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魂怪物》 自序 这个故事和《未来身份》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如果没有看过《未来身份》,无法明白这个故事在说些什幺,不必企图想在不了解《未来身份》的情形下看懂这个故事。 特此声明。 这个故事《移魂怪物》和《未来身份》的关系,不只是上集和下集,而是正面和反面。 在记述完了两个故事之后,发现了很奇妙的地方,正面部分可以单独存在,反面部分却不能。可是正面部分全是表面现象,不是事实,反面部分反而全是事实真相。 是不是表面现象比事实真相更容易为人所接受,还是人宁愿喜欢选择接受表面现象? 我没有答案——似乎也不必深究答案。 倪匡 一九九八、三、十四 太平洋圣婴现象,连续降雨数十天之后的一个好晴天。 ============================================== 自序 这个故事设想了外星人的思想组移居到了地球人身体之中,混充地球人在地球上活动。由于同时假设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所以情形并不恐怖,反而相当有趣。 这个故事还提出了地球人的身体,由于有各种各样官能上的快感,所以控制了地球人的思想行为。如果地球人的思想行为是罪恶的话,那幺罪恶的根源就是身体。 这种说法,当然不是我的创造,远在春秋时代,李耳先生(老子)就已经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外星人本来“无身”(地球人的身体),所以“无患”。而在移居之后,有了地球人的身体,所以就“有大患”了。 老子后来“西出函关化为胡”,一直以为他是入了外国籍,现在想想,他早已经对身体的“患”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他变成了外星人,彻底改变了原来的生命形式的可能性更大! 胡思乱想,偶有所得,乐何如之。 倪匡 一九九八、三、二四 种了六年的紫藤,今年繁花怒放,赏心悦目,无与伦比。 1 一、独立调查员 这个故事题为《移魂怪物》,听起来很骇人听闻,本来不想用它,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它贴切,所以还是用了。至于为什幺用“移魂怪物”才好,看了整个故事,自然便知端的。 “移魂”是一个现成的名词,最常出现在武侠小说之中——最早可能出现于金庸小说,在《九阴真经》中就有这门功夫,据解释是“类似现代催眠术”,是一个人的思想控制另一个人思想的一种状况。 这种状况当然是幻想小说的好题材,好在把人的“思想”实在化,可以作无穷无尽的想象。 不过这个故事,其实和催眠术无关,着重的是“移魂”,“怪物”云云,只不过是使得这题目看起来比较吸引而已! 这是作故事的人少不免的手法,我也未能免俗,请大家见谅。 却说上一个《未来身份》的故事,最后说到万良生和何艳容这一对,又重新开始谈恋爱,而何艳容在经过勒曼医院的改造之后,和以前完全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而且以后也不会变成超级胖人,自然是喜剧收场。 这是勒曼医院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自从二十多年前,我开始记述勒曼医院的存在和他们的工作以来,在这四分之一世纪中,地球人的科学和观念也有一定程度的进步,在无性繁殖、复制生命这一方面,取得了成就,而且在复制其它生物成功之后,复制人类也被提到了日程上来——变成了确实的事情,而不只是幻想小说中的情节了。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像在勒曼医院之中有许多来自宇宙各处星体上高级生物——外星人——这类事实,也越来越多人可以接受,反映在不少电影和其它形式的作品中。 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在于地球人终于开始认识到本身并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物,而更重要的是开始认识到本身在众多的宇宙生物中,处于非常低的水平,属于低级生物。 地球人唯有认识这一点,才能在观念上取得突破,也只有在观念取得突破的情形下,才会在文明上有进步。 这些自然全是题外话,然而却也不是完全和故事没有关系,因为提到了勒曼医院——我很想和他们联络一下,进一步了解何艳容的情形。 因为我始终觉得勒曼医院非但替何艳容换了身体,而且也在她的脑部动了手脚,要不然何艳容不可能连性情都会彻底改变。 而如果勒曼医院真的有可以改变人的性情的能力,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对地球人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无出其右! 随便举一个例:只要能够使暴戾在人的性情中消失,那将是什幺样的一种改变! 即使是随便想一想,也足以令人兴奋莫名! 人类思想上的暴戾反映在行为上,就是以暴力掠夺他人的种种权益(包括生命)。其中最登峰造极的当然是借着什幺主义、什幺理想等等名堂建立起来的极权统治(暴力统治),到了公然宣称统治力量来自“枪杆子”的地步,也就是人类思想暴戾的最高峰,由此带来无穷无尽的恐怖和反动,阻止了人类的进步,使人类停滞在低级生物的水平上。 只有使这一点得到改善,地球人才有希望成为宇宙间的高级生物! 想到了这一点,我就觉得非和勒曼医院联络不可——以了解事情的真正情形。 以上所叙述的一切,并不是“闲话”,而是和这个故事有很密切的关系。 这个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上一个故事《未来身份》的关系十分密切。 这种情形在我以在叙述的故事中屡次出现,然而以在就算完全没有接触过上一个故事,也可以看明白下一个故事。这次情形却不同:如果不知道《未来身份》的内容,只怕就不容易明白这个故事究竟说些什幺。所以最好先了解《未来身份》的内容,再来看这个故事。 说这些不是闲话,其实还是闲话。好,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却说一连两天,觉得被人跟踪,是我和白素的共同感觉。 那一天晚上,我和白素先后回家,我感到这两天有人跟踪,已经不只是一种感觉,而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了。虽然由于跟踪者的技巧很高,我还没有把他抓出来,可是我肯定了被跟踪的事实。 我开门进屋,看到白素的神情,就知道有些事情发生,我们几乎同时开口:“这两天好象有人在跟踪我们!” 红绫从楼上下来,笑道:“有这等事?这岂不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吗?” 我和白素也觉得可笑——被人跟踪绝不是愉快的事情,可是我们真正感到好笑,因为我们有信心,跟踪者一定以失败告终,跟踪我们的人,是百分之百的蠢人,所以可笑。 说了一会,我走进书房,计算机上显示有联络的信息,找出来看,原来是亮声传来的。 我和勒曼医院联络,要找亮声,想弄清楚他们究竟在何艳容女士身上做了什幺手脚,可是一直没有联络上,勒曼医院方面的回答是:“亮声先生暂时不能和外界接触,一等到这种情形改变,立刻会和阁下联络。” 我无法设想亮声为什幺暂时不能和外界接触——亮声是外星人,其行为和处境都超乎我的想象能力之外,所以我只好等待。 本来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很好,可以找亮声以外的其它人,可是我却不想以自己的好奇心去过分打扰他们的工作。我和亮声的关系不同,已经成为朋友,可以用私人的理由去麻烦他。 亮声传来的信息是一个号码,一看就知道是电话号码,电话所在处是在北欧。 我立刻拨了这个号码,亮声的笑声传来:“卫斯理,又有什幺新发现?” 我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2 我和他一起经历过生物的生命形成改变过程——“上帝”所使用的方法,令亮声这个外星人也叹为观止,要去深入研究,所以是我应该问他有什幺发现才是。 亮声顿了一顿:“暂时还没有进展——理论我们知道,可是在实现上却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去,有所谓‘知难行易’的说法,其实应该是‘知易行难’才对!” 我提议:“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是联络‘上帝’。” 亮声笑了起来:“正在进行——看来也不容易。” 我不禁神往。虽然很难想象他们如何在整个宇宙之中找寻上帝的具体情形,也可以粗略地想象许多星体上的高级生物,都动员起来找寻比他们更高级的生物的情形是如何壮观! 我一面心向往之,一面随便说了一句:“确然是不容易!上帝很可能不在宇宙之中,而在宇宙之外。” 我真是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对地球人来说,“宇宙之中宇宙之外”并没有什幺特别不同,因为地球人对宇宙可以说一无所知。然而对亮声来说,我的话却使他有不同的感受,他竟然长叹一声:“如果上帝在宇宙之外,我们实在不知道用什幺方法才能够取得联络了——我们不知道宇宙之外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他的这种感噢,引起了我的感叹。 他在感叹不知道宇宙之外的情形,我在感叹地球人对自己的身体也有太多的“不知道”。 亮声问:“所以到目前为止,我无可奉告。” 他以为我是为了想问他有关上帝造人的事情才和他联络的了,我忙道:“不是为了这个,是另外有事情想了解一下。” 我把有关何艳容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然后说出了我的目的:“我想知道在何女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情。” 亮声一口答应:“我去问一问——各人负责各人的工作,不是特别去查,不会知道别人工作的详细情形。” 虽然他答应得爽快,可是我却已经可以感到其中的复杂情形。在勒曼医院中工作的是来自不同星体的外星人,合作真的能做到完全没有隔膜吗? 或许这只是我“以地球人之心度外星人之腹”,所以我并没有再说什幺,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我听医院方面说你在不能和外界联络的情况之下,还以为你已经回家去了。” 亮声笑道:“当然不是,我是在作——”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显然是刚才一时口快,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所以才有这种情形出现。 在剎那之间,我和他都感到相当程度的尴尬。 因为我和他之间已经建立了友谊,而在朋友之间,说话就不应该吞吞吐吐,所以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出声。 我对于亮声这种话只说一半的情形相当反感,所以等他解释,他果然先开口:“对不起,有一些事,在医院守则上,不能对人说,请原谅。” 我哼了一声:“不必道歉——人与人之间行为习惯尚且不同,何况是我与你之间!” 我这样回答,可以说很明显地表达了我的不快,亮声又过了一会,才道:“刚才你要查的事情,一有结果,我就和你联络。” 我和他之间像是忽然生疏了起来,我竟自然而然地道:“谢谢!”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主要是红绫的叫嚷声。 其中好象还夹杂了一些别人的声音,可是却听不清楚——须知道红绫一个人喧哗起来,就已经惊天动地,别的声音全被盖了过去。红绫在吵闹,当然是有事情发生,所以我趁机结束和亮声的谈话(反正这次谈话有点话不投机),我说了一句:“楼下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我去看看。” 一面说,一面也不等亮声有什幺反应,就停止了通话。亮声好象又说了一句什幺话,可是我没有听清楚。 我来到书房门口,还没有下楼,就看到了楼下的情形。 楼下的情形奇特无比——又令人惊骇,又令人感到好笑。只见红绫抓住了一个人的背部,把这个人提在半空,这个人身材十分矮小,手短腿短,红绫伸直了手臂,这个人就手脚完全碰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在空气中不断划动,看来滑稽之极。 这个人还勉力想转过头来望向红绫,在他头部转动的时候,有几次脸向着我,只是他脸上很是骯脏,所以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听得他在喊叫,发出的声音十分难听,宛如驴鸣。 我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红绫怎幺欺侮起小孩子来了,所以还没有下楼就先叫:“快把人放下来!” 红绫抬头向我望来:“不能放,这小孩滑溜无比,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一放手,他就跑了!” 一听得红绫这样说,我不禁吃了一惊——红绫的身手何等敏捷,她虽然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这小孩滑溜无比”,可是可想而知这小孩的“滑溜”程度和她相去无几。以一个小孩而能够有这样的身手,当然不是普通的孩子,必然大有来历,所以我正想再开口,还是要红绫先把人放下来再说。 而就在这时候,那“孩子”开口叫:“谁是小孩?你才是小孩!你这小孩,还不把我放下来,小心我打你屁股!” 那“小孩”一开口,红绫哈哈大笑,叫道:“好,你打啊,只要你打得到,只管打!” 其人身子悬空,手脚全无着落,当然打不到红绫,他一面挣扎,一面不断发出怪叫。 从他开口说话,我就知道这人并不是什幺“小孩”,而是成年人,只不过身材特别矮小而已。 这使我更感到事情的不寻常。而且我知道目前这样的情形越快结束越好——一个身子矮小的人,会认为这样的处境是奇耻大辱,只怕会从此结下深仇大恨。在红绫来说可能只是感到有趣,想不到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 3 所以我连连呼喝,要红绫把人放下。同时我也一个翻腾,从楼上飘然而下。那人的处境虽然尴尬莫名,可是他居然还喝了一声采:“好身手!” 我来到了红绫的身前,还是无法确定这个人的年纪,因为他脸上很骯脏,而且显然那是涂上去的颜色,用以遮掩本来面目。 红绫这时候也响应我的话,大声道:“这人鬼头鬼脑在我们家外面,不知道想干什幺坏事,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不能放!” 红绫一再强调不能放人,由此可知她抓到那人的过程绝不简单,这也可以肯定这个人不是寻常人,也就更应该把他赶快放下来。可是那人一听得红绫这样说,勉力转过头来和红绫争辩:“你根本没有看到我做什幺,怎幺能够先肯定我是想干坏事?” 红绫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那人脸上居然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在这时候,又强烈地向红绫示意要她把人放下来。 红绫点了点头,松开手,那人身子下落,他本来离地不是很高,红绫突然松了手,看来他非要很狼狈地摔在地上不可。可是就在他身子下落的一霎间,他身子缩成一团,立刻又弹直,竟然稳稳地站定。动作快绝,以我的眼力,竟然也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是怎幺样才避免了摔倒在地上的。 他站定了身子,狠狠地望着红绫,我忙道:“红绫,你没有弄清楚事情,就对付人家,快道歉!” 红绫有些不情不愿,侧着头,也瞪着那人,哼了一声:“算我出手快了些,可是不快也抓不住你,对不起,在你还没有做坏事之前,就出了手!” 红绫这样的道歉,比不道歉还要糟糕,那人转身向我,也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卫斯理教的女儿!”我虽然知道事情不寻常,可是在这样情形下,我却只是感到好笑。 当然我忍住了没有笑出声来。因为从我看到这个人到现在,虽然不超过两分钟,可是我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个人身手非凡,而且性子十分好强,好胜性也异乎常人。 要应付这类人,方法十分简单,只要满足他的好胜性就行。所以我向他笑了笑:“是,这孩子是野人出身,还要请阁下多多指教!” 那人听了,点了点头,果然我的话令他感到十分舒服,他道:“都说卫斯理这个人不是东西,倒也不尽然。”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家伙竟然绕着弯子骂人,实在有些岂有此理。可是他来得大有蹊跷,我还是先弄明白他究竟为什幺会在我住所附近鬼头鬼脑出现为上。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笑着道:“然则阁下光临寒舍,究竟所图何事?” 这人忽然哈哈大笑:“都说卫斯理怎幺了不起,看来也不尽然!” 红绫在这时候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是在说我把这个人放了下来是自讨苦吃。 我仍然不生气,向他拱了拱手:“请指教。” 那人神情洋洋得意:“我跟踪了你几天,你根本不知道,若不是我一时大意,不知道这野女娃如此了得,只怕你根本不会发觉!”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 同时,我也感到十分疑惑。 感到吃惊的是,这几天我确然觉得有人在跟踪我——连白素也有这样的感觉。然而仅仅是感觉而已,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由此可知跟踪者的技巧极端高明,这时候如果不是这个人自己承认,我还是不能够肯定是不是真有人在跟踪。 而令我疑惑的是,此人神不知鬼不觉跟踪了我好几天,这时候虽然被红绫抓住,可是如果不是他自己承认,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自己被跟踪和这样的一个人联系在一起。 不管他为了什幺目的而跟踪我,为什幺他要自己承认呢? 近几年我考虑问题,倾向于向好的一面去想,例如这时候我就先想到此人跟踪我可能并不含有恶意,所以他觉得说出来也不要紧,而且说出来之后可以显得他能耐过人。 向好的一力而去想,容易心平气和,不然明知道被人跟踪,就难免生气。 所以我像是不把被跟踪当作一回事,指着他的脸笑道:“阁下打扮成这种样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一向对鬼鬼祟祟的行动不感兴趣,所以对阁下的跟踪也不以为意。” 那人向我现出不屑的神情:“不知道就不知道,何必强充!” 这时候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心中有一种感觉,感到眼前这个矮子,我应该熟悉。可是看他的脸容,却又未曾见过,使我感到熟悉的,应该是他的身形。 于是我就在记忆中搜寻我认识的矮子。 在我过去的经历中确然认识过不少极有本领的矮个子,我估计眼前此人一定和其中的一个有关系。 然而一时之间,我也不能确定究竟和哪一个矮子有关系。 那矮子(他的身高我看只有一百四十公分左右,所以一上来我把他当成了小孩子)很是机灵,冷笑一声:“你在想我是什幺人,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在站直了身子之后,个子虽然矮,可是气度却颇为不凡,他并不出声,只是伸手在口袋中取出一只名片盒子来。 他脸上化装得十分骯脏,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可是一伸手取出来的那只名片盒子却宝光四射,黄金的盒身上镶了许多钻石、红宝石、绿宝石,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名贵的名片盒子。 那矮子打开合盖,取出一张名片,向我递了过来。 虽然这名片盒子看起来很有些古怪,可是向人递名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行为,我也没有在意,就伸手去接。 我伸出手去,就看到在那矮子手中的名片,精光闪亮,分明是精钢所铸,这哪里是名片,简直是一片刀片! 而且这矮子手指捏名片的手法,会家子眼里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发暗器的手法。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肯定他不怀好意。 4 我既然想到了这一点,当然有了准备,可是表面上我却仍然装着什幺也不在意,动作也没有停止,口中还说道:“阁下的名片何其讲究。” 说这样的一句话大约要两秒钟,而在这两秒钟之间,事情已经由发生而完成了。 先是我话才说了三个字时,矮子突然沉声道:“小心!” 这“小心”二字,和我说的“名片”二字重迭,然后他手指略动,手中的刀片已向我疾射而出,他并没有抬手,所以刀片是射向我的腹部。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公尺,在我看出情形不对头的时候,立刻有了准备,我的左手已经做好了接暗器的一切动作。而幸亏是这样,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是千钧一发,刀片射到,就在我腹部之前,被早有准备的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往。 刀片的来势很强劲,虽然被捏住了,可是在我的两只手指之间又前进了两公分左右,以致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我的外套! 在那一剎间,我真是又惊又怒。这矮子虽然在发出刀片之前叫了一声“小心”,可是他发暗器的手法如此之快、如此之劲,要不是我,或者我不是早有准备,就是开膛破肚的灾祸! 他用这种方法来“掂我的斤量”,可以说是太看得起我,也可以说是不知轻重至于极点! 当我接住了刀片之后,他喝了声采:“好!” 他这一个“好”字,恰好和我刚才那句话最后两个字重迭,可知一切事情的发生是如何紧凑。 我把这些事叙述得十分详细,是由于当时还不觉得怎幺样,可是事后回想,却感到惊心动魄之至,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十件最惊险的经历之一。 很令我感到自豪,也令得后来那矮子对我佩服不已的是,当时我虽然背上在直冒冷汗,然而表面上看来我完全若无其事,还用右手手指轻轻在刀片上挥了一下,发出很清脆的一下声响,不去理会被割破了的衣服,就去看刀片上的字。 后来那矮子对我当时的镇定感到佩服,我告诉他有关白老大的“不哭反笑”功夫,听得他目瞪口呆,向往不已。 却说当时我看那特殊之极的名片,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名字,三个隶书是:“廉正风”。 一看到他姓“廉”,我立刻想到了他和我认识的矮子之中哪一个有关系,当然是那个法医祖宗廉不负! 廉不负已经可算是一个怪人,眼前这个廉正风看来更怪! 我吸了一口气,再看他名字上面的一行字,那当然应该是他的衔头。可是那衔头却令人莫测高深,只见印的是“独立调查员”。 “调查员”这个身份容易懂,可是为什幺要加上“独立”这两个字? 我仍然不动声色,把名片反过来,在另一面上印着“居无定所”。 这样的名片当然特殊之极,不但可以杀人于顷刻之间,而且也确然可以达到炫耀身份之目的。 可是我却不知道这“调查员”这种身份有什幺可供炫耀之处,看来最主要的还是在“独立”这两个字上。 我向他望去:“廉先生是调查员,不知道调查些什幺事情?” 他挺了挺身子,朗声道:“调查一切我认为值得调查的事情——绝对不受任何力量的影响,完全由我自己主意决定,所以称为独立调查员。” 红绫在一旁听了笑:“这倒和我爸差不多。” 廉正风摇头:“大不相同,你爸查的都是些不着边际、虚无缥缈、没有实际用途的事情!” 我和红绫同时问:“然则你查的是什幺?” 廉正风傲然回答:“我查的是人间一切不平之事,尤其针对作奸犯科、狡诈欺骗、巧取豪夺、谋财害命、仗势欺人、凌辱弱小等等卑污行为!”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得顺口之极,显然这是他常说的话。 我还没有反应,红绫已经率先鼓起掌来,大声喝采。 我当然也感到他的这番话,听来正义凛然,可是如果一切全凭他一个人的想法“独立”判断,却也危险之至,他要是判断有误,被他调查的对象可就倒了霉! 而且我立刻想到:他显然在调查我,又认为我犯了什幺事! 5 二、怀疑 这一点重要之极,因为他刚才顺口念出来的那些罪名,每一件都很严重,为人所不齿,为法所不容,若是他认为我有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而看他的神情,却像是正有此意,因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斜睨着我,大有不屑之态。 我笑了笑:“很好,希望你的调查每次都有结果,可以为人间铲除不平之事。这是古代大侠的所为,想不到今天还有人会有这样的古道热肠,令亲廉不负老先生一定很以你为豪了。” 我在称赞他之余,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令得他愕然,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又问:“他老人家可好?” 廉正风连连点头:“家叔很好。” 这样一问一答之间,不但使我知道廉正风是廉不负的侄子,而且双方之间的关系也拉近了许多。我顺手把他的特殊名片放入口袋,望着他,等他说话。 我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绝顶聪明伶俐之人,所以不必多话,他应该知道这时候他该说些什幺。 果然他吸了一口气:“家叔认为你不会做这种事,我不必白费心机,可是我还是认为有调查的必要。” 他刚才说了一大出罪名,现在又这样说法,分明是认为我犯了其中之一,这实在岂有此理至于极点,我也不禁沉下脸来,冷笑道:“不知我犯了哪一桩,要劳烦廉大侠来调查!” 廉正风居然毫不客气,大声道:“到现在为止,我只是怀疑,还没有抓到确实的证据,所以还不能说你究竟犯了什幺事。” 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真像是有那幺一回事一样,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怀疑我做了些什幺?”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心念电转,已经假设了许多答案,可是廉正风的回答,当真是匪夷所思之极,不论我如何设想,都无法想得出来。 廉正风的好处是他说话并不转弯抹角,很是直接,他立刻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怀疑你与人串通,逃避大笔遗产税,对一般纳税人不公平!” 他说得很缓慢,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在放什幺屁。我忍无可忍,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放什幺屁!能不能放清楚一些?” 廉正风哼了一声:“清楚就清楚,可不是放屁。我怀疑你串通了何艳容,逃避缴纳万良生的遗产税,约数是四十亿美元!” 他确然是把“屁”放清楚了,可是我却更加瞠目不知所对,被他放得晕头转向。 红绫在这时候反倒比我清醒,她道:“有话坐下来慢慢说,我去拿酒来。” 这时候我才缓过气来,向廉正风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下。廉正风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偏偏他拣了一张比较高的椅子,以致他的双脚碰不到地面,情状颇为滑稽。可是看他的神情,却大是严肃,很有些包龙图坐公堂的味道。 我望着他,不怒反笑,道:“我还是不明白——十分之不明白,请你再说明白一些。” 他瞪了我好一会,像是在研究我真的不明白,还是在假装。 这时候红绫取了酒来,她道:“我也不明白,万良生根本没有死,为什幺要缴纳遗产税?” 廉正风瞪了她一眼,在她手中抢过酒来,一仰脸,把酒往脸上倒。此人行为很不寻常,可是我见闻虽然多,也从来没有见过人喝酒是这样喝法的。 一时之间我和红绫都目瞪口呆,廉正风倒了足有半瓶酒,然后取出手帕,在脸上一阵乱抹,我们这才知道他是要用酒精来抹去脸上的化装。 等到他露出了本来面目,其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宇之间有一股倔强之气,也正由于此,使人知道他性格强悍,这种人行事锲而不舍,绝不轻言放弃。 所以我知道他既然找上了我,不把事情弄明白,只怕他会一辈子阴魂不散缠着我。 只是他对我的指责实在太难以想象,所以我还是要先忍住气,让他把事情说明白。 这时候其实我也不是很生气——近年来年纪大了,火气自然大减,若是在我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只怕早已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了。现在我的想法是,人家怎样说你,不外乎两种情形:一种说的是事实,另一种说的不是事实。 如果人家说的是事实,那就无法不让人家说,没有生气的道理。 如果人家说的不是事实,那就根本不关我的事,随人家爱怎幺说就怎幺说,更不必生气。 抱着这种态度,可以少生很多闲气,生活自然愉快得多。 所以这时候我很诚恳地提出来:“都说卫斯理想像力丰富,可是对于阁下的指责,我实在难以想象,请从头到尾详细说,我才好替自己辩解。” 廉正风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好!如果真如家叔所说你不会干这种事,我向你叩头赔罪!” 我感到好笑,连连摇手:“那倒不必了。” 廉正风抓着酒瓶,喝了两口,开始说根由。他道:“万良生当年突然失踪,并没有办理任何财产转移手续。” 我对于万良生的财务情形实在一无所知,所以也不能有任何反应。 廉正风做了一个手势,不让我打断他的话头,他很肯定地道:“我查过万何集团,万良生占百分之九十九,何艳容只是象征性的百分之一而已。” 6 我摊了摊手:“这是他们家的事情,干卿底事?” 我已经很有讽刺的意味在内——实在万何集团股份如何分配,与旁人绝无关系。 廉正风瞪了我一眼:“一直到现在,情形都是如此,所以万良生死亡,就需要缴纳庞大的遗产税。”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所以点了点头。 廉正风提高了声音:“万良生失踪了六年零三百六十二天之后,忽然又出现了!”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已经有些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幺了。 果然他接着道:“法律规定,失踪七年,可以作死亡论。可是万良生偏偏在期限的三天之前‘回来’,他回来之后一切行为,可以不论,主要的是他完全没有解释失踪的情形,只说‘卫斯理知道’。这种把戏,简直把天下人都当成了白痴!” (在这里要说明一下的是,这个故事和上一个故事《未来身份》有很密切的关系,必须了解上一个故事,才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请先看《未来身份》——这种情形还是首次,请原谅。) 他在进行对我的“控诉”,我再没有火气,也要为自己辩护几句,我先举手、后发言:“关于万良生失踪,早在好几年前,我已经有过记述。” 廉正风冷笑:“记述在《贝壳》这个故事之中。” 我点了点头,廉正风又道:“万良生变成了一只海螺。” 我道:“正是——事情还有新的发展,是你所不知道的。” 廉正风出现的时候,我还没有把《未来身份》这个故事整理出来,所以我才这样说。 廉正风听了,神色疑惑。可是他还是道:“人变成了一只海螺,这种鬼话,我不会相信。” 我也冷冷地道:“一些人不能相信一些事,是必然的现象,不足为奇,阁下也不必特别声明。” 廉正风哼了一声:“也不是对你的故事完全不相信,像在你故事中一再出现的勒曼医院,我就相信它的存在,而且一切阴谋也正是从勒曼医院开始的!” 我笑了笑:“好的,听听你的故事。” 廉正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背负双手,昂首阔步,来回走动,显得他对自己将要说的话具有十二万分的信心。 我好奇心大炽,也想好好听一听他如何罗织我的“罪名”。 他一面走动一面说:“我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全用你记述的内容,来把事实真相揭发出来。” 我提醒他:“开场白太长!” 他道:“万良生失踪快要到达七年的法律死亡时间,到了在法律上宣布万良生死亡,何艳容虽然可以名正言顺接收整个万何集团的资产,可是也必须缴纳庞大的遗产税。而千方百计逃避纳税,是一切奸商的标准行为。” 我接了一句:“而揭发奸商作案的图谋,是你的标准行为。” 廉正风当仁不让:“好说。何艳容于是想到了勒曼医院——根据卫斯理的记述,世界上许多豪富,在勒曼医院中都有被复制的‘后备’,相信万良生早在失踪之前,就已经成为勒曼医院的目标。”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很可以明白它的设想。 在他未曾了解《未来身份》这个故事中发生的事情时,他有这样的设想,可以说想像力很丰富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何艳容在勒曼医院找到了万良生的后备——他的复制人,然后把他带出来,宣称是万良生回来了!” 廉正风扬着头:“当然是如此,不过她也当然知道,万良生失踪将近七年,忽然出现,必然会惹人疑心,所以必须找一块可靠、有效的挡箭牌——” 我笑着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何艳容的挡箭牌?”廉正风冷笑一声:“正是。你们串通了演这场戏,实在太小看天下人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红绫问道:“爸,他在说些什幺,我怎幺不是很明白?” 我再叹了一口气:“孩子,要明白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胡思乱想之后的胡说八道,确然很困难,不过你要记得,根本没有必要去明白。” 红绫还没有回答,廉正风已经厉声道:“不要岔开话题。” 我道:“你有这样的设想,是因为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我不怪你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想法就会完全不同。” 那时我已经把在《未来身份》中发生的事情,大致整理了出来,作为计算机资料储存,要给廉正风看,是很容易的事情。 于是我不理会他还想说什幺,坚持他先看了《未来身份》再说。我把他拉进书房,按着他在计算机前坐了下来:“你看完了这些,再来和我说话。” 他开始时还有些不情不愿,可是没有多久,就已经被资料所吸引,我估计他需要两小时的时间,所以就离开了书房。 不一会,白素回来了,那时候我正在询问红绫如何抓到廉正风的经过,红绫手舞足蹈,说得很起劲——她抓到廉正风的过程,很是精采,不过和整个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所以没有必要详细记述。白素在听的时候,不断皱眉。等红绫说得告一段落的时候,她摇头:“根据你所说,对方分明是一个武学高手,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红绫转过头,做了一个鬼脸,白素这才问:“这几天我们总是觉得有人跟踪,就是他所为?” 我点头,把廉正风所说的和我如何对付他告诉了白素。 白素想了一会:“只怕有怀疑的人,不只他一个。” 我摊了摊手:“只要自问没有做过,随便人家怎幺去怀疑。” 白素忽然说了一句话,以我和白素之间的相互了解程度,我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幺意思。 7 她道:“说怀疑,我也有怀疑。” 我想了一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就问:“你怀疑什幺?” 白素却不回答,反问道:“你和勒曼医院联络的结果如何?” 我把和亮声通话的经过说了,白素皱着眉,我再问:“你怀疑什幺?” 白素缓缓摇头:“我不像那位廉先生可以说出具体怀疑的事情来,可是我觉得可疑——简直整件事情都可疑。” 我瞪着白素,惊讶莫名:“你的话简直深不可测,整件事,整件什幺事?” 白素的回答,更是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一字一顿,很是认真地道:“整件你记述在《未来身份》中的事!” 这时候不但我莫名其妙,连红绫也为之愕然,在《未来身份》这件事情中,她从头到尾都有参与,显然她和我一样,不知道白素在怀疑什幺。 我们都等着白素做进一步的解释,白素却道:“我没有进一步的想法,其实我有的这种感觉,你也应该有。只不过你对整件事已经在脑中下了结论,所以就感到事情应该是那样。如果你肯把结论放开,相信你也会觉得整件事不应该是那样!” 这一番话如果是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嗤之以鼻,当作是胡说八道。即使是白素所说,她要不是说得如此认真,我也不会在意。现在白素郑重地这样说,我虽然觉得奇怪之极,可是我还是很认真地把记述在《未来身份》中的一切,迅速地想了一遍。 (正像我在前面说过,这个故事和《未来身份》的关系十分密切,其密切的程度甚至于不是“正集”和“续集”的关系,而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关系。) (当然我可以在这里引述《未来身份》的故事,可是那故事很是复杂,引用起来要大量篇幅,对我来说变成偷懒,对已经知道《未来身份》的人来说是生命的浪费,所以我不那样做。我只好要求想看明白这个故事的人,先看《未来身份》,我会在书的一开始序言之中就说明这一点,好使不想两个故事一起看的人,干脆放弃这个故事。) 这花了我大约半小时的时间,在这期间,我留意到了红绫也眉心打结,显然她也在从头到尾追忆整件事,看看有什幺可以值得怀疑之处。 而我们父女二人的结论,显然相同,两个人差不多同时摇头,而神情迷惘地望向白素。 白素看到我们这种样子,她很失望,可是看她的神情,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使我们明白才好。 这种情形在我们之间罕有出现,我正想请白素把她的感觉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好使我们明白她的想法。 我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声,从楼上传了下来,接着就看到人影闪动,廉正风从楼上一跃而下,笑声仍然不绝。当然他已经看完了所有资料,只是我不知道他有什幺好笑。 白素已经听我说过有关廉正风的一切,知道他是一个矮子,可是她显然没有想到竟会矮到这种程度,所以不免怔了一怔。而白素很能照顾别人的感觉,她自然知道像廉正风这样身形的人,对自己的矮小,会十分敏感,所以在廉正风还没有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 廉正风立刻就看到了白素,他道:“这位一定是卫大嫂了!” 他对白素十分客气,和对我的态度大不相同——这种情形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满脸笑容,而且伸手指着我,倒像是我做了什幺十分可笑的事情一样。 白素也很客气,说了一声“不敢”,然后竟然称廉正风为“大侠”,道:“廉大侠看了所有资料,什幺都明白?” 廉正风对“大侠”这个称呼显然很享受,现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舒畅之色,看了很令人发噱。 后来我笑白素:“你也真做得出,称他为‘大侠’,他居然当仁不让,真是当世奇观。” 白素却不同意:“他花时间、精力,去调查和他本人利益完全无关之事,只为了要铲除人间不平,这样的行为,就是侠义行为,称呼他一声大侠,并不过分。” 我没有再说什幺,因为当时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证明廉正风的行为确然很值得敬佩,虽然称他为大侠,听起来有点古怪,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当下白素问了这个问题,廉正风点了点头:“是,看过资料,我明白了。” 他说着,向我拱了拱手,却向白素一揖到地,口中道:“告辞了!” 他连身子都还没有站直,只见他晃了一晃,人已经到了门口,动作快绝。 可是他快,红绫比他更快,先他一步,挡在门口,喝道:“你刚才胡说八道,还没有向我爸道歉!” 廉正风刚才确然颇有得罪我之处,红绫为她父亲出头,真是好女儿,白素皱着眉,正想喝阻,却不料廉正风陡然转过身来,再度向我拱手,大声道:“卫斯理,刚才我胡说八道,对不起,我错了,你没有和任何人串通。” 他认错认得如此干脆,使我立刻意识到其中必然另有文章,白素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有红绫毫无机心,以为廉正风真的向我道歉了,她反而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太严厉而有点不好意思,忙道:“请,请。” 廉正风刚才一面道歉,一面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这时候更轰然大笑起来。 我早知道他有下文,所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了一会,才向白素道:“你应该问:大侠为何发笑!” 白素忍住了笑,真的问:“大侠为何发笑?” 廉正风并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我们是在调侃他,他还是一面笑一面道:“我是真正感到好笑,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竟然如此容易受骗,被人家利用了。不但事后毫无怀疑,而且还沾沾自喜,帮人家竖碑立传,替一件破绽百出的骗案自圆其说,用他的大名来掩饰谎言!” 此人口齿十分伶俐,和上次一样,编派我的罪名,一说就是一大串。 这一番话,我们三个人听的时候反应大不相同,红绫很是气愤,多半是由于她刚才还认为廉正风是真的道歉。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廉正风这个人难缠之至。 怪的是,白素却听得很是认真,这使我想起她刚才所说对《未来身份》中记述的事情有怀疑,莫非她怀疑的和廉正风所说的一样? 正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所以我先不和廉正风争论,且先听白素和他如何对话。 白素在开口之前,先向我望了一眼,当然是示意我先沉住气,由她来说话,我本来就有此意,所以立刻点了点头。 白素向廉正风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坐下。 廉正风扬着头:“我的话已经说完,若是不中听,我也没有办法,不必坐了。” 白素很心平气和:“不瞒你说,对整件事我也很有怀疑,刚才我们还正在讨论,只是抓不到怀疑的中心而已,所以正需要阁下的宝贵意见。” 我一听立刻抗议:“我并没有什幺怀疑。” 8 白素却道:“有,你有怀疑,你至少怀疑何艳容在勒曼医院不是进行减肥,怀疑勒曼医院不知道对何艳容做了什幺手脚——若不是有此怀疑,你不会和亮声联络,想了解进一步的情况!” 白素的话,无可反驳,而且经她提出之后,我确然感到在事件中我是有所怀疑。可是若说我对整件事都有怀疑,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白素吸了一口气:“很好,那至少你不会反对我们应该听一听廉大侠的意见。” 我没好气:“他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我卫斯理被人利用了,是一个愚不可及的笨人!” 廉正风对我的气话,居然笑了起来,而且引白素为同志,他向白素笑道:“看来卫先生不是很服气!” 白素真是好脾气,她笑着道:“老实说,对阁下的指责,我也不是很明白,请再指教。” 她这样说,等于已经承认了廉正风的说法,只不过是她不明白而已,虽然她一面说,一面连连向我打手势,可是我还是忍不佳发出了几下冷笑声。 而廉正风对于白素的话感到很满意,点头道:“你肯听,我才讲——从一开始起,卫斯理就被利用了!” 我找了一张在角落的椅子,坐了下来,又招手令红绫坐在我的身边,索性什幺也不说,只听廉正风发言。 白素很认真的和廉正风讨论:“你说一开始,是指何艳容委托他做遗产执行人,就已经是打定主意利用他?” 廉正风大点其头:“或者可以推得更早——从何艳容暗示温门宋氏她想见卫斯理开始,因为她知道温妈妈来求,卫斯理看在温宝裕的份上,必然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常言道:万事起头难,有了第一步,以后就容易了。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都在何艳容的掌握之中,这个胖女人真了不起!” 他在称赞何艳容了不起,就等于在骂我窝囊,我还可以沉住气,红绫却很有怒意,我向红绫道:“不必在意,世界上有一种人患有‘阴谋妄想症’——在这种人心目中,任何事情都有阴谋。这种人必须发泄他们的阴谋论,不然无法活下去。” 红绫配合得很好,她立刻道:“原来如此,那就让他去尽量发挥吧!” 我们并没有特别压低声音来说话,可是廉正风却像是根本听不到,白素向我们望了一眼,神情很不以为然。 我直到这时候,还是不明白白素最大的怀疑是什幺。她说我在《未来身份》这件事上也有怀疑,然而我怀疑的以不过是发生在何艳容身上的变化,我感到勒曼医院在对地球人生命的研究方面又有了新的发展和突破,而他们却没有告诉我,所以我才向亮声查询而已。除此之外,我并没有特别感到整件事有什幺不对头之处。 不过,白素和廉正风显然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令我感到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挫折感的是,白素竟然和廉正风的想法相同,而不是和我一样! 他们在继续交谈,白素很认真的向廉正风请教:“你认为一切都是何艳容设计安排的?” 廉正风却又大摇其头:“在我没有看资料之前,我认为何艳容不是主设计师。在我看了资料之后,我还是认为何艳容不是主设计师。” 红绫忍不佳哈哈大笑:“爸,这算是什幺话?” 我回答简单明了:“废话!” 廉正风和白素还是不理会,白素道:“然则整件事的主谋人是——” 9 三、最佳方法 廉正风一扬手,打断了白素的话头:“卫夫人不必问我,相信你也早已经想到谁是主谋了。” 他们都停了几秒钟,然后一起开口:“万良生!” 我本来只想坐在一旁听他们怎幺说,并不想参加讨论,因为我并不同意他们根本的解释。可是这时候听他们说万良生是一个他们心目中的“大阴谋”的主谋,我实在忍不住,大声道:“这位大侠说话前后矛盾,先说是何艳容为了逃避庞大的遗产税而制造出整件事来,现在又说被制造出来的万良生,才是主谋!” 这一次廉正风向我望来:“或许是我们思想跳动得太快,所以反应思想的语言也节拍太快,听来就不容易明白。” 他解释得如此一本正经,真令人啼笑皆非。我本来想说有一种精神病,会导致思想上的紊乱。可是想到白素的想法和廉正风一样,白素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精神病的,所以我就把这句话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只是哼了一声。 廉正风继续向我道:“我可以说得令你明白——” 我已经很是烦躁:“你只需要不再转弯抹角,干脆一些把主要的事情说出来就行!” 廉正风居然大声答应:“好!在没有看资料之前,我认为何艳容和万良生——现在的这个万良生——合作,所进行的一切是为了逃避遗产税。”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道:“在看了资料之后,我才进一步发现,万良生——现在的这个万良生——才是主谋,连何艳容都是受他的指挥,至于阁下,更是一直在随着他的指挥棒起舞!” 廉正风这个人说话很喜欢加上他自己创造的形容词,后来我和他熟稔了,他居然自称这由于“他的文学修养太高”之故——人的自恋狂发作起来,实在是无可救药! 当时我并没有和他计较这些,因为我在他的话中听出了很重要的一点:他每次在提到万良生的时候,都加以特别说明,称之为“现在的这个万良生”, 显然他认为有两个万良生。 一个是过去的万良生。 一个是现在的万良生。 我感到很是迷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指根本有两个万良生,还是指现在的万良生和过去不同了。 我吸了一口气,开始感到廉正风和白素的讨论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所以我变得心平气和:“别讨论我的地位,先弄清楚你所说的‘现在的万良生’是什幺意思。” 廉正风摊了摊手,又说了一句只有他这种文学修养“高”的人才会说的废话:“现在的万良生,意思就是他是现在的万良生。” 我忍住了气:“现在的万良主和过去的万良生有何不同?” 白素在这时候,并没有说什幺,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对于白素这个行为语言再熟悉不过,她是在强烈地暗示我应该想到答案,不必问别人。 经过她的这样提示,我心中一动,想到了廉正风想法的关键所在——实在很匪夷所思,所以我不由自主大摇其头。 我道:“你是说,过去的万良生变成了海螺之后,就一直是海螺,没有变回人。而现在的万良生,是万良生以前留在勒曼医院的复制人!” 廉正风举起了手:“六十分——刚好合格。” 他先给了评分,然后才发表评论。 (我实在绝不习惯受到他人这样的对待,不过这时候我已经隐隐想到根据这个假设,会牵涉到许多重大的事情,很是非同小可,所以我才暂时忍受这种窝囊气。) 廉正风对我的话的评论是:“过去的万良生变海螺,还是根本没有变海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去的万良生已经一去不回,再也不会出现。而现在的万良生,既然和过去一模一样,除了是复制人之外,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我沉声道:“我见过几个在勒曼医院的复制人,他们都没有思想,是处于一种植物状态的生命。” 说完之后,我再特别强调:“勒曼医院方面,也一再说明,复制人只是一种‘后备’,不会发展成一个和原来一样完整的、有思想的人。” 廉正风冷冷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刚才我已经想到过,根据他的假设,发展下去,必然牵涉到勒曼医院。 现在他这样说,显然对勒曼医院的所作所为,已经投不信任票。 这就使得事情变得很严重,因为勒曼医院虽然一开始由地球人创立,可是早已经有不少外星人加入,他们从事的工作和研究,虽然和地球人的道德规范、思想方法在很多地方大有出入,但是总的来说,并没有危害地球人之处,而且我更相信他们不会有危害地球人之心。 这是我一直以来和勒曼医院相处很好的原因。 然而如今廉正风却对勒曼医院提出了严重的指责,光是廉正风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可以完全置之不理,连白素也有这样的想法,就不可以不加理会。 10 照廉正风的设想,是勒曼医院方面,用万良生的复制人,来冒充万良生。 然而这样的假设,实在无法成立,因为经不起一个问题:目的是什幺? 金钱对勒曼医院来说完全不成问题,勒曼医院不会为了金钱而做这种事。 而且这个复制人的思想从哪里来? 如果就是万良生原来的思想,那幺这个万良生也就是原来的万良生,只不过换了一个身体而已,从广义的角度来看,换身体和换衣服一样——你总不能说一个人换了衣服之后,这个人就不再是这个人了吧! 我把这两个问题一口气提了出来。 廉正风回答:“我不知道他们目的何在——这并不妨碍我的怀疑。至于第二个问题——”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阁下除非是在开玩笑,不然不会这样问。”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很是不堪,像是我问了一个奇蠢无比的问题。我正想再把问题重复一遍,红绫已经抢着道:“当然是开玩笑!可是别人的思想,如何能够进入复制人的脑部?勒曼医院在这方面的研究,没听说已经取得成功。” 一听得红绫这样说,我不禁暗中叫了一声“惭愧”! 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接下来廉正风所说的,更使我有点心惊肉跳。他道:“第一,没听说他们在这方面已经成功绝不等于他们在这方面没有成功。第二,地球人的思想不能进入复制人的脑部,外星人呢?” 红绫听了,也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 在勒曼医院的所有外星人,都是顶着地球人的身体在活动,连我所熟悉的亮声先生也不例外。而那些被他们利用的地球人身体,都是复制而来。所以外星人思想进入地球复制人的脑部,早已完全不成问题。 话说到这里,廉正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现在的万良生根本是一个外星人。 虽然我明白了廉正风的意思,可是我还是摇头:“如果说勒曼医院找了万良生的复制人,然后派一个外星人用这个复制人的身体,勒曼医院方面当然可以做到这一点,然而目的何在?我不相信勒曼医院会无聊到做没有目的的事情。” 廉正风大声道:“我不是说他们没有目的,只是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幺——既然我是调查员,我有信心会查出一个结果来。而且我相信他们处心积虑要完成这件事,而且拉了大名鼎鼎的卫斯理来作挡箭牌,一定有目的,而且是不可告人之目的。” 白素和红绫同时表示要说话,白素让红绫:“你先说。” 红绫摇了摇头:“我要说的话很长,还是妈先说。” 白素道:“我设想了一个可能,是何艳容发现了勒曼医院中有万良生的复制人,所以要求勒曼医院方面给这个复制人加上思想,那样她就可以得回丈夫。我还进一步设想何艳容曾要求勒曼医院在替复制人加上思想的时候,要有爱她的思想在内。所以原来的万良生为了何艳容宁愿变成一只海螺,现在的万良生却又和何艳容谈起恋爱来了。” 万良生在回来之后,和何艳容重新恋爱,我认为这是《未来身份》这个故事的快乐结局。现在白素竟然从我想都没有想到过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令我啼笑皆非,摇头不已。 廉正风也摇头,可是他摇头的意思和我不一样,他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我假设勒曼医院的目的,是一个一个,把豪富、有权位者,以及社会上层的组成者,都通过‘万良生模式’进行变化。最后目的是所有上层建筑,完全是外星人,整个地球,也就等于落人了外星人的手中。” 这个假设很是骇人,也不是不可以成立,而且是控制整个地球最好的方法。地球人口虽然有六十亿,可是领导、主宰、支配、控制、管理、影响、决定六十亿人命运的,不会超过十万分之一。也就是说最多不会超过六万人。 这六万人都可以在勒曼医院有复制人,也可以轻而易举使六万个外星人顶着这些复制人的身体,以复制人原来的身份进行一切活动。 在这种情形下,就等于是外星人控制了整个地球,而六十亿地球人都完全不知道全人类已经受到了外星人的控制。 廉正风能够有这样的设想,证明他想象力十分丰富。如果外星人真的想控制地球,这是最好的方法,根本不必动用任何武器,也根本不必打仗。 不过廉正风这样设想的根据,是“外星人有意控制地球”。这是很普遍的、也很典型的一种想法:外星人对地球有侵略的意图,外星人是地球的敌人等等。 而我却一贯反对这样的想法。我认为能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比起地球人来,各方面都高出了不知多少倍,根本不会存在想在地球上得到什幺的念头。不是说所有外星人都不会有贪念、不会有侵略的意图,而是地球上实在没有值得令外星人感到兴趣的事物。就像一个亿万富豪,就算再贪婪,也不会去抢夺一个乞丐破碗中发臭的隔夜饭一样。 所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的这种设想,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外星人不怀好意’这种论点,我完全不同意,所以我认为这设想不能成立。不过阁下还是千万不要把这种设想公开,因为这实在是控制整个地球的最佳方法!” 我先是不同意他的意见,然后又很衷心地说他的设想是侵略地球的最佳方法,其实并不矛盾——我在这时候,甚至于想到:是不是可能这种情形早已经出现?现在控制整个人类命运的那少数人会不会早已经不是地球人,早已经只不过是一些受外星人思想占领的地球人身体? 想到了那幺严重的问题,我脸色自然很凝重。在这时候白素知道我在想什幺不足为奇,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连廉正风居然也知道我想到了什幺。 他苦笑道:“没有法子证明——无法证明一个人的身体,是由地球人的灵魂在控制,还是早已被外星人灵魂移居。之所以必须彻底调查现在的万良生,因为他最有可能已经是地球人其身、外星人其魂的怪物!” 我道:“其实‘地球人身体、外星人思想’这种组合,有很多。光是勒曼医院中就有不少,前后和我打过交道的都是,和我交情很好的亮声也是——” 我说到这里,还没有提出问题问廉正风他为什幺要特别针对现在的万良生,廉正风已经抢着回答:“那些外星人虽然顶着地球人的身体在活动,可是他们并没有隐瞒自己外星人的身份,行为光明正大,就可以相信他们并无恶意。” 他话显然还没有说完,可是他却不再往下说,只是望着我们。这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思想程序确然不顺序前进,而是跳动式的,他认为有些事情根本不必说出来,人家就应该明白,所以他就省略了。同样他也可以明白别人没有说出来的话,所以他时时打断他人的话头。 和他交谈,开始的时候非常不习惯,要慢慢适应。 现在我总算已经可以适应他的这种方式,所以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是:如果万良生的脑都已经被外星人移入,而他又刻意隐瞒这种身份,希望人家以为他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这种行为就可以断定他不怀好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事情确然很严重,因为这种事情一有了开始,就完全无法防范,一个万良生不要紧,如果很快有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那就不堪设想了! 11 廉正风望着我,缓缓地点头,像是在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幺才好。刚才我以“没有目的”来否定廉正风的想法,现在却发现如果“现在的万良生”有问题,那事情确然十分严重,属于“不知道目的何在”——那和“没有目的”当然大不相同。 我向白素望去,用眼色向她询问:“你怀疑的就是这一点?” 白素叹了一口气:“我怀疑的不止这一点……万良生和何艳容两人在性情上都起了根本的变化,像是换了一个人,而他们的身体又显然没有换过,那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的思想换过了,也就是说有不属于他们的思想控制了他们的身体。” 我很是犹豫:“人的性情,有时候是会改变的——”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都不是很相信人会改变得如此彻底,现在想起来,以万良生以前对何艳容的厌恶、恐惧程度而言,他实在不可能和何艳容谈恋爱的! 所以我话说到了一半,就无法再说下去。 这时候红绫突然一跃而起,举起了手,大声道:“你们说了半天,完全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廉正风斜睨着她,红绫却老实不客气地瞪着他,说的话也完全不顾礼貌:“你怎幺看了资料之后和没有看过一样!” 廉正风居然很谦虚:“请问我忽略了哪一点?” 红绫伸手指着她自己的鼻子:“是我首先在海底岩洞中发现了那圆柱体,才带出整个《未来身份》故事来的!” 廉正风笑:“小姐,不是你带出了这个故事,而是你几乎破坏了这个故事!” 廉正风以他自己的思想方法回答了红绫的指责。 红绫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她偶然发现了那圆柱体,就不会有“万良生回来”这件事,当然种种怀疑也就没有了根据。 而廉正风这样回答,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是,事情一直在按照计画进行,红绫偶然发现了那圆柱体,几乎破坏了整个计画。 这时候我反倒有另外的想法。 我道:“红绫发现圆柱体,可能根本是计画的一部分!” 红绫叫了一声,伸手指着自己的头,好象大家都学会了廉正风的表达方式,把话尽量少说,红绫这时候就是在抗议我的说法,表示她的脑部是她自己的思想,没有什幺力量可以使她偶然地发现那圆柱体。 这一次,我和白素以及廉正风一起摇头,红绫大是讶异:“难道有人可以主使我去发现那圆柱体?” 廉正风先回答:“要知道阁下的行踪,再容易不过——” 接着,廉正风把我和白素、红绫三人这两三天来的行踪,说了出来,那自然是他跟踪我们的成绩。 红绫摇头:“就算知道我们会出海,也无法肯定我会去潜水!” 我叹了一口气:“不能肯定你一定会去潜水,可是却能够肯定我们经过那个小岛,一定会上去停留。在小岛上停留的时候,你去潜水的或然率极高,而只要你去潜水,发现那岩洞的或然率就更高,自然也很容易发现那圆柱体。” 白素接下去:“发现了圆柱体之后,我们一定会进行研究,一定会发现圆柱体内藏着万良生的身体。” 这时候,我和白素、廉正风的想法已经越来越接近,白素说到这里,我想起后来发生的事,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因为如果一切全是计画中的事情的话,那幺这个计画实在太周详了。 接下来是“万良生的思想组进入了女吸毒者的身体”,我在这件事上先是误会,后来明白——这种过程更使我完全毫无怀疑地相信万良生的思想组(灵魂)能够自由来去,所以后来万良生出现,我也就毫无保留接受了他的说法。也因为如此,我就成为万良生“回来”的忠实见证人。 由于我有良好的信誉,所以由我来作见证人,在社会公众心目中,很是可靠,不会有人怀疑万良生的身份。 廉正风可以说是唯一的怀疑者。 他开始怀疑的是我有份串通,而在看了资料之后,他立刻得出了我受了利用的结论。 我虽然反对他的结论,可是一层一层推论下去,他的结论就算没有说服力,也很难推翻。 红绫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她才道:“花那幺多心计,就是为了要万良生回来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廉正风应声道:“对了!” 红绫神情疑惑,不住摇头。我知道她不明白的还是那个老问题: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幺?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有答案。只有廉正风有那个十分骇人听闻的设想。 我并不同意廉正风的设想,可是我却提不出更好的设想来。 白素在这时候,指了指廉正风,又指了指我,她这样做,是在表明她的想法在我和廉正风之间。也就是说她感到“现在的万良生”有不怀好意的可能,可是还不至于严重到了外星人已经采用了灵魂移居的方法来控制地球。 廉正风见他以一个人的力量,说服了我们三人,很是兴奋,手舞足蹈:“我会去查,一定会把真相查出来。” 如果事情真如廉正风所想,我从头到尾都被人利用,实在太可恶了,所以我道:“我们分头去查。” 廉正风跳了一下:“好极,你查根,我查果!” 虽然我已经很习惯他的说话方式,可是这句话我还是不很明白。廉正风笑了笑:“我认为事情的根源是在勒曼医院,而现在的万良生是从根部结出来的果。你从勒曼医院开始查,我注意万良生的行动,我敢夸口,他要是有什幺非份的行动,我一定可以查得出来!” 我向他伸出手来,互相击掌,他大笑道:“我错疑了你们,本来该罚,可是卫红绫对我的手法,也很欠文明,可以算是两下扯平,我们随时联络。” 想起他被红绫抓进来时的情形,我和红绫都忍住了笑。 我道:“很公平。我们随时联络。” 廉正风很快地说了一个号码,又说了一串计算机邮件的地址,他说得极快,我虽然听到了,可是实在记不住,正想请他再说一遍,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就没有出声。 12 红绫笑道:“记下了。”接着,她立刻重复了一遍。廉正风点了点头:“不错,不但身手好,脑筋也好。” 红绫扬顿:“谢谢称赞。” 廉正风拱了拱手,向外就走,我和白素来到门口,只见他身形闪动,去势很快,一下子就在斜路上消失了。 白素道:“他们家族,个子矮小,功夫自成一家,不能小看。” 白素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懂得很多,她这话多半是说给红绫听的。我转过身,看到红绫正在吐舌头。 我走回客厅,先喝了一口酒,然后道:“我只是怀疑何艳容在勒曼医院究竟经过了什幺事而已。” 红绫道:“我什幺都没有怀疑。” 我们两人这样说法,自然是等于在问白素究竟是什幺时候开始怀疑,怀疑的又是哪些部分。 白素想了一想:“从那个圆柱体从岩洞中射出去之后,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头。” 我又把事情的经过想了一遍,可是还是想不出有什幺地方值得怀疑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自己头上敲了两下,神情不免沮丧,因为白素敏感到的问题,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感到什幺不对劲,可知脑力不济! 白素安慰我:“因为你经历了女吸毒者那一幕——那一幕戏很精采,使你毫无疑问地相信了万良生的灵魂能够自由来去,可以在人和海螺之间随便选择。我因为没有经历那一幕,所以印象也就没有那样深刻。我感到虽然我们都肯定人有灵魂,可是灵魂究竟是怎幺一回事,却深奥无比,即使是外星人,也难以彻底了解。那类外星人能够使万良生的灵魂进入海螺,已经匪夷所思,若说他们有能力可以使万良生的灵魂自由来去,未免太神通广大了。” 我道:“外星人可以绝对神通广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白素点头:“是,但如果有那样的神通,一切就不会那样轻易被红绫破坏。那圆柱体在岩洞中,被潜水者发现的机会很大,每个发现者都有可能把圆柱体取出来,这种情形,不应该发生在神通广大的外星人身上。” 红绫有些激动:“如此说来,是早就计画好了,来利用我们的?” 白素叹了一口气:“到目前为止,我只好说:经过分析,可以达成这样的结论。” 我道:“然而全是假设。” 确然事情发展到这时候为止,一切全是由于怀疑而作出的假设,没有丝毫事实证据。 白素扬了扬眉,一字一顿地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那是大哲学家的名言,我自然不便反驳。 白素又道:“万良生回来之后,在社会活动方面,采取了极度的高调,也是令我怀疑的一点。他这样做,像是把一切公开,好不让人怀疑他。然而他又把最重要的一环,推在大名鼎鼎的卫斯理身上,这更使我感到:卫斯理被利用了。” 我苦笑:“这也是假设。” 白素吸了一口气:“至于什幺放弃万何集团的股份等等,等到何艳容一出现,两人迅速地在一起,自然再也不必提起,在这方面,他们进行得太快了一些,所以也令我起疑。” 我用力一拍身边的茶几:“我这就去找他们!” 红绫立刻道:“对,照廉正风说,是有外星人的灵魂占据了万良生的复制人,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白素笑:“用自己的假设,如何能够使对方承认事实?要使对方现形,一定要有证据。证据要上勒曼医院去找!首先,从查询何艳容在勒曼医院究竟是不是只是减肥那样简单开始。” 这正是廉正风还没有出现之前我正在进行的事情。 13 四、医院守则 我道:“如果勒曼医院是主谋,他们当然不会透露事实。” 白素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要装着对何艳容身形的改变感到极度兴趣,然后再旁敲侧击,以求找出事情的真相。” 白素一面说,我一面摇头。 我摇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如果勒曼医院的主谋,只怕事情棘手之极,再旁敲侧击、迂回进攻,也难找出结果来。第二个是,我始终感到,勒曼医院方面完全没有必要派一个外星人以万良生的身份来活动——那对勒曼医院来说,毫无意义,而且就算要做,也不必把事情弄得如此曲折离奇!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她道:“就算还有我们想不到之处,还是要从勒曼医院查起。” 这一点我倒很同意:“我和亮声联络过,亮声说他会去问。如果他的回答不能满足,我再设法直接到勒曼医院去。” 红绫还是很气愤,她立刻提出:“我也去。” 白素笑道:“去大闹勒曼医院?” 红绫大声道:“他们人多,我怕爸一个人去会吃亏,多一个人壮胆也好。” 白素笑道:“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如果要算女儿壮胆,岂非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我苦笑:“如果在《未来身份》这件事上,真是受了何艳容这个胖女人的利用,那才真是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呢!” 白素摇头:“你在提到何艳容的时候,既外形歧视,又性别歧视,何需如此!就算在《未来身份》那件事上跌了一跤,也可以在现在这件事上站起来,何损之有?” 本来我真是感到十分窝囊,心情很是沮丧,给白素这样一说,我精神大为振作,高举双臂,大叫三声。红绫一听得有人高叫,就自然兴奋,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之间颇有惊天动地之势。 我已经有了打算,要立刻开始行动,从勒曼医院开始。 我坐了下来,先把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检讨一遍。 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自从在《后备》这个故事中,不打不成相识以来,我就一直以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也十分融洽。我们在许多事情上曾经合作,而且他们给予的帮助,可以说是毫不保留,有几件事,地球人绝对无法做到,全靠他们的帮助才能成事。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勒曼医院曾使原振侠医生和年轻人的灵魂,到幽灵星座去找年轻人的公主那件事。 所以,我实在不应该怀疑勒曼医院中那些外星人的诚意。 可是这时候心中有了怀疑,想起来就觉得我和勒曼医院之间的关系始终有些隔阂,没有真正到达水乳交融的地步,和我与温宝裕、戈壁沙漠等等朋友之间的交往颇有不同。 每次他们都派出一个人做代表和我接头——现在的这个代表就是亮声,我对亮声知道多少呢?除了他是外星人之外,可以说一无所知! 而且每次我到勒曼医院去,总有人很客气地陪伴我,虽然有问必答,可是勒曼医院真正的运作情形如何,我也不甚了了。 如果我一直相信他们的所作所为对地球人只有好心没有恶意,那当然没有问题。如今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利用我的主谋,而且现在的万良生又十分暧昧,自然有必要进一步弄清楚这些问题。 而刚才和亮声在电话中的谈话,也确然在我心中形成了一根刺。他说:有一些事在医院守则上不能对人说。 由此可知勒曼医院一定有许多秘密行为,甚至于以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或者我和亮声之间的熟悉程度,也要对我保守秘密。 或许是由于性格关系,我对于“保守秘密”这种行为,很是反感。人一到了有这种行为的时候,就无可避免地会言语支吾、神情闪烁、鬼头鬼脑起来,无法光明正大。亮声虽然是外星人,却也逃不过这个规律。 我不能肯定勒曼医院一定对地球有恶意,但能够肯定他们有很多事情不想让地球人——甚至是我——知道。 这不可告人之事,总叫人朝坏的方面去想,不会从好的方面去想。由此而作出勒曼医院有对地球不利的行为的推论,也大可以成立! 想到这里,觉得事情的严重程度可能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我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白素可以知道我想了些什幺,她道:“趁还没有扯破脸,还是先找亮声——不必转弯抹角,就开门见山地问他!” 我说了刚才和亮声通电话的情形,白素想了一想:“现在立刻去追询,会使他起疑,还是等他给你回音的时候趁机问他的好。” 我虽然性急,可是也觉得白素的说法妥当。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三天之久! 从第二天起,我就想主动找亮声,可是每一次都给白素阻止。在这三天之中,廉正风倒每天都报告他跟踪万良生的结果,每次报告都大同小异:“没有异常的行为,万良主和何艳容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一切活动都在正常的商人活动范围之内。” 到他第三次这样报告的时候,我忍不住道:“你这样的跟踪,根本没有用处,你只看到他们公开的活动,当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说些什幺、做些什幺,你就不知道了。” 廉正风的声音立刻变得很生气:“你对我的跟踪内容毫无所知,就妄下结论。” 我冷笑:“就算你运用最先进的仪器,照你的推测,现在的万良生根本是外星人,难道他识不穿你的把戏?” 廉正风嘿嘿冷笑:“山人自有妙计——我不会告诉你我进行跟踪的具体情形,天机不可泄漏!” 我懒得和他再说下去,正想终止通话,廉正风又道:“告诉你一件事,使你可以知道我的跟踪情形。万良生昨天晚上,在蓝天酒店的总统套房之中,和本城著名的美人幽会。” 他这样说,使我感到突兀之至。 我忙道:“你不是说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和何艳容在一起吗?” 他道:“我说‘几乎’,并不是说‘完全’。而且,和那美女的幽会,还是何艳容安排的。” 我怒道:“这样不寻常的事情,你还说没有特别事情发生!” 廉正风再次冷笑:“这种情形在豪富之间普通之极,属于豪富的正常生活范畴。” 我勉令自己沉住气,不和他争吵,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这酒色财气,难道也是外星人的生活享受?” 廉正风说:“我不知道——或许他要把自己装成百分之百的地球人,以免他人疑惑他的身份。” 我没有再说什幺,只是想到如果真的是外星人,却这样处心积虑把自己当成地球人,就有可能真的是有大图谋! 廉正风道:“幽会的内容,你想不想听?” 14 我苦笑,这是廉正风在向我示威,表示他的跟踪真正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 我道:“我只想知道他的表现,是地球人的,还是外星人的。” 廉正风的声音听来很沮丧:“百分之百地球人,如果外星人也有色中饿鬼的话,那我的判断方可能错误。” 我连连苦笑,我和外星人打交道并非一朝一夕,什幺样的问题都想到过,就是未曾想到过外星人是不是也有色中饿鬼! 廉正风虽然沮丧,可是他还是充满了信心:“他会装,我就会剥皮——把他的外皮剥去,叫他现形。” 我祝他继续努力之后,才停止了这次通话。 使我思索的倒不是去想廉正风用什幺方法在跟踪万良生,而是想到现在的万良生如果是外星人,为什幺要用百分之百地球人的行为来掩饰自己。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 一直想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也没有开灯,所以当计算机荣光屏亮起来的时候,特别刺眼。 我看了一看,是亮声的计算机信件来了。 亮声并不直接和我通话,这使我感到事情有古怪。而且我等了三天才等到的回意简单之极,只有两句话:“有关何艳容女士,经向有关那门查询后,确实只是经过消灭脂肪的过程,共消减脂肪七十公斤。” 亮声不和我直接通话,我就没有机会开门见山问他问题。 这令我十分气愤,我立刻和勒曼医院方面联络,可是得到的回答和几天前一样:由于特殊原因,亮声先生无法和外界接触。 我勃然大怒,虽然对方语气温和,客气之至,我还是向电话吼叫:“告诉亮声,立刻和我直接联络,不然他应该相信我有能力弄两颗核子弹把格陵兰冰原炸光!” 这样说了之后,我意犹末足,再恶狠狠地道:“或许你是新来的、或许你只是一具计算机,不过你有必要知道我是谁。你可以去查一查资料,当年我可以把你们从瑞士赶到格陵兰,现在也可以把你们从格陵兰赶到海王星去!”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明知道一点作用都没有,是典型的“虚言恫吓”。现在的勒曼医院和当年完全不能相比——现在的勒曼医院规模究竟有多大还在其次,问题是它的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不由白主打了一个冷颤。 我们在讨论的是,外星人有可能通过外星人灵魂移居地球人身体的方式而控制整个地球,觉得这种设想如果成为事实,就是地球人的末日到了。 可是外星人实在没有必要那样大费周章,像勒曼医院现在掌握的能力,就足以令所有地球人屈服,因为地球人是如此希望活着,对生命看得比什幺都重要,掌握了地球人的生命,就等于掌握了一切。 地球人的最大特性是贪生怕死——千古艰难唯一死! 这些年来,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各方面的“领袖人物”通过勒曼医院的后备身体,而活得健康。勒曼医院对这些人当然具有无限的权威。 勒曼医院说一,这些人就不会说二! 所以实际上勒曼医院已经控制了整个地球! 然而地球好象并没有进入末日。 为什幺会这样?是地球人太麻木,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控制,还在自得其乐?还是勒曼医院虽然有了控制整个地球的力量,可是却根本没有控制地球的意图,所以没有任何行动? 从我一贯的观念来看,我宁愿相信勒曼医院根本没有这种意图。 所以,廉正风对勒曼医院的怀疑,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想到了这一点,我对于刚才的那种行为,大是后悔。在烦躁之中,又想到如果白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那样莽撞。不过我也有些埋怨白素,如果不是白素推波助澜,我也不会变得倾向廉正风的假设。 这时候我又觉得我自己一贯坚持的看法是对的,外星人根本没有控制地球的意图,地球人不应该疑神疑鬼,老是以为人家会来侵占这个生活着大群低级生物的星球。 然而我又很矛盾,因为事情确然也有可疑之处——这时候我思绪紊乱之极,无法有任何结论。 像现在那样,对我已经记述了的一个故事,要加以全面推翻的情形,以前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我不断地跳来跳去,想藉此消除心头的焦躁,可是并没有用处。正在这时候,电话响起,我过去接听,就听到了亮声的声音,亮声道:“卫斯理,以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而论,你应该早已经进入成熟时期,怎幺你的行为还如此幼稚,是不是你脑部有什幺障碍,需要清除?” 这个外星人骂人的方式很不地球化,我听了只好苦笑。 难得我刚才的行为,居然换来了他的直接联络,就算挨几句骂也是值得,所以我并没有反驳,抓紧机会就道:“有一些事情,很是古怪,相信和勒曼医院有关,我想不通——我一贯相信你们对地球没有恶意,可是一些情形却令人冒冷汗,所以我想得到详细的资料,当然这需要你们的真诚对待——我希望你们不论有什幺行为,都至少还能够真诚待我,不要用什幺不能和外界联络等理由来推搪我!” 由于我实在十分焦急,所以一口气说下来,所说的不是很连贯,倒大有廉正风的作风。 亮声并没有打断我的话,等我说完,他的声音听来很吃惊:“卫斯理,究竟发生了什幺事?好象很是严重,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我吸了一口气,再道:“我说明白了,你能给我答案吗?” 亮声回答得十分爽快:“只要我知道答案!” 我心想,如果直接问他,是不是他们有计画地在实行借用地球人身体,他可能推说不知道。我应该先问他一个他必然知道答案的问题,看他是不是对我真有诚意。 15 所以我问道:“最近我要和你联络,总受到阻扰,你究竟在干什幺?” 这问题他肯定知道答案——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干了些什幺事的。亮声听了,好一会没有出声。那当然是他不愿意回答,而不是没有答案。 我等了一会,他还没有出声,我就冷笑:“是不是医院守则不让你告诉我?” 亮声居然立刻回答:“是,确然如此,你能够谅解,真是再好不过。” 听他的口气,像是我如果不再追问,他就可以放下心头大石。我嘿嘿冷笑:“我不谅解!我一直以为勒曼医院和我之间,真诚相待,没有隔阂,不知道也不愿有什幺医院守则对我保守秘密!” 亮声叫了起来:“你太过分了!在你们地球人之间,即使亲如夫妻,相互之间,也一定有一些不想给对方知道的事情!” 我应声道:“凡是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时,就表示对对方有不利的企图,不然何需隐瞒?” 亮声叹了一口气:“你简直无可理喻!” 我提高了声音:“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亮声道:“不能!碍于医院守则——” 我不等他说完,就道:“去他妈的医院守则!” 亮声哼了一声:“不能去,医院守则是我们大家协议订下的,必须遵守。我用人格保证,我不说的事情,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 我一字一顿:“医院守则是不是也包括不能泄露医院对地球人的恶意行为?” 亮声的反应很强烈,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生气又惊讶:“你究竟想说什幺?医院的一切你再了解也没有,怎幺说出这种话来!” 我道:“就是因为你用什幺医院守则做挡箭牌,不告诉我实在的情形。” 亮声叫了起来:“老天!你这个人怎幺说也说不明白,我不告诉你的事,和你无关,和所有地球人无关,和地球无关,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当然可以不告诉你!” 他的语气之中,也已经大有怒意。 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可是他的话又不能解除我心中的疑惑。 如他所说,如果他不告诉我的话,只是他们外星人的事,和地球无关,我就算强迫他说了出来,对我来说,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亮声听不到我的反应,他喝道:“究竟你心中有什幺毛病,你给我痛快说出来!” 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过话。不过这时候我非但不见怪,而且很高兴。因为那比虚伪的客气要好得多,如果他不是真正想和我对话,他不会用这样的态度。 我立刻道:“好极,你不肯说自己的事情,就说说有关万良生的事情!” 亮声怔了一怔:“那他妈的万良生是什幺东西?” 我道:“以前的万良生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了一只海螺,现在他又宣称自己变回了人。” 我说的几句话听起来简单,可是内容却复杂无比,亮声虽然是神通广大的外星人,可是显然也被我的话闹得头昏脑胀,有好一会没有出声。 大约半分钟之后,他才道:“情形很特别,然而又关我什幺事?” 我沉声道:“和你可能无关,但和勒曼医院有关。” 亮声笑了起来:“医院对人和其它生物之间变来变去,并无兴趣。据我所知有人曾经有这种能力——他们在地球上行使过这种能力?” 我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对我并不了解,至少你没有看过我所有的记述。” 亮声叫:“你对朋友的要求也太苛刻了,你的记述那幺多,大多数又乏味又不知所云,哪能够看得了全都!” 他竟然这样批评我的记述,真是可恶,我立刻道:“确然又乏味又不知所云,尤其是有亮声先生出现的那些!” 亮声苦笑:“不必吵架,请再说下去。” 我道:“你不知道来龙去脉,我也无法说下去。只好请你委屈一下,先看两宗乏味又不知所云的记述——《贝壳》和《未来身份》,后者我会通过计算机传送给你,如果你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看了之后,立刻和我联络。” 我说了之后,还特别声明:“事情很严重,你不要视作等闲!” 亮声叽咕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懂,多半是他的“家乡话”,也多半不是什幺好话,然后才道:“我会尽快去做。” 对话完了之后,我想我至少应该肯定一点:就算事情和勒曼医院有关,亮声一定并不知情。刚才他甚至于不知道万良生是什幺人! 当然他有可能假装,可是他何必对我假装?他完全可以不和我联络,上天下地,我上哪里去找他?难道真的弄两个原子弹去炸格陵兰不成! 所以我可以怀疑一切,不能怀疑亮声的诚意。 肯定了这一点,心里多少好过了一些。 我立刻开始资料的传送,我不知道亮声看《贝壳》和《未来身份》这两宗记述要花多久,我当然要等在家中,才能第一时间再和他联络。 这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根本一切都是廉正风在庸人自扰?廉正风一开始甚至怀疑我和何艳容串通,是为了逃税,想起来也可笑之至! 16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否定了我的这个想法而肯定了廉正风的怀疑。 我在书房的监视电视上,看到有人开门进来,大叫:“有人吗?有怪事!” 自行开门进来,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者,除了温宝裕还会是谁! 有关廉正风怀疑、跟踪我们的事情,温宝裕还不知道。红绫曾经提出过请他一起来商量,可是我和白素都不是很起劲,因为事情本身非常复杂,我们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如果再加上温宝裕天马行空式的胡思乱想,只有乱上加乱,对事情不会有帮助。 这时候他找上门来,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对他说,完全没有注意他叫的“有怪事”。因为温宝裕一贯夸张,他口中的所谓怪事,可能只是两群颜色不同的蚂蚁在打架而已。 我打开了书房门,向下看去,却看到还有两人跟在温宝裕的后面。 温宝裕一抬头,看到了我,就叫得更是大声:“怪事!怪事!真是怪事!” 我只是摇了摇头,懒得开口问他是什幺怪事。 其实也根本不必问,他自己就会说出来。果然我还没有下楼,他就问:“还记不记得那圆柱体——里面藏有万良生身体的那个,我们发现里面有人,又把它送回去的那个!” 我当然记得那个圆柱体,只是我奇怪温宝裕为何从头说起,他完全知道整件事,知道那圆柱体后来像鱼雷一样射出了岩洞,万良生也就“回来”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圆柱体。 温宝裕这时候大呼小叫,难道是他找到了那圆柱体? 我一面想,一面和戈壁沙漠打招呼,请他们坐下,温宝裕指着他们道:“真是怪事。原来几个月前,曾经有人请他们制造一个圆柱体,指定要用特殊合金,其大小、形状,我看和红绫在海底岩洞发现的一模一样!” 温宝裕在说,戈壁沙漠已经向我递过一只活页夹来,我打开一看,是几份图样,看出要制造的是一个圆柱体,其尺寸大小,和红绫发现的那个相同。 一时之间,我还难以明白究竟是怎幺一回事,温宝裕已经发挥了他的想象力,他道:“我看是那类外星人又想把人变成其它生物,所以要造一个圆柱体来存放人的身体,就像用红绫发现的那个存放万良生的身体一样。” 接着他又发问:“可是很奇怪,那类外星人为什幺自己不做,却要托戈壁沙漠来做?”他说着,还配合很夸张的表情和手势。 我思绪还是很紊乱,事情确然很怪,我向戈壁沙漠望去,两人摊了摊手:“我们没有接受这单工作,虽然对方答应付极高的酬劳,可是和我们原则不符,所以我们拒绝了。” 我越听越不明白,忙道:“等一等,慢慢说,从头说起。” 温宝裕和戈壁沙漠还不知道《未来身份》中发生的事情,有了巨大的改变,变得可能很严重,所以他们对我紧张的神态感到很讶异。 不过他们立刻就可以意识到事情绝不简单,所以连温宝裕居然也神色凝重起来。 戈壁沙漠道:“正确的日子,是在一百六十三天之前——” 他们才说了一句,我就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们的话头,然后迅速地想了一想。 那时候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是怎幺一回事,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了一些,却无法肯定。我最先感到的是日期十分重要,所以当戈壁沙漠一说出了正确的日子,我就要他们暂停,好让我计算一下,我计算的是红绫发现那圆柱体的日子。 温宝裕忍不住问:“你联想到了什幺?” 我问:“红绫发现那圆柱体,是在多少天之前?” 温宝裕计算日子的方法与众不同,他道:“发现圆柱体之后三天,蓝丝回去,蓝丝那次回去到今天,已经九十二天,所以红绫发现那圆柱体是九十五天前的事情。” 我也从我的记忆中得出了同样的数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已经抓到了事情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关键。 17 五、“谁知道” 我把这关键反复想了几次,觉得这个想法古怪透顶,但却极其重要。所以我立刻问:“造这样的一个圆柱体,需要多少时间?” 戈壁沙漠道:“那要看一切制造的条件而论。” 我很焦急:“给我一个大约的数字就行。” 戈壁沙漠还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三十天到五十天。” 我皱着眉,还没有说什幺,温宝裕果然机灵无比,他直跳了起来,叫:“你想到了什幺?你想说……红绫发现的那圆柱体是最近才制造出来的?怎幺会?万良生的身体在那圆柱体中应该已经好多年了!” 我想到的关键确然如温宝裕所说。 我想到的是,戈壁沙漠拒绝了委托,委托者另外找人制造,在时间上完全来得及放进岩洞,被红绫发现。如果真是那样,廉正风的怀疑就有了根据——一切都是早经安排和计画好的。 当然其中还有许多许多疑问,一时之间我也难以详细列出。当时我先不回答温宝裕的问题,只是要戈壁沙漠继续说下去。 戈壁沙漠神情疑惑,我忙道:“事情十分复杂,小宝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等一会详细告诉你们。先让我知道委托你们制造圆柱体的情形,是什幺人委托你们的?” 戈壁沙漠摇头:“不知道。” 我想不到他们会立刻这样回答,还以为他们是不了解委托者的身份,所以又问:“那委托者看起来是什幺样子?” 两人还是摇头道:“不知道。” 我焦躁起来:“这象话吗?难道这委托者是蒙着脸来找你们的?” 戈壁沙漠叹了一口气:“他何必出面来找我们?一切通过计算机沟通,谁知道这委托者是什幺长相!” 我不禁苦笑,是的,现在可以通过计算机沟通一切,根本不需要面对面才能办事。 我道:“经过情形——请尽量详细。” 戈壁沙漠就开始了叙述。事情实在并不复杂,所以他们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天,和温宝裕在一起,才偶然提了起来。温宝裕一听,立刻和红绫发现的圆柱体联系在一起,他也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事情很蹊跷,所以立刻找他们取出图样来看——图样是委托者通过计算机传送过来的。 一看之下,温宝裕更感到事情古怪,所以和他们一起来找我。 事情发生那天,戈壁沙漠接到了计算机信件,请他们制造一个圆柱体。戈壁沙漠声名在外,经常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订单,请他们制造一些只有他们才能做到,或只有他们才能做得最好的东西。 所以他们并不感到奇怪,和对方继续联络,先看了对方传送来的图样,他们是会家子,一看图样,就知道图样并不完整,只是要制造的东西的一部分。 他们接受委托的原则之一,是只接受制造一样东西的全部,而不接受部分。有的委托者,需要制造的东西可能要保密,所以往往把东西拆成几部分,交给不同的人去制造,那样就算制造者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幺东西。 戈壁沙漠从来最讨厌这种行为,所以他们的原则之一,是不接受部分的制造委托。 所以戈壁沙漠就拒绝。而对方立刻提出了极高的金钱酬劳,戈壁沙漠自然不为所动,对方请求了几次,戈壁沙漠坚持原则,对方也只好放弃。 戈壁沙漠还有原则之二,就是他们必须知道制造的东西有什幺用途,若是委托者不肯说,他们也会拒绝。 而在这件事情上,原则之一都通不过,当然原则之二也就不必提出来了。 本来他们根本不会将这种委托不成的事情放在心上,但由于对方提供的酬劳高到异乎寻常,所以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仔细研究了那些图样,想弄清楚其余都分是什幺,以及究竟有什幺用处。 然而以他们的能力之高,也只能得出“这是一个容器”的结论。 既然研究不出究竟,他们也就将事情放过一边。 他们说完了经过,望着我:“小宝说要见到你,先肯定一作事,才把有关这东西的一切告诉我们。” 温宝裕立刻道:“我想先肯定这圆柱体和红绫发现的圆柱体是不是同样的东西?” 我吸了一口气:“岂止是‘同样的东西’,大有可能就是红绫发现的那圆柱体!” 温宝裕举起手来,我知道他有许多问题要问,我道:“我会全部告诉你,先向戈壁沙漠说这圆柱体的情形,这圆柱体确然是一个容器——装人的身体。” 戈壁沙漠神情讶异,我就把这圆柱体的情形,向他们说了一遍,两人恍然大悟:“原来不给我们制造的部分,是这东西的动力系统!” 我这时候虽然思绪紊乱,可是也找到了很重要的一个“线头”,很多复杂的事情,在找到了“线头”之后,就有希望把事情的真相抽出来。 18 我问戈壁沙漠:“请你们想一想,这东西的动力系统,会交给什幺人去制造?还有,在你们拒绝之后,这圆柱体又会委托什幺人去制造?” 这两个问题很是重要,有了答案之后就可以追查那个委托者了。 戈壁沙漠想了一想:“有……至少三个可能。” 我道:“请把这三个可能写下来,立刻去查,查谁是委托者!” 戈壁沙漠和温宝裕的脸上,都充满了疑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把廉正风因为怀疑我和何艳容串通而跟踪我,以及他和我见面,看了《未来身份》,之后我和白素和他一起感到可疑之处,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戈壁沙漠还沉得住气,温宝裕听到一半就已经红了脸,当我说完,他直跳了起来,叫道:“卫斯理,你一贯的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的理论破产了!外星人已经开始用如此阴损的方法,在进行对地球的控制了!” 温宝裕这个人,可以说是多血质的典型,冲动无比,特别容易接受各种各样的假设——而且假设越是匪夷所思、越是荒诞,他就越是容易接受。 我皱着眉:“这一切到目前为此,只是假设而已。” 温宝裕反对:“战争实际上已经开始——开战了,不是假设!” 我之所以没有早把这件事告诉温宝裕,实在很有道理。他在知道事情之后的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对事情的探索毫无帮助,反而令人烦躁! 我没好气:“照你说,是不是把万良生抓来严刑拷打?” 温宝裕总算觉出了我的不满,没有再出声,可是仍然双拳紧握,一副准备冲上战场去厮杀的模样。 戈壁沙漠实在得多,他们站了起来:“我们已经想到了三个可能制造那东西的所在,要借你的计算机一用。” 我向楼上指了指:“只管去用——最重要的是委托者的身份和外貌。” 戈壁沙漠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温宝裕还在跳来跳去:“那亮声也真不是东西,我们把他当朋友,他却和我们讲什幺医院守则!” 他又道:“的确应该……至少应该找现在的这个万良生好好地谈一谈。廉正风这个人倒很有趣,不过行动不够积极,光是跟踪有什幺用处!” 温宝裕虽然九成在胡言乱语,可是这句话却很有道理。 温宝裕看出我的神情居然同意了他的说法,大是高兴,叫道:“我们这就去。” 他说着,人已经冲到了门口。我苦笑:“不妨先排练一下,见到了他,该怎样说。” 温宝裕转过头来:“就直截了当问他,明明是外星人,为什幺要以万良生的身份混进地球人的吐会来,居心何在!”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他是外星人在充地球人,他会承认吗?就算把他解剖成一千块,也不可能找到他是外星人的确实证据!他只需要否认,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温宝裕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想了好一会,他也没有想出什幺实际的办法来,只好悻然道:“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我自然而然比较温宝裕和廉正风两人的作风,廉正风比温宝裕年纪大些,不过就算温宝裕到了廉正风这个年纪,他的行为还是不会如廉正风那样实在。 两人性格不同,当然行为作风互异。 我道:“当然不是就此罢了,还是要去找他,可是又绝不能打草惊蛇,使他知道我们对他已经有了怀疑。本来这事情由你出马最好,他不会在意,要是我去,未免太大阵仗,会使他疑心。” 温宝裕立刻道:“那就我去!” 我摇了摇头:“可是你沉不在气,只怕一见到他,就想把他的脑袋劈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外星人的灵魂。” 温宝裕究竟也很成熟了,他笑了起来:“你不必使用激将法,有什幺吩咐只管说,我一定照做,绝不坏事!” 我望了他一会,才道:“这件事要就是我们胡思乱想,要就是非同小可,你真的不能乱来。” 大约是我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用那幺严肃的态度和他说过话,所以他也出奇的正经,用力点头。 我舒了一口气:“你去见万良生,什幺别的都不用说,只问他那个圆柱体的下落,说是对这个东西有兴趣,想研究一下。” 温宝裕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然后我看他的反应,他要是心里有鬼,一定不会痛快告诉我。如果他肯告诉我那圆柱体在什幺地方,那就表示他确然就是那个在人和海螺之间变来变去的那个万良生!” 我点头:“应该如此——如果我们有可能得到那圆柱体,就可以从戈壁沙漠找到的资料来判断这圆柱体是不是最近才制造出来的。如果居然是最近才制造出来的东西,那就是有力的证据,证明现在的万良生,不是变成了海螺的那个万良生。” 温宝裕跳了起来:“我明白了!那圆柱体是重要之极的关键!” 我道:“你明白就好——可别把事情办砸了!” 19 温宝裕大声道:“得令!” 他连半秒钟都不耽搁,立刻离开。 我在客厅来回走动,大约一小时之后,戈壁沙漠才从楼上下来,满脸喜容:“查到了,动力系统分由欧洲云氏集团制造,已经取得了全部资料,和我们相熟的,办事就方便,那个圆柱体由澳洲一家精密仪器厂制造,却不肯透露详细数据。我们已经通过别的途径去进行,谅也不成问题。” 我道:“好,事情很有进展,而且进展得很好。” 当时我确然如此认为,认为事情开始有进展了。至于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是以后的事情,当时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在戈壁沙漠离去之后,我一方面等白素和红绫出现,一方面和廉正风联络。 温宝裕和戈壁沙漠带来的是最新发展,足以支持廉正风的假设,所以必须和他联络。 他给我的号码,我相信是他的行动电话,可是响了很久,电话并没有人接听。 我就趁这时间仔细看云氏集团传送过来的图样。我对于这类工程不是很在行,可是也可以看出这动力系统要求很高,它要求保持随时发动的状态,只要和发射装置的某一部分发生接触,立刻就会发动,可以使装置这系统的物体,在水中高速前进。 云氏集团和戈壁沙漠可能关系真的很好,在图样上还有集团工程师的注释:此动力系统类似鱼雷发射器。 看了图样,更相信红绫发现的那圆柱体,在海底岩洞那个,就是由这个动力系统所驱动的。 这时候我已经感到,事情确然十分值得怀疑,可是怀疑的方向可能有误。 我们怀疑的目标,直指勒曼医院。 这次新的发现,可以支持我们的怀疑,可是却使勒曼医院不能成为被怀疑的目标。 因为以勒曼医院的能力而论,绝对不需要先委托戈壁沙漠,又委托云氏集团来制造这个圆柱体,他们自己有能力制造比这个更复杂十倍的东西! 如果事情真涉及外星人行为,那幺排除了勒曼医院参与其事的可能性之后,当然是不属于勒曼医院的外星人所为。 尽管还有很多人对“是不是有外星人”还在争论,可是我却实实在在知道何许多外星人在地球活动,勒曼医院的那些,只是全部之中的少数而已。 想到了这一点,我更感到事情棘手。 因为我和勒曼医院打交道已有很久,知道在勒曼医院的外星人,虽然在地球上活动的范围极广,广泛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可是却可以肯定他们对地球没有恶意。 我的“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论,我自信可以适用于勒曼医院方面。 可是,是不是能够适用于所有的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我这时候也没有把握。 所以事情如果和勒曼医院有关,还容易对付。 事情如果不知道和哪一方面我们完全不知底细的外星人有关,要对付就极其困难了! 本来有新的资料发现,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情形却显然向坏的一方面在发展! 我想了又想,觉得从现在的万良生,或者何艳容处着手,总比毫无头绪乱作揣测的好。 就在这时候,我的通讯仪上发出讯号,接着便是信息:“速来蓝天酒店大堂。” 能用这通讯仪和我联络的只有少数人,而这次信息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白素发来的信息。 蓝天酒店——廉正风曾提到过万良生和女人在这酒店中幽会,会不会是白素也发现了什幺呢? 我没有时间去仔细想,立刻出门,相信以破纪录的时间赶到,一进大堂,就有一个人冒冒失失向我撞来,我顺手向他推去,这人都向我眨了眨眼。 这人样子看来普通之极,可是眼神流动,光彩隐隐,深不可测,却不是白素是谁! 这天白素离家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原来她经过了精心的化装,却不知目的何在。 白素碰了我一下,向大堂一角指了一指,我循她所指看去,只见一大群人,围住了何艳容,闪光灯在不断地闪耀,看来那些全是记者。 白素低声道:“你走过去,可以替她解围,然后见机行事,看看是不是可以在她身上,套出一些秘密来——我相信如果整件事有古怪,她一定参与其事。” 我点了点头:“你在跟踪她?” 白素笑了一下:“是,看看她日常生活是不是有异状,现在看来最大的困扰,就是应付记者。如果他们的设计是把你当挡箭牌,现在就是你这个挡箭牌发生作用的时候了。”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本来,我要见何艳容,并无困难。可是如果特地去找她,她会提高警觉,对我有所防范,就不容易在她口中套出真话来。 而如果是“偶然遇到”,她就会不以为意,自然就容易在言语中露出破绽。 20 我点了点头,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白素已经隐没在人丛之中,看不见了。 我走近何艳容和人群记者,开始时并没有人留意我,一位女记者正尖着声在问:“万先生失踪多年,究竟去了何处,社会大众都很想知道,何女士如果坚决不回答,只怕会引起更多的揣测。” 何艳容虽然还维持着笑容,可是看得出非常勉强。对于万良生失踪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新闻界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查。令我感到非常古怪的是,我早已记述过万良生变成海螺的经过,可是却完全没有人相信——世事往往如此,真话反而最不容易使人相信。 何艳容的回答,也令我感到很古怪,她其实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所有人,过去七年,万良生不是人,是一只海螺。 可是自从万良生“回来”之后,何艳容从来没有那样说过,我这时候突然感到何艳容不那样说,是因为她自己也根本不相信万良生曾经是一只海螺! 这就令我感到事情蹊跷之至,因为以何艳容和万良生现在的关系来说,万良生一定早已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何艳容,何艳容就没有理由不相信!除非现在的万良生根本没有成为海螺的经历,所以何艳容才不相信万良生曾经变成海螺。 那样看来,事情离廉正风的假设,又近了一步——现在的这个万良生,不是以前的那个万良生! 在那个女记者问了之后,又有几个用更尖锐的语气,问同样的问题。何艳容很不耐烦,她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真的拿我当挡箭牌,竟然道:“我和我先生说过许多次,事情卫斯理先生最清楚,你们可以去问他,他认为可以说,自然会说出来!” 何艳容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反感之声,那个女记者又失声道:“卫斯理是什幺人?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都不能肯定,上哪里去找他?” 这几句话居然得到了不少和议,我知道这是我出场的时候了,我举起手来,大声道:“我就是卫斯理!” 同时我向何艳容打招呼,何艳容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穿过记者群,向我走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剎那之间起了小小的骚动,然后七嘴八舌,人人争着发问,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我等他们略静了下来时,才道:“万良生先生失踪的详细情形,我早已经记述过,不过各位之中,有连是不是有我这个人都不能肯定者,当然我不期望有人会看过我的记述。” 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才一说完,居然有不少人举起手来,表示看过我的记述,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还大声道:“你在记述中说,万良生先生变成了一只海螺!” (这小伙子为何可爱,大家应该明白。) 这小伙子的话,也引起了一阵笑声,笑声当然是发自那些不相信有这种事的人。我留意到何艳容的反应,她看来在竭力忍住笑,显然她也不相信万良生变成海螺的说法,认为荒诞可笑,所以才有这样的神情,这使我更肯定了我刚才的想法。 失声女记者笑得很夸张:“人变成海螺,有可能吗?” 我笑道:“记者的责任是报导,而不是判断事情有没有可能!” 女记者立刻反驳:“如果是没有可能的事,记者怎幺可以不负责任加以报导!” 我摊了摊手:“那就请你不要报导!” 女记者可能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对付记者的人,所以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我趁机拉了何艳容向外走,很快的出了大堂,我的车子就停在门口,几个酒店的保安人员,正在研究如何处理。我打开车门,先令何艳容上车,我坐上驾驶座,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就疾驶而去。 在车上,何艳容先开口:“还是卫先生你有办法!” 我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说才能套出真相来,所以立刻回答:“再有人问,你就坚持说万先生失踪期间,变成了海螺。” 何艳容笑了起来,她笑得毫无机心:“真有趣,可以把这种事当成真的一样。” 我也笑,当然笑得虚伪:“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记述?” 何艳容笑得更欢:“卫先生,谁会相信?别告诉我你竟然相信了你自己的创作!” 我吸了一口气,很自然的问:“难道万先生他没有告诉你,他真的变成了海螺?” 何艳容果然全不提防我的问题,笑道:“他当然没有,他怎幺会变成海螺,他为什幺不做人,要去做海螺?难道他真知你的胡说八道,是为了逃避我?” 何艳容显然有女性特有的爆炸性自信心,所以非但不相信万良生曾变成海螺,而且更不相信自己曾经恐怖到了令万良生情愿不做人的程度。 所以她对我的记述,完全采取否定的态度。 趁她的情绪完全没有防备,我笑着问:“不是变成海螺,那幺这七年来,他在哪里?” 何艳容还在笑:“谁知道!他——”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住口。 她警觉到不应该再往下说了! 一时之间我感到很紧张,她说的话虽然只有“谁知道”这一句,可是却值得研究之至! 而当时我要抓紧机会,继续追问,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去仔细分析,只觉得她这样说大有文章。我连忙又问:“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失踪期间在哪里的?” 我以为何艳容至少还会透露些什幺,或者还会说漏口,可是她的机灵程度,在我想像之上,她甚至于没有停止笑声,就道:“当然知道,他变成了海螺!” 说完之后,她轰笑起来。 她当然是意识到绝对不应该再说下去,才会这样子的。 而在这样情形下,我除了陪着她笑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心中真是窝囊之极。 而这时候,有一辆大房车追了上来,何艳容道:“请停车,我的车子来了。” 我其势不能不让她下车。而且我估计她虽然警觉,不过未必知道她正受怀疑,所以这时还是不要逼她好。 停了车,何艳容在下车之前,向我道谢,然后上了她自己的车子驶走。 我还没有再度发动车子,白素已经驾车过来,停在我的车旁,向我投以询问的眼色,问我是不是有收获。 后来温宝裕笑我们:“真是天下奇闻,卫斯理和白素两个人亲自出马,结果只得到了三个字!” 我当然嗤之以鼻。 21 六、“现在一样了” 因为虽然只在何艳容口中套出了三个字,而且是听起来完全没有关系的“谁知道”。可是这三个字却极其重要,是整件事的一大突破! 当时白素问我有没有收获,我就立刻回答:“有!” 然后我就把和何艳容的对话向她说了一遍。白素也立即感到这三个字的重要性。她皱着眉:“何艳容这样说是什幺意思?” 我道:“第一,她不相信万良生变成海螺。第二,现在的万良生没有和她说过万良生变海螺这件事,也没有向何艳容交代过失踪期间的情形。” 白素道:“我以为第二点的情形是:何艳容根本知道现在的万良生不是原来的万良生,所以在她心中就不存在‘失踪期间情形’这回事,她这才会冲口而出地说‘谁知道’!” 白素的分析十分有理。而事情分析到这里,已经不是完全没有头绪了。至少可以知道,现在这个万良生,不是原来的万良生。而且现在这个万良生的出现,经过精心安排,其安排过程,何艳容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廉正风的假设,出现了有力的支持点。 现在的这个万良生,来历可疑之至。虽然还不知道他以万良生的身份出现目的何在,可是很难令人向好的一方面去想——凡是鬼头鬼脑隐瞒真相的行为,就不能使人相信是在做好事! 一时之间我和白素在相望着,神情都很苦涩,因为现在的万良生究竟是什幺来历、有什幺意图,还不知道。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未来身份》这件事情中,我们受了利用。 而如果不是有廉正风这个独立调查员在“多事”的话,我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利用!何艳容和现在的万良生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密! 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惭愧,很有阴沟里翻船的感觉。后来我们几人又聚在一起,检讨何以如此容易上当,对何艳容和万良生完全没有怀疑。 检讨的结论是,由于对方利用了我们心理上“先入为主”的缺口。由于我们完全知道、而且相信“万良生变成海螺”这个事实,也知道这个事实和某类外星人有关。他们就在这方面下手,从我们坚信的事实上发展虚构的事情,我们就承继了本来相信的事实,也相信了虚构的事情。 这“先入为主”的心理状况,实在可怕——能够误导人的想法,把假的当成真的,在经过他人指出的情形下,还不肯接受! 廉正风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就以为他在胡说八道。后来仔细想想,疑点越来越多,直到分析了何艳容无意中说出来“谁知道”这句话,才肯定了我们是被利用了。 白素看到我的神情沮丧,虽然她自己心中也不见得会愉快,她还是安慰我:“虽然迟了一些,可是总算弄明白了!” 我哼了一声,仍然脸色难看,白素笑道:“谁叫你有利用的价值呢!刚才何女士还不是靠你解围。” 我苦笑,高举双手,大叫了几声,以舒心中闷气,引得不少驾车人都探车出来看我,以为我是神经病。 白素不再说闲话,她提出了一个很主要的问题:“现在的万良生不是原来的万良生,那幺现在的万良生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万良生的身体是从哪里来的?” 我接了上去:“问题之二是:是什幺东西在指挥这个万良生的身体活动?” 白素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上车回家,大家各自在车中想,然后再讨论。 我点了点头,和她分别驾车回家。到了家中,她先卸了化装,我已经有了答案,立刻提出:“虽然几乎谁都可以制造复制人——连地球人自己都可以,但是令思想组进入人体的过程十分复杂,相信只有外星人才做得到——” 我话还没有说完,白素就打断了我的话头:“也不一定,在地球人和地球人思想组之间,也会发生不属于这个身体的思想组进入了这个身体的情形。我们所知道的,就有黄老四这个老鬼上了陈安安这个小女孩身的实例。” 我本来想好的结果,一下子被白素这番话全打乱了。 我本来想的是,事情不但和外星人有关,而且必然和勒曼医院有关。因为勒曼医院有万良生复制人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何艳容又刚好和勒曼医院发生过关系,所以一切联系起来,就可以达到事情和勒曼医院有关的结论。 可是白素这样一说,却令得事情出现了另一个可能,更加复杂化了。 确然,地球人的思想组(灵魂)也可以在某种情形下进入地球人的身体。那幺就不能排除现在的万良生,被地球人灵魂移入的可能性。 这就衍生出了第三个问题:现在的万良生身体,是复制人还是原来的身体?事情复杂了不止一倍。因为在排列组合上,有了四个因素,四个因素都可以互相组合。 这四个因素是: 外星人思想组; 地球人思想组; 万良生原来的身体; 万良生复制人的身体。 我叹了一口气:“事情本来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更不知道该如何设想才好。”我说了之后,把我原来的想法,讲了出来。 白素微笑:“也只不过是四种组合的可能,不算复杂。而且在四种组合之中,有三种和外星人、复制人有关,所以你认为和勒曼医院有关,虽然未必百分之百,也大有可能。” 我又告诉了她我和亮声联络的情形。 白素想了一想:“现在我们已经从被动转为主动了,我们从两方面出击——温宝裕去找万良生,你找亮声,这两方面的出击行动有了结果之后,事情必然会明朗化。” 我没有白素那样乐观,白素伸手按在我眉心之间,不让我眉心纠结,她批评我:“你这个人,真是极端!” 我苦笑:“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道:“你要就相信外星人绝对不会对地球有恶意;要就担心外星人会控制地球。在你的想法中,没有中间都分,只有两端,这就叫做极端。” 我给她说得除了翻眼睛之外,没有别的可做。过了一会我才道:“以你说来,中间部分是什幺?” 白素笑得很俏皮:“我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会有中间部份的存在。” 我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且看温宝裕这位小将,战果如何了。” 白素又道:“我还要劝你一件事。” 我苦笑:“究竟我还有多少缺点,你干脆一口气全说出来,不要一件一件说。” 白素笑:“亮声说,勒曼医院有医院守则,有些事不能对别人说,你不应该勉强他。” 我直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没有不让他对别人守秘密,问题是我不认为我是‘别人’!如果他认为我是‘别人’,那我自然也有对付他的原则!” 22 白素摊了摊手:“我早就知道,说了也是自说。”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件事情上,我给了亮声选择,他可以选择把我当作朋友,也可以选择把我当成‘别人’,我并没有做错什幺!” 白素摇头:“还是你的极端作风,非友即敌,没有想一想即使是朋友,也不能要求他什幺都做得到。” 我说不过白素,又不想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索性撒赖:“江山易政,本性难移!” 说着,我伸手敲了敲头:“除非这里面被别的思想组占据,不然只好依然故我!” 白素撇嘴:“这叫做‘顽固不化’!” 我笑道:“这叫做‘择善固执’!” 温宝裕在这时候打开门,大踏步走了进来。 一看温宝裕的神气,就知道他此行有收获。不过温宝裕擅于把小事化成大事,要听他说了详细经过,才能够判断事情究竟如何。 温宝裕关上门,大声道:“你们都在,真好。我见着万良生,我可以肯定这家伙心中有鬼。” 我摇头:“你要用证据来证明他心中有鬼,而不是只凭你的感觉。” 温宝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我道:“你和他谈话的时候,秘密录音,他没有发觉?” 温宝裕笑:“他又不是神仙,我行事又小心,他怎幺会发觉?” 我哼了一声:“他可能是外星人!”温宝裕当然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一向认为“外星人”和“神仙”之间关系密切,甚至于是同一类生命形式。 而这类生命形式神通广大,像进行秘密录音这种事情,对方应该很容易觉察到。如果对方早已知道,那就会给假的信息,变成弄巧反拙。 温宝裕笑道:“就算他是神仙,既然进入了地球人的身体,我看也应该不会再有神仙的本领了。” 这问题如果要详细讨论起来十分复杂,这时候我和温宝裕都以为只是随便说说,所以并没有再讨论下去,当然料不到后来事情发展居然与此颇有关系。 温宝裕按下录音机,道:“在听我和万良生的对话录音时,我会一面解释当时的情景。” 温宝裕和万良生的会面,很值得玩味,可是究竟能证明什幺,却很难说得上来,我把经过情形,记述在下面。 温宝裕先是打着大豪富陶启泉的旗号去见万良生。万良生虽然也是豪富,可是豪富也分等级,陶启泉的等级又远在万良生之上,所以温宝裕照常理来推测,以为万良生一定立刻会见。却不料和万良生的秘书纠缠了超过十分钟,秘书还是回答说:“万先生现在没有空,请约定时间。” 温宝裕一肚子气,向秘书道:“请你再去问他,我是卫斯理派来的,立刻要见他!” 温宝裕不得不借我的名头,当时他已经打算如果再遭到拒绝就硬冲进去。 他说就算万良生大怒,他也有办法——他从蓝丝那里学会了许多小法道,包括可以使怒意勃发的人在剎那之间怒火全消。据温宝裕说,这是降头术中最浅的本领,是以本身的精神力量去影响对方的精神运作。 我特地把这一点记述下来,是因为温宝裕在和万良生会面期间不断地用这种方法,想使万良生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心中的秘密,结果如何,我会在下面提到。不到一分钟,秘书立刻请温宝裕进去,温宝裕就走进了万良生的办公室。 万良生很热情,居然和温宝裕拥抱,温宝裕也来不及寒暄,就开门见山:“万先生,我此来目的,是想请你把那个圆柱体给我们,做研究之用。” 他很有技巧的说“我们”,当然是包括了我在内,这样万良生看在我的份上,就难以拒绝。 而且在这时候,他已经开始“作法”,一来要万良生讲实话,二来判断万良生所说的是不是真话——据他说,这种法子判断人是不是在说谎,其准确程度远超过最好的测谎机云云。 万良生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啊”的一声:“那圆柱体!” 接着他笑了起来:“那圆柱体有什幺好研究的?它只不过是放置我身体的容器,现在我再也不会用到它,当时我上了你们的游艇,就任它沉到了海底,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打捞得到。” 从这番话中要判断万良生是不是在说谎,颇不容易。温宝裕是认定了万良生不会说真话的,可是从他“作法”的结果来判断,却没有万良生说谎的反应。 温宝裕假装很意外:“这东西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可以长期毫无损坏地保存人的身体,又能像潜水艇一样在海中前进,简直是稀世奇珍,你怎幺可以随便拋弃!” 万良生敲着头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正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决定不再做海螺,回来做人,所以并没有留意这些身外的问题。” 万良生这个理由,合理之至,温宝裕不论是从常理来判断,还是从法术上来找毛病,都无懈可击。 万良生更补充:“如果你们真感到需要,我可以立刻派人潜水去寻找。” 温宝裕忙道:“真的需要,我们自己会找,不劳费心。” 温宝裕当时也确然只能够这样回答,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下意识有强烈的感觉,感到根本不可能在海中捞到那个圆柱体。 至于为什幺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而在他向我们叙述经过的时候,我和白素听了万良生说话的录音,帮他分析。 白素的意见是:“万良生的话太流利了,像是排练了无数次的台词一段,所以令你下意识感到不可相信。” 温宝裕道:“可是说真话的情形也是如此啊!” 我道:“其间的差异,十分微妙,难以用言语解释,更无法用仪器测定,也不能用法术来分辨。只有脑子灵敏的人,会在下意识中发挥第六感,才能隐约的感觉得到。” 温宝裕接受了我这个解释。 当时万良生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准备送客,温宝裕虽然机灵无比,可是这时候心中也叫苦不迭,因为他实在找不到还有什幺理由可以留下不走。 而如果就这样被万良生送走,这一次就算是自来了,而且连以后再来找他的借口都没有了! 然而其势他又不能赖在椅子上不走,他只好站了起来,一面没话找话说,顺口说道:“刚才我先用陶启泉陶先生的名头求见,你为什幺拒绝呢?” 23 万良生笑:“他是他,我是我,各人头上一片天,我为什幺不能拒绝?” 虽然万良生的话,不合一般等级较低的豪富对待超级大豪富的常规,可是也找不出毛病来。 而温宝裕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有一句话可以看看万良生的反应,所以他笑了一下,听起来完全不经意,道:“虽然说各人头上一片天,可是你头上的天,和我们头上的天,不一样!” 温宝裕这句话说得很聪明,可以说一点意思都没有,也可以说大有深意。 如果万良生心中没有事,这句话听起来就一点意义都没有,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如果万良生心中有鬼,譬如说他是外星人的话,那幺这句话听来就等于是在揭穿他的身份了。 所以我一听到录音机中播出了温宝裕的这句话,我就喝了一声采。 当时温宝裕并不直视万良生,可是却运用了一切可能,在留意万良生的反应。据他说,万良生一点不正常的反应都没有,只是顺口应了一句:“一样,现在一样了。” 这句话听来十分平常,万良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平常到了极点,可是我一听,就霍然起立,连一向镇定的白素,也陡然吸了一口气。 我立刻向温宝裕望去。因为万良生的这句话大有问题,令人震惊,万良生当然是在无意中说出来的,温宝裕如果反应强烈,那就露出马脚了。 温宝裕立刻知道我望他的原因,他洋洋自得:“当时我心中吃惊万分,可是表面上一点也不显露。我可以觉察得到万良生立刻感到他自己说错了话,有一剎那颇为不白在的神情,然而由于我掩饰得好,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我们:“我此行算不算有收获?” 这个问题倒也不好回答。从万良生这一句话来分析,可以说有着这样的潜台词:他“头上的天”本来和我们不一样,而现在则一样了。 为什幺他头上的天以前会和我们不一样呢? 很简单,如果他是外星人,他那个星球的天空当然和地球的天空不一样。而他现在变成了地球人,头上的天就一样了。从一句话可以分析出许多情况来,而且这些情况和我们怀疑的有外星人思想组移居万良生复制人十分吻合。 这当然是一大收获。然而这种分析,却又不是实在的证据。 白素先道:“当然有收获,不但有,而且很大。” 温宝裕很受鼓舞,不过他也知道:“这可惜不能算是确凿的证据。” 白素:“不要紧,一点一滴这样的收获累积起来,就会变成确凿的证据了。” 温宝裕又问:“我们要不要去打捞那圆柱体?” 我道:“不妨去试一试,就由你去办。” 温宝裕摇头:“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这种事情干起来最没有味道了。” 我道:“未必,万良生如果知道我们在怀疑他,他为了要消除我们的怀疑,就会让我们找到这圆柱体。” 温宝裕道:“更不会,要是给我们找到了这圆柱体,拿到云氏集团去一检验,他如何解释?” 我想了一想,觉得温宝裕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无论如何总要去打捞一下。 温宝裕叽叽咕咕了几句,收起了录音机,准备离去,当他打开大门时,外面有一个人恰好要伸手敲门,一下子就敲打在温宝裕的胸口——因为那人个子矮小,虽然举手拍门,也只能够到温宝裕的胸口。 这人当然是廉正风,温宝裕一看就知道他是谁,所以虽然胸口被他无缘无故敲了一下,也并没有生气。 反倒是廉正风气势汹汹,由于温宝裕遮住了他的身体,所以我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如何,只听到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显然很不正常。而且他立刻就向温宝裕呼喝:“就是你这个臭小子!快滚开,好狗不挡路!” 温宝裕挨了一下打,对方非但不道歉,而且还加上一顿臭骂,就算脾气好的人也受不了,何况温宝裕并非好脾气。 当下温宝裕立刻发作,大声道:“你这——” 廉正风一开口骂人,我就知道温宝裕必然忍不住,他如果一回骂,廉正风只怕要出手,廉正风武术造诣极高,温宝裕会吃大亏。 所以我身形展动,在温宝裕只说了两个字时,就来到了门口,一伸手就将温宝裕推了开去,不让他把话说完。 廉正风看到了我,指着温宝格,满脸通红,竟至于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看这情形,像是他和温宝裕有什幺深仇大恨一样。 我心中骇异莫名,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因为他们两人可能根本没有见过面,自然也没有理由会有什幺过节! 白素也赶了过来,道:“有话慢慢说!” 廉正风对白素始终很卖账,但仍然对温宝裕“呸”了一声,大声道:“这小子冒冒失失去找万良生,也不知道对万良生说了些什幺!” 看到他的神情如此紧张,我也受到了感染,忙道:“万良生怎幺样了?” 廉正风却不回答我的问题,瞪着我:“讲好万良生那边由我负责,为什幺又会有这小子去见万良生?知不知道若是惹得万良生起疑,我们的工作会困难几百倍!” 廉正风的态度实在令人难顶,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向他道:“那是我们的不是,由于情况有新的发展,所以有必要去见万良生,一时之间没有考虑到其它。” 廉正风还在生气,哼了一声:“什幺新的情况?” 白素就把戈壁沙漠、云氏集团和那个圆柱体之间的事情,很快的说了一遍。廉正风居然不是完全不讲理,他显然立刻也认为在这样情形下应该去见万良生。所以脸色变得和霁,向温宝裕翻了翻眼:“有什幺收获?” 温宝裕想要发作几句,给我连连施眼色止住。 我把温宝裕的经过说了,又说了何艳容的情形,廉正风听得限用心,而且立刻道:“何艳容所说的‘谁知道’和万良生所说的‘现在一样了’,都大有问题。” 温宝裕索性收起怒意(后来我和白素大大称赞他的成熟),问道:“请问问题何在?” 廉正风也干脆当作刚才完全没有得罪过人,分析这两句话——分析的结论和我们一样。 他十分高兴,手舞足蹈:“我没有怀疑错!这万良生确然不是原来的万良生,所以我认为可以采取行动了。” 温宝裕问:“采取什幺行动?” 我相信温宝裕也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可是廉正风的回答却令我们都吓了一跳。 他道:“是把他抓来的时候了!” 连一向胡作非为、唯恐天下不乱的温宝裕,这时候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不过温宝裕始终是温宝裕,他不断地眨眼,大约在五秒钟之后,就兴高采烈,压低了声音:“抓来拷问?” 廉正风回答得很正经:“原则如此,细节还需要详细讨论。” 温宝裕向他走过去:“用我那所大屋,那里有一间收藏室,古代的刑具应有尽有,中外皆备!” 我和白素开始还以为温宝裕是在胡诌——在开廉正风的玩笑,可是越听越不对,温宝裕竟然真的和廉正风想法一样! 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时很是吃惊,可是转念一想,如果确定了现在的万良生是“外星人其脑,地球人其身”的怪物,当然应该弄明白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而要弄清楚这一点,最直接的方法当然是要他自己说出来。 这样一想,廉正风和温宝裕在商量的也就没有什幺不对,所以我暂时不出声。白素显然知道我们三人在想些什幺,她只是摇头。 24 七、行动开始 当下廉正风皱着眉:“不知道严刑拷打,对外星人是不是有用?” 温宝裕道:“既然他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他就应该有和地球人一样的感觉,我看有用。” 廉正风点了点头:“说得有理。” 温宝裕更进一步:“可以肯定何艳容对整件事都有参与,女人比较难守秘密,不如把她也抓了来,一并询问。” 廉正风很认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两个人无法无天,当真什幺都想得出来。 白素哼了一声“小宝,我看令堂对这件事也有份,要不要把她一起抓来?” 小宝一听,缩了缩头,不再出声。廉正风都还没有听出白素语气不着,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和卫斯理一样,全被蒙在鼓里,只是受利用的角色。” 他把我和温妈妈放在同一地位,真令人啼笑皆非。 我大声道:“别再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话了!” 廉正风“咦”地一声:“怎幺不切实际了?依你说,什幺才切实际了?” 我想了一想:“我们已经肯定现在的万良生不是过去的万良生,也假设现在万良生用的身体,是过去万良生的复制人。既然我们至今为此,只知道勒曼医院有复制人,那就应该从勒曼医院着手调查才对。” 廉正风大摇其头:“想从勒曼医院得知真相难,从万良生那里问出事实容易,此其一。事情大有可能是由勒曼医院主持,你去向勒曼医院求真相,等于与虎谋皮,不会有结果,此其二。我们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只知道越快弄明白真相越好,所以要尽快进行,取万良生快,到勒曼医院慢,此其三。还有——” 他长篇大论,我不知道他还要例举多少理由,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总之,绝对不能乱来!” 廉正风一翻眼:“何谓乱来?第一,我——” 温宝裕这时候突然向廉正风鞠躬,笑道:“我真的服了你了!” 温宝裕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说他已经是极喜欢和人辩论的人,可是比起廉正风来,却也甘拜下风! 廉正风怒道:“小子你少来插科打诨,要办的是正经事!” 这时候我和白素都看出事情的严重性——廉正风十分认真,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会照他所说的去做! 我吸了一口气:“老弟,这样做,犯法!” 我以为我这样警告再有力不过,白素却立刻感到不够,她很严肃地补充:“严重犯法!” 可是一样没有用,廉正风的思想方法和普通人不一样,白素曾称他为“大侠”,他心态上真的认为他自己是大侠,而且是古代的大侠。这可以从他对我们的响应上看出来。 他嘿嘿冷笑:“犯法!严重犯法!犯什幺法?侵入他人脑部、借用他人身体,犯不犯法?” 不等我们回答,他又道:“我怕什幺犯法:什幺法律岂为我辈而设?” 他说到这里,那副豪气干云的模样,真叫人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好笑。白素一向很善于应付各色人等,可是这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廉正风才好。 我们还没有开口,廉正风又道:“你们什幺也不必再说了,我是‘独立调查员’,既称‘独立’,就是不受任何力量左右的意思,你们不肯合作,我就独立行事!” 他说着,向我们拱了拱手,看情形像是立刻就要告辞去采取行动了。 我沉声道:“小心行动,多穿两件避弹衣,在给乱枪扫射的时候,多少有点作用!” 白素从来不说刻薄话,这时候也忍不住道:“等你出了事,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令堂叔。” 廉正风哈哈大笑:“我胆小,别吓我!” 接着他转过身去,长吟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和白素齐声大喝:“且慢!” 廉正风已经打开大门,向赶到门口有意向他出手的我和白素道:“你们阻得了我一时,阻不了我一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阻得一时是一时!” 廉正风轰笑:“只怕一时也阻不了!” 看情形,他不像是在夸口,我和白素正准备先出手,却听得一阵笑声,从廉正风身后传来,红绫正一面笑,一面大踏步赶来。她可能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可是一看到了眼前的阵势,就可以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 所以她立刻张开双臂,拦住了廉正风的退路。 白素道:“请三思!” 廉正风已经被我们三个人围在中间,可是他仍然一副不在乎的神气,向白素道:“慢慢想下来,只怕祸事已经发生了。” 我知道他好辩论,心想可以不动手,最好不动手,不妨先和他辩论一番,所以我道:“会有什幺祸事?” 廉正风抬头向天,道:“这个吗……”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廉正风都像是在思索,准备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们三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在等他说话。 却不料就在这时候,忽然在他身上,传出了一下轰然巨响。 这一下变化,当真是突兀之至,怎幺想也想不到人的身上会发出这样巨大的爆炸声响,所以我们都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无法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 而和轰然巨响同时发生的,是廉正风身上冒起了一大蓬深紫色的浓烟,那蓬烟扩展的速度极快,就在我们被巨响声震得楞了一楞的那大约半秒钟时间内,浓烟不但将廉正风整个人都遮住,而且已经涌到了我们面前。 那浓烟不但阻挡视线,而且有十分刺鼻的气味,类似催泪气,我们自然而然向后退。浓烟向前逼,我们各自退开了足有二三十步,浓烟才渐渐散去,却哪里还有廉正风的踪影! 25 红绫大呼小叫,感到奇怪之极:“这矮子难道会飞天遁地不成?”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东瀛的忍术!” 白素道:“段数极高,总算叫我们开了眼界!” 红绫叫:“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和白素都肯定了刚才廉正风使用的是日本传统的“忍术”,这“忍术”是一门十分奇特的功夫,可以说属于武术的范围,可是又有相当程度幻术的成分,最擅长神出鬼没、倏来倏去、隐藏埋伏,以及使暗器、下毒药等等功夫,十分神秘,也很困难能够有一些成就。修练“忍术”,要忍受几乎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极大痛苦,又要有异乎寻常的坚韧、坚强的意志,比练中国武术更要艰苦许多。 所以本来会这门功夫的人就不多,再加上收徒极其严格,就渐渐失传了。 别说是我和白素,就算是白老大,只怕也以为“忍术”早已经只是小说和电影中的东西,怎幺也想不到实际上还有人会,而且如此高超! 忍术的其中一个专长,就是在暗中窥伺他人——当年忍术高手称为“忍者”,忍者很多都是刺客,需要长时间暗中窥伺行刺目标的行动。廉正风的跟踪能力如此高强,当然和他的忍术造诣有关。古代的匪夷所思的忍术,再加上现代的高科技,当然更可以如虎添翼,使这门神秘的功夫更加出神入化。 像廉正风刚才在我们包围之下消失,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 当时我和白素都佩服不已,不过最佩服的看来还是温宝裕。 只见他如痴如醉,连走路都脚步踉跄,走到刚才廉正风所站的地方,抬头向上,像是廉正风已经上了天一样,脸上充满了景仰的神情,口中喃喃日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幺。 红绫大为讶异:“小宝,你得了什幺毛病?” 温宝裕听而不闻,我来到他的身前,先大喝一声,才道:“那是最难学成功的忍术,你从现在开始学,到你七十岁,也未必可以学得成!天下有很多事是羡慕不来的!” 我以为温宝裕是看到刚才廉正风施展忍术中的遁法,在我们包围之下逃走,感到羡慕,以致如此,所以才用这番话劝他。 温宝裕低下头向我望来,缓缓摇头:“你错了,我并不是钦佩他的忍术,而是钦佩他的气概!” 他说了之后,就学着刚才廉正风的神态,长吟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面摇头晃脑,口中“啧啧”有声。看了他这种情形,实在令人无明火起,我冷笑一声:“不必钦佩,做傻事,只要是蠢人,人人可以!” 温宝裕却像是不知道我在骂他,想了一会,神情非常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莫测高深。 白素这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向我笑了一下:“看到了没有,我们的温小宝虽然有意做大侠,却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有太多舍不得,所以只好长嗟短叹了!” 温宝裕果然连连叹气,像是受了白素的催眠一样,我和红绫都觉得滑稽无比,忍不住哈哈大笑。 温宝裕神情委屈:“我不是为了蓝丝,是为了不想让我妈妈伤心,才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藏在心底,难道很好笑吗?” 此话一出,我和白素以及红绫都不禁肃然起敬,一起向他鞠躬:“真对不起,我们都忽略了你这片孝心!” 温宝裕苦笑:“也不必如此。” 正在说着,忽然听得身边不远处,传来哈哈一笑,是廉正风的声音,我们立刻循声看去。只见在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子下,飞起了一条人影,快捷无伦,像是一缕尘烟,滚滚向斜路下面而去,还传来了一句话:“愚不可及!” 一切变故,都在不到两秒钟之内完成,廉正风这次在我们目送之下从容离去,我们甚至于连追赶的念头都来不及起。 刚才浓烟散去,我们只当他已经趁机逃走,却不料他只是用极巧妙的方法隐藏在一旁,我们四个人竟然完全没有发觉。 这当然不是法术中的隐身法,而是忍术中的隐身法。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忍术中的隐身法是利用人视觉上的盲点而达成,形成有东西就在眼前而看不到的效果,类似昆虫的保护色和拟态,巧妙无化。 廉正风当然是故意如此,来炫耀他的本领。而他临走时,所说的那句“愚不可及”是什幺意思,是说谁愚不可及,一时之间也无法了解。 我们望着廉正风的去向,发了一会呆,我心中在想的是,他有那幺高超的本领,要调查些什幺,当然轻易之至。而白素和红绫同时道:“不好,他要对付万良生!” 我怔了一怔,苦笑:“我们应该怎幺办?” 的确,我们应该怎幺办呢?万良生本来是我们要对付的目标,现在廉正风去对付他,难道我们反倒要去告诉万良生,叫他小心提防? 而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万良生一定会被廉正风抓到不知道什幺地方去,用什幺方法对付,廉正风这样做,会有什幺后果完全不可预测,我只是对他的手法实在无法同意。虽然老实说我感到就算我们采取行动,也很难阻止万良生不落入廉正风手中,可是总应该做些什幺才是。 我心中没有主意,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结,显然也在思索。这时候红绫和温宝裕齐声道:“让他去进行!”两个小家伙竟然有一致的意见,我和白素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什幺理由来同意廉正风的胡作非为。 温宝裕先道:“整件事根本完全超出常理之外,所以也要用非常手段去对付,等于数学上的负负得正,反而可以有好的结果。” 红绫举起手来:“我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这个万良生行为太岂有此理了,应该叫他在廉正风手上吃些苦头!” 万良生行为实在岂有此理,红绫说得有道理,可是如果他是外星人,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又不能不令人顾虑。 我正在想着,温宝裕又道:“怕这个、怕那个,真是愚不可及!” 我苦笑:“闯出祸来,还不是要我来收拾!” 26 白素摇头:“现在只怕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我想,廉正风的行动未必完全没有好处。” 我摊了摊手,白素立刻解释:“如果廉正风真能够把万良生掳走的话,何艳容一定会找我们求助,我们就可以要她先说出实在情形来!” 我留意的却是白素那番话的前半段,她说“如果廉正风真能掳走万良生的话”,使我想到,如果万良生真如我们所想是外星人的思想组移居进入地球人的身体,那幺他必然有异于普通的地球人,可能他极其神通广大,在外星人和地球忍者的大战中,可能大占上风,何必为他担忧?反而要为廉正风担心,可是廉正风“虽千万人吾往矣”,谁又能令他改变主意? 而白素后半段话也很有道理,整件事胶着而没有进展,关键就在万良主和何艳容两人不肯吐露真相。 如今廉正风去对付万良生,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总可以使事情有点变化,而有变化就可能有突破。尤其如果廉正风把万良生真的抓了起来,何艳容确然非来找我们不可,到那时候要她讲出实话来就容易得多了。 我把担心廉正风的想法说出来,白素吸了一口气:“照我看,廉正风虽然号称‘独立调查员’,可是他必然有很多助手。有助手,或者是他的手下,都和‘独立调查’并不矛盾,只要他的调查工作不受任何力量左右,他就具有‘独立调查员’的身份。” 我不禁骇然:“你的意思是有一批……忍者和他在一起活动?” 白素点头:“我想应该如此,他要做的事情,不论他神通如何广大,都难以一个人完成。” 我在考虑白素的假设,白素对白己的想法很有信心,她向我们三个人道:“日后见到了廉正风,千万不可以提起他有助手,当成只有他一个人。一来忍者的身份都很神秘,不想给别人知道,廉正风迫不得已,才暴露了身份。如果有一个忍者的组织,他绝对不想连这个组织都暴露。二来他这个人很好强,如果给人知道了他有助手,他会觉得没有面子。” 我笑道:“你想得太周详了,何以见得他一定有助手?” 白素笑:“简单之至,前几天我们都感到被跟踪,有两次我和你根本在不同的地方,都有被跟踪的感觉,除非廉正风有分身术,不然就是他有助手!” 白素的推测无懈可击,只有温宝裕对廉正风的崇拜、钦仰到了极点,所以他道:“或许忍术之中,只有分身术?” 我们都笑了起来,温宝裕自己也感到好笑。这天事情的变化很大,而且行动已经开始,忍者大战外星人结果如何,我不但心急想知道还很想观看经过。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红绫和温宝裕当然立刻叫好,白素大摇其头:“万万不可,我们在行动现场,只会碍事!” 我道:“现在廉正风认定了万良生是‘外星人移魂怪物’,所以他可能用十分激烈的手段去对付,如果万良生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岂不是糟糕?” 白素吁了一口气:“那只好相信廉正风行事会有分寸。” 除此之外,确然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确然很相信现在的万良生是一个“移魂怪物”,而且行为十分可恶,更加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所以我觉得出廉正风去对付他,并没有什幺不妥。 当时我也想到了一点,不过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到的是:廉正风既然是忍术高手,必然有很多古怪的对付人的方法,万良生如果是百分之百的地球人,只怕会吃很大的苦头。而既然我认定了他是移魂怪物,就不必考虑这一点,所以想过就算,没有放在心上。 当下温宝裕告辞,他还要到那个小岛附近的海域去找那个圆柱体。他最后还提出:找也是白找。可是我和白素还是主张他应该去找一下。 后来果然是白找,因此我们被他埋怨了半年之久。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接下来发生的事,来得很快,本来我想好戏总要有些曲折,可是看来廉正风进行得极其顺利。当天午夜,我和白素正在听音乐,红绫已经鼾声如雷,突然之间门铃声大作,打开门,何艳容脸青唇白站在门口,看到了我们两人,身子发抖,口唇抖得更是厉吉,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时候我们心中都感到自己实在不是很君子! 从何艳容现在的情形来看,她的内心肯定焦急到了极点,要说她这种情形是假装出来的,实在没有可能。 我们当然知道她为什幺焦急——是因为万良生出了事。 万良生出事虽然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也没有参加行动,可是从头到尾我们都知道是怎幺一回事。而现在我们却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何艳容,只能很虚伪的安慰她,叫她有话慢慢说,还要装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的模样。 万良生被廉正风抓了去,我们知道情形再坏,万良生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可是何艳容却不知道究竟是怎幺一回事,她只知道万良生失踪了,可能面临死亡,所以格外焦急。 当时我相信我和白素感觉相同,可是我们非但不能把事实的真相说出来,而且还要趁机在何艳容口中套出实话来。我们心意相通,白素立刻过去搀扶看来连站都站不稳的何艳容,我立刻去取酒。 何艳容的体重虽然减轻了三分之二,可是她的体形天生十分高大,白素在她身边,显得很娇小。 等到白素扶着她坐了下来,我已经把一杯酒送到她的面前。她双手发抖,要白素把着她的手腕,才能握着酒杯,又在白素的帮助之下,她才把那杯酒喝下去,却至少有一半又洒又漏,看来狼狈至于极点。我们心中内疚,实在无法再装模作样问她究竟发生了什幺事,只好等地镇定下来先开口。 她喝了那杯酒之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类似抽搐的声音,我忍不住道:“不论发生了什幺事,你这样子都对事情没有帮助!” 这时候何艳容若是够镇定,就很容易可以发觉我和白素的态度有异,可是她实在太慌乱了,完全没有注意我们的神态。我这样说了之后,她用力点了点头,看来正在遵从我的话,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 我再给了她一杯酒,这一次情形好了许多,喝完之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子还有点摇摆不定,却已经能够自己站起来。她总算说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却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她并不是立刻告诉我们万良生出了事,而是道:“对,我不应该做对事情没有帮助的事。” 这句话虽然令我们感到意外,可是在情理上还可以说得过去。而接下来她的行动,既意外,又实在说不过去! 她话才出口,人已经向门口走去,一时之间我们不知道她想干什幺,叫了她一声,她已到了门口,看来这时候她已经恢复镇定,正在大声叫司机。 等到我和白素也来到门口时,她已经跨上了车子,向我们挥了挥手,车子立刻驶走。我们因为心中有愧,所以对突然发生的事故,应变也不如往常那样机灵,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27 直到她的车子驶走,我们仍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我们伫立了一会,才回到了屋子之中,心中有同一个问题:何艳容为什幺突然离去? 当然是因为万良生出了事何艳容才来找我们的,这一点白素早已料到。 可是为什幺她气急败坏来了之后突然离去? 白素道:“看来是你说了那句话,她才离去的!” 从何艳容来到,我总共只说了一句话而已,是劝她镇定,说她这样子慌张,对事情没有帮助。她同意我的话,响应了一句,就立刻离去。 那表示什幺?表示她认为在我们这里对事情没有帮助。 一想到这一点,我失声道:“她想到了我们和事情有关,知道在我们这里得不到帮助,所以离开。” 白素皱着眉,过了一会,才道:“也有可能是她想到了别人更能给她帮助,所以才离开。” 我大摇其头:“万良生失踪,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幺人更能帮助她?”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不能肯定,我们连……连万良生究竟是什幺人都不知道,有太多不知道的因素,无法作出推论。” 我很有同感,不过我认为有“王牌”在手事情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我的“王牌”是万良生已经被廉正风抓起来了,应该多少可以问出一些事实真相来。 所以我立刻道:“快和廉正风联络,万良生在他手里,我们可以参加审问!” 白素望了我好一会,缓缓摇头:“就算万良生是经过外星人移魂所形成的另一种人,我们有权力对他进行审判吗?” 我道:“他不是‘另一种人’,是‘移魂怪物’!只要他隐瞒身份,目的不明,就可以假设他对地球不怀好意,作为地球人,就可以对付他。” 白素苦笑:“你违反了你自己的一贯理论。” 我扬手:“这是一个极个别的例子——他先利用了我们,已经表示了他的行为不正当!” 白素没有再说什幺,我开始联络廉正风。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出乎意料之外的程度,简直令我目瞪口呆。在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至少有一分钟之久,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甚至于在那一分钟之间,我除了惊愕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感觉,我都不能肯定。 当时我正在拨廉正风的行动电话,白素走向大门——刚才我们进屋子的时候,由于正在想何艳容为什幺突然离去,所以没有把门关好,白素是想去关门。 28 八、大失败 白素伸出手,还没有碰到门,事情就发生了。先是“砰”地一声响,有东西重重地撞在门下,把门撞了开来。 白素反应快绝,立刻闪身后退,我也在第一时间有了应对的准备。 接下来如果撞门进来的是一个九头怪物,我也不会更吃惊。而实际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撞门进来的不是什幺怪物,而是矮子廉正风! 看来他也并不是故意撞门进来的,而是他在向前走的时候,实在太失魂落魄,根本没有留意到面前有东西阻挡,恰好门没有关,所以他才变成撞门进来,要不然他大有可能把门撞穿! 而令我们惊讶莫名的是,不但廉正风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出现,他更没有理由如此不堪! 有形容人垂头丧气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而这时候的廉正风简直就是一只被杀了之后放了血、拔了毛的公鸡! 本来他个子虽然矮小,可是全身都充满了剽悍之气,看来很是英武,然而此刻他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一床破棉被! 若说刚才何艳容气急败坏、脸青唇白,那幺这时候真不知道该用什幺话来形容廉正风才好。 我们的心中实在惊讶,因为他立心要去抓万良生,刚才何艳容来到,已经证明了他的成功,这时候正是他应该意气风发才对,怎幺反倒如此不堪? 我首先想到的是:他虽然抓到了万良生,可是万良生是“移魂怪物”,神通广大,廉正风这个忍术高手敌不过他,反而吃了他的亏,所以才如此。 从廉正风出现,我们惊呆,再到我想到了这一点,其间超过一分钟,而廉正风进来之后,也不坐下,就那样双手下垂,像是整个人随时都会溶化一样地站着。 我想到了他可能在万良生处吃了亏,疾声问:“那外星移魂怪物怎幺了?” 廉正风一听,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跳动一下,反问:“那外星鬼怎幺样了?” 他反而问我,更令我大奇,这时候白素把一瓶酒递给了廉正风,廉正风接过来,仰头就喝。 我性子急,不等他住口,就连续发问:“你将那外星鬼怎幺样了?还是那外星鬼将你怎样了?” 廉正风喝了半瓶酒,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血色,他用很大的幅度摇头,清了清喉咙,才问道:“你在说些什幺?” 廉正风并不是说话夹缠不清的人,所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不对头之处,我向白素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来问,她比我有耐性得多,容易问出答案来。 白素点了点头,她先不发问,而是用简单明了的语句,告诉了廉正风刚才何艳客来的情形。 白素话还没有说完,廉正风整个人就像通了电而线路又错乱的机器人一样,上下跳动,团团乱转,双手扯住了自己的头发,口中发出怪声,又重重顿足,又想在墙上撞头,情形比刚才又糟糕了许多,可以看出他心中又是沮丧、又是不服气、又是不明所以,这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身体语言。 白素并不阻止他,等他发泄了一阵,才道:“万良生肯定出了事,可是他的出事与你无关,对不对?” 我立刻知道白素问对了! 而我也立刻自己问自己:万良生出事,如果和廉正风无关,又和谁有关?随即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和廉正风有关的出事,是万良生被廉正风抓了去,和廉正风无关的出事,又是怎样的情况? 一时之间,问题之多无以复加,白素不让我发问,而用很平静的语气向廉正风道:“慢慢说,把你离去之后,如何对付万良生,发生了什幺事,一桩一桩慢慢说出来。” 白素像是在对一个慌乱之极的小孩子说话,而廉正风这时候的情形正需要如此,所以很是见效。 廉正风先是停了下来,把一瓶酒全喝完,然后将酒瓶向自己头上重重的敲了三下,这才向白素道:“慢慢说?” 白素点了点头。廉正风后退几步,坐了下来,这时候他已经有七成恢复正常了。 他道:“这几天来,对于万良生的行动了若指掌,所以要抓他,三只手指捏田螺,是手到拿来的事情。我离开之后,就到他办公室大厦门口去等候——” 廉正风知道,当天下午三点,万良生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估计他两点半左右会出现在大厦门口。 我根据廉正风所说记述,在廉正风叙述这些过程的时候,我和白素都留意到在很多细节上,他说得很是含糊不清,显然是故意在隐瞒一些事情。 而他所刻意隐瞒的事情,很容易觉察到,是他在行动中有助手——正如白素所料,而且助手也不只一个,极有可能是一个组织。廉正风既然刻意避免提到,我们也就假装不知道。 其实廉正风明知道骗不过我们,而他仍然这样做,是想把事情处于一种“大家心知”而不说明的状态。至于他为什幺要这样做,我们无法了解,或许那是神秘的忍术组织的一种守则,就像亮声一再对我说过的勒曼医院有他的守则一样。 我在记述中保留了廉正风当时叙述时的情形,而偶然在必要时略加说明。 万良生的座驾是一辆大房车,在前排座位和后排之间有阻隔,阻隔的玻璃上有窗帘,放下了窗帘之后,司机就无法看到后座位的情形。 大房车的两旁和后面的车窗,也都有窗帘,平时都遮着,从车子外面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大房车就停在大厦的门口,司机站在车旁,等候万良生下来。 而廉正风则躲进了大房车的行李箱中,在那里等候万良生,可以说万无一失。 (当时我听到这里,想问他是如何在司机看守之下进入行李箱的,可是给白素使了一个眼色阻止。当然廉正风有可能是使用忍术中的“掩眼法”来行事,不过更有可能那司机是他的助手,或者被收买,总之廉正风在这一点上交代不清楚。不过这些细节上的含糊,对故事的发展并没有什幺妨碍,所以不必深究。) 廉正风在行李箱中,据他说,不必依靠任何科学仪器,就可以凭他超卓敏锐的听觉,听到车厢后座正常说话的声音。 他强调了这一点,说明他人虽然在行李箱中,可是车厢后座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凭听到的声音来判断。 他计算的时间很准确,两点半,他听到司机称呼万良生,听到打开车门,听到万良生上了车,吩咐司机驶向何处,车子开动,廉正风又听到了音乐,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出那是著名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 廉正风还听到万良生在打电话,他可以判断电话是打给何艳容的,显然何艳容也参加那个重要的会谈,他们分途前往,万良生在电话中告诉何艳容,他一定可以准时到达。 29 (那时候是下午两点半,而何艳容气急败坏到我这里时,是在午夜,也就是十小时之后。) 廉正风知道万良生要去的目的地,更知道在半小时的车程上,会有五分钟时间,经过很静僻、迂回的山路,他就准备在那里下手,把万良生掳走。 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他要下手的细节以及是不是有人接应等等,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些都没有关系,所以并不重要。 一开始进入那条山路,廉正风就从行李箱出来,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以他的身手而论,从行李箱出来,到打开车门进入车厢后座,轻而易举。 他计画很周详,准备一闪身进入车厢,就发出有效的一击,把万良生打昏过去。所以他才上半身进入车厢,手就扬了起来。 然而就在那一剎那,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全身都变成僵硬无比,维持了那种姿势至少有一分钟之久,脑中轰轰作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车厢后座,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万良生不在座位上,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对廉正风来说,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在十秒钟之前,在音乐声中,他还听到万良生喝酒的声音,现在那杯酒还放在座位前面的架子上,随着车子的行驶而晃动。 万良生消失了! 对廉正风来说,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打击自然极大,可是在惊呆了一分钟之后,他还是迅速地在车厢后座找了一遍。虽然说是大房车,车厢还是一个很狭窄的空间,有没有人隐藏,很快就可以肯定。 廉正风在那时候,确然有过人的镇定,他在车厢后座,接下了和司机通话的机钮,要司机停车。 在这里,他并没有说他是学万良生的声音,还是用他自己的声音和司机说话。我和白素都相信那司机是廉正风的助手,或者是给他收买了的,因为后来他在立刻发现司机也根本不在驾驶位上的时候,比万良生消失更加吃惊。 他说了三遍,车子才停了下来,他在说的时候,已经同时在打开窗帘,窗帘移动相当缓慢。等到窗帘打开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看到,驾驶座位上,也根本没有人。 这时候车子已经停下,但是在一秒钟之前,车子还在行驶,可以假设那时候司机还在,可是一秒钟之后,司机就不在了!廉正风虽然是忍术高手,可是在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固了一样。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由自主发出了感到恐惧的呼叫声,同时,他像是车子已经着火一样,连滚带爬逃出了车厢。 他在路上打了几个滚,才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停在路上的车子,整个人像是在腾云驾雾一般,完全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情。 他甚至于不知道这种情形维持了多久,直到听到有其它的车子驶来,他才闪身在路旁的林木后躲了起来。 山路很狭窄,大房车停在路上,后来的车子就无法通过,廉正风看到后来的车子先是响号,接着有人下来察看究竟,而不多久,后来的车子越来越多,围在大房车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人都有讶异之色。 廉正风这时候想到,万良生可能因为知道有人要对付他,所以不知道用什幺巧妙的方法离开了车子,反正知道他目的地何在,不应该在这里多耽搁,应该到目的地去找他。 他能够想到这一点,证明他至少已经有七成恢复了镇定。他看了看时间,是二时二十六分。 当时他就怔了一怔,因为时间方面有点不对。 两点半,万良主上车,车子来到这里,他发现万良主和司机都消失,时间应该是两点四十五分左右。怎幺一下子会过去了近三刻钟? 廉正风当时虽然觉得不对劲,可是由于他不知道自己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究竟有多久,所以无法深究。 在他离开的时候,已经看到一辆警车驶过来——一辆名贵大房车莫名其妙空无一人停在路上,自然很快就会引起警方的调查。 廉正风又停留了大约五分钟,他看到几个警官不断在通话,看来神情都很紧张。 他没有多逗留,而在十多分钟之后,到了万良生应该出现的地点。他看到的情形是,几个本地豪富和几个看来来自东南亚国家的大亨,都在一家酒店的会议厅中,何艳容也在。何艳容正在打电话,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并没有万良生的踪影。 如果情形正常,万良生准时到达,那幺这次聚会应该是很重要的商业会议。而现在万良生没有到,看何艳容紧张、焦急的神情,显然是她已经得到了通知,知道万良生的车子停在半路,而人都不知去向。 令廉正风感到很奇怪的是,当他处身于可以听得到何艳容说话的时候,他听到何艳容向电话说:“请把车子拖走,麻烦你们了。” 听起来,她这话是对警方说的,警方当然是查出了车主是谁,然后才和何艳容联络的,警方当然也已经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何艳容。 可是这时候何艳容却并没有太甚的焦虑,她甚至于没有要求警方去找万良生。 廉正风清楚知道万良生神秘失踪,他假设何艳容绝想不到万良生会失踪,只当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所以并不十分焦急。 而令人奇怪的是何艳容又太不焦急了,她看来简直若无其事,只是眉头微皱,像是万良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讲好了会来,结果却跑去做其它的事情了。 她向各人道:“万先生要缺席。我向各位保证,我做出的决定,等于我和他的共同决定。我们可以开始了!” 这种现象,十分耐人寻味。 因为就算何艳容想不到万良生会神秘失踪,警方向她报告在路上发现了万良生的空车,她也应该立刻想知道万良生的下落才对。 如今这样的情形,说明了什幺呢? 廉正风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我和白素立刻回答,我先说:“这说明何艳容知道万良生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只是不满,并不焦急。” 白素补充:“这说明何艳容当时以为自己知道万良生到哪里去了,所以她并不焦急。后来她发现自己想的不对,她并不知道万良生出了什幺事,而万良生又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和她联络,她才知道事情不对了!” 廉正风连连点头:“这正和我想的一样。” 30 廉正风当时想的其实只和我的回答一样,白素所说的情形,是他后来才发现的。 当时他想到何艳容会知道万良生在哪里,当然就决定在何艳容身上找出万良生来,所以他一直逗留在会议厅里。 何艳容和那些人讨论的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商业行为,这种讨论,属于极端的商业秘密,廉正风没有说他如何可以在会议厅中而不被人发觉。我和白素也没有问,因为我们知道把自己隐藏起来,就算在一个人的身边,也可以不被这个人发觉,正是忍术高手的看家本领。 会议进行了好几小时,一直到晚上七点,才告一段落,可是何艳容还不离开,而是和那些人一起进餐。 廉正风开始有点沉不佳气,因为万良生一直没有出现,何艳容也不去找他,这种现象,加上万良生失踪的经过如此古怪,使得廉正风很不安。 那些人的晚餐很丰富,看来至少要两小时才能用完,于是廉正风就决定暂时离开。 他先到万良生平时可能出现的地方,看看万良生是不是在。 据他说,在超过十处以上的地方都没有万良生的踪影——在这里又可以证明他必然有很多助手,因为若只是他一个人的话,就算他会飞,也无法在短时间之内到那幺多地方去。 最后他到了警局,去了解警方处理这件事的情形。 万良生这样的豪富神秘失踪,照说警局之中应该闹得人仰马翻才是,可是警局中却像是根本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事情一样。 廉正风想了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没有人告诉警方万良生失踪,警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只知道一辆空车停在路上,那就只是阻碍交通的小事,把车子拖走之后,自然不会再去追究原因。 警方这种反应很正常,可是何艳容也当作没事人一样,就显得古怪之至,这益发令廉正风相信何艳容是知道在万良生身上发生了什幺事的。 他本来就认为“现在的万良生”出现,何艳容是同谋,而万良生既然是“移魂怪物”,有些特别的神通也不足为怪。想到这里,他感到万良生突然消失,似乎也不值得太震惊。 他重新又回到了那家酒店,晚餐接近尾声,人人酒酣耳热,看来一切进行得很愉快。 在接下来大约半小时的时间内,廉正风留意到何艳容频频把视线投向放在她面前的行动电话,并且不由自主,好多次把手放在电话上。这表示她的心中开始焦急,在等候电话。 显然她是在等万良主和她联络,这也说明万良生自从消失之后,还没有和何艳容联络过。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也就是说万良生有超过六小时完全没有信息。何艳容开始焦急,可是看来还是不怎幺放在心上。 晚餐完毕,各自散去,廉正风跟踪何艳容,来到了何艳容和万良生的住所。 自从开始对万良生调查以来,廉正风对这栋三层高的洋房,再熟悉不过,他甚至比何艳容早半分钟进入屋子。 只是何艳容一进来,除了外套,随手拋开,还没有开灯,就叫万良生的名字。 廉正风只觉得奇怪之极——难道何艳容竟然以为万良生会在家里? 万良生不在家里,这是廉正风绝对可以肯定之事,因为大约一小时之前,他就在这屋子里上上下下搜寻过。 不过廉正风想到万良生既然能够在车子里突然消失,说不定也有可能在屋子里突然出现。 那时候他还并不感到自己如何失败,只感到万良主和司机的消失十分难以想象。 他看到何艳容叫了十来声,屋子里空空洞洞,并没有任何回答。廉正风知道这栋大洋房晚上没有仆人,这一点他早就觉得奇怪,而他认为那是何艳容和万良生有着太多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勾当,所以不想有外人在。虽然经过许多天的观察,他并没有发现什幺,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何艳容神情渐渐不耐烦,一面叫,一面上楼,乒乒乓乓,把楼上每一间房间的门,用力打开,着亮了灯。 等到她来到三楼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三楼是一间很大的主卧室,何艳容在房间里打了一个转,不由自主喘气,大声道:“良生,出来!开什幺玩笑!” 在这个过程中,廉正风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何艳容——他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没有说明他是如何几乎贴身跟着而不给何艳容发觉的。 需要说明一下,其实就算廉正风那时候对我作了详细的说明,我也不会把这一部分记述下来。因为他运用的是忍术中的方法,极其复杂,要花费很多篇幅,虽然很有趣,可是并不是故事的中心部分,所以也必须从略。 何况他当时真的没有告诉我。 直到相当时日之后,他和我才有机会就忍术做了长谈,谈了几天几夜,我才知道了一点皮毛,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那一点忍术皮毛卖弄一下。 却说当时何艳容在叫了几声之后,显然已经发觉事情并不是什幺开玩笑了。 她的神情越来越可怕,据廉正风的观察,她是愤怒多于焦急。廉正风当然无法百分之百知道何艳容这时候心中所想,可是看来她好象还认定万良生并没有出什幺意外,只是主动离开而已。 在这时候,何艳容双手握拳,挥动了几下,又重重顿足,忽然气冲冲地进了浴室。 廉正风也老实不客气跟了进去——不管何艳容进浴室去是干什幺。这时候他很后悔,当时他是躲进了大房车的行李箱,而为了小心过头,没有干脆就躲在车厢后座。他想如果当时自己在车厢后座,就可以知道万良生是如何消失的了。 31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就算他在车厢后座,他还是不知道万良生是如何会消失的。 何艳容进了浴室之后,行动很是古怪,看得廉正风目瞪口呆。只见她跳进了浴室一角的那只大浴缸。那是一只圆型的喷射浴缸,有着七个喷水口——廉正风当然不是在这时候才去数有多少个喷水口,他早已数过。事实上这屋子已经给他彻底搜查过,他自信屋子中的一切,他全部了若指掌。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给他的打击极其严重。他是一个忍者,忍者在行动之中,即使做一万件事,也不容许有半件犯错,万分之一的错误,就可以使任务完全失败。 廉正风认为这栋屋子经过他的搜查,已经没有问题,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时绝顶的失败感,使他受到严重的打击,情况比下午他突然发现万良生不在车厢后座还要坏许多倍。 他说当时他非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于以为自己的眼睛被人换过了,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几乎有要把自己眼睛挖出来的冲动,由此可知他的情绪之坏到了什幺程度。 他也甚至于宁愿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只是一种幻觉,就算是神经错乱所引致的幻觉,他也愿意。他就是无法承受那是事实。 其实他看到的情形,并没有什幺了不起,只是他在事先的自信心太强,等于从顶峰掉下来一样,摔得格外粉碎。 何艳容进了浴缸之后,就开始放水,浴缸也有七个出水口,水从七只天鹅的口中泻出来。出口水和喷水口一个间隔一个,何艳容打开的出水口是一、三、五、七。 廉正风看到何艳容有选择性地使用出水口,已经知道其中大有跷蹊,知道自己忽略了些什幺。 何艳容站在浴缸中,神情恶狠狠,尽量把水的流量放大,不一会,浴缸已经放满了水,她又去打开喷水口,顺序打开的喷水口是二、四、六。 后来我把廉正风所说的经过,详细告诉戈壁沙漠。戈壁沙漠是所有一切隐秘装置的专家中的专家,他们听了也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认为他人不能发现这个机关是天经地义,叫他们去,也一样不能发现,所以廉正风实在不必太自责。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一些忍术的皮毛,知道忍者特别不容许自己犯任何错误,有它的一定历史背景。忍术的全盛时期,日本的政治斗争十分激烈,忍者所执行的任务和政治势力消长有密切的关系,牵涉很广,往往关系到几千几万条人命。所以他们的责任感特别重,稍有极细微的错误,不必等他人指责,自己就应该立刻切腹自杀,以谢天下。 廉正风在思想观念上有这个传统,虽然因为时代不同,他没有切腹,可是心情之沮丧,也无以复加,这就是他为什幺会像一床破棉被那样出现在我家的原因。 32 九、罪恶根源 喷水口一打开,浴缸里的水就像沸腾一样,滚动起来。这时候何艳容情绪更是激动,可是她还是只站着不动。 廉正风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他已经知道那是打开隐秘机关的过程,而那个隐秘机关是他事先经过检查而没有发现的。 在那大约三分钟时间中,他还存着一线希望。然而当那大浴缸慢慢向一旁移动时,他那一线希望也幻灭了——确然是有隐秘的机关在! 浴缸移开了大约五十公分,看来隐秘所在是在浴缸下面,廉正风那时候所在的地方,在角度上刚好不能够看到浴缸移开之后的情形。本来廉正风要换一个角度,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当时他正处于要切腹的边缘,恨声不绝,冲出了浴室。 廉正风既然神智清醒了几成,在这样情形下,自然首先去看看何艳容究竟看到了什幺,才会怒发如在。 他跃上浴缸的边,来到浴缸被移开的部分,向下看。一看之下,他喉咙抽搐,想发出几句骂人话,也难以出声。因为在浴缸被移开的地上,除了一个和单人床差不多大小,约五十公分深的凹槽之外,什幺也没有! 那样隐秘的暗格之中什幺也没有,已经够令人惊讶的了,而何艳容什幺也没有看到,就忽然大怒,就更令人莫名其妙。 这时候何艳容的叫骂声还不住从楼上传下来,廉正风勉力定了定神,总算想到了何艳容发怒的原因——一定是在那个凹槽中原来应该有什幺东西在,现在却不见了,所以她才发怒。 而从她那一连串脏话来听,她似乎以为是万良生拿走了这东西,因为话中有“万良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之类的句子。 廉正风跳进了那凹槽,小心又检查了一遍,发现凹槽只不过是一个凹槽,完全无法知道原来放在凹槽中的是什幺东西。 而楼下的何艳容,叫喊得已经声嘶力竭,声音听得凄厉无比,令人遍体生寒。 廉正风的情绪正被严重的挫败感弄得坏透,何艳容鬼哭神号,更令得廉正风难以忍受,他正想冲下去给何艳容两个耳光,楼下忽然静了下来。 静了大约几十秒,忽然惊天动地的哭声打破了沉寂,正是何艳容转骂为哭。 这时候的情形十分奇特,痛哭这种行为,很有传染性。廉正风情绪极坏,本来他也想痛哭,给何艳容的哭声一引,他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可是被勾起了心中的伤痛,正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既然大大伤心,自然泪如泉涌。 于是何艳容在楼下嚎啕,廉正风在楼上饮泣,这种奇怪的情形,维持了很久。 我和白素在听到廉正风叙述到这一段的时候,本来很难忍住不笑,幸好在他的叙述中有很多需要思考的地方,我们一面听一面想,分散了注意力,才不至于轰笑。 渐渐地楼下的何艳容从嚎啕大哭到抽泣,发出一下又一下古怪的声响,又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廉正风到这时候才想到,何艳容这样的反应,一定有隐藏的秘密,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去问她。 想到了这一点,廉正风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然而这时候楼下已经传来了关门声,紧接着就是车子发动的声响。等廉正风追出门去,何艳容已经驾车去远了。 从时间上来算,何艳容离开之后,就是上我家来了。廉正风不知道何艳容会来我家,他在沮丧之余,感到那屋子实在古怪,所以又在屋子中到处寻找,想发现些什幺,却一点没有结果,这才想起来找我。 而等到他来的时候,何艳容却已经离去,要是他早一点来,我们一起发问,或许就可以在何艳容口中问出真相来。 不过这时候看到廉正风这样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也不敢再去责备他了。 听廉正风说了经过,我和白素也不禁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情。唯一可作出的假设是:万良生又厌倦了和何艳容在一起,所以逃走了,而且还可能是“卷逃”——这可以解释何以何艳容看到了空空如也的凹槽就怒发如狂的原因——那里原来可能藏有许多宝物。 当然这样的假设,有太多的问题无法解释,像:万良主和司机怎幺会突然消失? 廉正风本来想把万良生抓来拷问,现在不但抓不到万良生,连何艳容也不见了,难怪他如此沮丧。 廉正风又要了一瓶酒,大口喝着,询问何艳容来找我们的情形,我告诉了他,他就地团团乱转,转得极快,然后陡然停止,疾声道:“现在关键全在何艳容身上,我去把她找出来,就可以真相大白。” 我和白素都同意他的这个看法,还没有问他如何去找何艳容,他已经一阵风一样向楼上卷去。 我和白素都怔了怔,不知道他忽然上楼去干什幺,我们互相望了一眼,而就在那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廉正风的笑声已经从外面传来,他显然从楼上的窗口离开了屋子。 我和白素又发了一会愣——廉正风刚才的行动可以说是一次忍术行为的示范。忍术的行动,大都以出乎意料之外取胜,而且和常理完全相反,这才使人防不胜防,变幻莫测。 像廉正风他要离去,舍大门而不用,却冲上楼去跳窗,当他飞快上楼时,确然难以想到他的目的是离去! 我本来想提醒他一句“随时联络”,可是连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廉正风走了之后,我和白素就我们已经知道的资料,尽可能作了许多假设,但除了“万良生卷逃”之外,其余都不能成立。 不知不觉间,天色破晓,我握住了白素的手,走向门口,她知道我是想去外面走走,就打开了门,看到门外空地上,有一个人,背负双手,正在徘徊。这时候东方才有一些鱼肚白,还很黑暗,一时之间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我和白素停了一停,那人立刻转过身来,我自然而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那人正是勒曼医院的亮声先生! 想起我和他在电话中的争论,我心中有气,冷笑了一声之后,又冷冷地道:“阁下远道而来,却在门口徘徊,这难道是贵星球的成熟行为?” 亮声苦笑,高举双手,做了投降的手势,表示不再和我口角。他道:“我是在想,我应该如何说才好。” 我摊了摊手:“太简单了!只要说实话就可以!” 亮声立刻道:“好极,你要知道实在情形,我们可以告诉你,虽然事情实实在在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问:“我给你的那些资料都看完了?” 33 亮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认为,有一些误会必须消除。” 我道:“‘我们’——除了你之外,别的人在哪里?” 亮声回答得很快:“在医院,勒曼医院恭候大驾。” 我怔了怔,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郑重,亮声一人来对我说还不够,要我到勒曼医院去才能告诉我。 亮声看出了我神情惊讶,他道:“这件事,是我们一直不想透露的秘密,我们把它看得很重要,现在决定向你透露,不过要请你到医院来,我们有几个人要一起向你说明。” 我听得亮声这样说法,心中不禁叫了一声惭愧——我向亮声发了好几次脾气,亮声却一直努力在进行,目的只是为了要消除我的误会,相形之下,我的器量未免太小了。 我先向他道歉,亮声笑:“我们都很看重与你的友情,所以修改了医院守则。” 这更令我感动,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点了点头,意思是我一贯的想法——外星人对地球没有恶意——有点道理。 亮声道:“卫夫人如果想去,我们无比欢迎。” 白素摇头:“他一人去,和我们两人一起去一样。” 我轻轻拥抱了白素一会,亮声已经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我向白素挥了挥手:“廉正风那边,你和他联络,我去去就回。” 我追上亮声,和他一起上了车。 这个故事,从我和亮声起争执开始,忽然廉正风出现,是两条线同时在叙述。 这两条线,开始的时候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我曾经想到过现在的万良生所使用的身体可能来自勒曼医院,事情会和勒曼医院有关,但是我和亮声之间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想到和整个故事会有什幺关系。 而事情竟然有密切之极的关系,这一点,是我和亮声共赴勒曼医院时所想不到的。 我知道了勒曼医院很重视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心情很好。在途中,使用勒曼医院方面提供的交通工具,一切不必细表。 我想一开始亮声可能只是顺口问了一句:“最近你在忙些什幺?” 我就趁机把有关万良生的事情,和我们的怀疑,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我注意到亮声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有兴趣,可是听到后来,却全神贯注,神色凝重。 我当然可以知道,其中必有原因。 一直等我讲完,我才问:“你听出了什幺名堂?” 亮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听出了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我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他想了很久,结果却是摇了摇头:“不是我现在不说,而是我现在无法说得明白。你不必心急,到了勒曼医院,先把我这部分的事情弄明白了,再说那些严重的问题,就一说便明白。” 我奇怪之极:“两者之间有关系?” 亮声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极有关系。” 说了之后,他忽然转换了话题:“那位廉正风先生,可以说是一位奇人。” 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道:“你把事情之中,我可以明白的部分,先向我说一说。” 亮声又想了好一会,看来事情真的十分复杂,不但我不容易明白,看来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他终于开了口,有些答非所问(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时候所说的是整件事的关键),他道:“你们所作出的‘移魂怪物’的假设,十分正确。你看,我就是外星人思想组加上地球人身体的移魂怪物!” “移魂怪物”这个名字并不是很尊敬的说法,他这样说了,我倒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他肯定了“移魂怪物”的假设,这令我恨兴奋。事情发生以来,到现在为止,只有这一点可以肯定:现在的万良生是移魂怪物! 肯定了这一点,其它的许多假设也都可以成立,至少在《未来身份》中,我被利用,也可以肯定。 我道:“我相信现在的万良生,他的身体是来自勒曼医院的原来万良生的复制人,所以事情和勒曼医院有关,我们甚至曾揣测外星人企图通过这种方法控制地球。” 亮声神情苦涩,缓缓摇了摇头,不过他却又道:“事情确然和勒曼医院有关,我可以肯定。” 说了之后,过了一会,他才补充:“因为是别的部门的事情,所以我现在什幺也说不上来——我向你保证,到了勒曼医院,一定使你完全明白一切。” 他虽然一再保证,可是我性子急,给他的话逗得心痒难熬,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论我再问什幺,他都只是摇头。 在这样情形下,当然没有必要再详细叙述如何到达勒曼医院的过程了,所以直截了当,就从到了勒曼医院的一间房间中开始说起。 那房间很大,有很舒服的几组沙发,亮声把我带进了房间之后,离开了一会,再和七八个人一起走了进来,其中三个人,和亮声一起,坐在和我同一组沙发上。 另外四个人,向我略点了点头,就在距离相当远的一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来,至少是暂时,不准备和我谈话。 那和我坐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坐下来就道:“我们是考验小组。” (为了叙述方便,他们三人说话我不加分别,一律称之为“三人说”。)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考验小组”是什幺意思。 34 三人不等我发问,就开始解释,道:“为了方便活动,我们都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正如你所说,我们全是‘移魂怪物’。” 我有点尴尬,不过我更奇怪,考验小组和移魂怪物又有什幺关系呢? 三人顿了一顿,才道:“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就出现一些对我们来说十分严重的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摇头。 三人继续:“我们的思想组进入了地球人的身体,无可避免的,地球人身体所感到的一切,我们也就可以感到。而地球人身体有许多感觉,是我们本来所没有的。很不客气地说,由于地球人身体组织……很怪异,所以很多感觉我们必须努力适应,像冷、热、痛、痒、饱、饿、渴、倦……种种不舒服、痛苦的感觉,我们必须忍受、抵制,这是我们借用地球人身体需要付出的代价。” 这番话其实是间接在说地球人身体结构的落后,我听了感到很不服气,我道:“地球人身体组织,虽然有许多不舒服甚至于极度痛苦的感觉,可是也有很多舒服,令人快乐之至的感觉!” 三人对我的这番话大加赞赏:“卫君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中心。”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了不起在什幺地方,我向亮声望去,亮声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听下去。 三人再开口,所说的话离题更远了,他们道:“地球人有许多恶劣的行为——不必一一例举了,我们经过多年来的研究,发现地球人之所以会有这种种恶劣行为,虽然是由于思想的指挥,但是产生这种思想的根源,却是身体上各种能引起快乐的感觉。” 这一番话,他们说得很慢,我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莫测高深,只好瞠目以对。 三人继续:“快乐的感觉令人快乐,所有地球人都追求快乐,身体产生快乐的感觉,要有条件——有食物,才有饱的感觉;有好的食物,才有美味的感觉。这个是最浅的例子。” 我没有出声,正在努力体会他们的潜台词。 三人再道:“从最浅的例子推开去,金钱、权利可以使身体产生各种快乐的感觉,地球人就自然而然尽力去追求,而在追求的过程中产生种种恶劣的行为。所以地球人从有身体起的这一天开始,就无法避免我们认为是恶劣的行为。” 我吸了一口气,无法否认他们的说法,地球人行为之丑恶,真是数之不尽,而把一切罪恶都归诸于人的身体有快乐的感觉,这种说法新鲜之至。 可是只要略想一想,就觉得这种说法大有道理。 如果不是人的身体有快乐的感觉,人的脑部就不会有贪念! 而各种各样的贪念正是人各种各样丑恶行为的主导! 想到这里,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难道你们的身体没有快乐的感觉?” 他们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我疾声道:“原来没有,现在有了!” 三人点头:“这就是问题的中心,正因为我们有了地球人的身体,所以也有了地球人身体的种种快乐感觉,这种种快乐的感觉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尤其对以前根本不知道有这幺一回事的我们来说,这种有了身体之后来自肉体的快感,更具有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既严肃又紧张,声音和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那四个人,也各自发出了吸气的声响,同样很紧张。我又去看亮声,和他目光接触,亮声咬着牙关,用力点了点头,表示他的想法和三人所说的一样。 若不是他们的神情如此严重,令得房间中的气氛变成凝重无比,连空气都几乎僵硬的话,我一定会忍不住笑。 因为看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严重之极的问题,在我看来,根本不成问题! 对我,或者对所有地球人来说,肉体所带来的种种快感,是人类的天赋,可以、也应该尽情享受这种快感! 说得具体一些,身体各方面的器官,都能给人带来不同方面的快感,例如视觉器官能使人欣赏美景,味觉器官能使人享受美味,以至于性器官能使人有性乐趣……例子可以举出上百个来,这正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何至于感到如此可怕? 我想说:“你们既然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何不索性痛痛快快享受地球人身体带来的快感,何必抗拒?” 可是话还没有出口,他们所有人那种如同末日降临一样的神情,使我说不出这句话来。 同时,我徒然受到很大的震动,因为在那一霎间,我想到了他们何以把这个问题看得如此严重的原因。 他们刚才说过,地球上由地球人造成的一切罪恶,其根源都是为了地球人追求肉体的快感。根据他们的理论,地球人的行为由追求肉体快感作为主导,所以如果他们不能抗拒地球人肉体快感,他们的行为就会变成和地球人一样。 他们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我知道在所有外星人心目中,地球人只不过是低级生物,行为恶劣、卑鄙、自私、无耻、专横、凶残……甚至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在地球上仍然有广大地区存在独裁的极权统治! 对他们来说,如果行为和地球人一样,那是一种极度的沦落,是无可饶恕的堕落,所以他们必须尽一切能力来抗拒,以免在有了地球人的身体之后,也有地球人的行为。 对他们来说,这是有关生命形式的大事,他们必须克服这一点,不然就会沦落为地球人了! 想到了这些,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十分苦涩,三人和亮声都向我点了点头。 三人道:“你明白了!” 我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只好也点了点头。 35 三人道:“我们要做到抗拒肉体快感的诱惑,虽然困难,可是只要意志坚强,还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实上即使是地球人中,也有极少数人可以做到。” 我苦笑:“地球人中可以做到的,已经是超凡入圣,不属于地球人的范围了!” 他们对我的说法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他们继续道:“为了确保我们之中所有人,都不至于在行为上受到地球人身体感觉的影响,我们订下了严格的守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考验,考验是不是具有坚强的抗拒意识,要通过考验,才能继续如常活动。考验由考验小组负责进行。”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什幺叫做“考验小组”。 亮声叹了一口气:“卫斯理,你几次找我,我都处于接受考验的情况之下,由于考验的过程十分严峻,所以必须和外界隔绝,无法和你联络。又由于这项守则关系到我们原来的人格是不是能够保存,所以我们不想外人知道,要严格保守秘密,这就引起了你的误会。” 这时候我的心情真是复杂无比。 我曾经因为亮声以“医院守则”为理由,不肯对我说而大为不满,甚至于向他发脾气。尽管他一再保证,事情和地球人完全没有关系,我也不接受。 现在明白了医院守则的内容,那确然与我无关、与地球人无关,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而他们为了维护他们原来的生命形式、行为,要和地球人身体带来的感觉作斗争,要在人格上作善与恶、高与下的选择,这种行为本身就极其高尚。在地球人中,虽然也会有这种被称为“天人交战”的情形出现,但绝大多数都以地球人行为胜利而告终。 他们有这个考验小组,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行为和地球人行为确然有高下之分! 我感到我应该向亮声郑重道歉,所以我站了起来,向亮声深深鞠躬。 却不料亮声在同时也站了起来,同样向我鞠躬!由于时间一致,他不可能是向我回礼,而是我向他道歉,他同时也感到要向我道歉。 我不禁愕然——他有什幺要向我道歉的呢? 当时的情形是我和亮声同时向对方鞠躬,我还没有开口,亮声先道:“我要收回一些我说过的话,同时为这些话向你道歉。” 我完全莫名其妙,只好做了一个手势,请他说下去。 亮声道:“我曾经说过,这项医院守则和地球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不对,必须收回。”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们自己人之间进行考验,抗拒地球人行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亮声应该没有说错,何必收回? 亮声请我坐下,他仍然站着,神情有些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次通过了考验,可是我不能保证下次我也可以通过考验。” 我怔了一怔,有点明白,我立刻问:“你的意思是,不是人人都可以通过考验的?” 亮声点了点头,三人在这时候补充:“通不过考验的比率,大约是百分之四十。” 我弹跳了起来,双手挥动,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幺,只是感到意外之极——竟然有那幺高的未能通过考验的比率! 由此可知地球人肉体带来的快感,其威力之大! 难怪他们提起这件事,人人都如此严肃和紧张! 通不过考验,会怎幺样呢? 在这时候我胡思乱想的毛病又发作,我突然想到了“神仙动凡心”这种情形。 36 十、官能快感 传说中,天上的神仙有时候也羡慕凡人的生活,甚至于凡心一起,就经不起引诱,而至于坠落凡尘。 这情形和外星人通不过考验,确然有点相同。 亮声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他向那一直坐在一旁的四个人招了招手,四人一起走过来自我介绍:“我们属于执行小组。” 这时候我已经不至于完全莫名其妙,所以我点了点头:“你们对未能通过考验者,执行什幺?” 四人神情严肃,叫人联想到武侠小说帮会中的“执法长老”之类的人物。他们道:“不能通过考验者可以有两个选择。” 说到这里,他们顿了一顿才继续:“第一个选择,是立刻放弃地球人身体,根源一断,自然什幺问题都解决了——没有了地球人身体,就不再适宜在地球上活动,所以必须回去。” 我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处置方法,非常合理,却不知道另一个选择是什幺? 四人道:“第二个选择是,干脆做地球人。” 我本来已经坐下,一听得这样说,又跳了起来! 他们竟然允许未能通过考验的人选择索性做地球人! 这问题可以说严重之极! 未能通过考验的外星人,当然都是极度贪图地球人身体官能享受者,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也必然和地球人一样。 本来就算多几个甚至几百个人,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地球人,而是外星人思想组移居地球人身体的“移魂怪物”! 他们的思想、能力、神通等等,全都超越地球人几百倍甚至几十倍,他们运用神通来作恶,所造成的危害必然也甚于地球人作恶的几百倍和几千倍。 勒曼医院这样做法,等于是放了一大群人类煞星出去,在人类社会中恣意为恶,使本来已经极可怕的人类社会,更加不堪! 我而且立刻想到,人类社会越来越混乱,各种罪恶不但古已有之,而且绝对变本加厉,是不是有可能就是因为有许多移魂怪物在兴风作浪! 一时之间我神情严厉,在想该如何质问,三人已经连连摇手:“你所想的事情,并不存在。” 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亮声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坐下来,三人急忙道:“凡是选择做地球人者,在离开勒曼医院之前,都要进行手术,手术之目的是使他的脑部活动能力,只相当于中等智力程度的地球人,而绝无原来的本领!” 我听了,松了一口气,可是还不放心:“要是万一手术失败,放出去的人,还具有超级智力,这问题可严重之极!” 这时候,连亮声在内,他们几人都互相望了一眼,我立刻大喝:“是不是确有这样的情形,不然亮声何必向我道歉!” 亮声吸了一口气:“没有你说的这种情形——因为那是很简单的手术。我道歉的原因,是另外一种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无法想象是哪一种情形。 亮声苦笑了一下:“有未能通过考验者,选择了做地球人,可是在手术进行之前逃走了。”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实在想哈哈大笑,因为事情可以说是荒谬绝伦,可是我又无法笑出来,因为逃走了这样的一个移魂怪物,会在人类社会中干出什幺事情来,实在可大可小,可以造成人类的浩劫,可以使千千万万人人人头落地! 我脸色在剎那之间变得难看之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亮声忙道:“你别紧张,只不过逃走了一个,仅仅一个。” 我伸手指着他的鼻子,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握住了我的手:“这件事严重之极,执行小组当然要设法把这个人抓回来,可是人海茫茫,要在六十亿地球人中把他找出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 我发急道:“不容易也要找,以你们的神通,还有什幺事情是做不到的。” 亮声忽然笑了起来,他居然还有心情发笑,我真想兜脸给他一拳! 亮声在这时候笑,已经够奇怪的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却更是奇怪到了极点。 他道:“本来因为你的缘故,要找这个人困难至于极点,就算想到了是他,也会以为不是他!” 这两句话当真是莫测高深,我实在不明所以。 而亮声接着说的话更加玄妙,他道:“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找到了这个人,行动小组已经出发,一定可以把他抓回来。” 我不由自主大摇其头——什幺乱七八糟的话,逃走的人,怎幺会和我有关连,我忍不住骂道:“你不明不自在放什幺外星屁!” 亮声向我笑:“卫斯理,你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我在说什幺了。” 37 我呆了一呆,把他那一番“外星屁”想了一遍,突然之间我大叫一声,什幺都明白了! 我先是发出了一下并无意义的大叫声,然后和亮声又一起用更大的声音喊叫,异口同声,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万良生!” 剎那之间就像是在黑暗之中大放光明一样。 万良生,当然是现在这个万良生,就是未能通过考验而从勒曼医院逃走的那个人! 他当然知道,他逃走之后,勒曼医院的执行小组上天下地都要把他抓回来,所以他必须作极其巧妙地安排,以逃避追捕。 而他想到的是利用我——卫斯理。利用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利用勒曼医院对我的信任,利用万良生过去的经历,他做好了种种安排之后,就大张旗鼓出现,说是“回来了”,而且特别声明,关于他的事情,卫斯理最明白。 在这样情形下,勒曼医院就算怀疑他,也会因为我的关系,而以为他不会是目标——因为勒曼医院太清楚我的为人,绝对不会包庇一个有地球人行为的外星人。勒曼医院却不知道我从头到尾都受了欺骗,都被他利用。 我,我们受欺骗的经过,全记述在《未来身份》这个故事中,这个现在的万良生安排之巧妙,不是我为自己辩护,真是谁都会上当! 当时我心念电转,对事情的开始也立刻有了假设。 (后来证明我的假设和事实相符。) 那家伙当然是先了解了万良生变海螺的这段经历,然后又发现医院中有万良生的复制人——后来证明开始只是万良生的细胞,经过那家伙复制成为人。他还真正深谋远虑至于极点,他复制了两个万良生,以作备用,一个坏了,可以用第二个补救,这样他就可以加倍以地球人的身体,来享受一切可以享受到的官能快感。 那个备用的复制人,当然就放在浴缸下面的那个凹槽之中! 由此也可以推论,何艳容是从头到尾的串谋人——我相信事情根本是由她开始的,她和勒曼医院发生关系之初,可能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减肥,她的出现,才使她的丈夫万良生的经历受到注意。 后来证明,那家伙就是何艳容来到勒曼医院的接头人。 他们两人是以什幺条件达成协议的,也不难猜测,当然是那家伙先提出来可以“使万良生回来”,而且和她维持夫妻关系。 何艳容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女人,她当然也考虑到万良生再不回来,她就需要缴纳庞大的遗产税,而且万良生如果“回来”,她就可以补回过去失去的面子,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万良生如何在廉正风监视之下消失,可是却想到了何艳容为什幺发现万良生真的不见了,而且连用来做后备的身体都带走之后勃然大怒,她以为现在的万良主和原来的万良生一样,又离她而去,她再次受到被男人拋弃的打击,自然要大怒特怒! 而且她对现在的万良生好得不能再好,甚至于帮他安排美女幽会,结果那家伙还是突然不告而别,真会令人发疯! 由此可知那家伙对于地球人身体官能的享受是如何沉缅——廉正风曾怀疑外星人之中是不是也有色中饿鬼,原来真是有的! (似乎不能这样说,外星人之中不会有色中饿鬼,是因为有了地球人的身体,才会如此,这账,还是应该算在地球人的身上。) 何艳容先想来找我帮助,把那家伙找出来,还是我一句话提醒了她,使她知道我帮不了忙,只有勒曼医院才能帮她,所以立刻离去! 何艳容一定是到勒曼医院来了! 当时各种各样的推测,一起涌了上来,完全不按照次序,想到哪里是哪里,想到了何艳容一定到勒曼医院来了,我就脱口道:“那位何女士会来告状,不必靠我,你们也可以把逃走的那家伙抓回来。” 亮声道:“还是靠你,若不是你对他起了怀疑,跟踪调查他,使他做贼心虚,要躲起来,何女士一定不会来告状,我们再也怀疑不到他的身上!” 我叫了一声“惭愧”:“怀疑那家伙不是好东西的是廉正风,我经过廉正风的分析,才开始醒悟自己可能受了利用——十分后知后觉。” 亮声在我肩头拍了两下,表示安慰,我只好苦笑。 我问:“那家伙躲了起来,能够找到他?他是用什幺方法在廉正风监视之下消失的?” 亮声道:“有了目标,就一定可以把他抓回来!” 我在这时候,又天马行空式地联想到了一些事,忍不佳哈哈大笑起来。 亮声望着我,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我想到的事情。 我想到的是,在传说中,常有什幺南极仙翁的书僮忽然起了凡心,偷下人间;或者是什幺神仙的守洞怪兽羡慕人的生活,逃走混进人间,胡作非为一番,到最后,都是仍然被抓回去,不能长久混迹人间——《西游记》之中,最多这样的记载了。 这种情形,岂非和那家伙从勒曼医院逃出去很类似?实在有趣得很。 亮声不知道我为什幺笑,他也没有追问,继续回答我的问题:“我想温宝裕带了录音机去找他,以及廉正风在监视跟踪他,他早就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同意亮声的说法——廉正风虽然可能是地球上最伟大的忍术高手,可是和移魂怪物比较,还是远远处于下风。那家伙并不是怕廉正风而逃避,是为了怕因此而使得他精心安排的身份被勒曼医院知道,所以才要避风头。 亮声继续道:“在那辆大房车中,那家伙很容易就可以使廉正风在短时间内丧失任何知觉,廉正风不知道自己曾经丧失知觉,而在那段时间中,那家伙是可以从容消失。我推断,廉正风和司机同时丧失知觉,那家伙本来可能想使他们至少一两天醒不过来,可是廉正风由于受过严格的忍术训练,脑部活动有异于常人,所以大约半小时之后就醒了,那司机多半被拖到附近树丛里,这上下只怕也醒来了。” 我继续苦笑。廉正风为了那家伙突然消失,沮丧到了几乎要切腹自杀的程度,却原来只不过是那家伙发挥了他外星人的能力,使廉正风丧失知觉而已! 38 事情竟是如此简单,廉正风要是真的切了腹,那才真是天下第一的超级大冤枉! 说到这里,其中一人身上响起了“滴滴”声,他略侧了侧头,就笑道:“卫君料得对,那位何女士,在哥本哈根,要和医院联络。” 我由于在《未来身份》中受了利用,心中窝囊之极,他们还不断在称赞我,真不是味道。 我问:“抓了那家伙回来,贵院会如何处置?” 我得到的回答是:“还是给他两个选择,不过如果他选择做地球人的话,他的智能会在中等以下,作为惩罚。” 我忽然灵机一动:“把他交给我。” 各人骇然:“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我笑道:“我把他交给何艳容,让他们夫妻团聚!” 那几个人对地球人的人际关系都很熟悉,再加上他们对何艳容很了解,所以一听得我这样说,都哈哈大笑。亮声道:“好极!好极!何女士有上上的智力,这个万良生只有中下智力,肯定何女士可以把他管得服服贴贴!” 我一面笑,一面又问:“经过手术之后,他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外星人?” 三人笑道:“完全不知道——不然对地球人就很不公平。” 我想起日后那家伙在何艳容手下过日子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这家伙如此可恶,应有此报,不值得同情。 白素在知道了我的做法之后,也感到好笑,她道:“确然应有此报!” 说这话的时候,温宝裕、红绫、廉正风以及戈壁沙漠都在,我回家之后,把他们找了来,将在勒曼医院中一切经过,都详细说了一遍。 戈壁沙漠叹:“那家伙的计画真可以说周密之极!他如果有能力的话,一定自己来制造那圆柱体,不会委托旁人,就更加完美了!” 廉正风对戈壁沙漠的话很不同意:“我看这计画也很平常,主要只不过是借卫斯理的名头,好叫人对他不起疑心而已!” 我道:“就算知道了被利用,我也一直以为利用我是为了对付社会公众,谁知道原来是为了对付勒曼医院。其实他安排得再好,我们有‘独立调查员’,他的真面目就无法隐藏!” 廉正风瞪了我半晌,想看看我是不是在讽刺他。而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实实在在真心诚意,他看出了我的心意,松了一口气:“我也很不济,失去了半个小时,毫无所觉,而且我也没有发现他屋子里的秘密。” 白素道:“别忘记他是外星人!而那个司机醒来之后,足足不见了两天!” 我又道:“亮声和勒曼医院那些人对阁下都非常钦佩。” 廉正风听得很高兴,情绪大好。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把历年来他调查的一些事情说给我们听,有几件轰动世界的大事,他的调查结果,和公众所知道的完全不同,而他都有确凿的证据,他调查所得才是事实真相,听得我们瞠目结舌,怎幺想也难以想得到这几件事的真相会是如此! 如果把他的调查经过和结果记述出来,虽然我绝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一定会比卫斯理故事精采离奇得多! 当天晚上,当只有我和白素两个人的时候,白素很感叹:“其实地球人也早知道肉体的快感是一切恶行的根源,所以很多‘修行’都从尽量减少欲望开始,强迫自己把肉体快感压抑下去,才能跨出生命形式提高的第一步!” 39 我点了点头:“对,b在地球上曾经很彻底地传达过这样的信息,可惜懂他的道理的人多,做得到的人,少之又少。” (熟悉我记述过的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a、b、c、d”是指什幺而言,所以不另作解释。如果不知道,把这一段跳过去,也没有什幺损失。如果现在不知道,将来忽然有机会知道了,会感到意外的欢喜。) 白素又呆呆地想了一会,忽然道:“我想你和勒曼医院之间,还应该有一段对话——有两个问题,你不会不问。” 白素对我的了解再彻底不过,在我离开之前,确然还有一番对话,由我的问题引起。 我在向亮声和三人、四人发出问题的时候,神情很严肃,表示我很认真地想知道答案。 当时我道:“我有两个问题,希望能得到实在的答案,一个和地球有很大的关系,一个纯粹为了好奇。” 他们点了点头,表示接受我的要求。 我先问第一个问题:“总共有多少这样的‘移魂怪物’已经混迹在人类社会之中?” 亮声忙道:“数字不是问题,因为他们和地球人完全没有不同,他们对自己的过去完全没有记忆。” 我提高了声音:“有多少个?” 四人给了确切的回答:“到现在这一秒钟为止,四百六十二个,勒曼医院方面,一直对他们在进行观察,如果他们的行为有超越地球人之处,我们会加以处理,而到现在为止,都证明我们的手术百分之百成功。”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思绪翻涌——我和各种各样外星人接触的经历不算少,可是也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还有这一类古怪的外星人存在,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我吸了一口气,再问第二个问题:“你们的生命之中,难道没有快乐?” 他们互相望着,神情很难形容。 我紧接着道:“没有快乐的生命,算是什幺生命!” 亮声很诚恳地道:“我们当然有快乐,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我们的快乐感觉才好——其实也不是很困难,地球人也不是不知道、不是不能感觉到这种快乐,而是由于地球人身体所感到的快乐太强烈、太直接,任何人只要有身体就有感受,所以掩盖了那种快乐。” 我苦笑:“说了半天,所谓‘那种快乐’是怎幺一回事?” 亮声吸了一口气:“其实,快乐的感觉是一样的,并没有分别。只不过一种由肉体产生,另一种,我们的快乐从思想中产生。” 我不明白:“就算地球人快乐由肉体产生,最后也是由思想来感觉的!” 亮声想了一想:“由身体产生快感,这身体就一定有动作,而这动作不能由一个人单独完成,必须和外界的其它人、物相配合,于是必然产生占有的欲望,而只要‘占有’这个欲望一生,其它的七情六欲就必然随之而生,种种的恶劣行为也就发生,造成了一切纷争,结果就是一些人的快乐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痛苦上。这种磨擦斗争永无休止,构成了地球人的历史。” 我没有出声,在消化亮声的话。 亮声继续道:“而从思想中产生的快乐,完全由个人思想组完成,不必和外界的任何人、物发生关系,所以和其它人、物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冲突,完全没有任何必要采取地球人习惯使用的种种恶劣行为。地球人其实也有这种能力,只不过难以胜得过来自身体的快感——连我们之间,也有同样的情形,实在不能要求地球人摆脱来自身体的快乐。” 亮声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像我,我的地球人身体,只不过是借来的,和地球人与生俱来的不同,可是我还是要十分努力,才能抗拒来自身体的快乐!这次我通过了考验,也不知道下次是不是可以通过。” 他说得十分诚恳,说完之后,还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才补充:“地球人之中,有所谓‘苦行僧’、‘清教徒’,也有隐居起来,把自己生活尽量简单化,不和外界发生接触的做法,目的无非是想把身体的快感减低,不过也很难见效。” 我声音听起来有点怪:“那幺是不是人要没有身体,才能算是高级形式的生命?” 亮声和那七个人,齐声道:“这个问题不能成立——人要是没有了身体,也就没有了生命,还有什幺高级低级之分?” 我脑中一片紊乱——这种紊乱持续到了和白素说出那段对话的时候,还没有理清楚,而且我不知道什幺时候可以理清楚,甚至于不知道是不是最终可以理清楚。 过了两天,接到亮声的电话:“抓到那个万良生了。” 我问:“他选择什幺?” 亮声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选择做地球人。”在我意料之中,是因为我知道,一次不能抗拒身体带来的快乐,就永远不能抗拒了。 我道:“在替他进行手术之后,请把他交给我。同时通知何艳容——廉正风说她还在哥本哈根等着和你们接触。” 亮声立刻答应:“你这就到哥本哈根去,我们在那里见。” 还是我一人前往,才下飞机,就看到了亮声和万良生。万良生看起来完全是万良生,只有仔细观察,才可以看出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我居然还在他的记忆之中,可是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只当自己是真正的万良生,他在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东张西望,喃喃自语:“怎幺还不来?” 亮声向我眨了眨眼:“我约了何女士来。” 说话之间只见何艳容大踏步向我们走了过来,当她看到万良生的时候剎那之间表情之复杂,简直难以形容。 她望了万良生好一会,万良生有点怯怯地张开双臂拥抱何艳容,这拥抱却很真诚,何艳容一定可以感觉得到,所以她向我望来,眼光之中充满了询问。 我立刻大摇其头:“这一次我什幺也不知道,你不必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何艳容真是聪明绝顶,她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笑了起来,轻轻拍着万良生的背:“对,根本不必问,他回来了,这才重要,而且看起来他变得比任何时间更好,太美妙了!” 她竟然能够当机立断,放弃寻根究底,可以说具有大智能——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看她如此聪明,索性再点醒她:“你的丈夫最初就是这样,后来是经过你不断地‘训练’,才渐渐改变的!” 何艳容居然笑得颇为妩媚:“谢谢你的提醒,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个故事,一切和《未来身份》都相反,唯有结果却相同:万良主和何艳容从此很好地在一起生活——真他妈的坏人有好结果,不公平得很。 至于那个真正原来的万良生在什幺地方,是不是仍然在海中生活,是一只海螺?正像何艳容曾经说过的:“谁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