘扬。 “我听过这首曲子。”段岭诧道。 这正是他从前在名堂外听过的那首笛曲,只是这一次吹得更柔和更婉转。 “相见欢。”李渐鸿注视段岭明亮的双眼,喃喃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失其国后词作,人生无常,长留余恨。” 段岭靠在李渐鸿的怀里,直觉今夜不大寻常,李渐鸿带他来此处,定不是单纯的饮酒作乐,方才根据他与寻春的对话,知道他们还约了个人。 李渐鸿摸了摸段岭的头,低头嗅他头发的干净气息,外头笛声停了,听到一声轻轻的“夫人”,接着脚步声响。 “王爷。”寻春的声音说。 “进。”李渐鸿说。 厅门打开,丁芝端着点心进来,摆放停当,正是段岭来上京第一天,丁芝为他准备的吃食,这次却做得更精致。 “他来了。”寻春说。 “稍后带他进来。”李渐鸿吩咐道。 寻春躬身,正要退出之时,李渐鸿又道:“聚八仙中,兰、芍、槿、芷、茉、芝、棠、鹃,为何只见六女?” “回禀王爷。”寻春答道,“秦棠、苏鹃二人已故。” 李渐鸿神色一动,又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辽国攻破京城那天。”寻春答道,“下月十七,便是其祭日。” 李渐鸿点了点头,又问:“方才是你在吹笛子?” “是。”寻春始终低着眼,李渐鸿不发一言,许久后,寻春安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些许东西,段岭饱了,李渐鸿便给他戴好面具,让他坐到屏风后面去。不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王。”女子的声音道。 “今夜本不该来。”耶律大石的声音在外头说,“夫人选在此时喝酒,莫不是有何人生大事,想与本王相谈?” 段岭一听到耶律大石的声音,登时就紧张起来,探出头朝屏风外看,李渐鸿却微微一笑,一手按在段岭脑袋上,将他塞回屏风后头去,转过头,朝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外间。 寻春沉静的声音答道:“国家大事,哪容得我等置喙?实不相瞒,今日请大王前来,原本是有一位客人,想见见大王。” “哦?”耶律大石只发出了一声疑问,高大的影子投在窗格上,“哪一位?” “就在里头。”寻春答道,“大王见过便知。” 耶律大石十分疑惑,寻春亲自上前,推开了门,却不入内,耶律大石只是站在院中,脸上带着酒意,醉眼迷蒙地朝门里看。 李渐鸿倚在屏风外的矮榻上,一脚踏着茶桌,左手手肘搁在屈起的膝前,戴着面具,看也不看耶律大石一眼,喝了口茶,淡淡道:“好久不见了,耶律兄。” 第22章 牵制 耶律大石起初还未认出来,然而听得这声音,登时醒了酒,退后一步,瞬间吼道:“来人!” 数名侍卫冲出,将耶律大石团团围住,李渐鸿却放下茶盏,自顾自道:“孤王如今尚不如一只丧家犬,耶律兄这么紧张做什么?” 耶律大石一时失态,待得回过神,发现厅中唯李渐鸿一人,方打量寻春,说:“你、你们琼花院,竟是……” “在下并不认识这位客人。”寻春安然答道,“只是他一来此处,便赶也赶不走,除非见过大王,才愿意离开,大王请务必释疑。” “进来喝杯酒罢。”李渐鸿说,“恩也好,仇也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耶律大石冷笑一声,倒也爽快,踏步进去,寻春旋即在身后关上了门,侍卫要跟入,寻春一手却在门前一拦,摆摆手,示意请勿冒犯。 “你们在外头等着。”耶律大石说,“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西川。 “我有时在想。” 漆黑暗夜里,小雨淅淅沥沥,深巷中站着郎俊侠。 郎俊侠已被逼到绝路,不住喘息,士兵将他团团围住,堵在巷口,赵奎一身披风飞扬,踏着雨水前来,积水飞溅,郎俊侠倚在巷中墙前,断去手指的半边手臂已成青黑色,一只手肿胀,皮肤发亮。 “李渐鸿究竟用什么办法,令你如此死心塌地。”赵奎负手身后,巍然屹立,火把亮起的光照在郎俊侠脸上。 “人生在世,总要投奔一个人的。”郎俊侠淡淡道,“不是你,就是他,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有何区别?” 巷内到处都是机弩,四周民居内、瓦楞顶上、郎俊侠背后,赵奎为了抓住他,发动西川内上千人,当真是天罗地网,再无活路。 “李渐鸿气数已尽。”赵奎说,“弃暗投明罢,敬你是条汉子,多说无益。” 郎俊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那口气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昌流君这等身手,当不会用毒。”郎俊侠低声道。 赵奎转身离开,手下上前,架着郎俊侠,离开了小巷。 上京。 “喝杯酒罢。”李渐鸿随口道,“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还望见谅。” 李渐鸿提壶,给二人斟了酒,先干为敬。 那杯酒,耶律大石却不喝,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李渐鸿说:“背后屏风里是我儿。” 耶律大石始终盯着屏风,段岭不知是出来还是不出来,最后影子在屏风上稍稍一躬身。 耶律大石才喝了那杯酒,将酒杯倒扣在案上。 “他们说,在汉人里,你是胆子最大的。”耶律大石在来琼花院前便喝得微醺,此刻酒意上脸,喃喃道,“这个时侯来上京,你想做什么?” “天地虽大。”李渐鸿随口道,“有家却不能回,不想与元人混在一处,便只好在上京住下。” “住下?”耶律大石甚为疑惑,这死对头竟悄无声息,混进了自己领地中,不禁道,“你,住在何处?” 耶律大石眯起眼,打量李渐鸿,猛然想起数年前那刺客。 “名堂那一次!”耶律大石震惊道。 “不错。”李渐鸿说,“其中一人正是我手下,另一人,则是赵奎所派来谋杀我儿的刺客。” 耶律大石起身,在厅内走了几步,李渐鸿却好整似暇,将那扣在案上的杯子翻过来,说:“再来一杯如何?” 耶律大石转身,面朝李渐鸿,冷冷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南陈的局面,你是知道的。”李渐鸿说,“赵奎削我兵权,父皇下诏,押送我回西川问罪,有时候,事情仅限于你看到的那样,来,喝酒。” 耶律大石将信将疑,出了口长气,而后道:“你走罢,上京容不下你。” “那便叫你手下进来,将我绑了,押送西川去?”李渐鸿随口道。 “我也留不下你。”耶律大石想了想,承认了这窝囊的事实,说,“上京城中,你愿来就来,愿去就去,如履平地。你还想怎么样?” “我是来救你的。”李渐鸿淡淡道,“只因你死到临头了。” 耶律大石猛然转身,朝李渐鸿怒目而视。 “元人南下,已破胡昌,正在山里头整队,不日间便将打到上京城下。”李渐鸿说,“述律金守北路,王平守南路,你的两员大将俱抵挡不住布儿赤金一族的铁骑,如今奇赤逃去,定会朝你报复。” 耶律大石反而笑了起来,说:“李渐鸿,你还是这般喜好危言耸听。” “韩唯庸等这一刻,等很久了。”李渐鸿淡淡道,“若我所料不差,他儿子应当以求学之名,前往中京。” 耶律大石:“……” “若我所料不差,待元军突破南北两路,屠完城后,你等的援军该当不会来。”李渐鸿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孤王耐心有限,耶律兄,这杯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漫长的沉默后,耶律大石最终缓缓坐了下来。 “我执掌北院已有二十二年。”耶律大石说,“当年我便朝先帝进言,什么地方,只要你们汉人来了,定将勾心斗角,鸡犬不宁。” 耶律大石一字一句说完,闭上眼,喝了李渐鸿的那杯酒。 “玉璧关以南一路,正由奇赤把守着。”李渐鸿说,“其中利弊,看来我也不必啰嗦了。喝了这第三杯酒,明日借我一万兵马,我先替你平了元军,再一路往南下,收复西川。” 李渐鸿将酒杯斟满,三根手指拈着,放在耶律大石面前。 “依旧是我先干为敬。”李渐鸿看也不看耶律大石,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耶律兄,请。” 耶律大石没有喝那杯酒,坐在榻上案几的另一侧,手肘搁在案上,靠近些许,盯着李渐鸿。 “你知道赵奎为何想杀你么?”耶律大石说。 “我不恨赵奎。”李渐鸿道,“这是实话,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各有各的路要走,无非是场公平的较量。自然,他若想叛我李家,那又另当别论了。” 外头突然响起杂乱声,耶律大石脸色微微一变,李渐鸿转向门外。 “不能进去。”寻春的声音说,“大王在内会客。” “大王。”蔡闻喘息着说,“请火速回北院,南北两路来了信使!” 耶律大石登时色变,李渐鸿却再不出一语。 蔡闻报完,便转身离开。 “去将大王的马牵出来。”寻春的声音在外小声道。 寻春将厅门打开,耶律大石蓦然站起。 “距离咱们上一次交战,有多少时间了?” “五年。”耶律大石阴沉着脸,大步离开,第三杯酒,始终没有喝。 “就此别过。”李渐鸿道,“慢走不送。” 耶律大石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脚步,继而回身朝李渐鸿走来,李渐鸿已起身,一整锦袍,负手看着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再次停下脚步,转身离开,到得门槛前,却又再次回来,李渐鸿笑了起来,看着他。段岭好奇地探出脑袋打量耶律大石,却又被李渐鸿推了回去。 “这些时日,你与你儿子,俱在上京。”耶律大石说。 “正是。”李渐鸿认真道,“但我绝不会将他交给你,你只需知道他在城中便足矣。不要妄图来试探我的底线,耶律兄。” 耶律大石端详李渐鸿片刻,走到案几前,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李渐鸿做了个“请”的动作,将耶律大石送出厅外。 段岭这才从屏风后爬出来。 “听懂了?”李渐鸿问。 “听不太懂。”段岭摇头道。 “吃饱了?”李渐鸿又问。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说:“回家去罢。” 这夜,李渐鸿似乎不能成眠,他只是抱着段岭,不住与他说话,段岭明白了些许——辽、陈、元三国,是互相牵制的。当一方势力过大时,另两方就会默契联合,牵制强盛的那一国。淮水之战,便是辽与陈的战场,元人从旁牵制。辽国强盛时,汉人便借元人之力,消耗辽*力。 如今元人再来,陈国的态度便至关重要,上梓之辱尚未被遗忘,以赵奎的作风,当听任元与辽两败俱伤,甚至极有可能与南陈联合。一旦南陈与元人联军,辽国将元气大伤,耶律大石正在面对一场几乎不可能取胜的战争,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段岭记得自己入睡前问的最后一句话是: “要是你反悔了呢?” 李渐鸿答道:“如果我是会反悔的人,寻春也不会在外头吹那笛子了。” 段岭已经没听见了,他尚不知道那笛曲只有汉人懂,吹起来时悲伤婉转,荡气回肠,犹如奔走相告,莫忘上梓之辱。 西川。 “我并不恨李渐鸿。”赵奎说,“恰恰相反,我对他,是十分敬佩的,我大陈四百年江山,迄今才只出了这么一个用兵如神的李渐鸿。” 郎俊侠的手被划了数道伤口,源源不断地放出毒血来,赵奎与武独在一旁看着,自被带回将军府后,郎俊侠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武独鄙夷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仿佛在看一个药人。 “将他的脚镣去了。“赵奎吩咐道。 属下便上前,为郎俊侠开锁。 赵奎坐下,喝了口茶,说:“知道我为何杀李渐鸿么?” 郎俊侠依旧沉默。 赵奎说:“庆元十七年,中原四州征兵二十七万,税赋四十一万四千两。” “庆元十九年,四州征兵三十三万,税赋三十六万。” “庆元二十七年,兵三十六万,税十九万。其中江州子弟从军最多,其次益州,再次扬州、交州。” “兵一年比一年征得多,税却一年比一年收得少。”赵奎道,“这十年中,将近一百万人被送往北方。天寒地冻,连年交战,不少男丁年届十六,便死在玉璧关下,从此再看不得一眼故乡。” 郎俊侠盯着那盆血水,看到盆中倒映出窗外的蓝天。 “由此带来的是田地连年不耕,南方诸地叛乱四起。”赵奎说,“李渐鸿用兵如神,不错,但我们再没有粮草,也没有兵员可送上前线了。” 赵奎起身,朝郎俊侠说:“他生不逢时,所以必须死。” “你原不必与我说这些。”郎俊侠淡淡道,“刺客眼里,只有命,没有人,哪怕你将我治好,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赵奎忙道:“我无意招揽你,治好伤后,你大可自行离去。” 武独随口道:“你想回来刺杀大将军,请便就是,大家各凭本事。” 郎俊侠沉默了。 “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赵奎说,“还想请你去见一个人。” 郎俊侠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请。”赵奎让郎俊侠进了将军府厅堂,里头坐着一名老妇人,正在喝酥酪茶。 郎俊侠:“……” 赵奎说:“听说你与费连家的姑娘定过一门亲事。” 郎俊侠不答,只朝里头说了句鲜卑语,那妇人老眼昏花,忙放下茶碗,伸手来摸,郎俊侠便快步进去,以右手握着她,将断指的左手背到身后,单膝跪下,以额头触碰那老妇人的手。 老妇人笑了起来,朝郎俊侠说了几句话,郎俊侠深深呼吸,没有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赵奎说:“你可与她叙叙旧。” 手下关上门,赵奎便自行离去,也不再管郎俊侠,武独插着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奎身后。 “她的性命还有多久?”赵奎问。 武独答道:“不到一刻钟,待会儿再回去时,那厮会把老太婆一剑杀了,人已没了。” 赵奎笑了笑,摇头道:“应当不会。” 武独说:“连师门也可杀的人,必不念这旧情。” “我照着影队所言。”赵奎在廊前看着天空,答道,“派人朝鲜卑山里追去,打听了数个村子,最后发现曾与他定过亲的那女孩墓前,有人放了一捧只长在悬崖上的花。” “乌洛侯穆,想不到还是个王室后裔。”赵奎最后说,点点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唏嘘,转身走了。 第23章 兵临 这一天的上京下起了暴雨,大家只能蹚着水过街,马蹄奔踏,水花飞溅,电闪雷鸣,李渐鸿依旧是那身布衣,卷起裤腿,穿着木屐沿街走去,背着段岭,段岭骑在他爹的背上,打着一把伞去看贴出来的榜。 榜前全是仆役,唯独父子两人亲自过来,仰着头看。 “有我名字。”段岭说,“第八个!第八个!” “唔。”李渐鸿说,“我儿自然是不错的。” 段岭大喊第八个第八个,李渐鸿兀自好笑,背着他进了辟雍馆,门房过来说:“家丁不可进来,有人替你家公子收拾。” “我爹。”段岭朝门房说。 门房上下扫了李渐鸿几个来回,只得放他进去。 两人几乎全身湿透,辟雍馆中学子下午才来报到,段岭便去领了名牌,签押,找到自己房中。待得雨稍小了些时,李渐鸿便让儿子在房中等着,自己回去拿一应东西。 铺好床,叠好被,喝完驱寒的姜汤,段岭朝父亲说:“你回去罢,应当和名堂一般,晚上有饭。” 李渐鸿点了点头,来人也越来越多,他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些许脸,倚在窗外与段岭说话。 “东西自个儿看好。”李渐鸿说,“莫要东放西放的,学堂不比家里,放丢了也没人给你找。”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一日三餐要按顿吃。” 来报到的少年越来越多了,正在外头彼此打招呼,段岭“嗯”了几声,牵着李渐鸿的手,送他到后门外。他更舍不得,却知道此刻千万要忍住,否则自个儿眼泪一出来,李渐鸿更没完了。 “你回去罢,爹。”段岭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渐鸿不过来了几个月,就令段岭差点忘了,从前在名堂时,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去。”李渐鸿说,“莫管我了,得空就来看你。” 段岭点点头,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渐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继而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李渐鸿站在门外,看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 “莫要舍不得了。”门房劝道,“你儿是要读书考功名呐,回去罢,回去罢?” 李渐鸿长长吁了口气,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段岭回到房中,却见蔡闻正在铺另一张床,蔡闫在一旁袖手看着。 “东西不可乱放。”蔡闻嘱咐道,“这处不是家里,放丢了没人给你找。”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蔡闻便朝他点点头,说:“你俩互相照顾。” 段岭上前,与蔡闫互相拍了拍,蔡闻又嘱咐几句,放下些许银钱便走了。 “你也来了。”蔡闫说。 段岭见蔡闫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会来,没想到竟与自己同房,蔡闫又说:“赫连博在对院里头,一个人住。” 段岭便跑过去朝赫连博打招呼,赫连博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朝段岭说:“拔都,走……走了。” “嗯。”段岭点点头,说,“他会好好的。” 赫连博笑了起来,指指自己,俩手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段岭会意,说:“走,吃饭去。” 辟雍馆里头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认得的,韩家没有来,据说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几个月不见,进了辟雍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被贴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们一夜间都变得稳重起来,互称呼延兄段兄……见了面也会拱拱手,点头笑一笑。 同窗再见面,稍稍冲淡了段岭与父亲分别的难过,然而吃过饭回到房中躺下,段岭又觉得孤独起来,在榻上翻来翻去,想念父亲温暖的躯体,隔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与枕在他手臂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与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闫问。 “没。”段岭不敢再动,免得扰了蔡闫安睡,这是他第一次与同窗共宿一房,尽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闫又问。 “哪有。”段岭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个人住么?” “嗯。”蔡闫答道,“你那童养相公呢?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想起从前和蔡闫说的荒唐话,止不住地好笑,说,“我爹来了,让他去办点事。“ 蔡闫转过头,瞥了眼段岭,恰好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的,段岭朝着蔡闫看,蔡闫说:“是不是不像?” 段岭茫然道:“什么?” 蔡闫说:“我与我哥,大家都会这么说一句。” 段岭倒没在想这事,只觉得蔡闫长大了,这么一说,段岭便“嗯”了声。 “不是一个娘。”蔡闫解释道。 “哦。”段岭答道。 蔡闻浓眉大眼的,蔡闫则五官很清秀,有股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对段岭却挺照顾,只因段岭本来就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带竞争力,蔡闫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保护弱小的念头。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岭莫名其妙,爬起来,打开后窗,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 蔡闫坐起身,远远地看。笛声艰涩,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吹得不忍卒闻,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 蔡闫:“……” 段岭:“……” “相见欢?”段岭总算听出来了,说,“是相见欢!” 蔡闫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 外头那人一边吹,段岭一边替他难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吹得更是起劲,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谁啊。”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 段岭:“……” 段岭猜到是谁,却忍不住地好笑,实在不敢说。 “别吹了!”隔壁房中,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推窗怒吼道,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蔡闫大声道。 笛声终于完了,段岭却不关窗,蔡闫说:“睡罢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段岭便盖好被子,安静地蜷缩在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李渐鸿。在梦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从窗外打着旋进来,落在他的枕边。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响,窗子便自动关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辟雍馆由四位官员监管。祭事是个胖胖的和蔼中年人,乃是馆内凡事统领,两名司业督管学业;一名馆丞掌判学生提出的要求,诸官员直接向南院负责,乃是上京培养学子的最高机构。 馆中又有数名五经博士讲书,以及助教若干,从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级的辽官,却也都是汉人,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礼。 “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 赫连博会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撑着膝盖,段岭踩着赫连博的背爬上墙去,接着是蔡闫,两人再合力将赫连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着宿舍的屋顶再攀上一层,从勾檐跃上正厅屋顶,登高望远,城内平房一览无余。 远远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飞入,接二连三的声响正因此而来。 “打起来了!”赫连博兴奋地说。 “打起来了。”蔡闫眉头深锁,说,“是元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段岭:“……” 他想起父亲与耶律大石的一场谈判,事情似乎全在李渐鸿的掌握之中,只不知现在他在哪里? “打起来了。”段岭心情复杂地说。 更多的巨石飞了进来,巡防司在上京的大街小巷内分散,如同分岔的河流,延向四面八方,前去各个城门防守。段岭想起蔡闫的哥就是巡防司使,便安慰道:“你哥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蔡闫“嗯”了声,点点头,赫连博也发现自己兴奋过头了,拍拍蔡闫肩膀以示安慰。 “再爬高点看看。”段岭说,“北门不知道如何。” 三人沿着房顶一溜过去,爬上书阁,书阁足有三层,他们骑在栏杆上,朝远方眺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城外烽烟四起,城门处调兵遣将,聚了不少元军。 “你说守得住不?”蔡闫朝赫连博问。 赫连博摇摇头,蔡闫又问:“你们是和元人打过仗的,他们如何?” 赫连博没有说话,最后又摇摇头。 “一定守得住。”段岭说,“放心吧。” 蔡闫道:“还好拔都先走一步,否则此刻定会没命。” 想起往事,三人都忍不住唏嘘,拔都逃不逃,和窝阔台来不来攻打上京并无直接联系,若是那夜没有离开上京,只怕现在奇赤父子就成了耶律大石的刀下鬼。由此段岭又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成了质子,父亲会在城外停下进军的脚步么? “什么人!”下头一名司业中气十足,怒吼道。 三人暗道糟糕,被发现了,手忙脚乱地慌张躲避,祭事却在院里和气地说:“慢来慢来,不罚不罚,千万别摔着。” 三人慢慢下去,祭事便和蔼地吩咐道:“在这里跪着,没有吩咐,不要起来。” 段岭:“……” 一刻钟后,段岭、蔡闫、赫连博三人跪在院子里,祭事背着手,在一旁踱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祭事认真说,“知道你们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吗?” 三人不敢接话,生怕挨板子,但辟雍馆里的作风和名堂完全不同,很少动板子打人,然而段岭宁愿挨打,只因祭事的念叨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唐大人。”一名巡防司卫兵过来。 “在这里认真反省。”唐祭事转身走了。 唐祭事一走,三人便动作整齐划一,开始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直到他消失在墙角,赫连博才赶紧起身,说:“走。” 段岭说:“再跪一会儿罢。” “都在打仗了还跪什么跪。”蔡闫将段岭拉起来,说,“走走。” 第24章 授剑 三人从后廊经过,在窗下听了一会儿,缘因辟雍馆距离北门太近了,虽然现在元兵聚集在上京东城门外,但说不准是否会转而攻击北门,巡防司建议唐祭事迁学,或停课数日。 “北边不是皇宫吗?”段岭问。 “皇帝不来。” 蔡闫给段岭解释,段岭方知原来耶律氏一年里只有很少的时候待在上京,与其说是皇宫,不如说是行宫。淮水之战后,辽设五京,耶律洪基大多时住在河南府的中京,南面官亦在中京设官僚机构。 “不能停课。”唐祭事慢条斯理地说,“少年们血气方刚,现在放回家去,父亲打仗的打仗,议事的议事,无人管辖,指不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那巡防司信差说:“如此便由唐大人说了算吧,临出发时,蔡中军亦吩咐过,若辟雍馆不愿暂时迁避,便由属下率军保卫此处。” “国破之日,安有家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唐祭事又说,“请回去转告蔡将军,好好打仗,莫要顾忌这些,辟雍馆里虽是读书人,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信差只得告退,唐祭事回到后院,发现三人已溜走了,只得摇摇头作罢。 夜色|降下,东南方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城外显然已在交战了。段岭不敢再爬墙,只是站在院子里,满脸担心地眺望。晚饭时众人交头接耳,交换着不知哪来的消息,各自造着谣、传着谣,满脸兴奋。饭后唐祭事亲自点过人数,更认真嘱咐了一番,夜间切勿偷出门去,否则一切学习资格就此取消。 学生们各自回到院后,突然外头一下又嘈杂起来,原是各家前来接人了。城外战事越来越紧迫,耶律大石已亲自领兵亲征,与元人三次交战,负伤归来。一时间城中谣言四起,各家放心不下欲将少年们接回去。 “各位。”唐祭事依旧是那和气模样,朝一众家丁吩咐道,“请回去禀告你们家的夫人,辟雍馆只听南北两院吩咐,夫人的话不顶用,你们家的老爷,想必大多在本院读过书的,有什么疑问,让老爷过来。” 唐祭事一句话,将来接人的家丁们全部挡在了门外,一边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家丁,另一边则是望穿秋水,只想回家的孩童们,辟雍馆几步路,当真犹如银汉飞迢难度,令人好生惆怅。 家丁们各自回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又起喧哗,这一次一众官家女眷改变了策略,亲自坐车来了,却不进正门,绕到院墙外区,于那方格后露了一张脸,有的焦急有的凄楚,一时间“儿呐”“心肝儿”此起彼伏,哭的哭怒的怒,好不心酸。 段岭见每个窗洞前都站着个少年,跟探监似的,想必那里头不会有李渐鸿,便充满失望地回去了。想起昨夜那笛声,便走到后院里去,然而笛声却没有再响起。 朗月当空,城外的声音渐低下去,仿佛连攻城的元军也要睡了,段岭便倚在树下发呆。 “今夜月色正好,陛下何故对月唏嘘?”李渐鸿的声音说。 段岭眼前一亮,笑了起来,忙着起身时,李渐鸿却从梧桐树上跳了下来,穿着一身武袍,段岭本想扑上去抱,然而进了辟雍馆,感觉也不一样了,许多事总觉得不好意思,便站着笑。 李渐鸿也看着他乐,身上换了黑色的劲装,衬得整个人更是英俊潇洒。 “你怎么来了?”段岭高兴得要死,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知故问。”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 段岭这才上前去,抱着李渐鸿不松手。 “好了好了。”李渐鸿说,“当心被你同窗看着。” 段岭不大好意思,李渐鸿却解下腰畔一把佩剑,说:“给你的。” 段岭抽出那口剑,问:“哪来的?” 李渐鸿答道:“朝一位老朋友‘借’来的,来,爹先教你几招剑法。” 从前段岭成日缠着郎俊侠教他用剑,郎俊侠拗不过,便只授他抽剑、点、格等几式简单的,现在李渐鸿带了剑来教他,段岭简直求之不得。 “抽剑式与点、格,你是会的。”李渐鸿低声说。 “嗯。”段岭答道。 “现在教你‘挑’‘刺’‘旋’‘绞’。”李渐鸿说。 李渐鸿教了几招分解式,问:“记住了么?” 段岭点头,李渐鸿又说:“现在放下剑,咱俩换用掌。” 李渐鸿化剑式为掌式,段岭突然发现,分解以后居然就是那天李渐鸿教的那套掌法,李渐鸿教得非常认真,不厌其烦地让段岭反复打,片刻后又换成剑,再换掌,如此融汇贯通。 段岭打得磕磕碰碰的,经常学了前忘了后。李渐鸿轻轻一勾,错步,示意段岭跟着自己的步法走,父子二人转身,送掌,回剑,李渐鸿遥遥一掠,剑光如水。 那身法潇洒至极,李渐鸿打拳时神情更是十分专注,再回身,抽剑,推掌,段岭不禁看得出了神。 李渐鸿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说:“再来。” 段岭学着李渐鸿,连环剑——掌——剑——步。 “很好。”李渐鸿说,“悟性极高,注意要诀。” 剑法说到底就是无数拆开招式的组合,段岭先前一直没怎么注意,现在李渐鸿一从基础讲起,段岭便觉得武术里头大有乾坤,竟丝毫不少于读书做学问。 足足两个时辰后,李渐鸿方收功,段岭也一身汗水。 这两个时辰里,除了教他剑法,别的事李渐鸿竟是一句未提,直到临走时,李渐鸿才说:“夜深了,赶紧回去睡下,爹这就走了。” “别啊。”段岭失望地说,李渐鸿却已飞身上墙,在梧桐树后消失了。 段岭:“……” 辟雍馆内一下就放假了,为避战火,随时集合,学生们都不用再集中上课,避免万一有石头飞进来,一死死一群。但祭事坚持大家都留下来——毕竟回家也不比留在馆内安全。 国家危难,学生们抱着五分忧心,却因不用上课而又平添了五分欣喜,唯独蔡闫终日眉头深锁,连带着段岭也陪着唉声叹气。 “我担心那傻子。”蔡闫终于忍无可忍,说,“你担心什么?” 段岭没敢说担心他爹,事实上李渐鸿那身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问蔡闫:“傻子是谁?” “我哥。”蔡闫说,“庶出的哥哥,成日掏心掏肺地对人。” 段岭安慰道:“不要再想了。” 蔡闫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想出去看看。” 段岭放下手里的书,说:“别,太危险了。” 忽然间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元军开始攻北门了,巨大的岩石砸向城墙,北门城楼却甚高,石头投不过来,大家匆忙跑出去,充满恐惧地看着遥远的北门发出巨响。 “别怕。”段岭说,“石头扔不过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流弹,这一次飞进来的,却不是重物,像是什么包袱,一下天女散花般落进北门中,十余个包袱掉进了辟雍馆里,落地时还全是血,头盔叮当乱响。 瞬间辟雍馆内响起惊慌的大叫,那是血淋淋的人头!还戴着巡防司的头盔,脖颈下血肉模糊,少年们喊声不绝,蔡闫差点就要吼了出来。 “叫什么?!”祭事一声怒吼,全部少年都静了。 “头都捡起来。”祭事恢复镇定,心平气和地吩咐道,“送到厅内。” 少年们战战兢兢,将死人的头颅提着头发,交到厅堂内,朝筐里一扔。段岭倒是胆子大,用捧着的。 祭事集合所有学生,在厅堂中直排出去,朝筐中头颅拜了三拜,再着司业送回巡防司去。转身时,段岭看见祭事的眼神,许多事仿佛无须言说,便已铭刻在他的心里。 晚饭时,少年们都心事重重,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城外飞下来,将他们直接砸死,祭事今日却是一如既往,朝众人说:“回去早点睡下,不会有事。” 入夜后,整个辟雍馆内一片死寂,无人说话,几乎没有灯,乌云蔽月。段岭摸黑起来,从榻下摸出一把剑,偷偷出门去。 “上哪儿去?”蔡闫在黑暗里说。 “睡不着,起来走走。”段岭答道。 “我陪你。”蔡闫起身道,段岭忙说不用,蔡闫便不坚持,依旧躺下。 蔡闫辗转反侧,片刻后亦睡不着,便起身推门出去。 “段岭?”蔡闫不见段岭,一阵紧张,赤着脚四处找寻。 转过回廊,突然听见段岭的声音,后院里头一盏灯支在墙头,照着一个身高近九尺的高大男人,撑着自己的膝盖,躬身下来,几乎与段岭贴着脸在说话。 “你什么时候打跑他们?”段岭问。 “等立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为什么?”段岭问。 “秋季是金的季节,主兵杀之气。”李渐鸿答道,“是杀人的好时候。” 段岭:“……” “还有一个半月。”李渐鸿说,“走起,把昨天教的再练一次。” 段岭只得捡起剑,他很想念李渐鸿,但父亲来了,却很少与他闲聊,只是督促练剑。 “不学行不行?”这个时候,段岭只想和李渐鸿坐下来,倚在他怀里和他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李渐鸿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行。”李渐鸿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学,多的是人想学,这不错,但全天下的人求着我,我也只想教会你,不教他们。”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又说:“必须让你先学会,我才好放心出去打仗。” 段岭又说:“那今天学完了,你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李渐鸿摇摇头,低声说:“爹很忙,你想说什么?” “我怕。”段岭说。 李渐鸿问:“怕什么?你手中有剑,身边有爹,虽然爹并未一直守着你,但辟雍馆内绝不会有危险,不要怕。” 段岭放下剑,李渐鸿眉目间带着点不解,却还是认真地坐了下来,拍拍膝盖,让段岭坐在自己大腿上,抱着他。段岭倚在李渐鸿肩前,把白天的事说了,李渐鸿便笑了笑。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渐鸿听完后,以略低沉的声音吟唱道,那声音非常好听,浑厚而悠远,段岭也读过这首《国殇》,顿时就觉得不再难受了。 李渐鸿朝着段岭,眉毛轻轻地一扬,示意“你明白了?” 段岭心中涌出复杂的情绪,在那个静夜里,李渐鸿用一种简单明了,且毫无说教的方式,令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生死,与哀恸,与整个天地间的兴亡生灭、万象更新联系了起来。 “起来学剑。”李渐鸿起身说。 段岭捡起剑,将昨夜学的练了一次,李渐鸿纠正错误,让他反复练了几次,随口道:“梁上君子,你这么偷看,是学不到什么的,不如回去睡觉。” 段岭:“??” 是时只见蔡闫从柱后快步走出,呆呆看着李渐鸿。 段岭:“!!!” “世叔。”蔡闫说,“请您教我!” 蔡闫快步上前,朝李渐鸿一跪,段岭吓了一跳,忙上去扶,李渐鸿却伸出手一格,让段岭不要过去。 第25章 立秋 “你学剑做什么?”李渐鸿问。 “我是蔡家人,名唤蔡闫……”蔡闫说。 李渐鸿眉头一皱,说:“你姓甚名谁,我并无兴趣,只问你学剑做什么。” 蔡闫答道:“我哥是军官,我怕他有危险,想学点本事。” 李渐鸿倒是想起了什么,朝段岭说:“他哥就是雪天里去咱们家敲过门的蔡闻。” 段岭点头,李渐鸿便朝蔡闫说:“承你哥一个人情,这便还了你,但你须得谨记,不管学到几成,都不可用来对付我儿。” “我们是好朋友。”段岭说。 “在后头跟着练吧。”李渐鸿说,“捡一根木棍先作剑。” 蔡闫点点头,站到段岭身后,李渐鸿便当蔡闫不在,依旧手把手地教段岭,这一次段岭又学懂了些,一个时辰后,李渐鸿方与昨夜一般,闪身离开。 蔡闫朝段岭点头以示感谢,段岭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父亲对蔡闫太不客气了,然而蔡闫却丝毫不介意,反而朝段岭问:“你爹的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段岭茫然道:“我不知道。” 蔡闫仿佛窥见了希望,说:“明天我也去弄把剑来,我看看你的剑。” 段岭交给他,蔡闫看了眼,剑鞘上镶了不少宝石,显然十分名贵,两个少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蔡闫说:“好剑。” 战事一日复一日,段岭第一次身处战争之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起初人心惶惶,然而元军开始围城,大家反而渐渐地习惯了,辟雍馆内也管得不那么严了。第二天,蔡闫去书阁中偷来一把文剑,打算凑合着先用用,晚上与段岭一同等李渐鸿。 “这是我自创的剑法。” 被问到是什么招时,李渐鸿只是简单地答道,又开始督促段岭学剑。 前几日,段岭的手常常酸得抬不起来,肩膀一阵疼痛,李渐鸿会运足真气给他稍微按摩一下,第二天说也奇怪,段岭睡醒便发现好了。 李渐鸿总是匆匆来,匆匆走,有蔡闫在侧,段岭也不便多问父亲在忙什么,但他也习惯了,要求已经降低到每天能看李渐鸿一眼,便已心满意足。如此足足一个月时间,上京城中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读书的少年们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却能从许多细节中发现改变。 譬如说饭不是吃到饱了,每人只限领一碗。 中午的伙食改为稀粥。 晚饭没有肉了,只有青菜。 元军围城一月,城内开始面临断粮的危机。 李渐鸿再来时,便会带一包烤肉,扔给段岭,说:“吃。” 于是段岭坐着先吃,偶尔还会分点给蔡闫,李渐鸿等在一旁,问问他今日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书,待得吃完后再起来教剑。 战事一日比一日紧急,上京城内又开始焦躁起来,这天是接回家去的日子,然而兵荒马乱的,祭事下了决定不能放人,必须继续留在辟雍馆中。 只因眼下东南西三处,都有城外射入的流箭,唯独北门是最安全的,哪怕家长们口水说干,祭事也是和蔼可亲的一句话,不放就是不放,说什么都没用。 黄昏时上京下起了第一场秋雨,晚饭也只有稀粥。围墙的窗栏后挤满了人头,朝里头递点吃的,大多是饼夹着腊肉,只因官员、富商家里也没有肉了,有钱,买不到荤食,只有平日里囤积的米面与风干的腊肉。 蔡闫与段岭喝过一碗粥,吃了些咸菜,饿着肚子在走廊下张望,蔡闻却一直没有来。 每听到马蹄声,蔡闫便冒着雨快步出去,朝窗栏后张望,待得发现不是蔡闻,便只得让出位置来,给别的学生。如是反复几轮,蔡闫已从希望转为失望,再生出愤怒。 “我回去睡了。”蔡闫说,“待会儿你爹来了叫我。” 段岭想安慰蔡闫几句,蔡闫却怏怏的,脸色苍白,回去直接躺下。段岭在走廊前转了几圈,及至半个时辰后,天已全黑,那围墙后方见有人提着灯笼,说:“蔡闫!蔡闫!” 段岭忙跑过去,说:“等等!我这就去叫他起来。” 外头那人却不是蔡闻,而是一名巡防司士兵,朝段岭说:“蔡将军让我给他弟弟送点吃的,麻烦你代为转交,他今夜不能来了。” 段岭接过一个纸包,里头是熏肉,纸包上还盖着巡防司的官印,显然是省下来的口粮,他只得回去摇醒蔡闫,说:“蔡闫,你哥来了。” 蔡闫发烧了,呻|吟一声,段岭忙试他额头。 “他在哪里?”蔡闫无力道,“还活着吧?” 段岭答道:“他很好,让你多吃点东西,说改天就来看你。” 蔡闫勉强点点头,仿佛知道蔡闻还活着就行,别的不重要,片刻后,他又转身朝段岭说:“他要出城打仗么?” 段岭按着蔡闫的脉给他诊断,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待会儿去给你找点药,你先躺着。” 段岭出了后院,雨水淅淅沥沥,今夜的上京一片死寂。 外头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悠扬婉转,就像鸟儿拖长了尾音,又戛然而止地一扬。 段岭笑了起来,快步跑出去,后院里,一名武将快步进来,笑着把段岭拦腰一抱,抱进了走廊里。 今天的李渐鸿一身铠甲,气场全开,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龙鳞一般,头上戴着顶麒麟战盔,红缨绕过下巴系着,他将那把青铜重剑随手朝地上一放,转身过来,抻直了腿,与段岭一大一小,并肩坐在走廊上。 “哇——!” “嘘……” “这是什么?”段岭先是摸父亲的铠甲,又好奇地拉起他的手。 “这是护手铠。”李渐鸿解释道,摘下来给他看,段岭又去摸他的头盔,李渐鸿说:“别摘,就这么看,好摘不好戴。” “这个呢?”段岭好奇道。 “靴子啊。”李渐鸿好笑道。 “为什么还有铁刺?”段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武将铠甲,简直要被威风凛凛的裹在铁甲里的父亲给倾倒了。 “马刺。”李渐鸿答道,“贴身马战时,刺敌军战马用。” “你要去打仗了吗?”段岭问,“穿这么重的铠甲,活动得开吗?” 李渐鸿左脚在地上一踏,整个人跃起,在院中舞了数下长戟,又转身回来,盘腿席地而坐。 李渐鸿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段岭,说:“吃,今天不练剑了。” 里头是切得整整齐齐的烧肉,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给李渐鸿喂了些,李渐鸿说:“喝过酒了,什么山珍海味的都吃足了,等了一个半月,今天出城去,将那群蛮子给解决掉。” 段岭有点担心,李渐鸿摸摸他的头,认真说:“爹教了你一个半月的剑法,为的就是这一天,剑法都记得么?” 段岭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打仗吗?走!” 李渐鸿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陛下,你想什么呢?还没到亲征的时候!” 段岭说:“上阵父子兵,有盔甲么?” 李渐鸿手指点点段岭,说:“今天晚上是我要出城,不是你,子时开始,我与耶律大石分两路,前去袭营烧粮草,懂么?” “那我做什么?”段岭茫然道。 李渐鸿认真道:“我出城袭营,便无人守你这边动向,万一有事……虽然有事的可能很小,但你绝不可掉以轻心,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然后呢?”段岭点头道。 李渐鸿说:“然后你就拿着忽必烈的这把剑……” 段岭:“在哪里?” 李渐鸿:“……” 李渐鸿那表情不忍卒睹,手指点点段岭的佩剑,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忽必烈给了窝阔台,你爹我第一天就从窝阔台手里抢过来了。”李渐鸿说,“就它。” “哦。”段岭点头。 李渐鸿又吩咐道:“谁惹你,你就掂量着,能砍得过就砍,砍不过就逃,躲起来,知道吗?” 段岭问:“辟雍馆会出事吗?” 李渐鸿说:“应当不会,就怕万一,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逞强出头,爹不能带着你去袭营,我儿,你可千万得保住小命,你要死了,爹也不活了。” “好……好。”段岭明白了,今天晚上李渐鸿虽有退兵把握,却并无把握元人是否会在临败前反将一军,无法守在儿子身边,于是教了他一个半月的三脚猫剑法,现学现卖,大杀四方不可能,危险来临时突然拔剑,趁敌人轻敌一瞬,逃掉性命还是可以的。 李渐鸿又反反复复叮嘱了无数次,譬如万一北门失守了,元军攻进来怎么办,失火了怎么办,流箭来了怎么办,投石机扔进来了怎么办,城墙垮了怎么办……事无巨细,又反复与段岭确认,直到认为他真的记住了,又画出地图,为他规划逃跑线路,听得段岭几乎以为元人都杀到辟雍馆门口了,就等一声令下陪他开始演练。 “有几成的可能会打进来?”段岭紧张地问。 “不到一成。”李渐鸿叮嘱道,“但是哪怕有一丁点可能,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段岭:“……” 李渐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也不活了。” 段岭第一次听的时候很感动,翻来覆去被车轱辘了无数次,已经彻底麻木了。 “对。”李渐鸿说,“就是这么说,击掌为誓,一定活着。” 段岭和李渐鸿击掌,李渐鸿说:“爹打仗去了,天亮就回来,明天就接你回家。” 段岭突然抱住了李渐鸿的脖子,李渐鸿笑了笑,说:“都十三岁了,莫要磨磨叽叽了。” 段岭这才放开李渐鸿,李渐鸿匆匆出了后院,翻身上马,段岭忙从篱笆处爬上去,扒在篱笆上,见李渐鸿骑的是万里奔霄,马鞍后还绑着剑匣,他将长戟负于背后,朝段岭说:“快下去,当心摔了。” “你小心!”段岭说。 李渐鸿便双腿夹着马腹,朝段岭倾了过来,翘起一脚,保持平衡,在段岭的额头上亲了亲,段岭也在他脸上亲了亲,紧接着李渐鸿一抖马缰,喝道:“驾!”紧接着化作一阵风,消失在后街尽头。 第26章 战事 段岭抓了药,回去给蔡闫熬药,蔡闫有气无力地哼哼。 “他来了么?”蔡闫问。 “谁?”段岭说,“我爹吗?他来过了。” 蔡闫“嗯”了声,段岭又说:“今天没有练剑。” 蔡闫缓缓出了口长气,段岭熬好药,让他起来喝,扶着他的时候,脖颈里的布囊吊着,牵着红线,晃啊晃的,方才与李渐鸿说话时,还特地取出来看过。 “听说你来名堂的第一天,和拔都打架,就是因为这个。”蔡闫拿着布囊,说,“是一块玉?” 段岭说:“嗯,你吃药吧。” 蔡闫笑着说:“拔都一直很好奇里头装着的东西,却不敢再来招你了。”说着用手在外头摸了摸,给段岭塞回单衣里去,说:“半块璧,半环为璜。” “是玉璜。”段岭答道。 蔡闫喝完药躺下,段岭说:“给你下了重药,今夜睡踏实,应当就没事了。” 这夜段岭把剑放在枕头底下,枕着那把剑,不能入眠,心里尽是父亲的铁马金戈,一时想着他削人脑袋,一时又想着他箭无虚发,威风八面。 午夜时,蔡闫躺在床上直喘气,乌云蔽月,雨又下了起来。 静谧长街中,马蹄踏破了积水,发出低沉的闷响经过,段岭坐了起来,朝外窥探,感觉得到不远处有许多士兵经过,赶往北门外,但那声音与寻常战马“得洛”“得洛”的声音不大一样,显得更低沉一些。 那队负责偷袭的军队有四千人,马蹄上包着布,在李渐鸿的带领之下,悄无声息地穿出了北门,绕过山丘,前往东面的元军后方。 与此同时,元军亦绕过南面,前往袭击上京城的西门。 满布雨水的密林里,耶律大石与李渐鸿各穿一身战铠。 “你所料不差。”耶律大石说,“递出去的假情报果然起作用了。” 李渐鸿答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门与西门外兵力实在太少。” 耶律大石答道:“将主要兵力投放在城墙上我更不放心,窝阔台没这么聪明!” 李渐鸿说:“耶律大石,莫要怪我危言耸听,你必须让蔡闻调一队兵过去守着。” 耶律大石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我是主帅。”耶律大石说,“分兵!” 李渐鸿只得作罢,与耶律大石各自散下山丘,兵分两路,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后方。足足一月的围困与坚守,等的就是今天夜晚。李渐鸿与耶律大石商议后一致决定与元军打一场消耗战,先是拖到立秋,再派出信差传递假情报,于是意料之中地被元军截获了,又意料之中地选择了今夜。 元人大军已开到西门下,悄无声息地立起了攻城梯。 蔡闻率领巡防司,竖起了森寒而冰冷的箭头。 李渐鸿则率领两千精锐,在大地上踏起了沉闷的鼓点,不断接近元军的后方。 “杀——!”李渐鸿吼道。 “杀——”两千敢死队冲进了元军的大营,火光四起,火油、火罐轰然炸开,马匹嘶鸣,粮草仓着火,映向天际。 一名元军高举火把,冲上鸣金台,李渐鸿奔马疾驰,一箭射去,那元军趴倒在金钟上,鲜血四溅。 “杀——”耶律大石率军开始包抄,点燃了油库,火光爆射。 与此同时,元军首领怒吼,指挥投石机将成批燃烧的火罐投向上京城内。 火光四起,城防司开始放箭,元军登时尸横就地,后方信使来报,大营被袭,紧接着石块、利箭从城楼上犹如暴雨般倾泄下来,元军方知中计。窝阔台率军冲来,大声怒吼,耶律大石开始冲击侧翼,元军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变换队形,保护城下的攻城队伍。 耶律大石以辽语,窝阔台以蒙语,双方怒骂。 “骂那么多做什么!”李渐鸿吼道,“杀人!别骂了!” 李渐鸿烧完元军大本营,率军冲来,第三队军加入了战场,上京西门之下,登时犹如绞肉机一般,元军三条退路同时被封锁住,留下一条开口,按理说应向南方退军,窝阔台却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朝耶律大石的方向突围。 李渐鸿一见变阵便暗道糟糕,一箭飞去,将那传令兵顿时毙于马上,然而已阻拦不及,五万元军犹如巨人,开始转向,一方拼死抵抗李渐鸿兵马,宁死不退,窝阔台则率领主力部队朝着耶律大石猛然冲击。 元军如同海潮般涌来,耶律大石猝不及防,队伍被冲散,忙退出中锋部队,李渐鸿又率军如同尖刀一般杀来,耶律大石中箭坠马,在最后关头被李渐鸿狠狠一枪,又挑了上马。 “开城门!”李渐鸿吼道。 南门打开,原先埋伏的两万人终于杀出,而窝阔台正往北门逃去。李渐鸿一看窝阔台奔逃路线,马上冲回南门,直接穿过上京城,前往北门狙击窝阔台。 辽军两万余,元军已战死近万,唯剩四万余,在北门与西门之间激烈交战,而窝阔台的先锋部队已冲到了北门下,一时间火罐四飞,北门内所有建筑烧成了一片火海。 火罐被投入城墙,划出一道弧线,坠向辟雍馆院内,“砰”的一声炸开,火苗瞬间跃起。 段岭一瞬间醒了。 所有人都在大喊,开门声响起,少年们光着脚跑出来,段岭抓着剑,摇醒蔡闫,火焰已烧到了门外。 “元军杀进来了!”有人喊道。 “不要慌张!”段岭跳出窗外,喊道,“朝西边撤!” 住在段岭附近的少年都出来了,有人喊道:“去打仗!城破了!不能投降!” “怎么打!空手入白刃吗?!”段岭喊道,“先跑!不要逞强!” 不少人还在议论,段岭不悦道:“那你们留下来吧,不陪了!” “我!走!”赫连博喊道。 “等等等!”众人忙追着段岭,跟了上来。 “祭事呢?!” “别管了!”段岭大声说,“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呢!” “拿弓箭!” “外头捡!”段岭拿着剑,边跑边说。 唐祭事出现了,喊道:“不要慌张!大家沿着后巷跑!朝未起火的地方走!往名堂会合!” 数人已冲出了小巷,段岭四处看,想起父亲说的逃亡线路,便不管名堂了,朝西城跑去。 耶律大石兵力有限,几乎调集了所有兵马,今夜要将窝阔台部下一网打尽,是以令北门防守极其薄弱,不到一刻钟城门便已告破,元军踏着战友与马匹的尸体冲进了城内。 而此时,蔡闻率领城防军火速回援北门,元军已冲进城近两千人,散入大街小巷,无论妇孺老幼,见人便射,顷刻间城中尸横就地,房屋熊熊燃烧,相继坍塌,巡防军拼死抵抗,将元军逼回了北城区。 辟雍馆内已烧起火来,仆役正在提桶救火,却被元军一剑射死,段岭再顾不得找人,转身、抽剑,剑光一晃,与此同时,元军抽刀,侧身一刀挥来,眼看要将段岭斩成两半之时,段岭本能般地挥剑,剑锋朝上,迎着那元军一斩之势,刀锋、剑锋交错,那元兵半个胳膊登时被卸了下来! 元军坠马,段岭喊道:“跑——!” 众人冲出了小巷,沿途大乱,两道不少建筑都着了火,元军与巡防司士兵已杀得到处都是尸体,蔡闫喊道:“后退!都后退!” 赫连博、蔡闫,段岭与一众同窗捡起地上弓箭,也分不出是辽军还是元军的,退进小巷,三人捡起木板、桶盖等物推上前挡着当盾,背后则是一群读书人毫无准头地乱射。 “我射死了一个!”一少年兴奋地喊道。 眼看巡防司的人越来越少,蔡闫喊道:“哥!哥!”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元军撞进了他们的防线里,段岭马上转身,一剑砍中马脚,元军连人带马翻倒在地。那士兵哇哇怪叫,冲上前来,抽出佩刀要砍杀,段岭却再次旋身,士兵扑了个空,蔡闫与段岭同时出手,两剑插去,一剑中心脏,另一剑中背脊,杀了元军。 段岭:“……” 元军越来越多,眼看巡防司已再抵挡不住,元军尽数朝巷内涌来,段岭心想这下麻烦了,蔡闫问:“跑?” “不能跑!”段岭说,“一跑他们就会射箭!退!退!” 元军轮番以战马之力冲击,眼看防线就要告破之时,巷外响起了另一声怒吼。 “窝阔台!”李渐鸿的声音响彻天地。 段岭睁大了双眼,那一刻,万里奔霄四足一跃,踏破巷外平房屋顶,载着身穿染血铠甲的李渐鸿,朝着巷内杀来。李渐鸿左手镇河山,右手一杆长戟,如同刀兵之神,仅用了数息,便将沿途拦路元军斩得断肢横飞,鲜血飞溅,甚至有士兵连人带马被斩成两半! 紧接着李渐鸿一掉马头,从巷内冲出去,再次汇入了援军之中,朝入侵北门的元兵杀去。 战局再次逆转,段岭等人从巷内奔出,眨眼间李渐鸿已不知去了何处,面前全是生死一线的辽军与元兵,元兵的防线步步后退,再次被驱逐出了北门,而那作战的辽军俱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铁铠,段岭看谁都觉得像李渐鸿。 “爹……”段岭刚要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手臂,躲开背后冲来的战马。 “走!”蔡闫喊道。 十余少年穿过正街,进了西城区,段岭虽然惦记父亲,却不敢乱来,何况蔡闫还病着,众人逃进小巷,远处响起马蹄声,三名元兵策马冲来,乱箭四射,众人发得一声喊,段岭却朝着奔马冲去。赫连博与蔡闫各持木板,冲进巷内,为段岭抵挡流箭,突然间三声响,元军应声坠马。 李渐鸿策马驻足于巷外,天光渐起,外面喊杀声仍不绝于耳。 “朝巷里走,往城西去。”李渐鸿说,“从名堂里走,不要开灯。” 少年们纷纷从一户人家的后门进去,段岭走在最后,转过身,仰头看李渐鸿。 “方才我看到不少孩儿。”李渐鸿喘着气,却不下马,朝段岭低声说,“总觉得不对,心想能救一个是一个,幸亏过来看了一眼。” 段岭的泪水不知为何淌了下来,李渐鸿一指侧旁屋子,示意他快走,又说:“我去了。” 第27章 劫后 段岭点点头,快步追上了众少年。 沿途果然没有人了,远离城北,声音亦渐渐地小了下去,不知战事如何,距离蔡家也近,蔡闫便道:“去我家里躲躲吧。” 少年们既疲又饿,纷纷点头,进了蔡闫家。 蔡闫想找点吃的,喊了几声仆役,无人来,家中东西乱七八糟的,显然是被卷走了,段岭到后院去看,见一名元兵死在墙角,背后还中了一箭,似乎是被射死后逃到此处的,尸体还未凉透。 “有个死人。”段岭喝着水,淡定地说。 “不管他。”蔡闫说,“都到前厅来。” 赫连博把蔡家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好几天没生过火了,一片冰冷,只得从井里打点水喝,有人又去摘了点院里的树叶嚼着吃。 “多喝点水。”段岭说,“喝水能饱,树皮抠点下来,也能充饥。” 大家都被饿了很久,段岭又摸摸蔡闫的额头——还在发烧,各人便互相依着,赫连博打着呼噜,口水流下来,段岭拿了个枕头,躺在赫连博旁边,手里还按着剑睡着了。 蔡闫则趴在桌上入睡,横七竖八,厅里睡了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又响,众人已成惊弓之鸟,全部弹起来,段岭持剑,守到门后,朝外窥探,见是身穿巡防司的士兵,满脸血污地过来。 “里头有人么?”士兵喊道。 赫连博推开门出去,段岭却不现身,唯恐是逃兵来打劫的,幸亏那士兵说:“打完了,到巡防司外头的校场去,有吃的领。” 众人都道谢天谢地,赫连博忙追上去问:“元、元、元人走、走……” 士兵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众少年爆发出一阵哄笑,各自穿着单衣短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如重获新生。 段岭昨夜虽吃过一顿加餐,现在也已饿得眼前冒金星。奈何这么一大队人,又得穿过小半个上京城过去,还下过雨,沿途当真是劳顿不堪,及至抵达巡防司,已是黄昏时刻。 巡防司外头躺了不少伤兵,痛得大声呻|吟,盔甲丢了满地。 北门内的火已救熄了,上京犹如被洗掠过一番,段岭看得十分难过,转头寻找李渐鸿,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像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指引着他的视线,令他一眼便看到了父亲。 李渐鸿的盔甲上满是紫黑色的鲜血,站在巡防司门外与负伤的耶律大石说着话。 段岭正要跑出去,李渐鸿却目不斜视,表情严峻,依旧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却以手指轻轻地朝段岭摇了摇。 段岭会意,李渐鸿不想让耶律大石看到他,便转身进了人群,找到四处奔走的蔡闫。 担架挨个抬到棚子里头,蔡闫着急地问:“我哥呢?” “蔡公子。”有人朝他说。 那是个士兵,段岭跟着蔡闫过去,士兵递给蔡闫一块饼,说:“先吃着。” 蔡闫接过,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揣进怀里,跟着蔡闫进了一个以白布搭起的大棚。棚里躺满了伤兵,蔡闫停下了脚步,士兵却依旧在往前走,走到棚子的尽头,那里只躺了一个人,被白布罩上了全身。 蔡闫沉默地在尸体前跪了下来,拉开白布,布下现出蔡闻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脸。他的胸膛上透出半截箭杆,手里握着折断的另外半根羽箭。 “他功夫不行,耶律大石提拔他,是看在我爹的份上。”蔡闫朝段岭说,“我求你爹教我剑法,原本也是想回去教他保命用。” 说完这句,蔡闫昏昏沉沉,倒在段岭的怀里。 段岭擦了下眼泪,怕蔡闫醒过来看到他哥的尸体又难过,便吃力地将他抱出去,外头的士兵纷纷紧张起来,过来探蔡闫额头——烧得滚烫。毕竟是家属,兄长还为国捐躯了,便吩咐随军大夫给蔡闫先看病。 大夫给开了点退烧的药,段岭去借了个瓦罐,凑在士兵生火的灶上熬好,以芦管喂蔡闫喝下,又折腾了足足一宿,方有人过来,朝段岭说:“喂,你们到名堂里头去,辟雍馆的师父在那里等着。” 巡防司士兵借了个板车,把段岭和蔡闫放上去。到得名堂内已是深夜,蔡闫稍好了些,却仍发着低烧,时不时地梦呓几句。在校场外走散的赫连博也找过来了,还有不少辟雍馆的少年们,元军进城时,逃得慢的死了好几个,幸而大家及早疏散,唐祭事也还活着。 段岭见过夫子,夫子带着一群名堂内的孩童,正在讲故事。 “后来呢,管仲就射了公子白一箭。”夫子朝孩童们说,“公子白大叫一声,倒在车里。” 段岭跪坐在孩童们队伍的末尾,抬眼时看见夫子侧旁一盏灯,照着书阁内挂着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不禁想起与拔都分别的那天,生生死死,犹如一场浮生大梦。 翌日,蔡闫终于醒了,段岭却累得睡着了。 “喂。”蔡闫说,“吃东西了。” 元军离去的第三日,上京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先生们派发食物,口粮更是少得可怜,一名唤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来,说:“祭事来了,着大家下楼去。” 段岭扶着蔡闫下楼,祭事在名堂中另开了个厅。 “点名。”唐祭事说,“过一个,出去一个,出去的在门厅里头等,萧荣……” 被叫到的学生上前说“在”,唐祭事便在名册上画了一划。 “……在吗?”唐祭事叫到名字,无人应答,有人说:“不在了。” “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唐祭事又问。 “被元军射死的。”那人答道。 “嗯,死了。”唐祭事在名簿上画了个圈,静了很久很久,又接着开始点名。 “赫连博。”唐祭事又说。 “在。”赫连博上前一步,唐祭事点点头,指指外头,说:“你母亲来接了,这就去吧,何时复学,等候通告。” 赫连博看了眼段岭,眼里带着询问神色,段岭便摆摆手,知道李渐鸿会来的。 “蔡闫。”唐祭事又问,“在不在?” 蔡闫没有回答,段岭便说:“他在。” 唐祭事注意到蔡闫,说:“去花园里等候,稍后家人会来接。” “没有家人了。”蔡闫答道,“我哥死了。” 唐祭事说:“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复学。” 蔡闫转身走了出去,段岭要跟在后头,唐祭事却认出来了,说:“段岭?” “哎。”段岭说。 唐祭事便说:“一起去吧,送蔡闫回去。” 段岭点头,跟着蔡闫迈出厅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着,这个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时他望穿秋水地等着郎俊侠,蔡闻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朝他们吹口哨。那时拔都还没有走,也总是等不到人来接,人群散尽后,他会晃悠晃悠,回去抱着被褥,到书阁里去睡觉。 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馆与名堂两院的家长都来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挤在门口,脸上全脏兮兮的,衣衫凌乱,还有的带着血迹。 “娘啊——” “你爹走了……” 哭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大喊让开让开,匆匆忙忙地朝门房扔出木牌,带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闫倚在柱子前,睡着了。 “蔡闫?”段岭本想说你来我家吧,蔡闫却答道:“你走吧,让我睡一会儿。” 段岭只得脱下外袍,盖在蔡闫身上。 李渐鸿来了,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顶斗笠,站在栅栏外头,沐浴着晨曦朝段岭笑。 段岭轻手轻脚地起身,跑到栅栏前去,问:“你忙完啦?” 李渐鸿朝他说:“怎么也不穿袍子,病了怎么办?这就走吧。” 段岭说:“没牌子,得找祭事先签个押。” 李渐鸿说:“我来领我儿子还得给别人签押?这是什么道理,等我进来。” 说着李渐鸿就要翻墙,却被段岭阻止住。 “嘘。”段岭回头看蔡闫,转头正要开口,李渐鸿却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说。 段岭便回去找祭事写了张条子,摇了摇蔡闫,蔡闫睁开眼,眼里只是无神,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段岭,段岭试了下蔡闫额头,还发着低烧。 “去我那儿。”段岭说,“走吧。” “什么?”蔡闫轻轻地问。 段岭看了蔡闫就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李渐鸿已不知何时进了来,低头看着蔡闫,蔡闫便又闭上了双眼。段岭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闫胳膊抱起来,李渐鸿躬身,把蔡闫抱了起来,与段岭回家去。 当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岭把蔡闫安顿好,便去打水给李渐鸿洗头洗澡,李渐鸿一身裸着,坐在井栏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只刚猎食回窝的豹子。 段岭给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发开来,李渐鸿又将被血染得发紫的手掌放进水桶里洗。 “爹。”段岭提起桶,朝李渐鸿头上浇下。 “嗳,我儿。”李渐鸿说,“人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难过。” 段岭“嗯”了声。 他跪在李渐鸿身后,侧过身抱着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脊上,叹了口气。 “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这夜睡觉时,李渐鸿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段岭出神地看着帐子顶上,说:“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这话你四叔也常常说。”李渐鸿说,“每当我得胜归来,总会想起他的这句话。” 段岭翻了个身,靠在李渐鸿的手臂旁,闭上双眼入睡。 翌日,蔡闫又醒了,烧也退了,身体却很虚,他想下床,听见院子里段岭与李渐鸿的对话。 “这么跳的。”李渐鸿说,“从花盆先上篱笆,再上墙,来。” 李渐鸿教段岭跳墙,总是轻轻松松地一跃就上去了,段岭却每次都扑在墙上。李渐鸿便笑话段岭,段岭说:“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岭已到变声的时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鸭子,李渐鸿一本正经地学着段岭说话:“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岭又怒又觉得好笑,拿李渐鸿没办法,李渐鸿便托着他的肋下,让他省点力,蔡闫下床来,李渐鸿便听见了。 “好点了?”李渐鸿问。 蔡闫点点头,李渐鸿便示意段岭过去照顾蔡闫,三人在桌前开了早饭,蔡闫全程没有说话,末了放下筷子,说:“叨扰了,多谢照顾,我走了。” 段岭说:“要不……” 李渐鸿却打断道:“回去了?” 蔡闫点头,说:“收敛我哥,家里头没人不行,还得回去看看。” 李渐鸿点点头,眼神示意段岭,段岭想起早上父亲的吩咐,说:“那……你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来看你。” 蔡闫说:“谢了。” 蔡闫一躬到地,段岭忙起身回礼,蔡闫便快步穿过回廊,径自回家,出门时还不忘关上大门。 第28章 局势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闻就不能做点别的吗? 李渐鸿对此的回答是:不能,因为他别无选择。 蔡闻与蔡闫的父亲蔡邺曾是中原的大儒,辽帝攻破上京后,蔡邺投诚,是南面官系结构的起草者之一,后受陈国反间计挑拨,蔡邺遭到辽帝冤杀,留下相依为命的兄弟俩,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后来耶律大石为蔡家平反,如何安顿蔡氏,成了最大的难题。 蔡家后人当南面官,人人忌惮,北面官系则被韩氏与萧太后牢牢把持,不会让耶律大石有钻空子的机会。唯独武官是最适合蔡闻的,领兵吧,不行,家中有幼弟要养活,于是便令蔡闻担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着力勉励一番。 蔡家本非武将出身,于是蔡闻勤学苦练,奈何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根骨使然,难成大将。不起战乱还好,一旦家国有难,结果便是如此。李渐鸿在执行计划前与耶律大石再三确认过,耶律大石认为蔡闻虽能力未到,却忠心无二,拼了一条命,也会守住上京城。 蔡闻果然把一条命给拼掉了,这条庶子的性命换来了蔡家对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诚,与蔡闫似锦的前程。 “一切都会过去的。”李渐鸿朝儿子说,“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这就是‘士’。” 战乱后,上京逐渐恢复正常,辟雍馆被烧过一次,仍在整理及抢救存书典籍,放了学生们一个长假。三天后,唐祭事选了新址,着他们白天去读书,晚上依旧各自回家。 段岭再见蔡闫时,只觉十分难过,但他按着李渐鸿所教的,蔡闫不说,段岭也没有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蔡闻死后,蔡闫的话更少了,平日里很少与同窗们说话,与段岭也只有几句不多的交谈,大多是关于学习的,放学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岭则白天读书,下午回家跟李渐鸿学武艺,现在他开始觉得时间紧迫了,从前浪费的那么多时间,简直是一种罪过。 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父亲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问。改而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郎俊侠那样呢?” “天下这么多人。”李渐鸿擦了下段岭的那把剑,说,“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当刺客,学他们做什么?” 段岭无语。 “学一点是一点。”李渐鸿说,“功夫不仅要学,还要练,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段岭“嗯”了声,足足数月里,他也变得沉稳了许多,修习了一套内功,虽然比起郎俊侠、武独那种怪物相去甚远,却也能费力地几步跃上墙去。 又一年冬天来到,段岭掐着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话,李渐鸿也该走了,但他没有问,李渐鸿也没有说,直到今冬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将上京覆了一片银毯,司业也送出了信,通知开春后辟雍馆修缮完毕,一切照旧。 三月就要上学了。 这天李渐鸿教完,段岭收势,将近九个月时间,剑法他只学了这么一套。仍在院内凝神练剑时,外头来了访客。 “他反了。”寻春的声音说。 李渐鸿站在走廊里,段岭刚想过去,李渐鸿却一抬手,指指院内,示意他接着练,不要过来凑热闹。 李渐鸿答道:“离去前我吩咐过,若有需要,可暂时蛰伏。” 寻春没有说话,身形隐藏在照壁外头,在雪地里照出一个影子。 李渐鸿说:“接下来的几年,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寻春还是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渐鸿又说:“你的仇,总有报的时候,却不是现在。” 寻春叹了口气。 李渐鸿说:“除非我亲自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带走他。” “是。”寻春答道。 段岭在满是积雪的院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寻春在拿东西,片刻后,寻春又说:“这是当年我与师弟分道扬镳的那天,师父交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辗转十一年,始终没有递到他的手里。” “他多大了?”李渐鸿漫不经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岁。”寻春说,“投入赵奎麾下时十九,若他迷途知返,还请王爷留他一条性命。” “说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渐鸿随口道,“良禽择木而栖,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杀我,我杀你,不过如此,他是性情中人,与郎俊侠不一样,若他愿意投诚于我,我会重用他,这就去吧。” 寻春微微躬身,告退。 李渐鸿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岭提着剑,转头看父亲,父子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渐鸿说。 “多久?”段岭问。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李渐鸿答道。 “哦。”段岭应了声,依旧练他的剑,李渐鸿便穿过回廊,进厅堂里去。段岭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反倒不如何惊讶,只是有点失落。 又练了会儿剑,段岭回头看李渐鸿,见他坐在厅堂中央,静静地看着自己,雪花卷着光阴在他们面前飞扬而过。 “来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却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帝。”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长大了,一举手、一投足间带着李渐鸿授予他的气势,却不像李渐鸿般张扬,厅堂与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镜子,照出带着些许稚气的段岭,与成熟凝重的李渐鸿,就像一个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着去。”段岭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乱,我……” “不要再说了。”李渐鸿摆摆手,说,“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某一天开始,段岭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渐鸿了,这一年里他学会了很多,李渐鸿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长,也令他变得成熟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思考,办事。 这是上京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封门,院内积了将近两尺高的雪,厅堂内点着火炉,李渐鸿开始教导段岭朝堂、政务与南陈的其他。陈国虽有三省六部,但实际上以文武两员大将执权,赵奎是昔年淮水之战后的功臣,陈国大军溃退后,赵奎保护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旷达则是荆川士族出身,状元举仕,入朝后稳定大陈,实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迁都后便长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爷李衍秋协助处理朝政,李渐鸿则在外征战,按理说太子立长,当是李渐鸿继位。起初李渐鸿与军方关系密切,赵奎成为李渐鸿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赵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渐鸿。 “为什么?”段岭问。 “穷兵黩武。”李渐鸿答道,“贪图功业,他们怕我当了皇帝便大举用兵,令大陈自取灭亡。但反观之如今,辽国已不再是最强大的敌人,因为辽入主中原太久了,辽就是另一个汉,在它的更北方,还有另一头狼,在伺机南下。” “所以未来的路子,须得联辽抗元。”李渐鸿说,“国仇家恨,须得暂且放下,若仍互相牵制,辽、汉都将被布儿赤金家所灭亡,他们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 段岭也从李渐鸿处得知不少辽国的体系特点,自辽太|祖入中原后,辽国朝廷便分为南面官与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汉人,北面官则只有一个汉人,其余都是辽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与南院,通领兵权。 南院、北院总管辽国大权,南院里头有唯一的汉人韩唯庸,韩唯庸背后是萧太后。北院大王则是耶律大石。 韩唯庸与耶律大石在辽国的权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势,数年前韩唯庸之子韩捷礼到上京来求学,也有作为韩唯庸人质的意思。从名堂中毕业后,韩捷礼便借故走了,显然是对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轻时是北方之虎。”李渐鸿说,“这些年中贪图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体,如今竟会中箭坠马,来日辽国的下场可想而知。” “琼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岭还记得与郎俊侠第一天来上京时发生的事。 “说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渐鸿答道,“但长期饮用,会虚耗精气神,她们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辽帝与韩唯庸。” “没等到她们刺杀耶律隆绪,那老头子便驾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萧太后盯着,好几年未来到上京,不可能到琼花院来,更不会给她们机会。” “布儿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闫、赫连博、韩捷礼……这些人,来日也许都是你的敌人。”李渐鸿最后说。 段岭沉默良久,李渐鸿说:“能替你收拾一个是一个,待爹回到南方后,不会称帝,你爷爷已经不行了,无法处理朝政,只能逼着他传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会立你为太子,再没有别的人选了。” 段岭问:“你呢?” 李渐鸿答道:“爹是当不了皇帝的,首先还要让你四叔从牧旷达与赵奎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段岭问:“现在四叔怎么样了?” “他是个药罐子。”李渐鸿说,“而且拿权臣没办法,牧旷达权倾朝野,反而好对付,最麻烦的是掌着兵权的赵奎。” “为什么?”段岭说,“我觉得牧旷达反而难对付。” “因为牧旷达聪明。”李渐鸿说,“他是读书人,不敢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赵奎不一样,赵奎自己想当皇帝。” “因为他是武人。”段岭明白了。 李渐鸿点头,答道:“淮水之战后,他便有了反心,礼贤下士,招兵买马,豢养私兵,等的就是称帝的那一天,但只要我一日未死,他就不能安心,赵奎是一个劲敌。” 段岭还是第一次从与父亲的对话中听到“劲敌”二字,他敏感地感觉到赵奎非常不好对付,但李渐鸿一定比他更清楚对手的底细,有时候,段岭只恨不得自己能快点成长起来,好帮助李渐鸿。然而他也清楚,行军打仗,自己哪怕学一辈子,也不及父亲项背。 他忽然就明白了郎俊侠说的,以及未曾出口的那些话。学武有什么用?学成了也远远不及你爹,想做一番事业,成为对天下有用的人,只有读书。 第29章 软肋 上京每到冬季就像冰封之城,鞭炮声中,段岭迎来了他的十四岁。除夕夜里,他与李渐鸿对坐。 “这是咱俩过的第一个年。”李渐鸿笑着给段岭倒了点酒,说,“喝点,酒可以喝,但不要喝多。” 段岭与李渐鸿各自端坐,段岭的声音已不像孩童时清脆,他说:“爹,我敬你一杯,旗开得胜。” 李渐鸿与段岭对饮,灯光下,李渐鸿认真地看着段岭,说:“你长大了。” 段岭喝完那杯,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段岭在心里说。 但他口中却问道:“长大不好吗?” “好。”李渐鸿说,“爹喜欢你长大的样子。”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总是这么说,但段岭知道他总是没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从李渐鸿开始教他练剑的那天起,他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从辟雍馆回来后,父子俩便不再在一起睡,然而段岭睡榻上,李渐鸿也会与他睡在一个房里,就在外间躺着。 这夜段岭喝了点酒,有点热,睡不太着,李渐鸿便走过来,径自躺在榻上,段岭朝里让了让,给他留了个位置。 “儿。”李渐鸿说,“爹明天就要走了。” 段岭:“……” 段岭转过身,看着墙壁,没有吭声。 李渐鸿一手过去,把段岭扳了过来,让他朝着自己,果然段岭红了眼睛。 “怎么不好意思了?”李渐鸿笑着调侃道,继而把段岭搂在身前。 段岭:“……” 段岭练了将近一年的武,身板已渐渐长开了,被李渐鸿抱着,仿佛又回到他刚来的第一天。李渐鸿稍稍低下头,看着他的双眼,伸出两根手指,勾出他脖侧系着的红绳,拈出玉璜。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李渐鸿说。 段岭抬头看着李渐鸿的眼睛,他的双瞳犹如漆黑夜晚里的一抹星穹。 “这一生,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来找你们。”李渐鸿说。 “都过去了……” “不。” 李渐鸿摇摇头,打断了段岭的话,说:“这话不说,爹永远不得心安。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小婉不知好歹,就这么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整整十年,却未想她已去了。” “她为什么要走?”段岭问。 “因为你爷爷不答应这门亲事。”李渐鸿说,“她是一介平民,我是戍边的王爷,她一直在等,等我答应娶她,我始终没有应承,他们想我娶牧旷达的妹妹,如今的四王妃。” “后来呢?”段岭又问。 “后来郎俊侠犯了错,我要以军法处置他。”李渐鸿又说,“她想为郎俊侠求情,觉得他罪不至死,那夜我俩吵了一宿,天亮时她就走了。我令郎俊侠截住她,那厮提着剑追去,告诉我她以死相挟,要她回去,除非自尽,那刚烈性子……啧啧。” 李渐鸿无奈摇头,说:“爹的脾气也大,想她兴许回了南方,迟早要嫁人的,就此算了,这些年里头对她不闻不问,直到赵奎以朝廷之名,解我兵权那天。从将军岭一路逃下来,方让郎俊侠去接她。” “没想到她已经走了。”李渐鸿最后说,“还为我生下了你。” “你后悔吗?”段岭问。 “自然的。”李渐鸿说,“我常常心想,来日得追封她,可人已死了,追封又有什么用呢?” 段岭玩着李渐鸿脖颈系着的玉璜,枕在他的手臂上,李渐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谅我,若儿。”李渐鸿说,“你说,我不恨你,爹,我便当成你与你娘一起说的。” “不。”段岭突然说。 李渐鸿一怔,低头看怀里的儿子。 “你欠的还多着呢。”段岭突然笑了起来,说,“可得好好地活着,等到很老很老了,再说这话不迟。”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好。”李渐鸿说,“我答应你。” “击掌为誓。”段岭说。 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过来,与段岭击了三掌。那夜迎来了上京最大的一场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向天际。 翌日阳光照进来时,段岭睁开双眼,李渐鸿已经走了。 “爹!”段岭起身,找遍了整个房子,去上学的一应物事俱全,唯独不见李渐鸿,包袱上放着一把剑。 复学第一日,辟雍馆内熙熙攘攘,房屋重建修缮完毕,木牌也换了新的,段岭轻车熟路,打过招呼,自己铺床。 “你爹呢?”蔡闫也在自己铺床。 “出远门去了。”段岭说。 “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大约一年吧。”段岭答道,与蔡闫分别坐在各自的榻上,相对无言,蔡闫笑了笑,段岭也随之笑了笑,仿佛有某种特别的默契。 年初三,西川。 “李渐鸿回来了。”赵奎说,“带着一万辽军,沿上京路出发,取道博山,泣血泉,将军岭,再取道西路入西川,沿途尽是天险。” 赵奎书房里,牧旷达、昌流君、武独、郎俊侠与一名文士,众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地图。 “什么名义?”牧旷达说。 “清君侧。”赵奎说。 “这事须瞒不得四殿下。”牧旷达又说。 “回丞相与大将军。”那文士乃是牧旷达的首席谋士,客客气气道,“不妨安他一个投敌之罪,如此方可说动四殿下。” “唔。”牧旷达点了点头。 “须得签发调兵令。”赵奎说,“六年前李渐鸿逃亡之时,我们就调过一次兵员,如今西路全是他的旧部,只怕不战而降。” “调吧。”牧旷达起身,说,“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一趟。先以今圣之名发谴书,昭告天下,定他投敌与谋反二罪,再数其八大罪状,签发调兵令。可是此时调兵,只怕来不及了。” “要牵制住他,我自有办法。”赵奎胸有成竹道。 牧旷达微微眯起眼,赵奎说:“丞相,这就请吧。” 牧旷达率两名心腹,一文一武,出将军府,上了马车,昌流君赶车,文士与牧旷达进车内去。 “长聘。”牧旷达倚在车内榻上,说。 “是,丞相。”那名唤长聘的文士恭敬道,“乌洛侯穆想必是掌握了李渐鸿的某个弱点。” “会是什么弱点呢?”牧旷达喃喃道。 长聘想了想,说:“四年前,武独与影队赶往上京,队长死在上京城,李渐鸿显然并不在该处,是什么让乌洛侯穆不惜露面与武独交手?那时属下便推测,唯一可能是,李渐鸿的妻儿正在上京城内。” “唔。”牧旷达说,“有道理,若得其妻儿作为人质,倒是能缓得一缓的,就怕缓不得多久。” 长聘又说:“只怕赵奎不仅仅是想拖住他,而是想杀他。” 牧旷达笑了起来,说:“那就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长聘道:“赵奎此人行事如用兵,未想好下一步,绝不会贸然落子,先杀其妻儿,李渐鸿定会心神动荡。就此诱敌,再陷之,杀之,想必不难,乌洛侯穆但凡办到这一点,甚至不必他亲自去见李渐鸿,只要将人头送去,赵奎便胜券在握。” 牧旷达说:“这头颅,想必比四殿下的好用多了。” 牧旷达一番大笑,长聘附和着笑了几声,牧旷达又说:“不好办呐。” 马车停下,昌流君下车,牧旷达便进了皇宫。 李衍秋正在廊下站着,牧旷达一路走来,边走边朝李衍秋行礼。 “退下吧。”王妃牧锦之吩咐手下道。 牧旷达朝牧锦之笑了笑,背着手,站在廊下,没有说话,牧锦之看了兄长一会儿,只得转身离开。 李衍秋打量牧旷达一眼,牧旷达便行了一礼。 “参见王爷。”牧旷达说。 李衍秋再瞥牧旷达身后的昌流君,朝牧旷达说:“牧相已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牧旷达答道:“今日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特来启禀陛下。” “父皇喝了药。”李衍秋说,“已睡下,凡事但言不妨。” 牧旷达说:“三王爷借到耶律大石一万精兵,正在南下的路上,以清君侧之名,取道西路,三个月内,便可到西川城下。” “我就知道三哥没有死。”李衍秋淡淡道。 牧旷达没有回答,只等李衍秋说出关键的那句话。 李衍秋静了很久,末了,只说了一句。 “我想他了。” 话音落,李衍秋转身离去。 牧锦之这才从柱后现身,注视着兄长。 “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掏出一封折子,递给牧锦之,示意让她去办。 灯光从窗格透出,照着西川寒冬里的飞雨,牧锦之于玉案上铺开黄锦,提笔,蘸墨,交到李衍秋手上。 牧旷达在外负手微笑等候,片刻后,书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李衍秋将案上笔架、笔洗一并摧到地上。 牧锦之将圣旨取出,交给牧旷达,牧旷达接过,转身离去。 正月十五,调兵令发到玉璧关前,军队开始调动。 二月初一,李渐鸿抵达长城下,犹如一场飓风,消失在大漠尽头,二月初十,榆林、玉带等地如临大敌,李渐鸿却转眼出现在四百里外的居庸关,一场夜袭,分出先头部队,里应外合,破居庸关,却不贸进,广发勤王令,召集兵马。 但凡在西川城破前来投,一律将功抵过。 三月初一,江州、扬州、交州、荆州等地震动,与此同时,朝廷发出盖有玉玺的圣旨,列李渐鸿八大罪状。 李渐鸿却很有耐心,拥兵居庸关前,等候第一场也是最难打的硬仗,待东西两路互换兵马,击其疲敝之时。 李渐鸿不在,段岭的生活却仍十分规律,白天读书,晚上与蔡闫习一会儿剑,练练基本功。 上京的初春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风沙,又到每月归家之时,段岭自己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去时,却看见一名女孩站在巷内不远处,与蔡闫说着话,末了,还看了段岭一眼。 那是丁芝,已很久不见了,她与蔡闻有过一段旧情,如今想必多少也照拂着无依无靠的蔡闫,段岭与她打了招呼,经过时,丁芝却递给他一封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段岭马上就知道是李渐鸿寄来的,当即匆匆忙忙回家拆信。 刮去火戳,上头字体却非父亲惯用,显然是怕暴露消息,换了端端正正的字迹,如同版上印出来一般。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征途十之已过其二,塞外风沙遍野,茫茫尘世,唯念你那小天地中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人生在世,最得意不过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烧!】 段岭实在舍不得烧这信,翻来覆去,读了又读,塞在榻下,夜半终于爬起来,细细地又读了一次,才终于心如刀绞,将信烧掉。 第30章 暗度 三月十七,李渐鸿施施然出居庸关,一场平原会战,大败西南军,杀三千三百人,收编一万六千七,紧接着一鼓作气,连拔六城,军临函谷关前。 “李渐鸿前来拜访。”李渐鸿骑在马上,问,“赵奎来了吗?” 守城军登时骇破了胆,不敢迎战。 “怕他做甚!”函谷关卫大声道,“守住大门!他还能插翅飞进来?!” 李渐鸿等了一会儿,又喊道:“没来?本王就在这儿等他!” 两万六千余兵马,驻军函谷关外,消息已传遍南方诸地,各地开始不安,都在等候江州,看投向哪一方。然而江州刺史邵德始终拒不发兵。 足足一月,朝廷不断增兵,待四月十五时,函谷关兵力已增至二十一万五千。 李渐鸿仿佛一直在等,他很有耐心,赵奎也在等,他比李渐鸿更有耐心。 此时赵奎就在函谷关内的军帐里,却没有人知道他来了。 “二十万人出去。”武独说,“踩也踩死了他。” 赵奎说:“没到时候。” 武独看着墙上地图,说:“我不明白。” 赵奎说:“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你须得把一些事反过来想。” 武独寻思良久,赵奎说:“你不明白的,无非是乌洛侯穆为何会倒戈到咱们这边。” 武独答道:“是,此人……” 赵奎说:“你已翻来覆去,陈述过无数次。” 于是武独不说话了,赵奎又道:“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他愿意背叛李渐鸿,自然有他不得不背叛的理由。” “那老妪不足以构成这个理由。”赵奎随口道,“自然还有别的,令他不得不反,只因这件事如果被李渐鸿知道了,必定会砍掉他的头。” 武独眯起了双眼。 “报——”一名传令兵匆匆入内。 “江州告破!”传令兵道,“谢宥投敌!” 李渐鸿将辽国的万余兵马留在了函谷关下,制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抵达当夜便率领降军绕过黄河,无声无息地冲向江州。江州还在观望,李渐鸿便已冲到城下。 江州以黑甲军闻名于世,素以捍卫王权为己任,李渐鸿手持镇山河,驻马滔滔长江之前,面对五万黑甲军。 “我用这把剑。”李渐鸿朗声道,“与我身后的大陈子弟兵与诸位一战!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生在世间,不畏权,不趋势,只为这个国家。” 李渐鸿扫过众人,说:“赵奎叛国,诸位若不愿发兵助我,今日便让我尸横就地,染红这江水,将我性命留在此处。开战吧!无须废话!” 铁甲军齐齐竖盾,一声震天怒吼,后阵道:“且慢!” “三王爷。”一名壮汉骑黑马出列,说,“请到城内喝一杯玉衡山的茶。” 李渐鸿将虎盔推上些许,现出俊容,与那壮汉对视。 “谢宥,近来可好?”李渐鸿道,“我爹快千秋万世了!四弟被权臣所挟,发了诏书骂我,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谢宥沉声道:“热血仍在,来日方长,盛世天下,锦绣河山,验过方知,三王爷,请城内一叙。” 黑甲军齐齐退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供李渐鸿入城。当日,江州城宣布投诚李渐鸿。 五月初五,端午。 这时间,上京的桃花方郁郁葱葱绽放,段岭回到家时,收到了第二封信。 【江州沧浪滔滔,玉衡云海漫漫,群山之巅,北地茫茫。此时相望不相闻,愿得流华照月君,借你来日私房护卫一用,甚为顺手,已克。】 【烧!】 南方的消息传来,李渐鸿连拔十二城,江州无条件投诚,江州军统领谢宥归降,李渐鸿调兵前往剑门关。 段岭听懂了那句“私房护卫”,江州军历来只捍卫皇室正统,数百年来无数次重编,再组,仍忠诚于皇室,天家哪怕出示虎符亦无法调动。唯有历朝信物,外加继承皇位顺序之人,方能调遣。 想必是攻克江州了,如今李渐鸿添五万江州军在手,挥军直上,兵临入川的最后一道天险。 而赵奎要的人头还迟迟没有来,哪怕来了也快用不上了,若再死守函谷关,后方便将被李渐鸿一锅端掉。赵奎只得调兵遣将,南下与李渐鸿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你知道赵奎为何将国都一迁再迁,宁愿带着我爹逃往西川,也不愿在江州立都么?”李渐鸿驻马剑门关前,朝领军的谢宥说。 谢宥沉默,赵奎迁都避开了江州,自然是不愿受制于黑甲军,否则把新都定在江州,赵奎还怎么造反?言下之意,李渐鸿也是在问责谢宥,为何不早点采取行动。 “说句话。”李渐鸿一脚踹了踹谢宥。 “不会说话,只会杀人。”谢宥说,“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李渐鸿抬头望向关门外,喃喃道:“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赵奎的人已经来了,据天险力守,赵奎却迟迟不现身。 “夜长梦多。”谢宥说,“迟则生变。” “过不去。”李渐鸿摇头,喃喃道,“须得另想办法,日子还有很长很长,黑甲军的性命,不能白费在这里。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杀戮了,权当给大陈积点德。” “不像你。”谢宥瞥了李渐鸿一眼。 “我有个儿子。”李渐鸿朝谢宥说。 谢宥说:“明白了,暂且撤军。” 黑甲军、西北军全阵后退,退到剑门关前十二里外。 南方陷入胶着状态,古人道“剑门天下险”,赵奎在护卫皇室迁都之时,确实走了一着好棋,剑门易守难攻,要进西川,除汉中路与剑门之外别无捷径。只要这两路稳守,入川的道路便将被彻底阻截。 剑门关下水流湍急,尽是崇山峻岭,赵奎在两侧埋伏下了无数机关,李渐鸿若将手中所有兵力压上去,拼死一战,胜率不到三成。此时赵奎仍在等候,李渐鸿一方却已危机四伏。 所有势力都在盯着这场战争,李渐鸿的战果攸关汉、辽、西羌、元四族格局,剑门若久攻不下,大军便无法入主西川,于是南方大陈,将被这场战争一裂为二,再分为赵奎主掌的西陈与李渐鸿割据的东陈。陈国将因这场内战而分崩离析,引来更强大的对手。 “如果打不下来呢?” “那他们就完了。”一名外族少年充满同情地说,“辽国哪容得他们再分治一次?” “北有元人虎视眈眈。”又有人说,“南院定会先取江南,李渐鸿失去西川支持,黑甲军只打内战嘛,保护天子。他们不出玉璧关,也打不了游击与持久战,一旦我大辽再下江南,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 众少年在辟雍馆内习练射箭,自元军进犯上京后,武术课赫然增加了分量,大家都不想任凭宰割,学骑射也愈发认真起来。 段岭听着侧旁的议论,沉默不语。 “若再分治一次。”又有人说,“李渐鸿就是南陈的千古罪人。” 辽国十分忌惮背后的元,元人在近年间已有虎视眈眈、觑机南下之势,南方一乱,耶律皇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再次南下,先行吞并中原南面,江左等地,彻底扎根,再慢慢收拾掉荆州、西川,以长城为界,抵御元人入侵。 李渐鸿盯着西川,辽国却盯着南方,元人则盯着上京与北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射箭课结束后,少年们仍在讨论南方的格局,段岭却无心再听,这几天先是传来不少好消息,却又传来了更多的坏消息。今年若打不下剑门关,进不了西川,李渐鸿面临的就将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说不定耶律大石早就料到这情况了。”蔡闫回房时,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段岭还在思考,被蔡闫一说,才回过神来。 “嗯……嗯。”段岭答道,“有可能,是的。但很多事,应该由不得他说了算,我倒是觉得韩唯庸会朝南方用兵,趁机夺取淮水以南的国土。” “国土。”蔡闫说。 段岭意识到蔡闫的身份其实是辽人,便改口道:“汉人的国土。”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蔡闫又问。 段岭说:“我不知道,南方封锁了消息,我想他能保护好自己。” 蔡闫点点头,两名少年刚洗过脸,院内突然敲钟,三下三下一下,示意众少年各自集合,有要事。二人便到正厅前去排队。 耶律大石来了,北院大王突然降临,整个辟雍馆内登时不知所措。唐祭事在前领路,耶律大石、韩捷礼与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进了厅堂,耶律大石与韩捷礼则跟在那少年后头。 少年唇红齿白,充满尊贵气派,段岭一眼就感觉到了——他的地位比韩捷礼与耶律大石还要高!而如今辽国,地位尚在耶律大石之上的,便只有一个人: 耶律宗真。 “陛下。” 辟雍馆内已有人认出耶律宗真,忙行礼,耶律宗真却十分平易近人,朝学生笑笑,说:“免礼。” 看耶律宗真那模样,和蔡闫差不了多少岁,他负手走过第一排,挨个与学生交谈,问什么,学生便答了。 耶律宗真又注意到学生手上的佛珠,问:“家里也信佛?” 段岭马上将脖上的红囊吊坠摘了下来,回去藏进房里已来不及了,这时候,蔡闫却两指点了点段岭的手背,段岭松开手指。蔡闫便将玉璜取走,躬身整理衣袍,起身时,将那红色布囊再次塞进段岭手里,段岭手里一拈,里头已被换成一枚铜钱,心中震惊,蔡闫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事,却没有说破。 轮到段岭时,他走上前去,耶律宗真观察段岭神色,朝他笑了笑。 “我认得你,你叫那个……”韩捷礼十分头疼,一时竟想不起段岭叫什么名字。 “段岭。”段岭笑道。 “对对。”韩捷礼答道,“把布儿赤金揍了一顿的那个。”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说:“这可是替朕报了大仇。” 耶律宗真与段岭相对打量,问:“家里做什么的?” “南来北往的生意。”段岭答道。 “这是什么?”耶律宗真注意到段岭脖上系着的锦囊。 “我爹给的。”段岭掏出铜钱,给他看了一眼。 众人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点了点头,还想再问几句,却见蔡闫在后张望,耶律大石便道:“那是蔡闻的弟弟。” 耶律宗真明白了,便朝蔡闫招手,蔡闻为保护上京献出了性命,耶律宗真便好言安抚了几句,段岭站到一旁观察,起初怀疑耶律大石是来找自己的,然而看来看去,又觉得不像,耶律宗真对各人家世并不太关心,反而像是在碰眼缘一般,长得俊美的少年上前,便会多说几句,其余人等,反而略一点头便过了。 耶律宗真见完学堂内所有人后,唐祭事便吩咐可以散了,各人心事重重地回去,刚走出厅堂,段岭想到玉璜,迎上蔡闫目光,顿时就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换回来么?”蔡闫说,“那是我的保命钱。” 段岭自然要还他,两人刚要换,唐祭事却在走廊里说:“蔡闫、段岭,到侧院中来,有事吩咐。” 第31章 伴读 侧院内,耶律宗真翻阅名册,韩捷礼正与耶律大石说话,一共去了五名少年,赫连博、蔡闫、段岭、另一名鲜卑姓呼延的,以及一名辽国北面官的孩子。 唐祭事示意段岭与蔡闫跟着耶律宗真走,说:“陛下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段岭心脏狂跳,不知对方有何用意,耶律宗真是来选人的?选人做什么? 耶律宗真背着手,在前头走,众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宗真时不时发话,无非是问来了辟雍几年,读书如何,想必是考察众人功课,段岭惊讶地发现,这小皇帝懂的似乎不比他们少,显然在中京时也是下过一番苦功。 而前来的五人,除赫连博之外,俱是辟雍馆内开春考校中,文章写得最好的几个。 “朕昨夜看过你们的文章。”耶律宗真说,“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来,竟是文如其人,各有各的风采,不错。” 五人忙躬身谢过。 “你俩是汉人。”耶律宗真在院内坐下,说,“近日南方的消息,想必也传遍了,都各自说一说吧。” 司业端上点心与茶水,耶律宗真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咱们没这么多规矩,随意开口就是,本来也并不指望能说出个什么,随意聊聊。” 蔡闫这才说:“陛下,我是辽人。” 耶律宗真先是一怔,继而乐了,说:“蔡卿说得对,是朕冒犯了。” 蔡闫说:“以如今江南局面,不该贸进,我大辽入主中原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亦出现过,但能借机一举拿下南方江山,没有。” “嗯。”耶律宗真点头,蔡闫又说:“李渐鸿、赵奎二虎相争,李渐鸿本就得我大辽助力,不如索性助其牵制赵奎,以换取中西路六郡。” 耶律宗真沉吟不语,蔡闫点到为止,便不再说。 “段岭,你觉得呢?”耶律宗真说,“你的文章里写到‘内圣外王’,古意新解,倒是令朕眼前一亮。” 段岭约略猜到耶律宗真的用意了——他不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也不是查到了什么内情,小皇帝来上京的目的很简单,说不定只是找几个伴读,以作消遣。 “以王道服人。”段岭答道,“陛下心之所指,便是王道所在。王道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凡事以大义为先,‘信’与‘义’是王道的一部分。当今天下有元在畔,觑我大辽领地,此时不便失信于人,无信则难立。” “嗯。”耶律宗真又点点头,笑道,“你家是商人出身,想必以信义为尊,不可失信,方能以诚服人,不错。” 耶律宗真瞥了段岭一眼,段岭却仍在思索,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表情,耶律宗真便发现段岭还有话说,眼里带着询问之色。但段岭摇了摇头,笑了笑。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来,不再追问。 “你们都愿意跟着朕去中京么?”耶律宗真最后问。 皇帝这么问出口,谁敢说不愿意?段岭心里暗道糟糕,表面上却仍不得不点头。 “很好。”耶律宗真说,“这些日子,便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到时会有人来通知你们。” 此时韩捷礼过来,恭请耶律宗真,众人将他送出辟雍馆外去,祭事、司业尽数出来相送,耶律宗真上车离去。 人一走,段岭才发现背后已被汗得湿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被选上的少年们,眼中充满了艳羡之色,被选上的少年们却各怀心事。 唐祭事说:“既被选上,今日便可回去,愿留在辟雍馆内也成,随你们心意,但不可出城去。” 如果有选择,段岭是十分不想去的,他相信耶律宗真并未发现自己的身份,说不定耶律大石根本就没告诉过他,见北院大王今日心事重重的表情,想必一连数月,都在忙着与韩捷礼的父亲争夺|权力,无暇顾及到他。 然而至关重要的是,父亲能不能在南方打赢这场战争,只要李渐鸿赢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自己是待在上京还是随耶律宗真一同去中京,都无关紧要,以父亲的能力,随时可偷天换日地把自己带出去。 然而一旦辽国在此刻出兵,趁李渐鸿与赵奎僵持之际大举入侵中原,事情就将变得更为复杂了。 回到房中时,段岭坐在榻上发呆,日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蔡闫也回来了,掏出玉璜,放在桌上,一声轻响。 “好东西。”蔡闫说,“别弄丢了。” “谢谢。”段岭答道,还了他铜钱,蔡闫欲言又止,段岭觉得蔡闫他一定猜到了,然而只要段岭不说,蔡闫也不问。 “接下来你去哪儿?”蔡闫长吁了一口气,坐在榻上。 段岭还是想待在辟雍馆,因为在这里能听到来自南方的消息,他想了又想,说:“爹还没回来,这儿还热闹些。” “回去吧。”蔡闫说,“咱们被选为伴读,院中人心嫉妒,说不定要抓你话柄,多生事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东西,与蔡闫一同离开。 “晚上我去你家,和你说说话。”蔡闫又说。 段岭说:“我去你家。” “我去你家。”蔡闫又道。 段岭点头,与蔡闫约定日落时先在桥上碰面,一起下馆子,再去澡堂洗个澡,夜里住段岭家。 六月里,上京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段岭每月回家一次,发现花圃里的植物从未枯死,还有人常常来浇水,兴许是琼花院得了父亲嘱咐,三不五时来照顾他们的宅邸。 那桃树结出不少青涩的果子,却总是长不大。段岭先是睡了个午觉,梦见在南方的李渐鸿,具体在做什么睡醒时却忘了。自己被选中去中京一事,必须尽快通知他,于是段岭写了一封信,同样用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暗示父亲,自己也许要迁居,再交给寻春,想必她会派人朝李渐鸿报信。 日落之前,还须去琼花院一趟,段岭收好信,正打算出门时,外头忽有叩门声响。 “段府?”一名卫兵进来,看着段岭。 “是。”段岭答道。 府外长街上停着一辆北院的马车,卫兵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岭身上还揣着那封信,说:“我回去收拾就来。” 卫兵摆手,不让段岭回去,说:“这就走。” 段岭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毫无办法,只得到马车上去,内里帘子一揭开,却现出耶律宗真的脸。 “陛下!”段岭惊讶道。 “嘘。”耶律宗真笑了笑,说,“上车吧。” 段岭心神稍定,与耶律宗真同车,在数名卫兵保护下开出长街往城东去,耶律宗真说:“拔都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提到过你。” 耶律宗真的自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朕”变成了“我”,段岭也感觉到了。 “他还好吗?”段岭问,“倒是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耶律宗真说:“过得不错,当年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说,你是他的安答。” “其实不算。”段岭答道,“我还没给他信物呢。”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段岭也不好意思地笑笑。 宗真继承了萧太后的双眼,曾有流言说这一任皇帝乃是韩唯庸与萧太后私通所生,多年前,中京流言四起,直到他长大,五官长开后,那浓眉自然而然地看出了辽太|祖粗犷的气息,各方猜测才就此作罢。 他有着武人的眉毛、鼻梁与唇,不说话时带着静敛的杀气,那杀气若有若无,笑起来时又瞬间消失了,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他很喜欢笑,笑容里带着亲切感,眼神间或一瞥,却又带着些许心事。 “今天原本没出口的话是什么?”耶律宗真倚在车窗旁,朝外望去,手指敲了敲窗栏,漫不经心的。 段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拔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代表着他可以说一些话了。 “我……”段岭沉吟片刻。 耶律宗真答道:“畅所欲言,段岭,朕时常在想,这世上竟没有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要让朕失望。” 段岭明白了。 “韩家希望发兵。”段岭说,“渡河未济,击其中游。”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 “北院大王希望与南陈修好,再续淮水之盟。”段岭又说,“共同抵御元人。” “不错。” 大形势,想必南北院已翻来覆去地讨论过无数次,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是萧太后,耶律宗真名义上是皇帝,却下不了真正的决定。耶律宗真在这个时候来到上京,想必不仅仅是挑几个伴读这么简单——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耶律大石会面。 段岭最后说:“韩家……嗯,北院大王……” 耶律宗真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仿佛还在谁的眼中见过。 蔡闫,那一刻他的眼神与蔡闫有点相似,只是转瞬即逝,段岭读出那是无奈、忿怒与不甘的眼神。想必耶律宗真对萧太后与韩唯庸的关系已忍无可忍,君权旁落,更令他充满仇恨。 “所以,此时不宜出兵。”段岭说,“否则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情况是辽并江州等地,西川归陈、塞北归元,这样一来,陈元便将结盟,袭我国土。最坏的情况是,辽既占不到江南,也回不到中原,元人大举入侵……” “嗯。”耶律宗真答道。 段岭没有再说话,耶律宗真又说:“咱们今晚去上京最有名的琼花院逛逛。” “好。”段岭笑道。 第32章 周旋 天色渐晚,段岭想起与蔡闫的约定,耶律宗真便着人去传信,令蔡闫也一同过来喝酒,琼花院外封了街,段岭一下车便觉得有一点不妥。 那次寻春朝耶律大石引见李渐鸿,耶律大石多半起了防备之心,如今将皇帝带到此处,始终欠缺考虑。段岭一边寻思一边跟着耶律宗真,过走廊时,冷不防与寻春打了个照面。 寻春朝耶律宗真稍一点头,说:“公子。” 二人从未碰过面,耶律宗真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段岭知道寻春一定心下雪亮,琼花院为韩捷礼安排了一房,耶律宗真入座,耶律大石入座,段岭便在外间坐着等传唤,接手巾,进菜,避免听到他们的谈话,耶律宗真也不召段岭进来,只是与韩捷礼闲聊。 丁芝捧着酒菜过来,与段岭对视。 “我先尝尝。”段岭说。 丁芝定定注视着段岭,继而一笑,亲自拈过一小碟菜,素手纤纤,递给段岭。 段岭知道这么一来,便已经发出了警告,让她们不要轻举妄动。琼花院不至于直接在酒菜里下砒|霜,但保不准会不会用什么慢性药。若真有心,当真是防不胜防。 外头侍卫先试过菜,端进来时段岭又试了一次,方亲手端着进去,酒菜上齐后,里头耶律大石等人声音不大,听不到什么。段岭心道真是麻烦,韩捷礼一直跟着耶律宗真,寸步不离,令他无暇与耶律大石商谈,总得想个办法将他支开才是。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耶律宗真召自己随同前来的用意。不多时,里头吩咐人添一壶酒,段岭便接过酒,端着进去,耶律宗真倒也不避他,自顾自说:“……若战事持久,说不定赵奎要将玉璧关那一路也调下来,配合夹击李渐鸿……” 段岭踩到袍襟,在袍子上一绊,半壶酒洒出来,洒了韩捷礼半身。 韩捷礼:“……” 段岭马上放下酒壶,给韩捷礼擦拭,韩捷礼的涵养却很好,怒气一现即逝,皱眉道:“段岭,可得罚你三杯。” “当真该死。”段岭赔笑道。 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正说着话,看也不看韩捷礼,随口吩咐道:“看看琼花院内有无暂换的衣裳,借一套先穿着。” “平日里都常备着了。”韩捷礼说,“车上就有,着我那伴当去取来。” 段岭忙唤人过来,做了个“这边请”的动作,带韩捷礼下去换衣裳。偏厅中灯火通明,段岭接过衣服,在旁伺候韩捷礼。 全程中二人不发一言,偏厅内诡异地沉默,只有整理衣服的声音,直到韩捷礼换完一身衣服,离开偏厅时,方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初初觉得,你家不像是做生意的。”韩捷礼说,“但这么看来,倒也挺像做生意的。” 段岭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韩捷礼已看穿他的用意,讥刺他奇货可居,一入局就将赌注押在了耶律宗真的身上,这是生意人的头脑,也是生意人的胆量。 段岭笑道:“韩公子说笑了,平日里最亲近的,还是蔡闫。” 蔡闫没有来,段岭也注意到了,耶律宗真明着说会派人去传他,实际上却没有,想必就是因为蔡闫与韩捷礼来往密切,不想多个听墙角的。段岭这么一说,韩捷礼反而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明着将他支走,好让耶律宗真与耶律大石有单独谈话的机会;暗地里却表示站他们韩家的队,这是什么意思?韩捷礼竟有点混淆,反而看不透段岭。 段岭心想兵不厌诈,就让你糊涂一下,反正我又不在你大辽混前程,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这边请。”段岭说。 段岭声音一到,耶律大石与耶律宗真便有了准备,回到厅内时,宗真说:“方才你自己说的,自罚三杯。” 于是段岭自罚了三杯,耶律宗真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颇有嘉奖之意。 “我一见段岭的面,也不知为何,便觉得特别有缘。”耶律宗真朝韩捷礼说,“特别喜欢他。” “还不快叩谢陛下?”韩捷礼说。 段岭要上前跪拜,耶律宗真却摆手道:“我们辽人不兴这一套,出去用点,不必伺候了。”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便退了出去,关上门,余下三人在房内,沿着走廊去偏厅里。笛声悠扬飘来,若有若无的,又是那首《相见欢》,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与父亲过来的时候。 他循着笛声走去,见松竹林间有一两层小楼,正是郎俊侠第一天带自己到上京时住的地方。 寻春坐在石椅上,一袭红裙铺地,悠悠然吹着笛子,段岭便在一旁看着。这笛声是召他来的,也只有他们会知道。未几,笛声渐低下去,终归于虚无。 朗月当空,照耀人间大地。 段岭指间拈着那封信递出,一名侍女过来,接过。 本想在信中交代几句上京情况,但料想以父亲的智谋,哪怕不说,猜也能猜到。 “那冬夜里初见你,你还睡着。”寻春说,“六年前了吧,我虽约略猜到些许,却看不出来。第二次再见你,是在车上,你上来,口称‘夫人’。” 段岭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寻春。 寻春叹了口气,说:“这一身气势,当真是越来越像三王爷。” 段岭的声音已是男人的声线,这一年半里,个头更是窜了不少,他打量着寻春,说:“你若胡来这么一场,嫁祸给耶律大石,北院便将被韩家掌权。韩唯庸主战,辽国一出兵,南方岌岌可危,夫人,切记不可贸贸然下手,三思而后行。” 段岭说完,恭恭敬敬地朝寻春行了一礼,寻春忙起身还礼,段岭也不说话,便这么走了。 厅内觥筹交错,又喝了一会儿酒,至深夜时,各自出来,上了车,耶律大石先走了,余下韩捷礼与耶律宗真。 “朕送你。”耶律宗真朝段岭说,又吩咐韩捷礼:“韩卿先回吧。” 马车行进在深夜的长街上,耶律宗真稍带着点醉意,沿途不发一言,一直沉默,直到段岭家门外。 “这是什么树?” 段岭下车时,耶律宗真无意中瞥见院墙里探出来的一枝。 “回禀陛下,桃树。”段岭答道。 “在你们汉人的眼里,什么东西都很美。”耶律宗真嘴角微微翘着,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段岭笑了笑,耶律宗真又吩咐道:“回去吧。” 段岭行了一礼,下车去,这一路耶律宗真什么都没说,这种沉默反而像是种心照不宣,回到家里时,段岭长吁一口气,唯一的感觉就是:很累。 那些说出口的与没说出口的信息,卷成一道涡流,来得太快,令他无暇思索。他怀疑耶律宗真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直到他将韩捷礼带出厅堂时,才决定了辽与陈未来的方向。 他一边想,一边进家门,走到院子时,忽然听见外头响起极轻极轻的声音。 若是从前,他也许只当作猫儿踩踏之声,然而这声轻响引起了他的警觉——那是刺客踩上瓦片,运劲跃起的声音,李渐鸿带着他飞檐走壁时,偶尔就会发出这种轻响。 “谁?”段岭沉声道。 声响消失了,也许是直觉使然,段岭马上取来院里的佩剑,再次出了长街,追着耶律宗真的马车而去! 刺客!他瞥见了一抹黑影,紧接着数声轻响,驾车人脖颈中箭,后又被一剑毙命,刺客一剑刺向车内,耶律宗真已从车窗跃出,那刺客追上前,长剑一弹,登时绞飞耶律宗真佩剑! 段岭再不犹豫,一步跃上石狮,翻身过墙,落入街畔院内。 耶律宗真转身就跑,紧接着刺客的下一剑直刺向耶律宗真后背。 倏然间路旁院门打开,门中掠出另一剑,恰恰好点在刺客的剑身上,那刺客被点得剑路偏了些许,从耶律宗真脖侧擦过,段岭一手出剑,另一手抓着耶律宗真的手臂一拖,两人马上互换了位置。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段领与那蒙面刺客以命换命。 段岭一剑点向他咽喉,蒙面人则突然撤剑,换掌,段岭用尽全身力劲,侧身横掌击出,孰料蒙面人将触未触地一退,引着他全力出招的力道一牵,段岭登时失了平衡,整个人摔在地上。 “什么人!”突然四处冲出不少人,将段岭与耶律宗真保护在中间。 蒙面人再不恋战,飞身上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段岭!”耶律宗真上前,拉起段岭,段岭一个踉跄,转头四顾。 “那是什么人?”段岭说,“我听到门外有响声,就追过来看看。” 耶律宗真摇头,恐怕附近还有埋伏,朝四名身穿夜行装的侍卫说:“你们是谁的人?” 一圈侍卫跪下,其中一人说:“北院。方才从琼花院出来后,韩家便有人一直跟踪陛下,窥探陛下去向,为拦韩家跟踪的人,属下被阻了一阻,是以来晚一步,罪该万死。” 耶律宗真说:“回去告知你们大王,将此处收拾干净。” 说毕,耶律宗真又低声吩咐段岭:“不可朝任何人说。” 段岭点头,耶律宗真点点头,以眼神示意段岭放心便走了。 第33章 投诚 是男是女?段岭回到家,不住揣摩那蒙面刺客的路数,对方蒙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唯一可能就是琼花院的人,因为只有琼花院的刺客不敢伤了他段岭。若是韩家派出的刺客,第一式便会杀了他…… “回来了?”蔡闫的声音在黑暗里说。 段岭险些被吓得背过去,回答道:“回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约好了不是?”蔡闫坐在院子里自斟自饮,酒也不知哪来的,段岭随手扔了剑,过去大剌剌地坐在蔡闫对面,提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蔡闫入选,耶律宗真却不会重用他,除非他朝耶律宗真投诚,否则与韩家走得太近,不是好事。段岭倒是不大担心蔡闫的前程,只因自己迟早是要走的,以蔡闫的能力,应对起来应当没有多大问题。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我爹了。”蔡闫说,“他若还在世,应当挺高兴的。” “我爹若是知道,一定也高兴。”段岭说,“待到了中京,我会给他送封信,让他来上京接我。” 蔡闫一杯接一杯地喝,段岭却不敢多喝,生怕酒后说了不该说的话,事实证明他过虑了,蔡闫醉得一塌糊涂,又哭又笑,最后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段岭将他抱进房里,让他躺在榻上,自己在李渐鸿原来睡的地方躺下。蔡闫还不住说胡话。 “盛世……天下。”蔡闫说,“天下,这天下……” 段岭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蔡闫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醉呓了几句,便沉沉睡去。 翌日起来,蔡闫已走了。当天早上,一名士兵前来叩门。 “有一位大人问你。”那士兵说,“愿不愿意今日去中京。” “什么?”段岭昨夜喝过酒,还有点头疼,突然一下酒全醒了,问,“哪位大人?” “上头说只须告诉你,你自然知道。”士兵也是一脸迷茫,说,“你不知道?原话是大人问你,愿不愿意今日动身去中京,昨夜大人已先启程回去办点事,谁也不知道,只告知你一个,你若现在愿去,北院将派一队人,送你上路,不可走漏风声。你若愿意在上京等他,也行。” 段岭寻思良久,突然想起耶律宗真,昨天晚上他就走了?!他自然是不愿意现在走的,一走,所有的计划就一下全乱了。 “此间事未了。”段岭说,“暂不能脱身。” 那士兵说:“这是大人给你的,其中有一物,须得保管好,不可遗失,你须得给我一个凭证,待我送去中京。” 那北院士兵带了个食盒和一个匣子,食盒里头攒了一盒花式各异的点心,又有耶律宗真赏赐的笔墨纸砚,与一把剑。段岭打开那个匣子,见里头有一面足金打造的小牌子,沉甸甸的,于是点头,回入房中,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赠,于是便折了一根结出青涩毛桃的树枝,连枝带桃,放在匣里,贴上一封条,递给那士兵。 意喻投桃报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之意。虽然投我以木桃,木桃是木瓜,不过手头没有木瓜,便以桃子将就将就,想必耶律宗真是懂的。 一连数日,段岭除了上街买点吃的,便几乎足不出户,每次经过茶肆时,他会驻足听很久,打听南方传来的消息,那些消息花样百出,有人说赵奎造反了,有人说牧旷达投向李渐鸿了,有人说南陈的皇帝与四王爷死了,一时间段岭也不知该信谁。 其间蔡闫又来过一次,朝段岭说:“半个月前,陛下便回中京了。” 段岭正在井边搓衣服,假装有点诧异,说:“居然这就走了吗?” 蔡闫说:“中京兵马已箭在弦上,耶律大石写了一封密信,陛下回去后召集众臣,不顾韩太师反对,顶住了发兵的举措。” 段岭心想谢天谢地,总算安下心来了。 蔡闫说:“你爹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说。 “给你写信了没有?”蔡闫又说,“厅内桌上那封信是你爹的不?” 段岭:“……” 段岭忙进去看,见一封信还没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蔡闫径自出了厅堂,段岭展开信。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等我。】 李渐鸿打赢了。 七日前,剑门关陷落。 那是一个雨夜,剑门关前下起了铺天盖地的暴雨,闪电横穿山峦,雷光直耀天际,两岸泥石汇为洪水,呼啸着冲往这黑暗群山的下游。 一名访客带着一个孩子、一名蒙面侍卫,来到黑甲军营中。 李渐鸿一脚踩着装满武器的箱子,侧着身喝酒,灯光将他侧脸的剪影投在帐篷上。 “雨实在太大了。”访客解下斗笠与蓑衣,感叹道,“若不是昌流君一路背着跋山涉水,想来我是到不了王爷面前。” “牧相,经年不见了。”李渐鸿随手一指椅子,说,“坐吧。” 谢宥端坐一旁,沉默注视着牧旷达。 “给牧相上点驱寒的姜汤。”李渐鸿又吩咐道。 “这是我儿。”牧旷达说,“牧磬,磬儿,给王爷磕头。” 牧旷达的儿子上前,朝李渐鸿跪下,伏身,李渐鸿手掌稍稍一比划,示意无须多礼。 “远来是客。”李渐鸿说,“不管今日牧相之意为何,冲着这胆识,李某都任你自行离去,不加拦阻。” “我说得亲自来一趟。”牧旷达笑着说,“昌流君总是思前顾后,我说,不打紧,既能全身进来,王爷也定会让我全身回去。” “说吧。”谢宥沉声道,“王爷等着呢。” 牧旷达说:“陛下驾崩了。” “什么时候?”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道。 “五天前,子时。”牧旷达说。 “我怎么不知道?”李渐鸿随口道。 “赵奎派人守住皇宫,秘不发丧。”牧旷达说,“王爷,六年前的那道诏令,非我本意,乃是赵奎越权所为。” “知道。”李渐鸿懒懒道。 牧旷达又说:“调动影队,亦是我无法阻止的。” “知道。”李渐鸿又道。 牧旷达说:“这场战王爷若不速战速决,一旦韩唯庸与萧太后那边稳不住,辽兵再来,我大陈危在旦夕,更禁不起东西分治,何况俱是皇家,再分,也并未有多大意义。” 李渐鸿:“嗯。” 牧旷达说:“赵奎今日签发军令,欲调动玉璧关下一半以上的兵马下中原,合战王爷。西川已在他控制之下,王爷这一战若是无功而返,赵奎定将回西川,兵谏逼宫。” 李渐鸿眉头拧了起来,没有说话。 牧旷达说:“我这就去签发缉布令,以影队配合,与王爷里应外合,三日后哨声为令,开剑门关。” 李渐鸿问:“牧相有什么要我做的?” “西川十年不增赋,不征丁。”牧旷达说,“国都……也该迁往江州了。” 李渐鸿笑道:“牧相倒是替本王想得清楚。” 牧旷达笑道:“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 李渐鸿转而看着牧旷达的儿子,牧磬被看得有点怕,稍稍退后了一些。 牧旷达说:“这些日子,磬儿便跟在王爷身边,多学点,王爷,这是牧某最疼爱的孩儿,还望王爷……” “不必了。”李渐鸿说,“本王信你,回去吧,三天后,等你号令。” 牧旷达于是又带着昌流君与长子离开军营。 三天后的深夜,漫山遍野响起鸟叫,剑门关守卫被杀,一夜间李渐鸿攻陷了剑门关,赵奎二十万守军大溃,逃往西川路。黎明时分,双方在闻钟山下一场会战,仓促整军的赵奎先败于谢宥之手,再被李渐鸿伏击。 到得最后,官道旁满是战死的尸体,野外全是逃兵,李渐鸿亲自率人追缉赵奎,赵奎却在半路被武独救走,逃向西川城。 “钟山九响,改朝换代……” “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赵奎仓促逃至闻钟山山脚下时,远方西川城中孩童正唱着这首歌儿,而官道上等待自己的,却是哗变的影队,武独一人一剑,抵挡住影队,赵奎则再抽身西逃。 茫茫旷野间有一棵大树,赵奎带着十余名护卫,山穷水尽逃到此处,远方则是巍峨闻钟山。 “早知该堂堂正正一死。”赵奎叹道。 秋来长天阔,麦田里响起沙沙声响,一名身材高大的刺客逆风而来,护卫们纷纷被惊动,吼道:“什么人!” 然而未等护卫出手,数道光闪过,赵奎的亲卫便已尸横就地。 “你好。”那刺客说,“我是昌流君。” “我终于也等到这句话了。”赵奎说。 “我是来杀你的。”昌流君解下面罩,客客气气地说。 赵奎最后的念头,是昌流君侧脸上的那枚白虎刺青。 黄昏,天际染着一抹血,旷野孤树在风里沙沙地响,武独一身伤,沿着官道追向枫峡,映入眼帘的,是赵奎与一众护卫的尸体,以及昌流君正在躬身,用赵奎残破的披风擦拭剑上的血。 武独的瞳孔稍稍放大,昌流君却看也不看他,说:“你有两条路,一是自尽留个全尸;二是从现在开始逃,我数到十,十以后,我会来杀你。” 武独不住发抖,他没有逃,也没有自尽,而是发着抖,抽出腰畔长剑。 “你以为任谁都会逃?”武独不客气地讥刺道。 昌流君抬起手中剑,然而就在此刻,两人同时脸色一变,昌流君迅速收剑归鞘,转身没入了麦田中,消失无踪。 武独拖着一身伤,踉跄跑向赵奎的尸体,悲愤大吼。 奔马沿着官道冲来,李渐鸿一身铁铠,披风在秋风中猎猎飞扬。武独马上转身,朝向李渐鸿。 “收剑。”李渐鸿说。 武独脸色迟疑不定,李渐鸿扔出一封信,飞到武独面前,武独发着抖,展开信,看完之后,李渐鸿又说:“收剑。” 武独猛然将剑归鞘,一声金铁声响,犹如震天彻底龙吟,在风里回荡,于那山谷中形成久远的回声,震荡不休。 李渐鸿未费一兵一卒,西川全城归降,牧旷达率百官出城来迎,李衍秋亲至。 “三哥,你回来了。” 李渐鸿正要说句什么,远方闻钟山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洪钟之音,黄昏之时,在天际回荡。 第34章 践诺 段岭猛地醒了。 钟声一声接一声,外头传来惊慌的声音,他马上伸手,摸到榻畔佩剑,于那嘈杂声音中分辨出一句: “元军来了!” 这是两年中第二次元军袭击上京,上一次也是快要入秋之时,相隔恰好一年。段岭立即背上剑,摘下客厅里悬挂的长弓,刚到庭院,便看到巨石与火罐飞入,大火开始蔓延。 外头有人奔走,高喊救火,段岭穿过一条街,加入递桶的人群,未几,又一枚巨石飞入。 “这里顶不住了!”段岭喊道,“都朝城北撤——!” 上京城西一片混乱,元军神不知鬼不觉已兵临城下,竟是谁也没有发现,烈火四起,攻城云梯已架上了西门,更有元兵高举武器,杀进了城里。 城还没有破!只是被打了场偷袭战!段岭跃上房顶,拉开长弓,一箭射死落单的元兵,一名元兵抢到马匹,从后街经过,正在四处放火,又被段岭一箭射下了马。 第三箭,已有敌人发现了他,破口大骂,以强弩朝他招呼,段岭躲到屋檐后,翻身下来,抽剑在手,从后院绕出去,一剑刺死一人。 巡防司从四面八方涌来,斩杀冲城敌军,总算控制住了乱局,然而城外开始擂鼓,耶律大石率军匆匆赶来,城门彻底放下,阻截了所有通路。 天亮时,段岭跑向蔡闫家,蔡府大门紧闭,找不到人,段岭又去赫连博家——也没有人,街上一片混乱,念佛的念佛,逃难的逃难,段岭只得又回家去,见家门前等着一名女子,发现是琼花院的,却叫不出名字来。 “夫人请段公子去一趟。”那女孩躬身说。 段岭收起弓箭,跟着女孩走。上京渐渐地安静下来,偶有少许哭声,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到得琼花院时,女孩说:“请段公子在此处休息,夫人处理完手头事务后便来求见。” “去吧。”段岭说。 女孩仍未走,丁芝却跟了过来,彼此点了点头,丁芝说:“公子想吃点什么?这就吩咐人去做。” “不必麻烦了。”段岭答道。 丁芝一躬身,退了出去,段岭喝了点水,用过些许糕点果腹,放下剑和弓,走出房去,越过院墙,远远地眺望,见城中黑烟四起,便索性翻身上屋,踏着瓦当,坐在那里看。 “夫人求见。”下面清脆的声音说。 段岭朝下看了一眼,寻春来了,寻春先是屏退左右,再朝段岭行了一礼。 “怎么个说法?”段岭问。 “不久前南方靖难,王爷与赵奎对决剑门关前,赵奎紧急抽调东路玉璧关三万兵马南下。”寻春沉声道,“欲奔袭江州,断去王爷后路,就此两面夹击,但兵调走了,这一仗却没打成,没等援兵赶到,牧旷达便里应外合,剑门就此陷落。” “两天内。”寻春望向院中,说,“西川路全境收复,钟山九响,三王爷入主西川城。” “同时因玉璧关下守备空虚,元人越将军岭天险,进犯辽国,绕胡昌城不入,直取上京。三日前,他们派人伪装成一队塞外胡商。进城后昨夜发动埋伏,杀死守门军,开城门,幸而及时发现,西门得守。” 寻春最后说:“外头有十万元军,如入无人之境,城中唯余巡防司两千,统军一万,北院大王在敌军合围之前,分派信使,往南路、西路求援。” “我爷爷呢?”段岭问。 “驾崩了。”寻春说,“王爷临走时吩咐,只要南方大局一定,无论继位者是他还是四王爷,您都是太子殿下,须得以国君之礼待您。” 段岭点了点头,寻春又道:“所以,殿下,切勿以身犯险。有何事,请尽管吩咐一声。” “谢了。”段岭从飞檐上跃下,寻春转身翩然离去。 蔡闫不知去了何处,当夜段岭便在琼花院中住了下来,院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外头依旧嘈杂,众女却在花园内制七夕节的糕点。段岭发现每当他经过有人的地方,琼花院中无论男女,都会停下,躬身朝他行礼。 他担心蔡闫,恐怕蔡闻死后,他会不顾一切地去给兄长报仇,便让人去打听他的下落。 西川。 李渐鸿坐在帝位上,这把椅子是从京畿带过来的,奈何当初放这把椅子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辽人的国土。 “父皇当年体质便不大好。”李渐鸿说。 李衍秋站在角落里,透过窗格朝外看,黄昏时的光芒一条一条地射进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常与三哥你在那把椅子前追着玩。”李衍秋说,“一眨眼便这么多年了。” “你当皇帝吧。”李渐鸿说。 李衍秋说:“你当。” 李渐鸿:“你当,不许再说了,就这么定了。” 李衍秋无奈地摇摇头,李渐鸿却笑了起来。 “三哥有一个儿子。”李渐鸿说,“你见了他,定会喜欢。” “藏在什么地方?”李衍秋问。 “上京,过得几日,待你登基了便去接他。”李渐鸿说。 李衍秋答道:“定将视若己出。” 李渐鸿点点头,兄弟二人沉默良久,李衍秋又说:“要迁都了?” “西川终究是牧家的地盘,便留给牧家吧。”李渐鸿沉声道,“当初迁来西川,我便是一直反对的。” 李衍秋说:“你须得提防他。” “眼下万万不能动他。”李渐鸿说,“新朝未稳,川中士族盘踞,只得先行蛰伏。” 李衍秋长长叹了口气。 李渐鸿吹了声口哨,在殿内显得尤其突兀,外头有侍卫推门进来。 “将那家伙带进来。”李渐鸿说,“也是时候了。” 李衍秋说:“你本该放任昌流君杀了他,何苦呢?” “不想再杀了。”李渐鸿疲惫地说,“这一路,杀的人够多了,牧家想不想对付我,也不在这么一个人身上。” 不片刻,手下将武独带了进来,武独一脸青肿,身上的伤都包裹住了,手上缠着绷带。 “说吧。”李渐鸿靠在龙椅上,李衍秋坐在一旁,看着武独。 “你的话,决定了谁活,谁死。”李渐鸿闭着眼睛,“包括你自己的一条性命,说。” 武独沉默注视着地面的白玉砖,白虎纹栩栩如生。 “我留你一条命,不是想看一个哑巴。”李渐鸿说,“赵奎的计划里,牧旷达参与了多少?” “没有。”武独说,“忘悲大师有一名徒弟,也是杀手。” “牧旷达说的?”李渐鸿问。 “将军说的。”武独答道,“他想请此人来对付陛下。” 李渐鸿问:“牧相答应了没有?” “没有。”武独答道。 “拒绝了没有?”李衍秋又问。 “也没有。”武独答道。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当真老狐狸。” “还有什么?”李渐鸿说,“若是我部下,这么问一句答一句,说不得问到第二句,脑袋便会被我斩下来。” 武独答道:“从头到尾,他只说不做,没有证据。但他确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若能定罪。”李渐鸿说,“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早已死了,罢了,且先留他一命。” 武独抬头,看着李渐鸿。 “你走吧。”李渐鸿说,“随你去何处。” 武独退后一步,犹豫不决,其时,殿外大门洞开,信使气喘吁吁地冲进,跪在殿前,双手捧军报呈上。 “元人南下,十万骑兵围困上京,耶律大石求援!恳请陛下一解上京之围!” 李渐鸿刚回西川,后院突然起火,一时间竟令他不知所措。 元人来得实在太快,赵奎前脚刚把戎防军抽调走,元人便长驱直入,打进了辽国领土,更麻烦的是,辽人几乎毫无抵挡之力,胡昌城以北的领地大片沦陷。中京已派出军队前往支援,耶律大石火速召回李渐鸿借走的军队,希望他能一救燃眉之急。 “臣以为,不可出兵。”牧旷达说。 西川金殿等了将近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位所有大臣都得俯首帖耳的主事者。 然而李渐鸿未曾皇袍加身,那脾气与历任皇帝也有所不同,大臣们逃过一场来自赵奎的清洗,极尽忠诚地劝说他此时正是一举拿下辽元的最好时机——理由很简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淮水之战以来,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元辽大举开战的机会,当年上梓与京师大仇未报,怎么能擅自出兵? 退一万步说,把借来的辽军还回去,也就是了。 不能失信于耶律大石,让天下人耻笑,那么慢点去,总是可以的吧? 陛下您为耶律大石守住了上京城,辽人报恩,乃是天经地义。 …… 李渐鸿只是不耐烦地听着,眉头拧成一个结。 “陛下?”牧旷达试探地问道。 李渐鸿:“都说完了?” 殿内大臣俱眼望李渐鸿,早就听过北良王固执的性子,果然如此。 “陛下。”牧旷达说,“先皇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须得尽快登基,以安抚民心,出兵一事,大可从长计议。世间绝没有哪一国在没有国君的情况下,出兵前去协助邻国的,于情于理,都不妥当。” 李渐鸿答道:“先别忙着叫陛下,我答应你们了?现在去准备,四王爷明日便登基继位,兵部清点,盘余,明日午后出征。” “可是登基都要选日子……”钦天监说。 李渐鸿瞥了一眼钦天监,钦天监跪在地上,说:“这不合规矩呐!” “陛下。”牧旷达坚持道,“长幼有序,不可逾矩,哪怕是天家,也得遵守。” “孤王被赵奎手下追得在北疆到处跑的时候。”李渐鸿随口道,“怎么就不见你们说长幼有序了?” 殿内肃静,李渐鸿的话中带着威胁之意——不让我出兵,便等着被翻案吧。 “那么陛下也须先登基。”牧旷达终于让步,说,“非常时期,可尽快完礼,陛下坐镇朝中,再派出颜州、虎贲军配合鹰队,袭击玉璧关元军防线,窝阔台不得不回军自救,如此,辽国之危可解。” “辽国之危可解。”李渐鸿冷冷道,“可上京,就剩不下什么了。” “元人打一城,自然屠一城。”牧旷达说,“如此业报,来日都将应在其子孙身上,昔年辽人铁蹄践踏我大陈国土之时,亦是如此,陛下,上京想必是保不住的。” 李渐鸿没有再说,随口道:“退朝吧,明日登基,一切从简,兵部吩咐下去,今夜准备粮草,明日午时,耽搁不发,自己提头来见,退朝。” 李渐鸿听了这么久,油盐不入,若谁敢阳奉阴违,想必这将成为史上第一个提着剑挨个亲手处决大臣的皇帝。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一个时代已经过去,各自摇摇头,唏嘘半晌,只得散了。 第35章 警示 “我实在不适合当皇帝。”李渐鸿朝正在廊下逗鸟儿的李衍秋说。 “牧旷达虽然恃权而重。”李衍秋咳了几声,答道,“却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且老而弥辣,有时候所言,也并非毫无建树。” “何止毫无建树?”李渐鸿说,“他说得都对,可我办不到。” 李衍秋问:“什么时候登基?” “明天。”李渐鸿答道。 “什么时候出兵?”李衍秋又问。 “明天。”李渐鸿依旧答道。 李衍秋说:“我去吧,还没见过我侄儿呢。” 李渐鸿摇摇头。 “好好歇着。”李渐鸿说。 “近日里病好了些。”李衍秋说,“托三哥的福,总算不必和王妃横挑眉毛竖挑眼的了。” 李渐鸿无奈,摇头笑笑,转身离开。 翌日,李渐鸿一身戎装,登台祭天,以国难时承位之礼接任帝君之位,意指北方故土尚未收复,不敢行大典,随后领军沿西北路出虎牢关,前往迎击元军。 此刻,上京迎来了抗击战的第五天,城墙残破不堪,元军引燃了城外的草原,浓烟与烈火滚滚而去,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了漫无天日的晦暗之中。 去年的那场突袭给上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教训,这一次他们有着充分的粮米,然而再次赶来的元军,也已不再仅仅是去年那点人。第一轮攻击仅仅是他们的先头部队,而到这一天,陆陆续续抵达的增援,总数已将近十万人。 鲜卑奴隶拖着攻城车,抵达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城外,耶律大石手头兵力已战至不足一万,巨石接二连三地飞来,集中攻击南城门,城墙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巡防司以血肉之躯顶上,拼死抗敌,足足三个时辰外,才将元军的攻势再次顶出城去。 若再无增援,上京城不出十日,必将告破。 城中笼罩着惶恐的气息,段岭终于找到了赫连博与蔡闫。 “走。”赫连博只是简短的一句话,朝段岭说。 “往哪里走?”段岭铺开地图,说,“漫山遍野,都是元军。” 地图上已画满了圈,蔡闫说:“你连|城门都出不去。” 昨夜有人舍弃妻儿细软,想偷偷脱逃,却被元军抓住了,杀了头挂在攻城车上,上京士气一度落到了谷底。 “为什么援兵还不来?”段岭问。 三人面面相觑,琼花院内,有人经过。 “不走,死!”赫连博朝段岭怒道。 “走也是死!”段岭答道,“除非外头开战,才有逃脱的机会!” “等!”赫连博说。 蔡闫与段岭对视,段岭问:“逃出去以后去哪里?” “我家。”赫连博说。 段岭明白了,赫连博想带他们回西凉。 “我不走。”蔡闫说,“我无处可逃,我爹、我哥,都为大辽战死了,我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丧家犬。” 赫连博看着蔡闫,许久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 “你,走。”赫连博朝段岭说。 “我不能走。”段岭说,“对不起,赫连。” 赫连博眼里带着询问的神色,段岭说:“我在等一个人。” 赫连博点点头,不再坚持,独自转身离去,段岭追上,说:“什么时候走?我帮你出去。” 赫连博摆摆手,转身狠狠地抱了下段岭,看了眼蔡闫,快步离开琼花院。 蔡闫叹了口气,两人目送赫连博离开,段岭朝蔡闫说:“暂且住下吧,也好互相照顾。” 蔡闫说:“不了,我得回家,陪我哥。” 段岭也只得作罢,朋友们都走了,外头又传来攻城声响,段岭对接二连三的消息已经麻木了,这些天里他常听见一会儿有人说城破了,一会儿又是元军打进来了,大家都见怪不怪,无聊地各自活着。 “夫人有请。”丁芝走过段岭身旁,小声道。 明晚就是七月初七,厅内摆了各式糕点,段岭进了厅,寻春正在擦拭一把剑。丁芝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是我的剑。”寻春说。 “斩山海。”段岭答道。 寻春有点意外,看着段岭,点了点头,说:“我已经很久没用过剑了,师娘死前,我在她面前立过誓,这一生,不会再出手杀人。” “城要破了么?”段岭问。 “就怕守不住。”寻春轻叹一声,说,“中京路传来的消息,耶律宗真派出的援军被党项人截住了,迟迟过不来。” 段岭一惊,寻春说:“想必元人已与党项人秘密达成协议,这一战后,西凉将脱离辽国的控制,再次复国。” 段岭忙问道:“我爹呢?” “陛下已经登基了,登基当日发兵,沿西路往上京,想必三天内能到。”寻春答道,“现在南陈奇兵成了耶律大石唯一的希望。” 锋锐的剑芒上雕琢着一条龙,寻春说:“天家在四百年前将此剑赐予我师门,自当护卫殿下周全。元军显然已得到南方来援的消息,这两天里,将是攻势最为猛烈之时,我做了两个设想,若耶律大石能顶住,自当无妨。” “但若是顶不住。”寻春说,“琼花院亦会拼死一战,保护殿下周全,逃出上京城去,掩护您与陛下会合。” “不会的。”段岭说,“爹一定会来接我的。” 寻春答道:“正是如此,殿下请万勿相信任何人,耶律宗真派出的信使还请北院大王送你前往中京,但看眼前局势,实在太凶险。” “我知道了。”段岭明白寻春的意思是不要跟赫连家走,也不要被耶律宗真接走,留在城内,万一发生什么事,还是可控的。 虎牢关下,李渐鸿还未出关,便侦查到了西凉的伏军,要将他拖延在虎牢关外,然而李渐鸿急行军后兵分三路,抢先绕到西凉军侧翼,发动一场突袭,西凉军登时大溃。 段岭知道此时父亲就在不到六百里外,然而这一夜,也是上京城最为凶险的一夜。 四更时,远方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兵马的喧哗与百姓的慌乱,他们早已习惯了在夜半被惊醒,然而这一次似乎比先前都要严重。 “当——当——当——” 鸣金声,示意己方收兵。 段岭这几天一直和衣而寐,听到声响时便抓起弓和剑,起身下床,冲出院外去,只见南城区处的火光已映红了大半天空。 元军杀进城来了! 七月六日夜,元人等到了又一轮己方援军,展开了总攻击,耶律大石见难以固守,率军出城迎敌,双方在城墙下战得血流成河。 伴随着近乎绝望的鸣金声,千万油火罐犹如天际的带火流星,一瞬间被投进了上京城内! 裹着熊熊烈焰的流星坠地,炸开,绵延大火覆盖了大半个南城,在风力吹动下,朝着东西两城席卷而来,上京已成火海,滚滚浓烟中,传来痛苦的惨叫与哀嚎,犹如一片人间地狱。 数名辽军冲进了琼花院,段岭手持长剑,挡在院中,吼道:“做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那几名辽军显然是逃兵,一身血污,看着段岭喘气,琼花院内机括声响,所有女孩出来,各自手持强弩,指向逃兵。 逃兵渐渐退了出去,然后刚出门外,便被骑着奔马冲来的骑兵一箭射死,旋即再进来一名身上满是焦臭之气的北院亲兵,匆匆下马,说:“寻春夫人呢?” 丁芝放下武器,带他进去,片刻后亲兵还等着,寻春匆匆出来,找到正在院里洗脸的段岭,说:“殿下,耶律大石旧伤复发,今日率军出城,又添新伤,回城后想见您一面,被我拒绝了。” “城门如何?”段岭问。 寻春稍稍摇头,说:“还没破,赫连家成功脱逃了,耶律大石为了放他们一条活路,不惜出城应战,去年他中箭坠马,身体便不太行了,您想去吗?去的话,现在就吩咐下去,为您备车。” 段岭不知道耶律大石为什么找他,也许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也许也是因为耶律宗真特别嘱咐过……但看寻春脸色,耶律大石的伤势不容乐观,万一伤重不治而死,上京就此彻底沦陷。 这时候必须去见他,若是耶律大石不治,便得回来通知琼花院,全身而退。 段岭最后点了头,寻春便马上安排,临走时又提醒道:“不可多耽搁。” 上京迎来了七月初七,天蒙蒙亮,城里闷得让人十分不舒服,像个巨大的蒸笼,南城区还烧着,马车快速经过几条街,停在北院大王府外,院内全是人等着。 亲兵匆匆将段岭带进了房内,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几名侍婢与王妃正在照顾耶律大石,房中则是几名亲信。 段岭心中一惊,这是在交代后事的情形,亲兵说:“大王,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都……退下。”耶律大石说。 余人退下,剩下段岭在房中。 耶律大石说:“你……过来让我看看。” 段岭走近些许,与耶律大石对视,耶律大石肩上被穿了个血洞,现用绷带绑着,段岭说:“大王?” 耶律大石稍稍抬起一手,段岭忙说:“大王,不要说话。” 紧接着段岭手指按上耶律大石脉门,再观察他的情况,见他一说话,口鼻中便有血沫,忙取了湿布为他擦拭,据此推断是在战场上被冲撞,甚至被马匹踩踏,伤了肝肺,身上虽不见大伤口,脾、肺、肝等内脏却已在出血,再无回天之力。 “是你。”耶律大石说,“是不是……你。” 段岭:“……” 耶律大石断断续续地说:“那夜,与陛下……在琼花院中……喝过酒回去,我见屏风上……你的影子……越想……越……觉得,你……” 段岭心中五味杂陈,答道:“是我,大王。” “你父果然……不欺我。”耶律大石说,“你……果然……还……在,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来……让他……当心……有人……有人……出卖……” 段岭喘着气,心脏狂跳。 耶律大石看着段岭,微微张开嘴,表情带着某种期盼,像是想朝他问李渐鸿到哪里了,又仿佛想告诉他什么事,段岭知道耶律大石已到弥留之际,忙凑上前,问:“大王?” 然而耶律大石被血沫堵住了气管,一句话未出,已剧烈咳了起来,外头王妃带着大夫惊慌入内,王妃喊道:“出去!都出去!” 亲兵匆匆忙忙,将段岭架了出去,段岭还来不及问,却听见内里传来大哭的声音,耶律大石死了。 府内一片混乱,再无人来管段岭,段岭越想越不对,匆匆出府,登上马车,吩咐道:“快,回琼花院!” 马车掉头,驰进街道内,段岭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细想,眉头深锁,总觉得耶律大石像是想说一句什么,那表情,似乎要提醒他当心。 外面传来喊杀声,元军转而攻打西门,马车掉了个向,段岭回过神,揭开车帘往外看,见车不是驰往琼花院的方向,而是改走北门,段岭突然警惕起来,却不敢说话,以免引起车夫警觉,想起自离开王府,上车以来,车夫便不发一言,连“驾”也未曾出口。 但从琼花院出来时,车夫明显是开过口的!唯一可能就是在王府外等候时,被换了个人! 段岭保持着安静,突然间从车内翻了出去,马车停下,那车夫马上翻身下车,前来追段岭,段岭却早有准备,闪身进了巷内,再出来时抄了个近道,以袍襟捂着口鼻,冲进烈焰与浓烟中。 那车夫追丢了人,停下脚步,缓缓摘下斗笠,思忖片刻,转身朝琼花院追去。 第36章 骤变 一声巨响横亘天际,游龙般的霹雳割裂了乌云,紧接着无数闪电犹如腾龙出海,一瞬间同时射向上京城。 暴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上的水朝地面疯狂地倒,浇灭了全城烈火,元军鸣金声远远传来,暂且收兵。 段岭咳嗽着从废墟里头钻出,拐过几条小巷,回到琼花院内,琼花院中一片静谧。 “寻春!”段岭说,“有人杀了车夫……” 他快步冲过回廊,声音猛然收住,看见暴雨中,前院站着两个人。 寻春一身华丽的长袍被淋得湿透,鬓发贴在脸上,手持斩山海。 郎俊侠戴着顶斗笠,站在院中,手持青锋剑,两人遥遥对峙。 段岭放慢脚步,走到院中,怔怔看着郎俊侠。 “是我。”郎俊侠说,“我来接你离开,此处太危险了。” “不要跟他走!”寻春说,“殿下!” 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 郎俊侠:“上京今天一定会被攻破,不能再留在此处。” 寻春:“陛下吩咐,除非亲至,否则没有人能带走他。” 暴雨铺天盖地,雨声已大得无法再听见任何人的交谈,又一声霹雳响起,段岭喊道:“住手!” 话音未落,寻春已骤然出手,郎俊侠的剑却翻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折射出闪电的白光,映上寻春眉眼。 寻春眼睛微微一眯,就此失去了先机,郎俊侠一剑直取寻春咽喉,紧接着寻春回身,一步踏上水流,红袍荡起,带着雨水旋转。 千万滴雨水仿佛凝固在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晶莹的雨滴纳入了世间景象,每一滴水都如同锁住了这个世界——段岭抽剑,寻春回守,郎俊侠直刺。 寻春抽出发簪,一掷。 郎俊侠一剑刺中寻春胸腹,寻春那一簪则破空而去,刺穿沿途的水珠,扬起破碎的水花,钉中郎俊侠肋下。 下一刻郎俊侠抽青锋剑,寻春却拼着受这一剑的危险,合身扑上,双掌同时按在郎俊侠胸膛,内力在郎俊侠体内爆发,却在被簪子封住的穴道内受得一阻,顿时震伤郎俊侠五脏六腑。 郎俊侠回身蹬上木柱,朝段岭一步冲来,段岭猛然抽出长剑,迎向郎俊侠,郎俊侠显然伤重,脚下一个没收住,朝长剑上一撞,段岭马上退后,生怕伤着了他。 这时候,郎俊侠才一口血喷出,段岭手中剑上俱是他吐出的鲜血,继而他逃出琼花院外,消失了。临离开前,郎俊侠与段岭对视的最后一眼,令段岭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却说不出口。 暴雨倾盆,段岭追出几步,堪堪收住脚步,回身。 “寻春!”段岭焦急道。 寻春小腹被刺穿,渗得袍上全是血,段岭忙将她扶进房内,丁芝从旁赶来,惊叫一声,忙上前检查寻春伤势。 与此同时,南陈军已接近上京城二百里地外的西山,雨骤然而起,越下越大,山下满是泥泞,全军渡河,近四万人逼近元军后方。 “报——”探报冲来。 “元军增兵已至,上京城外,共计十万!”探报说。 李渐鸿一身水,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流淌下来,浸润了他的全身,冰冷无比。 “城破了?” 李渐鸿只觉声音十分遥远,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正在巷战。”探报喘息着说,“先锋部队,在奔马原上救下一行辟雍馆内逃难的学生,他们说,耶律大石死了。” “把人带上来。”李渐鸿说。 数名学生满身泥水,到得近前,甩去一身水,跪在李渐鸿面前。 “将军!”学生大哭道,“将军救命——” “逃出了多少人?”李渐鸿喘息着问。 “就只有我们这么多了!”学生哭道,“祭事让大家先逃,被元军一箭射死……” 李渐鸿登觉天旋地转,连日急行军,精神已绷到了顶点,听到此话时,一阵眩晕。 然而瞬间变故突生,其中一名学生猛然抬头,唇舌一翻,数枚暗针穿过雨水,破空飞来,钉在李渐鸿右手上,李渐鸿猛然一退,左手抽剑,侧身,那伪装成学生的刺客恰好在此时扑上,被李渐鸿一剑穿透咽喉。 “陛下!” 左右大惊失色,蜂拥上前,不片刻便将那几名“学生”射成了蜂窝,李渐鸿右手中针,断断数息,麻痹感便蔓延到整个右臂,当即将中针的无名指朝剑上一按,将整个手指头切了下来,断口处放出黑血,黑血转为暗红,毒素却侵入整个手臂。 “快找军医!”有人喊道。 “不必。”李渐鸿说,“吩咐下去,拔军启程,告诉咱们队里的辽军,上京还未破城,还有机会,让他们一鼓作气!” 当天下午,李渐鸿率辽国一万兵马与陈国四万骑兵,翻山越岭,进入西山,冒险度过刀峡断壁,抄近路赶往上京。 “报——” 前锋部队做出了调换,一人冒着大雨,策马前来。 “前方有伏兵。”武独摘下头盔,满脸泥泞,朝李渐鸿说,“近一万人,把守西山险谷内要道,绕路吧,陛下,太危险了。” “碾过去。”李渐鸿说,继而断然喝道:“辽军随我出兵!担任前锋!我大陈兵马随后!一个时辰内,通过西山!弓箭手跟上!” 武独愕然,李渐鸿却将两把长刀朝他一抛,万里奔霄一马当先,冲进了山谷之中。 紧接着,心系上京的辽军排山倒海般地大喝,冲进了西山峡谷,各自举起盾牌,护卫冲谷的中军,马蹄踏起飞溅的泥水,李渐鸿率领近五万大军,无情地撞上了元军防御阵。 元军早已在另一路上布下山洪与断木的陷阱,只待李渐鸿一绕路,便将发动布置,想不到李渐鸿竟是硬闯,双方刚一撞上,镇山河便一剑挑来,将元军连人带盾斩成两半,血肉横飞,李渐鸿一袭猩红披风飞扬,所过之处犹如绞肉机般,领着刀光剑影,无情地碾过了西山危峡。 辽军冲过,紧接着是四万陈国兵马,一时间冲锋阵势汇为洪流,冲破了元军防线,李渐鸿斩得手臂脱力,已几乎看不见眼前的是什么,大雨蒙蔽双目,视线一片模糊,酣战之中,未曾散尽的毒素沿着手臂蔓延,侵入心脏。 他的嘴唇变得苍白,却仍在战阵中竭力冲杀,眼看距离峡谷尽头不到千步,出口已近在咫尺,峭壁上响起风声,一人犹如猿猴般朝着万军之中扑落。 那一刻,无数次生与死的危急关头给了李渐鸿近乎直觉般的预感,他瞬间一个仰身,一脚踏上马背,翻身跃上空中,万里奔霄长嘶,朝侧旁躲避,紧接着一名刺客飞身下来,手持一把巨剑,将赶到位置上的辽兵斩成两半! 刺客嘴角微微一牵。 大地震荡,暴雨轰然,电闪雷鸣,双方已听不见对方的话语,在这大军之中,刺客身形却极其灵活,锁定了李渐鸿所在的位置,踏过战马与士兵,扛着那阔剑一路追来,李渐鸿翻身上崖,刺客追到,出剑。 李渐鸿出镇山河,那刺客出巨剑,对着一撞,“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在山谷中回荡,旋即又被喊杀声掩盖过去。 武独在大军之中冲向山谷出口,于暴雨中辨认出那声音,猛然抬头,望向李渐鸿。 李渐鸿再不说话,双方犹如旋风般在峭壁前过了十余招,越打越快,那刺客之剑如同疾风骤雨,李渐鸿剑式如怒海狂澜,到得后来,一切已化为武学之巅上的本能,茫茫天地,一道雷光闪过,李渐鸿瞳中只倒映出那把剑。 断尘缘—— 人生苦短,了断尘缘。 李渐鸿怒吼一声,以镇山河硬拼,心脏却瞬息间如同刀绞,令他左手剧颤。两剑再次碰撞,剑尖一触,李渐鸿便顺着断尘缘直削上去,那刺客奋力后跃,四根手指登时被削了下来! 断尘缘擦着李渐鸿护臂划过,左手登时鲜血淋漓,李渐鸿合身扑上,正要将那刺客毙与剑下之时,刺客却陡然张口,喷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飞针。 紧接着武独终于赶到,双手一撒,前推,两手间现出护掌处的黝黑磁轮,将那漫天飞针尽数吸了过来,“叮叮叮”尽数打在手心磁轮上,李渐鸿冲上前去,刺客却已坠下悬崖,落入了千军万马之中。 李渐鸿一剑撑着地面,眼前一片漆黑。 “陛下?!”武独大声道。 “让你将功赎罪。”李渐鸿说,“是我这一生所下的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之一……” 武独说:“陛下,收到他们的暗器了,应当是蛇毒,这就去配药。” 李渐鸿喘息片刻,感觉到毒素随着武斗而扩散到全身,已令他微有麻痹之感,他竭力运功,将毒素压回右臂上。 “让我休息会儿。”李渐鸿沉声道,并注视着山谷下的己方军队,微微喘气。 武独不敢说话,在旁等了会儿,李渐鸿缓过劲来,将镇山河一收,说:“走!” 大军冲出峡谷,已能看见远方的上京城,暴雨下,城墙已被逐段摧毁,上京城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报——”传令兵冲上前道:“西凉通路已开,赫连王妃归国,中京路兵马已过西凉,正朝此处火速赶来——!” “在什么地方?”李渐鸿看着一片模糊的上京城,瓢泼大雨下,元军已注意到增援来了,后阵变前阵,调出近五万人对付他们。 “还有两日可到!”传令兵说。 “武独呢?”李渐鸿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去给陛下配药了。”左右道,“去了阿尔金山,半日可回。” “不错,随我冲阵。”李渐鸿说,“杀进上京城——!” 话音未落,最后的决战终于展开,四万南陈元军,一万辽军,在李渐鸿的率领下以天摇地动之势杀进了元军仓促集结起的大阵。 第37章 城破 电闪雷鸣,倾盆暴雨如同晦暗天空轰然塌陷,元军在十二日连续攻城战结束后,上京的城门终于垮倒,发出旷古绝今的一声巨响。屹立近百年的辽国北都城在这一天彻底沦陷。 元军长驱而入,如进无人之境,大地阵阵轰鸣。 “城破了——!” 这是段岭平生第一次碰上犹如洪水猛兽的敌军,父亲曾对他说过,万军之中,哪怕武艺独步天下,在那潮水与山崩般的洪流冲击下,亦难以支撑,到得那时,唯有杀人。 唯有杀人。 “城破了!” 伴随这句话的戛然而止,箭矢如同暴雨般洒将下来,把逃亡不及的百姓钉在地上。 “援军来了!”有人又吼道,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段岭跃上房顶,连珠四箭,顶着雨水将元兵射下马去。惨无人道的巷战开始了,巡防司军官组织所余不多的士兵拼死抵抗。 城一破,元军便将奸|淫掳掠,烧杀百姓,屠城三日,谁也活不下去,人人捡起武器,不管会不会武艺,都拼掉一条性命,与元军同归于尽。 一名女子刚冲进琼花院,便被元军奔马踩死,那元军哇哇大叫,带进来更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顿时散入院中,丁芝喊道:“朝后院退!保护夫人!” 段岭正在给寻春伤口上缝针,双手上全是血,拉上线,背后大门已被砰然一脚踢开,段岭马上拾起长剑,话也不说便和身扑上,低头朝那元军胸膛下一撞,飞速转身,长剑斜斜一挑,将那士兵挑得开膛破肚,紧接着飞跃出去,剑光闪烁,顷刻间连杀三人。 “齐射!”段岭喝道,继而就地一打滚,背后诸女扣动强弩,一轮飞箭过去,放倒数人,幸存元兵被惊动,从走廊后转过,手持弯刀朝着段岭劈砍,段岭又是一剑迎着上去,下意识闭眼,只听“叮”的一声,对方弯刀断裂。 那宝剑乃是成吉思汗的佩剑,由柔然人以百炼精钢所铸,虽不及李渐鸿手中镇山河乃是天外陨铁造就,寻常凡兵,又怎是其对手?!段岭仗着宝剑锐利,趁元军轻敌之际一通砍杀,及至对方不敢再缠斗,方退至厅堂。 “杀——!” 是时城外尽是乱箭与奔马,元军为了保护己方攻进城的军队,竟是以盾牌强挡李渐鸿铁骑,第一轮阵势被冲散,侧翼又飞速冲上。 李渐鸿那时候心脏又是一阵猛烈的绞痛,他张开口,只觉得声音在离自己远去。流箭四射,他竭尽最后的力量,高举镇山河,朝前一指,双脚用尽全力一夹马腹。 万里奔霄一声嘶鸣,冲进平原,遥遥领先,集合四万余人发动同时冲锋! 滚滚马蹄声如同地裂山崩,海潮般的辽人先是撞上元军前阵,继而陈国骑兵再次冲上,如同互相吞噬的两股洪流与骇浪,陈军推搡着元军,不断退向城门。 战鼓声响,窝阔台调集更多的兵马,回身迎击李渐鸿。 李渐鸿眼中一片模糊,手里阔剑所到之处,俱是横飞的血液,他就像从天而降的死神,撞进敌阵之中,勉强骑在马背上,运劲劈开一条血路。 “陛下——!” “陛下!” 李渐鸿中箭坠下马去,顷刻间被乱军所淹没。 战阵中一片混乱,元人再次合围,已分不出何处是陈军,何处是辽军,何处是元军,所有人手执武器,一通乱砍乱杀,泥水飞溅,李渐鸿拄着剑,踉踉跄跄从泥泞中爬起,将钉在背上的箭矢拔除,转头朝高处看。 破毁的城墙上,一名刺客手执强弩,瞄准了他。 又一箭带着劲风飞至,李渐鸿拼着手臂中箭,一剑捅死冲上前的元军,夺过长弓,射向城墙高处,箭离手,刺客坠下,顷刻间被奔马践踏,已成肉泥。 李渐鸿再夺到一匹马,猛力一甩缰绳,冲进了城门,所过之处,镇山河带起翻飞的血肉,辽军与陈军再次认出了犹如死神般碾过城门的李渐鸿,拼死冲上。元军已占据城楼,开始朝下释放箭雨,李渐鸿几乎是顶着那乱飞的箭矢一路冲进了城门,手臂、腿部、肩上三处中箭。 战马刚进城内,便一声哀鸣,软倒下来,李渐鸿被甩落在一侧,撞在地面上。 援军终于进城了,雨越下越大,到得后来,天地间全是水幕,李渐鸿堪堪起身,踉踉跄跄,朝巷内冲去。 整个上京城濒临末日,残破不堪,街上、巷上满是尸体,李渐鸿在巷中拖出了一条血路,拄着剑,看见西城正在熊熊燃烧,连着他与段岭的家,整条街烧成一片,哪怕是滔天的雨水,亦无法浇熄。 元军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杀进了琼花院内。 寻春捂着腹部,手持长剑奔来,喊道:“护送殿下出城!” “我不能走!”段岭一声怒吼,紧接着喝道:“齐射!” 窗格内|射出无数暗箭,将冲进琼花院的元军射得人仰马翻,段岭撞开房门冲杀出去,杀进弓箭手阵内一阵劈砍,寻春赶来支援,又杀了数十人,元军终于退了出去,段岭弃剑换弓,弯弓搭箭,将逃出琼花院的元军一箭射死。 “殿下!” 丁芝惊呼,段岭已杀得脱力,这一天他的剑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靠在柱后喘息之时,丁芝忙上前来,一触碰段岭后背,段岭便痛得大叫,竟是不知自己何时中的箭。 “拔。”段岭紧闭双眼,丁芝拔箭之时,段岭感觉自己心脏一绞,眼前发黑,几乎要背过气去,一名女孩忙上前,将他扶到院中休息。 雨渐小了些,家丁上去关上门,门闩刚一落下,便“轰”的一声巨响,显然有人在撞门,寻春冷冷道:“殿下,快走!” “援军已经来了!”段岭喊道,“顶住!” “援军不会来了!”寻春说,“从后院的暗道内走!” “不!”段岭说,“我知道我爹已经来了!” 李渐鸿摘下头盔,披头散发,冲向琼花院,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 沿途到处都是尸体,亦到处都是打家劫舍、烧杀奸|淫的元军,有人发现了他,手持长矛朝他冲来,李渐鸿一剑便将人斩死,更多的元军组成阵势,长矛林立,朝他发动了冲锋。 “都给我……死……”李渐鸿怒吼道,“让路——!” 紧接着李渐鸿拼尽全力,杀进了敌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不顾元军箭矢,冲向琼花院,到得后来,他的镇山河竟是无力拔出,杀到最后一人之时,他终于再坚持不住,摔在地上。 足足一日一夜,雨终于小了下去,而后倏然间停了。 毒素已蔓延到李渐鸿脖颈,他的右半身麻痹无法动弹,左手中仍紧握着镇山河,雨水顺着街畔涌来,冲刷着他的侧脸。 遥远的前方,一声怒喝破开了静谧的夜。 “他马上就来了!我不走!” 那是段岭的声音。 “我儿……我儿……”李渐鸿的嘴唇微微发抖。 那声音仿佛令他活了过来,为他濒死的身躯注入了强大的力量,那力量破开夜空翻滚的乌云,现出晴夜之中灿烂的繁星。 一道银河横空而过,伤痕累累的上京城中,千亿个水洼中同时倒映着这灿烂的星穹。 他拄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扇门。 一声机括轻响。 近四十步外,一箭闪烁着寒光飞射,李渐鸿猛然转身,镇山河脱手飞出,打着旋射去,擦过那箭矢,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 刺客现出愕然神情,被镇山河插入胸膛,倒下。 那一发冷箭则带着万顷强弩之力,悍然穿透了李渐鸿的铠甲,钉入他的心脏。 李渐鸿高大的身躯朝后仰倒,带出一道血线,砰然掼在地上,激起飞溅的水花。 “趁这时走吧,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寻春催促道,“来日方长。” 突然整个世界一片安静,琼花院内,段岭背靠院墙,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 不知为何,段岭的心在这一刻很静很静,他缓缓坐下,坐在院中角落里,背后一墙之隔,便是满布积水的长街。 长街上,李渐鸿的鲜血从身上缓慢地漫延而出,顺着流淌的水流,浸润了街道。 他睁着双眼,喉结微动,说着“我儿……”。 李渐鸿想喊他,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喘息,片刻后,他倒映着那繁华星辰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 段岭抬起头,看着银河,眼里满是泪水。 “他会来的。”段岭哽咽道,“爹说了,让我等他,哪里也不要去……” 他面朝琼花院内仍活着的人,她们的眼里同样带着悲伤。 “走。”段岭最终咽下眼泪,双目通红。 一墙之隔的长街外,李渐鸿终于闭上了双目,眼中那一点星光缓慢消失。 他安静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银河中,犹如躺在那一道光辉灿烂的银河里,嘴角微微牵着,就像平日里所见他此生挚爱的儿子时温柔的笑意。 七月初七,天孙织锦,将那铺天盖地的星河覆上他伟岸的雄躯。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月初七,陈武帝李渐鸿驾崩。 ——卷一银汉飞度终—— 第38章 护送 七月七日,上京城破,元军屠近十万户。 七月七日,陈、辽援兵与元军在城内激烈交战,受到窝阔台大军轮番冲击,陈军失其主帅,不得不暂且收兵,然而辽军已抱着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念头,以血肉之躯填进城内。 一天后,陈军抢回主帅尸身,四万人悲愤无比,再次杀了进城。 上京满目疮痍,几乎在这场大战之中被夷为平地,二十万户百姓或死于流箭之中,或死于元军刀兵之下。 又一天后,沿中京路而来的辽军增援终于加入了战团,元军大溃,散入北方旷野中,辽军杀红了眼,追出八十里外,又被窝阔台组织阵势,反将一军,双方于白鹿野一场会战,尸横遍野,惨烈无比。 这场拉锯战足足持续了近半月,沿上京城外至鲜卑山西段,北方沿线十室九空,战乱之下,几成焦炭。 七夕夜,全城沦陷的那一晚,琼花院众人沿着城内暗道撤离,段岭喘着气,背着受伤的女孩在前面走。 “殿下,您有伤在身,不能……”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殿下?”段岭说。 血浸了他满身,不知是自己的伤口还是背上那女孩的血。近天明时,他们听到地道尽头,顶上木板传来的声响。 一队人经过,又一队人经过,同时伴随着放箭声、惨叫声。 众人惶惶不安地抬头,看着头顶那块木板,天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下,滴了不少血下来。 寻春指指上面,段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元军。 片刻后静了,段岭才推开木板出去。 到处都是陈国士兵的尸体,天蒙蒙亮,四周燃起了火焰,段岭放下背上那女孩,试她鼻息。 她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死了。 “她死了。”寻春说。 段岭问:“她叫什么名字?” “邱槿。”寻春答道,“走吧。” 段岭放开那柔荑,邱槿被元军一刀劈在肩胛骨上,现出两寸深的伤口,临死前紧闭着双眼,面容苍白,是释然,亦是一种解脱。 段岭看了眼寻春,他们身边唯余十余人,寻春说:“沿着巡防司后走,有一条小道通往城外,走。” 段岭背后箭伤包扎过,却仍在流血,他几次犹豫,知道父亲已经打进来了,然而城内兵荒马乱,陈国的军队不知在何处,寻春力劝他以性命要紧,不可贸然回去。 数人刚沿着巡防司一侧小道进去,突然间有元军射箭,寻春喊道:“退后!” 一伙元军显然等候已久,在预备伏击辽军,没想到却等到了逃难的百姓,众人一边挡架一边寻找隐蔽。顷刻间又被射死两个,段岭一边射箭一边掩护众人,寻春一声怒吼,冲上前去,两步跃上高处,一剑刺死弓箭手,段岭在下招呼,然而背后又有惊叫,更多的元军冲了进来! “走!”寻春喊道。 元军越来越多,段岭带人朝巡防司深处跑去,门板轰然被撞开,一人冲出,以弓箭指向段岭,段岭猛地一惊,认出那是蔡闫。 紧接着蔡闫朝段岭放箭,段岭下意识站定,那一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射倒他背后驭马冲来的元军。 “跟我走!”蔡闫喊道。 段岭来不及与蔡闫一叙别离之情,便被他强行拖着离开,寻春左手持斩山海,右手持缴来的陌刀,双剑在手,转身朝数十名元军一拦,喝道:“我给你们殿后,快出城!” 段岭刚要开口,却被蔡闫拖进了巡防司后的小道中。 众人气喘吁吁,蔡闫腿上中箭,转过巡防司后的山路,沿着一根绳索垂下,终于逃出了城。 “你怎么在这里?”段岭问。 “城破了,家里待不住,我心想来巡防司守着,能杀一个是一个。”蔡闫喘着气说,“你怎么……他们说陈军打过来了,说不定能赢,你……” 段岭看着蔡闫,彼此长久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最终蔡闫还是没有说破。 远处一声巨响惊动了二人,那是北城门坍塌的声音。 巡防司的屋顶上,寻春的那身红衣正在飞舞,而元军犹如蝗虫过境,一瞬间沿着北城区的街道涌了进去。 “走。”段岭说。 蔡闫与段岭点数,到得此刻,除了他俩,只剩下九人。 可是去哪里?鲜卑山?每一条路都有危险,南边是十万大军的战场,不等穿过去就会被流箭射死,东、西两道则全是逃兵。 “先往北走。”段岭说,“进山躲藏一段时间。” 元军越来越多,正在搜索北城区,一有活人就直接射杀。 众人徒步沿着旷野奔跑,没入苍天之下的麦田里,李渐鸿教过他,但凡逃离战场时,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一刻也不可懈怠,必须时时保持警惕,因为你不能预测何时会有逃兵发现你。 比起正规军来说,逃兵更为危险,恐怕你朝军队走漏风声,更因豁出一条命而无所畏惧。 他们沿着麦田,足足走了大半天,太阳高挂,照得段岭一阵眩晕,肩后的伤口又揪心般地痛,更因缺乏草药,令他发起了高烧,走着走着,他头昏目眩,朝地上一软,蔡闫忙道:“段岭!” 众女狼狈不堪,在麦田中走丢了好几人,蔡闫便背着段岭,找地方休息,又有人回去找同伴。 “元人来了——!”一声尖叫划破了天空,“快走——!” 琼花院内的女孩多少会些武功,能抵挡一阵,然而元人驾驭奔马,又个个体格精良,以逸待劳,她们连番逃亡,显然已筋疲力尽,箭矢、陌刀、飞索轮番下来,简直难以招架,听得元军来时,众女竟是纷纷弃了段岭与蔡闫,喊道:“你们先走!” 蔡闫痛吼一声,要拔刀上去硬拼,却被丁芝一把揪住衣领,拖回来。 “你哥要是还活着。”丁芝注视蔡闫的双眼,冷冷道,“必不会想你在此处赴死。” 蔡闫喘了几口气,丁芝又说:“走!” 蔡闫上前,背上段岭,与丁芝逃进麦田深处。 远方传来惨叫声,又有人被射杀,丁芝不住回头看,几番忍住了回去营救的念头。 段岭昏昏沉沉,在蔡闫背上颠簸,丁芝护着他们一路逃到麦田尽头的湖畔,那里有一艘小船,还有一间小屋。 “沿着这个湖,一路往东南方去。”丁芝说,“逃进山里,你们就安全了。” 丁芝解开码头上的绳索,远方传来喊杀声,元兵快马加鞭,已追上了他们。 蔡闫将段岭放在船上,丁芝却将船拉回来,藏在草丛中。 “不要出来。”丁芝极低声说,“千万不要出来……” 蔡闫:“……” 丁芝与蔡闫对视,片刻后温柔地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蔡闫的侧脸。 “不……”蔡闫眼里满是泪水,丁芝却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躺在段岭身旁,继而转身,怀揣匕首,奔向屋前。紧接着,远方传来元军的惨叫声,连着好几声,突然一下又静了下去。 那静谧之中,传来丁芝的一声惨叫。 段岭猛然睁开眼,眼中满是恐惧,刚要起身,却被蔡闫紧紧按住,过得许久,丁芝完全没有声音了。元军策马几个来回,在岸边搜索,只找到断去的草绳,继而大声喝骂,又沿着湖边追去。 芦苇荡铺天盖地,在风中飞扬,太阳下山之时,湖面被映出一片血红色,波光粼粼。 天空犹如被洗过一般的蓝,空气里飘扬着枯草的气味,白云飘来,长天辽阔。丁芝的尸体在水里散发出烟雾般的鲜血,披头散发,全身赤|裸,睁着双眼,瞳里倒映着塞外秋日的苍穹。 一日后。 “喝点水。”蔡闫低声说。 段岭发着抖醒了,不住咳嗽,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房内,蔡闫喂给他草药,再为他解开绷带包扎。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问。 “村子。”蔡闫简短地答道,“药户村,三天。” 这是鲜卑山东南段的一个村落,内里住着十余户人,世代挖药为生,段岭喝下药,稍稍好了些,看见蔡闫的眼神,问:“她们呢?” “走散了。”蔡闫答道。 午后,秋风吹来,映着无数树叶的光影,在窗门上沙沙作响,炽烈的阳光下气候干爽,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段岭重重吁了一口气,躺回床上。 “有我爹的消息吗?”段岭挣扎着下床。 “不知道。”蔡闫说,“来不及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段岭与蔡闫对视一眼,蔡闫说:“先把病治好,再设法回南方去吧,你回西川,我回中京。” 段岭又缓了一会儿,已能下床走动,摸了下胸口,发现玉璜没了。 蔡闫则坐在门外,一动不动。 糟了,段岭暗道丢到哪里去了?万一路遇陈军来援,才有信物,他摸遍自己全身,始终找不到玉璜。 “你在找这个?”蔡闫拿出玉璜,朝段岭说。 “谢谢。”段岭如释重负道,将玉璜佩戴好,蔡闫又说:“剑也给你带着,可惜剑鞘丢了。” “不打紧。”段岭对剑倒是执念不大,他看了一会儿蔡闫,突然朝他跪下,蔡闫忙伸手来扶,说:“别!你是太子!” “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段岭说。 “你爹教我武艺,为的就是保护你。”蔡闫说,“大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不是为的感情,而是你的……” 段岭沉默良久,蔡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方道:“身份。” 段岭点点头,叹了口气。 不多时,有人回来了,蔡闫便出去朝人打听外头战况,来人回答辽国的增援的到了,上京虽然千疮百孔,却终于回到了辽国手中,至于元军去了哪里——不知道。 “陈国的军队呢?”蔡闫问。 “已经回去了。”那老参客答道,“回去喽——先是大虞,又是大夏,又是大陈,再是大辽……世事变迁,你方唱罢我登场呐——” 回去了?段岭心道,父亲应当是没找到自己,想必是走了。也好,否则太危险了,但他真的就走了吗?说不定还在找他。 那夜段岭抱膝坐在门前,看着秋夜繁星,不禁又想起了父亲。 这会儿他一定急死了,段岭心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试着现在出去?不成,万一遇上元军的大部队,只会更危险,窝阔台吃了败仗,沿途一定会烧杀劫掠。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人间的一切在深山这与世隔绝的村落里,仿佛变得无比遥远。段岭听父亲提到过,被追杀那会儿躲进了鲜卑山深处,郎俊侠的家,想必也是现在他这样的心情吧。 “睡吧,风凉。”蔡闫说,“外面打成这样,不知死了几十万人,这村子里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岭说:“老百姓就是这样。” 段岭正要进去,突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那惨叫惊动了整个村落,紧接着是马蹄声响,他对这声音已经熟地不能再熟悉了,当即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远方那马蹄声阵阵,足有上千。 “元军杀过来了——!” 与此同时,郎俊侠驾驭万里奔霄在湖岸畔停下,茫茫黑夜中,湖水声响,他从湖里打捞出丁芝的尸体,搁在一旁,左右看看,打了个唿哨,翻身上马,朝鲜卑山里追去。 第39章 屠村 段岭还未与蔡闫下决定,元军便冲进了村内,抛出火把,点燃了屋顶,四下射杀村民,可怜这药户村中不少人还在深夜里酣睡,便毫不知情地丢了性命,有人全身浴火冲出,却被奔马践踏而死。 元军哈哈大笑,将活人视作玩物,一轮放箭,再挨家挨户踹门进去,寻找药户妻儿子女。到得其中一间之时,却被门后的段岭倏然一剑刺中咽喉,发着抖跪倒下去。 段岭将人拖进房内,与蔡闫侧头朝外看,窗门外,更多的元军过来了,似乎将此处当作据点。 “得马上跑。”段岭说,“全是残兵,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蔡闫深呼吸,看着段岭,正要开口说掩护段岭逃离之时,段岭却握住了蔡闫的手腕,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蔡闫知道段岭的意思是,不想再有人为他牺牲了,要死也得一起死,两人当即极其小心,从后窗小心地翻出去。 刚离开村口,便被一名刚来的元军发现了,那元军射了两箭,都被段岭与蔡闫避过,元军勒住马,疑惑地看了会儿,不再追缉两人,转身回入村落。 段岭心脏狂跳,蔡闫以为逃得大难,背后却响起更多的喊声,两人大叫一声,没入山林。 “快跑!”蔡闫喊道。 元军哈哈大笑,显然是将此处逃跑的村民当作了猎物,快马加鞭追来,仿佛是在比赛,看谁最先抓到这两只猎物。黑夜里,段岭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若这次逃不掉,便唯有死路一条。 段岭不敢发声,带着蔡闫朝黑暗里钻,鲜卑山地形非常复杂,两人更从未来过,不知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灌木挂得两人伤痕累累,却不敢停步,山峦曲折,随时可能一脚踏空,坠下万丈深渊,树木犹如黑暗里的鬼影。 我不能死……我爹还在等我…… 那是段岭全力奔跑的唯一念头。 然而背后飞索甩来,猛地套住了段岭的脖颈。 “跑!”那是段岭全力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蔡闫转身要来救,段岭却被拖得全身飞起,拖回了灌木丛后,紧接着元军一番大笑,将段岭拖下坡去,段岭全身在山石、灌木上磕磕碰碰,不住颠簸,他的双手紧紧揪着不断收紧的,脖上的绳索。 他被奔马一路拖回药户村里去,全身伤痕累累,感觉脖子要断了,紧接着元军抓回他,淫|笑数声,彼此纷纷交谈,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拿匕首挑断他脖颈上箍得紧紧的绳索,段岭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干呕。 元军又将他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剥了外衣,撕开内衣就朝段岭胸膛上凑,段岭的玉璜被随手扯断,连着外衣扔在一旁,掉在地上。 那元兵突然一怔,紧接着四周哄堂大笑,发现段岭是个男的。 段岭明白了,那群士兵以为自己与蔡闫是村里逃亡的小夫妻,是以想将女的抓回来,男的便不再去管了。 元兵毫不留情地给了段岭一耳光,段岭被打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此刻只要他想反抗,趁着这机会将对方腰畔佩刀一抽,随时可了结对方性命。然而他也势必将被愤怒的士兵们射成蜂窝。 他没有反抗,被打得嘴角溢血,然而他等到了最合适的机会,那元兵将他径直拖进一间房内,便粗暴地开始宽衣解带。 榻上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元军就在那尸体旁脱得全身赤|裸,开始撕段岭的外裤,段岭任凭他行动,直到那士兵口中啧啧作响,不知说着什么话时,段岭一手摸上靴内藏着的骨刀。 紧接着元兵揪着他的头发,端详片刻,凑上来就要将他当作女孩儿亲吻,段岭突然给了他一刀。 那一刀精准无比,直接捅在元军脖侧,深入对方喉咙,那元军喉头咯咯作响,捂着脖颈,无法发声求救,段岭又是将那骨刀狠狠一绞,血液喷了出来。紧接着他小心地将那元军放平,外头还有人在饮酒作乐,喧哗声不绝于耳,再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沿着房后的窗门悄悄翻了出来,从另一条小路上离开,面前则是万丈悬崖,险些一脚踏空就要摔下去,他贴着边缘缓慢挪动,到得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乃是峡谷顶上的一线天,然而乌云掩去了月色,看不见那黑黝黝的一片究竟是树丛,还是对面延伸出来的山崖。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爹还在找我。 段岭想起李渐鸿平日所教,当即再无畏惧,从一线天顶上飞跃过去,紧接着只差那一点点,脚下一打滑,抓到了对崖的藤蔓,他拼尽全力要攀上去,藤蔓却随着一声轻响断裂。 紧接着,他在山崖上挂出无数伤痕,揪着断裂的藤蔓,坠入了黑暗之中。 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夜空,蔡闫迷了路,摸索着沿山路下来,突然听见马蹄声响,马上退回了树林里。 一人一骑,沿着山路蜿蜒下来,那人勒停了马,抽出剑,翻身下马,朝灌木丛中找来。 蔡闫:“……” 对方突然出剑,蔡闫格挡不及,挨了一掌,登时五脏六腑一阵翻涌,那剑横在他的脖上。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说。 蔡闫马上道:“是我!” 万里奔霄载着二人,在山路上曲折拐弯,蔡闫交代完事情的经过,郎俊侠没有说话。 “你从另一个山头下来了。”郎俊侠说,“我知道药王村,驾!” 足足一个时辰后,郎俊侠与蔡闫终于抵达那村落,整个村落却毁于一炬,噼啪作响,元军已不知去了何处,天蒙蒙亮,郎俊侠喊道:“段岭——!” “段岭!”蔡闫放声大喊道。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片刻后他开始扑火,焦臭味里,四处全是烧得漆黑的尸体,火势越烧越大,蔡闫喊道:“别进去!” 郎俊侠蒙着口鼻,冲进了村里,片刻后又踉踉跄跄奔出,蔡闫忙将他拖到一旁去。 两人靠在村旁的一棵树下,蔡闫放声大哭起来。 郎俊侠吼道:“你发誓!你发誓!真的是这里!” 蔡闫没有说话,悲伤无比。 郎俊侠喘息片刻,站起身,看着火海里烧成飞灰的景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蔡闫怒吼道,上前推了郎俊侠一把。 火势越烧越大,竟是蔓延到整座山头,他们一退再退,未几,一场暴雨瓢泼而来,逐渐浇灭了所有的烈火,山峦泥石涌来。 郎俊侠进了一片焦黑的村庄里。 他从村落中央的废墟里,捡到了那半块闪着光的玉璜,它被雨水冲洗得历久弥新。 接着,他跪在地上,挨个看尸体,触摸早已烧得焦黑的手骨。确认是不是段岭。 “你叫什么名字?”蔡闫已恢复平静了。 郎俊侠没有回答。 蔡闫又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保护他?!” 郎俊侠摸索着,找到另一截漆黑的手,努力分辨那手骨是不是段岭的。 蔡闫还想再说什么,郎俊侠转过身,一脚狠狠踹在蔡闫胸膛上,蔡闫撞在树下,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了,睁开双眼,郎俊侠还在村子里摸索。 “人已经死了。”蔡闫说,“你再后悔也没用了。” 郎俊侠跪在村子中央,疲惫不堪,一头栽在泥水里。 水流哗啦声响,顺着峡谷冲下来,段岭醒了。 他全身都在流血,几只鬣狗远远地看着他,山涧水流湍急,段岭挣扎着起来,避开鬣狗的视线,踉跄逃跑。 “你要是死了……” “知道啦,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 段岭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那句话,一直在耳畔回荡,他用尽所有的精力,从峡谷里逃了出来,昏天昏地,找到一个山洞,一头钻了进去,躺在洞里喘气。 他又发起了烧,足足烧了将近一日,但他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梦里总是那句“你要是死了,爹也不活了”在来来回回地响,仿佛李渐鸿温柔的唇就在他的耳畔,低声鼓励着他,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段岭再睁开眼时,唯一的念头就只有活下去。 他找到山涧里的些许药草,囫囵吞了下去,再扒了些青苔与树皮,一起吞进肚里,他一直顺着南边走,沿途竟未遇见熊虎等猛兽,心道当真是老天不绝于我。 走了足足数日,他的脚上已满是伤痕,鲜血淋漓,浮起水泡,便用树皮裹着,小时的遭遇令他变得强韧无比,没有吃的,便去掏鸟蛋,摘果子,吃花,吃抓到的活着的鱼——吃一切能吃的东西。 及至离开鲜卑山东段时,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远处有一个很小的村落,他躲在农舍后,耐心地等待入夜,进去偷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一双靴子穿上,掏了两个鸡蛋,磕碎了吞下去,再揣了灶台里面的几块热面团,揣在怀里,继续赶路。 换衣服时,他在身上一摸,才想起玉璜丢了。 罢了,和我的命比起来,玉璜丢了爹必定不会骂我。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本能地沿着北斗星指向朝南边走,听见人的声音他便马上躲藏起来,如同惊弓之鸟,他沿着人踩出的道路朝南边走,知道大路中定有村落,果不其然,沿途他经过好几个村子,看外头晾着的服饰,想必是鲜卑人。 他每到一个村落,便偷一点东西,想着什么时候才安全,能踏上回南方的路。夜里漫天繁星,他躺在树下,翻来覆去地想,想李渐鸿找不到他,是否绝望无比,差点要拔剑自尽,又是怎么被手下给拦下。 待得见着他活着回来时,又将如何喜极而泣,又将如何抱头痛哭…… 段岭想着想着,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哽咽,蜷在树下呜呜地哭。 这次只要能平安回去,他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段岭脸上挂着眼泪,熟睡之中突然有什么扑住了他,紧接着他猛地大喊,是一只狗扑了上来! 段岭慌忙要抽出匕首挡架,却听到人声,倏然心中一动,不再抵抗,来人说着鲜卑语,手里提着灯朝他脸上晃。 第40章 跋涉 那是一名过路的老农户,朝他问了几句话,段岭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只待他有何举动,便扑上去了结对方的生命。幸而对方发现段岭是汉人,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疑惑,只是示意他爬上自己的牛车,将灯挂在牛车上,继续赶路。 段岭躺在干草堆上,连日逃亡,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缩在草堆里沉沉睡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天明时分,他感觉到自己抱着一个温暖的躯体。 狗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段岭马上醒了,伸手抓匕首,那只大狗却识趣地叼起匕首,递给他,段岭哭笑不得,摸了摸大狗的头。 旷野长天,秋高气爽,农户正在路边坐着,与人闲聊,大路尽头,则是鸡犬相闻的一村落。 段岭下车去,朝那农户磕了个头致谢,农户却“哎哎”地喊住他,交给他一个布袋,里头装着几块饼。 段岭狼吞虎咽地吃了,边吃边走,渴了便去喝点山泉水,天气渐渐地冷了下来,他趁着某日艳阳高照,在小溪里脱得一丝不|挂,洗了个澡,蹲着搓脸洗头时,赤条|条的身体倒映在溪水里,已不再是孩童般稚嫩,水中映出的,是一名俊朗少年。 我长大了——段岭心想。 明年就十五岁了,他长高了许多,手臂也粗壮了些,常常拉弓射箭,使得肩背宽阔,看得出不太明显的胸肌轮廓,那溪水里映出的健美男子身躯,令段岭觉得不太真实。 他洗干净衣服,晾干穿上,将布袋搭在背上,打了个唿哨,悲伤而孤独地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片黄叶飘离枝头时,冬天来了,段岭亦踏上了进入玉璧关的道路。 玉璧关外全是南逃的难民,他混在人群里,听人们说着辽语、鲜卑语、汉语与党项语,各地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大家或是拖家带口,或是妻离子散,孑然相吊,哭的哭,诉苦的诉苦,慢慢地往南边走。 他走在人群中,一眼望去,滚滚洪流,足有三四十万人,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玉璧关不愿开关,难民们便只得沿将军岭翻过去,有被元军射死的,有摔下山崖粉身碎骨的,沿途尸体,衣物俱被剥得精光,段岭一路上见惯了死亡,却仍忍不住为这景象而流泪。 幸亏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玉璧关终于开关,难民们感天动地,拥进了中原。面朝分岔路口,段岭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打听一声。”段岭问,“西川往哪儿走?” “西川?”有人答道,“远得很呢……” 一句话未完,后头的人群便催促快走,将段岭与那人挤散,段岭只得又问西川怎么走,又有人问他:“你去西川做啥哩?” “找我爹!”段岭隔着一个麻木的男人,朝五步外的人喊道。 “西川,自然是沿着西边走!”那人答道。 于是段岭走上了另一条路,然而人的脚步总是快不过风雪,越走越冷,关内的冬天来了。 他自打离开鲜卑山,就一路衣衫褴褛,像个乞丐般走了过来,沿途抢到几件粗布衣服,便囫囵裹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全是血泡。 待到了西川时,我爹都快认不得我了,段岭心里自嘲道。 好几次他看见南陈的士兵经过,突然就有种冲动,想上前去拦着马,说我是你们的太子,快带我去西川。 然而只是想想,想也知道,别人只会把他当成疯子。段岭只得继续往前走,直到落雁城下时,段岭实在走不动了。 再这么走下去,他只会在路上冷死。 北方全境入冬,段岭不得不进落雁城去避寒。 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雪纷纷扬扬,温柔地覆盖了大地,一夜间全城雕栏玉砌,破庙里、街头巷尾,都是战乱中的流民,所幸段岭挤到了破庙中的一个位置,靠着半堵漏风的墙,保住了一条小命。 曾经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饥饿、寒冷、伤痛,孩提时至为深刻的记忆正在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灵魂。饥饿像一头贪婪的狼,咬着他的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把它们揪成一团;寒冷则像一双刺骨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只有一层粗布裹着的身体;伤痛犹若针刺般,从全身各处袭来。重重折磨令他整个人都在痉挛。 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哆嗦着从墙上的一个小洞口朝外望,看着城里温暖的灯光与纷纷扬扬的大雪,它下在每一个地方,覆盖活着的人也覆盖死去的人,绵延千里横亘万年。 在他的背后,则是庙宇里陈旧而脱漆的,慈祥的菩萨掐着拈花指,俯览面前悲伤而寒冷的灵魂。 这一夜,落雁城中冻死了一千四百多人。 翌日段岭踉跄起来,往庙外走时,这暂时的栖身地里已有将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 他必须马上去市集上找份糊口的活儿,否则再过一夜,自己也将死在这里了。市集上人来人往,大家都裹着袄子,段岭站在雪地里,以恳求的眼神望向每一个打量他的人,冻得无法开口。 “卖身吗?”有人问他。 “不卖身。”段岭哆嗦着答道。 几个地痞只觉好笑,拍拍他的嘴,让他张口,检查他的牙齿是否整齐,让他走几步,段岭刚迈开步,接着他们又去看蟋蟀了。 他犹豫是否要将匕首当了,又或是拿着匕首,顶在别人后背上,抢点钱,哪怕是抓住摊子上的钱就跑,说不定也能缓得燃眉之急。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钱,按道理说都是他的,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我没有偷钱!我没有偷夫人的钱!” 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及至日暮时,不知何处喧哗起来,有人喊道:“烤火去啊!” 市集收摊,段岭便跟着人跑,巷子里头有房子烧了起来,不少人围在外头烤火,段岭听见里头有婴儿啼哭声,忙抓起一把雪,包在褡裢里,捂在脸上,冲了进去。 “谁的孩子?!”段岭着急地问。 没有人回答,段岭四处问,也没有人要。 他从火场里头救出一个婴儿,没人要,这是什么道理?官兵来了,拿这儿没办法,看着它烧,段岭只好抱着那婴儿,一脸麻木地坐在药堂门口。 爹,我好冷,我要死了…… 段岭昏昏沉沉地想着,怀中那婴儿的哭声也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死了,段岭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婴儿仿佛感觉到了希望,又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嚎啕一番。 药堂的门开了。 “哟,这啥事儿?”药堂掌柜说,“进来吧。” 段岭哆嗦着爬进去,那一刻,他又活过来了,他在烧药的炉子旁足足缩了一宿,药堂里头的伙计则辞职回家去了,掌柜亲自配药,切药材,熬丹,化狗皮膏,涂帖,预备分送给城里大户人家治各路富贵病。段岭饿得两眼发黑,深夜时,掌柜打了二两酒,自斟自饮,扔给他两块饼,段岭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 “哪儿偷来的?”掌柜斜眼乜他。 段岭答道:“火里头救回来的。” “怪可怜的。”掌柜说,“送我吧,正想外头领个养着。” 段岭自己都没人要,一小婴儿,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已是不易,于是生不出孩儿的掌柜与老板娘便领养了这孩子,段岭则在药柜下打了个地铺,充当药堂里的临时伙计。 别的进城的流民大多没什么本事,为了活下去只能偷东西,段岭手脚却十分干净利落,认得出药材,还会写字,抄药方时,那手字俊秀无比,配药从不出差错,掌柜生怕被官府盘查他收留流民,便让他躲在一个昏暗的屋里,对着满屋的药材,切药,拣药,配药,平日里给他点吃的,老板娘偶尔抱着小孩儿过来看看,还会给他几个钱。 掌柜对段岭很是满意,决定让他留下,这一留,就是三个月。 冬天里最冷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段岭拣了几件掌柜不要的棉袄穿,既暖和了,又不必花钱,挺好。还攒下了一点路费,终于可以去西川了。 他打听了道路,去西川还得半个月,他没有户籍纸,想必是进不了京城的,管他的呢,到了再说。到得城墙下,还怕进不去?雪开始化时,段岭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当,过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回身给药堂关上门,留了封信告别,背上一个小包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渐渐地来了,落雁城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页,他沿着官道走,走了半个月,到得江州。 这就是爹说的江州,段岭心想。 它就像李渐鸿说的一样繁华,却没有桃花,想必是时候还未到。 他向人打听,江州的方言他却听不大懂,有人答应带他去西川,只是把他耍着玩,稀里糊涂,又被骗了些钱去。终于他在江州城外的渡口搭上船,付了一百二十钱船费,与船工们打地铺,逆流前往西川,一到南方便暖和起来,明媚的阳光下,段岭远远地坐在船头,不与人说话。 两岸青山如墨一般,令他想起郎俊侠带他离开上梓的那个傍晚。 西川到了。 眼前的闻钟山、枫水、西川城,俱是李渐鸿告诉过他的地方。 仿佛有点熟悉,又有点奇怪的陌生感,他站在官道上,和风吹来,两道麦田绿油油的,已开始春播。 这一天,距离他逃出上京,已过了足足半年。 第41章 背信 段岭像个荒野里的侠客,腰畔别着一把短匕首,腰带上系着个小药囊,衣物被打了个小包,绕过肩背,系在身上,风餐露宿,令他瘦了许多,沿途也被晒黑了。 他在城外徘徊良久,见兵士在查出入城的文书,便不敢贸贸然上去,生怕被抓起来关在牢里。 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进城,然而凡事走到最后一步之时,都要无比地小心、谨慎。段岭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仍时刻铭记着李渐鸿所教的——接近成功之时,尤其要小心。 最坏的可能是刚进城就被抓了,万一现在牧旷达仍是只手遮天,那么不告诉李渐鸿,直接将他关在大牢里也是可能的,所以,绝不能就这么进城去。 段岭观察许久,见西川城门出出进进,盘查得并不太严密,等了足足三个晚上,直到一个深夜时,守城的卫兵喝醉了,段岭才试着飞跃几步,沿着城楼里头的矮门小心地翻了过去。 可是去哪儿呢?夜中西川全城静谧,巡夜士兵经过,段岭躲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警惕地窥探着外面。 皇宫在哪里?段岭心想,这样下去不行,难不成要偷偷摸摸,一路见墙爬墙地进到金殿上去吗?得找个合适的人带话,可是带什么话呢? 玉璜没了,唯一可递交的信物就只有这把匕首,李渐鸿是见过的,谎称自己是使者?能将匕首送到父亲面前去,让他看见吗?那天他只是看了一眼,还记得吗?应当是记得的。 段岭紧张得一夜未曾合眼,清晨疲倦无比,脑子却十分清醒。 春日里西川集市上熙熙攘攘,段岭饿得头晕眼花,从小巷里偷偷出来,见有人打量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在街上吃了一大碗紫苏馄饨,决定去皇宫前碰碰运气。 若实在不成,便学着在落雁城那般,谋个差事,在西川暂时栖身,再慢慢地想办法。 “让道让道——” 有人过来清路,牧旷达的轿子沿着街过,百姓们习以为常,段岭却远远地站着看,牧旷达果然还活着。 午后时,段岭在皇宫外徘徊,揣着他唯一的信物,那把拔都给他的骨制匕首。 “请问。”段岭问。 街外的守卫打量段岭,却不说话。 “陛下在宫里吗?”段岭又问。 得不到任何回答,守卫显然早就习以为常,段岭伸手朝怀里摸了半晌,守卫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段岭。 “走!”两名卫士拔刀,段岭忙退后几步,说:“我有一件东西,要呈予陛下!” “什么事?”内里又出来一人,背后跟着再两名卫兵,那人显然是个小队长,问:“叫什么名字?” “段某。”段岭答道,且双手将匕首递呈过去,说:“物归原主,还给陛下。” 队长奇怪地打量段岭,说:“哪儿来的?户籍纸呢?” “我从鲜卑山来的。”段岭说,“不是西川人。” 队长说:“住什么地方?留个地址,回去等着。” “我在这儿等吧。”段岭如是答道,毕竟他也没有落脚之处。 队长又说:“陛下不在宫中,你等也无用。” 段岭心中“咯噔”一声,心想糟了,爹不在?!他要开口问去什么地方了,却料想不会得到回答,万一队长把东西交给了别人怎么办呢?他记得李渐鸿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四叔……应该不会落到宰相手里,牧旷达兴许也不知道这匕首的意思。 “什么时候回来?”段岭问。 “不知道。”队长答道。 段岭站到街头的箱子后面,朝皇宫后门口张望。 日渐西斜。 段岭站得累了,换了一只脚,倚在箱子前朝外看,每一个出宫的人,是太监,是侍卫,是宫女,都带给他些许希望。他们却又来去匆匆,不多逗留。天色渐晚,得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方才来时经过枫水桥,看那桥下似乎可睡。 父亲去了什么地方?段岭左思右想,见皇宫里头已点起了灯,薄暮暝暝,他决定还是先走,明日再来。 又有人出来了,那一刻,段岭震惊无比,半晌挪不动步。 “人在哪里?”郎俊侠的声音说。 郎俊侠换了一身华贵的袍子,几乎不是段岭认识的那个人了,那天在琼花院里匆匆一见,郎俊侠淋成了落汤鸡,但就在当时,段岭尚且有种扑上前抱住他的冲动。 而如今,再见面时,郎俊侠一身暗红间黑的武袍,衬得肩宽腰健,身材挺拔,脚穿一双黑色武靴,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帽子,帽下垂着红色的细绳,嘴唇温润,眉毛浓黑,腰畔佩三尺青锋,藏于鞘中,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璧。 段岭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打扮的郎俊侠,显然是当了官,他忐忑无比,想起琼花院之事,躲在箱子后,一时间不敢上前。 逃出来时,他曾无数次地想过,那天郎俊侠为什么要带走自己,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耶律大石口中,那个背叛的人是不是他……但他执拗地相信,不会。只因那天在琼花院时,郎俊侠的一个眼神。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道。 郎俊侠转过身,面朝段岭躲藏的方向。 段岭心脏狂跳,看着郎俊侠四处找寻,又问守卫,守卫一脸莫名,答话时却十分恭敬。 郎俊侠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腰侧系着一枚碧玉腰坠,腰带也换成了暗金扣的,身上武袍绣有云纹、虎形,在夕阳的某个角度照射下微微地发着光。 真好看,段岭心想,从前郎俊侠总是一身青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侍卫服的样子。 “段岭!”郎俊侠仿佛知道他就在附近,焦急地说,“出来!我知道是你!相信我!” 段岭忐忑不安,还是站了起来,郎俊侠不经意地回头一看,两人对视的一瞬间。 段岭登时红了眼眶,郎俊侠上前一步,段岭下意识地退后,郎俊侠追上来,抓住他的手,狠狠把他抱在怀里。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 郎俊侠闭上双眼,沉沉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花光了毕生的力气,段岭反手抱着他的背,突然想起那一天大雪纷飞,他受了伤,赶回来接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整个人压在自己身上,似乎筋疲力尽。 京城的一间宅子里,郎俊侠回入,关上门,段岭忐忑地看着他,带自己过来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段岭知道如果郎俊侠真的要杀自己,再怎么逃也逃不掉。许多事,都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反而变得坦然起来。 “这是你家吗?”段岭问。 郎俊侠说:“陛下赏赐的宅子,平日大多住在宫里。” “我爹呢?”段岭又问。 “还在外头找你。”郎俊侠说,“除了上个月在京城待过几天,便没有回来过。” 段岭说:“快给他送封信。” 郎俊侠答道:“看到那把刀时,我就猜到一定是你,已经派人秘密送信过去了。如今牧旷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陛下没有回来,你千万不可在朝中露面。” 段岭点了点头,郎俊侠说:“先把澡洗了,待会儿吃过饭我再细细与你说。” 宅邸里摆设富贵堂皇,却没几个人,郎俊侠让段岭在侧院里头洗澡,段岭泡在水里,总算松了口气,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外头有人敲门,郎俊侠进来了,段岭就像小时候一般,躺在澡盆里,郎俊侠则挽起袖子,躬身给他洗头。 “饭做好了。”郎俊侠说。 段岭:“那天你……” “那天,牧相让我到上京来,杀了你,将你的头送给王爷。”郎俊侠一边为段岭洗头,一边漫不经心答道,“我不敢说,恐怕城里还有牧旷达安插的奸细,一度怀疑就是寻春。” “我没有命令,也不敢去见王爷,擅作主张,想带你暂避一时,免得被人挟持。” 说着,郎俊侠从腰囊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晶莹剔透的玉璜。 他把玉璜给段岭戴上,段岭顷刻间就震惊了。 “你……在哪儿找到的?”段岭道。 “药户村。”郎俊侠说,“这次不可再弄丢了,起初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敢把它交给陛下,权当给他留一个念想,幸亏,天佑我大陈,你还活着。” “寻春没有出卖我,她护送着我们一路逃出来。”段岭答道,“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郎俊侠没有再说话,段岭洗完澡,起身时已有点不好意思。 “你长大了。”郎俊侠说。 他用新袍子裹着段岭,让他穿上,牵着他的手,就像段岭小时候一般,带着他穿过走廊到厅堂里去。 郎俊侠做了简单的几样菜,段岭刚一坐下,便马上拿了筷子开动。 “待陛下回来。”郎俊侠说,“便让他过来见你,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余下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为什么?”段岭问。 短暂的沉默后,郎俊侠开口道:“四王爷无嗣,娶了牧旷达的妹妹牧锦之,他们希望牧锦之生下孩子,你若不出现,帝位便将落到牧家的操控下。” “可是我爹不会任凭他们……” “他不愿意回来。”郎俊侠答道,“他说了,只要一天找不到你,他就不会回西川,他失去了小婉,不能再失去你。” 段岭没说话,像个难过的小孩,看着郎俊侠发呆。 “你见过我娘,是吗?”段岭说。 郎俊侠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酒。 段岭看着郎俊侠发呆,突然觉得脑子有点昏,肚子一阵绞痛。 “郎俊侠,我肚子疼。”段岭说。 郎俊侠怔怔看着段岭,片刻后,段岭仿佛明白了这疼痛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段岭肚子越来越疼,疼到后来,他紧紧咬着唇,眉头深锁,全身如同浸入了冰水一般,神智一片模糊。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趴了下来,伏在桌子上,最终闭上了双眼,世界漆黑一片,最后一刻,他看见郎俊侠的手探过来,覆在他的手背上,那只手少了一根手指头。 段岭最后的念头是:是谁伤了你。 郎俊侠始终轻轻地握着段岭的手,蔡闫站在门外,隔着窗户,低声说:“你看,他没有问到我,也许他以为我也死了。” 郎俊侠沉默一会儿,而后说:“你不想看看他?” 蔡闫没有进来,最后郎俊侠伸手解下玉璜,放在桌上,上前抱起了段岭,踏出门的一刹那,蔡闫马上避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段岭的手垂在一侧,刚刚洗过澡,肌肤干净,头发披散,双目紧闭,犹如熟睡了一般。 郎俊侠抱着他穿过走廊,来到后院,将他放在一架拖车上。 他躬身,认真地为段岭整理衣服,脱掉他的外袍,唯剩单衣,抚摸他的额头。 郎俊侠挥鞭一响,驾驭马车离开后院,驰向城门。 蔡闫手握玉璜,站在二楼的窗栏前,沉默地朝外注视。 桃花铺天盖地,在夜里飞散,月光下,马车停在岷江畔,滔滔江水,奔腾向东。 郎俊侠从车上抱下段岭,抱着他,在月色中走上临江的悬崖。 背后桃花飘扬,折射着月光,在风里沿途离散,飞向远方。 他抱着段岭,就像那一天将他从上梓带出来一般,走出死亡,走进暖春,如今又带着他离开这温暖的春夜,走进永恒的黑暗。 在那首悠扬婉转的笛声之中,他抱着段岭,仿佛从金戈铁马走到十里桃花,从风沙大漠走进繁茂江南。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万物再次沉睡,地久天长。 段岭的尸体从悬崖上直坠下去,落进岷江之中,发出一声水响,被黑暗中的水流拽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第42章 转圜 深夜,马车停在宫门外,一名侍卫揭开车帘,让蔡闫下车。 “殿下。” 蔡闫边走边将玉璜系在腰畔,那侍卫低声说:“乌洛侯穆驱车到江边,抛了一具尸体下江。” 蔡闫问:“中途停留过么?” 侍卫摇摇头,蔡闫便点点头,又有一名侍卫上前说:“陛下醒了,正在找您。” “乌洛侯穆回宫后,着他自己睡下,不必来见我。” 蔡闫忙快步去见,没入了黑暗里。 岷江支流,乱石滩岸。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孩骑着马,袍襟扬起,两只猎犬沿着江岸跑来,在乱石滩上嗅一具被江水卷上岸的死尸,少女一脸疑惑,望着草丛。 猎犬“汪汪”地叫,嗅上段岭的脸,又有一名男子策马追来,说:“郡主!” 那少女正是端平公主与淮阴侯之女从平郡主,名唤姚筝,这日出得城来,一身男子装束,在岷江畔纵马,进了山路,豢养的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姚筝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男子一身黑袍,腰带飞扬,驾驭马匹追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也睁不开,正是武独。 “郡主。”武独无可奈何,说,“此处山路难走,春来蛇豸多,不安全,回去吧。” “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管我?”姚筝道,“不愿意陪着就自己回去!” 武独见石滩上无人,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便只得翻身下马,四处察看,见并无蛇蝎等物,方点点头,没有说话,袖手站在江边。 姚筝“嗤”的一声,武独竭力平复心里的愤怒,眉头深锁,四处看了看,见草丛里两只狗在叫,便朝那处走去,姚筝翻身下马,站在江边,神情闪烁。 “郡主。”武独又回身说,“不可离江水太近,此处乱流甚多。” 姚筝没理会武独,武独在草丛里发现了段岭伤痕累累的身躯。 姚筝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见到段岭时说:“咦,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武独单膝跪地,去试段岭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 武独说:“身上没有致命伤,哪家的孩子?” “死了吧。”姚筝说。 武独又去按段岭脖侧,姚筝说:“走吧。” “等等。”武独说。 姚筝嘲笑道:“再不回去,待会儿又害你挨主子骂了。” 武独回头看了姚筝一眼,像是想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就在这时,段岭脖侧的经脉稍稍跳动了一下。 武独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被毒死的?” 姚筝突然说:“喂,武独,听说你能将活人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你且试试看,若救活了一个死人呢,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在我爹面前美言几句。” “我行事堂堂正正。”武独说,“并没有想要什么,淮阴侯面前的话,也只是事实。” 武独单膝跪在段岭身边,表情带着不解,掏出药囊内的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还真能救活?”姚筝觉得武独简直不可理喻。 武独没有回答,将药丸捏碎了,喂进段岭嘴里,按压他的喉咙,接着起身,朝姚筝说:“不过若他真的活了,这个赌注还算不算数?” 姚筝眉毛一挑,看着武独,看了一会儿后,走过乱石滩,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眺望江水,不片刻又说:“本郡主还是讲信用的,当然算数。” 武独脸色又是一变,听出了姚筝话中的讥讽之意,片刻后,说:“您看看,他已有呼吸了。” “罢了。”姚筝只觉武独像个沙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沿途也不开口说话,只觉好生无趣,随口道,“我找乌洛侯玩去,你不必再跟着我。” “等等!”武独要追上前去,姚筝却一阵风般地沿着山路策马走了,两只狗朝武独叫了几声,连那叫声中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之意,追着姚筝离开。 初春里,西川皇宫内漫城飞花,和风下,蔡闫坐在正殿外等着。 李衍秋正在洗漱,蔡闫便在外头等候。 “太子来了?”李衍秋问。 “回陛下。”宫女答道,“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宿。” 李衍秋说:“让他进来吧。” 蔡闫方入内朝李衍秋问候,上前伺候。 “昨夜我回来时,小叔又睡了。”蔡闫说,“这些天里睡得不好?” “做了一个梦。”李衍秋说,“是以想到你,坐立不安的,想问问你在做什么。” 殿内四下忙碌,李衍秋把手搁在案上,宫女与太监为他戴上戒指,蔡闫从木盒里取出另外半块玉璜,单膝跪地,小心地系在李衍秋的腰带上。 “梦见你回来的那天。”李衍秋温和地笑了笑,说,“只有你一个人,朦朦胧胧的,看也看不到你的模样,我着急得不得了。” 李衍秋带着忧伤的微笑,蔡闫却没有笑,眼里满是难过。 宫女端着药,举过头顶。 李衍秋看也不看,便接过来喝了,蔡闫说:“昨夜也睡不好,梦见我爹了。” “兴许是他在给你托梦。”李衍秋叹了一声,说,“这些日子里,他却不曾进我梦里来,想必是还在怪我。” 蔡闫说:“必不会这么想的,小叔过虑了。” “也罢。”李衍秋笑了笑,随口道,“你堂姐找你了不曾?” 蔡闫摇摇头,李衍秋便吩咐侍卫,说:“派个人召郡主过来,一同用午饭。” 过午时姚筝仍是一身男装回宫里来,靴子上还带着泥,朝李衍秋与蔡闫问过好,蔡闫昨夜没睡好,昏昏沉沉的。 “哎,荣。”姚筝说,“乌洛侯穆呢?” 蔡闫答道:“昨夜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要陪,我让他不必等着了,这便传他过来,下午陪你上哪儿玩去?” 姚筝答道:“没想好,到时再说吧,想上闻钟山走走,你去不?” “我不去了。”蔡闫说,“得批折子。” “哎。”姚筝哭笑不得。 李衍秋又问姚筝:“你爹何时派人来接你?” 姚筝说:“我想要么住下就不走了。” 李衍秋说:“那么,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姚筝脸色一变,想了想,一脸尴尬笑容,说:“嘿嘿,小叔,那个……” 李衍秋说:“你在家里被逼着成亲,来小叔这儿,一样要盲婚哑嫁,自个看着办吧。” 姚筝不敢说话了,只顾低着头,挑挑拣拣地吃,外头有人禀报,乌洛侯穆来了,蔡闫便让他在门外等着,李渐鸿赏了些菜,让他在偏殿里吃。 又有人道:“武独求见郡主。” 李衍秋随口道:“让他回去吧,来得这么勤快做什么?” 那人便下去打发了武独。 其时武独并无入宫腰牌,在宫门外等着,牵一匹马,马背上载着东西,东西上盖着块布。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宫里侍卫传话,让他回去,郡主不见,武独便牵着马,绕过街道,回到自己住处——丞相府偏院。 相府四大进,四十八院,百余房,养了不少门客,于最边角处开了一偏院,三房一院一马厩一柴房。李渐鸿牺牲后,西川人等重新站队,武独便被牧旷达招揽,得一落脚之处。 常有人戏谑他是“三姓家奴”,先是跟从赵奎,而后短暂地投靠李渐鸿麾下,最后又辗转到牧旷达府中,成了一名食客。这么多年里,四大刺客扬名立万,乌洛侯穆保护太子归来,立下大功;郑彦则隐居淮阴,对外称不问世事,实际上则是淮阴侯姚复的心腹;昌流君始终得牧旷达重用;唯有武独时运不济,每次执行任务都以失败告终,两任主公还先后身死,如同丧家犬一般,只得投靠于牧家。 门客还提醒牧旷达,武独命中克主,这等奴性重的人,还是不要为妙。更有人怀疑李渐鸿是被武独暗杀的,众说纷纭中,牧旷达笑笑,还是接纳了武独的效忠,在三千门客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毕竟武独知道太多赵奎的事,这等人要么杀,要么招揽,扔了也不妥。再说了,虽然已近乎被除名,但四大刺客之一的称谓,多少还是顶一点用的。 牧旷达表面上以上士之礼待武独,实际上却不怎么传他,大多数时候如养一闲人,昌流君更是瞧不起他,于是武独便这样在相府里住了下来,也没什么人管他。 昌流君曾提醒过牧旷达,恐怕武独是潜伏进来的,有朝一日,会为赵奎报仇,牧旷达对此的回答则是:“绝计不会,武独从始至终,就算不上你们的对手,只因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 昌流君一想也是,武独这种人没有太多坚持,武功也不行,便不怎么在意他。起初偏院内还有几个仆役在伺候,后来见牧家不器重武独,便天天偷懒,最后武独发了一通脾气,将仆役全部逐走了,剩他一个人住着。 武独回到家,揭开布,将段岭放了下来,放在院里,随手舀了碗烈酒,泼在段岭脸上,段岭剧烈地喘了起来,却没有醒,武独左看右看,外头又有人来传,丞相有请。 武独只得转身走了。 第43章 苏醒 牧旷达正在泡茶喝,昌流君则在一旁用午饭,矮案上放着他的蒙面巾,脸上刺青分明,边吃边盯着武独看。 “让你陪姚筝游玩。”牧旷达漫不经心道,“怎么把人给跟丢了,自个儿回来的?” 武独说:“她瞧不起我。” 牧旷达将一杯清茶放在案边,武独眼里带着些许惶恐,上前接过,喝了一口。 “面子呐。”牧旷达说,“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是。”武独自觉颜面无光,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牧旷达点到为止,又说:“哄女孩儿的那一套,不会,你便多学学,总是放不下你那倔性子,让你杀人,你不去,让你哄哄郡主,你也不去,那你自己说吧,想做什么?” “一定去。”武独忍气吞声,答道。 “把这方子看看。”牧旷达又交给武独一张药方,说,“配下药,效果如何,一月内给我个说法。” 武独忙点头称是,牧旷达又说:“若拿捏不定,便找个人试试。” 武独这才起身告退,昌流君提醒道:“茶。” 武独只好又回来,把丞相赏的茶喝完,朝牧旷达躬身,又朝昌流君点点头,径自回去。 段岭还躺在院子里,他早已醒了,却不敢开口,生怕再引来杀身之祸。 他听见门被摔上的巨响,有人回来了。 武独回到房中,一脚踹塌了药案,屈辱至极,长吁一口气,踞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万里晴空,片刻后上前,揪着段岭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段岭只得睁开眼,被武独扔到一旁,眼里充满恐惧,注视着武独。 他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认出了武独,缘因看见他脖侧的刺青,一瞬间过往之事全部涌上心头,上京的大雪、蜷成一团的金蜈蚣……段岭感觉自己这次逃不掉了。 “叫什么名字?”武独冷冷道。 段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武独眉头深锁,一脸戾气,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哪里人?” 段岭不敢回答,从这两句话里,他发现了一件事:自己目前来说,应该是安全的,武独似乎不认识他。 他与武独第一次见面是在上京的药堂里,那夜灯光昏暗,漫天飞雪,他还只有八岁,从柜台后露出双眼,与武独对视。接着,武独再没有见过他的模样。 “哑巴?”武独又说。 段岭躲到墙角,为免引起武独的疑心,他开始假装非常害怕,不与他对视。 武独打量段岭片刻,莫名其妙,说:“说话啊。” 段岭摇摇头,张开口,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真的不能说话了。话到嘴边,声带却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声。 武独听出来了,这少年是个哑巴。 武独眉毛微微皱着,觉得似乎哪里有不妥,却又说不上来,片刻后转身进去。 武独一走开,段岭便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见武独的目标显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开始思考。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将自己的遭遇简单地理了一下,一想事情,头便开始阵阵发痛,先是来到西川,找到了郎俊侠,两人喝酒,郎俊侠在酒菜里下了毒…… 段岭看着自己的衣服,半湿,手指被水泡得发皱。 郎俊侠想杀他?是的,至少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了,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死?还到了这里,救他的反而是武独吗? 武独在房中睡了个午觉,不多时起来,又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见段岭还在那个地方,也不跑,抱着膝盖蜷着,昏昏欲睡,像条狗一般。 “吃吧。”武独扔出来两个面饼,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岭面前。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不敢碰他给的东西,武独转身回入,段岭在院里张望,见武独对着一本书,研究一张方子,想必无暇来管他,饥饿战胜了他的思想,段岭捡起饼,吃了起来。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岭尝试着小声说话,发现自己没法开口,被毒哑了。 郎俊侠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感觉到了危险,但如果郎俊侠发现自己没死,定会想方设法地杀了他,想保住性命的话,就得尽快离开西川。 但是父亲在哪里呢?他应当不在西川,却打听不到去向,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一人一剑,骑着万里奔霄,离开皇城,浪迹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们何时才能再重逢? 段岭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趁武独还没发现自己的身份,尽快逃走,去寻找李渐鸿。 另一条则是暂时留在这里,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独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侠认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侠不把他交给任何人,直接下手杀他的举动来说,郎俊侠应当不想让人知道段岭在西川。 第二条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独这里,只要不被郎俊侠发现,就能等候李渐鸿回京城的那天。 段岭决定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武独折腾了一下午药方,似乎有点头疼,到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提着根绳套,朝段岭脖子上一套,拉紧。 段岭登时涨红了脸,以为武独要把他吊死,双手抓着绳圈,让它松一些,武独却不说话,将绳子的另一头在柴房的门把上系紧,像拴狗一般拴着段岭,便又出院子去了。 绳子的范围恰好能抵达茅房、柴房,段岭便这样被养在了院子里。 夜里回来时,武独又是一脸烦躁,扔给段岭点吃的,段岭吃了,屋里亮起灯,武独的影子映在窗上。深夜,武独出来看了一眼。 院子里已不见那少年。 绳子的一头拴在柴房的门上,另一头则进了柴房里。 显然是段岭找到了地方睡觉。 武独突然觉得很好笑,关上门,睡了。 段岭躺在柴房里,设法解开脖子上绳套的结,可那是牛筋绳做的,绑得非常紧,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戴着它睡觉,总觉得很不舒服。 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还在想郎俊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后,他没有半点愤怒,只觉得非常地难过。他说不清是因为被父亲料对了的难过,还是为郎俊侠辜负了他的信任而难过。 这天夜里,他躺在柴房冰冷坚硬的地上,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辉煌的皇宫里醒来了,叫了两声爹,侍卫便匆匆上前,朝他说:“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这就去叫。” 段岭在皇宫的床上躺着,不多时,李渐鸿穿着修身的朝服,笑着走进来,坐在榻畔,说:“醒了?” 段岭哼哼唧唧的,还想再躺一会儿,李渐鸿便和衣躺下,陪儿子赖床,朝帐外吩咐了几句,给太子折点桃花进来,放花瓶里。 段岭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枕在李渐鸿的肩臂上,玩着父亲的腰坠,那半块玉璜。 阳光从帐外投进来,照在段岭的脸上,他睁开双眼,醒了,面朝柴房顶上的裂缝,裹着粉尘飞扬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与炭的气味在身周萦绕,他爬出柴房,清晨丞相府里鸟叫声不绝于耳,武独的房门还关着。 段岭脖上系着绳子,一夜过去,脖颈已被摩擦得破皮,他到井栏边上打水,洗脸,洗脖颈,洗去一身酸臭味。 武独听到外面的声音,疑惑起来,一身雪白单衣,高大的个子站在门里朝外看,见段岭洗完脸,顺手还给院里的花栏依次浇了水,有些地方太远,段岭又被那牛筋绳限制了行动范围,便只好作罢。 最后,他打了一桶水,放在院子正中央,朝前推了推,武独明白了,那是给自己的。 段岭忙完以后,便坐到花栏旁,靠在院墙里,望着靛蓝色的晴空。 武独起来后,匆匆洗漱,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院子。 段岭则在院里坐了会儿,依旧思考去路的问题,骤然遭遇这变故,他的心情已逐渐平复下来。根据郎俊侠的所作所为推测,牧旷达应当非常忌惮自己的存在,当前自己须得保住小命,来日方长。 一连数日,武独进进出出,早上出门,中午回来时总是怒气冲冲的,午后便开始切药,熬药。及至数日后,武独端着一碗药出来,朝段岭说:“张嘴。” 段岭张开嘴,武独把药给他灌了下去,那药碰到嗓子,简直如同火烧一般地难受,段岭痛苦无比,趴在墙边干呕,武独却嗤之以鼻,观察段岭的反应。 段岭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后趴在一旁,朝花栏里呕吐,武独看了一会儿,发现段岭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绳勒出伤口来,通红见肉,便回身入内,拿出一把剑,随手朝着段岭脖颈就是一剑。 段岭本能地一躲,剑势却疾如闪电,挑断了脖上的绳索。 段岭吐了有一会儿,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死狗。武独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么人给你下的毒|药?” 段岭瞳孔渐渐放大,武独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问:“会写字不?” 段岭手指动了动,武独把一根炭条塞在他的指间,段岭却拿不住,手里一直发抖,炭条掉了下来。武独的声音忽远忽近,段岭听见他在说:“看你那模样,像是中了寂灭散,这种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谁与你家有着深仇大恨。” 段岭的五感六识又慢慢回来了,他张了张口,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武独又观察了一会儿,说:“毒还未排清,先这样吧。” 恰好此时,有人径自进了院子,却是昌流君。 “这是什么?”昌流君疑惑道。 “这是我的药人。”武独说,“试药用的。” 昌流君便不多问,说:“牧相传你。” 武独只得起身,将段岭扔在院里,又走了。 段岭腹中如绞,上吐下泻一番后,感觉好多了,傍晚武独回来时,见段岭擦拭自己吐过的地方,还在给花栏翻土。武独拿着一棵毒龙草,种在院里的泥土上。 段岭看着武独的举动,没有多问,武独要给移植后的草药浇水,段岭却摆摆手,示意这个时候不要浇水,武独一脸疑惑,起身,段岭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来。 武独一脚把段岭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栏里,结果两天后,毒龙草叶子变黄,被种死了。 武独扒出那棵草,发现根部被泡得稀烂,只得再去找牧旷达,派人挖这种草药,这一次拿回来时,他把毒龙草扔给段岭,段岭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将毒龙草先是种在自己喝水的小碗里,用手指朝叶片上弹了些许水,再放在阴凉的地方。 “你是花匠?”武独问道。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心想出现在岷江支流岸边,说不定是西川上游顺流漂下来的,兴许父亲是个花匠或种田的,这样倒好,省了不少麻烦。 第44章 惊雷 武独又给了段岭一个碗,一日两餐,让他端着碗,在院门里坐着吃,段岭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武独就像养了条狗一样,只觉得十分好玩,有天还往柴房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收拾得很整齐,放着碗和筷子。 段岭则总是吃不饱,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只有小半碗饭、一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饿着,却不敢偷东西吃,武独时而心情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过饭后出来,把剩菜剩饭朝段岭吃饭的狗盆子里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再看时,段岭已经吃完了。 “吃这么多。” 武独突发奇想,有一次想看看段岭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给了他些,段岭全吃了,武独又加,段岭又吃,再赏他几块饼,段岭还是吃了,最后武独还给他俩馒头,段岭实在吃不下了,艰难地往下吞,武独看着他好笑,片刻后段岭把馒头拿回柴房里,收好,预备饿了的时候吃。 武独笑了起来,段岭也自嘲地笑了笑。 武独不笑了,他突然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心酸。仿佛这哑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条野狗。 武独扔给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段岭便捡起来,以为武独让他洗,第二天洗完晾干了,折好放在门口。 武独奇怪地看了一眼,说:“这是给你的。” 段岭这才拘束地点了点头,把袍子收回去。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武独每天回来,看见段岭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点。 有时在外办事,过了饭点,武独突然还会想起家里那小狗还没喂,应当是饿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正在花栏前照顾武独种的奇花异草,转过身,左手比食指,右手摊开,手心朝下,意思是十五了。 他知道武独迟早会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须得准备好一套说辞,否则若被怀疑起来,只会更加危险。 武独打量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敲敲案几,说:“把这碗药喝了。” 段岭放下铲子,过来到门口,却不敢进,武独孤独地坐在案几后,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说:“进来吧。” 段岭进去,把药喝了,突然嗓子一阵抽搐,犹如万针齐扎,痒得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扼着自己的喉咙叫了起来。 “叫。”武独冷冷道,“叫出来,你的嗓子就慢慢地开了。” 段岭咳嗽,嘶哑地喊,沙着声,在地上翻滚。 “至于吗。”武独哭笑不得道,继续翻自己的药经,沉吟不语。 傍晚时,段岭已能开口说话,“啊啊”地叫了几声,吃着饭时,武独出来看看,朝他道:“说话。” 段岭“啊”了一声,武独又道:“说‘我’。” “我……我。”段岭的嗓子恢复了。 武独说:“吃饭。” 段岭低头吃饭,武独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说:“让你说‘吃饭’。” 段岭一口饭喷了出来,呛了几声,抬头,朝武独说:“吃……吃饭。” 武独说:“念,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 段岭:“……” “扁……扁担长……”段岭磕磕巴巴地说话,武独却指着段岭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段岭眼泪也出来了,朝武独点点头,犹豫要不要朝他下跪磕头,感谢他治好了自己,武独却没再理会他,转身进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武独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房里也吃着饭,随口问道。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心里浮现出那句话。 我叫李若,我爹是当朝皇帝李渐鸿,段岭心里浮现出第二句话。 “王……”段岭说,“山。” 段岭不敢告诉他自己叫李若,也不敢说自己叫段岭,万一牧家知道“段岭”“李若”名字的意义,便相当于将自己推入了险境中。 “王小山。”武独说,“哪里人?” “浔北。”段岭嘶哑着声音说。 “浔北人?”武独莫名其妙道,“浔北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爹……爹卖药,被打劫。” 这印证了武独的某种猜测,说:“在哪儿被劫的?” 段岭:“潼关。” “命大。”武独随口道。 段岭这一个月里,盘算得非常仔细,他说的家乡浔北恰好与浔阳的口音差不多,且在自己逃亡时被元人攻陷,是他南逃时途经的其中一地,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在他口中,母亲因战乱身死,他与父亲离开浔北,往西凉做生意,购买药材,想沿着西川路倒卖,结果天下正乱,父子被一伙绑匪打劫,自己被绑匪抓住,喂了毒茶,被扔下岷江,顺流漂了老远,最后命大,搁浅在西川城外。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正好对上,武独也不再怀疑,唯独说不清的,是下在段岭身上的毒|药。 “什么绑匪,要用寂灭散来对付你?”武独说。 段岭答道:“不……不知道,爹……爹在西凉……买了秘方。” 武独便存了这么一个疑,没有再问下去,毒|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以他对天下毒的了解,寂灭散非常昂贵,炼制过程十分麻烦,且很罕见。武独又问了几句,段岭凭着想象,调动所有的知识来圆这个谎,编造了一个西凉的市集,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在市集上采买,买了一个匣子,里头装有奇毒,结果带在身上,经过潼关外市镇时被山贼盯上,最后被拿来试匣子的毒。 这下武独相信了,虽然离奇,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西域的匣子。”武独说,“镂空的?” 段岭在门外朝武独比划了下,意思是这么大。 武独便不再追问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段岭坐在院内搓衣服,西川热了起来,武独只穿一条薄薄的及膝丝裤,光着膀子,两脚搁在案几上,一身肌肉瘦削健壮,随口道:“看你细皮嫩肉的,多半也是爹娘眼里的宝贝,来日去打听打听,若有你爹消息,让他拿一二十两来,赎了你去,倒也罢了。” 段岭洗着衣服,没有说话,侧脸上带有眼泪的痕迹。 深夜里,外头却来了访客,仆役在院外说:“有人求见。” “什么人?”武独问。 “说叫‘鹤’。” “快请鹤老进来。” 来者是个老头儿,武独忙穿上袍子,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段岭擦干手,舀水放在壶里头,放在炉子上烧水泡茶。 “师叔。”武独忙躬身道。 那白胡子老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里头捡回来的。”武独忙解释道,“师叔请坐。” “上次你要的那几味,给你带来了,写在上头。”鹤老拿出一个单子,以及一个包袱。武独忙道谢,说:“劳烦师叔过来一次,实在过意不去。” “不碍事。”鹤老说,“正好下山走走,就顺便一趟。最近做了一味药,正好让你看看。” 段岭烧好水,又在外头洗衣服。 “这毒无色无味,服用时看不出来。”鹤老说,“需要一个引子,引子到了,便会毒发身亡。” 武独没有拆那包药,沉吟不语。 “武独呐。”鹤老又说,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似乎亦带着催促,“人生在世,总有些事要去做。” “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武独安安分分地跪坐,把药推回去,说:“师父说,下毒不是为了杀人。” 鹤老在矮案前盘膝而坐,与武独相对,端着茶,喝了一口,说:“那病秧子,熬不了多少时候,何苦呢?当初你投错了边,早该跟着太子。” 段岭正在晾武独的单衣,听到这话时,骤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天际一轮银月,照向段岭。 “太子身旁有乌洛侯穆。”武独说,“容不下我,何况,你们说得都对,先帝说得也对,我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既没有给赵将军报仇,也没有给先帝报仇。” 鹤老又说:“你跟在赵奎身边三年,跟在李渐鸿的身边只有不到十天,孰轻孰重,你自己应当清楚。李渐鸿的死,怨不了你。” 听到这里时,段岭不住发抖,呼吸停了。 武独却没有说话,仅是喝了口茶。 “先帝说我始终不明白要的是什么。”武独说,“他说得对,我就像浮萍一般没有方向,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去,从前跟赵将军,赵将军死后,我跟着李渐鸿,李渐鸿死后,我又跟牧相……” 段岭听到那句“李渐鸿死后”,瞬间一切的声音都远离他,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剧毒,在他的全身流淌着,所有的知觉离他渐渐远去。 “我先试试这药吧。”武独拆开药包,里头是一些粉剂,以及几枚小的药丸。 “药散是毒。”鹤老解释道,“药丸是引,先吃了药散,再吃药丸,不出一个时辰,立即毙命。” 鹤老起身,武独便穿上木屐出来送客,直将鹤老送到大门外。 第45章 求死 再回来时,段岭跪坐在房里矮案前,把所有的药粉一次吞了进去,再将药丸倒进嘴里,和着桌上的冷茶一吞。 “哎!”武独大喊一声,慌忙冲进来,所有的毒|药被段岭吃得干干净净,他马上点了段岭的穴道,单膝一跪,将段岭扳得脸朝下,膝盖顶着他的胃,按着他的背脊,运劲猛力一催。 段岭“哇”的一声张口,将刚吃下去的药散合着晚饭全部吐了出来,武独连催三次,段岭一吐再吐,武独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做什么!” 武独把段岭扔着,转身去找药给他清胃,段岭却在地上摸索,从呕吐出来的秽物里摸那药丸,抓着朝嘴里送。 武独翻找药物到一半,回头看见段岭在做什么事,立即一阵风般冲来,揪着他的衣领就是一阵耳光,连着近十余下,打得段岭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段岭歪倒在案旁,武独翻到清胃的药,用一杯茶调开,让段岭仰躺,以芦管朝他鼻孔里强行灌了进去。 不片刻,段岭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又是猛地吐了出来,武独便拖着他,将他朝院里一扔,段岭侧躺在院中,不住抽搐,武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把烧着水的壶朝段岭一扔,开水溅了他满身,段岭被烫着脖颈和后背,却没有动,无神的双眼睁大了,直直看着门里站着的武独。 那眼神充满了绝望,武独实在搞不清楚,上前去,踢了下段岭,问:“在想什么?” 他提着段岭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些许,手指头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段岭一动不动,只是双眼发直,武独不耐烦地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声里,段岭没有任何反应。 他睁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正在慢慢地滚出来,清澈的瞳孔倒影着武独的容貌。 武独莫名其妙,把他放下,不管了,进去收拾东西,扫掉段岭呕出的酸臭物,还有囫囵吞下没消化的肉,显然是晚上饿得狼吞虎咽,吃太急了。 武独又看看段岭,段岭始终在院里侧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武独皱着眉头,扔了扫把,趴下来,也侧着头看他,见地上有不少水,眼泪正从段岭的眼角源源不绝地淌下来,淌在院里的地上,积成很小很小的一摊水洼,倒映着夜空里的银河,仿佛是一方很小的世界。 “到底是怎么了?”武独说,“喂!” 段岭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武独不知他为何会有这反应,又去打扫,扫着扫着,忽然想通了—— 这少年兴许原本就想寻死,只是没找到好办法,看那模样,说不定是父亲死了,吞下毒|药以后去跳河,又被自己救了起来,初时恢复了活着的念头,今夜听到那毒|药时,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兴起寻死之念。 “喂。” 武独打扫完后,出来在门槛上箕坐着,手肘搁在膝盖上,卷了衣袖,打量躺在院里的段岭,说:“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没说实话,初始是自己服的毒,跳的江。” 段岭一声不吭,他已失去了对这世界的感知,脑海中一片空白,停留在与父亲相伴之时,犹如筑起了一面墙,将外界所有的事都挡在了外头。 “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 “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你长大了。” “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我儿。” “你爹是不是死了?”武独的声音瞬间击垮了这面墙,令段岭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武独又说:“你爹定想你活下去,见着他死了不曾?” 段岭的瞳孔渐渐地有了焦点,眼前是武独坐在门槛上,高大的身材像只猎犬,模模糊糊,有点像李渐鸿笑着朝他说话。 “你以为爹不在了吗?” 李渐鸿温和地注视着他,说:“我儿,爹一直陪着你。” 许多不相干的念头涌进了段岭的脑海,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使然,他竟是直到这时,才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一瞬间便击垮了他。 但这消息也来得恰到好处,没有令他死在鲜卑山的悬崖下、落雁城的风雪里、岷江的湍流中,而是在这样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在这样一个月夜,得知了此事。 他没有死,而是被武独救回来了。 在此之前与他重逢的念头,断断续续地支撑着他,走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冥冥之中,李渐鸿的英魂仿佛用尽一切力量,让这最疼爱的儿子在世间活下来。 哪怕颠沛跌宕,哪怕众叛亲离……他不想让段岭知道这一切,于是老天仍在庇佑着李家的大陈,他终究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并成功地回来了。 每一次他梦见李渐鸿时,都有人仿佛带着某种缘分与天命,来到他的面前。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剩下一脸不解的武独,段岭的神智渐渐回来。 “想想清楚。”武独最后说,“人生在世,总要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武独起身,回入房间,关上了门,熄了灯,月夜下,段岭孤零零地躺着,这时候鼻子才抽了抽,眼泪如同开闸一般地涌了出来。这是他这辈子最无助最悲伤的时候,他挣扎着爬回房里去,用垫在地上的袍子捂着脸,把脸深埋在膝前,呜呜地哭着。 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送他上学堂,站在窗口看他,舍不得走,自己催他快点走,免得被同窗笑话和议论。 他带兵出征的前一夜,他们最后分别时,父亲还说:“你说,你不恨我,你原谅我了。” 那时段岭还不答应,要与他击掌发誓,其实他又怎么会恨他?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期盼着他来,并执着地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来,他们会相依为命,就像李渐鸿跋山涉水,历尽磨难也要找到他一样,他始终在等着自己迟到的父亲。然而他仅仅陪伴了自己如此短暂的光阴,连声告别也不曾有过,便匆匆而去。 人生苦短——他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 门突然被打开,武独提着灯朝他脸上照,段岭满脸泪水,抬头看,武独实在是无可奈何,一脸烦躁,撬开他的嘴,把一碗药给他灌下去。 段岭喝完那药后,睡意袭来,侧身躺下,意识里一片混沌,想必是安神的汤药,令他无暇再去想伤心的事了。 翌日清晨,段岭醒了,武独打着呵欠,用过早饭,观察段岭片刻,见他依旧种花,浇水,不再起寻死的念头,便说:“是非好歹,说也说了,你再寻死我也不管了,要死出去死,莫要麻烦我再处理一具尸体,懂么?”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站在廊下,突然觉得段岭有点烦人,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情愫,是同情可怜他,又有点敬佩他,想必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把房里收拾一下。”武独说,继而换上规整衣裳出去了。 段岭脱了鞋进去,给武独收拾了房间,午后又没饭吃,他便坐在廊前,看着碧空如洗,外头的蝉叫了起来,许多想不通的事,都有了前因后果,过往也随之粉碎。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哪怕赴汤蹈火……” 可他能做什么? 初夏的风扫过来,沙沙作响,叶子带着光斑,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如果问他现在想做什么,段岭只想知道李渐鸿埋在哪儿,好去和父亲说说话。 他坐着发呆,想郎俊侠下的那毒,他一次次面临死亡,却都活过来了,接二连三,每一次都没死成,他还能再去寻死吗? 是离开西川,浪迹天涯,隐姓埋名,当一个无人认识的人?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也许一直到死,他都无法对此释怀。 不走,又能做什么?留下来? 李渐鸿是怎么死的?他在什么地方牺牲了? 段岭坐了一个下午,终于慢慢地想清楚了,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或是走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虽然这些事对他来说难度不亚于移山填海,然而现在已没有父亲在保护着他,为他安排好一切,他只能靠自己了。 走到哪算哪吧,段岭心想什么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反而是种解脱。 武独回来了,喂狗般扔给段岭两块熟牛肉,段岭接过看了一眼,便吃了起来。武独看了眼房中,还是比较满意的,坐到案前,又开始读他的药经。 “认识字么?”武独问。 段岭点点头,武独没有再提昨夜的事,交给段岭一张药方,说:“照着称。” 第46章 折腰 段岭见是下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给谁的,于是称药,配药,在落雁城里时已驾轻就熟,然而武独用的药却别具一格,大寒与大热用在一个方子里,更有许多隐毒。 “这是做什么用的?”段岭问。 武独停下动作,看了段岭一眼,段岭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再问一句。”武独说,“配好以后便先拿你来试。” 段岭没有说话,武独突然想到这小子连死也不怕,自然无所谓,叹了口气,觉得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段岭配完后开始研磨,把药混成粉,加蜜调丸,再以火焙。他猜测这是一种暗毒,服下之人也许并未察觉,然而需要定时服食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亡。 “你是不是正想着,你连死也不怕,自然不怕我毒死你?”武独随意一瞥段岭,又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段岭嘴唇动了动,想说没有,稍稍牵起的嘴角却突然激怒了武独,他把笔一搁,上前揪着他的衣领,冷冷道:“笑什么?你在笑什么?” 段岭一紧张,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突然觉得这眼神仿佛在哪里见过,却记不得了。 所幸武独大部分时候都是色厉内荏,只是狠狠地威胁他几句,便又放开他,命令他去干活。只要段岭不吭声,不去主动招惹他,武独也不会闲着没事干来找他的麻烦。 整整一天里,段岭俱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想起武独与鹤老的对话,其中提到了一句“太子”,也就是说,父亲死后,大陈有了太子。这太子不大可能是他的兄弟,再联系到郎俊侠下的毒……段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令他觉得不寒而栗…… 莫非是父亲死后,郎俊侠找了个人来冒充自己?牧旷达知道这事儿吗?如果他与郎俊侠合谋的话,那自己在丞相府里的事,绝对不能让郎俊侠知道。可是如果牧旷达知道,那么在自己找来的时候,郎俊侠为什么不把他交给丞相,而是直接下毒抛尸呢? 段岭据此得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虽然离谱,却八|九不离十:郎俊侠瞒过了所有的人,带回来一个假太子,牧旷达对自己的存在是不知情的。再据此推测,父亲死后,牧旷达本以为大权在握,原本想着控制住四叔,就能把持朝政,没想到被突然出现的假太子扰乱了布局,所以,现在手上配的毒|药是对付谁的? 段岭心念电转,如果事实如自己所猜测,那么自己生还的机会将非常大,毕竟就算留在西川,退一万步说,哪怕郎俊侠知道自己还没死,也不敢贸然进丞相府来杀人。 待在武独的身边,是目前来说最安全的选择,接下来就是求证自己的猜想,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段岭一旦清醒过来,脑子还是动得很快的,他一边把药材打成粉,一边在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连太子会不会是真的都考虑到了。若说父亲回朝后,爱上了谁,留下一个遗腹子,也有可能……不,不大可能,不说他爹的为人,就算真的有太子,也必然是个小婴儿,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地去下毒对付,而且,这明显是成年人吃的药。 正在这时,一名少年来了侧院。 “武独!”那人瞥见段岭,愣了一愣,好奇多瞥了他几眼。 段岭见少年眉目俊俏清秀,衣着不凡,心想多半是有点身份地位的,身边没跟着小厮,多半是有事相求。 武独起身出去,朝那少年说:“牧公子。” 那人正是牧旷达之子牧磬,上下打量段岭几眼,颐指气使地朝武独说:“麻烦你配个药。” “未有丞相命令,不能给您配药。”武独说,“若要用毒,须得有丞相手书或口头吩咐。” 牧磬递出一张方子,武独却只不接,牧磬眉头皱了起来,不悦道:“你当真不配?” 武独没说话,静静在廊前站着,牧磬随手把纸一扔,那方子飘来飘去,落在地上,牧磬说:“想想清楚,给你三日时间。” 牧磬也不等武独答话,便转身走了。 武独气得发抖,片刻后,躬身把那方子捡了起来,扔在案上。 段岭这边焙着丸,擦干净了手,看了一眼那方子,起初他心想有什么药不能去外头配吗?一看果然,是种烈性的催情散。 “配吗?”段岭问。 武独坐在榻上,提壶倒了杯茶,冷冷道:“滚。” 段岭便把药方收起来,焙完丸子,武独扔过来一个木匣,段岭把药丸分别装好,依旧退了出去。 一道闪雷横亘而过,这夜下起了雨,偏院里头的屋顶还在漏水。 武独吃饭吃到一半,有人来说丞相召见,武独便只好放下筷子,去见牧旷达,回来时淋得与落汤鸡一般,抓起匣子就走。 段岭拿了几个盆,在武独房中四处接水,水盆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雷声隆隆作响,段岭便蜷在柴房里头,不知过了多久,武独把门推开。 “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武独打着赤膊,健壮肩背上全是水,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淋得湿透,贴在大腿上,现出肉色。 “什么?”段岭茫然道。 “让你进来!”武独怒道。 段岭便跟着一路小跑进去,武独说:“把衣服和书烘干。” 段岭便在炉子旁搭上几件衣服,擦干净水迹,给他烘干靴子,好几本书靠着墙,墙壁也在往下滴水,段岭便将书柜挪出来些许,将书页小心展平,晾开。 “睡那里。”武独指了指角落,示意段岭不必回柴房去睡了,段岭便先给他铺好床,再自己铺了床,躺在墙角,听着雨声打在盆里的水响,渐渐入睡。半夜,武独又扔过来一个东西,令他惊醒。 “声音小点。”武独说,“吵得睡不着。” 段岭莫名其妙,突然想到自己说不定讲梦话了,当即惊出一背冷汗,起身将水盆里的水给倒出去。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段岭没法出去,武独整日闷在房里,牧旷达不宣他去见,下雨也不能出门,除却一日两餐送到,便终日将他闲置着。武独本来就没什么钱,赵奎倒台时,一点家当都被朝廷抄走了,也不见牧旷达替他拿回来,仅有投靠牧旷达时得的一点赏赐。 那天段岭见武独在数钱,一两二两,三两四两……不到十两碎银子,心想武独好穷。段岭从来没赚过钱,却因在上梓吃过苦,多少也知道点钱的重要性,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武独又要买药材,一来二去,便剩不了多少。 武独正在算家当时,有人来了,他便几下将碎银收在钱袋里放好。 “这房顶倒是得补补。”来人是打着伞的昌流君,伞下还有牧磬。 “药配了么?”牧磬问。 “丞相没有发话。”武独说,“不能为你配药。” 牧磬转头看昌流君,昌流君和牧磬站在院子里不进来,武独也不出去,昌流君说:“你就配吧,哪来这么多规矩,配好药,房顶便给你补了。” 武独:“……” 牧磬说:“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走了。” 段岭在角落里看武独,外头昌流君与牧磬走了,段岭便上前去,给牧磬配药。 段岭刚拉开抽屉,武独便蓦然起身,段岭吓了一跳忙避让,稀里哗啦撞翻了案几。紧接着武独又捞起花瓶,照着段岭头上就要给他一下,花瓶还没砸下来,段岭倒是先惨叫起来,武独那一下停住了。迟迟未砸下去。 段岭闭着眼,未感觉到陶瓷碎裂,转头见武独,武独憋屈不堪,把花瓶放到一旁,放好,依旧提着段岭衣领,把他拖到药屉前去,说:“你配药,配,我看你做出什么药来。” 段岭只是站着,片刻后武独怒吼道:“配啊!出错了老子要你的命!” 段岭一个激灵,拉开抽屉,按着记忆,把药全部配齐了,过去给武独看。 “就这些。”段岭说,“你都有。” “去拿钢磨打粉。”武独说。 段岭按部就班,把药粉配好,武独朝他招手,说:“过来。” 段岭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武独却一步上前,左手强行撬开段岭的嘴,把整包药粉都给段岭灌了进去。 段岭不住发抖,嘴里全是那催情散,知道吞下去铁定要死人,幸而武独没有再难为他,段岭便连滚带爬地去漱口。 漱干净后,武独便躺上床去,自顾自地睡起午觉来,段岭极小心地把东西收拾好,以免惊醒了武独,再将发霉的书合上,收着收着,发现一本《药圣经》上记载了不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便读了起来,一读读到太阳下山,武独起床。 武独拉开抽屉,亲自配起了药,段岭一看,同样是中午自己配的烈性催情散,心想,你这不是折腾么?自己又来一次。 最后武独配完了,把一个小包扔给段岭,说:“送过去,送给谁,你自己懂的。” 段岭不大敢出去,然而不去恐怕要挨揍,挨揍也就罢了,更容易令武独起疑,便揣着药包,冒着雨跑出去,找牧磬。 第47章 机会 要么趁机跑出去,打听下消息?但第一次出来就这么做,恐怕引起武独的警觉,万一被怀疑就糟了。 段岭望着巷子尽头良久,伫立在雨中,最终还是忍住。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门关了,段岭找了半天,找到后门外,被守门的刁难了一番,先盘问,再细细地盘问,最后才被放进去。 牧磬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训,旁边放着蟋蟀罐。周遭站着六七名少年,各自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说。 丫鬟带着段岭,沿走廊过来,见丞相在发火,便一时不敢过来。段岭见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气度,心里一凛,猜测该不会是牧旷达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人又教训道。 牧磬横横心,将那龙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砸得粉碎,牧旷达又说:“自己踩死。” 牧磬:“……” 段岭站在柱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若自己玩蟋蟀,李渐鸿必不会让他踩死,说不定还会抓只来与他一起玩。 牧磬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将蟋蟀一脚踩死了。 “回去读书。”中年人朝房内一指,牧磬便乖乖进去了。 接着他又朝一众少年说:“但凡被我看到少爷再斗蟋蟀,须怪不得我,现在各自散了。” 少年们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走了。 这时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尽头,段岭本想躲开,却已被看见了。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老爷。”丫鬟过来,朝中年人行礼,段岭也跟着躬身,口称“老爷”。果然那中年人便是牧旷达。 其时段岭穿着武独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着,袍襟打了个结,掖进腰里,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人?”牧旷达问。 段岭不敢答话,知道此刻由丫鬟开口说比自己解释,可信度要高一些。丫鬟替他答道:“回禀老爷,这人是武独院里头的小厮,据说过来给少爷送药的。” 牧旷达说:“把药拿来看看。” 段岭从怀中摸出来,由丫鬟呈上,牧旷达边打量他边拆药,皱眉看到药粉。 “老爷问你呢。”丫鬟推推段岭,段岭朝房内看,见牧磬一脸铁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段岭心想是你儿子特地让武独配的烈性春|药,看你不打死他。但他突然想到,这时候若卖牧磬一个人情,说不定来日还有用……嘴上便编了个谎,答道:“蟋蟀吃的。” 牧旷达便走出花园,拆开药包,将一包药粉全部撒进了池塘里头。 “再不认认真真读书。”牧旷达叹道,“你当真是丢我牧家的人。” 牧旷达又打量段岭,说:“倒是不知道武独收了个徒弟,一对招子挺亮。” 段岭站着不吭声,牧旷达又说:“真想讨少爷的欢心,便看着他多读几本书,莫要再撺掇少爷。” 段岭答了声是,牧旷达心神不定,便转身走了。 段岭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角,心想牧旷达没看出来,想必是先入为主了,自己长得与李渐鸿不大像,据父亲说,像他死去的娘,也正因如此,在牧府里仍是安全的。唯独嘴唇与嘴角与李渐鸿有点相似,但不认真看,又已有一名“太子”在,牧旷达应当想不到自己身上来。 “你,进来。”牧磬朝段岭说。 “少爷让你进去,你就进去。”丫鬟吩咐道。 “没说你。”牧磬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么嘴?!” 丫鬟只得躬身退走,段岭进去,牧磬显然还在烦躁,先是挨了一通骂,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又被父亲撒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憋屈。 牧磬拉开抽屉,扔给段岭一个封儿,里头装着钱,朝段岭说:“赏你家主人修房顶用。” “谢少爷赏赐。”段岭把封儿捡起来,正要退出去,牧磬又说:“慢着,你知道这药怎么配不?” 段岭拘束点头,牧磬便说:“你趁武独不在的时候,替我再配一副来,做好了有赏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自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段岭规规矩矩地答道。 牧磬又斜眼乜他,恰好与段岭的眼神对上。 段岭马上说:“一定不让老爷知道,也不会让武独知道,少爷放心。” 牧磬心道这小子倒是识趣,便挥挥手,说:“去吧。” 段岭一脸镇定,回来后将钱交给武独,里头是二两银子,武独也没说什么,把银子收了,坐在门外看雨。段岭在房中想着牧家的事,少年人的口风都不紧,若有机会能接触牧磬,便能听到许多重要的消息,甚至如果有这运气能取信牧磬,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但一旦跟在牧磬的身边,风险也会随之上升,因为很可能碰到“太子”与郎俊侠。假太子也许认不出自己,郎俊侠则绝不可能……首先得保住性命。 段岭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他,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郎俊侠必不知道他还没有死,也不会想到他居然躲在丞相府里。 又过数日,等了又等,段岭的机会终于来了。 “去买两个烧饼,当晚饭吃。”武独朝段岭说。 武独数出点钱,扔了些给段岭,段岭觉得这日子快要没法过了,反而同情起武独来,按道理说他一个白吃白喝的没理由这么想,但看武独的钱一天花得比一天少,倒也挺心酸的。 段岭揣着十个钱出门去,心想来日待我黄袍加身,每天给你大鱼大肉吃到饱……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段岭忍不住回头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却警惕得很,说:“看什么?你心里头在想什么?” 段岭只好揣着那几个钱,朝武独说:“我心想咱们可以自己开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必到外头买。” 武独的气场这才渐平下去,说:“啰嗦,让你买你就买。” 段岭便点点头,识趣地走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敢乱走,郎俊侠若在宫里,应当没这雅兴满大街地闲逛,自己须得注意别太张扬,也别鬼鬼祟祟的,自然不会被盘问。他进了市集,先是把武独交代的事办了,再到茶馆,看看有无人说什么消息。 孰料大家都不会去讨论一个已经死了大半年的皇帝,听了半天,段岭也不敢开口打听,恐怕耽误了时间,便赶紧回去。 果然武独还是不乐意了,问:“买个烧饼,去这么久?你在等小麦种出来么?” “我不认识路。”段岭说,“走岔了,是个好心人指我回来的。” 段岭也会撒谎了,且圆得天衣无缝,武独还蒙在鼓里,答道:“罢罢罢,吃饭吧。” 在茶馆里打听不是个办法,且人多口杂,乃是是非之地,下次得换个地方。跑丞相书房外头去偷听又是找死,段岭想了又想,想起当年在辟雍馆、名堂内读书时,消息反而来得最快,西川有没有学堂? 段岭忙着考虑自己的事,好几次想着要么把心一横,试探一下武独,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皇宫里的情况?但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太危险,毕竟人心隔肚皮,万一再碰上个郎俊侠,可就没人救自己了。 但经过这些天里的观察,段岭觉得武独虽然精擅毒|药,却实在是个正派人。他有一身武艺,却不偷不抢,也不仗着用毒的本事去牟取利益,堂堂正正。早上起来,他偶尔会看见武独在院里打一套掌法,手掌上下翻飞时,就像鹰一样好看。 打完掌法后,武独扔给段岭一个小钱袋。 武独说:“买两个烧饼,沽半斤酒。” 段岭接过钱,心想机会又来了,便火速朝街上走,问到了西川小孩子们的私塾打听不出什么时政来,学生多的地方是太学,便问清路朝太学里头去。 段岭来到太学后花园的篱笆外,搬了两块石头,站在墙外对着雕花的窗栏里头望,正有几个学生放了课,站在花园里聊天。 “……但这么想来,轻徭薄赋,也是好事。”一人说,“南方再禁不起折腾了,须得休养生息,只是可惜如今有相无将,不兴兵事倒也罢了……” 正如同昔时在辟雍馆内一样,学生平日无事,便喜好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议政,大多在谈政事,有人认为宜放任元、辽相斗,积聚国力,毕竟有辽国挡着,元人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待辽被元打得奄奄一息,大陈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牧旷达起草新法,减轻了西川乃至江州地区的税赋,百姓对他仍是十分拥戴的。赵奎当权时重武抑制文,反而容易出事。 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又转到新皇李衍秋的态度上来,李家向来无为而治,大多放任不管,倒是太子回朝后,勤于批阅奏折了些。大多政务,仍听牧旷达的。 段岭听着听着便忘了时间,直到武独等不到他,出来找寻,看见段岭站在几块砖上,朝太学的花园里看,夕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充满了向往。 武独站在后巷内看了一会儿,皱眉道:“跑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学生们也走了,段岭解释道:“凑巧经过,就……朝里面看了眼。” 他以为武独要教训他,孰料武独最终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段岭忙跟在后头,回僻院里去,心里整理来之不易的消息。回家后,便在房中给武独擦拭架子,架上有一布包裹,里头放着一个匣子、一把带鞘的剑。 剑正是武独平时的佩剑,除此以外,便只有满架的书。段岭很想看看匣子里头有什么,但这个时候好奇心容易要一个人的命,便不去碰它。 第48章 取信 入夜时,武独过来,检查自己的匣子与剑,段岭躺在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睡觉,听到动静,便偷偷看了一眼,见武独背对自己,打开匣子,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走到门外,坐下。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似乎在调音,段岭的耳朵便竖了起来,接着那飘忽在空中的音接二连三地串在了一处,连成调子。 相见欢! 那首曲子是相见欢! 段岭翻来覆去听过无数次,在上京时隔着名堂的院墙、琼花院内寻春的笛声,还有父亲那生涩的笛曲……武独竟然也会吹这曲子,段岭听到笛声的时候,一瞬间就呆住了。 武独吹出的笛声初始带着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开了个头,后面的音便如瀑布般流泄而出,仿佛静夜里一曲催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洋洋洒洒,漫无边际,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带着潇洒之意。 第一次在名堂中听那曲子时内蕴深沉,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寻春的曲调则幽怨哀伤,带着绝望之意;李渐鸿学会吹了,曲中亦带着铿锵之力。而武独吹起这首曲子来时,与段岭从前的感觉丝毫不一样,醇厚却不霸气,隽永却不悲伤,如同西川的枫水滔滔流逝,豁达,洒脱。 段岭穿着单衣短裤,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见武独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曲声渐歇,武独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段岭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这是什么?”段岭问。 武独侧过头,把段岭从头打量到脚,嘴角略略一抽。 武独:“没见过笛子?” 段岭:“……” 段岭本以为武独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武独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杀人了。” 段岭听到武独说话,便走出去,抱膝坐在廊下。 一片静谧之中,武独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那年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笛子,一把烈光剑,让我下山来找师姐。” 段岭想起了也会吹这首曲子的寻春,却没有打断武独的话。 “师娘是个执着的人。”武独说,“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恰恰好,另一个人说。”武独又悠然道,“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武独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说:“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刺客。” 段岭看武独,片刻后说:“我爹生前让我读书,考功名。” 武独叹了口气,说:“考功名。” 武独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段岭,还是自嘲,又说:“读过多少书?拣几句背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背道。 “换一句。”武独说,“这个谁不知道?”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换一句。”武独闭着眼,随口道,“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听不懂,再换。”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武独喝了口酒,没有打断段岭,段岭想起夫子教的诗词,便背了些给武独听。既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又有“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武独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喝酒,到得最后,半斤酒喝完,武独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段岭怕他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武独却没有睡着,睁开眼看段岭,醉醺醺的,似乎想说句什么,那一刻,段岭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你这嘴长得像姚筝。”武独嘲笑道,“看了就想大耳刮子抽你。” 段岭忙道:“姚……姚筝是谁?” 武独没理他,段岭便让他躺好,径自回角落里铺床,躺着,武独却睁着眼,盯着段岭的背影看。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武独又说。 “有吗?”段岭说。 武独揉揉眉心,却实在想不起来了,段岭铺着床,背对武独,说:“我与你有缘。” “怎么说?”武独闭上眼睛,淡淡地问。 段岭说:“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这么多,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武独随口道,“能一时兴起救你,也能一时兴起杀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段岭知道武独只是虚张声势,自然不会来无缘无故地杀他,然而武独说完这句后便睡了。 翌日,段岭决定开始实行他的计划——设法接近牧磬,讨得他的信任,至不济,也在牧磬身前混个脸熟,但这种接触绝不能令武独产生警惕并疏远他,否则没有了武独的保护,郎俊侠若是发现了,随时可以取自己小命。 段岭时不时瞥武独,武独练完内功,他的功法与李渐鸿是一个路子,都是自外至内,通过步法与掌法来催动体内经脉,内息周天运转,练完后武独发了一身汗,段岭便打了水来,伺候他在院里洗头。 “牧磬让我办事。”段岭说。 “什么事?” 段岭用盆子装满水,朝武独头上浇。 “让我配药。”段岭说。 他朝武独说了事情的经过,武独道:“上次怎么不说?” 段岭不吭声,问:“怎么办?” 段岭通过对武独的观察,知道只要朝他说清楚前因后果,武独便必不会发火,果然他猜对了。 “怎么办?”武独冷冷道,“算你识相。” 段岭便不吭声了,洗过头后,又给武独擦干,武独显然无可奈何,又没有钱,朝段岭说:“让你配你就配吧。” 段岭心里松了口气,心道成功了一半,便去给牧磬重配了一副药,却不着急送过去,放在武独面前的案几上,武独只是不说话,随手翻书。 到得午后时,武独方道:“给他送去吧。” 段岭带着药出来,这次进丞相府时顺利了不少,牧磬正在房中读书,一脸烦躁,见段岭来了,便朝他招手,说:“快进来,配好了?” 段岭拿出药,跪坐在牧磬身旁,交给他,说:“一次半钱的量,不可多了。” 牧磬如获至宝,将它收起来,取了些许银子,说:“你唤什么名字?” “王山。”段岭答道。 牧磬点点头,段岭好不容易来了,想找个由头,与牧磬说说话,讨他的欢心,让他记得自己,以后才有机会接近他。然而事实证明,段岭实在是多虑了,牧磬一连多日被关在院里读书,再无猪朋狗友敢过来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牧旷达给碾死,只有几个丫鬟伺候,牧磬早已闷得疯了。 “你有迷药没有?”牧磬低声问,“最好是那种,迷昏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咱们把侍卫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段岭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答道:“没有,少爷。” 牧磬问:“那普通的迷药呢?武独总是有的吧?” “没有。”段岭答道,“他不用迷药。” 牧磬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纸,纸上只写了几行字,段岭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儿人?”牧磬又问,“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些银钱,出市集去给我买些来。” 段岭答道:“老爷要剥我的皮,少爷。” 牧磬:“……” “会作文章不?”牧磬说,“截搭题,懂?” 段岭看着一旁的题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出自《论语》,以及牧磬揉了一桌子的纸,当即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牧磬简直没了脾气,呈大字型躺在榻上,段岭低头看看案几,提笔蘸了蘸墨,开始写字。 牧磬则起身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也没赶段岭走,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拧腰,活动,问:“会武功么?” “不会。”段岭已经开始在纸上写了,答道。 牧磬也不回头,活动腰身,奇怪地问:“武独不是自己一人么?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里头的?他朝你做什么?” 在牧磬的印象里,武独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三姓家奴就不说了,还不知道讨好他爹,成日被昌流君排挤,换了别人,早就走了,偏生这刺客还忍气吞声在僻远里头住着。 段岭心里想来想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浔北人,少爷。” “哦?浔北。”牧磬虽是个纨绔,却不怎么傲气,书香门第长大,基本的气质还是有的,说,“浔北……浔阳以北,有什么好玩的?” “在上梓西边。”段岭答道,“山里头野兽多。” “什么时候能去打个猎就好了。”牧磬说,“我给你些钱,你替我去集市上买个马儿,不用大,滇马就成,养在你那院子里头,待我空了过去看看……你在做什么?” “替少爷做功课。”段岭说着话,把一篇文章做完了,搁下笔,起身朝牧磬躬身。 牧磬傻眼了,说:“你还读过书?” 段岭站在一旁,只不说话,眼神内敛,牧磬从头到尾看了一次,说:“还……还成,太好了!” 段岭答道:“少爷不可全抄了交上去,须得头尾改改,中间的字换换。” “大好!大好!”牧磬笑道,“可多亏你了!” 牧磬坐下,段岭又给他磨墨,牧磬便照着抄了一遍,其中改了些地方,写完以后段岭便起身,牧磬从钱袋里拿出些许钱来,想了一想,却不再赏段岭,依旧收了回去,朝段岭说:“后天早上再来我这儿一趟,现在回去吧。” 段岭应了,牧磬眉开眼笑,看看抄下来的文章,憋了将近半月,终于可以交差了。 第49章 盘问 段岭揣着药换来的赏钱,先去市集上买了些许酒菜,割了些卤肉,回到院里时武独道:“怎这时候才回来?” “听说书听得过了时候。”段岭答道,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开,又把剩下的钱交给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目光十分复杂。 “拿到赏了,想必是很高兴的。”武独说,“有酒喝,也有肉吃。” 段岭听得出武独生气了,却似乎不是因为自己迟回的缘故,况且他也没有耽搁多久,作一篇文章,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有点摸不透武独的心思,正要开口解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声巨响,整张案几连着上头的酒菜被武独踹到外头去,段岭吓了一跳,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 “老子学了这一身武艺。”武独语气森寒,“像条狗一般,给丞相府的少爷配春|药,讨得两个赏钱,才有酒菜吃,我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段岭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武独,只见武独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段岭小心地收拾好吃的,捡走碎瓷,摆好案几,依旧把菜排齐整,说:“吃饭吧。” 两人便就着弄脏的菜吃了起来,吃完段岭去洗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武独也就和衣睡下。 翌日,段岭心想也该来了,早上武独在院里打拳,段岭便跟在他后头比划。 “我不收徒弟。”武独随口道,他的侧脸冷峻,转身踏步,一式开山掌推出,段岭却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跟着拉开架势。 武独突然停下来,抬脚去踹他膝弯,段岭冷不防摔了一下,武独又伸脚去绊他,段岭朝前扑,踉跄站起来后武独又绊,段岭又扑,连着四五次,武独不禁好笑。 “你这下盘练得跟个陀螺似的。”武独嘲笑道。 段岭也觉好笑,一身灰扑扑地起来,武独说:“你不是练武的料子,省省吧。” 武独走开后,段岭凭着记忆重新打了一次武独演练的拳脚,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武独蹲坐在门槛上,不住嘲笑他,片刻后,一名丫鬟过来,说丞相有请,顺带将小厮也带过去。 武独脸色微微一变,想起日前段岭朝他说过,碰上牧旷达之事,倒也不甚怀疑。 “丞相要是盘问我来历……”段岭心里打鼓,朝武独说。 武独自知不妥,在丞相府内,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牧旷达要冲着自己面子,让他留下也就罢了,要拉去充军或卖了,武独也毫无办法。 “稍后丞相问你什么,统统不吭声。”武独朝段岭道,“我替你答话。” 段岭点头,跟在武独身后,进了丞相府内园,有人上来接,领着他们进正院里头去。 只见牧旷达坐在案几后,一旁站着忐忑不安的牧磬,背后则是蒙面的昌流君,还有一老头子,想必是先生。 武独微微眯起眼,牧旷达则自顾自地喝茶,面前摊着段岭作的,牧磬誊写过的卷子。 “你叫什么名字?”牧旷达朝段岭问道。 段岭没吭声,武独皱眉,朝段岭道:“丞相问你话,你聋了?” 段岭心想是你自己让我别吭声的,才走了段回廊就忘了。 “王山。”段岭答道,不敢看牧旷达,牧旷达只是瞥了一眼便记起来了,说:“送药的,那天我见过你,送的是给蟋蟀吃的药,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开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药吃,武独你怎么成日尽钻研这些东西。” 武独没有说话,室内肃静,牧旷达拿着儿子的那张卷子,朝段岭说:“王山,这篇文章,是你替少爷捉的刀?” “是他教我写的……”牧磬解释道。 “闭嘴!”牧旷达怒道,牧磬登时吓得不敢说话。 武独奇怪地看着段岭,段岭答道:“我替少爷续了些。” 牧旷达道:“先生给你出个题,你现便写了,在一旁写。” 段岭偷瞥牧磬,牧磬倒是一脸歉疚,朝他点头以示鼓励,段岭便低着头,到一旁坐下,先生先是提笔写了两行,出了题,便将笔交给段岭,段岭接了,微一沉吟,落笔。 “坐吧。”牧旷达这才朝武独说。 武独在一旁坐下,双眼却始终盯着段岭,眼神极其复杂。 “我倒是不知道你从何处买的小厮。”牧旷达朝武独说。 段岭写字的手有点发抖,武独看了段岭很久,牧旷达却自顾自地喝着茶,段岭终于忍不住,抬眼瞥武独,眼里带着恳求。 也许是那天站在太学外,期待的眼神与夕阳的光线触动了武独,也许是他转头那一瞬间的眼神,令武独再次心生同情。 武独终究于心不忍,随口给段岭编了几句谎,解释道:“他爹是个药商,乃是我故交,小时住浔北,母亲死得早,浔北城破后与父在塞外经商,后来死了爹,无处可去,前来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里头暂且住着。正想给他在府里谋个营生,不过眼下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武独说完又看牧旷达,牧旷达看也不看武独,朝段岭问:“读过私塾?” 段岭没吭声,武独又替他答道:“他爹原本是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的,乱世中说不得耽误了几年。” 牧磬伸长了脖子,偷看段岭写的文章,牧旷达咳了声,牧磬那脖子便如乌龟一般马上缩了回来。 牧旷达显然也对武独话不投机半句多,厅内一片肃静,只有段岭写字时,毛笔拖着宣纸发出的轻微声音。 在这肃静里,倒是武独先开了口。 “可有好几日没人来送饭了。”武独说,“相府既然不养闲人,正想着这几天来与牧相辞行。” 牧旷达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先是短暂一怔,继而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丞相这点颜面还是要的,招了个门客,却不给一日三餐吃食,若是传出去当被人笑死,一转念便知道是昌流君刻意折辱武独,也不点破,朝家丁吩咐道,““传令厨房,现在就去,再短了僻院内一日三顿,家法打死。” 武独脸色这才好了些,想必不是牧旷达刻意来整他,正阴晴不定时,段岭把笔搁上了笔架,一声轻响。先生便将文章取来,躬身放在牧旷达面前。 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便朝段岭说:“明日起,白天过来陪少爷读书,午后依旧回去伺候你义父。” 说毕,牧旷达又朝武独说:“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养一个人,却要一辈子,这是你命里的功德。” 昌流君接了话头,说:“改行当个教书匠也是不错。” 牧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静的厅里,这笑声极其突兀。 段岭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距离最终目标仿佛有万里之遥,但目前来说,虽有少许惊险,一切却都仿佛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领回去吧。”牧旷达说,“你的药做得如何了?” 武独答道:“还在做。” 段岭忙起身,跟着武独出去。 武独走后,牧旷达又喝了口茶,说:“士可杀不可辱,昌流君,你能不能有点胸襟?成日这么恶作剧,有什么意思?” 昌流君只得躬身。 “下去吧。”牧旷达又朝牧磬说:“限你一月内作完这篇文章。” “再敢胡乱对付,每天我上朝,你便搬个小凳,坐我与御史大夫后头,写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牧磬忙不迭点头,又逃过一劫。 段岭心想回去以后,武独不知要如何发作,这反应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没有选择,唯有拼着得罪武独,才有路走。他想起一路走来的过去,心里头极其歉疚,从前他从不撒谎,自郎俊侠带他去上京,他才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 我叫段岭,我爹叫段晟…… 为了活下来,他必须撒谎,慢慢地,他开始懂得这谎言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开始编织更多的谎,去骗许多人,从而保护自己。但无论骗谁,都没有比骗武独更令他有愧疚感。 武独一路上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院中,段岭刚转过身,便被武独揪着衣领,拖到院内一扔,段岭摔在地上,刚踉跄起身,武独大手却抓着他的喉咙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计的嘛。”武独眼中充满了戾气,说,“就这么想往上爬吗?” 段岭被扼着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泪水,他确实非常难过,充满歉疚地看着武独。武独便这么扼着他,一动不动,渐渐的,他的怒火在段岭的双眼前平息了下来,松开了手。 段岭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呕,武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却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烧。 “对不起。”段岭答道。 他没有撇清责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牧磬头上去,譬如送药的时候被他拉着问长问短,又让他帮着写文章,答应给他赏钱……然而这一切说实话,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释也是。 但他不想骗武独,索性道:“你说得对,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武独答道,继而回房,摔上了门。 段岭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武独显然也有点意外,段岭没有解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没借口发火来。 片刻后,武独又拉开门,朝段岭说:“还不走?!” 段岭:“……” 武独总是动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门的声音已不如第一次声情并茂,而是带着外强中干的味道。 “我穷惯了。”段岭抱着膝盖,坐在廊前,随口道,“也漂泊惯了,我不想遭人白眼,遭人背叛,我想决定自己的命。” 房里,武独没有说话。 段岭又说:“我不想让别人,来决定我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怎么死,怎么活。我怕了,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段岭回头朝房里看,门摔完留着反弹的一道缝儿。 “所以我想往上爬。”段岭说,“对不起,武独。” 段岭凑到房门前,从缝里朝内看,见武独在昏暗的室内坐着,没有说话,段岭便推开门,阳光洒了进来,落在武独的身上。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打水浇花,照顾院里的植物。 “你这一生,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 一句久违的话在武独的脑海中响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温柔的声音。 “死在你手下的每一个人,哪怕他们有一万个不得不死的理由,随着你的剑刺进去那一刻,生前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可你呢?你手中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可曾想过你自己?” 第50章 立足 今天不必再去买烧饼了,相府给他们送了吃的,比平日的菜肴更丰盛了些,还有一小瓶酒。这次武独没有再霸气地掀桌,段岭摆好菜,两人都有点尴尬,段岭等到武独先动筷子,自己才跟着吃了。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武独突然说。 段岭硬着头皮,给武独斟酒,武独喝了,没再说什么。 当夜他依旧进房里来睡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武独也没赶他。翌日他看见武独在院里打拳,站着跟他学了一会儿,武独皱眉道:“还不去?” 段岭便道:“那……我走了。” 他辞了武独,朝丞相府里去,正式开始了他的伴读生涯。先前对牧磬了解得不多,只觉是另一个拔都,收拾拔都这种类型的,他向来胸有成竹——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大抵“见怪不怪”四字足够。 然而段岭却猜错了,牧磬和拔都完全不同,拔都总是口不对心,牧磬却是第一天就给段岭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无遮拦。 “王什么来着,你叫什么?”牧磬朝段岭问。 “回禀少爷,我叫王山。”段岭朝牧磬说。 先生咳了声,牧磬却完全无视了先生,朝段岭问:“为什么叫王山?可有用意?” 先生瞥段岭,段岭心想正读书呢,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先生却道:“少爷问你话,你便答他。” 于是段岭不想被先生看轻了,答道:“王,是易学里的坤卦,一竖隔三横,乃是六阴;山,是三竖,乃是三阳,乾卦,王山的意思是乾坤。” 牧磬:“……” 先生:“……” “那,为何不叫王川?”牧磬问。 “不为什么。”段岭答道,“少爷若喜欢,我改名叫王川也无妨。” 牧磬摆摆手,依旧读书,先生正解书解到一半,牧磬又自顾自地朝段岭问:“昨天回去,武独发火了不曾?” 段岭:“……” 先生只得又停了下来,想是总被牧磬打断,早已习惯了,正好喝杯茶,段岭便朝牧磬说:“没有,少爷。” “给你送吃的了么?”牧磬又问。 这次段岭摸到牧磬的心思,说:“送了,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牧磬朝段岭挤了挤眼,想必心里得意。 先生又开始讲经,过了片刻,牧磬又旁若无人地朝段岭说:“武独房里头有什么好玩的毒|药么?” 段岭心想在丞相府里当先生当真不容易,便简短地朝牧磬说了几句,牧磬平时玩伴虽多,却头一次遇上段岭这样的。寻常小厮俱是满脸奉承,要么就是陪着他一起玩闹,抑或俯首帖耳,恭恭顺顺,问起话来因见识故,眼界也浅,只能当个跟班,没什么意思。 段岭却像一潭不见底的水,稳重,内敛,看那样子还读过不少书,有些见识,牧磬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买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段岭里里外外给弄清楚了才罢休。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他对段岭的兴趣更浓厚了,午后,段岭陪他玩了会儿蹴鞠。昔日在上京读书时,大伙儿没事不是摔跤就是蹴鞠,两项技能简直出神入化,其中赫连博更是一把好手,常常博得满堂彩,段岭得了赫连博一身真传,又有武艺打底,随随便便几下便引得牧磬充满了崇拜。 “这么样,这样。”段岭把要诀教给牧磬,牧磬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个中高手,以前小厮们不过是乱踢几脚,哪有这本事?而且段岭还不藏私。两人你来我去,玩了一会儿,午后牧磬躺榻上小睡了会儿,醒来时看段岭一边给他打扇,一边读一本书。 “这么用功。”牧磬迷迷糊糊地说。 “家里穷。”段岭答道,“不用功不行。” 牧磬翻了个身,继续睡,不片刻却是醒了,坐起来,打了个呵欠,看了眼段岭,下午先生来了,两人便又依旧读书。 到得傍晚,段岭伺候过牧磬,要走时,牧磬居然有点儿舍不得。自打牧旷达发火那次后,牧磬的一群猪朋狗友便不敢再来找他了,几个小厮也不敢撺掇他,生怕传到牧旷达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于是牧磬便可怜巴巴的,自己一个人,等着段岭第二天早上来陪他说话。段岭临走时见牧磬在廊下发呆,倒是觉得十分造孽,但武独在家里一天,不知做什么,想必也有点造孽,还是朝牧磬鞠了一躬,说:“少爷,我走了。” 牧磬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随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头,武独案前摆了些菜,段岭又带了点吃的回来,洗过手,段岭问:“怎么不吃?” “王少爷的口粮。”武独说,“怎么敢就僭越了?” 段岭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武独,武独这才一脸不满,开始吃晚饭。又盘问段岭,牧磬读书都读了些什么,段岭一一描述了,饭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一连大半个月,牧磬起初只是将段岭当作玩伴,段岭认真的态度却带动了牧磬,令他似乎渐渐地读进了些许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话不假,段岭端端正正,犹如一把玉璋,说人畜无害吧,却又带着隐隐约约的锋芒,说有意气吧,却又时时敛着,让人捉摸不透。 “有点长进。”牧旷达说。 “少爷有长进,王山的文章作得像个读书的武人。”先生朝牧旷达说,“是好苗子。” 牧旷达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翻儿子与伴读各自写的文章,下了批语。 “像个学武的读书人。”牧旷达说,“本质还是读书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牧旷达平生最烦仗义屠狗辈,总是感情用事,将他好好的布局搅了不少变数进来,最后总是搅得一团糟。读书人虽负心,却也有句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恨家族中爱读书的人太少,儿子又不成器,实在令他管不过来。 “赏些钱与他。”牧旷达说,“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两天假,既是答应了磬儿,便容他俩去玩吧,令武独跟着,好歹是个刺客,放院里,也是浪费了。” 先生拿着文章去见牧相,牧磬与段岭便在书房里头等着传,牧磬忐忑不安,段岭却十分淡定,闲逛了一圈,从书架上找书,预备明日先生告假回家时带回去看。 牧磬总是感觉这股气势仿佛在哪里见过,悠闲、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像那个谁……却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是谁。 “别担心。”段岭说,“作得挺好。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嘛,先生回来骂你一顿,挑你些毛病,该高兴才对。” 牧磬坐在案前,画了个小人,两条胡须,哈哈笑了起来,段岭往往会苦中作乐一番,读书也随之轻松了些。 “我最怕‘问政’了。”牧磬说,“要是我呢,就将有钱人的银子收点过来,发给穷人,大家就都舒坦了。” “可是银子花完了要怎么办呢?”段岭朝牧磬说,“归根到底,仍在土地上。” “让他们去买土地呗。”牧磬答道。 今日的月考题是如何安置南逃的难民,年前连番大战,辽、陈两国人上百万计,涌入了中原与江南,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饱受元军蹂|躏,南下时又冻死了不少,逃往江州,甚至越过长江南渡。 于是牧旷达出了一道题是孟子的“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切入如今南陈普遍存在的田地问题,牧磬在没有段岭的帮助下理解了牧旷达的意思,因为段岭曾经告诉过他“要去想题目里没有说的话”。 “买了土地。”段岭说,“总会有人勤,有人懒,有人运气好,有人倒霉,钱和土地又会慢慢集中到一部分人手里头,最后还是有人什么都没有,有人坐拥万顷良田。” “那就再分呗。”牧磬说。 “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段岭笑道,“可是让你散尽家财给穷人,你乐意吗?” “乐意啊。”牧磬说。 段岭:“……” 以牧磬的心思,想必真的是乐意的,若天底下的人都像牧磬这般,倒也没事了,段岭心想以牧旷达其人,居然生出这么个儿子,也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先生回来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错,牧磬登时欢呼一声,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段岭收拾东西,回去陪武独,牧磬欢呼完了,突然有点失落,告假时段岭不来,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让牧磬去找从前的猪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段岭反而是个很好的玩伴,听得多,说得少,还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抓得了蚂蚱捕得住鸟,写得了文章射得出箭,还会出谜语给牧磬猜,随口引经据典的,还会拿圣人开几句玩笑,两人岁数虽相近,段岭却成熟、沉稳很多。 “怎么过?”牧磬问。 “我得先回去。”段岭说,“不然武独揍我。” 牧磬本想留段岭吃个晚饭,但听段岭这么一说,只得挥挥手,让段岭自己走了。这年头合适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谀奉承、谄言媚语就是木木讷讷、词不达意,可见哪怕不以貌取人,人与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认真的人当朋友。 第51章 牧相 段岭依旧跪在案前,摆开菜,今天赏赐来了不少,武独依旧一脸无聊地看着。 “今天月考如何?”武独问。 “根据赏赐多少来看的话,应当还成。”段岭答道,“你呢?” 武独答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个大夫去,抓抓药,改行算了。” 段岭双手拿着筷子,客客气气,放在武独面前,两人准备开饭。段岭笑道:“治病救人,我最喜欢了。” 武独打量段岭,说也奇怪,段岭承认了自己想往上爬,武独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在武独的眼里,段岭有时候实在是既讨厌,又有趣,半大不大的,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何时生辰?”武独问。 “忘了。”段岭想了想,若郎俊侠拿了自己的出生纸,想必太子也是那一天,不可漏出口风,答道,“好像是……七月初七。” 武独说:“那快到了。” “明天放假?” “放假。”段岭答道,凡是武独喜欢吃的菜,他便只吃一点,武独不碰的菜,他便多吃些。武独也是存着这念头,只因饭菜和赏赐都是段岭挣来的,便想留点他爱吃的,两人避来避去,反而不知道吃什么了。 “这几日告假,带你出去玩玩吧。”武独说。 段岭还是想玩的,正想找个什么时候出去走走,约武独又怕他不去,自己出去,生怕碰上郎俊侠,虽然郎俊侠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出宫来闲逛,但还是求个稳妥的好。 “去哪儿玩?”段岭眼里登时带着笑意。 “吃饭吃饭。”武独说,“莫要啰嗦,待我将最后的药引找着了再说。” 段岭知道武独一直在忙活牧旷达的药,配了这么久,倒不是说武独磨蹭,而是牧旷达最开始交出来的药方就有问题,那是一副毒|药,想作为隐毒使用,却又太烈了。 武独下毒是有讲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滥的行当,譬如迷药、春|药、砒|霜鹤顶红那些统统不考虑。二不能让人查出来是什么配方,否则不免威名扫地。三不能简单粗暴,把人直接毒死,而是优雅地毒到你死。 牧旷达不知从哪儿问来的药方,连段岭也觉得太过明显,容易被查出来;看在武独眼中,更是破坏美感,简直就和用拆墙用的大锤子直接砸人后脑勺差不多。对用毒高手来说,怎么能忍? “找着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说,“得去找几本书看看,《本草》里头的几味,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我有府上书阁的钥匙。”段岭说,“要什么书,咱俩一起去。” 武独想了想,段岭又改口道:“我先去看看?” 武独沉吟略久,稍稍点了下头。 饭后段岭便沿后巷的门进去,只说去与少爷说话,守门的已不再拦他,他轻车熟路,绕过花园,进了书阁,段岭把灯放在窗台上,便去找书,时至夏末秋初,书阁外头吹来一阵风,灯便无声无息地灭了。 段岭正要再去点起时,突然听见书阁下脚步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牧旷达小声说:“让昌流君找,是找不着的,他不识字,这事你知道就成,莫要笑话了他去,须得我亲自来。” 段岭心头一凛,不知牧旷达深夜来书阁有何事,看来身后还跟着人,且不是昌流君。 灯光将人影渐渐移了上来,段岭站在暗处,看见牧旷达带着一名文士进入了书阁,昌流君向来寸步不离,保护牧旷达的人身安全,现在他没跟着上来,也就意味着段岭只要躲在书架后,便不会被发现。 是躲起来偷听,还是…… 短短片刻,段岭做了一个选择,他从书架后走出来,朝牧旷达说:“拜见老爷。” 牧旷达与文士都是一怔,未料此时书阁内还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好险”,然则双方都是聪明人,段岭此举无异于避嫌与效忠,牧旷达更是心下雪亮,暗道这少年果然非同一般。 “这是磬儿的伴读。”牧旷达朝那文士说,文士点点头,牧旷达眼中现出赞许之色。 段岭拿着书,说:“过来查点东西,冲撞了老爷……” 牧旷达摆摆手,段岭会意,文士与牧旷达说不定要密谈,便欲告退离去。牧旷达却说:“过来。” “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文士笑道,“自然是无妨的。” 牧旷达与段岭都是笑了起来,牧旷达又朝段岭说:“这位是长聘先生,府中参知。” 段岭朝那文士行礼,将灯放在桌上,重新点燃,牧旷达交给段岭一把钥匙,说:“最里头的柜子,取一封去年六月廿七的折子过来。” 段岭依着吩咐做了,柜内密密麻麻的,全是折子,长聘朝牧旷达说:“迁都之事一启,西川势必大耗元气。” “赵奎一去,迁都势在必行。”牧旷达说,“若不在近年解决,只怕再无力推动此事了。” 段岭找出折子,吹去灰,知道牧旷达欣赏他,不打算让他回避,将折子放在桌上,又去打了壶水,将灯火调大些许,便在灯上烧起水来。 “江州士族盘根错节。”长聘说,“苏、吴、林三族占据江南,新法难以推广,谢宥养一支黑甲军,更是耗资巨大。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军费也太多了些。” 段岭正在出神时,牧旷达翻开折子,段岭便瞥了那折子一眼。 “这是先帝批的折子。”牧旷达朝段岭说。 折子底下有一个“阅”字,又有“迁就是”三小字,段岭对那字迹熟得不能再熟——是李渐鸿的手书。 一时间无数思绪错综复杂,涌上心头,令段岭无所适从,他只想将折子拿过来,摸一摸,却情知不可当着牧旷达之面这么做。 “先帝在位十日,登基当日,批了三份折子便匆匆而去。”牧旷达喝了口茶,唏嘘道,“一份是迁都,第二份是屯田,第三份,则是减税。” “嗯,三道金牌。”段岭说。 牧旷达与长聘都笑了起来。 “折子压在我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牧旷达说,“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议一议迁都之事,你这就替我抄录一份下来。” 段岭点了头,拿着折子去一旁抄录,先是粗读一次,不由得惊叹于牧旷达所写的折子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起承转折,无一赘言,亦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先是就事论事,从细节切入,继而纵览全局,句句老辣直指要点,一句话里,常常藏着好几句意思。 这种议事能力,段岭实在自愧不如,起初他以为自己写的文章已有足够水平,然而与牧旷达写出的折子一比,自己简直就是目不识丁的水平。 “笑什么?”牧旷达注意到段岭的表情。 “读到好文章,所以情不自禁。”段岭答道。 长聘笑道:“你未见丞相弹劾人的折子,那才是令人捧腹大笑的。” 牧旷达也笑了起来,摇摇头,与长聘开始谈迁都事宜,江州虽在千里之外,牧旷达却对当地了若指掌,两人对着一张纸,开始分析迁都后的细节,税赋如何摊,如何通过来年科举,吸纳江州士族入朝为官。 段岭一心二用,既抄录折子,又竖着耳朵用心听着,当真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牧旷达能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他的天命。经济、农耕、政治势力如何分配,谢宥所代表的军方与江左一带的自治权……逐一列出,井井有条,不见丝毫紊乱。既不能动当地大家族本身固有的利益,又要确保新帝与太子所代表的政治集团,能在江州有一席之地。 “还须开一次恩科。”长聘说,“令三大家举仕入朝。” “唔。”牧旷达说,“御史台与户部,须得是咱们这边的。” 段岭抄好折子,对牧旷达的老谋深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未几,长聘又去取来一个算盘,二一添作五,以千两为单位,当场算起江州的税。 “你且记着。”牧旷达对段岭说。 段岭晾开折子,在一张宣纸上记下长聘与牧旷达核算的田地与税赋、军费裁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连段岭都有点混乱了,牧旷达却胸有成竹,理得清清楚楚,说着说着,话题岔了开去,开始讨论如何摆平江州三大族。 “还须得合一次姻缘。”长聘说。 牧旷达“唔”了声,说:“太子也到这年纪了,可是这三家……”牧旷达缓缓摇头,意思是都不太行。 长聘又说:“我猜以陛下的意思,倒是想让太子娶谢宥的女儿。” “从长计议吧——”牧旷达无奈道,说了一宿,倒也累了,伸了个懒腰,说:“丞相不好当呐,既要算这么一本糊涂账,还要管人娶媳妇儿。” 长聘与段岭都笑了起来,牧旷达看了一眼段岭记在纸上的要点,点了点头,说:“不错。” 长聘朝牧旷达说:“明日我便往江州去,替您先做好安排。” 牧旷达说:“该使的银钱、打点之处,不可少了。” 长聘称是,牧旷达说:“我这便去将折子写了,明日早朝时,两本一同带着。” 段岭不等吩咐,便提起灯,在前头领路,照着牧旷达与长聘出书阁,昌流君正等在外头,突见多了一人,眼神里带着警惕,牧旷达摆手示意不妨,徐徐出来,却见武独等在庭院里头。 牧旷达一见武独,便知道是来找段岭的,朝他说:“今夜与你家小朋友有缘,便说不得多耽搁了他些许时候。” 武独点点头,说:“自当随丞相差遣。” “既这么说了。”牧旷达又道,“还麻烦你再等半个时辰,若不忙着睡,且随我走一遭。” 武独自打进了丞相府,夜半得到这待遇还是头一遭,起初以为牧旷达要问他药的事儿,便抬步跟上。于是段岭在前领路,牧旷达与长聘随口闲谈,武独与昌流君随后,经过回廊,前往书房。 走到一半时,长聘拱手躬身,说:“在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朝长聘点点头,也一拱手,说:“先生一路顺风。” “托相爷的福。”长聘笑道,施施然离去。 剩下段岭打着灯笼照明,牧旷达像在思考,段岭逐渐发现牧家父子二人,还是有着相似之处的,牧磬与这老爹的相同点都是礼贤下士,和蔼可亲,且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十分随和,也难怪长聘这等人才会追随他,不领官职,甘愿在丞相府内当一个门客。 段岭进了书房,牧旷达随后而入,昌流君便自觉站在一旁,武独要跟着进去,却被昌流君阻住,意思是没他的事。 第52章 出府 牧旷达门客众多,平日里想写封折子,自然有人准备笔墨,但一来夜已深了,不想把书童叫起来,段岭既已经听了这许久,让他伺候也是无妨。段岭也领会到牧旷达的心思,今夜所谈之事,俱是对他的奖赏。 牧旷达的举动,正是表露出对段岭的赏识,在书阁里表现的赏识。他是个识趣的人,也最欣赏识趣的人,该怎么说,怎么做,不需多问,也不需多说一句话。 段岭将笔墨准备好,又在一旁摊开自己记下重要信息的纸,牧旷达靠在椅上,随手一指侧旁的铜盆,段岭会意,取来热毛巾,敷在他的眉眼上。 牧旷达想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打腹稿,片刻后提笔,写奏折。 段岭犹豫片刻,想要不要悄无声息地告退,但既然牧旷达没有说,自己待在这里也无妨。 牧旷达字迹遒劲,颇有笔力,用的乃是颜体,从今年秋收一事切入,下笔一气呵成,不卖弄,不掺杂感情,不现挟制之意,折上议完西川后议江州,将迁都所需花费的预估、为何秋冬迁都等等问题一应剖析清楚,如是,段岭便旁观了关乎大陈国运的重要事件,于这个晚上酝酿,诞生。 不知不觉,已是四更时分,牧旷达搁笔,段岭将折子摊在一旁,知道这上头决定了大陈未来数十年内,上千万人的命运。 “回去睡下吧。”牧旷达朝段岭说,“盯着点少爷用功,莫要少年心性了。” 段岭答了声是,告退出来,知道五更就要上早朝,牧旷达现在抓着时间,还可眯一会儿。 武独与昌流君守在门外,倒是没有说话,见段岭出来,武独这才带他离开。段岭心里仍反复默诵牧旷达的词句,越读越觉得厉害,自己在学习的道路上,还有很远很远。 “偷听被抓了个现行?”武独问。 段岭解释了经过,武独这才点头,段岭又说:“他们在议迁都的事……” 武独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丞相赏识你。”武独说,“是你的运气,也是你与他投缘,不可将这些话与外人说。” “你又不是外人。”段岭随口道。 武独没有回答,段岭似乎看见他嘴角微微牵了一牵,像是在笑,便好奇端详他,武独又马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 回到院中,段岭已困得不行了,朝角落里一躺,便即入睡,武独扔过来一条毯子盖着他,开始读段岭借来的《本草》。 翌日反正是告假,段岭足足睡了一整天,中午武独踢了踢他,让他起来吃饭,段岭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武独也不管他,直到黄昏时,段岭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把饭吃了,坐在院里时,见武独换了一身衣服。 “要出去么?”段岭坐在井栏旁给武独洗单衣,武独只是“唔”了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自打来了他身边,武独就是一袭粗布袍子,从未有过修饰,这令段岭不由得想起从前父亲在的时候,人长得精神好看,有股自然而然的气质,穿什么都好看。相反气场猥琐的人,穿什么都猥琐。 但今天武独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刺绣袍子,不知是从何处翻出来的,带着一股潮味,想必很有些时候没穿了。 “挺好看。”段岭朝镜子里头的武独看。 武独没说话,片刻后又把袍子脱了下来,段岭问:“怎么了?” “算了。”武独说,“没甚意思。” 段岭:“???” 武独说:“丞相赏了你一套新衣服,去穿穿看。” 段岭“哎”的一声,去翻今天中午来的赏赐,见是一件淡蓝色的新袍子。武独又说:“穿上吧,拾掇拾掇自己,稍后带你出去逛逛。” 段岭换好衣服后对着镜子照,想起那年与父亲去琼花院时的新衣,这一生只穿了一次,后来恐怕被耶律大石发现,就再也没穿过了,少年人的本性还是喜欢光鲜的。 他换好衣服后,看了又看,下意识地想找玉璜挂在原本是腰坠的地方,才想起盛世天下已不再,锦绣山河也已易主,当即有几分失落。 “算了。”段岭也把袍子脱了下来,武独登时哭笑不得,说:“又怎么伤春悲秋的?穿上穿上,待会儿出门莫要丢我的人。” “去哪儿?”段岭问。 “吃顿饭。”武独说,“见一位‘老朋友’。” 段岭倒没听说过武独在西川还有朋友,且武独的脸上带着鄙夷的表情,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走吧。”段岭晾好衣服,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走走了,且是在夜里逛西川,想必不容易被人看到。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实在太紧张,像只惊弓之鸟,郎俊侠与太子在宫里,更以为他早就死了,只要走好每一步棋,就没有问题。 西川一入夜,灯红酒绿,繁华长街如梦一般,段岭已很久很久没见到这景象了。 武独问:“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段岭说,“你那朋友呢?” “先不管。”武独说,“吃了再去找他们。” 段岭喜欢吃馄饨,在繁华长街上逛了一圈,武独便护着他不让人挤了,到馄饨摊里头去。 过往行人时不时瞥武独,见他身材修长高大,带着个俊秀少年,段岭又穿得光鲜,反而令武独像是家丁一般,两人在摊子上吃了馄饨,武独今天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 “你在想什么?”段岭却是很开心,问。 武独一怔,答道:“没什么。” 段岭见他不愿说,便懒得再问了,武独想想,最后还是解释道:“稍后见那朋友,你不必露面,以免多事。你只管玩你的,事儿完了,我自会与你解释。” 段岭点点头,怀疑地看武独,突然笑了起来。 “又在腹诽什么?”武独眯起眼。 段岭猜武独在丞相府里头也待不下去了,想是要找混得好的“朋友”,谋个行当。难得他稍微振作了些,总是为他高兴的。 “告诉你也无妨,这人约我好几次。”武独说,“先前都不想与他谈,如今想想,还是得找点差事做。” 段岭“嗯”了声,有点犹豫,他觉得武独与自己的命运仿佛是纠在一起的,有种奇异的联系,譬如说自己得牧旷达赏识,武独也随之地位高了些,那天在书房外,牧旷达的意思也是令武独给他看门。 不是什么人都能给丞相看门的,守在门外的是昌流君,便是一种表态。 然而武独心思简单,想必不像自己般,解得出文人们的弦外之音。 段岭想过好几次,哪天如果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一定会让武独当个贴身护卫,给他高官厚禄。若武独离开丞相府,自己的计划就要随之变动了。但他还会换地方不?现在已换了三任主人,再换下去,也不一定比现在混得更好。 他观察武独的表情,感觉他也在犹豫。 “走吧。”武独最终下定决心,带着段岭起身,经过长街,段岭好奇地看街边玩杂耍的,武独走着走着发现人没了,不耐烦地回来,一把将段岭拽走。 “大爷——” “哎,大爷——” 面前是个非常华丽的建筑,刚一进门,便有浓妆艳抹的少女来迎,吓了段岭一跳,忙道:“你们做什么?” 段岭退后几步,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群芳阁”,居然还是百年前皇帝的题字,当即哭笑不得。 “进里头去。”武独说。 众女好奇地打量武独与段岭,看段岭像个少爷,而武独像个家丁,然而段岭又不敢违拗武独的意思,两人关系十分奇特。 段岭说:“我……我还是不去了,我在外头等你。” 武独不耐烦了,揪着段岭的衣领,将他拖上楼去,段岭忙道:“我自己走!新袍子别扯坏了!” 武独这才放手,朝一个姑娘问:“天字号房的客人来了么?” “没有呢。”姑娘朝武独微一行礼,说,“两位爷里头请。” “给这位小爷好生伺候着。”武独说,“领他往对房里去。” 段岭亦步亦趋,跟在武独身后,武独却朝段岭上下打量,说:“尽跟着我做什么?去啊。连逛窑子也要教你?” “不不。”段岭连忙摆手,众女孩都笑了起来,段岭一下就红了脸,武独却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先前怎么说的?”武独说。 “那我……进去吃点。”段岭说,“你谈完了事,叫我一声。” “你随便吃随便点。”武独说,“不是咱们掏钱。” 段岭进了天字号房对面的另一间房,这处伺候得甚是周到,马上就进来了一群姑娘,段岭只以为都是来伺候的,不知这处的规矩是让他先看一轮再点,便说:“都下去吧,不必管我。” 琼花院虽也是青楼,却因段岭的身份摆在那里,无人敢来调戏他,段岭自打生下来,从未见过这种事,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应付这种口不对心,既要逛窑子又要假装柳下惠的客人多了,大家都颇有经验,于是便上来一人,说:“少爷。” “真的不用。”段岭叫苦道,“请,请……我认真的。” 段岭不是没想过感情问题,当年在一起厮混的好友们,拔都、赫连博……想必都已成婚了,唯独蔡闫不知是死是活,他也曾希望有一个家,像父亲与母亲一样。 然而众多因素错综复杂,时时刻刻影响着他,小时初见男女之事,犹如一个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梦,闪烁在他的记忆里头。那夜郎俊侠与丁芝带给他的冲击力,令他对青楼向来无甚好感。 而后对着琼花院里头的女孩,段岭也如同父亲一般,时时以君子态度视之,都是国破家亡的可怜人,又怎么能像耶律大石般对她们? 现在想起,竟是从未对谁动过心,段岭只觉人生十分无奈。 第53章 叙旧 段岭侧倚在榻上,姑娘们看了他一会儿,段岭摆摆手,诚恳地说:“请回,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有人出去找老鸨,老鸨片刻后过来,说:“少爷,姑娘们只是陪酒。” “不必。”段岭说,“钱照付,你算多少便是多少,找隔壁那位爷领就成。” 老鸨眼珠子一转,像是领悟了什么,却不点破,终究也不好冷落了客人,便朝段岭说:“那传个弹琴的,进来听爷的吩咐。” 段岭心想应当是可以的,老鸨便出去通传,片刻后进来一个小倌。 段岭:“……” 小倌唇红齿白,十分温柔,过来坐到段岭身边,询问道:“给公子按按?” 段岭摆手,说:“你也出去,不必了。” 小倌愣了一愣,段岭心想既然人都来了,姑且留下,便改口道:“算了算了,你且先留下,莫要再让人进来。” 小倌便坐着,斟了酒喂给段岭,段岭却说:“我不喝酒。” 段岭既怕说梦话,又怕喝醉了说胡话引来杀身之祸,是以滴酒不沾,小倌见状只得夹了些菜肴,喂到段岭嘴里。段岭心里惊雷阵阵,却不好嫌弃那小倌,大家都是苦命人,便点点头,夸奖他几句,说:“你长得漂亮。” “公子长得漂亮。”小倌笑着说。 “长得漂亮的人。”段岭颇有感触,说,“总是占点便宜的,眼里望出去,这世间也升平些,因为寻常人见了他,都会朝他笑。” 小倌没想到段岭会突发这么一句人生感慨,只得尴尬地笑笑。 “你坐着吧。”段岭说,“不必服侍了。”说着随手朝榻畔另一头随手一指,小倌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 段岭又朝他说:“赏钱不会少,你就当休息。” 小倌干坐了一会儿,没料到段岭气场太强,半点办法也没有,片刻后说:“公子喜欢吃什么?我去传厨房给您做。” “馄饨。”段岭答道,“刚吃过,来点水果倒是好的。” 小倌便躬身出去,外头老鸨问了几句,听到一句“不喜欢”,小倌便走了。段岭心想谢天谢地,不要来打扰最好。 他倚在榻上,看见有葡萄,这东西十分稀罕,便吃了几颗,酸酸甜甜的,越吃越爱吃,便抱着盘子开始吃,同时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平日里众多事情堆叠在一处,令他无所适从,如今便慢慢地想得许多事来,譬如说昨夜听见牧旷达与长聘说的“合一桩姻缘”。 今年腊月初六,他就满十六岁了,爹还在的话,一定会为他物色媳妇,可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一切都很遥远,是否也像那个“太子”一般,要与大家族联姻?从前春来时,他体内总有欲|望在寻找宣泄之处,可现如今,竟是对情之一道,没多大感觉了。 细想起是什么时候?兴许是来到西川,被郎俊侠下了毒以后开始的,段岭的嗓子还有点哑,未曾恢复过来。他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生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段岭觉得自己当不了一个好父亲,他还没准备好,如果不能给孩子幸福,那么就永远都不要生,他自己尚且命悬一线,怎么能拖累孩子?但仔细想起来,父亲也是辗转流浪,甚至自己出生之后足足十三年都没见过他的面……回想过往,段岭还是爱他的。 但那种苦头自己受够了,除非回到他该坐的位置上,他才能考虑成婚的事,也许这个目标一辈子都无法达成……哪怕某天大陈列祖列宗在保佑他,让他当了皇帝,但朝中勾心斗角的,当自己的孩子也不好过。 不如当个寻常人…… 段岭的思绪跟着外头的丝竹之声漫无边际,变来变去,又有人敲门,直接进来了。 “当家的让我来伺候少爷。”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说。 来者是个彪形大汉,体形挺拔魁梧健壮,穿一件对襟敞胸白色小褂,端着食盒,一脚朝后关上门。 段岭一口茶登时喷了出来。 “少爷?”壮汉忙上来给他顺背,又要喂他吃葡萄。 “你给我坐着!”段岭马上道,“不要动!” 那壮汉肌肉健硕,肤色古铜,眉目粗犷,孔武有力,颇有英武的男子魅力,生硬地地朝段岭笑了笑。 段岭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手扶额,无语凝噎。 这男人不知是从何处找来的,想必不是群芳阁内常驻的小倌,多半是临时拿钱请来的打手,兼作他用。 “少爷长得真俊,给您唱个曲儿?”那壮汉说。 段岭马上说:“兄弟,不必了,您坐着就行。” 壮汉识趣地点头,又问:“少爷是哪里人?” 段岭:“……” 壮汉说:“群芳院当家的花钱让我过来,少爷总得使唤我做点什么,起初我是不想来的,不过看您也俊……” “喝酒吧。”段岭心想大家都不容易,便以茶代酒,示意他喝酒就行,那壮汉倒是乐得很,喝酒吃肉,吃了一通后朝段岭说:“多谢少爷赏饭,既然吃饱了,那就……” “你给我坐着!”段岭终于忍无可忍了。 壮汉便只得规规矩矩地坐着。 片刻后,外头又有人敲门,段岭快被玩疯了,叫苦道:“又是谁啊?” “我。”武独说,继而推门进来,见一壮汉坐在房内侧旁,与段岭大眼瞪小眼的。 武独:“……” 段岭:“……” “这是做什么?”武独的表情极其精彩。 那壮汉刚要解释,段岭便扶额,生怕越描越黑,朝壮汉说:“你出去吧。” 那人终于走了,剩下武独与段岭,段岭带着询问的眼神看武独。 “你怎么来了?” “隔壁房里问了句。”武独随口道,“少爷男的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只好亲自来服侍了。” 段岭蓦然爆笑,武独哭笑不得,打量段岭,说:“你不会是与牧磬得了一样的……那隐疾?” “啊?”段岭一脸茫然,问,“什么隐疾?” “罢了罢了。”武独也懒得与他多说,坐在榻畔,段岭说:“你那朋友还没来么?” “没有。”武独说,“我想了一会儿,不如还是回去。” 段岭明白了,武独今夜应当是在做一些抉择,是离开丞相府,另谋生路呢?还是留在这里?他希望武独不要走,否则自己的处境就更提心吊胆了,但这种人生大事,还是需要自己想清楚。他不敢帮武独做决定,两人沉默片刻,段岭侧过身,枕在武独的腿上,武独则呆呆坐着。 “走吧。”武独说,“回家。” 段岭心头松了一口气,看来武独是打算继续待在丞相府里了,却听见外头有人说:“大人,您的朋友来了,就在隔壁。” “我且去会一会他。”武独朝段岭说,“你在这儿等,几句话的工夫。” 段岭点点头,武独便起身走了。 天字号房内灯光调暗了些,武独推门进去,外头便有人关上了门。 “好久不见了,武卿。”一个声音说,“请坐。” 晦暗灯光下,郎俊侠坐在一侧,将酒斟入杯中,蔡闫则坐在正中的榻上,直视武独,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拜见太子殿下。”武独上前一步,单膝行武跪,蔡闫忙上前来,扶起武独,一触,武独便即起身,退后半步。 蔡闫再次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武独却不坐,安静站着。 “这么赶时间?”郎俊侠淡淡道。 武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有什么话,殿下请说。” “印象最深的那次与你见面,还是在上京的名堂。”蔡闫说,“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想七夕约你喝上一杯酒,祭我父皇英灵,奈何走不开,便提前找你来了。” 武独答道:“当年冲撞了殿下,是我罪该万死。各为其主,武独也是不得已。” “各为其主,自然不会怪你。”蔡闫笑道,“武卿打算就这么站着与我说话么?” 武独这才走到一旁坐下。 “这杯酒,是谢你抢回了我爹尸身。” 蔡闫待到郎俊侠将酒杯放在武独面前,方朝他举杯,武独端起杯,看了一眼,料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使毒的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三人便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未曾找过你。”蔡闫说,“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 武独沉默良久,而后一瞥郎俊侠,再看太子“李荣”,蔡闫又说:“先父生前,唯独两个人追随过他,一是乌洛侯,另一个就是你。回朝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入宫。但身边已有乌洛侯,再招你来,亦是大材小用,是以另行安排,想必其中种种,你是懂的,我这就不多说了。” 武独一怔,继而仿佛明白了什么,眯起了眼。 郎俊侠则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杯酒,除此之外,一直保持了沉默。 “今日早朝时,牧相上了迁都的折子,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蔡闫说,“今夜来见你,对你,对我而言俱是冒险之举,但一旦迁都成行,人事必有变动,若不提前告知你,将更为受制。” 蔡闫期待地看着武独,仿佛是希望他做出反应,然而厅内郎俊侠与武独就像两尊木塑,各自缄默。 “武卿,你是怎么想的?”蔡闫温和地问,“不妨一言。” 武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天殿下盛怒,治我护卫先帝不力之罪时,我原以为您是真的想杀我,如今想起,不免解了我一个心结。” 说毕,武独走到蔡闫面前,躬身双膝跪地,朝蔡闫一伏身,蔡闫忙又上来扶,这次情真意切,让他起身。 “是我委屈了你。”蔡闫眼中蕴泪,双目发红。 “迁都江州后。”蔡闫说,“我需设一御卫司,名字唤什么,还未想好,所起用的,必须是我信得过的人,想来想去,唯独你是合适的人选。” 武独再次沉默,蔡闫又道:“按我设想,御卫司须得以我大陈原本的影队重组,建一情报机构,以刺探敌情、排查国内形势为己任。你如今在牧相麾下,他定不会疑你。” 武独微微皱起了眉头,郎俊侠则一直在观察武独的神色。 “殿下……”武独像是在做一番艰难的思考。 “不必现在便回答我。”蔡闫抬手,阻住了武独的话头,说,“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去想,这次我本想谢你,但金银珠宝,不免折辱了你待我的这份赤子之心……” 听到此处,武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自李渐鸿牺牲后,武独杀进上京,抢回武烈帝遗体,回朝时李衍秋大怒,将他收押。数月后乌洛侯穆护卫太子归来,太子欲治他死罪,还是牧旷达上书,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直至今日,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才随着这一句“赤子之心”被摘下。 第54章 急智 “……唯独一杯水酒,表我心意。”蔡闫又敬了武独第二杯酒,武独也不说话,沉默地喝了。 “有点苦。”武独如是说。 “什么?”蔡闫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武独却摇头,笑笑,端详蔡闫,蔡闫最怕别人看他,一时间便有点不自然。郎俊侠适时起身,将一枚印章放在武独面前。 武独目光便转移到印章上,蔡闫又朝他说:“此印可在通宝、昌隆、云济与乾兴四家钱庄,及分部内随意支取银钱,供你招揽手下所用,无须画押,只用盖印。” 武独又是一怔,继而一手按着膝盖,由坐改站,起身。 “我不能收。”武独说,“只怕有负殿下厚望。” 说完这句后,厅内静谧,三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武独又吁了口气,说:“先帝赏识我,这恩情自当铭记,武独自当全力以赴,但能走到哪一步,却不好说。” 蔡闫的脸色起初甚僵,听到这句话时才复又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说:“武卿,不怕与你说句认真的话,这世上,除了乌洛侯与你,我再想不到有谁能相信了。” 武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朝蔡闫抱拳,躬身,说:“告辞。” “你这第三杯酒,还没有喝。”郎俊侠再次开口。 “以后再喝吧。”武独说,“我得先为殿下找回镇山河,否则实在没有颜面来喝这杯酒。” 他转身离开,门再次关上,剩下蔡闫与郎俊侠静静坐着,案上依旧放着那枚印章。 蔡闫想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始终忍住了,生怕砸杯推案之声被未曾走远的武独听见,反倒失了风度。 “他信不过你。”郎俊侠终于说,“性情中人总是如此,会为你的一两句话死心塌地,也会因一两件事,记在心里。当初顺势将他埋进牧府当暗线,本就是一着错棋。” “是个人也明白。”蔡闫说,“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郎俊侠说:“不是什么人,都想得这般清楚。” 蔡闫无奈道:“我已朝他解释了。” “他心里接受了。”郎俊侠说,“感情上不接受。” 蔡闫道:“那么他究竟是死心塌地了,还是心口不一?” 郎俊侠答道:“对这种人,你得哄。” 蔡闫不说话了,许久后,说:“郎俊侠,我再求你一次,你留下吧。” “不必再说。”郎俊侠说,“你只要常常哄他,让他相信你,他迟早会对你死心塌地,也迟早会取代我。” 蔡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郎俊侠却朝他说: “他会保护你的,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罪这辈子不可赎,下辈子,乃至下下辈子,我都会进地狱,被烈火煅烧,刀山火海,剖腹拔舌,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郎俊侠起身,蔡闫说:“未知生,焉知死?你杀了一人,却救了天下,此生我也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 郎俊侠抬眼看蔡闫,说:“在我心里,将我千刀万剐的刽子手,乃是我自己。” 蔡闫定定看着郎俊侠,许久不发一言。 此刻,段岭正躺在榻上吃葡萄,顺手翻着一本春宫图。 他发现自己对春宫图还是很有兴趣的,也不知是此处旖旎气氛令他兽|欲大发,热血沸腾,还是本来就到了这年纪,可是要照着春宫图上这么做,却又极其羞耻,段岭翻了一会儿,不由得口干舌燥,嘴里衔着葡萄却不咬破,在唇齿间舔来舔去地玩。 武独回来了,段岭马上把春宫图收起来,擦了下嘴角边的口水,不自然地整理衣袍,坐着不起来,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一时间有点走神,突然生出奇怪的感觉,兴许是方才所见,乌洛侯与太子的气氛十分沉重,而回到段岭身边,就有种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的光彩。 “你没事吧?”段岭总觉得武独的神色不太对。 武独摇摇头,转身坐到榻上,朝段岭说:“待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去。” 段岭觉得武独仿佛被打动了,武独的眼睛有点发红,似乎想哭,段岭看了一会儿,试着伸出一手,搭着武独的脖颈,拍拍他的后脑勺。 武独摇摇头,回过神,段岭问:“是谁?” “太子。”武独说。 “轰”的一声,闪电劈进了段岭的脑海,段岭登时一瞬间涌起无数复杂情绪,说:“太子就在对面?” 段岭暗道好险,武独便三言两语,将方才的话说了,段岭已听不见任何事去,许多念头纷繁错杂,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又变得支离破碎,走神走了半天,才转头看着武独。 倒是轮到武独奇怪了,朝段岭问:“怎么?” 段岭摇摇头,武独又问:“喝酒了?” 武独皱着眉,闻了闻段岭的鼻息,却没有带酒味,段岭正想着“太子”的事,太子找武独做什么?事实上武独都说了,只是段岭一时间没听见。 武独靠近来的这个动作,令段岭回过神,两人的脸挨得甚近,段岭的脸马上红了,武独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便随手拍拍他的脸,说:“哎。” 那动作更是暧昧,先前武独也扇过段岭耳光,本无他意,两人却突然尴尬了起来,段岭心神不定。武独听到外头姑娘在笑,于楼下送客,想必是走了,便朝段岭说:“咱们也走吧。” 段岭点点头,与武独起来,两人刚推开门,却见对面天字号房开门,蔡闫与郎俊侠走了出来。 那一刻段岭震惊,楼梯就在碰面之处,避无可避,蔡闫匆匆一瞥,已见武独,武独身后,还跟着个少年。 “怎么不是他们?”武独也没想到,朝段岭说,“去打个招呼吧。” 变故来得太快,段岭几乎无暇思索,马上做了一个令武独同样震撼的动作。 段岭抱着武独脖颈,踮脚,让他低头,武独霎时间满脸通红,两手十分不自然。 “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岭在武独耳畔迅速,小声说。 紧接着段岭一手覆在武独侧脸上,作势与他接吻,武独一时还没想清楚,却配合段岭,将他压在墙上。 “要是被他们知道你还带着丞相府的人。”段岭与武独鼻梁抵着,眉头略略拧起,说,“会怀疑你走漏风声……” 这样一来,就像武独要走时,搂着个楼里头的小倌旁若无人地亲热告别一般。 “哦。”武独注视着段岭的双眼,突然说,“小心假戏真做了,你该不会真的……” 两人呼吸交错,段岭才觉得自己有了奇怪的反应,登时尴尬无比,却又不敢分开,视线相对,都在看对方的脸,段岭心跳加速,视线游移,不片刻又回到武独眼里。突然觉得这家伙的鼻子长得非常好看,起初不曾发现,现在竟是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你……说点什么?”段岭实在太尴尬了。 “你要是女的。”武独说,“这么一抱完,我便只好娶你了。” “你有喜欢的女孩么?”段岭随口问道,本想岔开话题,话一出口,却觉得像是告白一般,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从前有。”武独说,“现在没有了,空了再与你细说。” 直至背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两人才彼此分开,段岭生怕被他们从楼下瞥见,闪身又进了房内。 “人走了?”段岭在里头问。 武独没有说话。 “武独?”段岭问。 武独这才回过神,方才那一刻,令他心不在焉。 “走了。”武独说,“再等等。” 又等了片刻,武独说:“走。” 段岭这才出来,两人沿着楼梯下去,段岭心中七上八下,武独又说:“你当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心计多了,活得也累。”段岭叹了口气。 “你大可回去就将我卖了。”武独说,“说不定丞相便赏你个大宅子。” 段岭一本正经道:“方才你说了啥,除‘太子’外,震惊过了头,后来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要不你再重复一次?我好认认真真记下来,明天才好卖你。” 武独笑了起来,两人离开群芳阁。 马车内,蔡闫揭开车帘,朝赶车的郎俊侠说:“方才在咱们与武独之前走的,可是牧府的人?” “未曾看清楚。”郎俊侠说,“马车已走了,匆匆一眼,像是。” “是武独带过来的?”蔡闫眉头深锁。 郎俊侠停下车,沉吟片刻,而后说:“不至于,只怕他被人跟踪了,可是跟踪……也不会用本府的马车才对。” 长街上,人散市声收,余下少许摊位正在收摊,武独与段岭并肩走着。 “太子要招我,又怎么了?”武独心不在焉地说,“看上你武爷的一身本事。”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段岭说,“自当如此,可是牧府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武独想了想,摇摇头。段岭大致明白了,多半是假太子还需要左右手。 如果太子是郎俊侠带回来的,他迟早会除掉这个知道所有内情的家伙,毕竟只要杀掉郎俊侠,就可高枕无忧,世间再没有人知道真相。 但郎俊侠没有这么好杀,太子应当已经生出别的心思,除他之外,还需要培养一个自己的人,这个人,只有武独能胜任。郎俊侠也不是傻的,估摸着也看出了太子的心思。 “初时不会与丞相对上。”武独说,“来日,就要看运气了。” “我倒是觉得。”段岭说,“若是我,兴许我会答应,但我绝不会听命于任何一方。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找到你自己……” 两人走着走着,拐进了回相府方向的小路。 段岭的话说了一半,瞬间戛然而止。 武独微微皱眉,顺着段岭的目光望去,看见巷子里头站着一个人—— ——郎俊侠。 第55章 雨夜 段岭已避无可避,巷内墙上还挂着灯笼,照在他的脸上。 郎俊侠看着段岭,眼神复杂至极,流露出来的感情段岭已无暇去细想。 两人就像石雕般面对面伫立,仿佛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 “什么事?”武独打破了沉默。 “方才看见相府的马车。”郎俊侠开口道,“看不真切,但想必是府里有人来了,殿下特地让我折返,提醒你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无须隐瞒,照原话答他即可。” “知道了。”武独说。 郎俊侠打量段岭,似乎想开口,却终于忍住,武独点点头,马车便从他们身前离开,走远。 “他还是看见你了。”武独说。 “择日不如撞日。”段岭答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段岭远远没有准备好,然而一切都是命数,段岭已不再惧怕。 该害怕的,是你才对,段岭心想,等着吧,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必将日夜不安。 一声闷雷响彻天际,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段岭与武独被淋得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跑向家里,沿途踩了一身水,武独叫了几句,段岭喊道:“你说什么?!” 武独生怕段岭弄脏了新袍子,当即把他横抱起来,闪身入院。 灯光亮起,一室温暖,段岭看着外头的暴雨,犹如回到了一个稳固的城池中,这个国家只有他与武独两个人,然而只要待在这里,就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 郎俊侠知道他还活着了,但他绝不敢说,否则他与那一手扶起来的假太子都会死得很惨,以大陈律法,至少也是个凌迟。 唯一的办法就是私底下来刺杀自己,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丞相府里来行刺,段岭迄今才明白到,当初父亲的武艺简直是独步天下。光说救拔都与奇赤那一夜,出入重兵把守的府邸如入无人之境。 郎俊侠是办不到的,何况他也不能常常出宫,但从现在开始,务必保证,自己得经常在武独身边,千万不能离开他。 郎俊侠不会轻易下手,否则一旦引起牧旷达警觉,便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什么原因会令太子的近侍无缘无故,来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其中必有蹊跷。一旦引起疑心,结果是致命的。 段岭也绝不能说,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牧旷达是友是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敌多友少。 他有时候既无奈,又觉得滑稽,最后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达到了一个平衡。双方都如同在万丈峰峦间走钢丝,一个不慎,便将粉身碎骨。 他忍不住看武独,心想得找个办法,怎么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不与他分开。 武独刚回来便迅速几下,换了条干燥的长裤,赤着肌肉瘦削的肩背,挨个拉抽屉,配药驱寒。朝壶中扔了几块干姜,再放点红糖,翻翻找找,居然还有桂花,段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武独转头瞥段岭,两人目光对视,武独又有点不自然。 “看什么?”武独说,“这么色迷迷的。”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武独不说,段岭还没想到,这么一开口反倒觉得武独的体形确实挺好看,像只豹子一般。 “万一有人杀我……”段岭说。 武独:“?” 武独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盖上壶盖,过来用手背试了下段岭的额头,被段岭拍开。 “我怀疑那个人要杀我。”段岭说,“你注意到今天他看我的眼神了么?毕竟今天我、我知道得太多了。” “乌洛侯穆吃撑着才动你。”武独不耐烦道,“他不敢来招惹老子。” 段岭试探地说:“我说万一呢?” 武独奇怪地打量段岭,说:“没有万一,就算他想杀你灭口,只要进这院子一步,我便能察觉。何况都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了,自然把你当作我的人,杀你做什么?” 段岭说:“可是外头雨下得这么大,盖过了脚步声。” “你有完没完?”武独说。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武独觉得段岭今天整个人都不大正常,熬好姜汤后让段岭快点喝,喝完睡觉,莫要磨磨叽叽的,段岭问:“我能和你一起睡不?” 武独:“你什么意思?” 段岭说:“我的意思是,睡你床下头的一小块地方。” 武独说:“当心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 喝完姜汤,武独把碗放在一旁,看见段岭把自己的地铺搬到了床边,当即一脸莫名其妙。 “你究竟想做什么?”武独又问。 段岭差点就把心一横,告诉武独真相了,但又怕他不会相信,哪怕相信了,会不会再卖了自己还是个问题,虽然他觉得武独不会。 当然,他曾经也觉得郎俊侠不会。 “我怕那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杀我。”段岭一指角落旁的窗口。 武独:“……” 武独说:“乌洛侯、郑彦、昌流君,谁也不敢未经我点头,擅闯我房间,谁要能进来一步,碰到你一下,我马上将我项上人头一并送去。” 段岭看着武独双眼,说:“可你马上就要睡了。” 武独不耐烦道:“我是要睡了,又不是死了!” 段岭:“……” 武独觉得段岭简直莫名其妙,从群芳阁里出房时,便开始不大对劲,才正常了一会儿,又疑神疑鬼,恐怕有人杀他。 “你睡觉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么?”段岭问。 武独盯着段岭,问:“给你熬一副安神汤吃吧,你是不是疯了?” 段岭忙摆手,躺下,武独这才一弹指,劲风灭了灯,虽是嫌弃段岭,却也没勒令段岭将铺在他床边的地铺挪走,就这么睡了。 段岭睡了一会儿,听见武独呼吸声均匀,睡熟了。 外头风雨声渐小了些。 武独真的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么?段岭小心翼翼地起来,武独半点反应也没有,紧接着,段岭突然一掌切向武独脖颈,武独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在睡梦中倏然手臂一档,左手格右手切,捏住段岭咽喉。 段岭:“……” “你有病啊!”武独怒道。 “好好好。”段岭忙道,“我睡了。” 武独一个翻身起来,揪着段岭,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奇怪地问:“今天到底怎么了?” 段岭说:“我就是觉得今天听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怕被那个叫乌什么的……灭口。” “不可能。”武独简直是没脾气了,反反复复朝他强调不可能不可能。 段岭忙点头,武独发现段岭是真的在担心,看出了他认真的眼神,武独想方设法,发现都无法打消他内心的疑虑,想了又想,换了个方向,不再强调乌洛侯穆不会杀他的事实,改而说:“你不信我功夫? 段岭答道:“信。” 武独沉吟片刻,又说:“你不是不怕死的吗?什么时候这么惜命了?” 段岭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不是不怕死的吗?为什么现在这么怕了? “以前不怕死。”段岭想了想,认真地说,“是因为觉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了,现在怕死,是因为……嗯,觉得人生还有奔头。” 武独:“什么奔头?” 段岭看着武独,突然觉得好笑,转过头去,躺到武独床下的地上,睡了。 武独突然不说话了,探头看了段岭一眼,段岭蜷在地上,没有再与武独说话。 “喂。”武独说。 “嗯?”段岭说。 武独也不吭声了,长吁一口气,躺上床去,两人静谧无话,半晌,段岭正在出神时,武独一手从床上伸下来,横到段岭面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那么你给我记着。”武独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除了我,也没人能拿去。” 段岭嘴角带着笑意,说也奇怪,他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风骤雨急,郎俊侠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穿过东宫外的走廊,回去换过衣服,解下手里佛珠,低头看着佛珠上的血迹。 “乌洛侯大人,殿下有请。”侍女低声说。 “还没睡吗?”郎俊侠道。 侍女在前提灯引路,外面雷声阵阵。 蔡闫和衣靠在床头,望向进来的郎俊侠。 “怎么去了这么久?”蔡闫问。 郎俊侠想了一想,答道:“想起一些往事,是以看了会儿雨。” 蔡闫又问:“怎么说?” “按吩咐说了。”郎俊侠握着那串佛珠手串,有点心不在焉,蔡闫发现他今夜不太对劲,皱眉道:“怎么?” 郎俊侠:“?” 郎俊侠一扬眉,注视蔡闫,蔡闫说:“见到牧旷达了?” “没有。”郎俊侠答道,“路上只有武独。” 蔡闫点点头,没有再说,案上摊着迁都的折子,上头赫然还有批阅的红字。 “迁都批下来,你就要走了。”蔡闫说。 郎俊侠手指捻着佛珠,推过一颗。 “突然想起,此间事未了。”郎俊侠答道,“是以暂不离开。” 蔡闫十分意外,竟是听到这回答,他的眉头终于解开些许,脸色也恢复了生气,点点头,说:“很好……很好的。” 郎俊侠说:“夜深了,早点睡吧,殿下。” 说毕也不行礼,便转身离去,蔡闫尚且自言自语:“很好,终于不走了”。 第56章 自荐 翌晨,雨停了,段岭伴随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半睡半醒,平安顺利地活到了天亮。 昨夜种种,犹如一场浮生大梦,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郎俊侠是四大刺客之一,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时候,自己身边至少要有武独、昌流君这个等级的武功高手在,虽不说寸步不离,却也至少要保证在他们的视线内。 念书的时候呢?段岭开始思考,脑子动得非常地快,郎俊侠应当不会在白天行动,大白天的潜入丞相府,目标太大了。夜里与武独在一起应该就行,那么白日间依旧去与牧磬读书?虽然仍有点冒险,但人活着,总要冒险的。 早饭后,武独收拾出一个新的木匣,要出门去,段岭忙匆匆跟上。 武独:“……” 武独把段岭从头看到脚,意识到他还在害怕那件事。 “去哪?”段岭说,“我跟你一起。” 段岭接过武独的木匣,捧在手里,期待地看着他。 武独只得带上段岭,心不在焉地进了丞相府,片刻后,低声朝段岭说:“昨夜乌洛侯穆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那时候,段岭的心思完全不在郎俊侠的话上,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不对。 “他说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外头。”段岭皱眉道。 “嘘。”武独说,“稍后牧相若问起,你什么也不必说,我来交代。” 牧旷达正在吃早饭,仿佛一大早就猜到武独会来,让仆役给了武独与段岭各一杯茶,昌流君则坐在一旁,擦拭他的佩剑。 武独将匣子放在牧旷达面前,朝着他打开,里头是一个九宫格,内里装着九样药材,接着又将一张黄纸摊开,放在牧旷达的面前。 “相爷先前给我的药方上,寒烈相冲,用药怪异。”武独说,“容易被寻常大夫看出毒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某将配药改过三次,七味换了四味,再添两种调理用的药材,制出此药,给它起了个名,唤九魂汤。” “很好。”牧旷达答道,“有何药效?” “看上去是调和夜间多梦,补阳益中之用,服下去后,梦会变少,白日间却将逐渐引发心脉失调。”武独说,“三剂后便即见效,令其终日不得安神,心事颇多,乱其心智,日久天长。” “若再服用安神补心类的汤药,反倒会引发嗜睡之意。长此以往,心脉衰竭,若以大热大燥譬如人参、肉苁蓉等补药下去,一剂便将负荷不住,再添数剂,将致七窍流血而死。” “很好。”牧旷达非常满意,“可有药能解?” “冰蚕蜕,雪蛇丹。”武独答道,“两味药可解,黄纸反面,写着解药配置之法。” 牧旷达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几次,眼中带着欣赏之意,缓缓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 武独没有说话,喝了那杯茶,牧旷达又说:“昨夜风急雨骤,睡得可还踏实?” 段岭听出那话里的弦外之音:牧旷达肯定知道了。郎俊侠猜到牧旷达知道,武独也知道牧旷达知道,只有牧旷达自己,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这弯弯绕绕,实在太费脑子,但幸而郎俊侠提醒了那一句,己方一下便从被动转为主动,也不知是祸是福。 昌流君眼里带着笑意,看段岭,段岭却没回过神来,心想多半又在幸灾乐祸了。 “昨夜往群芳阁去了一次。”武独随口道,“带小的去见见世面。” “哦?”牧旷达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想必是玩得尽兴了。” 段岭心中打鼓,想起郎俊侠那句“若牧旷达问起,如实相告即可”,那一瞬间,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豁然开朗——郎俊侠倒是非常聪明的,这么一来,就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武独。假太子欲招揽他,武独却身在敌方,先假意把这情报卖给牧旷达,换取牧旷达的信任,来日伺机而动,名为牧旷达门客,实则朝向太子与郎俊侠一方,成了双面间谍后,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然,这种安排的方法只有对武独适用,只因他是性情中人。 “不甚尽兴。”武独答道,“往事甚多,思来想去,还须得给相爷一个交代。” 牧旷达沉默片刻,而后点点头,聪明人点到为止,说到这里显然就可以了。 “相爷为武独求情之恩,终日不敢忘。”武独最后说,“若无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却说:“且慢。” 武独正要起身,牧旷达却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出来。 “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一次。”牧旷达又说,“你且先看看这封信。” 段岭想看又不敢看,虽然十分好奇。 牧旷达朝他说:“王山,你既天天跟着少爷,虽非入我幕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年轻人,该说的话也须得多说,莫要老气横秋的。” 段岭知道牧旷达明显是因武独的表态,将他也一并视作府上人了,忙恭敬答道:“是。” 武独拆开信,上头是一封军报,没有称谓,没有落款,记了一些军费开支证明,以及兵器库存、冬季的练兵计划,还有使用一万四千八百两白银,朝西凉购买大宛战马的进度汇报。 “看得出是谁的字不?”牧旷达问。 “边令白的字。”武独说,“潼关守将,关西招讨使。” “不错。”牧旷达说。 段岭不知此人背景,是以不吭声,牧旷达突然让武独看一封信,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想派他去杀人? “边令白从军十三载。”牧旷达说,“关东军出身,与辽国有过二十余场大小战役,各有胜负,耶律氏占领上梓之时,此人袭击辽军后方,建下军功。迁都后先是调任关东军统帅,七年前,与虎威将军韩滨联手,将军岭下反水,夺取先帝兵权。” “杀?”武独随口道。 牧旷达没有说话,又喝了口茶,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格照进来。 “赵奎旧部。”牧旷达说,“先帝不计较,我不能不计较,此人与西凉勾结日久,扩军买马,私自增兵,你手里这封信,便是证据。上面是他秘密囤积军备,并贪污军费,与党项人换取战马的信件。” “此人眼下不剪除,假以时日,只怕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涉及人命时,牧旷达向来是十分慎重的。 武独说:“知道了,这几日便出发。” 段岭心道这下要糟,你出发了,我怎么办? 牧旷达说:“除了杀他,你还得搜集他意图自立的罪状。” 武独略一皱眉,没有回答。 “武独。”牧旷达说,“你不能只会杀人。” 牧旷达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风吹过,风铃轻轻作响,武独说:“我见过一次边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赵将军身死,我也难辞其咎,他不会与我和颜悦色相谈,未等坐下来,他就会拔刀子。” “你不是会易容的吗?”昌流君突然说了句话。 武独答道:“易容仅限于潜伏,要搜集他勾结党项,意图自立的罪证,便须得与他接触,说话、动作,时间长了都瞒不过。” 牧旷达沉吟不语。 “还有一个办法。”武独说,“把他抓回来,具体审问,再交给相爷,是屈打成招,还是水落石出,便与我无关了。” “不妥。”牧旷达缓缓摇头,说,“今上定会饶了此人性命,哪怕证据确凿,顶多也是充军发配,徒留给他一个再起之机。我要的是他无声无息,死在潼关下,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杀掉他,让他的军队哗变。” “我去呢?”段岭忽然说。 厅内马上静了,段岭知道这很荒唐,但他别无选择,武独一走,自己小命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便郎俊侠宰割。 “你?”武独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朝段岭说。“这是去杀人!” 牧旷达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岭,说:“果真一鸣惊人,你且让他说说,有甚么办法。” “嗯……目前没有确切的想法。”段岭说,“须得先到了再说,潼关外,是吧?武独如果伪装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说不定边将军不会怀疑?” 牧旷达又不说话了,武独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段岭,段岭却恳求地看着他。 “倒是可行。”牧旷达被段岭这么一提醒,倒是打开了思路,说,“去年,边令白从将军岭下被调回潼关,距离赵奎祭日,也快满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说着牧旷达望向段岭,段岭被他看得有点害怕,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端倪,产生疑心,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知道牧旷达审视自己,只是在想一个合适的身份。 “赵奎的后人,是不合适的。”牧旷达自言自语道,“赵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斩首,养子呢?武独,你觉得如何?诱反能诱出咱们要的东西不?” 诱反,实在是一着极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独过去的意图呢?”段岭又问。 “这倒好说。”牧旷达说,“只需修书一封,我委派武独,前去调查并寻找传国之剑镇山河的下落,武独则趁机前去接触边令白,便足够让他相信。” 武独说:“赵奎有一侄儿,名唤赵融,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四年前倭寇进犯时,赵埔中箭身亡,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 “不错。”牧旷达说,“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第57章 筹码 回到院内。 “你以为是去玩吗?”武独皱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段岭马上说,“除了你身边,哪里我也不去。” 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额,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进去了。 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武独哭笑不得道,“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 “我……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段岭说。 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武独问。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 武独这才明白过来,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 段岭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潼关外,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武独说,“不可擅自行动。” 段岭点头,武独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心道又逃过一次,只要自己一跑,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也找不着人了。至于回来后如何,回来再说吧。 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段岭回身,朝武独笑道:“不会了,有你在,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 午后又来了赏赐,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倒是十分兴奋。 “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武独说,“如无意外,我会乔装成你家仆,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 段岭只是点头,末了又问:“镇山河是什么?” 这句乃是明知故问,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剑已经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镇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 “一把镇国的武器。”武独答道,“太子也在找它。” “在边令白的手里吗?”段岭又问。 “不一定。”武独说,“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 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顺便查查看。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牧旷达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长聘身在江州,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牧旷达说,“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也不知妥不妥当,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我们共同商议,何处不妥,你们都说说。” 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冒充赵奎的侄儿,欲号召其旧部,割地自据,为伯父报仇,这样一来,武独便不必再易容,减少露馅的机会。 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报,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一方面作为证据,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 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西凉最先是一个国,而后被辽吞并,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若不出意外,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 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自立门户,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 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还是上将军级的,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交代自己来历,所编的身世也有限,在边令白面前,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错。”段岭说。 “不打紧。”牧旷达笑了起来,十足十的老狐狸,说,“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作为交换。” 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段岭打开,见里头是一卷发黄的缂绸卷,卷上绘着山川、河流与地形。 段岭:“!!” 牧旷达说:“这是抄赵奎家时,从库藏中搜出的一张藏宝图。” 段岭张着嘴,见那藏宝图薄如蝉翼,脉络分明。 “边令白垂涎日久,却在赵奎被抄家后遍寻不得,连今上也未有消息,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是以先藏了起来,又有伪造的赵奎生前亲笔书信一封,你可带去。” 段岭拿着藏宝图端详,问:“埋着什么?” “金银珠宝,足可敌国。”牧旷达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说,“料想赵奎早已为自己的谋反准备好了后路,一旦失败,便去发掘出藏宝,远走高飞,在西域弄个小地方,养十万八万私兵,当个小国的国主,也不失为一桩生计。” 段岭再无疑问,收起藏宝图,牧旷达又朝他叮嘱道:“边令白自然是不会相信你的,单凭你自己,也不可能接触到他的核心机密,他的野心很大,但凭着你目前手头的条件,带着武独一起混进他军中,不是难事。” 段岭瞬间就全明白了,身世、藏宝图,根本无关紧要,他所要做的,只是为武独争取时间而已。 “我懂了。”段岭说,“一定不辱使命。” 牧旷达满意点头,说:“接下来,便由武独你去当梁上君子。” “知道了。”武独答道。 “先是窃取机密。”牧旷达说,“最好是能将他的账目、书信一并偷来,具体价值,你们两人商量,什么留,什么不可乱动,临走时,再将他除掉,有了证据,我方可安排与西凉谈判,边令白向来有反心,赵奎死后,再无人能制他,再留下去,未免夜长梦多,须得尽早解决。” 武独点了点头,知道办成这件事,牧旷达一定不会薄待自己,正应了段岭那句“往上爬”,往上爬,却也不是容易的,这是他投靠牧旷达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务,也是一纸投名状,但他已没有选择。 “如果他是无辜的呢?”段岭突然问了一句。 武独登时色变。 牧旷达却笑了起来,注视段岭。 段岭知道这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很好。”牧旷达缓缓点头,说,“若他是无辜的,你杀还是不杀?” 牧旷达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眼神里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 段岭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时,牧旷达却自若道:“若他是无辜的,便由你权宜行事。” “是。”段岭落下心头大石。 牧旷达始终看着段岭,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尽快回来。”牧旷达又说,“迁都后便是科举,不可荒废了学业。” 段岭这才与武独起身告退。 段岭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牧旷达算无遗策,最后他更强调了几次,务必造成边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这样朝廷方可派出武将,前去接管潼关下的军队,不至于再起动乱。 “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得杀。”武独低声道。 “我知道。”段岭说,“可你不会下手的,不是么?我也不会下手,能守边关的武将不多,只要他不叛,就不该滥杀。” 说毕关上院门,回到房中,段岭又极小声朝武独说:“先拿这句话来堵他,一旦查不出什么,你就不必再缴这张投名状了。滥杀忠良,最后也会算到你的头上。” 武独眉头深锁,侧头注视段岭,段岭恰好也在看他,两人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睡吧。”武独说,“早上就要赶路,莫要再想了。” 段岭回到铺前,武独却说:“你睡我的床,连日下雨,地上太潮了。” 段岭也不客气,爬上铺去睡,武独却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藏宝图。夜半时段岭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朝武独说:“你还不睡吗?” 武独“嗯”了声,透着灯光,两指拈着藏宝图,翻来覆去地看那卷缂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床来和衣而卧,躺在段岭身边,与他同被而眠。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一脚架在武独腰间,侧身抱着他,自动靠上来,枕着他手臂,整个人近乎缠在他身上。 武独:“……” 武独推开他也不行,搂着他更奇怪,被一个少年这么抱着,有种异样的感觉,全身登时僵了。 第58章 往事 阳光明媚,初晨之时,郎俊侠匆匆离开皇宫,穿着一身褐色的布袍,如同寻常百姓般,混迹于市井之中。 郎俊侠穿过西街,径自朝丞相府的僻院走去,他突然在巷外停下脚步,继而缓慢后退,退进了对街小巷口的阴影之中。 对街上,停着一辆马车,段岭打着瞌睡,爬了几下爬不上去,武独不耐烦了,把他塞进车里,转身在街上买早饭吃。武独换了一身新袍子,显得很精神,背着他的剑匣,朝馄饨摊上的老板说话。 “半斤鲜虾馅儿,半斤肉馅。”武独朝老板说,突然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皱起眉头。 郎俊侠再次退后些许,避开武独的视线,武独买了馄饨上车,仍揭开车帘朝外看。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刚起来便被武独粗鲁地抹了把脸,换上衣服,塞进车里继续睡。 “有吃的?”段岭闻到食物香味马上醒了,接过筷子,拿着竹筒开始吃。 吃完以后段岭又脑袋一歪,靠在武独身上,睡着了。 “哎?”牧磬也刚睡醒,得知人去楼空,忙追出来,马车却已走远了。 车夫赶着车,带着两人出了城,行驰在夏末秋初的官道上,两道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青绿,林荫的影子在车上晃动,空气十分舒爽,武独便将车窗的帘子挂了起来,一脚踩在矮凳上,霸气十足地于车内榻上懒洋洋地坐着,手肘朝后搁。段岭则侧躺在榻上,枕着武独的大腿。 蝉鸣不绝于耳,段岭翻了个身,被阳光照在脸上,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武独的身上一半洒着阳光,一半被外头树叶的光影点缀着,光点如同流星,沙沙沙地在他们身上飞过去。武独正在思考,他不吭声时,有种不明显的邪气,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谁也瞧不起。 “醒了?”武独说。 段岭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趴到窗前去看。 “哇!”段岭为窗外的景色而惊呼。 武独说:“别上蹿下跳。” 能出来玩一趟还是很兴奋的,段岭趴在武独左半身上,越过他朝窗外看,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武独又不敢乱动,只得稍稍扶着他。上次来时是沿江州经剑门入川,并未走过通往汉中的这条路,只见沿途景色又有不同。 一池静水,千里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棵古树,天空如同水洗过的蓝,树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一派野旷天低树的意味。 车夫去用午饭,段岭便与武独在树下坐着,段岭此刻方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曾经说过的,中原江山的宏大美景。 武独却有种莫名的惆怅,低头看着树下的泥土,用手指挖了些,再反复拍好。 “有什么东西吗?”段岭好奇地看。 “蝉蜕。”武独答道。 武独找了些蝉蜕,用纸包着,车夫在官道上“啊啊”地喊,两人便动身回去,临走时,武独又转过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棵树,段岭感觉到这里似乎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又问。 “没什么。”武独答道,“走吧。” 段岭总是对武独的过去很好奇,但武独却很少提及,仿佛告诉他太多是丢人的事。 “喂,武独。”段岭手里拈着狗尾巴草,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 武独:“?” 两人坐在车里,离那棵树渐行渐远。 段岭:“咱们刚刚坐的那棵树下面,死过人。” 武独:“……” 武独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树根下面有血的痕迹。”段岭说,“就在不久以前,可能不会超过一年。” 武独不由得对段岭刮目相看。 “你很聪明。”武独随口道。 段岭迟疑片刻,推测出武独会在那棵树下短暂逗留,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特别的意义,死去的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慰武独几句,顺便更了解他一点。每次与武独在一起时,他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对郎俊侠一无所知,也许这才是一切背叛的根源。 死去的人……会是赵奎吗?若是从时间推算的话,也应该是那个时候,段岭设想出赵奎被父亲追杀,直到此处,然后死在树下,武独无处可逃,只得放下剑,朝父亲效忠的场面。 他很想再问一句,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武独的疑心,毕竟显得自己太聪明了。 然而武独却主动开口,告诉了他。 “是赵将军。”武独说。 段岭明白了,却做了个“嘘”的动作,意思是外头有车夫在,隔墙有耳,免得多生事端,武独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并一手搭在段岭身上,段岭依旧靠着武独,半躺着,懒洋洋地发呆。 武独身上有股很舒服的气味,像是青草混合着健康男性的皮肤的感觉,他素来不怎么打点自己,这反而令段岭觉得很亲切,行事随意洒脱,就像个流氓大哥一般。 “没发现车夫是个聋子?”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这才知道车夫原来既聋又哑,一想也是,牧旷达亲自给他们派的车,聋哑车夫则听不到,也不能说,不会被扣作人质拷问消息。 “赵将军对你好吗?”段岭问。 “还行。”武独说,“其实他看不起我。” 段岭又问:“为什么?” “很久以前的事了。”武独悠然道,“我有个师姐,叫寻春,她和我一样也会吹相见欢这首曲子,是我师娘教的。师娘从前有个老情人,就是赵将军。” “你师父呢?”段岭问。 “很早就死了。”武独皱着眉,“炼了些长生益寿的丹药,信了不知哪来的方子,合了些汞,把自己给吃得平日飞升了。” 段岭很想笑,却碍着武独的面,不敢笑出来。 “上上任帝君。”武独说,“今上的爹,那位在去年驾崩的太上皇,也是信了这一套,成天在宫里头炼丹吃药,求仙问道。” 段岭心想那是我爷爷,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面,对他没多大好感,随你编排就是了。 “你为什么会跟着赵将军?”段岭又问。 “因为师娘死了。”武独说,“辽人打进长城,我与师姐便分了家。赵奎招揽我,让我替他干活,师姐则到上京报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活着没有。” 段岭想起了寻春,没敢告诉武独,当初的事他还有很多未曾想清楚。 “这个刺青也是你师门的吗?”段岭跪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武独脖子上的刺青,武独侧头瞥他一眼,段岭便伸手去翻他的领子,将领子扯下来点,想看得清楚些,武独脸却有点红了,不自然地拉好领子,看也不看段岭,随手一指榻上,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嗯。”武独漫不经心地说。 “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满足一下我的求知心嘛,朝闻道,夕死可矣。” 武独答道:“白虎堂。” 段岭说:“没听过。” 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马上讨好地说:“是我孤陋寡闻,所以才请教武爷嘛。” “知道镇山河吗?”武独说,“想你也不知道。” 夸你胖你就喘,段岭心想,还得意起来了。 “是一把剑。”段岭说。 “是的,一把剑。”武独说,“这把剑就是白虎堂铸的。” 昔年大虞山河破碎,乱世飘零,长城外胡族进犯,无名刀流落世间,被胡族带走,锻为数把剑,分予各部族。最后则是西川白虎堂的一名汉人侠客“万里伏”在三个夜晚里连杀匈奴四部落统领,夺回后再次铸为一把,交给持有玉璜的李氏后人。万里伏在西川建立了一个游侠组织,称作“白虎”。又将一身武学传授给四名弟子,令他们追随镇山河拥有者,光复河山。 十三年光阴,最终大陈建立,万里伏也功成身退,三名弟子各自离开了刺客组织“白虎”,虽有传授技艺,却始终铭记万里伏的训诫,但凡武功传承者,都须在身上刺一白虎刺青。 那是属于刺客的震慑,也是“侠以武犯禁”的潇洒,象征着哪怕乱世烽火,万民倒悬,这些凌驾于律法与政局之上的,藏身于江湖中的杀手势必将再次出现,以个人逆天的力量去干涉国运。 万里伏自然是十分强势的,就连其名字也是一把带着光彩的古剑“乘胜万里伏”。他除了培养出四大弟子,各传承他一身技艺以外,还将山河剑谱与虎啸山林拳教给了李家。 于是四名弟子相忘于江湖,身上却各自带着白虎刺青,师徒一脉相承,而武独的师门,当年则是万里伏最小的弟子。 段岭听了半天故事,只觉诧异无比,毕竟这些江湖的秘辛极少有人知道,当年父亲更未曾朝他细说。 也就是说,四大刺客都是白虎的后人,而武独的师承,则学会了最重要的技艺——毒。 “所以。”武独随口道,“师娘生前一直记得这一责任,师父去得早,她亲手为我刺了这个纹身,不过传承了这么多年,走的走,散的散,也去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段岭不大明白,问,“什么责任?” “下毒的责任。”武独说。 “下毒的责任?”段岭莫名其妙。 武独说:“你不懂的。” “告诉我吧,我真的想知道。”段岭的直觉感到这很重要,期待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朝段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没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天才,最终强大到功夫独步天下的地步?” “有。”段岭点头道。 “我只见过一个人。”武独说,“就是先帝,当然他已经是皇帝了,不可能对他下手,除了他呢?” 段岭很想再听武独说一下父亲,武独却认真地朝他解释道:“不是先帝,也会是别人。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甚至白虎四杀里面就有可能诞生出一个强绝天下的高手,他可以随时杀掉任何人,却不受江湖规则的约束。围攻他,他能逃掉,一对一单挑,不是他的对手。强到无法约束的人,一旦作恶,便将为祸苍生。” “这倒是的。”段岭承认,越强大的人一旦坠入心魔,作出的恶也就更可怕。 “所以到了无法制裁的时候。”武独说,“下毒,就是最后的办法,一个人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喘气,最后的责任,就是用毒去解决一切不受控制的残局,收回名剑。” 段岭这下彻底明白了,武独最后说:“为什么三名弟子都离开了当年的组织,而我们还在,正因为我们才是白虎的正式传人。” 第59章 疑点 段岭感觉到武独还有话未曾出口,他还想知道更多,便试探着问道:“赵将军怎么死的?” 武独靠在榻前,兴味索然地望向外头的夕阳,说:“造反不成,被先帝打败了,最后是昌流君亲手结果了他。” “那……先帝呢?”段岭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最后一句。 “大家都说他死于战败。”武独摇摇头,说,“可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败,他先是被一伙刺客埋伏……” 段岭心里猛地一抽。 “……再被刺客贺兰羯所伤,中了金线溟的剧毒……” 段岭心里又是一抽。 “我让他万勿出战,但时机紧迫,我前往鲜卑山深处,曾经空明法师所修持的北寺里去找解毒的配药,折返时,他已不行了,遭到贺兰羯手下围攻……” “贺兰羯是谁?”段岭马上问道,“中的是什么毒?金线溟又是什么?” 武独答道:“金线溟是一种蛇毒,贺兰羯则同样是养毒之人,但他行事阴狠恶毒,和乌洛侯穆有相似之处,都做过叛出师门的事。” 段岭知道师门对于江湖人来说非常重要,“欺师灭祖”乃是大忌,贺兰羯又是什么人?武独看出段岭的疑惑,说:“贺兰羯,他最后还是逃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思绪震荡,险些就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杀我爹”,幸好硬生生改为“我朝陛下”。武独看了眼段岭,对他这么明显的疑惑表现觉得有点奇怪,然而这种天下大事,大家都喜欢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武独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段岭听到一半却断了,焦急无比,不敢表现得太迫切,过了一会儿,又碰了碰武独,问:“怎么不说了?” 武独不耐烦道:“不想说了。” 段岭说:“告诉我吧。” 武独突然就火了,说:“不、想、说!” 段岭:“……” 段岭没料到武独突然就生气了,一时间车厢内的气氛又变得十分紧张起来,段岭只得不再问下去,坐到一旁去,想起父亲,眼眶又红了。 武独:“……” 武独方才心绪杂乱,吼了段岭一句,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 “好了好了。”武独说,“我说了不想再说,你又要问。”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睛红红的,忍着眼泪。 武独对段岭简直是服气了,不就声音大了点,至于吗?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一面觉得这家伙简直太麻烦,一面又有点愧疚,看到他表情时,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好好好,说。”武独无可奈何,闭着眼,长吁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辛酸。 “每个人都在问我。”武独说,“问我先帝是怎么死的,我反反复复地解释,他们那副模样,看着我的时候……” 段岭懂了,武独重复了这个故事太多次,回来后,他一定被李衍秋,被假太子,被牧旷达……所有的人都盘问过,他们各有各的目的,不厌其烦地朝武独反复确认,以求……等等,什么? 段岭从这句话里蓦然意识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都有谁朝你问过呢?”段岭努力地从情绪里挣扎出来。 武独睁开眼,打量段岭,有点奇怪,随口道:“丞相、淮阴侯、安平公主、今上、太子、谢宥。” “谢宥是谁?”段岭问。 “黑甲军统帅。”武独答道,“中原皇帝的亲兵,谁当皇帝,他就是谁的人。” “淮阴侯又是谁?”段岭又问。 “当朝驸马。”武独说,“安平公主的丈夫。” 这个话题已经发散开去了,然而,段岭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问:“刺客是谁派的呢?” “不知道。”武独说,“贺兰羯叛出师门后夺走了断尘缘,非常小心,养了一群刺客,远走塞外,谁给他钱,他就帮谁杀人,但他恐怕空明再去找他的麻烦,很少接触汉人。起初我以为是牧相找到了他,但牧相与江湖接触的渠道,只有一个昌流君,他想必是非常怕死的,不会让昌流君离开他太远,更别说去塞外找一个不一定会与他做交易的人。” “赵奎呢……”武独想了想,又说,“也找不着贺兰羯,所以现在未知是谁害死了先帝。” “如果是牧相下的手呢?”段岭问。 “那自然只能去找他的麻烦了。”武独说,“但牧相一直在调查镇山河的下落,也朝我解释过,我觉得应当不会是他,他或许有杀先帝的心思,却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 “那么。”段岭说,“反反复复,朝你确认先帝死因的这几个人里头,一定有一个是凶手。” 武独:“……” 段岭的话犹如当头一锤,登时敲醒了武独。 武独自言自语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为何反复盘问武独,李渐鸿死去的全过程?只因对方要确认,有没有走漏风声,武独是否知道谁驱使贺兰羯谋害先帝一事?这是一笔旧账,必须被彻底抹除,否则一旦来年翻案,将牵连出更多的人,尤其是太子归朝后…… “是谁呢?”武独喃喃道。 淮阴侯、安平公主、牧旷达、李衍秋、太子、谢宥…… “谢宥不大可能。”武独说,“如果想杀先帝,他早就可以下手了,这个可以排除。” “如果是被人买通了呢?”段岭说,“这个可以归到别人的阵营里去,譬如说他与……四王爷是一伙的。” 段岭自己都觉得十分恐怖,虽然没有入朝,但郎俊侠阴错阳差下,害了他的性命,同时也改变了许多事,如果现在自己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他需要面对的势必更多,每一刻也许都将会有杀身之祸。 “四王爷吗?”武独说,“我看不透他,淮阴侯也有可能,毕竟……” 武独摇摇头,实在想不清楚,牧旷达反而变成了可能性最小的那个。 段岭问:“镇山河是先帝的佩剑吗?” 武独纳闷怎么段岭有点聪明过头了,竟能从如此有限的信息中综合分析并推断出这么多的内容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段岭还在思考之中。 “你很聪明。”武独说,“但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有些话你对着牧相,千万不能轻易出口。” “好……好的。”段岭知道自己对武独说得太多了,幸而仍未引起他的怀疑。 “只要知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武独说,“就知道是谁密谋杀了先帝,还有一个可能,谁也不是,贺兰羯是忽必烈派过来的。” 又增加了一个可能,段岭十分头疼,只得暂时不去想它。 天边一片火烧云,这一夜里他们抵达驿站,在驿站里头过夜,段岭彻夜辗转难眠,听见驿站院中响起了武独的笛声,仿佛带着些许惆怅。 武独是一个认真的人,段岭心想,他的惫懒与孤傲只是他认真的某种佐证,他也许从未想过与任何人同流合污,始终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经过今日他的口述,段岭心里有个念头,武独是可以相信的。 这夜里,西川十分闷热,那是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到的征兆。 蔡闫匆匆经过回廊,身上满是粘湿的汗水,脸色不大自然,进了寝殿,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正在喝药,桌上摆放着一封奏折。 “迁都之后,凡事你须得尽心考量。”李衍秋说。 “是。”蔡闫颇有点神色不定。 李衍秋喝了一半,注意到蔡闫的表情,问:“乌洛侯穆呢?” “出京去了。”蔡闫说。 李衍秋又问:“皇儿没睡好?” 蔡闫勉强笑了笑,李衍秋便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李衍秋称蔡闫作“皇儿”,视同己出,待他亦十分亲近,让他到身前案几边上喝炖好的燕窝,并看着他喝。 蔡闫的眉头像个打不开的结,李衍秋又朝他说:“你回来那天我便说过,乌洛侯穆谁也不放在眼里,让他跟着你,我终究是不大放心。这次是什么事又出去了?” 蔡闫想了想,说:“回乡祭祖。” 李衍秋叹了口气,想想又说:“将郑彦召过来吧,你五姑前些日子也提到过。” 蔡闫摇摇头,转而注视桌上的奏折,欲言又止,李衍秋注意到了,便遣退了周遭的人。 “江州离淮阴太近了。”蔡闫这才开口道,“让郑彦进宫,总觉得不大踏实。” 李衍秋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长久的静默后,李衍秋又道:“总要去与姚复打交道的,幸而你眼下还小,有四叔在,姚复还忌惮着牧家,又有谢宥守着,年末初迁都,应当还是稳妥的,近几年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你爹仍在。”李衍秋温和地笑道,“想必此时会说,早该迁了,怕他作甚,姚复还得惧他三分,你这点倒是不像他。” 蔡闫脸色稍稍一变,说:“四叔说得是,总归要迁的。” 李衍秋摆摆手,说:“深思熟虑是好的,但也不必惧怕,能学便先学着,来日慢慢地就会了。” 第60章 露宿 远方隐隐传来闷雷之声,武独回到房中,见段岭躺在床上,还睁着眼,看了他一眼。 “还没睡?”武独说。 段岭摇摇头,正要起身给武独让位置。 “你睡里头吧。”武独说,“地上脏,先前看小二拖地,那桶水,不知用了几年,陈年老井都比它干净。” 段岭笑了起来。两人同行上路,便就着驿站里头唯一的一间上房内挤了挤,床榻倒是够大的。 “回去说不定已迁都了。”武独随口道,“立下大功,牧旷达说不得要给间宽敞点的房子。” 段岭仍在想下午的交谈,问:“谢宥就在江州么?” 武独“嗯”了声,段岭出神地想着,仍惦记着下午武独说的那些话,他还想知道更多,但武独是个江湖人,他不熟悉牧旷达等玩弄政治的那一套。自古以来,君权与相权、地方与中央,俱是互相制衡,彼此角力的一场拔河赛。 他逐渐发现大陈经历了诸多战乱,终于度过最危难的时间后,休养生息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便将彻底倾覆,沉没。淮阴在江州西北,乃是上梓沦陷后,大陈的江北重地,地方豪强力量鼎盛,隐有与王权相抗之意。端平公主的联姻便是笼络淮阴侯姚复的一道手段。 这个时候迁都,相当于是与淮阴侯直接对上,也流露出了李家预备再次以中原为据点,收复北方的决心。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看似是牧旷达,实际上最终决定的,却是李衍秋。只不知道假太子有没有这个勇气与胆识。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段岭突然问。 武独翻了个身,不理会他,段岭摇了摇武独,得不到答案,只得作罢,睁着眼思考,若只有自己与四叔,他怕不怕?总要迁都的,想到这里,他反而隐约有点兴奋,是风险即将到来的兴奋…… “你怎么成天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翌日,武独上路时见段岭又是睡眼惺忪的,当即没了脾气,一出门便困得要死,没人管连路都走丢了。这天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入秋了,沿西川向北,也渐凉快了下来。 到得岷江,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武独朝段岭说:“现在你是少爷,我是跟班。” “行。”段岭点点头,将袍带系好,武独又不厌其烦地教他,见到什么人该怎么说话,说什么话,不可露出马脚。段岭不住点头,一脸谦虚,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武独渐渐开始发现段岭确实不是寻常人,或者说,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寻常人。这小子想的多,说的少,凡事必先深思熟虑方开口,看似心不在焉,洞察力却极其透彻,会注意到连武独都容易忽略的一些细节。 连日阴雨,山路湿滑,出川后不少地点前路塌方,车夫只得绕道而走。这天夜里,车夫还迷路了,朝着武独“啊啊”地叫。武独只得出来跃上马车顶,四处看,观察地形。 “怎么办?”段岭要出来,武独却示意他在车上坐着。 “你就学学……怎么当少爷。”武独自言自语道,展开地图,四周却黑乎乎的,没有参照物,周遭阴风裹着冷雨,交织飘飞。 “驿站的人说就是这条路。”段岭说,“确认过的。” “我怀疑咱们在上上个路口就走错了。”武独实在头疼得很,一个聋哑车夫,骂他也听不见,只能靠手势示意,走西川路还好,一进汉中,便晕了方向。 “要么回去吧。”段岭说。 “岔路太多。”武独答道,“待会儿不知道又走到什么荒郊野岭去了,就在这儿过夜。” 车夫把车赶到路边,在车后搭了个棚,段岭坐在车里,武独说:“我去看看周围情况。” “我也去吧。”段岭拿了牧旷达给他的一把防身的匕首下来。 武独打量他,有点意外。 “这时候胆子怎么挺大了?”武独一脸莫名其妙。 段岭:“……” 段岭一离开西川,没有生命危险,胆子便大了起来,毕竟除了郎俊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来杀他,功夫搁了一年,平日里多少也有习练,应当还是好使。 “我……就是想去走走。”段岭答道。 “在这儿等着。”武独说。 武独转身离开,想想又不放心,回身喂给段岭一枚药丸,说:“吞下去。” “是什么?”段岭被苦得要死,武独却一脸不耐烦,段岭只得将它咽下去,腹中一片清凉,继而散发出暖意。武独又递给他一枚金色的珠子。 段岭:“!!!” 段岭想起这金珠了,是条蜈蚣! 他不敢接,更不敢看武独,武独说:“拿着!” 武独扔给段岭,段岭只得接过,把心一横,反正被咬了武独也只好给他解毒,然而那金珠却没有舒展为蜈蚣,只是静静地蜷着。 “把它放在怀里收好。”武独示意道,“我给你找点水去,马上就回。” 武独走了,段岭不敢乱动那金珠,更不想拿着,先是放在一旁观察半天,突然想到武独给他吃的药,药里头应当有雄黄等成分在,金蜈蚣便不会咬他。他战战兢兢,不明白武独的意思,但还是照着做了,将金珠收进怀里。 黑夜里,车夫捅了捅烟杆,蹲在树下磕烟,段岭掰了块饼,下来分给车夫一半,胡乱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辛苦了,大家语言不通,便各自随意。 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啸,段岭登时被惊动,揭开车帘。 雨停了,周遭一片静谧,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只有车夫的烟杆时明时暗,亮着微弱的红光。段岭离开马车,朝路的尽头望去。 阴云渐渐退散,积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星空,段岭看见树上有什么东西飞走了,再走近些,突然见到一双发光的眼睛瞪着自己,当即吓得大喊。寂静的旷野上叫声传得老远。 “怎么了!”武独被吓得够呛,一步飞跃,出现在官道上。 “有……有个鸟儿。”段岭指着树上,他看见了一只枭,民间称作猫头鹰的。武独一脸抽搐,转身又下池塘去取水。 段岭走到武独身后,夜空一放晴,空气清新,登时心旷神怡。 “这附近有人来过。”段岭说,“你看那边,过去看看么?” “出门在外,不要胡乱与人打招呼。”武独答道,“不是什么人都好客。” 武独擦了上半身,打着赤膊,随手把褡裢提着,只穿一条长裤,与段岭并肩回去。 “饿了么?”武独问。 段岭刚吃了点饼,把剩下的一点喂他,武独就着段岭的手吃了,说:“带你到潼关再吃好的……” 话音刚落,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段岭与武独同时一惊。 “不好!” 马车轰然作响,倏然启动,车夫放声大叫,叫声却戛然而止,无数次徘徊于生死关头的直觉顿时唤醒了段岭。 “快走!”段岭马上喝道,一拖武独,两人朝旷野中齐肩深的草中躲去。 “东西都在车上!”武独说。 短暂的思考后,武独瞬间接受了段岭的决定,二人潜入草丛中,紧接着下一刻,利箭飞射,朝他们的藏身之处射来,段岭一个翻身,避过箭矢。与武独逃向池塘。 有人骑马冲进了旷野中,其时到处都堆着秸秆,且两人毫无防备,段岭只有一把匕首在手,刚一摸出来要交给武独,武独却看也不看,随手一按,让他等在秸秆堆后头,将浸湿的布蒙在他的口鼻上,撒出些许带有荧光的药粉,药粉就像萤火一般飞散,落在附近的草上。 只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过来,大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段岭马上明白了,他们碰上了一伙党项人!此处距离西凉不远,想必已到陈与凉的交界处,党项多有马贼,这是被人盯上了! 紧接着,那伙马贼打扮的党项人齐齐弯弓搭箭,指向场中,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弧,高声喝叫。 武独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 “不要出来。”武独说,“闭好气。” 段岭藏身秸秆堆后,倒是半点不担心武独的本事,只是好奇想看看他怎么出手。 马贼们再靠近了些许,倏然间武独一躬身,马贼同时反应,正要吸气,放箭之时却纷纷大叫,显然是心脏剧痛,几杆箭歪歪扭扭地射出,毫无力道,有人大喊,想必是发现中了毒,场面一片混乱,武独却就地一个后空翻,跃上秸秆堆去,顺手一摘,摘下最长的秸秆。 “不要出来!”武独恐怕段岭又胡闹,再次交代道,紧接着犹如一阵风卷进了马贼队中。 秸秆在他手指间翻转,只是轻轻一带,便唰地带起马贼脖侧的鲜血,余人这才意识到武独不好惹,当即恐惧地大吼,纷纷退后,武独手中只有半根尺许长的秸秆,点到之处却如同刀锋般锐利。 众人恐惧万分,捂着脖颈,惨嚎着逃走。 武独随手将秸秆一扔,段岭微张着嘴,发现了一个问题。 满地武器,马匹全部逃走了,到处的草上都洒着血,却……一个人也没有杀。 段岭:“都逃了?可是……你不是割了他们的脖子吗?” 武独说:“我只是割破他们的脖子,吓吓这些马贼,脖子喷血,谁还敢打下去?自然就一下跑光了。” 段岭:“……” 说完两人又望向远处,武独这才突然想起。 “不好!东西全在马车上!” 武独醒悟过来,忙踉跄上了官道,朝马贼逃跑的方向追去。 第61章 救美 两人经过方才停车的树下,段岭伸手去试车夫的颈脉,幸亏还有呼吸,只是陷入了昏迷,段岭把车夫拖到树后坐好,武独却已先行一步前去探查。 “等……等等!”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在武独身后,武独几步跃上树,段岭在侧旁飞身几步,再借助一棵树,弹跳到另一棵树上去。 武独朝着远处平原上打量,寻找敌人踪迹,然而就那么一会儿,马贼已跑得不知所踪。 “糟了。”武独说,“东西都被偷走了。” 段岭:“……” 武独侧头看段岭,忽然觉得奇怪。 “你怎么上来的?”武独问。 段岭差点倒下去,武独忙扯住他,段岭彻底服气了。 “图和信都在车上。”段岭说。 这下太麻烦了,段岭回到旷野前,捡起马贼掉下的弓与箭囊,试了试,党项人的弓太糙且磨手,勉强能用。武独诧异道:“你居然还会射箭??!” “学过一点。”段岭嘴上说,心里想你要是知道我跳墙跟谁学的,估计你得被吓死。 武独满脸疑惑,段岭便编了个含糊的谎骗他。 “刚刚你到底怎么跳上来的?”武独还不死心,追问段岭。 “爬上来的!”段岭说,“现在一定要弄清楚我怎么上来的这件事吗?赶紧找马车啊!” 远方火光一闪,武独再次抬头,见数只夜枭朝着西北方飞去。 “应当就在那里。”武独想想,朝段岭说,“要不先将你送到……” 送到哪里呢?武独又不好把段岭扔在荒郊野岭里头,还有个昏迷的车夫,两人正无奈时,更远处却有人大喊道:“救命啊——” “救命!” 武独略一皱眉,两人对视,都觉得应当不会是陷阱,武独便徒步穿越旷野过去,只见一中年人在野外疾呼,喊道:“快来人!救命啊!” 段岭以弓箭指着那人,那人却喘着气,扑倒在他们面前。 “饶命!饶命!” 中年人汗如雨下,神志昏聩,武独观察片刻,晃亮了火折,点起树枝,朝他脸上照。 这偏僻之处居然还有人? “我家小姐……被马贼劫走了!”中年人问,“你们是什么人?快行行好,救小姐一命!” 段岭忽然就明白过来,马贼一定是劫错车了! “你家小姐是什么人?”武独皱眉,打量那中年人,中年人突然感觉到了危险,不敢多言。 “是……是……我家小姐是来探亲的。”中年人支吾道。 “你照顾这位老伯。”段岭一指树下昏迷的车夫,说,“我们去找人。” “两位是……” 段岭摆手,转身离开,武独说:“喂!等等!” “我知道了。”段岭说,“那伙马贼想伏击的,不是咱们。” 段岭一说,武独也明白过来,说:“这未免也太碰巧了。” 这伙马贼伏击已久,骤然下手,想必是早有预谋,夤夜里说的党项语,想必是发现不对,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怀疑其中有诈,是以步步进逼。但为什么把马车也一起赶走了呢? 真是路遇劫匪,英雄救美的命,武独与段岭沿路追出,只见车辙延进了麦田里,天色已近黎明,段岭始终追不上武独,在后面歇一歇,跑一跑。 武独终于忍无可忍,说:“你回去算了!” “我不认识路了!”段岭气喘吁吁地说。 武独:“……” 除了平原就是山,夜里跑出来,破晓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跑了足足一个时辰,再让段岭跑回去,做梦吧! 武独只得放慢脚步,四处看,车辙到了此处便即消失了,对面是一片乱石滩,黎明前平原上全是大雾,白茫茫的伸手不辨五指。 “这伙党项马贼是想劫一名小姐。”段岭走到小溪前,靠在大石头上休息了会儿,说,“只是劫错了人,把咱们的车当作了目标。” 武独还光着膀子,衣服都在车上,手里只有一条毛巾,腰畔系着腰带,直起身看了眼,水声远远传来。段岭要再说话,武独却趴在地上,侧头听地面上的声音,“嘘”了声,示意他不要吭声,起身小心地涉水过溪去,继而回身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瀑布下的空地前正停着他们的马车,外头守着几名马贼,哼哼唧唧的,正在互相给对方的脖子上药,再往里头走,则是一个山洞。 天蒙蒙亮,山洞像是个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头悬着一盏灯,地上仿佛坐着几个人。 “能一次全放倒么?”段岭朝武独问。 “外头的几个能。”武独说,“山洞里的不行,得分两次,可是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么一条腰带,里头的药粉快不够用了,只能用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杀了。” 段岭:“那就把人先引出来。” 段岭在树后的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与武独制定了一个计划。 “然后你就……拿到东西,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点头,却盯着段岭看。 段岭:“怎么?” “胆子挺大。”武独说,“谁教你这些的?” 段岭正支吾时,武独却说:“事不宜迟,动手吧。” 段岭与武独分开,段岭深呼吸,拉开长弓,先是试着放了一箭,箭术不太稳,却也没有荒废,党项人的铁弓虽弓力强,拉起来很累,却也可及远。 武独隐藏在树林中,撑着膝盖,躬身等候,侧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洞内灯光昏暗,箭矢发出轻响,飞越近五十步距离,射进了山洞里,紧接着一箭射断挂灯的绳索,马贼还没反应过来,灯盆便摔在地上,引燃了盆中的油脂,烈火熊熊燃起。 登时山洞内开始惊呼,外头守卫马上动身入内察看,冲出来的与冲进去的撞成一团,内里马贼推开守卫冲出,段岭紧接着又是一箭,那首领警惕躲避,被一箭射在腿上。 马贼首领怒吼,发现有人偷袭,这才引发了一场找不到敌人的混战,武独则始终等在树林的上风处,优雅地一晃火折,烧着了几片枯叶,枯叶上承托着药粉,冒出极淡的青烟,朝空地上袅袅飘去。 最先冲在前头的人无声无息地登时倒下,段岭一边退后,一边射箭,眼看马贼们纷纷杀出,却又一个照面就倒在地上,武独已闪身到了车前,跃上马车。 段岭低估了马贼的人数,没想到小小一个山洞里头涌出了近三四十人,正在对方已发现他的藏身之处时,武独一声唿哨,取到烈光剑,打着赤膊,只背着他的剑匣,从马车后奔出。 武独通知段岭自己已拿到了东西,紧接着两手一撒,漫天羽镖飞出,将马贼钉在地上。 段岭忙收起弓箭,躬身从树丛后靠近瀑布下的洞穴,只见武独再跃上车顶,挑衅般地吹了声悠扬婉转的口哨,马贼们登时大怒,弯弓搭箭朝他射去,然而武独却退到马车后,翻身连环一踢,将车辕踹飞出去,近二十斤重的车辕登时压翻了冲上来的马贼。 段岭用湿布巾堵着口鼻,冲进了洞穴里,内里十分广阔,洞穴深处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个女孩,段岭满脸黑烟,辨不清方向,抓着那女孩的手,用匕首挑断绑住她的绳索,拖着她起来。 “走!”段岭将湿布蒙在她的脸上,带她仓促逃离。 两人出了山洞,武独手起剑落,在马贼群中穿梭,顷刻间放倒了一地人。段岭抢到马匹,先行让那女孩上马。 “你先走!”武独喝道。 段岭带着那女孩驭马腾空,跃过溪流,朝着树林里头飞奔。 “你是谁?”那女孩问。 段岭回头道:“你是谁?!” 过了好一段路,进入更深的密林中,段岭方勒停缰绳,回头望来处,犹豫着是不是回去接应武独,但武独既然让自己先走,便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你是谁?”那女孩又问,“姓什么?你是汉人?是吗?不是党项人?” 段岭这才注意到那女孩,两人都被烟熏得一脸黑,像个花脸猫似的,段岭看她好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孩哭笑不得,得不到回应。 “我想想,怎么走……”段岭说:“得先去会合。” 突然间,远处传来声响,似乎有人在靠近,段岭道:“武独?” “武独?”女孩问道。 “嘘。”段岭察觉到了危险,朝箭囊里摸,摸到最后一支箭,对准密林深处,突然间林中一声惨叫,两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脚步声渐远,消失无踪。 段岭:“……” 段岭缓缓放下箭,突然明白到这里才是马贼营地的入口!发出响声处有一岗哨,只是先前自己与武独走了后面的另一条路。 段岭马上调转马头,朝密林最深处冲去,及至到了开阔地,才纵马驰进了麦田里。天已大亮,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天地相接的尽头便是官道。 “在这里等。”段岭来到与武独约定的地方,来到先前马车被劫的树下,让女孩下来。 “别乱走。”段岭四处看看,喘了一会儿,问那女孩,“渴吗?” 突然间背后横来一掌,掌风刚一扫到,段岭瞬间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地格挡,架住那一掌,对方的手腕却如同钢铁一般,不,那就是钢铁!段岭险些骨折,痛得大叫。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毫无征兆,说动手就动手,一脚踹来,段岭侧身出脚,对方又是一招,段岭当场被扫翻在地。 “放开他!”女孩大叫道,扑上前去拉开刺客,却被那刺客一把揪住衣领,扔到一旁去。 紧接着,那刺客走上前,低头注视段岭,段岭朝后退了些许。 这是谁?段岭观察刺客的双眼,刺客瞎了一眼,眼中带着浑浊的灰色,用完好的眼睛看着段岭,段岭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这是一个真正的刺客,毫无人性的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武独从背后的麦田里唰然现身,仿佛带着残影,扬起漫天麦地里的屑,一剑直取那蒙面刺客咽喉!紧接着蒙面刺客以一只手臂格上了武独的烈光剑。 段岭猛地一惊,几乎已预见了手臂被斩断的一幕,然而剑与他的手臂相交之时,布帛撕裂声中,那刺客本该是手臂的地方现出黑铁铸就的一只铁钩,勾着烈光剑朝后一扯。 “是你?!”武独大惊道,继而顺手撤剑,撤剑之时手掌一撒,呼啦一阵药粉和着掌风袭向那蒙面刺客。 段岭不由得暗自喝彩!武独那一手几乎是天下无法可破,只要接他这一掌,便当提气出掌相对,然而掌风中又带有毒粉,一吸气就会中毒。念头刚在段岭脑海中一闪而过,蒙面刺客选择了后退,武独第二式便随后跟上,另一掌拍出,看也不看,将那刺客拍进了田野里,顺手一摘,摘回了烈光剑。 第62章 狭路 刺客摔得十分狼狈,一个翻身起来。 “快快住手——!” 官兵来了,段岭马上道:“别打了!回来!” 武独站着看那刺客,刺客却不即逃跑,直到官兵占满了路,一名中年人排众而出,喊道:“小姐!小姐!” 段岭先前救的那女孩方从这众多惊吓中恢复清醒,大叫一声,扑向中年人。 一个时辰后。 武独与段岭共乘一骑,车也没了,行李也丢了,武独还赤着上半身,背个剑匣,像个打铁的,段岭则一脸被烟熏出的脏污,骑在武独身前,前头官兵带路,徐徐而行。 “他是谁?”段岭问。 武独附到段岭耳畔,低声说:“他就是贺兰羯。” 段岭顿时震惊了,武独又说:“先帝就是中了他的毒,千万不要靠近他。” “他为什么想杀我?”段岭难以置信道,他突然开始担心,千万别功亏一篑,毁在了仇人的手上。 “不为什么。”武独又小声说,“他看谁不顺眼就杀谁。” 这时候,骑马在前方的贺兰羯转过头,瞥了段岭与武独一眼,段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段岭问。 两人骑着马,且挨得极近,段岭侧头时险些与武独亲在一起。 武独:“……” “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武独观察周围人,低声道,“猜猜看?” 段岭心乱如麻,杀父仇人就在不远处,但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还不能告诉武独自己的真正身份,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安,思绪完全无法集中起来。 “怎么了?”武独奇怪地问, 段岭摇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些,开始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明白了。”段岭喃喃道,“他投靠了边令白。边令白让他过来找这个女孩子的下落。” “是的。”武独语气森寒,说,“那名人质本来也去潼关,想必是前去找边令白,半路被马贼截了去,边令白便派贺兰羯出来调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就不清楚了。” 段岭点点头,也就是说,马贼是因为认错了人才劫走他们。 到得岔路上,段岭看见了一辆马车,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马车与自己的马车非常像,想必是劫匪找错了人,一时糊涂,又没法交差,只得将车拉回去。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正主儿,才将人掳走,只有看似管家的中年人逃了出来,并沿路求救。 果然,段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潼关卫的一名队长正在前方的驿站中等着,原来他们从上一个驿站开始便走错了路,被指向西凉与陈的交界处,那条小溪过去后就是西凉地界了。 就在他们离开后,那中年人带着车夫前去就近的驿站内求救,恰好潼关也在等候这少女的前来,双方在驿站内碰上,便火速派兵前来援助。 车夫并无大碍,在驿站后的柴房内休息,段岭给他把过脉,并无生命危险。 马贼终年在这处肆虐,长期过来侵扰民众,潼关卫已设法阻截,这次却仍旧令客人被抓了去,当即挨个慰问一番。 “小姐请放心。”潼关卫朝那少女说,“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危险了。” 少女仍在为丫鬟与跟随自己的仆役死去伤心,吃不下饭,朝潼关卫点了点头,那领头的又朝武独与段岭走过来。 “喂。”队长说,“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的。”武独说,“别惹我。” 这句一出,众人顿时纷纷拔刀,段岭正在武独身后躺着睡觉,听到刀兵声响,吓得猛然坐了起来,武独却回手,按在段岭肩上,让他再慢慢地躺下去。 “你们贺兰大人尚且是我手下败将。”武独说,“这么点人,觉得在我手下能走得过几招?” 一名卫士碰了碰队长,小声说了几句,段岭躺在武独身后,武独则盘膝而坐,好整似暇地喝茶,武独又扔出一封名帖,说:“派个人,带回去给你们边将军看看,让他做好准备。” 队长看了武独一会儿,将名帖捡起来,带着人出去了。 驿站里的人分作三波,潼关卫与那名唤贺兰羯的刺客聚在一处,贺兰羯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个铁钩,时刻盯着武独的动作。那被劫持当过人质的少女则坐在另一侧,仍在饮泣,中年人不住低声安慰她。 武独和段岭则成为了驿站内的第三方势力,段岭一夜没睡,困得眼睛快睁不开了,小憩片刻后,武独又叫他起来吃饭。 段岭问:“你呢?” “我吃过了。”武独说。 段岭便坐起来吃,武独则在一旁给段岭刷靴子,像个耐心的大哥哥一般。 那少女缓了过来,远远地注视他俩,片刻后,管家过来致谢,请段岭过去说说话,武独却说:“我家少爷现在没心情,到潼关后再说吧。” 管家只得过去回复,段岭慢慢吃着东西,心想杀父仇人就在对面,那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恨,突然一下就被勾了起来。他咀嚼着糕点,想起若不是这个叫贺兰羯的,自己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回忆重重叠叠,错错落落,令他愤怒无比。 武独!给我杀了他!段岭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他不可能让武独去杀,现在是这样,未来如果恢复了太子的身份,也一样是如此。 因为武独不是一个可以被呼来喝去的,杀人的工具。 “又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回过神,发现自己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武独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看出来。 “没……没睡好。”段岭说,“他一直看着咱们。” 武独说:“他已经废了,上京城外,他被先帝斩了四根手指。可不知道为什么,右手也被斩了,现在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用剑。” “他一定还想杀我。”段岭察觉到了。 “你武爷我还想杀他呢。”武独淡淡道,“不必怕他。” 段岭心想在断手上接一把剑,还是能用的,但这样就无法使用手腕的翻、转、挑、圈、掠等招式了,功夫必将遭到重挫,从此再无争雄的机会。 当夜武独让驿站里头拦了道屏风,两人便在屏风后躺着,段岭想到空明大师说的话,那个叛出师门,取走断尘缘的师弟一定就是贺兰羯。 那些事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一般,令段岭有种不真实感,想着想着,又想到郎俊侠也像贺兰羯一般,曾经背叛过师门。不知为何,他对贺兰羯充满了痛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对郎俊侠更多的,却是被背叛后的痛心。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段岭问。 “现在先不能动他。”武独侧过身,极低声地在段岭耳边说,“须得求证他与边令白是什么关系。” “一定是手下。”段岭低声说,“毋庸置疑。” “嗯。”武独说。 段岭期待地看着武独,这是他第一次从武独的口中听到“杀人”的事。 “你想饶他一命吗?”段岭又问。 “什么?”武独奇怪地答道,“我饶他性命做什么?待咱们办完事以后走了,自然要杀了他,怎么会这么问?” 段岭差点就感动哭了,只想抱着武独亲一口,武独却发现段岭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了。段岭发现当武独真的想杀人时,是不会犹豫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叫贺兰羯的相当于已经死了,只是现在,还不能惊动边令白。 翌日,驿站外来了更多的人,清晨时分段岭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了马蹄声响。潼关卫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不闻杂乱。段岭闭着眼默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足有近百人来了。 潼关卫一名长官先是进去,将那少女请了出去,紧接着贺兰羯也离开了驿站内。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武独说:“醒了就起来。” 段岭只得坐起,看看四周,发现已没人了。 “都走了?”段岭问。 “都在外头呢。”武独说,“在屏风后坐着,先不要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声音说,“居然跑到潼关来了。” 武独冷笑道:“边令白,让你将脖子洗洗干净,照做了么?”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武将走进来,两脚略分,站在门口,紧接着,潼关卫鱼贯而入,分驻四周,架起机关弩|箭,指向武独。 武独则踞坐在屏风外的榻前,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看着边令白。 “老子要真想杀你。”武独说,“在门口守着给你一剑,你在进门的那一刻就死了,还留得你排兵布阵?进来也不先看门后,和你的狗一般的蠢,在潼关待得久了,迟钝成这样。” “你……”边令白怒。 段岭在屏风后听着,只觉好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边令白冷冷道。 “带一个人来见你。”武独懒懒起身,说,“既这么用箭指着我,我们便走了。” “等等。”边令白示意手下将弩|箭撤了,武独语气森寒,说:“替你救了人,不知说声谢也就罢了,边令白,当真以为天下没人能制得住你了么?” 边令白脸色极其难看,却又不敢顶武独的话,毕竟当年武独是随侍赵奎的第一人,不知有多少边关往来的绝密军情,掌握在这亲信的手上,只得冷笑道:“有胆子便进潼关来吧。” 边令白撤了出去,武独这才带着段岭出门,检视马车,让潼关卫赶车,自己与段岭坐在车里,一路前往潼关。 第63章 入关 潼关是座北临黄河、背靠山腰而建的巨大关卡,历经千年建设,俨然已成西北第一大城,亦是面对西凉的天险之关。抵达潼关前的最后一段路,在高地上朝外望,只见黄河滚滚,蓝天白云,入川的南方充满青葱绿意,眺望西凉的尽头,则是一片苍凉。 数场雨一过,空气里带着入秋的气味,从西域来的商人云集此地,交换着各自的货物,说着各自的语言。党项人非常多——他们大多是胡族混血,深目高鼻,或穿色彩斑斓的长袍,或穿轻便的皮衣皮裙,戴一顶缠头帽,帽沿插一根黑色的雁翎。 羽翎的稀有度象征着此人在族中的地位,贵族还是平民,都可由此看出。 武独带着段岭进潼关卫府时,边令白如临大敌,到处都是严密把守的人,段岭看府内守备森严,守卫们都佩戴着武器。 两人一进厅堂,守卫就在身后关上了门,剩下边令白在厅堂内自顾自地喝酒,贺兰羯则坐在一旁,一句不吭。 “说吧。”边令白坐在堂前,随口道,“你说了什么,决定你能不能有命从这里出去。” 武独站在昏暗的日光下,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边令白。”武独说,“该不会是土皇帝当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了吧?靠你手下这么点人,还想拿老子的性命?” 贺兰羯怒而起身,边令白却喝道:“坐下!” 双方沉默良久,武独在厅堂内踱了几步,说:“赵将军为我大陈鞠躬尽瘁,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西川最终那一战,你在潼关把守,不可擅自抽身,原怪不得你,朝廷亦未加罪于你。其中利害,你也是聪明人,想来不必我再啰嗦了。” 边令白沉默,段岭则始终没有吭声,这也是他与武独在路上商量好的一环。牧旷达要杀边令白,段岭出发前心里还存着侥幸之心,但路上想清楚了以后,觉得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边令白必须反。 为什么?这厮既参与篡夺李渐鸿兵权,又追随赵奎谋反,如今朝廷为了抵御西凉,有兵无将,方不得不暂时稳住他。如今一迁都,西川不必再面临西凉的直接威胁,况且太子在朝,假以时日必将清算。边令白不得不反,否则便只有等死一途。 只听边令白冷哼一声,说:“边某视赵将军为师,十四岁从军,追随将军迄今已有一十三载,未曾做过半件亏负百姓、背离良心之事,哪怕今天太子到我面前来,我也是这么一句话!” “太子不会到你面前来。”武独说,“也不会听你的解释,这么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再叨扰,告辞。” 武独朝段岭说:“咱们走。” 段岭却看着边令白,脚下不挪半步。 边令白也同样注视着段岭。 武独看段岭双眼,段岭的注意力却不在武独身上。 “你认识我叔叔吗?”段岭朝边令白说。 武独微微皱眉,边令白长长叹了一声。 这也是段岭与武独商量好的,武独说完便轮到段岭说,以段岭的猜测,边令白不可能对赵奎的侄儿坐视不管,哪怕挣个名声,也会照顾他,毕竟武独的身份,相当于被赵奎托孤的亲信。 换句话说,若边令白真有反心,赶走了他,反而没有半点好处。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这名唤“赵融”的少年避过了杀头抄家,走投无路,才来投奔边令白。 “你叔叔是我师父,过来。”边令白说,“让我看一看你。” 段岭慢慢地走过去,边令白就着天光打量他,段岭突然就有点紧张,生怕被他从容貌上看出来些什么。 “我见过你爹。”边令白说,“那次去山东公干,匆匆碰了一面。” 段岭知道这个时候该哭一哭,奈何却对边令白没有任何感情,只得盯着他的手看。边令白看了一会儿,从段岭身上看不出什么来,又问:“学文还是学武?” “都学了一点。”段岭说。 “识字不?”边令白又问。 段岭点了点头,边令白便道:“先在府中住下吧,至于你……” “我和武独一起。”段岭说,“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段岭生怕边令白让武独回去,这样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武独势必只能在暗中筹备了,有贺兰羯在,将会更麻烦。 边令白似乎毫无办法,武独说:“我奉牧旷达的命令,出来调查那把剑的下落。” “你找我也是无用。”边令白冷冷道,“想拿镇山河去给你的新主子献宝,来错地方了。” 武独反唇相讥道:“那是自然,就凭你们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拿不到手上。” 边令白每次想折辱武独,却俱自取其辱,当即被气得不轻,武独又说:“安顿完赵融后我便回去,否则说不得丞相要起疑心。” 边令白重重吁了口气,挥手示意下人去给两人安排住宿。 “赵融。”边令白说,“稍后晚饭时过来一趟。” 段岭知道这是接纳了自己,也许安排他当一个门客,也许会看在故主赵奎的情分上培养他,总之,任务的开始进行得相当顺利,接下来就看武独的了。 边令白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要让人来服侍,被武独给打发走了,院子里放着找回来的衣服等物,想必是抓住了马贼,并原物奉还,一进去,段岭就要收拾,却被武独阻住。 “当心露馅。”武独说,“按道理你是不会干活儿的。” “赵融颠沛流离。”段岭说,“躲过杀身之祸,被你救下,与你也不是主仆关系,不过念着点情分,凡事亲力亲为,理所当然。” 武独一想也是,两人收拾了下新家,段岭进去,关上门,武独却先上床去躺着了。 “接下来就要在这儿住下了。”武独说,“也许还得住一段时间。倒是没想到他就这么接受了,图也未曾给出来,你觉得他相信?” “相信不相信另说。”段岭答道,“他没那么聪明,来个人,投靠他,根本不会怀疑到暗查他的身上,顶多平日里不该说的,都防着我也就是了,何况他连贺兰羯都收留了,不差我一个。” “嗯。”武独若有所思地躺着。 段岭在他旁边睡下,武独说:“你怎么也睡了?” 段岭莫名其妙,说:“你不睡午觉么?” “我这是练功。”武独说。 “练什么功?”段岭哭笑不得道,“睡功么?” 武独不理会他,出了一会儿神,段岭又说:“他完全没有盘问过山东的事。” “他与赵埔不熟。”武独说,“当心应付,莫要掉以轻心。” 段岭路上温故而知新,翻来覆去就在熟悉山东的人与事,一下完全没用上,多少有点惶恐,被扔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唯一令他有点安全感的,就是武独了。 “喂。”段岭动了动武独,武独却睡着了。 段岭:“……” 看来是真的练了睡功,段岭侧头端详武独的脸。武独的眉毛很好看,脸部轮廓明晰,有种粗犷的味道,熟睡时那身痞痞的气息没了,反而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段岭想起前夜武独奔波一整夜,又是救人又是追敌,昨晚上贺兰羯在侧虎视眈眈,想必也没睡好,便不叫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翻看他们的东西,一应不少,却都被翻动过,想必是边令白仍有疑心。 贺兰羯为什么会在潼关? 黄昏,段岭往边府赴宴时心想,是否这就证明了边令白也是密谋弑君的一员?在边令白的背后,究竟又是谁的授意? 武独刚睡醒,颇有点起床气,眉头微微地拧着,进厅堂内时,发现贺兰羯倒是不在,赫然还有别的人——那路上救下的少女已梳妆打扮,看那模样还比段岭更小一点。抵达时边令白正与那女孩说话。 段岭以宾客之礼见过二人,那女孩忽然脸上一红,便不吭声了。 “这位是淮阴姚家的姚小姐。”边令白朝段岭说,“你们路上也已见过了。” 段岭点点头,边令白又朝那少女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的儿子,唤作‘边戎’。” 那少女正是姚筝的堂妹姚静,闻言朝段岭点点头,未出阁的女孩按道理不可朝外人说出芳名,即便边令白从军打仗,不怎么重视规矩,仍顾及姚家颜面,只是简单介绍了二人。 段岭这一生里已有太多名字了,人生如戏,一会儿演这个,一会儿演那个,段岭、李若、王山、赵融、边戎……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具换来换去一般,令他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堂上恍惚有种失落感。 “姚侯将她送来潼关。”边令白又朝段岭解释道,“乃是说了一门与西凉世家的亲事,不想路上招致马贼觊觎,幸而你与武独施以援手。” “感谢两位大哥救命之恩。”姚静端起杯,倒是落落大方。 段岭笑笑,朝武独说:“别人敬你呢。” 武独刚睡醒,不想说话,便“嗯”了声,随意将酒给喝了,段岭这才喝酒。 第64章 献宝 厅内静了一会,边令白似乎在想什么事,不住瞥段岭,最后还是段岭出言,打破了这尴尬,问:“什么时候完婚?” “七月里。”姚静答道,“大伯让我在潼关等着,西凉会派人来接。” “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边令白又朝姚静说,“没有趁手使唤的下人,边叔再给你配齐送去,平日里,也可让你那家仆上市集去留意着些。” “好的。”姚静像是想起自己的丫鬟与仆人被马贼杀害之事,神色又有点黯然。 “回去歇着吧。”边令白又吩咐道。 姚静点头告辞,段岭目送她离开,微觉诧异。 淮阴侯的侄女,居然从江左一带远嫁到西凉,远嫁也就算了,路上还只有这么点儿随从,竟然会遭到马贼劫掠。迎亲不是让党项人来自家迎,而是送到潼关,婚事一应交给边令白打点,这是什么道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不受宠。 “怎么?”边令白喝了一口酒,朝段岭说,“看上姚家的小姐了?” 段岭笑道:“看上也轮不到我。” 边令白哈哈大笑,觉得段岭倒直来直去,挺有意思的,解释道:“你叔父当年正想着与姚家联一门亲事,奈何府上孩子们都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便问我,将姚筝说给侄儿成不成,想必就是你了,若他还在生,是看不上这姑娘的。” 段岭点点头,表情带着点唏嘘,边令白说:“过得些时候,西凉那边迎亲的人便来了,待我办完这桩事,再慢慢与你安顿。” “我还有一件东西。”段岭说,“特地带来给边叔……” “嗯?”边令白漫不经心地朝段岭一瞥,武独却微微皱眉,咳了声。 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武独脸色略带不豫,皱起眉头。 段岭朝武独点头,边令白却有点不耐烦,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段岭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前交给边令白,边令白本毫不在意,及至段岭解开捆在藏宝图上的丝带,在边令白面前缓缓展开时,边令白方将目光挪到段岭脸上。 “这是什么?”边令白问。 段岭心想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藏宝图,却不敢这么说,朝边令白点点头,坐回位上。 武独冷笑一声,说:“便宜你了。” 边令白莫名其妙,拈着藏宝图看,突然间脸色一变,一个哆嗦,难以置信地望向段岭。 “叔父曾经,将它夹在一本兵书的折页里,托人带了给我。”段岭将自己编好的故事朝边令白详细解释,大意是赵奎如何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让他熟读兵书,并将这张图藏在夹层中,交给自己,待得孙武遗书翻烂之时,这张地图才会出现。 这个故事其中很有漏洞,譬如说这么好的东西,赵奎为何不给自己的儿子,却交给了侄儿等等,但段岭一接触到边令白的目光,就知道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很好……很好。”边令白眼中露出奇怪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藏宝图。 突然间,这种眼神段岭感觉到,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那是蔡闫曾经看着他的玉璜的眼神。 段岭一瞬间的晃神,却被边令白的疯狂大笑拉回了现实。 “很好!很好!”边令白说,“你且在此处稍等。” 边令白火速收起藏宝图,话也不说,离开了厅堂。段岭莫名其妙,转头看着武独,武独却没有多说,自顾自地吃菜。直到敲梆打更之时,边令白仍旧没有回来。 段岭心想应当是去辨别这地图的真伪了,只不知按照这样的计划发展,是否顺利,隔墙有耳,他不敢直接与武独交谈,吃完便安静地等候。及至深夜,方有卫士来传段岭,带他到边令白的书房里头去,却拦下了武独。 段岭与武独交换眼神,武独点点头,知道段岭真正的考验来了。 边令白坐在书房内,侧旁又有一长者,那男人看样子已不年轻了,却没有胡子,他戴着手套,小心地察看藏宝图,并朝段岭点点头。 “这位是费先生。”边令白朝段岭说,“名讳上宏下德,他长着你两辈,当年追随过你叔父、先帝,是极有见识的。” 段岭朝他问了声好。 “你从何处得到此图?”那长者朝段岭问。 段岭于是将先前交代的过往大致交代了一次,长者便缓缓点头,露出微笑,朝边令白说:“恭喜将军,待这宝藏挖掘出来,足可满足我军的一应需要。” 边令白朝那长者说:“当真是上天助我,照先生看,何日开掘为宜?” “还须再等等。”费宏德将图收好,还给边令白,说,“万万不可惊动了旁人,待我亲自前去勘测后,有消息必先告知。” 边令白转念一想,忙自点头,又说:“是否得派一队人,先自看守起来?” 费宏德解释道:“派人乔装成马贼,在山下监视是可以的,但既然近二十年无人去过,想必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如今只有您、我、赵公子三人知道此事,想必不会走漏了风声,边将军大可不必担忧。” “嗯。”边令白说,“此言有理。” 说毕边令白又哈哈大笑,朝段岭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天派你来助我,此事必可成!” 段岭点头,微笑,表现出替边令白高兴的心情,费宏德却注视段岭,说:“一路上辛苦了,先前我也是刚从西凉回来。” 段岭说:“还好,有武独陪着。” “嗯。”费宏德又说,“什么时候进的西川?” “今年开春时。”段岭朝费宏德说。 费宏德又道:“山东卫有你爹生前旧部,换防后进了兵部,你竟未去找他们,反而是跟了武独,这着棋走得不错。” 段岭答道:“不敢走漏风声,毕竟人心隔肚皮。” 费宏德点点头,又说:“你那表姐,如今嫁到了何处?” 段岭心中怦怦地跳,知道这名唤费宏德的表面上是叙旧,实则是试他身份。幸好来前早已做足了功课,答道:“哪个表姐?” 费宏德笑道:“倒是记不清了,昔年在山东为先帝办事,听闻你母族中有一位长得倾国倾城……” “四姐。”段岭忙道,“后来病了。” 费宏德缓缓点头,边令白又朝段岭说:“费先生去过不少地方。虽是党项出身,却是我军中笔杆子,平日你可常向先生讨教。” “是。”段岭说。 费宏德朝边令白说:“将军还得将潼关外的地图找来,咱俩好从长计议。” 段岭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边令白又好言嘱咐一番,让段岭下去好好休息,较之他刚来之时,态度已有天壤之别,俨然以兄长的地位自处。 段岭走后,边令白便朝费宏德问道:“如何?” 费宏德略一沉吟,而后朝边令白答道:“身份没有差错,应当确实是赵埔的家人。” 边令白这才放下心,说:“冒名顶替,也是有可能的。” 费宏德答道:“不大可能,您也看到了,这孩子出身定是诗书之家,又有少许兵家之后的气质,较少开口,话一出口,却十分自然稳重。对着您的时候不惧怕,自信都在心里,绝非随随便便能找来的畏缩之辈。武独上哪儿去找来这么一个少年?况且这么做,也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边令白一想也是,派个少年带着藏宝图千里迢迢地过来送钱,对武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厮先是叛了赵将军,又害死了李渐鸿。”边令白哭笑不得道,“虽托庇于牧旷达麾下,想必也是日子不好过,要再找条谋生的路子。” “武独其人优柔寡断。”费宏德说,“且投靠牧家后,昌流君必容不得他出人头地,除前来归顺将军以外,无路可走,乃是预料之中。” “若不是贺兰羯早一步来投。”边令白说,“武独能为我所用,倒是不错的。” 费宏德叹了口气,朝边令白说:“说到贺兰羯,我始终是反对您收留他的,若被朝廷得知他在您麾下,先帝这桩命案,您便撇不开了。” “罢了罢了。”边令白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不必再说了。” 费宏德点点头,说:“近几日,我便着手勘察此地。” 费宏德起身告辞,待费宏德走后,边令白又满脸堆笑,展开那地图反复看,一脸贪婪神色。 武独与段岭在暗夜里穿过走廊回去。 清风吹来,段岭突然停下脚步,感觉到了什么,站在走廊前。 潼关一轮明月,大得如同幻景一般,将它的清辉洒向大地。武独停下脚步,眉毛微一动,不解地看着段岭。 “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有股奇怪的感觉,却一下说不出来。 武独一手搭在段岭肩上,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望向院外,悠悠明月下,段岭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那个“赵融”。 “滇池的水,潼关的月。”武独说,“玉衡山的青松,蓝关的雪。” 段岭马上回头,朝武独说:“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说。 “那些……”段岭想起了李渐鸿朝他说过的中原大地,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我爹以前也说,这世上有太多漂亮的地方了。” “江湖人,都有不受约束的心。”武独随口道。 “原来这就是潼关月。”段岭说,“还有玉璧关下的枫林……” “你会看到的。”武独朝段岭说,“走吧。” “这是带我去看的意思么?”段岭问。 “你要这么想,倒也可以。”武独随口道。 两人在边令白府里不方便说太多,但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是,办完这件事后,真想去玩,自然可以带他出去走走。 第65章 忌惮 然而两人刚转过走廊,廊下便站着一个人——贺兰羯。段岭心中一惊,武独便按着段岭的肩膀,手腕稍稍一转,让他躲到自己身后。 “想在这里动手?”武独说,“拆了你主顾的宅邸,我可不赔。” 贺兰羯站在月下,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显得尤其恐怖。 “武独。”贺兰羯说,“你给我记住,我不会杀你。” 接着,贺兰羯以他装着铁钩的那一只手,朝着武独身后的段岭遥遥一指。 “我会把他剥掉皮。”贺兰羯操着不利索的汉语,说,“用来做个灯笼。” 段岭:“……” “哪天你发现他不见了。”贺兰羯阴冷一笑,说,“等着,给他收尸。” 武独抬起手,放在剑柄上,那一刻他的全身散发出了强大的杀气,却被段岭一下按住。 无论采取什么举动,现在都绝不是最好的时机,两人看着贺兰羯离开,段岭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恶寒。 “这些时日,你必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武独说。 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段岭心想。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想杀我?”段岭恐惧的却是另一件事,贺兰羯与父亲打过照面,该不会是认出他来了?但不对啊,边令白也见过,牧旷达也见过,甚至连武独也见过父亲,他们都没有认出来,兴许是先入为主,也可能是自己与父亲长得确实不像。 他情愿认为贺兰羯没有认出来,但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令贺兰羯一定要杀他的呢? “他只是想报仇。”武独说。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里一凛。 “报什么仇?”段岭问。 “报我扰了他布置的一招之仇。”武独说,“贺兰羯这种人,你不能像寻常人一般地去猜测他,连师门都能杀,那是一条疯狗。”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你报仇,反而是来杀我呢?”段岭又问。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没有说话。 段岭莫名其妙,武独说:“罢了罢了,不要说了,赶紧练功去。” 段岭:“……” 这夜才算正式睡下,武独将段岭拎到床里头去,自己睡在外面,以便保护他,毕竟贺兰羯还是有点威胁的,不同于“乌洛侯会杀我”的被害妄想,这一次武独是放在心上了。 睡到半夜。 “不要抱了。”武独叫苦道,“多大个人了,怎么一睡觉就抱着不放?” “什么?”段岭正在做梦,梦见抱着一条鱼在水里游,又被武独吵醒了,虽已入秋,天气还有点闷热,抱得两人身上全是汗,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朝武独问:“谁来了?什么事?” 武独:“……” 武独忙让段岭又躺下,拿了把折扇,段岭倒是睡得舒服,一夜到天亮。 翌日,边令白召二人同去吃早饭,对段岭的态度已不同以往,话中谈及,俱是赵奎府上的往事,段岭扮演的角色赵融与赵奎也不甚亲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早饭后费宏德进来,说:“今天正想出潼关去走走,不如我便带赵公子同去了。” 边令白又嘱咐了段岭几句,令人备马,让他与武独随费宏德出城。 艳阳高照,段岭坐在车里,跟随费宏德下得山来,武独则不紧不慢地在后头跟着,知道有费宏德在,那疯狗刺客不敢在此时动手。 段岭见费宏德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罗盘,便知此人熟稔堪舆之术,想必确实是为了寻找赵奎的藏宝地而带自己出城走走。 “今天起来时,我去探了下姚家小姐。”费宏德一边调整罗盘,一边朝段岭温和地说。 段岭点点头,说:“她还好吗?” “嫁到西凉去,想必心里是不大好的。”费宏德说,“夫家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赏乐官。” 段岭说:“姚家为什么要将她嫁得这么远?” 费宏德随口道:“自上京一战后,西凉与辽若即若离,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若无意外,待边令白死后,陈与西凉会重订盟约。” 刹那间段岭手一抖,险些把罗盘打翻,费宏德眼里却现出狡猾的笑意,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段岭的表现。 “你还是太嫩。”费宏德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警惕地看着费宏德,说:“先生什么意思?” 段岭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费宏德似乎知道许多事,他看穿自己与武独的来意了!怎么办?现在就杀了他灭口? “把你袖子里的刀藏起来。”费宏德说,转身径自去取算筹,随口道,“还不到拔刀的时候,在车里将我杀了,你怎么交代?” 段岭:“……” 费宏德又说:“长聘是我的师侄,把密信交给西川,揭露边令白军备之事的人就是我,不过我倒是未曾想到,牧相竟会派你这么一个少年,与武独一同前来。”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地吁了口气,知道暂时不会有杀身之祸了。 但他仍不敢放松警惕,说:“你为什么会……” 费宏德说:“我这一生,只对道义与天下效忠,先帝死后,边令白派人来招揽我,西北屏障若不守住,只怕西川与中原将再度倾覆,是以便留在边将军身边,等待时机。” 段岭打量费宏德,问:“你见过先帝?” “昔年赵奎、边令白等人早有反心。”费宏德说,“我曾向先帝献计,却等不到我们布置妥当,赵奎便冒险发动布置,方有三军夺|权,围攻将军岭一战。” 段岭没有说话,一时间半信半疑,疑心费宏德只是在套他的话。然而片刻后,费宏德又说:“夺|权之前,我早已提醒先帝,先帝遂派出乌洛侯穆,前去上梓寻找王妃的下落,如今算起,竟也有好些年了。” 段岭沉默不语,费宏德说:“你且继续推行丞相的计划,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老头子会设法掩护你。” 段岭见费宏德没有再多问,便点了点头。 马车停下,费宏德仿佛又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昨夜见你,倒是觉得像一位故人。” 段岭:“……” 段岭还没反应过来,费宏德却已下了车。 什么意思?费宏德说的这话,令段岭极度震撼,他的话里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及至武独揭开车帘之时,看见的是段岭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怎么了?”武独诧异道。 “他知道了……”段岭颤声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武独猛地转头,注视费宏德离开的方向,却被段岭阻住,两人对视,眼中俱充满了惶恐。 费宏德离开马车,在一处峡谷内手托罗盘,径自向前走,边令白为了不惊动太多人,只给他们派了五人一队的两队亲兵。 “不要紧张。”武独朝段岭说,“出发之前,牧相确实交代过有人接应。应当就是他了。” “我怎么不知道?”段岭问。 “大清早的,你在睡觉。”武独说,“便不想叫醒你。” “后面怎么不说?”段岭又道。 “忘了。”武独说。 段岭:“……” “费宏德很是了得。”武独朝段岭说,“中原不少士人,都曾是他的门生,不必太担心他,昨天晚上,要是他想卖你,咱们早就露馅了,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不必主动朝你揭破此事,但他这么说了,便是相信你。” “万一他想利用咱们,反过来探知牧相的布置呢?”段岭又问。 武独皱眉,似乎有点头痛,说:“你怎么想得这么多。” 好吧,段岭承认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他说他跟过先帝。”段岭说。 “唔。”武独点头道,“品格应当不会有问题。” “是什么时候的事?”段岭又问。 “我不知道。”武独答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边的,他兴许认识乌洛侯穆。” 段岭担心的,却是费宏德最后的那句话,但他不敢朝武独说出自己的疑虑,兴许费宏德也看出来了,是以特地找了一个武独不在的时间点来试探他。 山谷中一片静谧,费宏德朝段岭招手,说:“赵融,你看这座山,一水如龙,从山下过,是极好的地方。” 段岭仍有点心神不定,费宏德伸出手,放在段岭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眼神示意他安心。 “你觉得你叔父会把给你的东西,埋在什么地方?”费宏德说。 段岭想了想,说:“也不是给我的……嗯,不过,如果我是他,我不会特地去挖个坑,太显眼了。” “正是。”费宏德说,“秦岭山峦险峻,在此地开挖,极为费事,但前朝陵墓较多,我猜测你叔叔,把东西藏在了一些陵墓里。堪舆是咱们汉人的学问,葬者乘生气,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聚气之道,也就称作‘风水’。” 段岭听这么几句,突觉大有学问,求知欲盖过了他对费宏德的忌惮,观察周围,只见一座山峦,有水流经过,便道:“对,兴许就在这座山中。” “我下去看看。”费宏德说。 “您慢点。”段岭忙说。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要过来。 第66章 赫默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必跟着过来,段岭便坐在石头上,武独在身后打开水壶,递给他喝了一口。亲兵在四周散开,一副懒洋洋的,像是出来踏青的表情。 微风拂过,溪水倒映着点点金色,夏风吹得人暖洋洋的,忽然间那种感觉仿佛又出现了,就是昨天晚上与武独经过长廊时的熟悉感。 段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转头看着武独,坐在一旁的武独则扬起眉毛,抬眼看他。 “我……”段岭想说点什么。 “怎么?”武独漫不经心道。 他突然想再靠近一点武独,靠到他身上去,有种莫名的不安,此情此景,漂亮得令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再下一刻,一声轻响。 溪旁,费宏德一声惨叫。 “有人!”武独马上起身,将段岭拉到身后,亲兵纷纷冲下去,武独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守在段岭身边,紧接着远处传来声响,有人隐匿在了树林里。 “还没走!”段岭说,“是谁?” 段岭冲到车前,抓起弓箭,武独却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沿着山涧一滑,错步滑了下去。费宏德已不知去向,对面树林里身影一闪,段岭敏锐地捕捉住了那身影,一箭射去。 “保护费先生!”武独喝道。 亲兵忙冲下山涧底部,见费宏德面朝下,趴在溪水旁,一动不动,对面山涧隔着一条小溪,过去搜寻敌人已来不及,武独刚追到溪前,树林里已失去了刺客的踪影。 段岭孤身追过了溪流,手持弓箭,四下眺望。 溪流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后沙沙作响,混合着夏日午后炽烈的光影,仿佛令他置身于一场慵懒的梦里。 “谁?”段岭说。 一个全身黑衣、身着刺客劲装的男人隐藏在交错的光影之中,树木挡住了段岭的视线,随着他的走位,树后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 黑衣蒙面客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像是在笑,段岭却找不到他所在之处,紧接着蒙面客扔出一枚石子儿,落在不远处的山壁上。 段岭马上以弓箭指向山壁,狂风吹来,所有的树仿佛都在响,蒙面客便借着那一阵风响,离开了树林。 段岭走向发出声音之处,突然身后一只手将他肩膀一按,段岭险些叫出来。 “喊你老半天了。”武独追进了树林,怒道,“怎么不听话乱跑?” 武独喊着“赵融”一路追过小溪,靴子都是湿的,段岭还未完全适应这新名字,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是在叫他。 “有一个人。”段岭说,“一个男人,我看见了。” “不要乱跑!”武独粗暴地抓住他,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树上,威胁道,“你忘了贺兰羯吗?敌人隔着小溪,一箭就能射中费先生,又躲在暗处,万一真想杀你怎么办?” “好,好。”段岭忙乖乖认错。 “吓死我了。”武独吁了口气,又看四周环境, 段岭看武独焦急表情形于颜色,心里突然很感动——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功利心思,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我听到那边有声音。”段岭指向树林深处。 “有人也早跑了。”武独嗤之以鼻,说,“等你来抓?” 段岭心想说不定是被你吓跑的,但武独说是这么说,仍走在前面,往树后去看。 “跟上啊。”武独莫名其妙道,“愣着做什么?” 段岭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武独挡住了他的视线,段岭望来望去,什么都没看到,接着,武独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面朝前方的一块山壁。 “声东击西。”武独说,“这石头是溪旁捡来的。” 段岭有点惊讶,武独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他根本注意不到地上躺着一块与众不同的鹅卵石,紧接着,武独清理了下山壁上的藤蔓,发现了一个洞穴。洞里朝外吹着风,这个地点,恰好就在段岭听见响声的附近。 “进去看看吗?”武独说。 “费先生怎么样了?”段岭问。 “性命暂时无碍。”武独答道,“被射中了肩膀。” “还是先回去吧。”段岭一边说着回去的话,一边朝里头张望,心想会是宝藏的入口吗?里头会不会有机关?还是有着金山银山? “到底去不去?”武独说。 “算了。”段岭说,“我对钱没有太大的爱好,走吧。” 费宏德在生死关头的直觉救了他一命,感觉到对方从溪流后射箭的那一刻,他便马上躬身,射箭之处距离他的位置足有数十步,箭矢飞行的那一点点时间,终于令他逃得大难。 武独握着布巾,按在费宏德肩上,按压止血,各人心事重重,回到潼关内时,边令白被吓了一跳,继而没来由地暴怒。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边令白亲自掌鞭,抽了数十鞭后方消气。 段岭没有告诉边令白找到了入口,武独也没有说,费宏德却一派镇定神色,说:“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是死是活,俱是天命。” 边令白察看了费宏德的伤势,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说:“连累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过意不去,刺客是谁,也未曾查出,简直是到我面前来撒野了!” 费宏德肩上箭伤倒不甚厉害,只是滑下去时摔折了腿,路上武独虽已接好,却也得至少卧床二三月,此时反倒是他主动安慰边令白,说:“将军不必担心,大致方位已确定,接下来我会嘱咐赵公子,让他带人前去。” “是不是……”边令白问,“得派个千来人,将山头先把守起来?” “不必了。”段岭走的时候,已与武独重新遮了下那山洞,他总觉得山洞不太可能是藏宝地,否则对方刺客已亲自去取出来了,没有人会对钱半点不动心,段岭又朝边令白说:“叔,我过几天再去一趟,定下地方后咱们马上派人挖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那好。”边令白自言自语道,“好的。” 说毕边令白便不再过问费宏德的伤,段岭也看出来了,边令白长着一副好皮囊,内心却自私自利,只要不碍着他的切身利益就行。 费宏德眼里带着狡猾的笑意,注视段岭,段岭想了想,说:“我给先生开副续筋壮骨的药,您看着喝。” “不错。”费宏德随口道,“这倒是看不出家学渊源。” 房内只有武独、段岭、费宏德三人,段岭也不和他打机锋了,随手扯来一张纸,为免令人生疑,交给武独让他写。 “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看段岭。 “你写。”段岭说,“我报药名。” “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武独打量段岭。 “哎呀写吧。”段岭把笔塞过去,给他磨墨,武独说:“你蠢不蠢?开完药你让费先生自己采去么?不会熬完了送过来?” 段岭一想也是,便朝费宏德告辞,费宏德只是笑,两人便径自出来。武独开了方子,段岭便与他争起来,不能用哪几味药,两人吵了半天,武独怒道:“你会用药!你学了几年?老子学了几年!” “药性太烈了!”段岭说,“费先生都多大年纪了!” 段岭发现不仅文如其人,药也如其人,用什么药往往能看出那医生的脾气,突然就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武独却表情抽搐,说:“就是要用这互冲的药性,方能调他的筋理,你懂个屁,天底下没有比你武爷更厉害的医生了。” “好好。” 段岭本意是用温和的药性让费宏德将养几日,却拗不过武独,只得就范。完了武独要去配药,段岭又得跟着,两人寸步不离的,哪怕刚吵过一架,还是不能分开,当即令段岭哭笑不得。 翌日段岭熬好后,给费宏德喝下,边令白例行地过来探望,见段岭又和武独坐在一起,说:“你们俩怎么总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 段岭心想你收留的刺客要杀我,还没和你说呢。 武独冷冷道:“边令白,管得越多,死得越快,懂不懂这个道理?” 边令白冷哼一声,想找“赵融”说几句话,武独总是像块牛皮糖一般粘着,甩也甩不脱,仿佛又看到了赵奎当年背后那阴恻恻的影子,充满了威慑力,好生不自在。 费宏德与边令白聊了几句,提到朝西凉购置铁器的开销,及边境的布防情况,西洲几千人,阳关几千人……边令白不太情愿当着武独的面提太多,皱皱眉,却还是说了。段岭心里便都暗自记下,知道费宏德是在设法泄露机密。 说到一半时,手下来报,边令白听了一句,便朝他们说:“西凉迎亲的人过来了,我且先去接待,你在这儿陪费先生说说话,晚上赴宴时,要喝酒了,会找你过来。” “好。”段岭答道。 边令白走后,费宏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岭一眼。 “都记下来了么?”费宏德问。 段岭想了想,不再瞒费宏德,于是点头。 西凉迎亲的使者来得比边令白预计的要早,这日天气闷热,闷得人一身汗水,对方又来了七人,五个站着,两个坐着,询问的无非是姚家小姐在何处,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边令白说:“按我们汉人的规矩,未接走前,是不能见面的。” 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朝边令白说:“我不见,让我手下去见一面成不?这位是我伴当,童年与我相好。” 说着他便朝边令白介绍另一个坐着的少年,少年一身戎装,穿着十分朴素,作寻常侍卫打扮,却自然而然地有股内敛的气质。 边令白打量少年,知道西夏人规矩与汉人不一样,远远地让他们偷看上姚静一眼,也就是了。是以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头。 赏乐官便与那少年简单说了几句,少年只是点头,“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席间众护卫,又时不时地看那少年,仿佛他才是主事者。 边令白也觉有点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说:“今天各位远道而来,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先下榻府内,明天再给赏公子安排?” 赏乐官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稍稍点头,这下边令白看出来了,少年的身份地位似乎还在赏乐官之上。 “我……我问你一、一件事。”那少年开口道。 边令白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结巴,便竭力装出不奇怪的表情,朝他道:“公子请说。” “他叫赫默。”赏乐官朝边令白说,“他说的就是我说的,是这样的,潼关下商队南来北往,消息集散较多,边将军也有自己流通情报的……手下,中原乃至西川,你的路子自然比我们广。” 边令白点点头,注意到那少年有点激动,嘴唇微动,其余人便静了,待他先开口,无人敢来抢话,想来这少年多半是在西凉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我让你帮我、搜集情报,在……关内,找一……个人。”那名唤赫默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强调“找一个人”,手掌比划了个手势,囊括厅内的所有人,又朝边令白说:“让他们都下去。” 赏乐官留着,边令白便一头雾水,遣退众人,赏乐官上前关上厅门,边令白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太简单。 “但言无妨。”边令白忙道。 “你要保、保密。”少年又嘱咐道。 边令白说:“自然的。” “是你们汉、汉人,叫‘段岭’你,听说过?”少年认真地看着边令白双眼。 “段岭?”边令白想了又想,答道:“没有,赫公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找到……以后。”赫默说,“三百镒金为谢,我……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还有一人,也……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看了赏乐官一眼,赏乐官点点头,赫默又说:“又有一人,再……出一百、一百镒金。共三百镒金。” 一百镒金什么概念?一镒二十四两,一百镒就是二千四百两黄金,三百镒乃是七千二百两——四百五十斤黄澄澄的足金。 自上梓告破后,每年陈向辽纳的岁贡,折合约八千两黄金,也就是说赫默一掷掷出了大陈整一年的岁贡,边令白登时有种头破血流、晕头转向的感觉。 “三百镒金,买这个人的人头。”边令白懂了。 “买谁的人头!”赫默顿时怒吼,一拍桌,杯盘震动,茶水满桌,赏乐官忙让赫默息怒,边令白忙道:“是!要活的!是我误会了!” 少年这才平息了怒气,方才那一下发怒,竟有种雏狮之威,边令白忽然隐约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了 第67章 唱亲 “有画像么?”边令白问。 “我、给你,画一张。”赫默答道。 三百镒金,掘地三尺,将大陈的土地全部翻一个遍,边令白也要找出这么个人来!于是双方计议停当,赫默答应去准备画像,便暂时歇下。 段岭与武独出去采买药材,回府时恰好看见一伙西凉人在朝府里搬东西,便站着看了会儿。 “这年头娶个老婆也不容易。”武独有感而发道,“一箱一箱的往外送,像我这等穷光蛋,自然是娶不起的。” “党项人有钱。”段岭说,“光是卖马,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等你娶老婆的时候,老婆本我给你攒着也就是了。”说着段岭又朝武独瞥,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很舍不得,仿佛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占了一般。 武独“嗤”地一笑,又议论了几句,方与段岭去给费宏德准备药材,段岭坐在门外捣药,听见里头传来武独与费宏德的对话。 “素昧平生。”费宏德说,“得两位如此照顾,实在是过意不去。” “人如浮萍,飘零天地。”武独说,“师父常说,江湖里彼此照顾,是不需要认识与理由的。” 二人沉默片刻,武独突然又问:“先生对刺客身份,可是心中有数?” 费宏德没有回答,段岭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费宏德看了一眼,恰好费宏德也在打量他。 遇袭归来后,边令白派人去追缉刺客的来历与下落,费宏德却全不提此事,段岭疑惑了很久,此时终于被武独一言点醒。以费宏德这等人,竟然没有一点猜想,难不成是私仇? “是党项人么?”段岭问。 段岭回来时与武独看过袭击费宏德的箭矢——是西域至党项一地,马贼们惯用的黑色铸铁细箭,带有放血的凹槽,兴许是西凉派出的杀手。西凉派人出来暗杀边令白的心腹,或是朝他发出某种警告,是有可能的。 但若真是慎密计划,务求一击得手的杀手,自然不会蠢得用自己的箭。这么说来,谁都有可能。连贺兰羯也有可能…… “我猜是西凉那边派来的刺客。”费宏德说。 “会是来迎亲的这伙人么?”段岭又问。 费宏德摇头,说:“还记得你们来时路上,遭到马贼伏击的那桩事不?” 段岭突然隐隐约约,把一些事联系了起来。 “边将军在此事中,不过只是一个执行者。”费宏德慢条斯理道,“姚家小姐远嫁的用意,则是西凉与淮阴姚氏早已谈好的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段岭把捣好的药拿进来,关上门,交给武独,武独开始煎药。 “贸易,”费宏德说,“军事。姚复一来需要战马,二来需要牵制西川,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姚复要联合西凉抵抗辽国南院韩氏的势力。去年上京一战后,西域的商道经西凉沙洲、金城过的线路俱被封锁,需要重开,才能做江南一地的丝绸生意。” 段岭问:“牧相不知道吗?” “知道。”费宏德带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但姚复不想将此事经过朝廷,否则朝中核议后,定诸多牵制。” “对。”段岭说,“一旦与西凉正式结盟,朝中就会设法接管这条贸易通路。” “所以。”费宏德悠然道,“这次姚静出嫁,只是姚氏打开缺口的第一环,若无意外,应当是嫁给与太后有着密切关系的赏家,如今西凉分为两派,以出身吐谷浑的太后、外戚为一派,西凉王死后,王妃赫连氏与其子俱依附于太后麾下。散骑常侍赏家、把守军权的枢密元勋,都是其中骨干。另一派,则是以西凉王兄长赫连达为首的官员。这一派则更亲近辽国南院一些。” 段岭点点头,问:“那么联姻一事,国内知道吗?” “你觉得呢?”费宏德说,“老夫怀疑那伙马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挠姚家与赏家联姻,更兴许……姚静要嫁的还不是赏家,而是进宫廷里去。” 段岭觉得局势终于渐渐清楚了起来,若这么说来,西凉的亲辽派想要破坏这场婚事,倒也是可能的。但这看上去与费宏德遇袭,又实在关系不大。 “你觉得呢?”段岭朝武独问。 “没听懂。”武独随口答道。 费宏德笑了起来,武独擦了下手,把毛巾扔在一旁,说:“不懂你们文人心思,拿去给费先生敷上。” “武先生是自由自在,天地一沙鸥。”费宏德笑道。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从前了。”武独随口道。 段岭心想你才多大,说得充满了历经沧桑的感慨。 段岭给费宏德敷了药,费宏德又说:“昔年与姚静之母也有些交情,本来这次是想与她聊聊的,只是刚回来便出了这事,公子若不忙,可否替我去探一探她?” 段岭一怔,稍一沉吟,便知道费宏德话中之意,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姚静将嫁给赏家,也就是说一定带着姚复的某些要求。与她先行熟络,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探听到什么口风。 段岭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说:“你想去就去吧。” “需要说什么呢?”段岭问,“先生可有事相告?” “你便告诉她……”费宏德想了又想,最后道,“罢了,人这一生,各有天命,也不必强求,但以我猜测,姚静很可能嫁的不是赏乐官,而是另有其人,你且问问她是否知道此事,得了回答,咱们再作打算。” 段岭明白到费宏德待在潼关下,压根就没把什么边令白放在眼里,边令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莽夫,这次姚家与西凉的联姻,兴许才是费宏德的主要任务。 段岭与武独出来,在姚静住的院外张望。 “她在里头么?”段岭说。 “你喊就行了。”武独说,“磨磨叽叽地做什么?” 段岭说:“我不好意思。” 在段岭的概念里,女孩像是另一个种族,父亲教会了他几乎所有的事,却从未教过他与女孩子交流,兴许在李渐鸿的印象中,也不知如何,就俘虏了段小婉的芳心。 武独跃上墙去,朝里头看了一眼,说:“在里面画画,你进去吧,我不去见了,避嫌。” 段岭还有点尴尬,姚静的那中年仆人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忙道:“边公子!快请进来!” 段岭开始还没意识到“边公子”是在叫自己,里面传来轻轻的“咦”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姚静忙起身招待,坐到一旁,将主位让给段岭,吩咐中年人上茶。 “既是边将军的家人。”姚静笑道,“便当作堂哥叫着了。” “姚小姐不必客气。”段岭说,“便如在自己家一般。” 论起亲缘关系,段岭的姑妈嫁给了姚静的大伯,确实是远房表亲,然而女子未出阁前,堂兄弟可见,表兄弟不可见。姚静寄人篱下,用一句“堂哥”来称呼段岭,既意指边令白与姚复关系匪浅,又免去惹人闲议,倒是极其聪明。 段岭心想姚静从小到大,一定很不容易,不禁同情起来。 “今天西凉迎亲的人来了。”段岭喝了口茶,朝姚静说。 “听说了。”姚静微微一笑,问,“边兄见过赏公子了么?” “你的未来夫君么?”段岭反问道,想了想,说:“倒是没有,得空要去会一会他。” “赏公子他亲自来了?”姚静问。 “嗯。”段岭又重复道,“你要嫁进赏家,是的吧?” 姚静有点茫然,点头,段岭便看出她是不知道的,嫁入赏家也好,嫁入西凉宫廷也好,等待着她的,必定不会是简简单单、夫妻琴瑟相鸣的生活。 段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姚静反而善解人意地笑道:“听说西凉个个饮酒,纵马驰骋,若堂姐在,定会喜欢。” 段岭说:“达官贵人家还行,必不会粗鲁。” 正说话时,那中年仆役入内,说:“小姐,外头有……一伙西凉人,正朝这边来,不知您是否……” 话音未落,外头嘈杂人声响起,姚静一头雾水,段岭却听得懂党项语,知道定是迎亲的小伙子来闹了。西塞外西凉、元、柔然、匈奴等族与汉人不一样,流传着“唱亲求婚”的风俗,即在定亲后、迎亲前,未婚夫都会纠集一众好友,前去探望未过门的新娘子,攀上院墙,骑在墙头朝女孩唱歌,女孩则以柔美歌声坐在房中悠悠回应,大方任人观看。 然而汉人的风俗不一样,想必赏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么闹起来,只是少年心性,来玩而已。 “不用搭理他们。”段岭说,“你坐着就成,待会儿我去替你打发了。” “这就是唱亲求婚吗?”姚静说,显然来前也是打听过的。 “是的。”段岭说,“共有三轮,稍后我代你唱两句,他们就走了。” 第一轮在院墙外唱,武独看了一眼,知道是塞外风俗,也不理会,叼着根草杆,坐在屋檐上朝下打量。 第一*意是:漂亮的女孩,你为什么不理会我,改日我们就要成亲,与你日夜相望…… 紧接着第二轮开始了,少年郎们一跃而起,全部跳上墙头。 乐器声一响,段岭正喝着茶,不禁喷了出来,他们居然还带了鲁特琴,段岭只觉太有意思了,朝外望去,只见一排衣着华贵的少年们骑在墙头,拨弄鲁特琴,边弹边唱。 第二轮的意思是:你再这么羞涩,我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美貌……按西凉的礼节,被求婚的姑娘这时应该走到院内,蒙着面纱,安安静静地站着,接着少年们要起哄,并开始独唱。 “真好听。”姚静从那歌声中感觉到了少年郎热情洋溢的生命力,与美好的爱情。 “这是波斯诗人所作。”段岭说,“意思是我的花园从今往后,只种你喜欢的花朵,为你歌唱,任你翱翔。” 姚静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段岭却道:“你不要出去。” 第68章 误会 第二轮抑扬顿挫地唱完,墙上一下全部静了。 紧接着换成一把坦普拉琴的声响,叮咚数声,像在试音,再听到一个悠扬低沉的声音开始吟唱。 段岭起身,整理外袍出去迎接,这也是唱亲求婚其中的一个礼节,当女孩羞涩不愿出来时,便由其兄长出来应答。通常在一个部落里,年轻人们都彼此认识,往往求婚的男子也是女孩家人、兄长的好朋友。 这时候女孩兄弟可以代为回答,意思是我答应将妹妹嫁给你了,改天带好礼物过来吧。 于是段岭按着这个礼节去回复,也是符合要求的。 他还记得以前学到的西凉歌,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足够应对了。 时值午后,那少年断断续续地唱着,坐在墙头,抱着坦普拉琴,一脚踩在墙头,另一脚垂下,侧着英俊的脸,午后的太阳恰巧就在他的背后,照下院中,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 他穿着深蓝色的党项马服,袍襟上绣着族里的图腾大雁,手指上戴着四枚名贵的青金石戒指,于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手指一扫坦普拉琴的琴弦,吟唱到尾声,段岭马上接了下一句词。 段岭的声音温和、沉厚,像克鲁伦河在草原上流淌。 武独朝院里一瞥,登时怔住。 阳光洒在段岭身上,他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五官清秀精致,唇红齿白,就像春风里随风洒落芳菲的一棵郁郁葱葱、充满生命力的树。 武独索性躺在屋顶的瓦片上,跷着二郎腿晒太阳,闭上双眼,听着段岭的歌声,片刻后,那少年也听得好听,拨弄坦普拉琴,为他伴奏。 弹着弹着,那少年转过头,也愣住了。 段岭未曾看清那少年的容貌,只是觉得十分有趣,继续唱着,紧接着少年跃下墙头,直接跳进了院内。 段岭还未唱完,心想这是做什么?不能进来的! 那少年迅速朝段岭直扑过来。 段岭:“……” 段岭哭笑不得,边唱边躲进房里,少年却直追进去。 外头的少年们登时炸锅,一拥而入。 里头闹哄哄的一片,段岭跑了,武独听见脚步朝内厅去了,莫名其妙,睁开双眼,再朝院里看,没人了。 武独皱眉,跃下房檐。 “等等等!”段岭从厅堂内跑了进去,进了后厢房,少年却一路追进去,喊道:“等!停!” 听到那声音时,段岭瞬间如遭雷击!猛然一转身,竟是赫连博! 段岭:“……” 赫连博尚且如在梦中,一脸惊愕,段岭大喊一声,朝赫连博冲去,紧紧抱在一起。继而意识到了危险,马上分开,幸好四周没人。 “段……岭!”赫连博嘴唇不住发抖,又要上前与段岭抱着。 段岭眼里全是泪水,竟未料到会在此时此刻遇上赫连博,瞬间道:“不要问!我会给你解释!” 赫连博诧异至极,紧紧抓着段岭的手,段岭却道:“快,回去!我会去找你!” 赫连博不由分说,抓住赫连博的手,段岭说:“快回去啊!” 外面已有人围着姚静起哄,段岭用力掰开赫连博的手,说:“赫连!听我的!” 赫连博却拉着段岭的衣袖,说:“去、去、那边、说……” 段岭:“不不,现在不行,我晚上去找你!” 段岭招手,赫连博便侧头过来,赫连博还在名堂时就长得高,如今身材愈发高大,低头,疑惑地面朝段岭,段岭在他耳畔小声道:“我叫赵融,现在不能喊我段……” 武独追了进来,以他所见,像是赫连博搂着段岭,要凑近前去亲他,武独先是一怔,继而怒火涌起,吼道:“干什么!放开他!” 赫连博放开段岭,转身,面朝武独,怒道:“滚!” 说时迟那时快,武独已一步上前,揪着赫连博的衣领,给了他一拳。 段岭唯一的念头就是:让我死了吧。 赫连博发得一声喊,外面全部静了,紧接着护卫们全部冲进了后院,见武独正在揍赫连博,登时纷纷拔刀扑了上来。 “别打了——!”段岭吼道。 段岭忙挡着武独,让他退后,赫连博被揍得十分狼狈,所幸有点武功底子,武独又只是存心教训,未下狠手,是以还有余地。 段岭按着武独胸膛,把他挡到一旁。 武独一手嚣张地指着赫连博:“你什么意思?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再碰他一下老子让你死无全尸!” “那是西凉的太子!”段岭小声道。 “皇帝来了也照打。”武独冷笑道。 段岭:“……” 赫连博踉跄爬起来,段岭眼神里流露出恳求,赫连博会意,倒是不生段岭的气,只是瞥了一眼武独,起身走了。 护卫们纷纷朝武独投来嚣张的目光,武独却转头检查段岭,说:“他刚才朝你做什么了?” “两个男的!”段岭哭笑不得道,“能做什么?” 武独没说话,扳过段岭的脸,扫了他的脸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不像被赫连强行做了什么。目光于是又停留在他的唇上。段岭刚见到赫连博,还有点心神不定,眼眶微红。 与武独一对视,段岭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两人不自然地分开。 “他再对你动手动脚。”武独说,“老子教他好看。” 武独来得太快,段岭这才发现,方才被赫连博一扯,袖子被扯去了一块,遍地找不见,想是被赫连博无意撕下来,抓着走了,当即好生哭笑不得。 “西凉都是野蛮人。”武独把毛巾扔过来,给段岭擦脸,说,“连马都搞,你指望他们懂什么廉耻?” 段岭一边说好的好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赫连博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了?!可是大家会相信一个外族人的话么?!初时他只想到不能让边令白知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现在的局势已混乱到他无法想象的地步,万一被边令白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想就觉得恐怖。 赫连博回去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吗?段岭心想,这家伙向来直言直语的,没什么心计,万一去打听就糟了。段岭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怕赫连博也被卷进去。 “他带了多少人过来?”段岭问。 “不到十个人。”武独说,“晚上我去教训他们。” “别!”段岭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独:“那是怎么样?解释?” 段岭:“……” 你要我怎么解释啊!段岭在心里怒吼。 与此同时,赫连博在房内走来走去,激动无比,桌上放着画了一半的画像,赏乐官敲门进来,赫连博便随他出去,前去见边令白。 段岭心里七上八下,想去见赫连博一面,私底下解释清楚,却又避不开武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间想到了一个救星。 “我去见费宏德先生。”段岭说。 武独一直坐着生气,听到这话时才起身,换了身袍子,把剑拿在手里,跟段岭一起出去。 “不用这样吧。”段岭无奈道。 武独道:“少啰嗦,走啊。” 段岭只得去见费宏德,说清楚姚静只知道自己嫁给赏乐官一事,费宏德听完后点了点头,朝段岭解释道:“还得与对方多接触,问问看,马贼那事,会不会有蹊跷,边将军搜缴了马贼的遗物,让他们派个人辨认,若有证据,也好交予赏乐官回去行动。” 段岭想了想,点头,不由得佩服费宏德老谋深算,既有反对赫连博的人阻挠这桩婚事,将证据交给他,反而是更好的。 恰好在此时,边令白来了。 “怎么在这里?”边令白说。 段岭表情有点不自然,未知边令白是否得了消息,武独与赫连博打起来一事。 边令白扫了一眼段岭,又看武独,显然是知道了。 “武独,我敬你是客,又时刻保护着赵融,你莫要在我府上闹事。”边令白威胁道。 武独一笑道:“我不仅要在你府上闹事,还要杀你全家,你奈我何?让你那连手都没有的刺客飞腿踢我么?” 段岭:“……” “武独!”边令白怒吼道,“不要欺人太甚!” “别说了!”段岭说。 “今天是怎么回事?!”边令白质问道。 “我在后院里头……唱着歌。”段岭心想当真是无妄之灾,解释道,“他就突然过来了,然后就……就……” “就什么?”边令白睁大了眼睛。 段岭:“……” 武独:“边令白。” 段岭忙示意武独不要冲动,朝边令白说:“西凉人热情奔放,呃……那个,只是想交个朋友。” 边令白又说:“方才他也找过我,特地要求,让你过去陪他,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特地过来问问。” 武独:“……” 武独看边令白的那眼神,简直是要杀了他。 边令白马上改口道:“这不是来问你们了?” “他不去。”武独冷冷答道。 “我想去。”段岭说,“正好替费先生打听点事……可以吗?” 武独起身就走,段岭忙追出去,心想要么干脆告诉他? 第69章 圆谎 “等等我,武独!”段岭穿过走廊,追在武独身后。 “武……”段岭一句话未完,武独倏然转身,拔剑。 段岭心跳瞬间停了。 他从未见过武独那慎密、冷静的表情,眼中平静若水,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段岭:“……” 他的眼里现出惊恐的神色,胃部顿时一阵绞痛,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建立起的条件反射机制。 他想杀我。 不,他不会杀我! 他…… 段岭在那顷刻里脑海中接连闪过三个念头,紧接着武独那一剑挑向段岭脖侧,擦着他的头发刺了过去,耳后响起“叮”的一声,段岭的呼吸瞬间停了。 勾向他衣领的一把黑色铸铁锐钩被武独一剑挑开。 紧接着武独左手搂住段岭,又是一剑挥出,却看也不看那一剑去处。段岭被他那一下带得身体微倾,仰倒,武独却转头面朝段岭,眼里带着冷漠,打量段岭一眼,确认他并未受伤。 “轰”一声,段岭的心跳仿佛停了。 武独一手揽着他的腰,令他站好,刺向贺兰羯咽喉的那一剑才落到了实处——贺兰羯倏然退后,铁钩一绞,武独手中烈光剑登时弯成一个弧,两人同时借力后抽。 “铮——”一声兵刃交击响声令段岭耳膜发痛。 贺兰羯再不说话,和身抢上,武独两剑封住他铁钩来路,段岭这才反应过来,先前险些被贺兰羯勾住衣领拖走,只见武独站在自己身前,与贺兰羯几下对剑,剑长钩短,烈光剑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贺兰羯被逼得连番后退。 “滚!”武独冷冷道。 贺兰羯眼里带着恶毒神色,倏然退走。 短短数下过招,段岭却是满背冷汗,背靠走廊柱子,脸色苍白,喘个不停,他抬头望向武独,腹痛如绞。 武独还在生气,将剑朝腰畔剑鞘一收,声音悠远绵长,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段岭闭着眼,胃越来越痛,甚至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武独在走廊另一头怒道,“等我背你回去吗?” 段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刚刚看到武独朝他出剑的那一刻,仿佛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某种恐惧感。 “郎俊侠,我肚子疼……”他喃喃道。 武独站在走廊尽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意识到段岭似乎中毒了,忙快步冲回来,按着他的脉门,翻开他的眼皮看。 “没有中毒啊。”武独说,继而拍拍段岭的脸,说:“喂,你怎么了?” 段岭眼里带着悲伤,注视武独,武独说:“喂!不要装了!” “武独,我肚子疼……”段岭有气无力道。 武独突然明白过来,段岭应当是被方才自己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吓的,有些人在震惊之时,容易引发身体的痉挛,正如紧张过度会导致胃疼,忙把他背起来,匆匆回到房内,翻找药草,熬出一碗浓浓的药,给他喝下。段岭回到房中,胃疼逐渐好了起来,药力散到四肢百骸,终于恢复过来了。 “好点了么?”武独问。 段岭这才点头,看着武独,眼眶发酸。 “我以为你要杀我。”段岭说。 “好了好了。”武独简直是拿段岭没办法,说,“贺兰羯就在你身后,你让我怎么办?” 段岭侧躺在床上,武独确定段岭没事了,便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段岭看着武独,心情复杂得很。 “对不起。”段岭说。 武独没有说话,沉默地收拾好药碗,突然瞥了眼段岭。 “你是不是……”武独眉头微皱着,问了半句又打住了。 是不是什么?段岭的心跳陡然加速,觉得武独似乎知道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武独突然上下打量段岭,段岭喝完药,眼皮直打架,等不到武独开口,便睡着了。武独见段岭入睡,便也不再说话,片刻后收拾停当,躺上床来,躺在段岭身边。 下午温煦的阳光照了进来,睡着睡着,段岭突然大叫一声爹,武独被吓了一跳。 “哎。”武独推了下段岭,段岭却仍睡着,转过身,紧紧抱着武独的腰,埋在他的身上,力气出奇的大,武独也习惯了,一动不动,满脸无奈地躺着。低头看段岭时,又觉这少年实在是不容易。本来一切都不与他相干,不过是为了陪自己,才来了潼关这大老远的地方。武独被这么一折腾,什么气都消了。 武独便随手拍了拍段岭身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段岭似乎在睡梦里感觉到,便抱得更紧了。 “赫默想知道,府中那位与姚静相识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赏乐官喝着奶茶,朝边令白询问道。 边令白实在要被这群党项人折腾死了,简直是潼关接待过的最麻烦的客人,一会儿要看未出阁的新娘,一会儿又要去非礼刚来投奔自己的少年。常听西凉人野蛮尚武,毫无廉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娶了姚侯的女儿,连个男的都想一起带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规矩。 “那是我侄儿。”边令白想了想,说,“守在他身边的那侍卫,却不是我指派的,那厮脾气不大好,冲撞了两位,还请原宥。” 赏乐官“嗯”了声,边令白说:“这孩子年少时过得甚苦,从小没享过什么荣华富贵,那个……赫公子若是抬举他,与他亲近,也是他的福气,只是……” “钱?”赫连博一个字,正中主题。 边令白正寻思怎么把这小子顺便也估个价,淮阴侯不缺钱,姚静的聘礼到时候意思意思,送点去江左就行了。对方若是看上赵融这唇红齿白的少年,完全可以啊!再加点聘礼就行,既讨好了正当权的赏家,料想这赫默地位也不会低…… 正说话时,赫连博与赏乐官对视一眼,赏乐官微微点头,意思是自己去办。 “叫……名字?”赫连博手里拿着段岭的半边袖子,翻来覆去,无意识地玩,鼻子里头塞着布条,堵被武独揍出来的鼻血,又问。 “叫边戎。”边令白说,“未曾起字。” 赫连博又一皱眉,似乎和段岭朝自己说的对不上,但已经从姓段改成别的姓了,也不缺再改一次。 “钱。”赫连博朝赏乐官强调道。 赏乐官示意赫连博不要说了,懂了。边令白登时心花怒放,这俩党项人是要回去准备钱了?先是三百镒金,又是“钱”“钱”,一时间边令白耳中全是叮当响的银子声。 “那个……赏公子。”边令白说,“画像?” 赫连博摆摆手,赏乐官也摆手,边令白意会党项人兴许是还没画好,便不再多问,孰料赫连博说的“钱”只是认为段岭缺钱,而摆手的意思是三百镒金也不用了。 到得傍晚时,外头有人小声说:“边公子?” 武独小心搬开段岭的爪子,下床去开门,见一党项人站在外头,府内管家亲自前来引见。 “赏公子请您与边公子过去一趟。” “没空。”武独乏味地说,已不想教训这群蛮子,说:“边公子生病了。” 党项人叽里咕噜,朝管家询问,管家答了,党项人便匆匆忙忙转身回去。武独眉头深锁,朝管家吩咐晚饭送到房里来吃,便打发了他。 回到房里,段岭却已醒了,午后那一下简直元气大伤,蔫了吧唧的,偷看武独是否还在生气,武独却脸色如常,在院里取了根木棍练棍法,段岭又说:“哎,武独。” “什么?”武独说。 段岭想找些话来说,却不知如何开启话题,想了又想,突然来了一句:“我想家了。” 武独:“……” 段岭确实有点想回西川了,待在这里,简直浑身不自在,感觉哪里都不对,虽然在西川郎俊侠要来杀他,可在丞相府武独的宅院里头,总是亲切一点。 “尽快把事办完就走吧。”武独答道。 段岭观察武独脸色,看不透他,又问:“什么时候?” 武独收棍,说:“晚上就去。” “那……”段岭欲言又止。 武独放好长棍,突然想到一件事——晚上趁机去偷边令白的军机?但段岭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段岭问。 武独把段岭放在房里,万一待会儿贺兰羯又来了怎么办? “贺兰羯到底和我什么仇?”段岭莫名其妙道,“我没招惹他啊。” “他看你不顺眼。”武独不耐烦道,“他想找我报仇,所以要伤害你。” “哦……”段岭点头道。 正说话时,外头又前呼后拥地来了一群党项人,段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赫连博又想做什么?!别进来就大喊段岭段岭,那他就完蛋了。段岭醒来时又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打算一旦露出马脚,就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先前不是在潼关下采买药材吗?就说西凉的党项王子也一起被山贼掳了,自己阴错阳差下救了这党项王子。 大不了到时一见面,用西凉话先把赫连博堵上,反正赫连博结巴,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武独怀疑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然而赫连博却没有来,党项人先是送进来两个食盒,接着是两大块青金石、一盘金条、十张鹿皮、两根鹿茸,最后捧上来一顶雁翎帽。 武独:“……” 段岭:“……” 段岭朝那党项人说:“快拿回去!用不着!” 党项人朝段岭说:“殿下给您预备的,请一定收下,这是他与您的友谊。” “你会说西凉话?!!”武独难以置信道。 段岭:“……………………” “我以前……去过西凉。”段岭只好把编好的那一套赶紧抬出来骗武独,说,“市集采买,学会了一些,‘好的’是‘其及’,谢谢是‘突及’,我中午不还在唱歌吗?” 武独半信半疑,已完全懵了。 党项人又朝段岭说:“殿下说,三更在院外等您。” 说毕走了,段岭拿着雁翎帽看,上面是一根染成蓝色的斑头雁翎。 “他最后说什么?”武独问。 “没听懂。”段岭忙装傻。 武独走出去,朝那党项人招手,说:“来来来,你过来,别说完就走,你几个意思?” 党项人想必是来前被赫连博叮嘱过,马上走得不见人影了。 第70章 夜会 武独看了眼金条,一根二两,盘里有三十六根,七十二两金条,两块青金石各有半个巴掌大,青金石极其昂贵,中原不产,要通过丝绸之路引入,小块青金石磨成粉末,是名贵的颜料,这么大一块足够当个近百两银子。 段岭上前用布把金子与东西盖住,心虚地说:“这些都要退回去的。” 武独都被气笑了,段岭想起另一件事,说:“我突然有一个主意。” 武独:“……” 段岭说:“晚上你去办事,我就去会他一会,这样贺兰羯肯定不敢到……党项人面前去抓我,对吧?” “会你个头啊!”武独怒吼道,扬起手,正要给段岭一掌,段岭闭着眼,下意识地做了个躲的动作,那一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段岭壮着胆子,小声说:“就去一次,我顺便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严肃地朝他说一说。你总要办事,要是错过了这时候,党项人回去了,就不好下手了。” 武独犹豫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现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可以,去吧。” 段岭:“???” 武独说:“去,我答应你,什么时候?” 段岭说:“还是算了。” “没关系。”武独说,“你想去,自然不拦着你。” 段岭怀疑武独在说反话,武独又不耐烦道:“你武爷我一言九鼎,骗你做什么!有糖吃么?” 这么好说话,段岭反而开始奇怪了,他朝武独解释道:“我总是得去探探消息的,费先生也说了,不是么?你去偷了东西,顺手把贺兰羯与边令白砍了……” “去。”武独语重心长地说,“真的不拦着你。” 段岭总觉得这里头有诈,武独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于是说:“那我去了。” 武独做了个赶他走的动作,段岭说:“现在还不,待会儿,入夜后你去办事,我就去见他。” 武独便不再多说,朝段岭点点头,两人间的气氛又开始尴尬起来,干坐了一会儿,边令白也听说段岭生病了,派人过来嘘寒问暖几句。夜里,武独从箱内的暗格中翻出一身夜行服,换上。 武独身材很好,肩阔腰健,手脚修长,穿上全黑的紧身刺客夜行服时,衬着他英俊瘦削的脸,别有一番俊朗的感觉。 段岭给他系紧绑脚的黑靴带,说:“你居然还带了这个。” “不然怎么探听消息?”武独说,继而从箱子的暗格里取出精钢指虎,套在手指上,推到指根,试了下,按上头的机括,弹出小格,里头装满了药粉。 段岭还是第一次见武独这家当,武独拣出一块黑布,边准备着东西,边侧过头,让段岭给他系上。 片刻后。 武独:“……” 段岭:“……” 武独:“你给我蒙着眼是让我去捉迷藏?” 段岭系错了地方,把蒙面布朝下拉了些许,露出武独的眼睛,武独把四枚飞镖别在腰带上。 “剑带么?”段岭问。 武独摆手,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问:“认得出来么?” 段岭心想你这身材,一出门就鹤立鸡群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你见惯了当然认得出来。”武独看段岭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说。 段岭心想那你问我干嘛。 又觉得他应该是消气了,而且也不像是说反话。 “走啊。”武独说。 段岭本想说你小心点,但是想来武独也没什么好小心的,这府里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推门出去,影子一晃,武独便不见了踪影。 “就走了吗?”段岭自言自语道。 他在院里四处张望,终于松了口气,武独一不在身边,感觉就有点奇怪。 “站着发什么呆?”武独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走啊!” 段岭:“……” 段岭抬头,见武独懒洋洋地蹲踞在屋檐上,两手垂着,像只大黑猫一般。 “你不用管我。”段岭说。 “就几步路。”武独的声音不耐烦道,“万一那残废在路上等你呢?快点!” 段岭只得沿着走廊过去,忽然又有点想与武独一起去偷情报了,偷情报明显比会“老情人”好玩些。然而正事儿要紧……段岭心里胡思乱想的,背后无声无息,只有些微风声,但他感觉到武独就在屋檐与走廊顶上沿途跟着自己,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武独扔了个小石头过来,落在段岭衣领里,段岭忙抖出来,目不斜视,走过长廊。 “贺兰羯没在路上守着。”段岭说。 “算他命大。”武独跃下,随口道,“月黑风高,本来真想给他一镖。” 段岭来到客院前,敲门,党项人开了,忙将他请进去,段岭几乎能清楚感觉到武独正隐身在月色中,直到护卫为他推开门,进了内间,武独才闪身走了。 赫连博正在与赏乐官激动地说话,仍是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段岭确认再无别人,方笑道:“赫连。” 这一次赫连博话也不说,便上来紧紧抱着他,段岭笑了起来,一跃而起,骑在他身上,就像小孩儿时候一般,一个驮着另一个撞来撞去,两人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最后赫连博倒在榻上,把段岭扔了下来,才笑得气喘。 赏乐官识趣退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你怎么来了!”段岭踹踹赫连博,又翻他榻上小桌置放着的盘子,里头有不少葡萄干,当即抓了一把就往嘴里送。 “媳妇!”赫连博叫苦道。 段岭与赫连博向来极有默契,惊讶道:“姚静是你媳妇?” 赫连博点点头,苦不堪言,结结巴巴地,连说带比划,段岭指着他笑,朝他嘴里扔葡萄干,扔进他鼻孔里,赫连博忙按着一边鼻子,“噗”的一声朝外喷,两人又笑倒在榻上。 从前赫连博家里送了葡萄干来,便与段岭、拔都三人在名堂中玩闹,段岭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悲从中来,赫连博又拍拍段岭,示意你给我认真听,别闹了。 原来那天赫连博与其母亲逃出上京,要带着段岭一起走,段岭却坚持留在城中。其时西凉北通辽国,南接大陈西川,取道太行山井径,是最快的通路。奈何赫连达与南院韩氏秘密达成协议,拒绝了耶律宗真派出的救兵,誓要将耶律大石与李渐鸿的性命一并留在上京。 “大石?”赫连博问。 “死了。”段岭说,“护送你们出城后就中了箭,没熬过去。” 赫连博表情十分复杂,坐着出神,眼里带着愤怒。 “怎么了?”段岭手肘动了动他,赫连博望向段岭,摇摇头。 段岭从前在名堂时不懂,但读辟雍馆时,隐约猜到了一些,耶律大石与赫连博的母亲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因每次来接儿子时,赫连博都似乎对母亲有着排斥之情。段岭与拔都去过赫连家做客,他母亲待同学倒是很好的,只是赫连博一句话都不想与生母多说。 “都过去了。”段岭朝赫连博说。 赫连博点点头,说:“宗真、找你。拔都,找你。我,找你。” 段岭鼻子一酸,忍着眼泪,朝赫连博猛点头。 上京城破以前,耶律宗真派出兵马,前来设法营救段岭,奈何已无回天之力,百年辉煌古城沦为一片废墟,辽军与陈军更殊死决战,大战之中要找一个段岭,如同大海捞针。 段岭想起耶律宗真在上京险些被韩唯庸派出的刺客暗杀,是自己救了他一命,虽认识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宗真却是有情有义。至于拔都……父亲之死,上京沦陷,一切俱因元人而起,段岭心情不由得复杂至极。 当日书院一别,如今天各一方,当真应了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宗真。”赫连博又比划了个手势,将杯子放在一旁,说,“拔都,反目了。” 当然了,段岭也知道,耶律宗真与拔都各自两族有着深仇大恨,只能通过赫连博来打听他段岭流落南方的消息,赫连博又说他们都在重金寻找段岭。又拿出一幅画给段岭看,正是画了一半的他。 段岭笑了起来,赫连博读书时便擅丹青,现在画得更好了。然而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宗真不知道自己身份,拔都却是知道的。 可他怎么自己要“找”?! 莫非他已经见过那假太子了?!段岭登时紧张起来。 “拔都怎么说的?”段岭忙问道。 “你可能,死了。”赫连博说,“拔都说,他给你家写信,你,死活不明,有危险,一定要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踏平南陈。” 段岭:“……” “疯了。”赫连博对拔都的表现完全无法理解,“关南陈什么事?自己族人,要打上京,还好,你活着。还好!” 赫连博眼眶发红,用力拍了下段岭的肩膀。 段岭这才知道,拔都居然给他的“家”也就是朝廷写了信!然而他再追问下去,赫连博却也摇头,不知道了。据此,段岭猜测,拔都一定也朝赫连博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赫连博只知道拔都留有段岭的联系方式,并写信过去,却没得到应有的回音,段岭又从这有限的信息里,拼凑起了许多碎片——上京沦陷后,拔都听说南陈太子登基,便托人送来或是密信,或是代表他爹的信函道贺。 但他们对彼此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哪怕回信由文官誊写一次,字里行间,也全然不是段岭的行文! 只要拔都仔细盘问见了太子的使者,就会起疑。 拔都太聪明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让拔都来作证吗? 段岭眉头深锁,在房里踱了几步,无意中看赫连博时,发现赫连博仿佛和当年那个天天与自己摔跤的少年不太一样了。 赫连博浓眉大眼,有股英气,敞着一侧肩膀,端坐着时有种帝王风范,却十分亲和。 “你,瘦了。”赫连博说,“受苦吗?” 两人对视,沉默良久,段岭微微一笑。 “受了不少苦。”段岭笑道,“但能活下来,还是值得的。” 第71章 交易 深夜。 武独一身黑衣,潜入边令白的书房,戴上蚕丝手套,在满是灰尘的案牍架上翻检,以免留下指印。 案牍上搁着不少信封,上以数字注明编号,武独挨张看过去,沉吟片刻,放弃了卷架,在房中巡视一圈,继而转身,于边令白的矮榻上坐下,手肘搁在膝上,抵着侧脸,打量房内的书画。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字画、架上陈列、地面青砖,桌上摆设,每一寸位置都没有放过。 费宏德躺在床上,轻轻地咳了几声。 房门无风自开,无声无息的脚步踏了进来。 “起初我并不确定。”费宏德的声音有点沙,说,“直到你来杀我,我才肯定了。” 一把剑倒映着清冷的月光,全身黑衣的刺客走进房中 “你实在不该这么做。”费宏德又说,“欲盖弥彰,太子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一名见过李渐鸿的少年,那孩子的同窗。” 刺客解开面罩,现出白皙英俊的容貌,眉眼间锋芒毕露,温润如玉,正是一路从西川追到此处的郎俊侠。 “你该杀了他。”费宏德说,“容我斗胆猜一猜,你是不是已经杀过那孩子了。” “我下不了手。”郎俊侠答道,“他是我带出来的,不过我确实差点杀了他。” 费宏德说:“你总是先动手杀人,及至发现杀不掉了,才开始谈条件。” “这是师父教的。”郎俊侠答道,“能杀人的时候,不必谈什么条件。” “可是被你杀过一次的人。”费宏德缓缓坐起,披了一件外袍,注视郎俊侠,说,“又怎么会与你谈条件呢?” “李渐鸿被我杀了三次。”郎俊侠如是说,“依旧会与我谈条件。” “这世上也仅有他而已。”费宏德示意道,“坐吧,郎俊侠,久别重逢,为何不叙叙旧?” 郎俊侠眯起眼,似在犹豫,费宏德又说:“拿剑的人,手上竟会戴着一串佛珠。” “费先生仍是如此目光如炬。”郎俊侠答道。 “我记得在何处见过这佛珠。”费宏德悠然道,“看来你仍在求生,也罢,既是如此,以我一条老命就此成全你,又有何妨?” 郎俊侠沉默不语,费宏德哈哈大笑。 “引颈就戮,反倒下不了手么?”费宏德又说。 郎俊侠目光游移,慢慢地收起剑。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声音。 “费先生。”边令白说。 费宏德起身,正要答话,郎俊侠却倏然一剑,抵在费宏德脖侧,费宏德微微一笑,望向郎俊侠,摊手,示意你要如何? “费先生?”边令白又说,仆役敲了数下门,不闻回答。 郎俊侠犹豫良久,始终下不了手,费宏德便安静地站着,待他下最后的决定。 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突然边令白感觉到不妥,说:“费先生!” 紧接着门一推,边令白进来,郎俊侠冲开窗门,跃出。 “有刺客!”边令白大惊道,“来人——!” 武独仍在边令白的书房里沉思,撑着膝盖,有点困了,打了个呵欠,回过神,未曾找到机关,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武独眉头深锁,眯起眼,突然听见外头响动。 “朝客厢去了——!”有人喊道。 武独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脚步远去,护卫打着火把经过,当即又一脸无聊地坐了回去。然而下一刻,边令白与费先生撞了进来。 开门的那一瞬,武独抬脚,踹上案几。 边令白提灯照案,未辨武独面容,只见一黑衣人充满霸气地坐在自己位上。 紧接着,案几从那武独身前飞起,翻滚着飞向边令白。 边令白还未喊出声,便被案几巨力砸在身上,“来——”一声未出,被带得倒飞出去,穿过院内。武独转身一跃,翻出窗外,消失无踪。 “人——!”边令白摔进池塘,哗啦声响,方喊出了另半句话。 府中大哗,段岭还在与赫连博执子之手泪汪汪地忆当年,未知外头发生了何事,赏乐官匆匆进来,段岭问:“怎么了?” 赏乐官先看段岭,再看赫连博,赫连博怒,赏乐官马上退了出去。 “有、一伙人。”赫连博朝段岭说,“我伯父,不让我,娶姚家。” 段岭瞬间仿佛串起了什么事,赫连博在房内走了几步,自言自语,说:“我怀疑边令白、也和他做交易。” 马贼! 那伙意欲破坏姚静联姻的马贼! 段岭追问道:“那他们会有什么举动呢?” 赫连博看了段岭一眼,毫不犹豫,做了个“杀”的动作。 “不听话,杀。”赫连博说。 段岭的心猛然一悬。 “杀谁?” 赫连博示意你猜得到的,就是你猜的那个人,段岭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边、令、白! 赫连博坐下来,随手扯过段岭的那张画像,翻过来,在纸上绘出周围的山川与地形,打了几个圈,标注上各个地点,段岭险些吐血。 “伏兵。”赫连博朝段岭说。 段岭:“……” “多少人?”段岭预感到这次可不简单,赫连博朝段岭比了两根手指——两万人。 “马贼吗?”段岭问。 赫连博摇头,意思是不知道,段岭明白到那天伏击他们的马贼,也许只是其中的一个小队,这么多人,散入潼关漫山遍野,想做什么?段岭仓促将图纸收进怀中,朝赫连博说:“我想一个办法,必须把他们诱出来。” 赫连博看着段岭,摆手,目中颇有深意。 摆手的意思是“不”,而赫连博目光的意思是,那都是他的族人。 “换。”段岭说。 他们从前在名堂里便常说这个字,我用好吃的换你的好玩的,少年时心性单纯,东西总是换来换去地用,赫连博的、段岭的、拔都的,最后轮流来去,也不知在谁的手里。 赫连博听到这个字,再次笑了起来,转身坐回榻上,朝段岭示意:“说。” 赫连博坐在榻前,一脚踩着案几,虽只有十七岁,却隐隐带着君临天下之威。段岭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们都长大了。现如今,他竟然要代表一个国家,与赫连博做交易? 可是他没有任何条件能开出,与赫连博交换,更神奇的是,赫连博也未问过他的底细,譬如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来到潼关。段岭说“换”,赫连博便理所当然地让他开价。 “丝绸之路重开。”段岭毫不犹豫地说。 赫连博思考,没有回答。 段岭知道重开丝路是西凉希望看到的,也是淮阴侯姚复此次的联姻目的,赫连博要的是丝路的控制权。 “重开丝路后。”段岭又说,“商队以通关文书入潼关,文书上,必须盖有你赫连家指定的印玺,潼关守卫方可放过,只认印,不认人。” 赫连博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没有直接回答。 能做到这一点么?段岭心里飞速算计,边令白死后,潼关定会派来新的守将,姚复在边令白身上的经营打了水漂,通关权将被抓在牧旷达手中,至于税怎么收,货怎么走,与他段岭无关。 他若身为太子,确实有可能说服朝廷,认定赫连博这一正统继承人,然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是,牧旷达答应的机会有多少? “你、是、谁?”赫连博又问。 “我不就是段岭么?”段岭展开手臂,示意赫连博看,如假包换。 “你若不能安心。”段岭又说,“我这就写一封信,让人送回西川,马不停蹄,一天可到,你大可先考虑清楚,或是也派人回家问问。” 是时,院外喧哗声又大了起来,有人喊道:“抓刺客!” 段岭与赫连博马上不再交谈,段岭回头看,院外显然有人冲了进来,赫连博满脸疑惑,段岭却想到是不是武独被抓住了!但既然大家都在抓刺客,便意味着武独逃掉了,万一边令白亲自来查,发现只有段岭,正坐实了…… 然而时间已容不得他再多想,房门一声巨响,两名护卫撞破木门飞了进来,紧接着贺兰羯一步踏入,铁钩朝着段岭衣领一勾,将他拖得倒飞出去。与此同时,赫连博飞身,一脚踏上矮案,身在半空中抽刀,段岭马上侧身,避开刀锋,赫连博弯刀一闪,朝着贺兰羯斩去! 贺兰羯改为左手抓住段岭,右手铁钩虚晃,借力一挥,将赫连博的弯刀击飞。 “果然武独不在!”贺兰羯怪笑道,“跟我去见将军!” 贺兰羯拖着段岭一步上了院墙,段岭心道糟糕,贺兰羯在抓刺客,想必是追丢了,改而来拿自己当人质! “放开我!”段岭猛力挣扎,手肘朝后撞上贺兰羯腹部,却听耳畔一声响指。 一名黑衣人迅捷无比,唰然一剑刺向贺兰羯咽喉,攻其不得不救,贺兰羯在墙头上还未站稳,仓促避让,再次摔回院内去。顷刻间那黑衣人已将段岭用力一扯,抢了过来。 赫连博等人还未知发生何事,将院内包围得水泄不通,黑衣人却已搂着段岭,跃出院外,贺兰羯一声怒吼,直追上去,跃过院墙,追在黑衣人身后。 第72章 刺客 “快回去!”段岭抱着黑衣人的脖颈,黑衣人却将他放下,抓起他的手,带着他再过一道墙。 紧接着又是骤然袭击,两把匕首从旁杀出,黑衣人骤然应对,那人手持匕首,唰然削向黑衣人手腕,黑衣人却不松手,反手一剑,刺向其咽喉! 段岭又看到了一名身穿夜行服的黑衣人,当即傻眼。 一声轻响,匕首斩中抓住段岭的黑衣人手腕,却被金铁之物弹开,刺客同时避让,躲过攻向咽喉的一剑。 段岭已懵了,这又是谁?! 紧接着,黑衣人带着段岭落向院中,段岭正左看右看时,那黑衣人却松开了手,放开了段岭,紧接着迎面赶来的另一黑衣人抓住了段岭手臂,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前一个黑衣人却未有离开之意,只是退后半步,再次一剑疾刺而来!竟是要抢段岭! 段岭:“……” 后一个黑衣人将段岭推到一旁,一撒手,飞镖四射封住另一名黑衣人的去路。 段岭跑到一旁,见两人连换数招,分不出哪个是谁,有一个稍微高一点,是武独吗?他猛然记起武独出门时没有带剑!而念头转瞬即过,使剑的黑衣人与使双匕的黑衣人兵器互相一绞,兵器脱手,匕首钉在柱上,长剑则掉进了草丛中,两人弃了兵器,合身扑上,开始拼拳脚。 糟糕!段岭一见二人动起手,夜里又黑,更看不出来了! 剑光交错,只见一名黑衣人平地掠起,抢到匕首,另一名黑衣人也就地翻滚,拾到长剑。 黑衣人左手匕首带起池中水纹,劲风卷起水滴飞散,再右手持另一匕,搭上左手匕上。 段岭学过这一式,不由得心中一声喝彩!这招李渐鸿教过,名唤弧光式!既是掌式又是剑式!没想到还能化为双匕使用。 使匕的刺客一定是武独! 只见武独两匕横搭成十字,双手同时释放力道,然而那掌中刚猛之劲,唯有镇山河能承受。果然,那两把匕首在空中弯成了一个弧,弧光闪烁着月色。 另一名黑衣人马上在空中跃起,横翻,修长身材滚着一把长剑,迎击那一式! 弧光式落下,掀起剑气,对手借着横翻之力“铮铮铮铮”四声响,破去双刃互击,使匕的黑衣人大喝一声,那声音段岭终于可以确定了!是武独! 弧光式去势未消,在黑衣人身上划出一道气浪,于半空中掀飞了他的蒙面巾。 段岭的心跳刹那停了。 然而黑衣人不敢再恋战,抓住蒙面巾,借着一翻之力上墙,消失在墙后。 武独这才解下蒙面巾,转头看段岭,眼中满是迷茫。 “那是谁?”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茫然摇头。 院内传来喝叫声,显然碰上了逃跑的刺客,段岭回过神,说:“快!走!”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冲回房中。武独会意,要换上袍子穿在外面,段岭却说:“不!脱!”说着几下迅速脱了武独的夜行服。 “靴子也脱了!”段岭说,“把匕首带上!” 武独:“……” 两人再次追出,段岭唯一的想法就是:那刺客千万还没走! 赫连博的党项人手下、边府的护卫、贺兰羯,众人追着那刺客到了正厅外的院内,刺客翻身上墙,消失,武独打着赤膊,只穿一条长裤,光着脚,大喊一声:“哪里跑!” 紧接着武独冲上,刺客却已翻过院墙,段岭抓住了最后的一瞬间,暗道太好了! 边令白:“……” 贺兰羯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武独莫名其妙,扫视周围人,嗤笑道:“废物点心,这么个刺客都打不过,最后居然还是被你武爷吓跑的。” 段岭:“……” 边令白:“你……武独,你方才在何处?” 武独怒道:“正睡到一半,没看见么?!” 边令白又朝贺兰羯怒道:“怎么回事?!不是武独?” 段岭看看边令白,又看贺兰羯,满脸疑惑,及时道:“哪来的刺客?” 边令白也是一头雾水,贺兰羯则阴险地打量段岭与武独二人。 片刻后。 边令白与段岭、武独以及拄着拐杖的费宏德来到卧室内。 “东西都在。”边令白说,“刺客的目的实在令人费解。” 段岭假装注视桌上的藏宝图,趁边令白低头那一刻,两人同时扫视卧室内的布置,段岭看各个架子,武独则瞥向地面,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的一块青砖上。 “今晚惊动费先生,是想问问,这藏宝图所指之处。”边令白说,“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大踏实,既然费先生已恢复,不如咱们这几日便动身去看看?” 段岭感觉到边令白有点急躁了,但转念一想,夜长梦多,一个宝藏放在那里,怎么会不想去取它?只不知是否与赫连达的事有关系。 “这是自然。”费宏德说,“今夜将军阴错阳差,实在是救了老朽的性命。” 段岭问:“刺客是什么来历?” 费宏德说:“刺客拿住了我,正欲拷问我那天前往秦岭目的。” 边令白一震,似乎早有揣测,而费宏德之言,正证实了他的揣测。 “将军大可放心。”费宏德说,“宝藏大致的下落,如今只有公子与老朽知道,正打算诈他们一诈时,将军便已及时赶到了,是以这刺客才想趁机寻找藏宝图的下落,到了书房。” “原来如此……”边令白眯起眼,点头道。 是这样吗?段岭总觉得费宏德的推断虽然无懈可击,却总有隐约令他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 费宏德又说:“这刺客,想必就是当日在秦岭溪流中埋伏老头子的那刺客,正因怀疑,是以亲自来查,幸而被武先生一句吓跑……” 段岭:“……” 武独:“那是自然的。” 段岭无言以对,费宏德又握着边令白的手,低声道:“说不定是党项人,将军现在切不可贸然出动,以免暴露宝藏所在之处,过得几日,待风头过后,咱们趁着夤夜前往,一次将宝藏全部取出,以免夜长梦多。” “费先生说得是。”边令白说。 夜已深,余人各自回房,关上房门时,段岭松了口气。 “是谁?”段岭问,“党项人吗?” “不可能,党项人中没人有这等本事。”武独答道,继而眯起眼,打量段岭,段岭感觉到,武独有自己的猜测,却不告诉他。 “你与那刺客离得很近。”武独说,“感觉出什么了吗?任何线索。” “没有。”段岭说,“我起初一直以为是你,就没注意。” 武独:“你连我都能认错?!” 段岭答道:“只有你穿着这身,怎么会想到还有别人?” 段岭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线索,说:“有个气味。” “什么气味?”武独追问道。 “汗味。”段岭说,“他好几天没洗过澡了。” 武独:“……” “睡吧睡吧。”武独说,“今夜真是失策。” “东西找到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我猜应该在边令白的房间……” “我又不是瞎了。”武独说,“看见了。” 段岭点点头,躺上床去,武独也躺了上来,段岭便凑到武独身上闻来闻去,武独还裸着上身,当即一脸尴尬。段岭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武独便道:“怎么?想男人了?” 段岭面红耳赤道:“你说什么呢!” 武独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邪恶地打量段岭,说:“那党项蛮子没对你动手动脚?”说着便伸手去摸段岭,段岭忙道:“干嘛?” 武独说:“和蛮子磨磨叽叽的,让你武爷碰一下怎的了?真想办了你,叫也没用。”段岭倏然满脸通红,要挣开,却被武独按在床上,武独眼里带着危险的意味,打量段岭,段岭哭笑不得,生怕武独真要做什么来,一时间心脏狂跳。 武独却只是把手伸到他怀中,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枚金珠,看了眼,便随手塞回去。 段岭:“!!!” 段岭这才知道武独怎么会任凭自己去见赫连博了,果然没安好心,身上收着这蜈蚣,若有人解他衣服摸他,便说不得要被它咬上一口。当场毙命是未必,但一番折腾是少不了的。 “我说了。”段岭答道,“他不会对我怎么的。” 武独嘲道:“便对你怎么了,也不干我的事。” 段岭嘴角抽搐,孰料武独又从段岭身上摸出一张纸来,问:“这又是什么?” 段岭想起来了,朝武独道:“赫连……赫连公子说,附近埋伏了不少人。” 武独:“什么?” 段岭忙把赫连博透露出的消息告诉武独,武独一脸震惊,段岭说:“我……这个,我想,潼关很不安全,得马上报给牧相,否则麻烦就大了。” “不一定。”武独听完段岭描述的整个经过,盘膝坐在床上,说:“万一那蛮子在骗你呢?” “不会骗我的。”段岭说,“骗我又有什么好处?” 段岭本来没往这处想,然而武独这么一说,段岭才被提醒了,赫连博会骗他吗?不,他不会,虽然与赫连博的情谊是关键,但从这些事件中,段岭也知道赫连博需要稳住朝中局势,不会无聊得编造这么张地图来骗自己。 他眼里带着犹豫,抬眼看武独。 武独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刚一翻过来,便点头道:“唔,不会骗你,是我多虑了。” 段岭看到纸的背面,画着自己的画像。 段岭:“……” 武独抬眼瞥段岭,说:“画得不错,惟妙惟肖,克己复礼,没有宽衣解带,一晚上都在谈情说爱,认真画像?” 段岭忙道:“不……” 武独要下床去,段岭忙拉住他,叫苦道:“你饶了我吧!真的没这回事!”床榻像个小小的空间,四周被蚊帐封住,与武独处于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动手动脚的,那气氛极其暧昧,然而武独却似乎心烦意乱,回手一点,点在段岭肋下,段岭登时半身酸麻,使不上力,武独起身走了。 段岭见武独又要发脾气,忙大叫一声,倒在榻上。 武独吓了一跳,忙回头看他,段岭捂着肚子,叫唤道:“肚子疼,肚子疼……” 武独只得上前来看,段岭便躺着不动了,恳求地看着武独。 武独:“……” 段岭这么一闹,武独又没脾气了。 “你……”武独手指戳段岭的头,段岭张了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根据他对武独的了解,任何解释都不会有结果。 第73章 暗室 “躺躺躺。”武独一脸烦躁,上了床。 段岭才放心了些,小声在武独耳畔说:“接下来怎么办?” 武独却不想听他啰嗦,翻了个身,背朝段岭。 “喂。”段岭扳着他的肩膀。 “咱们得怎么想个办法。”段岭说,“把这里稳住,万一那两万人杀进来,潼关可就危险了。” 武独侧过手,覆在段岭脸上,把他直接按得躺回去。 “担心这么多做什么?”武独道,“又不是咱们管的。” “可是……” 武独不再理会段岭,段岭心道那封信怎么办呢?得怎么想个办法,把消息传递回去,可是,牧旷达会答应他的条件么?绝不能直接杀了边令白就走,否则这里就乱了。 先前计划是杀人,偷东西,得手就走人。然而现在干掉边令白,党项虎视眈眈,在侧窥伺,随时可能会杀进来。段岭闭着眼沉睡,只觉横竖都是麻烦。而且还没有证据,说边令白意图谋反吧,只是嘴上说说……虽然他确实有这个心思。 黑夜里,段岭躺着一动不动,突然感觉到武独动了动,武独轻轻地抓起段岭搁在他身上的手,放到一旁,又小心地搬起段岭的脚,让架在他腰上的一脚滑下去。 段岭心想你尿个尿,用得着这么小心吗? 接下来,武独一转身,顺势翻下床去,无声无息,光脚站稳,拿起先前藏好的黑色夜行服,再次穿上。 段岭:“去哪?” 武独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段岭说:“带上我吧,带我带我。” “半夜三更的,还不睡?”武独说。 “你自己不也没睡。”段岭隐约猜到,说,“去边令白的卧室么?” 武独“嗯”了声,段岭心道聪明,敌人刚跑,这时虽说府外守备森严,但对边令白来说,却是精神最松懈的时候,毕竟刺客一失手,便会暂时退去,蛰伏等待时机。 武独犹豫片刻,推门出去,说:“别穿靴子,会发出声音,走。” 段岭穿着单衣出来,一人身上雪白,另一人浑身黑衣,段岭哭笑不得,心想在夜里这么明显的目标,武独你换了一身黑,有意义吗?一抓也是抓俩。 正要朝院里走时,武独却把段岭打横抱起来,一跃而起。 段岭个子也不小了,武独抱着他却丝毫不费劲,快步穿过庭院,到得木廊前,轻手一推门,两人闪身而入,武独一手拖着段岭手腕,两人在拐角处一立定,隐进阴影中,同时两名巡夜卫兵擦身而过,恰好错过了缝隙。 武独四处观测,同时耳朵动了动,一手环过段岭腰间,跃上房梁,从房檐处直接翻上屋顶,段岭不禁想起那天上京的夜晚,李渐鸿带着他飞檐走壁,去救拔都的记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一轮圆月下,段岭突然对武独生出奇怪的感情,仿佛父亲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他侧过头,靠在武独肩前,抱住武独的腰。 武独:“!!” 武独正要快速通过最后一段,突然脚下一滑,哗啦啦带着瓦片,与段岭一起摔了下去,段岭差点叫出声来,两人摔进了院子里。 “什么人!” “有刺客——!” 响声登时惊动了侍卫,武独那表情简直要抓狂了,段岭一脸茫然,两人躲在假山后,武独一手扶额,满脸“老子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的表情。 侍卫们战战兢兢,拿着刀剑,站在走廊下,挨处检查,却什么也没发现,武独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院外反方向扔去,划出一道弧线,掉在十余步远的屋顶上,发出声响。 “朝那边去了!”侍卫说,“快追!” 院里人才一时全部走光,武独朝段岭怒道:“你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段岭说,“我做什么了吗?” 又有人过来了,武独只得与段岭快速地通过走廊,来到边令白的卧室前。武独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段岭的心砰砰地跳。院外有两名卫兵把守,武独便绕到卧室后,站在窗下。 武独一身黑衣,光着脚,长身而立,稍稍侧过头,耳朵朝向房中,那世间万籁俱寂,段岭闭上眼,仿佛听见了静谧的夜里花开的声音。 “居然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觉。”武独推开窗,跨进去,段岭跟着进去,入内回身关上窗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边令白不知去了何处,想必是惊吓过度,正在商量。 桌上藏宝图没了,料想是被边令白带走了。 “这块砖。”段岭在地砖上摸索,武独过来站在砖上,抬头看,未曾发现机关,让段岭起身,两人一起看着墙壁,墙壁上有一个凹槽,凹槽一侧有金属刮蹭的痕迹,武独掏出匕首,卡进凹槽里,墙上登时松动,轻轻滑开。 “找到了!”段岭见里头是个仅容一人的暗室,里头摆放了不少线装本,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还有一封接一封的信报。 “快。”武独催促道。 段岭翻出本来,对着朦胧的月光察看——账本,上面列了人名的单字,段岭不甚认得,后头写了数字。 “这一定是行贿的名单。”段岭不认识朝中官员,对不上号,想看看信,武独说:“不要看信了,找到东西就走,剩下的东西,等他死了再慢慢找。” 既然已经找到了藏东西的位置,先下手解决边令白也是可以的,然而未来变数还是太多,万一潼关军哗变,又或是还有亲信知道此地,就更麻烦了。 正翻找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武独脸色一变,马上按着段岭,两人进了暗室,迅速回手,将暗室门无声无息地一带。 段岭:“……” 武独闭着眼,计算脚步,就在脚步声停、边令白开门的一刹那,门锁响,武独算准了时间,将暗室门一关。 一门开一门关,响声重合,天衣无缝。 “你自己说,现在怎么办。”边令白的声音在暗室外响起。 暗室内空间极其狭隘,本来只能容纳一人的地方挤进了两人,段岭与武独不得不紧紧抱在一起,段岭两手没地方放,换来换去,武独只得低下头,让他抱着自己脖颈。 两人呼吸交错,武独的心跳得如同千军万马踏破大地,朝段岭奔来。 “今夜我就出发。”贺兰羯阴沉沙哑的声音答道,“一定未曾跑远,誓要报此断手之仇。” 边令白厉声说:“原本定好的计划怎么办?!想走就走?” “边令白!”贺兰羯沙哑的声音,夹杂着桌上墨砚、洗笔缸落地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椅子倒下。 “别忘了是谁让我来的。”贺兰羯的声音里带着威胁。 边令白的气势登时弱了,段岭闭着眼,猜测边令白多半被贺兰羯的铁钩抵着喉咙,边令白说:“眼下你擅自离开,谁去取赫连博的狗命?别忘了,你主子赫连达大人不希望他死在大陈,更不希望他死在西凉境内。” 段岭心里猛地一提,又听到贺兰羯怒哼一声。 “奉命行事,我自然会办到。” 边令白:“你怎么确定……” “这不用你担心。”贺兰羯又说。 “什么时候回来?”边令白沉声道,“给我一个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与赫连达的约定迄今仍未完成,须得尽快解决。” 贺兰羯说:“现在定下伏击地点,七日后,我会赶到那里,与你会合,至于如何将赫连博引过去,就是你的事了。” “没有合适的地方……”边令白的语气里带着烦躁,踱步声响起。 段岭抬起头,见武独眼中充满了迷茫,段岭抬手要在武独身上用手指写字,武独却抓住他的手,微微摇头,示意现在不要有任何动作,以免节外生枝。 贺兰羯却等得不耐烦了,说:“就在这里,莫要再啰嗦。” “不行!”边令白慌忙收起桌上摊着的地图,说,“这不是行军图。” 贺兰羯没有再说话,一阵风般出房去,消失了。 “等等!”边令白收起藏宝图,快步追出。 脚步渐远后,暗室门再次打开,段岭与武独满身汗,*地出来。 “快。”武独说,“边令白马上又要回来了。” 段岭还在想方才的事,一时间心神不定,答道:“好……好的!找到了!” 武独把书朝段岭怀中一塞,再次抱起他,从窗口处跃出,紧接着前门再次响起声音,边令白回来了。 好险,回想起今夜的行动,段岭只觉武独对时间的掌控能力实在太强了。 已近天亮,两人回到房中,武独打了水洗脚,朝段岭问道:“是它么?” 段岭就着蒙蒙亮的天光翻了一会儿,答道:“是它了。” 一本没有名字的册子,上头记录着购买马匹、铁具花费的银两,以及欠单,边令白竟然欠下了党项十一万二千两白银,难怪这么着急要发掘出宝藏好填补亏空。 “今天就动手吧。”武独说,“你且睡一觉,下完毒后我叫你起来,咱们趁机离开。” “不行。”段岭马上说,“现在不能杀他,否则边令白一死,赫连达的钱没有拿到,又早已觊觎潼关商权,你看他埋伏了这么多兵,一定会打过来的。西川正在迁都,一旦失去西北屏障,国内只会更乱。” 武独听到这话,眉头紧皱。 “杀了他。”武独说,“咱们马上回去,让牧相再派个人过来。” “派谁?”段岭说,“今天端掉边令白,快马加鞭,一个来回,哪怕骑的是千里马,也要六个昼夜。这六天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武独“嗯“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说:“想办法啊,瞪着我做什么?带你出来不就是让你办这种事的么?” 段岭寻思片刻,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计策——那刺客虽然来历不明,却已经逃掉了,而贺兰羯去追了,断手之仇……是被先前的刺客斩掉了一只手?那么贺兰羯定的七天时间,足够武独在西川与潼关之间一个来回。 贺兰羯既然不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如果让武独带着账本与自己的亲笔信回西川一趟,朝牧旷达请一张手谕,派一名钦差过来,再与赫连博联盟,在边令白死后,马上设法接收潼关的军队…… 第74章 牵挂 只有武独能办成这件事,可怎么朝边令白交代呢?突然走了个人,无论如何都说不通,最后还是武独自己想出了办法,让段岭先不要管,先写好信再说。 写这封信简直是用上了段岭平生所学,搜肠刮肚,模仿牧旷达写奏折的语气,颇有点少年老成的滑稽感,写了撕,撕了写,怎么说都觉得不对。一要告知牧旷达潼关动向,提醒他千万小心,却不能危言耸听。二要提出自己的真挚建议,却不能让牧旷达知道他的那一点点私心,更不能让他猜到自己与赫连博有私交。三要分析清楚姚复、边令白、赫连达的关系。 段岭一边写一边整理思绪,目前姚复与边令白是一伙的,姚复将侄女交给边令白,让他把姚静嫁到西凉,嫁给赫连博一派。而边令白却与赫连博的伯父暗中达成了协议,不仅背叛了姚复,还准备将赫连博神不知鬼不觉,在关外杀掉。 要不要把贺兰羯谋害先帝的事写进去呢?段岭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写,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利用这次机会,与赫连博结盟,双方交换利益条件,瓜分丝路管理权,干掉边令白,这样一来,丝路北段控制在赫连博手中,南段归牧旷达与朝廷,赫连达行迹败露,姚复什么都拿不到,边令白死掉。 但只要边令白一死,赫连达手里的欠条就变了烂账,势必马上进军潼关,夺到潼关控制权,再挥师南下,至不济也会在关内劫掠一通再退走。 所以除非先做好接收兵权的准备,否则边令白不能杀,但若不尽快杀掉边令白,他又要造反。段岭写到最后,已经做好了牧旷达撕他奏折的准备了,只想掀桌怒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要在七天之内接管整个潼关的兵权,如何可能? 突然间段岭灵机一动——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 边令白对外称自己是他的侄儿“边戎”,也就意味着如果边令白不明不白低死了,他完全可以持这便宜叔父的印信,号召大家给边令白报仇! 但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段岭还是详细写上,供牧旷达判断,写完以后他交给武独。武独翻了下那账本,却看也不看,带着段岭去朝边令白辞行。 边令白折腾了足足一夜,又被武独叫起来,当真是一脸痛苦。 “我要离开一趟。”武独朝边令白说。 边令白睡眼惺忪地打量他俩,武独说:“赵融托付给你了,若有任何闪失,取你狗命。” 紧接着武独闪身出去。 边令白:“……” 段岭脸色也十分不好看,边令白才一个激灵醒过来,问:“去哪儿?” “他去找一个什么东西。”段岭说,“叫镇山河的。” 边令白疑惑看着段岭,突然恍然大悟。 “上哪儿找去?”边令白说,“这都丢了一整年了。” 段岭说:“可能是……因为昨天的刺客?” 边令白在厅内踱步,自顾自摇头,说:“不,不大可能。” 段岭道:“镇山河是什么?” “先帝的佩剑。”边令白说,“自元人攻破上京,先帝驾崩……” 段岭自然是知道的,但被边令白说来,心里仍是免不了那一抽。 “……镇山河便不知下落。”边令白又说,“莫非昨夜刺客是元人?唔……” 段岭又问:“先帝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你不知道?”边令白诧异地打量段岭,既然被叫起来了,便吩咐开早饭,与段岭各自坐在案前喝粥。 边令白对这“侄儿”还是颇有好感的,毕竟他千里迢迢而来,一举解决了他的债务危机,先前对武独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眼中钉走了,正好与他聊聊。 “先帝是条汉子。”边令白说,“为了救耶律大石,一路杀进上京城,中了贺兰羯那厮的埋伏,力竭牺牲,这辈子你边叔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一人。” “贺兰羯……就是……” “嗯。”边令白有点落寞地看着院里,说,“再过七天,就是七月初七了。所以你懂的,边叔我连那刺客都收留了,实在是再没有退路。我不及早对付牧家,牧家迟早也要对付我。” 段岭心想牧家现在就在对付你,后知后觉果然要不得,嘴上却说:“叔,你不必怕他,把宝藏起出来,咱们有的是钱,连军饷也不必了。” “唔呼呼……” 边令白喝着粥,摇头苦笑。 段岭又问:“贺兰羯为什么要杀先帝呢?” 边令白说:“倒是不知,这厮乃是……”说到这里,段岭提起一颗心,边令白意识到差点失言,改口道:“……亡命之徒一个,刺杀先帝后,他先是逃到西凉,西凉不敢容他,才又逃到潼关内,唉——” 边令白唏嘘得连段岭都替他觉得沧桑,他很想再问下去,但问长问短,反而容易引起猜疑。 吃过饭,边令白朝段岭说:“得,府上就剩咱叔侄俩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我叫你,咱俩踏青去。” 段岭知道边令白想去看看他的藏宝被动过没有,于是一口答应,正要走时,边令白又朝他说:“你还有叔叔没有?” 段岭摇头,说:“赵家都没了。” 边令白说:“以后我就是你亲叔了,对外咱们也这么说,就说你是我从兄的儿,来潼关投奔叔的。” 段岭感激点头,心想我亲叔正在西川,你小心做了鬼被我爷爷揍死。段岭一宿未睡,实在困得不行了,便先回房去躺下。这一觉睡下去,登时就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梦里又听见了那首相见欢。 说也奇怪,段岭已经听过四个人吹这曲子了,郎俊侠、寻春、李渐鸿与武独,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来到西川时,万籁俱寂,寂寥顿生,倚着门听见武独曲声的那次。 郎俊侠。 每次想起这三个字,段岭都会一阵颤抖,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起这个人的相貌,也不愿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却没有抱到武独,睁开眼,感觉到笛声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刚一醒来,声音便停了。 武独不在。 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武独,从前睡醒时武独一直都在,也许在房外练拳,也许在院子里浇花,也许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现在他一睁眼,房中便空空荡荡的,尤其是夕阳西下,令他莫名地有点心慌,今天是第一天,还有六天。 段岭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院子外头,秋天来了,潼关的秋天有股萧瑟味道,树叶在秋风里哗啦啦地响,第一波黄叶飘了下来。 “武独……”段岭自言自语道。 “想什么呢。”武独蹲在床脚,突然开口道。 段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还没走?!” “嘘。” 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颀长食指竖在唇前,打量段岭,目光游移。 “我还是不放心。”武独说,“要么一起走吧。” 段岭说:“不,不行。” “太危险了。”武独皱眉道,“实在放心不下。” 段岭说:“这么走了,边令白又怎么办?” 武独答道:“我在他的粥里下了一剂七日癫,七天后他就会发羊癫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我们一起回去,来得及。” 段岭说:“万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贺兰羯还会回来的。” 武独说:“万一你被他发现了,死了,我怎么办呢?” 段岭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地一阵悸动,武独那表情却十分冷静,丝毫没有平时不耐烦的样子,段岭知道他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事,每当武独认真起来,就是这副模样。 武独微微地皱着眉,又说:“我从厅内出来,先是在粥里头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对付你。” “你看,现在也没有事。”段岭朝院外望,朝武独问,“他做什么去了?” 武独答道:“他在与费先生说话,很快就过来找你了。” 段岭说:“你记得那句话么?先帝告诉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武独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着段岭。 “你胆子很大。”武独笑了起来,说,“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来了么?” “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他要是发现账本没了,怎么办呢?” 段岭如梦初醒,说:“对,失策了,该伪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要是问起,大家只好装傻,给他个死无对证吧。” 武独答道:“费先生替你伪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 谢天谢地,段岭出了一背冷汗,武独说:“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这事,特地折返,办完,再提醒你一声。”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笑了起来。 “那……”武独欲言又止。 段岭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单衣长裤,武独打量他一眼,又说:“我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知道你会射箭,有危险就跑,保护好自己,你也……千万小心。” 武独身材颀长,便这么蹲着,对坐半晌,二人之间只闻呼吸声,院外的树叶离了枝头,在空中飘来飘去,落在花丛里,蜜蜂“嗡”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武独转身跃下床去,飞步出房,捞着房檐一个翻身,消失了。 段岭有点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别之时,他的心里响起了一句久违之言,那声音就像潮汐一般,带着曾经无尽的悲伤朝他袭来,却也如同潮汐涨落,在卷进他心房的最后一瞬间,温柔地退了出去。 第75章 落单 黄昏,潼关路窄道。 武独策马穿过山道,进入平原。 “驾!” 快马加鞭,回去的路好走,两天半即到西川,再翻山越岭回来,一路顺遂的话,三天可折回。 夕阳在绵延的山峦尽头缓慢地沉下去,带着暗红色的光,照耀着群山,山与山之间阴影错落交汇,不知从何时开始,武独已渐渐不太喜欢夜晚了。每当黑夜降临之时,总有一天即将结束的苍凉感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习惯了在白天里行走,不愿再回到夜里。 “你是刺客,刺客没有白天,只有夜晚。” 那个声音在他耳畔再度响起。 他催促马匹,朝着西面夕阳最后的那一抹光追赶而去,仿佛不愿看着这世间这么快就进入黑暗,他守望着仅有的几缕光,直到夕阳完全沉没,山后的天幕余下一抹绚丽的深蓝,留给他一个静谧的、五光十色的梦。 他还记得小时候不喜欢白天,只喜欢晚上,与黑夜融为一体,才是安全而踏实的,然而现在更宁愿待在白天里。白天更热闹,也更有趣,早上那小子醒了,便会笑着朝他说话,忙这忙那,世界一下就活了起来。 晚上一旦入睡,他们便不再交谈,武独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守着那扇关着的门,等段岭醒来,彼此说说话。又一天过去,又睡觉了,门又关上了。 就像以前在赵奎府上见过的,番邦进贡的一个西洋钟,每每到了时候,钟上会应时打开一扇门,门里出来个小人儿,叽咕叽咕地叫。武独第一次看见它时,觉得甚是好笑,但小人儿只有到了点才出来,余下时候,每当他经过卧室之时,便会驻足等等,等那报时的小人。 人生就只有这么点乐趣,武独不禁感叹,自己过得也真是失败。 群星升了起来,北斗在秋季的星空里闪闪发亮,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 七夕怎么过呢?只怕最后一天,没有这么容易脱身……武独开始想,自离开师门后,自己便总是一个人,过节不像过节,过年不像过年。这次办完了事,可以好好休息。 武独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那小子,这名唤“王山”的少年自第一天来到自己身边,心里便像是一直藏着事,藏得很深很深,仿佛戴着一个面具。然而仔细想来,王山又实在没有什么太过异常的举动。 有时候精明得和狐狸一般,有时候又傻乎乎的,真不知道是什么人…… 静夜里山路吹来一阵清风,马蹄也仿佛变得轻了起来,落叶在武独身边飞扬起来,沙沙声响,被他抛在后头。北落师门也升起来了,武独沿着曲折山路掉转方向,改而向西南,进入了山中官道内。 翌日清晨,段岭睡得天昏地暗,一脸疲惫。 这天起了浓浓的雾,出庭院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段岭下意识地要叫武独,却想起武独已回西川去了。管家前来通知,段岭便去见边令白。 费宏德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两人正等着段岭用早饭,厅堂内还有几名武将。 边令白朝段岭说:“前几天你来得仓促,未曾为你介绍这几位,俱是潼关的副将,也是叔伯辈的。” 段岭刚起身,那几名武将倒是先行谦让。 “不敢当不敢当。” 边令白逐一介绍,两名副将,两名校官,一名主簿,副将一人姓王,另一人姓谢,地位最高,主簿反而管不得事,边令白有举措,俱征询费宏德这名高参,内务更不愿让主簿多插手,是以开饭时,校官与主簿便退了出去,唯余王、谢二人陪着。 饭后边令白便吩咐一人点兵,陪同自己与段岭出潼关去,前往秦岭东段,检查他的宝藏是否还完好。 潼关依山而建,南通西川,东达淮阴与上梓,北接西凉,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出得关隘,段岭驻马高山前,顿觉心胸开阔。 茫茫云海,滚滚雾气,视野随着一路登高,群山就像朝两侧分开一般,云瀑直泄出山去,远方黄河奔腾,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戎儿。”边令白骑着马,不疾不徐地与段岭并肩而行。 “哎,叔叔。”段岭答道。 “你的话太少了。”边令白说,“总是这么安安静静的,说你成熟稳重呢,也是,话太少,就怕扶不起来。” 段岭说:“我在家里就是这样,叔父教训得对,以后会多开开口。” “你爹是个谨慎的人。”边令白说,“言多必失,说多错多,是不错。你来说说,你对如今辽、西凉有何看法?” 段岭知道边令白打算造反了,边令白也刻意不瞒着他,含含糊糊的,似有意透露给他一点,却又不朝他交代全盘计划,想必是打算试他的忠诚。 “叔父怎么想,我就怎么做。”段岭答道。 边令白哈哈大笑,没想到段岭会这么说,通常蠢人都看不出自己的蠢,却也喜欢提防身边的人太聪明——这是李渐鸿教给他的。 “你得替我办一件事。”边令白又说,“我看那党项王子倒是挺喜欢你,你替我约他一约,约到城外去,我另有安排。” “好。”段岭想也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 边令白有点诧异段岭居然什么也没问,但这什么都不问的态度却正合边令白心意。 “可是我拿不准。”段岭想了想,说,“万一他不愿意跟着我走怎么办?就怕他……起疑?话说,叔,咱们是要做什么来着?” 边令白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会自己想办法?” 段岭不吭声了,边令白说:“多陪陪他,凡事不懂就去问费先生。” 段岭只得点头,心道你这是要我出卖色相吧,不过也正好,刚想与赫连博聊聊天。 云雾散开,秦岭内始终罩着一片乌云,他们来到上次遇伏之处,段岭说:“就在这附近了。” 边令白正要吩咐人展开搜索,段岭却轻轻一拉他的衣角,说:“叔父,我有话说。” 边令白走到一旁,段岭想起费宏德没来,突然不由得佩服起这老狐狸。当时费宏德早就知道他找到藏宝地的入口了!却什么都不说。 “我怀疑一个地方。”段岭小声在边令白耳畔说,“谁也没告诉。” “快带我过去。”边令白说,继而吩咐手下在此处等着,又问段岭:“你会使刀剑不?” “会射箭。”段岭答道。 边令白便取了一张弓、一个箭囊给他,又扔给他一把剑,自己提着剑,示意段岭上马,段岭指路,便策马进了密林里。 “这儿。”段岭说,“上次来时我便看见了,可我没告诉费先生。” 段岭本意是我没告诉费先生,你也别露了口风,边令白却曲解了他的意思,下意识点头道:“嗯,乖。”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 边令白小心下马去,二人朝那天刺客经过的洞穴内张望,里头吹来冷飕飕的凉风,边令白便径自上前。段岭弯弓搭箭,在后掩护,指向边令白后颈时,手上不住发抖。 现在放箭,一了百了,可是就算射出去,也跑不掉,还是等武独回来吧。 “进来吧。”边令白朝外说。 段岭检查周围的痕迹,里头显然还有蜿蜒曲折的通道,通往洞窟最深处,走到尽头,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地底悬崖,段岭点起蜡烛,示意边令白看,果然悬崖边上有踏足的痕迹。 “叔,不能再进去了。”段岭说。 边令白神色游移不定,似乎在想什么事。 “你看那后头。”段岭又说,“有截绳子。” “是这儿了。”边令白缓缓点头,说,“改天再来起出宝藏,让费先生掐算下日子。” “走吧。”边令白挡在段岭身前,段岭突然有点儿不想杀他了,除了想造反、要杀赫连博之外,边令白似乎也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边令白回头看了段岭一眼,那目光有点奇怪,似乎心不在焉的,段岭正在想武独什么时候回来,突然边令白伸脚一勾,段岭躲闪不及,朝着悬崖边直滑下去,登时大喊一声。 边令白沉默地看着段岭,有点遗憾。 “对不住了,融儿。”边令白说,“这个秘密,叔想了又想,还是少点人知道的好,反正你赵家也绝户了,下去还能与你爹团聚,就这么着吧,叔给你烧点纸钱。” 接着,边令白狠狠一脚,踩在段岭的手上,段岭发出愤怒的大喊,从悬崖边上滚了下去。 傍晚,武独已快马加急,进了西川城。 迁都的皇令已发了下来,不到半月间,大户纷纷撤出这千年皇城,城中一片混乱。 “丞相呢?”武独连着偷账本的那夜,足有三天两夜没合过眼,双目带着疲惫的红丝,进府第一件事先找牧旷达,然而相府内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了,想必已先行迁去了江州。 武独暗道糟糕,千万别是走了,否则又要去江州一趟,时间就来不及了! 昌流君正陪牧磬在院里踢毽子,两人看了武独一眼。 牧磬诧异道:“武独?!王山呢?!你们去哪儿了?!” 昌流君怀疑地端详武独,武独喘着气,袖手而立,说:“求见牧相,有紧急军情。” 昌流君嘲笑道:“居然用‘求见’?看来当真紧急,不凑巧,牧相已先一步去江州了。” 武独:“……” 第76章 机缘 武独站在院中,缓慢抽出长剑。 “昌流君。”武独冷冷道,“老子有急事,别逼我动手。” 牧磬只当武独在开玩笑,走到一旁,依旧踢他的毽子。 昌流君收敛神情,抽出剑,两人对峙。 武独知道牧旷达一定就在这府里,只因他怕死,不可能自己前往江州,却让昌流君离开自己的身边。 “怎么回事?”牧旷达的声音在楼上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武独?” 昌流君这才收剑,武独却依旧持剑,双目锁定昌流君全身动作。 牧旷达走到二人身前,一手按在武独持剑的手腕上,武独这才收起烈光剑,依旧注视着昌流君,口中却说:“有要事禀告牧相。” “上来说吧。”牧旷达答道,继而引着武独上楼去。 二楼房中光线朦胧,武独一身汗味,脱了鞋,进入房内。 “是武卿?”蔡闫的声音意外道。 武独万万没想到当朝太子竟会亲自前来牧府,而蔡闫的身边,坐着一名随从,却不是郎俊侠。 “殿下正想找你。”牧旷达说,“没想到你竟是先一步回来了。” 武独先朝蔡闫行礼,继而奇怪地打量他身边那随从,眼里带着诧异。 随从一身暗红色锦缎武袍,吊儿郎当地靠在案前喝酒,左手戴着一枚玉扳指与三枚名贵戒指,右手则戴着薄纱手套,手持夜光杯,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朝武独递了递,示意喝酒喝酒。 “你怎么在这里?”武独皱眉道。 “陛下召我。”那年轻男人像个痞子般,笑了笑,随口答道,“我便来了,有问题么?” “郑彦,你俩认识?”这下轮到蔡闫诧异了。 “唔。”那男子名唤郑彦,心不在焉地瞥了蔡闫一眼,又带着笑意看武独。 “叙旧且暂押后。”牧旷达道,“武独,你有什么话说?” 武独顾忌蔡闫与郑彦在侧,并不开口,先前昌流君不来通传,想必是因为太子正在府里。自然不便细说,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牧旷达。 牧旷达欣然道:“甚好。”说着又朝蔡闫道:“长聘的消息来了,且容微臣先行整理一次,再抄录予殿下一份。” “不妨。”蔡闫朝牧旷达说,“正想拜托武卿一点小事。” “是。”牧旷达便顺势退了出去,为武独关上门,前去看段岭的信。 静了片刻后,蔡闫朝武独说:“郑彦是自己人。” 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现在不要多说。 蔡闫想了想,便点点头,切入正题,说:“乌洛侯穆一个半月前便不知去向,连封信也未留给我。” 郑彦“嗤”地一声笑了。 “良禽折木而栖。”郑彦朝蔡闫说,“殿下,你就不要这么执着了。” 蔡闫眼中微现怒意,显然对郑彦的无礼甚为光火,却不敢拿他如何,武独一看就知道,郎俊侠不声不响地跑了,郑彦替上守护他的位置,多半也是由李衍秋指派的。 只是这个贴身侍卫,蔡闫仿佛使唤得不是那么顺手,只看郑彦居然敢在蔡闫说话时插嘴,便知道蔡闫一定忍了他很久。 “乌洛侯穆叛了先帝,再叛殿下。”武独说,“是该将他缉拿归案。” 蔡闫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倒也不是怪罪他,毕竟连郑卿也猜不到乌洛侯穆会去何处……武独你……若有他的线索……” “你就实话实说吧。”郑彦不耐烦道,“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你给我出去!”蔡闫震怒,一声断喝。 武独十分尴尬,郑彦却是个二皮脸,端着杯,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拉开门,把门一摔,“砰”地声响。 蔡闫的脸色黑得简直可怕。 武独说:“如何为殿下分忧?” 蔡闫犹豫片刻,最后道:“今天来此,除了与牧相商量迁都事宜,也是想拜托你,辗转找到乌洛侯穆。” 武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答道:“白虎堂虽曾是四大刺客统领,传到我这一代,却已人丁凋零,乌洛侯穆鲜卑出身,更屠戮师门,应当也不至于听我号令,但只要殿下一句话,能不能抓活的我不敢担保,尸体是可以拿回来的。” 蔡闫不吭声了,眉头紧紧拧着,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尽量抓活的吧。”蔡闫最后说。 武独点头,这时间牧旷达又敲了下门,进来,朝武独说:“我已知道了,你日夜奔波,辛苦了,且先回去歇着,用了晚饭,补充体力,天明前还得为我跑一趟腿。” 武独知道牧旷达要送信往潼关,多半是同意段岭的提议了,便再朝蔡闫行礼,退了出去,牧旷达则过来坐在蔡闫面前,展开一道奏折。 日落时,武独穿过回廊,见郑彦醉醺醺的,拈着杯子,与牧磬说话,昌流君则抱着手臂,坐在走廊前打量他。郑彦一见武独便朝他招手,说:“来来来,今天陪我喝几坛,不醉不归!” 郑彦走上来,武独却回手一剑,指向郑彦喉头。 “爷要回去睡觉。”武独冷冷道。 郑彦只得点头,说:“醒了陪我喝几杯。” “再说。”武独一收剑,侧头瞥昌流君,昌流君冷笑,武独不再理会他,匆匆回到自己与段岭曾居住的僻院里去。 所有东西都没被动过,段岭种的花已枯死了,武独和衣上榻,倒头就睡。 秦岭洞穴内。 段岭一滑下去便知不对,顷刻间反应过来,就在边令白踹中他一手时,段岭迅速解下背后长弓,大声叫喊,以吸引边令白的注意力,紧接着坠落山崖,同时使用弓弦猛然勾住崖边不远处的凸起。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弓身,倒挂在悬崖上,踹中侧旁的石块,一块松动的石头朝着崖底滚落下去,发出闷响。 边令白脚步声远去,段岭出了一背冷汗,伏在悬崖底下,暗道好险。 前一刻边令白还在让他诱出赫连博,可见离开潼关时未起杀机,到得这里才一脚将他踹下去,一定是发现宝藏后才临时起意。 段岭本意是先告诉他自己发现的藏宝地,这样边令白便会再次进来,只要等武独回来,让他在此处放毒,又或是放那条金蜈蚣在边令白身上咬一口,一定神不知鬼不觉,死无对证。 到时便可顺利将中毒的边令白送回潼关,延医问药诊治,段岭也可帮助边令白暂时控制潼关。算天算地,便是未曾料到边令白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一发现宝藏便起杀心,至于赫连博怎么诱,武独回来怎么办,丝毫都不在边令白的考虑范围内,唯一的念头就是先杀再说。段岭从来都习惯了与聪明人打交道,这样的发展实在也不合常理,也实在是低估了边令白的愚蠢程度。 段岭在黑暗的崖边挂了一会儿,尝试着朝侧旁挪动,四处摸索,突然摸到了一根突出的木榫。 木榫不长,被钉在悬崖朝外的峭壁上,仅供一人站立。段岭抓住木榫,慢慢地爬了上去。却不知边令白走远了不曾,不敢贸然上去,按道理说,边令白多半会派人来把守。 然则护卫军在溪流的另一头,边令白过去吩咐,通知后还需一点时间,趁着这个时候出洞去,说不定能成功脱逃。段岭悄悄上去,尽量不发出脚步声,跑出洞外,却听见边令白的声音传来。 “……就在此处守着,谁也不许进去……” 段岭只得迅速退回,闪身进了洞穴深处,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洞内,段岭险些又在湿漉漉的石路上滑下悬崖,不由得一身冷汗。幸而士兵们的脚步声到得洞穴入口处就停了。 段岭又来到悬崖边,沿着从前留下的足迹朝下看,悬崖下空空荡荡,只有先前救了自己性命的那根木榫。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段岭只好硬着头皮,用弓弦勾住崖边嶙峋的石块,试着踏上木榫,踩了踩,木榫倒是意外地坚固。 于是他踩了上去,低头看时,目光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发现与他平齐的方向,一步外,又有另一根隐藏在黑暗中、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木榫。 段岭:“……” 木榫钉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若不是方才落下悬崖,根本看不见。段岭踏上第二根木榫,紧接着发现更多的木榫——所有的木榫连成了一道栈道,不是延伸向他们先前以为的悬崖底部,而是通往悬崖的左侧! 段岭沿着木榫开辟出的凌空栈道一级一级地过去,来到与先前悬崖距离上百步的平台上,同时听见了潺潺水声——这区域比他想象的还要广一些。紧接着发现平台内又有一个隧道,段岭要朝里走,却踢到了什么东西,“当当”地响,忙躬身按住,在地上摸索,摸到了一些燃烧到一半的木柴,还有些许火油。 段岭点起一根火把,四处观察,发现这平台上似乎有人住过的痕迹,而且就在最近。 究竟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偷袭费宏德的身份不明的刺客,会是他吗?来边府上偷东西的人也是他?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底下又有一条黑暗的隧道,段岭沿着隧道走进去,见里头有一坚固的石门,石门上的铁锁被锐利兵器一分为二,断裂的锁链扔在一旁。 他推开门,门后现出一个暗室,码得整整齐齐的铁箱便这么呈现在他的眼前,其中一个铁箱被撬开了锁。段岭点亮洞穴内放着的一个火盆,焰光倏然燃起,紧接着金光险些晃瞎了段岭的双眼。 黄金,整整一密室里的黄金!全是整整齐齐码着的金条,段岭拿起一根看了眼,简直无法相信。他开始点数,按一根二十两算,一箱内装千两,暗室内五十六箱黄金,足有五万六千两! 国库内都不一定有这么多黄金!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但这还不是最珍贵的,段岭环顾四周,发现密室内有一凹进去的石窟,石窟上有存放过东西的痕迹。灰尘中是一个四方的空位,兴许是先前有一个箱子放在此处,后来被人拿走了。 是什么东西比这五万六千两黄金还贵重?看空位,仿佛是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首先有人来过此处,其次,这人对金条毫无*,只是带走了密室里最重要的东西。是那名刺客么?段岭想想觉得也可以理解,若是自己,也不会随身携带金条行走。 段岭转身离去,关上了密室的门,寻找别的出路,意外地发现平台上有一根绳索,垂向悬崖底部,他犹豫片刻,决定下去看看,于是沿着绳索攀爬而下。 这些金条是怎么通过木榫天梯运进来的?段岭十分不解,然而绳索垂到一半便终止了,面前出现另一个洞窟,仅容一人通过,段岭举着火把继续前进,感觉到洞里吹来冷风,走着走着,突然面前豁然开朗。 洞穴中不知日夜,居然已经是晚上了,星空照耀大地,他已出现在峡谷高处的山峦之巅,面前是彼此错落相掩的灌木丛,前方倒伏着不少荆棘,先前那刺客用剑又开出了一条路,通往山顶。并放倒了一棵树作为记号。出来以后路已经不难走了,段岭攀上山顶,发现一棵被雷劈焦的大树,他灭去火把,以免引起任何人注意,朝下看,已到秦岭末段,山脊绵延的不远处,便是潼关。 这是武独离开的第三天。 第77章 神驹 西川,深夜,群星闪烁,城中一片黑暗,迁都之前如同死城一般,偌大一个千年古都随着辽国南侵迎来了史上至为繁华的兴盛期,又在新帝登基的一年后彻底沉寂下去,等候下一次焕发生机之时。 武独睡醒后在井边洗了把脸,冲洗过全身,换上干净衣服,坐在院里,万籁俱寂中,他听见院外传来隐约的呼噜声,便开门出去,见郑彦醉倒在院外,于是把他拖了进来,一桶水泼在他的头上。 郑彦一个激灵,登时醒了,见是武独,便哈哈大笑起来。 府内下人送来了晚饭,搁在院中廊下,留了张纸条,让他醒后到牧旷达那儿去一趟,武独便坐下吃饭,看也不看郑彦。 郑彦打了个呵欠,过来坐在廊前,衣冠不整,看着夜空中的星穹。 “原以为你会睡到天亮。”郑彦说。 “梦见一位故人,所以醒了。”武独将案上吃的一扫而空,端着茶杯漱口。 郑彦晃晃酒瓶,要给武独斟酒,武独却把杯子拿开,说:“要事在身,不能喝酒。”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郑彦漫不经心随口道,“喝点吧,今夕何夕,人来人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那句话触动了武独,他把茶喝完,将空杯放在郑彦面前,郑彦便给他斟上了酒,提着酒瓶,与他的杯子稍稍碰了碰,一声轻响。 “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武独沉吟片刻,摇摇头,苦笑起来。 郑彦还要给武独斟酒,武独却不让他再斟,反扣了杯子,说:“回头江州碰了面,再与你喝。” “梦见什么人了?”郑彦喝着酒,自顾自地问道。 “镇山河。”武独答道,“一夜间,所有事情都变了。我还记得那天他朝我说‘烈光剑在你手中,成了一把杀猪屠狗的屠刀,何时才能重振白虎堂声威?’” “那天我被他当头棒喝震醒了。”武独沉吟,而后道,“可没想到一夜间,他就这么去了,时局易变,如同乱流,每个人都在这漩涡里,惶惶不知明日。” 郑彦悠然道:“快到先帝祭日了。” “七月初七。”武独叹了口气,“陛下选七夕迁都,不知是否也正因着这祭日的缘故,拜祭完后便举国东迁,临走时交代清楚,免得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郑彦笑了起来,打量院中,说:“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倒是开始摆弄花花草草的了,这院里怎么似乎还住着别人?” “一个小孩儿。”武独说,“捡回来的。” “人呢?”郑彦用酒瓶敲了敲门槛,说,“唤出来见见。” 武独冷冷道:“郑彦,莫要对他动手动脚,否则老子在你酒里下毒。” 郑彦起身要进去找,武独却不耐烦道:“醉昏了!不在这儿!” 郑彦只得作罢,武独起身道:“此处你若想住,可借你暂住,我还有事在身,这就走了。” “去哪儿去哪儿?”郑彦说,“宫中待得气闷,不如出去走走……” “滚!” 武独扔给他一个字,消失在院外。 书房内还亮着灯,武独刚到门口,牧旷达的声音便从里头传来,说:“不必进来了,你随我进宫一趟。” 武独微微皱眉,不明牧旷达何意,只见昌流君护送牧旷达出来,在后院上了马车,昌流君赶车,牧旷达示意武独上车。 “不着急。”牧旷达说,“一件一件来,第一件事,这是给王山的信。” 牧旷达递给武独一封信,说:“潼关大小一应事务,俱可权宜行事。” 武独心头大石落地,点头,牧旷达又交出一卷封口、扎好的黄锦,说:“第二件事,这是御旨,委派费宏德先生暂替朝廷钦差,可当众宣,也可秘而不宣。视实际情况而定。” “今夜你动身后,朝廷便会派出郑隶前去潼关,接任新的潼关刺史之位,但从此处出发,走马上任,最快也得七天时间,郑隶年事已高,路途颠簸,无法再快,在他抵达以前,你须得与王山同进退,齐心协力,守住潼关。” “知道了。”武独将牧旷达交予的东西收好,就要下车,牧旷达却按着他,说:“还有第三件事,进宫再说。” 五更时,宫中灯火辉煌,御马监内,豢马官牵出一匹马,通体漆黑,四蹄雪白,如同站在白雪里,双目如点漆,鬃毛如飞火。武独一见这神驹,登时愣住。 “先帝驾崩后,便再没有人骑过这匹马,乌洛侯穆将它带了回来,从此以后这良驹便不再听乌洛侯穆的命令,太子几番想骑,奔霄却不接纳他。”牧旷达朝武独低声说。 “谁的话也不听?”武独同样低声答道。 牧旷达说:“陛下的话,它是听的,陛下|体弱,极少骑马, 武独一手按在万里奔霄的侧脸上,贴近它,万里奔霄侧过头,注视武独,眼中倒映出武独的面容。 蔡闫一宿未睡,为了迁都之事,显然也甚是劳顿,抵达御马监后便笑逐颜开,勉强一振精神,朝武独现出温和的笑容。 “父皇辞世后,它便十分暴躁。”蔡闫说,“最后那段日子里,陪着爹的人是你,如今一看,果然认得。” “乌孙名马。”武独答道,“脾性高傲,慢慢地就好了。” 蔡闫又说:“为驯服它,实在是伤透了脑筋,整个大陈,便只认四叔一人,别的人上去,都会被它甩下来,乌洛侯穆骑着它回来,可知道爹死后,它就再也不听乌洛侯穆的了。丞相说,这些日子武卿你日夜劳顿,我便心想不如把它给了你,也好……” 武独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使不得!先帝爱驹,只认李家……” 蔡闫摆摆手,阻住武独话头,笑着解释道:“凡是马儿都得跑,四叔素来不爱骑猎,让它待在这方寸地方,反而是辱没了它。你且先试试,它听不听你的,还不一定呢。若不成了,我另有盘算,再说。” 武独迟疑片刻,牧旷达劝道:“殿下既赐你良马,你便上去试试吧。” 武独知道太子赏识,正因他一心为南陈办事,受之也无愧,便踩上马镫,众人忙自退开,御马官挡在蔡闫身前,以免奔霄又要发狂,冲撞了太子。 武独一个翻身,上了奔霄背脊。 万里奔霄竟是没有半点烦躁,任凭武独骑在马上,安静地站着。 武独:“……”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 “真是奇怪。”蔡闫笑着说。 本以为武独上去,哪怕最后驯服了万里奔霄,也要费一番工夫,孰料这千里马却丝毫没有反抗,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武独先前听众人说得严重,时刻提防着,此时却不见奔霄反抗。 “驾!”武独指挥道。 奔霄小跑了几步,在马厩外的校场上跑了个小圈。 “驭——!”武独勒马。 奔霄停下,侧过头,打量众人。 武独把缰绳在手背上绕了两圈,茫然地看着牧旷达,牧旷达会意,朝蔡闫说:“那么,便替武独谢过殿下恩赏。” 蔡闫会心一笑,却又有点不安,谁都骑不上去,自己三个月前强行上马,还摔了个嘴啃泥,险些被奔霄给踹死,恨不得杀了它,奈何李衍秋钟爱这马,下不得手。 如今便送给武独,眼不见为净,算是去了个心头大患,又收买了他的忠心,正是一举两得。 “武独告辞。”武独在马上朝蔡闫一拱手,离开御马监时又看了牧旷达一眼。 “路上当心。”牧旷达朝武独说。 武独点头,驾驭奔霄离开皇宫。 “驾!”武独喝道。 万里奔霄已有一年未曾离开过皇宫,一出宫,登时如御风奔云般,掠过朱雀街,以风卷残云之势冲出了西川,寻常马儿要跑半个时辰的路,奔霄只用了两刻钟。 “驾!”武独又喝道,被万里奔霄带得心情也好了起来。 神驹如同一阵狂风,卷上官道,顷刻间消失在天边尽头,武独稍稍俯下,衣袍被风带起,山川、河流,被万里奔霄尽数抛在了身后。 天边现出一抹曙光,滚滚金云之下,千里马踏上曲折的山道,奔山涉水,穿石跃岭如履平地,朝着西北直奔而去。 潼关,天色大亮,山间雾气弥漫。 段岭在山上睡了一觉,醒来后洗了把脸,摘了些野果,掏了几个鸟蛋充饥,辨认出方向,离开秦岭群山。别的人在这山中走几步兴许要迷路,不是被熊吃了,就是活活饿死,但怎么在野外活下来,却难不倒段岭。昔年鲜卑山逃亡都出来了,秦岭气候温暖,树木繁茂,简直就是天堂。 不知道边令白回去后怎么交代自己的事,说他掉下悬崖了?赫连博肯定会来找,突然少了一个人,根本无法交代,多半也不会朝费宏德说。 很可能会朝众人说,派自己去办事了,至于办什么事,自然没人敢问。 如果段岭是边令白,他为了收拾善后,这是唯一的办法。但这人完全不遵常理而为,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推测,否则又要吃亏。 当务之急是设法通知即将回来的武独,小心边令白狗急跳墙,贺兰羯此时还在外追缉刺客,只要不被边府上的人发现,想必是没有危险的。 段岭决定冒一次险,进潼关里去看看。 他混在进出潼关的百姓里,进了关去,在城里穿行,避开巡逻的士兵免得被盘查。潼关依山而建,到处都是石板铺就的、上上下下的小路,如同错综复杂的迷宫一般。段岭在小巷里乱钻,摸了下身上,暗道早知该带点金条出来,幸而还有些碎银子,当即买了早饭,狼吞虎咽地吃了,正在考虑是否去城主府外观察时,突然见到两个人,进了制衣坊。 那背影匆匆一瞥,正是姚静。 段岭忙闪身到制衣坊后的小巷,从后门轻手轻脚地进去,听见老板娘在前店与姚静说话。 “这毯子是从大食过来的,冬天披在肩上,暖得很。” 姚静正在挑看披肩,老板娘又说:“后头有一大镜子,姑娘不妨去试试。” “我去看看。”姚静朝管家说,便径自入内去。 刚一进内间,一只手便伸过来,捂住了姚静的嘴,将她的惊呼堵了回去。 “是我。”段岭低声道。 姚静眼中充满了惊讶,段岭示意不要作声,将她带到一旁去。 第78章 自救 “见着赫……赫默了么?”段岭朝姚静问。 姚静道:“你不是出去办事了?” 段岭转念一想,果然和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又问:“我叔叔说的?” 姚静诧异地打量段岭,点头,段岭又问:“他说我去了哪儿?” 姚静蹙眉,段岭忽注意到镜子里,自己全身邋里邋遢,知道姚静已开始心生怀疑,但姚静是要嫁给赫连博或赏乐官的,唯一不会向着边令白的人就是她。段岭索性道:“请你帮我告诉赫默一声,日落时,我在潼关外的落霞坡下等他。” “那位党项公子今早就出门去了。”姚静答道,“带着不少人,边将军怕他悔婚,还特地问过,邓叔告诉我的。” 段岭奇怪这又是什么原因?忙问:“后来呢?” 姚静说:“后来他只是说在城里待得气闷,出去打猎,不知何时回来。” 段岭暗道糟糕,赫连博是自发出城去的吗?边令白来劝,应当不是提前发动布置的陷阱。 “那……能找到费宏德先生么?”段岭又问。 这个倒是可以的,姚静点头,段岭便让她带了话,不片刻,一辆马车到了巷后,费宏德拉开帘子,看了一眼,段岭便赶紧上车去。 “我就知道那厮独自回来,定是有内情。”费宏德听段岭转述完,当即出了一背冷汗,喃喃道,“老天有眼,没让你摔死在崖下。” 段岭这才知道,原来边令白一回来,费宏德发现“赵融”不见了,便知有蹊跷,边令白主动解释的是这便宜侄儿被他派往江州传信,稳住朝廷。但毫无征兆地出门去,却又事事瞒着他,怎么可能? 费宏德第一个猜测就是段岭被边令白杀死在荒郊野岭外,只不知是泄露了身份,还是因为别的,当即找到赫连博,告诉他,段岭有危险。 当时赫连博的表情一定非常担心,乃至费宏德从他身上的气势感觉出,他与段岭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但费宏德十分识相,不再追问,赫连博则率领不多的手下离城而去,寻找段岭下落。 “我特地给他指了路。”费宏德说,“并让他千万提防边令白派驻在那里的守军。” “不能再等武独了。”段岭说,“咱们要尽快行动。” 费宏德沉吟许久,说:“仅靠咱们,难以行事。少爷,听我一句劝……” “不。”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费宏德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有不悦,然而段岭的下一句话令他震惊,且打消了所有劝说的念头。 “我不想再等着别人来帮忙。”段岭认真道,“哪怕我守着一座孤城,我也不能只是坐在城里,苦苦地等,欲救人者先自救,我不想再,不想……” 段岭无数次地想起一年前的最后七天,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不会再在城里等着父亲过来,反而会提前抡起弓箭与刀剑,跟着士兵们出城去杀一通,再去找他爹。 他在时光里成长了,但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再等他。 “我相信武独。”段岭想到这里,朝费宏德说,“我既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心,我提前动手,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我也要为自己而去努力。” 费宏德微微一笑,说:“既是这样,少爷又有什么稳妥的方法呢?若信得过老头子,不妨说出来,咱俩参详参详。” 段岭答道:“我想毒死他,并且制造出他被毒虫叮咬的假象。” “能办到?”费宏德说。 段岭肯定地点头,费宏德沉吟片刻,而后道:“那么也许可行。” 两人商量片刻后,决定分头行事,段岭去找赫连博,而费宏德回去麻痹边令白大意。若再不提前下手,恐怕还有别的变数。 “很好的计谋。”费宏德说道,“我这就回去准备。” 段岭则朝费宏德借了一匹马,趁着夜幕降临前出城去。 与此同时,武独日骋四百里地,离开西川路,进入通往潼关的官道,万里奔霄飞驰良久,竟没有丝毫疲惫,反而越来越精神,想是在宫中被关了太久,一旦离厩,便如飞鹰回归苍穹,自由自在地驰骋。 若无意外,再跑一天半就能抵达潼关,武独算上时间足够,便让奔霄在溪流边喝了会儿水,摸了摸它的鬃毛。 “你是有灵性的。”武独朝奔霄说。 那马儿低头喝水,水里倒映出一人一马的倒影。 “可为什么你这么不喜欢太子呢?”武独又朝奔霄说。 马儿无法回答,侧头去找草吃。 “你知道我要去救人,是不是?”武独又说。 万里奔霄竟然听懂了,兴许是在它最后陪伴着李渐鸿的时间里冲进上京,只为了救它的小主人。但在武独的印象里,兴许万里奔霄并未见到它的小主人,兴许在上京城破之后,乃至千里迢迢,回到了西川,这通人性的马儿仍惦记着李渐鸿赋予自己的最后使命。 “太子你已经救回来了。”武独在奔霄耳畔说,“此去乃是找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武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他突然理解了奔霄为何不接纳太子的原因,想来是因为在马的心中,还残留着关于李渐鸿的记忆,更单纯地以为,该救的人没有救到。于是它暂时听命于郎俊侠,却在深居宫中之时躁郁不安,认为小主人还没有接到。 这次愿意成为自己的坐骑,跟着他出来,亦是因此,归根到底,仍是利用了这忠心耿耿的神驹。 “走吧!”武独翻身上马,说,“山儿也会感激你一辈子。” 奔霄于是再次上路,星夜兼程,赶往潼关。 段岭策马穿过山路,这日秦岭内十分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烦躁而不安的气氛。他把马儿系在树旁,朝着费宏德遇袭的溪流轻手轻脚地下去。对面是个密林,进入密林,便是藏宝的山洞。 而密林外头把守着将近二十名士兵,有人在溪对面生火,起灶烧水。 赫连博在哪里呢?段岭四处张望,设想假如自己就是赫连博,现在会怎么做呢?赫连博已经知道自己在藏宝地遭遇了危险,那么以他的脾气,定是先埋伏在这附近,暗中窥探,并等待时机,进入洞内探查。夜晚是最佳的偷袭时间,待到守夜的士兵放松了警惕,赫连博就会趁机动手。 与其等他杀光守军,冲进洞内,不如自己提前给他个讯号。 于是段岭点燃了溪旁的枯叶。 秋季溪旁满是落叶,火焰在枯树旁熊熊燃烧,继而吞噬了树干,沿着树冠蔓延开去,并点燃了周围的树,一时间火焰明灭跳跃,照亮了附近。 “起火了!”把守洞口的士兵马上喊道,提起皮袋,在溪水中装了水便上来扑火,段岭却悄悄地退到上风口的山坡上去。风朝着密林内吹,滚滚浓烟飘去,片刻后,不少人被熏了出来。 突然间高处飞来一箭,射中救火的士兵。 “有人偷袭!” 段岭马上发现箭矢来处,紧接着解下长弓,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也是一箭。 那一箭平地而起,飞进树林,“噔”的一声射在树干上,赫连博听见那声音,示意朝外看,见黑暗里一个身影骑马冲下小溪,连着两箭,射中救火的士兵大腿,再调转马头,冲上山坡。 段岭心脏狂跳,但他只能赌一把,事实证明他押对了,在这里埋伏准备偷袭的,只有知道确切地点的赫连博。 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有人发出一声喊,冲下山坡,段岭却用西凉语吼道:“是我——!” 双方都是一愣,没想到两边都有伏兵,箭矢铺天盖地地射来,追向段岭的马,马匹正在登上斜坡之时被射中,前蹄一软,跪倒下来,眼看段岭就要连人带马滚下坡去,赫连博却一手拽着缰绳,飞身下马去,荡了一个弧,一脚打滑,抓住段岭手腕,将他倒拖过来。 “走!”段岭说,“不要恋战!” 赫连博打了个唿哨,踩上马镫,将段岭拖上马去,众人唰然散进了密林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地士兵。 党项人的战马都是良马,穿林越棘不费吹灰之力,一散入山林中,哪里还找得着,段岭有惊无险,吓出了一身冷汗,赫连博朝身后说:“你!差点!吓死我!” 段岭哈哈大笑,赫连博恼怒地看了眼段岭,抬起拳头朝他比划,段岭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个办法集合。” 赫连博带着段岭,离开藏宝地所在的山头,段岭说:“喂喂,赫连,你没有生气吧。” 山涧里有一片浅浅的河滩,河滩旁还有生火的痕迹,赫连博刚一下马,便将段岭掀了下来,多亏段岭学过武功才没摔跤,紧接着赫连博又扑了上来,段岭朝侧旁一避,错身,后退,聚力,迎了上去。 两人刚脱险,竟是眨眼间就开始摔跤,党项人陆陆续续地回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继而唯恐天下不乱,纷纷叫好,下马围成一个圈,看王子与这汉人少年采取摔跤的方式来解决“私人恩怨”。 段岭顶着赫连博的胸口,将他朝后推了半步,赫连博一个趔趄,抬脚错开段岭两脚,段岭反应却比他更快,顷刻间挂在他身上,来了个大回旋,骑在他背上,运劲一扭,把赫连博扭得失去了平衡。 在摔跤上,赫连博是段岭的师父,奈何段岭又从李渐鸿处学到了如何运用巧劲的窍门,当初还在上京时,到得后来已几乎能与赫连博打成平手,然而分别一年,段岭在南方又疏于练习,导致最后仍是赫连博略胜一筹,将他整个人扑在地上,按着他。 段岭大叫一声,撞在河滩上的鹅卵石上,赫连博吓了一跳,忙将他拉起来,检视他额头撞伤没有——肿了一块。 段岭忙摆手示意无妨,围观的党项人万万没想到这汉人少年竟是能与赫连博一战,当即喧哗,纷纷来拍他肩膀,意思是输得不冤。 赫连博只是想发泄一通,却没想到害得段岭摔肿了额角,当即十分不好意思。 段岭既无奈,又郁闷地朝赫连博说:“有吃的吗?晚饭还没吃,快饿死了。” 第79章 上钩 赫连博忙亲自找干粮给他吃,赏乐官见段岭找到了,当即吩咐手下前去巡逻,以免被发现。段岭便开始大吃大喝,补充体力。 “那边令白简直整死我……”段岭开口道。 赫连博忙摆手,示意你他妈的肚子饿了就先多吃点,别说话了。段岭便翻翻找找,啃了半天肉干,又老又咸,赫连博给他掰奶酪吃,赏乐官拿来一个烤好的兔子腿,显然是晚饭留下来的,正合段岭的意。 吃饱喝足,段岭长吁一声,朝赫连博说:“我先去洗个澡。” 赫连博跟过去,段岭又朝他招手,示意你也来洗,两人便脱光了跳进河里,折腾半天,互相掀来掀去的,呛了满鼻子水,最后才上得岸来,穿好衣服,并肩躺在山坡顶上,看着星空说话。 “一、一年!”赫连博说。 段岭这才想起,距离他们上一次分离,到今天,恰恰好是一年。 赫连博又说:“对、对不起。” “什么?”段岭起身,盘膝坐着,茫然地朝赫连博说,赫连博既内疚,又焦急得很,朝段岭说:“我我我不该说条件,不不不,不说条件,我对不起你……是我不不不,不好,段段段,段岭,我我我就就,只有你这……兄弟。” 段岭:“???” “不用换。”赫连博又急忙解释,“不换,兄弟,我、去杀!” 说着赫连博拍拍自己胸膛,眉头深锁,焦急表情溢于言表。段岭向来与赫连博颇有默契,从前在名堂里,每当赫连博要说话时,呼延格律总是捉弄他,拔都则不耐烦地让他闭嘴,蔡闫眼中带着嘲笑的神色,就连夫子,也只是敷衍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只有段岭会认真听赫连博说的话,也只有他理解赫连博。 赫连博也顾不得言简意赅以避免自己的结巴让人笑话了,磕磕巴巴一下全部说了出来。 “你你你,是不是我没有,没有答应你,就就就,去做了危险、危险的事,我我我,吓吓吓疯了……” 段岭懂了。 边令白回去后,府里少了个人,总要有个交代,于是当赫连博找上来时,边令白便告诉赫连博,自己派段岭去办点事。紧接着费宏德又来了,语焉不详地说段岭可能遇到了危险,在某个地方失踪了,而边令白很可能与他叔父赫连达有勾结,再画了张地图,让赫连博赶快去找。 赫连博以为段岭那天晚上谈完条件后拿不出“换”的利益,便铤而走险,自己设法去侦查西凉埋伏在秦岭的军队,结果是一直没有回来,不知是被击毙还是被抓走了,当即懊悔得要疯掉,便是这么一句话,害死了自己最好兄弟的性命,幸而抱着最后的希望,终于碰上了毫发无伤的段岭,当然还因摔跤碰肿了额角,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次赫连博不等段岭说什么,便主动道:“我我我回去找人,退兵!一定退、退兵!” 段岭忙摆手,示意赫连博听自己说,赫连博微一疑惑,便认真地听段岭的话。 “从哪里说起呢?”段岭叹了口气,千头万绪,一时间实在不知从何开这个头。 “我其实不是什么边戎。”段岭朝赫连博说,“也不是赵融。” 赫连博点了点头,段岭说:“我叫王山,至少现在叫王山。” 赫连博:“???” 赫连博一头雾水,段岭只得摆手道:“我叫什么,那不重要。” 赫连博马上点头,拍拍段岭的肩,紧接着野蛮地将他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你你你,是谁,不要紧,你是我最最最,最好的兄、兄弟。”赫连博磕磕巴巴地说。 段岭差点哭出来,心想你这西凉蛮子,能不能学学汉人,凡事含蓄点,非要让人这么百感交集的。 赫连博又拍拍段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段岭寻思良久,还是决定不将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诉他,正因这句话,何况就算赫连博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借兵帮自己复国不成?赫连博在西凉也自身难保,两国一战,死的也都是无辜的士兵与百姓。 更何况兄弟之情,本来也不是这么用的。 “我在替南陈丞相办事。”段岭说,“冒名赵融,潜入边令白潼关府中,为了搜集他造反的证据……” 接着,段岭把所有事朝赫连博倒了个干干净净,包括边令白与赫连达做生意,派出两万军队埋伏在潼关内,要把赫连博杀死在南陈领土,边令白如何让贺兰羯尽快回来,好下手杀人。 饶是赫连博已成长了许多,在这些事前脑子也开始不够用了,一脸茫然,示意段岭让自己先行消化。 “武独已回西川请令。”段岭说,“丞相的批文一下来,我便会将书文递交给你,你带回西凉去……” “武独。”赫连博的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所有的细节都忽略了,只朝段岭问了这个名字。 段岭哭笑不得,说:“赫连?你听清楚了没有?” 赫连博点点头,示意别的不重要,又说:“武独是是是,你的谁?” 段岭正想解释道是我的兄弟,就像你这样,突然又觉得不对。 “是我的……”段岭犹豫道,说是手下吗?好像也不对。搭档?更奇怪了,想来想去,只有“家人”可以形容,但他又实在没有家人,且赫连博是见过郎俊侠的,从前还来过他家吃饭……他不想再去节外生枝地提这些,更不想去和赫连博解释自己现在为什么没和郎俊侠在一起了。 “总之……你不要问了。”段岭答道。 “哦——”赫连博奇怪地笑了起来。 “哦什么啊!”段岭马上感觉到了传说中“连马都搞”的党项人不怀好意的揣测,怒道,“你笑什么!” 赫连博大度地摆摆手,意思是不怪他了,段岭这才想起,上次武独把赫连博揍了一顿,赫连博还没找他算账,这算是一笔勾销了。 说了半天,段岭突然觉得好累,还是小时候过得自由自在的快活,索性与赫连博并肩躺在石上。 “是他救了我一命。”段岭出神地说,天空没有灿烂的星河,只有黑压压的乌云,侧头朝赫连博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他就是他,就是武独吧。” 赫连博“嗯”了声,段岭又说:“先前不方便来找你,也是有些事瞒着他,毕竟在边令白府上步步为营,一子错,满盘输。对不起,赫连。” 赫连博却笑了起来,说:“活活活,活着,很好。” 活着就好,段岭也是这么想的。 潼关府内,边令白连夜召集费宏德议事,费宏德早有准备,却穿着宽大的睡袍,磨磨蹭蹭才过来,听完在院内哀嚎的几个士兵禀报入夜时的偷袭,边令白已乱了阵脚。 “马上、马上……”边令白急得在厅内踱步。 “将军休要自乱阵脚。”费宏德说,“一来,偷袭不得手即走,此乃试探。” 说着费宏德又朝那士兵说:“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 士兵被抬了下去,费宏德上前亲手关上门,这才朝边令白解释道: “二来,除了你、我、赵公子、武独四人,谁也不知道山洞内埋着什么。” “是……是。”边令白擦了把汗,突然想起宝藏的事,只有四个人知道。 “武独为何离开?”费宏德这是明知故问。 “去找先帝遗落在北方的镇山河。”边令白说。 “武独其人,想必是不会通敌的。”费宏德慢条斯理地答道,“若要通敌,也不会等到今天。” “那是。”边令白虽然对武独此人很看不顺眼,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没出过岔子,然而费宏德说到“通敌”二字,却不由得令边令白老脸一红。 “赵少爷年少。”费宏德诚恳道,“一时铸下大错,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边令白反驳道,那小子已经被自己踹下了悬崖,还听见一声闷响,哪还有命在? “那么不会是将军,也不是我。”费宏德说,“上次前来袭击的那刺客……” 边令白蓦然一震,想到了什么,费宏德又说:“根据老夫的猜测,此人极可能是赫连达那边派来的人。” 边令白疑神疑鬼,怀疑费宏德已知道了他的计划,然而费宏德话锋一转,又客客气气地说:“赫连达与赫连博、吐谷浑出身的太后争夺西凉国内控制权,这次想必是要将赏乐官与一众人等杀死在潼关内,用意是挑起两国不和。刺客窥探已久,上一次见我与赵公子前往秦岭,心中生疑,这次再派人前去试探,也是有的。” “不错。”边令白眼中杀念一现即逝,心道留不得费宏德,此人太过聪明了,但目前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先生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边令白又问。 “依老夫看来,不必紧张。”费宏德说,“此时已快天亮,哪怕党项人找到了地方,也带不走东西,将军须再派一队兵,在山腰上守着,尽量处于对方的包围圈之外,时刻观察动向。入夜时我便与将军亲自前往,多派人手,找到宝物后,一次全部运出来。” 边令白沉吟片刻,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费宏德又安慰道:“敌人只知此地有蹊跷,却不知为何,只要将军未曾亲自现身,便不至于招人觊觎,对方不知虚实,只能试探。待将军亲自前去之时,一定也已布置妥当,万无一失。” “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边令白便匆忙去布置,让潼关卫前往秦岭东段,散入山林,占据各个制高点,观察党项人的一举一动。 天色发白时,段岭侧躺在石上睡觉,听见有人在朝赫连博汇报,迷迷糊糊醒来,得知周围加强了守卫,边令白却没有亲自来,便知道自己与费宏德的计划奏效了。 今天是武独离开的第四天,段岭猜测他已经在西川拿到想要的东西了,今天正启程赶回来。 “他晚上回来。”段岭朝赫连博说,“走,大家跟着我,去对面山头,留两个人巡逻,随时注意动向。” 赫连博与侦查的手下确定联络方式,使用火光传信,从这里点燃火炬,对面山上能看到,到时候再派个人在洞口外等着,一旦看到火光便入内通报。 “他们是、是西凉勇士。”赫连博朝段岭解释,西凉有一支特殊护卫队,被选中的俱是一等一的好手,党项人建国之初,这一贴身卫队就已存在,如同南陈的四大刺客一般。 段岭心思复杂,赫连博又拍拍胸膛,让他不必担心,哪怕边令白与赫连达合谋要杀他,千军万马之中,也能全身而退。 第80章 劫持 段岭带着赫连博与护卫们进了密林中,找到上一次自己踩出的路,拨开山洞前的草,里面是个深不见底的洞。护卫纷纷垂下绳子,段岭要让他们跟自己走,赫连博却拉住段岭,派了个护卫下去探路。 片刻后下面传来声音,没有危险,众人便纷纷垂了下去,走过段岭来时的路,耗了不少时候,抵达藏宝室时,赫连博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黄金,登时傻眼了。 “这这这……” “嘘。”段岭朝赫连博说,“要吗,要的话自己拿,我知道你用不着,分给他们点。” 段岭知道赫连博向来不会去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护卫们也挺辛苦,分点金条给他们算什么,便朝赫连博的侍卫们说:“都是我的,要多少自己拿吧。” 本来也是他的,抄了赵奎的家,一分钱没落进袋里,还得靠赫连博接济,段岭简直憋屈死了,当即拿着金条,敲了敲,扔给侍卫们,一人扔了几根,自己也揣了两根,预备不时之需。 上次出洞去,居然忘了带点,差点没钱吃饭。 赫连博示意还有时间,让段岭先休息,段岭便点点头,大家退回到平台上,赫连博去布置,预备偷袭边令白。有了边令白,一切便安全多了——段岭起初准备在装金条的箱后躲藏,待边令白打开箱时再放蜈蚣咬他,再假装带着中毒的“将军”出洞去呼救。 至于如何交代他直到此时才露面,只要告诉大家,边将军其实派给他一个秘密任务——守护宝藏,到时有费宏德配合,谁也不会怀疑。 但赫连博一来,段岭的胜算便增加了不少,可以让卫士们配合袭击边令白,反正现在贺兰羯不在,边令白贪得无厌,绝不会带多少人出来,把他与其余人全部抓住,再逼问贺兰羯的幕后主使者,反而效果更好。 段岭紧张而激动地等待着这一时刻,大家先是休息了一会儿,赫连博便安排所有的卫士散开,卫士们身手敏捷,使用钩索钉住悬崖顶上的钟乳岩,轻飘飘地荡到对面去,匍匐于掩体之下,弯弓搭箭,指向平台。 各处就绪,赫连博攀高,坐在一块石头上,藏身于黑影之中,朝段岭吹了声口哨,示意准备好了。 地下峡谷深不见底,只有钟乳石滴水的声音。一道深峡横亘,两侧俱是刀削一般的峭壁,黑暗永无止境,峭壁上只有段岭容身的宽阔平台,以及通往藏宝室的另一条隧道。 赫连博与他的卫士们便各自藏身在峭壁两侧,射程覆盖了整座平台,待边令白一沿着木楔过来,便以弓箭点掉他的随从的性命,再废去他的行动能力。 山洞深处也传来一声口哨应答,那是段岭小时候与赫连博配合行动的惯用招呼。段岭心不在焉地走进藏宝室深处,四处看了看,蓦然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先前他看到的,放匣子的方位前,有一个脚印,就在自己站过的位置上。 段岭登时起了满背鸡皮疙瘩,这是怎么回事?!刚刚与赫连博他们进来检查金条时,还没注意到这个脚印,有人来过这里?! 他检查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很确定第一次进来时,没有那个脚印。也就是说,在自己离开后,有人来过,一定就是先前住在此处的人! 段岭紧张至极,缓步走上前去,低头比照脚印大小,比自己的靴子大了一圈。 段岭的呼吸几乎停了,心想一定也有人来过这里,并且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检查了这个区域。 与此同时,一柄闪着光的铁钩从背后缓慢探来,伸向他的脖颈。 日暮,武独抵达来时路上他们短暂停留过的麦田旁,困得实在不行了,把万里奔霄拴在树上,奔霄便四肢跪伏下来,伏在武独身边吃草。武独歪着头睡了会儿,短短的两刻钟时间,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在群芳阁时,段岭抱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畔小声说话。 “什……什么?”武独迷迷糊糊,醒了,一头毛躁,去池塘边洗了把脸,继续上路。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抵达潼关,这下总算赶上了。 山洞深处,段岭感觉到那把铁钩时已经太迟,用尽所有力气大喊一声,喉咙却倏然一紧,叫声被锁在喉头,接着整个人被倒拖回去,视线内的洞顶飞速退后。 赫连博怒吼,护卫们各自警觉,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赫连博连忙下令放箭,贺兰羯却提起段岭,在身前一挡,无人敢射箭。 贺兰羯左手勾着段岭,在木楔上纵跃,沿着段岭第一次进来的路飞速逃离,赫连博已追不及,马上朝另一条路上的岗哨打了个唿哨,对方通知山外同伴,密切监视山下洞口动向。 段岭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个念头是——糟了,这下计划全部败露了! 然而就在贺兰羯掠出洞口之时,卫兵大声喊道:“什么人!” 贺兰羯先是捣了段岭腹部一拳,段岭眼前一黑,无力挣扎,再被点了穴道,贺兰羯回身,以肩膀一撞,卫兵登时被撞得一头杵在山洞上,脑浆迸裂。流箭飞来,外头守洞的士兵可不管段岭死活,幸而贺兰羯穿出树林,跃出小溪,拖着段岭磕磕碰碰地消失在暮色里。 段岭的身体不受控制,被拖得在山路上撞了几下,紧接着越飞越高,被带到了山路尽头的一处险峰上。山峰前有一高耸的岩石,岩石上长着一棵青松,贺兰羯甩出绳索,将段岭双手捆住,再将他扔了出去,段岭眼前尽是万丈高空,若贺兰羯松手,自己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他没有直接坠入深崖,贺兰羯将绳索套在了那延伸出高空的松树尽头,段岭便被捆着双手,吊在了高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段岭喘着气,就这么被吊着,世界安静了下来。 吊着他的绳索在空中缓慢旋转,带着他转来转去。 “意外收获。”贺兰羯摘下蒙面巾,诡异地笑了起来,他的脸上坑坑洼洼,满是伤疤,在夜里一笑,就像鬼一般恐怖。 夜枭叫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段岭挣扎大叫,“放开我——!” 贺兰羯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抓我的一个仇人,你却送上了门来,实在太巧。” “你在那洞里等了多久?”段岭喘息着问。 “刚刚进去。”贺兰羯又答道。 段岭沉声道:“你要抓谁?!武独和你有什么仇?” “哦。武独?”贺兰羯喃喃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你又是什么人?” 段岭不敢说话,打量贺兰羯,贺兰羯如同猿猴一般跃上松树,松树猛然朝下一沉,段岭忍住了,没有发出喊声。 贺兰羯站在树枝上,亮出自己已成铁钩的手,说:“认得无名客?这只手,他要用他的性命来还我。” “无名客是谁?”段岭皱眉道。 段岭是真的不知道,他想破了脑子也想不通,究竟为什么贺兰羯会出现在藏宝洞里。 贺兰羯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盘膝坐在松树上。 松树快要承受不住两人的体重,弯成了一道弧。 段岭抬眼,看着头顶璀璨的群星。 当初是这个人,害死了他的父亲,如今他又将自己吊在了这里,不知在这星汉之下,是否还能说一声“天佑大陈”? 武独还在路上,不管贺兰羯的仇人出现与否,这疯子都不会留自己的性命。 “你拿我当人质有什么用?”段岭说,“我并不认识那无名客。” 贺兰羯冷笑一声,说:“不用再撒谎了,老子看你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天在赫连达派出的马贼手下营地里,就是无名客杀掉岗哨,救了你们一命。你与他,怎么可能毫无关系?” “什么?”段岭的眉头皱了起来。 “夤夜行刺。”贺兰羯说,“偷入将军府,想必也是因为你,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才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之地,竟是在边令白的藏宝地中。” 段岭:“……” “若让边令白过来。”贺兰羯接着道,“势必会将他惊动,这么多金子,这厮不可能不回来……没想到等了好几天,却等到了你!” “我猜他只是要那件被带走的东西。”段岭说,“你省点吧,他说不定现在已经远走高飞,不会再等在这里了。” “走着瞧。”贺兰羯说,“他若不出现,我就先杀了你。” “你好歹给他送个信。”段岭答道,“我倒是想让人来救我,毕竟与你无冤无仇,不想稀里糊涂,就这么送掉一条性命。” 贺兰羯冷笑道:“与我无冤无仇的人多了,死在我手下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差你这一个,天亮时待你死了,我再去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也就是了。” 第81章 脱险 “他不会来的。”段岭又说。 贺兰羯不再搭话,只是打量吊在空中的段岭。 段岭却望着璀璨的星河,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不会来。” 贺兰羯说:“你果然认识他。” 段岭说:“待我死了,你把我身上这件东西给他,在我怀里。” 贺兰羯疑惑地皱起眉头,段岭事实上并不知那“无名客”是谁,只是想诈他一诈,果然,贺兰羯中计,沿着树干缓缓走来。段岭表现得仿佛真认识那“无名客”一般,为的只是骗贺兰羯从他身上取走金蜈蚣,只要他被咬上一口,段岭就能得救。 然而贺兰羯走到树梢,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退了回去。 段岭问:“怎么了?” 贺兰羯阴冷一笑,说:“险些中了你的计,既然是武独的小厮,身上一定带着什么机关。” 段岭暗道你怎么这么聪明,刚侧头要再劝说时,却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了,无声无息,站在贺兰羯的身后,手持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朝向贺兰羯背后。 贺兰羯正在不断后退,将自己的背脊一寸一寸地送往那把剑的剑尖。 段岭心脏狂跳起来,暗道莫非他就是“无名客”?!快出剑!快出剑啊! 贺兰羯正要再说一句什么,背后无名客出招。 长剑闪成一道弧光,映着清冷星辉,如同疾电一般朝贺兰羯背后刺去!但下一刻,贺兰羯却怒吼一声,剑身弯成一道弧,竟是刺不进他的身体! 贺兰羯猛然反手一勾,将无名客挑得腹部、胸膛鲜血迸射,紧接着跃上松树,右手钩,倏然划向无名客。 无名客一招偷袭竟不得手,抖开一柄长剑,三式虚招同时笼罩贺兰羯喉头、心脏与小腹,贺兰羯又一个翻身,避开无名客刺向喉头的一剑,这一次段岭听见了一声轻响,如同剑尖划过金属。 贺兰羯外衣破开,现出内衬的银丝软胄!拼着这么一招的时间,贺兰羯再一钩出,挑得无名客手臂鲜血迸发! 段岭一边祈求无名客千万要得胜,一边设法自救,在那松树上不断上翻,努力用两脚去够树干。 然则贺兰羯一步踏上松树,松树又是一弯,段岭再次吊在绳下,被甩向半空。无名客追来,长剑叮叮当当,顷刻间与贺兰羯换了五招,贺兰羯不与他近身,反而拉开距离,无名客追到松树根部,泥土扑簌簌地朝下落,随时要与岩石分离,被甩出去。 贺兰羯奸笑道:“踩上来,你在忌惮什么?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松树发出折断声响,段岭在空中挣扎,几次险些够到树梢,却被无名客进,贺兰羯退,弄得松树倾斜而导致再次摔下去。 鲜血从头顶滴下,带着腥臭的气味,贺兰羯的铁钩上喂有剧毒!无名客偷袭不得,已失先手,再中了贺兰羯的毒,动作已明显迟缓下来。与此同时,树干的断裂口也越来越大,无名客的血洒得到处都是,却不逃跑,出剑已拼尽全力,眼看松树发出断裂声响,贺兰羯一个飞跃,翻身,从无名客头顶掠过。 无名客马上转身疾奔,扑向贺兰羯,段岭放声大喊,松树在贺兰羯那一踹之力下,几乎要彻底断裂。无名客却豁出了性命,长剑如同暴风骤雨般袭向贺兰羯。 坚持住!段岭终于翻上了松树,解开了捆在树上的绳索另一端,而此刻松树也几乎已经断裂,连着不住滚落的岩石,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紧接着,无名客跃上山石,与贺兰羯剑钩相撞,碰出火花,将他逼退,招招取他要害,贺兰羯却杀红了双眼,任凭无名客利剑斩在自己身上不顾,和身扑上,铁钩再次划中无名客手掌。 无名客闷哼一声,手掌被铁钩刺穿,顺势将贺兰羯抵到山壁上一撞,却被贺兰羯揪着衣领,反摔到地上,长剑脱手,无名客抓起一块石头,朝着贺兰羯太阳穴一砸,登时鲜血迸射,贺兰羯如困兽一般狠狠以头锤撞上无名客额头,鲜血在二人身上迸开。 段岭翻到树上,倏然看见了无名客侧过头,被贺兰羯勾住了脖颈,艰难地以双眼望向段岭,那眼神充满焦急,示意他快跑。 段岭的心登时抽了一下,他不顾一切地踩上断裂的树干,冲向悬崖,贺兰羯却倏然放开无名客,转身一脚踹向段岭,竟是要将段岭杀死在无名客的面前!段岭已一步踏上了悬崖,却迎面遭了贺兰羯飞来一脚,踹中他的胸膛,将他踹得倒飞出去,再次坠下深渊。 “啊——!”段岭大喊出声,撞在松树上,松树终于折断,带着数块长满青苔的山岩翻滚着直坠下来,与段岭一同坠下深渊。 就在那一刻,他听见了战马的声音。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滔滔银汉、灼灼星河中俯冲而下,披满星辉而来。 万里奔霄——! “爹。”段岭嘴唇微动,身在半空,张开手臂,心道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万里奔霄疾撞上贺兰羯,将他撞得直飞出去,紧接着骑在马上那高大男人一蹬马镫,飞跃而出,扑向空中的段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两人身在半空,武独一手搂住段岭的腰,喝道:“不要动!” 武独将他猛地拉进怀里,脚踏松树。 借力一跃,拔高一尺。 又一块岩石落下,武独施展上天梯轻功,再在半空中落下的岩石上一踩。 再上一尺。 段岭的瞳孔陡然收缩。 凌崖飞步,踏空万丈。 最后一脚,武独踩上仍在空中的岩石,踏着它如同陀螺般飞滚,借那倾尽毕生修为之力,与段岭在空中同时翻身,袍襟荡开,凌空一翻,上了悬崖。 就在他翻上悬崖的那一个瞬息,贺兰羯残缺的一手抖开暗器,武独猛地将段岭护在身后,右手抽出烈光剑,将段岭手腕上的绳索一剑挑断,左手手掌翻,现出带着吸铁石的指虎磁轮,“叮叮”声响,将贺兰羯以漫天花雨射出的暗器尽数一收,再怒吼道:“去——!” 暗器唰然射出,倒飞出去,钉在贺兰羯身上,却被他的银丝软胄抵挡住,贺兰羯朝后躲避,逃进了山野之中。 段岭喘着气,武独紧张地注视着贺兰羯逃跑的方向,二人沉默半晌,武独才转过身,与段岭对视片刻,两人什么都没说,武独抓着段岭手臂,将他拉进自己怀中。 两人在那悬崖尽头上,紧紧抱在了一起。 段岭伏在武独肩前,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心跳。 这心跳令他想起无数个夜晚,枕在父亲的臂膀前入梦时的安稳感觉,想起李渐鸿胸膛微微起伏的呼吸,想起上京城外千军万马擂动大地的声音,想起与他骑在马上,穿过大雁飞回的草原,前往远方的鼓点。 他仿佛还活着,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是他,却又不是他,段岭抬头看着他,仿佛就见到了父亲,然而他却是武独,是一个同样不计代价、不问缘由守护着他的人。 如果我爹还活着,他一定会很感激你,段岭心里想,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武独以拇指摩挲了下段岭的脸,什么也没说,一时间竟是有点手足无措,要说点什么,段岭却死活不放,又抱紧了他,埋在他的肩前。 “好了……”武独不自然地说,“有人看着的……有……是谁?!” 段岭也想起来了,忙转过身。 山石下空空荡荡,先前那“无名客”却失踪了。 “我先是回了潼关一趟。” 武独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段岭,只不放手,沿着山路走下来,说:“先是回了潼关一趟,府里头一下没人了,找的姚静,一听事情不对,忙出城来找你,藏宝洞前全是守卫,碰上外头巡逻的党项人,说你被抓走了,赏乐官满山去寻,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骑着奔霄上山,正好远远瞥见山崖上吊着一人,匆忙上去。多亏这马儿带的路,否则就迟了。” 段岭停下脚步,抱住了奔霄的马头,武独在旁说:“当年先帝攻打潼关时,便走过这条山路,奔霄竟然还记得。” “是啊。”段岭看着奔霄,微笑起来,那笑容中满是苦楚,说,“怎么也得谢谢它。” “怎么不说谢我?”武独不乐意了。 段岭瞥了武独一眼,说:“要什么好处?” “好……好处?”武独登时表情一僵,段岭又朝他身上蹭,武独忙拉开他,说:“规矩点,走吧走吧,正事儿还没做完呢,想什么你!” 段岭哈哈好笑,武独让他翻身上马,说:“这马儿据说只有李家的人能骑,不掀你下来,想必是看我面子,你倒是给我悠着点儿。” “好的好的。”段岭在心里重复了一次武独刚说过的话:这马儿只有我们李家的人能骑,不掀你下来想必是看我面子,给我悠着点了。 段岭被足足折腾了一夜,已有点困了,靠在武独胸膛前,忍不住朝他怀里钻。 “别蹭了。”武独说,“还没教训你,跑出来干这么危险的事……现在知道怕了?” “嗯。”段岭依恋地闻着武独身上的气味,满是尘土气息,风尘仆仆的,却令他十分舒心,奔霄在山路上行得甚稳,头顶则是灿烂的星河,一路延伸向秦岭的尽头。 有他在身边,世上仿佛什么也不用再惧怕了,这种感觉再次悄然回到了他的心头。 第82章 薄情 “那人究竟是谁?”段岭朝武独问。 段岭不知道,武独更是一头雾水,段岭又说:“贺兰羯叫他‘无名客’,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武独蓦然一震,想起蔡闫说的话,眉头拧了起来。 “无名客?”武独问道,“你确定?” 段岭点头,揉着发红的手腕,武独又说:“不,不会是他,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段岭惊讶道:“你认识他?” 武独深吸一口气,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段岭不住追问,武独却没有回答。 “他砍了贺兰羯的手。”段岭说,“所以贺兰羯要找他报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武独答道:“我不知道。” 段岭又问:“无名客是什么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名客也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他不出现,在那种情况下武独会不会中了贺兰羯的埋伏,还很难说。到得最后,无名客却是豁出性命,来为他争取时间。 远处一声唿哨,那是党项人的传讯方式,段岭马上也是以一声唿哨回应,护卫从树林中奔出,众人都十分紧张,见武独载着段岭,方知安全了。 “殿下正在漫山遍野地找您。”那护卫用党项语说,“边令白还没有来,接着怎么办?” 段岭用党项语道:“都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还有边令白尚未铲除,段岭朝武独简单交代过,武独仍在思考,在他眼中,边令白与贺兰羯都不足为患,便点头道:“既然安排好了,就按原计划进行吧。” 段岭想了下,决定改变计划,让赫连博的人先从山洞内撤出来,改而在洞外埋伏,以防不测,既然武独回来了,就不必再真刀真枪地去杀边令白了,他重新做了布置,让人去监视来路上的动向,途经党项人的临时营地,决定休息片刻再出发。武独似乎还在思索那“无名客”为何在这里出现,段岭便把二人别后之事简略交代了一次,武独听到那小匣子时一震。 “是不是这么大的匣子?”武独比划着,朝段岭问。 “对!“段岭说:“匣子里装着什么吗?” 他感觉到这个匣子对于武独来说似乎很重要,武独又问:“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了?” 段岭茫然摇头,武独一下全明白了,说:“难怪那厮会找到这里来,可是他又怎么会知道藏宝图的事呢?” “是谁?”段岭又问。 武独看着段岭,犹豫片刻,正要开口时,周遭突然喧哗起来,两名党项侍卫大声呼喝,却被一个黑衣人撞开。 是他! 段岭不由得退后一步,那黑衣人踉踉跄跄,闯进了他们的营地。 他身上全是伤,双眼不安地看着段岭与武独。 武独抽剑,对方手中却没有武器。 他先是解开自己的蒙面巾,现出段岭熟悉的面容——郎俊侠。 段岭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一阵天旋地转,喉咙发紧,恐惧万分,紧紧抓着武独的手。 贺兰羯的铁钩上喂有剧毒,已令郎俊侠胸腹上、手臂上的伤口发黑,嘴唇现出青紫色。 “你……你……”段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命我将你带回去。”武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想到你这么识趣,却是省了我一番力气。” 郎俊侠一手按着岩石,缓缓道:“换你的解药。”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打造的小匣子,缓慢地放在岩石上。 武独沉默半晌,说:“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你用我的东西来与我换解药?” 郎俊侠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匣子上,说:“送你的小朋友。” 武独沉默片刻,最后也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足够你用一次。”武独说,“配药麻烦,余下的自求多福吧。” 瓷瓶飞起,化作弧线,郎俊侠接住瓷瓶,闪身进了密林,就此消失。 段岭叫道:“等等!” 郎俊侠却再也不回头,就此消失了,段岭在原地站着,再见此人,一时百感交集。武独上前打开那匣子,里面是一卷薄薄的丝绢,似乎还有空间可容纳别的。 “这是什么?”段岭问道。 “山河剑谱。”武独答道,“没有心法配合,是学不会的。” “这个呢?”段岭又指向匣子旁的小空格,像是装药用的。 “万木回春丹。”武独说,“保命用的,四大刺客,每人都有一颗,现在想必也已用完了,我找它找了很久,果然落在赵奎手中,又被藏在了此处,里头应当还有一件东西,就是贺兰羯身上穿的白虎明光铠,流落世间太久了,没想到竟会在他手中。” 武独将匣子收起,把佛珠递给了段岭,说:“走吧。” 段岭不敢接,看着那佛珠,武独又说:“不想要的话,随手扔了。” 那珠串是何处来的?是贺兰羯的东西?段岭看着它,武独解释道:“这是贺兰羯与空明大师的师父——行遵的遗物,可辟毒瘴,他摘下这珠子,意思是他为先帝报了仇,也正因如此,我才将解药给他。” 段岭霍然明白,父亲死后,郎俊侠斩下了贺兰羯一只手,并获得了他戴在手上的佛珠。 “乌洛侯穆会死吗?”段岭的心情极其复杂。 “不会。”武独答道,“他很聪明,中了两次毒,知道我这里有解药,只有我能救他,也只有我会救他。” 两人再次上马,天已蒙蒙亮,段岭实在困得很了,倚在武独身前睡觉,两人重逢后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谁也不说话,离开营地上山去。奔霄在树林中穿行,光影洒落,如同流星闪烁,掠过他们的身体,秋风吹了起来,沙沙作响。 到得洞口处,武独叫醒段岭,问:“是这里?” 段岭迷迷糊糊地指了路,两人再次沿着洞穴下去,抵达平台时,恰好便听到边令白等人的交谈声。 “怎么办?”段岭小声问。 武独让段岭在峭壁边上坐好,说:“先睡一会儿,困死了。” 段岭:“……” 赫连博的人都撤了出去,洞里只有武独与段岭二人,藏身于平台高处的凹洞内。入口的悬崖上传来一声惨叫,显然有人摔了下去,武独睡着睡着便醒了。 “还没找到路?” 武独醒了,不耐烦道:“这家伙的爹娘也够本事,生得下这么蠢的人?” 段岭哭笑不得,每次听武独讽刺人都觉得十分好笑。 两人藏身之处,恰好能看见远处的一点火光,边令白正在忙前忙后地找路。 “你那党项小相好呢?”武独说。 “没有!”段岭说,“你怎么老是与他过不去,就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 武独打量段岭两眼,说:“真的有危险了,知道谁来救你不?” “知道了——”段岭只觉得武独成日吃干醋的话十分好笑。 “怎么报答我?”武独懒洋洋地把长腿搁在洞壁上,打量段岭。 段岭正在玩上次从洞里拿的金条,朝武独一递,说:“给你。“ 武独随手接过,朝外头扔了出去,段岭下巴掉地,那可是金子! “不够。”武独打了个呵欠,无聊地说。 “我有什么能给你的。”段岭说,“被你带回家时,我什么都没有了。” 武独倚在洞壁前,抱着手臂的一手,食指动了动,毫无意义地敲了敲自己的手肘。 “你来的时候。”段岭答道,“我才觉得……我……” 段岭心里复杂至极,那一刻,他又想起了父亲。 “武独,你对我这么好。”段岭说,“我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我……哎……” 段岭这么一说,武独反而尴尬起来,摆摆手,示意不必再吐露心迹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段岭又问。 这话反而问住了武独,他的表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 “王山,你是个薄情的人。”武独突然说。 段岭一怔,望向武独。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么?”武独又道。 段岭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词来评价他。 “我薄情吗?”段岭说,“我……我没有啊。” “你与牧磬同窗读书。”武独漫不经心地说,“自西川出来之时,连封告别的书信也不曾留给他。” 段岭答道:“那是因为我……” 武独抬手,示意他不用解释,又道:“费先生处处为你考量,你却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段岭答道:“因为……” “你不相信他,是不是?”武独又说,“那党项小子对你情深意重,你没见他看着你的神色?眼里是有话的。你被贺兰羯掳走,他急得漫山遍野地去找你,见了他的手下,你几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 段岭毫无反驳的余地。 武独最后说:“你自己说,这是不是薄情?” 段岭没话说了,武独说着这话,却没有半点生气,打量段岭。 “但我能感觉到。”武独说,“你待我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来救你。待此间事了,有些话,还想问问你的意思。” 边令白终于发现了那木楔,小心地走来,这是他们前往藏宝室的必经之路。武独与段岭在高处窥探,武独将一根绳索交叉捆在段岭身上,示意他卡在洞里的两根钟乳岩上。 “站稳了。”武独低声道,“抱住石笋。” 段岭点头,武独将绳子在身上缠了两圈,继而一展双臂,从洞穴中飞跃出去。 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绳索到了底,将他猛地一扯,武独捆绳的方式非常巧妙,令他不至于被勒得生痛,巨力将他一下拽到洞穴边缘,段岭忙紧紧抱着钟乳岩,探头朝下看。 武独如同一只黑暗里的鹰,飘到边令白头顶,头下脚上一个翻身,朝他脖颈里弹了一发药粉,继而向上比了个手势,段岭竭力收绳,武独便一翻,再翻,沿着绳索无声无息地翻上来。 回到洞穴后,段岭解开绳索,武独低声说:“行了,走。” 边令白惊呼一声,段岭要再探头出去看,却被武独拽了回来。 “他还活着呢。”段岭说。 “不忙。”武独说,“马上就死了。” 两人沿着山洞出去,武独找到党项护卫,通知赫连博回潼关府去,天已大亮,武独骑着马,与段岭下来,径自前往山洞的第一个出口。 一名副将正在与费宏德说话。 “费先生!” “回来了?!”费宏德满脸笑意。 “我叔呢?”段岭问。 “正在里头。”那姓王的副将说,“一刻钟前才进去,哎?武独?” 武独曾追随于赵奎,边令白的手下也见过,他依旧是那冷漠的模样,只是稍一点头。 “这么快回来?”王副将问。 “武独他替我叔跑了一趟西川,办点事。”段岭翻身下马,说,“在路上碰见,事情办完了,便一同来了。” 第83章 部署 士兵们在溪流对岸扎了营地,边令白迄今仍未告知众人洞里有什么,对钱财非常小心,段岭便道不碍事,在外头等他出来。两人走到一旁,站在段岭先前放火烧过的大树后,武独先是躬身,洗过手上的药粉,朝段岭说:“珠子。” 段岭把那枚金珠取出来,武独将它放在地上,金珠逐渐舒展,恢复了蜈蚣的样子,脱离休眠,开始四处觅食。 紧接着,它似乎发现了什么,沿着溪石攀爬过去,飞快地没入草丛之中。 “它叫‘金乌’。”武独随手拍拍奔霄,放它在一旁吃草,说:“被叮咬后无法开口说话,不能行动,十二个时辰内若得不到解药,全身将灼热难当,五脏六腑融化而死。” 段岭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它的时候,正是武独将这金珠放在柜台上吓他,然而了解了武独后,他知道武独肯定不会胡乱下手去杀一个无辜的小孩,不过是逗他玩而已。 先前弹进边令白脖颈内的,想必就是吸引这蜈蚣的药粉,而武独曾经给他喂过一枚药,多半也是让蜈蚣觉得他段岭是自己人,不至于收在怀中的时候,突然弹出来咬他。 “要等多久?”段岭问。 “快了。”武独说,“一炷香时分,定能咬到他。” 金蜈蚣此时已钻进了山洞,在山壁内飞速攀爬,一溜烟地进了藏宝处。此时边令白正在指挥手下,将箱子分开朝外搬,闪闪发光的金条照得他快要睁不开眼,蜈蚣已粘上他的靴子,沿着腰身飞速向上,犹如闪电般朝他的脖颈钻了进去,在他的背后轻轻一叮。 边令白只觉麻痹感飞速扩散,甚至来不及叫唤,整个人便朝前扑倒,扑在了他的金山上,金条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蜈蚣仍粘在他的肋下,开始吸吮血液。 “将军?” “将军!” “不好了!快来人!” 手下听到声音,忙冲过来,边令白一张脸瞬间发红,口吐白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护卫们忙将他架出洞外去。 段岭与武独仍在等候,见溪流对面侍卫架着边令白过来,段岭上一刻还在与费宏德谈笑,一见边令白出现,便当着士兵们的面喊道:“叔!我回来了!” 边令白被士兵们架着过了小溪,众人忽觉不妥,忙全部冲上前去,段岭慌张道:“叔!” “快放下他!”武独说。 边令白满嘴白沫,脸色通红,武独忙亲自给他诊脉,段岭摇晃边令白,大声道:“洞里发生了什么事?!” 跟随边令白的不过是普通士兵,亲信都被他拦在外头,士兵结结巴巴地交代了经过,大意是他在洞内查看财宝,忽然间就不省人事了。此刻边令白瞪着双眼,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中满是恐惧,仿佛想不通已经被自己踹下深渊的“赵融”为何会再次出现。 他再将目光望向武独,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却已来得太迟。 “快送将军回府。”武独答道,“洞里的东西有毒,让人守住此处,暂时封存,不可再动!” 于是边令白被搬了上马车,费宏德亲自上车守护,武独与段岭骑马,火速赶回潼关。 乌云掩来,卷向潼关,群山阴雷阵阵,天气闷热无比,一到潼关,众人便风风火火地将边令白搬了进房,传大夫前来诊断。趁着这时候,段岭说:“我去给叔将衣服解开,太闷了。” 他找到了钉在边令白肋下的蜈蚣,手指轻轻一碰,吸足血的金乌便蜷成一团落下来,陷入了休眠之中,吸过血后,它坚硬的外壳透出暗红色的光泽,漂亮而妖娆。 大夫来了,初时段岭还恐怕大夫看出他中了毒,然则潼关的大夫却看不出什么来,到如今,边令白的亲信中只有几名副将与一名主簿知道边令白受伤的事,无人敢朝外宣扬,各自在门外小声议论。 “将军中了暑热。”第一个大夫说。 “去你的暑热!”段岭怒吼道,“像是中了暑热的样子吗?” 大夫吓了一跳,慌忙道:“小的医术……不精,不如大人您……” “走走走!”段岭说,“给他点银钱,让他滚回去!” 大夫只好走了,王副将焦急万分,进来说:“这下怎么办?” 段岭一副无奈的样子,朝边令白说:“叔,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边令白只是睁着眼,一动不动。 段岭觉得这个时候边令白一定非常地恐惧,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只能躺在床上,毫无挣扎之力地等死。 “稳住将士们。”段岭朝王副将说,“千万不可传出消息去。” 王副将叹了一声,问:“洞里究竟有什么?” 段岭沉默片刻,王副将又道:“不如再派人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端倪。”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正沉吟时,段岭朝王副将说:“今夜召集各位将军过来,我有些话,想对各位说。” 王副将便退了出去,费宏德过来了。 三人在边令白房中站着。 “他还能撑多久?”费宏德说,“现在你们不该只是待在此处了,须得速度预备,以免在他死后,潼关兵变。” “十二个时辰。”武独答道,“过后可再用药延一段时间,但决计无法撑过十八个时辰。” 费宏德点了点头,段岭忍不住瞥边令白,那次将自己踹下悬崖,段岭已对他没有丝毫同情,只是觉得这感觉很怪。 武独取出御旨,交予费宏德。三人计议停当,开始分头行动,段岭拿到牧旷达交来的手书,前去找赫连博。赫连博正坐立不安,未知发生何事,两人一碰面,赫连博立刻迎了上来。 “给你的。”段岭说,“朝廷已经答应了我,喏,你看,陈、凉永结兄弟之邦,互不开战。” 赫连博取出信件,未料段岭竟是真正带来了牧旷达的书信,也如此相信他。 黄昏时最后一抹残阳照入院中,赫连博叫来一名卫士,吩咐他火速将信带回武威,呈予西凉府,预备与南陈重开丝绸之路,并逼迫赫连达撤军。 “还有四天,新的潼关刺史就会抵达这里。”段岭说,“我已下令封锁消息,明天就送姚静出嫁,顺道送你出潼关回国。” 赫连博答道:“我留下,和你,一起。” 段岭说:“不要拖了,你快一点走,我才能安心,谁也不知道你伯父会不会突然下手。” 边令白已被废去行动力,死亡指日可待,再不能下手去伏击赫连博,倒是安全的,段岭怕就怕那两万多的伏军,不知是否会骤然发难。 “明天就走。”段岭认真道,“答应我,下次咱们再见面,一定能好好地叙次旧。” 赫连博只得点头,院外武独来接,等得不耐烦,咳了声,段岭朝赫连博笑了笑,两人拉了拉手,段岭按着他的手背,抽出手去,转身匆匆离开。 回到边令白房中,等候潼关上级守卫官集合开会时,费宏德朝二人说:“还有一人,在咱们的计划之外,也许引起变数,不可掉以轻心。” 费宏德不说,段岭还想不起来,此时蓦然醒悟——贺兰羯! 如果贺兰羯是西凉一方派来的人,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会去通风报信,告知西凉,计划已失败,需要采取别的行动。 怎么办呢? “乌洛侯穆去追杀他了。”武独代为答道,“这两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费宏德眉头稍稍一皱,点头道:“乌洛侯穆。” “我在秦岭孤峰处碰上了他。”武独道。 “原来是他——”费宏德老谋深算地一笑,将段岭的忐忑收于眼底。 “说了什么没有?”费宏德话锋一转,又问道。 “没有。”武独答道,继而瞥段岭,示意他给费宏德看手上的佛珠。 “是什么让他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呢?”费宏德若有所思地问。 武独答道:“兴许是因为赵奎的藏宝中,有着白虎堂的遗物吧。” 费宏德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此时,潼关两名副将,主簿,守卫官,校官都来了,在院外等候,议论纷纷。 段岭十分紧张,费宏德低声道:“不要慌张。” 武独手指抚上边令白的眼皮,上前打开门,费宏德让出床榻,段岭坐在案旁,军官们纷纷进来。 “叔父前往秦岭途中,突发热病。”段岭脸色十分难看,朝众人说,“据大夫诊断,乃是中了暑,各位将军可轮流上来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法子。” 边令白闭着眼,嘴唇不住哆嗦,脸上的红热已消褪了些,蜈蚣的热毒却已散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怎么会突然生这病?”谢副将上前翻开边令白的眼皮看了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消息已传到众人耳中,王副将亲眼看着他进了山洞里,当时也有不少士兵看到段岭与武独风尘仆仆地赶来,又有费宏德坐镇,是以根本没人怀疑到武独与段岭身上去。 边令白谁也不信,事情极少告诉众将,大家甚至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到秦岭深处的一个山涧里去,又在里头突发热病被人抬回来。 “这几日里。”段岭说,“各位须得严守边防,以免有变,明日我便代表叔父将赏乐官送出关去。” 众人自无异议,边令白的情况非常不好,也都看在眼里,连话都说不出了。众人散去后自当有议论,段岭也猜到接下来将是满城风雨,但他还有第二手准备。散会以后,他将王副将与谢副将留了下来。 边令白还躺在床上,段岭说:“两位叔叔。” “不敢当不敢当。”两名副将忙谦让,虽然长着段岭一辈,却不敢在边令白面前以长辈身份自居。 “今夜请两位带人到白天那个山洞里头去,将里头的东西运一箱出来,带到正厅。”段岭吩咐道,“但请万勿张扬,不要走漏了风声。” 二人对视一眼,心内已有算计,费宏德与段岭一眼便看出,两名副将已知山洞里藏着金条。边令白突然发病被送出,是个人都会盘问士卒,士卒哪里敢隐瞒?想来若不是段岭这么吩咐,两人便会趁着入夜,去偷偷地分了宝藏,夤夜潜逃。 “洞内应当没有危险。”段岭说,“兴许是密室不透风太久,叔父方被激出了热病,但无论如何,你们进去时,也请务必小心。” 王、谢二人便领命去做,这箱金条一来,段岭便可用它发放赏赐,稳住潼关的军心,拿到了钱,谁还会贸贸然地造反?反正牧旷达并不知道有几箱金条,分个两三箱,也就是了,拿到钱的人,更不会告密。 “潼关士兵穷困日久。”费宏德朝段岭说,“自先帝于将军岭下被解兵权那年,大陈便削减了经费,赵奎时有贪污,中饱私囊,少爷这么做,是极妙的一招。” “我也是无可奈何。”段岭笑着说,“希望朝中快点来人接手,否则看今夜这模样,只怕要出岔子,罢了,咱们都下去休息吧,且待明日再说。” 第84章 送嫁 段岭与费宏德议定轮流守夜,先是费宏德当值。段岭回到房中,感觉这七天当真是自己人生中过得至为漫长的七天。 武独在榻上看郎俊侠还给他们的秘籍,段岭躺在他的身边,不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梦里尽是厮杀与混战,一年前的今天,他在上京城中,守候着最后的希望。金戈铁马,刀山火海,一切仿佛在耳畔缓慢地回放。 五更时分,段岭醒了,夤夜万籁俱寂,星河灿烂。 “武独?”段岭翻身时,身边已没有了人。 段岭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武独正在院中打那一套山河掌法,出拳,化掌,右掌按,左掌跟,挥洒自如,提步,踏步。 段岭不禁又想起了李渐鸿教导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之下,李渐鸿在光线中形成一个虚影,动作如影随形,跟在武独身后,亦步亦趋。 那一刻武独的身影竟是得了七八分李渐鸿的气势,隐约中透出君临天下的威严。 “山河剑法可化作拳、掌、脚。”武独转身,双掌下按,左手分,右手提,错步,前推,认真道,“以动练静,周身经脉中内息与拳、掌路逆行。” 段岭看了一会儿,上前跟着武独打过一次,先前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这次跟着武独,逐渐又明白了些许,打完以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段岭却十分精神。 天蒙蒙亮,乌云掩来,这天的清晨十分闷热,空气是粘滞着的,潼关雾气湿重,在这里头的人都出了一身湿汗,段岭换上衣服,朝武独说:“我去送姚静出嫁,陪我走一趟吧。” 武独点点头,二人换上正装,来到边府厢房,姚静正在边令白榻前守着,与费宏德说话,段岭朝费宏德点头,又朝边令白说:“叔父,静儿我送嫁了。” 边令白如同尸体一般躺着,段岭便带了姚静出来,管家已打点好嫁妆,照足礼节,在厅内等待。赏乐官先是进来一请姻缘,边令白无儿女,又卧病在床,由唯一的“侄儿”主持婚事,段岭先是固辞,却说:“赏乐官,你这不合规矩,哪有新郎亲自来请的?” 众人都觉好笑,姚静偷偷地探头看了一眼,在屏风后不禁也笑了起来。 赏乐官高大英俊,被揶揄了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片刻后则是赏乐官再入,再请,段岭再辞。 “这第三请后。”武独朝姚静说,“你便要嫁到西凉了。” 除了段岭以外,武独极少与人交谈,在外人眼里,这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刺客神秘莫测,但对姚静来说,武独救过她一命,自己又是姚筝的堂妹,二人多多少少,关系更亲近一些。 “谢武将军救命之恩。”姚静在屏风后低声说。 武独又说:“出门在外,须得照顾好自己,西凉不比咱们大陈,慢慢地,习惯就好了。” “是。”姚静低声说。 段岭听到武独的话时,又有种莫名的感慨,想起自己一无所有,来到西川时也是一般的茫然。 但他相信赫连博会照顾好她的。 第三请,赫连博亲自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朝着段岭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段岭以同样的礼节回礼。 第三请才是未婚夫亲自来迎,登时厅内所有人都十分惊讶,倒是段岭早已得知。 “你要照顾好我的妹妹。”段岭用党项语说道,又朝众人用汉语重复了一次。 “虎瑟。”赫连博答道,意思是“一言为定”。 段岭便牵着姚静的手,带她从屏风后出来,把她的手交到赫连博手中,姚静本以为自己要嫁的是赏乐官,却不料未婚夫竟是“赫默”!当即处于震惊之中,中年管家道:“边公子,这……这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没有错。”段岭朝他们解释道,“这位是西凉的王子,赫连博殿下。” 姚静终于回过神,知道等着自己的位置将是王妃! 武独的脸色也变得非常奇怪,打量段岭,段岭朝他点头,说:“没有问题。” “走吧。”武独这才说道。 赫连博将姚静带上马车,嫁妆依次抬上车去,余下众人骑马,将西凉的迎亲队送到潼关城楼前。段岭与赫连博分别,心中惭愧,想起武独说的那句“薄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挺薄情的。 “珍重,赫连。”段岭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会去看你的。” 赫连博拍拍段岭的手臂,说:“信、很快来。” 段岭点头,赫连博还想说什么,段岭做了个写信的动作,示意有事通信。 “去吧。”段岭直到现在,还未放下心头大石,毕竟赫连博还没有脱险,只有当回到西凉后才是安全的。 赫连博依依不舍,远远看着段岭,段岭朝他挥手,见赫连博驻马荒原中,仿佛还想与他说点什么,段岭只好转过身,背对赫连博,佯装离开。 武独突然觉得好笑,嘲讽道:“一个党项蛮子,又是结巴,才认识这几天,倒是待你情深意重的。” 有时候武独说的话实在太揭短且不留余地,令段岭当真很想揍他。 “他走了吗?”段岭问。 “没呢。”武独漫不经心道。 段岭又等了一会儿,武独说:“走了。” 段岭这才转过身,远远眺望赫连博离开的方向,迎亲的队伍已成为一个小黑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赫连博消失在潼关外茫茫的荒原之中,乌云翻涌,滚滚而来,云层中闪烁着雷电。 “忘了给他们带伞。”段岭说。 武独笑了起来,城楼下,突然传来费宏德的声音。 “少爷!”费宏德亲自爬石阶上来,段岭忙下去扶,费宏德气喘吁吁,一见面,段岭便知不好,多半有坏消息。 “探报回报。”费宏德急匆匆地说,“根据他们的监视,秦岭中马贼全部撤走了。” “什么探报?”段岭不记得有过这吩咐,诧异道。 “我让他们去监视的。”武独解释道,“撤退方向呢?” “马贼在秦岭最东边集结。”费宏德认真道,“只怕已经得到边将军无法行动的消息,打算前来攻打潼关了!” 这消息来得并不突然,段岭先前千算计万算计,就是为了避免对方骤然开战,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幸而朝廷派出的刺史已在路上,潼关虽然不稳,却仍有一搏之力。 段岭与武独对视,武独说:“你看能守多久?” 段岭答道:“你的任务是杀人,接下来,就是我的责任了,不要担心。但你要听我的。” 武独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说:“你有什么办法?” 段岭看着武独,问:“你信我么?” 武独皱眉,打量段岭,如同一下竟认不得他了。 “我这就去安排。”段岭说,“只要不出意外,一定能撑到刺史抵达这里。但刺史不会带太多的人,哪怕他来了,还是得靠咱们。” 这是段岭一生中所面临的最严峻的挑战,现如今,他终于得上战场了,不管新任刺史什么时候抵达,这一仗,他都必须打。 “你说。”武独道,“有什么办法,我倒是可以听你的。” “报——”又有士兵上城楼来,朝段岭说,“王将军与谢将军回来了,请少爷到府中一叙。” 段岭朝费宏德点点头,三人便回将军府去。 两大箱金条摆放在厅堂中。 “全是金子。” 段岭一进厅内,王副将便报告道:“足足有五万两金子!” 段岭一看便知道二人先是瓜分了不少,起码有好几千两,也不揭破,朝费宏德说:“先生通知下去,把直到校官级的将领全部叫进来。” 趁着这时候,段岭铺开地图,看了武独一眼,并让两名副将过来。 “我们还有多少人?”段岭问。 “去除关外的巡逻军。”王副将刚拿过金条,心情明显很好,朝段岭说,“共计两万七千人。” “两万七……” “这是什么?”那姓谢的副将又问。 “这是党项马贼的伏兵地点,兵力是两万人。”段岭一手指着长城,朝东边挪,落到潼关,又说:“长城内外,俱是他们的兵。” 话音落,段岭观察两人脸色,心想马贼在潼关内活动,两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定是赫连达与边令白交易的一环,赫连达朝边令白卖马,边令白便对他渗透进来的马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先前打劫姚静的车队,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果然,两人表情都有点不太自然,对视一眼,段岭也不去说穿这些,又道:“我叔眼下卧床,不能行动,想来已走漏了风声,只怕党项人马上就要里应外合,攻打潼关。” 边令白平日里做什么,哪怕从不告诉手下,总是有迹可循,这两人隐约也能猜到一些。边令白若病重不治,赫连达便无法再收回欠债,趁着潼关无主将,对方极有可能攻打进来。 “费宏德先生已派出信使,星夜兼程,赶往西川。”段岭说,“报知朝廷此地动向,请两位过来,是问问你们意思,这潼关,咱们是就此弃守,分了钱财跑路呢,还是坚守片刻,待朝廷派出刺史,前来接应?” “少爷说笑了。”那姓谢的副将名唤谢昊,是颍川人,原在将军岭下率军戍防,曾追随于李渐鸿身边,哪怕段岭不是故意激将,也不可能当逃兵。 “潼关一旦被党项人控制。”谢昊道,“中原便失屏障,姑且不说该不该逃的话,就算逃了,能逃到哪里去?” 段岭又看王副将,对方却不似谢昊坚决,笑道:“这激将法,少爷就不必再用了,忠心于少爷,一如忠心于将军。要怎么做,少爷吩咐吧。” 段岭要的就是这句话,说:“马贼集中起来,自然是要偷袭关内,而关外,一定还有正规军前来,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队尽早铲除秦岭中的马贼,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段岭在地图上画出马贼的线路,朝两人说:“两位,谁愿意去阻截马贼的,带上武独。” 武独在旁袖手旁观,沉吟不语。 “我去。”王副将答道。 段岭取出边令白的兵符,交给王副将,说:“必须速战速决,不求全军歼灭,务求乱其阵脚,以奇兵破之。” 王副将领了兵符,段岭又朝谢昊道:“今天开始,潼关严密防守,在关外、关内都布下伏兵,剩下的,听费先生安排。” 谢昊点头应声,先前费宏德通传的人也来了。 第85章 别离 人来齐后,段岭让将士将金条排布开,放在桌上,摆在院中,后来者几乎全部被吓着了。 “各位。”段岭说,“叔父卧病在床,潼关军务,暂由我传令,这里是欠发的,查过欠账,知道还欠着大家的军饷,请自行领去。”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来拿,段岭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且不要谦让,领了饷银,我还有话说。” 校官们这才各自领了金条,段岭又说:“前不久,党项人前来迎亲,得知赫连达觊觎我大陈土地日久,随时可能趁这机会入侵潼关,眼下已往西川发出求救信,援军不日便至,这些日子里,还请诸位将军多加配合,严密防守。” 众人纷纷应诺,毕竟边令白虽说重病,却并非真的死了,权力最高的两名副将与费宏德都听这少年的,还有什么话说,便领命纷纷离去,谢昊则与费宏德去安排防守,留下王副将、武独与段岭在厅内安排。 “这座山头,这里。”段岭在地图上勾出地点,说,“峡谷内都可以布埋伏,这里反而不要布,兵不厌诈。” “此处十分险峻。”王副将道,“为何不设立埋伏,反而在距离出口的两里地上放陷阱?” “正因为山道易于伏兵。”段岭说,“对方在通过时一定非常小心,全军离开后,精神会为之松懈下来,在此处围堵,能一举收到最好的效果。” 武独看了段岭一眼,目光十分复杂,段岭抬头看武独,武独便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果然家学传承。”王副将说,“早知如此,却也不必担心了。” 段岭说:“这还不够,我们的目的不是把他们全部歼灭在峡谷里,先是第一次击散,全军撤离,等待他们集结成队后再一鼓作气打击。千万不能和马贼打游击,他们对地形实在太熟了,咱们只会被偷袭。” “若对方不再次集合呢?”武独问。 “那就放火烧山。”段岭朝院外看了一眼,说,“把他们逼出来,雾气湿重,山林里全是烟,对方无法再躲藏下去。” 武独点点头,王副将便去做准备,段岭则拉起武独的手,与他回到房中,费宏德遣人送来了皮甲。 “你这叫什么办法?”武独朝段岭说,“留你一个人在府里,万一贺兰羯又杀回来了怎么办?” “有乌洛侯穆。”段岭答道,“他在追杀贺兰羯不是么?” “万一呢?”武独说。 段岭说:“必须冒这个险,也值得冒这个险。奔霄你骑着,甲胄穿上。” 武独站在房中,段岭便帮他解开外袍,只着单衣长裤,套上护甲。 “我不穿甲。”武独一身单衣雪白,挡开段岭的手,不耐烦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就穿上吧!否则我不放心。”段岭说,“不是说好听我的吗?最多两天时间。” 说着他又飞快地为武独系上腰肋下的系绳,武独低头看着段岭的动作,段岭又单膝跪地,给他围上战裙、护膝,取来护腕,为他戴上。 “王安如果有不对劲。”段岭说,“你就杀了他,收揽他的兵权。一定要小心党项人传信用的乌头雁,如果办得到,尽量别让他们传递出任何消息。” 武独静静站着,注视段岭,眉头深锁。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武独喃喃道,“王山,你……” 段岭倏然一怔,武独抓起段岭的手,打量他的手,又看他的脸,观察他的神色。 “我在相府上读了些兵书。”段岭答道。 他看着一身甲胄的武独,打算不再瞒他,但现在绝不能说,毕竟大战在即,武独若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定会心中不安,大军出征,万一时刻想着此事,只怕反而自乱阵脚,容易招致危险。 段岭心想,待你回来以后,我就告诉你。 “排兵布阵也就罢了,你不是第一次穿戴盔甲了,先穿什么,后戴什么,顺序都不错,哪儿学来的?”武独又道。 段岭不假思索地答道:“冒充赵融不是么?这些事情都要预先注意,否则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段岭说这话时,不太敢抬头看武独,武独却伸出手,手指抵着段岭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眼,段岭被看得十分紧张,嘴唇微颤。 “等你回来以后,我有些话,也想对你说。”段岭把心一横,索性道。 武独听到这话时,却不自然地一僵,转念一想,突然尴尬起来。 “哦……好,好的。”武独放开段岭,想了想,说,“那我走了。” 段岭上前去,从背后抱住武独,两人站了一会儿,武独朝段岭说:“千万小心你自己,平时尽可能与那姓谢的在一处,莫要一个人乱跑。” 武独大步出去,段岭追在他的身后,见他从后院翻身上了奔霄背脊,奔霄却不走,转头看段岭,仿佛还在等他上来。 “驾!”武独催促奔霄,奔霄打了声咴,却不行动。 “你这傻马。”武独不耐烦道。 “走!奔霄,你走吧!”段岭朝奔霄扬手,示意你载着武独去,奔霄这才走开几步,依旧转头瞥段岭,段岭朝它说:“保护好武独!” 奔霄这才转身走了,马蹄声响,离开后院,段岭追了几步,跃上墙去看,见武独骑在马上,仍回头观望自己。 “当心别摔着了!”武独远远喊道。 段岭只觉好笑,才从墙上下来。 回到潼关城楼上时,谢昊正与费宏德在交谈,见段岭来了,二人都暂不作声。 “叔父的病情有好转。”段岭随口胡诌道,“说不定能渐渐地好起来。” 再过几个时辰,边令白就要浑身腐烂而死了,段岭也没心情去管他,必须先稳住大局再说。 “此计甚是行险。”谢昊说,“却也未必不可行,只是若赫连达不来,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最希望他不要来。”段岭望向乌压压的天气,问,“布置好了吗?” “都妥当了。”费宏德说,“希望他们不要来吧。” 谢昊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段岭,前去检查布防,余下段岭与费宏德在城墙上,旌旗猎猎飞扬,天空风起云涌。 “谢昊颍川出身,与江州黑甲军统领谢宥乃是族兄弟,是个忠诚的人。”费宏德轻描淡写地说,“不必过于提防他。” 段岭点头,与费宏德沿着城墙下来,费宏德又说:“谢昊可担将,不可担帅。武独与谢宥可担帅职,我已朝谢昊吩咐过,他将全力协助于你。” 段岭心中猛地一震,心道费宏德终究是知道了,换了边令白,也许就要起杀人灭口之心,但段岭所想到的更多是费宏德会不会因为帮助了他,导致招来杀身之祸。 “先前我心中存疑。”费宏德说,“如今见你安排,颇有先帝遗风,不出意外,潼关之危想必可解,不必过于担忧,毕竟世间之事,俱无十成的把握,但凡胜算在六成之间,便可放手一搏。” “此间事毕,先生还会留在潼关吗?”段岭问道。 费宏德说:“今日便该走了,先前与耶律宗真有约,须得往辽国走一遭,协助他稳住辽国局势。” 段岭心中不禁惋惜,却也明白到费宏德的高瞻远瞩,如今天下,辽、元、陈与西凉,每一方势力都有着太多不稳定的因素。根据赫连博所述,耶律宗真仍陷于与韩家的权力斗争之中,哪怕想与南陈修好,行事亦不由自主。 而费宏德就根本无所谓帮哪一边的问题,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天底下能趋于安稳,不要再起大规模的杀戮与争端。一介谋士,辗转于国与国之间,心怀天下,这理想之宏大,更在许许多多人之上。 “我们会再见面的。”费宏德朝段岭说,“后会有期。” 费宏德朝着段岭行礼,段岭却没想到费宏德这就要走了,忙朝他施礼,一老一少,在潼关下分别,仆役则等在潼关下,载着费宏德离开,就这么走了。 费宏德一走,段岭登时便开始心中不安,不片刻,傍晚时分,天空闷雷翻滚,段岭也不再回去了,便在城楼的角房里和衣而坐,打了个吨。 不知过了多久,探报的大声传令惊醒了他。 “报——”探报道,“关外有四万西凉军,正朝潼关前来!” 段岭蓦然一个激灵,跑出角房,果然来了!潼关上下,陷入紧张气氛中,谢昊道:“来了!果然料事如神!” 段岭已没有心情去得意了,吩咐道:“马上按计划,开始行动!” 火把遍布漫山遍野,全是西凉军,战马进退有据,四万人一下散开到城外荒野,潼关守军大哗,同样在城头打起火把。 “来者何人——!”谢昊朗声道。 窒闷的空气下,段岭要出城楼,却被谢昊阻住。 紧接着一箭平地射来,飞跃近百步高处,“噔”的一声钉在木柱上,守军纷纷弯弓搭箭,朝城下射去,西凉军便潮水般地退到射程以外。 谢昊展开箭上顶着的一张纸,上面是边令白留下的一张欠条,十万白银,购买党项马匹所需花费,登时大惊。 下面一人用党项语朗声说道:“听闻贵国边将军受奸人所害,敝国赫连太师令本将军前来探望,若边将军不治身亡,咱们双方还得将这笔账清一清,欠条共有三张,先交你一张查验。” 段岭听懂了,不少守城卫兵大致也懂得党项话,议论纷纷,下头又有翻译高声喊上来。 “报——”另一名探报匆匆上了城墙,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将军已在秦岭中成功阻截敌人,马贼逃入秦岭!” “做得好!”段岭道,“我们准备行动!” 第86章 诱敌 秦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果然就如段岭所料,西凉军通过峡谷后,精神松懈,突然遭到潼关军的伏击登时大溃,逃入山林中,面对漆黑的夜晚,武独果断下令停止追赶,收拢手下,沿着溪流退回平原上,将六千人埋伏到平原中,等候对方整队。 “准备烧山。”武独说。 士兵点燃了杂草与树干,火焰蔓延向秦岭东段,雾气湿重,燃烧起来后尽是浓烟。 武独手下的军队扼住了前往潼关的唯一通路,背后是他与段岭第一次遇袭的麦田,敌人要前往偷袭潼关,就要经过这片麦田。平原上散入了上万人,都在等候王安与武独的命令。 “报——”探报冲来,说,“党项大军已到潼关下!” “做好准备。”武独朝王安说,“速战速决,我们必须尽快回援潼关。” 暗夜里,双方握紧了武器,火焰朝着两侧山头蔓延开去,马贼们无法再躲藏,从山上冲杀下来。 乌云掩来,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顷刻间树林中传来杀戮的呐喊。 “杀——!” 马匹刚进平原,便被绊马索绊倒,党项军开始组织冲锋,若不冲过这里,就势必无法完成对潼关里应外合的围攻。然则武独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一骑当千,驾驭万里奔霄,手持烈光剑,引领四千守军,发动了冲锋。 双方排山倒海地冲杀到一起,武独所过之处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到哪里,士兵就应声倒下,所有的党项人都非武独一合之敌,及至反应过来这厮身上带毒之时,却已来得太迟。 闷雷阵阵,倏然一阵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战场,武独如同战神天降,一马当先,冲进了敌人阵营中。 武独长剑点、掠、削,剑气带着毒粉纵横交错,与己方拉开距离后,竟是毫发无伤,在敌阵中拉开一道缺口。 大雁飞起,朝潼关报信,武独双手一撒,飞镖旋转着射出,信雁应声而坠。敌方马贼头领挥起斩马剑冲来,开出一条血路。 “敌不住了——!”有人吼道,“快变阵型!” “都在这里等着!”武独喝道,“我去解决他!” 那头领乃是一名魁梧壮汉,挥开斩马剑时挡者披靡,潼关卫纷纷被斩落马下,眼看形势就要逆转的刹那,武独策马冲来,双手持烈光剑,斜斜一掠,斩马剑竟未被斩断,金铁震鸣声中,两人剧震。 两人错开位置,士兵纷纷退后,让出中央空地,武独不住喘息,身上毒粉已用完,唯独手中一把烈光剑,两人距离二十余步,遥遥对峙。 那马贼头领再一策马,抡起斩马剑,冲向武独,万里奔霄一身血性,竟是不待武独发令便朝敌人冲去! 武独冲向马贼头领,情知这是硬碰硬的力敌,一个不小心便要彻底玩完,万里奔霄从前与李渐鸿上战场时,只有前进,从不惧退,如今载着武独,竟是要他与敌人以命相搏! 短短片刻,奔霄已冲到马贼头领的面前,斩马剑携开山之势落下,武独施展出山河掌法,左手亮出指虎,朝着劈到头顶的那天崩剑力悍然一接,右手以烈光剑斜挑!刚猛掌力恃强硬接了那一式,手掌瞬间鲜血淋漓,右手那一剑却直接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将那马贼头领带得从马背上飞起,一剑带起近五步远,继而唰然划开,连人带皮甲,斩成两半! 武独当惯刺客,何曾遭遇如此力战?!骑在马背上不住喘气,万里奔霄这才掉转马头,面朝一众马贼,马贼们见首领被斩,不禁胆寒,纷纷退后,顷刻间兵败如山,逃向秦岭。 己方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咚”——鼓声响彻天际,如同敲打在潼关的大门上,城楼高处,立着一排草人。 谢昊紧张至极,段岭说:“不要担心,对方一定会中计的。” 传令兵高喊道:“回去告诉你家赫连太师!我们边将军没事!钱会还你的!请回吧!” 党项大军却仍驻足观望,后阵传令,高喝,士兵齐齐拄枪,指向潼关。 段岭撮指唇间,打了一声唿哨,关内传令兵点灯,传讯。 一墙之隔的关内,士兵点燃准备好的草垛,远处一堆接一堆的草垛燃起,第四处、第五处熊熊烈火开始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杀啊——!” 己方士兵夸张地发出惨叫,点燃城楼处的草人,将草人推下城楼去,惨叫声连番响起,紧接着潼关的护城桥轰隆巨响,落下,架上了壕沟。 段岭与谢昊跑下城头,紧张等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关外传来震彻黑夜的号角。 潼关内火光四起,西凉军再不怀疑,以为己方奇谋已奏效,当即发动了冲锋,撞向潼关大门。内里喊打喊杀,双方混战起来。 “城破了——!”有人高喊道。 “我去了。”谢昊说。 “注意安全。”段岭道。 两人在城楼上分开,段岭弯弓搭箭,点燃。 西凉军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开了潼关的大门,一眨眼上万人涌了进来,四处砍杀,城墙上,谢昊牢牢守住高处,率领手下与西凉军力战,段岭遥望城外,计算冲进来的党项人。 三、二、一……将近一半了。 段岭射出一箭,那箭矢如同流星,照亮了夜空,飞向城楼高处悬挂着的火盆。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得暗夜如同白昼,火箭划出一道弧,落入火盆中,火焰爆燃起来。 潼关大门再次发出旷古巨响,第二道重逾万斤的铁门瞬间落下!党项军被瞬间切成了两半。 “杀——!” 埋伏在关口两侧山上的潼关伏兵直到此刻方现身,从关内的高地推动机关,滚石、落木隆隆直冲而下,谢昊成功地带领士兵再次占领城头,开始朝下面放箭,西凉军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后退。 行了……段岭松了一口气。 “报——”探报跑上城楼,朝段岭说,“武独大人与王安将军已一举歼灭敌方主力部队,对方朝东南撤去!” 太好了!段岭眼看城楼下,关内胜局已定,第一轮机关陷阵结束后,两侧埋伏的潼关骑兵发动了第二轮冲锋。 关内已成战场,城楼上箭如雨下。 段岭朝下面喊道:“说了我们将军没事,不信!挨揍了吧!” 西凉军破口大骂,段岭弯弓搭箭,在城楼上开始点射,虽不如李渐鸿箭法玄妙,点掉几个意图抢夺城门的西凉兵还是可以的。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世间一片雪亮,就在那稍纵即逝的光明之中,段岭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残影。那残影攀上城墙,朝着指挥士兵的谢昊飞速冲来,段岭不假思索,瞬间弯弓搭箭,朝着谢昊一箭射去,同时怒吼道:“谢将军!当心!” 贺兰羯一步跃上城墙高处,飞身一扑,手中铁钩划向谢昊。 一声轻响,飞来一箭射向他的头顶,贺兰羯在半空中飞速变招,挥起铁钩,将箭矢斩成两半! 谢昊猛然退后,士兵一跃而上,刀剑、长戟瞬间朝着贺兰羯招呼,贺兰羯被长戟顶得后退几步,紧接着抓住长戟,发力,将士兵一同掀下城楼去。 士兵发出惨叫,谢昊却已在保护之下退后,贺兰羯瞬间抬头,放弃了谢昊,转身跃上城墙高处,沿着错落的瓦瓴几个来回,飞速跳上角楼一侧的屋顶,疾冲向段岭! “快逃!”谢昊朝段岭吼道。 段岭又是一箭,贺兰羯几乎不用闪躲,只让箭矢射在自己身上,不到瞬息,已拉近到三十步距离,段岭再次连珠箭发,连着三箭,贺兰羯仗着自己有刀枪不入的白虎明光铠,丝毫不惧。 “等死吧!”贺兰羯怒吼道,冲过角楼的最后一道缺口。 段岭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再射一箭,贺兰羯根本不将这孱弱少年放在眼中,手中已亮起了铁钩,眼看两人距离不到十步远,一切的努力都是垂死挣扎。 然而就在那最后一个瞬间,段岭射出了一枚火箭,正中贺兰羯胸膛,紧接着原地跃起,凌空回旋,将面前点箭用的,装满油的火盆朝着贺兰羯一踹。 火油爆开,瞬间点燃了贺兰羯的外衣,贺兰羯还没反应过来,火盆已飞到面前,撞在他的身上,火油刹那泼了他满身。 烈火简直是顷刻间轰然烧起,贺兰羯化作一团火球,脚下打滑,直摔下去。 段岭飞身朝着角楼边缘滑下,一路掀起乱飞的瓦片,贺兰羯则全身着火,挣扎着狂吼,挥出铁钩,从半空中扑向段岭,段岭挣扎不及,眼看就要被贺兰羯抓中之时,一个修长身影飞来。 郎俊侠踏上飞檐,在半空中侧转,抖开长剑,一剑出手,刺穿了贺兰羯手臂,“叮”的一声,将他钉在了屋檐边上。 段岭:“……” 郎俊侠落在贺兰羯身后,顺手一折,摘走了贺兰羯背着的佩剑。 “剑归我,白虎明光铠归你。”郎俊侠道,“后会有期。” 郎俊侠抽走长剑,一划,斩断贺兰羯整条手臂,再断其两腿,飞身退后,如同天际的那一抹闪电,就此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贺兰羯沿着瓦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摔在地上。 段岭不住喘气,转身爬回角楼内,沿着楼梯,匆匆下来。 潼关内,喊杀声渐歇,一声闷雷,大雨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水声响起,浇熄了贺兰羯身上的烈火,鲜血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开去,淌得满地都是。 “是谁授意你杀了先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段岭静静看着贺兰羯,贺兰羯发出痛苦的呻|吟。 段岭倏然怒吼道:“说!” “你……你……” 贺兰羯挣扎着匍匐爬来,拖出一道血迹,他抬起头,注视着段岭。 段岭站在贺兰羯的面前,身上满是雨水,他看着贺兰羯的眼神,终于令这残忍的刺客想起了一年前,也是今天,在上京城外伏击的那个人。 “你是……李渐鸿的……” “我父因你而死。”段岭沉声道,“告诉我是谁,让你出手伏击他。” 被烧成焦炭的头颅狰狞恐怖,嘴唇微动,说:“是……是……” 段岭再上前一步。 一枚细针寒光闪烁,飞向段岭。 就在此时,万里奔霄冲到城楼前,武独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扑向段岭,右手一掠,“叮叮叮”三声响,收走贺兰羯喷出的暗器,将段岭扑倒在雨水里。 段岭踉跄起身,贺兰羯焦炭般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用尽了所有力气,脸上皮肤龟裂,渗出血水,漫延到雨水之中。 武独仍在不住喘气,一身铠甲上全是血,跌坐在墙下。 段岭朝武独无奈地笑了笑,没有问到最初想要的消息,却也为父亲报了仇。 “笑!”武独吼道,“疯了吗!你跟那亡命徒想说什么?!性命还要不要了!” 武独抬手,段岭以为他要扇自己耳光,武独却一手按着段岭的后脑勺,将他抱在自己怀里,全身都在发抖。 武独两脚摊开,右脚因鏖战而受了伤,受伤的一手包得像个馒头,抱着段岭,另一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看着段岭的少年容颜,二人气息交错。 雨停了,狂风吹来,乌云散尽。 那漫天的云霾如同灰色的幕布,被天孙之手一扯,尽数消散,现出一道横亘万古光阴的璀璨天河。 地面无数水洼,同时倒映着天际那灿烂的星辰,每一个水洼,便恍若一个兴灭轮转的大千世界。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了。 仿佛这无涯的世间,便只有这么一座旷古绝今的巨大城墙。 城墙隔绝了生也隔绝了死,隔绝了星河也隔绝了大地,而他们此刻,正坐在这宏大的城墙上。 七月初七,秋风吹过,卷起水洼中大大小小的涟漪,星辰的光碎开,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武独被段岭的双眼吸引了注意力,脑海中蓦然出现许久以前的画面,诧异与震惊取代了他的冲动,令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用手掌覆住段岭的鼻子与嘴唇。 段岭眼里带着茫然,不知武独何意。 武独的表情十分惊讶,放开手,又覆上去,仔细看段岭的双眼。 段岭茫然的目光,与七年前,上京风雪夜,药铺里的灯光下,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脸的孩童眉目,依稀重叠在了一起。 武独第三次放开手,又覆上去,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我见过你。”武独难以置信道,“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这是怎么回事?” ——卷二浩酒千钟终——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87章 坦白 七月初七,上梓之盟签订的十三年后,陈、西凉再起战事。 七夕夜一战,如同闪电划过夜空,不到一天便即结束。 开战的信报甚至尚未送至辽、元、陈朝中,党项军队便被召回,无功而返。 七月初七,潼关之战,秦岭内的与入城的西凉军共计殁一万七千人,俘一万三。 翌日,西凉赫连达急报,召回伪装成马贼的正规军与骑兵队,收拢残兵,退后三十里。 当夜,边令白病重不治,就此身亡。 翌日凌晨,新任钦差赶至潼关,重整军队,接收边令白军权。 “出发以前,牧相便告诉过我,你思路清晰,做事极有条理,方方面面,都能考量到,如今一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郑隶已年届花甲,留着雪白的胡子,段岭的祖父还在世时,这老头子曾率领南陈军转战长城以外,请他出山坐镇潼关,乃是最好的选择。 段岭汗颜道:“不敢当,幸好有费先生与武独在。” 段岭站在郑隶面前,确实不得不谦卑,这次潼关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漏洞百出,更两次险些丢了性命,若没有武独,自己根本什么也办不成。 郑隶留着王、谢二人不动,简单地重整了一次军队编制,段岭看出郑隶准备在不久后启用谢昊,便知不必再提醒他哪个可用。潼关的任务虽已结束,段岭却还有一堆烂摊子,得好好去收拾,当即与郑隶辞行,回西川去。 “我见过你,七年前,在上京的药堂。” 武独终于想起来了。 七夕那夜,段岭终于告诉他:“对,是我,你还用金乌吓了我一跳。” “可你……”武独实在想不明白,过往之事,重重叠叠一刹那涌上心头。 秋季暴雨过后,潼关一片水洗般的晴空,马车再度启程南下,依旧是那哑巴车夫,车里坐着武独与段岭二人。 出秦岭后,进巴山时,段岭让车夫在路边停了车,两道全是枫树,段岭便扶着武独下来,在枫林里休息片刻,去打了水来给他换药。 背后是火焰一般的枫叶,武独在那一战里手掌受伤,还扭伤了脚踝,下车进山来,坐在一块大石上,光着右脚,踩在马扎上。段岭调好药膏,给他换药,先是给脚踝消肿,再解开左手上的绷带,止血生肌。 “手上的伤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段岭朝武独说,“不化脓就没事,脚踝反而得过些时候,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天当心一点。“ 武独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答道:“没关系。” “你轻功这么好。”段岭说,“千万不能留什么病根。” 武独说:“先前你想告诉我什么?磨磨蹭蹭的,这里四下无人,总算可以说了吧。” 段岭朝他笑了笑,说:“先前在洞里那天,你说过也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 先前那夜,两人来不及多谈,便被党项撤军所打断,紧接着又是层出不穷的事,武独这两日里,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为什么段岭会在七年前,那场风雪夜里出现在上京的一个药堂。 但段岭也说过,他父亲是个药商,那么兴许就是药堂的掌柜? “我先问,究竟为什么会在那时见到你?”武独皱眉说,“你不是浔北人吗?” “缘分啊。”段岭答道,“我们相遇的缘分,早在那时就埋下了。” 段岭小心地给武独的手上着药。 武独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叶四处飘落。 “缘分吗?我……”武独说,“我这一生,在师门立过誓,是不能娶妻、成家的,甚至不应立业。” “为什么?”段岭问。 “刺客皆是如此。”武独答道,“你有了家人、爱人,便有了弱点,你杀了仇家,对方的后代要来寻仇,就会杀你妻儿,放火烧你的房子。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可你师父与师娘呢?”段岭又问,“他们不也成亲了?” “他们并未成亲。”武独答道,“没有名份,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师娘,后来上梓城破,师父力战身亡,师娘也随之殉情,你身上这件白虎明光铠,便下落不明,而山河剑法,也落到了前来营救的赵奎手中。” 段岭问:“所以你为了找它,才到赵奎身边,对吗?” 武独点了点头,说:“赵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会离开,所以才把它藏了起来。” 段岭问:“找到以后,你要做什么呢?光复师门吗?” 武独答道:“师门已颓落了,当初的传承,也早已离心,镇山河更不知下落,但白虎堂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保护帝君。” “可是帝君他用不着我来保护。”武独说,“太子虽有意招揽我,我却知道,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刺客,而不是白虎堂的传人,归根到底,仍是不需要我。” 段岭心想我需要啊,我需要。 武独说:“赵奎也好,牧相也罢,还有太子,除了先帝以外,大家要的,都只是杀人的刀,不过也怪不得谁,乱世之中,本来就是杀来杀去。” 段岭欲言又止,武独却以为他想安慰自己,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山儿,你呢?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你今年也已十六岁了,终日跟在我身边,不免耽误了你。” “什……什么?”段岭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心中温暖。 “像你说的,七年前,我本是去上京执行一桩任务,与你在那时便相识,是缘分。”武独又说,“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兴许是这缘分仍在。” 段岭听到这话时,心中亦不免百感交集,是缘分吗?也许从他出生开始,一切便已经注定,注定了他是南陈的太子,是李渐鸿的儿子,会在某一天被带往上京,又注定了在那一天,见到武独。 “我不成家。”武独说,“可你不一样,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我过一辈子,回去好好想想,刚满十六岁,来日你大有可为……” “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辈子的。”段岭给武独缠好手上的绷带,包扎好,说,“我也不想成家,立业倒是可以的。” “你……”武独仿佛早已料到段岭会这么说,又道,“跟着我,没名没份的,这算什么?当我小厮一辈子?你的功名呢?你不是想往上爬的么?” “像你师父师娘一样啊。”段岭说。 武独整张脸蓦然就红了,段岭也觉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 一片枫叶飘落,静谧地落在树叶堆上,发出“沙”的一声响。 武独看着段岭,说:“那……你要么就……索性……” “索性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想想,摆手道:“罢了罢了,随便说说。” 段岭一头雾水,武独又说:“算你运气好,不是跟了郑彦,那便……先这么定了吧。” “郑彦?”段岭问,“和郑彦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武独摆摆手道,说,“回去吧。” “等等。”段岭说,“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武独:“?”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武独先前说的话,以前他们不曾聊过这个问题,虽然在牧旷达等人眼中,莫名其妙出现的这少年是武独朋友的儿子,但两人各自内心里却很清楚。武独也知道,段岭只是暂且在他的保护下栖身,也许会离开,才有了这么一席话。 听到段岭这么说,武独很高兴,待他的好,也有了回报。 “我爹走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事。”段岭答道,并坐上那块石头,牵着武独的手,武独却顺势分开手指,与段岭十指相扣,握着他的手不放,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朝段岭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天吗?”段岭又说。 武独笑了起来,说:“你爹是荣昌堂的大夫?我记得你拿着根人参,是给孕妇吊命用的。” “是给乌洛侯穆吃的。”段岭说,“他被你捅了一剑,差点死了。” 武独:“……” 武独的笑容瞬间敛去,不敢相信地看着段岭。 段岭答道:“‘祝’,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那时候乌洛侯穆接了我爹的命令,到上梓去找我,接到我以后,将我藏在上京城中。你带着陈国影队,日夜奔袭,找我的下落。当夜祝死后,第二天,你还去学堂里找我,认错了人,抓走了蔡闫。” “后来我在上京长大了,两年前的春天,爹回到我身边。”段岭说,“教会了你觉得我不该会的事,譬如说带兵打仗、轻功纵跃……他训练我射箭,还教会了我山河剑法。” 段岭松开武独的手,起身,说:“你看。” 段岭凝神,回忆起山河掌,唰然一步,掠起漫天飞扬的枫叶。武独仍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段岭则在如血枫花中穿梭,纵横来去,收掌,侧身平按。从头到尾,打过一套掌法。 “错了一些地方。”段岭有点不安地说,“但是大体是对的。” 武独半晌说不出话来,段岭又到武独身边坐下,摇摇他,说:“哎,武独,你在听么?” “然……然后呢?”武独颤声道,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 段岭拉起武独的手,依旧与他十指扣着,说:“然后上京城破,我没有等到爹,和蔡闫逃了出来。” 武独这时候才充满了震撼,怔怔看着段岭,段岭出神地说:“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当我回到西川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谁冒充了我,什么都没了,郎俊侠……乌洛侯穆给我下了毒,把我扔下江去,可能我顺水漂了下去,又被你救了起来。” “对不起,武独。”段岭说,“先前许多事,是我骗了你,我什么也不敢说,我怕你是牧相的人……” 武独一个踉跄,从岩石上下来,到地上。 段岭莫名其妙。 “你是……果然……我就觉得不妥……”武独颤声道,“你才是真正的殿下……你……你……” 武独身上还带着伤,直挺挺地跪在段岭面前。 “快起来!”段岭忙道。 “殿下。”武独喘息着说,“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先帝……” 段岭忙也跪下去,对着武独,说:“你快起来!” “你快起来……”武独要让段岭起身。 “你快起来!”段岭急道。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武独突然紧紧抱住了段岭,激动得难以言喻,先前想不通的一切事情,据此都有了解释。 “不怪你。”段岭说,“真的不怪你,你本无罪,若你觉得自己有罪,我替已逝的父皇恕你之过,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将这事放在心头。” 武独紧紧抱着段岭,那力度直让段岭觉得痛。 “起来,武独。”段岭让武独起身,彼此对视良久,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第88章 无措 “你不该告诉我。”武独皱眉,朝段岭说。 “如果连你都不能说。”段岭答道,“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相信了,赫连昔年在上京读书时,与我曾是同窗,就连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没有办法再这么下去,有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要被逼疯了。” 段岭看着武独,眉头深锁,很难过。 “我懂了。”武独说,“你……哎,我一定……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看着我。” “什么?”段岭奇怪地看着武独。 武独说:“不,我是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绝不会出卖你。” “我不担心。”段岭笑了起来,又靠上前去,抱着武独,倚在他的怀中,武独十分不自然地一动,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别动。”段岭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吗?” 武独便这么坐着,让段岭抱住了自己。段岭的感觉十分奇怪,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平日里他也喜欢抱着武独睡觉,但都与这一次不一样,他终于把梗在心里的一切说了出来,找到了可以一起分担的人。 武独呆呆地坐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又搂住了段岭的肩膀。 从前抱着时,段岭总是觉得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只有这一次,也许从今以后,他的心都能落到了实处,就像找到了能落脚的地方。 武独:“……” 武独低头看段岭,段岭闭着眼睛,睫毛上闪烁着夕阳的光。 武独还如同陷在梦里一般,夕阳照了下来,枫叶在他们身边翻飞,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不一样了。 武独说:“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李若。”段岭抬头,答道,“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但以后只要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段岭吧,我不想忘了这个名字。” 段岭心中忐忑,观察武独的表情,武独已完全蒙了,段岭起初以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又说了几句话,他发现武独的思绪已经乱了,先前的话只是纯凭本能。 “你……你发誓,你没有哄我玩。”武独说,“王山,你……” “我哄你玩干嘛!”段岭哭笑不得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么?冒充太子有什么好处?找死啊我。” 武独一想也是,可他一会儿想到朝暮相处的人居然换了个身份,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欠李家的罪终于还了,坐在朝堂上的那个居然是假货!实在是五味杂陈,百般滋味,欲语还休,齐上心头…… “可是不管我是不是太子。”段岭认真地说,“我还是我。武独?” 他还在发蒙,段岭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又推推他,说:“哎,武独。” 武独每次陷入失神时,便会被段岭拉回现实,转头看他,满眼迷茫。 “我们走吧。”段岭说,“太阳快下山了。” 段岭要让武独搭着自己的肩膀起来,武独忙道:“臣……臣自己能走。” “别闹。”段岭哭笑不得道,强行将武独的手臂架在肩上,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地走下山去。 残阳夕照,枫林如一片光海,段岭知道武独的世界被颠覆了,须得让他好好想想,不能再追问他别的,否则武独越来越混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车前,段岭又拍了拍万里奔霄,亲昵地蹭了蹭它的头,奔霄打了个响鼻,凑上前,注视段岭。 武独愕然看着奔霄,终于,一切都有了解释。 “它认得我。”段岭低声朝武独说,“你看。” 段岭走出几步,学着父亲朝奔霄吹了声口哨,奔霄便朝他过来了,段岭再跑开几步,奔霄又跟着过去,哪有半点性情暴戾的影子?段岭扒着奔霄的鞍,翻身上去,稳稳当当地骑着。 “走吧。”段岭说,“再不快点,就要在路上过夜了。” 上了车后,武独不敢与段岭一起坐,段岭便强行拉着他,两人依旧像来时那样坐着。似乎一切都循规蹈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武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段岭开始有点紧张,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或是一直等不到这反应。他充满忐忑,却说:“我睡会儿,到了你叫我。” “是。”武独忙答道,两人目光一触,武独又马上挪开视线。 他非常不安,段岭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改变,武独仍处于震惊之中。 段岭便倚在武独腿上,想了想,觉得似乎把身体靠近一点,可以消除武独的这种不安,于是便顺势爬上去,整个人斜斜倚在武独怀中,那一下武独整个人都僵了。 “殿下!”武独忙道。 “嘘。”段岭虽知道驾车的老头子既聋又哑,可人家万一是装的呢? 他就像以前躺在李渐鸿怀里一样,靠着武独,一手从他腰后环过去,将武独当作一个很大的枕头般,枕在他健壮的胸膛上。 段岭其实不困,但知道武独需要时间,便闭着眼,假装睡熟了,让他去想一想。一路寂静,只有车前马鞭不时挥舞的声响,与车轮转动,在路上磕磕碰碰的声音。 他感觉到武独非常小心地,恐怕惊醒了自己似的,动了一下。 武独握着段岭搭在他肩上的手,让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前,再小心翼翼地取过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连段岭的手一同盖住。 上弦月升起来了,照耀山岭、大地与江河,长河上闪烁着梦一般的银色碎鳞,浮光掠影,如同千万个闪烁的梦境。 段岭起初只是装睡,而后却发现武独呼吸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武独梦见马车停在一座宏大的木桥中央,车夫不知去了何处,周遭尽是漫天遍地的银色月光,只有段岭依旧躺在武独的怀里,武独则仍旧是呆呆的那模样,抱着段岭。 有人上车来,却是李渐鸿,问武独说:“我儿睡着了吧?” “睡了。”武独诚恳答道。 “交给你了。”李渐鸿答道,“好好照顾他。” “武独?”段岭把武独摇醒,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刚出秦岭,回程走得比来时要慢许多,第一夜停在京畿路的分岔口处,于江边暂栖。 江边有一客栈,武独睡醒的那一瞬间,像是忘了他的整个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革。 “做了个梦。”武独打了个呵欠,被段岭枕得手臂发麻,拍拍段岭,示意他快点从自己身上起来。 段岭见武独似乎恢复正常了,便收拾东西,准备下去住店,又问:“什么梦?” “梦见了先帝——”武独瞬间哑然,想起来了。 段岭:“……” 武独:“……” “梦见我爹了?”段岭问。 武独答道:“让我照顾好你。” 武独又开始意识到,面前这人是南陈真正的太子,虽然他的身份得不到朝廷的承认,甚至被人冒充,但他是眼下唯一的李家血脉。 两人如常去投店,段岭伺候着武独,武独十分惶恐,几次要起身,却被段岭按下。段岭先是牵着奔霄到后院去安顿,再吩咐把晚饭送到房中,两人对坐,于一张矮案两侧用晚饭。 武独左手包着绷带,不能端碗,右手拿着筷子,段岭问:“喂你吃吗?” “不不。”武独忙道,“我自己来。” 段岭夹着菜,喂了他一口,武独那表情,实在是不知所措。 “你和我。”段岭想了想,说,“嗯……还是照旧,武独,从前你说我薄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电光一瞬,武独突然就明白了,段岭是背负着多大的责任,以及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相信了自己,因为一旦有任何人知道此事,都极有可能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我会保护好你的。”武独说,“你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了。” 段岭十分感动,他知道武独不会出卖自己,却没想到他如此坚决,且毫无余地。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武独食不下咽,放下筷子,又问:“那,咱们以后怎么打算?” “以后吗?”段岭想了想,说,“你说了算,今天答应你的,还是一样,你不成家,咱们以后就……” “我是说。”武独认真答道,“要怎么回朝?” “你见过现在的太子吗?”段岭说,“我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身份,我长得像我娘,不大像我爹,太子的长相是怎么瞒过……” “他就是蔡家的孩子。”武独这一生只有那天,自己挥剑朝向蔡闫时,乌洛侯穆的反应令他十分不解,然而这持续了七年多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段岭的亲自解答。 于是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就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哦,原来是蔡闫吗?”段岭答道,“果然是他。” 段岭心中涌起惆怅与悲伤,但他已隐约猜到了,只因上京逃亡后,就再也没有蔡闫的消息,那天从鲜卑山的村里逃脱,按道理蔡闫是成功了。而后郎俊侠说不定也去找了自己,直到带着“太子”回朝,也只有跟随父亲学过山河剑法,见过他的蔡闫能冒充得了。 武独眉头拧了起来,段岭又说:“他和我爹长得也不像啊。” “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武独说,“乌洛侯穆一定用草药与小刀改过了他的容貌,眉毛、眼角与唇线,与先帝确实有一点像。” 武独认真地端详段岭,说:“你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段岭却在想蔡闫的事,心里有点烦躁,点了点头,武独又说:“只不知四王爷……不,陛下他认得你不?” 段岭答道:“很难说,赌一把么?你能带我去见他?” 武独点头,说:“真要求见不难,可你得想好,见到他面后,如何说,如何做,能让他信你。那假货回朝时,四王爷还让我们依次看过,我只记得在名堂时见过那厮,一时阴错阳差,便点了头。” 说到此处,武独又十分愧疚,眉头深锁,用受伤的一手猛捶桌子发泄,段岭生怕又让他于心不安,忙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想得到有人冒充我?” “咱们慢慢地,再从长计议吧。”段岭答道。 武独点点头,撑着起来,要去收拾,段岭忙让他上床去,说:“我来,你有伤在身。” 武独一直看着段岭,目光随着他跟到西,又跟到东,段岭知道武独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先前武独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也令他有点惊讶。但武独没有太怀疑他,感觉反而才是最真实的。 武独跟随他爹,不过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努力地观察段岭,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段岭收拾完,依旧躺上床去,睡在武独的身边,兴高采烈地拉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武独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蓦然看着段岭,似乎在考虑自己该不该滚到床底下去睡,段岭却拉起他的手,依旧枕在他的手臂上,心想把包袱扔给了武独简直是一身轻松,可以睡觉了。 “你知道吗?”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 武独说“是”太正式,“嗯?”又显得太敷衍,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还没想清楚,是太子的私人侍卫,还是先帝的托孤大臣? “爹去世后的这一年里。”段岭笑着朝武独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感觉是又活过来了。” 段岭一笑起来,就像那年初春,武独刚下山,到江州的那一天,整个江州所有的桃花都飘飞了起来,那阵风恍若是等着他前来,世间盛景,亦像是一张幕布,为他而打开。 武独在那一刻,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我的手伤了。”他想了又想,最后忐忑地说,“不然吹首曲子给你听。” “嗯。”段岭答道,闭上了眼,枕在武独的肩上,困倦地入梦,快睡着前说:“以后吧,来日方长,我睡了,好困。” 段岭带着笑,进入了梦乡。 第89章 大赦 西川,夜。 “殿下。”郑彦懒洋洋地过来,说,“明天就要动身了,早点洗洗睡了。” 蔡闫坐在案几后,面对堆叠起来的奏折,看了郑彦一眼,客气地答道:“郑卿先歇着吧。” “还在等人呐?”郑彦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且口无遮拦,有时候蔡闫真想让武独把郑彦给毒死。 “等谁?”蔡闫笑着反问道,“我倒是没有要等的人,郑卿又是在等谁呢?” “哦——那自然是等尸体了?”郑彦说。 蔡闫笑不出来了,脸色极其难看,郑彦便笑着说:“我见你四叔去,与他喝喝酒,殿下去不去?料想一时半会儿的,尸体也回不来。” 蔡闫只得僵硬地说:“郑卿说笑了。” “明日就要大赦天下了。”郑彦拿着杯,摇了摇,说,“听说一班小兔崽子们,都得放出来,看来殿下相当有仁心呐。” 蔡闫又是一僵,敷衍地说:“罪不至死,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莫非郑卿对‘冯’,还有什么话说?” 郑彦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蔡闫。 “你不像你爹。”郑彦说。 那一刻蔡闫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变得极其难看,仿佛已起了杀意,郑彦又懒洋洋地说:“人生苦短,须得及时行乐呐。” “郑卿。”蔡闫的声音发着抖,仿佛带有按捺不住的愤怒,说,“回去歇着吧,祭日已过了,莫要再来招我,累。” 郑彦却不离去,反而在蔡闫案几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背对当朝储君,自言自语道:“这世上就是一个大染缸,与什么人走得近了,便会变成什么人。” 蔡闫生硬地说:“郑卿想说什么?让我提防‘冯’么?” 郑彦说:“冯的智计,确实险恶,不过都是阴谋,非是阳谋,还不到需要特别提防的地步。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 “世间万象,五彩缤纷,有太多的颜色,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就会被染成那颜色;唯独先帝,又是另一种颜色。”说到这里时,郑彦起身,朝蔡闫笑道:“黑也好,白也好,先帝手持一把镇山河,始终不为所动,跟着他久了,竟是返璞归真,别的颜色都就此褪去,成了一张白纸,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窥见‘天道’的意思,唯愿殿下也记住这点。” 蔡闫一时间竟有点晃神,郑彦朝蔡闫微一躬身,不复先前醉态,袍襟扬起,施施然离去,余下蔡闫在殿内发呆。 秋风吹过,满庭落叶,宫内只剩下零星少许人,预备明日便动身启程。 李衍秋坐在厅内,望着庭院里的景色发呆,皇后牧锦之已随着牧家的迁徙队先走了,偌大一个皇宫,空空荡荡,颇有萧瑟之意,案前放着一碗药,已凉透了。 郑彦沿着走廊经过,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到李衍秋身边来坐下。 “喝!”郑彦拿着装酒的瓶,朝李衍秋示意,“我喝酒,你喝药。” 李衍秋拿着药碗,与郑彦稍稍碰了碰。 “刚从东宫过来?”李衍秋问。 “陛下的心肝,还在东宫批折子。”郑彦朝后靠,把背脊倚在矮榻边上,说,“看那模样,倒有几分像你,不像先帝。” 李家以武立国,代代相传,于礼数上倒是不甚苛刻,李衍秋待臣子们也是颇随意,郑彦身份特别,两人与其说是君臣,更不如说是老友。 “没有皇兄的那脾气。”李衍秋叹道,摇摇头,说:“心倒是很好的,想必是像我皇嫂。” 郑彦若有所思地望向外头晴空,李衍秋又说:“方才睡了一会儿,竟是梦见了皇兄,祭日时不来,这会儿倒是来了。” 郑彦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又喝了口酒。 “梦见在一座桥上。”李衍秋说,“料想对岸就不再是人间了,桥下俱是月色。朝我说,‘皇儿回来了,该迁都了,又是一年了’。” 郑彦这时候才说:“大赦天下一事,陛下说不得还得再想想。冯一放出来,说不得要天下大乱。东宫更是缺人,若先帝仍在,臣倒是不担心,可如今东宫之主,是未来的一国之君,陛下……” “大赦令已经发出了。”李衍秋叹道,“君无戏言,你还能收回来不成?至于冯,是荣儿特地要求的,其中利弊,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冯担任影队参谋多年,虽说当年获罪于父皇,押下死牢,但他待我大陈,却依旧是一片忠心。” 郑彦摇摇头,叹了口气。 “但你说得对。”李衍秋说,“东宫尚无太子门客,终究是不妥的,自荣儿归来的这大半年间,有乌洛侯穆看护着,朝中琐事又多,一时便未顾上。这次迁都以后,须得让他好好安排。” “恕臣直言。”郑彦喝着酒,随口道,“如今东宫,总是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 “缺一股气。”李衍秋说,“荣儿是可造之材,坐在那位置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朕参批奏折,审阅民生,这一点是做得极好的,可他未曾认识到一事,这是他的基业,未能放开手脚去做。” “抑或这么说。”李衍秋端起药碗,凝视漆黑的药汤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面容,仿佛在那倒影中,有另一个熟悉的人在看着他,“他还未将自己视作李家的人,安顿政事,驾驭这朝廷,仍是在帮朕,而非为了他自己。” “不过锋芒太露,终究也不是好事。”李衍秋将药一饮而尽,苦得微微皱眉,说,“郑彦,你去替我安排,太子仍需侍读等陪同,便以门客之名招揽。” 脚步声响起,十分匆忙。 “太子求见。”外间侍卫通报。 李衍秋眉头微微一扬,与郑彦一同望向走廊,蔡闫匆匆转出,笑逐颜开。 蔡闫先是躬身,身后又出现了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郎俊侠。 “乌洛侯穆?”李衍秋皱眉道,“不辞而别,还未治你擅离职守之罪,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叔叔。”蔡闫过来坐下,说,“且看他带回了什么东西。” 郎俊侠一瞥郑彦,彼此素未谋面,却早已知晓对方大名。 “你来了。”郎俊侠说。 郑彦皮笑肉不笑,说:“我来了。” 郎俊侠解下背后长剑,双手将它平放在桌上,剑鞘上雕着大势至菩萨斩妖除魔之像,伏一白虎,剑柄以砗磲制成,上镶一枚流光溢彩的舍利。 “幸不辱命。”郎俊侠答道,便退了出去,在门外听吩咐。 李衍秋一手按着剑柄,将剑抽了出来,发出低沉的声响,剑身古朴,上有斑驳血点,刻有三个字:断尘缘。 清晨阳光灿烂,和风习习,山对面的梯田上农户正忙着秋收。 段岭站在临江的客栈门外,伸了个懒腰,找小二要了个桶,打水进去,烧水给武独喝茶,换药。 段岭睡了一年里最安稳的一晚上,武独却一宿无眠,辗转反侧,到天亮时才睡着,刚睡着没多久,听到段岭烧水的声音,瞬间又垂死病中惊坐起,萎顿不堪,手掌覆在眉眼间,一头烦躁。 “什么时候了?”武独问出这句话,又觉不对,哪有臣子朝太子问时辰的?应该自己早点起来伺候才对,可是都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天亮了。”段岭说,“你没事吧?不舒服?” 武独眼睛发红,看了段岭一会儿,说:“以后这些琐事,还是我来吧。不……不把你当殿下,平日里也该是我照顾你,那天从潼关出来,我就这么想着。何况你跟着我,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段岭知道武独已大概想清楚了,说:“这有什么打紧的,如果你不知道蔡闫是假货,出来跟着他,你也会这么说么?” 武独说:“自然不会,可你和他不一样。” 段岭昨天|朝武独一股脑地倒了一大堆话出来,想想也有点尴尬,笑着说:“那如果……乌洛侯穆带回朝的人是我,咱俩换个身份相识了,你也会这么想么?” 武独倒是从来没想过这茬,这么说来,他脑中更是充满了一团乱麻,如果段岭不是现在的王山,他俩单独相处,凭自己这一贯爱理不理的脾气,肯定也不会对段岭掏心掏肺的,顶多是心疼他,待他特别亲近些——当然这一切是在“太子”真心待自己的前提下。 想了一会儿,武独不得不承认,只得说:“好吧。”于是释然,看着段岭,两人笑了起来。 “昨夜一直在想你这事儿。”武独说。 段岭解开武独手上的绷带,给他换药,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武独:“有一个人,我可带你去见他,唤作谢宥,只要确定你的身份,谢宥哪怕牺牲自己性命,也会护着你。” “我知道他。”段岭说,“他忠诚于天子,是不是?可现在的天子,是我四叔。” 武独微微皱眉,不说话了。 段岭又说:“只要四叔认我,蔡闫根本就不构成任何威胁。” 武独点头道:“还有一事,现在出面,对你来说,仍是太危险了,我一直怀疑牧相要对付那假货与陛下,先前那药,他从未说过是配给谁用的,说不定就是假货。” 段岭为武独换好药,武独侧身下来,段岭便给他穿靴,武独低头看着段岭的一举一动,段岭做得十分自然,接着让武独一手搭在自己肩上,扶他出去。 秋日晴空旷野,空气清新,段岭蹲在江边洗脸,朝武独说:“最坏的情况是,四叔不相信我是我,把我关了起来,咱们又没有证据,那就彻底完了。” “是这么说。”武独现在想来,也是十分凶险,运气成分太大。 “最好的情况。”段岭说,“则是四叔认我,将乌洛侯穆与蔡闫一并杀了,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是朝廷中湍急的权力漩涡——牧旷达很可能要想方设法地毒死自己,当然,有武独在,他根本不必怕任何人下毒。可牧旷达想做什么呢? “接下来。”武独认真地朝段岭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这事,你千万不能在牧相面前露出端倪,否则会为咱俩引来杀身之祸……哎不过也没什么。” 段岭:“……” “可是如果真的败露了,他们就会来杀你。”武独说,“那咱们就只好铤而走险,放手一搏了,下毒将他们全部毒死。” 段岭道:“你……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事。” 第90章 端倪 “是我有一次无意中听见的。”武独想了想,仍然觉得不太|安全,看到江边有一艘小船,说:“上来,咱们到江心去。” 段岭不会撑船,与武独上了小舟,武独勉强站直,横过篙,在岸边一点,小船如同箭矢一般,飞向江心,慢慢地停下。 这里没有别人了,武独坐下,示意段岭过来一点,揽着他,两人坐在船头。 “那天夜里。”武独说,“我在丞相府中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段岭问。 武独揭开段岭的外袍,露出他穿在里头的白虎明光铠,眼望段岭,段岭便点了点头。 那天贺兰羯身死后,武独便将明光铠剥下来,嫌弃地用药粉泡了好几天,直到确认洗得很干净了,才让段岭穿上,便让他从此一直穿着,也不说用不用还,眼下既然是太子,更不用还了。 “我躲在梁上,无意中听见长聘与牧旷达在书房中的半句密谈。”武独说,“非常可疑,文聘说的是,‘显怀的这个时间点,须得算好,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段岭充满疑惑。 “显怀?”段岭喃喃道,“是怀孕吗?谁怀孕?” 武独说:“牧相只应了一声,二人便谈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所以,我怀疑长聘指的是皇后,若牧锦之为陛下生下皇子,牧相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国舅爷,待陛下被……待以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地把持大陈朝政。” “只是眼下太子归朝。”武独又说,“牧相一定很不甘心,他的敌人是太子,这个位置谁坐上去,都将招致危险。” 这么说来,牧旷达先前要对付李渐鸿,确实情有可原,李衍秋未来的儿子将是他的外甥。而郎俊侠带着蔡闫回来,同时也打乱了牧旷达的全盘计划。但以牧旷达的智谋,段岭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在那之前,说的会是什么呢?”段岭说,“那是他妹妹,又不是他媳妇,还能奇货可居,把大陈江山变成他牧家的不成?” 段岭怔怔看着初晨的江水,心中涌出一个极其震惊的念头。 如果真是这样,段岭感觉到自己隐约窥探到了牧旷达握在手中的阴谋,这对于牧家来说是致命性的,对他来说,武独透露出的这个消息,已经相当于一举为他扳平了整个战局。 接下来的一路上,段岭始终在想这个问题,武独则困得要死,一上车就在瞌睡,最初的震惊已过去了,再醒来时,两人之间又恢复了自然。刚睡醒,还在出神的武独看着段岭,段岭已不再纠结于自己的身份问题,让他朝马车的窗帘外看,沿岷江下江州的路上风景非常漂亮,常常可见漫山遍野的枫叶。 到得西江码头处,马车挪上大船去,顺流而下。 大雁南飞,半年前,段岭路过江州时那惶恐的心境已渐渐地消失无踪,武独这一路上,也渐渐地考虑清楚了。 “不能冒冒失失地去见你四叔。”武独朝段岭说,“否则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段岭点了点头,毕竟现在自己在暗处,而蔡闫在明处,局势看似危险,但在争取到了武独后,反而就像一夜间拥有了赌注,他可以放手一搏了。 虽然未来的局势晦暗不明,但至少目前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 武独说:“我们继续藏身在相府中。只要咱们步步为营,乌洛侯穆拿你没有办法,更不敢贸然来杀你。你看,从那天晚上他见你还活着以后,” 段岭最担心的就是郎俊侠,不知道他此时回去了没有,如果回去了,万一告诉蔡闫,自己就麻烦了。 “为什么?”段岭问。 “他怕引起牧相的察觉。”武独说,“无缘无故地去杀一个相府的门客,是为什么?牧旷达的脑子可不简单,他一定会追查这一切。” 段岭一想也是,现如今,哪怕蔡闫知道自己在武独身边,也不敢让郎俊侠来杀他,否则一旦失手,牧旷达就会起疑,李衍秋也会起疑,毕竟以太子的身份,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除非蔡闫与郎俊侠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在这之前,他们一定不会贸然动手。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零。 江州素有中原第一城之称,古称江陵之地,王气鼎盛,历朝历代,胡虏进犯边关,俱是帝王迁都之处,又是通西川、接江南的中原枢纽之地,背靠玉衡山,面朝滔滔大江,地位得天独厚。 上一次段岭经过江州,过其门而不入,如今终于能看看父亲生前提过的地方了。听说这里春天有桃花,夏季鸣蝉翠绿,秋天飞枫遍城,而冬天白雪皑皑。当真美得如画一般,乃是人间盛景。 码头停船,叮叮当当声响,正值大陈迁都,到处都是货物,段岭扶着武独下来,又上了车,撩开一边车帘,好奇地朝外看。 一座恢弘的城市拔地而起,从古至今,江州未经战乱蹂|躏,历千年积累,已有五十万户之巨,城墙绵延百里,十里长街繁华如织。 “哎,武独。”段岭动动他,说,“这儿比西川繁华多了,为什么我爷爷一直不愿迁都过来?” “因为赵奎。”武独答道,“谢宥与赵奎,素来是死对头,先帝说过一次,谢宥与赵奎各自让了一步,免去了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 段岭大约能感觉到,将权的争夺比相权的波及面更大,后果也更惨重,谢宥与赵奎俱手握重兵,最后祖父不得不顾及百姓性命,迁往西川,以免这两名大陈的重将发生内斗,得不偿失。 车夫从未来过江州,走着走着就不知方向,江州城与西川不同,分内外城,内城为江州府,如今被设为皇宫禁地,外城则以环形建造,自中心朝外发散,最外层的乃是一百零八民坊,一坊中有千户,内一圈是商贸集散,环绕全城的一条长街,再内推一道,则又是一门,学堂、客栈等混合着民宿的一环,共有九十六坊,如天干地支,一环套着一环,彼此对应,如同一个宏伟的风水罗盘,长江便从这罗盘之外环流而过,途经六个码头。 武独也被绕得有点晕头转向,段岭问:“你不是来过的吗?” “忘了。”武独说,“第一次来就迷了路,在城里走了半天,还是郑彦带着进去的。” “奔霄认识路么?”段岭问,“跟着奔霄走?” 奔霄轻车熟路,带着马车先是一拐,进了小巷,又是一穿,从长街上出来。 段岭习惯了上京、西川方方正正的城市格局,来到江州实在找不着北,及至回过神时,奔霄已停在了皇宫外头,还不耐烦地等着马车。 那时间主街鸣锣开道,华丽的马车过来,一名身穿黑铠的武将骑着高头大马,道:“何人在此拦路?!” 段岭道:“糟了,车里是什么人?” “我去应付。”武独说,“不要出来,别怕。” “是武卿?”蔡闫的声音远远传来,竟是亲自下了车,说,“你可回来了!” 蔡闫认不得马车,却认识奔霄。 段岭从车帘朝外窥探,见车队绵延直到长街上,登时便知自己二人运气实在太好,竟然与迁来的太子、皇帝同一天在皇宫外头会合了! 只见太子车辇后有一辆古朴的马车,八马拉车,照那排场,一定就是他的叔父,当朝皇帝李衍秋! 蔡闫下得车来,武独随手拄着拐,要过去见面,蔡闫却自己过来,示意武独不要走动,在车外一番嘘寒问暖。 “怎么伤得这么重?”蔡闫问。 “学艺不精。”武独淡淡答道,“一时轻敌大意,不碍事,将养数月就好。” 那话一出,周围都静了,谢宥仿佛不认识般地打量武独。 蔡闫答道:“回头传个大夫给你看看,这次当真是辛苦你了。” 武独说:“来日待伤势痊愈,再去朝觐陛下。”说着又抱了抱拳,朝蔡闫说:“恭喜殿下迁来江州,虎踞龙盘,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蔡闫会心一笑,说:“听说与你一同前往潼关的,还有一人……” 段岭坐在马车中,心中一凛,武独却在车外答道:“王山并未跟着回来,还在潼关,想必过几日,也会动身。” “好,很好。”蔡闫说,“待回来后,咱们也叙一叙。” 段岭从车窗中看不到蔡闫,心中五味杂陈,小心地将车帘揭起一条缝,远远地看着皇帝车驾。 然而就在这时,谢宥前去拉开车帘,李衍秋下得车来。 “我说奔霄怎么不知去了哪儿。”李衍秋淡淡道,“原来被武独骑走了。” 那一刻,段岭瞬间如中雷击,仿佛见到了梦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眼睛、眉毛、嘴唇,甚至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就像那年在院里种花时,父亲站在背后的一刻,见到叔父时,李渐鸿仿佛又活过来了。 “陛下。”武独抱拳道。 “也罢。”李衍秋随口道,“既然骑走了我李家的马儿,来日便进东宫来当门客吧,也是你与荣儿的缘分。” 李衍秋走上前几步,等着武独回答,武独竟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谢恩,甚至没有点头。 蔡闫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难看,场面极其尴尬,末了,还是谢宥提醒了一句。 “武独,听见没有?” 武独自若答道:“听见了。” 幸而蔡闫知道应变,朝李衍秋说:“叔,待他伤好了再说。” 李衍秋又道:“也罢,倒是好久不见你了。” 武独道:“蒙陛下挂心……” 孰料那话却不是对武独,而是朝着奔霄说的,奔霄转头看见李衍秋,缓慢过来,李衍秋扳着马鞍,奋力一翻,骑上马背去,调转马头,朝谢宥说:“朕这就先进宫去了。” 李衍秋在马上,朝蔡闫伸出手,要拉他上奔霄的背,奔霄却调了个头,不理会蔡闫,带着李衍秋挪了几步,得洛得洛地缓慢走到马车旁。 段岭那时候还在朝外看,而奔霄就这么猝不及防,将李衍秋带到了一帘之隔的车外。 那一刻,武独的脸色瞬间变了,暗道不好。就连段岭也万万料不到,李衍秋无意中就这么一瞥,瞥见了竹帘缝隙里,段岭的双眼。 叔侄二人隔着竹帘对视,段岭马上侧身,避开李衍秋的目光,心头如同遭了一记重击。 第91章 新居 李衍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马车旁沉默片刻,而后道:“奔霄,换了个主人,是不是就不听话了?” 奔霄打了个响鼻,李衍秋一抖缰绳,说:“驾!” 奔霄动了动,片刻后才不情愿地转身,沿着长街小跑几步。谢宥与蔡闫都笑了起来。 “回宫!”李衍秋朗声道,又朝武独道:“借来骑几天,稍后便还你,看你这伤,想必也不能骑马。” 武独点点头,谢宥又打趣道:“该不会是被这烈马儿摔的吧。” 众人大笑,连李衍秋也笑了起来,蔡闫又朝武独说:“好好养伤。” 李衍秋策马离开,奔霄便跑了起来,吹来一阵风,卷起枫叶,李衍秋驾驭马儿,朝着皇城内直冲而去,一袭明黄色的斗篷飞扬,与那漫天血色枫花映在一起。 武独目送李衍秋离开,才转身上了车。 “对不起。”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正在思考,听这话时,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段岭觉得谢宥、李衍秋待武独十分不客气,冷嘲热讽的,听得他心里十分难过,何况武独是为了自己才受的这么一身伤,归根到底,是李家欠他的。武独明白过来,突然觉得好笑,摇摇头,说:“这有什么的。” 段岭万万没料到,武独如今变得这么豁达了,先前昌流君嘲讽他几句都要气个半天,现在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武独手肘倚在车旁,看着外头沿街的黄叶,段岭过去,从背后靠在他的肩头,武独回过头说:“方才陛下他没见着你吧?” 段岭摇摇头,回忆那短暂的瞬间,确实与李衍秋对视了,两人目光稍触即分,然而那须臾之间,又隔着一道竹帘,李衍秋定认不出他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段岭问道。 “他体质弱,常常生病。”武独朝段岭说,“终日病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脾气。” 秋日烈阳万丈,李衍秋驻马太和殿外,暮风翻飞,吹起两道旗帜。 “吾皇万岁!”黑甲军排山倒海,单膝跪地。 谢宥与蔡闫慢慢赶来,李衍秋却停着,出了会儿神,刚才有那么一刹,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辛苦了。”李衍秋说。 黑甲军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一条路,李衍秋进了正殿内,江都皇宫几经风雨,如今重作修缮,足比西川还要豪华。太监上前,为李衍秋解下斗篷,李衍秋便沿着走廊过去。 郑彦、郎俊侠也到了,李衍秋经过东宫外,往里头瞥了一眼,见郎俊侠正坐在走廊下吹笛子,李衍秋经过,他也不起身行礼。 “这一路上也累了。”李衍秋也不理会郎俊侠,只是朝蔡闫说道,“去歇歇吧。” 蔡闫跟在后头,说:“明日一早就是吉辰,还得祭天,叔也早点休息。” 李衍秋答道:“家虽然换了,药还是免不了要喝,你安心。” 蔡闫便与东宫一众仆役恭送李衍秋离开。 长秋宫内,牧锦之正在镜前描眉,衣裳钗粉也送到了,正在一箱一箱地开着查验。 “什么人又招惹陛下了?”牧锦之从镜中看着李衍秋,眉头一扬,笑吟吟地说。 “并没有什么人招惹我。”李衍秋站在牧锦之身后,答道,“皇后这火眼金睛,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牧锦之放下钗子,随口道:“太子门客一事,今天已吩咐下去了,科考后便当选些人,供太子细细地挑去。” 李衍秋彬彬有礼道:“倒是承皇后费心。” 夫妻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李衍秋说完便又走了出去,牧锦之从镜中白了他的背影一眼。 李衍秋回到自己的寝宫中,朝着宣室殿外的晴空。 郑彦正在廊下坐着,让人开箱,找他的酒。 “郑彦。”李衍秋眉头微皱,“你怎么还在这儿?” “太子嫌弃我,陛下。”郑彦彬彬有礼道,“有乌洛侯穆在,臣也不必去遭白眼了,大家两不相见,岂不是更怡然自乐些?” “我一见乌洛侯穆,心中就有把无名火。”李衍秋也和和气气地朝郑彦说,“四大刺客,个个歪瓜裂枣,如今看来,竟是最不得志的武独,比你们还要周正些,总奇怪是不是武独给你们下了什么毒,一个两个的,现在都变这副模样了。” 这话是连郑彦也骂进去了,李家两兄弟,一个锋芒毕露,一个绵里藏针,郑彦早已摸清李衍秋的脾气,知道他怒了。 郑彦马上说:“陛下恕罪,臣这就到东宫去。” 郑彦离开后,李衍秋才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该喝药了。”宫女捧着药上来,李衍秋随手接过,喝了,随手朝院外一扔,琉璃盏一声轻响,摔得粉碎。 “哇——!”段岭终于到了新家。 相府特地拨给武独与段岭一间院子,与正府一巷之隔,较之先前在西川那僻院,新家大了许多,四房两进,一面照壁,还有后院供他们养马,又安排了一名主事、两名仆役伺候。 院里有假山,有一个池塘,池塘后头种满了竹子,边上还有一棵桃树,细水淙淙淌入池中,从弯弯曲曲的渠再流淌出去,竹管架在院墙上,是从丞相府中引来的。 “相爷请两位回来后先住着。”那主事的说,“洗洗一身尘,今夜便为两位接风。” “都回去吧,不必伺候了。” 武独在前院朝那主事说,段岭正在房中左看右看,新家锦被屏风,窗影横斜,令他想起了琼花院,连摆设布置都是青瓷,还有一间书房给他读书用。 主事小心地将武独扶进来。 “是。”主事似乎料到武独会这一说,只站在院中,却不离开。 段岭想了想,朝主事说:“武爷家里有江湖机密,且毒物太多,怕无意中伤了你们,所以不必留在院中,若有吩咐,我自当过去相府里传,都回去吧。” 主事这才点头,朝段岭与武独躬身,告辞。 没有外人在才方便说话,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有钱!”段岭在隔壁说,“二百两金子呢!” 段岭在潼关已将宝藏一事报给了牧旷达,如今一座金山,也不知牧旷达要如何处置,但若拿来花销,买座城也足够了,这点赏赐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段岭还是挺高兴的,至少不必再顿顿吃饼了。 武独在房中坐着,说:“想吃什么,我出门买去。” 段岭说:“你坐着,别动了。” 段岭抱着被子过来,让武独挪了挪,在他的床上又放了个枕头。武独看着段岭,说:“你睡这房,我睡地上,就在床下,就守着你了。” “不怕我半夜下床喝水一脚踩死你吗?”段岭笑着说。 武独想起这话正是几个月前自己说的,突然觉得好笑,两人都笑了起来。 武独说:“我来吧。” “你听我的话行不?”段岭认真道。 “行行。”武独答道,“总得派我点事做,我受伤了,又不是废了。” 武独这么被段岭照顾着,实在不安,倒不缘自段岭身份,只因自己长这么大,从来也不曾有人这么待他。 “那你洗个澡吧。”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抬手,嗅了下自己的衣袖,满脸通红,段岭便出去传人打水过来洗澡。 小厮们抬着个大桶过来,放在角房里,一轮一轮地添热水,兑冷水。 “我自己洗。”武独忙道。 “快脱。”段岭说,拿着武独换下的衣服,到后院去,扔进盆里,打水泡着,回房去找干净衣服,这次牧旷达吩咐对了人,方才那主事办事极其细心妥帖,居然忘了赏他。 不多时,段岭就带着干净衣服来了,捋了袖子,给武独洗澡,武独手上还缠着绷带,不能沾水,一手在身上搓来搓去,见段岭进来,倏然一张帅脸红到脖子根。 段岭按着武独,给他洗干净全身,从那天夜里受了伤,武独就没洗过澡,此时左手搁在桶边,露出健壮的肩背,任段岭搓揉。 “别掉进来了。”武独说,“别别别,别朝下摸!” 洗澡桶大得很,段岭半个身子探进去,武独感觉到段岭确实是认真地在给自己搓洗,奈何他的手一直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他快要受不了。 段岭说:“把腿抬起来点。” 武独忽然觉得段岭有趣,玩心忽起,一手抱着段岭,把他扯了进来,“哗啦”一声,溅得洗澡桶周围全是水。 段岭怒道:“你!” 段岭全身湿透,武独脸上发红,笑着说:“你洗吧,我不洗了。” 段岭说:“你身上太脏了,别动。” 段岭解开自己的单衣,脱掉湿透的衣服裤子,赤着身体,骑在武独的大腿上,突然他的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每一次与武独肌肤相触,都不曾有过现在的感觉。 段岭的脸也红了,仿佛回到小时候那天晚上,从窗格里看到郎俊侠的身体的那一夜,然而对着武独,他的心跳却更激烈,仿佛有什么极其新鲜、刺激的滋味,就躲在一层纱后头,随时等着他。 “怎么不说话了?”武独倒是回过神来了,一手懒洋洋地架在桶沿上,另一手拍拍段岭白皙的肩背,奇怪地看着他。 “没……没有。”段岭紧张道。 那一刻,武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眼里带着笑意。 段岭“嗯”了声,埋头用布巾搓洗武独的胸膛。 房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 “喂,兄台,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杯酒啊。”郑彦的声音懒洋洋地道。 段岭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郑彦,还以为是丞相府的人闯进院里来,武独却一手搂住了段岭的腰,把他拉向自己。 郑彦脚下不停,推开了角房的门,就在这时候,武独抱着全身赤|裸的段岭,让他伏在自己身前,把头埋在肩上。 郑彦进来时,见武独正抱着个少年,两人一起洗澡。 “郑彦!你究竟有没有眼色!”武独不耐烦道,“给我滚出去!” 郑彦哈哈大笑,笑得够呛,忙关上门,说:“你继续,勿要怪我勿要怪我,实在是没想到。” 武独答道:“外头等着去,少废话。” 郑彦的脚步声远去,段岭这才抬起头来,方才与武独全身裸着,彼此靠在一起,他感觉到彼此心脏狂跳,且各自那物,都涨得硬挺起来。 两人相对喘息,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继续洗,段岭咽了下口水,为武独搓洗了下头发。 “好了。”段岭小声说,快步出来,差点在地上滑倒。 “小心。”武独忙伸出一只手,搂着段岭的腰,让他站直,段岭飞快地擦干,穿上长裤,脸上红晕褪去,扶武独出来,给他擦身,擦到他胯|下时,干布碰到他笔挺雄壮的那物,两人又涨红了脸。 武独裹上外袍,已能走路,有点踉跄,穿上木屐,一步拖一步地从廊前过,经过郑彦面前,到主房里去。 “这么快?”郑彦说,“该不会是被我吓出来的吧。” 武独朝郑彦骂了句脏话,段岭在角房里吓了一跳,第一次听到武独骂脏话。不一会儿,木屐声响,武独又叩叩叩地慢慢过来,递给段岭干净衣服,示意他换上。 收拾停当,小厮过来将浴桶收走,武独的头发仍湿漉漉的,裹着一袭浴袍,赤着脚,靠在榻上,这才开始招待郑彦。 第92章 寂灭 “伤还没好,你喝酒,我喝药。”武独漫不经心地道,并举起药碗,象征性地朝郑彦敬了一敬。郑彦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这几日听两次这话了。” 武独自然知道郑彦从哪儿来,见着了什么人,并未多问,也不为郑彦介绍段岭,就当没这回事,郑彦等了半天,观察段岭,嘴角微微扬了起来,朝武独一扬眉,意思是不介绍认识认识? 武独不耐烦道:“有这么多啰嗦,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叫王山。”反而是段岭主动道,“郑兄,你好。” 郑彦打量段岭,倚在地上的案前,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武独与段岭都是不约而同地一顿。 “倒是与你未来丈母娘,有那么一两分神似。”郑彦突然哈哈大笑。 武独登时恼羞成怒,大喝道:“给我滚!” “丈母娘是谁?”段岭问。 “去把断肠草拿来。”武独冷冷道。 郑彦忙摆手,示意不开玩笑了,朝段岭解释道:“淮阴侯的夫人,安平公主。” 一个念头在段岭心里打了个转,段岭笑着说:“哪里像?” 郑彦抬起一手,在自己嘴角处稍微比划了下,段岭明白到是说自己的嘴角。 武独冷冷答道:“老子对那姚筝实在是说不出地膈应,你少给我提她。” “什么时候进东宫去?”郑彦懒懒道,“今日太子还正说起你来着。” 听到这话时,武独以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段岭的手,示意不必担心。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武独答道,“乌洛侯穆跑了,自然想起我来,看来你伺候得不大行吧,郑彦。” “没跑,回来了。”郑彦答道,“迁都前一日回来的。” 武独虽诧异,仔细一想,却也是意料之中。 “失宠了?”武独问。 郑彦摇摇头,说:“不清楚,看上去没有。” “那厮究竟是什么出身。”武独说,“我一直想不通,先帝当年怎么会任由此人跟随在身边。” 段岭心里怦怦地跳,知道武独这话是帮自己问的,郑彦与淮阴侯姚复交好,说不定知道一些朝廷未有的情报。 果然郑彦答道:“乌洛侯穆是鲜卑姓,且是国姓。” 武独沉默不语,手里玩着个杯子。 “我从淮阴侯处听到过,这无名客的一些过往。”郑彦又说,“鲜卑乌洛侯国,百年前为我大陈三战所败,举族迁往鲜卑山深处,大多隐姓埋名,改行当上猎户。近二十年前,陈、元两国在鲜卑山有一场小规模混战。” “长林之役。”段岭说。 “对,正是长林之役。”郑彦有点奇怪段岭居然会知道,却不发问,反而是段岭主动说:“我在相府的奏折里看到过这场战。” 这话倒不是一时性起,先前在相府读书,先生便让他与牧磬就长林之役作过分析文章,那一战打得极其惨烈。 “他是牧磬的伴读。”武独随口道,“莫要欺负读书人,郑彦,读书人肚子里坏水多得很。” 郑彦“嗯”了声,说:“确实,读书人不好惹,不小心得罪了,别人还要作文章,千秋万世来骂你。” 段岭笑了起来,郑彦接着道:“长林那一战,陈与元将鲜卑山当作了战场,所剩无几的乌洛侯国族裔,在元军打进来,陈军撤出去,陈军再反扑,元军再撤的反复游击战中,死了太多的人。乌洛侯穆那一年似乎只有八岁。” “他的村子毁了吗?”段岭问。 “兴许。”郑彦说,“后来镇命将军秦兆麾下有一武功高手,名唤黎辛的,撤军后救下了乌洛侯穆,将他带到鲁南教导,收为弟子。秦将军写过一封信予淮阴侯,告知此事。只提到一名孩童,并未说到名字,是以多年来,大家都不知乌洛侯穆的真名。” “我只知道他被唤作‘无名客。”武独说。 “是。”郑彦给自己斟了杯酒,又说,“再后来,上梓之战中秦兆殉国。过得数年,黎氏的淬剑台一夜间被屠灭满门,门下弟子盗青锋剑而走。白虎堂派人前去追杀,你也知道的。这厮东躲西藏,最终得先帝庇佑,纳入麾下。先帝手中拥有镇山河,但凡白虎出身的刺客,都不可忤逆镇山河持有者,乃是祖训。” “有乌洛侯穆在。”武独说,“我是不会进东宫当门客的,他们也瞧不起我。” 郑彦突然笑道:“时隔几日,如今见你,却是变了个人一般,莫不是有家有室,该知沉稳,不再冒冒失失了。” 武独说:“郑彦,武爷虽然不能毒死你,但让你三个月说不出话,还是不难的。” 郑彦按着一膝,懒懒起身说:“没劲呐——什么时候进宫去走走?” “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送了。”武独淡淡道,“随缘吧,没事莫要勤来了,免得拖我下水。” 郑彦同情地说:“你坚持不了多久,何苦呢?” 武独认真道:“我说,不送了。” 郑彦只得点点头,笑笑出去,段岭看武独,武独点头,段岭便起身将郑彦送到门外,郑彦骑上马离开,奔霄却等在大门外,显然是郑彦带回来的。段岭便将它牵进后院马厩里头安顿好,拍拍它的头。 “他是替太子探口风来的。”段岭朝武独说。 “你知道?”武独诧异道。 段岭点头道:“应当是太子让他顺便将奔霄牵过来。” 武独沉吟不语,倚在房中侧榻上,气定神闲的,眉头却微微拧着,段岭始终有些事想不明白,一路上也没有问武独,如今郑彦提到郎俊侠,便又将一些往事翻了出来。父亲嘱咐的话,上京城中伪装成车夫的他,在国家危难之时,带回了一个假太子,打乱了牧旷达的布局……那天在酒菜里下的毒;将自己抛下江去;却在潼关重逢之时,阴错阳差地留了自己一命,更不惜与贺兰羯死斗,顾全自己安危。 “我记得在你刚救我回来那会儿,说过我中的毒是寂灭散。”段岭问,“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寂灭之毒。”武独答道,“中毒之人,将不能说话,不能思考,浑浑噩噩,如同僵尸一般,犹如假死,若不在十二个时辰内喂下解药,余生便将成为行尸走肉。” 段岭心中猛地一抽,说:“那他也许不想杀我。” 武独看了段岭一眼,答道:“也许,但也很有可能想将你变成毫无思想、仅奉他命令行动的一具尸体,留着你,来日兴许还有用。” “这种毒是哪儿来的?”段岭不禁奇怪道。 “古时有人用这药控制君主或官员。”武独说,“譬如说,某位封疆大臣势力广阔,一手遮天,不能就死,便以寂灭散暂时控制住,到得目的达到后再处理尸身。” 有解毒的机会,也就证明郎俊侠并非真想斩草除根,至少在那一刻不是,段岭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会不会是郎俊侠的毒,只是为了保护他,投毒后扔进江中,翌日再来救?但这想法实在太也一厢情愿,若再相信郎俊侠,自己只能用愚蠢来形容了。是以这些时日,他从未朝武独询问过。 “他在潼关,是不想杀我的。”段岭又说。 “杀了你。”武独说,“潼关必乱。从那夜见你我在一处后,这厮便已留意于你。咱俩去潼关,显然是执行任务,未曾判断清楚,再对你下手,不仅徒令人生疑,更容易破坏牧相的计划,有时候,他们与牧家还是需要共同进退。” “他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我。”段岭皱眉道,“却都没有下手,一次在秦岭孤峰上,一次在潼关的城墙。” 武独开始不高兴了,却不敢对段岭发火,敷衍地“嗯”了声。 段岭是大陈……不,自古以来最有眼色的太子了,他观察武独,知道武独不喜欢他对郎俊侠开脱式的分析,便不再继续下去了,找了药来,给武独的脚踝上药,脚上已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些时日,便可行走无碍,只是要飞檐走壁,还须得再休息一段时日。 “你生气了吗?”段岭问。 “什么?没……没有。”武独不自在地答道。 段岭一边给武独脚踝上药,一边挠他的脚心,武独忙道:“别闹!” 段岭还在整他,武独脸上发红,却拿段岭没办法,更不敢揍他,只能靠在榻上大叫,最后实在没办法,翻身一把抓住段岭,把他压在自己身下,单手抓住他两只手腕,两人哈哈哈地闹,段岭忙道:“不玩了!不玩了!” “还敢不敢?”武独锁住段岭手腕,在他耳畔低声道,“莫要逼武爷教你好看。” 段岭看着武独,两人脸上都带着红晕,段岭眼里带着笑意,彼此更觉心神荡漾。这时候武独放开了段岭,让他坐好,一时间两人都有点讪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而外头敲起门来,武独便道:“谁?” 段岭忙去开门,牧磬却自己闯了进来,叫道:“王山!等得我好苦!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段岭再见牧磬,心里仍是开心的,忙上前与他抱了一抱,突然想到武独说过自己薄情的话,忍不住瞥武独,见武独也在看他,那表情收在眼中,自己都觉尴尬。 “去潼关了。”段岭看了眼武独,武独才说:“进来吧。” 虽是牧府,但侧院中武独才是一家之主,得了武独允许,牧磬才脱鞋进来,段岭摆放案几,给牧磬烧水泡茶,依旧是给武独先喝。牧磬倒是不介意,笑呵呵的,朝段岭说:“他们说武独受了些伤,只不知你明天来不来念书,让我先等着,我忍不住了,就先来看看你。” “这些日子里怎么样?”段岭问。 “别提了——”牧磬叫苦不迭,说,“闷出个鸟来。” 段岭看看武独,武独说:“王山明日起便去与你读书,一切照旧。” “今夜来不来见我爹?”牧磬问,“爹就让我来问问你。只是家宴,人不多,也不喝酒。” 段岭看武独,知道始终躲不过,回来还是得朝牧旷达汇报清楚,武独答道:“本该去见见他,耽搁这一天,丞相不怪罪,自然要去的。” 牧磬突然有些奇怪,觉得武独出了一次门回来,变得客气多了,再不像从前眼睛长在头顶上,答话全是“哼”“唔”等语气。 “那我去说一声。”牧磬说,“入夜在边阁里头等你。” 段岭又要起身送客,牧磬却摆摆手示意不必送了,径自出去。 “我猜牧相今夜定会盘问我许多事。”段岭说,“就怕问太多了露马脚。” 武独摆手道:“不用担心,包我身上,我替你答。” 武独一手撑着榻下来,段岭去找衣服给他换上,相府特地准备了上好的袍子,果然人靠衣装,武独身材好,且长得高,换上蜀中上锦裁就的新袍,系上武袖,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段岭则穿着深蓝色的袍子,如同一块美玉般光彩照人。 还少个腰坠,段岭看着武独的腰间,心想,并抬眼看他,哪天得回了玉璜,便该将那另一半“锦绣河山”系在他身上。 “怎么?”武独目不转睛地,只在段岭身上瞥。 “没什么。”段岭笑道,“走吧。” 第93章 夜宴 郑彦骑着马,到得皇宫后院马厩里,翻身下来,外头昏昏沉沉的,已是薄暮时分,还下起了小雨,蔡闫正在吃饭,郎俊侠在一旁坐着。 “怎么说?”蔡闫问。 “探过武独口风。”郑彦也到另一案后坐下,拈起盛着冷茶的杯子喝了口,答道:“依臣所见,想必不愿进东宫,奔霄已送回去了。” 蔡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咀嚼着食物。 “武独房里头有一小少年。”郑彦又道,“名唤王山的,想必就是被牧相派往潼关的特使,殿下若有意照拂武独,给他这个机会,还须得在此人身上下功夫。” 蔡闫“嗯”了声,外间有人通报道:“殿下,人带来了。” “请进来吧。”蔡闫说。 蔡闫用了“请”字,郎俊侠便眉头微微一皱,望向殿外。只见一名男子瘦骨嶙峋,三十来岁,眼神阴鸷,皮肤粗糙,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袍子,脸上满是瘀青,走路无声无息,扬起一阵风,进了殿中。 “冯拜见殿下。”那男子说,继而一振两袖,朝着蔡闫拜了下去。 “你不曾告诉我他也被赦了。”郎俊侠冷冷道。 郑彦倒是知道的,见着这名唤冯的,只是笑笑,不说话。 “现在你知道了,乌洛侯穆。”郑彦朝郎俊侠说,“殿下还是很有仁心的,生怕你气着了,对身体可不好。” 郎俊侠不理会郑彦的嘲讽,将目光投向蔡闫,蔡闫十分尴尬,咳了声,说:“冯,起来吧,那个位置是给你的。” 蔡闫一指右手最末的位置,冯又朝郎俊侠、郑彦行礼,沉声道:“罪臣冯见过两位大人。” “是人皆有罪。”蔡闫说,“否则世间便无需圣贤,既来了东宫,便认认真真活下去吧。” 冯微微一笑,蔡闫赏了他一杯酒,冯便细细地啜着,殿外西风起,落叶哗啦啦地飞了过去,如同满庭的血。 秋风萧瑟,星汉灿烂,相府中点起了玲琅满目的灯,五光十色,照着边阁内宴席,还请了人来演皮影,几下弹,两句唱,绰绰约约,影子在幕布上摇来晃去,讲的是虞朝江州一只狼人的故事。席间上了半斤重的公蟹,七两的母蟹,用蒸笼装着。 牧磬饶有趣味地看皮影,段岭给牧磬拆蟹吃,时不时聊上几句,武独则用筷子挑出蟹黄蟹肉,放在壳里,搁在一旁,给段岭留着,免得他顾着伺候牧磬,自己吃不上热的。 “给我的吗?”段岭笑着说。 武独示意你吃就是,段岭便自己取了去。 “来晚了!”牧旷达笑着说,“迁都之事方定,诸事繁复,是以耽搁了不少时候。” 众人忙起身,昌流君、长聘一武一文,左膀右臂跟了进来,可见给足了武独面子。 “不妨。”武独说,“正看着戏,倒不气闷。” 大家各自先朝牧旷达见过礼,牧旷达又朝长聘说:“你师叔神龙见首不见尾,早知道,该让王山抱着他大腿,拖也拖了回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牧旷达道:“吃吧,莫要管我老头子,本来也正是借着给你二人接风,蹭口热饭吃。” 段岭笑道:“我猜牧相也实在太忙,回来了自然不敢多吭。” 牧旷达点点头,赞许道:“这次你们办得很好,去掉我心头大患,潼关至少十年之内,都不会再出岔子了,今日与陛下谈及,陛下很是欣赏你,武独。” 武独只淡淡地“嗯”了声,说:“托丞相的鸿福。” 厅内数人仿佛也察觉到了武独的变化,各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只有长聘笑了笑,说:“昔时常想着追随师叔左右,十年前一别,再无音讯,这次王山小兄弟能见得他一面,当真是缘分使然。” 段岭说:“费先生身体很好。” 先前段岭消息来往,用的俱是书信,如今细细道来,描述从初抵潼关,到最后一战,实在是惊险万分,但大多计策,都归在了武独身上,以免引起牧旷达与长聘的怀疑。牧旷达听得时不时点头,长聘拣了只蟹来吃,目光不在段岭身上,只看着皮影戏。 段岭把事情扼要交代完后,武独随口说了几句,无非是潼关布置、敌人军力一类的事,牧旷达便道:“武独,你带兵排阵、攻坚游击这方面倒是有天赋。” “跟赵将军学的吧。”在一旁的昌流君说,“如今都成绝唱了。” 牧磬听出了昌流君话中之意,“噗”的一声笑喷出来,段岭看了眼武独,武独却完全不将昌流君的挑衅放在眼里了,只是谦虚地点点头,说:“总比跟着高人多年,却什么都没学到的好。承让。” 这次是段岭险些笑喷出来,武独又将装满肉和黄的蟹壳递给段岭,朝牧旷达说:“想着就要科举了,恐怕耽误了山儿读书,便匆匆地赶回来。” “拖家带口的人了。”牧旷达朝武独说,“太子倒是赏识你,回去,你还得好好想想。” 武独便不说话了。 “说到这。”长聘饶有趣味道,“府上正要写帖子,预备下来年开春的恩科,咱们府上乡试是免了的,以王山小兄弟的文章,自然也不必再等三年,便上去参了会试也无妨,只是这出身,还须得请武先生赐教,好吩咐人下去封名帖,拜夫子用。” 段岭心里“咯噔”一声,未料长聘居然还来了这招,说是在试探自己,段岭觉得他是有这个心的,而是否怀疑自己的身份,则不一定。 武独早已想好对策,朝段岭说:“你爹叫什么来着,成日大哥大哥地叫,名字我竟一时记不清了。” “王晟。”段岭答道。 “王晟。”武独叹了口气,想了想,说:“王山从小无母,爹是个药商,偶尔也给人看看病,当个大夫,与我在浔北相识,常为我找些珍稀草药。南来北往,见识的原本就比寻常孩儿多些,几番想托给我,免去天涯奔波,但我当年寄人篱下,自己尚且不能顾,便未去管这父子俩。” 段岭想起父亲,武独虽是虚构了他的身世,却多多少少,与他的记忆有着相合之处,不禁忆起往事,一时百感交集。 “悬壶济世之人,积德行善,荫庇子孙。”长聘道,“你爹定是好人。” 段岭点点头,武独又笑了起来,拍拍坐在身旁的段岭肩膀,牵着他的手,握在手中,彼此手指摩挲,段岭心里涌起温情,知道武独并非演戏,确实是在鼓励他。 “这小子从小便讨人喜欢。”武独又朝众人说,“三教九流,当兵的打铁的,蹴鞠的跳大神的,裁缝戏子,感念他爹的恩德,都会择些技艺传他,至于学到几成,我就不知道了。他八字大,据说也不好婚娶,王大哥昔年说过,让他跟了我,至于来日如何,容我打点就是了。” “那便听你的吧。”牧旷达道,又朝长聘说:“便以医商世家王氏,祖籍浔北,与他一并报了上去,行医亦是正经行当,余下的,便不必多说了。” 长聘笑着说:“勉勉强强,虽未有妙手回春的功夫,改行治世,倒也不错。” 这话实在是太抬举段岭了,段岭忙朝长聘与牧旷达致谢,牧旷达随手在案前斟了一杯,着武独端去,说:“喝点黄酒,可解蟹寒,知道你有伤在身,这些日子,便在府里将养着,来日想清楚了,再派你事去做。” 武独知道太子也朝牧旷达提过讨要自己的要求,眼下若是对牧家有利,牧旷达自然是希望自己进东宫去的,这么一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愿意为牧家报信,就相当于牧家有了耳目,掌握了东宫的动向,更何况这耳目还是精擅毒道的武独。 段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先前太子已招揽过武独一次,如果相信武独的忠诚,那么将他放在相府,充当牧旷达的家臣,只会受益更多,为什么现在又变卦了呢? “不能再喝了。”武独摆摆手,说,“这酒后劲大。” 武独将剩下的半杯残酒随手递给段岭,段岭便喝了,夜里牧旷达与长聘还要议事,两人便先回去睡下。段岭与武独穿过回廊,出相府时,武独突然说:“看。” 一道银河横过天际,恰好映在狭隘的小巷顶上,两人停下脚步,都想起七夕那夜。 “我竟是忘了给你好好地过一个生辰。”武独朝段岭说,“那天打着架,都打忘了。” “我的生辰在腊月。”段岭低声说,“到时再过吧。” 段岭与武独回了房,两人都喝过不少酒,武独重重躺在床上,睁着醉眼看段岭。 段岭也懒得收拾了,便在武独身边躺了下来。 “你想进东宫去吗?”段岭问。 武独沉默不语,片刻后说:“兴许能找到乌洛侯与太子的一些证据。” 段岭答道:“我宁愿你留在我身边,也不想咱俩分开。” “那就不去了。”武独抬起一手,在段岭肩上轻轻拍了拍,侧过身,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床上,注视着彼此。 “还有时间。”段岭说,“牧相会在科举后再问一次你的意思。” 武独微微皱眉,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岭答道:“他要确认你对他的忠心,所以会把我留在相府,藉此来牵制你。” 武独瞬间就明白了,这么一想,是很有可能的,牧旷达感觉得出他俩的感情更深了,只要提携段岭,扶持他,收他当作门生,作为交换条件,武独则成为东宫太子的门客,当作埋伏在太子身边的一着暗棋。 “只是我没想清楚。”段岭仍有点醉意,他把手覆在武独的脸上,说,“太子为什么这么着急招揽你呢?与他先前的态度不一样。” 武独却已没在听段岭说话了,他的脸上带着醉意,眼里全是段岭的脸,段岭的眼睛里头仿佛带着水,又像倒映着星辰般明亮。 “段岭。”武独说。 “嗯?”段岭突然觉得,有武独这么一个人,永远陪伴着自己,当真是很不错的生活。就像今天武独在牧旷达面前说的那般,他不能成家,事实上段岭也不想成家,否则许多秘密,便会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危险。 “你以后会当皇帝。”武独说,“今天在牧相面前说的话,不要当真,来日你会娶一个很漂亮的太子妃,她会是你的皇后。你会有儿子,孙子……” 段岭答道:“我不会娶的。” “你要记得我武独。”武独带着醉意,说,“记得今天夜里,我和你躺在相府的床上……” 段岭又道:“不会的。” 他已经很困了,在这困倦里,依稀有一个念头,想到太子兴许是觉得牧旷达会给他下毒,发现他也不安全,活该他成日活得提心吊胆的;想到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有许多人,会前赴后继地为他付出一切,但他仍在执着,某个人若为他付出一切,他自然也该为那人去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武独的怀里睡着了。 武独缓缓闭上双眼,唇间带着桂花黄酒的淡淡气味,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段岭的鼻梁。 第94章 护学 翌日段岭醒来时,武独正在厅内发呆,对着桌上的清粥早饭,等段岭起床。 “今天得去读书了。”武独捧着碗,朝段岭说。 段岭想到要去念书,便有点忐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在上京,李渐鸿说:“儿子,今天该去读书了。” 每次他都希望父亲能一直陪着自己,如果他们不分开多好,进辟雍馆时,感觉就像进囚牢一样。 不知道郎俊侠会不会又来杀他,虽然郎俊侠未必有这闲工夫,但他会不会已经告诉了蔡闫? “那你在家里做什么?”段岭问。 “我会守好你的。”武独说,“不用怕。” 段岭说:“应该不用,牧磬在的时候,昌流君常常也在,我觉得那个谁……多半不敢进来找我麻烦。”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又说:“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脚好得差不多了。”武独说,“右手能使剑。” 段岭想到武独该不会是想蹲在房梁上看他读书,那实在是太累了,天天这么折腾。拿太子身份让他听命令又不行,武独会生气。 “我在家待着也是睡觉。”武独道,“快吃,吃了就去,不要说东说西的了。” 段岭只好作罢,说:“那万一见到昌流君,可别打起来。” 武独答道:“自然不与他一般见识。” 饭后段岭要收拾,武独却让他快点去,不要管了。段岭只好抱起书册出门去,回头看了一眼,见武独自己在收拾碗筷,边院不容仆役进来,他便将东西都扔在木盆里,放到门外等人来收。 “我走了,你不要去了。”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做了个手势,示意你快点去吧。 段岭七绕八绕,新的相府比西川的那座大多了,来到书堂内时,牧磬与先生早已等着,段岭忙告罪,依旧按着先前规矩,与牧磬对坐。片刻后,昌流君进来了,在牧磬身边坐下,也搬了张案,盘膝而坐。 “你来做什么?”牧磬问。 昌流君蒙着面,语气有点不高兴,说:“陪你读书。” 段岭好奇地瞥了一眼,见昌流君捧着一本《千字文》,想起先前牧旷达说他不识字,险些把茶喷在案几上。心道昨夜该不会是被武独刺到痛处,决定从今往后要当个识字的刺客了吧? “从前读的还记得么?”先生说,“重来一次。” “是。”段岭的记忆力很好,将离开西川前的《大学》翻出来背了三章,先生点头,便开始教做文章,又朝牧磬说:“你可玩了好些天,今天开始就要将玩心收一收了,王山也回来了,再吊儿郎当的,莫要怪我打你手板心。” 段岭才知道原来牧磬从迁都之后就没怎么读书,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黄。”段岭朝身边的昌流君说,“天地玄黄的黄。” 昌流君点点头,不敢作声。 “王山,总看头顶做什么?”先生说。 “没什么。”段岭说,“昨天睡得脖子扭了。” 段岭在梁上搜寻武独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发现,正好昌流君在,武独也不用来了。然而不到片刻,走廊里传来木屐的声音。 “什么人修的房。”武独说,“七拐八绕的,牧相自己在府里不会迷路么?” 书堂内数人一起瞥向武独,武独蹬了木屐,躬身放好,赤脚走进来,先拜夫子,再搬了一张案几,在段岭身边坐下。 所有人:“……” “你也来啦。”牧磬说。 “我陪他读书。”武独答道,“有教无类,夫子,是不是这么说?” 夫子道:“有教无类,不可在学堂中打架。” 段岭没想到武独的“守着”居然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守着,当即只觉好笑。武独指指段岭的纸墨,示意他别管自己,无意中一瞥昌流君手里捧着的《千字文》,诧异道:“昌流君,你不识字?” 那一刻,气氛仿佛凝固了。 “他是复习。”牧磬马上说。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段岭补了一句。 昌流君:“……” 武独这才点点头,不再多问,昌流君看得满头是汗,却不敢读出声,夫子督促二人做文章,便起身出去了。 夫子一走,段岭与牧磬都松懈下来,东歪西倒的,牧磬昨夜喝了酒,还在头晕,趴在案几上打瞌睡,段岭则懒洋洋地靠着案畔扶手,一脚架在武独大腿上,秋日里阳光灿烂,从窗格外照进来,照得大家都暖洋洋的,段岭顿觉人生真美好,连读书都有意义起来,不再孤单了。 “王山。”牧磬看得有点吃味,说,“过来我这边,我有话与你说,你教教我。” 段岭正要起身,武独却说:“还没到中午呢,你们做什么?” 牧磬只得继续坐着,动来动去的,直到夫子回来,看过两人面前做好的文章,外头敲钟,才答应放饭,四人一字排开,在高出一截的走廊木板上坐着,手里捧着食盒,边说话边吃。牧磬与昌流君吃到一半便被叫走了,剩下段岭与武独两人。 “你猜他们去哪了?”段岭朝武独说。 “想也是见客。”武独答道,“吃好吃的去了吧,你想吃?” 段岭摆摆手,午后秋风宜人,吹得树叶沙沙地响,风铃叮叮当当,阳光斜斜照进来,江州当真是个好地方,四季分明,不像西川总是阴阴沉沉的。 武独见段岭乏了,便让他靠着,两人在回廊里头彼此相倚,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段岭揉揉眼睛,牧磬还未归来,武独便教他练会儿剑。一人一柄木尺,武独一手背在身后,也不迈步,身形挺拔,屹立于院中与段岭比划。 “肩膀抬得太高了。”武独说,“劈山式的要诀在于手臂,不在肩,肩一抬起来就会被削。” 段岭依着做了,朝前猛然一劈,武独一转身,段岭险些摔倒,武独便笑了起来,一手抄住他的腰,将他搂起来站直。 “再来。”武独说,“改天待我脚好了,教你跳墙练轻功。” 牧磬回来了,扔给段岭一个东西,说:“给你的。” 那是一枚珊瑚珠,段岭一看就知道是元人的东西,先前牧家从来没有这种珠子。 “哪来的?”段岭问。 “爹给的。”牧磬说,“说也给你一枚,你们在学剑吗?我也能学吗?” 武独见牧磬给段岭东西,觉得也不好白拿,便教了他几招,段岭与牧磬你来我往地练着,昌流君在旁看了会儿,说:“你教他俩山河剑法?!” “关你屁事。”武独答道。 段岭:“……” 白虎堂如今剩下武独一个,自然也是他在当家,爱教谁教谁,昌流君插不上话,只得在旁看着,末了又问:“心法找到不曾?” “没有。”武独答道。 昌流君嗤笑一声,随口道:“没有心法,练个鬼的剑。” “把你的书念了。”武独不耐烦道,“怎么这么啰嗦?” 昌流君:“……” 这日起,武独与昌流君都加入了段岭、牧磬的读书行列。昌流君偶尔去陪牧旷达,武独却几乎每天都在。天气渐凉了下来,到得书堂中生起火盆时,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白天只令人更为慵懒,一入冬,武独便像个暖炉般,全身都是暖热的,既可焐手,又可暖脚,更成日与段岭形影不离,看得牧磬充满嫉妒。 江州的雪绵绵密密,十分干净,在风里飘扬着,所有植物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今天武独刚到书堂里,便被牧旷达叫走了,剩下段岭与牧磬对着火盆烤火,嘻嘻哈哈地说笑话。片刻后武独匆匆过来,在书堂外朝段岭说:“我得进宫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吗?”段岭问。 “不清楚。”武独说,“据说有外国使节来了,陛下亲传,让我进去见一面。” 段岭说:“那你去吧,晚上要等你吃饭吗?” “就怕赐宴。”武独答道,“晚上一定会回来的,你自己……” 段岭知道武独后面的半句话是“你自己小心”,便心神领会,朝他点了点头。回江州后足足过了近三个月,郎俊侠也不曾来杀过他,太子也没有采取任何动作,会不会是不想动他了?段岭常常放松警惕,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提醒自己务必小心。 “山。”牧磬朝段岭说,段岭才回过神,说:“读书吧,正月里就要考试了。” 牧磬总这么叫他,段岭觉得挺奇怪的,虽说只叫个单名,却总显得太亲昵了些。 “武独这人很狡猾。”牧磬一本正经地说道,“他肯定骗了你。” “什么?”段岭听到“骗”字和武独联系在一起,瞬间就头皮发麻,肚子开始痛了起来。 “长聘说的。”牧磬答道,“你别总信武独,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不不。”段岭辩解道,“他不会骗我的。” 武独真想邀功请赏,自己现在已经没命了,还能坐着和牧磬说话? 牧磬只得不说话,翻了页书,段岭又有点好奇,他知道牧磬是为他好,但他薄情,不说别的,来日自己如果成功回朝,牧家一定会与他反目成仇,毕竟他掌握了牧旷达太多的秘密,且牧家在某个意义上来说,还是自己的恩人。 于是他总是控制着自己,不去与牧磬深交,凡事留有余地,除却读书应考之事,不给他任何培养感情的机会,否则来日秋后算账,彼此只会更痛苦。 “长聘为什么这么说?”段岭敏锐地感觉到,牧磬刚才说的这话既然是从长聘口中说出来的,就一定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必然话里还藏着话。 第95章 逃学 仔细想想,段岭只觉这世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牧磬,从前与自己相交的每一个朋友,彼此都付出了真心,唯独牧磬,他始终提防着,如果在十岁的时候认识,他们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长聘先生说。”牧磬答道,“武独想把你留在他的身边,所以说你的八字不适合婚娶,他不想你被别的人抢了去,你心里也明白,没有这么一说,是不是?” 段岭心道长聘的眼睛太毒了,那天夜里,武独说到那句话时,自己确实有点意外,于是长聘便捕捉到了这么一瞬间的意外。后来他细细想过,这是必须表态的,否则一旦牧家与他联姻,势必没完没了,谁能保证,牧旷达不会在外头有私生女什么的? 这只是牧磬说出口的话,未曾转述的信息势必更多。长聘不会无缘无故来议论段岭成家的事,一定是与牧旷达有什么话说,又问了牧磬一些话,才被他听到的。 “就算是。”段岭微微一笑,说,“和武独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却是段岭心中所想,不管来日自己的路怎么走,只会与武独永远相伴,段岭不会像他爹那样独来独往,想起父亲,段岭甚至觉得他已强大得不可思议。 有时候他倒是能理解蔡闫,虽然回来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但他知道蔡闫的恐惧与不安尚在自己之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郎俊侠。 牧磬却很为段岭鸣不平,认为武独挟恩绑住了段岭,但既然段岭这么说,牧磬也不在背后说武独的坏话了,只得点点头,说:“你喜欢就好吧。” 段岭笑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场景象——牧磬听到长聘与父亲的对话,义愤填膺要来提醒段岭,牧旷达却让他不要说了,没有用的。牧磬不信,还是来说了,果然是这个结果。 我是个识趣的人——牧旷达总是这么说。段岭十分理解他,奈何他的儿子总是不大识趣,有时他反而觉得自己更像牧旷达的儿子,而牧磬的想法像自己的父亲李渐鸿,兴许两人换个爹,一切就正常了。 “笑什么?”牧磬问。 “你长大了。”段岭说。 牧磬:“老气横秋的。” “在潼关的时候,我很想你。”段岭说。 牧磬笑道:“爹忙着迁都,我都要闷死了,天天等你回来。” 段岭几乎没有想过牧磬,不过这时这么说,也是逗他开心。不知他身世,却也会待他好的人,武独是一个,牧磬也是一个,只是这两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外头下着飘扬的细雪,两人对着火盆,根本不想读书,段岭索性把书扔了,朝牧磬说:“我带你玩去吧,想去哪儿?” 牧磬没想到读书认真的段岭居然会主动约自己出去玩,眼睛亮了起来,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好府里一下空了,段岭便速度收拾了东西,回去换衣服,跟着牧磬出来,马车正停在巷子口外,段岭问:“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牧磬答道,在腰囊中翻来翻去,找到一块腰牌,捏在手里,握着段岭的手,把手炉递给他。 “什么人?” 马车走了一会儿,外头有守卫盘查,段岭正要应答,牧磬却示意别吭声,从车帘里头递出腰牌,说:“我,牧家的。” “牧家的少爷。”外头守卫说,“就你一个吗?” “我去找我爹。”牧磬说。 守卫将腰牌递回来,便让马车通过了,段岭心想这是要去内阁?牧旷达办公的地方?内阁倒是一直想去见识下的,然而牧磬却还不让他说话,直到过了好几道盘查,马车拐来拐去,最终停下时,牧磬才说:“好,下车吧!” 小雪纷飞,正值午后,到处都湿漉漉的,段岭踏下地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院子里,院墙足有两人高,像是个后院。 “什么地方?”段岭好奇道。 牧磬却不吭声,拉起段岭,沿着院内的另一道门进去,段岭心想内阁就这样吗,然而越走越不对,待得经过走廊与花园时,才蓦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宫! “皇宫?”段岭惊讶道。 牧磬嘿嘿一笑,明摆着是带段岭来长见识的,段岭的惊讶反应自然令他十分得意,却不知这新鲜地方,对于段岭来说才是他的家。 段岭心里盘算,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撞见蔡闫,可是撞见蔡闫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他还敢在皇宫里杀人?这么一来,令他既是忐忑,又觉刺激。 牧磬似乎迷路了,说:“糟,忘了不是西川,江州宫里怎么这么大,路都找不着。” 段岭说:“莫着急,问。” 两人见着几个侍卫站在回廊下,一名队长模样的武将正在吩咐话,段岭便上前去问路,然而那武将一转过身,牧磬瞬间就骇得脸都白了,忙朝段岭摆手,小声说:“不要去!” 段岭:“?” 奈何段岭已走到武将视线范围内,那人说完话,已注意到段岭的出现。 男人身高八尺,剑眉星目,一身黑甲,背一杆黝黑古朴的玄铁磐龙棍。 段岭裹着毛氅,刚从相府书堂里出来,也未认真收拾,头发略略披着,朝后挽着,手上戴着牧磬给他的珊瑚珠串起的手串,那男人瞬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如坠梦中。 段岭:“……” 武将顿时有点失神,段岭抬起手,在他面前摇了摇,十分忐忑。 “你是……”武将皱眉说。 飞雪掠过,段岭微微一笑,站直了身体,朝那武将端端正正一拱手。 瞬间周遭时光倒转,漫天飞雪飘零,唰然一下被收回天际。 光阴逆流,宫中树下黄叶飞起,回到枝头,花儿谢了又开,树叶黄了又绿,时光变幻,无数景象瞬息掠过,恍若回到了那年的塞北江南。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在下王山。”段岭说,“借问声皇后住在哪一殿。” 谢宥终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此刻牧磬已小跑着到了段岭身后,他尴尬地朝谢宥笑了笑,说:“谢将军,我来……找小姑。” “见过谢将军。”段岭忙补道。 谢宥刹那回魂,却陷入了更绵长的失神里,直到一片雪花飞来,落在段岭的眉毛上,段岭颇有点不知所措,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接着,谢宥缓慢地抬起手,朝着走廊尽头一指。 牧磬与段岭忙拱手谢过。 牧磬:“谢谢将军。” “谢谢将军。”段岭跟着说道。 牧磬拉着段岭,速速跑了,谢宥站在走廊下,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心头犹如遭了一记闷锤般。 “那就是谢宥。”牧磬朝段岭说,“手握重兵,江州武将第一人,镇国上将军。” 段岭诧异至极,心道谢宥认出自己了吗?应当认不出,连武独、牧旷达也认不出来,更何况谢宥?长得像母亲,不像父亲的容貌,反而成了一种保护。 “一身杀气。”段岭说,“方才看我的眼神,好像要杀了我。” “他对谁都那样。”牧磬显然还记得一年前对谢宥的印象,那年夏季暴雨中,牧旷达把他带到李渐鸿面前,要把儿子送给李渐鸿当徒弟,谢宥的威势实在令他印象深刻。 两人到了长秋宫内,皇后牧锦之不在,但留守的宫女是认识牧磬的,笑道:“哎呀,怎么自己跑来啦?” “小姑呢?” “正与陛下在花园里呢。”宫女答道。 牧磬先让宫女找出预备在长秋宫中的衣服,自己与段岭换了身,段岭想到牧磬的小姑就是牧锦之,当朝皇后,也就是说,自己这么过去,便将与李衍秋撞上,登时心脏狂跳,万一蔡闫和郎俊侠也在,只不知道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武独也进宫来了,武独在这里吗? “我还是……”段岭犹豫道,“不露面了,我就远远地看着,你私底下带我进来,终究不合规矩。” 牧磬说:“没关系,皇后是我小姑,陛下是我姑丈,怕什么?” “不不。”段岭说,“我有点怕。” 段岭岂止有点怕?这么贸贸然冲到李衍秋面前去,事情完全脱出了掌控,他再三坚持,牧磬便说:“那好,咱们就远远地站着看,免得我也被问长问短的。” 到得御花园外,雪已停了,皇宫内雕栏玉砌,段岭看见花园内那景象时,顿时心头一震,只见亭内摆了几张案几,当中一人坐在案后,面朝花园,花园内清出了一块空地,周遭站着好几个人。 “中间那人就是陛下。”牧磬拉着段岭站在柱后,朝他解释道。 李衍秋身边的女人自然就是牧锦之,御位左侧的是一名年轻人,身后还有跟班,再往下则是牧旷达与另两名官员。 一名身着元人装束的使者则坐在右侧下首客位。 “来了元人?”段岭想起手上的珊瑚珠,果然对上了。 “今天是腊月初六,太子生辰。”那管事的宫女朝二人解释道,“元人派了使者,带着礼物过来,给太子贺生。” 段岭点点头,又见亭外空地上站着四个人,彼此间却不说话,正是昌流君、郎俊侠、郑彦与武独。段岭一眼就认出武独来了,武独似乎十分不耐烦,抱着手臂,注视场中。 两名元人正在给太子表演摔角,段岭不禁想起了当年在名堂中时,拔都教给自己摔角的手法。 第96章 赠礼 摔角力士边上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寒冬腊月,赤|裸上身,那体形比昌流君还要大个不少,满脸横肉,轻蔑地打量对面站着的郎俊侠等人。 “好!” 有人被掀翻在地时,蔡闫便笑了起来,率先拍手,余下官员连着牧旷达频频点头。 元人使者朝蔡闫点头,蔡闫便赏了获胜的武士一杯酒,武士上前谢过蔡闫。 “等了这么久。”使者说,“终于得见陛下、殿下金面,回国后,也能好好地在族人面前夸一夸了。” “你们远道而来,为皇儿庆生,朕自然高兴。”李渐鸿答道,“先前迁都未定,便来不及接见尔等。” 段岭与牧磬二人下了回廊,走进花园里去,园中种了不少花树,牧磬还要往里走,段岭便拉了拉牧磬的袖子,示意在这里就行了。外头把守着黑甲军,见二人靠近时,正要赶人,谢宥却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朝黑甲军卫士做了个手势。 两人便得以站在花丛后,听里头的对话,隔着花丛,还能看见十步外正在发呆的武独。 蔡闫开口道:“上次的信,我看过了,只是政事缠身,便未有回信,如今有口谕,便着你一同带了回去。” 使者忙答道:“这是很好的,敝国世子吩咐,无论如何得赶在殿下生辰之日,将祝语送到,并讨一封您的回话。” “什么祝语?”蔡闫笑道,“拔都竟还念着我。” “世子说,相隔万里之遥。”使者认真道,“却也在敝国北望郡,今日为世子庆生,以纪念曾经在名堂同窗的情谊。” 蔡闫温和一笑,叹了口气,摇摇头。 使者又说:“世子特地准备了一种食物,名唤‘菜狗’,着我等一定要在今日,奉予殿下。” 蔡闫的笑容刹那就僵了。 “你们不是不吃狗肉的么?”一名官员问道。 这话相当莫名其妙,在场众人都听不懂使者的意思,那使者却观察蔡闫脸色,微微一笑,说:“确实,我们不吃狗肉的,狗是我们的忠实的朋友,为了纪念狗对我们的作用,便以面团揉进菜汁,蒸成狗形,分发下去,让百姓吃,讨一个好彩头。” 段岭:“……” 这话绝对是拔都教使者说的,只不知此时蔡闫是什么脸色,纸里包不住火,有些事,始终会有人知道。段岭既觉得好笑,又能感觉到拔都远在万里之外的火气直快要扑到蔡闫的面前来,才教使者说了这么恶毒的一番话来刺激蔡闫,是威胁还是嘲讽,便不知道了。 “请上。”使者抬手。 仆役便捧着两个盘,上面是做成犬形饼状,花花绿绿的面团,放在蔡闫面前,蔡闫那脸色当真是青一阵白一阵,勉强笑道:“有心了。” 众人俱觉得好笑,场中知情人只有郎俊侠知道蔡闫的外号,以及武独约略猜到一点,郎俊侠在此时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武独,武独却不理会他,只是瞥向对面花丛,突然就看见了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段岭。 “元人的礼节当真有趣。”蔡闫朝李衍秋说,“当初在上京,布儿赤金就总是很热情。” 李衍秋点点头,那使者又说:“世子是真心想讨一封殿下的亲笔信,一慰相思之情。”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心道这蛮子学说汉话,把词也用错了,蔡闫呵了呵气,说:“既然这么说,那就拿笔墨来吧。” 郎俊侠上前道:“天寒手冻,不必亲力,臣愿代笔。” 元人使者想了想,正要开口之时,郎俊侠却朝他说:“一别经年,对贵世子也是想念,如今也十八岁了,不知婚娶不曾?” “世子替可汗在外征战。”那使者说,“是可汗至为器重的孙儿,目前未有说亲。” 郎俊侠先朝李衍秋与蔡闫行礼,坐到一旁,接过笔墨开始写信。蔡闫便随口说了几句寒暄之语,郎俊侠记下,无非是当年名堂之事,双方先是叙旧,再话锋一转,聊到两国平邦友好之事。 段岭在花丛后听着,嘴角微微上扬,他看不见使者的表情,却知道拔都已察知蔡闫冒充自己一事,只不知是如何猜到的。不片刻,使者又拣了些名堂的事来说,转达拔都的话,聊到名堂的夫子、赫连博等人,话里有话,蔡闫倒是都答上了,毫无破绽。 “敝世子还问,不知殿下见着宗真不曾。”使者又问。 “险些被他带去上京当伴读。”蔡闫笑答道,又叹了口气,说:“命运弄人,当年若真的去了,也许爹还在,大家都好好的。” 那句话一出口,众人却都静了。 “陛下?”牧锦之轻轻地说。 “荣儿。”李衍秋说,“不要再把此事压在心里,说过多少次了?” “是。”蔡闫只得答道。 段岭在花丛后安静地听着,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抬眼时,隔着花丛的间隙与武独对视,见武独正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温柔。 使者又说:“世子还想问一句,殿下是中意他些,还是中意耶律宗真些。” 众人更是哭笑不得,都觉这话问得十分好笑,蔡闫便朝李衍秋说:“元人俱是这般有话直说。” “看来耶律宗真与布儿赤金,时常为你争风吃醋。”李衍秋打趣道,“人缘倒是很好。” 蔡闫忙道不敢,朝那使者答道:“自然是与你家世子亲近些。” 牧旷达脸色一变,咳了声,蔡闫只当听不到,又朝使者说:“你们的传国之剑,是真不知道下落,来日若能找到,必定是要奉还的。乌洛侯穆,将这句也一并写进信中去。” 郎俊侠写完信,交给蔡闫,蔡闫接过侍从递来的印鉴,在落款处盖了印,使者欣然道:“虽非殿下亲笔,却也可回去交差了。” 蔡闫又问:“布儿赤金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使者沉吟片刻,四处看看,仿佛想说什么,那一刻段岭总觉得使者还有安排,孰料李衍秋却说:“天寒昼短,你早点回宫去,入夜过来一趟,与你说说话。” 蔡闫忙应声,李衍秋便径自起身,诸人恭送,蔡闫送走了李衍秋与牧锦之,只站着不落座,朝使者瞥了一眼,身后一名随从上前,正是新来的冯,朝使者说:“还有话?没话殿下也走了。” 李衍秋一走,使者像是被打乱了计划,蔡闫说:“还有事,你与牧相说,与几位大人说,也是一样的。” 使者看了眼下头的刺客们,说:“敝世子还想与殿下再玩一次摔角。” “什么?”蔡闫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突然又心中生疑,生怕中了什么计,先扫一眼元人侍从,怀疑拔都乔装改扮地跟来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蔡闫疑神疑鬼,仍在打量元人使者的随从,说:“他又没有来,怎么个摔法?”同时做好了拔都突然现身的准备。 幸而使者笑着答道:“这么说来?殿下是答应了?” 段岭心想蔡闫你这白痴,布儿赤金不露面都能这么整你,真不知你坐在那个位置上,究竟是祸是福。 蔡闫心头一片混乱,感觉说什么都容易被揪住把柄,幸而牧旷达笑道:“既是如此,便派出各自麾下儿郎,代替太子与贵国世子,好好打一场?尽了兴,大家也好各自回去,不必天寒地冻地在这儿罚站,人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在北方长大。” 使者说:“正有此意,敝国第一勇士阿木古替世子出战,只不知陈国是哪一位勇士?” 众人都不说话,开什么玩笑,要与一个莽汉摔角耍猴戏?简直是侮辱。 段岭知道接下来使者定要说什么“偌大一个陈国,竟然没一个人敢与我们的勇士摔角么”之类的话,拔都那脑袋里想的东西,他简直熟得不能再熟。 “哪一位勇士?”蔡闫待在这儿只觉心慌烦躁,只恨不得快点打完了回去,时间越长,便越容易露出马脚。 “昌流君。”牧旷达开口道,昌流君正要应声,武独却上前一步,说:“便由我替太子殿下,与贵国勇士切磋切磋功夫。” 段岭的心猛然提了起来,牧磬哭笑不得,一脸“他怎么这么喜欢出风头”的表情,看着段岭,段岭却知道武独口中所言的“太子殿下”,实则指他,而非指蔡闫,今天这场庆生的拜谒,在武独的眼里,真正的主角,应当是站在花丛后,一直没有现身的段岭。 “武独伤势未愈。”郑彦懒懒道,“还是我来吧。” “不劳烦两位。”郎俊侠朝蔡闫点点头。 “这样吧。”蔡闫心中转了一轮念头,说,“武卿的伤还未好,不如就……” 武独却不理会众人,抽出腰畔烈光剑,一声剑出鞘声响,众人刹那静了。 牧旷达惊道:“武独!” 对方武士见武独挑衅,瞬时脸色都为之一变。 第97章 胡旋 武独走到亭前,朝那使者说:“哈丹巴|特尔,有没有兴趣来过几招?” 段岭微张着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互相看看,却听亭中那使者一笑道:“好眼力!也有许久不曾动过手了!” 那使者曾是西域第一剑客那延陀的关门弟子,昔年那延陀被李渐鸿一剑穿喉,当场不治,榆林剑派上下俱视为奇耻大辱。只不知为何,关门弟子哈丹巴|特尔竟是进了元国,更充当使者来到南陈。 四名刺客都看出这使者身负武功,然而昌流君跟随牧旷达,少问江湖事,郑彦长期在南方生活,与西域一脉少有接触,唯有鲜卑出身的郎俊侠并不奇怪,而武独出身白虎堂宗门,竟是从那使者腰畔坠的一枚古朴和田玉上,看穿了他的来历。 “容我多嘴问一句。”哈丹巴|特尔说,“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不过是昔日先帝驾前,一无名走卒。”武独答道。 “怎么看出我来历的?”哈丹巴|特尔又道。 “少废话。”武独说,“不是要打架的吗?打完回家吃饭去,有这么多啰嗦?” 众人又笑了起来,蔡闫暗道还好武独在,喝破了他的身份,否则今天当真是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便被蒙过去了。 哈丹巴|特尔进宫时已被除去佩剑,此时赤手空拳,说:“也罢,今日既是贵国殿下生辰,总不能见血,换把木剑如何?来日要打,有的是机会。” 蔡闫便命人换了木剑,场中观战者又纷纷紧张起来,先前看摔角实在无趣,这么一来,便换作了高手比拼,四大刺客排位向来谁也不服谁,难得武独竟主动对敌出手。 武独与哈丹巴|特尔各自手持木剑,哈丹巴|特尔凝神注视武独,说:“你们先帝的武功,向来让人景仰,只不知你学到了几分。” “很惭愧。”武独表情冷淡,却未有几分惭愧,随口答道,“不过寥寥几日,什么也没学到,话说那延陀大师传下什么遗言了?” 这句话一出,段岭方知哈丹巴|特尔的来历,正要凑过去看对方长相时,肩上却被一只手按住,却是谢宥来了,一直站在两人背后,听花园中的对答。谢宥轻轻摆手,示意不要出去。 武独手持木剑,虚虚指地。 哈丹巴|特尔则横剑当胸,场中所有人屏息。 突然武独侧身,双手持木剑,一步上前,那动作缓慢,却带着无法抵挡的气势,哈丹巴|特尔退后一步,两人木剑甚至未曾相触,哈丹巴|特尔便倒拖木剑,武独又一式过去,已离开了段岭的视线范围。 “好!”只听场中众人喝彩道。 段岭十分焦急,却看不到,伸长了脖子张望,谢宥侧过身,让出一个位置,让段岭到自己身前来,恰好那位置能瞥见场中二人比剑。 那不是段岭认识的功夫!双方木剑未交,将触未触,倏然哈丹巴|特尔一步上前,紧接着侧身转了起来,武独转身,回手一剑。 两人剑锋交错,旋转,袍襟荡开,木剑化作虚影,动作已越来越快,武独竟与哈丹巴|特尔使用的是同一武功。隐隐约约,段岭只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不是武学,却是另一种……胡旋? 仔细看去,步法、剑势竟与拔都、赫连博等人平时玩开的胡旋舞有着相似之处! 只见武独身材挺拔,一袭黑色锦袍裹着胸膛腰身,出剑十分有力,哈丹巴|特尔则气度沉稳,两人俱踏着胡旋步出招、收招,非常具有节奏感,胡旋在女孩身上显得狂野奔放,改由男性施展则显得愈发阳刚,有种别样之美。 又一瞬间,两人同时停步,木剑避无可避,终于相触,各自大喝一声,木剑断为四截,落在地上。 霎时落针可闻,不片刻,蔡闫方惊讶鼓掌,周遭人等大叫一声好。 武独却直直注视着哈丹巴|特尔的双目,哈丹巴|特尔眼中满是震惊,未料武独竟是以他的独门武学相持,最终仍不分胜负。 待得喝彩声停,武独方道:“我奈何不得你。” “我也奈何不了你。”哈丹巴|特尔脸色铁青,答道。 武独点点头,又朝蔡闫一抱拳,与众人点头,退回队列中,哈丹巴|特尔眼望武独许久,方回归位上。 蔡闫自若笑道:“既是如此,这一年,又是不分胜负了,期待来日能与拔都一晤。” 众人又说了几句,谢宥示意段岭与牧磬回去廊下等候,两人只得离开。不片刻,亭中散场,元人使者被请出去,蔡闫则与牧旷达、四名刺客穿过回廊,往东宫去。 “料不到那使者竟是哈丹巴|特尔。”蔡闫朝牧旷达等人说,“布儿赤金派出麾下第一高手前来,只不知有何用意。武卿,你认识他?” “听家师提起过那延陀一派。”武独说,“镇山河前身由匈奴人持有,白虎堂创派大师夺回四剑,铸为一剑,从此便与西域结下这解不开的梁子。门中有一训,让我等须得提防故敌卷土重来,是以会教习胡旋剑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牧旷达欣然道:“这么一来,哈丹巴|特尔定已觉得我们对他的剑术知根知底,不敢再在江州耍什么把戏。” “是。”武独朝蔡闫简单答道,“先前便有怀疑,只怕是为了找忽必烈的传国之剑,哈丹巴|特尔才亲自出使。” “当年父皇在窝阔台手中夺到了它,上京城破后被我丢失,如今不知下落,若拿在手中,也须得与他们交换镇山河。”蔡闫说,“必不能交还拔都。” 牧旷达沉吟片刻,而后说:“忽必烈驾崩后,剑在长子窝阔台手中,如今诸部争夺继承权,布儿赤金拔都之父奇赤想必也卷入了王位之争里,这个时候,谁拿到了忽必烈之剑,谁的声望便将大涨,这一次,哈丹巴|特尔多半就是为此而来,此事还须详议,不如……” 蔡闫欣然道:“牧相请,各位请。” 蔡闫做了个手势,与文官们入东宫去议事,回头看看四名刺客,朝武独说:“武卿,不如今夜便留在东宫,稍后孤还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说毕蔡闫又朝郎俊侠招手,郎俊侠稍一侧耳,蔡闫小声吩咐几句,郎俊侠便转身离开。武独则没有回答,只是一抱拳,牧旷达与蔡闫等人入内,其余人便暂时散了。 武独十分不安,天色已近黄昏,细碎雪花在风里飘着,稍后内殿传令出来,让武独先到偏殿去喝杯热茶休息,待议事结束后会派人来传。 御花园外,段岭仍在思索,拔都派出这么一个高手过来,必然会有什么图谋,否则寻常使者就够了,而他更知道蔡闫顶替自己,抓着这么一个消息,是否想威胁蔡闫,与他做什么利益交换? 如果拔都将这件事捅出来,朝廷势必大乱,大陈太子的身份,需要通过外族之口来揭穿,会有多大的风险?叔父会不会相信? “你是哪里人?”谢宥的声音令段岭回过神来,段岭一时仍在想前事,有点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伴读。”牧磬解释道,“和武独是……是……反正是我们家的。” 谢宥观察段岭,片刻后点了点头。 “回禀将军。”段岭答道,“我是浔北人。” “先前我记得丞相派武独前往潼关,还带了一名少年……”谢宥若有所思道。 “是。”段岭笑道,“正是在下。” “嗯……”谢宥打量段岭,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牧磬却嫌脚酸,换了一边站着。 “你爹去议事了,既已进宫,便都随我来吧。”谢宥朝牧磬说。 段岭无意中一瞥,见武独沿着走廊一路行来,眉头深锁,正在寻找段岭的下落,一碰面便不悦道:“不是让你在家里读书吗?怎么冒冒失失地跑这儿来了?” 段岭条件反射要躲,却被武独一手抓住手臂,架到旁边,教训道:“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牧磬登时哑了,先前带段岭入宫只是想着好玩,现在撞上一大群人,回去说不定还得挨骂,段岭心神领会,正好借此脱身,便乖乖站着不说话。 “你家的?”谢宥打量武独道。 “我家的。”武独冷冷答道。 谢宥答道:“那你便领走吧,我带牧磬去见皇后。” 武独皱眉朝段岭道:“还不走?!” 段岭忙唯唯诺诺,朝谢宥躬身,武独便带着他离开,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转过回廊,段岭刚要开口,武独却示意先不要说话,带着他绕来绕去,到得一条偏僻走廊中,方让段岭坐下,自己又先走出去,察看走廊两侧,确认没有人。 走廊空空荡荡,有人过来,便一览无余。 “冷不?”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搓搓手,答道:“不冷,牧磬带我进来的。” “太冒失了。”武独答道,“谢宥说了什么?” 两人并肩坐着,武独伸出手掌,握着段岭的手,武独刚运过功比剑,全身内息流转,手掌十分温暖,雪花飘进走廊内,沾上他的肌肤便很快化去。段岭靠在武独肩头,小声说了经过,以及对拔都的猜测。 “他与你李家有着杀师之仇。”武独说,“先帝杀了那延陀,不知道他会不会是来报仇的。” 段岭想起父亲说的话——那延陀曾经找李渐鸿比剑,被李渐鸿一剑击毙,他爹杀了哈丹巴|特尔的师父,彼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若被哈丹巴|特尔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定会来寻麻烦。 “那我尽快离开吧。”段岭说,“回相府去。” “留在这儿。”武独答道,“那厮正与牧相、内阁官员议事,元人想签合约。皇宫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稍后办完事了我来带你回家。” 段岭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问:“你会跳胡旋舞吗?” “胡旋舞?不会。”武独一怔答道。 “那你怎么学的剑法……”段岭哭笑不得,武独想了想,便与他解释,段岭方知原来从前白虎堂始创者不仅夺回了剑,还把对方门派洗劫一空,顺道着将武功秘籍也抢了回来,里头便有胡旋剑术的记载。 而多年以来,白虎堂始终提防着榆林剑派再回来寻仇,便将心法与剑谱存在堂中。 “你还认真学了?”段岭惊讶道。 “自然。”武独心神不定,不时瞥向走廊尽头,又看看段岭的脸,答道,“白虎堂的职责是守护天子,多少都要学一些。必须警告哈丹巴|特尔,不得在江州寻衅,他一知道有人能制他功夫,定不会太嚣张了,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何事,毕竟这次元使前来,谈的是边疆之事。” 段岭方知先前武独出面挑衅哈丹巴|特尔并非一时意气,而是引对方出手,这么一来,两人便互知底细,哈丹巴|特尔哪怕有什么计划,也须得顾忌武独,不敢贸然行动。 “刚才你那步法很像。”段岭解释道,并拉着武独起身,错步,出左脚,身体一侧,教他跳胡旋舞。 武独笑了起来,横竖在等被宣进殿,便也跟着段岭以相反方向一侧身,绕到左,又绕到右,学着段岭跳胡旋舞,武独一身锦袍十分潇洒,段岭的动作却非常标准,踏步时还有节奏感,哼着赫连博教他的歌,两人就在走廊里跳起胡旋舞来。 雪花纷飞,武独突然意识到了有人靠近,忙停下脚步,段岭却避之不及,循着武独眼光望去,见李衍秋正从回廊尽头朝二人走来。 天色昏暗,郎俊侠一身白袍,掠过长街瓦瓴,跟随元人的车队来到哈丹巴|特尔的馆驿外,翻身进了后院,推开窗门,进了书房,顺手将窗台上自己沾着雪水的脚印一抹,倒挂金钩上了房梁,再躬身蛰伏。 哈丹巴|特尔带着众人进来,留下那莽汉阿木古,令其余人退了出去。 两人压低了声音,所用却并非元语、汉语,而是第三国花剌子模的语言。 郎俊侠单膝跪在木梁上,闭着双眼,屏息偷听。 “拿不到他的手书,便无从辨认字迹。”哈丹巴|特尔取出两份发黄的试卷纸,朝阿木古说,“有什么办法,能偷到他的字?” 阿木古说:“世子吩咐,这太子定会批阅奏折,留下笔迹,不如从内阁里找机会,偷一份出来。” “寥寥几字,不足为证。”哈丹巴|特尔点亮了灯,郎俊侠借着灯光望去,顿时心惊。 那两份发黄的试卷,是段岭与蔡闫昔时在辟雍馆中的答卷,一份落款处盖着段岭的章,另一份则盖着蔡闫的私章。 第98章 见面 “我怎么看信上行文,与这卷子有相似之处?”哈丹巴特|尔说道。 阿木古说:“南陈太子幼年时由乌洛侯穆带大,在他那儿学到一些读书写字的本领,字迹相似,理所当然。” “将这两份卷子呈于他们的皇帝,如何?”哈丹巴特|尔说。 “不妥。”阿木古说,“毕竟我们要找的是那个叫‘段岭’的,提前揭穿‘蔡闫’身份,对我们并无好处。” “等了足足三个月,才见着李衍秋一面。”哈丹巴特|尔又说,“再见一面,岂不是又要等三个月?等到什么时候?” “还得从牧旷达身上下功夫。”阿木古收起卷子,说,“再想办法,勿要心急。” 两人说着话,又走了出去,郎俊侠翩然落地,翻出窗外消失。 皇宫中,段岭已避而不及,设想过千百次与李衍秋见面的时候,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与他碰上。 李衍秋停在了武独与段岭面前,先看段岭,再看武独,意思是“这是谁”。 段岭怔怔看着李衍秋,李衍秋和李渐鸿两兄弟长得很像,相似的眉毛、相似的鼻梁、相似的唇,甚至连身材也几乎相当,就如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最大的区别是气势,李衍秋是内敛的、虚弱的,有股不太|安全的气场,又像对什么都抱着一股疑心。 李衍秋看着段岭,那一段时间,对于段岭来说仿佛很漫长。 武独紧张得呼吸都窒住了,命运仿佛就在这一刻,于他们身前风起云涌,每一个细节也许都将掀起大陈来日的惊涛骇浪。 然而,预料中的那一幕没有发生,李衍秋的目光最终转向武独。 “武卿?”李衍秋面带不悦,问道。 武独碰了下段岭,段岭会意,忙朝李衍秋行礼。 “草民王山,拜见陛下。” “起来吧。”李衍秋答道。 段岭退到武独身边,李衍秋朝段岭问:“武独是你什么人?” “陛下。”武独一抱拳,正要解释,李衍秋却道:“我问的是他。” 段岭:“……” 段岭感觉到李衍秋对武独好感欠奉,心中多少亦带着一点失望,阴错阳差,提前完成了武独的计划,叔父就如自己所料一般,确实没认出他来。 是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而曾经大胆设想过的那个机会,也在这一刻破碎,再无痕迹。 段岭恢复了镇定,想了想,朝李衍秋说:“他是我的‘老爷’。” 武独:“……” “什么?”李衍秋突然觉得好笑,继而笑了起来。 武独尴尬起来,李衍秋便明白到是家里人,“老爷”这个称呼,家里小厮能叫,妻子能叫,仆役也能叫,意为“当家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衍秋淡淡道,“武独带你来的?” 段岭不作声了,也没有澄清是牧磬带他来的,免得令李衍秋起疑,李衍秋略带责备地望向武独,说:“看来皇宫在你们刺客眼中,就像自己家的后院一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属下不敢。”武独忙道,“山儿在家中读书,我怕我一进宫来,他便荒废了学业,便让他在椒图殿后头待着,没想到他找我竟一路找着过来了。” 此处距椒图殿不远,李衍秋便不再多问,又朝段岭问:“多大了?” “十六。”段岭答道。 “什么时候跟的武独?”李衍秋又问。 “去年。”段岭答道。 李衍秋便不再问下去,朝武独说:“随我来一趟。”继而又吩咐身边人:“将王山带到椒图殿去,外头太冷了。” 武独给了段岭一个眼色,示意他安心。随之段岭被带到了椒图殿内,四处看看,觉得皇宫实在是太大了,殿内只有两个太监伺候着,端了碗姜茶糯米丸子给他吃。 段岭觉得活在皇宫里也挺无聊的,这么大的家,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记得父亲常年领军在外,只有叔父李衍秋陪伴爷爷身边,也就是说他大多数时间里独自待在宫中,也许会很寂寞,太监、侍卫、官员甚至牧旷达的妹妹,对于李衍秋来说,也许都是外人吧。 段岭独自坐在殿内,没有带书出门,又没有人陪着他说话,孤独地望着外头冬季的天幕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一天又将过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做,许多故事就已走到了尽头。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想快点回家,与武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从炉子上端下炖得正香的砂锅,一起吃饭。 段岭看着这皇宫里每一任皇帝,每一天都亲眼目睹的景色,想到叔父经历的寂寞,心中涌起复杂之情。 他在皇宫里天天独自住着,一定也总是等着我爹回来,段岭心想,仿佛感同身受,带兵在外的李渐鸿回家时,叔父当是充满了期待,那期待必不在自己之下。 段岭趴在案前,有些困了,从胳膊中露出一边眼睛,看着外头的天色,他看见一个人影从暮色之中走来,站在殿前,背着最后一缕暗紫色的天光。 椒图殿中,太监点起了灯,刹那间黑暗朝外一退,掠过门外的那个人,整个世界亮了起来。 “走。”武独朝段岭说,“事儿办完了。” 段岭笑了起来,快步上前去,武独牵着段岭的手,彼此十指交扣,两人沿着走廊快步离开,到了宫后马厩,武独让段岭骑上奔霄,翻身上马,两人出宫去。 “说了什么?”段岭问。 “陛下没认出你来。”武独说,“他猜测镇山河多半就在元人手上,方才让我到御书房去,吩咐我任务,寻找忽必烈佩剑的下落,,再用对方的剑,将咱们的传国之剑换回来。” 入夜风雪交加,虽没有上京的北风凛冽,却湿漉漉的,武独便让段岭侧过身,靠在自己胸膛前,驾驭奔霄绕过大街小巷,朝江州城中去。 “太子呢?”段岭问。 “不用管他。”武独说,“出来时还在议事,估计已把我给忘了。那把剑,你记得在什么地方吗?” 段岭回忆起自己逃出上京的时候,从元人攻城那天开始,剑就在他的身上,经过麦田时,自己发起了高烧,再醒来,是在鲜卑山的村庄中,当时剑鞘丢了,蔡闫把剑给了自己。不久后元兵来袭,佩剑落在了村里,自己用拔都赠予的匕首捅死了士兵,再逃离村庄。 最后一次见到那剑,正在元军践踏村庄的当夜,而郎俊侠是什么时候来的?那队元兵拿到剑以后也许带走了,带去了什么地方? 段岭朝武独说了那夜里发生的事,武独沉吟片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乌洛侯穆说不定知道那队元兵的下落。”段岭说,“可是拿到剑以后,不应该交出来吗?” “不一定。”武独说,“拿到的士兵也许不识货,一直扣在手里,也许交给了上级,上级却有私心,以防走漏了风声。” 武独在一间食肆前停下,段岭才注意到他们不是回丞相府,而是进了一家面馆,面馆前立着一杆旗,旗帜随风飘扬,上书五字“天下第一摊”。 “这家铺子开了三百多年。”武独朝段岭说,“你过生辰,我带你来吃碗面。” 普天之下,如今还记得自己生辰的人,只有武独一人了。 “好大的口气,听说郑彦精通庖厨。”段岭说,“比他做的还好吃吗?” 武独神秘地“嘘”了声,说:“郑彦曾是这家老板的手下败将。” 段岭:“……” 时至入夜,店内却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武独进去,摸出一张字据,交给小二,小二看了眼便说:“两位爷,楼上雅间请。” “订了位置?”段岭问。 “咱们天下第一摊的位。”小二笑道,“须得提前一月来订。” 武独眉头微皱,仿佛嫌弃那小二多嘴,段岭却拉着他上楼去,让他不必教训人了。 “是郑彦替我订的位置。”武独朝段岭解释道。 “不必解释了。”段岭哭笑不得道,“这有区别吗?” 武独的脸又有点红,上了二楼,楼上只有两张矮案,中间以屏风隔开,段岭与武独盘膝坐下,在案几两侧对坐着,小二便下楼去吩咐上菜。 “今天……”武独想了想,犹豫道,“你没有难过吧?” “难过?”段岭说,“一点儿也不难过,为什么这么说?我高兴得很。” “陛下总有一天会认出你的。”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这才明白过来,武独怕他太失望,不过这也是段岭预料之中的事。段岭反而笑道:“没关系,我早就猜到是这样。” 武独说:“不过他在御书房里,很是出了一会儿神。” “元人这次过来,除了给太子过生辰,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段岭感觉到这次元使的任务似乎并不单纯。 “能不提这些事吗。”武独随口道,眼里带着笑意。 “好吧。”段岭也觉得好笑,十分不好意思,抬眼时与武独对视,心头涌起一阵温暖。 “那说什么?”段岭又问。 武独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两人朝夕相处,平日里该说的话都说了。 “这是我当年第一次下江州,来过的地方。”武独说。 段岭说:“从前听我爹说,江州一到春天,桃花开放的时候,会很漂亮。” 听到段岭说起父亲,武独又有点不安,叹了口气,愧疚地朝他笑笑。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武独问。 段岭想起李渐鸿说的话。 “想去滇南,想去玉璧关,想去天下那些很美的地方。”段岭说,“去看镜子一样的湖,在雪山下清冽常新……还想去看海。” 段岭想起父亲,如果他还在的话,今天会不会和自己一起过生辰,武独却说:“山儿。” “什么?”段岭问。 武独颇有点心神不定,像是想说句什么,却满脸通红,想了又想,持杯,低头喝了口茶,目光望向别处。 第99章 萌芽 “以后,我带你去。”武独想了想,朝段岭说,“去那些你想去,却还不曾去过的地方,我应承你,哪怕你当了……当了……我也会带你去,咱们偷偷地溜出去,去看海,看雪,看山水湖泊,玩够了以后再回来。” 说毕武独看着段岭,脸上发红,又喝了口茶,避开段岭的目光,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和从前每一次与他相对时都不一样了,虽是冬夜,却仿佛有一株桃树在他的心底抽枝展叶,灼灼开花。 “好。”段岭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在潼关时,武独一身夜行服带着他飞檐走壁,让他倚在自己胸膛前的那刻;想起潼关城墙上漫天繁星,武独穿着甲胄,满身血腥气,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 一股洪水般的情感在他心底涌动,犹如父亲离开后,一切失去的终于再回到了他的面前,就在案几对面的这人身上。段岭想把那感觉说出来,却不知如何描述,更不知如何出口。 “我记得……”段岭说。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脑子里的事却一下全乱了,眼中只有武独,词不达意地说:“记得……” 方才我想说什么来着?段岭脑中空白。 武独:“记得什么?” “记得……”段岭不知所措,且非常不好意思,望向外头飘落的雪花,说,“记得夫子教过一、一首诗,想起来了,挺好听的。” “什么诗?”武独问。 段岭正想把那首诗背给武独听,倏然间想起那首诗,满脸通红,脑海中只闪现出一个画面——那夜潼关,两人身着单衣,武独把自己按在床上,嘲笑道“真想办了你,叫也没用”。 而坐在面前的武独,则是一身修身武服,握着杯的手竟有点发抖。 “忘……忘了。”段岭一颗心狂跳,许多回忆涌入心中,却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那句诗他仍记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初识武独,他为他解毒配药;牧府中他为他求得读书科考的机会;秦岭中他披上铠甲,为他浴血征战;潼关城墙上,他拖着受伤的躯体,不顾危险来救自己。 夫子曾说过这便是“情”,段岭忽然就感觉到了昔年与父亲、与同窗们不一样的另一种情……他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忙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再抬眼时,与武独目光对视,两人都欲言又止,段岭怔怔地看着武独,一时间念头纷繁错杂,武独伸手入怀,像是要取什么,却一个失手,不小心将茶杯碰倒了,打翻在案上,茶水朝着段岭那边淌过去。 武独忙四处找布要擦桌子,段岭忙道:“没关系。” 武独让段岭朝窗边稍微挪一点,说:“叫人来擦。” “小二!”武独高声唤道。 楼下传来脚步声,段岭收敛心神,呆呆坐着,想抬眼去打量武独,却又不好意思,从前只觉武独长得英俊,似乎有一些从前没注意到的,今夜看在眼中,却是越看越好看。 脚步声响,一个身影上了二楼,却不是小二,进了隔壁雅座。 小二跟着上来,问:“这位爷,您吃什么?” “我不吃了。”一个声音答道。 段岭听到这声音时,瞬间如中雷击,武独的表情也充满了诧异。 郎俊侠! 郎俊侠怎么来了这儿! 郎俊侠就在武独背后屏风另一边的隔间里。段岭瞬间脑子里天旋地转,武独却伸出一手,按在段岭手背上,摇摇头,示意不必害怕,有他在。 “上一碗你们的金字招牌馄饨,泡一杯普洱。”郎俊侠又说,“送到隔壁雅座。” “今天是你生辰。”郎俊侠在屏风后说,“忙着办事,没顾上,尝一尝他家的馄饨,味道很好。” 段岭没有答话,三人便这么安静坐着。 一片静谧,茶水顺着案几漫了开去,一滴,一滴,淌落下来,滴在木案底下铺着的毡子上,渍了一小摊。 武独眉头深锁,片刻后段岭说:“我已经很久不吃馄饨了。” “怕有毒吗?”郎俊侠在屏风后说。 武独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时,段岭却拉着武独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时又有人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人未到,声音先到。 “把你们的酒再拿两瓶出来。”郑彦的声音在楼下说,“切点上好的牛肉。” 武独:“……” “楼上居然还有雅间?”昌流君的声音说。 段岭:“……” 怎么一下全都来了,段岭哭笑不得,郑彦与昌流君上了楼,昌流君见段岭与武独对坐着,当即诧异地“哟”了一声,没问究竟,与郑彦入座,进了郎俊侠所在的隔间。 段岭用手指蘸了点茶,在案上写道“什么意思?”武独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指指外头,意思是要么先走?段岭却摇头,意思是留下来听他们说什么。他感觉到今夜既然四大刺客都到了,说不得确实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郑彦先侧头,从屏风后看了两人一眼,笑道,“武独,扰了你们的雅兴,实在是没地方待了,方让他们来这儿。” 武独答道:“不碍事,有话就说吧。” 郑彦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饿一天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王山,你没回府去?牧磬呢?”昌流君也探出头,打量段岭。 “没有。”段岭答道,“他在皇后那儿,应当是留饭了。” 面端上来了,摆开,武独与段岭的案上除了两碗面,还有一碗鲜虾馄饨。面上码着四色河鲜,又有几瓣梅花漂在汤上。 “这家的面汤乃是秘制。”郑彦笑着说,“以鳝骨、鸭脆骨、牛膝骨、北海昆布与隔年的梅花慢火熬成,配一枚盐渍梅子,乃是一绝。吃面,须得搭些青田酒喝,方有味道,武独,你们不来一壶?” “不了。”武独答道,“吃完就走,有话就快说吧。” 段岭哭笑不得,但既然昌流君与郑彦都来了,郎俊侠应该不会找自己麻烦,于是松了口气,武独却似乎有点恼火,只按捺着不发作。 小二上完面,躬身退走,郑彦又吩咐道:“若无吩咐,不必再上来了。” “想吃馄饨吗?”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摇摇头,两人都不动那碗馄饨,段岭喝了口汤,只觉味道确实非常地鲜,且半点也不腻人,面条爽滑筋道,蛤蜊、虾、鱼腩与蟹肉鲜嫩无比,这面馆确实当得起这嚣张名字。 “特地约在此处。”郎俊侠在屏风后说,“乃是有几件事,想问问诸位怎么看。” “东宫议事,有人缺了席。”郑彦道,“想必是打听消息去了吧。” “实不相瞒。”郎俊侠说,“我到馆驿中走了一遭,查到一事。此事靠我一人办不成。” 四人都停下了动作,听郎俊侠转述。 “元人使节是哈丹巴特|尔。”郎俊侠说,“但实际上使节团中说了算的人,却是阿木古。此二人计谋虚实相间,哈丹巴特|尔在明,阿木古在暗,除了为太子庆生之外,还有别的意图。” 郑彦答道:“傍晚在东宫,听礼部尚书提到,元人经上京之战后,恐被辽报复,是以生出联陈抗辽之心,想与陈修好订约。陈、辽有上梓之恨,陈、元又有上京之仇,三国之间,两两为敌,牧相与各位大人议论良久,亦未谈出个办法来。” “陛下怎么说?”段岭忽然道。 “陛下什么也没有说。”郑彦答道。 武独说:“先帝虽非元人所杀,却因上京一战而崩,太子若在此时联元,只怕陛下不会答应。” “是这么说。”郎俊侠答道,“但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上梓一战后,国仇家恨尽在辽国,又怎么想得到先帝会率军回去救耶律大石?” 昌流君问道:“乌洛侯穆,这话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谁的意思,这很重要?”郑彦说,“布儿赤金拔都与太子殿下乃是童年故友,据说更是安答之交,昔年奇赤、拔都父子是被先帝所救,送出上京。布儿赤金家,是希望与大陈修好,藉此止战的。” 武独望向段岭,段岭指指自己,点了点头,皱眉,摊手,做了个“全局”的示意,又轻轻摆手,武独稍一转念,便理解段岭之意——安答不假,但两国之间,不能掺杂个人关系做决定。 “所以呢?”昌流君道,“这个盟,是结,还是不结?” “那就要问武兄的意思了。”郎俊侠说,“今日陛下特地将你召到御书房,想来不是闲话家常,问你家事的。” 段岭沉吟片刻,武独开口道:“陛下吩咐我一桩事,具体是什么,却不便告知。” “事儿我替你办了。”郑彦说,“陛下心意,目前只有你最清楚,说来听听吧。” “大家各为其主。”武独说,“既与国运相关,说也无妨,仍是关于镇山河的下落,陛下要用忽必烈之剑,换回镇山河。” 数人沉默片刻,郎俊侠答道:“那么,陛下便是不愿议盟了,昌流君,元人议盟的条件是什么?” 昌流君沉吟片刻,目前众人对这事虽不清楚,但只要有心打听,总能问到,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开口解释道:“元使在三个月前抵达江州之时,便拜访过牧相。哈丹巴特|尔口称镇山河在元国,却不在拔都手中,两国若愿成兄弟之盟,北军撤出将军岭,订一南北商道。大陈出让邺城、河间两城,这两城划给元。” “邺城是塞北重镇。”段岭说,“这不可能让。” 昌流君答道:“他们也会用玉璧关下的一百二十里地来换,这样一来,陈、元互换领土,元人便可放心对付辽国,逐步蚕食南下。朝廷若订此盟约,双方换城,元国还回镇山河,两国和亲,修百年之好,永不开战。” 镇山河如今仍下落不明,猜测极有可能在元人手中。 “和亲?”武独说,“和谁的亲?不会又是姚侯家的吧,他有几个女儿能嫁?” 武独话中颇有一番幸灾乐祸之意,段岭一听就知道,郑彦为什么这么操心这件事了,姚筝的身份乃是郡主,嫁谁也不想被远嫁到北方去。万一朝廷真答应了这事,姚复就只好两行清泪,挥别爱女了。 第100章 智计 “总之。”郑彦说,“目前情况就是这样,接下来的,就是乌洛侯穆的情报了。” 数人又沉默片刻,郎俊侠才开口道:“这次元人的手段,据我猜测,将会软硬兼施,至于具体方式,还在打听之中。” “软硬兼施?”武独冷冷道,“软的不成,还能来硬的?有什么手段能要挟一国太子,我倒是想看看。” 这话只有武独、郎俊侠与段岭三人听得懂,武独这话说得非常巧妙,郎俊侠直至如今,仍无法确定,武独是否知道蔡闫鸠占鹊巢一事。郎俊侠自然不能当着众人之面,说出哈丹巴特|尔要利用假太子的身份来要挟他,让他出力促成两国结盟。 “牧相是什么想法?”郑彦问。 “这我不知道。”昌流君答道,“只有问王山了。” “我更不知道。”段岭答道,“牧相没有说。” 昌流君说:“真不想结盟,朝中还是陛下与殿下说了算,尽快把哈丹巴特|尔和阿木古送出去,不就完了吗?” 郑彦答道:“所以麻烦就在这儿,大家都不下决定,连殿下也不愿出面赶人走,其实由他开口,是最合适的。” 虽然说两国结盟,使臣理应受到礼遇,没有把人直接赶走的说法,但元使名义上是来给太子庆生送礼,只要蔡闫一封信,便能打发走他。 “我觉得未必。”段岭说,“阿木古不想走,总能找到留下来的理由。而且,朝中大臣对元人认知有误,元人虽脾气直率,却半点也不蠢。他们和咱们想事情是不一样的,而且非常懂得利用别人的弱点。窝阔台之所以会攻入上京,正是因为窥破耶律大石与韩家之隙,其中利弊,各位应当也是知道的。” 郎俊侠微一顿,郑彦已知“王山”在潼关表现,昌流君更是常听长聘与牧旷达对这小子的评价,是以毫不奇怪。 “那么照你说来,该怎么办?”郑彦慢条斯理地说。 “陛下想结这个盟吗?”段岭先问武独。 “不想。”武独摇头道,“否则也不会吩咐我去找剑。” “太子想结这个盟吗?”段岭继续问道。 数人望向郎俊侠,郎俊侠没有回答。 蔡闫当然不想,一是揣测李衍秋之意不愿结盟,二则是受到元人使者威逼利诱,若办得到,蔡闫该想着把这些人连着拔都一起统统灭口才对,只可惜郎俊侠并无这通天本事。 “昌流君,牧相想结这个盟吗?”段岭问。 昌流君吃完面,系上蒙面巾,说:“你不会自己去问他?你在他面前正得宠,他不会瞒你。” “既然他不会瞒我,你说也是一样。”段岭答道。 “户部苏阀,内阁大学士吴遵、江州黑甲军统帅,镇国大将军谢宥。”昌流君说,“这些人是支持订盟的。”并朝郎俊侠与郑彦说:“换句话说,今天亭中,除牧相以外,几乎都支持与元人结盟,至于牧相怎么想,我不敢妄自揣测。” 与元结盟确实有利有弊,段岭知道他们支持订盟的理由是什么。一旦签下这和约并遵守了,边境至少十年不会有战争,元人将开始放开手脚整治辽国。大陈说不定还可袭辽之后背,趁机占些便宜。 不事兵戈,江南一带也就能得到充足的发展机会,轻徭薄赋,让长江以南的大陈从辽帝南侵后,长达数十年中的穷兵黩武里解脱出来,休养生息。 “姚侯想结盟吗?”段岭又问。 “我猜他不想。”郑彦自若答道。 “那,姑且算猜测一致。”段岭说,“乌洛侯穆先查清楚,他们一旦来硬的,会发生什么事情,最好是杜绝这个隐患。郑彦假冒姚侯的命令,前去拜访哈丹巴特|尔,朝他们示好,答应结盟之事可以再谈,会从中出力,并套他们的话,查问镇山河是不是确实在元人手中。” “这俩家伙是带着结盟的目的来的。”段岭又说,“暗示他们拿钱贿赂并打通朝廷官员,让大臣们在太子面前为元人说话,但郑彦你自己不要收贿赂。” “昌流君也去拜访他们一下。”段岭说,“暗示牧相是想促成这次订盟的,只是朝中以太子意见为主,太子态度不明,大多时候,听几位大臣的。” “武独找陛下要一封手谕,待他们开始贿赂后,查有谁收贿。 “昌流君把情报交给牧相,由牧相出面查出证据后,转交给武独。”段岭说,“武独再呈于陛下,正好就把使节逐出去,同时贿赂一事,由牧相与太子抓在手中,随时可治苏氏、吴氏之罪,收不收,就看他们的命了。至于谢宥,我知道他应当不会受贿,不过是为国家着想。”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不语,郑彦笑了起来,说:“果真今夜过来是对的,散了吧,大家先各自分头准备。” 隔壁屏风后,三人便不再多说,起身离开,来得快也去得快,剩下一面屏风、两个人,武独那碗面还没动,段岭的碗已经空了。 段岭心想这样就走了吗?不过也是,大家都时间宝贵。 “刚刚说到哪儿?”段岭突然说。 武独:“……” 两人面面相觑,段岭很想听武独再说几句,说愿意带他去看雪看海看美景,愿意为他做这做那做什么,然而武独却不说了。 “天冷夜黑。”武独说,“吃完了就回去歇着吧。” 段岭只好起身,看了眼桌上已凉了的馄饨,几片细碎的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碗里。回程时段岭依旧与武独共乘一骑,武独用披风裹着他,挡住他的脸。段岭听到武独的心跳声,这一夜里,想起了太多的事。 他想起上梓的夜里,街头敲着梆子卖馄饨的老头儿;想起郎俊侠被武独一路追杀,从胡昌城逃到上京,也是这么抱着他,骑马回家。 恍惚之间,段岭的心神回到那一天晚上——他偷偷摸摸地从房里出来,在唱曲儿的声音里沿着走廊行来,那夜上京的雕栏玉砌、火树银花已被交错的花鼓与灯影所掩盖,他踮起脚,朝那窗格里望,里头是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无数的梦境聚合又散开,犹若窥见一片新天新地。 “冷吗?”武独感觉到段岭抬头,便低头看他,并觉得段岭抱得更紧了些,抬手捏了捏他的手臂,安抚道,“马上到家了。” “没……”段岭寻思着找点话来说,却在这梦里十分不知所措。到家后武独点起灯,院外便亮了起来。相府选址原本是前朝江州一名大盐商的府邸,而偏院则养了一位小妾,大盐商情深意重,不忘将本府内的取暖地龙挖到偏院里头,让小妾住得舒坦点,于是也造福了段岭的生活。 武独整理衣服,放好烤干,收起今天用过的烈光剑。段岭的目光便随着他游移不定,以前从未觉得他有这般好看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都令段岭的心砰砰地跳。 “怎么了?”武独觉得今夜段岭实在有点不大对劲。 “没。”段岭坐在侧旁的矮榻上,以为武独忙完后会过来与他坐在一起,便可像往日一样靠着他。然而武独只是问:“没吃饱么?让人再给你做点吃的?” “吃饱了。”段岭忙道,见武独拉开药屉,取出一些药材。 “你要做什么?”段岭好奇道。 武独答道:“配一味药,先前从你的话中突然想到的……别下来,冷。你就在榻上坐着不成吗?” 段岭坚持坐到案边,看武独配药,武独修长手指拈着刀耍了几个圈,将种子以刀背碾成粉,再刮到小小的铜臼里。 手指也这么好看,段岭心想。 “有毒。”武独说,“不要乱碰。”继而在右手上戴了蚕丝手套,翻检出遍布磷光的一枚蝴蝶翅膀,用小刀刮下粉来。 “手好了吗?”段岭问。 武独看了段岭一眼,答道:“早就好了。” 段岭拉着武独的手,看他先前伤过的地方,接了那一剑,手心愈合后留下了一道沟。 “多了条桃花线。”武独打趣道。 “右手呢?”段岭又要去看武独的右手。 “右手没有。”武独答道,“有毒!不要碰!” 段岭趴在案上,侧头看武独,看他的鼻梁和唇,越看越喜欢,心里就涌起一个念头——想凑上去亲他的唇一下,却没这胆量。武独则专心地研制他的毒|药,注意到段岭一直盯着自己,脸上便有些发红。 “别打喷嚏。”武独警告段岭,说,“否则就……” “死。”段岭笑着说。武独不提醒他,他倒没想打喷嚏,一说起就鼻子发痒。 “知道老爷做这药有什么厉害之处吗?”武独眉头一扬,朝段岭说。 段岭摇摇头,仍专注地看着武独,说:“哦。” “困了?”武独见段岭有点心不在焉的,不像平日,逗他也没动静,以为段岭还在想李衍秋的事,便摘了手套先去洗手,刚过来要抱段岭,却发现段岭已躺上床去了。 武独躺下来的时候,与每一个夜里毫无区别,但只有这一夜,段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武独习惯性地伸出胳膊让他枕,段岭紧张地挪了过去。 “怎么心跳得这么快?”武独奇怪地说。 “没有。”段岭忙否认。 武独摸了摸段岭的胸膛,再摸他的头,没有发烧,又把手伸进他的单衣里去,摸到段岭赤|裸的肌肤时,段岭感觉十分舒服,却忙道:“别!” 武独只好不碰他了,两人躺着睡觉,段岭几次想侧过去抱着他,却又不太敢,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 “武独。”段岭见武独不说话了,反而想听听他的声音,问,“那药是做什么的?” 武独随口道:“给阿木古和哈丹巴特|尔吃的毒|药,让那俩蛮子水土不服,慢慢折腾。” 段岭问:“有什么泻药之类的吗?” 段岭常常设想像昌流君、武独、郑彦、郎俊侠这种武功高手,要是对决的时候肚子疼怎么办呢?武独却笑了起来,说:“给他俩吃泻药?” 第101章 绮梦 段岭听牧磬提到过,昌流君动手杀人前必摘下面罩,先说三句话,第一句“你好”,第二句“我是昌流君”,第三句“我是来杀你的”。接下来才动手,不管武功再高,统统都是一剑封喉。而且据说听过这三句话的人几乎都死了,只有乌洛侯穆还活着。 那么牧磬为什么听到了还活着呢?不,这不重要,说到泻药时,段岭便想到昌流君先揭面罩,三句说了两句,到“我是昌流君”时便赶紧摆手,示意稍等,说不下去了,钻进树丛里急匆匆地去解手的场面,实在令人爆笑。 “傻笑什么?”武独莫名其妙道。 “没什么。”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生怕武独真这么去恶整昌流君,这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友谊就这么玩完了。 “晚上出去干活儿吗?”段岭问。 “不了。”武独把段岭的白虎明光铠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让他躺好睡觉。段岭总觉得元人那里说不定还有什么把柄,但这是郎俊侠的事了,他应当比自己更紧张。 一时半会儿,郎俊侠也抽不出时间来杀自己,而且他竟然没有告诉蔡闫,自己还活着的事,段岭总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他枕在武独的肩臂上,胡思乱想且怦然心动,想去抱武独的腰,他肩宽腰窄,身材很好,有点像他爹,睡觉时段岭更喜欢缠着他。 但他的脚稍一动,便碰到武独胯间的那个,武独不知道睡了没有,那个却似乎醒着,且感觉到勃发的气势。 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段岭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念头,想起他们相处的每个夜晚,武独总喜欢三不五时地打趣他,甚至朝他开什么“办了你”的玩笑…… 段岭心头七上八下,偷偷睁开眼看武独,见武独呼吸均匀,仿佛已睡着了,今天跑了一整天,段岭开始发困,且睁不开眼,渐渐地进了梦乡。 过了很久很久,武独轻轻地侧过身,面对面地搂着段岭,把他朝怀里更抱进来了些许,段岭便如同往常一般,无意识地把一脚挂到武独腰上,两人彼此紧缠着。 武独的呼吸很轻,看了段岭一会儿,彼此抵在一起,鼻息交错。又过了一会儿,武独才按捺下亲他的冲动,勉强闭上双眼,深呼吸,安静地睡着了。 段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没穿衣服,躺在奔霄拉的车上,意识到时忙把干草拨过来,盖着身体,满脸通红。 “爹!”他喊道。 没有人过来,车旁却出现了一只吊睛的白虎,那白虎威风凛凛,有着温和的眼神,两下爬上车来,爪子小心地拨开干草,令全身赤|裸的他暴露在白虎的注视之下。 段岭那感觉是既刺激又难堪,却毫无抗拒的念头,伸出双手抱住了白虎,白虎便压在他的身上,鼻端抵着段岭的脸,全身的毛发舒展开,将段岭最敏感的那处埋在了柔软的细毛之中,令他舒服得呻|吟起来,一股感觉如同湍流般聚集,再排山倒海地直冲出来,呼啸着冲垮了他的感知。 天色大亮,段岭醒了,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去抱武独,却发现武独没了。 “武独?”段岭起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裤子也没了,被子上凉凉的。 “在的!”武独在后院里,语气似乎有点恼火。 段岭抱着被子,满脸通红,心想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裤子怎么莫名其妙地脱了? “你在做啥?”段岭问。 “洗你的裤子!”武独答道。 段岭感觉怪怪的,武独昨天晚上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做什么事了吗?像青楼里……可是他的那个要怎么进来我的……段岭忙摸身下,感觉也不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为为为……为什么?”段岭问,“你脱我裤子干嘛?” 武独答道:“你尿床了!” 段岭说:“不可能!我都十六岁了!怎么会尿床!” “说你尿床就是你尿床。”武独天寒地冻的,坐在后院里搓薄裤,手上通红,脸上也通红,说,“不要问了!” 段岭又道:“我绝对不会尿床的。” “是我是我。”武独说,“是我尿床了,不要说了!” 段岭大笑起来,然后又觉得不对,摸了摸床铺,尿床应该会湿很大一摊才对,他忙跳下床来,翻出裤子换上,裹了身外袍到院子里去看,见武独的长裤扔在一旁还没洗,正在埋头洗自己的。 段岭要去看武独的裤子,武独却把裤子扔进盆里,面红耳赤地让他进去。 早饭的时候,段岭又问:“为什么会尿床?” 武独:“……” “不要再问了。”武独叫苦道,“老爷憋得久了,昨晚上你又在我身上蹭蹭蹭的,憋不住爆了,不行吗?” “爆了什么?”段岭莫名其妙地问。 武独一手扶额,说:“今夜开始,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别啊——”段岭惨叫道。 武独一脸无奈,又示意段岭快点吃,段岭吃着吃着,又想起昨夜那感觉了,仿佛做了那个梦,自己解决了一些事,人有点疲惫,心情却很舒畅。 不知道昌流君和郑彦办完事了没有,应当没有这么快。段岭推敲片刻,现在是腊月,快过年了,最快也要到年后去了,没有消息的话,还是一切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吃过早饭后,便依旧去与牧磬读书。 这天段岭读书的时候,不住回味昨夜的那个奇怪的梦,牧磬也不怎么说话。段岭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牧磬仿佛知道得比较多,上次不是还让武独配春|药吗? 武独整个人都呆呆的,时不时看段岭一眼,剩下昌流君捧着本《千字文》,在那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像在默念,却不敢出声。 午后,武独在廊下抓雪,擦了把脸。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段岭便动动牧磬,说:“哎,少爷,我问你个事儿。” 昨天段岭不告而别先走了,牧磬本来一肚子不高兴,想着早上不和段岭说话,惩罚一下他,孰料段岭先开了口,牧磬便复又恢复了正常,认为这是一个和解的信号。 “什么?”牧磬问,“还想去皇宫吗?” “不不。”段岭忙摆手,凑近前去,说,“你见过……那什么的吗?” “什么?”牧磬莫名其妙,也朝段岭凑近了点。 段岭想了想,索性问:“男的长大了以后……睡觉的时候,是不是……” 牧磬:“???” “尿床?” 牧磬似乎明白了什么,段岭很艰难地,硬着头皮,问出了那个词。 牧磬:“……” 牧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段岭一张脸红到脖子根,牧磬便凑到他耳畔,小声与他解释了,段岭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家不是学医的吗?”牧磬说,“这种事,居然会不知道?” “我我我……”段岭说,“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爹也没教过我。” 牧磬嘿嘿笑,问段岭:“你要玩吗?我教你怎么玩。” “不不不。”段岭一下没回过神,还没理解牧磬的邀请意味着什么,满脑子里都是那些个画面,他想到自己在群芳阁看的春宫图,又想到上次来服侍自己的小倌,还有那个一脚朝后蹬,关上大门的壮汉,登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 “少爷——” 昌流君躺在矮榻上睡午觉,一本《千字文》盖在脸上,声音变了些。 段岭:“!!!” 段岭险些下巴掉地,昌流君又惟妙惟肖地说:“少爷长得真俊,给您唱个曲儿?” 那天晚上,在群芳阁里的人是——昌流君!段岭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你你你……昌流君,你!”段岭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少爷要玩吗?”昌流君说,“嗯?” 段岭忽然就明白过来,那天夜里昌流君是去监视自己和武独的!而郎俊侠看到的,牧府的马车居然是牧磬的!也就是说,武独与蔡闫私底下会面的事,牧旷达早就知道了! 段岭转念一想,惊讶平复,只是十分尴尬,但昌流君和牧磬不尴尬,自己也没什么。 “你们是不是经常去那里?”段岭问。 “只是去玩玩。”牧磬说,“武独不也带你去了吗?还是武独他对你……” “没有。”昌流君倒是懂得很,脸上盖着书,说,“武独他妈的是个柳下惠啊,把这干儿子当心肝似的捧着,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最惊讶的反而是牧磬,段岭马上道:“不要说了!好了好了,就这样,你们继续读书。” 段岭对着牧磬十分不好意思,听昌流君说话,反而好一些,也不知为什么,及至武独洗过脸进来,他在外头吹了下冷风,眉毛上还有点冰碴,找毛巾擦脸,发现三人都盯着他看。 “看什么看?”武独莫名其妙地道。 三人忙一起转头,不看了。 第102章 拜师 “这个字怎么念?”昌流君问段岭。 段岭赶紧与牧磬一起,假装教昌流君认字,三人认真且密切地研究了一番,武独提着段岭的领子,把他提回自己那边,大家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继续读书。 段岭开始觉得读书无聊了,从前过着苦日子的时候想上学,过上好日子了又想逃学,颠沛流离时怀念理想,如今安顿下来了,却又总希望和武独一起出去玩。 在潼关的那段时日充满刺激感,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去看看呢?天大地大,引人浮想联翩,一旦进了皇宫,也许这辈子便像四叔一样,再也不会出去了,将他牢牢捆缚在那把椅子上的,是一副名为责任的枷锁。 午后长聘亲自拿着荐信前来,让段岭与牧磬各自签字画押,有了这封书信,便相当于宰辅门生,可直接跳过乡试,参与开春的恩科会试,再来则是殿试。段岭签完字,又被领着去牧旷达处,牧旷达正在与一名文官议事,等在廊下的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这位是前巡盐钦差黄大人的公子黄坚。”长聘朝段岭与牧磬说。 三人便互相见过,段岭得知除自己之外,还有这名叫作黄坚的青年,一并拜牧旷达为师。黄坚年岁最长,话却很少,似乎仍不大习惯江州繁华。大家同为宰辅门生,叙过长幼,黄坚便有点拘束,没过多久就告别相府,前往城中落脚之处。 还有两个月便要应考了,段岭察觉到一丝紧张,不得不暂时抛开琐碎念头,认真读起书来。可读书做什么呢?夜间段岭翻着书卷时,却又生出一丝惆怅。 他已见过了李衍秋,四叔却丝毫不曾认出他来,难道读书从文,为的就是考上进士,走到金銮殿前去,让蔡闫看到自己么?抑或在金榜题名、天恩沐泽之时,告知在场的所有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 那后果段岭简直不敢想象,他忽然便意兴索然,只想将书册扔到一旁,抬眼却看见武独在院里打拳练功。 “怎么了?”武独收拳,走进房里来。 “没。”段岭答道,“有点乏了。” 二人安静对视,段岭心烦意乱,望向武独,心想自己这么辛苦,命运却嘲弄一般地令他错失了最好的机会,这又是图什么呢? 这是个化雪的、孤寂的夜,武独仿佛感觉到了段岭的郁闷,说:“我去买点宵夜给你吃,想吃什么?” 段岭又觉得有点对不起武独,勉强打起精神,答道:“不要去了,外头太冷。” “怎么了?”武独认真地问,“累了?” 段岭深吸一口气,想朝武独倒一倒这些郁闷,想想却终究觉得不妥,毕竟他是发誓这一生守护自己的人,自己不能说这种懦夫一样的话。 段岭笑笑,说:“有点紧张,快科考了。” “不必太费神。”武独明白过来,说,“考得如何便如何,到时再与你想办法去。” 段岭想起自己辟雍馆入学之时,父亲说的话。 武独出去给段岭买吃的,段岭对着万籁俱寂的深夜,长长叹了一口气。 外头响起了笛子的声音。 相见欢! 那是他久违了的感觉,是谁? 笛声时而柔和时而飞扬,就在门外,一瞬间温柔地袭入了段岭的内心深处。 那是武独的笛声,段岭只觉措手不及,几乎沦陷在这笛声之中。 每次当他觉得孤独而惶恐之时,这曲子的出现都安抚了他的心神,仿佛给予他强大的力量,一曲终了,武独的木屐之声方逐渐远去。 段岭呆呆坐在桌前,想起郎俊侠的笛声、父亲的笛声,甚至上京陷落之前,寻春的笛声,无数景象在他面前走马灯一般地闪过,催促着他继续向前。 武独回来之时,段岭已趴在案前,睡着了。 江州人不耐冬寒,一到深夜全城尽睡,武独走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到,只好两手空空回来,先把手焐了又搓,及至暖和了,才把段岭抱上床去,在他身边躺下。 翌日起来时,段岭一切照常,夫子已没什么可教的了,勒令他们各自回去温故而知新,段岭便终日在丞相府的书阁内翻阅堆积如山的奏折,学习牧旷达的治国之道,只觉牧旷达满腹诗书,却尽为己用,不知不觉,行文之中,竟是带着牧旷达的风格。 看到他的折子之时,段岭几乎能理解父亲为何不杀他了,牧家坐大,乃是无可避免之事,陈国皇室入川十年,在牧旷达用尽手腕之后,税收翻了将近三倍,方能支持源源不绝的大军开往北疆,驻守玉璧关前。 脚步声响,段岭忙抬起头,见昌流君朝他走来,四下无人,阳光从书阁外照进来,昌流君解下面罩,朝段岭说:“计划已安排妥当。” 段岭毫无防备地看到昌流君的脸,马上满脸惊慌,正要喊武独,而武独仍在楼下,昌流君却诧异道:“你慌什么?” “你……你要杀我么?”段岭惊惧道。 “什么?”昌流君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说,“你不是见过我的脸么?” 对哦,段岭端详昌流君,确实是上次在群芳阁中看到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刺青,在嘴角一侧,非但没有破相,反而显得愈发冷酷了。 昌流君手里拿着蒙面巾,甩来甩去地玩,另一手撑着书架,困住段岭,不怀好意地朝段岭一笑,露出犬齿。 “我喊了啊。”段岭马上又满脸防备地说。 昌流君只好收回手,说:“那俩元人去四处贿赂了。” 过了这么久,段岭都差点把自己安排的计谋给忘了,线埋得太长也是不妥的,武独的药还未用,郑彦与昌流君却已分头行动完毕,昌流君摸出一张名单,交给段岭,说:“给你们的,轮到武独出手了。” 段岭接过名单,见上头是昌流君歪歪扭扭的字,看来读书认字几个月,还是很有用的。 “辛苦了。”段岭说,“牧相怎么说?” “他说,他什么也没听见。”昌流君又是一笑。 段岭心想这老狐狸,当真心照不宣。 “那就按原计划进行。”段岭说,“轮到我们上场了。”说着折好了名单,准备将昌流君的墨宝交给武独。 “等等。” 段岭离开前,昌流君又叫住了他,说:“待你考上进士,能当我师父么?” 段岭:“……” 段岭傻眼,问:“师……师父?” 昌流君说:“是啊,教我读书识字,这府上有学问的没空,闲着没事做的又不学无术。” 段岭登时受宠若惊,说:“你怎么不找牧……少爷?” “我……”昌流君犹豫片刻,说,“他的学问没你好。” 段岭奇怪地打量昌流君,昌流君又说:“你的字也写得好看,就这么说定了!” 段岭只得点头,昌流君又问:“你背诗背得多么?教我写诗吧。” 段岭只会写点附庸风雅的打油诗,说:“不……不大会,但写点文章是可以的。” 突然段岭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问:“你要写什么诗?” “也没有什么诗啦。”昌流君说,“就是随便说说,晚上我去提腊肉过来。” “不用不用。”段岭道,昌流君又要下跪行拜师礼,段岭登时震惊了,忙道:“没有这么多规矩,先这么说定了,这几日要预备下考试,待过了再慢慢教你,好了先这样。” 段岭勉励几句昌流君,让他先回去继续念他的《千字文》,便匆匆下楼,武独正在池塘边上看鱼。 “正想上去看看。”武独说,“那熊瞎子又鬼鬼祟祟地搞什么玄虚,要与你密谈。” 段岭哭笑不得,示意回去再说,沿途想起昌流君的拜师念头,马上就懂了。因为只要会试一开始,自己与牧磬就不必再上课,夫子的任务也就此结束,可以回家,昌流君当然再也蹭不到课堂,长聘运筹帷幄,不会来教个刺客读书,牧旷达满腹经纶,操持国家大事,更顾不上他,只得自己请个兼职的先生。 名堂三年,辟雍馆两年半,相府中又读了半载,十年寒窗断断续续,到此时已全部结束,从今往后,就要告别他的读书生涯了。 段岭有点唏嘘,仿佛在做梦一般,想起郎俊侠送他去上学的那天,还被夫子一通数落。 这就结束了么?段岭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仿佛什么也没学到,光阴俱虚度了。 “这是什么鬼画符?”武独拿着那张“名单”,一脸抽搐地问段岭。 段岭:“……” “这应当是个‘林’字。”段岭凑在桌前,与武独脑袋碰在一起研究,艰难地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名单勉强还原,武独又拿着名单去问昌流君这是什么字,还被昌流君鄙视了,连“谢”字都不认识么? 武独与段岭商量半日,还有三天便是二月初二,会试之日,武独去看看段岭的考场,顺便进宫,朝李衍秋请一封密旨。 “我也……” “你哪里也不要去。”武独说,“在家读书。” 段岭只得作罢,武独换上正装,一身黑色武袍,天气还是很冷,段岭便给他加了一件蓝色反绒的大氅,武独站在一地化雪后的水里发了会儿呆。 “考好了带你玩去。”武独回过头,朝段岭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骑上奔霄,踏出小巷后扬起沿途泥水而去。 武独的大氅飞扬,腰畔还佩着烈光剑,段岭多看了几眼,直到武独消失在巷子拐角,段岭方回到院中,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转了数圈,挨棵检查院子里头的桃树。 江州多桃树,这是第一年在江州过春,不知何时才会开出桃花,段岭动了下花芽,见里头隐隐约约有一抹淡粉,春天快来了。 第103章 抗旨 初春之时,江州皇宫内最后一波落叶飞扬,嫩黄色的芽壳被风轻轻一抖,便落了满地,乍暖还寒时候,春景中带着几分惆怅之意。 “这位大人,请卸剑。”黑甲军侍卫拦住武独的去路。 武独说:“我有先帝与当今太子特许,可佩剑入宫。” 两人僵持不下,侍卫答道:“接谢将军命令,除非当今陛下御赐,否则任何人进入后宫俱不得佩剑,上次见元使乃是特例。” “让他进去。”谢宥的声音道。 侍卫免了一桩上吐下泻的罪,将武独放了进去,谢宥看着武独,皮笑肉不笑。武独嘴角略略一牵,知道谢宥已看出先前段岭设下的计谋,元使一定也去拜访了谢宥。 “去见陛下?”谢宥问。 “刚从陛下处回来?”武独冷冷道。 两人俱是问句,谁也不回答谁,错身而过,武独大氅扣到领口,烈光剑隐在氅下,一路到得御书房外,郑彦已通报过,内里的李衍秋便道:“是武独?进来吧。” 李衍秋正在翻阅开春农耕的折子,案前放着已写好的御旨。 “镇山河未有下落。”李衍秋说,“你便不能持剑如朕亲至,调查此事,但有亲笔的御旨,也差不多。” “是。”武独答道,接了御旨就要走,李衍秋却道:“稍候,有话问你。” 郑彦便自觉出去,在外头看门,武独看了眼郑彦,正在奇怪,怎么一会儿守在皇帝身边,一会儿去东宫的,该不会是被太子嫌弃了? 果然,李衍秋开口便说:“办完这桩事后,你便进宫来,你跟过先帝,予你一个四品职衔,可佩剑入宫,随侍太子身边。督促太子,不可荒废时日,过得几年考察孝廉无过,便任命你为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虽是空衔,却也官居二品,瞬间就凌驾于大部分官员之上,与谢宥平齐了。 难怪谢宥见着自己时那副表情。 李衍秋等了半天,不见武独战栗发抖,或是泪流满面地谢恩,抬眼一瞥他,以为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孰料武独却犹豫片刻,抱拳,躬身。 “臣有愧于先帝临终所托。”武独答道,“不敢领旨。” 李衍秋:“……” “是太子要求你入东宫。”李衍秋淡淡道,若郑彦在,定知李衍秋已有怒意,让武独先答应再说,不要执拗了。 “臣脾性乖戾,恐怕适得其反。”武独答道,“不敢领旨。” 李衍秋放下笔,看着武独,窗外日光投入,一缕光线投在武独脸上。李衍秋倒是十分诧异,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这么大的胆量? 李衍秋突然笑了起来,说:“武卿吶武卿。” 武独答道:“是。” 李衍秋端详武独,亲切地说:“你们四个里头,朕唯独看不透你。” “臣一片忠心。”武独说,“不擅言辞,待陛下绝无二心。” “正二品太屈就你了。”李衍秋认真道,“以你的武艺谋略,本该是太子太保,可惜那是乌洛侯穆的位置,既执意不入东宫,便回去自由自在,当只飞鸟吧。” 紧接着,一物飞来,打在了武独的头上,墨水溅了他满头,却是墨砚,以武独身手,早在李衍秋动手之时便可闪避,武独却不避不让,挨了那一下。 “回去办事吧。”李衍秋笑道,“武卿这等定力,来日当是我大陈的振国将军。” 武独伸手,抹了把脸,脖子上也全是墨水,顺着衣服领子淌了下去。武独躬身拾起砚台,双手奉上御案,规规矩矩地放好,这才退出了御书房。 郑彦看到武独半边脸上全是墨,像戴了个面具,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李衍秋却在里头道:“郑彦。” 郑彦脸色一僵,忙快步进了御书房去。 武独先是到御花园里,捧了点水,把脸洗了,不多时,背后脚步声响。 “计划先停几日。”郎俊侠的声音在武独背后响起,“还有些事,未曾查清。” “你说停就停?”武独冷冷道。 郎俊侠眯起眼,打量武独,不明白为何他脸上全是墨,也不明白为何脸上全是墨还这么嚣张。 武独洗过脸,对着池水打量倒影,郎俊侠善意地提醒道:“脖子上没洗干净。” 武独只得又搓了搓脖子,答道:“再给你三天时间。” 郎俊侠不再说话,转身离开,武独对着池水又照了照,才起身离开。 回到家时,武独自认为洗得很干净了,却仍招来段岭的大笑。 池水毕竟不是镜子,照不真切,武独洗成个花脸猫,站在院里,被春天里的大太阳照着。 “哈哈哈哈哈——”段岭根本想不到武独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这样,和早上他出门时的形象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去,错愕以及滑稽令他像是被下了笑药一般,倒在桌子上。 武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没洗干净?”说着又顺手朝脸上一抹。 “哈哈哈——”段岭快要笑抽了,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段岭才喘着气说:“怎么会变成这样?” 武独逗段岭,说:“走着走着,风里吹来一张没干的纸,贴在脸上,墨水就流下来了。” 这个解释让段岭爆发出第二*笑,只觉得实在太傻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爬去烧水给武独洗脸。武独越想越好笑,只看着段岭,忍不住又想逗他乐,挨了这么一下,让他乐了这么半天,还是值的。 “怎么衣服里头也有?”段岭惊讶道,“全湿透了!” 武独打着赤膊,找了皂荚出去搓洗,段岭则整理外袍、大氅,见上头都是墨,便拿到后院里去洗。 “到底怎么了?”段岭问,“被墨砚砸了?” 武独正要答话,外头又有人来传,让武独见牧相去,段岭追出来,武独示意他在家里等,随手披了件袍子,快步去见牧旷达。 牧旷达近日非常忙,连自己儿子都顾不上,这次却遣退了旁人,单独接见武独,连昌流君也不在场。 牧旷达自己泡了一壶茶,给武独斟了杯。 “连太子少保的官位也敢辞。”牧旷达慢条斯理地说,“你究竟有什么顾虑?长聘先生说,这府上的人,你都不在乎,在你眼里,统共便只有一个王山。从他来后,你便知道进退了,也活得像个人样了。” 武独没有回答,拈起茶杯喝了口。 “记得当日我亲自将你从天牢中领出来的时候。”牧旷达云淡风轻地说,“你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有什么话,想说便说说吧。” 武独想了想,答道:“宫中鱼龙混杂,不想去。” “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么?”牧旷达道,“显然不是。” 武独说:“现在这样,挺好。” “什么挺好?”牧旷达问道。 武独喝过茶,朝牧旷达说:“世情易变,人心难测。有时变的不是时局,而是自己的心,怕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只想留在府里,留在山儿身旁,说我胸无大志也好,不知进取也罢,过过这样的日子,便满足了。” 书房内倏然静了下来,牧旷达自然明白武独的意思,这一句话终于封死了所有的理由,唯一的变数,只在于武独自己身上——进了东宫,能不能保证永远效命于牧旷达?哪怕牧旷达与太子对立,也仍忠心不二地对牧家保持初心? 拿钱能不能买到人的忠诚?一千两不行,那么一万两呢?兴许未来将会渐行渐远,这也是牧旷达不愿看到的。 “你是满足了。”牧旷达说,“王山不一定会满足。武独,你自己想清楚,你不成家,王山一旦入朝为官,也会成家的,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人生在世,纵然只有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武独说,“他如何做,如何选,与我的决定不相干。” 牧旷达叹了口气,答道:“也罢,早该料到你是这脾性,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你变了不少,没想到你自打来了之后,便始终不曾变过。” 武独便朝牧旷达拱手,退了出去。 再回到院里时,段岭正在晾衣服,转头看武独,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笑,只不说话。 “笑什么?”段岭问。 “没什么。”武独过来,在房中坐下,始终看着段岭。 段岭总觉得今天武独有点不对劲,试探地问:“手谕拿到了?” 武独想了想,答道:“拿到了,可调动影队,不过不差这几日,待你会试了再说。” 段岭点点头,总忍不住去看武独,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很不安,这是他十年寒窗临近结束的最后三天,也将是他另一段生涯的开始。考过会试以后,若不中榜,他就只好进牧府当一名随叫随到的参谋了。 像长聘一般,待遇虽好,于己却毫无建树,更几乎终身在野。 武独在外头吹起了笛子,段岭的心又逐渐安定下来。 “要是考上进士。”段岭突然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武独放下笛子,朝内屋里看了一眼。 “什么事?”武独问。 段岭说:“到时候再说。” 武独便点点头,段岭仿佛得到了一个承诺。 若自己提出要求,想与武独那个……武独会答应他么? 第104章 会试 段岭尚不知道这种情绪源于季节涌动,只觉得心里有股呼之欲出的*在左冲右突,不得宣泄。其实他最初提出这要求,只是想让武独在考完试后,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但渐渐地,他的心底充满了奇怪的遐想,及至会试那一天醒来时,一枚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起床了。”武独说。 段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武独拉开门,唰一下满院桃花飞舞。 段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夜间全城桃花绽放,江州的春天来了。那景象比在上京之时更为真实震撼,段岭大叫起来,四处看看,家里的桃树一夜间全部开了花。 早饭后两人出门去,街头巷尾,所有的花都开得缤纷灿烂,江州正街上全是花瓣,在春风里飞舞,炽日照下,光芒万丈。 “挺漂亮。”武独骑着马,带着段岭,上次来江州乃是暮春时节,盛景已凋,此时忍不住也驻马多看了一会儿。 “太美了。”段岭顿时沉浸在这美景之中,江州城熙熙攘攘,过了两条街,沿途开始戒严,考场定在成均阁后,再过去一条街就是内阁议事之地。 段岭还想多看一会儿,武独却说:“走吧,好东西一直都在这里,总会等你的。” 段岭侧头看武独,武独又摸摸他的头,两人递出名牌供黑甲军查验,验过后方放行。全江州的士族弟子都来了,车水马龙,挤在成均阁外的巷中。 “咱们虽然没有他们气派。”武独笑道,“骑的却是先帝的坐骑。” 段岭笑了起来,武独还想将段岭送入内,却被外头黑甲军侍卫挡住,说:“侍从不得随入。” “我去办点事,傍晚在外头等你。”武独说,“不必紧张,你能行。” “我……”段岭想和武独抱一下,自己却已经十六岁了。 不再是当年被人送来,陪着进学堂的小小少年。 “那我进去了。”段岭说。 武独站在成均阁外,掏出笛子,站在春风里便吹了起来。 喧哗巷中,逐渐静了下来,整条巷的人都看着武独吹笛,那一曲相见欢,仿佛吹开了春日之中满巷灿烂的桃花。 “是武独!”有人小声说。 熙攘巷内,不少人交头接耳,四大刺客声名远扬,昔年被西川不少少年仰慕,武独的身份更是传奇,有人说他是用毒高手,有人说他是害死先帝的叛徒,却没想到,竟会在会试当日,看见他送人入馆,更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吹起一曲相见欢。 段岭静静地站着听完,眼中唯有春风里的这个人。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武独,好奇地打量他,一曲毕,武独便转身离开,这次段岭没有追出去,他知道武独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那位是武独大人?” 段岭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黄坚,忙彼此打个招呼见礼,大家都是宰辅门生,先前未细谈,只是匆匆一面,这时再碰上,正好彼此熟络几句。 黄坚不善言辞,上次见到他时只是简单地说了“好的”“幸会”,看样子十分沉稳,且貌不惊人,还有点黑,段岭猜测他满腹诗书,却有碍观瞻,不是牧磬喜欢亲近的类型。然而能得到牧旷达赏识,才华一定是有的。 “走吧。”段岭与黄坚一起,边走边说去找位置,答道,“是武独。” “他是刺客?”黄坚也对英武侠客非常感兴趣,少年人总是喜欢任侠仗义的。 “是的。”段岭笑道,“不过他脾气很好,从不胡乱杀人。” “听说陛下召他,让他进宫当太子少保。”黄坚说,“居然被他拒绝了,果真是我辈翘楚。” 段岭心里猛地一突,瞬间想起昨日武独的表现,是这样吗?!难怪! 段岭被这话扰了心神,心不在焉地与黄坚简单道别,进考场时仍在想这件事。武独拒绝太子少保之位,是为了自己吗?一定是的。 曾经他以为见到李衍秋,便可设法恢复自己的身份,然而叔父的反应令他如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法前进,只能后退。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直到考官进来发卷,为免作弊,应试学子一人一间。考官又让按手印,细细核对过。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笛声响起,却不是武独的笛声,是郎俊侠! “谁吹的笛子?”考官停下动作,疑惑道。 段岭所在的一排考场内都听见了笛声。 “相见欢。”考官说。 “您听过?”段岭的心情反而非常地安静。 “一眨眼,上梓之恨也有好些年了。”考官说,“未料今日听到两次这曲子。” 许久后,曲声停,考官出去贴了封条,段岭对着空白的卷子,笛声仍在耳畔回荡。考官那句话,忽然令他天心顿开,一扫先前忧霾——上梓之恨,亡国之耻,大陈南迁,京都沦丧,北方国土归于辽、元。他们永远背负着这重任,直到将外族驱逐出长城的那一天。 太子之位,对自己来说也许是身份,对许多人来说,李渐鸿的儿子、李家的后人,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曲相见欢,除了提醒段岭,也许也在提醒这会试场中所有的考生。 段岭翻开考卷,题目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陈、辽、元、凉,四国之间的关系形成一张巨网,山河图卷仿佛在他眼前拉开。 过去,现在,将来,南陈十年,无数纷繁错迭的关系,战火中的悲欢离合,彼此缠绕交错,终于将他推到了这个时间点上。若回到朝中,他该怎么做? “陛下,该你了。” 父亲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段岭提笔,蘸墨,先前的迷茫尽数化于虚无,铁马冰河,铿锵热血,注于那一杆狼毫笔中,是他十年寒窗所学,亦是他这一生不得不去面对的重担。 他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在殿试金榜题名时,走到李衍秋的面前。 武独带着李衍秋的手谕抵达江州军部,今日大多部将都前去监应会试,唯有谢宥坐镇。 “调四十人。”武独递出手谕,说,“清查江州官员与元人勾结一事。” 谢宥仿佛早知武独会来,答道:“比我猜想的要晚了些时日,但愿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属下奉上茶,武独却不喝了,起身离开,带着四十名江州军,转向城中的另一机构“影府”。影府自前朝便已设立,目的是保卫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的人身安全,十年前冯铎因私下勾结官员而下狱,影队便再无统领,转由赵奎控制,影队一度不满武独身份,不愿听命。 如今彼此地位早已调转,又有皇帝手谕,武独分发下任务,让影队在暗中行动,自己则前往官府,挨个拜访。 “苏大人。”武独在户部外截住马车,伸手一让,说,“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请。” 户部尚书苏阀答道:“武独?” 武独再请苏阀,苏阀见四周全是江州军守卫,只得跟着武独上了马车。 “上月十七。”武独在马车中坐定,朝苏阀说,“我们发现元人使节哈丹巴特|尔前去大人府上拜访,可方便告知我经过?” 苏阀登时色变,怒道:“武独!谁给你说的这话,是谁让你来的?!这是污蔑!” 武独拿起放在一旁的匣子,朝着苏阀打开,里头是三枚夜明珠。 “这是哈丹巴特|尔的赠礼。”武独说,“在您家里找到的,还有八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一枚珊瑚石,若是方便,还请您画个押。” “你……武独!”苏阀万万未料全过程都被跟踪观察,一时间竟是面如土色。 “绝无此事!”苏阀否认道。 “礼单在此。”武独朝苏阀出示礼单,外头封着金箔,抬头写着呈苏阀大人云云,苏阀这下再无法抵赖,当即不住发抖。 “东西还给您。”武独客客气气地说,“礼单我替您收着了,请下车吧,我就是问问,是否真是您的。” 苏阀惊疑不定,下车后筛糠般地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吩咐道:“启程往内阁。”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已到了下午时分,段岭开始检视自己的答卷,从南陈立国伊始,据父亲口中得知的南陈局势,四国交锋,以及牧旷达所述的迁都,江州士族盘踞,如今辽、陈、元三国鼎立,彼此牵制的特点。 最后他写上姓名,到得敲钟之时,考官开封条,进来收了考卷。 “字写得不错。”考官说。 段岭起身朝他鞠躬,院中喧哗起来,学生们开始议论考题,牧磬于人群之中找到了段岭,朝他快步跑来。 段岭满眼都是认不得的学生,并从他们的口音之中注意到了,众人分成好几派,一派是西川人,另一派则是江州本地人。 “今天没等你。”段岭说。 牧磬已习惯了段岭的独来独往,摆摆手,问:“答得怎么样?” 段岭一笑道:“还行。” 从牧旷达处他已大约知道了士族子弟们的深浅,在牧府学习的时间,给予了他太多,令他能从整个中原大局来分析来日南陈的地位。 “我好像把答卷写成了折子。”段岭忽然才想起来,忙道,“坏了。” “不打紧。”牧磬说,“考都考完了。” 外头都是来接的家人,段岭朝牧磬说:“我等武独,你先回去吧。” 牧磬执拗道:“那我陪你等。” 段岭独自在春日的傍晚里等着,武独却迟迟没有来。 第105章 相持 深巷中,武独接过影队递出的最后一份礼单,对照昌流君给的名单,一共七名官员。 “没你们的事了。”武独吩咐道,遣散众人,让人将马车驱走,天色渐晚,站在巷中等候。 脚步声传来,等的人没有来,面前出现一人,却是阿木古,两人遥遥对峙。 “武独。”阿木古说。 “阿木古。”武独眉毛一扬道,“元国第一高手。” 武独一扫阿木古,目光驻留在他的佩刀上,道:“你的刀看上去不错,武功则一般般,那天就想这么说。” “说吧,把你的证据交出来,要多少酬劳,随便你开。”阿木古说。 武独答道:“想多了,让路吧,我不想在这里杀外国使臣。” 阿木古:“那么,就得罪了。” 几句话一过,阿木古瞬间出手,不再与武独废话,武独却始终没有抽剑,只朝侧旁一让,拇指一弹剑柄,烈光剑出鞘三分。 双方错身而过,阿木古弯刀闪烁,映着寒光,两人同时各自转身,武独用那三分剑锋一推,架住阿木古弯刀,一声金铁交鸣,二人手中兵刃俱非凡铁,谁也奈何不得谁。 武独就这么被堵在巷中,阿木古迟迟不退,知道此人功夫不可小觑,忙收步退后,屏息沉吟,观察武独的一举一动,不敢再托大。 突然间背后有人一个踉跄出现,笑道:“哎!” 阿木古那一惊非同小可,不料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来人却是郑彦,阿木古一刀下去,郑彦脚下错步,脚步虚浮,躲开。 武独:“……” “阿木古大人在这里做什么?”郑彦说。 阿木古一见便知两人是约好了在这里碰头,说:“少废话,将东西还来!” “什么东西?”郑彦一边躲避阿木古,一边东歪西倒,打着醉拳,眼看阿木古一刀横掠,郑彦以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拍,手套竟是无惧刀锋,借力打力,把阿木古横推出去。 虽无人观战,武独的身份却还是在的,不便两个打阿木古一个,只得在一旁掠阵。郑彦连剑也不用,脚步蹒跚,与阿木古打起了醉拳,阿木古平生未碰到过这拳路,竟是奈何不得郑彦。 “奇怪。”郑彦说,“大人怎么会说汉语了?” 阿木古:“……” 阿木古盛怒,被这么个醉鬼刺客轮番羞辱,好几次险些中了郑彦的拳,郑彦拳式、腿式虚招极多,晃得阿木古眼花缭乱。 然而元国第一武士头衔亦非虚名,阿木古意识到自己若再托大,只怕要输,当即沉吟观察郑彦的架式,改进攻为防守,虚晃一刀,不再追着郑彦。 武独一看阿木古换招,便知对方不再轻敌,当即出手,烈光剑出鞘,趁着郑彦退开的空当,一剑挑向阿木古腰间。这一下偷袭令阿木古毫无防备,腰畔刀鞘被一招挑断,武独稳稳握在手中,阿木古登时脸色大变,回刀斩向武独。 武独一动手,郑彦便收拳,只见阿木古刀势大开大合,又一刀下来,武独躬身避过,一跃踏上墙壁,从阿木古头上翻了过去,顺手用刀鞘一收。阿木古手中弯刀险些被武独收走,忙自退后。 阿木古仍在犹豫,不愿就走,武独握着刀鞘抛了抛,说:“叫声爷爷就还你。” 阿木古大吼一声,朝武独冲来,然则又有人到了,这次则是巡城的江州黑甲军。 “什么人在城内私斗!”队长吼道。 若是被官兵抓住,后果非同小可,阿木古不敢再战,沿着小巷飞速逃离,武独与郑彦各自站在巷内,一言不发。 “东宫虎贲卫,太子常侍郑彦。”郑彦说。 卫士道:“郑大人,江州城中严禁私斗,请缴械,与我走一趟。” “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是谁?”郑彦侧头打量马上那侍卫,说,“我他妈还要缴械?” 武独示意不要磨叽了,随手递出便宜行事的皇帝手谕,卫士才不得不退走。 “这伙人简直是嚣张跋扈。”郑彦说,“无法无天。” 黑甲军向来嚣张,可也是无法,连武独进宫也会被盘查,谢宥又是个硬骨头,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阿木古功夫了得。”武独说,“单打独斗,只怕难缠。” 郑彦问道:“东西呢?” 武独将礼单交给郑彦,说:“耽搁了不少时候,礼单交给你,名单我留着,改天再说,走了!” 段岭左等右等,不见武独来接,心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可是人在江州,怎么会出事?人都走光了,牧磬还在一旁站着,段岭心不在焉的,暮色浓重,初春仍有点冷,总不能让牧磬一直陪着自己,段岭便只得说:“先回去再说,走。” 昌流君没来接,来的是牧府的管家,两人先打道回府,牧磬说:“我爹说晚上一起吃饭,武独应当已经在等着了。” “我换好衣服再去。” “我等你。”牧磬考完会试,从此放下心头大石,高兴得不得了,朝段岭说,“饭后咱俩再好好地去玩一玩,昌流君在群芳阁订了位置。” 段岭:“……” 段岭满肚子烦恼,看到牧磬这般高兴,无忧无虑的,实在是羡慕得很,想到自己的读书生涯也从此结束,竟也被他感染了些情绪,唯武独还没回来,实在是煞风景。 段岭进去换衣服,牧磬便左看看右看看,第一次仔细打量武独与段岭的家,十分好奇,伸手去拉武独的抽屉格子,里头全是药。 段岭在找衣服,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牧磬问:“你和武独住一起么?” “嗯。”段岭答道。 牧磬又问:“睡也睡一起?” 段岭答道:“嗯。”心想着武独会去群芳阁么?要不晚上一起喝酒?喝过酒后,让小厮们都出去,只有自己与武独两人,突然想到该不会是牧磬知道了什么,要带他们俩过去,登时满脸通红。 天已全黑,一名蒙面人翻越院墙,注视房内灯火通明。 牧磬在灯光下拉开药匣看东西。 倏然间一根绳索飞来,套住牧磬脖颈,牧磬还没叫出声,整个人被拖得飞了出去,匣子翻倒,药材落了一地。 段岭正在系腰带,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登时大惊,快步从侧旁冲出,抽出放在案上切药的小刀,一刀斩断绳索,牧磬摔在地上,蒙面人朝段岭冲来,段岭将小刀甩手一掷,飞向那蒙面人。 蒙面人侧头避过,段岭转身冲向药匣,蒙面人却一刀砍来,段岭就地一打滚,装有毒|药的匣子太远,只得踏上案几,飞身摘下屋内的长弓,反手一箭射去,蒙面人飞身退出屋内。 “什么人!”段岭厉声喝道。 背后突然飞来一剑,刺中段岭肩头,却刺不进去,被白虎明光铠挡住,对方十分惊讶,段岭刚一回头,脖颈上便遭了一掌,登时昏倒在地。 “怎么办?”前院那蒙面人朝从窗户里跳进来的蒙面人说,“两个?” “一起带走。”后来的蒙面人答道。 一人解开牧磬脖上绳索,免得将他勒死了,另一人抓起段岭扛在肩上,两人跑出了武独的院子。 武独抵达成均阁外时已没人了,剩下个老仆在打扫,问过以后对方也不知“王山”去了何处,令他十分恼火,只得又去江州军府,牵出奔霄,谢宥问:“听说你们在城中私斗?” 武独答道:“滚!” 谢宥:“……” 武独骑着马,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山儿!”武独在院外喊道。 院里没人应,武独捡起花坛前的小刀,登觉不妙,快步进去,见药材洒了一地,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仿佛屋内曾经有两个人,再看窗台,眉头深锁,忙转身出门,追出几步,巷中也不见脚印。 昌流君过来,说:“王山和牧磬呢?那边正等着你们吃饭。” 武独一脸茫然,昌流君莫名其妙,进院里看了一眼,猛然转身出来,与武独对视,彼此眼中俱是恐惧。 段岭醒来时,听见侧旁有人在说奇怪的话,像是花剌子模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却是一片黑暗,牧磬不知道在不在一旁。其中一名绑匪的声音多少有点熟悉,一下却想不起来了。 他的头上被套了个黑布袋,依稀能看见朦胧的光,远方隐约传来女孩的笑声。 “哪个是?” “问吧。” “会被打听到身份。” “人不见了,武独一定知道是咱们,就怕问错了人,另一个也猜到了。” “先问清楚身份再说。” 段岭猛地想起来了,是元人!上回在御花园里见过的哈丹巴特|尔!为什么抓他?难不成是事情败露,发现他的身份了?不可能吧。 段岭见过哈丹,哈丹却不曾见过他,两人以为自己用的语言段岭听不懂,是以肆无忌惮地在一旁交谈,没想到一开口就被段岭认了出来。 “你太粗心了。”哈丹的声音说,“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刀鞘里?” “我怎么知道他会夺我刀鞘?” “会不会是被监视了?” “先想好怎么说,尽快回去,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另一个声音用花剌子模语朝哈丹说:“这一个一定是牧旷达的儿子,你看他身上穿着银丝铠甲。”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解开段岭外袍,露出里头的白虎明光铠,哈丹巴特|尔的声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武独的小厮不可能拿得到,只有丞相的儿子会穿着防身。” “搜他的身。”另一个声音说,“看看有没有能证实身份的东西。” 一只手伸进段岭怀里,摸来摸去,段岭心想你真是找死。 紧接着一声惨叫,果然,哈丹巴特|尔被段岭衣服里的蜈蚣咬了一口,捧着手大叫,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另一个声音焦急喊道:“哈丹!” 果然是哈丹……段岭心想。 他突然同情起这两个愚蠢的绑匪了,而且很想笑。 第106章 旧物 “解药!快找解药!” 到这里,花剌子模语交谈告一段落,对方改用汉语,恶狠狠地揪着段岭的领子,让他挪了个位置,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名字。”段岭被套着黑布袋,说,“你同伴的命在我手里,想解毒,先放了我朋友。” 哈丹的声音在一旁啊啊地叫,叫了几声,声音渐渐虚弱,最后不作声了。 “他不会马上死。”段岭答道,“你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考虑放人的事。或者你也可以伸手过来搜一搜,再被咬一口。” “把解药交出来。”那声音说,“否则我就杀了你,你脖子上没有护甲。” “我没解药啊。”段岭在黑布袋里笑了起来,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方沉默片刻,段岭又说:“时间不等人哦,你可能只有几个时辰。” “我放你回去。”对方说,“你朋友在我手里,你敢朝外泄露一个字,我就杀了他,给你四个时辰,天亮以前必须把东西还回来。” “提条件吧。”段岭说。 “超过时间,你不用回来了,大伙儿玉碎瓦全。”绑匪说,“你告诉武独……” “是‘同归于尽’。”段岭说,“或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受教。”绑匪说,“把我要的东西带过来,除了单据,还有我的东西,一起送到城外码头,和解药一起,放在第三个码头外的地上。” 城外?这里是城外吗?段岭心念电转,答道:“你放我朋友走不是正好吗?” 绑匪道:“不可能,只给你一条明路,我这手下,性命对我来说本来也没关系。” “你悠着点儿。”段岭说,“他只是中了毒,耳朵还能听见呢。” 绑匪冷笑一声,将段岭提起来,说:“走!” 段岭耳畔听见风声,绑匪撞开了门,远处传来乐声,乐声渐远,终归于寂。段岭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并辨认附近的声音,感觉到绑匪抓着自己,时而飞身上墙,时而在平地上奔跑,附近还有车铃声。 “你再这么兜圈子。”段岭说,“耽搁时间只会害你手下的性命。” 对方冷哼一声,说:“你很聪明,这就去吧。” 段岭手上绳索一松,套头的黑布袋被扯走,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小巷里,他慢慢地走出去,面前则是春夜里的江州正街,绑匪已不见了踪影。 相府外。 昌流君说:“得把东西送回去,反正陛下看过了。” “东西在郑彦手里。”武独说,“已经呈于陛下,只有现在去取,稍等,莫要慌乱……” 武独想了一会儿,朝昌流君说:“你去馆驿外蹲守。我去找郑彦,把东西领出来,进去找他们谈一谈,其间你注意莫要让他们转移人质,先不要惊动牧相。”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知牧相?!”昌流君道,“你疯了吗?!” “那你去交代吧。”武独说,“待会儿出了麻烦别怪我。” “你……”昌流君叫道,“武独!武独!” 武独翻身上马,驾驭奔霄,直冲皇宫。牧旷达等来等去,不见人,又派人来催,昌流君左思右想,只得把心一横,朝来人说:“公子拉着王山去群芳阁了,我正要去找他们回来,请牧相先用晚饭。” 昌流君也牵了匹马,直奔馆驿。 段岭却不着急回府去,知道现在牧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自己一进去,一定会被牧旷达扣下审问详细经过,且为保人身安全,不会再放他出来。必须现在先想清楚怎么办。 一定是武独今天去查受贿之事被对方察知动静,元人为了交换证据,铤而走险,抓了人质作交换。那个人抓着自己的时候,体形仿佛甚是魁梧,是阿木古吗?除了行贿的证据,武独还拿走了阿木古的什么东西,仿佛很重要? 背后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段岭心头一惊,回手格挡。 “师父!”昌流君说。 段岭被吓了一跳,昌流君问:“牧磬呢?” 段岭勉强镇定下来,说:“被阿木古和哈丹巴特|尔抓走了。” 段岭还不太习惯昌流君喊他“师父”,他交代了详情,又安慰了昌流君几句,让他不要着急,昌流君听完段岭所述,说:“那得尽快了,武独进宫去找郑彦,马上过来。” 两人到馆驿外去观察内里,段岭知道牧旷达还未发现牧磬失踪一事,心道还有转圜余地,还好。 “我猜不在这里。”段岭说,“先前他带我在城里兜了半天,显然没出城。” 昌流君说:“我进去探探,你在这儿等我……”说毕想了想,生怕又出状况,索性道:“带你一起吧,你扒我肩上。” 昌流君个头高大,段岭一跃扒到他背上,昌流君便跃入了馆驿庭院内,先是冲进了西凉人的馆驿,里头一声女孩尖叫,昌流君拉着段岭,两人从洗澡房内奔出,段岭踩上昌流君膝盖,翻身上墙,又一同飞身进了元人馆驿中。 段岭心道这家伙真是艺高人胆大,就这么直接冲进来了。 “什么人?!” 元人馆驿内里守备森严,段岭与昌流君一进去便遭到了围攻,昌流君一手按地,手脚舒展,就地两腿飞旋一蹬,守卫正中他一脚,当即口喷鲜血朝后摔去。昌流君夺到剑,扔了一把给段岭,问:“用这个可以吗?” “弓箭!”段岭说,“我要弓箭!” 昌流君又飞身一踹,直接把门窗踹得稀巴烂,冲进了侧厅里,取了弓箭扔给段岭。 侧厅里头空无一人。 “应该不在馆驿中。”段岭说,“目标太明显了,走吧,再想办法。” 两人刚一转身,只见外头全是元人,堵住了厅门。 段岭:“……” “从来时的地方走。”段岭说。 “不必。”昌流君答道,伸出手指,将蒙面布扯下来,面朝外头十余元人,露出刺青,说:“我要杀人了,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识相的就离开这里。” 元人看样子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同手持武器,发出呐喊,冲了进来,段岭忙向后一跃,站在案上,弯弓搭箭准备支援昌流君,昌流君却侧身一撞,朝元人们的战阵里撞了进去。 段岭刚回手摸出一支箭,架在弓弦上一拉开,却发现厅内除了昌流君,已再没有站着的人了。 段岭:“……” “师父,走。”昌流君还伸出手,把段岭拉下来,段岭离开馆驿时,忍不住看那厅堂内的一地人,哭笑不得。 离开馆驿,面前是安静的长街。 “在什么地方呢?”昌流君蹲在一座石狮子上,一身黑色夜行服,像是狮子上头又蹲了只别的动物。 “要么让江州军搜查全城?”段岭说。 “我怕少爷有危险。”昌流君说,“万一他们动手怎么办?” 这事儿最开始是段岭想出来的,没想到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知该更谨慎些,这下逼得元人狗急跳墙了。 奔马接近,武独过来了。 “武独!” 武独跳下马来,疾冲向段岭,两人紧紧抱着,武独显然松了一口气,说:“幸好没事,谢天谢地。” 昌流君说:“事情还没完呢!” “换个地方说吧。”武独答道,“郑彦还在宫里头,不敢惊动了陛下,会设法将东西带出来,让咱们在面馆里头等。” 昌流君着急牧磬,却又不知其下落,想必也不会在馆驿中,只得作罢,与二人去了天下第一摊,面馆已经要打烊了,因着郑彦的关系,老板便收拾了二楼雅间,又让他们多坐一会儿。 段岭朝武独说明经过,三人沉吟片刻,段岭问:“你拿了他什么东西?” 武独一脸茫然,取出阿木古的刀鞘让他们看。 “是这个了。”昌流君道,“你和郑彦揍人就揍人,没事抢人家刀鞘做什么?” “我总得留个证据吧!”武独说,“不然拿什么给陛下看?” 段岭道:“不不,一个刀鞘而已,至于吗?” “有什么纪念意义吧?”武独猜道。 刀鞘上镶着不少宝石,看来非常贵重,说不定是窝阔台的赏赐,又或者是传家宝,昌流君说:“把人毒死了也不是办法,解药有吗?” “现配。”武独答道,解开自己束在里头的精钢腰带,打开暗格,用一把极小的勺子挑出些许药粉,开始混合,又让老板拿一把汤勺上来。昌流君还在猜测牧磬可能被藏的地点,武独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段岭知道他肯定想回去睡觉了,自己都被放出来了,牧磬也不关他的事,光看着昌流君干着急。 二人说话时,段岭看着那刀鞘,想起先前忽必烈的宝剑,元人似乎都喜欢在剑鞘上镶嵌很多宝石,以彰显身份。他拿起刀鞘端详片刻,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啪”的一声,打开一个暗格,里头露出发黄的纸。 武独与昌流君的交谈戛然而止,两人都看着那剑鞘。 “这是什么?”段岭用手指拈着边缘,小心地抽出来两张纸,在桌上摊开。 那是他与蔡闫昔日在辟雍馆时的考卷,末尾盖着各自的印鉴! 三人凑到一起,眉头深锁,注视那两张纸。 武独一看蔡闫的印便当场色变,看着段岭,段岭已经彻底蒙了,第一念头是糟了!昌流君在旁边! “三……月……口”昌流君念道,满脸茫然,朝段岭问:“这是什么东西?上头写的什么?” 段岭:“……” 武独:“……” 第107章 旧友 “是布儿赤金拔都和窝阔台写给他们的两封秘信。”段岭答道,把信递给昌流君,说:“你拿去呈给牧相吧。” 昌流君却不接,答道:“谁搞到手的,谁自己交去。” “嗯。”武独心照不宣,把两份考卷收了起来。昌流君又说:“现在怎么办?总得想个办法吧?丞相要是知道了,咱们可得一起玩儿完!” 武独与段岭都心道好险,段岭脸色如常,皱眉思索,沉默不语。 这时郑彦几步上楼,带起一阵风,坐到三人身边,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案上。郎俊侠则慢慢地走了上来。 “礼单都在这里了。”郑彦说。 郎俊侠又来了,段岭不由自主地一惊,武独却皱眉道:“你告诉他做什么?” “东西是他替我偷出来的。”郑彦答道,“在东宫里。” “刀鞘呢?”郎俊侠问。 冷风一吹,段岭背上全是冷汗,凉飕飕的。 武独示意郎俊侠拿去,郎俊侠目光移到桌上刀鞘,伸手摸过,却不入座,按动刀鞘上的机关,“咔嚓”一声,弹开暗格。 暗格里却是空的。 郎俊侠:“……” 四人同时盯着郎俊侠看,昌流君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蒙面巾外露出的两眼充满疑惑,先是扫向武独,又盯着段岭看。 “哟。”郑彦喃喃道,“这又是在玩什么玄虚?” 郎俊侠微微一笑,把刀鞘放了回去。 “人关在哪里?”郑彦朝段岭问。 “我……记不得了。”段岭说,“反正不会是城外,我听到有笑声,从黑布里朝外看,灯火通明的,是……是……” 突然间段岭灵光一闪,想起牧磬今天晚上本来的安排,问:“会不会是群芳阁?” 数人只是看着段岭,等他下决定,毕竟也只有他被抓过。 “去群芳阁看看吧。”段岭说,“大家兵分两路,一路去群芳阁,一路去码头送东西,顺带着跟踪阿木古。你……乌洛侯穆,你和郑彦去码头盯梢,我和武独、昌流君去找人,这样可以吗?” 郎俊侠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交给你们了。”郑彦答道,继而翻出扶栏,消失在夜色里。 郎俊侠走后,段岭才松了口气,再看武独,武独却微微摆手,示意不必惊慌,昌流君却心不在焉的。三人来到群芳阁后巷内,段岭侧头辨认楼里的声音,感觉就是这儿。 “是这里。”段岭说,“这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群芳阁内小厮姑娘众多,藏个把人,只要藏在床上,并不容易被发现。 武独说:“挨间找人,分头行动,昌流君,你一楼我们二楼。” 阿木古与哈丹巴特|尔逗留江州时,想必也常进群芳阁胡天胡地,否则让人家使节待在汉人的京都做什么?每天在院子里摔角吗? 段岭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与昌流君约过报信方式,武独便一手揽着段岭的腰,几下上了二楼。 “不走门吗?!”段岭小声问。 武独说:“别麻烦了,赶紧把人找到,回去睡觉,考了一整天的试你不累?” 段岭只得作罢,武独几步便跑走了,段岭还扒着窗檐,小心地横挪,以免发出声音,武独只得回来,说:“没人会注意到声响的,又不是在内阁外头偷听。” 春夜慵懒倦怠,偶有瓦片声响,房客也只以为是猫。武独先是拉开一扇窗朝里看,一个女孩儿在弹琴,一名文人在听曲儿。 群芳阁本是西川最大的青楼,大陈迁都后也一起跟到了江州,一番装修后,显得愈发豪华,如今二楼有二十余雅间。段岭也推开一扇门,见是个脑满肠肥的官员,抱着个小厮呼哧呼哧地亲。 段岭不禁好笑,武独忙摆摆手,示意不要看了,自己开一扇窗,示意段岭去开另一扇。 每一扇窗里头都像是一个世界,人生百态,尽在其中。段岭凑到其中一扇窗前,登时满脸通红,看见一名身材修长、肌肉白皙的男子抱着个少年,搬起那少年一腿,两人面朝镜子正在交欢,镜中将连接之处映得清清楚楚,玉杵捣花汁,白|液四溅。少年显然极其享受,胸膛乃至脖颈都显得通红,喘息不止。 段岭差点叫出来,忙躬身躲到窗檐下。武独还以为段岭发现了什么,过来看了一眼,登时一张俊脸通红,忙把窗关上,拉起段岭的手就走。 段岭脑海中全是那画面,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滑下瓦去,武独揽住段岭的腰,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尴尬。 “当心。”武独忙道。 “那个……”段岭定了定神,感觉到他的武裤里那东西正顶着自己,便稍稍让开些许,心脏狂跳。 “这边。” “哦对。”武独拉开又一扇窗,示意段岭在外等候。 床上躺着人,段岭一看就知道是牧磬了,哪有人这个点在群芳阁睡觉的?跟着武独跃进房中,揭开被子,一见之下,果然是哈丹巴特|尔与牧磬并肩躺着。 牧磬睡得正香,没受伤害,不知是阿木古怕武独报复,还是本性良善,居然没对牧磬严刑拷打。 “救吗?”段岭心道看在没动牧磬的份上,倒也不想难为哈丹巴特|尔了。 “想救也没解药。”武独说,“都交给郑彦了。” 段岭朝外吹了声口哨,意思是找到了,让昌流君来接人。紧接着昌流君几步翻了上来,见牧磬一动不动,险些被吓掉了半条命,忙掐牧磬的人中,又拿过茶来,灌在牧磬唇里。 “你快给看看,是怎么回事?”昌流君说。 段岭说:“没事,就是昏过去了。” 不多时,牧磬果然醒转,出了口气,说:“哎?昌流君?” 众人:“……” “王山?武独?”牧磬四处看看,说,“这是哪儿?群芳阁吗?你们怎来得这么早?” 段岭彻底服气了,一群人为他担心受怕大半个晚上,牧磬还在做梦。昌流君又让武独仔细检查牧磬中毒了不曾,最后才不由分说把他抱起来,带他离开。 “我自己会走!”牧磬挣扎道,“去隔壁喝酒吧?等一下!我还……” 武独与段岭扶额,昌流君怒道:“被你吓死了!还喝什么酒!走走走!回家一起罚站去!” “走门啊!跳窗子做什么?”牧磬被昌流君挟着,两只脚兀自乱晃挣扎。 段岭笑得不行,把被子依旧给哈丹巴特|尔盖好,与武独离开房内,哈丹巴特|尔是死是活,就看阿木古的本事了。 “考得如何?”武独至此时,方有闲心思与段岭叙话。 “还行。”段岭笑着说,“从此一身轻。” 十年寒窗,至今日结束,接下来若有殿试,该当是做官了,没有殿试,自己便只得另谋出路了。 武独问:“你让我答应你一件什么事?” 两人走出房外,灯火璀璨通明,群芳阁莺莺燕燕,乐声四起。段岭脸上微红,想起早上的心思,突然又想到方才开窗时看到的那场面,霎时间脸红到脖子根。 “没……没什么,回家吧。”段岭刚要转身,却被武独拉住。 “走。”武独笑道,“喝酒。” “这……”段岭舔了下嘴唇。武独还未喝酒,却也脸色微红,侧头看了下旁边的几间房,说:“应当还有位置。” 段岭心中砰砰地跳,武独则示意他在此处等,下楼找老鸨订一间二楼的雅间。段岭心想这不好吧!难不成要……武独是怎么知道自己心事的? “二楼没地方了!”武独问过老鸨,抬头朝楼上喊,“下来吧。” 段岭红着脸,快步下来,上楼的女孩们都纷纷看着他,还有人伸手来拉他,段岭忙抬手挡得一挡,尴尬至极地逃下去。来了个龟公,引段岭与武独入房,问:“两位爷一人一个?还是怎么算?” “听听曲儿。”武独说,“拉个屏风,只听外头弹琵琶,余下的不必安排了,上些点心吃食,还未用晚饭。” 段岭想起上京的琼花院,似乎也是这样。龟公便为二人扫了榻,搬过屏风,上酒菜,也不唤姑娘过来陪酒,段岭只觉这样一来便自在多了。 武独嗅了下酒壶,朝龟公说:“换壶干净的。” “一两银子一壶。”龟公答道,“爷,换酒只收现银。” 武独看着那龟公,不说话。 段岭拉拉武独的袖子,只觉好笑。龟公受武独那充满杀气的眼神所慑,提了酒壶走人,不免心中嘀咕,前去换酒。 “给脸不要脸。”武独嗤道。 段岭:“……” 两人对坐,外头琵琶声渐歇,有人叫了声“好”,又有人出了缠头打赏。段岭探头到屏风外去看究竟有多少姿色。那琵琶娘见着段岭俊秀,便盈盈一笑,朝他眨眼,收起琵琶走了。 武独:“……” 段岭说:“第一次来群芳阁坐厅堂,还挺有趣的。” 武独说:“到这边来,别探头探脑的。” 段岭只得回到武独身边,与他并肩而坐。少顷酒换过,上了些寻常小炒与点心。段岭中午只吃了一点冷饭,一天没饱肚,武独说:“吃吧”,段岭才吃了起来。 武独只不动筷子,伺候他吃。段岭心想郑彦与郎俊侠也不知道如何了,黑灯瞎火的在江边吹风,二楼还躺着个中毒的元人。 “你怎么不吃?”段岭见武独不动筷,便拿起杯,说,“来,我敬你一杯。” 武独哭笑不得,见段岭忙着吃饭,饿得不行了,与武独各自一举杯,囫囵喝了温酒,又开始吃,片刻后口渴,把酒壶盖子打开,就着壶口喝。 “要去看看郑彦他们吗?”段岭酒饱饭足,才终于说。 “管他们的。”武独说,“还喝?” “不喝了。”段岭出了口长气,说,“再喝就醉了。” “醉了我背你回去。”武独说,“不碍事,你生辰那天,就想带你出来喝酒,好歹成人了,又应了试,自然也会带你出来玩的。” 段岭喝得有点醉意,便朝武独怀里靠。 武独有点不安,侧过身抬起手臂,最后把段岭搂着。 “哎。”段岭朝武独说,“武独,咱们上楼去吧。” “上楼?”武独一想,登时明白了段岭之意,满脸飞红,说:“楼、楼上……没位了,要么,回家了?” 段岭拉着武独的胳膊,把脸朝他肩上靠,片刻后抬头看着他,眼里俱是醉意,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 外头人影晃动,灯光透过屏风,照出了五颜六色的彩光,投在两人身上,琵琶声起,这次唱的是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少爷这边请。” “竟然搬到这儿来了。”蔡闫的声音道,“牧家那小子呢?” “应当早来了才对。”男人的声音答道,“少爷请先坐。” 蔡闫与一名文士转过屏风,段岭正醉着,武独亦是毫无防备,四人一对视,蔡闫惊讶道:“武卿?” 武独笑容敛去,甚至忘了起身见礼。蔡闫笑着坐上另一张矮榻,自顾自道:“牧磬约我今夜过来,说有位很好的朋友,要让我见见,没想到……” 说到这里,蔡闫方回过神,与段岭对视。 “……是你。”蔡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喃喃道。 “是我。”段岭的酒醒了一半,盘膝坐着,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说,“殿下,我敬你一杯。” 蔡闫与段岭静静对坐,屏风外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和着琵琶娘浅吟低唱: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第108章 人质 夜里,四周一片漆黑,唯独挂在码头上的一盏灯,随着江风微微摇晃。 江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岸畔。郎俊侠与郑彦各自藏身礁石后,远远地看着木板铺就的码头。 码头尽头,放着一个小包袱。 郑彦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突然觉得,王山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一个人。” 郎俊侠没有吭声,抱着手臂,沉默注视码头,已过了接近两刻钟,还没人来取东西。 说完这句后,两人又各自陷入了沉默中,犹如木雕一般。 突然间,江水中飞出一个*的人,一手按着地面,将包袱一扯,扯进了水底。郑彦与郎俊侠同时一怔,继而飞身过去,然而已太迟,那人再次钻进了江水中,郑彦一个滑步,跃进水里,郎俊侠则沿着江岸追去。 群芳阁中。 一幕幕过往在蔡闫与段岭面前闪过。 彼此仿佛又回到了上京那个开着桃花的春天;回到了名堂中从走廊里经过,彼此叉手身前,互一点头的日子;回到一起跟随李渐鸿学武,剑走山河的夜;回到了城破时哭声四起,血染遍地的时光。 回到了摘下兄长裹尸布的那一刻,蔡闫那恐惧而无助的眼神。 那恐惧从蔡闫身上涌了出来,令他紧张得胃部痉挛,甚至打翻了面前的空杯。 段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每过一分,蔡闫便愈发畏惧,仿佛面前的人是一个来索命的鬼魂,带着李渐鸿的英灵呼之欲出的怒火,与整个大陈万千百姓的唾骂。 他在怕,段岭也发现了——怕什么呢? 段岭忽然觉得很好笑,知道了蔡闫恐惧的来处,他必定不会怕自己,而是怕他爹。居然有人会怕一个死人,父亲的威慑力,似乎并不随着他的牺牲而消散,而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如同一把尖刀,直直插在蔡闫的灵魂里,将他钉在一块碑上。 “殿下,请。”段岭笑道,并以手肘动了动武独。 那跟在蔡闫身边的文士冷冷道:“倒是好一番风采。” 武独提起壶,那文士也提起壶,各自给身边的少年斟了酒。武独回过神,朝蔡闫道:“殿下,这是我义儿王山。” “王……王山。”蔡闫颤声道,“原来是你。” “我替殿下喝了。”文士说。 段岭敬酒,那文士便替蔡闫一饮而尽。 彼此都处于漫长的沉默中,文士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朝蔡闫问:“殿下,不舒服么?” 蔡闫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勉强道:“被冷风吹了,有点……闹肚子。” 真是难为你了,现在还编得出理由,段岭见到蔡闫,甚至无暇多想,愤怒压倒了他的理智,只想再刺激他几句,转念间正想说话时,外头倏然一阵喧哗。 “别让他跑了!”郑彦的声音道。 段岭:“……” 阿木古回来了!这是段岭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二楼一声巨响,阿木古撞破栅栏,直摔下来,武独与那文士忙各自护着人,分开,武独果断抽剑,下一刻,又一人在空中翻身,踹飞屏风,屏风朝阿木古直飞过去,“哗啦”一声碎成齑粉。 段岭一退再退,被保护在武独身后,与蔡闫分开,紧接着阿木古抓起蔡闫,一脚踹开那文士,把刀架在蔡闫脖颈上。 踹飞屏风那人正是郎俊侠,*的郑彦则紧追上来,一见蔡闫被挟持,两人同时色变。 “提条件。”郎俊侠道,“不要浪费时间了。” 阿木古万万没想到,摔下楼后竟然抓到这么一条大鱼,对方开口后,阿木古才注意到抓住的人质竟然是大陈的太子,倏然笑了起来。 “有意思。”阿木古道,“原来是你啊。” 阿木古玩了下刀,刀锋反射着灯光,蔡闫的呼吸窒住了。所有人都盯着阿木古持刀的手,蔡闫则盯着段岭的双眼。 “你们提条件吧。”阿木古说,“大家都是聪明人。” 满厅寂静,没有人敢说话,反而是段岭先开了口。 “不要动手,郑彦出去,给他备三匹马。”段岭说,“哈丹巴特|尔还在么?把他带下来,放在一匹马上。” 郎俊侠与郑彦对视一眼,郑彦点头,出去准备马匹。 这期间,郎俊侠也发现了段岭已与蔡闫打过照面,先是一怔,继而心神不定,望向蔡闫,示意放心,自己来处理。 “你。”阿木古朝武独说,“到那边去,离这儿远点。” 武独与段岭两人索性走到一旁看戏。 段岭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好几句话想说,却都没有出口。 片刻后脚步声响,一人奔进来,说:“殿……怎么回事?!” 那人却是昌流君,一见群芳阁内这架势便懂了,阿木古勒令道:“都给我退出去!” 于是众人再退,郎俊侠瞥蔡闫,再瞥段岭,似乎在犹豫什么,阿木古却催促道:“走啊!” 大家慢慢地退出厅堂外。 所有人沉默,段岭大致能猜到,郑彦与郎俊侠在码头候着,竟是阿木古亲自去取东西,拿到后想必飞速赶回城来,飞檐走壁地进了群芳阁,郎俊侠与郑彦正要搜捕人时,阿木古终于狗急跳墙了。 “马备好了。”郑彦进来说,“放人吧。” 四大刺客全部到齐,一边是阿木古与被他挟持的蔡闫,另一边则站着段岭,背后是武独、郎俊侠、昌流君与郑彦。 段岭心想便宜你了,蔡闫,现在要是被杀,局面一定不好收拾。 “哈丹巴特|尔在么?”段岭说。 “送他出城。”段岭低声道,“城门有谢将军守着,他出不去,咱们打头,走。” 群芳阁距离城门并不远,众人走了一会儿,段岭与四人在前头,阿木古骑着马,马上还带着蔡闫,二人远远地落在后头。 “大伙儿的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郑彦说,“要是换不回殿下,咱们就各自出城亡命天涯去吧。” 段岭倒是巴不得阿木古把蔡闫绑回北方去,反正拔都也会好好伺候他。只是一国储君就这么被绑架走了,只不知到了李衍秋面前该如何交代,无人对质,反而可能更麻烦。 段岭回头看了一眼,昌流君正朝另三人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段岭答道,“我在群芳阁喝酒。” “我也不知道。”武独答道,“我也在群芳阁喝酒。” “阿木古亲自来取东西。”郑彦身上还是全湿的,外袍紧贴着身体,道,“逃得飞快,一下就不见人影了。” 郎俊侠不作声,这果然印证了段岭的想法。 “你又来做什么?”段岭朝昌流君问道。 “少爷让我亲自来朝殿下谢罪。”昌流君答道,“今夜来不了了。” “没事吧?”段岭发现郑彦胳膊上渗出少许血来,郑彦却摆摆手。五人已到了城门下,郎俊侠递出腰牌给守城的黑甲军士兵,说:“东宫有事出城公干。” 段岭又朝黑甲军士兵借了一副弓箭。 郑彦与郎俊侠先前出过一次城,士兵便不再盘查,又问:“后头的呢?” “后头是一起的。”郎俊侠答道。 阿木古押着蔡闫,始终距离众人数十步远,不愿过来。 段岭说:“乌洛侯穆,你去给他准备条船。” 郎俊侠去准备船,众人便在一旁等着。 “我去解个手。”段岭退进了黑暗之中,绕到江边,武独跟了过来。 段岭从衣袖上撕下一小截布条,用炭条在布条上写下“见信如面”四个字,然后将那截布条绑在箭矢上,顺手将箭收在袖中,回到了码头。 “把哈丹巴特|尔放在船上。”段岭又说。 那文士也跟了出来,远远地站着,朝两边看了眼,不知段岭究竟是何等人物,四大刺客居然都心甘情愿地被他使唤。 阿木古冷笑道:“这里果然只有你是聪明人。” 段岭心想你若真想要,太子送你,不用找了,又说:“你上船吧。” “等等!”郑彦急道,“你什么意思?把人换回来!” 阿木古将蔡闫带着上船去,郎俊侠与郑彦追出几步,昌流君说:“不会吧,王山,你别玩我。” 段岭心想吓你们的啦,阿木古刚一点篙,小船要离开之时,段岭喝道:“追!” 阿木古马上一脚将蔡闫踹下了水。与此同时,追到码头尽头的郎俊侠一停步,郑彦却一个纵跃,飞身再次进水。 段岭料到阿木古一定会把蔡闫踹下水去拖延时间,倒是不怕他真把人给带走了。然而“扑通”一声水响,郑彦下水救人后,阿木古却在船上遥遥喊道:“你们的太子是假的——!被骗了!” 段岭:“……” 武独、郎俊侠、昌流君,以及追上来的那文士同时色变,就连段岭也没想到,阿木古居然就这么喊出来了! 一晃神间,段岭才想起箭矢,马上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一般,射进了黑暗里,也不知是钉在船上还是落进了江水之中。 片刻后,郑彦才抱着浑身湿透的蔡闫,从江中爬了出来,郎俊侠与昌流君忙上前去检视蔡闫,问:“殿下没事吧?” 段岭推了推武独,示意你也去,起码得做做样子。武独只得走上前去,给蔡闫把脉。 “殿下。”段岭答道,“冒犯了,实在是我该死。” 蔡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摆摆手,狼狈不堪。那文士牵了马过来,忙道:“殿下,我送您回宫。” 蔡闫有气无力道:“你们……你们……” “殿下?”文士说。 “冯铎。”郑彦说,“快送殿下回去,别着凉了。” “我也回了。”郎俊侠答道。 第109章 试探 郎俊侠在黑夜中翻身上马,于数人目送中匆匆离去。四人里头,只有郑彦最是狼狈不堪,明明没他的事,却跑了一晚上,又是泅水又是受伤的,跳了两次江。 “去我家包扎一下吧。”段岭说。 郑彦“唔”了声,显然在思考。段岭见大家都不在状态,本来最应该晃神的是自己才对。武独还是正常的,昌流君与郑彦却像在梦游一般,段岭又拍拍昌流君,说:“哎,昌流君?你没事吧?” “别理我了!”昌流君抓狂道。 今夜昌流君显然惊吓过度,走路都走不稳了,先是牧磬被绑架,提心吊胆了大半夜,接着又是太子成了人质,最后阿木古临走前,还抛出了一个惊天霹雳,导致他现在处于极度的震撼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回府后,马上去朝牧旷达回报。段岭先是醉酒,事态又变得太快,在江边吹了快半个时辰的风,现在清醒过来了,才开始后怕。须得马上整理信息,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进了家门,段岭便去找药,郑彦则自顾自坐下,说:“来点酒。” 段岭觑隙摸摸武独的胸膛,武独点头,示意东西还在,说:“我去府里头弄点酒与他喝。” 郑彦打着赤膊,武袍搭在腰间,露出一身白皙肌肉,仍沉浸在思考中。 段岭找好药,跪坐在他身旁,要给他上药,问:“怎么受的伤?” “水底被斩了一刀。”郑彦随口答道,颇有点心神不定。 四名刺客,武独全程按兵不动,昌流君没有出手,郎俊侠则在犹豫一边是蔡闫,一边是自己。只有郑彦是下了死力,卖命般地去救这“太子”。段岭心想你这么拼做什么?蔡闫给了你多少好处? 自然不是,郑彦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段岭本以为蔡闫落水那一刻,最先跳进江里去救人的会是郎俊侠,没想到居然是郑彦没有半点犹豫地跳了。想到这里,段岭不由得又有点感动,郑彦看上去救的是蔡闫,实际上,被他从水中抱起来的那个人,则是自己。 郑彦思考得入神,眉头紧皱,段岭知道他一定听见了阿木古临走前的那句话,正在寻思。他看出端倪了?段岭不清楚郑彦认不认识他爹,究竟是站在谁那一边的。 段岭先给他清理泡得发白的伤口,再拿了个碟子,调开药粉。郑彦便回过神,转头定定地看着段岭。 “最后阿木古说了句什么?”郑彦突然道,“出水那一刹我被水声扰了耳朵,没听清。” 段岭沉默片刻,说:“我也没听清,手套摘了吧。” 郑彦一手搁在案上,段岭把手指插入手套边缘,将手套摘了下来,那是一只混合了金属丝打出的手套,想必是接暗器与空手入白刃时用的。郑彦的手背上,则有一个白虎形的古铭文墨色纹身。 又看到这个纹身了,郎俊侠的纹身在胳膊上,武独的纹身在脖子上,昌流君的纹身则在侧脸上。 郑彦见段岭注意到自己的纹身,便又瞥了他一眼。 “和武独一样的。”段岭把手套放在一个木盘里晾着,用干布擦干净郑彦的手臂与手掌,开始给他上药。 “昌流君听清了吗?”郑彦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漠然道。 “我想,他也许听清了。”段岭答道。 郑彦便又不说话了,彼此沉默片刻,段岭上完药,给他手臂缠了绷带,郑彦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 “你挺漂亮的。”郑彦喃喃道,继而一手抵着段岭下巴,让他稍稍抬起头,目光聚集在段岭的唇上,神色一动,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段岭的心蓦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短暂一瞬,段岭的嘴角微微一勾,抬手格挡,挡开那手,郑彦眉头便又拧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段岭抽身退开,不知道刚才那一刻,郑彦发现了什么。他犹记得父亲说过,他的唇,是李家的唇。郑彦与姚侯一家相熟,想必也见过自己的姑母,会联想到这上面去吗? “跟着武独没意思。”郑彦又恢复了往常模样,痞兮兮地笑道,“跟我玩吧?彦哥好好疼你个三天三夜,管保你从此离不开我。” 段岭答道:“你教过殿下怎么玩吗?看你下水那会儿倒是挺勤快的。” “这话可不得随便说。”郑彦又道,“嫌脑袋在脖子上太稳了是不?” 段岭想把话引到蔡闫身上去,看看郑彦是什么态度,又问:“今天跟着他的那人是谁?” “那厮叫冯铎。”郑彦说,“阴险得很,莫要惹他。” 武独回来了,把一埕酒放在桌上,说:“喝完快走,老子们困了。”接着也不避郑彦,径自在房中宽衣解带,换上在家穿的便服。想起时又朝段岭说:“给郑彦一套干净的。” 郑彦摆摆手,示意不必,提着酒埕喝了口,登时全喷了出来。 “这什么?你的尿吗?”郑彦苦着脸说。 武独换好衣服,将纸折起,收在剑匣里,答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半夜三更的,上哪儿给你找好酒去?厨房里找的。” 段岭被风吹得头疼,便躺在榻上,听两人说话,武独朝段岭问:“睡了?” “醒着。”段岭翻了个身,面朝武独与郑彦,又问,“冯铎是什么人?” “罪人。”郑彦答道,“里通外族,本来治了死罪,秋后问斩,秋天迁都了,便跟着迁来了江州。” “犯的什么罪?”武独对朝中之事也不大清楚。 郑彦懒懒答道:“十三年前,南陈设了反间计,费宏德游说耶律家,给京都大儒蔡家安了个‘伺机而动’的罪名。冯铎入影队前,姐姐嫁给了蔡家的人,为救其姐,冯铎便将这消息捅给了蔡邺,后来被影队里头的人出卖,于是锒铛下狱……” 段岭与武独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郑彦又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 同一时间,宫中烛火昏暗。 蔡闫失了魂一般不住喘气,换上衣服后,眼中仍是恐惧,嘴唇发白,坐立不安。 郎俊侠则坐在案前沉吟喝茶。 蔡闫终于定下神来,几步走向郎俊侠,伸手就是一耳光,直接掴在郎俊侠脸上,清脆声响。 “你……你竟然……” 郎俊侠什么也没有说,蔡闫又狠狠一脚踹去,踹翻了他面前的案几,哗啦声响。 “你说话啊!”蔡闫几近疯狂一般,朝郎俊侠吼道,“说话——!” “夜深了。”郎俊侠答道,“殿下早点睡吧。” “你这个叛徒!”蔡闫吼道,“两面三刀的叛徒!小人!” 倏然一把寒光闪烁的剑抵在了蔡闫的喉头,蔡闫甚至未曾看清那把剑是什么时候出鞘的,剑的另一头,则握在了郎俊侠的手里。 他意识到自己已遣散了所有的下人,而郎俊侠随时可以轻轻一剑,刺穿他的咽喉。 蔡闫朝后退了半步,青锋剑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进了三分。 “殿下不可嚷嚷。”郎俊侠压低了声音,认真地说,“否则只会害你我枉自丢了性命。” 蔡闫定了定神,又退了半步,这次剑锋没有跟过来。 “晚了……晚了。”蔡闫发着抖说,“他们都听见了,尤其是郑彦,他一定会告诉我叔的。” “那不是你叔。”郎俊侠信手收剑,淡淡答道,“那是别人的叔。” “你会替我杀了他,是不是?”蔡闫喘息着说,“他命大,逃过去了,你帮我再去杀了他,再杀掉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郎俊侠,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坐在这位置上一天,就不会有活人知道这事儿。” “人力有时而穷。”郎俊侠如是说,“我尽力吧,喝点安魂汤,睡吧,睡着就不怕了。” “杀了他,现在就去杀了他。”蔡闫说,“我求你了!郎俊侠!” 蔡闫扑上前去,郎俊侠却转身揪着蔡闫的衣领,将他推到榻前,低声在他耳畔说:“殿下,去杀一个事不关己、莫名其妙的人,你只会让牧旷达起疑。别忘了,今夜昌流君也听到这话了。” 蔡闫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郎俊侠再不说话,转身离去。 蔡闫翻来覆去,一时想到段岭还活着,便恐惧无比;一时又想到阿木古喝破了真相,若明日李衍秋问起,该如何回答。阿木古只是故弄玄虚!造谣!这分明是造谣! 想当初他刚回来时,也是流言四起,最后还是武独一锤定音,证实了他的身份。然而现在,为什么段岭会到了武独的身边?!他叫他“王山”,武独知道这事儿吗? 武独没见过他,段岭也没法自证身份,这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蔡闫又坐起来,朝外头人说:“传冯,快,传他进来。” 冯进来了,甚至并未换衣服,站在帐外,问:“殿下有何吩咐。” 蔡闫盘算良久,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疲惫地说:“你坐那儿,坐着吧。” 冯便到一旁去坐下,蔡闫长吁一口气,靠在枕前,脸色苍白,无力地看着帐顶。 “殿下可需要传太医进来看看?”帐外问道。 “不必了。”蔡闫答道。 他已经在想怎么逃出宫的事,一了百了,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郑彦、武独、昌流君……个个都是高手,没了郎俊侠的保护,要追杀自己,易如反掌。他违背了自己在李渐鸿面前立下的誓言,正在受煎熬,仿佛永生永世处于烈火中,不得安身。 但既是如此,他仍未想过恳求段岭的饶恕,他知道段岭不会饶恕自己,就算段岭点了头,李衍秋也一定会把他千刀万剐。大不了,给李衍秋下毒,把他也一起杀了,杀了所有的人……蔡闫心底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那念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令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110章 扯谎 段岭再睁眼时已是天亮,昨天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筋疲力尽。这一次醒来的时候,武独正睡在自己的身旁,令他非常安心。 段岭侧过身,舒服地靠在武独身上,蹭了蹭他的胸膛,不太好闻……有一点汗味,昨夜也没洗澡就睡了。 什么时候了?今天不用读书了!段岭的心情赫然好了起来。外头桃花还开着,洋洋洒洒地在春风里到处飞。许多念头占据了他的内心,却被这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念头都挤了出去。 郑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段岭站在门里,朝外头看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剑匣里头发黄的试卷,幸亏还在。今天有一关,最是难过,牧旷达不可能什么都不问,须得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首先,牧旷达要问昨夜绑架的事,这好糊弄。 其次,昌流君一定会提及“密信”,密信绝不能这样交出去,否则自己与蔡闫的身份,都会一同暴露。 再次,要不要朝牧旷达证实,太子是假的这件事?牧旷达会下手对付蔡闫吗?现在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利起来,郑彦听见了,昌流君听见了,郎俊侠也听见了,甚至不必自己出手,姚复、牧旷达与蔡闫三方,甚至李衍秋都会有动作。 “打算怎么办?”武独醒了,坐起时还有点头疼,按着额头在床上坐了会儿,显然昨夜最后还是喝了些酒。 段岭把卷子摊开,放在桌上,心想蔡闫可能将对此做出的解释,以自己对他的了解,蔡闫是个把很多事放在心里,却异常执着的人。昨夜骤见之下,对方一时心神动荡,又被劫持,方不曾做出任何反应。但回去一细想,必定会设法把这个谎圆回来。 “这是辟雍馆的入学试题。”段岭说,“当初留存在上京,很可能把那箱东西也抢回来了。拔都居然还留着。” 段岭与蔡闫的字迹截然不同,蔡闫幼时由兄长启蒙教写字,写出来的字工整而带武人气质,段岭却相反,临摹卫帖后,写得一手斯斯文文的字体。 武独说:“蔡闫的字像是握剑的人所教授,力透纸背,当初四王爷相信,其中也有这一点原因在里头。” 段岭自嘲道:“感觉我什么都不像爹。” “你的语气有点像他。”武独想了想,说,“不,有点像当今陛下,凡事都轻描淡写的。” “你说把这证据呈给我四叔。”段岭说,“他会信吗?” 试卷最后有二人各自的印章,如果蔡闫朝李衍秋提起过,自己在上京时名字叫“段岭”,那么只要把盖着“段岭”私章的卷子给李衍秋过目,字迹与蔡闫手书全然不同,便真假立判。 如果蔡闫不曾提起过,那么这份卷子一与当今太子的字迹做出对比,也可得出一个结论,太子曾经用过“蔡闫”这个名字。那么蔡闫要怎么圆这个谎?从上京回到西川,方方面面的事,一定事无巨细,都被李衍秋盘问过。牧旷达不可能放过每一个机会,谢宥更是。 武独仍坐在床上,怔怔看着段岭。 “他提到过自己在上京叫什么名字吗?”段岭问道。 “我不知道。”武独说,“当时我被下了天牢,提审我的时候,他们只问了一句话,‘这是不是当年你在上京找的那个人’。” 那一天,武独身着囚服,被押到殿内,李衍秋只问了这么一句话,所有的细节便就此对上了,南陈的“太子”才从此恢复了身份。 那么首先要打听清楚,蔡闫这个谎,还圆不圆得回来。 “两位。”管家在院外恭敬道,“牧相有请。” 终于来了,段岭就知道牧旷达一定会询问昨夜的事。 初晨,牧旷达刚醒,循例要喝三巡茶,昌流君跪坐一旁,等到清晨,才禀告过昨夜之事,牧旷达刚听了前头,便变了脸色,朝昌流君说:“待会儿再说。”接着吩咐人去请长聘、武独与段岭。 长聘先到,未知发生何事,及至段岭与武独进来请过早,牧旷达才吩咐开早饭。朝昌流君说:“你可以说了。” 昌流君便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复述,说到元人使节绑架一事,牧旷达显然早已清楚,毕竟昨夜馆驿里发生这许多事,江州军不可能不管。待得昌流君交代到一半,停顿时,长聘便朝牧旷达说:“已经打发了谢宥那边,只是相爷昨夜睡得早,未来得及禀告。” “嗯。”牧旷达点头,朝段岭问:“是不是这样?昌流君所述,可有遗漏?” “没有。”段岭答道。 昌流君记事非常清晰,且有条理,又接着朝下说,说到郎俊侠开刀鞘之时,望向段岭与武独。 “是布儿赤金拔都交予阿木古与哈丹巴特|尔的两封密信。”段岭早有准备,答道,“已交给郑彦了。” “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昌流君道,“不是说先交给牧相么?” 段岭点点头,望向牧旷达,说:“昨夜忽然间醒悟过来,若由牧相呈上去,反倒不如予郑彦合适。于是打铁趁热,刚拿到手,便交给了郑彦。” 长聘眼中充满了疑惑,问:“何解?” 段岭玩了个玄虚,知道牧旷达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起疑,遂道:“先听昌流君把话说完。” 昌流君又继续说了下去,直说到元人绑架太子之时,牧旷达与长聘都同时震惊了。 “王山,你当真是个不怕死的。”长聘难以置信道,“怎可这样戏耍太子?” 段岭心道这家伙当真聪明,听了个转述,便能猜到自己的动机。 牧旷达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态度,又喝了口茶:“昌流君,继续说。” 昌流君说到最后太子落水,连牧旷达都露出了不忍卒睹的神色,然而到得阿木古喊出的那句话时,牧旷达与长聘都是一怔。 房中久久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半晌,牧旷达反倒笑了起来,说:“原来如此,嘿,我就说是个假货。” 这下轮到段岭一怔,本以为牧旷达会震惊一番,没想到一国丞相,却毫无惊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长聘朝牧旷达说:“布儿赤金拔都想必曾与李渐鸿之子是同窗,先遣使节前来打探虚实,一旦发现不对,再以贺寿之名出使核实。” “不错。”牧旷达朝段岭说,“信上可是提的此事?” “是……是。”段岭回过神,与武独对视一眼,武独也十分意外,点点头,说:“正是,当时昌流君在侧,我自作主张,想着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 路上武独与段岭早已商量清楚,段岭接着武独的话说:“本想呈于牧相,由您判断,但后来既然阿木古临去之时喊出来了,在场的所有人又都听得清清楚楚,便索性将两封信一并交给了郑彦,昨夜回宫后,郑彦定会亲自禀告陛下,也好有个物证,否则乌洛侯穆已经知道咱们这边把物证拿在手里,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当真是永无宁日。” 牧旷达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许久后,看了长聘一眼,长聘缓缓点头,不语。 那一瞬间,段岭脑海中灵光一闪,理解了这两人的意思!不由得心道好险,否则局势将会更不可控。 牧旷达与长聘一定密谋过扳倒蔡闫,这么一来,武独提到过的话就全部对上了!牧旷达要的不是控制李衍秋,而是这整个南陈的江山!若这两份卷子落到牧旷达手中,蔡闫马上就要死无全尸。 而他“王山”什么证据也没有,只有手头的两份卷子,能顺利回朝吗? “你这‘自作主张’。”牧旷达冷冷道,“可是自作主张得太过头了,王山。” 武独不看牧旷达,只是盯着昌流君说:“是我作的主张。” “罢了。”牧旷达微有怒气,说,“你俩都出去,昌流君也出去。” 三人便起身离开,段岭心神不定,看了眼武独。武独却摆手示意不妨,低声道:“他能把咱们怎样?惹恼了老子,毒死他一府人,教他全家鸡犬升天去。” 段岭笑了起来,从这话想到牧磬,便决定先去看看他。 房中,牧旷达眉头深锁,将一杯茶放在案角,长聘取过喝了。 “相爷,现在想来,王山所为,其实是最好的办法。”长聘说。 牧旷达细想之后,也觉长聘说得对。 牧旷达叹了口气,说:“我又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办法?郑彦听见了喊声,当夜就带着密信回报李老四,比起经我手一次再呈交,更令人相信。我只是担心王山这小子心思阴沉,无人教他,他竟想得这般通透,实在不似这个年纪的人能想出来的办法,只怕养不熟。” 长聘却是笑了起来,牧旷达突然想起另一事,也笑了笑,点头,说:“与你有相似之处。” “还是养得熟的。”长聘说。 牧旷达道:“也罢,是我看走眼了,只盼他能考个功名,传他回来吧。” 长聘便到外头去让人再传段岭回来,趁着这时候,牧旷达又说:“当真是天助我也,指日可待了。” 长聘说:“相爷进宫的时候太多,谢宥已有怀疑,还须千万当心。” 说完这句,两人便不再交谈,各自沉默。 第111章 出游 段岭刚到牧磬房里,话还没说几句就又被叫了回来,这次长聘自觉出去,让武独不要进来,余下牧旷达与段岭二人,外头关上了门。 牧旷达怒意已消,打量段岭,说:“昨夜设宴,黄坚等你二人一夜不来,须得去朝大师兄告个罪去。” “是。”段岭忙恭恭敬敬道。 两只狐狸,彼此心照不宣,牧旷达自然不会去吩咐他不可走漏风声这等废话,段岭当然也不会到处去说。 “记得信里说什么不?”牧旷达说,“元人通信,竟是用的汉文,倒也稀奇。” 撒了一个谎,就势必要撒更多的谎来圆它,段岭竟是忘了这茬,只得说:“确实是汉文,我也奇怪不知为什么。” 牧旷达沉吟片刻,说:“你且写出来看看。” 段岭取了笔墨,当场模仿拔都的口吻,捏造了第一封信,说:“个别之处,记得不甚清楚。” 牧旷达唤了声长聘,说:“去书阁里将布儿赤金拔都上一次送的信取来看看。”段岭心中怦怦地跳,又写了第二张,将两张并作一张,说:“第二张也是拔都亲笔,写的是议盟,这一张记不清楚了。” 写完后长聘已把另一封信笺取来,放在牧旷达面前,牧旷达对着看了眼,说:“确实是元人王子的口吻。” 段岭又过了一关,心里松了口气。长聘随意一瞥,笑道:“你这字迹倒是与他有二三分像。” 昔年拔都学写汉字,念书做文章,大半都是段岭所教。段岭这才发现这点,说:“真的吗?” 段岭取来信笺,细细地看,看到拔都熟悉的字,语法仍出现了不少错误,只觉既好笑又熟悉,不禁生出思念之心,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布儿赤金拔都从小便在上京长大。”长聘说,“这倒不会有假,想必是学到汉文,奇赤又不会读书识字,将祖宗的元文忘了,会说不会写,凡事都以汉文传书。” “我倒是觉得。”牧旷达看了一会儿段岭写下的信,说,“极有可能是拔都不愿让族中旁的人知晓,以免走漏风声,令事情脱离控制,于是用汉文写信予阿木古与哈丹巴|特尔。” 段岭心里十分感激牧旷达,竟然把自己的谎给圆了回来。 “也罢。”牧旷达说,“这就先留存查证。”接着把三份信件都交给了长聘,让他收起,又朝段岭说:“王山,放你一个省亲假,十五日后,须得回府,为长聘先生打打下手,也好学着管点事。” 段岭知道这下终于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朝牧旷达施礼,退了出去。 “我发现王山但凡发生何事。”长聘说,“俱是这副模样,倒是稳重。” 牧旷达答道:“堪当大任,来日可慢慢培养,冲着他与磬儿这情谊,倒是难得的,长聘,咱们的计划,又得改一改了。” 长聘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这一天里阳光灿烂,皇宫中,李衍秋坐在殿内,身边只有一个郑彦。 “你开什么玩笑。”李衍秋听完之后,眼睛眯了起来。 郑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衍秋。 “还有谁听到这话了?”李衍秋问。 郑彦答道:“昌流君、乌洛侯穆、武独、冯铎、以及相府的王山。” 李衍秋道:“绝不可能,山河剑法如何解释?先帝会把剑法教给一个外人?” “要是连先帝也被骗了呢?”郑彦道,“毕竟阿木古并未说清楚是什么状况,若一开始就是乌洛侯穆先骗过了先帝……” 李衍秋道:“若是连他也被骗,我倒是无妨了。横竖他认了,于我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郑彦:“……” 郑彦实在没想到,李衍秋居然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 “太子请见。”外头唱道。 蔡闫来了,精神很好,看了眼郑彦,点点头。李衍秋注视蔡闫,蔡闫先请过安,跪坐在李衍秋身边,不说话,只看着李衍秋笑。 “怎么?”李衍秋说,“想朕了?” “元人说是我假的。”蔡闫开口道。 郑彦脸色微一变,李衍秋却道:“不必管他们说什么。” 蔡闫又说:“当年他们也这么说。” 李衍秋端详蔡闫,突然笑了起来,蔡闫却不说话,眼眶红了,转头望向一旁。 李衍秋伸出手,搂住蔡闫的脖颈,蔡闫便靠在李衍秋的肩上,呜咽起来。 “你还惦记着叔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李衍秋说,“你这人,和你爹一般的记仇,还记得你回来那天,也是这般抱着我哭。” 蔡闫不住呜咽,全身都在发抖,李衍秋说:“过了三月初三,就满两年了,叔都不哭了,你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郑彦却仍在观察蔡闫,眉头深锁,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蔡闫在李衍秋肩前蹭,李衍秋便朝郑彦示意,让他退出去,抱着蔡闫,不住安慰他。 段岭在纷扬的桃花中回了家里,武独却不知去了何处,段岭一到家,先去找那两封信,打开匣子,没了! 段岭蓦然一惊,看见武独在剑匣中留的字条:桥下等你。 段岭险些被吓得魂不附体,知道武独只是逗自己玩,四处看看,疑神疑鬼的。收拾停当,出了家门,见巷里武独身影一闪,想来虽然是逗他玩,却也不敢离开太远。 三山环江岸,九水绕春城,江州城中水道纵横交错,九座古桥置于青石板路上,小船来来往往,不少渔民撑着载满河鲜的渔船,沿岸叫卖。桃花飞扬,正街距桥不远,来到桥下时,段岭到处张望,头顶挨了一根桃枝,忙抬头看。 武独俯在桥栏前,朝下头的段岭笑,段岭跑上桥去,武独却闪身走了。 “武独!”段岭道,“给我站住!” 武独一本正经地在桥头站着,段岭走上前去,见阳光下,武独的笑容英俊无比,一身黑色武袍在温暖的春日里更是衬得身材英武,忍不住上前去,抱了下他。 “怎么了?”武独问。 “你怎么了?”段岭也问,“东西呢?” 武独拍拍剑鞘,答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段岭扶额,说:“怎么都喜欢把重要东西藏在剑鞘刀鞘里。” 不过也是,除了阿木古这倒霉鬼,只要是随身携带的东西,刀剑的鞘是最好的藏物处,毕竟对于刺客来说,几乎是剑不离身。 “上哪儿去?”段岭问,“有事吗?” 武独似乎有点紧张,答道:“来,下来。” 段岭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连日里诸事繁杂,一件接着一件,如今大有海阔天空之境,云霾被一扫而空。 武独到得溪畔码头,指指一艘小船,示意段岭先上去。段岭知道武独会撑船,本领还很高超,便欣然上去。 武独解开系绳,跃上小船,长篙在岸边一点,小船便没入了水上集市的舟群中,不片刻,又如箭矢一般飞射出来,沿着曲折的水道一路前行,在狭隘的水道入口处排队等候黑甲军盘查,预备出城。 段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船出游,不由得充满了兴奋感。武独过了盘检,又用竹篙一点,小船出了水道,进入大江,面前豁然开朗,尽是滔滔江水,滚滚东去。 江面上千帆竞渡,武独几下升起帆,将帆索绕了几圈,随手一挂,上前与段岭并肩坐在船头。 “好美。”段岭说,“我们要去哪里?” “去海角、天涯。”武独说,“去吗?” 段岭突然感觉很累很累,却很开心,尤其是看着碧朗长天与广阔江面的刹那,只觉天地之美,尽在于此。 “去。”段岭答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靠在船头。 “回去你就要当皇帝了。”武独说,“兴许咱们会很久很久,才能再出来一次。” 段岭明白武独的心思,拿到了证据,距离他回朝的大计更进一步,在会试结果出来以前,留在江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小船驰过江面,进入狭隘的水道中,再一路北上,两岸俱是崇山峻岭,美不胜收。武独脱了外袍,赤脚卷起裤管,在船尾撑船,遇见行舟的渔商,便买了些食物。段岭则找到一个炭炉,在船头升起火,煮鱼汤与焖米饭吃。 他没有问去哪里,渐渐地觉得,如果这一生都这么过,倒也无妨,人如浮萍一般,浪迹天涯。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俱化为纵横错落的飞鸟,在高耸的群峦下散开,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夜里下雨时,段岭便与武独睡在船舱里头,听着外面雨点落在江上,探头去看,只见江面上白色水花万点。 风起云涌,乌云散尽之时,两人便躺在甲板上,身周是千里如镜江面,眼前则是万顷星河。 如此两日过去,第三天,段岭打了个呵欠醒来时,武独已撑船靠岸,抵达群山的偏僻处,面前是一道青石板路,通往山峦尽头。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问。 武独抬头仰望,沉默片刻,说:“我背你。” “一起走吧。”段岭问,“拜佛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武独似乎有点紧张,朝段岭说。 两人沿着青石阶一路上去,青石阶日久失修,石头上满是青苔,到得峭壁前又有栈道,蜿蜒盘旋,通往山野深处。当段岭看到一处山门时,便终于知道了武独为何带他来此处了。 面前有一头巨大的石雕白虎,栩栩如生,面朝山下大江与层云缭绕的中原世界。 第112章 芳菲 就在石雕背后,天梯相连的尽头有一广阔的平台,平台后又有日久失修的、砖石垒砌起的楼阁。平台上十分安静,人迹罕至,爬山虎沿着平台下的万丈石垒直攀上来。山中不知岁月,仿佛悠久的时光都在这儿凝固了。 “这是你练武的地方?”段岭问。 “对,这里就是白虎堂。”武独答道,与段岭拾级而上,来到殿前,高处悬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上书三枚古篆文“白虎堂”。 “晚上就住这里。”武独说,“山里头可能还有点冷,不过我想……” “没关系。”段岭答道,并站在殿前,伸了个懒腰,面朝外头的青山与缥缈云雾,大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之意。自从离开江州伊始,这是他真正脱离了一切顾虑的几天。在这里他不必担心有任何人来杀他,也不必担心说错话引来杀身之祸,他们可以熟睡,把一切都放松下来。 他回头看了眼武独,武独正在扫殿内的砖石路,椅子上有个鸟窝,他便将鸟窝拿起来,将椅子擦干净,复又放回去。 “哎?”段岭看到有什么小动物的身影在柱后一闪,便快步过去,见是一只松鼠。听到脚步声,松鼠便停下脚步,回过头,迟疑地盯着段岭。 “山里头的动物不怕人。”武独解释道。 “还有人在这里吗?”段岭问。 “没有了。”武独说,“当年就只有我、师父、师娘和师姐。” 段岭想起丧生于上京的寻春,叹了口气。武独打扫完毕后,又说:“段岭,来,让虎神见你一面。” 段岭走到殿内中央,抬头看,见里头供奉的是一只汉白玉刻出的白虎,双目中似乎镶过宝石,却早已不见,想来是被贼给挖走了。虎雕背后则是残破斑驳的《千里江山图》壁画,壁画上亦镶了七枚汉白玉棋。 “白虎堂一十七代弟子。”武独朝那白虎雕塑说,“毒系传人,今白虎堂掌门武独与中原皇室太子前来。” 段岭不由得心中一凛,站直了身体,武独长身而立,身材挺拔,左手掐着武诀,搭在右手上,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朝觐白虎,说:“祈求白虎星君护佑……” “叫什么来着?”武独又朝段岭问。 “什么?”段岭问。 武独说:“名字。” 段岭:“……” 武独:“……” “有你这样当掌门的吗。”段岭哭笑不得。 武独叫苦道:“那天都被你吓傻了,怎么记得?快说。” “李若朝觐。”段岭上前一步,知道白虎乃是兵杀之神,掌管天底下所有的杀戮之事,躬身道,“愿我大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武独笑了起来,朝那雕塑说:“祈求星君护佑大陈太子‘李若’顺利回朝。” 两人各自说完,一起安静抬头,看着失去了双目的白虎雕塑,一阵穿堂风呼啸着从殿后灌进来,又从前殿冲了出去,带起二人衣袍,仿佛猛虎穿过山林,树叶哗啦啦直响。 “它的眼睛去哪儿了?”段岭朝武独问道。 “不知道。”武独说,“从我记事起就没见着,想必是被挖走了。它的眼睛虽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 段岭心想似乎也对,这阵风也许就是它的授意。 这辈子里头,段岭再没有比现在更闲的时候了。当天下午,武独又沿着石阶下去一趟,把船上的被褥与食物搬上来。段岭要帮忙,武独只让他歇着,把东西放在平台上,便又转身下去船里取东西。 白虎堂有一后院,院落中分东厢西厢,中院乃是武独的师父与师娘当年所住之处,段岭看到一个炼丹炉,炉里还有凝固的朱砂与漆黑的混合药物。西厢是寻春的房间,推门往里看,全是蛛网与灰尘,什么也没有。东厢则是武独的房间,一张床,两个木架子,俱是旧物,还堆着不少被虫蚀的古书。 “太可惜了。”段岭说,“这么多珍贵的抄本,居然变成了这样,就不怕失传吗?” 武独从殿后的溪流中打来了水,卷起袖管,在院内打扫,说:“人都没了,功法失不失传的,也没人在乎了。” 段岭问:“这里头是什么?” “师父当年炼的药。”武独说,“他一直在求长生,想得道成仙,原本好好的,吃多了以后,武功也不行了。京城告急那几年,他带着师娘,匆匆忙忙下山去驰援,本来是能全身而退的,不知吃了甚么混账丹药,一时提不起气来,被辽兵射死了。” “葬在哪里?”段岭说,“去上坟么?” “衣冠冢在后头。”武独说,“当年京城被辽人攻陷后,师姐托人捎回来的,空了再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段岭帮武独一起收拾房间,武独说:“里头的东西都不要了,扔出来吧。” 段岭说:“不不,太有用了。” “我脑子里头都记着呢。”武独说,“莫要去乱翻,灰尘多,翻了打喷嚏。” 段岭惊天动地地打了十来个喷嚏,才把武独的书重新归置好,放在架子上,预备空了抄录一份,也好保存白虎堂的技艺。时近黄昏,武独收拾到一半,又去生火做饭给段岭吃。 段岭一瞥武独忙碌的身影,那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想起记忆里的那句话:总有人会不计一切,无论你是谁,来对你好。如果我不是南陈太子,武独会带我来这里么? 段岭想了想,觉得应当是会的。 他看到房中架子底下有个古色古香的旧箱子,便躬身去开锁,打开以后,里头俱是小刀刻的木马木人,想必是武独小时候孤独一人,刻来玩的。底下又有一个红色的布包,段岭正想打开看,武独却瞥见了,说:“那个……不能动!” 段岭还以为是什么剧毒,忙放回去,武独却满脸通红地进来,把布包放回箱子最底下。 “是什么?”段岭问。 “不是什么。”武独那模样有点窘,段岭却更好奇起来,缠着他问,武独尴尬去厨房添水,蒸鱼,段岭却一直跟着他,武独被缠得没法,只好说:“是个肚兜。” 段岭:“……” 段岭登时捧腹大笑,武独有点恼火地说:“不要笑!” 段岭转念一想,明白了,问:“小时候穿过的吗?” “嗯。”武独答道,“师娘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一块布。” “有生辰纸么?父母名字?”段岭问。 “不知道,有也被师父烧了吧。”武独自顾自说,“刺客不能有爹娘。” 段岭又问:“那岂不是不知道生辰是哪天?” “便当作是……”武独说,“师娘捡到我的日子,就算生辰了。” 段岭这才恍然大悟,问:“是哪天?” 武独不说话,段岭又要追问,武独只得说:“到时再告诉你。” 段岭伸出手指,武独便与他勾了手指,说:“去等吃饭吧,莫要胡乱跑,这儿虽没人来杀你,在山里头迷路也不是闹着玩的。” 武独限定了段岭的活动范围,从石梯栈道到平台,以及整个白虎堂区域都是可以活动的,后山不能去。段岭便站在平台尽头,眺望山中云海。云雾起来了,山里静谧得如同仙境一般。 江州的喧闹与繁华,人与人的争斗,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脑后,仿佛只是段岭午睡时做的一个梦。 如果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许谁都找不到他们吧? 如果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许什么都不必再去烦恼了。 段岭看着云海,生出一个念头,若有功成身退之日,这将是自己唯一的归宿,经历这么多以后,世间最幸福之事,莫过于一生安安稳稳,有人相伴……想到这里时,他又回头看白虎堂里,恰好武独敲了几下铁,传出叮叮的声音,示意他开饭了。 “滚!揍你!” 段岭进去时,见到武独正在恐吓一只不知哪儿来的猴子。那猴子想过来讨点吃的,却又不敢靠近,可怜巴巴地看着武独,又看段岭。段岭忍不住大笑,扔给它一点干粮,猴子忙捧着走了。 “那边还有一只。”段岭张望,见大猴子讨了吃的,赶紧给树上的一只小猴子送去。 “想混口吃的,自己讨生活去。”武独打趣道,“当老爷就得养家。”继而以肩膀把门一扛,将殿里的大门关上。 夜间孤灯一盏,在山风里摇摇晃晃,两人便就着几样小菜,还有江上买的活鱼,以及两杯小酒。 喝完后,武独朝段岭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走。” 这夜恰好正是满月之夜,武独带着段岭朝后山走,转过一条小路,绕到山的另一头,视野唰然开阔,空山出明月,登时银光万丈。 月夜之下,群山之中只有这里栽满了桃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群山中桃花开得繁华灿烂,在山风里被吹落万千花瓣,于明月之下飞扬。 “怎么样?”武独笑道。 段岭快要说不出话来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每年只有不到十天。”武独说,“能看到这景色。” “太美了。”段岭说。 武独过来,与段岭一同坐在石头上,取出笛子,凑在唇边,乐声响起,相见欢的曲子在那一瞬间,又将段岭的思绪拉回了那久远的过去。 那一曲毕后,段岭与武独静静对视。 武独的唇微动,呼吸有点急促,他穿着单衣短裤,坐在石上,与段岭靠得很近,月光照下来,照着两人一身雪白的单衣,更朦胧能见武独单衣下健壮、漂亮的男性躯体轮廓。 “段岭。”武独突然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段岭倏然也毫无理由地紧张起来。说:“什、什么?” 武独低头看他,彼此沉默,足有数息,武独却转过头,望向山涧之中,又抬头望向那一轮明月,心神不定。 “说什么?”段岭伸手,覆上武独的手背,武独却翻过手掌,把段岭的手握着。 “你……”武独思来想去,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说,“你喜欢这里吗?” 段岭笑了起来,就像静夜里万千桃花在月光中开放,灼灼其华。 “我今天还想着。”段岭拉着武独的手,说,“以后哪天就住在白虎堂,再也不回俗世去了。” “不不。”武独忙道,“那可不成。我……你……” “嗯。”段岭想到自己的责任,终归有点沉重,打趣道,“想想而已。” “不、不是。”武独定下神,说,“我想的是……除了这儿,我还想带你去……别的地方,你若喜欢,可以……可以慢慢选,选一个你最喜欢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天涯也可以,海角也可以,只要你喜欢,我都陪着你。” 段岭:“……” “我……我想的是……”武独不敢看段岭,只是望向别处,一张俊脸红到脖子根,连带着刺青之下的皮肤也发红,就像喝了酒一般。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段岭的手,结结巴巴地说。 “以后,我也带你去……去那些你想去的地方。带你去滇南,带你去……看海,你……山儿,那天,你叫我‘老爷’,我知道兴许是你的玩笑话,我带你来这儿,便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这一生……” 说到这里,武独已定了神,横竖已出了口,便不再紧张了。 “别人面前,你我还是依旧。”武独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直视段岭的双眼,认真地说,“哪怕你回朝,我也不必要甚么名分,只要你心里仍待我如今日,我为你找镇山河来,守护你一生一世,到我死的那天。” “我知道,你来日要当皇帝。”武独说,“可我实在、实在、实在是想和你……和你……” 说到这里,武独又紧张起来,说:“我想,若你愿意,我定会好好待你,只有你和我,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我就……待你……待你如待我……眷属,你就……从我如从……” 段岭呆呆地看着武独,武独意识到自己还捏着段岭的手,忙放开,伸手入怀,摸出一串珠串。 武独摊开手,把那珠串递到段岭面前,朝他推了推,仿佛一个卑微的人,在呈送自己全心全意准备的贡品,更甚于敬奉那天地间的神明。 那件贡品,是用红豆穿起的一条手链。 段岭顷刻间满脸通红,明了武独未说出口之话,竟是朝他求爱。先前段岭已隐隐约约有这感觉,这时更想起了那天黄昏,枫林中他握着自己的手,说出那么一番话来。 第113章 情窦 刹那间昏暗的段家柴房、风雪遍天的冰封黄河、上京城中陌生而晦暗的日子、山摇地动的战争、仓皇出逃而历历在目的夜晚、落雁城的严冬、父亲的死……在他的记忆中统统破碎。 他们自小孤苦无依,此刻在漫天桃花之中静默相对。 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些在久远岁月长河中许过他的梦,那些五光十色的梦想,与他想要的生活。 段岭仿佛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武独——那个从小在寂寞与孤苦中长大的武独,他终于长大了,来到自己的面前。 武独的手曾经郑重接过这象征着中原武人的最后一把剑,也曾接过潼关外天崩式的一剑,此时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我……”段岭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却发现自己已说不出话来,抬眼与武独对视时,武独却仿佛明白了什么,见段岭一直没有接过自己的手串,脸色转为黯然,勉强一笑,笑里带着苦涩,点点头,仿佛已猜到是这结果。 孰料段岭没有接武独的手串,却抱着他的脖颈,闭上眼,凑上前,吻在他的唇上。 唰一声山风吹过,花瓣飞散。 武独睁着双眼,整个人都僵了,如同中了雷击一般,动也不敢动,保持着彼此嘴唇相触的状态。片刻后回过神来看段岭,心脏狂跳。 紧接着两人分开,段岭接过武独的手串,握在手里,呼吸急促,想说几句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彼此俱是面红耳赤,段岭却又带着难为情的笑意。 然而下一刻,武独却一句话不说,起身,跑进了桃树林里。 “武独?”段岭道,却见武独脚下不停,几下就看不见身影了。 段岭:“……” 段岭莫名其妙,几步追过去,看到武独在一棵树下翻了几个跟斗,又一脚扫去,连着几套连环拳,激得四周树叶与花瓣飞扬。 段岭只觉好笑,武独蓦然回头,发现被段岭看见了,又闪身站到树后。 段岭把手串戴上,武独却背靠桃树,闭上双眼,现出带着点邪气,却又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段岭不知该说点什么,仿佛在这一夜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眼前之景,更添了些别样的意味。方才我居然去亲了他!我是怎么做到的?武独的唇灼热而柔软,和他想的全然不同,他仍在回味亲上去一那瞬间的感觉。 武独站在树后,侧头朝外看,看见段岭呆呆地坐在石上,背对自己,面朝明月下的山峦与峡谷。 笛声又响了起来,却显得悠扬喜悦,段岭转过头,见武独站在树下,吹起了另一首曲子,像首小调儿,便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曲子?”段岭问。 武独吹完以后,收起笛子,笑着答道:“更漏子,金雀钗,当年只听师娘吹过一次,记不得是不是这样了。” 武独又坐回段岭身边,两人互相看着,只是笑,也不说话。片刻后,武独稍稍侧过身,伸出一手,搂住段岭,另一手覆在段岭侧脸上,稍稍低下头,封住了他的唇。 段岭抬起手,手腕上系着那手串,把手放在武独脸上。 那一吻缠绵良久,似乎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瞬间化作呼啸的洪水,将他们彻底淹没。 哪怕只是片刻,武独亦不愿意放开段岭,他搂着段岭的腰,几乎是把他按在山石上,与他唇舌交缠。段岭被吻得脸上发热,更感觉到武独愈发无礼肆虐。 段岭实在太紧张了,忍不住挣得一挣,武独便顺势松开了他,咽了下口水,看着段岭的眼睛,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头,忙放开他,不安地问:“没……没弄疼你吧?” 段岭摇摇头,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又浮现出在群芳阁里窥见的那场面,只觉得实在太刺激了,但眼下自己似乎还不太能接受。 “我们……回去吧。”段岭觉得要亲回去亲比较好,起码有个房子挡着。 武独也回过神了,忙道:“风大,别着凉了,走吧。” 段岭和武独牵着手十指相扣,沿山路慢慢回去。 “老——爷。”段岭忽然想起,笑了起来。 武独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地嘴角上扬,看看段岭,又看面前的路,一条小径,通往银光翻滚的苍茫云海,巍峨山峦。 夜里睡觉时,段岭忍不住伸出手,摸武独的胸膛,两人抱在一起,武独又低下头,小心地亲他,彼此身体隔着单衣摩挲,躯体都是火热。段岭初知人事,且正是情|欲初发的春季,武独则多年修习武学,气息灼热,体内*无处释放,恨不得抱着段岭狠狠来一番。 两人亲了又亲,武独把手伸进段岭裤内,沿着他的腰线摸到臀部时,段岭便紧张急促地喘了起来,武独咽了下口水。 “我要……要……那个么?”段岭毫无来由地有些害怕。 武独清醒过来,想了想,说:“你会很痛,现在不成,以后吧。” 段岭点点头,放松了些,抱着武独,端详他的面容,武独又亲亲他,低声道:“我舍不得。” 段岭便笑了起来,彼此贴在一起,胯间那物隔着薄薄的布裤,互相摩擦,武独那物即便是被挡在布后,亦能感觉到其雄壮坚|挺,足比段岭那物大了不少。这么蹭着,段岭只觉非常地舒服,更渗出不少水来。 武独更是呼吸发抖,舒服得全身发颤,片刻后索性抱着段岭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紧紧地压着,亲吻他的唇、他的嘴角。 抱了一会儿后,彼此之间反而安静下来,都不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武独仍忍不住地笑,说:“像在做梦一般。” 二人亲吻来亲吻去,段岭还没有准备好那样那样……但终究有点好奇,问:“真的很痛?你试过?” 武独答道:“我没,郑彦说的……嗯。” “他试过?”段岭问。 武独哭笑不得,把手伸进段岭衣衫里,段岭被他摸得发痒,两手又在他脖后,无法抵抗,只得不住讨饶,武独这才住手,答道:“他成日不做好事,喜欢对长得漂亮的少年郎动手动脚,据说乱来的话,是很痛的,我不想你被弄怕了。待回家后,再找点……嗯……总之我去找,你不必想了。” 段岭明白了,想想也许确实是,不过就这样也挺好,武独高大的身躯这么压着自己,令他觉得很安全。 “以后我也带你回我的家。”段岭端详武独英俊的面容,低声说。 “会回去的。”武独说。 武独以为段岭说的是皇宫,段岭想的却是浔阳,什么时候,也和武独去一次,浔阳入春,花儿应当都开了吧。 江州的夜晚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树木欣欣向荣,长出了绿叶。 东宫中灯火通明,殿内却依旧清冷孤寂,蔡闫坐在案几后,疲惫不堪。冯铎揣着一个纸卷进来,朝蔡闫行礼。 “找到了没有?”蔡闫问。 “出城去了。”冯铎答道,“未在丞相府。” “乌洛侯穆呢?”蔡闫又问。 冯铎不知道,只是摇摇头,蔡闫朝服侍的人说:“都下去吧。” 宫女应了声,出去时将门带上。 冯铎从纸卷中抽出薄薄的几张纸,在案几上铺开,上头是段岭规整漂亮的正楷。 “左边是‘王山’的卷子,右边则是誊录后的卷子。”冯铎说。 “死到临头。”蔡闫冷笑道,“还做着指点江山的春秋大梦。” 蔡闫看了一次,将卷子放在火上烧了,疲惫地靠在一旁。 “这……”冯铎说,“殿下!不可!怎么……” 蔡闫道:“什么怎么?” 冯铎见蔡闫烧都烧了,话只得不再出口,点点头。 冯铎说:“打听过了,这王山是去年进的丞相府,听说是武独故人之子,认了他当义父。偶得国舅赏识,便让他陪着牧磬读书,今年开恩科,也与牧磬一同应的考。” “嗯。”蔡闫答道。 “这么一来,也是小惩大诫。”冯铎道,“让他再回去读个三年书。” “我要杀了他。”蔡闫淡淡道。 冯铎微微一怔,似乎未料到蔡闫会这么在乎。 “嗯……”冯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蔡闫望向冯铎,道:“这厮无法无天,竟然设计谋杀我,假借他人之手抛我入水,那夜你也是亲眼所见。” “是。”冯铎马上说,“此罪确实该杀,只是……这王山是牧府里的人,若是寻常小厮也就罢了,随便寻个由头便可除掉,也免得碍眼。但现如今,他是武独的义子,陛下又对武独……” “这我不管。”蔡闫说,“你想个主意,冯。” 只见冯铎那表情,一时间真是好生为难。片刻后冯铎又道:“殿下,王山此人,乃是可造之材,依我见,不如宣召他入东宫,旧事不究,他定会感恩戴德……” 冯铎诚恳的话碰上蔡闫的目光,登时自觉打住。 第114章 心患 蔡闫一句话也不说,又过了一会儿,冯铎说:“想除去此人,其实不易。” “嗯。”蔡闫这才满意地点头,问,“如何不易?” 冯铎答道:“须得设法遣开武独,不让他俩有在一起的机会。” 蔡闫说:“我看那王山的身手,也是会点武的,影队出一半人,能收拾下他不?” “在牧府里不行。”冯铎答道,“容易被昌流君发现,殿下既铁了心要让此人在世上消失,就须得与乌洛侯穆商量清楚,务求让他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其实最好是这样。” “先挑拨他与武独的关系,或是与牧府的关系。”冯铎说,“臣正有一计,既已烧了他的卷子,查不出个究竟来,再召武独进宫。这王山自恃甚高,心中定会不平,多多少少会起些争吵,令人暗中监视。传武独进宫来,待他出门时,再让乌洛侯穆将他抓走,顺势除掉,这么一来,武独只会以为他离家出走……” “不行。”蔡闫打断了冯铎的话,皱眉道,“太麻烦了,而且不能指望乌洛侯穆,那家伙成日心不在焉的,你设好计策,让影队去办就是。” 冯铎又想了一会儿,改口道:“那么只好设法支开武独,再派人前去暗杀了,得尽量收拾干净,但这么一来,丢了个人,相府中定会清查,这王家也不知是否有仇家,但凡有一仇家,还可嫁祸。杀人不难,难的是怎么将这事儿撇干净。” 蔡闫想到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把段岭弄死,自己还得亲眼确认他已经死了,过程却极其难办,不说怎么才能顺利杀掉,一旦段岭无缘无故地消失,武独定不会善罢甘休,查来查去,说不定最后又要把自己牵连进去。况且蔡闫不知道武独是否已清楚段岭的真实身份。 既已用“故人之子”给段岭掩饰,或许已清楚了。 蔡闫见到段岭的最后一面,是在郎俊侠做好饭给他吃的那天,那时他就在外头看着,始终没有勇气进去亲手毒死他,而是让郎俊侠动手。最后影队的人也看着郎俊侠把什么东西抛进了江里。 武独是怎么找到他的?会不会是无意中捡到,又解了他的毒?丞相府里头多了个人,不管是否知道段岭的身份,武独都要想办法打掩护……直到此时,蔡闫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以他对段岭的了解,刚被郎俊侠背叛过,他不会相信武独。 当年在辟雍馆读书时,段岭便很有戒心……蔡闫思来想去,判断武独只是无意中捡回来一个落难少年,为找个解释,随便编了个理由来瞒过牧旷达。只要武独不知道真相,自己就还有机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认了。 “布一个完美的计划。”蔡闫说,“需要多久?冯铎,我知道你擅长此道。” “半个月。”冯铎答道。 蔡闫说:“那就去布置,半个月后,我要亲眼看到他的头。” “是。”冯铎应道。 翌日段岭是被雨声吵醒的,发现又得洗裤子了,黏糊糊的,昨夜抱得太紧,一下不受控制。再睁开眼睛时,看见武独拿了几个盆,四处叮叮当当地接水,当即睡眼惺忪地起来,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家也是这样,一下雨就漏水。 当时武独不以为意,现在看来,确实是习惯了。 山上一下起雨来便铺天盖地,溪水暴涨,先是从后山的溪流汇入屋后沟壑,再穿过院子,淌到前殿去,哗啦啦地像瀑布一般从平台四处泄下万丈峭壁,景象霎是壮观。 武独便站在齐脚踝深的水里头,点起四处的灯火,倒也有模有样。 “过几天就回去吧。”武独说,“山上桃花也没了,屋子里还漏水。” 段岭说:“这儿挺好的。” 两人站在院里朝外看,发觉雨下得实在太大了,武独怕有洪水冲来,此处毕竟日久失修,万一泥水进来,人力定难以抵挡,与段岭商量过后,一致决定还是先下山去。 否则若有什么闪失实在麻烦。 段岭拜过白虎星君,知道自己不会常来,许下承诺,来日收复河山,便将星君请到都城去镇国,再为它做个纯金的底座,镶两枚贵重的宝石做眼睛,建个庙宇为它遮风避雨。 段岭还在喃喃许愿,武独却不敢耽搁,背起段岭,尽快下山去。 一夜间江水涨高,直上了近一丈,浑浊的泥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令武独的篙几乎点不到底,又沿着靠江之处飞驰而去。 “找个地方避雨么?”段岭大声问道。 “不碍事!”武独冒着雨,在船尾撑篙,说,“老爷撑船厉害得很!” 武独从前进山出山,全靠一块舢板,水性可与郑彦一决高下,在山洪之中行船更是驾轻就熟,眼看小船避开无数湍流,有惊无险地曲折拐弯,顺江而下。 江左的雨季来了,先是下了一夜暴雨,又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连数日衣服都难干,二人打着赤膊在船里烘衣服。段岭出来数日,又有点想家了,觉得自己当真是个矛盾的人。 “不知道科举的卷子阅得如何。”段岭说。 武独身上几乎没干过,抖开单衣,撑着烤火,眉头深锁,说:“我怕那蔡狗弄什么手段。” 段岭笑道:“他还能弄什么手段?” 武独说:“万一将你的卷子偷了让你找不着,要怎么办?” 段岭一脸哭笑不得地说:“他应当不至于这么蠢,卷子平白无故地丢了,牧相不会问么?大家又不是傻的,落榜生向来都能查卷的啊。” 武独“嗯”了声,眉头仍微微地拧着。段岭说:“何况他就算真的要偷,咱们也没办法,还能蹲在阅卷官旁边守着不成?” 武独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说。雨势渐小了些,江水的水位却一直没退,到得开阔地带,武独不敢冒险行船,便上了岸,弃舟乘车,雇了辆车回江州去。来时段岭的心都在外头,见这广袤世间,别有一番壮阔。回去时却视壮丽雄奇的山河如无物,只想与武独依偎在车中,好好说说话。 虽然也并无什么话可说,但较之来时这一路,感觉却又有所不同,哪怕趴在他身上,随口闲聊,捏他的耳朵玩,也十分有趣。武独则比从前更为温和,再也不复二人初见时的一身戾气,便如同敛了杀气的老虎一般,段岭说什么就是什么,百依百顺,毫无违拗。 如是数日,情意更浓,段岭想到还有将近五六日可清闲,回家以后,便成天这么彼此守着,也是乐事一桩。江州迎来了开春的第一个雨季,抵达城外时,段岭险些要认不出那码头了,足足被水淹去了一半,黑甲军则各个穿着蓑衣,指挥江边的民众迁到高处。 这一年江讯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下就打乱了朝廷的安排,刚经过迁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江州比以往更为繁华。西川的豪宅大户迁来后居住于城中低地,当即被滔滔不绝的雨水浸没近半,一时狼狈不堪。 快马穿梭来去,通往城中,禀报江左诸县遇涝的情况,就连国子监判的科举卷子也湿了近半,泡得稀烂。 “报——” 李衍秋正召集群臣议事,这一天早朝足开到午时,仍未能放饭。年老的大臣都已被赐座,皇帝在御座上,太子则坐在一旁听政,左下乃是牧旷达、三名内阁阁老、户部苏阀、工部赵薛立并数名侍郎,右下则是以谢宥为首的一众武将。 “便是这样。”李衍秋说,“江南一带开春骤遭涝事,拨粮必须马上提前,看这雨,十天半月是不会停的了,这就吩咐下去吧。谁还有奏?” 议了一早上,官员们都疲惫不堪,牧旷达要求城中大户,及江州、江南、汝南、徽州与淮阴等地大族尽可能地备粮运往江州,以备秋后赈灾之需。毕竟今年雨水来势汹汹,耽误了春种,水稻尽被泡在田中,夏收定会受到影响。朝廷减税而士族掏钱,先把这天灾的影响减到最小,如此秋季一旦粮食减产,方不至于流民四起,产生暴|乱。 毕竟大陈为了养兵,一连九年在西川、江州等地课以重税,十征其七,已到了濒临崩溃的关头,再加上天灾,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然而新任户部尚书苏阀与一众江州士人则心想你牧旷达祸害完了西川,搞得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如今又想来祸害江州,那是万万不成的。 于是早朝便爆发出了剧烈的争论,牧旷达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陪一众大臣耗,只不松口。 “臣有本奏。”苏阀这时候又说。 本来李衍秋已打算退朝,就这么定了,苏阀这话一出,朝中文武都是一副“我去你娘的”表情,谢宥更险些就要动粗,江州军与苏家、林家两族向来摩擦甚多,此时苏阀更为士族的共同利益发声,那气势隐约压着众人。 “奏来。”李衍秋倒是非常耐心,做好了陪苏阀耗到底的心理准备。 段岭与武独刚进城,水便漫过了小半个车轮,两道俱是朝二楼搬东西的百姓,还有锅碗瓢盆等物在水里漂着,段岭平生第一次见发大水,只觉十分好奇。就连牧府也被水淹了近半,昌流君正在府外,看着下人把牧磬的东西搬到高处去。 “上哪儿去了?”昌流君一见武独便不悦道。 武独反问:“被水淹了?” 段岭“啊”的一声,忙去收拾东西,武独说:“王山告假,牧相亲自批的。关你什么事。” “牧相批了王山假,可没批你假。”昌流君冷冷道,“宫里来人传,已传了你四次,再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谁?”武独问。 “陛下。”昌流君答道。 第115章 卸武 段岭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幸亏大部分药材为了避潮,都不曾放在贴地格里。武独在外头叫了一声,说要进宫,让他到昌流君身边去。 “不用了吧。”段岭说。 “去吧。”武独说,“东西待会儿再收。” 段岭答道好的好的,他让武独快点去,不要管他,武独坚持要看到他进牧府才愿意走。 刚进相府,段岭忽然隐约感觉出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忍不住转身回到院中,顶着雨水,看了一遍院里,再走进房里,细细察看每一个角落,兴许是源自他的直觉,总觉得有人来过他们的家。 段岭躬身检查未曾打开的抽屉,马上又转过身,仔细看枕头的位置,以及被褥底下压着的角,背后登时开始发凉。 有人动过家里的东西! 段岭猛然转头,感觉到房中许多地方都被人动过! 那一刻他倏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马上放下药屉,快步走到门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地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有人来过,而且似乎不止一次,武独呢? 他跑出了院子,继而穿过小巷,踩起水花,跑向丞相府。 “昌流君呢?!”段岭朝仆役问。 那双眼睛似乎如影随形,始终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看到昌流君的身影。 “昌流君!”段岭喊道。 “怎么了?”昌流君躺在榻上,拿着一把不求人,朝段岭挥了几下,蒙面巾缝隙里的双眼打量他。 段岭脸色发白,片刻后镇定下来,知道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寻思片刻,而后答道:“少爷呢?” “随相爷进宫去了。”昌流君坐起来,答道,“怎么?有事?” 段岭摇摇头,昌流君便朝里头挪了点,让出个位置。 “你在做什么?”段岭问。 “睡午觉。”昌流君答道,又自顾自地闭上眼睛。段岭心道这家伙实力不知道有多强,但既然身为四大刺客之一,应当不会怕郎俊侠。 段岭便坐在昌流君旁边发呆,昌流君又问:“上哪儿玩去了?” 段岭在想,既然来翻自己的房间,那么想必是因为上次的试卷,知道这试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郎俊侠,另一个则是昌流君,如果是昌流君的话……也就意味着是牧旷达的意思。 “你帮我收拾过家里吗?”段岭问道。 “没有啊。”昌流君答道。 “哦,那好的。”段岭觉得牧旷达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毕竟相信了就是相信了,再弄小手段,反倒吃力不讨好,把先前建立的信任全给毁掉了。 “真的没有。”昌流君又坐起来说。 “睡吧睡吧。”段岭皱眉道,把昌流君按回去躺着,又象征性地在他的身上拍了拍,意思是哄他睡觉。 一定是郎俊侠,他来过了,而且还不死心,段岭望着外头下个不停的雨,沉默了。 武独在宫外翻身下马,解下蓑衣,放在奔霄背上,一路踩出水花,轻声跃上通往御书房的长廊。 “解剑。”黑甲军再次拦住武独。 武独朝那两名士兵招手,充满诚意地说:“你们过来,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黑甲军士兵不明所以,走上前来,武独手指一弹,两人登时大喊一声,武独看也不看,越过二人,飞身进了走廊,快步离开。 士兵在背后破口大骂,却毫无办法,歪倒在地,不住乱动,一人让另一人卸甲胄,两人手忙脚乱地除去铠甲。 武独到得御书房外,郑彦正在守门,示意稍等,两人便在御书房外站着,里头传出牧旷达的声音,显然赈灾之事早朝时还未解决,战场一路延续到了御书房中。大家各自吃过午饭,又在李衍秋面前唇枪舌剑地开战。 郑彦不说话,武独也不说话,二人抬头,看着廊下的雨。武独想到段岭来日兴许也会像李衍秋一般,当上皇帝,只不知他会不会挖苦苏阀这等人,又或者面子上客客气气,转身下来便将老头子骂一通,想得好笑,不禁嘴角微微牵起。 郑彦奇怪地打量武独,武独注意到郑彦的表情,打量他两眼。 “去哪儿了?”郑彦嘴唇微动,却不出声。武独眉毛一扬,心不在焉地用左手比划了个小人,右手拇指指指自己,也比划了个小人,右手小人靠近左手小人,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郑彦:“……” 郑彦哭笑不得,朝武独比了个中指。 武独指指郑彦,指指地下,意思是待会儿找你还有事,郑彦嘴角抽搐,想也知道是什么事。外头铁甲声响,谢宥一身甲胄,披风飘扬走来,郑彦与武独同时伸手,将他拦在御书房外。 “陛下在议事。”郑彦说,“谢将军,请稍等。” 谢宥冷哼一声,上下打量武独,沉声道:“武少保好大的威风。” 武独嘴角微微一牵,答道:“不及谢将军威风,出宫入宫,这么一身黑甲,倒是擦得挺干净。” 大陈向来是文官的瞧不起穷兵黩武的武将,武将则瞧不起祸国殃民的刺客,刺客没什么人可瞧不起了,只得互相瞧不起。然而在面对外敌时,大伙儿又是一致的,常嘲笑谢宥无仗可打,还成日穿盔戴甲,走来走去地耍威风。 “黑甲军有历任帝君的御旨。”谢宥冷冷道,“任何人在宫中走动,除黑甲军统帅外,唯有位列正一品太子太保、从一品太子少保可佩武器,否则都得解剑,武独,你领了官职不曾?” 武独打量谢宥,谢宥探手到身后,取下背后玄铁磐龙棍,说:“今日若放你这么着,我便无法朝列帝英灵交代,不如你与我先比划一场,若毒得死我,这天下再无人能解你佩剑。” 武独笑了起来,说:“有意思,谢将军,你知不知道,白虎堂向来有个规矩,在这规矩面前,能收缴我武器的,就只有一人。” “当年即便是先帝,也只命我收剑,不敢除我手中‘烈光’。如你江州军只认传国玉璜不认人,我白虎堂也只认兵器,不认人。你拿得出镇山河来,我自然将烈光剑拱手奉上,否则就连大陈开国太|祖,见着白虎堂传人,亦不会让他卸武。” “……外头可是武独?”李衍秋的声音传出。 谢宥便不再说话,御书房中一片安静。 “朕人就坐在这里,虽并无镇山河,却是一国之君。”李衍秋说,“郑彦,解下武独的烈光剑,送进御书房来。” 此话无异于给了谢宥与武独各一个台阶下。 武独沉默片刻,只得解下烈光剑,交给郑彦,郑彦捧着进去。 谢宥在外拱手,躬身道:“陛下,武独在我手下身上下了毒,黑甲军一片赤诚忠心,如今全身都是水泡,命在旦夕。” “谢将军言过其实了。”武独安慰道,“不过是一点痒粉,等上三年,自然就好了。” “把解药给他。”李衍秋又在里头吩咐道:“莫要杀来杀去的了,心烦。” 武独便掏出解药,扔给谢宥,谢宥抬手接过,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 里头又开始交谈,武独脸色阴沉,片刻后,苏阀先是出来,一瞥武独,脸色更为难看,显然是被牧旷达揭了短,而先前收受元使贿赂一事,又是武独查出来的,当即记恨上了武独。 “狡兔死,走狗烹。”苏阀恶毒地凑近武独,低声道,“飞鸟尽,良弓藏。” 武独朝苏阀招手道:“苏大人请留步,给你看个东西。”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苏阀老当益壮,瞬间疾走,消失在了走廊后。 “进来。”李衍秋的声音又道。 武独这才推门进去,见牧旷达、蔡闫、郎俊侠、郑彦赫然在内。烈光剑摆放在郎俊侠身后的兵器架上。 “剑还你。”蔡闫认真地说,“我不疑你忠心。” 蔡闫示意郎俊侠,郎俊侠取过烈光剑,交给蔡闫,蔡闫再双手捧着,交给武独。 武独依旧接过,系在腰间,脸色不好看是自然的。 昌流君、郑彦、郎俊侠俱可佩剑入宫,郎俊侠有职位在身,乃是御前侍卫,郑彦也是御前侍卫。二人有太子与皇帝的特别许可,也就罢了,连昌流君也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唯独武独例外,简直是耻辱。 “给他赐座。”李衍秋又吩咐道。 郑彦搬了案几,让武独盘膝坐下,御书房内,李衍秋的案榻底座高出些许,便高了众人一截,他俯览武独片刻,叹了口气。 “今日恰好牧相也在。”李衍秋随手翻了翻眼前的奏折,说,“正有一事想问问你的意思。不过看你逍遥自在,闲云野鹤的,看来这答案,已有定论了。” 牧旷达笑道:“府上满打满算,也进过不少人,唯有武独,是向来不听我话的。从来都是把事儿办完了就走,两袖清风,不贪财,也不好色。” “听牧相说。”蔡闫倒是十分轻松随意,问,“你不愿进宫,可是为了你的义儿?” 武独沉默以对,一片静谧中,最后开了口,只答了一个字。 “是。” 蔡闫又笑着说:“是我三番五次地求陛下,召你来东宫,陛下又三番五次地来烦你。今天恰好你来了,便讨你一句话,你若说不愿,自然不会勉强你。” 武独还没说话,李衍秋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你义儿叫什么名字?” “王山。”武独答道,“非是义父子,乃是兄弟,他父亲长着我一辈,临死前托孤于我,教我好好待他,这一生一世,不可离开他身边半步。” 蔡闫深吸一口气,看着武独,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武独却未看蔡闫,只是注视李衍秋。李衍秋一直在思考事情,末了问道:“那日我看他,也有个十五六岁了,今年会试应考了不曾?” “有。”武独答道。 “传个人,将他的卷子取过来,朕看看。”李衍秋吩咐道。 蔡闫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低头看着案几,李衍秋挥手道:“就这样吧,你们都回去,今日也是累了,武独,你留下来。” “儿臣在这儿陪着叔父。”蔡闫答道。 蔡闫回宫后,常以“儿臣”自称,叔父叔父,叔如同父,便将李衍秋当作父亲对待。 李衍秋略现疲态,毕竟与大臣们车轮战了一整天,体力实在支撑不住,朝蔡闫道:“你且回去歇着,晚上过来陪我。” “叔父……”蔡闫还想坚持,李衍秋却摆摆手,靠着案上的椅靠,闭上眼,不再说话。 第116章 天算 蔡闫告退后,牧旷达也随即告退。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有武独与李衍秋、郑彦三人。 一片静谧之中,李衍秋沉声开口:“不愿入东宫,不是为的旁人,想必自然是因我皇儿了。” 如蔡闫自称“儿臣”一般,李衍秋也称蔡闫为“皇儿”,叔如同父,李衍秋膝下无儿无女,为人父的感情尽数倾注在了蔡闫身上。大臣们自然认为不合礼法,提醒了几次,李衍秋却充耳不闻,叔侄二人俨然父子,向来是这么乱叫。 武独话到嘴边,心念电转,终于忍住。 按他与段岭的分析,朝中处处都可能是敌人,甚至李衍秋。虽然段岭不相信,但这话要说,也是由段岭来说,而不是由他武独。 “陛下言重了。”武独说,“臣这辈子不曾做过官,恐怕触忤了殿下,这世上有人喜欢待在庙堂,有人喜欢待在江湖,各有各的意兴。” “恐怕不是你触忤殿下,而是殿下触忤了你吧。”李衍秋眉头微扬,答道,“皇儿不止说过一次,那日将你关起来,乃是为平文武百官之愤。待天下大赦之时,再将你放出来将功补过,也就是了。身为白虎堂传人,你与这江山乃是同荣辱,共存亡的干系,为何要与未来的一国之君赌气?” 武独保持了沉默,李衍秋语带责备,却似乎毫不生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自打下山那一年起,你就从未将朝廷放在眼中过。”李衍秋说,“也不知是长不大的脾气,还是因为白虎堂就是这么教的你。” 武独始终沉默。 又过许久,李衍秋开口道:“朕记得,传说两百余年前,有个人,脾气倒是与你极像的。” 武独依旧一脸冷漠,郑彦倒是听懂了,笑了起来。 “这江山与我同荣辱,共存亡。”武独答道。 “正是。”李衍秋说,“你懂了?” 有些话不必多说,彼此便心下了然,李衍秋知道自己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下去,这一国之君便势必失了龙威。武独的身份与其余三名刺客俱是不一样的,他是天下刺客的统帅,他的臣服,象征着江湖对庙堂的效忠。 李衍秋心里也清楚,不管是先皇——自己与兄长的父亲,还是已为国捐躯的武烈帝,抑或自己与侄儿,都未给到武独该有的礼节。昔年万里伏凭一把镇山河,协助大陈开国太|祖平定乱世,驱逐胡虏,收复江山。如今万里伏若还在世,当是与帝君平起平坐的身份。 表面上是效忠,实际上则是共存。 但他不可能给武独这个平等的身份,一来武独还太年轻,从他下山后不务正业,投向赵奎伊始,李衍秋便忍着这口气。也正因如此,皇族与白虎堂方有着暗地里的僵持。 武独没有任何势力,如今的江湖,历经百年治世,早已名存实亡,哪怕全天底下的游侠聚集到一处,也再掀不起多少风浪。 但无论如何,他的地位始终在这里。 他的责任是守护大陈皇朝,这也仅仅是责任,不是义务,要他尽这责任,须得以礼待之。李衍秋常常头疼,若兄长仍在,武独必须臣服。现如今他不服,不服自己,不服太子,不服所有的人,只服一个故去的英灵,放他走吧,颜面尽失,收揽他吧,他不乐意,当真是卡在半空,不上不下。 外头响起内阁官员的声音,答道:“陛下,卷子找来了,可是……” “传。”李衍秋说。 郑彦打开门,判卷官亲手捧进来一匣子卷子,里头全是被泡得字迹模糊的薄宣,墨水一层渗过一层,糊得全部粘在了一起。 李衍秋:“……” 武独:“……” 郑彦笑着抓了几把,依旧放回去。 “连日暴雨。”判卷官将全是水的木匣放在地上,躬身跪伏在地,颤声道,“浸过藏卷阁,这一匣共四十一份试卷大多被水泡烂,找不着王山的试卷,料想在这一匣中……属下该死。” 武独哭笑不得,望向李衍秋。 李衍秋一时也没辙了,天灾*,倒是看得开,也不去责备读书人,毕竟这事自然会有人来追责。 “传令谢宥。”李衍秋说,“让人将泡湿了卷子的考生全部传进宫来,今夜就传。” 外头仍下着雨,段岭坐在榻上,左思右想,牧旷达却先一步回来了,刚回来便授意召见段岭。 “我以为你会劝武独进东宫去。”牧旷达接过侍婢递来的一盏茶,看也不看段岭,撂了杯盖,喝下几口,又说:“太子少保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当的。” “我……我不知道。”段岭答道,“真有此事?” 牧旷达从杯沿露出眼来,微微一瞥段岭。 “知与不知,暂且不论。”牧旷达说,“如今陛下亲自召他,今日又要亲阅你卷,多半是想与武独做交换了,稍后若传你进宫,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段岭心思忐忑,没有作答。 牧旷达便道:“都下去。” 牧旷达屏退下人,房中唯剩二人,段岭嘴上不吭声,脑子里头却在飞快思索,“假太子”一事,段岭也是知情人之一。自那夜以后,牧旷达便绝口不提此事,应当已有计划,只不知他要如何扳倒蔡闫,借谁的手去扳倒蔡闫。 将武独派进东宫常驻,当是一着对己方极有利的棋,武独可以接近太子,并搜集证据,供给牧旷达。 果然,牧旷达说:“徒弟,这乃是一举两得之事,为何还在推托?” 段岭知道这一次避不过去了,若再推托,牧旷达一定会起疑心,只得答道:“是,待武独回来,我一定劝劝他。” 牧旷达这才满意点头,观察段岭脸色,段岭又略觉不安。 “我这辈子,也就收了俩徒弟。”牧旷达说,“山儿,你与我有缘。” 段岭躬身跪伏在地。 牧旷达说:“更难得的是,你知我心意,旁的人,决计不敢像你在潼关一般先斩后奏。” 段岭答道:“都是师父所授。” 牧旷达倏然又话锋一转,说:“既知我心意,接下来的,料想也不必多说了。” 段岭心惊,知道牧旷达向来话里有话,这么说,一定是希望自己让武独进宫去,搜集证据,以便他布置驱策了。 “是。”段岭说。 不知不觉,自己竟与牧旷达上了同一条船,只不知来日当牧旷达知道自己才是真正太子时会怎么想。 外头昌流君咳了声,说:“相爷,郑彦来了。” “喝过这杯茶。”牧旷达说,“收拾打点好,该做什么,都得准备,假也放过了,该给你的也都给了,能走到什么地方,全看你自己了。” 段岭接过牧旷达递过来的茶喝了,将空杯扣着,又朝他行了一礼,出去时见郑彦站在廊下。 “陛下召你进宫。”郑彦朝段岭说,“这就走吧。” 段岭已知缘由,却仍假装不明,问道:“什么事?” “赏你饭吃。”郑彦笑着说。 段岭打量郑彦,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进得宫去,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虽已暮色重重,乌云密布,廊下滴着密集的雨水,今夜皇宫却十分热闹。 “到这儿来。”郑彦说。 段岭遥望远处人群,大多是年轻人,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不关你的事。”郑彦答道,“莫要多问,也莫要四处瞅。” 郑彦将段岭带到一间空殿内,里头只有一张案几。 “坐。”郑彦吩咐道。 段岭便坐下,郑彦起身离开,段岭本能地觉得危险,说:“哎!你去哪儿?” “去去就来。”郑彦的声音道。 段岭起身要离开,却听到郑彦在走廊里问:“准备好了么?” “都备齐全了。”外头侍卫答道。 郑彦又进殿里来,手里却捧着一个食盒,当着段岭的面打开,四个格子,花团锦簇,侧旁一个碗,碗里盛着白汤,汤上漂着几片嫩绿的蒌蒿芽。段岭只认出其中一格是白米饭,米饭上还缀着一朵梨花。 段岭:“……” “先吃吧。”郑彦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从怀中取出一瓶酒。 “这……这是什么?”段岭诧异道,尝了一口,吃不出是什么,只知道鲜美异常。 “钱塘小炒肉,白菜芯,九味酿鲜藕。”郑彦懒洋洋地答道,“慢点吃,别噎着。” 段岭差点被噎死,喝了口汤,郑彦又说:“河豚炖的汤,吃过我做的菜,就是我的人了,今天晚上过了,咱俩就洞房去吧,反正武独也把你送给我了。” 段岭一口汤险些喷了出来,唯一的念头不是“这混账”,而是“还好没喷出去,否则就浪费了”。 段岭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藕有九孔,每一孔里酿的食材都完全不同,只吃出了鲜肉、鸡肉、鱼肉、腊肉与火腿五种味道,且不知为何,酿过后竟然能片得和纸一般薄,内里还不散架。白菜芯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如花一般朵朵半开着。但最好吃的,还是小炒肉,咀嚼起来十分软糯,半点不腻,醋味清淡,咸鲜适口。 不到半炷香时间,段岭就把整个食盒里头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想舔一下却忍住了。 吃过郑彦的这顿饭,登时感觉从前的十六年统统白活了。 要是武独也这么会做饭就好了。 第117章 与共 段岭吃饱了,端端正正地把筷子横过来,放在食盒里面,盖上盖子。 “做饭就像做文章。”郑彦在门外漫不经心地说,“讲究食材之间的调和,而非一味辛、一味咸,有时候还要探听食客的出身,观察他的脸,揣测他的口味,合适的,往往才是最好的。” “受教。”段岭笑着答道,“谁要是嫁了你,天底下哪里也不想去了。” 郑彦笑了起来,揶揄道:“食色性也,你若是跟了我,包你每天醒来就有吃的,躺下还有吃的,坐着时我喂你吃,上得床来,我还抱着你,喂你吃,都是人间吃不到的美味。” 段岭知道一旦接了郑彦的话,接下来势必没完没了,被调侃的只有自己,只得硬生生转了话头,说:“做饭也像治国,治大国如烹小鲜。” 郑彦过来收走食盒,换了一套文房四宝,放在段岭面前,摊开题纸,说:“写吧,卷子泡了水,陛下吩咐,今日重新会试一次。” 段岭先前倒是想过这个问题,此刻点点头,摊开纸,上头是一句话: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段岭:“……” 这是《庄子杂篇天下》中的一段,非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别人读没读过他不知道,但自己是读过的。段岭心道所有人的题目都是一样的么?出这种题?让其他考生怎么写? 郑彦也不说话,只是抱着怀里的剑,倚在榻上打瞌睡,显然是来监考的。 这已不是在考十年寒窗了,段岭不禁又想起父亲,当年父亲喜欢道家。做饭,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学武,是庖丁解牛;做人,是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过日子,是知足者富。 于是他也喜欢道家,读了《庄子》,里面有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有七窍未开的混沌,有拖着尾巴在烂泥里自由自在的乌龟,有不中绳墨的树…… 也有这段关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一词,出处正在此。 “这是陛下出的考题吗?”段岭问。 “写就是了。”郑彦说,“我一个粗人,又不识字,怎么知道?” “你肯定识字。”段岭哭笑不得道。 郑彦笑了起来,说:“点中了状元,我也拜你当师父。” 段岭沉吟片刻,不知李衍秋出这考题为何意,是真的想到外头洪灾呢,还是有别的意思在里头?他不敢贸然揣测李衍秋出题之心,写下了“堵不如疏”四字,从大禹治水的典故中开始破题。 这次自己毫无阻碍,信笔写就,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时,婢女进来点灯,郑彦则始终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一般坐着。 段岭内心澄明,从治水之道讲到治国之道,民意就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既可载舟而行,亦会洪水滔天,善加引导,方能治邦定国。 段岭写完以后,一颗心落地,想到武独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是他让郑彦来陪着自己的? “武独呢?”段岭问。 “在这儿等着。”郑彦答道,见段岭写完了,便过来收了试卷,封在一个纸筒中,转身走了。 郑彦一走,段岭又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杀手过来取自己的小命,幸而不到片刻,武独便进来了,两人如同换班一般。 “怎么回事?”段岭问。 武独心中忐忑,修长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与段岭坐到一起,说:“还不能回去,待会儿陛下要看你卷子。” 武独压低声音,很小声地把经过说了,段岭眉头深锁,说:“我已经答应了牧相,实在没法再推了,怎么办?” “我去想办法。”武独答道。 “要么……就今天吧。”段岭受这事儿折磨太久了,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在李衍秋面前全捅开算了,但接下来的事态,实在难以控制。意料之中的,就是与蔡闫、郎俊侠对质,但他什么倚仗也没有,只有两份从元人处偷来的卷子。 “卷子在你身上吗?”段岭问。 武独把剑给段岭看,拆开剑鞘后的系带,系带里头露出黄纸的边缘,段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把系带原样封上。 “怎么说?”武独说。 段岭的心脏狂跳,侧身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搂着段岭,说:“别担心,没人能动你,情况若不对,我就带着你,咱们跑就是了。” 段岭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镇定下来。 “看情况吧。”段岭说。 这是他此生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我不进宫,牧相能奈我何?”武独说,“逼急了,大家都别想好过。” 段岭沉默片刻,心中忐忑至极。 “除非陛下和他打消这个念头。”段岭答道,“否则牧相一定还会逼咱们。” 他渐渐地有了主意,今天不知是否是最好的时候,但至少他们还有另一条路走。 “家里被人翻过。”段岭说,“乌洛侯穆知道卷子,他们一定想好了应对的方法,绝对不会有这么轻松,今天不可捅破,否则很可能会落到他们的圈套里。” 武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郑彦朝你说什么了没有?”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武独说:“今天我突然想起,那天回来后,收拾东西时,郑彦也看见了的,你注意到了不曾?” 段岭回想那夜,缓缓摇头,那夜郑彦确实在场,可他知道武独收进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吗?他应该没那么细心吧?蓦然间段岭出了一背冷汗——郑彦看见郎俊侠打开刀鞘的暗格,那里头——也许装有什么东西,不,暗格分明就是藏东西的。 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你们这是在玩什么玄虚?” 结合那夜在家时,郑彦如果注意到武独,也许就会看见他朝匣中放了什么东西,若郑彦足够聪明,结合郎俊侠之前的表情、武独当时的反应,就能大致猜到,武独从刀鞘中取走了什么,再把它收了起来! “郑彦究竟是跟哪一边的?”段岭问。 “他很少管事。”武独说,“昔年也只是因为与姚复有交情,才替姚侯办些事,据说先帝有一年往淮阴时,与他一见如故,后来郑彦才进宫来的,怎么?” 武独盯着段岭看,段岭在想郑彦的立场,如果父亲还在世,郑彦兴许是这世上少有的与他相投的人吧。武独却似乎有点吃醋,说:“他没对你动手动脚的吧?” “当然没有。”段岭哭笑不得,先前凝重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奇怪起来。 “我检查下。”武独伸手去摸段岭,段岭低声道:“这儿是皇宫!” 武独又揉又摸的,段岭一下就不自在起来,武独却低头来亲吻他,在他唇上亲了几下,段岭的气息便急促起来。 “我想回家。”段岭说。 “要么这就走吧。”武独说。 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这么多烦恼的地方……段岭的心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有退路,而这退路,就是身边的人。不管他段岭是谁,有什么身份,是段岭还是王山还是李若……这个人都不会离开自己。 他抬眼看着武独,凑上前去,主动在武独唇上亲了亲。 武独登时满脸通红,一手捂着鼻子,侧过头,竟是不好意思看段岭。段岭只觉好笑,说:“你在脸红个什么?” 武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摆手,这时候,脚步声响起,郑彦来了。 “哟。”郑彦说,“带上我一块儿玩成不?正好教教你俩。” “滚!”武独怒道。 段岭却笑道:“来说说话吧。” 段岭表面上笑着,心里却准备试探一下郑彦,郑彦眼里带着笑意,打量段岭,说:“陛下召你。” 段岭心里猛地一提,武独看看段岭,段岭点头,武独便道:“我送你去。” 郑彦与武独将段岭送到御书房外,郑彦躬身道:“陛下,王山来了。” “进来吧。”李衍秋的声音道。 段岭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做了准备,然而直到他迈入书房的那一刻,脑海中倏然便空空如也。 那天在长廊中骤见李衍秋,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及至今日,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衍秋坐在案几后,御案上摊着段岭的卷子,他从卷子里抬头,打量段岭。这一次,段岭得以仔仔细细,看清了李衍秋的长相。 他和父亲长得很像,眉毛眼睛鼻子,分明就是无数个梦里头见到的那个人。他失去了他太久,当他看到李衍秋的时候,一瞬间就仿佛回到了梦中。 他曾经恐惧过,只怕天长地久,岁月悠绵,不知哪一年,会忘却父亲的长相,失去他生命中的那一盏灯,那是无可替代的光明。然而当他再与李衍秋相见之时,心中便生出一股依恋感——仿佛只要他在面前,就能透过他,感觉到父亲的存在。 这种联系就在彼此的血脉里,始终不曾消失。 “王山?”李衍秋道。 段岭回过神来,躬身跪伏在地。 “草民王山,拜见陛下。” “今天过后,你就不是草民了。”李衍秋说,“他们的卷子还未判完,朕倒没想到,最先拿到的,竟是你的卷子。坐吧,有几句话,想问你。” 段岭忙又行礼,退到一旁,坐在案几后,抬头看李衍秋时,李衍秋恰好也朝他投来一瞥。 第118章 水患 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清早回城,傍晚入宫,入夜答卷,不知不觉,已是四更。 李衍秋更是疲惫,早朝时与群臣斗智斗勇,退朝后又足足折腾了一天,他疲惫地靠着,彼此便安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外头仍下着雨,这雨铺天盖地,伴着风声敲打在窗上。 “什么声音?”李衍秋被岔开了心神,缓缓道。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段岭答道。 李衍秋忍不住笑了起来,悠然叹了口气。 段岭知道李衍秋兴许已朝武独问清了自己的来历,身世、年纪、婚否……倒是一时再生不出别的问题了。 “卷子是你写的?”李衍秋问。 “是,陛下。”段岭答道,心想当然是自己写的,还有谁会帮我考试不成。 “你的文章,令我想起一个人。”李衍秋说。 “是陛下的朋友么?”段岭问。 李衍秋答道:“他惜字如金,从来不写文章,不过有些话,他也说过,譬如说‘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段岭知道眼下虽迁都江州,仍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大陈经营多年的基业就将倾塌,李衍秋是以压力甚大,一国重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据此看来,牧旷达的存在,确实是李家的一枚定心丸。 内有良相,而外无悍将,眼前这江山,最大的忧患,仍是在对外上。段岭相信牧旷达有能力稳定局势,只要给他至多三年时间,江州便会被牢牢集权,抓在中央的手中。至于最后掌握权力的是牧家,还是李家,就不一定了。 “当今天下盛世升平。”段岭答道,“陛下轻徭薄赋,百姓期待安居乐业,纵一时有水患,定不久长,陛下大可不必担忧。” “不错。”李衍秋答道,“最大的忧患,还是在于北方。” 李衍秋将段岭的卷子放到一旁,又道:“明珠之光,终不蒙尘。你的卷子,朕已阅过,为公平起见,仍交予阅卷官先评,方可服天下。朕问完了,你退下吧,顺便传武独进来。” 段岭便推门出去,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对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异常平静,这次正式的见面,仿佛让他安定下来。叔父与父亲,这两兄弟仿佛都有着奇异的本事,无论天翻地覆,都能淡然视之,跟在他们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丝毫不惧。 武独与段岭对视,便推门进去。段岭在外头等着,看了郑彦一眼,郑彦却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廊下滴落的水滴。段岭一颗心都在御书房中的武独身上,听见李衍秋的声音不大,仿佛在交代什么,武独只偶尔低声答“是”。这次的谈话未持续多久,李衍秋便道:“你退下吧。” 武独这才出来,朝郑彦略一点头,带着段岭离开。 “他问了你什么?”段岭问。 武独站在廊下,抖开蓑衣,给段岭穿上,答道:“他问我,是否找到了镇山河的线索……” 突然间武独止住了话头,刹那转头,发现了什么。 “走。”武独说。 武独牵起段岭的手,与他一步跨出御花园后,几步转入皇宫,进入两座建筑中的狭缝里,时而让段岭走在他身侧,时而让段岭走到他身后,又不时回头看两侧墙壁高处。 这一次连段岭也看见了,一个身影从隔墙顶闪过。 出宫时,暴雨的积水已没到了奔霄膝盖处,武独先让段岭上马,调转马头,以背脊挡住宫墙高处对后宫门墙壁的射程。 “驾!”武独一抖马缰,奔霄在水中穿行,如一艘划破黑暗,通往彼岸的船。 相府依旧灯火通明,回来的第一天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两人*地回到家里,水已经漫到房里来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在家,段岭本来打着瞌睡,一看这模样,瞬间就精神了。 奔霄在马厩里没地方趴,也不能睡觉,只好站着。 武独上前清理案上的行李,段岭问:“刚刚跟踪咱们的是什么人?” “影队的。”武独答道,“胆子太大了,要不是下雨天,又与你在一起,定要教他们好看。” 段岭知道蔡闫已经开始设法对付自己了,今天只是跟踪,也许是为了探他们的虚实,接下来说不定要采取明目张胆的手段。 “陛下朝你说了什么?”武独问。 段岭答道:“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约略问了几句,不清不楚的。” 段岭告知武独经过,又问:“后来你们在书房里说了什么?” “他说。”武独答道,“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段岭诧异道。 武独又说:“让我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既不想入东宫,便依旧陪着你,他会帮我解决。过得几天,待水患结后,他说,还有事情派给我。我猜还是让我找镇山河。” “有线索了么?”段岭问。 武独摇头:“所以我问你在御书房中,与他说了什么话。” “我没说什么啊。”段岭皱眉道。 “那就奇怪了。”武独上前两手提起床榻,朝段岭说,“把砖头垫床脚下,架高了晚上好睡觉。” 段岭垫起一张摇摇欲坠的床,平生第一次碰上发大水,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与武独坐在床上,不敢乱动,生怕床掉进水里去。 “我困了。”段岭说。 “睡吧。”武独说,“晚上当心点,别动。” 段岭哭笑不得,只得小心躺下。 “明天怎么办?” 段岭抱着武独,倚在他的肩前,喃喃道。 他的人生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牧旷达、李衍秋、蔡闫……许多事,许多人,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令他不得解脱,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朝牧旷达交代,要提防蔡闫的算计,要向李衍秋证明自己的身份,如此多的难题横亘在面前,犹如一堵堵墙,难以撼动。 “什么都不要想。”武独说,“睡吧。” 翌日清晨,太阳照进来时,暴雨已经停了,江州却依旧漫着水。不仅江州,就连|城外的长江,也已水位高涨。 “起床了!”武独朝房里喊道。 段岭睁开眼,看见床前搭着木板,底下垫着砖,直连到院里的照壁后,拐了个弯出门去,像个小小的码头。 段岭便笑了起来,日上三竿,武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事。他穿上外袍,束好腰带,小心翼翼地沿着木板走去。大门外,横着一条小船,船上生了个炉子,正在煮开水。 段岭坐在船中,武独便给他梳头,系发,说:“带你玩去,走喽——” “等等等!”段岭昨夜的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发生在迁都后的第一年开春,实在是不祥之兆。城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皇宫建在高地,倒是无恙。 蔡闫清晨起来时,第一件事就是传冯铎,听完禀报后,一脸怒容。 “他在御书房内待了多久?”蔡闫问道。 “不到一盏茶时间。”冯铎答道,“后来儿郎们还想再跟,被武独发现了,只得先撤回来。” “卷子呢?”蔡闫颤声道。 “还在御书房中。”冯铎说,“陛下已经看过了,殿下,如今不管再做什么,都再无用了。昨夜陛下传令,命国子监通宵达旦判卷,今日初晨开始评录。理由是洪水泛滥,不得再耽搁。今天下午就会张榜,后天召集殿试。” “这么快?!”蔡闫难以置信道。 冯铎说:“待得殿试后,再要下手,就是诛杀……诛杀朝廷命官了,殿下?” 蔡闫披头散发,站在殿内,不住喘息。 “传乌洛侯穆。”蔡闫最后说,“你退下吧。” “牧磬——!” 段岭坐在船头,在丞相府的后巷内朝内吆喝,武独则撑着这条小小的乌篷船,站在船尾。 牧磬从二楼窗户内探出脑袋,见是段岭,似乎还有玩的,便欢呼一声,赶紧下楼来。 “带点钱!”段岭喊道,“多带点儿!” “要多少?!”牧磬说。 “一百吧!”段岭说,“我这儿有你爹的手书,先去把东西领了!” 昌流君扔出一袋银子过来,“当”的一声砸在船上,连着段岭与武独的一点积蓄,共有二百二十两白银,四十两黄金。 三人坐在船上,武独持篙一点,小船拐出巷外,进了正街,朝城南驰去。江州两道百姓苦中作乐,各自从二楼搭起了棚寮,依旧开张做生意,不少人划着船,小孩子们坐在木盆里,划水来去。 江州一夜之间成了水城,段岭忍不住好笑,牧磬更是第一次见这景象,兴奋不已。武独先是把船划到黑甲军府外,见谢宥站在船头,正乘风破浪地出去巡城。 “谢将军。”段岭递出丞相府中的手书,说,“请你签个字,便宜行事。” 早上起来后,段岭便先去见牧旷达,找他要了一份丞相的批文,调用城中粮米,暂行赈灾,又带了不少钱出来,额度不够便花钱买,却仍得谢宥点头。 有了牧磬在,想必就是个活生生的令牌,谢宥打量段岭两眼,段岭身后跟着两大刺客,又有丞相府的少爷,便为他签了字,江州军拨出十条小船,供他调用。 于是段岭领着十条黑甲军的乌篷船,让人把船上的蓬暂时拆了,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库房里去。领到粮食后,再七拐八绕,由武独带头,散入大街小巷之中,前去分派粮食。 这是他的家,他的国。 段岭把受灾的百姓接上船,再送到高处,亲手把粮食分发出去后,抬头看着远处已成汪洋的江边,不禁叹了口气。 第119章 外患 偶有在高处进不了城的百姓,武独便持篙将人接过来,让人爬上船,再送进城去。 他们从城门内转进暗巷,段岭便朝巷子两侧喊道:“还有人吗?!听到了吗?” 巷子深处有苍老的声音在喊,段岭见是一个老妇人,坐在二楼露台上,此处已近江州低地,积水直漫过二楼,余下一小片地板。那老妇人说着余人听不懂的语言,颤巍巍地朝下喊。 “你没事吧!”段岭朝老妇人说。 武独认出了那老妇人,微微皱眉,老妇人也认出了武独,正朝他笑。武独便把篙倚在一旁,上露台去把她背下船。老妇人感激不尽,伸手要来摸段岭的额头,段岭便低头让她摸了,牧磬朝她笑笑,老妇人又把手伸过来,也触碰牧磬的额头。 恰好方才经过天下第一摊时,老板收了黑甲军的面粉,送了他们一盒糯米果子,牧磬便打开食盒,将糯米果子分给那老妇人吃。 “她家被淹了。”武独说,“得让黑甲军尽快带她去高地先住下,不要带着她走。” “你是鲜卑人?”段岭端详那老妇人,从口音上约略分辨出她说的是鲜卑话,鲜卑语他只能听懂一点点,包括“谢”和“来”等简单的字眼,却不太会说。 昌流君不认识般地打量段岭,说:“你究竟会说几种话?” “从前跟我爹走南闯北的。”段岭笑道,“大概都会一点。” 出得开阔地时,一块舢板划过,站在舢板上那人身材修长,迎风而立,背着一把剑,正是郎俊侠。 段岭无意中与郎俊侠打了个照面,下意识地要退后,武独却一手搭在段岭肩上,让他站直了身体。 “乌洛侯穆!”牧磬喊道。 郎俊侠朝他们遥遥一拱手,吩咐手下几句,舢板便朝他们靠近,郎俊侠朝那老妇人说了句鲜卑语,老妇人便遥遥作答,笑逐颜开。 “他说什么?”武独朝段岭问。 “我来接你。”段岭低声说,“换个地方,淹大水了。” “谢谢你们。”郎俊侠面不改色道,上前躬身,伸出手,老妇人便朝段岭等人点头,握着郎俊侠的手,郎俊侠将她背起来,背到舢板上,离开时回身一瞥段岭。 一船一舢板错开,各自离去,段岭心中忽有股莫名滋味,碍着昌流君与牧磬在,不好多问。片刻后,他们来到与黑甲军约好的地方,大伙儿都把粮食派完了,虽不多,但至少能支撑今日的燃眉之急。 “咱们就在这里分头吧。”段岭朝牧磬说,“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四处看看,有能救的就救。” 牧磬便与段岭约了酉时回府去用晚饭,他与昌流君上了另一条船,各自再分开。只剩下武独与段岭二人,武独撑着船,划过波澜不惊的水面,出得城门时,漫到城墙上的江水已不如城中裹着黄泥般水面浑浊,而是呈现出绿色。 段岭这时方朝武独问:“那位婆婆是谁?” “他的族人。”武独答道,“一个鲜卑人,你看,那儿有条狗,要救么?” 江面上一点白,载浮载沉的,居然是条不住扑腾的白狗,段岭朝它吹了声口哨,那狗便朝他们游过来,上船后抖了段岭与武独一身水,武独骂了句,抬脚要把它踢回江里去,白狗连忙躲到段岭身后,伸着舌头,抬头看武独。 一条落水狗,段岭拍拍它的头,狗便识趣地趴下来,窝在段岭身边。 船上停着几只鸟儿,甲板角落还有一只猫、两只兔子,都是沿途顺手救下来的,晚上送回丞相府去。 武独盘膝坐下,想了想,说:“她叫费连氏,她的女儿,曾经与乌洛侯穆有过婚约,当年赵奎将军派人去乌洛侯穆的故乡,在村子里打听了很久,最后把她带了回来。” “我从来没听他提到过。”段岭答道。 “赵将军用费连氏作人质要挟乌洛侯穆。”武独朝段岭说,“让他到上京去,取你人头。” 段岭想起了在上京时,郎俊侠出现的那一刻。 “后来自然是没杀成。”武独接着道。 段岭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段岭来不及细想,远处有人撑着船过来,喊道:“是什么人?!搭把手!有大夫吗?快找个大夫!” 武独与段岭同时抬头望去,不等段岭吩咐,武独便将小船划向来人所在的船只,来人像是江州附近的百姓,船上载着一名身着征北军铠甲的士兵,铠甲已破破烂烂,他靠在船边,似乎病得不轻。 “他怎么了?”段岭问。 “他病了,你是谁?”来人朝段岭问道。 段岭忙先上前给士兵把脉,这士兵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根据送他来的人转述,这是一名从北方来的信差,带来了邺城的信,事关重大,要呈予皇帝,但这人似乎一路上颠沛流离,又逢江南连日暴雨,受了风寒,便发起了高烧,最后昏了过去。 雨停了,江州正式入夏,日光晒在宫门口街外土黄色的洪水上,蝉不知什么时候叫了起来,令人心烦意乱,东宫里始终有股潮湿气味,挥之不去,像是有什么在里头逐渐腐朽,发霉。 “在江州不可能再对他动手。”郎俊侠说,“且不说避不避得过武独与昌流君耳目,你都动不了他。若铤而走险,陛下必定会起疑,我就是这么一句话,你若不信,且派影队出去试试,待到被武独杀得尸横遍地,惊动朝野,才正好坐实了他的身份。” 蔡闫道:“郎俊侠,你在骗我。” 郎俊侠沉吟不语,自顾自地喝茶。 蔡闫:“你要杀一个人,有太多的办法,我不相信你会束手无策,那天夜里,你本来就没想杀他,是不是?” 郎俊侠依旧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蔡闫勃然大怒,近乎失控地吼道。 “是。”郎俊侠终于开口答道。 蔡闫喘息着,像一条被曝晒的濒死的鱼,他断断续续道:“很好……你……我就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想一了百了。”郎俊侠说,“只有一个办法,我不相信冯铎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蔡闫倏然又仿佛窥见了一丝希望,颤声道:“怎么做?告诉我,怎么做?” 郎俊侠朝蔡闫稍一扬眉,答道:“该去看看你的百姓了,殿下,方才我从正街过来,看见一国储君正在外头,与丞相世子四处救人,到处给百姓送吃的。” 蔡闫愣在当场,郎俊侠彬彬有礼,朝蔡闫一点头,而就在此时,郑彦又来了。 “陛下传太子到偏殿内议事。”郑彦道,“邺城有紧急军情来了。” 这是李衍秋第三次见到“王山”了。 御医正在给那士兵看病,众臣则闹哄哄地在说话,李衍秋昨夜一直没睡好,此刻被吵得头疼,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形成一道炫光。 炫光下,段岭站在武独身后,四处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文武百官虽然没到全,六部尚书也来了近半。御医在给士兵施针,武独则在一旁袖手看着。 先前送士兵过来的时候,他在昏迷中说了几句话,武独忙着找人,只有段岭听见了,牧旷达听完后便让段岭也一并留下,若士兵醒不了,正好方便转述。 蔡闫来时,朝臣短暂地一静。 “说吧。”李衍秋吩咐道。 段岭上前,试了下那士兵的额头——烧得滚烫。 “陛下、殿下。”段岭道,“各位大人,他是邺城守将,从北方一路过来,带着紧急军情,前来禀报朝廷。” 谢宥问:“说的什么?” 段岭抬起头,看着御座旁的蔡闫,阳光照进来,将蔡闫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嘴里,翻来复去地念叨着几句话,据此推测,一月前,元人转战邺城外,于夜中发动突袭,招致大败。”段岭说,“胡将军壮烈牺牲,吕大人失陷敌阵,下落不明。” 众人便开始小声议论,牧旷达沉吟片刻,朝李衍秋说:“此事与上回元使前来有关,当时元人提出用玉璧关下一百二十里地,换邺城与河间两城。如今看来,那天无功而返,竟是动了强占的念头。” 一名老者上前一步,说:“陛下,征北军主力镇守玉璧关,再无法抽调前去支援邺城与河间城。何况今年开春已大规模裁军,江南等地遭遇涝灾,须得加强地方军力。” 蔡闫道:“河间、邺城乃是我大陈北方重镇,西接辽国领土,北临元国,绝不能失。为何边关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才来禀报?!” 众人一时沉默,段岭瞥那老者,牧旷达主动道:“窝阔台本无意这两城,邺城地处长城外,虽商贸往来并不繁盛,却依旧可自给自足。年初裁支之时,邺城太守吕质发来述职文书,当时仍无异动。多半是元人改变了计划,临时调动军队,想将两城一举拿下。王山,这信差还说了什么?” 段岭摇头,答道:“没有再说过话了,须得救醒他,待他醒来后再详细询问。” 朝臣大多是聪明人,从这两句话中便能推测、还原出当时的场面——元军来了一招奇袭,力求速战速决,突然对邺城发动攻击。邺城太守与将军拼死抵御,最后一个壮烈殉国,一个下落不明,想必是被抓回去当了俘虏。 “眼下还有多少兵?”李衍秋问道。 “自从前年七夕后。”苏阀上前,躬身道,“边关军费便大规模裁减,至今岁开春,军饷尚能支持三千兵将屯兵所需。邺城两千人,河间一千人。” 三千人的军饷,经盘剥克扣,还有太守、将军府里养的一众人等,都要从中支耗,最后能养活两千人,已实属不易。去年秋天李衍秋大赦天下,今年开春传令解甲归田,五万编制的征北军短短几月间裁去了三万人,再要派兵援助,实无余力。 “吕质应当还没有死。”李衍秋云淡风轻地说,“朕若是元人,便不会下手杀他,正好动摇邺城军心,拷问些边关机密。” 众人沉默,李衍秋又说:“此事既已耽搁了这么多天,想必再耽搁一天,边关也不至于就这么破了,先这样吧,再议。” 李衍秋起身,群臣便散了,蔡闫甚至没有再看段岭一眼。 文武官员离开后,牧旷达则与谢宥马上动身前往御书房,与李衍秋制定计划,大家各有各的糟心事,当真是内忧外患,都一起来了。剩下那发着高烧的兵士,还在殿内地上躺着喘气,段岭只好让武独背着他,把他带出宫去。 按道理应当交给兵部,然而城中发大水,各部自顾不暇,这士兵又病得甚重,若留在兵部,只怕无人照看就死了。 “带他回去治病,可以吗?”段岭问。 “应该的。”武独把那士兵背上船去,水渐退了些,已不似先前来势汹汹。 第120章 诡计 回到家里,水退出院去,满地狼藉。段岭把那士兵放在武独常坐的侧榻上,先给他针灸,再动手配药,设法为他退烧。解开那士兵身上皮甲时,见其大腿上有一箭创,腰腹部还有刀伤,应当是伤口溃烂发炎,一路上治刀伤的药用完了,又淋了雨,内感风寒,外伤感染,方病得这么重。 “王少爷!”一名小厮在门口蹚过水,朝里头喊道,“皇榜张了!少爷着我来知会您一声。” 段岭正在调药,问:“中了吗?” 武独的动作停了下来。 “会试第七!”小厮笑道。 “嗯,好。”段岭仍在想这士兵的病情,当兵的人体质较好,下一番重药,应当是能扛住的。 小厮:“……” 武独只看着段岭笑,段岭忽然想起来了,说:“要给他赏赐的封儿是不?” 武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递给段岭,段岭接过,拿去给那小厮,道过谢,如梦初醒,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武独认真道,“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中。” 段岭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一时间又有点晃神,这应该是大陈开国以来,第一次太子亲自参加科举,还得了名次的状况。 “可是这真的是……因为我文章做得好,才点中的吗?”段岭想了想,也许自己并不是特别兴奋,只是因为补考一次,又见了李衍秋,早已令他过了那个兴奋期了。 “嘘。”武独指指躺在榻上的士兵,示意说话还是小心一点,然后朝段岭走过来,跪坐在他身边,侧头看着他的双眼,靠近了些许。 段岭以为他要说什么,便凑近去,武独却一下吻在段岭的唇上,段岭脸上刹那飞红,武独顺势搂着他的腰,彼此唇舌交缠,段岭已沉浸在他的吻里。 好一会儿,武独才放开段岭,两人相视而笑,段岭内心这下真正充满了喜悦,无关会试,无关国事,只是发自内心地欣喜,确实,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武独想了想,眉头煞有介事地一扬,问:“我记得上回,你说若金榜得中,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 段岭想起那时的一点心思,登时又开始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良久,说:“没……没什么了。” “明天殿试。”武独在段岭耳畔说,“待殿试完了,我教你一个事儿……” 段岭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再看武独时,侧旁那士兵却剧烈地咳了起来,醒了。两人忙暂且分开,士兵睁开眼,说:“水……水。” 黄昏时,下过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天边一抹血染的红。东宫廊下风铃发出轻响。 “臣有一计,说不定能为殿下除去王山。” “说吧。”蔡闫答道。 冯铎沉吟良久,在殿内踱了几步,说:“眼下看来,王山会试中了,明日就要加急殿试,不管进不进三甲,这贡士的身份,都是定了。” 冯铎朝蔡闫望来,目中似有深意,但他一直没有多问,蔡闫则有点不自在地转过目光。 “要除去此人,便须得制造一个事故。”冯铎说,“这个事故,绝不能发生在京中,须得越远越好。” “不错。”蔡闫说,“你继续说。” 冯铎答道:“我们手中有一个极好的机会,令他晋为三甲,进士及第。” “然后呢?”蔡闫沉吟问道。 “接下来,有两条路给他选。”冯铎答道,“一是入翰林院,二是外放做官,历朝历代,俱是如此,这是规矩。在下看过他的试卷,到时殿下就朝陛下进言,说王山这人,适宜治国安邦,在翰林院里讲经,委屈他了,咱们正好就顺势将他放出去。” “好主意。”蔡闫笑了起来,云霾尽散,仿佛窥见一丝光明,答道,“放他去当个县丞,再派影队追出去杀他,就这么定了!” 冯铎说:“但这其中,还有一结须解,得让武独留在京中,万万不能放他走。” 蔡闫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说:“武独不会答应的,他一定会与王山一起走。”蔡闫正思考时,迎上冯铎充满疑惑的目光,便改口道:“武独性子乖戾孤僻,向来不服管辖,你看迄今他也未领官职。” “能否这样呢?”冯铎说,“授意牧相,找个理由将武独留下。” 蔡闫皱眉不语,片刻后说:“若武独始终与王山一起行动,能杀得了他么?” 冯铎答道:“这就须得乌洛侯穆配合了。不过将他放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便好动手许多,况且不在牧旷达眼皮子底下,咱们接二连三地动手,也不至于有人怀疑,若是放到胶州,倭寇来犯,便更有由头了。” 蔡闫如释重负,只要把段岭扔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再让影队倾巢而出,一次杀不掉,两次三次还不成?对方再小心,终究也不过只有两个人。 “若武独跟着,你有几成的把握?”蔡闫问。 “十成。”冯铎答道,“不过须得连武独一块儿杀了,否则来日若被他知晓,定会回来报仇。” “都交给你了。” 蔡闫坐在殿内,日光晦暗,闪烁不明。 入夜时,武独扶起那士兵,让他靠在榻上,段岭则喂他喝了些许药粥。那士兵也是命大,竟然挺过来了,自言名叫孙廷,乃是邺城本地人,十六岁参军,如今已有十载,兵员调动之时,曾追随李渐鸿而战。 后来李渐鸿被夺了兵权,征北军重整,孙廷便依旧调回邺城,守御边关。邺城、河间、昌州三城多年未起战乱。没想到就在一月前,元人倏忽来攻,足有万人。邺城全城上下死守,付出惨烈代价,方抵挡住大敌。 “是谁带的兵?”段岭问。 孙廷答道:“是一名叫花尔擦的元人。” 段岭没听过,又问:“谁的部属?” “窝阔台。”孙廷说,“可已经走了,一夜间再没有人。” 元人素来如此,他们沿着长城辗转,攻城略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村庄俱被一把火烧成焦地,杀光所有的人,再抢走粮食。 “他们还会回来的。”段岭皱眉说,“朝廷不会再派兵给你们了。” 孙廷说:“那咋办?万一邺城被打下来,河间也完了,昌州也没了,河北郡可就彻底告破,都落到元人手里了!” “太守呢?”段岭问。 孙廷摇头,段岭便安抚了几句,让他躺下,答应明天再带他去面圣。当夜晴朗夜空万里,段岭眉头深锁,只睡不着,坐在门外,倚在武独身前,想邺城该怎么办。 朝廷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了,玉璧关的守军一抽走,辽人就会乘虚而入。如今朝中一众大臣定又会马后炮,说看吧,早知道就答应元使的要求,把邺城与河间换掉,也没这么多事了。 武独说:“找谢宥去?让他朝邺城派人,先稳住局势。” “不,他不行。”段岭答道,“得找玉璧关下的韩滨。” “韩滨是谁?”武独问。 段岭:“……” 段岭哭笑不得,说:“你忘了,韩滨也是当年叛我……我……先帝的征北军虎威将军。” 武独这才想起来,当初牧旷达只是提到过一句,段岭居然一直记着,韩滨与边令白曾是征北军的左膀右臂,只有他才熟悉边塞形势,赵奎死后,边防调动,固守边关,只有他才能与敌人正面交战。谢宥的军队虽有五万人,却都是南方的子弟兵,短时间派去打仗可以,要长期驻守却是不成。 河北郡本有六城,上梓之盟后,北面上梓、通城与虎丘三地归辽,南边昌州、邺城与河间府归陈。后来辽败给了元,也就是放奇赤离开的那一年,河北三城到了元人的手里。 那一郡,曾经有一个被遗忘的名字……段岭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它。 他倚在武独身上入睡,翌日醒来时,却是孙廷将他唤醒的。 “这位少爷。”孙廷说,“今日是不是得去面圣?若见不着陛下,小的就只好走了。” 孙廷的家小还在邺城,他曾去过一次西川,深谙京城办事之道,两手空空,去兵部去户部,都是不用想的,要面圣?让他在京城盘桓个三年五载,自然得不到接见。 段岭打了个呵欠,问:“什么时候了?” 武独正在院里练剑,答道:“还早,起来吃早饭。” 段岭朝孙廷说:“你且在家里等着,今日我正要进宫殿试,回来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待我得了准信你再走。” 孙廷万万没料段岭竟是贡士,说不定还是未来的三甲,忙自躬身,段岭却不敢受他礼,叉着手与他客客气气地回礼。毕竟是父亲旧部,长着自己一辈,多少有些感情。 早饭后武独将段岭送到英和殿外,又被黑甲军拦住。 “今日殿试,无关人等,一律退避。”一名士兵说。 武独彻底没脾气了,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段岭生怕武独真要出手,说不定整个江州军都要遭殃,忙道:“没关系的,我进去了。” 武独刚抬起手,两名士兵便恐惧地朝后一避,显然是得了警告。孰料武独却只是把手放在段岭后颈上,额头抵着他,低声说:“我在宫中等你,先去求见。” “好。”段岭点头道。 蔡闫纵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殿试上下手,段岭与武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武独挥挥手,又指指自己怀中。示意一切当心,你还有护身法宝,段岭便点头会意,跟着一名士兵进去。 第121章 殿试 殿前已站满了贡士,翰林院一名学士在点名,不远处,黄坚朝段岭点点头,说:“你来了!” “你也来了。”段岭会意,点头,在纸上按了拇指印。 黄坚又问:“师父呢?” 昨日忙碌,心思都不在这上头,竟未打听同门考得如何。大伙儿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而牧旷达则彻夜未归。段岭便告知黄坚,两人走到一旁说话,不多时,又有二人朝黄坚走来,对着段岭笑笑。 “敝师弟。”黄坚向另两人介绍段岭,段岭忙退后半步,行礼。 那两人也朝着段岭行礼,黄坚抬手,为段岭介绍道:“秦旭光,曾永诺。” 那名唤秦旭光的已有三十来岁,曾永诺则未及而立,四人以秦旭光最年长,大家口称“秦兄”,言谈之中,却都对黄坚与段岭客客气气。 黄坚之父乃是巡盐御史,段岭祖父在位之时,黄父是大陈的重臣,后被举报贪污死在狱中,过了数年,牧旷达为黄父翻案,又让黄坚在江州读书。十年寒窗后,竟也来到了殿试场上。 秦旭光则是徽州知府之子,父母尚在,希望入京考试为官,唯独曾永诺出身江南盐商之家,与段岭这个“药商之子”,勉强算是地位平齐。众人寒暄几句,黄坚便朝段岭问:“听说昨日边关有人进城来?” “是。”段岭简直被这事折腾得愁眉苦脸,眉头从昨夜起就未舒展开过,想来也是哭笑不得,满朝文武,此事拿不出主意,反倒是一群未登科的贡士在着急国家大事。 段岭朝黄坚说了情况,三人都点头。 段岭问黄坚,说:“黄师兄怎么看?” 黄坚便答道:“此事师父定有主意,想来今日也该有说法了。” 段岭知道当着众人的面,黄坚自然不会表露太多意见,免得还未考殿试便被扣个“议圣”的帽子。 “考完找我。”黄坚道,“有事说。” “殿试后,大伙儿可也得好好亲近亲近。”曾永诺笑道。 “那是自然的。”段岭笑道,心想当真是便宜你们了。 秦旭光说:“听闻江州城中有一家面馆唤作‘天下第一摊’,好大的口气,倒不如晚上也去尝尝,订个雅间。” 段岭心想你订不到位的,莫要痴心妄想了……及至听得里面敲钟,便应付了几句,预备到时再说,便跟着众人往英和殿中去。 贡士足有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动了起来,气势恢宏,将殿外挤得水泄不通,按理说今日本该沐浴静心,焚香祷祝,方可进宫。然而非常时期,权宜行事,一切繁文缛节便都免了。 时值初夏之际,众人不免既热又闷,十分不舒服。 正在排队时,侧旁门中郑彦出来,吹了声口哨,朝段岭说:“走这边!” 段岭:“……” “你快一点。”郑彦道,“待会儿被陛下知道了,又害我挨骂。” 段岭只得硬着头皮,在万众瞩目中走向郑彦,被他领着,抄了个捷径走了。 刚一进去,便看到武独等在柱后,段岭一笑,正要开口,武独却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其中一张案几,示意他入座就是。 殿内上百张案几排开,煞是壮观,段岭吁了口气坐下,不片刻,殿内又多了个走后门的,原是牧磬来了。 “哎呀。”牧磬说,“我让他们先接你进宫,免得排队,怎么这时候才来?” “被我打发走了。”武独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段岭朝牧磬问:“昨夜你没回去?” “没有。”牧磬说,“我正带了些点心给你吃,小姑说吃了考状元。” 段岭哈哈大笑,牧磬递过来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鱼形的桃花酥,意喻“鲤鱼跃龙门”,两人便一人分了一半,段岭掰了个鱼脑袋,牧磬则吃剩下的大半。 “我也用不着状元。”段岭笑道,“当个榜眼就行了。” 牧磬和段岭相对而笑,正笑着,段岭忽见又来了一人,却是郎俊侠。 郎俊侠手里握着未出鞘的青锋,走进殿试场内,两人都是一静。却见郎俊侠走到其中一根柱后,沉默站着,朝段岭投来一瞥,目光移到段岭的左手上。 段岭拉了下衣袖,挡住自己戴着的,武独给他的红豆手串。 郎俊侠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安静地看着段岭,继而转过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岭几乎可以感觉到郎俊侠正在想的事。 他在寻找给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岭自从拿到它以后,就几乎没有戴过了。 “昌流君呢?”郑彦问。 “方才经过御书房。”郎俊侠答道,“见他还在里头,应当赶不到了。” 殿后敲了第二次钟,通知监考到场,一阵风唰地进了殿内,正是一身黑且蒙面的昌流君。 武独道:“居然来齐了,不容易。” “陪考。”昌流君答道,“好好考吧。”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从四个角落里监督考场,段岭才知道他们居然就是今天的监考官。 第三次钟敲过,殿门打开,贡生们才鱼贯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几坐下,郑彦、昌流君盯着考生们的一举一动,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侠却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着段岭看。 武独也看着段岭,间或看一眼郎俊侠,两人站在两个角落,遥遥对视,郎俊侠只得转开目光。 不片刻,正门打开,清晨阳光万道,照了进来。 背后有人唱道:“天子驾到——!礼!” 考生们忙纷纷起身,跪伏在地,齐声道:“陛下万岁!” 李衍秋皇袍飘扬,从当中走过,带起一阵风,上了殿中龙位,云淡风轻地说:“平身。” “谢陛下——” 考生们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几后。 李衍秋目光扫过考场,最后落在段岭脸上,漫不经心道:“开试。” 内阁大学士展开一张纸,当众诵道: “朕曾闻,天下大治渊于道,治于德……” 殿内鸦雀无声,众考生屏息听着。 “……然则,堂有危梁,野有饿殍,疆有刀荒……” 段岭瞬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情,他的悲哀正在这道殿试题中,呼之欲出。 “……闻是,俱陈之,勿应讳,钦此。” 殿中落针可闻,太监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们再次起身,跪拜,口称万岁,李衍秋便就此离去,内阁大学士方让人平身,众生开始答题。 李衍秋的题目意思是,如今内忧外患,自己已倾尽全力,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大陈风雨飘摇,庙堂将倾,世间百姓面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虏频繁进犯,谁能救朕?谁能救大陈?须得尽力作答,不可讳言。 大学士离开后,仿佛有人想说话,殿内突然有人开口,却是郑彦。 “各位我大陈未来的中流砥柱。”郑彦诚恳道,“答卷时请莫要议论,否则殿试当场血溅五步,我们也不好朝陛下交代。” 段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作答,写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陈的问题,归根结底,一是国土的问题,二是土地的问题。上梓之盟辱难多年,北方胡族频繁进犯,几乎已将大陈掏空。南方积弊已旧,百姓失去土地,颠沛流离,阶级分化,贫富悬殊,田产须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内乃是当务之急…… 时间飞速过去,段岭起初想将会试时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复述一次,后来认真想过,反而从两年前的上京之战开始说起。 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他? 如果先帝还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面? 在这两年中,段岭学到了太多,甚至连父亲的反对者的论调,也可以平常心视之,打了这么多年仗,军队源源不绝地送去北方与外族交战,旷日持久,打了辽,又来了元,他看到了父亲的丰功伟业,且对他的崇拜之情未有丝毫改变。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饥荒、西川的国力亏空,与江州的士族态度。 大陈需要像父亲那样的人,也需要另一个人,来维系这架日久失修的马车,令它不要再在任何冲击之下散架。 段岭开始懂了当年李渐鸿对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是他黑暗里的一盏灯,是他渡过茫茫长河的那艘船。父亲此生只能打仗,那是他的职责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职责,就在这里,在纸上。 “你总是看着他做什么?”武独的声音突然从西北角响起。 考生全部一顿,段岭一怔,没有人应答,也不知道武独说的是谁。 “再看他一眼。”武独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莫要怪我拔剑了。” 所有人心脏狂跳,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出现郑彦口中的“血溅五步”,等了一会儿,武独不再说话,众人方继续答卷。 第122章 积怨 又片刻,四大刺客开始巡逻,各选了一条道,在案几旁走过。 殿试时间将近一日,接近正午时热了起来,侍女便挨个案几放上木杯,注满茶,并从托盘中取出点心,放在案旁。段岭口渴得很,却不敢喝。武靴在他身边停下,躬身放下一杯水,并将原本的水收走,段岭顺着那人的腿朝上看,见是武独,便把水喝了。 武独又倒了一杯,段岭不敢多喝怕憋尿,又提笔继续写,写着写着,竟已不知时间,沉浸于过往的回忆之中,那些时光里的久远印象,牧旷达堆叠在书房中积聚如山的奏折,逃亡时的百姓……尽数扑面而来。 落笔,一笔转折,段岭的眼泪落下,滴在纸上,洇开了卷末最后一字的墨色。 他抬起袖子,擦了下眼泪,搁笔,吁了一口气,这份殿试卷子,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量。 那一刻他的内心安静无比,只沉默坐着。及至日头西斜,朝殿内投入一道金红色的光,第四次敲钟,内阁大学士前来收卷,段岭才如释重负,抬起头,忽然看到了蔡闫。蔡闫正坐在殿内高处,不知何时来的。 彼此相对,蔡闫正死死地盯着他看,段岭最初的震惊过去,恢复镇定,朝蔡闫微微一笑。蔡闫也朝他一笑,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滋味。 “各位辛苦了。”蔡闫说。 考生们又纷纷拜见太子,且是跪拜,段岭站在满殿考生中,与蔡闫对视。数息后,段岭一整长袍,毫无障碍地朝蔡闫下跪,拜伏在地。 “平身。”蔡闫答道,便转身走了。 “各位贡生。”太监道,“请到侧殿内用过晚膳再行离去。” 蔡闫走后,殿内考生方彻底松了口气,段岭直接到郑彦面前去,说:“郑彦,我有事求见陛下。” “武独已经说了。”郑彦说,“稍后你们到御书房外来,我带你进去。” 段岭一扫殿内,又看见郎俊侠还未走,在与内阁大学士说话,便道:“乌洛侯大人,有事相谈,晚生在长廊中相侯,请。” 郎俊侠仿佛略觉意外,段岭说完便先一步离开英和殿,进了殿后回廊。武独正坐在栏杆前喝水,等段岭。 “去吃点东西?”武独问。 “等会儿。”段岭答道,与武独并肩坐下。 “考得如何?”武独见段岭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考砸了。段岭却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尚未出来,听到这话时,回过神,朝武独说:“你说过,你要带我去很多地方。我想去邺城。” “去。”武独答道,“我去收拾东西。” 武独没有问为什么,仿佛只要是段岭决定的事,他就全无条件地接受。 “你不问我怎么动了这个心思吗?”段岭有点不安,问道。 武独答道:“你能守住潼关,自然也能守住邺城。” 段岭却知道并非这么简单,上一次只是去杀人,保护住潼关是靠运气,自己虽曾经熟悉兵法,但要真正带兵上战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还有点犹豫,武独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待他下决定。 这时间郎俊侠出来了,他沿着长廊走来,武独侧头,看见了郎俊侠。 “他来了。”武独说。 段岭从思考中抬起头,也看着郎俊侠。 他还是那个模样,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如同一块美玉,就是段岭记忆中的那个人。 段岭起身站到长廊中,朝他走去。 “什么事?”郎俊侠说。 “有话对你说。”段岭沉声道,他慢慢地走到郎俊侠面前。 两人之间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彼此沉默对视。 郎俊侠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点什么。 段岭却抬起手,给了郎俊侠一记重重的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声音在静夜中回荡。 郎俊侠被打得侧过头去,左脸通红。 “你的族人。”段岭低声道,“一名老妪,被带到西川,又被带到江州,她不会说汉语,平时想必也不与邻居说话,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你却对她置之不理,只给点钱便了事,也不托人照顾她,让人陪她说说话,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武独站到段岭身后,以防郎俊侠动手,但郎俊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站着。 “发大水的时候,周围住的人都撤了。”段岭小声道,“没有人带她走,为什么呢?想必是大家知道,她是你的家人,不想惹上麻烦,是以都不管她,对不对?” “没有人看护,没有朋友,没有亲情、人情。”段岭说,“原因很简单,你不想让她与任何人交谈,一切事情,尽可能守口如瓶,对吧?” “这就是这记耳光的缘由,你记清楚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人与她交谈,免得被套问出什么底细。”段岭临别时,最后朝郎俊侠说,“但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最好善待她,否则待我入朝为官,第一件事就是参你一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为人臣,别说上头是你安放的人,哪怕你自己当皇帝,也要被天下人指责。” 月亮升起来了,唯独郎俊侠还站在走廊里头。 转过御花园,段岭打过郎俊侠,手还不住发抖,武独却道:“妈的,好大的胆子,老爷都被你吓住了,掴耳光怎么回事?” “我是……真的气不过。”段岭答道,“尤其是看到费连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的时候……” 这道理武独知道,昌流君也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想说,大家都不喜欢郎俊侠,正因如此。 “他这人向来寡情薄义。害得……”武独想了想,转了话头,问:“饿了么?今天没有郑彦的饭菜了,牧磬让我带你去皇后那儿吃,走吧。” 段岭的手微微颤抖,武独却牵起了他的手,段岭的内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想到武独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郎俊侠寡情薄义,害得被他带大的段岭也寡情薄义。 可是刺客是不是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反观之武独才不像个刺客。段岭还没见过郑彦杀人,倒不大好评价,说不定郑彦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而昌流君下起手来,毫不含糊。 然而郎俊侠就真的寡情薄义么?段岭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上京的风雪夜,郎俊侠躺在榻上,身受重伤之时。无数个片断纵横交织,让他觉得郎俊侠是有感情的。 父亲到来,郎俊侠离开的那一天,他还抱着他,不想他走。 一晃就是这些年头了,方才那一巴掌,仿佛打掉了段岭积聚已久的怒气,现在想起来,心里反而空空荡荡的。 来日若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我会下手杀他,赐他一死么? 段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夜里却忍不住想了起来,到时候不必自己动手,郎俊侠都必须死,就算自己赦他,朝臣也决计不会放过他——然而他却不愿看到郎俊侠死在自己的面前。 哪怕有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再告诉自己,郎俊侠失踪了,逃了,亡命天涯去了,这样他的心里都会好过一点,仿佛只要不亲眼看着他在面前死去,他的那些回忆就都还在,离开浔阳后,那短暂的幸福与新天地,不再显得像个笑话。 殿内: “你就是王山吧。”牧锦之悠然道,“磬儿天天念着你,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段岭忙朝皇后行礼,牧锦之说:“牧家的人,在我面前不必多礼,去把晚饭吃了。磬儿考完试就喊头疼,方才刚让他睡下,他让你来了喊他。” “不必喊他了。”段岭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正是这么一说。”牧锦之嫣然一笑,朝武独道:“你也去用饭。” 武独点头,却不离开,在旁守着段岭吃饭,牧锦之也不勉强他,坐在榻上,看宫女用笔墨描一个小小的走马灯盏。 “家里怎么样了?”牧锦之又问,“淹水了没有?” 段岭答道:“回皇后的话,一切都好。” 牧锦之说:“空了劝劝你家老爷,三顿按着点儿吃。长聘不在他身边,更没人提醒他了。” 段岭答是,瞥了一眼武独,眉毛一抬,意思是听到没有?牧锦之说的是牧旷达,段岭却常与武独开玩笑,老爷老爷地喊,现在也藉此赶他去吃饭。 武独便退下到侧旁殿内去用晚饭,吃着饭时仍竖起耳朵听隔壁动静。 段岭瞥了一眼牧锦之的肚子,看不出端倪,牧锦之又问:“成婚了没有?” 段岭知道只要是个人肯定都想给他这种青年才俊做媒,来时早就想好对策,答道:“命硬。” 牧锦之便说:“看不出来。” 牧锦之端详段岭,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用手中团扇推推宫女,说:“你看王山,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像谁?” 宫女也看了一眼,想了会儿,柔声道:“嘴角倒是有点像五公主。” 段岭心中“咯噔”一声,心道眼这么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只得赔着干笑,幸好郑彦终于来了,想必得到消息,把段岭带走了。 段岭忽然想起,长聘不在牧旷达身边?似乎确实有好几日不见他了。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牧旷达能把长聘派去哪儿? 御书房内依旧点着灯,里头咳了几声,段岭又开始担心李衍秋的身体,他本来就体弱多病,一连多日,政务繁忙,只希望不要生病才好,空了得让武独给他看看,可别被牧旷达或是蔡闫给毒死了。 恰好有人送药进去,段岭灵机一动,伸脚绊了那宫女一下,宫女惊呼一声,整个人扑在段岭身上,药汤洒了他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段岭忙道。 宫女忙道无妨,收拾了碎瓷,又回去煎药,段岭闻了下身上的药,闻不出个究竟,抬眼看武独,武独点头意会。 “外头是谁?”李衍秋道。 “回禀陛下。”郑彦答道,“是王山与武独求见。” “进来吧。” 段岭与武独交换眼色,推门进去。 “还未入朝。”李衍秋打量段岭一身,说,“倒是来得比丞相还勤了。” 段岭答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朕看了你的卷子。”李衍秋缓缓道,“大陈这些年来,便唯独你这一份,令朕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已。” 段岭抬眼看李衍秋时,见他眼眶发红,似乎确实被触动了。 第123章 交锋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段岭微笑道,“陛下,保重身体,臣骤知先帝驾崩之日,犹如天塌地陷。但总归慢慢地走出来了。” 李衍秋眼睛发红,安静地看着段岭,许久后说:“你觉得先帝是个怎么样的人?最终那段日子,是武独鞍前马后追随,想必你也听过不少。” 段岭想了一会儿,搜肠刮肚,都无法找到最贴切的词来形容他的父亲,英明神武,温柔耐心……如同一座山一般,永远指引着他的方向,不管过多久,走多远,抬头时都能看见那座山,很高很高的山。 但要说他留给自己最深刻的印象……段岭想来想去,最后答道:“是个有趣的人。” 李衍秋笑了起来,答道:“不错,是个有趣的人。” 段岭也笑了起来,李渐鸿的一切都在这二字里,已经无需多言。 “人生在世,要当一个有趣的人,可比建功立业、名垂千古难多了。”李衍秋感慨道,“世间虽大,竟是再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不过每次与你说话,朕都很高兴。” 段岭答道:“能与陛下说说话,臣也很高兴。” 李衍秋又笑了笑,此时外面郑彦道:“陛下,送药来了。” 段岭不待吩咐,便上前去开门,接过药进来呈上,李衍秋拿着药碗时,段岭又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脉门上。李衍秋看了段岭一眼,默不作声,把药喝了。 段岭沉吟片刻,知道李衍秋没有被下毒,至少脉象显示,一直是正常的,只是虚细无力,气血两亏,心脏不大好,须得服用安神补心的药汤。 但自己的把脉作不得数,须得让武独确认有没有中毒。平日里武独偶尔也会见李衍秋,行医之道,讲究“望”“闻”“问”“切”,中慢性毒的人,脸色大多能看出来,武独不至于发现不了。 段岭大约猜测了下牧旷达的计谋——很可能是让牧锦之天天安排李衍秋服用一样的药,直到某一天需要下手时,再掺入毒|药,如此便令人麻痹大意,防不胜防。毕竟这药每天都要喝,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日久天长,掺个两三次毒进去,李衍秋也注意不到。 段岭挪走手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李衍秋也没有问。 “你若不在殿试题里提先帝,朕要点你状元。”李衍秋喝过药后,皱着眉头说,“但既然拿着先帝当幌子,便不得状元了,只能与你个探花。” 段岭笑了起来,撩起袍襟,在李衍秋面前跪下,谢恩。 李衍秋道:“回去报与武独知道吧,可返乡光耀祖宗了。” “臣还有一事,求陛下开恩。”段岭却跪着不起来。 “说。”李衍秋道。 “邺城告急,如今朝中无兵可派……” 李衍秋没听完,便笑了起来,朝段岭说:“探花郎,朕还未曾张榜呢。” 这话语调与李渐鸿几乎一模一样,这么揶揄他,段岭便知李衍秋的心情此刻一定很好,认真道:“臣愿往邺城走一趟,替陛下分忧。” 李衍秋登时怔住,眉头拧起。 段岭起身,坐到案畔,提笔蘸墨,几笔绘出邺城附近的地形图,以及远处的虚线,设为长城,朝李衍秋说:“元人攻邺城无功,如今正值入夏,是他们活动最频繁的时候。通常他们一城不拔,便不会恋战,撤退路线沿此地向西北,一定是沿着长城走了。” “如无意外,最近几月中,一定会连番接到西面昌荣、金台、济北三城的消息,他们会沿着辽陈两国的边境线走,一番掳掠便马上退去,直到落雁。”段岭在西面距玉璧关不远之处打了个叉,说,“落雁是座大城,打不打,猜不到。但只要一抵达玉璧关,到得九十月间,敌人就会折返东边,回到邺城附近。这一次,他们会做过冬前最后的准备,打下邺城,在此处过冬。” 段岭抬起头,与李衍秋对视。 “现在须得马上派人前往邺城。”段岭说,“否则最迟到入冬之时,河间、邺城、昌州,整个河北就要全部落入元人手中。正应了上次元使前来说过的话,换不到,他们一定会动手抢的。” 李衍秋道:“叫郑彦进来。” 郑彦来了,李衍秋又朝郑彦道:“召牧旷达、谢宥、施炳昌、苏阀、吴遵前来议事。将太子也请过来。” 段岭知道李衍秋确实认真地在对待这个提议,便点了点头,依旧坐在案后,李衍秋只不说话。武独要关上门,李衍秋却道:“开着,气闷。” 李衍秋靠在榻上置好的椅背上,外头有太监捧着热毛巾进来,敷在他的眼上。武独朝里头看,眉目间带着询问之色,段岭摆手,示意不必担心。末了又抬起左手,指指自己脉门,又指李衍秋。 武独会意,便走进来,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脉门上。 李衍秋没有说话,片刻后,武独撤回指头,朝段岭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朕虽向来多病。”李衍秋眼上蒙着毛巾,悠然道,“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 “是。”段岭答道。 话音落,御书房中又是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陛下。”段岭突然说。 “说。”不见李衍秋动,只听见声音。 段岭有股冲动,要么就直接说?但一旦开了这个口,他就不可能去邺城了,这事一出,必然震惊朝野,在真相尚未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段岭又有片刻犹豫,李衍秋等不到回答,主动问道:“你为何对河北郡这么上心?上梓之盟后河北府已归于辽,还是后来几次交锋,才换回了三座南面之城。” 段岭正要回答时,蔡闫却进来了。 “叔。”蔡闫朝李衍秋行了一礼,又朝段岭微笑,说:“让我猜猜,你是王山?” “王山拜见太子殿下。”段岭起身行礼,蔡闫上前来扶,彼此手都未曾碰到,如同过招时点到为止,段岭便回位置上去。 蔡闫期待李衍秋说点什么,李衍秋则淡淡道:“新科探花。” 说毕将段岭的试卷交给蔡闫,蔡闫接过,便在一旁看了起来,段岭观察蔡闫脸色,不知他是否会露出端倪。蔡闫看完以后,许久没有说话,点头,叹了口气,抬眼望他,露出悲伤且无奈的微笑。 段岭也朝他报以无奈的微笑——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两种情绪的交锋,起初他感觉到蔡闫似乎是在悲哀他们曾经的友情,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然而他逐渐感觉到,那悲伤是真的,毫无掩饰。 “皇儿?”李衍秋说。 蔡闫静静地坐着,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淌下来。 段岭突然感觉到了,蔡闫应当是想起了他的哥哥,蔡闻。 “殿下不可太过悲戚。”段岭说,“须得保重身体为宜。” 蔡闫闭上眼,点点头,许久后方睁开眼,说:“王山,为何起这名字?” 段岭朝李衍秋解释道:“山是三划乾,坤则是一竖断三横是王。即乾坤之意。” 蔡闫哭笑不得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爹姓王?” 段岭笑了起来,答道:“殿下英明。” 言语之间,似乎又藏着另一种交锋。 “今日冯铎告诉我。”蔡闫又道,“这次殿试,实在有好几名栋梁之材,当真是我大陈之福,天佑我朝纲得振,王山又是牧相的门生,跟了这么久,竟是从未得知。” 段岭答道:“方入门一年。” 蔡闫微笑道:“年前解去潼关之危的人,想必就是你了。” 李衍秋若有所思,似乎并未听到蔡闫与段岭的对话,仍然看着门外。 “还有武独。”段岭答道。 “本以为是牧相麾下幕僚。”蔡闫又道,“如今看来,身兼牧家才学,得了牧相真传,实在难得。”说着又朝李衍秋笑道:“入朝为官,什么时候与牧相所思所虑相左,朝廷上一番辩驳,定是十分有趣的。” “殿下谬赞了。”段岭不好意思地稍稍倾身,故作谦虚,心里知道蔡闫是在提醒他:你输就输在曾是丞相门生,一定听到了什么阴谋,哪怕恢复了身份,牧旷达也一定不会留你活口。 “天地君亲师。”段岭又笑答道,“君在师前,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定不会钳口结舌,实在辩不过,搬出谢将军来,也就是了。” 蔡闫与段岭都笑了起来,蔡闫听出段岭之意,也是在警告他,哪怕牧旷达真想动手,终究是文官,只要谢宥站在自己这边,牧旷达掀不起什么风浪。 蔡闫又打趣道:“谢将军平日极少开口,只怕你难说动他。” 段岭明白蔡闫的意思是,谢宥不会轻易认自己。事实上他反而觉得谢宥是最可能认出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与他相见之时,那短暂的错愕,总令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场交锋随着谢宥的到来而被打断,谢宥看了段岭一眼,点点头,没有多说。 “来得快。”李衍秋淡淡道。 “正在宫外巡夜。”谢宥说,“忽听陛下征召,便赶过来了。” 谢宥到了以后,蔡闫便朝谢宥介绍道:“这位是新科探花郎。” 谢宥点点头,段岭忙行礼,李衍秋还没张榜,本来不该说出去,但既然是太子说的,也就无所谓了。不多时,苏阀等人陆陆续续也到了,最后抵达的才是牧旷达。 第124章 成竹 众人坐定后,李衍秋道:“昨日众卿讨论半天,也未有合适的人选,今日王山请缨,欲替朕前往邺城,可有异议?” 数人表情各异,牧旷达微微皱眉,谢宥却似乎十分吃惊。 “你不曾打过仗。”谢宥说,“莫要去送死了。” “我这徒弟在潼关下一举平了五万大军。”牧旷达笑着说,“你说他不曾打过仗?” 谢宥:“……” “还有武独和费宏德先生。”段岭忙道,“非我一人之力。” “费先生也在潼关?”谢宥皱眉问。 段岭点点头,众人彼此看看,苏阀冷笑一声,说:“三寸不烂之舌。” 潼关一战中,段岭成功地抓住边令白谋反的证据,计退西凉大军,让朝廷从此将两大边关中的西关兵权,牢牢抓在手里。或者说抓在了牧旷达的手里,这件事,谢宥始终对此心有不满。 虽说边令白、韩滨等人与黑甲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军队系统,一个攘外,一个安内。但文官组织就这么把边令白撤换了,相当于是在打武将集团的脸。边关守将一夜间暴毙,聪明人都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九成九是被武独下毒毒死了。 “说说你的计划。”李衍秋道。 “邺城不比潼关。”段岭起身,将画好的地形图朝众人出示,说,“它并非两大关隘,屯兵太多,势必将增添军费。从玉璧关下找韩滨将军调动守卫,更不安全,一来远水救不得近火,二来借的兵,迟早得还回去,元人在塞外的游击战旷日持久,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完全无法预测。” “北面至浔阳、上梓,东到玉璧关四百余里。”段岭说,“全是前线,非常麻烦,增兵是不可能的,凡事不能都靠增兵解决,所以这次,在下的意见是,不增一兵一卒。” 听到这话时,群臣终于定下心来,不增兵就等于不花钱,一切都好说。 “实在需要的话。”牧旷达说,“朝廷还是会花一定的预算在邺城上的,毕竟邺城、河间两地绝不能失。” “不会花太多的钱。”段岭又说,“这三城中,邺城首当其冲,位于与元人交战的前线,昌州与河间则位居其后,呈犄角呼应。只要经过整顿,可发展成后方储备地。既然正规军难以发挥作用,只能训练民兵,精研与元人作战的技巧,平日里屯田养兵,征调民夫,设法重建烽火台,一旦元人来袭,三城之间互相支援,可抵挡一时,暂时以游击抵挡游击。” “河间与昌州历经上梓一战,人口太少。”牧旷达摇头道,“禁不起你的征调。” “这只是一个长期的策略。”段岭说,“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来屯养,上梓之战后,三城以及周边仍有近十万户,今年陛下已减去北方一带税赋,慢慢休养生息,是能养起来的。” 谢宥又说:“这只是你的长期设想,眼下之患,又要如何解决?” 段岭说:“初期我打算到了以后,先与辽国订约,若邺城失在元人手中,辽的日子定不好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直面元人。不想招来麻烦,辽国定会设法牵制元军。只要争取到一个冬天的时间,今年秋收后,就正好训练民兵,明年开春以后,胜算就又加了几分。” “人太少。”苏阀说,“河北郡已支不住税收,故有减免。裁支书上所报虽有十万户,实际能收到税的,不足两三万户,你还要这些人去当民兵?粮食都不够吃。” “人不少。”段岭说,“每年入冬之时,都会有大量的难民拖家带口,朝南方迁徙,有些因为天灾*,有些则因元人入侵而流离失所。这些人流入中原,乃是一大隐患,何不就此安居河北?先前只因元人常来掳掠,是以大家都不敢在三城之间经营,导致大片土地成了荒地。年年都有近十万人受战乱之苦,南下涌入中原,这些都是劳力。” “今年过冬你让他们吃什么?”苏阀又问,“姑且就像你所预计一般,十万人涌入河北,一个不当心,也不必元人再来攻打,你自己就要死在灾民手下。” “我自有办法。”段岭答道,“总之不会酿成暴|乱。我知道中原已经没有余粮了,不必朝廷支援一米一面。” 众人一时沉默,全部望向李衍秋,显然之前他们讨论过不少次要如何解决邺城遭遇的危机,都没有段岭的思路这么清晰。 “你太年轻。”谢宥说,“未知疆场险恶。” “先帝十四岁带兵。”段岭说,“十六岁于将军岭下与匈奴王一战成名,我不知在谢将军眼中,多大才算不年轻。” 李衍秋笑了起来,谢宥突然也笑了起来。 “皇儿怎么看?”李衍秋朝蔡闫问。 蔡闫朝李衍秋道:“探花郎看来成竹在胸,想来已做好了全盘计划,儿臣觉得是可行的。” 段岭该说的都说了,还有最后一着棋扣着不发,就是今年过冬粮食的问题,他不想被蔡闫知道,免得出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好蔡闫会不会丧心病狂,罔顾国土,下手来整他。 此时他安静地等着众人下决定,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思考。 “你要多少人?”李衍秋问。 这话一出,段岭知道李衍秋已经决定了。 段岭本想要一队黑甲军亲卫,但是想到如果带着这么一队人过去,会难以获得邺城武将的效忠,更容易产生无形的派系分化。于是下了决心,答道:“不要一兵一卒。” “江州军可派一队人协助你。”谢宥答道,显然也认可了段岭的提议。 “不必了。”段岭答道,“将军好意,足感盛情。” “年纪不大。”谢宥笑道,“胆子不小。” “其次,需要工部主做核算与建造的部员两位。”段岭又朝李衍秋说,“户部安顿民生的部员一名。” “谁为你带兵?”李衍秋问。 “武独。”段岭答道。 众人登时议论纷纷,谢宥说:“武独不行。” “怎么不行?”段岭反问道,“武独跟在赵奎身边多年,而后又追随先帝。行军打仗,已有足够经验,治军行军,绝无问题。” 牧旷达道:“除此之外,你还需一位功曹,主持人事核算。一位刑名,主判宰罚。一位主簿,管你城中钱粮,这些都不可用原邺城官员,诸事交接,须得清楚。” “是。”段岭说,“余下人等,下去以后我自己去配。” “我无异议。”牧旷达一笑道,再看一众大臣,说:“诸位大人怎么看?” 牧旷达虽名义上是段岭的师父,在朝廷中彼此却是同僚,先前段岭还有忐忑,毕竟未与牧旷达商量过,生怕他出言阻挠,见牧旷达并未反对,便安心了不少。 段岭注视蔡闫,总觉得这厮还有什么盘算,但不管他怎么计划,自己都再无退路,势在必行。 李衍秋又问:“何时动身?” 段岭答道:“找齐人以后就走,不能耽搁,从这儿到邺城,再快也要一月。” 李衍秋道:“诸位大人还有异议?” 没有人说话,李衍秋说:“明日牧卿为探花与武独出任命状,非常时期,职任直升两级,与郡太守等同,一切事宜,权宜行事。” 段岭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地,点了点头,李衍秋说:“散了吧,牧卿与苏卿、谢卿留一步。” 众人才纷纷起身,各自告退。 段岭出来,郎俊侠不知何时来了,与蔡闫等在走廊尽头。 那是段岭与武独的必经之路,段岭还在思考,不大想这个时候与蔡闫杠上,本来已经足够烦了。 但蔡闫只是不走,似乎在等段岭,段岭也不能像赏郎俊侠耳光一样直接给蔡闫一巴掌。 “走。”武独说。 “不要给他下毒。”段岭说。 他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了,这个时候把蔡闫弄死,会发生许多不可控的事。 武独笑了起来,跟在段岭身后,来到长廊尽头。 四周寂静无声,蔡闫与段岭相对,各自的背后则是郎俊侠与武独,彼此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没想到你居然走到这里来了。”蔡闫说。 这是自段岭归来后,两人第一次直接对话,眼下谁也奈何不得谁,段岭顾忌牧旷达,而蔡闫顾忌李衍秋,彼此之间一旦没了忌惮,势必将掀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蔡闫说。 “说吧。”段岭答道。 蔡闫继而瞥武独,见武独没有多少惊讶,显然已经知道段岭的身份。 蔡闫说:“眼下国家有难,我不来动你,你也不要来做无谓的事,等你从邺城回来时,再谈一谈吧。” “理应如此。”段岭答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蔡闫欲言又止,段岭却把他的心里话一句捅了出来。 “你一定想问我。”段岭认真道,“为什么不留在江州,抓你的把柄,也不让武独进东宫,是不是?” 在蔡闫不知道段岭身份时,段岭其实至少有一次机会是可以出手的,只要让武独顺理成章地入宫,再毒死蔡闫,便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但这么一来,段岭无法保证自己能否归朝,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太过冒险。 第125章 招揽 “你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蔡闫答道,“现在去邺城,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今日过来,是提醒你一件事,你该不会蠢得真的相信,布儿赤金拔都会因为私谊,让你三分吧。” 段岭答道:“不会。” 蔡闫答道:“那就好,我虽然不想你活着,却也不想你落到布儿赤金家的手里,被拿来威胁朝廷。” 段岭知道蔡闫的担心确实有道理,拔都知道他的身份,且知道了朝中的动向,事实上如果拔都要搅事,所有人应付起来,都会非常麻烦。但从元使离开后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也许是拔都也在顾忌他的安危,或是想把这件事攒在手里,预备发出干净利落的一击。 “你知道我为什么铁了心要去邺城吗?”段岭问。 “别以为你的老相好会帮你。”蔡闫眉头一抬,说,“你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不。”段岭答道,“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河北郡是我爹的封地。所以四叔才如此坚持。” 蔡闫蓦然一震,李渐鸿生前封“北良王”,北良即河北郡,只是沿袭了前朝自古以来的封号。 段岭只是笑了笑,说:“告辞。” 蔡闫感觉仿佛挨了一个耳光。 段岭退后一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名堂,双手举到眉前互握,朝蔡闫行了一礼,紧接着从他身边经过,离开。 “我知道有个人。”武独说,“你能用他。” 离开皇宫后,段岭一看天色,已有点晚了,自己还约了黄坚等人。武独又说:“我写一封信,让人带过去给他,这人从前是赵奎的手下,名唤严狄,领中军工务一职,擅长治军、行军,安营扎寨,是一把好手。” “咱们一起去。”段岭说,“这么重要的人,不能怠慢了。” 严狄自打赵奎倒台后便被撤职查办,但毕竟不是心腹,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更治不了罪。赵奎谋反未遂,李渐鸿便吩咐网开一面,乃至昔日追随赵奎的人都还活着。 只是朝中不予委派重任已久,更不许他们离家,严狄便只好在家中做点木匠活儿聊以糊口,从西川迁到江州后,人生地不熟的,过得更为艰难。段岭准备了些钱,与武独前去拜访,见严狄穿一身布衣,显然过得甚是寒酸,还有四个小孩要养,与他提及前往邺城一事,严狄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满口答应。 还有一个帮赵奎管过军账的人,仍被关在牢狱里,段岭又亲自去探问,把人带了出来。那人只有二十来岁,单身汉一个,名叫施戚,要启用此人,一时半会儿倒是不行,段岭只得预备下报知牧旷达,过个十天半月,让施戚以戴罪立功为由,赶往邺城也就是了。 折腾许久,已是深夜,段岭伸了个懒腰。 “还要去见你师兄弟不?”武独问。 对,还有黄坚等人,段岭哭笑不得,这连日实在是太忙,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明天再见吧。”段岭说,“我想回家。” 武独说:“明天就出发了,有的是时间休息。” 段岭一想也是,只得收拾心情,与武独前往天下第一摊。 虽已是深夜,天下第一摊却依旧喧哗,还有一个时辰才打烊。黄坚与秦旭光、曾永诺在大堂内喝酒,吃着小菜,等着段岭。 “不过是随口一说。”秦旭光笑道,“王兄弟竟是一诺千金,足感盛情。” “应该的。”段岭笑道,“让各位等了这许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段岭心道好险,若不是武独说了,自己说不定就回去睡觉了,一旦失信于人,这朋友就不好交了,以后还是须得严格要求自己。 “这位是……” 曾永诺认出了武独这监考官,只等段岭介绍,段岭便说:“这是我义兄武独……” 武独过去与面馆老板说了几句,二楼雅座客人刚走不久,本该收拾不待客了,不过老板与郑彦关系好,便答应为他们将位置挪到二楼去。 “你们上去坐。”武独说,“我在楼下坐会儿。” 三人便与武独点头,与段岭一同上了雅座,刚坐定不片刻,楼下送来四碗面,段岭正饿着,便告罪开吃了,余人喝了一夜酒,正好补点吃食。 “没想到你的义兄竟是武独。”曾永诺说,“还在家中时,便听说淮阴郑彦的名头,大陈还有另外三名刺客。” “是啊。”段岭笑道,“也是因缘际会,与他相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收留我安身,引荐我予牧相,如父如兄一般。” 众人这才知道,黄坚先前也未知段岭底细,此时听到,便频频点头。 “今夜来得仓促。”秦旭光说,“早知该设一席,好好招待,夜也深了,吃过面,大伙儿就散吧,明天咱们换个地方,好好喝酒。” “小弟明天就要离开江州了。”段岭想了一想,笑道。 “什么?”众人十分诧异。 段岭心道有话现在就得说,以他的猜测,这三人里头,黄坚是一定会做官的,巡盐御史遗孤,虽不知其才学如何,李衍秋本着体恤之意,也不会亏待了他,更何况能得牧旷达重用的人,应当有些真材实料。 而黄坚既然与秦、曾二人结交,可见差距不大,换句话说,这三人应该都不会差。 “要去邺城。”段岭答道。 三人登时动容,段岭简单说了经过,黄坚向来觉得这个师弟不简单,却没想到殿试第二日就要出去办事,先前又从牧旷达处隐约得知潼关一事,便道:“今夜等你不来,便在猜测你是否与师父商量如何解决邺城之危,没想到竟要劳动你亲自走一趟。” “否则无人能去。”段岭说。 秦旭光说:“河间自上梓之后,便一蹶不振,朝廷也已多年未再管此地兴衰,如今想来,说不定也是天意。可你做过详细计划没有?” 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段岭大致有一个想法,此时正好说出来,让三人帮他出出主意,于是大家便开始讨论,要如何把有限的资源利用起来。三城风雨飘摇,久经战乱,一个不小心,随时都可能会散架,实在是危险至极。 “初到时法不可过苛。”黄坚说,“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终究要小心。” “师兄说得是。”段岭点头。 曾永诺又说:“我听我爹说过,邺城还是有钱可赚的,毕竟当年也是陈、辽通商的重地。只是战乱之后,商人少行东线,不得不迁到河间,当地实在太乱了,不是元人就是土匪,渐渐地商贸衰落,才成了如今模样。” “还有呢?”段岭下楼找来纸笔,记了下来。 秦旭光沉吟片刻,说:“你打算如何安排难民,度过今冬?你放心,咱们一定是守口如瓶的,若青黄不接,还可在江州替你想想办法。” 段岭知道眼下他们一定是可以信任的,虽然不知未来有没有派系纷争,但至少现在,大家没有任何的利益冲突,也犯不着出卖自己。 “找辽人借。”段岭说,“我认识费宏德先生,他如今应当是在辽帝身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邺城若撑不住,辽国就要直接面对元人入侵。大家都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个道理的,届时我便修书一封,找费先生帮忙。” “可行。”黄坚朝另两人说,秦旭光缓缓点头。 “或可找淮阴侯。”秦旭光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黄坚说,“毕竟入冬后若北方难民涌入,邺城养不起这么多人。再一路南下,过个二百里地就是淮阴了,姚家不养也得养。” 段岭总觉得求外人比求自己人还靠谱些,天知道姚复会有什么奇怪的条件。 “辽国分为南北院。”黄坚又说,“想必是你清楚的,自耶律大石死后,南院韩家坐大,你要借粮,想去求谁?” 这个问题段岭也考虑过了,他答道:“找耶律宗真。” 于是三人便开始分析辽国局势,关键是如何弄到这过冬的粮食。 东宫内,蔡闫脸色阴晴不定,冯铎在一旁说:“殿下,这次正好,是他不要命,咱们的计划应当会顺利许多。” 蔡闫问:“邺城现状如何?” “民风剽悍。”冯铎说,“土匪聚集,时有杀人越货。他竟然一个兵也不带,单倚靠武独,胆子实在太大。” 蔡闫寻思良久,只不说话。 片刻后,冯铎又说:“初到之时,事务缠身,武独一定忙不过来,不可能时刻守在他的身边。他想整顿邺城,必定会把武独派出去,杀人也好,练兵也好。只要武独不在,我们就可趁机动手。到时候推在当地土匪身上,正好一干二净。” 蔡闫片刻后问:“如果他死了,邺城会被元人夺过去不?” “殿下请放心。”冯铎答道,“眼下河北郡三城是这样,他就算死在北方,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大不了让朝廷再派人去就是了。” 蔡闫想来想去,最后说:“先令他整顿吧,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冯铎会意,点头,说:“那么就等到入冬时再把影队派过去,这样一来,待今秋他把事办得差不多了,再下手。” 蔡闫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而后道:“不行,还是得尽快下手。” 冯铎想了想,说:“那么就先将影队派出去了。” “再等等。”蔡闫叹了口气,眉头深锁,无奈道,“难道眼下朝中,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第126章 起疑 冯铎没有接话,只是安静等候蔡闫的指令。 “先把影队派出去。”蔡闫说,“看情况,应当用不着乌洛侯穆了。” “用不着了。”冯铎说,“邺城的情况非常凶险,流民成群结队,占山为王,武独分|身乏术,顾王山一个,必定顾不过来,咱们只要收买几个城中卫队的人,让他们随时报知动向,除掉王山,非常简单。若城中动不了手,把消息卖给元人,让他们顺手解决掉就是了。” “不不不。”蔡闫说,“万万不能让他落在元人手里。” 冯铎只得答道:“是。” “去办吧。”在蔡闫的眼里,杀掉段岭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临了,他又想起来,说:“把武独也除掉,要确保他俩都死了。” 冯铎躬身告退。 蔡闫不知道为什么,再见到段岭时,心里生出一股恐惧,那恐惧是他先前已经遗忘的。必须尽快除掉他,否则假以时日被他坐大,就再也收拾不了了。 二更时分,天下第一摊的老板要打烊了。段岭头昏脑涨,暗道幸好今夜前来与黄坚等人聚了一聚,否则自己有太多的细节与遗漏,一定会出状况。 “那人事擢升怎么办呢?”段岭问。 “交给功曹去办。”黄坚说,“能下放的事情,全部下放,否则只有你一个,不是三头六臂,绝顾不过来。” “好的。”段岭现在感觉到,知人任人,当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若按照自己在潼关的作风,忙到死也未必收拾得过来。秦旭光又嘱咐道:“你须得善待他们,保证这些人忠诚于你就是了。至清无鱼,至察无徒,贪污受贿的事,只要不动摇到根基,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了。” 段岭知道秦旭光实在是不避嫌,就这么与自己说了,毕竟大家来日将会是同僚,若记在心中,参上一本,秦旭光将吃不了兜着走。 但因自己信任他们,把借粮之事告知,秦旭光也就欣然说了这些话,作为回报。这种信任的感觉,令段岭觉得很好。 “打烊了。”段岭说,“撤吧,来日不管是外放还是入翰林院,大伙儿空了都来看看小弟。” 黄坚说:“不出一年,你必定是会回来的,只要一切上正轨,断然没有让这种人才在邺城守一辈子的理。” 众人都笑了起来,各自告辞,约定书信联系。段岭预感到需要求助的地方还有很多,自己外放到邺城,对黄坚等人来说是好事,毕竟他们在朝中。而自己若在邺城有所发展,各自都有个照应,只要不党同伐异就行。 段岭下得楼来,却见武独与郑彦在对坐喝酒。 “怎么你也来了?”段岭说。 “明日只怕不得空。”郑彦说,“先来送送你们。” 黄坚等人打过招呼,便自行离去,剩下段岭、武独与郑彦三人。武独牵着马,走在二人身边,郑彦摸摸奔霄,朝武独说:“今日听见他们说,河间校尉之职,明天就会下来。” 武独点头,沉吟不语,郑彦又看看段岭,说:“你今天毛遂自荐,跑那么个偏远的地方去,实在大出我意料。” 段岭与郑彦相对而立,段岭隐约感觉到郑彦仿佛猜到了什么,武独必然不会告诉他真相,这些事要说,只能由他自己来说。 “你不喜欢太子?”郑彦问。 “郑大人。”段岭笑道,“这话哪怕是真的,我会告诉你么?莫要给我下套。” 郑彦也笑了起来,知道段岭已经明确地表态了,他眯起了眼。 “我这里有一封手书。”郑彦朝段岭说,“抵达邺城后,若有难处,凭这封信,可送到淮阴给姚侯,他看在我的面上,会来帮你。” 段岭接过信,说:“谢了。” “是陛下的吩咐。”郑彦说,“北方凶险,自己千万当心。” 郑彦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郑彦走后,段岭朝武独说:“他怎么突然问到蔡狗身上去了?” “那夜他听见了的。”武独说,“他已经开始怀疑太子身份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在怀疑。” 已是后半夜了,两人穿过静谧小巷,月光洒下,满地清辉,五月间空气清新而美好。 “回去还得去见牧相。”武独说。 段岭一想起就头疼,难得片刻安宁,希望这条巷子永远也不要走到头,他牵着武独的手,慢慢地走着,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俩。 “今天你在御书房里头说的,是真的么?”武独说。 “什么真的?”段岭已想不起来了,沉吟片刻,想起谢宥对武独能力的质疑,说:“啊,是的。” 他转过身,看着武独,武独一身黑色武袍,牵着奔霄。 “我有时候在想,你要穿盔戴甲。”段岭笑道,“一定是个很英气的将军。” 武独低下头,亲吻了段岭的唇,唇分时,武独认真地看着段岭双眼,眉目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这一去。”武独说,“你要杀人,你会杀很多的人。杀那些反对你的人、想坑害你的人,要带兵,就得杀乱纪的人,甚至要杀掉有钱人,抢他们的钱,分给百姓。” “我知道。”段岭黯然道。 “也许会杀得血流成河。”武独说,“你天性良善,我怕你下不了决定。” “不会的。”段岭叹了口气,说,“我见过太多人死了。” 武独说:“我会替你去杀,你不要害怕,但只有这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凡是该杀之人,你不可手软,否则,后患无穷。” “好。”段岭点头,说,“我答应你。” 武独这才点头,段岭仿佛忽然认识了另一个不一样的武独,想起了他也会杀人,只是在不必要的时候,他很少去动手。 也许这一次,武独要大开杀戒了,段岭有点不安,但这一天必将来到,去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要最快集权,必定要施展铁腕。 他始终在想这个问题,巷子已走到了尽头,外头有管家等着,朝段岭说:“王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请您尽快去一趟。” “等多久了?”段岭问。 “将近一个时辰。”管家答道。 时近三更,段岭便与武独匆忙过去,准备今日的最后一场会面。 案上放着两卷任命状,案后还坐着两个男人,虽已是深夜,大家却还很精神,正在讨论邺城施政之事。段岭进来,告罪让牧旷达久等,牧旷达却摆摆手,答道无所谓。 “与你师兄说话去了?”牧旷达问。 “是。”段岭知道无论做什么都瞒不过牧旷达。 “一些经略,还得朝黄坚多学。”牧旷达又朝段岭介绍道,“这位是林先生。” 案后一人名唤林运齐,与段岭见过礼,牧旷达说:“林先生先前追随西川盐铁使任弼升任大人,主管功名考核,想必能为你助力。” 段岭忙感谢林运齐,牧旷达又介绍另一个人,却是个武人,武人朝段岭拱手,牧旷达说:“他叫王钲,是你本家,曾是先帝的随军通判,征北军裁军后,便留在西川,迁都后一并来了江州。谢宥向我举荐,想必是刚正不阿的。” 一个是管擢升的,另一个则是管刑罚的,段岭知道自己身边一定会有牧旷达的人,用什么人,罚什么人,都由牧旷达说了算,否则他不会放心。也怕自己在邺城培养自己的势力,坐大后不受控制。 段岭与两人寒暄几句,牧旷达便朝林、王两人道:“夜也深了,你俩回去歇下,来日有的是时间,与太守相谈。” 林运齐与王钲便先自告退,牧旷达又说:“关起门来说话。” 段岭笑了起来,便上前关了门,房中只有牧旷达与自己、武独三人,一片静谧中,牧旷达说:“你先说吧,徒弟。” 段岭心中忐忑,知道牧旷达对自己的行事一定有很大的意见。 “想找辽人借粮。”段岭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牧旷达。牧旷达听完以后说:“费宏德确实在耶律宗真身边,如你所料,此事可行。” 段岭点点头,又大致把黄坚告诉他的,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朝牧旷达详细解释,最后,牧旷达说:“没有问题,想得很好。你还有没有别的可说?” 段岭知道牧旷达一定要问,自己为什么会自请前去邺城。 “没有了。”段岭说。 “你是新科探花。”果然,牧旷达说,“为什么想去邺城?为什么不先与师父商量?” 牧旷达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段岭却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答错了话,就将引起他的戒心。事实上此时牧旷达已经对他生出猜疑了,毕竟先前未曾深思熟虑,未与牧旷达商量这么大的决定。 “是我让王山这么说的。”这个时候,武独突然开口道。 “不。”段岭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他示意武独不要揽到自己身上,朝牧旷达说:“想……与他多聚些时候。” 牧旷达设想过这徒弟的许多个回答,却不料最后得到的解释,居然是这么简单。 第127章 并蒂 牧旷达当即无言以对,看着段岭,略带着些怒意。 “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牧旷达说。 段岭忐忑不安,不再说话。 牧旷达又说:“你终有一日,会毁在感情用事上。” 段岭还是没有说话。 武独也保持了沉默,牧旷达忽然觉得十分滑稽,这算什么事?自己最看好的门生,与一个男人相恋,连前途都不要了,倒像是他在拆散小两口似的。这个理由滑稽无比,然则结合段岭先前的反应,却又让牧旷达不得不信。 “你俩这是要私奔去了?”牧旷达又说,“还回来吗,探花郎?” 段岭忙不迭点头,说:“回来的。” 牧旷达勃然大怒道:“王山!你脑子里头究竟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牧旷达终于发火了,还把案上的书信劈头盖脸地摔了段岭一头,段岭忙单膝跪下,不敢争辩。 武独正要说话,段岭却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 “武独你出去。”牧旷达冷冷道。 段岭把书信叠好,放回案上。 牧旷达喝了口茶,于一片静谧中开口,说:“王山,你给我听清楚了。” “是。”段岭答道。 牧旷达说:“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敢与我对着干了是不是?我让武独进东宫,你便与我使手段,要与他远走高飞?” “绝无此意。”段岭答道,“只是……相聚多些时候,也是好的。徒弟这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 牧旷达看着段岭,实在不理解他,段岭颤声道:“师父,就成了我这桩心愿吧,来日您让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我……我都去。” 牧旷达实在是被段岭折腾得哭笑不得。 “人生在世。”牧旷达语重心长地道,“许多事情,总是难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你懂不懂?” 段岭跪坐在案后,一动不动。 “你俩这是什么癖好?”牧旷达压低了声音,说,“你莫不是贪恋武独什么?床上功夫?色令智昏,你懂不懂?不说外放邺城,合不合情理,你竟是因着这个,要与我明着做对?还是武独逼着你这么做了?” “他没有,是我自己想的主意。”段岭答道:“在朝臣眼中,自求外放,大家都会觉得是您的授意……若能拿下邺城……对我大陈,也有利……无弊。” “罢了罢了。”牧旷达只觉身心俱疲,扯了半天,徒弟居然是要与一个刺客私奔,叹道,“小的时候,师父也起过非谁不娶的心思,待再过几年,你就没那么多长相厮守的念头了。来年你就会觉得今天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段岭心中打了个突,却知道自己成功了,牧旷达接受了这个看似荒唐,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到了邺城。”牧旷达说,“一切都当心吧,写信过来,再回信过去,一来一回得近一个月,远水救不了近火,也帮不了你了。” 段岭松了口气,说:“谢师父。” “会尽快设法将你调回来。”牧旷达说,“你就可怜可怜你的师父,如今朝中无人可用,剩一个黄坚,你这么一去,起码就是一年,将你们辛辛苦苦教出来,竟去外放,简直是浪费朝中人才。” 段岭点头,牧旷达又说:“去吧,莫要与武独多话了。” 段岭只觉得牧旷达简直比今天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要难对付,但他知道,这样还是算过了。只是再回来时,一切须得非常小心,毕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先斩后奏。 他告别了牧旷达,武独等在门外,段岭朝他笑了笑,示意成功了。 “我去看看牧磬。”段岭说,“明日就要走了。” 武独便点点头,陪着他过去。牧磬已睡下了,段岭屏退下人,径自推门进去,躺在榻畔。 外头已有鸡叫,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牧磬。”段岭说。 牧磬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说:“啊,是你。”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了。”段岭答道。 “嗯。”牧磬翻了个身,趴着继续睡。 段岭说:“你自己保重。” 牧磬又打起了呼噜,显然完全没当回事,段岭却笑了起来,起身离开。 天已大亮,段岭站在院中,一夜未睡,整个人都有点躁。孙廷已起来了,在给他们打扫院子。武独进去收拾东西,说:“你先睡吧,他们约好了,正午时在城门处等。” 段岭实在支撑不住,朝榻上一倒,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最后听到的对话是孙廷朝武独问:“这位少爷怎么了?” 武独什么也没说,想必做了个“嘘”的手势,外头便安静下来。 段岭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摸他,周围一片昏暗,武独的唇温热而柔软,渡过来些水,段岭睡得久了正口渴,便喝了些。武独又喂过来些,段岭又喝了。 喂完水后,武独的唇舌带着些微凉意,和些许挑逗的意味,与段岭唇舌交缠。段岭刚睡醒,被这么亲吻,胯间渐渐地就硬了起来,气息渐急促,半睡半醒之间伸手去摸武独。 段岭的外袍不知何时被脱了,只穿着单衣,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觉得床摇得厉害,周遭有昏黄的光,透过布帘照进来,照得狭小的空间内一片橙黄色。 武独则穿着一身白衣,搂着段岭,压在他身上深吻他。 “这是哪儿?”段岭感觉到自己摇摇晃晃的。 “嘘。”武独嘴角微微翘起,说,“马车上。” 段岭瞬间惊醒,居然已经上路了?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还没做完,这就走了? “看你困得厉害。”武独说,“便没叫你,把你抱上车来的。” 段岭喃喃道:“真的吗?” 马车里有一张不大的坐榻,勉强睡得上一个人,两人在上头抱着,便显得非常地挤。段岭爬起来,揭开车帘朝外望,夕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外头已是官道。 武独抱着他的腰,把他抓回来,按在榻上,继续亲吻他。 “这里谁也没有了。”武独小声说,“也不会有人过来。” 段岭被亲得全身发热,十分不好意思。武独却丝毫不留情,一手在他身上乱摸,鼻梁相抵着互相摩挲,唇舌缠绵。 段岭心里涌起一股新鲜与刺激感,这时刻来得实在太快太突然。 夕阳如金,照在官道上,初夏的下午阳光灿烂,一行车队于官道上行驶,离开江州,一路北上。 ————————————————————————————————————↓↓↓↓↓ 这一队人包括孙廷、严狄、林运齐、王钲,以及林家的家人,拖家带口若干,还有王钲昔年的一众弟兄,足有二十余人,乃是牧旷达特别吩咐的。这么一行人接近三四十人,后头又有六辆车,若干马匹。 大家一进驿站,驿站内登时热闹无比。方才马车上那么一阵翻云覆雨,段岭的脖颈还在发红,有点意乱情迷的,过往人等经他身边过,都纷纷躬身,口称大人。 段岭尴尬且手足无措,忙点头回应,匆匆忙忙进去,见有人在搬茶具,便道:“我来吧。” 驿站里头小二一时间实在忙不过来,段岭便抱了一堆碗,挨个给人分碗,又去倒水,这一下可把手下骇得魂飞魄散,忙不迭道:“大人您坐,我来就好,我们来!” 段岭到屏风后去坐定,还听到有小孩子喧闹,探头出来看了一眼,那是林家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得十分可爱。有了小孩,便有了生活的气息。他不禁想到,武独若是能成家,现在多半也是人父。 他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仿佛心有灵犀,朝他漫不经心地一瞥,便目光移开。吩咐王钲带来的手下去巡逻。 王钲不仅曾经担任通判,还会随军出征,武艺虽然不比高手,行军打仗是没有问题的,武独安排下任务,让人在附近警戒放哨,又去检查厨房中吃的干净不,有没有问题。 足足忙了好半晌,直到小二端上面条,每人一碗,驿站里才顿时没人说话,大家都忙着吃面。严狄还在喝小酒,众人时不时说几句话,因为不熟段岭脾气,大伙儿都十分小心。 武独坐到段岭身边,说:“没有天下第一摊的好吃,凑合着吃吧,走之前朝郑彦要了本食单,到得邺城后再想办法解决。” 段岭心里顿时十分感动,武独让段岭快点吃,说:“吃吃吃。” “你多吃点。”段岭把面挑了些给武独,说,“累吗?” 武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险些喷出来,满脸通红,又忍不住好笑。 “吃饱了好干活是吗?”武独看着段岭,露出邪气的笑容。 段岭马上一脸尴尬,忙借喝茶掩饰,两人盘膝坐在矮案前,武独便把脚伸过去,大大咧咧地搁在段岭膝上,段岭要推开,武独又搁上来,几次无果,只得作罢。 吃过饭后,段岭正在发呆,林运齐过来说:“太守大人,您要看看账目么?” 段岭想起,朝中应当是有一批经费,批给他去上任的,不可能一分钱也不给,名单,账目,眼下未有账房,都由林运齐暂时经手,包括钱财也是。方才下车后便有人拎着箱子进来,邺城没有通兑的钱庄,想必里面就是白银了。 “总数给我一个。”段岭答道,“名单拿来我看看。” 共计三十七人,林运齐拖家带口的占了一小半,王钲的弟兄们既处理杂务,又是通判手下差役,占了一大半。余下严狄、孙廷与自己和武独四人。段岭大约猜到林运齐应当是得了牧旷达授意,这次前往河北郡,就不会再回来了,是以举家乔迁。 王钲则是追随自己,前去发展基业。兴许以后还可以带在身边。 不同的人,需以不同态度对待,等施戚来了,多个管账的,一共三十八名亲随。牧旷达倒是对他管钱财的人不怎么上心,兴许外放的官员,或多或少都会捞点油水,没必要盯着这块。 段岭突然有种责任感,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去一个充满陌生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穷了,也不能让他们病了,更不能让他们死了……从前总是把家国天下挂在嘴边,但再怎么说,百姓一多,就都不免成了一个说法,而眼前实打实的三十七人,则是真实存在的,不可推卸的重担。 看完了,睡觉了,希望路上一切顺利。 “外头有动静么?”段岭看到武独又出去检查了一次。 “睡吧。”武独答道,“风平浪静。” 两人躺在屏风后,驿站内熄灯,月色照了进来,非常时期,路上条件简陋,事实上越往北走,条件就越差,甚至没有独立的上房,大家都要睡在厅堂内,同吃同住。 段岭枕着武独的手臂,倚在他的胸膛前,两人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静夜中,武独握起段岭的手,知道他还没睡,亲了亲他的唇。 他凑到段岭的耳畔,段岭便抬起头,知道他要说悄悄话,孰料武独却极小声地在他耳畔说:“明天老爷干死你。” 段岭:“……” 武独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紧紧地搂着,段岭感觉到彼此那物隔着薄裤抵着,互相亲吻了一会儿,再不睡明天就要没精神,只好各自睡了。 五里地外的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黑衣人的尸体。 一黑衣人躬身,在尸体上擦干净自己的剑,挨个从尸体上摘下牌子——那是影队的专属铜牌。并把他们的兵器收集起来,扔到河里,再全部拖进路边的田里,码成垛,添了些柴火,径自走到一旁吃干粮。 吃完以后那刺客拍掉了身上的干粮屑,朝月光下过来啄食的鸟儿吹了声口哨,就地躺下睡觉,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把一垛尸体点火烧了。 时值夏收夏种之时,沿途烧秸秆的农家不少,有浓烟冒起,路上行人倒不在意。刺客烧完了尸体,便又上路,挎着个包,朝北方去。 第128章 北上 江州夏夜。 几场暴雨过后,雨季退去,盛夏总算来了,洪水折腾得大陈君臣俱是焦头烂额,有太多的人口要养。天一热起来,城外猪马牛狗……甚至人的尸体遍地,被江水冲上来搁浅的死鱼到处都是,天气一热,来不及清理,散发着恶臭。 如此一来,恐怕瘟疫又要蔓延,城中上下俱在忙碌,清理被淹死的人尸,黑甲军倾尽全力,每天都在忙碌奔波。各地受灾的陈情书马不停蹄地送进江州,送到内阁,由内阁批注后再呈于皇宫,交到李衍秋面前,等待帝君的批复。 李衍秋的身边也换上了四班黑甲军侍卫,轮流顶替,每半个时辰便有将士入宫一报。直至深夜时分,外头有人通传,谢宥求见。 李衍秋吩咐让他进来,谢宥一身便装走进,站在御书房里头。谢宥不吭声,李衍秋也不说话,君臣便这么各自沉默,书房中唯有翻奏折的纸声。 许久后,李衍秋方停下手头事务,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 “太子在做什么?”李衍秋问。 “在批阅折子。”谢宥答道,“近日间不知为何,倒是勤于军务。” 黑甲军侍卫将东宫阅后的奏折抱了过来,这几天里,蔡闫主动承担了日常政务,李衍秋则负责批阅有关洪灾的奏折。内阁已筛选完,只是蔡闫看过的折子,李衍秋偶尔还会抽查几本。 李衍秋翻开其中一本,目光落在最后的批复上。 “记得太子回宫时,写过几封书信。”李衍秋说,“其中一封,是呈于太庙的悼先帝书,谢宥,去替朕取来看看。” 谢宥眉头深锁,却没有多问,传人出去取。不片刻,一名黑甲军侍卫将黄锦交予谢宥,谢宥两手捧着,呈于李衍秋。 李衍秋把黄锦铺开,用案畔的玉璜压着,目光逐行掠过,落在“李氏江山”的“李”字上。 东宫灯火通明,蔡闫昏昏欲睡,一手支着额头,险些扑在折子上。 “殿下?”冯铎说。 “什么时辰了?”蔡闫问道。 冯铎答道:“三更了,殿下不如先歇下,还有一会儿就要预备上早朝了。” “睡不了多久了。”蔡闫答道,“乌洛侯穆。” 郎俊侠坐在一旁,应了声。 蔡闫说:“去把我的玉璜取来,待会儿上朝。” 郎俊侠起身,离去,殿内静了一会儿,冯铎取过热毛巾,给蔡闫擦手。 “怎么样了?”蔡闫低声问, “已派出三队。”冯铎同样低声答道,“共四十八人,百里、令狐、南宫带队,预计一月后便可抵达邺城,将埋伏在赭石山下。” 影队由大陈开国太|祖创立,每一任编制都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人。而这一百人,则以百家姓命名,作为代号。不管入影队前真名唤什么,入队后一律隐去,取一姓氏为称。 四十八人,又都埋伏在暗处,随时会传递回消息,蔡闫一听便放心了许多,于是也打起精神来,勤于处理政务了。不多时,郎俊侠带着玉璜回来,蔡闫与冯铎便停下了对话,各自心照不宣。 郎俊侠看了蔡闫一眼,并未说话。 夏季的官道绿荫葱翠,段岭离开江州,已有近一月时间,越往北走,气候便越是宜人。渐渐地,他也认全了这一路上追随自己的人,并能挨个叫出名字。 武独在众人面前,始终表现得像个忠心耿耿的守护者,甚至较之在丞相府内更为严肃,未有任何逾矩之举。有时候白天为了照看队伍,还常常出来骑马,唯独段岭午睡时会进去伺候。 武独领河间校尉一职,众人便唤他作“将军”;段岭则身为河北太守,大家喊他作大人。两人在大伙儿面前不怎么交谈,偶有对答,也是武独朝段岭回报沿途安防之事。 中途休息的时候,附近人家的小孩们偶尔也会发现他们的车队,聚集过来。太守大人便下车教小孩子们用弹弓打路边树上的青梅,百发百中,打下来后分给他们吃。武独则盘膝坐在石头上,给小孩子们说先帝的战绩,有时是绘声绘色,描绘先帝怎么在夜里射死一只老虎,天亮后发现是块石头;有时则说先帝带着兵在沙漠中前行,告知将士们,前面有片梅树林,于是大家便不渴了。 段岭在旁听得啼笑皆非,一路上听到了不少明明和父亲无关却被莫名其妙扣在脑袋上的事——原来望梅止渴、飞将军射虎还可以故事新编。 段岭坐在另一块大石头旁喝梅茶解暑,身着文人服饰,虽然他只有十六岁,略显稚嫩,举手投足间却已隐约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质。 每当这时,他总会隔着路,望向一道之隔的武独。武独说完故事,起身遣散小孩子们,在细碎的阳光下走过来,高大俊朗,做一个手势,请他上车,送段岭上车后,在车里对着他的唇一吻,便转身下来,骑上奔霄,为众人巡逻,保卫车队。 偶有夜里在沿途村镇、城中借宿,得了单独的房间,半夜武独便会过来找段岭,一阵风般地进来,拴上门闩,二话不说便抱着段岭,把他按在床上,彼此亲吻,低声诉说彼此相思衷肠,却又吝于这相聚的时间,多说一句话也是不甘,宁愿只要唇舌交缠,再一番激烈缠绵后,方让段岭抱着自己入睡。 下雨天不必赶路,武独也会留在房中,拿着郑彦给的食单认真地看,与段岭作伴。 如此一行人行行停停,一月后,沿途景色已近荒凉,夏末秋初之时,终于抵达河北地界。 界碑之后就是河北,这一天下起了暴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轮陷在泥里,段岭冒着雨,下来与他们一同推车。 “怎么了!”武独侦查过前方,冒雨赶回,大声道,“快回车里去!” “轮子陷住了!”段岭大声答道。 暴雨倾盆,武独催促段岭上车,生怕他淋雨受寒,一手提着车辕,朝后倒拖,大喝一声,上千斤的马车被他拖出了淤泥。 “你别这样!”段岭不悦道,“会伤到筋骨的!” 武独左手按着右肩,活动臂膀,答道:“没事!你别下来!” 一道闪电划破昏暗天空,今夜车队只能在山里过宿了,然而雨下得这么大,不能露宿野外。武独检查车队,淋了一身雨。 “继续走吧!”林运齐说,“找个山涧!山洞什么的也行!” “不行!”严狄说,“太危险了,不要在山上行军!撤下山路去!” 严狄喝得醉醺醺的,被雨一淋便醒了过来,坚持不能再走下去,武独便听从他的意见,让大家朝不远处的树林里去。 刚撤下山不久,远方山坡顶上的黄泥便发生了大面积的塌方,泥水混着石头一并涌了下来,掩盖了道路。 好险,段岭心想,若坚持前进,说不定得损失不少财物。 树林中一片漆黑,狂风卷着雨水掠过,在林中挡不了多少雨,却勉强能避一下寒风。武独排开车队阵形,围起一个圈,让众人都到车上去休息,分派人站岗巡逻,才上车去通知段岭。 武独:“今天晚上只好在这里过夜了,还好听了严狄的。” “让你不要逞强。”段岭皱眉道,“我看看。” “不碍事。”武独先前那一下使力没对,肩膀发红,脱下外袍,手臂挽着,现出健硕肩背,段岭便给他贴上散瘀的药贴。 “亲一个。”武独侧过头,与段岭亲了亲,段岭从身后抱着他的健腰,低头又在他充满力量感的肩上吻了下。 “明天就到河间了。”武独说,“好好过一晚上,你记得喝点姜汤,别着凉了。” “不会的。”段岭答道,“没你想的这么弱不禁风,晚上应该没什么事,你不要下去了,有人巡逻。” 武独说:“还是去看看的好。” 段岭拗不过,只得让武独又出去,自己在车里躺下,一身*的,车内也不好生火,只得将外袍脱了,打着赤膊,穿一条长裤,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夜半时,武独回来了,躺在段岭身边,他的体温登时温暖了段岭,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段岭无意识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段岭突然睁开眼。 “听到了吗?”段岭问。 “什么?”武独马上警觉起身,彼此都赤着上身,武独眉头深锁,问,“你听到什么了?有东西?” 段岭仿佛在梦里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刚爬起来又没有了。 “你不要吓我。”武独紧张道,“听到什么了?” 段岭迷茫地摇摇头,说:“做梦了。” 武独把白虎明光铠给段岭穿上,正要出去巡逻,段岭便拉着他的手,复又躺下,说:“老爷,别太紧张成么?” 武独说:“须得照顾你周全,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段岭侧躺在车内榻上,注视武独,手指摸他帅气的脸,简直越看越喜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与武独就这样在一起了,如同捡到天大的便宜一般。 武独专心地看着段岭的脸,似乎有什么烦心事,武独的眉头又微微地皱了起来,说:“这一路上尽是让你吃苦。” “小时候吃过的苦也不少。”段岭轻轻地答道,“如今已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突然间,段岭又听见了那马蹄声。 “等等。”段岭说,“我又听见了。” 段岭这次听得非常清楚,发现自己侧躺着,一侧耳朵枕在木榻的横上,木榻连着马车,底下又有车辕,车辕连着车轮,车轮又在地上,抵着一块大石头。 于是大地远方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你来听听看。”段岭示意武独,武独只是听了一下,就说:“不到五里地外,有行军,正在靠近咱们,快!” “不一定是来找咱们麻烦的!”段岭说。 两人跃下马车,让所有人起来,进入树林深处,正要撤走时,段岭又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 “绕过去了。”段岭答道,“目标不是咱们!” 雨停了,夜间一片寂静,只有隐隐约约的闷响。 段岭马上预感到事情不简单,这声音,只有一种可能——马蹄上包着布,要趁雨夜偷袭。 武独说:“王钲带十人留下,务必躲好,其余能打的跟着我们!” 武独翻身上了奔霄,伸出手,段岭握住借力一跃,上了马背,稳当坐在武独身后,挎上长弓,带兵出发。 一队元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齐齐冲向不远处的河间城。 第129章 破局 “不要动手!”武独抬手,朝下压,示意所有人下马,他撕下布袍,裹住马蹄,众人纷纷照做。 段岭问:“怎么打?” 他只有一次与元人交手的经验,就是在阿尔金山中,与李渐鸿偷袭敌人的时候。 武独说:“总之不要动手,先清点人数。” 段岭说:“好像有一千人。” “我说咱们这边的。”武独说。 段岭道:“一十二人。” 再来一个就能凑够昆阳十三骑了,段岭心里计算,如果有十三个李渐鸿的话应该比较靠谱。现在自己与武独两个,外加十名骑兵,要怎么打一千人? “等他们散开。”武独说。 “你怎么知道会散开?”段岭问。 “一定会。”武独说,“如果所料不差,他们会从四个方向设法进城去。” 果然抵达河间城外平原时,元人便开始默契地分兵。 “咱们跟着中间那路士兵走。”武独说,“上!” 武独策马,带着段岭与十名骑兵,在夜色中追着第一路人过去。目标非常明显,是对方的千夫长。不多时,敌人绕到河间城北,武独则带着自己的十人进入了城外不甚茂密的树林里。 “不出声示警吗?”段岭问。 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吩咐道:“砍树枝,准备火把插在地上。” 外面十分安静,元兵纷纷下马,在树林中各自做好准备,整理配备,甩出钩索,挂在城墙上。 河间城守备空虚,城楼高处连巡逻的士兵都没有,不知跑到何处去喝酒了,只有两个火盆照着。直到第三队兵爬到一半时,武独方果断下令。 “冲!”武独低声道,“不要出声!” 虽然只有十二人,但突然间从黑暗里杀了出来,乱箭一飞也是颇有气势,登时有人倒地,元军万万未料居然有人在背后偷袭,仓促转身迎战,连忙大吼示警。 城墙上的守军居然还没有发现偷袭! 武独骑着奔霄,带着段岭,瞬间冲进了敌军,抖开烈光剑,双脚夹马腹,回手掠去,烈光剑所到之处便有人应声坠马。紧接着武独又单手揽着段岭,两人朝侧旁一倾,眨眼间出剑,血液唰地飞溅出,元人痛喊一声,被斩成两半。 这声大喊令他们马上暴露了行踪,登时箭矢乱飞,奔霄却早已训练有素,一个疾停,紧接着侧身撞上了夹击的元兵战马,对方一刀劈向段岭。 段岭马上用元语喊道:“不要动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那元兵一怔,紧接着武独一挥手,元兵身首异处,脑袋飞了出去。 元马本就体型矮小,其貌不扬,奔霄又是乌孙宝马,个头高大,这么一撞登时被撞飞出去。 段岭迅速摸箭,一箭飞去,便有马匹嘶鸣摔倒,滚成一团,紧接着连珠箭发,段岭很好地实践了射人先射马的阴招,嘶声四起,到处都是摔倒的马匹。 “走!”武独调转马头,带着众人开始逃跑。背后追兵冲来,段岭拉弓,仰在马背上一躺,天地倒转,松弦,箭发,追兵首领登时被射落马下。 众人又冲进了树林里。 “点数。”武独说。 一五一十……全部都在。 段岭问:“有人受伤了吗?” 两名骑兵轻伤,答道:“还能再战!校尉尽管吩咐!” “受伤的留待接应!”武独说,“点火把!” 追兵在树林外停了脚步,都不敢进来。不到一会儿,火把全部点起,照得树林中仿佛有上百人,元人马上纷纷后退,交头接耳。 “杀——!”武独吼道。 武独带着人再次朝元军杀去,对方顿时一阵慌乱,朝己方发出喊声示警,转身逃离,段岭喊道:“趴下!” 武独一俯身,段岭连着六箭射去,中箭的元军全部落马,武独喝道:“撤!” 骑兵全部勒马,转回去。 “奶奶个熊哩!”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憋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好好杀了!” “你叫什么名字?”武独朝他问道。 对方马上不作声了,武独说:“再有啰嗦,军法伺候。” 段岭只觉得好笑,武独却眉头深锁,说:“妈的,怎么河间还没半点动静?!” 河间城依旧笼罩在夜色中,打了这半天,不见里头出来支援,也无人射箭。武独本来算计的是一旦打起来,就算没人出城也会有人射箭,没想到居然就像死了一样。 元军似乎在观望局势,也没被吓跑。段岭不由得心想对方这队人当真是临危不乱,换了别的军队肯定以为伏击失败,被敌军识破阴谋,该当马上放弃撤离才是。 对方军阵中有人吼了一声,段岭听懂了,是喊道:“他们人少!是疑兵!快杀!” “要来了!”段岭喊道,“快走!” 武独喝道:“烧!” 顷刻间元军冲了进来,段岭的手下四散分开,把地上的火把纷纷拔起,抛到树上,噼啪声响,刚下过雨,树叶一点燃登时浓烟弥漫,武独掏出一个药瓶,朝树上一扔。 “轰”的一声,药瓶里头也不知装着什么,登时炸开,树木熊熊燃烧,浓烟滚滚,顺着风势吹向冲进树林的元兵。 “朝城墙跑!”武独喊道。 终于,有人发现敌人了。 “有人偷袭!”城墙高处的士兵喊道,紧接着锣声响了起来,这时候河间城墙上的火盆才一个接一个地亮了,顿时箭如雨下,武独怒骂一句,吼道:“不要射箭!他妈的是自己人!” 城墙上停了射箭,元军又从树林中晕头转向地冲了出来,先前连番冲击,对方两百余人有将近一半倒在树林中的毒烟里,此时城门打开,城防军终于杀了出来。 “不要动手!”段岭生怕对方斩错了人,喊道,“是自己人!自己人!杀外头的元军去!” 武独差点又回手把河间城守军给砍了,段岭忙道:“不用打了!退到城墙下去吧!” 骑兵马上收起队形,训练有素地躲到墙根下偏僻处,纷纷散开,以免挨了滚油。城防军越来越多,元军开始溃逃。整个河间城终于醒了,警钟大作,另外数门也意识到敌人来攻。 “是什么人?”汉人领军遥遥喊道。 “去打吧!别管我们了!”段岭答道。 那领军便率领手下,朝另一个城门杀去支援。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树林里浓烟渐熄,河间城内有人出来清查战场,段岭告知对方还有不少人,并带着他们朝树林里头去,众人纷纷下马,看着人朝外头拖尸体。 段岭指挥道:“都拖到城门外去,元兵再来,就把尸体挂在城门上,还活着的收进去当俘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一名裨将挤进人群问,“都是从江南来的?” 武独答道:“新上任河间校尉、河北郡太守。” 瞬间众人都不知所措,忙纷纷朝武独与段岭行礼,这一文一武,已是河北郡最高的地方官了。 段岭道:“派人到塌方的山下去,那里有个树林,里头有我手下,都接到河间城里去,暂时安置在城府里。找一个叫林运齐的,取我任命状。” 裨将领命去了,武独又问:“昨夜谁值守?” “回禀大人。”另一名裨将答道,“是秦副官,正是昨夜出城,问您身份的那人,方才到南城门去收拾战场了。” 武独说:“你带一队人,过去将他绑了来,老子要治他擅离职守的罪。” 裨将不敢说话,段岭与武独对视一眼,知道里头定有包庇,段岭说:“你亲自去走一趟吧。” 武独便点点头,说:“你先回城里去。” “嗯。”段岭答道。 武独便骑上奔霄离开,段岭让一名手下点数,看看还有活着的元兵没有。裨将认出了段岭手下的一个人,说:“你不是邺城的孙廷吗?” “是我。”孙廷答道,“正随着两位大人前来上任呢。” “嘿。”裨将道,“刚一来就立了这么一桩大功……” 元兵都被拖到一旁去,放在一起,段岭突然推开人群,冲了进来。 “拔都!”段岭大吼道,扑向一具尸体,把他拖到一旁去,这一声喊顿时惊动了周围的士兵。段岭看着那熟悉的面容,拔都虽已长大,眉目变得更粗犷,且面目污脏,但不知道为什么,段岭仍是第一面就认了出来。 “快拿水来!”段岭焦急催促道。 手下诧异,取来水袋,段岭把水浇在拔都脸上,拔都睁开双眼。 段岭松了口气,孰料拔都却把段岭脖子朝自己身前一按,双脚跃起,一个翻身,段岭心道糟了!中计了! 段岭要甩开拔都,拔都却早有提防,彼此都对对方的套路熟得不能再熟,当即来了个横搬,段岭一阵天旋地转,待得站定时却被拔都的手臂牢牢箍住,匕首抵在自己颔下。 “简直是天助我也。”拔都用汉语说,“牵一匹马来。” 士兵面面相觑,段岭喝道:“射箭!他不敢杀我的!” “牵马过来!”那裨将马上喊道,“不要射箭!” 段岭:“你……” “你又知道我不敢杀你?”拔都的嘴唇凑近段岭,低声道。 他的声音已与从前不一样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勒着段岭的手臂收紧,膂力也变得更强,段岭竟是丝毫不能动弹,被勒得稍稍仰起头。 “杀了你的安答。”段岭眉毛一扬,挑衅地说,“腾格里会让你下地狱……” 拔都:“……” 依旧还是八年前的模样,还是那熟悉的面容,初晨的阳光投下,落在两人面前,半明半暗,仿佛又回到了昔年书阁中,彼此对视的一刻。 马牵过来了,段岭心想这裨将一定和姓秦的串通好了,说不定想害死我……但他已经没时间再多想,后脑勺上挨了拔都一下,登时昏迷过去,被拔都拖上马,冲向平原。 “快追!”孙廷忙道。 众人纷纷上马,追着拔都而去。 第130章 人非 七月盛夏,酷暑难耐。 长聘一身汗,热得不行,拼命扇着风进了江州,牧旷达坐在廊下喝冰镇酸梅汤,见长聘回来了,便吩咐道:“给长聘先生准备一碗。” 长聘站着猛灌,牧旷达也不追问,等他缓过来说话。 “此行如何?”牧旷达问。 “险些就中了暑。”长聘答道,在阴凉地方坐下,牧旷达又说:“派了人去与你传信,这路上一来一回,想必是错过了。” 长聘诧异道:“不见来人。” “罢了。”牧旷达答道,“本想着你回来时正好顺路,就往邺城走一趟。王山刚走马上任,少不了麻烦,让你去帮把手,待邺城稳住后再回来。” 长聘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状子,递给牧旷达。牧旷达皱眉,展开看。 “八年前。”长聘说,“乌洛侯穆抵达浔阳那天,段小婉娘家大宅深夜失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四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哦?都死了?”牧旷达问道。 长聘点头,答道:“五年前,城中遭了饥荒,过后又起战乱,元人几次进城去掳掠,一年一年的,浔阳人不是南逃,就是死了。饥荒时更饿死了不少孩子,我到处寻访同龄近岁的小孩,剩不下几个,如今浔阳人丁寥落,如同鬼城一般。” “当真难办。”牧旷达皱眉道。 “然天不负我,在浔阳城中,找到了一位老人。”长聘说,“他是知道段家往事的。” “人呢?”牧旷达问。 “正值酷暑,路途颠簸,不敢就带回来。”长聘答道,“万一病了,就连这最后的线索都没了。” “上楼说去。”牧旷达起身,上了二楼书阁,长聘便跟着上去,回身关上了门。 段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段家的柴房里头,有小伙伴在旁喊着:段岭——段岭——段岭—— “喂,醒了!”拔都的声音说,“还睡?” 段岭头痛欲裂,翻了个身,闻到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他在一块草地上躺着,侧旁则是碧蓝色的湖水,他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瞬间睁开眼。 段岭:“……” 拔都一只手朝他身上摸,段岭马上要挣扎,拔都便把他按住,他的手腕粗壮,段岭竟是挣不脱他,被他压在身下。 “你……拔都!放开我!你想做什么?!” 拔都身材魁梧,短短三年不见,竟是长得这般强壮,肩宽腰窄,如同豹子一般,锁住了段岭两手,膝盖顶到段岭腿间,仔细打量他,挨得极近,呼吸几乎是顶到他的脸上。 段岭猛地一挣,却被拔都拿住,把手直接顺着段岭的腰摸上去,三下五除二,把他的单衣连着外面的白虎明光铠一起脱了下来。段岭不提防打了个赤膊,登时怒吼道:“你要做什么!” 拔都随手轻轻拍了下段岭的脸,把单衣扔回给他,问:“这衣服谁给你的?” 段岭:“还我!那是我的!” “是我的了,你还欠我个信物呢。”拔都脱了盔甲,解开上衣,现出强壮臂膀,一身虬结肌肉,套上白虎明光铠背心,走过去在湖前照着看。 拔都回过头,说:“你人都是我的了,省下二千四百两金子,赚。”说着把水袋扔给段岭,说:“喝吧。” 段岭喝了几口,寻思武独不知道发现自己失踪了没,是否正在带人来追他,朝远方看了眼,不知此地处于何方。 “别想了。”拔都看出段岭的心思,说,“早就被我甩得没影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放我回去。”段岭说。 “你觉得可能?”拔都反而笑了起来。 段岭简直拿他没办法,把水袋里的水喝干,扔回给拔都,知道他要装水,果然拔都转身,低头去湖里头装水,说时迟那时快,段岭冲向一旁吃草的马,翻身上马,直接就跑。 “驾——!” 马儿转身开始奔跑,拔都哭笑不得,站起身,皱着眉。 段岭喘息着,仍忍不住回头看拔都,心里突然有点不舍,再见面时,彼此竟然站在了敌对的立场,连话也不曾好好说,便要以这样的方式逃跑。 然而拔都一个躬身,继而如箭一般地冲上草原,直追上来! “驾!”段岭大喊道。 拔都飞奔之中蓦然甩手,一块石头流星般飞来,打中马臀,战马受惊嘶鸣,段岭一个不防备,竟是被掀了下来。紧接着拔都一冲,飞扑上前,抱住了段岭,滚了一圈,与他摔在草地上。 “哈哈哈——!”拔都突然大笑,“你不是我、我的对手!” 段岭怒吼道:“你去死吧你!” 段岭骑在拔都身上,一拳就揍了下去,拔都却抬手一抓,把段岭的手扭到身后,押着他说:“走!” 段岭完全无计可施,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简直要疯了。 “我都快不会说汉话了。”拔都说,“太久了,上马。” 段岭怒道:“放我走!” “你上不上?”拔都足足比段岭高了一个头,说,“你不要逼我动粗,我今天心情很好,不想绑你。” 段岭问:“去哪?” “跑马儿。”拔都说。 “滚!”段岭恶狠狠地说,元人说的“跑马儿”,就是抢了姑娘,一把掳上马去,纵缰驰骋,在大草原上下马,天为被地为席,纠缠亲热。有些元人把娶亲也叫跑马儿。 拔都不耐烦了,把段岭强行推上马去,段岭也不想他把自己给捆起来,只得骑在马上。 “我要尿尿。”段岭突然想起要么就在这儿拖延一段时间,武独一定在四处找自己。 “别玩花样。”拔都说,接着取下绳子,把段岭的双手绑了起来,上马去稳稳当当地骑在他的身后,两手绕过他的腰,抓住缰绳一甩,喝道:“驾!”。 战马再次朝着旷野的深处前进,天苍苍,野茫茫,正是中午时分,山野绵延,段岭知道就算自己逃掉了,也一定会迷路,索性还是不跑了。 “不要跑。”拔都说,“你会迷路的,我可不想你在山里头饿死。” 段岭答道:“那么容易饿死,早就不知道死几次了,你到底抓我来做什么?!” “想你了呗。”拔都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亲兵都快被你杀完了,段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狠手辣?” “你们元人杀进上京来,害死了我爹,又到处杀我们汉人。”段岭答道,“我恨不得把你们全族都杀了呢,杀你几个亲兵,叫心狠手辣?” “那你恨我不?”拔都问。 “不恨。”段岭答道。 拔都说:“那就好。” 段岭:“……” 战马放慢速度,经过一片沼泽地,阳光从树叶中错落地投下来,斑驳光影在两人身上闪过。 “想了你好多年呢。”拔都说,“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还是你喊我名字,才认出来。”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段岭说,“只是一眼,可是被你抓来以后,我又认不出你了。拔都,你变了很多,刚刚还差点以为认错人了。” “哦。”拔都漫不经心地打量树林里头,预防有埋伏。只这么一个动作,段岭就知道自己跑不掉了。拔都非常地厉害,他时而眯起眼思索,时而侧过耳朵听,时快时慢,通过了沼泽地与树林。 “昨天你那一招耍得漂亮。”拔都说,“好久没人这么打败我了,你用的是什么伎俩?是毒烟?” 段岭没回答他,开始警惕他套话。 “你到底想带我去哪儿?”段岭问。 “当然是回我的营地。”拔都答道,“还能去哪儿?你怎么变得这么笨了。” 段岭:“放我走吧……” “不可能!”拔都说,“找了你两年了!怎么能放你走?!” 穿过沼泽地,绕过山壁,面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元人的营地,看那架势至少有四千人扎营。拔都牵着绑在段岭手上的绳子,让他下马,牵着进去,沿途有人与他打招呼,拔都一脸烦躁地应了。 过往元兵打量段岭,似乎毫不惊讶,拔都直接把段岭带到一个营帐前,躬身推他进去。 这是个千夫长的营帐,布儿赤金的儿子,只有千夫长当?段岭两手被绑着,盘膝坐在地毯上,拔都把绳子拴上木桩,朝段岭说:“不要跑,等我回来。” 说毕拔都转身走了。 段岭想跑也跑不了,白虎明光铠被拔都抢了,外头全是元兵,光天化日之下一逃出去就会被射死,元人可不管你是谁的俘虏。 这是什么地方?昨夜元军偷袭河间,早上从河间城出来,还不到一上午就抵达营地了,这地方多半还在大陈的国界内。 “布儿赤金!”有人进了帐篷,段岭马上朝后退,来人是个彪形大汉,奇怪地看了眼段岭,摔下帐帘,转身走了。 片刻后,拔都回来了,手里拿着烤肉和面饼,放在段岭面前,把水壶给他,却不松他的绑。 那人追了过来,怒道:“布儿赤金拔都!” 拔都站直了身,帐篷本来就矮小,两人几乎是顶着布棚在说话,段岭听得懂,却不看那壮汉,别过头去,免得被他发现自己懂元语。 “你把人带到哪里去了?!”那满脸横肉的壮汉说,“氏洛要找你问罪!河间没打下来,死了这么多人!” 拔都答道:“让他来找我,今天我的刀还没有沾血呢。” “你最好想清楚了。”那壮汉恶狠狠地说,“回去怎么向可汗交代。” “我自己的亲兵。”拔都说,“都是跟着我的勇士,死了当然是我的事。” “这又是什么?一个汉人?”那壮汉一指帐篷里的段岭。 “我的俘虏。”拔都说,“抓回来的,他是我的奴隶。” “俘虏要交出去。”壮汉说,“由氏洛来分,你私藏战利品,也要治罪!没有女人,你牺牲这么多勇士,就抓回来一个男人!你要把他拿出来犒军!” “去你妈的。”拔都面无表情地说,“你再说一句试试?” 段岭注意到拔都赤|裸的手臂上,系着一条破旧的布条。 “那是什么?”段岭皱眉道。 拔都随手把布条解下,走过来,递给他看。布条脏兮兮的,带着汗味,显然总是随身绑着,段岭意识到这是上次自己从衣袖上撕下来,绑在箭上射过去给元使阿木古的信! 炭条写的字已模糊不清,拔都把它系回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看着段岭。段岭一时百感交集,穿上单衣,沉默地坐在草地上,反而不知该与拔都说什么好。 第131章 今昔 于是段岭又被牵出了帐篷,进到主军帐内时,军帐里有四名千夫长,外加拔都站着,中央有一名监军。四名千夫长正在激烈地争辩,拔都则眉头皱着,显然对这群人非常厌烦,话也懒得与他们说。 “交给你一千名士兵。”监军冷笑道,“你带回来个什么?一个汉人?你是去打仗的!布儿赤金!” 拔都答道:“一个汉人,也是我的俘虏,刚刚那人叫什么来着?” “花普儿怒!”另一名千夫长冲过来,恶狠狠地对着拔都,怒吼道,“是我手下的勇士!” “他想抢我的俘虏。”拔都说,“还想拖去犒军,更朝我动手,只好杀了他。” “布儿赤金。”监军道,“废话少说,你什么时候能拿下邺城?” 监军一提这话,拔都便只得忍气吞声,说:“再给我十天时间,本来河间已经要被拿下了。” 又一名千夫长说:“还是回家去喝奶吧,托雷正缺个牵马的,布儿赤金,你到底能不能出战?就不能爽爽快快地来一场?” “除非你想既打辽人,又打汉人。”拔都说,“否则你就得等!” “辽人不会那么快过来。”一名鹰钩鼻千夫长说。 “这俘虏听得懂咱们的话。”拔都冷冷道,“你现在说的话,后果你自负。” 段岭正在分析元人的军力,这里有五名千夫长,也就是说进了南陈区域内的,只有五支千人大队,还有大军吗?刚刚鹰钩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正思考时,万万没想到拔都说出这句,众人便一起将目光投向段岭,监军拔出刀,扔在地上。 “现在就杀了他。”监军说,“我说的。” “不能杀。”拔都说,“我留着他还有用。” “这个俘虏到底是什么身份?”监军说。 拔都说:“他,知道汉人里的一些事,反正我用得着他,不能杀。” 说毕,拔都捡起地上的刀,耍了招刀花,随手朝监军面前的案几上一插,说:“十天以后,拿不下邺城,你再把他带走不迟,走了。” 拔都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扯起段岭手上的绳索,在段岭的脖子上松松绕了几圈,一手搭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出了军帐,再半胁迫半搂抱,就像当年在名堂中一般,把他拖了回去。 “我去看看我的亲兵被你杀剩多少。”拔都又说,“晚上回来陪你,你自己先吃晚饭吧。” “你可真忙啊。”段岭讽刺道。 “没办法。”拔都说,“你太剽悍了,简直像匹烈马。这衣服还是你自己穿吧,刀枪不入,是好东西。” 拔都脱下身上的白虎明光铠,又把段岭的手解开。段岭两手一脱缚便要去扳他的脖颈,要让他摔个趔趄,拔都却早有预料,左手将明光铠一兜,右手一套,就着段岭的动作,把他的脑袋套进明光铠里头。 段岭:“……” 一力降十会,段岭一身摔角功夫大多是拔都教的,手里没有武器,还不能施展剑法,徒手搏击时完全被拔都吃得死死的。两手被拔都反剪到身后,几下又被捆了起来。 “我走了。” 拔都根本就没把段岭的抵抗当回事,让他坐下,把他捆在柱子上,又转身出去了。 段岭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破口大骂,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方才回来时,段岭就注意到拔都赤|裸的手臂上,系着一条破旧的布条。 那是什么?段岭心想。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帐篷里了,但还不是逃跑的最好时候,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必须想办法刺探军情。五千人,拔都是其中的一名千夫长。元人向来不怎么认老子,和南陈不一样,铁木真四个儿子,必须建功立业,才能得到将士们的追随,窝阔台继承了可汗之位,他的兄弟们则各自去征战。 轮到铁木真的孙子们,也是一样,拔都需要军功,否则不能服众,也许这也是他成为一名千夫长的原因。 带领一千人,已经具有一定实力了。 段岭低头,凑到面饼前咀嚼,现在已是下午,不知道武独他们找到自己方位了没有。段岭吃了点东西,不禁发困,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段岭感觉到拔都解开了自己的绳索,把毯子盖在自己身上,拔都又回来了,这次他钻进毯子里,与段岭并肩睡在一起。 段岭等了许久,直到接近半个时辰后,拔都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睡熟了,段岭睁开眼,刚要动时,拔都又醒了,说:“别想跑。” 紧接着拔都翻了个身,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要伸手进他怀中咯吱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段岭马上说:“不要碰我!” 拔都停下动作,段岭说:“碰到我单衣里头,你会死得很惨。” 拔都若中毒,将会非常麻烦,武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被金乌咬中,不仅无药可解,段岭也没法活命。 “有毒么?”拔都问,“我一直想问你,你用什么办法毒死了我这么多手下。” 段岭侧头,斜斜乜了他一眼。 拔都打了个呵欠,显然还没睡够,有点毛躁,挠挠脖子,解开外衣,打着赤膊,从铜盆里捞出手巾,擦拭上身,一身肌肉充满了力量。 他擦洗时,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从前他就是这样,看人时肆无忌惮,就像头野兽一般。 段岭问:“手上绑的什么?” 拔都随手把布条解下,走过来,递给他看,布条脏兮兮的,带着汗味,显然总是随身绑着。段岭意识到这是上次自己从衣袖上撕下来,绑在箭上射过去给元使阿木古的信! 炭条写的字已模糊不清,拔都把它系回自己的手腕上。 “是……我给你的信吗?”段岭问。 “嗯。”拔都漫不经心地答道,似乎仍在想别的事,一直走神。 段岭又问:“久别重逢,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拔都答道:“说什么?从前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擦完身体,把手巾扔到一旁,取来架子下的酒肉,说:“我又见到你了,不是吗?那些事,没什么好说的,你现在在我身边,人在这里,一直在,永远在,从前的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段岭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拔都的想法,以前就是这样,一别多年,现在则更难以理解了。 “喝酒吗?”拔都把酒递过来。 “不喝。”段岭冷冷道。 拔都说:“还是没学会喝酒。” 段岭快要被憋死了,只觉得这种重逢完全不按自己的设想发展,一句叙旧也没有,一切既理所当然,又出乎意料。 拔都掏出匕首,擦干净上面先前杀过人留下的血,用它来切开大块的羊肉,开始吃晚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吃了一会儿,又点了盏灯,照着两人。 “你对我的过去就半点也不关心吗?”段岭问。 “不关心。”拔都答道,“我对你的以后更关心。” 段岭忽然笑了起来,拔都喝了口酒,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喝点酒吧。”拔都说,“来。” 他侧身过去,提着酒袋,喂了段岭两口。元酒甚烈,段岭剧咳了几声,只觉得像烧刀子一般,喉咙一股火烧感,激得脸上发红。 拔都看了眼段岭,眼里似乎带着别样的意味,伸手把段岭的头发撩到耳后去,认真地端详段岭。段岭瞬间感觉到,拔都像头狼一般地盯着自己。 但那眼神没有持续多久,拔都便又移开目光,似乎在犹豫某些事。 “那天你走以后。”段岭问,“发生了什么?” 他决定自己开启这个话题,他总觉得自从重逢后,拔都便有点不大自然,现在的模样,仿佛是他装出来的。 “你真想听吗?”拔都反问道。 “说吧。”段岭答道,“别装了,你蒙不了我的。” 拔都眼里带着一点醉意,看着段岭,说:“那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段岭答道:“你在想,要怎么用我换到河间、邺城和昌城,或者用我逼和大陈。” “错。”拔都说,“再给你两次机会。” 段岭眉头微皱,说:“你在想我明明是太子,为什么会任凭蔡狗坐在我的位置上。” “错。”拔都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很明显么?郎俊侠没救下你,找了蔡狗回去扮成太子,以后好当皇帝。” “他为什么这么做?”段岭隐约感觉到拔都似乎知道什么内情。 “我怎么知道?”拔都说,“你还是猜错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段岭想来想去,最后说:“你想放我走。” “还是错。”拔都答道。 “那你在想什么?”段岭问。 拔都爬过来,单膝跪地,段岭则盘膝坐着,抬头看着拔都,拔都居高临下地看着段岭。 拔都手指抵着段岭下巴,让他抬起头,认真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段岭:“……” 拔都面容轮廓清晰,五官深邃,靛蓝的眼睛一如既往,眉目间充满了粗犷的味道,那表情仿佛对段岭又有点不耐烦。 这家伙是个记恨的人,段岭心想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满的样子。 “这才是你的模样。”段岭说,“成天一脸别人欠你钱的样子,你在想什么?” 拔都深吸一口气,对段岭无话可说。 “我在想,如果现在就把你操了。”拔都说,“你会不会大哭大叫,恨我一辈子,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媳妇?” 段岭:“……” 元人总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对待战俘,在他们充满野蛮的习俗里,少年是战利品,且不分男女,元人仿佛把这种行为视作一种征服。逃出上京时,在鲜卑山被元军发现,段岭险些就被士兵拖到房间里上了。 “这样你就可以去朝你爹、朝那些千夫长炫耀,你把南陈的太子给上了是吗?”段岭讽刺道。 “不。”拔都说,“不是南陈太子,只是你。” 段岭一时间无话可说,抬起一脚,以膝盖顶着拔都的胸膛,说:“离我远点,拔都,你要是真这么做的话,你会后悔的。我可没听说有谁会操他的安答,腾格里一定会让你下地狱。” 拔都:“……” 拔都简直是作茧自缚,动起手来,段岭拿他没办法,动起嘴来,他不是段岭的对手。 拔都又看了段岭一会儿,仿佛改变了主意,坐到一旁去,长长出了口气。 “你爹把我送走以后。”拔都说,“我回到族中,先后让人给你送了六次信,没一次送到。” “送信给我做什么?”段岭问。 “他们要打上京。”拔都说,“我让你快点跑。” “已经晚了。”段岭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拔都说:“没什么意思,你知道信落在暗哨手里的时候,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爹当着窝阔台的面,打断了我四根肋骨,差点砍了我的手。为了救你,害我在床上躺了半年,现在右手还使不上力。上京城破那天,我一个人,从我爹的军队里跑出来,跑了上千里,累死两匹马去救你,差点死在你们汉人人手里。” 段岭怔怔看着拔都。 “哦。”段岭说。 “唔。”拔都答道,“段岭,你这人没心没肺,太没心没肺了。” 段岭:“……” 第132章 奇袭 “听到你和宗真、赫连都在找我的消息。”段岭说,“我心里有那么一刻,曾经想过,要么就放下那些事,跟着赫连离开,去找你们算了。” 拔都本来以为段岭会依旧像从前那样,岔开话题,避免流露出太多的心绪。但他逐渐发现,段岭才是变了的那个。 说来也奇怪,在他们重逢时,段岭觉得拔都似乎变了,但实际上拔都一点也没变。于拔都眼中,段岭表面上似乎毫无变化,骨子里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们?谁们?”拔都说。 “对啊。”段岭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在元,宗真在辽,赫连在党项。你们不在一起,让我去找谁?” 拔都沉默地注视着段岭。 “我哪里也去不了。”段岭说,“爹曾经说过,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注定要去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所有人,你们掏心掏肺地对我,可我只顾自己活着,我没有办法。” “而且,我想我接下来,也要继续对不起你们。”段岭答道,“实在是……很对不起。” 拔都万万没料到,段岭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你变了。”拔都说,“你说点别的什么都好,起码让我知道,这些年里没白等,哪怕你骗骗我,说无论到哪里也随我去,就不能讨我一会儿高兴吗?” “我不想骗你,说这些,是因为不知道有什么能给你的。”段岭想了又想,说,“我也没有什么能拿来报答你,甚至连我这个人,也不是自己的了,我是我爹的儿子,大陈的太子,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 说着段岭又叹了口气,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牧磬,他又何尝不想报答那些对他好的人?只是他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了,就连武独也是一样。 拔都突然明白了段岭未说出口的悲哀。 “你和宗真说过的一样。”拔都说,“你们都变了,只有我还像个傻子一般,妄想和他打一场架,来分出个胜负。” “你没有变。”段岭说,“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说这个了,拔都,你爹娘怎么样了?还好么?” 拔都说:“还记不记得那年,你来找我,说送我和她一起走。” “她先走了不是么?”段岭问。 “她死了。”拔都答道,“那会儿,我就在里头陪着她。” 段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拔都端详段岭,说:“我娘去世后,这世上对我来说的亲人,就只有你了,那时我想让你与我一起走。现在想起来,简直天真得可以。” 拔都笑了起来,摇摇头,觉得过去的自己非常愚蠢。 “放我走吧。”段岭说,“我们堂堂正正来决胜负,你把我扣在手里也没有用。” “谁要和你决胜负了?”拔都答道,“别这么一厢情愿好么?“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段岭皱眉道。 拔都说:“想和你说话,就像现在这样,走到哪儿,就把你带到哪儿,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想说就说。” “你还有十天。”段岭本以为拔都要了十天的时间,一口答应攻下邺城,是想让自己设计去攻自己的城,当真是毒计。这样一来,势必让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若不与拔都合作,十天一过,监军势必就会杀了他,并朝拔都问责。 没想到拔都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反而说:“打不下就走,呼尔还有我的部队,窝阔台削我兵权,将我调到此处,给我一身破烂、一千个人,想让我帮他打城?做梦!” 段岭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先前这么说,只是想等几天。”拔都说,“等到北方的辽人打完了,你的手下带兵来找你,趁乱带着你,往呼尔去,就这么简单。” 段岭怒吼道:“我又不是你的东西!” “你是我的人。”拔都说,“不是东西,睡吧,你不困?忙了一整天。” 夏转秋时,山中到了夜晚,多少还有些寒意,拔都又扔过来一条行军的毯子,示意段岭裹着睡。段岭怎么可能睡得着?拔都居然还要把自己往北边带,一旦出了长城,到得元人常年混迹之处,他们对塞外地形十分熟悉,武独再要找自己就更难了。 正好入夜,必须想个办法逃出去,白天不敢动是因为目标太明显,晚上则方便多了。 拔都躺在段岭身边,一句话不说。 “喂。”段岭试探地问,“你这就睡了?” 拔都不耐烦地说:“有话以后再说,时间多得很呢。” 拔都根本没有意识到武独的实力,段岭松了口气,看来阿木古回报的内容并不够详细,也许是不愿承认败绩,没有坦诚交代武独的实力。 “我给你的匕首呢?”拔都突然问。 “被郎俊侠拿走了。”段岭答道,“应该在蔡狗那里。” 拔都“嗯”了声,说:“那不要了,以后给你重新做一把。”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说:“你不是要割地吗?为什么不提条件,帮我灭蔡狗,让我回朝后把地割给你?拔都,我告诉你,你把我送到你爹面前、窝阔台手上也没有用,我大陈的土地一分也不会让给你。” 拔都答道:“段岭,不要自作多情了,谁想帮你灭蔡狗?我谢他还来不及呢。不是他占了你的位置,轮得到我在河间城外抓你?” 段岭:“……” “那你带我去呼尔做什么?”段岭又问。 “不做什么!”拔都不耐烦道,“过日子!你不能睡觉吗?烦不烦?!” 段岭道:“你这么绑着我,我睡不着!” 拔都答道:“解了你绳子该轮到你谋杀我了,阿木古说了,你身上有蜈蚣。” 段岭心道难怪,除我明光铠的时候这么干净利落。 “那你还摸我,不怕死吗?”段岭想起方才有那么一瞬,拔都差点就被金乌咬了。 “死就死啊。”拔都说。 这对话简直千篇一律,从还在名堂的时候就毫无意义,且多年来从未有过改变。段岭等了一会儿,又问:“阿木古还说了什么?” 拔都简直一头毛躁,起来一翻身,把一团布塞进段岭嘴里。 段岭:“……” “唔唔唔……”段岭发出声音。 拔都把布取出来,说:“你还说话不?” 段岭只好不说话了,拔都便把段岭推过去点,让他靠着帐篷里头,侧过身,从背后搂着段岭,一脚架在他身上,像从前在名堂时,两人偶尔会同睡一张床的姿势。 段岭苦于被绑着双手,又不敢说话,听到拔都在背后均匀的呼吸声,像是睡熟了。 拔都简直是个滚烫的火炉,且身强力壮,毯子里头热得要死,段岭出了一身汗。直到后半夜时,疲惫得无以复加,才沉沉睡去。 刚睡着没多久,突然间远处传来怒吼声,紧接着元军敲钟示警,整个军营刹那被惊醒。 “汉人袭营!”有人大吼道。 段岭还未来得及起身,拔都便侧身一脚把段岭踹到地铺最角落,抽出刀冲了出去。外头一阵巨响,整个军营烧起来了。 是武独来了!段岭心想怎么这么快!太好了!可是邺城连着河间也就只有不到四千兵,怎么外头似乎有着千军万马一般?那动静足是来了接近一万人! “武独——!”段岭大喊道,“我在这里!” 拔都赤着脚冲进来,话也不说,用布堵住了段岭的嘴。 紧接着“轰”一声,帐篷被什么东西彻底冲垮,一头着火的巨兽碾进帐篷,木柱被撞倒,紧接着帐幕被点燃,裹在那横冲直撞的野兽身上熊熊燃烧。 是牛!段岭明白了,一时间上百头火牛在暗夜里冲进了元军的兵营,身上仿佛还有防御,元军挥刀斩去,竟是奈何不得冲撞的公牛。 拔都抱起段岭,一个打滚,两人一起被牛踢了一下,拔都翻身躺在地上,险些被踩死,段岭抓到不知道何处掉落的弯刀,忙将手上绳索在刀上猛割,两手脱出束缚,拖起拔都,把他拖到一旁,避开冲来的牛。 段岭扯开嘴里塞着的布,吼道:“武独!我在这里!” 拔都猛地扳倒段岭,段岭却早有准备,两手格挡,用上父亲教的武术,拔都一个翻身,骑上段岭的腰,以摔角的力度把他绞了个飞旋,单手捞住他的腰,另一手捂住他的嘴,箍着他跑向马厩。 突然拔都痛得狂喊,右手被段岭咬得鲜血淋漓,立刻一掌切向他的后颈,要把段岭劈昏,背后却亮起一道闪光。 “手下留情!”段岭喝道。 段岭以手中弯刀掠去,“叮”的一声响,架开烈光剑,弯刀断成了两截,武独却已冲到了段岭面前,两人几乎是面贴着面,武独依旧是那冷漠表情,在段岭唇上蜻蜓点水地一亲,抱着他疾步后退。 拔都抽出武器架上的长矛,耍了个花枪,侧身以腰力一催,长矛带着一声急啸唰地扫向武独。武独却以手臂朝外一翻,速度比拔都更快,以肩臂锁住长矛,冲到拔都身前! 这一进一退,直是料敌机先,就像拔都自己撞上去的一般! 拔都瞬间弃矛,欲与武独对力,武独一掌拍出,两人对掌,无声无息地内里一撞,拔都登时朝后摔去,胸口气血翻涌,险些吐出血来。 紧接着武独再不耽搁,吹了声口哨,奔霄冲来。 武独说:“走!” 武独把段岭抱上马去,奔霄调转马头,冲出了火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段岭刚说了半句,武独却没有回答,喊道:“低头!”紧接着在段岭身后一俯身,将他紧紧压在马背上,两人同时伏身,武独左手烈光剑闪烁,竟是见人就杀,鲜血四处喷射。 奔霄一个急停,武独又喝道:“你控马!走右手边!” 段岭抱着马头,将奔霄的脑袋朝右边扳,奔霄会意,便朝着元军的后阵冲去。此刻元军还在集队射箭对抗从营帐外冲来的第二拨火牛,却不料背后突然来了两人一骑。 烈光剑一挥开,登时杀出一条血路,乱箭飞射,奔霄冲进战阵之时,又一群火牛带着滚滚烈焰,直朝着营帐冲来。段岭纵声大喊,眼看就要撞上之时,武独收剑,两手死死护住段岭的头,随着奔霄四处乱撞,一路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冲出了火牛阵。 第133章 负伤 这简直是段岭有生以来碰到过的最混乱的战场,到处都是乱冲乱撞的火牛,武独一把掀翻了侧旁冲来的元军,段岭伸手抢到弓箭,两人不知撞上了什么,几次都险些被挤翻在地,最后全凭奔霄的本能,一路逃进了黑暗里。 平原之中危机四伏,段岭不住喘息,说:“武独……” 武独疲惫地俯在段岭身上,竭力撑起来,又一口气接不上,整个人的体重压在段岭背上,两人被奔霄载着,颠来颠去,无目的地驰骋。 “你没事吧?”武独问。 夜空里一片黑暗,武独撑着起来,段岭侧过头,亲吻了他温热的唇。 闪电阵阵,映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武独一声不吭,只是抱着段岭,漫无目的地朝前冲。 “中箭了吗?”段岭问。 “嗯。”武独答道。 “伤在哪里?”段岭问。 武独:“一箭,肩上,没中要害。” 段岭说:“停下来拔箭。” “方圆十里,全是他们的暗哨。”武独沉声答道,“先逃出去再说。” 段岭伸手去摸,武独穿了铠甲,腰间仍有血渗下来。奔霄驰进了平原之中,段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快下来。” “太危险了!”武独坚持道。 及至接近半个时辰后,奔霄冲进了密林里,武独翻身下马,却已脱力,险些摔在地上,段岭马上摘下武独的铠甲,只见他的肩上插着一杆箭。 元人的箭上有倒刺与血槽,段岭解下马鞍侧旁系着的匕首,点起火,将匕首在火上烧过。 “我拔箭了。”段岭说,继而把箭身砍断,将匕首□□武独肩上。 武独伏在段岭身上,一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段岭剜出箭头,武独的力量也随之收紧,随即段岭狠心一挑,箭头落地,鲜血狂喷出来。武独那力度直要将段岭抱进身体里。 段岭抱着武独,借着一点点光亮,给他上药,用布巾堵住伤口。武独准备的金创药颇有奇效,没多久就止住了血。 “痛吗?”段岭问。 “别说话。”武独看着段岭的双眼,说,“你不报答老爷一下么?” 两人呼吸交错,段岭亲了上去,主动与他唇舌交缠,发疯地、贪婪地吻着武独。武独则如同野兽一般,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吸吮他的唇、舌头。两人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吻得天崩地裂,几乎无法喘息。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响起,开始下雨了。 “不行。”武独说,“这儿还是很危险,咱们得尽快离开。” 段岭知道自己失踪的这一天里,武独的精神一定焦虑到了极点,找回他后一身力气便随之离去。他侧过头,把耳朵贴在地上,感觉到远方似乎还有追兵。 “我带着你走。”段岭说,“你骑在马上,睡会儿。” “嗯。”武独答道。 雨点落下,继而唰唰声响,暴雨铺天盖地。段岭上马,武独则伏在段岭肩上,两手绕过他的腰,无力搭着,脸色苍白。 段岭一手覆上他的脸,只觉十分心痛,凑上去亲了亲,脱下白虎明光铠,让武独穿上。 暴雨声掩去了世间所有的声响。段岭蓦然感觉到危险正在不断靠近,立刻解下弓箭,警惕地看着树林外的黑暗。他弯弓搭箭,听见一阵呼啦啦的声响,瞬间放箭。 一声凄厉的隼鸣响起,是元人的探隼! “驾!”段岭一抖马缰,在雷鸣与暴雨中冲出了树林。刚一出去,便有元人声音大喊,上百人追着奔霄,在树林前一个疾转,紧接着乱箭朝他们射来。 他们一直没有离开!始终紧紧咬在他们的身后!一定是那探隼带来的! 雨越下越大,这里山林中的树木被砍得太厉害,随处都是光秃秃的,一旦暴雨便容易引发山洪。奔霄毫无怨言,就像武独一样,带着他们狂奔,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松山。 再往东边去,就是辽国的地界了,段岭策马,不辨方位地在峡谷中一路狂奔。背后则是上百元人,衔尾直追。 一箭射来,擦过两人身体。 “奔霄!”段岭大喊道,“全靠你了!” 奔霄竭尽全力狂奔,在这白茫茫的大雨之中,山林间已满是积水,奔霄踏出一路水花,犹如穿过沧海,带出白浪的飞鹰,朝着大海的尽头冲去! 背后全是横飞的乱箭,前面又一队元军远远冲来,眼看两百人已成夹击之势。 “糟了!”段岭喊道,“武独!咱们被包围了!” 武独伏在段岭的身上,陷入了失血后的昏迷,一呼一吸,悠远绵长。 “武独!”段岭焦急喊道,“快醒醒——!” 奔霄转向,沿着两军合围的间隙横着冲出。元军手持长矛,朝着中央挤压,段岭大喊道:“武独——!” 就在那一刻,天上闪电再次划过,黑暗的山林为之一闪,被照得如同白光! 武独蓦然醒来,喝道:“抓紧了!” 武独从昏迷中醒来,瞳孔在这闪电中微微收缩,继而一抖缰绳,两人拐弯,冲到山路尽头的悬崖。 “驾——!”武独喝道。 武独驾驭奔霄,直接冲出了山崖! “武独!”段岭大喊道。 本以为两人将跃出空中,坠入万丈深渊,奔霄却踏上了实处! 武独借着闪电照亮黑夜的那一刻,看清了两人身处险境——是一座日久失修的吊桥,脚下则是近百丈深的悬崖! 奔霄一路踏过那吊桥,发出凌乱的巨响,两人冲过吊桥的最后一刻,武独左手烈光剑,右手匕首在两侧一斩。 吊桥轰然崩毁,带着追兵坠下深渊。 段岭不住喘息,武独停下奔霄,两人一同回头,余下的元军纷纷在崖前止步,各自弯弓搭箭,武独果断撤离。 下山后,足足奔行四十里路,仍在下雨,荒原上全是积水,已是早晨,天色却依旧昏暗。远方乌云之下,黑黝黝的一座城出现在天边。 “到了。”武独说,“那里就是邺城。” 段岭一夜惊魂,已经快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武独已恢复了不少,盔甲挂在马鞍旁叮叮当当地响,他只着单裤,上身套着白虎明光铠,身材高大,明光铠已有点穿不下,脸上脏兮兮的,两人向着邺城靠近。 “是奔霄!” “万里奔霄!” “校尉居然回来了——!”有人在城楼上喊道。 段岭还未通报,对方却已开了城门。 “他们认得奔霄?”段岭问。 “进去你就知道了。”武独虽然依旧疲惫,言语中却透出轻松之意,摸了摸段岭的头。 邺城所有将士都出来了,围在城门两侧,目送武独带着段岭穿过邺城正街,进入太守府内。 邺城日久失修,仅有的几条道路全是泥水,城墙残破不堪,两侧百姓屋顶搭的大多是土瓦,个别屋上还铺着茅草。邺城军越来越多,纷纷围上前来。 “武独!”有人喝道。 武独做了个手势,在府外翻身下马,喊道:“出去布防!严加巡逻!元人说不定马上就要来了!” “太守大人!” 刚一进去,林运齐就过来了,段岭全身湿透,被淋得狼狈不堪,摆摆手,倒在厅堂中央的榻上。 “太守大人?这是新来的太守?年纪这么小?哟,长得还挺漂亮。” “太守,百姓找我们要牛,怎么办?” “这是太守?今年的军饷可以发了吧?弟兄们等着吃饭呢!” “河间传来急报,今季的麦子……” “昨夜发现元军于松山中驻地……” “横山远溪处有山贼肆虐……” “老太守生死不明!现在派人上任?朝廷这是什么意思?!” 厅内进了不少人,你一言我一语,段岭没一个认识,只得茫然点头,摆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听到林运齐唯一的一句:“太守大人需要休息,明天再说,该给你们的都会给你们,我们家太守是探花郎出身,朝中是有人的,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各位请——” “再吵!军法伺候!”武独蓦然怒吼一声。 厅内静了。 林运齐把人纷纷请出去,声音便逐渐变小,远离。段岭心道我的老爷……我的老天爷,继而无视了那一群武将,朝武独身上一靠,睡着了。 再醒来时,段岭已经要饿疯了,看到武独打着赤膊,肩背上缠着绷带,只穿着衬裤,盘膝坐在榻下案旁煮粥,香气扑鼻。 段岭的肚子开始叫了,武独便朝榻上看了一眼。 “醒了?”武独问。 段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进了房间里头,外头黑压压的,雨声不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刚醒。”武独知道段岭想问,说,“天要亮了,你睡了快有十二个时辰。” “伤好点了吗?”段岭问。 武独转过身,让段岭看肩背上缠的绷带,段岭说:“坐过来。” 段岭从身后抱着武独的腰,吻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亲他的耳垂,武独侧过头,与他亲了下,脸红了。 “粥……要糊了。”武独说。 段岭笑着放开他,武独便去盛粥给他喝,说:“当心烫。” “怎么找到我的?”段岭爬下来,问。 “邺城城防军注意松山已有一段时候。”武独答道,“他们的斥候正在调查元军在这附近的营地。只是太靠近辽,不好随便动手。你被抓以后,他们还追丢了,我马上冲往邺城找军队帮忙。” “牛哪儿来的?”段岭又问。 “河间、邺城,个头大的、皮厚的、能撞人的牛都带出来了。”武独说,“我带了一千人,他们不敢倾城出动,生怕被元人调虎离山。” “余下的人和牛呢?” 武独答道:“出去两百二十三头,回来了百余头。人几乎没什么事,都回来了。妈的,一群老兵痞子。” 段岭心道一定是见太守新来,且一个兵也没带来,不想为新官卖命,人全部躲在后头,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也只有武独会拼着命进来救他。 “是我不好。”段岭说,“不怪他们,我太蠢了。” “抓你的人,就是元人的王子?”武独问。 “嗯。”段岭答道。 “被金乌咬了没有?”武独又问。 “没有。”段岭说,“他一直……以前我们在名堂还打过架。” 段岭曾经提过他在上京的事,也朝武独说起过拔都,就是那个第一天去学堂就打架的少年。 武独一脸“早知道揍死他”的表情,说:“他该不会是想像那个党项人一样,对你怎么样吧,他和那党项人是一伙的?党项人呢?在不在元人军营里?” 赫连怎么可能在拔都的军营里?段岭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武独的想法,他似乎对“那个党项人”特别记恨,反而对拔都没什么看法。毕竟试过一下,知道拔都不是他的对手,便不放在心上了。可赫连也不是武独的对手啊,难道因为在潼关时他俩还没捅破那层纸,所以武独对赫连印象深刻? 第134章 治城 段岭本以为武独找到他以后会骂他一顿,实在是太不小心了,还害得他中了箭。 “对不起。”段岭说,“是我大意了。” 武独答道:“下次当心点就行,是我没看好你,还好你没事。” 武独这么一说,段岭更是愧疚得无以复加,想了想,凑过去,又亲了下武独。武独反而笑了起来,摸摸段岭的头,把粥递给他,那一刻,段岭觉得他有些时候简直像极了父亲。 “你骑着奔霄。”段岭说,“他们就不看在我……” “嘘。”武独示意声音小点。 段岭喝了口粥,低声道:“不看在先帝爱马的分上,帮你救人么?” “刚进城还差点被捅。”武独答道:“问我这马哪儿偷来的。” 段岭一手扶额,彻底无语,武独自嘲道:“先前都传是我害死了先帝,可谓是声名狼藉。” “对不起。”段岭说。 段岭心里想的是,征北军是父亲旧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部下,这么对武独,实在太过分了。武独自然不可能与这些兵痞子一般见识,摆摆手示意无妨。 “关你什么事?”武独说,“把他们都揍踏实了就好了。” 他既骑先帝的马,又骑先帝的儿子,自然也不把一群兵痞子放在眼里。 段岭喝了三大碗老姜与嫩鸡肉熬的粥,登时感觉好多了。 “吃饱了么?”武独问,“再来点?我让人杀了一只鸡,这儿什么都贵,像眼下只有鸡吃得起,家家户户都有养。” “不吃了。”段岭发现武独做饭似乎有了质的飞跃,武独笑着说:“郑彦教的。” “这太守府修得挺好看的。”段岭说,“城里这么穷,只有府上用这么好的木头。” “先前兵变了一次。”武独说,“太守被元人抓走后,士兵们在裨将的带领下,把府里头的值钱东西洗劫一空,大部分都拆出去换钱充军饷了。” 段岭:“……” 段岭心道师兄弟没说错,邺城果然是个狼窝。 “吃饱了该做什么?”武独看着段岭说。 “想洗澡。”段岭说,“淋了雨,身上不舒服。” “老爷给你洗。”武独上前抱着段岭,就要亲他的脖子,段岭马上满脸通红,想也知道你要怎么“洗”,忙道:“你伤还没好!别乱来!” “你快吃点东西。”段岭说。 武独笑着去喝粥,段岭在旁看着他,武独不经意一瞥段岭,说:“太守,你好像条小狗儿,天还没亮,得等会儿才有人烧水。” “算了,别麻烦人了。”段岭去找了湿布擦身,武独便放下碗,脱段岭的衣服,一边给他擦身,一边伸手乱摸,两人亲吻缠绵。好一会儿,段岭再三要求,武独才只得忍着,等伤好了再说。 天亮了,段岭还未整理好心绪,武独箭伤未愈,面前已有排山倒海的麻烦事正在等着他。 这天他走马上任,面前全是超出他能力的事,一件比一件离谱,首先要做的,就是赔老百姓的一百二十头牛。 其次则是提防拔都与元人随时可能来推倒他的城墙,杀他的百姓,抢他的麦子,烧他的村庄。 再次就是准备一万八千两白银,给父亲的老部下们发钱,否则他们就会推翻他的统治,铲平太守府,拆他的梁搬他的柱,把木头拿去生火,说不定还会抓他去犒军。 最后,是准备五万石粮食,否则今冬无法度过,北方的难民一来,大家都会在寒风里饿死。 当然段岭自己是不会被饿死的,武独会去抢东西给他吃,实在没东西抢了,他还可以吃武独……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新来的太守与校尉,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看看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库房里空空如也,城墙急需修缮,元人弃了营地,下落不明,料想正在四处打劫。 而关于拔都的事,武独一句也没有问,段岭不禁好奇。不过在这点上,武独还是很聪明的,不怎么提无关人等。也许也正是因为自己很少提到拔都的原因,武独还没有生出什么提防之心。 希望拔都不要再来了,段岭心里叹气,怎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呢? 林运齐与孙廷各坐一边,余下则是跟着他来的王钲、严狄这些自己人。 武独则穿着一身蓝色的袍子,敞着胸膛,依旧像在丞相府一般,懒洋洋地坐在段岭身侧的榻上,望着外头的雨想事情,兴许是在想怎么收拾邺城的军队。 孙廷坐在一旁,看看武独,又看段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担忧。 这个太守就算说不上是他请来的,也是因他而来,能办好事情吗?段岭知道孙廷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他太小了,根本处理不好邺城的事。 然而,当官治城就像学武练拳一样,各有各的修为,各有各的功夫。会当官的人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心里一定是清楚的。 段岭开始办他的第一件事了,说:“王钲你到衙门去,主掌刑罚审判,让余人都到衙门办事,拿着任命状去,这就去吧。” 林运齐虽是功曹,人事任命上还是得听段岭吩咐,便提笔记下。王钲朝段岭领命,前去上任。 “管钱的没来。”段岭说,“运齐先替我管几日库房,好做清点,历年亏空,结余,都翻一翻。” 林运齐也领命去了。 段岭朝孙廷说:“孙廷,你我也算有缘,府上就交给你了,你去挑十名弟兄,暂充当府上护卫一职。” 段岭看了眼武独,武独还是看着雨出神,段岭知道他听见了,事实上有武独在,府上有多少守卫,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孙廷说:“大人,您不知道老兵们的脾气,就这么带进来,万一冲撞了大人您……” “不碍事。”段岭说,“去吧,愿意来府里任职的,月饷加二十斗。” 孙廷便也领命去了。 “严狄。”段岭想了想,说,“给你三天时间,看看城墙,入秋前须得加固,城外战壕、拒马桩也得翻修。除此之外,箭楼、城关、城栅、哨楼,如何修,需多少钱,多少人,全部开出单子,交给运齐。征人修建,要多少人,工期几日,交给武独。” 严狄答道:“是。” 段岭又说:“再找运齐要十两银,可请城内将士们喝酒。” 严狄也领命去了,剩下段岭与武独两人,一时默不作声,只有段岭在翻上一任太守记下的政录。政录由太守自己或让刑名记录,记下他每天做了什么事,行政如何,段岭翻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问:“这前任太守没家人吗?” “不知道。”武独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吧。” 段岭哭笑不得,武独从沉思中回过神,说:“组亲兵做什么?还得多出二十斗米。” 段岭答道:“咱俩新官上任,平日府里头做什么,说什么话,外头的人都不知道。组十名亲兵,他们成天在府上走动,知道我是什么人后,定会出去外头说。军营里消息传得快,尤其兵痞子们,总会相告,这么一来,也免得个个猜来猜去。” 段岭知道要取信邺城人,必须做的事就是让他们来看,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样大家才能放心。 “嗯。”武独说,“不过亲兵来了,就不好对你动手动脚了。” 段岭打趣道:“你真想当着亲兵的面动手动脚,我一来打不过你,二来亲兵也打不过你,这整个邺城里没人打得过你,你要当着谁动手动脚,还不是由着你喜欢。” 武独正在喝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脸上带着红晕,本想调侃段岭几句,反而被他给揶揄了。 不片刻,孙廷带着十人进来,朝段岭与武独行礼,武独只是扫了一眼,便不说话。孙廷给他们排了轮值,日夜五人更替,两人在外头守着,两人巡逻,一人在门外听吩咐跑腿。段岭十分满意,让孙廷找林运齐去记册。 林运齐清点过库存回来了,果然与武独说的差不多,官库里头分文不剩,官中还欠着百姓的不少白条。府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卖了,茶盏还剩下两个。 “太守是光棍吗?”段岭觉得不大可能。 “太守有四个小妾。”林运齐说,“三个与当兵的私奔了。一个卷了细软去跟了山贼。正房是琼州人,听得太守失陷敌营,便带着儿子,让人护送她回娘家去,路上没消息,也不知去哪儿了。” 段岭心道当真是树倒猢狲散,说:“看来吕大人在位的时候,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啊。” 林运齐万万没料到段岭就这么把大实话说出来了,尴尬道:“那个,王大人……这儿还有不少借条,乃是吕大人生前……不,在府里的时候,百姓找他借的。” “看来是这样。”段岭道,“欠着老百姓的钱,还要放高利贷出去,啧啧,这生意做的。” 林运齐这人圆滑,段岭也不说什么,接过库单,里头全是朱砂写的赤字,还有一摞白条。 林运齐说:“借款倒比白条多,想必是抵得过来的。” 段岭想了想,说:“咱们带来的钱粮,按俸禄算,也有两千石吧。” “路上没花多少。”林运齐答道,“您与校尉将军都是正四品,共两千二百八十百石,折算为银是一千一百两。” 太守与校尉为正四品官,段岭领一千一百石的年俸,武独因为是校尉将军,多了一项盔甲与兵器折旧,多发了八十石,最后折成了一千一百两。 “官中支一千两出来。”段岭说,“先把吕大人欠的白条偿清。至于借据……” 段岭看武独,武独瞥段岭,莫名其妙道:“你看我做什么?” 段岭无语了,只得说:“你们都退下。” 亲兵刚来,就要左右退散,段岭先前说好的开诚布公,只得先关门谈几句。过了一会儿,段岭谈妥,众人又都进来。 “孙廷。”武独说,“你拿着这些借据,到正街市口处,召集百姓,当众给烧了。” 孙廷十分惊讶,林运齐也猜到了,便笑着点头。 孙廷说:“那大人吃什么。” “老爷说了算。”段岭说,“不必替他发愁,记得说是校尉的主意。” 孙廷马上道:“小人替全城的百姓谢过将军!” 孙廷走后,林运齐说:“大人……” “一年八十两。”段岭说,“省着点儿也够吃了。” 林运齐说:“不,大人,下官只是提醒一句,还得想办法,还百姓们的牛。” 段岭心道差点忘了,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一头牛三千钱,折成二两八分银子,段岭颇有点头痛,还得另外想办法。 武独道:“牛是我借用的,不关太守的事,到时我去替他们耕地,耕时叫我一声,把犁给我套上。” 段岭忍不住笑得直抽,林运齐知道武独不过也是开玩笑,说:“想必校尉将军是有盘算的。就白提醒一句。” 段岭知道武独嫌林运齐话多啰嗦,便打发了他,让他去歇着,今日应当没什么事了。 武独问:“办完了?” “暂时办完了。”段岭说,“还得想想办法。” “那轮到我了。”武独说,“外头那跑腿的,把两名裨将叫进来,提醒他们备好跌打伤药,有什么祖传护心镜和铠甲,好东西都招呼上。再传两个跌打大夫,备好担架,去院子里头候着。本将军明人不说暗话,要打人了。” 段岭;“……” 第135章 立威 一炷香时间后,先是一名裨将倒着飞了出去,撞翻外头的花架,花盆碎了一地。 另一名裨将站着看武独,不住喘气,武独说:“我说,你动手。” 裨将道:“不敢与将军动手。” 武独说:“不动手,怎么知道深浅呢?接下这三招,校尉换你当。” “将军说笑了……”裨将一句话未完,武独已倏然动脚,那裨将也飞了出去,撞在照壁上,登时鲜血狂喷。 武独站在厅堂门口,挡住了外头的阳光,说:“让你们出兵救人,一个个站在后头看,找不到太守,自己就回来了。先前朝廷命官失陷在敌营里头,没治你们个临阵脱逃的死罪,如今还想依样施为,顺手送掉新任太守的一条性命?!” 段岭在里头听着,也不说话,心道武独心里什么都清楚得很。 武独那两招下手甚狠,裨将穿着铠甲,中了一下他隔山打牛的内劲,震伤了脏腑,竟是吐出血来。 亲兵们都眼带恐惧地看着,武独提着剑,走上前去,孙廷忙道:“将军!将军手下留情!” 武独以剑挑起其中一名裨将的下巴,说:“吕太守丢了,朝中没有追责,正是因为新任太守保了城中将士的性命,还当邺城没了你们真不行?” “将军。”段岭果断道,“手下请留情!” 段岭在那一瞬间,有预感武独确实想杀人,哪怕隔着好几步远,依旧能感觉到武独的一身杀气外露,也猜到武独想现在下手,杀掉一个以震慑邺城军队。有时候,杀人确实是可以解决问题的,但不杀人,也能解决问题。 武独的剑已插|进了那裨将头盔与铠甲的间隙中,手上使力,就要捅进去。对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住发抖,迎上武独森寒的目光,意识到这新上任的校尉,确实是会动手杀人的。 然而他满口是血,已说不出话来了,只得不住发抖,以眼神求饶。 “项上人头,且先记着。”武独收剑,说,“空了不妨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来历,哪怕你卖了我俩,以我功夫,也必不会死。逃得一命后,谁卖我的,全家必永无宁日,迟早被我杀得鸡犬不留。” 接着武独便转身进来,依旧靠在榻上,懒洋洋地倚着。 “孙廷把人带进来吧。”段岭说。 孙廷扶其中一名裨将,扶不起,只好与亲兵一同架着其中一个先进来。 “手搁上来。”段岭说。 那裨将咳了几声,鼻孔里都是血沫,段岭便为他把脉,说:“另一个也扶进来。” 武独踹的都是同个地方,肋骨折断插入肺,段岭便亲手为二人依次扶正了肋骨,开了药让他们回家调理。 段岭说:“将百长挨个唤来,一次来十个,依次点名进来述职。” 邺城最重要的是军事,最初也是作为军防重镇建设,平常别的县郡,都是太守为主,武官为辅。然而到了常年交战的国界,武独的职责显得愈发重要,段岭反倒变成了为这一整支军队提供补给的后勤。 人都来了,站了满厅堂,段岭说:“坐,不打你们。” 余人才纷纷坐下,两名裨将一姓白、一姓褚,各领千人,进来的也正是白裨将的十名手下。 “有什么难处,想怎么过日子,带兵带得如何。”段岭道,“都说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段岭拿着兵册,点了个人,说:“从你开始,将军脾气不好,莫要让他等久了。” 武独笑了起来,喝了口茶,第一名百长想了想,便道:“太守大人,没钱,弟兄们吃不上饭,饿着肚子,打不了仗。” “已经解决了。”段岭说,“回去就能领到军饷,还有什么?” “山贼太嚣张。”其中又一名百长说道。 武独漫不经心地拿着本子,一边读书,一边听百长们述职,段岭知道他都听进去了,先是问了一轮,便打发这十人回去,再传人进来,又问一轮,直到用午饭时,才揉揉太阳穴起身。 “你在看什么?”段岭问。 武独抬手朝段岭一扬,是一本《食经》,恰在此时林运齐带的管事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段岭便吩咐一切从简,穷得叮当响的,不要铺张浪费了。 “得上哪儿弄点钱去。”段岭愁眉苦脸的,自被郎俊侠带到上京后,虽不说锦衣玉食,却也从未愁过钱。父亲在世时,吃穿用度虽不怎么稀奇,但吃什么菜,喝什么茶,用什么器皿,也有些讲究。 待跟着武独,初时穷了半年,后来又渐渐好了起来。 “我想办法去。”武独说。 段岭认为既然来了邺城,武独就得出去办事,放他一个人在府上不会出什么问题,他既身上带毒,又有白虎明光铠护身,还会一点武艺,能出什么事?但武独始终坚持跟在自己身边,还要怎么去赚钱? 吃饭时二人俱沉默不语,段岭说:“得写封信,派个人,送去辽国给费先生,让他帮咱们借点粮食回来。” 武独说:“附近不是山贼多么?钱想必是不少的,过得几日待伤好了,抢山贼的就是了。” 段岭想到邺城多年来民不聊生,落草为寇,总是有的,也必须尽快除掉,可是杀山贼能抢到多少东西? “邺城以前靠什么过活的?” 在段岭的印象里,邺城就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特产,既无法拿去与各地做交易,也不能与中原等地换取物资。 “炭。”武独吃着饭,答道,“烧炭往南方卖,山里的树被陆陆续续,砍掉了不少。” “能种粮食的地方不多。”段岭从前在书本上读到过北方水土流失,像上梓、浔阳等地有河有平原,已是中原沃土,奈何邺城山林地貌甚多,唯一的平原在与辽的接壤线上。 “树千万不能再砍了。”段岭说,“得找点别的东西过生计。” 外头还下着雨,这雨几乎就没停过,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意乱,全身黏糊糊的。段岭先是修书一封,让人送信去,再找来地图与县志,发现河间与邺城之间,是可以种地的,只是以前被辽人,如今被元人总是突如其来地劫掠。 前任太守从来不管,任老百姓自生自灭,想想也是,来了都想尽快调走,反正是别人家的江山,混日子得过且过就行,顺便捞点钱自己花。 段岭花了足足三天,初步从地图、县志上熟悉了这座城;武独也慢慢熟悉了他的军队,不下雨时,两人便在城中到处走走,收拾了两名裨将,军队一下就安分下来了。 虽然不知是真安分还是假安分,但至少目前不会出现什么麻烦,彼此都在观察,互相观察。武独给他们排了班,让所有士兵都动起来,前去巡逻。段岭查完邺城后,又开始查河间的一本烂账。河北的郡府原本在上梓,辽帝和议之后南迁,先是到河间,又因河间校尉需坐镇国界而迁到了邺城。 河间则由那日出来拒敌的姓秦的裨将与另一名姓启的裨将守御,这两城共计四千士兵,各驻两千,由武独统领。两城相距两百八十里地,快马加鞭,半天可到。 这几日里,河间的消息也源源不绝地传过来,每天一趟回报,由河间县官发出。段岭也暂不把人召来述职,先这么搁着,偶有书信往来,便直接批个“已阅”作为回复。至于远在东南方的昌城则更穷困,连元人也懒得去打劫,山贼土匪盘踞,距邺城将近四百里,段岭见那传令兵也颇辛苦,便让他十天来一次。 首先,三城之间须得建起预警信道,同时也要恢复彼此之间的往来联系。 “伤好点了么?”段岭收拾好后问。 武独活动胳膊、肩背,说:“去哪儿玩?” 武独猜到段岭想出去走走,段岭便道:“河间、邺城往来一趟,看看咱们的领地吧。” 武独点了一队兵,备好物资,当天便从邺城上路,段岭骑着奔霄,武独则挑了匹最好的马,跟在后头。 时值夏末秋初,几场雨一下,天气登时凉爽下来。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段岭问。 “六月廿一。”武独答道,“快到七夕了。” 没想到今年的七夕,居然会在河北过节,段岭驻马山前,眺望一河之隔的远方,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乡浔阳。 “辽人的地盘。”武独说,“如今被元人控制了。” 两人并肩驻马,夏末的凉风之中,草浪唰唰地响,段岭说:“九年前,上梓还很繁华,如今应该是破败了。” “想回去看看么?”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他对段家没有任何感情,也很少朝武独提起过自己的童年,在他的记忆里头,每一段日子属于不同的人。一如眼前的日子属于武独,上京的日子属于他的父亲,而上梓的日子,则属于郎俊侠。 “走吧。”段岭沿着河走,这条横亘河北郡的大河唤作浔水,山南水北谓之阳,邺城、河间人说话多少也带着一点浔阳人的口音,令段岭觉得十分亲切。父亲当年受封北良王,封地就是整个河北郡,他似乎天生对这贫瘠而原始的旷野有股归属感。 “有什么感觉?”武独朝段岭问。 “像家业。”段岭答道。 武独笑笑,明白到段岭的意思。 “那是什么?”段岭发现在河滩高处,有一座哨楼。 “王大人,这是曾经的哨塔。”孙廷答道,“浔水附近,从前也有些村庄,后来元人常来,老百姓便都走了。” “都走了吗?”段岭随口问道。 都走了,不过是说得好听点,想也知道这种村庄里头的人,都被杀了,并且被一把火烧了,唯余砖石垒砌的高塔与被烧成黑色的墙。段岭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不少东西,譬如砸碎的陶片与耕地用的铁器。 “让人找找。”段岭说,“能用的锄、铲都捡了,木柄扔掉,把铁带回去,以后也好用。” 武独站在一旁笑,段岭自己都觉得像个捡垃圾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省着点过,总是好的。” 废墟下埋着不少东西,这儿实在太荒凉了,连老百姓们也很少过来,段岭站在村外,抬头看那哨塔,朝武独说:“上去看看吧。” “走。”武独答道。 两人进了哨塔,哨塔足有近三丈高,外头是坚实的砖墙,里面则以木桩加固,空空如也。 “上头应当有个钟……” “小心!”武独瞬间喝道,紧接着左手一抖,抖开指虎,刹那间段岭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有人偷袭!是什么人?! 第136章 探查 那是一名黑衣人,段岭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寒光闪烁,一枚细针飞到面门,紧接着被武独一扑,两人翻身从哨塔上坠下。 又是三枚飞针,紧接着一刀砍到面前,还有一名黑衣人! 两名刺客同时挥刀斩下,段岭身在半空,踩上台阶,翻身一扑,以背脊护住了武独,两刀砍在他的背上,有白虎明光铠在身,只是砍破了外袍。在这短短瞬间,武独已抱着段岭,反身踏上内墙,借木桩的支撑一跃,飞身跃过刺客头顶。 一声轻响,两道药粉飞出,随即刺客摔了下去。 段岭甚至未看清武独的动作,武独却已牵着他的手,顺着楼梯飞奔下去,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冲出了哨塔。 孙廷正在指挥手下翻找,突见塔中有人冲出,吓了一跳,吼道:“有刺客!” 士兵们各自拔刀,武独喝道:“都闪开!” 黑衣人在前疾奔,段岭马上弯弓搭箭,两箭射去,那两名刺客听得箭矢破空之声,一个翻身躲过,落地时继续狂奔,逃向浔水,眼看就要跃入河中的一刻,突然脚下一个踉跄。 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地,武独依旧站着,握住段岭的手,段岭心脏狂跳,眼看两名刺客痛苦地在河滩上挣扎,抽搐,最后蜷成一团。 士兵们慢慢走上前去,不知这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别碰他们。”武独吩咐道,并与段岭靠近。 “是你的毒|药吗?”段岭问。 “嗯。”武独皱眉,用树枝挂去对方的蒙面布,段岭问:“你认识吗?” 武独疑惑,缓缓摇头,答道:“不像元人。” “会不会是……”段岭蹙眉,观察武独表情,武独与他对视。 “有可能。”武独低声道。 段岭的意思是会不会是蔡闫派来的人,而武独也猜到了这一点,两人当着孙廷等人的面不便多说。 “是元人?”孙廷问,“方才当真凶险。” 段岭仍在沉思,点了点头,说:“放在这里,不要去碰尸体。” 段岭知道刚刚武独怕有危险,一出手用的就是剧毒,毒|药见效居然这么快,从前极少见识过他这般本事,竟忘了他的看家本领就是下毒。 “还要上去吗?”武独问。 “要。”段岭说。 发生了这事,一下让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但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孙廷要去排查,段岭本想制止,毕竟以他们的功夫,真的发现了刺客也不是对手。但武独使了个眼色,示意还是随他去,莫要直说出来,免得对方伤了自尊。 进哨塔后,武独说:“应当是影队的人。” 段岭问:“影队一共有多少人?” 武独答道:“正好一百个,简直是阴魂不散。” “没关系。”段岭说,“现在冒头,反倒是件幸事,否则要是找个你不在的时候杀出来,说不定真要玩儿完。刚才下的是什么毒?” “蚀命散。”武独说,“一触到眼睛、口腔等地方就会中毒,跑出百步便将毙命。” “多吗?”段岭问。 “不多。”武独答道,“是少数能直接毒死人的药。” 段岭刚与武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打翻了他什么药瓶直接毙命,后来发现武独很少放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剧毒,便放松了警惕。今天一见,又顾虑起来。 “手上没事吧?”段岭问。 他刚才似乎看到武独是用手把毒粉弹出去的。 武独说:“不必担心,放毒是用内劲的,内力弹出毒粉,便不会在手上残留。” 上了哨塔顶上,段岭仍有点不放心,武独便在塔顶的一洼雨水中洗了下手,坐在一旁,让段岭坐在他的腿上,两人望着远方。 “影队不知派来了多少人。”武独说,“连邺城也不安全,得找个机会把人全部收拾了。” 段岭说:“要么派人把尸体送回江州去,若朝廷能认尸,也可警告他。” 武独答道:“有乌洛侯穆在,不会让尸体被押送回江州。” 段岭一想也是,郎俊侠一定会出手收拾,想必他最擅长杀人灭口了。让人送尸回江州,只会害了押送者的性命。 “你不必再想这事。”武独说,“这是我该费神的。” 段岭点了点头,知道有他在旁,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不差这几个刺客。 一阵风吹过,从哨塔上能看到河对岸的群山与平原,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如果元人从北面过来。”段岭说,“在哨塔上是能看见的。” “嗯。”武独仍在想刺客的事。 眼前的景象证实了段岭出发前的猜测。 “那边应该还有村落,应当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哨塔。”段岭又说。 “不知道,去看看?”武独回过神,问,“你想做什么?” “走。”段岭拉着武独下塔,召集士兵们朝远处而去。果然,将近十二里地外,又有一处废墟,这里也有一座哨塔,塔上还有钟架。附近则是错落的四间瓦房,以及大片荒置的田地。 十余年前陈国在此处与辽国有过一番交战,每当辽人入侵时,百姓就会敲钟警告。后来陈军打过去,辽军又打过来,彼此打得不可开交,疲惫不堪,最后辽人走了,钟也被熔成了铁,打成了武器。 “这儿已经没有人住了。”武独说,“否则敲钟警告,倒是不错的办法。” 孙廷说:“风大的时候,是听不见钟声的。” “可以看到远处。”段岭说,“两座哨塔之间距十二里路,点起狼烟的话能看见。” 段岭铺开地图,朝士兵们说:“大家分头行动,找这些哨塔,画出大致地图,在地图上标记,去,现在就去!” 段岭为这发现兴奋不已,如果能把邺城与河间之间的哨塔全部利用上,建成烽火台一般的哨所,也就意味着有一条小长城般的防线。元军每次过来都要渡过浔水,而不管是进攻邺城,还是进攻河间,有了这些哨所的传讯,都能给予元人致命一击。 武独却始终一脸严肃,眉头像个打不开的结。 除了地势平缓的平原上有着哨塔之外,在起伏的丘陵与悬崖上,还可以建起临时的哨所。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完全不用担心有被元人拔哨的危险。 段岭用了整整一天,与武独跑了小半路线。及至入夜时士兵们都回来了,段岭便吃着干粮,对着火光看地图。 “想到办法了吗?”段岭朝武独问。 “暂时没有。”武独已经暂时放弃了解决影队,朝段岭说,“有什么发现?” 段岭给武独看地图,上头是孙廷的部下们找到的哨塔,两城之间共计十二座,俱是曾经的村落所在,远远不足以成为烽燧的据点。 “不够。”武独说,“其中好几个离得太远了。” “不够的话,咱们可以建。”段岭说,“在这些地方,全是山上,挨个建亭,作为亭燧使用,而山里的哨点之间,用钟声传讯,既有烽燧,又有钟声。” 元马不适合走山路,浔水南边荒山甚多,反而成为了建立哨台的有利区域。这样一来,使用钟声与烽燧结合,还能大致判断元人的入侵是在哪一个区域。 于是这么一来,当真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段岭决定回去后就划分哨所区域,定下三十哨,每一哨驻五名士兵,在平原上的哨所还可自己种点粮食,权当补贴口粮。 翌日他与武独到了河间城,看得出武独对周遭的风吹草动高度紧张,时刻提防着。 “王大人。”那姓秦的裨将名唤秦泷,朝段岭行礼。 那天秦泷已经被武独教训过一次了,这人浓眉大眼,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带着部下亲自朝段岭谢罪,又准备了吃食与热水,供段岭与武独休息。 河间较之邺城要繁华一些,曾经是直面辽人的河北重城,城市中央乃是校尉府——也就是武独的官邸。校尉府为了抗击辽人,调动军队方便,是以常驻河间。没想到这许多年来你方唱罢我登场,邺城反倒变成了打前锋。 “其实你一直以来,都把河间守得不错。”段岭用热毛巾擦手,秦泷在一旁亲自服侍,答道:“大人谬赞了,缘因元人不常走河间路而已。” 河间与邺城不同,上一任校尉将军战死之前,两城便各自为政,城中军队名义上服从河间校尉,实际上则是秦泷的私军。段岭一看秦泷就知道此人满肚子算计,定会阳奉阴违,说不定那天夜里在城上早已看到了自己与武独,只是他故意按兵不动。 今春窝阔台来犯时,上一任校尉身先士卒,最后也没能等到本该是自己兵马的救援,死于敌手。 若武独不来,最有资格擢升为校尉将军的,就是秦泷了。 “县丞呢?”武独突然问。 段岭知道武独也感觉到了,秦泷虽居裨将之职,实际上却相当于河间城的城主。迎接太守与校尉将军时,县丞未曾露面,接待之人只有秦泷,多半这县丞就是被秦泷打发走了,免得碍事。 这人迟早是要除掉的,但现在不可直接拔刀砍死,须得搞清楚他会有什么对策。虽说除掉秦泷简单,但这样一来,自己与武独都分|身乏术,不可能再顾得上河间。 果然,秦泷答道:“林大人出去巡视村庄,未知大人与将军前来,在下已派人去召他了。” 段岭心道好吧,就容你再总揽大权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完了再来收拾你。 另一名裨将抱恙在家,武独也不多过问,只是朝秦泷盘问军队布置、军饷、物资、人事调动等。不同于邺城的是,秦泷并未开口哭穷,谈及饷粮时,只答道自己会妥善解决。 “够吗?”段岭问道。 “够的,够的。”秦泷笑道,“总不能让大人自己掏钱来垫军饷吧。河间这几年打仗不多,弟兄们勉强还是够过日子的。” “不够你得开口给我说。”段岭说,“秦将军,可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 “王大人爱民如子。”秦泷说,“乃是河北幸事,如今只盼大人能尽快迁来河间,施政泽民,就是大伙儿的愿景了。” 段岭答道:“迁府一事,是前任吕大人的打算。到我这儿,自然是不会迁的。” 上一任太守几次嫌弃邺城地理位置太差,风沙也大,希望迁到河间来,只是文书往来,一来一去,耗时太久,且太守又抱着调任回京的心思,便迟迟未办。 段岭知道秦泷不可能希望他把郡府从邺城迁到河间来,不过是试探。自己也不想迁,但他实在不大喜欢这种卖弄聪明的下属,若是上级或平级,玩玩心计也就算了,你一个管着两千人的裨将,僻处边陲,守着个鸟不生蛋的城,来这一套做什么? “秦大人想回调吗?”段岭心想要么开春写封信,把他给调回去,从邺城分出一名裨将来管河间算了。 第137章 强援 孰料秦泷不仅没有回答段岭的问题,反而同样反问道。 “王大人想回调吗?”秦泷问。 段岭:“……” 这一刻他似乎感觉到秦泷话中还有话,也许这家伙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好对付。 “京官任职期是三年。”段岭说,“迟早会走的。” “但也可不回调。”秦泷端了杯茶,恭敬地放在段岭面前,说,“三年京官之任,不过是一纸空文,富庶的地方人人都想去,穷乡僻壤,人人都不想来。何况邺城乃是边关,边城向来通融,不受三年轮任所限。” 段岭不得不承认,秦泷说的话自己无法反驳。 “吕大人在任之时,天天想回去。”秦泷说,“也无心在此处安居,如今王大人来了,若愿意长居此地,也不失为一桩幸事。一见大人的面,便知大人您是务实的人。” 段岭知道秦泷是在暗示自己——你迟早也是要走的。大家一边来当官,一边又想着怎么回去,迟早要回去。 连同甘共苦都做不到,只将此处看作升官发财的跳板,怎么可能当得好太守呢? “您说得是。”段岭客客气气地一揖,答道,“这句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得。” 这下轮到秦泷大出意外,毕竟自己的身份是下属,这么说,只是几句场面话,顺便捧对方几句,哪怕你只办三年,大伙儿也希望你一直留下来,说的人不当话说,听的人也不认真听,大家笑一笑就完了。 没想到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守,却品出了另一番意思。 “大人还很年轻。”秦泷笑道,“来日定大有作为。” 武独起身道:“既然林大人还没回来,稍后转告他几句就成,我们这就先回去了,余事照旧。再过几日,元人就会来攻城,回去后我有安排,大伙儿齐心协力,且先共度难关再说。” 秦泷意外道:“元人攻城?从何得知?” 武独听段岭说过,拔都立下十日必将拿下邺城的豪言,仔细询问过拔都的性格,得知这人向来说到做到,从小就是这脾气,如今已过第四天,还有五天半。 “明日会有书信前来。”武独也不解释,说,“须得加紧时间。” 秦泷要留段岭起码住一夜,武独却摆手道不必了,秦泷又说:“河间城后的山上有一温泉,洗去疲劳甚好。” 武独神色一动,段岭却忙得团团转,实在不宜留下,拖着武独走了,笑道:“以后再来吧。” 段岭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聪明人了,但之后怎么样,还得走着瞧。 “你不喜欢他吗?”段岭与武独一起换乘奔霄,走在前头。 “不大喜欢。”武独答道,“太油了,话里有话的。” 武独的目光是游移的,随时瞥向河间两侧道路,观察这附近的人。河间修建得比邺城好,但城里的百姓却仿佛比邺城更穷,一个个衣裳褴褛的,站在路边看他们。 偶尔还可见些男人,懒洋洋地坐在路边纳凉,虽是正当三四十的壮年人,却并未出去耕作。 “太懒了。”段岭说,“你发现了什么?” “一股匪气。”武独说,“你看那酒肆里头。” 他们经过一家酒肆,里面的男人个个强壮,不像当兵的,也不像吃不饱的老百姓,围坐在一起喝酒。段岭能感觉到,秦泷是河间最大的掌权者,主管多年来,城里头养了不少闲人。极有可能与附近的土匪勾结,或者说,秦泷就是这里的土匪头子。 “改天再来收拾。”武独说,“回去找严狄,走!” 奔霄一骑绝尘,把亲兵都甩在后头,穿过草浪起伏的山野,拐下荆棘丛生的道路,仅用了不到半天,在黄昏时就抵达了邺城。 “把严狄叫过来。”武独说,“马上开始烽燧工程。” 武独依次圈出地图上的各个点,吩咐严狄。严狄一看便嘿嘿笑,比了个大拇指,说:“大人是懂的。” 严狄身上还带着酒气,说:“可是如今人不够。” “调当兵的去。”武独说,“三天之内能全部整出来不?” 严狄道:“那怎么成?” “只要一个坯子。”武独答道,“过得几天,元人就要来了,能把信息传出去就行。” “那简单。”严狄说。 “给你分好人,这就去。”武独答道,“全部用邺城的人,送一封信去河间,让秦泷随时注意最后一个烽燧。” 武独写了名单,让孙廷跟着严狄去调人,段岭说:“你得亲自去。” 武独指指外头天色,意思是太晚了,而且不能单独行动。 “不能离开你半步。”武独说。 “就一会儿,没关系的。”段岭说,“城重要还是这么一会儿重要?” “当然是你的安危重要。”武独答道。 段岭没辙了,心想还是得想个办法,否则武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什么事情都办不了。待此事解决后,得尽快出击,把影队的刺客们分批解决掉。否则实在没法干活儿。 “你既然觉得他会来,就一定会来。”武独朝段岭说,“那天火牛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只是冲垮了他们的营地,并未杀多少人,这五千人,迟早会杀过来的。” 武独抬头看着墙上挂的地图,说:“邺城军已去探过一次,他们撤离了临时营地,只不知道如今藏在哪里,若能先带兵出去偷袭,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现在分兵不是好主意。”段岭说,“守株待兔要好些。”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段岭呼吸着邺城的新鲜空气,上了二楼,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他开始把这里当作家了。 从前他很少有这种感觉,隐于野太孤独,隐于市又太喧哗,如今与武独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竟有种这座城,是他俩的感觉。 “万一他们打邺城,秦泷不来救要怎么办?”段岭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悬。 “他一定会来。”武独说,“那天我将他揍了一顿,这厮是个聪明人,知道就算城破,咱俩也能脱身,一旦邺城丢了,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站在秦泷的角度想,他不希望被段岭干预太多,但也不想丢了邺城,毕竟邺城一失,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何况先是弄死了一个朝廷命官,现在再来一个要是又死了,江州那边一定不会放过他。 “睡吧。”武独说,“待这一仗打赢了,带你去泡温泉。” 段岭笑了起来,与武独下楼去,回入房中。 一连数日有太多的事要忙,秋收之日要到了,派去辽国的信差还没有回音,邺城的存粮仅够吃到十一月,炭还不到二十万斤,如何撑过这个冬天,成为最迫切的问题。 “怎么总是皱着眉头。” 夜里,武独抱着段岭,伏在他的身上,段岭始终愁眉深锁,武独也皱着眉,与他对视,鼻梁摩挲,亲吻他的唇。 “太多糟心事了。”段岭低声说,伸手解开武独单衣的系带。 “老爷养得活你。”武独抱着段岭,专注地亲他,看着他的眼睛,补了一句,“和你的百姓。” 段岭笑了起来,虽说未来的日子兴许很艰难,但至少这一刻,暂时沉湎于他灼热的体温之中,则能令他安心无比。 翌日清晨,两人还在熟睡,赤着躯体,段岭枕在武独肩前,武独胸膛起伏,一手搂着段岭的肩。 突然间房门被一脚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武独马上起身抽剑,望向门外。 段岭则还没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虽说*一刻值千金。”一个声音说,“不过恕我不得不提醒一句,元人快要打过来了。” “郑彦?!”段岭听到这声音,猛地睁开双眼,爬起身,躲在武独背后,探出头来看郑彦,眼中满是欣喜。 武独扯过自己的袍子,让段岭穿着,不耐烦地朝郑彦说:“滚滚滚,快出去。” 郑彦赶了接近一个半月的路,一身脏兮兮的,扛着把柴刀,手里拿着剑,晃悠晃悠,到前厅去了。 两人起床洗漱,段岭满面春风,郑彦居然来了!这下什么事都解决了! 郑彦坐在厅堂里挠痒,一身布衣已脏得不行,身边还坐着个同样狼狈的人。 “哟。”郑彦说,“看到我就这么高兴?想换换口味不?” “滚!”段岭笑着上去,踹了他一脚。 “拜见王大人。”另一人朝段岭行礼。 段岭点点头,见是郑彦带来的人,便道:“介绍一下?” “你俩不是认识的么?”郑彦莫名其妙道,“我看他在路上险些被山贼抓了去,便顺手救下来,他说来你这儿上任。你姓什么来着?” “我……我姓施。”那男人十分年轻,看容貌竟是比郑彦与武独还小,只比段岭大一点儿。 “施戚!”段岭想起来了,忙告罪,上前拉他的手与他亲近,说:“你可算来了,辛苦辛苦,路上没什么事吧?” 郑彦说:“要不是我把人救出来,险些就被山贼讨去当媳妇了。” “这个……”施戚登时大窘,段岭实在是受不了郑彦,忙摆手,说:“是我的错,幸亏你洪福齐天。” 施戚忙道:“丞相说,大人嘱咐过的,让人护送小的过来,是小的本想有罪在身,也不好给大人添麻烦,一合计就自己动身上路了。” 段岭点点头,施戚犯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非是当年赵奎倒台后,一级一级地查,查出他贪污了些银子,便押到牢中侯死。这种罪名,不过是李衍秋一句话的事儿,向朝廷讨了人来,自无不可。 于这孱弱的年轻人,却是救了他一条性命,恩同再造。 第138章 困境 段岭也不与施戚多寒暄了,直接将林运齐召来,账本与施戚对过,让他待会儿去洗个澡,洗了便上任。 正说话时,武独来了,朝施戚点点头,施戚又要拜,武独却一抬手,指指案几示意他坐着,自己则坐到一旁等开早饭。亲兵送上茶,供他喝过,武独只是一句不吭,听众人说话。 所有人都怕武独,这种威严仿佛伴随着他的出现而一直存在,似乎他才是这里最大的,段岭也逐渐发现了这点。 诸事交代完毕,施戚便去收拾打点上任,厅内余下郑彦、武独与段岭。仆役上了早饭,三人边吃边说。 “你来做什么?”武独问。 郑彦说:“找一件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 段岭看看郑彦,又看武独,说:“镇山河么?” 两人都没有回答,各自思考,段岭心道是了,便不再问下去。 “待多久?”武独又问。 “找到为止。”郑彦慢条斯理地答道。 段岭心道太好了,一定要把郑彦留在邺城,这样武独就可以出去带兵打仗了,这些日子里他愈发觉得,出发前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实在是失策。 “元人呢?”武独又问。 郑彦扔出一张羊皮,羊皮上还带着血,说:“昨夜有一名信使,穿过国界朝东北边去,信上的字看不懂,送你了。” 段岭马上接过,上头全是元文,那是拔都写的一封信,朝西面的窝阔台借五千士兵,半个月后,将直接打下邺城。 段岭翻译以后,武独只是发出了一声表示不屑的声音,说:“布儿赤金知道十天里打不下来,要借兵了。” “他们有五千人。”段岭说,“再借调五千人,共计一万,看来确实有攻下邺城的决心。” 郑彦说:“信差死在我手里,这信看来是送不到了。” “信使有好几个。”段岭说,“都是分头出发的,就是避免被截信,我这就写信给韩滨,让他随时准备,一旦元人军队经过,马上出兵偷袭。” 窝阔台的援军若要驰援,一定会取道玉璧关外过来,那条路非常难走,哪怕当年父亲前往上京,亦不会取道玉璧关,走那一带非常容易被偷袭。只要韩滨愿意,定可帮邺城截断元人兵马。 “可你怎么让韩滨出手?”武独说,“我要是他,不一定会动手。” “我再想办法。”段岭起身踱步,说,“就怕元人等不到援军,不会来打邺城。而且哪怕没有援军,拔都的这五千人也非常难对付。” 武独放下筷子,说:“这一次务必要把元人打到浔水北面去,只要攻城军不超过这五千人,我就能打赢他们。郑彦,你把你来时的路线划一道出来,府上安全暂时就先交给你了,别的人我不放心。” 他望向段岭,段岭寻思片刻,点头,武独便拿上剑出去,召集百长们开会,显然他有太多事要办,一刻也不容耽搁。 直到郑彦前来,段岭才松了口气,总算能放武独出去办事了。 “笑什么?”郑彦打量段岭,说,“太想我了?来亲个嘴儿?” 段岭看着郑彦,真是越看越可爱,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英俊潇洒,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住下就不要走了。” “你要嫁我倒是可以考虑。”郑彦一本正经地说,“咱俩成了亲,自然寸步不离守着你,旁的人都不勾搭了。” 段岭说:“莫要胡闹了,郑彦,你就没半点正经,男的与男的怎么成亲?” “淮阴闽北一带,男人登堂对拜,就是成亲了。”郑彦露出痞兮兮的笑容,说,“还可拜天地,你不知道?” 段岭诧异,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习俗。 郑彦说:“让我陪着你,总要给点好处吧。” 段岭说:“就这一件不行,别的你要什么,这儿都不短了你的。” 郑彦想了想,说:“那你给我洗个澡吧。” 段岭:“……” 半个时辰后,郑彦泡在院子里的一个大木桶中,河北太守捋起袖子一脸无聊地给他搓背。 郑彦的真丝手套搁在桶旁,眯着眼晒太阳,手上露出白虎刺青。 “这刺青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武独没告诉过你?”郑彦说。 “知道来历。”段岭问,“可为什么你的在手上,武独的在脖子上,昌流君的在脸上?” “哟。”郑彦说,“昌流君的你也看过?不是说看过的人都得死么?乌洛侯穆的你看过没有?猜猜在哪儿?” 段岭心想还好没说郎俊侠的在臂膀上,否则定会引起郑彦怀疑。 “他是我徒弟。”段岭说,“学认字做文章的徒弟。” “他居然还不认识字?”郑彦又说。 段岭:“……” 段岭心道你这么套话至于吗? 郑彦笑了起来,似乎很喜欢逗段岭玩,一本正经地说:“这刺青在哪儿呢,都有各自的讲究,轻易不能让人看见,看见的人,只有一个字——死。” 段岭:“……” “你自个儿想想。”郑彦说,“武独平日里是不是都穿衣服挡着?” “那你的刺青也被我看见了。”段岭说,“你也没杀我。” “我舍不得杀你。”郑彦说,“就只好让你随便看看了,把我包袱里头的衣服取来。” 段岭去翻郑彦的包袱,看见里头有一堆铁蒺藜,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上面闪烁着剧毒的蓝光。 “不要乱碰。”郑彦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你男人是用毒的高手,被割破手也是来不及救的。” “我不知道你也用毒。”段岭把铁蒺藜放回去,找出袍子。 “那不是我的。”郑彦说,“路上捡了些。” 段岭停下动作,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些带毒的暗器莫非是影队的?郑彦在路上杀了影队的人?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段岭又说:“你就这么出来了,不用跟着陛下吗?” “陛下让我出来的,谢宥会叮嘱他吃药。”郑彦从浴桶里走出来,顺手捋了把胯|下,半点不避嫌,玩了几下自己的那个。段岭只得装作没看到,把衣服扔给郑彦,再把他的脏衣服拿去洗。 郑彦洗过澡,武独也回来了。这天十分闷热,武独出了一身汗,到院中去洗过,与郑彦一般,都穿着雪白的布衣,各自坐在厅内。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便点头,示意已安排妥当,不必担心。 “怎么说?”武独问。 段岭知道他问的是送信之事。 “我查了本城将士履历。”段岭说,“派一队人,要曾经跟随先帝最久的,包括孙廷在内,也是韩滨的旧部,让他们骑着奔霄前去玉璧关,说服他为咱们出兵阻截。于情,韩滨虽叛过先帝,但那是情非得已,并无血海深仇,任大将军之人,多少都有些风骨。” 武独说:“边令白可不见得。” “我觉得韩滨不会。”段岭说,“他驻戍玉璧关多年,朝中提起此人,都极少有非议。于理,他也不能让邺城丢在元人手中,否则一旦元人越过浔水,玉璧关就要面临东西两线作战的困难,他不该不懂这点。你觉得呢?” 段岭最后一句问的是武独。 “让他们来。”武独说,“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据我今日巡城所见,虽俱是老兵痞子,但真要上阵杀敌,不会输给元人。若全是新兵,我反而会担心。先前他们缺一统帅,未能好好打仗,前任校尉和太守又都在瞎指挥,各人心生不满,方有邺城接二连三告急。” “敌人能少还是少点的好。”段岭说,“咱们直到开春,都没有新兵补充了,须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 “如果韩滨把人放过来。”武独说,“邺城迟早完蛋,一座城,两千人,绝对抵挡不住元人的军队。咱们必须提前带着全城人撤向河间,把两城军力合并在一起,方能抵挡外敌。” “这是最后的办法。”段岭道,“但我相信不会。” 孙廷当天带着信离开,快马加鞭赶往玉璧关,若无意外,以奔霄的速度四天可到。 “奔霄不会让我骑上去。”孙廷说,“我多带马儿,跑死一匹算一匹吧。” 段岭摆手,示意他在一旁等候,然后摸摸奔霄的马头,低声朝它说:“奔霄,你带孙廷到玉璧关去,他去送信,救我们大家的性命。” 说毕段岭招来孙廷,让他上马。 奔霄竟没有半点不悦,侧头看了段岭一眼,似乎有点疑惑,在等他也上来,段岭催促道:“走!你们快去快回!” 奔霄载着孙廷,一阵风般冲出了邺城,前往玉璧关。 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彦始终待在府里,武独则去设计战术,先前两名被他打伤的裨将带着伤勉强爬起来,陪他指挥练兵。 段岭去看过几次,不愧是当年父亲带出来的军队,一旦认真起来,便都进退有据,在冲锋陷阵上非常熟练,一看就是打过许多仗下来的,知道怎么样才能在战场上活下去。 大部分时候段岭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让这两城人在冬天活下去,他下令禁止伐木烧炭,让浔水南岸的山林恢复生机。现在百姓们正在用存炭,每年入秋时对木与炭的消耗都非常大,这么烧下去,烧不到入冬就要告罄。 还有他们的口粮……朝辽国派出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日夜兼程的话,现在也应该快到中京了。要是拔都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办。 这感觉是他一生中极为艰难的时候,从前他只要活下去,现在他则要带着这么多人,一起活下去。 武独对此的反应则是:你管好城里就行了,冲锋打仗是我的事,如果什么都要你心烦的话,那要我这个校尉来做什么?但段岭始终不放心。 “你就别担心了。”反而是郑彦劝说段岭,自从他来了,段岭就每天换着花样有好吃的,昨天是牛骨汤熬的汤底,卤肉浇头做的刀削面。今天则是盐爆河虾与秋葵汤,段岭有点心不在焉的,叹了口气。 “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式带兵。”段岭说。 郑彦答道:“当一个上位者,有些事,总得有人与你一起去承担。你以为武独是输不起的人?我看未必吧,从前他不知输了多少次,底儿都赔光了,认识你以后才渐渐地起来。” 段岭知道郑彦对武独的了解其实在自己之上,只得点点头。段岭相信如果需要,自己也能带兵,但一军不可有二帅,正如一国不能有二君,给武独出主意,反倒不如索性完全交给他。 这些日子里,武独甚至连晚上也会很晚才回来,段岭先自睡下等他,郑彦便在院里坐着看月亮,待武独回来,郑彦才径自回房去。武独进来睡在段岭身边,并不惊动他。 翌日睁眼时,武独又走了。 第139章 魂佑 拔都与他的军队迟迟不来,邺城派出十名斥候散入周遭侦查,发现几次元军的踪迹,现在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迂回曲折,以扰乱邺城军的判断,不知何时才会开战。 “他们在等什么?”段岭看着地图,眉头深锁着问。 “等进攻的机会。”武独答道,“至于是什么机会,只有他们才知道了。” 天气闷热,层层乌云滚滚而来,眼看又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这不是好事——段岭站在城头,观察远方的天气。一旦这场暴雨来到,他建立在邺城与河间之间沿线的烽燧便难以发挥作用,被雨水淋湿后无法传讯。 一片泥泞之中,行军打仗也会变得更困难,万一元人在这个时候攻城,便将非常危险。 风异常地大,第一座烽燧塔正在附近,城内有不少民兵正在练习射靶子,武独挑选了部分壮年人,让邺城军派出五名百长与二十名什长,带着他们做简单的操练。这样算是勉强多了两千人,然而操练时间很短,派不了什么用处。 这就是自己人的好处,不会产生什么冲突,但段岭觉得这些民兵不可能去与元人打,只能守守城,站在城上吓人。 “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段岭问。 “明天就是先帝的忌辰了。”郑彦答非所问。 “是呐。”段岭被岔开了思绪,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年了。每年祭日,陛下是怎么过的呢?” “不过是在宫中悼念。”郑彦,“还能怎么过?” 段岭点点头,忽见武独带着上百人,从城外回来。 “你出城去了?”段岭大声问。 “快下来!”武独抬头,朝段岭喊道,“站在城墙上做什么?太高了!” 一连两夜,武独都没有回来睡觉,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是去打探元人动静了。段岭便下了城楼,让人开门。 武独却不进城,说:“我都准备好了,不用担心,你先回去,快下雨了,我去检查烽燧,去,回去吧。” 两天没见武独,段岭十分想念他,要了匹马,追出去,说:“我与你一起去!” 武独要让段岭回去,然则想了一想,说:“过来。” 于是段岭与武独共乘一骑,郑彦留下守城,两人带着百余士兵前去检查烽燧。 “起来!”武独朝烽燧下的士兵喝道,“打起精神!快下雨了!” 烽燧内狼烟、木柴已备好,下雨时士兵会将之搬进避雨棚内,以免燃料被淋湿。两人依次看过去,检查了六座烽燧,段岭不时抬头望天,恐怕有问题。 “如果有元人的探隼就好了。”段岭说,“哪怕是信鸽也好。” “你爹说过。”武独答道,“他们有专门的猎禽射手,专杀信鸽。冷不?” 狂风吹起,黑云压城,在这苍茫大地上,武独抖开斗篷,裹着自己与段岭,斗篷猎猎飞扬,战马载着二人驰向远处。 “要下雨了。”段岭说,“希望他们千万别在这时来攻城。” 武独答道:“来也不怕,放心吧。怎么突然想跟着出来,想我了?” 段岭伸出手,从斗篷下搂着武独的腰,两人紧贴在一起,答道:“你说这一仗,咱们能赢吗?” “不会输的。”武独答道,“这是你爹的封地,他在天上保佑着咱们呢。” 然而天顶是重重乌云,乌云越来越多,时有闪电划过。武独驻马,说:“下雨了,先回去吧,明天我再检查余下的。” 武独吹了声口哨,士兵们齐齐转身,回城。不知为什么,段岭有着极其强烈的预感——拔都会在今天来攻城。 “报——!”一名士兵远远冲来,喊道,“孙廷大人回来了!” 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到嗓子眼,说:“快!走!” “报——!” 行到距离邺城不足四十里时,又有士兵来报,喊道:“斥候消息!元军出现在百里开外,正朝着邺城赶来!” 终于来了! 紧接着一声霹雳穿透天际,暴雨倾盆而下,段岭喊道:“他们来了!快!去个人!朝河间城报信!” 武独扯起斗篷,罩住自己与段岭,斗篷下露出英俊而冷漠的侧脸,冒着瓢泼而来的雨水驭马狂奔。 邺城笼罩在黑暗之中,雷鸣电闪,入秋前的最后一场暴雨来了。 “全部就绪!”武独一进城便喝道,“准备打仗了!这场打完,把元人都给赶回去!” 武独的几个手下马上分头去调动军队,段岭殊不知他居然这么快就收服了邺城军士,诧异地看着他。 “笑什么?”武独问。 “没什么。”段岭说,“你要出城去打仗了吗?” 武独答道:“分兵伏击,今夜可能不会回来了,先回去找郑彦。” 孙廷等在太守府中,一见段岭便单膝跪地,说:“太守、校尉大人,幸不辱命!” 段岭听到这句话时险些晕过去,扶着案角,激动道:“很好……很好。” 韩滨见孙廷带信前来,果然就如段岭预料中的一般,元军派出几只信鹰,分头将消息送到窝阔台处。窝阔台也派兵前来支援拔都。 而韩滨二话不说出兵,在玉璧关外伏击元人,孙廷随军出战,那一战打得元军人仰马翻,且阻断了前往邺城的道路。大功告成后,孙廷火速回邺城送信,提前一日抵达邺城,此刻拔都所在的元军主力部队兴许还尚未得到消息,他们的援兵不会来了。 也许已经知道了,所以他要冒雨攻城。 “你办得很好。”段岭朝孙廷说,“下去休息吧。” “是大人的信写得好。”孙廷说,“韩将军看完信,甚至没有多问,便去点兵了。” 段岭点头,放下心头大石,孙廷又道:“现在要出战?属下愿为太守大人当前锋!” “不。”武独摊开地图,朝孙廷说,“你留在城中策应。” 武独又朝段岭说:“我们在这里、这里以及这里,在这三处伏击他们。” 郑彦也来了,看了眼地图,说:“今夜下雨,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武独说:“已派人去通知秦泷,一来一回,急行军一夜可到。我率军出城,埋伏在城外,待元军来时,再偷袭他们的后阵。你们留在城中,什么都不要做,民兵会虚张声势守城。” “你最好等秦泷的援兵抵达以后,再发动袭击。”段岭说。 “不能把希望全部放在他的身上。”武独转身出门,段岭一路追出院中,又一道霹雳划过,照亮了黑夜,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地上。 “骑奔霄去!”段岭说。 段岭停步,拉起武独的手,武独背对段岭也停步。 “千万当心。”段岭说。 武独转过身,低下头,抵着段岭的额头,凑上前,亲吻了他的唇。 “等我回来。”武独答道。 大雨铺天盖地,哗啦啦地下着,仿佛想浇灭世间所有的烽烟,洗刷掉人间一切的罪孽,冲走新仇旧恨,洗净夜幕,以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元人来了——!” 当——当——当—— 钟声响起,民兵全部朝着城墙涌去,武独则率军从北门出城,驾驭奔霄,踏出千万水花,一声唿哨,身后士兵四散,各循道路,赶往伏击之处。 外头喧哗声四起,段岭站在府中,呼吸急促,不禁想起上京城破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暴雨,也是如此嘈杂。 郑彦袖手,站在段岭身后,他一身暗红色武服,低头戴上手套。 “咱们现在做什么?”段岭问。 “不知道。”郑彦说,“武独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你没主意?” “去城楼上看看可以么?”段岭问。 “当然。”郑彦答道,“你用什么武器?还没见你打过仗,会兵器不?” 段岭换了便服,扎起袖口方便射箭,取来长弓背上,并将一把长剑系在腰畔。雷鸣暴雨,两人出了太守府,赶往城楼。 民兵正在城楼下预备,人群拥挤,时不时听到有人呐喊。 “快将火盆端来——” “油呢?” “雨太大了!点不起来!” “太守来了!都让开!”郑彦一声大喝。 沿途人等纷纷自觉列队,段岭喊道:“弓箭队在哪里!跟我来!” 一名百长快步下来迎接,答道:“大人!风太大了!射不出箭!” 武独留下了一百名弓箭手,余下的士兵全部带出城去,眼下邺城除了弓箭队便只有民兵,士兵们在百长的指挥下纷纷就绪,登上城楼。 段岭走上阶梯时险些被风刮下来,那风实在太大,刮得暴雨几乎在横着飞。 保佑我,爹。段岭心中默念。 “不要上去!”郑彦喝道,“风朝咱们这边刮!太危险了!当心中流箭!” “不用怕!”段岭喊道,“上城楼!” 郑彦只得拖着段岭,上了城楼。 顷刻间风起云涌,钟声响,横亘天地的旷古飓风卷来,重重积雨层云被怒风裹挟着推向西面,东风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雨水与云在这神祇之手下不断退去。 在段岭登上城楼的一瞬,世间蓦然亮起,狂风夹着怒雨退开,夜空现出一道锦带般的银河,闪烁天际。 “点烽燧——!”段岭意识到雨停了,还有希望! 钟声再响,当——当——当—— 元军如潮水一般涌向邺城。 风渐小了下去,段岭走上城楼,衣袍在微风中飘扬。 在他的头顶是翻滚乌云退开后现出的闪耀星河,在他的脚下,则是布满水洼的大地。 “你来晚了!”段岭第一句话出口。 他不知城下的元军里哪一个是拔都,却知道他一定就在城下。 元军中发出号令,一声长喝,收兵器声响,齐齐退后。 一名少年元将驻马大军之前,推起头盔,现出拔都英俊的面容。 拔都一身战铠,策马持枪,驻于城前。 “我总是迟来一步。”拔都说,“不过现在好像还来得及。” 然而倏然间,邺城中央的高台上传出一声闷响,火焰冲天而起,照耀方圆十里!烽火爆发出的光芒与热度瞬间令元军措手不及,各自退后。 拔都勒住战马,退了一步。 五千战马踩出的无数水洼中,倒映着天际的闪耀星辰,在那银河尽头,有一团炽热的光芒在跳动,如同灼烧一切的烈火。 紧接着,远方的烽燧随之亮起,照耀长夜。 一座接一座的烽燧接连被点亮,如同一条蜿蜒盘旋的天路,通往远方。元军交头接耳,他们不止一次见过这阵仗,万里长城上的烽火点亮之时,便是双方大军对垒之日。 那漫天厚重的云层尽数退开,如天孙之手在天幕下嫣然挥去,生与死的彼岸,守护着这大地的战灵,仿佛踏着这天路而来。 谁敢犯我疆土,欺我儿臣?! 拔都回头,朝着军队大声吩咐。 元军齐齐弯弓搭箭,点火,朝向城中。 “朝后退!”拔都一脸冷漠,向着城楼上喊道:“我不想误杀了你!” 段岭却丝毫不惧,随之也弯弓搭箭,指向拔都。 “想打下邺城。”段岭说,“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拔都怒喝放箭! 双方同时射出箭矢。 “儿郎们!随我出战!” “杀——!” 邺城外,两道山林中伏兵初现,武独率军杀出! 段岭一箭,映着暗夜中漫天的星辰与背后烽燧的烈火,引领着城楼上弓箭手的上百箭矢,如暴雨般射向元军。 元军的上千火箭同时升起,映亮了按兵城前的拔都,与屹立城楼高处的段岭彼此的脸。 双方的箭矢俱带着光亮,犹如万点流星飞逝,点燃了整个夜空。 七月初七,段岭与拔都遥遥对视,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他们站在一道宽广的巨大河流两岸,彼此相眺。 这河流不知从何时咆哮而来,无情地将他们隔在永不能相触的人生两岸。 七月初七,旧恨新仇,怅望几许? 七月初七,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 ——卷三东风还又终——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第140章 告捷 七月初七,陈、元二国自上京之战两年后,第一场大规模战役就此发起。 这一年江州水患,流民四窜,北方动荡,国力空虚,大陈内忧外患,谁也没想到刚刚走马上任,驻邺城之日尚不到一月的新任河北太守竟然与河间校尉,联手发动了一场针对元人的大规模作战。 这一战中,元军攻城一夜不下,更受奇兵轮番偷袭,三更时,武独更发动了新一轮的冲锋。 “杀——!” 两千河北军杀进了元人的后阵。 若无这背后骑兵干扰,拔都十拿九稳能打下邺城,然而武独竟似不与他正面作战,每次双方一接触便马上退去。 段岭观察良久,见元军几次遭到背后偷袭,似欲变阵对抗武独时,军队却又仿佛指挥不动,意见不一,导致连番错失良机。 是了,他军中不齐心,想必那几名千夫长都不愿听拔都的号令,只想快点攻下邺城。军令不达乃是兵家大忌,若先前不出掳走自己那事,元军之中兴许还不会出这么多矛盾,这次真是阴错阳差。 两个千人队前赴后继地上来攻城,段岭带着城中民兵,抵挡元军的攻城巨木与攻城梯。 轰然巨响,撞柱冲向城门,数十人忙上前顶上,段岭奔上城楼率领弓箭手飞速掠过,连番射箭,每一箭射去,都有元兵应声倒下。 城上城下一片混乱,武独身先士卒,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几乎无人能挡他一招,烈光剑所到之处,连人带铠,一并斩开。 段岭靠在城墙上喘息,元军终于意识到若不先将城外的伏兵解决掉,根本不可能打得下这座城。继而分出近两千人,冲向武独的队伍,抵挡他的轮番攻击。 城门处攻势登时减轻,守城军推翻油盆,点燃干柴,四处都是黑烟。段岭瞥向烟雾中逃出的元军,觑机就是一箭,中箭人影登时倒下。 武独一身黑铠,在暗夜中如同鬼魅一般,元军一来他便冲进树林中。不到片刻树林起火,浓烟扑来,元军大声咳嗽,武独却又率军从旁杀出,眼看元军兵力不断少下去,竟是因游击战而逐渐折损在这黑铠武将的手下! 拔都怒喝,策马冲来,武独已杀得右手脱力,剑交左手,冷冷道:“来得正好。” 紧接着奔霄冲去,武独与拔都在马上短兵相接,拔都使一杆近三十斤重的黑铁长枪,武独手持烈光剑,借着马匹一冲之力,二人交锋。 “叮”的一声响,铁枪震荡,枪杆竟被武独一剑削断!奔霄朝着拔都的坐骑横撞过去! 拔都的战马被撞得翻滚在地,武独原地疾转,半身仍在马上,横过烈光剑就是一剑! 拔都立刻翻手拔刀,左脚踏地,吼道:“起!” 战马被他勒得嘴角带血,四蹄挣扎,支撑起来。紧接着他左手出刀,顺着武独剑锋横削,武独喝了一声彩,再次变招回削,拔都却已驾驭战马冲出战阵。 到处都是残兵,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段岭看见远方一道黑线滚滚而来。 “变阵——!”秦泷喝道。 两千增援赶到,冲上丘陵,变行军阵为冲锋阵,狂冲之中一字排开。 “冲锋!”秦泷吼道。 “撤!”武独喝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泷发动了冲锋,而武独带兵撤出城下战阵。元军马上变阵抵挡秦泷攻势,却已来不及,数千骑兵在战场上厮杀,杀得天昏地暗,已令邺城下成为了血肢翻飞的绞肉机。 “这里交给你了!”武独喝道,紧接着骤然离去。 段岭正要命人放武独进城,武独却带领手下绕着城墙离去。 元军终于溃败,却丝毫不现慌乱,撤军之时仍不断整队,沿着城墙另一头撤离,秦泷率军衔尾直追。段岭果断道:“所有人上马!跟着我走!” 元军经过东门时,队伍正在不断重整,突然间东门大开,段岭带着一百弓兵与上千民兵杀了出来,元军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伏兵,当即不敢恋战,纷纷溃散。 一时间刚要集合的元军再次被冲散,秦泷追至,与段岭会合。郑彦喝道:“太守!你玩过头了!快回去守城!” “不管了!”段岭大声道,将军队归并入秦泷队中。直追出十余里,天已大亮,秦泷方道:“不要再追了!全部回防!” 段岭本想试试看能不能抓到拔都,如今元军一败,乱七八糟的,已找不到拔都下落,只得作罢。 然而刚要撤离时,路旁又冲出一队伏兵,却是武独。 元军还没认出来,便又被冲散,段岭喊道:“武独!” “你怎么出来了!”武独喊道,“不是让你留在城里吗?” 段岭答道:“我怕他们趁机打东门,那里守卫太少了。” 现在邺城驻军只有几十人,秦泷朝段岭竖起大拇指,说:“你们当真胆大。” “不管了。”武独说,“换马,跟着我走,秦泷,你跟郑彦,咱们在浔水岸边包抄他们。” 元军大势已去,除了渡河无路可逃,其内部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吵得不可开交,树林中又有武独埋伏的哨箭此起彼伏地接应,一时间感觉到处都是伏兵,元军只得仓促渡河。 渡河至一半时,武独与秦泷再次带兵杀出,这一次的大败对元军来说才是毁灭性的,被杀得浔水中全是浮尸,至少杀掉了上千名元军。 最终余下不到两千元兵,渡过了浔水,撤回北岸,双方遥遥对峙。 “下次不要再来了!”段岭隔着河,一身全是血,拉弦的手还在不住发抖。 “撤吧。”武独说,“邺城守备空虚,须尽快回去。” 段岭最后还是没有见到拔都,这一战至此结束。 回到城下,到处都是伤兵,这一战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清点伤亡人数。”武独吩咐道,他进了太守府,就地一倒,盔甲声响,底下渗出不少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段岭的武袍已破破烂烂,露出内衬的白虎明光铠,也就地一躺,靠在武独的腿上,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 外头传来欢呼声。 “回禀太守、校尉将军。”裨将道,“邺城军死四百七十二,伤一千零一十三;河间军死三十六、伤六百零一。” “死伤这么多吗?”段岭闭着眼睛说,“待会儿我亲自去抚恤,睡会儿,不行了。” 江州入秋,官道沿途一片金黄。 信使快马加鞭,穿过大道——邺城七夕之战告捷,信使日夜兼程,把军报送到了江州,朝野为之震动,当天早朝上时,文武百官都傻眼了。 “元人撤回浔北。”谢宥说,“近期应该不会再入我大陈疆域。” “不向朝廷请战。”苏阀说,“就这么直接与元人对上,万一他们入冬再来报复怎么办?” “邺城距此地快马加鞭也要半月。”牧旷达道,“一来一回,足有一月,河间校尉上任时,陛下已下了‘权宜行事’的密诏。何况元人已不是伺机而动,乃是犯我疆域,这一仗,于情于理,都是该打的。” 蔡闫说:“四千人打五千人,倒也打了场不错的胜仗。” “殿下。”谢宥说,“此战不可以兵力多寡来判断实力悬殊。” 李衍秋沉默不语,仍在看地图。 谢宥上前一步,朝一众大臣解释道:“元军擅游击,不擅攻城,自玉璧关以东疆域,国界线上沿途城镇与元军交锋时,最常使用的方式就是闭城不出。但这一次,河间校尉武独则是率军埋伏,觑元人攻城之时袭其后阵。配合秦泷,两路包抄,一直追着元人直到浔水,虽未亲眼所见,但根据王山的军报所言,想必就是这般。” “这是当年先帝惯用的打法。”李衍秋云淡风轻地说,“那年在上京,与耶律大石战窝阔台,便是先行埋伏,袭其后阵。此战虽说军功都在武独身上,但王山功不可没,若无他截得元军密信,知会玉璧关下韩滨,袭元人援军,料想此时邺城已失。” 众人不语,蔡闫颇有点心神不定,李衍秋望向蔡闫,温和道:“皇儿觉得呢?” “嗯。”蔡闫答道,“便交由兵部评核吧。” 牧旷达又道:“虽已将元人赶出了河北,邺城、河间等地依旧误了秋收,月前征募民兵,难及农活,说不得还须得调些余粮,助他们撑过这个冬天。” 户部尚书叹了口气,说:“北方若再有灾民南下,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供给邺城所需。” “这便去办吧。”李衍秋起身道,“退朝。” 秋来天阔,北方风吹草低,滚滚麦浪。元人一撤,段岭便马上就地解散军队,让他们前去秋收,免得误了时候,一时间偌大的邺城空空荡荡,人们全部出去收麦磨麦了。 死去的将士要抚恤,伤者要探问,段岭足足忙了三天,简直是筋疲力尽。回到府后,段岭在房中给武独换药,先前箭创留了个疤,这次打仗又添了一道新伤。 “打一场仗,添一道疤。”段岭说,“过不了几年,身上当全是伤了。” 武独说:“合该多带几道痕,来日老了,你当了皇帝,嫌弃我时,便给你看看,自然想起我待你的好来。“ “说什么呢。”段岭哭笑不得,看着武独,心中动情,便抱着他的腰,俯在他肌肉分明的肩背上,亲了亲他脖颈上的刺青。 “那小子想必不敢再来了。”武独又说。 “他还会来的。”段岭说,“不到明年入夏,他一定会来。” 拔都打了个败仗,缘由段岭是清楚的,这并不代表他的实力不行,而是元军内部也有着分歧。下次再来时,他一定会做足准备,带上阿木古以单挑武独,并召来驻扎在呼尔的亲兵。 短暂的大半年时间,将是他们至为宝贵的休整期。 武独换过药,穿上外袍要起身,段岭问:“又上哪儿去?” 武独答道:“给你想办法找点吃的去。” 段岭笑了起来,说:“正在想办法,这本该是我的职责。” 武独摆摆手,说:“养家糊口,没有办法。” “哎,等等。”段岭说,“还有些事得想办法,咱俩一起。” 第141章 失控 段岭总想再去哪儿抢匹马来,两人一起骑着奔霄,总觉奔霄太累了,何况奔霄长这么大,也没个媳妇儿,先是跟随父亲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现在又给他和武独卖命,实在觉得对不起它。 段岭摸摸奔霄,决定让它先休息几天,自己与武独徒步去巡城。秋高气爽,距离上回一战已有将近半月,轻伤的兵员都好得差不多了。 “郑彦又去哪儿了?”段岭问。 “北上。”武独答道,“调查镇山河的下落,什么时候咱们也朝北边走去看看,现在缺多少吃的?” 段岭答道:“缺四十万斤粮食,邺城年年无余粮。粮食还是其次,更麻烦的是木头不够,冬天一来,势必冻死人。” “要么索性让他们去砍算了。”武独说。 “实在不行,过冬前也只能上山砍树了。”段岭答道,“可是砍完了来年山上又光秃秃的,几场雨一下,土就被冲走了,开不了梯田,也就种不了谷物,明年还得闹饥荒。” 曾经中原千里沃土,连年战乱后,到得自己手中剩下一堆烂摊子。 段岭与武独巡过城,来到邺城外浔水岸边,南岸逐渐有百姓过来活动,家家户户抢收粮食,秋收后还要脱壳,磨粉。 “骡子不够。”武独说,“要么去辽人的地方抢些?” 段岭笑道:“我这边朝宗真借粮食,你转身就去辽国地界抢东西,是什么道理?” 在武独的眼中,辽也好元也好,都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但当年的那场上梓之战与段岭相距太远了,他未曾亲眼目睹那一战的惨烈,也就对辽人恨得没这么深。取而代之的是,当年在上京求学的时光,令他多少仍对耶律大石与宗真一派的辽朝皇室有着亲近之心。 而元人,则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和风吹来,段岭抱着膝,坐在草垛上,靠在武独的肩前。武独一手搂着段岭,嘴里叼着根草杆,两人远远地看着浔水对岸。 过了浔水,便是辽人的地盘了。 “我要是耶律宗真,借你粮食?还得再考虑下。”武独说。 段岭知道武独不过是逗他玩,话里还带着点醋味,便笑答道:“是啊,他要是不借粮,咱们就只好饿死了。” “还是动手抢吧。”武独说,“咱们也打草谷去。” 段岭有时候真是拿武独没辙,一离开江州,就和条到处侵占地盘的野狗似的,不说校尉亲自带人去抢东西会不会落三个国家全天下人笑话,邺城军又不是蛮人,放火烧辽人的村庄、杀别人的妇孺怎么行? “我突然有个想法。”段岭看着对岸,眉毛动了动。 江州,秋来天阔,一只风筝飞进了御花园,呼啦啦地掉下来,落在东宫外头。 蔡闫快步走过,一脚踩上那风筝,步伐匆匆,进入殿内。 “都退下吧。”蔡闫语气森寒。 随侍都退了出去。 郎俊侠从长廊内走过来,看见地上的风筝,躬身捡了起来。 “线放得太长,便容易扯断。” 郎俊侠难得地主动在蔡闫面前说了句话,这是他将近一个月里,第一次先开口。 蔡闫猛然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郎俊侠。 “刚刚从御书房过来。”郎俊侠说。 “说我什么了?”蔡闫闭着眼,长吁一口气。 “太子勤于政事。”郎俊侠说,“苍生之福。” “谁说的?” “牧相。”郎俊侠答道。 蔡闫睁开眼,眉头深锁。 “我记得自我回朝以来,牧旷达从来没有在陛下面前夸过我。”蔡闫说。 “嗯。”郎俊侠点点头,这么看来,蔡闫还不算太笨,牧旷达的每一句话,都是想好了再说的,是和解,还是暗示? 但蔡闫已顾不得对付牧旷达了,说:“把冯铎叫进来,我有话说。” 郎俊侠出去传人,片刻后,冯铎来了。 冯铎的表情略有点不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等待蔡闫吩咐。 蔡闫朝冯铎说:“王山的消息又送到京城来了,这次是从中京送来的,辽国答应借给邺城两万石粮食,还特地送了封信过来。” 冯铎问:“信上说的什么?” 蔡闫心神不定,皱眉想了会儿,说:“没说什么,当年在上京时,与耶律宗真有过一面之缘,他让我写封信,权当借据。” 冯铎笑道:“此乃殿下当年在上京,为大陈百姓积的福德。” “你的人到底在做什么?”蔡闫突然转了话锋,上前一步,朝冯铎问道。 冯铎被问得有点猝不及防,但他很快回过神,竟是没看郎俊侠,低头看地面,恭恭敬敬地答道:“三队人,有一队失去了联络,另两队埋伏在邺城外,其中一队里头的两个暗哨,被武独发现,拔了。” “打草惊蛇了。”蔡闫冷冷道。 “臣罪该万死。”冯铎说,“但眼下还有三十人,只要等待时机,下手不难。” “失去联络的那队人也是被武独杀了?”蔡闫丝毫不避郎俊侠,朝冯铎问道。 “猜测是郑彦。”冯铎答道,“郑彦说是返乡,已消失很久了。” “这就对了。”蔡闫皱眉道,“为什么猜测是他?这世上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几人能不声不响地杀掉一个影队分队?他为什么会去多管闲事?!是谁派他去邺城的?!上个月你还告诉我,他回淮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铎!你告诉我!” 蔡闫说到后面异常激动,简直是吼出来的,震怒之下,冯铎退了半步,双膝跪地。 “我四叔知道这件事了……”蔡闫说,“知道我派人去杀王山,是不是?否则他怎么会把郑彦派出去跟着他们?!” “陛下还不知道。”冯铎的声音非常镇定。 蔡闫一句话不说,看着郎俊侠,郎俊侠还拿着那风筝。 “你去一趟。”蔡闫的声音里带着颤抖,郎俊侠沉默不语。 “你去一趟。”蔡闫近乎哀求地看着郎俊侠。 正当他要再开口说点什么时,郎俊侠放下风筝,答道:“杀了他,你的国土能保么?” 蔡闫答道:“能,我现在就给耶律宗真回信。” 郎俊侠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把武独也一起杀了。”蔡闫说,“如果可以的话。” “我杀不了他。”郎俊侠答道,“断了一根手指,使剑不行,武独这一年中,进境超我太多,只怕没人能杀他了。” 蔡闫:“……” 郎俊侠走后,蔡闫看看冯铎,最后说:“起来吧。” 冯铎慢慢起来,跪坐在案畔,蔡闫发着抖的手摊开耶律宗真送来的亲笔信,镇定下来,说:“我说,你写。” 冯铎提笔蘸墨,蔡闫说:“耶律兄……” 冯铎下笔,蔡闫又说:“不,写‘宗真’。” “昔年一别……”蔡闫断断续续地说,“未知离情……” 冯铎继续写下去,蔡闫沉默不语,半天不作声。 “孤头疼。”蔡闫疲惫地说,“想睡会儿。” 冯铎忙扶着蔡闫上榻去,蔡闫喘息片刻,转身面朝墙壁。冯铎不敢说话,轻手轻脚地退后。 “冯卿。”蔡闫的声音传来,说,“你不要走,留在这里。” 一片沉寂中,只有蔡闫的呼吸起伏,冯铎坐在案后,不发一言,蔡闫则渐渐地睡着了。 牧旷达穿过相府走廊,眉头深锁,昌流君跟在后面。 牧旷达走着走着,时而停下,似乎想转身去交代什么,却又犹豫不定。昌流君也跟着走走停停。 “郑彦去了邺城。”牧旷达说,“是什么意思?” 昌流君不作声。 “乌洛侯穆也走了。”牧旷达又说,“又是什么意思?” 昌流君“嗯”了声。 牧旷达最后说:“那天派出近五十影卫,前往邺城,这么多人,都跑北边去做什么?你倒是告诉我。” 昌流君还是不说话,牧旷达又说:“长聘刚离开浔阳,便音讯全无,可东宫那边,是怎么走漏的风声?” “长聘先生虽手无缚鸡之力。”昌流君答道,“但以他智谋,定不会栽在影队的手里。” “未必。”牧旷达说,“我实在担心,刚收到北边的信没多久,影队就去了一半人,郑彦名为返乡,实际上就去了邺城。” “这么说来。”昌流君说,“武独他们……” “武独与王山倒是和这事没关系。”牧旷达说,“现在影队还没回来,也就是说,他们尚未找到王山的下落,如今连乌洛侯穆也去了,陛下与太子玩了这么一手,是什么意思?” 昌流君一言不发,牧旷达在长廊中走来走去,最后停下脚步。 “今天我还试了他一句。”牧旷达说,“他只是笑,也不答话。” 昌流君说:“王山刚打了场胜仗,想必也不忙,不如就让他就地……” “不。”牧旷达说,“你亲自去一趟。” 昌流君迟疑道:“我……” “不必担心。”牧旷达说,“眼下咱们就赌这一把,你出去一个月,我凡事当心就是。你今夜就走,到了邺城,先找王山,但莫要告诉他内情,只说去找长聘先生,让武独协同。” “是。”昌流君答道。 “这就去吧。”牧旷达说:“必须得找到长聘才能回来。” 昌流君躬身点头,快步离去。 牧旷达自言自语,笑道:“嘿,倒是有意思,四大刺客,全去了一个地方。” 牧旷达摇摇头,心神不定,转身走了。 第142章 岁月 长城下,风卷草浪。 远方村庄冒出浓烟,随着风向滚滚而去,村落毁于一炬,元人的部队烧完村子,杀完人,把汉人拖出来,扔到田埂下。 这里住的全是汉人,辽帝将关内割去后,辽人一等,色目人与元人二等,西凉人三等,汉人末等。大陈天子的势力朝南退,辽帝的统治来了,却没有对他们造成多少影响,不过是换个陛下,至于这陛下长什么模样,大家平日里也见不着,要说哪里变了,唯有收税官换成了辽人。 到得后来,连收税官也懒得过问,交由村长代征。 直到元人来的这一天。 村子的名字从此在历史上彻底抹去,干干净净,剩下满地废墟。 元兵杀光壮丁,在田埂下就地强|奸村里的女人,心满意足后再一刀捅死。 几个百夫长站在田边,朝逃进麦田里的百姓射箭,一群猎狗窜出去,咬着胳膊、大腿上鲜血淋漓的肉回来。 拔都从道路上走过,手里拿着刀掂了掂,砍在一棵白杨树上,卡了进去,再拔|出来,再砍,砍过几下,随手在树上刻了个“山”字。 “岭。”小时候,段岭的声音说。 那时段岭拿着一块石头,在名堂后头的一棵树上,教拔都写自己的名字。 “山领为岭,意思是,大山的领子。” “我们汉人的名字是会意字。”段岭的声音似乎仍在耳畔,朝拔都解释,又问:“拔都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时候拔都一脸不耐烦,说:“只有你们汉人名字好听,我的姓氏名字和猪狗一般的。” 段岭拉着拔都,示意他写,拔都便用元文,随便写了歪歪曲曲的几个字,像蚯蚓一样。 段岭歪着头看:“是这几个字吗?” “你看不懂啊?”拔都幸灾乐祸地说。 段岭瞥了拔都一眼,说:“巴|特|尔。” “你居然知道?” 这下轮到拔都惊讶了,段岭微微一笑,走在前头,拔都问:“谁告诉你的?” “书上看来的。”段岭说,“巴|特|尔是传说中的移山之神,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勇气。” 拔都追在段岭身后,把他扛了起来,段岭一声大叫,拔都却哈哈笑,肩上扛着段岭,把他扛过来,扛过去。最后两人摔在草丛里,段岭挣扎着起来,转身就跑,被拔都抓住,又摔下去。 那时的拔都一身脏兮兮的,那身羊皮袍子半年不洗。而段岭一身衣服在家里涤得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干净得像是一朵天边的云一般。 “你他妈的长得真漂亮。”拔都盯着段岭看,伸手去捏他,拍他的脸。那年他们还很小,段岭懵懵懂懂,不知拔都的一身兽|欲是何物。拔都体内却已有最原始的*在不断地冲突,野性的渴求在他的血液中流淌。 “放开我!”段岭忙道,“不然不和你好了!” 拔都按着段岭,趴在他的身上,埋下头就去啃他的脖子,段岭却在拔都耳朵上咬了一口,拔都登时大叫起来,怒吼,段岭忙挣脱跑了。 拔都沿着长廊追过去,找了半天,见段岭在夫子面前读书,只得作罢。大伙儿都嫌弃他脏,连夫子也不例外,看到他就让他在外头罚站,拔都便在门外站着,看段岭读书写字,像个侍卫一样。 有时候他是心甘情愿地罚站——拔都坐在井边,用桶里的湿布擦干净脖颈。对着水面照,看见自己已长大的面容,看着自己靛蓝色的双眼。 他不禁又想起那些碎片一般的过往。它们彼此离散,又互相组合,到得后来,拔都已说不清哪些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哪些是想象了。 只记得他在罚站时,名堂内光影朦胧的夕阳下,段岭端端正正,跪坐在案后读书写字的模样。那时的拔都站在厅堂外头,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到日暮,到天黑,到灯火被点亮,到漫天繁星升起的时候。 读书的时候最期盼的是哪一天?自然是初一与十五休假的时候。每当休假时,拔都总希望郎俊侠不要来,只要他不来,段岭就只能留在书阁里陪自己。过夜时,两人的衣服放在火旁烤,段岭便会钻进拔都的被窝里。 还是小孩时,他们的肌肤干爽,摩挲着,令拔都有股血脉贲张的感觉,但他什么也不敢对段岭做,生怕段岭生他的气,便几个月不与他说话。隐隐约约,他更期待着段岭咬他,仿佛这个动作还有某种情绪的表达在里头。 再见面时,他终于长大了,不再像个小孩儿,他的长大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然而这种意外的不一样,勾起了他另一种狂热,翻番儿的疯狂。 草原上的人说,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就是刚满十六,骑上马儿,纵情驰骋的年华。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如同春夏交接时绿得刺眼的草地,连说话也带着生命的力量,早知那天就不要再犹豫。 拔都想着想着,一身血液沸腾起来,*几乎要让他涨裂,无处宣泄。听到院内房中响起了少年人的痛喊,他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开门进去。 里头有名元兵正在拿一个少年办事,拔都抓住那元兵的头发,把他拖到门外去,关上了门,二话不说,开始脱衣服。 昏暗的房里,快要垮塌的床上,那少年被他吓呆了,喘息着不敢看他。 拔都三两下扯开自己的外袍,露出坚实的胸膛,他的肩背充满了力量感,一身少年肌肉如塑出的一般轮廓分明,胯|下那粗长雄壮之物勃发笔直。 他背部的线条与健美的腰如同野狼一般,趴上去时少年甚至惊得忘了求饶与大喊,待回过神时,又疯狂地大叫起来。 拔都盯着那少年的眼睛,片刻后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尝试进去,他把少年拖下床去,一脚踹到角落里。 汉人少年战战兢兢,捡起被撕破的衣服,颤抖着穿上,跪在拔都身边,拔都用汉语说:“有酒么?” 那少年忙去找酒,在后院里看见了兄长的尸体,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喊。 片刻后,他拿着镰刀冲了进来,要与拔都同归于尽,拔都皱眉,叹了口气,随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扭翻在地上。那一瞬间,少年的反抗似乎令他找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拔都又开始撕他的衣服,但这次少年没有遂他的意,而是不断挣扎。他越是挣扎,拔都就越是亢奋,然而没过多久,少年便垂下头,不动了。 原来他一直在努力,以胸膛迎向镰刀,终于令镰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拔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流了满地,最后只得把尸体放下来,叹了口气,裹着袍子,在床上坐了会儿。 窗外光线渐暗下去,他去找了酒来,径自坐在床上,靠着墙喝。直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剩下一室黑暗,拔都倚在墙侧,半醉半醒,梦里是小时候与段岭扭来扭去的那些五光十色的记忆碎片,伴随着他清脆的喊自己的声音,就像个万花筒一般,照着他本该晦暗无趣的人生,令他的世界都变得明快起来。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生在世,若永远不醒来,留在这浮生大梦里,也是一种幸福快乐。 不知睡了多久,外头忽然响起人声。 “在这里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拔都正头疼,提着酒埕,袍带未系,跌跌撞撞地出来,手臂被一只手抓住。 “查罕找你,官山来的消息。” 拔都系好袍带,说:“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阿木古,答道:“你攻邺城不下,脱列哥那家在窝阔台面前想方设法地陷害你,拖雷就让我来看看你。” 两人从院内一路出来,使用汉语交谈,免得被元兵听见,拔都头痛欲裂,问:“我的兵呢?” “你需要自己想办法。”阿木古说,“察合台不想把兵还给你,还有,他们要问你的罪,你在河北郡连吃了两场败仗,下一次来的,不是察合台,就是拖雷了。” 拔都骂了句脏话,他的父亲奇赤是长子,察合台是二叔,窝阔台则是三叔,拖雷最欣赏他,乃是老四,察合台向来与他父亲不和。 “河北郡是我的地方。”拔都说,“只是还没打下来,我会写信给父亲,让他把兵给我带回来。” “你父亲身体不大好。”阿木古说。 “是么?”拔都答道,“你该不会是来告丧的吧?” 阿木古没说话,与拔都到了一个院子外头,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拔都进去。临入内时,拔都说:“我打不过那个叫武独的,得重新练下功夫,你打他怎么样?” 阿木古答道:“勉强平手。” 拔都说:“改天教教我。” 说毕拔都掀起门帘,径自进了院内,院里头坐着窝阔台派来的钦差,一名室韦人查罕,侧旁坐着监军与四名千夫长,原本正在议论,见拔都来了,一时停下交谈。 “布儿赤金拔都。”查罕朝拔都说,“你爹攻打蔑儿乞惕部中箭,快要不行了,窝阔台派我来问你,河北郡到底什么时候能打下来,打不下来,你就先回官山领罪,大家都在等你的消息。” 拔都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清晨,武独打完拳到正厅里来,见段岭正在看河北郡的地图,厅内一个跟着他的人都没有。 “郑彦呢?”武独皱眉问。 段岭身边竟然没有人陪着,万一刺客来了怎么办? 段岭答道:“方才有个人来找他,便出去玩去了。” 武独一脸烦躁,段岭看了他一眼,笑道:“一个小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百夫长的儿子。” “让他少搞点这种事。”武独皱眉道,“待会儿万一人家的爹来找,不好给人交代。” 段岭说:“别人自己愿意的,我也没话说。” 武独挠挠头,说:“早饭也不做了?” “不做了。”段岭笑道。 武独只得自己去做饭,又朝段岭招手,让他跟着自己,毕竟要时刻保持他在视线范围内才安心。 厨房里头,武独洗过手,开始煮粥给段岭吃。 “我预备出去一趟。”段岭说。 “去哪儿?!”武独险些把东西打翻,回身道,“你不怕死?!还敢一个人出去?!” “一起去啊。”段岭茫然道。 “哦。”武独意识到原来是一起去,说,“嗯,那行。” 武独也不问了,段岭一脸无奈,倚在门边,一手扶额。 “什么时候走?”武独又问。 段岭说:“等前去辽国的信使回来了咱们就走,带个四百人出去,这次一定要把事情给办完了才回来。” “四百人?”武独问,“去什么地方?” “浔阳。”段岭说,“过了浔水,咱们一路往北走,到汝南城外,黑山谷里去。” “嗯。”武独说,“想回去看看?” 段岭摇摇头,没说什么。武独说:“想回去,今天就可以走,不必等信使了。” “不。”段岭说,“还是等信使回来,粮食借不借,好歹心里有个谱。” 第143章 佳音 早饭做好了,武独端着吃的过来,两人放在厅堂中,准备用饭。 厅堂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正慢条斯理地坐着喝茶,却是久违了的费宏德。费宏德一身风尘仆仆,刚抵达不久,府上人四处找王太守要通传,唯独没往厨房去。直等到武独做完饭双方才碰面。 段岭:“……” 费宏德带着笑意,朝段岭点头,双方已是老相识了,费宏德甚至不起身,说:“猜想赶一赶路,说不得能蹭口饭吃。” 人来得太突然,段岭甚至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费先生来得正好,早饭一起吃吧。” 武独:“……” 愣了一会儿后,费宏德方笑着起身,说:“拜见大人。” 段岭大喊道:“费先生——!” 来一个费宏德,比给他千军万马还管用,简直是天助我也!段岭本以为费宏德只会遣人送粮或是回一封信,没想到居然自己过来了! 段岭激动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忙请他坐,又跪坐在案前,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费宏德乐道:“年前初见大人,便觉像个小孩儿,如今还是与小孩儿一般。” 段岭此刻的心情就像武独那夜在桃林里头翻跟斗一般乐,恨不得出去跑上几圈,但费宏德这么说,言下之意也是让他稳重点,便不好意思起来。 “费先生怎么亲自来了?”武独朝费宏德拱拱手,双方这才各自坐下,武独又吩咐人舀一碗粥过来,让费宏德先吃早饭。 “在辽国待久了,想念中原饭食。”费宏德说,“终究吃不惯,胃也不舒服,还是南方的伙食熨帖些。” 段岭笑了起来,费宏德说:“两位请,不必管我老头子。” 大家先各自喝粥,段岭心道只要你愿意留下来,虽然郑彦不一定请得动,但让我亲自给你做饭伺候你吃都行。 “这粥煮得颇有大家风采。”费宏德喝了一点又笑道。 “郑彦教的。”武独说,“学庖丁之技,先从煮粥开始。” “是呐。”费宏德看了一眼段岭,说,“从煮粥中学火候,过犹不及,一桩难事。” “嗯。”段岭过了足足好几个月,已习惯了直来直往的对答,如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爱打机锋、话里有话的丞相师父面前,脑子堪堪转过弯来,知道费宏德是暗示自己,凡事都需要“火候”。 “还得练练。”段岭说,“就怕时间不等人。” “嗯……”费宏德若有所思,却没有再问下去,时间不等人是什么意思,段岭也有自己的暗示与担忧,费宏德便问:“陛下近日身体如何?” “离开邺城时,身体还是好的。”段岭答道。 段岭没有催问关于借粮的事,既然费宏德来了,口粮就一定会解决,哪怕没借到,也一定有他的办法。费宏德坐下后开启的这第一个话题,对于彼此,对于邺城与整个南陈江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任期多久?”费宏德又问。 “循例是三年。”段岭答道,“就怕待不了这么久。” 只要能把邺城收拾完,自己就得回去了。 费宏德说:“也罢,这段日子大伙儿都闲,便慢慢地,也好好地想想吧。” 话题到此为止,段岭知道如何回朝,事关重大,费宏德也未有决定,但那天潼关一别之后,费宏德一定也想过这问题。 “辽国怎么说?”武独问。 “幸不辱命。”费宏德笑道。 段岭彻底松了一口气,起身朝费宏德行礼。费宏德忙又谦让,解开随身的包袱,说:“西凉王子赫连博回去后,写信将你们在潼关见面一事告知了耶律宗真,耶律陛下御笔一挥,便将粮食调来了。” 谢天谢地,段岭心想。但费宏德又说:“这里还有一封亲笔信,是予你的,嘱你来年开春什么时候若有时间,请你亲自往辽国走一趟。” 段岭:“……” 段岭接过信,却不拆看,任其放在案几上。武独说:“这算盘倒是打得响。” 费宏德说:“本来耶律陛下也该调这批粮食出来,毕竟陈辽二国过往争斗,如今面对元人,倒成了唇亡齿寒的弟兄。武将军,恕老夫说一句没眼色的话,有些事,该放下的,还是暂且放下吧。” 武独没有说话,对他来说,师娘与师父死于上梓,与辽人有脱不开的关系。寻春虽说死在上京,但若追究…… “他说什么?”段岭问。 “非常意外。”费宏德说,“耶律陛下说,看过赫连王子的信后,他一宿未眠。” “好的。”段岭心想这么说来,耶律宗真应当是猜到一些事,三人之中,知道段岭真正身份的人只有拔都,连赫连博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南陈太子。只会告诉宗真他现在的名字叫王山。 至于耶律宗真是怎么猜到的,有没有再采取别的措施试探南陈,就不清楚了。 “这里还有一个匣子。”费宏德从包袱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段岭。段岭看了一眼武独,武独替他打开了。 段岭:“……” “这是什么意思?”段岭看着木匣内的东西,起初段岭还以为那长条形的匣子是个剑匣,内里垫着绒布,上头摆着一排十一个桃子,有大有小。 费宏德答道:“他说你看了自然就知道。” “桃子?”段岭嘴角抽搐,这意思是让自己快点逃吗? 武独问:“你给过他什么定情信物?” 段岭:“……” “我没有给过他定情信物!”段岭忙辩解道。 武独已习惯了这小子到处沾花惹草,可又拿他没办法,毕竟都是人家认识自己以前的事,他能怎么办?辽国皇帝认识段岭的时间还比他久一些。 费宏德只是笑,不说话,答道:“粮食过得几日就到了,我年纪不比年轻人,赶路几日,竟是不支。” “快请费先生下去休息。”段岭忙吩咐道。 段岭让手下人给费宏德安排了休息的地方,在厅堂内看着那盒桃子,武独也不多问,走到厅外去闲逛,留他一个人在厅堂中。 “吃是不能吃的。”武独在外头说,“又青又小,想必也是拿头年结果的桃子来酸你,种起来倒是可以。” 段岭蓦然想起来了,在上京自己与父亲住的院子里头,有一棵桃树,郎俊侠曾经说过,桃花开的时候,他爹就会回来。 那天耶律宗真想带他往中京去,段岭辞了,给他的信物就是连着桃子的一根桃枝。 莫非耶律宗真把那次的桃核种在了御花园里,如今已长成树了? 段岭唏嘘良多,约略猜到了这一切——应该是这样。连中京的桃树也长起来了,一眨眼就是两年多。这么说来,也许耶律宗真已全部猜到了。 他还是拆了那封信,上面是辽文,依旧称他为“段岭”。大意是经年一别,年前从赫连博处得知他一切都好,心里甚为宽慰。如今行踪漂泊,更甚于费先生,抵挡元人军队,只怕是门苦差事。 当年救命之恩未忘,如今粮食已送去,望坚持住,相信他可以,怕就怕布儿赤金拔都率军前来,段岭顾念旧情,不敢下手。 人都来过了……段岭心想,看到信中所言,想起了往昔上京时光,甚是怀念。 宗真又说,听闻令尊辞世消息,扼腕痛惜,定有报仇之日。 段岭心里隐约不安,转念一想,是了,应当是赫连博告诉他的。 末了提到匣中有桃,正是当年上京一别后,段岭遣人赠予他的桃枝,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拿到以后,宗真便将它种在御花园中,不意开春时竟长出来了,今年结了这么十一枚果子,便一并摘了给他送来。 明年开春时,若有话想说,可到中京一叙离情。 段岭合上信,靠在榻上,许久后,出了口长气,他拿着桃子到外头去,朝武独说了。如今天各一方,只希望不要变成与拔都那样。 武独听完过往之事,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有人刺杀他?”武独不解道。 “对。”段岭想起往事,说,“我替他挡了那一下,所以也许是为了偿这点情,才借了粮食,接下来就要见过面,才能再议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二人各自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上,不可能感情用事。若没有进一步的合作,耶律宗真自然不会一味地来帮他。要出手可以,须得给他利益,或至少出示足够的利益。 “莫要想得这般势利。”武独说,“感情嘛,多少总是有的。一半一半罢了。” “嗯。”段岭点点头。 武独又说:“听闻辽帝三宫六院,如今也有皇后了,妃嫔更是许多,你还是……” “你说什么呢!”段岭拿着匣子要揍武独,武独笑了起来,在阳光下看着段岭,低下头,亲吻他的脸颊。 “我想把这些桃子种起来。”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帮你吧。” 武独卷起袖子,与段岭将桃种在房外院中,不知能活几棵。末了段岭掸干净泥,将林运齐、严狄、王钲与施戚叫过来,吩咐自己要离开几天,这段时间里头,府里事情暂时听费宏德的。 郑彦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鬼混,武独留下一封信,让他暂且代为照看,当日便与段岭点兵,前往浔水。 浔水北岸,暮色苍茫,沿岸山峦笼罩在黄昏的微光之中。 “你想做什么?”武独说,“看了辽帝的信,如今想去辽人的地方抢劫了?” “不。”段岭说,“浔阳一带已经没多少人了,元人轮番入侵,辽人管不过来,只能把老百姓收回城里头,你看这儿。” 段岭展开地图,给武独看。 两人骑着奔霄,段岭坐在武独身前,武独随手扯着缰,驾驭奔霄在岸边徘徊,一手把段岭搂在怀里头。 “从黑山谷起。”段岭说,“沿着山里河流下来,出浔水,是一条水道。” “嗯。”武独懒洋洋地整个人伏在段岭背上,看着地图。 “在这儿砍树。”段岭说,“尽快把树全部砍光,扔进水里头,顺着河流漂下来,再在邺城北岸上游十五里处的狭窄河道两旁等。” “明白了。”武独说。 “先砍八千棵树。”段岭说,“将过冬的炭预备下来再说。” 第144章 近乡 秋季最后一波洪汛过境,他们沿着邺城曲折向东北面,上游的河流滔滔而下,经过一道险滩。 “明年得在这里开渠,预备春天灌溉用。”段岭说。 “嗯。”武独眺望对岸,他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但凡体力活儿,都只有他能去做。 他时不时地检查周围地形,两侧高山在这里形成了一道深谷,每到入夏时浔水便会随之暴涨,一过九月份,水位又会渐渐地撤下去。浔水在河北中北部乃是自东北向西南流,在邺北拐一道弯,转向东边,沿山东出海。 “到时上游的树木漂下来。”武独说,“会搁在这儿,你想得很周到。” 四百人在窄道中牵着马,小心地渡河而过。 “大伙儿小心点。”武独传令下去,“这里已经是辽国地界了。” 彼岸几乎没什么人,都被元人给劫掠完了,虽曾是汉人的土地,如今却一片萧条。 到处都是丘陵与山,官道早已无人清扫,杂草几乎要蔓到路中间去。初时武独还想着白天休息,晚上行军以免引起辽人警觉,但此事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浔北区域根本就没人。 走了足足一天,只有破落废弃的村庄遗迹以及近一人高的杂草。元人放火烧了他们的家园,草木从废墟中顽强地生长起来,掩盖了一切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悲伤。 他们行进得很慢,一边走,段岭还一边考察地形,顺手记录下地图,来日说不定还要打仗,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资料。 又一天后,他们进入邙山区域,朝西边走,是浔阳,朝北边走,则是上梓。 沿途到处都是飞禽走兽,入秋后觅食的野兽众多,随处可打野味吃,较之邺城、河间等地大片大片的贫瘠土地,浔北实在是富饶的居住之地。只可惜如今已人丁寥落。 “到了。”段岭说,“前面就是黑山谷。” 数条河流途经黑山谷,汇聚在一处淌出,流向南方。 “开始吧。”武独说,“大家动手砍树!” 山谷内的树木大多是青松,也有杉树与不少银杏树。一到秋天,金黄伴着深绿色一层叠着一层,整座山上仿佛被染了颜色,大片的岩石呈现出黑色,黑山谷因此而得名。 武独分配好了巡逻,士兵们各自解下腰畔伐木斧,取出锯条。段岭从严狄处拿了图纸,让士兵们先砍一棵,组装出简单的以水流推动的装置,装好锯条,足足忙了一整天。 到得黄昏时,水动的锯子可以运转了,砍下的树便被抛到河流里,让河水推动旋转。刨去的多余的枝条,打成木柱,堆到一旁,预备累积足够后,成批扔进河中,由人牵往下游。 段岭忙得手上起泡,武独要阻止他,段岭却让他放心,示意自己可以。 “你不熟悉这个。”段岭每天都看严狄绘制的图纸报告,他戴着手套,拧上木榫,朝武独说,“交给我就行。” 入夜时,山上士兵们各自休息,武独巡了一圈,山谷中燃起篝火,星星点点。一天时间处理了三棵松树,连着制水轮与刚到此处调查的时间,已经非常快了。这样持续下去,明天开始,每天能伐至少十五棵树。 一个月时间,便可解决今岁入冬的柴火。 吃过饭后,段岭累得全身酸痛,与武独躺在山野间看着星星。 “你娘是河北人?”武独问。 “嗯。”段岭侧过身,端详武独的容貌,说,“老爷,是哪儿的人?”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段岭伸手去摸武独的鼻子、眉毛、耳朵。武独笑了起来,抓住段岭的手握着。 “你看老爷像哪儿的人?”武独问。 “像个党项人。”段岭一本正经地说。 武独:“……” “因为我爹说,党项男人长得周正。”段岭笑道,“且天天都和发情的公狗似的。” 武独听懂段岭后半句在揶揄自己,马上翻身拿住他,压在他身上,说:“说得是,看来我还真是党项人……” 段岭连忙求饶,今天忙了一天,全身酸痛,实在没法折腾,武独压着他,他只不住叫,武独却抵着他的鼻梁,吻住了他。 片刻后,段岭的呼吸渐急促起来,抱住了武独的脖颈,两人便在这旷野与山林中幕天席地地缠绵起来。 许久,武独才放开段岭,背肌上贴着的单衣与外袍已湿透。段岭衣衫凌乱,只看着武独,不住喘息,又意犹未尽地抱住他,亲吻他的唇。 武独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强入后,仍不想放开段岭,衣袍搭在腰间,与他彼此抱着,在树下小声说着话。 “我这一生。”武独低声道,“最遗憾的就是当年没去汝南,而是走了江州路。若去了汝南,便好看看那时城里的小孩儿,哪个是你。” 段岭笑了起来,说:“来了汝南,兴许也你碰不上我,可能匆匆一瞥,就这么错过了。” 小时候的段岭一身脏兮兮,终日与些乞儿混在一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如今方有这模样。 “师娘说。”武独答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一生下来就注定的。若当年去了汝南,说不得便该站在你段家巷子外头,看着你跑出跑进的。” 段岭靠在武独赤|裸的胸膛前,笑答道:“那你要记得给我买一碗馄饨。” “现在带你去吃。”武独说,“去汝南?走。” 段岭:“……” 段岭不是没想过故地重游,然则一路上他始终惦记着砍树,不知是否顺利,如今事情大致解决了,自然不必再亲自动手。武独这么一说,他突然有点想回段家看看。 只不知段夫人和那些丫鬟看到他回来了,敢不敢再打他骂他,这时候他背后已有了武独,谁也不必再怕了。 但那个地方,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反而是漫天风雪里头郎俊侠的温暖,与巷子里灯光明灭的一碗馄饨。 与武独一起回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对他不公平。 “下次吧。”段岭出神地说,“我有些事,还没放下。” 武独却不答话,把段岭打横抱了起来,段岭忙道:“我还没答应呢!” 武独让段岭骑上了奔霄,穿上袍子,一振肩膀,再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地下山去。 段岭也就不再挣扎,蜷在武独怀中。他感觉得到武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要解开自己的这个心结。他记得八年前的那天郎俊侠抱着自己,离开汝南,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两道的山峦就像山水画一般。 如今则是秋风吹来,长夜之中群星初升,点缀于天幕上,星光遍野,风吹草从,吹得片片低伏下去。武独衣袍飘起,策马载着段岭,驰上大道,在野风里意气飞扬,前往远方笼罩在黑暗中的汝南城。 段岭倚在武独温暖的胸膛上,渐渐睡着了。他又回来了,一去,一回,那些人世间纷繁错杂、惊心动魄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浮生大梦。 马背上的那个人仿佛始终都在,陪他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春暖花开。 奔霄停下了脚步,段岭醒了。 “到了吗?”段岭迷迷糊糊地问。 武独不说话,抬头看着城墙。 四更时,他们驻马城门外,高处依旧是那两个残破不堪的字——汝南。侧旁的城门虚掩着,破破烂烂,城墙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进去吗?”武独也十分意外,没想到汝南似乎已没有人了。 “进去看看吧。”段岭说。 武独十分歉疚,不该提这个拍脑袋想出来的建议,看样子汝南已成了空城,百姓都迁走了。 “从城东走。”段岭清醒过来,接过马缰一抖,说,“我认得路。” 虽说离开时只有八岁,但段岭在梦里无数次想起过这印象深刻的故乡,他驾驭奔霄,绕着城墙走。 “回去吧。”武独说,“以后再来。” 段岭说:“明天咱们一起,去拜祭下我娘。” 武独一想也是,蔡闫回朝后,绝口不提段小婉之事,也未让段岭的父母合葬——也许提过,只是他们不知道。但一直没人来汝南迁墓,毕竟这是辽人的地方,越过国界,会非常地敏感。 来日段岭若能顺利登基,是要让父母合葬的。曾经在上京时,李渐鸿也说过,来日回南方,一定要回去找他的娘。 走不了多远,城墙便出现了一片垮塌之处,段岭直接策马踏过垮下的砖瓦进城去,拐入城后,四处看看。 房屋破损了不少,似乎被敌人烧过,沿途正街上秋风吹起,一片荒凉,没有住宅亮灯,城中一片黑暗,已没有人住了。 如今的汝南,已成为一座鬼城,连狗叫声也没有,种满柳树的河边倒是依旧,静夜里河水发出细碎的声响。 第145章 段宅 “我以前常在河边玩。”段岭回头朝武独说。 武独目光巡睃周围,说:“我来控缰,你说地方。” 武独担心这里有埋伏,可就算有影队,应该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汝南才对。 “当初赵奎让你抓我的时候,有提到来汝南吗?”段岭低声问他。 “没有。”武独答道,“他并不知道你娘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先帝还有个儿子,是根据郎俊侠的去向才猜到的。” “那影队应该也不会知道。”段岭说。 “嘘。”武独示意段岭不要说话,驻马河边,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水流的声音。 “听见了么?”武独问。 “没有。”段岭一脸茫然,他未曾受过刺客的训练,耳朵没有武独这么厉害。 “城里还有人。”武独答道,“也可能是风声。” 这下段岭听见了,声音是从远处的巷子内传出来的,远远的小巷尽头,响起一声“咔嚓”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搬动东西。 “也可能是山猫,或者野狗。”段岭说。 武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下马,把奔霄停在路边,并未拴它,奔霄要跟着过来,段岭抬手阻住,奔霄便待在原地等候。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巷内。 巷子深处,又是一声轻响,这下清晰了许多,段岭也听见了。 那是关门的声音。 武独把剑拿在手中,另一手与段岭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到巷子尽头。 “咔嚓”又是一声,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这里就是段家。”段岭极低声说。 武独看了眼段岭,似在犹豫,段岭却催促他走。拐进又一条巷子,“咔嚓”的声音再次响起,段岭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没人。”武独握着未出鞘的剑,抵着一扇院后的木门推开,再撤回,木门发出“咔嚓”声响。 那是风吹的声音,每过一会儿,木门就会被吹开,再歪歪斜斜地靠上去,发出声响。 段岭却满脸疑惑,站在这片后院前。 “怎么了?”武独说。 “不是这里,怎么回事?”段岭的记忆已经错乱了。 “什么不是这里?”武独问。 段岭说:“巷子外头的路……明明通向段家,可这门……什么时候修的?连院墙也不一样了?我记得以前这儿有个池塘,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怎么变成了另一户人家?” 武独:“……” 这感觉就像回家的时候,明明沿着同一条路走,然而待得到了地方,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家,连格局都变了。 “会不会是他们搬走了?”武独假设道。 “可是连院墙也拆了吗?隔壁的屋子也不一样了啊。”段岭说。 不仅是段家,就连邻近段家的东西两屋,也彻底变了个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段岭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武独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这不是他认得的段家了,从里到外,全是陌生感。 “你记错了?”武独问。 “没有。”段岭皱眉道,“我绝不会记错。” 六岁小孩的记忆,也许会产生偏差,这不奇怪。也许是进了一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巷子,或是段家拿了些钱,将宅子从头到尾翻新了一次。 但段岭始终坚持不可能,房屋哪怕是修缮,格局也不会变。这条巷子他走了无数次,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边,他才垂头丧气地从巷中出来。 武独却带着笑意,段岭问:“你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固执。”武独说。 段岭平生最是看得开,被这么一说,倒也无所谓了。唯一的可能,只有哪一家人,买下了段家的房子,嫌弃里头不好看,于是把房子全拆了,再在原址上搭了个又小又破的新房。 后来元人入侵,汝南城就一夜间人去城空,留下这孤零零的破房,连一点记忆也不留给自己了。 “我要去看我娘的坟地。”段岭说。 “先吃点东西。”武独说,“喝点水,再休息下。” 段岭有点困了,而且还有点难过,这儿灰尘太多,便站在街头揉眼睛。 武独给他倒了点水喝,问:“怎么走?” 倏然间一阵风声响起,段岭还未反应过来,破晓刹那,背后一把长剑刺向武独! 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开,手中握着的长剑铮然出鞘,转身时袍襟飞扬,架住刺向后背的那一剑! 段岭只见那刺客是名身长九尺的黑衣人,速度快得像阵风一般,与武独交手时两人各自侧身,那一刻,仿佛是直觉使然,段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昌流君!” 喝出声时,那高大刺客已一剑斩向武独肩头,武独甩手一亮指虎,指缝中的钢铁锁住白虹剑,错手一抽,“嗡”的一声震得段岭耳畔十分难受,而武独就在刹那间转过剑身。 一轮红日初升,映在烈光剑上,唰地一道强光照向刺客双眼,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一眯,刺客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闪身后退,蒙面巾险些被武独一剑挑了下来! “嘿嘿嘿。” 刺客发出了昌流君惯常的声音。 段岭:“……” “喂别打了!”昌流君只是出手偷袭,手痒想试武独功夫。武独却二话不说,如影随形地跟上,长剑斜掠,昌流君怒吼道:“玩一下也不行吗?!” “好了好了。”段岭忙劝道。 武独这才收剑,昌流君答道:“跟着你们有一段了,见你俩一直站着。” 段岭心里蓦然一凛,问:“你在哪儿埋伏着?” 昌流君指指外头客栈,正是段岭揉眼睛的地方。 “昌流君。”武独语气森寒道,“莫要再这么玩,否则武爷要下毒了。” 昌流君不答话,蒙面巾后的眼睛看了段岭一眼,说:“我还能欺师灭祖不成?” “谁知道你肚子里安的什么心思?”武独嘲道。 “徒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段岭再见昌流君,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他是奉牧旷达的命令来找段家人吗?希望不要被自己猜中了。 昌流君收剑,答道:“跟我来。” 怎么办?居然会在这里见到昌流君,段岭看武独一眼。武独一手牵着奔霄,另一手牵着段岭,手掌紧了紧,意思是不要担心。 段岭与武独交换了一个眼神,昌流君走在前头,一语不发。此处本来就是个死城,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愈发诡异。 “师父。”昌流君回头看了眼,啧啧啧地说,“怎么见了我,你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段岭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片刻后嘴角抽了抽,说:“你打招呼的方式下回能不能换个?” “来来来。”昌流君伸手去搭段岭,段岭侧头看武独,以眼神示意,一直不说话就太奇怪了,便主动靠到昌流君身边,让他搭着肩膀。 昌流君的个头是四大刺客里最高的,和段岭勾肩搭背,像捏着只小狗一般,问:“太守当得咋样?” “还……行吧。”段岭道,“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昌流君答道:“相爷让我来找个人,对了,你俩怎么也来了?” 段岭答道自己和武独来辽国地界砍树,半夜饿了想来汝南买点吃的,结果来到这里发现已成了一座死城。昌流君若有所思,答道:“汝南城里遭了好几次元人劫掠,迁到安西去了,沿着落雁山往西北走,就是他们的新城。” 我说呢……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希望。也就是说,段家人很可能也迁走了,等等,昌流君说牧旷达让他来找人,找什么人? 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昌流君在一间废弃茶肆外停了下来。 “先生,看我碰上谁了?”昌流君喊道。 茶肆里头,一个人躺在破席子上,闻言睡眼惺忪地起来,说:“王山?” “长聘先生!”段岭登时惊讶无比。 武独皱眉道:“长聘?” 一刻钟后,昌流君烧了水,武独分了些干粮,大伙儿就着破茶碗,喝了点开水,配着干粮,权当早饭。 “本想在汝南歇个一天,再往邺城去找你帮忙。”长聘虽一身落拓,说话却依旧慢条斯理的,披头散发,倒是十分滑稽。 是路过,段岭一颗心又放了下来,松懈后语气也轻快了不少,笑道:“长聘先生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长聘无奈答道,“待回去后见了牧相,你再朝他细细问吧,前因后果,他都会告诉你的。” 段岭无奈道:“没个三年五载,怎么回得去?” 长聘笑道:“你们立下战功,虽说京官赴任三年,但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三鼎甲也不必墨守成规,牧相说待得明年入秋后,待河北定下来,便召你二人回去,否则实在不够人手。” 武独一手手肘搁在身后的茶桌上,吊儿郎当地跷着脚晃来晃去,说:“若不想回去呢?” “哟。”长聘倒是不生气,揶揄道,“校尉将军乃是四品,我等都是草民,倒是我们冒犯了。” 长聘正要起身朝武独行礼,段岭却知道这厮满肚子坏水,得罪了他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整,这礼是万万不能受的,忙按住他,说:“长聘先生还是开门见山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打机锋了。” 武独朝昌流君问:“你们是来找镇山河?” 除了镇山河,武独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任务,能把昌流君和长聘这一文一武两大臂膀从牧相身边支开。 “镇山河?”长聘一脸茫然,答道,“当然不是,两位,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既然用过早饭,便请随我来。” 又要去哪儿?段岭心里叫苦,今天从半夜开始就身不由己,先是被武独带来汝南,又被昌流君带到茶铺,现在长聘又不知道要带他们去哪儿,这么带来带去的,绕得他简直晕头转向。 饶是如此,长聘已起身,这个忙不帮还不行,只得跟着他走了。 第146章 天意 旭日初升,昨夜匆匆一瞥,段岭看不真切,如今方看清了汝南城的景色——曾经待过的桥底下如今横亘着白骨,街头则全是破烂,纸张随秋风飞舞,乌鸦在后院聚集,发出猖狂的叫声。 段岭下意识地想转头,武独却一手挡住了他的眼,推着他朝前走。 段岭不是没杀过人,但这是他的故乡,茶肆上、面摊下、卖油的铺子、马车驿行,甚至辽人的官府,市井之中,林荫之下,俱曾是他混迹的地方。 “走这边。”长聘回头朝两人说。 “汝南发生了什么事?”段岭问。 “两年前,元人来攻,连着汝南,好几个地方,一路攻城拔寨。这处城破了,遭到元人洗劫,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长聘答道,“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段岭想起那年自己从鲜卑山一路南下,逃进西川,那么多的人口音混杂,也许里头就有汝南的百姓。 武独以眼神示意段岭不要多问,免得被长聘感觉到不妥。段岭虽然很想进一步探听汝南之事,却知道必须到此为止,否则一旦令长聘动了念头,便会非常麻烦。 长聘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大宅,站在院里,说:“牧相派我到浔北来,找个人,先是在安西找着了,可那位老人家的年纪太大,夏天又热,不敢就带他上路回江州。” 段岭与武独不发一言,只听着长聘说。 长聘说:“六月我写了封信,着一个唤锦儿的贴身小厮,带回江州去,不料锦儿半路不知去了何处,信也不曾送到。七月十八,起初也不知元人怎么的,从南边来了,经安西过,沿途奸|淫掳掠,杀的杀,抢的抢,辽境内村庄,大多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段岭心头一凛,答道:“布儿赤金拔都被我们赶过了浔水,想来是他们沿途北上,沿着辽元交界走了。” “正是。”长聘答道,“南面北上的元军与北方南下的元军,两军会合,把安西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正在打落雁城。” 段岭:“!!!” 长聘说:“我要找的那人,起初正在安西。那夜兵荒马乱,我托人送他朝落雁城去,半路上被袭,幸亏躲在车子底下,逃得性命。可再出来时,人也找不着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愿那老人家还活着,跟着逃难的百姓去了落雁城。我在外头找了几天,不见尸体,想进落雁城去探探消息,但外头全是元军,不敢贸然进城去,万一白送了性命,是为不智。” 段岭越听越疑惑,牧旷达让长聘找一个老人,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不回江州去?怎么又出现在汝南城里了? “那你还是回去吧。”武独说,“我俩现在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儿,已是逾矩,本想一个月就回去,许多事,还没个收拾呢。” 长聘答道:“你邺城的事,相爷心里是清楚的,王山、武独,愚兄多跟了牧相几年,便厚颜无耻,自称一声‘兄’字了。此人事关重大,还有别的人在找他……”说到这里,长聘沉吟片刻,隐去了后半句。 段岭眉头深锁,知道长聘说的“事关重大”,应该确实非常重要。 “只要你替我进去落雁城内探探动向,找到此人。”长聘说,“邺城的事,包在我身上。” “口粮足了。”段岭答道,“倒是不必帮忙,长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是看着我入府的,既然是牧相的吩咐,自当尽力。但你须得告诉我此中内情,不为别的,只是方便我入城行事。” 说毕,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默,同样眉头深锁,片刻后点了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长聘这下好生犹豫,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段家的人去了安西,被牧旷达辗转查出了“太子”的身世,要从段家找一个人,回朝中证明这太子是假的? “我不告诉你。”长聘寻思良久,而后认真道,“是在为你盘算,王山,你前途无量,这件事你办了就办了,来日风光无限,你不比长聘先生,先生是个秀才,你是探花郎。” 话说到这份上,已印证了段岭心里的猜想,他登时连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长聘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便推开了院落内,走廊一边的房门。 长聘说:“我先接着往下说吧,既进不去城,事儿又没办完,人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代,不好就这么回去交差。我便在汝南等着,心想牧相定会派人来汝南找我。” 这再次印证了段岭的猜想——牧旷达既然派长聘来汝南找人,失去了联络,一定会再派人来找长聘。长聘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汝南,来找他的人,一定也会先到汝南。 果然,长聘接着说道:“没想到来的却是昌流君,但昌流君也不方便就这么往落雁城去,一来城中守备森严,辽军、元军正在打仗,二来昌流君不……总之不好找人。” “二来我不认识字。”昌流君不耐烦道,“只会杀人,看不懂名册上的字。也不方便朝百姓打听。三来,落雁城中守备是真的非常严,估摸着这么一围城,是要围到明年开春了。只怕几场雪一来,又有不少人要冻死,须得尽快找到人,不能慢慢打听。” 段岭:“……” 武独说:“想让我俩混进落雁城里头,是不是?” 长聘点头道:“我们一合计,想着要不先往邺城去找你们,看看有无办法,恰好刚出城,就在外头找到了一对党项人父子。” 段岭:“……” 他预感到房里头是什么东西,宅内十分安静,根本不像囚禁着人。他最看不得这种场面,当即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瞬间也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段岭退后一步,长聘将房门开到底,里头透出血腥的气味,武独朝侧旁让了让,透过窗格,看见阴暗的室内,墙角并肩坐着一大一小,穿着白色单衣,披头散发的两具尸体,显然刚死不久。 昌流君拿了东西出来,是两身党项人的衣服、一个包袱,长聘拿着一封信, “这父子二人,乃是毛皮商,通过辽国领地,朝元人的地方走,想沿安西过境,往落雁城走,做点生意……不想却在城里头死于非命,包袱被扔到一旁。人死了,我便动了心思,要么装成党项人,混进落雁城里去,可这人身上有封关文,里头写了父子二人,眼下我也不知上哪儿找个儿子去……” 长聘说着这话,段岭眼前却浮现出一幅幅场面—— ——一对党项人父子从西凉过来,经过汝南城,正打算拐往北边,先休息一宿,在这废城里生火吃干粮。 昌流君躲在院外,长聘走向那父子,用党项语朝他们搭话,得知他们目的地是落雁城,便拜托两人帮忙找人。 也许父子听到元辽二国正在打仗,不打算去涉险,便拒绝了长聘的请求,并改为朝南边走,去陈国领土。 长聘拜托无果,为了守住这个“事关重大”的秘密,便让昌流君动手,顺便杀了两人。 “你会说党项话。”长聘说,“听说你在潼关,与西凉王子是认得的,且还结为好友。” “是。”段岭说,“可你不像党项人,先生。” “我不去。”长聘一指武独,说,“你二人带着关文,武独本来就是你义父……义兄,你们倒是像得很。” “我不会说党项话。”武独答道。 “装哑巴。”长聘说,“虽说元军围城,难以通行,可要是真想进去,终究是有办法的,待我安排就是。入城后,你们须得设法找一份名册,安西迁往落雁城的人,应当都登记在册子里,再去找一个人。我想过,要么把这名字写在纸条上,交给昌流君放在身上,进城后对照着找,可他分不出寻常兵册与名册,名字一多,又让人眼花缭乱。” “我懂了。”段岭说,“应当在分管流民的胥吏手上。” 长聘要找的人,在落雁城里头大海捞针,一个个看,不可能,老人太多,就算给张画像,也对照不出,长聘更不想透露出是谁,也许确实是为了保守这个重大秘密。 须得找到分管安西难民的胥吏,再从他那里偷出名册,先确认是否还活着,再把人找到。 段岭非常好奇这人到底是谁,如果曾在段家生活过,他就应该能认出。 但也有可能自己只是猜错了方向——牧旷达要找的人,和“太子”无关。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段岭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可是,段家并没有老人,而且整个段家,难道就只活下来了一个人吗? 武独与段岭接过衣服,段岭不想看到房里的情景,便与武独到对街的一座废宅里去换上党项衣裳。 段岭心事重重,却恐怕被等在外头的昌流君听见,不敢多说。 “想起你爹了吗?”武独问。 这句话倒是不怕被偷听,毕竟“王山”在牧府里的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外,他的身世是药商的孩子,父亲死了,把他托付给武独抚养。 “嗯。”段岭的眼睛红了。 武独一身白色单衣,提着党项人的袍子看。 “不是这么穿的。”段岭也一身单衣,给武独穿上袍子。党项人是左衽,内里先有一条皮带穿过胸膛前,再从后腰绕过去。 内衬环腰系好后,套上男子的长裤。 再接下来才是及膝的兽绒外袍,武独穿好衣服,段岭又给他戴上雁翎帽,这党项男人生前地位不高,帽子上插的是棕色雁翎。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坐在榻上,抱着一身雪白单衣的段岭的腰,让他骑在自己大腿上,抬头看他的双眼。 第147章 乔装 武独说:“昨天还想着的事,今天居然成真了。”说着便笑了起来。 段岭想到昨夜武独说的话,想在他很小的时候遇见他,把他带回家养大,想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的一点难过一扫而空。 “‘爹’在党项语里怎么说?”武独又问。 “哥哥、父亲、伯父、叔父。”段岭答道,“都叫阿达。” “嗯。”武独点头,想了想,说,“可我不能说话,要装哑巴,只能乱比划。” “没关系,就这样吧。”段岭答道,他想了想,武独假装哑巴,其时汉人有简单的手语来交流,党项人却有自己的一套手语,胡乱比划下,应当不会被辽人看出来。 武独给段岭穿上衣服,又说:“办完这事,说不得牧相要给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段岭问。 “使点银钱,将白虎堂搬一搬。”武独说,“买个山庄,来日好带你回家玩。” 段岭与武独对视,室内一片旖旎,外头长聘与昌流君说话声响,两人便一起转头,武独给段岭系上腰侧的扣子,戴好帽子出去,昌流君拎着个一人高的破镜,靠在墙边。 两人对着端详,确实有点像党项人,长聘用党项话道:“到时怎么说,你先说说。” 段岭也用党项话答道:“我父子从西凉天水县过来,祖上是沙洲人士,贩点皮毛做生意过日子,来中原买点茶回去吃。我父亲又聋又哑,我是他的口舌,替他说话,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各位叔伯弟兄,还请看着我俩相依为命,行个方便。汉人们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得罪了。” 说着,段岭以党项人的礼节,拇指露出,两手侧叉,放在腰边,左脚迈出半步,朝前躬身。武独本来站着不动,见状也学着段岭行礼,稍稍躬身。 段岭转身,帮武独调整动作,又用辽语说:“出门在外,本来就该多交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点照顾。” 长聘大笑道:“你这党项话倒是说得正。” 段岭答道:“谢谢了。” “武独非是党项人。”长聘说,“就怕他露馅,可装个二愣子,这样一来,便没人怀疑了。” 武独瞪着眼,一脸茫然,段岭差点笑岔了气,忙道:“这么好。” 武独的表情说收就收,恢复了一张冷漠脸,说:“长聘先生,这事儿可不轻松呐。” 长聘一揖,说:“当真是麻烦两位,若能办成,丞相面前,该有的都得有才是。” 武独随意站着,一不装二愣子,身上自然有股气势,随口道:“我就要一件事,先生不如先许了我。” “但言不妨。”长聘说。 “我与王山这桩事,你自然是晓得的。”武独说,“可不想再听相爷给山儿说媳妇了。” 长聘一怔,段岭也一怔,段岭登时满脸通红,没想到武独提的居然是这件事。 长聘是个明白人,答道:“丞相也是好心,既这么说了,包我身上,两位,这就请吧。” 段岭与武独上了奔霄马背,昌流君则带着长聘骑另一匹马,离开汝南,前往落雁城的方向去。当天日落时分,先是抵达安西,安西也成了废城。翌日清晨,武独找了辆破车,套在奔霄身上,让它拉着朝前走,段岭才有空好好睡会儿。 第三天日落时,他们来到了落雁城外。 “长聘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们了,怎么进城?”段岭站在雁荡山的高地上,朝底下眺望,落雁城北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再往北走将抵达长城。沿着西南走,四百里开外就是玉璧关。再过去,则是潼关。 落雁城三面环山,唯独北边没有屏障,这也造成了每年入冬时,这座边塞大城总是非常地冷。 而如今北面平原上,则是密密麻麻的元人大军,足有将近五万人在扎营,夜里狂风吹来,军旗猎猎作响,战事仿佛一触即发。 长聘说:“我就不下去了,你们一旦入城,昌流君也会设法混进去接应,我回邺城一趟,你有什么信,可交由我一并带回去。” 段岭想起费宏德正在邺城,便朝长聘说了,昌流君却道:“先生,你不可单独行动。” “你带着我,进不了城。”长聘说,“留在这儿,与回邺城并没有区别,待在邺城反而更安全一点。” 郑彦也在邺城,段岭心想,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让长聘留在此处,藏身雁荡山下,距离元军太近,反而容易被斥候发现。 昌流君还在犹豫,长聘又说:“相爷的要求,是把那个老人带回去,昌流君,你应当是知道轻重的。” 昌流君寻思良久,而后重重点头。 长聘说:“人一旦找着了,就带回江州来,一刻也不可耽搁。” 昌流君“嗯”了声,长聘又把段岭叫到一旁,极低声地在段岭耳畔吩咐道:“这人是个瞎子,今年八十三岁,无子女,姓钱,汉人,你千万得记清楚了。” 段岭满脸疑惑,实在想不起这是个什么人,难道是化名?但他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长聘没让昌流君去找人,只有一个姓氏,怎么找?只能对着名册慢慢看。 “好的。”段岭按捺下好奇心,只要找到了人,想知道对方的身份应当不难。 长聘:“还有什么问题?” “请先生教我。”段岭说,“这么插翅难飞的一座城池,要怎么名正言顺地混进去?” 长聘望向山下的军营,笑了起来,说:“自然是有办法的,你看见那座俘虏营了没有?” 一片黑暗里,段岭什么也看不见,长聘开始安排计划,片刻后与他们道别。段岭又与奔霄低声说话,让它跟着长聘回去,以奔霄的脾气,不轻易让骑,只能把缰绳系在长聘的马后头,让它尽量跟着跑。 漆黑的夜色之中,武独带着段岭,不断接近俘虏营。片刻后在营外下马,背着个包袱,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走了过去。 “什么人!”元军马上发现了武独。武独两手乱摆,“啊啊”地叫了几声,段岭上前拉住他要走,元军却已围了过来。 段岭马上用党项话朝元人们解释,自己和爹是来做生意的,有话好好说。然而刚说了个开头,包袱便被抢了过去,又被搜身,紧接着被绳索捆了双手,押着进了俘虏营。 搜身之时,武独还警惕地看着碰段岭的元人,生怕段岭因长得漂亮,被元人扒衣服。 寻常的绑人绳索根本困不住武独,只要想动手,他随时能把绳索崩断。但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在元兵眼中,只以为是抓住了两只肥羊。 西营内,什长盘问他们了几句,武独只是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段岭则用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元语求饶,最后什长不耐烦了,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 接着,俘虏营的栅门被打开,段岭与武独被一脚踹了进去。 里面的俘虏们大多都睡着,听见声音也没有动静,偶尔有人抬头,看着他们。武独假装艰难地挪到角落里,靠着一侧木栅,让段岭倚在自己身上。 “睡会儿。”武独小声说,“等昌流君吧,手被绑得难受不?” “成功了。”段岭凑到武独耳畔低声说,“不难受。”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俘虏们开始小声交谈,全是男人,哀叹的哀叹,埋怨的埋怨。段岭便用辽语与他们交谈,得知有好些是从落雁城里逃出来的。 别人问段岭与武独从哪儿来,武独一直不说话,段岭便说自己与父亲来落雁城做生意,刚一靠近,便被元军抓来了。 众人自然相信,段岭又注意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辽国男人,似乎有点眼熟,却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怎么了?”段岭问。 一名中年男人答道:“他生病了。” “你叫什么名字?”段岭挪过去,蹭了蹭那男人。 对方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辽人的装束。段岭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朝周遭俘虏询问这人,却无人见过。 中年男人哀叹道:“死到临头,你就别费力气了。” 那中年男人姓审,名唤审冲,乃是落雁城中的官员,先是得到元人来攻的消息,拖家带口,想趁机逃出来,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元人的军队,便被抓了起来。元人让他写信,叫城里头的人拿钱来赎,审冲哪里还有钱?只能一直被这么关押着。 段岭又挪回来,武独在他手心用手指写道:【认识?】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神犹豫,皱眉,摇头。 【昌流君怎么还不来。】段岭写道。 【晚上。】武独颀长的手指在段岭手心写道,又捏了捏他的手。 段岭靠在武独的胸膛前,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无计可施。及至傍晚时,元军终于扔了一箩筐豆子进来,撒了满地,像喂鸡一般。 俘虏们看到有吃的,忙各自匍匐在地,用嘴去衔豆子吃。 段岭与武独只是看着他们,片刻后,元人又提着桶,往里面泼水,俘虏们纷纷张着嘴,想接点水喝。 段岭渴得喉咙冒烟,心想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昌流君晚上不来,回去要打他手板心。 这么一天就过去了,俘虏们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入夜时,段岭正在瞌睡,背后有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割开他手上的绳索,昌流君终于来了。 第148章 落雁 “动手吧。”昌流君说。 武独几下扯开绳索,段岭活动双手,紧接着昌流君挨个去割开绳子,放出俘虏。 “快走!”段岭朝他们说说,“到外面去!” 脱缚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段岭朝他们招手示意,让大家跟在昌流君身后,昌流君带着他们一路辗转,沿着先前开出的路通往马厩。 “走!” 段岭翻身上马,把武独拉上马背,带着一百多名俘虏冲出了营地,这时候元人还未察觉。被俘的辽人们一夜间纷纷逃出生天,知道这是逃生的唯一机会,忙策马疾奔,冲向落雁城。 终于,元人被惊动了,俘虏营处于营地最西面,敲起了警钟,当即有人追杀出来,在黑暗里朝他们射箭。与此同时,昌流君也带着众人,冲到了城墙外,喝了声:“后会有期!” 昌流君沿着城墙,一个疾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武独与段岭混在那百余人中,策马奔向城门。 “开门——!”有人开始大喊。 “快开门!”俘虏们一起开始喊。 这是长聘的第一个计划,伪装成俘虏,救一批人进城,若能奏效,便顺利通过,俘虏们还可为段岭与武独做证。 若瞒不过去,就只好潜伏到城里,避开搜索,等待机会找人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告与开门声中,元军追到距离城墙将近一里之地便停下了脚步。 “预备上箭——!”城墙高处喝道。 下面的俘虏们登时就慌了,全部挤到城墙前,惶恐地抬头看,幸亏箭矢指向的只是元军,没有射下来。 “开门!开门!我是审大人呐!快开门!!”那中年男人上前拍门。终于,在一片黑暗里,城门发出声响,机关声中,侧门开了条缝,俘虏们互相推搡,忙不迭地冲进城内,还有不少人被挤进了护城河里。 元人未料到俘虏居然会在这个夜里逃进城去,仓促间来不及组织军队冲击城门,便纷纷撤走。 武独护着段岭,以手肘拦开左右的俘虏,挤进了城中。不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城了,段岭一手拖着那发烧昏迷的年轻男人。刚进城门,背后便发出声响,两个士兵冲过来,按住他。 黑夜里一片慌乱,段岭再次被捆缚上了绳索,他被架着胳膊,推到一旁去,士兵勒令他跪下,武独要推开人,“啊啊”地叫,段岭忙用党项话喊道:“爹!我在这儿!” 武独过来保护段岭,护着他,两人听见有人用汉语说道:“汉人都往这边来!” 一片混乱之中,士兵们开始点数。 “辽人带过来!” “我们是西凉人!”段岭喊道,夹杂着武独的啊啊声。 “这边!” 顷刻间辽人与西凉人、色目人与来自塞外小族的人,以及汉人被分了个三六九等,各自列队,稍微安静了些。上百人分开后,长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士兵驰来。 “什么事?”一名将领翻身下马,问道。 “回禀将军。”守城的军官率众而出,答道,“城外有一百一十二名俘虏逃了进来,为免有奸细混迹其中,须得先行查探。” 火把映照着俘虏们惶恐的脸,将领神色微变。段岭心想这人应当就是落雁城的巡司使,两军正交战时,放人进来是非常危险的,毕竟极可能混入了奸细。只要他一句话,这里所有人都会被斩首。 武独捏了把汗,预备那将领若说出“全部杀了”,自己说不得便要动手先杀人,再带着段岭遁逃,潜伏在城里了。 众人俱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末了,那将领说:“带下去认真盘问,以免有奸细。” 这下所有俘虏才松了一口气,辽人虽统治北方日久,却已远非当年上梓之战时那般残暴,自辽祖以后,启用以汉治汉的政治手段,并将汉文、汉学在高层中推广,辽人中更有不少人起名用“仁”“义”“礼”“智”“信”等字,足可见与残忍嗜杀、民智未开的元人不同。 将领转身正要离开,段岭却用辽语说:“将军,这儿有位伤兵,兴许也是位大人。” 将领走到段岭身边,武独会意,架着那发高烧的男人出来。那男人衣着华贵,像名武士,不似平民,段岭初见他时便觉得有内情。果然,将领一见之下便震惊道:“述律端?快快带他去治病!” “还有这位……咦?人呢?”段岭转头,想找那叫审冲的男人,却发现他躲在最后头。 “审冲?”那将领问道。 “闻将军……饶命!”审冲骇得魂不附体,忙道,“将军!饶命!” “把他也一起带走。”将领说。 段岭没想到审冲居然如此害怕,心念电转间想到,是了,这厮是辽国官员,还没开打就跑了,现在逃回城里,自然怕被武将抓住,治他一个渎职之罪。可这名武将的官阶似乎比审冲高了许多?按辽国官制,虽说奉武为尊,但审冲也不应该这么害怕吧。 众士兵将那男人与审冲一并带离,将领不再多说,上马离开。城内守军便将俘虏按族分开,分别带到几个房间里头盘问。百余人里,只有段岭与武独两个“党项人”,便与辽人混在一起,接受审讯。 问到武独时,段岭便以辽语流利对答,告知二人本是前来经商的父子,爹既聋又哑,在路上被元军抓了,正关押时,半夜又有一名侠客,救了他们,还放了所有人。 他对守城官颇有好感,毕竟顾及无辜百姓的性命,说开门就开门,没有丝毫犹豫的人,总是宅心仁厚的。 “你这官话跟谁学的?”那守城官说,“怎么一口上京味道。” 段岭答道:“当年在上京念过学堂。” “不容易。”守城官大笔一挥,说,“自己去设法谋个营生,如今城里头人太多,顾不上你们。” “没关系。”段岭答道。 “拿着这张纸。”守城官又道,“到民司外,可去领十日口粮,别的可就没法了,不可坑蒙拐骗、偷鸡摸狗,进城后若犯事,罪加一等。” 段岭十分伶俐,笑着起身,朝守城官行了一礼,说:“天地两神保佑您,辽大人。” 段岭本来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有股亲近感,平生占足了这具皮囊的便宜,但凡能不被刁难的,往往都未被刁难。盘问也十分简单,得了临时的户籍纸,盖过印,便算是暂栖落雁城了。 离开城墙下时,旭日升起,元人围城已有十余日,城中一切照旧,两道商铺依旧开张做生意。 武独腰包里还藏了些碎银,递给段岭,段岭便兑成铜钱,买了点牛肉,与武独坐在城里河边,先吃过再说,待会儿再找地方落脚。 “现在怎么办?”段岭低声道。 附近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武独便开口道:“先等昌流君来接头,不着急。落雁城居然就这么放咱们入城了。” “这儿民风淳朴。”段岭说,“当年上京城破,十万流民下中原时,落雁城也接纳了所有的人。” 还记得那个冷得令他印象深刻的寒冬,若没有城中的破庙,段岭如今已成了荒原上的枯骨,这座城救过他的性命,若有机会,想必还是要报答的。只希望它能挺住元人的攻城。 只要冬天一来,几场雪一下,城墙结冰后,元人更打不进来,就只好回塞北去了。 艳阳高照,群山之中一片萧瑟,天气已转为寒凉,飒飒秋风之中落叶飞舞,长聘骑着马穿过溪流,对照地图,观察通路。 先与出来伐木的邺城军会合,再让他们送自己回往邺城去,在入冬前下江州。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奔霄马上转头,感觉到了潜伏在密林之中的危险,要挣脱绳索。 长聘骑在马上,也感觉到了。 “走!”长聘恐怕是山中的虎豹或豺狼,深秋时四处捕食,马上调转马头,上了山路。 突然间一声惨叫,令长聘心惊胆战。 那是人的惨叫声! 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从不远处的高崖上坠下,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又是一具,脑袋撞地,脑浆四迸。 第三具尸体滚落,沿着山路坠进了山崖之中。 长聘没有说话,也没有大声喝问是什么人,只安静地驻马山路上,等候对方现身。 长聘背后的树林响起细碎声音,似乎有人要逃,然而又一道声响从他的正前方延续到身后,伴随着一声闷哼。 接着,则是第四具尸体从灌木丛中摔了出来。 “郑彦?”长聘道。 一个男人终于从树林里现身,却是身着蓝黑两色武士服的郎俊侠。 “原来是乌洛侯大人。”长聘笑道。 “长聘先生。”郎俊侠说,“好久不见。” 长聘拉着缰绳,稍稍转过身,面朝郎俊侠,说:“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郎俊侠答道:“你为什么而来,我自然也为什么而来,王山与武独呢?” 长聘微微色变,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先是判断出方才似乎有影卫在跟踪自己,被这刺客杀了,影队是太子的人,这厮也是太子的人,既然他会对影队之人动手,兴许就有自己的立场,是友非敌。 长聘考虑片刻,而后答道:“他俩往中京去了,让我朝陛下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郎俊侠依旧淡淡道。 长聘答道:“北方局势瞬息万变,须得尽快回江州去,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长聘反而主动翻身下马,朝郎俊侠一拜。 郎俊侠手里提着剑,方才杀了四名影队成员,身上竟未沾染多少鲜血。沉吟片刻,而后收剑入鞘,只不说话。 长聘拜过,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郎俊侠开口。 许久后,郎俊侠朝长聘道:“我猜,牧相应当派你到汝南去找一点什么。” 此话一出,长聘登时疑惑,而后道:“汝南?大人何出此言?罢了,告诉您也无妨,长聘此行,乃是去中京,找我师叔费宏德。” 郎俊侠点点头,“嗯”了声,而后道:“不必处心积虑地去翻汝南那点旧事了,长聘,真正的太子,其实一直在你们身边,他就是王山。” 长聘登时色变,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郎俊侠已用拇指弹出剑柄,再一剑划去,剑锋恰恰好掠过长聘脖侧,鲜血喷了漫天。 长聘不住发抖,捂住脖侧伤口,一番抽搐后,倒在地上。 “在你临死前告知你这秘密。”郎俊侠淡淡道,“免得你死不瞑目,走好,长聘先生。” 说完后,郎俊侠一脚把长聘尸身踹下了悬崖。长聘睁着眼,一路滚下了山谷,从万丈高空上坠落,掼在裸|露的山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回声阵阵,郎俊侠先是把影队刺客的尸体接二连三地扔下深渊去,再解开把马匹拴在一起的绳索。 奔霄警惕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的眼神却稍柔和了些,抬起一手,放在奔霄的面前。奔霄站着只是不动。片刻后,郎俊侠吹了声口哨,走上前一步,翻身上马去。 奔霄犹豫片刻,终究未将郎俊侠甩下来。 “驾!”郎俊侠驾驭奔霄,复又往落雁城的方向驰去。 第149章 骚乱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段岭在河边靠在武独怀里睡觉,外头大军围城,城内却一片安详平和的气氛。 武独也困了,搂着段岭倚在一棵柳树旁睡着了。虽然是在河边睡午觉,这一觉却是自他们离开江州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影队的人无论藏在何处,都不大可能翻得进落雁城来偷袭他们。 直到黄昏时,段岭才伸了个懒腰醒来,武独已睡得把脑袋埋在段岭的肩头,像个小孩,段岭一动,武独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两人半睡半醒,段岭想亲亲他,但想到武独的身份是“爹”,恐怕被人看见,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 “找地方住下。”武独低声说。 “别忘了装哑巴。”段岭提醒道。 武独差点忘了,与段岭来到城内投宿,银两还有些,两人便付过押金,租下一间房,反正在落雁也待不了太久,钱花光也无妨。 外头敲了三下窗,是昌流君与他们的暗号,段岭推开窗,昌流君便从窗外钻了进来,把藏在身上带进城的烈光剑与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这些是你们的。”昌流君说,“尽快找人,找到就跑路了。” 说着昌流君便侧过身,直接躺在榻上。 “你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道。 “睡觉啊。”昌流君说,“一宿没睡了。” 武独登时就炸了,段岭忙示意他声音小点儿,免得被客栈里的人听见哑巴说话。 “不然你让我住哪儿?”昌流君问。 武独说:“这房让给你。” “哎哎,别!”昌流君忙起身。 武独要是把房退了,小二过来收拾,发现房里多了个人,更住不下去。段岭说:“再开一间吧。” 两人只好又给昌流君要了一间房,武独与段岭住一间,昌流君住一间,叮嘱客栈里头不得有人来打扰,爷要睡觉,便关上了门。 武独翻出包里的衣服,那是一套不太合身的夜行服,稍有点大了,想必是昌流君临时替换的。武独束好腰上布带,说:“入夜后,我去胥吏处看看,你先休息吧。” 段岭正乏着,便“嗯”了声,躺在床上。武独换上黑衣劲装,蒙上面,低下头,段岭便伸出手指,撩起他的蒙面巾,露出他刚毅转折而粗犷的唇线,与他亲吻,足有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 武独从窗口飞身出去,顺手敲了三下昌流君房间的窗门,对面也敲了一下作为回应,意思是知道了。 段岭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到得半夜时,远处传来喧哗声,突然将他的思绪拽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上京的那个夜晚。 什么事?段岭猛地坐起来,听到远方,街道的尽头有士兵的呐喊声。 “昌流君!”段岭过去拍了几下墙,转身却发现昌流君光着膀子,穿一条白色单裤,一脸无聊地站在段岭身后。 段岭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穿衣服……不,没有穿刺客服的昌流君,颇有点不习惯,差点认不出来。 “外面怎么了?” “演练吧。”昌流君睡眼惺忪地进来,倒在段岭的床上,继续睡。 “我想出去看看。”段岭说。 “你找死啊。”昌流君答道。 段岭只得不说话了,外头的喊声越来越大,段岭又探头去看,说:“着火了。” “嗯。”昌流君翻了个身,接着睡。 “着火了啊!”段岭忙道,“怎么办?落雁城该不会是破城了吧?!元军来攻城了?!” 这一夜里,元军果然来攻城了,不知从何处进了城,一时间东南城中全是火光,百姓渐渐被惊动,眼看骚乱正在朝客栈蔓延,段岭不由得紧张起来。 “昌流君!快起来!”段岭催促道。 “睡睡睡。”昌流君说,“莫要啰嗦。” 段岭:“……” 段岭过去拿了刺客服,扔在昌流君身上,喊道:“元军进城了!” “你确定?” “我很肯定!”段岭答道,他经历了好几次战争,纯靠目测就能判断出入侵的规模,元军杀进来了,但进城的人还不多,所以要四处纵火,虚张声势。 长街上,一股元军与一队辽军展开了遭遇战,箭矢四处飞射,段岭刚探头去看,便被昌流君一手揽住腰,拖了回去。紧接着有人冲进了客栈,客栈中发出尖叫声,这下昌流君没法再睡了,只得起身裹上里衣,听到有人挨扇门踹开,每一声踹门响,便伴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段岭听到那声音,登时怒不可遏,四处找剑,正要冲出去时,昌流君却提起白虹剑,听到脚步声响时,一剑刺向门板。 走廊里一声惨叫,昌流君拔回剑,又是一剑,外头寂静无声。 “好了。”昌流君说,“继续睡吧。” “走了!”段岭简直无言以对,“还睡?” “走去哪儿?”昌流君也是无言以对。 “总之离开这里!”段岭说。 昌流君问:“不等你男人了?” 段岭一想也是,却毫无办法,外头的厮杀声变得大了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场灾难在城中蔓延,却无动于衷。 “走!”段岭拉开房门,眼前灯火通明,客栈内打翻的油灯挨着地板,烧了起来。 门外躺着两名元军,更多的人从楼下杀了上来,段岭从元军尸体上捡了一把弓,将箭囊背在身后。昌流君一个翻身躺上楼梯扶手,一路滑了下去,所过之处元军纷纷惨叫,尸横就地。 段岭拉弦,搭箭,一箭射向客栈厅堂,将冲进来的元军额头登时射穿! 段岭跑出客栈,沿街烈火燃起,落雁城东城门也有敌人杀进城了。 昌流君一手抱着段岭,飞身上墙,几步跃上瓦楞,与他俯身在对街酒肆的二楼。 “在这里等。”昌流君说,“我去看看情况。” 段岭手中有弓箭,便不怎么惧怕。昌流君跃过屋檐,几步跑上高处,朝远方眺望,紧接着又跳上塔去。 沿着客栈的整条街都已烧了起来,火势还在蔓延,街上有落单的元军士兵追着百姓砍杀,段岭瞄准了人,一箭射去,元兵登时中箭下马。 长街上一片混乱,一个黑色的身影冲来,四处张望。 “武独?”段岭马上认出了武独,喊道,“我在这里!” 到处都是叫嚷,掩去了段岭的声音,武独冲进了火海,段岭顾不得再喊,一箭射去,那一箭飞进火海,钉在武独面前的柱子上,武独蓦然转头,看见了高处的段岭。 他又冲了出来,来到段岭面前,上下打量段岭,不住喘息,眼中现出恐惧。 “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武独大怒道。 段岭扯下武独的蒙面巾,亲了上去,武独被熏得满脸灰黑,把段岭紧紧抱着。 “城破了。”武独说,“辽军正在设法围堵。” “是怎么回事?”段岭问。 武独答道:“今夜元军突然偷袭,一把火将城东的官驿全部烧了,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昌流君跃下,武独皱眉道:“你怎么没跟着他?” “不会有事的。”昌流君说,“穿着白虎堂的家当,还会射箭,怕什么?” 武独抱着段岭,落下街边,段岭说:“去城西看看,走!” 他还记得自己逃难时曾经待过的庙宇,若还在,里头应该是汉人难民聚集的地方。 大批元军从那里涌入城,武独停步,想了想,说:“太危险了,不如出城去算了。” “先去城西。”段岭答道,“如果找不到,没办法,就只好算了。” 被攻破的地方正是城西,元军暗探于夜半杀掉了城门守卫,大批元军涌进城来,辽军正在奋力抵抗,一拨接一拨地填上去。奔马冲来,武独扯住一匹,与段岭上了马背,冲向西城门处。 到处都是惊慌逃跑的百姓,段岭知道,这个时候,一个瞎了的老人跑不动,定会待在庙宇附近,若能找到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冲锋——战!”有人用辽语喝道。 直街上,辽军发动了冲锋,武独驭马避开,段岭猛一回头,只见一名全身银铠的年轻将领率上百人直冲向元军,简直势不可挡! 然而元军的数量更多,占了压倒性优势,顶着盾牌朝辽军冲来,双方混战厮杀。武独见骑马过不去,便带着段岭,冲上街旁房屋的二楼,沿着屋顶飞奔而去。 昌流君已不知道去了哪儿,两人踏上屋檐,段岭无意中低头一瞥,看见辽军已被冲得连番后退,那年轻将领抵挡不住元人的冲杀,在马上摇摇欲坠。侧旁的护卫抢上,以盾牌为他抵挡箭矢。 紧接着元人阵营中一声怒吼,元军杀开一条血路,朝那年轻将领冲来。 段岭当机立断,弯弓开弦,一剑如流星般射去! 为首的元人使一把斩马|刀,他被段岭射中左眼,痛吼一声,一刀拍在那辽军年轻将领的铠甲上,发出闷响。 “走了!别管他们!”昌流君在屋顶现身,催促道。 “不,等等!”段岭再次拉箭,眼看辽军年轻将领伏在马背上,又有人朝他冲来,段岭再一箭射去,箭矢跟随那将领突出了重围。 将领的头盔掉落,奄奄一息,伏在马背上。 段岭从盔甲上看出此人定是辽国的重要人物,与武独落地时,将马牵到一旁,将领全身铠甲重逾二十斤,摔下地时发出响声。 “你没事吧?”段岭摇晃那将领。 那年轻武将披头散发,挨了一记斩马|刀,脑海中仍嗡嗡作响,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段岭?”他说。 继而昏了过去。 段岭登时如中了晴天霹雳一般。 第150章 胆寒 耶律宗真!他怎么会出现在落雁城里?! “你认识他?”武独问。 “我……”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外头又有人杀了进来,武独抽剑,杀了两名元军,巷战一片混乱,段岭忙道:“走!马上带他走!” 他们带着耶律宗真进入巷内,撞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这家里头已没有人,料想是逃了。 武独守在门前,段岭马上解开宗真的盔甲,仔细检查他的身体,他身上没有伤口,鼻孔里却流出血来,乃是被元军的斩马|刀震伤了。头盔被砍出一道印痕,想必是正面挨了一记刚猛之力。 “有针吗?”段岭问,“两枚就行。” 武独摸出两枚银针给段岭,看着宗真。 “他是辽帝。”段岭说。 武独:“……” 段岭先是施了一针,定住他的经脉,再用一枚银针从他的耳下缓慢地刺入,手指捻着旋转,整个过程须得非常小心。 “你在用什么办法?”武独说,“当心点,别乱来。 父亲告诉过他,行军打仗,若是坠马,头撞了地,容易昏迷不醒,此时脑内震荡出血,必须马上从耳后放血,否则血液淤积成栓,会令伤者呕吐,昏迷不醒。 “没事的。”段岭答道,“这是急救。” 他抽出银针时,果然有淤血淌出,耶律宗真仍昏迷不醒,段岭便让他坐着,背靠院墙,拍拍他的脸。 耶律宗真也长大长高了,上次在上京匆匆一瞥,那时彼此还是少年,没想到如今他脱了盔甲,竟是有着不逊于武将的肌肉线条,可见这两年中并未荒废骑射,说不定比任何人都要用功。 “宗真。”段岭低声说。 耶律宗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些,段岭再见宗真,不由得心情复杂起来,既是歉疚,又觉不忍,更感谢在不久前,他曾经借给了邺城粮食。 段岭在他的伤口撒上药粉,血止住了。 “辽兵找过来了。”武独朝外窥探,说。 “走。”段岭只得不再管宗真,正要出去,武独却摆手示意此门不可走,一手搂着段岭的腰,两人同时一跃上墙,武独再把他打横抱起来,躲到二楼的阴影处。 外头的喊杀声渐小下去,元军撤了,辽军抢回战局。也许是因为皇帝亲自督战,士兵们个个宁死不屈,以一当百,将元军逼回城门处,战线正在不断收拢。 段岭看见了亲卫队打着火把进来,发现受伤的耶律宗真后惊慌失措,忙抬来担架,抬走了耶律宗真。黎明曙光初现,段岭再见故人,一时间恍若隔世。 “你们曾经是好友?”武独问。 “只见过寥寥几面。”段岭答道。 昌流君追过来了,在对街屋顶上打了个唿哨,武独忙道:“走吧,别让昌流君知道了。” 段岭心中一凛,顾不得再说,与武独跃下地去,前往庙里找人。 自己待过的破庙已被火烧成一片废墟,砖瓦下压着不少尸体,昌流君过来与他们会合,三人四处察看,段岭心事重重。 到处都是哭声,昌流君与武独合力搬开柱子,救出了不少人。 “没有。”昌流君说,“天快亮了,怎么办?” 段岭意识到自己与武独的身份是党项父子,而现在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旁边还多了个来历不明的昌流君,只怕会引起辽军注意。眼下辽元刚打完,偶有巡城的士兵疾冲而过,寻找被关在城中的元军,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展开全城清查,届时万一被盯上,便瞒不下去了。 “回去吧。”段岭说,“换身衣服,再出来慢慢想办法。” 昌流君闪身进了小巷,武独犹豫片刻,段岭说:“你找地方隐蔽一下,躲藏起来,跟着我走。” 武独点头,段岭便又转身离开了破庙,沿着大街走去。 他脑海中仍不断浮现宗真充满少年感,却带着英气的面容。那年他本来想把自己带到中京去,后来却因城破而失散,他现在过得还好么? 不知道他匆匆一面,会不会想起昏迷前的事,还是只以为会是幻觉? 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段岭心里充满了疑问,走过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一间药堂的后门,他抬头看,发现正是自己从前待过的地方,虽是两年前走过的街,此刻却不知不觉朝这里走了。 “昌流君!”段岭说。 “回去了。”武独的声音答道。 武独不知道何时出现,蹲在屋檐上朝下看。 段岭本想试试看昌流君还在不,现下他走了正好,便寻思片刻,朝武独说:“我想进这里头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武独问。 “我住过的地方。”段岭说,“当年回西川的路上,在落雁城里头的药堂待过不少时候。” “进去吧。”武独说,“我在外头给你放哨。” 段岭便绕到小巷后,敲敲门,门没锁,便推门进去,里头已人去楼空,余下一地草纸与破烂。 老板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当真是时过境迁,段岭又进去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柴房,没半点变化。 武独跃进院中,到处看看,段岭朝他笑道:“这儿以前是我的窝。” 武独说:“那年的冬天?” “嗯。”段岭对这座城或多或少,仍带着感激之情,与武独穿过院子,要从正门出来,药堂里的柜台被拆了几块,墙上的药匣几乎都被搬空了。 “老板多半是逃了。”段岭说。 武独说:“不见得,你看。” 段岭正与武独说着话,险些被地上的一件东西绊倒,吓了一跳,忙停下脚步。柜台后乱七八糟地堆着点东西,似乎还有个人躺着。 武独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段岭会被吓着。 想必是个流浪汉,段岭不想吵醒他,说:“走吧。” 但那流浪汉还是被吵醒了,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摸到铺盖旁的一个破瓷碗,掂在手里头,四处摸索。 段岭便从怀中摸出个铜钱,扔在那乞丐的碗里,叮当作响。 “谢谢了……” 那是个老人,老人听到铜钱入碗的声音,说道。 段岭突然觉得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老人家。”段岭说。 “南来北往,大富大贵的官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头子哟——” “卖馄钝喽——” 一个嘶哑的声音,竟把段岭的思绪瞬间扯回了汝南城的风雪夜。 他就这么站着,不住发抖。 “怎么了。”武独问。 “把门打开……”段岭颤声道。 武独一步跃上柜台,飞身上梁,捅落些许瓦片,哗啦啦声响,天光照了下来,裹着滚滚翻飞的粉尘。 段岭缓缓单膝跪地,惊诧地看着那老人。 老人双眼瞎了,抬起头,感觉到了什么,身上传来一阵臭味。侧旁还有铺在地上的草席与破烂的棉絮,他显然就住在这里,元军、辽军就在隔着一条街的不远处混战,居然没人进来过。 “你是七……七公……?”段岭发着抖,感觉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然而武独马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带到柜台后去。 “谁……谁叫我?”那瞎眼老人颤巍巍地道。 “别叫出来!”武独低声在段岭耳畔说。 段岭已经彻底蒙了,眼前这老人就是从前汝南城中,在段家外巷子里卖馄饨的钱七!他一时间甚至想不起这老人的姓氏了,当初孩子们只朝他七公七公地叫,听说他在汝南卖了一辈子馄饨,段岭也喊他“七公”。这一刻他蓦然想到了长聘的吩咐,与“姓钱的”联系上,才想到他要找的,就是卖馄饨的钱七! “他……他是……” “嘘。” 武独带着段岭,快步一转,出了药堂。两人到巷子内,武独才将耳朵凑到段岭唇边,示意他声音别大了,免得被那老人听见,毕竟瞎子的耳朵都很灵。 段岭低声告诉武独前因后果,先前只想着是“段家”的人,便从未朝钱七身上想,这么一印证,牧旷达果然起疑心了!说不定正是因为那天夜里,元人阿木古嚷嚷的话,令他动了调查太子身世的心思,派遣长聘前来寻找。 这下段岭全明白了。 “怎么办?”段岭紧张得全身发抖。 “让昌流君把他带回去。”武独说,“不要与他接触。” 段岭想到刚刚,险些出了一背冷汗,要不是武独拉住他,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是段岭”了。 而一旦昌流君、牧旷达、长聘与这老头接触,说不定老人昏聩,说出药堂里相认的这番话来,那段岭就彻底无法脱身了。 武独沉吟片刻,而后道:“交给他们。” “交给谁?”段岭脑子里已经彻底蒙了。 “给牧旷达。”武独答道,“等候时机,趁着当庭对质之时,你再站出来。” 段岭:“……” 段岭根本无暇思索,这一夜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千头万绪,心如乱麻。 “好。”段岭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说:“你说得对。” “我去客栈找昌流君。”武独说,“按原计划,让昌流君送他离开。” “可我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段岭问,“万一他到时候提起来,怎么办?” “这不要紧。”武独答道,“就说是咱们回去的时候,沿街打听到的。” 段岭勉强点点头,喘息不止。 第151章 奔逃 “那我得守在这儿。”段岭忙道,“免得他又走了。” “带着他一起走?”武独又说,“我背着他回去。” “太显眼了。”段岭低声道,“一定会被过往士兵盘问的!” “到时再找借口就是了。”武独小声说,“就说路上救了个老人。” “你这一身。”段岭摸摸武独的夜行服,说:“背个老人,巡防司不会相信的,到时要是围攻起你来,手忙脚乱。” 钱七已经八十三岁了,连段岭也未曾想到,他居然能活这么久,当年在汝南时他就已经年逾古稀,每天挑着馄饨担子沿街叫卖,一眨眼就八年了,而且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那么我快去快回。”武独说。 旭日初升,辽军的盘查越来越严密了,挨家挨户进去搜寻,看是否有元军仍混迹城中,再过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夜行服,只怕不好走。 “快,你去吧。”段岭说,又走到药堂前,朝窗子里看,老人仍呆呆地坐在厅堂内,手里拿着碗,不知在想何事。 武独闪身跃上房顶,二话不说就走了,快点去,就能快点回。 段岭逐渐镇定下来,想到段家,偌大一个段家,连一个人也没活下来吗?为什么长聘找的人是七公而不是段夫人?还是说他们为了避战乱,已举家迁徙,再查不出下落了? 外头好几拨巡逻的辽军经过,段岭为免有人从街上朝巷内窥伺,发现他一个人站着发呆,反而令人起疑,便慢慢地走出巷子,到街上去。 这条街还未受战火波及,两道的早点铺居然还开着,起了油锅预备炸饼卖早点。 段岭走到街对面,给钱七买两个馒头吃,揣在兜里,左右看看,正要过街时,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牵着奔霄,一身风尘仆仆,站在街道正中央。段岭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居然是郎俊侠。 两人面对面站着,刹那间段岭脑海中一片空白。 “终于找着你了。”郎俊侠说。 这是他在短短的十二个时辰里,受到的第三次震撼,接二连三,每一件事都令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他已没有机会再去仔细思考,果断做了决定——拔腿就跑! 郎俊侠几步走上,接着追了上来。 段岭唯一的念头就是跑!他不能被郎俊侠抓住,也不能让他知道钱七的下落!必须马上为武独争取时间! 幸而郎俊侠并不知道他在街上做什么,只是朝他冲来,这番动静已引起了道路两侧百姓的注意,段岭冲到人多的地方,瞬间喊道:“救命啊——!” 街上不远处,辽军猛地转头,段岭竭尽全力,朝辽军奔去,郎俊侠加快速度飞奔,如同一只白隼唰地掠来,顷刻间已拉近了将近一丈距离! 段岭冲到赶来的马前,回头一看,郎俊侠竟是比他快更多,悄无声息地欺到了他的身后。 紧接着段岭就地一滚,从马腹下滚了过去。郎俊侠飞身跃起,踏上马头,一个旋身抖开青锋剑,手起,剑落,漫天飞血! 段岭爬起来,已顾不得再看,哪里人多朝哪里冲,四周辽军纷纷围聚,发出怒吼,骑在马上朝郎俊侠冲锋,段岭已跑到马匹后头,被人抓住。 郎俊侠隔着数十名辽军,眼看已逮不到段岭,当即转身钻进巷内,消失了。 段岭知道自己方才已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不住喘气,却被辽军抓住,段岭兀自挣扎,武独不在,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落单,否则郎俊侠一定会再来。他急中生智,用辽语大声道:“带我去见宗真!我是昨天晚上救他的人!” 段岭知道昨夜耶律宗真回去后定会怀疑,只要他提起过找自己,那么只要说出这句话,一定就能见到他! 果然,辽军纷纷静了下来,队长与卫兵交头接耳一番,带着段岭离开。 段岭暗自祈求,郎俊侠千万不要发现钱七的存在,武独和昌流君快点回去,否则就真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奔霄为什么会在郎俊侠那里?! 段岭蓦然想到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难道长聘被杀了?! 城守府内戒备森严,段岭被带进了院内,士兵让他等着,先去通报。段岭已成惊弓之鸟,不住打量四周的防御情况,心想郎俊侠能突破这层防卫追进来不。府内士兵都是耶律宗真的亲卫,应当拦得下刺客,否则四大刺客一出手,岂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不片刻,耶律宗真上身赤膊,只穿一条长裤,发出一声激动至极、毫无意义的呐喊,朝段岭冲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耶律宗真哈哈大笑,段岭却面如土色,心道总算安全了。 耶律宗真把段岭按在地上,注视他的眼,眼里竟有泪水。 “果真是你。”耶律宗真改用汉话,说,“我就知道我没有做梦,段岭,你回来了。” 那一刻百般滋味,一齐涌上段岭心头,他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起身,拉住段岭的手,把他拖起来。段岭问:“头还疼么?” “轻伤。”耶律宗真说,“不足挂齿。” 他紧紧握着段岭的手,带他进了厅堂,厅内置着个火炉,段岭想让耶律宗真派人去看看药堂大屋内,钱七被送走了没,再给武独报个信,却又怕人从城守府里出去引起郎俊侠疑心。 更怕万一武独与昌流君在一处,让武独进城守府,便摆明了让昌流君知道自己认识辽帝了,没法解释。 思来想去,段岭只得说:“宗真,且不忙问话,你让人带着这个东西,到西北门外的安荣药堂里去,找一个党项打扮的男人,帽子上插着一枚棕色大雁翎,把这个给他看,带他过来。” 段岭把武独给他的手串交给宗真,宗真便吩咐手下去办了,示意段岭坐,眼里带着笑。 “我果然没有猜错。”耶律宗真说,“我给你叔父,写了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的?”段岭意识到自己有危险了。 耶律宗真又说:“费宏德收了你的信,亲自带来给我看过,我曾经看过你做的文章,文章是你的,字也是你的。上次你唤我‘陛下’,如今你唤我‘宗真’正证实了我的猜测。” 段岭:“……” 耶律宗真吩咐左右人等退下,段岭忙道:“让他们加强守卫巡逻,有人要杀我。” 耶律宗真脸色一变,交代了几句,外头答是,片刻后门窗声响,各自关上,接着又是脚步声响,每一扇窗外都有一个人把守。 屋顶瓦片被踩到发出声响,段岭抬头看,连屋顶上也上了三个守卫。 “不要害怕。”耶律宗真说,“这些都是我的亲军,个个武艺高强,就连赫连随身十三卫,也不遑多让。” 段岭点了点头,总算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耶律宗真看着段岭。 段岭疲惫地笑了笑,再看耶律宗真,短短两年,他们都长大了,耶律宗真的变化虽没有拔都这么明显,眉眼间却带着不怒自威的一股锐气,比从前更明显,也比从前更成熟。 “你把那颗桃子种在御花园里了吗?”段岭问。 “改天带你去看看。”耶律宗真说,“今年结果实了。” 段岭笑了,耶律宗真却只是保持着他的微笑,除却二人重逢那一瞬间的开怀大笑,耶律宗真便没有表现出再多的大喜大怒。 “吃点东西?”耶律宗真说,也没有催着段岭解释。 “来点吧。”段岭叹了口气,不知去找武独的士兵回来了没有。 耶律宗真吩咐下去,有人进来给段岭斟了奶茶,上了一大块手抓羊排,段岭饿了一晚上,便狼吞虎咽起来。耶律宗真便掏出小刀,帮他切肉,问:“喝酒么?” 段岭摇摇头,嘴里都是食物,心里却堵着。末了,将食物吞下去,说:“我好累。” 耶律宗真静静看着段岭,段岭填饱肚子,知道也没有必要再瞒着耶律宗真,以他的聪明,一定已猜到前因后果了。 “那年我爹回南。”段岭朝耶律宗真说,“将我托付在上京。” 段岭开了个头,便把从前的事详细告诉了耶律宗真,直说到自己回到西川,外头有人敲门。 “陛下,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士兵推开门,武独走进来,脸色一变。段岭心道太好了,忙示意武独不要冲动。 武独打量耶律宗真两眼,默不作声,走到一旁坐下。 “救了你的人,就是他?”耶律宗真问。 “是。”段岭说,继而起身,走到武独身旁坐下。 “我不能跟着你走了。”段岭说,“哪怕我的位置被蔡闫夺了,我也必须回到中原,我只有这一条路走。” “你是南陈的继承人。”耶律宗真听完前因后果后不仅没有惊讶,反而微笑道,“是应该这么做才对。” “说说你吧。”段岭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耶律宗真想了想,说:“韩唯庸想杀我,这是他布的一个局,他把我骗过来了,不过我想,这也是天意,若没有他,我也见不到你。每次生死关头,你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应该也就是咱俩的缘分吧。” 段岭:“……” 第152章 分歧 “又是韩唯庸?!”段岭皱眉道。 耶律宗真答道:“一个月前,我欲秘密前往西凉,在国境上的琮县约见赫连博商谈些事,不慎走漏了风声,又被手下人出卖,韩唯庸便沿途布下杀手,欲取我性命。” 耶律宗真叹了口气,起身,在厅内踱了几步。段岭不用想也知道耶律宗真为什么会去找赫连博——西凉位于辽、陈之间,潼关一战后,赫连家与陈国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又开了商路,更与淮阴侯联姻,辽国为了巩固与西凉的关系,由帝君亲自前去,可见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事。 只是耶律宗真的目的为何,是笼络赫连博,对付南陈,还是对付韩唯庸,就不得而知了。 “你被杀手追杀。”段岭说,“一路东行,韩唯庸见奈何不得你,又将你的行踪卖给了元人。”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窝阔台的亲随查罕与元人第一武者阿木古带兵南下,与北上的一股元军会合,得知了我的消息后,穷追不舍,我只得暂时避进落雁城里。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过来串门。” 耶律宗真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段岭只答了四个字。 耶律宗真反而笑了起来,说:“邻居家后院起火,无暇招待,让你见笑了。” 段岭静静地看着耶律宗真,耶律宗真也站起身,说:“你救了我两次性命。” “你已经回过礼了。”段岭答道,“你的粮食救了邺城百姓的性命,这么算起来,反倒是我欠你的。” 耶律宗真说:“那不能算,毕竟也要靠你们挡着,贵国没有拿出邺城、河间、昌城地域与窝阔台交换,足感盛情。” 段岭答道:“那是我爹生前的封地,自然不能换。” “你先休息吧。”耶律宗真说,“听说有人在追杀你,我拨二十名亲随守着你住的院子,在这儿你会很安全。” “不必了。”武独起身,答道。 耶律宗真看了武独一眼,没有说什么,朝段岭点头。段岭以两国外交使臣之礼回了耶律宗真,敏锐地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中有一丝失落。 耶律宗真没有提任何要求,段岭起初还有点奇怪,就这样了?但认真一想,自己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有两个人在城里,外面更是大军围城,能起到什么作用?况且宗真与赫连博、拔都等人不同,赫连博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患难之交,而宗真认识段岭时,已是九五之尊,帝君的身份摆着,自然拉不下面子朝段岭求助。 段岭与武独走出厅堂,便有人过来,带他们前去落脚之处。 武独突然停下了脚步,段岭知道他有话想说,便转过身,打了个手势。宗真的亲兵非常有眼色,见段岭示意他退开,便站得远远地。 “人呢?”段岭想起最后武独做的事。 “昌流君在药堂里守着。”武独答道,“他没有出城令,没法把一个老人带出去,需要你这边想个办法。” 段岭点点头,武独却皱眉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段岭说了事情经过,武独登时神色一变,沉吟不语。 “他骑着奔霄。”段岭说。 “我看见了。”武独答道。 武独回去找段岭时,奔霄正在巷内徘徊,他便骑着奔霄四处找,遇上辽军查问,差点被扣下,幸好在最后一刻耶律宗真的亲兵赶来,武独才马上冲进城守府里。 “长聘死了吗?”段岭问。 “不一定。”武独答道,“你觉得是乌洛侯穆下的手?” 段岭答道:“一定是他,他在路上碰上长聘,动手杀了他。他曾骑过奔霄,奔霄认得他,这才一路过来的,若我所料不差,他一定是趁着城破混乱时进了城。” “若长聘死在他手中。”武独说,“一定不会告诉他详细内情,他是怎么知道咱们在落雁城的?” “奔霄认得路,带他过来的。”段岭说,“奔霄见外头大军围城,也许是误会了,想回来救我。” 可惜奔霄不会说话,否则朝它询问详细经过就行了。武独说:“不要这么快下判断,长聘兴许是逃了,或是奔霄不听使唤,路上解开绳索的时候自己跑了,被乌洛侯穆遇上。” “也许吧。”段岭只觉千头万绪,全是乱麻,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办?”段岭问。 “拿一张出城令。”武独说,“现在就走。” 段岭眉头深锁,武独察觉到了他似有不妥,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段岭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武独脸色变了,说:“你该不会想帮辽人守城吧?” 段岭脸色苍白,抬眼看武独,他知道武独对辽人有着师门之仇,没有出手把辽帝当场斩了已是顾全大局。 “我正在想。”段岭极其小心,不想去触及武独的底线,然而武独却显得心烦意乱。 “先住下来。”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不会帮辽人拼命。” “我需要宗真活着!”段岭说,“他如果死了,大陈就有麻烦了!” 武独说:“我不相信,耶律宗真来日一定会朝南方用兵,这小子有他的野心。” “不。”段岭摇头道,“不是像你想的这样,武独,相信我。” 段岭抬眼看武独,解释道:“韩唯庸与元人已经做过两次买卖了,一次是在上京城破时,他借元人的手除掉了耶律大石。这一次,他还想借元人之手除掉宗真。” “只要宗真一死,辽国就是他与萧太后独揽大权,你猜他会不会做第三次买卖,放元人过境,攻打咱们大陈?” 一片静谧中,武独开口道:“我不会去保护辽帝,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他说完便走。 “武独!”段岭追上去。亲兵见两人不再说话,便跟了上来,到走廊里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段岭走另一边。 结果武独一跃上墙,就这么消失了。 段岭:“……” “武独!”段岭登时心慌起来。亲兵也有点束手无策,用辽语问段岭:“那一位……” 段岭强自镇定,朝亲兵说:“他有点事去办,不必放在心上,我……先住下吧。” “需要人来伺候您吗?”亲兵问。 “不必了。”段岭答道。 段岭走进房内,倒头躺下,疲惫地出了口气。 段岭侧躺在榻上思考,起初他一下子有点彷徨无措,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自己根本权衡下来,实在无法顾及武独的脾气,但这又是不得不认真去考虑的。武独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们之间是爱人,不是君臣。武独更不是一件兵器,他做不到像父亲一般,让武独跪下,不容置疑地去执行自己的命令。 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帝王无情的道理,若父亲在世,他会怎么做? 父亲若在,应当会让武独回去,带领邺城军出征,自己留在城中,与耶律宗真一起率领军队,等待时机,来它个里应外合,朝元军冲杀一番。 但他段岭办不到,连说服武独也有困难。 也许我实在不适合当皇帝,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困倦得很,渐渐地睡了。 梦里一缕乐声悠扬响起,是久违了的相见欢。 段岭蓦然惊醒,分辨出是武独在吹笛子。月光明朗,遍地寒霜,他赤着脚,走下地来。 他知道武独在提醒自己,莫忘上梓之仇,亡国之恨。 他睡得头疼欲裂,长出了口气,盘膝坐在案前,安静地听着这首曲子。郎俊侠、寻春、父亲,一个个景象,飞速闪过自己的面前。 武独坐在屋檐上,背靠飞檐,拈着笛子,乐音缥缈,渐低下去。 “什么声音?”耶律宗真走出长廊,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笛声在夜空里缭绕,他沿着走廊进去,来到段岭居住的院外,听见内里武独的声音。 “来日待你登基了。”武独说,“会不会再与辽订个盟,当个兄弟之邦?” “我爷爷不就是这么做的么?”段岭答道,“我爹也是这么做的,那年元人来打上京,他和耶律大石结盟,寻春也劝过他。” 武独说:“所以你也会这么做?” 段岭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索性道:“这江山有一半是你的,你也有处置权,自己看着办吧。” 武独:“……” 换了别的人,定会将武独骂个狗血淋头,然而段岭无论被逼到什么地步,都不会说狠话,尤其是对武独。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太子,段岭心想。 他郁闷地回房去,倒在榻上。 耶律宗真示意不要惊动院中的两人,沉吟片刻,转身走了。 段岭想了会儿,起来穿衣服,走到院外,抬头看房顶时,武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他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外,朝里头说:“宗真。” 书房里,耶律宗真应了一声,亲兵为他推门,让他进去。 四更时,耶律宗真还未睡,看着桌上的地图,落雁城东边是山谷与汝南,汝南再往东南方走,则是辽、陈的国界浔水,浔水南岸,就是段岭的邺城了。 “我需要一份出城手谕。”段岭说。 “要走了吗?”耶律宗真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段岭,丝毫没有挽留,只是说,“现在出城去,外头千军万马,你不可能走得脱。” 段岭寻思片刻,发现确实正如耶律宗真所言,昌流君虽然武艺高超,现在却带着个老人,他是专门杀人的刺客,独来独往,杀进杀出难不住他,但要带个行将就木的、八十三岁的瞎眼老翁,根本不可能。 “我暂时不走。”段岭说,“但我需要用到。” “你想为我搬救兵吗?”耶律宗真问,“先前我听朝中汇报过,邺城与河间驻扎着四千兵马,哪怕你调一半出来,也只有两千人,不会是布儿赤金拔都的对手。” “他在敌阵里?”段岭颤声道。 “我以为你知道。”耶律宗真看着段岭的双眼。 第153章 畅谈 我……”段岭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 “你已经与他交过手了,不是么?”耶律宗真说,“还漂亮地给了他一记重拳,我想邺城外的那次惨败,他也许会一辈子记得。” “那是武独的战功。”段岭答道,“与我无关……” 耶律宗真沉吟片刻,段岭摊开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顺手给他磨墨,却被耶律宗真阻住,叫了侍卫进来。 “这种事,以你的身份不该做。”耶律宗真说。 段岭不得不佩服耶律宗真,从今夜一碰面起,他无论说什么,话里都藏着话,且点到为止,并没有逼他下任何决定。 耶律宗真写完出城令,交给段岭,天已经亮了,他有点困,说:“我睡一会儿,你自便。” 段岭一时间也不想出去,便待在书房里,耶律宗真则靠在案后的矮榻上,闭着眼。 “他待你好么?”耶律宗真突然问。 “谁?”段岭正想着要怎么说服武独,被宗真这么一问,回过神,下意识地说,“很好,凡事从不违拗我。” “你是李渐鸿的儿子。”耶律宗真说,“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觉得你不一般,像块美玉一样。但你和他不像,一点也不像,李渐鸿要做什么,从来不问旁人的意思。” “我要做什么,也从来不问旁人的意思。”段岭答道,“但他不是旁人。” “他一个人,与这天底下的百姓比,哪个更重要?”耶律宗真问。 “你想知道吗?”段岭笑了起来,说,“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天下百姓都要骂我了。” 耶律宗真说:“说这话的时候,你倒是很像李渐鸿。” “你又没见过我爹。”段岭淡淡笑道,“怎么知道我们像不像呢?” “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耶律宗真说,“虽是敌国人,却已经是个传说了。按理说,我该找你算账才对,你爹杀了我们太多辽人了。” “你们辽人也杀了我们不少汉人。”段岭答道,“是你们先杀过来的。” “你们汉人更早以前,在西拉木伦河畔,杀了我们很多辽人,差点将我们灭族了。”耶律宗真说。 “那你们辽人更更早以前……”段岭出神地说。 “还有?”耶律宗真笑了起来。 段岭想不起来了,史书记载里,有史以来契丹族出现的文献内容,就是西拉木伦河畔的那场大战。 “段岭。”耶律宗真忽然说,“你有妹妹吗?” “没有。”段岭答道,“只有一个表姐,不过你不会想娶她的。” 他忽然觉得与耶律宗真说起话来,彼此仿佛有种奇异的默契,第一天,他与宗真见面时就有的感觉并非自欺欺人——他们在某些地方有点像。 突然间,外面发出轻响,两人同时转头。 一个身影掠过。 侍卫喊了声有刺客,门外便多了不少人,顷刻间守住厅门,段岭以为是武独,忙道:“不要动手!” “不要动手。”耶律宗真笑道。 突然间又一道黑影掠过,段岭本能地感觉到那才是武独!那先前的身影是谁?是郎俊侠?! 手下匆匆入内回禀:“有人在外窥视,被贵客的侍卫发现,追出了府去。” 耶律宗真微微皱眉,继而便推测出内情,问段岭:“是大街上想杀你的那个人?” “应该是。”段岭想了想,心中忐忑,想追出去,却不知武独去了何处,要往哪里追? “刺客身手,和那人身手比如何?”耶律宗真问。 段岭沉吟,而后答道:“没有危险。” 耶律宗真点点头,便不再提那事。段岭心中思考,果然耶律宗真没有夸大,辽帝的手下们,反刺探的布置还是有的,否则单靠一个刺客,连一国之君也可刺杀,实在太荒唐。 “我在想。”耶律宗真接着先前的话说,“娶谁都好,不如娶你,娶了你,这天下就太平了。” “胡说八道。”段岭啼笑皆非道。 “早先我们未称为‘辽’的时候,不是没封过男后。”耶律宗真打趣道,“这天下你来管也好,我来管也好,定没有这么多打打杀杀,我正乐得不必在政事上劳心伤神,正好随着你学点诗词曲赋,风花雪月。” “那元人呢?”段岭说,“你还得开个三宫六院,把拔都也娶了不成?” 耶律宗真大笑起来,答道:“布儿赤金氏俱是一群蛮子,不足为患。” “说得这么轻巧,不如你嫁给我吧。”段岭笑道。 耶律宗真穿着黑色武服款式的辽帝服,模样比段岭大了些,感觉却又只是大了他一点点,有种男性的温柔感,说起话来,就像邻家的兄长一般,在他身边时,任何人都觉得会很安心。 “若能止息兵戈,嫁给你又有何妨?”耶律宗真说,“但这么一来,对你的皇后不公平。” 段岭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对宗真也没有对武独的那种感觉,他觉得非常地喜欢宗真,却不爱他。没有那种对着武独时忍不住想依赖着他的心动感。 “我去想想办法。”段岭起身说。 “这次事情完了以后。”耶律宗真答道,“咱们两家从此就不打仗了吧。” “我只是河北太守。”段岭答道,“我做不了主。” “你始终会回去的。”耶律宗真道,“蔡家的小子不可能是你的对手,而且费宏德在你身边,你夫君虽有点小脾气,却看得出一心都在你身上。待我平安回去后,我会调出蔡家的一些旧事,无论你用不用得上,到时都一并送到邺城去给你。” 段岭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说不定在耶律宗真手上,掌握着非常重要的线索,蔡家是南面官,蔡闻、蔡闫兄弟在耶律大石的力保下活了下来,免遭杀身之祸,辽国官署里应当留有关于蔡家的记录。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段岭问。 “我对他并不了解。”耶律宗真答道,“但可以猜测的是,他恨你们汉人。当初以反间计杀蔡家的,就是你爷爷,而出这计谋的,则是费宏德先生。让一个与陈国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当太子,是非常危险的,他也许会将整个天下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岭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上京城破之日,先父的佩剑,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佩剑?”耶律宗真一沉吟,而后答道,“没有,你在找它吗?回头我替你问问。”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没有必要再在这个时候骗他,点了点头,径自出去。 天已大亮,狂风吹来,一夜间全城冷了许多,南下的冷风过境,落雁城首当其冲,是长城内最早入冬的地方。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段岭踏上去时,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每一步都踩碎了走廊中的冰面,走到内院时,他停了下来。 昌流君正在院里吃东西,唯不见武独。 “武独呢?”段岭问。 “杀乌洛侯穆去了。”昌流君说,“乌洛侯穆怎么来了?” 段岭递给他出城令,说:“我不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昌流君蒙面巾后的双眼眯了起来,段岭一式圆融无缺的推手,又把昌流君的疑问推了回去,他反而问不出口了。 郎俊侠为什么来,段岭一下套到昌流君头上,意思是你们在做什么,只有长聘和牧相心里最清楚,说不定就是为了钱七来的。 “方才我在后院看到奔霄,奔霄怎么又回来了?”昌流君又问。 段岭摊手,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我得出城一趟。”昌流君说,“恐怕长聘先生有危险。” “有危险的话,你现在去也晚了。”段岭说,“如果你们能抓住乌洛侯穆,说不定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昌流君迟疑片刻,紧接着飞身跃起,两步踏上房顶,离开院内。 “哎!等等!”段岭喊道。 他还没问钱七怎么样了,昌流君明显是擅离职守,这么一眨眼又跑了。段岭一时只觉有点危险,但影卫应该不至于一路跟到了落雁城来,事实上从一个月前,埋伏在邺城外的杀手就没有动静了。 唯一对他有威胁的人,只有郎俊侠,现在武独去追缉郎俊侠,自己就不会有危险。 说是如此,段岭却始终有点不大安心,思考片刻后,朝卫士说:“请几位弟兄进来陪我坐一会儿。” 外头两名卫士,便有其中一名去通传。 段岭伸了个懒腰,院外实在太冷,仿佛昨夜一夜之间,冬天突然就来了。想必落雁城连着刮了好几天的大风。 片刻后,进来了一个人,正是他先前救过的“述律端”,段岭好容易才想起这个人,当年他满脸络腮胡子,如今不知怎么的,把胡子刮了。那年在上京时,这人就是宗真身边的武士,既姓述律,多半是辽国的贵族,贵族子弟担任皇帝的亲卫并不少见。 “是你。”段岭笑道,“好些了么?” 述律端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用汉语朝段岭说:“已痊愈,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快别叫殿下。”段岭心里打了个突,满背冷汗,还好昌流君不在,否则宗真谈笑风生的,就把自己随随便便给卖了。 段岭叫几个人过来保护自己,却只来了个述律端,既然宗真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用意,这辽人武士的武功不会低到哪里去。 “那天你怎么到元人军营里去了?”段岭有点意外,这人还会说汉语。 “回禀殿……大人。”述律端答道,“末将与同僚以从城中逃出的身份,佯装被元军截住,为陛下前去刺探军情,观察元军布置。在俘虏营中脱逃时,为掩护同僚,被阿木古刺伤。” 段岭点点头,当年见过一面,如今又阴错阳差地救了他一命,又想起自己和辽国之间的关系,他总是在救人,不是救这个就是救那个,救了皇帝,救皇帝的手下,实在是有缘。 “您的卫士呢?”述律端说,“可是背叛了您?” “不不。”段岭答道,“他……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 第154章 会审 乌云压顶,狂风大作,城内飞起了细碎的雪花,今年长城南北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比往年的都早,大部分百姓甚至未曾作好入冬的准备。 武独手持烈光剑,一身西凉人的装束,袍襟飞扬,武靴踏上矮墙,再落在铺了一层小雪的巷内,帽上的羽翎随着他落地的动作,微微一振,抖落少许冰晶。 小巷深处,郎俊侠从一扇门后走出,现出身形。 “当年上京交手之时,可曾想到落雁今日?”武独心情正不好,一路追来,已动了将郎俊侠格毙在此的心思。 “没有。”郎俊侠言简意赅地答道,知道再避不过武独,缓缓抽出青锋剑。 “有什么话想说?”武独问。 “没有。”郎俊侠依旧是这两个字。 自八年前上京一战那天起,四大刺客的功夫、排名、气势便飘忽不定,谁也奈何不了谁,神秘莫测的郎俊侠、多年未曾出手的武独、游手好闲的郑彦,以及无命令不出剑的昌流君…… 足足八年,庙堂上、江湖中,已极少传闻有人死在四大刺客剑下,彼此功夫也再未切磋过。然而到得这一天时,武独的气势已与从前再不相同,这一刻,可说是八年里他的巅峰! 就像回到了上京名堂那一次的交手,天地之间飞雪皑皑,武独的帽翎上、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而郎俊侠的衣袂则在穿巷而过的寒风中飘飞。 一片雪花从万丈高空飞卷,飘落,轻轻地落在青锋剑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分为两半。 郎俊侠率先出剑。 那一刻武独几乎是同时一剑点去,两人同时化作虚影,错身而过。“唰”一声,武独一脚错步,激得巷内雪花飞扬,划了半个圈。郎俊侠则借力跃上巷内石墙,转身,借全身力量一剑斩向武独。 武独倏然出剑,刺向落下的郎俊侠的咽喉。郎俊侠的青锋剑已化作一道锐光闪烁的光芒,斩向武独右臂! 武独竟是不避不让,以肩去接。郎俊侠倏然意识到一事,忙仰头避过。 那一剑瞬间收回,烈光剑几乎是挨着郎俊侠脖颈划过,带起数缕发丝,在寒风中飞落。 两人各自落地。 “穿了白虎明光铠?”郎俊侠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 武独现出嘲弄的神色,笑容里充满了邪气,答道:“没有。” 郎俊侠方意识到武独刚才是在冒险,赌他不敢以命换命,但若是那一下双方真的换招,武独就会受到重伤,而自己将当场被刺穿咽喉。 两人沉吟不语,都在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雪越下越大,落在郎俊侠的头发上、眉毛上,高手对决,必须身无外物,任何一个疏忽,便将导致最后的失败。 然而就在此时,沙沙的声响朝巷内传来,就在郎俊侠的背后,出现了第三个人。 郎俊侠知道今天自己彻底跑不掉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巷口,抱着手臂,注视郎俊侠—— ——昌流君来了。 “你好,乌洛侯穆。”昌流君冷冷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郎俊侠的呼吸微微发抖,连带着剑尖也随之发颤,旋即持剑一个转身,背靠巷内墙壁,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 “不要痴心妄想了。”又一个声音响起,开口道,“你想逃吗?” 郑彦一个翻身跃上巷内的墙壁,吊儿郎当地坐着。 “郑彦?”昌流君诧道。 武独微微一笑,显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真不容易呐。”郑彦提着个竹筒,竹筒里装着烧刀子,说,“明明是辽国的地方,却来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来的?”昌流君充满了警觉。 “有一会儿了。”郑彦朝昌流君说,“前天晚上,趁着元人打进来的时候混进了城,在酒肆里头碰见了武独。” 昌流君不知郑彦是否看见了钱七,但既然是先与武独碰面,想必应当不会泄露什么秘密。 趁着昌流君迟疑时,郎俊侠倏然身形一闪,朝武独冲去。 武独正在思考,见状猛然回剑,出掌,与郎俊侠拆手,一错身的瞬间,郑彦与昌流君同时抢上!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盖住了院里的青松。 段岭已有两年没看过雪了,不禁怀念起当初在上京的时光,那时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把所有邋遢的、无趣的东西都用白色温柔地盖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朝外看,述律端也朝外看,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坐着。 “你回过上京吗?”段岭问。 “回去过。”述律端答道。 段岭又问:“现在上京变成什么样了?” “活过来了。”述律端说,“去年我跟随陛下往东北冬猎,大雪盖住了上京受伤的地方。” 段岭询问自己上学的名堂与辟雍馆,集市与酒楼,据说有些地方仍顽强地开张了,名堂则搬到了中京。虽说活过来了,当初的繁华却早已不再。 “中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段岭还没有去过。 “大人,和上梓一样。”述律端想了想,说。 这个话题十分敏感,段岭开始觉得述律端似乎不是普通的侍卫,宗真会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他也敢在自己面前提到“上梓”,仿佛得到耶律宗真的授意,将自己当作了朋友,不会去避讳某些特别的事。 “我也没见过上梓。”段岭说。 “陛下喜欢陈的东西。”述律端说,“喜欢汉人的诗词歌赋、字画和南边来的人,每来一个人,他都会问到您。” 段岭点了点头,这时候,外头突然响起嘈杂声响。 武独与昌流君押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段岭瞬间惊得站起,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碗。 “你是谁?”武独莫名其妙地看着述律端,述律端起身,挡在段岭身前。 “你出去!”武独冷冷斥道。 述律端上下打量武独,似要喊人,段岭却定了定神,说:“述律端,你先出去。” 述律端便抱拳退出,外头又进了一个人,却是笑吟吟的郑彦,搓着手,说:“这天气可真够冷的,王大人,来我怀里暖和暖和?” 段岭惊疑不定,外面述律端还为他们关上了门,段岭打量武独押进来的那人,是个男人,头上还戴着头罩——该不会是…… 武独点了点头,段岭又朝外头说:“述律端,请您到院子外等候,今天不必过来了。” 述律端应了声走远,段岭点起灯,此刻虽是白昼,却因下雪的缘故,房中十分昏暗。 点过灯后,昌流君才用手指拈着,将套在那男人头上的头罩揭了下来。 郎俊侠跪在地上,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抬起头,脸色苍白,与段岭静静对视。 武独、昌流君与郑彦各自坐下,郑彦过来坐到段岭身旁,武独刚坐下便蓦然起身,一脸杀气,郑彦只好起来让出位置,说:“不是吵架了吗?还以为你不要了,不要正好给我。” “闭上你的鸟嘴。”武独冷冷道,继而坐在段岭身边,气场全开,如同一头雄豹一般,警惕地守护着身边的段岭。 “我们在巷子里头抓住了他。”昌流君坐在案几上,跷着脚。 武独依旧戴着他的党项帽子,双脚略分,坐在段岭身边,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放在段岭身后。 郑彦则懒洋洋地靠在墙角,晃了晃手里的竹筒,里面还有一点点酒,拔开塞子,喝了口。 “谁先开口?”郑彦说。 “等等。”段岭突然说,“让我先问。” 他没有问郎俊侠,而是问郑彦:“郑彦,你怎么来了?” “你们出门砍树,一走就是半个月。”郑彦答道,“手下找不到人,回来问怎么办,费宏德先生推断你们应当是朝西北走了,该当是去了汝南。我到了汝南,找到两具尸体,沿着门外的车辙,见上了官道,便猜你们是来了落雁城。” 段岭心道郑彦当真聪明,虽极少出手,名头不是虚的。 “话说回来。”郑彦说,“你们来落雁城做什么?” 没人说话。 郑彦见段岭也不回答,便喝了口酒,自顾自道:“进城时正好城破了,便来偷点酒喝,没想到撞上你男人四处找你,快急疯了,提着剑要杀人,被我劝住。” “后来有人拿着信物,让他进城守府,担心你有什么事,我便等在外头,又饿又冷地接应你们。” 段岭:“……” 段岭不由得心生歉疚,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却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面瘫模样。 郑彦眉毛一扬,意思是接下来的不用说了吧。 段岭看看昌流君,又看武独,武独道:“问完了?审他吧。” 自进屋后,郎俊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段岭的身上。段岭被他看得有点怕,离得太近了,他总觉得郎俊侠随时可能挣断手上捆着的绳索,扼住他的喉咙。 段岭不由得朝后缩了缩,这时候,武独放在他身后的臂膀有力地搂住了他。 “谁先问?”昌流君说。 “我先问吧。”郑彦说,“简直是一头雾水,乌洛侯大人,你千里迢迢,跑到落雁城来做什么?莫非是看上我们王太守了?” 郎俊侠答道:“这个问题,你该问昌流君才对。” 昌流君:“……” “长聘呢?”昌流君君。 “不知道。”郎俊侠答道。 武独问:“奔霄为什么会跟着你?” 郎俊侠答道:“在路上碰到,便带着过来了。” “长聘?”郑彦皱眉道,“他也来了?” 郎俊侠又不作声了,武独又问:“太子派你来的,是不是?” “各位。”郎俊侠跪着,手上捆着牛筋绳,沉声道,“谋杀朝廷命官,主犯是什么罪,从犯又是什么罪,你们心里应当是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武独冷冷道,“所以你不会有治我们罪的机会。” 众人闻言都心中一凛,武独居然有杀人灭口的意思,虽说刺客们杀人乃是家常便饭,但四大刺客之间互相杀,似乎还是很严重的事。段岭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武独要动手吗? “不好吧。”昌流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与郎俊侠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虽说他站在牧旷达一边,但没有牧旷达点头,他也不敢随便动手除掉一个这么重要的人。 “我有太子密旨。”郎俊侠答道,“奉命前来落雁城,调查辽*事。” “那你为什么动手刺杀我?”段岭突然说。 本来郎俊侠的借口一出,大家都没有证据,是拿他没办法的,唯独段岭的思维速度才能把他的借口给顶回去。 郎俊侠笑了笑,说:“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不代表你没有杀过我。”段岭说。 “杀人是要对方死了,才叫杀人。”郎俊侠答道,“你既然没死,我就没有杀你。” 段岭不想和他绕,说:“那么咱们换个说法,你为什么拿着剑来追我?因为我们撞破了一些事,所以想杀我灭口吗?” “撞破了什么事?”郑彦问。 昌流君不由自主地坐直,武独顿时脸色一变。 “你打算把这些事现在就捅出来吗?”郎俊侠眉头微微一扬,说,“你是个聪明的小孩,我知道你不会的。” 段岭一瞥昌流君,虽然蒙着面,看不到他神色,但从昌流君的反应来看,段岭推测他一定知道蔡闫是假太子的事,且不知道自己才是太子的事。 他再看郑彦,郑彦的脸色彻底变了,段岭据此推测,郑彦很可能也在怀疑。 然而郎俊侠这么一出口,昌流君与郑彦的目光都转向了段岭,武独忐忑地看着段岭。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驻留在段岭的身上。 第155章 无情 “我知道的事情。”段岭说,“不比在座各位知道的多多少,难不成乌洛侯大人是来杀阿木古的?” 段岭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又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了回去,郑彦笑了起来。 “有意思。”武独冷冷道。 阿木古离开的那天夜里,昌流君全程听了经过,而段岭不知道郑彦是否听见了,猜测他应该也能感觉到些许内情。 郎俊侠淡淡答道:“这玩笑可不能乱开,王大人。” 武独道:“就怕有些事,说起来像个玩笑,实际上却不是玩笑,乌洛侯大人……” 武独说到这里,朝段岭摊开手,段岭一脸茫然。 武独指指段岭怀中,段岭这才会意,掏出金丸,放在武独的手掌心里。武独拈着金丸,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朝郎俊侠说:“得罪了,乌洛侯大人。” 段岭心中一凛,正要阻止武独,却见那金乌一触到郎俊侠的身体,便从他的领子里钻了进去。 昌流君不禁一阵恶寒,郑彦却没有半点反应,显然是习惯了武独的做派。段岭这才意识到,许多时候与自己相处的武独,并不是大家眼里的那个武独。只是他习惯了武独忠诚无害的那一面。 “你最好不要乱动。”武独说,“也别想着挟持个人质什么的,稍微一发力,金乌之毒,就会麻痹你的全身,比你动手的速度更快。” 说毕,武独起身,走出了房间。 昌流君与郑彦互相看看,也起身出去,知道武独有话想与他们商量,且不愿让郎俊侠知道。 段岭忐忑,要起身时,武独却回过身,隔着敞开的门一瞥段岭,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段岭知道这些话武独过后也会对他说,现在不让他出去,只是想让他暂时撇开关系。 郑彦回手关上了门,三名刺客走到院子偏僻处。武独沉吟良久,并不开口,三人心思各异,昌流君则眼神飘忽,似乎完全不在状态。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横在段岭与郎俊侠身前。那光线里带着飘飞的淡淡光芒,如同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折射着被房外晶莹雪花挡住的光线。 光影错落,令段岭想起了那天夜里,郎俊侠抱着自己从柴房走出来时飞扬的芦花与朦胧的灯光。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段岭总算可以问出口了。 “怎么做?” 郎俊侠答道,他没有再看段岭的眼睛,只是注视着段岭的袍襟,上面绣着党项人的图腾——雁,大雁秋来南下,春到北飞,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上京时,为什么出手袭击寻春?”段岭说,“为什么回到西川时下手杀我?” 段岭知道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他始终要说出这些话,哪怕得不到回答。 “为什么投毒?”段岭说,“为什么把我扔进江里……” “因为你信错了人,我是乌洛侯穆,不是郎俊侠。”郎俊侠突然抬眼看着段岭双眼,答道,并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那句话一出,段岭突然感觉到,这仿佛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郎俊侠了。抑或他一直都是这样,唯独当初在上京陪伴自己时,才变成了另一个人。 乌洛侯穆与郎俊侠,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是来杀你们的。”郎俊侠淡淡道,“你们既然相信了我,就要做好被我背叛的准备。” 段岭蓦然一震,怔怔看着郎俊侠。 “因为仇恨吗?”段岭低声说。 “四十年前,乌洛侯国破。”郎俊侠低声答道,“皇室中人带我逃进了鲜卑山,在那儿苟延残喘。汉人与元人又来了,血洗我的村庄,屠杀我的族人。相见欢,原本是我们的曲子。” 段岭:“……” “它讲述的是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待,等你的情人归来。”郎俊侠稍稍抬起头,与段岭对视,眼中带着莫名的滋味,又说:“段岭,你长大了,以前我常常对你说,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但后来我仍觉得,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段岭问。 “因为小时候的你还有用。”郎俊侠说,“你爹孑然一人,能做什么?只有你父子二人回到南陈,掌权之后,我才能借此复国。” “所以你以为我死了。”段岭颤声道,“才扶持蔡闫当了太子,你们有什么交换条件?” 郎俊侠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视线又低下去,注视着段岭的袍襟。 院内漫天飞雪,沙沙作响。 三人头上、肩上都沾了不少雪花。 “你不能朝他下手。”昌流君说,“他是太子太保,正二品,擅杀朝廷命官,这儿的全部人都会受牵连。” “容我问一句。”郑彦说,“阿木古所言是真的?” 武独看了眼郑彦,与昌流君都不说话了,郑彦说:“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瞒着我,我便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可是你要对乌洛侯穆动手,便须得说清楚,否则这事儿我没法给你们兜着。” “你来这儿做什么?”昌流君问。 郑彦满不在乎地答道:“先前不是说了么?” “我说你来邺城。”昌流君又道。 “陛下密旨。”郑彦答道,“不能告诉你。” 昌流君嗤之以鼻,武独考虑再三,说:“太子是假的,长聘查出了证据,证据就在落雁城里。” 这话一出,昌流君剧震,似乎没想到武独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这话是你说的。”昌流君冷冷道,“武独,我可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武独答道,“自然是我说的,丞相有什么话,让他来找我。” 郑彦似乎毫不意外,问:“真的在哪儿?” “我不知道。”武独答道。 “证据呢?”郑彦又问。 “证据是个人。”武独答道,“你最好不要管太多,郑彦,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郑彦的身份比其余几人都更敏感,毕竟他除了忠诚于李衍秋外,背后还有另一个势力:淮阴侯姚复。 这件事若是被姚复知道了,更不得了,是以昌流君才觉得武独所言不妥。 “昌流君会设法将人证带回去。”武独说,“至于这事儿接下来怎么解决,全看牧相了。乌洛侯穆千里迢迢过来,想必也是查到了消息,要杀人灭口,只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人证,又把他抓了起来,如今怎么处置,须得咱们三个给一个说法,此事与王山无关,不必牵扯上他。” “事情经过,他知道多少?”郑彦问。 “那天夜里,他也在江边。”武独说,“对真相的了解仅止于此。王山没有来过落雁城,他始终在邺城,眼下只有咱们三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头。” 郑彦与昌流君都知道,武独这是铁了心要保住王山,毕竟这件事捅穿了不得了,李衍秋盛怒之下,许多人也许都会担上连带责任。 “当年乌洛侯穆将太子带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妥。”昌流君说,“按理说一个历尽辛苦,回到朝廷的人,该当时不时提起往事才是,太子却极少谈及过往,像是生怕多说多错,被人抓住了漏洞。” “陛下知道这件事么?”武独问道。 郑彦迟疑良久,而后缓缓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若是这般。”郑彦开口道,“乌洛侯穆不能杀,他是最重要的人证,若你在此处杀了他,回去便再无对证。” 武独与昌流君又沉默了,确实如郑彦所言,不能简简单单就把房里那家伙给干掉了,一旦这伪造太子身份的主谋死去,回去后便再无对证,若被李衍秋查出,乌洛侯穆死于他们三人之手,反而像是牧旷达主使并推动了这一切。 “你不能做证么?”昌流君问。 郑彦答道:“当然不能,你在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当事人。” 房中,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段岭沉默许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复,却无情地撕开了那几年里,上京城中温暖的假象,呈予他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理由。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段岭说,“你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是假的。”郎俊侠复又抬眼与段岭对视,答道,“你爹说得不错,不能相信我,所以你信错了人。我也让你不要报答我,只因在上京时,我并非真心诚意地待你,不过是想借你父子二人,行我的复国大计,至不济,也借你的手来报复汉人,让你们与元人打个两败俱伤。” “蔡家人是被你们用反间计杀掉的。”郎俊侠又说,“他恨你们南陈,也恨元人,你既然死了,我便无处容身,不如让他替代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认真地端详段岭,许久后说:“没想到你回来了,长大了,可这错已经铸成,没有别的选择。” 天地间一片雪白,他的思绪回到了千里冰封的黄河,与雕栏玉砌的旷野,他曾经蜷缩在郎俊侠的身前,感觉着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从黑暗无望的梦中离开,进入敞亮的大千世界。 “我不相信。”段岭说。 郎俊侠低下眉眼,淡淡答道:“随你吧,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我要的回答。”段岭认真看着郎俊侠,沉声说,“却不是你的真心话。” 段岭坐在郎俊侠的面前,说出这一句时,隐约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威严与气势。 “你说谎的时候与别的人不同。”段岭说,“你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谎,但当你说真心话时,眼睛反而会避开对方的视线。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 就在此刻,武独推门进来,房中登时大亮。 第156章 暂别 “你确定有效?”昌流君说。 “这药吃下去。”武独说,“一旦提气,真气就会紊乱,让他暂时无法动武,直到给他解药为止。” 武独将一枚药丸放到郎俊侠面前,说:“吃下去吧,不要逼我动武。” 郎俊侠自知抵抗无用,也没有任何反抗之举,服下了药,服药的那一刻,段岭不安地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段岭丝毫不怀疑武独配药的能力,这群刺客平时风花雪月,做什么都看似不正经,然而真要对付起敌人来,简直一个比一个狠。 武独见郎俊侠服下药后,便掏出一个小瓶,在他领子附近晃了晃,金乌闻到气味,从他衣领中钻了出来,蜷成一团,被武独收走。 武独转手把金乌递给段岭,让他依旧放在怀中。 “然后呢?”段岭问。 武独说:“然后,有事情与你商量。” 天色渐晚,雪停了,斜阳晚照,透过长廊。武独身材笔直修长,走在前面,段岭跟在后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后院花园中,这里地形稍微开阔了些,若有人来偷听,一眼就能看见。 段岭停下脚步,与武独面对面,他端详武独的表情,想起昨夜吵架过后,武独也许还没消气,心里便有点不安。 武独认真地看着段岭的脸,注视他的双眼。段岭看出了他的眼神,那是动情的眼神。 “如果你不是太子有多好。”武独低声说,并抬起手,放在段岭的耳畔,拈着他的耳垂,轻轻地揉捏。 段岭心中一荡,感觉到那呼之欲出的情感在彼此心头荡漾,他忍不住上前去,紧紧抱着武独的腰,依偎在他的怀中,舍不得放开。 两人便这么互相抱着,一句话不说。沉默良久后,段岭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我在害怕。”武独说,“郑彦知道了,牧旷达也知道了。恐怕事情没法收拾。” “会有办法的。”段岭依偎在武独身前,知道牧旷达一旦发现他才是真正的太子,一定会千方百计来除掉他。蔡闫在那个位置上,对牧旷达来说不构成威胁,他段岭坐上去后,牧旷达才真正地需要惧怕。 “你打算让他做证吗?”段岭抬头看武独,问道。 武独说:“只有人证不管用,还需要有物证,否则这件事只会越扯越大,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段岭叹了口气,放开武独,武独却握着他的手,彼此都知道,这次郑彦回去一定会朝李衍秋提起此事,李衍秋不可能无动于衷。而昌流君回去后,也会朝牧旷达提起此事。 至于蔡闫是否会知道,就不得而知了,这么一来,相当于三方都会提前动手。而段岭还在邺城,不能回去。 “说不定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段岭答道,“如果咱们一直在邺城,等牧相与蔡闫解决了这桩事后再回去,会好很多。” 武独“嗯”了声,犹豫不语。段岭又想起一件事,朝武独说:“宗真答应我,这次回去以后,他会帮我搜罗证据。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有用的宗卷与文献。” 武独低头看着段岭,眼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如果你不想动手。”段岭说,“我们这就走吧。” 他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武独,武独忧伤地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消气了,又带着些许无奈。 “这江山,果真有我的一半吗?”武独端详段岭,就像在端详他的整个江山一般。 段岭没有回答,眼里带着笑意。武独想低头亲吻他,却又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亲下去,反而只想好好地看着他。 “在黑山谷里等我们吧。”段岭说,“这里有郑彦与昌流君,不会出什么事吧。” “办完这件事。”武独说,“你得给我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都给你。”段岭答道,“我人都是你的。” “要真心诚意的。”武独说。 “我待你,从没有半点欺瞒。”段岭认真答道,“只因为我知道你向来是很好骗的,哄你几句,你就会死心塌地,过后不认了,你也拿我没办法。可是你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好哄。”武独眼神里俱是侵略的意味,手掌环在段岭腰间,冷冷道:“尽日里仗着老爷离不开你,使唤我做些不情愿的事。” “那你做吗?”段岭小声答道,以手掌摩挲武独的侧脸,继而踮起脚,主动亲吻了上去。 暮色变得浓重起来,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投在他们的身上,拖下了长长的影子。 树影横斜,树上白雪折射着暗红色的光。 “我有时在想。”郑彦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乌洛侯殿下。” 郎俊侠双手依旧被反剪着,靠在墙角。 郑彦在屋里墙角喝辽人送来的酒,昌流君则在一旁掏出一叠小卡片,卡片正面是字,背面是彩色的画。上头有车、马、灯,俱是百姓人家认字用的,五颜六色的字卡。 “昌流君,你在干吗?”郑彦莫名其妙道。 “关你屁事。”昌流君说,“喝你的酒,问你的话。” 郑彦有点醉意,打了个酒嗝,打量郎俊侠,又说:“你到底是图个什么呢?不喝酒,不寻欢作乐,不爱金银财宝,不贪图权势。” “对啊。”昌流君说,“你图个什么呢?要不是你在这儿瞎折腾,大伙儿用得着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受苦?” 郎俊侠没有回答,保持了一贯的沉默,他侧着头,倚在门上,朝外望着那一小块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暗了下去。 “是真的吗?”郑彦又问郎俊侠,“你放心,在这儿说个清楚,回头你就算不认,我们也没处说去,更不会拉你出来对质,给个准话成不?” 昌流君警惕地一瞥郑彦。 郎俊侠随意看了郑彦一眼,仍不回答。 他的话向来极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依旧望向外头的走廊,似乎在等什么人。 段岭回来了,却是独自回来的。 “各位。”段岭朝三人说,“咱们兴许还得在落雁城里多待五天。” 郑彦与昌流君没有表示意见,昌流君问:“武独呢?” “回去了。”段岭说,将靴子脱在外头,进来,关上门,看郎俊侠——他的手还被捆着。 “回去带兵。”段岭说,“想办法将耶律宗真送回中京去。” “你们还真的帮辽人打仗?”昌流君诧异道。 “有问题吗?”段岭到案前坐下,取来纸笔,开始写信,那封信是写给玉璧关大将军韩滨的。 “陈辽二国。”段岭说,“唇亡齿寒,宗真被困在孤城中,万一辽国朝中政变,格局改动,大陈势必受到连累。入秋前,辽帝因两国相依,借我两万石粮食,这个情不能不还。” “陛下知道以后,你要怎么交代?”郑彦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段岭说,“邺城与江州昼夜奔驰,也要半月来回,不能再等朝中命令了,上任时我有陛下手谕,便宜行事,不怕朝廷大臣。” 段岭既这么说,郑彦与昌流君也不好再说什么。 “国事你比我们这些武人清楚。”郑彦说,“你觉得行就行吧。” 这话郑彦本来是不必说的,没人在乎他的意见,段岭听到时却抬眼看郑彦,笑着说:“谢谢。” 郑彦喝了口酒,吊儿郎当地笑了笑。 段岭知道郑彦既然这么说,来日李衍秋若怪罪,他也会帮自己求情,毕竟这是跨国界出兵,朝臣想拿此事做文章,还是有办法的。 但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武独答应,别的都不算什么。 “我倒是没想到,武独居然会救这群辽人。”郑彦说。 “因为国仇家恨么?”段岭问道。 郑彦没有再说,段岭写完了信,搁在一旁,昌流君便拿去看了。 “你不懂。”段岭说,“拿国家大义、苍生安危来说服他,他也是不做的。可如果我说这是为了我,他就会做。” 郑彦笑了起来,说:“你若是开个口,我也为你做,晚上陪我睡一宿,明天早上我去把窝阔台的头提过来,倒也不必武独了。” “喝你的酒。”段岭说,“此间主人全是看我面子上,再这么说胡话,你就没有酒喝了。” “你有这本事?”昌流君打量郑彦,说,“别是成了人质,要人去救你。” “提不过来。”郑彦说,“便死在里头,也不枉为平生快慰之事。山儿,还是说,你喜欢昌流君这种大家伙?” 昌流君蒙着面,看不出脸红了没有,反唇相讥道:“要么你和墙角那位仁兄玩几招,让我俩观摩观摩?若有春|药,倒是可为你俩助兴的。” “乌洛侯殿下若小个十来岁,那定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郑彦道,“玩个三天三夜也不成问题,只可惜……” “够了!”段岭道。 段岭心想,你俩实在太吵了,就不能学郎俊侠安安静静,坐墙角不说话吗? 末了,郑彦又起身,醉醺醺地迈出去,险些被门槛绊了,忙一式醉拳,拉开架势站稳,拍了拍武袍,懒洋洋地过走廊去。 “去哪儿?”段岭问。 “做饭。”郑彦的声音在外头说,“好几天没吃过正经一餐了。” 段岭登时心花怒放,果然有郑彦在就是好。 他将述律端叫过来,让他朝宗真打个招呼,这几天里自己的院中会有几个行止怪异的客人,让他不要见怪,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 片刻后述律端答道郑彦正在厨房里头做饭。段岭便安了心,反正现在四大刺客里唯一有危险的被下了药,还有另外两个在旁,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这院子里头了。 第157章 奇兵 “你和辽国的皇帝认识?” 吃饭时,昌流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前不认识。”段岭正想着要怎么和武独配合,退外头那五万元军的事,心不在焉地说,“最近才认识。” 昌流君不过也只是随意一问,并未想太多,就这么被段岭瞒了过去,反而是郑彦道:“他看起来挺喜欢你啊。” “长得漂亮吧。”段岭随口道,“长得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在好看的人眼里,这世上什么都是好的、亲切的,因为大家都待他好。” 郎俊侠的手被暂时解开了,独自在一张案几上吃饭。段岭房内摆了五张矮案,左侧第一位空着,以示是武独的位置,郑彦坐武独下首,昌流君坐右手边第一个,郎俊侠敬陪末席。 段岭吃着吃着,忽然想以后如果自己当了太子,会不会也是这样,平时四个刺客轮流值班,晚饭时大伙儿则一起吃饭,武独要是在就好了。 “也不见得。”郎俊侠突然说,“这世道厚爱的人,老天爷未必就善待他了。” 昌流君眼睛转了转,似乎想嘲讽他。段岭却不想在吃饭时也听他们挤对来挤对去的,便开口道:“嗯,乌洛侯大人此言有理。” 昌流君这才不说话了。 段岭把郑彦做的菜一扫而空,昌流君与郎俊侠实在是沾了光才有这顿饭吃。吃完以后,段岭把食盒随手一搁,晚上打算去见宗真。 “谁收拾?”昌流君问。 “你收拾。”郑彦道,“这儿你官职最低,所以你收拾。” 昌流君说:“战俘收拾吧。” 段岭说:“唤个仆役过来不就好了。”说毕起身往耶律宗真处去,郑彦起来要跟,段岭说:“都休息吧,不必管我了。” 若是带着昌流君或郑彦,听到他与宗真的谈话,说不定要起疑。虽然他可以与宗真说辽语,却也容易从神态上发现破绽。 现在郎俊侠被抓住了,自己便再没什么危险,不必提心吊胆下去。段岭伸了个懒腰,穿过走廊,不片刻,竟是郎俊侠跟了出来。 郎俊侠吃过晚饭,手又被束了起来,这次用的是一副生铁手铐,沉甸甸的,上了把铜锁,除非把手腕砍断,否则根本打不开。 昌流君朝外张望,段岭便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他就这么被郎俊侠跟着,转过花园里,心中思考,若是武独,说不得定会时刻紧盯着郎俊侠,然则郑彦与昌流君,则不清楚他和郎俊侠的关系,在他们眼里头,郎俊侠现在再杀人灭口也没用了。 武独给他吃的药如果有效,现在郎俊侠的武功至少去了九成,还会有危险吗? 段岭走着走着,突然转身,抬手去推他,郎俊侠猝不及防,脚步虚浮,险些被走廊里的花盆绊倒。 武功确实被抑制住了,段岭心想。 郎俊侠几乎不用思考就明白段岭在想什么,站定后说:“你这一掌出得太急了。” “我爹教的。”段岭答道,“山河掌法,没怎么认真学。” 郎俊侠说:“左手沉肘,右手推,左手格。” 段岭不理会他,转身继续朝前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段岭头也不回地说。 郎俊侠手腕上的镣铐与铜锁发出撞击的轻微声响,没有回答。 “我原本想去邺城找你。”郎俊侠答非所问地说,“可是你来了落雁城,来这里做什么?” “宗真在这儿。”段岭不想告诉他钱七的事,随便编了个理由答道,“我来答谢他借我粮食。” “想起来了。”郎俊侠点了点头,“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会全力帮你。” 段岭闻言猛地一震,当初许多不合理之事,如今都有了解释!郎俊侠为什么会知道他保护了宗真!那个时候他不在上京! 只有一个解释——春夜里倏然出现的刺客,就是郎俊侠! “出手偷袭宗真的人是你?”段岭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郎俊侠云淡风轻地说。 “谁让你这么做的?”段岭问。 郎俊侠眉毛微微一扬,答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段岭:“……” 段岭觉得这家伙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从前脾气就是这样,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是这样。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突然觉得不对,转过身,声音发着抖:“你和辽人无冤无仇,当初你为什么要杀宗真?” 郎俊侠低头看着段岭,视线又越过段岭,投向他身后。 “段岭。”宗真的声音在段岭背后响起,“正想找你。” 段岭强自镇定下来,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又被逐一推翻,郎俊侠和辽人也有仇吗?先前据他所言,并未提到与辽有什么宿仇,但只要郎俊侠不想告诉他真相,也可补一句与辽的嫌隙,任谁也查不出真相。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来到宗真面前。宗真只是瞥了郎俊侠一眼,便搭着段岭的肩膀,与他进厅内去,郎俊侠跟到厅前,却被护卫拦了下来,只得转身守在厅外。 “怎么了?”宗真发现段岭的神色稍微有点变化。 段岭摇摇头,宗真改用辽语,问:“如今你身份有变,须得换个称呼?” 段岭也用辽语答道:“唤我王山吧,虽然我更喜欢段岭这个名字。” 宗真便点了点头,示意段岭坐在榻上,与他同榻而坐,两人相对,中间摆了一张案几。段岭知道这是非常隆重的礼节——与君王坐同席,辽国只有极少数人有这个待遇,就连韩唯庸也不行。 “先说你的事,有什么事?”宗真认真地说。 段岭沉吟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否行得通,朝宗真说:“武独回去带兵了。” “多少人?”宗真一下便抖擞了精神。 “两千。”段岭答道,“是我能出的极限了。” 两千人对五万人,换了蔡闫肯定对这数量嗤之以鼻,但段岭知道,只要运用得宜,加上落雁城怎么样也能凑个一千人出来,奇兵致胜,要打跑元人是不一定,想自己逃,还是能逃掉的。 宗真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这是一招奇兵。” 段岭终于放心了,可见宗真那身骑马骑出来的肌肉不是白练的,平时一定有带过兵,万一宗真说“太少”,那就完蛋,哪怕父亲在世也兜不住,自己只能先跑了。 “骑兵多少,步兵多少?”宗真问。 “老兵。”段岭答道,“个个挎上弓箭就能骑射,背盾挎刀,下地能挥刀肉搏,守邺城、河间守了十来年,从前是……”段岭想了想,最后还是认真说:“征北军,先父旧部,专门和你们辽人,还有元人打仗的。” “若知道是来救我。”耶律宗真问,“会有抵触情绪不?” 段岭答道:“不会的,我相信武独。” 那是武独的兵,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有办法,否则以段岭的身份只是太守,也无法越级去管河北军将士。 “好。”耶律宗真正要说“容我想想”之时,忽然转念,坐下,把段岭的手牵在手中,两手手掌一起握着,问:“你有什么安排?” “我没有安排。”段岭还是决定留一手,不想让耶律宗真知道自己的布置,答道,“你说,我送信给武独,让他照办就是了。” 于是耶律宗真点头,说:“这么一来,须得取道经过你陈国,辗转从潼关入西凉,再回中京去。” 段岭既然要出手帮助宗真,便须得送佛送到西,没有突围后就让他自生自灭的道理,这点他也仔细想过,答道:“我写了一封信,给玉璧关的守将韩滨,到时候你扮作商人,直接通关,从玉璧关出去,正好少走点路。” 耶律宗真接过段岭递过来的信,只是看了一眼,便搁在一旁,说:“谢谢。” 段岭知道他还需要考虑,忍不住说:“宗真。” 若换了从前,这话他一定不会说,但现在两人的地位是平等的,虽说段岭是太子,还是流落在外、未得承认的太子,然而以礼节而言,国君与储君等同,二人平起平坐,也正因如此,耶律宗真从一开始便以储君之礼待段岭。 耶律宗真看着段岭的双眼。 “有句话我就说了。”段岭说,“这次是你我的缘分,再来一次,我当真不知道你在何处。” “我知道。”耶律宗真自然明白段岭在提醒他,若不快点收拾韩唯庸,实在是太危险了。 “上次也是你在我身边,方令我逃过那一劫。”耶律宗真说,“我心里终究是存了一丝念头,不想就这么对……动手。” 段岭知道他话中所指是萧太后,毕竟是母子,耶律宗真也有顾忌之处,如果他回国后还不马上采取手段,那么段岭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都将打了水漂。救他没问题,可救了他,最后事情还不按自己所想的发展,是段岭没法接受的。 自古无情帝王家,父子相残,骨肉相弑,多有发生,若换了是自己呢? “你放心。”耶律宗真说,“那时我未熟稔朝政,培养的人也没起来,回去后方按兵不动。这次韩唯庸知道若不杀我,我就会杀他,方有此破釜沉舟之举。我向你保证,回中京后,半年内一定设法收拾掉他。” 段岭点了点头,有了这个保证,他才稍微放心一些。 第158章 临危 “当年上京的刺客,可有线索?”段岭又问。 他已经知道是郎俊侠了,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既然郎俊侠不说,他只能看看宗真是否清楚。 “我找你的事。”耶律宗真沉吟片刻,而后起身,走了几步,说,“也许与这有关。那名刺客,是你们陈国派出来的人。” 我知道,段岭心想。 耶律宗真继续说:“据此,我怀疑韩唯庸与你陈国,在那时便有往来,但此事还须查证,待我扳倒韩唯庸后进行拷问,不出半年,便可还你真相。” 段岭感觉眼前蒙着一层雾,某些事的真相隐隐约约,呼之欲出,然而却始终隔了那么最后一个关键点。 “我要说的,是两把剑的下落。”耶律宗真说,“上京沦陷后……” 段岭马上捂住了耶律宗真的嘴,意识到郎俊侠还在房外。 耶律宗真与段岭极近地对视,注视着彼此。 片刻后,耶律宗真拿来一张纸,以辽文写道:【辽、元两军鏖战三日夜,终将元军驱逐出城,后来打扫战场时,在芳文巷外捡到一把古剑,曾呈于韩唯庸。】 那一刻,段岭的心跳刹那就停了。 芳文巷,也就是琼花院外。 他双眼通红,带着隐忍的悲痛望向宗真。宗真登时忐忑不安,嘴唇微动:“段岭?” 段岭缓缓摇头,眼前浮现出那年七夕夜的画面——李渐鸿拼着最后的一点力量,来到巷中,一墙之外,就此天人永隔。 段岭做了个手势,示意你继续说。宗真沉默片刻,而后写道:【但我未曾见过,仅是听说,这把剑应当还在韩唯庸手上,相信我,我一定会替你取来。】 “另一把剑,是忽必烈的金剑吗?”段岭问。 耶律宗真虽未明白段岭为何谈及镇山河时会改用纸笔,说到金剑时又无所谓了,但他也不多问,只答道:“是,那把剑,是不是在你手中?” 段岭答道:“曾经在我手里,但在我逃走时丢失了。”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什么地方吗?” 段岭回忆良久,而后说:“在一个村子里,离上京不远。” “回去以后我派人去找找。”耶律宗真点头,说,“若没被人拾去,应当就在原本的地方;若被附近的人捡走了,只要没拿去卖,还是能找到的,若被卖了,就难说了。” “找它有什么用?”段岭问。 “拥有那把剑,是被承认为忽必烈传人的条件之一。”耶律宗真说,“若能找到,必须把它毁掉,至少一百年以内,不能再让元人出一个能统领各部的可汗了。” 对此段岭完全同意,想到拔都,他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可以把它给布儿赤金。”段岭想了想,说,“两国联军,把我们大陈吃掉。” 耶律宗真笑了起来,说:“你在吃他的醋?” “元人最早不就是你们放进来的吗?”段岭虽然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道。 “你嫁给我。”宗真揶揄道,“就没这些事了,驱逐元人,一统中原,你管这天下,我伺候好你,定是太平盛世。” 段岭说着说着,又要被宗真打趣,不知这厮几分真几分假,但记得从前听说过,辽人尚武,从政后不知为何俱特别偏爱文人,爱得都有点病态了,尤其是耶律家族的。 宗真未必就是真的对自己有什么情什么爱,只是特别喜欢自己而已。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段岭便与宗真告辞,让他先想清楚再说。 “谁让你杀宗真?”出来时,段岭低声朝郎俊侠问道。 郎俊侠却问:“镇山河在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段岭没想到郎俊侠还敢问自己。 “不要让昌流君得到它。”郎俊侠低声说,“否则牧旷达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就算拿到了也必须交出来。”段岭蓦然生出一肚子火,沉声道,“郎俊侠,你到底在想什么?” “镇山河不一样。”郎俊侠答道,“但凡是白虎堂传人,都可执掌,若昌流君拒不交出,你四叔也拿他没有办法。” 是这样吗?段岭反而觉得郎俊侠此时所言,不像是在骗自己。 入夜,院中风声鹤唳,寒风吹过,郎俊侠做了一个意外的动作——他抬起被铐着的双手,为段岭整理了下领子。 段岭避开一步,莫名地慌张起来,挪开视线,不欲再与郎俊侠对视,继而仿佛心虚一般,匆匆穿过走廊,心烦意乱。 郎俊侠快步追了上来,沉默不语,跟着他走进房内。 郑彦还在喝酒,段岭觉得他的酒就没停过,昌流君又不知去了何处。 “昌流君呢?”段岭问。 “说有事办,出去了。”郑彦答道。 段岭转念一想,知道昌流君应该是去看护钱七了,这夜北风刮得全城如同冰窖,万一一个没看好冻死了,便功亏一篑。 段岭叹了口气。 “怎么了?”郑彦说。 “睡觉吧。”段岭说,“我困了。” 郑彦问:“要陪|睡么?” 段岭忙摆手,郎俊侠起身,要到房外去,段岭想了想,却说:“乌洛侯穆,你在房里睡吧。” 他有时候不知道郑彦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想对自己做什么,有郎俊侠在,郑彦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跑到床上来……虽然段岭也实在觉得,就算郑彦爬上来了,郎俊侠也只能看着。 “我会和他拼命的。”郎俊侠似乎猜到了段岭心中所想。 段岭:“……” “拼什么命?”郑彦莫名其妙道。 “别说话了,睡觉吧。”段岭疲惫不堪,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武独骑着奔霄,日夜赶路的话应该已经抵达黑山谷了。 再一天就能回到邺城,奔霄的速度非常快,再两天,能带着人回到黑山谷。再留一天给他布防……段岭困得意识朦胧,渐渐进入梦乡。 这几日一如既往,所有人都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也许这就是刺客的本事。不该问的,郑彦与昌流君一句也没多问,除了偶尔会开启一个话题,并进行没完没了的车轱辘嘲讽之外,总体来说段岭还是可以忍受的。 段岭渐渐学会了怎么在他们开启话题时迅速把话题扼杀在初始阶段,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耳根清净将近半个时辰。 第三天,耶律宗真亲自过来,看了房中三人一眼。 “准备走了吗?”段岭走到院内,问道。 雪化了,满地脏兮兮的,天气又回暖了些,反反复复的,到真正入冬,还有近一个月时间。 “准备走了。”耶律宗真说,“你的人到了吗?” “到了。”段岭答道。 他知道武独只要和自己约好了,无论如何也会赶到那里。 “这里有元军的兵营布置。”耶律宗真说,“你看一眼。” 段岭打开耶律宗真递过来的羊皮纸,问:“哪里得来的?” “述律端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耶律宗真答道,“今天晚上,我们会派兵设法冲营,你与我一起,冲过敌人的防御圈,朝东南方逃。” “我的援军在这里。”段岭与宗真并肩而行,在地图上点了下黑山谷,说,“只有两千人埋伏着。” “足够了。”耶律宗真说,“他们未必能认出咱们,如果冲营成功,甩掉追兵的话,甚至不用劳动你的援军。” “不。”段岭说,“对方如果是拔都,一定不可能这么轻松放你走的。” 他停下脚步,与耶律宗真对视。 “如果实在不行。”耶律宗真说,“你务必回到陈国境内,我留下来拖住他们,他不知道你在我身边,没必要陷在一起。” 段岭却突然笑了起来,耶律宗真诧异地问:“笑什么?” 段岭心想你这家伙当真胆大,就不怕我和拔都串通,把你骗出城去卖了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宗真是可以相信的——就像他半点不怕宗真会把他扔下给拔都,自己金蝉脱壳一般;宗真也不怕他与拔都联合来坑自己。 毕竟辽与陈,如今已是同生共死之局,有时候,利益的联盟反而比感情要可靠得多,这令他们的友谊不必再去经历任何挑战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安排的。”段岭小声朝耶律宗真解释了他的计划,只说他的手下要派人出城,却没有说是谁。 “声东击西。”耶律宗真说,“似乎不错。” “那么就定在今天晚上吗?”段岭低声问。 耶律宗真点了点头,段岭便回去准备,先是支开郎俊侠,再把计划详细告知昌流君与郑彦。 “今天晚上。”段岭说,“元军所有的兵力都会集中在东城门。” 段岭在落雁城的地形图上画出路线,说:“只要乱动一气,落雁城防军就会有两百人,陪着你冲杀。一共有十队人,分别是两百五队,四百五队。” 昌流君:“……” 郑彦哈哈大笑,说:“你当真本事!” 段岭安排了足足十队人,让他们分头逃出落雁城,这样一来,元军根本无法分辨哪一队是宗真,定会倾力以赴,最终的结果则是被耍得团团转。 “要是我这边被抓住了呢?”昌流君问。 “那我可没办法了。”段岭摊手道。 钱七与宗真,谁更重要?自己一国储君的位置,与两国邦交……孰轻孰重,段岭还是分得清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唯有看命了。 昌流君领了令牌,自行出去,预备在子时于西门处等候卫队,带钱七出城。这就再没有段岭什么事了。 接着,段岭才朝郑彦说:“怎么处置乌洛侯穆?” “带着他走。”郑彦答道,“不必害怕。” “然后呢?”段岭问。 “扣他在邺城。”郑彦说,“别把他还给东宫,这么一来,太子势必疑神疑鬼,届时再行筹谋。” 段岭本想问郑彦,这么一来,他就要负责保护自己与郎俊侠,没有问题吗?但想到耶律宗真也不是吃素的,手下这么多卫士,分成十队人突围,他们这队人里高手众多,还有个郑彦,反而是最安全的。 “好吧。”段岭其实有点想放了郎俊侠,可是放他去哪里呢?没有武独的解药,他就是个平凡人,让他自生自灭吗? 第159章 立契 郑彦看出段岭在犹豫,片刻后说:“你想杀了他?” 段岭吓了一跳,马上答道:“杀他有什么用?来日要当廷对质,没有他是不行的。” 郑彦朝榻上一坐,摘下手套,满不在乎地说:“昌流君不在,与你说了也无妨,现在杀了他,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少了个祸患。” 段岭警惕地看了眼郑彦,看来自己实在是低估他了,这家伙也挺狠。 “就算你现在饶了他。”郑彦说,“他也是会死的,你在这儿杀,还可以留他个全尸。” 段岭问:“你为什么这么想取他的性命?” “因为陛下。”郑彦答道,“如果太子真是假的,咱们不杀他,他可能会铤而走险地去杀陛下。” “把他扣住不就行了么?”段岭说,“解药在武独手里,只要不给他,他是没有办法的。” “万一他在当廷对质时乱咬人呢?”郑彦问道,“栽赃到姚复或者谢宥身上,你有什么办法?” 段岭答道:“不,不行,事关重大,不能没有经过武独同意就这么做。” 郑彦笑着说:“现在只有咱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干掉以后,就说他在出城时被元军射死了,来个死无对证,真的没关系,王大人。” “不。”段岭最后说,“我知道没关系,但我不想杀他。” 郑彦问:“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保他性命?” 段岭答道:“因为有些人是可以不杀的。这件事到此为止,郑彦。” 段岭知道郑彦如果真想动手除掉郎俊侠,根本不用征求自己的意见,动起手来,他怎么可能是郑彦的对手?在某个程度上,郑彦是十分尊重自己的。 他接过郑彦的手套,看了眼他赤着的手,手背上有一个白虎铭文刺青。 他帮郑彦把手套戴上,郑彦只是一笑,不再提这件事。 段岭叫来郎俊侠,郎俊侠还未知在这么短短片刻间,自己已到鬼门关里走了一轮,只是安静地站着,注视段岭。 “今天晚上,我们要走了。”段岭拿起青锋剑,轻轻地拔了出来。 “现在要杀我了么?”郎俊侠的头发有点乱,似乎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说话时语气很淡,就像问是不是要吃晚饭了一般。 段岭手持青锋剑,掂在手中,朝着郎俊侠,彼此沉默对视。 他相信我会动手吗?不知道为什么,段岭想起了那天夜里,暴雨中的琼花院,郎俊侠出现时,他刺向他的那一剑。 紧接着,段岭出剑。 郎俊侠的生铁手铐铮然断开。 段岭把青锋剑给他,说:“晚上你跟着我们,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妄想朝任何地方逃。” 郎俊侠接过青锋剑,转身出了门外。 郑彦则站在穿衣镜一侧,整理武服。段岭忐忑不安地等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不片刻,房门外居然响起了相见欢。 郎俊侠一直带着笛子,嵌在青峰的剑鞘中,段岭想起了科举那天,不知道他在宫中会不会吹,蔡闫又听过几次。 郑彦收拾完包袱,坐在角落里,换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这样更方便他在出发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夜幕里。 “你睡会儿。”郑彦说。 段岭听着相见欢,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半躺在榻上,渐渐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 “起来了。”武独的声音说。 段岭还以为在做梦,温热的唇却已吻了上来,段岭猛地睁开双眼——是武独!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武独,武独有点疲惫地笑了起来,穿着一身夜行服。 “外面下雪了。”武独低声说,“得多穿点。” “你怎么回来了?”段岭惊讶道。 “我让秦泷带兵在黑山谷里守着。”武独避开段岭的手,不让他抓自己的手掌,小声说,“冷,先别碰。” 武独一身黑衣,坐在榻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进城里的,半湿的武服下却是灼热无比的身躯。段岭抱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与他唇舌缠绵。 武独气息急促,与段岭唇分片刻,说:“我就猜你们还没出城,唔……” 段岭又吻了上来,两人不住亲吻。 “好了好了。”武独快要按捺不住,说,“回去再好好亲热,起来,走了。” “他们呢?”段岭问。 “在外头等着。”武独答道,“不来一趟,终究不放心。” “带了多少人?”段岭问。 “只有我自己。”武独说,“从山背后翻进来的,翻山时险些摔了,雪还没化,蹭了不少泥水。” 段岭见武独手肘处蹭破了些许,便给他上药,上完药后,武独牵起段岭的手,说:“走。” 两人沿着走廊出去,武独四处看了看,说:“郑彦应当带着乌洛侯穆去东城门等了。” 城守府内已撤得干干净净,竟是没有惊动在睡梦里的段岭。两人刚从府内出来,等候在门外的武士忙道:“大人,陛下请您到东门见面。” 那人戴着头盔,正是述律端,段岭转念一想,吩咐道:“你去取三套铠甲来,在东门外等候。” 耶律宗真的人马已在东城门处集合,没有点火把,两队人等着,一队人负责吸引元军注意力,另一队人才是他们。 郑彦与郎俊侠各骑一匹马等着,武独骑着奔霄,带段岭过来,静默之中,数百名士兵都没有说话,静静看着马上的两人。耶律宗真换上了寻常士兵的皮甲,朝段岭抬了抬手,打了个招呼。 武独没有理会,只是调转马头,奔霄缓缓侧身过去,段岭一手抱着武独的腰,也朝宗真打了个招呼。 宗真策马过来,到段岭与武独面前。 “勇士,我替辽国的百姓,感谢你的相救之恩。” 耶律宗真用辽语说道。 武独似乎在思考,侧头看了眼段岭,眉毛一扬,示意段岭说话。 段岭有点惴惴,宗真却微微一笑,说:“如果朕顺利回到中京,并活下去,在此承诺你,终我此生,上梓之事不会再发生,辽兵从此不过浔水一步,不犯河北,奉金三千两、银一万两、面一万石、马两千匹为谢。” 这句话,宗真是用辽语说的,段岭翻译出来后,武独微微动容。 “且先听着吧。”武独随口答道。 耶律宗真麾下士兵快步过来,捧着两张羊皮卷,呈于宗真与武独。 段岭:“……” 武独:“……” 段岭与武独都万万未料宗真居然愿意与他们签契!这契墨迹未干,显是今夜提前写就,每一份上俱有辽文、汉字,写就辽国不犯河北的合约! 武独的身份只是河间校尉,按理说本无资格与辽帝平起平坐,宗真为表谢意,不惜折节,武独若要推辞,反而是对自己的折辱。 段岭看了眼武独,武独笑了起来,说:“有意思。” 宗真麾下将士捧上朱砂印,武独沉默片刻,将拇指蘸了朱砂印,按在羊皮契上。 “承蒙厚爱。”武独答道。 以武独的身份,本来是不能代表陈国立约的,但陈国以武立国,有一条明文,郡守以上级别的武将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令,面对敌国和谈时,除割地、赔款、联姻三事不认,其余诸事,俱可替天子行使君权。 宗真亦按过手印,士兵收起两卷羊皮纸,以金带捆上,一卷先呈武独,武独便交给段岭,又一卷交给宗真。 “这名述律端。”宗真朝段岭说,“是我祖母家族人,述律家为我耶律氏族鞍前马后,已有近百年,现在我让他跟随你,服侍你。” “这个……”段岭刚要拒绝,武独却知道此时不可说话,否则将会伤了两国感情,便侧头以眼神示意他。 段岭明白了,只得点头,一时间十分感动。 “述律端。”耶律宗真让述律端过来,双方便各自下马,段岭站着,述律端朝段岭单膝跪地效忠,段岭忙把他扶起。 “你须待他如待我。”耶律宗真朝述律端说。 述律端大声答道:“是!陛下!” 耶律宗真又注视段岭双目,说:“你救了他一命,我朝他提出时,他自己也愿意,可你也须待他如待我。他曾好几次救过我性命,与我一同长大,是我最好的弟兄。” 这么一个人,耶律宗真竟是相当于以“送”的方式来把述律端交给了自己,以段岭的习惯,始终不大能接受,但他无法拒绝,只得上前,与耶律宗真拥抱,狠狠地抱了下彼此。 “保重。”段岭说。 今夜过后,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当天各一方,耶律宗真大可在突围后才吩咐此事,但提前这么说的用意,显然是做好发生一切不测之事的准备。 士兵取来三套铠甲,段岭让武独穿上,郑彦摆手示意自己不必,段岭又指指郎俊侠,意思是让郎俊侠穿上,免得中了流箭。 守门军开始准备,耶律宗真的卫队与段岭数人等在后面。 “蛮子把自己兄弟送你了。”武独侧头,朝身后的段岭小声说,“你不回他点礼?” 段岭答道:“怎么回,咱们穷得叮当响的。” 武独朝更后面看,说:“该把乌洛侯穆送他,着他领回去,好生伺候,不必还了。” 段岭哭笑不得,却知道武独不过是开开玩笑。 “待会儿突围时。记得抱紧我。”武独又说。 段岭抱紧了武独的腰,侧头倚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宽阔肩背带来的力量。 “不是现在。”武独又低声说。 段岭答道:“当心别再像上次一样晕过去了。” “还不是你害的。”武独答道。 第160章 围困 很远的地方传来喊杀声,南门有队伍出动了,且与元军展开了正面交战。 传令兵沿着城墙冲来,举着火把,轮到东门了! 东门先开,第一队兵马冲了出去。 段岭的一颗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这些都是为了宗真,甘愿付出生命的人,今夜他们的任务是引开敌军,战到最后一人为止,几乎都不大可能有命回来。 耶律宗真戴上头盔,混杂在亲兵队中,神情近乎冷漠,眼神十分复杂,转过头,朝段岭看了一眼。 “他要是死了。”武独说,“吃的和钱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段岭正紧张着,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听得懂汉话。”段岭说。 耶律宗真也笑了起来。 “失敬。”武独倒是无所谓,朝耶律宗真一拱手。 耶律宗真说:“我们辽人有一句话,叫‘生与死,是一条河的两岸,人这一生,都在渡河’,不过是提前到了对岸而已,反而省了力气。” 段岭想起很久以前,父亲教自己的一首歌。 “天地为棺椁兮,日月为连璧……” 那是一首长城下,士兵经常传唱的歌谣。 “星辰为珠玑兮,万物为济送……” 辽军居然也懂得这首汉曲,虽不知其意,却也跟着唱了起来,曲子意思是死在旷野之中,天地就是棺椁,日月则是殉葬的玉璧,星辰是五光十色的珠宝,万物则是颂赞者。 “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加此……”段岭清澈的男子声线唱起,眼如静夜,与武独对视,眼中带着笑意。 大门再次打开,领头一声令下。 耶律宗真笑道:“我为你们打头阵,杀——!” 城外,元军火把照耀夜空如同白昼,大门一开,喊杀声四起,热闹非凡。四处全在鏖战,奔霄后发先至,武独双腿控马,拔出剑,带着段岭,跟在宗真的卫队身后,冲进了敌阵! 这是段岭此生中第二次面对如此众多的元军。 元军如海潮一般涌来,然而耶律宗真的铁甲马更为凶猛,一瞬间直接撞了上去。突围军连番出城,元军还未明辽军之意,以为是来袭营的,刚回过神,后阵内便四处起火。 一队队的辽兵接连冲了出来,四处冲击元军的防线,每出一队兵,防御阵线便被打开一个缺口,元军开始调动兵马,竭力应对。 段岭根本不知道面前有多少人,但宗真一定已安排人在城墙上观察过,确定他们冲的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然而正面撞上去时,至少也有上千人。 拒马桩被铁甲战马撞开,第一拨上前迎击的元军被撞得人仰马翻。紧接着更多的元军开始包抄,四处全是杀声、呐喊声,还有流箭飞来飞去,段岭已无法弯弓搭箭,一旦被撞下马,将是死路一条。 他紧紧地抱着武独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背上,闭着双眼,本以为当有不少惨叫声,但他们身边,反而是最安静的。 只因武独手持烈光剑,见人杀人,见马斩马,有人手持兵器冲来,便连人带兵器一起斩断,时而回手摸暗器,暗器飞射时,便有人悄无声息地坠落马下。 剑上、暗器上统统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哪怕钉在马匹身上,战马也瞬间翻滚,丧命。 如同暗夜中浴血的死神,稍沾上一点边便有一条生命无声无息地葬送。 直到攻势稍缓,武独大喝道:“山儿!” 段岭手臂紧了紧,示意他还好,武独吼道:“所有人,闭气!” 紧接着,武独叼着铁哨,猛地一吹,内劲到处,尖锐声响,冲向最后一道防线。 耶律宗真与一众卫士接到命令,同时闭气,突围出来的上百骑齐齐踏动地面,发出闷雷般的声响,向着朝他们发动冲锋的上千敌军猛然撞了过去! 两军相撞的瞬间,武独双手一展,带着段岭俯在奔霄身上,以内力朝两侧送出两道药粉,“呼啦”一声呈水平线飞射而去,药粉悄无声息地在空中扩散,飞扬。 紧接着武独反手一揽段岭,身后所有士兵同时侧身,藏身战马身侧,固定住身躯,撞上了元军的冲锋阵。 高举武器的元军碰到那道药粉,登时全部翻倒,防线又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武独抖开烈光剑,将撞上来的中毒士兵斩成两半,第一个冲过了包围圈! “过了!”武独喝道。 段岭马上摘下背后长弓,侧身,弯弓搭箭,指向两人身后。 辽军也冲过了防线,元军除却中毒士兵,还有数百人,当即呈包抄阵势,朝他们冲来! “解甲——!”黑暗中,辽军吼道。 奔马狂冲之中,辽军纷纷一扯马上系绳,“哗啦”一声,战马上的铁甲全部散开,被抛在身后,紧接着卫士们全部扯下身上钢铠,当真是一路丢盔弃甲,只为了减轻重量。 元军开始射箭,一箭飞来,擦过耶律宗真的脸庞,劲风接二连三地响起,段岭瞄准对方弓箭手,果断一箭。 射的却是对方的马,那匹马顿时滚倒,马上之人被后面追兵踩踏,段岭连珠数箭,每一箭都放倒一个人。 武独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淬毒箭矢,箭上喂有中者立毙的蝮蛇涎,段岭专射马,不片刻就凭着这箭放倒了数十名骑兵。 “逃脱了吗?”段岭问。 跟上前的辽军越来越多,众人却不敢松懈,武独回头道:“郑彦!” “在的!”郑彦脸上全是血,一抹道,“昌流君不知道出城了没有!” “乌洛侯穆呢?”段岭问。 “在后头!”郑彦答道。 “别让他跑了!”武独喝道。 耶律宗真的卫队赶上,呈羽翼般散开,追赶着段岭。武独放慢了速度,问:“你们的头儿呢?” “我在这里!”宗真的声音喊道。 折损了将近一百人,亲卫都还在,段岭回头看时,见有三匹战马跟在他们后头,其中一匹是述律端骑着。 “有受伤的吗?”段岭又道。 没有人回答,就算受伤了也不敢拖累大伙儿,希望没有事,段岭稍稍松懈了点。 “还有箭吗?”武独问。 “十二根。”段岭说,“你还有吗?” “省着点射。”武独说,“这种毒太难做了。” 段岭“嗯”了声,天空中乌云密布,月亮隐去,暗夜中伸手不见五指,马蹄包裹着布,为免惊动元军。 然而就在不远处,又有厮杀声,是一队元军与辽军正在厮杀。 “转向!”武独马上道。 然而来不及了,对面元军已发现了他们,弃了辽军,在官道上朝他们杀来,显然是临时被调出,守在路上,足有两千多人。 官道上全是元军,同时弯弓搭箭要朝他们射来,再要强冲,必死无疑! “进高粱地!”耶律宗真喊道,“既定点集合!” 辽军一声令下,登时“唰”的一声散进了平原两侧的高粱地里。紧接着箭矢乱飞,朝他们射了过来,元军也随之一分为二,冲进了高粱地中! 黑暗里到处都是声响,流箭乱飞,射在段岭背上,段岭穿着白虎明光铠,也不知替武独挡了多少箭,背脊痛得要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高粱地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疾速冲来。 武独抽出剑,突然间意识到危险,猛地躬身,挥剑斩去,“叮”的一声斩中匕首,继而以剑一挑,爆起一捧血雾。 是步兵!段岭心中一震,但步兵有这速度?! 紧接着一道飞索射来,奔霄登时滚倒,千钧一发之际,武独单手搂住段岭,两人同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起!”武独怒喝道,借着侧翻之力,以肩膀顶着奔霄侧旁,将它再次顶起。正要翻身上马时,背后倏然有人追到了段岭身前,抽出长刀,一刀唰然斩下。 武独突然转身,与此同时,段岭朝后猛地一退,短短瞬间,看清了冲上前的刺客! 那刺客一身黑衣,绝不是元军的人! 段岭临危不惧,反手抽出背后箭矢,一手疾探,与那刺客换招。在那眨眼的短暂瞬间,刺客长刀挥来,斩过他的腹部,划破他的外袍,现出内里的白虎明光铠。段岭手中箭矢则在那刺客脸上一划,划破皮肤,带起血花。 刺客朝前一步,突然就倒了下去。 武独再出剑,带着段岭一避,躲过侧旁袭来的又一名刺客,手起剑落,把那刺客斩死高粱地下。 细箭无声无息飞射,有刺客冲向奔霄,被奔霄一脚踹飞。 “奔霄!跑!”段岭见追不上战马,怒喝道。 武独拖着段岭的手,跑进麦田深处,迎面又是一剑,武独长剑掠过,将那刺客斩死,倏然收剑,与段岭错身,挡在他的背后,两手一式漫天花雨,无数飞镖射进高粱地内,闷哼声四起,刺客应声而倒。 “影队的人?”段岭问。 “别害怕!”武独说,“跟紧我!” 然而下一刻,元军杀了过来,两人在高粱地内狂冲,已无法找到战友们。侧旁突然又出一剑,武独大喝一声,侧身撞进高粱地内,然而就在此时,一队元军直撞过来! “武独!”段岭焦急喊道。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段岭险些被马匹撞倒,与武独牵着的手被马匹冲开,幸而武独先放手,否则段岭的手臂就要被元军从马上挥来的一刀给斩断。 段岭抱头一个翻滚,滚进了高粱地内,翻身起来时,武独已不知去了何处,他马上弯弓搭箭,寻找可能的掩蔽处。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呼救,否则刺客一找来自己就死定了。 他弯弓搭箭,还剩下十一根箭矢,说不定还能撑一会儿。 乌云退去,月光洒下,周围一片敞亮,不远处有声音朝他接近,又是刺客。段岭已来不及多想,以箭矢指向声响处,等候那刺客扑上来的一击。 果然如他所料,一个身影飞身而出,在半空中抽刀,旋转,朝他当头斩下。段岭果断放箭,紧接着朝前一步,以背脊去挨那一刀。 那一箭正中刺客咽喉,那人在半空中便全身抽搐,朝段岭摔下,那一刀也再无力道。 然而在段岭的背后,一匹战马横冲而来,猛地撞中了跃上空中,一刀朝段岭脖颈斩下的又一名刺客! 段岭蓦然回头,看见战马上滚下一个人,那人抽出佩剑,剑上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却是郎俊侠。 “走。”郎俊侠说。 “乌洛侯穆大人?”有刺客道。 “走啊!”郎俊侠勃然大怒地喊道。 “走!”郑彦策马冲来,将段岭一扯,拖上马去。 第161章 祸至 段岭晕头转向,上马时回头望去,月光下,高粱此起彼伏,四处都是刺客袭来的痕迹。 “不……等等!”段岭焦急道,“他会死的!” “管不了他了!”郑彦大声道。 一阵风吹来,段岭转过身,眼中映出高粱地中的景象。 狂风掠过,高粱被吹得低伏下去,郎俊侠孑然一身,双手持青锋剑,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刺客。 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异常缓慢,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段岭便仿佛从未真正地认识过他,印象里的他总是那个即将离开自己的背影。 在名堂外转身离去的背影、上京风雪夜里艰难起身,面对刺客的背影、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他翻身上马,离开的背影…… 及至如今,他仍然背对着离开的段岭,甚至不曾回头。 段岭看到的,总是他的后背,记忆最深刻的,也只有他的背影。 段岭缓缓闭上双眼,抽出箭矢,一根接一根将箭囊射空。 紧接着郑彦一手控马,反手按住了段岭,强行让他俯身。越来越多的元军从官道上冲下,如同海啸一般涌进了麦田,郑彦抽剑,剑光频闪,鲜血遮蔽了段岭的视线。 乌云涌来,遮没了月光,郎俊侠面对一众刺客的身影被黑暗所取代。 紧接着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火焰接二连三被点亮,蔓延。 “武独——!”段岭大喊道。 武独放完火,火借风势不住席卷,火舌开始大片地扩散,冒出浓烟,他驾驭奔霄冲来,侧身贴向郑彦的奔马。郑彦将段岭猛地一推,推向奔霄。疾奔之中武独抓住了段岭,甩开背后元军,与冲过高粱地的辽国卫士会合,冲出了元人的包围圈。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在破晓之时弥漫。 段岭疲惫不堪,靠在武独背上,仍不住回头望。 耶律宗真的卫士们被熏得满脸黑灰,与他们会合,转入小道,抄近路前往黑山谷。 正午时分,苍白日光下,所有人翻身下马,筋疲力尽。武独挨个点数,宗真的卫队折损近半。 “进入黑山谷前,我们再没有办法抵挡元人的追杀了。”耶律宗真说。 “不必担心。”武独卸下头盔,扔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跪在溪水前洗脸,冰冷的水令他清醒了些,并长吁了口闷气,抬起头,在刺目的阳光下稍稍眯起眼。 “只要过了汝南。”武独说,“我们就安全了,我的部下都在那儿等着,只要元军敢进黑山谷来,不会让他们活着出去。” 耶律宗真问:“你们那名被抓住的同伴怎么办?” 段岭身边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耶律宗真从开始就一直注意着郎俊侠,只是不方便问。 “我另想办法。”武独说,“你们有多少人被俘了?” “剩不下几个。”耶律宗真说,“还是要以大家的安全为目标,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扔下他们。” 武独沉吟片刻,说:“先和大部队会合后再想办法。” 武独喝过水,提着头盔起来,回去找段岭。 段岭困倦已到极点,倚在树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郑彦在一旁守着,武独刚一靠近他,在他身边蹲下,段岭便蓦然醒过来。 武独把手放在段岭的手背上,稍稍紧了紧。 “出发了吗?”段岭没有提郎俊侠的事,只是茫然地问道。 “喝点水就走吧。”武独说。 众人短暂休息后,再次踏上逃亡的道路。前去侦查的述律端回来了,告知元军还在尾随,速度却稍稍放缓了些。宗真手下配备的都是健马,段岭与武独骑的又是奔霄,已甩开了他们十五里路远。 大家上马时,耶律宗真用辽语朝段岭说:“我碰上他了。” “谁?”段岭也用辽语回答。 “布儿赤金拔都。”耶律宗真答道,“带着元国第一勇士阿木古,你的朋友与阿木古交过手,你不知道吗?” 段岭与宗真对话,其余人便站在马前等候他们上马。 段岭说:“先进黑山谷去,他们追不上咱们的。” “那个人。”宗真用辽语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段岭答道:“上一次交战时,我已经和拔都说清楚了,对我来说,咱俩的安危比……” “我是说那个人。”宗真打断他,“被抓走的人,他是鲜卑人?” 段岭一怔,沉吟片刻,转过头去。 “没有。”段岭抬眼再看宗真,说,“他曾经背叛过我的父亲,也背叛了我,至少目前以我所知是这样。” 宗真答道:“鲜卑人总是这样,口不对心,摇摆不定,走吧,先走再说。” 宗真与段岭上马,前往黑山谷。沿途经过汝南城,武独侧过头,与段岭一同注视着破败的汝南。 突发奇想的一次离开,竟会引出这么多事,段岭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居然就伴随着一个念头而演变至此,纷繁错杂的事来得实在太快,以致于令他措手不及。 武独仿佛知道他的内心所想,认真道:“许多事的发生,乃是命在指引,诸人皆有命。” “驾!”武独快马加鞭,奔霄冲进了山谷内。 风云聚散,段岭还来不及再看一眼自己的故乡,便进了黑山谷中,他们经过先前驻扎的伐木场,朝阳的那一小面山被砍出不少树桩,浔水上游的刨枝机关弃置着。 “在哪里?”段岭问。 “快到了。”武独带着他们越过伐木场,朝更南边行去。到得此处,已近乎完全脱险,再朝南赶路一昼夜,就能抵达陈国地界了。 山林中飞鸟盘旋环绕,初入冬时黑山谷已下过一场小雪,此处距南陈疆域不过二百一十里。 段岭看见了山脚下的陈*营,如得大赦。 进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秦泷出营来接,身后跟着邺城、河间两地的军队。 “校尉、太守大人。”秦泷见来了这么多人,里头居然还有辽人,略有意外,却没有多问,答道,“斥候带来信报,元军先锋部队正在逼近黑山谷。” “预备好伏击了吗?”武独问。 “已经在峡谷两侧埋伏下。”秦泷说,“只要敌军来袭,发动埋伏,足可制胜。然而有件事,必须告知两位。” “什么?”段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斥候在路上杀了一名元人信使。”秦泷说,“信使携有窝阔台的亲笔信,是写给布儿赤金拔都的。” 段岭与武独沉默,看着秦泷。 秦泷:“窝阔台认为他们在落雁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十天前发出命令,让他们尽快转向,改而攻击邺城。而且,七夕夜里布儿赤金拔都战败,朝托雷写信求援,托雷说服了察合台,将这五万大军交给他指挥,由查罕作为监军辅助。” 段岭仿佛掉进了冰窟里,暗道不会吧,本以为来年元军才会卷土重来,没想到他们居然要在正式入冬前就彻底解决掉邺城。 “十天前?”段岭问。 “是的,十天前。”秦泷答道。 那个时候自己还没到落雁城,原本元人的计划只是攻打落雁城,挖出藏身城中的宗真,战略目标临时改变,莫非是窝阔台不打算再帮韩唯庸了? “你先带客人们去休息。”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沉吟,武独认真地看着他,段岭只得点头,朝耶律宗真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他前往监军营帐里去,吩咐人安排辽军的歇息之处。刚要坐下时,耶律宗真却进了帐内,帐篷中只有他们俩。 “这儿还是不安全。”段岭说,“暂时休息一晚,明天我让人护送你们南下,抵达邺城后,再送你们西行,从玉璧关或是潼关出关。” “不。”耶律宗真一手放在段岭肩上,认真道,“我与你们同进退。” 段岭说:“你的性命至关重要,陛下。” “你的性命也很重要,殿下。”耶律宗真笑道。 段岭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元军锲而不舍,追在后头。”段岭朝耶律宗真说,“以拔都的作风,他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现在他已经与大军完全脱离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很可能会弃落雁城,越过浔水,入侵陈国地界。”耶律宗真显然十分了解拔都,答道,“背后有着大军的支持。” “所以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段岭说,“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你尽快回去。” “回去以后我也无法调动军队,在第一时间来救你。”耶律宗真说,“前天夜里咱们脱逃时,元人一定改变了策略,为了追到我,我猜想是沿途南下,入侵邺城。” 这也是段岭最担心的地方,本意是救下耶律宗真,没想到拔都居然要借着元军势大,一雪战败之耻。希望拔都只是意气用事,并未有完善筹谋。 五万元军,这次再过浔水,绝非上次五千人的规模,邺城与河间将被夷为平地。 “明天再说吧。”段岭还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耶律宗真点头,径自出帐篷去。段岭从前对他并不太熟,重逢后,彼此加深了了解,方逐渐意识到,宗真就像多年前给自己的印象一般,乃是性情中人。如果他不是辽帝,自己不是陈太子,段岭更希望能交上这位毫无利益掺杂其中的挚友。 “武独让你先睡会儿。”郑彦撩起帐帘,端着一点吃的,进来说。 段岭身心俱疲,郎俊侠生死不明,拔都正在逼近黑山谷,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这伙元人。”郑彦说,“简直不按规矩玩。” “兵贵在防不胜防。”段岭答道,“这是窝阔台的作战习惯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铁了心,要拿下邺城。” “该来的总是会来。”郑彦答道,“你也别太操心了,又不是你害的。” 郑彦这么说,是因为他不知道内情,只有段岭心知肚明,拔都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上门来踢馆,除却元的虎狼天性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简直是太蠢了,就像个总是长不大的小孩——段岭不禁心想,哪天他要是把自己抓住了,说不定要在南陈太子脖子上套个狗圈,趾高气扬地牵着他到处遛。 第162章 换俘 但目前拔都与查罕还不知道窝阔台让他们南下的消息,说不定能利用这个漏洞来做点什么。 段岭倚在帐篷的靠垫上,昏昏沉沉地睡去,连夜赶路且是马上急行军,全身都在痛。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他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里头,梦中自己还没有长大,仍在名堂读书,初一、十五回家时,郎俊侠就在身边陪他读书写字,帮他的桃树浇水。 他曾经以为郎俊侠就是他爹,也猜测过,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不说只是因为不方便说,那句“以后你就知道了”,也随之有了不同的意思。 小时候许多听不懂的话,长大以后都逐渐懂了,但郎俊侠说的那句“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的”,却始终萦绕在耳畔。 主帅帐中仍亮着灯,耶律宗真、武独与秦泷三人对着地图商量。片刻后,秦泷下去安排布置,宗真用汉语说:“乌洛侯穆,是什么人?你为了这么一个人铤而走险,不是明智的抉择。” 武独答道:“难道我看着他就这样死了?这厮不能死,若是死了,这辈子我可就欠他个情,再也扯不清了。活人怎么去和死人争?” 宗真道:“我不明白,我宁愿你们就这样先回去,撤出黑山谷,回到邺城,闭城坚守,等到我带兵前来支援。” “你回到辽国,再带兵出来,途经玉璧关。”武独说,“一来一回,至少四十天,撑不到这么久。而且他救了段岭,是我欠他的情。” 耶律宗真万万没想到,武独居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打算去救那人一命,这啼笑皆非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不想让段岭永远记得他。 且武独说出了“段岭”的名字,也就意味着他是知道段岭的太子身份的。 “何况他终究是白虎堂的人。”武独看着帐外,像只蹲踞着的老虎,沉声道,“不管抓回来以后是按门规处置,还是由朝廷降罪把他凌迟也好,都不能死在元人手里。” “他做了什么?”耶律宗真问。 “他把段岭带到上京。”武独说,“保护了他五年,在这点上,我反而得感激他才是。当老爷不容易呐……” 武独提着头盔,出了帐篷,前去巡视。 外头狂风穿过山林,一阵风吹动帐篷,发出声响,段岭睁开眼,已是接近破晓时。 武独一直没有回来,段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武独呢?”段岭匆忙跑出帐篷,恐怕武独单枪匹马去救人了,幸而士兵们说他还在,段岭追到高地上,看到武独正站着出神,才松了口气。 “醒了?”武独问。 段岭点了点头,没有什么比此刻武独还在更好了。 “昨天晚上,我到帐篷里去睡了会儿。”武独说,“看你熟睡着,就没有叫醒你。” 段岭“嗯”了声,问:“情况如何?” “有点棘手。”武独睡过一会,看样子精神了些,坐到段岭身边的岩石,两脚略分,出神地看着远方。 “元军的先锋部队到十二里外了。”武独说,“后头陆陆续续还有人来,来了快八千人,共计一万。” “余下的四万呢?”段岭在他身边坐下,问。 “驻在汝南城外。”武独答道,“有个好消息,这次窝阔台派来的信使,只有一路,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密令,也不归布儿赤金拔都统辖。” 段岭沉默不语,皱起了眉头。 “这封信是他们派一名俘虏送来的。”武独掏出一封信,说,“除了我还没有任何人看过,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个。” 武独又递过来一支笛子,那是郎俊侠的。 段岭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信,信上则是拔都的字迹,提出了交换人质,共二十一人。 “乌洛侯穆落在他手里了。”段岭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 但他们手里并没有元人的人质,拔都只有一个要求——拿段岭来换,送过来以后,马上退兵,不过浔水。 “交换地点在白雁崖上。”武独说,“咱们砍树的地方。” 段岭说:“我去换他吧。” “我去。”武独说,“我知道你不想他死。” 段岭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自己几乎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拔都是认得郎俊侠的,小时候,他还常常来自己家,知道怎么样才能逼段岭出面。 “太危险了。”段岭说,“他不会杀我,却会杀你。” “不行。”武独摆手道,“现在是我说了算。” “我有个办法。”段岭说,“我去把人质换回来,拔都一定会马上带着我走。” 武独看着段岭,眼神十分复杂。 “你们再过来救我。”段岭又说,“拔都带我回去后,一定不会加害于我。只要入夜,你和郑彦就进来救人,你们都是刺客,熟稔潜伏与刺杀之术,夜晚行动,元军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 武独沉声答道:“我不是刺客,我是将军。” 段岭:“……” “你要来邺城。”武独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冷冷道,“我听你的,要和元人打架,我也听你的,要救辽人,我听你的。但是这回,你得听我的,除非你命令我。” “你是太子,还是我媳妇儿?你自己选一个吧。” 段岭感觉到武独对自己生气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是,老爷。”段岭只得认怂。 武独神色一宽,抬起手,让他靠过来。 段岭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靠上前去,倚在他怀里。 武独便低下头,狠狠地吻了段岭。 “秦泷已经去布置了,咱们两个时辰后就出发。”武独说,“不会有事,你要相信我的本事。” 两个时辰后,段岭骑上奔霄,在武独的护送下,前往白雁崖,这是黑山谷里的一片开阔地,浔水从谷内低地流淌而过。 山崖前一字排开,吊着二十一人,各自剥去了上衣,被抽得伤痕累累,满身血痕。 第一个就是郎俊侠,他的双手被捆着,吊在山崖上。 “这叫守尸袭援。”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了段岭极大的冲击。 “拔都!”段岭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我来了!放人吧!” 高地上树林内声响,拔都走了出来,隔着溪流注视段岭。 段岭勒停奔霄,在溪水前打了个圈,抬头看拔都。他没有说什么指责拔都居然这么对待郎俊侠的话,拔都也没有给他任何交代,仿佛都在彼此意料之中。 奄奄一息的郎俊侠抬起头,注视远处的段岭。 “你赌错了!”拔都回头朝郎俊侠说,“他来了!” 郎俊侠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十余步外的段岭。 段岭换过干净衣服,马后带着一个小包袱,连行李也收拾好了。 阿木古与武独都没有出现,段岭不住往郎俊侠那边望去,见他赤|裸着上身,胸膛上、腹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更希望你不要来。”拔都说,“正想杀了他。” “你不会杀他的。”段岭答道,“你这人念旧情,小时候他对你也挺好,你会一直记在心里,我本想趁着你这点优柔寡断的心思,就不来了。可要是真的不来,未免被你看轻了。” 拔都反而笑了起来,笑容充满了侵略的味道。 “我想揍你。”拔都说,“为什么还有人来杀你?是蔡狗派的人?” “你猜对了,放人吧。”段岭答道,忽然觉得拔都其实很聪明,很多事情这家伙都知道,只是不说。 “宗真呢?”拔都问。 “走了。”段岭答道,“忙着回去调兵遣将打你们。” “连手下也不要了。”拔都说,“他是个当皇帝的料,你不是。”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过来吧,来我身边。”拔都注视段岭,眼里的那种感觉又出来了,段岭每次被他这么看着,总觉得很不舒服。 “你先放人。”段岭说。 “你没得选。”拔都说。 “是你没得选,拔都。”段岭说,同时往后退了半步,做出要策马跑的架势。果然,拔都侧头喝了声。 山崖上一声令下,手下将俘虏解下来,推着他们往前走,与此同时,崖边出现了一排弓箭手,以箭矢指着俘虏们。 “放了,过来吧。”拔都说,“不要妄想挣扎了,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人。” 段岭仍不住抬头瞥,想确认他们安全后,才过小溪去,此时他距离拔都,仍有近十步远。 拔都耐心地等着段岭,像是在等候一个久违的承诺。 “你还在等什么?”拔都说,“只要我一声令下,足可把你和你身后埋伏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好来要挟我。” 段岭在溪流前驻马,翻身下马,拿起包袱,蹚着水,走过溪流去。高处,郎俊侠转头看来,停下了脚步。 段岭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蜿蜒曲折的山路,那一刻,他突然有着强烈的预感。 郎俊侠在阳光下朝他微微一笑,继而迈出一步,即将坠下山崖。 “不要跳下来!郎俊侠!”段岭大吼道。 这么一声响起,郎俊侠蓦然一愕,动作停了一停,一个身影飞速掠过,手持套索,将他一卷。 刹那间拔都策马朝段岭冲来,段岭马上转身涉水,冲往上游,拔都低身,一个俯冲,抓住段岭,将他强行拖上马去! 拔都身后上千元军杀出,顿时阻断了所有可能袭击他们的方位。 段岭刚要喊出声,便被拔都抓住衣领,拖得飞起,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拔都意料之外的举动——他一脚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将拔都撞得横过身,继而抓住包袱。 拔都马上按住段岭,对面树丛中发出一声轻响。 一根黑色的铸铁箭飞旋破空而来,接着,一身刺客劲装的武独随着箭矢从林后冲出,修长身材在半空旋转,抽出烈光剑。 那黑色箭矢射中段岭的包袱,“哗啦”一声破开,毒粉爆了漫天,段岭马上闭气,从拔都肋下一钻。 毒粉飞扬,元军登时大乱,一吸入那毒粉便登时倒地。段岭矮身冲进人群中,背上被一顿乱踩,仓皇冲向溪流。 第163章 逆转 拔都还未开口说话便知中计,马上闭气,却一阵晕眩,武独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放翻敌军,用了最大剂量的毒粉,连马匹都无法坚持,元军当即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段岭拖着拔都冲进冰凉的溪水里。 “杀——”这时候,河北军方从高地冲杀出来! 元军飞速放箭,紧接着数千人从密林中冲出,与河北军短兵相接,山上落下无数滚木,从上游冲来,撞上正在发动冲锋的元军! 滚木沿着河流冲下,阵形登时被冲散,此时第三队人马出现,是带着近一千士兵的耶律宗真率人冲进树林,四处放火,冲击元军侧翼! 武独一脚踏上滚木,飞身冲向溪流中央,眼看就要抓住段岭时,一名元军士兵抖出长刀,迎着武独而去,却是阿木古! 烈光剑与长刀一撞,火星迸射,再一对掌,武独脚下乃是浮木,无法借力,登时被打下落入溪水里。 滚木惊天动地,隆隆冲来,被冲往下游,接二连三地撞开元军。段岭险些被撞中,一手抓住拔都手腕,另一手抱住滚木,连着呛了好几口冰水,狼狈不堪。 刚冒出头,便要躲避溪上乱飞的流箭,浔水上游两侧,已成了元军与陈军的战场。 武独与阿木古一路追往浔水下游,武独情急,吼道:“山儿!” 段岭冒头出水,换了一口气,竭力将拔都托上水面去,然而一转头,却见阿木古脚踏浮木一跃,身轻如燕,长刀掠过。 武独从侧旁一剑架住,叮叮声响,连换数招,段岭再次被水冲往下游,头顶全是滚木,倏然间溪流水位变深,段岭马上潜进水底去。 头顶滚木齐齐前进,如过江的鱼群,木头的缝隙间透下一缕天光,穿入水底,清澈的溪水中几乎能一眼望见尽头。 武独与阿木古越跑越快,在滚木上彼此追逐,复又交手。 段岭以肩膀扛住拔都,抵着一处岩石,竭力站定,头下脚上地翻了个身,解下背后长弓,搭箭,在水中开弓、扯弦。 阿木古跃起,于空中侧身顺劈,以长刀挥向武独! “唰”的一声,一道箭矢带着水花,从滚木间隙中直飞出去! 阿木古万万不料水底这小子竟还能偷袭,幸而箭矢风声甚劲,令他逃过一命,否则那一箭若射进小腹,纵是盖世神医也回天乏术。 他在半空中强行拧身,同时武独变招,挥手撒出一道粉末,阿木古内力雄厚,急忙闭气,武独又漂亮地挥出了夺命一式! 阿木古铠甲被砍开,登时爆出血花,那一剑先破铠甲,再裂布裳,紧接着砍破他的皮肤,深入肋下半寸,阿木古一抽身,便从滚木上坠了下来! 与此同时,水底的段岭刚要冒头透气,便被一根飞来的滚木瞬间撞中,身不由己,被带得直冲出去! 武独顾不得再追阿木古,纵身朝溪流中一跃,入水。 然则溪流已到至为湍急之处,顷刻间段岭与拔都被冲出了近二十步远,武独水性甚好,瞬时卸去贴身的皮甲,如同一尾游鱼般急速冲向段岭。 段岭再冒头时,已被冲到河流的尽头,底下则是一个巨大的水潭,瀑布将滚木接二连三地送出空中,再惊天动地地坠下深潭中。 糟了——这是段岭撞向溪流尽头时的唯一念头。 然而突然间,拔都收紧了手臂,他醒了。 拔都睁开双眼,带着迷茫,呛了口水,继而反应过来,紧紧抱住了段岭,两人被一同冲出瀑布,从数十丈的高空落下。 接着,拔都一脚踩上空中的滚木,带着段岭借力一跃,在空中跃起数丈。 “你……” 拔都再次冲往高空,踩上第二根湿透的滚木,脚下一滑。 “这个……” “混账!”拔都怒道。 段岭:“……” 武独从高空跃下,拔都托住段岭的腰,竟然把他朝上一送。那一刻,段岭身在半空,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武独扑下,踩上一根滚木,拖住段岭朝旁跃去,紧接着甩出钩索,飞上瀑布顶峰,钩住一块岩石,带着段岭打了个旋。 段岭在那最后一刻,猛地抓住了拔都的手腕。 “别放手!”段岭喝道。 “放开我!”拔都大怒。 武独抓着段岭,段岭抓着拔都,朝山崖一侧荡去,武独在空中放开钩索,同时踩上最后一截落下的浮木,先是扑向段岭,抱住他的腰。再一脚踹向拔都,三人同时摔进树林,坠进一棵参天古树的树冠中。一阵稀里哗啦的树叶声响,武独紧紧抱住段岭的头,与他在树冠中翻滚,摔下树去,段岭摔在武独身上,落在满是朽叶的地上。 紧接着拔都大喊一声摔下,武独侧身避开,再一掌拍在他的腰间,改直坠为横飞,拔都重重撞向另一棵树,再次昏倒。 树从中,阳光落下,段岭踉踉跄跄地起身,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肩前,两人头发都*的,武独紧张得不住发抖,抱住段岭,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切都结束了,不片刻,高处的喊杀声渐小下去,武独吹响哨子,河北军绕路下来会合,众人纷纷上马,弃了营地,快马加鞭,赶往邺城。 抓到一条大鱼,段岭却半点也没有开心,只因拔都一路上连话也不与他说。 “布儿赤金。”耶律宗真策马,来到装载俘虏的车前,朝拔都说,“你输得不冤枉。” 拔都没有理会宗真,倚在车栏旁,望向灿烂星空下,一片荒芜的河北平原。 段岭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家,然而等待着他的,还有许多更麻烦的事,黑山谷的获胜只是第一步。 他们是急行军回来的,段岭一身衣服甚至未来得及换。入夜时邺城不少地方还在烧炭,以备过冬所需。 “郑彦他们回来了吗?”段岭问。 “还在路上。”武独答道,“进了陈国地界,就不会有危险了,放心吧。” 沿途都是烽燧塔,段岭过了浔水,才真正地感觉到,回家了。 “战俘怎么处理?”武独问。 “先把他关起来吧。”段岭说,“不要恶待他,我现在就给查罕写信。” “他是元人。”秦泷说。 “我知道他是元人。”段岭答道,“没有人比我更恨元人,我爹就是死在元人的手里。” 秦泷马上道歉,不再提了,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段岭靠在榻前,面对摊开的纸,他要用拔都逼查罕退兵,虽然送出这封信,奇赤一定会大怒,但这是最后的办法。 武独在厅堂内宽衣解带,自己换衣服。 “你去清点人数吧。”段岭说。 “郑彦还没有回来,不着急。”武独说,“你休息会儿,我若是查罕,我就不会来了。” 段岭明白武独的意思,拔都带着他的人进了黑山谷,监军查罕与一众元将居然不作为主力突袭,可见这五万大军本来就内部不和,彼此牵制,更互相不服,现在拔都战败被抓,只会沦为查罕等人的笑柄,他们当然不会再过浔水来要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为今之计,只有等郑彦那队人归来,方可得知敌情。 耶律宗真在太守府院里走了几步,问:“这是你的宅邸?” “前任太守。”段岭答道,“孩儿们,欢迎贵客吧。” 众护卫纷纷朝耶律宗真行礼,基本礼节还是要的。 “非常时期,不必多礼。”耶律宗真摆手道,“你忙吧,容我叨扰几天。” “你到底是借路来的,还是做客来的?”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借路,也是顺便做客。”耶律宗真说,“此生不一定能再到南方来,许多地方,不过俱是走一次而已,就不能容我看看你的国土?” 耶律宗真总是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面前仿佛都变得轻松起来,段岭反而有点舍不得他走了。 正在此时,费宏德一身单衣,从侧院走来,显然是听到段岭与武独回来的消息,特地过来看看,这一出来不得了,居然看见了辽帝! “陛下?”费宏德错愕道。 耶律宗真微笑,朝费宏德点头,说:“费先生,又见面了。” 费宏德忙行礼,段岭便道:“费先生,这些时日,由你负责接待陪伴陛下吧,时候也不早了,先休息下再说。” 费宏德道:“陛下这边请。” 耶律宗真便朝段岭点点头,与一众护卫跟着费宏德走了。 武独换过衣服出来,坐在榻畔。昏暗灯光下,已近破晓时分,段岭对着那张白纸,一时间不知从何写起。 “拔都呢?”段岭问。 “不是吩咐带下去关着了?”武独答道。 段岭忙昏头了,又问:“郑彦他们呢?” “路上。”武独不耐烦道,“你问了好几次了。”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武独又道:“什么人都在你的心里,唯独我是没份的。” 段岭转头,望向武独,武独披着半湿的头发,若有所思地望着厅外。 “我给老爷梳头。”段岭说。 “去洗个澡?”武独问。 “等他们回来吧。”段岭爬到榻上,跪在武独身后,取过梳子,把武独的头发理顺。武独长发披散时,颇有点李渐鸿的感觉,充满了霸气。 “睡会儿。”武独握住段岭的手腕,顺势把他放倒在榻上,说:“睡一觉,明天起来,什么都好了。” “嗯……”段岭困倦得很,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却已架不住睡意,疲惫地倚在武独怀里入睡。 过了不久,他依稀听见郑彦的声音在说话,还有郎俊侠的声音。 他们都平安回来了,段岭心想,可他实在睁不开眼睛,又感觉到武独横抱着自己,穿过走廊,到房间去。 第164章 开诚 这时候,段岭还没有意识到,在邺城的时光,将成为自己人生里的一段强力转折点,许多人、许多事,就这么朝着命运注定的轨迹,轰轰烈烈地直冲而去,再不回头。 当他醒来时,一切恍若隔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的上京。 唯一不同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人变成了武独。 他起身端详武独,武独熟睡之时总是保持着警惕,连有人靠近他们的卧室,也能瞬间睁开双眼,却只有对段岭是不设防的,仿佛会自动把他给过滤出去。就像往常一般,段岭醒来后,武独稍稍地动了下,接着继续睡。 段岭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脏衣服全换掉了,床边放着一盆水,盆边搭着布巾,段岭便擦拭了下自己的身体,并对着镜子端详。 今年冬天,他就要十七岁了,不知不觉,与武独认识,居然也已有两年。 武独听见声音也醒了,坐起来,一脸委顿,看着段岭。段岭便有点不好意思,坐回榻上去,亲了亲他。 武独还未清醒过来,段岭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武独显然也是睡太多了,一脸困乏,秋末冬初,大家都懒洋洋的。 “老爷。”段岭说。 “唔。”武独起身洗漱,完了便与段岭到厅堂里去。 “先处理城中事吧。”段岭趁着侍卫端上早饭时,吩咐道,“待会儿再请客人。” 林运齐、严狄、王钲与施戚都在,分别过来见过段岭,武独依旧坐在主位上,段岭则坐在武独身旁吃早饭,听着众人对答,交代邺城之事。 “城中打点,俱与往常一般。”林运齐说,“未有变化,太守大人这次出去太久了,朝中来过信使,都找不到人。” “是我的错。”段岭答道,“初时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此事劳烦林大人替我先行按下,不可通报朝廷,过了待我写信细细禀告。” 林运齐微一迟疑,段岭又说:“牧相那边是不妨的,昌流君已经回去了。” “好。”林运齐松了口气,毕竟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给段岭兜了,又说:“此次随校尉将军出征的邺城军、河间军俱有立功擢升。” “战死的将士,抚恤给双份。”段岭说,“不能少了。”同时打定主意,让耶律宗真拿点钱来,毕竟也是为了他才打起来的。 林运齐提笔记下,又说:“我这里的没有了。” 王钲答道:“民事民判,俱一如往常,唯有太守不在府中时,三城偶有贪污受贿之事。” “先睁只眼闭只眼。”段岭答道,“入冬再来慢慢算账,其余事由你说了算即可,有拿不定主意的,先与运齐商量。” 王钲点头,答道:“我这里的也没有了。” 段岭又朝向严狄,严狄便道:“烽燧、兵事、哨站俱好,城墙修缮部分也已做了七成,粮食一到,又招了些人,速度快了些。” “入冬前能修完吗?”段岭最关心的两件事,就是军力与财政。 “不成。”严狄摇头道,“本想再抽点人出来,冶炼兵器,如今炭是有了,铁器也不怎么缺,须得趁今年过冬,囤积兵器。” 段岭想了想,说:“冶铁之事暂且按下,十一月再提,修城墙须得加快,给你二十天时间。” 严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成。” 段岭说:“浔水北岸有四万余元军,就在黑山谷后扎营,可不能怠慢了。” 众人没有惊讶反应,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便各自点头。 “施戚这边呢?”段岭问。 这是他第一次与施戚正式打交道,先前见面仓促,未曾好好考校,如今正好看看他办事办得如何。 “今冬粮食有两万石,刚开了个头。”施戚说,“足够吃的,库银还是赤字,清点出些陈年烂账,俱是欠淮阴侯那边与朝廷的,且再拖些时候。朝廷来使主要问的是赋税,替大人挡回去了。” “不是说免了税么?”段岭皱眉道。 “先前是这么说的。”施戚答道,“不知哪位大人又提议,邺城既然退了元军,又安分下来了,今冬说不定能增些,来使我也打点过了,两位大人可放心。” 肯定又是苏阀的要求——段岭实在不喜欢这老头子。 武独吃着面,到得商议内政时,基本上不怎么搭话,只是“嗯”了声。 既然施戚这么说,料想就是送了钱,段岭便不多在意。施戚又说:“大人临走时吩咐的事,下官想了些办法,第一批新炭刚出来,便拿去与百姓换了些钱用,官炭折价后到百姓手里,不过是三文钱一斤。” “烧炭赚不了多少钱。”段岭摇头答道。 “炭是赚不到的。”施戚说,“可也不能白给了他们。须得冶铁方能有产出。” “是这么说。”段岭道,“我记得河间以南,是有铁矿山的,可不知为什么弃置了。” “下官也去问过。”施戚答道,“据说白河山一带山贼盘踞,乃是曾经三城逃兵、南下流民聚集之处。若校尉大人能率军将此地平了,想必矿石,咱们是不缺的。” “押后再议吧。”段岭说,“若无异议,开春便来办这桩事。粮食种子呢?” “正等着朝廷分派。”施戚答道。 “不能等朝廷给了。”段岭说,“须得另想办法。” 武独说:“施戚,让郑彦给你写封信,你派人到淮阴去,先找淮阴侯买。” 反正郑彦在这儿,不用也是白不用。 “没必要花这个钱,库银剩不下多少。”施戚说,“开春前派粮种的就来了。” “你不懂。”段岭说,“朝中一层一层的,写份公文上去,在户部卡到你入秋都下不来,来了也是次等的种子,先这么说,若这次户部当真办下来了,我当着你的面把种子吃了也不妨。” 施戚乐道:“行。”接着又报秋季的盈亏,大笔大笔全是支出,少有收入,听得段岭烦死,好不容易听完,答道:“开春你得想办法把亏空补上。” “是。”施戚说,“只要铁矿一出,自然是有办法的,大人可放心。” “让你想办法。”武独仿佛不认识般打量施戚,说,“你又把包袱扔回来?” 施戚忙诺诺,段岭不住好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原本也是正常,对着大片荒地,让他怎么生钱去?但看施戚办事极有条理,账也管得清楚,问到什么,不必看本就能一一报来,能力是不错的。 “暂且先这么说。”段岭又朝王钲说,“这些日子里城中来了客人,须得约束好手下,不可冲撞了。” 王钲便与众人点头告退。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就说:“请客人吧。” “先办公事。”段岭颇有点疲惫,意识到接下来才是麻烦。 “让费先生过来听听。”武独说。 “先找费先生算了。”段岭说。 武独点头,示意也可以。段岭便亲自起来,泡了好茶,着人去请费宏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费宏德人未到,声音先到。段岭忍俊不禁,无奈摇头,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怠慢了。” 费宏德进来时,武独起身,朝他抱拳行礼,费宏德忙还礼。 “两位如今有官职在身。”费宏德说,“不必多礼。” 段岭知道费宏德完全没有做官的想法,便仍以小辈之礼侍之,亲手给他上了茶。 “费先生愿意来,我实在是很高兴。”段岭说。 当然高兴了,费宏德一个能顶府上全部人。段岭有许多事无从说起,彼此相视,未几,无奈苦笑。 “都下去吧。”段岭朝侍卫们说。 武独却也起身,段岭说:“你不用。” “我到外头坐会儿。”武独说,“晒晒太阳。” 段岭明白武独的意思是给他们守着,以免有人听到只言片语,便也不勉强。武独走到门外,关上门,径自站着,仍听得见房内的对话。 “请说。”费宏德没有丝毫寒暄,似乎早已知道段岭会问他许多问题。 “如今情势。”段岭思忖后,开口道,“已不同往日,许多事,还请先生教我。” “事无巨细。”费宏德答道,“但凡老朽能帮上殿下的忙,自然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知道了,段岭在潼关时便隐约感觉出费宏德的目光。 “先容我请教一句。”段岭问,“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费宏德微微一笑,说:“初见殿下,并未认出,而后看来看去,竟是觉得,颇有昔年王妃的模样。” “先生认识我娘?”段岭颤声道。 “多年前有过数面之缘。”费宏德答道。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段岭很少在父亲处听到关于母亲的事,李渐鸿生前对段小婉抱有歉意,是以很少朝儿子提起,乃至父子相处的短暂时日中,几乎不曾说到段岭的母亲。 而段岭也一直能感觉到,母亲是父亲心头的一道伤痕,于是便善解人意地很少去问。 费宏德说:“敢爱敢恨,言出必行,是个很好的姑娘。” “天底下长得相肖的人这么多。”段岭说,“先生居然一眼就能判断,实在是不可思议。” “见的人多了。”费宏德说,“心里便自然有说法,殿下驰骋疆场的风范,似极了先帝,正有‘虎父无犬子’一说。” “虽然这么说不公平,但人生来便有老天赋予的命,有些事,实在是天生的。这世道有人聪慧,有人愚钝,有人天生善妒,有人则知足常乐,哪怕是幼童,亦从不是白纸一张,各自的天赋,都是写在命里的。” “可是愚钝的人。”段岭叹了口气,说,“也未必就比聪慧的人过得差了。” “各有各的天赋,也各有各的职责。”费宏德答道,“正是‘天命’所在。” “谢先生指教。”段岭一笑,回过神,说:“那天上京城破后,我一路南逃,回到西川时却发现已变了天。两年前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一心寻死,却不料阴错阳差仍活了下来,想必冥冥中先父在天之灵,仍在庇佑。” “当今朝中正是凶险之际。”费宏德说,“一步走错,则满盘皆输,殿下竟能在相府中韬光养晦,蛰伏待出,从未冲动误事,实属难得。那日潼关一别后,老朽多方猜测、与耶律陛下印证,推导出事情经过,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年,竟能如此心思慎密,做到这个地步。待殿下来日重掌朝政,成就必在列位先帝之上。” “先生过誉了。”段岭疲惫一笑,无奈摇头道,“许多事,也是机缘使然,这一次来邺城,我竟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第165章 授计 “老朽想先听听殿下,对当今局势如何作想。”费宏德认真说。 段岭沉吟片刻,知道费宏德还需必要的信息,毕竟他未曾真正深入接触南陈朝廷,恐怕有误会。 段岭起身踱步,片刻后开口。 “乌洛侯穆让蔡家独子蔡闫冒充我的身份。”段岭说,“他见过我爹,与我在名堂、辟雍馆相熟,又有乌洛侯穆教他,伪装起来应当并无太多破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费宏德轻描淡写地说,“这样一来,假太子便成了众矢之的,你置身事外,反而躲过了这一劫。” “是。”段岭点头,来回踱了几步,又说:“我曾想过,如果没有他,朝中会变得如何。如果牧相想谋夺帝权,定会在我父亲死后……” 费宏德接口道:“设法让皇后生下子嗣,再除去你四叔李衍秋,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国舅身份名正言顺地摄政。” “对。”段岭答道,“于是假太子归来,打乱了牧相的布置。双方互相牵制,我猜牧相现在最想除掉的,就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蔡闫。先设法扳倒他,再推动原先的计划,所以他让长聘过来,寻找段家人的下落,若不出所料,很快,他就会开始对付太子了。”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费宏德问。 “可是长聘失踪了。”段岭说,“我将奔霄交给他,让他回邺城来,结果反而是乌洛侯穆带着奔霄,来到落雁城。” “死了?”费宏德问。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段岭答道,“乌洛侯穆告诉我,他在路上碰见奔霄,我不知道他所言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证,杀长聘又有什么用?” 费宏德皱眉不语,段岭又说:“昌流君沿着另一条路南下回江州,他成功逃掉的话,那么钱七就到了牧相的手中。牧相就有了太子的证据。而长聘如果被影卫抓走,到了太子的手中,那么太子也掌握了牧相的证据,接下来,只看谁先按捺不住动手了。” “长聘失踪。”费宏德说,“姑且不论去了何处,牧旷达都会十分忌惮。” “他知道太多事了。”段岭说,“对不起,费先生,我知道他是你师侄……” “多行不义必自毙。”费宏德说,“我与长聘的师父,昔年正因天下理念分道扬镳,并无多少交情,你不必自责。” 段岭松了口气,长聘有时的计策十分不择手段,人命都能成为他的棋子,更何况他也许一直与牧旷达密谋,想杀李衍秋,若长聘被除掉了,说不定还帮己方去了一名劲敌。只是如今他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更不清楚接下来有何动作,实在令人焦虑。 “牧旷达不会贸然发动布置。”费宏德说,“暂时还是安全的,除非他知道了长聘的去向或是生死。” “嗯。”段岭点头答道。 费宏德说:“现在你正可置身事外,切不能忙着回江州,否则牧相定会用你来取代长聘,一旦他要你设法杀陛下,你就麻烦了。” 段岭得费宏德点播,一想果然如此。 “那么,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呢?”段岭问。 “牧相与太子有一方忍不住,先动手的时候。”费宏德答道,“届时牧旷达没了长聘,定会设法将你召回去。” 段岭豁然开朗,只是这么一句,他便清楚了思路。 “多谢先生。”段岭朝费宏德躬身。 “不客气。”费宏德说,“我只是疑惑,现在长聘究竟是在东宫呢,还是在哪个没有人的山谷?太子不堪为你之敌,不过是倚仗着身份。真正的敌人,乃是牧旷达,必须借此事先除牧旷达,否则哪怕你成功回朝,大陈朝政、派系,也有至少一半掌握在他的手中。” 段岭叹了口气,说:“牧家盘根错节,实在难以撼动。” “去掉长聘。”费宏德说,“你已成功了一半。” “可要怎么治他的罪呢?”段岭说,“一上任就铲了我的师父,朝臣不会答应的。” “治他谋逆。”费宏德朝段岭说,“诛他三族。” 段岭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费宏德又说:“待他召你回去时,你须得尽快搜集他谋逆的证据。殿下,你宅心仁厚,有些话,老朽不便说,但你心里须得清楚,凡事终究是以大局为重的。” “乌洛侯穆落在了你们手中。”费宏德说,“切莫放他走,此人乃是至关重要的人证,将他扣押起来,切记不可走漏风声。这样一来,太子便会怀疑乌洛侯穆被牧相抓住了,而牧相则猜忌太子。” “我说服不了乌洛侯穆为我做证。”段岭答道。 费宏德微笑,说:“殿下,你能办到,一切看似毫无头绪,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是吗?”段岭充满歉疚地笑了笑,说,“我总是觉得,如果没有武独,也许我很快就死了,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做了太多。”费宏德说,“须设法先让郑彦起疑,届时,老朽也会与你一同回江州,设法到牧旷达身边去。” “那么就多谢先生了。” 段岭坐回榻上,沉吟片刻,又道:“邺城外债众多,外头还有五万大军,不知如何是好。” 费宏德笑道:“殿下已心中有数了,何必焦急?” “先说内政吧。”段岭说,“这钱实在不知道上哪儿弄去。” “发展商贸。”费宏德说,“令河北郡成为山东与中原的连接点,河北最不缺的就是人。” “是这么说。”段岭答道,“但河北远非一日可成。” “慢慢都会起来的。”费宏德说,“至于退兵,解铃还需系铃人,布儿赤金家族,素有争斗。如今耶律陛下在此盘桓,是元、辽、陈三国自上梓一战后,距离最近的一次。何不借此机会,讨个三两年的边境安生?” “就怕拔都起不到太多作用。”段岭说。 “窝阔台、察合台、托雷三兄弟明争暗斗。”费宏德说,“奇赤昔年战伤发作,拔都取代其父,隐约需领一部,你若将他一直扣在邺城,查罕正乐得不来救他,先平了族中内患,吞并奇赤部余兵再说。耽搁得越久,对他来说便越不利,这是想当然的。” 拔都若能退那五万兵马,段岭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拔都说话作数吗?他实在无法保证,万一他离开了邺城,反倒卷土重来,那可就完了。 “元人最重誓约。”费宏德说,“如何出面谈妥此事,仍看你与耶律陛下如何作想了。” “嗯。”段岭对这次的谈话非常满意,隐约间有了一线希望。 武独开门进来,将费宏德送出去,段岭知道许多事,不可操之过急,须得一步一步来,反正费宏德既然点了头,接下来至少一年里,都会留在南陈,凡事都可问他。 武独在门外听见了两人的对答,与段岭对坐片刻后,武独问:“接下来找谁?” 段岭还有点走神,答道:“先想想。” 他们现在有三个证据,其中一个是试卷,另一个是钱七,还有一个,则是郎俊侠。钱七也许可以证明他是段岭,而试卷,则可以证明他与蔡闫的笔迹。 对于牧旷达来说,“证真”并不重要,要的是证伪,即蔡闫并不是段岭。这份试卷对蔡闫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段岭提到试卷时,武独便去找了出来,摊在桌上展开。 武独保护得非常好,最初收在剑鞘里,后来又用油纸包着,性命一般地守护着这证据,可以说除了段岭的安危之外,这两份试卷就是最重要的了。 “拔都那里说不定还有。”段岭说,“只要找到当年的一些留书,也许都能配合。” “辽国有没有?”武独问。 “辽国也许也有。”段岭说,“我记得当年耶律宗真看过我的文章,只不知他是否还留着,还有我俩来往的书信。” 武独说:“届时让他一并取了来。” “你觉得郑彦知道这件事吗?”段岭心中一动,问道。 武独答道:“我想他隐约猜到了些,只是不得确认。” “那我四叔呢?”段岭问。 这点武独无法判断,段岭又问:“如果告诉郑彦,他相信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会相信的。”武独说,“只是我不知他是否站在淮阴侯那边。” 段岭实在难以决定,片刻后武独说:“我听见你与费宏德的交谈,你真正要争取的,还有一个人。” “谁?”段岭问。 “谢宥。”武独说,“只要他心中存疑,许多事就好办得多。牧旷达的计划、蔡闫的行动,你想插手,就要通过谢宥,现在他牢牢把握着整个江州城。” 那么等到牧旷达预备发动布置时,须得去见谢宥一趟。 “怎么说服他呢?”段岭问。 “把乌洛侯穆带去见他。”武独说。 这是唯一的办法,段岭每次想到这些问题时,就充满了忐忑与不安,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份,一想到要成为太子,就有点无所适从。 所幸武独会一直陪着他的,他再看武独时,十分庆幸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在他的身边。 “怎么了?”武独认真地看着段岭,伸出手指,舒开段岭紧皱的眉头。 段岭握住武独的手指,依偎在他的身前,久久不发一语。 “元人军队情况怎么样了。”段岭枕在武独的肩上,觉得十分舒服。 “还在黑山谷。”武独说,“并未逼近,想必是写信通知窝阔台了。” 段岭想起窝阔台的命令,本来是让拔都统帅军队,踏平邺城的,没想到这次连拔都都被抓了,窝阔台一定会气死。 “宗真说了什么时候回去么?”段岭问。 “他说在回去之前,想先和你谈谈。”武独答道。 “传令晚上设宴吧。”段岭说,“款待他与拔都。” 什么时候见郑彦呢?还有郎俊侠。 回来后武独没有提郎俊侠,段岭想与他见见面,却又有点怕,有时候,他反而不想去面对郎俊侠。 第166章 廷议 北方狂风大作,寒潮将临,南方则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江州附近山上,山枫转为橙红色,城中枫叶飘零。今年的难关总算熬过去了,江南一带水灾未有大面积泛滥,江左粮食歉收,江南则依旧是一个丰年。各地粮食调拨,贪污、亏空情况虽屡禁不止,但总算将即将爆发的民乱压了下去。 这半年里,牧旷达功不可没,大陈在君臣的协力之下,平安度过了迁都后的第一年,然则北方的战报又来了。 “元人久攻落雁城不下。”谢宥沉声说,“就怕一入冬,尽数转而南侵,进犯我大陈边境。” 李衍秋、蔡闫、谢宥、牧旷达与苏阀,以及兵部尚书陈茂对着河北地图端详。 “根据辽国送出的信件,现在他们在此处。”谢宥指向北方长城内的落雁城,解释道,“距离汝南,不过数百里,一旦他们转向,先过汝南,再过浔水,至少五万大军,河北尽在囊中。” “我们没有兵能支援北方了。”陈茂答道,“除却玉璧关下韩滨的部队,余数尽是江东子弟兵,擅水战与陆战,不擅骑战。” “玉璧关与潼关还有军队能调。”李衍秋说,“王山上任后,武独已打退了一次布儿赤金所带的军队,一旦元人卷土重来,将会非常危险。河北郡不能失,一旦失去,淮阴就会成为北大门。” 这一利益,是所有人都需要维护的,朝廷不想失去河北,姚复不想把自己的封地直接和元人接壤,一旦河北沦陷,元人下一个目标要么是辽,要么是淮阴。淮阴若是失陷,江州就完蛋了。 “姚侯治下军队不一定有抵御元军的实力。”牧旷达说,“河北风雨飘摇多年,其间太守几次写信求援,淮阴俱按兵不动,这次能不能说动他出兵,仍是未知。出兵后能否打个胜仗,亦是未知。” 蔡闫只是看着地图,不说话。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陈茂说道,“本想着撑过今年冬季,来年春再做布置,但时不等人,须得增强河北军力了。” “皇儿怎么看?”李衍秋问。 蔡闫答道:“元人如同洪水一般,随时可能越过长城,围追堵截,终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想来浔水,姚侯的兵到了,元人便退了,改天攻打昌城,军队又要往昌城去,何时能有了局?” 众人沉默,蔡闫语气中略带责备之意,又说:“今年年初,原本有机会与元订盟,如今错失了良机,不订盟,就得打了,除双方会战之外,别无办法。”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不错。” 谢宥说:“入冬之时,实在不利于我方出兵战斗,无论如何,须得拖过今岁。” 元人打了又来,打了又来,简直阴魂不散,越过长城以后,不是犯辽,就是犯陈,若不组织一场大规模的会战,简直永无宁日。 在这点上,各方利益俱保持了一致,但什么时候打、如何打,仍是个未知数。 “与耶律宗真约定。”蔡闫说,“让他在玉璧关沿线陈兵,朝元人施加压迫。再请姚侯派兵北上,支援河北郡。元人如果攻城,与他们一战就是。元人若在浔水处扎营越冬,便预备下来年两国协力,合剿元军。务必来一场正面决战,争取至少三年的喘息之机。” 李衍秋考虑片刻,未有回答,蔡闫又说:“根据朝中信使所报,王山、武独居然不在邺城,这等危急时间,究竟是去了何处?” 牧旷达答道:“目前尚不清楚。” 蔡闫阴沉着脸,陈茂说:“一郡太守,擅离职位,年轻人终究是不稳重。” 牧旷达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领,七夕一战,足可见武独与王山配合的效果,倒是不必担心。只是这群元人如狼似虎,怎么应对,还请陛下示下。” 牧旷达望向李衍秋,知道如何抉择,俱系于帝君一人之身,现在的五万大军已远远超过了武独与王山的能力范围,接下来是赌一把,还是调兵支援,全看李衍秋的意思了。 “传诏予姚复。”李衍秋说,“让他发兵支援河北。”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平原上四处俱是风滚草,一片荒凉。 邺城四周的炭窑冒起灰烟,荒野中,还有不少人在放火烧地,预备开春时种田。 段岭与武独上了位于太守府后头,邺城西面的高山,天空中一片灰蒙蒙的。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段岭问。 “出来逛逛。”武独答道,并从马上取下一个包袱。这处距离太守府并不远,一条小路从府后穿出,通往种满青松的山腰,山腰上垒着半人高的石墙,又有木板隔开。 木板之间,则是雾气氤氲的温泉。 段岭多日未曾洗澡,又是落水又是长途跋涉的,不由得心花怒放。武独正要与段岭温存一会儿,段岭却忙不迭地宽衣解带,进了温泉池里。 武独一脸无奈,只得脱了衣服,与他一同进池里去。 段岭甫一入水便“啊”的一声,叫道:“好烫!” 武独抱住段岭的腰,分开两脚,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以免池底太滑摔倒。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段岭感觉温泉被清理得很干净。 “邺城古来就有温泉。”武独答道,“前任太守修缮了下,倒是会享受。” 多日以来的疲惫哪怕睡了一天一夜,仍未完全消散,这么泡进池中,一身疲劳登时一洗而空。 黄昏时,乌云之下透出火红的夕阳,照耀着山林之间,段岭洗过澡,懒洋洋地躺在武独怀中。 武独选了处浅池,池水泡着他们赤|裸的身躯,武独的胸膛、有力的背脊被泡得发红,健壮的肌肤沐在水中发亮。 “躺上来一点。”武独低声在段岭耳畔说,继而从背后以双手扳开段岭的腿。 段岭索性起来,转过身,跨坐在武独腰间,低头注视他的双眼。 这次是他采取了主动,武独想抱他,却被他按住了两手。 段岭专注地看着武独,慢慢坐了下去,武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温泉水随着段岭的起伏而微微荡漾。 夕阳沉下,留下一抹最后的淡紫色光,照耀在段岭的肩背上。和风吹来,乌云渐渐地散了,池中倒映着夜空里的天河。武独躺在池中,眼眸里是天际隐约出现的繁星,繁星之下,是段岭英俊清秀的脸庞。 武独转而抱着段岭,让他靠在池边,以灼热的唇吻住他,再俯在他身上,进入至最深处,抱着不动,在他耳畔小声说话。 段岭的眼里漾着泪花,抚摸武独脖颈,低声回答,与他交缠。 及至许久后,两人都头晕目眩,武独才把段岭抱出来,擦干身躯。 山风吹来,段岭裹上棉袍,与武独牵着手走下来。 “在想什么?”武独脸上带着红晕。 “我甚至有点不想回去了。”段岭与武独十指相扣,低声说,“这地方虽然一片荒凉,却也很美。” 武独答道:“回了东宫,便将碍眼的全部扫出去,留我一个就是了。” 段岭笑了起来,两人回到太守府时,正是掌灯时分,府中将菜单送到段岭面前。 “你坐吧。”段岭示意武独坐到主位上去。 “我去和郑彦喝酒。”武独答道。 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他要与耶律宗真见面,还有拔都,但郑彦是不能参与的,武独便去陪他吃晚饭,以免有怠慢。 “也行。”段岭想了想,点头。 反正已回了家,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准备上酒菜。”段岭朝孙廷说,“各位辛苦了,待会儿上完酒菜,便让客人的侍卫在院外守着,你们在中院外头等,有什么动静,随时告知校尉将军就是。” 孙廷点头,等了一会儿,耶律宗真先来,朝段岭点了点头。 “泡温泉去了?”耶律宗真说。 段岭笑道:“你怎么知道?” 耶律宗真答道:“午后正想与你对下话,免得说错,他们说你往后山去了。” 段岭说:“你想去随时也可去,拔都这边……倒也无所谓,也算半个自己人了。” 段岭特别叮嘱过武独,虽是元人,却不可恶待了拔都,郎俊侠亦是同理。于是武独只让拔都住在府中,让述律端与几名侍卫看着,将他暂时软禁。 府中下人正在上菜时,述律端将拔都带了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到门外去守着。上过菜后,述律端将厅门一关,背着手,守在门外。 他的话极少,且隔着门都能嗅出这忠诚的味道。 “请坐。”段岭说。 耶律宗真眼中带着笑意,说:“布儿赤金,那天匆匆一面,也好久不见了,聊聊吧。” 拔都瞥两人,被关了好几天,身上仍散发出一股怒气。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客人的位置上坐下。 段岭心想你该洗个澡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洗澡。 “我饿了,先吃吧,两位请。”段岭朝两人举杯,耶律宗真应杯,两人喝了酒,拔都却不动,沉默地看着段岭。 段岭确实饿了,早上只吃了碗面。他放下酒杯后开始撕面饼,蘸卤肉酱,喝羊汤,夹蔬菜,狼吞虎咽。 耶律宗真道:“邺城吃的味道不错。” 段岭说:“来了位精通庖厨的大师,方有点起色,先前府里的菜肴是断然不敢拿出来待客的。” 拔都本以为段岭会说点什么,没想到两人居然是真的吃饭,当即一腔怒气便消了些,开始吃饭。 “你太小看他了。”耶律宗真朝拔都说,“果然在他身上栽了个跟头。” 段岭说:“从小就是他按着我打,总算被我扳回来一局。若不是他为了救我,也不至于败。拔都,我朝你道歉,是我不好,仗着我俩情谊算计你,但我身不由己,我敬你一杯。” 段岭这话一说,也算是全了拔都的面子。 “我他妈自己找的。”拔都答道,拈着杯,一口饮尽。 段岭笑了起来,耶律宗真也敬拔都,各人把酒喝了。 “过几天我就送你回去。”段岭又说。 “送我回去?”拔都话里带着嘲讽的意味。 段岭说:“不然呢?你想怎么样?” 拔都答道:“窝阔台不会接受你的任何条件,死心吧。” “不必。”耶律宗真说,“我已让手下星夜兼程,送信给赫连博,届时西凉、陈、辽将联合与你元一战,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在战场上了。” 段岭暗道一声好,耶律宗真果然剽悍。 第167章 殊途 “至于赫连那大舌头?”拔都嗤之以鼻,说,“养马他还行,行军打仗,不是我的对手。” 段岭心想你还说宗真目中无人,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的狂,输在我手底下两次,现在成了阶下囚,还这么以为。 “你全猜错了。”耶律宗真说,“把你的话都还给你。” 拔都:“……”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险些被酒呛到。 “你不说点什么?”耶律宗真朝段岭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敢说。”段岭答道,“小时候我就不能喝酒,一喝醉,就容易说出真心话,说了真心话,我就输了。” “谁说真心话谁就输。”耶律宗真说,“这世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啊。”段岭叹了口气,说,“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人沉默片刻,拔都似乎对辽帝与陈太子这么一唱一和有所触动,说:“你们汉人的酒太少了。” “述律端。”段岭吩咐道,“给他换个酒碗,把酒坛子拿过来。” 述律端换了酒,拔都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你走吧。”段岭说,“不要打仗,来日天涯海角,咱们还能当安答,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不想有朝一日,拿着刀捅进你的胸膛,或者死在你的刀下。” 拔都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酒碗里自己双眼的倒影。 “你、赫连、宗真。”段岭说,“我只有你们三个朋友,我不想和你们成为仇人,有时候我总在想……” 段岭叹了口气,喝了口酒,说:“为什么我们总要打来打去的,那天从你营帐里逃回来以后,其实我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没见,其实,我很想你。可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可以,我想回到咱们小时候去,在那个名堂里,大家没有这么多忧虑,没有这些烦恼,终日开开心心的。” “可时间不等人。”段岭又说,“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爹死了,郎俊侠也背叛了我,名堂里的同学、夫子,都死了,蔡闫想杀我,曾经认识的人不是变了,就是不在了。” 段岭注视着杯中酒,沉声道:“我不想失去你,拔都,我们能不能不要打仗。” “你见过北方吗?”拔都突然问。 段岭蓦然抬头,看着拔都。 “不是上京,是比上京更远的北方。”拔都说,“呼尔、官山、色楞格河,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之地。” 段岭答道:“没有。” “连你爹也不想带你去的地方。”拔都说,“冬天比春夏秋三季还长,很冷很冷,不像你们汉人住的南方。元人以前生五个小孩,只能活下来两个。没多少吃的,不像你们,米、面多得吃不完,十文钱一斗,秋收的时候,堆成一座山。” 拔都说:“我们生在北方,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待在北方?你们生在南方,是你们运气好,凭什么这些地方就是你们的?要不你让汉人到北方来,我们到南方去,咱俩换换?” “耶律宗真。”拔都说,“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你们前脚刚打进来,在长城里头建了国,现在黄河南北都是你们的地盘了,又和汉人一同来劝我,让我们安分守己,待在那寸草不生的地方?” 耶律宗真沉默不语。 “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田地。”段岭说,“是我们的家,现在你闯到我家来了,告诉我,凭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出生,就该拥有这些。” “当然不该。”拔都说,“你打败了我,就能夺走属于我的一切,这不是很公平吗?” 段岭:“……” 段岭直到此时,方真正地明白拔都是怎么想的,他从小就是头野狼,他与汉人不一样,没有经过教化。 他认为弱肉强食,乃是天经地义。 “我们曾经也是这么想的。”耶律宗真终于开口道,“布儿赤金,你不觉得元人缺了些什么吗?” “缺吃的,缺穿的。”拔都拿起筷子,仔细端详,说,“不缺这些东西。” 接着,他把筷子随手一扔,扔到地上,改而用手抓肉吃,咀嚼着牛肉,抬头看了段岭一眼,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你跟我走,二话不说我就退兵。” “你到底让我跟着你做什么?”段岭实在无法理解拔都的这个要求。 “他不会跟你走的。”耶律宗真说,“他不爱你,你懂吗?他不是你的东西。他有他的情人,只要他不愿意,哪怕是头羊,你也不能上他。” 段岭刹那满脸通红。 “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畜生?”耶律宗真说,“你把他当作东西,你就配不上他。” “等我抓到你那个与汉狗私通的太后老娘。”拔都用元语骂道,“你就知道我是人还是畜生了。” “只怕你这畜生哪儿也去不了。”耶律宗真用辽语骂道,“只能朝你嘴里的汉狗摇尾巴!” 拔都用元语骂了句耶律宗真,耶律宗真用辽语回敬拔都。 “够了。”段岭一见两人喝了酒,隐约有问候对方全家的架势,忙道,“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拔都酒意上脸,一脚踹翻案几上前,段岭马上起身要拦住两人,拔都却一把抓住段岭,把他按在案上就要强吻,段岭猛力挣扎,拔都的力气却大得像是野兽一般。 耶律宗真冲上来,一把将拔都掀翻在地。拔都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推耶律宗真,两人把案几碰得翻倒。 外头述律平推开门,耶律宗真被拔都一掀,摔了个底朝天,摔断了食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不要进来!”耶律宗真索性三下五除二,敞了外袍,系在腰间。拔都盯着耶律宗真看,也捋起袖子,躬身,双眼锁定耶律宗真的动作。 两人同时扑上前,耶律宗真被拔都掀得朝后飞去,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拔都喝了口酒,把酒碗随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朝段岭说:“让你情人来,摔角,不许用你们汉人的奸招,赢了我,我退兵,输了,你跟我走。” “我不是你们的奖赏。”段岭卷起袖子,说,“到外头来,我陪你玩。” 院里,士兵们纷纷张望,段岭吩咐不要惊动武独与郑彦,朝拔都说:“我赢了,这就放你回去,你去带兵过来,咱们在浔水打一场。你输了,自己滚回去,退兵。” 拔都站在院中里,看着段岭。 “不和你比划。”拔都说,“不想欺负你,你生下来不是为了打架的。” 段岭一步上前去,抓住拔都肩膀,拔都却一转身,拦腰将段岭一翻,将他翻倒在地。 士兵们正要上前,段岭却拍拍衣服,示意自己没事,错步,躬身要去扛拔都的腰。拔都却原地一转身,轻巧地又把段岭放倒。 段岭:“……” 段岭刚站起来,拔都第三次出手,只用一招就把他放倒。 “以前都是让你的。”拔都不耐烦地说,“真以为你能在我手底下过三招?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让你,你懂吗?” 段岭站着,沉默不作声,拔都转身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些许失落。 厅堂内,耶律宗真怒起,一脚踹翻了案几。 “耶律宗真!喝酒!还喝不喝了!”拔都朝厅内大声道。 耶律宗真提着个酒坛过来,还有点醉意,拔都却推着他,朝花园里走了,耶律宗真不悦,要挡开拔都,奈何技不如人,没办法,只得走了。 剩下段岭对着满厅的狼藉,叹了口气。 段岭经过院内,武独与郑彦正在喝酒。 “你没事吧?”郑彦见段岭神色不豫。 “没事。”段岭回到房中,没精打采地关上了门,郁闷无比。酒劲逐渐退去,令他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武独进来,以手掌试段岭的额头,问,“不舒服?” “没怎么。”段岭郁闷地说,“你去喝酒吧,去吧。” 武独又等了会儿,段岭坚持,想自己静静,武独便出去,带上了门。 段岭在房中辗转反侧,想起从前名堂里的许多事,许多不明白的事,也逐渐有了解释。那感觉像是彼此心中的在意,又像是莫名其妙的恨,如此清晰,就像拔都眼里那凶残的狼意,几乎要把他囫囵吞下去。 他们总是在赌气,可有什么好赌气的呢?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花园里找到一只漂亮的蝴蝶,让拔都快来看,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 那天下午,拔都等了许久,抓了只蝴蝶给他,把蝴蝶展平,夹在了一本书里。段岭与他就蝴蝶的事大吵了一架,段岭觉得他太残忍了,拔都则因一番好意却被段岭骂而赌气,气得不吃饭,最后还是低头认错了。 他们每一次吵架,最后都是拔都来找他和好,而段岭则可以做到连着好几天不理他,不与他说话,有时候拔都甚至还要来哄他。 现在想起来,段岭心中不禁充满了歉疚。 他推开门,武独与郑彦还在喝酒。 “方才说了什么?”武独拍拍大腿,示意段岭坐。 段岭不想又被郑彦嘲弄一番,坐到一旁,拿过武独的酒杯,喝了口。 “没说什么?”段岭说,“拔都不退兵。” 武独说:“那就把他千刀万剐,脑袋割了扔回去,与他们开战就是。耶律宗真派人去西凉送信了,郑彦也派人回淮阴找姚侯借兵了,援兵十日可到。” “我再想想办法吧。”段岭说,“宗真与他在喝酒,我去看看他。” 段岭走到侧院中时已是后半夜,见拔都趴在石桌上,耶律宗真则没什么事,两人脚边摆了五六个空酒坛。 第168章 条件 段岭朝宗真投去询问的一瞥,意思是怎么样了? 宗真摇摇头,无可奈何,做了个口型,说了前半句,段岭便想起从前诵读过的后半句,一位辽国诗人的故作:你与我虽在咫尺,两心却如分处天涯。 隆冬的雪,夜夜光华,你与我虽在一室,心中却互不相见。 那是叙述一个女子的丈夫变心的诗,段岭忽而心中生出感慨,千般愤怒,万般争执,从小到大,那些说不清楚的话、理不清的赌气,俱化作两个字——不懂。 “我不懂他。”段岭说。 “你也不想去懂他。”耶律宗真善意地提醒道。 段岭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解下外袍,将它披在拔都的肩上,与耶律宗真一同离开。 “他说起我了吗?”段岭走在月下,朝宗真问道。 “没有。”耶律宗真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却知道,拔都一定说到了自己,还说了许多。但耶律宗真既然选择不告诉他,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那么我们也许要走第二条路了。”段岭停下脚步,朝宗真说。 “第二条路是什么?”耶律宗真问道。 “接受即将到来的这一切。”段岭说,“将所有军力集中于邺城,朝南方请求援助,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回辽,等你派兵。如果我们能守住邺城,外加你们来得及时,说不定于腊月前,能在河北郡与元军一战。” “凶险至极。”耶律宗真答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段岭答道。 “譬如拿他作为人质。”耶律宗真说,“逼查罕退兵。” “这样只会害死他。”段岭说,“同样也得不到咱们想要的,查罕正好派兵杀过来,谈判只会徒费工夫。” “不是徒费工夫,只是你做不到。”耶律宗真笑着说,“谈判,是有交换条件的,谈不成,撕票。你舍得下手?” “舍不得。”段岭无奈道,“所以拿他当人质,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就算查罕不答应条件,咱们也没法杀他。” “不是咱们。”耶律宗真说,“是你。” “是我。”段岭注视耶律宗真的双眼。 “再等几天吧。”耶律宗真说,“查罕按兵不动,一定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大可能是在布儿赤金身上。” “时间紧迫。”段岭说,“不能再等了。” “再等等。”耶律宗真又说,“你还没与拔都好好地谈过呢。” “还能怎么谈?”段岭叹了口气,但宗真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决定再等一日。天已蒙蒙亮,冬天来了,寒风呼啸,卷进院内,两人便在院中道别,各自回房。 再回到房中时,郑彦已经喝过酒走了,剩下武独坐在床上,烈光剑横搁膝前,他正擦拭着这把宝剑。 段岭打了个呵欠,萎顿地坐在武独身边,倚在他的肩上。 “想通了?”武独侧头问段岭,顺手将烈光剑归鞘,放到一旁,搂住段岭的腰,将他按在床上。 “没有。”段岭正烦着,但与武独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让他莫名地轻松起来。 “让他们来。”武独低声说,“不怕元人,你不必再朝那蛮子低声下气了。” 段岭“嗯”了声,端详武独的面容。武独说:“睡吧,不折腾你了,内政外交归你,行军打仗归我,既谈不拢,便准备开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段岭问:“你真的有把握吗?” “姚复会派兵帮助咱们。”武独答道,“我已经与郑彦谈妥了。” “真的吗?他会来?”段岭又问。 武独点点头,让段岭枕在自己胸膛上。 “什么条件?”段岭知道武独虽与郑彦交好,郑彦却未必会答应这么大的事,纵然郑彦全力协助转圜,姚复也不会完全听他的。 一定有条件。 “你不必管了。”武独说。 “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段岭问。 “当然没有。”武独答道。 段岭实在想不出武独是怎么说服郑彦,更相信姚复会率军来援的缘由。而且即使淮阴给他兵,冬天一来,天寒地冻也未必能打得过元军,当真是烦死人。 “睡吧。”武独说,“明天你若找他,他兴许会与你谈谈。” 天已经亮了,段岭决定暂时忘记这些,蜷在武独的怀中睡去。 翌日,段岭经过厅堂,刚想再去看看宿醉的拔都,却见一名信使单膝跪地,在朝耶律宗真、武独与郑彦、费宏德禀告北方的军情。 段岭朝郑彦点点头,一连数日,都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几句话,实在是忙得无暇顾及。 “武独将军说你睡得晚。”费宏德说,“想让你多睡会儿,未等你来,便召人商议了。” “不碍事。”段岭到案后于武独身旁坐下,问:“情况如何?” 那信使乃是耶律宗真派出的辽国探报,负责在两岸往来侦查,他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拔都被掳,窝阔台的军令先至,让他统军。察合台的军令再至,让查罕不要把军队交给拔都,一鼓作气,攻陷落雁城,转而朝中京方向行军,等候下一步命令。 段岭一边听,一边为郑彦与武独翻译,信使是从元兵的对话中探听,并猜测出内情的,其中既夹杂着元语,又结合了耶律宗真与段岭的猜测,非常复杂。大家讨论完后,脸上俱露出了“有机可趁”的表情。 “只能靠你了。”耶律宗真说,“昨夜我仔细想过,你说得对,时间不等人,今天我就会离开邺城,回中京去。”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既是担心陈国战事,亦是担心他的安危,才在此处盘桓日久,希望为他出力。 “陛下拖延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费宏德说,“毕竟韩唯庸的目标是您,只要一天没有把您抓到手的消息,韩相便不敢贸然做出太多的举动。” “可如果不回去。”耶律宗真说,“我也无法调动军队,来解除河北面临的困境,利弊参半。” “我再去试最后一次。”段岭最后下定决心说。 “我陪你去?”武独问。 “不必。”段岭答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给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 段岭刚起身,郑彦也跟着起身,段岭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与他来到院中,彼此注视。 “姚侯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郑彦难得地认真了一次,朝段岭说,“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段岭松了口气,上前抱了下郑彦以示感激。 “他要什么条件?”段岭问。 “他要的条件和你没有太大关系。”郑彦说,“我已修书一封,着人送往淮阴,届时他有什么话说,我去应对就是。” “你为什么……”段岭忽然觉得问这话也太蠢,本想问郑彦为何帮自己出这么多力,不过一旦河北沦陷,淮阴就将成为陈国的北方大门,到了那个时候是否出兵,已经不是姚复能说了算的了。 “谢谢你,郑彦。”段岭说,“我再试试,说不定还不必走到那一步。” “事情完了。”郑彦又恢复了一贯的嘴脸,答道,“你须得给我点好处。” 段岭听到这话就头痛,说:“你要什么好处?” 郑彦说:“现在还没想好,你先许了我再说。” 段岭:“……” 段岭知道郑彦虽然平时没规没矩,但终究还是识大体的,嘴上占占便宜也就算了,不敢真的去招惹武独。 “你想要镇山河,对吗?”段岭突然问。 郑彦蓦然一震,惊讶于段岭居然单刀直入地猜到了真相。 事实上从早上起来,段岭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昨夜武独与郑彦喝了一夜酒后,郑彦就答应帮助武独求援的事了。如果不曾透露身份,武独有什么能与郑彦,或是能与姚复交换的? 唯一能换的,就只有镇山河。 郑彦的使命也是找这把传国之剑,谁得到了它,就相当于是白虎门的实际掌权者,把它交给郑彦,对武独有影响,对段岭自己却没有影响。因为不管谁拿到它,都需要忠诚于南陈帝君与太子。 也许是李衍秋的吩咐,也许是姚复的关系,这么说来,很可能郑彦是在替姚复找它。 段岭不禁警觉起来,但武独既然承诺,便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 “武独决定的事。”段岭答道,“便权当说定了。” 郑彦又说:“军队还没来,也没开战,你们还有大把时间来反悔。” 段岭微微一笑,郑彦却说:“找镇山河是为了陛下的吩咐,不是给姚侯的,至于为何姚侯会答应我的请求,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段岭走出厅堂,忍不住回身观察郑彦,郑彦在廊下长身而立,若有所思,仿佛在想着什么。 一夜过去,邺城冷了许多。 段岭推开拔都的房门,见榻上已空空荡荡,拔都不知去了何处。 第169章 誓约 段岭正要转身时,背后突然响起拔都的声音。 “不要动。”拔都说,“否则你就没命了。” “真是个好办法。”段岭说。 拔都说:“你利用我一次,现在轮到我利用你了。” 段岭忽然岔了思路,说:“拔都。” 拔都:“?” 段岭:“你长大以后,声音真好听。” 拔都:“……” 段岭从前想起拔都时,记忆里俱是孩童的声音,以及掺杂着变声时的一点点沙哑。但直到拔都长大后,他的声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同于武独的低沉与浑厚、郎俊侠的清澈、郑彦的痞子气。 拔都根本没想到,段岭会说这么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当即令他无言以对。 “好听个屁。”拔都以充满男性感的、好听的声音答道,继而放开了手。段岭转过身,见他手上拿着一把梳子。 拔都赤着上半身,穿一条鹿皮裤,光着脚,比段岭高了半个头,就这么站着。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拔都充满了威慑感,但在段岭眼里,拔都仍然是拔都。 “洗澡去了?”段岭笑了起来。 “让开。”拔都不耐烦道,并从段岭身边经过,回到榻前穿衣服。 “没洗干净。”段岭过去,摸了摸拔都的脖颈,还有点脏,说,“山上有个温泉,空了可以去泡下,洗干净点。别洗冷水,当心着凉。” 拔都从小就不爱洗澡,现在估计更不洗澡了,但刚草率洗过一次,混合着一点汗味的健康男性肌肤气息还蛮好闻的。 榻上放着被段岭叠得很整齐的外袍,段岭刚看了一眼,拔都便把它收走了。 “我不会答应你的。”拔都说。 段岭撩起袍襟,走到拔都面前,跪下。 “你!”拔都登时脸色就变了。 “你听我说。”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认真地说,“听我说完。” “你是一国太子!”拔都怒道,“怎么能随随便便向我下跪?!你国家的荣辱、百姓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段岭跪在拔都面前,说:“听着,拔都,虽然我不曾将信物给你……” “你给我起来!”拔都怒道。 “大人。”外面述律端赶来,隔着门道。 “不要进来。”段岭沉声道。 “你给我……起来!”拔都说。 段岭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完话?!” “你先起来!”拔都架着段岭,要把他强行架起来。 “你听我说完,我才能起来。” “你不要说了!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吗?” “拔都!住手!” 两人的手一相触,段岭便不自在地避开拔都,然而拔都终于按捺不住,把段岭给按在床上。看着段岭的脸,拔都的呼吸突然就变得急促起来,把他压在身下,一时间就要低头狠狠吻下来。 突然一下,两人都静了。 “你这么做。”段岭说,“咱们就不再是安答了,玩儿完了。” 拔都沉默片刻,终于放开了段岭,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哪怕真的勉强动手,也勉强不了内心深处名为自尊的东西。 “说吧。”拔都转开目光,低眼看着地面,疲惫地说,终于接受了某个既定的事实。 “给我三年时间。”段岭说,“三年后,我带着南陈的兵到浔水来,咱们以浔水为界一战。” 拔都蓦然抬起头,不认识般地打量段岭。 “窝阔台与察合台正在争斗。”段岭又说,“你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必须尽快解决族中之事,至少先解决查罕。” 拔都答道:“耶律宗真教你来说的吧。” “当然不是。”段岭答道,“我需要时间,让我回去,获得属于我的东西。三年内我会把蔡狗弄下来,成为南陈的太子,三年后的今天,我率军过来战你。我赢了,你们退回长城外去,我输了,任你处置。” “击掌为誓。”拔都说。 段岭起身,退后几步,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你给我的刀,被蔡狗拿走了。” “我知道。”拔都答道,“郎俊侠告诉了我,他都说了。” “所以你把他打成那样了吗?”段岭问。 拔都冷笑,说:“我本想杀了他,他打赌你不会来,所以让他多活了几天。你让人三天后到浔水来,带一头羊过来。” “什么意思?”段岭问,旋即猜到也许是要立誓。 拔都说:“现在先放我回去。” 段岭知道拔都答应了,松了口气,但心里愈发沉重起来。 拔都穿上衣服,跟着段岭出来,段岭便吩咐还他匕首,通知武独。 “送他出城。”段岭吩咐道。 拔都一句话也没有说,被送到邺城北门,便翻身上马。段岭要让述律端护送他,拔都却摆手示意不用,说:“记得三天后过来。” 拔都策马离开邺城,朝着北方去了。 “他答应了?”武独问。 “三年。”段岭答道,“我把这场比试延到了三年后的今天。” “还行。”武独说,“三年太长了,最好明年开春。” 段岭转身看着武独,哭笑不得道:“我答应了他,如果我输了……” “不可能输。”武独答道,甚至没有问段岭的条件是什么,牵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回城去。 段岭的忐忑心情在武独的面前尽数烟消云散。 “三年太短了。”耶律宗真听完段岭的转述后说,“应该订十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到底是太长还是太短。”段岭说,“你们先讨论出一个结果吧。” “送信给姚侯。”费宏德说,“不必再求援了吧?” “再等等吧。”段岭仍不太放心,生怕拔都那儿又出什么状况。及至三天后,他让人准备了羊,到了浔水畔,信使已报过几轮,告知浔水北岸全是黑压压的元军,漫山遍野,却未曾过河。 浔水中间有一片浅滩,夏季时河水漫过滩面,如今入冬后河水枯竭,便又露了出来,先前士兵们正在此处等候上游过来的滚木。 对面就是五万元军,拔都带着阿木古过来,段岭则与武独、耶律宗真涉水过去。 “耶律宗真,你正好做证人。”拔都朝耶律宗真说,继而回身向己方军阵大声道:“这里有辽国皇帝为证。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一同长大,曾在上京救过我父亲和我的性命,我落败为俘,他释放我自由,我决定与他结为安答!” 河那边的人鸦雀无声,听着拔都的声音。 段岭这边只有自己与武独、耶律宗真三人。 拔都又说:“三年以后的今天,我与他约好一战!地点另行约定!他放我性命,我还他的城三年不受侵扰。三年后的一战他若输了,浔水任我铁蹄踏过,绝不再来拦阻!” 北岸元军齐齐举起兵器,喊了一声,查罕则骑在马上,打量浅滩中的两人,似乎非常不情愿。但元人结拜,乃是最神圣的事,谁也不能干涉,拔都成为战俘,虽是屈辱,但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反而令人心生敬佩。 “若我输了!”拔都又喊道,“我将自刎死去,将性命交给我的安答!” 段岭:“……” “你……”段岭道,“你没说过这句话!” 拔都退后一步,眼里带着笑意,一刀捅进羊脖,鲜血喷了满地,耶律宗真的手下拿来两个酒碗,接满烈酒,再接了些羊血。 拔都递给段岭一碗酒,说:“喝吧,你有条件,我当然也有。” 段岭接过酒碗,注视着拔都靛蓝色的双目,拔都则看着段岭黑色的眼睛。 段岭将酒一饮而尽,烈酒带来的灼烧感沿着喉咙上涌,激得他流出眼泪来。 “这三年里。”拔都又说,“我要来见我的安答,你们都不能拦阻。” 说着拔都躬身,捡了两块浸了羊血的鹅卵石,递给段岭一块,说:“权当信物,好好保管。” 段岭走上前去,抱了下拔都,低声说:“保重,拔都。” 拔都不再说话,上马转身离去,到查罕面前时说了一会儿话,查罕便下令,全军动身,撤出了浔水岸畔。 这一天邺城军如临大敌,接连派出信报,前往元军撤离的方向查探。拔都果然说话算话,不到一天时间,已撤回黑山谷,再撤向汝南,最后朝着北方走了。 耶律宗真终于松了口气,段岭则疲惫不堪,大家都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落幕。 “不要担心。”耶律宗真说,“到时候我会发兵助你,如果我没被韩唯庸干掉的话。” “我没在担心。”段岭说,“那天夜里,我想了足足一晚上,如果我是我爹,该如何解决,我知道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只是不可能现在就打。” 案几上摆放着浸血的鹅卵石,段岭还在写信,想派人送去给姚复,告知他兵不用借了,邺城的困境暂时解决。 “接下来是你的战场了,宗真。”段岭说。 “你打算怎么办?”耶律宗真问。 “等待时机。”段岭低声道,“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当年上京的证据,还有传国之剑。” 耶律宗真决定再住一天就回去,当夜两人聊了许多细节,包括推断南陈的局势。段岭也不把宗真当外人,索性叫来费宏德与武独,四人把该说的大致都说了,只须注意国中政事不要对耶律宗真提及就行。 第170章 机锋 彼此分别时,段岭骑着马,与耶律宗真并肩而行,沿西城门离开邺城,来到他与武独入城时经过的丘陵地带。 昨夜下过一场雪,绵延起伏的丘陵、山峦,一下被白雪覆盖,变得十分漂亮,仿佛荒凉的旷野一被大雪掩盖,便不会再看见。 段岭与耶律宗真来到丘陵尽头,过了这一地段,远方就是平原与裂谷,沿着官道走,三天后他将进入山西郡。 风起雪原,浔水支流冻结成冰,苍白的日头照着绵延万里的冰河。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段岭在河边停下脚步,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 “你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后,耶律宗真朝段岭说。 “我明白。”段岭答道。 他知道这将是最重要的事——他必须设法去说服郎俊侠,才能在不久的将来中重登太子之位。 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去面对的记忆之一。 “如果我没猜错。”耶律宗真说,“你这段时日里,还没有去找过他。” “你没猜错。”段岭无奈道,“要不是咱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我都快怀疑你也是我爹生的了。” 耶律宗真哈哈哈地大笑,段岭这话虽然很没礼貌,但耶律宗真明白他的内心之意。 “若不是你已与拔都结为安答。”耶律宗真饶有趣味道,“我倒想与你叩天拜地,结为八拜之交。” 段岭说:“我从小没有哥哥,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我想也不敢想。” “你就像一块美玉一般,有你这样的弟弟,我也不敢想。”耶律宗真把手放在段岭的肩上,落日将他们的身影拖长了,投在冰河表面,两人相对沉默。 段岭心想,就算我与拔都是安答,也是很想和你结拜为兄弟的,但耶律宗真不是拔都,他们依旧代表着两个国家,感情归感情,国事归国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大家是寻常人等,倒是无所谓的。 但耶律宗真并不这么说,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提,彼此心里清楚,也就够了。 “你说这是咱们这一生的最后一面吗?”段岭笑着问。 “我希望是。”耶律宗真答道。 帝君之身,是绝不能轻易离开各自京城的,除却战败被俘,唯一合理离京的缘由,自古以来就只有一个——御驾亲征。 若他们各自回到辽与陈,一辈子不再见面,也就意味着,这两个国家之间将不再有刀兵之患。 “那……”段岭说,“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耶律宗真微笑着说,“就此别过,但话终究不能说得太满,兴许过个几年,又碰面了。” 段岭正在伤感,却被耶律宗真逗得笑了起来。 “你会是个好皇帝。”段岭说,“祝你万万岁。” “你也是。”耶律宗真翻身上马,说,“等我的好消息,驾!” 耶律宗真率领众卫士,渡过冰河,消失在夕阳之下。河对岸的平原上,段岭裹着毛氅,帽翎在风里飘扬,站在河岸边,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沉默不语。直到夕阳逐渐变成暗红色,再一点点地沉入长河尽头,方慢慢地转身,走向武独。 武独牵着奔霄,始终在岸畔等候,身后则是他的亲卫队。 那一刻,段岭忽然觉得,自己才是这世间万里河山真正的主人。 “他什么时候能到玉璧关?”武独问。 “改道潼关。”段岭答道,“先前他的手下送出信件,赫连会派一队兵,到潼关前来接他,只要抵达潼关他就安全了。” 武独让段岭上马,回到邺城时,已是小雪纷飞,入九后,河北郡正式进入冬季,小雪之下,城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段岭又有点舍不得这里了。 “什么时候回去?”段岭问武独。 “等你那皇帝朋友的消息。”武独仍不大信任宗真,但耶律宗真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克制,比起那“元人蛮子”和“党项傻子”,武独还未对耶律宗真生出明显的敌意。 现在外人差不多都走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自己人了。 “出去走走?”武独说,“正好去南方过冬。” 段岭叫苦道:“你开什么玩笑?太守不在自己的城里,和校尉跑去南方过冬,当心被朝廷杀头。” “谁敢说?”武独反问道。 “不是说不说的问题。”段岭说,“元军虽然退了,事儿还多得很呢,做都做不完。” “我替你做。”武独答道,“能有多少事?” 段岭数道:“回到府里,先要查账,听他们汇报入冬计划,审施戚提交的冬季预算、开春的规划。你募军的陈情书呢?先得算清楚募多少人,再提给朝廷一并过了。盐铁钦差须得任命,昌城虽然免了税,也得去巡视,周边村镇,派抚民官去看看,听回报不听?” “好了。”武独马上改口道,“当我没说。” “姚侯那边得去写信感谢吧?”段岭又说,“还有丞相……” “我替你写了。”郑彦站在门口,见段岭回来,便抬头道。 “谢了。”段岭吁了口气,与郑彦并肩坐在门槛上,武独径自转过走廊,回房去换衣服。 “不谢。”郑彦打量段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说,“外人都送走了?” “总算送走了。”段岭答道,“得预备过冬了。” 郑彦又说:“那可轮到我了,见你国事政事的轮着来,夜里也没个好觉睡。” 段岭想到这些天里几乎没怎么招待过郑彦,心中愧疚,说:“姚侯的兵没来吧?” “我让人劝回去了。”郑彦说,“今天稍早时发的信,多半已经派出来了,路上碰见信使,只得又回去,你就整我吧。” 段岭哈哈笑,搭着郑彦肩膀,说:“你的镇山河要没了。” “正想与你说这事。”郑彦满不在乎地说,起身让段岭进去,顺手关上了门。 段岭预感到郑彦会说一些很重要的事,一颗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风雪被挡在外头,段岭打量郑彦片刻,突然改变了主意,说:“坐吧。” 说毕段岭转身,在榻上自若坐下,这一下便改被动为主动,郑彦不由得认真打量段岭,倏然现出一抹欣赏的眼神。 “王大人。”郑彦说,“这几天里,我反复考量了一下,有些话,我不得不问。” “郑大人请但言不妨。”段岭答道,并知道郑彦既然这么开口,就是暗示他,要开口谈公事,说不定还会出示御旨。 窗外现出一人颀长身影,正是换过衣服后的武独。段岭朝窗前一瞥,武独却没有进来,侧过身,背靠门外,守住了门。 “麻烦您了。”郑彦难得地对武独使用敬称。 “不必客气。”武独的声音传来,意思是给他们看门,同时也提醒段岭,自己就在这里。 室内缄默,在这安静之中,段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郑彦这么认真地开启一个话题,似乎真正的目的不仅仅是关于一把剑。他有预感,同时也预感到郑彦也有他自己的预感。 “武独告诉我,你知道镇山河的下落。”郑彦说道。 “不算。”段岭没有多少迟疑,便回答了郑彦,“只是耶律宗真告诉我,也许他能找到这把剑,届时会送回来。” “送回来以后,你准备交给谁?”郑彦又说。 段岭答道:“谁先拿到它,就给谁。” 郑彦:“陛下要这把剑,你可得先想清楚。” “陛下要它有什么用?”段岭答道,“镇山河,乃是白虎堂的剑,得此剑者,使命与大陈江山息息相关,陛下已是帝君之尊,按道理是无需镇山河的,哪怕是先帝,亦是在位前持有它。” 郑彦沉吟片刻,说:“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须得请教你,王大人。” 段岭眉毛一扬,示意他有话就说。郑彦在厅内踱了几步,又说:“武独若拿到它,根据镇山河持有者统领白虎堂四大刺客的原则,他将是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不是靠一把剑来封的,郑大人。”段岭哭笑不得。 “我知道。”郑彦答道,“除了传承之外,当然也要有相应的实力,得到这把剑的承认,也是实力之一。无论如何,武独拿了它,就得守护朝廷。守护朝廷,也就是守护陛下、守护太子。可根据先前他自己所言,连进东宫,许他个太子少保的职位也不愿接受。莫要告诉我,他是想堂堂正正,等拿到镇山河后再入东宫做幕僚的说法,我不是小孩子。” 武独在门外答道:“郑彦,你猜的方向错了,镇山河的渊源虽与朝廷有关,但它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守护帝君,而是负责修正帝君所犯下的错误。” 郑彦:“……” “当然也包括在某些情况下,为了国家安危而弑君。”武独轻描淡写地说,“庙堂不正,便须由白虎堂出手,有镇山河在手,连陛下都可杀,太子就更无所谓了。郑彦,你说是不是?” 段岭登时感觉到门外武独那嚣张的气势,仿佛守着门的,当真是一头雄踞院中的斑斓凶虎。 “原来武独大人打的是这个主意。”郑彦淡淡道,“那么,就当我没说好了。” “先帝亦是明白这个道理。”武独说,“方将镇山河扣在手中,当年他是怎么说来着?想要传国之剑,大可动手。四大刺客里,除了昌流君,大家都试过与他过招,确实心服口服。” 第171章 道破 “好的。”郑彦说,“那么得到消息后,就要凭一己之力,分个胜负了。想必昌流君也不会将它让出来的。” 段岭说:“不是说镇山河在谁的手中,四大刺客就必须听他的吩咐,不得朝他出手么?” “不是‘拿在谁的手中’。”郑彦淡淡道,“谁拥有这把剑,也是需要其余门人承认的,功夫不到家,可是万万不行。” 两人沉默片刻,郑彦皱着眉,仿佛有着解不开的烦闷,许久后又舒了口气,打量段岭。 “完了吗?”段岭说,“你来就是说这个的?” “别着急。”郑彦说,“现在是第二件事,王大人。” 段岭示意你说。 “太子是乌洛侯穆扶上来的假货。”郑彦说,“那么,你们是否想过,真太子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段岭耸肩,说,“叫乌洛侯穆过来问问?” “我要是能问得出来,何必问你?”郑彦随口答道,到一旁的矮榻上半躺着,两脚架着,背靠榻侧扶手,又说:“用用你的智慧,王大人,我不相信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死了吧。”段岭说,“兴许在城破之时,就已经死了。” “哪个城破的时候?”郑彦问。 “上京。”段岭答道,“太子不是从上京回来的么?当年先帝攻入上京,也正是为了救太子,一乱起来,先帝驾崩,太子也死了,这很正常。于是乌洛侯穆就找了个认识太子的少年,冒充太子。” 若是从前,段岭说不定会忐忑几许,犹豫是否要告诉郑彦真相,但就在郑彦提出朝淮阴候借兵时,段岭突然改变了主意——郑彦一封信,就能调动姚复的五万兵马,关系显然不是“朋友”这么简单。 很可能郑彦真正归属的派系,是姚复。 段岭不由得反复提醒自己,必须小心这个素未谋面的姑父。 “嗯。”郑彦说,“然后乌洛侯穆带着所谓的‘太子’归来,扶持他上位,这不失为其中的一个可能。” “如果太子是假的。”段岭说,“这不是‘其中的一个’,而是唯一的可能。” “不不。”郑彦摇摇手指,他躺着的方向正好背对着段岭,段岭无法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他心里所想的事,微微皱眉。 “还有另一个可能。”郑彦说。 “什么可能?”段岭皱眉问道。 郑彦说:“武独曾提到过,乌洛侯穆在八年前,帮先帝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太子,那时候真太子还只是一个小孩儿。乌洛侯穆供他在上京读书,负责守护他,直到武独奉赵将军之命,前去找这个小孩,是这样么,外头的那位仁兄?” “是的。”武独在门外答道。 郑彦抬头看了段岭一眼,说:“万一乌洛侯穆带出来的孩子,也是假的呢?” 段岭脑海中瞬间“轰”的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彦瞥了眼段岭,又说:“当年先帝是否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不一定,我猜多半是没有的。” 段岭:“……” 武独冷冷道:“郑彦,你觉得先帝难道蠢得连自己的血脉也分不出来?” 郑彦答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一生里,我见过相似的事情,多了去了。孩子小时是看不出究竟的,长大以后,那假太子居然骗过了陛下,可见事情无绝对。” 郑彦的话瞬间令段岭头皮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片刻后,段岭又说。 郑彦“嗯”了声,翻身坐起,沉吟片刻,又说:“王山,万一那太子,是乌洛侯穆和王妃生的呢?” 第二道霹雳划过段岭的脑海,他险些就按捺不住,想拔剑砍了郑彦。 段岭一只手直发抖,强自镇定下来,答道:“郑彦,这话若是说出来,陛下会杀了咱们灭口的。” 郑彦摆摆手,说:“只是随意猜测而已,作不得数,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段岭警惕地看着郑彦。 “我其实是姚侯的私生子。”郑彦朝段岭笑着说。 连外头的武独也愣住了。 “你……”段岭万万料不到,郑彦会突然提起另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然而接下来,郑彦的下一句则是:“现在轮到你,拿另一个秘密与我换了。” 郑彦认真地看着段岭,一字一句地说:“乌洛侯穆还有一个汉人名字,极少有人知道,叫作‘郎俊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段岭瞬间震惊,武独马上推开门进来,伸手拔剑。郑彦抬起戴着手套的一只手,虚虚抬起,目光锁定武独的动作。 “你真聪明,郑彦。”段岭说,“那是我唯一的疏漏。” 那天段岭与拔都交换人质时,他情急之下叫出了郎俊侠的名字,回来后想到也许郑彦听见了,却不明其意,当时局势混乱,说不定回来后就忘了。没想到郑彦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一连多日未曾提起,本以为无事,却突然被郑彦逼了个措手不及。 郑彦答道:“这是他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连白虎堂其余三派,甚至总坛也有所不知。当年淬剑台灭门后,师父带着我亲自前去调查,在大火中找到一片未烧完的余烬,内有半页信纸,里面就有这个名字。” “而按理说,你与乌洛侯穆素未谋面,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郑彦说,“他更不可能告诉你,这名字代表了他的某种过去。” 段岭说:“当事人不在的时候,咱们背着他讨论这些,郑彦,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郑彦笑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终于找到您了,殿下。” 郑彦起身,走到段岭面前,撩起袍襟,双膝跪地,朝着段岭伏身。 武独说:“郑彦,你这一手可玩得不厚道。” 武独将烈光剑抵在郑彦背上,预防他突然暴起,只要郑彦一起身,后颈就会被烈光剑穿透。 房中一片沉默,谁也没有说话,段岭抬眼,求助般地看武独。武独眉头深锁,一时间也无法判断,这事究竟是好是坏。 段岭沉寂片刻,这短短一瞬,却比他这一生所下的任何决定都要更难。最后,他终于决定赌一把。 “爱卿平身。”段岭说。 武独这才把剑收走,却不归鞘,警惕地注视郑彦,右手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郑彦长身而立,说:“陛下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在怀疑,命我前来找镇山河,实则是保护你的安全。” 段岭:“……” 这是段岭第二次感觉到了震惊,郑彦袖手,看了眼武独,又看向段岭,说:“先前未能判断,是以狠下心试探,朝先帝与殿下说出大不敬之语,还请您恕罪。” “恕你……无罪。”段岭脑海中一片混乱,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接踵而来,令他完全无法招架。 “等等。”段岭抬手道,“郑彦,方才你说陛下……什么来着?让我仔细想想,我已经蒙了。” 郑彦没有答话,只是在一旁站着,眼中现出笑意。 武独说:“郑彦,你这混账,你一直都知道?” 千万个念头涌过段岭的脑海,郑彦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那句话,令他的人生中闪现了一道强光,照得他近乎头晕目眩。 “郑彦,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段岭连声音都在发抖,“你说,陛下对我……” 郑彦稍稍行礼,说:“我去取些东西,殿下一看便知。”说毕,他退出门外去。段岭惊疑不定,看着武独,武独也有点蒙了。 “他……”段岭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确实是姚复的私生子。”武独答道。 “我不是说这个……好吧。”段岭还没缓过神,郑彦又回来了,带着他的包袱。 郑彦把包袱放在段岭面前的案几上,打开,取出第一块木牌时,武独才彻底放松了警惕,对他不再有敌意,但取而代之的,则开始是另一种敌意了。 段岭看到那一包袱木牌,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 每个木牌上都有一个姓氏,那是影队的随身腰牌! “你杀了多少人?”段岭问。 “十六个。”郑彦答道,“殿下出发前来河北郡不久后,东宫冯铎派出影队,上路追杀您。陛下得知影队被调动,是以起疑,派臣沿途跟随,看看影队究竟想做什么。” 段岭这才意识到,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段岭说,“他知道我就是……他的侄儿吗?” 郑彦摇头说:“臣不清楚。” “不必拘礼。”段岭忙道,本想拉着郑彦的手,让他坐到身边来,却发觉武独的脸色不太好看,便招招手道:“你就这么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郑彦说:“我当真不知道了。” 段岭长吁了一口气,朝武独说:“我想回江州。” “不行。”武独答道,“风口浪尖的,一定会引起蔡狗的警惕。” 郑彦答道:“不可,须得等陛下安排,陛下亲口吩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贸然回去,须得在邺城等候,直到他布置妥当,让您回去。” 听到这话时,段岭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这些年中受的苦,遇过的险阻,筑起的防线,终于在这句话前彻底崩溃。 他只是无声地流泪,点头道:“好的,好……我听他吩咐。谢谢你,郑彦,谢谢。”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武独握住他的手,坐在他的身旁。郑彦叹了口气,坐在一旁案几上,看着段岭。段岭先是无声地淌泪,最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肩上,大哭起来。 房外雪花飞扬,冷风卷着雪飘了进来,下在这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温柔地掩盖了所有的创伤与痕迹。它洋洋洒洒,仿佛那些悲伤从未发生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瑞雪兆丰年的洁白。 第173章 冬至 房中无处可坐,段岭四处看看,只得站着,看着郎俊侠,心中充满复杂的滋味。郎俊侠则抬起头,注视段岭,落魄的他头发散乱,眼睛却依旧如从前一般清澈。 那天的话还没有问完,但段岭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从郎俊侠的话中,他知道了一个大概——他扶持蔡闫上位,蔡闫则答应他,等待时机,再倾力帮助他。 “蔡闫和你,有什么交换条件?”段岭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郎俊侠答道:“以你的聪明,猜不到吗?” “帮助乌洛侯氏复国,是吗?”段岭问。 郎俊侠默认了段岭的猜测。 “你……”段岭闭上眼,仿佛不忍再说些别的,“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郎俊侠答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处死我?” 段岭睁开眼,看着郎俊侠。 “你为我做证。”段岭说,“在文武百官、大陈朝廷的所有人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告知你所做的事,与蔡闫对质,我就赦你的罪。” “真这么做,你再赦我的罪,对其他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郎俊侠微微一笑,答道,“还是杀了我吧。” 段岭长吁一口气,说:“你这是不愿意帮我了。” 郎俊侠想了想,答道:“不。” “为什么?”段岭皱眉问道。 郎俊侠没有回答,段岭说:“你活不下去了,武独不会让你走,哪怕你死了,到了阴间,也要面对我父亲的怒火。” 郎俊侠沉默片刻,段岭的语气反而十分平静,说:“你恨我们,是不是?你恨汉人,恨大陈的朝廷,蔡闫也恨我们,所以你希望这个国家永不得宁日。” 郎俊侠依旧没有说话。 “我再问你一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段岭说,“为我做证。” 许久后,郎俊侠缓慢地摇了摇头。 “郑彦已经知道了。”段岭说,“我四叔一直在怀疑,他很快就会带我回朝廷去。” 听到这话时,郎俊侠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很好。”郎俊侠轻轻答道,“恭喜你,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段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平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从前他甚至没有感觉到,郎俊侠居然这么难对付。 “所以,我……”段岭叹了口气。 “你是来让我活命的。”郎俊侠微笑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哪怕事情已成定局,也希望给我最后一个机会,藉此说服你自己,不用动手杀我。” “可是你辜负了我们的情谊。”段岭转身,叹了口气,推门离开。 “怎么样?”武独站在院中等待段岭。 段岭一脸无奈,答道:“没有办法,你要去哪儿?” 段岭发现武独内里穿着一身刺客装,外头裹着一件裘袄风衣,戴着手套,脖上还有围巾。 “出去一趟。”武独调整手套,答道,“我与郑彦谈过,都觉得这次影队出来的人至少有三队,费先生建议我尽快去把他们杀干净,否则连睡觉也睡不好。” “去多久?”段岭问。 “很快。”武独答道,“腊月之前,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我不在的时间里,郑彦会负责保护你,这些事,我已告诉费宏德先生。” “上哪儿找人去?”段岭又问道。 “这个你就不用费心了。”武独充满邪气地笑了笑,答道,“重操旧业,找几十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武独整理好装备后,躬身亲吻段岭。段岭把他送到府外,目送他骑着奔霄离开。 武独一走,段岭心里登时有点空空荡荡的,走到厅堂时,费宏德与郑彦对坐,正在闲话,见段岭过来时,两人便起身行礼。 “请不要客套。”段岭有点拘束地笑了笑,他仍未完全接受这情况——原本的朋友,一下都成了臣子。 “必要的礼节还是要有。”费宏德说,“否则无以驾驭众臣,一样米养白样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正是如此。” “可我也不是一国之君。”段岭无奈笑道。 “居储君之位,大多礼节与陛下等同。”费宏德说,“汉人自古以来俱是如此,是不是?” 段岭只得说:“先生教训得是。” 费宏德与郑彦才一起再次郑重朝段岭行礼,段岭坐到榻上,吁了口气,他也是读书人,知道储君的重要。皇室中帝君当仁不让,为天下之表率,国家在他的监督之下运转。储君成年以后,权力则非常大,御驾亲征时由储君监国,并有东宫与其下辖谋士,大多数时候,储君须得担下将近一半国事。 当年李渐鸿还在时,便不止一次说过,他只会打仗,不会当皇帝,待带着儿子回南方后,便依旧四处征战,将这个国家交给段岭来治理。 习政、读书、体察民情、熟稔军事,都是东宫太子必修的功课,段岭却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颠沛流离的方式,来修完了所有的课业。 这么一天过去,郑彦确认他的身份后也不敢与他乱开玩笑了,规规矩矩的。段岭逐渐习惯了些,就像朝中议事一般,一文一武,左膀右臂。 费宏德则在帮他看邺城附近的规划,审批来年的预算。不多时信差的情报来了,耶律宗真已抵达潼关,并顺利出关,回往中京。 “两位怎么看?”段岭把信出示给费宏德与郑彦。 “三年之内,是不会再起战事了。”费宏德说,“但韩唯庸的势力在辽根深蒂固,要拔除他,说不得还需一段时间。接下来的一年中,不要指望宗真能帮助我们。” 郑彦答道:“辽国内武林派系不多,耶律宗真又有虎贲卫随侍在侧,这些年中牢掌军权,应当不会出太大岔子。” 段岭一想也是,耶律宗真、耶律大石等人俱非常重视兵权,自耶律氏立国起,军权便始终掌握在皇族手里。韩唯庸这次要杀宗真亦不敢调动辽军,只能暗地里找元军协助出手。 “嗯。”段岭说,“那我……大概明白了。” 费宏德眉毛一扬,似乎还在等段岭的问话,段岭见两人都看着他,奇怪地问道:“怎么?” 郑彦笑了起来,费宏德也会心一笑。郑彦说:“殿下不会这么问的。” “怎么问?”段岭一怔道。 费宏德打趣道:“原以为您想听结论。” “结论?不不。”段岭向来有自己的判断,答道,“我只要过程,结论我自己会有。” “殿下与如今东宫那位,最大的区别就在这儿。”郑彦说,“初时认得他,总觉得哪儿差了些,后头仔细想来,应当就是这个原因。” 费宏德说:“蔡家一门读书人,做学问是不错的,谋略与决断,非其所长,容易囿于教条。” “其实我也没将蔡闫看作对手过。”段岭随口道,并叹了口气:“这件事,迟早会解决的,我担心的实在是另有其人。” 段岭不说另有其人的“其人”是谁,但费宏德与郑彦俱了然于心,担心的,无非就是牧家。李衍秋与牧旷达之间正存在着危险的平衡,也许姚复正知这一点,于是才将郑彦派到李衍秋身边。 蔡闫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只要段岭回朝,权力的天平定会朝着皇室倾斜,牧旷达将不得不收拢他的计划,并重新安排策略。 段岭正在思考时,外头王钲敲门。 “怎么?”段岭问。 “大人。”王钲不安道,“您最好去城门看看。” 段岭皱眉,难道元军又来了? “我陪你。”郑彦起身道。 “一起去吧。”费宏德说,“正好活动活动。” 郑彦就像以前的武独一样,非常小心,让段岭与他共乘一匹马。段岭反复说没事的,你放心吧,武独都出去了,不会有危险。郑彦才说:“我绝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我知道。”段岭哭笑不得,答道,“不必担心,我也会点武艺,这么一路上过来,也没见我出什么事了。” 郑彦只得作罢,三人在卫队护卫下来到城门,这天下着细细碎碎的小雪,城门外则是黑压压的人群。 “校尉呢?”裨将正派人设法阻拦城门处的难民靠近,大声道,“快去请校尉!” 段岭惊讶道:“怎么回事?都是哪儿来的?” “都是北下的流民!”裨将答道,“太守,怎么办?” 段岭眉头深锁,外头乱成一团,还有尖叫声传来,想必是城防军动刀子威胁了。 “都退后!”有人吼道,“否则杀无赦!” 那一声喊,全部人都静了,慌忙退开。 “不可出去。”郑彦说,“以防有不妥。” 段岭知道郑彦怕影队的人混在难民里刺杀他,便点点头,吩咐道:“派人出去,施粥赈济,一点点地把人严加核查,慢慢放进来。王钲你亲自派人盯着,若有城卫受贿,一律不得包庇。” 王钲领到命令下去,段岭又吩咐两名裨将上来,告诉他们武独出城办事去了,但不可声张。 “大人决定都接手?”裨将问。 “往年是怎么做的?”段岭说。 裨将答道:“往年只收一两千,都挑壮丁,余下的让他们南下,有些去了淮阴,有些进了江南,走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尽量都收了吧。”段岭答道。 反正宗真给了两万石粮食,又有足够的柴火,度过这个冬天不会有问题。段岭又朝费宏德说:“劳烦费先生帮我设法安置了。” “大人悲天悯人。”费宏德说,“老天自然是眷顾的。” 第174章 国策 “悲天悯人吗。”段岭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实在有点怨天尤人,怎么到了自己手中,南陈的大好基业就被折腾成这样呢?牧旷达虽然没有说过,但彼此想必心知肚明,都存在着这个念头。 “大人?”费宏德在段岭身边说。 段岭看着城下的小孩,要求裨将吩咐卫兵先行放过,又叮嘱过冬时须得派人巡逻,以免烧炭取暖时出事,回身朝费宏德说:“先生请,有要事相商。” 段岭与费宏德一路下了城门,郑彦牵马过来,段岭却摆手示意不用,想叫辆车给费宏德坐,费宏德却说:“正想走走,大人,不如一起看看雪景如何?” 段岭忙点头,答道:“正有此意。” 邺城较之刚来时的破败,已好了许多,段岭有点意外,问:“怎么房子都补上了?” “校尉大人让补的。”王钲答道,“入冬前校尉亲自带领士兵,挨家挨户检查过一次,又让严狄大人与属下分头出行,能帮补的全部补上,以免冬天冻死人。” 段岭点了点头,王钲说:“百姓们心里都感激您与校尉大人。” “惭愧。”段岭说,“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呢,这太守当得浑浑噩噩的,光顾着自己的事了。” “大人从政数月,解决了钱粮之急,若非大人的炭与粮食,房子补得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孙廷说,“这是十年来邺城过得最好的一个冬天了。” “可是还不够。”段岭想了想,说,“你看这些人,总要安顿的,到得开春,又是一桩难事。” 段岭与费宏德走在前,郑彦随侍,其余人等识趣地跟在后头。 “我在想,天下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段岭朝费宏德说,“殿试那天,陛下出的题目是一道问策,当时果真太傻,居然会将天下出的事,单纯地归结于军事与国土上,现在想来,陛下一定将我看作小孩儿。” 郑彦说:“能看到这点,已是非常不易,其实那次殿试,并无几个人能有你这般深谋远虑。” “但这绝不仅仅是国土的问题。”段岭朝费宏德道,“或者说,北方胡虏南侵,只是让国内问题全面爆发的一个关键点。” “不错。”费宏德微笑着说,“大陈建国已有两百余年,已到了一个充满惊险的转捩点上,哪怕并无上梓之战、元人南侵等一系列战争,也一定会有别的凶险发生。” “是的。”段岭点头,来邺城的这些日子里,他总是会思考,为什么元人、辽人与汉人总是要打仗,若有一天不打仗,能不能变好。渐渐地,他终于明白了李衍秋出的殿试题目。 事实上他与李衍秋的职责,比历任帝君都要繁重。 “大虞建国三百一十七年。”段岭说,“后毁于匈奴南侵,中原战火四起,各州割据,开国太|祖一统天下分崩格局,建我大陈。历朝历代,有三五百年终者,也有二三十年的短命皇朝,大家嘴上虽说着‘千秋万世’,但各自心知肚明,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千秋万世的朝廷。”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但从段岭口中说出,却是实情,且并无人能责备他。 “殿下是个明白人。”费宏德笑道。 “所以。”段岭说,“我并不知道大陈的病,出在了何处,还请先生教我。” 费宏德答道:“土地。大陈的问题,归根结底仍是土地的问题,要让这个庞大的国家重新恢复生机,再撑个几十年,解决土地之争,乃是当务之急。” 段岭道:“可我无法改革,如今大陈,是不能随随便便动的,一动起来,便会全盘崩溃。” 费宏德说:“确实,除非将整个国家推翻,从头来过,否则江南江北的士族,一听见变法二字,便绝不会善罢甘休。历朝历代,凡是罔顾地方意愿,决意进行变法的,绝无好结果。” 段岭沉默良久,不能进行狂风骤雨般的变法,又想改变这个国家,挽救它免于走向覆灭的命运,要如何是好? “我时常在想。”段岭说,“如今辽国与大陈的冲突,已不如十余年前激烈,耶律宗真在位之时,至少能确保十年内不开战。而元人虽说喜好四处掳掠,只要防范得当,终究有一天,战争都会结束。” “但哪怕不再打仗了,国内仍十分危险。”段岭看着邺城的百姓,冬日雾气氤氲,这座城市经历了将近半年的休养期,已逐渐恢复生机,道路两侧有商铺开张,也逐渐形成了集市。 “对此您有什么想法呢?”费宏德说,“老夫走过许多地方,也与各国帝君、权臣谈过,其实大家对未来,都并无一个确切的办法。” “人生在世,不过是百年。”段岭笑了笑,说,“能保住自己活着的一百年中不出岔子,便已是不易,身死后的天下该如何,没有应对之策,倒也寻常。” 费宏德也笑道:“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如此。” 段岭说:“小时候读《虞史》,见虞帝说,‘我要这天下,能有一种自行运转的方式,就像一辆车,哪怕无人驾驭,也将沿着道路行走’。” “李庆成确实是雄才大略者。”费宏德答道,“终大虞一朝帝君之能,无出其右。” “但最后他没有想到。”段岭说,“国内盛世升平,到头来竟是被外族入侵,扰得中原元气大伤,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四分五裂之地。” 费宏德没有答话,只是跟随段岭,在长街上慢慢地行走。 “我倒是在想。”段岭说,“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这个国家的财富、粮食,不那么依赖于土地?” 费宏德答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段岭说:“土地,仅是温饱需要,天下耕种者占七成,除了耕地出产粮食外,他们无事可做,且一辈子都被绑在土地上,就要受到士族与地主、豪强的欺凌,被朝廷收税。” “正是。”费宏德说,“但不种地,您要他们怎么办?” “跟随牧相学习政事时。”段岭答道,“综合历年收成所得,我发现一个现象,许多时候,粮食都是够吃的。四成人耕种,便可养活长江南北的大部分人。更多的人没有土地,或是懒惰,或是想做工,却无事可做,成为流民。” “这是一个方向。”费宏德说,“曾从史书上读过,大虞盛世之时,工商业发展繁荣,中原江山稳定。但只要有产出,就必定会有消耗,若无消耗,工、商这两个行业,依旧难以立足。” “我们眼下就有好几位邻居。”段岭说,“我觉得不妨试试,不如就以邺城来试,费先生觉得如何?” 费宏德笑了起来,答道:“甚好,待我前去起草提案,届时供您过目。” 段岭说:“一起来吧,若能让河北郡活过来,再慢慢地推广到江南,过程必多阻碍,但只要方向对了,应当没有问题。” 正好有近两万流民涌入了河北,段岭要在明年一年之内,以河北的资源养活这多出来的两万余人,与原本邺城、河间两地的住民,同时发展本地的工商业,尽量在离开之前,将河北郡盘活过来。 晚饭前,段岭又去城门看了一趟,流民正在进城,王钲派人严加把守,分别安置在邺城的旧城废墟内,并设立了派粮点,与邺城新城隔着一道城中内河,并派人看管巡逻,以防有不轨之徒在城中四处偷鸡摸狗。 流民身上有不少还是带着钱的,段岭便吩咐先以官价抵押,换粮给这些南下的老百姓,收了些鹿茸、人参等物。 当夜,段岭便与费宏德开始起草开春的一系列提案。若换个人,这个冬天猫个冬也就过去了,但段岭不一样。 他不得不承认,跟随牧旷达的那短短一年里,自己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治理一座城就像冶炼一把剑般,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换了别的人来,毫无头绪。但他段岭就可以。 先将预备事宜分发下去,根据土地账目,实际统计开春可耕地面积,预估产量,再以往年亩产划三六九等田地。邺城好就好在,耕地俱是官府的,并无士族把持,只因当年辽国打了一场,元人又轮番来袭,地主们都席卷细软,逃往南方去了。 要够吃,还得再开荒,于是要统筹田地,估测产量。除农业外,渔、林、果树、麻、矿等产业也需非常复杂的统筹。 费宏德则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开列出各国各地,足可支撑一城基础的工业,包括加工、酿造、锻冶、纺织、提炼、手工等等产业,几乎是包罗万有,并考虑地形地貌与原材料产地,开列了从高到底的优先顺序。 段岭看到费宏德的报告时,不由得庆幸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个智囊。费宏德也不贪图钱财,钱够用就行,吃也吃不了多少,偶尔与郑彦小酌两杯。段岭甚至不知道怎么谢他。 不知不觉,武独居然已去了十七天,已是腊月了,段岭开始还在担心,但中途一名淮阴军给郑彦捎信时,居然捎了一封武独的家书回来,告知段岭他正在一路南下,追查刺客的线索,顺便办点事。 怎么跑到淮阴去了?段岭收到信后,才稍稍安心了些,也许是白虎堂之事未了,需要武独去办理。 信上说,在段岭生辰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及时回来。 第175章 否极 段岭夜里看看武独的信,突然觉得十分寂寞,还好他走得不是太久,未到望眼欲穿之时。 武独不在家里,哪怕再忙,也少了一些东西。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过去,段岭有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似乎武独不在,自己做的许多事都没人看,没有多大意义了。 虽说如此,政事还是得做的。 到得过生辰前的最后一天,流民已全部安置完毕。费宏德结完最后一个草案,朝段岭说:“殿下明日先好好休息。过得几日,待校尉将军归来后,再详细讨论。” 段岭说:“我再从头看一次吧。” 费宏德说:“明天是您的寿辰,这半年来,您没有一天是好好休息的,就歇一天吧。” 段岭十分意外,费宏德居然记得自己的生辰,他问:“那费先生呢?晚上一起吃饭?” “我去找乌洛侯穆吃吃酒。”费宏德答道。 如今府中,也只有费宏德敢和郎俊侠打交道,其他人都是有眼色的,知道武独不喜被关着的那家伙,生怕走太近被连累。 段岭送走费宏德,呆呆坐了一会儿,连日脑子没停过,一下子闲下来,反而觉得不安分。 去看看百姓安顿得如何好了。 段岭叫来郑彦,让他陪自己去看旧城的情况,郑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城中一下热闹了不少,也并无自己想象中的混乱。 “一下多了两万人。”段岭说,“当真热闹,只盼不要打起来。” “有人接纳已是万幸。”郑彦说,“还敢做什么?” 段岭答道:“确实,比起以前在落雁城中挨饿受冻,这儿已经好了不少。” “你们平日里聊来聊去。”郑彦说,“聊出什么结论来了?怎么安置这么多人?” “还未完全确定。”段岭答道,“已有方案了,但须得等武独回来,才好最终确认。顺便把大家都叫上,将提案从头过一遍。” 毕竟要推动这么一个庞大的方案,是要依靠军队的力量去执行的,具体能不能做,还是要经过武独。 “明天你就十七岁了。”郑彦说,“想吃什么?” “你怎么知道?”段岭有点意外,问,“武独说的?” “嗯。”郑彦说,“武独说,如果他白天赶不回来,就让我给你煮碗面吃。” “明天让郎俊侠也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段岭答道。 郑彦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天段岭见过郎俊侠一面后,还是吩咐人给他换了间房,允许他在太守府附近范围内活动,甚至可以偶尔上山去。 “今天呢?要见乌洛侯穆不?”郑彦问。 “不了。”段岭说。 “替你找费宏德先生?”郑彦又问。 “不用。”段岭回到府内,独自坐下。 郑彦说:“泡温泉?” 郑彦露出坏笑,段岭虽然知道郑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却也懒得动,答道:“算了,明天再说,我静一会儿。” 郑彦便关上门,退了出去,站在门外说:“我就在外头。” 段岭“嗯”了声,独自坐在空旷安静的厅堂内,连日来纷繁错杂的事,一件一件,被逐渐地清出脑子去。 明天武独会准时回来吗? 段林非常强烈地想念他,上次来信之后,武独已有足足七天没有音讯了,他现在在哪里?如果明天赶回来的话,现在已经快到河北了吧。奔霄脚程很快,只要他想回来,自然是能回来的。 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下去,段岭想了想,终究觉得无事可做,又取出费宏德的陈情书。等过完年后,大家都确定下来了,就要把陈情书送回朝廷去,让牧旷达转而呈交内阁,再经李衍秋之手。 朝廷批复后,明年开春便可开始执行。 这夜外头风雪大作,北风怒号,段岭听得不放心,又把人叫来,吩咐去旧城里看看,免得冷死人。再让王钲过来领银两,分给守城士兵们买酒喝暖身子。 陈情书送上去后,若直接给李衍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最怕就是卡在蔡闫的手里,一旦误了春耕,就白费工夫了。 风声越来越大,段岭有点昏昏欲睡,听见郑彦在外头说了句话,突然精神起来。 “什么?”段岭问,“武独回来了吗?” 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风雪吹了进来,一名身长八尺的男人走进,披着黑色的斗篷,走进厅内。 外头郑彦识趣地关上了门。 “你终于回来了!”段岭激动道,“怎么这么……” 那男人摘下斗篷,却是李衍秋,呼吸的气还带着白雾,定定地看着段岭。 如同一道惊雷劈过段岭的脑海,如同万丈孤峰落雁飞回,如同群山崩摧,沧海倒灌。那一刻,段岭已不知该说什么,站着不住发抖。 “皇儿。”李衍秋的嘴唇动了动。 段岭踉跄走上前去,全身都在发抖,他想喊,却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想哭,眼泪却不知去了何处,眼里只是一阵酸涩。 “陛……陛下,四叔。”段岭颤声道。 段岭一个踉跄,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李衍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李衍秋抱着他,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把他抱在怀里。 “四叔……”段岭说,“是你,是你……四叔!” 门外,大雪渐小了些,风中雪花飞扬。 武独一身刺客服,披着斗篷,全身都是雪,站在门外,忍不住朝里头看了一眼。 “你太冒险了。”郑彦朝武独责怪道,“怎能把陛下带来?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 “为什么不能带来?”武独说,“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也该轮到别人为他吃点苦头了。” 郑彦竟是无话可说,只得与武独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李衍秋与段岭坐在榻上,彼此相对。李衍秋沉吟不语,眼里带着悲伤的神色,伸出手抚摸段岭的侧脸。 段岭却喜极而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李衍秋抬手,摸了摸他的手。 虽然来时戴着手套,但李衍秋的手指仍一阵冰凉。 “是今天吗?”李衍秋从怀中掏出一张生辰纸。 段岭:“……” 段岭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生辰纸,看了一眼,生日正是今日。 “是,就是今天。”段岭说。 “武独带着我一路赶来。”李衍秋道,“总算赶上了。” “您不该……”段岭说。 “这是四叔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李衍秋说,“来日每一年里,四叔都会陪在你身边。” 段岭的眼泪终于出来了,靠在李衍秋的肩上,无声地流着泪。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依靠着,风声终于小了,雪却变得更大了,鹅毛大雪的唰唰声响彻天地。 段岭让李衍秋坐着,自己起身去开门。武独等在门外,段岭刚要叫他进来,武独却低头在他耳畔说:“先不必管我,去陪你四叔。” 段岭搭着他的脖颈,在他唇上亲了亲,知道这是武独给他准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便说:“你们都去休息会儿吧,换身衣服。” 武独知道自己站在门外,段岭也不安心,便点点头,说:“我与郑彦今夜轮值,你不必管我们。” 段岭关上门,回到房中,这才服侍李衍秋脱下外袍,放在火盆旁烤干。李衍秋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嘴唇仍在微微颤抖,似乎十分紧张。 段岭无意中瞥见他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就像当年父亲来上京的第一天,彼此父子相认之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仍有些拘束,毕竟李衍秋不是父亲,每次见到他,俱感觉到高高在上的帝王气势,与当年父亲来到自己身边时不一样。 “皇儿。”李衍秋朝段岭招手说,“过来,再让我看看你。” 段岭便又坐到李衍秋身边去,他非常地紧张,并感觉到李衍秋似乎比他更紧张。 李衍秋眼中带着泪,不禁又笑了起来。 “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李衍秋说,“我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对,那夜你爹给我托梦,说你回来了。” “是吗?”段岭眼里也带着泪水,诧异地问,“他说了什么?” 李衍秋摇摇头,说:“记不清了。” 叔侄二人相认后,第一件事居然是谈荒唐的梦,段岭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衍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低头看他的手,再看段岭的脸,另一手拇指抚摸段岭的眉眼。 “我长得不像我爹。”段岭答道,“爹说我像我娘。” “我不曾见过。”李衍秋说,“但想必嫂子是很美的。” “那天在宫里。”段岭说,“四叔就感觉到了吗?” “不,更早。”李衍秋说,“兴许你忘了,刚入江州时,隔着车帘,看了一眼,心里便隐约有些忐忑。” 段岭问:“你一直知道……对不起,我太没礼数了……” “不要紧。”李衍秋笑着说,“你这样,我很高兴。” “你一直知道蔡……蔡闫是假冒的吗?”段岭问。 “最初我便隐约觉得不对。”李衍秋淡淡答道,“但他是乌洛侯穆带回来的,又有武独做证,一切俱分毫不差。当时事态急迫,容不得再慢慢盘问,万一他真是你,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四叔待他的怀疑。” “及至我三番五次,见他批复时,写的一个‘李’字。”李衍秋说,“那一起笔,与‘李’字不同,倒像个草字头。” 段岭瞬间震惊,没想到李衍秋竟是从这种细节上看出了蔡闫是冒牌货来!“蔡”字起笔时先写两个小十字,十字的横,其实是一提。而“李”字则是四平八稳的一长横,一短竖。 蔡闫写习惯了自己的名字,在写“李”这个字时,起初也会下意识地稍稍一提,来写“李”的第一笔,而后兴许慢慢地改过来了,看在李衍秋眼中,仍是不一样的! 第176章 回味 “告诉我全部的经过。”李衍秋牵着段岭的手,认真地说,“从你懂事开始。” 李衍秋眼里带着泪,几乎按捺不住。段岭感觉到李衍秋的手一直很凉,便取来手炉,放在他的手中。 窗外雪花漫天,房中红泥小炉,叔侄二人对坐。 段岭沉吟片刻,便慢慢地回忆起往事。从他在段家懂事开始,到得知母亲的过往,晦暗的童年,他一句带过,跟随郎俊侠也在这样一个雪夜里,辗转离开汝南,前往更北的上京。 李衍秋没有打断,只是认真地听着,待说到上京之乱时,段岭想起父亲,李衍秋便将他抱在怀中,让他伏在自己的肩上。 那些过往,仿佛都如同一场梦,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 江州的冬天下过一场雪,甚至未曾覆盖住房顶,裸|露出的街道与瓦片,就像墨一般,落尽黄叶的残枫上挂着冰碴。 宫中早早地张罗起预备过年的红布,太子寿辰临近过年,按去年的惯例,必然是大操大办。然而今年却十分沉寂,居然没有接到一国之君的任何命令,李衍秋一夕间居然离开了江州。留下一封御旨,理由是去淮阴了。离都期间,太子监国,丞相牧旷达主政,谢宥为镇国大将军。 幸亏今年政务不及往年繁忙,然而纵然如此,监国也不是轻松工作。蔡闫直忙到深夜仍撑着未能睡。 “礼官来问,殿下今年的生辰想怎么办。”冯铎一直陪着,待蔡闫放下奏折时开口问道。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朝,蔡闫一脸疲惫。 “比起国事,生辰也没什么要紧的。”蔡闫朝冯铎说:“今年便先不办了吧。” 冯铎点了点头,东宫寂静得近乎异常,偌大一个宫中,冷冷清清。 “派出去的人,情况如何了?”蔡闫问。 “试着联系了几次。”冯铎说,“都没有得到回应。” “先前是谁说有十成的把握?”蔡闫的语气异常平静。 冯铎微微颤抖,不敢看蔡闫,但意料之外的是,蔡闫居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杀不了他,”蔡闫说:“你第一个死,冯铎。你且就这么慢慢拖着吧。” 三九寒冬,冯铎额上全是冷汗,点头道:“臣知罪。” 蔡闫道:“我不是与你开玩笑,你想活命的话,最好趁着陛下不在朝中,速速了结此事。不要问我为什么。” 冯铎来不及细想蔡闫的话,忙自点头,说:“不如趁现在,召他返京述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蔡闫说,“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操心得够多了,乌洛侯穆一去不返,也没有任何消息,冯铎,莫要以为我危言耸听,你的死期近了。” 先前冯铎一时未曾咀嚼话中之意,现在越想越不对,抬头朝蔡闫望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旦细想起来,是冯铎无法承受的。 “是。”冯铎颤声道。 “我就把话说到这里。”蔡闫又说,“不要做让你后悔的事。“ 冯铎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蔡闫和衣靠在榻上,眼里充满悲哀,不知是悲哀冯铎,还是悲哀他自己。 “三年之内。”冯铎最后说,“若解决不了王山,殿下就将我处死吧。” “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蔡闫说,“别立什么军令状了,就这样吧,快上早朝了,让我歇会儿。” 蔡闫靠在榻上,闭上双眼,外头廊前滴下水来,一滴,一滴。他记得小时候,上京下雨时,他就在走廊中坐着,等候兄长归来,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无心细读。 那雨水不停地往下滴,一滴就是一整夜,落在木头上的声音能把人活活逼疯。 “我想他了。”蔡闫突然说。 冯铎不敢应声,蔡闫又说:“派人送封信去淮阴,让他快点回来吧。” 太子过生辰,皇帝不在宫中,朝臣总会有些议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挑这个时候。蔡闫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李衍秋待自己已变得有点淡漠。见他的机会少了,但每次自己巴巴地跑过去见他,李衍秋却都如往常一般,令他如沐春风。只是说不到几句,便督促他勤于政事——已不是小孩儿了,得学会承担责任。 最重要的还是,他很孤独。 他曾经以为李衍秋也一样地孤独,但这位皇帝既不喜欢皇后,又不喜欢与大臣说话,甚至也不怎么搭理郑彦。 他曾听冯铎私底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朝臣确实有过议论,但议论的对象却是李衍秋,不是他自己。内容是“李家人生性凉薄”,唯独太子性格温和,待大臣十分亲切。 生性凉薄,蔡闫也见过李渐鸿的凉薄,当年在上京时,李渐鸿眼里只有自己儿子。从前不管去谁家做客,同窗家长都会关心他几句,但李渐鸿待他,从来没有什么表面的客套,仿佛段岭愿意与他做朋友,蔡闫便可请到家里来自便。段岭哪天不喜欢他了,蔡闫连门外的巷子也不能靠近。 李衍秋也凉薄,有时候蔡闫甚至感觉不出他待自己的嘘寒问暖,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因为他只是“兄长的儿子”。李渐鸿眼里好歹还有一个人,而李衍秋的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雨夹着雪,下得江州一地泥泞,而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满城却一夜间银装素裹,如仙境一般。 邺城仍未天亮,更漏却已滴完了最后一滴,发出轻响,灯芯燃到尽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留下一缕青烟。 段岭伏在李衍秋的怀中,已睡着了。 武独与郑彦换过班,听到里头没有声音,唯恐吵醒了段岭,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李衍秋半躺在榻上,一手搂着段岭,段岭靠在李衍秋怀里,正熟睡着。李衍秋轻轻抬起一手,做了个嘘的动作。 “就睡这里吧。”李衍秋极低声说,“莫要吵醒了他。” 武独点点头,段岭稍一动,却已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什么?”段岭迷迷糊糊问道。 “一路上你也辛苦了。”李衍秋答道,“先休息吧。” 武独点点头,正要出去时,李衍秋却又说:“武卿。” 段岭正揉眼睛,李衍秋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示意回头再说,让段岭躺下,自己宽衣解带,陪着段岭,与他同榻而睡。 这一觉睡得绵长而安稳,孙廷进来添炭时,还以为是武独,小声叫了声校尉,不闻应声把炭添了便出去。 李衍秋还没醒,段岭却先醒了。 段岭听到声音,枕在李衍秋的肩上,下意识地把手放上他的胸膛,摸到了他戴在脖颈上的半块玉璜。 那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最熟悉的感觉。在他还小时,枕着李渐鸿的肩膀入睡,触碰到父亲胸膛前的玉璜,便在睡梦里,也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摸到玉璜形状时,段岭隔着李衍秋的里衣,辨认出坚硬的玉质与带着体温的温度,睁开双眼。 李衍秋抬起手,覆在段岭手上,握着他的手。 段岭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昨夜情绪激动,一时未多想,现在想起,却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登时紧张了起来。 但李衍秋却没怎么动,只是握着段岭的手,继续睡着。 段岭便小心地抽出手,慢慢坐起来,外头天已敞亮,皇帝在这儿睡了一夜,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致于他还无法完全接受。 他极力避免发出任何声音,跨过叔父身上,轻轻踩在地上,穿上外袍,把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 郑彦正在门外守着打瞌睡,看了段岭一眼,笑了笑。 段岭也朝郑彦笑了笑。 雪停了,阳光万丈,照耀着一片银白色的邺城,仿佛昭示着段岭的人生重新开始了。 他快步跑过回廊,去找武独,武独正在房中熟睡着,段岭朝他身上一扑,武独登时醒了,眉头拧了起来。 “缠你叔去。”武独不耐烦地说。 段岭朝被窝里钻,武独便伸出手,搂住了他,转身把他侧侧压着,也不做什么,显然是困了,只想睡觉。 段岭钻在被窝里,手摸来摸去,解开他的里衣,嗅了嗅他的脖颈和胸膛,有股汗味,又在被里一路往下嗅。 郑彦在门外说:“殿下,陛下醒了,正找你呢。” 武独便推了推段岭,让他快点去伺候,段岭只好又钻出来。武独半睡半醒,说:“一个时辰后我过去,午饭不必等我了。” 李衍秋一睡醒就要找段岭,段岭只得又小跑过去,亲自伺候李衍秋洗漱。 一夜过后,段岭还有些惴惴,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反倒是李衍秋漱过口后,说:“从今往后,你待我如待你生父,我待你如待我儿,这个是你爹的,先由你收着。” 说着,李衍秋递过来一块玉璜,段岭心跳瞬间停了,他不敢接,只是看着李衍秋的双眼。 “四叔。”段岭颤声道。 李衍秋拿着玉璜,注视段岭双眼。 “带在身上。”李衍秋答道,“大陈的列祖列宗,就会庇佑你。” “好。”段岭双手接过。 李衍秋又说:“你爹也会看着你的。” 段岭把它握在手中,再系在脖颈上,坠子则放在贴身袋内。 第177章 谢礼 “武独呢?”李衍秋在段岭的伺候下穿上袍子。 “还睡着。”段岭答道,“要叫他起来么?” “不必了。”李衍秋认真道,“今天是你生辰日,方才我已吩咐郑彦去做长寿面,待武独起来,咱们再慢慢地商量,接下来的几步棋,该怎么走。” “四叔你就这么过来,太冒失了。”段岭忍不住说。 “哪有这么多刺客。”李衍秋说,“北到官山,南到南越,南北万里,当年你爹还不是独来独往。” 段岭笑了起来,想说我爹一生戎马,功夫了得,你不比他,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他坐在一旁,想了想,说:“四叔喝茶吗?” 李衍秋点了点头,睡醒后目光便未离开过段岭哪怕是一会儿。段岭便去烧水泡茶给他喝,说也奇怪,面对李衍秋时,他们就像本来就相识一般。哪怕先前还未相认,说不到几句话,也会逐渐习惯起来。 有些人天生当将军,有些人则天生当皇帝,李衍秋自幼身居高位,作为大陈皇子,十四岁开始便要协助父亲处理政务,与赵奎、牧旷达等权臣打机锋,此时坐在厅堂中,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他们把镇山河找到了吗?”李衍秋问。 “还没有。”段岭说,“在等耶律宗真的消息。” 李衍秋说:“路上听武独说了你这半年来办的事,做得很好。” 段岭也不知道李衍秋是真心夸奖他,还是因为在他眼里,自己做什么都是好的,说:“当真惭愧,我……儿臣手里实在是兵马不足,只好与拔都立下三年之约。” “不必担心。”李衍秋答道,“回去就开始募兵,三年后给你五十万兵马就是了。” “那可万万不可。”段岭忙道,“如今国内……呃,四叔,恕我直言,国内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切不可再征兵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还是能做许多事的。” 李衍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眼里带着赞许的神色,说:“看来你比我有主意。” 段岭答道:“兵贵精,不贵多,真要打起来,一路坚壁清野,将他们诱到河北来打,地形咱们更熟,到时也不用太怕他们。” 李衍秋点头道:“四叔不懂行军打仗,当年外头有你爹顶着,以后听你的,想必不会有错。” 段岭忙道自己还需要学,现在打仗全靠武独。李衍秋想了想,又说:“来日在这些时日里,不离不弃,跟着你的人,都会有封赏。” 段岭想了想,说:“四叔,儿臣求您一件事。” 李衍秋自顾自地喝着茶,“嗯”了声,意思是先答应了。 段岭说:“武独他,平日里也不懂看人眼色,是个性情中人……” “从前的事,自然不会怪罪于他。”李衍秋随口答道,“武独的性情,我向来欣赏,毕竟这天底下敢违抗朕的人也不多。” 段岭说:“其实也不必封赏他了,只希望能让他时时在我身边……”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封赏还是要的。” 段岭答道:“他那脾气,给他钱财,反倒是……” “给他镇山河吧。”李衍秋答道,“再加半块玉璜?” 段岭听到这话时,倏然就震惊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段岭问,“真的……真的可以吗?” “他救你一命。”李衍秋说,“我皇儿这条命,多少还是值半块玉璜的。但这玉璜不可世袭,不过看他这副模样,想必也世袭不下去就是了。” 段岭说:“那我先替武独……” 李衍秋皱眉道:“你谢什么恩?你与四叔是一边的!” 段岭忍不住大笑,觉得有些东西,果然是相似的,李家人的性格里,仿佛都带着“有趣”这个特点,总是能用一副正儿八经的表情,说出不正经的话来。 门外已有守卫,郑彦不敢直呼陛下,便在外头问:“什么时候开午饭?” 李衍秋问段岭:“饿了?” 段岭忐忑,正要开口时,李衍秋说:“皇儿,你爹问你时,你也这么一副表情?” 段岭只好说:“不是,我想等武独来了一起吃。” 李衍秋道:“那就对了,等他又有何妨?想要什么你就说。” “我怕说错话,让四叔不高兴。”段岭说。 他实在太怕失去了,恐怕一个不小心,李衍秋又离开了自己。 李衍秋说:“四叔方才也怕得很,生怕只是一场梦,更生怕你怪我稀里糊涂,让你受苦,不愿跟着我回去,到时偌大一个皇宫,又只有四叔一个人待着,实在孤苦伶仃得很。” 段岭心中一阵莫名情绪涌起,想了想,犹豫有些话,要不要说,但先前李衍秋既然说了,便不再顾忌。 “四叔平日里都吃的什么药?”段岭问。 “应当不会有大差错。”李衍秋说,“回去后把方子给你们看看,你不熟宫闱之事,给国君、储君吃的药,都需太医院验过,由御前统领、大内总管、丞相与内阁阁事签名画押,方可封存。启封时更需大内总管与御前统领核实,才能煎药。” “御前统领是谁?”段岭又问。 “谢宥。”李衍秋说,“你娘的旧友,我觉得他应当不会来害我性命,你觉得呢?” 段岭这就放心了,又道:“谢宥和我娘什么关系?” 李衍秋微微一笑,没有多说,涉及到兄长生前之事,毕竟不方便朝小辈讲,段岭便了然于心。 武独终于醒了,依旧来门前站着守门。听到木屐声段岭就知道是他,想叫武独一声,却顾及李衍秋在,不知好不好让他进来,但又想到先前李衍秋的吩咐,便大着胆子道:“武独。” 武独在房外应了声,李衍秋做了个手势,指指胸口,再指段岭,示意玉璜,摆摆手,意思是暂时不可朝他言明。段岭便点头会意,说:“进来坐吧。” 武独推门进来,李衍秋又吩咐道:“郑彦,可以开饭了,开饭时你也一同进来吃就是。” 武独进来后在厅堂里站着,李衍秋说:“平日里坐哪儿,你还依旧坐哪儿,不必拘礼了。” 武独说:“当真?” 段岭刚要阻止他,武独却大踏步上前去,坐在李衍秋身边,与他并肩而坐。 李衍秋:“……” 段岭:“快点下来……” 武独一脸莫名,转头看李衍秋,意思是你让我坐的。 “行,你是校尉,这儿让你。”李衍秋显然心情很好,起身,坐到段岭身边。 武独:“……” 武独反而拿李衍秋没办法了。 李衍秋又说:“武卿想必还惦记着挨了我一墨砚,这陈年旧怨,总是要讨回来的。” 武独说:“不敢,若知道陛下那时就已有察觉,臣是万万不敢去出头的。” 段岭想起曾经武独挨了李衍秋一砚台,满头墨水的事,不禁又好笑又心酸。正要打个圆场时,李衍秋却说:“若儿既然也在,便当着他的面,朝你赔个不是,不过武卿向来不在乎这些,你保护若儿,也并不是为了这点虚名与身外物,权当你我开个玩笑罢了。” 李衍秋这么一说,对武独来说,正是给予他最大的尊重,武独反倒有点歉疚,起身说:“是我无礼了,陛下请。” 李衍秋这才起身,换到主位上,武独则坐到段岭身边。 武独随意一瞥,见段岭脖中有一红绳,段岭便将玉璜掏出来给他看。武独有点意外,问:“拿回来了?” “这是四叔的,他先给了我。”段岭答道。 仆役端上四大碗面,郑彦跟在后头,段岭便把玉璜暂时先收起来,每人一碗,一碗由一根面线煮成,绵长不断。 面上好,人手一杯热茶,段岭遣退府内侍卫,唯独让述律端在外面等着。 “述律端是耶律宗真派来守护我的。”段岭朝李衍秋说,“可以托付。” 李衍秋点头,述律端在外关上了门,众人开始用午饭,李衍秋吹了下汤匙内的汤,说:“还有半块玉璜,在东宫那冒牌货的手里,这次回去,须得尽快解决此事,昭告天下,朝中对质,再将他与乌洛侯穆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李衍秋云淡风轻地说来,就像面咸了或淡了一样简单。段岭想了想,见郑彦与武独都在看他,知道这话只有自己能接。 “郎俊侠就在府里。”段岭说,“待会儿要不要带他过来,四叔问问他?” “嗯?谁?”李衍秋马上想起来了,说,“郎俊侠,他在你的手里?” 段岭点头,李衍秋略一思索,便说:“明天再审他,免得煞风景。” “蔡闫其实算不上什么。”段岭说,“麻烦的是牧相。” 李衍秋“嗯”了声,说:“阴差阳错,你竟成了丞相门生,也当真是命运弄人。” 段岭寻思要不要把牧旷达的阴谋告诉叔父,但只要一捅出来,事情不得了,不仅牵涉到李衍秋没有子嗣的问题,更牵扯到牧锦之,这事须得十分小心。 江州阴云密布,太阳在乌云后现出暗淡的光芒。 牧旷达一连几日精神都不大好,甚至连朝中大臣们也注意到了。 早朝时,若要说除了蔡闫之外,最困顿的便属牧旷达了。 苏阀提出来年人才擢选之事,蔡闫不禁注意到,牧旷达最近的话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漫长的沉默之中。 “丞相怎么看?” 冗长的陈情后,蔡闫终于忍不住问牧旷达,不知这老狐狸有何想法。 “自古江东子弟多才俊。”牧旷达答道,“多加擢选,令有才之人入朝,乃是好事。年前正有田地法改革一说,不如就让新晋官员,各写折子奏来,待陛下归来,也好予以甄选,说不定能有高见。” 第178章 计划 朝臣复又议论一番,自打迁都后,朝廷就分为两派,以苏阀为首乃是江州本地士族一派,以牧旷达为首,则是南迁的外来势力一派。两派俱有其利益所在,换作平时,要提拔本地年轻官员,牧旷达是不会随意松这个口的。 今天牧旷达开口就点明“江东子弟多才俊”,乃是默许了苏阀的提议。 苏阀昨夜特地进宫一次,认为对新晋人才的考核也进行得差不多了,是该陆陆续续委以责任的时候。今日蔡闫当廷说出,明着问牧旷达的意思,心里已准备好说辞,没想到牧旷达竟一句应允,不免也令蔡闫大觉意外。 看在朝臣眼中,反倒像是太子先行说服了丞相,今日才并未有太大阻力。 “那么就这么定了。”蔡闫点头道:“众卿谁还有本奏?” “殿下,诸位,邺城还来了一份军报。”谢宥说:“今早到的朝廷,元人已经退兵了。” 这话一出,朝廷中明显的所有大臣都松了口气,就连蔡闫也不禁诧异。 “退了?”蔡闫道:“你给说说,其中缘由,是怎么一回事?” “河间校尉武独的军报上并未写得太清楚。”谢宥答道:“只说一夜间,元军北退,根据他们的侦查得出,已撤过了黑山谷北面,开春之前,想必不会再来。玉璧关下韩滨也发来军报,却比河北的消息先一天到,元军现在已撤过黄河,朝北方去了。” 这实在是过年前最好的消息,就连牧旷达的眉头也为之舒展开来。 “陛下之福,殿下之福,苍生之福。”苏阀朝蔡闫说:“今日这消息,来得再合适不过。” 蔡闫微微一笑,答道:“快派人送信往淮阴,告知四叔。” 退朝后,牧旷达回到府中,昌流君依旧坐在一旁。 距离长聘最后来信的那一天,已将近一个月了。牧旷达带着明显的心事,喝了口茶,眉头皱了起来,打开桌上摆放的一封密信。 信上是段岭的字迹,告知他从落雁城归来后的大概事项。这封信写得甚有技巧,里头不提原因,只提结果。经过与昌流君所述大致一样——段岭与耶律宗真一同逃出了落雁城。 “他和辽帝怎么认识的?”牧旷达轻描淡写地问。 “什么?”昌流君刹那就震惊了,问:“落雁城里的是辽帝吗?” 昌流君本来就怀疑,那银甲青年气宇非凡,且身边又跟着不少高手,本以为是辽国的王公贵族,却没想到竟然是辽帝本人! “我问你话。”牧旷达道。 昌流君忙道:“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那夜里王山好像阴错阳差,救了那人一命,没过多久,对方就送信过来,让我与武独到城主府里去见王山了。” 段岭自己在信上也没有明着交代与耶律宗真的关系,牧旷达若是从昌流君口中问,反倒显得更可信些。 信上又说,离开落雁城后,耶律宗真跟着他们逃往邺城,元人则穷追不舍,陈兵黑山谷时,收到了窝阔台的来信,不久后便撤军了。 至于长聘,一直没有下落。 现在段岭请示的是,是否让武独将乌洛侯穆押回京城,以待牧旷达下一步行动。 段岭聪明就聪明在,没有直接提出如何处置乌洛侯穆,而是让牧旷达决定。 “送信来的人呢?”牧旷达问:“唤进来,我问问话。” 来人是孙廷的部下,城主府守卫之一,牧旷达问起太守与校尉平日所作所为,对方便一一答了,牧旷达又打发回去,让对方以口信的方式报知段岭。安排“那个人”暂时关押在邺城,但须得非常小心,以免走漏了风声。 迁走了信差,牧旷达靠在榻上,望着院里萧瑟的冬日,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是他一生之中最凶险的时刻,稍有不慎,接下来等待着他的,就是彻底的粉身碎骨。 “长聘这家伙,究竟去了哪儿呢?”牧旷达说。 昌流君惴惴不安,说到底,也是他没有想到,长聘居然会在半路上失踪了。 昌流君说:“兴许是回去的时候,碰上元人……” 牧旷达说:“那不可能,一定是被抓走了。” 这是一连多日里,困扰牧旷达最大的难题。 “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落在姚复手中。”牧旷达说:“要么,就是落在李荣手里了。当时你们碰上郑彦,是在城内。” “是。”昌流君忙答道:“但不一定会交给淮阴侯,也可能是陛下。” 牧旷达出神地说:“他向来听命于姚复,姚复一直在怀疑。当年在西川,太子归朝不久,姚复便派人过来试探过。” 昌流君不敢说话,牧旷达又说:“这点可能性是有的,却不大,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太子抓走了。影队被派出去近半,都是冯铎的手下,若一直跟踪着长聘,在最后突然发动袭击。” “我们手里有乌洛侯穆。”牧旷达疲惫道:“李荣手里有长聘,嘿。” 牧旷达自顾自摇头,眉毛就像个打不开的结。 昌流君说:“长聘先生足智多谋,想必能应付。” “事情要朝着最坏的方向考虑。”牧旷达说:“万一长聘把事情都招了,只会更麻烦,昌流君,你得去找他。” 昌流君道:“可是相爷您……” 牧旷达说:“不要再管我了,必须尽快想办法找到长聘的下落,若救不出来,就索性杀了他,来个死无对证。” 昌流君只得点头,牧旷达又说:“邺城的消息今天才送到,陛下却早就走了。想必是先一步得到了消息,至于送这消息的人,除却郑彦,应当不会有别人。” 昌流君皱眉道:“那就是说陛下也知道了?” 牧旷达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根据昌流君的回报,那天乌洛侯穆被抓时,郑彦也在,一旦有蛛丝马迹,定会告知李衍秋。 “我猜李衍秋去的地方不是淮阴。”牧旷达沉吟片刻,而后说:“而是邺城,多半是审乌洛侯穆去了。” 邺城一连下了三天的雪,已化作银白色的世界。 这是李衍秋来到邺城的第三天。 清晨时武独抱着段岭,二人全身赤|裸,段岭整个人缠在武独身上,肌肤摩挲,睡得正熟。 “王大人。”述律端在门外说:“客人问您睡醒了没有。” 段岭睡眼惺忪,说:“醒了,请他稍等片刻。” 武独皱着眉,把段岭抱得更紧了些,述律端等在门外,武独便道:“呆会儿就过去,你先回去罢。” 述律端只得走了,段岭不安分地在武独怀中动来动去,武独被他蹭得全身热了起来,将他压在身下,顶着段岭,侧拥着慢慢地就顶了进去。段岭刚睡醒,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紧紧抓着武独的臂膀,忙让他轻点。 直到武独满意后,才把段岭抱起来,让他洗漱。 段岭忙着要过去,武独又说:“让他多等一会儿,有什么着急的。” 普天下也只有武独敢让皇帝等,段岭说:“不过是刚见面,便舍不得我走开,过段时候慢慢的就好了。” 武独昨夜喝了些酒,宿醉还有些头痛,打着呵欠起来,陪段岭到得正厅去。李衍秋早已等着。 “原以为你昨夜睡得早。”李衍秋朝段岭说:“早上也起得早些。” 睡得早不代表入睡早,段岭昨晚与武独久别重逢,折腾了足足半夜,早上起来又来了一次,当即十分尴尬,说:“昨夜兴奋得有些睡不着。” 早饭时,段岭随口说了些邺城之事,李衍秋对邺城怎么样似乎丝毫不关心,却对他如何治理邺城的方式非常关心。每一个决策,李衍秋不问结果,只问他这么做的动机。 “怎么想到这些的?”李衍秋说。 “呃……”段岭答道:“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反正黑山谷也是荒置。” 饭后,段岭提出带李衍秋四处走走,李衍秋自然随意,二人便沿着太守府后的山路,慢慢走上山去。 “以后我让郑彦就跟着你了。”李衍秋说:“这样武独若有事忙,也好有人守着。” 两人身后跟着郑彦与武独,都没有说话。 “不。”段岭答道:“我不放心四叔。” 李衍秋答道:“回宫倒是没有关系,有谢宥守着,都差不多。” 段岭再三坚持,李衍秋只得暂时听了他的,来到温泉前,段岭又问:“四叔想泡会儿温泉吗?” 李衍秋欣然应允,武独与郑彦便在外头守着,段岭服侍李衍秋宽衣解带,泡在温泉里。 李衍秋皮肤白皙,与段岭泡在温泉中,令段岭想起当年上京,与父亲一同去澡堂的时候。叔父肩宽腰健,体型与父亲相似,却没有父亲常年习武练出的肌肉,感觉更斯文一些。 “在邺城的时候。”段岭说:“我就常常上来泡着,看下面的景色。” “我皇儿当真是什么地方都能过的。”李衍秋随意望向山下的邺城。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李衍秋又说:“要带你回宫的话,会不会反而约束了你?” “那倒不会。”段岭说:“四叔认我了,怎么能不回去?” 这句倒是段岭的真心话——李衍秋是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了,除却武独之外,对段岭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位叔父。哪怕是耐着宫里的寂寞,他也得回去。 反正只要武独在身边,三不五时还可出来玩玩,倒是没关系。 “再呆个几天。”李衍秋说:“你就跟着我走,先回朝,余下的事,我们再说。” “陛下。” 温泉外的树后,郑彦出言提醒。 段岭看了树后一眼,再看李衍秋,李衍秋却轻描淡写地说:“我决定了,带若儿回朝,再将乌洛侯穆一并带回去。” “等等。”段岭说:“四叔,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没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李衍秋答道:“那假货不过是仗着个太子的身份。” 第179章 深谋~第180章 求情 第179章 深谋 一国储君,哪里是想换就能换的?若段岭是李衍秋的亲生儿子也就罢了,偏偏二人是叔侄,这就牵扯到了先帝李渐鸿。李衍秋继位,乃是兄终弟及天经地义,而段岭则是李渐鸿的儿子,朝臣默认了李渐鸿的儿子将是下一任南陈君主的继承人。 至于段岭的身份,那不是李衍秋能说了算的。虽然李衍秋是皇帝,然而在证明“谁是我侄儿”这点上,也仅仅站在证人的立场上,不能随心所欲地更换太子。 换句话说,若要废掉已获得南陈承认的蔡闫,改迎段岭成为储君,就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才是那个人。 这两天里,李衍秋已与段岭讨论过,他们手中的证据不足,哪怕郎俊侠佐证,也仅仅是人证,有串通的嫌疑,需要有更多的证据。 只要第一次当廷对质未能取信于满朝文武,那么接下来,就会产生极其尴尬的问题。大臣们既无法确信蔡闫是假的,又无法承认段岭是真的。同样只能等待更多的证据,让两个“太子”都留在宫中,直到大家信服为止。 在这段时间里,变数极多,更恐怕将牵连更多的大臣站队,令牧旷达有机可趁。 但段岭知道李衍秋忍了这么久,已有点等不及了。李衍秋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还很大,叔父与父亲的性格很像,只是一个粗犷,一个内敛。李衍秋虽平日里温文儒雅,但杀起人来,绝不会手软。 “四叔。”段岭说,“是我还没准备好。” 李衍秋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段岭的头。 晴空万里,碧天无云,冬日阳光煦暖。 “那么,等你准备好了,咱们再一同回去。”李衍秋说。 段岭哭笑不得,隆冬腊月,马上就要过年了,年节期间帝君不在都城,祭祀祖先、保佑社稷、往年的政务报告、新年头的计划与预算,统统悬而未决,这怎么可能? 段岭看着李衍秋,李衍秋也自知刚才那是赌气话,无奈一笑。 “若儿。”李衍秋说,“虽说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你在此处仍是安全些。” “那就是了。”段岭说,“再过几日,便着郑彦护送四叔回去吧。” 李衍秋泡完温泉起身,段岭生怕他受寒,忙给他擦身。李衍秋反倒让他先穿上衣服,自己无衣可换,暂时换上武独的外袍,与他执手下山去。 一连数日里,李衍秋更加不愿让段岭离开自己身边,段岭想与叔父讲论政务,李衍秋却只喜欢与他闲聊。偶尔实在被段岭缠得没办法了,才说几句政事。 “这个格局是你爷爷蓄意造成的。”说到眼下的情况,李衍秋便解释给段岭听,“李家并不是一定要入川,而是与姚复做的一笔交易,这笔交易的内容是姚复看护河北,上梓以南区域,实际上都是姚复的势力范围。” “那么赵奎为什么会起来呢?”段岭问。 “为免姚复坐大,须得有人与其对抗。”李衍秋答道,“赵奎是中原出身,手中有兵,带着他与军队入川,他人生地不熟,做不了什么。同时启用西川牧家,与赵奎分权,这样朝廷方能稳定。” “初步计划是以十年为一段。”李衍秋又道,“第一个十年里,利用西川的税赋,支援北线作战,收复国土,将战线推进到长城一带。” 段岭这才豁然开朗,原来这都是计划好的! “第二个十年中。”李衍秋说,“则在北面沿线守住后,弃西川,再次迁都,迁往江州,发展民生,预备第三个十年里的全面北征。”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段岭说,“现在目标没有达成。” “是的。”李衍秋叹了口气,说,“前十年就出了问题,其实牧旷达、赵奎,虽是权臣,但归根结底,不过也只是大臣,真要不顾后果地除掉他们,都是可以的,今天的天下,依旧姓李,你看到的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我和你的,皇儿。你不要惧怕他们,你太亲和,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来分你的土地,分你的权。” 段岭发现了李衍秋与牧旷达最大的不同,牧旷达无论怎么理解南陈,俱是以一个管家的方式来看护,丞相改不了这种管家的思维,哪怕做着当皇帝的春秋大梦,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将这江山看作自己的。 无它,名不正,言不顺,从一开始,这权力就不在牧家手中,而是李氏先祖打下来的基业。自古权臣政变,鲜有善终,正是因为他们并未像开国皇帝一般,四处征战,收复国土,目光仍有局限。 而李衍秋则是站在一个主人的高度上来看这个国家,若按段岭从前在名堂中所学,天下为家,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 只有李家人,才拥有一切土地的所有权。 段岭问:“那么前十年里,错误出在哪儿呢?” 李衍秋答道:“你爷爷病卧在床,权力下放太多,令牧家坐大得太快,若他能亲自操持,许多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但牧家迟早会坐大的。”段岭说。 “嗯。”李衍秋说,“所以在过完第一个阶段,就得迁都,换到江州之后,只要有江州士族的支持,待权力接收完后,就可除掉他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要做的就是扶持江州一带士族,与淮阴侯对抗。” 段岭:“……” 李衍秋想了想,又说:“姚复有一幼子,不堪大任,待他死后,淮阴的治辖权迟早能收回来。届时你将需要面对南方士族的权力争夺,分化,打压,制衡,不能让任何人的权力太大,哪怕是谢宥。” 段岭答道:“懂了。” “治国之道,也就是制衡之道。”李衍秋说,“但你爹有句话,说得不错,我们在这十年中,仍需适当放权,不可冒险集权。毕竟当大臣的,也是在为你尽心竭力地卖命,不能为了稳固帝权,导致边患频起,否则迟早会出问题。” “是这么说。”段岭答道,“那天我与费宏德先生谈起土地问题,都觉得实在棘手。” “我看你殿试题目上亦提到此事。”李衍秋说,“想必回去后,你已有主意,你和叔父、你爹,哪怕你爷爷都不一样。大陈历代皇室成员,唯独你有这阅历,自小就在民间长大,也是天意使然。你关心民生疾苦,来日这天下到你手中,必能一扫如今颓废之势,迎来新的盛世。” “太难了。”段岭摇头说,“许多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从何下手。” “凡事俱无法一蹴而就,何况国家?”李衍秋说,“你刚过十七岁,还有很多时间来筹备。” 段岭点点头,李衍秋又说:“与你重逢,乃是老天待李家的恩泽,本不欲多谈这些,不过聊聊也好。罢了,今日就顺便去看看乌洛侯穆,看他有什么话说,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应当是不会有所悔疚的。” 段岭心中咯噔一响,没想到李衍秋终于打算见郎俊侠了。 “我把他带过来吧。”段岭说。 “我去见他。”李衍秋答道,“叫上武独。” 李衍秋与段岭来到侧厢,武独与郑彦也来了。 郎俊侠正在睡午觉,段岭推门进去时,郎俊侠翻了个身,看见段岭,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乌洛侯卿。”李衍秋说,“找了你半天,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睡大觉,你倒是悠闲。” 郎俊侠看见李衍秋时,脸上有那么一刹那的神色动摇,仿佛失了方寸,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陛下。”郎俊侠说,继而下得床来,着一身单衣,站在李衍秋面前。 “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李衍秋朝郎俊侠说。 “没有。”郎俊侠答道,“属下知罪。” 李衍秋说:“你当真是给了朕一个惊喜。” 郎俊侠只垂手而立,保持了沉默。 “你以为朕是来让你向满朝文武做证的吗?”李衍秋轻描淡写地说,“你又猜错了。” 郎俊侠看了段岭一眼。 “不必你佐证。”李衍秋说,“朕也能亲手结束你犯下的这个愚蠢的错误,今天过来,不过是想听听你究竟有多少悔过之心。” 武独与郑彦注视郎俊侠。 “皇儿朝朕说过。”李衍秋又说,“他在上京的那段时日里,是由你亲手带大,教他读书写字,你对大陈太子,有着养育之恩。上京城破后,你带那冒牌太子归来,若是为稳定朝廷大局,也说得过去,但你发现他仍活着时,居然下毒谋害,此罪朕也无法饶恕你。” “我知道。”郎俊侠说。 “既然都知道了。”李衍秋说,“那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毕,剑出鞘,一声清越声响,郑彦的佩剑被拔了出来,扔在郎俊侠面前,落地,“当啷”一声。 段岭:“……” 郎俊侠慢慢地躬身,捡起地上长剑。 第180章 求情 “等等!”段岭马上道。 除郎俊侠外,房中所有人都看着段岭,大家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声。 紫电金芒上,倒映着郎俊侠的双目。 “暂且饶他一命吧。”段岭说。 刚与李衍秋叔侄重逢没多久,段岭便违拗了君王之意,他忐忑地看着李衍秋,李衍秋却仿佛早就料到。 “你饶他做什么?”李衍秋说,“让他戴罪立功?没见他心不在此,只求速死么?” 段岭心里不住恳求,希望郎俊侠求饶。郎俊侠却没有半句话说,只是安静地跪在地上,两手手指按着紫电金芒。 你说啊!你说戴罪立功,否则如何饶你性命? “我现在还不想杀他。”最后,段岭无奈说道。 “可是我想杀他。”李衍秋说,“皇儿,你要饶他一命,需要给他个理由。”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郎俊侠已罪无可赦,哪怕今天在李衍秋面前逃得一命,回到江州后,也会被群臣要求处死。这不仅是欺君之罪,他还将大陈满朝文武视为无物! “你戴罪立功。”段岭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说,“乌洛侯穆,回头是岸,我至少现在不杀你。” “殿下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李衍秋冷冷道,“你总得给他个台阶下,乌洛侯穆,否则这事情若传出去,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从今往后,却教太子殿下怎么抬头做人?” 段岭感觉到李衍秋生气了,他生气时就是这种带着讥讽的语气,平静,却又十分恐怖。 “谢殿下恩典。”郎俊侠答道,“罪臣乌洛侯穆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段岭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大石落了地。李衍秋却不发一语,径自转身出了房门,段岭忙追上去几步,郑彦收起紫电金芒,也追了上来。 段岭又回头看武独,表情里带着不安。 武独神色如常,毫无变化,站在段岭面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追李衍秋。 段岭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这些话在他心里来回滚了几次。 “还不追上去?”武独催促道。 “我……好吧。”段岭叹了口气,内疚地看着武独。李衍秋也就罢了,反倒是武独保护他最多,叫出那句“等等”时,段岭纯粹是源自本能的冲动,现在想起来,武独才是最有理由生气的那个。 “不要说了。”武独完全不想听段岭费劲解释,眼里反倒带着笑意,朝段岭说,“我不生气,你去吧。” 段岭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武独又说:“真的不生气。” “那我先去找四叔。” 段岭只得转身去找李衍秋,武独目送他离去,突然笑了起来,随手拔出烈光剑,手腕旋转,来回玩了两圈,推开房门,复又进到郎俊侠房中。 郎俊侠坐在榻上正沉吟,没有料到武独居然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剑。 武独以剑略略抵着郎俊侠的下巴,令他抬起头。 “为什么在他身上下寂灭散?”武独沉声问道。 郎俊侠答道:“我早就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追究一味药的作用,又有多大意义?” 武独眉头微微皱起,郎俊侠又说:“奉劝你一句,最好当心点,有时候,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武独打量郎俊侠片刻,突然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郎俊侠没有回答。 “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没了。”武独说,“在你求饶的那一刻起,你就输了。” “你不过是命好。”郎俊侠答道,“是你捡到了他,不是别的人。” “你不过也是命好。”武独说,“是你先捡到了他。” 说毕武独归剑入鞘,转身离开。 段岭跟着李衍秋到了厅堂内,李衍秋端坐厅中,段岭忐忑片刻,想起小时候自己有时惹得父亲生气的处理方法,便上榻去,小心翼翼地去拉李衍秋的衣袖。 “这是你第几次饶他性命了?”李衍秋侧头看着段岭,“这厮害得你处于如今境地,为何还要放过他?” “我……看不得他死。”段岭无奈答道,“哪怕是条狗,也是有感情的。我不该把他比作狗,可是……” “家养的狗不会咬你。”李衍秋说,“不会给你下毒,再把你扔进江里去。” 段岭答道:“或许他也是想救我性命,若真想杀我,为何不当着蔡闫的面,一剑杀掉我呢?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给我下毒?” 李衍秋说:“那么你宁愿相信他是想瞒天过海,留你性命?有这天大的冤屈,为何不说?” 段岭意识到对付李衍秋,说人情是行不通的,除非拿出理由来。 “他向来不说。”段岭答道,“他从以前开始,就什么都不想说。他叛我爹三次,我爹还是相信他,所以……我觉得这里头,但凡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就不能赐他死。” 李衍秋答道:“那是因为你爹当年无人可用。” “因为无人可用,就把儿子的性命托付在一个随时可能背叛的人手里吗?”段岭说,“如果是我,我宁愿不让人去接,也不会这么做。” “那么你说怎么办?”李衍秋索性问。 段岭知道自己面临着李衍秋给出的,一个难度颇大的考验——如何处置郎俊侠。他必须给出让大家都信服的理由,才能留下郎俊侠的性命。 毕竟一国储君,行事绝不能单凭一己喜好,否则来日要怎么管理这个国家,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看李衍秋的眼神,叔侄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段岭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 段岭有点难过,叹了口气。 “若你爹在世。”李衍秋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当不至于这么问你,以他的脾气,必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杀了他无所谓,留他性命也无妨。但他是他,四叔是四叔,皇儿,四叔不是要逼你做什么,而是不想以后你会后悔,眼睁睁看着一些事发生,然而无力挽回。” “我懂的。”段岭说,“以后把他带回去,再当廷宣判吧,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 李衍秋神色稍缓,说:“再过两日,我想我也得回去了。” “四叔。”段岭虽然很不想与李衍秋分开,但他恐怕李衍秋再不回去,牧旷达与蔡闫不知道要弄出什么事来。 “你必须回去了。”段岭想了一会儿,说。 李衍秋沉吟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皇儿。”李衍秋说,“开春后,诸事稍停,你须得回江州述职,否则我更不放心。” 段岭自当应允,当天叔侄二人又对坐许久,段岭将牧旷达的安排大致告知了李衍秋,顾及叔父颜面,段岭不敢把武独的推测讲得太清楚,毕竟这等宫闱之事,关系再亲近,也不该随便说。 段岭只是反复暗示了几次,恐怕牧旷达与牧锦之有合谋,确认李衍秋听懂后,方放下了心。 李衍秋答道:“如今皇宫中有谢宥在,那两兄妹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这个你不必担心。” 这是李衍秋来到邺城的第十二天,眼看冬天最冷的时候将要到来,再过半个月,北方官道就要封路,若李衍秋再不回去,就真的只能在邺城过冬了。 二人议定,李衍秋明天就启程回去。当夜李衍秋又要求段岭陪自己睡一晚上,来年回朝后,兴许就不会有这机会了。 当夜,叔侄二人同榻而眠,仍在说话,一时间都睡不着。段岭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端详叔父的侧脸、李衍秋温文儒雅,与父亲常年征战的英气不同,有种内敛的威严,哪怕闭着眼时,也让人不自觉地屏息。 叔父未有子嗣,已经这么多年了,朝臣不可能不议论,李衍秋自己也不会不知道,段岭觉得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单凭彼此的寥寥几句,段岭觉得李衍秋很可能一点也不喜欢皇后牧锦之。 “皇儿,你觉得皇后如何?”李衍秋闭着眼,倏然开口问段岭。 “挺好的。”段岭以自己有限的几次接触,并未尝到牧锦之的针对,也许也是因为与牧磬在一起的原因。 “四叔要纳妃吗?”段岭问道。 “不纳。”李衍秋说,“有你一个就够了,还生?” 自古帝王家继承人太多,总是没什么好下场,自伤元气不说,还牵连站队的朝臣。但段岭挺希望李衍秋能有个孩子的,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宫中定会热闹些,叔父现在这样,未免太寂寞了。 当然从私心上来说,李衍秋若有儿子,段岭就不必费心思了,当一段时间的储君,来日登基便可立李衍秋的儿子为太子,自己正乐得和武独出外玩去。 “有小孩的话,宫里热闹些。”段岭说。 “要生你自己生。”李衍秋眉头微皱,答道,“想生几个生几个。四叔给你带。” 段岭心里咯噔一声响,寻常人家十三四岁的少年就要说亲下聘,当年父亲回到身边时,也特地问过“我儿有喜欢的姑娘没有”,万一李衍秋下一句是“回去也该给你说门亲事”,那该怎么办? 第181章 民生 段岭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本想答道“我也不想生”,却生怕又惹得李衍秋生气,可真娶太子妃吧,却又对未来的那女孩不公平,对武独更不公平。 李衍秋半晌未听见段岭应答,睁开双眼,打量段岭,手指摸了摸他的眉眼,问:“怎么?不乐意了?” “没有。”段岭尴尬地答道,“我还没……做好准备。” “不过是开个玩笑。”李衍秋说,“不想娶是不?” 段岭索性答道:“是。” “那就随你。”李衍秋自然而然地说。 段岭:“……” “可以吗?”段岭又试探地问道。 “四叔这一辈子。”李衍秋说,“最烦的就是娶了个不喜欢的人,终日了无生趣,住宫里像坐牢一般,自然不会去勉强你。你爹还在时,也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不想当皇帝,真要走,也只好让你走了。” 段岭转身抱住了李衍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衍秋笑了起来,无奈摇头。只有段岭心里明白,李衍秋说这话时满是无奈,想走就走,一走了之,自然爽快,大陈的江山却又交给谁?还不是又扔给李衍秋? “当年你爹与我推这位置,推来推去半天。”李衍秋摸了摸段岭,低声道,“我不敢接,就是怕接了,他更有理由不回来了,到时又留得你四叔我一个,待在宫里,你小子算是有良心的。” 段岭笑了起来,在李衍秋的胸膛上蹭来蹭去,但想到自己的决定,对李家而言,又似乎十分自私。 这夜他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又只想与武独好好地过日子,直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多时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该动身了。”郑彦的声音在门外说。 段岭睡眼惺忪地起来,李衍秋却已洗漱完毕,换上了衣服,在门外交代武独事情。武独只站直听着,时不时地应一声。 “不必来送了。”李衍秋朝段岭说。 “要送。”段岭还没睡醒,抱着柱子说。 武独只得用裘袄将段岭裹上,派了一队两百人护送,李衍秋骑奔霄,身边跟着郑彦,郎俊侠则被李衍秋顺道带回江州。 段岭忍着不去看郎俊侠,与李衍秋话别,路上小心的话说了又说,又反复交代郑彦。送到邺城南门时,李衍秋才说:“回去,开春来见,再往前一步,就跟着叔走了。” 段岭只好停下,欲言又止。李衍秋说:“回去给你写信,等我。” 说毕李衍秋竟是一骑当先,冲出了官道,将所有人扔在后头。 这皇帝果真是当得随心所欲,李衍秋一走,所有人登时惊慌,忙跟上去,郑彦顾不得道别也赶紧走了,两百名邺城军将士紧随其后。段岭正笑着,忽然瞥见郎俊侠策马,稍稍侧了过来,正看着他。 两人目光一触,郎俊侠也不吭声,只要段岭看到他了,就调转马头,径自离开。 “这就走了。”段岭说。 “回去吧。”武独下马,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带段岭回邺城去。 冬天终于真正地来了,李衍秋刚走,邺城便迎来了三天大雪,段岭哪儿也去不了,开始着手处理前些日子耽搁下的事务。 李衍秋来时披着斗篷,无人见其面目,他来到后武独便将城守府上下侍卫遣到府外,重新调拨人,与郑彦亲自守着厅堂与李衍秋起居之处,避免走漏风声。林运齐等人尚不知大陈皇帝居然来过一趟。 “昨夜你们说了什么?”武独问。 “没说什么。”段岭说,“就睡觉了。” 武独疑惑道:“只睡觉了?” 段岭寻思早上起来时,听见李衍秋在交代武独不知什么事,料想武独猜到了些。 “昨夜我倒是做了个梦。”段岭靠在武独身上,翻阅政报,饶有趣味地说。 武独正喝着茶,眉头微微一扬。段岭说:“梦见你穿着大婚的红袍,站在我边上。” 武独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段岭又伸手在武独身上摸来摸去,说:“你穿上婚袍还挺好看的。” 武独不禁满脸通红,忙道:“你老爷我可不会插得满头钗还涂脂抹粉,莫要动奇怪的心思,恶心!” “没有满头钗和脂粉。”段岭抱着武独的腰,趴在他身上,解释道,“就是一身凤袍,头发束着,和一个小皇帝拜天地来着。” “小皇帝是谁?”武独红着脸,似笑非笑,打量怀里的段岭。 “你说是谁,自然就是谁了。”段岭笑着从武独身上爬起来,一本正经地翻着陈情书,忽然想起入冬前费宏德的陈情书还未解决。虽然开春就要回去了,被秦泷不幸说中,官员来来去去,俱未将河北视作真正的家,但无奈之余,段岭却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河北真正地好起来。 “把人叫过来吧。”段岭吩咐手下。 不片刻,林运齐、王钲、费宏德、严狄与施戚都到齐了。十余日不见,段岭恐怕手下人诸多猜测,先道:“近日里颇有些倦怠,校尉师门,白虎堂里又来了人,便说不得怠工了几日。” 众人纷纷点头,段岭知道不说有访客是行不通的,毕竟还派了两百人去护送,须得先编个理由瞒过去。 林运齐说:“恰好今天,丞相的信也来了,午后到的。” 这么巧?段岭接过信,却先不拆,说:“今天请诸位来,是想谈谈开春后,需要推行的几件大事,费先生与我全程商议,便由他来谈吧。” 费宏德早有准备,闻言便点头,先与众人寒暄几句,总结过往几年内邺城的情况。 费宏德虽无官职在身,却是段岭的首席智囊,各人也较为尊重。趁着费宏德总结过往时,段岭便在案下偷偷地拆了信。 果然,长聘既没有回邺城,也没有回江州,下落不明。牧旷达派出人来,想把乌洛侯穆带回去,以便盘问长聘的下落。 “来人是谁?在哪儿?”段岭突然打断了费宏德的话。 林运齐答道:“是一名丞相府的家臣。” “蒙面吗?”段岭问。 “不,没有蒙面。”林运齐答道,“把他叫进来?” 段岭隐约觉得有点不妥,要带郎俊侠回去,怎么不让昌流君来呢?还是说昌流君已经来了,只是没有出现? “让他等着吧。”段岭答道,“咱们继续说事。” 段岭与武独交换了个眼神,武独便起身出门,前去盘问信使。 厅内,费宏德便继续他的议题,邺城已经穷了很久,农业、工商业都长期未得发展,最大的原因是元人频繁进犯,截断商路,掠夺物资。如今新任太守与校尉连着两场大战打退了元人,又与辽国交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足够休养生息。 “不久前。”费宏德说,“在下与太守大人筛选了适合邺城发展的几种方式,在此提出,与各位大人商议。” “好的,到这里,请裨将也过来。”段岭说。 属下叫来裨将,行礼后段岭便让两人在一旁听着。 “其一,是走养殖与放牧业。”费宏德说,“邺城每年住民大多由东北面南下,以牧民、猎户等为主,让他们打猎是不成的。考虑到这四万人口对本行的熟悉程度,养、放两业,乃是最合适的一种,我们可利用起邺城西南方,浔水中游及其支流天沙河两岸近四千顷的草场,来进行适当放牧,来年入冬时既有肉类可供加工,又有羊毛等副产品可供贸易所需。” “其二,是利用东面,河间城东南方,蕴有矿脉的山地,进行开挖与采掘,发展冶金与冶铁。” “其三,则是耕种必不可少,但不能像从前一般,毕竟人多地少,也是浪费劳力。一旦开春,这些地就要集中起来,重新分配。” “放牧与养殖的畜种怎么出呢?”施戚问,“都是官府出?没有这么多钱。” “朝廷会有拨款。”段岭答道,“预算不必担心,第一年,淮阴可供采买。” “其四:先是鱼塘,再有林业。”费宏德说,“荒置的大片河滩可圈为鱼塘,这样全部规划下去,每家每户,可先行申报,再进行自选。过完冬,林场可勉强落到每户,但第一年产不出太多实木,须得与鱼塘并行。” 众人提出疑问,段岭一边寻思信使之事,一边随口解答,许多问题譬如怎么分配,如何追责,事先都与费宏德一一对过。两人实际上是将资源重新做了划分,不再把所有权局限于田地。把原本的田地再次从地主手中收起来,再以便宜的官价,重新租给农民。 田地是七分租,官府只收四分,差价三分,由官府贴补给地主。 这部分亏空,则从养殖、放牧、林业与渔业四部分里出,理想的情况下,出完还有结余,便用来收购冶出的生铁。 至于生铁如何处置,就是另一件事了,首先要给邺城与河间军换武器与配备。 连同入冬涌进来的难民,邺城已有近十万户人,只要安排得当,度过这一年并无太大问题。段岭只担心自己开春回去的事,就怕看不到成果了。 与会众人疑问渐少,费宏德听得一些难处时,便提笔记下,最终完毕后,段岭吩咐让王钲去核对户数,预备这就开始分划区域,以备开春后推动新法。 足足一个下午过去,讨论完后,段岭只觉头疼,但总算是初步定下来了。武独又进厅堂内,正好赶上众人散会。 “说完了?”武独问。 “说完了,没什么问题。”段岭见大家又要朝武独汇报,便想繁文缛节,都可免了,打发他们回去,让孙廷关上门,方问道:“如何?” “来了个人。”武独说,“说话颠三倒四的,我怀疑昌流君也来了。” “该不会是昨天早上碰见四叔出城,跟着走了吧?”段岭想到时不由得紧张起来。 第182章 险境 武独与段岭相对沉默片刻。 “我想去看看。”段岭突然说。 “去哪儿看?”武独答道,“下着这么大的雪,他们说不定已经到淮阴了。” 段岭不知为什么,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就像当年父亲离开上京一般,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有郑彦在,又有邺城军护送,从邺城回江州的路都是走官道。乃是北方最安全的几条道路之一。 过了陵水就是淮阴,再朝东南走就是长江,不至于出什么事才对。 “好吧。”段岭承认自己是关心则乱,须再仔细想想。二人坐在房中看雪,武独突然又问:“你怀疑牧旷达想行刺?” “嗯……”段岭分析道,“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动机,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没有这么多人手。”武独答道,“影队不听他调遣,牧家一直没有私兵,怎么行刺?” “但是昌流君去了哪儿呢?”段岭问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跟踪吧。”武独说,“让他知道又有何妨?这次回去,也不用再瞒着他们了。话说回来,牧旷达杀他做什么?” “牧相要确定长聘到底落在谁的手里。”段岭说,“如果落在蔡闫手里了,蔡闫就会用长聘来对付他,只要我四叔一回到京城,牧相就会事发,不是吗?” “可是现在谁也不知道长聘的下落。”武独答道,“我猜他很可能是被乌洛侯穆杀了,你看乌洛候穆那神神秘秘、什么也不说的模样,说心里没鬼,谁信?” “他还说了什么吗?”段岭又问。 武独缓缓摇头,在房中踱了几步,忽然道:“最后他说了一句,狗急也会跳墙,不知道是说谁。” “蔡狗吗?”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还是牧相?” 武独眉头皱着。 “先说长聘。”段岭接着道,“长聘没有回江州,也不可能落在四叔手里,否则他早就说了。如果长聘还活着,抓住他的人要么是姚复,要么就是影队的人。” “不会是姚复。”武独说,“当时落雁城外,只有郑彦可能是他们阵营的。”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段岭说,“一是长聘被郎俊侠杀了,二是被影队带回去了。” “你觉得牧旷达是这么想的吗?”武独皱眉道。 “只有这两个可能。”段岭说,“只要听昌流君分析完经过,一定就能得出和我相同的两个推论。” 段岭实在太了解牧旷达的思路了,他朝武独说:“他一定是这么推断的,先假设长聘被影队带回江州,落在蔡闫手里,那么蔡闫就会知道两件事,一是牧相想谋反,长聘知道的细节相当多。二是牧相已经知道蔡闫是假的了。 “对。”武独说,“这相当于是逼牧旷达提前动手。” 段岭眉头深锁,想了想,说:“因为秘密落在了东宫手里,他只有行刺这条路走,我四叔不在江州,这是最好的机会。” 武独又问:“可你确定蔡闫抓到长聘以后,长聘会招?就算他招出详情,那假货也绝不敢让陛下审长聘。因为一招就是全招,假货自己的身份也要受连累的。” “是啊。”段岭缓缓点头,答道,“我要是蔡狗,我就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我们有了第二个可能。如果长聘被郎俊侠杀了呢?郎俊侠知道抓长聘回去,只会给自己找麻烦,杀也不是,放也不行。所以索性把他除掉,这样一来牧旷达反而会疑神疑鬼。以为长聘落到了东宫手里。” 段岭不由得一阵背脊生寒:“郎俊侠这是在逼牧相动手!这着棋下得太漂亮了!杀了长聘,只要不说,牧相就会疑神疑鬼,寝食难安,提前开始他的计划。可是郎俊侠的计划被咱们打乱了!陛下来了邺城,不在江州,这恰恰好是牧相最好的机会!” 只要牧旷达有足够的人手,并且让昌流君绊住郑彦,极有可能在半路上把李衍秋成功刺杀。只要李衍秋一死,再抓回郎俊侠,让他与钱七当庭对质,就能动摇太子的位置! 这是铤而走险的一招,如果成功了,获益最大的人正是牧旷达! 武独皱眉道:“但仅凭昌流君一人,绝无可能刺杀得了陛下。牧旷达除了昌流君,再没有别的手下能担任刺客了,他应该是与信使两个人一起来的,没有再带其他人了。” 段岭沉吟不语,眉头深锁,说:“你确定牧相真的没有其他刺客吗?” “牧旷达权倾朝野。”武独说,“你以为朝廷真的不忌惮他吗?他自己聪明得很,牧家从来没有养多少门客,才不至于招致你爷爷的忌惮。他要是在京城养私兵,谢宥会不管他?” “在西川的时候也没有吗?”段岭问。 “没有。”武独说,“牧府中下人虽多,但没有私兵与刺客,你也看到的。” “如果他养在别的地方呢?”段岭假设道,“从来不去动用?” “他出身西川士族。”武独答道,“当官这么多年,朝廷对他知根知底,本地没有,外地更不可能有,刺客是需要有专人去训练的。大陈的土地上,没有什么刺客组织,能瞒得过白虎堂的双眼……” 武独说到这里,突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瞬间就变了,转身冲出门去。 “等等!武独!”段岭忙追出去。 “在这儿等着。”武独说。 段岭道:“你想到了什么?” 武独一阵风般冲到马厩中,奔霄却已给了李衍秋,当即选了匹最好的马。他牵着马,短短片刻出神,段岭奔过来,拉住马缰。 “你知道牧相还养了刺客?是不是?”段岭着急问道,“是什么人?” 武独怔怔盯着段岭看,段岭焦急道:“点兵!把人全带出去!现在就去!听我的!” 太守府上一瞬间全部动了起来,段岭跑过厅堂,叫出述律端。述律端正在与费宏德闲聊,踉跄穿上靴子,追了出来。 费宏德道:“大人往何处去?” “没时间解释了。”段岭低声朝费宏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出去一趟,这段时间里,邺城由先生全权代管。” 段岭将太守的随身印与自己的私章塞进费宏德手中。出府时,述律端已牵了马来,段岭套上皮甲,翻身上马,武独快步追出。 “你不能去!”武独喝道,“太危险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段岭答道,“把邺城所有的士兵,全部派出去。” 武独沉默片刻,段岭把头盔递给他,武独改变了主意,戴上头盔,喝道:“点烽燧!通知河间来援!” 这是入冬后第一次点起烽燧,段岭却万万没想到,是在这么个情况下。武独与段岭分头往城中东西营,策马疾奔,把军营里的将士全部叫出来,又吩咐人沿着烽燧道路赶往河间,与秦泷会合后,让河间全军出动,顺着官道南下。 天地间鹅毛大雪飘飞,乌云后的一抹残阳没入群山之间,为厚重的云层染上了一层血似的光芒。 李衍秋的队伍碰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暂驻于定军山下的驿站中。风雪甚大,苍河上结了一层冰,须得等风雪停后,苍河封上厚冰,方能从冰面上渡河。过河再经玉衡山系的东部山脉尽头,便是淮阴。 驿站内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过路客,有从河北南下的,也有北上回家预备过年的,驿站中生起十余个火盆,滞留此地的行人各占据了一小块地方,喝酒的喝酒,闲聊的闲聊,都在等这场大雪过去,好继续他们的行程。 “老爷。”郑彦绕到屏风后,将食盒放在李衍秋面前,说,“河面还不能走,冰太薄了。” 李衍秋没想到自己居然被阻在了这个地方,身为天子,却违拗不过老天爷的意思。 “喝点酒吧。”李衍秋朝郑彦说,“这一路上你滴酒不沾,想必已憋得很了。” “到淮阴再喝吧。”郑彦答道,“这儿也只有烧刀子,入喉烧人。” 郑彦这一路上时刻保持着警惕,不敢喝酒,只怕误事。平日里虽没少受李衍秋挤对,但关键时刻,主仆二人都十分有默契。 “跟着的人呢?”李衍秋问。 “都安顿下了。”郑彦答道。 两百多个人,光是吃喝扎营,就不是等闲事,段岭生怕李衍秋有危险,特地派出邺城军跟着。郑彦便让他们在驿站后废弃的民宿中暂且扎营,砍树生火。拨出人手在外轮流巡逻。 过往客商都知道屏风后有位做官的,说话不敢扰着了他,所幸这对主仆也不难相处,住了两天,话也很少说。有人想巴结奉承几句,送了酒进去,便被郑彦退了出来,好言答谢。 于是驿站内客人便纷纷猜测,这人也许是个还京的外地官,也许是去拜访淮阴侯的县令。外头巡逻的邺城军倒是管得很好,也不扰民,制式盔甲被认了出来,便招人议论了一番。 第183章 遇刺 议论的内容无非是河北这些年里的变化。其中有一队商人从西路来,途经定军山,等风雪小些后预备回河北郡去。行路客与商人在驿站内聊起,所言便或多或少地传到了李衍秋耳中。 关于河北,最重要的一点不是在今年秋冬民生逐渐恢复,也不是朝廷的税赋优待,而是河北校尉武独以河间、邺城两地仅有的四千兵马,两次退去了元人的六万大军。 这预兆着自李渐鸿驾崩的三年来,也许大陈终于出了一名能正面抵抗北方胡虏入侵的将领。九年前,也正是在这么一个冬天,北方传来兵变的消息,北良王李渐鸿的兵权被解除,两名副将经几次调动后守卫潼关与玉璧关。辽国挡住了北面屏障。 而近三年里,随着上京战败,耶律大石战死,辽国面对元人的不断侵扰,领地已进一步被挤压,眼看大陈的北面防线已快与元人接触,国内不免人心惶惶。如今河北军的再次崛起,令不少人从中看到了希望。 “你觉得他怎么样?”李衍秋轻描淡写地问道。 郑彦坐在李衍秋身后,答道:“拿得起,放得下,有他爹的脾气,豁达。” 屏风外的旅人,正在议论河北太守王山,也即是段岭,李衍秋听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往事来。 “叫个人进来。”李衍秋说。 郑彦便出去招呼,先是请驿站内诸人喝酒,又将一名胖胖的行商叫进来。 李衍秋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喝茶,那行商姓王,寒暄几句,李衍秋便自我介绍姓李,乃是自山东南下的史官,预备到江州城去修史。 李衍秋自然带着读书人的气质,那行商便笑着说了些西面的风俗见闻,大多与党项人、辽人有关。 “兄台为何去河北?”李衍秋问。 “我娘子送了书信来。”行商说,“说河北免了税赋,太守又在招募商队,预备来年开春,组队官商,与山东、山西等地做做生意。” 李衍秋又问:“河北如今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行吧。”行商说,“起码比南边好,南方的税太重,入川的商路,已征调了十来年重税。据说新太守初上任,便自掏腰包发放军饷,怎么想也不至于刮些民脂民膏。想来也是朝廷着急了,河北若再不起来,人都要跑完了,征兵也征不到,拿什么去与元人打?” 李衍秋答道:“总要有人守着北边的。” “是啊。”行商说,“如今天子也不知是怎么个打算,不知何时打回去。” 李衍秋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便打发他出去。那行商出得屏风外,便与伙伴们说道里头是个读书人,且是史官,沿途总会打听些形形色|色的消息,无妨无妨。 “他的脾气太柔了。”李衍秋说,“心软,若是在太平盛世,倒是极好的。” 郑彦不敢评价,李衍秋又问:“柴房里那家伙怎么样了?” “给了些吃的。”郑彦说,“方才去看了,正睡着。” 李衍秋说:“昼短夜长,若无事,你也先歇下吧。” 郑彦点点头,退到屏风外,李衍秋便独自喝茶,想了会儿事,外头寒风呼号,天黑了下来。驿站中依旧灯火通明,喝酒的喝酒,闲话的闲话。 郎俊侠靠在柴房里打瞌睡,面前生着一个小火盆,噼啪燃烧,偶有风雪从门扉的缝里洒进来,一片片的,落到火上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夤夜,群山陷入黑暗中,偶有狼嚎透过雪的沙沙声响,远远传来。 突然间,一阵微弱的犬吠惊醒了郎俊侠。 犬吠戛然而止,就像被什么突然扼断了一般,郎俊侠猛然睁开双眼,扫起雪,扑在火上,灭了火盆,踉跄起身,凑到门缝处朝外望。 身穿黑衣的刺客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阵轻响,纷纷翻身上房,伏在房顶,各自手持强弩。 郎俊侠屏息,捡了根柴,一手按着房门,正要推门出去时,外头却响起士兵的声音。 “什么人?!” “有埋伏!”有人怒吼道。 紧接着“哗啦”一声,瓦片飞散,刺客们从天而降。驿站内砖瓦垮塌,正酣睡中的客商被猛然惊醒,一阵慌乱。毒箭四飞,不片刻便鸦雀无声,驿站内只剩一阵死寂。 为首的刺客戴着黑头套,身材高大,以剑挑起屏风后的被褥。 原本应是李衍秋熟睡之处已空空如也。 后院内,一把剑轻轻地推开柴房门,郎俊侠正要出手时,却发现来人是郑彦。郑彦嘴唇动了动,示意“走”,郎俊侠便随他出来,上了驿站后的马。众人默契地一抖缰绳,战马同时启程,逃离驿站。 刺客听到马蹄声响,顿时发现了他们,为首那人吹响哨子,所有人从屋顶射下箭矢。奔霄却一骑当先,甩开了背后的暗箭,带着十余骑离开了驿站,冲上小道。 刺客纷纷下地,奈何徒步奔跑已追不上李衍秋的队伍。 苍河畔连日大雪,河面已结了一层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没有人说话,匆匆赶到河边。 “驾!”李衍秋催促道。 奔霄一到河边便止步,不愿踏上冰层,任李衍秋如何催促,只是一动不动。 郑彦先策马踏上冰河,冰面便发出碎裂声响,一踏便碎。 “陛下,过不了河!”郑彦说,“须得改道,西面芦苇荡里有路,可通往官道上。” 李衍秋说:“来者何人,可看清了?” 郑彦答道:“未曾交手,看不出对方的身份。” 李衍秋道:“走!” 李衍秋披风翻滚,沿着芦苇荡一路冲去,眼下没有去路,无法渡河,要么进定军山里,要么沿来时的路北上,回河北郡求援。 奔霄却在芦苇荡前再次止步,郑彦皱眉道:“陛下!” “这马儿有灵性。”李衍秋低声道,“前方说不定有埋伏。” 黑夜里,风雪沙沙作响,芦苇丛被吹得此起彼伏,寒风如刀,李衍秋果断道:“改道进定军山,不要冒险。” 队伍正要掉头时,芦苇丛中发出一声呐喊,竟是天摇地动地杀出了上千人来! 李衍秋登时色变,郑彦怒吼道:“快走!我来断后!” 李衍秋果断掉头,朝定军山的方向冲去,郑彦抽出紫电金芒,驾驭战马,杀进了迎面冲来的敌军中! 天蒙蒙亮,段岭已十分疲惫,急行军两夜一天,连睡觉都是靠在了武独身上,一千四百余骑抵达定军山下。黑烟远远冒起,被大火烧毁的驿站内仍留有少许余烬。 段岭看到这景象时险些眼前发黑晕过去,他最怕的事发生了。 武独下马,带人冲进驿站内检视,一阵风般冲出来,说:“没有他!快来后院!” 后院有一条小路,通往苍河畔的码头,武独与段岭带兵追出,在芦苇荡中找到了几具尸体,此地显然发生过一场血战。 “这是什么人?”段岭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咱们的人吗?” 对方穿着河北军的服装,武独如中雷击,不住发抖。 “这是谁?!”武独说,“河北军里没有这号人!” 武独将那具尸体搜了个遍,武器、盔甲,全是河北军的制式配备,唯独没有腰牌。 “先找人。”段岭果断道,“他们撤进定军山了!走!” 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段岭与武独沿河岸西路赶向定军山中。一进山去,大雪掩盖了马蹄踪迹,山路崎岖,峡谷内到处都是积雪,找得更为艰难,谷内的岔路口处,士兵找到了丢弃在树丛雪地里的半个头盔。 “还有希望。”武独说,“山儿,不要放弃。” 段岭连日赶路,此时恐惧与紧张,已到了极点,拿着头盔,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然而根据岔路上树木倒塌的情况看来,此处仿佛发生了多人的冲锋与撞击。 “报——”信报赶来,朝武独回报情况,“东北面山谷中发现有军队驻扎的痕迹!是咱们自己人!” “找到活人了没有?”段岭忙问道。 信报答道:“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我知道了!”武独寻思片刻,朝段岭解释道,“他来到此处后,将百余人驻扎在驿站外,身边只留十余人。刺客来时,他先是与郑彦、乌洛侯穆等人,带着十余人的小队离开,并派出人去送信给大部队。” “懂了。”段岭说,“敌人算准他们会逃上官道,于是在芦苇荡有埋伏,被他们发现埋伏后,先一步逃进定军山,大部队赶来时,他们在此地会合,被追上后仓促应战,再逃进了山中。” 以奔霄的速度和灵性,段岭心道只要不中箭,就一定有希望,它在无数个战场上生还,这次一定也可以的! “分头找人!”段岭马上吩咐道,“都分头!搜索整座定军山,一有情况,以哨箭通知!” 第184章 现身 定军山北临中原,半月形山脉环中原腹地,高耸入云,乃是中原连通各地的中转点。山中峡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西接潼关,北接玉璧关兵道,东接河北路与山东路,南接长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每年的冬天,定军山上都会飘起细雪,只有今年寒风过境,乃是十余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大雪茫茫,一夕间将松柏裹上一层银妆。 风雪掩盖了李衍秋入山的足迹,郑彦留下断后,已不知去了何处。李衍秋身边唯余四十余名士兵,一名武将忠心耿耿,随侍在侧,众人进了树林,那武将便吩咐人暂时就地休息。 “老爷。”武将说,“从定军山西面出去,再往西北边走,去玉璧关,就能甩开追兵了。” 李衍秋“嗯”了声,武将又道:“白天容易遭到追踪,咱们最好是先隐蔽,晚上再赶路。” “你来过定军山?”李衍秋问。 “年前下江州时,淮南与长江沿线发大水走不了。”那武将答道,“就只能从定军山下绕路,沿苍河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李衍秋又问。 “孙廷。”武将摘下头盔,答道,“末将是河北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李衍秋问。 孙廷犹豫片刻,最后点了头。 “怎么知道的?”李衍秋又问。 孙廷答道:“昔年在征北军中,跟过先帝一段时日,远远地瞥见他几眼。陛下与他长得像。” 李衍秋没有再说,抬头望着树顶飘下来的雪。 “你看见敌人的盔甲不曾?”李衍秋问。 孙廷点了点头。 李衍秋说:“是你们河北军?” 孙廷答道:“回禀陛下,末将看不清楚,虽然穿着我们的铠甲,却不像是邺城的弟兄。” “你知道太守是谁吗?”李衍秋又转了话头,问道。 “太守……王山大人?”孙廷被李衍秋的话绕得有点晕,想了想。 李衍秋又说:“太守就是先帝的孩儿,朕的侄儿,当今太子。” 孙廷彻底震惊了,说:“可是……太子不是在……” “这你先不用管。”李衍秋说,“居然有邺城军想杀朕,太守身边是不是有奸细?” 孙廷一时未曾想清这其中关窍,被李衍秋这么一说,不由得出了满背冷汗,说:“不至于吧,会是谁?谁会这么做?” “我派给你一件事。”李衍秋说,“你且不用管我安危,马上出发回邺城去,告诉太子,让他提防身边人,以免遭了暗算。” 孙廷如遭五雷轰顶,愣了愣道:“那陛下您……” 李衍秋说:“不必管我,现在就去。” 孙廷回过神,“扑通”一声跪下。李衍秋皱眉,问:“怎么?” 孙廷抱拳道:“太守与校尉大人吩咐,无论如何,不可离开您的身边,这事,末将不能应承!” 李衍秋打量孙廷片刻,而后道:“罢了,起来吧。” 孙廷忐忑良久,李衍秋却转身进了树林深处。 “你们休息一个时辰,就听我号令,尽快动身。”李衍秋侧头,扔下一句话,说,“不会有人来救我们,此时须得尽快突围。” 邺城军分成五队人,分别前往各个峡谷内搜索李衍秋等人的下落。段岭与武独策马沿着崎岖山路前行,大雪遮蔽视野,远方一片白茫茫的,能见度极低。 段岭心急如焚,却知道希望就在咫尺,他不由得祈求在天上的父亲,保佑他千万不要再失去叔父了。 “看这儿。”武独说。 松树下有一摊黑色的血渍,这棵树很大,几乎被大雪所压弯,若不认真看,根本发现不了。武独快步上前,对着那一小摊黑血嗅了嗅。 “有人中毒了。”武独说,“中了毒还活着的,不可能是寻常士兵,一定是郑彦。” “往树林里去。”段岭下马,摘下背后长弓,与武独进了树林内。不多时又发现了一块血渍,通往山石高处。 脚步声响,武独手里扣着毒蒺藜,躬身进了一个山洞,见郑彦靠在洞壁上,生死不明,肩膀中了剧毒,现出黑色。武独快步上前,检查郑彦的伤势。 “找到陛下了吗?”郎俊侠的声音响起,并从洞外进来。 段岭马上用箭指着他,待反应过来后,方慢慢放下弓箭。 “怎么回事?”段岭道,“郑彦怎么成这样了?你……你在做什么?” “巡逻。”郎俊侠耍了两下剑花,脚步虚浮,手腕无力,把紫电金芒递给段岭,说,“交给你们了。怎么想到过来的?” “你明知道牧旷达会派人来刺杀。”段岭勃然大怒,上前揪着郎俊侠的衣领,怒吼道,“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郎俊侠答道,“我怎么会想到武独把陛下带出来了?我只是在猜,恐怕牧旷达会突然出手。” “长聘是你杀的,是不是?”段岭双目发红,如同发怒的狮子,压抑着咆哮,低声威胁道,“我四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把你凌迟!” 武独从山洞里走出来,注视郎俊侠,段岭才把郎俊侠狠狠推在山石上。 “你认得那毒。”武独沉声道。 “一样的毒。”郎俊侠答道,“恰好你来了,他命不该绝。” 段岭进去检查郑彦,郑彦被武独点了心脉穴道,放出毒血,再上了驱毒的药粉,脸色已稍好转。 “你们在说什么?”段岭道,“什么毒?” “你看到刺客了吗?”武独没有回答段岭,反而问郎俊侠。 “没看见。”郎俊侠答道,“待郑彦醒了,你可问他,陛下人呢?” 段岭问明经过,得知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李衍秋至少在进山时还活着,郑彦留下断后,郎俊侠在撤退的去路上等着,然而郑彦不知何时中了毒,拖延追兵后,在撤离时毒发。 郎俊侠只得把他带到山洞中来,暂时隐蔽,若救不了他,也只能让他死了。但郑彦还有气息,郎俊侠便不能走开,只得在洞外守着。 只是不知李衍秋去了何处,段岭当即把郑彦交给了述律端,让他派人带出山去,自己与武独继续搜索。 “给我解毒。”郎俊侠说,“我要是存心杀他们,就没必要救郑彦。” “长聘是不是你杀的?”段岭回身道,“你先告诉我,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是。”郎俊侠说,“是我杀了他。” 段岭终于问出来了,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与武独走到一边,颇有点忐忑。 “给他解毒?”段岭问,“我们欠他一条性命,若不是他救了郑彦,郑彦就死了。” 武独答道:“他没安好心,要是咱们不来,郑彦就死了,他守着洞口,又有什么用?” 说是这么说,但这确实像郎俊侠做出来的事,段岭有时候根本猜不透这家伙在想什么。 “你决定吧。”武独想了想,也不坚持,把一丸解药放在段岭手中。段岭看看不远处的郎俊侠,郎俊侠只是站着,看述律端把郑彦扶上马去。 “走。”段岭说,“继续搜索。” 段岭还是没有给郎俊侠解毒,只是吩咐把他带着。 “孙将军!”前去探查的士兵回来了,说,“有人来了!穿着河北军的盔甲。” “多少人?”孙廷问。 士兵答道:“八百多人。” 李衍秋听见了,云淡风轻地说:“也该动身了,朝北面撤吧。” 孙廷当即吩咐属下全部上马,以布包裹了马蹄,撤出树林,静悄悄地朝北边走。时近黄昏,天色暗了下来,风停了。 这不是好兆头,孙廷面临最后一道峡谷,穿过这条峡谷,北面就是平原,夤夜沿着平原离开,只要下起大雪,敌军就追不上他们。但他仍怀疑峡谷两侧有埋伏。 “陛下。”孙廷低声说,“不如换个地方。” “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李衍秋答道,“誓要把我们留在这里,若我是敌军,便会在南边通往苍河的道路上布下重防,北边峡谷内易守难过,反而不会有太多兵力。” 说话间,他翻身下马,牵着马,独自走进了铺满白雪的峡谷内。 “如果我走不掉。”李衍秋侧头吩咐道,“你看清楚,今天来的人是谁,别的人可以死,你不能死,孙廷,你必须冲出峡谷去,通知若儿,给朕报仇。” 孙廷涌起不祥的预感,颤声道:“陛下。” “玩了这么久。”李衍秋朗声道,“也该现身了吧,你们不烦,朕也烦了。” 李衍秋的声音在峡谷内回荡,不闻应答,孙廷正以为不会有埋伏,要通知大家赶路时,突然间峡谷高处响起一声口哨。 哨音一落,各处的埋伏纷纷现身,山崖上、高石上、树后,全部是手持弓箭的士兵。 “朕?”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 李衍秋放开奔霄,从容地走到雪地中,注视高处,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有河北兵权?” “秦泷?!”孙廷颤声道,“秦泷!你这是犯上!这位是当今陛下!” 那武将正是秦泷,被孙廷这么一说,登时就愣住了。众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颇有点不知所措。 “谁让你来杀朕的?”李衍秋的声音冷静,却带着威严,“放下弓箭,朕赦你无罪。” 秦泷一时举棋不定,颤声道:“你是皇帝?怎么可能?这……” “大哥。”手下问道,“杀吗?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山崖上静默片刻,秦泷感觉到有一把利刃抵住了自己的后颈。 “拿起弓箭!”秦泷喝道,“河北太守王山谋反!这人自称皇帝,其实是假的!下面的邺城军,邺城已经完了!若不想被治罪,马上放下你们的武器!” 邺城军也蒙了,一时看看孙廷,一时看看高处的秦泷。 孙廷悲愤无比,喝道:“这就是当今陛下!跟了先帝这么久!你们认不出来吗?!” 邺城军纷纷冲上前,手持圆盾,挡在李衍秋身前。高处弓箭手则各自弯弓搭箭。 “下令。”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秦泷背后说,“杀了他,你还有命,不下令,你马上就死。” 秦泷深吸一口气,颤声道: “放箭。” 第185章 绝地 突然间一箭射来,正中山崖上的弓箭手,那人发出惨叫,摔下崖去! 紧接着连珠箭发,段岭的声音喝道:“秦泷!你好大的胆子!” 高处四名刺客一躬身,滚了下来,孙廷立即冲上前,撞向刺客! “若儿!”李衍秋吼道,“不要过来!” 那一刻段岭将平生箭技发挥到了极致,顾不得自己安危,连着数箭,射向峡谷上的埋伏! 两侧峡谷上数十名刺客滑下,带起雪粉,不顾一切地冲向李衍秋,要先取他性命。李衍秋将斗篷一解,现出内里皮甲,抽剑,双手握剑,身先士卒,冲向刺客群! 李衍秋手中握的是天子剑,虽不及青锋、紫电金芒锋利,却也是一把利剑。段岭万万未想到,看上去疾病缠身的叔父动起手来居然比自己更狠!而且用的还是山河剑法! 一声怒吼,武独策马冲来,撞进了刺客群,飞身下马时两手抖开暗器,中者瞬间尸横就地。 “陛下!剑法不错!”武独喝道。 “你们怎么来了!”李衍秋抬剑格挡,斩断一名刺客手腕。武独弹出毒粉,当场结果了他。 “回去保护若儿!”李衍秋喝道。 段岭下了山崖,落在述律端马上,冲到近前,吼道:“秦泷!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高处的秦泷却喝道:“别让他们跑了!杀!” 峡谷北面尽头居然还有伏兵,秦泷一声令下,数百人冲杀出来。段岭喝道:“冲锋!” 峡谷南面,则是邺城的正式军冲了出来,一时间喊声震天动地,双方直接撞在一处。李衍秋顾不得再战,一声唿哨,招来奔霄,翻身上马。 “四叔——!”段岭喝道。 李衍秋双腿一夹马腹,两手持剑,借冲力撞向迎面冲来的刺客,把对方一剑斩下马去,冲向段岭,剑交左手,右手抓住段岭朝自己一拖,段岭换到奔霄上。二人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只听武独一声口哨,喝道:“东北面!冲锋!” 峡谷中的骑兵越来越多,武独一声令下,全军集合。段岭见武独飞身上了山崖,扑向高处的秦泷,马上弯弓搭箭,手臂架在李衍秋肩上。 武独先是一跃,上了最高处的石头,再转身一扑。秦泷抽剑,侧身。 武独一剑刺向秦泷,却不取其咽喉要害,而是刺向秦泷背后的那个黑影,对方来不及将秦泷杀掉灭口,马上抽剑格挡。 武独剑如鸣雷,煌煌烈光四射!敌人一剑如白虹贯日,彼此俱使出了十成的功力,两剑相交,一声金铁震鸣响彻山谷。那蒙面人猛然退后,紧接着段岭的三箭如流星般追去,已到了面前,封住他的退路。 一箭正中那人肩头,蒙面人闷哼一声,朝后摔下去。 “你忘了摘面巾。”武独沉声道,旋即在空中一旋身,抬腿横扫,秦泷惨叫,被踹下了山崖,摔在战阵中。 “走!”武独喝道,从高处下来,扯过奔马,士兵们抓住秦泷,把他带走。 “老大被抓了!”有人吼道。 刺客与敌军混在一处,沿着峡谷追来,段岭在奔霄上喊道:“往南边撤!” “南边不能走!”李衍秋喝道,“一定有埋伏!” “你听我的!”段岭喊道。 李衍秋不再说话,策马朝定军山南山脉冲去。武独带领大部队断后,先前已议定,只要救到人便开始分兵,混淆敌人视线。 一路直冲后,面前是屹立的山崖,山崖下又有两条路。段岭又喊道:“快拐弯!” 李衍秋:“我以为你让我撞上去。” 段岭:“……” “四叔你冲得太快了……”段岭哭笑不得道。 于是奔霄在山崖下来了个急转,带着数百人朝西边冲去。 当朝天子,居然带着储君,一马当先,奔霄速度又快,后头的人追都追不上。段岭大声道:“四叔!你跑慢点!当心前面还有埋伏!” “有埋伏也反应不过来。”李衍秋答道,“都冲过去了。” 邺城军在山崖下急转,后头的追兵也冲到狭道上,断后的武独突然打了声唿哨,述律端带着另一队人再次分兵。 山崖上轰然巨响,埋伏的士兵发动机关。连着数日的积雪登时全部轰然砸了下来,上万斤的雪越滚越多,填没了狭隘的峡谷。 “怎么走?”李衍秋终于在开阔地停了下来。 “下马整队。”段岭命都快被李衍秋给吓没了,方才跑路的时候,他真是怕死了突然迎面来几下暗箭。 “陛下!”武独也怒了,说,“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身先士卒?” 李衍秋笑了起来,仿佛十分开心,看看段岭,又看武独。段岭瞪着李衍秋,当真是没脾气了。 “当真痛快。”李衍秋说,“郑彦呢?” “救到人了。”段岭说,“还活着,在另一队找你的人那里。” 李衍秋也自知理亏,奔霄背上叔侄二人,一味狂奔,要是中了埋伏,李家的基业就要彻底完蛋了。 “好了好了。”李衍秋说,“接下来怎么走?” “从南边渡河去淮阴。”段岭说,“先看看伤亡。” 武独去检查人员伤亡,段岭听孙廷汇报完情况,又去看秦泷。 “现在不是拷问他的时候。”李衍秋说,“山中定还有刺客,须得尽快渡河离开。” “走吧。”武独说,“陛下不可再骑奔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衍秋只得服软,换了匹马。武独派人去前方侦查,众人再次动身,沿南面山谷出定军山。 面前是已完全封冻的苍河,段岭骑着奔霄,奔霄抬起蹄子试了试冰面,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已经封冻了。 武独便让所有人下马,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百余人,踏上冰面,开始渡河。侦察兵四处分散,试探冰面各处。 轮到段岭时,段岭说:“郎俊侠,你先走吧,在看什么?” 郎俊侠牵着马,朝高处看,说:“还有刺客,给我解毒,快。” 段岭犹豫片刻,看着郎俊侠的双眼。武独已在前面,又快步回来,说:“快点。” 段岭沉吟半晌,拿出解药,郎俊侠摊开手,段岭把药放在郎俊侠掌心。 武独皱眉,与段岭小声交谈后,望向北岸高处,四处无人。 “走吧。”段岭说。 郎俊侠服下解药后,在北岸站着,说:“把青锋剑给我,我来断后,你们先走。” “我断后吧。”武独说,“你跟着他们走。” 士兵们脚下包了布以防打滑,缓慢地在冰面上走过去,为免冰面破开,大家稍稍分散了些。段岭则弯弓搭箭,始终守在李衍秋身边。李衍秋却好整以暇,提着天子剑,边走边看风景。 “若儿。” “嗯。”段岭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时刻注意着附近,恐怕哪儿又突然冒出个人。 “怎么过来了?”李衍秋问。 “放心不下。”段岭说,“想来想去,还是太危险了。” 李衍秋把手放在段岭肩上,示意他放松点。段岭突然想起,说:“四叔,你的山河剑法跟谁学的?” “你爹。”李衍秋答道。 方才李衍秋身着皮甲,率军冲杀的一幕实在是给了段岭太大的震撼,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斯斯文文的叔父,居然也有提着剑上战场的时候。果真李家人都有种悍不畏死的气场。 全军撤上冰河,暮色照耀得冰河上一片紫色,晶莹剔透,如在梦中一般。 “我们的队伍中会不会有奸细?”段岭低声问。 “没有。”李衍秋答道,“四叔试探过了,孙廷忠心耿耿,我让他离队也不愿离去,此人可信,他麾下将士,据我观察,也未有异心。问题应当就是出在那名唤秦泷的副将身上。” “我没想到居然会是他。”段岭现在想起来,还不由得一阵胆寒,若这次不是一念之差,只怕所有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自己再无法承受亲人离世的打击了。 武独率领余下的队伍,呈扇形慢慢地撤到河中央,已距离北岸甚远,应当不会有危险了。 段岭刚要放下弓箭,突然间听见一声冰裂。 “大家当心——!”段岭喝道。 顷刻间冰面喷出水来,四分五裂,李衍秋当机立断,揽住段岭的腰,与他朝左一避。河面破开,士兵四散,段岭刚拉开弦,一把长刀就已到了面前! 紧接着郎俊侠悄无声息地从旁现身,脚踏浮冰一转身,架开那人长刀,顺势削去,刺客登时身首异处! “保护陛下!”武独喝道。 “走!”段岭说。 “不要登岸!”李衍秋说,“恐怕还有埋伏!” 段岭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要置人于死地,这一路上无数次突袭,俱展现了对方高超至极的刺杀手段,每一次都令人几乎无法逃脱,而冰河上的刺杀,更是逼得他们退无可退! 河面碎开,冰下冲出等候已久的刺客,这种潜伏完全不是常人的毅力能忍受的,刺客一冲上河面便开始斩杀。 第186章 殊死 李衍秋把段岭推到身后,自己手持天子剑,挡在他的身前,两人沿着碎裂的冰面不断后退,却不上岸。段岭在李衍秋身后四处射箭,将跃上冰层的刺客射回河中。 冰面发生连锁碎裂,越碎越多。武独踏着浮冰追上来,说时迟那时快,水流中蹿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浑身*的,扑向李衍秋! 刺客扑向李衍秋,武独则在后面冲向刺客,郎俊侠从侧旁冲来,挡在李衍秋身前,反手一剑,刺向刺客胸腹,竟是同归于尽的剑法。刺客在空中舒展身体,旋转,避开郎俊侠那一剑。 武独追上,一剑封住那刺客去路。段岭与李衍秋再次后退,郎俊侠一声怒喝,持剑斩向脚下冰面,“哗啦”一声,最近的冰面爆开,化作数个浮冰岛屿,在水流冲击下不断碰撞。 武独、刺客、郎俊侠各站在一块浮冰上,各自手持长剑,三块浮冰彼此碰撞,被河水冲往下游。 黑夜中段岭甚至看不清三人的影子,浮冰交错,三个身影彼此出剑拼斗。李衍秋带着段岭跃上又一块浮冰,只不上岸。堪堪站定后,李衍秋说:“认出那刺客是谁了?” “昌流君!”段岭怒喝道,“把剑放下!” 那高大身影稍一停滞,背后倏然有箭矢飞来,唰地带起他的蒙面巾,现出了昌流君的脸庞。 昌流君一时颇有点举棋不定,牧旷达大势已去,只要杀不了李衍秋,待他回朝后,牧家必定会遭到血洗。 然而就在他那么一犹豫之间,郎俊侠与武独已合身冲上,撞上了昌流君,两人同时出剑。 “还你当年一剑。”郎俊侠的声音响起。 昌流君冷笑一声,抖开长剑,躬身,弹跳,武独却从旁撞了上来。 “要死一起死!”昌流君拼着中郎俊侠一剑,转身扑向李衍秋与段岭。 这次他却不杀李衍秋,只冲向段岭。武独早有准备,挨上前去,一掌格开昌流君手臂,另一掌按在他的胸前。然而浮冰下却仍有刺客,三名刺客同时暴起,袭击武独,登时将他拖下了水。 “武独——!”段岭大喊道。 段岭冲向破冰之处,却被李衍秋拖了回来。 郎俊侠借力后跃,离开浮冰,长剑圈转,杀了一名刺客。武独与昌流君同时坠入冰水之中。 段岭沿着河岸疾奔,李衍秋却喝道:“别跑!” 一片黑暗中,昌流君划水逃离,武独却屏息在刺骨的水中追了上去。侧旁追来刺客,动作极其敏捷,拖住武独一脚。 武独登时转身,与刺客们在水里换掌,拳掌受水流阻碍,难以着力。彼此手臂相格,互绞,再蹬开。 昌流君游了回来,突然以手臂箍住武独的脖颈,将他拖往河底最深处。 两名刺客靠近武独,武独刚要抽出腰间匕首,一名刺客突然抽出绳索,把武独脖颈死死勒住。两人训练有素,水下作战配合极有默契,一勒住他的脖颈便开始旋转,将绳索绞紧。 武独口鼻中迸出气泡,两脚猛力蹬水,跟随绞绳的方向旋转,让绳索松开,双手同时从腰间抽出匕首,斩向绳索,匕首却被靠近的昌流君以手强行握住。 肺中空气已呼尽,武独竭力一挣,脖颈上的绳索却越收越紧。 然则下一刻,头顶冰面碎裂,一个身影潜入水中。 段岭手上握着箭矢,往一名刺客肩上一扎。那刺客一中箭,登时全身抽搐,毒箭见血封喉,当即让他死在了水中。 武独马上挣开另一名刺客,一匕划开他的喉管。 昌流君从冰底顺流而下,游向黑暗之中,武独转身抓住了段岭,紧紧抱着他。在这刺骨的冰水之中,段岭睁开双眼,看着武独,彼此沉默注视。武独抱着他,亲吻上他的唇,猛力蹬水,冲上了冰面。 河面到处都是碎冰,李衍秋沿着河岸快步冲来。“哗啦”一声,武独抱着段岭出水,两人身上挂满了碎冰,段岭冻得脸色发青,不住哆嗦。 半个时辰后,段岭与武独裹着行军毯子,在郊野外的火堆旁发抖。武独身上很快就热起来了,他的肌肤与段岭紧紧相贴,以体温温暖了他。 雪停了,天边出现了启明星。 “活过来了吗?”武独说。 他们裹着一条毯子,依偎在树下,段岭靠在他的肩上,武独以手指梳理着段岭湿漉漉的头发。 “活过来了。”段岭侧头贴着武独的肌肤,感觉到他强壮胸膛下有力的心跳,稍抬起头,心痛地摸了摸他脖子上被绳索勒出的红印。 冬夜星空闪耀,照耀大地,白雪茫茫,浩瀚旷野之上,只有这么一棵树。树下则依偎着他俩,仿佛世间只有这么两个人。 “你在想什么?”段岭问。 “想上你。”武独低声说,“冬天游个冰水起来,抱着媳妇来一发,当真是人间乐事。” 段岭:“……” 远方有马蹄声阵阵,段岭心头一凛,武独马上抬头。 李衍秋从不远处的营火旁起身,在旷野中长身而立。 “来者何人?”李衍秋朗声道。 “淮阴侯姚复前来接驾!”为首武将下马,忙道,“是陛下吗?” 紧接着,两千余人齐齐下马,山呼万岁。段岭闭上眼,长吁了一口气,总算安全了。 当天段岭疲惫得几乎无力说话,被扶上了马车,李衍秋骑马,将车让给了段岭。沿途找到村庄停下时,又让武独去抓药,给段岭熬了两大碗驱寒的药汤,以免肺部受寒落下病根。 路上一连两天时间,段岭才慢慢地缓了过来,及至第三天抵达淮阴郡寿城,被安置在侯府中,方算恢复如初。抵达寿城后,李衍秋便与姚复前去说话,只吩咐武独陪着段岭,让他好好休息,一应琐事,什么都不必管。 其间李衍秋还来过两次,一次武独正在衣冠不整地与段岭行事;另一次段岭则睡着了,李衍秋把武独给训了一顿,便让段岭休息好后,再去见姚侯。 抵达寿城的第二天,段岭早上醒得早,武独便吩咐府中人去烧水。 “我得去见我姑和姑丈了。”段岭说。 毕竟是长辈,不主动去见实在太没礼貌,只是不知道李衍秋告诉他们了没有。 武独说:“先洗澡吧,府上送了衣服来,可勉强先穿着。” 府内下人抬来热水,寿城侯府中实在气派,比起丞相府来,吃穿用度都要豪华不少,洗个澡还有各色香料,洗头的、洗脸的、洗身体的一应俱全。 武独吩咐不必留人伺候了,便与段岭在桶里泡着,段岭骑在武独腰间,给他整理头发,两人小声说话。段岭心里还有点忐忑,低声问:“待会儿见了姚侯说什么?” “你救了他儿子。”武独说,“又是他侄子,你怕什么?” 段岭第一次见非血缘亲戚,实在有点紧张。姚复与牧旷达不一样,乃是当年陪同大陈□□打天下的功臣姚家之后,连祖父在世时,为了拉拢姚家,还要将女儿嫁到淮阴。异性虽不可封王,只封了个侯,但其势力显然还在当年父亲为北良王时之上。 “郑彦提到过他么?”段岭问,“他脾气怎么样?” “五十来岁了。”武独答道,“当年他让郑彦来招揽过我,不过我没去,想来也是那样。” 外头突然响起人声,纷纷道:“主母。” 段岭这一惊不得了,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太子在里头么?” “我在洗澡!”段岭马上道。 武独匆忙从桶里出来,三两下裹上外袍,以同样镇定的声音答道:“太子殿下正在洗澡。稍后见客。” “你洗吧。”那女人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温和,答道,“外头梅花开得正好,想让人送几枝进来。洗澡莫要洗久了,当心着凉。” “好……好的。”段岭答道,实在没想到自己与这个五姑的第一次交谈,居然是在这个情况下,当即满脸通红。 “郑彦,你去折几枝梅花来。”那女人说,“插在这瓶子里头。” 郑彦的声音应了声,显然对端平公主十分尊敬。 段岭哪里还敢多洗,当即匆匆忙忙地起来,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到屏风后去梳头。武独脚上还是湿的,穿上木屐去开门,见端平公主,便稍一躬身。 段岭在屏风后听到对答,端平公主问了几句,无非是太子昨夜吃了没有,吃了多少,睡得如何,显然是把武独当作段岭的贴身侍卫对待。武独一一答了,端平公主便让他先下去吃早饭。 武独应了声,只不走。端平公主便道:“且先借个地,让我与若儿说几句话。” 武独只得行礼,退了出去。段岭心中狂跳,知道李衍秋一定告诉公主了,梳好头后从屏风后出来。 “儿臣拜见五姑。”段岭撩起袍襟,朝端平公主规规矩矩地跪下。 第187章 家宴 端平是李家最小的女儿,名唤李潇,与李渐鸿、李衍秋一般俱从水字。昔年她出嫁前最得李渐鸿宠爱,却也是最不愿兄长与段小婉这门亲事的人。如今也算是命运弄人,没想到段小婉的儿子,居然来了自己面前。 “快起来。”李潇忙亲自扶起段岭。段岭还有点忐忑,李潇便叹了口气,哭也不是,无奈也不是,打量段岭片刻,突然说:“你娘生前一定很美,难怪三哥这么喜欢她。” 段岭笑了起来,那嘴角微微翘着,说:“我长得不像爹,更像我娘。” “看出来了。”李潇也抿着笑,说,“你若像嫂子个十足十,今天我说不得还有点嘀咕在心里过一过,可见你唇、这俩酒窝,倒是什么话也没了。” 说着李潇还伸手指去按段岭的酒窝,戳戳他的嘴角。段岭乐了,知道自己的嘴唇和她像,便有点不好意思。 李潇让段岭依旧坐下,对着镜子,解开他的头发,给他重新梳了下。 “从前谁给你梳的头?”李潇问。 “武独。”段岭答道。 “再从前呢?”李潇又问。 “我爹。” “再从前?” “郎俊侠。” “这什么怪名字。” “就是乌洛侯穆。” 李潇明白了,说:“改天让你姑丈给你派个梳头的来,成天也不知拾掇,武独既要带兵,又要护你周全,自己都收拾不过来,两个人成日里邋邋遢遢的。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随随便便的才是。” 段岭被说得怪不好意思,自己从来就不大注意那些,忙“嗯”了声。 李潇给他梳好头,便让他起来,带着到厅堂里去。要见姚复了,段岭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心里想出了一个威严刻板的中年人,端坐堂上,打量他的场面。 到得厅内,李衍秋正在喝茶。一中年男子则侧对着段岭,摆开了棋盘,与李衍秋下着棋。 “人来了。”李潇淡淡道。 “姑父。”段岭正要行礼,李潇却拉着他,说:“别理他。” “哗哈哈哈哈哈——” 那中年人转过头,却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胖子,看见段岭,说:“这就是若儿!哎哟!姑丈总算见着你了!来来来!” 段岭:“……” 姚复已过知天命之年,比李渐鸿、李衍秋两兄弟都大,居移气,养移体的,不免发福,眼睛居然还是单眼皮,和郑彦丝毫没有相似之处,见段岭一来,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都快找不到了。 姚复“哟呵”一声,赶忙下榻,提了下金腰带,热情得不得了,上前抱段岭。段岭全身僵着,姚复是个高大的胖子,说话间乐不可支,又要用络腮胡朝段岭脸上蹭。 “哎哎哎。”李潇见状忙道,“都十八了,你当是待你小儿子呢。” 段岭哭笑不得,姚复又说很好很好,满意地说:“这个像了,这个像了!” 说毕坐回榻上,又朝李衍秋嘿嘿一笑,说:“这个总算像了。” 众人:“……” 武独与郑彦各站一旁,脸色极其古怪,似在使劲忍着笑。 段岭又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朝他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腿旁,段岭便在他身边,看他与姚复下棋,李潇则吩咐婢女准备开午饭。 姚复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又打量段岭,啧啧赞叹,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段岭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讪笑。 “你五姑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姚复说,“说了什么,你听着也就是了。” 段岭忙道五姑说得都是,抬眼看李衍秋时,李衍秋往事一概不提,随口说:“昨天见你睡着,便没让人去叫,睡了这么久,想必你也饿了,今天开个家宴就是,也不必拘礼了,都坐一起吃。” “他们呢?”段岭始终心有不安。 “吃过再说。”李衍秋说,“有得你操心的,先让四叔把这盘棋下完。” 姚复问:“若儿,你会下棋不?” “会……一点。”段岭答道。 “很好!很好!”姚复赞许道。 段岭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点下棋就“很好”,姚复又问他喜欢什么,在北方过得如何,段岭便如实作答,发现姚复似乎把自己当成小孩儿了。不片刻后,又有个女孩,带着五六岁的小孩儿过来,段岭心想这应当就是姚筝了。 姚筝叫过父母,带着弟弟,弟弟名唤姚肇,先朝李衍秋嫩嫩地叫了声四舅,又唤姚复爹。姚复便眉开眼笑地逗他,让他上榻来抱着,说:“这是你哥,叫哥。” “这可被比下去啦。”李潇在一旁笑道。 姚肇随父亲长了双小眼睛,段岭只看得乐,与他拉了拉手,见姚复抱着小儿子,又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被爹这么宠着过来的,不禁一阵心酸。 李衍秋似乎感觉到段岭的心情,笑着摸他的头,意思是你也是有人疼的。 “哟。”姚筝打量武独,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三年了,爬得挺快的嘛。” 段岭:“……” 武独与姚筝对视,段岭正要开口,武独却答道:“不敢当,比囚里那位仁兄,说不得还是过得好了些。” 姚筝:“你……” “好了好了。”姚复说,“怎么总是这样?今儿你弟好不容易回家了,做姐姐的,莫要让人看笑话。” 段岭总算知道姚复这么教小孩,惯出个女儿的本事了,李衍秋也不说什么,下完棋后,李潇便吩咐摆桌开饭。菜肴摆了满桌,全是名贵食材,段岭心想这得多少钱,比皇宫里吃得还好了。 李潇多置了两个位置,武独与郑彦赫然也入座,武独陪着段岭,郑彦则伺候姚复的小儿子,吃完了还给他擦嘴。 “我带你去玩吧。”郑彦朝姚肇说,一手牵着他出去了。 “我也带你去玩吧。”武独朝段岭说。 “有什么好玩的。”段岭哭笑不得道,“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邺城都不知道得乱成什么样了。” 兵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有些来了淮阴,有些找不着人的,便在定军山下等着。武独这几日里已发过信,让留个四百人在淮阴,余下的则都回河北去。 但还有太多的事尚未解决,段岭一想起来就头大。幸亏李衍秋还在身边,凡事只要他点头就成,否则也当真麻烦。 饭后李衍秋移步边厅,淮阴也开始下小雪了,边厅里生起火炉。段岭过来,朝李衍秋说:“四叔,我得回去了。” “回哪里去?”李衍秋说,“你哪里都不许去,既然回来了,便跟着我回京城。” “不成。”段岭说,“邺城的兵几乎都出来了,秦泷……反正我须得马上回去整顿。” 姚复在旁听着,点点头,说:“早知道你在河北,姑丈的兵早就派过去了,先前郑彦那小子送了封信来,火急火燎的,害我还被你五姑骂了顿。” 李衍秋说:“秦泷我已审过他了。” 段岭心中一凛,秦泷谋反,居然敢刺杀帝君,朝廷若追责,他的直属上级就是掉脑袋的罪名,河间城兵力调动,武独居然也没有丝毫察觉,罪名垒在一起,绝对够喝一壶的了。 “嗯。”段岭心中不安。 “武独。”李衍秋说。 武独进来,知道追责免不了,撩起袍襟,端正跪下。 “你身为河间校尉,统管河北军事,手下秦泷谋反,居然毫无察觉。”李衍秋说,“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武独答道。 段岭正要为武独求情,李潇却在桌下朝段岭轻轻摆手,段岭只得不再说话。 “但秦泷调动的,毕竟不是正规军。”李衍秋说,“经朕审问,乃是与河北一地的山贼勾结,穿着正规军的盔甲,前来刺杀朕。所以不治你擅离职守、手下调动军队一无所知之罪。” 这话终于解开了段岭的疑惑,就说为什么秦泷手头会有这么一批从未露过面的“河北军”,看来家底实在藏得太好。 “是。”武独跪在地上,静静听着。 “念你守卫太子多年,河北治军,北据元人,立下汗马功劳。”李衍秋说,“本该官封太子太师,如今降你品级为太子少师,罚一年俸禄,可心服?” “臣知错。”武独拜伏在地。 段岭松了口气,忐忑不安。李潇这才说道:“当真嚣张。” 段岭心里又是一凛,以为李潇说武独的态度。姚复却叹了口气,说:“牧家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李衍秋便朝武独说:“起来吧。” 武独便起身,李衍秋又说:“这几日,你就带太子四处走走,没你的事了。” 段岭还想问关于郎俊侠的事,李衍秋却似乎不愿让段岭卷进来,吩咐人关上了门,要与姚复议事。 武独与段岭出来,段岭心事重重,武独却看着他笑。 “乐什么?”段岭问。 武独答道:“封了个文官儿。” 段岭说:“这有什么好乐的。”但转念一想,想起陈国武将大多是被文官欺负的,这下换武独当文官了,自然可捋起袖子教训人,当即啼笑皆非。 第188章 游湖 “什么时候回去?”段岭问。 他一边担心李衍秋,一边又放不下邺城,不知道邺城如何了。 “你吭声就走。”武独自然知道他成日里操心河北郡,段岭虽不想又与李衍秋分开,但现在李衍秋安全无事,自然该照着原来的计划走,不能再出错了。 “郎俊侠呢?”段岭又问。 “也在姚府里。”武独说,“你要去看看他?” 段岭想了想,点了点头,先前救驾有功,不知道能不能抵掉郎俊侠的死罪。每当想起他,段岭的心情总是很复杂,挂念他,却又不想去见他。 郎俊侠并未入囚收押,而是在一个院里晾衣服。段岭走到院外,远远地朝里头看了眼,见郎俊侠似乎到了哪里,都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样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晒被子的时候晒被子,该烧水的时候烧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止步院前,郎俊侠背对着他,段岭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郎俊侠察觉到段岭在他身后,侧过头看了眼,似乎也想说点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点了?”段岭问。 “我没受伤。”郎俊侠答道。 “我说你中的毒。”段岭说。 郎俊侠想了想,点了点头,“嗯”了声。 “你还是规规矩矩,跟着我四叔吧。”段岭想了会儿,最后只能这么说,“别再折腾了。” 郎俊侠注视着他,许久后开口答道:“好的。” 武独始终站在郎俊侠身后。不片刻,段岭又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郎俊侠一怔,眉眼中带着茫然。段岭本想着郎俊侠会提出什么交换条件,若是朝李衍秋提条件,李衍秋应当手起剑落,直接给他一剑。但若朝自己提条件,他还是会考虑的。 郎俊侠经过了短暂的思考,说道:“什么要求?不,没有。” 段岭又说:“我会替你向四叔求情的,尽量还是……” 段岭颇有为难,毕竟这事不是他自己原谅了就算了的。还得考虑到大臣们的意见,要保住他的性命,就只得先让他立功。 “你不想杀我吗?”郎俊侠问。 段岭眉头微蹙,隔着院门,却不过去,站在门外说:“这和我想不想,没有多少关系,你尽力戴罪立功吧,来日也好给你洗脱罪名。” “你不想杀我?”郎俊侠又问。 段岭注视着郎俊侠,忽然觉得他还是那样,不知为何,他和自己记忆里的郎俊侠没有任何变化,往昔的郎俊侠眉眼间有种温润与锋芒。而如今的他,依旧有这种意气。 这是段岭一直不能理解的,他怔怔看着郎俊侠,稍稍歪着头看他,努力地把他与记忆之中的那个郎俊侠做比较。按道理说,一个人,在经过了这么多的挫败,多少会有点颓意。 那是种不得志的感觉,是四处碰壁的无奈与烦躁,就像初初他与武独相见之时,武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 但郎俊侠没有,他总是这样,话很少,总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感觉。 “以后你就知道了。”段岭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答道。 郎俊侠有点出乎意料,笑了起来。段岭正要转身,与武独一同离去,郎俊侠却突然说:“我有要求,我想去万光湖一趟。” “万光湖是哪儿?”段岭朝武独问。 “淮阴的一个地方。”武独答道,“就在城里。” 段岭本想说你要去就去呗,但想到郎俊侠应该是被禁足的,便道:“我找四叔说下,放你出去吧。” 郎俊侠还没回答,武独便搭着段岭的肩膀,转身离开。 “现在想起,我还犯了个错。”路过长廊时,武独忍不住开口说,“那天我顾着断后,不知你给了他解药,竟让他与你、陛下一同行动,若出了什么事,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没有关系。”段岭答道,“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想杀我了,至少最近不会想动手。” 事实上除了那一次在他身上用寂灭散之外,每次郎俊侠再见到他时,都没有下手。但回到西川的那一天,他的记忆非常深刻,乃至于每次见到郎俊侠时,都不由自主地生出紧张感。 段岭到偏厅外去,门仍然关着——他们应该正在讨论如何对付牧旷达。姚筝正站在门外偷听,一见两人,马上站直了,蹑手蹑脚地要离开。 武独却道:“见过郡主。” 这话一出,厅内三人马上被惊动,李潇严厉的声音在里头说:“筝儿?” 段岭不禁好笑,心想武独也太贼了。姚筝只得站着不动,李潇推门出来看姚筝一眼,一脸怒意,斥责姚筝几句,而后转向段岭,脸色缓和了些,问:“怎么了?” “乌洛侯穆想出府,去万光湖。”段岭说,“我来找四叔求个情。” “你求的情。”李衍秋在里头答道,“便着落在你身上,让他入夜前回来,也就是了。” 段岭便应了声,与姚筝、武独一同过了长廊,姚筝恨恨地看了武独一眼。段岭笑道:“表姐,你帮武独看着乌洛侯穆?” 姚筝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前去僻院内找郎俊侠。 段岭伸了个懒腰,无奈地看着武独,武独却笑了起来。 “我们也去走走吧。”武独说。 “晚上吃饭时,一定得说清楚。”段岭答道,“不能再耽搁了,明天一早就回邺城。” 武独点了点头,与段岭携手出府去。这几日淮阴全城入冬,空中飘着细雪,湖水却没有结冰,也不似北方一到冬天,屋檐下挂满冰棱。武独骑马带着段岭过长街去,到得市集上时,便牵着马,并肩而行。 南方的冬天虽一样地下雪,却有种奇特的暖意,路边炭火的气息,道上湿漉漉的水汽,雪一落到地面,便悄无声息地化了。武独沿街买了些小食,炸鱼炸虾,以竹签穿起来的卤鹌鹑蛋,拿在手中边走边吃。 “喜欢这儿吗?”武独问。 “真美。”段岭站在万光湖畔,面对湖中纷纷扬扬的细雪,点起湖水片片涟漪,湖面封不了冻,水却已有些稠了,雪花便粘在湖面上,许久才化进湖里。 “若能在这儿住三年。”段岭说,“人生就美满了,可我还是惦记着邺城。” “老爷答应过,要带你去天涯海角,每个地方都去的。”武独说,“让你来玩,你又挂念家里。” 段岭这才想起,那天于白虎堂所在的山里,两人定情时武独便是这么说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武独居然还一直记得。 “我从岷山下来的那年,一路进江州,郑彦还邀我来淮阴做客。但也是那年,北方战报频传,顾不得欣赏景色,便忙着往中原去,驰援师父与师娘。”武独说,“十年前孤身一人,在湖边兜兜转转,没什么意思,几年里一直想带你过来。” 湖面上传来歌声,有画舫穿梭来去,段岭答道:“咱们还有许多地方没去呢。” “嗯。”武独出神地说,“只怕进了宫去,就没这么容易偷溜出来了,走,找个画舫,上去坐坐。” 画舫原本是在码头停靠上客,武独却在桥中间,直接瞅准一艘,抱着段岭呼啦啦飞身上去。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两人一跃下画舫,上头便有人惊慌大喊,以为来了刺客,武独却扔出一锭银子,“当”地打在柜台上。 “请你们喝酒。”武独说,“还有雅座么?” “当真是乱来。”段岭忙给客人们道歉。武独却把他拖着去雅座,说:“都是你家的,船也是你的,跟他们客气什么?” 段岭:“……” 不片刻,画舫上便又安静下来,一片祥和气氛,画舫一楼琴声叮咚作响,小二上了温过的酒与菜。武独便一手搂着段岭,倚在屏风后的榻上喝酒,彼此依偎在一处,盖了毯子,观赏湖景,当真赏心悦目。 “要给老爷唱曲儿么?”段岭笑道。 武独喝得有点醉意,手指勾了勾段岭的下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一般。 “山儿,你长大了。”武独说。 那句话令段岭心里最柔软之处为之一动,想起三年前被武独带回家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儿。”段岭靠在武独身前,面朝漫天飞雪的万光湖。 武独从背后环抱着段岭,带着酒气的唇在他耳朵上蹭来蹭去,低声道:“不想你长大,我也一般的不会就这么老了。” 段岭抓着武独的手腕,转身趴在他怀中,侧头亲吻他的唇。武独喝了口酒,渡了点酒过来,二人唇舌正缠绵旖旎时,画舫渐渐靠岸,有客人纷纷下船去,码头上亦有人登上船来。 姚筝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说:“这一到冬天,游湖的画舫上都没人了。” “两位里边请。”小二的声音说道。 段岭正要与武独分开,武独却不放手,搂着他仍意犹未尽地亲嘴。 “不管他们。”武独嘴唇动了动,低声道。 郎俊侠收了伞,与姚筝一同上画舫来。姚筝随处看了看,说:“就这儿吧。” 姚筝与郎俊侠选了临湖的一楼雅间,恰好就在武独与段岭所在之处的下面。郎俊侠抬起一脚,侧倚在栏前朝外打量,漫不经心地说:“兴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万光湖了。” 段岭与武独亦靠在栏前,听着下面的对答。 “说什么话呢。”姚筝说,“四舅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第189章 抽丝 郎俊侠没说话,末了,姚筝又说:“你就留在淮阴,我去求爹爹,帮你说情,在这儿没人能动你。” “一番好意,只能心领。”郎俊侠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说,“江州还有事未了,是我命中注定,要去面对的。” 姚筝的声音又说:“事情完了,你不能来么?” 郎俊侠答道:“一步错,步步错,我已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有什么错的。”姚筝说,“我看表弟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当初要不是你……” “算了。”郎俊侠说。 姚筝便不再提起,又说:“四年前,你来淮阴那天,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陛下让我回西川去。”郎俊侠答道,“调查赵奎与牧旷达的动向,必要之时,可暂时打入对方麾下,蛰伏待命。一眨眼,也已四年了。” “我还记得那年你来淮阴的时候。”姚筝说,“人也是好的,手指头也没断,再在西川见到你时,可是不一样了。” “还是一样的。”郎俊侠淡淡地说,“这些年里,心里想的事,还是一样。” “对不起。”姚筝忽然说道。 二楼里,武独登时一脸诧异,像是不相信姚筝会主动给人道歉。段岭眼里带着询问之色,武独便摇摇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都过去了。”郎俊侠微笑道,“不提也罢。” “要不是和你置气。”姚筝说,“那天我也不会……” “命中注定的。”郎俊侠答道,“你还不嫁人?” “嫁人嫁人,都在催我嫁人。”姚筝脸色一变,赌气道,“关你什么事?” 郎俊侠没再多问,姚筝却兴趣寥寥,坐了不到一会儿,起身走了。郎俊侠便起身,跟了出去。 段岭朝外张望,没想到郎俊侠与姚筝来得快,走得也快。只见岸边姚筝上了马,不理会郎俊侠,径自走了。郎俊侠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却不上马,牵着马,慢慢地离开码头。 一人一马,段岭倚在栏前望出去,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武独?” “没什么。”武独摇摇头,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姚筝和郎俊侠认识吗?”段岭颇有点诧异。武独也不知道,但听他们的对话,两人似乎曾经见过面。应该就是在那年,父亲派郎俊侠下南方调查消息的时候。 “天色晚了,回去吧。”武独说。 两人离开画舫回姚府去,路上段岭又想起那个与郎俊侠分开的春天,父亲来了,郎俊侠走了,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没想到那一分别,竟已如同陌路。 入夜时,出乎段岭意料的却是晚饭时来的只有李衍秋一人。 在他的眼里姚家人既已见过,似乎就不怎么重要了。晚饭时叔侄二人对坐,武独守在门外,郑彦则不知去了何处。 案上吃食摆开,段岭亲自为李衍秋依次试过菜肴。李衍秋喝了口茶,说:“没有这么多规矩,你吃吧。” 李衍秋在邺城时,便是段岭帮他试的菜,有武独在,哪怕中毒了应该也不会太麻烦。但段岭却仍坚持试过,才坐回位上去,复又说:“四叔,我真的得回去了。做事须得有头有尾,既然去了邺城,便该做好才是。如此才对得起我爹。” “行吧。”李衍秋说,“我也不拦你,但回去后,须得多加小心。” 段岭松了口气,打算明天就出发,毕竟江州还有许多事,李衍秋不可能一直待在淮阴,各自早点回去,也有充裕的时间准备。 “今天单独叫你。”李衍秋想了想,说,“是有些事,须得与你分说。” 段岭“嗯”了声,知道这是正式分别的前夜,李衍秋一定有话要交代。 果然,李衍秋第一句话就是:“当初谋害你爹的,兴许就是我大陈中的某个人。” 段岭为之一震,不住发抖,颤声问:“怎么知道的?” “当年之事,你我俱未能亲见。”李衍秋说,“你在上京,四叔在西川。但根据武独与乌洛侯穆各自所言,其中内情,大致是能对上的。武独告诉过我,你在潼关,亲手杀了一个人,名唤贺兰羯。” “对!”段岭难以遏制地发颤,血液似乎冷了下来。 他已吃不下饭,发着抖,放下筷子。 李衍秋接着说:“贺兰羯乃是西域刺客,曾经是被榆林剑派放逐的弃徒。你记不记得,去年的冬天,有一伙元人使者前来为你贺生辰,其中一人,名唤哈丹巴特|尔。” “记得。”段岭答道。 “他的师父就是那延陀,那延陀生前驱逐了贺兰羯,他无法在漠北立足,辗转辽国,极有可能托庇于辽南院中。那夜你爹兵临上京城,在山谷外先遭到刺客们的袭击。武独说过,根据刺客们的身手,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伙人。” 这是段岭一路上始终想不通的原因,牧旷达派昌流君来刺杀李衍秋,那么他还哪里有手下?手下埋伏在什么地方? 这么一来,就全部都能说通了。 牧旷达勾结辽国南院韩唯庸!刺客始终在辽国境内,当年也是贺兰羯带着这一伙人,害死了他的父亲! “那些刺客……”段岭诧异道。 “就是榆林剑派之人。”李衍秋答道,“哈丹巴特|尔带走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被贺兰羯接手。乌洛侯穆说,他给过你一串佛珠,是不是?” “在邺城。”段岭并没有随身携带。 “那就是那延陀生前的信物,榆林檀香珠。”李衍秋说,“持此珠在手,榆林剑派之人须得奉其号令。贺兰羯害死了你爹,乌洛侯穆为他报仇,将贺兰羯的手斩了下来,并把佛珠夺了过来。” “可是他根本没告诉过我这件事。”段岭说,“如果戴着佛珠,榆林刺客就不会来杀我的话……” “我已责骂过他。”李衍秋说,“幸好你没有戴,真以为是镇山河?佛珠落在汉人手中,他们定会前赴后继地来杀你,把它夺回来。这反而是置你于险境了,乌洛侯穆当真天真得可以。” 是这样吗?段岭心想,也许郎俊侠有另一种执着吧。他希望看到自己戴着他给的信物? “罢了,不提此事。”李衍秋又说,“那夜在山谷中、上京城里,袭击三哥的,就是榆林剑派之人。牧旷达既然能使唤得动这些人,想必一直与这一分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是的。”段岭不由得生出怒火。 李衍秋说:“但也不排除,他们是最近才搭上线的,其中内情,我们并没有确切的信报,需要由你去探听。” “我?”段岭说:“邺城虽然与辽国接壤,可是……” 段岭突然想起,耶律宗真就是辽国的皇帝!韩唯庸在他的眼皮底下,问他不是更方便吗? “我明白了。”段岭说,“回去我就写封信给宗真。” 李衍秋点了点头,又说:“贺兰羯已死在你手中,某种意义上,也报了这仇。” “可是贺兰羯那时,是代替西凉出战的。”段岭想起潼关的那场阴谋,说,“他为什么会与西凉牵扯在一起呢?” 李衍秋说:“这也是今天下午,我与姚侯谈的主要事情之一。你有一个远房表妹,是由你亲自送亲,出潼关去的。姚家与西凉建立了联系,派出商队后,调查所得是:上京一战后,辽国怀疑韩唯庸因与耶律大石夺|权,派出刺客暗杀他,并出卖了整个上京城。而韩唯庸为了掩盖消息,授意贺兰羯离开中京,逃到西凉领地,暂时栖身。” 段岭一凛,问:“耶律大石也是被刺杀的?!” 段岭想起了上京城破的前夕,那一夜,耶律大石出城决战,身上中箭,回来后不治而亡,如今想来确实很像是中了毒箭。 “八|九不离十。”李衍秋叹了口气,叔侄二人静静坐着,都无心吃饭。李衍秋又说:“乌洛侯穆告诉我,他回西川的时候,中过一种毒:昌流君在他的剑上抹了毒|药。而武独用放血配合化毒的解药,为他解了毒。这次定军山下,刺客用在郑彦身上的,也是同一种毒。” “和我爹当年中的毒一样吗?”段岭问。 “几乎是一样。”李衍秋答道,“俱是从西域一种响尾蛇身上,提炼出来的毒素。只是当年三哥中的毒,凝练得更久,且混合了蝎、蜈蚣之毒。以武独放血的方式,无法解去你爹所中之毒,所以这些年里,他才常常内心愧疚。” 段岭侧头朝外望去,武独的身影投在门格内。 关于制毒之道,他跟着武独久了,多少也懂一些。下毒与解毒,都是非常复杂的过程,多种珍稀的毒素混合在一起,解起毒来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些毒制作起来也很难。 “这是他的解释,你相信吗?”李衍秋反问道。 “相信。”段岭点头,说,“榆林剑派使用的基本毒素是这种响尾蛇的蛇毒。可涂抹在剑、箭与暗器上。但为了诛杀高手,他们也许会混合进去更多的毒蛛、蝎子等毒液。通常下毒的人会做一些改良,武独解这种毒的方法,是先放血,再给对方用一些性燥而猛的解毒|药物,协助对方将毒素逼出体外,并没有办法真正地用生克之道去解毒。” “其实我不怪他。”段岭想了想,又说,“都过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 第190章 善后 李衍秋“嗯”了声,说:“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你回江州的合适时候。” “但我放心不下你,四叔。”段岭说,“不如让武独跟着你回去吧。” 段岭可以忍受与武独分离几个月,只要李衍秋不出什么事就行。 李衍秋缓缓摇头,答道:“回去以后,就是四叔的战场了。你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回去以后,李衍秋就要直接面对牧旷达与蔡闫了。 “牧旷达从西川带来了不少人。”李衍秋说,“皇后是他的妹妹,朝中党争严重,关键位置上,安插了不少他的人手,须得以最快三个月,最慢半年的时间,将这些人全部替掉,以免诛杀他后,再连带出变故。” “他一定会有动作的。”段岭说,“昌流君已经被咱们发现了,牧旷达也知道,昌流君被咱们发现了。” 昌流君一旦现身,也就意味着牧旷达的谋反行迹败露。 “根据姚复的消息,昌流君现在还没有回去。”李衍秋说,“姚复已布下天罗地网,不会让他回到江州,这下牧旷达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四叔要布一个局,这个局揭开的时候,你就可以回来了。” 什么局?段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但李衍秋既然没有说,他也没有多问。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李衍秋要把蔡闫和牧旷达一起给解决了。 “饭菜凉了。”李衍秋说,“武独,让郑彦热一热吧。” 武独应了声,进来撤出冷菜,李衍秋生活并不求奢,大多数时候只是就着冷菜吃了。 “四叔。”段岭虽然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答应我,不要冒险。” 李衍秋微微一笑,答道:“放心吧。” 不多时,郑彦把热过的饭菜送了上来,李衍秋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又问起邺城的事来。 “我在路上听到百姓议论。”李衍秋说,“都道你治理河北,做得很好。” “都是费先生的功劳。”段岭答道。 李衍秋赞许地说:“会用人,也是一种能力。”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笑,与李衍秋说了几句,心里却总是翻来覆去地在想,李衍秋要布的是什么局,能把牧旷达与蔡闫一起铲掉。 丞相勾结太子叛变?抑或是把伪造假太子身份的罪名,推到牧旷达身上去?段岭越想越有可能,朝李衍秋望去。 “明天动身的话。不必来道别了。”李衍秋说,“省得四叔又临时改变主意,把你抓回江州去。” 段岭笑了起来,不片刻又红了眼眶,放下筷子,走上前去,靠在李衍秋身边。 “武独,你留下来一会儿。”李衍秋说,“若儿没事的话,就回去歇着吧。” 段岭知道李衍秋有话要吩咐,便自己回了房。 当夜狂风大作,段岭足足等了大半夜,直到武独回来,坐在榻上换靴子,才朝武独问道:“那些话,四叔都问过你了?” “以前就反复问过许多次了。”武独答道。 “今天说的什么?”段岭又问。 武独抬眼,看了眼段岭,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说的什么?”段岭忙追问道。 “让我照顾好你。”武独说,“都是些起居饮食的事。” 段岭这才点了点头。 李衍秋应当是与郎俊侠对过口供,那么接下来,自己回邺城时,首要的是与耶律宗真取得联系,尽力获得牧旷达与韩唯庸勾结的证据。 翌日,段岭起来时先去朝姚复与李潇道别。姚筝依旧是那模样,爱理不理的,不知昨天是否在郎俊侠处碰了钉子。 “四叔他说……” “他今天起得比你早。”李潇答道,“先一步回江州去了。” “啊?”段岭没想到李衍秋已经走了。 姚复留他吃过早饭,亲自将他送出城来。临走时,李潇给段岭准备了四车吃的用的,又让一队足有千人的淮阴军护送,加上段岭自己的手下,足有近两千人。 李潇把段岭送到城外,拉着他的手,低声道:“若儿,除非你姑丈派郑彦送信,让你回去,否则不要贸然回来。” 段岭自小无母,虽与李潇也不曾说几句话,姑侄之间却天生有种亲近感,便忍不住与李潇抱了抱。 “乌洛侯穆呢?”段岭又问姚筝。 “大早就跟着四舅走了。”姚筝答道。 段岭只得上车,依依不舍地与淮阴侯一家道别,沿着北路回去。 寒冬腊月,一轮|暴风雪过去,北方的路封了不少地方,幸而近日天气放晴,反而好走了些。段岭来到定军县中,收编了在此等候的余下的河北军,出门已近大半月,邺城连军队都没有了,只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秦泷被押回江州,回去后还得重新安排任命河间城守将。 冬天一来,河北变成千里雪原,当邺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段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了。 他催动奔霄,冲出了队伍。 “喂!”武独忙策马追上来。段岭放慢些许,两人并肩在雪原上驰骋,茫茫平原上,天大地大,顿生自由的感觉。 “回家了!”段岭朝武独笑道。 淮阴再好,不过也是别人的家,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武独从背后赶上,一跃踏上马背,飞扑向段岭,落在他身后,驾驭奔霄,与他纵马入城去。 “太守和校尉回来了!” “见过太守。” “太守大人,您可回来了!” 段岭带着一身雪进府,武独还在外头抖披风,众人忙围过来。林运齐说:“可等得好苦!每日提心吊胆的,四万难民呢!” “又有人来了?”段岭讶异道。 段岭把军队全带走,在城里的人可是怕得不行,四万多难民,闹起事来可不简单。但有费宏德在,收拾这些人,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费宏德正在厅堂内侧位喝茶,云淡风轻地朝段岭点头。沿途段岭见城内一片安宁气氛,显然没出什么事嘛。 “办完了?”费宏德问。 “办完了。”段岭点头。官员们不等他叫,便纷纷进来了。 “十日前,我派人去河间调兵,秦将军擅离职守,如今河间实在乱得很。”费宏德说。 “不碍事。”段岭说,“待会儿让武独带人去接收了,重新指派一名副将。” 段岭离开的这些时日里,城中又多了来投的一万多人,总数竟有接近四万,费宏德略施小计,从流民中选出些人来,组成民兵队,让他们互相检举,互相管束,又把人分了三六九等。 一时间难民们全部忙着内斗去了,自顾不暇,便难有心思对外。 “主公既然回来。”费宏德说,“便可将此条废了,责我一番,罚我一年的月钱。” 段岭哭笑不得,说:“当真难为先生了。” 费宏德刻意唱了个黑脸,让段岭唱白脸,段岭便派人前去宣布废去临时条文,反正现在军队也回来了,凡事都可解决。 武独抖完雪,进来说:“我这就派人去河间走一趟。” “过几天再说吧。”段岭答道。 “须得尽快解决,河间守城官的人选你想好了没有?”武独说。 “就孙廷吧。”段岭说。 孙廷一怔,忙道:“太守大人,属下只想跟着您办事。” “不打紧。”段岭又说,“非常时期,你替我先把河间稳下来。” 段岭本想把述律端也给孙廷派过去,但述律端应当不愿离开自己,便暂时先把河间交给孙廷打点,又说:“须得麻烦费先生,帮我看住河间一段时间。” “不妨。”费宏德答道,“能帮上忙,自然乐意。” 武独说:“那便一起过去看看吧,反正两城离得也近,不到一天脚程便到,现在出发,夜里正好抵达。” 于是段岭让林运齐起草文书,秦泷擅离职守,包藏祸心,逃离河间,被武独派兵抓住,送往江州审判。如今河间城由孙廷暂时担任守城官。又想着什么时候把县令也调回去,换上这边的手下人,方便管辖。 费宏德得了文书,与林运齐一同去河间宣读,孙廷便简单地收拾行装出发,剩下的,段岭吩咐人再打点好后,与费宏德的所用之物为他们一同送去。以十天为限,费宏德帮他收拾住了,再一起回来。 秦泷虽在河间有一定的威信,但人已经被抓了,他的那群山贼帮想必也没剩几个,让费宏德去收买人心,段岭是放心的,问题不大。 外头施戚正在清点淮阴送来的东西,吓了一跳,跑进来朝段岭说:“太守,这么多金子,你们从哪儿打劫来的!” “说什么呢。”武独斥道,“这本来就是太守的家当!” “里头有多少钱?”段岭自己一路上不方便,没去开箱。 “足足一万两的金条!”施戚说。 段岭险些碰倒了桌子,大叫道:“什么?一万两?!” 施戚转身出去,拿着两根金条进来,敲了敲,叮叮作响。段岭突然就觉得似曾相识,十分讶异,看武独。 “这是潼关的?”段岭问。 “像是。”武独答道,“怎么在……罢了。” 两人对视片刻,段岭想起姚复与西凉的关系。这几十箱金条,走的时候已交接给新任潼关太守,牧旷达应该不敢动,那么是李衍秋派人去起出来的? 施戚带人清点东西,武独却说:“这可是太守的,不是官库里的,你别乱来。” 施戚忙道知道,就是看看,见见世面。 反正邺城的官员也像是段岭的家臣,除了林运齐之外,府里的事,段岭一向不怎么瞒严狄、王钲与施戚三人。开箱后,段岭便一人分了一根金条,让他们去兑成银两花用。再让施戚拿八十两黄金,派人追上费宏德与孙廷,让他们拿到河间去用。 第191章 年节 总算回到家了,段岭先是上山去泡过温泉,再回来吃晚饭。做饭的换成了武独,吃不到郑彦的美味,却有种家常的温馨。段岭只觉还是在河北惬意。这也许是他最后的闲散时光,来年一开春,事情将接踵而来,就没这么简单了。 快过年了,北方、中原一带之前离开的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些。段岭便出了安置令,让各家各户在新城内落脚。 不少大户还想拿回田地,段岭却改了土地令,将城外的一些新地划给了他们,相应地也付了些补偿。 第二天,费宏德派人回邺城报告,河间情况良好,只是少了不少人。想必就是先前秦泷带去的非正规军。至于牧旷达又是如何与秦泷搭上线的,江州问清楚后,多半会有报告回来。 段岭左思右想,总觉得李衍秋要做的事,很可能是要把蔡闫与牧旷达一网打尽。 他与武独参详良久,武独最后说:“如果先设局让太子与牧相联合,让他们踩进陷阱里,就是有可能的。” “最后怎么治罪呢?”段岭说,“让郎俊侠去做伪证?指认蔡闫是牧旷达的安排?” 武独坐在主位上,段岭则在一旁思考。 武独最后说:“不管怎么样,让他们去筹备吧,把黑锅扣在牧旷达头上,朝廷反而更能接受一些。那天晚上,陛下说了一句话,叫我不要再让你操心了。” 虽说这事与段岭息息相关,但与李衍秋相认后,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李衍秋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李衍秋和父亲有着相同的执拗性子,他们两兄弟,都有种当仁不让的责任感。 说到底,假太子与牧旷达的事,皇帝在位,也轮不到段岭自己去管。 “有封信你看看。”武独说,“在你的嫁妆里找到的。” 段岭:“……” 段岭低头看信,上面是李潇的字,还有公主的御印。原来淮阴送来的礼物里,有两大箱书,天文术数、农耕诗歌,包罗并有。李潇的字简直与李渐鸿的字一模一样,段岭便想起当年父亲也说过五姑所学甚广,说不定写字就是李渐鸿教的。 在淮阴时,李潇无暇与段岭长谈,没过得几日,他又忙着要走,只能以书信来说话。一来是箱中的金条,那年潼关一战后,李衍秋得知消息,便派人去取出了山洞内的藏宝。 但李衍秋并不想将这笔钱归入国库,否则接下来就不好从江州本地士族募钱刮油水了,藏宝的存在,只有少数人知道。李衍秋对牧旷达的说辞是暂时保存在洞中。 而为了暂时避开牧旷达与朝中内阁耳目,李衍秋让姚复通知西凉人秘密送到淮阴,存放在姚复的官库中,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段岭在河北需要用钱,李潇的原话是先给你一些花用,余下的,五姑替你收着,随时想要,写个条子便可来支。用的词也是“物归原主”,但这物归原主,就耐人寻味了,意思是“谁找到就是谁的”。 李潇又写了几大页纸,内里谈及河北的治理,大多是水利农田、筑林工事等事宜,段岭看完后不由得拍案叫绝,预备开春后便据此调整方向。 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河北与山东已暂时建立了商路,虽天寒地冻,道路难走,但只要开春后化冰,便可通商了。 段岭预备把这一万两黄金全部以官贷的方式兑成银后,慢慢地放出去,放到百姓手里,让他们过日子用,秋收以后再还。 接着他又叫来述律端,述律端来到麾下已两个多月,始终忠心耿耿,而且话很少,平日里与士卒吃在一处,住在一处,也未婚娶,有什么事,从来不对外说。 段岭先是写了一封信,让他往辽国走一趟,带给耶律宗真,顺便捎点年礼过去,看看辽的情况。信中问及耶律宗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并且讨论到述律端之事。 来日若顺利归朝,还是得给述律端说一门亲事,尽量让他以太子专员的身份,回到辽国。 述律端接了信,便动身回中京去。 段岭把事派完了,一身轻松,便想与武独出去巡视巡视。 “哟,兜里有钱,腰板硬了。”武独说。 段岭嘿嘿笑,准备去散点财。武独又说:“本来也想置买些年货,预备过年了。” 不知不觉,已临近年关,所有的事都已办妥,总算能休息段时间,只不知江州那边过得怎么样了,李衍秋一个人在宫里过年,也甚没意思。 段岭巡视一圈,特地去难民住的旧城看了眼。邺城旧城本在北面,挨着浔水而建,而后辽国入侵,本地人才不断南移,将城墙筑在了北边。 北城区大多是废屋,有流民南下后,段岭便将旧城规划为一个城区,本来只能住两万五千人,如今住了四万人,自然显得有些挤。 南下的人里,老弱妇孺优先安置了,不少人面黄肌瘦的,等着派粥吃。段岭回去便让人将官仓里的米面派下去,发放给难民。武独则自掏腰包,购了四头生猪与两只羊,各色糖、白面与粳米,预备过年时供府上的人吃。 年节一到,河北数县下辖的村子又推举乡绅过来给段岭与武独拜年,大多是白胡子老头儿,一字排开,给父母官磕头。段岭忙依次扶起,说:“年节的礼与乡贡,收些意思一下也就罢了,大伙儿今年都不容易,且大多带回去。” 武独又让人取了官府的钱封过来,发放给乡绅们,一年到头,各人所言俱是溢美之词,段岭也听不出是否真心。来人俱拣着段岭的政绩说,听得他不由有些飘飘然。 天色渐暗下去,武独留了来客在太守府中,设宴款待。段岭又吩咐林运齐与王钲挨个问问,有何事需要太守解决的。 往年乡绅来了邺城,是不能进太守府的,送过东西,呈过勤状,便各自回去。这次来了段岭又留人,又发赏,乡绅们自然欢天喜地。 好不容易打点完,翌日段岭又得设府宴,文官武将坐一堂,慰劳手下人。这次便随意得多,费宏德与孙廷还在河间,暂时没有太多情况。 段岭昨天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开筵时便说:“大伙儿都辛苦了,今年无论是从江州陪着本官过来的,还是原本就在邺城的,若无你们,我这太守自然当不了这么好。” 众人忙谦让,说哪里哪里,要辛苦也是校尉最辛苦。 武独心道这才是人话,段岭便笑了起来,先行举杯。大伙儿察言观色,拼命拍武独的马屁,武独便多喝了几杯,筵席上其乐融融。 段岭又说:“邺城明年开春后,将是变化最大的一年,届时还需诸位全力配合我。” 王钲答道:“那是自然的,有太守大人在,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大伙儿只听您号令,尽心竭力就是了。” 段岭有点惆怅,笑道:“哪天我要不在邺城,也能照旧,我就放心了。” 众人又听出些许暗示来,但先前段岭也常出去,他当了半年太守,其中至少三个月不在城里,城里有费宏德照应着,大家也就习惯了。 但这么说来,明年段岭不在城中坐镇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严狄自然明白其意,说:“各行职守,各安本分,原本便不应太麻烦大人。一切有条有理,上任后也摸熟了,一座城,本该像个水车,无人去推它,也当向前才是。” 段岭点点头,笑道:“这话不假,来,我敬大家一杯。” 段岭与武独碰了杯,让过一轮,各人便喝了。虽是年节官宴,席间相谈却大多是政事,聊聊喝喝,到得散席时,武独喝了近一斤酒,便闭着眼,听他们说话。 明日就是除夕夜了,段岭也不多留他们,吃过后便遣去,连府内亲兵也都各放回家过年。偌大的太守府中空空荡荡,只剩三个尚未婚娶,父母已故的小兵,除夕时各自上山扫墓,年夜与段岭武独一并团年。 “过年了。”段岭说。 “嗯。”武独带着醉意,一手覆在额前,拇指与食指分开,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去年光顾着催你读书了,今年总算能好好过个年。” 又是一年了,不知道拔都在做什么。元人不过汉人的除夕,就连辽国也是南来汉化后,方逐渐过起汉人的节日。 昔年在上京时,一到廿八,过得最勤的都是汉人,拔都家总是冷冷清清,没什么节日气氛。郎俊侠则会买些鞭炮,带着段岭到城外去放。 “你还没给我买鞭炮呢。”段岭朝武独说。 武独随手拍了下段岭,只不睁眼睛,说:“早买好了,在库房里搁着,初一带你放去。年节招待客人的点心也让人去买了,春联明天就来贴,你莫要乱动,当心摔了。” 段岭笑了起来,躺在武独怀里。武独一身酒气,彼此便这么依偎着,都不说话。 “香也备好了。”武独说,“明儿你祭你爹,我祭师父师娘和师姐。” “好。”段岭出神地答道。 深夜里,段岭正要睡下,明天再唤人进来收拾,却听外头又有声音,敲了敲门。 “大人。”守卫说,“述律端回来了。” 武独登时酒醒了一半,段岭正要说让他下去休息,给他准备吃食的时候,武独却说:“传他进来。” 第192章 睹物 述律端回来了,披着斗篷,左肩上背着一个鼓鼓的袋子,进来要行礼,段岭却亲自上前道辛苦了。 段岭让述律端坐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试了下酒,还是温的,便让人去取白水煮羊肉给他吃。述律端当即坐下,也不客气,喝酒吃起羊肉来。 吃了一只羊腿,述律端喝完酒,才说:“陛下问您的好。” “中京怎么样了?”武独问。 “有信。”述律端取出耶律宗真的亲笔信,交给段岭。 段岭拿着把小刀拆信上的火戳。内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耶律宗真的亲笔信。 段岭: 随信一封,附上重要证据,供你使用。 宗真。 述律端:“陛下已架空韩唯庸,并慎密布局,预备在春猎之时将他彻底解决。” “太后呢?”段岭问。 述律端答道:“太后也在陛下控制之下,陛下请您不必担心。” 段岭展开另一封信,上面是长聘写给韩唯庸的信件。长聘的笔迹他大致认得,曾经在牧府之时,段岭见过长聘写的不少东西。 牧旷达果然老奸巨猾,连与辽人通信,亦避免留下任何把柄,但只要有长聘的笔迹便足矣,足够治牧旷达一个“里通外敌”之罪。 信上并未提到任何关于李渐鸿的事,牧旷达只告知韩唯庸,时机已至,可以动手除去耶律大石。 “可能还不够。”段岭说,“但勉强可以用,就看怎么用了。” 眼下长聘被郎俊侠灭口,已是彻头彻尾的死无对证。李衍秋要的,只是一个能昭示满朝文武的证据。长聘一直以来都是牧旷达的家臣,安上个牧旷达指使的由头,虽可将他下狱,却不能斩立决。 毕竟牧旷达还可申辩,自己谋杀耶律大石毫无意义,乃是有人构陷。 述律端又捧出一把剑,耶律宗真给它配了个铁制剑鞘,但段岭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忽必烈的可汗天子剑,剑柄末端镶了一枚绿松石。 “在韩唯庸家里搜到的?”段岭问。 “韩唯庸将它赠予曲部呼延那,呼延那被派往回鹘,陛下回去后将他抄家,缴获这把剑。” “居然不是镇山河。”段岭眉头皱了起来,他抬眼看武独。武独接过天子剑,拔出看了一眼,问:“你确定是它?” 段岭用过这把剑,一路逃亡出来,最后在湖畔丢失了,想必是后来元军离开后,辽人重入上京,有人捡到了这把剑,再送到上京城中,最后辗转来到中京,被献给了韩唯庸。 “那么镇山河唯一的可能,还是在元人的手上。”段岭说,“只得让拔都去找,找到以后拿来换走他们的可汗天子剑了。” 武独“嗯”了声,皱眉思索,片刻后又问:“羊皮袋里装的什么?” 述律端打开羊皮袋,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一个木匣子、两把脱了漆的木弓,以及一个锦盒。 段岭看清那羊皮袋内所装物事,登时如中雷击,放下信,慢慢地站起身,走到述律端面前,接过他递来的物事。 木匣子中,是名堂中,段岭与蔡闫曾经用过的腰牌,已被火烧得漆黑。 述律端说:“陛下说,名堂被烧过一次,找不到当时的卷子,只有这些了。” 段岭看过木牌,再去抚摸自己用过的弓,那木弓是辟雍馆内练习射箭用的,当初少年们每人领到一把,在弓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防拿混。 锦盒装饰华贵,段岭凭直觉判断,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他屏住呼吸,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封信,没有送信人,也没有落款,发黄的信封与当年一模一样。 他发着抖拆开信,上面有两行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等我。】 这是李渐鸿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天拿到信后,他把信搁在枕头下,一时怀念父亲,未来得及烧,便沉沉入睡。 再次惊醒时,却已是元军攻城,他仓促摸到佩剑,出外迎战,而后便彻底忘了这封信。 段岭看着这封信,久久不发一言,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 “陛下说。”述律端答道,“他未能找到能用的证据,只找到了这些,让在下转交给您。” 段岭已沉浸在回忆里,一时恍惚不察,武独却也一直注视着这封信,片刻后,段岭抬眼看武独。 “把它收好。”武独说。 段岭点点头,将此信视作珍宝,郑重收起。 “等等。”段岭朝述律端说,“谢谢你这么辛苦,长途跋涉地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 述律端点点头,没有多说,朝段岭行了一个辽人的礼。 “睡吧。”武独说,“凡事明天再说,马上就过年了。” 睡觉时,段岭仍打开信,看了一眼。武独却接过,将它折了起来依旧收好。 段岭知道武独不想自己睹物思人,但他现在已逐渐习惯了。就像李渐鸿生前说的那样,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相聚尽欢,离别若素。毕竟有那么一句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父亲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离开潼关后开始的,回到江州,去白虎堂与武独在一起的那一夜;科考前的夜晚;点中探花郎那天;离江州北上,到河北来当太守;与四叔相认的那一天;去淮阴,与五姑见面时…… 仿佛从某一个奇异的时刻起,父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是什么时候呢?段岭仔细回忆,终于想起,也许是从那天在漫山遍野的枫林中,他告诉了武独真相开始。 段岭转头望向武独,武独正侧着身,担心地注视着他,英俊的脸上,眉头好看地微微皱着,强壮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 彼此的脸挨得很近,武独很少在这种时候说话来安慰他,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段岭靠上前去,轻轻地亲吻了武独的唇。 “你长大了。”武独打量段岭。 这句话武独说过许多次,但仿佛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意义。 段岭依在武独的怀里,按着他的胸膛。 “这儿没有另外半块玉璜。”武独说。 “你连我四叔的醋都要吃。”段岭笑着说,心想会有的,接着他仿佛明白了父亲曾经赋予武独的某种责任。 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去。 段岭闭上了双眼,彼此呼吸交错,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声,仿佛有一只猫,踩在了满是白雪的瓦片上。 武独倏然起身,不待段岭开口便一步跃出榻,赤脚踏上案几,在空中旋身,一脚踹起木案! 木案轰然撞向房门,带着劲气撞破房门,直飞出去! 有刺客!段岭这才反应过来,摘下墙上长弓,抽出箭筒内一根箭矢,弯弓搭箭。紧接着外头刺客回了一掌,拍在案上,案几再次旋转着飞进来,武独连环两脚,将榻前的烈光剑剑柄一抓。 案几被踹碎的同时,烈光剑出鞘! 剑刃在夜色中闪烁起一道弧光,另一把剑同样闪烁着弧光,双剑交错。 “昌流君!”段岭怒喝。 紧接着段岭一箭射破门上菱格,“咯棱”一声飞出! 外面那人全身黑衣,蒙面,身材高大,能与武独交手,且数回合不分胜负,除了昌流君还有谁?! 武独大喝一声,借转身之势,挥出了烈光剑充满霸气的一式! 昌流君却不回答,朝后一步退去,同时两手舒展,将白虹剑朝地上一扔。 武独一剑到得昌流君面前,堪堪止住,剑锋擦着昌流君的胸膛掠过,将他的夜行服从左肩至右肋,撕出一大道裂口,现出胸腹。 昌流君站着,双手摊开,示意手中已无兵器。武独一身单衣,赤足而立,双手持剑,风起,雪花飘飞,卷着他的长发飞扬。 “你想做什么?”武独沉声道。 段岭看见武独的背影,仿佛有种错觉,似乎见到了那只满是力量的白虎雕塑。 昌流君松懈下来,重重跪在地上,用尽了全身力气。 “师父,救我。”昌流君的声音发着抖说。 段岭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转向武独,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四更时分,昌流君解下蒙面巾,已憔悴得不成人形,脸庞瘦削,满脸胡茬,衣衫褴褛,脸上的刺青都快被络腮胡掩没了。 他大口地吃着饼,又咕咚咕咚喝下不少茶,一擦嘴,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段岭说。 段岭的目光从昌流君脸上移向茶盏,再转而注视武独。武独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该吃的都吃了。”昌流君无奈道,“可以听我说了吧。” 段岭知道以武独的慎密心思,一定已经在昌流君所吃的茶与面饼里放了毒|药,虽不至于让他一说错话就七窍流血而死,但令他功力暂失,是免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段岭说,“我可没忘了在定军山下,你是想把我一起杀了的。” 第193章 缘起 昌流君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掉水里,到时候我会救你的。” “放屁!”段岭不客气地说。 “我朝白虎星君发誓。”昌流君抬起三根手指,说,“要是骗你,天诛地灭,牧相说过,别误伤了你。” “然后把我抓回江州去吗?”段岭问。 他还不清楚昌流君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隐约感觉到,这次李衍秋来河北,牧旷达只要一知道,自己就一定脱不了干系。 昌流君答道:“当真没有!牧相只是怕郑彦知道你与长聘在上梓有来往,连带着你也被连累了。” “那你为什么想杀武独?”段岭沉声道。 那一刻,段岭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无数次生死存亡的经验令昌流君知道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刻,这句话的答案,直接影响到段岭对他的抉择。 “我没有办法。”昌流君说,“不是你们死,就是牧家亡,换了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昌流君抬头看武独,武独却不现喜怒,只是喝了口茶。 “我与武独无仇无怨。”昌流君又说,“杀人,都是奉命行事,有些时候我不想杀,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武独答道:“昌流君,那天若不是先帝赶来,只怕今日你我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昌流君蓦然想起,赵奎事发身死的那天,自己也是奉命来杀武独,他杀了他两次,都未曾得手。 “白虎堂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武独说,“以四大刺客的身份,但凡出手杀人,只要一次杀不死,便得服输,不得再追杀下去,除非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 是这样吗?段岭还是第一次听说。 昌流君没有回答,武独又道:“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谈谈当年的一些事了。” 他放下茶盏,注视昌流君,说:“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你的回答若不尽不实,自将有人来取你性命,无须我亲自动手。” 段岭起身道:“我退避吧。” “无妨。武独说。 段岭心道就算现在不听,接下来肯定也会问武独他们说了什么,回避只是让昌流君没那么尴尬而已,既然如此,便索性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听了。 “公孙夫人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武独第一句问道。 “驱逐胡虏,保护镇山河的拥有者。”昌流君叹了口气,说,“那年上梓之难,中原蒙辱,白虎四门重新入世,谁不是为了这个?” “为何投奔牧旷达?”武独又问。 “你又为何投奔赵奎?”昌流君反问他。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武独冷冷道。 “选人。”昌流君说,“公孙夫人选了赵奎、我选了牧相、游侠赵子轩选姚复,收郑彦为徒,只有乌洛侯穆阴错阳差之下,跟对了人。” 段岭这才知道,原来这里头居然还有内情,脑海中浮现出昌流君师父的形象,说不定也是一名终日蒙着面纱的美貌女子。 “选人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乱世烽烟一起。”昌流君答道,“白虎堂遗训,便是入世,寻找合适的人,扶持他一统乱世,成为新任帝君。” 段岭敏锐地意识到某个问题——但白虎堂与李家,不是平起平坐的么?武独曾经说过,白虎堂的任务是守护李氏江山,难道他在骗自己?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声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便须听谁的号令。历年来自该在朝廷手里。”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镇山河。”昌流君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想要那把剑,这就是问题。” 昌流君尚不知段岭的身份,当着他的面解释道:“我不信你师父、师娘没有说这话。陈积弊日久,更因孝帝年间一场纷争,白虎堂已与他结下不可解的仇怨,当年榆林剑派与白虎堂起争执时,孝帝坐视不理,白虎四门自然也不会再扶持李家。” “但先帝杀了那延陀。”武独说,“清理了当年的宿怨。” “不看好他。”昌流君说,“谁不是这样?除了郑彦,谁甘愿追随他?郑彦虽愿意跟着李家,可姚复不愿,还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思呢。就说乌洛侯穆吧……” 段岭大约听懂了,这些年里,白虎堂始终隐居,中原大地归于李家统领,当年说不定还有一桩往事,令双方互不相见。而就在辽帝南下之时,白虎堂方派出刺客,各自寻找值得辅佐的人。 这个人选,将成为结束乱世的新任帝君。 他记得郑彦提到过,郎俊侠的师父,乃是一位边陲将领。他忽然大约明白了一点,父亲为什么会相信郎俊侠了。连着三次的背叛与挑战,不仅是对仇敌的挑战,也是对镇山河的权威的挑战。 最终父亲强行制伏了郎俊侠,以威压令他再无法反抗。以父亲为人,相信他不会再背叛,是正常的。因为郎俊侠虽不情愿,最终还是选择了李家,就像武独选赵奎、昌流君选牧旷达一样。 “不必提他了。”武独说,“除非牧旷达死,否则你不能改投别主。” 昌流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师父已经死了。” “我的师父也死了。”武独答道,“白虎堂名存实亡,传了数百年,传到如今,只剩下这么四个亡命之徒,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百年之后,还有没有我们,这四把剑是供在庙堂,还是扔在荒山,又有谁会在意?” 昌流君蓦然一震,就连段岭也不禁惊讶,武独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独起身,长身而立,头发披散,双目如同深邃夜空里明亮的星辰,注视昌流君,又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公孙夫人这一生坚持的,又是什么?” 昌流君不住发抖,一时间竟无话可答。 段岭知道从这天开始,也许武独已真正成为了白虎堂掌门,就连向来心高气傲的昌流君,也无法再与他敌对了。 “既承白虹剑。”武独说,“你便是白虎堂门人,若不愿再这么走下去,把剑交出来,我替宗门收缴,还你自由。废你武功,除你名号,从此天高海阔,好自为之。” “除此以外,你要是想谈判。”武独又说,“却是不行,只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不是你用来换的条件。” 昌流君注视着案几上自己的佩剑。 上面有四个古朴的小篆:白虹贯日。 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上;豫让刺赵襄子,青锋破雪;侯赢窃虎,紫袍金带。 荆轲刺秦,烈光煌煌。 四大刺客各自的剑俱有名号,乃是前人名垂千古的功业取就,昌流君的剑名唤白虹,取聂政刺韩傀之典,剑出鞘时如白虹贯日。 郎俊侠的青锋剑则是豫让刺赵襄子时,埋伏在满是风雪的桥下,骤然出击,剑气所过之处,漫天雪花亦随之碎开。 郑彦的紫电金芒,则取信陵君麾下侯赢紫袍金带之典,传说他为取虎符,一人杀去宫中百余卫士,衣袍仍不染血,飒飒英姿,站在魏王宠姬面前时,倜傥形貌令对方将虎符奉上。 而武独的烈光,则取自图穷匕现之时,映在千古一帝眉眼间那抹匕首锋刃反射的眩光。 “我没有条件。”昌流君说,“只有一个请求,唯一的一个。”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段岭。 “你答应了我。”昌流君又说,“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救了陛下性命,你一定能在他面前说上话。” “说吧。”段岭道。 “饶了牧磬的性命。”昌流君说,“这次事发后,牧相定会被抄家灭族,让我带他走,实在不成,杀了我,留他一命。” 段岭:“……” 段岭本以为昌流君想给自己脱罪,没想到居然是为牧磬求情。 “你俩平日里玩得好。”昌流君又说,“我知道你待他不是真心的,你从最开始,便不是牧相身边的人。起初我还觉得不对,你怎么会与陛下走得这么近?” “牧相能给你的,也不比陛下少,甚至陛下不能给的,他能给。叛了牧相,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后来我想想,明白了,你一开始也许就是陛下派来的,更瞒过了所有的人。连长聘和牧相都没发现这点。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必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把牧磬当作什么知己。”昌流君又说,“连朋友也算不上,可他却视你为兄,牧府里他最听你的话,也最喜欢与你在一处。师父,看在有这么一个小孩儿这么信你的分上,来日你在陛下面前求个情,饶他一命。” “哪有这么简单?”段岭知道昌流君与牧磬亲近,却没想到亲近到这个地步,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只为了换这么一个少年活下来。 “这么与你说吧。”段岭认真道,“你自己也想象得到结果的,就算陛下饶他性命,牧相一死,牧磬是他唯一的儿子,难道就不……” 说到这里,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倏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昌流君。 “他该不会是……”段岭震惊了。 昌流君没回答,目光落在剑上。 “我来到西川那年,刚满十五岁。”昌流君说,“来西川,除了师门有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找一个人。” 第194章 委 武独也震惊了,问:“昌流君,你是哪里人?” “我本是巴南人。”昌流君答道,“入门前姓孙,草字‘祁钊’。祖上乃是西川孙家,俱是读书人。虞时被成祖抄家后,族人迁至巴南散居,孝帝年间举士,族中出了个状元。为官多年,我祖父卷入科举舞弊一案,全族流放。那年我还未开蒙,便被公孙夫人带走,入了白虎堂中。” “年少时,我娘与汀州盐商赵家赵夫人情同姐妹,我与赵家小姐,也有指腹为婚之约。”昌流君又说,“后来祖父犯了事,赵家为避牵连,自然也不再提。三年后恩科,牧旷达自西川平邑往上梓应考,途经赵家,借宿后与赵小姐相识,更得她父亲赏识,便将女儿许配给他。” 再后来,段岭都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昌流君的身世,居然还有这么多隐情! “她就是牧磬的娘。”段岭颤声道。 昌流君点点头,说:“牧旷达只想要她家提携,成亲后,牧锦之甚为排挤她,她终日在牧府中郁郁寡欢。来到牧相身边时,我遵照师父命令,始终以布蒙面,这些年里,见过我长相之人,大多成了剑下亡魂。 可她依旧记得我,只因四岁那年,她推了我一跤,我在额角上磕了个疤,被她认了出来。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这件事……我一时按捺不住,想带她离开,但牧家如日中天,我又有师门交代在身,怎么能一走了之? 生下磬儿不久后,她便一病不起,我还在外头办事,竟来不及回来,见她一面。” “牧磬是你的儿子吗?”段岭的声音发着抖。 昌流君没有回答,眼睛望向别处,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带着笑意。 “反正,都告诉你们了。”昌流君起身道,“也罢,这些年里,总想着找个人说说话,可谁也不敢说,更不能说。” 段岭没有问为什么昌流君不现在就回去,带着牧磬走。李衍秋一旦动怒,手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牧磬与昌流君,他不愿带着这唯一的儿子,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以我没想过杀你。”昌流君说,“只想把你从这件事里择出来,因为磬儿喜欢你,我若杀了你,他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是我太笨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从你自请来河北当太守,便早该知道的,你从来就不是牧相的人。” 段岭一时心潮起伏,本想告诉他真相。武独却终于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说:“先这样吧,你我都需仔细想想,容后再议。” 昌流君点点头,天已大亮,段岭这夜实在是筋疲力尽,回房躺下,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 “妈的。”武独仍充满诧异,说,“昌流君这小子,居然还有个儿子?胆子不小啊!” 段岭无力道:“你也想要?” “有你就够了。”武独一脸恐惧,说,“把你当儿子养都养不过来。” 怎么办呢?相信他吗?段岭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信了昌流君所言,必须先调查清楚,否则万一是牧旷达编了个故事,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但如果昌流君所说是真的,一切就有了解释——他的忠心是有原因的。起初也许确实因为牧旷达以上宾之礼待他,但牧磬出生之后,他就不会走了。 回想过往,昌流君也是陪着牧磬的时候多,但凡无事交代他去办,他们就总是在一起。牧磬说什么,昌流君就做什么,百依百顺,从无违拗,两人在一起时,昌流君便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杀气俱敛了起来,不见任何踪迹。 那夜牧磬被绑架时,昌流君的焦虑也终于有了解释。 段岭想来想去,决定先证实昌流君的身世,再决定下一步。这下他也不想杀昌流君了,不得不承认,这番求情很有用。 “昌流君多大了?”段岭又朝武独问道。 “三十多了。”武独说,“平日都蒙着脸,看不出年纪。” 好多年了,段岭依稀能想象出那年上梓城破,刺客们各自下山时,都是一副少年模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就是十余年。 翌日醒时,段岭出外,府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武独正在亲自贴门外的对联,昌流君在一旁看着,他换了身衣服,也不穿刺客装,蒙面巾也收了起来,就像个府里的寻常武士,见段岭时还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昨夜睡得好么?”段岭问。 “还行。”昌流君说,“就是有点不放心。” 段岭答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今天我就写信回江州。”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说:“贴好了,你看看。” “不错。”段岭看过后赞许道。 武独给昌流君下了另一种毒,倒是没有像对郎俊侠一般,废去他的功夫,但这种毒|药需要每月初一、十五服下解药,方能活下来。 段岭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江州去,请李衍秋帮他调查先前昌流君所说之事。虽然他心里已有定论,牧磬的性格确实不像牧旷达,长得也不大像。可怜牧旷达处心积虑,想借牧锦之的肚子来夺李氏的江山,自己家的后院却被乘虚而入,当真是讽刺至极。 兴许冥冥之中,一报还有一报,也是命运使然。 这夜便过年了,昌流君自己在门房里与侍卫们小酌。段岭先是与武独换上正装,拜祭过李渐鸿与段小婉,又拜了武独的师父师娘。 直到此时,段岭方有种与武独成家的感觉,他们没有拜天地,也没有拜双亲,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不知不觉成了一家人,彼此陪伴。 “老爷先吃点什么?”段岭问。 平时都是武独安排,今天武独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起白虎堂往事,便换了段岭来伺候他。 “随便吧。”武独说,“开口笑来点,早上刚炸出来的。” 段岭便去厨房里拿了点心,分给侍卫们一些。回到厅堂中,与武独在一起小声说话,聊起过往一年,武独既要穿上盔甲去行军打仗,又要提着剑去杀人下毒,出门奔波赚钱,回家洗手做饭,段岭只负责在旁边问“怎么办”,想到时,段岭也觉得好笑。 难怪都想成家,成了家,便仿佛有了倚靠。 段岭提着壶,与武独说:“我敬老爷一杯,老爷辛苦了。” 武独饶有趣味地看着段岭,眉毛动了动,说:“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的。” 两人互敬一杯,又各自喝了一杯,这夜里他们没有提多少烦心事,只是想起过往,末了武独喝得有点醉,又起来教段岭跳男子的胡旋舞。武独身材高大,踏起步时袍襟飘开,英姿飒爽,非常好看。 到得后来,武独又背持忽必烈的金剑,玩起旋腕剑法来。段岭则拿着烈光剑,跟着他玩。末了武独顺手把段岭抱在怀里,两人哈哈大笑。 江州,年夜。 牧府内如同往年一般排开年夜的筵席,今年却少了两人。 一是长聘,二是昌流君。 牧相又有什么事要办了,来赴宴者纷纷猜测,每当长聘不在身边时,朝廷中就会多多少少,发生一些事。 牧旷达却神色如常,如沐春风,说说笑笑,只有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憔悴。牧相的两名门生,王山在河北,黄坚便独自前来,朝牧旷达贺年。所谈之话,无非是关于师弟在河北的政绩。 牧旷达显然对黄坚的话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开春之时,巡盐官的委任就要下来了。”牧旷达说,“你更不可输给了王山。” 黄坚忙道是,又朝一旁的牧磬说:“你也别太累了。” “不会。”牧磬说,“我都是睡得多,写得少。” 众人一阵尴尬,牧磬便哈哈笑了起来,殿试后他入了文台阁,协助大学士们修史,读得倒是很多,写得少。 “待会儿你记得入宫去。”牧旷达说,“今年皇宫只摆了家宴,未知陛下身体如何。” 黄坚点头,说:“陛下的吩咐,说不必铺张浪费了,清静一年,也是好的。” 师徒正说话间,忽听外面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席间牧府家人忙起身,屏风后女眷退避。牧旷达有不少堂兄弟、表亲、远方亲戚都在朝中为官,听闻太子前来,忙准备跪拜。 蔡闫来了,一样是满面春风,一样也是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憔悴,到了先说:“众卿平身。” 得了这句话,众人才纷纷起来,各自坐下,不敢动筷子。 “哟。”蔡闫笑道,“总算找到个热闹地方了,来,冯铎,乌洛侯穆,咱们正好蹭几杯酒喝。” 冯铎与郎俊侠跟在蔡闫身后,冯铎说:“太子殿下这么一路走来,就数丞相大人府上亮堂了。” “不敢不敢。”牧旷达忙道,“殿下请。” 牧旷达让蔡闫坐了上座,冯铎便去安排赏单,与席之人,按官职不一俱有赏赐。 第195章 暗涌 “今年比往年过得好。”蔡闫感叹道。 往年一年里,最辛苦的确实是牧旷达,有些时候,蔡闫也不得不与他行个方便,牧旷达的折子递上去,大多是蔡闫看,这两人反倒成了配合默契的君臣。 “托殿下与陛下的福。”牧旷达说,“自然是一年比一年好的。” 蔡闫为人个性随和,在朝廷中已是传开的,向来不怎么拘礼,他先敬了一杯,席间人便喝了,冯铎则在他身后布菜。 “怎么不见长聘与昌流君?”蔡闫奇怪道。 “长聘回家省亲。”牧旷达解释道,“昌流君前去北方,找镇山河了。” 蔡闫便点了点头,朝牧磬说:“难怪你也不往家跑了。” 牧磬说:“为殿下读书,修史,也是快活的。” 蔡闫寻思良久,又问:“镇山河可有下落?” 牧旷达刚要回答,突听一声通传,登时全身都僵了。 “陛下驾到——” 牧府上下全部吓了一跳,蔡闫短暂地出现了一脸茫然神情,马上转头看冯铎,冯铎也是莫名其妙。 按道理,太子亲来,便相当于李衍秋来过了,而且迁都以后,皇帝从未来大臣家里做客,居然亲自来了!挑的时间还是除夕夜?什么意思? 只有牧旷达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到来,不是宣战就是和解。而和解只是暂时的,为双方争取时间的举动。现在李衍秋没法杀掉他,他也杀不掉李衍秋,互相扣着一发暗招,秘而不宣。 李衍秋扣着的暗招是他的谋逆,而他扣着的暗招,则是假太子的身份。先是长聘失踪,再是昌流君下落不明,这两个人若都落在了李衍秋的手里,他就麻烦了。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李衍秋身后,跟着的人只有郑彦。 “转了一圈。”李衍秋说,“想来牧相也辛苦一年了,特地过来看看。” 牧旷达率全家叩谢天恩,李衍秋朝蔡闫点了点头。蔡闫笑道:“四叔不是睡了?” “睡了一会儿。”李衍秋解释道,“醒来后听说你出宫,突然有兴致,便起来看看,猜你也是在牧相府里头,过来转一圈便走了。” 牧旷达安排李衍秋上座,李衍秋坐下,蔡闫朝旁挪了一位,给李衍秋斟酒,劝菜。席间牧旷达一如往常,笑着与李衍秋说话,无非是年节已到,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话。 李衍秋随口叫了几个人的名字,正是主桌上牧旷达的叔伯兄弟。被叫到的人诚惶诚恐,这群人各自散在户部、工部。牧旷达挑的多是品级低的要职,各自中饱私囊,也不知捞了多少钱入袋。 李衍秋居然都能叫出名字,牧旷达知道,这个暗示意味着他马上要被抄家灭族了。一君一臣,俱没有半点失态,如平日一般相处和睦。李衍秋甚至还勉励了牧磬几句。 牧磬却未知内情,朝李衍秋笑道:“还有王山未到,只不知在河北,怎么个过年法。” “王山。”李衍秋缓缓点头,说,“听皇后说,你与他要好。” “唉。”牧磬叹了声,摇头,说,“如今去了河北,只忍不住想他。” 蔡闫的脸色稍显得有些不大自然,李衍秋寻思片刻,而后说:“众卿随意吧,朕这就回去了。” 牧旷达忙起身,接过郑彦手里的斗篷,亲自服侍李衍秋穿上,又接过家丁手中的灯笼,打在前头,毕恭毕敬,将李衍秋送出府外。 街外未有马车等候,这令牧旷达十分意外。 除夕夜里,长街空空荡荡,已没人了,各家门前挂着预备明日一早放的开门鞭炮。郑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与牧旷达、李衍秋拉开一段很长的距离。 仿佛他特地过来,就是为了与牧旷达走这么一段路。 “你入我大陈朝中为官,也有十九载了。”李衍秋说。 “回禀陛下,马上就是第二十年了。”牧旷达说。 “朕还记得十岁时初见你。”李衍秋说,“乃是在殿试上。” 牧旷达答了声是,虽已近知天命之年,脚步却依旧稳健,为李衍秋挑着灯笼。 “王山殿试时。”李衍秋说,“朕不知不觉,便想到了你。” 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臣还记得那年殿试,陛下在殿外头朝里看,被韩将军劝了回去。” “那天三哥骗我在御花园里头等着。”李衍秋说,“却自顾自出去打猎。还是你殿试后,陪着朕说了会儿话,答应带我出宫玩去。” 二十年前的事,一时间又依稀涌上了彼此心头。状元郎金榜题名后,谢过天恩,还教李衍秋读过半年的书。李渐鸿年少时征战在外,与他并无多大感情,牧旷达外放三年,归京后便入朝为官。 殿试的那年,正是上梓之难后,迁都至西川的第一年。 黑暗的巷中,唯独牧旷达手里的灯,照着两人前方的那么一小段路。 后来,政局便渐渐稳了下来,牧旷达更将亲妹牧锦之嫁入宫中,与李家缔结了坚不可摧的联盟战线。 “父皇临终前的那几年。”李衍秋又缓缓道,“若非你力主大局,与赵奎周旋,只怕难以善罢。” “都是当年陛下勤于政事。”牧旷达恭敬答道,“臣只是尽本分。” 那些年里,老皇帝卧病在床,脾气暴戾。大小事由赵奎与牧旷达提出,李衍秋决议,足足近十年时间,李衍秋不得不借助牧旷达的力量,与赵奎对抗。 “朕还记得。”李衍秋停下脚步,说,“惊闻征北军骤变的那年,当真是如中雷击一般。” 牧旷达答道:“如今想来,最为痛心的,便是先帝驾崩那一天。” “若朕不让他出征。”李衍秋说,“如今他就还活着,驾崩的,就是朕了。不对,应当叫‘薨’。” 牧旷达一怔,正要出口安慰,李衍秋却朝牧旷达笑笑,说:“若三哥还在世,说不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牧旷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明白李衍秋之言何意——他已经调查出了,杀李渐鸿的,正是自己。千错万错,那天就不该设法算计李衍秋,他对昌流君、对武独与王山,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回去吧。”李衍秋说,“回去过个好年。” 牧旷达只得答道:“谢陛下恩典。” “今日颇有点倦了。”李衍秋又说,“中秋后再与你一起喝杯酒,好好叙叙。” 牧旷达一边咀嚼李衍秋这话,一边恭敬将他送到巷外。外头停了两匹马,李衍秋先是翻身上马,郑彦则从后头快步追上,驾马追随李衍秋离开。 牧旷达遥望李衍秋离开,寻思良久,转身时步履蹒跚,一步步离去。 邺城,一场除夕瑞雪,预兆着又一个丰年的来临。年初一时,段岭整个人缠在武独身上,趴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昨夜喝醉了酒,正打着呼噜,把段岭吵醒了,打着呵欠起来。 武独的呼噜也停了,不片刻,也跟着睡眼惺忪地起来。 “多穿点!”武独皱着眉,让段岭穿齐整,又抓他回来洗脸刷牙,才准出去。 两人在门外放了开门的鞭炮,阳光万丈,小孩子们等了许久,纷纷进来给段岭与武独磕头。段岭便笑着给他们挨个发红封儿,武独则端坐厅堂上喝茶,一身黑锦武袍,袍边卷着金色麒麟边,玉带黑靴,颇有老爷的派头。 闹过新春,将士们的小孩过来讨了彩头,妇人又送年礼,足足一整日,太守府上热闹非凡。而后是费宏德回来,段岭忙以长辈之礼奉他,请他吃茶,给他行礼拜年。 孙廷暂任河间城城守,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最后是述律端过来朝段岭行礼,这一日才算完,已是黄昏了。 年初三便推行开春大计,还有的是时间。这夜,段岭却关上门,叫来了昌流君,让他交代清楚牧旷达的布置。 前来屈就,自然是要纳投名状的。段岭让昌流君一五一十,把他所知的牧旷达的家底全部交代清楚,再按下手印,才算接纳了他。 但昌流君对牧旷达的事所知其实不多,至少不像长聘一般,为牧旷达打点家业,亲自操持。 “长聘究竟是什么人?”段岭问,“与牧相是何时认识的?” “我曾经听他们提起过。”昌流君答道,“一句半句的,长聘曾是个孤儿,本来要被卖到辽国,后来是牧相出面,才解救了他。” 段岭想起这么一个智谋了得的人,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于郎俊侠的一剑,想来也当真是遗憾。再聪明的人,在利刃面前,也无法脱身。 “牧旷达还有私兵没有?”段岭问。 “我当真不知道。”昌流君反复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长聘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出府一次,前去替牧相办事,这些我都说过了。” 长聘对外的说法,乃是去替牧旷达收租。 “他要是有私军。”武独说,“就不会动用到韩唯庸的手下了。” 用韩唯庸的手下是最不保险的,但其实也是最明智的,因为除了武独,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认出那些刺客的来路。 牧旷达这一辈子,栽就栽在了段岭的手上。 第196章 春来 “其实他也一直防着我。”昌流君说,“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长聘。” 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段岭总觉得牧旷达一定还有后手,有这么大野心的人,定有相应的准备。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就动手弑君。 “我建议你们派昌流君回去。”费宏德说,“一来可戴罪立功,二来可调查牧旷达。” “不。”这一次,段岭摇摇头,朝费宏德说,“这不是最稳妥的方法,牧旷达已经不相信他了。” 费宏德说:“他会信的,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不行。”段岭说,“这件事不容有任何风险。” 这不是段岭第一次驳回费宏德的提议。 “我不让他回去。也是因为另一个合适的理由。”段岭朝费宏德说,“先生,请你相信我,这个时候让昌流君回到牧相身边,反而是个变数。” 段岭知道昌流君与牧磬的关系,但他没有告诉费宏德。他知道昌流君为了牧磬,什么都可以做,现在让昌流君回去,昌流君万一一时冲动,说不定就会带着牧磬,远走高飞。 他太明白昌流君的心情了,就像当年父亲的心情一样。父亲有时突然会说,看到他的笑容,也许什么都可以放弃,想索性放弃南方的一切,与他离开喧嚣的中原,前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过安静的日子。 费宏德没有儿子,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段岭相信昌流君绝对是抱着一试的念头,才过来找自己。自从刺杀李衍秋失败后,南方便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昌流君回去,他无路可逃,才到邺城来和自己谈条件。如果谈判失败,等待着他的下一个选择就是铤而走险,回到江州,不由分说,带走牧磬。 “那么,你就只能自己回去了。”费宏德说。 武独神色一变,段岭寻思良久,不得不承认费宏德的话永远都是简简单单就能道出真相。 “你说得对,费宏德先生。”段岭答道,“我确实打算回去,但我需要查清楚一个方向。” 段岭相信李衍秋,却不敢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李衍秋身上,他已经尝试过一次完全地信任了,但无论怎么样,总感觉人,是斗不过老天的。置身于命运的漩涡之中,他必须有所为,否则事后想起,一切就只剩下遗憾了。 “就这样吧。”段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吩咐昌流君先下去休息,说,“这段日子里,我需要时间来调查,以防出现任何可能的变故。” 段岭不再提接下来的计划,武独也没有多问。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整个漫长的一月里,冰雪都没有化,但年初三一过,段岭便吩咐下去,需要推行新政。姚复派出的商队来了,与河北互通有无,带来了种子。 武独则带兵去,将附近的山寨扫荡了一番,曾经传说河北山匪肆虐,但现在看来也就那样。山中的青壮年大多在河间城活动,上一次几乎全被秦泷带走,前去行刺李衍秋。 这次段岭并没有去特地追究什么,毕竟原本的山寨中只剩下不足两千的老弱妇孺,段岭便让武独带下来,安置在河间城。愿许配的许配,不愿许配的便自己过日子去。 雪化春耕的那天,南方的信来了,是一名黑甲军士兵亲自送来的,里头是谢宥的亲笔信。 段岭并不清楚谢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只是李衍秋交代他前去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谢宥已经知道李衍秋准备对付牧旷达了。 信里面是关于上一次段岭询问的昌流君的身世,谢宥以黑甲军的关系网调查,确有此事。其中各个辈分的孙家族人,段岭特地召来昌流君,一一问过,昌流君都能答上来。 这不可能是事先调查了背好的,毕竟牧旷达派昌流君出来行刺,谁也不会想到昌流君会特地来投奔段岭。 谢宥的来信更告知,牧旷达与曾经的西川孙家毫无交集,也未曾派人去取阅过孙家的资料。这样一来,段岭终于能放下心,把解药交给昌流君。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昌流君看着解药,问,“要动身了?” “还没有。”段岭说,“只是给你解去毒。” 昌流君说:“一朝没了武功,倒也少了烦心事。” 说是这么说,段岭却知道昌流君更牵挂南方。 “忍着吧。”段岭说,“如果你敢私自动身走掉,就别怪我了。” 昌流君忙道没有,既然效忠了,自然就不会再回头。然而段岭也心知肚明,昌流君多多少少有点担心,担心真到了求情的时候,段岭能不能帮牧磬脱罪。 “你就别唠叨了。”武独被昌流君念叨得耳朵起茧子,说,“怎么这么啰嗦?”、 昌流君三番两次,找武独确认,王山一定能救牧磬,陛下十分器重王山,因为他有过救驾之功……武独已经对他十分不耐烦了。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正月十五到了,二月二也来了,及至上巳节那天,浔水畔一群邺城军单身汉在河边求偶,各个赤着上身,一时间河里尽是年轻的健硕男人的*,简直令段岭不忍卒睹。 “有什么好看的!”武独说,“不要看了。” 当兵的个个肌肉分明,段岭忍不住多瞥两眼,便被武独骑着马带走了。 “已经三月了。”段岭泡在温泉里,说,“江州还没有任何动静。” “你急着回去?”武独问。 “昌流君急。”段岭说,“我看他只是有点坐不住。” 武独答道:“你要相信你四叔。” 段岭心里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当年在上京等候一般,但按道理说有郑彦跟在李衍秋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但那年,也有武独跟在李渐鸿的身边。 段岭收摄心神,知道无论怎么样,这都将是自己与武独在河北过的最后一年了。四月里,南方传来不少消息,朝廷擢升起用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又是一年的用人之月,功曹考核,各地都在朝中央送信,由江州点选考校。 麦田一片绿油油的,夏风吹了起来。 林运齐找到在城外巡视的段岭,朝段岭说:“太守大人,得述职了,今天|朝廷来了人。还有一应考核之事,都得由您安排。” 段岭擦了下手,问:“来人是谁?” “三郡巡司使黄大人。”林运齐答道,“河南、河北、山东三地俱是他负责。是你同门。” 段岭马上就朝城里跑,黄坚正在府中与施戚说话,询问邺城财政,段岭便欢呼一声冲进来,与黄坚扑在一起。 “老师怎么样?”段岭笑道。 “已有快一月没去拜见他了。”黄坚先让段岭坐定,也不客气,自顾自笑着替他斟茶,显然没把自己当客人,又说:“大伙儿都让我过来,好好看看你。” 同一年举仕的,只有段岭未叙谊,点了探花就匆匆忙忙走马上任,如今想起,竟也只认得离开江州那天夜里吃的一碗面与几名进士,当即寒暄一番。 “陛下提拔了不少新人。”黄坚说,“我们都上书,想把你调回去,若说同年登科的各位大人,你自然是政绩斐然,谁也越不过你前头的。” 昌流君走到门外,段岭听见响动,知道他来了,眉头微蹙,想了想,问:“牧磬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黄坚笑着说,“在罚抄书。” 段岭听了,便放心下来,问起朝中之事,知道户、礼、工三部上了不少新人,去年殿试迄今,不知不觉,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将是新人熟悉政事的一年,但却仍未算真正的入朝为官,只因这三年过后,大家还需各自外放。 待得外放三年,再被朝廷召回,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仕途。换句话说,段岭若是寻常进士,这已是平步青云了。点了探花后先外放,别人都是放从六品的县令或留守推官,只有他段岭放了个太守,虽说受命于危难之间,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做了,但这么一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调回朝,段岭的官位只升不降,大陈开国以来,能有这官运的,不过也就是寥寥几人而已。而上一个升官升得这么快,三十八岁便升任宰辅的人,乃是牧旷达。 没想到这群师兄弟们,居然还想联名上书,推他一把,将他召回京去。一回去就得升官,这么一来,段岭还不到十八岁,便要成为四品的大员了。 十七岁坐上这位置,御史定然大呼要亡国,但段岭偶尔想到,哪天要是黄坚发现这个师弟居然成了太子,才真要吓晕过去。 “现在自然是不敢回去的。”段岭说,“河北哪有什么政绩。” 黄坚说:“今春蒙陛下天恩,着实问到你几回,如今河北境内升平,内无山匪之忧,外无元人之扰,俱是你的功劳。让你待在邺城,实在是大材小用……武校尉,幸会,幸会。” 武独也进来了,只是朝黄坚点了点头。 黄坚与段岭乃是同门,说话彼此客客气气的,见了武独,却不那么客气了,想必是来时便听人说过这家伙难缠。于是他换了语气,抱拳道:“奉陛下之命,前来巡查河北,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包涵。” 第197章 布局 说毕黄坚从袖内取出一卷圣旨,说:“陛下吩咐,须得两位亲启,我就不宣了。” 见圣旨如见李衍秋,两人需要下跪,黄坚忙道:“陛下亲口吩咐,可不跪。” 段岭心想叔父当真英明,跪圣旨也就算了,当着黄坚的面跪,以后太尴尬了。 武独那表情,像是想说“算他识趣”。段岭忙一个眼神制止了武独,接过圣旨后打开,仔细看过后说:“给你封官儿了,驱逐元虏有功,封太子……少师。” “哦。”武独说,“臣接旨。” 这下武独的官位反而是厅里最高的了,黄坚只得起身朝他行礼,客客气气的。段岭没有封赏,李衍秋也知道他不需要,便什么也没提。 “陛下怎么说?”段岭有点失望地问。 “陛下说。”黄坚答道,“你须得在河北好好行政,替他广布恩泽。” 段岭便点了点头,知道李衍秋在暗示自己,还没有到回去的时候。 不多时,段岭召来下属官员,逐一给黄坚述职,他事无巨细,非常耐心地朝黄坚解释了在河北郡推行的一系列新法。其实他身为太子,只要两句话就能把黄坚打发了,哪怕他回去参自己一本“骄言横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十分钦佩这名师兄的,也想听听他的建议。 当然,至于未来的某一天,黄坚知道了内情,想到太子曾经给自己述过职,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黄坚很认真地听了,时不时还会提出问题。述职足足进行了两天,到得最后,所有细节敲定,才算完毕。 “我这就走了。”第二天午饭后,黄坚接过段岭递来的奏本,居然一刻也不愿耽搁。 “不多留几天?”段岭诧异道。 “不了,现在上路,七日后还能进山东。”黄坚答道。 段岭准备了本地的土特产要送给黄坚,金条是不想拿出来试他的。黄坚却一概不收,说:“听说你把脉把得好,来日替你未过门的嫂子配点药。” 段岭笑道:“已经订亲了?来来,我送你。” 段岭亲自把黄坚送出城去,黄坚说:“不出五年,河北定会重新起来,只要元人不来,这儿可与淮阴比了。” 段岭忙谦辞一番,淮阴经营三代,怎么能与淮阴比?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但段岭也不想独霸一方,毕竟他又不是王侯,只希望以后自己回了江州,派过来的别是个贪官,把自己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摊子又折腾坏了。 “他居然什么也没收。”段岭回到府中时,不由得还在感叹。 “年轻人都是这样。”费宏德笑道,“待过了三四十,说不定就有变化了。” 段岭心想费先生总是说出这等实话来,也不知该怎么接。武独答道:“你跟他随便说几句不就行了,啰嗦这么久做什么?” “要征兵,要改田地税。”段岭说,“还是聊细一点的好。” 春天来了,段岭实际上是非常紧张的,恨不得碰上每个人,都拉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一次,需要别人赞同才好,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吃下定心丸。 春耕时,他一个月跑去巡了五六趟,就差亲自上去开坛做法求雨了。幸亏老天爷并未刁难他,该下的雨下了,入夏时也未有旱涝。于是段岭又开始担心闹蝗灾。 “不会这么容易闹蝗灾的。”武独说,“从前顶多也就是七八年一次,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段岭每天提心吊胆,下雨时便想着什么时候停;不下了,又在想下一次的雨什么时候来。及至蝉开始叫了,北方也正式入夏,从江州动身已有接近一年,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这一天,辽国来了一名信使,带来了耶律宗真的消息。 “你们家陛下怎么样了?”段岭问。 厅内只有段岭、费宏德与武独三人,这一日晨间很热,空气热得仿佛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风。 信使用辽语说:“殿下,事关重大,请您独自拆信。” 费宏德闻言就要起身离开,段岭却道不妨,费宏德与武独是自己唯二可以相信的人了,耶律宗真说请他独自拆信,也没说让他一定要独自看信。 厅内一片静谧,只有段岭拆信的声音。 “韩唯庸倒了。”段岭说。 信使再取出一本书,那是蔡闫的族谱,放在了段岭的面前。 “搜出什么了?”武独知道耶律宗真这么吩咐,一定不寻常。 “一封信……”段岭的声音发着抖,说,“和玉璧关守将,韩滨往来的信件。” 厅中再次鸦雀无声。 六月江州,蝉鸣声声,几乎要把人的声音给盖过去。 “陛下怎么样了?”牧锦之经过长廊,问道。 “刚喝下解暑的酸梅汤。”宫女低声答道,“正歇着呢。” “去把太子叫过来服侍吧,就说陛下传他。”牧锦之说,“这天实在太热了,取点冰镇酸梅汤,给太子也备着。” 宫女答了声“是”,便径自去请了。蔡闫被热得脸上发红,实在无心政事,这几日李衍秋都睡着,入夏后食欲不振,奏折都送到东宫来了。 “河北在征兵。”蔡闫说。 冯铎答道:“待他归来时,臣亲自带人去,若这次再失败,臣也不会回来了。” 蔡闫便没有再说什么,事实上他已经莫名地习惯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了。起初他怀疑段岭就像个炮仗,随时可能炸开,后来却发现,他成了个哑炮。他笃定段岭是不敢让牧旷达知道他身份的,他知道太多丞相府里的事了。 长聘也是奇怪,已有足足大半年不曾出现过了,昌流君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开春后,蔡闫听到一点风声,是从淮阴那边传出来的,据说姚侯怀疑牧旷达要谋反,牧旷达不得不遣去了昌流君以自证忠诚。 年前派出去的刺客,没一个回来,蔡闫不敢再随便动了,预备在段岭回江州的路上,再动手杀他。若实在杀不掉,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简直是一群废物,蔡闫被热得有些头昏,从前在上京没碰上过这等酷暑,去年洪灾,也不像今年一般地热。 一名宫女在外头说话,郎俊侠便进来,说:“陛下召你。” 蔡闫正想去探望一番,今年回来后,李衍秋的身体时好时坏,据说是年前去淮阴时受了风寒,春天咳了好几个月。而去淮阴的原因,冯铎分析良久,则认为是对付牧旷达。 但这都大半年了,也不见叔父有什么动作,多半又是有人乱传。 蔡闫心不在焉地走过长廊,来到李衍秋的寝殿外,在殿外小声说了句:“四叔”。 李衍秋躺在榻上,咳了几声,说:“皇儿?进来吧。” 蔡闫进去,宫女便摆了碗酸梅汤。蔡闫正口渴,刚端起碗来,见李衍秋正看着他,便端着过去,问:“四叔喝点水不?” 李衍秋摇摇头,蔡闫便把碗放下了,想了想,还是吩咐人去打水给陛下喝。 李衍秋靠在床头,头发披散,嘴唇苍白,说:“方才四叔梦见你爹了。” 蔡闫说:“近日太热,四叔未曾睡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又快到他忌辰了。”李衍秋闭上双眼,喃喃道,“说些你爹的往事来听听,四叔想他了。” 蔡闫便拣着从前学剑的事说了几句,再瞎编了些,譬如李渐鸿带自己去买书册,选文房四宝,又带他去踏青。还有上京城中,不少人想把女儿说给他这个鳏夫一类的。 李衍秋只是安静地听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蔡闫说了一会儿,见李衍秋睡熟了,便上前将被子拉上些,盖住了他。 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李衍秋系在脖颈上的那根红绳不在了。 “四叔?”蔡闫轻声道,伸手隔着单衣,碰了下李衍秋的胸膛,原本应该在那里的玉璜已不知所踪。蔡闫带着疑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感觉不到李衍秋的气息。 他屈起手指,在李衍秋的鼻前试了试,李衍秋已停止了呼吸。 段岭正在院里头与武独挖梅子的核,挖出来以后将梅子肉扔到一个琉璃瓶里去,预备酿酒喝。 林运齐头发凌乱,显然是刚睡醒,匆匆进内院来,还险些绊了一跤,看着段岭。 “大人……”林运齐颤声道,“南方来了消息。” “怎么了?”段岭擦着手,半晌不语。 林运齐道:“七日前……陛下驾崩了。” 段岭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呆呆站着。武独却答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这儿的官员都知道段岭承蒙天恩,得李衍秋宠爱,凡事送到朝廷,就没有不批的。林运齐猜测段岭听到消息,该当会有一场大哭,却没想到他只是站着,不住喘气。 “让你下去!”武独发火了,怒道,“站着做什么?” 林惊羽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人前脚刚走,武独才马上起身,抱住段岭,让他坐下。 “没死。”武独在他耳畔小声说,“别哭,都是假的,假的!” 段岭已听不进任何声音,武独又反复说了好几次,揉捏他的虎口穴,助他醒神,又说:“你四叔还在,只是演戏!别怕!” 段岭这才逐渐回过神来,感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心脏跳得他两眼发黑,差点就昏厥过去。 第198章 丧钟 “什么意思?”段岭颤声道,“你别吓我……武独,求你了。” “这是陛下的计划。”武独附在段岭耳边,低声道,“七天前,你不是派人送信回江州了吗?那封信被我扣下来了。” “什么?等等……”段岭忙回头按着武独的手臂,焦急道,“你别瞒我,都说清楚。” “陛下早就怀疑牧旷达与边陲大将有勾结。”武独答道,“若是动了他,必将牵连出当年在将军岭下篡夺兵权、谋害先帝的韩滨与边令白。边令白已被咱们除掉了,现在还剩个韩滨,若他与牧旷达有信件往来,为求自保,牧旷达一旦被抄家,这人一定会反。” “所以呢?”段岭忙又追问,“为什么说四叔驾崩了?” “是假死。”武独解释道,“是我给他配的药,只要假死,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以后,韩滨就会带兵赶回京城奔丧,姚复也会过去,到时候,必须把韩滨先除掉。” 段岭焦急问道:“你配的什么药?能解吗?” “寂灭散。”武独答道,“就是你先前中过的那种毒|药,乌洛侯穆知道解法。” “谁给他解?”段岭忙又问道,“万一没人会解呢?” “不会的。”武独说,“郑彦会解。” “你为什么不早说?!”段岭的脾气瞬间就起来了,要推开武独,武独却紧紧地抱着他。 “放开我!”段岭的思绪一片混乱。 “我不放!你听我说!”武独注视着段岭。 段岭的气这才渐渐地平了下来,他简直心急如焚,喊道:“可他怎么能这样?!这是拿他自己的性命在赌!你怎么能听他的?!” “陛下都准备好了!”武独说,“我哪里劝得住他?所以他不告诉你。” 段岭是唯一一个能制止李衍秋的人,这下他全明白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江州去。”知道情况后,段岭只觉片刻都坐不住。 “那走吧。”武独无奈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什么?”段岭更难以置信,武独居然没有阻止自己。 武独一身的梅子渍,擦了擦手,看着段岭,一脸无奈,又说:“陛下吩咐过,到时候也不必拦你了,拦你也没用,你自然是会回去的。但回到江州后,凡事须得听我的安排,不要贸然行动。” 段岭险些要晕过去了,李衍秋对自己实在是太了解了。 “走吧。”段岭说,“这就走。” 是日,太守府内乱成一团,段岭召集官员们,把事情约略分说,便与武独回京奔丧。大伙儿已习惯了太守的离开,何况这次江州发生了大事,便纷纷忙碌起来。 费宏德送段岭出城时听了个大概,段岭还犹豫着是否要带费宏德回去,但这一路上定要赶路,便让费宏德在确认河北无事后,再慢慢地过来。 “到时由你负责护送费宏德先生。”段岭朝昌流君说。 昌流君的立场是段岭最为头痛的事——他既无法担保昌流君不会再叛自己,转身投向牧旷达,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昌流君。武独本想再在昌流君身上下一次毒,把他制住。 但费宏德很有信心,且让段岭丝毫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昌流君已叛过牧相一次。”费宏德私底下朝段岭说,“牧旷达生性多疑,哪怕昌流君回去,牧旷达也绝不会再接纳他了。此事交给我即可,回去的路上,我会有选择性地告知他真相。” 段岭恐怕再出一次长聘这样的事,但昌流君杀费宏德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他要的只是活命——自己活命,以及牧磬能活命。 考虑再三,段岭还是相信了费宏德,把此事交给他去处理。 “先生千万保重。”段岭低声道。 当日傍晚,段岭出城时,远远地回头看了邺城一眼。这座已有近千年历史的古城笼在夕阳之中,盛夏傍晚,微风不起,天边红得如同被染了血。 “走了。”武独说,“在想什么?” “我突然有种感觉,也许今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段岭知道这次一旦回到江州,定会面临更多的问题,三年之内,也许都不会再回北方了。 根据江州信使所言,今天乃是帝君的头七。七天前,传出李衍秋死讯的那一刻,宫中已乱过一次。李衍秋未留下任何遗诏,便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然暴毙。蔡闫顿时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谢宥马上封锁了整个皇宫,连夜召集大臣们商议,蔡闫已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昏死过去,就连牧旷达也被来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陪在蔡闫身边的大臣只有三名:镇国大将军谢宥、丞相牧旷达、户部尚书苏阀。除此之外,就剩下两名刺客:郑彦、乌洛侯穆,以及东宫首席谋士冯铎。 谢宥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召来太医诊断,确认李衍秋已死,苏阀马上着手安排,起草诏书。牧旷达则开始考虑如何处理明日即将发生的大小事宜,首先要确定的是秘不发丧,还是昭告天下。 牧旷达在这一夜间仿佛老了许多,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眼里溢满泪水。 在场的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俱是看着李衍秋长大的元老,其中谢宥年纪最轻,却也是与李渐鸿自少年就相识的兄长辈,此时也只有他握有江州城中的生杀大权。 “陛下乃是因暑气攻心,积疾日久,劳神心憔。”对皇帝暴毙的原因,太医的回答只有寥寥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时,蔡闫又恸哭起来,一时间宫内各人哭的哭,喊的喊,各有各的悲。郑彦倚在柱旁流泪,牧锦之抽泣,牧旷达隐忍,苏阀老泪纵横。唯独谢宥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这众生百态之景。 幸而这个时候,大陈还有太子。蔡闫万万没想到,属于自己的这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确认了李衍秋的死因没有异常的问题后,众人便移步前往御书房,开始草议诏书,预备应付明日即将到来的一连串事宜。 牧旷达的声音带着沉重,憔悴不堪,他说:“在座的各位里,唯有牧某为两位先帝发过丧,这次若无疑问,便还是由我来吧。” 李渐鸿与李衍秋两兄弟的父亲当年驾崩时,也是由牧旷达陪在身边,那年赵奎手握重兵,把守西川,老皇帝驾崩的当天,正是牧旷达与赵奎周旋。众人闻言便各自点头,牧旷达便从皇案上请了黄锦,开始撰写诏书。 太子仍魂不守舍,牧旷达以三朝老臣的身份写过诏书,诏书内容自然是太子即位,进行监国。谢宥、牧旷达与苏阀为辅,满纸铿锵悲痛之力,读之令人泪下。 写完诏书后,牧旷达又分别交给另两人查验,蔡闫看着看着,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哭得昏死过去。谢宥连忙传人进来,将太子抱了回去。 当夜,牧旷达、谢宥、苏阀讨论交接之事直到深夜,完毕后牧旷达又在御书房中清点李衍秋的一应遗物,直到后半夜时,方穿过长廊,再次回到李衍秋的寝殿前。 牧锦之已换上素服,并让宫人分发素带,预备五更时吩咐敲丧钟,通知全城。 “有谁来过?”牧旷达低声问。 “前脚后脚的,都来过了。”牧锦之说。 “郑彦呢?”牧旷达又问。 “不知去了何处。”牧锦之小声答道,“老苏先来的,没多久,跟的是谢宥。我看郑彦从御书房外回来后,就连忙出宫一次,想必是让人给淮阴那边报丧了。” “冯铎来了么?”牧旷达问。 “冯铎也来了。”牧锦之答道,“与乌洛侯穆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当真崩了?”牧旷达又问。 “尸首都凉了。”牧锦之不耐烦道,“自己看去。” “昨天傍晚他都吃了什么?”牧旷达问。 “已有足足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牧锦之答道,“便进了些酸梅汤,我说过他快不行了,你们都不信,都以为是暑气攻心,没有食欲。” 牧旷达推门进去,他万万没想到,李衍秋居然还没来得及对付自己,就这么死了。 李家三任皇帝,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在短短四年之内辞世。 但这改朝换代的速度还不算最快的,只能说李家传承至今,气数已快尽了。 牧旷达来到李衍秋的床边,只见李衍秋的脸色已变得灰败,原本就是个病鬼,如今死了,身上散发出不祥的死亡气息。牧旷达把手按在李衍秋的手背上,只觉他手背冰凉,已彻底死透。 牧锦之也跟着进来。 “太子来过不曾?”牧旷达问。 “没来过。”牧锦之答道,“准备好了?” 牧旷达叹息,起身退开,退到殿外。宫女们纷纷打开殿门,天蒙蒙亮,宫中执事捧着黄布,交给牧锦之,牧锦之一抖黄布,铺天盖地地一撤。 时辰已到,太阳升起,将宫殿上的琉璃瓦照得金碧辉煌,沿着大殿投进来,金光万道,照在死人与未亡人的身上,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金辉。 那兜天的黄布不住翻滚,最后披在了李衍秋的身上。 “先帝——”牧锦之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哀痛,从这一刻起,她就是太后了。 声音传出,在清晨的蓝天下回荡,紧接着,皇宫内丧钟响起。 “当——” 整个江州顿时被惊动,低沉喑哑的丧钟,在得到李渐鸿驾崩消息的三年后,再次震响,家家户户开门。 “当——” 皇宫四门洞开,信报分朝南北西东,各路出城,前往这锦绣江山的每一个角落,昭告天下,南陈帝君崩。 第199章 求庇 “当——” 三声丧钟,山河鼎沸。 “他会回来奔丧。”蔡闫低声说,“一定会。” 说毕,他睁着红肿的双眼,猛然转身,逼近冯铎,低声道:“杀了他。” 冯铎实在不明白蔡闫为什么直到此时,还如此执着地要去杀一个对大局无足轻重的少年,这种时候他明显更需要关心的是接下来如何与牧旷达周旋。 “殿下。”冯铎低声道,“先帝驾崩,令人猝不及防,但您得马上把心神转移到此事上来,您需要去见谢将军一面。” 冯铎的命是和太子绑在一起的,李衍秋没有留下遗诏,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牧旷达与苏阀拥有“辅政”的资格,将会展开夺|权的争斗。 苏阀代表江州本地士人,而牧旷达则代表着西川的固有势力,接下来的朝堂,将是这两人的战场。但不管谁胜谁负,蔡闫的日子都绝不好过,哪一方他都无法去拉拢,只能在这两大派系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个平衡点。 而唯一能保护蔡闫的人,放眼全天下,只有一个:谢宥。 谢宥手握重兵,守护江州,只要他仍遵守黑甲军的契约,蔡闫便至少是安全的,要动他,就得先治谢宥的罪。 “你再不去。”蔡闫说,“连谢宥也保不住了。” 冯铎听到这话时产生了短暂的失神,他无法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不杀王山,就会失去谢宥? “殿下。”冯铎诚恳地说,“您累了,先休息吧。” “现在就去。”蔡闫颤声道,“冯铎,让乌洛侯穆去我不放心,马上就去。” 冯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瞬间如坠冰窟。 “这……”冯铎说,“殿下,您的意思是……” 他马上明白到,有些话,绝不能再问下去,否则只要蔡闫活下来了,死的就马上是自己。 “臣遵旨。”冯铎说。 “按你先前的承诺。”蔡闫说,“杀不了他,你便自刎谢罪,但现在你不能离开,孤身边还需要你,现在就去安排。” 冯铎哆嗦着退了出去,离开东宫时,还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正日出时,好几名黑甲军侍卫眼看着冯铎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还未上去搀扶,冯铎便踉跄着爬了起来,更显得脸色苍白,额冒冷汗。 接着,蔡闫又马上把郎俊侠召来。 “当初你说的都应验了。”蔡闫沉声道,“接下来还是按原先商量的做?” 郎俊侠没有回答蔡闫,反而问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 蔡闫顿时被郎俊侠一句话气得全身发抖,说:“你……” “你现在必须去见谢宥。”郎俊侠说,“马上。” “你陪我去。”蔡闫呼吸急促,答道,“我不敢与他单独说话。他平日里话太少了,且话里带着话,我总觉得他在怀疑我。” “是个人都怀疑你。”郎俊侠随口道,“你越是没底气,他们就越怀疑你。” 话虽这么说,郎俊侠还是陪同蔡闫,前去见段岭。 “你恨我不?”蔡闫在车上小声说。 郎俊侠侧坐在车厢内左侧的位置上,望着车窗外的夜色。 “把帘子放下来。”蔡闫又说。 郎俊侠便把车上的帘子放了下来。 蔡闫自言自语,仿佛陷入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当初你说,牧旷达在我回来后,一定会设法谋害四叔,可有谢宥守着,他身边又有郑彦,究竟是怎么会……” “他常年抱恙。”郎俊侠答道,“这一次,我宁愿相信与牧旷达没关系。” 蔡闫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后问:“昌流君去了哪里?” “不知道。”郎俊侠答道,“不过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出现的。” 蔡闫又说:“这也就意味着,现在他身边没有人了。” “不要打什么主意。”郎俊侠冷冷道,“这个时候无论下什么决定都是愚蠢的。” 蔡闫叹了口气,抬眼望郎俊侠,两人目光一触,郎俊侠便挪开视线,不与他朝相。 “挺好的。”蔡闫突然说。 郎俊侠眉头微微一动,似乎不明其意,但没有问。 蔡闫又说:“这些日子里,我总在生气,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你从邺城回来后,倒仿佛回到从前一般了。” 郎俊侠没有接蔡闫的半句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点出神。 “我倒是宁愿你像从前一样,这么与我说话,多说几句,我心里还踏实点儿。”蔡闫说,“我知道你从鲜卑山里头带我回来的那天,便常常看我不顺眼,仿佛看着我偷了本该是段岭的东西。” “你待我冷嘲热讽的。”蔡闫又说,“我反而觉得安全。到得后来,发现他还活着,你一句话不说了,我才怕。” “你怕什么?”郎俊侠冷冷道,“怕我突然动手杀了你?” 蔡闫微微笑了起来。 马车在路上走着,外头阳光万丈,黑色的车帘却密不透风,挡得严严实实,逼仄黑暗的车厢内,蔡闫的后背被汗水浸透,郎俊侠的鬓角也满是汗。 这个车厢就像个埋死人的棺材,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令蔡闫快要窒息了。但他却很满意,非常满意。他还记得回江州那天,自己与郎俊侠也是在这么一个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头商量。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马车抵达将军府,蔡闫正要下车时,郎俊侠突然道:“我听说一件事。” 蔡闫停下撩车帘的动作,郎俊侠说:“先帝驾崩时,玉璜不在他的身上。” 蔡闫一只手缩了回来,说:“是的,玉璜在哪?” 郎俊侠没有回答,蔡闫说:“原本以为在枕头下,或是太后收了起来。” “出来为何不问太后?”郎俊侠说。 “那种时候,你让我怎么问?”蔡闫道。 别人都在哭,只有蔡闫问玉璜去了哪儿,这事实在是不合情理。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被牧锦之拿走了。 “太后收着吧。”蔡闫无暇细想,要下车。郎俊侠却又说:“也许吧,谢宥只认玉璜,不认人,希望牧相不要拿着它来引起什么麻烦才好。” 郎俊侠看似无意地这么一说,蔡闫反倒愣住了,继而生出一股危险的感觉。 “什么意思?”蔡闫还要再问,郎俊侠却已下了车去,蔡闫忙追上去,然而已到了守府的黑甲军面前,郎俊侠便稍稍侧过身,低头,示意为太子开路。 “太子驾到。”郎俊侠说,“要见谢将军。” 李衍秋一去,蔡闫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服丧期满,便将成为黑甲军的保护对象,这时候无人再让他等,全部人跑进府中,让道,齐齐单膝跪地,将他迎进去。 蔡闫手里握着自己的玉璜,勉强定了定心神,迈进将军府厅内。 七天后的一夜,盛夏时节,武独在路上雇了辆马车,白天两人骑马,到得镇上时便雇马车夜行,白天醒来后再结算银钱,骑马走,去下个村镇雇车。 段岭不知道大陈各地,乃至辽、元如何议论此事,这几天里,他心里倒是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连睡都睡不安稳。 天气闷热,段岭的玉璜贴肉佩着,这是父亲的那一块,有它在,便仿佛生父的英灵也在,始终守护着他。 马车里热得要死,段岭想与武独抱着,两人却都要出汗,武独只得拿着把扇子给他扇凉。 后半夜时武独将帘子揭开些许,夜风吹了点进来,才慢慢地好了些。 段岭醒了,问:“到哪儿了?” “曲山。”武独答道。 这次他们走的另一条路,为免被蔡闫伏击,取道西面沿汉中到西川与中原的交界处,再一路驰骋而下。路上虽会耽搁一两日,却是最安全的路线。 “你说他现在在哪儿?”段岭问。 “我不知道。”武独极小声答道,“但你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家的人总是剑走偏锋,段岭知道这次李衍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彻底解决掉牧旷达,说不定,他还想一箭双雕,把蔡闫也杀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方法,譬如像解决边令白一般暗杀韩滨,或是直接颁旨,罗列牧旷达的证据,再告知蔡闫是假的。 这些事若昭告天下,所有人一定都会以为大陈的皇帝疯了。 但李衍秋偏偏就来了这么一手,令人完全摸不清接下来的事态将如何发展。 段岭翻来覆去地看玉璜,武独却说:“拿好了,这是如今你的唯一凭据。” 段岭靠在武独的肩头,风从车前吹进来,令他觉得十分凉爽。五更时分,他听见了水声——车在一条大河前停了下来,到曲江了。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弃车行船,奔霄留给了费宏德,到时他将把它带往江州去。 段岭站在乌云翻滚的曲江边,四处一片黑暗,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片刻后,武独叫醒船家,以银两买了他的船,检查船上的物资。 这些物资足够他们行船三天,顺曲江而下,汇入长江,再沿着长江朝东走,前往江州。 这一路上完全是顺水而下,比行车快许多,说不定还能把路上耽搁的一天补回来。武独持篙在江岸边一点,带着段岭顺水而下。 第200章 祸心 段岭半睡半醒,蜷在船舱内,听到雨点的声音。 “下雨了。”段岭说,“别着急,进来吧,莫要着凉。” 武独一身全是汗,还穿着武服,答道:“不碍事。”便依旧在船尾守着。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江面上只有唯一的这艘船,通往尽头阴云密布下,藏在云层中的一抹东天曙光。 “我想你了。”段岭说。 武独便抽篙架起,进船舱里来,脱了外袍,搂着段岭。 “再睡会儿吧。”武独低声说。 “天亮了。”段岭这一路上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却依旧很精神。这是接到消息后的第十二天,不知道这些时日里,蔡闫又在做什么,江州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会封路么?”段岭说,“江州一定全城戒严了。” “别人封路,咱们也进得去,怕什么?”武独心不在焉地安慰道,看着江水出神。 “你在想什么?”段岭问。 “我在想,快要走到地方了。”武独低头看怀里的段岭,笑道,“从知道你是殿下的那天起,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走到头。” 段岭想起那天他们从潼关外回来,在枫林里的那一刻。 “两年了。”段岭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曾经他觉得没有半点希望,然而事实却是命运一步一步地,把他们推到了接近成功的地方。这命运的诞生,并非那虚无缥缈的“天命”,却是在他身边安静坐着的这个人。 一缕光从船篷外投进来,照在段岭的玉璜上,玉璜流动着缤纷的光泽。 “找到了!”一名宫女用手绢包着玉璜,拿出来给牧锦之看。 牧锦之终于放下心头大石,转念一想,说:“先搁着。不,算了,拿过来。” 宫女将玉璜交给牧锦之,牧锦之又问:“太子呢?” 宫女答道:“今天去内阁了。” “上回从谢将军府里头出来。”牧锦之说,“还去了什么地方?” 宫女摇摇头,答道没有。牧锦之转念,便不再追问下去,看着手中的玉璜,沉吟不语。 夏天里乌云密布,天气闷热,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按往常的惯例。”苏阀说,“殿下须得为陛下守孝三年,方可登基为帝。当年武帝那是情非得已,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殿下……” 蔡闫端坐在议政阁内,红了眼眶。 “殿下?”苏阀说。 蔡闫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份孝心,也请让孤略尽吧。” “四十九日内,陛下未入陵前,这段时间可由太后听政,内阁论政,太子断事。”苏阀又说,“过了四十九日,便择吉时以祭天。但年号,还须得来年才换,其实是一样的。” 蔡闫听着内阁大学士们谈论,一项项地告知他接下来该如何做。来前牧旷达刚进宫见过他,设法说服他尽快登基,否则只怕拧不过内阁,毕竟苏阀会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要蔡闫尽快登基成帝,第一步便成了,接下来就要考虑他成婚的事了。 内阁则以礼教来设法劝说蔡闫,不要这么快登基。蔡闫沉吟片刻,而后说:“那就等到大敛后吧。” 李衍秋驾崩当天,百官哀哭,便是小敛。待得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方由太子与百官扶灵出城,归往玉衡山下暂时的皇陵,才是“大敛”。 老皇帝、李渐鸿、李衍秋……他们都无法再回到陈地的帝王陵寝,只能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历史由新的敌军开创后,帝王之魂方能安息于故乡。 蔡闫听完内阁学士们的奏议,心里却在想当初自己的父亲、母亲、家人与为了保护上京而死的兄长……除了蔡闻埋在上京之外,余人都葬在了被行刑的落雁城外,也许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回到北方去拜祭兄长,将蔡家的棺椁送回他们的祖籍地了。 “就这样吧。”蔡闫疲惫地说,“不要再说了,孤累了,定论。” 虽然拖不了多久,但起码争取到了四十九天,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内阁群臣只得各自下去安排。 “接下来是谁?”蔡闫上了马车后问。 冯铎答道:“姚侯与五公主。” “走吧。”蔡闫答道,这几天里,他始终在奔波,见完这个见那个。冯铎建议他不要马上登基,蔡闫有时候真怀疑他听懂了自己的话没有,段岭已经在路上了,万一再鬼使神差地逃得性命,回来以后不就更麻烦么? 但仔细想想,哪怕自己当了皇帝,段岭若真的回来了,也是一样的,麻烦并不会在自己是太子还是在皇帝上面有多大的区别。 “有谢将军在。”冯铎答道,“不会有任何问题,咱们还有月余的时间可以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蔡闫问道。 “殿下只要一登基。”冯铎说,“牧相必将进一步设法对付苏阀。” “就让他去对付。”蔡闫说。 冯铎又说:“但是,韩滨回来了,而且带着奔丧的五万大军。” “我有江州军,我难道还怕他?”蔡闫说。 “韩滨与谢宥素来不和。”冯铎耐心地解释道,“您选了牧相,谢宥心中便会有微词,到时牧相再一上书,请求将韩滨调回,您怎么办?不如把这个麻烦扔给内阁,得罪人的事,让他们去做。” “到得那时,内阁定会竭力阻拦韩将军调回的奏折。”冯铎又说,“您只要两边安抚一番即可。四十九日后,陛下出殡,韩滨便再无理由留在江州城中,待他走后,您便可顺利登基了。” “姚复呢?”蔡闫又问,“见到他我该说什么?” “他应当什么都不知道。”冯铎说,“您只需朝五公主哭一场即可。哭时殿下须得观察清楚五公主,看她如何说,她若反复问您,陛下是如何崩的,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哭。” 蔡闫说:“我尽量吧,哭得太多了,已有点哭不出来了。然后呢?” 冯铎答道:“哭过后,您便假装哭累了,睡在留元宫内,夜半时切记得惊叫,便按咱们说好的办,这么一来,公主定会起疑。” “行。”蔡闫深吸一口气,说,“我去了。” 马车回到宫中,蔡闫整理衣袍,前去见刚来奔丧的姚复与李潇。 船到玉衡山下,还有一夜便进长江,入江左地界了。 这夜阴云密布,闪电阵阵,在黑暗的远方纠结乱窜。段岭倚在船头,他总觉得这么一条路,怎么走也走不完,带着他从死走到生,从暗夜走到天明。 距离那个冬天,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得他快要忘记那种感觉了。 “睡吧。”武独说,“明天就到江州了。” 段岭觉得他们应当已绕过了蔡闫派出来的刺客,当然也许蔡闫正忙着登基当皇帝,已经没空派人来刺杀他。但他不敢说,生怕说什么来什么。武独也没有说,这夜,他反常地穿上了修身的夜行服,佩上腰带,戴上指虎,烈光剑放在身旁,长腿架在船栏上,身材瘦削而健壮。 段岭很喜欢看他穿夜行服的时候,有种黑暗里的安全感。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身边有一个安静的刺客,仿佛连这寂静的夜晚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知道武独也在提防,毕竟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段路,不能在临近末尾时发生任何变数。 “武独。”段岭小声说,“你说我爹这一路上,都陪着咱们么?” “他一直都在。”武独答道,“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他了呢。” “梦见什么了?”段岭笑着问。 “他说,我皇儿要回去了。”武独随口答道,“以后你可不能让他太忙了。” 段岭笑了起来,不知武独所言是真是假,但他情愿相信这话。段岭倚在武独的胸膛前,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船开始摇晃,段岭翻了个身,感觉到一股雨水从船舱外泼了进来。 “轰隆”一声,雷声把他惊醒,船猛地一个侧倾,江水轰然灌入,泼了他一脸,段岭马上起身。 “武独!” “我在这儿!”武独淋得全身湿透,正在船尾竭力稳住小船,说,“别出来!待在里头!” 段岭抓住船舷,身体随着小船的起伏,时而被抛起,时而落下。风浪之中,小船随着江浪腾空而起,再低头冲下。 “准备靠岸了!”武独朝船舱里大声道,“明天再走!避一避风浪!” 风急浪险,雷声一阵接一阵,倏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武独满是雨水的脸庞。 那一刻,几乎是在无数个生死关头产生的直觉唤起了段岭的警惕心,他抓起长弓,从船舱中快步跑出,冲向武独,将他拦腰一抱。武独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在空中翻身,与段岭抱在一起,转身猛地扎进了江里。 与此同时,数名身穿黑衣的刺客跃上小船,吹箭从他们头顶掠过,落入江中! 第201章 帝陵 雷声轰然震响,伴随着入水时江水对耳朵的冲击,段岭一下被拽进了暗流的最深处。武独以胸膛护着他,肩背一下撞在了江心的礁石上,然而他没有任何停留,两脚借力一蹬,带着段岭游向岸边。 武独水性极好,只要不被敌人近身,距离一下便被他们拉远。江底全是暗流,在那纵横交错的暗流中,又一道闪电落下。 段岭睁大双眼,借着闪电的照明,看见有五个身穿黑衣的刺客,泅水朝他们涌来。武独却丝毫不惧,一拉段岭,绕开水底的湍流,不断接近岸边。 又一声雷鸣震荡,武独拖着段岭出水,把他推到岸边礁石上,再一转身,跃进了江中。 段岭的四周一片黑暗,他不敢开口,紧张地看着江面。闪电时不时闪过,江水里突然冒起鲜红的血,血水越来越多,染红了一小块江面。 紧接着武独再次出水,收烈光剑,不由分说地抱起段岭,冲进了树林里。 “还有吗?!”段岭问。 “不知道!”武独答道,“水底的被我全杀了!先走再说!” 段岭道:“放我下来!” “你光着脚!”武独答道,“别说话!免得引来刺客!” 武独时行时停,在山路之中穿行,不时侧过耳朵,辨认雨水里的脚步声。 “雨小点吧……”武独的声音发着抖。 雨果然小了下去,闪电仍一阵一阵的,段岭感觉到武独的脚步稳了些,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了。” 武独踏上了石板道,便把段岭放下,不住回头环顾四周。 “注意脚下。”武独说,“方才我听见了,还有人,他们用哨声传讯。” 话音未落,段岭也听见了,雨水之中,远方黑暗的山林里,隐隐约约一声哨响。 “有多少人?”段岭问。 “不好说。”武独答道,“但绝对不止十个。” 段岭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玉衡山里头。”武独答道,“再往高处走,就是飞箭松了,咱们得尽快下山,就怕他们在江里出现,是逼咱们上岸。” 段岭与武独加快了步伐,不住朝低处走。雨渐渐地小了下去,继而世间变得一片静谧,仿佛完全地沉寂了下来。 段岭抬头看,天际乌云未散,黑暗的夜空下,仍然没有半点光。寂静之中,只有武独的脚步声,踩在水洼之中,发出轻响。 他不禁想起了在上京的那个晚上,万籁俱寂,世间无声。 紧接着,段岭听到了一声扣动弦的声音。武独的反应比他更快,将他一抱,护住他的脖颈和脸,两人顺着山道石梯级一个翻滚,猛地滚了下去。 四周登时响起竹哨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山路两侧瞬间杀出数十名刺客,手持强弩朝两人射来! 武独无法靠近,只得带着段岭冲下台阶去,吼道:“跑到我前面去!” “前面也有!”段岭喝道。 一瞬间,前面又有刺客冲了出来,段岭弯弓射箭,一箭射死迎面冲来的刺客。刺客正手端铁弩,被射中面门时朝后仰倒,机弩脱手飞出。 段岭跃起,抓住那刺客的强弩,武独又一个打滚,从背后冲来,扑住段岭,两人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沿途不知撞折了多少灌木与树枝,刮得段岭脸颊发痛,最后跌跌撞撞,带起无数石子,挂在山坡尽头。 下面全是乱石滩,一旦摔落便将血肉模糊。段岭与武独手臂互相拉着,武独将烈光剑钉进山崖里,靠那点力量苦苦支持。 悬崖高处,刺客们纷纷冒头,段岭扣动扳机,当场将那刺客射死,刺客惨叫一声,从崖边坠落下去,发出闷响。 武独发出一声怒吼。 “喝啊——!” 那吼声如雷贯耳,在群山之间震荡,形成回声。借着这竭尽平生功力的一招,武独将段岭甩出一个弧,借着冲力踩上山石一跃,两人飞向树丛后的一块空地。 “小心!”段岭喊道。 武独肩背中箭,鲜血飞溅,却不拔箭,只护着段岭踉跄滑下去。刺客越来越多,已近百人,从四面八方冲来,穷追不舍。 “哪来的刺客?” “影队!”武独喝道,“定是新招回来的!” 两人落在一座黑暗的庙宇殿前,段岭一头撞上铁门,发出巨响。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到铁门前,以身体挡着他,转身面朝外。无数脚步声响,刺客们已纷纷靠近。 武独两手戴上指虎,一按腰带上的机括,弹出毒粉,反手忍痛将肩上箭矢一折,鲜血喷溅。 武独沉声道:“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趁机往山下跑。” “不。”段岭颤声道,“武独,不要拼命……” 乌云在此刻散尽,云层辟开无数灿烂的星光,照耀人间,借着这微弱的星光,段岭看见了上百名刺客密布在面前的平台,所有人手持强弩,利箭上弦,从四面八方缓慢走来。 他们保持着近二十步的距离,以防武独释放毒雾,一旦百箭齐发,两人必定会被射死在这青铜大门前。 段岭猛然回头看,借着那微弱的星光,看见大门上一把古朴的锁。 “武独。”段岭沉声道。 武独没有回答,他有力的肩背抵着段岭,所有刺客都停下脚步。 “往西北角跑。”武独稍稍躬身,那是发力之前的动作,紧接着所有刺客同时扣下强弩扳机。 就在这一刻,段岭倏然抽出武独腰畔的烈光剑,朝锁上一斩,撞开大门,拖着他冲进了那座庙里。 “关门!”段岭吼道。 武独马上反应过来,以肩膀扛上门,发出巨响,外面登时是密集如雨的弩|箭撞击声,当当不止。 段岭四处寻找东西顶门,这座庙的殿中却空空荡荡,连个蒲团都没有,外头开始有人撞门,武独以剑鞘插|进门把中,吼道:“朝里头跑!” 两人沿着通路冲进了庙宇深处,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武独与段岭二人的喘息声,伸手不见五指。段岭听到一声撞击,忙侧过身,与武独撞在墙上。 “武独?”段岭喊他。 段岭伸手去摸,摸到武独发着抖的手指,顺着手臂摸上去,摸到武独的脸,段岭在他唇上吻了吻。 “没路了。”武独低声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杀光他们。” 门外又是一声撞击,刺客们在不住冲撞。 “不,等等。”段岭说,“一定有路出去的,这是个什么庙,庙里都有后门……” 段岭四处摸索,突然在一个石台上摸到了火石与火绒,他马上开始打火。外面又是一声巨响,烈光剑的精钢剑鞘已被撞得弯折变形,却仍死死卡在门把上。 火点着了,段岭点亮石台旁的一截小蜡烛,看见角落里头有一个长明缸,便将长明缸点亮,一时间这一丈见方的室内顿时充满了光明。 这是一个陵寝。 陵寝之中,躺着一具雕龙的汉白玉石棺,棺前竖着一道乌木雕琢的牌子。 【大陈武帝】 “是我爹的陵。”段岭的声音发着抖,说,“爹……” 武独与段岭并肩站在李渐鸿的石棺前,段岭微微笑了起来,说:“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他走上前去,跪在石棺前,以侧脸贴在棺末,低声道:“我回来了,这次总算回来了。” 背后又是一声巨响,武独猛然转身,长廊尽头的铜门已朝内凸出,露出一条缝隙。 武独喘着气,闭上双眼,说:“我这一生,从未相信过天意,可如今不得不信。” “你看那儿。”段岭示意道,“是我爹留给你的。” 陵寝的尽头,挂着一副黑色的铠甲,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真龙之鳞,麒麟头盔充满威严,护腕、战靴,一应俱全。 正是那年李渐鸿穿着,前往上京赴约的战甲! 战盔一侧,还放着把仿造镇山河打造的重剑,当年镇山河丢失,李衍秋便铸出一把,与帝铠一同送入陵寝,为李渐鸿殉葬。 又一声巨响,大门终于被撞开,刺客们手持强弩冲进陵寝。 武独一身战铠,迎着暴雨般的弩|箭,逆流而上,倒拖重剑,侧身狠狠撞上了刺客! 那一夜,星光万道,乌云尽去,一道银河横亘天际。 战靴踏上陵寝外的地砖,踏得地砖碎裂,千万个水洼倒映着天际的繁星。 段岭缓慢走出,面前已尸横遍地。 万丈高台上,玉衡山腰,帝陵大门洞开,星光如带,交织着,闪烁着,映照了滔滔东去的长江。 又是一年七夕。 武独摘下头盔,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他疲惫地拖着重剑,走向在陵寝前等候着他的段岭。武独一把抱住段岭,两人同时跪在地上。 帝铠之下,热血未冷,那年英魂从未遗忘,那一门之隔的诺言。 麒麟盔安静地躺在水洼之中,周遭镜面般的积雨,倒映着天际的银河。 七月初七,天孙织锦,银瓶倾翻,万千闪烁玉露洒向人间。 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 段岭抬头望向天际,瞳中倒映出灿烂星辰。 七月初七,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 七月初七,银河万古秋声。 ——卷四羽觞醉月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第202章 回朝 暮色沉沉,玉衡钟声。 江州全城缟素,城外漫江灯火,长江风平浪静,水灯顺流而下,淌向暮色里,黄昏夜空的尽头。 蔡闫站在宫中楼阁高处,遥望长江尽头的一抹绯色,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武独与段岭连这都能避过。冯铎精心设计的路线全部被他们绕了开去,直到临近江州时,蔡闫才发出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却没想到,武独的功夫已至无人可挡之境,一人,一剑,杀掉了自己安排的足足一百一十二名刺客,而且还是在玉衡山的帝陵前!蔡闫得知武独与段岭下山后,登时两眼发黑,知道最后的一战即将到来。 不久后,大陈真正的皇帝,便将来到朝堂上,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脸色已经与死人无异,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殿下。”冯铎在蔡闫身后说,“已经传令谢宥,全城宵禁。” “晚了。”蔡闫说,“他们已经进城了。” 冯铎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但冯铎原本就是个死囚,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 “殿下。”冯铎说,“守陵卫不过二十八人,臣又派了一队人去,将尸体都处理好了,并以殿下的名义发出一道密令,调用影队离江州办事。” “你觉得这有用吗?”蔡闫闭着眼,沉声道。 冯铎答道:“至少谢宥不会知道影队的事,朝中大臣,也不会知道。” “所以呢?”蔡闫说,“守陵卫一夜覆没,大家又不是聋子,瞒得过谁?” 冯铎又说:“臣派人看过,先帝陵寝中的黑铁帝铠没有了。” 蔡闫只是不说话,冯铎又躬身道:“臣让人刻意制造了一个假象,有人进帝陵,偷走了陛下的帝铠,并密令黑甲军。如今正值多事之时,恐有奸人借机作乱,让黑甲军严加防范,注意形迹可疑之人。若能抓到武独与王山,在他们的身上搜出帝铠,便可坐实居心叵测一罪。” 蔡闫说:“晚了,已经晚了。” “还有机会。”冯铎耐心地说,“殿下,咱们还没有输。” 蔡闫转身,看了冯铎一眼。 “你知道吗?”蔡闫说,“今日乌洛侯穆出宫,听见一个传闻,街头巷尾正在议论,孤不是先帝的亲生儿。” “那是臣派人去散播的谣言。”冯铎恭敬答道。 蔡闫:“……” 冯铎又说:“谣言突如其来,陛下尚未出殡,朝中大臣若听见此言,定认为乃是有人蓄意散布。” “然后呢?”蔡闫眉头微蹙,感觉到了一线希望。 冯铎答道:“明日早朝时,臣已安排御史台上一奏本,殿下只要佯装无奈,不治此谣言之罪即可。届时,将由兵部、礼部陈大人、简大人并内阁郑老出面,要求追查这捕风捉影的谣言。” “谢将军定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冯铎说,“让他带人搜查,只要找到王山与武独下落,查到帝铠下落,他们便跑也不是,来也不是。” “他们跑了。”冯铎说,“正可证明与这谣言有关;来了,正好,不必问缘由,一并收押,只要武独不与王山在一处,让乌洛侯穆去赐他一个全尸即可,再推在牧相身上,当可坐实他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冯铎的计谋一环套着一环,蔡闫这么仓促一听,脑子只半晌转不过弯来,皱眉思索片刻,说:“闻之尚可,但……万一谢宥信了他怎么办?” “谢宥不会信他。”冯铎说,“凭什么信他?” 蔡闫道:“谢宥那人疑心太多,就怕瞒不过。你想,王山为何平白无故要来蹚这浑水,他毫无动机。若我是谢宥,反而会信他,只因一切实在太反常了。” 冯铎沉吟片刻,而后说道:“那么就剩最后一个方法了,但这方法,无异于与虎谋皮,将谢宥打成与他们一伙的,意图谋反。” 蔡闫说:“如今江州尽在他掌握之中……” “让韩滨进城。”冯铎说,“韩将军手中有五万重兵,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迟明天晚上,就能到江州了。” 蔡闫沉默不语,许久后,转身下楼去。 冯铎背上全是汗,被风一吹,甚有凉意。片刻后,蔡闫看了冯铎一眼,长长吁了口气。 “按你说的办吧。” 蔡闫最后答道。 举目天下,万里河山中,自己人就只有身边的两个,一个是冯铎,一个是郎俊侠。冯铎再次以保护太子为名,从西川抽调训练中的武士前来江州,如今人手严重不足,影队与预备军俱几乎全军覆没,若黑甲军识破蔡闫的身份,那便休矣! 夜色中,漫江花灯光华流转,黑暗里,却有两人等在城门外,上了一辆马车,悄悄进城。 武独疲惫不堪,身上好几处箭创,绷带下仍渗出血来。一上车,段岭便马上解开武独外袍,再解他夜行衣,露出他的肩背,为他疗伤。 郑彦在前面赶车,一言不发,抵达一户人家后院时,上车来看了武独一眼。 “怎么样?”郑彦说,“伤得这么重?” 武独脸色发白,看了郑彦一眼,也不与他说话。 “陛下在么?”武独问。 郑彦点了点头,段岭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地放下心。 “去见你四叔。”武独朝段岭说。 “一起去吧。”段岭坚持把武独扶下车去,武独半个身体压在段岭肩上,这次帝陵以一敌百,若传出去,已足够他一战成名了。 “当心点。”郑彦低声道。 段岭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老相识的家。”郑彦说,“暂时来说,是安全的。” 房中灯火昏暗,内有一对老夫妻,男的正在榻畔剪螺蛳尾,女的则在撕葱丝,听见郑彦推门响动,忙起身来接。段岭点头为礼,郑彦又说:“这是我朋友的爹娘。” “哪个老相好?”武独有气无力地问。 “天下第一摊的老板。”郑彦答道。 郑彦扶着武独进了后院,进柴房去,拉开里面的一块木板,沿着地下楼梯走进通道里,片刻后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来,赫然又是一个四面围墙的暗院。院里,李衍秋正在喝茶看书。 段岭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快步上前,抱住李衍秋。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李衍秋抱着段岭,让他坐起来,又看武独。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李衍秋道。 “幸不辱命。”武独强撑着,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便也将他扶起来,让郑彦带他进房去,给他疗伤。 段岭拉着李衍秋的手,先是给他把脉,所幸脉象平稳,并无异状。 “你怎么能瞒着我?”段岭焦急道。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生气。” 段岭眉头深锁,当然不可能真的与李衍秋赌气,只得摇摇头。 “有些事,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宁可不要。”段岭说,“我这些年里,常常在后悔,当年我如果早点这么说,也许……” “嘘。”李衍秋说,“这天底下,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不是么?” 李衍秋说出这句话时,段岭的心情复杂至极,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在谢宥那儿。”段岭说,“这附近也没有黑甲军,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李衍秋说:“明天再告诉你,先去睡吧,皇儿,时候不早了,你这一路上也累了。” 段岭非要弄清楚经过,李衍秋却严肃了起来,说:“你必须听我的,皇儿。” 段岭才只得作罢,回房给武独换过药,洗过伤口,武独因受伤仍有点发烧。 郑彦进来,说:“我得走了,不能离开宫里太久,以免令人起疑。” 段岭开了药方,说:“帮我抓点药……不,等等,你走了,四叔怎么办?” “他说没关系。”郑彦答道,“现在谁也不会知道他居然还活着,就在这里。” “可是蔡闫盯着我们。”段岭说,“就怕他的人一路跟踪过来了。” “都被我甩开了。”郑彦拉起斗篷,把脸遮住,接过药方,说,“他现在剩不了多少人,西川那边的武士还未调过来。” 段岭说:“万一再有人来刺杀怎么办?” “还有谁能刺杀?”郑彦说,“四大刺客都在你手下了,昌流君呢?什么时候过来?” 虽是这么说,段岭却仍觉得不大安稳,奈何李衍秋的性格总是喜欢冒险,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了,万一郑彦消失太久令人起疑,反而功亏一篑。 “放心吧。”郑彦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是第五大刺客。” 段岭:“……” 郑彦笑了起来,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膝盖一触地面便干净利落地起来,说:“殿下,您回朝了。” 郑彦说毕,袍袂飘扬,转身出了房外,呼啦啦声响,跃上院墙,飞檐走壁地离开了。 第203章 深藏 二更时分,外头有人敲门,段岭正在照顾武独,推门出去,见一名清秀少年左手提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包药,说:“郑……郑大人着我、送送送、送来给您……” “你是……”段岭诧异道。 “鄙、鄙人……段、段梓风。”那少年与段岭差不多高,说,“有事您请随时吩咐,我爹娘就在外头。” “你就是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段岭诧异道。 段梓风笑笑,有点拘束,点了点头,将食盒交给段岭,一时不知说什么,片刻后只是朝段岭一躬身,便紧张地走了。 段岭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是本家,先前他记得似乎在天下第一摊里见过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还以为那就是老板,没想到老板居然是个少年! 这夜段岭先是叫武独起来,让他把粥喝了,再让他躺下,自己去煎药。内服的、外敷的,段岭全部准备好后再叫武独起来服药,换药,擦拭伤口,足足折腾了大半夜。 “睡吧……”武独有气无力地说,“死不了的。” 段岭坚持把武独照顾好后,才在他身边和衣而眠,倒头一睡,眼前漆黑,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哪怕明日天塌地陷,这榻上一双人相伴,也已了无遗憾。 但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就像郑彦所言一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段岭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武独还睡着。 “喂。”段岭摇了摇武独,武独含糊地应了声,段岭试他额头,烧已退了。武独伸手过来抱段岭,段岭打了个呵欠,从他怀里溜了出去,准备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段岭出得院来,想起李衍秋睡另一间房,悄无声息的,不禁心中忐忑,过去推门,见李衍秋一身白衣,蹬了被子,躺在榻上。 “四叔?”段岭上前问道。 李衍秋半睡半醒,也应了一声,捞住段岭,让他躺到自己身边并肩而卧。段岭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李衍秋有种担心。段岭要试李衍秋的脉,却被李衍秋抓住手,按在被窝里。 “不要诊脉了。”李衍秋简直无言以对,说,“你都诊多少次了……四叔有这么病秧子么?” 段岭笑了起来,李衍秋也醒了,却不起床,只搂着段岭躺着。 “刚回来也不多睡会儿。”李衍秋说,“闲不住的命。” 段岭便起来打水,伺候李衍秋洗漱。李衍秋说:“说来也奇怪,在宫内天天睡不安稳,外头粗茶淡饭的,反而睡得好了些。” 段岭怀疑是不是平日里开的药有问题,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李衍秋穿上粗布袍,一身帝王气却未有改变,坐在廊下发呆想事情。段岭又去叫武独起来,给他擦身换药换衣服,突然听见院中有说话声。 今天来了个大个子,长得挺帅气精神,却一脸憨笑,朝李衍秋说:“大哥,昨天的饭好吃吗?” “劳烦你们了。”李衍秋答道。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那大个子连连点头,又把另一个食盒打开,说,“风风说又有两位爷来了,今天让我给大哥您加菜。” “这又是谁?”武独皱眉,小声道。 “我记得他。”段岭小声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的帮工。” 大个子放下东西正要走时,段岭扶着武独出来,大个子便朝段岭嘿嘿地笑,居然是个傻子。段岭朝他道谢,大个子连忙鞠躬,见武独脸色不大好看,便毛手毛脚地翻墙走了。 “这人会走漏风声吗?”段岭说。 李衍秋答道:“他是段梓风的伴当,名唤阿衡,跟了有好些年了,不必担心他。” 阿衡送来的午饭里有一只鸡、素八珍卷子、葱爆猪肝、一大盘炒菜心,段岭已有好久没吃上好吃的了,当即摆开筷子,与李衍秋对坐,开始吃午饭。武独则捧了个碗,到廊下坐着吃。 “来,正好你回来了。”李衍秋拈着酒杯,与段岭碰了杯,说,“回来就不要走了,喝一杯。” 段岭说:“总算回来了。” 李衍秋又朝武独遥遥举杯,武独身上带伤,段岭不让他喝酒,便拈着茶杯举了举。 “武独受了伤,功力剩几成?”李衍秋问。 “不碍事。”武独答道,“几天就好。” 确实不碍事,不是因为武独随口说说,而是眼下也几乎没有敌手了。 李衍秋说:“这段时间里,你俩就在这儿歇着吧,待郑彦查出虚实来,再一同露面。” “四叔。”段岭放下杯,略有点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做什么?” 李衍秋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外面没有黑甲军把守?”段岭说,“谢宥还不知道?太危险了。” “因为我不想告诉他。”李衍秋说。 段岭没有打断他,知道李衍秋要告诉自己他的计划。 “不告知谢宥,倒不是因为疑他,而是怕黑甲军调动被牧旷达察知,功亏一篑。牧旷达与韩唯庸密谋,那年上京之变,害死你爹的罪名已几乎能被坐实。但在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人参与,就非常可疑了。”李衍秋说,“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对付牧旷达,正是因此。现在韩滨与他勾结,只要拔了牧旷达,抄他的家,就必定会翻出他与合谋者的书信。” 段岭明白了,书信一旦掌握在李家的手里,参与密谋的人必将坐立不安,假以时日,李家腾出手来,必将对付他。 所以韩滨除了造反或拥兵自立之外,再无别的办法。而要把边防守将召回江州,直接杀掉,对这么一个镇守边疆的武将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可以暗杀他。”段岭说,“就像边令白一样。” “边令白之死,已经令他非常警惕了。”李衍秋说,“这厮正在培养死士,一旦刺杀不成功,将会非常麻烦。” 段岭只得点头,李衍秋又说:“韩滨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江州,入城奔丧。届时,内阁与谢宥一定会极力反对,不会让他带兵进城。但是,牧旷达必须让他进城。否则他就没有与谢宥周旋的本钱了。” “我让郑彦暗中观察。”李衍秋说,“看看究竟都有谁在支持牧旷达,定是同党无疑。” “然后呢?”段岭又问,“要怎么收拾?” “牧旷达已有那假货的证据。”李衍秋说,“想除掉假货,趁着他登基前,是最好的办法。这话让牧旷达来说,好过你来说,他那人心思慎密,定会给朝廷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这样一来,江山就无人继承了。”段岭说。 “皇后怀孕了。”李衍秋答道。 段岭心中一惊,是谁的?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却意识到这话不能多问,及时刹住。 武独吃完了一碗饭,把饭碗随手搁在廊前地板上,转身进了房中,关上了门,识趣地不再多听。 “待他解决掉假货后。”李衍秋又说,“便可从乌洛侯穆身上留一条线索,乌洛侯穆答应做证,假太子一事,乃是当年赵奎与牧旷达串通,牧旷达收买了乌洛侯穆后,欺骗天下人的伎俩。” “届时先将牧旷达、韩滨一起诱入宫中。”李衍秋随口道,“趁这二人轻敌大意之际,让郑彦与武独联手,先杀韩滨,解其兵权,再召集群臣,宣判二人罪名。” 段岭:“……” 段岭十分惊讶,李衍秋居然要这么阴牧旷达一把,这正是牧旷达平时最喜欢做的嫁祸之道,没想到最后牧旷达反倒是为了一件自己并未做的事背了黑锅,实在是死得冤屈莫名。 “等等。”段岭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但顺着李衍秋的思路推,又实在是非常正常的。只要牧旷达与韩滨合谋控制了朝廷,必将掉以轻心,趁着他们成功的时候突然下手,胜算最高。 “但牧相一定还有防备。”段岭说。 “嗯。”李衍秋若有所思,点头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有什么防备?” “逼他朝蔡闫动手。”段岭答道,“这点我觉得没问题,只是他把蔡闫扳下来后,一定还会找长聘的下落,还有昌流君。这点不解决掉,他始终寝食难安。” 李衍秋说:“所以他会认为,长聘与昌流君落在了姚复的手上。而姚复此来,正是调查他谋反之事,并希望尽快找到你,扶你上位去。” “原来是这样……”段岭说,“那五姑知道吗?” “她与姚复都不知道。”李衍秋说,“现在知道我还活着的,就只有你、我、武独、郑彦、乌洛侯穆。连天下第一摊的老板,也不知道我是谁。” 段岭震惊了,李衍秋的消息居然瞒得这么严! “先前淮阴一见。”李衍秋说,“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太子身份了,我告诉姚复夫妻俩的,则是我会尽快对付牧旷达,你五姑替我做了个假玉璜,来替掉我交给你的真玉璜。只是他俩应当也没想到我会用这招。若无意外,淮阴的人已经北上,往邺城报信去了,只是与你们不同路。” 段岭说:“也就是说,五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李衍秋缓缓点头。 第204章 涉险 李衍秋又说:“郑彦打听到的消息,是你五姑正在怀疑,假货与牧旷达有一方毒死了朕,她与姚复正在暗中调查朕这些年里服过的药。” “那天陪在四叔身边的都有谁?”段岭问。 “郑彦来过,皇后来过,假货也来过。”李衍秋动了动眉头。 “也就是说,连姚复也有可能。”段岭说。 “你很聪明。”李衍秋说,“牧旷达已开始对郑彦起疑。” 段岭便不再说话,这顿虽俱是美味佳馔,吃起来却毫无感觉。及至吃完后开始喝茶,段岭说:“光靠郑彦一人,只怕打听不到多少消息,内情太复杂了。年前,费宏德先生帮我出过一个主意,正好能用上。” 李衍秋微微皱眉,没想到段岭绕了半天,还是闲不住。 当天下午,段岭明显地感觉到了,江州城内的防守严密了许多,家家户户门外挂着孝带,时不时就有黑甲军盘查。 “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武独伤未好全,但幸亏伤的都不在显眼之处,手上倒是缠着绷带。 “不冒险。”段岭说,“从昌流君前来投奔的时候起,咱们就几乎没有敌人了。” “是我没有敌人。”武独答道,“你有,文人的斗争比刺客动刀子厉害多了。” “你不相信我能骗过他吗?”段岭问。 “相信。”武独说,“但一切仍要非常小心。”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是段岭的心病,那就是牧旷达无疑,段岭是他教出来的,如今却要回去对付自己的师父,这将是段岭一个极大的挑战。虽然在牧府的那两年间,牧旷达直接教给他做事的学问很少,但潜移默化的,一直在教他做人。 段岭有时候甚至在想,哪怕这次牧旷达身死,他的目的也许也达到了,自己与黄坚,俱是他的学生。来日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治国的理念,底子里仍是牧旷达教的那一套。 段岭用尽办法,说服了李衍秋,毕竟现在昌流君不在府中,自己有武独在身边,哪怕骗不过去,牧旷达对他也毫无办法。他要搜集足够的证据,包括韩滨与牧旷达的书信,才能在最后关头发动决定胜负的一击。 牧旷达现在无人可用,就算觉得段岭有二心,也只能用他。哪怕牧旷达想杀他,有武独在,能做出什么事来? 段岭越想越觉得费宏德说得对,只要处理得足够巧妙,牧旷达一定会重新相信他。 牧家与自己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一年之后再回来,发现不可避免地旧了一点,与邺城比起来,江州深巷纵横交错、房顶连成一片的格局,远不如北方大气。从前在此地住着尚且不察,去河北走了一遭之后,倒是觉得相府变小了。 “进去吗?”武独问。 “走吧。”段岭答道,“没有退路了。” 初秋午后,天空一片碧蓝,如被水洗过一般,段岭推门进去,见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未有变动。临走那天搁在院角里的搓衣板还在,前院晾着的布巾已晒了一年,风吹雨打,脏兮兮的。 “去正院。”段岭说。 府里下人都认识段岭,倒也不拦他,只说“王大人回来了?” 段岭便朝他们点头,说:“回来了,相爷呢?” 牧旷达还没回府,牧磬倒是来了。 牧磬一个人在书房里睡觉,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中,落在他的头上,段岭进去,推了推牧磬。牧磬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般,睡眼惺忪地看了段岭一眼。 段岭只是笑,牧磬登时激动得欢呼一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武独在一旁坐了下来,问:“你爹呢?” “正在宫里呢,今天韩将军回京,爹和太子殿下商量事情。”牧磬激动无比,拉着段岭看来看去,说,“王山,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有些事。”段岭说,“紧赶慢赶的,还是到了。” 牧磬忙出去让人吩咐,通知在宫里的牧旷达。段岭却让他不可声张,牧磬点点头,朝管家说了句话,打发管家亲自去了。 同一时间,宫内御书房,李衍秋虽不在了,蔡闫却依旧未坐到帝案后,只是在一旁坐着。牧旷达、内阁苏阀、谢宥、姚复俱在。 “韩滨带了五万骑兵。”谢宥说,“前来奔丧,现在都驻扎在北城外的江北平原上,此为唁书。” 谢宥把唁书放在蔡闫面前,蔡闫没有打开,只是沉默不语,照着先前冯铎教的,不发一言。 苏阀冷笑道:“带五万骑兵下江州,他想做什么?绝不能让他入城!” 姚复问:“派去与韩滨通消息的人是怎么说的?” “韩滨怀疑陛下之死事出有因,内有蹊跷,要求开棺验尸。”谢宥答道。 牧旷达答道:“棺盖已钉上,太医堂出具的报告,众位大人都已过目,将验书送去给韩滨看看就行了。” “若不让他验呢?”苏阀说。 “那便说不得要‘清君侧’了。”谢宥答道。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瞬变,都想不到谢宥居然就这么说了出口,与会者脸色瞬变。 “清君侧?”姚复最先怒道,“想清谁?清本侯?谢将军?苏大人?牧相?!” “着他不带一兵一卒。”蔡闫说,“让他自己进城吧。” “不可!”牧旷达马上道,“韩滨镇守玉璧关已久,当年乃是征北军出身,与武帝有着同袍之情,解他兵权,定会激反。” “同袍之情?”谢宥说,“当年北域兵变之人,可是有他一份!” “那年武帝还不是天子。”牧旷达说,“只受封北良王,赵将军以朝廷名义发的谕旨,何错之有?” 谢宥答道:“我是不会相信他的,现在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五万大军驻在城中,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他弟弟韩贺来了不曾?”姚复问。 “还在玉璧关。”谢宥答道,“带领另三万步兵。殿下,请神容易送神难,韩滨一旦进城,便不会走了,此人十四岁从军,追随武帝鞍前马后,资历是征北军中最老的,绝非枉死的边令白可比。赵贼之患,已发生过一次,绝不能再出错。” 牧旷达说:“谢宥,你这话可是暗指韩将军想谋反?” 众人齐齐看着谢宥,谢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便是这么说。” 姚复答道:“依我看来,也不能让他进城。” 苏阀摇摇头,说:“他究竟想查什么?” 书房内不闻声响,唯独蔡闫正在慢慢地翻韩滨的唁信。韩滨乃是武人,字里行间带着力道,前面大多是吊唁之言。而信件末尾,则暗示自己是带兵回来守护太子登基的。 蔡闫寻思良久,而后说:“这样吧,我亲自出城一趟,与他谈谈,他若愿意把兵留在城外,我便与他一同进来。” “这太不明智了。”谢宥说,“殿下千金之体,绝不可冒险。” “若我爹还在。”蔡闫说,“他也会这么做,我就是太子,谁也替不了我,又有何妨?就这么定了,今夜我就出城去会一会他。” 谢宥欲言又止,苏阀等人的表情则十分复杂,牧旷达微微皱眉。 “乌洛侯穆与郑彦将护我周全。”蔡闫起身道,“谢将军不必担心,也不必任何人陪同,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若我没回来,你们便自己打算,散了吧。” 谢宥看蔡闫的目光,已颇有点不一样了,但蔡闫没有再给众人讨论的机会,率先离去,而后苏阀先走。谢宥穿过走廊,牧旷达却走在谢宥身后。 “我们这位太子大人。”牧旷达微微一笑,说,“脾气可是与两位先帝都像得很呐。” 谢宥答道:“今天牧相听闻‘清君侧’,不知如何作想?” “必不会是我。”牧旷达微微一笑,又说:“听说那夜后,五公主将当夜陪伺的宫女尽数叫去,都盘问了一遍。”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悄悄赶到,递给牧旷达一张纸条。谢宥则转过身,不屑去看他的纸条。 牧旷达展开纸一看,顿时色变,忙道:“还有要事,先走一步。”继而转身离开。 点灯时分,牧府开饭迟了些,牧旷达这些天里常不回家吃,段岭便与牧磬分桌等开饭。 “要么少爷还是先吃吧。”段岭说。 “爹很快就回来了。”牧磬说,“去年他一直念着你呢。” 段岭心中情绪实在是复杂至极,然而尚未多想,外头便通传,相爷回来了。 牧旷达快步进了饭厅,段岭忙起身行礼。 “你回来了。”牧旷达云淡风轻地说,“回来就好,方才我看见武独了,传他进来一起用饭吧。” 牧磬说:“他居然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就回来了。” 牧旷达答道:“多事之秋,少说多做,总是好的。” 段岭道:“让您费心了。” 牧旷达笑了笑,没说什么,就着侍婢端上来的铜盆,洗手擦脸,用茶漱口。 段岭就猜到会是这样,牧旷达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什么都不会多问,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饭罢了。 第205章 再投 吃饭时,牧旷达询问牧磬怎么没去修史,牧磬便答道今日休假。父子二人自打从前就是这般,就像以往,牧旷达问学了什么,牧磬便一一作答。段岭知道牧旷达现在还不知道牧磬真正的爹是谁,不禁心生感慨。 他不住端详牧旷达,这一年里,牧旷达似乎老了许多,身形也佝偻了些,方才他进来时,段岭差点没认出来。 一国宰辅,头发已花白,不知是入夜灯光还是别的原因,更显得颓废了不少。 牧旷达问了不少段岭治理邺城之事,段岭便一一作答,未有隐瞒,牧磬突然问:“昌流君呢?王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段岭看了牧磬一眼,再看牧旷达,牧旷达却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先前告诉你王山会回来,你不信,现在信了?” 牧磬皱眉道:“可他在哪儿?” 武独开口答道:“他很快就回来了,现在不能告诉你,待他回来后,你可问他。” 牧磬只得不再问下去,段岭发现牧磬还是和从前一样,毫无心计,看来入朝为官的修史,也仅仅是抄书而已。 饭后,牧旷达示意段岭跟着自己来,段岭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接下来他如何应对,将直接影响到最后的局面,但这一切他都已经想好了。 牧旷达带着他,从后院上了书阁,这曾是长聘与牧旷达议事的地方,如今长聘不在,牧旷达再无人能密谋,段岭敏锐地感觉到,这也许对于自己,也是一个信号。 武独守在书阁下,段岭进去后,关上了门。 他还没有坐下来,牧旷达便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段岭深吸一口气,走到牧旷达身前,跪了下来,伏身,颤声道:“我并不知道昌流君的任务。” “为师以为你是足够聪明的。”牧旷达淡淡道。 “徒儿当真不知道。”段岭说,“徒儿错了。” 牧旷达又说:“那夜郑彦夤夜归来,我就知道不对,特地让昌流君前去提醒你,你居然这么想不开,直到现在,还想骗下去么?” 段岭不敢起身,跪伏在地,心中一惊,牧旷达全知道了?不应该啊,蔡闫没有理由告诉他,除了蔡闫之外,应该也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才对。 段岭心念电转,低声说:“徒儿……确实想过押这一注,但是……只是一个念头。” 这话一出,牧旷达的态度微妙地变了。 “你险些就押中了。”牧旷达冷淡地说,“大功一件,高升指日可待,为师只差那么一点,就死在了你的手里,起来吧。” 段岭背上全是汗水,这是他的最后一招,牧旷达怀疑的并非是他的身份,而是怀疑他的背叛。李衍秋擅离江州,前往邺城,牧旷达派人阻截,派出的是昌流君,也即是暗示,段岭必须出手协助自己,在路上杀掉李衍秋。 但段岭不仅没有这么做,更与武独率军前来救驾,明摆着是与牧旷达作对。权衡利弊,帮忙暗杀李衍秋,假以时日,自己只会被牧旷达灭口。救驾,则是大功一件。 师徒二人心下了然,许多话没有说出口。 但在牧旷达的认知里,李衍秋已经死了,于是段岭救驾一事,也再无足轻重。若是段岭破釜沉舟,把此事宣扬出来,牧旷达反倒会因这桩旧案遭到朝廷中有心之人的针对。 所以段岭再次来投,牧旷达一定会接纳。 段岭也知道自己一旦再来投,牧旷达是一定会接纳的。 “陛下……”段岭说,“他知道太子的事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牧旷达轻描淡写地答道,“死都死了,谁会去介意一个死人的想法?” “是。”段岭应道。 “你是个聪明人。”牧旷达说,“所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只是有时候,你实在是聪明得过头了,没学走先学飞。” 段岭不敢说话。 牧旷达又说:“还喜欢犯浑,收了你这么个徒弟,也不知是福是祸。昌流君呢?” “还在邺城。”段岭说,“他求我替他在师父面前求个情。” “让他回来吧。”牧旷达说,“天意使然,没有办法,那家伙和你一样的会见风使舵。” 牧旷达叹了口气,话里有话,他早知道昌流君刺杀不成,为了保命,只得再投奔段岭。 牧旷达起身,段岭忙示意他坐,自己去烧开水。 “陛下没杀了我。”牧旷达静候水开,说,“你是不是很意外?” “是……是。”段岭只得硬着头皮说。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可是王山呐,咱们师徒,有时候还是得敞开天窗说亮话。”牧旷达又说,“想往上爬是好的,可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段岭忙道是。 牧旷达又说:“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段岭“嗯”了声,牧旷达说:“以后也不要再提,来日到什么位置,全看你自己了。” 段岭松了口气,知道这最难的一关终于过了,点了点头。 “长聘呢?”牧旷达问道。 “不知道。”段岭答道,“我尽力了。” 牧旷达意味深长地看着段岭,说:“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哪儿?” 段岭答了,牧旷达又说:“兴许是死了。” “也或许在太子手里。”段岭说。 “不大可能。”牧旷达说,“若不是在姚侯手中,就是死了,但小心防范着些,总是好的。定军山下救驾后,你就回去了?去淮阴了不曾?” “去了。”段岭答道。 “姚侯怎么说?”牧旷达又问。 “我不知道。”段岭答道,“武独在淮阴养伤,过后不久就回了邺城。” “你身边是不是有人在给你出谋划策?”牧旷达注视着段岭,问道。 “是。”段岭说,“费宏德先生来了河北。” 牧旷达一脸释然,说:“有些事不像是你这个年纪能想出来的。” 段岭不敢接话,牧旷达陷入了沉思,正要开口时,段岭恰到好处地接了话头,说:“这次费先生会与昌流君一同回江州来。” 牧旷达还未问,便得到了回答,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段岭寻思良久,而后道:“徒儿愿意去杀了谢宥。” 段岭实在是豁出去了,李衍秋可以假死,谢宥当然也可以,但他知道牧旷达一定不会同意。 牧旷达冷笑道:“杀他?杀他做什么?等着被韩滨进来,取我项上人头么?” 段岭又不吭声了,果然牧旷达的打算正在李衍秋的算计之中,这一君一臣,相互之间实在是太了解了。 “但你去见见谢宥,倒是可以的。”牧旷达喃喃道,“有些事,还是须得由你来出面,毕竟那一次救驾的人是你,谢宥应当会信你才是。” 段岭沉默不语。 “不知道韩滨那边怎么样了。”牧旷达说,“希望咱们的假太子别太有气魄,万一劝服了韩滨,倒是麻烦,咱们就只能指望谢宥帮忙动手了。” 秋夜渐凉,黑暗平原上,有一块地方灯光闪烁,被映得如同灯海。 蔡闫与郎俊侠、冯铎、郑彦四人身穿斗篷,在近百名黑甲军的护送下接近城外军营。 “何人擅闯——须先通传!” 这是征北军的主力军阵营,昔年李渐鸿兵权被解,韩滨、韩贺兄弟带的两部归于一部,调往西线;边令白则带领其中一部,调往东线。及至赵奎谋逆时,两线兵力置换,后来赵奎身死,李渐鸿便带着其中一部,前往上京去接段岭。 李渐鸿驾崩后,残部依旧归于玉璧关下,由韩滨再次接收。 按道理,这五万人不一定是朝廷的兵马,却都是李渐鸿曾经的手下。 “把这个交给韩将军。”蔡闫递出玉璜,说,“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守营兵入内通传,片刻后,内里冲出一骑,正是韩滨,喝道:“恭迎太子殿下!” 周遭将士全部单膝跪地,列队恭迎蔡闫进入。蔡闫吩咐黑甲军士兵在外等候,又朝郎俊侠说:“你安排他们就地等待,郑彦和他们在一起,你稍后进来。” 郎俊侠与郑彦各自点头,蔡闫便被迎进了大营里。 营中灯火通明,一众高阶将领等着,蔡闫也不知谁是韩滨,带他进来的高大男人摘下头盔,沉声道:“末将韩滨,恭迎太子。” 韩滨要跪,蔡闫忙伸手去扶,让他起来,笑了起来。 “韩叔叔。”蔡闫做了个意料之外的举动,伸手抱了下他。 韩滨叹了口气,伟岸身躯屹立。蔡闫与他分开后,朝一众将军说:“各位请不必拘礼。” 韩滨说:“若知殿下亲自来迎,今日便先进城去了,实在该死。” 冯铎开口道:“太子读过唁信,知道韩将军担心有奸人把持朝政,为免将军担忧,这才亲自过来见将军一面。” 第206章 虚实 “各位都坐吧。”蔡闫见众人还站着,便示意都坐,韩滨亦过来坐下。蔡闫寻思良久,开口道:“今日与韩将军乃是此生第一次见面,却已如同旧识。当年将军岭下之事,乃是赵奎伪造皇令,各位依令行事,也是迫不得已,过了就是过了,孤绝不追究。” 众人听闻这话,纷纷心头大石落地,韩滨微微一笑,感激蔡闫恩情。 “当年王妃在军中盘桓之时。”韩滨说,“我等还有过数面之缘,殿下夤夜来营,既有先皇果敢,赦我等叛主之罪,又有王妃豁达之心。” 这时候,郎俊侠揭开帐帘进来,韩滨又道:“哪怕是当年乌洛侯穆三次行刺先皇,王妃亦出言求情,饶了他的性命,乌洛侯穆,你还记得不?” “自当铭记。”郎俊侠淡淡答道。 帐内众将领俱笑了起来,韩滨便挥挥手,让人都退出去,又出去吩咐上点酒菜,要与太子对酌。 “一别经年。”蔡闫说,“乌洛侯穆,待会儿你也喝一杯吧。” 郎俊侠点点头。 丞相府中,段岭回到房中,只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武独望向段岭,眼中带着询问的神色,段岭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解决了。回到院内,武独关上门,检查四周,然后示意段岭来看。 床后头装了个铜制的漏斗,漏斗后有根管子。 段岭刚要开口问,武独却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指外头,示意这是个窃听用的。段岭心道好险,牧旷达实在太阴了。不仅算得到他会重新投奔,更提前在他们房内装上了窃听用的铜管。 “他让我根据情况,明天去见谢宥。”段岭在床边说,并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字:【骗过了。】 “根据什么情况?”武独问,“他没有怪你?” “他心里清楚得很。”段岭说,“我要是把这件事捅出去,内阁与谢宥一定会对付他,说不定要把谋害陛下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不是他做的?”武独皱眉道。 “我觉得不是。”段岭答道,“至少我看不出来。他让我根据明天韩滨是否进城的可能,来决定见不见谢宥。要是韩滨进城,就一切按原计划,到时他会解决掉谢宥。要是韩滨不进来,就得想办法把太子是假的这件事透露给谢宥。让他起疑。” “但你是他的人,谢宥会相信你么?”武独问。 “他让我告诉谢将军,说是先帝遗命,让我扳倒太子。”段岭答道,“再让谢宥去问姚复,姚复可以给我做证,我确实赶来救过驾。” “那他谋逆的事就坐实了……” 密室内,牧旷达沉默地听着段岭与武独的对话,管子里头传来两人的对答。 “扣在假太子的头上。”段岭的声音传来,说,“先帝已驾崩了,当初之事死无对证,姚复是最后才来的,对方又伪装成河北军,尸体上什么都搜不到,昌流君还跑了。” “姚侯又不是傻的。”武独说,“郑彦还活着呢,他不会说?” “郑彦与姚侯是一伙的。”段岭笑道,“问题就在这里。姚侯一旦指认牧相才是幕后凶手,牧相就会说,姚复是想趁机对付自己,除掉自己后方便入主江州。到时候,韩滨还在城外,牧相就有理由召韩滨进来了。” 武独:“……” “他妈的。”武独说,“这虚虚实实的,一环扣着一环,你们读书人的脑袋都是怎么长的?” “睡吧。”段岭疲惫道,“一切明天再说。” 武独与段岭便躺上床去,段岭又说:“我知道他会再收留我一次的。” 武独说:“待他把局势平了以后,还指不定会不会杀你呢。” “到时候我求个外放回河北去,也就完了。”段岭随口道,“天高皇帝远的,手里又有兵,朝廷还得靠你打元人,怕他做甚?” 密室内,牧旷达放下窃听管上的盖子,这才放心离开。 武独赤着肩背,段岭用手指在他背上写道:【郑彦什么时候来?】 他们与李衍秋议定,郑彦每天会过来传递一次消息,千万别撞上牧旷达,否则可就麻烦了。 【晚上我过去一次。】武独在段岭手臂上写道,【让他不要来了。】 武独转过身,与段岭抱着,两人耳鬓厮磨,段岭便喘息起来,叫了几声,感觉到武独灼热的肌肤,生怕他伤口未愈,动作不敢太大,只让武独躺好,枕着他的大腿,侧头为他办事。 武独便呻|吟起来,同时侧头看那窃听的铜漏斗。 【已经走了吧。】段岭用手在武独大腿内侧写道。 武独便笑了起来,却不回答,拇指推了推自己那高耸,段岭坐到他腰上,小心地骑着。 片刻后,段岭仍在喘息,武独从身后抱住他,意犹未尽,似乎还想再来一次。段岭却侧过头,低声道:“先休息吧,时间还有很多。” 武独“嗯”了声,便准备睡了,也不管牧旷达是否还在偷听,按道理应当不会听全套才对。 【姚复的嫌疑可摘。】武独在段岭背上写道。 段岭点了点头,事实上从姚复赶过河面来接驾的那天,便可摘其嫌疑了。至少他不曾与牧旷达合谋。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想知道,姚复以前是否与牧旷达勾结过,毕竟这很难说;但韩滨,则是肯定的,他进城与否,将影响接下来的局势。 夜半,段岭感觉到武独从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知道他是前去朝李衍秋报信。不多时武独就回来了,依旧躺下,段岭才沉沉睡去。 翌日,段岭得到了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五万征北军进城了,却没有进入内城,而是驻扎在了环绕江州的俞河外,江州的外城区里。 早饭时牧磬还没醒,牧旷达较之昨夜一见要稍微精神了些。段岭接过侍婢递来的清粥,便吩咐人退下,武独关上门,忠心耿耿地守在外头。 “有人在教那假货。”牧旷达微微皱眉,说,“应当是冯铎。” “冯铎是什么人?”段岭认真问道。 “影队的军师。”牧旷达答道,“影队被调走了,倒是十分可疑,昌流君又不在,始终打探不到消息,这厮究竟在做什么?” “让武独去探探。”段岭提议。 “不必了。”牧旷达说,“先做好你们的事吧,锦之就在宫内,要打听,总是有办法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段岭说。 “想让咱们牵制内阁苏阀一系。”牧旷达淡淡道,“想招揽韩滨,这样万一谢宥反了,他还有人能倚仗。韩滨想掌权,就必定会对付谢宥。他要是借韩滨的手,先除掉你师父我,再除掉谢宥,他就彻底安全了。” “但他也会变成韩滨的傀儡。”段岭说。 “总比事情败露,死无葬身之地的好。”牧旷达说,“我曾想过留他一命,扶他上位的,可这厮实在太不听话。” 段岭点了点头,牧旷达寻思片刻,而后道:“也罢,你还是去见谢宥一面,先让姚复出局,咱们一个一个收拾。” “是。”段岭答道。 “大多按昨天的说。”牧旷达又道,“有些地方,我想了一夜,须得加以变动。” 牧旷达教段岭见了谢宥如何说,段岭便一一记下。末了,牧旷达再让他学着说了一次,段岭便都说了,牧旷达才说:“去吧。” 段岭与武独出来时,见到廊下有一人正等着,看上去像个当兵的,不似南方人。两人刚走,那人便进去见牧旷达。 必定是韩滨的信使无疑,段岭朝武独使了个眼色,武独了然点头。 牧府给他们准备了马车,依旧是曾经那聋哑人驾车,前往谢宥的将军府邸。段岭在车上低声问道:“怎么说?” 虽已不惧窃听,武独却仍以嘴唇贴着段岭的耳朵,小声道:“陛下说,告诉谢宥无妨,让他当心韩滨,并做好随时铲除韩滨的准备。” 有了这句话,段岭便放心了。 谢宥的将军府内十分朴素,此人居江州要职,手握重兵多年,却依旧勤俭,一生未娶妻生子。 段岭要见他时,心中十分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正式会面,且是如此重要的事,令他不由得心中打鼓。 但黑甲军一听求见之人是“王山”,便毫无刁难,放他与武独进去,请他们在厅堂等候,前去通传谢宥。 然而这么一去,却是足足去了一刻钟时分,段岭只觉心中不安,不知谢宥在做什么。及至小半个时辰后,谢宥才匆匆赶到。 今天谢宥没有穿铠甲,而是着一身黑色武袍,进厅内时便遣退了侍卫。 段岭还未来得及说“借一步说话”,谢宥便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段岭心道怎么是个人都知道他会回来,就这么明显么? “是这样的,将军……”段岭说。 谢宥走上前,说:“你是段小婉的儿子。” 那一惊非同小可,段岭短暂地迷茫后,说:“谢将军,你都知道?” 谢宥眼眶通红,沉声道:“你娘葬在何方?” “她……葬在汝南城外的……坟山上。”段岭一瞬间被勾起往事,已彻底呆了。 谢宥说:“你爹生前嘱咐我,让我将她的棺木移回来,与他一同进皇陵去。” “我……”段岭说,“待此间事了,我亲自去办。” 第207章 双玉 厅内十分安静,段岭与谢宥各自百感交集,一时间竟都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段岭才开口道:“我可以叫你谢叔叔吗?” 谢宥的目光变得沉重而悲伤,望向段岭,最后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我娘?”段岭问。 “塞北江南,桃花开时,缘悭一面。”谢宥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说,“你爹当真是先帝?不可逗我。” 段岭笑了起来,点点头,摸出玉璜递给谢宥,谢宥接过,示意他到一旁来坐,他仔细端详玉璜,最后把它交还给段岭。 “此乃阳珏。”谢宥说,“持有者可居庙堂,另有一枚则是阴珏,持有者可统江湖,若无意外,这应当是你四叔生前所佩。” “有这讲究吗?”段岭问。 “自然。”谢宥说,“你爹当年找我借兵之时,持有阴珏,按规矩是不应发兵助他的,他告诉我,阳珏在你手上,你将是未来的帝君,他不过是代管,我才不得已而出兵。” 段岭看着上面的“盛世天下”四字,想起当年郎俊侠交给自己的,乃是另一块,上书“锦绣河山”,玉璜呈阴阳两刻。后来父亲来了上京,与他调换,此时方知其中深意。 “这是谁雕出来的?”段岭问。 “这是七百年前,一个叫‘景阁’的门派的镇阁之物。”谢宥说,“传说那时恰逢人间乱世,五方帝‘昊天’,曾将一枚星玉与一把镇魔之剑投向人间,化作天外陨星落地,以镇天地戾气,除却凡人的魔心。后来被景阁中的高手匠人拾获,星玉被雕琢成江山玉佩,镇魔剑也被重铸为玄铁长刀‘无名’,传予后人。 而后诸天星宿,为追随这枚星玉,每逢乱世便各离天宫本位,坠向人间,以定乱世,抚平人世间的哀伤。景朝年间,星玉为佩,落在真宗手中,天下兵马大元帅白子元得镇魔剑,是以从此世代相传。” “后来外族入侵,衣冠南渡,玉佩随之流落南方。英宗收复北方后,玉佩被带到塞外。再到梁朝时,复送归中原。大梁亡国那天,何韫攻陷金陵。掌无名刀的御前侍卫郑行先杀梁孝宗,再自刎。无名刀弑主那天,玉佩也随之被刀斩成两半。”谢宥沉声道,“十二年后,何韫被杀,两块玉璜再次流落世间,无名刀落到西川张家手中,天下传至虞成祖时,玉璜再次归朝。” “再后来。”段岭说,“胡族再来,虞灭国,无名刀落在匈奴手中,被锻奴柔然人铸成三把剑……” “唔。”谢宥说,“俱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乘胜万里伏夺回无名刀,先帝得玉璜,便是如此。” 段岭突然想起一件事,玉璜若是天子之物,那么理应在他爷爷手中才是,为什么两块玉璜,当年都在父亲的手里?而且他似乎也未曾把它交还朝廷。 想到这里,段岭不禁心中一凛,却又觉得一切都情有可原。 以父亲的脾气,他确实是觉得,大陈江山应当是他的,他将是未来的皇帝,于是才拒不交出玉璜,他只是在等祖父驾崩,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 也许正因如此,当年他才会被赵奎与牧旷达所构陷,而祖父也对他非常不满,便对这构陷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段岭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暗自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般的盛气凌人。”谢宥说,“仿佛这天下、江山都在自己的掌中,该是自己的从不放手,一句话,就能让万人生,也能让万人死,在这点上,你不像你爹,你像小婉,你很豁达,这很好。” 段岭抬眼与谢宥对视时,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同一个问题。所以当年父亲被解兵权时,谢宥不仅不应发兵助他,按道理还应与赵奎合伙剿他。 幸亏最后赵奎自己等不及了,挟持了老皇帝意图篡位,这才令谢宥与李渐鸿免于反目。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这是段岭唯一的感慨,但父亲不管做了什么。哪怕他是横征暴敛的昏君、嗜杀不已的魔王,对他来说,他还是他爹,永远是那年桃花树下,让自己重获新生的男人。 谢宥很识趣地点到为止,又说:“上京之难后。乌洛侯穆将太子、帝铠并两枚玉璜一同带回,太子按理须统领影队与四大刺客,是以得了阴珏,四王爷保留阳珏,登基为帝。” 阳光照进来,落在玉璜上,它历尽七百年沧海桑田,乱世烽火,盛景升平,光华一如往昔。 不知多少帝王得到过它,诸任持有者里既有成就经天纬地大业之人,亦有亡国之君。如今它传到了自己的手里。 “我也是星宿托生吗?”段岭问。 “那就不清楚了。”谢宥微笑着答道:“仅仅是一个传说。黑甲军亦是‘无名’的其中一任持有者所创。” 院内,武独侧头打量站岗的黑甲军,心道这些家伙冬天这么穿也就算了,难道夏天也这么穿?不热么?黑甲本就吸热,一到盛夏,这乌龟壳烫得足可煎蛋,人都要被烤熟了吧。 “你过来。”武独认出其中有一人曾经刁难过自己,于是朝他招手,说,“给你看个东西。” 那人动也不动,如同雕塑一般,武独便起身走过去,那人登时开口叫道:“谢将军!谢将军!” 谢宥兴许曾经吩咐过“武独再对你们做什么就叫我”之类的话,他听见外头守卫惊慌失措的叫声,便推门出来。 “武独。”谢宥说,“先前多有得罪,不周到之处,望你多包涵。” 说毕谢宥一抱拳,武独倒是十分意外,端详他,片刻后说:“罢了,看在你面子上,就饶了这些小孩。” “你所做之事,赢得了我的尊敬。”谢宥认真道,“此间事一旦放下,必与你切磋切磋。” “随时放马过来。”武独答道。 段岭朝谢宥点头,彼此已交换完信息,谢宥还想再留他一会儿,段岭却恐怕待得时间太久,令牧旷达起疑。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便与他道别回去。 “说的什么?”武独低声问。 “按着交代都说了。”段岭答道,“他认得我娘。” 武独随口道:“个个都一般地悔不当初,却从来没人去找你。” “那不一样。”段岭说,“谢宥又不是我爹,终究不好插手段家的事,而且他也是直到我爹回西川时,才知道有我这人。” 谢宥当年想必是喜欢自己母亲的,那种感情压抑得很深,段岭却察觉到了。正因喜欢,所以闭口不谈,彼此都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一些往事。但从父亲与谢宥说过的话里,他还是能拼凑出个大概——母亲是个刚强而又温柔的女孩。 这点从她当年力劝父亲,救下郎俊侠性命就可看出来。她更不希望无谓的杀戮,希望中原百姓过上好日子。 往事就像一个轮回,圈进了太多的人,李渐鸿、李衍秋、牧旷达、谢宥、段小婉、郎俊侠……诸多恩恩怨怨,也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不如怜惜眼前人。”武独说。 “怎么突然说这个?”段岭笑了起来,抱着武独,靠在他的肩上。 “当年师娘抄过这首词。”武独答道,“写了封笺,搁在师父案几上,只是他没空看,忙着他的炼丹长生,要么就是国家大业。” 马车经过天下第一摊,段岭很想回去见见李衍秋,却终于忍住。武独说:“下去吃碗面吧,也好久不曾来了。” 段岭怕被牧旷达察觉,但吃碗面,什么都不说总是可以的吧。 “好吧。”段岭最后道,“我想吃馄饨了。” 武独带着段岭,进去时见段梓风恰好在柜台擦台,刚过完午时,上下不接,天下第一摊里难得地没几个人。 “二楼有位吗?”段岭问。 段梓风忙指楼上示意请,又用竹筒叩后厨的门,武独便吩咐做一碗馄饨一碗面送上来,与段岭到楼上对坐。 段岭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那天,武独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当时不察,现在想起,那段时间里,武独的情意简直溢于言表。 他的脚隔着案几,碰了碰武独,武独便茫然道:“什么?” 秋风吹来,江州春天桃花,秋天枫叶,一片火红色。 “没什么。”段岭又笑了起来,说,“想起前年冬天,你带我来的时候了。” 武独说:“你有时也真蠢。” 段岭说:“哪里蠢了,我那时当真不懂。” 武独摆摆手,拿他没办法,段岭又端详武独,说:“喂。” 武独:“?”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段岭问。 武独一脸不忍卒睹,脸上又开始发红,说:“莫要胡闹了,吃了赶紧回去。” 每当段岭问到感情的事时,武独便总是很窘,常常顾左右而言他,这令段岭加倍地想逗他玩。 第208章 邀宴 “你现在不说。”段岭说,“以后可没机会说了。” “你先说。”武独说,“我看你也不过是贪恋老爷器大活儿好,床上伺候得你服帖,来日年老色衰,估计就奔着别人去了。” 这话一说轮到段岭满脸通红了。 “我……呃。”段岭忙道,“你不教我,我先前根本不懂好吧。我想想……” 段岭居然还认真地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朝武独说:“那天在潼关的城墙上,我就……嗯,应当是那会儿。” 武独莫名其妙,而后想起那天自己穿着甲胄,一路赶着回来救他,还一身的伤,简直就是不想再提。 “轮到你了。”段岭说,“是什么时候?” 武独想了想,正要回答时,馄饨却端上来了。 “请慢用。”郎俊侠说。 段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做了个防备的动作,郎俊侠却依旧是那沉默的模样,把木盘放下。 木盘上置着一碗面、一碗馄饨,以及一封信。 段岭已不像先前,见了郎俊侠就紧张,问:“你怎么来了?” “我走了。”郎俊侠云淡风轻地答道。武独拿了信,一脸敌意地瞥他,郎俊侠便下楼去,片刻后马蹄声响,居然还真的走了。 武独打开信,阅信时眉头皱着。 “怎么了?”段岭略带不安地问。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当夜牧旷达置筵席。”武独说道,“要请太子与群臣赴宴,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郎俊侠这封信,原本该当送给天下第一摊的老板,再转交给李衍秋。他尚且不知道段岭与武独回了牧府之事。 段岭得知这个消息时,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史书上一场老皇帝火烧群臣的中秋宴,心道还好回了牧旷达身边,否则此时定无法探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去打听情况吧。”段岭很怀疑牧旷达与韩滨有什么计划,但首先要知道,即将来赴宴的人都有谁。 东宫中,蔡闫方睡过午觉,精神有些恍惚,桌上是牧旷达的帖子。 “这不合规矩。”蔡闫看完牧旷达的请柬,说,“先帝还在停灵,宫中庆典一概停办,他好大的胆子。” “其实是合规矩的。”冯铎认真答道,“当年武帝驾崩时,中秋夜先帝仍以‘抚恤群臣,止告悲恸’为由设宴。殿下登基之前,按理说,也必须与文武百官有一次‘哀知会’。” “牧相以太后之名发出谕旨。”冯铎又说,“恰好在中秋夜,伪托宫中仍有哀思,太后希望自己静静,中秋夜宴改到牧府,太子移驾,牧相做东。于情于理,还是说得过去。” “都有谁去?”蔡闫问。 “臣请乌洛侯穆出去打听了。”冯铎答道,“谢宥必定是列席的,韩滨应当也会在,内阁那三个活宝……苏阀说不定会去,余下一应,想必俱是黄坚等辈。” “王山下落不明。”蔡闫反复踱步,说,“着实令我不安。” 冯铎:“殿下请放心,王山就算露面了,当夜牧相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只要王山露面,我们反倒掌握了主动。” 蔡闫问:“你觉得他可能在什么地方?” “我猜那夜刺客伏击时,武独受了很重的伤。”冯铎答道,“这就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一人对战百人,哪怕有帝铠在身,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往好处想,武独还很有可能已经伤重不治了。” “牧旷达会说什么?”蔡闫想到牧旷达其人,定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中秋设宴,有很大的可能乃是要稳住自己,假意效忠。 蔡闫对眼下的局势还是乐观的,从冯铎知道他的身份起,便变得与先前略有差别,凡事都谋定而后动,也许早就不该瞒着他。 虽说冯铎仍然没有成功除掉段岭与武独,但至少给他们争取了时间。 冯铎寻思良久,说:“有七成的可能,是朝殿下效忠。” “另外三成呢?”蔡闫问。 “另外三成,是他掌握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证据。”冯铎皱眉答道,“但可能性很小,除非他打算马上动手,否则现在把最后的倚仗亮出来,是不明智的。殿下,恕臣冒昧,当年之事,您都与乌洛侯穆对清楚了?” “对清楚了。”蔡闫说,面对这问题时,他依旧有些浑身不自在,避开了冯铎的目光。虽然知道告诉他,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更艰难的是,冯铎一旦掌握了他的底细,自己就有种随时被抓着把柄的危机感。 “当年我祖父、我爹、我娘……”蔡闫沉声道,“蔡家一百一十七口人,放逐的放逐,处死的处死……” 冯铎听到这话时,刹那就震惊了。 “您是关中蔡家的人?”冯铎低声道。 “是的。”蔡闫说,“就是你姐姐的远房亲戚,蔡家。辽帝中了反间计,在南院韩唯庸的劝说下,将我蔡家满门抄斩。那年我哥带着我逃出中京,前去投奔耶律大石,风声鹤唳,沿途全是追兵……” 蔡闫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冯铎则沉默站在一旁,及至很久后,脚步声响,郎俊侠回来了。 “怎么样?”蔡闫抬头看着郎俊侠。 “黑甲军统领谢宥、内阁大学士苏阀、内阁文书程愿、征北大将军韩滨、淮阴侯姚复、山东太守郑钦。”郎俊侠答道。 这么多人,牧旷达应当是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的。 “郑彦呢?”蔡闫想起一个被遗忘的人,自从李衍秋死后,郑彦便有点魂不守舍,虽说大部分时间待在东宫,却很少说话。后来蔡闫见他始终未从这事总走出来,便让他自己随意,在城中散散心也好,但不能离开江州。 “这些天里他常在天下第一摊喝酒。”郎俊侠答道。 情有可原,蔡闫几乎没有怀疑过郑彦有什么举动,顶多觉得他曾是淮阴侯姚复派来的,会不会还向着那一边。可这段时间里姚复很少见郑彦,也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下一个该去见谁?”蔡闫打起精神,问。 “姚复。”冯铎答道,“我们现在有谢宥、韩滨两人的支持,接下来就到姚复了。” “下一个应该去见谁?”段岭在回牧府的路上问道。 武独想了想,答道:“现在咱们手中有谢宥,去见姚复?” 姚复还不知道李衍秋仍活着,段岭虽然不愿对人性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但在姚复眼中,李衍秋死了,他不说,段岭的身份便死无对证。 他支持谁,也许谁就能成为新的皇帝,段岭相信李衍秋先前说过的话,当年赵奎正是因为忌惮淮阴候姚复,才迁都至西川。淮阴侯虽然表面上和蔼可亲,人畜无害,但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李家迟早会铲除姚复这地方豪强,完成大陈江山最后的集权。姚复心里也很清楚,就看双方如何做交易了。 现如今的江州就像一盘棋,他与蔡闫都在不停地下子布局。蔡闫手上有他想要的全部;而段岭手上,最开始的条件只有四大刺客,现在又多了个谢宥。 “按着您交代的,都说了。”段岭答道。 “他怎么说?”牧旷达问。 “他并不意外。”段岭跪坐在案几前喝茶,说,“或者说,我看不出他的意外。” 牧旷达答道:“谢宥此人工于心计,大多时不喜不悲。陛下驾崩那天,这厮竟然没有掉过半滴眼泪,连装也不屑装了。” “我说话时,他差点杀了我。”段岭答道。 “不过是试试你。”牧旷达起身道,“他还说了什么?” 段岭答道:“他说他随时就可捏死我,让我当心点……我说现在把我收监无所谓……” 牧旷达摆摆手,他根本不关心段岭是怎么活着回来的,这名徒弟的死里逃生运如鸿,装傻打机锋的本领更是天下无双,看似忠心耿耿,实际上总是骑着墙摇来摆去。说不定哪天自己一命归西,这小子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最后他让我走。”段岭说,“说我有救驾之功,所以饶我一命,让我离开江州,尽快回邺城去,否则下一次,待杀身之祸到来,他不会救我。”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牧旷达答道。 “他一定会知道的。”段岭说。 李衍秋在定军山下遇刺,回来后不可能不告知谢宥,据此推测,谢宥也许曾经接到对付牧旷达的命令——也许是因为没有证据,也许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没有关系。”牧旷达说,“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中秋夜我会请他过来。” “什么?” 段岭虽然已经从郎俊侠处得到消息,却仍然装出惊讶的表情。 “下去休息吧。”牧旷达说,“有事我会再吩咐你。” 段岭与武独便只得退了出去,牧府里已开始预备过中秋。 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多天,今年中秋夜段岭不知道是不是该去见见李衍秋,他会自己一个人在院里喝酒吗? 第209章 至亲 回到房中,武独解开外衣,胸膛、肩背上缠着的绷带再次渗出血来。 “糟了。”段岭说,“你的伤还没好。” “不碍事。”武独说,“上点药就行。” 刺客们用的箭上淬了毒,但武独也随身携带着解毒的药,解药与毒性这几天里很是较量了一番,段岭也让牧府中人前去采买配制解药的药材。但城里不少药铺都已卖完了。 想也知道是蔡闫下的手,幸而房中还有不少药材,段岭再配了一次,为武独敷上。 “能好。”武独答道,“不要担心。” 武独伸手来抱段岭,段岭说:“最近一直奔波,伤势不好愈合,不能再喝酒行房。” “嗯。”武独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又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功力恢复了五六成。”武独说,“打架问题不大。” “打完伤势又要加重。”段岭劝道,“不要再轻易拔刀动武了。” 段岭亲了亲武独的侧脸,心里不免十分愧疚,回江州后武独本来就带伤,还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天气又热,乃至他的箭伤一直好不了,本来受伤就该静养才是。 “王山!”牧磬笑着进来,段岭给武独穿上衣服,示意他在房中躺一会儿。 “回来了?”段岭在院里站着。 “武独怎么了?”牧磬朝里头望,见武独在榻上躺着。 段岭示意没关系,只是在睡午觉,与牧磬并肩出来,问:“回来忙前忙后的,忙得也没时间与你说话,经史馆中如何?” 段岭名义上仍是牧磬的师兄,黄坚则排行最大,牧旷达没空时便将儿子交给黄坚管教。黄坚为人严肃,不及段岭灵活,牧磬每次挨了黄坚的教训,便想起段岭来。 “静得很。”牧磬说,“天天在那儿就想睡觉,正好没人管,便提前回来了。” 段岭与牧磬依旧从后门进牧府里去,在廊下坐着。牧磬吩咐人摆茶,段岭便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管’,若没人来管你,你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了不成?” “你和黄坚说的话怎么这么像。”牧磬哭笑不得道,并学着父亲点茶,二人坐在廊前喝茶。 看着牧磬点茶的动作,段岭便有种奇异的感觉。每个小孩长大以后,都会像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从前牧磬是不喝茶的,只喝蜂蜜调的水,但慢慢地长大了,竟也习惯性地学着牧旷达,开始摆弄茶具,仿佛被潜移默化一般。 那他,也会渐渐地变得像李渐鸿么? “去见过你爹了么?”段岭虽然知道牧旷达不会把多少秘密告诉牧磬,但仍想从他口中套点消息出来。 “他又进宫去了。”牧磬神神秘秘地说,“王山,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姑怀孕了。我要有个弟弟了。” 段岭瞬间震惊道:“弟弟?” “表弟。”牧磬说,“是陛下生前留下来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岭险些还以为牧磬知道了“父亲”与“姑母”私通的事,但牧旷达既然不是牧磬的生父,便也都是别人家的事,算不得什么。奈何牧磬现在还蒙在鼓里……想想当真是一本烂账。 “你怎么知道是弟弟的?”段岭说,“万一是个小公主呢?” “我猜是弟弟。”牧磬随口道。 段岭点了点头,问:“最近府里有谁常来么?” “没有。”牧磬说,“除夕那夜后,便没什么客人了,王山,有时候我有点怕。” “怕什么?”段岭随口道。 牧磬叹了口气,说:“今年自年初起,陛下很不待见我爹。” 段岭心头一凛,果然还是感觉到了。牧磬向来心大,且仍然是少年人心性,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是傻子。朝廷中的看法、经史馆中的议论,包括大臣们对牧家的态度,都会令他察觉。 “不会的。”段岭安慰道,“你想多了。” 牧磬又说:“昌流君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你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是不是?” “不是。”段岭答道。 牧磬看着段岭双眼,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说:“王山,咱们家是不是有麻烦了?” “没有。”段岭皱眉,说,“怎么会这么想呢?” “三个月前,我听见经史阁的师兄们说话,他们都说咱们家快完了。”牧磬说,“你外放到河北,黄坚巡税,江州就没几个自己人。”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段岭说,“黄师兄也快回来了吧。” “可是陛下既然对牧家不大好。”牧磬又说,“小姑为什么还会有孕?以前他们说陛下一直……没有子嗣,应当是生不出来的。” 段岭登时一震,心脏狂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牧磬还是很聪明的,问完这句话后便神色黯然,不再多说。 “她怀孕的事还有谁知道?”段岭问。 牧磬摇摇头,答道:“只有太医和爹知道,他让我谁也别说。” 李衍秋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瞒不过他。 但牧锦之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段岭也没敢多问。 “你不会有事的。”段岭安慰道。 “还好你回来了。”牧磬复又笑了起来。 看来这半年里,牧家的形势确实非常严峻,牧旷达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而朝廷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个家族倒下。牧家已在大陈叱咤风云接近二十年,气数将尽。 却没想到最后一刻,牧旷达仍然来了个咸鱼翻身,苏阀等人才如此紧张。 段岭又安慰了几句,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时倏见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站在门外看着他俩。 他不知道来了多久,就是这么静静站着,看见牧磬的时候,蒙面巾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正在笑。 “昌流君!”牧磬惊呼道,并冲上前去,扑住了昌流君。 牧磬比昌流君个头小了不少,一跃而起,骑在他的背上,高兴得不住叫。 “回来了?”段岭问。 昌流君点点头,解开腰间的盘缠兜,把牧磬整个捞了下来横扛着,带到廊前,朝他说:“我给你带了些好玩的。” 牧磬突然摘了昌流君的蒙面布,哈哈大笑。昌流君脸一红,忙说:“别闹别闹。” 昌流君伸手去拿,牧磬便又抱着他,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写封信回来!” “我的字丑。”昌流君说,“托王少爷给您捎了口信,他没说?” 段岭笑了起来,牧磬怀疑地看段岭,居然瞒着自己,不过人既然回来了,也就罢了。 昌流君再次系上蒙面布,趁着那么一会儿,段岭瞥见昌流君面容,眉眼间确实依稀有几分与牧磬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的神态,只是脸上的白虎刺青太过抢眼,初见之时,不太容易令人在意。 段岭记得昌流君说过,当年他也是隐姓埋名,拜入白虎堂中的。在脸上刺青,常年蒙面,也许正是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来。 昌流君小时候应该和牧磬长得一般的好看。 “费先生呢?”段岭问。 “门房里呢。”昌流君说,“武独呢?” “受了伤,正床上躺着休息。”段岭答道,又说:“我去看看费先生。” 昌流君点头,段岭便起身去接待费宏德,离开时听见昌流君与牧磬在背后对话。 “你从哪儿回来的?”牧磬又问,“去了什么地方?” “待会儿再慢慢说。”昌流君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真的?”牧磬说,“你可得说话算话,哪儿都不许去了……” “一定一定……” 段岭听到这话时,依稀想起上京的那个春天,泪水仿佛要从心底涌出来,他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没有去门房,而是去看武独。 武独正躺着休息,听见声音时也没睁眼睛,只是朝里头让了让。 段岭过去抱着他,武独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段岭注视武独的眼睛,又在他唇上亲了亲,说,“想你了,费宏德先生到了,我去看看他。” “一同去吧。”武独起身,穿上外衣,问,“昌流君也回来了?” 段岭点点头,这下牧府实力大增,牧旷达已经有底气与太子周旋对抗了。只是眼下双方还不知道,真正在等待时机的,竟然是段岭。 费宏德一路风尘仆仆,当着牧府的门房,也不好与段岭说什么,只是交谈了几句路上之事。段岭为免牧旷达疑他俩对口供,便不带他进去,只在门房里陪他喝茶,直等到牧旷达回来。 当天黄昏,牧旷达得知费宏德来了,忙设宴以上宾之礼相待。双方寒暄数句后,费宏德便主动开口。 “这些年中,师侄常言若有人能结束这乱世,定是南方人。”费宏德说,“我在辽、在元、在西凉奔走了好些年,渐渐明白到他的深意。” 牧旷达叹道:“没想到,一眨眼也有好些年了。先生当年说过的话,也终于全部应验,无有料错,只可惜我等目光短浅,心无宏才大略,不像先生站得高,看得远。” “有时身在局中,确实无法看透。”费宏德说,“以牧相之能,一力操持南方,已实属不易。” 第210章 白虎 段岭与牧磬坐在一旁,昌流君与武独坐在两人身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安静听着牧旷达与费宏德讲论天下局势。 段岭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他知道费宏德在辽时,实际上是站在耶律宗真那边,帮助他与韩唯庸周旋的。现在来到江州,只不知与韩唯庸暗中结盟的牧旷达如何作想。 费宏德一定对牧旷达有相当的提防,他游历于诸国之间,能活到现在,实在是非常地不容易。费宏德知道太多国家内部的秘密,段岭想,换了自己是耶律宗真,就不会放他离开辽国。 只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提防自己……段岭听着费宏德分析未来的局势,脑海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似乎从初见开始,费宏德就一直不曾提防过自己,他就不怕他最后杀人灭口么? 费宏德似乎很了解每一个人,并且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事。 “未来的五年里是不大可能开战的。”费宏德说,“于牧相看来,此乃多事之秋;于在下看来,这场持续多年的血雨腥风,却总该告一段落了。” “我倒是想让它告一段落。”牧旷达叹道,“人力有时而穷,就怕力有不逮。” “都快结束了。”费宏德答道,“乱局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却俱有迹可循。南方的经济、民生正在缓慢复苏,辽、陈两国也相对进入了一个稳定的时间段。现在陈国需要的,正是时间。” 牧旷达沉吟不语,缓缓点头,先前段岭朝他回报的情况是:费宏德已约略猜到情况,毕竟上次邺城调兵,李衍秋亲至的动静实在太大,对于聪明人来说,是瞒不过的。 但牧旷达为免落人口舌,仍未朝费宏德明言,在牧旷达心中,段岭这小子前去救驾,定是费宏德出的主意,让他赌一把,说不定听到李衍秋的死讯后,费宏德又指点自己的徒弟,依旧回来投奔相府。 “那么接下来,就请先生在府中稍作盘桓。”牧旷达说,“待陛下发丧后,再做打算。” 费宏德答道好说,段岭便带他去住下,余下昌流君留在房中,接受牧旷达的盘问。 “先生路上朝他说了什么?”段岭问道。 “该说的都说了。”费宏德答道,“如今局势凶险,你须得千万当心。” 段岭只是极低声道:“还活着。” 费宏德一怔,继而转念一想,便抚须而笑,频频点头,大致猜到了李衍秋的计划。段岭本来也不想说太多,但他有许多用得着费宏德的地方,若瞒着他这点,万一误判了局势,反而更危险。 “你们走后,耶律陛下送来一封信,告知八月廿二,”费宏德低声说,“将有各国使臣前来江州吊唁。届时辽、西凉都会暗中协助你,只不知元人是否会来。” 段岭点了点头,那应当是耶律宗真会派人协助他,为他做证了。 “多谢先生。”段岭说。 “成败在此一举。”费宏德朝段岭行礼,段岭忙也朝他回礼。 三更时分,昌流君才从牧旷达的书房内出来,沉默片刻,依旧去找牧磬。牧旷达又召管家,让人预备安排中秋夜筵席事宜。 段岭心道昌流君这一关,应当也过了,回到房中睡下,又忍不住地想起李衍秋。 三更时窗子被轻轻敲响,武独开了窗,窗外却是一身黑衣的郑彦。 段岭马上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他不要说话。郑彦指指外头,示意他们与自己走,武独便横抱起段岭,从窗外跃了出去。 江州一轮秋月,近中秋时明亮皎洁。武独飞檐走壁,沿屋顶落入李衍秋隐居的院中。落地之时,李衍秋披着一袭白袍,正在喝茶吃桂花糕赏月。 段岭道:“还以为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李衍秋答道,“就是想你了,坐吧,晚饭吃了不曾?” 段岭坐到李衍秋对面,李衍秋拿着块桂花糕给他吃。段岭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李衍秋,李衍秋只是沉默听着,没有说话。 “中秋夜,我猜他想朝所有人暗示出蔡闫的身份。”段岭说。 “你觉得那夜里,四叔亲自出面如何?”李衍秋道,“就说是我授意的。” “不。”段岭马上说,“这不是好时候,我还想找到牧旷达与韩滨勾结的罪证。” “太冒险了。”李衍秋答道,“你怎么找?” 段岭记得在西川时,相府的书阁中曾经有不少存放奏折的架子,多半也会有一些暗匣,在那些匣中应该就会有来往的书信与一些名簿,就像边令白的家一般。 下手的时候,最好就是中秋之夜,因为在那一夜里,牧旷达所有的精力一定都集中在蔡闫的身上,不会想到段岭居然将离开自己,去偷东西。 段岭告知李衍秋自己的计划,李衍秋沉吟片刻,这时候围墙上发出声响,段岭与武独登时警惕戒备。 郎俊侠翻过围墙,落在院中,退后半步,朝李衍秋与段岭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吧。”李衍秋吩咐道,继而与段岭继续讨论。 “我没有看到请柬。”段岭说,“他是瞒着我安排的,并且不让我知道任何细节。” “这一招他早就准备好了。”李衍秋说,“但无论如何,中秋夜过后,还有七天就到廿二,牧旷达究竟打算怎么揭,怎么圆,倒是个问题……” 段岭仍不住看郎俊侠,揣测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但李衍秋并未多说。话音未落,又有人翻过院墙,落进院中,却是昌流君。 昌流君一到,众人都静了,段岭诧异道:“昌流君?!” 昌流君马上跪下,李衍秋却朝段岭说:“我让郑彦通知他来的,昌流君,你可知罪?” “臣知罪。”昌流君紧张地说。 “既有太子为你求情。”李衍秋说,“那便死罪可免,活罪仍是难逃,待此间事了,再与你清算。” 昌流君登时如释重负,颤声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另外。”李衍秋说,“你的事,太子俱告诉朕了,未来如何,还得看你表现。” “臣定忠心无二!”昌流君猛地俯身在地,额头触在地上,“保护陛下周全!” “不是朕。”李衍秋示意道,“乃是太子,若儿既为你求情,这个责任,自然也是他为你担了。” “起来吧。”段岭安慰道。 “以后,武独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李衍秋说,“也是先帝的命令。镇山河如今虽下落依旧不明,武独手中无剑,却胜似有剑,他代表了先帝,保卫太子的安全,暂时由他为你们的队首。” 武独一怔,望向其余三名刺客。 若在平时,也许他们会有犹豫,但今夜李衍秋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便只得齐齐躬身称是。 段岭寻思来去,皇室有皇室的信物,江湖也有江湖的信物。实际上,真正掌握镇山河的那个人,应当是这四名刺客其中的一个,但李衍秋要的是他们表态效忠。 效忠于段岭,也许无人有异议;效忠武独,则各自都心有不服。但非常时期,必须有人站出来,这个位置,确实只有武独能胜任。 “那么。”李衍秋说,“中秋之夜,只要你拿到牧旷达与韩滨往来的书信证据,郑彦便通知谢宥,让江州全城戒严。武独带头,前去刺杀韩滨,了结他性命,扣押牧旷达。至于假太子,由朕与若儿亲自前去收拾。” 众人又点头称是。 李衍秋又朝段岭说:“若拿不到书信,也不必勉强,我另有办法。” 段岭点头,想了想,朝郎俊侠、郑彦、昌流君说:“后天中秋夜宴之前,大伙儿还得碰个头,统一行动。” 当夜各自散去,武独依旧带着段岭,沿小路回牧府去。 “这下你成白虎堂的头儿了。”段岭与武独牵着手,揶揄道。 “他们不服我。”武独答道,看看道旁的房屋,一手搂住段岭的腰,说:“上去。” 两人跃上墙头,再跃上屋顶,躺在瓦片上晒着月亮。明月照耀人间,银光遍地,武独与段岭并肩躺了下来。 “慢慢就好了。”段岭说,“等过了这次,服不服也无所谓了,我猜他们多半也不想再待在江州。” 此间事了,昌流君想必将带着牧磬远走他乡,郑彦说不定也会回淮阴去,至于郎俊侠…… 段岭觉得到了最后,自己的身边也许就只剩下武独了,有时他们之间的缘分就像这轮明月,照着大江南北,照在每一个地方,无处不在,而其他的人就像云一样,生生灭灭,时而聚拢,时而散去,不知飘向何方。 翌日,牧府内张灯结彩,段岭足不出户,更避免与费宏德相处太多,引起牧旷达疑心。管家亲自过来,告知段岭夜宴他有一席,当夜将敬陪太子,在牧旷达右手处。 第211章 宾至 中秋的菜单呈了上来,段岭看过一次后没有异议,便签了字,心道这晚上谁有空去吃菜?勾心斗角还来不及。 “睡吧。”这夜武独说,“早点睡,明天晚上还要吃饭。” 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是当夜还要趁机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便与他早早入睡,至翌日午后方睡起。这天江州虽仍然要为李衍秋守孝,朝中却也按例,放了官员们一天的假。 牧磬拉着段岭陪他蹴鞠,两人玩了一下午,段岭背上尽是汗,忽然想起一事,问牧磬:“前年中秋节联的诗,我记得还有一卷,是在何处?” “都在阁后束起来了。”牧磬说,“你要找?” “我倒是记得,有一封信。”段岭说,“是武独从潼关带回来的,亲手交给了牧相……” “是秘信么?”牧磬答道,“秘信应当是转交长聘先生收着。” “带来江州了么?”段岭问。 “应当带了吧。”牧磬答道,“搬家的时候我见他们扛了一个大箱子进去,你找秘信做什么?” “没什么。”段岭套出了自己想问的,说,“就是想起在潼关下头,还有些财物,到时须得派人去取了回来。” “书阁上乱七八糟的。”牧磬说,“一堆陈年旧案卷,多半也找不着了,忙过今天,我陪你找找吧。” 段岭摆手,说:“别告诉你爹,那点金子,我是想自己弄出来用的。” 牧磬便点点头,仆役过来通知两位少爷,须得预备入席,段岭才往花园里去。 园中案几一字排开,主位空着,乃是帝君坐的,其侧一案是蔡闫的位置,蔡闫后面又有郎俊侠的位置。 左侧第一案上摆着个木牌,上书“谢”字。其下依次是“苏”“韩”“程”等官员姓氏,右侧则是牧旷达之位,及黄坚、段岭、牧磬等人。 蔡闫与其余人等还没有来,段岭衣衫内尽是汗,坐下吹了会儿风,仆役上茶,两人便小声说话,片刻后武独走来,跪坐在段岭身后。 “你到牧相那儿去。”段岭低声说。 毕竟他与武独名义上一个是太守,另一个则是校尉,官级相平。而看牧旷达这么安排位置,已经打算让段岭露面了。 段岭身为邺城太守,回来后没有到礼部去报到,反而直接出现在牧府里,这实在不合规矩,但牧旷达既然这么安排,想必定有开脱的办法,段岭倒是不担心。 只是对面坐的,正是韩滨,段岭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次须得好好看看。 管家过来,朝武独低声说了句话,牧旷达有事吩咐,武独便起身去见牧旷达。 花园内秋风吹起,夕阳鎏金遍地,最先到场的居然是郑彦,郑彦进来时,众仆役纷纷躬身,请郑彦入座,郑彦却摆手示意不必跟着。 “没想到是郑大人先来了。”段岭说。 “没想到是王大人先来了。”郑彦反而说,彼此相视一笑。 虽是中秋牧府设宴,实际上却是按着皇宫赐宴的规矩,只是李衍秋还未发丧,地点改在了相府。郑彦先过来检查过厨房食材、周遭安全问题,四下无人,郑彦便朝段岭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姚侯不来吗?”段岭低声道。 “来。”郑彦侧头看段岭,说,“他坐太子身旁的位置。” “四叔呢?”段岭问,“没人陪着他?” “今天夜里所有人都在这儿。”郑彦答道,“不会有什么事,有梓风和傻大个陪着他,他俩武功还行,不必担心。” 段岭心思忐忑,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让你事情办完了,去陪他赏月。”郑彦随口说,继而按着膝盖起来,又去巡了一轮。经过花园入口时,忽朝外瞥。 “来这么早?”郑彦说。 话音未落,只见郎俊侠从花园外走入,一身青色武袍衬得玉树临风。 他在园外停下脚步,似在迟疑,段岭却道:“进来吧。” 郎俊侠这才走了进来,园内四下无人,郎俊侠先是逐一检查了座位,再来到段岭身旁。仆役执灯笼进来点灯,郎俊侠便将段岭头上的那盏灯稍稍调整了方向,不让灯照到段岭的脸。 “殿下出来了么?”郑彦问。 “他与姚侯一同出宫。”郎俊侠答道,“一炷香工夫到。” 此时脚步声响,昌流君与武独沿着回廊过来,进了花园内。四人站在一处,一时间都不说话,场面略有点尴尬。 昌流君瞥瞥郑彦,又瞥郎俊侠。最后还是段岭开口道:“昌流君回来了,希望大家摒弃前嫌。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看在我面子上,先就算了吧。事情完了,你们再去揍他也不迟。” 郑彦倒是先笑了起来,说:“我这人向来不记仇。” “牧相说的什么?”段岭朝武独问。 “黄坚有事,须得来迟点儿,让你亲自招呼打点。”武独说,“引他们入座。” 段岭会意,点头起身,四名刺客跟在段岭身后,站在园内的入口处。 “谢将军到——” 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谢宥今天穿的乃是武官服,居然是他来得最早,段岭实在有些意料不到,谢宥也意料不到,彼此对视一眼。 “谢将军请。”段岭笑着说。 谢宥说:“看来我来得早了。” “不早。”段岭说,“您请坐。” “去后头招呼吧。”谢宥说,“不必管我老头子了。” “韩将军到——” 段岭深吸一口气,站定,只见又有一中年男人带了三名手下进院。男人身穿征北军暗红藏黑的制式武官袍,襟边金线绣回纹,与武独的靛青色藏黑征北军武官袍款式相似,一见之下,便令段岭心生亲切感。 “你们都自己去喝酒。”韩滨朝手下们说。 “韩将军。”段岭笑道。 天色昏暗,韩滨端详段岭容貌,说:“想必你不是牧磬。” “在下王山。”段岭说。 “是你啊——”韩滨爽朗笑道,“英雄出少年!” 韩滨拍拍段岭的肩膀,彼此想起前情,段岭瞬间就豁然开朗——去年元人攻打邺城,段岭写信给韩滨,韩滨率军突袭,断了元军的后路。当时应当就是韩滨与牧旷达建立了互利的关系,见信之后,才答应得这么轻松! “谢将军!”韩滨见谢宥,便上前去。 谢宥点头,朝韩滨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闲聊起来。谢宥朝段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解决,段岭可以走了。 段岭刚走开,韩滨却仿佛想起了什么。 “王山怎的似乎在哪儿见过?”韩滨笑道。 段岭回到花园前,忍不住回头看。 “韩滨见过你娘。”跟在段岭身后的郎俊侠低声说。 余人都没有说话。 “他认出我来了?”段岭问。 “应当没有。”郎俊侠答道,“认出来了不该是这反应。” “内阁的人来了。”武独说。 “苏大学士到——” 苏阀一见段岭便诧异道:“王山?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得急。”段岭笑着说,“今天刚到,来不及朝礼部报到,明日一早就去。” 苏阀鼻子里哼了声,没说什么,大意是简直无法无天。 “太子殿下到——姚侯到——” 园外唱名之声方停,园内便闻蔡闫与姚复谈话,声音不住靠近,蔡闫还在笑着说话。 “今年的月亮,也比往年的圆。”蔡闫说,“都说人有悲欢离合……” 姚复与蔡闫停下脚步,姚复示意蔡闫看前头。 蔡闫视线一转,与段岭对视,彼此刹那静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段岭微微一笑道,“都道此事古难全。” 蔡闫:“……” 凉风拂过,带起飞卷的肃杀秋意,彼此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上京的秋天。 “你回来了。”蔡闫说。 “远在邺城,接到陛下驾崩的消息。”段岭的语气哀而不伤,答道,“哭了几场,与武独星夜兼程,赶回江州吊唁,今日刚到。” 冯铎朝姚复说:“这位王山王大人,乃是恩科时探花郎,陛下御笔钦点的河北太守。” 姚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段岭又说:“殿下请,姚侯请。” 蔡闫设想过许多次再碰上段岭的场面,却没想到会在中秋夜牧旷达的府上,事实上自从段岭离开江州之后,他便不再像从前这么怕他了,仿佛“王山”只是变成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名字。 渐渐地,他开始逃避许多事,甚至暗自希望段岭不会再回到江州,哪怕接到他南下的消息,未与他正面朝向,也不至于让他紧张到这份上。 如今骤然再一碰面,蔡闫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身上每一寸都往外散发着恐惧的讯号。 “乌洛侯穆?”蔡闫沉声唤道。 郎俊侠离开队伍,前去坐在蔡闫身后。郑彦则去陪同姚侯,段岭看了下名单,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便着人把牧旷达叫来,可以开宴了。 第212章 开席 牧磬先到,问过一众人好,坐到段岭身边。片刻后黄坚匆匆赶来,朝与席者告罪,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当天赶到。见段岭时,黄坚用力拍了拍他,然后坐到牧旷达的下首位上。 接着,牧旷达满面春风地赶来,一进园中便笑道:“来迟来迟,让殿下与各位大人久等了,自罚三杯。” “牧相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韩滨笑着说,“让咱们等也就算了,居然让殿下等了这么久?” 蔡闫忙摆手道无妨无妨,众人又笑了起来。牧旷达在案前接了三杯酒,一饮而尽,随后才入座,说:“今日因临时有事,说不得多安排了会儿,恕罪恕罪。” “哦?”韩滨笑着问,“安排什么?” 牧旷达笑了笑,答道:“俱是些琐碎之事。” “这段日子里,也辛苦牧卿操持了。”蔡闫先敬酒,众人便纷纷应声举杯敬牧旷达。牧旷达再喝一杯,空腹饮酒,说不得便有些头晕,点点头,不再作声。侍婢逐一添上新酒。 段岭观察蔡闫,发现他脸色明显地变差了许多,不知道是先前被自己吓的,还是最近本来就劳心费神,形容枯槁,就连敬酒时也有点心不在焉。段岭有时真是恨不得帮蔡闫把话说了,总感觉他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成天露马脚。这群大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若真想抓他把柄,分分钟够他喝一壶的。 就像现在,身为太子,中秋夜宴群臣,好歹先祝个酒吧,哪有先敬宰相的? 所幸蔡闫背后的冯铎小声提醒了几句,蔡闫才意识到顺序错了,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再添一杯。” 于是侍婢再添酒,每人案前便搁着两杯酒。 “方才来时,路上还与姚侯想起去年中秋夜。再想起往年,那时爹也在,上京中秋,本以为世事无常,至少人能长久。” 小声说话的人俱静了,月下空灵一片,万籁俱寂,桂花香气传来。 “可正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蔡闫说,“是所谓古难全。七月乃是我此生中至为难过的一道坎,所幸有众卿陪着,依旧这么过来了。” 蔡闫说着话,拈起酒杯,说:“兴许承此天命,注定我将孤独一生。” 段岭听到这话时,忍不住去看武独,武独微微一笑,也拈着酒杯,朝段岭示意。 其中千言万语,无须细表,那一刻,段岭顿觉得自己无论经过几番风雨,俱活得比蔡闫幸福太多太多。 “来年今日。”蔡闫说,“唯愿仍能长久,这杯敬父皇,敬四叔在天之灵。” 蔡闫将酒洒在地上,众人都随之照做。 “殿下身具尧舜之德。”苏阀朗声道,“定能扶持大陈,恢复治世。” “但愿如此,仍需众卿助我。”蔡闫微微一笑,“这第二杯酒,便敬各位。” 大家各自举杯,纷纷喝了,蔡闫又说:“尤其是为我们镇守北疆的一众将士,河北捷报年前传来时,当真是大快人心。” 韩滨说:“牧相总算带出了几个好徒弟。” 众人都笑了起来,蔡闫又朝段岭说:“看在你们屡建战功的分上,这次先斩后奏,急急忙忙地回来,就不罚你了,待廿二过后,依旧替孤守河北去。” 段岭心知蔡闫是在警告自己,这次回来别玩什么花样,直到如今,他还抱着最后一丝求和的念头——让他回河北,大家便相安无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段岭若无倚仗,根本不会回来,既然回来了,也不会接受蔡闫的条件,这种暗示只能用幼稚来形容。 段岭正出神时,黄坚忙碰碰他,段岭见蔡闫还等着自己回答,便索性道: “谨遵陛下旨意。” 本该称“殿下”,但段岭正想着既然如此,便哄你一句,你开心就好了。 蔡闫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闻言仍笑了起来,无奈摇头。牧旷达也不纠正,只笑道:“这位韩将军,你与他写过信的。” “方才已注意到了。”韩滨说,“武独与王山在河北接连两战,实在是不容易,来,本将军也敬你们一杯。” “将在外,保家卫国。”谢宥突然说,“诸多牵制,实属不易,本将军也敬你们一杯,愿我大陈疆域固若金汤,再无上梓之辱。” 段岭与武独忙正襟,喝了酒,注意到蔡闫仍在与冯铎商量,说完话后,蔡闫捏着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段岭猜他已经想离席回宫了,便望向牧旷达,心道他会有什么布置? 牧旷达则侧身,朝昌流君吩咐几句,昌流君便起身去通知管家。段岭的心脏不由得猛烈地跳了起来。 他要怎么对付蔡闫? 然而下一刻,却是姚复开了口。 “方才殿下说到孤独一人。”姚复放下酒杯,笑呵呵地说,“我倒是觉得不尽然,殿下,人生就是如此,上天总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前行。” “是啊。”蔡闫略觉感慨,说,“还有五姑与姚侯陪着。” “不不。”姚复脸上带着醉意,朝众人说,“来前本侯得了个好消息,正想告诉大伙儿,权当乐一乐了。” 段岭心中一凛,猜到了姚复接下来要说的话,迅速瞥向蔡闫,等待他脸色剧变的一瞬间。众人也略觉诧异,望向姚复。 “姚侯就莫要卖关子了。”牧旷达道,“这可不是小事。” 牧旷达这话一出,所有人便都警惕起来,有什么事是姚复与牧旷达知道,却一直没吭声的? 姚复说:“三日前得太和宫内报知,吉梦征兰,公主亲自为太后诊过脉,确信无疑。” 这话一出,所有人大惊,蔡闫一刹那色变,就连冯铎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是短短一瞬,蔡闫就马上改换了表情,笑了起来。 “果真?”蔡闫半是唏嘘,半是感慨,摇头道,“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谢宥却微微皱眉,望向牧旷达。一时席间众人表情各异,似是想说恭喜,却又不知该恭喜谁才是,场面登时变得十分尴尬。 “恭喜。” 最后居然是段岭乐不可支,恭喜蔡闫,说:“只不知是弄璋还是弄瓦,陛下要有弟妹啦。” “恭喜恭喜。”众人这才纷纷开口道,就连韩滨也十分意外,抱了下拳,却不知该朝牧旷达道喜好,还是朝蔡闫道喜好。 朝蔡闫道喜,牧锦之怀的小孩又不是他的,万一生个皇子,不就是明摆着来篡位的么?当着蔡闫的面朝牧旷达道喜,则更是尴尬无比,只得虚虚一拱手了事。 段岭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始终盯着蔡闫的脸,欣赏他的表情。蔡闫颇有点心神不宁,朝牧旷达说:“连孤也不知道这件事呢。” 牧旷达说:“三天前方知,按理须得以黄锦布告,昭知天下,姚侯藏不住事儿,让他抢先报了声喜,来来,什么都没下肚,倒是先喝了五杯,先吃点热食。” 正说话间,仆役依次端上青花瓷碗,搁在每人案前,海碗装了七分满,里面俱是馅满皮薄的馄饨,上头撒满芝麻与花生碎,汤里化开一小块油,底下垫着烫得恰到好处的雪里红。 段岭:“……” 牧旷达说:“殿下请,各位请。” 蔡闫魂不守舍地喝了口汤,段岭却怔怔看着那碗馄饨,再抬头看郎俊侠,想起那夜他带着自己离开浔阳,在巷子里买了一大碗馄饨给他吃。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始终不曾忘记,当年吃过的那碗馄饨,而走遍了天涯海角,再也没有吃到过这样的味道。 郑彦做的汤汁鲜美,面皮如纸,终究少了一点口感;天下第一摊的馄饨近乎透明,鲜虾个个精挑细选,亦终究缺了一点特别的鲜味。这碗馄饨里带着太多的记忆,仿佛喝到它的一瞬间,便想起了浔阳段家里,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光,有一抹夕阳的金光照在身上,而巷子里,站着那个身形轮廓模糊不清的人。 那人永远只有一个影子,是生命里的一个符号,是郎俊侠,也是李渐鸿,也是武独。 段岭吃下第一口时,鼻子瞬间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牧旷达真正的布置是什么。 与席者仍各怀心思,未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牧旷达却问道:“殿下与各位大人,觉得这碗馄饨如何?” “不错。”蔡闫答道,“汤汁鲜美。” 蔡闫只是喝了两口汤,吃了一个馄饨便不再动那碗。姚复说:“这手艺,快赶上郑彦的本事了。” 一语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韩滨说:“姚侯好大的口气,居然也仅是‘快赶上’而已。” 姚复也是天生的品鉴者,说:“若论食材精巧,诸味和合,肉、鱼、虾、姜汁、雪里红并花生芝麻,与这一碗鱼骨汤的调配,确实不及郑彦的技艺。但若论其火候、落料、擀皮手法、剁馅力度,可见这厨子一生浸淫其中。” “有时人活一生,只为了做一件事。”段岭答道,“圣人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人煎一辈子的鱼,有人治一辈子的国,俱是如此。穷其一生,只为了煮一碗馄饨,正是如此。”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点头,段岭说的虽是最浅显的道理,在座之人也早已明白,但此言重提,永远不会有人觉得厌烦,得闻大道,一而再、再而三,心中仍是敬服的。 “所以若论庖厨功力。”姚复说,“郑彦倒是远远不及。” 姚复说这话时稍稍侧头,郑彦便点头受教。 第213章 钱七 蔡闫仍喝着汤,有点心不在焉,牧旷达说:“原本今日准备的喜事,还有另一件。” “还有?”姚复已出了招,未料牧旷达居然还在这儿等着出后手,说,“牧相,你莫要逗大伙儿玩。” 牧旷达答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喜事,只是找到了一位故人。” 段岭心想牧旷达的杀手锏终于来了。 “故人?”蔡闫瞬间意识到不妙,没有看牧旷达,而是马上瞥向段岭。 段岭却侧过头去,与牧磬小声说话。 “待会儿我和武独要离席一会儿。”段岭说。 “做什么去?”牧磬问。 段岭答道:“我去陪费宏德先生喝两杯,你帮我个忙……” 牧磬知道费宏德是从邺城来的,来了以后,却不怎么与段岭说话,心想也许段岭是为了避嫌,才少与费宏德相处。既是中秋夜,说不得还是要去看看他。 就在此时,昌流君带着一名老者,将他带到园中。段岭敏锐地瞥见,那人正是钱七! 钱七果然还活着,被昌流君带回江州后便一直住在牧府中,与席者俱暗自猜到了这人多半与太子昔年之事有关系。 昌流君道:“您这边请。” “在哪儿?你说的那个小孩儿,他在哪儿?”钱七双目已不能视,抬起手来,摸了摸。 事起突然,蔡闫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看在段岭眼中,登时就知道蔡闫要完了。 “殿下认得他么?”牧旷达笑着说。 蔡闫登时被问住了,一时心慌意乱,回忆起从前上京,只记得似乎没有这个人。短暂的沉默后,冯铎笑道:“是殿下的故识?从哪儿找到此人的?” “落雁城。”牧旷达答道,“距当年之事,可有好些时候了,费我好一番工夫,遍访上京、中京等地,及至到了落雁城,才找着他。” 这时候蔡闫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是彻底矢口否认呢,还是干脆就认下来?短短瞬间,蔡闫做了决定,假装恍然大悟,说:“这不就是当年在上京的……” “你是谁?”钱七懵懵懂懂地说。 “这位是从前浔阳,”昌流君起身,走到牧旷达身后跪坐下,说,“段家巷外卖馄饨的老人家,牧相得知殿下小时最爱吃他的馄饨,是以特地将他找了来。” 蔡闫回头看郎俊侠,笑了笑,点头道:“确实,确实如此。” “方才这碗馄饨,就是这位老人家做的。”牧旷达笑着说,“殿下还记得他的名字么?” 瞬间席中寂静无声,蔡闫只得尴尬笑笑,说:“当年遍地战乱,几经辗转,已渐渐地记不清了。” 郎俊侠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是七公呐。”钱七颤巍巍地说,“你钱七公,段岭,你还记得我么?” 钱七伸手来握蔡闫的手,蔡闫却充满了不安与恐惧,勉强笑笑:“七公,好久不见您了。” 所有人俱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你知道那夜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么?”钱七说。 “离开以后,我就没有再回去了。”蔡闫叹道,“后头段家怎么样了?” “就在你走的那天晚上,被一把火烧了呐。”钱七说,“段家上上下下,全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段岭:“……” 蔡闫:“……” 蔡闫完全不敢多问,只恐怕说多错多,但钱七不住叹息,蔡闫只得接话道:“谁?” “我不知道。”钱七说,“他们都说你是大官儿的孩子,跟你爹去过好日子了。也有人说你爹气不过段家虐打你,方下此狠手。段家四十七口人,便一同葬身火海中。” “为什么?”段岭突然开口道。 钱七听见了段岭的声音,但段岭早已变声,不再是从前孩童时清亮的嗓音。段岭问的是钱七,目光却停驻在郎俊侠的脸上。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段岭与郎俊侠知道,杀了段家全家的人是谁。 除了郎俊侠,再没有别的人了,他还记得在那个雪夜之中,感觉到郎俊侠身上衣服被烘得十分干爽,以及带着焦味的气息。 “殿下回朝前姓段吗?”段岭突然问道。 “我娘姓段。”蔡闫朝众人说,“当年在北方与我爹一别,回到浔阳,生下了我。再后来,乌洛侯穆过来接我,才将我带回上京,与我爹见面。” 众人纷纷点头,蔡闫又说:“七公这一路上辛苦了,冯铎,你须得给七公好生安排。” 冯铎会意,要将钱七带下去,钱七却说:“段岭,你还记得那年你爬墙出来,摔折了腿,是七公给你接上的不?” “记得。”蔡闫拉着钱七的手说,“后来还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段家不给你诊治,也没有药。”钱七说,“你就被关在柴房里头,都以为你挺不过来了。得亏后来,王家那名唤王小的孩子,便买了烧饼,从柴房外头偷偷递进去给你,还是你命大,没落下什么病根儿……” “是啊。”蔡闫不禁唏嘘道。 “造孽呐,造孽。”钱七说,“段家也是造了孽,这么待你一个孩儿,你娘怀着你时,也常让丫鬟来买老头子的馄饨吃……” “殿下累了。”冯铎越听越觉不妥,生怕蔡闫再被套出什么话来,忙道,“今夜先这样吧,待殿下收拾心情,再慢慢地叙旧。” “孤先回宫去了。”蔡闫说,“众卿请便。” 说毕蔡闫径自起身,也不多说,只是朝众人点了点头,冯铎便与郎俊侠护送蔡闫回去。案上还有大半碗未吃完的馄饨,已经凉了。 段岭与牧磬起身,离席,牧旷达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问,想必二人独自去喝酒了,武独侧头看了眼。 “把园子关起来。”牧旷达说,“众位大人,本相还有事相商,武独,你留下。” 武独正要跟着段岭离开,闻言只得再次坐下。 “武独,其中之事,你是知情人,你把过程说一说吧。”牧旷达叹了口气,说道,“也好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当年太子归朝之时,最后是你敲定他的身份,如今发现有蹊跷,解铃总该系铃人才是。” 武独眉头微蹙,寻思良久,知道牧旷达不打算自己开口,简直是狡猾至极。 “丞相。”苏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旷达没有说话,这场讨论在数年前太子归朝之时,便已发生过。如今依旧是当年的这些人,只是李衍秋早已不在。 “当年乌洛侯穆带着太子归来。”苏阀说,“出生纸有,玉璜有,上京的证据亦有,按理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定案之后,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此言是陛下所定。”牧旷达说,“意在根去朝野口舌之非,可本相现在竟是渐渐觉得,此事仍有内情。陛下已去,这些年来,我却始终心中存疑,各位也看见了方才的一幕。此处更有韩将军、姚侯在,苏大人若固执己见,认为证据已确凿,倒也无妨,认为本相是无事生非的,这便请吧。” 牧旷达这么一说,众人反倒都无法反驳了。 韩滨说:“不妨先听听武独所言。” “武独,你说吧。”谢宥说,“当年笃定太子身份的是你,如今要翻案的也是你,你知不知道此罪该当如何论处?” 武独沉吟片刻,答道:“当年除乌洛侯穆之外,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太子’的人,后来想起,竟是觉得其中有蹊跷。但在今夜之前,牧相不曾吩咐过我半句话。” 武独抬眼瞥向牧旷达,今夜的骤然翻案,牧旷达没有与他商量过。这也是牧旷达的老辣之处,想必正是为了营造这效果,本来事实如此,若先行串供,把话说得太圆了,反倒让人觉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且先不说十年前,奉赵奎命令刺杀太子之事。”武独又说,“先从去年深秋,我与王山前往上梓说起……” 段岭与牧磬来到费宏德所住的偏院内,见费宏德独自一人,正在院中赏月吃中秋的节饭。先前已介绍过费宏德,但当着牧旷达的面,段岭也不便说太多,现在告知牧磬,说:“这位是长聘先生的师叔。” 牧磬便执小辈礼,朝费宏德问好。费宏德只是微笑道:“你长得与你娘有点儿像。” “您见过我娘?”牧磬好奇道。 “那年来往西川。”费宏德说,“有过一面之缘,来,喝酒。你俩有心了。” 段岭坐了下来,寻思那边园里多半正在密谋了,便朝费宏德眼神示意。费宏德点头,给牧磬斟酒,牧磬便喝了。 “费先生在江州住得可习惯?”牧磬问。 “秋来天寒,略有湿意。”费宏德答道,“除却有时腿脚不便外,别的倒是都好。” 段岭佯装想起一事,说:“正有驱寒的药物,待我去为费先生取了来。” 费宏德点头,与牧磬对酒闲聊,段岭则成功地抽身而退,离开偏院,绕过府内回廊,朝东边的书阁去。 第214章 质疑 今夜牧府守卫森严,却全都集中在摆宴的花园里,东边长廊中连个家丁也没有。风过长廊,风铃便响起叮叮当当的轻微声音,桂花香气传来,恍若隔世。 段岭已无暇欣赏美景,沿着长廊匆匆而过,转过拐角时,险些撞上一人,发现居然是郎俊侠! 两人碰了个正着,郎俊侠未换衣服,显然是与蔡闫离开后,又匆匆赶回。段岭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如果这时郎俊侠出手杀自己,一切就都付诸东流。 “你在这里做什么?”郎俊侠问。 “找东西。”段岭答道。 郎俊侠并未完全知道他的计划,沉默看着段岭。 段岭反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郎俊侠答道:“蔡闫意识到露馅了,在马车上与冯铎商议后,派我过来,设法窃听他们走后,牧相与其余人的谈话。武独还在花园里?” “嗯。”段岭沉默片刻,意识到这是个假传消息的好机会,遂道:“待会儿我教你回去怎么与他说。” “嗯。”郎俊侠眼里带着笑意,打量段岭。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段岭想起钱七,想起那个风雪夜,想起那碗馄饨,想起后来段家死去的那些人…… “你为什么杀了段家满门?”段岭问。 “我没有杀段家满门,你不是还活着吗?你恨他们吗?”郎俊侠不仅没有回答段岭的问题,反而认认真真地问道。 “你……” 也许换个人问,段岭也一样会认真地告诉他,但只有郎俊侠问时,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不会恨他们。”郎俊侠说,“你向来就是这样,连我也能原谅,你不会恨别的人的。” “我可还没原谅你呢。”段岭答道。 郎俊侠静静地看着段岭。 “你不原谅我,正证明了你会一直记得我。”郎俊侠说,“这也是好的。” 段岭答道:“算了,我什么都是你教的,说不过你。” 那一刻,段岭心中涌起突如其来的伤心,他是真的希望郎俊侠能陪着自己。他对他没有像对武独一样充满渴望的爱与炽烈的迷恋,却有种异于寻常的仰慕。曾经他只要看到郎俊侠,便会觉得安心,不再孤独。 但那些信任已烟消云散,且永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直到此刻,段岭才逐渐发现,有些东西,仿佛与生俱来,乃是一个人的天性,譬如说他从小就学会了坦然地去接受许多事,但他心里始终无法去坦然面对的,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教给你。”郎俊侠说,“看上去,你也并未学到我的什么。” “你教给我无所谓。”段岭答道,“什么都无所谓,爱恨无谓,是非无谓,哪怕是现在,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你心里,就没有真正在乎的东西么?” 郎俊侠说:“你不是要来找东西的吗?站着说了这么久,不怕耽误时间?” 段岭想起自己的任务,叹了口气,说:“你去偷听你的吧。” 段岭与郎俊侠擦肩而过,段岭走向丞相府东边的书阁,郎俊侠却侧身,跟着段岭,一路穿过走廊。 “你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段岭压低了声音,却不回头,走在郎俊侠的前面。 “没有兴趣。”郎俊侠答道。 “不要跟着我。”段岭说。 郎俊侠没有回答,只是一直跟在段岭身后,段岭也不坚持。来到书阁前,底下有一道栅栏锁着。 “找什么?”郎俊侠问。 段岭没有回答,从栅栏上翻了过去。郎俊侠踩着栏杆,两步翻上二楼。两人从书阁上朝西边望去,只见花园中灯火灿烂,光影交错,只未闻谈笑声。 “他们还在谈。”段岭说,“我要找几封信作为证据。” “最后昌流君带着钱七,沿落雁城中的一门逃出。”武独又说,“而我与王山,保护辽帝耶律宗真,沿另一门逃出。昌流君回往江州,王山与布儿赤金拔都在浔水中央歃盟,约定三年之后,再决一胜负。” 花园内,武独云淡风轻地讲述了如何与段岭北上,往黑山谷伐木,再遇见长聘,继而一路找到钱七。只是隐去了段岭发现钱七的过程,改为四处打听,从流民口中知道了他的下落。 此事太过令人震惊,乃至众人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那么你当初,为何又会认错?”谢宥沉声道。 “我奉赵奎之命前去刺杀乌洛侯穆,寻找北良王世子下落。”武独答道,“我在上京名堂中发现了一个小孩,身上带着乌洛侯穆给他的鲜卑糕点。其时鲜卑早已亡国,只有少数遗民知道这糕点的做法,乌洛侯穆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我想当然地以为,那孩子是由他保护着的。”武独说,“是以出手试探,但乌洛侯穆竟是不顾他的性命,与我换了一剑。其后我常常想起,对此的解释只有乌洛侯穆寡情薄义,连世子亦可牺牲。但后来想想,又觉不像,此处实在是自相矛盾……” 牧旷达答道:“我也正是因此,才生出证伪的念头。武独这话,各位大人,连同逝去的陛下,都已经听过了许多次。” 当年武独确实把自己刺杀“太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次,众人都听得快会背了。 “这样一来,我们又回到了原先的问题上。”苏阀说,“这个若是假的,那真正的太子在哪里?” 没有人说话,武独看了一眼姚复。姚复眯起眼,极其轻微地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不宜再追加任何内容了。 韩滨说:“上京一战后,城内实在太乱,几次想救亦有不及,已无法再找他的下落了。” 牧旷达说:“可能只有一个——若能找到真的,乌洛侯穆也不会冒着这天下之大不韪,找个假货前来冒充。” “且莫要这么快下定论。”苏阀说,“凭着这么一个老头儿的一面之词,就能确定是假的了?” 牧旷达答道:“在我心里,这位殿下从未真过,还是当年陛下下令,勒令朝野之中此事不得再提,方压下了疑惑,如今既然禁令已殁……” 谢宥说:“牧相,你这话什么意思?” 牧旷达答道:“谢将军,我大陈治国,向来民论开放,言无不忌,文人议政,尚未有因言获罪的先例, 武独说:“还有许多办法,我想我们首先要猜测,这位殿下与真正的那位殿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跟着乌洛侯穆回来,如何会得知先帝的那些事,毕竟根据乌洛侯穆自己的交代,他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不在先帝身边,而是回到了南方。这一点,诸位大人当年也是查证过的。” 郎俊侠被李渐鸿派回西川,当年赵奎谋反时,这事儿大伙儿几乎都知道,这两年的时光,“太子”一直跟在李渐鸿身边,学会了山河剑法,并对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了若指掌,这也成为当初证真的力证。 毕竟举国上下,唯一会山河剑法的就只有三个人——李渐鸿、李衍秋与武独。而武独学到的还不是剑,只是掌。 “山河剑法若只是看着学,是没有用的。”这时候,姚复开口道,“只会剑法,不会心法,空有招式而已。这位殿下不管是真是假,一手剑法定是先帝亲自所授,因为只有亲授之时,方配合心法习练。他既跟随先帝学剑,对先帝的口吻、脾性有所了解,便不奇怪。” 姚复虽然没有表态,也仅仅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话里却带着话,将思路朝太子的身份上引,隐约已透露出存疑的意思来。 武独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不妨假设,真正的太子在名堂中就学时有一位好友,这位好友与他曾经形影不离,乃至乌洛侯穆亲手做的糕点,也有他的一份。后面更成为殿下的陪练,与他一起习练山河剑,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这……”苏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皱眉道,“这也太荒谬了!既有此推断,为何不早说?!” 牧旷达答道:“在未曾见到钱七时,本相亦无法论证,今天殿下的反应,诸位也都看到了,问什么什么答不上来,想必当年真正的殿下,并未与如今的太子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还记得那年问及太子身世时,乌洛侯穆怎么说的么?” 谢宥答道:“乌洛侯穆说,他从上梓带出殿下,一路北上,途中教他对段家之事闭口不谈,以免招来有心人揣测。殿下也提到,那时年纪太小,许多事,早已记不得了,只知当年的王妃因难产而死,自己就在段家等候父亲的到来。” “但是乌洛侯穆带走殿下后,便杀光段家之人,并放了一把火。”牧旷达说,“这又怎么解释?当年陛下甚至动过去上梓浔阳找段家人过来指认的念头,最后可是被苏大学士给劝住的。” 苏阀怒道:“牧相,上梓已非我大陈地界,当年连迁墓一事,亦无法成行。当初我这么说,可是……” “我有一办法。”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居然是牧旷达一侧的黄坚。 先前内阁大学士、镇国将军、征北军统帅、淮阴侯、丞相五人对话,场内无人敢插嘴,这时候居然是黄坚开口。 “说。”牧旷达示意道。 “方才听来。”黄坚仍有些紧张,说,“推得一事,若有谬处,还请校尉大人指教。” “你说。”武独示意道。 黄坚说:“我这办法,简单直接,可证太子身份,但需要几位的协助。” 第215章 密室 “什么都没有。”段岭几乎找遍了整个书房,长长吁了口气。 郎俊侠侧耳贴在墙上,说:“不着急,总会找到的。” 段岭不敢点灯,只怕被发现,跟在郎俊侠身后,郎俊侠轻轻叩击每一寸墙壁,并未找到暗格。 “他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郎俊侠问,“你没印象?” 段岭突然想起还在西川时,牧旷达在书阁里有一个锁着的柜子,应当就是牧磬说的那个柜子,当年柜子里锁着父亲批阅过的奏折。 迁都前,柜子在西川的书阁里头,迁都后应当也一起搬了过来。 “不在这儿。”段岭环顾四周,没见到当年的柜子,说,“算了,不要再找了。” “去他房间看看?”郎俊侠说。 段岭与郎俊侠对视,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比我还上心。” 郎俊侠没有再说下去,段岭闪身出来,轻轻关上了门,与郎俊侠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下楼去,经过走廊。 “答应了你四叔。”郎俊侠走在路上,倏然说,“自然须得帮你。” “只怕他说什么。”段岭说,“和你最终如何选的,没有多大关系才对。” 郎俊侠又不吭声了,段岭又说:“看着蔡闫当上太子,和看着蔡闫死,你的心里会有愧疚么?” “我若说不会。”郎俊侠说,“你信不信?” 段岭听到这话时,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信。”段岭答道,继而转身,注视郎俊侠,目光十分复杂。 郎俊侠似有不解,眉头微微地扬了起来,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眼里映着段岭。 段岭眼里,也映着郎俊侠英俊的面容。 这一刻他明白到,为什么他们都说他寡情薄义了。 这就是郎俊侠唯一教给他的东西。 郎俊侠不在乎感情,更不在乎在许多人眼中,那些生命里美好的东西,仿佛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连他自己,不过也是诸多苦难中的过客。他曾经教给段岭的,也只是“不要让人知道”“别交太多朋友”“我始终会离开你”……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段岭仿佛从小就坚信着,再没有什么东西,将陪伴在自己的身边,人生譬若五光十色的气泡,稍纵即逝。 郎俊侠教给了自己薄情。 郎俊侠抬起一手,越过段岭的肩膀,指指走廊的尽头,朝他示意,继续走。 走廊尽头,则是牧旷达的房间,段岭迟疑片刻,那是最后一个地方。 花园中,黄坚的表情十分不安,眼望众人。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重大的会议,居然也是决定大陈朝廷命脉的一场决议。牧旷达似乎早有准备,出招却又毫无章法可循,竟是不表态,放任众人讨论,就像议政一般,且让弟子们旁听。 而段岭似乎也早有准备,主动带走了牧磬,倒是出乎牧旷达的意料。不让牧磬参与进来,也是好的,知道得越少,便不必担太多的责任。 “如果太子有心。”黄坚说,“便会答应这个要求,回到浔阳,带人去为王妃迁墓,毕竟当年的知情人,已被乌洛侯穆一把火烧死了。” “太子即将成为一国之君。”姚复摇头道,“去北方实在不合适,况且是别国的领土,他会用这话来反驳你。” 武独不由得暗道姚复实在是太狡猾,句句看似是为朝廷与皇室着想,实际上却不停地预设“太子是假的”这个立场。 “七日后。”黄坚说,“百官扶灵,登基可暂缓,扶灵之后便去接王妃过来,与先帝合葬,是最好的时候。王山既与耶律宗真有救命之恩,便说借道五日,从邺城到浔阳,有何不妥?顶多四大刺客跟着一起去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牧旷达终于开了口,说,“也该说个地方,让大伙儿去找王妃的墓吧。” “太子到时候,若说连母亲的墓葬在哪儿也记不得了。”谢宥摇头道,“终究无法证伪。” 众人的推理又陷入了死路上,但这一次比起三年前,情况已有天壤之别。 苏阀说:“牧相,还有别的话说么?今夜乃是月圆人圆的佳节,国丧未届,旧事重提,且无定论,当真不是个好兆头。” “当年除韩将军之外,在场的诸位俱在想方设法地证真。”牧旷达说,“如今在场的诸位,变成了想方设法地证伪。可见各位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说着牧旷达活动了身体,起身,说:“无妨!本就只是当年的一点疑惑,特地请各位大人过来,这点事梗在心中,梗了老夫足足三年,不得一吐为快。如今索性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今夜总算能睡好了。” 众人闻言俱一脸不耐烦,各自心想你是睡好了,现在轮到大家麻烦了。 牧旷达的表情明显是想送客,诸人也不想再留,便纷纷起来。只有郑彦知道段岭的计划,见他还没回来,恐怕还要争取时间,便在姚复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牧相请借一步说话。”姚复说道,“有事相商。” 牧旷达说:“秋来夜凉,姚侯还请先回宫去,明日清晨,定将先去拜访。” 牧旷达这么说,姚复只得点头,没有理由再说下去。武独与郑彦交换了个眼色,知道段岭还在找书信,一时间却毫无办法。郑彦跟随姚复离开,武独与昌流君起身,牧旷达却在园里坐着,沉吟不语。 片刻后,一名征北军士兵入内,在牧旷达耳畔低声说了句话,牧旷达便道:“请他从后门进来。” 武独这才知道原来牧旷达约了韩滨。 “你们跟我走一趟。”牧旷达说,“黄坚,你这一路上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黄坚便躬身告退,离开时心神震荡,险些还摔了一跤,只因今夜所知,实在太挑战他的认知了。 同一时间,段岭与郎俊侠来到牧旷达的房间里。郎俊侠打开窗门,抽出长剑,倒映着月光,房中便亮了些许。 牧府乃是江州一地前朝大盐商的官邸改建,此地按理说不该有多少密室暗门,但密道兴许是有的。段岭站在房间里,寻思片刻,趴在地上,侧耳听地面,并轻轻叩击地砖。 “你到这里来。”郎俊侠示意段岭到房间的正中央去。 “敲一下这几块砖。”郎俊侠说。 段岭敲了下地面,郎俊侠长身而立,段岭正要说话,郎俊侠却做了个“嘘”的手势,专注地看着地砖,眼睛一眨不眨。 “地下有暗道。”郎俊侠说,“不过我猜不一定是你要的东西,试试看?” “你怎么知道的?”段岭问。 “我是刺客。”郎俊侠环顾周围,“刺客自然有刺客要学的东西。” 段岭想了想,说:“可是没有机关。” 郎俊侠坐到床上,沉默片刻,而后示意段岭到床上来。 “躺上去。”郎俊侠说。 段岭:“……” 郎俊侠侧头看着段岭,也不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段岭想起那个床下的铜管子,便躺上牧旷达的床榻,寻找床边的机关。 然而郎俊侠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另一手在床头一扳,段岭登觉身下塌陷,险些叫出来,郎俊侠却马上捂住他的嘴。 床榻倾斜,翻了过去,两人落入了一条暗道里。 暗道很浅,刚一落地郎俊侠便扶着段岭起来,那么一瞬间,段岭已对他再无敌意,联手时难得地还很有默契。 “你怎么知道床上会有机关?”段岭诧异道。 “逃生的密道都在床榻。”郎俊侠随口答道。 郎俊侠晃亮火折,点起暗道中的一盏灯,面前有一道铁门,推开后,里面有股腐朽的气味,堆着不少落石与木头,被填住了。兴许从前这是一条逃生的密道,只是时日久远,为防水患,被填埋起来,成了密室。 “是这个柜子吗?”郎俊侠问。 面前有三个柜子,段岭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左右两边的柜门上都没有锁,只有中间的锁着,应该是牧旷达为了取阅东西方便,既然存在暗室中,便没必要再加锁了。 他拉开其中一个,郎俊侠提起灯,照着段岭手中的信件。 “找到了。”段岭喃喃道,“就是这些。” 除了信件,还有当年武独给牧旷达配的药,段岭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已快空了。 这药被谁吃了?不会是四叔吧,段岭心想。 “都带走。”郎俊侠说,“你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等等。”段岭说,“信件太多了,没法全带走,须得筛选。” 郎俊侠朝外看,将床下的机关推开一条缝隙,听外面的声音。 段岭依次察看信件,专挑信封上没有字的,内容什么都有,陈衡朝政利弊,写信求牧旷达办事的……他猜测这里面还有不少内阁的人与地方官。 他没有见过韩滨的字,不知道应该是哪一封,只能靠直觉找,从柜子最下面抽出一叠。 那一叠书信下面,居然还有个铁匣,上面上了锁。 段岭把铁匣给郎俊侠,郎俊侠长剑圈转,一剑断了锁。 铁匣抖开,信件散了满地,段岭单膝跪地捡起,见上面是几张地图,俱是行军路线,他全凭直觉感觉到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便将里面的信取出来,全部揣进了兜里。 “找到了?”郎俊侠问。 “我再看看。”段岭说。 他望向最里面的铁柜,总觉得里面应该还有什么东西,但在柜门上有一把机关锁。 这里面有什么?段岭不禁生出怀疑。郎俊侠侧过耳朵,贴在墙壁上,说:“快点决定,有人朝这儿来了。” 段岭没有听到脚步声,他知道郎俊侠的听力一定比自己好,现在如果毁掉了机关锁,牧旷达一定就会发现有人来过了,要不要冒这个险? 他犹豫良久,最终把心一横,说:“开锁看看。” 郎俊侠长剑一斩,机关锁发出轻响,应声而落,段岭猛地拉开柜门。 里面空空如也,整个柜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灯光照来,段岭本能地低头,看到柜子底部,安静地躺着一个铜铸的长匣。 第216章 应变 郎俊侠走到密道前,不片刻便听见了外面的交谈声。 牧旷达与韩滨沿路走来,身后跟随昌流君与武独,在走廊前投下了身影,走廊两侧则是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幕无比地似曾相识——那年的赵奎如今只是换成了另一名武将,而背后跟随着的,仍是武独与昌流君。 “该说的话都说了。”牧旷达道,“不该说的话,也都忍不住说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该说的话。”韩滨笑道,“有些事,总是得当面说开的。” “我倒不是担心苏阀。”牧旷达说,“内阁从上到下,俱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内里全是蛀虫,假以时日,定将坍塌。我担心的,不是内阁,而是那一位。他若想动,此事可大可小,又有五公主在旁,实在难办。” 韩滨答道:“姚侯所倚仗的,不过也只是这点传下来的家底。此间事了后,看五公主之意,竟还是要留下摄政,不让他们尽快离开,事情不好办,牧相,我可不想与姚复杠上。” “正是这么一说。”牧旷达答道,“但事成之前,既不能放他回去,也不能对他动手,必须把他扣在江州。” 若先发丧,再让姚复离开,扳倒蔡闫时姚复定会以勤王之名,率军赶来,如此便将增添不必要的对峙;若顺手除掉姚复,淮阴必反,谢宥的态度仍然未知,届时将两面受敌。 牧旷达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怀孕的妹妹,与未来说不清是男是女的孩子,以及盘踞江州的西川士族势力,居然仅靠着这点条件,就在手握重兵的姚复、谢宥与韩滨之间转圜,无异于空手套白狼。 郎俊侠听到模糊的对话,屏住呼吸。段岭试图搬起铜铸的长匣,却太重了。 “算了,走。”段岭把书信塞进怀中。 “走不了了。”郎俊侠答道。 段岭抬头望向通道入口,一声轻微的门响,伴随着牧旷达的吩咐。 “昌流君,你去看看磬儿与王山。” 突然一下室内静了。 韩滨的声音在头顶问道:“怎么?” 牧旷达没有说话,段岭心中暗道坏事了。 “没什么。”牧旷达答道。 上头一阵静谧,段岭心中一凛,但只是这么短短一瞬,牧旷达又恢复了交谈。 “本来费宏德来了,足可代替长聘,但我仍不能对他放心……” 那一静马上令段岭心中涌起近乎直觉性的判断—— 果然牧旷达还是发现了,郎俊侠打开密道时,床铺被动过,以牧旷达的细心不难察觉,说不定还做了什么记号。 【他发现了。】段岭用手指在郎俊侠手心写道。 郎俊侠微微摇头,段岭又写:【相信我。】 他对牧旷达的语气太了解了,几乎可以预感到,现在牧旷达与他做着同样的事,正在朝韩滨暗示某些事。如果门响了的话…… 下一刻,门又响了。 牧旷达的房中陷入短暂的安静,韩滨走了出去,叫了一名自己带来的卫士。 【他在调集人手,准备围捕咱们了。】段岭又写道。 【留,不动。】郎俊侠写道。 紧接着,郎俊侠一抖青锋剑,一步冲上暗门,轰然巨响,顶开门板,从暗室里冲了出来! “快来人!”牧旷达喝道。 等在门外的武独闻声猛然转入,韩滨回进房中,这次郎俊侠没有再蒙面,他穿着赴宴的衣服,蒙面已没有意义,紧接着一剑刺向牧旷达,牧旷达早有准备,朝后退去。 青锋剑如影随形地跟上,武独抽烈光剑,下意识地要阻拦郎俊侠,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 “什么人?!”武独喝了出声却不动手,长剑平掠,反而是韩滨大喝,抽出腰畔佩剑,格挡郎俊侠追到牧旷达胸前的一招。 “乌洛侯穆,大胆!”韩滨怒吼道。 韩滨一剑格住郎俊侠的青锋剑,郎俊侠长剑偏离些许,却毫不留情,剑锋如破纸一般轻轻一刺,登时将牧旷达刺了个对穿! 牧旷达简直无法相信,瞪着眼睛,握住郎俊侠的青锋。郎俊侠再一抽剑,剑锋抹向韩滨喉咙。恰巧此时韩滨的手下赶来,纷纷持剑抢进,郎俊侠见杀不得韩滨,只得弃战抽身逃跑。 恰恰武独作势要追,却以身体挡住冲进门内的征北军士兵,郎俊侠一旋身,撞向韩滨,带着他一同撞破木窗,冲出了院内。 “保护牧相!” 士兵冲进,抢出了牧旷达,武独顾不得再补上一剑,马上转身前往郎俊侠冲出的暗门处,一个侧身滑了下去。 段岭正要探头,却与武独对撞,武独忙抓住段岭,段岭低声道:“快,把这个带走!” 段岭艰难地抱起铜匣,武独却单手一提,把它提了起来,反手负在肩上。 此时书房内一片混乱,韩滨已带着人去追郎俊侠,牧旷达生死不明。武独推开窗门,与段岭一同翻了出去。 “朝这边走!”段岭说,“去费先生院里,待会儿再和牧磬一起过来,免得他们起疑!” “牧相死了!”武独说。 段岭瞬间就震惊了,说:“死了?真的?” 武独说:“还没亲眼看见,被乌洛侯穆捅了个对穿。” 段岭暗道糟了,郎俊侠实在太冒失了,如果韩滨还活着,牧旷达一死,只会逼他造反,毕竟郎俊侠的现身已意味着,东宫拿到了韩滨与牧旷达来往的证据! “这是什么?”武独停下脚步,问。 段岭摸了下武独负在肩背上的铜匣,喘息着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是……” 两人同时想到唯一可能的东西,彼此对视。 长廊中灯火通明,牧府一片混乱,哭喊声远远传来。 段岭还在担心郎俊侠的安全,不知道被韩滨带着这么多人围捕,能不能顺利脱身。但他们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走!” 武独抓住了段岭的手,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灯火通明的长廊中,跑向未知的尽头。 费宏德居住的侧院中,牧磬已靠在凉椅上睡着了。昌流君拿着把扇子,给他赶蚊子飞虫,正在与费宏德小声说话。 段岭与武独冲进来,猛地停下了脚步。 此处距花园与正厅甚远,声音还没传过来,段岭去看牧磬,昌流君却说:“你们在酒里放了什么?醉成这样。” “无妨。”武独说,“待会儿就醒了,府里出了大事,马上就有人来查了,我回房一趟,你往前院去看看,想办法让乌洛侯穆逃回宫。” 段岭说:“只要确认他逃了,就回来陪牧磬,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昌流君眼睛眯了起来,段岭催促道:“快,接下来的事我与费先生去解决。” 只要韩滨抓不到郎俊侠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武独与昌流君议定分头行动,各自离开。武独带着镇山河先去藏起来,费宏德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段岭俯到他耳畔,低声告知事实经过。 费宏德说:“天助我也,韩滨要动了。” 段岭沉吟片刻,望向费宏德。 “先生觉得韩滨要反?”段岭问。 “韩滨如果知道信件落在东宫手中,今夜必反。”费宏德说。 段岭眉头深锁,就在此刻,他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谋,如果成功,说不定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我去看看情况。”段岭说。 牧旷达遇刺,府上一片混乱,段岭匆匆赶到花园内时,正与黄坚撞了个满怀。 “发生什么事?”黄坚问,“牧磬呢?” “喝醉了!”段岭答道,“先不去管他,师父怎么了?” “师父被刺了!”黄坚说,“不知道哪来的刺客,都说是乌洛侯穆!” 段岭起初觉得郎俊侠冒失,然而仔细一想,却觉得这一刺简直是神来之笔,今夜牧旷达刚暗示过太子的身份有假,东宫便派人来行刺,是个人都会联想到蔡闫的命令上,然而蔡闫真正的目的,只是派郎俊侠过来打听消息而已! “我去看看师父。”黄坚说,“你去找韩将军,他一定还在府内。” 段岭扯住黄坚,说:“千万当心。” 段岭并不想黄坚被卷入这件事中,黄坚点头,匆忙离开。 黄坚走后,段岭寻思良久,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那正是韩滨与牧旷达的传信。 “怎么回事?”郑彦的声音响起,险些把段岭吓死。 “你怎么也来了?”段岭问。 “回去时候,我拐了个弯,前去禀告‘那位’,那位让我过来看看。”郑彦答道。 段岭明白郑彦是把今夜的事情通知李衍秋了,李衍秋放心不下他,让郑彦回来,看看是否帮得上忙。 “去通知姚侯。”段岭说,“让他和五公主马上撤出宫,找谢将军会合。再让谢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去拦韩滨,现在就去!快!” 郑彦迟疑片刻,段岭撩起衣角,让他看自己穿着的白虎明光铠,郑彦才不再犹豫,转身离开。郑彦刚走,昌流君便沿着长廊过来。 “乌洛侯穆走了。”昌流君说,“他说不会回东宫,让你放心。” 段岭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吩咐道:“你回去陪牧磬吧,有事儿我会来叫你。” 第217章 兵变 府中哭喊声不绝,段岭赶到花园中时,却看到了另一具蒙着布的尸体。 他揭开尸体,看见了钱七的尸身。 韩滨正站在房外,颇有点犹豫不定,段岭与韩滨对视。 “韩将军。”段岭说,“牧相呢?” 韩滨眉头深锁,答道:“受了重伤,所幸还剩一口气。” “方才在走廊中捡到这个。”段岭把信递给韩滨。 韩滨拿到信时,连手都在发抖,看着段岭。 “想必是乌洛侯穆进了丞相的密室。”段岭答道,“匆忙中掉下的。” “密室在何处?”韩滨说,“带我过去一趟。” 段岭示意韩滨跟着自己来,在前头带路,把他带到了牧旷达房中,房内仍一片狼藉。 韩滨此时已不敢再独自一人,周围全是卫兵,在外头守着,他进入密室后没多久便走了出来。 “大部分信件都被乌洛侯穆带走了。”段岭答道,“韩将军,请你马上回外城去,否则一旦东宫下令,谢宥就会带兵来了。” “王山!”院内武独叫道,“你出来!” 韩滨转过头,武独一手按剑,朝向房中。 段岭感觉到武独很可能下一刻就要出剑杀进来,说不定还想把韩滨当场击毙,但刚才郎俊侠没杀掉他,他已心生警惕。万一武独一剑杀不掉,让韩滨逃走,局势只会更为复杂,城外的五万大军也极易哗变。 段岭以眼神制止了武独的举动,说:“韩将军,马上离城。” “我知道了。”韩滨答道。 韩滨吩咐几句,又问:“府里现在谁说了算?” “牧磬酒还未醒。”段岭答道,“天亮后再商议吧,我们会尽力挽救牧相的性命。” “走!”韩滨吩咐下去,带着所有手下火速撤离。 段岭本想通知谢宥放韩滨出城,但现在消息一定刚传到谢宥耳中,还没来得及全城戒严,韩滨应该能顺利出去。 “韩将军呢?”黄坚匆匆过来,问道。 “他走了。”段岭答道,“师父情况如何?” “还活着。”黄坚说,“被那一剑伤了肺,未及心脉,正请来大夫为他诊治。” 段岭说:“谢天谢地,师兄,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牧府,牧磬交给你了。” “你去哪儿?”黄坚问。 “我去找谢宥将军。”段岭答道,“东宫派人刺杀牧相,说不定还有图谋,这个时候若不尽快采取行动,恐怕将坐以待毙。” 黄坚说了声快去快回,段岭便与武独沿着后花园出来,回到院中。 “怎么办?”武独倒是十分意外,“你为什么放韩滨走?” “他出去调兵进城了。”段岭答道,“让他去对付蔡闫,用他的话来宣告,好过咱们自己去宣告。” 武独说:“我正想去看看牧旷达。” “不用给他下毒了。”段岭答道,“今夜过后,他已经没什么用了,走,带上那匣子,跟我来。” 中秋夜下半夜,段岭与武独来到李衍秋的小屋中。 李衍秋正在与那傻大个喝酒,见段岭来时,便说:“可等你大半夜了。” 武独打发了那傻大个,将铜匣搁在石桌上,段岭说:“我找到了这些东西,四叔您看。” 段岭拿出信件,交给李衍秋,说:“幸亏找到了,郎俊侠还补了一剑。” “牧旷达死了?”李衍秋倒是十分意外。 “没死,不过也快了。”段岭说,“韩滨以为东宫拿到了他谋反的证据,现在出城去了,我猜他下一步,应该是搏一把,带兵进来,控制内城。” “等天亮看看。”李衍秋说。 段岭奔波一夜,又困又累,奈何精神却很振奋,他一语不发,与李衍秋对坐,只等着外头的消息。 李衍秋对这些事却似乎毫不关心,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让人取来凿子,凿开了铜匣上的锁。 匣中躺着一把半人高的玄铁重剑,剑柄上刻着太极图。 “小心手。”段岭说。 李衍秋突然笑了起来,问:“你爹说的?” 段岭点点头。 李衍秋又道:“第一次见它时,三哥也是这么与我说。” “四叔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段岭说。 “自然。”李衍秋不再去碰镇山河,注视段岭的双眼,说,“什么事都可答应你的。” “待韩滨进城后,一切听我安排。”段岭说,“我要去见蔡闫一面。” “嗯。”李衍秋满意地点头,说,“看来你已有计策了,无妨,从今夜起,一切都听你的安排,也该是出面的时候了。” 段岭还有点拿不准韩滨是否会做出他该做的事来,若他只是带兵跑了,计划便将再次改变。李衍秋却丝毫不担心,只是给他斟了点酒,说:“面店老板正有上好的螃蟹,方才我让人再蒸几个,与你送来,先喝点酒。” 突然外头响起声音,远方传来呐喊,仿佛有人开战了,然而不到片刻便又沉寂下去。武独抬头望向东边,继而一跃上墙,站在屋顶上眺望。 “韩滨进城了。”武独说。 “在什么地方?”段岭问。 “控制了城中主道,正往皇宫去。”武独答道,继而跃上更高的房顶,观望片刻,黎明前最黑暗之时,夜中全城寂静,刚过完中秋,家家户户闭门,唯有征北军的火把在闪动着。 “我去看看。”武独说。 “不要去了。”段岭说,“吃螃蟹吧,他们应当正在攻打皇宫。让韩滨和蔡闫去狗咬狗,正好了。” 武独:“……” 当夜谢宥显然得到了段岭的消息,没有对韩滨采取任何动作,只是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抵抗,便让征北军长驱直入,攻进了内城。 李衍秋所在的这一户正处于江州外城,郑彦前来通知情况时,韩滨已带兵抵达皇宫外了。 “姚侯与五公主已经撤出来了。”郑彦说,“接下来怎么办?以谋逆之名夹击韩滨?” “不,让黑甲军全退出来。”段岭说,“占据外城,里头的兵,一个不留,等到黑甲军全部出城后,你把谢宥和姚侯带到这儿来。” 天亮了,郑彦传讯后,果然韩滨一守住内城,便开始对付谢宥。谢宥只是虚晃一招,便传令黑甲军全部退出了江州城。 蔡闫彻夜未眠,正等待郎俊侠带来消息,并与冯铎商量了几条应对之计,预备弥补这夜犯下的过失,不料却等来了韩滨攻打皇宫的消息。 “这是怎么回事?”蔡闫惊讶道,“他疯了吗?!” 冯铎说:“他没有疯,牧旷达一定与他串通好了。” 冯铎千算万算,却算不到韩滨与牧旷达的勾结,只得根据事后来猜测韩滨的行为。然而黑甲军却又全部撤了出去,没有任何抵抗,这令冯铎感觉到他们最大的危机来了。 “谢宥呢?”蔡闫忙问道,“黑甲军都去了哪儿?” “殿下!”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进来,“他们已经到午门了!” “一口咬死。”冯铎说,“千万不能认,我去对付韩滨。” 太阳升起之时,午门外空空荡荡,侍卫、宫女、太监逃的逃,降的降,几乎没有任何抵抗,韩滨轻而易举地攻进了皇宫。 “韩将军。”冯铎出现在午门外的台阶上,迎着万丈朝阳,“您这是想做什么?” 韩滨冷笑道:“昨夜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姚侯呢?这就跑了?” 韩滨环顾四周,冯铎冷冷道:“韩将军,你该不会蠢得听信无耻小人的话……” “把他拿下!”韩滨喝道。 “谁敢动手!”蔡闫也出现了,怒道,“你们曾经是我父皇麾下的将士,如今竟敢用箭对着我么?” 韩滨篡夺李渐鸿兵权之时,李渐鸿还是北良王,未有谋逆之名,然而他后来成为了帝君,当初参与将军岭下兵变之人,时时迫于天家威严,往事变成了心病,这时候蔡闫一吼,竟是一时不敢上前。 韩滨喝道:“这太子是假的!你们都被骗了!把他拿下!” 这事也是蔡闫的心病,被韩滨当着数万士兵的面一吼出来,蔡闫忍不住就退了半步,幸而背后被冯铎抵住。 冯铎道:“将军,空口无凭,你须得拿出证据来,否则我们就算死在此处,你也难堵天下人之口,自然你要弑君,倒也请便。” 韩滨寻思片刻,深深呼吸,若将这“太子”当场射杀,也并无不可,只是自己这一生,乃至子孙后代,都将背负上耻辱之名,不如昭告天下后再杀。 “传令下去。”韩滨低声说,“把他们带回东宫,先看住再说。” 段岭吃过中秋夜的饭后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清晨时听见有人在院中说话的声音,辨认出那是武独。 “所以,其实有足够的证据……”武独说,“只要韩滨先替我们动手。” 段岭一身单衣,推开门去,院中站的正是谢宥与姚复,郎俊侠、昌流君、郑彦与武独,还有李衍秋。 段岭刚睡醒,披头散发的,衣服还没穿好,忙又下意识告罪,关上门回去穿衣服,武独快步进来,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给他梳头换衣服。 “都来了?”段岭问。 “有一会儿了。”武独答道,“想你在睡着,便没吵醒你。” 段岭梳洗后出去,本想道个失礼,谢宥与姚复却反倒朝他行礼,罪名是冲撞了殿下。 第218章 战前 “现在韩滨控制了整个皇宫。”谢宥说,“内城被关闭并全面戒严,今天没有早朝,也没有任何通知,黑甲军按殿下您的命令,全部撤出城了,五万人现在都在外城中。” 姚复说:“五公主已离城前往淮阴,召集部下带兵过来,增援预估能有两万人。” 段岭在熟睡时一夕间江州城居然已变天,韩滨率军进城后,几乎没有遭遇多少黑甲军的抵抗,就如此轻轻松松占领内城,获得了几乎所有的人质。未登基的太子、太后以及文武百官,尽数落于韩滨之手。 这正是李衍秋想要的——直到谢宥与姚复被带到小院内,方知这一切原来是叔侄二人精心安排的布局,两人绷得紧紧的弦也终于随之松懈下来,同时知道李家对所有人的提防,哪怕不到最后一刻确认他们与牧旷达无涉,李衍秋亦始终未曾真正地相信他们。 “无妨。”李衍秋说,“韩滨这是自寻死路,姑且把太子与皇后一起交给他,待朕再现身时,想必牧锦之就笑不出来了。姚复,你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三天之内可抵达。”姚复答道,“现在做什么?” “等。”李衍秋说,“直到韩滨昭告天下,揭露那家伙身份为止。” “而后呢?”谢宥问。 “打一场战吧。”李衍秋说,“南方已有许多年未经战事了,打仗是你们的事,朕与太子给你们站站前锋是可以的,亲自抡刀动枪地上去就免了。” 段岭再看谢宥神情时,脸上分明写了四个大字“简直胡闹”,换个角度想,谢宥、姚复,乃至群臣百官,全部被李衍秋给耍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知道李衍秋还活着,却又一直不露面,如今露面了,居然是要打自己的皇城。 姚复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说:“臣这就去安排。” “你与谢宥配合,随时备战吧。”李衍秋说,“皇儿有什么看法?” 段岭说:“我还要看看江州的布防图再决定。” 李衍秋自然随段岭的意,看来是想把解决这场政变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他了。今天面馆老板被关在内城,也没人来送饭,一时外城人心惶惶,站在院中都能听见杂乱的人声。 谢宥已调集军队开到此处,让黑甲军暂时扎营以观局势,名为控制外城要道,实则是集中军力保护李衍秋。这也是李衍秋最不想面对的,本来正打算乔装改扮下,与段岭出去逛逛,没想到谢宥调集黑甲军,把小院围了起来。 郑彦也跟着姚复一起出来了,郎俊侠则不知去往何处,昌流君还在牧府,如今内城虽然关闭,却难不倒自由来去的刺客。 段岭让郑彦进内城一趟,通知昌流君带牧磬出来集合,此间事毕,牧磬就与牧家再无关系了,至于怎么告诉牧磬真相,那是昌流君的事了。 谢宥与段岭来到前院中,谢宥摊开江州的地图,眼下韩滨率领的征北军已占领了城中所有要道,并布设下重重防线。 “内城十六门,都修缮过多次。”谢宥说,“轻易无法打开。江州位处四通八达之地,乃是三朝战略要城,数百年前江州城主韩沧海将城墙修成铜墙铁壁,极难攻陷。殿下既然让我们撤出江州城,想必已有办法再打进去。” “我没有什么办法。”段岭笑道,“但是谢将军管了江州近二十年,怎么会留下自己也攻不破的防线?若我所料不差,应当是有地方能进城的。” 谢宥看着段岭,眼里带着笑意。 “确实有四条水道能进城去。”谢宥说。 段岭所料果然不差,谢宥一直控制着这座城,没有人比黑甲军更熟悉城中地形,暗道与大街小巷。真要打起来,征北军根本就不是谢宥的对手,在他让谢宥撤出城时就已预见到这个结果,是以毫不担心。 “水道分别在这里、这里,以及这两处。”谢宥指向地图上的虚线,虚线分别指向内城中央,及至皇宫外,说,“但我们一旦开始冲击皇宫,韩滨定会有所警惕,朝廷官员都在他的手中,就怕成了人质。” “这个不必担心。”段岭说,“我与武独会带另一队人前去解救官员。” 说毕段岭抬眼看武独,武独说:“皇宫里头用的水,正来源于那几口井,真要对付他们,不必那么麻烦。” “当心把文武百官都毒死了。”谢宥说。 武独懒懒一笑,不予置答。段岭却认真地看着地图,说:“如果约定时间,你们能通过传讯,顺利进来吗?” “整个进攻时间最快需要一个时辰。”谢宥答道,“殿下提前做布置安排的话,应当是可行的。” “你还要进去?”谢宥皱眉道。 段岭正在想,谢宥却说:“这样太危险了。” “我必须站在他们面前。”段岭说,“不能躲在你们的后面。” 这将是他走了这么久,最后将面对的一刻,他不能等到谢宥攻占了皇宫,自己再在李衍秋的保护之下现身。 “韩滨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段岭说,“蔡闫知道,但他不敢说。” “不一定。”谢宥说,“万一他卖了你,韩滨再把你扣押起来,你就有麻烦了,这个时候,容不得有任何闪失。” “再说吧。”段岭答道,“让我想想。” 这一天居然风平浪静,内城全城戒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谢宥派出黑甲军士兵,伪装成百姓,潜伏进城去打听消息。得知的消息是韩滨并未通知朝臣入宫,只是派出士兵,分别将内阁与六部控制了起来。 傍晚时,郑彦回来了,还带着昌流君与脸色苍白的郎俊侠。 郎俊侠一进前院便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段岭问道:“怎么回事?” 郎俊侠受了伤,靠在榻上,武独帮他诊脉,说:“被箭射中了。” 昌流君说:“牧磬被带到宫里去了。” “牧相呢?”段岭又问。 “还没死,又活过来了。”昌流君答道,“东宫戒严,太子被软禁。我们想进去带牧磬出来,碰到乌洛侯穆。” “不是让你回来集合吗?又进宫去做什么?”段岭皱眉道。 郎俊侠躺在榻上,没有说话,武独给他用了药,幸而伤势不重,休息一夜便能慢慢恢复。 段岭有时候真想揍郎俊侠,郎俊侠却笑了笑。 当夜,段岭在月下思忖,武独前去与黑甲军协调进军事宜,届时谢宥将派给武独一队人,让他带着前去控制皇宫内局势。及至他一身铠甲,回到前院里时,段岭仍未入眠。 “韩滨还缺少证据。”段岭说,“于是迟迟未能集合百官问审蔡闫,也许他是被牧旷达阻止了。” “你想怎么样?”武独摘下头盔,坐在段岭对面。 “我想把这个送到韩滨手里。”段岭取出蔡闫的试卷,朝武独示意。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你了。”武独说,“牧旷达被刺后,你迟迟没有出现,我总觉得那夜韩滨的眼神有点不对,多半是发现我与昌流君并未动真格的,留下乌洛侯穆。” 按道理武独与昌流君联手,不应该抓不住郎俊侠才对,但那夜他们连他衣服的边都没摸到,就这么任他逃了。韩滨也许一时半会儿没想通,过后仔细想清楚,定会觉得有问题。 如果是这样,段岭就不宜再去见牧旷达了,否则只会徒生不必要的危险。 “那么他就没有证据了。”段岭说,“除非他们硬来,但只怕难以说服百官,而且钱七还死了。” 钱七之死,段岭想也知道是谁动的手,不用问,一定又是郎俊侠。 毕竟一位老人只能充当人证,而关键人物也已知道内情了,再让他在朝臣面前指认,蔡闫有了准备,反而会有对策。郎俊侠亲手杀了钱七,正显得东宫欲盖弥彰。 现在东宫的局势一定陷入了僵持,必须设法打破这种僵持,而证据就在自己的手上。 “派个人送进去,也是可以的。”武独说。 “派谁?”段岭说,“让谁去送,都将令牧旷达起疑。” “明天我再想办法。”武独答道,“不要担心了,睡吧。” 段岭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辗转反侧。翌日太阳又升起时,李衍秋还没起来,显然更喜欢这种闲适的生活,且半点不担心即将发生的事。 但这将是段岭与蔡闫正面对决的最后一场战争,段岭心里清楚,他有许多话要与蔡闫说,而这些话,绝不能假借他人之口。 清晨时段岭刚睡醒,武独还躺着,外头便有人敲门。 “皇儿。”李衍秋的声音说,“听谢宥说,有人来找你。” 段岭忙起身,打了个呵欠,李衍秋示意他往黑甲军在城外的临时官署去,有人正在等着,段岭心道莫非内城中的谁跑出来了? 第219章 同窗 黑甲军在外城中临时征集了两条街,以这么一间平平无奇的民房辐射出去,扎下营地。外城最后一道门,朝向西北面玉衡山下平原处,则在一间驿站内建立了临时官署。 段岭抵达官署时,见一队党项人各自头上插着羽毛,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看清带队之人的那一刻,段岭登时大喊一声,冲上前去。 赫连博大声道:“段岭!” “赫连!”段岭大喊道。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段岭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于是一个翻身,骑到赫连博背上,让赫连背着他,哈哈大笑。 “你……不要、不要难过。”赫连博指指段岭左胸膛,说,“人……故世,都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露珠。” 段岭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知道赫连博在安慰自己,心想这么说来,他应当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你们在吵什么?”段岭问。 “还有,他。”赫连博说。 客栈内有一队辽人,更有一队元人,一名青年站在阴影之中,于阴影里注视着阳光下的段岭。 “拔都?”段岭放开赫连的手,喃喃道,“你怎么来了?” 那青年正是布儿赤金拔都,他的身边则跟着阿木古。 “我知道你一定在江州。”拔都说。 言下之意,他正是为了段岭来的,南方传来李衍秋驾崩的消息,元、辽、西凉三国都马上为之警觉,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李衍秋崩后,接下来的继任者与南方局势,将对未来四国格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哪怕是与大陈连年交战、彼此有着宿仇的元,也会派使者过来打听消息,只是段岭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拔都,他就不怕被陈国扣下来么? “这……这是……”赫连博侧过身,稍稍挡在段岭身前,说,“不怕他,这是……丹增旺杰。” 赫连博又朝段岭介绍另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与段岭差不多高,身体强壮,穿着和拔都很像的羊皮袍子,斜右衽,只是皮袄乃是暗红色,乍一看段岭还以为也是元人。 但从名字上听起来,段岭马上就知道是吐谷浑部人,忙与他问好。 那名唤丹增旺杰的年轻人连汉语也不会说,朝赫连博解释了一大串,让赫连博翻译。段岭心道这么说下去,到明天天亮都说不完,便摆手道:“不打紧。” “朋友。”赫连博说,“是朋友。” 于是段岭与丹增旺杰拥抱了下,大伙儿无声胜有声的也就算了。辽国派过来的却不相识,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男人。 “在下耶律鲁。”那男人朝段岭行礼道,“大辽北院左中平事。” 左右中平事乃是北院大王下面的参谋,耶律大石死后,北院重组,上来一个这么年轻的皇族,说不定耶律鲁将是未来的北院大王,段岭心道耶律宗真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 耶律鲁拿着一封文书,递给段岭,段岭会意便接过。又见述律端跟在队伍里头,想必耶律鲁得了命令,先去过邺城一趟,不见段岭,这才与述律端来到江州。 “国有内事。”段岭说,“应接不暇,多有得罪,让各位看笑话了。” 内城被韩滨占领,众人都看在眼中,也都没说什么,谢宥便安排他们暂且住下。拔都来了,段岭正心生一计,低声朝武独说:“我有个办法,正好可以混在他们里头进去。” 武独正警惕地打量拔都,朝述律端示意,述律端便过来侧耳听武独吩咐。武独让他多带点人,看着拔都,以免闹出什么事来。 “别的人我不担心。” 武独与段岭走到驿站外,认真道:“你觉得布儿赤金拔都是为的奔丧来的?” 段岭知道武独话中之意:拔都明显是来捡漏的,在他心里,多半认为李衍秋驾崩后,自己无依无靠,夺回皇位成为泡影。正好过来看看情况,说不定还能把他抓回去。 “你陪他们聊聊。”段岭说,“我去问问拔都。” “别又被抓了。”武独说,“你落在他们手中已有两次了。” 段岭哭笑不得道:“不会的。” 在江州有黑甲军保护,这样还能被抓走,谢宥就不用混了。段岭回到驿站中,见赫连博与那吐谷浑部的年轻人已各自被带去安置,述律端也与耶律鲁离开,方才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伙人,终于逐渐安定下来。 剩下拔都还在驿站里站着,低声朝阿木古吩咐事情,见段岭来了,两人便停止交谈,拔都示意阿木古先走,阿木古便转身离开。 两人安静地站在客栈内,落日余晖照了进来。 “出来走走?”段岭说。 拔都一掸袍子,掸出飞扬的灰尘,满不在乎地跟着段岭,走出驿站。 江州长街笼罩在落日里,城外一望无际的远方,玉衡山下,玉江折而向南,汇入长江,滚滚东去。 “三年还没到呢。”段岭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拔都看着段岭,停下脚步。 “你这一辈子,待你好的人太多了。”拔都说,“我这点真心,常常被你拿去喂狗,习惯了。” 段岭笑了起来,说:“若真这么想,我也不会出面来见你了,谢谢。” 段岭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他知道拔都仍想努力一把。 “你叔驾崩,我知道你要带着那点人回来找蔡狗夺|权。”拔都又说,“想过来看看,帮你一把,帮了没用,也好带你走,免得你死了。” “你变了。”段岭奇怪地发现拔都这次见面时,已不再是上次的满身刺和棱角,更不会说不到几句就动手。 “想开了。”拔都说,“回去以后读了些你们汉人的书,我没空看,是书官给我念的,从前是我不对,对你太凶了。” 拔都居然会说出“从前是我不对”的话,简直令段岭无法相信,段岭虽然认为读书能改变人,然而却不觉得能改变拔都。 拔都眉目中仍带着少年的傲气,却已内敛了许多,隐隐约约,眼神里带着点与耶律宗真相似的威严。 “你如果真的了解我。”段岭说,“就知道哪怕我失败了,也不会离开的。” “嗯。”拔都说,“所以我才过来。” 段岭说:“帮我一个忙。” 拔都说:“你安排吧,赫连也是来帮你的,那小子一见面就差点和我们打起来。” 段岭说:“那……我安排好了叫你,你先休息吧。” 段岭正要离开,拔都却叫住了他。 “段岭。”拔都说。 段岭:“?” 拔都说:“我成婚了。” 段岭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说:“恭喜你,拔都!你的妻子一定是很美的!” 拔都只是静静站着,看着段岭,段岭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拔都的态度会变得如此不同,也许他确实放下了。 “我娶了脱脱的小女儿。”拔都说,“怀孕了,他们都说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太好了。”段岭笑着说,“当爹以后,可得成熟一点。” 拔都没有说话,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段岭心里有点唏嘘,没想到拔都也要当爹了,末了又笑着过来,抱了下他。 “晚上喝酒,给你们接风。”段岭说,“我去让人准备。” 当夜,谢宥辟出新的驿站,让人摆开筵席,姚复不便露面,派郑彦过来与赫连博聊了几句。赫连博也与姚静完婚,婚后有一男孩,已快有两岁大了。 “今夜既然各位是为我大陈而来。”段岭说,“便请看在我面上,暂化干戈,毕竟这人世间,打仗的时候多,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不多。” 众人纷纷点头,本来也不是为了再起争端而来,都希望大陈的新任君主继位后,能有新的外交方案,边疆不再起战事。闻言便纷纷举杯,一饮而尽。这夜只谈家事,不谈国事,耶律鲁跟随耶律宗真多年,也略知这些少年们的故事,便随同闲聊了几句。 席间赫连博又结结巴巴地学自己的儿子说话,逗得满堂大笑。拔都喝醉后,只是不住提当年段岭在上京的事,段岭生怕他说得太多,隔墙有耳走漏了风声,又不住打岔,拔都却反复提,最后段岭无奈,只得任他去了。 到得二更时,述律端过来,朝段岭俯耳传讯,段岭便知道武独已准备好了,离席后,与赫连博、耶律鲁、拔都、丹增旺杰四人约定,到时将亲自带他们进城去,明天酉时在城外集合,方回去汇报李衍秋。 “太危险了。”李衍秋听完段岭的计划便道,“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武独会暗中保护我。”段岭解释道,“我们只要一出发,武独就会带人进城。” “就怕他不让你们进去。”李衍秋想了想,答道。 “会的。”段岭解释道,“只要有布儿赤金拔都和赫连博在,韩滨求之不得,因为他俩正好可以当人证,指认蔡闫的身份。” 第220章 莫测 李衍秋沉默良久,而后点了点头。 “四叔。”段岭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自从段岭回江州后,李衍秋便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无为而治,除了一场假死之外,后面的事几乎全部撒手不管,让牧旷达与韩滨任意为之。段岭总是恐怕打乱了李衍秋的计划,是以心中仍有惴惴。 “你做得很好。”李衍秋说,“四叔最开始,也并未想到会变成如此。最初只是想着当潮水退去后,这汹涌的暗流之下,会有多少礁石露上来。” 段岭沉默听着李衍秋的话。 “你爹还在的时候,就说过,大陈正在腐烂。”李衍秋说,“不管是从内阁、朝廷,还是军队,都有股腐朽的味道。新的人不能上来,老头子们把持朝政,权力迟迟回不到中央。” 段岭感觉到潜藏在李衍秋平淡语气下的危险,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大陈朝廷,需要接受一场改换。”李衍秋说,“将旧的派系全部洗掉,让具有新的力量的年轻人来接替原有的位置。” “但现如今。”段岭说,“许多事仍然是掌握在老臣们手中的,一旦将内阁全部撤换掉,南方许多事,就无法再运转了。” “皇儿,你果真觉得如此?”李衍秋说,“四叔且问你一句,去年江州与江南遭遇的水患,散往南方诸地,力挽狂澜的,是朝廷,还是那些年轻的官员?内阁坐镇朝廷,起指挥之用,但他们实际上又做了什么?” “所有的决策,俱发自各士族的利益。”不待段岭回答,李衍秋又说,“盘根错节,层层掣肘,无论是赈灾还是重建,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少损害家族利益’上。最后反而是你治下的河北郡,在没有得到南方多少支援,与面临北方的战乱之中,缓步崛起。” “所以呢?”段岭说,“四叔的意思是,趁着这场变故,将朝廷……” “谁投奔了牧旷达,谁就得死。”李衍秋说,“最初的目的确实如此,我不想让他有多少证据,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同谋的罪名。” 段岭不禁心头一震,李衍秋是想杀掉苏阀、牧旷达,以及朝中大臣们的头,并抄他们的家,没收他们的财产。但这必定会伴随着另一个情况的出现,南方会产生新旧更迭的格局变换,陷入一场剧烈的动荡之中。 最终有两个可能,一是被外族入侵所灭,二则是所有势力重新洗牌,这几年中通过科举上来的年轻官员取代老臣,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 “这是在迁都时就准备做的事。”李衍秋说,“初至江州,不宜轻举妄动,是以迟迟没有动手。我们再退一万步说,这甚至是在你爷爷辞世前,就必须得办好的事。” “可是……”段岭喃喃道,“这太危险了。” “所以对你来说,真正的挑战并非恢复身份,回到你该回的位置上。”李衍秋说,“而是回来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朝廷,着手整顿,并让它趋于稳定,重新集权,把所有的权力回归到皇室的手中。” 段岭根本没往这方面想,现在仔细想来,没有被通知到的人,在李衍秋的盘算之中,也许都是被清洗的对象——就连姚复,甚至谢宥,也在其中。 “可是如果失去了谢宥的支持,我们很难稳住江州。”段岭说。 “黑甲军听命于天子,而非谢宥。”李衍秋答道,“你把赌注全部压在谢宥身上,若有一天连他也反了,你怎么办?当然,若能不动他,我还是尽量不打算动他,他若愿守护你一生,自然是好的。若不能,你便注定了将等到与他一战的那天。” 但是这个计划被段岭彻底打破了,他仍在回归的路上,设法保住了太多人的性命。 “当然,对四叔来说,这也是个冒险的举措。”李衍秋淡淡道,“那天晚上,你告诉我,打算前去寻找牧旷达与韩滨勾结的证据时,四叔就意识到这件事已不容我控制了。” “就像你爹曾经说过的那样,这国家是好的,是坏的,最后都是你的。”李衍秋微微一笑,“你选择了另一条路,冥冥之中,亦是天意,便按着你自己的想法,认真走下去吧。” 段岭不由得重新考虑起李衍秋的话来,一场血洗,将产生前所未有的变革,所有权力都会被打散并重新分配。 “去吧。”李衍秋说,“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只是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你都得想好,如何去面对。” 天空中繁星如瀑,秋季的星辰闪耀着铺过夜空,与滔滔而去的长江交相辉映,照耀着大地。 夜里,蔡闫已有连着好几天未曾入眠,听到脚步声时蓦然惊醒。 曾经他在上京读书时,于书本上读到过许多亡国之君最后的日子,士兵执刀剑的声音、盔胄上甲鳞交错碰撞的响动、脚步声、咳嗽声,都预示着一个不祥却又必将到来的结局——死。 他曾经不怕死,后来又逐渐地开始怕死,躲在这深宫中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命在囚笼里一点一滴地渗透出去,如同一只妖怪,吸摄着他的命数,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东宫中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数着自己即将死去的日子,恐惧如影随形。 春风得意之时,他甚至以为能延续一世,谁也不会发现这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他又在恐惧的驱使之下想远远地逃出宫去。 就像一个窃贼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烫手,却无法解决。 自那天起,冯铎被控制了起来,不知被抓到了何处,郎俊侠下落不明,蔡闫如今众叛亲离,毫无办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外头卫士便把门关上。 “谈谈吧。”韩滨漫不经心地说,解开自己的披风,随手扔到一旁,说:“前几天里忙着别的事,一时间竟没有顾上你。” 蔡闫静静地看着韩滨,韩滨又说:“谢宥已经逃了,假以时日,他与姚复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再没有谁能救你了。” 韩滨颇为无礼地打量蔡闫,事实上他在今天已送出信件,通知玉璧关下的部队,再派兵前来增援。只要援兵赶到,自己便可开内城门,两面夹击,将黑甲军一举击溃。 只要谢宥一死,余下的便是秋风扫落叶,再设法与姚复谈判,不去动淮阴,大陈的江山,便落在了自己的手中。 只不知李渐鸿、李衍秋若九泉之下,得知李家的江山竟成了这般境地,会有什么想法。 “我受够了。”蔡闫的声音发着抖,说,“你杀了我吧。” 韩滨略有些意外,打量蔡闫。 “此话怎说?”韩滨问道。 蔡闫颤抖着,不住喘息,说:“我本来就不该在这儿,当初一念之差,乃至走到今日,我也再无念想了。韩将军,你所料不差,我不是大陈的太子,真正的太子,你决计想不到他在哪儿,就连牧旷达也不会知道。” 韩滨又问:“你究竟又是谁?” 蔡闫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我是谁这很重要吗?我的家人都死光了,哪怕要诛我的九族,也无从诛起。倒是你,韩将军,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大难临头了,谢宥、姚复,他们手中还有最后一个条件,只等着你朝天下人宣告我的身份。” 韩滨的双眼微微一眯。 蔡闫笑了起来,说:“你答应我,在他回来之前,先杀了我,我就告诉你这一切的经过。” “你说吧。”韩滨在一旁坐下,如同一尊雕塑。 天亮了,段岭独自站在江前,今天的江州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因素。 昨夜李衍秋说过那番话以后,段岭便陷入了迷茫之中。他知道李衍秋三言两语谈的计划,只是一个概述,若当真将老臣清洗一次,自然有接下来应对的计划。只是他身上的担子,又更重了些。 历朝历代,帝君俱有杀权臣与功臣的惯例,当年大虞正以一场中秋宴,烧死了与席的老臣,只是这机会被外戚所觑,酿成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政变,最终仍是流亡在外的太子率军归来,收复了皇位。 若不杀呢? 武独迎着昏暗的天光走来,说:“该准备出发了,还在想你四叔的话?” 段岭“嗯”了声,回头看武独,彼此相对站着,沉默对视。 武独端详段岭,说:“你瘦了。” 段岭说:“待这些事过了就好了。” “但你还没想清楚。”武独说。 “是。”段岭说,“我已经走到一条没人能给我指路的路上了。有些事,当年即使是我爹,也没能办成。” “有时我觉得你更像牧相一些。”武独突然笑了起来,说,“当真是与他学多了。” “他和我四叔想的是一样的。”段岭说,“他们各为各的立场,所做之事,却又都差不多。只是牧相很有耐心,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计划下被推动。而四叔与我爹,所用手段与雷霆无异,说一不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第221章 夜行 牧旷达的手段则怀柔得多,他很少使用激烈的方式来铲除异己——除了李家的人与那个倒霉的边令白之外。 若非因为韩唯庸的倒台,他万万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从今年年初,牧旷达便在无数漩涡中小心翼翼行船,稍一不慎,便会撞上江底的暗礁,粉身碎骨。若韩唯庸还在,今年年初起辽国就可对陈国边境施压,李衍秋哪怕想动他,也不敢这么快下手。 而长聘死后,更令牧旷达几次误判形势。眼看费宏德来了,正好借此扳回一局,没想到韩滨却又一意孤行,提前发动政变,破坏了他的布置。 “牧相好些了?”费宏德说。 牧旷达那天遇刺以后便被带到宫中,韩滨的理由是为防再有刺杀,保护牧家所有人的安全。实则是想把牧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以防有变。 牧旷达咳了几声,艰难坐起来,点点头,说:“好多了,再过几日依旧可上朝,我只没想到,武独与王山,居然不曾跟着进来。” “兴许正是在外游走。”费宏德说,“寻找机会,伺机救牧相出去。” 牧旷达叹了口气,只有他心里知道,这名徒弟是个养不熟的,就像黑暗里的一条蛇,随时可能咬自己一口。 “有他俩下落的消息么?”牧旷达问,“昌流君又去了哪里?” 费宏德摇摇头,答道:“方才去韩将军那儿问过了,没有任何消息。” “太子呢?”牧旷达又问。 “被关起来了。”费宏德答道。 乌洛侯穆也没有回来,四大刺客一夕之间下落不明,牧旷达开始隐约觉得不对了,这次的变故归根到底,俱缘因密室一事而起,起初他怀疑是费宏德在指点王山。但费宏德不应掌握这么多消息才对。 “城外来了不少人。”费宏德说,“俱是前来吊唁的,元、辽、西凉及吐谷浑部的使者,现在都等在外头。” “也该来了。”牧旷达说,“且让我起来走走。” 牧旷达在费宏德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身上还缠着绷带,骤然遇刺,他一夕间老了许多,竟是现出风烛残年的颜色。 “丞相伤还未好。”费宏德说,“想去哪儿?” “去太后那儿看看。”牧旷达答道。 韩滨在东宫里留了一整天,直到午后时,蔡闫憔悴不堪。 “就是这样了。”蔡闫说,“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蔡闫把过往的事全部朝韩滨交代后,反而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点生命,倚在座位上。现在再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也不再是大陈的太子,而只是他自己。 “太子殿下。”韩滨说。 “叫我蔡闫。”蔡闫说,“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我有一个办法。”韩滨起身道,“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你还是能活下去。” 蔡闫蓦然睁大了双眼,正在此刻,手下前来通知韩滨,韩滨说:“元、辽、西凉与吐谷浑的使者已经来了,就在城外。” 蔡闫说:“别让他们进来。” “不。”韩滨说,“必须让他们进来。” “段岭一定会跟着进宫的!”蔡闫说。 “让他进来。”韩滨说,“我倒是要看看,李渐鸿的儿子有多大的本事。吩咐下去,朝谢宥送信,让使节到北门内外城之间,不许留下任何黑甲军。” “这段时间里,你就乖乖在这儿待着。”韩滨朝蔡闫说,“明日我会召集朝廷百官上朝,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配合了。” 韩滨离开东宫,经过后殿时,瞥见牧旷达与牧锦之正在殿内对坐。 “借一步说话。”韩滨朝牧旷达说。 “韩将军就说吧。”牧锦之淡淡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避来避去的做什么?” 韩滨微微一笑,说:“太后有孕在身,只不想多劳您的心神。” 韩滨席地而坐,牧旷达说:“听闻吊唁的使节团已到城外了?” “正是。”韩滨答道,“包括昌流君在内的四大刺客,与您的徒弟王山,还没有任何消息。” 牧旷达的表情十分复杂,说:“若果真如此,姚复与谢宥,想必正在准备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也有好几天了,全无动静。” “不。”韩滨答道,“谢宥与姚复已派人送过联名信进来,想与咱们谈判。” “谈判的条件是什么?”牧旷达说,“想必不会太简单。” “无非是问我要怎么样才愿意开江州内城。”韩滨说,“但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我说了算了。牧相,明日早朝时,便须得尽快召来群臣,在陛下发丧前,解决这心头大患。” “唔。”牧旷达说,“但一旦将罪名按在他与姚复的头上,必定不好善后。” “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韩滨起身答道,“若无意外,明天傍晚便可到。我去接见四国的使节。” 韩滨说毕起身离开,余下牧旷达与牧锦之,牧锦之眼望韩滨背影,沉声道:“你简直是引狼入室。”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牧旷达说,“韩滨一旦证明那小子的身份后,定会设法杀我,但他不敢来诛牧家的族,届时你与孩儿将会活下来。” 牧锦之沉默不语。 “你是太后,又有李家名义上的子嗣。”牧旷达缓缓道,“他定会留你性命,只要虚以委蛇,假以时日,孩儿长大以后,再对付他不迟。” 牧锦之叹了口气,神情凄楚。 入夜之时,内外城一片寂静,内城宵禁,街道两侧的房屋里全部亮着灯;外城则只有谢宥与黑甲军扎营的灯火。 数百人齐聚于外城与内城间隔的长街之中,黑甲军则在接近两百步外,谢宥注视着远处的街道。不多时,内城门侧的角门缓缓打开。 “南陈什么意思?!”使节的声音喝道,“远道而来,为你们吊唁,居然只开一个角门?!置我等于何地?” “各位。”内城墙高处,一名传令官说,“大陈骤逢剧变,为免被有心人利用,还请诸位沿角门进出,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角门内涌出上百名征北军士兵,各自备战,眼望黑暗深处。道路尽头,黑甲军纷纷手执火把,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走。”姚复说。 谢宥调转马头,与姚复转身离开。 段岭站在元人的队伍之中,身前不远处是述律端,先是辽国通行,接着是元,再是西凉与吐谷浑,逐一通过了角门。 内城开阔之地,上千征北军士兵围得水泄不通,给使节搜身。拔都挡在段岭身前,众人站在一起。 “你们什么意思?” 搜到拔都时,拔都悍然抽刀,阿木古与赫连博等人纷纷响应,登时与征北军士兵形成针锋相对的两派人。 “但凡进皇宫者,都得缴械搜身!”传令官喝道。 拔都说:“谁敢碰我们一下,我看是不必啰嗦了,先打再说吧!拔刀!” 使节团本就愤怒,一时全部拔刀,这局面是传令官解决不了的,忙派人回去传令。不片刻消息回来,告知使节团首领可不必搜身,先放进来再说。 段岭把手放在拔都的背后,示意他稍安,拔都这才吩咐人收刀。 征北军又纷纷上马,护送使节团往皇宫中去。 黑暗之中,护城河内发出水响,十艘小船每一艘都载着身穿黑衣的士兵,撑着船悄然沿秘密水道驰进内城。这条水道已许多年没有人走过,蜿蜒曲折,通往江州的地下河,再从地下河出来时,赫然正是东市外的死水道。 岸边有人巡逻,突然船中一枚黑箭射去,中箭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倒在了地上。 武独手持弓箭,一身黑色劲装,侧头打量四周局势。 “将军,我们已经到内城里了。”士兵低声道,“再走一段就是东市。” “在东市背后上岸。”武独吩咐道,“小心提防巡逻兵。” 段岭骑着马,不疾不徐,跟在拔都身后。四面八方已有不少黑衣人跃上房顶,俯身观察长街上的一举一动。 段岭只是稍稍抬头,看见月光下,斜前方的天下第一摊食肆顶上,有一个修长身材的黑色剪影。只是稍一晃,剪影便消失了。 那是武独,段岭已心神领会,知道他一直如影随形跟着自己。 皇宫前,所有人拿出佩刀佩剑,放在宫外的箱中,侍卫贴上封条,将他们带进宫内。 段岭尚是第一次走这座宏伟宫殿的正门,沿着午门进入时,只觉江州皇城恢弘壮阔,哪怕在夜里的月光下,也无法掩饰其威严。 最后瞥见武独所在的地方,正是在太和殿的屋檐上,下一刻,乌云涌来,遮去了月亮。 “使节团请到侧殿稍事休息。”传令官道,“稍后韩将军将为各位接风。” 于是传令官将众人分别领到侧殿内,点完人数后,由士兵严加把守,层层围得水泄不通,更派来二十个太监,名为伺候,实为监视众人。 拔都与赫连博、耶律鲁、丹增旺杰、段岭聚在殿内,碍于太监的监视,众人反而什么都不能说。 段岭本想用辽语说话,转念改用元语,说:“不打紧,他们听不懂的。” 江州宫中应该没人会元语,众人或多或少都会一点,耶律鲁也用元语说:“出发前,陛下便吩咐过,到了江州,一切听您的吩咐。” “我和丹增也都听你的吧。”赫连博也说。 拔都虽然没正面表态,却看着段岭,问:“你想做什么?” “先把这些碍事的人弄走。”段岭说,“让你们的手下去……嗯……你懂的。” 段岭吩咐下去后,使节团里全是外族人,各自坐下喝茶,并开始对太监们动手动脚,更有甚者粗鲁不堪,直接在殿内按着太监,就要行事。 第222章 图穷 “干什么!你们!” “干太监,你管得着吗?”拔都答道。 征北军兵士推门进来,殿内十分混乱,太监们养尊处优,长期在宫中发号施令,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一时间哭爹叫娘地全部往外跑,宫女见状吓得瑟瑟发抖,都躲了起来。 正值多事之时,传令官过来喝止,为免酿成事故,让士兵们都退了出去,只是严密把守,不再派人监视。 段岭的机会来了,他推开殿后窗门,趁着巡逻卫士刚经过时,便甩出钩索,爬上屋檐,直接翻身上瓦。 “快!”赫连博将拔都也拉了上来,接着是耶律鲁与丹增旺杰,丹增身手十分敏捷,显然平日里也是个喜欢上房揭瓦的。 “丹增,你还是……” 丹增看出段岭的担忧,打了个手势,说了几句话,赫连博说:“他……也……爬、爬布达拉宫,找活佛。” “好。”段岭道,“那咱们就分头行动,一切小心。” 众人在屋檐上商量完,趁着月亮被乌云完全遮蔽之时,兵分两路,耶律鲁、赫连博与丹增旺杰朝东,拔都与段岭往西。 段岭在瓦片上小心地行走,半途有次险些滑下屋檐去,拔都当即眼明手快,把他拉住。 “你到底在想什么?”拔都说。 “对不起。”段岭面临人生的重要关头,不禁有点分心,脑海中想的俱是接下来要去应对的事。 “我是说,”拔都拉着段岭,跃下矮房,来到御花园中,躲在走道后等士兵通过,“究竟是什么让你花这么大力气回来?”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会死了。”段岭与拔都站在黑暗里,并肩朝外望去,答道,“逃出上京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是因为我以为我爹还在。回到西川时,没有再寻死,是因为武独。” 拔都沉默地站着,巡逻的卫兵靠近,彼此沉默片刻,拔都说:“没有因为我。” “曾经有。”段岭说。 这句话像是给了拔都一个安慰,段岭却又说:“我在遥远的南方,也曾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但造成这一切的,是你的族人,只能说我……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恨你。” “算了。”拔都答道,“这么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段岭看着拔都,有时候对他既爱又恨,他确实珍惜他们之间的友情,他知道拔都是这世上少数会豁出性命来保护自己的其中一个。但他们又不得不因为民族、战争而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走吧。”段岭在短暂的思考后,与拔都绕过长廊,走向御花园。 拔都时刻警惕着周遭,段岭来到御书房外,里头亮着灯,他不确定里面是蔡闫还是韩滨,沉默片刻,侧耳倾听。 两名征北军士兵在外看门,段岭心道要不要赌一把? “明天早上就召集大臣们上早朝。”韩滨的声音传出,“让他们四更时分在殿外等候,我要议事。” “是。”内里传出声音,一名副将推门出来。 里头是韩滨,段岭打定主意,但距离他与武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外头只有拔都。 是继续等武独,还是就这样进去?段岭沉吟片刻,听见御书房内的响动,多半是韩滨正在收拾东西,预备离开。 “谢谢你,拔都。”段岭低声道,“接下来,就让我自己走吧。” 拔都想和段岭一起进去,但段岭已走出了黑暗,走向御书房外的光线,拔都便再次退了回去,站在漆黑的夜里,从靴子中抽出短匕,预备情况有变便随时冲进去救人。 “谁?”守门卫兵问。 御书房中,韩滨警觉抬起头。 “我。”段岭说,“王山求见韩将军。” “让他进来。”韩滨说。 段岭推门进去,看见韩滨正在书架上翻阅过往的奏折与报告。 “你终于来了。”韩滨说,“请坐,你师父等得望眼欲穿,原以为你会去坤和殿先见过他与太后。” 段岭说:“他……” 韩滨侧头看了段岭一眼,说:“被乌洛侯穆捅了一刀,还没死,不过活着与死了也差不多,我倒是与他打了个赌。他说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必定是来投我的,不会再去多看他一眼。” 段岭:“……” 牧旷达太了解他了,就像他了解牧旷达一样。 如今韩滨得势,整个江州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牧旷达与虎谋皮,最后反而成了被胁迫的那个。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必须马上投向韩滨。 显然他们就段岭的态度私底下交流过,这个时候,段岭突然警觉起来,牧旷达既然还活着,他会朝韩滨说什么? 他本想拿出证据,交给韩滨,让他明天早朝使用,这个时候他却短暂地改变了主意。 “韩将军在找什么?”段岭问。 韩滨拿着几本奏折走到御案前,摊开奏折,对比上面的字。 “找一些蛛丝马迹。”韩滨说,“伪装得再好的狐狸,偶尔也会露出尾巴。” 这句话再次引起段岭的警觉,韩滨仿佛一语双关,望向段岭。 “你怎么看这件事?”韩滨没有问段岭的来意,反而问道。 “韩将军打算明天早朝时召集群臣。”段岭问,“审问太子吗?” “正是。”韩滨答道,“但太子的身份,仍旧扑朔迷离。” “正如牧相所言。”段岭说,“此人也许曾是与太子亲近的同窗,若要找蛛丝马迹,不妨从此处下手。” “但是我有一事不明。”韩滨说,“按理说,既有假太子,就一定有真太子。那么真的那位,在什么地方呢?” 段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韩滨。 韩滨端详段岭的脸,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王山。” 韩滨已经知道了,这是段岭的第一个念头,他尚未来得及判断韩滨是通过母亲的容貌认出了自己,还是从其他渠道得知;他的心脏立即狂跳起来,却知道这个时候抽身离开,不是最好的选择。 “想起谁?”段岭问。 “段小婉。”韩滨答道,“那年王妃来到军中,有幸一见,你的眉毛、眼睛都非常像她。” 段岭微微一笑,说:“韩叔叔。” 韩滨笑道:“你这一路上,当真是处心积虑,乌洛侯穆扶持假太子上位来牵制牧相,你又利用牧相,来对付太子。最后你再用我来扳倒太子,除去牧相。最后成功登位之后,再用谢宥来除掉我,这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当然难以令我相信,出自一个从十五岁就投身牧府的少年之手。” “过奖了。”段岭说,“要治国平天下,总得多想些。” 他知道韩滨这么说,显然已决定不放过自己了,想也知道,只要除掉蔡闫与牧旷达,韩滨就能挟持太后摄政,怎么会让计划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破坏。 “可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韩滨说,“原本是想明天召集群臣,审问那家伙的时候再引你出来,没想到如今你就自投罗网了。” “愿闻其详。”段岭的心脏狂跳起来,表面却依旧十分镇定。 韩滨说:“你爹是谁?” 段岭:“……” 韩滨又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父亲是先帝?凭你与蔡闫的对质,让他承认你是那个‘段岭’?凭乌洛侯穆的指证,你就是上京的‘段岭’?” 段岭答道:“韩叔叔,你想得太多,脑子乱了。” 韩滨说:“不,没有乱,乱的是你。段家的人都死绝了,当年段小婉离开北域,回到汝南之时,已怀有身孕。乌洛侯穆前去接你往上京……”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中“咯噔”一响,心道糟了。 “乌洛侯穆能证明你是段小婉的儿子,这不错。”韩滨眉毛微微一扬,说,“可是他怎么能证明,你爹就是先帝呢?”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你这是要全盘推翻了,那你觉得我是谁的儿子?韩将军,单凭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诛你的九族,你觉得我娘是什么人?” “我相信。”韩滨说,“不过你始终没有证据,段小婉离开的那天,先帝也不知道她有身孕,在这件事上,我可是人证。哪怕多年后,乌洛侯穆下汝南,找到段家门口,见到你的前一刻,还不知道段小婉辞世已久,留下了一个你。素以乌洛侯穆也不知道。” “我在腊月出生,娘有身孕的那段时间,始终与我爹在一起。”段岭说,“这是做不了假的。” “哦?”韩滨说,“你是腊月生的?凭什么?” 段岭说:“韩叔叔,这个时候就不要乱开玩笑了,这么多大臣,在蔡闫回来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人质疑过,这些问题,想必也早就有了答案。” “你错了。”韩滨说,“这就是你想当然的结果,有几个人,敢当着陛下提王妃的事?太子是不是‘段岭’的问题,朝臣们都是清楚的。可‘段岭’是不是陛下所生,却没几个人提过,因为太子经过乌洛侯穆的易容,面部与陛下有着肖似之处,这一层便再无人敢提了。” 听到此处,段岭始终面色沉静,说:“所以呢?” “所以最后提出这个问题的,只有三个人。”韩滨说,“牧相、谢宥与当初的陛下,看过这张纸的,也只有三个人。” 韩滨手指一挑,挟着一张出生纸,置于烛火上。 “住手!”段岭瞬间怒吼道,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韩滨早有准备,抽出腰畔长剑,一剑刺向段岭胸膛! 第223章 飞灯 这张出生纸对于段岭来说十分重要,他甚至无暇细想是怎么落到韩滨手里的,但这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信物了! 韩滨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再无犹豫,出手要将段岭当场格毙,奈何那把剑一刺中段岭胸膛,便朝侧旁滑了开去。反而是段岭一举掀翻了御案,伸手去夺出生纸! 韩滨未料段岭竟是穿着刀枪不入的宝甲,短暂失神时,段岭手中扣着的匕首划出,韩滨猛地避让,手下闯进来,吼道:“放肆!” 背后两剑刺向段岭后颈,段岭蓦然侧身,投出匕首,匕首上喂有剧毒,中者立毙! 就这么缓得一缓,生辰纸已在火焰上烧成了灰烬,御书房门一被撞开,秋风涌入,漫天余烬随风飘散。 段岭:“……” 韩滨仍在不住喘息,那一刻,段岭出手之时隐约裹挟着风雷之怒,虽未及弱冠,却隐约有着李渐鸿当年的威严。 韩滨受到震慑,段岭则散发出怒气,盯着韩滨。 “走着瞧,韩将军。”段岭扔下一句话,倏然抽身离开御书房,士兵追来,拔都却从旁出现,冲上前接应段岭,两人退出走廊。 “追!”韩滨仍心有余悸,喝道。 一时间宫中的侍卫全部朝着御花园里赶来,段岭与拔都两人一前一后飞奔,顾不得说话。背后箭矢四处飞射,拔都要挡在段岭身后,段岭却道:“你先走!”反而以背脊挡在拔都背后。 前面是条死路,段岭抬头看,宫中高墙,难以着力攀爬,背后已追上了近百名征北军将士,纷纷手持强弩,朝向两人。 “在这儿!找到了!” 更多追兵冲来,两人背对高墙,乌云遮蔽了明月。 倏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段岭心头一震,抬头眺望,只见数道修长身影掠过,沿途爆起血花,追兵尸横遍地。乱箭四飞,那几道黑影纵横交错,顷刻间上百追兵全部倒地。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唯余敌人躺在地上抽搐,呻|吟。三名黑衣刺客退后,背对段岭,面朝巷外。 高处一声唿哨,解除了警戒,为首的刺客才解下蒙面布,正是武独。 “幸好及时赶上。”武独说。 段岭与武独抱在一起。 “韩滨叛了。”段岭说,“须得修改计划。” “先离开这儿再说。”武独答道。 在高处侦查的郑彦下来,另两名刺客解下面罩,正是郎俊侠与昌流君。 “朝这边走吧。”郎俊侠说,“到乾元殿外头去,那里人最少。” 他们沿着长廊经过,路过使节把守的殿外时,段岭朝拔都说:“拔都,你回去替我准备,通知使节团替我做证,早朝时,韩滨会召集大臣们上朝。” 拔都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沿着走廊离开。 “上去。”武独一手拉着段岭,跃上房檐,来到乾元殿顶。下面就是东宫,今天却未点亮灯火,想必蔡闫已被韩滨转移了地方,方便看守。 四大刺客或站或坐,各踞一处,月光之下形成黑色的剪影。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昌流君说。 “我去找韩滨吧。”郎俊侠说。 “你伤还没好。”段岭答道,“不要冒险去刺杀他。” 武独蹲在飞檐上,如同一只沉默而危险的大猫,他沉吟片刻,而后道:“谢宥与陛下还在等咱们的号令。” “内城门开了么?”段岭问。 “还没有。”郑彦答道,“但已全部准备好了,就等命令发出去,但开了内城,还有皇城。谢宥率军进来时,哪怕巷战马上能解决,再进皇宫,也得费一番工夫。” “早朝一开始。”武独说,“韩滨的注意力都在朝中,是攻进皇城的最好时机,我们可以继续按原计划进行。通知谢宥与陛下,只是在进攻的时间点上稍做改动。” “按原计划进行吧。”段岭说。 “信件与证据怎么办?”郎俊侠问。 段岭答道:“换个目标,我有办法。现在是三更了,快,大家分头准备!走!” 众人沉默片刻,而后各自散去,郑彦往西,昌流君往南,郎俊侠往正殿走,各自消失在夜色里。 段岭掏出那两份试卷,对着月光端详。 武独仍然站在他的身旁,那眉眼十分温柔,却又隐约带着少许被藏起来的锋芒。 “过了今夜,你就不再是山儿了。”武独沉声道。 段岭从那两张纸中抬眼,与武独对视。 “对你我而言,还会是的。”段岭说,“很久很久。” 段岭靠在武独身前,彼此抱着。乌云翻涌,再次遮去了月色,三更时分,宫中四处都是搜寻他们的火把,如同点起的千万盏明灯,在殿与殿之间流动。 内城门,一片黑暗中,守城的卫兵发出闷哼,坠地。 黑甲军武士涌来,一瞬间占据了城楼据点,手执弓箭的守卫还未来得及出声示警,便被郑彦一剑割喉,尸体从城墙上坠下。 “郑大人!”武士低声道,“已经准备好了!” “等宫中的消息。”郑彦吩咐道,并取出折好的一叠白纸,展开。 昌流君躬身从屋檐落下,快步走进太和宫内。 牧磬正在榻上睡觉,昌流君摘下面罩,轻轻摇了摇他。牧磬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昌流君,正要叫出声。 “嘘。”昌流君忙小心地捂住牧磬的嘴,手指在面前比画。 “王山让我来带你出去。”昌流君说。 “他来了吗?”牧磬问,“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没事吧?” 昌流君问:“牧相呢?” “和我姑在一起。”牧磬答道。 “把衣服穿上,在殿里等我。”昌流君说,继而快步走出太和宫,见西殿内还有灯,便来到殿外的花园里,展开一叠薄纸。 郎俊侠从屋檐上落地,来到囚禁蔡闫的冷宫外,停步。 花园内守卫森严,郎俊侠抽出青锋剑,剑光闪烁后,宫前躺了一地尸体。 郎俊侠取出白纸抖开。 武独与段岭站在乾元殿顶,段岭取出白纸,展开后,却是一盏孔明灯。 “两个都点吗?”武独问。 “点吧。”段岭说,“这样城外知道你和我是在一处的。” 武独拿着孔明灯,段岭晃亮火折,点起,其中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孔明灯逐渐亮起,暖风令纸张鼓胀,缓慢升起。武独再点起第二盏,两盏孔明灯被同时放出,在秋风里升起,彼此依偎,旋转,升空而去。 那两点光升向空中,如同指引这大陈暗夜,冉冉升起的闪烁星辰。 宫中深处,郎俊侠遥望远方,松手,放出了第三盏孔明灯,它飘离宫墙,缓缓升起,被秋风托着升空。 内城门高处,郑彦屹立于风中,释出第四盏飞灯,从城墙上升空,飘向远方。 太和殿的花园中,昌流君晃亮火折,点起第五盏,伸手送出,飞向黑暗的天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衍秋与谢宥率军驻于江州外城中,仰望城中升起的五盏孔明灯。 “殿下就绪了。”谢宥说。 李衍秋说:“准备进攻内城。” 黑甲军抖开孔明灯过来,李衍秋亲手点燃了孔明灯,飞灯升起,在秋风里飞向天际。 “一、二、三……”段岭数道,“六盏,都就绪了,走!” 段岭与武独跃下乾元宫屋檐,沿着黑暗的午门一侧离开。 秋风萧瑟,兵杀渐起,广袤大地上,江州近乎全城黑暗,唯有零星几片光亮。天际一角乌云洞开,露出一枚闪光的星辰。大地上升起的六盏飞灯,在风中被送往高处,与那枚星辰遥遥辉映,点缀于西面的天幕。 仿若西天白虎七枚主星散发着光辉,照耀大地。 郎俊侠走进冷宫内,手上青锋剑仍往下滴着血,一滴,一滴,顺着院中一路滴进了房内。 蔡闫躺在榻上,不住抽搐,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哥……”他小声地呼唤着,却没有英灵出现守护在他的身旁。 郎俊侠靠近榻前,蔡闫猛地惊醒了,看见他时吓得大叫起来,朝榻内不住缩。 “乌洛侯穆?!”蔡闫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郎俊侠把剑归鞘,剑上积得厚厚的一层血四溢开来。 “我来陪你走完最后这一段路。”郎俊侠说。 “带我走。”蔡闫哀求道,“带我走,郎俊侠,就像当初那样,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事情败露,你就会带我远走高飞。” “再等等。”郎俊侠答道,“还不到时候,我会带你走的。” “段岭不会饶你性命的。”蔡闫说,“只要他上位,一定会找你秋后算账。” “我知道。”郎俊侠说,“早朝以后,我便送你离开。” “你说真的?”蔡闫发着抖问道。 “千真万确。”郎俊侠答道,“等韩滨死了,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蔡闫瞪着郎俊侠看,一时间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迟疑不定,又问:“这几天里你去了哪儿?你在段岭身边?” “在他身边打探消息。”郎俊侠说,“他马上就要进宫来对付韩滨了,韩滨也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他。” 第224章 早朝 “大臣们就要上朝了。”蔡闫颤声道,“纸里包不住火,我就说过,总有死的时候。” “你不想放下吗?”郎俊侠眉毛微一扬,端详蔡闫表情,认真道,“这些时日里,你一直念着想放下,这就是放下的时候了。” 蔡闫深吸一口气,颇有点犹豫不决,郎俊侠说:“韩滨找过你,与你约定了什么?” 蔡闫并不知道郎俊侠与段岭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然而眼下冯铎被拘,东宫被软禁,李衍秋已死,谢宥想必也已站到了段岭的那一边,除了相信郎俊侠,他已别无选择。 “他让我指认,牧相授意我冒充太子。”蔡闫说,“段岭回来时,让我指认当初的太子段岭,他私底下告诉过我,他其实不是李渐鸿的儿子,只是你带回来冒充的一个小孩儿。” 郎俊侠笑了起来,这是蔡闫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眼里带着笑意,说道:“我教你一句话,到时候只要你照着做,段岭便会答应放过你性命,让你回北方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破晓尚未来临,午门外,马车接二连三抵达,深秋暗夜,文英殿外的瓦棱结了一层霜。 这里是上早朝前群臣休息等候之处,二更时征北军前往内城各官员宅邸,通知早朝时必须来上朝。 韩滨控制内城一连数日,江州已满城风雨,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更有不少官员猜测,韩滨会不会想趁机逼宫,让太子退位。太后临朝,将军摄政。 偏偏谢宥退到外城后,又按兵不动,若要来攻,官员便都成为了人质,如今唯有祈求大陈历代帝君的在天之灵保佑这风雨飘摇的朝廷了。 韩滨拿住了江州里的所有官员,包括士族子弟,也即是拿住了大陈的命脉。这些日子里,文官就像伸头待宰的鸡,拥挤而不安地等待在笼子里,仓皇打探着四周的形势,时刻不敢掉以轻心。 文臣篡位虽勾心斗角,却仍遵循着谋士的规则,哪怕牧旷达要杀人,也必须罗织罪名,步步为营;武将谋反的后果则是非常恐怖的,历朝历代,每一任手握重兵的武官一旦入主皇城,都会大开杀戒。 “你说这韩将军,该不会……”户部尚书低声道。 “嘘。”马上有人打断了他,说,“隔墙有耳,卢大人,少说为妙。” 文官们纷纷进了殿内,情况一如以往,太监奉上茶来,待钟响宣群臣进大殿议事。 “待苏老来了再说吧。”又有人小声道,“这儿有多少人?韩滨绝不敢乱来,哪怕他不在乎这江山,也不能不在乎那身后名吧!” “唉,事都做了,还在乎什么身后名?” “依我看来!”一人愤怒至极道,“乱臣贼子,祸乱朝堂!文武百官,逃的逃,避的避,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为何不持剑上朝,与他拼了这条命?!” 说话之人正是与段岭同年进士,殿试点中第七名的曾永诺,曾永诺外放一年,持扬州御使一职,而后回到江州,入御史台。偏偏三天前,韩滨入主皇城,曾永诺之师,前任御史因怒斥韩滨谋朝篡位,被拖出殿外杖责六十,回去后当夜便一命呜呼。 如今谁领御史一职,便是杀头的命,曾永诺非但没有逃,反而穿上官服,半夜便开始焚香洗浴,手执玉笏,预备今日来早朝赴死。这时候怒而开口,众文官被斥得面目无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阀的声音传入,众人便纷纷起身,行礼。 “御史大人。”苏阀朝先前那年轻人说,“人生除死无大事,你痛快执言,一死得全万世英名,余下的事怎么办?总要有人去做收拾的。” “收拾?”曾永诺说,“自来到江州第一天,就都在收拾,如今收拾出什么来了?各位姑且看看,竟是较之昔年赵奎入西川,尚且不如!” “曾大人请息怒。” 一个声音响起,所有人为之一静,望向殿外。 段岭解下斗篷,说:“稍后早朝之时,韩滨应当不会来动各位,大可放心。” “王山!” 段岭出现时,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提防的表情。 “狼狈为奸!”曾永诺说,“身为当朝探花,竟与……” 话未完,段岭便抬手阻住曾永诺,四处看看,说:“黄坚呢?” “他在皇宫里。”秦旭光说,“王山,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消息么?” 段岭见秦旭光,朝他笑了笑,想起自己离京赴任前的那一夜,他们四人曾在天下第一摊里谈论天下之势。 “这是我带来的一件证据。”段岭掏出曾经郑重藏在武独佩剑中的试卷,交给曾永诺,说,“这证据攸关大陈气数,交给你了,待会儿早朝时,说不定能用上。” “这是什么?”曾永诺接过两张试卷,群臣便聚集到他的身边。 段岭身后跟着武独,武独始终十分提防,恐怕再有烧卷之事,一手按在剑柄上,时刻注视着众臣的一举一动。 “这是太子的字。”苏阀答道,“这是……” “当年上京的考卷。”段岭说,“我从元人手中拿到了两份卷子,其中一份,乃是当今太子写的试题,且看其下篆印,名为‘蔡闫’。” 殿内死寂般地安静,曾永诺拿着书信的手不住颤抖。 “另一份,则是‘段岭’的字。”段岭说,“段岭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想必各位都是清楚的。” 当年蔡闫归来,确实曾经告知众臣子,他在段家的名字,便叫作‘段岭’。但试卷上的字,确非出自同一人。换句话说,从笔迹上分辨,在位的太子并非‘段岭’,真正的段岭,则另有其人。 “这证据……”苏阀颤声道。 “如今各位也都知道了。”段岭在一旁坐下,认真说,“稍后韩滨开朝,便会提及此事,诸位大人届时如何表态,想必已有定论。” “这……”曾永诺的声音不住颤抖,中秋之夜,牧旷达的宾客只有寥寥几人,消息还未传到百官耳畔,段岭这两份试卷,乃是真正地灭绝了朝臣们的希望。 “大陈危矣!”苏阀一时老泪纵横,嘴唇不住发抖。段岭观察后便知他说不定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想扶持蔡闫抵抗韩滨。 但蔡闫既然是假的,一切就都结束了,最终必然是韩滨摄政,太后临朝。 “该如何是好?”曾永诺道。 众臣都十分疲惫,苏阀说:“若太后生的是位皇子,大陈还不至于后继无人。” “就算是公主,又有什么关系?”段岭说,“关键就在于太后腹中的孩儿,是不是陛下所出。但凡是李家的骨血,扶为女帝,又有何妨?” “退一万步说。”段岭笑了笑,接着道,“先帝、陛下,俱为这江山付出了这么多。如今五公主还在,请她回来,治理江山,也未必就败了祖先传下的基业。” 正在此刻,远处敲钟,当——当——当三声。 “各位大人自可权衡利弊。”段岭退后半步,说,“该上朝了,请吧。” 征北军进来,示意文官们该出去上朝了。 段岭与武独站在最末尾,两人对视。 “我……”武独欲言又止。 “去吧。”段岭低声说,“记得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武独与段岭对视,许久后,他低下头,在段岭头上一吻,从殿后的窗门处闪身翻了出去。 天边一抹鱼肚白,征北军纷纷上前,押送百官步行通过殿前广场,拾级而上,进入正殿议事。 段岭跟在队伍末尾,征北军只检查了众人是否携带武器,并未核查身份,毕竟朝中官员太多,西北迁来的军人连谁是谁也不知道,段岭随便报了个名字,便糊弄过去。 金銮殿外朝晖初起,太监敲锣,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太子殿下驾临——太后到——韩将军到——牧相到——” 群臣互相看看,满殿肃静,却不见牧锦之前来。片刻后,蔡闫在郎俊侠的陪伴下走进金銮殿,从屏风后上台阶时,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郎俊侠及时伸出手臂,有力地扶住了他。 韩滨走进殿内,接着是征北军侍卫搀扶着的牧旷达,背后则是黄坚与费宏德,众人纷纷坐定。 “今日召集各位大人。”韩滨说,“乃是有一事,须得昭告天下。” 殿内十分安静,韩滨扫视众臣,各人俱一副了然神色,仿佛已猜到韩滨想说什么。 “这位太子是假的。”韩滨一字一句说道,掷地有声,“你们都被骗了。” 那句话一出,本以为朝臣将低声议论,却没有人动容,反而抬头望向帝位一旁的太子。蔡闫深呼吸,全身颤抖,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韩滨说:“那年窝阔台攻陷上京,先帝率军驰援,城破当夜,曾经的‘段岭’与御太子座前的这位失散,流落世间,此人曾是太子同窗,在乌洛侯穆的安排下易容,回到西川,冒领太子之位!” “不信?你们让他自己说!”韩滨示意御座前的郎俊侠与蔡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郎俊侠来到了此处,韩滨却早已稳操胜券。 一时间殿内所有目光都驻留在了蔡闫的身上。 他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朝群臣看,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我……没有。”蔡闫小声道,“我没有……我没有!” “我是李荣!”蔡闫勃然大怒,突然道,“韩滨!这是子虚乌有之事!你这是血口喷人!你害死了我爹!如今趁我四叔驾崩,又要篡我李家帝位!” 韩滨:“你……” 韩滨万万未料蔡闫突然串供,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我就是段岭!”蔡闫道,“此事朝廷百官,早已确认过,牧相与谢将军,也已验明我正身!韩滨!你究竟有何居心!拿出人证与物证来!” 韩滨冷笑道:“乌洛侯穆先刺牧相,再杀唯一能证明你身份的钱七,如今已死无对证。蔡闫,昨夜你已亲口承认,如今却又翻供,是不是以为我奈何不得你?来人!召辽、元、西凉与吐谷浑四族使节进殿!” 第225章 连环 “我有证据。”曾永诺突然开口。 蔡闫猛地一惊,曾永诺掏出段岭交给他的两份试卷,就连牧旷达亦踉跄站了起来。 “今天早朝前,诸位大人都看过了。”曾永诺说道,“这是当年在上京之时,段岭与蔡闻之弟蔡闫的两份答卷。卷末有印鉴为证。” 曾永诺朝众人出示试卷,蔡闫的脸色瞬间变得刷白。 “只需对照太子手书,一看便知。”曾永诺说,“虽说内阁、御史台已见惯太子字迹,但仍须调出核对。” “使节进殿——!”太监唱道。 金銮殿外,四国使节齐聚,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进入殿内。众臣纷纷让开一条路。 丹增旺杰经过段岭身后时,顺手交给他一物,段岭便不露声色地收进袖中。 韩滨说:“听说太子当年与这其中的两位,都是同窗。太子认得他们么?” 蔡闫颤声道:“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 “蔡狗,你居然还记得我?”拔都笑了起来,说,“也罢,看来你是不会忘的,下来,咱俩摔个角玩玩?你既要冒充段岭,就知道当年赫连博是段岭摔角的师父,来两手?” 蔡闫万万没想到,拔都居然会让他摔角。 “你既然说你爹是李渐鸿,那么那一夜,”拔都说,“是陈国皇帝与段岭,帮我父子二人连夜离开上京,使节团第一次前来拜访陈国之时,这里有不少大臣也是听见的,你当时也点了头,是不是?” 蔡闫回归西川后,元国使节确实前来拜访,并提到当年李渐鸿与段岭协助奇赤、拔都逃离上京的救命之恩,当时蔡闫并不知情,只得点头。 “我记得确实有此一事。”牧旷达说。 苏阀说:“当时老夫也在场,太子亲口承认过的。余下程大人、王大人,都可做证。” “现在还记得么?”拔都问。 蔡闫看着拔都,一时间不知点头还是摇头。求救般地看着郎俊侠。 “自然记得。”郎俊侠云淡风轻地答道。 拔都说:“离别之时,赠予你的信物,是什么?” 蔡闫说:“一把匕首。” “阿木古让你出示匕首,你是怎么说的?”拔都说,“你说丢了,是吗?” “乌洛侯穆为我找到了。”蔡闫说,“就在东宫。” “让人去找出来看看?”拔都在殿内踱了几步,又说,“临别时的最后一夜,你与我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这下蔡闫答不出来了,他索性把心一横,说:“你是元人,我是汉人,我说什么都是错,我爹已死,你爹也已不在人世,还有证人不成?!” 这时候,史官找出了蔡闫的手书,将试卷与手书并排放在一个木盘上,端着盘子,依次给群臣看过,两卷的字迹一模一样。 “字迹出卖了你。”拔都说,“你在上京时叫蔡闫,不叫段岭。你就是蔡家的孩子,你与南陈,有着抄家灭族的血海深仇!” 牧旷达身后,费宏德点点头,说:“当年老陛下正是用了我的反间计,陷你全族于绝境,一念之差,没想到酿成如此苦果。可你这又是何苦来?” 蔡闫喘息着看郎俊侠,期待他说句什么。郎俊侠却主动道:“是,不必再找什么信物了,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群臣瞬间哗然,就连蔡闫也没想到,郎俊侠居然认得如此地干净利落。 “你……郎俊侠!”蔡闫怒吼道,“你答应了我什么!” 韩滨放声大笑,说:“有意思,看来今日翻供的,可不止你一个呐!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你……乌洛侯穆!”苏阀怒道,“你只手遮天,蒙蔽了朝廷这么多年,连已故的陛下,先帝在天之灵,你都敢诳言欺瞒!乌洛侯穆!你置这天下人于何地?!置大陈于何地?!” “各位大人。”郎俊侠认真道,“你们与元人当年杀我的族人,烧我的村庄,乌洛侯国被你们连年交战,推成了不毛之地。蔡家被你们反间计设杀,各位,我们实际上是为了报仇来的。” 瞬间朝中鸦雀无声,郎俊侠又说:“当年元陈交战之时,死在你们手下的,不过是几千、几万,奏折与军报上的几行字。对我来说,那却是我的族人、我的亲人,这很难理解?” 郎俊侠的嘴角微微一扬,说着惨烈的现实,眼中却带着温柔,又说:“我受先帝之托,在汝南找到段岭,抚养他足有五年,看着他长大成人。而后先帝归来,我奉命南下,投于赵奎。” “不久后,先帝借兵南下,赵奎命我挟太子以作人质,但未过多久,西川便被先帝收复。”郎俊侠缓缓道,“而后上京沦陷,太子失散,生死不明,我与蔡闫约定,我助他为太子,他替我报仇。” “这殿内,”郎俊侠环视殿内众人,道,“俱是我与他昔年的仇人。一个两个,假以时日,都须清算。这次,是我输了。既要与各位赌,与天下赌,便该服输。” “那么真正的太子呢?”曾永诺开口道,“如今在何方?” 牧旷达说:“想必早已失陷在战乱之中,成为荒郊野岭的一缕游魂罢了。” “不。”郎俊侠说,“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个殿上。” 瞬间朝臣耸动,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事,太子还活着?! 韩滨铁青着脸,听到这句话时,猛然扫视群臣,果不其然,他在朝臣队伍的末尾,看见了段岭! 而就在此刻,殿外冲进一名传令兵。 “报——!”那征北军传令兵惊慌失措,大声道,“外城攻破北城门!” 韩滨勃然站起,段岭却突然开口道:“很惊讶吗?韩将军?” “你……”韩滨震惊了,喝道,“拿下他!” “谁敢拿我!”段岭说,“看清楚我手中的是什么!” 段岭手中现出一物,居然是流光溢彩的玉璜,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见此物如见陛下亲临。”段岭朝群臣说,“大陈传国玉璜,不,中原汉人的传国玉璜,都看清楚了?” “段岭……段岭……”蔡闫全身发抖。 朝臣震惊无比,怔怔看着段岭。武独站在段岭身旁,面朝一众征北军将士。士兵手执兵器,上前围住段岭与武独。 “谁敢动手!”拔都怒喝一声,紧接着四国使节纷纷退后,挡在了段岭的身前。 “韩将军。”段岭说,“你是想尽快出去指挥你的征北军呢,还是留在殿上,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 韩滨气极反笑道:“好,我倒是要听听你想说什么。调集征北军,守住内城!” “我就是段岭。”段岭反手,亮出右手的匕首,说,“这是当年布儿赤金拔都交予我的信物,蔡闫,你且看看是它么?” “怎么在你手里?!”蔡闫惊叫道,“我明明……不……” “那年我带着匕首前来,想交给乌洛侯穆察看。”段岭说,“没想到居然到了你的手中,你是认得这信物的。” 赫连博与丹增旺杰面有得色,显然找了大半夜,终于找出了被蔡闫藏起来的匕首。 “我爹为我起名,唤作李若。我才是真正的李若,蔡闫!你这无耻之辈,还不给我滚下来!” 段岭一怒,蔡闫登时全身哆嗦,不住发抖道:“你答应过的,你答应我……” “此间俱是我的人证。”段岭说,“谁去取我奏折、兵报、述职书来,与卷上对比,一对便知。” 史官取来段岭的文书,摊在盘上,与段岭的试卷对照,依旧给众臣看过。 “昔年我历经九死一生,回到朝中。”段岭说,“蔡闫已占我之位,无奈只得托庇于武独。我与他历经潼关、江州、河北,一路走来,本已与四叔相认,却不意被牧相派出刺客谋刺。” “我以先帝与陛下之命。”段岭说,“持传国玉璜,召令大陈文武百官!治牧旷达与韩唯庸勾结、谋害先帝之罪!牧旷达当年派出刺客,谋杀我父!有二人书信为证!” 段岭取出信件,置于史官手中托盘之上。 “这是演哪一出?”牧旷达失笑道,“徒儿,你若以为各位大人会信你胡言乱语,那可就太天真了。” “是非曲直,”段岭笑道,“已在各位面前,铁证如山,黑即是黑,白即是白,迄今你还不认罪么,师父?我还有证据。” “这是韩滨与牧旷达暗通书信,意图谋反的证据。”段岭掏出第二叠信,分发予众人,乃是那夜在牧府中找到的信件。 众人再次在段岭的面前彻底震惊了,变故来得实在太快,虽早有猜测牧旷达与韩滨勾结,却在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难以接受太子身份、牧旷达与韩滨谋反,以及一切的内情。 “各位。”段岭说,“想清楚吧,现在放下兵器,既往不咎。” “胡说八道!”韩滨狂笑道,“你们当真相信?告诉你们吧。” 喊杀声已到殿外广场,殿内倏然骚动起来。 韩滨怒吼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太子,当年武帝没有子嗣!唯一被带到上京的段家后裔,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不错,就连当初的‘段岭’。”牧旷达慢条斯理道,“也是乌洛侯穆蓄意制造的幌子,你们看他的脸,哪点像先帝?” “师父,你反应倒是挺快。”段岭说,“可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 “你倒是拿出证据来。”牧旷达悠然道,“如何证明,李渐鸿是你父?若能证明此事,不必你动手,我当自刎以谢天下。诸位大人,姚复早有谋反之心,当初先行谋反,刺杀陛下。再嫁祸予我,如今陛下驾崩,又找了我这徒弟前来冒充太子。” 韩滨冷笑道:“你们信谁?就凭他一句话,以及不知哪来的玉璜?” 段岭喝道:“真命天子在此!谁还执迷不悟!” 曾永诺看看段岭,再看蔡闫,蔡闫面如土色,与阶下的段岭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吟片刻后,说:“是的,你是真正的太子。” “师弟,你……”黄坚颤声道。 “师兄。”段岭说,“你自己选吧。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 黄坚终于起身,来到段岭面前,与他一同面对韩滨,一时间朝臣都动了起来,文官竟是出奇地一致,站到段岭身后。 “很好。”牧旷达说,“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居然能骗过满朝文武,徒弟,你当真是处心积虑,筹谋日久。” “这里的使臣都是谎言?”段岭反而笑道,“字迹也是谎言?连御座旁的那人,也是谎言?!” 郎俊侠走下御座,来到段岭身前,沉默良久,继而双膝跪地。 段岭低头看着郎俊侠,这下已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黑甲军杀进来了——” 校场外,征北军大喊道。 “把他们都拿下!”韩滨道。 韩滨话音落,征北军纷纷拔出刀剑,从殿内各个角落涌来,郎俊侠快步走下,上前一步,护住段岭。 “各位大人可得做好为太子赴死的准备了。”段岭说,“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 “韩滨,假设你不信面前的人就是真命天子,一意孤行想动手。”昌流君的声音道,“那么你认为的,李家最后的骨血就没了。” 牧锦之一声尖叫,被昌流君沿屏风后的侧门拽进了正殿,一队黑甲军武士跟着冲入,登时控制了御座,与征北军形成对抗之势。 “锦之!”牧旷达大惊道。 “昌流君!”韩滨怒吼道,“你竟叛主求荣!” 昌流君又道:“你敢动手,我就敢杀了她,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不用当皇帝了。” “住手。”牧旷达马上道。 韩滨嘴唇微动,吐出一个字: “杀。” 第226章 归朝 霎时殿内一片混乱,郎俊侠猛然转身,牧旷达扑上前去保护牧锦之。昌流君先是短暂愕然,继而推开牧锦之,持剑上前保护段岭。 “退!”段岭吼道。 使臣们、黑甲军将士俱早有准备,冲上前与征北军士兵厮杀,昌流君从东北角扑来,郎俊侠从正殿前冲去,目标都是韩滨。韩滨却怒吼一声,掀翻了座椅,缓得一缓之间,征北军不怕死般地冲来,以着盔之躯为韩滨抵挡刺客的利剑! “保护太子!”郎俊侠喝道,“撤退!” 郎俊侠与昌流君一击不中,便退出了正殿,文武官员忙不迭逃跑,紧接着殿内乱箭四飞,惨叫声连起,不知什么人中了箭,倒在地上。 “走!”郎俊侠护着段岭,离开殿外。午门前旭日初升,谢宥带领的黑甲军已杀到了皇城前,征北军正在拼死抵抗。 更多的士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武独喊道:“朝南门退,与黑甲军会合!” 郑彦策马冲来,拖着数个包袱,反手抖开,兵器唰拉散了漫天,所有人纷纷抓住长剑。 段岭喝道:“听我号令!取韩滨项上人头!” 拔都、赫连博等人带领的使臣团与武独带来的黑甲军武士会合,各自拿到兵器,丝毫不惧,冲上前与征北军相撞。 段岭身边战士仅有数百,却越战越勇,护着他朝正殿宫门外不断后退。段岭手握长弓与箭矢,不断射箭,每一箭所到之处,士兵俱应声倒地。 “武独还有多久?!”郑彦喝道,“快顶不住了!” “他会来的。”段岭说,“他会来的!” 一片混乱之中,箭矢四处飞射,拔都从旁冲来,按着段岭,让他躲过流箭。段岭在地上翻滚,起身的瞬间远远瞥见牧旷达搀扶着牧锦之,从正殿外踉跄逃离。紧接着段岭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一箭平地飞起,穿过近百步距离,流星般飞向正殿前,牧旷达大吼道:“锦之!” 牧旷达抱住了牧锦之,被一箭射中背脊,登时倒地不起。 轰然巨响,皇宫正门挨了一发撞柱,阵阵震荡,所有人短暂地停下动作。 韩滨走出正殿,一身铠甲,披风飘扬,威风凛凛,手下奔出,分作两排,吹起号角。 霎时间征北军将士从四面八方涌来,足有近万人,排成方阵,顶盾,持矛,同时齐声大喝,指向段岭与他身前的数百卫士。 “轰”的又一声巨响,午门外,皇宫正门已近乎崩毁。 韩滨抬起手,放落。 第三声巨响,征北军将士躬身,发动冲锋。 皇宫正门应声而落,黑甲军卫士如同潮水一般涌入,排开。一骑当先,驾驭万里奔霄,身着龙鳞黑甲,手持传国之剑——镇山河。 如同李渐鸿再世,看见这黑铠与镇山河的瞬间,就连韩滨也不禁退后半步。 “天下将士,为谁而战?!”武独的声音喝道。 “为我大陈真龙天子而战!”黑甲军齐声吼道。 段岭手持弓箭,站在午门外,沐浴着旭日初生时灿烂无比的万道金辉。 “江州儿郎。”谢宥的声音道,“为谁而战?” “为我大陈太子殿下而战!”黑甲军齐齐怒吼道。 “见镇山河如见先帝!”武独大喝道,“承我大陈武帝遗命,诛戮乱臣贼子!缴械免死!冲锋!” 刹那地崩天摧,黑甲军如同一道海潮涌起的水线,踏动千万里江山,沧海桑田人间,朝着金銮殿前的上万征北军发动了冲锋! 段岭放下弓箭,回头望向武独,烈日的金光在他的帝铠上闪烁,镇山河折射着古朴的光芒。那一刻如同一个杳远的梦境,不真实得让他一阵阵地眩晕。 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他想起有一个人,曾经给过他的,一生的承诺。 上京五月的桃花灼灼绽放;春暖花开草原上大雁飞回的盛景;密林中掠过如同流星般的光点;名堂书阁中深夜的一盏灯…… 落雁城外覆盖一切温柔的大雪;潼关城墙上的星河;白虎殿外风雨飘摇的暗夜;邺城燃起的天地辉映的烽火…… 千军万马朝他冲来,他朝着眩目的阳光伸出一手。武独驾驭奔霄,在马上躬身,掠向他的面前。 段岭的一手与武独隐匿在铁甲中的手指温柔地触碰,光阴似箭,斗转星移,那身铠甲下火热的躯体,以永不冷却的热血与他相触,仿佛彼此从未忘却这个誓言。 哪怕群星尽碎,银河陨灭,世界归于混沌之初。 一瞬间天摇地动,武独将段岭拉上马去。 “杀——!” 黑甲军震天怒吼,武独带着段岭,手持镇山河,冲向征北军的战阵。征北军甫一交锋便不住后退。在黑甲军的巨大威力与信念面前溃不成军。 奔霄越过防线,踏上正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更多的黑甲军涌来,杀得午门外血肉横飞。 正殿外,牧锦之手中全是鲜血,按着牧旷达的肩膀,艰难地爬到一旁。 武独驾驭奔霄,与段岭从他们头顶越过,冲进正殿,黑甲军潮水般地涌入,控制了空旷的金銮殿。 韩滨面朝武独与段岭。 “你就算杀了我。”韩滨喘息道,“也无济于事,你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看看你背后的人是谁?”段岭说。 韩滨一转头,瞬间下意识地腿软,险些跪倒在地,难以置信地转身,看着那人。 黑甲军控制了战场,让文武百官再次进殿内来。 李渐鸿身着黑色武袍,沉默地坐在帝位上,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韩滨。 郑彦将逃出金銮殿的蔡闫又抓了回来,扔在地上。 “一个不小心,险些被他逃了。”郑彦说。 一场混战业已结束,然而蔡闫看到了自己更为恐惧的噩梦。 “蔡闫。”段岭说,“你曾经想到过有今天吗?” “我说……我说。”蔡闫看到御座上的李渐鸿,登时吓得瘫软,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死、死有余辜……” 段岭走上前,把手伸进蔡闫领中,扯下了自己的那枚玉璜。 “韩滨。”段岭说,“你呢?” 韩滨踉跄退后,李渐鸿脸色苍白,懒懒散散地坐在御座上,两手手肘搁在帝座前,十指相抵,注视殿内。 金銮殿上日渐高起,从天窗上照下,如同一道聚集的光,在这道自头顶落下的日光照耀下,他就像一个鬼魅。阴森的力量似乎将这个已死之人,再次送回了人间,他无声地沉默,却无声地审判着这里的所有人。 群臣哆嗦着跪下,哪怕平生不信有鬼神之事,亦无法解释面前的现象。 段岭与武独走上前去,段岭一手将玉璜递给李渐鸿,李渐鸿便伸手接过,并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手指拈着玉璜,递给武独。 武独一怔,看着李渐鸿。 “给你的,你就接。”段岭小声说。 武独的气息窒住了,他的眼中溢出泪水,躬身接过玉璜,握在手中。 接着,段岭将另一块玉璜的绳索绕在手指间,望向群臣。 “陛下万岁!”百官纷纷跪下。 “蔡闫。”段岭沉声道,“你可认罪?” “我认罪,我……我认罪!”蔡闫说,“不要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我认罪。” 黑甲军卫士架着牧旷达与牧锦之进来,牧锦之一见御座上的李渐鸿,便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牧旷达已气若游丝,看见李渐鸿的幽灵,登时喘不过气来。 “你……你……怎么会……” “牧旷达。”段岭说:“你可认罪?你勾结韩唯庸,刺杀我爹,乃是谋逆之罪。” 牧旷达口中喷出鲜血,圆睁着双目,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韩滨。”段岭转向韩滨,说,“你可认罪?” “跪下!”谢宥喝道。 黑甲军将士上前,按着韩滨,韩滨双膝跪地,恐惧地喘息。 “你勾结牧旷达。”段岭说,“上京之难,增兵不至,挟持百官逼宫,妄图谋害太子。” 韩滨抬起头,怔怔看着御座上的李渐鸿,突然道:“你不是王爷!你不是……” “不是王爷。”那御座上的“李渐鸿”终于开口,却是李衍秋的声音,道,“却是陛下,于是你罪加一等了,韩将军。” 朝臣这下才是真的魂飞魄散,若是李渐鸿,还可用招灵一类的说法来解释这子虚乌有的现象,然而一开口是李衍秋,那可是真正的死人复活!上头坐的是李衍秋,那棺材里躺着的却又是谁?! 个别胆子大的,猜到了李衍秋是假死,然而今天变故接踵而至,大多数人已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跪伏磕头。 “你认罪么?”李衍秋终于说,“不过你认不认,罪都在这里了,陛下是死人,各位大臣可不是死人。” 韩滨至此终于明白,凄然道:“我为大陈守卫边疆十数载,立下汗马功劳,你李家叔侄却设计假死,诱我回京杀我。也罢,我心服口服。” “将军岭下你夺我父兵权。”段岭说,“与牧旷达勾结,谋害我父,铁证如山,昨夜我已给过你机会,奈何你一意孤行,更动手想取我性命,罪加一等。本该诛你韩家满门,念在你替我大陈守卫玉璧关有功,推出午门外斩首,从犯从宽发配。现在就执刑吧。” 谢宥答道:“是!” 黑甲军将韩滨押了出去,段岭竟不给他任何机会,午门外只听一人喝道:“斩!”不片刻,便有人将韩滨的头提了进来,扔在殿上。 “提头出去。”段岭说,“传令征北军三军,赦他们谋反之罪,却不可回北疆,择日换防山东。” “报——”一名黑甲军入内,单膝跪地,“姚侯于江州城外发动埋伏,大败征北军援军,杀敌七千,俘敌万余!得胜归来!” “很好。”李衍秋说,“传令严守江州城,督察战俘,以免生变。” 李衍秋扫视群臣,又说:“蔡闫冒充太子,本有迷途知返的机会,却授意乌洛侯穆谋害太子性命。更祸乱朝纲,天理不容,治凌迟之罪,曝尸三日,夷九族。因族人已灭,唯冯铎一人为远亲,一同治死。此罪不得赦,但念皇恩浩荡,其父、兄尸首免鞭尸之刑。暂收押天牢,择日行刑。” 蔡闫面如死灰,被黑甲军拖了下去。 “乌洛侯穆。”段岭轻声说。 “臣意图谋杀太子。”郎俊侠从殿旁走出,“犯下欺君之罪,更不知悔改,实乃罪该万死……” 郎俊侠当场跪下,抬头看着段岭,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段岭叹了口气,说:“你虽有罪,却……” “我知道。”郎俊侠认真地说,“你会有一天,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唯愿你看在我带了你五年的情分上,替我照顾贺连阿母,再过几年,为她送终,其余的,便不求了。” 说毕,郎俊侠的嘴角淌下一线鲜血,滴在地上。 “郎俊侠!”段岭登时色变,失声道,要冲上前去,武独却一个箭步,冲到郎俊侠面前,只见郎俊侠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武独把手按到郎俊侠的脖侧,片刻后松开了手指。 段岭还未说完,那一刻登时眼泪疯狂溢出,踉跄离开座位,险些摔下台阶,却被李衍秋上前拉住手臂,架住,让他坐回位上。 “念在从前。”李衍秋说,“留他一个全尸,带下去,按太子少保之礼,给他厚葬,以牺牲将士之例奉予抚恤。” “不……不。”段岭的声音发着抖,说,“武独,快救他!我知道你能救他,快!” “太子累了,带他下去休息。”李衍秋说,“朕也累了,余人各有封赏。即日大赦天下,除蔡闫与牧旷达之罪乃十恶,不可得赦外,其余俱可按级予赦。” 段岭的耳畔已听不见声音,被武独抱着离开金銮殿,他眼里全是泪水,他想大喊,却喊不出声。被泪水模糊的景象中,乃是群臣朝着他与李衍秋拜伏,山呼万岁。 而文武群臣之间,仍然跪着郎俊侠,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双眼闭着,却十分安详,如同只是跪在那里,睡着了一般。 秋风吹过,天气渐凉了下来。 原本蔡闫住过的东宫已被改换,置为冷宫,李衍秋于东北角立了新宫,让三名刺客轮番值守,并调来了不少黑甲军,住在宫内,听太子的吩咐。 牧锦之被打入冷宫,许多事仍未定,使节还在江州盘桓,本是来吊唁,阴错阳差,却成了恭贺陈国太子归朝之喜。李衍秋大赦天下,并排开筵席,设宴款待群臣与使节。轻飘飘一句,告知陈国陛下还活着就完了。 李衍秋轮番召见大臣们,各个好言抚慰一番。太子一回来,陛下的脾气也好了许多,不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似乎完全忘了,先前还打算借韩滨篡位之机,把老臣全部清洗一番,抄他们的家,诛他们的族。 “殿下呢?”李衍秋来到东宫,四处找段岭。 “在花园里。”卫士答道。 “种花?”李衍秋问。 “没有。”卫士说,“在发呆。” 李衍秋当真烦死了乌洛侯穆,活着的时候不做好事,死了以后还让人心里梗着根刺。 段岭正在花园里坐着发呆,武独与他对坐,额头碰额头地笑着说话逗他,段岭勉强笑笑,眼里却是悲伤的。 他曾经想到过,最后一切也许会是这样,然而当它来临时,自己却仍然无法接受。 “皇儿。”李衍秋口气中带着责备之意。 段岭抬起头,与李衍秋对视,继而又低下眼去。 “四叔。”段岭低声说。 李衍秋原本心中有气,然而看段岭这副模样,气却没来由地消了,只觉心里酸楚。 武独行了礼,李衍秋便坐在段岭面前,手掌覆上他的侧脸,摸了摸他。段岭握着李衍秋的手,有点愧疚。 “你怎么不来看我?”李衍秋说。 “是我不好。”段岭勉强笑了笑。 李衍秋牵着段岭,走到花园里,秋季黄叶纷飞,又到深秋时节。 “政务你不想办,也就算了。”李衍秋说,“使节你总得去见见,入冬道路难走,他们不多时就要回去了。” “好。”段岭说,“我这就去。” 李衍秋似乎想开导段岭几句,但想了想,便又作罢,而后说:“你每日过来陪四叔一起用晚饭成不?” 段岭忙点头,又有侍卫赶来,朝李衍秋小声禀告,李衍秋知道有事,便只好走了。牧旷达下狱,国无宰辅,大多事都要帝君亲政,李衍秋忙得不可开交,段岭想想也是不应该,只得准备收拾心情,做自己该做的事。 “哭了没有?”临走时,李衍秋小声问。 “那天回来时哭过。”武独极低声道,“后来睡着了,再醒来后,便有些精神恍惚,三天了。” 李衍秋说:“你自己看着办,若再这样,玉璜我就要收回来了。” 李衍秋向来没什么规矩,许了手下的东西也可收回。武独无奈,知道这是暗示,只得点头。 第227章 清算 段岭回到房中,吩咐士兵去把折子给自己拿点过来,然而对着折子,却又发了一下午的呆。 武独一脸不耐烦,看着送折子的黑甲军侍卫,并外头站岗放哨的,还有花园里扫落叶的……谢宥把太监统统换了,安排到宫中的,全是身高八尺、身材匀称、容貌英俊的年轻男人。 昔时大陈曾有执金吾一职,后并入黑甲军中,甄选的俱是要上殿听命的侍卫,个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且十分自律,不苟言笑。现在全部派到了东宫,也不知道谢宥是什么意思。 “都出去!”武独看到就火起,寻思要不要找个借口把他们毒死,段岭又说:“你成天和侍卫们发火做什么?” 武独只得不作声了,臭着脸。段岭看看武独,自己的伤感只得先放一边,问:“又怎么了?” 武独说:“我要走了。” 段岭问:“去哪儿?” 武独也不说话,段岭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武独眼看段岭差点就哭了,忙道:“没有的事,我是要去办点事,一刻钟就回来。” “哦那你去吧。”段岭说,“办什么事?” “没什么。”武独说,“配点药,给你调理喝。” 段岭点点头,武独转身出来,叹了口气,在走廊里头看了半天鸟儿,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侍卫、太监、宫女经过,纷纷朝武独鞠躬。武独可谓是大陈开国以来升官最快的人了,从武将跳成文官不说,三年内还一跃位居太子太师,从无品升到正一品,哪怕是三元及第的天才也没他这官运。 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回去,陪段岭批奏折,段岭看武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拿书,武独便起来给他使唤。 到得入夜,武独便领着段岭,去和李衍秋用晚饭。段岭吃晚饭时,武独在旁伺候,郑彦则依旧在一旁,姚复和五公主也在,大家闲话几句,都知郎俊侠死后,段岭还没走出来。 李潇几次要劝,都被姚复打哈哈阻住。 “皇儿,昌流君你打算怎么处置?”李潇最后说。 放昌流君进宫吧,毕竟是牧旷达从前的家臣,昌流君怎么表忠心,众人也是不放心的;让他住在城里,也是不妥。 “他一直陪着牧磬呢。”段岭说。 “牧家的人不可留着。”李潇说,“难免以后出什么岔子。” “不要操心了。”李衍秋说,“那小子能做出什么事来?” 李衍秋也不过问段岭的安排,那天过后,得知段岭把牧磬关在牧锦之曾经住的地方,并派人看着,又让昌流君陪着,便不再多说。 反正该死的都死了,也不怕牧磬能翻出什么风浪。 “还有,”李潇说,“那群蛮子,都放回去吧,留的时间长了,也是惹事。天气冷,我和你姑丈也该回了。” 段岭点头,知道李潇这话是说给李衍秋听的。 李衍秋说:“过完年再回吧。” 姚复伸了个懒腰,说:“明年开春还有不少事,只怕又要打了,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不会的。”段岭说,“我和拔都约了三年呢。” “不打自然是最好。”李潇说。 晚饭过后,段岭分析几句局势,心情渐恢复了些,又与武独沿御花园回东宫去,新殿里重新布置过,灯火通明,十分温暖。费宏德作为东宫幕僚,暂住在宫内,不久后就要招宾客了。 还有许多人要见,段岭夜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想起郎俊侠,又忍不住地难过。 他本想赦了他的罪,为什么却要这样?那天在殿上,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只要他开口,君无戏言,李衍秋必不会驳自己。 武独回来后脱下武袍,换上了一身刺客的夜行服。 “去哪儿?”段岭问。 “出去一趟。”武独系腰带,说,“去么?” 段岭:“?” 武独给段岭穿上靴子,用虎袄将他裹着,牵着他的手出去,把他横抱起来,跃上屋檐。 深秋渐凉,武独跃过太和殿顶,牵着段岭的手,来到西殿原本东宫的院内,落在院中。 房内点着灯,冷风吹过,卷起纱帘,室中放着一具棺材。 段岭:“……” 那是郎俊侠的灵堂,武独长长出了一口气,站在棺材前,抱着双臂,侧头看那棺材。 “你做什么?”段岭要阻止武独,武独却抽出烈光剑,斩开棺材的木榫,推开棺盖,让段岭看。 郎俊侠的棺材里躺着一截木头,以及一把青锋剑。 段岭:“……” “他没死?!”段岭震惊道。 “嘘。”武独皱眉道,取出青锋剑,说,“这是白虎堂的东西,须得收回来。” “你为什么不说?!”段岭惊讶道。 武独说:“我猜的。这药是陛下找我要的,要了两份。” 段岭:“……” 段岭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郎俊侠没有死!悲的却是那天自己又被他耍了一道,不由得怒火滔天。 武独说:“我就知道没死,现在呢?不必再臭着一张脸了吧。” 段岭气归气,却还是笑了起来,答道:“嗯。” 武独把棺盖再推上去,说:“走了。” 段岭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武独,现在却轮到武独生气了。 “哎。”段岭去牵武独的手,武独却不让牵,说:“我出宫去住了。” “去哪儿住?”段岭愕然道。 “我是太子太师。”武独说,“是大臣,又不是侍卫,一个大臣住宫里,像什么样子?” 段岭拉着他的衣袖,说:“你别气了。” 武独掸开段岭的手要走,段岭改而扯他裤子,武独的裤子差点被扯下来,忙用手提着。两人拉拉扯扯,回到东宫,武独又去换衣服。 “别这样。”段岭郁闷道。 武独正在换衣服,又要走,段岭说:“外头没你的官邸,你去哪儿住?” “去丞相府。”武独说,“依旧住我那破院子。” 武独刚脱了夜行服,一身单衣,段岭便扑上去,抱着他的腰。 “什么时候我要是死了……” 段岭猛地堵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这句话,继而迅速地宽衣解带,不片刻便脱得赤|条条的,站在武独面前。 少年的肌肤白皙,身体匀称,就这么暴露在武独的注视之下,那视觉冲击力一时让武独说不出话来。段岭又不住朝武独怀里钻,武独登时口干舌燥,先前说的什么都忘了,只是抱着他躺上床去。 “你就是……欠收拾……” “唔啊啊……别……” 武独足足一夜,把场子讨回来后,心道算那厮跑得快,否则定要他假死变真死。直到天亮时,段岭才疲惫地睡着。 翌日,段岭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也开始有说有笑了。武独虽然不乐意,却只得安慰自己,算了,还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免得成天要与个死人争。 “磬儿在里头吗?” 三天后,段岭来到宫外。 “在的。”昌流君已不再穿夜行服,也解了蒙面巾,说,“你要见见他不?” 巷内停着一辆马车,段岭只是远远地看了眼,没有多说。 “算了。”段岭交给昌流君一叠银票与朝廷特批的通关文书,说,“你们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昌流君解下佩剑,递给武独。 “下一任,我已经不能再传了。”昌流君说,“只得交给你了。” 武独说:“我看着办吧。” “那,陛下那边……”昌流君欲言又止。 “你会告诉牧磬真相吗?”段岭问。 昌流君犹豫不决,段岭说:“告诉他吧。” 昌流君长叹一声,重重点头,又说:“你不与他见见?” 段岭摆摆手,昌流君似乎下定决心,转身跃上车夫位,驱车离开。 段岭与武独上了城门,眼望江北平原上,昌流君赶着马车,缓缓离开。 “王山呢?”牧磬撩开车帘,问,“我爹怎么了?” “嘘。”昌流君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听我的,不要再问了,乖。” 牧磬虽然被软禁在宫中,连着近十天没有任何消息,却也隐约猜到了,他的眼眶红了。 “你爹没死。”昌流君说,“而且我担保,你爹不会死,放心吧。” “你说真的?”牧磬说,“那我姑呢?” “嗯……你姑……难说。”昌流君说,“总之不要问了,听话。” 牧磬怔怔看着昌流君,突然说:“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是,可你还有我呢。”昌流君说。 马车渐行渐远,段岭靠在武独怀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离开时,他想起的却是郎俊侠。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留下一阵风,一个影子。但他始终没有来。 但无论如何,他还有武独,他抬头看向武独。 “又想你爹了?”武独打量段岭,问。 “没有。”段岭笑道,“只是想你了。” 他牵着武独的手,与他一同回宫去。 静夜之中,牧旷达身处阴暗潮湿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发抖。 “殿下!” “殿下不必亲自进去,我们将犯人提出来就是了。” “不碍事。”段岭躬身进入天牢内,身后跟着武独,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去。 牧旷达一身囚服,须发灰白,仿佛老了近十岁。 “王山。”牧旷达笑了起来。 “师父。”段岭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栽培与教导。” 牧旷达喘息,说:“你们李家,永远不会……” “你想知道磬儿的事吗?”段岭打断了牧旷达的话。果然,牧旷达静了,浑身发抖。 “我把他送走了。”段岭说,“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安你的心。君无戏言,以我大陈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我没有杀他。” “谢……谢谢。”牧旷达颤声道,“谢谢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岭说,“就这样吧。” 牧旷达老泪纵横,跪坐在地,戴着手铐与脚镣,哭了起来。段岭本来是想告诉他,牧磬并非他的亲生儿。来前想起他的杀父之仇,简直要在意志上对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然而当他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还是不忍告诉他真相,转身离开。 武独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审视牧旷达。 “不要再下毒了。”段岭在牢房门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独说,“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先上去吧。” 牧旷达怔怔看着武独。武独待段岭走远后,说:“嘘,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儿子,否则你以为昌流君为什么对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旷达:“……” “看开点吧。”武独说,“后会无期。” 武独也转身走了,牧旷达瞪着眼睛,半晌喘不过气来,末了一歪,靠在墙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时,阴雨绵延,牧旷达半死不活,被关在囚车中,披头散发,押向长街。 段岭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车停了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锦袍,十分潇洒,上车来坐下,与他一同去监斩。 “他们在做什么?”段岭问。 武独答道:“义愤填膺,拦路要杀老头儿。” “不可能吧。”段岭说,“应当是想拦下囚车,为他喂水。” 武独不说话了,段岭就知道是这样,说:“牧相身为丞相,我敬他;只能说,他碰上了我。” 武独说:“原以为你会生气。” “不。”段岭答道,“正因如此,没有他的大陈,我才不能输。” 午时三刻,段岭坐在远处的天下第一摊楼上喝茶,听到监斩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哗,知道牧旷达已被斩首,遂叹了口气。 有时候,死去的是人,而活着的是精神,还是信念,段岭实在很难分清,是友还是敌,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蔡闫!”监斩官喝道,“假冒太子,凌迟——!” 人声鼎沸,迁都以后,这是第一桩凌迟案,凌迟官将蔡闫的衣袍剥了个精光,现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持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往下一掠。 蔡闫闷哼一声,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尽。 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蔡闫起初还想忍着不吭声,不过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惨呼号如同厉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监斩官报凌迟刀数,凌迟处死极有讲究,共三千六百刀,将他全身剔肉剥皮,挑筋削骨,还得喂下特制的强心保命的药,让他活着接受这人间酷刑。 “一百三十九!”监斩官报道。 段岭与武独对坐,沉默,听着蔡闫传来的凄厉惨叫。 数到“一千一百二十”时,蔡闫浑身上下已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为一个剥皮般的血人,头皮尽去,额上、脸颊上的血管还在跳动,眼睑被割去,形貌狰狞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闫的喉结还在跳动,发出野兽般疯狂的惨叫。 老板端上一盘点心,放在案边,呈上一封信,说:“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给您。” 段岭正要拿,武独却恐怕信上有毒,接过打开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让他死吧。 那是郎俊侠的字迹,他还在,也许正在看凌迟,终于忍不住为蔡闫求情了。 段岭来到行刑台下。 “太子殿下到——” 围观人群被黑甲军驱赶开,凌迟官停下动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 段岭也没让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抬头看着被吊起来,全身朝下滴着血的蔡闫,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酷刑。 “我……恨你。”蔡闫的喉咙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恨我什么?”段岭有时候实在是奇怪蔡闫的思路,说,“我都没恨你,你倒是恨起我来了。” “你,”蔡闫发出恐怖而奇怪的声音,“有你……爹,有……郎俊侠,你……只不过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连我最后……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 “还有两年。”拔都说。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静静看着拔都。 “不必你们帮忙。”段岭说,“我也会和他一战。” 段岭翻身,骑上奔霄,赫连博等人与他道别,纷纷离开。 “回去将这封信送给宗真。”段岭说,“感谢他的相助。” 耶律鲁在马上抱拳,丹增旺杰则带着与大陈的修好合约,朝段岭挥手离去。 段岭始终策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离开,拔都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但那数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许拔都正在回头看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段岭才拨转马头,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园。 是年冬,陈太子李若归朝,大赦天下。 越明年,陈帝开恩科,擢选四方人才,东宫广募宾客。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却课以重税,抽调江南、江州、西川、山东、河北兵马,征军十万。 靖武四年,太子亲赴河北,厉兵秣马,集四方军至二十万数。辽、元各自备战。 靖武五年秋,大军开赴浔北,元初交锋,受陈、辽联盟袭击,仓促退回上京路北将军岭。 十二月,陈、元大军于将军岭下展开会战,史称幽州之战开启,此战乃是陈国上梓之辱后,与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第228章 终·为欢几何 两年后。 陈国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会猎于将军岭下,对面则是如山海壮阔的元军。 两军黑压压四十万人,没有一匹马嘶鸣,雪花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在段岭的记忆里,那首曲子再次悠扬响起。 元军让开一条路,布儿赤金拔都一身铠甲,排众而出。段岭则驾驭战马,来到阵前,二人遥遥对峙。 狂风飞起,陈军、元军的旗帜猎猎飘扬,凛冽作响。 “该开战了。”段岭轻轻地说。 武独一身黑铠,不紧不慢,来到段岭身旁。 暴雪飞卷,在那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千万战神之灵如同流星般拖着白光坠落,每一颗来到阵前之时,俱化作守护南陈大地多年的身影,他们驾驭骏马,踏空而来。 “该开战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喝道,“打吧!” 谢宥一身黑甲,来到阵前。 “我大陈儿郎们——!”段岭的声音与谢宥的断喝重合在一处。 陈军山呼海啸。 星辰的银河化作无边无际的光风,那一人,驾驭白虎,展开战神的双翅,在浩瀚光尘中翱翔。 西极白虎,天下刀兵之主! 那人从天地相接的尽头踏空飞来,闪烁着照耀战场的银色光辉。 “可愿为陛下死?” 又是齐声怒吼,排山倒海,地裂天崩。 “我儿。” 那温柔的声音在段岭的身边响起,李渐鸿一身光甲,披星戴月,化作虚幻的英灵,倒提镇山河,朝战阵中飞来。 “爹。”段岭的瞳孔倒映出那绚烂的星空与亘古不变的银河。 它总归是在那里。 千万年,一如往昔。 “开战。”段岭手中镇山河遥遥一指远方。 霎时间南陈二十万将士,在那世世代代战死的英魂护佑之下,杀向了元军。 千里之外的江州,漫天飘起细雪,李衍秋站在后殿楼上,眼望小雪纷纷扬扬。 “今天他们应当也到将军岭了。”李衍秋说,“三哥,愿你保佑若儿。” 将军岭下的雪原之中,双方的前锋军在号角之下发起冲锋,新的征北军踏起飞扬的雪粉,撞进了战阵里。 无数个瞬间凝固于这一场战役之中,史官记载了许多片断,郑彦率军包抄,杀进敌阵,受伤退回。武独鏖战不敌,被撞落马下,段岭冲来,救走武独。元军监军帖木儿被武独一剑斩死。 钦察台手下罕末帖儿被射死,麾下军队死战不退。 谢宥率军迂回袭击元军侧翼,在布儿赤金的应变与指挥下苦战未竟全功…… 四十万大军先在将军岭下一战,令万里雪原染遍鲜血,峡谷入口处已成巨大的绞肉机。陈军几乎一接触,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然而元军死战不退,被悬崖上郑彦率领的侧翼军驱逐,坠下悬崖时,引发了一场连环发生的雪崩。 数百元军坠下悬崖,雪崩掩埋了上万元兵,陈军也因此被切断。 段岭带兵埋伏,袭击拔都,双方一个照面,段岭将拔都射落马下,阿木古冲来,拼死抢回拔都,回归己方阵中。 “抓住他!”有人用元语吼道,“只要抓住他!我们就赢了!” 至此,元军已是强弩之末,算上雪崩掩埋的人数,已不足十二万,然而背水一战,竟是拼死不退,在一片混乱中仍想着先抓住陈国太子,瓦解对方的攻势。 陈军遭遇了更为猛烈的抵抗,主力军被冲散,武独率领的前锋军与段岭率领的中军遭到雪崩阻隔。 “殿下!他们追来了!”有人吼道。 “多少人?!”段岭身边仅剩两千余人,剩下的都在谢宥身边。 “两万!”有人吼道。 “绕过峡谷!”段岭果断喝道,“尽快与前锋军会合!我们已经赢了!这是他们最后的兵力!” 两万元军沿着山谷斜坡发动了冲锋,大雪如同海啸一般卷来,段岭在亲卫的掩护下冲向峡谷尽头。 “我来!”述律端喝道,“你走!殿下!” 段岭回头望,述律端已再次组织起冲锋,抵挡追来的两万元军,双方一接触便开始混战,更有元军越过防线,朝段岭冲来。 亲兵保护段岭,冲向峡谷尽头,然而峡谷前方,又有上千人朝他们发动了冲锋。 “奔霄!看你的了!”段岭喝道。 流箭射中了段岭,却被白虎明光铠挡住,段岭拼死冲进了战阵之中,眼看一人左臂以布重重包裹,抡起一把斩马剑,朝段岭冲来,并凭着那斩马剑的力道,朝他当头斩下! 斩马剑挑起一道光,段岭看到持剑的阿木古满是血污的脸,然而他已无法再后退,只得侧着肩膀去硬扛阿木古的那一剑! 眼看那一剑的力道就要把他的肩膀斩得粉碎,一道黑影掠过,一脚踏上马鞍,顺手抱起段岭,左手一拳揍在剑上,“当”的巨响,震得段岭耳膜剧痛。 那人将他抱在身前,飞跃,离开奔霄,奔霄则冲进了战阵内,带着上千名追兵离开。 段岭被带得在雪地中翻滚,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与他手指相扣,将他拖出了雪地,段岭无名指一滑,感觉到那人缺了一根小手指。 “杀了他们!”阿木古吼道。 “郎俊侠?!”段岭颤声道。 郎俊侠一身涤得发白的武袍,袍子破破烂烂。 “你跟了我多久?”段岭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郎俊侠说,“不要问。” 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右手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奔霄去而复回。 “上马!”郎俊侠喝道,再次把段岭推上马,继而翻身上去。 “准备射箭!”郎俊侠道,“你冷不冷?” 段岭身穿铠甲,眉毛、头发上全是雪花。奔霄一个疾停,面朝阿木古带领的上千名元军。 “不……不冷。”段岭说,“我很暖和。” “你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郎俊侠说,“弓箭呢?” 段岭摘下长弓,抓在手中,阿木古将巨剑抛在雪中,抽出腰畔长刀,元军齐齐退后,准备冲锋。 “你死定了,太子。”阿木古说,“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还有我呢。”郎俊侠喃喃道,他骑着马,身后带着段岭,清澈的眼中映出面前上千名元兵,以及山崖上出现的弓箭手,个个弯弓搭箭,朝向中间。 段岭把弓箭朝向远处,紧张得不敢呼吸。 “看见信了么?”郎俊侠说。 “什么?”段岭皱眉问。 郎俊侠静了一会儿,说:“就在青锋剑的剑鞘里,这把剑不大好使,我尽量挡一会儿,这次轮到你保护我了,段岭,阿木古交给我,杂兵就交给你了。” 段岭的心跳似乎停了,放出了第一箭,紧接着郎俊侠喝道:“驾!” 奔霄带着两人,冲向峡谷出口,与此同时,千名元军发动了冲锋,在阿木古的带领下,朝他们冲来! 段岭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敌阵放箭,一箭接着一箭。 双方短兵相接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侧身撞向阿木古,长剑上挑,迎向他的长刀! “这一生里,总会有人保护你,不必你站在我的面前……” “保护不了你。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那声音极其遥远,却又仿佛就在耳畔。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与阿木古互换一剑。 阿木古一刀捅进了郎俊侠的胸膛,郎俊侠右手猛然抓住刀锋,手掌并合,一锁,刀刃瞬间卡在了他的肋骨中央,未能穿过他的肩胛,伤及背后的段岭。 紧接着郎俊侠漂亮地一挑,以长剑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阿木古的咽喉。 奔霄就这样冲过了敌阵,一骑绝尘,扬起雪粉疾冲而去,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段岭回头看,喊道:“咱们冲出来了!” “很……好。”郎俊侠说。 “你受伤了!郎俊侠!”段岭朝身前一摸,满手都是血,郎俊侠的背脊露出极短的一截刀刃。 奔霄越冲越远,冲进了树林,再冲出后,跃出悬崖,紧接着在积满大雪的斜坡上朝下冲去,沿途激起疯狂的雪浪,直带着两人冲向谷地。 深谷的雪地中,郎俊侠侧身一栽,摔倒在雪地里。 段岭翻身下马,一个踉跄,冲了回来。郎俊侠在雪中仍勉力站起,用了几下力,始终未能直起身。 段岭看见了郎俊侠胸膛前的长刀,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郎俊侠却狠狠地推开他。 “不要……看。”郎俊侠口中溢出鲜血,一个踉跄,勉强站直,拔出胸前的长刀,咳出一口血,朝后仰倒。 段岭冲来,郎俊侠倒下,摔在段岭的怀里。 狂风吹了起来,卷着飞扬的雪,铺天盖地。 风雪之中,段岭跪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雪花飘扬,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艰难地抬起手,发着抖,摸了摸他的脸。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郎俊侠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仿佛回到多年前,上京那个温柔的夜,他一样躺在雪地里,小时候的段岭艰难地抱着他,把他拖回房中去。 “因为……我……” “想看看……你……以后……会……不会是……一个……很好的……” “小……皇……” “……帝。” 武独的大军找到他们之时,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一手摊在雪地中,只有四根手指。段岭哭得不住抽搐,紧紧抱住了他。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积雪,雪细细密密地下着,覆盖死去的人也覆盖活着的人,绵延万里,亘古如一。 十二年前,另一个人在此处跃下山崖,携着飞雪驰向新生。十二年里花开花谢,春去春来,温柔的时光早已将一切都掩盖,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 段岭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眼泪滴在雪中,已凝结成冰,他拉着郎俊侠的手,摇晃他,仿佛他那缺了手指的手掌,还会抓住他的手。 如同时光凝固在那年上京的黄昏,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名堂上学,他总想挣脱,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靖武五年冬,将军岭下陈军经三日三夜血战,将元人驱离玉璧关以北三百里。 靖武六年六月,布儿赤金拔都呈降书,元人退出长城,迁往回鹘以西。 辽、陈重划疆域,玉璧关以东,连河北郡尽归于陈,辽国收复上京以北,鲜卑山地域四百里。 靖武六年七月,陈太子李若于河北郡重新布防后,班师回朝,自此,辽、陈二分天下,元人退居塞西北,订百年之约,不再逾疆界一步。 七月初七。 天际银河如带,段岭归朝当夜,讲述了将军岭下一战经过,而郎俊侠之死,他并未提及。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能再死的;他也逐渐明白到李衍秋想教给他的一些事。 若后来,不是郎俊侠再出现,他便不能再活着回到江州。 生生死死,譬若一场浮生大梦;起起落落,如同沧海沉浮。 “天佑我大陈太子。”李衍秋听完后举杯。 群臣喧哗,随之举杯,觥筹交错,每一个杯里,都倒映着天际的万点繁星。 乐声渐消,段岭抽身离席,穿过回廊,来到御花园重建的白虎阁中。归朝后,他仍记得当初在白虎星君前许下的心愿,将白虎雕塑请到宫中,重镶了碧玉双目。它注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注视着大陈的兴衰更替。 正在他走进白虎阁时,背后乐声突然响起,那缕乐曲似有还无,在花园内萦绕。 段岭沉吟片刻,走进白虎阁中。 白虎星君两侧,摆放着一把青锋剑,一把白虹剑。 段岭从兵器架上取下青锋剑,看见剑鞘中有一角纸张,便小心地将它取出来,展平,借着阁中的灯火,看见郎俊侠写下的字。 段岭: 此信写于七月初七你回江州之日,这一次我知道你将回来,且不会再走了,是以将一些话,写在此处交予你。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见信时,我已远在他方,望你展信莫悲。古人有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说,可见世间总是聚少离多,不得强求。 那年我与你娘小婉匆匆数面,结下不解之缘,我本抱着复仇之心前来,从匈奴王麾下救出小婉,小婉为谢我救命之恩,亦一而再,再而三劝说李渐鸿,饶我性命。乃至离开北疆,护送她回往段家时,她曾打趣我,若生儿,则拜我为师;若生女,则嫁我为妻。 我身负灭族之仇,又是叛师之人,何以授徒成家?想不到那时她已怀有身孕,一语成谶。 我不过是终日身处炼狱血海中的一名刺客,为天下人所不容,你爹令我南下寻你,见你困境,不杀段家,令我意难平。留那卖馄饨的老叟一命,来日若有缘,与你故地重游,可再带你吃一碗馄饨。 段岭的眼泪无声滴落,落在信纸上。他抬起头,看着白虎星君的双目,想起那一年,郎俊侠带着他从茫茫风雪里离开汝南,前往上京。父亲耳提面命,他亦自知自己辱没了师门名声,从小带大的孩子,绝不能再像自己一般薄情寡义,视人命如草芥。 我双手沾满血腥,已不能再回头;你父虽赦我之罪,我却不想你知道我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有些人生在白天,有些人生在夜晚,刺客大抵如是。那日渐鸿来后,我虽匆匆离去,却并未走远,半途更几次折返,见你很快便习惯父亲在你身旁,亦为你高兴。 上京有难之时,赵奎命我以你挟制你父军队,未得我消息后,更派出影队寻你下落。我不敢贸然离开上京,恐怕有变,只得日日相守在旁,更不能朝你明言示警,恐怕寻春不肯信,亦恐怕赵奎得知我叛,改而挟持你四叔作人质。 那夜你与耶律宗真归家时,影队中人便埋伏在旁,不得已只得出手偷袭宗真,出此下策。即便如此,最终我仍错估敌人实力,乃至你父被贺兰羯偷袭身死。 你父入上京时,我赶回救援不及,贺兰羯在后追杀你与寻春,我竭尽全力,斩他一手,却因寻春伤我一剑,气力不继受伤。拖延时间后追到鲜卑山中,得知你与蔡闫失散,我遍寻不得,只以为你已身死;万念俱灰之际,顾忌你四叔无嗣,若无太子,恐怕朝中有变。你父驾崩后,武将更势大难辖,遂令蔡闫冒名顶替。 那日你归来,匕首送到宫中,蔡闫本想害你性命,被我先行稳住,以寂灭散令你假死。蔡闫却派影队跟踪我。昔时我躲避赵奎手下追捕时,曾两次从江下逃脱,便将你抛到江中,希望借江中暗流,送你上岸。 翌日我本想去江边找你下落,却被姚筝绊住,无意中被她发现我出城行踪,与武独追来。阴错阳差,你被武独救走,我遍寻许久不获,心急如焚,几次险些自尽了事。 幸而你与武独自上京便已结缘,他更一片真心待你,方令我渐渐安心。牧相势大,一时不能除之,渐鸿之死,幕后真凶更未查明。贺兰羯葬身你手,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顺手除去长聘,令蔡闫与牧相互相猜疑,望能助你一臂之力。落雁城中,影队埋伏,不得已贸然出手,实无伤你之意。 我十六岁灭恩师满门,辗转塞外,杀汉人,也杀辽人、元人。至玉泉镇因守将死在我手中自觉罪已滔天,无人可赦。及至二十七岁与你相识,透过你,便望见这江山祥和日子,待此间事了,来日你登基为帝,料想中原大地,终将等到迟来的升平治世,恩仇已泯。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古人有言“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 对我而言,兴许与你浅浅数年缘分,亦足以慰我平生。 纸短言长,不及细表;阅信之时,我或已回到鲜卑神山,终此一生。 来日遥望远方中原大地,知你远在江州,却与我同在一片灿烂星河之下,此生足矣。 郎俊侠 相见欢的曲子回肠荡气,在花园中渐低,终于悄然而不可闻。 段岭折起那封信,站在白虎星君面前,久久沉默不语。 “看完了?”武独从阁外走来,站在门口。 他沐浴着七夕的星光,背后则是浩瀚的星河。 “看完了。”段岭答道。 武独伸出手,擦去段岭眼角的泪痕,把他拉进自己怀中,彼此静静抱着。一道银河于天顶横亘而过,穿过了这世间。 七月初七。 从南到北,从山峦到平原,从江河到湖海,从旷古到将来。 仿佛天孙之手于晴朗夜空下轻轻一抖,万里星纱就此倾向人间。 如一层朦胧而宏伟的梦境,织起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醉生梦死。 七月初七,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 ——相见欢终——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