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 何司令其人其事 何司令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面六个全是姐姐,分别名为招弟、念弟、想弟、盼弟、等弟、引弟。单从这六位姐姐的名号上看,便可以大概揣测出何司令从小到大在家中的地位——理论上讲,那应该是相当尊贵的了。 但事实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尊贵,那可没人敢说准。因为毕竟前六位小姐是太太生的嫡女,而这位何司令却是十五姨太养的庶子。何家是太太管家的,太太对于姨太太的儿子,总是喜爱的有限;不过老爷——人称何老帅——那边疼儿子,太太似乎也管不得。可话又说回来了,何老帅自有一番大事业要做,不可能天天坐在家里逗儿子,所以归根结底,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何司令还是应该落在太太手里的…… 这个情形,讲起来有些复杂,在这里可以暂且忽略不提。毕竟何司令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且于今年五月份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至于当年幼小时候的境遇,早已是过眼的云烟,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下面,继续介绍何司令的名讳。 何司令,因为排行第七,所以长久以来,一直被外面公称为七爷。回了家后,太太那边的人叫他七哥儿;六个姐姐叫他小弟;何老帅这厢比较别出心裁——叫他七宝。 当然,等他长到了八岁之时,也随着潮流,摒弃家塾,前往玛丽安初等小学校去求索新知。在那里,他开始使用了自己的学名——何宝廷。 除了这个学名之外,何司令还有个字,叫做极卿。 何宝廷,何极卿,两个名字似乎都不错,全能配得上年轻倜傥的何司令。可惜外界众人深受何老帅的影响,只识何七宝,不认何宝廷,更别提什么极卿了! 何司令很不愿意被人称为何七宝,非常的不愿意! 何老帅在六十二岁那年,“马上风”死在了二十一姨太的身上。手下那十几万留守热河的人马当即就乱了套。其中有几位团长,都是年轻有为的,自我感觉甚好,全认为自己可以取代老帅。结果乱打一气之后,皆有伤亡,不分胜负。最后这几位青年俊杰讲了和,决定恭请老帅之子七爷过来子承父业,以便可以继续把这安**的旗号支撑下去。也免得各团一朝分散,再被对头个个击破、一起完了蛋。 如此,还在教会学校中攻读物理化学,准备进大学的何七爷就糊里糊涂的,被这帮俊杰们揪出来带兵去了。 何七爷是个天生的漂亮人。在幼小的时候,他那肤色与相貌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上等的精品瓷娃娃——丹凤眼,长睫毛。木然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也很像瓷娃娃。 经过了二十余年的成长,他从瓷娃娃变成了一个细高个子的瓷青年。从审美的角度来讲,一个人能够美似一件工艺品,应该不是件坏事;可是从人事的角度来讲,何七爷身为安**的司令,而长的像个瓷人,这事瞧着就多少有些怪异,起码是相貌与身份严重不符。 不符也没法子了,谁让老帅就只有这一个七宝呢。就是这么个瓷人似的七宝,还是俊杰们好不容易抢过来的——何太太不肯让何家的独子同丈夫留下来的那些丘八们打交道。俊杰们无法,只好以绑票的方式将何七爷从学校中连哄带拽的弄出来塞进汽车中,然后一溜烟的开去天津。还没到地方呢,何宝廷继任安**司令的通电便已经发了出去。 从那儿以后,何七爷就再也没能回过北平家中。 何七爷这人瞧着是全无灵魂的样子,然而在何老帅的熏陶之下,派头和脾气却是都不小。俊杰们哄着他,希图让他老老实实的留下来做傀儡。哪知太平日子过了不到半年,忽然就起了战争。 何七爷离开学校之时,连打架都不会,更别提打仗了。随着那几位俊杰一路后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反正最后落下脚时,他发现自己这么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已经落到了一处鸟不拉屎的山沟里去了! 何七爷的地理一直不及格,所以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目前所在之处,大概是豫陕交界之处的一个小县城——又或者是陕甘交界? 他也不去细究到底是哪两省的交界了,总之小县城这一点,是无疑的。 这里没有平安戏院,没有北京饭店,没有北海公园……要什么没什么,牛粪尘土倒有的是! 何七爷对于现状深感不满。他是在富丽奢华的何府中长大的,对于全中国的繁华地方,只要他有时间,都肯去做一次长途的旅行,挥金如土的消遣同时,顺便吸取最新进入国内的摩登气息。身为一个现代青年,他自然还有许多玫瑰色的梦想,比如在期末大考作弊时,他也会想到要出国留学继续深造,在胡同班子里大打茶围时,也会想到恋爱神圣自由结婚……他的头脑是包罗万象的,很会把现实与幻想天衣无缝的结合起来。 可是现在,他似乎自认能力有限,无法将门口那条乌烟瘴气的土路与自己本应广阔光明的前途联想在一起了。 因为脑子里总在想事情,所以他看起来常常像是在走神;而经常走神的人,又会导致反应的速度变慢。 爱走神,反应慢,像瓷人。综合起来看,俊杰们肯尊他一声司令,真是昧了良心了。 何七爷既然从何宝廷变成了何司令,司令的排场自然也要如数的摆将出来。此时他住在县城内最豪华坚固的一套青砖瓦房的大院子里,身边有勤务班一个,卫士班一个,文武副官六名,还有一个会做面点心的厨子,以及一个洗衣服洗的很干净的女仆。 何司令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家里接待军中的诸位团长。这些团长有老有小,统一的特点就是粗鲁难缠。又因为这一片地区是个三不管的地界,他们这些人武装先进,无可匹敌,所以也就相应的无仗可打。闲来无事,开始窝里反。 何司令端坐在一把光绪年间的太师椅上,神情很淡漠的倾听着这帮丘八们的抱怨与调唆,非常有耐心。等到丘八们抱怨调唆完毕了,他那张白皙的脸上才根据对象的不同,分别流露出嬉笑怒骂来——何司令的确是学生出身,然而骂起人来,却有雷霆万钧之势,其奔突咆哮之状,也算得上是军中一景。 他平均每天要骂跑一人,动用马鞭撵走一人,另外好言好语的哄走一人。这享受到好言好语待遇的,通常就是当年把他从学校中绑票出来的几位俊杰。何司令知道自己对于军事是一窍不通,因为不感兴趣,所以以后也没有开窍的可能。故而他就将用功方向进行转移,不搞军事了,改搞人事! 除了骂人哄人之外,他就再无其它工作了。长日漫漫,何司令无所事事的坐在房内,一个虎头虎脑的勤务兵蹲在旁边,手持小锤在青砖地上给他砸核桃吃。 核桃是当地的特产,何司令来到此地之后,吃了无数斤核桃,几乎连饭都要省下来了。 核桃补脑,何司令快成精了。 李世尧 安**参谋处里,有一位参谋,姓马,名浩天。男生女相。 这可不是说他相貌柔美。他那女相,大概就是中年农妇的一型。套上军服,他怎么瞧怎么像个女扮男装了的老娘们儿。故而,马参谋又有一个外号:马大婶。 现在的参谋处,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去参谋。而且军中久不发饷,大兵们可以出去自行找财路,参谋处内的众位却不能带着手枪出去打劫。马浩天参谋眼看着自己要饿肚子了,便只好硬着头皮过来恳求何司令给想想法子。 何司令听了,低头喝茶,半天不说话。 马参谋坐在下首,偷眼瞄着他,明知道他不过是个青年学生出身,要人马没人马,要资历没资历,放在这里不过是个半傀儡似的人物。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着有些不安。何宝廷这人凉阴阴的,成年累月的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事情。马参谋对于带着点神秘性的人物,素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二人相对无言的又枯坐了半晌,何司令终于开了口,语气很和缓:“刚打下了万通县城,他有钱啊。” 马参谋苦笑道:“李团长有钱,也不会给我们参谋处一分一毫啊。” 何司令也笑了笑:“他不给,你就去要嘛。” 马参谋一伸舌头:“司令,那我可不敢啊。” 何司令放下茶杯,把好脸色收了回去:“怕,不怕我。嗯?” 马参谋有点发懵:“不不不,不是的!司令,我的意思是,您宽宏大量,又体恤下面这些人,您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处里才推举我过来向您请个主意的。” 何司令冷冰冰的开口道:“现在世道艰难,处处都在闹饥荒,参谋处暂时拮据一点,也该想法子克服一下才好。” 马参谋哀求道:“司令,您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全处上下的人,天天都只靠吃小米度日了。” 何司令微微颔首:“小米最富营养价值,吃多了头脑清楚,非常适合你们参谋处的人食用。” 马参谋听了这话,还有什么可说,只能悻悻告辞了。 马参谋刚出了何府不远,便迎面碰上了团长。今年刚满三十岁,生的是高挑个子,相貌堂堂,一身匪气。见了马参谋长,他高声大气的笑道:“我说马大婶子,我猜你是去司令那里化缘去了,对不对?” 马参谋对于,素来都有些畏惧。此刻听了这样的调侃,也不敢多说,只能陪笑:“李团长真是聪明,我这参谋处的确是……大家快要撑不下去啦。” “哈”的一笑:“司令怎么说的?” 马参谋苦着脸答道:“司令不管啊。” 给他出主意:“你让老蓝来,司令最听他的。” “蓝参谋长去西安了,人家是有法子的人,能甘心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小米?” 又“哈”的笑了一声,也不道别,摇摇晃晃的就丢下马参谋,继续向前走去。 进了大院,他冲着一个手握小铁锤的勤务兵作势一踢:“饿不死的小崽子,干什么呢?” 小勤务兵伶伶俐俐的一躲,然后倔头倔脑的回道:“李团长你甭欺负人,我有名有姓的,你总叫我小崽子干什么?” 听了这番话,倒是气笑了,一招手道:“那好,我说赵小虎,你成天价拎个锤子东摇西晃的,日子过的很舒服嘛!” 赵小虎向他一晃手中沉甸甸的布口袋:“我要给司令砸核桃去呢,可不是偷懒。” 走过去,亲亲热热的抬手搂了他的肩膀:“你个虎崽子,司令干什么呢?” 赵小虎答道:“司令刚上了床,要睡午觉呢。你现在可别去扰他!” 给他额头上一记爆栗:“我j□j妈的,当初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可是我,现在你可好,成了司令的看门狗了!” 赵小虎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听了这话就满脸的为难:“你去把司令吵醒了,到时候皮肉受苦的还是我!这么的吧,李团长,司令中午至多就睡半个小时,你先坐着歇歇,我给你砸核桃吃。等你歇够了吃足了,司令也就睡醒了,这么着不好吗?” 知道何司令的脾气,自己没什么急事,就也不愿去无端的招惹他——不是惹不起,是嫌麻烦。可是现在这十月天气,似乎也不大适合坐在院子里乘凉。 赵小虎此时已经将一把木椅子搬了过来,又用袖子将椅子面胡乱蹭了一遍:“李团长,你坐吧。听说你把万通县城给占了,大发横财啊!给我讲讲呗!” 抬手摸摸下巴,很得意的沉吟了一下:“这个……有什么好说的。你没见过打县城吗?” “听说万通是个大县,你们还把县长给点了天灯?” 笑起来:“那就是立个威信!另外也让百姓们看个热闹,晓得不听话的后果。” 赵小虎又好奇的问:“听说县长是个胖子,浑身都是肥油,足足烧了大半天?” 眉飞色舞起来:“岂止大半天?好家伙,不知道那老小子平时都吃什么,好那身肉,简直赛过三口大肥猪!” 赵小虎蹲下来,从布口袋中掏出一个核桃放在青砖院地上,举起锤子三两下便敲碎了外壳,将里面那颗完完整整的核桃仁递给。 吃了核桃,忽然问道:“司令最近在忙什么呢?” 赵小虎想了想后才答道:“也没忙什么。就是偶尔念叨念叨蓝参谋长。” 起了兴趣:“念叨他做什么?” 赵小虎低头继续砸核桃:“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他,会一点不知道?” 赵小虎砸的专心致志:“你要是问我司令一天吃了多少斤核桃,那我就知道。” 不爱吃核桃,幸而在他吃了三个之后,何司令便睡醒了。 何司令睡醒之后,还要打哈欠发呆穿衣服洗脸。这一系列程序,虽不繁复,可因他动作太慢,所以也持续了至少二十分钟。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直到何司令无声无息的走入客厅,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把硬木椅子上。 没起身,就只向着何司令咧嘴一笑:“司令,我来啦!你睡好了? 何司令垂了眼帘,头上的短发乱七八糟的竖起来:“好。” 又道:“我这是刚从万通赶回来。万通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带回来点烟土,倒是上等货。” 何司令轻声道:“吸鸦片,是不好的行为。” 在何司令面前,仿佛受了感应似的,不由自主的也斯文了态度:“偶尔玩两口,也没事!” 何司令下身穿的是军裤马靴,上身套了一件黄呢制的军装上衣,敞了怀,里面白衬衫的下摆就松松垮垮的垂在裤腰外面。听了的话,他忽然低下头,开始抬手系扣子。 系了两三个,他的目光转向:“容易上瘾。” 哈哈一笑:“怕什么?咱又不是抽不起!” 何司令也淡淡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这么相对无言的干坐着,觉着多少有点窘,就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盒烟卷,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再找火柴,就找不到了。 何司令手边的小桌子上就摆着一盒,何司令不给他,他也不大好意思自己去拿。犹豫片刻,他忽然一咬牙,心里对自己说:“我怕他个**!” 想到这里,他就鼓了勇气,起身走到何司令面前,将那盒火柴拿了过去。其间何司令一直垂着眼皮,目光无比呆滞,几乎连眼神都消失了。 划着火柴点了烟,深吸一口,心里觉着松动了好些;脸躲在淡蓝色的烟雾后面,神情也变得活泛了。 “司令,听说蓝拜山去西安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何司令心里还在想:“最富庶的万通县……拿点烟土过来敷衍我……这帮混账……”忽然发现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就愣了一下:“什么?” 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司令,你是真睡醒了?我刚问的是:蓝拜山什么时候去的西安?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啊?” “走了大概有半个多月,找傅主席去了。” “傅仰山?” “是。” “找他做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枪,就把这地方占住了,管他谁来,直接打死,也做他两天皇帝,不是很好么?姓傅的要是真收编了我们,兄弟们岂不是凭空就多了许多束缚?” 何司令解释道:“外边的报章上,都把我们称作巨匪了。” 高声笑道:“管他呢!兵匪本来就不分家嘛!还是那句话,咱们有人有枪,干嘛非得投在姓傅的手下?” “不过是名分上的罢了,让他给我们一个番号。” 忽然坐直了身体:“给军饷吗?” 何司令摇摇头。 又坐了回去:“操!那有个屁用!不还是得咱们自己找钱找粮去!” 何司令的心里又想:“你找来了成千上万的钱粮……就给我送来一点烟土……” 何司令这人非常的小心眼儿,否则从早到晚,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可供他记恨思索呢? 抬手摸了摸头上那层短短的头发茬儿,开始把谈话转入正题:“司令,金焕然说是你让他带兵进的万通县,这是怎么回事?城是我打下来的,他姓金的算是哪根葱?打仗时不出力,吃肉时凑上来了——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 何司令抬起头,木然的脸上现出隐隐的惊异之色:“金团长说是要去支援你。怎么,你们之间又闹起来了?” 挽了袖子:“姓金的最会扯屁!他的话你也信?” 何司令沉了脸:“李团长,你说什么?” 见瓷人的脸上笼罩了怒气,就晓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粗鲁太过了,便嘻嘻一笑,把话转圜起来说:“司令,金焕然这人太狡猾,专门爱假借你的名头狐假虎威。你是个厚道人,哪里知道他在下面掏了多少坏呢?” 何司令本来对就有意见,此刻听他语气无礼,愈发气的一张脸雪白,再解释,他也不肯听了,只抬手将身边桌子上的茶杯拿起来重重一顿:“李团长若是对我这里有意见,大可拉队伍走人!跑到我这里张牙舞爪指桑骂槐的,算是什么意思?嗯?” 他生气,可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棘手:“司令,你这脾气怎么这么急?我哪能有拉队伍走人的意思呢?我就是跟你抱怨两句,没别的想法。好啦,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气啦!” 何司令敢撵走,自然是有他的一份自信。他晓得现在这个时候,一旦带着他那个团闹了独立,第二天就能让人给围歼了——五十里外的陀螺湾里驻扎着好几万关外撤出来的大兵,前几天无缘无故的把人家一个班的兄弟给扫射了,那帮东北大兵们肯吃这个亏?要不是看着是安**下面的人,早拥上来一人一口把他活嚼了。 何司令是个很实际的人,的道歉对他来讲,不过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没有任何意义。抬手摸了摸自己那乱糟糟的短头发,他强压怒火的开了口:“参谋处穷的要断顿了,你也多少接济他们一点。” 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天就……”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就给他们送点钱粮补充补充。那个……蓝参谋长现在也不在本地,处里肯定没有负责的人,我干脆把东西先送到司令你这里,到时候等蓝参谋长回来了,再把东西分下去。好不好?” 何司令心想:“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不这么着敲打他一番,他还不识相!粗鲁无知的东西!丘八!抢了整个县城,就送我一点烟土,他妈的……” 脑子里乱哄哄的转了一大圈,何司令回到现实,脸上颜色渐缓,微微转身面对了,他安抚道:“打万通,你是主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金焕然那边,如果闹的过分了,我也要说他两句的。你放心好了。另外,我这里地方有限,粮食运来了,让我往哪里安放?你把粮食折成大洋,送过来就是了!” 兴致勃勃的来见何司令,结果挨了一顿胡卷,灰头土脸的从何府退了出来。心里依旧是没生气,就是有些沮丧。好像犯了什么大错,而又尚未挽回一样。 出了大门,他向前走了两三步,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忽然抬手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道:“嘿!我怕他个**!” 话虽这样说,第二天上午,他还是派人往何府送来了五百块大洋。何司令独自坐在光绪年间的硬木太师椅上数着银元,无缘无故的就悲从中来,觉着自己像个叫花子了。 蓝拜山 赵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头虎脑,圆脸大眼睛,结结实实的,放在哪儿都是个好小子。 李世尧说他是自己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其实这话也不是很确实,扒拉人的的确是李世尧,可是指使者却是十米开外站着的何司令。 因为这个,赵小虎就把何司令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于何司令,他是相当的忠诚,然而也经常偷懒顶嘴;何司令对他,是非常的慈爱,一般不同他一般见识,偶尔见识一次,必然要将他吊在房梁上用马鞭子抽。 赵小虎吃了几次凉水皮鞭的苦头,就长了记性。一见何司令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透出亮光,便下意识的撒腿就跑,不到天黑不敢回来。 在赵小虎的眼中,何司令这人显然活得很没意思。手下有那样多的人马,可是既不带兵、也不打仗。成天的闲着,也没有什么消遣,院子里一百年见不到一个姑娘,就只同部下军官们练嘴皮子,一会儿喜了一会儿恼了,做戏一样,不过远没有戏好看。 这天晚上,他照例端了一盆热水进了何司令的卧房,何司令坐在床边,两条腿长长的伸到地上,又是在发呆。 他早看惯了主子的这幅傻样,此刻也不多话,只在床前放了水盆,然后蹲下来为何司令脱皮鞋,扒袜子。 何司令是难得走路的,一双脚在养尊处优之下,看起来简直有种稚嫩的玲珑。给人洗脚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是赵小虎对于何司令的脚,倒是充满研究的兴趣的。换言之,他总想在这双脚上咬一口! 何司令的脚也是细白瓷做的,咬一口,就碎了。 洗完脚,何司令也就该上床了。躺在白里子红缎面的厚棉被里,他忽然自言自语的开了口:“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说完还叹了口气。 赵小虎端着洗脚水,一言不发的用脚尖轻轻踢开门离去了。他知道何司令念叨的人是。蓝参谋长生的中等个子,永远打扮的整洁干净,把一身军装穿的分外潇洒利落;一笑两只眼睛就弯成月牙儿;薄薄的嘴唇,会说话,会逗趣,会哄人。 蓝参谋长既有这样的好处,同何司令又有极深的私交——当年跑去学校绑票的就有他一个,那时的何七爷进了汽车之后,就被他满怀的紧紧搂了,从北平一路搂到了天津! 何七爷可能是让他给搂舒服了,下车变成何司令之后,虽然面无表情,可是也并无怨色,还很多余的问:“你这一路抱着我,累了吧?” 笑眯眯的:“不累,我能把您一直抱到奉天去。” 何司令一笑,不说话了。 何司令的睡眠很不错——起码是看起来很不错,夜里从不点灯熬油的做猫头鹰,第二天也总是日上三竿时才起床。起了床,因为比较不修边幅,所以也无须花费时间在梳妆打扮上——他活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谓好看不好看了。好看没人欣赏,不好看也没人批评,索性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吃过内容为热汤面条的早餐,他坐回床上,开始了这一天的思索。 “一定要搞一个番号过来。”他想:“哪怕向傅仰山低头呢!有了番号,才算是正规军,以后还能有个升腾。否则陷在这山沟里,终日就靠着打家劫舍过日子,长此以往,真就成了巨匪了,那怎么成?李世尧之流,愚昧短视,就看眼前这点利益,不为将来做长远打算。而且他们本来就是草莽出身,自然觉着无所谓;我却是和他们不同的……我不能永远留在这个穷乡僻壤里做山大王!” 想到这里,何司令不知不觉的蹙了眉头,一双手就抓住衬衣的下摆,紧紧的揉攥着。 此刻,院内赵小虎忽然隔着窗子喊道:“司令!蓝参谋长回来了!” 何司令正在出神,骤然听到这么一串高声喧哗,就吓了一跳:“什么?” 赵小虎习以为常的重复道:“蓝参谋长回来啦!刚在院外下了车,现在到客厅等着见您呢!” 何司令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开口吩咐道:“让他过来。” 赵小虎答应了一声,扑腾扑腾的向前院跑了过去。何司令留在房内,手忙脚乱的解开腰带,把衬衫下摆平平整整的扎进裤子里去。然后又将军装上衣的扣子系了大半——衣服上也有许多皱褶了,亏得他是衣服架子一般的细高身材,打扮的再狼狈些,也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瓷人。 他还想梳梳头发,可惜时间不允许了,已经推门而进,并且身姿挺拔的向他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报告司令,拜山回来了!” 其时何司令正背对着他站在桌前找木梳,此刻就回头瞟了他一眼,脸上并无喜色,语气极其平淡的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随手先关了房门,然后向内走了两步,喜气洋洋的答道:“刚到,直接就过来了。” 何司令又扫了一眼,见他军装笔挺,精神焕发;眼睛里带着极浓重的笑意。 受了那笑意的感染,何司令决定说两句客气话,虽然因为语气不善,常把好话说的不好听:“你路上辛苦了。” 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不辛苦。放心吧,我又不是走着去,没什么辛苦的!你这些天还好吗?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倒是很有些不放心啊!” 何司令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来,双手就j□j了两侧的衣袋里:“我很好——”忽然觉出不对劲儿来,抬头看了一眼,心想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个参谋长,不放心我这个司令?真奇了怪了! 迎着何司令的目光,很坦然的微笑:“极卿,我给你从西安带回了点东西,用卡车运来的,都卸在前院儿了。你见了,准保满意喜欢。” 何司令低头的望着地面,仔细咂摸着那“极卿”二字,觉着很有点意思:“你的眼光,那一定是没错的。” 没有回答,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象牙梳子,一手按了何司令的肩膀,一手给他梳理那头乱糟糟的短发,嘴里轻声念叨着:“年纪轻轻的,怎么不要个好儿?” 何司令任他摆弄着自己的脑袋:“没有观众。” 笑道:“嗬!那我呢?” “你?” “我不配?” 何司令很突兀的笑了一声:“配,不过你看我做什么?” 收起梳子,逗小孩子似的弯下腰,直望着何司令那雪白的额头:“我看你怪好看的。” 何司令无话可答,又不肯深入探讨,所以慌乱之下,只好又笑了一声,随即转移话题:“西安那边,是怎样的态度?” 将一只手j□j裤兜里,在何司令面前来回踱了一圈:“傅仰山还没有明确表态。他大概是知道我们现在是诚心要投奔他,所以还想拿捏做作一番。不过没有关系,他现在正在同赵振声交恶,趁着他们之间还没有开战,只要我们在去赵振声那里走动一番,再放出风声,不怕他不主动来收编我们。兴许运气好……”笑着在何司令身边坐下了:“还能跟他要点钱粮呢!” 这的确是个好想法,可是何司令笑不出来。 他现在的心思不在傅仰山身上。身上散发出了淡淡的香水味道——哪里来的? 还在和声细语的对他展望着美好未来。何司令耐着性子听着,只觉着鼻端的香气愈发浓烈起来,简直到了刺激的地步! 忍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猛然站起来,也不管说到哪里,抬手指了房门就咬着牙低声道:“你给我出去!” 眉飞色舞的正说到兴头上,万没想到何司令会忽然变脸,就愣了一下,慢慢的站起来道:“极卿,你怎么了?” 何司令的话少,脑子可是转的飞快,并且是越想越邪门,自己把自己给气了个半死。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放了光,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生动了许多:“滚!” 总不会比赵小虎笨。一见何司令变了模样,虽然不知道他发的是哪股疯,可也犯不上同他硬碰硬的翻脸。故而犹豫了一下,他讪讪的回身出门,垂头丧气的离去了。 何司令赶走了,心中郁郁的恨不能呕血。背着手走到前院,见勤务兵们正在向一间空房内运送大包小裹。赵小虎身为指挥,此刻就小跑过来,讨好卖乖的笑道:“司令,这些衣料子是蓝参谋长从西安带回来的。还有两个大提包,里面装的是外国糖和纸烟,我让人送到里院去了。您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何司令长出了一口气,神气不定的命令道:“你带人瞧瞧去,看有没有带女人回来?” 赵小虎吃了一惊:“啊?” 何司令抬手给了他一个很响亮的耳光,表情简直偏于狰狞:“我啊你妈的x!” 赵小虎果然就不“啊”了。他揉着脸叫了三两个伙伴,一路小跑着出了院子。 芦阳县是个小地方,从何府出门,到任何地方的距离都不遥远。赵小虎带着人在蓝家门口,同参谋处的卫兵扯了会儿闲篇,很快就打听明白了一切。然后他也没有急着回去向何司令复命,而是带着伙伴就近找了个小馆子,要了一盘酱牛肉,一盘炒花生米,自自在在的吃喝了一通。直闹了个酒不足而饭饱,才抹净了嘴巴,从馆子门口开始起跑,到了何府之时正好是气喘吁吁,脸也涨红了,瞧着可是够奔波劳苦的。 “报告司令,我问明白啦!” 何司令还站在院子里,恶狠狠的瞪着他:“说!” “蓝参谋长的确是从西安带回来一个女学生。说是今年才十七岁,一身的洋式打扮,穿皮鞋露大腿的,长的可漂亮了。” 何司令点点头,仿佛是有点要脸红的意思:“好,好,接着说!” 赵小虎眨眨眼睛:“没了。” 何司令骤然转身,且向房内走且说道:“让张副官去传达一声,我下午要开会!” 赵小虎答应了一声,又乐颠颠的跑了。 何司令在睡了一个很简短的午觉之后,起身——这回把衣裳穿利索了——然后出门。 安**的军部就设在芦阳县先前的高等小学校之内。十来名团长加上参谋处等人散乱的坐在一间教室内,静听何司令训话。 何司令站在众人面前,垂了眼皮,谁也不看,只横眉冷对了地面,先开口将西安傅氏那边的情形大概的讲了一遍,然后话锋一转,说道:“安**当年在老帅的手里,那名声是非常之好的,不过好好的队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全怪我这个儿子不争气。如今既然要重新回归正途,在座诸位也就该一同的端正了身心,要有军人的样子,不要学那些土匪习气!比如在行军途中,就绝不该携带女眷!小兵孤身睡凉炕,你做长官的有脸搂着姑娘自己快活?长此以往的不知自重,真能连军心都完全的丧失掉!没有了军心,谁给你们卖命?你们到哪里弄钱去?”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将屋内众人扫视了一遍,毫无预兆的又改了话题:“金焕然呢?” “在万通呢!”李世尧神情惫懒的答道:“金团长好容易挤到了个落脚的地方,哪里舍得回来?死也要死在那里呢!” 何司令一拍面前那张东倒西歪的破桌子:“混账东西!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要闹内讧!你们闹吧,自己先在内部打个七死八伤,然后再让陀螺湾的东北大兵一锅端了,咱们好一起完蛋!他妈的,马参谋去给送个信,让金焕然马上滚过来!我有话同他讲!” 马参谋——马大婶立刻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一声:“是,我今天晚上就去万通。” 何司令又拍了一下桌子,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事,气的一双眼睛幽幽的亮:“这叫什么鬼地方!连电话都没有!你们这群胸无大志的,在这么个穷山沟里都能活的这么得意,真是天生当土匪的料!总而言之,今天开会就是这两条:一是不许内讧;二是不许带女眷!好了,散会!” 何司令宣布散会之后,自己气冲冲的便率先走了出去。屋内众人倒不急着离去。其中孙团长扭头对着李世尧轻声问道:“他到底是要说什么?我怎么听的糊里糊涂的?” 李世尧笑着回身望了坐在身后的:“蓝参谋长,你同司令交情深,你给我们分析分析司令这番话的意图吧!” 一笑:“甭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世尧又问马参谋:“我说大婶子,你的意见?” 马参谋也是笑:“旁的我听不出来,就知道不让带女眷那话,是敲打蓝参谋长呢!” 李世尧道:“怎么个意思?蓝参谋长,你跑一趟西安,带娘们儿回来了?” 抬手摸摸油光锃亮的短发,笑的非常好脾气:“带了一个。” 孙团长一拍手:“厉害啊!老蓝!” 马参谋又添了一句:“岂止啊,还是个女学生呢!”转向:“是吧?” 只是笑,不说话。 李世尧忽然开口笑道:“这不就找到症结了!何司令年纪轻轻的,可是只能抱着枕头睡觉——你们知道吧?何司令睡觉时总得抱个枕头——而你蓝参谋长却能夜夜搂着女学生度**,哈哈,七宝少爷这是眼红啦!” 立刻说道:“李团长,你可别信口乱说!何司令心眼儿小,你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去了,他能骂死你。” 李世尧不服气的用鼻子哼了一声:“我怕他?他不就是个何七宝吗?” 孙团长看他说话有些不上路了,就赶忙打岔道:“老李,行啦!咱们还没恭喜蓝参谋长讨来个女学生呢,你怎么先扯上何司令了?老蓝,女学生可是稀罕物儿,你得请客!” 心不在焉的答道:“请客?何司令那儿跟我较劲呢,我还有心思请客?” 李世尧希望天下所有人都不要去怕何司令,所以听了这话,就很不赞成的一皱眉头:“怕他个**哇!他较劲又能怎么样?你们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冲锋陷阵都不怕,却怕何七宝!” 众人这回就都不说话了。 李世尧对这些人是恨铁不成钢。孰不知这些人的想法同他是一样的:何司令当然是不会吃人,可是能不惹他,就还是不惹他为好。 好人坏人 金焕然在会议后的第二天下午,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何府。 早两年的时候,金焕然也曾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惜战场上炮火无情,一块弹片从他的眼下一直划到下颏,切开了一道长而整齐的口子。后来这道伤口愈合成一条红线,很突兀的纵画过他的左脸,他便算是破了相。 何司令对他很和气:“金团长,坐。来人,上茶!” 金焕然的脸上没有笑模样,规规矩矩的坐下来,他一本正经的开门见山:“司令,你不必客气。听马浩天说你找我有事,你有命令,就尽管吩咐下来吧。” “不是我有事,是李世尧有事。我的意思,你该明白。” 金焕然一扬头,神情倨傲的答道:“打万通之前,他向我借了六十大车的粮食;现在他进了县城,我跟着占一点小便宜也不成吗?” 此时茶被勤务兵端了上来。何司令端起一杯,要喝不喝的送到唇边:“你的话有道理。可是李世尧不这么想。” 金焕然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的想法。无非是想独占万通罢了。只是那不可能!” “没人让你撤兵。万通,你和李世尧一人一半。” 金焕然轻轻的松了一口气:“要不然我怎么就只服气司令你呢?你做事公道的很,真是虎父无犬子,有老帅的风格。” 何司令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这边,自然是要尽力维持住这个公道的了。只是公道二字说着容易,等到了行动之时,那阻力就多得很了。我想要给你们一个公道,可是能否成功,却未必完全在我。金团长也要体会我这一番苦心才好。” 金焕然点点头:“司令,我不是糊涂人。李世尧若敢闹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司令笑了一下:“你这人倒是坦率,我很喜欢你这个性格。你是讲武堂出身,和李世尧他们不一样,以后处处也都要力争上游。等我们离了这穷乡僻壤,你还要往仕途上多用些心思。人在年轻的时候,除了图利,也要图名,唯有如此,将来才能有大的荣华富贵。” 金焕然很认真的答应了,又说:“何司令,你虽然年轻,可是说出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多谢司令教诲,我是字字句句全都记在心里了。” 何司令认为金焕然态度能够如此恭谨,也就算得上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便见好就收:“我没有别的事情了,你回去吧!” 金焕然收到了逐客令,当即起身告辞。何司令独自留在客厅之内,不知怎地,思绪又拐到了蓝拜山身上。 硬木椅子硌着他的屁股,妒忌之火烧着他的心灵。双手紧紧的抓住了椅子两边的把手,他牙关紧咬,身体紧绷。头顶上的黑云,渐渐的就幻化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学生形象。 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大踏步的向外走——走到院子里,忽然发现天气很冷,便又折回来,抓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身上一暖和,他走的便是格外有劲。可惜一出大门,就有副官过来告诉他:“司令,汽车开不了啦!” “怎么?” “没有汽油。” 何司令心里骤然就顶起一股怒火。有汽车,没有汽油——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咽了口气,顺便把那怒火压了下去:“备马!” 何司令在下午五点多钟时抵达了蓝宅大门口,好像专门要去吃晚饭似的。而蓝拜山此刻也的确是在吃晚饭。饭是白米饭;菜有两道:红烧肉和炒干菜,按照芦阳县的标准,那是很丰盛的了。 听说何司令忽然驾到,蓝拜山在惊讶之余,只得匆匆咽下口中的干菜,又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后才热情洋溢的迎了出来:“司令!快请进快请进!”又向院门口望去:“骑马过来的?这太辛苦了。若是有事情,派人叫我过去不就好了?何必还要亲自跑一趟?” 何司令的手里还拎着马鞭子,望着蓝拜山,他先是无话可说,后来才想出一句:“没什么事,我过来瞧瞧你。” 蓝拜山对着他笑起来:“真的是特地来瞧我?那我就多谢司令的关心了。天冷,进屋吧。” 何司令不置可否的跟他走了进去。蓝拜山又陪笑问他:“吃饭了么?” 何司令并无在蓝家蹭饭的打算,不过因为反应太慢,所以在思索出答案之前,他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没。” 蓝拜山把他拉进里屋,屋里一半的面积都是炕。炕上摆着个矮桌,桌上摆着红烧肉与炒干菜的大餐,以及半碗米饭。 何司令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了。 坐在炕沿上,他先把马鞭子扔到一边,然后低下了头专心致志的去脱手上的手套。蓝拜山给他盛了碗饭,又把筷子也放在了他面前:“极卿,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的,你对付着吃点吧。” 何司令没有食欲,抬头在桌面上扫视了一遍,口中发问道:“你一个人吃?” 蓝拜山答道:“是啊。可不就是我一个人吃。” “女学生呢?” 蓝拜山笑了起来:“送走了。” 何司令瞄了他一眼:“送哪儿去了?” “西安。要不然她也是闹,说这儿要什么没什么,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司令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好像三伏天里喝了冰镇酸梅汤:“哦……送走了。” 蓝拜山凝视着何司令,意味深长的一笑:“极卿啊极卿,你真是孩子气。” 何司令听他话锋不对,猛然就抬起头望了过去。 蓝拜山的笑容是温暖而坦荡的,里面略带了一点很慈爱的无可奈何:“你对我何必要打哑谜?不愿意我带女人回来,嘴上却又不肯说,非要到会上去发脾气。何苦来?” 何司令觉得蓝拜山这是在讥讽自己,有心抄起鞭子抽他一顿,可是…… 抓起手套和马鞭,面无表情的何司令起身就走了。来去如风,也如精神病患者。蓝拜山却满不在乎——何司令愿意同他耍点小性子,因为只有他能哄着他高兴。这在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同何宝廷之间的关系是何等的亲密。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者,说的就是他这个无兵无钱的蓝参谋长了。 何司令回了自家,一颗心好像是被人捏住了,松一会儿紧一会儿的,自己全做不得住。烦恼沮丧之下,他颇想一把火把房烧了,然后再去宰了蓝拜山。蓝拜山自始自终都是在逗他,他看出来了! 赵小虎心惊胆战的跟在他后面:“司令,要不要现在吃晚饭啊?” 何司令回身推了他一把。 赵小虎离他远了一点:“那你吃核桃吗?” 何司令摘下头上的军帽,用尽全力掷向赵小虎的脸。赵小虎见这暗器没有杀伤力,就老老实实的站着不肯躲,挨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子打击。 “那你想怎么着啊?上床睡觉?” 何司令坐在那把老式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活了!” 赵小虎听了,一点也没害怕:“你又不想活啦?我知道,肯定是蓝参谋长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何司令演话剧似的仰头望天,长叹一声:“他那心里都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就是一点儿也猜不到?小虎,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赵小虎很干脆的答道:“坏人。” 何司令惊奇的望着他:“坏人?” “你跟他好,你就看不出来他的坏处;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觉着坏。你甭问我了,我也不乐意在人后嚼舌头。” 何司令点点头:“好,很好,你也不对我说实话。” 赵小虎一撇嘴,走到桌边给他倒了碗热茶,敞了杯盖,晾着。 何司令心里有许多话,乱糟糟的一起顶在喉咙里,争先恐后的想要面世,也不顾外界有没有听众。真是憋闷的没法子了,他只好起身一把抓住赵小虎的手腕,嘴唇哆嗦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看着吧,他要是敢不跟我,我就一定杀了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养的狗崽子罢了,现在跑到我这里装、装、装他妈的……” 何司令说不下去了,这种异常的激动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除了五指紧紧的抓住赵小虎那结结实实的手腕子之外,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再没有一个可依靠处。神情也依旧是木然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烁烁,仿佛灵魂就全部藏在那里面了,叫嚣着要喷薄而出一样。 赵小虎见他闹的出奇,就有点怕了,伸手去拍他的手臂:“司令,你怎么了?你坐下,坐下再说。” 何司令果然身体僵硬的后退一步,然后直直的坐进了椅子中,那手还攥着赵小虎的腕子:“我不想活了!”他忽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大声喊道:“我要回家!狗养的混账!我j□j们的妈!我要回家!” 这一句骂完,他已经叫破了喉咙。赵小虎呆呆的望着他,发现司令的眼中有了泪。 “他可怜。”赵小虎想:“没人真心对他好。夜里抱着枕头睡觉,他是真正的孤苦伶仃。” 何司令吵完这一通之后,精疲力竭,仰靠在高而坚硬的椅背上,一张白脸上愈发的没有一丝生气,只有那睫毛偶尔的一颤,方能表明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物。他这个样子,说是休息也可,说是濒死也可。而赵小虎轻轻的扳开了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然后回身去桌边拿了热茶,角度正好的送到他唇边:“司令,喝一口?张嘴就成!” 司令张了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的喝掉了半杯茶。茶水所传递来的一点热量活泛了他的身心。他坐正了身体,目光像刮刀似的,在赵小虎的脸上擦了一下。 赵小虎又是一撇嘴:“这回睡觉吧?” 何司令很疲惫的低下头:“睡吧。醒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何司令发疯完毕之后,搂着他心爱的大枕头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他懒洋洋的起了床,发呆打哈欠洗漱更衣,然后神清气爽的走进客厅,开始这一天的会客。 李世尧来了。 李世尧要跟陀螺湾的东北大兵们干一仗,在干仗之前,出于礼貌,过来通知司令一声。司令不愿意他去和东北大兵们干仗,同时心中暗暗的想把他从团长贬为庶民——宰了最好,如果可能的话。 李世尧见他不肯表态,就想去上去在他那脸上掐一把,看能不能把瓷人掐碎了:“司令,你还犹豫个——”他把“屁”字咽了下去,改换文明说法:“你还犹豫什么呢?我从万通弄出来点牛羊,自家弟兄还没有开斋呢,先让他们给抢去一半,这算是什么道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何司令低着头,懒得去看李世尧:“陀螺湾的队伍,名号是叫什么来着?” “哪有名号哇!就是从奉天那边撤出来的,不晓得怎么就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比咱们还杂牌!” “他们的司令是……” “荣祥!” 何司令恍然大悟的抬起头:“对了,是叫荣祥。不必打仗,这种事情,双方可以先谈一谈。谈不拢,再打。”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李世尧的意料:“谈?和谁谈?” “和荣祥谈。” “你谈?” “我谈。” 李世尧摸摸自己那剃的发青的脑袋:“你?” 何司令一拍桌子,又要变脸色:“怎么?你有意见?” 李世尧吊儿郎当的站起来一躬身:“不敢。你要谈就谈吧,反正我不能白受损失。” 何司令不敢骂他,只好强忍怒火的又低了头:“你放心吧。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难道打仗不需要消耗么?” 李世尧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前方,一只手还拍在桌面上;那手实在好看,肌肤白嫩,五指修长,显然是从未经过一丝的操劳。和这样的手比起来,自己的巴掌真粗的像砂纸了。 各人的心事 何司令说要去同东北大兵们的首脑谈判,其实是出于一种消遣的动机。谈判成功与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他想找一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满脑子都是蓝拜山,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谈判的地点,是在临近陀螺湾的万通县内。从芦阳县到万通县,不过是二十多里的路途,不算遥远。而且何司令新近又搞到了一点汽油,可以乘坐汽车出行,那就更是便捷之极了。 谈判的场所,乃是万通县前县长的大宅子,县长被点了天灯,家眷也被乱刀剁了,宅子空下来,就成了大兵们的驻扎之所。李世尧为了这次谈判,特地派人收拾出两间最体面的屋子,然后在里面摆了大圆桌子,以作晚餐之所。屋外是个大院落,戏台也搭上了,晚上吃吃喝喝,热热闹闹,大家一高兴,有什么矛盾大概都好说了。 何司令是早早就到了,同来的不是蓝拜山,而是金焕然同孙维英两位团长。两位团长是专程过来狂欢的,其中金焕然身边还带了个人,是个男人,生的面目清俊,长身玉立,声音悠扬清脆,略有点女气。大家都知道这人本是个唱小旦的,名字叫做什么方玉清,一分钱不值的东西,金焕然之所以把他从天津一路带过来,也不过是因为在行军途中,他比女人用着方便而已。 何司令远远的瞟了方玉清一眼,脑筋又开始运作:“男人……需要这样夫妇一般的长久厮混么?” 他之所以有了这样的疑惑,倒并不是因为心思纯洁无知。他在十二三岁时就破了童子身,后来也曾男女并蓄、水旱齐行的胡闹过一阵子。可他那时毕竟是年纪太小,身子单薄,又不知爱惜自己,结果因此就落了个滑精的毛病,有其心而无其力,只得及时收手休养,总算是没有闹的太出格。 禁欲者似的休养了这么多年,这毛病依旧是有,时轻时重的也不好治疗。幸亏当初总是经过那一番的了,内中滋味固然极好,可是美食吃多了也有餍足的时候,故而他倒不像一般毛头小子那样憋的上火。之所以对怀里那个枕头不满,并不是因为枕头上没有个洞可让他发泄**;他是需要一点外界的热力,来烘一烘他那颗潮湿不安的心。 他忽然又想起了蓝拜山。这方玉清男不男女不女的,并不适合他的口味。他喜欢的是蓝拜山那样的人——无关性别,纯粹就是喜欢那个“人”。 其实蓝拜山也不是什么特别出众的人物,好处就是整洁干净,笑得和气。可当初何司令窝在汽车里,有旁边那个一身烟臭的李世尧对比着,就觉着身后紧拥着自己的蓝参谋长特别可爱。 他很少觉着哪个人可爱过,这回不知怎的,就看上蓝拜山了。 “他不可能愿意跟着我……”何司令很淡漠的想:“我的心思他全知道,他是逗我呢!” 正在团长们狂欢、何司令独处之时,荣祥到了。 两大队骑兵簇拥着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院子门口,车崭新,马健壮,兵也精神。车门开处,下来了一个西装打扮的高个子男人。 这男人站在车前,先是向四周环顾一番,然后抬手摘下头上的黑呢礼帽向身后一递,正好落在了后方一位副官的手中。没了帽子遮挡,何司令就看出了他的本来面目——相貌是很俊俏的,不过因为扎吗啡扎的太凶,所以脸色白里透青,有种懒洋洋的病态。 何司令见了这个荣祥,忽然受到对方那慵懒气息的传染,有些犯困,想要回芦阳县的家中好好的睡上一觉。而那位荣祥抬眼见了何司令之后,却是微微一笑,同时点了点头:“何司令,久仰久仰。” 何司令也笑起来,上前几步,软绵绵的伸出一只手:“闻名不如见面,荣司令真是一表人才啊!” 两个人握住手,很无力的摇撼了几下,然后便一同向院内走去。 何司令在房内同荣祥谈了几句话,快要困死了。 并不是因为对方言语无味。事实上荣祥这人很有些特点,比如他虽然话语不多,可是一旦开口,那语气必定十分温柔,仿佛要和谁**似的。 而在荣祥这一方面,也认为同何宝廷谈话,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姓何的头脑永远要比旁人慢上几拍,看他那样子不能是白痴,那只能说他心不在焉了。 二人相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荣祥没等何司令字斟句酌的说完,就摆摆手笑道:“极卿兄,你不必多说了。老实告诉你,再过上十天半月,我的队伍就要开拔往西安去了。” “西安?” 荣祥笑道:“那么多兵驻扎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正好傅仰山有意邀我过去,我自然就答应了下来。” 何司令的脸上此刻才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哦,去西安。” 荣祥还是笑,懒得再同何司令废话。而何司令经过一番忖度之后,终于也发表了见解:“去西安好啊!起码那里还热闹繁华些。唉……”后面半句话他没说出口:“我也想去。” 荣祥同何司令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吃了晚饭,随即便匆匆离去了。 李世尧坐在戏台下,搂着两个j□j胡闹。台上唱的是本地的花鼓戏,他是一句也听不懂,根本就欣赏不出好来,无非是图它个锣鼓喧天,震的人心里热热闹闹的快活。左边的孙团长,更是乐的合不拢嘴,不住的喝酒,然后喷着酒气去咬姑娘的脸蛋。倒是金焕然还斯文些,就同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退役戏子低声谈话,一边谈一边上下其手的摸摸索索。 正是大家一起欢天喜地之时,忽然赵小虎跑过来,拍了拍李世尧的肩膀:“李团长,司令叫你去呢!” 李世尧带着酒意扭头看了他,一只手合在身边姑娘的胸上:“现在就去?” 赵小虎点头:“是啊!” 李世尧口中含糊的骂了一句,放开姑娘站起来,摇摇晃晃的随着赵小虎进了房。赵小虎掩门退下,李世尧就单独面对了何司令。 李世尧是有点喝多了,往常对待何司令的那份勉强的尊敬也就随之淡化了好些。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他仰头望着对方:“司令,你和荣祥谈出什么结果来了?他是个什么态度?” 何司令单手j□j裤兜,在李世尧面前来回的走了两圈:“不用打了,人家马上就要开步走了!” 李世尧盯着何司令,忽然发现他人虽然生的细高,屁股倒是圆滚滚的挺翘,把裤子撑的十分饱满。 何司令见他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对着自己发呆,就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道:“他们是要去西安。这一走,陀螺湾的地方自然也就让了出来。不费一枪一弹而能得到那样大的一片土地,这不是很好么?” 李世尧心想:“其实何七宝的相貌比老金的那个戏子漂亮多了,身段也生的好。什么时候把他弄过来干一下子,肯定有趣!” 双方沉默了片刻。何司令继续踱步,李世尧继续臆想着如何j□j何司令——想的太入迷了,几乎有些忘我。 “搞他还不容易吗?只是不好善后,除非是一气把他搞死了!或者是让大家都来跟他干上一次,谁也别偏了谁,到时候他再想拉东打西的报仇,也不能够了!他妈的,这个屁股我玩定了!” 想到这里,李世尧咽了口唾沫,因是坐着的,所以裤裆那里支了帐篷,旁人也看不出来。何司令更是不会去多注意他,只是踱的累了,在李世尧面前坐了下来:“你还有事情吗?没事就出去吧!” 李世尧笑了笑:“我陪你再坐一会儿。” 何司令嗅着李世尧身上的烟酒气息,不由得就又皱起眉头:“不必,下去吧!” 李世尧又道:“司令晚上别走了,就在这儿住一宿好不好?我给你预备被褥,都是崭新干净的,你放心就是了!” 何司令觉着李世尧今天热心的怪异:“不必,我择席。” 李世尧让酒劲儿催着,下身那j□j就鼓胀的疼痛,当着人又不好去碰它,只好心猿意马的硬挺:“夜里这路可不好走。尤其是一出万通,全是土路,路上还有大坑,你来的时候不也看着了吗?” 何司令摇摇头:“汽车慢点开就是了。真要是陷进了坑里,我也可以骑马。” 李世尧急的眼里要冒火:“嘿,你就铁了心的非得回去?” 何司令快被他身上的臭味熏的闭了气,于是也没有耐心在同他斯斯文文的解释,径直起了身,一边向外走一边喊小虎,竟然就此出门了。 李世尧坐着不能起身,无奈何,只能由他去了。 李世尧想把何司令弄过来干一下子;何司令那边,则是想把蓝拜山弄过来干一下子。 就目前的形势看来,李世尧的想法近似于幻想,仿佛是没有化为现实的可能;何司令的想法倒是有谱,不过他还有些犹豫。 对于蓝拜山,他没有多么强烈的j□j。所谓“干一下子”者,与其说是泄欲,其实更像是一个仪式,表明这人被我干过了,是我的了。 往后凭他再怎么兴风作浪,这个事实不能改变,就像牛马身上的烙印似的。 蓝拜山在芦阳县,生活的不算坏。 他这人素来都是随遇而安的,安的是表面,内心自然也有想法,只是不肯流露出来让人知道。所以他是安而不安。 他本是老帅身边的人,因为伺候的好,所以从勤务兵而副官,从副官而参谋,从参谋而参谋长的一路升了上去。老帅在时,他过的满威风;老帅没了,安**内部各自为政,他无兵无枪,四方不靠,成了个浮萍一类的存在。因此,当年在绑架何七爷一事中,他是个很活跃的角色。 老实讲,何司令有点让他失望。这不是批评何司令愚蠢或懦弱。何司令,目前看起来,非但不蠢,而且有点阴谋家的意思;发气脾气来也颇有老帅的风格。问题是何司令同他虽然亲密,可是两人有点志不同道不合。 何司令这人胸有大志,打算弄个番号以正身份,然后占山为王,同时继续搞他那一套纵横联合的把戏,抬举一个,打压一个,慢慢的肃清异己。而蓝拜山是真想投奔中央政府——安**内的几位团长不会让他有机会招兵买马发展力量,与其在安**这一棵树上吊死,不如奔出去寻找广阔天地。以他蓝拜山的本事,总不难再找到一位新主子帮忙,来把安**内彻底的洗一把牌。 洗牌一事,此刻看起来还比较遥远。把目光放回跟前,何司令还是要敷衍的。这敷衍倒不能算是很违心勉强,何司令这人其实也有点意思,平时瞧着并不缺乏男子气概,可是一旦赌起气来,就仿佛是有点女性化——也许是因为心眼太小的缘故。再有一点,就是他觉着何司令对自己的感情,明显是有些偏于恋爱了。 蓝拜山没打算和瓷人谈恋爱,尤其这瓷人还是个带把儿的。不过可以哄哄他,逗逗他,横竖瓷人生的好模样,权当自己是不花钱的捧戏子了。 未遂 这天傍晚,何司令请蓝拜山来闲谈。 蓝拜山有些惊异,没想到何司令会主动向自己示好。进了何府大门,赵小虎把他领进一间厢房之中,房内摆着个矮榻,何司令上身穿了件黑绸褂子,正低头坐在榻上出神。 房间里暖烘烘的,他却还把手揣进了袖子里。听见有人进来了,他才偏着脸扫了蓝拜山一眼,没有表情的缓缓一点头:“来了?” 蓝拜山身上带着股子凉气。见赵小虎关门出去了,他便脱了军装外衣搭在靠墙的椅背上,然后走到榻边坐下笑道:“极卿,你总算是肯理睬我了。” 何司令望着他,见他的眼睛已经笑成了月牙儿。 其实蓝拜山面目五官生的都平淡,可是瞧着有种模糊的温暖。何司令对他有着那样深刻的感情,可也不能用言语精确的描述出他的模样,反正就是笼统的觉着他好,不好也好。 何司令指指身边的烟盘子:“上来,给我烧两口。” 蓝拜山弯腰解了皮鞋鞋带,然后脱了鞋回身爬上来,以肘撑榻歪在何司令对面,不甚熟练的用签子挑了一点烟膏,放在灯上小心翼翼的烧着。同时又笑道:“你不是不碰这东西吗?今天怎么开了戒?” 何司令拉过一个小枕头,侧身躺下来面对了蓝拜山:“消遣。” 蓝拜山抬眼对他一笑:“就这么闷的慌?” 何司令凝视着蓝拜山的脸。窗外已经是暮色深沉了,房内只靠着桌上的两对大烛照明。电灯也有,不过难得有电。光线昏暗,蓝拜山瞧着好像是比平时更英俊了一些,因为正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烧烟,所以那睫毛就在面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 何司令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蓝拜山似的,痴痴的凝望了半晌,忽然就伸手去摸他的脸。 蓝拜山随他摸,并不躲闪,只是微笑。 “拜山,你的睫毛这样长。” 蓝拜山瞄了他一眼:“刚发现?” 何司令收回手,嗅了嗅手指。 蓝拜山烧好了三个烟泡,又把烟枪送到何司令跟前:“你没什么瘾,这些也就够了。” 何司令的目光有些迷蒙了,他轻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瘾?” 蓝拜山同他相对着躺下来,也放低了声气答道:“我怎么不知道?” 何司令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房间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所在。房外是无尽的黑暗与寒冷;房内却是明烛高烧,火盆内的炭火红亮的散出热量来,烘的那鸦片气息愈发温暖香甜。 四处很安静,只有烟枪发出呼噜噜的响声。何司令吸完了最后一口,忽然欠起身子,向蓝拜山的脸上喷了一口烟。 蓝拜山望着眼前的何司令,忽然有些恍惚,觉着眼前这人并非真实。烛光烟雾中的何司令皮肤白皙,眉目幽黑,仿佛是一幅最细致的工笔画,一点胭脂抹出个噙着笑意的嫣红嘴唇。 无声的将烟盘子推到角落里去,何司令凑到了蓝拜山跟前,一言不发的抓住他的肩膀,将人按着仰卧下来,然后合身压了上去,不由分说的便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嘴。 蓝拜山的身体僵硬起来——何司令的举动,出乎了他的意料。暧昧就好了,何必要这样j□j裸的亲热? 他微微的张开嘴,觉着何司令的舌头好像一尾活泼的小鱼,在自己口中挑逗追逐着。应该回应一下,否则显着太无情了。可是同个男人这样湿漉漉的亲吻…… 蓝拜山迟疑的伸手回抱了何司令。在这个温暖而憋闷的昏暗房间中,似乎发生什么都是不稀奇的。何司令把一只手伸下去,开始去解蓝拜山的腰带。 蓝拜山抓住了他的手腕,扭头躲开了他的嘴唇:“极卿,别这样。” 何司令的眼睛里放了光,很清晰的吐出两个字:“不行。” 蓝拜山不好用力的反抗。何司令的动作是缓慢而坚决的。挣开了蓝拜山的手,他有条不紊的解开了对方腰间那条牛皮制的军用腰带,然后不顾蓝拜山那有克制的小挣扎,把他的裤子强行扯了下来。 蓝拜山的皮肤是光滑的麦色,臀部和大腿都非常的结实而有弹性。何司令的手j□j他的双腿间,在大腿内侧摸了两把,随即就握住了那萎靡不振的命根子。 揉了两下,那器官有了苏醒的苗头。蓝拜山蹬了一下腿,气喘吁吁的求饶:“极卿,别、别玩了。你放开我吧。” 何司令听了这话,仿佛是受了刺激一般,忽然就亢奋不已起来。只见他手忙脚乱的退下自己的裤子,紧接着就去扯了蓝拜山的一条手臂,轻声急切道:“翻身趴下去,快点!” 蓝拜山见他是要动真格的了,自然不能再含糊着坐以待毙。他的确是翻了身——然后就向前爬着想要逃开。 何司令见他不听话了,倒也在意料之中,当即就扑上去压在了他的身上。蓝拜山不便大喊大叫,只能拼了全力的躲闪抗拒。然而何司令大概是受了鸦片的作用,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起来。蓝拜山不是真正的军人出身,既无功夫,也不敢真对何司令大打出手。一个不慎,便被何司令结结实实的压到身下。随即他感到双股间有个坚硬火热的东西挤进来,这让他心里一沉,颤着声音哀求道:“极卿,你放了我吧!” 何司令紧紧的抱了他的身体,显然是绝无放他的意愿。 蓝拜山提了一口气,就觉着对方的j□j在自己股缝中没头没脑的混戳了两下,尚未入港,便是一热。而身上的何司令似乎也随之微微的抽搐了一下,搂着自己的手臂也紧了一紧。 双方都不动了。 停了半晌,何司令放开他,疲惫的滚到了一边。而蓝拜山伸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冰凉黏滑的,既恶心又可笑。 “这个本事,还要玩男人?”他心中暗道。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望着暗沉沉的天花板。同时伸手提上了裤子。 蓝拜山也把自己周身的衣裳收拾齐整了。坐在何司令身边,他忽然觉得非常平安喜乐——何极卿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好笑极了,可惜观众只有自己一个。 “极卿。”他伸手抚摩着何司令汗湿了的短发,很慈爱的问:“你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 何司令目不斜视的抬手,将他的手打开。 蓝拜山双手j□j他的腋下,把他托抱进怀里:“你别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外人。” 何司令推开他坐起来,明白自己今天是自取其辱了。应该宰了蓝拜山,就在此时此刻,否则自己总是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然而凭什么要宰了人家?全是自己不行,不是个男人! 何司令要窒息似的咽了口气,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声音清脆响亮;然后跳下地去,弯腰低头的走了出去。他年纪轻,可是身上毫无青春气息,此刻瞧着就更是显老,仿佛是活不起了的样子。 寒月夜 何司令是个看不出岁数的人。 他的皮肤极其白皙光洁,没有一丝皱纹或是雀斑。这大概就是他年轻的唯一佐证了。除此之外,他的举止、言谈、爱好,全部都是沉闷乏味的。 深思熟虑是一张密实的网,把他本该拥有的粗糙、热情、天真全部过滤掉了。 这个样子的人,或许是需要一点刺激,让他重新焕发生命力。何司令的生活中并不缺少刺激,这些刺激一次次的让他跌入深谷,伤情如此严重,险些就此交待了性命。 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彻彻底底的出乖露丑,而且全是自找的,那还有什么可说? 没什么可说的。何司令在十二月的天气里,身上穿着件单薄的黑绸褂子,策马扬鞭的飞驰到了芦阳县外的一条河边,赏月。 勤务兵同两名副官跟在他的身后。兵们穿着棉袄,副官系了大氅。赵小虎手里抱着件军装大衣,想要上前给何司令披上,然而何司令头也不回,只一扬手,表示拒绝。 他沿着河岸慢慢前行,冷,风也硬,可是他一步步走的非常从容。后来停在一处宽阔水面之旁,他举头望明月,低头——想跳河。 想想而已,不会真的付之于行动。不必为了蓝拜山而牺牲自己。自己的命,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中最尊贵的,因为那是“自己”的命。万不得已的时候,如果蓝拜山敢把这事拿出来当做玩笑侮辱自己,可以毙了他。 何司令在河畔蹲下来,伸手想要去撩那水,才发现浅水处已经结了冰,河心深水处则飘了薄薄的冰碴儿。 赵小虎抱着那件大衣,奓着胆子跑上来给他盖在了后背上:“司令,咱回去吧!你这是要冻出病来的。” 何司令站起来,那件松松披着的大衣就滑落在地。他仿佛是觉不出寒冷了,神魂出窍似的走过去飞身上马。从勤务兵手中接过马鞭子,他凌空抽出一身脆响,然后一抖缰绳,只听马蹄得得,他一言不发的率先离去了。 从河边到何府,距离不近,可是因为马好,所以也并未在路上消耗许多时间。站在自家大门口,他问门口的卫士:“蓝拜山走了吗?” “报告司令,蓝参谋长刚走!” 何司令点点头,大踏步走入院内,穿堂入室,直挺挺的倒在床上,连鞋也没脱。 赵小虎想给他弄点热姜汤喝,可是端着碗走进卧房后,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身体很凉,好像一具尸体。 赵小虎坐在床边,把他扒了个精光,然后为他换上了睡衣。他的手掌太细嫩了,因为方才没戴手套,所以掌心已经被缰绳磨破了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他的脚也好像两块冰,脚背的皮肤白的透明,可以看到皮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赵小虎解开衣服,把他的脚贴肉抱在怀里。抱了一会儿,何司令忽然一动,这把赵小虎吓了一跳。 赵小虎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的中午,赵小虎进房想去叫何司令起床,结果发现何司令已经烧的满面通红,神智不清。 他慌了神,出门去找负责生活事务的李副官要主意。李副官进房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把军医找了过来。 军医是个很典型的庸医,西医是一窍不通,中医也是十窍里通了不到半窍。他先量了何司令的体温——用手,然后又从赵小虎那里得知了昨夜的赏月事件,心里就有了数,很痛快的拿出了几副退烧药剂。 军医刚走,李世尧来了。 他本是过来闲聊的,没想到何司令会忽然病成这个样子,就问赵小虎:“怎么搞的?” 赵小虎轻描淡写的回答:“晚上穿着单褂子出门,冻着了。” “出门?去哪儿了?” “也没去哪儿,就溜了会儿马。” 李世尧听了这两句回答,依旧摸不着头脑:“我进房看看他去。” 赵小虎拦他:“司令刚吃了药,睡觉呢!” 李世尧一瞪眼睛:“我又不吵闹,瞧一眼不成么?小兔崽子赶紧让开!”说着一推赵小虎,大步向内,径直就进了何司令的卧房。 何司令刚喝了一瓶退烧的药剂,此刻正半睡半醒的仰卧在他那床白里红缎子面的厚棉被里。恍惚间,他晓得是有人走到自己床边站定了,可是没有力气睁眼睛,只微弱的哼了一声。 李世尧身上不大干净,而且同何司令的关系一直不是很近,所以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敢在床边坐下。他发现何司令的脸烧的白里透红——这很正常,可是放在何司令身上,就显得有些奇怪。 何司令病起来,瞧着倒比往日更健康了一些。 李世尧不会关心他人,也没有必要去关心他人。眼睁睁的望着何司令,他搓了搓手,无计可施。 这个时候,蓝拜山来了。 蓝拜山在院子里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长驱直入的走进来,见李世尧立在床前,就笑眯眯的一点头,轻声问候:“李团长,怎么一个人站着?” 李世尧扭头扫视四周,走到靠窗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然后看戏似的,饶有兴味的望着蓝拜山:“司令这是病的不轻啊!” 蓝拜山很自然的在床边坐下,又摘下手套,将手j□j棉被里摸了一把,随即转向李世尧,很笃定的一点头:“热的烫手。” 李世尧的嘴角含了一点笑,对他的结论不置可否。他只是觉着眼前这幅场景看起来很有趣。蓝拜山好像何司令的父亲,也好像何司令的情人。何司令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但蓝拜山可以随便的摸他。 由此可知,何司令不是可望不可及的。或许想要搞到何司令,也不用大动干戈。做人要动脑子,要以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那应该怎么做呢? 李世尧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低头琢磨了半天,他又得出一条新结论——人不必故意的为难自己,有什么法子就使什么法子,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这个结论一出,他心里就恢复了坦然,可以抬起头,继续耐心的观赏蓝拜山与何司令。 蓝拜山没有资格、也没有力量把李世尧赶走。所以在房内坐了一会儿,见何司令昏睡不醒,索性就自己走了。 李世尧也坐不住了,他走到外面院子里,同勤务兵们打打闹闹的玩笑。赵小虎觉得他很吵,病人正在房内睡觉,探病的却在房外欢声笑语,真是讨厌之至! 傍晚时分,何司令醒了过来。他出了一身透汗,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出了一种轻飘飘的神清气爽。可见他的身体其实很不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苍白瘦削。 房内没有人,他张口喊小虎,喊了两三声,赵小虎和李世尧一起进来了。 何司令没想到李世尧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愣了一下:“李团长怎么也在?” 李世尧停在了门口,房内烛光摇曳,也看不清他的面目详情,就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早就来了,见你生了病,我不放心,就没走。” 何司令有点困惑,心想他这是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讲呢?若不是大事,他没有在我这里流连一天的道理。 李世尧不主动说,他也不打算主动的问。只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赵小虎:“扶我坐起来,我饿了。” 靠着枕头坐稳了,上身又穿了件薄棉袄,何司令就着赵小虎的手,一口一口的吃了一碗米粥。其间李世尧一直站在门口,他个子很高,可是因为站没站相,所以瞧着晃晃荡荡的,并不精神。 何司令填饱了肚子,才有精力去面对军中这帮自以为是的俊杰:“李团长,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世尧笑了一下:“那什么,天华县周边又起了土匪,打县城没打下来,就连烧了三个村子。那儿原来是老孙的地界儿,老孙现在管不过来了,我去帮个忙,你看成不成?” 何司令听了,忖度一番后问道:“孙团长怎么会连帮土匪都顶不住?” “那老小子瞎胡闹,总也不给下面弟兄发饷,结果一个营的人马都闹了哗变,跟土匪里应外合上了!” “那你占了天华,孙团长往哪里去?” “大兵们不是要走了吗?让老孙上陀螺湾呆着去!” 何司令想了想,觉着不妥。李世尧的地盘已经够大了,需要控制一下。 “再等等。”他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掩饰似的擦了擦嘴:“你不要急。” 李世尧却是不依不饶,执意想要打破何司令苦心经营出来的平衡:“干嘛还要等?等也等不出什么花头来!不如我现在就带人过去,三下五除二,把那帮不开眼的土匪全灭了。三个村子,人,粮,牲口,那么多好东西我不会抢?非得让那帮土匪过头一遍手?” 何司令就受不得李世尧的无礼,他大病初愈,一生气就有些头脑发晕。全身向后靠在软垫上,他半闭着眼睛,语气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李团长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在行动上,必须要顾全大局。” 李世尧倚着门框:“可是司令——” 何司令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出去吧,我累了。” 李世尧无言的望着何司令那张美丽而木然的脸,望了一会儿,满怀淫兴的离去了。 第二天,李世尧带着人马赶去了天华县。 孙团长没说什么。何司令却坐不住了。他把金焕然叫过来,如此这般的调唆了一番。金焕然早觉着李世尧有些胃口太大,如今又得了司令的旨意,故而立刻集合了人马,快马加鞭的也往天华行进而去。 金焕然出发的晚了一些,抵达天华时,李世尧已经飞快的打了一场大胜仗。土匪这种群体在这广袤的三不管地界,是层出不穷的。李世尧剿匪剿的很厌倦,这回碰巧活捉了一大窝,就要杀鸡给猴看,顺便自己也出出气,弄个热闹给大家瞧瞧。 行刑的场所选在了县城门口偏东处,时间是正午。几名匪首被当众五马分尸,肢体四分五裂的散落一地,肠子拖了老长。又有一个刽子手,把匪首的压寨夫人精光的绑了,想搞一个凌迟,可是手艺不精,削了不过百十来刀,那妇人就断了气。 这是开场戏,花样稍微繁多了一些。开场戏过后,就是正文了。 正文是毫无悬念的屠杀。两百多名土匪,老的小的,全被砍了四肢,剩个身子吊在旁边的树林子里。李世尧看的很痛快,简直就起了快感。 县城门口那平整的土路被鲜血浸成了潮湿的红色。甜腥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天华县。李世尧同惊弓之鸟的孙团长坐在一起,狂妄而得意的下令:“弟兄们辛苦了,放抢两小时吧!” 孙团长不敢拦他。金焕然随后赶到了,见县城内到处都是哭天抢地,李世尧的部下蝗虫一样疯狂的席卷过境。 他也不拦着。 “抢吧。”他心里说:“抢完了,还得给我滚回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李世尧想把天华县就此占了,末了却是未遂。 金焕然不同意,而且表面上是在帮着孙团长,非常的得理。双方谈崩了,便剑拔弩张的要动手。金焕然不怕动手,动手没有吃亏的,李世尧这回搞了不少好东西,他就算打不赢,至少也可以趁乱抢一点回来。 金焕然这样积极,李世尧倒犯了嘀咕。他知道这是何司令在背后捣鬼,不过也没有办法,何司令毕竟是老帅的七宝,没有老帅就没有安**,这让他对何司令始终是无可奈何。 他不怕金焕然,也不怕何宝廷,但是为了保护胜利成果,他还是带兵退回了万通县。 失望 何司令病愈之后,有好一段时间,都不大愿意面对蓝拜山。 这个也是人之常情。蓝拜山很体谅他的那份难堪,同时为了表示忠心,他决定向他表白一下。 “极卿,你躲着我干什么?”他诚恳的微笑道:“我们两个的感情那样亲厚,难道因为这一点事情,就要生分了不成?再说了,明明是你动手在先,要赌气也是我来赌,我都不在乎,你总把它放在心上干什么?” 何司令站在他面前,对于这番话,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老着脸装聋。 蓝拜山看他不为所动,心想看来这回不动真格的是不成了,便一横心,上前一步将何司令紧紧的搂进怀里,长叹一声:“极卿,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你高兴呢?” 何司令嗅着蓝拜山身上的气息,身体渐渐软化了。 蓝拜山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极卿,别闹脾气了。”然后又凑到他的耳边,轻声笑道:“没占到哥哥的便宜,就那么恼火吗?” 何司令听到这里,才微微的露出了点笑模样:“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蓝拜山的工作,不只是陪着何司令打情骂俏。比如现在,他把何司令哄的回心转意了,便要立刻启程,前往西安去拜访赵振声。赵振声是傅仰山的死对头,傅仰山仗着自己是主席,对于安**这种杂牌队伍爱答不理。何司令随他去拿架子,因为知道只要自己往赵振声那边一靠拢,不怕他不慌了神的过来示好。 他舍不得蓝拜山出门,可是纵观安**上下,除了蓝拜山,似乎再没有可拿得出手的人物。显然他这种想法有失偏颇,他已经不自觉的把蓝拜山过分高看了。 蓝拜山一走,何司令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坐在家里同部下们斗智斗勇,感觉紧张而又无聊。 李世尧来的似乎是比先前勤了许多,每次来都带着点不值一提的烂事,似乎是专门要骚扰何司令。何司令不胜其烦,后来就干脆不再见他了。 可一味的不见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有时候李世尧也的确是有正经事情要同他讲的。何司令想告诉他不要什么琐事都来问自己,可又怕他得了这句话,回到下面再任意妄为起来。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继续敷衍着李世尧。 这天,何司令正同一支过路的商队进行闲谈。商队是从西安过来的,由几个游击商人组成。他们不定时的会来到芦阳县,把西安城内的新鲜玩意儿大批的带过来。 从服装鞋帽到雪花膏生发油,乃至最新的留声机唱片,他们什么都带,因为知道芦阳县的何司令是个最慷慨的买家。何司令在繁华的城市中长大,现在却落在了穷乡僻壤中。时光在芦阳县是静止了的,他只能从这些小玩意儿里揣测感知着外界那大时代的变化。 此刻何司令翻着一叠唱片附赠的明星照片,他已经有许多唱片了,现在他需要一台留声机。 领头的商人姓温,名字不知道,他的同伴都叫他温九。温九年纪很轻,戴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体面。听了何司令的要求,他立刻微笑着答道:“那没问题,您再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准保能把留声机带过来。” 何司令又加了一句:“还要几张舞曲的唱片,华尔兹。” 温九点点头:“华尔兹,好的,司令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备齐了。另外……”他顿了顿,很犹豫的又说了一句话。 何司令一开始没听明白,很疑惑的问道:“什么?” 温九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点暧昧的微笑。 何司令这回听清楚了,温九是向他推销一个人——这帮家伙除了卖货物,还兼卖人。 何司令觉得很好笑,他扭头望望窗外,院子里勤务班正围成一圈侃大山。他是个光棍汉不假,可是他身边有二十名勤务兵,二十名卫士,六个副官,一个厨子,一个佣人。他无论如何,是不缺人使唤的。 温九的眼镜边缘闪过一丝流光,低声笑道:“要不您先过目,然后再下决定?说老实话,这本来是个小戏子,模样没的说,嗓子也好,您留下他,没事儿的时候还是个消遣不是?” 何司令想了想,抬头问道:“戏子,是男人?” 温九依旧是笑:“男人怕什么?他们这些人,还分男女?” 何司令思索了半晌,终于做了回应:“领来让我看看吧。” 温九带来的这个人,名叫杜若,今年是十六岁,生的很纤细,模样也秀气,就是神情怯怯的,显然是被人狠狠收拾过。 何司令向温九问了这杜若的来历,温九说他是让班子卖出来抵债的。那班子就耽搁在附近县里,班主是个有瘾头的,拿这个小徒弟换了钱,好去堵在烟馆里闹下的亏空。 何司令对着杜若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起身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的手和牙齿。 温九跟了过来:“您看,是不是生的很齐整?”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 “一百大洋。” “司令,您老人家再添点儿吧。” “添不了,就一百。” 温九没犹豫:“好,一百就一百。这人就是司令您的了。” 何司令笑了一下,转向外面大声叫来了赵小虎:“带他去洗个澡,别把虱子带进来。” 赵小虎看了看杜若,觉着莫名其妙:“司令,他是干嘛的?” “枕头。” 赵小虎愣了三五秒钟,一下子就明白了。 何司令又道:“让冯副官过来,带他们去账房拿钱。” 赵小虎把杜若带去了厨房,又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自己挑了两桶热水到院后的空屋里。 空屋里有个公用的大木澡盆。热水倒进澡盆里,扑面腾出一股热汽。赵小虎把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向澡盆一扬:“自己进去洗吧!多打点肥皂,洗干净些!” 杜若站在澡盆前,抬手解了领口的扣子,见赵小虎就站在门口,便仿佛是有点害羞,低着头磨磨蹭蹭的,不肯继续动作。 赵小虎看出他的难堪了,可是故意的既不走,也不催促,就是站在那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双方僵持了许久,赵小虎首先不耐烦了,粗声道:“你等什么呢?想让我帮你脱不成?” 杜若吓了一跳。对于他这样的百姓来讲,兵和土匪,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张嘴“啊”了一声,他的一颗心咚咚乱蹦,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忙脚乱的脱了衣裤,他光溜溜的跳进澡盆里,低着头红着脸,慌里慌张的往头上身上涂肥皂。赵小虎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走到澡盆前,吊儿郎当的问道:“看你这样儿,女里女气的,是不是个兔子啊?” 杜若满脸肥皂沫子,不回答,就是洗。 赵小虎伸手,在他那小小**上拧了一把,狞笑着问他:“你让多少人操过?” 杜若蜷缩着坐进水里,嘴唇都在打颤:“我、我洗好了。” 赵小虎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扯到自己跟前,然后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因他脸上**的,所以这个嘴巴分外响亮。 杜若吓傻了,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的望着赵小虎。 赵小虎收回手,在衣襟上蹭了一下:“等着,我给你找身衣裳去!” 赵小虎给杜若找了一身棉军服,没形没款的,而且太大。瘦弱的杜若穿着这样的一身衣裳,仿佛人可以从领口钻出来。赵小虎把他领到了何司令面前,何司令却不看他,只问赵小虎:“洗干净了?” 赵小虎笑嘻嘻的答道:“干净了。” 何司令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色:“带他去吃顿晚饭,然后领过来。” 赵小虎答应一声,带着杜若出去了。 杜若在何府众人的围观下,战战兢兢的吃了一顿稀粥。然后赵小虎把他送回了何司令的卧房,一路上对他是且走且骂,言语下流粗俗的很。杜若没觉着愤慨,就是怕。 进了房,他看见房内桌旁坐着一个细高身材的白脸男人,这男人正借着烛光,翻看着一大叠美人照片。他知道这人就是何司令了,可是也不很确定,因为虽然先前已经见过两次,可是当时不敢抬头,所以始终不晓得对方是个什么模样。 何司令见人来了,就扔下照片,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同时轻声道:“把衣服脱了。” 杜若知道司令是非常大非常大的官,大兵尚且可以随便杀人,那司令就更是阎王了。不必去惹阎王,如果想活命的话。 他慢慢的脱了衣服裤子,然后走到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何司令换上了一身西洋式的丝绸睡衣。他看了杜若一眼,随即闭上了眼睛:“上来吧。” 杜若依言,轻手轻脚的上了床。 何司令欠身脱了裤子,一手抓住杜若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到了自己的下身处:“用你的嘴!” 杜若很顺从的张嘴噙住了那个软绵绵的器官,然后轻轻的吮吸起来。他是极力的想要取悦何司令的,可是何司令的身体似乎对他毫无感觉,他**了好一会儿,那性器才微微的抬起头来。 何司令依旧闭着眼睛。杜若的口腔是温暖潮湿的,舌头也柔软灵动。他挑不出这孩子的错处来,可是总觉着少了点什么,不够劲儿。 又过了三五分钟,何司令觉着可以了,便推开杜若,让他背对着自己,撅着屁股趴下来。 何司令跪在杜若的身后,将自己那半软半硬的玩意儿抵在这孩子后庭的入口处,顶了三两下,他这回倒是没有泄,而是彻底的软了下来。 杜若瑟瑟发抖的撅着,还在等待来自何司令的蹂躏。何司令也的确是想蹂躏他,把他当j□j人的替身,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悲之至。 他的头发被何司令揪住,糊里糊涂的又被薅到了对方的胯下。上方响起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用你的嘴!” 杜若很听话,而且用嘴或是用屁股,对他来讲分别不大。他仿佛小儿吃奶似的含住了男人的阳物,专心致志、不带感情。 何司令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汗如雨下。他禁欲了几年,身体却并没有任何起色。 回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枪,他对着胯下这孩子的脑袋狠狠砸下去:“滚你妈的!” 杜若惨叫一声歪在一边,抬手抱了头,可是鲜血已经从指缝间缓缓的流了下来。 何司令起了杀心。他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性别混淆的小戏子,之所以买他过来,不过是要试验一下自己到底“行”不行。现在结果出来了,而且非常的令人沮丧,他还要这孩子做什么?赶紧弄死算了,免得他要出去乱说! 弄死可以,不过不必脏污了床褥。何司令一脚把他蹬到了地上,然后抬手一枪,正打在了杜若的心口处。 杜若实在是个单薄的小孩子,身体还被子弹的冲力带的向后一纵,然后就仰面朝天的倒在了地上,一声也没出。倒是院外响起了惊叫,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紧接着几名卫士冲进房内:“司令,怎么了?” 何司令很平静的指指地上:“拖出去,然后把地擦干净。动作快一点,我困了。” 何司令一觉睡到翌日中午,醒来之时,就见赵小虎正站在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 见他醒了,赵小虎一扬手中的照片:“司令,她是谁啊?” 何司令眯起眼睛看了看,含糊的答道:“胡蝶。” “胡蝶是谁?” “电影明星。” 赵小虎笑起来:“我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呢!” 何司令轻轻的咳了一声:“土包子。” 赵小虎丢了照片,走过来坐在床边,拿起件薄棉袄给他披上:“司令,听说昨夜你把那个小兔子给毙了,为什么?” 何司令愣了一下,他刚睡醒,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因为……他伺候的不好。” 赵小虎喜洋洋的一歪头:“要说伺候你,那还得是我!我都跟了你好几年了,你说我有不周到的地方吗?” 何司令偏着脸,斜睨着他:“你伺候我?” 赵小虎理直气壮的点头:“是啊!” 何司令望着赵小虎,见他虎头虎脑粗粗壮壮的。让这么个虎崽子“伺候”自己…… 何司令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觉着赵小虎天真无邪。 赵小虎也笑了起来,知道何司令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 以下犯上 蓝拜山回来了。 他自作主张,投靠了赵振声。而何司令本来选定的对象则是傅仰山。 何司令没有多说。靠谁都是靠,无非是要弄个名分罢了。 在赵振声这里,安**改成了第二十三军。何司令不知道二十三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只是觉着蓝拜山的胆子不小,这个主也敢做! 部下的团长们升级成了师长,这也依旧是名分上的改动,李世尧的那个师有四万多人,不是个师的规模;孙树山的那个师只有三千多人,也不是个师的规模。 蓝拜山之所以选择赵振声,也是有原因的。赵振声不像傅仰山那样惺惺作态,他比较大方,肯拨军饷下来。军饷直接拨到了蓝拜山的手里,蓝拜山终于又接触到了一点权利与财富——真是久违了啊! 他不怕何司令会怪罪自己越权,何司令爱他,他知道。 这点爱是他的护身符。他没有让何司令永远爱自己的信心,所以要趁着这爱意正浓,马上为自己打开前途,做出打算。 下面这些变身为师长的团长们,并不在乎自己到底是归哪位大人管理,反正事实上是谁也管不了他们。听说平白无故的能落一笔军饷,大家都很高兴,闹着要庆祝一下,热闹几天。何司令温吞吞的微笑着,不关注,不干涉。蓝拜山敢如此的自作主张,这让他心中非常的不舒服。 军饷是不能白拿的,拿了人家的钱,就要去给人家卖命。可谁也不是傻子,李世尧等人不介意开拔队伍前去打仗——打赢打不赢无所谓,重要的是要学习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就因为这个,打仗倒成了美差。这回李世尧没抢过金焕然,不得已留下来镇守芦阳县,同时保护何司令。何司令孤鬼似的一个人,用好几万人保护么?李世尧想着金焕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往外面走,心里就急的跟什么似的,每度过一天,就仰头叹一声:“这小子又发了一笔财啦!” 熬到了第十天,赵振声那边又下了命令,说是前线人马不够了,让二十三军再派几个团上去支援。李世尧这回可是无论如何都等不得了,伙同了几个争强好胜、财迷心窍的伙伴,领着队伍就出了发。 何司令坐在家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他知道自己现在管不了这些豺狼虎豹们,索性就不要多言多语的讨人厌。岁月漫长,只要大家不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一番心事——他的病! 说是病,其实不甚准确;应该叫“暗疾”,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只能自己忍耐煎熬着。要真是老头子倒也罢了,可他今年刚满二十二周岁,还年轻的很。就不说眼前的事情,难道往后不要传宗接代的么? 他给了温九那帮人一张药单子,全是自己琢磨着开出来的,毫无医学上的根据。一个月后,温九把药和留声机一起运了过来。何司令不动声色的把那些西药藏在柜子里,很用心的按时服用。他甚至还弄来一些进口的荷尔蒙针剂,可是因为不会打针,所以还一直没有动用。 连续吃了几天的药,他还没觉出效果来,蓝拜山又跑去西安了。 跑就跑吧,他晓得蓝拜山利欲熏心,现在有了赵振声,自己就不是唯一的了。而且蓝拜山就算是在,自己也做不成什么事情,无非是同他闲聊玩笑罢了。 治病要紧。 这种药没效果,那就换另一种。 赵小虎发现了何司令扔出来的大量药盒,他不大识字,拿着药盒去问李副官,李副官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小虎胆子大,索性就直接去问何司令。 那是个傍晚时分,赵小虎端着盆热水进了卧房,笑嘻嘻的说道:“司令,脱鞋洗脚吧。” 何司令正坐在桌边摆弄那个留声机,唱片在里面悠悠转着,喇叭里就发出了细而颤抖的歌声。赵小虎素来没觉着那曲子动听,只是对那声音的来源感兴趣。何司令给他讲过一次原理,他认真听了,然而完全不能理解。 何司令和着最后一段旋律,费力的拧开一个新药瓶,将一粒小药片放进嘴里——没找到水,他拿起桌上的一瓶葡萄酒,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赵小虎在后面看见了,就好奇的问:“司令,你生病了?我怎么总看你在吃药?” 何司令随口敷衍道:“没什么。营养药丸而已。” 赵小虎信以为真了,蹲下来用手试试水温:“司令,过来吧,水快凉了。” 何司令走到床边,屁股刚一挨到床单,屋内的电灯忽然熄灭,连带着留声机也哑巴了。 在芦阳县,停电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偶尔有电才叫稀奇。赵小虎起身把桌上的蜡烛点燃了,然后回来蹲下,像往常那样为何司令脱了鞋袜,将他的脚放进了水盆中。 赵小虎对何司令的脚,那兴趣是几年如一日,洗的兴致勃勃。洗着洗着,何司令忽然一抬脚,嘴里“嘶”的抽了口气:“你挠我干什么?” 赵小虎笑嘻嘻的抬头:“不是故意的。” 何司令把脚重新插回水盆里,身子向后仰,两只手就撑在了床上,仰着头想心事。 想了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他忽然无原由的心乱起来。赵小虎的手摸的他痒酥酥的,那点滋味儿从他的脚心直往上走,让他全身都麻了一下,好像过了电似的。紧接着手臂也软了,他摇晃了一下,便仰面朝天的倒在了床上。 赵小虎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忽然仰过去,抬头刚要说话,不想首先入目的却是何司令的裆部——他穿的是条单绸裤子,那料子水一样,又软又滑的流过身体,把那勃起器官的形状完完全全的凸显了出来。 赵小虎从没见过何司令的这个反应,当时就愣住了,脑子里也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涌上来,满脸的发烧。 他站起来,把湿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轻声试探着叫道:“司、司令?” 何司令一扬手,没说话,只重重的喘息了一声,仿佛要哭似的。 “这他妈的是j□j啊!”何司令想,同时双手紧抓着床单,牙关也紧咬起来:“可我现在上哪儿找人泄这股火去?” 何司令忍不住j□j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好看,想让赵小虎马上出去,然后自己好处理下面这个不听话的破玩意儿。可是话还没出口,他忽然觉着下体处一紧,抬头看时,却是赵小虎的手已经隔着裤子,握住了自己的命根子。 “不用你……”他气喘吁吁的轻声说道:“出去……” 赵小虎没说话,瞪大眼睛专心致志的抚摸着何司令的性器。隔着薄薄的绸裤,他清晰的觉着了那器官的热度与硬度。他没有让别人舒服的经验,不过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了,他晓得在这个时候,如何帮着何司令把这股邪火释放出来。 鬼上身了似的,他忽略了何司令那迷乱含糊的驱赶和拒绝。歪身坐在床边,他轻轻巧巧的拉下了对方的裤子,然后真真切切的握住了何司令那鼓胀成紫红色的阳物。 何司令急了眼,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打开他的手。可还未等他积蓄力量做出行动,床边的赵小虎忽然弯腰低头,把那火热的器官纳入了口中,并且用舌头在铃口处轻舔了一下。这让何司令痛苦而兴奋的呜咽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就挺起下身,试图把性器完全的插入赵小虎的口中。 何司令挺不过两分钟,便在赵小虎的口中一泄如注。那也不能算是射精,因为精液根本就是毫无力道的汩汩流出。赵小虎毫不犹豫的咽下了精液,然后起身走到何司令的双腿之间跪下来,低下头将那渐露颓势的器官又含入口中,舔糖似的吮吸起来。 何司令虽然泄过一次,可是身体依旧敏感。赵小虎既然肯继续伺候他,他也就昏头昏脑的将垂在地上的双腿抬起来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完全脱掉,赵小虎的手从他的大腿一路抚摸过去,最后双手托住他的臀部,细致而热情的将他的j□j舔成一片濡湿。 何司令半睁着眼睛,头上一层层的渗出汗水。忽然惊叫着“啊”了一声,他又到了一个小**——虽然这个**来的勉勉强强,他的器官甚至还不曾完全的勃起。 这回,精液被赵小虎用舌头一点一点的向股间涂去,何司令的那声“啊”来的温柔而惊恐,足以让赵小虎心念一动,万劫不复。 而与此同时,何司令还沉浸在恍惚的快感之中。他的两条小腿分开搭在赵小虎的肩膀上,疲惫的连脚趾尖都不能再动。赵小虎是值得信任的,而且年纪还小,或许不会觉察出他的异常,这让他比较安心的闭了眼睛,想要先把这口气缓过来。 他仰卧在床上,气息平缓而微弱,神情满足而恬静。正当他即将进入一个甜美的梦乡之中时,股间骤然传来的疼痛让他惨叫了一声——声音却是闷着的,因为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嘴巴被人捂住了。 紧接着,那疼痛愈演愈烈,终于变成了一种撕裂般的酷刑。 捂住他口鼻的那只手撤了下去,他的双腿被向上压到胸口,身体折叠起来,仿佛是只为突出那个交合的部位。这是一个干女人的姿势,赵小虎就以这种姿势,恶狠狠的干着何司令。何司令疼的满头冷汗,却不能求援;不但不能求援,还要把痛苦的j□j也咬牙咽下。 他想要伸手去枕下摸枪,可是身体被赵小虎冲撞的失去控制。奋力抬头望了赵小虎,他断断续续的轻声道:“你、你停、停下来……” 赵小虎将他的腿又搭回自己的肩膀,然后双手掐住他的腰,混抽乱捣的拼死动作着,好像是同何司令有仇,要一举干死他一般。而何司令先还恶狠狠的瞪着他,后来眼神也涣散了,只觉着体内被钉进了一根火热坚硬的楔子,一下一下,越钉越深,直要捅到肠子里去了。 赵小虎红了眼睛,酣畅淋漓的把精液深深的射入了何司令的体内。长吁一口气,他抽身而出,这时再低下头看时,忽然就是一惊,口中下意识的“呀”了一声。 原来床沿处淋淋漓漓的滴了一串血点子,而那鲜血,竟全是他抽身时从何司令体内带出来的。弯下腰凑近了看时,就见何司令的后庭处被血糊糊的撑开了,那血还在缓缓的向外淌,里面夹杂着一股股白色,想必就是他的种子了。 赵小虎慌了神,抬头望着何司令,带着哭腔叫道:“司令,司令,你怎么样了?” 何司令脸色苍白,张了张嘴,他费力的抬手指了赵小虎:“你好、好大的胆子……” 赵小虎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噼里啪啦的流了下来。他回身找了草纸去给何司令擦下身的血,同时抽抽搭搭的说:“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这样……你别怕,我这就找药去!” 何司令有气无力的一捶床,奄奄一息的轻声道:“柜子里面有……别吵。” 赵小虎以为何司令会杀了自己。他自认为罪孽深重,仿佛也的确是该杀的,虽然他绝不想死。 事后他回想起这一晚,觉得十分后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有了那么大的胆子,退下裤子就上了何司令的身。真不知道,当时就像让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不过那种感觉是很值得回味的,紧、热、柔软、颤抖……像被他在顾王庄j□j过的那个黄花大姑娘。黄花大姑娘都没有何司令这么好的一个身体——原来他从头到脚,真的全是细白瓷。 他用湿毛巾给何司令擦净了下身的血渍污秽,然后又给他上了药。何司令疼的低声j□j着,后来那药粉起作用了,他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赵小虎给他盖上棉被,然后在床边跪下。 何司令睡过去了,赵小虎跪了一夜。 翌日中午,何司令按时醒来。见赵小虎还跪在床前,也没说什么,若无其事的支使他端茶递水,干这干那,仿佛昨夜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赵小虎疑惑了,同时感到极其的不安。他跟着何司令几年了,何司令的心眼不比针眼宽阔许多,若是何司令睁开眼睛便咬下自己一块肉来、或是拿枪对着自己乱打一气,那还比较正常一些。 何司令不能下床,伤在屁股上,也不能让旁人知晓。所以赵小虎本着将功赎罪的想法,不眠不休的守在房里照顾何司令。亏得现在师长们带兵出了门,何府是人烟冷落车马稀,何司令可以不受打扰的,趴在房里静静养伤。 到了第十五天时,何司令的伤是大体痊愈了。他可以坐,可以走,虽然坐的小心,走的缓慢。 在这十五天中,他一直不曾正眼看过赵小虎。赵小虎也并没有因他貌似平静而放下戒备——何司令不可能就此罢休,除非面前这个何司令是个替身。 到了第十六天的夜里,赵小虎在睡梦中被几名卫士按着捆了手脚,他刚要喊,嘴也被塞住了。 卫士把他吊在了柴房里,正好让他两个脚尖虚虚着地,是最痛苦的一个高度。他觉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快要被抻的脱臼了,口中唔唔两声,一个卫士低声问他:“你犯了什么事?司令让我们绑的。“ 赵小虎知道自己要完蛋了。何司令之所以前些天不翻脸,是因为他受了伤,需要一个人来秘密的照顾他。现在伤愈了,他要跟自己算总帐了! 他急起来,用力的踮起脚尖,试图给自己找一个着力点。 这时,门口亮起了火把的光芒,何司令一手j□j裤兜里,一手拎着根马鞭子,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柴房门小,而他又高,所以进门时要小心的弯一下腰。借着火光,赵小虎见他穿了一件黑绸薄棉袄,衣服黑,头发黑,眉眼也黑,愈发衬的一张脸惨白。 惨白,而又面无表情,连眼珠都不转,眼神都没有。 赵小虎瞪大眼睛望着何司令,有些被嚇到了。 何司令的手从裤兜中掏出了一副白色手套戴好,然后右手执鞭,一言不发的向赵小虎抽去。 何司令是卯足了力气,一鞭子抽下去,军服单衣当即就绽开一条口子,再一鞭子下去,血肉被卷了起来。赵小虎疼的拼命扭动着身体,嗯嗯的哼着,因为口中被塞的满满,所以又有种窒息般的憋闷。 何司令抽了三五十鞭,便累的手臂酸痛。他把鞭子交给身边的卫士,那卫士会意,走到了赵小虎面前。 因为往日大家都是好朋友,所以那卫士此刻只得为难的垂了眼皮,不管不顾的抡起了鞭子。卫士比何司令有力气,又不敢不卖力气,所以这一顿抽下来,鞭子梢都打散碎了。赵小虎先还痛哼,后来渐渐的没了声息;脑袋也深深的垂到胸口,仿佛吊死鬼一样失去了知觉。 何司令命人用盐水泼醒了他,又无言的等了片刻,见他完全恢复神智了,才走到他面前,用一把匕首在他的脸上横划了一下。 赵小虎抬眼望着他,那眼神热烈、虚弱、复杂。 何司令皮笑肉不笑的翘了嘴角,在他的脸上又纵割了一刀,交叉出一个血十字。 何司令说了行刑开始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能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就也能再把你送回去!我栽培你,你自己不做脸,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话,他把刀尖抵在赵小虎的左肩头,微微用力刺入皮肉,然后缓缓向下拉去,刀尖走到腰部了,他手腕一转,小孩子画一笔画似的,又向上挑去。 赵小虎的鼻子里发出颤抖的哼声,刀尖挫过了他的肋骨,他满心哀求的望着何司令,像一只忏悔惶惑的大动物。 何司令也看着他,眼睛是黑曜石,里面没有温度。 他在赵小虎的身上画出了无数条弧度柔和的曲线。曲线内渗着鲜血,把赵小虎装扮成了一个血葫芦。 末了,他仿佛是有些疲倦了,将匕首往赵小虎的胸前用力一戳,却受到了胸骨的阻拦。 这让何司令不耐烦起来,他用匕首恶狠狠的向下割去,当刀尖划到柔软的腹部之时,他猛然一捅,只留刀柄还在外面。 赵小虎在喉咙深处“呃”了一声,一双眼睛还瞪着何司令。 何司令松了手,后退一步将鲜血浸透了的白手套脱下来扔在地上,然后转身且走且吩咐道:“等他咽了气,就扔到城外去吧。” 何司令回房去洗了手,然后便脱衣上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喊小虎。 应声进来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小勤务兵:“司令,您有什么吩咐?” 何司令呆呆的望着来人,半晌才开了口:“喝水,更衣,洗漱,早饭。你是谁?” 小勤务兵规规矩矩的对着地面回答:“我叫李白,是接替赵小虎的。” 何司令笑了:“认识字吗?” “不认识。” “字都不识还有脸叫李白?” 小勤务兵不晓得诗人李白,所以也不能理解何司令的意思。 何司令见他木头木脑的,也就不在多说,只问:“赵小虎呢?” “天亮的时候,扔到城外乱坟岗子里去了。” 何司令点点头,叹了口气。 早饭开了上来,他坐在饭桌前抄起筷子,刚要吃,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抬头:“李白,让人去城外把小虎的尸首带回来。 李白答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跑去传达命令。过了大半个时辰,李副官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司令,我刚去城外看了,没找到赵小虎,可能是让野狗叼走吃了吧!” 何司令端着茶杯,静静的喝了一口苦茶:“再找。” 赵小虎的伤势那样重,拖到乱坟岗子中时,不但没了气,肚子里还插着那把匕首,所以断无活命的可能。李副官带着人又找了好几天,连赵小虎的毛也没有找到,可见他大概的确是让野狗叼去了。 骤变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到了新年。 何司令的新年是颇不寂寞的。蓝拜山陪他熬过了大年三十,初一的早晨,部下同当地的乡绅们又蜂拥赶来拜年。何司令坐在那张光绪年间的硬木太师椅上,态度温和,笑迎八方客。 只有李世尧姗姗来迟。直到几近傍晚之时,他才出现在了何府大门口。 其时何司令正在堂屋内同蓝拜山调笑。蓝拜山摸着何司令那头乱七八糟的短发,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要个好儿?瞧你这脑袋,倒也收拾收拾啊!” 何司令凭他抓弄着自己的头发:“我又没人看。” 蓝拜山拿了梳子和生发油过来:““我也没人看啊。可我什么时候把脑袋弄成鸟窝了?” 何司令笑了一声。他不是个爱美的人,何况他这个身份,美不美的已经无所谓了。 蓝拜山费了不少劲儿,总算把他那脑袋打理的油光水滑了。结果这让何司令看起来更像一个瓷人。 何司令扭头冲着他一笑,丹凤眼眯起来,显出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妩媚。 蓝拜山有了一瞬间的失神:“极卿……” 何司令没留意到蓝拜山的异常反应,自顾自的伸手从桌上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正拉开抽屉要摸火柴呢,忽然一个勤务兵在门口大声通报,说是李师长来了。 然后不等何司令做出回应,李世尧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司令!好哇?”李世尧穿着件狐皮领子的黑呢大衣,瞧着像个暴发的财东。他满脸笑意的站在门口,看看何司令,又看看蓝拜山:“蓝参谋长也在?好极了!我还担心司令一个人太孤单呢!”说着他向何司令一拱手:“司令,我给你拜年了啊!祝你新年升官发财,我们也好跟着沾点光!” 何司令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平日又很看不上李世尧,听了这番吉利话,也觉着不顺耳,怀疑他是话里有话。不过李世尧笑嘻嘻的,态度很坦荡自然,他也就不好一言不发的犯嘀咕。 “多谢。”何司令在脸上调动出一个笑容来,顺便把口中的烟卷取下来:“你这是刚回来?” 李世尧自己找椅子坐下了:“是啊!一进芦阳县,直接就到你这儿来了!”说完他探头将何司令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司令,你这身衣裳不错嘛!” 何司令闻听此言,不禁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没看出哪里不错来。他今天是个中西合璧的打扮,下身是西式的黑色长裤皮鞋,上身套了件玫瑰红的中式薄绸短棉袄,棉袄从下向上只系了一半的扣子,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的雪白绸褂。 这时李世尧又发了言:“这红衣裳除了女人之外,也就是司令你穿得好看了!你长的白。” 何司令的脸顿时由白转红:“这个……” 他没法子附和或是反驳李世尧这句突如其来的冒昧评语,只好笑了笑,转移话题:“李师长路上辛苦了吧?” 李世尧翘了二郎腿,直勾勾的盯着何司令微笑:“不辛苦,骑马骑惯了,不觉着累。对啦,司令,我说咱打了这么好几场打胜仗,把什么傅家军轰的屁滚尿流的,那个赵振声是不是该有点表示啊!” 何司令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现在这个世道,打仗就是发财,黄泥都能让你们榨出油来,你们还缺他那点军饷?” 李世尧笑道:“司令,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钱又不咬手,越多越好嘛!” 何司令低下头,望着夹在指间的那根香烟:“做人不能太贪心,要知足。况且……”他“哈”的笑了一声,停住了话头。 李世尧不明白何司令笑的是什么,可是看到了他两根手指夹着支未燃的纸烟,就很有眼色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英国造的镀金打火机,双手打出火来凑到何司令面前。何司令正是心有所思,忽见眼前起了火苗,倒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抬手把烟送回唇间,就着那火吸燃了,然后轻轻的吐出一口青烟。 李世尧顺手就把那打火机放到了何司令身边的桌子上:“你拿着用吧,新的。” 何司令咬着那支烟,看看打火机,又看看李世尧,语气淡漠的答道:“好。” 李世尧站在何司令跟前不肯离开,并且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司令,大过年的,我回来的匆忙,也没备什么大礼,就给你带来点儿那个。” 何司令并不稀罕他的礼物,可是听他说的含糊,倒忍不住细问了一句:“什么?” 李世尧回身向门外拍了拍手,一个勤务兵应声而进,将个小皮箱送到李世尧面前。李世尧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朝着何司令打开箱盖:“白面儿。” 何司令向箱内扫了一眼,脸上神色不动:“从哪儿弄来的?” 李世尧流里流气的笑出一口白牙:“你说呢?” 何司令很嫌他这没上没下的态度,所以不肯露出好脸色:“抢来的吧?” 李世尧一拍巴掌:“要不说是司令呢!一猜就中!这点玩意儿是真正的好日本货,出钱都买不到的!” 何司令的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海洛因是很值钱的,不过当地人不认这个,想要从这上面发笔财,只能把它往外面运。 何司令抬手将箱盖按下:“麻烦。” 李世尧垂下眼皮,目光射向何司令搭在箱盖上的手——五指匀称修长,皮肤白的几乎透明。 “不麻烦!要是嫌麻烦,你就自己留着用嘛!”他笑嘻嘻的说道。 何司令这回抬眼看了他:“害我?” “不是,这是好东西。” “上了瘾的话……” 李世尧一手撑了桌子,身子前倾着,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何司令那浓黑的长睫毛:“我供着你。” 何司令转头望了坐在角落里的蓝拜山:“李师长倒是大方。” 蓝拜山一直没吭声,此时才接了何司令的话茬儿笑道:“李师长许下愿了,到时候司令真找你要,你拿不出来可不成!” 李世尧扫了蓝拜山一眼,觉着此人非常碍眼:“对啦,蓝参谋长,你说你天天守着司令,也别光是耍嘴,拿出点实际行动啊!都知道西安过来的军饷是让你第一遍过手,你发了财也孝敬孝敬司令,别那么抠门儿嘛!” 蓝拜山没想到他说话会这样露骨,登时就没了语言。何司令见状,便打圆场道:“好了,你们有这个心意就够了,多了少了有什么要紧?李师长你坐。”说着他端起空茶杯看了看,又对着门外喊:“李白!茶!” 李世尧知道何司令是肯定要维护蓝拜山的,所以听了这番抹稀泥的话,也没觉出意外不满来。又坐下聊了几句闲话,他起身告了辞,心里依旧是蠢蠢欲动——现在他一旦见到何司令,就必然要心猿意马。何司令,木头美人,扒光了一定比穿着衣裳更好看;表面上装的那么正经,不知道有没有让姓蓝的操过,或者是有没有操过姓蓝的。 他自认为比蓝拜山更富有男子气概,何司令既然喜欢男人,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其实李世尧对男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他不是金焕然。事实上,在他的眼中,何司令更像一个符号——代表着性与权利,并且蒙着一层禁忌的黑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符号是没有性别的,符号只是一个隐喻。 因此,当他百般意淫着何司令之时,心里并没有觉出任何异样和不适来。何宝廷,七爷,老帅的儿子,司令……干着他,就好像一瞬间干了千军万马! 李世尧自认是个英雄。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无限度的掠夺和征服。 总有一天,他要把何司令掠夺个精光,然后彻底的征服。 何司令眼看着李世尧离去了,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 蓝拜山见了,就笑道:“好啦,横竖他也不常来,你就忍着点吧!” 何司令拍拍桌上的小皮箱:“这个东西不好。值钱,但是不好脱手。而且说出去也不大好听,我还是喜欢烟土。” 蓝拜山没有好的建议,就只是微笑。 何司令瞟了他一眼,心想军饷过了他的手,他到底落了多大数目的好处?什么都不告诉我,当我是傻子呢!可是若真是断了他的这条财路…… 何司令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了解蓝拜山,这人的确是在哄着自己;自己也在哄着他。如果自己一朝不肯把权利放手给他了,他或许立刻就会另投高明——如果他找得到新主子的话。 不过何必要这样迁就他呢,其实他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男子,有点小野心,可是又聪明的有限。何司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的全是枭雄一类人物——就算他名分上的母亲何太太,也是个巾帼枭雄! 蓝拜山不是枭雄,他的笑容好像阳光,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儿。他所说的话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家长里短,偶尔谈点大事,态度也很平静;从不摆出磨刀霍霍的架势——他是一只狡猾而可爱的小狐狸,咬不死人的。 何司令想的有点头疼了。他还按着那箱白面儿,心里隐隐的有了点主意,是海上雾气氤氲中隐约的岛屿,貌似飘渺仙境,实则荒芜险峻。 “拜山。”他转向他的军中情人:“晚上不要走了。” 蓝拜山的脸上变了颜色:“干、干什么?” “陪陪我。” 蓝拜山很为难的笑了:“极卿,我陪你过夜?这要是传出去,那我成什么了?到时候人家连你都一起笑话了。你别任性,我今天在这儿多坐一会儿,晚晚的回去,明天早早的来。如何?” “不行。” 蓝拜山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望了他的眼睛,又笑嘻嘻的伸手一刮他的鼻尖:“极卿,别小孩子气。” 何司令微微歪了头,凑过去在蓝拜山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脸上却是毫无喜色:“留下!你知道我,我是不能把你怎样的。我不过想要让外面知道,你是我的人!” 蓝拜山有点脸红:“那你图的是个什么?司令睡了参谋长,这故事好听?” 何司令抬手搂住蓝拜山的脖子,似笑非笑的一挑眉毛:“好听至极!” 蓝拜山觉出棘手来,何司令这是在撒疯,没喝酒,撒的是哪门子疯? “极卿,那你不考虑考虑我的名声?要是让人知道我和你是……那种关系,我还怎么见人?” “那就不要见人了。”何司令的手渐渐抚向蓝拜山的头顶,随即猛然抓住了他的头发:“拜山,我忽然发现我犯了一个大错误。现在刚刚醒悟过来,还不算很晚。” 蓝拜山直觉上感到了不妙:“什么错误?” 何司令的手上用了力,仿佛是要把蓝拜山的头发薅下来一把:“你自己看吧!不过记住啊,我真的是很爱你的!” 话音落下,何司令转头对了门外,大声喊道:“来人!” 李白跑进来:“司令,什么事啊?” 何司令放开蓝拜山,站起来大踏步走到李白面前,伸手从他的腰间拔出手枪,然后一言不发的回了身,对着蓝拜山的腿毫无预兆的扣动了扳机。 蓝拜山的惨叫伴随着枪声骤然响了起来。何司令望着委顿在地、血流如注的情人,长叹一声丢下枪:“好啊,这回我心里就清净多了。叫军医过来!” 何司令一枪打碎了蓝拜山的膝盖,而且在处理伤口之时,还不允许军医使用麻药。蓝拜山痛苦的长声嚎叫:“何极卿……你他妈的……要杀我吗?” 何司令不理他。等他那伤口被包扎好了,便把军医叫出来,低声吩咐了一番。军医听了,神情错愕:“止痛用吗啡就够了,何必要用海洛因?” 何司令盯着军医,不说话。 军医知道自己多嘴了,便很惶惑的乱点了一阵头:“我知道了,司令,您放心吧,我会控制好剂量的。” 试探 蓝拜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何司令为什么要向他开枪。 何司令做了这样一个解释:“留下来养伤吧。” 这个解释显然很没有说服力。蓝拜山是个有血性的人,绝不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让人打碎了左膝盖。坐在床上,他愤怒怨恨的望着何司令怒吼:“我这条腿废了!!” 何司令站在地当中,腰背挺的笔直,头发也梳的十分整齐:“没有关系。” 蓝拜山恨恨的抬手一捶墙壁:“瘸的是我的腿!你当然没有关系!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下这么狠的手?” 何司令一仰头,用歌唱般轻快的语调答道:“下这么狠的手,那是因为——”他姿态优雅的向蓝拜山伸出一只手,仿佛是在遥遥的邀请他来跳一支舞:“我爱你啊。” 蓝拜山发现何司令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是得了失心疯的样子,就心惊起来:“极卿,你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何司令抿了嘴,先是微笑,后来就笑出了声音,声音压抑,身体颤抖:“拜山,你不要担心我,也不要担心你自己。有我在,你怕什么?” 蓝拜山见他的行为言谈都怪异的不可理喻,便不再说话,心想这小子是疯了——可他为什么会疯了呢? 而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何司令忽然收敛笑容,一言不发的转身走掉了。 何司令前脚刚走,军医后脚进来了,要给蓝拜山打针。 蓝拜山有些狐疑:“你给我注射的是什么?” 军医不假思索的答道:“杜冷丁。” “我现在还没觉出疼痛,应该可以暂时不必注射。” 军医却是很坚持:“参谋长,何必非要等到疼痛时再注射?那不是自己找罪受么!我给您打完这针,您就正好躺下睡一觉,不是挺好的吗?” 蓝拜山是不懂医学的,见这军医说的头头是道,也就不再拒绝,自己卷起军服袖子,又解开衬衫袖扣:“别打的这么勤,杜冷丁也是要上瘾的。” “您放心,我手下有准儿。也就注射这么几天,否则怕您扛不住那个疼。” 蓝拜山冷笑一声:“疼?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怕疼?” 军医见他话头不对,便不敢多说,打过针后就匆匆退下了。而蓝拜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就觉着恍惚中身子飘飘然,腿上的疼痛、心中的愤懑一时间全部淡化不见了,仿佛整个人要羽化登仙了一般如意自在。 第三天的头里,外界众人都听闻了蓝拜山在何府中枪的消息,惊愕之余,就生出许多议论,又因知道他与何司令的关系很不寻常,所以那议论中,不由得就增添了许多佐料,传来传去,那流言都邪门了。 参谋处里,以马参谋为首的众位参谋以及秘书犹犹豫豫的赶了过来,想要探望参谋长,可是又不敢贸然登这何府的大门。幸而何司令并不吃人,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堂屋,且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嘴里叼着一根烟说道:“你们这片好意,我替拜山心领了。参谋处现在没了拜山,马参谋要处处多花些心思了。” 马参谋见何司令这个不大耐烦的状态,便不敢再多说,唯唯诺诺的答应了,然后便带着同僚们退出何府,一路议论纷纷的回了参谋处。 又过了两天,金焕然等人也来了,依旧是没能见到蓝拜山。何司令坐在硬木太师椅上,态度温和而漠然,把这些人生生的给冷淡走了。 李世尧又是最后一个来的,进门后一屁股坐在何司令跟前的椅子上,大喇喇的问道:“司令,听说蓝参谋长差点没让你给毙了?你们俩不是好的蜜里调油吗?怎么忽然就翻了脸?有什么事不好说,非得动刀动枪?” 何司令垂着眼皮,懒得看他:“我打他一枪,他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倒是关心的很。” 李世尧嘿嘿一笑,大着胆子说道:“你们小两口的事,我们外人自然是不知道啦!” 何司令扫了他一眼,微微的提了声调:“你说什么?” 李世尧一挥手,大笑道:“我什么也没说!” 何司令哼了一声:“李师长活泼诙谐,敢说敢笑。” “我哪儿敢啊?就是敢,见了你也不敢了!我说司令啊,谁也没欠你几百万的大钱,你就不能给我露点笑模样?” 何司令不言不动的盯着地面,盯了片刻,抬起头来对着李世尧问道:“我给你,露点笑模样?” 李世尧笑嘻嘻的一点头:“是呀!司令,你那点笑全给蓝参谋长了,见了我们就板着个脸,这不公平嘛!” 何司令颇想给李世尧一个大嘴巴,可是想到李世尧手下那四万多人,便只把汗津津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强压怒火的说道:“李师长这是到我这儿找笑来了?” 李世尧赶忙摆手:“不不不,司令你误会了,我对你那是最尊敬不过的,只是你老人家要是再亲民一点,那我就更爱戴你啦!” 何司令忍无可忍的站起来:“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李世尧见他要走,便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司令,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何司令回头瞪了李世尧:“你干什么?放开!” 李世尧涎着脸笑道:“司令,你着什么急啊?我过一阵子怕是又要回万通了,到时候想见你也不容易呀!” 何司令终于把那个酝酿已久的耳光,结结实实的扇在了李世尧的脸上。 李世尧被打愣了,一手捂着脸,一手松开了何司令的手腕。何司令两眼放光的盯着他,恶狠狠的从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滚!” 李世尧的眉毛立了一下,仿佛是要翻脸而又强忍住了的样子。咽了口气,他放下手:“何司令,你这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吧?” “马上滚!” 李世尧满不在乎的一耸肩膀:“好啊,那我滚啦。司令,消消气,气大伤身啊!告辞!”说完这话,他很不屑的哂笑了一声,然后便摇摇晃晃的转身走掉了。 何司令气的发昏,心想你是个什么货色,也敢跑来拿我开玩笑!真他妈的该杀了! 坐回那把硬木太师椅上,他用手撑了头,李世尧方才的那番言语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不休。后来他觉着有些脑仁疼了,不由自主的就仰起头闭上眼睛,轻声自语道:“我不想活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前方有人“嘎”的叫了一声:“司令!你不想活啦?”——是李白的声音。 何司令的神思有些恍惚,就着这个疑问,他微微的点了点头:“不想活了!” 李白深吸一口气,扭头就向门外冲去,同时高声喊道:“快来人啊!司令要自杀啊……” 何司令快被李白气死了。 赶走了前来救命的副官同勤务兵之后,他单独留下李白,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不如赵小虎万分之一!要是宰了你能换回他,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李白很委屈,低声嗫嚅着辩解:“我以为您是说真的呢。” 何司令忽然觉得很累,无力的挥挥手:“出去吧!不叫你,你不要进来!” 李白巴不得这一声,赶忙一敬军礼答应了个“是”,然后轻手俐脚的就跑掉了。 离去 四月天,草长莺飞,暖风薰然。 蓝拜山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扶着墙,费力的抬起那条残腿,一步三晃的向前慢慢挪动着。 跨过门槛,他倚着门框喘了口气,然后抬头望向房内的烟榻。 烟榻上歪着何司令,榻下的小勤务兵端着烟盘子站起身,见蓝拜山进来了,就无声的低头弯腰退了下去。 蓝拜山觉着身上的力量又恢复一些了,便咬牙迈步,终于是移到了榻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望着蓝拜山脱鞋上榻,等到他靠着个软垫子坐安稳了,才凑过去,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干什么去了?” 蓝拜山不看他,语气冷淡的答道:“撒尿。” “腿不方便,何必还要去外面?” 蓝拜山冷笑一声:“我又不是新媳妇,要在屋子里放一个红漆马桶!” 何司令望着蓝拜山的侧影,一只手就灵活而执着的解开了对方的裤子。蓝拜山无奈而厌恶的扭开头:“我有的你也有,从早到晚的摸,你不腻歪吗?” 何司令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性器,性器是柔软的,像个毫无意义的小玩意儿;用力的揉搓两下,就会半软半硬的,非自愿的j□j。 何司令探过头去,轻轻的嗅着蓝拜山的脸和脖子,又将他扳到自己怀里,像抱婴儿似的搂了他的上身,然后就伸手将他的裤子拉扯到了膝盖处。 蓝拜山的脸埋在何司令的怀里,并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何司令的手是细嫩冰凉的,按在他的屁股上,让人想起一条蛇。 “还是不成!”何司令若有所思的自语道:“吃了药也没有用。” 蓝拜山悲愤而轻蔑的冷笑一声:“既然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那就安分一点吧,何必还要硬撑着自取其辱?” 何司令的手j□j他的大腿间,缓慢的来回摩擦抚摸着:“拜山,其实从与你同车去天津那时起,我就很想……”他笑微微的压低了声音:“干你!” 蓝拜山不回应。 何司令继续说下去:“这么多年的夙愿,眼看着就要达成了,你让我就这样罢手,我总是有些不甘心。如果知道后来会遇上一个你,那我先前的那些年,一定会禁欲等待。” 蓝拜山道:“你的话让我感到恶心!” “恶心你也得听着!” “你真是神经病!” “你知道我的病,不是在神经上。” 蓝拜山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伸手揪住何司令的衣领:“应该让所有人看到你这幅德行!你这个疯子!” 何司令一挑眉毛,神情依旧是木然:“我不想让人看到,人就看不到!我晓得我这幅德行不大体面,所以就留给你独自欣赏吧!” 蓝拜山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何司令眯起眼睛,嘴角含了一点笑意:“不要激动,想想你的白面儿是从哪儿来的?没有我,你几个小时后就要坠入人间地狱了。” 说到这里,他张开双臂拥住蓝拜山:“你本来是很可爱的。不过现在你怨气冲天,就显着不那么可爱了。拜山,我的耐心和兴趣都是有限的,你看,我现在抱着你,你是不是也应该搂住我呢?其实你不配让我单恋,如果你以后每个晚上都要对我夹紧大腿的话,那我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把你扔出去。” 蓝拜山微弱的挣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不是胆怯,而是觉得对何极卿,已经无话可说。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他那时死也不会带头去学校里,绑架这位平时看起来温文迟钝的何七爷。 蓝拜山不是英雄,他有点野心,不大,搞点钱,有点权也就满足了。在何司令和海洛因的淫威之下,他不得不表现的很操蛋。不能批评他无能,是何司令出手太快,下手太狠。 当年军队还在老帅手里时,海洛因就是禁物。从军官到士兵,抽鸦片打吗啡都可以,唯独不许碰白面儿,因为白面儿太贵,一抽就穷,穷则思变,要闹事情。现在也是这个道理,蓝拜山想自己若是个大烟鬼,那也没什么问题,至多是让鸦片把自己耗的拮据一些;可是海洛因…… 这东西戒不掉,又昂贵之极,就因为它,蓝拜山也离不得何司令了。 何司令扒光了蓝拜山,自己也脱掉了衣服。正如李世尧所意淫的那样,何司令脱了比穿着要好看一些,因为是个瓷人,遍体雪白,瞧着简直有点晃人眼睛,是具华丽的**。 他迫使蓝拜山跪趴在榻上,然后自己双手掐住对方的腰,咬着牙往里顶,顶了三两下,他忽然闭上眼睛一仰头,身体轻微的抽搐起来。 精液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黏湿了蓝拜山的股间。 蓝拜山冷笑一声。 何司令也冷笑了一声。拍了拍蓝拜山的屁股,他将一根手指抵在对方那后庭的入口处,在精液的润滑下,毫不费力的插了进去。 抽动了两下,他又加了一根手指。 蓝拜山回过头去:“你干什么?” 何司令歪着头,把第三根手指也硬行插入:“我干你。” 蓝拜山一蹙眉头:“疼!” 何司令的脸上总带着那么点冷笑,仿佛笑意冻在了嘴角一般:“我管你疼不疼,玩死了算!” 何司令并不打算把光阴都花费在蓝拜山身上。天气和暖了,他的心也随之解冻——西安赵振声那边给他来了信。 赵振声那边成立了陕西省的警备军,自任总指挥,邀请何司令来西安出任副总指挥,二人两家合成一家,也好共商大计,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何司令并未想过要同赵振声这样密切的合作,不过也没有关系,可以趁此机会先离开芦阳县。 从芦阳县到西安,路途虽不是千里迢迢,可也差不许多。何司令趴在一面墙的大地图前研究了半天,打算从芦阳县乘坐汽车到百里之外的光华县,那是个繁华地方,有铁路通过,从那里上火车,大概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抵达西安了。 何司令划定了路线,扔下铅笔走到蓝拜山面前:“你看这个走法,还有什么问题吗?” 蓝拜山坐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军装利落,腰背挺拔,头发剪的短短的,瞧着很是清爽相。仰头望着何司令在地图上画出的那条曲线,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从光华走,要经过百十里的山路,恐怕要不大安全。” 何司令笑道:“山路?害怕地不平么?火车总不会翻车的。” 蓝拜山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山中有土匪。” 何司令歪着头望了他,脸上带着点茫然的笑:“土匪?” 蓝拜山解释道:“军队不可能和火车同速度前进,到时候……” 他的话音未落,何司令那边忽然反应过来了:“没有胆子那么大的土匪。”他很笃定的断言道:“土匪也无非是铤而走险的要弄一点钱粮活命罢了,他们顶多抢抢县城,怎么可能敢来打我们的主意?除非是疯了。” 蓝拜山听了,觉得他这话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可也是。” 因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撤离这一片贫瘠闭塞的土地了,二十三军上下一起都撒起了癔症。其具体表现是: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剩下一间半间茅草房,则一把火烧掉!以后到了西安,他们不免处处都要束手束脚,所以在之前,要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山旮旯里做一次最后的狂欢! 何司令在这方面,向来都不大约束部下,如今值此非常时期,更是放纵的很。在这片土地被二十三军占领的最后两个月里,没有一个具体的数目来记载其间到底有多少人死去。夏季飞快的逼近,在暑气蒸腾的六月天里,二十三军在何司令的带领下,心满意足的撤离了这块尸臭弥漫的土地,得意洋洋的开往光华县去了。 到西安 何司令抵达光华县后,很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能想当然的继续前行,因为这里有铁路,但是却没有火车。 这就是何司令痛恨这片土地的原因——有汽车没有汽油;有铁路没有火车;有唱片没有留声机——这种生活真是让人受够了! 金焕然和李世尧还在后面带着大部队,何司令只好派孙师长去找火车。孙师长接受了这个任务,觉得好像入手了一根烧红了的狼牙棒——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给何司令变出一列火车来。 何司令很麻烦,不过惹恼了他,恐怕还要更麻烦。所以孙师长思索了半夜,翌日清晨带兵出发,准备去最近的大车站中,找一辆回来。 最近的大车站是在保民军的地盘上,孙师长此去,行为无疑是等同于入室抢劫。为了能够一抢而成功,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连炮兵营也一并带了走。 何司令在等待期间,心情似乎是很不错。光华县比芦阳县热闹了不只百倍,县内有大饭馆,有好戏园,连窑子里的姑娘都比别处漂亮。从西安过来的客商,无论如何都是要从这里经过的,所以这里的繁华有来由,很持久。 何司令在戏园子里看了两场戏,又在福泰楼里吃了几顿像样的好饭。等到了第七天,李世尧等人都带着兵赶过来了,孙师长才押着一列火车回了光华站。 “完了。”孙师长的脸变成苦瓜:“咱们这回算是同保民军结下梁子了!他们阮司令的一个弟弟让咱们炮兵给轰了。” 李世尧满不在乎的一挥手:“老孙,你怕他个屁。姓阮的手下统共也没几个人,别说轰了他的弟弟,就算把他老母也给轰了,他又能怎么的?” 孙师长听了李世尧的话,倒是稍微安了点心:“你说的也有理,他能怎么的?”说着他转向何司令:“司令,这火车还挺新的,里面包厢也干净,还铺着地毯呢。” 何司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孙师长这一趟干的不错。” 孙师长挺长时间没在何司令那儿瞧过笑模样了,此刻就很高兴:“司令过奖了,这还不是我应该做的嘛!” 李世尧扫了何司令一眼,想着自己上次挨了他一个嘴巴。 又忙乱了三天,何司令终于是稳稳当当的上了火车。在上车的时候,众人很久违的见到了蓝拜山。 蓝拜山一身军装打扮,看起来依旧是干净利落,只是脸色寡白,不复往日的精神焕发。他一手拄着根黑漆手杖,一手扶着个勤务兵,身后还有人抱着他的腰;几人合力好容易才把他搬运上了车。孙师长怔怔的望着他,想叫他一声蓝参谋长,可是犹豫再三,见旁人都不发言,自己也就把话咽了下去。 李世尧笑模笑样的旁观着,心想姓何的还真敢做,蓝拜山好好一条汉子,就让他给祸害成了这个样子,如今大概也就算是他的外宅了——虽然内宅还不存在。 玩的出奇,有点意思。 何司令随后也上了车,和蓝拜山相比,他依旧是不修边幅,下身穿了黄军裤黑马靴,上身松松垮垮的套了件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弯腰低头时,能从他那j□j的胸膛直看到腰间的皮带——肌肤非常的雪白,胸口两点玲珑的粉红。 这趟火车中,除了何司令所在的大包厢之外,后面还有十来节车厢,装的是孙师长同他手下的那些个兵,以作路上的保镖。至于军械处、参谋处、后勤处等闲散机关,则跟着李金二人在后面慢慢行进。 何司令进了包厢之后,便歪着身子瘫在了靠窗的沙发上,因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刺目,他便随手抓起蓝拜山摘下来的军帽歪扣在头上,遮住了两只眼睛。 “拜山!”他的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只见两片嫣红的嘴唇微笑着抿起来:“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蓝拜山同他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半固定的小桌子。想当年从天津一路后撤到热河,又从热河向西一路溃败。如今终于是有了翻身的迹象,这的确是令人振奋的。 这点振奋让蓝拜山一时忘我,忍不住就笑道:“要进城了,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孩子气。” 何司令猛然坐起来向他前倾了上身,头上还歪戴着那顶军帽:“好哥哥,你弟弟我是个乡巴佬嘛!”说完他伸手一抬军帽,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来。 蓝拜山凝视着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觉着百感交集——应该对他好一点,他是真爱着自己的;不过自己也废在了他的手上……左右为难啊,左右为难! 蓝拜山为他摘了帽子,声音在温和中带了点颤抖:“极卿乖,哥哥带你进城玩。” 何司令听了这话,似乎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他忽然起身在蓝拜山面前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回身蹲在蓝拜山面前。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又站了起来。 这回他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瓶洋酒同两只玻璃杯子回来了。 拔开瓶口的木塞子,他倒了两杯酒,将一杯推到蓝拜山面前,又将自己的一杯端起来:“拜山,你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对我说话了,我们喝点酒吧!” 蓝拜山的手指触到了玻璃杯子,还未回答,就见何司令已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随即弯下腰,被呛的大咳起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何司令的专列,像一条小蛇一样,在连绵的山峦中扭动着前进。 蓝拜山一直担心着会有土匪,然而正像何司令所预料的那样,土匪也是人,并没生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何司令的主意。 在三天半之后的一个下午,何司令的列车终于抵达了西安火车站。 何司令在蓝拜山的建议和指导下,换了一身新制的黄呢军装,且在外面腰间扎了一根武装带。戴上帽子后,他对着包厢内的大穿衣镜扭了扭脖子:“热死我了!” 蓝拜山道:“年纪轻轻的……” 何司令接下去道:“倒也要个好啊!” 蓝拜山一笑:“这不是什么都明白吗?” 此时列车缓缓停稳,旁边包厢中的副官们也已经在车门两旁站好。何司令走到门前,很不以为然的又拧了一下肩膀——他实在是热。 车门开了,他弯腰走下门口的小铁阶梯,随即就见迎面一个高大男子,昂首挺胸的向自己走了一步,然后很有保留的伸出一只手,满面春风的笑道:“哈呀,何军长,我的老弟,你总算是来啦!” 何司令本来就有些反应迟钝,此刻虽也伸手同来人握了,可是面无表情,只是望着对方发呆。而对方看清了何司令的模样之后,也是有点怔。 双方相对无言,正是尴尬之时,旁边有人过来,却是先前跟着蓝拜山往来西安的一名秘书。这秘书很有眼色的轻声向何司令介绍道:“司令,这位就是赵将军了。” 何司令听了这话,算是回了魂,握住赵振声的手一摇,刚要说话,忽听得四周骤然响起一大波吱哇怪叫的声浪,把他吓了一大跳。转头四顾时,才发现原来周围不知何时埋伏着几支军乐队,军乐队中一色大汉,扛着长号圆号,吹的满脸通红,挣的一脑门子汗,仿佛要用巨响震死谁一般。何司令又侧耳听了听,一点调子也没有找到,反而受了影响,搞得心里乱糟糟的。 赵振声听了这种音乐,也有些心神不定。原来前一阵子东北大兵们的首脑荣司令抵达西安之时,傅仰山便以这种最高规格进行了迎接。荣祥如今算是被傅仰山笼络住了,赵振声不甘落后,也打算对何司令表示一番盛情。傅仰山迎接荣祥之时,动用了四支军乐队,他赵振声除了不是省主席之外,其余方面不比傅仰山差什么,自然也可以摆出同样的场面。 何司令摇着赵振声的手,大声道:“赵将军,你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啊!!” 赵振声高喊:“老弟,不要这样见外!”然后忍无可忍的一抬手,仰天长啸:“别他娘的吹了!!!”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所以何司令嗤嗤的笑声就尤为清晰。 赵振声非常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最近频频出丑,而且每次都是自找的。前些日子,他在向荣祥展示军威时,一不小心被裹进了齐步走的士兵方阵,当场把帽子挤飞;今天又是…… 他同何司令两人面对面站着,并且依旧保持着手握手的姿势。何司令笑得浑身发抖,因为脸蛋漂亮,所以让人想起花枝乱颤这个词,虽然很不准确,因为何司令并不女里女气。 咽了口唾沫,赵振声红着脸开了口:“这个……真是让你老弟见笑了啊!” 何司令觉着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场面了,强自控制着恢复了正经面孔,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这没有什么。赵将军久等了吧?” 赵振声很不自然的一摇头:“没有,没有。”——方才摆出的那身气派,真是一丝也恢复不起来了。 傅仰山为了讨好荣祥,把自己一套顶阔气的花园府邸让出来供其居住。何司令名义上还是赵振声的部下,可是赵振声晓得何宝廷三字代表着数目不明的一大批人马和财富,所以也绝不敢怠慢了他。他没有摩登漂亮的大宅子可以让出来,可是一般的好公馆还是有几处的。他好中挑好,选了一处高大洋房宽敞院子的宅子,请何司令住了进去。何司令在芦阳县住了几年的小瓦房,对于这样的宅子,自然也就没得挑剔了。 赵振声觉着何司令这人的相貌很异常——不像个活人,当然也不像死人。美是美的,但是没有血气。而且总仿佛是心不在焉,自己在这边正长篇大论着呢,那边已经走了神;自己这边兴味索然的住口了,那边忽然一抬头,接着一小时前的话题聊了起来。 赵振声是个大刀阔斧的性格,同何司令实在是交流困难。幸而二人相处几天之后,渐渐熟络,何司令的反应速度便明显加快了一些,基本可以跟得上赵振声的思路——如果赵振声能够心平气和慢条斯理的交谈的话。 赵振声很亲热的称呼何司令为极卿,他说:“极卿,只要把傅仰山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踢开,陕西就是我们的了!” 何司令也称呼了赵振声的字:“正臣兄,的确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只是傅仰山不会等着我们去踢他的。况且他有中央政府的支持,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啊!” 赵振声莫测高深的一笑:“中央政府支持他?或许是支持过的,可是在他赶走中央派来的金专员后,南京那边的态度就难说喽!” “金元璧不是被南京政府召回去的么?” “极卿,你的消息闭塞了。” 何司令笑了笑:“诚然。我这几年住在山中,早已不闻世事了。” “极卿,当然,我们现在也无需着急。有了你,我是如虎添翼,不怕傅仰山再搞出什么花样来。哈哈!” 何司令附和着继续微笑,心想只怕傅仰山一倒,你下一个要踢开的石头就是我了。 西安之乱 何司令在西安,过的很快活。 酒会、百货公司、洋行……一切都是久违的了。他愿意到处都走走看看,并且后悔自己不该打瘸蓝拜山的腿。如果此刻可以两个人并肩而行,那该是幅多么美好的场景呢! 西安的军政届中,都知道这个何宝廷是赵振声招过来的,可是傅赵两边的势力,却统一对他十分和善。外来的力量始终是带有变数,何宝廷和荣祥,谁能肯定他们最后会站在哪条战线上呢?难说的很啊! 何司令,同时兼了陕西警备军的副总指挥,年纪轻轻,手握重兵,前途无量。谁也不肯去得罪他,他第一次觉着自己是人见人爱的。 外面形势一片大好,家里也是一切和顺。蓝拜山仿佛是忽然想开了似的,不但不再对他横眉冷对冷嘲热讽,而且渐渐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和蔼可亲。 这晚,何司令出席了傅仰山在自家豪宅中举办的晚宴。晚宴的名目不知道,然而规模不小,大厅内一溜吊了一排两百支烛光的水晶灯,照的厅内通亮。那盛妆华服的绅士淑女们相互间谈笑风生,不久隔壁的跳舞厅内又响起了乐曲声,原来是白俄乐队正在奏乐,而舞池中已经滑入了几对相拥着的男女,开始翩翩起舞了。 何司令坐在跳舞厅角落处的沙发里,端着一杯洋酒,不声不响的看着热闹。宴会中的大部分青年男女都已集中在这里了,眼前一派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加之乐声靡靡舞姿翩跹;真给人一种极度的太平盛世之感。这种生活,先前何司令也是经过的,可是现在再见,就觉着十分有趣味,且很有距离感了。 何司令正对着舞池入神,忽然身边走来一名男子坐下,柔声道:“极卿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何司令扭头一看,却是那个说话如**的荣祥。此人大概是吗啡打足了,瞧着神采奕奕的,笑得人面桃花,因为眼尾微微上翘,所以又让人想起狐狸。 何司令向舞池一扬脸,笑道:“累了,休息一会儿。” 荣祥翘起二郎腿,顺带着姿态优雅的掸掉了袖口处的一点灰尘:“极卿兄是何时到西安的?我竟没有收到消息。” 何司令把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我来就来了,何必大张旗鼓。况且也不敢惊动你老兄啊。” 何司令同荣祥年龄相仿,互相都以兄相称。荣祥听了这话,就微笑道:“极卿兄太谦了,这回你出任警备军的副总指挥,那是很可喜可贺的事情嘛!” 何司令低下头,对着杯中酒舔一下嘴唇:“这个……”他偏着脸对荣祥一点头:“你老兄就不要拿我取笑了,副总指挥者,名号罢了。” 荣祥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气息轻而长的“嘘”了一声:“吾兄慎言啊。” 何司令也笑起来,知道荣祥同自己一样,都是狡猾的观望者。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那荣祥便要为何司令介绍一位女宾做舞伴。说起女人,荣祥的口气极大,仿佛天下的雌性动物已经都被他攥在掌心、全部可以听凭调度一般。何司令先还不信,后来荣祥指着舞池内的一对男女道:“那是傅仰山的弟弟,他的那位女朋友,你看着如何?” 何司令是个半禁欲者,所以能够客观而镇定的做出评论:“还好。” 荣祥哈哈一笑:“你等着吧!” 一时曲毕,那傅仰山的弟弟,名唤傅靖远的,就挽着自己的女伴回了座位,两人正是情话缠绵之际,忽然杀过去一个荣祥,三言两语的便把那美貌女士给拐到何司令这里了。 何司令生的个高腿长,应该是很适合跳舞的——从生理的角度来讲。事实上何司令跳的也不错,搂着那位美貌女士连跳了两支曲子,他累的出了汗。回到座位上,他觉着很痛快——从运动的角度来讲。 何司令在心情好时,头脑的运转速度就会加快,充斥于脑中的胡思乱想也会暂时停止。这个状态是很利于他进行交际的。 他颇想同荣祥交际交际,可惜荣祥同他谈了三两句话后,便开始身体发抖,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他忽然起身,对着何司令道:“抱歉,失陪片刻。”然后便匆匆走掉了。 何司令想了想,知道他这是吗啡瘾发作了,需要去打上一针,同拜山一样。 晚宴散后,何司令乘汽车回了家。 他觉得非常疲倦,同时有了自知之明,晓得对这些繁华场面,自己已经是心虽有余,却力不能逮了。 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过惯了平静日子的缘故吧。 他躺在西洋式的浴缸中洗了澡,然后裹着浴衣上了床。蓝拜山已经睡着了,何司令就着灯光凝视了他一会儿,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觉着蓝拜山非常英俊。 掀开被子,他靠着蓝拜山躺下,同时伸手按下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眼前一时漆黑,他摸索着抱住蓝拜山,嗅着对方的气息,觉着非常心安。 翌日正午时分,何司令睡醒了。 他洗漱过后,便懒洋洋的穿戴了。天气炎热,他已经改穿了短袖衬衫,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热。如果不是为了脸面,他也许会把裤管剪下半截,顺带着把皮鞋和袜子也脱掉。 这个时候,李世尧和金焕然到了西安。 李世尧依旧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坐在何司令面前,似乎是专门要惹着何司令发火;金焕然则是垂头丧气的——在来的路上,他的队伍遭了保民军的偷袭,大损失倒谈不上,只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个过气戏子被打死了。这个叫什么玉清的男人跟了他好几年,感情多少是有的,金焕然因此变成了金黯然。 何司令不可能因为个兔子而去安慰金焕然。大概的询问了一路的情况之后,他便严加嘱咐:“千万把你们的部下管好了,这里不是芦阳县,谁闹出了事情,谁就是故意的要打我的脸!” 金焕然点头:“司令,你放心吧,这个我心里明白。” 李世尧没说话。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李师长,你呢?” 李世尧一翻白眼:“我又不聋。老金替我答应一声就是了嘛!” 何司令犹豫了一下,没有翻脸。 如此过了三个月的太平光阴,傅仰山同赵振声终于在城外开了仗。荣祥见状,却带兵跑去了潼关。何司令依旧留在城里,不表态度。 赵振声几次下令让他派兵过去增援,他没有拒绝,可也没有行动。他不是个投机者,并未打算从这场战争中获利;他只是想要保存实力——先自保,然后再做别的长远打算。后来见赵振声节节胜利了,才派了金焕然下属的几个团去了前线支援。赵振声对他不满,可他毕竟没有倒戈,所以那不满倒还是有限的。 又过了两个月,战场形势出现了大逆转。傅仰山在陷入绝境之时,忽然得到了荣祥的帮助,而天气渐寒,赵振声这边的士兵们棉衣同弹药都不足,连连退却,很快就出现了一败涂地的迹象。何司令这回瞧准了,又召开了军内会议,同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俊杰们很秘密的商榷了一番,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结论是什么,大概只有与会者知晓。不过结果倒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何司令很快发表了公开反赵的声明。傅仰山听闻大喜,马上以省政府的名义,革掉赵振声警备军总指挥一职,由何宝廷接任。 何司令、何总指挥坐在城内,饶有兴味的隔山观虎斗。 又观了一个来月,赵振声率领残部逃去了兰州,一时半会儿的大概是不能回转。何司令这一步算是押对了宝。哪知二十三军正是上下一起窃喜之时,虎头驿战场上突然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傅仰山被荣祥给干掉了! 这回众人可傻了眼,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行动。亏得他们没有行动,因为傅仰山的弟弟傅靖远随即就带了驻守在城内的一万多士兵杀往虎头驿,偏巧荣祥军内起了内讧,两厢相加,荣祥一部也就立刻烟消云散。 何司令现在无人可以依附了,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独立自主的身份。而傅仰山死后,西安城内也只短暂的混乱了一小段时间,中央政府就又派了新主席过来。 新主席姓崔,孤身一人来了西安,连只狗都指挥不动。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这个时候,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居然不是何司令,而是傅靖远。 好像西安把何司令这人,以及他手下的那数目不明、鱼龙混杂的队伍给彻底忽视掉了。崔主席整天的盯着傅靖远,可是傅靖远有什么好盯的?他根本就不是个贪权的人。 二十三军上下都对此哭笑不得。何司令还住在赵振声的宅子里,对蓝拜山说:“你看,现在索性没有人理会我了。” 经过了半年多的时光,蓝拜山看起来愈发憔悴了。他坐在沙发里,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温和的轻声说道:“搞点事情出来,他们就会来找你谈条件了。” 何司令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只是搭在那里而已。他晓得蓝拜山现在已然经不起折腾了,这令他无比的心痛,同时因此彻底的禁了欲。 “其实我不喜欢动刀动枪,和平解决最好。”说到这里,何司令抬手搂住蓝拜山的肩膀:“我要个行营主任做一做,不算过分吧?” 蓝拜山想了想:“不过分。” 何司令扭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你说不过分,那就一定不过分。到时候姓崔的敢推三阻四,我就派兵灭了他,然后成立军政府。” 蓝拜山道:“口气不小啊。” 何司令笑道:“怕什么?我有兵。” 蓝拜山叹了口气:“极卿,我该打针了。” 蓝拜山打过针后,便恍恍惚惚的上床躺下。何司令侧身抱着他,抱怨道:“拜山,你现在怎么不大理睬我了?” 蓝拜山抬起手,虚飘飘的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极卿,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何司令瞪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蓝拜山扭过头看着何司令,眼神很空洞:“我觉着……我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懒得继续呼吸。可要是就这么死了,那真是不明不白啊。” 何司令紧紧的搂住他:“拜山,你别吓我。白面儿哪里就能毒死人呢?” 蓝拜山点点头:“我也不想死啊。” 何司令怀里只有这一个蓝拜山,可是凭空就觉着手忙脚乱的心惊起来:“拜山,我当你是亲人的,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蓝拜山闭上眼睛:“极卿,你只想着你自己,真是自私透了!”他喘了一口气:“可是我想着,这事也有我的错。我不该同你不清不楚的胡闹。我当时也存了私心的……我只是没想到你的性子这么……这么激烈,会对我下狠手。” 何司令恨不能把蓝拜山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里带了痛切:“我不下狠手,你肯这样陪着我吗?我心里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你却总是不能安分!拜山,你别死,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我一定对你好,现在对你好,以后也对你好。你比我年纪大,我给你养老,我给你送终,你别死啊!” 蓝拜山面色黄白,一丝血气都没有了。听着何司令那番心慌意乱的表白,他轻轻的嗯了一声,而后嘴角微扬,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孩子话。” 何司令直勾勾的呆望着蓝拜山,望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低下头把脸贴在对方的胸口上,很伤心的哽咽了一声,那眼泪就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蓝拜山胸口的衬衫。 蓝拜山依稀听见了何司令的哭声,可是那声音朦胧模糊,断断续续的从遥远处传来,让人觉着仿佛是梦。 新年之火 金焕然在何司令的授意下,派出几队小兵在城内很闹出了几场乱子。崔主席慌了神,立刻开始向何司令联络示好。 何司令威风起来了。很快,他得了南京政府发下来的委任状,成了西安行营主任。一切都进行的这样顺理成章,简直顺利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何司令当初到西安时,可是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的升腾。 当然,这个行营主任名义上是统辖陕甘宁青四省的军政大权,然而何司令毕竟是实力有限,能把眼前的这块地方管好也就不错。 何司令年纪轻,满打满算才二十三四岁,少年发达,现在就有点乐的昏了头——也不是他一个人昏头,二十三军是上下一起昏头。 昏了头,就要撒欢。二十三军撒起欢来是非常可怕的。不好进城来闹,他们在西安周边开了杀戒。虽然这里不再是天高皇帝远的芦阳县,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他们上面的人物是何司令、何总指挥、何主任。 何司令上任一个月后,傅靖远被人暗杀了。这人一死,余下的傅氏残部也就作鸟兽散。崔主席对此深感快活,而外界却都说是何司令下的黑手。 何司令觉着这传言非常的匪夷所思——傅靖远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他动手? 他因为无所畏惧,所以满不在乎。 又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在新年前夕,二十三军又爆出了一件丑闻——军官们同西康来的马帮们串通了,大肆走私毒品。 何司令的这种生意做的久了,认为理所当然,外界实在不必如此惊讶的;却忘记了当初在芦阳县时,他是个巨匪一类的存在,做什么都无人关注;而如今他是行营主任了,这样的位高权重;却非但不能严格自律,反而顶风作案,在举国禁烟禁毒之时明目张胆的大批贩卖毒品,真是成了国民政府中一个最坏不过的榜样。 何司令同他的部下们,因为这条新闻,立刻变得声名狼藉。可是旁观者们尽管愤慨,当事人却依旧逍遥自在。二十三军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誉,走私毒品也是确实做了的,故而非常坦荡,不怕人说。 何司令在西安的这个新年,过的非常热闹,简直热闹的要翻天。 他接受着众位来宾们的恭维和逢迎,依稀体会到了蓝拜山打针后的那种快感——是一种飘飘然的满足。 后来他也厌烦疲倦了,不再见客,只在房里守着蓝拜山。蓝拜山如今总是睡,如果何司令不去找他,他可以从早睡到晚,除了打针之外,似乎连饭都可以不必吃了。 因为这个,他已经消瘦的变了模样。初五晚上,何司令在公馆内大请客,他出现时,居然有人没能认出他来。 何司令这人说话行事,一般不大出格;可是一旦出格,就能跑出十万八千里去。晚宴之上,他当着众多宾客,堂而皇之的搀扶着自己这位半死不活的情人,全然不顾了自己那花样繁多的高贵身份。李世尧坐在下面,歪着头对孙师长低声道:“何七宝这就有点不要脸了。” 孙师长很认同:“他要是跟金师长似的,带个兔子,那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蓝参谋长——蓝参谋长现在都快没人样了。” 李世尧笑了起来:“反正老蓝算是到了霉,不过他那边也是有问题。让他先前总是勾着何七宝打情骂俏!结果怎么样?是兔子没打着,反让鹰叼了眼睛!听说他现在往死里打白面儿,瞧着吧,我看他这模样怕是要完。” 孙师长也跟着笑:“他完了,司令怕不是要逼着我们给他戴孝?” 李世尧笑道:“我戴他妈的x吧!” 蓝拜山身体虚弱之极,不能久坐;而且见了厅内熙熙攘攘的这些人,也觉着眼晕;倒没觉着羞愧,心已经先身体一步死去了,还羞愧个屁! “我上楼去。”他开口对何司令说:“累了。” 何司令正与同席的崔主席交谈,听了蓝拜山的话,便立刻起来扶了他半边身子,蓝拜山自己也拄了手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又过来了一个男仆,在后面紧紧跟着,以防蓝拜山忽然脱力,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何司令扶着蓝拜山回了房。不过是走了一段楼梯而已,蓝拜山的头上已经见了汗。坐在沙发上长吁一口气,他忽然开口要求:“不成,我得打针了。” 何司令对他是百依百顺,抬手按了电铃,将长驻在公馆内的私人医生叫了上来。 一针海洛因注射下去,蓝拜山闭了眼睛靠向沙发背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何司令坐在他旁边:“你嫌楼下吵闹吗?那我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蓝拜山一摆手:“不必。楼下的那些人,不好怠慢的。” “也没什么。我陪你。大过年的,我不能自己在楼下热闹,让你一个人守着空屋子。” 蓝拜山一皱眉头:“那楼下那些人怎么办?” 何司令笑道:“我过半小时再下去就是了。” 蓝拜山睁开眼睛:“我也没什么可哄着你玩的。你就这么和我干坐着?” 何司令想了想,忽然提议道:“我们喝点酒吧!” “方才在下面还没喝够?” “我就愿意和你喝。” 何司令同蓝拜山,相对着喝了一瓶白兰地,半小时过后,他下楼送走了崔主席等几位贵宾,然后便托醉又上了楼,和蓝拜山接着痛饮。喝到最后,人都醉透了,何司令搂着蓝拜山,舔了他满脸口水,又学了两声狗叫,然后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蓝拜山也失了神智,同何司令满地滚着厮闹了一阵后,他起身四脚着地的爬到墙角的矮柜前,跪起来想要去按墙上的电铃叫医生,可是伸手在墙上摸了几下,并没有找到电铃的踪影。便索性拉开了矮柜上方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凑到嘴边,仰头将纸上那白色粉末泼泼撒撒的全部倒进了口中。 他手抖的厉害,所以那粉末还有一部分呛到了他的鼻子里,满口烟尘的咳了几声,他找到酒瓶,仰头又灌了几口,算是把嘴里的东西冲进胃里去了。 扔下酒瓶,他回身爬回何司令身边,一歪身倒下来,仰面朝天的伸开了手脚,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睛。 何司令蜷成一团,已然睡去。 何司令在大年初六的正午,睁开了眼睛。 昨夜实在是喝的太多了,这导致他头痛的厉害,而且眼前一阵阵的发黑。j□j一声,他翻过身枕了蓝拜山的胳膊,又伸手搂了他,且抬起一条腿骑在他的腰间。 就着这个姿势,何司令又小睡了一会儿。 他睡的很不安稳,因为脑仁痛的仿佛已经同脑壳分了家,一蹦一蹦的,连带着双眼都发了烧的胀痛。 “拜山……”他抬手拍拍蓝拜山的胸口:“醒醒吧。”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我怎么这样难受?你头疼吗?” 打了个哈欠,他忽然想起来:“我说,你不打针吗?” 蓝拜山一直不做回应。何司令便抬手去捏他的鼻子:“我的哥哥,你今天怎么比我还懒?” 他捏着蓝拜山的鼻子,捏了足足有三分钟。 然后他猛然仰起头望了蓝拜山的侧影:“拜山?” 他松开手坐了起来,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他屏住呼吸,把手指小心翼翼的凑到蓝拜山的鼻端。 “拜山?” 他跪在蓝拜山面前,弯腰低头把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静静倾听了半晌。 抬起头来,他又轻声唤了一句:“拜山?” 房内一片岑寂。 何司令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眼望着躺在地上的蓝拜山,他跌跌撞撞的后退了两步,随即双手紧紧扯了衬衫下摆,撕心裂肺的长声惨叫起来。 蓝拜山死了。 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认为死因是他吞服了过量的海洛因。何司令把医生和佣人全部撵了出去。锁了房门,他走到蓝拜山跟前盘腿坐下,没哭,就只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一言不发,一声不出。外面的副官们摸不清状况,又知道何司令是特别的心眼小心思重,就怕他在房里出事情。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敲门,便打电话去找了军中那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最先赶来的是孙师长,孙师长也不敢去叫门,不过他异想天开的建议在公馆外面搭架长梯,然后派人爬上二楼卧室的窗前瞧瞧里面的情形。副官们认为这方法很可行,正要去找梯子,李世尧来了。 李世尧听了孙师长的主意,觉得不可理解,当场进行了否决;紧接着他大踏步走到二楼卧室门口,抬手啪啪的拍门,又高声大嗓的喊道:“司令,开门哪!听说蓝参谋长没了,我们都来看看。你节哀顺变,可别想不开啊!” 房内没有回应。 李世尧掏出手枪,一枪就把门锁打崩了。 一脚踢开门,他见房内的何司令背对自己跪着。方才那声枪响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惊动,他的背影看起来稳而寂寞,仿佛是跪了许久,并且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世尧回身对孙师长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散去。 他放轻脚步走入房中,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司令?” 何司令低着头,没有反应。 李世尧走到何司令面前蹲下来,顺便扫了一眼地上的蓝拜山:“我说,司令,你这是干什么呢?蓝参谋长既然咽了气,那就得张罗着给他办后事,你把他放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呢?” 何司令面无表情。 李世尧知道何司令这可能是受了点刺激,就好像金焕然前阵子变成金黯然一样。不过金焕然现在已经恢复了常态,可见这刺激虽然伤人,却是不留后遗症的。 “司令,要不我现在就叫人过来,先给蓝参谋长擦擦身,好把衣服换上。” 何司令眼神木然的望着前方,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世尧赶忙握住了他的手:“你可别这么着呀!蓝参谋长死了,你打自己干什么?” 何司令任他握着手,语气漠然的开了口:“我把拜山害死了。我对不起他。” 李世尧心说你的确是挺对不住蓝拜山的,不过现在再放这个屁,未免太马后炮了吧。咽了口唾沫,他张开嘴,打算发出一篇言辞来安慰安慰何司令。 不想他的舌头刚接触到空气,何司令却忽然站了起来,神情呆滞的吩咐道:“把拜山烧了吧!等我以后回了北平,再给他找个好地方安葬。” 李世尧一愣:“啊?烧了?” 何司令转身向门外走去:“院子里有空地方。” “啊?在院子里烧?” “去找点木柴来!” “啊?现在就烧?” 何司令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走远了。 李世尧转向蓝拜山的尸身:“老蓝,你说你这叫什么命?何司令现在是让你给弄魔怔了,你呢?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直接就要进火堆。你俩这就叫冤家,这辈子没得好,兴许下辈子能托生成一男一女做两口子!算啦算啦,你安心走吧,我给你找柴禾去!” 李世尧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勤务兵把木柴架好了,又准备了几桶火油。冯副官走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大过年的,真要在院子里烧人?” 李世尧也有点龇牙咧嘴:“那……他要烧就烧呗!” 这时候李白从楼内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大家等、等一等吧。司令又、又不让人动、动蓝参谋长了。” 李世尧一拍手:“得,这是又舍不得了!万一他是既不烧也不埋,把老蓝停在房里慢慢烂着,那就有你们受的了!” 幸而李世尧的预言并没有成真。两个小时后,何司令为蓝拜山换了衣服,然后就命勤务兵将人抬到了那个柴堆上,又亲自在上面浇了两桶火油,最后划了一根火柴,扔到了蓝拜山的身上。 火焰当即“呼”的腾起老高。何司令在一边跪下来,对着火堆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俯在地上,像个虔诚的宗教徒在祈祷一般。 何公馆内的佣人们没见过在家里烧死人的,都吓的躲进屋子里,无论如何不敢向外看。院子里只有李世尧同几名副官还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状态。柴堆上的蓝拜山从衣冠楚楚变成了焦黑的骷髅,最后骨头也烧酥了,火中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爆破。 火焰在两个小时后渐渐的低了下去。其间何司令一直跪伏在地上,不曾抬头。金焕然等人在何公馆门口瞧见院内情形异常,便贴着边儿悄悄的溜了进来,向李世尧低声询问详情。 蓝拜山的骨灰被何司令装进了一个白瓷瓶子里——骨头是黑色的。 何司令在地上跪的久了,起身时一个踉跄,差点扑进半熄的火堆里同蓝拜山作伴。亏得李世尧一直瞧着他,此刻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他,算是救了他一命。 尸体焚烧的气味盘旋在何公馆上空,经久不散。何司令把那白瓷瓶子放在了枕边,连着几天不肯见人。 后来熬到正月十三那天,他不见人不成了——南京政府免了他那行营主任的职务。 不但免了他的职,还罗列出了他的几条大罪状,包括烧杀抢掠和走私毒品,摆明是不肯就此放了他。何司令对这变故有点发懵,可是并不慌乱。思索了小半天后,他觉着自己好像明白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姓崔的在利用自己! 利用自己肃清了陕西境内的军事割据力量,然后再踢开自己,陕西就是他崔主席的天下了!至于中央政府——中央政府当然不会真正的倚重信任自己这种杂牌军队。 何司令想到这里,冷笑一声。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手里有兵,他就无所畏惧。 自入绝境 何司令没有想到,会有军警冲进公馆中,意图逮捕自己回去受审。 军警是在中午过来的,足有百十来名,直接就先把公馆围了个密不透风,然后警长在外面喊话,让何司令出来跟他们走一趟。 何司令那时是刚刚坐到了餐桌前,还没有拿起筷子,就见冯副官变脸失色的跑进来:“司令,来了一帮人把咱们公馆给包围了,还说让您跟他们去一趟呢!” 何司令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筷子走到窗前,撩开白纱窗帘向外望了一眼,认清了那军警们的制服:“打电话给金焕然。让他派一个团过来。” 冯副官答应一声,转身跑出去打电话。然而不过半分钟的功夫,他又惊慌失措的跑回来了:“司令,电话线被切断了!” 何司令皱了眉头:“让那个喊话的进来!” 冯副官颠颠跑出去,邀请那位警长进来坐,警长抵死不肯:“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是劳何司令大驾,跟我们走吧!” 冯副官问他:“走哪儿去?” 警长支吾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跟军委会的几位委员见见面而已。” “见面做什么?” “那我们就不知道啦!” 冯副官没再多问,颠颠跑回去向何司令做了汇报。 何司令闭上眼睛冥想片刻,有了主意。 “卫士班加上勤务兵,一共能有多少人?” “八十多吧!” “武器呢?” “就是枪,还有点手榴弹。” 何司令点点头:“够了。” 军警们没想到,公馆内会忽然向外开了火。 先是扔手榴弹成片的炸人,然后里面的卫兵们就端着枪开始搞冲锋。军警们平时的工作,至多也就是抓个贼站个岗,哪里敌得过公馆内这些以卖命为生的大兵们,况且何司令身边的卫士们,还是大兵中的精英。 警长早就料到何司令这里会有抵抗,可是没想到这抵抗会来的这样突然和激烈。自己好容易熬到警长的位置,家里还有太太孩子小老婆呢,才不肯豁出命来去抓这位土匪司令。蹲在汽车后躲了一阵子弹,他打开车门钻进车中,命令同样瑟缩成一团的司机道:“快开车!留在这里等死么?” 警长就此跑了,军警们自然也无心恋战,可是公馆内的大兵们已经冲了出来,自己是想逃也逃不掉,只好一面后撤一面胡乱的开枪——没指望着能打死谁,只是双方距离如此之近,扳机一扣,就总要有人中弹倒下。卫士人少,军警人多;卫士勇猛;军警怯懦;双方因此达成了一个巧妙的平衡,正好可以将这场乱纷纷的混战持续下去。 何司令不敢在楼内多做滞留,他的部队驻扎在城外,现在又失去了联系,万一城内进行了大封锁,他就能让人瓮中捉鳖一样扣在西安。 那样的话……他就完蛋了! 于是,何司令在副官们的掩护下,匆匆下楼跑到公馆大门口上了汽车,然后一路疾驰出城,前往二十三军大营。 李世尧站在军营门口,无所事事的望天。 他的本意只是想散散步,以便打开食欲迎接一个小时后的丰盛晚饭;顺便看看天气,预测一下明天的气温,同时琢磨着要不要脱下棉袄换单衣。 结果,他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何司令的汽车。 何司令的汽车是一辆一九三一年的布加迪,在西安城中不但是独一份,而且崭新到车体反光的程度,开到街上极出风头。此刻这辆风头正劲的布加迪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的蹦跳前进,如果说汽车也会发疯,大概就是指的这辆了。 汽车蹦到李世尧面前,吱——的一声刹住了。随即后排车门打开,冯副官晕头转向的捂着嘴跳下车,跑到车屁股“嗷——”的狂呕起来。 紧接着李副官提着个皮箱也下来了,站在地上寻找了一下平衡感,他回身向车内伸出一只手,仿佛舞会上邀请女士跳舞一样,姿态优雅的把何司令给拽了出来。 何司令苍白着一张脸,瞧着倒还镇定。他一只手拉着李副官,一只手j□j上衣口袋里。抬头瞧见了目瞪口呆的李世尧,便开口说道:“姓崔的派人围了我的公馆。” 李世尧听了这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真是狗胆包天了!司令,你没事吧?” 李副官低声说道:“司令胳膊上让子弹擦了一下,没大事儿。” 子弹穿透了何司令的右上臂,没伤着骨头,就是把肉打了个洞。那血流的淋淋漓漓,可因外衣是件黑绸薄棉短袄,所以李世尧开始时并未瞧出异常来。 何司令怕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出去要动摇军心。所以起初时连军医都不肯叫,只想让人用纱布把胳膊上的枪伤包扎一下。李世尧却不赞同:“你这细皮嫩肉的,万一处理不好,再闹上感染,更麻烦!” 何司令却是很顽固:“我没那么娇气。” 李世尧无奈何,只好把何司令带到了自己在营中的休息处——这是一排青砖大瓦房,里面除了没有抽水马桶之外,其余设施一应俱全。斥退了房内的勤务兵等人之后,李世尧关了房门,又找出了伤药纱布同半瓶烧酒。 拉了把椅子坐在何司令面前,他前倾了身子,伸手去给何司令解衣扣。何司令端端正正的坐着,仿佛是对自己的伤没有什么知觉。 脱下外面这件黑棉袄,露出里面贴身的白绸单衣,李世尧才看到那右臂的整条袖子都被血沤透了。 他有点着慌:“我操!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何司令也怕见了自己的血要眼晕,所以闭上眼睛扭过头:“我没事。” 李世尧撕撕扯扯的把他这件衣裳也脱了下去,然后就扯过他那条伤臂:“你忍着点,一下子就好!”说着便用烧酒往那血窟窿似的伤口上浇。 何司令咬牙低头,身体有些发抖,却是一声不吭。 用烧酒冲净了伤处,李世尧又在上面撒了许多粉末状的刀伤药,最后用纱布一圈一圈的缠好了。又找来一条毛巾,蘸着水擦掉了何司令手臂上的血渍。 “要是疼,就哼哼几声吧!横竖没人听见!”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不干不净的军大衣披到何司令身上,手背趁机不断的滑过何司令身上的肌肤,触感似乎是比上等的丝绸更光滑。 何司令没说话,更没哼哼。 李世尧居高临下的望着何司令的胸口,那两点粉红已经在微凉的空气中挺立起来,似乎专等着让他去拧上一把。 李世尧认为自己的手很粗,或许会当场拧下何司令的一层皮来。 “子弹为什么不是打在他的大腿或者屁股上呢?” 李世尧如是想。 何司令这人大概的确是很坚忍,起码除了李世尧同那几个随行的副官之外,就再也无人看出他负伤来。不过若是因此就以为何司令是个久经沙场的硬汉的话,那则又是大错特错。 接下来的几天内,都是由李世尧负责为他换药。李世尧很享受这份额外的工作——把何司令一层一层的剥光,就像在剥一个荔枝,最后露出雪白的果肉,光是瞧着,就能想象出那种甜美多汁来。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在何司令j□j的腰上结结实实的摸了一把。 何司令没在意,只有感而发的评论道:“你的手像砂纸。” 就着这句话,李世尧满可以发出一长篇调笑的言语来,可是当着何司令,他还是有点发怯——不是多么畏惧何司令,他是做贼心虚。 何司令是不肯白吃亏的,在军营中缓过了这口气,他随即便调兵遣将,攻进了西安。 崔主席没逃成,和他那几个同为高官的亲信们一起被俘。他等着中央政府同何宝廷开谈判来救自己回去。可是何司令并没有谈判的打算。 省政府内的崔氏一派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然后押到闹市口现搭出的一个木台子上,让士兵用枪托指挥着跪成一排。 何司令左手拎着枪上了台,从右向左慢慢走过去,一人一枪。 然后士兵们冲上来,将这些人踢翻在地,用刺刀乱扎一通,最后割了脑袋,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 何司令算是报了那一枪之仇。 可在杀掉崔主席的同时,他也断了自己的退路。 不过他认为人生本来就是一条没有回圜的路,从来都是退无可退;所谓后路者,无非是妥协的另一名称罢了。 一败涂地 崔主席死后,何司令在西安又盘踞了一月有余。而在此期间,南京政府对其行径深为震怒,当即举兵讨伐。 偏安于兰州的赵振声听闻了这个消息,加之自身力量也已经有所恢复,便磨刀霍霍的响应了南京号召,启程杀回来要报当初何司令倒戈的仇恨。二十三军驻扎在西安城内,很快便成了个孤岛之势。 何司令等人先还对战局报以乐观态度,然而战事进行了半月之后,二十三军上下开始慌了神——赵振声以及山西阎主席的军队围了西安,持续不断的进行猛攻。金焕然一师在抵抗了五天之后,竟然是全军覆没,连金焕然本人也死在了战场上。李世尧见状,当即带人撤回城中——二十三军是有光荣传统的:打不过就跑,且要快跑! 何司令对于这个局面,虽然并没有心理准备,可也没感到十分的挫败。当年他从天津一路跑到芦阳县,万里迢迢,已经逃出了经验。此刻见西安要守不住了,他没有时间嗟叹,只关了城门,然后放纵部下,开抢! 何司令对于西安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感情。当初来时,无非是想将这里做个跳板,以后还是要找机会回北平的;如今要走了,也不留恋,只恨不能把西安揉成一团抓在手里,狠狠的将它最后一滴油水也攥出来。 能抢的抢尽了,剩下的房屋不能带走,那就放火。把西安祸害成人间地狱了,何司令才带着兵,心满意足的从包围圈的薄弱处中冲出一个突破口,兔子似的撒腿狂奔,一直跑到了潼关去。 何司令同军中的那几位灰头土脸的俊杰们,都以为这回自己可以暂时歇上一口气了。哪知就在这里,二十三军遭到了堪称毁灭性的大轰炸。 谁能想到对方会动用飞机呢? 孙师长被炸成了飞灰。何司令这回是真怕了。 他都怕了,旁人更是早就吓的筛糠。找不到个有担当有主意的人来商量,他只好揪着还算是全须全羽的李世尧:“李师长,潼关这地方呆不住了,我们还得撤!” 李世尧倒是大大咧咧的保持了常态:“那就回芦阳吧!那地方其实挺好,三不管,他们总不能追到那里去打咱们!” 何司令对于芦阳县,真是永生不愿再见。可是把李世尧的话仔细一忖度,似乎这也就是无法之法了。 那就回芦阳吧!谁和谁也没有灭门之仇,自己跑的无影无踪了,他们还能怎么着? 的何司令退出了潼关。为了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就近在一个不知名的县城火车站中拦下一辆西行的火车,将里面的乘客清空之后,他带着一个团上了车。而李世尧则带着大部队殿后。 何司令在去年的六月,意气风发的到了西安;转眼间一年过去了,他狼狈不堪的踏上火车,沿着老路逃回芦阳。 坐在包厢内靠窗的椅子上,他眼望窗外一闪而过的苍茫景色,心境比景色更苍茫。 “拜山,你看我现在……”他对着前方的虚空笑了一下:“又回去了。” “要不然……”他略蹙了眉尖:“我不干了?” 他站起来,单手j□j裤兜里来回走了两趟。 “军队,还有他们,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李世尧——要不然,我真不干了,我们回北平去!好不好?”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会儿车厢顶棚。 “不行!”他忽然颓唐的低下头:“我这次惹了大麻烦,怕是一露面就要没命!” “拜山,你给我想个法子!” 何司令沉默片刻,又阴沉了脸色:“你不说话?我就知道!你若是不死,怕是现在也已经弃我而去、另攀高枝去了!你会管我的死活?混账东西!死了才好!” 说完这话,他长出了一口气,声音放轻了许多:“好啦,我说着玩儿的。你别当真嘛!” 冯副官端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碗白粥同几样小菜,站在包厢门口,他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低低的说话声音。 他知道何司令这是跟死人说话呢,说的声情并茂,让人听了头皮发偧。可惜李白死了,导致他不得不过来贴身伺候这位神神叨叨的、貌似通灵的司令。 等着房内的低语平息了,他才隔着门板开口说道:“司令,晚饭来了。”然后用脚轻轻推开了房门,走进去将托盘放在了窗前的小桌面上。 何司令没看他,自顾自坐下来,端起饭碗开始喝粥。 他从来不大讲究吃喝,自从蓝拜山死后,更是开始茹素。 不吃喝,不穿戴,不娱乐。何司令的生活中除了寂寞、危险和钱之外,几乎就是一无所有了。 就着咸菜喝了那碗粥。何司令放下碗筷,挥了挥手。 冯副官会意,端着托盘退了下去。 何司令虽然打扮的有些邋遢,可卫生还是讲的。出了包厢,他在洗手间中慢悠悠的刷了牙洗了脸,然后把那擦过脸的白毛巾搭在肩膀上,心不在焉的踱回了包厢。 站在床前,他低头解开腰间那条棕色牛皮腰带,军裤有些偏于肥大了,他一松手,裤子就直接滑落到了膝盖靴筒处。向后坐到床上,他把裤子马靴一起脱下来,随手就扔在了地上。 钻进被窝,他烙饼似的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闭上眼睛,他强迫自己数绵羊。 数到一万两千三百二十八只时,他忍无可忍的坐起来,赤脚下地开了电灯,坐在窗前喝了半瓶从潼关带出来的白兰地。 酒精在他的血管中燃烧出了蓝色的小火花,他这回终于觉出了昏沉,便赶忙回到床上,只怕这点看不到抓不着的睡意会突然溜走。 他睡的很沉,朦胧中觉着有人在摇晃自己了,可就是睁不开眼睛,直到他被人强行扶着坐了起来。 “司令!不好了!”李副官那张惊恐的脸放大在他眼前:“前方铁轨被人破坏了!怕是要出事情!”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不能适应电灯的光芒。脑筋也很缓慢的开始运作:“铁轨?” 李副官很清楚自家长官的毛病,所以也不再多废口舌作解释,只弯腰捡起裤子,接着掀开棉被,扯了何司令一条腿就给他往上套。 何司令在穿上裤子后,忽然大惊失色:“什么?我们现在是到哪里了?” “这儿离光华县还有上百里地呢!两边全是山,恐怕是土匪做的手脚!” 何司令面无表情,可是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汗。他站在地上,从枕下摸出手枪掖进腰间,然后抓起军服上衣:“李世尧现在到哪里了?” “好像比咱们落后了有八十多里。” 何司令望着李副官,脸都白了。忽然他转过身去,“啪”的一声关了电灯。 窗外没有月亮,包厢内顿时一片黑暗。李副官听见何司令声音中微微带了颤抖:“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如果有人靠近火车,就狠狠的打。总之熬到天亮,李师长大概也就差不多能赶过来了!” 李副官答应了一声,慌里慌张的便往外走。不想他前脚刚离开包厢,外面就传来了一声枪响。 何司令下意识的扑倒趴在了地毯上,静等了半分多钟,外界却又安静下来。 他匍匐着爬过去将床底的一个皮箱拽了出来,打开暗锁后,从里面掏出个细脖大肚子的白瓷瓶子揣进怀里。 重新趴回地上,他发觉这瓶子硌在胸口,让人觉着很不舒服;掏出瓶子塞进衣袋里,似乎也不把握,很容易就在行动间磕碎了。 何司令叹了口气,把瓶子又塞回箱中,轻声自语道:“你看你有多麻烦!” 他话音未落,枪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回的枪声来的极其密集,车内那一个团的士兵们下了火车就地还击。何司令虽然善于逃命,可是现在面临着这个无路可逃的险境,也只得双手抱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双方交战了十几分钟后,忽见冯副官弯着腰跑进包厢:“何司令,不行了,顶不住了!对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始往这边冲了!” 黑暗中响起了何司令的声音:“挂白旗!大不了舍了这一车的东西,保命要紧!趴下,有流弹!” 冯副官对此决策深以为然,应了一声后,便四脚着地的快速爬了出去。 火车前方,火把的光芒烘托出一面白旗。因举旗的士兵当场便被打死,所以暗处的人赶忙大声喊话:“对面的朋友!停停火!咱们有话好说!我们是过路的人,绝不愿意同诸位好汉交恶!现在咱们两边都退一步,我们这车上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只别再动刀动枪、伤人性命就好!成不成?” 四周静了一会儿,有人回应道:“把枪扔了!手抱在头上,全给我蹲到一边儿去!” 二十三军的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了一番,心知这是碰上大匪帮了,抵抗是必死无疑,不如老老实实的让这帮人抢痛快了,兴许还能落条活命,思及至此,便纷纷的扔了枪支,在火车周围的一块空地上排着队蹲了下来。 这时对面又起了喊声:“点上火!点上火照亮!车里的人也马上出来!否则我们往车里开枪了!” 二十三军的大兵们,平时都是阎王一类的存在,此刻则一起变成了温顺的绵羊。一个连长点了几根火把插在地上,而与此同时,何司令同几名副官心惊胆战的下了车,却正是停在那丛火把之前。 对方见了何司令等人,又高喊了一遍:“缴枪!蹲下!” 何司令逃命的经验虽然丰富,然而每次都逃的从容不迫,从未失过体面。如今让他在一帮土匪面前抱头蹲下,那可是让他深觉受辱。 身边的部下已经蹲成一片,仿佛是一群静止了的蛤蟆一般。何司令迟疑了一瞬,从衣袋里掏出枪扔向前方,然后也抱着头蹲了下去。 土匪们端着枪从四周暗处缓缓走了出来。何司令没敢抬头,就只听到那脚步声轻而杂乱的逼近。 一双满是污泥的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何司令虽然不愿仰视这些匪类,可是这人就停在他面前,既不动,也不言语。 这就透出奇怪了。何司令挨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好奇,抬头向上望去。 何司令猛然站了起来! 他一手指着来人,一手捂了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而身后的副官们也抬起头来,一时看清了,就有人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中冯副官颤颤巍巍的开了口,鬼哭似的尖声叫道:“小、小虎?” 何司令眼睁睁的望着前方这人,大骇之下,连呼吸都忘记了。 火光闪烁下,面前的这个赵小虎微昂着头,依稀可见脸颊上十字交叉的刀疤。那面容是镇定而又狰狞的——赵小虎不是这样子的!但这又的确是赵小虎! 何司令后退一步:“你……你……” 他大概是真的被惊到了,结结巴巴的就只说出两个“你”来,而后忽然回手摸向腰间,准备拔枪。 可惜他的手指尚未触到手枪,赵小虎已经一枪托砸到了他的头上。 他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黑,自此便是人事不省。 赵小虎的出息 赵小虎站在柴房内、木窗前。 窗子框架乌黑腐朽,没装玻璃,只蒙了些破破烂烂的黄白棉纸。棉纸已经干燥的发脆,被淘气的小崽子成片的撕开了,偶有风吹,便哗啦啦的上下扇动。 晨光透过棉纸和棉纸的缝隙,很明媚的照入房中。房内的一切都像那扇木格子窗一样粗陋破败。地是土地,墙是泥墙,天花板上丝丝缕缕的垂下极长的灰尘与蛛网,柔曼的飘拂着。 地上的柴草堆中躺着何司令。赵小虎算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已经同这男人分别了近两年了。 两年不算漫长,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讲,往往就意味着一次完整的蜕变。赵小虎在这两年里,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从小兵变成了匪头;而何司令呢? 赵小虎在何司令面前蹲下,仔细的观察了何司令的脸。 何司令没变化,依旧是面色瓷白,眉目浓秀;睡着和醒着差不多,反正都是面无表情。 他不过是被自己用枪托轻轻砸了一下而已,没有必要昏迷这么久。 赵小虎从屋角提了一桶水过来,对着何司令当头浇下。 水是从深井里新汲上来的,冰凉刺骨。何司令被激的惊叫一声,猛然就坐了起来——然后才睁开眼睛。 赵小虎扔下水桶,似笑非笑的向何司令逼近了一步:“司令,该起床啦!” 何司令目光呆滞的望着赵小虎,半晌方开了口:“你……怎么回事?” 赵小虎笑了起来:“司令,你别怕,我不是鬼。”说着他抓起何司令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脸上:“热的,是不是?” 何司令缩回手,蹙着眉头捂住自己的头顶:“你打了我?” 赵小虎点点头:“是啊,怎么?又要把我千刀万剐?” 何司令放下手,顺便抹了把脸上的冷水;表情平静,语气冷淡:“好久不见,小虎。” 赵小虎笑道:“想见我吗?” 何司令垂下眼皮:“不想。” 赵小虎弯腰探头盯着何司令的眼睛:“我可是挺想你的。” 何司令沉默片刻,忽然抬眼对赵小虎笑了一下:“小虎,你无非是想向我报仇罢了。不过我先前也曾救过你一命;你这次若放了我,我还可以再送你一大笔款子,这样算起来,我们也就可以恩仇相抵了,是不是?” 赵小虎微笑着摇摇头:“我没提报仇的话呀,我就是想你。” 何司令笑不下去了,索性正了脸色:“你们大当家的是谁?我要同他谈!” 赵小虎很调皮的用手指对了自己鼻尖:“我就是大当家的啊!这座山归我管。” 何司令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不错啊。”他对着赵小虎点点头:“有出息了。” “那还不是全赖司令的教导。” 何司令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水淋淋的,所以让人想起梨花带雨:“小虎,说说你的意思吧!如果一定想要我的命,我目前自然也只有束手待毙。不过我死了,李世尧不会放过你。你能偷袭我,但肯定不是李世尧的对手。年纪轻轻的,眼光总要放长远点。” 赵小虎笑出一口白牙:“李世尧不会放过我?未必吧?我猜他也许要感谢我呢!听说你在西安杀了中央政府的人,惹了大麻烦。李世尧在你手下,就不免要同中央对立,没有个发展;可是如果没了你,他就满可以带着人马自找出路——那个前程可就远大的很啦!” 何司令歪着头望了赵小虎,望了良久,脸上忽然现出了一丝苦笑:“我提个要求——别零碎折磨我,看在我们两年的交情上,给我个痛快吧。” 赵小虎眯起了眼睛,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何司令的脸上反复的刮来刮去。 “司令……”他慢吞吞的开了口:“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要杀你啊!我就是挺想你的。我想……” 他没说下去,就只嘿嘿的笑了两声。 何司令直觉上感到了危险:“你想什么?” 赵小虎靠近了他,且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想……干你!” 何司令一把打开赵小虎的手,随即起身厉声喝道:“你敢?!” 赵小虎满不在乎的跟着站了起来:“喊吧喊吧,声音再大点,就当是助兴了!上次你j□j肚子,这次我j□j屁股,怎么算都是我更厚道一点——我用的可不是刀子啊!” 何司令伸手向腰后摸了一把,发现手枪早已经被收走了。环顾四周,身边除了稻草之外也就再无武器可以自卫。后退一步,他靠在了潮湿的土墙上,目光闪烁,神情波动,是濒临破碎的白瓷人偶。 赵小虎望着何司令,同时搜索记忆,觉着自己好像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过。 惊慌失措的何司令看起来有种特别的柔弱,平素身上那种神经质的男子气概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只美丽而无助的困兽。 赵小虎激动起来。“干”这个字放在何司令身上,变得含义无限,令人浮想联翩、性致高昂。从前谁敢去肖想高高在上的何司令呢?谁敢把何司令当成女人来“干”呢? 赵小虎变成一只饿急了的老虎,毫无预兆的扑向了何司令。 何司令被赵小虎压的仰卧在地。他因为识相,所以停止了反抗。 因为何司令的不反抗,赵小虎的举动也就斯文了许多。 他有条不紊的扒光了何司令。而赤身露体的何司令躺在一堆稻草之上,身子雪白的,像是美玉陷于泥淖的样子。 他蹙着眉头强忍了片刻,终于是忍无可忍。略欠了一下身体,他低声开口道:“小虎……” 赵小虎抬起头,目光迷离湿润的望着他。 何司令依旧闭着眼睛:“你轻一点。” 赵小虎愣了一下,忽然“嗤”的笑了出来:“你可是够娇嫩的!这就疼的受不住了,那一会儿怎么办?” 何司令睁开眼睛看了赵小虎一眼,随即又阖目扭头,语气平静的答道:“轻一点,别逼我。” 赵小虎低下头在他的胸膛上舔了一口:“放心,我不会玩坏了你的!” 说着他下了何司令的身,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不一会儿,何司令就觉着股间一凉,一只湿漉油滑的手挤进那隐秘处反复的涂抹着某种润滑物,浓烈的香气弥漫开来,好像是女人用的桂花油。 他的双腿被大大的分开,对方的手指抵在后庭的入口处打着旋儿的按摩着,一根手指缓缓没入,然后再轻轻的抽出,油膏则被带进体内,被内壁的温度所融化。 何司令的面容紧张冷峻,身体却是火热柔软的。 ····· 院子外面忽然响起了喊声:“大当家的,完事了没?消息来了,等你拿主意呢!” 赵小虎抓起衣裤草草穿了,然后捡起一件军服上衣盖在了何司令的屁股上:“我出去一趟,咱晚上见吧!” 何司令在地上,趴了整整一下午。 到了晚上掌灯时候,赵小虎回来了。 他把何司令用一条毯子裹了,然后将人从柴房扛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屋内地中央摆着个大木澡盆,里面装了大半盆热水,搞得一屋子都是水汽蒸腾。 赵小虎把何司令抱进了澡盆里,见他是人事不省的光景,又不敢再像早晨那样用井水浇他,便用毛巾浸了凉水,轻轻的给他擦了擦脸。一边擦一边说:“司令,你猜怎么着?李世尧的队伍已经赶过来了,就在铁路边扎了营。可是呢,他直到现在,也没派人过来问过你!他这是还犹豫着呢!等一旦琢磨明白了,他自然就拔营走人了!” 何司令悠悠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神采,就只在瞳孔中间放了一点坚硬的光亮:“你要怎样,才肯放我?” 赵小虎一笑:“醒了?我要怎样?我不要怎样,我也没打算放你。” “留着我?”何司令的脸被热水蒸出了一点血色:“留着我干什么?” “就干今天上午干过的那件事。” 何司令偏着脸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你的出息!” 赵小虎伸手捏住何司令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面对了自己:“我这点出息,干别的不成,压你是足够了!” 无获 李世尧望着身边的何司令,无可奈何的一抖缰绳勒住身下的马匹:“司令,你就回营里呆着去吧!跟我们过来满山的乱跑什么啊?咱们这一万来人都派出来了,只要赵小虎没长了翅膀,那就肯定飞不出这青云山的地界!你放心吧!” 何司令仰头向四周望了望,见天边已经是霞光万道的景象,就挥鞭催马继续前行,同时大声道:“传我的话下去,本司令出大洋一千买赵小虎的脑袋!” 李世尧双腿一夹马肚子跟上去:“那你直接把钱给我吧!赵小虎那破脑袋值一千大洋?” 何司令急赤白脸的回头用马鞭子指了他:“那你倒是把他的人头给我拎过来呀!” 李世尧见他气色不善,就有点不高兴;暗道我这回对你也是有了救命之恩的,你不但不感激我,还敢跟我横?他妈的真是欠操了! 心思转到那个“操”字上,李世尧忽然心弦一动,随即便若有所思的瞥了何司令一眼。 何司令自打从山上狂奔下来后,就一刻也没消停过。他先是力逼着李世尧将刚撤下来的士兵再派上山,摸着黑将青云寨彻底的血洗了一通,因未见到赵小虎,便又满山遍野的撒下人网继续寻找,他自己也气急败坏的亲身上阵了——这可是何司令从军以来的第一遭! 青云山是座半秃的小山头,要说搜索,也容易。可是大兵们从上到下将这山筛米似的筛了一通,却连赵小虎的影子也没有瞧见。李世尧对于剿匪一事是很厌倦的,颇想就此收手,该干嘛就干嘛去!可是何司令并不肯吐出一个“撤”字,而且目光凶恶阴险如夜里的野猫,李世尧见状,简直担心他要挠自己,就没敢多说。 后来这帮大兵们一路到了山下,何司令勒马四顾,见前方便是一片村庄,就问身边的李世尧:“那是什么地方?” 李世尧不知道,又问身边的小兵,如此连环的问了一圈,才得出答案,说那个地方叫做顾王庄,是本地最富庶的村子了。 何司令听了,忽然觉着这地名十分耳熟。思忖了片刻,他想了起来——赵小虎曾说过顾王庄有个算命瞎子,说他这种死了两次的人,以后要大富大贵的。 何司令紧紧的攥着缰绳——大富大贵?混账东西!我让你大富大贵! 李世尧一夜没睡,正对着前方张大嘴巴打哈欠,忽然听见身边的何司令凉阴阴的开口说道:“这里离青云寨这样近,肯定同那帮山匪们是一丘之貉,或许赵小虎现在就躲在这里面呢!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走吧!” 李世尧一师是个过路的队伍,并没打算在途中找什么便宜。不过既然司令下了令,小兵们自然是愿意就此机会再发笔小财。 何司令把全村老少集中在了一起,然后走到人前,拄着一杆步枪站稳了,开口问道:“谁知道青云山赵小虎的下落?” 村民们惊惶而茫然的望着何司令。沉默片刻后,一位长须老者走出人群,对着何司令先是拱了手深深一躬,而后半直了腰,恭而敬之的望着地面答道:“司令大爷,俺是本村的村长,赵小虎是山上的土匪,跟俺们没关系,俺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何司令冷笑一声:“没关系?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瞎子,还给赵小虎算过命,说他要大富大贵!那个瞎子呢?” 村长很惶惑的回了头,登时变了一副凶面孔,怒吼问道:“哪个瞎子给人算过命?还不马上滚出来让司令大爷问话!” 人群里有人怯怯答道:“赵老头子会算命,可他上个月掉进茅坑里淹死啰。” 何司令一挥手,把李世尧叫过来低声下了命令:“挑几个女人带上,剩下的全部处理掉!” 李世尧笑着瞟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找碴儿出气呢! 在这个晨光明媚的清晨,顾王庄连老带小近两千余人,只活下了几十名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 女人们赤身露体的被绑在了马背上,她们已经被大兵们轮番享用过了,小腹高高隆起,里面充满了男人的j□j。等一会儿大兵们会把她们运回营里,作为战利品的一种。 因为的确没有找到赵小虎,所以何司令开始烦躁不安起来。顾王庄被他杀空烧光了,火焰蔓延腾起,不久便吞没了整个村落。 顾王庄,就此没了。 何司令的眼中看不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只晓得自己没有找到赵小虎,他对此感到焦急而气愤,仅此而已。 李世尧实在是困,强忍着哈欠劝何司令:“我说你也回去歇歇吧!虽说是让人绑了几天的票,可横竖没让人咬去一块肉,而且我们也烧了他的寨子,这就可以了嘛!回去睡一觉,然后咱们还得赶路呢!” 何司令在他后背上抽了一马鞭。 队伍撤出人间地狱一般的顾王庄,绕着青云山又杀向了邻近的马粪窑。 马粪窑这个地名听着不好听,地方也是偏僻的很,几乎不能算个村落。何司令等人一到这里,就一起喊了声不好! 马粪窑已经被人抢过一遍了! 没烧房,可是也没留活口。马粪窑统共也只有十几户人家,全挤在山下的一小块空地上搭了草房。何司令下了马,望着前方那横七竖八的尸首,忽然就叹了口气,回头看向李世尧:“赵小虎干的!” 李世尧现在不困了,转为饿的眼冒金星:“我的司令,咱回去吧!大中午的光杀人不吃饭,那也不成啊!” 何司令仰头望了望天:“我非杀了他不可!” “我的司令!咱吃完饭再杀吧!你听我这肚子,叫的跟打雷似的!” 何司令又叹了口气,也觉着有点体力不支。转身想要上马,不想死人堆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极细的j□j。 何司令的动作一滞,觅声回望过去。 李世尧饿的心都慌了,回营后就先去炊事班里吃了结结实实的两大碗干饭。吃饱喝足了,他一抹嘴,坐在椅子上伸长了两条腿,很满足的吁了口气。 打了个响指,他把身边的小勤务兵叫了过来:“司令干嘛呢?” 小勤务兵笑嘻嘻的:“司令刚让人把那个小崽子给收拾干净了。师长,那小崽子瞧着又瘦又小,其实都十五了!” 李世尧微闭了眼睛,心想这叫什么爱好?专门从尸堆里往外捡这种半死不活的小子!上次捡个赵小虎,结果把他自己给绑了;结果不但不吸取教训,这次又捡了个饿不死的东西!不晓得他到底是图个什么! 离意 他双手抱了膝盖蹲在屋角,因为刚被人按在河里用刷子从头到脚的痛刷了一顿,所以觉着身上很疼。 刷子本是用来刷马的,蘸了肥皂就往他身上招呼,把他身上的污垢和皮肉一起擦了下来。洗刷毕了,又顺带着剃光了他的头发,然后拿出一套肥大的粗布军服给他套了上。他小小的身子躲在军服里,领口处是细脖子支了个光秃秃的圆脑袋,勤务兵们见了,忍不住就拎着刷子笑。 笑够了,他们给了他两个馒头,看他狼吞虎咽的嚼吃,就又笑起来。 破旧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他不敢抬头,只偷偷的扫了来人一眼。 来人穿着一身细黄呢子的军服,上衣没系扣子,里面的白衬衣拖在裤子外面;及膝的马靴倒是乌黑锃亮。 那双马靴一步步的向他逼近,最后停在了他的正前方;紧接着一只带了白手套的手用马鞭子挑起了他的下巴。 他忽然就怕起来了——不只是怕,简直就是大恐怖!他的小身体在粗布军服里均匀的颤抖,破皮的伤处被摩擦着,可他似乎是迟钝了知觉,只是真真切切的喘不过气来。 眼皮垂下来,他凭着动物样的天性,直觉的不肯去同那人对视。 “知道我是谁吗?”来人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 他张了张嘴,露出了一点雪白整齐的牙齿。挣命似的,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两气:“你是……司令大人。” “怕我?”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糊里糊涂的就点了一下头。 马鞭子从他的下巴移开,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的敲了一下,上方的声音带了一点很恶毒的笑意:“知道怕就好!” 他莫名就打了一个寒战。瞬间抬了一下眼皮,他看见了一双黑幽幽的丹凤眼,睫毛又长又直,浓密的扑散开来,是这双漂亮眼睛的装饰品。 “叫什么名字?” 他咽了口唾沫,猫似的回答:“小顺。” 小顺在行军的路上,闹出了许多笑话。 队伍里养了几只德国狼狗,小兵蛋子们把喂狗的差事推给新来的小顺,哪知小顺竟然抢狗食吃。凌晨勤务兵支使他去倒马桶,他却搂着马桶在水沟边打起瞌睡。 愣头愣脑怯生生的,他是处处不如人,所以天天挨打。 何司令总觉着军中上下没有自己的人,所以愿意从尸堆里捡活口,为的是以自己这救命恩人的身份,培养出几个死忠的部下。赵小虎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可惜是个反例,简直就是命运狠狠的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何司令是难得做善事的,偶尔做了一件,却落了个这样的后果,这让他非常不甘心。他决定在小顺身上重新来过,以证明自己的想法并非荒谬,而赵小虎的存在乃是个意外! 何司令在赵小虎的身上吸取了教训,认为赵小虎之所以敢犯上作乱,完全是因为自己对他太和善了——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结果惯得他蹬鼻子上脸,竟敢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由此也可知人都是贱的;想要培养出一个合心合意的手下,首要就是不能把他当人!从头开始打下基础,先把他狠狠的收拾老实了! 有了这个思想做指导,所以小顺在何司令的身边,算是倒了大霉! 因他笨的可笑,故而先还有些个小兵常去找他玩耍取乐;后来日子久了,再也没人敢同他搭话,因为一见着他,就想起了何司令,这可让人头皮发麻。 吃了几个月的饱饭后,他那黑瘦的小身体渐渐成长伸展了起来,圆脸,没什么明确的模样,不过浓眉大眼,双眼皮的痕迹很深;眼神是惊恐而茫然的,好像落入陷阱的小羚羊,明知要赴死,可也没有反抗的打算。牙齿生得很好,又白又整齐,是在山民中少见的。 何司令打他打出了瘾,简直就是个人生有打直须打,一打何惜到九泉的打法。白天他端茶递水的伺候着何司令;晚上他在何司令的卧室角落里铺了条小毯子,狗似的蜷成一团,预备着何司令随时叫他。他年纪还小,正是贪觉的时候,白天又劳作的很辛苦,所以躺下来就能立刻睡着。何司令有时叫他不醒,就摸黑起床点了蜡烛,然后悄没声息的走到他面前,当头就是一脚,踢的他惊叫一声直蹦起来,随即就跪下来瑟瑟发抖,满鼻子流血也不敢擦一下。 这天他从厨房给何司令端了一碗豆花过来,不知道豆花出了什么毛病,何司令吃了一口后,端起碗就扣在了他的头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跪倒在地,大碗从他的脑袋上滚下来哗啷一声摔在地上,刚出锅的豆花流了他一头一脸,烫的他紧紧的闭眼咬牙。 这时李世尧走到门口,见状就后退了一步:“我操!这是……”一时走近看清楚了,才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把他脑浆子打出来了呢!” 何司令一指椅子:“李师长,你坐。” 李世尧坐下来,看小顺还在硬捱着那烫,就说道:“这小子可是没少长,瞧这坯子,往后能是个大个儿!” 何司令瞄了小顺一眼,抬起脚踹到他的胸口,他那身子骨单薄之极,纸人似的就仰过去了。 李世尧见状,不禁笑了起来:“看不上他就给他一枪算了,干嘛这么零碎折磨人呀!”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一挥手:“我是在教育他。” 小顺见了他的手势,赶忙爬起来捡了那个大碗,然后起身向后退到门口,扭头跑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了何司令同李世尧二人,李世尧笑道:“司令,你说找我有话说,什么话啊?”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心里依旧是鄙视他,觉得他是个老粗,愚昧无礼。不过当年把自己带出学校的人中毕竟有他一个——且只剩了他一个。 这样想起来,李世尧对他来讲,似乎也有点纪念品的意思。 抬手堵着嘴咳了一声,他决定同这姓李的谈点心里话。 “李师长,我近来心里算着,从当年离开北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多了。” 李世尧点点头:“那时候你还没长成呢!我记着那天老蓝拉着你,我给你拎书包殿后,老金在前面开路,学校里有个修女,还用洋话冲着我大喊大叫——说起来都像是眼前的事情,不过啊……” 李世尧想起死在西安的那些冤家对头们,也有点黯然神伤。 何司令并没有打算同李世尧一起追忆似水年华,李世尧一闭嘴,他立刻接着说道:“当初你们逼我出来主持局面,无非是想把安**这十来万人维持下去。不过现在军队就只打剩下一万多人,而且又都是你的兵,所以也就没有再安置我这个司令的必要了。李师长,我打算过两天回北平去,至于剩下的兵,当然也就都由你调遣,与我何家是再无关系了——” 李世尧把身下的椅子“喀——”的一声拉到了何司令面前:“我说,你要溜啊?” 何司令没想到他会突然凑这么近,想向后躲一躲,可又不好意思,只要硬着头皮答道:“我本来就不是带兵的料,留下来我不自在,你也为难,何苦来?” 李世尧直看着何司令的眼睛:“司令,你觉着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说话嘛!走什么呢?” 何司令不为李世尧的挽留所动,只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不通音信,也不知道北平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不能空手回去。从西安撤出来时,咱们算是发了笔横财,我这回带走一万大洋,不多吧?” 李世尧皱着眉头:“我说司令——” 何司令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银元带着不方便,这些日子你给我留意着西康过来的马帮,我要跟他们换点英镑。”然后他见李世尧又要张嘴,便立刻补充道:“你派一个团,把我送到河北就行。好了,就是这点事。我说完了,你走吧!” 李世尧一拍巴掌:“我走什么哇!光听你说了,我还没开口呢!司令,你这是发的哪股疯?我知道这地方是委屈了你,上个月你一进芦阳地界,我就瞧着你神气不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第一次来芦阳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一两万人了,但后来不也进西安城了吗?我告诉你吧,老金他们都是吃货!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就凭我李世尧一个人,再给我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准保就能把力量恢复起来!到时候——” 何司令没有兴趣听李世尧展望未来,当即就抬手打断:“这个前景诚然美好,不过凭李师长一人之力就可实现,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当年也曾想过做出一番事业来,但现在已经心灰意懒了。” “你年纪轻轻的,懒什么呢?”李世尧把手按在何司令的膝盖上:“何况你现在敢往外跑?不说远处的那些,近处咱有多少仇家呢?” 何司令被李世尧按着,并没有觉出不妥来:“我又不是明天就走。况且大不了就绕远路!地球是圆的,我还回不去北平了?” 异乡来客 何司令说地球是圆的,他只要迈出步去,且不死在途中,就总能回到北平。 到了北平后做什么呢?这个李世尧也顺带着问了一句。何司令不假思索的答道:“养老。” 这答案出乎了李世尧的意料:“你才多点岁数,就要养老?” 何司令想了一下,答道:“养着养着就老了。” 李世尧的两只眼睛放出光来,从何司令的脸上向下扫视,同时搓着手,很惋惜的叹道:“哎呀……这么个好人儿搁在家里闲着不用……可惜可惜,浪费浪费。” 何司令没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以为李世尧在叹息他的大好年华,便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古人说千金难买寸光阴,其实纵是有了大把的光阴,又有几人能够不虚度?” 李世尧皱着眉头:“话不是那样说,一个人的好时候也就那么几年,过了时候,就跟那青菜过了季节一样,谁乐意啃老帮菜呢?” 何司令听的莫名其妙,心想这话是在说我吗?他妈的!竟敢骂我是老帮菜!随即他一转念,又觉着不能——骂人也没有这个骂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无语的思索了片刻,他决定把这话先放一放。刚要下逐客令,忽见李世尧犹犹豫豫的望向自己,脸上又是笑又是为难,并且有点发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司令一挑眉毛:“李师长,你这是有话要说?” 李世尧低下头,望着自己搓在一起的手,觉着心慌气短,暗暗的训斥自己:“你怕他个**?!” 训斥完毕后,他似乎是稍稍的提起了一点勇气,又清了清喉咙,才对着地面开了口:“那个……司令啊,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司令看他的神情忽然尴尬古怪起来,就很是好奇,饶有兴味的歪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摸着下巴鼓励道:“说吧。” 李世尧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时都没怕过,可是面对着这个根本不值一怕的何司令,他竟是心跳的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司令……我看你这人挺好的,所以……所以……” 何司令从未听过如此评语,又见李世尧状态局促的异常,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所以什么?” 李世尧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顺便坚定了决心,脱口而出:“我想跟你睡一觉!” 何司令摸着下巴,笑眯眯的望着李世尧,望了半晌后,他问道:“你说什么?” 李世尧说出了那最关键的一句话后,心情反而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何司令,脸上也带了点笑意:“我想和你睡一觉。” 何司令还是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尧:“你——”又指了自己的胸口:“和我——睡一觉?” 李世尧强作自若的答道:“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何司令自语似的点头道:“睡一觉……怎么睡?” “你和老蓝是怎么睡的?不过我可是要在上面!” 何司令听了这话,脸上的微笑仿佛潮水退潮似的,一瞬间便消逝的无影无踪。他站起来在李世尧面前来回走了两圈,突然就近抡起一把椅子,回身就向李世尧砸去:“你他妈的找死!” 李世尧是有身手的,何司令那边刚一动作,他已经极敏捷的跳到了一边。何司令一击未中,扔下椅子直奔墙角处的衣帽架上找枪。李世尧见状不妙,扭头跑到门口大声道:“你考虑考虑吧!反正你不答应,就甭想走!我告辞了!”说着一阵风似的穿过院子,也来不及叫勤务兵,跳上马便狂奔而去了。 何司令坐在房内,快要气疯了。 气疯了,同时又是有苦说不出。他冲着倒在地上的椅子狠狠的踢了一脚,然后冷笑一声,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往自己身上爬!军中不缺女人,李世尧这是故意来恶心自己来了! 李世尧这话要是早一年说,何司令大概就能够想法子成功的宰了他。何司令自己无兵无权,所以转而去搞人事,在军官中长年的进行拉拢调唆,以求得一个力量的平衡,来维持住自己的最高地位。不过现在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没人,这人事工作自然只好就此中断。何司令也随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不敢动李世尧,可是一想到李世尧的那个要求,就愤怒的恨不能咬谁几口。其实,他满可以把这事先抛去脑后,堂堂正正的继续做他的司令,反正李世尧再怎样急色,也总不会冲上来扒他的裤子。可是他放不下——他的小心眼儿让他放不下任何心事。李世尧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从早到晚,无休无止。 李世尧在何司令面前吐露心声之后,连着三天没有露面。 何司令终日沉迷于怄气和发狠,自然也不会去找他。 小顺算是倒了霉。 何司令在心思烦乱到不堪忍受的时候,就会把他揪过来当作出气筒来折磨一番。他很木然的跪在地上,心安理得的挨打挨骂,疼极了就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却从不j□j求饶。 他很弱小,在凶神恶煞一般的何司令面前,生命就更贱的不如一根草芥。不j□j求饶,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反抗了。这反抗很保守,也很硬气,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 何司令打到后来,也察觉出了异样,弯腰用手捏了他的下巴逼问:“你怎么不出声?” 小顺睁着一双清澈茫然的大眼睛,眼里什么也没有。 何司令忽然疑心他本来其实是个傻子;或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傻子——自己养个傻子做什么? 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何司令咬着牙叱道:“你给我说话!” 小顺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吃了这些时日的饱饭,他的确是长高了许多,那速度简直就是惊人,不过也正是因此,他那只顾拔节的身子单薄的像是纸板剪出来的。何司令这一脚若是再用力点,就能把他踢的飞起来。 傍晚时候,勤务兵看见小顺从何司令的房中走了出来。 有人在背静处问他:“小顺,你又挨打了?那脸是怎么弄的?” 小顺不说话,低着头往厨房走,去给何司令端晚饭回来。他那脸上一块一块连绵的红肿,火辣辣的痛,仿佛有刺戳进了他的肉里,戳进去后还不肯老实,上上下下的乱扎。 这是何司令用蜡油烫的,何司令还说如果他再不吭声,就把蜡油换成滚油。他怕了,小猫似的求“司令饶命”,话音落下,他得到一个大嘴巴:“你叫我什么?” 小顺觉不出疼了,只在下意识中怔怔的改了口:“七爷饶命。” 何司令让小顺称他“七爷”,因为小顺是家奴,往后要带走的。 他示弱了,可何司令依旧是打,并且因为他的示弱,转而骂他是没胆的孬种。 小顺硬捱着,生命就是吃饭、睡觉、干活、挨打。因为惩罚是无原因的,必然的,所以他永远担惊受怕。 如此看来,倒是挨打之后还安心自在些。因为挨打之前有无数种极可怕的可能性,挨打之后则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只要找个角落藏起来,悄悄的把那股疼劲熬过去就是了。 三天后,何司令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此地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他骑马到了河边,仿佛是嫌这初冬的天气还不够寒冷。小顺跟在他身后,身架子也能撑起那一身没棱没角的棉军服了。 下马沿着河岸走了两步,何司令忽然想起了蓝拜山。 青云寨被血洗后,寨子里从火车中抢出来的箱笼们又被李世尧派人如数搬了回去。他找到了蓝拜山的骨灰,依旧带在身边。 如果蓝拜山还活着,他想自己也许要同他商议着跑掉——这听起来几乎就像一场私奔,浪漫而危险,符合一切爱情故事的条件。他的生命中从未带过一点儿玫瑰颜色,很愿意在这时轰轰烈烈的浪漫一场,哪怕两人路上一起在土匪的手中送了命呢? 何司令想到这里,就梦游似的微笑了。私奔——奔到花花世界中去,到时候蓝拜山一定不会甘心守着自己这个预备养老的人,那自己怎么办?也许会杀了他! 如此看来,还是一人独行的好,而且蓝拜山或许根本就不会同自己私奔。自己这是一场单恋,单恋伤身伤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有爱情毕竟还是好的,即使后来爱人已经病骨支离、心如死灰。 何司令思索的入迷了,孤伶伶的站在河边出了神。 自从何老帅死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着新的“爱”,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找;在夜深人静、尸堆血河中找。丧父的那年他还是个少年,先前的爱太单一强大了,骤然消失后,他觉着无比的空荡失落,仿佛去了半条命。 所以他需要爱,强大的、来势汹涌的爱。如此的情感,当然也就只能从热恋中得到。 可恨之极,没有人愿意同何司令热恋! 他就看上了蓝拜山,把自己送上门去;结果对方笑嘻嘻的打马虎眼,不肯接受。 真是可恨之极啊! 时间在何司令的冥想中不知不觉的溜过去了。寒风从河面上掠来,刮过何司令的面颊,又连滚带爬的冲向前方的矮树林。何司令吹风吹的久了,忽然临风打了个大喷嚏,随即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鼻子,暂时停止了思想。同时他发现身边不远处的小桥上,不知何时已经走来了几个大兵。 为首的是李世尧,后面的兵们则用绳子牵了两个外地人。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外地人,是因为其中一位是西装打扮,另一位则是穿着藏式的大皮袍子,仿佛是西康马队中的一员。 李世尧也看见了河岸的何司令,愣了一下,他大声开了口:“司令!你干什么哪?”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又打了个喷嚏。李世尧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好像前些日子要跟自己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何司令的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随即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李师长。” 李世尧身高腿长,大步流星的很快走了过来:“司令,你不冷么?” 何司令指指他身后:“这是哪儿来的人?” 李世尧漫不经心的答道:“这两个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正好让我给逮住了!我想把他们带回去先审一审,要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当奸细处理掉啦!”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同李世尧唱反调。 “放了放了。难道你这地盘上还不让人过路不成?”说着他转向那两个人:“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见有人替他们说话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求生的好机会。其中那西装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比旁人矮上一头,此刻就上前一步答道:“司令先生,我是一个旅行家,绝非间谍,身家清白的好像河水一样!”然后用绑在一起的两只手一指身后:“这位是我的同行的朋友,他是一个通译,心地善良的好像一只绵羊一样。” 何司令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小个子说起话来,不但在遣词造句上表现怪异,发音也是标准的出奇,一口国语不带任何地方口音,简直就像从无线电中传出来的广播音一样。 何司令把这两个人带到了自己府中。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同小个子聊一聊。小个子原来是个日本人,在语言学校里是个好学生,所以能把中文讲的如此流利标准,只是学院派气息太重了,不免要说起话来像念书。他很善言谈,而且是从外面世界过来的,话语中流出许多新信息,对于渴望出走的何司令来讲,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李世尧没跟着去,就是狠命的盯着何司令的背影看——只看身体中段,那个滚圆的屁股。 几人坐在堂屋中,勤务兵又送上了热茶。小个子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司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的高姓大名是什么?” 何司令答道:“何宝廷。” “台甫是什么呢?” “极卿。” 小个子一拍手:“高雅高雅!我的草名叫做——”他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然后走过去双手奉到何司令面前:“有光淳。” 何司令接过名片看了,见上面除了有光淳三字之外,又写着“日中商社理事”的名衔,就问:“有光先生是个商人?” 有光淳坐回去摇摇手:“我是个旅行家,旅行家,没有钱,商社是家兄的,我挂名而已,按月领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惭愧至极!” 何司令笑微微的转向那个藏民装束的男子,那人刚成功的解开了下巴上的活扣,脱下了头上那顶厚重的毛皮大帽子。 没了帽子遮盖,他算是露出了本来面目——看起来大概是个三十多岁的年龄,白脸,五官的轮廓很柔和,是软而温吞的长相;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显得十分斯文干净。 温和微笑着,他抬头迎向何司令的目光。 何司令皱着眉头盯着他,越瞧越是觉着眼熟——而且眼熟的令人不安,仿佛面前有一层薄膜,一旦捅破,就要真相大白一样。 可真相是什么呢?何司令也不知道,就只是探着头望了对方,呆呆的,失礼的,无语的。 末了,还是那男人先开了口:“原来你在这里。”然后又微微欠身一点头,绅士派十足的笑道:“你大概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何司令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是……” 那男人的神情安详平和的好像一池静水,笑容则是水上微拂着的几丝春风:“我是白苏臣,自从姐姐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太久了,如果不是刚才听了你的名字,我也不敢贸然同你相认啊。” 何司令一挺身,仿佛忽然间被人泼了一脸的阳光,眉目间都见了喜色:“你……你是小舅舅嘛!” 白苏臣 白家不是什么体面人家——但凡有点体面,也不会把独生女儿嫁给何老帅去做十五姨太。不过卖了女儿后,家里得了一注大财,倒是把个儿子供成书生了。 白姨太生了个儿子,可是因为上头有正牌太太压着,所以并没能因此翻了身。何司令生下来不久后便被送去了大太太那里抚养;隔上十天半月的,倒也能见上亲娘一面,那时白姨太常常就要带了他出去走走逛逛;或是回到娘家搂着儿子好好的亲亲抱抱。 因此,在白姨太三十二岁那年过世之前,何司令总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小舅舅。小舅舅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装,性子好,因为知道姐姐是为了自己这一家牺牲了终身的幸福,所以当姐姐回家之时,格外的要善待这个小外甥。 何司令对于这个小舅舅的记忆,仅局限与一张面目模糊的笑脸,和抱着自己举高高。姨太太的娘家人没有资格登何帅府的大门,所以何司令死了亲娘之后,就再也没能见过他了。 没见过,何司令不想他;如今一旦见面了,何司令就把往日的回忆全部勾了起来——小舅舅给他买糖吃,小舅舅陪他玩弹珠,小舅舅抱着他上街看热闹……当然,最清晰的还是小舅舅举着他,扔起来——接住——再扔起来——吓的他大喊大叫。 照理,何司令不该叫他小舅舅——何司令的舅舅乃是何太太之兄,当年的北平市市长。而,姨太太那边的兄弟,简直不值一提,根本就没有资格同何府七少爷做亲戚。何司令肯称他一声小舅舅,自然是看在生母的面子和幼时的情分上。除此之外,何司令现在是寂寞烦恼的没奈何,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温柔如薰风般的小舅舅,故而也有点发人来疯。 何司令一发疯,就疯的很彻底。他把身下的椅子直拖到面前,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的望着对方:“小舅舅,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姨娘一过世,我就再没见过你。” 听他把自己的姐姐称为姨娘,心里略觉辛酸,理智上却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家七哥儿名义上的母亲,乃是何太太。 “我么……”他微笑着思忖回答:“姐姐走后的第二年,我去了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科读了几年,回国后就到了天津,在日中商社里做通译。记得我最后见你时,你才十岁出头,还只有那么一点高;没想到现在——”他拉住何司令的一只手,顺带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啊,七哥儿长这么大了,是大人了。” 何司令接受了他这充满长者之风的一拉一拍,心中忽然感到十分温暖,自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小舅舅,现在你可是举不动我了!” 哈哈一笑,抬手就在何司令那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揉了两下:“你个小七宝儿,我怎么就举不动你了?” 何司令在他的膝盖上打了一下:“甭叫我七宝!” 把他的手按在膝盖上:“七宝多好听呢。” “那是让爸爸叫的。你是小舅舅,又不是我爸爸!” 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护着何老帅。” 何司令同谈笑风生。屋内侍立着的勤务兵往日所见的何司令,永远是木然而阴冷的,只比瓷人多一口气;如今忽然听他以撒娇的口吻说话,真是肉麻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小顺都直了眼睛,欣赏何司令千年一遇的发嗲行为。 幸而何司令的人来疯并不持久,半个小时后,他拖着椅子坐回原位,渐渐的恢复了平时那种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小舅舅,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在这里住两天吧。” 听了,便转向有光淳:“有光先生,你的意思?” 有光淳正竖着耳朵倾听他舅甥二人的谈话,此刻便点头郑重答道:“很好,留在这里居住两天,很好。” 征得了他的同意,便笑答道:“我是很愿意的,有光先生既然也没问题,那就留下来吧。” 李世尧没想到自己偶然管了次闲事,竟然把何司令的舅舅给逮来了。 他是个场面上的人,而且正值此要制服何司令之时,他尤其的要掌握住主动权。在未征求何司令同意的情况下,他热情洋溢的请这一中一日两位客人吃了顿丰盛宴席,在席上先是道歉自己“大水冲了龙王庙——”后面没等开口,博学之士有光淳接上了:“诚然!谁能想到白先生会是何司令的舅舅呢?可见这个世界实在是小,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庙小妖风大,水浅蛤蟆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李世尧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日本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说的是人话么? 作为旁听者,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敬了李世尧一杯酒,他笑道:“这没有关系的。现在这一片地方不太平,你们是驻军,处处小心一点,总是好的。况且我和有光先生这个样子,也的确是有些可疑啊!” 李世尧心里平静了些,心想这个舅舅说话还是有点水平的,起码让人听着心里舒服。 二人又喝了两杯酒,李世尧抛弃有光淳,转向问道:“你老兄今年贵庚啊?” “三十有五啦。” 李世尧笑道:“不像啊!那你比我还年长几岁哪!你说这怎么好?我有心叫你一声老兄,可是又好像占了何司令的便宜!” 笑道:“的确是不好办。其实按照年龄来讲呢,我虚长几岁,倒很可以当这一个兄字啊。” 李世尧拍了桌子大声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白老兄,来,咱们喝一杯!” 一杯酒下肚,李世尧咂了咂嘴:“哎呀……现在时候不好啊,你要是早一年来呢,那也不是眼前这个惨象,要什么没什么。说起来咱们何司令,真是年少有为……” 荤油和白酒润滑了李世尧的口腔,他聊闲天似的,把何司令的那些事迹一五一十的讲了个详详细细,正好把何司令描述成了一个杀戮狂兼精神病患者。 “何司令有魄力啊!”他吱喽一口酒:“赵家峪,一下子埋了两千多人,活的死的,全推矿坑里去了。谁求情也没有用,就是杀光了算!真是大丈夫!” “何司令讲情义啊!”他吧嗒一口菜:“我们在黄家湾死的那些小兵们,一人一口棺材,每口棺材里都钉了一个活生生的黄花大闺女。司令说啦,小兵们年纪轻轻的就丢了性命,一人配个姑娘,到了阴间也好有人做伴儿——你说全中国还有这么好的长官了吗?”一拍巴掌:“没有哇!” “何司令这人啊,就是感情太重。”他端了饭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白米饭:“跟我们参谋处的参谋长相好上了,参谋长死后,他那个难过哎……当场就在院子里把人给烧了,骨灰放瓶子里掖在枕头下,天天晚上枕着睡觉。唉……这是个多情的人啊——哦,对了,你们别误会啊,我们参谋长是个男的!军队里哪能让娘们儿管事儿呢?我们这纪律可是很严明的!” 和有光淳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咽了口唾沫。 李世尧吃饱喝足说够了,才命人护送着这两位回了住处。在路上,因身边都是李世尧的卫兵,所以二人也不好多做交谈;等到回了所居的那套小院落,他们又傻了眼——何司令正等着他们呢! 何司令见人回来了,没理会有光淳,直接就奔了:“你怎么才回来?” 望着他,见他那眉目神情,都同小时候没有太大差别,似乎是可以继续亲近的;然而一想到李世尧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就不禁的想要后退,仿佛嗅到了一鼻子尸臭一样。 可是虽然心中存有着这样的反感,他依然保持了甜软如棉花糖一样的微笑表情:“那个李师长……他请我和有光先生吃了顿晚饭。七哥儿,你这冒失鬼,为什么不事先打发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我若知道你要过来,自然是会早点回来的。” 何司令简直是在享受的这种说话方式。他不过比小了十多岁而已,可是显然是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他气不起来了,只嘱咐:“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人。别同他走的太近!” 脱下身上那件藏式皮袍子:“我不懂你们之间的这些恩怨,只是过两天我就要启程离去了,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倒是替你觉着寂寞。”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站在旁边怔怔的愣了半晌,忽然说道:“那小舅舅,你把我带走吧!” 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走?” 何司令却又发起呆来。 他越想这事越可行。偷偷的,悄无声息的同着小舅舅走掉,身边再带着个小顺,不显山不露水的,应该也招不来土匪。小舅舅多么和善,多么慈祥,跟着他走上一路,应该是轻松而快乐的。 “小舅舅。”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我早就不想留在这里做这种山大王似的司令了!现在只是有一点——我在西安杀了南京政府派去的省主席,这算是个大麻烦,我就怕南京那边不肯放过我!” 沉吟着没说话,旁边的有光淳忽然开了口:“何司令,你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中国政府要找你的麻烦,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到日本大使馆内避难。” 他这可是堪称语出惊人。当场斜了他一眼,而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扭头望着他,片刻后,才出言询问道:“有光先生有这个能力?” 这话问的无礼了,摆明是有点瞧不起人的意味。可有光淳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不妥来,只是微笑答道:“何司令是何大帅的令郎,何大帅对待日本人是很友好的,当年如果没有何大帅帮忙,家兄在满洲的商社也不能顺利建立起来。所以我虽然力量微薄,可也愿意帮忙你躲避中国政府的迫害!” 何司令倒没觉着自己受迫害,只是认为有光淳这人满嘴不伦不类的中国话,第一印象上就让人不敢信任,况且他只是一个商社的挂名理事,能有多大的本事,能让大使馆收容保护自己? 这时候开了口:“七哥儿,有光先生的长兄有光勉社长,在政界也是很有影响的。” 何司令想起了这些严肃问题,便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瓷人风采。垂下眼帘望了地面,他不冷不热的说道:“我现在同外界音信不通,所以也不是很了解你们那边的情况。有光先生能有这样一番好意,我自然是十分感激。若是真到了万一之时刻,我也只能拜托你们日本方面的力量,所以现在就提前向有光先生道谢了。” 有光淳摆摆手:“何司令,你不要客气我。” 何司令果然没再客气,只是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思索了片刻,然后起身,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对有光淳懒洋洋的微笑,用日语问道:“有光君……这有必要吗?” 有光淳翻着眼睛看了半天顶棚,忽然一笑:“有的。” 何司令回了家。 没进院门,就有勤务兵跑过来告诉他,说李师长过来了,在堂屋里等着他呢。 何司令在这一路上已经作出了决定,所以听了这话,反倒觉着李世尧来得正好。大踏步走进堂屋,他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李世尧淡淡一点头,然后就自顾自的脱下大氅和军装上衣,又让小顺给他倒热茶。直把自己拾掇的舒服自在了,他才在上首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下:“小顺出去,把门关上。李师长有什么事?” 李世尧,因为喝了点酒,所以有些脸红,眼神也发黏:“司令……我今晚上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一句……那个事儿,你想好了没?” 何司令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不行。” 李世尧听了,就点点头:“那我走了。”说着就要起身。 何司令又开了口:“我想走。” 李世尧又坐了回去:“司令,那个事儿不成,你就走不了。” 何司令冷笑一声:“威胁我?” 李世尧盯着何司令的脸,语气很坦诚:“我是实话实说。” “我若是硬走呢?” “那你看小兵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吧!听你的,你自然可以让他们毙了我;听我的,我就不让你走。一万多人,打天下都够了,何况拦一个你?” 何司令的脸上阴的能刮下霜来:“那……” 他这个“那”字拖的很长:“说说那个事儿吧!告诉你,我是一定要走的,你要是在这上面对我下套,到时候可别怪我跟你拼命!” 李世尧看着何司令,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答应了?” 何司令微微蹙起浓秀的眉尖,因为眼皮垂下来,所以那直直的睫毛就显得尤其长:“谈谈吧,这个事儿是怎么算的?” 李世尧舔了一下嘴唇,“唿”的站起来,一大步就迈到了何司令面前:“就是一、一夜!” 何司令抬眼仰视着他:“一次。” “一夜!” “一次。” “一夜!”李世尧蹲下来,语气几乎就是哀求了:“我的好司令,你就舍不得这一夜的工夫吗?” 何司令很明显的是咬了一下牙,仿佛是恨极了的样子。压下那一口气,他问道:“一夜就一夜,定个时间吧!” 李世尧抬手抱住了他的小腿:“今晚成不成?” 何司令摇摇头:“明天,一夜,后天开始,你再敢拦我,我会用枪打爆你的脑袋!记住了?” 李世尧的手隔着裤子抚摸着何司令的小腿:“好,好,明天就明天。我老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放心吧!” 何司令终于忍无可忍的变了脸色,双腿狠命的一挣:“那你还不赶紧给我滚?!” 北平何府 北平,何府。 门房中的听差手扶大扫帚站在大门口,冻的缩肩弓背。抬手按了按头上的棉帽子,他开始清扫门口水泥地面上的鞭炮碎屑。 碎屑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远看着好像铺了一层红地毯。昨天是年三十,天没落黑时,街上的鞭炮声就开锅似的响成一片;熬到了真正的年夜时候,空气中已经弥漫了浓郁的硝烟气息,喜意在一声声的爆炸中干脆利落的蹦出来,蹦的多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就汇成了狂欢的声浪。 听差挥着扫帚奋力扫了一阵,好容易在门前开辟出了一块干净地面,累的满头冒汗,棉帽子都要戴不住。正想直起腰歇一歇时,远处路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 听差觅声望去,心想这是谁家大年初一走亲戚呢?也出来的太早了一点吧!除非是往外县去的。 他正闲闲的琢磨着,那汽车已然开到眼前缓缓停下。紧接着前后车门一起打开,从车中跳出三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为首一名是个高个子,天气这样冷,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黑呢子大衣,头上歪戴着一顶盆式呢帽,耳朵冻得通红,好像两片山楂糕。后面那两位是类似的打扮,耳朵的颜色也红的很统一。 高个子站住了,仰头将何府大门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就上前推了大门往里走;后面二人各拎着一个大皮箱,紧紧的跟了上去。 因这三人闯入的十分理直气壮,所以那被视为无物的听差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三步两步跑过去阻拦:““哎!我们这是何府,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知会一声就往里走?” 高个子用手堵着嘴打了个喷嚏,然后一脚把听差踢了个跟头:“滚你妈的,我是你何七爷!这儿是我家!” 听差是新来的,对于何家七爷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此刻听了来人的话,就有些发怔,一翻身爬起来道:“您是七爷?哎哟,这……您看府里也不知道您今天回来……我这就通报太太去!”然后又扯着嗓子向四面八方的喊:“出来人啊!七爷回来啦!” 何太太今年五十多岁,生的白胖富泰,并不显老。初一清早上听说儿子回来了,她觉着这十分像是做梦。梦是有美梦和噩梦之分的,她自己也不能断定这个梦会归为哪一类型。 这何极卿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双方又已经分开了六七年,其间因音信完全不通,所以本来稀薄的感情便更是日渐生疏。她如今对这孩子实在是难以再生出母爱了,不过家里有个儿子毕竟还是好的,何府这样大的一个门户,不能总由她一人支撑。振祺倒是个好的,可惜是娘家侄子,不姓何,再怎样栽培,总是不好出头露面。 对着镜子,她用小木梳蘸了生发油加细的抿了抿鬓角,问侍立在门口的听差:“七少爷走了这么多年,现在变样子了吧?” 听差想了想:“要说模样……倒没怎么变;不过除了模样,其它的地方全跟先前不一样了。” 她望了听差:“那是怎么话儿说的?到底是变没变?” 听差很认真的又思索了片刻:“就好像……人还是那个人,但魂却不是那个魂了。” 旁边的小丫头听了,就“噗嗤”一笑,插嘴道:“老李说话真瘆人,人啊魂啊的,要闹鬼吗?” 何太太回头瞪了小丫头一眼:“没规矩。”然后放下梳子,扶着她款款的站起来,且走且自语道:“唉……回家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这大初一的突然就……”忽然又停了脚步:“老李呀,把侄少爷也叫去东客厅,侄少爷还没见过七少爷呢。” 何太太走进东客厅时,脱掉了司令身份的何极卿,正捧着一杯热茶哆哆嗦嗦的暖手。 见何太太进来了,他放下茶杯,然后欠身一点头:“妈,我回来了。” 往年过大年初一时,家下的孩子们见了何太太,都要磕头拜年的。何太太没指望着这样大的儿子还能对着自己下跪,可是也万没想到几年不见,他竟会摆出一副同他那死鬼父亲万分相似的派头来。 那派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轻描淡写的瞄一眼,就算是寒暄敷衍了。 一股气堵上了何太太的心口。 板着脸在首座上坐下来,何太太用眼皮搭了他一下:“宝廷,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事先不往家中来个信儿呢?” 何极卿打了个极大的冷战,把那杯茶又端了起来,慢慢的呷了一口:“我从哪儿回来的……那个地方偏僻的很,说了妈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这些年身体还好?” 何太太淡淡答道:“我还好,只是上了年纪了,纵是小心保养,也总是这里疼那里酸的,请大夫来看呢,却又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何极卿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可是一切的行为习惯还都是何司令式的。他一口一口的喝着热茶,沉默了半天后刚要开口,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一名穿着蓝缎棉袍的青年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何太太见了来人,脸上现出了一点笑意:“你来的倒快。”然后转向何极卿道:“这是你二舅舅家的老三,大号叫做陆振祺。你不在家的日子里,倒是亏得这个孩子搬了过来,每天帮我打理这些家事。” 何极卿听了,就看了陆振祺一眼,见这人打扮的油头粉面,也就是一般浮华子弟的样子,便连头都懒得点,只说:“小兄弟,辛苦你了。” 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安抚部下的小兵。 何太太皱了眉头,心想这还是当年家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七哥儿吗?怎么现在完完全全的变了样子——简直就是从骨子里透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匪气! 陆振祺看起来倒似乎是不很介意:“不辛苦不辛苦,七哥你太客气啦!刚才家里佣人告诉我说七哥回来了,我还不信呢,赶忙就跑过来了!对啦,早年时我家一直在南京住着,七哥肯定是没见过我。我从姑姑的照片上见过七哥你。可是照片上的七哥年纪还小呢,所以我刚才看着你,都没敢相认。” 何极卿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这些年土皇帝做惯了,没人要求他的站相坐相,他此刻就一点儿也没觉出自己失礼来。因见陆振祺活泼善言,他便笑了一下:“小兄弟今年多大了?”又向对面的椅子一扬手:“你坐。” 照片上的何极卿,一直给了陆振祺一个秀美而斯文的印象。可是今日一见,美则美矣,斯文全无,而且还一身丘八做派,不由得让他大为震惊惋惜。依言在椅子上坐了,他笑答道:“我是腊月的生日,今年二十三了。” 何极卿继续喝他那杯未完的热茶,居然就此一声不吭了。 陆振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喝茶,似乎是无意发言的样子,只好讪讪的转向何太太笑道:“姑姑,一会儿你是不是要去顾公馆啊?我昨天就让人把礼物预备好了,还是那老几样儿,不过又另加了一把如意,因为他家新二少奶奶是咱家的小姐嘛!” 何太太从早上到现在,精神上一直被这从天而降的儿子所折磨着,仿佛是在持续的梦魇;如今听了侄子这两句家常闲话,方感觉重返人间,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把那副项链也加上。我们总要礼丰一点。” 陆振祺眨着眼睛想了想:“项链,如意……对啦,点心铺换匣子了,这回的点心匣子可是好看体面的多,就是一个贵了十个大子儿。” “那自然是捡好看的匣子买。” “我已经订好五十个了,还让他们用金字儿在上面标出了咱府的记号。” 何太太慈爱起来:“好孩子,想的周到。” 旁听的何极卿忽然若有所思的坐直了身体:“对了,六姐呢?” 何太太扫了他一眼:“去年六月,嫁到财政所顾家去了。” “顾家的哪个儿子?” “老二。” 何极卿点了点头:“好,嫁出去就好。她比我大一岁,算是老姑娘了!” 六小姐引弟是何太太的亲生女儿,何极卿这样说话,何太太真是不爱听。 陆振祺陪着何太太在堂屋内继续讨论拜年事宜,何极卿听着无趣,又因何太太对他很冷淡,便起身告辞。幸而他当年所住的那套院落还空着未动,家下仆人忙忙碌碌的跑去洒扫尘除,又换了窗帘被褥桌布等物,忙乱了一两个小时,居然也就将房屋大概的收拾了出来。 何极卿站在房内窗前发呆,隔壁的冯副官和小顺则是正在吃早饭。 望着院内的那株枯枝横生的老树,他忽然觉得很寂寞。 千辛万苦的甩开了司令这个身份,他本以为接下来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可事实上,他越临近北平,越觉得茫然和无所适从。 他想回复到最先前的那种生活——纯净简单的,在学校里是何宝廷,出了学校是何七爷,仅此而已。然而生活尽可以回复,人呢? 做了六年多的何司令,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穷山恶水间抢劫屠戮,他已经习惯了鲜血和战火的气息。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的回归了文明世界,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了。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十分悲伤和寂寞。他厌恶芦阳县,一路上经过千难万险,拼了命的逃回家中。可是当年他走的太突然、太长久了,堂皇的何府内已经没了他的位置。方才旁听着陆振祺同何太太那番和声细语的谈话时,他只觉着自己非常多余,无论是对于何府,还是对于北平,抑或是对于整个世界。 这感觉很可怕,并且因为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让他无计可施。他一直追求的是闲适安逸,而不是无人问津。 养老——养着养着就老了。 说着容易,时光可是要自己一寸一寸的捱过去的!他在窗前站的腿都直了,看看怀表,才过去了半点钟。 这时候冯副官走了进来:“司令——啊不!七爷,你不吃饭吗?” 何极卿这才觉出腹内空落来:“这就吃。” “饭都让小顺给吃光了。厨房在哪儿?我给您再端些回来。” 何极卿也说不准厨房在哪儿。犹豫了一下,他很烦躁的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出去吃。顺便把手里的这点金子处理一下!” 何极卿想要出门,可是居然没有汽车可坐。 家里有两辆汽车,一辆是何太太用的,一辆是侄少爷陆振祺用的。何极卿知道何太太一会儿要出门拜客,所以就挑了那旧的一辆道:“把车开出来,我要出门。” 司机对着他笑:“您是……七爷?那什么,这车是陆少爷专用的……”他偷眼看着何极卿的脸色:“万一陆少爷一会儿出门时找不到车,那我就有罪过啦。” 何极卿语气生硬的问那司机:“你是何家的司机,还是陆家的司机?是陆家的就马上给我滚,是何家的就立刻给我上车!” 司机为难了,苦着脸望着何极卿:“七爷……要不您先派人告诉陆少爷一声?我真是做不了这个主啊!其实这儿附近就有个汽车行,我替您从那儿叫一辆如何?” 何极卿毫无预兆的拔出手枪砸向司机的脑袋:“我去你妈的!” 然后他转向身后:“冯国忠!你上来开车!” 冯国忠——冯副官当即答应了一声,从那抱头痛嚎的司机身上搜出汽车钥匙,打开车门发动了汽车。 小冲突 何极卿在北平西车站的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同桌大嚼的还有冯国忠。小顺吃了亏——他方才吃的太饱了;而且和何极卿同坐一桌,他真是连口汤也咽不下。 冯国忠吃的心满意足了,又拉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便呷着热咖啡问道:“司令——唉,您看我总是忘了改这个口——七爷啊,咱们以后干什么呢?” 何极卿发了一会儿呆,末了,他缓缓摇头:“不知道。你要是有好去处,可以走;没有的话,就留下来。” 冯国忠连连摆手:“司令——啊不,七爷,我没地方去;而且跟你这么多年了,也不想往哪儿去。” 何极卿又扫了一眼小顺:“你发什么呆呢?把腰直起来!” 小顺吓了一跳,立刻挺直了腰板——他的确是有点驼背,因为在何极卿面前永远没有抬头挺胸的机会;就算到了夜里,他也是蜷缩在毯子上睡觉的。 何极卿吃饱喝足后,叫西崽过来结账。他在教会学校里学的那点英文早就忘光了,而西崽对于不会说英文的客人,态度上就多少带了点轻视。何极卿下意识的想给他一枪,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芦阳县了,便改变战略,给了他十块钱的小账。西崽拿了钱,感情也会笑,并且九十度的鞠躬,恭送这几位阔客出门。 何极卿带着他那两个随从,下半天里长在了东安市场。 离了东安市场,又顺路将数得上名字的洋行逛了个遍,亏得是开汽车来的,否则冯国忠和小顺只好变成千手观音来拎包裹了。末了,何极卿又千辛万苦的找到一家新年时也照常营业的成衣店,进去量尺寸制西装——三个人都得添置新行头了,现在毕竟是在北平,不能主子漂亮,奴才寒碜。况且三个人年纪都不大,应该一起要个好儿。 天黑回家时,正好还没有开晚饭。何极卿将个锦缎盒子送去了何太太房里:“回来的匆忙,也没给妈带点礼物。今天出门,看这对镯子挺不错的,妈留着戴吧。” 这两句话说的还算是有点感情,何太太打开盒子验看了货色,见果真是好东西,心里就舒服了些,也放出一些好颜色来:“宝廷,你有这个心意,我就很欣慰了,何必还要破费?” “这也不值什么,妈在新年时戴着玩儿吧。” 何太太微笑起来,将那对金灿灿的镯子套到腕子上,配着那玉色衣袖,瞧着的确是好看。正是自我欣赏之际,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你今天怎么把家里的司机给打了?” “那王八蛋不听话。” “大过年的,只因下人不听话,你就要打破他的头?宝廷,你现在大了,也不需要我这老太太再啰啰嗦嗦的嘱咐你。我看你出去了这几年,大变了一个样子。先前你是多么听话的孩子,连句粗话都不肯说的。现在可好,抬手就能打人了!军官出身的人大多野蛮粗鲁,你不要学成你爸爸的那个样子。” 何极卿笑了笑:“爸爸有什么不好的?” 何太太看了他一眼:“晓得你心里只有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好父亲;我这边说什么你也不肯听的。你这孩子瞧着木头木脑的,其实最有主意了!在外面随着那帮大兵们混了这些年,自然更是人大心大,不把我们这些老古董放在眼里了。” 何极卿被何太太数落的有些心乱:“那现在我回来了,往后也再不同军界联系了,妈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好好收心过日子!我们这个家庭,虽不是很富贵,可也不需要你去养家糊口,只盼你安安稳稳的不要惹事,再娶上一房少奶奶,我也就安心了!” 何极卿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即起身道:“妈,外面开晚饭了,走吧。” 晚饭席上,何家三个主子吃的是默默无语。陆振祺坐在何太太身边,吃光了一碗饭后,忽然满面笑容的开了口:“姑姑,河北庄子今天把款子汇过来了,我就手存进了交通银行,折子还在我那儿呢,一会儿您再跟我对对帐。” 何太太听了,随口答道:“不用对,怪麻烦的。皮货庄那里我还欠了两千块钱,你到时就用这折子里的钱还债去吧。” 陆振祺答应了,又开口道:“姑姑,既然七哥现在回来了,那就把我的汽车让给七哥吧,省得七哥出门不方便;司机也是不开眼,惹的七哥都生气了。七哥啊,下人们不懂事,你别和他们怄气打架哦!” 何极卿的小心眼儿把陆振祺这番话逐字逐句的过滤了一遍,随即变了脸色:“不必,我再去买一辆回来好了。” 陆振祺笑道:“哈哟,七哥真阔!说买汽车就买汽车。看来七哥这些年在外面是发财啦!” 何极卿一边往米饭里倒水,一边说道:“这小兄弟的眼睛里就只有钱。在我家里帮忙很久了吧?难道这钱还没有看够吗?” 这话就不好听了,显然是把陆振祺归为了家奴一类。陆振祺在何家做了几年独一份儿的侄少爷,只有欺负人、没有受人欺负的;哪能受得了这种讥讽?登时就有些脸红:“姑姑,你看七哥把我说的,好像成了见钱眼开的人了。” 何太太也为自己的侄子抱不平。可是现在的何极卿已经不是先前的七哥儿了,她总觉着这儿子身上有股子煞气。 “你们两个好好吃饭。新来的厨子就是会做鸭子,我先前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鸭子汤。”她和声岔开了话题,顺便向陆振祺使了个眼色,又亲自拿大汤匙舀了一勺鸭汤,欠身倒入何极卿面前的小碗里:“宝廷,多喝一点。” 何极卿并不给何太太面子,非常直接的阐明立场:“我吃素。” 陆振祺听了,又笑模笑样的接道:“吃素?年纪轻轻的吃什么素啊?七哥要参禅修道,长生不老吗?” 何极卿听了他的奚落,并没有回应。三口两口吃掉了碗中的水泡饭后,他不言不语的站起来,拖着身下的椅子向陆振祺走去。 陆振祺是根据直觉,在椅子砸下来的那一瞬间逃开的。 他刚刚扭身窜开,何极卿的椅子就夹着风声抡了下来。众人只听夸嚓一声巨响,陆振祺位子前的碗筷盘碟已经被拍了个粉碎。 席上静默了一瞬。 还是陆振祺最先醒悟过来,仓皇的哭叫一声就往何太太身后躲。何极卿则探身从烤鸡身上拔下了一柄餐叉,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向陆振祺逼近。何太太见状,知道不好,刚要阻拦,哪知何极卿动作极快,一把便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随即只听陆振祺一声惨呼,那餐叉已被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臂中。 陆振祺张大嘴巴,浑身抖成了一团,哭声都是一段一段发出来的。 何极卿松了手,顺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要那么多话,当心折寿。” 陆振祺抬手捂住嘴,呜噜噜的嚎啕起来,嚎啕之中,又夹杂着含糊的“救命”。 动铁为凶,陆振祺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当众被何极卿放了血,吓的连续几夜梦魇。家下众人也都被嚇到了,见何极卿如见鬼一般,恨不能绕着他走。 何极卿当初对陆振祺动手,无非是为了泄愤而已。泄愤的途径有很多,他比较钟爱这种通过转嫁痛苦而恢复内心平静的方式。 所以在安**内,他虽然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然而却无比的热衷于屠杀——大规模的、最彻底的**消灭! 经过屠杀后的村庄有种别样的静好——万物归于寂灭了,人间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最珍贵的生命都失去了意义,自己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又还有什么是无可逾越、无可释怀的? 何极卿用集体的死亡来开导和安慰自己。他的心灵或许在血腥气升起的那一刻能够得到暂时的解脱,然而那解脱太短暂了,他想自己也许需要一点宗教的信仰,需要一位神灵的陪伴。 否则……实在是有些太寂寞了。 何太太生平最厌恶粗鲁残暴之人,偏偏丈夫何老帅就是这么一位。 七哥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也是在她的手心中长大的。她是严母,希望可以打造出一个理想化的儿子。结果儿子被丈夫的部下劫跑了,若干年后忽然回了来,恶劣更胜其父。 这让何太太万分失望,同时发现自家这位七少爷,真是个不好惹的。 年后,又过了两个来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何太太偶然发现何极卿在房内数着佛珠喃喃念佛。 这令她很是欣喜,暗想这儿子一身的戾气若能因此消去一些,不是大善之事么? 结果当天晚上,她再去探望儿子之时,就看见何极卿将长长一串佛珠在小顺脖子上打了个活扣,然后牵狗似的让那半大男孩子在地上爬。 她长叹一声,默默转身离开,对这七哥儿是彻底死心了。 五月的一天里,何极卿忽然向何太太提出要去天津散散心。 何太太哪里敢去干涉他,甚至心底还期望着他赶快离去,否则家中藏着这么尊凶神,总是让人心里怪不得劲儿的。陆振祺听说这位七哥要走,更是欢欣雀跃。 可惜他还没有雀跃完毕,忽然看见报纸上登载消息,说是京津铁路上的特快列车因出了故障,所以从即日起暂停发车。这也就是说,何极卿还要在家中无限期的耽搁下去了! 何太太和陆振祺终日盼望这特快列车快些被修好。何极卿却是无所谓,他去天津也没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想去看看白苏臣罢了,迟早都是没关系的。 到天津 白苏臣站在日中商社的大楼前,此时正值中午,阳光明媚,天气和暖;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配着素花领带,瞧着很是斯文倜傥。 一辆汽车开过来刹在他的面前,车门打开,有光淳从中探出头来,用日语说道:“他来了,住在利顺德。” 白苏臣上了车,一边“砰”的关了车门,一边笑道:“他现在情绪如何?” “非常镇定。” “他相信你的话?” “不知道。也许信,也许不信。但他毕竟是来了。” 白苏臣不再说话。 有光淳又道:“你要对他热情一点。他显然对你是很有好感;而且你们有亲戚关系,可以光明正大的密切交往。” 白苏臣把手臂抱在胸前,先不说话,后来就微微一笑。 有光淳瞥见了,也是微笑:“你不要被那个芦阳李师长的话吓到;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我看何这个人还是比较温和的。” 白苏臣点点头:“希望如此。” 汽车在利顺德大饭店前停下来,门童过来打开车门。白苏臣下了汽车,直奔三零八房间。 在那里,他看见了何极卿。 这回他可没有笑,而是神情紧张的上下打量着对方:“七哥儿,我听有光淳说你在北平受了袭击——你没事吧?” 何极卿也在上下打量着白苏臣:“小舅舅,你打扮的很漂亮嘛!” 白苏臣抬手在他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还有闲心说这个,可见是没事的!” 何极卿在一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前天上午在东安市场,有人向我开枪。结果巧得很,我藏在一辆汽车后面躲子弹时,汽车里坐着的正是有光淳。小舅舅,有光淳这人实在是有意思,他明明就是个特务,可是死不承认,偏说自己是个旅行家!” 白苏臣正在认真倾听,忽见他把话题拐到了有光淳身上,就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此话怎讲?” 何极卿瞄了白苏臣一眼:“这位旅行家告诉我,刺客是南京政府派过来的。” 白苏臣的脸上现出点笑意:“然后呢?” “旅行家请我来天津日租界内避难。” “你就听他的话来了?” 何极卿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话若是真的,那么这刺客一击未中,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这话若是假的,那么袭击我的人啊……”他喝了一口温吞吞的茶水:“恐怕就是有光淳派来的了!” 白苏臣微微蹙起眉头:“有光淳派人袭击你……然后又救了你,且请你来天津避难——这是为了什么呢?” 何极卿冷笑了一下:“为什么?走着瞧吧!总而言之,我留在北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中国人、或是日本人给宰了;反正是不太平,不如就跟着他来天津住一阵子。顺便也看看你。”说着他转向白苏臣:“小舅舅,咱们分开也有四个多月了,你想没想我?” 白苏臣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扶着那沙发椅的扶手俯下身:“我挺想你的。小七宝儿呢?” 何极卿笑出声来:“你是怎么回事?又叫我小七宝儿!” 白苏臣抬手去捏他的鼻尖:“你不是小七宝儿是什么?我是你舅舅,这么叫你不成吗?” 何极卿不怕白苏臣捏拍自己,白苏臣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下手有准头,绝不会把人弄疼了。 白苏臣捏过他的鼻子,又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别在这饭店里长住了,怪破费的。我家里有地方,又没有舅妈拘束你,你今天就搬过去吧!” 何极卿像条享受着爱抚的家狗一样,很舒适的眯了眼睛:“我那儿还有两个人呢,都带过去怕是不方便吧!” “是冯国忠和小顺吗?那也没什么,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又不讨人嫌。” 何极卿默然无语的思索了片刻,忽然一跃而起的搂住了白苏臣的腰,大声笑道:“舅舅!你抱抱我吧!” 白苏臣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把他用力推开。怔了一下,他在何极卿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么大的个子了,舅舅哪里还抱得动?快放手,舅舅请你去吃午饭!” 白苏臣的居所,是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洋楼。身为商社通译而能独占一座洋楼,这真堪称是通译阶层的一个奇迹了。何极卿站在一楼客厅中仰头四顾,口中称赞道:“小舅舅,你这房子真是不错!” 白苏臣笑道:“这是从有光淳——就是你说的特务那里租下来的。他不肯在一处长久停留,而这房子空着又很可惜,就低价租给了我。” “有光淳近来还要出门吗?” “不知道。总之以后纵是社长下令,我也绝不会再陪他出行了——他实在是聒噪的很。” 何极卿的兴趣不在有光淳身上。他坐在长沙发上,眼睛追随着白苏臣,总想把手伸长了,在对方身上摸一把。 白苏臣是个单身汉,家里只有一个厨子同两个老妈子,没有随手使唤的佣人,此刻只好亲自动手,忙忙碌碌的找出一袋英国来的巧克力糖果来款待这大外甥。大外甥对糖果没有兴趣,而他随便让了两句后,自己倒是左一颗右一颗的吃了个不亦乐乎,很快就在面前剥了一大堆糖纸。何极卿这才晓得,原来小舅舅是嗜糖的! 白苏臣在吃糖之时,也就无心闲谈。把一口袋糖果吃光了,他才心满意足的喝着浓茶转向何极卿:“七宝,平日我白天要出门办公,总要傍晚才能回来;你在家里就自便吧。” 何极卿没说什么,可是抬起手放到了白苏臣的后颈上,缓缓的一路滑下来,最后停在腰侧轻轻的拍了拍。 白苏臣继续大口喝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小舅舅,你倒是没有发福啊!” 白苏臣把那堆糖纸团成一团塞进糖口袋里:“我终日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福可发?” 何极卿侧过身去双手搂了他,又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犹犹豫豫的就探头撅了嘴巴,在他的面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白苏臣其时正在喝茶,在这一吻之下,当即将满口茶水喷出,随即呛的大咳不止。 是夜,何极卿躺在客房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能成眠。 东安市场枪击案已经上了京津的报纸,虽然报上把它写成了一件无头案,可是何极卿心里明白,那子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多么危险,如果当时没有有光淳的话,自己也许就要横尸街头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失悔,觉着自己今天对小舅舅有些说的太多了,什么中国日本的,其实没有必要去谈——不过也没有大关系,焉知小舅舅和有光淳不是串通一气的呢?若是如此,那自己的话很快就会传到有光淳的耳中,这样也好,让他知道自己不傻,有事说事,不要再故弄玄虚下去! 可是,以自己如今的境况,既不带兵,也不做官,手里更没有金山银山,日本人拿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抱着枕头,又翻了个身——还是想不出。 屋子的角落里有浅浅的呼吸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小顺。 何极卿换了思索的主题。他开始琢磨起白苏臣。 从理智上讲,他认为这个小舅舅肯定是有点问题,起码也是同日本人交往过密。不过从感情上讲,他希望自己可以同这个小舅舅谈一场恋爱——小舅舅是如此的慈爱安详、比蓝拜山更符合他的理想。 当然,这恋爱只限于精神层面;如果涉及到**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自己那点儿本事,就不要拿出来现眼了吧! 提到**,何极卿忽然亢奋起来。 这亢奋来的无缘无故,不合时宜。不过他年纪轻轻,又禁欲了小半年,在想入非非之时亢奋一下,似乎也是正常。他把手伸进睡裤中握住了那探头探脑的小兄弟,心想你不睡觉起来干什么?真给你个洞了,你钻得进去吗? 自己轻轻的抚弄了一会儿,却是很意外的没有射。他开始痛恨起j□j的这个破玩意儿来——平时是个快枪手;今天倒表现强硬了!可大半夜的,谁有精神去伺候它呢? 他一把掀开被子,轻声唤道:“小顺!” 小顺本是睡的无声无息,此刻就一激灵的坐了起来:“七爷,什么事啊?” 何极卿半退了睡裤坐到床边,双脚踩在地上:“过来。” 这夜是个阴天,窗外也没有路灯,所以屋内黑的很彻底。小顺起身一路摸索过去,刚走到床前,就觉着有人一扯自己的睡衣衣襟:“跪下。” 小顺有点发懵,以为自己又要挨打,然而也听天由命的跪下了。 何极卿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j□j的腿间:“张嘴!” 在方才这场j□j中,小顺所能提供的只有一张嘴,而且不附带任何技巧。但对于何极卿来讲,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很快就释放在了那温热的口腔之中。房内太黑了,他看不清小顺的表情,只知道这孩子还跪在自己双腿之间。 他抬手拍了拍小顺的头:“咽下去!” 寂静之中,他听见了很轻微的一声吞咽。 他笑了一声:“好喝吗?” 小顺低低的答道:“好喝。” 他一脚踢在小顺的胸口上:“滚回去吧!” 小顺无声无息的爬起来,钻回了他那铺在墙角处的被窝里。 赴宴 何极卿在白公馆住了几日,很是安闲自在。又因他无所事事,白苏臣也没有时间同他四处冶游,便只好带着冯国忠和小顺出门东走西逛。 冯国忠因经过了东安市场前的那一场惊魂,还心有余悸:“七爷,就咱们三个人出门,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何极卿底气十足的一笑:“没关系。有光淳既然能把我带来天津,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的让人要了我的命去!天晓得日本人要捣什么鬼,咱们得乐且乐吧!” 冯国忠对于这位先前的何司令、如今的何七爷,还是比较信任的。本主儿既然对自己的性命都这样乐观,他这随从自然更是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白苏臣总要傍晚时分才能回家。何极卿一看到这小舅舅,就不由自主的要眉开眼笑。他这人难得发自内心的笑一次,一旦真是正经笑了,瞧着就还有点孩子相,倒是年轻了好几岁。 白苏臣对这大外甥的笑容,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是何极卿虽然能够做到笑颜如花,可毕竟还是个男人,而且周身透出一种懒洋洋的剽悍,又总想搂着他撒娇,顺便拍拍打打的动手动脚——这就让他吃不消了! 如此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从商社回来,暂时落了一会儿清静。 因为何极卿在下午忽然收到了有光淳的请帖,此刻出门赴晚宴去了。 坐在利顺德大饭店的雅间里,何极卿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席上众人,只觉得莫名其妙。 有光淳一身西装打扮,头发油淋淋的偏分梳开,显见是没少用生发油。指着一个同他面目雷同、身材也雷同的矮个儿男子,他笑嘻嘻的向何极卿介绍道:“何先生,这是我的家兄,有光勉。” 何极卿想着自己应该对这小舅舅的顶头上司客气一点,可是就在他思索的空当儿,有光淳已经抛弃兄长,将手指向有光勉身旁的一位健壮男子:“这位是二阶堂大佐。” 二阶堂大佐穿了一身黑色和服,上唇蓄了方方正正的一块小胡子,表情是威严中带着和悦。 何极卿的脑筋要赶不上趟了。 还没等他对着二阶堂调动出一个微笑来,有光勉又指了一个穿绸裹缎的红衣喇嘛道:“这位是宗喀活佛。”指尖一划,转向最后一位客人:“这位是阿拉坦亲王。” 何极卿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将那迟来的微笑全部赠送给了这位年轻的蒙古亲王。 阿拉坦亲王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是长圆脸,高鼻梁,大眼睛;完全的不像一个蒙古人。此刻他目光清澈的看了一眼何极卿,随即就低下头去,一只手掖在马褂下面,仿佛是偷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何极卿的笑容没有得到回应,登时就恢复了先前那种木然神气。 有光淳得到了一个可以肆意卖弄中文的机会,自然不肯随便放过。菜还没有上完,他的嘴已经开了河。他先是盯住了宗喀活佛:“佛爷,我是个旅行家,对于中国的文化,是很感兴趣的。造诣颇深,深不可测。听说您也很有造诣,这样好,我们可以谈一谈。” 宗喀活佛吃的满嘴流油,抽空儿匀出舌头答道:“那就谈呗!” 有光淳呷了一口酒,牙齿刚刚接触到空气,雅间内忽然响起了蛐蛐叫。 阿拉坦转身背对了众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莹润的翡翠蛐蛐罐。罐子周围雕刻了极玲珑的八仙过海,两根长须子从盖子孔中颤巍巍的伸出来,显然方才那虫叫就是从此处发出来的了。 对着那两根须子,阿拉坦撅起嘴巴“嘘——嘘——”的吹气,宗喀活佛也起身离了席,走到阿拉坦对面弯了腰跟着瞧,操着一口熟极而溜的北平官话赞道:“好蛐蛐罐儿!” 阿拉坦抬眼对他一笑:“罐儿没、没什么。里面这只是、是红、红、红砂、砂青!” 活佛又道:“我那儿有个大金背,什么时候同你这红砂青斗一斗?” “好、好啊!你你、你挑、挑个时时时间、间。” 活佛因为热爱蛐蛐,所以也就不嫌弃亲王结巴,两个人一个坐一个蹲,就此热火朝天的聊了起来。有光淳在后面席上见了,真是大出意外,同时又很尴尬,想要对着何极卿一笑,结果发现此人伸了脑袋,正饶有兴趣的欣赏着阿拉坦的红砂青。 他把头转向自家兄长,然而有光勉也同二阶堂大佐交谈的密不透风,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 这场局面是他组织起来的,然而现在大家各得其所,居然把他晒在一边不理睬了! 席终人散时,亲王、活佛、蛐蛐共乘一辆汽车走了。何极卿刚要吩咐饭店侍应给自己开一辆汽车出来,有光勉却忽然发了话:“何先生,时间还早,我们谈一谈好吗?” 何极卿本是走在前方的,此刻就回头望着有光勉,很迟疑的点了一下头:“好的。” 他随着有光勉和二阶堂上了汽车,有光淳却是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汽车开到五大道附近的一家日本馆子前停下,车内三人下车进门,在一间非常肃静雅致的和室内相对坐了。有光勉不发言,何极卿更不会主动开口。待到侍女奉上茶点退下后。有光勉才稳稳当当的说道:“何先生,我们刚用过利顺德的晚餐,现在又来这里喝茶吃点心,实在是有些不大对劲儿。只是我看重这里安静,很适合我们谈话,所以才请你过来坐的。希望何先生不要见笑啊!” 何极卿心想弟弟那样疯癫,这个哥哥倒是正常的很,说话也顺溜,不像弟弟那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聒噪。 “有光先生,有话就请讲吧。” 有光勉看了二阶堂一眼:“听说何先生先前在中国西北,是很有一番事业的。” 何极卿心里一动,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若是真有一番事业,我也不会孤身一人回北平了。” 有光勉笑道:“何先生年纪虽轻,却很谦逊,真是难得。” 何极卿摇摇头:“有光先生过奖,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有光勉又道:“话又说回来,何先生如此年少,就要赋闲在家,才华不得施展,真是可惜可叹之极啊!” 何极卿这回是一言不发,他觉着自己依稀明白有光勉的意思了。 有光勉低头端起茶杯,要喝不喝的送到唇边,顿了顿却又放回桌上:“何先生,我相信你是一个最聪明的人,绝不会甘心就此碌碌度过一生的。” 何极卿垂下眼皮:“我啊,其实倒是很愿意过点清闲——” 有光勉微笑着抬手止住他的话:“我们不做言语上的游戏了。何先生,我开诚布公的讲,这位二阶堂大佐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所派来的代表,他很仰慕你的军事才华,希望你可以同关东军合作,为了东亚共荣、为了满洲国的发展来出一份力量。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关东军可以请你出任满洲国第二路军总指挥一职。你看这……” 何极卿没等他说完,就笑了一声:“有光先生,我若是心中依旧存有这种名利之念,何必还要千里迢迢的回来?留在陕西不是很好吗?我当初回到北平时,就下定决心,以后再不同军政界有任何关系往来,只想安安静静的过点太平日子,仅此而已。所以有光先生和二阶堂大佐的一番厚爱,我只能心领了啊!” 二阶堂似乎是不大懂得中文,目光茫然的望向有光勉。而有光勉听了,脸上神色不变,依旧是微笑:“这件事不急,何先生可以考虑一下。” 何极卿也微笑:“希望有光先生和二阶堂大佐能够理解我的这种心情。” “我是很能理解的。不过还请何先生再好好想一想。令尊何老帅曾经帮助我很多,我是非常感激他老人家的。我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友好下去,共存共荣嘛!哈哈!而且第二路军一直驻扎在热河,令尊先前曾对我说,热河是他的福地;那么如今何先生回到热河,也算是……那个话怎么讲来着?对不住,我一时想不起那个成语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何极卿摇摇头,不再多说,强笑着喝了口茶。 有光勉清了清喉咙,换了话题:“我从舍弟那里,得知了何先生曾在北平遇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何先生有需要的话,关东军可以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 何极卿听到这里,不禁若有所思的看了有光勉一眼:“这个……” 有光勉当即大笑道:“何先生,尝一尝这里的点心吧!味道很不错的!” 道不同 有光勉送何极卿回了白宅。何极卿带笑不笑的下了车,一进院子咬上了牙,一进屋子骂上了街:“他妈的!这是从哪儿说起的话!怎么还找到我的头上来了?” 此时白苏臣正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小说,很舒适的一边读书一边吃巧克力糖豆。见他气势汹汹的回了来,并且是个出言不逊的样子,就忍不住皱了眉头:“你这是怎么了?” 何极卿大踏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他身边:“还不是那帮日本鬼子们!小舅舅,你说实话,你到底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白苏臣愣了一下:“我天天都和日本人打交道,你问的是什么关系?” 他等着何极卿的回答,然而何极卿眼望着茶几上的那碟五颜六色的小豆子,忽然出起神来。 “保护我……”他想:“可是如果我执意不肯同他们合作呢?他们既然能够主动保护我,自然也就能够……好一个温情脉脉的暗示!看起来东安市场那次,很有可能就是这帮小鬼子们搞出来的!” 他忽然愤怒起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么几个小蹦豆儿似的小鬼子,也敢威胁自己了!要是自己手里有兵——不消多,三千五千的就够——非把他们全咔嚓了不可! 可是哪儿又还有兵呢?自己现在是个孤家寡人,让小鬼子从北平消遣到天津,眼看着又要被支使去热河给他们当枪使唤!给满洲国干事和给日本人干事有什么区别?先当土匪,再当汉奸——自己这叫什么命? 不能干!他对自己摇了头,土匪和汉奸毕竟还是不一样,性质不一样。当土匪没有什么的,多少人物都是土匪出身,只要上面一招安,立刻就能混个师长团长干干,旁人也绝说不出什么来。做汉奸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带兵的汉奸,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这很不好,于国于己都很不好。 不能干!他对自己点点头。从此往后要处处小心,民族大义固然重要,但自己的性命更是无比尊贵。还是得搞人事,军事为人事服务,人事才是永恒的。可是和谁搞呢?中央政府——不杀自己就不错了;日本关东军——除非是把自己给搞去热河,否则他们也未必会善罢甘休! 这样一想,好嘛,原来是全搞到自己身上去了! 何极卿很气闷。他本是图着回来享清福的,可是生活中充斥着的不是无聊就是糟心,清福是什么样子,至今没有见到。 “七宝……” 身边忽然响起了白苏臣的声音,把冥想中的何极卿给吓了一跳:“怎么了?” 白苏臣低下头,似乎是有点尴尬:“把手拿开,别闹!” 何极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搭在小舅舅的大腿根上,而且还有向上抚摸的趋势。 讪讪的收回手,他笑了一下,刚想解释两句。然而一转念,他想:“我解释个屁!索性开诚布公的跟他表白出来,愿不愿意的在他——兴许就愿意了呢!这事儿要是真成功了,就总算我没白来天津一趟!” 想到这里,他转身一把搂住了白苏臣的腰,又把下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小舅舅啊……我挺、挺喜欢你的。” 白苏臣听了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手上却是拍拍他的后背,和颜悦色的答道:“我知道。小舅舅也喜欢你。” 何极卿挨挨蹭蹭的同他贴了脸,只恨自己长的太高,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挂在他身上撒娇:“不是……不是普通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白苏臣的头上冒了汗:“小七宝儿,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猴在我身上耍赖?下去下去,把你这一身衣裳换了。” 何极卿发现这话头起的不对,不是个倾述衷情的气氛。紧紧的抱着白苏臣,他恨不能像块糖似的化在对方身上:“小舅舅,我是说……我爱你。” “好好好,我也爱你。你怎么一身的关东烟气味?席上还有人抽大烟袋了?” 何极卿直起身双手抓了白苏臣的肩膀:“你跟我好吧!反正咱们不说,外人也不知道你是我舅舅!” 白苏臣沉默片刻,忽然很突兀的笑起来:“小东西,你在胡说什么呢?酒喝多了?” 何极卿看着他,眉尖渐渐蹙了起来,脸也涨的通红。 “小舅舅……”他语气迟疑而软弱的开了口:“你、你别和我装傻。我的话都是真心的。你要是嫌我现在无权无势了,那我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我认定了你,就肯定不会变心,我……” 没等他说完,白苏臣“腾”的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小冯!小顺!这人喝醉了,你们过来把他扶上楼去!” 何极卿见了他如此举动,心中一凉,余下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而与此同时,杂乱的脚步声沿着楼梯咚咚而来,先到的是冯国忠:“七爷,喝多了?没事儿吧?” 何极卿眼睁睁的望着白苏臣,望了半晌,他苍白着脸抓住了冯国忠的胳膊,动作僵硬的回过身去轻声道:“我是喝多了,头晕,想上楼躺一会儿。” 冯国忠从来没见何极卿喝过酒,现在看他这情形,失魂落魄的,也不像是酒醉的样子。就很狐疑的搀住了他:“那走吧。”又抬头道:“小顺,这儿用不着你,上去铺床吧。” 何极卿回了房,神情呆滞的在床边坐了,又挥了挥手,让冯国忠和小顺出去。 房门一关,他是彻底清静了。 起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他打开箱盖后从中掏出了那个白瓷瓶子。 “拜山。”他把瓶子贴在嘴唇上吻了一下,一颗心轻飘飘的乱跳,浑身的血液急速流动,快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你好……你若是没死,我又何必还要去找别人?” 他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大睁了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不愿意就直说,装傻干什么?拜山,我是诚心跟他好的,就像对你那样诚心,可是他啊……” 他气息冰凉的叹了口气:“你说我回来干什么?兴冲冲的跑回家,可家里人见我就好像见了鬼似的,等到了明天,他一定也是那个样子了。日本人又找了上来……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芦阳,过一天算一天,等到李世尧容不下我时,一枪毙了我也就算了。我死了,大概还是要去阴间找你。我知道其实你也不爱我,你先前是哄着我,后来是离不得我;虽然一直在我身边,但都不是出自你的本心。可是啊,咱俩下辈子要是托生成一男一女了,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做两口子呢?” 他脱了衣服爬上床,把瓶子掖在枕头下:“拜山,你给我托个梦吧!咱俩也聊一聊。我有好多话,我没有人可以去说。” 翌日傍晚,白苏臣回家后,发现何极卿已经搬出去了。 搬到哪里了,家里那两个老妈子也不知道。正在纳闷儿呢,有光淳上门了。 “白桑!”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埋怨道:“你怎么把何给赶走了?” 白苏臣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赶他了?我这也是刚进门,刚知道他走掉了!他去哪里了?” “他没有走远,又搬回利顺德了!开了两个房间,他和他的两个随从。他对你是很有好感的,怎么会无端离去?” 白苏臣哼了一声:“我已经尽我所能的敷衍他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效仿那个被烧了的参谋长吧?” 有光淳一跺脚:“你总是把那个李师长的话放在心上!何未必是他说的那样可怕!如果他是真的,你早就被……” 白苏臣红了脸:“有光君,你不要乱说!我不想听这个话!” 有光淳自行坐在了沙发上,又自行从茶几上的碟子中拈了一块软糖塞进口中,边嚼边说:“你是他的舅舅,他又对你颇有好感。你们正好凑成一对,也省得我们还要派人盯着他!可是现在……唉呀!” 白苏臣沉下脸道:“有光君,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他喜欢男人,你就去找几个男人送给他好了!请不要在我的身上打主意!我和他之间毕竟是舅甥的关系,而且我对男人没有兴趣,无论是你,还是社长,还是任何人,都不能逼迫我在这种事情上妥协!” 有光淳知道白苏臣这人瞧着像块软糖似的,其实芯子更硬,非得高压手段不能降伏他。而此刻时间紧急,他也无心留在这里扯闲话。抓了一把水果糖塞进口袋里,他匆匆起身离去了。 作为一个旅行家兼交际家,有光淳以极快的行进速度,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利顺德大饭店。 其时,何极卿正同自己那两位伴侣在餐厅雅间中享用丰盛晚餐。见有光淳找来了,他客气而冷淡的一点头:“有光先生来了?坐,一起吃点儿吧!” 他话音落下,冯国忠那边就见机行事的喊了侍应生过来添置碗筷。 有光淳就近坐下了,无心吃饭,开篇就问:“何先生怎么忽然又住了回来?” 何极卿把水倒进饭碗里,一边用筷子搅拌一边答道:“人多,总住在舅舅那里也不方便。”说完他端起饭碗,把那水饭唏哩呼噜的几口吃光。 有光淳笑嘻嘻的搓了搓手:“啊……是这样。不过饭店里毕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何先生住在这里,安全上怕是保证不了……” “你们关东军不是要给我保证吗?” “是的,那是自然。呃……明天吧,明天我会派人过来。”有光淳翻着眼睛想了想:“好的,就是明天!” 何极卿冷笑一声:“你派人过来?你不是旅行家吗?又兼做上保镖了?” 有光淳依旧是嘻嘻笑:“我的确是一名旅行家。我走过许多的名山大川,满洲、西康、云南、蒙古……我都走过……” 何极卿一抬手:“我吃好了,有光先生请慢用。”说完他扯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站起来,竟然就此走掉了。 计中计 有光淳在晚餐席上表了态度,答应要保证何极卿的安全。何极卿听了,没大往心里去,很冷淡的回房间休息去了。 翌日下午,有光淳坐着汽车过来了,笑嘻嘻的,并没提保镖事宜,只说:“何先生,我的家兄,还有我,还有别的人,请你一起吃晚饭。你务必要赏一个脸与我同行,君意下如何?” 何极卿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独特语言,下意识的刚要开口拒绝,然而心思慢悠悠的转了几个来回,他又改了口:“那就叨扰了。” 有光淳看起来有种没心没肺的欣喜:“同走同走!” 何极卿想了想,没想出什么问题来,同时无话可说,起身就随着有光淳下楼去了。 有光淳把何极卿带到了五大道附近的一家酒楼内。何极卿一进雅间,只见这回席上肃净的很,既无亲王也无喇嘛,只是有光勉和二阶堂两人而已。 何极卿面无表情,心内却是有些打鼓。他宁愿来几个闲杂人士过来插科打诨,否则这个好环境,太适合密谈了。 宾主双方寒暄过后,便各自落座。同时那侍应生也开始一道道的上菜。有光勉一边让客,一边聊些闲话,说说笑笑的,倒是和气的很。何极卿小心翼翼的应和着,留神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待到菜品上齐了,侍应生便退出去关闭了房门。此刻有光勉自己抿了一口酒,笑容满面的开口道:“何先生,我和你很谈得来,所以会生出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你看,隔了昨日一天,我们就又见面了。” 何极卿并不动酒,只说:“有光先生的确是很热情好客的。” 有光勉听了这话,便捏着酒杯,缓缓摇了摇头:“不,何先生,你说错了。我的弟弟,还有二阶堂先生都在这里,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富有热情的人。” 何极卿笑道:“如此说来,有光先生是对我格外优待了。” 有光勉道:“我的确是很欣赏何先生,否则也不会这样迫切的希望同你合作。” 何极卿不笑了。 脸上一旦没了笑容,他看起来彻底的失去了活气,是庙堂深处的瓷像,经年累月不见天光。 “有光先生——”他向后靠了椅背:“很抱歉,我对于这场合作,是真的没有任何兴趣。” 有光勉听了这话,便笑眯眯的望着何极卿,望的越久,笑意越深。 “何先生可以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吗?” “有光先生是聪明人,应该可以猜得出来。” 有光勉摇摇头:“何先生,我想我大概追问的太紧迫了。对于这种事情,你其实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仔细考虑的。这样,何先生,你可以再斟酌一些时日,好好想一想,没有关系。” 何极卿听了这话,倒是一愣,刚要开口,有光勉又道:“何先生住在利顺德,短期尚可,长久打算的话可是不大方便。我为何先生找了一处公馆,倒是幽静整洁的很。何先生如不嫌弃,可以搬过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何极卿当即回绝道:“那不必,我也未必要在天津久留。” 有光勉扭头同二阶堂对视了一眼,然后笑道:“何先生不要客气。这样,今晚何先生就请搬过去居住吧,正好我们也可派专人去负责你的安全。这不是很好吗?” 何极卿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就暗暗的探了下去,触到了腰间的枪柄。 “这个不急。我若是决定留在天津的话,再搬去也不迟。”说着他站了起来:“很感谢有光先生同二阶堂大佐的晚餐,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再会吧。” 有光勉见状,又是同二阶堂对视一笑,随即扭头冲着门外,用日语喊了一句。 话音未落,雅间的房门骤然被推开了,十来名便衣男子涌进来,气势汹汹的挤满了半间屋子。 有光勉仿佛是对此局面感到又失望又羞愧,叹了口气,他语气和蔼的说道:“何先生,走吧!我到目前为止,依旧是很有诚意的。希望你也要慎重决定才好。” 这座公馆在什么地方,何极卿不知道。不过他进门之后,看到了惊弓之鸟般的冯国忠和小顺。 何极卿回身一把揪住了有光勉,而与此同时,立刻就有几支枪管抵在了他的头上。 他不管不顾的抓紧了对方的衣领:“好你个小鬼子!你早预备好了,是不是?” 有光勉几乎被他提的双脚离地,可是态度依旧可亲:“何先生,不要激动,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几名便衣随从上前,七手八脚的从何极卿的手中把有光勉救了出来。而有光勉站稳之后,又道:“何先生,我不打扰你了。请你静心思考吧!” 四天过去了,到了第五天头上,有光勉出现了。 这回,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 此次会面,何极卿既没有同他支支吾吾的打太极,也没有揪住他的衣领暴跳如雷——他甚至就根本没有说话,只剩下了躺在沙发上喘气的份儿。 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是四天水米没沾牙了,他能睁开眼睛就已属不易。 有光勉握住他垂下来的那只手摇了摇:“何先生——哦不,我应该叫你何司令,或者是何总指挥,哈哈,祝愿我们合作愉快吧!”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大米粥的气味,这气味的来源不明,可是非常浓烈。何极卿的眼睛一亮,被有光勉紧紧握着的手就微弱的动了一下。 有光勉似乎是很高兴,张嘴就忍不住的要笑:“哈哈哈,说起来真是对不住的很!这几天委屈何先生啦!不过我有我的苦心在里面,希望何司令对此不要心存芥蒂啊!对了,你的舅舅,白桑,今天同我一起来了。我想你一定很愿意见到他吧?哈哈哈!”回头对着身边的随从道:“让白桑进来吧!”又转向气息奄奄的何极卿:“你们是至亲,一定有话要谈,我就不打扰啦!再会吧,何司令。哈哈哈!” 有光勉兴高采烈的一路哈哈出去了,换了白苏臣无声的走了进来。 何极卿躺在白苏臣的大腿上,让他喂着喝了一小杯水。 有人送上了温热的米粥过来。白苏臣用小勺子舀着送到他嘴边,他没吃,半闭了眼睛细声细气的问:“小顺和冯国忠……” 白苏臣会意,答道:“有人管他们。你吃你的吧!” 吃了半碗粥,何极卿的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 日本人,很聪明,把他关起来硬是饿了四天,看他妥不妥协。真是硬抗到底饿成人干了,也不过就臭了块地,谁还能为他向日本人讨说法去? 何极卿一旦气急,就吵着不想活了。其实他最是惜命——那可是“自己”的命啊! 被日本人以吃饭为名诳去饿了个半死,这简直就是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道败笔!挨饿?没受过!从小到大,没在饭食上吃过苦头,没遭过这个罪!现在,好的,先保住这一条命,等到了热河……瞧你何七爷的手段吧! 何极卿经过一段漫长而又有条不紊的思索,终于打定了主意。待到那点热米粥把他那冰凉的肠胃也熨妥帖了,他才把目光射向上方的白苏臣——他还躺在人家大腿上呢! “小舅舅,你怎么来了?” 白苏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实话实说“我是有光社长押过来的”吧! “我听说你……出了点事情,就赶过来看看你。”他如是答道。 何极卿听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谢关心。” 白苏臣抬手抚摸了他的面颊:“你乖乖的,我自然会关心你。” 何极卿把眼睛完全的闭上了。白苏臣的手温热柔软,覆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他和日本人是一伙的。”他对自己说:“串通一气来算计我!” 他在心里冷笑:“美人计。” 这年的十月,何极卿在承德出任了热河警备军总司令一职。通电发出,舆论大哗。何致美老将军当年是何等的英雄,独生的儿子居然投靠了日本人,给满洲国带兵!这真是虎父生下了个犬子,羞了他祖先的面目! 中国人是一致的痛骂何司令了,而日本人对于何司令,也很不满意! 作为警备军军事顾问的二阶堂大佐,本来那身份应该是相当之高贵的,可是在此时此地,因为何司令对他就是爱答不理,所以下面的中国士兵们也跟着低看了他许多眼!关东军几次下令让这姓何的开拔队伍,前往吉安协助日军进攻;可是纵使他如何催促,姓何的就是装聋作哑,不知道到底是要搞什么鬼! 而何司令坐在自己那明亮宽阔的大宅院里,因为自有主意,所以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满不在乎。 热河生活 何司令站在司令部大门口,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 他这人现在有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意思。本来是细高挑的个子,挺直了会相当的精神,可是永远不肯挺直,总要靠着点什么,仿佛身上的骨头不够坚硬一般。此刻他倚着大门门框,因为害冷,所以把手揣进了黑绸夹袄的袖子里,下身倒是军裤马靴穿的整齐。 他可能是有点胖了,又或许是裤子裁剪的不对劲儿,就见那军裤绷在了屁股上,短夹袄的下摆垂下来,愈发显出了一种半遮半掩的丰满。冯国忠偶然发现了他这个特点,偷眼瞧了半天,忍不住就暗笑,同时右手做痒,想在那屁股上响亮的拍一巴掌! 这当然只是个想法,而且想想就算了,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除非是活腻歪了。冯国忠刚被提拔当了副官处的处长,而且因为何司令的特别关照,他这副官处竟然还有了招兵买马的权力,大好生活即将开始,他活的可是挺有滋味儿的。 一辆汽车从街口拐过来,缓缓的开到司令部门前停下。车门一开,从里面跳出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见了何司令,他先是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就陪着笑道:“司令,好消息,金沙镇老赵家来答复了。” 何司令一听,身子一扭,站直了:“宋团长,进去说。” 宋团长随着何司令进了房内,见四下无人了,便低声说道:“老赵家说了,只要咱能帮他们把二掌柜的要回来,就谢咱们十万大洋!” 何司令从裤兜里掏出个银质烟盒,打开后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把烟盒递给宋团长。宋团长见了,赶忙也从中拿起一支,又掏出火柴来划燃了,先给何司令点上。 何司令深吸了一口,然后轻轻吐出一口烟来:“好啊!这回一票就来了个大的!绑赵家老二的那个柳子是——” 宋团长赶忙接上话:“长山来的,忒他娘的不懂规矩,直眉瞪眼的就跑到咱们地盘上绑人来了,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何司令咬着烟卷笑了一声,露出一排雪白牙齿:“老宋,这笔买卖让你干。我把炮兵营调给你帮忙,十万大洋到了手,一半儿是你的!” 宋团长睁大眼睛“哈哟”了一声,登时乐的满脸放亮:“司令……您老人家真是没的说!我这就回去打点人马,不把赵老二带回来,我是个**!您就擎好儿吧!” 打发走了宋团长,他把冯国忠叫了过来。 “你现在手下有多少人马了?”他问。 冯国忠不假思索的答道:“五百多,不到五百二。” 何司令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你个王八蛋!给你钱你都招不来兵?” 冯国忠现在也是何司令的亲信了,所以敢于同他嬉皮笑脸:“司令,饷还是不够啊!” 何司令扭头把口中的半截烟头呸的吐掉,又抬脚在上面碾了几下:“混账!外人都能给我送钱,你可好,就会伸着手跟我要!那五百来人都是吃闲饭的?你带着他们出去干几票买卖,像宋志平似的,一次弄回来十万大洋,也算你有点本事!” 冯国忠挠挠后脑勺:“那个……原先我就是个副官,这个事儿咱没干过啊……” 何司令抬脚,在他的小腿上不轻不重的踢了一下:“去你妈的!还敢跟我废话!” 冯国忠讪讪的笑了起来。 赶跑了冯国忠,何司令貌似清闲,实则很忙的高喊小顺。小顺从里屋跑出来:“七爷。” 何司令仰着头自己解扣子:“更衣!我要出门!” 脱了身上那件黑绸夹袄,他换上了军装同大衣,二月份的承德依然是寒意颇重,虽已是连着许久没有下雪,可是早晚地上一层的霜,也和落雪是差不多的情景。从保暖的角度来讲,他宁愿裹着棉袄出门,可是这做人年纪轻轻的,不能不要个好儿。 蓝拜山把这句话跟他说过无数遍,等到人死了,他才是把这话给记在了心里。这话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可他碰巧记下了,就不由自主的多少要身体力行一点。 出了大门,他边走边戴好了手套,然后抬手把军帽向下压了压,聊胜于无的遮挡寒风。 坐上汽车,他跑去营里巡视了一圈,并非爱兵如子,主要目的还是去搞人事。 他从十八岁那年被迫从军开始到现在,叫名是司令,在西安那阵子的名头更是响亮,然而手底下真正直接听他使唤的兵,几乎就可以说是没有。现在情况不同了,虽然也不敢说自己在这警备军内是多么的有威信,可是总比当初强的多。当初那是彻底的被架空;现在呢?顶多是底下人不听话罢了。 对待底下人,他得规矩着他们,拉拢着他们,让他们老老实实。不过谁也不是傻子,不会像他那样听了两句好话就能发懵。要想让人心甘情愿的跟着他,还是得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来才行! 何司令手里没有金矿,而“好处”也不会从天上自己掉下来。于是何司令上任之后励精图治,大行改革,首先便光明正大的在手下养了一批土匪。 这批何司令的御用土匪,可以在热河境内——主要是警备军的驻地——肆意抢劫绑票,得来的赎金,自然也就要由司令来分配了。 司令不但自己抢,而且鼓励大家一起抢,仿佛是同热河有仇一般。 然而等到二阶堂催促他带兵出征了,他又对脚下这片土地无比热爱起来——死活不走。 二阶堂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变了脸色,用手指着何司令用日语狂喊了一通。旁边的通译也横眉立目的译道:“何司令,军部对你的行为感到非常不满!你要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的!” 何司令走到他面前,把一张冻得煞白的脸凑过去,轻声吐出这样一句话:“去你妈的小日本鬼子!” 然后他就命人把暴跳如雷的二阶堂大佐给关押起来了。 白苏臣听说何司令对日本人下了手,什么也没说。 他也痛恨着日本人——尤其是有光兄弟!他认为自己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牺牲者!从有光淳开始,至有光勉为止,全在想方设法的、不动声色的利用着他!甚至到了最后,还把他同他那外甥一起送来了承德!天晓得他做了小半辈子的良民,怎么会突然卷到了军界的阴谋里面。 有光兄弟开始时……可不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令人困惑。从小到大——读书,留学,回国,进了商社做通译,做到很高的位置……然后现在呢? 他望着院外站岗的士兵,真是感到手足无措、莫名其妙。 门口的小火炉里闪烁着微弱的红光,白苏臣躺在滚热的炕上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然后在下午三四点钟时口干舌燥的醒了过来。磨磨蹭蹭的下地穿鞋,他坐在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苦涩的浓茶。 房门被敲响了三两声,随即进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兵蛋子。他对着白苏臣一行军礼,大声说道:“报告舅爷!司令让我告诉您老人家,说他今天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让您老人家自己吃晚饭吧!” 白苏臣点点头:“知道了。” 小兵蛋子又很严肃的高声问道:“舅爷还有吩咐吗?” “没有了,你出去吧!” 小兵蛋子再行军礼:“是!舅爷!”随即转身推门跑掉了。 从商社中的白桑变成了警备军里的舅爷,白苏臣喝了一气浓茶,怎么想都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下午睡得太多,所以到了晚上,他尽管也躺在炕上了,却是双目炯炯,不能入眠。不晓得熬到了夜里什么时候,他忽然听见屋外远远的传来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这让他赶忙转身朝里,把棉被又向上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 何司令夹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房内。他拉开电灯,一边摘帽子脱手套一边走到炕边探头望了望白苏臣,同时唤了一声:“小舅舅。” 小舅舅睡着了。 他笑了一声。 日本人对他使美人计,那其实正中他的下怀,可以将计就计。 他发现自己每次想要倒贴着送上门去时,都难得找到主顾接纳;然而一旦翻脸了,倒是可以很轻易的如愿以偿——白苏臣现在不已经躺在自己的炕上了吗? 由此可见,这人都是贱的! 他没在乎白苏臣是睡是醒,自顾自的招呼小顺送热水进来洗漱。热水哗哗的倒进铁盆中,他一不小心把洗脚盆嘡啷一声踢翻,小顺送上的茶太热了,他摔了茶杯,顺便在小顺的头上扇了一巴掌,小顺没有准备,惊的“噢”了一声。 屋里很热闹,后来白苏臣觉着再装下去也不像了,便转过身来睁开眼睛道:“你回来了?” 何司令**的爬上了炕,掀开棉被钻到白苏臣的身边:“还是小舅舅暖和!我在外面都冻透了。” 小顺关了电灯,然后一手端着水盆、一手拎着水桶,肩膀上搭着毛巾,悄没声息的退下去了。白苏臣搂住了何司令,强迫自己想象这怀里的人不过是外甥小七宝儿罢了,自己是舅舅,理应抱着外甥——这很正常,正常至极。 外甥解开了他的睡衣扣子,把冷冰冰的脸蛋贴在他的胸膛上缓缓的蹭着。 “小舅舅……”何司令撒娇似的开了口:“你摸摸我。” 白苏臣轻声道:“睡觉吧。” 何司令在被窝里悉悉索索的动作着,把自己扒了个精光,仿佛是刚出娘胎的样子。然后他一把抓住白苏臣的手,不由分说的就往自己下身处按。 白苏臣的手触到了那半硬半软的男j□j官。握住了上下揉搓了两下,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 用力缩回手,他转身背对了何司令:“睡觉吧。” 何司令没说话,伸手从床边抓了睡衣裤,躲进被窝里又悉悉索索的尽数穿好。 然后他坐起来,毫无预兆的抓住白苏臣的手臂把他硬拖到炕边,紧接着一脚把他蹬了下去。 白苏臣在猝不及防之下,糊里糊涂的已然趴在了地上。膝盖与肘部磕到了水泥地面,痛的他叫出声来。 何司令的声音从炕上传来:“怎么?嫌这种事情恶心?不愿意做?可以啊!去让你的日本爸爸把你接回去吧!晓不晓得有光勉把你送过来是做什么的?——就是陪老子睡觉的!”说到这里他讥笑道:“你们白家不错嘛!姐姐陪老子,弟弟陪儿子,把我们何家两代都伺候全了!” 白苏臣在黑暗中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我姐姐可是你的亲妈!” “亲妈?那又怎么样?了不得了?我念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叫你几声舅舅,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苏臣气的浑身发抖:“既然如此,那你就放我回去吧!” “回哪儿去?现在后悔了?当初同日本人沆瀣一气算计我时,怎么就没想着会有今天呢?” 白苏臣不能否认何司令的指控,他的确是伙同有光兄弟打了何司令的主意,可是他心里没存什么坏主意,他首先就没觉着出任警备军司令是什么悲惨的事情,其次碍于有光勉的社长身份,他也不好不帮忙。 双方沉默良久。 何司令忽然梦中呓语似的开了口,声音极轻:“热河是爸爸的福地,也会是我的福地。既然我想求隐居安闲而不可得,那就索性放开手脚,干一场大的!” 佛佑我 何司令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有问题。 “我杀他干什么?”他问自己。 答案是他也不知道。而且白苏臣已经被埋进了土里喂了蚂蚁,就算是得出了答案,也是毫无意义的了。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后悔,虽然的确是肠子都悔青了。天晓得他有多喜欢白苏臣,纵使白苏臣无意接受这份爱情,那么偶尔能见他一次面,和他动手动脚的玩闹一阵子,也是很好的啊! 不过现在,就因为自己那下意识的一扣扳机,白苏臣这个人,没有了。 这件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会让人发疯;而且也不敢去细想——他的手下死过无数的人,死就死了,好像一镰刀下去,自然就会有一大把稻子被腰斩一样,非常的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可是这回不知怎的,他就觉着白苏臣留下来的怨气无所不在的弥漫了,重的好像一块无形的乌云,沉甸甸的压在上空。 到了夜里,他似睡非睡的,时常就会在朦胧中觉着屋里有人。那人穿着一身淡色西装,整洁利落、风度翩翩,在床前无声的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停在床前弯腰俯视自己了,一个声音响起来:“小七宝儿,你怎么能杀我?”随即红的白的从他头顶涌出来,瞬间就流了满脸。 何司令“唿”的坐了起来:“小顺!” 外界的行军床吱嘎一响:“七爷。” “进来!” 小顺踩了拖鞋,快步推门走了进来,顺手拉开了电灯。 何司令面色惨白的坐在床上,一头一脸的冷汗,前额的短头发湿漉漉的贴在了脑门上。扭头望着门口的小顺,他忽然发现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一名很威武的青年。 这让他安心了许多:“你搬进来睡。” 小顺没问原因,答应一声后便转身回去,把行军床上的铺盖卷起抱进来,捡那靠门的角落铺好了,然后关好房门站住。 何司令也没有什么好说,只想房里多了个男人,阳气更重,多少让人胆壮一些。 “关灯睡吧。” 他掀开被子躺了下去。眼前一黑,紧接着屋角处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何司令闭上了眼睛。 “小七宝儿。”白苏臣的头砰然爆开,声音却还在:“把我的头还给我。” 小顺刚刚入睡,就被何司令骤然发出的叫喊声给惊醒了。 床上的何司令气喘吁吁的大声道:“开、开灯!” 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电灯:“七爷?” 何司令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因那雪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所以浓秀的眉眼就愈发显得幽黑,眼瞳又像暗流汹涌的深潭,不晓得几千米下出了什么玄虚,传到水面上时,就只剩下一点不甚激烈的波动。 “屋子里还有人?”他轻声问小顺。 小顺听了这话,有点发懵:“没有啊。” 何司令蹲在床前,掀开曳地的丝绸床单向床底下望了望,随即起了身,又去打开大衣柜同橱柜的抽屉,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末了,他一无所获的坐回了床上,胸膛一起一伏的喘息。 “小顺。”他拍了拍身边:“上来睡。” 小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为了给小顺腾出地方来,何司令把自己的羽绒枕头向一旁挪了挪,枕下的两把手枪同白瓷瓶子就露了出来。他将手枪掖回枕下,拿起白瓷瓶子放在眼前,恨恨的说道:“你就看着他吓唬我,也不出来帮帮忙!我怕他,你这个死鬼也怕他吗?” 语毕,他对着白瓷瓶子重重的啐了一口,然后也将其塞到了枕头下面。 这时小顺就抱着枕头和棉被走到床边了,意意思思的站着,不敢往床上放。何司令并没有心思再去注意他,只自顾自的躺下了,等了一会儿,见小顺依旧是呆呆的傻站,才不耐烦的低声叱道:“关灯,滚上来!” 小顺惊恐、而又好奇的,躺在了何司令身边。 何司令在黯淡夜色中翻来覆去的折腾着,就是不肯安静的闭上眼睛睡觉。不但不睡觉,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语气并不善,几乎就是威胁了。 小顺笔直的靠边侧躺了,闭上眼睛养神,同时知道今夜自己是肯定睡不成了。何司令睡不睡的没有关系,反正他白天想什么时候睡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自己却是不一样的,一整天的伺候操劳下来,中间根本找不到可以打盹儿的空闲。 可就在他渐渐生出了困意之时,何司令像条活鱼似的,猛然间拱到了他的被窝里——或者说,是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抱着我,抱着我!”何司令哆哆嗦嗦的、汗如雨下的吩咐,同时把自己那热腾腾的身子紧紧向小顺贴去。 小顺的脑子里仿佛是瞬间就拉了电铃,铃声大作,震的他立时睁大了眼睛,炯炯有神的瞪着前方——前方并没有何司令,何司令那汗津津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人已经有了要蜷成一团的趋势。 他依言伸手,松松的搭在了何司令的背上。 自从白苏臣死后,何司令的睡眠一直不好,时梦时醒的,只是不肯真正的睡上一觉。捱到了这天晚上,他闹到了顶峰。 凌晨时分他起了床,因为在小顺那里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所以第一次觉着自己没白养活这孩子,甚至决心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他告诉白瓷瓶子:“他都比你强!你这个混蛋!” 洗漱过后,他惶惶然的吃了一大碗汤面条,紧接着就把冯国忠叫了过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 冯国忠莫名其妙的领命而去,过了两个钟头,拉了三汽车喇嘛回来。这边何司令派出去购买香烛纸钱供品的勤务兵也回来了,两方汇合,直奔城外乱坟岗子。 白苏臣那坟上也立了个墓碑,又是新埋不久的,所以倒也还好找。何司令站在坟前,先命人将供品摆好了,然后对着那墓碑叹了口气,口中说道:“小舅舅,我不是故意想要你的命,当时是迷了心了,不由自主的就开了枪。你该走就走吧,留下来折磨我有什么意思?你总不能活活折磨死我,是不是?我是诚心悔过了,你也就放了我吧!” 说完他后退几步,对着那墓碑行了孝子的三跪九叩大礼。接着便是火光熊熊的烧纸念经,喇嘛们把经文唱的铿锵顿挫,听着还怪好听的。 当晚,他安然无忧的上了床。闭眼躺了没有一个小时,他又一头冷汗的钻进了小顺的怀里。 他恨起来,白苏臣既然是给脸不要脸,那自己也只好动硬的了! 冯国忠知道他可能是有了点心病,就找了本地几个有名的大仙来何宅捉鬼。大仙们对于何家的差事,自然是要十二万分的卖力气,黄大仙狐狸精蜈蚣精一起上阵,捉鬼捉的鬼哭狼嚎,把何司令这套好好的宅院闹的乌烟瘴气。何司令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眼底带着浓重的青晕,腔子里仿佛被烧开了似的,血浆咕嘟咕嘟的冒泡,逼得他恨不能呕出一口来。 待大仙们撤退之后,他没敢再等到太阳落山,直接就奔去附近的喇嘛庙中请了一尊释迦牟尼佛回来。 在大仙、佛陀、小顺的共同护卫下,何司令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他神清气爽的起了床,恭而敬之的在佛祖面前上香磕头,心中祈祷道:“佛爷保佑,给我条活路吧!” 既然暂时镇压下了闹鬼的白苏臣,何司令也就又能腾出精力,去关注于自己的那番占山为王的事业了。 他给抗日同盟军的赵振声去了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希望对方赶紧带着人滚去吉安抗日。可恨的是赵振声居然不傻,当即就窥破了他的那点心思。 赵振声给他的回答是这样子的:“热河是中华民国的领土,不是满洲国的领土。要么你带人参加我的同盟军,要么我就打跑你收回土地。你自己看着办吧!” 何司令对于这个答复,真是气的七窍生烟。而还未等他再次做出回应,同盟军已经动手,对着隆化县开了火。 何司令紧急调兵前去增援当地部队,后来见战况不佳,就站在了大营内的水泥高台上,对着全体官兵训话。 话筒的音量被调到了最大,何司令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大营:“打赢了,就地放抢三天;打输了,回来后我饶不了你们!到时候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心里现在有数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挂在警备军的名号下,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全是大爷,怎么快活怎么来!万一警备军散了伙,你们还想这样自在悠游?还能找到像本司令这样通达的长官?做梦去吧!” 下面的大兵们静静听着,心里也知道这小白脸司令说的都是大实话。 训话完毕后,何司令又命人押上来几位五花大绑的军官。 “这几位是什么人物,想必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何司令道。 众人望着台上,认出那是军械处的几名军械员。 何司令又开了腔:“这几个混账,暗地里向同盟军贩卖军火,咱们三毛钱一发买来的子弹,让他们几个一毛五分就给卖出去了!咱们警备军里的钱,都是弟兄们拼了性命搞回来的。这几个小子不但中饱私囊、贪污挥霍,还他妈的做赔本买卖,让他们同盟军笑我们是傻x!真是罪无可绾!来人哪!把这几个混账给我点了!” 军械员们都被塞了嘴,身上又被浸透了菜油。头上脚下的栓在高杆子上,从脚上开始点了火。压抑的惨号声被堵在喉咙里,只放出一点杀猪似的怪叫来。 何司令站在一边,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摸着下巴,显然是观看的饶有兴味。下面的人也瞠了眼睛瞧着,同时推测哪个倒霉鬼能烧的最久。 忽然,凌空一声枪响。 枪响是大兵们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望着台上的何司令随着枪声右手一扬,随即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一秒钟后,人群惊叫着骚动起来了。卫士们涌上来团团围住了何司令,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开进来围住会场,大声吆喝着让人不许动。正是纷乱之时,何司令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瞧着似乎是无甚大碍,只是右手的白手套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可见是手上受了枪伤。 他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一面痛的直吸气,一面在卫士组成的人墙中匆匆下台,直奔军医处。 凶手是当场就被抓了现行的,不过那人在被人按住之前就饮弹自尽了,所以也没有从中得出任何线索来。后来何司令听说那人的兄弟是被同盟军的人打死的,便由此断定这要杀自己的,肯定是日本人! 那颗子弹若是再稍稍向上一点,就要直接钉进自己的脑袋里了。 何司令的右手被裹了层层绷带,晃晃荡荡的挂在胸前。手掌被子弹穿出一个透明窟窿。往后自然是会长合的,只是不晓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单手撑地对着佛祖磕头,感谢佛爷对他的庇护。 偶遇故人 何司令自从认定日本人已经对自己下手开始,就有了点无心恋战的意思。 以他一部之力,要去同时对付日本和抗日本的两方力量,那实在是勉强之极。当然,冯国忠的副官处如今也有了三千多兵马,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大不了就往蒙古跑,重操匪帮旧业。不过带匪和带兵毕竟是不一样,而草原和热河也不一样。能留下,还是留下的好。 同盟军已经攻占了隆化县,但在要再进一步时,被警备军打了伏击,搞得损失惨重。何司令瞧准了这个机会,致电赵振声,表示愿意谈判停战。 赵振声从西安一败起,就深深的痛恨着这个墙头草一般的何宝廷。不过何司令想要讲和,他也没有彻底的拒绝,毕竟人马军火都有限,他不能把力量全花在这个热河土匪身上。 谈判的地点就选在了隆化县,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属于警备军,实际上驻扎着的是同盟军,属于两不靠的中间地段。 何司令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带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随行,就怕被赵振声堵在隆化暗算掉。其实赵振声一点也没想暗算他,毕竟傀儡有的是,死了何宝廷,日本人还会找出后来者顶上空缺,而且这后来者一定会比何宝廷要忠心听话的多! 不管怎么样,像何宝廷这样的刺儿头还是比较少见的,放在哪边都是不安定因素,既然如此,还是先让他留在满洲国给日本人添乱吧! 和谈的地点选在了隆化县本地的一个富户的宅院中。富户一家早被请出去了,留下空屋大院供往来军爷们居住。头一间的大客厅被收拾出来了,就算是这双方会面的场所。 何司令是个慎重之人,加之晚上又做了几个噩梦,所以这天清晨索性早早起床,开始有条不紊的打点自己的武装。 何司令的汽车与卫队于上午九点多钟时抵达富户大宅。车门一开,先有几十名卫士上前围住汽车,然后何司令才探身出来。 在地上站稳之后,他并不急着前行,而是转头四顾,将周遭环境细细的观察了一番。 现在已然进入秋季,偏巧这两天的寒意又是特别的重;何司令因为肾不大好,平白无故的还要害冷,所以自然也不能奉行“春捂秋冻”那一套习惯。往年到了这个季节,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先人一步的换上棉衣了,不过今天情形特殊,他那军装里面除了防弹衣之外,还紧贴身挂了五支手枪,加上子弹几乎要有二十多斤的重量。在如此装备之下,他若想再加衣保暖,那看起来就要臃肿的不像话了。 一阵潮湿的凉风吹过来,何司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见周遭无异,只有大门口一侧站了支百十来人的同盟军队伍,想必就是赵振声的卫兵了。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喷嚏,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来擦了鼻子。顶着那二十多斤的份量,他迈开步子向大门走去。前方的卫兵立时让出一条窄小的通道,只容他一人通过。 天气冷,地面是硬的,马靴的靴底是硬的,一切都失了柔软,一步一响,仿佛是走的缓慢而坚定。 从车门到院门,不过是短短十米左右的距离,可是何司令走的很疲惫,不知是被枪压的,还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佛爷像个不定性的孩子,忽然间就停止了对他的庇护,让白苏臣的鬼魂卷土重来! 梦魇了一夜,他现在的精神还有点恍惚,总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事实上他身边的卫士已经围成了人墙,外人是看不到他的。 他越是行进,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及至到了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个子高,目光越过了两名卫士的头顶直射出去,就只看见同盟军那乱糟糟的队伍。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收敛了心神,他抬脚迈过门槛,向院内走去。 赵振声是早来了,见了何司令,就站起来气派十足的招呼道:“哎呀,极卿老弟呀,好久不见,哈哈哈!” 何司令也笑道:“正臣兄,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哈哈哈!” 紧接着,这两个人就好像两只鸟儿一样,清脆响亮的哈哈起来,哈哈里夹杂了寒暄,寒暄伴随着哈哈,顿时就营造出了一种热烈的气氛。 互相谦让着坐定了,二人不提往事,只谈闲话,同时继续哈哈。哈哈了十多分钟,赵振声见何司令笑的很来劲儿,似乎可以毫不烦难的哈哈上一天,便只好面色和悦的主动开口转向了正题:“我说极卿老弟啊,你年纪虽轻,可是在民族大义上,真是不含糊!就冲着你死活不和日本人合作,我老赵就佩服你!” 何司令脱下手套塞进上衣口袋里:“正臣兄你太过奖了,这是我辈应有的觉悟,算不得什!中国的地方,自然要归中国人管,这是理所当然的!小日本想在我这里打歪主意,那算是他们看走了眼!” 赵振声一拍巴掌:“说的好!哎呀极卿老弟啊,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老赵呢,虽然不算是什么大才,不过我很爱才!见了你老弟如今的出息,真是心生羡慕。若是你我能够联合起来,那定能把小日本鬼子打个屁滚尿流,一路轰回关外去!” 何司令笑了两声:“啊……正臣兄真是胸怀天下啊!吾辈佩服之至。不过收复失地固然重要,守土也是马虎不得的。我既然到了热河,就要对这一方的百姓负起责任来,至少要保证,啊,他们的生命安全。正臣兄,你老弟我能力有限,做事情嘛,须得一样一样的来才行。否则顾此失彼……哈哈……就不好办啦!” 话音落下,何司令以手掩口又打了个喷嚏,然后端起身边矮几上的茶杯送到唇边,似乎是想要喝一口润润喉咙,不过杯沿在唇边蹭了一下,他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赵振声冷眼旁观着,知道他是担心茶中有毒,同时又见他那端茶的右手颤抖不已,颠的杯中茶水几乎泼出,就问道:“听说老弟前一阵子受了日本人的袭击,没什么事儿吧?” 何司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掌上的那道贯通枪伤已经长合,留下手心手背上两处粉红色的圆疤。 这只手算是半废了,稍一用力就要抖个不住。而且逢到阴雨坏天,整只手掌从指尖到手腕,就要痒痛到难耐的程度。 扬头转向赵振声,他微笑答道:“佛爷保佑,我现在倒是一切安好,不过那一枪的确是险的很,差一点就打爆了我的脑袋。” 赵振声笑道:“极卿老弟真是福大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何司令大笑起来:“承兄吉言,若是真有后福来了,我要先谢谢老兄你啊!” 赵振声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似乎是想拈须微笑:“老弟你年少有为,如今又是手握重兵,镇守热河,只要你愿意,那后福还不是眼见着的么!” 何司令溜了他一眼:“哈哈,若是真如兄所言,那到时咱们就有福同享吧!” 赵振声仰天长笑,随即话音一转:“老弟,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手下的这支队伍,目前想借你这隆化县驻扎几天,不知老弟你能否给我这个面子啊?” 何司令早做好了舍弃隆化的心理准备,此刻便坦然答道:“那自然是没有问题。正臣兄为了抗日,这个鞠躬尽瘁,我只恨不能与你同上战场杀敌,如今能有为老兄效力的地方,那自然是义不容辞啦。” 双方谈到这里,各自满意,心照不宣的又哈哈起来。 何赵之间的会谈,进行之顺利,出乎了二人的想象。 说完正事,又扯了一通闲话。何司令见大事已定,便也稍稍的松了口气,向后靠进了椅子中,就觉着浑身被那二十多斤坠的又酸又痛,恨不能立时卸下武装,也让身上松快松快。 赵振声很热情的邀请何司令去本地最大的酒楼里吃午饭。何司令刚要推辞,忽然门外走进来一个勤务兵,大声道:“报告将军!李师长到了!” 赵振声摸着下巴,倒是犹豫了一下:“哦……” 没等他“哦”出内容来,院子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走进来一位吊儿郎当的高个子。只见这人进门之后,也不招呼人,径直走到下首的一把椅子前坐下了,然后就笑嘻嘻的望着何司令。 何司令惊的猛一挺身——李世尧! 没等他做出反应,李世尧已经向前欠了身子,目光在何司令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在用眼睛咂摸着对方的滋味儿。 何司令刚要开口,李世尧已经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主动招呼道:“司令,胖了啊!” 何司令的舌头刚接触了外界的空气,李世尧又为方才那句话做了补充:“胖了好,胖了好看!” 何司令的声带终于成功的进行了震动,发出了一声很惊讶的“啊!”。 李世尧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解释:“那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就带兵跟赵将军混了,从西安混到河北,前些日子我才知道守热河的是你,这不就马上跟着将军过来了!没别的,过来瞧你一眼!” 何司令闭了嘴,莫名其妙,汗如雨下。 此刻赵振声又开了口:“极卿老弟,世尧这人没规矩,你也了解的。不过人的确是个好人。我就信相由心生这四个字,世尧模样长的周正,为人肯定错不了。”然后心里暗道:“不过你可是个例外。” 何司令的头脑素来是比较迟钝的,如果事先不做准备,那事到临头之时,能够木然到一言不发的程度。赵振声的话音落下后,他只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哼”。 赵振声早知道他有这个特点,所以也不在乎,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朗声笑道:“走吧!老弟,我跟你说,男人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咱们就吃上一口去!隆化最大的酒楼就是福客来,咱让他们弄点好羊肉,到那儿吃涮锅子,怎么样?” 何司令的脑筋飞速运转,连滚带爬的赶上了赵振声的思路:“这个……不瞒你说,我是不动荤腥的。我——” 赵振声以为何司令还是怀疑自己这里要下毒害他,便故意的热情邀请:“不吃羊肉呀?那给你弄点素菜!走吧走吧,你把隆化县都借给我了,我还不请你吃顿午饭?走走走,不去就是不给我老赵面子!”说着他起了身,高声大气的说道:“世尧!你是极卿的老部下了,现在怎么呆坐着不动?倒也替我招呼招呼啊!” 李世尧得了令,立刻站起来走到何司令面前,弯着腰笑道:“司令,走吧!吃个饭能花多大工夫?”他伸手握住何司令的一条手臂,作势要扶他站起来:“我搀着您老人家出门还不成吗?” 何司令见李世尧动了手,又看赵振声一脸恳切的望着自己,便觉着不好再强行推辞,只得站了起来,不情不愿的低声答道:“那走吧。” 赵振声心里暗笑:“吓死你个小兔崽子!” 这几位丘八中的高层一旦出门,隆化就立刻全县戒严。福客来昨天已被清了场,最好的雅间也是早就被预备出来,以便让军爷们能够在今天把午饭吃饱吃好。 何司令作为贵客,理所当然的坐在了首席;赵振声自甘屈尊,同部下李师长分坐在何司令的左右。他来此处的目的,主要就是吃涮羊肉,顺带着吓唬何司令,所以待到锅子一开,羊肉也变了颜色,便左右开弓的连吃带喝,匀不出舌头再去敷衍贵客了。 何司令的头脸被羊肉锅子的腥膻热气熏蒸着,上身被手枪皮套和防弹衣五花大绑着,昨夜又睡眠不足,此刻真是难熬如受刑一般。而李世尧坐在他身边,便当仁不让的替赵振声担起了待客的重任。 说起李世尧这待客的方式,倒是很不见外。只见他嘴里品着茅台酒,眼睛瞟着何司令,神情是一种美滋滋的若有所思,好像是要把何司令当菜下酒一般。 何司令不看他也不理他,转过头去想要和赵振声说两句话,可是赵振声吃的正酣,无意闲谈。 咽下口中的酒,李世尧开了腔:“司令,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夹。” 何司令一摆手,表示不必。 这个手刚摆了一半儿,就被李世尧一把攥住了。 “哟!”李世尧用指尖点着他手背上的那块圆疤:“这是怎么搞的?”又把何司令的手翻过来检查手心:“操!打通了啊!伤没伤着骨头?” 何司令用力的把手抽出来,对着面前的火锅答道:“没事。” 李世尧双手挪了椅子,向何司令靠近了一点:“谁干的啊?逮着了吗?” 何司令也双手挪了椅子,向赵振声靠近了一点:“日本人。” 李世尧见他躲着自己,就不再动,改了话题:“挺有本事的啊,一年多不见,自己拉队伍占了一个省。我就猜你不能留在家里养老么!” 何司令觉着这事说来话长,也就懒得解释。不过沉默片刻后,又想自己若是当着赵振声的面对李世尧太过冷淡,倒像是自己对李世尧投赵心存芥蒂一般,未免显着有些小家子气。踌躇了一下,他开口问道:“李师长瞧着气色不错,现在过的还好吧?” 李世尧答道:“还行。其实自从你离了芦阳之后,我那儿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你要是乐意听,哪天我跟你好好讲讲。”说着趁他不备,又把那只手扯了过来翻来覆去的瞧:“可惜了儿的,好好一只手,挂了彩了!” 何司令一皱眉:“我也不是第一次受枪伤,你怎么还看个没完了?而且这算个屁事!打在手上又不要命,有什么可惜的?” 李世尧笑着把他的手一捻:“你这人真是!子弹要不是打在你手上,我也不说这话!不识好歹呢!”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说什么?” 李世尧把他的手抓紧了揉来揉去,斜着眼睛笑道:“我没说什么啊!你这脾气也太大了。” 何司令依旧瞪着他:“你他妈的放开我!” 这顿饭,吃的最得意的应属赵振声。他吃了三斤肥嫩的羊肉,喝了一斤上好茅台,真是心满意足。吃的最痛苦的应属何司令,他被身上的武装拖累的难受之极;至于李世尧,则是几乎没吃什么,就喝了点空心酒——喝一口酒,瞧一眼何司令,眼神专在从腰往下的部位处使劲,心里哼着一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歌小调儿,歌词儿记不得了,就有这么两句印象最深:“大哥哥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了个圆屁股。” 何司令早就觉着李世尧这人粗俗下流,不过因为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一直只是默默的鄙视而已。可是后来临离开芦阳时被他趁火打劫的睡了一夜,那就有关系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有机会同李世尧见面,如今骤然见了,出乎意料之余,倒也没有生出报仇雪恨的心思来。横竖见这一面过后,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至于李世尧的心思呢? 他没想过。 在福客来的大门前,何司令同赵振声和李世尧和平分手,又在卫兵人墙的保护下上了汽车,就此绝尘而去。 忽有变 何司令自从同赵振声暂时讲和之后,很是过了几天安闲日子。 当然,这个安闲只是客观上的。从何司令的主观来讲,他并未因为无事做而感到如何悠然自在。他心里总是乱,有事乱,无事也乱,不知道乱的是什么。 人在精神上受折磨久了,就容易异想天开、产生错觉。何司令也不例外,他现在的敌人,除了“人”之外,还有鬼魂。 白苏臣一直潜伏在他身边——他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一闭眼睛,就能看见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影,在床前俯下身来用很柔和的声音问自己:“小七宝儿,我的头呢?” 他终日很虔诚的礼佛,跪伏在佛像之前,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从冰凉坚硬的地面上觉出了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冯国忠来了。 因为自以为是何司令的亲信熟人,所以他也未要卫兵代为通报,径自进了院子,直奔房内。 小顺给他开了门,同时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冯国忠会意的放轻脚步,走到客厅门口一看,只见何司令背对自己跪在佛像之前的蒲团上,手持一串软玉佛珠,正喃喃的念佛。 他静候了片刻。 何司令念经完毕,弯腰双手撑了地面,作势要起身,然而大概是跪的久了,双腿失了知觉,起到一半时忽然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冯国忠连忙上前一手托在他的腋下,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他连搀带抱的送到旁边椅子上坐好。何司令刚被摔了一下重的,脸上却是若无其事,接过小顺端上来的温茶,他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冯国忠:“什么事?” 冯国忠笑道:“就是上次跟您说过的军饷那事儿……” 何司令变了脸色,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呀,是个废物!见面就是向我要钱——”一指小顺:“你还不如他有用呢!” “不能啊!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他能给我壮胆!你呢?就会让我糟心!”何司令把佛珠缠在了手腕上,然后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这回给你三万大洋,半年内不许跟我再要!” 冯国忠笑起来:“够了,足够了,谢谢司令。” 何司令哗啦一声把佛珠又从腕子上摘了下来,用一根手指挑起来抡着转圈:“还是得多招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仗,打起仗来还怕人多养不活?我告诉你——哎呀!!!” 冯国忠眼看着那串佛珠从何司令的指尖旋转飞起,直抽到了他的眼睛上! 和田玉的佛珠敲在了何司令的左眉骨下方,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砸出来。何司令眼泪汪汪的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司令部开例会,他不得不顶着一个黑眼圈出了门。 冯国忠并没有向外宣扬何司令这眼伤的原因,可是勤务兵们嘴快,把何司令自抽的情景四处讲述的活灵活现。警备军中的众军官们得知了,先是觉得好笑;及至如今见到何司令这幅带伤的尊容了,就更是乐不可支。 何司令对自己的形象也觉着有些羞愧,在会上草草的询问了各团情况后,便宣布散会,匆匆离去。 何司令认为这是佛祖对他的背弃,而自己虽然造过不少的孽,但是对佛祖他老人家还是很够意思的。该上供就上供,该磕头就磕头,一天也不曾马虎过。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险些被佛珠抽碎了眼睛,那只能怪佛祖不够仗义了! 他有心把佛祖举起来摔了,又怕佛祖法力无边,到时候和白苏臣串通一气的来折磨报复自己。思来想去的,他决定还是采取怀柔政策,跪在佛前恭而敬之的磕了两个头,然后又低声念了一段金刚经。 念着念着,他忽然心有所感,暗想:“既然一切都是空的,那生是空,死是空,人是空,物是空,善是空,恶是空;那么我杀了人,抢了钱,等于是杀了空,抢了空;‘空’是没有,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杀过人、抢过钱;换言之,则是杀了白杀,抢也白抢了?按照这个道理来看,合着我是没有罪过的——我什么也没干啊!” 思及至此,他不由得不对佛祖佩服的五体投地起来,福至心灵的又磕了一个头,他心想:“佛爷就是佛爷,比我狠多了!那我还怕什么?横竖大不了最后收手,放下屠刀,还有条立地成佛的后路呢!” 何司令和佛祖暂且达成了共识,心中深觉安慰。安慰了不久,日本人打过来了。 警备军在绑票洗劫老百姓之时,个个都英武霸道的很;然而一旦真刀真枪的面对日本人了,就统一的全变成了面瓜,在挨砍之余,便只会屁滚尿流的往回撤退,连武器辎重都顾不上了。 何司令万没想到自己这些部下会如此的不济事。可他虽然对此深觉恐慌焦虑,却不肯派冯国忠所带的精兵出去援助抵挡。冯国忠手下的队伍能有个三五千人,装备精良,平时的训练也都是仿照讲武堂的规矩,严格正规。这是何司令的老本儿,除非是为了保卫自己,否则万万舍不得往战场上放。 眼看着日军已经攻陷赤峰,直奔承德而来。何司令这边也没犹豫,带着自己的那队亲军,甩开大步就跑了! 何司令这人,其实是偏于慢性子的,然而逃起命来,速度可是堪称风驰电掣。他已然无路再往蒙古方向撤退,只好一边往隆化行进,一边向赵振声发电求援。 赵振声此刻并不在隆化,留下驻守的乃是李世尧一师。没等赵振声的命令传达过来,李世尧便自作主张的开了城门——却是只放了何司令和他的卫队进来。 何司令身边没了兵,觉着很有些心虚,又因为李世尧不是生人,所以就开诚布公的问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城?” 李世尧笑嘻嘻的答道:“司令,是这么回事儿,赵将军那边其实还没给我消息呢,我现在这都是私自行动,不好太大张旗鼓的放人进来。反正日本鬼子一时半会儿的也攻不过来,就让你的人先在城外呆着吧!等赵将军一下令,我立马就开城门!” 何司令听了这番解释,因为是合情合理,所以也就无话可说。 李世尧又问道:“你累了吧?” 何司令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那一话题之上,听了李世尧的问话,他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道:“我就剩下那么点好用的人了,一旦日本人追过来,你必须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李世尧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何司令跟着李世尧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李世尧觉着何司令可能是因为长途狂奔而累糊涂了,就耐心答道:“我得给你安排住处呀!隆化县这么大,你总不能带着你那些人睡大街吧!” 何司令听闻此言,猛然抬手把李世尧一推:“你妈的!隆化县本来是我的地界!你现在让老子睡大街?” 李世尧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了个趔趄,没生气,可是也不痛快,并且担心何司令挠他:“谁让你睡大街了?我那是打个比方么!打比方都不让了?” 何司令想了想,发现这回的确是自己没道理,就咽下了那口没来由的怨气:“行了行了,走吧!” 李世尧凑到他身边迈开步子,心里嘀咕道:“这小子是他妈的吃火药了?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个兔子样儿还带什么兵?到老子炕上等着挨操得了!” 何司令和李世尧住进了同一所宅院里。 何司令对此不甚满意。李世尧察言观色的看出来了,就大大咧咧的说道:“住我这儿安全,万一这县里有特务奸细什么的,抽冷子给你一枪你可受不了!” 何司令瞪了他一眼:“李师长说的对,那我是受不了!给你一枪,你受得了?” 李世尧没回应,心想不用你跟我指桑骂槐的,咱走着瞧吧!怪不得家里进来了新媳妇,都得先给她个下马威呢!人这东西,不收拾就真是不老实! 可是,怎么个收拾法儿呢? 李世尧若有所思的瞟着房内的摆设,心怀叵测之余,又顺便开口命令勤务兵去后勤处拿被褥脸盆过来。眼角余光扫过门口,他忽然发现了小顺。 “哎?这小崽子——”他几大步走到小顺面前:“你还认不认识我了?” 小顺低着头,轻声答道:“认识,你是李师长。” 李世尧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子!长成大人了啊!当年跟个猴儿崽子似的,现在可是瞧着挺带劲儿的!司令到底是有眼光啊!” 何司令已经坐在了光溜溜的火炕上,听了这话,心里倒稍稍的舒服了一点,觉着自己还不是彻底的失败。 酒后乱性 李世尧把何司令大概安顿下来后,便被师内的参谋长找走了。何司令独自留在房内,呆呆的观望着小顺蹲在地上生火炉子,心里知道自己现在是非常安全了。 小顺生好了炉子,便出门拎回来一铁壶凉水放到上面慢慢的烧着;然后走到炕前,见炕已经是热的了,就把新送过来的被褥展开抖了抖,整整齐齐的重新叠好推到角落里。 何司令靠墙站着,此刻就问:“棉被潮不潮?” 小顺一条腿跪在炕上,探身把手j□j被中又试了试:“不潮。” 何司令掏出怀表看了看,见现在不过是下午两点多钟,就一边解衣扣一边吩咐道:“那我睡一觉。” 小顺答应一声,伶伶俐俐的脱鞋上炕铺好被褥,然后下地帮着何司令脱了外衣,又将那贴身的手枪也逐支卸下。何司令的身上去了这些拖累束缚,登时就松了一口气。穿着衬衫裤衩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他很惬意的拍拍炕沿:“你也上来吧。” 小顺回头看看炉子:“水还没开呢。” 何司令闭上眼睛:“那就在这儿坐着,不许出屋。” 小顺规规矩矩的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扶着膝盖,专心致志的盯着炉子上的水壶,直到壶盖被蒸汽顶的嗒嗒鼓动,才受了惊似的猛然起身,动作麻利的把水壶拎起来放在了地上。 回头看了一眼,何司令睡着了,没有被铁皮壶盖的动静给惊醒。这就好,否则他少不了要挨顿教训——何司令一般不骂他,直接就是动手。 把开水倒进暖壶里,又沏了一大杯茶,他这算是干完了手头的活儿。坐在暖烘烘的安静屋子里,他开始犯起困来。 这些日子局势紧张,他已经随着何司令忙乱了几日夜,年轻人又格外的好瞌睡,所以他在炕沿上是越坐越迷糊。轻轻的脱了鞋,他小心翼翼的上了炕,在何司令身边无声的躺了下来,先还想着自己只是歇一歇,可是眼睛一闭,他忽悠一下子便坠入了黑暗之中。 这主仆二人近来都是累的狠了,又因为长途逃命,提心吊胆,所以还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如今总算到了保险箱一般的平安境地,心一放下,觉就睡的特别熟。小顺先还是躺在炕边上浅浅的打盹儿,后来就失了控制,不知不觉间钻进了被窝中,像往常夜里一样伸手搂住了何司令;而何司令在梦中哼唧一声,也随之拱进了小顺的怀里。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李世尧来了。 何司令的卫队们都认识这位李师长,又知道他先前还是何司令的老部下,所以并没有拦他;院子里的几个勤务兵正忙着整理从车上搬运下来的箱笼,也没有想着进屋去通报一声。 因此,李世尧就畅通无阻的推门进房去了。 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李世尧关了房门,见外间屋子没有人,便一掀门帘拐进了里屋卧室中去。 站在门口,他愣住了。 愣了半分多钟,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炕前探头看了看。只见何司令蜷在小顺怀里,一只手搂着对方的脖子,看那棉被下面的起伏,大概还有一条腿骑在他的腰上;而小顺则是紧贴着抱了何司令,微微仰着头,下巴抵着何司令的头顶。二人的脸色都是白里透红,呼吸均匀深长,显然是睡得正酣。 李世尧傻看了一会儿,脸红心跳的慢慢退出卧室,随即拉开房门用力一摔,粗声大气的连咳嗽带吵吵:“司令!人呢?时候不早了,到我那儿吃晚饭去吧!” 卧室里果然立刻有了响动。这回他才掀起门帘,漫不经心的走进去,只见小顺已经站在了地上,而何司令还躺在被窝里,半睁着眼睛向自己望过来。 “哟,睡觉哪?”李世尧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又搓着手仰头四望:“这屋子烧的真是暖和!小顺,给我来杯水,渴死我了!” 小顺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端给他。他接过来慢慢的喝着,本来就身体里发烧,热水流下去,更是烫的一颗心都乱跳;顺便又瞄了一眼小顺,发现这孩子不只是模样英俊,而且宽肩长腿,是个风流潇洒的体态,只是有点驼背。 “姓何的瞧着也不像个娘们儿,怎么就这么离不了男人?不过眼光是真不错,这个小顺比蓝拜山瞧着漂亮的多,而且肯定听话……不过方才怎么是小顺搂着他?莫非是……” 李世尧想走了神,再次回过魂来时,发现何司令掀开被子盘腿坐在炕上,正等着小顺给他拿裤子。 李世尧低头又喝水,何司令那两条j□j的长腿晃在他眼前,白的像雪,嫩的像藕,让人恨不能扯着他的脚踝去咬上一口。虽然他是睡过了何司令,可那是夜里,摸着黑干事儿,两只眼睛完全没派上用场。 李世尧很庆幸自己出门时套了件军大衣,所以下身那里虽然不合时宜的站起了岗,可在遮掩之下,倒也不至被人发觉。 何司令倒没觉出什么异常来,只是在小顺的伺候下忙忙碌碌的穿戴。直到将自己收拾利落了,他才匀出工夫来问李世尧:“你来干什么?” 李世尧对着地面答道:“叫你吃晚饭,嘿嘿嘿。” 何司令在火炕上睡的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然后抬手一抹嘴:“走吧。” 何司令这一走,才知道李世尧就住在自己的隔壁院里。这大宅子里先前所居的富户是个大家族,人多房子多,房子院子都修的方方正正的,美感是谈不上了,然而真齐整,非常适合做军营宿舍。 何司令是吃素的。寒冬腊月的也搞不到什么真正青菜,土豆白菜虽然有的是,可是那冻土豆老白菜,连李世尧自己都觉着难以下咽,更不好用来招待何司令了。思来想去的,他让人给何司令炒了一盘豆腐,凉拌了一盘豆腐,又煮了一碗豆腐汤。 何司令倒是不在乎吃喝,进门后见炕桌已经在炕上摆好,便自动上去坐了,端起豆腐汤就往米饭里倒。李世尧见状,赶忙阻挡:“你别急着吃,咱们好容易又在一起了,喝点酒吧!” 冬季天短,屋内早开了电灯。何司令望望窗外,见天已经黑透了,现在喝了酒,正好一会儿可以接着睡,顺便逃避白苏臣的骚扰。思及至此,他点点头:“那就喝吧。” 李世尧喝了半杯从廊坊带过来的白兰地,又吃了几块红烧肉,胃里感觉相当良好。见何司令正在慢条斯理的吃那碗豆腐汤泡饭,就问道:“司令,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素来了?” 何司令让他给问住了,想了半天,觉着不好回答。他自从见证了蓝拜山由尸体变为焦炭的过程之后,就再也不肯动荤腥了——否则总要产生错觉,嘴里的肉让他觉着自己是在嚼着蓝拜山。 李世尧见何司令不回答,就提起酒瓶又给他满上:“多喝点吧,醉了就睡。” 何司令果然喝了一大口。很久没有碰过酒了——不敢喝,因为酒量浅,只怕醉了要耽误事情。不过此刻,至少今夜是太平无事的,多喝一点想必无妨。 何司令喝高了。 白兰地的后劲儿大,刚入口的时候还没觉着怎样,等过了几十分钟一个小时,那效果就显出来了。 何司令素来谨慎,没当着人醉过酒,今天这是破题第一遭儿。面色潮红的望着李世尧,他骤然开口:“我身边,一直在闹鬼。” 李世尧没听明白:“啊?闹鬼?” 何司令很认真的点头:“我小舅舅,总是跟着我,要他的头。” 李世尧知道他小舅舅是白苏臣,不过依旧莫名其妙:“他的头怎么了?” 何司令向前探了点身子,隔着一桌子半凉的菜肴,神情严肃的答道:“我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从那儿往后他夜夜追着我要头。” 李世尧张了张嘴,没想到何司令清醒之时凉阴阴的,酒醉之后说话更瘆人。 “那……”他犹豫着开了口:“找个大仙儿过来给禳治禳治呢?” 何司令歪着脑袋蹙起眉头:“没有用啊!” 李世尧笑了一声,心想这话是从哪儿说起的呢?我又不会捉鬼! 何司令大概心里一直横着这桩心病,如今在酒精的催逼下,就忍不住全数说了出来:“我想搬到卫士班里去住,小顺一个人,还是不够用。卫士班人多阳气重,兴许他就不敢出来了!”说到这里他转身就要下地:“我上卫士班睡觉去!” 李世尧赶忙绕过炕桌扯住他的手臂:“你可得了吧!你要是去了,人家小兵连呼噜都不敢打了!” 何司令点点头:“你说的对,打呼噜是不可以的,谁敢打呼噜我就毙了谁!” 李世尧这屋里砌的乃是一铺很宽敞的顺山大炕,几乎是占了半间屋子的面积。此刻他就把炕桌推到一旁,然后一手托了何司令的后背,一手插到他的腿弯下面,将他拦腰抱起送到炕里面:“卫士班到了,你睡吧!” 何司令摇摇晃晃的坐起来东张西望:“人呢?没人我来干什么?” 李世尧跪在他面前:“我不就是人吗?” 何司令盯着李世尧痴痴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你个老兵油子!从哪儿跑过来的?打仗的时候就你们这些废物可恨!领着我的饷,不给我卖力气!” 李世尧回头看了看房门,见是关的严严实实的,院外守着卫兵,应该连个猫也进不来。便放心大胆的伸手去解何司令的衣扣:“司令,我伺候你脱衣服啊。” 何司令闭了眼睛,身子软绵绵的向后靠在墙上,忽然又沉默下来。 李世尧为他脱了上衣和衬衫,然后随手抓过一条棉被铺开了,扶他躺在了上面;正要去解他的裤子时,何司令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爸爸,咱一起睡吧。” 李世尧听了这话,立刻变成了个心儿里美的萝卜,口中答道:“好,爸爸和你一起睡。” ············ 李世尧侧身枕着何司令的屁股,正兴致勃勃的把脸同那臀部肌肤蹭来蹭去,不想就在那得趣之际,何司令忽然回手一巴掌直拍他的面门,同时怒道:“你他妈的还没完了?” 暗涌 何司令让李世尧压着狠狠的“舒服”了一场,结果接下来的两三天内都直不起腰来,同时还在手脚冰凉的害冷。不过白苏臣倒是在夜间暂停了对他的拜访,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认为是自己跑的太快,把白苏臣的鬼魂落在承德了。 白苏臣频繁出现之时,何司令表现的就很神经兮兮,不但一惊一乍,还总对着虚空说话;现在白苏臣连着几天没来,他瞧着就正常多了,谈话对象也由天地诸灵减少到只剩下佛爷和蓝拜山,可惜这两位一直不理会他。 此时赵振声那边也传来了回应,表示热烈欢迎何司令前来避难,并且希望何司令可以加入同盟军的队伍,以求双方联合共同抗日。 何司令是有心抗日的,因为现在他和日本人是个东西风的状态,不能并存在热河地区。不过如果归入了赵振声的旗下,今后发展未免要受到诸多的限制。何司令犹豫再三,终于是决定先顾眼前,万一日后赵振声想吃掉自己的队伍,那再带着人溜之大吉好了! 何司令表过态度后,李世尧便开了城门放人进来。冯国忠在城外担惊受怕的熬了几天,顶着一张憔悴面容出现在何司令面前:“司令,您老人家安好啊?” 何司令皱着眉头,虽然是坐在椅子上,可还用一只手拄着腰:“我挺好的。你呢?” 冯国忠吸着鼻子答道:“我们在城外搭帐篷过夜,快要冻死了。” 何司令在房内也带着手套,听了这话,就轻声叱道:“娇气!” 冯国忠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又汇报道:“司令,现在咱们这队伍里,好像有人不大安稳了。” “怎么讲?” 冯国忠压低声音:“前两天几个小崽子,想跑,让人给逮回来了,怎么处置啊?” 何司令坐直了身体:“大敌当前闹逃兵?这还了得!必须杀一儆百!冯国忠,你这个老实头,干什么什么不成,给了你那么多钱,你却连这几个兵都养不住!你啊……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冯国忠被何司令埋怨了一通,吓的战战兢兢,一句话也分辩不出来。 何司令,因为天气冷,所以颇想裹着棉被出门。 这当然是行不通的。无奈之下,他只得卸下武装,把贴身的勃朗宁换成了贴身的小棉袄。乘坐冰箱一样的汽车到了驻营,他照例是要先检阅部队,然后在处理事务。 在部队里,他发现这么一队小兵。 真是“小”兵,最大的不会超过十五。何司令扭头问冯国忠:“这是从哪儿招来的?这是小孩子啊!” 冯国忠低声答道:“人家说,这种半大孩子悍不畏死,鼓动两句就敢顶着枪子儿往前冲;年纪再大点儿,就成了老油条,不听管啦!” 何司令望着前方这一列队伍,眉毛皱的快要掉毛:“这……也太小了点儿啊!你看那个——还没枪高呢!” 冯国忠挠挠头:“是、是太小了。可当时招的时候,我以为他能马上长大呢!您看小顺那时候……” “那能打比方吗?”何司令的眉毛扬了起来:“小顺一天吃多少粮食!他们一天能吃到多少粮食?” “是是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的。” 何司令不愿意再瞧这些面黄肌瘦的生兵蛋子,转而问道:“那几个逃兵呢?” 冯国忠答道:“在后面关着呢。一共有五个,全是这个小崽子队伍里出来的,都是老乡的关系,约齐了想要往家里跑。” 何司令听了,就下令道:“押上来吧!” 营后的空地上长了几棵秃树,逃兵们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树上。其余众人也被大集合了起来,站好队伍后就静静的望着前方那五个命不久矣的倒霉蛋。 何司令在这五名逃兵面前走了一圈,只见其中三个都是黄瘦小子,其余两个,一个高大点,瞧着能有个十五六岁;另一个白胖点,倒像是富户家的小少爷。 五人一见了何司令,就一起吓哭了,抽抽搭搭的哀求司令饶命。何司令没吭声,默默的走到了远远一旁,然后如此这般的嘱咐了冯国忠。 士兵们被分成了五大队,长长的排好了,一队对应着一个小逃兵,从头开始轮番上前,一人在那逃兵身上割一刀——旁边有人监督着,不见血不成,扎死人了也不成;一队是好几百人,小逃兵必须得死在最后那人手中,否则整个大队晚上就不要吃饭了。 小崽子们的凄惨叫声响彻了热河那寒冷干硬的天空。其中那个高大孩子扯了嗓子痛骂起来:“何宝廷!我j□j妈!你就会祸害老百姓,你往后不得好死……” 到了最后,那孩子的嗓子就喊破了,声嘶力竭的只重复一句:“何宝廷!我j□j妈!何宝廷!我j□j妈……” 冯国忠想派人上去堵了那孩子的嘴,何司令却淡淡的表示不必。果然,那孩子骂了不久便没了声音。 五条小性命,让人杀了一个多小时才死。五个大队全部圆满完成了任务,晚饭自然也就可以如期而至。何司令缓步走到那五具热气腾腾而又血肉模糊的尸首前方,面对着队伍高声道:“弟兄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们这是打仗,保家卫国;不是小孩儿过家家,有好处凑在一起,没好处了就各回各家!这五个小子,死的可怜,可是的确该死!对于咱们队伍中的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们,他们几个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告诉你们,本司令在你们身上下了大本钱,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全是本司令的!吃我的穿我的,你就得给我卖命,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另外,现在是国难期间,这时候贪生怕死不想打仗,以后就得当亡国奴!你们是乐意听我的话,还是乐意去听日本人的话,自己琢磨去吧!” 何司令训话完毕后,便趾高气扬的离了大营。 回了宅院,他发现李世尧正在自己屋子里等着呢! 李世尧倚着门框,嘴里叼着半根烟卷儿,见了何司令也不问候,开口就是一顿流里流气的嘿嘿傻笑。何司令最看不上他这副脏兮兮的痞样,因此态度也就很冷漠:“来了?” 李世尧冲着他身后的小顺挥手:“大人说话,小孩儿出去!” 小顺看了他一眼,不言不动。 何司令转身背对了李世尧,吩咐小顺道:“你过来给我脱衣服!” 李世尧走过去,抬手把小顺连推几下搡出了卧室,然后笑嘻嘻的走到何司令面前:“我给你脱。” 何司令登时一扭身,一边自己抬手去解黑大氅的扣子一边走到沙发椅前坐下:“不必!” 外面的大衣裳被脱下来扔到了炕上,何司令露出了里面贴身的黑绸小棉袄,棉袄做的很合体,正好服服帖帖的箍出了腰身的形状。 李世尧扭头吐掉口中的烟头,摇摇晃晃的走到何司令面前:“司令啊!” 何司令抬头望着他:“嗯?” 李世尧眯着眼睛一笑,忽然弯腰动了手,一把将何司令从椅子里拦腰抱了起来,随即侧身后退两步坐到了炕边。何司令糊里糊涂的惊叫一声,下意识的就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待到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李世尧的大腿上。 他恼羞成怒,挣扎着要起身下地:“这是做什么?不成体统!放开我!” 李世尧晓得何司令瞧着高挑,其实虚飘飘的没甚力气,此刻便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托着他的屁股,双臂都用了力气:“没人看得见,你怕什么?我的司令,自从上回那一次之后,咱们可是好几天没在一起过了,我想你想的要死,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何司令从腰间摸出一把二十响的大肚匣子来,结结实实的顶在了李世尧的眉心间:“你放不放?” 李世尧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了。 他慢慢的仰起头,让那枪口沿着自己的鼻梁缓缓下移;最后移到唇边了,他张开嘴,伸出舌头在枪口上舔了一下,然后用一口白牙咬住了枪管,竟是轻轻的吮吸起来。 何司令猛一收手,把枪管从李世尧的口中硬行抽出。 李世尧把脸埋到何司令的胸口,隔着那小棉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闷声说道:“你要是个娘们儿,我就把你讨回家里当成菩萨供上!” 他那双搂腰抱臀的手开始蠢蠢欲动的用力揉搓起来:“我他妈的太喜欢你了!” 何司令知道李世尧这个下流坯子会带给自己多么强大的快乐,所以随着对方的爱抚,也不禁心慌意乱的喘息起来:“你放开我……这事儿……是能常干的么?” 李世尧腾出一只手伸进了他的棉袄里面,指尖按住胸前j□j轻轻揉着,又探过头去想吻他的脖子。何司令歪着头枕在了他的肩上,右手无力的垂下去,只听“嘡啷”一声,那把枪已经脱手落地。 李世尧眼看着自己就要心愿得偿、成就好事了,哪知老天偏要同他作对,把个冯国忠派过来进行搅局。 冯国忠进院之时,便有勤务兵大声通报了。何司令听后打了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李世尧的怀中蹦到了地上。 李世尧对此真是气的要死,简直想跑出去跟冯国忠拼命;起身抬手嗅了嗅手指,指间仿佛还残留着何司令身上的气息。 而何司令方才在李世尧的怀里时还是一副沉迷模样;此刻脚踏实地了,却忽然变了脸,冷若冰霜的说道:“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李世尧讪讪的笑了一下,知道今天是没戏了,便一耸肩膀:“你让姓冯的小心点,就说老子想宰了他。” 何司令抬手指了门口,很冷淡的说道:“赶紧滚。” 冯国忠撅着一屁股雪进了房。 面对着何司令,他很觉奇怪的说道:“刚进院时见了李师长,他二话不说就推了我一跤。” 何司令一摆手:“别理他!下次他再欺负你,你过来告诉我。” 冯国忠转而说起正事:“司令,我刚接了同盟军那边的命令,让咱下面的三个团往多伦去。这不对啊,咱们刚进同盟军,他们就要把咱拆成几部分往前线推?” 何司令顿时瞪了眼睛:“这是谁给你下的命令?我怎么一点信儿也不知道!” “您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命令——送信人是个参谋,李师长那边的。” “不去!”何司令气的一拍桌子:“当我何宝廷是冤大头?带着人没地方去了,非得给他赵振声送死去!冯国忠,没我的命令,你那儿一兵一卒都不要动,要是——你说参谋是哪儿来的?” “李师长下面参谋部派来的!” 何司令怔了怔,脸色就由白转红;等着潮红渐渐退下去,先前的那点血色也随之消失了:“李师长现在不是咱们的人了,他说什么你都不必听;另外他在这县城里驻扎着一个师,人不少,你要时刻警惕着——你还不知道他吗?比土匪还土匪的混蛋,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冯国忠答应了。呆站了一会儿,他满脸为难的偷瞄了何司令一眼,期期艾艾的又开了口:“司令,我问一句,您别多心啊。” “你说。” “要是李师长他们非逼着咱们往多伦去的话,那咱们是跟李师长抢隆化啊,还是听他的话去多伦?打,咱未必能打得过李师长;去多伦,那就算是胜利了,咱也要大伤元气;怎么办啊?” 何司令低下头,非常认真的沉吟许久,最后抬头叹了一口气:“我倒是还有条后路……冯国忠,你是哪年到安**的?” 冯国忠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到这上面去,思索片刻后,他答道:“好像是老帅过六十大寿那年来的。那时候我还是勤务兵呢!” 何司令点点头:“那你来的晚,肯定不会知道了。是这么回事儿——云王,一个蒙古王爷,先前在北平时,同爸爸很有点交情,我还认了他做干爹。后来我离了北平,就再也没见着他了。听说他现在是在绥远,实在不成的话……” 冯国忠恍然大悟:“怪不得您前一阵子就说要往蒙古那边撤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何司令若有所思的皱了眉头:“云王当年对我是很不错的,可是现在分开这么久了,只怕……算了!到时再说吧!” 冯国忠是很相信何司令的。何司令既然说有后路,那他也就随之无所畏惧起来。精神振奋的告辞而出,他很安心的回营里去了。 花事近荼靡 在同盟军隆化驻军的师部例会上,同盟军的原班人马和投诚过来的警备军友人们进行了气氛热烈的交流,从上午到傍晚,他们交流了许久,终于在与会诸位饿的前胸贴后背之时,双方谈崩了! 李世尧事先并没有对何司令透露过一个字,等到了会上,才由师里的参谋长宣布了派警备军下属三个团去多伦的命令。警备军的众人听了,团长看冯国忠,冯国忠看何司令,何司令看了一眼李世尧,随即就低下头,似笑非笑的对着桌边的铁皮烟灰缸答道:“我们的士兵们刚从承德长途跋涉过来,还未经过休整,恐怕没有力量即刻投入战斗了啊!” 参谋长早从赵振声那里详细了解了何司令这人的习性,所以如今听了这话,也不意外,当即就回道:“不过是让队伍先行开拔罢了,未必就要直奔多伦战场。而且何司令体恤士兵的这个心情,我们是很能理解的;不过军令无情,所以也只好请何司令,啊,忍心一些啦,哈哈哈。” 何司令又看了一眼李世尧,发现对方正专心致志的找火柴点烟。 “这不是忍不忍心的问题。”何司令心平气和的答道:“在战场上,知其不能而为之,是很愚蠢的行为。” 参谋长哈哈笑了起来:“何司令,这是赵将军下达的命令,你如今既然已经是我抗日同盟军中的一员,就该知道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再有一点,便是国难当前,你我都万不可以再只顾着自保实力,而视百姓为日本人鱼肉而不顾了!” 何司令神情镇静的一点头:“参谋长说的很有道理。然而为了更把握的取得胜利,还是请贵军的精锐先行,我们的三个团殿后吧!” 参谋长听到这里,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半笑半怒的说道:“这是赵将军的命令,何司令如果有异议,就请直接去向赵将军提出来——” 何司令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赵将军并没有直接向我发电呀!话是从你参谋长那里传过来的,我现在也就把话再传回到你那里去!至于你要如何回复我的异议,那就是你同赵将军之间的事情了,与我无涉。参谋长,你应该了解我这个人,我是最不爱插手人家家务事的,就怕一个不慎,把自己也给卷进去。” 参谋长冷笑一声:“大家都是一家人,况且我们又是讲民主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插手的?除非是别有用心,想要趁乱从中渔利!” 何司令看起来是有些疲惫了,抬手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忽然转向李世尧:“李师长的意见呢?” 李世尧“腾”的站起来:“你们先谈着,我出去撒尿,马上就回来!” 他要撒尿,这自然是不能拦着的。在座众人只好眼睁睁的望着李世尧就此尿遁,同时也知道他心里为难,一边是新上峰,一边是旧上峰,实在是没法儿开口出主意。 参谋长此刻已经饿的眼冒金星,忍不住就逼问起来:“我们谈了这么大半天,何司令到底肯不肯出兵呢?” 何司令的肚子也是咕咕叫,向身边的几名团长飞快的递了个眼神,他答道:“我还是那个意见。” 这回参谋长没说话,倒是旁边的一个参谋因饿的虚火上升,便气斗如牛的起身指了何司令吼道:“你个墙头草!哪儿有好处你往哪儿跑,真到了出力的时候就装孙子躲起来了!” 他话音一落,警备军这边也立刻窜起了两名团长:“j□j娘的,敢骂我们司令!欠揍吧?!” 参谋跳了脚:“你当这是你们承德的土匪窝,可以由着你们撒野?” 团长们跳上桌子抓住了参谋们进行近身肉搏,双方乒乒乓乓的立时就打成一团。何司令趁此机会,在冯国忠的护卫下悄悄离去了。 李世尧以撒尿为名离了会议室,直接骑马回了自己的住处。 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他检讨内心,自我鞭策。 “他妈的!端谁的碗,服谁的管。就算我帮着赵振声说话了,他也不该来挑我的错处——只要他还明白点事理的话。” 齿间咬了一根烟卷,他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了,皱着眉头深吸一口,他又想:“话虽这样讲,但他那人……那针鼻儿大的小心眼儿,那霹雳火爆的驴脾气……哎呀!不好办啊!” 李世尧的牙关合的太紧了,不知不觉间竟把烟卷儿给咬成了两截。对着地上呸呸啐了两口,他是满嘴的苦涩。 无奈之下,最后一句自我安慰终于在心中响起:“我怕他个**!” 何司令的**,作为一件徒有其表的存在,的确是没有什么好怕——就连黄花大姑娘也无需畏惧它。问题是**这个东西在何司令的身上只占了极微小的一点份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于身体的其它部位,比如说秀气玲珑的手脚,修长匀称的四肢,雪白浑圆的屁股,乌黑凌乱的短发……虽然体积上比**大了许多,可一样样的看过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何司令的可怕是宏观的、抽象的,无迹可寻,无所不在。李世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畏惧何宝廷,先前不知道,“干”了他之后依然不知道,反正就是心虚,虚的没有来由。 李世尧心虚的坐在房内,于入夜时分等来了何司令。 何司令是从自家院子里走过来的。因为路途近,又不见外人,所以身上穿的十分简便,裹着件棉大衣就进了李世尧的屋子。 李世尧见他来了,心虚之余又是喜出望外,喜出望外之余又是手足无措。起身迎上去,他本来想一把搂住何司令先亲上一顿,可是手刚抬到一半,何司令那边已经面对着他解开了大衣扣子。 粗糙厚重的军大衣没了扣子的约束,立刻就从上到下的大敞四开了。大衣里面的何司令,只贴身穿了一套黑绸睡衣。 外面的天气大概是极冷,虽然只走了短短一小段路,可何司令那张木然美丽的面孔已经被寒风吹刮的白里透红,平白无故的就艳若桃李起来;而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艳者更艳、素者更素——何司令美的带了煞气。 李世尧有点发愣,同时又口干舌燥的心跳加快,身上起了层飘飘然的小火苗。 “司令……”他嘿嘿笑了一声:“你……” 何司令没理他,径自把棉大衣脱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沙发椅中,然后走到炕边坐下,抬头看了眼李世尧,同时轻轻一跺脚。 李世尧先前没伺候过何司令,可这时候也不知怎的忽然福至心灵,下意识的就走到炕前蹲下来,帮何司令脱下了脚上的皮鞋。 何司令没穿袜子,雪白的双脚凉的好像两块冰。李世尧解开了身上的棉袄,把那双脚贴身抱进了怀里,然后仰头望了何司令——何司令坐着,他蹲着,从方位上来讲他就落了下风。 “司、司令……”李世尧突然犯了结巴:“你、你冷不冷?” 何司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用脚在他怀里蹬了一下:“冷。” 李世尧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棉袄前襟,低下头把脸贴在何司令的脚背上蹭了蹭,随即试探着把嘴唇凑上去,开始在那双脚上细细碎碎的亲吻起来。一边亲,心里一边狂乱而幸福的想:“他妈的,老子可没积什么德,怎么也有今天啊!” 何司令的脚似乎是很敏感怕痒,李世尧的嘴唇刚落到他的脚背上,他便打了个激灵,然后就向后倒在了炕上,随着李世尧的亲吻撩拨挣扎扭动起来——反抗的同时,却又在哈哈的傻笑,而且边笑边说:“滚你的……放开我……滚你的……” 何司令很少傻笑,单纯明快的傻笑声让他显着年轻了许多岁,简直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子。 李世尧听见他笑,自己也就跟着笑了起来。放过何司令的双脚,他就势起身把对方拦腰抱起来,随即单腿跪在炕沿,将人轻轻的扔到了炕里的棉褥子上。 这场**来的急促而热烈。李世尧那套花样繁多的爱抚还没能一样样的实施完,怒涨着的下体已经急吼吼的向对方的臀间顶去。 何司令在被插入的那一瞬间惊叫了一声,没听出痛苦来,倒像是充满欢愉的讶异。李世尧因此大受鼓励,腰上加了把力气,把何司令干的要死要活,死去活来,半死不活。后来何司令就瘫在炕上了,双手抓着身下的褥子,细声细气的j□j道:“我不行了……你下去吧……” 李世尧将他抱到了自己身上,一面用力向上顶一面气喘吁吁的答道:“我、我下去了。” 何司令气急反笑,很虚弱的轻声骂道:“你他妈的要弄死我吗?” 李世尧不再答话,狂欢之余打量着身上这个j□j的男人,心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可是何老帅的儿子啊……我操的可是何老帅的儿子啊! 这个念头的效果不亚于一剂强力j□j,李世尧登时干不下去了,他恶狠狠的掐住了何司令的腰,同时猛然向上一挺身,几下抽搐过后,他将精液深深的射进了对方的体内。 何司令昏昏沉沉的趴在炕上,四肢百骸似乎是不存在了,浑身处于一种轻飘飘的舒服中,仿佛要白日飞升了一般。 后来,他觉着自己是被人抱起来了,抱起来,然后又靠在了那人的怀里,下体温热了,是坐进了水中。 他在朦胧中对此深感满意。肚子里的那些精液,李世尧的,或许也带着关东烟叶子味儿,被手指引导着一点一点流出来。 在一场激烈的欢爱之后,屁股被洗干净的感觉是很好的。何司令本是带着目的前来,不过他现在实在是感到眩晕,只想闭上眼睛,像片叶子一样飘落到那铺火炕上,死亡一样的熟睡一场。 再后来他果然就飘回了炕上,然而睡的并不算熟。双腿大分的趴下来,他晓得李世尧就在后面玩弄着他的屁股——舔着、吻着、甚至是在轻轻的啃咬,乐此不疲,永不厌倦。 何司令睡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被李世尧硬生生的给折腾醒了。 其实李世尧也累,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炕上的撒欢。可他舍不得睡,抱着何司令靠山墙坐了,他半闭了眼睛,很惬意的抚摸着怀里的这具光身子。 他摸的温柔缠绵,因为自知手粗的好像砂纸,所以一边摸还在一边心疼,怕磨伤了手下那豆腐似的皮肉。正在得趣之际,怀里的人忽然一动。 李世尧低下头:“醒了?” 何司令不敢再动,动起来就是浑身的骨头疼:“醒了。” 李世尧把他搂的更紧了一些:“我说,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何司令一旦恢复了意识,眉目间便又凉阴阴的沉郁起来:“好一次,少一次。以后我离了这里,咱们想好也好不成了!” “你又要往哪儿去?” “去多伦。我总不能留下来做光杆司令!” 何司令这话是半真半假了。“好不成”是真,去多伦是假,而最末一句,则又是真心话。李世尧胆子粗,心可是细,登时就明白了何司令这话中的意思。 “司令,你放心,有我老李在,你吃不了大亏。” “三个团,这亏还小么?” “不差那三个团,人没了再招嘛,我给你筹军饷。好不好?” 何司令不耐烦的闭上眼睛:“算了算了!躺下睡吧!” 李世尧依着何司令躺了下来,又拉了被子一起盖上。身子一放平,他懒洋洋的长出了一口气,紧接着翻身抱住何司令,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何司令的心思锋利如刀,已经把接下来的睡眠切成了许多片段。 费力的从李世尧的怀抱中爬出来,他摇摇晃晃的下了地,走到沙发椅前,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枪。 拎着枪,他蹑手蹑脚的回到炕边。 抬枪对准了李世尧的前额,他犹豫了片刻,忽然一咬牙,手指扣下了扳机。 枪并没有响,因为在他右手用力的那一刹那,筋脉错位的疼痛骤然在手背上爆发!何司令是太久没有用枪了,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右手已经是半废的状态。在剧痛的刺激下,他不由自主的松了手,手枪嘡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把他吓了一跳,刚要弯腰去捡,不想炕上安睡着的李世尧忽然一跃而起抱住了他的上身:“司令……我就知道你下不去手!” 何司令糊里糊涂的被李世尧拽上炕去压到了身下。李世尧似乎是很激动,紧紧的压制了何司令,口中语无伦次的说道:“司令,我就知道你是真心跟我好的……你舍不得杀我……” 何司令没说话,凝聚了全部精力来对抗手上的伤痛。 李世尧倒是说的热情洋溢,一边说,一边悄悄在枕头上蹭去了额上的冷汗。 新生活 那天清晨送走何司令后,李世尧独坐房中,长吁了一口凉气。 何司令这人玩起来是真带劲儿,可是玩不起啊! 其实,何司令拎着枪走过来时他就醒了,可是他不敢睁眼,就怕何司令情急之下,抬手一枪直接开了自己的瓢。 后来,就是赌命了。 何司令的脑子慢,可是手极快,他躺在炕上,再怎么着也赛不过何司令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反抗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所以他要等待,心里也飞快的想通了——自己的确是挺喜欢何极卿的,真要死在他手里了,也不算太坏。 后来枪落了地,他下意识的就起身抱住了对方,嘴里那些话也是在下意识中说出来的。脑子里同时在高速运转着,很快就反应过来——何司令的手有伤! 这种事情,都是没有对证的,天晓得何司令当时是善心发作还是手伤发作。不过李世尧是学了乖。人野惯了,就有点刹不住闸,需要一点死里逃生的经历来刺激一下,否则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把命给野没了! 李世尧严肃了身心,想要收拢收拢自己。可惜是天生的野坯子,而且都长成型了,收也收不住。倚着门框望着天,他左嘴角叼着烟卷,右嘴角喷着烟,把烟气和心思,都不动声色的给内部循环了。 烟卷燃成了烟头,他“呸”的一声将之吐了出去,随即哑着嗓子低声道:“要滚就滚吧!你这样儿的谁敢去亲近啊!我混到今天不容易,糊里糊涂死在你手里可不值当!” 新年一过,何司令不言不语的拔了营。李世尧私下里问他要去哪儿,何司令一本正经的答道:“不是你们让我去多伦的么?” 李世尧就不再问了,心里却是闹的慌,仿佛腔子里有只猫崽子,正伸了小爪子轻轻的乱挠。 何司令走的那天他也去送行了,眼望着对方的汽车越开越远,他不由自主的就长叹一声:“唉,又他娘的走啦!” 心里的猫崽子随着何司令一起不见了,留下的空间没得填补,李世尧就接连几天魂不守舍,直觉上仿佛是丢了一笔大财一般,有种令人伤心的失落。 云王。 云王的名字叫做云端,今年六十多岁了,头发业已花白,可是因为白胖,所以瞧着精气神儿还足,并不老朽。他老人家的脾气是非常之好的,永远的笑眯眯,几乎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若不是上唇轻描淡写的留了一横软绵绵的小胡子,便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云王福晋而非云王了。 云王府这一脉,早在一百年前开始就长驻在了京城,乃是随着旗人一起汉化了的蒙古贵族。云王本人尽管没有弯弓射大雕的本事,可在养鸽子玩画眉上却是个一等一的好手!对于斗鸡走马那一套旗人必备的娱乐,也是绝不生疏,堪称是样样通,样样松! 云王坚信自己作为一名天潢贵胄,生下来的至高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玩好穿戴好,除此之外便是传宗接代。因为对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太负责了,他就忽略了其它,导致为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连大清皇帝退位的准日子都不晓得。至于后来自己为什么要离了京城去了哈尔滨,又为什么离了哈尔滨到了阿喇沁旗,他更是一点也不知道,就单是随波逐流的活着。 不过对于今年三月份,自己被选为蒙古军政府主席一事,他倒是稍稍的明白一些。然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怕自己要因为“倚老卖老”而丢了老命,所以当选不久,便借口养病,请年轻有为的德王来全权负责军政事务了。 云王是个老顽童,可惜并没有志同道合的玩伴。大格格是个好样的,但是已然嫁人了;还有个儿子——儿子是云王的心病! 何司令一直担心分别日久,云王会忘了自己这个干儿子。结果到了阿喇沁旗后,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云王见到何司令,满面笑容的就上前搂住了他的腰,企图把他抱起来转个圈儿。还是身边的管家拦了他:“王爷您可别价!仔细闪了腰!” 云王哈哈大笑,声音比雁叫还清亮:“七宝长的这么高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咱爷俩在这儿又见面啦!” 何司令也笑容可掬:“干爹……” 没等他说完,云王又雁叫起来:“有其父必有其子!你阿玛,哦不对,你爸爸带兵,你现在也带兵!小子,听说你手下人不少啊!” “我……” “好样的!这个世道谁有兵有枪谁就能成事!你干爹我是不成啦,风烛残年之老朽。要是早个几十年,那,哼!” “干爹您现在也……” “现在不成啦!头发都白了。前两天,明明是放了五十只鸽子,嘿!那个漂亮,白的跟一阵小云彩似的,配着蓝天,好看极了!结果呢?他娘的,跑了四只!我养的鸽子会跑了四只!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云王说到这里,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一甩脑后花白的小辫儿回头望去,原来是福晋出来了。 福晋同云王有点连相,也是慈眉善目白白胖胖。何家祖上非满非蒙,乃是大革命后发家的军阀新贵,是被出身高贵的福晋所看不起的。不过她心中只有佛爷,所以对一切都漠然,随便云王在外面去认谁做干儿子,横竖认不到自己家里来。 同何司令淡淡的点头寒暄了几句,福晋扶着小丫头款款起身离去了。何司令眼看着云王的嘴唇一动,心知他又要雁叫了,便赶忙开口转移话题:“大哥呢?” 云王听他问起了自己的儿子,果然就显得神伤起来,再一开口,声音也从雁叫转为野鸭子叫:“他呀……” 没等这话说完,云王的心病,何司令的大哥便咚咚咚的跑进来了! 云王的独子名叫彻辰,在蒙古语里是“智慧贤明之人”的意思,可惜云王的心意虽好,老天却不肯同他配合,偏要把彻辰生成一个傻子。 彻辰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身材十分高大魁梧,生的长圆脸高鼻梁,眼睛细长的眯起来——因为有点近视眼。进房后见了何司令,他似乎是有点发愣,瓮声瓮气的转向云王:“阿玛,他是谁?” 云王无精打采的瞄了他一眼:“七宝都不认得了?先前在京城时,他总到咱府里玩儿的!” 何司令此刻就站了起来,对着彻辰一点头,微笑道:“大哥不记得我了?” 彻辰走到何司令面前站住了,伸长了脖子细瞧,恨不能贴到他的脸上去。瞧了半晌,他满面困惑的摇摇头:“你是七宝啊?七宝不是这样的!”他抬手平着自己的肩膀比了比:“七宝是这么大的。” 云王长叹一声:“你来干什么?没事儿就出去吧!” 彻辰却不肯听他的话,只围着何司令转着圈儿的上下打量,忽然一拍手笑道:“阿玛,七宝真好看,让七宝给我做侧福晋好不好?” 云王的脑袋都抬不起来了,只吩咐身后的奴才:“乌力罕,赶紧把他给我弄走!” 何司令在云王府住了七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这并非是因为他在云王家受了冷遇——云王府从上到下对他都是礼遇有加。问题出在云王身上——他老人家抓着了这位干儿子,发了疯似的追忆似水年华,雁叫似的从早说到晚,说的何司令双眼发直思维混乱,待到他老人家说的口干舌燥了,便带着何司令到那简陋的后花园中,向他展示自己的那些花鸟鱼虫以及洋狗大马,细细的研究讲述着每一只动物的好处。 对待自己的那些宝贝玩意儿,他的热情堪称无限。可何司令对于动物是完全没有兴趣的。云王的热情折磨着他,同时云王的心病彻辰见了他就吵着要娶他做侧福晋——两厢相加起来,迫使何司令在第八天的早上,彬彬有礼的提出了告辞。 云王在他临走的时候,终于低声说出了两句正经话——他这人难得正经,一旦严肃起来,倒显出了一种特别的震慑力。话总共是两句,一是“河套那边是个好地方”,二是“站稳脚跟,不要惹事”。 何司令知道云王这话肯定是有点来由,当场认真答应了。回去仔细想了三天,恍然大悟——云王现在在蒙古王公中是高辈分,所以军政府里要请他去做主席;可他除了个傻儿子和家奴之外再无力量,所以只怕枪打出头鸟,宁愿托病在家守着那些动物。如今自己来了,他正好可以用名下的土地来换一个干儿子的保护。 这样说来,一切都是合乎道理的,何司令放了心,带兵离了阿喇沁旗,直奔了四子王旗希拉穆伦庙。 希拉穆伦庙是个好地方,有点当年芦阳“三不管”的意思。前进一步是河套地区,富庶的抓一把泥土都能攥出油来,后退一步是草原,非常适合搞快速的大撤退。 何司令在这里很快的扎下了根,等到秋季来临之时,他不但修筑好了防御工事,而且还大大的扩充了军队;至于那土匪的老本行,自然也是不能随便丢下的。看着云王的面子,他不抢往来的蒙古商队,通常都是辛苦腿脚跑点远路,杀到河套一带去就地发财!河套地区是中央军的地盘,可绥远傅主席忙着对付闹独立的蒙古军队,也无暇理会他。 何司令这回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何楚楚 何司令觉着自己许久没有活得这样舒服过了。 四子王旗当然也未必就比芦阳繁华许多,不过他现在再也不怨天尤人的闹着往摩登都市里跑了——吃一堑长一智,他这回算是看清楚了:没有兵没有权,自己就会立刻变成一片无依无靠的浮萍!养老?不问世事?大隐隐于市?全是屁话!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心情良好的何司令,又捡了个人。 那时候他刚吃了午饭,正在卫士班的簇拥下于大营内慢悠悠的巡视。忽然就见大门口那儿趴了条大狗,乍一瞧黑黢黢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他好了奇,走过去想要瞧个究竟。不想就在此刻,门口的卫兵见他过来了,便慌忙去踢那大狗,隐约还听见了吆喝声:“小崽子快滚!我们司令来了!” 何司令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如今见站岗的卫兵和狗说话,便立刻几大步走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质问,就见地上那大狗展开身子爬了起来——哪里真是一条狗呢?那竟是一个披着张肮脏毛皮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面孔是污秽的看不出模样来了,一头长发乱蓬蓬的纠结成一团,不晓得里面藏了多少虱子跳蚤。身上除了那张毛皮之外,东一条西一缕的也挂了几丝破衣烂衫,深秋季节还光着腿,一只脚踩了只大草鞋,一只脚穿着只毡靴,瞧着可是够惨的了,简直还不如个小叫花子像样。大概是被迎面这帮戎装男人给吓到了,小孩子仰头呆望了他们,微微张了嘴。 何司令瞧瞧这人不人狗不狗的小孩子,随即转向卫兵,没说话,就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卫兵很紧张的挺了胸,却不敢抬头:“报告司令,这小孩儿……有时候过来要点吃的!应该不是奸细!” 何司令听了,又面无表情的转向那小孩子,同时从军服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那卫兵:“把这孩子的脸擦一擦!我要看看模样。” 卫兵赶忙接了手帕,并且拧开了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倒水将帕子浸湿了,然后就走过去蹲下身,一手按着那小孩的脑袋,一手托了手帕,没鼻子没眼睛的狠擦了一通。 那小孩只向后仰头躲了一下,却没吭声喊叫。后来那卫兵擦毕起身了,何司令就扭头对着身边的冯国忠笑道:“小东西长的倒还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冯国忠知道他的爱好,所以立刻凑趣道:“可不是,这要是洗干净了,正经是个好孩子呢!” 何司令抬手对着身后的卫士做了个手势,接着便带着冯国忠等人继续向前走去了。 待到他傍晚回家之时,他看到了那个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的小孩子。 望着那孩子的头发,他有点发怔:“这……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领孩子的小勤务兵也有点脸红,望着下方的那个蓬松松黑亮亮的蘑菇头,他略显尴尬的开口答道:“司令,这是个小姑娘,我就没敢把她那头发全剃了。不过我用药粉给她洗了好几遍,绝对没有虱子,我检查过了。” 何司令端坐在新购置进来的长沙发上,低下头若有所思的脱手套。他脱的缓慢而高傲,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向下拽,末了,那双白手套被他扔在了面前的洋式玻璃茶几上。 “小姑娘……”他忽然也微笑起来,抬起头望着前方的蘑菇头:“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大大方方的回看了何司令的眼睛:“我姓杨,我叫大妞。” “多大了?” 大妞清清脆脆的答道:“十岁了。” 何司令觉出了趣味来,对着大妞招手:“丫头,你过来。” 大妞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了。 何司令从茶几上的荷叶式糖盘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到大妞面前:“你爹娘呢?” 大妞眨了眨眼睛,垂下眼帘,声音轻了下来:“让土匪杀死了。” 何司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顺带着掀开头发,以确定里面的确是没了虱子:“可怜见儿的。”说着他拈起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后递给大妞:“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大妞接过了糖,同时就掀了眼皮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清亮亮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显出点稚气的精明相:“我爹娘是走商队的,我原来住在我姑妈家里,后来我姑妈跟我爹吵嘴了,我爹我娘就带着我走了。” 何司令扯过大妞的手看了看,又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张嘴,见牙齿也是整齐雪白的,便满意的点点头:“留下来吧,我给你饭吃。” 大妞已经把那块糖塞进了嘴里,此刻听了这话,就对着何司令规规矩矩的深鞠一躬,含含糊糊的答道:“谢谢叔叔。” 何司令向后靠进沙发里,慵懒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大妞……家里有个小顺就够可以的了,还大妞?听着实在土的不像话!” 闭着眼睛沉吟片刻,何司令下了命令:“丫头,我给你换个名字,往后你就叫楚楚,跟着我姓何,,记住了吗?” 丫头——杨大妞——似乎是思索了一下,不过这个时间持续的非常短,这小孩子经过了失去双亲的苦痛和长达半年的流浪之后,已经成了个很识时务的小人精了。 “记住了。”用舌头把糖果推到腮部,以便可以口齿清楚的回答。 何司令的宅子里自从多了个,就仿佛春季多了风,夏季多了雨一般,一下子就把生活的味道给调的浓郁起来了。何司令当初留下她,只是觉得有意思——没捡过这个品种的活物。哪知道房里多了这个小燕子,竟是花浓了香、月清了光的情景,他在新奇之余,也觉出一种莫名的快乐来。 后来他就有点昏头了,竟让叫他“爸爸”。 “丫头,喊一声。”他把抱在自己腿上:“喊一声,你就是何家的大小姐了。” 穿了一身水粉裤褂,颜色俗的很,可是衬着那么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恶俗颜色也随之鲜嫩起来。抬起一只手搂了何司令的脖子,她笑出一口小白牙来:“爸爸。”然后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手心握着个极大的李子:“爸爸吃李子。” 何司令被这一声“爸爸”叫的心花怒放:“爸爸不吃,你吃吧。” 摇头:“我把小的吃光了,这个最大,给你留着的!” 何司令就这样,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同一个大李子给彻底收买了。 同在一起,何司令感到既温馨又快乐,同时还很安全,顺便又找到了目标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何司令其实也是有爱心的,当年四处免费奉送,结果惹出不少乱子;后来他明白过来了,晓得自己的爱心其实是给谁都不大合适的,只好一直揣在怀里。 只要他在家里,就有大部分时间要消磨在他的腿上。他问:“丫头,爸爸对你好不好?” 扑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的答道:“爸爸是天下最好的人!” 何司令拍着她的小后背,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那以后长大了就嫁给爸爸做老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并没有当真。娶老婆?那是好事!再一掂量掂量自己在床上的那点本事——还是歇歇吧!但话又说回来了,今年十岁了,要是真想把她收房,那再养个三年五年的也就足够,从理论上讲,倒是很可行的。 在何司令的胸口趴了一会儿,似乎是百无聊赖了,就抬起热烘烘的小手摸着他的脸。何司令很不习惯这种触摸,当即一扭头:“别乱摸!” 收回手,坐直了身子道:“爸爸,你带我出去玩玩吧!” 何司令捏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脸上挂着点微笑:“你想玩什么?” “爸爸,你给我买个风车吧!要七彩颜色的,大的,风一吹过来,就呼——的转。” 何司令脸上的微笑有了加深扩大的趋势:“要呼——的转吗?” 用力点头,又用手比划:“要这么大的!” 何司令双手捧了她的脸,探头在她眉心上吻了一下:“好,我们去买呼——转起来的风车!” 何司令颇想给多买点好玩意儿,可是在四子王旗这种地方,小孩子的玩具是很有限的。在集市街上走了一圈,他除了吓跑许多顾客之外,只收获了几架风车和橡皮气球。 幸而上了汽车后,因为觉着会动的铁皮箱子很新鲜,所以立时就把风车给抛到脑后去了。 汽车开到了何宅门前,回身抱住了何司令的胳膊:“爸爸,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何司令让汽车在外面游荡到了傍晚,直到大家一起觉着肚子饿了,才回了家去吃晚饭。 入夜之时,被老妈子领着去睡觉了。何司令也上了床,习惯成自然的拱进了小顺的怀里:“小丫头,有点意思!” 小顺将被沿拉上去盖住双方肩膀,抬手关掉床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随即落在了何司令的后背上,顺势往自己身边一搂——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比何司令那边还要自然许多。 何司令很舒服闭上眼睛,秋天了,却又没到升炉子的节气。被窝里冰凉的,非得贴身躺进小顺怀里了,才能放心大胆的伸开手脚。而且体温同炉温毕竟不一样,生炉子容易上火,抱着小顺可是绝对卫生健康的。 “小丫头专挑我爱听的说,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孩子。”他也困了,越说声音越低:“小丫头片子,好玩!” 小顺没吭声,也没觉着小丫头片子好玩。 翌日清晨,何司令刚刚起床,就听见隔着房门叫自己:“爸爸,下雪啦!” 何司令赶忙走到窗前一看,见外面一片白茫茫,果然是个一夜落雪的光景,就一边答应着一边纳罕,心想今年这雪可是来的太早了,还没到十一月呢! 又隔着房门叫道:“爸爸,你快出来吃饭,然后咱们堆雪人儿呀!” 何司令“哎”了一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就没来由的心酸起来,几乎想要落泪了。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句话似乎是专用来形容现在的何司令同的。何司令,一个为河套百姓所公认的铁石心肠、穷凶极恶之徒,就被这个小丫头给降服住了。 何司令这人似乎是暗藏了什么心结,对“爸爸”这个身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也或许是因为他追求父爱而不可得,所以只好亲身上阵,自己去扮演一个慈父了。 他是很怕冷的,不过在的再三要求下,还是出去陪着她堆雪人去了。穿了一身新制的大红色蒙古式棉袍子,领口袖口卷出了雪白的风毛;蘑菇头扎成了两个羊角辫,辫根上扎着西洋式的蝴蝶结;腰带也扎的紧紧的,看起来正是一个很俏皮利落的小姑娘。她光着手抓雪,脸蛋冻得和衣服一样红,可是很兴奋,指挥何司令:“爸爸,你滚个大雪球,到时候好做雪人的脑袋!” 何司令就滚雪球去了。 何司令猫着腰,本意是想要滚雪球,可是久不做这种游戏了,技艺生疏,结果就搞的连人带雪球一起满地乱滚,起身时又不慎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雪人身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将的半成品压成一个雪堆。 尖叫一声,捏着小拳头在他身上乱捶,小鸟儿撒欢似的让他“赔”,何司令默然无语的坐在雪堆里,因刚磕到尾椎骨头了,故而痛的双眼含泪,咬牙忍耐着。 正值这人仰马翻之际,外间的勤务兵忽然走过来了:“司令,归绥省政府的傅主席刚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何司令眼泪汪汪的向他伸出手:“过来拉我一把!” 何司令被勤务兵扶回了房内,又脱下外面的大衣裳趴到了床上,然后才拿过信件慢慢的读起来。捧着个糖罐子坐在他身边,糖罐子里面装的是松子和花生,她自己慢慢的吃着,偶尔剥一粒送到何司令的嘴里。 何司令读完信后,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其实他是根本不认识这位绥远省政府主席的,可是傅主席不知怎的,却是很愿意来认识认识他。在信上,这位傅主席热情洋溢的邀请何司令来参加自己母亲八十大寿的寿宴,寿宴当然是办在省会归绥,换言之,傅主席邀请何司令去一趟归绥——真实目的不详! 何司令思索了片刻,对自己缓缓的摇了头。 不能去,一旦去见了傅主席,云王这边的路就被堵死了! 但自己若真是不去,那也就是明摆着不要同中央政府合作了。蒙古人闹独立,自己这个汉人跟着凑什么热闹?犯不上因为这个去得罪中央军! 不过中央政府又给过自己什么好处?什么好处都没有!云王对自己倒是有大恩的! 蒙古军政府的那点兵,想和中央军抗衡,是必败无疑的,所以这帮子王公们同关东军联系的很密切。日本人啊……七月七那天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看来是要对着全中国下手了! 何司令喜欢云王,可是非常讨厌日本人。 他坐起来搂过:“丫头,爸爸问你,你是喜欢汉人呢?还是喜欢蒙古人?” 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不喜欢蒙古人!” “为什么?” 低下头:“蒙古强盗杀了我爹娘。” 何司令听了这话,心中忽然涌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没有爹娘。”他冷冷的说道:“你是我何家的大小姐,你的爸爸就是我。这话先前告诉过你的,怎么就是记不住?” 有风扬兮 何司令终于还是没有去赴傅主席老母的寿宴。一是怕得罪云王,二是怕到了归绥,自己势单力薄,再让人按住开了刀。而以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真让傅主席给剁了脑袋,也不能算多冤——都晓得他是云王的干儿子,和蒙古王公们关系密切;而且他对地方的骚扰也实在是太大,大到让中央军忍无可忍,可又腾不出手去收拾他的地步。 主意一旦定下来,他心里反倒安宁了。回信送出去,他又给冯国忠下了命令,让他近来老实点,不要往临河县一带派兵。 里外都答对好了,何司令坐在房里,教何楚楚认字。山,石,土,人……何楚楚是教一个会一个,隔了半天再问,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写的也好,一笔一划有模有样。何司令先是很高兴,后来教的厌倦疲劳了,便让老妈子把何楚楚领了出去,自己则跪在新请回来的佛祖面前,一边数念珠一边想心事,身上不冷不热的,觉着很宁静舒服。 这时,小顺端着托盘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了。 “七爷,参汤。” 小顺说话是一以贯之的言简意赅,同何楚楚正好是两个相反方向的风格。 何司令站起来坐到桌边,端起参汤慢慢的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他忽然流了鼻血。 这鼻血来的毫无预兆,好像是鼻子里有个闸门忽然打开,那血就“哗”的一下子涌出来了。他赶忙用手帕堵了鼻子仰起头,心知自己这又是补大发了——不补要虚,一补就上火,简直是没治了! 小顺拿来湿毛巾给他擦了,又用药棉花团了个球堵了他的鼻子。何司令被那棉花的细毛刺激了鼻腔,痒的张口打了个大喷嚏。打完之后身子就僵了,嘴里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j□j妈。” 小顺一愣,睁着大眼睛望了他。何司令却不理会,保持着那个半欠身的姿势不动:“我要换裤子!” 小顺明白了。转身快步跑进卧房里,从内裤到外裤翻出了一套干净的抱出来:“七爷,就在这儿换吗?” 何司令点点头:“对!快点!” 小顺为何司令脱了裤子,发现那精液已经向下淌到了他的大腿上。 何司令先前还不这样,近半年可能是吃错了什么补药,搞得精关不固,夜里不知不觉的就会遗精,甚至偶尔受了一惊之时,精液也会一下子流出来。何司令对此真是气的发疯,经常指着自己的j□j骂它是“破玩意儿”,恨不能拿根绳子将其扎起来。 亏得破玩意儿是长在他身上了,若是长在旁人身上,他早就把它割下来喂狗去了! 小顺给他擦拭干净了,又服侍他换了裤子。何司令喝了半碗参汤,搞得上下精血齐流,精神立时就委顿了。 从此刻起到了晚饭时间,何司令一直是个颓然无语的状态,纵是饭桌上有开心果何楚楚在那里连说带笑的逗趣,他也是打不起精神来。吃了小半碗水泡饭,他一手拄着腰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对何楚楚笑一笑,可是终于没笑出来,只将嘴角翘了翘。 他早早的回房上了床。一宿无话,翌日凌晨醒来之时,就觉着下腹处有个什么硬东西硌着自己,伸手一摸,他明白了。 小顺还在熟睡,胯下那东西鼓胀的又粗又长,随着他的呼吸一跳一跳的,是精力无限的样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何司令把手伸进了他的睡裤里,触到了那火热坚硬而又十分饱满的性器。 他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完全的勃起过了,所以骤然握住了小顺的家伙,竟觉出了几分新奇来。小顺今年十八了,正是一个小伙子的好时候;而自己十八岁那年,已经开始“不行”了。 说起来还是何太太的罪过,他想,要不是她早早的给自己放了个通房丫头,自己也不会那么小的年纪就……万恶淫为首,这话说的真他妈对! 缓慢抚摸着手中的阳物,何司令闭上眼睛,忽然就想起了李世尧。 李世尧的玩意儿,那可真是大的惊人! 何司令咽了口唾沫,嗓子发干。这个时候他就有点想念李世尧了——如果那王八蛋在的话,自己的生活一定会有趣的多! 李世尧对他的撩拨与揉搓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幕幕的闪过,镜头上最后出现了缓慢插入与亢奋交欢的场景,这让他在凌晨房内那稀薄黯淡的光线中红了脸,呼吸也随之急促了起来。 他的手在不知不觉间用了力,这让小顺从睡梦中惊醒了:“七爷?” 何司令失魂落魄的从他的睡裤中拔出手:“小顺……你抱抱我。” 小顺依言抬起手臂抱了他。 何司令在这个怀抱中只安静了片刻,便仿佛忍无可忍似的坐了起来,却没有打开电灯。 小顺也跟着坐了起来:“七爷?” 七爷扬起手,给了他一个很清脆的大嘴巴:“蠢货!像李世尧那样抱我!别告诉我你没有看见过,你这条趴门缝的狗崽子!” 小顺怔住了:“七爷……” 七爷又给了他一个嘴巴:“快点!你妈的!” 黑暗中的小顺像只豹子一样,忽然一跃而起,沉默无语的将何司令压在了身下。 小顺没敢真把何司令怎么样,只是紧抱着何司令乱摸乱掐了一通,还不敢用力气。后来他大着胆子去脱何司令的裤子,结果险些让何司令把耳朵揪住抻了一尺长。 “狗养的杂种!”露出半个屁股的何司令告诉他:“别他妈的想美事儿!” 两人搂住乱滚了一气,后来就气喘吁吁的分开了,何司令靠着床头坐好,又去扯小顺的耳朵:“脱衣服!” 小顺很听话的脱了衣服。 “跪下!” 小顺又很听话的跪在了他面前。 何司令抬手打开了电灯,光明骤然到来,二人都有些不大习惯,适应了半天才完全睁开眼睛。 何司令上下打量了小顺,发现这孩子真是长成了。宽肩细腰长腿,不但线条流畅,而且肌肉结实,年轻的麦色皮肤光滑的似乎可以反射灯光。两腿间那涨成紫红色的阳物瞧着也很雄壮可观,简直就是粗如儿臂的光景! 何司令忽然就笑出声来了。 这是一种少年式的傻笑,他一边笑一边探身伸手按下了对方那性器的顶端,随即一松手,那东西就“啪”的一声弹到了肚子上。 “你、你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样子的?”何司令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你他妈的成天往死里吃,先长骨头再长肉,长完肉了就长……哈哈……你他妈的真会长!” 小顺大低了头,脸红的快要出血,神情倒是没有什么波动。 何司令的笑来的很突然,说停却又立刻停住了。停止傻笑的何司令伸长了腿,用一只赤脚在小顺的腿间点了一下:“自己摸,把你那点玩意儿给我撸出来!” 小顺果然就抬了手,态度木然的开始为自己自慰。 其间何司令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小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到达了**。精液高高的射出来,划过一条弧线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爬过去,两只眼睛在幽幽的放亮。 他用手指在对方的大腿上挑起一点精液,然后送到了小顺唇边:“尝尝。” 小顺张开嘴,舌尖轻轻的卷过了他的手指。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是让何司令指尖一麻。 “好吃吗?” 小顺把头低了回去:“好吃。” “我的好吃,还是你的好吃?” “七爷的好吃。” 何司令抬起了小顺的下巴,声音不可思议的柔和了,仿佛毒蛇的信子在嘶嘶的游曳:“怎么个好吃法儿?” “不记得了。” 何司令忽然变了脸,冲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巴掌,然后咬牙切齿的说道:“既然你喜欢吃,那就先把你自己的这些舔干净,然后我再叫几个大兵过来,让你吃个饱!” 小顺的身子一颤,抬起温润的大眼睛望了何司令,哀求似的叫了声:“七爷?” 何司令被嫉妒的怒火攻了心,恨不能立刻就把小顺给活活的作践祸害死! 后来,何司令当然没有真的叫来了大兵让小顺“吃个饱”,他只是抄起了马鞭,把精赤条条的小顺给抽成了一条菜花蛇。 鞭子抽完了,他也累了,然而精神上却很清明振奋,并且还放言要阉了小顺。小顺缩在角落里,一身的血迹斑斑,半句话都不敢说。 吃过早饭,冯国忠来了。 冯国忠自从到了热河起,因为手里有钱旗下有人,所以与日俱阔。威风久了,他渐渐就脱了那身副官气,瞧着也很有了些派头。 不过今天,他看起来可是有点惶惶然。何司令便很奇怪:“你怎么了?” 冯国忠答道:“司令,刚得的消息,归绥那边派出了一个师和一个独立团,正往咱们这边来呢!” 何司令听了,心知这怕是又要开仗:“一共能有多少人?” “五七千人?三四千人?不清楚啊。” 何司令很不屑的哼了一声:“来就来吧。这也没什么可慌的。” “还有个事儿。司令,你猜他们那个独立团的团长是谁?” 何司令一听到这个话头,直觉上就感到了不好:“我上哪儿猜去!谁?” “赵小虎!” “赵小虎?” 冯国忠见何司令瞪大眼睛,一脸呆相,便以为他不记得赵小虎了,还解释道:“就是那个当了土匪绑架咱们的赵小虎啊!我一打听,合着这小子是当土匪当出出息来了,前两年带人投了傅主席,就得了个独立团的番号——他还真是挺能混!” 何司令冷笑一声,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道:“这回我要是不宰了他,我就跟着他姓赵!” 战争之始 赵小虎坐在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里,路不平,车里的人就像炒锅里的豆子一样,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乱蹦。车窗是开着的,冬日稀薄淡黄的阳光斜射进来,就照亮了他面颊上一处淡淡的十字刀疤。 身边的参谋捧着一份报纸,眯着眼睛给他读新闻,声音被身子的蹦跳给分成了许多段,不过连接起来,每句话还都是完整有条理的。 一篇新闻读完,参谋折好了报纸,正在揉眼睛之时,忽然听身边的团长发了问:“你说文师长他们现在能到哪里了?” 参谋用文师长一部的行进速度乘了时间,心算之后得出结论:“团座,我想他们肯定得比咱们快吧!他们是从西线走的,那是条近路。” 赵小虎把胳膊肘搭在了车窗框上,顺势解开了细蓝呢的军装领口——他们这个团应该算是属于中央军的,可从上到下却都是晋绥军的打扮,莫名其妙,不过也无所谓。 “何宝廷手下的兵多得很,让老文先去打头阵吧!”他从参谋手中拿过报纸,三下五除二的叠成一只纸飞机,很小心的顺着窗口的气流掷了出去:“我非常了解何宝廷,他这人是一打就跑,我们到后路上等着对他拦截就可以了。” 参谋深以为然的点头:“团座高见!” 何司令坐在司令部内的会议室中,告诉在座的诸位团长:“那个姓文的我不认识,不过我非常了解赵小虎,他这人是一打就跑,我们到来路上等着向他冲锋就可以了。” 团长们深以为然的点头:“司令高见!” 交战双方既然都是这样的有见解,所以待到真正开火之时,那仗也自然是打的有声有色。文师长是黄埔出身,有勇有谋,可是人少枪少,对着地头蛇一样的何部就吃了亏。幸而他绞尽脑汁苦心支撑,倒也同对方在前线上僵持了下来。而何司令这边派出的三个团,一边打仗一边扰民,生活堪称多姿多彩,而且能够自给自足,看那稳当样子,显然是安安心心的要驻扎下来打拉锯战了。 中央军这边一直以为何宝廷旗下人马乃是一群乌合之众,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哪知今日一看,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何部士兵瞧着很像乌合之众,其实全是训练有素的土匪,尤其是装备精良,弹药充足,并且还同蒙古匪帮沆瀣一气,两方串通了对中央军进行夹击。 文师长有预感:自己的一世英名将要在葬送在这蒙绥了! 这让他非常的烦恼,连续发电让赵小虎过来支援。赵小虎却是守的老实,“静如处子”,不肯妄动。 初冬的第二场雪下过后,天气就彻彻底底的冷下来了。 何宅之内,因为主人畏寒,所以在主要的起居房间之下赶工挖了地龙。地面一热,整间屋子也就很均匀的暖和起来了。这天,何楚楚在何司令的房内蹦蹦跳跳的玩闹,热了一头一脸的大汗,小辫子都颠散了。何司令见状,就把她叫到身边,为她脱了身上的葱绿小棉袄,又问:“渴不渴?” 何楚楚跳到他的腿上坐了,转身从红木小桌上端起何司令刚用过的茶杯,将里面的残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歪靠在他的怀里:“爸爸,好热呀!我想喝冰镇酸梅汤和汽水!” 何司令见她的身子不住的往下溜,就把手插到她的腋下,想把她往上托一托:“我就知道你要喝这两样——”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合在何楚楚胸前的手指忽然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像个瘤子,也像个疙瘩。 这让他愣了一下:“丫头,你……” 何楚楚扭头望了他:“嗯?” 何司令双手把何楚楚举起来正对着自己跨坐了,然后就去解她贴身小衫子的纽扣。何楚楚脸红了,笑嘻嘻的抓了自己的衣襟:“爸爸干什么?” 何司令很认真的拽开她的手:“别闹,让我看看你这身上是长了个什么东西?” 何楚楚听了,就不再拦了。 小衫子的前襟一开,里面那幼女的身体就完全的显露出来。何司令从她的肋骨开始向上摸,一心去找那个瘤子或疙瘩,三下两下摸到了两边的小小j□j上,他找到了目标。 用手指在其上轻轻的按了一下,他很紧张的问何楚楚:“丫头,这是什么时候长的?疼不疼?” 何楚楚低了头,蹙起眉头不回答。 何司令见她情绪有异,就说:“你别怕,我去找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何楚楚一扭身子,蚊子哼似的答道:“不要。” 何司令还自言自语:“身上怎么会长出这么个东西来?什么时候长的?还长到这里了!真会挑地方——” 他的疑惑并没能抒发完,因为何楚楚忽然向前趴到了他的胸口上,将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爸爸,这是……张妈说……” 何司令见她吞吞吐吐,就不耐烦的一拍她的后背:“说什么了?” 何楚楚的声音又细了一半:“张妈说,我要长奶奶了。” 何司令的动作立刻僵化! 他僵了半晌,慢慢的又恢复了知觉。回想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哪里会知道小女孩初发育时,胸部是那个样子的呢?还以为是她肉里生了瘤子,白白的担心了一场。 扶起胸口的何楚楚,他又仔细的瞧了瞧她的胸前,见那小小的两点粉红j□j果然是微微的有了撅嘴的趋势。心想以后这里就要像吹了气似的越鼓越大,再鼓上几年,就把她——要不然,就把她给小顺吧! 想到这里,他盯着何楚楚的小肚皮若有所思的微笑了。她和小顺成了亲,小两口子全是自己养大的,多有意思!不过那可要多等两年,小顺的家伙那么大,别把小丫头给捅死了。 目光转回到何楚楚的胸口,他越看那两点越像两个刚冒红的小花骨朵。忍不住就抬手托住何楚楚的后背,探头过去在那j□j上轻轻的舔了一下。 何楚楚当即一缩身子。 何司令依旧是觉着有趣,心想这么点的小丫头也有知觉么?心里好奇着,嘴唇就停留在了何楚楚的胸前,将那j□j含进口中轻轻的吮吸了一下。 何楚楚的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呜咽,小猫似的叫道:“爸爸啊!” 爸爸听了这声哀啼,忽然就一把搂住了她——搂的非常之紧,几乎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随即抽搐了两下,无力的长出了一口气。 何楚楚险些被他勒的断了气,同时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何司令放开了何楚楚:“丫头出去吧。爸爸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何司令的确是累了。换了裤子之后,也的确是躺在床上休息起来。 休息到了傍晚,冯国忠过来汇报战况——真是没有什么可汇报的,天天耗着,战情永远是那样稳定。 汇报完毕后,冯国忠总结道:“反正现在咱们是犯不上主动出击,要不然早就把姓文的给打回归绥去了!至于赵小虎——他那儿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何司令不屑一顾道:“姓文的都不敢轻举妄动呢,何况他个土匪崽子!算了,咱们不跟他扯淡了,明天出战,先把姓文的赶走,然后把赵小虎包围歼灭!” “明天”很快就到了。前线如何进攻暂且不提,只说何司令这边,因在家中无所事事,就突生了一个想法,打算趁着新年未到,让蓝拜山的骨灰入土。 他不打算再留着蓝拜山的骨灰了。在白苏臣折磨自己的那一段时间里,蓝拜山并没有一丝一毫帮助自己的意思,这让他有点伤心,心想既然你不牵挂我了,那我也就不带着你。我走我的阳关道,你投你的胎去吧!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来了,他便立刻派人找了风水先生去勘地。风水先生是很好找的,土地更是广袤无垠,随他去勘。结果两天不到,坟地便选好了。是在一片草原上,两个丘陵之间,旁边还有长河流过。说起来是稍微荒凉了一点,但是风水既好,又繁华热闹的地方,也不会留下来给人做坟地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石匠制好墓碑。 在等待期间,文师长并没有被他的攻势击退,摆明了是在死扛。何司令不管他,心想要扛就扛去吧!熬死了你个犟种,我再去收拾那个死不了的狗崽子! 这天,何楚楚又在何司令面前汗流浃背的玩一个橡皮气球。她将气球拍过来,何司令再把气球打回去,两人玩的兴致颇高。小顺站在一边,眨巴着大眼睛旁观。 玩了一会儿,何楚楚就累了,气喘吁吁的扔了气球,她跑过来跳到了何司令的腿上。何司令一手搂了她的腰,一手将她的小辫子绕在手指上玩。何楚楚满脸的天真无邪,捧着何司令的茶杯专心致志的喝茶。 何司令忽然开口问她:“丫头,等你长大了,我把你嫁给小顺怎么样?” 何楚楚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不想给小顺哥哥做媳妇!” 何司令笑道:“那你想给谁做媳妇?” 何楚楚往他的怀里蹭:“我给爸爸做媳妇!” 何司令大笑起来:“丫头,你不害羞啊?” 何楚楚就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开始撒娇。 何司令又问:“为什么要嫁给爸爸,不嫁给小顺呢?” 何楚楚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歪着脑袋用一只眼睛盯了他:“爸爸对我好。小顺哥哥不理人,给他做了媳妇,就没人陪我玩儿了,我就闷死了。” “哈哈,你知道给人做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吗?” “知道,就是跟着他。他上哪儿,我就跟着上哪儿。” 何司令拍拍她的小屁股:“你个小人精,什么你都懂!” 三尺水寒 何司令选了个黄道吉日,把蓝拜山的骨灰瓶子揣进大衣口袋里,又带了一班喇嘛,便在警卫连的护卫下前往坟地,准备让这位离世已久的恋人入土。 临行之时,何楚楚见他一身整齐戎装,又系了厚重的黑大氅,便猜出他这是要出门,走过去抱了他的腿问道:“爸爸你是不是要去坐汽车?” 何司令不明所以,就点了点头:“是的。” 何楚楚立刻笑着蹦起来:“我也要坐!” 何司令想把她从自己的腿上扒下来:“爸爸是有正事,去的地方很远,要大半天才能回来。” 何楚楚一听,更是非去不可了。她黏在了何司令的身上:“我想坐汽车……坐一天都没有关系!好爸爸,带我去吧……”扭股糖似的纠缠不休。 何司令无法,只好答应下来:“去是可以,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你可不许闹!” 何楚楚拼命点头:“不闹不闹,我最乖了!” 何司令带着警卫连、喇嘛和何楚楚就此出了门。坟地处在四子王旗的边缘地带,再远一些就是茫茫草原,颇为荒凉。不过毕竟还是四子王旗的地界,所以何司令倒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安全;而且草原上往来的多为蒙古马帮,他同蒙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很不错的。 蓝拜山的坟墓,因为无须放入棺材,所以只是挖了一个深坑,四壁用水泥方方正正的抹平了;墓碑是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瞧着却并不是很起眼。这一切都是在何司令的授意之下完成的,他怕坟墓的排场做大了,反而要招来盗墓贼,打扰到蓝拜山。 安葬之前的礼仪行毕了,何司令用黄绸子包裹了蓝拜山的骨灰,然后将其珍而重之的置入墓穴之内。待到随行工匠封了墓穴立好墓碑后,何司令却又怅惘起来,在喇嘛们的诵经声中,眼前就现出了蓝拜山的音容笑貌。 蓝拜山代表着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从游手好闲的何七爷渐渐转变为心狠手辣的何司令。他在蓝拜山的怀抱中启程上路,一直走到现在,一切都习惯了,定型了,想再拐弯回头也不能够了!他晓得自己有多么的粗鲁暴戾——他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他不这样就不成! 第一次开枪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记得了!反正当时是蓝拜山握住了他的手,温和慈爱的鼓励他:“极卿,手指向下一扣就成了……对、对,再使点劲儿!” 子弹射出时的后坐力让他的手不由自主的上扬起来,这把他吓了一跳。而蓝拜山随即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微笑着赞美道:“瞧你打的多准,正中咽喉呢!” 他向前一望,见前方木桩子上捆着的人垂了头——也就只是垂了头,原来杀人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司令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觉出了强烈的依恋和不舍,恨不能把蓝拜山再刨出来揣回衣兜中。 何楚楚今天穿了一件鸭蛋青的小棉袍子,衬得皮肤有如白玉。因见何司令对着墓碑长久的发呆,便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爸爸。这坟里的人是谁啊?” 何司令叹了口气:“是爸爸的……情人。” “什么是情人?” 何司令蹲下来,对着墓碑答道:“就是我爱他。” 何楚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纸钱焚尽了,天空密布了浓云,似乎是大雪将至的征兆。警卫连长就说道:“司令,现在瞧着是要变天,大雪一下,路就不好走了。” 何司令也知道草原大雪的厉害,便答应一声,却又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警卫连长退到旁边了,他凑到墓碑前,在那“蓝”字之上轻吻了一下:“拜山,我走了。你若想我了,就给我托个梦,我会来看你的。” 话音落下,他缓缓起身,拉了何楚楚向停在矮丘上的汽车走去。何楚楚随着他走了两步,忽然抬手指了侧面惊声尖叫道:“爸爸,有人来了!” 何司令扭头一看,见远方的确有一大队蒙古汉子骑了快马向自己这边疾奔而来,便弯腰把何楚楚抱了起来:“可能是蒙古马帮,别怕。” 何楚楚的亲生父母就是死于蒙匪之手,如今见了这么一大批来势汹汹的蒙古大汉,怎么不怕,搂住了何司令的脖子就开始打颤:“爸爸,咱快回家吧!” 小女孩的惊恐颤抖隔着鸭蛋青的小棉袍,清清楚楚的传递到了何司令身上。这似乎是让他受到了传染,也随之恐慌起来。 快步走到车前,卫士赶忙过来给他打开车门。他先把何楚楚放进去,然后自己也随即上了车,同时命令警卫连长:“招呼大师们上马吧!既然是要变天,就抓紧时间往回走!” 警卫连长答应一声,回身大声下令道:“全体上马!回营——” 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截断了! 何司令隔着车窗,就见警卫连长的身子猛然一挺,然后便仿佛重心不稳似的后退两步,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远方传来了冲锋一样的喊杀声——全是汉话,这他娘的哪里是蒙古马帮? 何司令知道自己这是中埋伏了!眼看着汽车周围的士兵们接二连三的随之中弹,他心知不能坐以待毙,便一把将何楚楚抱进怀里:“丫头,跟着爸爸,别怕!” 何楚楚吓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四肢并用的搂住了何司令,几乎变成一只八爪鱼。 何司令回头瞧了瞧车后窗,看准地形后便抬手推开车门,弯着腰跳下车几大步跑到车后警卫连长的马匹旁,先将何楚楚举到鞍子上了,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挥鞭策马便向山丘下冲去。 在草原上,地面瞧着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其实真走起来,什么样的路途都有,什么样的好汽车也比不上一匹骏马来的实用。可是何司令并非武人出身,骑马射击全非长项,尤其是此刻,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护着身前的何楚楚,马又不是自己的,习性不熟悉,跑着跑着就要尥蹶子。如此向前跑了不过三四百米,他实在是手忙脚乱的急眼了,索性把马鞭子咬在口中,单手解开了大氅,将这厚重的累赘脱下来甩开,然后大声道:“丫头,抱紧我!” 何楚楚是背对着他坐的,此刻就回手紧紧抓住了他那扎在腰间的武装带。何司令腾出了右手,拼了命的握紧马鞭抽打身下的这匹坐骑。那马此刻倒也算是争气,撒开蹄子奔驰的几乎要腾云驾雾。可饶是如此,身后的喊杀声却仍旧是越来越近,子弹不断的从他身边擦过,尖啸着在空气中钻出无形的圆孔。 何司令的头上冒了汗——他是搞人事的理论家,他不认得回去的路! 不认得路也得沿着河流前进,停下来就要被那些人——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何司令心里骤然一沉。 赵!小!虎! 他咬紧牙关,回鞭又要去抽马,不想手上尽管是死命攥紧了的,可毕竟是带着旧伤,终究是有些不大听使唤。如今回手一甩,那鞭子竟是就此脱手而出。他也无暇多顾,只好双腿一夹马肚子,心想难道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凭着偌大的地盘、人马和家业,却要死在那么个狗崽子手里? 又疾驰了片刻,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队蒙古打扮的汉人已经距离自己不过一二百米,心里立刻愈发慌乱起来。此刻前方又是一座小丘,他深知自己单枪匹马冲上丘陵之后,引人注目,十分危险。但是无路可走,也只得拼一下运气,只愿子弹有灵,放过自己吧! 策马奔上丘陵,他正待要向下俯冲之时,忽然那马一脚踩进了个小雪坑里,当即长嘶着又尥了蹶子,何楚楚人小力薄,且是背手抓着何司令的腰带,此刻在剧烈颠簸之下,就两手一松,尖叫一声直跌到了地上。何司令见状,急的骂了一句,却也还是勒马掉头,弯腰向何楚楚伸出手:“丫头快点!抓住我的手!” 何楚楚不敢叫痛,爬起来就去拉他的手。可是就在双方之手即将相握之时,一粒子弹射入马颈。只见那高头大马长嘶一声暴跳起来,随即狂颠乱蹦的扬蹄冲向了一旁半冻的河中。何司令在大惊之下缰绳脱手,紧接着便身子一歪,一头扎进了河心里! 河水半化半冻,冰碴子和水混在一起,河水硬的有了质感。何司令知道自己这回是真完蛋了,可他并没有叫喊求救,默然无语的而又死心塌地的任凭自己沉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灌进他的肺里,他在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反复只浮现了两个字:报应! 锥入骨 赵小虎现在是很得意了,他带人扮成蒙古马帮潜入四子王旗,一举成功擒获何宝廷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中央军和晋绥军两边,他就是吃亏在出身不好,否则再立这么一次大功的话,肩膀上的中校肩章就可以再升一级了! 多么有趣!他想,自己今年才二十多岁,这么年轻的小团长可是不多见!照此劲头一路干下去,四十岁之前还不得混个将军?还真是大好前途一片大好! 而在另外一方面,何司令刚被掳走,旗下那批半蒙半汉的军队就顿时乱了套。傅主席给赵小虎下了令,让他务必保证何宝廷的人身安全,天晓得这姓何的会是张多大的砝码!反正云王都出面讲情来了! 赵小虎很痛快的接受了这道命令——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弄死何司令。 赵小虎和大部分的团长一样,并不住在营里。他自有一套三进的院落,不大,可是房子很不错,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后院还带了个小花园儿。他没有家眷,女人也是睡过就送走,所以一个人住是足够了。 此刻他走入了最后一进房子里,见到了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的何司令。 何司令那一身的穿戴都是新置办来的,黑长裤,白衬衫,上身又松松的披了件桃红缎面小棉袄。男人穿上桃红衣裳,瞧着就多少有些不三不四;若是模样漂亮,那就更像是风骚的兔子。何司令现在把两样都占了,可是看起来并不骚。不但他不骚,而且因为神情肃杀,让见到他的人也跟着情绪低落,骚不起来了。 桃红棉袄是赵小虎的主意。何司令对他依旧是相当的冷漠,让赵小虎几乎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一坨人见人嫌的大粪。他想用桃红棉袄来羞辱一下何司令,可是何司令对此满不在乎,给什么穿什么。 站在床前,他伸手在何司令的脸上掐了一下:“极卿。” 何司令不言不动,连眼皮都不抬。 赵小虎在床边坐了,又探身伸手,将他的左脚拉过来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隔着洋纱袜子握住抚摸着。 何司令的脚是白皙秀气的,脚趾修长,趾甲圆润,因为骨骼纤细,平素又不事奔波,所以摸起来有种肉感的柔软。赵小虎握住这只脚揉捏把玩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要去脱他的袜子。不想何司令忽然把脚缩了回去。 赵小虎冲着他一笑:“不让摸了?” 何司令觉得赵小虎现在所做出的一切表情都非常下作狰狞,简直不堪入目。把腿垂到床下,他打算穿上鞋到院子里躲一躲。 赵小虎看出了他的意图,便起身一步跨到他的面前:“别走!” 何司令也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答道:“我要看看小丫头。” 赵小虎为他系上棉袄的扣子:“那小丫头是哪儿来的?你就那么惦念着她?” 何司令垂下眼帘:“捡来的。” 赵小虎拉住他的右手,翻来覆去的看手掌上的伤疤:“那该算是我的妹妹了?” 何司令挣脱了他的手:“她是我的女儿,你是谁?” 赵小虎脸色一沉,随即却又缓和过来:“对了,既然同样是捡来的,那你当年怎么就没认我做儿子?” 何司令扫了他一眼:“我还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 赵小虎知道他这是在讥讽自己不够资格了。强压下怒火,他又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手上的枪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何司令绕过他向门口走去。 赵小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我还没有让你走。” 何司令回头看着他:“放开!” 赵小虎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拽:“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摆主子派头?” 何司令站立不稳,此刻便随着力道倒在了赵小虎的怀里。而赵小虎也顺势搂住了他:“想看小丫头可以,不过要先把我伺候高兴了才成!”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脸:“极卿,先笑一个!” 何司令听了这话,真是气极了,竟把先前那些装聋作哑的策略全数忘怀,抬手便将赵小虎推了个趔趄:“给你笑一个——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小虎挨了骂,没立刻还口,两只眼睛的光彩却变了,成了个孤狼的样子,登时就可怖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揪住了何司令的衣领:“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妈的让老子干烂了的货色!” 何司令听他骂的这样污秽,立时就红了脸。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赵小虎又连推带搡的把他仰面朝天的摁到了床上:“给我笑一个!否则我今天饶不了你!” 何司令阴着脸一挣:“去你妈的狗崽子!” 赵小虎掐住了他的脖子:“叫也不会叫,笑也不会笑?你要和我装死人?” 何司令抬腿蹬了他一脚:“狗娘养的杂种!让老子给你笑,你也配!” 赵小虎见他又倔上了,就下决心要好好的杀一杀他的威风。 何楚楚被一个勤务兵领来了何司令所在的院子中。院内是青砖铺地,一片片的积了肮脏残雪。 而何司令也在此刻被赵小虎扯到了房外。何楚楚见了他,就欢喜的叫了一声,撒腿跑过来抱住他:“爸爸,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何司令蹲下来也抱住了她:“丫头,过两天我们就能回去了。” 何楚楚搂了他的脖子:“爸爸,咱快点儿回家吧,我都想小顺哥哥和冯叔叔了,还有爸爸你看,我的衣裳也脏了。”又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语道:“爸爸,他们是不是坏人啊?” 何司令拍了拍她的小后背:“他们……不是,丫头别怕啊。” 此刻赵小虎走了过来,伸手去捏何楚楚的脸蛋:“小东西长的怪不错的嘛!” 何楚楚抬头看到了赵小虎,似乎是被吓着了,立刻就往何司令的怀里躲:“爸爸啊……” 何司令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赵小虎对着前方一挥手,那勤务兵就一言不发的走过来强行抱起了何楚楚。何楚楚惊叫一声:“爸爸,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何司令也起身握住了她的一只小手:“丫头……” 赵小虎走到两人中间,抬手打开了二人的牵连;然后转向何司令,拍着他的肩膀道:“极卿,给我笑个好看的,否则的话……”他嘿嘿一笑:“这院子里就要演好戏了!” 何司令板着脸:“你做梦!” 赵小虎的眼中精光闪烁。向何司令逼近一步,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笑道:“你不听话,我就让**害了你的小丫头!” 何司令听后,面无表情,似乎是不为所动, “不信?”赵小虎哈哈笑起来,随即回身对着门口的卫兵一招手:“过来,把这个小丫头给我睡了!” 何司令勃然变色:“赵小虎!她是我的女儿,你敢动她?” 赵小虎两手一摊:“傅主席只让我保证你的安全,可没提你的什么女儿。”说着他转向那几个走进院中的卫兵:“弟兄们就别客气了!这丫头再长两年,还能轮到你们来尝鲜?” 何楚楚身上的那件鸭蛋青棉袍子被撕开了,小女孩的惊叫声响彻了赵宅。 何司令拔腿就要上前去阻拦,哪知两名士兵忽然跑过来,当场就把他按在了地上。此时何楚楚那里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何司令抬头看时,只见一名半退裤子的军装汉子压在了何楚楚身上,已经开始动作起来。 “丫头!”他大喊一声。 何楚楚哭喊着答应:“爸爸……爸爸救命啊……” 何司令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奋力扭头望向赵小虎:“我笑,我给你笑!你放了她吧!” 赵小虎走到他面前蹲下,一手抓住他的短发,迫使他最大限度的仰起头来:“笑吧。” 何司令的眼睛还望着何楚楚,脸上似乎也的确是想要调动出一个笑容来的,可是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最后就只翘了翘嘴角。 赵小虎很清脆的抽了他一个嘴巴:“笑的不对劲儿,重来!” 何司令在何楚楚的惨呼声中,极力的抿了一下嘴唇。 赵小虎又给了他一巴掌:“重来!” 何司令瞪着赵小虎,眼里既有愤恨也有哀求:“你先放了她吧!她还是个小孩子啊!” “你不笑,我怎么放?你当我刚才说的话是放屁吗?” 何司令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尽力去对着赵小虎微笑。 赵小虎一次又一次的否定了他的表情,他的脸被打木了,自己也急着笑,可硬是笑不出来——或许也笑出来了,可是得不到赵小虎的承认。 后来,何楚楚的叫声便渐渐低了下去。而她身上的那名汉子一面用一块脏布擦拭着j□j的鲜血一面心满意足的站了起来,轮换下一名士兵。 待到第三个人也起了身后,何司令的笑容终于通过了赵小虎的审查。而此时的何楚楚双腿大张的躺在地上,下身处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是晕死过去了。 按着何司令的两名士兵松了手,何司令满身泥雪的爬起来,脸上还带着点僵硬的微笑。 赵小虎斜眼瞥着他:“极卿,你是何苦来?早听我的话,也就不会闹出这一场了。”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何楚楚。 “丫头?”他轻轻唤了一声。 何楚楚躺在地上,小辫子散乱了,小棉袍破碎了,仿佛已经变成成了一具涂满血泪的小尸体。 再后来的事情,就完全的出乎了在场众人的意料。 何司令瞧着并不是个身手敏捷的人,可谁晓得他当时的动作竟会那样快呢!就仿佛是在一瞬间,他用左手从身边的士兵腰间抽出手枪,然后对着何楚楚就是一枪,随即枪口转移向赵小虎,旁人还未反应过来,枪声已然再一次响起。 何司令几乎就不会用左手射击,开枪之时全凭直觉。结果这两颗子弹,一颗穿透了何楚楚的脖子;一颗擦过了赵小虎的手臂。 何楚楚是死透了,而赵小虎则只受了一道皮肉伤。何司令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一半。 七八支枪一起指向了何司令,何司令在枪口的围绕下凝望着何楚楚,口中轻声道:“丫头,你活着也是受罪,爸爸送你一程,你就安心走吧。” 赵小虎的军服给子弹擦出了一道口子,因里面皮肉破了,所以鲜血很快就洇了出来。 “小丫头是安心了。”他走到何司令面前,面色铁青的说道:“不过她那份罪总得有人替她受完——看不出来啊,你这手可是够快的!” 赵小虎说“小丫头那份罪总得有人替她受完”,何司令听了,没很明白,可是知道赵小虎是饶不了自己了。 望着被抬入房内的那根圆木,他愈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越疑惑,越恐慌。 圆木或许是一段松树,也或许是一段桦树,蛮粗的,两只手围在一起都握不拢;外面的树皮被扒光了,磨的光溜溜,连枝节处都是平滑的;立起来比一个人还高。把这么根木柱子滚进房内的一面墙下,可真看不出是什么用意来。 何司令自从放了那两枪之后,就被人反绑了双手严加看管起来。从中午看管到傍晚,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就等回来个一身寒气的赵小虎和这根圆木。 赵小虎手臂上的那处伤已经被精心包扎过了,因为撒了上好的刀伤药,所以基本就无碍行动。进房之后,他命人给何司令松了绑。 何司令站起来,轻轻的甩了甩胳膊。 赵小虎溜了他一眼,忽然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勤务兵便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的将何司令仰面朝天的按倒在地——头正好就枕在那根圆木上,两条手臂也被拉着平伸开来。 何司令知道不好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摁住自己的手脚身体。 这时,赵小虎拎着一把铁锤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变戏法似的,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两根大拇指一般粗的大洋铁钉。 “极卿。”他用铁钉在何司令的脸上轻轻划了一下:“养不熟的烈马,就得用鞭子来对付!” 何司令冷笑一声:“丫头死了。你现在想用我来威胁我吗?” 赵小虎摇摇头:“我不威胁你,我威胁你干什么?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另外再通知你一句,谈判并不顺利,你恐怕要在我这里长住下去了。当然,你如果现在能够及时认清形势,老老实实的讨我喜欢,我也不是一定非要让你受完那小丫头的罪。” 何司令蹙起眉头:“赵小虎,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 赵小虎像个嗜血的野物一样笑出一口白牙:“恶心啊……那就对不住了!” 何司令的右手手背被强按着贴在了圆木上。勤务兵压住了他的手腕手指,而赵小虎就将铁钉的尖端对准何司令的手心,然后提起了锤子。 第一锤下去,鲜血骤然就涌了出来;第二锤下去,钉尖已经穿透手掌;第三锤下去,何司令的右手被结结实实的钉在了木头上。 何司令痛的面孔都扭曲了,手臂也痉挛着抽搐颤抖起来,可就是一声不出。赵小虎见状,站起来跨过何司令的身体,把何司令的左手也叮叮当当的钉到了圆木之上。 大功告成之后,他斥退了房内的勤务兵。 独自跨坐在了何司令的胸口,他伸手抬起了何司令的下巴:“极卿,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的手很快,可是从现在开始,大概就快不起来了吧?” 何司令大睁着眼睛望了他,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虽然目光散乱,可眼神却是寒潭深处的一点金刚钻,又遥远又坚硬的放着光。 赵小虎忽然大笑着俯下身去,口中含糊的说道:“极卿,我好疼啊!我要疼死了!你不疼,我疼啊!” 东风恶 赵小虎等着何司令向自己求饶,等的心急火燎的。 何司令躺在地上,两只手上糊满了黑血。人瞧着是一丝两气奄奄一息了,可是依旧相当的倔强,半句软话都不吐口。 赵小虎扒了他的裤子,跪在地上往死里干他,干完了,又把手枪枪管捅进他的j□j之中。 “跟我对着干?”他解开何司令的上衣,用力的拧着胸前那两点嫣红j□j,仿佛要把这两个小东西揪下来一般:“我倒不晓得你是这么个犟种!” 何司令细声细气的开了口:“去你妈的!” 赵小虎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这个德行了还能骂人?看来我还是太善待你了!” 说着他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个铁桶进来了。 铁桶里丁丁咣咣泼泼洒洒的,是水里泡着冰块。赵小虎分开何司令的双腿,先拔出了插在他体内的手枪,然后就捞了块半个拳头大的冰,硬塞进了何司令的体内。这似乎是让何司令感到了极大的痛苦,甚至不由自主的挺了一下身体,两条腿本来是快要失去知觉的了,此刻也虚弱的在地上蹬了起来。 赵小虎对此情景深感满意:“舒服吗?” 何司令因为被那块有棱有角的冰硌在身体里,所以屁股竟是不能着地;然而体力不支,无法以双腿撑起身子;而且身体扭动之时,又拉扯到了钉在圆木上的两只伤手。两厢相加,他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赵小虎很得意的将手拍在他的肚子上,向下用力一摁:“躺着你的吧!现在外面冰天雪地的,这个东西有的是!你现在也该用冰镇一镇了,好清醒清醒你的脑子!” 何司令微微的摇了摇头:“我疼……” 赵小虎听了他这声哀鸣,忽然就心里一荡:“疼?疼就求饶吧!” 何司令的声音十分细微:“我疼啊……” 赵小虎急起来:“疼就说点好听的!” 何司令张了张嘴,两只手却开始作势要攥拳头,那创洞处本来已是黑血凝结,如此一动,血痂破裂,鲜血又一股一股的流了下来。 赵小虎用手指了他的鼻子怒吼道:“你他妈的给我求饶!快点!我j□j妈的!” 何司令半闭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只是低语:“我疼……我疼……” 赵小虎恨急了,捞起一块冰又抵在了何司令的j□j入口处,推了两下塞不进去,索性一拳把那冰给打入体内。 这回何司令仿佛掉进了油锅里一样,骤然间身体向上一跃,口中惨叫起来——没有话,更没有求饶,就单是直着嗓子惨叫,两只手也不管不顾的开始乱挣,圆木之下立时就多了两滩鲜血,将先前积出的血块又增加了厚度。 赵小虎望着何司令,有点慌神了。他伸手去抠那卡在何司令体内的冰块,然而冰块紧紧的陷在肠道之中,哪里能够取的出来! 他六神无主的站起来,见何司令的身体已经抖做一团,便一跺脚推门跑出去,直过了二十多分钟,才拎着个木箱子回了来。 木箱子不起眼,上面用油漆画了个红十字,乃是军医所带的医药箱。赵小虎打开箱子,手忙脚乱的从里面取出针管和装了药剂的小玻璃瓶,也不讲究卫生消毒了,急急忙忙的抽取了药剂,然后就撸了何司令的袖子,随便找了块皮肤扎进去开始注射。 “你别怕,打了针就不疼了!”他一边把淡黄色的吗啡针剂推入何司令的手臂中,一边出言安慰道。 一针打下去,何司令的惨叫声果然就渐渐低下来,然后转为j□j,再然后彻底安静。 赵小虎真是受不了何司令的惨叫,一声声就像钢针一样,直刺他的脑神经。他以为何司令细皮嫩肉的应该是很怕疼娇气的,就算是性子烈,也熬不过铁钉穿掌。 他没想到何司令有这个本事。 他没觉着自己下手重,只感到何司令这人太狠了——对人对己都是一概的决绝,为了赌气肯把命搭上。 至于吗? 赵小虎也是有点脾气的,而且像所有少年得意的人一样自信满满。何司令是他的一个心结,他决心要把这个结打开,必须打开! 何司令已经被他钉了两夜一天了,再继续下去,只怕他这两只手要废。赵小虎给何司令又补了一针吗啡,然后就找来钳子,夹住钉头一点一点的向上拽,那粗糙的洋钉随着他的力气向上摩擦着何司令的血肉骨头——钉的太深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拔下一根。 赵小虎出了一头的汗,将另一根铁钉也拔了出来。紧接着他从药箱里拿出了一瓶碘酒,打开橡胶塞子后就抓住何司令的手腕,将碘酒往那掌心的窟窿里倒。 洗净了伤口,他掏出一卷纱布,把那手掌一圈一圈的缠了起来。而在此期间,何司令软绵绵的躺在地上,毫无知觉,连呼吸都弱了。 赵小虎把何司令抱到了床上,又把手指探进他的体内试了试,觉着那冰块似乎没有能拿出来的可能,便索性不再管它,只提起暖壶冲了一杯热糖水,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将何司令扶到自己怀里,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一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糖水,低头哺进了他的口中。 以这种嘴对嘴的方式,何司令在恍惚中喝了小半杯糖水。赵小虎见他胃里能进东西了,便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就在他放下心来之时,怀里的何司令忽然又大声j□j起来,一边j□j一边蜷起身子,两只手作势要往肚子上捂。赵小虎连忙抓住他的两只手腕:“你怎么了?” 何司令瞬间就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也不回答,就只是极凄惨的、断断续续的尖叫着,赵小虎见他情形不对,猜出还是肚子里那两块冰闹的。冰这个东西迟早是会融化的,这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甚至还由此生出了点促狭心思,暗想皮肉痛楚你抗得住,肠子里的冰块你可受不了了吧? 赵小虎握着何司令的手腕,随他蜷着身子惨叫j□j,全不动心。而何司令叫了一会儿,声音也就渐渐低下来了,口中喃喃的吐出了字,却还是“我疼”。 赵小虎不敢松开他的手,怕他乱捂乱按的碰了掌心伤口:“怕疼就老实点!” 何司令的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呜呜声,似乎是痛苦难耐。 赵小虎叹了口气,一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一边下床探身用脚勾来了地上的药箱,笨手笨脚的给何司令又打了一针吗啡。 吗啡是个好东西。没有吗啡,何司令或许要被肠子里的那两块冰给折磨死。 后来何司令清醒过来,听说赵小虎给自己打了吗啡,登时脸色都变了,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以后手上再怎样疼痛,也都咬牙忍住,不肯让赵小虎瞧出端倪来。 赵小虎不傻,他晓得何司令怕上瘾,可是上了瘾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他们这样的人,还用不起一点日本吗啡么? 他为了刺激何司令,故意的把他绑在床上,然后一天几次的给他注射吗啡。扎针扎了能有一个礼拜,何司令就染上了瘾头。 这一事件对何司令似乎是打击很大。他甚至发了疯似的对赵小虎狂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赵小虎的神情看起来像一只饥饿的狼,眼睛里幽幽的放光:“你的命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你怎么做鬼?” 何司令穿着一身黑衣,衣裳黑,头发黑,眉眼也黑,就是脸雪白,瞧着不像个活人。目光怨毒的瞪着赵小虎,他说道:“你顶好把我弄死在这里!否则我以后饶不了你!” 赵小虎一耸肩膀:“是么?啊哟,吓死我了。” 赵小虎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除非何司令是死在自己手里了,否则一旦将来他离开自己重新得势,那自己的下场绝不会美妙。 他舍不得再让何司令见血了,可是又咽不下那口气。 用吗啡吧! 大烟、吗啡、海洛因,都是让人心平气和的好东西。 何司令扎上吗啡之后,也同其他毒品无忧的瘾君子一样,性情安静起来。他有个特点,便是很精准的计算着自己每次打针的时间,一到时刻便立即要求打针,绝不肯让自己受到一点点瘾发的痛苦。 赵小虎笑他:“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好汉呢!合着也怕犯了瘾难熬?” 何司令的回答有点莫名其妙:“我怕吓到自己!” 赵小虎没听明白:“什么吓到自己?” 何司令不说话了。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何司令忽然主动开了口:“谈判怎么样了?你们现在是在和谁谈?” 赵小虎答道:“云王,德王,还有那个冯国忠。怎么,急着回家了?” 何司令点点头:“双方是怎么个条件?” 赵小虎笑道:“还能怎么个条件?蒙古军退出绥远就是了!” 何司令想了想:“那不可能。德王不会答应。” 赵小虎问道:“你管这些干什么?你管得上吗?” 何司令又不说话了。 赵小虎走到他身边,忽然出手,一把将他拦腰抱了起来,然后在地上转了个圈。 “极卿,给我笑一个。”他说。 何司令没理他。 赵小虎有点扫兴,加重语气道:“不笑,我就停了你今天的针!” 何司令抬眼望了他,嘴角微翘,是似笑非笑。 赵小虎很开心,把何司令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这就对了嘛!我的极卿,只要你乖乖的跟我好,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干嘛总琢磨着要杀我呢?你杀得了我吗?” 新立场 何司令手掌上的窟窿,直过了一个多月才长合了。手心手背都结了痂,不敢动,一动就痛。 他人没动,一颗心却是时刻不闲着,从赵小虎的片言只语中推测外界的风云变幻。谈判不是那么容易得出结果的,这个他心里明白,兴许当场拍板得了定论;兴许一年半载的耗下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心里急,急的简直就是火烧火燎。再在这里耽搁下去,自己就真要废了!可是他这边急有什么用?他对于蒙古军政府那边,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无非是同云王有点交情、而云王又是军政府的主席罢了!而且一想起那位只会雁叫的云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冯国忠。 冯国忠是他手下总管事儿的,只要冯国忠还能有良心惦念着自己,那自己也就还有希望活着回去。 问题是,冯国忠真的有良心吗? 何司令不敢对自己打包票了。 不过就算他没良心,可是没了自己,他指挥得了那么庞大一支队伍?队伍散了,他还是个屁? 何司令思来想去,心里很乱。 北方的天气一进腊月就冷的要死,干树枝子都冻脆了。幸而房内烧的暖和,所以只要不出门,倒也不会受罪。 此刻赵小虎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端着个小碗喂何司令喝米粥。 他们两个现在终日的相对,然而却没有什么话可说。赵小虎一看到何司令那种若有所思的德行,就心里发寒。 他晓得自己在何司令的心里,已经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过无数次了。 喂光了一碗粥,他问:“还要不要?” 何司令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赵小虎想同何司令亲近亲近——不是要光着屁股干那事儿,是想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说两句和气话儿。换言之,他是想先把何司令这只刺猬的刺扒光,然后再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疼爱。可惜刺猬不是他的知音,不能体会他的这番苦心和美意。 “极卿……”他开了口,没有话题,随口问道:“喝水吗?” 何司令侧身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蜷成一团,一只手还捂着肚子,看起来姿势很有些扭曲怪异。 “不喝。”他轻声答道。 赵小虎眨了眨眼睛,端着碗站起来:“我晚上过来,你现在休息吧!” 然后他就转身推门出去了。 走在满地冰雪的院子里,他呼吸着干冷的空气,心想现在要是来个刺客;或者是忽然开了战,把这院子变成战场就好了。到时我替他挡上几枪,他就知道我的心思了——哪怕我赔上这条命呢! 赵小虎把那个饭碗送回厨房,院外忽然来了个参谋。 参谋带给了赵小虎一封密信。信是从归绥送过来的,内容简单,让赵小虎把何司令送往默克图旗去。 赵小虎见了,心里就是一惊,问那个参谋:“又有新消息了?” 参谋压低声音道:“听说——听说啊,咱们在百灵庙那儿,败啦!” 赵小虎瞪大眼睛:“败了?怎么可能?” “日本关东军派兵了!” “那要何宝廷干什么用?” 参谋比赵小虎大了十来岁,平素就同他亲厚的很,所以此刻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你学着认字你就是不听,从来也不读报纸。新闻上写着呢!云王提出要求了,说是只要咱们交出何宝廷,他们就暂停进攻!” 赵小虎六神无主的后退了一步:“什么时候送人?” “哎呀我的团座啊,你这信是怎么看的?上面不是写了三天内了吗?” 赵小虎点点头:“知道了。默克图旗离这不远,明天、不,后天早上出发就行。” 打发走了参谋。赵小虎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 “我不干了!带着他和队伍,还是当土匪去!”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随即对自己摇了摇头:“二十多岁的团长,中校军衔,前途不可限量……为了个仇人似的何极卿,放弃这一片大好前程,值得吗?” 肯定是不值得的。赵小虎不傻,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糊在脸上用力的搓了搓,然后起身,扭头走了回去。 何司令捂着肚子蜷在床上,总觉着自己的肠子是冷的,仿佛是肚皮里兜了一大块冰。这种感觉非常的不好,是一种愁肠百转的不适,让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再也暖和不过来了。 看到赵小虎忽然回转,他感到了一丝惊讶。 赵小虎沉着脸坐在床边,把他的一只脚拉过来搭在自己的腿上。 沉默半晌,他忽然咕噜了一句什么,何司令没听清,也没问。 赵小虎脱下他的袜子,然后深深的低下头,用面颊在他的脚背上轻轻的蹭着。 “极卿。”他轻声道:“我这回把你伤的这样重,你可别放过我。不论天涯海角天长日久,你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赵小虎在他的脚趾上亲了一下:“能再相见就好。” 何司令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肚子,一颗心就在腔子里乱跳起来:“你这是要送我走?” 赵小虎侧脸对他一笑:“高兴了吧?” “高兴?”何司令忽然坐起来一抻左衣袖,将半段j□j的小臂伸向赵小虎:“你把我祸害成这个样子,我会高兴?” 赵小虎望着他的手臂,上面青紫斑驳的点缀着几处暗红针眼。 他一把握住了何司令的手臂:“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 何司令抽出手,哼的冷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 赵小虎知道自己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仿佛是手里的一盆水泼剌剌的洒到了地上,止不住也收不回了! 他没法子再向何司令解释一个字——早三年前在青云山寨子里,他就把该说的全说过了,结果换来一个大嘴巴,还有几乎让他断子绝孙的一脚。 不过这回他总算在何司令身上留下了一点纪念。 吗啡! 他想何司令往后总不能再离了这东西了。为什么就离不得这东西了呢——那是因为自己啊!扎吗啡的人通常活不到老,等何司令四十多岁要死的时候,必定会咬牙切齿的将自己的名字拎出来诅咒一番——或者不必等到死,待他回去一缓过这口气,就要杀气腾腾的跑来同自己算总账了! 赵小虎是何司令在二十岁那年,于河北某处的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他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伺候何司令。何司令当年很喜欢他,高兴的时候叫他小老虎儿;不高兴的时候把他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下手还是比较狠的,因为他生的皮糙肉厚结结实实,一般的拳脚奈何不了他。 他的行为和思维,处处都深受了何司令的影响。何司令说无毒不丈夫;何司令说蓝拜山要是敢不跟着自己就一定杀了他;何司令说年轻的女人留下来其余的全部处理掉……何司令说…… 何司令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对赵小虎进行言传身教,教了两年多,赵小虎出徒了。 三天后,赵小虎带人将何司令送到了默克图旗。 甫到默克图旗,何司令便会见了这样一位蒙古客人。该人服饰豪奢,举止却谦恭,面对何司令,他隔着一张桌子很有分寸的笑问道:“何司令,我是云王府里的管家乌力罕,您还记得我么?” 何司令毕竟是在云王府内耽搁过七天的,当然记得这个八面玲珑的大管家。此刻就很和气的点点头:“你是乌管家嘛!干爹他老人家还好?” 乌力罕笑道:“司令好记性。我们王爷现在还好,只是自从您出事之后,一直悬着心,坐卧不安的。” 何司令听了,就有点感动:“唉,让干爹担心了。” 乌力罕左右扫了一眼,见房内两边靠墙各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却也并不在乎,堂而皇之的从怀中抽出一只大信封放到桌上,然后将其推到何司令面前:“这是我们王爷给您的信。王爷的话都在上面了。” 何司令伸手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不是怕损了信,而是手掌的骨头疼,不敢用力气。 读完信后,他发了呆。 乌力罕笑微微的催促道:“何司令,您若是同意,就在信上签个名字,我们王爷得了您的保证,也好有底气向德王说话。”说着,他从皮袍口袋里掏出一杆金笔,拧开笔帽送到何司令面前。 何司令目光呆滞的看了乌力罕一眼,忽然一笑,随即提起笔在信笺下角歪歪扭扭的写下“宝廷”二字。 将笔和信推回到乌力罕面前,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乌力罕把信笺小心折好放回信封中:“也快。德王对于朋友,是非常热心帮忙的。” 何司令把手j□j衣袋里:“乌管家,你一路辛苦,多谢你了。替我向干爹问好吧。” 乌力罕站起来一躬身:“是啦。何司令,您就等候我们的人过来护送您回四子王旗吧!” 何司令同乌力罕一起出了这间临时会客室。乌力罕在一队骑兵的保护下离去了,而何司令也在士兵的看押下回了房内。他现在是住在默克图旗驻军的营里,因为这里刚打了打败仗,所以周围所见的面孔上都是一片惶惶然的敌意。 何司令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蒙古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这真是——从哪儿说起的话呢? 可是不站也不成了!德王本来就一直在觊觎他那支庞大队伍,而如今军政府已然改称为联盟自治政府,一心向往着恢复成吉思汗时代之荣光的德王,更是需要无数的士兵来扩充力量,以尽快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给何司令留下了第三路军军长的位置,何司令如果不肯出任的话,那德王就要退而求其次,改找冯国忠了! 云王因为年高辈分高,所以此次从军政府主席变为了联盟政府主席;又因为副主席是德王,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继续在家养病。他倒是一心想要救出何司令的,故而强撑病体,跑去向德王痛陈何司令之勇武和冯国忠之无能——虽然他根本就不认识冯国忠。 其实德王觉得找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汉人,做不了心腹的。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带着一小皮箱的吗啡针剂,启程回了四子王旗。 赵小虎自从到了默克图旗后,就不大露面。何司令走时,他更是没了踪影。他不来,何司令自然也绝不会想念他。而且他那副狰狞嘴脸已经深深的印在了何司令的心中,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了! 在离四子王旗还有百十多里地之时,冯国忠率着队伍迎了上来。冯国忠见了何司令,表现的无比的激动,当场就涕泪横流。何司令倒是很镇定,仿佛是出门做客归来一样:“唉,我没事。”他拍着冯国忠的肩膀:“不要这样,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待他进了四子王旗的地界,依着冯国忠的意思,就要为他大摆宴席进行接风。何司令听了,却是摇头拒绝道:“不必,身为司令被人绑了票,说起来也不光彩。我去营里走一趟,让大家知道我回来了就是了。” 重生 何司令从营里回了家。坐在汽车里,他远远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小顺。平素小顺总是在他眼前晃,看惯了也没觉着怎的;如今偶然远观,就发现这孩子竟已经出落成这样高大英俊的一名青年了。 何司令无声的对自己说:“我养的。” 下了汽车,小顺迎上来,扑闪着大眼睛瞄了他一眼,老老实实的,受气包似的说了一句:“七爷回来了。” 何司令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也没激动,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回来了。” 小顺就跟着他回房了。何司令想问他这些日子想没想自己,后来一转念,又觉着没什么意思,最后就没问。 小顺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是在发现了他两只手上的伤疤时,才情不自禁的“哟”了一声。 何司令举起双手转向他,用左手的食指在右手掌心上用力一戳:“钉子——把我钉在木头上,两夜一天。”说到这里他两只眼睛忽然闪闪发亮,同时笑出一口白牙:“疼啊,疼死我啦!” 小顺被他吓的后退一步,神情惶惑惊恐的好像落网的小鹿羔。 说到疼,何司令仿佛真的就又疼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打开他拎回来的那个皮箱,他取出吗啡针剂同注射器。用牙齿咬下玻璃瓶口封着的铁皮,又用针管吸取了针剂,紧接着他撸起衣袖,也不仔细看准,随手一下便将针头扎进了胳膊里。 小顺看呆了:“七爷,您……” 针管好像一枚飞镖一样钉入了何司令的皮肉里,何司令放开针管甩了甩手,然后很不耐烦似的把吗啡推入体内。 打完这针吗啡,他怏怏的走到床边,颓然倒了下去。 翌日中午,何司令忽然问小顺:“还有几天过年?” 小顺想了想,答道:“二十一天。” 何司令眼望窗外,自言自语道:“过年时得去看看云王和德王。”说完他看了小顺一眼:“一会儿给冯国忠打电话,让他准备几样礼。” “是。” 何司令嘴里叼着一根半燃的烟卷,左臂的袖子卷到肘际,右手持了针管,先是一针扎进肉里去,然后放开针管甩甩手,再继续去将那吗啡针剂推进血管中。 小顺这时候就开了口:“七爷……” 何司令用舌头把那根烟卷推到嘴角,然后含糊的问道:“干什么?” 小顺把手背到身后,低着头答道:“听说……手上受了伤,可以用药酒多擦一擦……” 何司令斜了他一眼:“然后呢?” “就不疼了。” 何司令听了这话,倒是出乎意料,忍不住就对着小顺一笑:“是啊?” 小顺把头又低的深了一点,不说话了。 何司令从脚边的皮箱里取出一小瓶吗啡,用手托着送向小顺:“拿着。” 小顺不明就里的从他手中捏起那个小玻璃药瓶。 何司令用手指夹了烟卷深吸一口,然后吐出笔直的一道青烟:“这就是吗啡,比大烟厉害的多,凡是沾上它的人,没有几个能戒得了的。你瞧清楚了,以后无论如何不许碰这个东西,记住了?” 小顺望着那个玻璃瓶,点头答道:“记住了。” 何司令端起面前矮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后院的屋子收拾出来了吗?” “收拾出来了。” 何司令点点头。 小顺又问:“七爷没吃早饭,那要不要提前开午饭?” “不吃。”何司令伸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告诉厨房,说我生病了,没有胃口。” 小顺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何司令,不知道他病在何处。 何司令站起来:“拎着箱子跟我过来!” 何司令站在房前的水泥台阶上,神情木然的伸出手。 小顺将一瓶吗啡针剂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攥紧了这冰凉的小玻璃瓶,然后毫无预兆的骤然抬手,将它狠狠的砸向了前方的青砖地上。 一声脆响过后,淡黄透明的吗啡针剂从破碎的玻璃瓶中流到了地面上。 何司令从小顺手中又接过一瓶。 “啪嚓”一声,又摔出个脆响。 摔碎了最后一瓶吗啡,何司令把针管止血带等注射用品聚成一堆,指挥小顺用锤子将其砸了个稀巴烂。 此时已是将近下午了。何司令的手因为在摔药瓶时用力太过,所以现在就开始剧烈作痛。在小顺用药酒为他揉搓按摩双手之时,他吩咐道:“这七天内我要到后院的房间里养病,冯国忠若是来了,你要给我拦住他。” 小顺答应了。 何司令把自己饿了一天后,在傍晚时分带着小顺进了后院的空房。 房间不大,四壁空空,收拾的倒是干净。又因为地下烧了地龙,所以温度也还适宜。窗户上蒙了毛毯,毯子的四周被牢牢的钉在了窗框上,房内全靠吊在顶棚上的一盏电灯照明。 何司令环顾四周,满意的点点头,同时吸了吸鼻子。 他走到墙角捡起一团粗麻绳,转身递向小顺:“拿着,把我绑起来。” 小顺彻底的明白了:“七爷,您这是要——” 何司令一瞪眼睛:“快点!” 小顺双手接过那一大团粗麻绳,抻出了绳头,走过去从何司令的双手开始缠绕了起来。 何司令的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冷汗,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明晚儿你过来瞧我一趟,隔着门听准了,没动静了再进来。” 小顺咬牙在他手腕上打了死扣,然后把绳子向上拉到肩头,一圈一圈紧紧的向下勒住了他的手臂:“七爷……您就这么……硬戒?” 何司令一扭身子:“你松着点,别再把我给勒死了——活人不能让死东西给制住……他让我扎吗啡我就扎吗啡?老子还没有这么听话!” 说到这里,他忽然双腿一软,紧紧的闭上嘴j□j了一声。 小顺扶他躺在了地上,用绳子将他的双腿也捆了起来:“七爷,要不要给你身下垫床褥子?” 何司令摇摇头,那脸色仿佛在一瞬间就灰败了:“不……不……你把我的嘴堵上……然后……然后明晚儿过来给我点水喝,到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你敢放开我,我就毙了你!”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开始抽搐着蜷缩起来。小顺掏出手帕团成一团,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口,把手帕塞了进去。何司令唔唔的叫了两声,眼望着小顺,向门口一扬头,示意他快走。 小顺犹豫了一下:“七爷,我出去了。” 小顺没走远,就站在门口。 房里的人或许是因为被堵了嘴的缘故,并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号。一阵阵闷哼隐约传出来,其间还夹杂着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是身体撞在了墙上的动静。 小顺回想着自己方才给何司令上绑时的情景,觉着很奇异——就好像亲手把阎罗王给绑起来扔进油锅里去了! 何家宅院里安静起来。从副官到勤务兵到粗使的老妈子,都知道何司令是在后院“养病”,可养的是什么病,养成什么样子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后院也暂时成了禁地。 第二天的傍晚,小顺开锁进了那间屋子。看到地上的何司令时,他吃了一惊。 何司令委顿在墙角里,面色惨白,涕泪横流,让人联想起一摊烂泥。小顺走过去蹲下来,扶着他靠进自己怀里,又将他口中的手帕拽了出来。 “七爷?” 何司令没睁眼睛,只用喘息一般的轻声,颤巍巍的开口道:“放了我吧……我受不了……” 小顺用手掌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和冷汗:“您说我要是放开您,您就毙了我。” 何司令呜咽了一声:“对……别放我……几天了?已经过去几天了?” “一天。” 何司令把头埋在小顺的胸前蹭了一下:“知道了,你走吧。” “您喝水吗?” 何司令摇了摇头。 小顺掏出一块干净帕子把何司令的嘴重新堵了上,然后果然就起身离去了。 何司令在房内到底是怎么个情景,因为除了小顺之外没人亲见,所以也无法想象推测。不过第二第三这两天大概是最痛苦的,因为隔着一道院墙,居然可以听见房内持续不断的扑腾撞击声。 房内空空,何司令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去撞的了。 第六天的夜里,小顺把何司令从后院抱回了卧室。 这个何司令同先前的那个何司令相比,大概瘦了有十多斤,而且一身腐烂的病人气味。小顺给他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勺子喂他喝了一小碗糖水。 何司令喝完那碗糖水后,就躺下来睡了。第二天清晨起了床,阳光之下小顺瞧的真切,就见他面色惨白,眼神呆滞;衣服挂在身上飘飘荡荡的——真成衣服架子了。 “七爷……”他试探着问:“您想吃点什么?” 何司令似乎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架子形象。摇摇晃晃的下床走到桌边坐下,他给自己泼泼洒洒的倒了一杯温茶,然后又颤颤巍巍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袖口挽上去,就露出了一段青紫斑斓的小臂。 让粗麻绳连捆了几天,他现在全身上下都是这个花色。 态度镇定的喝完了那杯苦涩的浓茶,他吩咐小顺:“我想吃点肉。” 错!错!错! 何司令在镜子见了自己那副皮包骨头的尊容之后,吓了一跳,随即就开了斋。 何家的厨房里热闹起来。何司令终日吃的满嘴流油,待到他在腊月二十三启程离开四子王旗之时,外表上已经略略的恢复了一点旧观,加之冬天服饰厚重,他在严装之下,头上又扣了顶貂皮帽子,瞧着倒也还有点高大威武的样子。 他在阿喇沁旗见了云王,又同云王一起去了厚和浩特拜会了德王。德王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端庄,风度翩翩;不但精通蒙满文字,而且熟读儒家经典,在汉字书法上造诣尤深。何司令这人是除了老爹谁也不认的,可是同这德王攀谈起来后,也不禁被其才华志向所折服,竟几乎要为之倾倒了。 德王是一心要重建一个独立自主的蒙古国,再现大元帝国之时的无上荣光。不过其间困难重重,历史上的成吉思汗手下有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蒙古骑兵,如今的德王手下只有不大顶用的两个军——加上何司令的队伍,勉强凑成了三个军的人马。 中央政府不会坐视他在蒙古闹独立,几次的派兵前来对他进行镇压;日本关东军方面倒是很热心的要为他帮忙,可德王并非傻瓜,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把日本人引进蒙古地界的。 何司令同德王相谈起来,就忘记了自己是个汉人,颇想为了**立来奉献自己的热血;等到他离了德王,头脑渐渐冷静,热血也就随之冷却,决定还是回四子王旗老实呆着,不去趟德王这趟浑水——这是玩的么?德王这个举动,可以算得上是反叛的罪过了!自己不要在日本人那里都全身而退了,反而在蒙古人这里惹上顶汉奸的帽子! 不过话虽这样说,在厚和浩特他同德王相处的还是很愉快的。这种好心情一路伴随着他回了四子王旗。 何司令这人是有点情绪化的。他这一高兴,结果在抵达四子王旗的当天晚上,就大摆宴席宴请部下军官——小兵们也跟着打牙祭,而且一人发了五块大洋。在宴席上,以冯国忠为首的团长师长参谋长们一起凑上来,一边敬酒一边恭维,茅台和马屁缠在一起,潺潺不绝的从酒瓶中倒入酒杯,又从酒杯中流淌进了何司令的胃里。 何司令终日怀疑自己的肠子里结了冰,如今美酒下肚,那五脏六腑登时就温暖起来,让他觉着身上十分舒适。是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快活。 端着酒杯坐在首席,他醉意薰然的望着在座众人,心想自己在热河的一个副官处发展到如今,竟然成了一个军的规模,不由得就心花怒放,志满得意;对于那上前敬酒的部下们,也是一概的笑脸相对,来者不拒。待到午夜散席之时,他已经醉的摇摇晃晃,还是冯国忠连扶带抱的将他运上汽车,送回了家中。 小顺是一直在家中镇守着的。此刻就迎出去将何司令搀进房内。何司令烂醉如泥的搂着小顺的脖子,进了客厅后就往沙发上一仰,开始嘿嘿嘿的傻笑。 小顺为他脱了外面的大衣裳:“七爷,回房睡吧。” 何司令连滚带爬的坐了起来,忽然一手揪住小顺的衬衫领子,酒气冲天的开了口:“你、你……我告诉你啊,丫头……没了!” 小顺弯着腰点头:“是,我知道。” 何司令的舌头都硬了:“丫头……死的惨!是我连累了她……”他费力的向前探了身体,双手搂住小顺的脖子:“她叫我……爸爸,我杀了她……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人!” 说到这里,何司令眨了一下眼睛,竟然眨出了一对极大的眼泪。 小顺被他压着脖子,不得已的跪在了他面前:“七爷,您现在要不要回房睡觉?” 何司令把小顺的上身揽进了怀里:“小顺……丫头没了,我就剩下个你了。我、我以后要好好、好好的对你。我、我栽培你,不要那个冯、冯国忠。”说着何司令将小顺稍稍推开了一点,歪着头打量他的脸面:“你、你不错,丫头没了,你给我做儿子吧!” 小顺愣住了,不知道要不要接他这句话。 何司令半闭了眼睛,满面潮红的继续咬着舌头说话:“跟着我姓、姓何,我的家业,队伍,以后都是你的!好,好……”他在小顺头顶上拍了一巴掌:“叫爸爸,叫我爸爸!” 小顺咽了口唾沫,骤然出了声音:“爸爸!” 何司令大笑起来,捧了小顺的脸胡亲了一通,然后含糊的答道:“乖儿子,宝贝儿!爸爸喜欢你,哈哈!” 何司令笑了一会儿,忽然身子一歪从沙发上滑了下来,随即趴在地上,大声呕吐起来。 何司令在翌日清晨醒来之时,就觉着头痛欲裂。嘶哑着嗓子叫来了小顺,他吩咐道:“给我倒杯茶过来。” 小顺把茶给他端过来了:“爸爸,茶。” 何司令一愣:“你叫我什么?” 小顺瞧着似乎是有点脸红:“您昨晚让我这么叫的。” 何司令心里登时就是一惊:“我?怎么回事?” 小顺低头答道:“您昨晚回来,说小姐没了,让我给您做儿子。” 何司令回忆了半晌,还是没有印象。不过他相信小顺不能说这个谎——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沉吟了片刻,何司令问他:“那你愿意做我的儿子么——说实话。” 小顺点点头,蚊子哼似的答道:“愿意。” 何司令见他愿意,自己倒没主意了。他比小顺才大了九岁,让个十八岁的小伙子认自己做爹……这叫什么事儿呢? 况且自己就是要认儿子,也犯不上去认小顺——这孩子好像是让自己给打坏了脑子,终日不哭不笑的,像个阴沉沉的人偶,就是样子好,其实不大讨人喜欢。至于其它方面,也未见得有什么出众之处,根本就不配做他何宝廷的儿子! 可是那“爸爸”二字都喊出来了,还能让人家收回去么?当然了,也是可以收回去的,不过…… 何司令虽然在外界有着一个“墙头草”的美名,可他自认为不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尤其是对待下边人,那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 喝了小顺递过来的那杯浓茶,何司令硬着头皮说服自己:“认就认了吧!自己身边也的确就剩下小顺这一个亲近人了!他都不在乎我只比他大九岁,我还怕什么!这孩子,说他呆,兴许是让我吓的——我这是矫枉过正了,也怪不得他。往后可不能再打他了,我的儿子怎能是这么个避猫鼠的德行?重新的教育教育,把他放在台面上锻炼锻炼,兴许也是块好材料!” 何司令硬着头皮,认下了小顺这个儿子——不是干儿子,就是儿子! 小顺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就若无其事的继续服侍他穿衣洗漱。何司令的内心斗争着,多少还是觉着有些不应该。 一时吃过早饭,他把小顺叫到书房去,在桌面上摊开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蓝墨水写下“何承礼”三个字,然后向小顺解释道:“按照何家家谱,我的下一代是承字辈。你既然成了我的儿子,总让别人喊着小顺也不大体面,以后你就用这个名字吧!” 小顺望着那三个字,点头答应道:“是,爸爸。” 何司令听着小顺喊自己爸爸,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要是细说起来的话,也讲不出到底是别扭在哪里,反正就是直觉上觉着很不舒服。 离家到营里转了一圈,何司令吹着冷风,头脑一清醒,就又后悔起来了。 为今之计,一是将错就错的捏着鼻子把这儿子认下来;二是宰了小顺,双方心里也就都清静了。 何司令舍不得宰了小顺。 二月二那天,何司令大请客,在席中向军中众人宣布了小顺的新身份。在座诸位登时哗然起来,都觉着这个事儿非常之不妥当——如果现在何司令再老个十岁二十岁的,或者小顺再年轻个十岁八岁的,那还算是差不多。 冯国忠倒没说什么,就是拿眼睛不住的看小顺。小顺低头站在何司令的身后,一身副官打扮,头发脸面都收拾的很干净齐整,表情是严肃中带着点害羞,害羞中带着点得意。 看够了,他转头对身边的参谋长低声道:“这家伙,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小崽子,成了何少爷了!” 参谋长把声音压的更低:“这小顺有手段呀——做奴才的海了去了,有几个做成少爷的?” 冯国忠冷笑着“哼”了一声:“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还小顺?小顺是你叫得的么?人家现在是‘何承礼’了!” 若是一般人家的老太爷认了义子,大概旁人都要上前恭维玩笑两句的。不过何司令是显然的不甚高兴——几乎就是强颜欢笑。搞得部下将官们也跟着惴惴的,连猪头肉都吃不下去了。 蒙疆之北 凌晨时分,何司令爬出被窝去撒了一泡尿,然后在初春的并冷空气中哆哆嗦嗦的跑回卧室,跳到床上。 小顺睡的迷迷糊糊,下意识的掀开被子让他躺进来,然后顺手就把他搂进怀里。此时窗外天光微明,风声呼号而过,朦胧中就给人以春寒料峭的感觉。何司令的睡意已经失了大半,不过被小顺这样紧而稳妥的贴身抱住,那感觉还是很慵懒惬意的。 腹部硌着一根火热粗大的物事,持久的坚硬着,有时甚至还会微微的脉动。每日凌晨都是如此,这简直让何司令感到艳羡之极,同时又有点嫉妒。 小顺依旧是贪吃贪睡,仿佛是忙不迭的急着继续成长。此刻床上安静下来,他便立刻又恢复了熟睡的状态。何司令把手伸进他的睡裤中,他没知觉;何司令攥住了他的东西,他依旧是没知觉,只是像个小兽一样轻声的呼噜着。 何司令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李世尧。 如果身边躺着的是李世尧那个王八蛋的话…… 何司令感到自己体内出现了一股子热流,很不安分的在四肢百骸中穿梭流动着,所过之处一片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难耐的张开嘴微微喘息着,半j□j的身体同棉布被里缓缓摩擦,恍惚间他觉着自己成了一溪春水,暖洋洋的溪流中,中流砥柱般的立着肚子里的那块冰。 饱暖思j□j,他想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这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开始骚起来了! 他挣开小顺的怀抱,静静的坐了起来。在此时此刻,他发觉自己的体内其实带有着某种女性的成分——他需要一点疼爱和征服! 何司令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出这样一种不可见人的需求。这他妈的不就是欠操么? 何司令在朦胧晨光中脸红起来。可是又很难为情的为自己辩护:“想想也不成么?” 随即他又对自己摇了头:“想是可以的,但是不该想这些荒谬的事情!” 何司令一脚踹醒了小顺,然后让他服侍自己穿衣洗漱。早饭端上来,他一边往米饭中倒水一边淡淡的说道:“一会儿跟我去营里。” 小顺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答道:“是。” 何司令扫了他一眼,端起饭碗连饭带水的往嘴里扒了两口,一脸的不耐烦,仿佛是觉着吃饭这事很多余。 吃着吃着,他忽然把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皱着眉头抬眼望了小顺道:“你这孩子……我欠了你的?” 小顺一愣:“啊?” 何司令把筷子也“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你他妈的别一脸死相!” 小顺后退一步,眨了眨明亮湿润的大眼睛,脸上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切情绪全靠眼睛表达了。 何司令瞧他像个落了网的小鹿似的,又想到他莫名其妙的就成了自己的儿子,心里就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气,恨不能起身跳过去将其一把掐死! 当然不能真的掐死,小顺死了,何司令也是要伤心透顶的。折中之下,他起身走过去,对着小顺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混账东西!白披了一张人皮!我要你有什么用?” 小顺挨了这样重的一脚,身子晃了一下,照例的就跪了下来,却也并不分辩。 何司令其实最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当年他宠着赵小虎,就因为赵小虎淘气胆大;后来他宠着何楚楚,也是因为何楚楚活泼伶俐;相比之下这个小顺死气沉沉的,真是不合他的脾气。可是他除了死气沉沉之外,也再没有其它的毛病。 他从桌上拎起茶壶,将那滚热的茶水兜头淋了小顺一头,然后将那空壶往地上一摔。 小顺被烫的一抖,抬头望着何司令:“爸爸……” 何司令的手没有力气,打在他脸上的耳光也是软绵绵的:“我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儿子!你说你除了当奴才之外,还有别的出息么?” 小顺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茶水,然后站了起来:“爸爸……” 何司令一挥手:“别叫我爸爸!” 小顺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很端正的小圆脸上神情一闪,还未等人看清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爸爸……” 何司令不知怎的会那样生气,脸色都苍白了,胸膛随着粗重呼吸一起一伏:“滚出去!” 小顺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依言抱头鼠窜。他上前一步,竟是一下子将何司令拦腰抱了起来,然后快走两步拐进卧室,就势压着何司令趴到了床上。 何司令万万没想到小顺敢对自己动手,脑子里就一时转不过来。及至仰面朝天的躺下了,他才开始大惊失色的挣扎起来:“你个兔崽子!你敢——” 小顺的双臂铁箍一般紧紧的抱住了他,同时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轻轻唤道:“爸爸。” 何司令听了这一声,觉出了异常:“你怎么了?” 小顺抬起头,眼神纯净的凝视了何司令片刻,然后低下头,很从容的吻向了他的嘴唇…… 何司令用袖子擦了擦嘴,面无表情的问小顺:“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小顺放开他,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床边:“没学过。” 何司令依旧仰卧在床上。抬手将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嘿嘿的笑了起来:“你他妈的是个人才啊!” 小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俯下身抱住了他:“爸爸……” 何司令的身体很软,何司令的声音也很软,而且是又软又冷,让人想起一条懒洋洋的毒蛇:“滚到院子里跪着去,太阳落山了再起来!” 何司令赶走了小顺后,自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身上没有力气,力气仿佛是在方才那个亲吻中,被小顺吮吸走了。何司令将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轻轻的从腰际抚摸到胸膛,没觉出什么吸引力来——就是那么个身子,冰凉光滑的,摸起来真是无聊透了。 何司令想军中男风盛行,小顺大概是受了点这方面的影响,加之又天天同自己抱着睡觉,所以敢明目张胆的把舌头往自己的嘴里搅。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童子身,其实应该给他找个女人了——不过也不急,不能让他过的太舒服了! 何司令发令让小顺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可事实上,刚到中午,他就把小顺给叫回来了。 小顺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站住,因下身穿的是条浅色的西装长裤,故而两个膝盖处那碗口大的一块血渍就格外醒目。何司令的罚跪不是那么好挨的,连着几个小时跪在碎瓷片子上,起来之后撸起裤管一看,膝盖小腿上必定全是血眼。 何司令把他叫回来,自然是有原因的。他需要小顺的伺候,旁人虽然也会给他端茶递水,可是总不像小顺那样干净利落。何司令这人比较讲卫生,而他周围的人没有几个够得上卫生资格的。 小顺拖着两条伤腿去了厨房,不大一会儿端着个瓷杯子回来了:“爸爸,奶。” 何司令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觉着温度适宜,味道也不错。 奶妈是冯国忠给他找回来的,一共是三个,都是又年轻又结实的小媳妇儿,在何府里肥鸡大鸭子的吃了一阵子,更是白胖起来。冯国忠告诉他:“司令,要说补养身体,那没有什么能比得过人奶的了!而且还不腥气,您就拿着当水喝吧!喝上个一年半载的,包您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何司令前一阵子很看不上冯国忠,几乎要对他动了心思。不过经过冯国忠这些时日的恭维,他那股子恶气倒是渐渐消散了许多。依着冯国忠的嘱咐,他坚持不懈的天天喝奶,喝了一个来月,效果显著,只是落了一身奶气,是一种隐隐的甜香,倒是怪好闻的。 “打电话,叫冯国忠过来!”他一边喝奶一边吩咐小顺道。 冯国忠接了电话,便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何司令见了他,也不寒暄,迎头便问:“房子修的怎么样了?” 冯国忠很痛快的答道:“地基在上个礼拜就打好了,现在已经起了一层楼。照这个速度,您秋天必然就能搬进去了!” 何司令在往北百十来里地的穆伦克旗处划了一块地皮。穆伦克旗是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地势是草原上罕见的不平坦,堪称是易守难攻。如今绥远大部都已沦为日占区,而雄心勃勃的德王也终于同日本关东军搞到了一起去。何司令是非常讨厌日本人的,不过日本人如果不来招惹他,他也不会去主动抗日。值此乱世,他决定将自己的队伍再稍稍的向北转移一点,然后割据起来做土皇帝!而为了保证土皇帝的生活质量和人身安全,他决定给自己在穆伦克旗内筑府邸,外修工事,将其经营成一座豪华舒适的要塞。 何司令对工程的进展颇为满意,话题一转,他又对冯国忠道:“你拨出一个团的人马,给小顺。” 冯国忠一愣:“您要给小顺一个团长?” 何司令瞪了他一眼:“你叫他什么?” 冯国忠赶忙笑了一下:“我是说,少爷年纪这么小,也没什么经验,这刚一上来就当团长,能成吗?”见何司令从烟盒中拿出烟叼在嘴上了,他又赶忙掏出打火机探身去为其点烟:“要不……先让他当个连长营长什么的,历练历练再往上提拔呢?” 何司令吸了一口烟,然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当司令时也是十八岁。” 冯国忠不敢多话了,陪着笑容答应道:“是是,那我这就去办,您就等好儿吧!” 你懂什么 何司令给自己这位义子小顺安排了一个团长的位置,可是他自己都不能想象小顺会把一个团给带成什么样子——就这么个小鹿羔子似的崽子,也能当团长? 他告诉小顺:“又是有大兵对你嬉皮笑脸的不听话,你就把他拉出去毙了。” 小顺答应了一声,从此就每隔一天往营里跑一趟,开始了戎马生涯。 何司令这边离不了他的伺候,所以他每次只能在营里呆上半天。三个半天之内,他杀了十八名士兵,十个是枪毙了的,八个是用刺刀戳死了的。由此可见,他的确是很听何司令的话。 他第四次再去,全团人马都老实了! 何司令听说了他的事迹,很高兴,拍着他的肩膀夸奖道:“好样的,有出息!” 小顺低着头,满脸通红的笑了一下。 何司令觉着自己是又增添左膀右臂了,而且因为对于小顺实在是有种出乎意料的惊喜,所以拍了肩膀还不够,又上前一步抱住他拍拍后背:“以后你就这么干!出了事情有……”他顿了一下:“有爸爸给你担着!” 何司令养了小顺这么多年,几乎就没同他说过几句有人味的话。如今骤然慈爱起来,搞得小顺就手足无措的,抿着嘴只是微笑。 何司令讨厌受气包,喜欢有血气的孩子。小顺在三个半天里要了十八条人命,明明是个作孽的事情,可是何司令对他的印象却因此而大有改观。 当晚,何司令笑微微的对他说:“今天你去前院睡,那儿有人等着你呢!” 小顺睁着大眼睛望了何司令:“爸爸……” 何司令歪坐在卧室外间的长沙发上,慵懒而得意的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一杯温好的人奶:“去吧,干干净净的黄花大姑娘……”说到这里他神情古怪的一笑:“上好的货色,亏待不了你啊!” 小顺向他走近了一步:“爸爸……” 何司令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完事了把自己洗干净。别让我闻到生人的味道——”说着他伸手在小顺的j□j一弹,半玩笑半恼恨的说道:“你这条驴!快滚出去发骚吧!” 小顺的下身让他摸惯了,所以此刻被弹了一下,也没有躲,只是继续喃喃的说道:“爸爸,我不想去。” 何司令喝了一口奶:“为什么?” 小顺蹲下来,一手扯住他的裤脚,同时抬起头面色绯红、双眼发亮的望了他:“我还是……我还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睡。” 何司令“哈”的笑了一声:“傻子!你知道女人的好处吗?我告诉你,我第一次同女人干过之后,就恨不能死在她们的肚皮上!” 小顺很坚决的摇摇头:“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女人。” 何司令喝光了剩下的人奶:“那你要什么?” 小顺放开何司令的裤脚,很忸怩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出什么来,却是骤然起身,小猛兽似的把他扑倒在了沙发上。何司令猝不及防,“嘡啷”一声便把杯子扔到了地上,然后没等他做出反应,小顺的嘴唇已经结结实实的吻了下来。 何司令窒息似的挺了一下身子,无力的小挣扎却只让身上的青年愈发用力的拥紧了他,隔着薄薄的裤子,青年那火热j□j的器官硌着他的下腹部——硌着,同时又在小心翼翼的摩擦着,带着一种怯生生的试探性。 何司令的舌头被小顺吸的疼痛了,这然他蹙起眉头哼了一声。 小顺立刻就放轻了力气,同时用舌尖柔柔的触按着何司令的痛处,一面是抚慰,一面是挑逗。 何司令闭上眼睛,一时间精神恍惚起来,下意识的就抬手搂住了小顺,双腿也大张开来,似乎是想要缠到对方的身上。小顺觉察了,就回手托住了他的右腿腿弯,帮助他将小腿搭在自己的腰上——然后那手就顺着大腿,一路抚摸到了臀下。 何司令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变了脸色的。 他一扭头躲开小顺的嘴唇:“下去!” 小顺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不下去。 何司令的右腿从他的腰间滑到地上,脸上的潮红也在一瞬间退了下去:“你还想上了我不成?” 他那双黑幽幽的丹凤眼里透出了坚硬的亮光:“嗯?” 小顺吓的一抖,立刻就翻身下了沙发,表情惊恐而委屈的站在何司令的面前。 何司令板着脸:“胆子不小啊,做儿子的打老子的主意!” 小顺微微的抬起头,一言不发的直视了何司令。那双眼睛清澈如水,里面的情绪也都是透明的。单纯的悲伤和单纯的期待混合在一起,小顺的眼神楚楚可怜了。 对于“自己人”,何司令向来都是善待的。如果先前没有赵小虎这个魔障的话,他也不会这样长久的虐待小顺。小顺在他心里,其实真的类似于儿子——普通的大家庭里大概总会有这么个不讨喜的、不成器的孩子,爹娘见了他不痛快,可他若是丢了、伤了、死了,爹娘也要伤心欲绝。 何司令还瘫在沙发上,除了身子是软的,其余的一切都坚硬锐利。望着小顺,他冷冷的开了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说话!” 小顺抿了一下嘴唇:“爸爸,我……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何司令皱着眉头望了他,好像是没有听清楚:“什么?” 小顺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似的大声答道:“我伺候你一辈子!” 何司令觉着自己仿佛是依稀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他随即又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蓝拜山时的情景。 何司令费力的坐了起来,打太极似的回答小顺道:“想让我养你一辈子?做你的梦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想要回房,哪知小顺竟然跟了一句:“我不用你养!” 何司令转身背对了他,表情也在那一瞬间缓和了下来:“你……!” 小顺对他的背影一挑眉毛,嘴角就噙了一抹不以为然的淡笑。 天苍苍 野茫茫 冯国忠同参谋长吉京浩大踏步穿过大营往司令部赶,路上就看见了小顺。 小顺走在头里,身后跟着两名副官。见了冯国忠,就停下来毫无热情的问了声好。冯国忠同吉京浩对视一眼,然后就揶揄着笑问道:“啊哟,承礼少爷什么时候来的营里啊?” 小顺听了“承礼少爷”这四个字,面上并未流露出丝毫尴尬不安的神色:“来了好一会儿了。” 吉京浩也跟着笑:“少爷倒是勤勉,总过来操练小兵们!可是也要保重身体,别累着呀!” 小顺很坦然的答道:“多谢关心,我一会儿也就和爸爸一起回去了。” 冯国忠转向吉京浩道:“承礼少爷一口一个爸爸,叫的这么亲热,就可见真是父子情深啦!” 小顺道:“爸爸这样栽培抬举我,我自然同他老人家感情好。”说着他昂首挺胸的对冯吉二人一点头,竟是就此扬长而去了。 冯国忠气的直咬牙,对吉京浩道:“这小崽子是我眼看着长起来的——先前就是个饿不死的狗崽子!现在倒人五人六的向我充大少爷身份,真他妈的可恨!” 吉京浩冷笑一声:“听说这位大少爷和司令可是同起同卧的!他有个好模样,又舍得下本钱,大概在司令那里没少灌**汤。不过老冯,你气也没有用,这小子一声爸爸叫出去,不就立刻当上团长了么?” 冯国忠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卖屁股的货!我告诉你老吉,司令就是有这个毛病,一旦跟谁好上了,就能让人哄得五迷三道的!他当年就这样……你都不知道!” 吉京浩一听他谈到何司令身上了,立刻就管住了自己的嘴,不搭茬,只是笑着劝他:“行啦行啦,你怎么还和个半大孩子斗上气了!走吧老冯!” 冯国忠气哼哼的同吉京浩走去了司令部,参加军中例会。会上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何司令反复要求部下们“蝗虫不能吃过了界”,尽量不要与其他军事力量发生摩擦。与会众人听了,就有一名顾诚武团长道:“司令,我们在乌拉库伦庙的两个排,啥也没干,就让一个什么新二师给臭揍了一顿,死了人不说,还把我们的枪炮给用大车给拉跑了!” 何司令听了,倒是出乎意料:“什么新二师?哪儿来的新二师?” “中央军的人马,刚调过来的。” 何司令思索片刻,明白过来:“哦……又他妈的把咱们当日本人给抗了?”说到这里他暴躁起来:“抗日抗日,每次都他娘的要抗到我的头上来!天地良心,咱们这队伍里有一个日本顾问么?政府那边几次要往我这里塞日本鬼子,都让我给强挡回去,搞得连德王都跟着为难!我容易么我?个狗娘养的新二师!”他“砰”的一捶桌子:“顾诚武,你带着队伍去找新二师把军火要回来,他们要是不给,那咱们就开打!” 顾诚武来了精神,起身立正答道:“是!司令您就放心吧!我要么把军火要回来,要么把李世尧那老小子的脑袋揪下来,反正不能白去一趟给您丢人就是了!” 何司令见他干劲十足,就满意的把头点下去——还没等抬起来,忽然觉出了不对劲儿:“你要揪谁的脑袋?” 顾诚武大声答道:“回司令的话,就是新二师的师长,李世尧!” 何司令张了张嘴,满脸的讶异:“李、李世尧?” 冯国忠在旁边一听,倒是乐了,可也没说什么。 何司令还在纳闷:“李世尧啊……那这仗就先不用打了。他……” 他的话音未落,门口忽然有个小兵高喊报告,然后一路小跑入房,向他双手奉上一封信:“报告司令,您的信!” 何司令将信接过来,首先就见那牛皮纸糊成的信封上一片光秃秃,半个字都没有;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一看,只见粗黄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的写着这样几行字:“司令,我是李世尧。我前一阵子把你的军火给抢啦,不抢不成,没有子弹用。不知道是你的兵,知道就不抢了,你别生气啊。我想见你,你找个地方吧,我去见你。你回个信,写在背面就行了。” 这信到此为止,语言堪称是朴实无华到了极处,正符合李世尧的文化水平。何司令对着信纸愣了半天,回身向吉京浩要了一支钢笔,拧开后在信纸背面刷刷写了几个字,然后把信又装回信封,且让人找来胶水把封口粘好了,然后才想起来问那小兵:“送信的人走了么?” 小兵答道:“没走,在大营门口等着呢!” 何司令这才把信递给小兵:“送回去。” 同新二师开战一事就此被搁置了下来。何司令不多说,旁人也不敢多问。例会散去之后,何司令走出司令部的大门,见小顺正在前方汽车旁等待自己,阳光下这孩子一身戎装笔挺,两只眼睛就像波光粼粼的两潭春水一样,闪烁着平静而又温暖的光华。 平时何司令不大看他,偶尔扫他一眼,也总觉着他是面无表情的;近来忽然注意到了他的一双眼睛——这才发现原来这孩子的眼睛会说话! 小顺为他打开了车门:“爸爸。” 何司令跳上汽车:“回家!”随即又拍了拍身边小顺的大腿:“哈哈。” 他脸上没有什么笑模样,可是却忍不住似的喷出两声笑来,小顺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顺手将车门用力关了上。 翌日的傍晚,何司令洗了个澡后,忽然说要出去走走。 小顺听了,就要去叫司机准备汽车。不想何司令摆摆手:“不用你,我自己出去。”说着就吩咐人备马,又调来了二百名骑兵随行。 小顺见了,真感到万分狐疑,偷眼瞄着何司令时,只见他那张白皙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而且混身上下都是极舒适的便装打扮,同往日的着装风格大不相同。 何司令带了手套,翻身上马后又将手腕在缰绳中绕了两扣,随即挥鞭策马,就此离去了。 何司令率兵奔驰到了一片草甸子上。在那里他命令士兵下马埋伏起来,然后独自又前行了半里地左右,此时太阳已然落山,晚霞黯淡,夜色朦胧。何司令在一座小丘之旁勒住了身下坐骑,下马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见前方果然有一道草沟,就迟疑着停住了脚步。 “他要是骗我……我今天就只好死在这里了!”他想。 草沟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人连滚带爬的从沟里站起来,一大步跃上了地面,然后就吊儿郎当的向何司令走过来。 最后一缕霞光也消逝在地平线之后,一轮明月在不知不觉间斜斜的挂上了天空。李世尧在最初的月光和最后的日光之间,流里流气的向何司令笑出一口白牙:“司令,你可等死我了!” 何司令望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倒怯了起来,站着只是不肯动。李世尧见状,就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然后并肩领着他向前走了两步。 何司令在那道草沟前停住了步伐,轻声开口问道:“这里面会不会有蛇?” 李世尧一捻他的手心,然后松开手自己跳进草沟里,转身面对着何司令张开双臂:“这个地方哪里有蛇?放心吧!” 何司令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一片无边无垠的黑茫茫,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自己和李世尧两个人,心里倒安定了一些。 他向沟中一蹦,直接扑到了李世尧的怀里,然后在尚未站稳之时,便随着李世尧的拥抱倒了下去,正好躺在一领军大衣之上。 李世尧的臂膀紧紧的勒紧了他,嘴唇凑到他的耳边,那夹杂着牙膏味道的火热气息就直喷到他的面颊上:“司令……我的宝贝儿……”他的一只手轻而易举的从黑绸单衣的下摆伸进去,急不可耐的从腰际直抚摸到了胸口:“我梦里都想着你呢!” 何司令闭上眼睛,呼吸也急促了起来,然而却是一言不发。他晓得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货色——策马飞奔几十里,专是为了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干!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所以此刻选择忽视。他试图把自己的灵与肉泾渭分明的分割开,身体想李世尧想的不可忍受,未必心也要随着身体一起投降! 李世尧解开了他的衣裤,然后一面深深的吻着他的嘴,一面用双手j□j着他胸前两点**,同时那硬邦邦的阳物就抵在他的臀间,缓慢而坚决的摩擦着。何司令将**的双腿缠在他的腰间,下面的那个破玩意儿又不争气的流出了精液,没有**的快感,反而是将下身弄的一片濡湿黏滑。 插入的时候,何司令并没有感到预期的痛苦和不适。那火热巨大的阳物将他的后庭紧紧充实了,每一次抽动都会让他战栗着咽下j□j。李世尧俯身低头,从下向上细密的亲吻着他的颈部,末了又将他的耳垂含在嘴里,时而吮吸时而轻咬,逗弄的何司令紧抱了他,喉咙中终于抑制不住的哼出声来。 “叫吧。”李世尧的声音带着点j□j的嘶哑:“这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就咱俩,你想叫就叫吧!我乐意听!” 何司令听了他这两句歪诗,倒是在喘息中“扑哧”笑了出来:“滚、滚你的。” 李世尧腰上使劲,将那粗大性器向里狠狠的顶了两下,随即却是抽身而出。何司令的身体内骤然放空,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急的就伸手去抓李世尧的手臂:“你……” 李世尧低下头在他嘴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咱们换个姿势。” 何司令晕晕沉沉的被他摆弄着跪趴在了军大衣上。李世尧跪在他身后,先用手抓住他的屁股用力揉了几揉,然后便用力扳着分开,将自己那勃发的性器抵在那微开的入口处,一挺而入,紧接着便一手扶住何司令的腰,一手抚摸着他的屁股,大抽大干起来。何司令起初还存有意识,后来便觉着心中一阵阵的悸动,四肢百骸似乎在不知何时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强烈的快感刺激着神经,让他持久的j□j着。 李世尧大概也是心里对何司令肖想久了,如今乍一相见,情绪激动,所以那第一次倒也泄的快。搂着何司令歇了一会儿,他那东西在对方的体内又蠢蠢欲动的硬了起来。这一回再战,竟是直闹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又将何司令抱到了自己身上,搂着他的腰奋力一挺身,将那j□j深深的射入了对方的体内。 他是很喜欢在何司令的体内j□j的。对着何司令打种当然是无用功,不过这会让他觉着那种“操”的感觉更强烈一些。 穿上裤子披了上衣,他靠着草沟的沟壁坐了,用手帕细细的擦净了何司令的j□j,又用军大衣将他从头到脚的裹起来搂到了怀里。 何司令挣扎了一下,猫似的半睁了眼睛:“几点了?” 李世尧从怀里掏出怀表,借着清朗月色瞧了瞧:“一点钟了。” 何司令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李世尧拍拍他的后背:“等一会儿,你一身是汗,当心让风吹出病来。我抱着你,你等汗消了再走。”说着他低头在何司令的领口处嗅了嗅,笑道:“你怎么一身的奶味儿?” 何司令懒得说话,就只“嗯”了一声。 李世尧没得到回答,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将一只手伸进大衣里面抚摸何司令的屁股,嘴里又戏谑道:“莫非跟了蒙古人,就变成一块奶饽饽了?”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笑眯眯的看向何司令。 何司令睁开眼睛,呆呆的望着空中明月。清辉洒在他瓷白的面孔上,阴影错落间勾勒出一个精致清秀的轮廓。神情倒是很宁静的,因为精疲力竭,心满意足。 李世尧凝视着他的脸,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沉默许久,他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在何司令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说……咱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总在一起呢?” 何司令闭上眼睛,把脸向他的怀里埋去:“什么时候……我不知道。” 李世尧想了想:“等打跑了小日本,我就不带兵了,找个地方过消停日子去!到时候你跟不跟着我?” 何司令笑了一下:“跟着你,我有什么好处?你又有什么好处?” 李世尧在他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我捧着你,宠着你,当你是我祖宗,这好处还不够吗?” 何司令听了这话,目光散乱的失神了片刻,忽然就很慵懒的微笑了:“你可别总说这话,你说多了,我就要当真的。” 李世尧瞧了他一眼,忽然觉着他此刻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凄楚,就把他搂的更紧了一些:“干嘛不当真?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 何司令叹了口气,从大衣中抬起手臂摸了摸额头:“没有汗了,我真该回去了。” 李世尧把手移到他的肚子和胸口处摸了两把,见真是干爽了,便放开了他,又拿来衣服帮他穿上。 何司令穿戴齐整了之后,就被李世尧扶着上了地面。李世尧站着伸了个懒腰,笑问道:“你的人埋伏在哪里了?还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何司令在夜色中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带人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我说,现在不会有迫击炮对着我吧?” 何司令笑了一声:“迫击炮算什么?你又不是没有!” 李世尧也笑起来,伸手去拉何司令:“那我这一炮,打的你感觉如何?” 何司令一听他说话又不上道了,就把手一甩,不耐烦的走向那匹正在站着打盹儿的高头大马:“滚你的吧!” 李世尧摇摇晃晃的跟上一步:“明天……明天还来吧?” 何司令并未回答,上马后先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扣,然后一挥马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不来了!” 山雨欲来 何司令在凌晨三点钟时到了家。 两名士兵把他从马背上搬运了下来,然后又搀着他回了房。小顺揉着眼睛出来迎接,见了何司令这个半死不活的德行,就吓了一跳:“爸爸?” 何司令挥手斥退了士兵,然后吩咐小顺道:“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小顺在何司令的头发和衣服上,发现了几片很鲜嫩的小草叶。 何司令虚弱成那个样子,洗澡时却不要小顺来帮忙。小顺在浴室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把何司令给等了出来。 何司令的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一件西式浴衣,腰间的带子潦草的系在一起,已经有了要彻底松开的趋势。小顺没有远距离的观察过半裸的何司令,此刻肆意凝视着,就发现他双腿修长笔直,而且通体肌肤雪白,竟如玉人一般。 何司令没有留意到小顺的视线。扶着墙回了卧室,他一头栽在了床上;眼睛一闭,就觉得灵魂都要轻飘飘的飞起来了。 小顺关了电灯,也跟着回到了床上。 何司令的睡眠类似于晕死。直到翌日傍晚,才苏醒过来。 苏醒过来的何司令目光呆滞,双手拢着浴衣前襟,怔怔的望着壁上的挂钟发愣。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正下方,房内的电灯也已然亮了起来。 小顺走进来,柔声问他:“爸爸醒了?” 何司令站起来,心想如果自己昨天答应一个“好”字的话,那现在大概已经上路,马上就又可以见到李世尧了。 见到之后能怎么样呢? 昨夜那场幕天席地的野合在他的体内留下了火种,稍有春风撩拨,便要死灰复燃,蓬蓬勃勃的蔓延燃烧开来。 何司令仰起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同时拢着衣襟的双手就加了力气。厚实的浴衣将他的身体紧紧裹住,把那细腰翘臀的线条勾勒的纤毫毕现;又因胸膛单薄,所以瞧着还是个很年轻风流的体态。 何司令沉默无语的洗漱穿戴了,然后就端着一杯奶在房内踱来踱去,一边喝一边沉思。待到喝光了那杯人奶,他便随手将杯子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刚要继续向前走去时,不想身后的小顺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何司令扭头看了他一眼:“干什么?” 小顺低下头,仔细的同他十指相扣着握紧了:“外面月亮很大,我陪您出去走走好不好?” 何司令听了这话,感到十分的出乎意料:“走?” 小顺眨巴着大眼睛,满脸企盼的对着他点了点头:“爸爸,走吧!” 何司令是睡的太久了,所以此刻就顶着一个迟钝的头脑,莫名其妙而又糊里糊涂的随着小顺出了房,从后院的小门走到了宅子后面的一片野地之上。 此时正值春季,万物生发,野地上青草蓬勃,又有点点野花点缀其间;远处疏疏落落的立了几棵杨树,也是枝条细瘦,叶芽鲜嫩。周遭万籁俱寂,当空一轮银白的大月亮将清辉洒了满地,点点繁星便在漆黑且无限幽远的天空中寂寞闪烁着。 何司令同小顺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在这如画般的原野之中。及至走到一棵杨树下时,他停住脚步,仰头从那枝叶间隙中望了天空,口中轻声道:“果然是很好的月色。” 小顺扭头凝视了他,目光温柔如月华:“爸爸……”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那年轻英俊的面孔在朦胧月光之下几乎映出了柔白的光辉,眼神是初夏的海,清新热烈的让人心荡神驰。 何司令惊异了,不知道自己身边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青年——这是谁? 小顺却不肯再继续面对他的目光。一步站到他的面前,这青年毫无预兆的忽然伸开双臂,将他一把拥进了怀里;随即用一种压抑而痛楚的声音喃喃的唤道:“爸爸啊……” 何司令被对方的臂膀紧紧的束缚了,心中却是一种很安然的恍惚,甚至还慵懒的歪了头枕在了小顺的肩膀上。青年的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芬芳,那是真正的人的气味,健康、可亲,带着生命力。 何司令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所谓情人们的味道——蓝拜山是东洋香皂;白苏臣是古龙水;李世尧是关东烟——全不是人味! 此时,小顺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的响起来:“我……我喜欢你。” 何司令闭上眼睛微笑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我是你爸爸。” “那我也喜欢。” “你可没少挨我的揍。” “那我也喜欢。” 何司令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有主意了。先前见到自己就跟避猫鼠一样的小崽子,现在竟也敢一口一个的“那我也喜欢”起来! 十八岁,好年华。能把恋爱谈的像世界大战那样轰轰烈烈。人都有这么一场的,就像小孩子出水痘一样,非得死去活来的闹过一次,往后才能落得平安。 像自己这种吃一堑却不长一智的傻瓜,其实是很少的。 直到夜深寒重之时,这二人才回房去休息。一路上小顺紧紧的拉住了何司令的手,走两步便扭头看他一眼,神情是郑重而认真的,仿佛是要从他的脸上求得一个保证一般。 何司令有点觉着哭笑不得了,同时心里又有点小窃喜,觉着自己是被追求被爱慕的! 因他睡了整整一天,故而回房后也毫不困倦。坐在桌边就着温茶吃了两块点心,他忽见小顺还站在一边望着自己,就挥了挥手:“你睡去吧!” 小顺答应了一声,在回卧室之前,却又走到何司令身边,弯下腰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额头上用力的吻了一下。 何司令“哼”的笑了一声,心想这孩子还真是爱上我了? 翌日清晨,何司令带着小顺去了营里。小顺自去履行他那团长的职责不提,只说冯国忠见何司令来了,便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司令,您来的正巧,我这儿刚收到了两件消息。” 司令部门口有一棵大树,何司令坐在大树下的椅子上,一边解军服领口的扣子一边道:“说!” 冯国忠见他额上冒了汗,就从裤兜里抽出一把折扇打开,对着他扇风不已:“第一件消息,就是新二师昨天和警备大队的人开了仗,好家伙,一下子就把警备大队给全窝端了,六百多人,连带着日本顾问组,一起都让李师长给埋了!” 何司令在习习凉风中点了点头:“第二件呢?” “新二师刚派人送来了请帖,要在塔克庙的瑞东祥酒楼里请咱们吃饭。当然了,塔克庙也是我们的地盘,去是不怕的;只不过李师长是抗日的队伍,咱们若是去赴宴了,会不会要惹来麻烦呢?” 何司令把上衣脱下来,四处看了看,发现无处可放,便递给了冯国忠:“没关系,咱们去!” 冯国忠的眼中亮光一闪:“哎,我知道了。” 风满楼 塔克庙是第三路军的地盘,所以何司令前去赴宴之时,只带了一个警卫连随行。同他一起去的,还有冯国忠、吉京浩等高级军官们。 瑞东祥是一家北平风格的酒楼,算是旗里最有名的的大馆子了。何司令一行人抵达之时,李世尧已经站在了门口迎接。双方见了面,便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寒暄。李世尧握住何司令的手,朗声笑道:“司令啊,咱们热河一别,可是好久没见啦!来了这一阵子也没去拜访你,还在乌拉库伦冒犯了你手下的弟兄,真是对不住的很啊!” 何司令也是笑:“李师长心细啊!乌拉库伦庙的事情不过是场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世尧拍拍他的手背:“司令你真是大人有大量,让我不佩服都不成!”说着他那目光向下一扫,忽然那看见了对方手上那形状狰狞的粉红伤疤,眉头就顿时一皱。 何司令怕他要当场询问这伤疤的来历,便连忙又开口道:“李师长初来此地,也晓得塔克庙的瑞东祥?” 李世尧会意的将目光调开,若无其事的答道:“司令,不是我说,这个地方真是比不上当年热河。你看这么个馆子就是第一流的了,我想请你吃顿好的都难!”说着他望向何司令身后的冯国忠:“哎,小冯!听说你现在高升了啊!” 冯国忠笑了笑:“那还不是司令提拔我。” 李世尧不再理他,而是向旁边退了一步:“司令,请进吧!” 瑞东祥一共两层,何司令等人在二楼雅间中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其间李世尧不住的去拍何司令的手背,而何司令当着席上众人,对他这种举动颇觉尴尬,得空儿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后来李世尧索性就放开了,明目张胆的凑到何司令耳边低声问道:“又挂彩了?” 何司令哈哈的笑了两声,端起酒壶给李世尧倒酒:“没事儿。” 李世尧赶忙抬手去拦:“哎——这怎么敢当。” 何司令笑道:“你别乱动,这壶很重,我这杯酒可是倒的不容易。” 李世尧望着他手背上的伤疤,口中胡乱的感叹着:“这个这个……” 双方正在围绕着酒壶说笑,雅间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店伙用块大白毛巾垫着手,托了一大盘烤鸡走了进来。众人先前已经听说这家馆子的烤鸡乃是本地一绝,此刻一名参谋就起身伸手帮忙将桌上的几个空盘子摞在了一起,以便给这烤鸡腾出地方来。李世尧部下的一名旅长笑道:“这个鸡啊——” 他对鸡的点评也就到此为止,因为那店伙忽然扔了烤鸡盘子,抬手对着何司令便是一枪。何司令正坐在首席等着吃鸡,这时便应着枪声连人带椅子的向后仰了过去。雅间之内登时就大乱起来! 李世尧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拔了抢,见那店伙已经被自己手下的旅长毙了,便蹲下来抱起何司令,声音七拐八扭的夹着哭腔从喉咙里发出来:“司令……” 何司令对他连连摆手:“我没事……”他拍拍胸口中弹处,表情痛苦的咳了一声:“有防弹衣!” 李世尧一松手把他又扔了下去,翻身靠墙坐在地上:“哎呀我的妈……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何司令挣扎着爬了起来,见身边窝着顾诚武团长,便急急忙忙的问道:“冯国忠呢?” 顾诚武双手握枪,正在侧耳倾听着雅间外面的动静。此刻听了问话,就东张西望了一圈:“屋里没有啊!” 何司令的脸白了:“这不对……”他紧张的回头看了眼李世尧,随即吩咐顾诚武道:“喊警卫连,快点!” 警卫连就在楼下吃喝。顾诚武也没有喊,直接用枪对着脚下楼板扣动了扳机,心想楼下听了枪声,自然就会跑上来一探究竟。哪知一枪打下去,楼下的警卫连毫无反应。而此时外面就起了爆豆一样的枪声。顾诚武大着胆子起身从玻璃窗子向外望,只见瑞东祥大门前两方军队已经打成一团,看那士兵服色,一方是新二师,另一方就是自己这边的第三路军了。 “司令!”他蹲下来:“这怎么回事儿?不知道是咱们哪部分的兵,现在正在楼下和李师长的人打着呢!” 李世尧听了,就插嘴问道:“哪边占了上风?” 顾诚武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们人多!李师长的人太少了!一拼刺刀就完!” 刚说到这里,忽然一粒子弹穿透玻璃窗破空而至,直把对窗的木格子房门给打了个洞。顾诚武一缩头,六神无主的趴在地上道:“司令,咱们撤吧!” 李世尧靠墙坐了,此刻就一把拉住何司令:“别动!外面危险!” 何司令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立时神色大变:“冯国忠……是冯国忠!他这是要造反!” 李世尧把他搂在怀里压在地上:“别怕别怕,有我呢!” 顾诚武见何司令不肯走,便也爬了回来,又试探着弯腰起身向窗外望去,一望之下,他又惊叫起来:“司令!少爷带兵来了!” 这回他话音一落,楼下的枪声骤然就密集起来,其间又混杂了人仰马翻的惨叫。 任凭外界打的如何天翻地覆,何司令一直躲在雅间之内。末了,他终于等来了小顺。 小顺是一路飞奔上来的,冲进房内见到何司令后,便几大步走过来蹲下,将他一把拉过来抱在了怀里:“爸爸,你没事吧?” 没等何司令回答,旁边的李世尧开了腔:“哎?我说司令,你认这小子当儿子了?” 何司令推开小顺:“我没事。”然后转向李世尧:“是。” 冯国忠的叛乱,在二十多分钟内便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这失败的缘由,自然是由于从天而降的小顺。 冯国忠被当场生擒,何司令将他带回了四子王旗的大营之内。 这两人在司令部内的会议室内相对而坐。冯国忠被五花大绑了,面如土色、目光发直。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为什么?” 冯国忠的嘴唇颤抖起来:“我……司令,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 何司令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冯国忠抬眼看了他:“我……” 他大概是极端的紧张,所以说完这个字后便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才继续道:“日本人……您不和日本人合作,所以他们找到了我……让我取代您……”又吸了一口气:“我没想杀您……日本人要我杀了您……可我没打算真杀您。” 何司令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这人很念旧情,是不是?” 冯国忠流下泪来:“司令,您饶了我这次吧……我走的远远的,我这辈子也再不在您眼前出现了……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何司令起身,动作僵硬的走到了冯国忠面前,抬起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冯国忠……” 冯国忠泪眼婆娑的仰望了何司令:“司令,我不是人,我知道错了……您给我个机会吧……” 何司令叹了口气,眉尖蹙起来,射向冯国忠的目光中满是悲凉。 他俯下身,一手抱住冯国忠,一手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冯国忠啊,当年我离开芦阳时,身边跟着的人就只有你和小顺。你记不记得咱们刚到北平时,在西车站食堂里你告诉我你没地方去,只想跟着我。你记不记得?” 冯国忠在他怀中涕泪横流的点了点头:“记、记得。” 何司令抚摸着他的后背:“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亲人了。一个你,一个小顺,我把你们两个是放在心上的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带了哽咽:“你原来只是个副官,现在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队伍里除了我就是你了,你怎么还想……你这是往我的心里捅刀子,你知道吗?” 冯国忠哭出声来,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何司令放开冯国忠,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脸上的涕泪:“这几天你好好反省一下吧。”说着他对着门口的卫兵一招手:“押他去牢里。” 冯国忠挣扎着从椅子上溜下来跪在了地板上,嚎啕着磕下头去:“司令,多谢你不杀我……我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何司令后退一步,没再说话。 两名卫兵走过来把冯国忠搀起来,然后押着他出了会议室,沿着走廊向司令部大门口走去。 何司令站在会议室门口,用左手拔出手枪,对准了冯国忠渐行渐远的背影。 泪水模糊了视野,他用手擦了又擦,可那眼泪擦之不尽,瞬间就流了满脸。 他痛苦的喘息起来,举枪向前大踏步的走了两步,随即一横心,扣动了扳机! 何司令的枪法其实不好,平素射击之时多凭直觉。可是这次他是竭尽全力瞄准了的。 他务必要让冯国忠一枪毙命。他舍不得让他害怕,更舍不得让他零碎着受罪。眼望着冯国忠的后脑爆炸似的破碎开来,他拎着枪靠在墙上,身体随着压抑着的抽泣,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小情郎 何司令备了一口金丝楠的棺材,把冯国忠给葬了。 下葬那天是个阴天,何司令从坟地上回来后,就一直在隐隐的闹头痛。他晓得这军队里起了外心的不会只有冯国忠一个,可是处决了冯国忠之后,他便当众表示对此事不再追究。稳定军心是最要紧的,他将队伍发展到今天不容易,最怕的就是内讧了。 独自坐在光线黯淡的房中,他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一颗心在腔子里被荆棘捆绑了,一跳一痛。 小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擅作主张的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司令扭头望了他:“你怎么回来了?” 小顺一身戎装,没戴帽子,一头乌黑短发梳理的很整齐:“营里没什么事,我就回来了。” 何司令不知道小顺那天怎么就会那样巧的赶过来营救自己。据小顺自己说,是他从营内人马调动上看出了异常,同时又不明原因的感到心慌,便索性带着兵一路飞驰去了塔克庙。平心而论,这个解释毫无逻辑,几乎就没有什么说服力,可是何司令很相信。 何司令这人瞧着是冰冷无情到了一定程度了,其实他的内心感性无比。只可惜他的热情无处奉送,无人接受;所以在经过长久的搁置之后,就有些变质,转化成了一种类似疯狂的冷漠。 自从冯国忠死后,何司令在营内就再没有了心腹将领。现在他很看得上小顺了,觉着他是个可造就之才,便命他和吉京浩参谋长负责了冯国忠留下的那一摊事务。小顺跟着吉京浩,一是学习,二是监督;正好就凑出了个一箭双雕的效果。 小顺现在终日忙着营里的事,无暇再去伺候他的起居。何司令对此感到很不习惯,可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自己人”,他永远希望他们好,有出息。冯国忠搞叛乱,被他毙了,同时也让他觉着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挖去了一块;而在另一方面:小顺当了团长之后,行为说话越来越像样,总是弯着的腰也直了起来,这又让他觉得十分欣慰。 此刻这父子二人并肩而坐,小顺凝视着何司令的侧影,沉默无语,眼神热烈。 何司令后来也有了觉察,下意识的扭头扫了他一眼,不想正与他那野火一般的目光相遇,就怔了一下:“你……” 小顺似乎是有些脸红,低下头用双手握住何司令的左手。 何司令也随之望下去。 他的手本来生的很好,手指修长而不枯瘦,皮肤也白皙细腻。可惜毕竟是被粗洋钉穿透了许久过的,留下的疤痕就鲜艳刺目,仿佛那一处肌肤上有肉无皮,让人瞧了就替他害疼。 何司令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外表烦恼过,可是此刻望着自己的手被小顺很珍惜的握住,就忽然惭愧起来。 他想把手收回来j□j衣袋里,然而小顺却不肯放开;不但不肯放开,还将他的手抬到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 何司令的手背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并没有生出什么异样感觉,只是觉得很有趣,好像在人生中临时客串了一个新角色。 “爸爸……”小顺松开他的手,随即抬手将他的上身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我在营里,一直想着你。” 何司令注意到了一点——近来小顺在言谈中对于自己,已经把“您”改成了“你”。 他没有挑这个理。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既强大又可怜的,将心比心,他可以去肆意的蹂躏当年的狗崽子小顺,却不好继续践踏眼前的青年何承礼。 “想我做什么?” 小顺扬起头嗅着他的头发:“什么也不做,就单是想你。”说到这里他手臂用力,竟将何司令抱到了他的腿上。 何司令没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同床共枕这么久了,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小顺的手臂拢在他的腰间:“爸爸,你……想不想我?” 何司令听了这话,出乎意料之余又觉得非常幼稚可笑,心想狗崽子长到了年头,还一本正经的发起春来! 扭头望了小顺一眼,这孩子灼灼的单纯目光让他心中一软。 “想。”他回答道。 腰间的手臂勒的更紧了一点:“爸爸,我不配让你想我……只要你肯让我想你就够了。” 何司令忍住笑,奋力一挣站起身来:“说的真可怜。” 然后他走到穿衣镜前,仔细的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 镜中的男人身形高挑,肤色苍白。至于长相——何司令晓得自己相貌不错,可到底不错到什么程度,他就不肯定了,只记得在少年时代里,同班的男同学曾统一起来,用英文喊他作瓷娃娃。 现在他已近中年,外表上自然不可能再同瓷娃娃生有关系。失去了这唯一的参照物,他对自己竟是无法评价了。 镜中再远一点,就是坐在沙发上的小顺。早就知道他是个好坯子,可是没想到他会出落的这样快。 青春、英俊、健康……他都有!他年华大好;而在自己的栽培下,前途也必将坦荡光明! 何司令面对着穿衣镜,目光放远了,艳羡而嫉妒的盯着小顺。 镜中的小顺站了起来,慢慢的逼近了何司令,而后从身后搂抱住了他。 何司令望着镜中的小顺将下巴搭在了自己面前这个神情木然的男人肩上,忽然就觉着莫名其妙,心想这孩子莫非是瞎了眼?我有什么可值得他爱的? 一转念,他又明白过来了——蓝拜山有什么值得爱的?白苏臣又有什么值得爱的?爱就是爱,爱就是生病!爱这个东西来了,人就得受着,熬着,就得像认命一样的忍着它。除此之外,再无良方! 思及至此,他对着镜中的那对暧昧父子微笑起来。 什么父子!全是骗人的! 何司令在这个阴霾的午后,有些愤世和悲观。 翌日凌晨,他让小顺的那玩意儿给顶醒了。 那东西直撅撅的戳着他的肚子,让他每次在贴近小顺时都要被它袭击一下。他已经习惯在小顺的怀里入睡了,如果此刻负气另铺一个被窝的话,那除了令他失眠到大天亮之外,再无任何裨益。 他很不耐烦的把小顺给推醒了:“你是驴吗?” 小顺睡眼朦胧的望了他:“爸爸……” 何司令用手在他的下腹部一拍:“你把它处理一下!” 小顺这回清醒了,掀开被子低头一看,他红了脸。 何司令转身背对了他,不满中带着嫉妒,开始毫不讲理的抱怨起来:“混账东西!给你女人你不要,偏要在大清早上搞得我睡不好觉!” 小顺挤蹭着靠近他:“我不要女人,我要你。” 何司令猛然坐起来,回身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妈的!你想怎么要我?” 小顺是受惯了他的拳脚的,此刻不过是挨了一巴掌,自然是毫不苦楚。何司令打完他之后,因为屋内冰凉,便又连忙躺了回去。 躺了不过三五秒钟,他被小顺拽过去压在了身下。而对方那鼓胀硬挺着的物事就j□j了他的大腿之间,缓慢而有力的进出摩擦起来。 何司令背过手去摸了他一把,心想这小子脱的倒是够快,一瞬间就光了屁股了。 在小顺的摩擦中,何司令睡着了。 朦胧中他觉着有人在爱抚亲吻着自己,那温柔的触觉遍布全身,让人产生了一种被疼爱着的幻觉。 他知道那其实是小顺,不是幻觉! 何司令这一次的放任,导致了小顺得寸进尺的研究起了他的身体。 何司令不知道小顺对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兴趣。他猜想自己从头发丝到脚趾,都被这狗崽子反复亲吻过无数次了。而每次亲吻之后,便是把他那硬邦邦的东西戳进自己的腿缝中去,气喘吁吁的自得其乐。 何司令有点觉着厌烦了,同这种j□j举动相比,他更喜欢小顺的另一些示好方式——比如含情脉脉的凝视,或者简单质朴的表白。 这天晚上,何司令在上床之前就已做好心理准备,小顺一旦再敢对着他动手动脚,那后果就是在地上垫着碎瓷片跪到天亮。 哪知小顺上了床后,把他搂在怀里就嗅个不停。何司令让他嗅的几乎心虚了:“干什么?” 小顺答道:“今天骑兵旅的巴雅尔给了我一块奶油糕饼,我吃了两口,就想起你来了。” 他把脸埋在何司令的颈窝处深吸了一口气:“爸爸,你比奶油糕饼还香甜呢!” 何司令很愕然。 小顺随即又抬起头,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然后我就一直想你,每隔一会儿我就看看表,可是吉参谋长不走,我也不好太早回来。” 何司令皱着眉头转过脸去,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他早习惯了小顺先前的那种哑巴性子;如今这孩子骤然的活泛起来,反倒让他感到不安。还有一点,就是他许久没有听过带有罗曼蒂克气息的情话了,现在乍一收到这样密集的甜言蜜语,还真是有些接受不了! 相见欢 李世尧来了。 第三路军的人都惊诧于他的胆大包天,竟然带着两个小勤务兵就跑来了四子王旗的大营门口。两个小勤务兵还抬了口大箱子,仿佛是要过来送礼的样子。 何司令其时正在营内巡视,小顺和吉京浩跟在他的身后。听说李世尧来了,他扭头就往大营门口走;走了两步,想起路途太远,就要招呼小顺去叫汽车;话未出口,又想起小顺现在今非昔比,不好再当众支使他做这些杂事;转头四顾了一圈,他指着一个小警卫员道:“你,给我叫汽车去!” 小警卫员答应一声,撒腿便跑,不一会儿汽车就开了过来。何司令抛下小顺和吉京浩,上车直奔营门,在大门口拉上李世尧,转而就往家里去了。 李世尧穿了一身笔挺的细呢军服,歪戴着帽子,脸上倒是刮的很干净。坐在车中左顾右盼一番后,他在何司令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地方收拾的不错啊!” 此时汽车已然开出大营,在警卫连的簇拥下行驶在了黄土路上。这些天气候干燥,所以汽车所过之处,便腾出一溜黄烟。何司令听了李世尧的恭维,就在他的腿上也重重的拍了一下:“这地方叫不错?你是什么眼神!” 李世尧趁着他这一拍,一把就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斜着眼睛笑起来:“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何司令笑了一声:“你妈的……特地跑来消遣我?” 李世尧不动声色的揉搓着他的手:“消遣?我可是豁出命跑过来的!”他转向何司令,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就我脖子上的这个玩意儿,在日本人那里值十万大洋!你说我这一趟来的容不容易?” 何司令先还望着他,听到这里就调开目光,抿嘴一笑。 一时汽车停在了何府门前。何司令带着李世尧下了汽车,因见后面跟着的勤务兵抬了箱子,便问道:“这是给我送礼来了?” 李世尧单手j□j裤兜里,摇头晃脑的笑道:“一箱子锅碗瓢盆,拿去盛饭吃吧!” “嘿哟!”何司令迈步率先向门里走去:“你这礼送的有意思!” 李世尧跟了上去:“真是有点儿意思,不信到时候你拿出来瞧瞧!” 二人一路进了客厅。宾主落座之后,李世尧喝了一杯茶,然后就抬手摘下帽子,一边摩着新剃的短头发一边东张西望:“卧室在哪儿呢?” 何司令左手端了一杯茶,正要送到嘴边去喝,听闻此言就抬眼对他一瞄,两个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干什么?” 李世尧盯着他,笑的眼睛里放光:“瞧瞧嘛!” 何司令垂下眼帘:“豁出命跑过来的,就为了瞧它?” 李世尧向沙发靠背上一仰,神情惫懒的伸长了两条腿,笑嘻嘻的答道:“也得瞧点别的!” 何司令站起来:“走,那就瞧去吧!” 在何司令的卧室中,李世尧见到了床上并排摆着的两个枕头,就愣了一下,然后笑问道:“怎么着?还和那个小顺搂在一张床上睡着呢?” 何司令的脸红了一下:“不行吗?” 李世尧没回答,只是笑模笑样的走到他面前,随即猛然弯腰出手,竟将他拦腰抱起来转了一圈:“行是行!但你得给我把腿根夹紧了!你操别人可以,别人可不许动你的屁股!” 何司令的脸愈发红了:“你管得了我?” 李世尧将他放到床上合身压下去:“我想管就管得着!” 说到这里,他探头噙住了何司令的耳垂轻轻吮吸起来,又把一只手伸下去解对方腰间的皮带。何司令毫不抗拒,闭了眼睛侧过头,眉头微蹙了,仿佛是强忍着某种痛苦——或是某种欢愉一般。 双方的交欢,因为轻车熟路,所以进行的非常顺畅。李世尧三下五除二便把何司令扒了个精光,然后将他双腿分开抱到了自己身上,掐着他的腰让他向下坐。何司令咬着牙试了两下,只是摇头:“不成……不成……” 李世尧猛然一挺下身:“有、有什么不成的?” 何司令随着他那蛮横的顶入而一仰头,不由自主的轻声叫了出来。 李世尧以这个姿势干了一会儿,又就着二人相连的姿势,把何司令仰面朝天的摁在床上,一面动作一面气喘吁吁的问道:“宝贝儿,你说实话,你真没让小顺上、上过身吗?” 何司令盯着李世尧,目光渐渐散乱起来:“没有……除了你,谁敢……” 李世尧对于这个回答似乎是非常的满意:“这就对了!好宝贝儿……”他捧着何司令的脸重重亲了一口:“想了就找我,别同小崽子们胡闹。” 在极度的快感中,何司令听到李世尧的声音在上方远远的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是全然不能领会了。 李世尧是中午时分到的何府,没吃午饭就进了卧室,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时才同何司令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正巧此时小顺回来了,见李世尧坐在餐厅里,就规规矩矩的站住问了声好。李世尧歪在椅子上,先是摸着下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随后便开口夸道:“小顺这么一打扮,瞧着可是够带劲儿的啊!怪不得司令要认你做儿子,这样的小伙子谁看了不喜欢呢!哈哈!” 小顺低着头,支吾了两声没说出什么来。 李世尧咳嗽了一声,点了根烟卷叼在嘴上,又接着问道:“小顺现在是什么位子了?团长?旅长?” 小顺看了何司令一眼。何司令面色苍白的瘫在桌边的沙发椅中,手臂搭在两边的扶手上,瞧着竟是个昏昏沉沉的情景。 “是团长。”小顺低声答道。 李世尧把椅子拉到何司令身边坐下,将自己刚吸了一口的烟卷拿下来送到他嘴边:“喂!我说你也清醒清醒!”说着把头探过去直凑到了他的脸上,语气很爱怜的笑道:“这怎么还半死不活了?” 何司令就着他的手,强打精神的张嘴吸了一口烟,随即眼神迷离的抬起头,将那口烟浅浅的呼了出去;声音软洋洋的问道:“饭菜还没上来?” 小顺忽然答道:“我上厨房看看去。”说着转头便走掉了。 李世尧将那根烟卷又叼回口中。眼望着小顺的背影,他在淡蓝色的烟雾中自言自语道:“操他妈的小兔崽子!” 李世尧在何府饱餐一顿后,因见天色已晚,便提出告辞。何司令仰靠在沙发里,吩咐站在门口的小顺道:“你带人送李师长回去!” 李世尧走到他身后,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捏了捏:“行啊!小心眼儿想的还挺周全的!不过我就不麻烦你家这大少爷了!把你门口的那队卫兵借我二十个,送我出了四子王旗就成!” 何司令扭头白了他一眼:“谁小心眼儿?” 李世尧弯下腰,面颊就贴在了何司令的头发上:“我小心眼儿,我还驴脾气。你能把我怎么着?” 何司令回手抓住了李世尧的短头发,用力的将他的头向下按:“你说呢?” 李世尧毫不挣扎,只是大笑着求饶:“好了好了……我说你饶了我吧……头发掉了头发掉了……” 何司令松了手,顺势在他的脑袋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管好你的狗嘴!” 李世尧同何司令又扯了一会儿淡,见时间实在太晚、不走不成了,才顶着一脑袋被何司令薅的乱糟糟的短发,依依不舍的离了何府。 何司令独自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的微笑着。冷不防小顺忽然走了过来,背书似的说道:“爸爸,穆伦克旗现在缺少水泥,工程进行不下去了。” 何司令淡淡的答道:“去问吉京浩。” “吉参谋长想要从日本人那里买水泥。” 何司令现在对于水泥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很不耐烦的一挥手:“明天再说!” 小顺默然无语的站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爸爸,该睡觉了。” 何司令气的一跺脚:“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滚出去!” 岁月平安 何司令在一个晴暖的午后,回到了四子王旗。 他走的匆忙,回来的也低调;只有小顺带着几个人在大营门口迎接了他。他记得自己在离开此地前去奔丧之时,心里还是很痛恨小顺的;不过十几天过去了,他如今再见这孩子,情绪倒是平静下来,觉着其实他那天的恶劣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谁没有年轻过呢?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点出格的事情呢? 反正他是没少干! 他托着一小纸包冰糖核桃,边吃边下了汽车,身后尾随着蔫头耷脑的吉京浩。这些天来,他无事找事的没少训斥吉京浩,就因为他先前想和日本人联系买水泥。买水泥是必须的,否则他在穆伦克旗的豪华要塞就不能如期完工,不过不能把钱送给日本人去赚,因为他老人家曾经在日本人那里挨了四天的饿! 小顺迎了上来,规规矩矩的向他问安,眼睛则是望着地面。何司令扫了他一眼,拈起一块核桃送进嘴里,喀嘣一声咬碎了。 咽下核桃,他顺手将纸包递给身边的勤务兵,同时问道:“营里还好?” 小顺答道:“一切都好。” 勤务兵接了纸包,三下两下的把开口折好塞进口袋里,然后从腰上取下军用水壶送到何司令面前,等何司令喝过水后,又将水壶内的水倒在一方干净手帕上,以便何司令可以用其来擦掉手上的糖。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主仆双方也配合的默契。小顺留意到了,就不动声色的瞄了那勤务兵一眼。 勤务兵是个半大孩子,生的单薄清秀,收拾的也干净利落。小顺认得他,他是个新来的小兵蛋子,名叫武平安。 何司令回头同吉京浩低声说了两句闲话,然后便率先向营内走去。吉京浩紧紧跟上,经过小顺时,他只急急忙忙的笑了笑,然后便又立刻去追赶何司令。 小顺孤零零的站在大营门口,眼望着何司令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同时就若有所思的一挑眉毛。 何司令在参谋处坐了一个多小时,将吉京浩修理的噤若寒蝉。后来见时间不早了,才暂时放过了这可怜的参谋长,带着人扬长离去了。 独自坐在饭桌前,他没有什么食欲,只是从武平安那里要回了那半包冰糖核桃,就着一杯浓茶慢慢的吃着。 小顺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爸爸。” 何司令板着脸,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饶了他。 将最后一块冰糖核桃扔进嘴里,他恶狠狠的将纸包揉成一团掷到脚下,然后一边嚼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葡萄干。 冰糖核桃和葡萄干还是在他启程归来时,彻辰塞给他的。彻辰虽然在短短几天内死了阿玛额娘,可是依旧记着要讨七宝做侧福晋这件事。平心而论,他对何司令是相当的爱慕,没事的时候就跑到何司令的居所门口,高声大气的喊:“七宝!我什么时候娶你过门啊?”搞得听者无不尴尬偷笑。 吃了两粒葡萄干,何司令将纸包放下,见茶杯里已经空了,便对着门外喊:“小武!茶!” 武平安答应了一声,可小顺未等他进门,便上前一步拎起茶壶,为何司令倒满了茶杯,随即又扭头看了武平安一眼:“不用你,出去吧。” 武平安犹豫着望向何司令,何司令不出声,他不敢走。 何司令端起茶杯,将里面的热茶泼在了地上,然后低声道:“小武,茶!” 武平安走到桌前,就感到旁边有两道目光箭似的直射到自己身上,让人平白无故的就心惊肉跳起来。胆战心惊的重新为何司令倒了一杯茶,他垂手弯腰的向后退了下去。 何司令喝了那杯茶,然后起身回房,准备休息。 小顺像条尾巴似的,一路跟他回了卧室。 何司令站在床前,背对着他开了口:“隔壁有床,以后你去那里睡吧!” 话音落下,他的手被小顺从后面握住了:“我不!” 何司令回身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敢不听我的话?” 小顺似乎是很不服气,梗着脖子直视他的眼睛:“你要打就打吧!可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何司令听了,心里倒是颇感欣慰,暗想小顺这孩子还真是有几根硬骨头,若早知道他是个这样的材料,当初就不会将他当个小奴才使唤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何司令冲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将他踢倒后又弯腰抓了他的衣领,把他连拖带拽的赶出了房间。 “咣”的一声关了房门。何司令三步两步的走回去关灯上了床。 床是双人床,一面挨着墙。何司令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先是觉着被窝里四面透风,其次发现这床居然是这样的大,让人躺下去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往何处依靠才好。 他滚到床里去,身体靠着墙,透过棉被感到了墙壁的生硬和冰冷。 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将身上的棉被卷起来搂在怀里,把脸在被子上蹭了蹭,依稀嗅到了小顺的味道。 午夜之时,何司令忍无可忍的抬手开了电灯,披着衣服下床走到了门口。 抬手拉开房门,眼前的情景却是让他脸色一变:“你——” 小顺笔直的跪在门口,此刻就抬头望了他,眼神深刻,一言不发。 何司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可也没有开口。单手抓住松松披着的上衣前襟,他转身走回了床边。 脱衣躺回床上,他面对着墙壁闭了眼睛。身后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他方才并没有关门。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床上传来了沉重的震动,随即身上的被子也被掀开了,何司令被一双臂膀揽回了久违的怀抱。 小顺这回的手脚很老实,就单是紧紧的抱了他,又将嘴唇贴在了他的后颈之上,轻轻的亲吻吮吸着,是一种控制着的亲热。 何司令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问道:“你的伤,重不重?” 身后的青年摇摇头,闷声闷气的答道:“不重。” 何司令从他的怀中挣着起了身:“我瞧瞧。” 小顺也跟着坐了起来,用被子盖了双腿:“真的没事。” 何司令横了他一眼,一把扯开了被子:“快点!” 小顺似乎是不大情愿的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拉起了睡裤的宽松裤管。 他的两条腿,从膝盖向下,满布了半结痂的血眼,皮肤也是大片的红肿,有几处特别深的伤口甚至仍然翻开着,露出了里面深红色的血肉。 何司令没想到他会伤的如此之重,如今骤然见了,心里怎么不疼?当即就皱了眉头问道:“怎么不用药?” 小顺把裤管放下来:“不用,过两天就好了。”说着他挪到何司令对面盘腿坐了,抓住对方的双手认认真真的安慰道:“这伤瞧着严重,其实不疼。真的!” 何司令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似乎是不大耐烦的挥了挥:“马上去!隔壁柜子里有刀伤药和绷带!” 小顺犹豫着点了点头,忽然探身抱住何司令,凑过去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一边下床一边道:“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回来!” 何司令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脸。他长年的没有什么感情生活,此刻就感觉青年的爱意汹涌而来,简直将他这个一贯漠然的旁观者要冲击的站立不稳了! 小顺说他很快回来,果然不过三五分钟,就几大步的跑进房跳到了床上。因见何司令端坐着不肯睡,他便也在对面坐下了,一双眼睛里面发散出极纯净的欣喜来:“你不怪我了,是不是?” 何司令语气缓和的、不带感情的答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可你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小顺又去拉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我的本分,我要爱着你,守着你,这就是我的本分!” 何司令微微笑了一下:“你还小,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意就够了,天高地厚和我没有关系!” 何司令觉出新奇来,第一次发现这孩子的嘴是真不笨! 灯光明亮,何司令望着小顺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忽然觉出了一股心酸。他想这孩子是这世上第一个向我求爱的人。我不衰老,不丑陋,不贫穷,不邪恶,可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人肯爱上我呢? 躺在小顺的怀里,何司令觉着周遭一切都回复到了正轨,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很快便入睡了。 这一觉睡下去,他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了过来。洗漱穿戴之后,顾诚武团长忽然匆匆跑来,向他报告了这样一条消息:“骑兵团的巴雅尔团长让中央军独立团的人给打死了。” 何司令听说自己的部下死了,精神反而为之一振:“独立团?赵小虎的那个独立团?” “是啊!” “他们不是后撤了吗?” “又回来了!就驻扎在扈伦特旗,前些日子打警备大队的人就是他们!” 何司令挺身而起,开始在地上来回的踱步:“厚葬巴雅尔,让乌日更j□j继任团长。另外集合一个师,马上开往扈伦特旗!” 顾诚武一个立正,答应之后却又提出疑问:“司令,可是这乌日更j□j是个愣头青,他一个人管那么大个骑兵团,成吗?” 顾诚武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正对了何司令的心思:“你说的有道理。那就让他单管军事操练,其余的事情问小顺!” 顾诚武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何司令有心提拔那位承礼少爷了,便不敢再多说,领命而去。 打发走了顾诚武,何司令又把小顺叫过来嘱咐了一番。嘱咐完毕之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家里?” 小顺答道:“我想伺候你吃过饭后再去营里。” 何司令一皱眉头:“以后这些事情就不必你来做了!” 小顺走到他面前,骤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腰:“我愿意服侍你。” 何司令虽然夜夜都同他身体相贴,可是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亲昵的抱在一起,倒是很觉着不妥。向后仰了仰头,他极力的要和小顺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叫什么话?有做奴才的瘾吗?” 小顺摇摇头,手臂上却勒的更紧了一些:“我不愿意让别人碰你。” 何司令听到这里,心中就又生起了那种哭笑不得的情绪。双手用力推开小顺,他转身走到窗前,故意的不去看他:“乌日更j□j这人人品不错,你和他好好相处,不要生出摩擦让我为难。知道了吗?”然后不等小顺回答,他便回身连连挥手:“去吧去吧!别赖在这里了!” 赶走了小顺,何司令让武平安过来摆了午饭。然后就独自坐在桌边,端着个银碗吃了起来。当初李世尧说送了他一箱锅碗瓢盆,他还以为是玩笑;后来开箱子一看——竟真是一套银打的锅碗瓢盆! 银子好啊,有毒没毒,一试就知。 何司令吃了一碗水泡饭,从手中的这个碗筷上就想起了李世尧。 他有半个多月没见这人了,他知道这人就在离自己五十里开外的地方,要是坐汽车的话,要不了多久也就到了。 可是,总不能让他主动去新二师的大营里做客吧? 何司令想到这里,就再也吃不下了。 月下伤 李世尧又来了。 这回是在傍晚、天已擦黑的时候。他穿了一身蒙古式的单绸袍子,头上还戴了顶黑呢礼帽,瞧着正是个殷实的蒙古商户。身边跟着的两个随从,也是一色的长袍装束,瞧着土头土脑的,也很是个本地家丁的模样。 何司令这两天正在惦念着他,有心跑出五十里去瞧瞧他,又觉着抹不开这个面子——好像自己想他了似的!结果此刻心想事成,自然是十分高兴,可因为暗自控制着,所以也并没有高兴到失态的地步,只说:“胆子不小啊,顶着十万大洋又来了?” 李世尧瞧瞧四周,见房内只有门口站着一个听候差遣的勤务兵,就挥挥手道:“那个小兵蛋子,出去出去!” 小兵蛋子抬眼看了何司令,根本不敢动。何司令便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小武出去吧!” 撵走了闲杂人等,李世尧走到何司令身边,忽然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咱出去走走,有话和你说!” 何司令莫名其妙的望着他:“走哪儿去?” 李世尧满面暧昧的笑起来:“就找个咱们能瞧见星星月亮,可是星星月亮瞧不见咱们的地方!” 何司令还是不明白,可也没多问,跟着李世尧就向外走出去了。 小顺回来时,正好就只逮着何司令同李世尧的两个背影。 他问武平安:“那蒙古人是谁?” 武平安恭而敬之的答道:“是新二师的李师长。” 小顺听了,低头思索片刻,猛然出手抓住了武平安的衣领,两道浓秀的剑眉立起来,显出了一脸的凶相:“别告诉司令我回来过!” 武平安被他吓了一跳,连连的点头:“是是是,我不说。” 小顺将武平安用力搡了个趔趄,然后转身便又出门去了。 李世尧将何司令拉出何府大院,直奔了院后的野地里去。何司令直到现在,才明白了李世尧的用意,那脸就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我说,在房里不好吗?” 李世尧站在一座草木茂盛的小丘之上东张西望了一番,只见四周野旷天低,寂静无人;黑蓝色的天幕之上繁星点点,而地平线上却还依稀残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霞光,情景十分的美好;便扭头看了何司令一眼,随即弯腰伸手,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何司令被他抱惯了,也没觉着怎的,只是下意识的搂住了他的脖子。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在满天星光之下沉默了良久。何司令直觉上感到了李世尧今夜有些异常,可是也懒得询问,就只是安心的将自己的身体托付给了对方的臂弯。 李世尧是足够野性强大的,何司令对他的力量十分相信。 李世尧在长久的站立之后,抱着何司令向山丘之下走去,在春末时节那已然及膝的野草中趟出了一条道路。 他停在一棵树下,蹲下来将何司令放在了草地上,然后起身解开腰带,三下五除二的脱下长袍铺在了地上。何司令眼睁睁的望着他,身体随着心悸而渐渐火热起来。 当李世尧的手伸到他的衣扣上时,他的心情简直就是一种焦灼的期待了。 然而李世尧将他扒光之后,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性急,而是先用长袍将他裹了起来,随后靠着那棵树坐下了,把他抱进了怀里。 何司令闭上眼睛,李世尧的双手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揉搓撩拨着他的身体,从胸口到腰间到下身,两人之间那团交融的火被一层凉而柔滑的丝绸隔开了。明火变成了暗火,何司令被烧灼的战栗起来,不能自制的抬起手扯开了长袍前襟,将j□j的胸膛贴向了李世尧。 李世尧像头伺机已久的猎豹一样,一口就把他给叼住了! 两人手忙脚乱的抱做一团滚在了草地上。随着李世尧的插入,何司令哭泣似的哼了一声,随即便将双腿紧紧的缠在了李世尧的腰间。李世尧在这样的鼓励下,更是使出上战场的力气,将何司令摁在了那件长袍之上恶狠狠的j□j顶撞起来。何司令在气喘吁吁中睁开眼睛,眼神湿润的望着上方。 李世尧俯下身,用牙齿在他那**上轻轻咬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何司令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长袍,断断续续的轻声答道:“星星……月亮……” 李世尧重重的吻了他的嘴,抬起头时告诉他:“你就是我的星星月亮!” 何司令不能理解的摇了头。 李世尧不再解释,双手从何司令的腋下穿过去扳住了肩膀,他使足了力气一下一下的捣进去,干的何司令先是轻轻的j□j,后来便伸手去推他:“不行……不行……” 李世尧听了他的讨饶,反而是加快了速度,动作的幅度也变得愈发大了,顶得何司令软在了他的怀里,不但气息紊乱,甚至脸色都苍白了。 最后,李世尧将精液深深的射入了何司令的体内,然后慢慢的抽出了性器,又把他大开的双腿合拢了,嘴里笑道:“小宝贝儿,今天给你打了种,来年给我生个胖小子!” 何司令侧身躺在那件长袍上,似乎是想把身体蜷起来,可是一条腿动了动,却是没有这个力气。 李世尧穿了衣裤,也在何司令身边仰面朝天的躺了下来。 “司令,宝贝儿,我要走啦!”他忽然开口道。 何司令抬起头:“去哪儿?” 李世尧翻身面对了他:“山西那边。”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上瞬间就失了神采:“山西?” 李世尧伸手捧了他的脸:“明天就走。” 何司令的神情木然起来:“明天……” 李世尧探头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你放心……”他笑了起来,依旧是一脸根深蒂固的流里流气:“就算打上一百年仗,我也只有老死没有战死的!等仗打完了,我还来找你!你乖乖等着我吧!” 何司令怔了许久,忽然推开李世尧的手坐了起来。 “你们不就是打日本吗?”他咬着牙低声说道:“这里的日本人多的是,不够你打的?” 李世尧跟着坐了起来,见那件长袍被他压在屁股下了,就将自己的上衣脱下来给他披了上:“不是,我不得听上面傅主席的指挥嘛!要不然我没事儿去什么山西!” 何司令扭头瞪了他,一双眼睛黑的骇人:“去他妈的傅主席!你就那么听他的话?滚他妈的中央军吧!你为什么不跟着我?” 李世尧凝望着何司令那张愤愤然的面孔,忽然心中剧烈的震荡起来。 “他舍不得我!” 这个想法在李世尧的心房中鼓荡成了一阵干燥的春风,让他无端的感到心慌意乱、心荡神驰。一种叫j□j情的东西在他胸膛中滋生壮大,可是我们这位捡煤球出身的师长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茫然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透骨的悲伤,那悲伤来的毫无缘由而又如此强大,简直催逼得他要流下泪来。 他叹了口气,把面前这个两只眼睛快要冒火的别扭男人搂进怀里:“司令,你消消气,听我说两句。其实你这个路走的就不对。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和蒙古人搅在一起了呢?谁都知道现在德王和日本人是一气的啊!” 何司令扭头就在他j□j的肩头上狠狠咬了一口:“去你妈的!你管我和谁搅在一起?” 李世尧见何司令现在状似疯狗,也就不再多说,只安慰他道:“山西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兴许哪天我们就又见面了呢!” 何司令气的浑身发抖:“见面干什么?干我?对不住,老子没有闲心奉陪了!” 李世尧无声的又叹了口气,强做出嬉皮笑脸去哄何司令:“哎!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别生气了,其实我也舍不得你,我是真没法子啊。我向你发誓,等仗一打完,我什么都不要了,立马就找你去!我给你当跟班,我给你看大门,我给你当司机……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了吧?” 何司令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去找自己的衣服裤子,口中低声回道:“我好你妈的x!滚去山西打日本去吧!以后当个英雄,光宗耀祖,多好啊!我j□j妈的!我手下有几万的人马,缺你这个老王八蛋?” 李世尧皱着眉头笑:“我怎么还成老王八蛋了? 何司令穿好鞋站起来,大踏步走到李世尧面前,拉开裤子掏出家伙,竟然毫无预兆的向李世尧的身上撒起尿来。李世尧一惊之下跳起来:“哈哟!你妈的……我操!你是小何流水哗啦啦呀!” 何司令尿完了,一边低头系了腰带一边咬牙切齿道:“滚你的吧!有多远滚多远!” 语毕,他扭头就走。 刚走了两步,他被李世尧一把拽住了。 “你给我回来!”李世尧沉了脸,双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是十八岁吗?怎么这么不明事理?我他妈的是欺负你了还是辜负你了,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何司令在他的双手中挣扎了两下,发现李世尧的手像铁钳一样箍住了自己的手臂,竟是决计不能挣开的。 “放开我!”他也阴森了表情:“否则我让你横着回去!” 李世尧冷笑着点点头:“哎呀,你老人家的话可真是吓死我了。”话音落下他忽然松手,随即把何司令按在地上,扒下裤子冲着那屁股蛋儿就是啪啪两巴掌:“你个欠揍的崽子!我和你讲了这么半天道理,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了?” 何司令在他的压制下摇头摆尾的反抗起来:“你个狗娘养的混账!你敢打我?” 李世尧将他的裤子三把两把扯了下来,然后掰开他的双腿压了上去:“小媳妇不听话,不揍成吗?”然后他低下头,用一个吻堵住了何司令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污言秽语。 小顺想在何司令后面回家,以便可以伪装着对李世尧的到来一无所知。不想他直在外面逛到小半夜,派回去打探消息的小兵依旧是告诉他:“少爷,司令还是没回来!”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觉着再不回去就不大像了,只好停止了这场长久的散步,转而回了何府。 武平安还守在院子里,困的哈欠连天。小顺单手j□j裤兜走到他面前,将另一只手轻轻一挥:“你下去吧!” 武平安还在迟疑:“司令回来要人使唤怎么办啊?” 小顺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是想当人还是想当死人?” 武平安不敢再说,怯生生灰溜溜的答应一声,离了院子。 小顺独自回了卧室,先是铺好了被褥,然后将茶水点心也预备好了。忽听院外响起了脚步声,便赶忙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那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房门一开,何司令拖着两条腿走了进来。 小顺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对着何司令一笑:“爸爸,你去哪里了?” 何司令面色寡白,并不回答小顺的提问。慢腾腾的走到桌前,他忽然抄起一个茶杯,用力的向地面上掼去。只听“啪嚓”一声,那碎瓷片子就四处飞溅起来! 小顺吓了一跳,掀开被子就要下地:“爸爸,你怎么了?” 何司令用手臂在桌子上一抡,将那做梅花形摆好的一整套细瓷茶具都拨到了地上。一阵极热闹的瓷器破裂声过后,他弯腰捡起半个瓷壶,发了疯似的掷向墙壁! 小顺眼尖,早看到他在捡起瓷壶之时,右手食指上就被划出了一道伤口。此刻就赶忙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爸爸,别这样……谁惹到你了?” 何司令低下头,缓缓的抬起手,对着那流出一道细细血流的伤口望了片刻,随即便表情很呆滞的将那根手指伸进口中吮吸了一下,同时偏过脸去,斜着眼睛望了小顺。 小顺其实很怕他这个恶毒刻薄的面目,可脸上却是镇定关切:“爸爸……我听说李师长来了,怎么,他惹你生气了吗?” 何司令点点头,语气很淡漠的答道:“是的,他惹到我了。你怎么样?给我报仇去?” 小顺严肃了神气:“他在哪里?我这就带人去把他追回来!” 何司令气息冰冷的一笑:“我让警卫连送他回去了。” 小顺一愣。 何司令拍了拍他的脸:“你追他?我告诉你,他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 他需要一点刺激 参谋处。 小顺侧身倚着窗台,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的一棵垂柳。 吉京浩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没敢走近,在离他两米来远的地方停住了,陪着笑招呼道:“少爷来啦?” 小顺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来了。”然后他面无表情的单手拉过一把椅子,一歪身坐了下来。 吉京浩觉着他这个德行实在是太像何司令了,就不由自主的有点发怯。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他没话找话的同小顺寒暄了两句,又大声招呼勤务兵上茶。 小顺问他:“新二师走了?” 吉京浩笑答道:“走啦!这可是有意思,咱们不费一枪一炮,直接就把他们的地盘给接管了!” 小顺没接他的话,另起题目问道:“扈伦特旗那边打的怎么样了?” 勤务兵端上茶来。吉京浩先端起一杯探身送到小顺面前,然后才和和气气的答道:“情形不大顺利啊!赵小虎那个团是真能打,而且扈伦特旗就像个关中县城似的,城墙坚固,很不好打。咱们用两个团的兵力冲了几次,硬是让他们用机枪大炮给顶了回来。” 小顺淡淡的答道:“司令已经不高兴了,骂顾团长是个废物。” 顾诚武是吉京浩的小舅子,所以吉京浩听了小顺的话,头上就一阵阵的冒冷汗:“那个……不怪司令骂他,他那小子是笨!” 小顺并不看他,继续说道:“司令要带着骑兵团,亲自去扈伦特旗督战。” 吉京浩吃了一惊:“啊?那个……他老人家不必亲自……” 小顺摇摇头,依旧是面无表情:“我也这样劝,可是他不肯听。乌日更j□j这人愣头愣脑的,我还真不放心让他独自带兵跟着司令。” 小顺这话说的有点老气横秋了,乌日更**虽然是个愣头青,可总比他大上十来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不放心”。不过他说这话时表情是镇定而自然的,所以吉京浩听了,也并未觉出不妥来。 “有司令管着他,大概也没事儿。乌日更**是头蛮牛,也就司令能镇得住他。哈哈,对了,他和少爷你的交情也挺好的!” 小顺微微一笑,他和乌日更**之间的关系是不错。乌日更**的好处就是忠心,否则何司令凭什么把最精锐的骑兵团交给这么个蒙古人?何司令的朋友就是小顺的朋友,何司令的朋友也是小顺的敌人。何时是朋友何时是敌人,这个取决于小顺。 小顺同吉京浩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闲话,忽然一名勤务兵走进来禀报道:“何团长,吉参谋长,司令来了!” 小顺和吉京浩一起站了起来,其中吉京浩发问道:“人在哪儿呢?” “刚到,从大门口往里走呢!” 吉京浩急急忙忙的将茶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转向小顺道:“咱得出去迎接吧?” 小顺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我去就可以了,你留下。”说着便绕过桌子,快步向门口走去。 吉京浩坐了下来,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 小顺见到何司令时,何司令正在和乌日更**边走边聊。 此时正值六月天,刚度过二十八周岁生日的何司令上穿白色衬衫,下穿黑色长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因阳光极其明媚,所以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晶眼镜。白布衬衫毕竟是比黑绸褂子要年轻几个时代,何司令这样一穿戴,瞧着倒有点摩登少爷的样子了。 小顺迎着他走上去,以一种克制着的热情声音唤了一声:“爸爸!” 何司令本是一直盯着乌日更**的,此刻听到召唤,就觅声望去:“哦,你呀!” 乌日更j□j也随着招呼了一声:“何团长!” 小顺对着乌日更**笑了笑,随即又转向何司令:“你要去骑兵团吗?” 何司令点点头:“去看看。你也跟着来吧!” 乌日更**是个半蒙半俄的混血男子,身材极其高大魁伟,要是回到冷兵器时代,他至少也能当个吕布。同吉京浩等人相比,他显见是有些头脑简单性情粗暴,可是何司令就看上了他这一点,经常当着人赞赏的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很慈爱的说他:“你这个愣头青!” 在骑兵团的营地里走了一圈,何司令对乌日更**的成绩感到十分满意。骑兵团的小兵们个个膀大腰圆神情剽悍,一看就是这位愣头青的部下。 拍过乌日更j□j的肩膀后,何司令意态悠然的同小顺离了营地。路上他对小顺道:“你什么时候有了乌日更**的本事,我就可以安心养老了!” 小顺当着身后的卫士们,不好多说,只低声答道:“我可以学啊!” 何司令背了手:“学学也好。这次我去扈伦特旗,营里的事情还是你来管。要说管事,我看你倒比吉京浩还强一点。” 小顺抿嘴笑了,目光炯炯的扭头望着何司令。 何司令抬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小顺跟着何司令,一起离开大营回了家。 一进了房,他便拉住了何司令的手:“爸爸,我舍不得你去扈伦特旗!让我跟着你去吧!” 何司令摘下眼镜扔到桌子上:“别扯淡!你跟我出去,谁来看家?” 没了墨晶眼镜的遮挡,何司令身上的那股子青春气息也便立刻随之烟消云散。 和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相比,何司令的面貌似乎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衰老的是眼神和气度。 他的年纪实在是不算大,以他现在的权势地位来看,依旧可以被称作是少年得志。可是面对着他那双黑幽幽凉阴阴的丹凤眼以及那些充满老派军阀气的言谈举止,连四十来岁的吉京浩也要不由得称他一声老人家。 相比之下,英俊挺拔的小顺真像阳光下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了。 申斥过小顺,何司令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了,一只手还被小顺拉着。 小顺也坐到了一边,先是将他那只手紧握着抚摸了,后来就低下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想把手抽回去。然而小顺不肯放,并且咬住他的食指指尖,轻轻的吮吸起来。 何司令的指尖一阵酥麻。 “别闹……”他垂下眼帘,阻拦的同时却又显出一点沉迷的意思。 小顺松开了他的手,起身走到何司令身前停住,弯下腰道:“爸爸,让我抱抱你吧!” 话音落下,他不等何司令做出回应,便忽然将手伸到对方的腋下,将人托起来拥进了怀中。 何司令觉出了小顺的喘息和颤抖,同时又担心自己的肋骨会被这小子勒碎。 “爸爸……”小顺的声音中带了委屈,小猫撒娇似的响起来:“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你要快点从扈伦特旗回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呢!” 何司令被他紧抱的呼吸困难:“很快回来……你放开我!” 小顺很坚决的摇了头,又侧过脸去吻他的耳后:“我不!” 自从李世尧走后,何司令的**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的情绪一直是很低落的,所以要去扈伦特旗寻找一点刺激。此刻被小顺亲吻撩拨着,他毫无情动之意,只是觉着一切都无聊,让人提不起精神来。可是他又不忍心就此推开小顺——毕竟这孩子对自己是满怀着柔情蜜意的! “亲吧,摸吧……”他在心底自言自语:“反正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让旁人找了乐子。” 三天后,何司令带着乌日更**和骑兵团,启程前往扈伦特旗,找刺激去了。 赵小虎的下场 入夜时分,赵小虎头顶钢盔,弯腰走在扈伦特旗的城楼上。 全县的油——菜油、荤油、煤油、汽油都被收集起来,装在碗碟里做成了捻子油灯,一盏盏的放在墙垛子上照明。 放置油灯的本意是让城上的守军可以及时发现城外那些向上爬墙的敌人,可是油灯在照明的同时也成了敌人的目标。墙下的围城者瞄了油灯一枪一个将其打的盏碎灯灭,士兵再去端了油灯前去补充之时,就往往连着油灯一起被子弹打爆了头。城墙四面的枪声一直不断,剧烈的爆炸声也不时的就摧天撼地的响上一阵,震的人晕头转向,恍惚慌乱中就只会嗷嗷喊叫着向城下开枪扔手榴弹了! 扈伦特旗在经过了长久的围困之后,已经成了一座被外界所放弃了的孤岛。弹药是严重的不足了,赵小虎在无奈之下,只得自制了滚木擂石往城下扔,以图打下那些企图攀登入城的敌人。 弯腰走了一阵,一颗子弹尖啸着从他面前飞过,他没觉着怕,只是自然而然的趴了下来,一路匍匐着向前爬去。 忽然一个排长在后面一溜小跑着赶了上来,四脚着地的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的喊道:“团长!南城门顶不住了!怎么办?” 赵小虎刚张了嘴,城下偏巧就响起了一阵剧烈的爆炸声,等声浪过去后他再说话,那排长就耳鸣的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了。赵小虎急的一捶地,把头上的钢盔给震了下来,露出了头上缠着的一圈紫黑色绷带。 排长不明就里的半爬了起来,扯着嗓子告诉赵小虎:“顶不住啦!!!” 何司令坐在临时搭出的帐篷里,在远处起伏不断的炮火声中命令乌日更j□j:“天亮之前必须破城,活捉赵小虎!” 乌日更**用一口蒙古腔很浓重的汉话大声答道:“不要天亮,天黑就能!” 乌日更**打仗不大讲战术,因为他有硬拼的资本。 在用大炮轰开南城门后,他身先士卒的率领了骑兵,旋风一样杀进了城中。独立团的残余士兵还未来得及再次组织抵抗,便在这帮蒙古骑兵的机枪扫射之下,像秋收时的麦子一样成片的倒下了。 火海从南城门开始,随着蒙古骑兵们的冲锋屠戮而蔓延开来。此时正是凌晨三点钟,火光映着地平线处隐约的天光,果然是乌日更**所保证的那样——“不要天亮”! 赵小虎的左腿被齐膝炸断了,他昏倒在死人堆里,部下的警卫员在乌日更j□j的弯刀之下,战战兢兢的指认出了他。 破晓之时,何司令进城了。 破城而入的骑兵团到底还是纪律好些,在没有得到放抢的命令之前,居然能够老老实实的列队不动。 赵小虎被士兵拖到了何司令的马前,所过之处,残腿留下了一道浓重的血迹。何司令一身戎装骑在马上,见地上这烟熏火燎面目难辨的人的确是赵小虎后,就咬着牙冷笑一声,抬手对着身后一挥:“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了!” 他命令一出,立刻就有一名士兵走上前去,从腰间抽出匕首蹲下来,一手捏开了赵小虎的下颌,一手将匕首伸进他的口中,动作很麻利的用力一划,随即就松手抽刀后退了一步。 昏迷着的赵小虎骤然惨叫着向上一挣,在行刑人后退的一瞬间,鲜血从他的口中直喷了老高,然后又全部落到了他的脸上。 没了舌头好啊!没了舌头就不怕他在狗急跳墙时乱说了! 何司令神情惬意的一抖缰绳,策马向前行进了几步,慢悠悠的开了口:“赵小虎?” 赵小虎颤抖着侧过身子望了何司令,口中啊啊的叫了两声,一小块紫红的血肉从他的嘴角滚了出来。 何司令手挽缰绳向前俯了身,目光是阴冷中透着股疯狂的得意:“小虎啊,你想怎么死呢?” 他笑起来:“我要用铡刀把你的四肢慢慢、慢慢的截断,然后挖了你的眼睛,把滚油倒进你的耳朵里,最后再扒了你的皮……好不好?哈哈!” 赵小虎姿态扭曲的躺在地上,斜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何司令,眼神凶恶如狼似虎,胸膛急速的起伏着,鲜血汩汩的从嘴角处流了下来。 何司令微笑着又是抬手一挥。 真的有铡刀被抬了上来。 赵小虎的一条手臂被人扯着搭在了铡刀底座的刀槽上。 铡刀的确是慢慢、慢慢的压下来的。在场的人几乎可以听见骨头一点一点断裂的声音。赵小虎在几名士兵的压制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号,身体在地面上磨蹭辗转着,可是一双眼睛却是仍然盯着何司令。 在赵小虎的另一条手臂也同身体分家之后,何司令在强烈的血腥气中下了马,缓步走到赵小虎面前。 他抬起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拽下右手的白手套,然后将其扔到了赵小虎那张五官扭曲的脸上。 “感觉如何?我前途无量的赵团长?”他语调轻快的问道。 围着赵小虎走了一圈,他将铡下的两条手臂踢在一起,然后命人牵来了两只狼狗。 当着赵小虎的面,狼狗龇出一口锋利的尖牙,咯吱咯吱的啃咬着那两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赵小虎不叫不喊,污秽不堪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像濒死的孤狼一样死死的盯着何司令。 何司令同他对视了片刻,脸上那轻蔑的哂笑渐渐消逝了。 两道眉毛拧起来,他走到赵小虎面前,对着他的面门便是一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赵小虎被他踢的头一歪,目光却是始终如箭一般的扎向何司令的脸。 忽然,他嘿嘿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何司令的面色不善了。 回身从身边的卫士腰间抽出短刀,他蹲在了赵小虎面前,用刀尖抵住了他的眼皮:“看?好看?我让你看!”说着,他便手上使劲,要将那刀尖向赵小虎的眼中戳去。 可就在那刀尖刺入眼球的一刹那,赵小虎忽然哀嚎着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何司令的持刀的那只手腕。何司令猝不及防,痛的大叫一声,当场就松了手,短刀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周围卫士见状,大惊失色之余赶忙上前营救,何司令也随即用另一只手捡起了短刀,不管不顾的就奋力向下扎进了赵小虎的脖子里。而赵小虎受了这一刀,喉咙里喀喀的响了两声,牙关却咬的愈发紧了! 何司令痛的要死,几乎以为赵小虎要活活的咬下自己一块肉!挣扎之时他无意间拔了刀子,不想一股极强的血流随着刀子从伤口中激射出来,竟是喷了他一头一脸! 这回,赵小虎是真死了! 死了,还死不松口。士兵们用铁锤敲碎了他的下巴,何司令的手腕才恢复了自由。 何司令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然后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腕上的伤口。 是一个整齐的、圆圆的牙印;深陷肉里,血顺着小臂一直流到了肘部。 乌日更**从卫士群中挤到了何司令面前,高声大气的问他:“司令,你被咬了?” 何司令脸色煞白,目光从手腕上的牙印转移到了乌日更j□j的脸上。 “我没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随意的缠在腕子上。 翻身上了马,他将缰绳在手腕上挽了几扣抓紧,然后居高临下的扫视了周遭众人。 乌日更**很期盼的仰头望着何司令,等待着他口中吐出“放抢”两个字。 何司令远眺了天边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疲惫而平静的轻声下令道:“屠城。” 溜之大吉 顾诚武还是奸猾,他支使乌日更j□j去屠城,自己则带着人冲进城中砸门扭锁的去抢商号。扈伦特旗是个商埠一样的地方,商号最大最多,繁华的不像是这蒙疆的地界。铺板大门扑啦啦的倒下来,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米面油盐,凡是值钱的大宗货物,全被人搬车运的抢夺精光!一时抢毕了,便从街头开始放火,这一趟街上全是高大木屋,沾火就着,立时就长长的烧成了一条火龙!不久又听见那火里轰隆隆的起了响声,原来是房屋的骨架支持不住,一间接一间的倒塌下来 抢完了铺子抢富户,大户人家里的银元财物烟土罐子自然也是不能放过的。顾诚武这边抢昏了头,乌日更j□j那边则杀红了眼。何司令命他屠城,可是他同他那些骑兵团士兵们纵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一气杀空整个扈伦特旗。后来他见那精钢马刀的刀刃都砍卷了,就也收了手,命人拉来大炮,对着那房屋密集处乱轰了一气。 于是,扈伦特旗这一座顶繁华热闹的商埠,就此便灰飞烟灭。 顾诚武将掠夺来的好东西装了几十大车,长长的一队排开,见头不见尾。他知道自己这回打仗打的不漂亮,所以甘愿将这几十大车财物全部献给何司令,只求能够将功补过。何司令将他揪过来痛骂了一顿,但是却并不贪图他的好处。只道:“烟土归你!剩下的归骑兵团!乌团长拼死攻破了城门,你跟着进去大抢特抢然后回来向我讨好卖乖!什么东西!” 顾诚武听了这话,心惊胆战之余又觉着何司令同自己其实还是亲近的,虽然是骂,可并不肯真的亏待自己。 处理了顾诚武,何司令又转而去见了乌日更j□j。何司令已经是个高挑身材了,可是乌日更j□j比他还要高了一个头。仰视着拍了拍这蒙古大汉的肩膀,何司令笑道:“乌团长好样的!你一个顶上顾诚武十个!” 乌日更j□j已经从顾诚武那里接收了车队,眼见着成马车的真金白银落进了自己囊中,他简直乐晕了头,登时就把汉话和礼仪一起忘怀,就是对着何司令傻笑。何司令见状,便又对着他的肩膀拍打了一番。 三日之后,何司令带着人胜利凯旋。他这回算是报了深仇,出了恶气。不过同他一齐快活的,还有日本人。 日本人长年的看何司令不顺眼,可是又没有不顺眼到要除之以后快的程度,所以只好将他放在那里不管。现在何司令忽然就打散了中央军的一个独立团,倒是将以华制华的政策给彻底贯彻了。 何司令同赵小虎之间的私仇,那是极秘密的,赵小虎一死,就除了他再没人知道。在外界眼中,明明白白的就是他带兵去灭了中央军的一个团,顺带着还屠了城。中国人杀中国人能下这么狠的手,说他是汉奸都轻了!简直就不是人! 何司令在蒙疆过惯了无人拘束的自在日子,加之占地为王久了,已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又因他那第三路军从上到下都是穷凶极恶,所以当地百姓就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何阎王。 何司令对自己的坏名声依旧是不自知——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直到了一个月之后,他才从舆论中嗅出了不妙的气息。 这可让他烦恼起来!何司令做了这些年的墙头草,早就无所谓政见主义了。他只有一个宗旨,就是宁做土匪,不当汉奸!可是现在他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总不能把自己和赵小虎之间的那点恩怨登到报章上! 中立的平衡局面被打破了! 而正值此刻,北平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何太太没了! 何司令听说自己那位名不副实的母亲死了,当即一拍巴掌,命令全军立刻换上白衣裳!紧接着放出消息,说第三路军同独立团大战乃是出于误会,如今第三路军司令何宝廷悔之不及,令全军带孝祭奠独立团! 这条消息一出,外界就有些糊涂。何司令借此机会,又赶忙同德王那边沟通了一番,然后发表通电,声明自己从即日开始引咎下野,以为反省! 他这一下野,第三路军在表面上就没了首脑。何司令并不找人继任,只让小顺和吉京浩继续合作着管事儿,自己则是掐好日子启了程,前往北平给何太太奔丧去了。 陆振祺的烦恼 陆振祺坐在客厅内的硬木椅子上,端着一杯在冰箱里镇过的碧螺春,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他心里有事儿,就堵在喉咙下面,一阵一阵的向上催着,迫的他心慌意乱,不得不用冷茶给自己降降温。 喝光了这杯茶,他坐直了身体,抬手正了正臂上的黑纱,然后又清了清喉咙。刚要再做个深呼吸,门外的听差跑进来了。 “少爷!”听差跑的一头大汗,夏布衫子都给汗湿透了,大片的贴在后背上:“咱家司、司令的汽车队伍已经进、进城了。” 陆振祺站了起来,一条腿要抬不抬的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迈出步去:“出去给我满府里知会一声:阎王爷抬脚就到,让老小上下都给我小小心心的打起精神来!” 听差答应一声,扭身往外跑了。 陆振祺又坐了回去,掏出怀表来打开,目光随着那滴滴答答的表针转动,一颗心也就跟上了弦似的,一刻甚过一刻的紧张起来。 又熬了约有半个小时,他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将身上那件团龙黑纱长衫抖了抖,随即咽了口唾沫,步态极沉稳的抬脚走出了客厅。 八月天的北平,正是热极了的时候。陆振祺在何府光秃秃的大门前立了二十多分钟,从他到周围的听差仆役,都一起被太阳晒的发晕。幸而道路远处终于传来了嘟嘟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打头一辆黑色汽车从路口拐了出来。 陆振祺等人虽不是军人,可是一见这汽车的影子,便像小兵见到长官一样,不由自主的就立了正,同时脸上调出了比这烈日还要热情的笑容来。 打头汽车过后又是三辆同色同款汽车,每辆汽车的两边踏板上都立着全副武装的保镖,将车窗挡了个严密,让人不晓得哪一辆是何司令的座车。殿后的是三辆军用卡车,车后斗上支了帆布布篷,依稀可见车上之人皆是白衬衫黑长裤的打扮,不像大兵,倒像是集体春游去的男校学生。 陆振祺到了这个时候,真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虽见汽车是陆续缓缓停下来了,可是也不知该去哪辆车前迎接,为难之下,简直有了点晕头转向的意思。幸而此时那第三辆汽车踏板上的保镖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其中一名保镖又从身后跑过来的少年手中接过一把黑色阳伞,打开后撑在了车门上方。 待外界一切准备全部就绪了,方才那递阳伞的少年才走到车门前,弯腰向车内伸出一只手,声音清朗而柔和的说道:“司令,可以下汽车了。” 陆振祺向车门出前行了两步,就见何司令扶着那少年的手,探身出了汽车。 三四年不见,陆振祺望着一身黑衣的何司令,觉着这位七哥看起来仿佛是更凶神恶煞了。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他把脸上的笑容重新组织了一番,极力的让自己瞧着活泛一些。 “七哥!”他对着何司令恭而敬之的一躬身:“您一路上辛苦了吧?” 何司令将两只手j□j黑色单绸褂子的口袋里,面无表情的将陆振祺扫了一眼,而后很冷淡的开了口:“还是你?” 陆振祺又是一躬,陪笑道:“这几年姑姑一直留着我,帮她老人家做点杂事。” 何司令抬手在陆振祺那丰润的面颊上掐了一把:“小兄弟发福了啊!” 陆振祺吓了一跳,干笑两声刚要开口,却见何司令已然迈步往大门里面走去。他想要跟上,却立刻又被何司令身后的保镖给隔离开来。 何司令在名义上,是奔丧回来的。然而真格的到了家了,却对丧事不闻不问。又因从何太太去世到现在,早已过去了一个半月还多,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该有的礼节也都行过了,所以他也没什么可闻可问的了。 陆振祺攥着两手的冷汗将他让进了客厅之中,先是殷勤备至的招呼丫头上好茶,然后自己在下首陪坐了,小小心心的笑问道:“七哥这是从天津那边绕过来的?” 何司令身后的少年将桌上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过了三五分钟后才双手奉给何司令。何司令接了一饮而尽,随即答道:“不是,没有走天津。” 陆振祺笑道:“哦,没有走天津。”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话说,思索片刻又强笑道:“自从上次七哥离家之后,这一别也有三四年了,听说七哥现在很得意啊。” 何司令一张脸热的白里透红的,表情上却是冷若冰霜:“我刚死了娘,你怎么就瞧出我得意来了?” 陆振祺万没想到他会在这句恭维话上挑理,心中就是一惊,赶忙辩解:“不不不,我是说您在仕途上得意,七哥别误会,我这嘴太笨。” 何司令又喝了一杯冰凉的茶水:“我刚下了野,你怎么就瞧出我仕途得意来了?” 陆振祺同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精神上就开始受起折磨来:“不,不是,您就是下了野,那也比旁人要高明出千万倍,以后东山再起的日子多着呢!我是说您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相貌……您再喝点茶?” 何司令对于陆振祺这人,其实没有什么芥蒂,只是单纯的有点看不上他而已。此时见他也窘的可以了,就不再在言语上挤兑他,转了话题问道:“妈是因为什么病症走的?” 陆振祺刚要陪笑,随即反应到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便立刻沉痛了表情答道:“脑充血,唉,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唉!” 何司令听了,心中毫无感触。他从来也没关心过何太太,只不过觉着她生前虽然不讨自己的爱戴,可死的倒很是时候,正好给了自己一个避风头的机会。 何司令在阴凉舒适的客厅内坐了一会儿,消去了满身的热汗,头脑中的思路也随之有条有理起来。他问陆振祺:“现在这府里,就是你管家了?” 陆振祺双手乱摇:“不不不,我这是一直在等七哥您回来。您这一回来,家里有了主子,我也就好收拾行李,和内子一起回南去了。” 何司令道:“南边正在打仗。” 陆振祺心想我还不知道南边在打仗?只是这宅子里住了你这么一尊凶神,我就是想留也不敢留了! 搓了搓手,他对着何司令苦笑,无话可说。 何司令想了想,又问:“娶媳妇了?” 陆振祺把脸上的苦笑调整为微笑:“说起来,这婚事还是今年开春时,姑姑为我操办的呢。” 何司令回头对着身后的少年一笑:“小武,这宅子里原来还有个新娘子呢,想不想瞧一瞧?” 武平安抿嘴笑着点头:“想!” 何司令转向陆振祺:“把人叫过来,让我看看!” 陆振祺就怕他这个态度——太像丘八大爷了! 陆少奶奶其实和陆振祺有点连相,都是端正白净的模样,打扮的也都是一样的油头粉面。站在客厅门口,她和所有新过门的媳妇一样,理直气壮的低了头害羞——其间也偷偷抬头溜了何司令一眼,没怕,就觉着这人有点野气,是个又野又漂亮的男人。 何司令早十多年就不再和女人亲近了,所以此刻见了陆少奶奶,也评论不出什么来,只看出她年轻屁股大。刚要开口同陆少奶奶交流一番,不想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叫,顿时就将屋内众人吓了一跳!向外望时,却是何家的六姑奶奶,引弟女士来了! 何引弟的相貌,集合了何老帅与何太太的所有缺点,故而熬到二十大多才勉勉强强的嫁了出去。因为生的丑,所以何太太也不大待见她;而她为了和母亲作对,就故意的疼何司令这个姨太太养的独子!何司令对于家中的女性,也就和这个六姐还能谈两句。 何引弟的到来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何司令刚站了起来,尚未开口,便被何引弟冲过来一把抱住,然后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呜呜哭嚎起来。何司令先以为她是想念自己太甚才激动落泪的,故而还有些感动;哪知听着听着,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原来是何引弟在家里同丈夫干仗落了下风,百般斗法也不能挽回局面,这一日忽然听说弟弟要回来了,便竖了耳朵打探消息,以便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抓住弟弟作为自己的同盟兼前锋,让姓顾的一家混蛋也看看自己娘家的势力! 何司令被这六姐缠的哭笑不得,想要劝两句,然而何引弟哭的很密集,让他根本找不到空隙可以插话进去。后来他也烦了,命人将她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拉开按在了椅子上。何引弟坐下了,还在蹬着腿骂顾家的坏。何司令不胜其烦,最后就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别他妈的嚎了!有话说话,再闹就给我滚出去!” 何引弟登时咽下了嚎啕,因为声音收的太急,所以还“呃”的打了个嗝。 何司令离开家已有十年了,对于家中的这些亲人,感情也早已淡漠了。他并不怎样同情他六姐的遭遇,只是被吵的心乱,恨不能一瞬间回四子王旗去! 何引弟在何府住了一天,翌日中午被他那丈夫接回去了。六姐夫对于何司令是十分的恭敬,同时又是敬而远之。而何司令对于一切人都没有兴趣,无所谓远近了。 陆振祺终于弄明白了何司令回来的真正原因,这下他可傻了眼。何司令在自己身边暂住两天,那自己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也就忍了;可他这是下野,万一一时半会儿的上不去了,那自己还就这么着跟他过上了? 陆振祺是真热爱何府的这一大套房产,他舍不得离开。 我想你 何司令在北平住的很气闷。 一是天气热,阳光晒得地面反白光,连空气都是干热的,让何司令觉着有点没处躲没处藏的意思。二是访客多,这些访客们分别来自中央政府、满洲国政府、日本关东军以及本地自发的抗日力量,表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找个理由见了他后,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吐露出了深层的来意。何司令晓得这些人心明眼亮,自己那套下野的把戏在舆论上骗骗民众们还可以,在他们面前装糊涂可就有点没意思,故而只好大打太极,心想我在蒙疆有家有业有兵的,谁有心思跟你们这些人瞎混? 还有第三点,便是日本人多。何司令一般不大出门,出了门就见满街的日本人,感到非常碍眼。其实他在骨子里是很反日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打不过日本人,要是打得过,那就早动手了。说到底还是自私一点,他那些小兵们的用途是为了保卫他自己,他自己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因为那可是“自己”啊! 四子王旗那边是隔一天一封电报,发电报的人是小顺、乌日更**、顾诚武以及吉京浩,四人各发各的,互相都不知道对方这个秘密通信的职责。何司令拿来四封电报一对内容,军中的情形就大概全知道了。 现在他有时候回想自己三四年前从芦阳闹着回北平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当时还是年轻爱犯傻,太不懂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况且那时的芦阳,正好就只剩下一个李世尧…… 想起李世尧,他软样样的瘫在了椅子里,一股热流顺着经脉流过全身,撩拨的他心猿意马。 他本来是个几乎禁欲的人,可是在李世尧那里食髓知味之后,那**就再也禁不住了。 闭上了眼睛,他觉着自己好像一个熟透了的水果,浑身都鼓胀充盈的难过,谁肯过来轻咬一口,那甜美的汁液就流淌出来了。 “狗娘养的王八蛋……”他轻声自语道:“等你打完日本,我兴许都要变成老头子了!” 房内无人,他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解开腰带,扯开裤子向内看了看。 那个破玩意儿半软半硬的躺在腿根上,色做粉红。李世尧曾经一边揉着它一边笑说何司令“人长的漂亮,连这儿都比旁人好看”。何司令从来没想过这东西还分好看难看,不过当时听了那话,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 叹了口气,他把裤子重新系好了,然后大声喊道:“小武!” 武平安推门走了进来:“司令,您有什么吩咐?” 何司令没精打采的答道:“去给我拿两瓶冰镇汽水过来!” 喝了冰镇汽水,何司令又上床睡了个长长的午觉,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一身热汗的起了床。正巧此刻陆振祺送了西瓜过来。何司令和陆振祺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过对于西瓜倒是很欢迎。吃了一肚子西瓜代替晚饭,何司令总算熬到了太阳完全落山。 可惜落山之后,那炎热情形也未必就好转许多。首先是地面被烈日烤了一天,热气不能一时半会的就完全退散,其次这初秋的蚊子来势汹汹,想要坐在外面乘凉,还要在四周摆上蚊香,用缭绕烟雾给自己制造出一圈屏障来。 何司令就这样在蚊香的庇护下,坐在一把竹椅上仰头望天。武平安坐在他旁边,用一把大蒲扇轻轻的给他扇风。他凭着自己的干净伶俐有眼色,已经很快的讨得了何司令的欢心。小顺的发达是个奇迹,同时也是个榜样,让何司令身边的勤务兵们都亢奋起来,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何家少爷,也能立马放个团长当当。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虫鸣之时,院门忽然开了,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司令,少爷来了。” 何司令正在数星星,听了这话就将目光缓缓的收回,对着勤务兵很疑惑的“嗯?”了一声。 勤务兵知道他方才是走神了,便重复了一遍:“司令,少爷来了。” 何司令眨眨眼睛:“谁来了?” “少爷来了。” “谁家的少爷?” “就是承礼少爷啊。” 何司令猛然站起来:“什么?” 来人的确是小顺! 小顺一身便衣,于夜色中风尘仆仆的站在了何司令面前,一本正经的鞠躬问候道:“爸爸,我来了。您这些日子在北平可好?” 何司令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一颗心在胸中砰砰乱跳。 把小顺领进屋内,又关好房门,他这才低声问道:“营里出事了?” 小顺抬起头,笑微微的直视了他:“没有,营里一切都好。” 何司令一听这话,安心之余又开始莫名其妙:“那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顺的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了,实在是太想你了。” 何司令大吃一惊:“啊?” 小顺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 何司令在小顺的怀抱中怔了半天:“你……就是来看看我?” 小顺稍稍松开了他,眼睛里是夜色揉碎了星光:“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营里,我今天晚上过来看看你,明天中午就回去。来回的时间加起来超不过七天,不会误事的!” 何司令望着小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小顺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随即后退一步,低声笑道:“爸爸,我连坐了几日的车,大热的天也不能换衣服,身上怪脏的。我想先洗个澡。” 何司令答道:“我让小武给你放洗澡水。” 小顺赶忙拦了他:“不用他,我自己来。” 何府虽是一套老式的中式宅子,然而其中的设备却是与时俱进,颇为洋化。卧室紧连着浴室,浴室内从墙壁到地面都铺着白色瓷砖,浴缸也十分阔大,连着热水管子,使用起来十分清洁便利。何司令坐在浴缸边沿上,望着正在面前脱衣服的小顺,忽然觉着有些脸红。 小顺很坦然的j□j了身体,肌肉的线条和皮肤的光泽都十分美好,青春正盛的气息极强烈的便扑面而来了。 抬腿迈步进了浴缸,他j□j的那个大家伙在何司令面前晃了一下。 何司令笑了:“你这条驴!” 小顺不好意思了,坐在水中夹了双腿,抬头对着何司令傻乎乎的一笑。 二人这样无言的对视微笑,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是相识相知了几十年,又仿佛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相识相知。何司令无端的感到了庆幸——庆幸自己的身边,总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七天七夜奔波千里,就为了今日夜里来,明日中午走。 何司令很幸福的后悔了。他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那他一定要好好的对待这个孩子,不打他,不骂他,让他高高兴兴的长大成人。 何司令有点情绪激动了。 为了掩饰这点激动,他伸手向小顺的脸上撩了一把水:“别看我,洗你的。” 小顺很听话的答应了一声,俯下身把头发打湿后,抓起香皂满头满脸的涂抹起来。 何司令在旁边审视着他,先是感觉他长的实在是英俊:小圆脸、剑眉大眼睛,鼻梁和嘴唇也生的标致,无论怎么看也挑不出毛病来;加之一身的精气神都是活泼饱满的,所以他堪称是宝剑有锋,明珠有光。 何司令纳闷起来,心想这么个好孩子,先前自己怎么就能把他给折磨成了一只避猫鼠呢? 小顺洗净了头脸上的香皂沫子,开始用毛巾擦洗身体。他那身上深深浅浅的有不少疤痕,全是过去岁月所受虐待的印记。 何司令把脸扭开了,不愿再看,同时觉着自己对不住小顺。 小顺很快便洗完了澡。换上何司令的睡衣,他挽起袖子洗刷浴缸,重新放水,伺候着何司令也洗了澡。然后二人无事可做,便一起关灯上了床。 何司令不让小顺抱自己:“太热了。” 话音落下,外面起了风。 不是轻缓的夜风,而是暴雨来袭之前的狂风!狂风过后就是喀嚓巨响的打雷。隔了窗帘,外界的闪电把屋内映的忽明忽暗。而在这电闪雷鸣之中,何司令忽然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你吃晚饭了么?” 小顺固执的、不动声色的又把他揽回怀中:“吃了。” 何司令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躲闪。 大雨倾盆而下,哗哗的砸了地面,响声沸腾的好像开了锅。屋外被暴雨浇成了一个水世界,却也愈发衬托出屋内的安宁与静谧。 何司令靠在小顺的胸前,虽是闭着眼睛,其实全无睡意——他下午睡的太多了。 在一声惊雷之后,小顺轻推了他的肩膀,使他仰卧在了床上,随即一肘撑床支起身来,低头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 何司令睁开眼睛,黑暗中也看不清小顺的目光,只是直觉上感到他是在极深刻的凝视着自己。 “不睡觉吗——” 他的疑问被骤然而来的一个吻给打断了。 小顺的吻是缠绵而刻骨的,带着青年人的那股子痴情和痴迷。这让何司令在拒绝之前,便已然沉迷了。 小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不是李世尧。不是李世尧,就不能效仿李世尧。 所以他在亲吻的同时,就很小心的将手伸进了何司令的睡裤之中,将那冰冷柔软的器官握在手中轻轻抚摸揉搓着,待到那东西起了硬度,升了温度,便放开何司令的嘴唇,将那个吻缓缓下移,直到将那器官含进了嘴里。 何司令蹙起眉头j□j了一声,伸手向下摩挲了小顺的头发,显然,他对于这样的举动是不反感的。 小顺用舌尖极轻柔的挑逗摩擦着口中的性器,他知道何司令的毛病,所以他的目的是让对方感到舒服,而非刺激。而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的将何司令的裤子完全退了下来。 何司令毫无戒心的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顺的服侍让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了、极安全的快感,这快感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然而持续绵长,是和李世尧截然不同的一种体验。 小顺觉出了口中性器的怒涨脉动,便松口抬头,趁此机会舔湿了自己的手指,柔柔软软的抵在了对方的后庭入口处。 何司令无力的抓住了小顺的头发,喘息着轻声道:“别停……” 小顺低头,将那性器又纳回口中。濡湿的手指也随之小心翼翼的探入了何司令的体内。几下进出之后,他又加了一根手指,一面j□j一面按摩了内壁,偶然碰到了那顶敏感的一点,何司令便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将小顺的头狠狠的摁向自己的j□j,抽搐j□j着一泄如注。 小顺毫不为难的咽下了精液,然后又继续用力吮吸着,似乎是极度的恋恋不舍与需求不满,恨不能将对方最后一滴精液也吸干一样。 何司令的前方得到了释放,痛快之余,后庭处却又被小顺撩拨的情动难耐起来。小顺的手指是修长有力的,在体内搅动之时几乎可以听到细微的湿滑水声。何司令也不知道该怎办才好了,有心推开小顺,可是身体又软化的没有气力;想要出声阻止,后庭处蔓延开来的一阵阵欣快又将他的言语全部转化为了j□j。 不知何时,小顺抽出了手指,又将他的另一条腿也抬起来扛在了肩上。 何司令在迷茫中忽然觉出一个火热的东西抵在了自己的臀间。 探起头睁大了眼睛望向前方,他看见了跪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顺。 夜色中的小顺似乎是有些颤抖,气息紊乱的开了口:“爸爸……” 他不动,他让这爸爸自己看着办。 何司令眼睁睁的看着小顺,在这个当口,他那头脑彻底的迟钝起来。 小顺微微挺身,将那粗大阳物向对方的体内稍稍顶入了一点。后庭那柔软紧小的入口箍住了他的性器,他很满足的叹了口气,却停了下来,可怜巴巴的望着何司令:“爸爸……” 他像个半长成的小老虎似的,胆大包天而又怯生生的去哀求乞讨何司令的一个同意:“爸爸……” 何司令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在风声雨声雷声中躺了回去,自暴自弃的、满怀悲悯的闭上了眼睛。 体内的性器一顶而入,将他满满的贯穿充实了。随即而来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蓝色的细小火花,让他的血液也渐渐随之燃烧沸腾起来。在这场j□j中,小顺的举动让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主导身份;虽然他是被插入的一方,可这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许之下进行的,他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 房外的暴风雨依旧肆虐着,让人产生了世界末日的错觉。 末日适合狂欢,何司令心安理得的坐在了小顺身上,在那令人**的顶入撞击中低下头,迷乱的咬住了小顺的肩膀。 何司令不晓得这一场暴风雨到底是在何时停息的。因为他被小顺干的晕了过去。 小顺和李世尧一样有着无穷的体力,而李世尧却不像小顺一样有着无穷的时间。李世尧同何司令在一起那叫偷情,慌里慌张急急忙忙;而小顺可以光明正大的爬上何司令的床,房门一关谁也管不进来! 翌日清晨,小顺把烂泥一般的何司令抱去浴室洗了个澡,然后为他穿上了衣服。何司令神情恹恹的,仿佛是病了。这其实不全怪小顺,他自己在床上也是有点不知节制,贪得无厌的只图眼前快活,结果每次都弄得仿佛是小死了一回。 小顺见了他这个样子,似乎是很心疼,忙忙碌碌的又给他端茶递水,又给他捶腰捏腿。后来就蹲在他面前,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拍:“都是我不好。爸爸你打我吧!” 何司令懒洋洋的瞄了他一眼,看他神情紧张,脸都红了,一双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如同含了泪,便很疲惫的一摇头:“孩子话。” 小顺将何司令的手背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吻了吻,随即伸手抱住了何司令的双腿——太用力了,好像他是个溺水之人,而那双腿是汪洋大海中的唯一浮木。 “爸爸……”他声音颤抖的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穆伦克旗的工程马上就要完工了,你不是说秋天就要搬进去吗?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满脸期盼的望着何司令:“爸爸,我们今天一起走吧!”他摇了摇何司令腿:“一起走吧,啊?” 何司令叹了口气:“我带着这么多人呢,不能说走就走。还是你先走,我过两天再回去。” 小顺的神情骤然就由期盼转为了失望:“哦……” 何司令不忍心面对他,就闭目养神,同时转移了话题:“营里那几位还老实?” 小顺低声答道:“还好,就是吉参谋长最近又和日本人联系上了。” 何司令想了想:“吉京浩这人我实在是看不上。他若真是一意孤行的非要向日本人靠拢,你就把他处理掉吧!” 小顺点点头:“我知道。” 正午时分,小顺换上来时那身脏兮兮的便装,依依不舍的向何司令告了别,然后便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何府。 何司令坐在闷热的房间内,心中怅然的发着汗。心想爱情这个东西啊,其实就是让甜蜜变得更甜蜜,痛苦变得更痛苦。小顺昨夜刚来时,自己是真高兴;现在他走了,自己也是真…… 他又困惑起来,心想小顺爱我,我对他也就日渐喜爱;可我当年爱别人的时候,他们怎么就没有受到我的感染呢?小顺能够这个样子对我,那一定是爱我无疑了,那李世尧呢?他爱不爱我? 应该也是爱的。何司令想,否则他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几次三番的来找自己。 何司令想到这里,忽然就高兴起来了!他对自己说:“哈!这么多人爱我呢!” 训子 接连的几场暴雨降低了气温,夏季的尾巴终于就此甩过去了! 何司令穿戴整齐了,没事的时候就在何府之内四处乱逛,因为心知自己这次一走,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等再回来的时候,这地方兴许就要更名为陆府了。 当然,只要有他在一天,陆振祺是绝无胆量敢鸠占鹊巢的。不过何司令心想自己占了这宅子又有什么用处呢?离它千里迢迢的,住是住不得了;至于卖掉——这自然也可行,可是首先自己并不缺钱,其次天晓得这宅子会落到什么人的手里呢? 不如就让给陆振祺住去算了。何司令觉着陆振祺这人为人一般,过日子倒是好样的,宅子落在他手里,兴许能够屹立百年而不倒呢。 带着武平安走在雨后的后花园里,他深感惬意的长吁了一口气,正要穿过一座月亮门时,迎面忽然走来了陆少奶奶。 其实自从何司令回来后,陆振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已经对新婚夫人下了禁足令,让她老老实实的呆在房内,无事时不许随便乱走,免得招惹到何司令,或是被何司令看上了抢走。陆少奶奶是个听话的,这些天要不是热的狠了,她也不会趁着凉快跑到花园里来透气。 这两位骤然相遇,何司令倒没觉怎的,陆少奶奶却是颇为害羞,又不好转身就走,只得微微垂了头,笑着招呼道:“七哥跟这儿遛弯儿哪?” 何司令长久的不同女眷接触,早把绅士风度随着先前的斯文礼貌一起忘怀,此刻点头应了一声,刚想直走过去,随即忽然反应过来,才后退一步谦让道:“弟妹先走吧!” 陆少奶奶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是细高挑的个子,衣服架子样的身材,脸面还算得上年轻娇嫩,可是一双眼睛阴沉沉的,目光中内容丰富,深不可测;心里就有些微微的发怯,也后退了一步:“还是七哥先请。” 何司令一见她这样客气,反倒不好意思太老实不客气了,下意识的又让了一句:“弟妹先请吧!” 陆少奶奶红着脸犹豫了。 就在她犹豫的当口,何司令误以为她是执意不肯走的了,便失了耐性,迈步开始前进;偏巧此时陆少奶奶犹豫完毕,也是向前走了一步;结果两个人无巧不巧的正好就一起挤在了那小小的月亮门间。陆少奶奶吓的“哎哟”了一声,赶忙侧身一躲;而何司令便借这个让出来的空隙穿过了房门,随即抬手堵嘴打了个喷嚏,回头对陆少奶奶笑了一下:“你这也太香了!” 陆少奶奶是老派家庭出身的小姐,当着身后的小丫头的面,胸脯子被何司令蹭了一下,真是羞的快要掉眼泪了。而何司令那边依旧是没在意,自顾自的又向前方走去了。 陆少奶奶垂头丧气的走在花园子里,忽然抬手嗅了嗅衣袖,没觉着自己特别的香。 再说何司令这边,正兴致勃勃的继续散步,忽然一名便装的卫士斜刺里冲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的递给了他一封电报:“司令,您的电报。” 何司令知道这是每隔一日的例行报告,所以也没有着急,打开后看了一行,他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电报是乌日更j□j发过来的,他让何司令尽快回来,因为以吉京浩为首的参谋处人员已经快被承礼少爷杀绝了! 何司令本来在北平住的很稳当,准备等穆伦克旗的工程完工之后再回去恢复身份,直接就带兵前往穆伦克旗。然而现在千里之外出了变故,虽然知道这身为罪魁祸首的小顺是绝无恶意的,可是做错就是做错!他一个小毛孩子,敢灭了整个参谋处? 何司令急起来,怕小顺这个不懂事的继续杀下去要搞出内讧,而这件事在电报中也不是三五句能够说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马上赶回四子王旗了! 何司令生平最怕内讧,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是个行动派。他此刻收到电报,当即做出决断,翌日凌晨便动身出发,乘坐特快火车前往绥远去了! 他这一走,陆振祺之欢欣自不用提,那“何府”的牌匾也在不久之后改为了“陆府”。世道不太平,陆府大门一关,陆家两口自去过上了小日子,倒也和美平安;饱食终日之余,就只祈祷何司令再也不要回来才好。 何司令在路途上,可以说是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下了火车后他上了前来迎接的汽车,在士兵的护送下直奔四子王旗。因他是快到绥远境内才命人给四子王旗大营发的电报,所以营内众人都没有料到他会回来的如此之快。他离开这些日子,营内众人都懒散惯了,如今只得手忙脚乱的将自己全副武装了,然后从四面八方奔回营内,准备对何司令的归来表示热烈欢迎。 何司令经过了长期的旅途,故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显着邋里邋遢、不干不净的。不过他对自己的外在不是很在意,他活的是脑子里的那点精神、腔子里面的那口热气!他就算是披着麻袋片子了,也依旧是何宝廷! 标枪一样挺拔的站在军内的这些高级将官面前,他的目光从左缓缓扫向右方。小顺见了他,笑眯眯的刚要上前开口,被他硬给瞪了回去! 他手里攥着一根黑漆手杖。杖尖在地上轻轻点着,他沉声开了口:“参谋处的上前一步!” 五名军官走了出来。 何司令将这五人的面貌仔细的审视了一番,感觉很陌生;仔细回想了片刻,他确定了这的确是参谋处的人,不过都是新人,前几个月刚调上来做文书和秘书的。 他面若冰霜的对着这五个人点了点头,随后将手杖往水泥地面上猛然一戳,转身便向司令部大门走去,口中同时说道:“何承礼过来!” 小顺回身关严了房门,然后怯生生的望向何司令:“爸爸……” 何司令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忽然挥起手杖往墙上一抽,只听“啪”的一声,那手杖竟然应声折断了! 小顺的腿弯了几弯,终于是提醒着自己没有跪下:“爸爸,我是不是做错了?” 何司令回身,慢慢的踱到了他面前,然后抬手,“刷”的给了他一个嘴巴:“混账!” 小顺被他打的头一歪,随即又站正了,低头辩解道:“我知道我不该杀那么多人,可是他们全是吉京浩一伙的!他们死有余辜!” 何司令轻声道:“我没有说你是滥杀无辜。” 小顺抬起头,双目明亮,满面困惑。 何司令脸色煞白,毫无预兆的挥舞起那半截手杖怒吼起来:“你这是清洗!!!”他用力的拍了身边的桌子:“你清洗了我的参谋处!你这是在我的队伍里搞恐怖统治!!!” 小顺似乎是被他的声音震到了,神情惊惶的结巴道:“可、可是不杀他们的话,他、他们始终都是危、危险分子啊!” 何司令抡起那半截手杖,似乎是想向小顺的头上招呼,可是手杖高高举起来了,他却临时改了方向,将它砸在了桌面上:“我去你妈的危险!没有好处谁都是我的危险分子!有了好处你还怕他不跟着你?我告诉你——”他用手指了小顺的鼻尖:“军队里最忌讳的就是清洗!把人逼狠了人是要造反的!一旦有人挑头闹起了内讧,那帮小兵们一人一枪能把我打成筛子!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吉京浩起外心,你处理他一个人就是了!涉及旁人干什么?吉京浩是参谋长,他下面的人敢不听他的吗?擒贼擒了王也就算了,一家的队伍你还要斩草除根吗?” 何司令说到这里,气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只喘粗气。而小顺听了他这番极暴躁的训斥,仿佛也是真心悔悟了,两只眼睛就流下泪水来:“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先前不懂,这回我明白了。”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又是一跺脚:“你哭什么?现在队伍里除了我就是你,你闯下了这样大的祸,还有脸在我面前哭天抹泪?你现在给我出去,出去安抚人心!对于参谋处里的那帮冤死鬼们,凡是有家眷的,一人给我发一千大洋的抚恤金,要是有那人口多的,就酌情再给添个三百五百,知道了?” 小顺慌忙擦了眼泪:“知道了。” 何司令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忽然一抬头又怒吼道:“那还不快出去办?!” 小顺被他吓的一跳,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了出去。 何司令发了这一顿脾气,就觉着心口都疼,心想这孩子还是年轻,什么也不懂啊! 见德王 军队中的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了。一千大洋的抚恤金不是小数目,所以亡者家中也就不敢再有什么抱怨。而在何司令回营的当天夜里,小顺意意思思的站在床前,眼望着洗漱完毕的何司令慢悠悠的走进房中。 “爸爸。”他直视了何司令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何司令没理他,自顾自的走到床边坐下了。 小顺挨挨蹭蹭的跪在了他腿旁,抬手就要去抱他的小腿:“爸爸啊……” 他的话音没说完,何司令忽然满脸厌恶的瞪了他一眼:“你给我站起来!” 小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依言起了身。 何司令仰头望了他,神情严肃,目光有力:“小顺,现在你只有在我面前还是小顺,只要这屋子里再多出一个外人来,你都是何承礼!何承礼不是动辄下跪的奴才,何承礼是我的儿子,是何家的大少爷,是要有风骨的!我知道你先前是被我打怕了,这是我的错处,我往后不会再动你了,你自己也要有点心气,只要你觉着自己是对的,那就谁也不要怕,包括我在内!我何宝廷养不出软蛋儿子,你得给我硬气起来!知道了吗?” 小顺重重的点了点头:“我记住了,爸爸。” 何司令叹了口气,缓和脸色抬腿上床,又掀开被子道:“你也上来吧,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小顺上了床,老老实实的抱住何司令不敢乱动,是受了深刻教诲的模样。 翌日,何司令见营内再无其它异常,便启程去了穆伦克旗视察工程的收尾情况。长驻在穆伦克旗监督工程的是个蒙古喇嘛,即乌日更j□j的胞弟哈丹巴特尔,汉人士兵们嫌他名字太长,便简称其为哈喇嘛。 乌日更j□j是个吕布样的壮汉,他这弟弟也有乃兄之风,长宽高都比一般人要大出一个尺寸来,不过乌日更j□j是个武将,气质剽悍;而这哈丹巴特尔从小在寺庙中熟习经典,大些后又随着他的上师游历外国,见多识广,倒是很有些飘飘欲仙的斯文态度。何司令对这蒙俄混血的两兄弟一直颇有好感,其中对待乌日更j□j,他是倚重;对于哈丹巴特尔,他是尊敬。 他抵达穆伦克旗时,正是中午时分。远在路上之时,他就看见高低起伏的草原上突兀的屹立起一座城池,仿佛是从天外飞来的,同周遭景色很不协调。待到汽车靠近城门了,他首先见那外围的城墙高大坚固,城下还有护城河环绕,城上的岗楼碉堡分布密集;战壕也是四通八达。进城之后里面道路平坦井然,各处的掩体工事也修建的合理巧妙,便十分满意。 汽车又向内行进了一段路途,便进入了他的私人府邸区域之中。此时他隔着车窗忽然看到哈丹巴特尔带着两名侍从立于路边,就赶忙命人停车,推开车门招呼道:“哈喇嘛,请上车吧。” 哈丹巴特尔是一身红色僧袍打扮,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瞧着很有点学者风范。对着何司令双手合十一礼,他用一口流利柔和的汉话答道:“我不上车,司令也下来走一走吧。” 何司令果然就下了汽车,沿着新铺就的柏油道路,同哈丹巴特尔向前走去。 斜前方是一群西班牙式的建筑,楼房高低错落,各有造型,合在一起正是座西洋风的园林。哈丹巴特尔引着何司令向那建筑走去:“这是萨迪瓦先生的设计,我认为还是很美丽的。” 何司令望着自己的新房,点头附和道:“的确不错。” 哈丹巴特尔又指了道路两旁:“路灯会很快被安装好,府前,按照萨迪瓦先生的意见,要修建一处喷泉,可我认为那华而不实。司令的意思呢?” 何司令当即答道:“不必修建喷泉。” 两人且行且谈,不一时就进了楼内。何司令略走了几层,见内中装饰颇为奢华,只是尚未摆设家具,所以也瞧不出特别的好来。扭头望向哈丹巴特尔,他笑道:“哈喇嘛,你辛苦啦!” 哈丹巴特尔很坦然的笑了笑,灰蓝色的眼睛在玻璃镜片后闪烁了慈爱的光芒:“不,这没有什么。我对于建筑是很有兴趣的,如果不是司令的话,我未必有机会亲手去建造一座这样雄伟的要塞。我对此感到非常荣幸和快乐。” 何司令知道这位哈喇嘛倒并非是在恭维自己。哈丹巴特尔是一个生活在兴趣中的人,他对于亲手建造一座城池抱有着极大的热情,何司令相信他即便是在这项工程中活活累死了,也绝不会对自己有任何怨言的。 同哈丹巴特尔在一起吃了顿牛肉包子作为晚饭,何司令在天色漆黑之时才回了四子王旗。此后岁月太平,时光如梭,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三个月。待到元旦这天,何司令便搬入了穆伦克旗内,其中所经过的那一番庆祝热闹,也就不必多言了。 要塞竣工之后,法国建筑师萨迪瓦先生便拿了报酬离去了;哈丹巴特尔也回了附近的寺庙中继续寻找他的乐趣。而何司令也自有事情要做——他那自建的兵工厂生产水平实在是有限,所以正在四处想法,意图购入大批枪炮。 这件事让他一直忙碌到了新年,其间他多方接洽,后来还是很辗转的从日本人和戈壁上的蒙古匪帮那里弄来了几十门榴弹炮。这当然是不能够满足他的需求的,可是时间不等人,他得筹划新年事宜了。 新年对于小孩子来讲,那是个狂欢的时节,最有诱惑力的。但是在何司令这里,新年只是意味着他该去瞧瞧德王了。 德王目前依旧居住在厚和浩特,新年时见到了何司令,他表现出了一种异常的热情来。 这可让何司令有些困惑了。他知道德王这人是个民族主义者,旗下基本就没有太亲信的汉人官员。试探着聊了两句,他依稀明白点意思了。 德王这是在寻找军中不亲日的力量,因为他和日本人已经合作不下去了! 德王是少年得志,真正的青年才俊。先前云王老朽,他在政府中独揽大权,我行我素,一心准备着独立建国。然而现在日本人对他的控制日趋加强,已然将蒙古作为了殖民地来剥削,这可让他受不了了。 他开始四处的发牢骚,同溥仪抱怨,同部下抱怨,对待日本顾问和特务机关长们也失去了礼貌和耐性。眼看着情形日趋糟糕,他几乎有些灰心丧气,恨不能就此放手,偷偷出走掉算了! 当然,这目前还只是一个想法。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他这堂堂的德王可是不能任意妄为的。不过可以先着手做一些相应的准备,比如联络一下何司令这样少见的不亲日、而又手握重兵的军官。 其实何司令不能算是德王的知音。德王想要往重庆跑,他是世袭的爵位,到了哪里都是亲王;而何司令在蒙疆是何司令,到了重庆,就指不定是个什么了。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达了自己对德王的支持。 德王看他表了态,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当即送了他一副字和一件锦缎长袍。 德王的失意愈发衬托出了何司令的得意。他喜气洋洋的从厚和浩特回了穆伦克旗,瞧见谁都觉着挺顺眼的。只是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他身边的小宠臣武平安在同附近庙里的小喇嘛们放炮仗时,被大麻雷子崩掉了两根手指头——这倒算是一桩小惨案了。 武平安是伺候人的人,最要紧的就是手脚伶俐。现在他右手缺了两根指头,纵算是伤愈后不耽误干活,可是瞧着怪不好看的,也不能往何司令眼前放了。何司令下令把他送去警卫连,可小顺担心他打枪打不利索,就将他打发去了炊事班种菜喂猪;另挑了一名十三四岁的清秀男孩子送了过来,补上了武平安的缺。何司令哪有时间去理会这种小事,过不几天就将这个小武抛去脑后了。 阿拉坦 何司令在同小顺的闲谈中,把德王意欲出逃的事情说了出来。 小顺听了,倒是很感兴趣:“你要帮助他吗?” 何司令一边吃冰糖核桃一边答道:“再说吧!” 小顺问道:“去重庆不好吗?” 何司令含着一颗核桃答道:“好什么?重庆有我们的位置吗?” 小顺坐到他身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大腿:“跟着中央政府,总比跟着德王有前途吧?” 何司令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抬手拍了拍小顺的手背:“当年我也这样想过,跟着中央政府搞个番号,以后好有个升腾。不过后来再看,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要手里有兵有地盘,我想跟谁就跟谁,无所谓前途不前途,前途就在我自己手里呢!哈哈!” 小顺垂下眼帘做虚心领教状,对着何司令手腕上的那个浅色牙印答道:“还是爸爸懂得多。” 何司令抓起他的手亲了一下,然后继续吃起冰糖核桃来。 何司令在小顺那似水柔情的攻势之下,渐渐感觉自己好像也爱上这孩子了。当然,这感觉很朦胧,让他不是很确定;而且虽然是爱,可到了床上,却又对他不是很有**,“那个事儿”也不过是十天半月的来上一次罢了。 小顺年纪轻,有时做事情不大妥当,常常惹的他很不满意;可他现在不提拔他提拔谁?不信任他信任谁?如果冯国忠还活着,他也不会把小顺一下子推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去! 无事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起何楚楚。何楚楚要是长到现在,也该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必定会非常的漂亮活泼。其实他是真喜欢何楚楚,看了她就打心眼里高兴。 冯国忠没了,何楚楚也没了,这让何司令对小顺是异常的珍惜。他疼爱栽培着小顺,让人觉得仿佛小顺之前所受的虐待折磨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吃光了一包冰糖核桃,何司令从小顺手中接过热茶喝了两口,忽然问道:“你看顾诚武这人怎么样?” 小顺知道何司令这人眼睛很毒,所以头也不抬,张口便答:“我看他那人倒是挺好的!” 何司令道:“好吗?我觉着他是个废物。” 小顺这回抬眼看了他,满脸的好奇:“他是个老实人呀。” 何司令笑了。顾诚武可是吉京浩的内弟,能在小顺制造出来的清洗中活下去,就说明他和小顺的交情不一般。同部下军官搞好关系是很重要的,看来小顺这一点做的还不错。 不过何司令还是忍不住要叮嘱他两句:“他不是个老实人。他是个见风使舵的东西。” 小顺想了想,点头认真答应道:“知道了。” 何司令见他用心聆听自己的教诲,倒颇有几分成就感,又伸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嗅了嗅他的头发。 小顺抱了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一言不发的闭上眼睛,神情十分恬静,是彻底安心的模样。 何司令受了他的感染,也不由自主的松弛了神经,心中只觉着岁月静好,虽然隐约间还是有点若有所失,可是细想起来,似乎也就只能如此了! “爸爸……”小顺喃喃的开了口:“我爱你。” 何司令拍了拍他的后背:“爸爸知道。” 话音落下,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特别的老气横秋。可去年前年和李世尧在一起时,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简直就有点孩子脾气! 他又想起按照虚岁来算的话,自己现在已经满三十岁了。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上,心里更是老的快。 青春这个东西是需要对比的。何司令在潜意识里总以为自己是十八岁;可是一看到小顺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他就立时反应过来——十二年过去了啊! 何司令的心情变得悲凉起来了! 翌日,何司令去附近的寺庙中探望了哈丹巴特尔。哈丹巴特尔在建造了一座城池之后,心满意足,兴趣也有所转移,目前开始研制炸药。 何司令对于他的这个转变很不赞成,主要是怕他一个不慎再闹出事故来。然而哈丹巴特尔并不在乎,他不怕被炸死,死亡对他来讲,不过是新生命的开始。 在哈丹巴特尔这里混过了小半天,何司令告辞回家。结果在城门口就遇见了乌日更j□j。 乌日更j□j目前依旧带着骑兵团驻扎在四子王旗,此刻见了何司令,就翻身下马问好。何司令问他:“干什么来了?” 乌日更j□j粗声大气的答道:“我来找少爷。” “找他做什么?” “少爷上次说要拨给我们两百支短枪,我带人拿枪来了。” 何司令一怔,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对于小顺的擅作主张,何司令感到颇为不高兴,可是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若想让小顺成为自己最得力的臂膀,部分的放权是一个必经阶段。只是他事必躬亲惯了,但凡有一件事情逃过了他的眼睛,他便觉着有些空落落的不放心。 何司令对此进行了自我检讨,没有去挑小顺的错处。 又过了两日,他莫名其妙的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亲王。 亲王是孤身一人前来的,蓬头垢面,一身华贵长袍脏的看不出颜色。士兵将他带到何司令面前时,何司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摘下了头上那顶不合时宜的大皮帽子,露出了他那张脏兮兮的长圆脸儿:“何……” 他吸了口气:“何……” 何司令赶忙摆摆手:“是我。不用客气了。王爷请坐,你不是在天津么?怎么这个样子到我这里来了?” 又吸了一口气:“我……啊我……我……我……” 何司令看他这个劲头,大概能从下午“我”到晚上去,就又摆了摆手,改换话题问道:“王爷现吃点饭,歇歇如何?” 用力一点头:“好!” 亲王坐在餐厅中,一鼓作气吃了十个大肉包子,然后又灌了一气热茶。吃饱喝足之后,他用袖子抹抹嘴,转向作陪的何司令:“我去……去塔克庙……看、看我舅、舅舅的三姑、姑奶奶的五、五侄……路上……” 何司令心思一转,问他:“遇上匪帮了?” 点头:“嗯!” “后来呢?” “杀……杀……杀……杀了我的……” “把你的随从给杀了?” 又一点头:“嗯!” “你知道我在穆伦克旗,就自己跑过来了?” “嗯!” “王爷路上吃了苦了吧?” “嗯!” “那王爷先去洗个澡安顿一下,等过两天我派兵送王爷往厚和去?” “嗯!” 何司令拍拍手,叫来一个小勤务兵:“给王爷找间屋子住下!” 在穆伦克旗住了两天,这两天里他不声不响,因他结巴的厉害,所以也没人主动去和他搭讪。他无所事事之下,就坐在僻静台阶上安安静静的晒太阳。 何司令对他先还有些怀疑,怕他是政府派来的奸细,专门来打探自己这边的情形。然而冷眼旁观了这两天后,却又觉着不像。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是个什么样的废物点心,他早就知道。 后来他便主动去把叫了过来,满面春风的告诉他:“王爷,我这边的卫队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随时启程回厚和。等到了厚和,你再回天津也就方便的很了。” 坐在何司令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用马兰叶子编出来的小花篮。听了这话,他低下头,无精打采的“哦”了一声。 何司令见他情绪有异,就追问了一句:“那王爷准备何时启程呢?” 喃喃答道:“听、听你的。” 何司令有点哭笑不得了:“这是你该做主的事情,怎么能听我的?那你倒是急不急着回家呢?” 摇摇头:“不。” 这个回答出乎了何司令的意料:“这个……你不急着回家啊?” “不。” 要是对待旁人,这话就不好深问下去了。但是这人傻里傻气的,所以何司令也不大尊重他:“为什么?” 用胳膊肘拄着膝盖,弯下腰双手捧了脸,沉默半晌后才蚊子叫似的答道:“福、福晋打、打我。” 何司令经过了好一番盘问,终于弄明白了赖着不走的原因。原来他那天津家中的福晋性情泼辣,因为看不上这无知无能的结巴丈夫,所以每天火爆着性子,竟然用鞭子满府里追着抽打。王府里面除了王爷就是福晋了,再没人能管得了这两口子,所以终日活的战战兢兢,只能和蛐蛐作伴。这几天他在穆伦克旗不声不响的住着,没人理他也没人打他,他自得其乐的薅几把草编着玩儿,就觉着很幸福。 何司令不好这可怜兮兮的推出去,只好无可奈何的应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儿多住两天吧!” 出征 何司令自从搬进穆伦克旗后,觉着生活变得有些空虚了。 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四子王旗跑。大营还留在那里,乌日更j□j的骑兵团已经扩充为骑兵旅,望着这些意气风发的小兵们,他欣慰得意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有些飘飘然。 他如今是树大招风了,德王那边还没怎么样,日本人可是已经有些坐不住!前些天政府下来一纸委任状,要调他这里的一个师长去包头市当市长。何司令当即将委任状退了回去! 小顺对他的这个做法是不大赞成的,劝他不要去和日本人明着做对。而何司令却是满不在乎:“各过各的日子就是了!我他妈的都快退到黑戈壁上去了,他小日本还想管我?” 小顺听了这话,也就不再多说了。 现在军中的情形,是他和小顺一人负责一半。何司令的部下共有三个汉师和一个蒙古骑兵旅。骑兵旅他是一定要攥在手心里的,至于那三个汉师,他任凭小顺去管理,只是偶尔想起来时,才去过问两句。 这天他刚从四子王旗回来,就见小顺带着人急急忙忙的从库房那边跑了过来。他叫住小顺,问道:“干什么呢?” 小顺斥退了身边的人,走上前来低声答道:“爸爸,外面最后一批黄金也运进来了,全放在了地下三号仓库里,大概有四万两。库门是我亲自验看过的,没有问题。” 何司令点点头,习惯性的想要叮嘱他两句,然而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又点了点头:“好。” 小顺转头四顾,见周围没人,就微笑着拉住何司令的手,忽然探头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又飞快的拥抱了他一下。 何司令很迟钝的摸了摸脸,心里有点高兴,可是脸上并没有笑容:“闹什么,忙你的去吧!” 小顺笑嘻嘻的答应一声,转身走掉了。而何司令后知后觉的回忆起方才小顺那突兀的亲热举动,倒是很觉出了些意思来。 有人说真的爱情会体现在细小处,何司令想小顺的爱情无论是在宏观还是在微观,都已经体现的淋漓尽致了。这感觉实在美好——可惜趣味性不是很强。 何司令去看望了阿拉坦。 阿拉坦其时正和一条大狗并排躺在院内草坪之上,手中捏了一块面包,他吃一口狗吃一口。他的腰带上和狗脖子上的项圈里各别着一束迎春花,乍一看倒像是投错了胎的两兄弟。 何司令因怀疑他别有目的,所以常来看他,顺便套他的实话,后来他发现这阿拉坦真是来自己这里避难的,而且和自己熟络之后,这家伙好像也不是那样的结巴了。 见何司令来了,阿拉坦赶忙站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长袍子,笑着招呼道:“何……何……” 何司令一摆手:“是我。不用客气。” 阿拉坦果然就不客气了,一歪身又坐回了草坪上,抬手指着天道:“好、好天气。” 何司令也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了:“王爷晒太阳呢?” 阿拉坦把身边那条大狗拖到自己怀里抱了:“是。” “王爷喜欢狗?” 阿拉坦用手摩挲着狗脊背,点头应道:“做狗多、多好。我我……我羡慕它。” 何司令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就觉着新鲜:“这话是从何说起的?还有人喜欢做狗?” “当了狗,就没、没人管、管。我下、下辈子不做人,做狗、狗,蛐蛐,鱼,反正不……啊不做人。” 何司令笑道:“看来王爷这做人做的不痛快啊!” 阿拉坦抬起头望了何司令,神情异常认真的说道:“不、不痛快。” “因为总挨福晋的打?” 阿拉坦是个实心眼儿,没听出何司令的调侃,还正儿八经的解释:“她让我去做官、官。我、我不去,我是废、废物。我、我不去、去。” 何司令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位福晋的话,大概就要把这丈夫给毙了。阿拉坦看起来,也就是比云王府的那个彻辰强一点——不过人倒是好人,也不讨厌。 何司令愿意对阿拉坦提供必要的帮助,毕竟阿拉坦同锡林郭勒盟的盟长有着很亲密的亲属关系,而且养着他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一天三顿饭而已。 何司令同阿拉坦闲聊许久,直到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封急电。 急电是罗棱河那边的驻军发过来的,说是中央军集合了大概有一个师的力量,正在向自己这一方开来。 罗棱河是何司令地盘的最前方。看了这封急电,何司令愣了半天,心想太平日子过了没几天,这就又他妈的要打仗了!不过也没有关系,一个师而已,随随便便就能将其打个屁滚尿流了! 他把小顺叫了回来,把急电给他看了,同时说道:“这是个小仗,我准备让你去。” 小顺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立时抬起头望向他:“让我去?” 何司令道:“给你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他来一个师,我给你一个师加两个团,你就是再不会打仗,也决计输不了。打几场胜仗,也让大家知道我不是任人唯亲,我提拔你是有道理的。知道了么?” 小顺好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我成吗?” 何司令见他发了怯,就有些失望,不耐烦的答道:“怎么不成?就算打不赢你还不会跑?从罗棱河往北跑,不会吗?” 小顺摸摸脑袋,有些忸怩了:“我不跑,我肯定给你打一个胜仗回来。只是爸爸,把你的骑兵旅借给我用一趟好不好?” 何司令当即就摇了头:“打什么了不得的队伍,要动骑兵旅?不必!汉师的武器装备比中央军好的多,就算是一个师对一个师,也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何况我还给你加了两个团呢!” 小顺犹犹豫豫的点了头:“哎,我知道了。” 何司令见小顺老老实实的答应了,又觉着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太严厉,便缓和了情绪安慰道:“其实打仗这事儿没什么可怕的。罗棱河那边是大平原,你就同他们枪对枪炮对炮的硬打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是真不愿意和中央军开战,日本人就在旁边呢,让他们瞧着中国人窝里反,算是什么事儿呢?我自己都怪害臊的!不过他们非得找我的碴,我有什么法子!你去了之后看看形势,要是能和谈,那就谈;谈不成了,再打。” 小顺在他面前蹲下,仰头眼睁睁的凝视了他:“爸爸,我不是怕打仗;我是有点舍不得你。我走了,晚上你一个人多么孤单。” 何司令皱着眉头在他脑袋上一拍:“什么叫你“走”了?不许胡说八道!” 小顺一笑,脸上还带着点孩子气。 带兵打仗这种事,是不能拖延、说走就走的。何司令这天晚上同小顺商议定了,两天后小顺便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开往了罗棱河。 走前的那天晚上,小顺的心中似乎是有种特别的激动,搂住何司令长久的亲吻爱抚着,后来就喃喃说道:“爸爸,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我会出息给你看的。” 何司令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着答道:“打不过就跑……我只有一个你了,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小顺低头,轻轻的咬了他的耳垂脖颈:“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何司令在他那挑逗性的噬咬之下,觉出了一种微痛的缠绵。 没有j□j,只有缠绵。何司令在飘飘然的哀而不伤中,念咒似的轻声重复着:“打不过就跑……你可千万不要出事……我只有一个你了……” 第二天,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小顺带兵,了! 真相 自从小顺离了穆伦克旗之后,何司令就终日关注着罗棱河战场上的消息。不过消息是很有限的,只知道小顺已经开始了同中央军的谈判。 和打仗相比,谈判还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何司令放了心,开始渐渐的恢复了生活的常态。他将骑兵旅从四子王旗调到了穆伦克旗以北的营地里,而空出的大营就可供小顺班师回来后驻扎。 在等待小顺归来的期间,他接到了德王发来的密电。原来德王现在已经同重庆军统在蒙疆的支站取得了联系,他将自己这出逃的打算传达给了重庆方面,此刻正在等待回信,希望何司令可以去一趟厚和浩特,和他共商大计。 何司令回了电,依旧是表示支持德王,不过此地正是战事吃紧,一时脱不开身,请德王稍候几日。 密电发出去,何司令又有点后悔,怕把德王给得罪了。不过在小顺那边没得出准信儿之前,他真是没心思去参与倒霉德王的那点破事儿! 又等了近十日,罗棱河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不过是两个师的对垒,有什么大问题需要谈判这样久的? 何司令有些着急了,接连去电催促询问,那边的答复却是永远不变的“正在谈”。 何司令心想小顺还是年纪小,不能独当一面,还是得放在眼前再锻炼两年才行。不过他要是真怕上战场,自己这次也就不必逼迫他,让别人换他回来算了。 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又给小顺发电过去,让他想回来就回来吧! 结果,小顺就真回来了! 不只是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汉师两个团。 不只跟着一个汉师两个团,后面还尾随着中央军的一个师。 看来,他这是谈明白了! 他从小顺变成了中央军新编三十九师师长何承礼,上校军衔。 他此行的目的,是协助中央军十八师,去围剿汉奸军阀何宝廷所领导的伪蒙第三路军。 顾诚武是最先得知何承礼叛变的人。当他带着这条噩耗赶去通报何司令时,何司令正在穆伦克旗的城楼上向远方眺望。 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晚霞如烈火般的在地平线上蔓延开来。何司令在先前从未留意过这番景致,此刻见了,就觉得有种出乎意料的美好,几乎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红光芒给震撼了。 顾诚武的到来打扰了何司令那番带有沉迷色彩的好兴致。很不满的扭头望向顾诚武,他皱着眉头问道:“你不在大营里守着,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顾诚武气咻咻的喘息着,神情不定的张口答道:“司令,少爷……跟了中央军了!” 何司令完全没有听明白,微微歪了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诚武舔了舔干裂发白的嘴唇:“少爷现在领了中央军队的番号,带着他们一个师正往四子王旗来呢!” 何司令眯着眼睛看了顾诚武,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诚武见了何司令这个呆滞样子,就急的一跺脚:“我的司令啊!我是说,承礼少爷,带着中央军打过来啦!”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手忙脚乱的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字条递给何司令:“文参谋送出来的信,您看看吧!” 文参谋是何司令安插在汉师内的一个最机密的耳目,平素双方极少联系。文参谋能够送信出来,那必然是出大事了! 何司令的脸上还带着那点微笑,直勾勾的对着字条凝视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望了顾诚武,一手捂了心口点头道:“好,好……” 顾诚武后退一步:“好?这还好?” 何司令摆摆手,笑微微的扶着身边砖墙向楼梯走去,口中轻声道:“没关系,没有关系,我还有兵,有兵……” 顾诚武站在后面,见他下楼之时步伐沉重,身体摇晃,就赶忙跟了上去:“司令,您慢点走。” 何司令充耳不闻的又向下迈了几个台阶,忽然停了脚步身体一僵,随即“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在顾诚武与周围士兵的惊呼声中,他一头栽向前方,顺着长长的条石阶梯滚了下去。 战况一 中央军新编三十九师上校师长何承礼坐在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内,身边是十八师师长穆金安。 这场倒戈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了,吉普车的车身上还漆着蒙军标志,后面跟随着的大部队也还是蒙军的打扮。只有车内的何承礼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的。 穆金安从车窗望向外面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发现此地似乎无所谓东西南北,只有绿野之上偶尔几道泛黄的道路,表明了人迹的存在。 扭头看了何承礼一眼,他发现这青年垂着眼帘,正若有所思的板着脸。 “我说……”穆金安开了腔:“咱们还要多久能到四子王旗?我在这草原上感觉不出远近来!” 何承礼淡淡答道:“一天。” 穆金安在心下盘算了一番:“那也不算近。到了地方还要修工事……看来一时半会的开不了战!” 何承礼当即摇了头:“我们不能拖延,四子王旗驻扎的是汉师,装备好,可是战斗力一般。我们必须马上攻占四子王旗,然后直奔穆伦克旗。否则等何宝廷把蒙古旅调回来,那就有我们好瞧的了!” “蒙古旅?” 何承礼神情严肃的解释道:“那是个骑兵旅,其实已经扩充到了一个师的规模,是何宝廷的老本!” 穆金安摸着下巴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回事儿呀……” 何承礼又道:“而且穆伦克旗城内粮食有限,我们不能给何宝廷储备粮食的时间,否则他关了城门,我们可能会永远也攻不进去!” 穆金安答应了一声,心想他不是何宝廷的干儿子么?干儿对干爹用了这么赶尽杀绝的心思,这俩人之间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何司令躺在床上,头上缠了一圈绷带,额角处隐隐的透出血迹来。 城楼石阶上那一摔,几乎摔去了他半条命。那阶梯十分陡峭,他仿佛是在一瞬间就滚下去了十几米,等到被上方的顾诚武等人赶上挡住时,他已经是人事不省了。 经过了一夜一日的昏迷,此刻他毫无预兆的忽然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微微转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枕头。 小顺的枕头。 他望着那个枕头,呆滞空白的头脑渐渐苏生过来。 他的身体动了一下,疼痛立时从骨缝和皮肉中发散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咧嘴,吸了一口凉气。 喘息了片刻,他咬着牙侧过身去,强忍疼痛的用胳膊肘撑起上身,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小顺平日所躺的位置上去。 他把脸贴到那个冰凉的枕头上,依稀嗅到了小顺的气味。 “小顺。”他嘶哑着嗓子轻声开了口:“小顺啊……” 万箭攒心的苦楚逼得他流下了眼泪,他哽咽的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你骗我啊……” 屋内没有开电灯,在黯淡的暮色中,何司令抱着那个枕头,蜷起身子哭的抽抽搭搭。额角处的血迹越渗越大了,后来就透过纱布,一丝丝的蹭到了那个枕头上。 入夜时分,值班的勤务兵们坐在走廊里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 房门发出的声响惊醒了这些小兵们。其中一个伶俐的虽然还未完全清醒,可是就晓得立刻站起身来问候道:“司令,您醒了?” 何司令不但是醒了,而且已经将一身戎装穿戴整齐;头上的绷带也拆掉了,只在伤处贴了一小块医用胶布。明亮电灯光下,就见他神情镇定,面无血色。 他的眼睛瞄向第一个开言的小兵:“我睡了多久?” 小兵答道:“从昨晚上您被抬回来开始,一直到现在。” 何司令点点头,迈步向楼下走去,同时下令道:“集合团长以上军官,集合副官处,我要开会!” 勤务兵们答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四处奔忙去了。 穆伦克旗内的军官们在即将上床入睡之时,被何司令叫去司令部开会! 众人都听说何司令在得知何承礼叛变之后,当场就从城楼上栽了下去,所以此刻一见,就格外的要偷眼留意观察他。哪知何司令除了头上挂彩之外,并无异样。而且还端着一碗汤泡饭,正堂而皇之的坐在会议室的主席上唏哩呼噜的往嘴里扒。待吃光了那碗饭,他见与会者也来的差不多了,便放下饭碗喝了杯茶,然后稳稳当当的开口道:“何承礼的事情,想必大家也都晓得了,我在这里也就无需多说。目前顾团长还是负责守城;李团长带兵出去,给我往回尽快的弄粮食;赵副官去给乌旅长发电,让他带兵即刻启程往回赶;王副官给陈师长发电,让他无论如何顶住,告诉他乌旅长已经赶去支援他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转向一个军装大汉道:“刘宝泉,你带上一个连跟着李团长后面,凡是李团长走过的地方,人家集市全部驱散!能拿的就往回拿,拿不了的给我就地毁掉烧掉!让他们中央军在草原上吃草喝西北风去吧!” 刘宝泉显然是很乐意执行此项任务,当即就笑呵呵的答应了一声。而何司令将一只手按在面前桌子上思索了片刻,觉着目前也就只能吩咐到此了,便对着众人点了点头:“还坐着干什么?现在就给我行动起来吧!我倒是想让你们睡完这宿觉再出去,可是何承礼让吗?好了,散会,该干嘛干嘛去!” 在这场战争中,中央军和蒙军双方都没有浪费一分一秒。要说这蒙军总是落后一步的原因,大概就只好归罪在何司令的那一摔一昏上去了。 四子王旗的陈师长终于是没能顶到骑兵旅的出现便溃败下来,他率领残部一路后退五十里,在穆伦克旗的前方重新扎营,垒了工事准备再打。而何司令一面等待着乌日更j□j,一面派兵给陈师长送去了二十万发子弹,希望可以让他这一部士兵作为屏障,将穆伦克旗和最前线分隔开来。穆伦克旗毕竟是大本营,尽可能的不要它直面战场。 陈师长那边得了子弹,可是却并未因此如虎添翼。他现在的人马只剩下两个团不到,虽然有穆伦克旗做后盾,可是和中央军那两个师比较,终究是力量相差悬殊。幸而何司令的坚壁清野政策初见成效,陈师长晓得自己只要能挺过对方这一段的强势进攻,以后打起拉锯战来就不怕了。 时间过去了两日,战局依旧是僵持不下。陈师长略微放了点心,而乌日更j□j也率骑兵旅从北城门进入了穆伦克旗。看这个情形,倒是蒙军这边占了明显的胜算。 何司令坐镇城中,也由此松了口气。同时又筹划着如何将这批来犯者赶尽杀绝——中央军倒罢了,自己这里出去的反叛们可是一个也不能放过,尤其是“他”! 就在蒙军上下一起乐观之时,变故生出来了! 何承礼心知自己这一方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本,而对自己那所谓爸爸的战术又是极为了解的,所以见了眼下这个局势,便在军中以一条性命三百大洋的价格,组成了一支二百人的敢死队。这二百人身上绑满了烈性炸药,趁着夜色匍匐靠近了蒙军阵地,有如极密集的二百发炮弹一般,刹那间便将蒙军防线炸出了一道缺口!而在蒙军措手不及之时,中央军一方已经发动了进攻! 这次偷袭彻底的摧毁了陈师长所构筑的外围防线,陈师长本人也在这个夜里被乱枪打成了筛子。从此中央军便在何承礼和穆金安的带领下,畅通无阻的直奔穆伦克旗而去了! 战况二 何司令不到最后关头,不舍得放他的骑兵旅出去。 哈丹巴特尔是有点本事,能将城池修筑的固若金汤。中央军在外面围了也有一个多月了,炮弹打过来了无数,硬是没能炸塌一角城墙。后来十八师的士兵就开始冒着炮火从城下向上爬,城上的蒙军就一边用机枪向下扫射,一边大面积的向下浇滚开了的柏油。制的中央军那边鬼哭狼嚎。 穆金安没了主意,转而向小他十多岁的何承礼请教。何承礼眨巴眨巴大眼睛,想了半天做出如下答复:“反正现在运粮的通道已经打开了,大不了我们就围城,围他两个月三个月,看他有多少粮食可以支撑!” 穆金安算了算日子。此刻是六月份,再过三个月才是九月,天气还不算寒冷,所以这办法还是可行的。穆金安只怕在草原上过冬——棉衣不是很齐备,而且草原上的冬天无遮无掩的,真能冻死人! 何承礼站在阵地之上,远远的望向穆伦克旗的城墙。 他想自己同何宝廷这人之间的距离超不过七十里,可是也许永生不会再见。何司令这三个字在他短暂的成长岁月中,代表着一切无缘无故的屈辱和痛苦。他其实不大在乎何司令的生死,他只晓得自己如今终于逃出来了! 他不甘心白白承受了何司令加诸自身的那些苦难,既然人已经活的不如了一条狗,索性就完全的豁出去赌一把。反正他除了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之外,一无所有。 老天开眼,他在并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赢了! 他对于自己的前途,还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规划,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做何宝廷! 他要像何司令那样生活、呼吸、说话、行动!他受够了何司令这个人,可是他的目标是要成为下一个何司令! 成为何司令的第一步,就是先打败何司令! 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很高的起点上,有兵有权有名分,接下来的就是把蒙军给——用何司令的话讲,叫做“处理掉”! 往事不堪回首,可是前途无量呢! 中央军将穆伦克旗又围了两个月,在烈日炎炎的八月天里,穆伦克旗内开始闹粮荒了。 幸而是夏季,穆伦克旗又是一片小小绿洲,所以总还不至于饿死人。等进了九月份,是庄稼收获的时候了,何司令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派出一部分精锐骑兵,打算突围出去弄些粮食回来。何承礼对此所采取的措施,是架起榴弹炮对准了城门口,也无须如何瞄准,就是密集式的轰炸,让骑兵们根本不敢露面。 穆金安对何承礼很佩服,同时也有点着急:“咱们还要围到什么时候?总不会等到入冬吧?这地方可是冷的早!” 何承礼遥遥的指了城墙道:“何宝廷是个倔脾气,不过还没到视死如归的程度!他不会留下来与穆伦克旗共存亡的,等到真支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他也许会逃往厚和去找德王。如果你想活捉他的话,从现在开始就要打起精神来了!” 穆金安笑道:“他又不是个鸟儿,难道还能从天上飞走不成?” 何承礼笑微微的瞟了他一眼:“他很会跑的!” 穆金安随口感叹道:“看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是真有道理啊!” 他这话是有感而发,无心之言。哪晓得何承礼听了之后,当即沉了脸色,扭头就走了。 等进了十月,穆伦克旗内开始杀战马吃了。 何司令皱着眉头对阿拉坦道:“我早要送你走,你不走;现在怎么办?就算不饿死,也跑不出去了!” 阿拉坦很坚定的摇摇头:“我不、啊不回家!” 何司令急促的叹了口气:“糊涂虫!你老婆总不能一炮轰死你!” 阿拉坦依旧摇头:“我……我死、死也不不不见她!”他抬起头望向何司令:“她过门第、第三天就……就打我!” 何司令哪有闲心听他讲家务事,“唉”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指了他道:“你要留就留,死在这儿了可别怨我!” 阿拉坦神情诚挚的答道:“我、我不怕、怕死!” 何司令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你老婆!他妈的娘们儿有什么好怕的?你个废物!” 离了阿拉坦,他在卫士的簇拥下前去了城东的地道口。 地道只挖了一个开头,土硬,士兵们又都饿的面黄肌瘦,所以工程进行的速度就十分缓慢。何司令站在地道口望着眼前那个浅浅的小洞,又想着十月份了,马上就要天寒地冻起来,不禁一阵急火攻心,登时就是眼前一黑。 他不动声色的扶墙站稳了,不肯当人示弱。 一阵冰冷入骨的秋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战,裹紧身上的黑大氅匆匆回了地面,坐上汽车前往司令部。 穆伦克旗的城下其实是有通向城外的地道的,可是在城外上地的地点都不大合适,是在中央军的包围圈之内。如果是一两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从中混出去;可是何司令要做的是大规模的撤退,千军万马可不能一起从中央军的眼皮底下混出去! 何司令想把哈丹巴特尔叫过来帮忙,然而经过了几番试探之后,还是没能建立起联系来,只好作罢。 他每天都很忙碌,摆出了不眠不休的架势。其实在被围困的日子里,他要做的只有等待时机突围这一件事,可是他不敢停下来,尤其不敢独处。小顺的事儿就在他的心尖上撂着,像根扎在肉里的大刺一样;他稍有一点点闲心,就不由自主的要把这根刺翻出来,把自己里里外外的戳了个透心凉。极度的伤心和气愤让他时常就走了神,越想越恨越想越难过,最后人就呆住了,身体颤抖手脚冰凉,心悸的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也怕了,不敢由着自己性子这样赌气,怕把自己气出毛病来。听说有人活活气疯了的,他觉着自己也有点要魔怔的意思了。 在前往司令部的路上,何司令的副官长安少诚忽然从路边跑出来拦住了汽车。何司令打开车窗问道:“我不是让你在司令部等我么?” 安少诚没说什么,只从窗口递给何司令一封信。何司令见状,就知有异。打开信件看了一遍后,他神情很平静的吩咐安少诚道:“我就不去了,你们直接行动就是。” 安少诚答应了一声,扭身就跑。而何司令则关了车窗,继续向司令部行进。 何司令在司令部内同参谋们开了一个小会,会议开到一半时,安少诚跑进来大声禀报道:“报告司令!顾诚武及其同党已经全部被处理掉了!” 与会众人骤然听了这话,都觉得很是愕然。而何司令却不动容,只淡淡向参谋们解释道:“顾诚武暗通何承礼,准备要开了城门迎接中央军呢!既然他对中央军心向往之,那我就送他一程。” 参谋们听了这话,还是摸不着头脑。散会之后出去一打听,才晓得顾诚武同几个亲信部下刚被何司令的警卫连绑起来,从城楼上推下去摔死了。众人心惊之余,又颇有些自危,不晓得周围到底有多少何司令的耳目。 何司令治人是很有点招法的,可治人治不出粮食来。杀马吃肉是一条谋生之路,然而城内现在驻扎着五七千人的骑兵旅,没了马,这帮精兵们怎么打仗? 而与此同时,城外的何承礼眼见冬天即将来临,也有些等不下去,索性就集中兵力,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这回他采取了一种新的战术,即将所有炮火对准一处城墙进行密集轰击,到时一旦城墙被炸开,就立刻派骑兵团往里冲锋,让城内守军没有还手之力。 平心而论,他这个法子是很有点道理的;十多门大炮对准城墙一点连续轰了二十多分钟,果然就将那城墙轰出了一个缺口来。可是就在中央军部下的骑兵团冲到那个缺口处准备进城之时,乌日更j□j的骑兵旅忽然全员出动,像一阵黄蜂一样瞬间就把中央军给顶了出去。 再然后,近身肉搏就开始了! 蒙古旅和中央军混战成了一团,中央军阵地上的大炮此刻也就派不上用场。蒙古骑兵们从小长在马背上,几乎就要人马合一,如今又是个退无可退、走投无路的境地,所以拼起命来格外犷悍,竟然将中央军的骑兵们硬行给杀了回去。 这可出乎了何承礼的意料。 乌日更j□j的勇猛他是晓得的,脑筋一转,他派人去附近了庙里,想要把哈丹巴特尔抓起来作为人质,威胁乌日更**反水。哪晓得士兵一进庙里,便被告知哈丹巴特尔早在一个月前就去张家口了。 既然在乌日更**身上做不出文章来,何承礼索性开始向穆伦克旗城内胡乱开起炮来,炸的城内守军七死八伤。 何司令晓得自己这是进了绝境了。 他想逃,可是逃不出去。而且就算是能逃,他也舍不得地下仓库里的那些金银财宝——单是黄金他就有十万两! 把蒙疆祸害了这么些年,他就落下了这点好东西!如今若是光身子跑了,那这些年真是白忙活了! 外面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他缩在地下防空洞中,心中愁苦的接连几夜睡不着觉。后来乌日更**找了过来:“司令,我们要撤!没有饭吃,打不动了啊!” 何司令抬眼望了他:“撤?撤的了吗?” 乌日更**像只大熊似的蹲下来:“司令,我知道你讨厌日本人,可是现在只有日本人能救我们。” 何司令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乌日更**并不惧怕何司令的目光,他很坦然的答道:“三上师团离我们只有八十里地,如果你肯向他们发电求援,他们一定会来的。” 何司令问他:“你怎么知道?” 乌日更**理直气壮的回望过去:“日本人不是坏人。他们帮助我们蒙古人建国!” 何司令早就知道乌日更**有着一种大蒙古的思想,此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就摇头笑了笑,抬手拍着他的肩膀道:“老乌,你个傻子啊!” 乌日更**对着何司令一扬头:“我不傻。司令,如果你不想撤,我陪你死守在这里,绝对不学顾诚武!” 何司令听了这话,怔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我不是想死守在这里……老乌,我难道不怕死么?只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知道这乌日更**不是他的知音,说了对方也听不懂。 何司令不想当汉奸,虽然现在外面的报章上早已把他称为“何逆”,但他自知其实从未和日本人有过联系,问心无愧,所以也满不在乎;可是如今若是真的向三上师团求了援,那往后这独善其身的活法就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 乌日更**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中国人,所以脑海中也从未有过汉奸这个概念;何司令就不一样了! 为今之计,要么向三上师团求援,要么坐在城里等死;当然,也可以向中央军举白旗,可何司令是宁愿死也绝不会向何承礼投降的! 乌日更**离开了这昏暗的防空洞,留下何司令独自坐在一口木箱子上,低头无语的想了一夜。 当时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他这一夜是怎样过来的,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他走上地面之时,乌日更**同几名副官对着他,一起做了一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怎么了?”他沙哑着声音问道。 安少诚从衣兜中掏出一面小圆镜递给了他,他接过来一照,发现自己的两鬓竟是白了一层! 他对着镜中那人笑了笑:“这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 把镜子还给安少诚,他迈步向前走去,同时口中说道:“乌旅长,给三上师团发电,就说我在穆伦克旗给他们留了五万两金子!” 突围 蒙三路军的求援信息很快得到了三上师团的回应。然而三上师团并不肯派兵为穆伦克旗解困,只答应在中央军包围圈的外围进行接应。看来,何司令的那五万两金子对于日本人来讲,也不是那么的有诱惑力。 何司令对于日本人的这个回应,有着自己的认识。他晓得自己在穆伦克旗拥兵自重,早就犯了日本人的忌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对自己进行打击。当下是个绝好的机会,日本人正好先可以让自己同中央军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再将自己控制到他们的手里。到时自己没了兵,多少财产也留不住了。 何司令其实和中央军没有仇,打不过也是可以降的;但一想到那位何承礼师长,他就气血上涌,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去! 拂晓时分。 马蹄踩在结了冰霜的衰草之上,发出了细微几不可闻的脆响。一身便装打扮的乌日更j□j策马走在何司令身边,压低声音道:“三上师团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包围圈外,一会儿你跟在我身后,向前冲就是了。” 何司令答应了一声,随即将马缰在手腕上绕了几扣,又抬手按了按头上的钢盔。 他和身后的卫士们像其他所有士兵一样,一起换上了各式各样的蒙古长袍。骑兵旅变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帮马贼,悄无声息的逼近了城墙缺口处。 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红日未见,但已然霞光万道。 冲锋号骤然吹响,骑兵旅一声呐喊,毫无预兆的催马而出,旋风一样席卷向了中央军的阵地。还沉醉在懒觉里的中央军听见了喊杀声,立时手忙脚乱的跳出被窝,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急急忙忙的端起枪支奔了出去! 在依稀的晨光中,他们莫名其妙的看见了一群全副武装的蒙民杀了过来。片刻的犹豫要了他们的命,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敌人的子弹已经射过来了。 幸而中央军毕竟还是训练有素的,短暂的慌乱过后,围城的战线立刻缩短聚拢,四周的增援赶上来,很快便把这帮蒙古骑兵围了起来。穆金安同何承礼也上马赶到了最前方,穆金安还未看明白,何承礼却是瞧出了端倪。 “他们这是要!”他变了脸色,转向穆金安大声喊道:“何宝廷肯定在这里面!” 穆金安也严肃了神情:“我们可以将他们包围全歼!” 何承礼又道:“让我们的人向后撤,然后用炮打!” 穆金安也同意他的这个做法,可是还未等他下令,身后忽然跑来了一名连长:“报告师长!东方开来了大批日军,已经开始向我方开炮!” 穆金安愣了一下,忽然大叫道:“坏了!何宝廷同三上师团串通起来,要两面夹击我们啊!” 何承礼瞪了他一眼:“管他三上四上的!既然是两面夹击,那我们就可着一面打出路来!” 穆金安拍马就要走:“我可不想让我的兵死在草原上!反正何宝廷的地盘已经被我们收复了,这也就够了!” 何承礼见状,急的就叫他:“你回来——” 穆金安根本不理会他,直奔指挥部就要去筹划大撤退一事。 何司令之生死,对于穆金安是无所谓的;死了一个何司令,也无非是在他本来已经很辉煌的战功簿上多添一丝亮色而已;可是对于何承礼来讲,意义则大为不同。 他太晓得何司令的本事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热河的一个副官处能让他扩充成蒙古第三路军;他当年一穷二白的从隆化逃来四子王旗,现在天晓得他到底有多少黄金和烟土。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要杀了何司令——没有杀心。可他和何司令之间,已经成了个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太了解何司令的性格了。何司令只要不死,就总能想法子东山再起;只要他东山再起了,那就一定会找自己来报仇雪恨! 何承礼翻身下马,跑向了最前线。 他跳进战壕里,夺过一挺轻机枪对准了前方混战的人群。一片眼花缭乱中,除了在服色上能分出敌我之外,其余的面目详情是一概的看不清——直到一小队蒙民士兵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一队蒙民j□j所骑的是一色枣红骏马,很周密的围成一圈,正护送着内中的人向外疾驰。 何承礼几乎是下意识的,调转机枪就向那队人马扫了一梭子! 子弹过处,外围蒙民立刻人仰马翻,那中心人物俯身一躲,头盔落地之时扭头向他那边望了一眼。在那战火纷飞之中,两人的目光偏巧就穿越重重硝烟相遇,箭镞相对似的碰撞在了一起。 何承礼望着两鬓斑白的何司令,登时便端着机枪愣了一瞬,可随即反应过来,他又是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他觉着自己明明可以打爆何司令的脑袋,可是真正开火的时候,不知怎的枪口就向下调转了方向,此时对方那战马已经奔出了好几米,后方的蒙装卫士们也马上重新围了上去。他那一梭子子弹全打向了下盘,只撂倒了一个落后的士兵。 他悔的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抄起机枪又对着那队伍的背影连连扣动扳机,然而战场上素来都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这枪林弹雨的大混乱中,他的视线很快便被挡住了。 他跳出战壕高声喊道:“何宝廷往东跑了!给我追!” 追不成了! 三上师团已经从东打了过来,穆金安也开始召集士兵进行撤退。蒙古兵和日军汇合在一起,把穆金安的十八师打的鬼哭狼嚎。何承礼见状,赶忙指挥两翼部队过来支援,穆伦克旗的城池前方立时就沦为了一处炮火连天的修罗道场。而与此同时,何司令在卫士的簇拥下,终于狂奔进入了三上师团的保护圈中。 卫士们连滚带爬的下了马,此时一个将官服色的日本军人跑了过来,用生硬的中文大声问道:“何司令官到了吗?何司令官到了吗?” 马背上的何司令听了,尚未回答,身子却是一歪,眼看着就从马上栽了下来。亏得安少诚眼尖手快,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司令,你怎么了?” 何司令靠在安少诚怀中站住了,一手又扶住了一名卫士的肩膀,随即就低头向自己的左腿望去。安少诚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却未瞧出什么异常来。而那名日本军官上前一步急切道:“何司令官请上车吧!这里危险!” 何司令点点头,一手紧紧的抓了安少诚的手臂,拖着左腿就向旁边停着的小汽车挪去。安少诚一见情势不对,连忙召来卫士扶住何司令,又问:“司令,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了?” 何司令咬牙切齿的上了汽车,坐定之后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低声答道:“挨了一枪!” 安少诚一惊,而何司令随即又对他摆摆手:“别声张,到地方再说。” 汽车将何司令等人送到了三上师团在北宁镇的一处军营中。何司令下了车之后,还强撑着向前走。然而旁人见他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就惊呼起来。前来迎接的一个日本中佐,名唤加纳玄白的,马上就唤来军医为何司令诊治。原来那子弹是从马靴靴筒打进去的,鲜血顺着小腿打湿裤子,又全流进了靴子里,所以外面乍一瞧起来,并没有许多血渍。 他躺在营内医院的床上,军医这边为他注射了杜冷丁,然后就开始为他实施手术取出子弹。他的头枕在安少诚的大腿上,一头一脸的汗,面色都惨白了,可是旁人问他觉着怎样,他就只是摇头说没事,同时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奋力扭头去问那加纳中佐道:“蒙古旅还没有吗?” 加纳这人生的慈眉善目的,此刻就微笑着用一口好中国话答道:“何司令官,你不要担心,我刚接到前方电话,乌旅长已经抵达我方阵地了。” 何司令听到这里,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半闭眼睛喘息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望向加纳:“中央军会不会退进穆伦克旗城里?锡盟的阿王还留在那里!” 加纳似乎是觉着有点莫名其妙:“阿王怎么会在何司令官这里?” 何司令这回把眼睛完全的闭上了:“你去问他自己吧!” 阿拉坦这人是个废物不假,可毕竟是个亲王,身份尊贵,远高于一般蒙古王公。所以加纳玄白只得命令前方加强攻势,力图一举赶跑中央军,免得他们真的退入穆伦克旗,借着坚固工事做长久的抵抗。孰知中央军的穆金安师长本也无心恋战,虽然从何承礼那里得知城内有大笔金银财宝,可是他这人不是特别的贪财,主要就是惜命怕冷,所以根本不为所动,带着兵就向后撤回四子王旗去了。何承礼见状,真是无可奈何,可也没法子,只好百般不愿的随他一起离开了穆伦克旗。 前往张家口 日本人在穆伦克旗的一处地下防空洞内,找到了阿拉坦亲王。 原来何司令突围之时,怕阿拉坦随着自己要有危险,便将他送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安全之处,又给他留了一大袋子炒面同几十张烙饼,以及十桶净水,以备长久的避难。哪晓得阿拉坦吃过早饭进来后,等待了不到一天,烙饼也只吃了半张,便又重回了地面,避难竟是到此结束了。 因见来接他的都是陌生面孔,他一紧张,那结巴立刻就又加倍的严重起来:“何……啊何……何……” 前来带路的一位勤务兵对这位亲王略有了解,此刻就领会精神,主动答道:“何司令已经撤到北宁镇去了。” 阿拉坦用手指了自己:“我……我……我……” 勤务兵答道:“我们这就送您也去北宁镇。” 阿拉坦吐了一口气,笨手笨脚的上了马,在军队的护卫下离开了一片狼藉的穆伦克旗。 阿拉坦因为后无追兵,所以也逃不出何司令那样的速度。他是下午出发,直到前半夜时才到了北宁。迎接他的依旧是加纳中佐。加纳将他领到了指挥部后身的一处院落之内,且走且道:“因何司令官目前行动不便,所以也请王爷暂且在这里停留几日;等何司令官的伤势有所恢复后,我们再做打算。” 阿拉坦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一句也没听明白。 这院落不大,里面一趟三间红砖平房,分别从玻璃窗内散发出明黄色的电灯灯光。加纳将阿拉坦送进何司令房中后便告辞而去。而阿拉坦见房内再无其他人,只有何司令孤零零的靠了床头半躺半坐,就意意思思的走了过去:“何……你、你怎么了?” 何司令面无表情,将蒙在腿上的被子“唿”的一掀,露出了密缠着绷带的左小腿。 阿拉坦走过去弯腰看了半天,后来就用手指了那绷带之中渗出的血迹问道:“疼……疼不疼?” 何司令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阿拉坦就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俯身弯腰,低下头准备倾听。不想何司令忽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脸蛋狠狠一拧:“疼不疼?” 阿拉坦痛的“噢”的叫了一声,立刻挺身捂住脸乱揉一气:“疼、疼!” 何司令皮笑肉不笑的一咧嘴:“知道疼还问?” 阿拉坦受了欺负,可也没说什么。人人都怕何司令,他不怕,他觉着何司令这人挺好的,对自己也不错——当然,脾气的确是很暴躁的,不过男人的暴躁和女人的暴躁不一样,他畏惧的是女人。 犹犹豫豫的在床边坐下了,他问道:“我们要、要去哪里啊?” 何司令扫了他一眼:“没有我们了。日本人要送我去张家口,你回你的天津吧!” 阿拉坦听了这话,显然是恐慌了。他一扭身望了何司令:“我不、不、不、不……” 何司令用被子重新盖了腿,垂下眼帘道:“不回天津,那你要怎样?还跟着我?跟我上张家口见德王去?” 阿拉坦低了头,两只手合在一起缓缓的搓着:“我不想回、回家。” 何司令被腿上的伤痛折磨的心烦意乱,又见阿拉坦扭扭捏捏的一副软蛋模样,就不耐烦的一挥手躺了下去:“我不管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阿拉坦沉默下来,直过了二十多分钟才结结巴巴的轻声开了口:“那我就、就、就和你去张、张家家口、口吧!” 院内没有多余的空房,把个亲王打发去和勤务兵们同睡又不大妥当,所以何司令命人去向加纳要了一张行军床支在房内,让阿拉坦躺下睡觉。 阿拉坦从何司令那里得到了可以随行的保证,心中安然,躺下就睡着了。而何司令仰卧在床上,双目炯炯的望着前方黑暗的虚空,一颗心像是被沸腾的热血煮着,翻翻滚滚的透骨疼痛。 “他要杀我……”他想:“他眼看着我放枪……他是真的要杀我!” 他不由自主的咬紧了牙关,两只手抓住身下的褥子,从头到脚一起颤抖起来;脑子里也是一阵一阵的发晕,头上瞬间就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老毛病了,立刻强迫自己转移念头。 日本人。 加纳对他可是够客气了——岂止是客气,简直就堪称恭敬。 加纳的话是这么讲的:“何司令官,现在穆伦克旗周围地区已经被中**队所占据,你若再回穆伦克旗,恐怕在安全上不能保证。刚巧联合政府已经迁都到了张家口,德王主席也常提起你来,不如何司令官趁此机会,去张家口见见德王主席,顺便养伤。至于你在穆伦克旗的财产,可以由我们三上师团全权保护,或者是用车皮分批运到你那里。何司令官,你请放心,日本人同蒙古人的关系是很好的,我们是诚心诚意要同帮助蒙古朋友复兴民族——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蒙古人,可这不是问题,血统不应该成为我们之间的鸿沟……” 长篇大论,有理有据。可惜都是表象。 表象之下的真相就是:如果他这回不去张家口,那加纳可以当即拔出枪来干掉他。他也没个儿子女婿哥哥弟弟的,他死了就死了,连个报仇的人都没有! 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腿上的伤疼的他直吸凉气。他又想自己的大本营被中央军端掉了,这是个大事,国统区那边的报纸上一定要大书特书四处宣扬。上面会怎样写?不敢想象,总之“何逆”二字一定是少不了的。李世尧在山西要是知道了,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欢庆胜利呢? 思及至此他委屈起来,心想:“我的头发都白了。”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何司令同阿拉坦亲王乘火车抵达了张家口。 何司令自认为是个很落魄的人了,不想一下火车,便有日本驻蒙军的宇佐美大将亲自前来迎接,当晚又为他举行了极盛大的欢迎宴会,会上日蒙满的高级军官们来了大半,连德王也出席了。 宴会过后不久,德王便要委任他为蒙疆联合政府的产业部长。何司令经过这些天的煎熬,也自有了一番主意,坚辞不受,无论如何不肯放弃军权。德王地位虽高,其实实权有限,所以见何司令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德王是个傀儡,但傀儡之后的日本人见状可就坐不住了。双方经过了反复协商,结果还是日本方面首先做出了一点让步,由何司令继续担任了第三路军的司令长官,不再逼迫他参与政事;而何司令那边,也很识时务的请了一位小仓原顾问进入军中。 待一切安定下来后,他便将军队事务全权交给带领残部驻扎在厚和的乌日更j□j,自己则躲进公馆之内,专心致志的养起伤来。 张家口生活 何司令拄了手杖,在客厅地上慢慢的来回踱着。 外面是数九寒天,可房内的温度却是不低,他穿着长裤衬衫,走的一身热汗,脸上也白里透红了,眉目浓秀幽黑,嘴唇微微抿着,瞧着是特别的好看。 阿拉坦端着一小碗加了何首乌汁的滚热米粥,用个勺子一边搅动一边吹着。 看一眼米粥看一眼何司令,他觉着十分的轻松惬意,以至于连他的结巴症状都好转了许多。 “凉了。”他把小碗放在面前的红木矮几上。 何司令拖着那条伤腿,疲惫不堪的走到沙发前坐下,端起那碗粥三口两口的喝光了。阿拉坦坐在他旁边,此刻就伸手去摸他鬓角处的头发:“黑、黑、黑了么?” 何司令因为两鬓斑白,所以索性将头发剃的极短,简直好像个喇嘛一般。阿拉坦的关怀令他很不耐烦的一歪脑袋:“我怎么知道?” 阿拉坦讪讪的收回了手:“哈、哈喇嘛给的方子,吃上一、一个月才能看出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拉坦话音刚落下,外面的听差就跑进来禀报,说是哈喇嘛来了。 哈丹巴特尔来张家口已经有一阵子了,自从见到何司令后,就和阿拉坦一起用心的研究起他那几根白头发来。阿拉坦是无所事事,哈丹巴特尔是兴趣至上,两人凑在一起,把何司令都给研究的不好意思了。 见了何司令,哈丹巴特尔也是一手按着他的脑袋,将那片白头发仔细的观察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个方子没效果呀!” 何司令不好对着哈丹巴特尔发火,只好勉强客气道:“哈喇嘛,你坐。” 哈丹巴特尔就挨着何司令坐下了,一手托着下巴,扭头继续审视何司令的脑袋。 何司令被哈丹巴特尔和阿拉坦夹在中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后来就奋然而起,绕过矮几走到空地上继续踱起步来。 哈丹巴特尔是绝不会和阿拉坦聊天的,所以此刻就接了佣人端上来的咖啡,边喝边对何司令道:“何司令——” 何司令一摆手:“哈喇嘛,你叫我极卿就是。” 哈丹巴特尔风度翩翩的一点头:“极卿,我这一趟来是替小佛爷给你送请柬的。小佛爷今晚在老地方大请客,来的都是好朋友。”说到这里他转头对着阿拉坦一点头:“王爷是小佛爷的哥哥,小佛爷就不给你另送帖子了。” 阿拉坦摇摇头:“我……不……不……去!” 哈丹巴特尔一笑,不再多说。 起身走到何司令面前,他笑道:“我要走了。何首乌是没有用处的,看来这个方子可以停了。” 何司令想了想,答道:“不用停,挺好吃的。” 哈丹巴特尔又是一笑,告辞离去了。 何司令气喘吁吁的在地上走了两圈,忽然瞥见阿拉坦在对着自己傻兮兮的微笑,就用手杖指了他道:“笑什么笑?你那老婆马上就要从天津过来了!” 阿拉坦果然立刻就不笑了! 当晚,何司令准时去参加了小佛爷举行的晚宴。这小佛爷说起来,就是阿拉坦的亲弟弟,因幼时被认证为锡盟大宝庙的活佛,所以不在王府内长大,同阿拉坦的感情也很是生疏。又因他是个王爷的出身,所以成了活佛之后,众人便公称他为小佛爷。 小佛爷今年刚二十出头,面貌与阿拉坦雷同,性子却活泼,自从随着德王来到张家口后,便独自居住在一所豪华公馆之内,终日游玩嬉戏,交游极广。蒙政府内派别林立,明争暗斗十分激烈。因何司令是三上师团护送过来的,所以一般人都把他划为亲日派;又因他与德王的关系也不错,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亲德派。而依照何司令的本心,他是宁愿亲德也不愿亲日的,故而他便通过哈丹巴特尔认识了小佛爷,又通过小佛爷和本地的蒙古王公们拉起关系来。 宴会之上,小佛爷身穿僧袍,手端洋酒,谈笑风生。见了何司令后,就起身抬手在他手臂上一拍:“极卿,我本不想让你来的,你的腿不方便。可是后来一想,咱们也是五六天没见了,要真是不请你来,就算你不挑我的理,我还想你想的很呢!”然后又拉了身边的椅子道:“你过来坐!” 何司令的头脑跟不上小佛爷的寒暄速度,所以只好笑笑坐下了。 小佛爷一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同时环顾桌上,忽然又声音清脆的笑道:“嘿呀!松王怎么还没到?” 一个长袍马褂打扮的王公操着北平官话答道:“路上呢吧!” 小佛爷在和司令的肩膀上按了按,也坐下来了:“这老人家的腿脚就是慢!不等他他还挑理!怎么着好呢?”说完不等人回答,他又转向何司令:“极卿,你现在是个闲人,我问你,你近来有没有意思去北平?” 何司令思忖了片刻,反问道:“我去北平干什么?” 小佛爷见了他这个左思右想的认真样子,就觉着十分有趣:“我要回一趟雍和宫,下个月动身,桌上这帮人我问遍了,没有一个和我同路的,你呢?” 何司令默然无语的琢磨了许久,等小佛爷都喝光一杯威士忌了,他才答道:“下个月么?” 小佛爷一点头:“是呀!” 何司令面无表情望着眼前的酒杯:“下个月……兴许我会去!” 小佛爷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好呀!坐我的汽车!” 何司令又摇了摇头:“不一定。” 小佛爷“嗨”了一声:“你怎么逗我?” “也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小佛爷一扬手:“我走前告诉你一声,你是爱去不去!” 晚宴结束后回了家,何司令给在身在厚和的乌日更j□j打去了长途电话。在电话中,他问道:“加纳押着东西到了吗?” 乌日更j□j在电话那端答道:“到了,一共装了半个车皮,不过三号仓库是空的。我看那里的东西,大概是让……” 何司令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就当喂狗了。东西卸下来了吗?” “还没呢!加纳没找到合适的地下仓库。” “不必卸了,你让火车往北平去。” “北平?北平那里没人接应啊!” “我去接。你派兵把东西保护好就是了。” 放下电话,何司令想着三号仓库里的那四万两金子,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几乎又要被气的犯病。 三号仓库的金子当初是何承礼经手的,全他妈的经没了! 靠着墙喘了会儿粗气,他派人去请来了小仓原顾问。 小仓原是个很矮小的日本人,然而神色俨然,有种特殊的端庄。听了何司令的请求,他沉吟半晌后答道:“您要出门处理财产问题,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沿途会有日蒙军队保护小佛爷的安全,所以您只要带一个卫士班就足够了。” 何司令道:“我未必一定会同小佛爷同行。” 小仓原温和的坚持道:“只是去趟北平而已,您没有必要把警卫团全部带上。” 何司令强压怒火道:“我的卫士们早就让我惯成少爷了,他们干不了重活!没有人,难道你让我自己去卸火车?”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警卫团就是为了保护我的!我出门凭什么不能带?你已经把我和我的军队隔离开了,现在连个警卫团也容不下了吗?” 小仓原不为他的怒吼所动,只说:“您的警卫团实在是规模太大了!您要找人去卸火车,那可以包在我的身上。” 何司令一拍桌子:“我下面那么多人,要你帮忙给我卸火车?你给我卸火车,我还信不过你们日本人呢!警卫团必须随行!不行也得行!” 因为出门要不要带兵这件事,何司令同小仓原一直交涉到了半夜。后来双方还是各让了一步,小仓原允许何司令带二分之一的警卫团前往北平,另外负责在北平为何司令寻找合适的仓库储存财物。何司令又困又乏,心知小仓原也就只能妥协至此了,便不再白费力气,板着脸命人送了客。 阿王夫妇的离婚事件 何司令同小仓原吵了半夜的架,最后闹了个不输不赢的结果,双方也都困乏之极。此后几日,虽然何司令还处在一个赌气记仇的状态,但是小仓原那边因为早就听说过这何阎王的粗暴蛮横,所以倒不是很放在心上,照常派人去了北平,为他寻找妥当安全的地下仓库去了。 又过了几日,何司令也渐渐心平气和,想自己如今不是先前在四子王旗做土皇帝的时候了,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对于日本人,只要能敷衍下去,还是尽量敷衍的好。至于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先将自己留在穆伦克旗的财产运去北平安置下来;因为瞧日本人的意思,是不会再将自己放回那天高皇帝远的大草原了。 然而还有一个棘手问题,便是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心腹可以留在北平给自己看守财物;其实岂止是心腹呢,他简直连个得力的帮手都没有。来到张家口后,他也一直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人,就觉着哈喇嘛这人不错,有头脑且不贪婪,是值得多联络的;至于身边的近人,那出类拔萃的只有安少诚一个了。 阿拉坦同他也算得上亲近了,可是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废物! 何司令就看不上废物! 何司令以自己的白头发做诱饵,命人给哈丹巴特尔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新药方子。果然不出半个小时,哈丹巴特尔来了。 何司令为了同哈丹巴特尔套近乎,所以下狠心舍弃脑袋,一头拱进对方怀里,随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研究查看。哈丹巴特尔快把何司令的脑袋摸熟了,末了才从红色僧袍中掏出一杆金笔来,拧开笔帽在纸上刷刷点点的写了几行汉字:“吃这个,这个好吃,很甜的。” 何司令凑过去看了看,却见他写的那方子类似一张菜谱,里面主要的就是黑芝麻和红糖,制成后是一种糕饼,可以当饭吃。 方子让听差送去厨房了,何司令热情挽留哈丹巴特尔道:“哈喇嘛,多坐一会儿,等那玩意儿出锅了,一起吃点。” 哈丹巴特尔欣然答应,又问:“王爷呢?” “去小佛爷那里了。” 哈丹巴特尔笑了笑,金丝眼镜的边缘就流光一闪:“听说,阿王要同福晋离婚?” 何司令的确听阿拉坦嘟嘟囔囔的提过这件事,不过当时只以为他是被那即将从天津赶来的福晋给吓昏了头,随口胡说的。 “真有这事?”何司令问。 哈丹巴特尔对阿拉坦不感兴趣,所以摇了摇头,答道:“不清楚。我没有问过小佛爷。” 何司令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心想阿拉坦这些日子一直和自己在一起,如今骤然要闹离婚,旁人不会以为是自己在其中调唆吧——也不能,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情,同自己是一分钱的关系也没有嘛! 清了清喉咙,他转了话题:“哈喇嘛,你在小佛爷那里住的还好?” 哈丹巴特尔一点头:“不错啊。” 何司令用胳膊肘支了膝盖,偏着头望向对方:“小佛爷那里还是吵一些,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搬来我这里。” 哈丹巴特尔只是笑:“那怎么好意思,太给你添麻烦了。” 何司令大摇其头:“不不不,你若是能来,那我是非常高兴的!否则我一个人住这样大的一处公馆,也是寂寞的很。”说到这里他拍了怕对方的大腿:“哈喇嘛,我是很喜欢和你做朋友的,你和乌日更j□j,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人。” 哈丹巴特尔似乎是对何司令的心情很了然,沉吟了片刻,他点点头道:“那也好,只是要叨扰你了。” 何司令以请哈丹巴特尔为自己治疗白头发为名,将他从小佛爷那里弄到了自己这边。从此他、阿拉坦、哈喇嘛凑在一起,倒也成了一家三口;何司令对待哈丹巴特尔是相当的热情周到,而在哈丹巴特尔的精心治疗下,他那两鬓也渐渐乌黑了些许,瞧着不是那么发如落霜的模样了。 这天他从德王那里回来,顺便又去小佛爷那里确定了前往北平的具体日期。因为天寒地冻,所以汽车内的温度也很低;他哆哆嗦嗦的到了家,进院之后刚要往房内走,忽然听见身后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觅声回头一望,却见一辆崭新的红色汽车急急的刹在了自家大门前,紧接着前排跳下一个长袍马褂的听差,将后排车门一开,请下来了一位盛装女子。 这女人生的身材丰壮,个子也不矮,穿了一件极长的裘皮大衣,头上是烫了的齐耳短发,周身装饰的也是金光耀眼,瞧着颇为富贵。只见她下车之后,先将公馆大门上下扫视了一番,而后极其高傲的一扬头,迈步便往里走。守门的卫兵意图拦她,不想那阻拦的动作尚未做出,已被那女子白了一眼:“给我滚开!我是阿王福晋,你敢拦我?” 何司令伸出一只手当胸拢住大氅,打着寒战转身面对了她:“你是福晋?那请进来吧!阿王就在这里。” 阿王福晋这才注意到院内的何司令,因见他一身蒙古军的大将服色,便心里有了数,款款的迈步走了进来,声音不高不低的问道:“请问这位可是何司令官?” 何司令用手堵着嘴打了个喷嚏,冷的实在是受不得了:“是我。请进吧!”说到这里他毫无绅士风度的扭头就走,一溜烟的便进了房。 阿王福晋愣了愣,拧起两道眉毛,也在自家听差簇拥下走进房中。 何司令将阿王福晋带入大客厅之内,然后又命人请下了阿拉坦。阿王夫妇两个久别相见,那真是分外眼红。未等阿王福晋开言,阿拉坦便毫无预兆的忽然起身走到了何司令身后,只把一个脑袋伸出来道:“你、你、你……” 何司令冻的脸都青了,正打算换了衣服坐下来喝一杯热茶,不想忽然成为了阿拉坦的掩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头,顺便又打量了阿王福晋的模样。 阿王福晋瞧着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白胖,娃娃脸,宽额头,是真正的天庭饱满;五官也不丑,圆眼睛小鼻子小嘴,两道青龙偃月刀似的浓眉拧着,有一种孩子气的凶相。脱了外面的貂皮大衣,感情她里面只穿了一身夹旗袍,粗壮的胳膊腿全露着,显见是身体特别的好,火气特别的旺。 “好哇!”她伸出手指点向阿拉坦:“听说你要和我离婚?” 阿拉坦一缩头,她的手指失去目标,挪来挪去,只好对准了何司令:“你让开!我要和这个孬种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何司令多少年没让人指过鼻子了,此刻虽然知道阿王福晋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当即转身就走,然而走了没两步,阿拉坦却又扯着他的后衣襟紧跟了上来。 阿王福晋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见了此景真是气疯了,上前一步揪住阿拉坦的衣领用力一拽,把阿拉坦立时就给扯的向后仰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因他一手还抓着何司令的后衣襟,所以何司令在猝不及防之下,两只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也随之躺在了阿拉坦身上,压的阿拉坦从喉咙里“咕”的叫了一声。 何司令爬起来,犹豫着没有变脸色,哪知未等他继续开步走,那阿拉坦忽然像只狗一样可怜兮兮的抱住了他的大腿:“何……你救、救我……她、她打……打我、我……” 何司令被他缠的没了办法,就气的一跺脚:“你老婆来找你,你个软蛋缠着我做什么?我怎么救你?替你打老婆去?放开!” 阿王福晋在一边听了,眉毛又立了起来:“姓何的,你说什么?你敢打我?” 何司令登时扭头瞪了她一眼:“你也给我闭嘴!没见过你这么泼的娘们儿!他好歹也是你的男人,能过就过,过不下去就离婚!你打他干什么?” 阿王福晋毕生没有听过这样的批评,登时就愣住了。而何司令趁机甩开阿拉坦,快步离开了客厅。 翌日清晨,何司令在餐桌上,很惊奇的见到了阿王夫妇。 “怎么回事儿?”他问:“你们两口子这是……” 阿王福晋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东转西转的,以示自己的精明不好惹:“我男人在这儿哪,我不留下来我往哪儿去?” 阿拉坦顶着一个乌青眼圈,双手捧着一碗热粥:“我……我……不跟……你……过了!” 阿王福晋立起眉毛,一拍桌子道:“难道我乐意同你个废物过一辈子?我告诉你,离婚可以,可是那得有条件!这么的吧,你给我净身出户就是了!” 阿拉坦放下粥碗,低头答道:“不、不行……跑马、马场的房、房产是、我阿、阿玛置、置下的,不、不能……” 阿王福晋照着他的后脖颈就是一巴掌:“跑马场的洋楼、关外的庄子、银行的存款,我全要,你看着办吧!” 阿拉坦被她打的一缩脖子,可也不敢还手,只起身走到何司令身边坐下了,又怯生生的伸出手,抓住何司令的衣襟。 何司令明知自己不该去管人家的家务事,可是见阿拉坦懦弱如此,又是一心将自己当个依靠的,就不忍心继续不闻不问。 他思忖片刻,语气极暴躁的开了口:“好了!你们两个要么安安静静的吃饭,要么就一起给我滚出去!当我家里是你们办交涉的地方么?”随即又对着阿王福晋道:“瞧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小媳妇,怎么来不来就动手?欺负个废物有意思?不许跟我瞪眼睛,吃饭!” 阿王夫妇两个就低下头,一起端起饭碗无语的吃了起来。 阿王福晋撅着嘴,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何司令担心她又要生事,就抬头望了她:“饱了?” 阿王福晋依旧撅着嘴,脸蛋子滚圆的:“饱了!” 何司令道:“多吃点。瞧你这身量也不是吃这么点就能饱的人!跟阿拉坦过日子是委屈你了,可他一直就是这样子,改也改不了,你把他打的鬼哭狼嚎也没有用。要我说,你也把你那心收一收——他这人是没本事,可也没坏心眼儿啊!” 阿王福晋一扬头:“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 何司令把碗里的最后一点米粥扒进嘴里,咽下去后又喝了两口水,然后才答道:“就你这么泼,哪个英雄能要你?我说你就安分点吧!” 阿王福晋觉着何司令的这番劝解真是非常之新奇且不中听,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发脾气,按下胸中一口气,她换了话题:“怎么来了这么久,不见何太太呢?” 何司令“哼”的笑了一声:“光棍一条,没太太!” 阿王福晋很惊讶:“哟!那是怎么话儿说的?没成家?” 何司令让听差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没有!” 阿王福晋挑战似的凝视了他:“为什么?” 何司令抬头足盯了阿王福晋有半分钟,一张白脸上由平静到冷静到冷漠,最后他答道:“干你屁事!” 何司令在这天的下午去找了小佛爷以及阿王福晋的娘家松王,请这两家合力把阿王夫妇从自己家中弄了出去。阿王福晋没敢和何司令吵架,但是借机又将阿拉坦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何司令在家里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同小仓原也讲了和。正是一切都步入正轨之时,阿拉坦忽然又回来了。 “不、不、不过了!”他告诉何司令:“她过她的,我、我过我的,谁也不、不管谁,也不、不离婚。我……我给她跑马场的房子和庄、庄子,钱和股、股票归、归我。” 何司令正在指挥勤务兵收拾行装,准备翌日启程前往北平,听了这话就一挥手:“谁管你那些破事儿!” 阿拉坦讪讪的摸着脑袋一笑:“这回、回好、好了!” 何司令横了他一眼:“我和哈喇嘛要去趟北平,你留下看家,知道了吗?” 阿拉坦连连点头:“好、好的。” 你? 一九四零年二月,午夜,北平火车站。 何司令顶风冒雪的亲自出马,随着两辆军用卡车来回跑了若干趟,终于将那半车皮财物全数运去了地下仓库中。三上师团并未索取他先前所应诺的五万两金子,日本人不要,他乐得自己留着。 哈丹巴特尔留守在仓库里,负责整理和登记。跑完最后一趟,何司令瑟瑟发抖的进了仓库,接过哈喇嘛的簿子一看,就不禁笑了:“老乌其实也是个细心人,我说怎么能装了半车皮呢,原来这是把能拿出来的都拿了!” 哈丹巴特尔也是笑:“那这些皮子衣裳就不用往库里放了吧?” 何司令摇摇头:“这些东西应该想法子卖掉,留着没人穿,不如换成钱。”说着他走到靠墙的一排箱子前,挨个开盖检查了一番,又从中捡起一根金条迎着灯光瞧了瞧,然后微笑着将它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别笑我财迷。”他对着凝望自己的哈丹巴特尔说道:“我出生入死的折腾了十多年,就落下这些东西,除了这个我再没别的了。 哈丹巴特尔很理解的笑着点头:“我知道。” 何司令攥着那根金条,很疲惫的坐在了箱盖上:“哈喇嘛,这次辛苦你了。” 哈丹巴特尔检讨内心,没觉着怎样辛苦。 何司令在北平耽搁了半月有余,其间他并没有回那已经偷偷更名为陆府的家中,只同哈丹巴特尔在日本俱乐部内下榻。又通过小佛爷,从一位遗老那里低价买进了一所房子,作为落脚之所,供那留守北平看管仓库的副官和士兵们居住。 新年之前,他赶回了张家口。一进家门,就受到了阿拉坦的热烈欢迎。 阿拉坦自从和他那福晋划清界线之后,心情舒畅,所以人都胖了一圈;又因穿着一件极华贵齐整的锦缎长袍,周身金缠银绕的,手上又带着个绿莹莹的翡翠扳指,所以只要不开口,瞧着倒也的确是个王公贵胄的气度。他拥抱了何司令,又拥抱了哈丹巴特尔,然后开口道:“终于于回、回来了!” 何司令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些天还好啊?” 阿拉坦点头:“挺、挺好的。你呢?” 何司令想了想:“我也挺好的。” 阿拉坦随即就去招呼家中听差摆晚饭。何司令看他忙忙碌碌而又气派俨然的样子,心想这人自从离了婚,好像头脑都变得灵活一些了;瞧他这个架势,干别的不成,给我当个管家倒是不错。 吃过晚饭,小仓原忽然来了。 何司令很客气的接待了他。而小仓原坐定之后,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即就转向正题道:“何司令官,在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政府内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准备取消第三路军的番号,将您的骑兵旅改编为治安警备队,然后请您出任治安警备队的司令长官,您看如何?” 何司令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一言不发的思忖了许久,他答道:“这个……治安警备队是干什么的?” 小仓原微微笑道:“当然是维持境内的治安。” 何司令暗叫不好,心想自己还是给裹进政局里去了!其实管理警备队和管理第三路军,从本质上无甚区别,都是带兵;然而细想起来,却又大不相同——军队可以在各处驻扎,警备队却是无论如何跑不远的。 犹豫片刻,他叹了口气:“小仓先生,照理,这是政府下达的命令,我是不该推辞的;可是……” 小仓原不等他说完,便很和气的打断了他的话:“何司令官,其实,我知道您对于政府的有些做法,是颇不以为然的;甚至说,您当初之所以选择割据在草原之上,也是想同政府保持距离,因为在很多不明真相的中国人眼里,您这样为蒙古民族独立和东亚共荣而奉献热血的人,是要被称为汉奸的。不过,何司令官,我作为您的顾问,我想我有必要同您实话实说,那就是在这个政府之内,包括德王,也无法违抗关东军的命令。现在关东军需要您进入政府,您就一定要进入;如果不是警备队,也会有别的职务;我很了解您的性格,您是舍不得放弃军队的,可是想要继续握住军队,那么只要出任警备大队的总司令一途!” 何司令苦笑起来:“小仓先生,你把话讲到这个程度了,我还能有什么可说?” 小仓原很坚定的答道:“我说的都是正确的!” 何司令又问:“我的那个旅被编入治安警备队,那么旅长乌日更j□j自然也是要跟过来的了?” 小仓原一皱眉:“德王有意调乌旅长去他的警卫师——” 何司令当即一抬手:“停——我不管是谁要调他,总之我就是这一句话:有他有我,没他没我!德王的警卫师要是离不得这么个他从未见过的乌日更j□j,那么警备队的司令长官也就请另请高明吧!” 小仓原笑着摇摇头:“看来何司令官对乌旅长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何司令道:“深不深厚的你可以去问加纳玄白!要不是乌日更j□j,我就死在穆伦克旗了!” 小仓原很温和的答道:“那好,这件事情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何司令现在,很不敬畏德王了。 先前他认为德王胸怀大志,不是一个平凡的王公;可是如今近距离的终日交往了,就发现他这人眼高手低,而且自从叛逃重庆的意图被日本人发现后,就吓的噤若寒蝉,不是个汉子的作为。 从德王一方面,先前何司令远远的独霸一方时,他是极力想要拉拢这支队伍的;待如今何司令真跑过来了,他却又看这一股新生势力碍眼,亟欲想将何司令打压下来。这可就惹到何司令了。 何司令不吃人,可是能不惹他,就还是不惹他的为好。德王不知道这一点,何司令那边则已经开始同他暗暗的较上劲了。 何司令加强了自己同日本人和蒙古人的联系。德王虽是蒙古王公中的佼佼者,但未必所有王公都支持德王,包括他那些表面上的追随者。 比如,小佛爷。 小佛爷交际极广,有着四通八达的人脉,而且很少得罪人,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何司令对小佛爷是很热情的,而小佛爷也是明显的喜欢他,况且他还一直养着小佛爷的哥哥阿拉坦呢。 这天,何司令和小佛爷同去了厚和浩特。这回小佛爷是搭他的汽车,两人坐在打头一辆中,后面一辆内则载着安少诚和哈丹巴特尔。小佛爷抓着何司令的手捏来捏去:“极卿,你长了一双姑娘的手!” 何司令笑道:“姑娘的手上要是有着这么一块伤疤,就不好嫁了啊!” 小佛爷觉着何司令的手细嫩柔软,摆弄起来还怪有意思的:“我告诉你个事儿,黄为玉给我放了个师长,我要带兵了!哈哈,也过一过官瘾!” 黄为玉是蒙古军的总司令,地位同德王相平,如果没有日本顾问们在其中把持军政的话,他就算得上是何司令的顶头上司了。 “要是真打上仗了,”何司令转向小佛爷:“你不怕?” 小佛爷声音清朗的笑起来:“怕,当然怕!所以我是不会上火线的!” 这一行人到了厚和,小佛爷自有事情,便告辞而走。而何司令去厚和城郊的大营子里见了乌日更j□j。二人分别久了,如今乍一相见,自然是十分激动;至于他们如何叙述那离别后的种种遭遇,也就无需细说了。 在大营子里住了两天后,小仓原忽然来了,找何司令去北平参加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 何司令莫名其妙:“什么会议?” 小仓原一本正经的答道:“冈村司令官要召集华北同蒙古的军事将领,研究联防问题。” 何司令明白了——大汉奸聚会! 何司令带着哈丹巴特尔和安少诚,随着小仓原乘飞机直飞到了北平。何司令虽然在北平有一处房子,可是因为里面家具不甚齐备,所以也没有回去,只同小仓原在日本俱乐部内下榻。 他这一行人是在会议召开的前一晚抵达的,因旅途劳顿,所以就都各自早早的进房安歇。何司令洗了个澡,此刻正裹了浴衣,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那喇嘛式的发型,忽然听到外间响起了敲门声,便走过去毫无戒心的开了门。 然后,他就对着来人愣住了。 不只是发愣,他随即又抬手揉了揉眼睛。 眼睛没出毛病,面前这人的确是李世尧! 何司令转头望了望走廊两边,见无旁人,便猛然出手抓住李世尧的前衣襟,一把将他拽进房内,紧接着“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你?” 李世尧穿着件貂皮大领子的西式大衣,头上扣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瞧着很像个关外过来的财东。摘下帽子放在身旁的桌子上,他伸手在何司令脸上一捏,笑嘻嘻的答道:“可不就是我么?” 何司令的惊讶简直是无以言喻了:“你——你怎么——” 李世尧三下五除二的脱了外面的大衣,同时低声笑答道:“说起来简直有意思!我混进大同,买张来北平的车票上了火车——然后就到了!”说到这里他摇头晃脑的得意起来:“这路上也没人拦我啊!” 何司令听到这里,瞬间明白了,登时就咬牙说道:“我看你他妈的是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李世尧把随手把大衣也放在了桌子上,露出里面的蓝绸褂子:“我知道啊!”他吊儿郎当的从衣襟下拔出三把勃朗宁手枪放在桌子上:“可是没事儿!我这不平平安安的来了么?”又从腰间解下一条子弹带掖进大衣下面:“我来瞧瞧你!听说你让人把窝给端了,我怕你心眼小,一时想不开再气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世尧一挑眉毛,双手托住他的脑袋仔细看那两鬓处的头发:“我想知道就能知道——毛儿怎么还白了?” 何司令任他捧着自己的脑袋,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李世尧看着他的脸:“愁的?” 何司令扫了他一眼,依旧沉着脸,硬是不说话。 李世尧放下手搂了他的腰,探头去看他的眼睛:“真是愁的?” 何司令挣开来后退一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白了两根头发,就是愁的?” 李世尧看他死要面子,就笑了一声:“行啦,两年没见,咱不说这个了。瞧着你全须全羽的,我也就放心了。”说完他将何司令上下打量了一番:“刚洗过?” 何司令双手拢了浴衣前襟,情绪很低落的喃喃答道:“是。” 匆匆 世事就是这么的匪夷所思。中央军新二师的师长李世尧在队伍撤去后方休整之际,自己搞了一张良民证混进大同,然后买了张火车票就来北平了。 这种胆大妄为的行为,显然是一般的亡命之徒都做不出来的。李世尧做的时候没想太多,后来这事儿都过去小半年了,他偶然那么一回首,才后怕起来。 望着刚洗过的、白生生香喷喷的何司令,他觉着自己这几天的火车还是没白坐:“哎,咱们可是两年没见了啊!”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望了半晌,发自内心的来了这么一句:“你见老了。” 李世尧“嘿哟”的笑了一声:“宝贝儿!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混了两年,你还想让我有多嫩?再说你现在还敢惦记嫩的?我前一阵子才知道何承礼就是小顺!” 何司令听到“小顺”二字,登时就沉下了脸,一拢浴衣转身便走:“别说了!” 李世尧望着何司令的背影,从腰开始往下看——细腰,圆滚滚的屁股翘着,瞧着就有种结实的肉感,然后是笔直匀称的两条腿,端正玲珑的脚踝…… 李世尧赶上去,大弯了腰去瞧他的小腿:“又挂彩了?” 何司令走进卧室,一转身坐在了床上:“已经好了。” 李世尧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左腿抬起来搭在自己的大腿上,又用手抚摸了那块伤疤:“子弹要是再往上一点打进膝盖里,你这条腿就废了。” 何司令别别扭扭的低下头,两手扯着浴衣带子绕来绕去:“废了,又怎么样呢?” 李世尧扭头对他一笑:“那以后要是走个山路,就得我背着你了!” 他一边轻轻拍着何司令的小腿一边自语道:“我现在背得动你,再过十年也背得动,十五年也成,二十年就够戗了!” 何司令想了想,倒是当了真,一本正经的摇头答道:“要是真瘸了,也不用背着,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李世尧听了,觉得很可笑。放开何司令的左腿,他伸手就去解对方身上的浴衣。 何司令没反抗,任他将自己剥了精光。 “再没别的伤了吧?”李世尧将他拦腰抱起来扔在大床中央,然后单腿跪上去,将何司令从头到脚又抚摸着检查了一遍。何司令先还不说话,后来两条腿都被他给掰开了,才皱了眉头道:“这里就不用检查了!我总不会让人一枪打成太监!” 李世尧心想你现在和太监也差不许多——不过是腿间多了这么一副摆设罢了。其实这样最好,省着你到处发骚。老子在山西出生入死还惦记着你,你给我守身如玉也是应该的。 他低下头,在那萎靡不振的柔软器官上亲了一下。 何司令身体一颤:“你就知道干这个事儿!” 李世尧没说话,只起身三下五除二的脱光了衣服,然后抬腿迈上了床。 李世尧是真喜欢何司令,包括何司令的驴脾气和暗疾。驴脾气是没办法了,十八岁那年就是如此;暗疾不知是何时生出来的,不过这个暗疾很好,这个暗疾让李世尧觉着何司令干净禁欲的像个处女,只有自己能给他带来床第之欢,而自己也就随之独一无二了。 他的头俯在何司令的胸前,含住一侧**用力吮吸着,觉着嘴里的这个小东西硬硬的挺立起来了,便用舌尖重重的摩擦着,用牙齿轻轻咬着。同时又把手伸向何司令的下身,握住那件摆设,柔柔的抚弄起来。何司令脱力似的闭眼仰卧在床上,脸上颜色潮红,表情迷茫;很像是做梦——序幕刚开的一场春梦。 李世尧的手上只抚弄了两下,便感到一热——何司令竟是已然泄了。 他将那点精液涂抹到了对方的后庭处,一根手指也就随之挤入体内,试探着进出摩擦起来。何司令下意识的张开了双腿,蹙了眉头轻哼一声:“疼。” 李世尧晓得自己长年用枪,手指上早磨出了硬而粗糙的老茧,而何司令那里是最娇嫩的地方,自然有些禁不得。缓缓抽出手指,他笑道:“弄疼你了?那咱就换个物件!”说着他把何司令的手抓过来搭在了自己那勃发惊人的性器上:“换这个,好不好?” 何司令对于手中这个人有我无的东西,似乎也觉出了点兴趣。他轻轻的攥住那粗如儿臂的阳物,就觉着火热坚硬,上下布满青筋,不用低头去看,便能想象出它的狰狞。 李世尧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胯下这东西忽然爱不释手起来,便起身横跨何司令的胸口跪下来,居高临下的笑问道:“宝贝儿,这东西好玩儿吗?” 何司令目光迷蒙的抬手握住了眼前这大家伙,忽然欠起身,将那器官的前端在自己的脸上蹭了一下,而一点自轻自贱的快感也随即从体内缓缓的升起来。 李世尧一惊,反应过来后他倒是有些不安了——何司令在床上是被伺候的,而非伺候人的。方才他那个举动,叫做异动! 李世尧是经常会做出异动的,不过他希望旁人永远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尤其是何司令。何司令就算是老老实实,也已经很难摆弄了! 微微向后退了两步,他将何司令的双腿抬起来扛在肩上,双手也随即扳开了对方的双股。鼓胀欲暴的性器抵在湿润的臀间,他咬着牙,一点一点的顶入了何司令的体内。 何司令气息紊乱的惊喘了两声,似乎是想要叫出来,可末了还是把声音硬给咽了下去。李世尧的动作算不得粗暴,然而异常的坚决有力。他将何司令的快感彻底的控制在手心里,想给出多少,就是多少! 一番j□j过后,李世尧俯下身抱紧了何司令,又探头噙住他的耳垂,一面用力吮咬着,一面骤然加快了动作。何司令这回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剧烈喘息声响在李世尧的耳边,也算得上是催情方式的一种。后来何司令就开始抗拒的摇起头来,带着哭腔低声道:“不行……慢一点……” 李世尧对这哀求毫不理会,腰上使劲将自己那大家伙一下一下捣进对方体内,直干的何司令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了,才稍稍放慢了速度;又转而吻住了他的嘴,将舌头伸进去搅动逗弄着,待见他略略缓过这口气来了,便就着相连的姿势将他抱到自己身上,一边面对面的搂抱亲吻,一边又恶狠狠的向上顶送起来。何司令被他弄的前后全都濡湿不堪,射精几乎射到了疼痛的地步,而后庭处被撑开摩擦的也已经快要失去知觉,只有体内那敏感的一点被粗大性器一下下顶着,让人在极度的快感中死去活来。 李世尧觉着何司令的身体,似乎不像在四子王旗时那样健康了。 他真是还没有对何司令下狠劲,可是何司令已经显现出了半死不活的样子。想起何老帅就是死在床上的,他便不敢再由着性子来,只能干一会儿,歇一歇,足熬了半夜,才算是将那一股热精射进了何司令的体内。 他是还没有尽兴的,颇想在何司令身下垫两个枕头,趁着没有天亮再来一炮。不过他刚把枕头扯过来,就发现何司令瘫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手脚都冰凉了。 这可把李世尧给吓了一大跳。他赶忙将何司令拦腰抱进怀里,先是像处理溺死鬼一样嘴对嘴的给他渡气,然后又用手摩挲了他的胸口,同时心慌意乱的轻声叫道:“宝贝儿?司令?睁眼睛瞧瞧我啊!” 何司令细细的嗯了一声,果然半睁了眼睛,目光呆滞的望向了李世尧。 李世尧见他还有知觉,就松了口气,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没你这么吓唬人的,我以为你让我给干死了呢!” 何司令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病猫似的开口问道:“你明天上哪儿去?” 李世尧不假思索的答道:“明天回大同。”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不敢多呆,我是偷着出来的,一旦让军部发现,那就有的闹了。” 何司令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李世尧又道:“你睡一会儿吧!我抱着你!” 何司令扭过头,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不睡了,咱们一起等明天吧。” 李世尧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我上火车也能打盹,你呢?据我所知,你们明天开大会,全华北的大汉奸都来了!”说着他又低头在何司令的脸上亲了一口:“这里面就包括你一个!” 何司令叹了口气:“知道我是汉奸,你还来找我。” 李世尧道:“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终归你还是你啊!我找的是你这个人,我管你干了什么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路走的真是不对,我说——”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仿佛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眼睛一亮:“我说,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想法子,给你到军队里弄个高参当当,不是也挺体面的么?” 何司令听到这里,也大睁了眼睛,很好奇的盯了李世尧。 李世尧盘算的得意了,忍不住抬手在何司令的屁股上一拍:“到时候你天天跟着我,多好!” 何司令点了点头,也觉着他这个主意挺好的。 李世尧眉飞色舞起来:“真是!早知有今天,当初在四子王旗的时候就该把你拐跑!那时候要是跑了,咱们何必还要分别两年?” 何司令眼睁睁的望着李世尧,心中想起来的,却是那几万两金子同留在厚和的蒙古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同何承礼之间的深仇大恨。 半晌,他轻声开口道:“傻子,别异想天开了!” 李世尧正在心里计划着如何把何司令平安带出去,骤然听了这话,真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怎么?” “我不能走。” “为什么?当汉奸还当出瘾来了?” 何司令听了这话,没有生气,只很平静的答道:“我不能就这么光身子跑出去。没有兵没有钱,我在中央军里会什么都不是,连何承礼都不如!” 李世尧皱起眉头,咬牙切齿的答道:“因为个小顺,你就要留下来做汉奸?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做了汉奸,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 何司令侧过身去,把脸贴在了李世尧的胸口:“不……不是的,我只想从日本人那里弄点军火把队伍恢复起来,我必须要报这个仇……我咽不下这口气!”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瞪了李世尧:“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是一出去就和中央军跑了——不,不是跑,是反叛,他带着中央军过来打我!他在战场上见了我,用机关枪打我……我把他当成最亲的人,可是他却要杀我!我想不明白,我想了一夜,头发白了我也没想明白。全都在逼我,逼着我去找三上师团,逼着我去张家口,逼着我请日本顾问……我的兵在厚和,日本人在我这里连个警卫团都容不下……我花了那么多钱修建的要塞,让他给我轰成了废墟,我把什么都交给他了,他偷了我四万两黄金……他往死里骗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是明显的语无伦次了,头上脸上也一层层的渗出冷汗来。李世尧的手还按在他的心口处,此刻就觉着他心跳剧烈,心想他本来就小心眼儿,这回大概是气的狠了,所以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提起来还要激动成这个样子。 “好啦好啦……”他拍了何司令的后背:“小顺那个师好像是往南边开过去了,等以后我见着了他,肯定好好的治治他,给你出这口气!” 何司令摇摇头:“不用你。” 李世尧在凌晨时分,穿好衣服,掩人耳目的离去了。因为何司令不肯同他走,所以他看起来颇为失意,连扯淡的心思都没有了。 何司令觉着这一夜的情景十分像是做梦。又因李世尧来的去的,所以慌乱之中也没觉着怎样的依依不舍。趴在床上小睡片刻后,他强忍了身体上的不适,起床沐浴更衣,然后就开始筹划起向宇佐美大将讨军饷之事来。 北平会议 何司令扶着安少诚,无精打采的来到了位于铁狮子胡同的日本驻军司令部,旁边走着小仓原。 他昨天到达北平时还是好好的,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了虚弱之极的样子,便让人深觉诧异。小仓原见他面色雪白,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而且走起路来拖着腿,仿佛随时都能晕倒,就极为困惑的问道:“何司令官,您这是怎么了?晚上休息的不好?” 何司令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很不好。” 话音落下,他忽然双腿一软,而安少诚在一边猝不及防,竟是眼看着他跪了下来。此时前方就有一位迎面而来的日本军官停住脚步浅浅一躬,操着一口生硬中文道:“这怎么敢当!” 何司令被安少诚和小仓原合力扶了起来,昏头昏脑之际听到了那日本人的谦逊,气的下意识就冒出来一句:“不怕折了你的寿?” 小仓原听他言语粗暴,连忙暗暗的拍了他一下,同时开口介绍道:“何司令官,这位是冈村大将,刚从上海过来的。” 何司令这回把眼睛睁开了,见这冈村着装整洁,打扮斯文,然而一脸凶相,一望便可知不是善类;又因先前他莫名其妙的捡了自己那一跪,所以气哼哼的也不问候,一扬头就又向前走去了。 安少诚怕他再毫无预兆的腿软,所以从此格外小心,几乎就是走到了他的身后,双手从腋下穿过去将他的上身托了起来。哪知何司令经过了一夜j□j,j□j被李世尧吮吸玩弄的红肿不堪,如今被安少诚的手臂这么一勒,真是痛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可也没法明说,只好狠狠的推开安少诚:“你给我一边儿去!两人抱着怎么走路?” 千辛万苦挪到了会议室门口,安少诚被卫兵拦在外面,何司令只得独自进去,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了。因见自己来的还算早,周围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个陌生的与会者,便向前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闭目养神。 这一养,他就睡着了。 他睡的很熟,因嫌周遭明亮吵闹,所以还在不知不觉间将身后的大氅扯起来盖在了头上。后来人都到齐了,主持会议的冈村大将也入场了,他依旧是毫无知觉。冈村主持会议众多,在会场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货色,当下真是哭笑不得。 坐在何司令身边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吴司令,见状就伸手将蒙在何司令头上的大氅给掀了下来:“小老弟,醒醒吧!” 何司令哼唧一声,懒洋洋的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目光呆滞的环顾四周,又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 过了半晌,他反应了过来,一张脸开始渐渐泛红。转向首席的冈村,他很惭愧的咕哝了一声:“很抱歉,失礼了。” 冈村本也不认识他,就记住了他那个喇嘛发型。只是这人先是在走廊中莫名其妙下跪,起身后又出言不逊,此刻在会议室中又蒙头大睡,实在是让人不能对他生出好印象来。 会议内容倒是无甚新奇,只是冈村问与会众人目前有什么困难。结果会议室内的诸位一起从怀里掏出事先开出来的单子,要求补充经费和军械。冈村见这些人如此不客气,便很不耐烦的答道:“知道了,请把单子留下来,研究之后再来通知诸位!”众人听了,也就起身,将那单子纷纷的送到了冈村面前。 何司令没想到在这会议上还可以要东西,心中就怪小仓原事先不告诉自己,此刻想要现开单子,因无纸笔,所以也不能够了,只得眼睁睁的望着旁人忙碌。 冈村检点单子,忽见几乎所有人都离座了,只有那个喇嘛脑袋坐着不动,就问他道:“你没有什么要求吗?” 何司令想了想,硬着头皮答道:“蒙古军的困难,可以由驻蒙军来解决。” 冈村点点头,不理他了。 会议进行到最后,冈村又命副官给每人分发了一张华北联合准备银行的十万元支票,算是会议的招待费,让众人拿回去零花。何司令接了支票,出乎意料,睡眼朦胧的就微笑起来。此时那冈村正用目光扫视全场,一眼便瞧见喇嘛脑袋对着支票美的不行,就不禁一撇嘴,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各族汉奸欢聚一堂的大会到此结束。冈村离了会议室后,当即找到小仓原,质问他怎么找了这么个糊里糊涂的人来出任警备大队的司令官,小仓原不明就里,还在为何司令辩解。冈村见自己同小仓原说不清楚,就又转而去同其他军中高层沟通,结果过不了几天,司令部内的高级军官们虽然不认识何司令其人,可是都晓得了他那喇嘛脑袋的外号。何司令开了个会,得了十万块钱和一个不甚好听的外号,回家了。 他只看到了钱,对于冈村在背后称自己为喇嘛脑袋一事倒是一无所知,所以一路上心情还是很好的。到家之后,他将那钱给了哈丹巴特尔一万,乌日更j□j三万;因日本人一直不肯给他拨饷,所以他又拿出两万给蒙古旅添置了开春后所需的单衣;余下的四万,自然就被他收入囊中了。 如此又过了一段太平岁月,也就到了清明时节四月天。阿拉坦因无房产,所以依旧留在何宅,摆明了是不打算离开。何司令早已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位王爷管家,所以也不觉得碍眼。至于哈丹巴特尔,已经在无形中成了他的秘书兼参谋,又是个无家的喇嘛,自然是更走不得了。而乌日更j□j已经带着骑兵旅驻扎进了张家口郊外,平素想要见面也是容易的很。 何司令身边的几个近人这回是真近了,故而他也觉着十分的心安。德王现在不大找他,小仓原对他也没什么意见,他很安闲的过着日子,除了往事不堪回首兼政府不给他拨军饷之外,倒也再没有什么旁的心事了。 这日阳光明媚,他在大院内靠着一棵树站了,正默然无语的晒太阳。那树木是新生嫩芽不久的,远看有点杨柳如雾的感觉,近看则是稀疏枝条鹅黄嫩绿,不甚美观。 阿拉坦撩了袍子蹲在一边,正用一根小木棍捅蚂蚁洞,旁边站着两个从天津跑过来投奔他的家奴,其中一人端着一盘子温茶点心湿毛巾,以便随时供王爷食用或使用;另一人则手持一把合拢着的大阳伞,准备等太阳再高一些时,撑开为王爷遮阳。阿拉坦玩的聚精会神,忽见一只蜜蜂飞到了何司令的裤脚之上,就伸手一拍,赶走蜜蜂,顺便把正在神游天外的何司令给吓了一跳:“干什么?” “蜂……蜂……” 何司令懒洋洋的说道:“明明是你在拍我,还说是风?这个天气哪里有风?” 阿拉坦还要分辩,忽然门房内的听差跑进来,大声喊道:“回事!松王府大格格来啦!” 阿拉坦听闻此言,“腾”的站起来,扭头就跑了。原来这松王府大格格不是旁人,就是刚刚同阿拉坦私下协议离婚的阿王福晋。 何司令依旧靠在树上,神情很呆滞的问那听差:“她来干什么?” 听差挠挠头:“不知道啊。” 何司令有心不让她进来,可是又怕因此得罪了松王,所以犹豫片刻,点头应道:“那就——” 没等他说完,松王府大格格已然硬闯进来,直入大院之内了。 “哈呀!”大格格直眉瞪眼的望了何司令:“你呀?” 何司令点点头:“是我。” 大格格走上前来,从手中的小皮袋内掏出一封印花请柬递给何司令:“今晚儿我在日蒙俱乐部请客,有你一个!” 何司令接过请柬,因觉着那纸张很香,就先将其凑到鼻端嗅了嗅,然后才打开读了,同时又淡淡的问道:“为什么请客?” 大格格圆眼珠子一转:“姑奶奶高兴,想请就请!怎么着何宝廷?你还不肯赏光吗?” 何司令对于这位女士,其实是既无好感也无恶感的,只在理智上晓得她是个身份尊贵的泼妇,不该得罪;故而思索片刻后问道:“要不要叫上阿王?” 大格格立起浓眉:“敢?他敢来,我先灌他一壶马尿!” 何司令摇摇头:“你消停点儿吧!他刚才还在这儿呢,听说你来吓的拔腿就跑,你这老婆做的也够可以的了!” “怎么?你要批评我?” “那可不敢。我没事批评你干什么?” “那你是去不去啊?” “去。” 大格格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又用手袋在何司令的胸前敲了敲:“我说何司令官,晚上过来时换件衣裳,瞧你这身打扮,土死了!” 何司令知道这位大格格是从天津过来的,大概看谁都挺土,所以也不在乎:“好。” 大格格乐了:“嘿哟!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何司令蹙起眉头,觉得很不耐烦。 当晚,何司令西装笔挺的穿戴了,乘坐汽车前往日蒙俱乐部,参加松王府大格格举办的晚宴。 他没想到这大格格还挺有人缘,日蒙俱乐部的一间厅堂被她包下来了,居然也被宾客坐满。在大门口,他遇见了大格格。 大格格穿了一身桃红旗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身上不知喷了多少香水,迎风香出十里地去。见了何司令,她浓眉一挑,脸上显出点惊讶之色来:“哟!真换行头了?” 何司令对她微笑着一点头,然后就直奔正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小佛爷去了。 宴会之后便是舞会,小佛爷不跳舞,只是谈笑风生,又握住何司令的一条手臂,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的说宇佐美大将的闲话。何司令听的正是入迷,忽然觉着背后有人拍打自己,就颇为不满抬起一只手,示意身后之人稍等。 手抬了没有两秒钟,他挨了下重的。 这回小佛爷也回头望过去了:“大格格,找极卿有事儿?” 大格格居高临下的望着何司令,脸蛋子上的肉鼓鼓着:“跳个舞去!好不好?” 何司令留恋着小佛爷的趣话,而且不乐意同泼妇共舞,可这拒绝的话又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站起来答道:“承蒙格格厚爱,何某不胜荣幸。” 何司令同大格格连跳了三支曲子,其间大格格告诉他:“甭跟别人学着叫我大格格,我也是有名字的!你记住了,我叫玉鸾!” 何司令道:“玉鸾,记住了。” 玉鸾又笑道:“你记我名字干什么?” 何司令道:“别扯淡!留神着脚下,你都踩我多少次了?” 玉鸾脸一红:“瞧你像个土包子似的,跳舞倒是有一套!从哪儿学来的?”说完她一个不慎,又重重的在何司令的皮鞋上踏了一脚。 何司令没理她,曲终之时,死活也不同她再跳下去了。 晚宴进行到小半夜放结束,小佛爷乘坐何司令的汽车回去了。路上小佛爷拉住何司令的手笑道:“极卿,松家大格格是不是看上你了?” 何司令听了他这个设想,真是脑袋疼:“小佛爷,你不要乱讲啊!” 小佛爷是有点喝多了,此刻就咯咯笑道:“真有意思,他们两口子一起看上你一个人了!” 何司令没听明白,又因小佛爷对自己拉拉扯扯的,缠的人心里发烦,所以也就没有深问。 安闲岁月 五月天,何司令推病在家,已然连着半个多月没有在人前露面了。 起因是宇佐美大将欲派遣治安警备队往南去打抗日游击队,然而却依旧是不给饷。何司令绝不愿意去打抗日游击队,所以就以没有军饷为借口,撂挑子不干了。 小仓原作为中间人,义正严词的对何司令几次三番进行训斥,然而何司令是个爆脾气,小仓原觉着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对方那边就已经开始闹着要拼命了。宇佐美大将见他这样不听话,就有心把他换下去,然而经过调查后,发现被编为警备队的蒙古旅对这喇嘛脑袋是非常的忠心,如果真把他搞下去了,也许会闹出事情来。 事态僵持了下来,何司令是不在乎的,索性藉此机会躲在家中偷闲。这日天气和暖,他同哈丹巴特尔坐在家中的一间小客厅内,一边下棋一边讨论如何处理刚从热河运来的烟土。如今在这日占区,烟土是可以当钱使的;可是何司令觉着存烟土板子终究还是不如存金银来的安心。哈丹巴特尔思索了半天后,建议他将烟土弄去包头换成毛皮药材,然后再将毛皮药材送去天津套购黄金。 “麻烦啊!”何司令左手的手指间夹着根烟卷,吸了一口后连话带烟的一起吐了出来;右手则伸出去走了一步棋。 哈丹巴特尔以手支着下巴,垂了眼帘望着棋盘:“没办法。现在日本人处理烟土,也是走的这个路线——从天津得了黄金,再去上海j□j械。” 何司令笑微微的抬眼看他:“听谁说的?” 哈丹巴特尔的目光从金丝眼镜的上缘射出来:“小佛爷。” 何司令点点头:“小佛爷的话,那应该有准。” 哈丹巴特尔将了何司令的军。 何司令一推棋盘:“哈喇嘛,说不得,还得让你辛苦一趟。” 哈丹巴特尔将象棋捡进红木盒子里:“带多少?” 何司令犹豫着答道:“第一次走,带个万八千两的就行。” 哈丹巴特尔摇摇头,顺势抬手将那正缓慢滑向鼻尖的眼镜向上推了推:“两万两全带上好了,没关系。” 何司令认为哈喇嘛说没关系,那么大体上就一定是真的没关系。 贩运烟土一事到此议出结果,何司令转而又换了话题:“大营子旁边那块地怎么样?” 哈丹巴特尔笑道:“要买地?” 何司令将烟头用力按熄:“也不是想买地,可那地实在是便宜。” 哈丹巴特尔将棋盒子盖好了,然后端起茶杯很从容的向后靠进沙发里:“小佛爷在那儿买了条山沟,养了五千只羊。”说着他向门外一歪头:“小佛爷倒是还顾着阿王的,可是阿王不跟着他买地,宁愿把钱攥在手里。” 何司令想起阿拉坦,觉着怪有意思的:“其实他也不傻,现在兵荒马乱的,关外的庄子听着好听,大家大业的,其实能收上几个钱来?不如像他似的握着现钱,天下大乱了也不怕。” 哈丹巴特尔压低了声音:“小佛爷出的主意。” 何司令点点头:“要不是小佛爷出面,松王府也不能这么好说话。” 这两人在房内扯了大半天的闲话,直到晚饭时方双双走出来。阿拉坦在家奴们的簇拥下,正张罗着摆晚饭。他如今的生活状态是——家奴们伺候他,他伺候何司令。 何司令没觉着让王爷伺候自己有什么不妥当的。径自坐在桌前了,他对哈丹巴特尔道:“哈喇嘛,一起吃吧!” 哈丹巴特尔虽然是住在何府,然而因他那个饮食习惯和汉人还是多少有点不同,所以从来都是另开一桌。此刻他听了何司令的挽留,又见桌上摆设的饭菜还算是合胃口,便答应一声坐了下来。 何司令动了筷子,吃了两口忽然觉着不对劲儿,扭头对着身后的阿拉坦道:“站在这里干什么?坐下吃饭!” “刚、刚才吃、吃多了!” 何司令转回身来,不再管他。这阿拉坦基本上就是馋而贪玩,从早到晚一点正事不做,嘴可是不闲着。何司令想那个玉鸾也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会嫁给这样的男人——连云王都不如! 阿拉坦站在何司令的身后,专心致志的的望着他那后衣领。 何司令是仓皇落魄跑来张家口的,当时随身衣物一件也无,终日穿着军服又不是很舒服自在,冬天时便匆匆的赶制了几套对付着穿了。他这人换衣服很勤,这么两件单绸褂子替换着穿了小半年,不但被洗的没了形状,甚至连领口处都磨破了。 阿拉坦长了这么大,在物质生活上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他见何司令连四季衣裳都不全,就觉着非常可怜,简直就是凄惨! 吃过饭后,哈丹巴特尔回房念经去了。何司令也站起来,心事重重的走到院子里踱步。阿拉坦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道:“该、该添衣、衣服了。” 何司令听他这话来的没头没尾,就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嗯,添吧。” “我是说你、你。” “我?嗯,添吧。” 阿拉坦见何司令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就自己在心中暗暗做了主张。 翌日上午,何司令正在家中发呆,忽然阿王府的一名管家带着两名成衣店的裁缝进了来,不由分说就将何司令包围起来大量尺寸。还未等何司令反应过来,阿王府那训练有素的管家对着何司令笑嘻嘻的打了个千,随即带着裁缝们退了出去。 何司令莫名其妙的摸摸脑袋,不明就里。又过了一个星期,成衣店的掌柜带着学徒们赶了马车,到何府送衣裳来了。 衣裳是春夏两季的,从长袍到马褂到西装,琳琅满目,一应俱全,加起来能有个百十来件。因当时何司令并不在家,掌柜的便陪着笑对阿拉坦道:“王爷,冬天的皮子和大毛儿衣裳,恐怕还得再等一阵子才能做出来。横竖现在是个越来越暖和的天气,您再等等也不耽误事儿。” 阿拉坦一点头,身后的管家就察言观色的开口道:“我们不急是我们的,你可不能给我拖延个没完!过来吧!” 掌柜满面笑容的跟了上去,随着那管家回房拿钱去了。 阿拉坦指挥听差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专门用来放置衣裳。 何司令当晚回了家,发现阿拉坦给自己做了一百多件衣裳,就吃了一惊:“这是干什么?” “穿。” “我怎么穿得完?” “慢……慢慢穿、穿。” 何司令想阿拉坦对自己真是一片好心,不过看这作为,多少还是透着傻气。 何司令不大注重自己的外表,因为自觉着没有观众;况且以他目前的这个身份地位,是美是丑也都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换上件颜色鲜亮、线条利落的新衣裳往穿衣镜前一站,他也瞧出了好看来。 “今年整三十了,算虚岁应该是三十一。”他凑近镜面仔细看自己的脸,心中又想:“趁着还没见老,应该打扮打扮——不过这白头发实在可恨,剃的这样短了还能瞧出来!这全怪……” 何司令及时转移了念头,不敢再往下深想,只怕又要把自己气的犯毛病。 小佛爷弄了点烟土,想随着何司令的货一起运出去换成金子。 带着烟土来到何府,他见了一身新衣的何司令,就笑着走上前去拍了他一巴掌:“哈哈,极卿,今天很漂亮嘛!” 何司令有点不好意思了:“小佛爷,别开玩笑。” 小佛爷把何司令按坐在了沙发上:“东西我带来了,都是烟土板子,不占地方!”说着他将双手合在何司令的脖子上,忽轻忽重的掐他。 何司令如今同他是相当的熟悉了,所以此刻也就不客气的去拉他的手:“哈喇嘛明天动身——你不要闹!” 小佛爷不肯放手,并且低下头故意做出咬牙切齿的用力样子道:“说!要钱要命?” 何司令被他缠的没有法子,因知道他是个爱玩笑的,所以也没有动气,只皱着眉头苦笑答道:“要钱。” 小佛爷哈哈大笑起来,放开何司令的脖子,转而握住了他的肩膀前后乱晃一通。 山中之遇 小佛爷大概是太年轻的缘故,好奇心特别的胜。听说何司令要带兵出征了,他也闹着要跟去。 何司令不是很乐意带着他同去,毕竟较之一般的蒙古王公,他的身份还要尊贵特殊一些,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兴许旁人要怪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小佛爷也没打算去征求他的同意,小佛爷自己就是师长。 何司令停止赋闲在家的原因,不是日本人给他拨了军饷,而是因为他的打击目标已经从游击队转为了中央军——经过休整补充之后,刚刚开来前线的新三十九师。 他先前一直以为何承礼带着队伍往南走了,哪知道还有开回来的这一天!新三十九师——他妈的从师长到小兵,当年全是他的人!全是叛徒! 何司令这些年,虽然以逃跑的时候居多,可也勉强能算作是身经百战。带着那个恢复了元气的蒙古旅,他气势汹汹的出了发。可惜走出不过二十里,小佛爷带着个一千人不到的蒙师赶上来了! 何司令的吉普车被迫停下来,紧接着车门一开,小佛爷撩着袍子跳了上来。 “走走走!”他对着前方的司机连着挥手,然后又在何司令的大腿上重重一拍,眉飞色舞道:“我也去瞧瞧这打仗是怎么回事儿!” 何司令本来在想着此次一役如何报仇雪恨,正是咬牙切齿之际,忽然身边多了个小佛爷,头痛之下,只好暂时放弃仇恨,出言劝阻道:“小佛爷,打仗很危险的。” 小佛爷哈哈一笑,抬手搂住何司令的肩膀:“我又不往火线上跑,在后方看个热闹就是了!而且既然你能不怕,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怕啦!” 何司令被他搂的直不起腰来:“不是那个话!带兵打仗是我的本分,危不危险的我也得去;可你是佛爷,这个身份……” 小佛爷是从不为自己的身份所束缚的,此刻就朗声玩笑道:“是啊!我是佛,你不听佛的话么?” 活佛非佛。他这番自称为佛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就要引起流言议论了。不过何司令是不懂这些的,所以听后也不以为意,只是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不要闹——” 小佛爷爱同一切人闹着玩儿,对待何司令,他这玩兴又特别的浓了许多。双手掐上何司令的脖子,他又开始做恶狠狠状:“我就闹!” 何司令忽然格开小佛爷的双手,随即一跃而起将他压在了座位上:“我让你闹!” 小佛爷的身体本来就谈不上瘦削,又因裹着累赘厚重的长袍,所以愈发胖了一圈,抱起来时颇能让人觉出一点肉感的意味。何司令紧紧的搂着他,而他接连挺身反抗了几次,虽然一次也没能翻身成功,可是乐的咯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的前排司机都跟着笑了。 因为小佛爷的加入,所以何司令的复仇之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几乎带了一点郊游的性质。 队伍开到了目的地集宁,何司令找安全地方把小佛爷安顿了,然后便亲自去了阵地监督布防。 第二天的凌晨,双方交了火。 何司令这回是有备而来,一顿猛攻便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后退二十里。事后他到那战场上走了一圈,就见那新三十九军的尸堆之中,有许多面孔都似曾相识,就心想这批人马投了中央军之后,看来是并没有经过大整编。这帮小兵们,全是自己带出来的,没有良心,跟那个狗崽子一起闹反叛。结果怎么样? 何司令命人将那囫囵尸首拣出来,用绳子套住脖子,挂满了战场北边的一面桦树林。五月末的天气和熙无风,树林中的无数尸体静止的悬挂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腐烂。 何司令的蒙古旅,虽然骁勇善战,然而究其本质,其实是些装备精良的马贼。这帮人在四子王旗野惯了,到了厚和后算是被套了缰绳,如今乍一回到战场,不觉恐惧,反倒像脱缰野马一样撒起欢来!他们沿着新三十九军的足迹一路追击一路烧杀,将沿途村庄内的粮食和畜群劫掠一空。 何司令现在不缺这点东西,他的目的是歼灭新三十九师,尤其是他们的师长何承礼。然而何承礼似乎是瞧出了他的意图,带着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部分士兵不再抵抗,一味的只是撒腿飞逃,不过几日,便跑进大山里去了。 他这一进山,何司令倒踌躇了。原来这大山中地形复杂,而且分布着几支抗日游击队。如果贸然追踪而入,恐怕是要遭到埋伏阻击的。何司令目前很爱惜部下,舍不得让他们送命。可在山外反复的思忖了几日之后,他一横心,还是带人进了山。 他一入山区,行进的便十分谨慎;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搜索中央军的踪影。所过之处虽没有到寸草不生的程度,可也就狼烟四起、哀鸿遍野了。小佛爷那个名不副实的蒙师也派上了用场,跟在蒙古旅后面把守要道,一来是防止有人混下山去,二来顺便保护胜利果实。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终于在一个名叫大榆树的屯子里找到了新三十九师的踪影! 在大榆树一役中,由于双方很快就由阵地战改为了巷战,又因为三十九师的部分士兵换上了老百姓的衣裳,所以蒙古旅陷在村中,被冷枪打的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兵。何司令见自己的队伍伤亡颇多,就着了急,开始蛮干起来。 他这蛮干的方法,说来也是简单,便是先派人围住了大榆树,然后在村口架了大炮,组成了一道移动阵地,放一阵炮,向前推进一段路途,如此前行了不过半里地,大榆树就快被轰平了。 没了巷子,自然那巷战也就不能够继续进行。只是老百姓遭了大殃,吓的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乱躲;另有许多家禽牲畜,也跟着狂嘶乱叫。何司令觉着时机差不多了,便里应外合的缩小包围圈,同时派兵向前猛攻,果然不多一会儿,新三十九师的残兵败将们就被逼到了一块绿草茵茵的洼地之中,退无可退、冲无可冲了。 何司令进村之时,身下的那匹枣红大马被一只受惊的母猪冲撞了一下,吓的长嘶一声尥了蹶子,险些把他给颠了下来。安少诚跟在旁边,见状就赶忙笑道:“肥猪拱门,好兆头!” 何司令听了这话,觉着倒也有理,就强压惊魂,点头应和了一声。 在卫士们簇拥下,他策马来到了那片洼地之前。 洼地周遭乱哄哄的,蒙古兵和百姓们混作一团连吵带嚷;洼地中央的三十九师已经弹尽粮绝,士兵们伤胳膊瘸腿的靠在一起支撑着站立,其中一个将官服色的青年立于人前,尽管脸上烟熏火燎的脏如花猫,可是在何司令的眼中,却也依旧是只英俊体面的花猫。 何司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这孩子不背叛我,我该会多么喜欢他啊! “何——师——长!”面对何承礼,何司令拖长声音开了口,脸上甚至还笑了一下。 随即他伸出手去,从身边的卫士手中接过了一支步枪。 拉开保险,子弹上膛,他继续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双手端枪,他开始向何承礼瞄准:“听说你现在高升的很啊!” 枪口遥遥的对准了何承礼的眉心:“恭喜,恭喜。” 何承礼听见了自己那颤抖的喘息声音。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要真是怕死当年就不会去反何司令。可不怕死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心里上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迎着何司令的枪口,他不由自主的挪动双腿,向旁边移了一步。 何司令面无表情,手中步枪的枪口缓缓的跟上何承礼。 何承礼又向旁边躲了一步。 何司令很有耐心的用枪口跟上他。 何承礼真的恐惧了! 何司令用枪瞄着他——不开火,就是那么瞄着!这让何承礼觉着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那感觉是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压迫的把心血呕出来! 他年纪还轻,刚二十出头,平时再怎样的手段狠辣,可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点少年的柔弱。望着何司令,他终于忍不住的哭丧了脸,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爸爸!” 何司令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软,那是假的。可是心软又能怎么样呢?他永远记得这孩子在穆伦克旗城外战场上,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的情景。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用力,他对自己说:“给孩子买副好棺材吧!” 在何司令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一块粘着牛粪的、能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块破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步枪子弹就随着手臂的下垂而射进了松软的草地里。而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个男人扯破嗓子的哭喊:“我打死你个狗汉奸!”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何司令前后一共只昏迷了二十多分钟,可是当时乌日更j□j见他人事不省了,又兼之山中的抗日游击队前来营救新三十九师,所以就不敢逗留,一边开炮一边后撤,很快的就回到了大榆树往北十里地的驻营中。至于那袭击者,倒也是并无来头,只是老婆孩子在蒙古旅的炮火之下死绝了,故而豁出命来掷了那块石头。 何司令在路上醒来后,便开始昏头昏脑的作呕,一直呕到了营地里,也没呕出什么来。后脑勺也没有破皮流血,只鼓起一个鹅蛋大的硬包。营地里的小佛爷慌里慌张的迎出来,亲自将面色苍白的何司令扶回了房内:“哎呦我的天!极卿,你这是怎么了?” 何司令目光散乱,似乎是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扭头看到身后的乌日更j□j,他含含糊糊的张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乌日更j□j解释了原委。何司令皱起眉头,转身就要往外走:“不行,不能放了他!我没事,继续追!” 乌日更j□j见他步伐还算利落,便以为是真没事,迈开大步跟上去就要再去召集人马。哪晓得何司令还未走出十米,就忽然身子一歪,一头栽到了地上。 三天后,何司令撤了兵,“班师回朝”。 在日本人的眼中,何司令在此次征战中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屁滚尿流无影无踪,可以算是大胜而归;而在何司令自己眼中,他这趟算是白跑了! 不但白跑一趟,而且还落下了一个轻度的脑震荡。他终日的头晕、头痛、耳鸣、作呕;种种症状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所好转。宇佐美大将几次三番的前来探望他,似乎是被他的憔悴模样所感动了,暗地里再不称他喇嘛脑袋;且拨给了他一万支步枪同三十多门野炮。 何司令得了军队急需的军火,可是并未因此感到欣喜。他只是埋怨自己,恨自己没有上去就一枪打爆那狼崽子的脑袋! 恨啊恨啊,他这心事也无人可诉,时间一久,就又有点要魔怔了。 东渡 八月天,雨后傍晚。 何司令蹲在院子里,嘴角叼着一根半明半灭的烟卷,两只手畏寒似的揣进了袖子里。 安少诚也蹲在他身边,手捏了一小块碎红砖,在面前那片尚算干爽的水泥地面上画来画去。 “我说……”何司令忽然开了腔:“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们给放走了?” 安少诚很有耐心的,几乎是第一百多次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乌旅长放人,是当时情形太乱,而且游击队往人堆里扔手榴弹,咱们进村里的兵也不多,乌旅长怕您出了闪失,所以才退兵的。” 何司令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那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也给放走了?” 安少诚因为解释的次数太多,所以心情很木然,一边回答一便在地上画了只尖嘴鸡:“当时游击队一出来,三十九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捡起枪就往外拼命跑。我也知道您的心思,可是当时离他实在是太远,他跑的也实在是太快,我还没等瞧清楚,他就混进兵里冲出去了!” 何司令愤愤然的吐掉口中的烟卷:“废物!老乌忙着集合队伍,你不会去追吗?” 安少诚在地上又画了只大尾巴狗:“您当时晕了,我抽不开身呀!” “派旁人去啊!” 安少诚在狗嘴巴上添了几笔胡子:“我们怕游击队乱打枪,所以围着您不敢动啊!” 何司令抬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好啊!你是越说越有理!” 安少诚就着他的力气歪了头,苦笑着求饶道:“司令,您都问了我一个来月了,不是我犟嘴,真是这么回事儿啊!” 何司令松了手,夺过安少诚手中的碎砖远远的掷向前方,同时就恶狠狠的自语道:“狗养的游击队!” 安少诚揉着耳朵去找了哈丹巴特尔,抱怨道:“司令的脑袋还得震荡多久啊?先前他话不多,近来怎么变成碎嘴了?哈喇嘛,你有法子,再给司令弄点好药治一治?” 哈丹巴特尔听了他的话,觉得非常好笑:“安副官,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安少诚对哈丹巴特尔的办法拭目以待,然而哈丹巴特尔并没有弄出什么药物来送给何司令,他只是找到何司令,满面春风的谈起了闲话:“极卿,你准备如何处理从集宁弄回来的牛羊?” 那些牛羊是何司令上月一役中的战利品,而何司令在极度的懊恼之下,竟然已经将这些牲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傻乎乎的望着哈丹巴特尔,神情非常呆滞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哈丹巴特尔笑道:“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地么?正好将那块便宜地买下来,像小佛爷一样在里面养牛羊。” 买地一事彻底的吸引了何司令的注意力。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他一直在同哈丹巴特尔商量如何开辟牧场圈养牛羊;待土地到手、牛羊入圈之后,他又去了趟北平,从一位前北洋政府的落魄大员手中买下了个大院子。 何司令长驻张家口,又无家眷,在北平买了房子也是住不得。不过他这人的思想颇为老派,在他的眼中,所谓财产者一是黄金,二是烟土,三是房产,四是土地。他这辈子都没进过银行的大门,也不打算进,因为根本信不过这个机构。 黄金他有,烟土他有,土地他有,现在房产他也有了。要说所缺少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家。何司令一般不去细想这个事儿——想也没用! 有时候他想让博闻强识的哈丹巴特尔给自己诊治诊治这桩暗疾,可是思来想去的,觉着这话真是没法出口。就算哈丹巴特尔好意思听,他还不好意思说呢! 他在北平的新房内小住了半个月,权当是战后的休养。而经过了这一阵子的忙碌之后,他倒也的确是把大榆树一战暂时忘却了。正是在生活惬意之时,小仓原忽然从张家口赶过来找到了他。 何司令怕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心情紧张的接待了他。而小仓原也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笑嘻嘻的说道:“何司令官,请你即刻随我回张家口吧!” 何司令一愣:“出什么事了?” 小仓原见他误会了,便连连摆手:“不不不,没有出什么事。是政府内组织了军事代表团,近日就要启程前往日本参观访问,当然啦,您也是其中的一员。” 何司令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去日本?” 小仓原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此刻就微一躬身:“对了!” “参观什么?” “我大日本帝国的军事机关啦,学校啦,部队啦……都可以参观。很好的机会,何司令官一定要去。” 何司令对于日本是毫无兴趣的:“要去多久?” 小仓原伸出一根手指头:“大约一个月。” “那除了我之外,代表团里还有谁呢?” “德王主席,黄总司令官,吴院长,苏部长……很多了,哦,还有阿穆尔活佛。” 阿穆尔活佛指的就是小佛爷。何司令同蒙政界中的人士来往不多,听到小佛爷也去,才心里稍稍活动了些,可是依旧懒得做这长途旅行。 思忖了半晌,他开口问小仓原:“我可以带人随行吗?”——他是想带上哈喇嘛。 小仓原笑着摇了摇头:“很抱歉,何司令官,军事代表团内都是政府内最高级的官员,闲杂人等是不准同行的。” 何司令想了想,没有反驳,转换话题又问:“阿穆尔活佛的哥哥阿王可以随行吗?” 小仓原听了他的提问,真是出乎意料、哭笑不得:“阿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只是王公而已,也没有这个资格的。”话音落下,他见何司令犹犹豫豫的不甚热心,就鼓动唇舌又好生煽动了一番,并且将上次北平会议作为诱饵,让何司令误以为此次日本之行,必将大有收获。 一周后,何司令同兴高采烈的小佛爷等人上了军事代表团的飞机,前往日本去了。 访日归来 蒙政府的军事代表团在日本逗留一月之后,便乘飞机返回张家口。 返回的人中,没有何司令。 何司令是在这年的十一月时,携夫人雪子乘日本军部的飞机回来的。 这一年的雪来的特别早,何司令的脸色比雪还白。 他穿着一身日军的少将军服匆匆下了飞机。夹着雪花的寒风极凛冽的吹过来,扬起了他身上黄呢长披风的下摆;长筒皮靴的底子踏在冻白了的水泥地面上,没有脚印,然而一步一响。 前来迎接他的是小仓原、阿拉坦、哈丹巴特尔和安少诚。小仓原远远的对何司令浅鞠一躬,及至何司令走近了,便满面微笑道:“何司令官,恭喜你。” 何司令停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的盯了他半晌,同时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扯下了右手上的白手套。 毫无预兆的,他抬起手狠狠的抽了小仓原一个耳光! 在空旷的停机坪上,这记耳光听起来并不是异常的响亮,然而小仓原的身子随着这一巴掌晃了一下,随即勃然变色道:“你——” 何司令昂首绕过他,走到小仓原身后的日本随从面前,扬手又是一个嘴巴! 那随从捂了脸,立起眉毛瞄着小仓原,随时等候着反击的指示。而小仓原扭头望了何司令,却是不做反应。 何司令转身推开了迎上前来的安少诚,缓缓的走到排成一列的日军警卫之前,从头一名的少佐开始,依次打了过去。 在场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周遭所有的日本人打了个遍,心中惴惴,不明就里。 何司令重新戴上手套,扬长走向停在一旁的汽车,竟是谁也不理,就此便要离去。 安少诚同哈丹巴特尔对视了一眼,然后这两人合力推了阿拉坦一把:“你去!” 阿拉坦趔趄了一下,没有动,目光还射向飞机的方向。 一个裹着大红斗篷的娇小女子垂首下了舷梯,正顶了寒风独自向这边走来。 这是何司令的日本新夫人,五十岚雪子。 众人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就听说了何司令在日本忽然成婚的消息,当时都觉着莫名惊诧,又疑心何司令对那日本女子大概是一见钟情,故而老房子着火般爱了个不可收拾,以至急急忙忙的就结了婚。然而见了此刻这副场景,显然这新夫妇二人之间,非但谈不上一个“爱”字,简直根本就没有感情可言! 安少诚见阿拉坦不动,又不敢去支使哈丹巴特尔,只好自己跑去汽车旁,打开车门弯腰探头去问何司令:“司令,您得和夫人一起回去吧?” 何司令抬手按住他的额头向外用力一搡,然后伸手重重关上车门。转向前排司机,他的声音凉的像是掺了冰碴子的水:“开车!” 安少诚眼睁睁的看那汽车离去了,一时无法,只好跑回哈丹巴特尔面前,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办?” 哈丹巴特尔扫了神情阴郁的小仓原等人一眼,出言命令道:“让夫人坐后一辆车,家总是要回的,否则要怎么办?”说着他回身扯了阿拉坦一把:“王爷,不要发呆了!” 阿拉坦一甩袖子,大喊一声:“哈斯额尔敦!” 哈斯额尔敦是他的管家,听了召唤便弯着腰跑了上来:“王爷!” 阿拉坦迈开大步低头就走:“回、回家!” 阿拉坦前脚一走,小仓原也带着日本兵们离去了。安少诚和哈丹巴特尔相视苦笑,只得上前对那很伶仃的五十岚雪子问候道:“夫人一路辛苦了。” 五十岚雪子因为个子矮,所以只得仰首面对了这两位男子。而在她这一抬头之时,头上的风帽脱落,就露出了一头乌黑长发和如玉般的瓜子脸;模样生的是细眉细眼,口鼻极纤巧端正,乍一看似乎是美的稍嫌呆板了,然而秀媚如瓷人,同何司令放在一起,倒还真是一对相配的璧人——可以一齐用绸缎绢丝衣裳穿戴打扮了,并排放在锦盒子里供人参观。 对着哈丹巴特尔和安少诚深深一鞠躬,她张了张嘴,用很好听的声音说出了一句含含糊糊的中文:“我不辛苦,你们来接我,你们辛苦了。” 哈丹巴特尔和安少诚把雪子带回家时,何司令已经脱下军服,正坐在沙发上喝热茶驱寒。 他换上了一身蒙古式黑绸长袍,腰间紧紧的扎了红色腰带,显着利落而随意。阿拉坦坐在他旁边,拧开药瓶盖倒出两粒阿司匹林放在手心里,然后喂小狗似的将手伸向何司令的嘴边:“药。” 何司令的嘴唇贴在他的手心上,用舌尖卷走了那两粒药丸,随即吞了一大口茶,将那药丸送入胃中。 “还、还冷?”阿拉坦问他。 何司令扭头打了个打喷嚏,闷声闷气的答道:“你去看那军服有多么薄!” 阿拉坦低头解开马褂前襟,张开双臂一把就搂住了何司令:“我、我抱着你、你。” 何司令咬牙切齿的长叹一声,刚要开口,雪子被人领进来了。 何司令头也没抬,直接就对着门口的听差挥手:“带走带走!” 听差陪着笑,不知道该把人往哪儿带。 站在后方的安少诚也不知道该如何安顿这位日本夫人。哈丹巴特尔将双手揣进宽大的袍袖里冷眼旁观了片刻,命人将窘迫已极的雪子送去了跨院之中休息。 当房内再无外人之时,何司令露出了真实面目! “骗局!”他将手用力拍向了茶几,“砰”的一声大响之下,几上的一个瓷杯中漾出了些许茶水:“逼着我娶那个日本娘们儿!往我的身边塞眼线!” 哈丹巴特尔对他坐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极卿,你不要激动。” 何司令推开搂抱着自己的阿拉坦,显然是气的有点坐不住:“什么参观!我在日本落了地,就被日本军部同其他人隔离开了!他们还真是看得起我这个警备队的司令!” 哈丹巴特尔觉着他嗓门太大,就又做了一下手势,微笑道:“极卿,别生气了。” 何司令气喘吁吁的打了个冷战,愤怒难抑的又继续喊道:“什么五十岚大将的女儿!全他妈的是放屁!一个养女,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野崽子,收拾干净了就硬送到我这里做何夫人!什么东西!不收就不让走,混账小日本鬼子!狗养的王八蛋!” 哈丹巴特尔知道他是有点情绪失控了,就起身坐到他身边:“极卿,有话好说。” 何司令又打了个冷战:“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现在就是静观其变!日本人不再惹我,我也不会妄动;他们要是得寸进尺的再来逼我,那别怪老子带着人反正——” 哈丹巴特尔没等他说完,伸手把他的嘴给捂住了。何司令一挣:“怕什么?天下人都知道我何宝廷是墙头草,谁给我好处我就给谁卖命!谁让我不痛快我就饶不了谁!”说到这里他“腾”的站起来:“我去找宇佐美问个清楚!问他日本军部凭什么把我软禁在大阪两个多月?凭什么就非得逼我娶那个来历不明的野娘们儿?” 哈丹巴特尔见他有点要发疯的趋势,便对着阿拉坦一瞪眼睛:“王爷,他冻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是依旧抱着他吧!” 阿拉坦听了这话,就很没思想的探身从后面搂了何司令的腰,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了。何司令其实也的确是在害冷,后背靠在阿拉坦暖烘烘的胸口处,他觉出了一点舒适来。 何司令吵嚷了一通,憋了几个月的恶气稍稍的发散了一些,情绪也渐渐的平静下来。 “反正我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他暗暗的想:“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从天津的有光兄弟到现在的宇佐美小仓原!再逼我,我他娘的就带着队伍抗日去!” 五十岚雪子 对于宇佐美小仓原等人来讲,何宝廷这个墙头草兼刺儿头可真是够让人头痛的了。 宇佐美大将不是一次两次的动心想要宰了他。可是平心静气的仔细想起来,宰了他固然可以,然而后续的麻烦堪称是连绵不绝,杀敌一千,自损将近一万,那实在是太不上算! 要问这是为什么,当然还是要从蒙古旅上面找原因。蒙古旅目前很像一窝老鼠,得空就要暗地里悄悄的繁衍生息,不知不觉间就扩充到了一万多人马的规模,早已超出了一个旅该有的人数;宇佐美大将为了控制蒙古旅的势力,坚持着在军饷上面克扣控制着他们,然而蒙古旅的大部分士兵都是马贼出身,很会自力更生,并不肯麻烦日本驻蒙军。拥有着这样一支庞大队伍的何司令自然趾高气扬,纵观整个蒙政府,也只有他和蒙古军总司令黄为玉敢同日本人瞪眼睛。 何司令这人不是很听话,可也不能算是完全不听话,处于可杀可不杀之间。宇佐美大将派人去联络了蒙古旅的旅长乌日更j□j,有意让他取代何司令;哪知乌日更j□j先是骂跑了日本派来的特务,然后转头就把这话传给了何司令。宇佐美大将毕生没见过这么愚蠢莽撞的旅长,经过调查后,才晓得何司令同这个愣头青有着过命的交情,而且愣头青的弟弟还在何司令手下做幕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何司令就轻易动不得了,一个不慎,也许乌日更j□j就要带着兵造反给他报仇。一万多蒙古马贼乱窜开来,大日本皇军也受不了。 宇佐美大将灵机一动,心想既然这人杀不得,那就好好看着他吧! 把许配给何司令,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妥,况且是个真正的美人,何司令见了她,也定会为之倾倒。 正因为事先存了这样的想法,所以当他把这桩美事告诉何司令后,就非常不能理解对方那种像被蝎子蛰到一样的惊恐反应! “不行!”当时何司令的脸色都变了:“我不同意!” 宇佐美大将把的单人半身相片给他看,以便让他安心。然而何司令扫了相片一眼后,继续坚决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宇佐美大将很不高兴,心想我又不是送给你一头母牛,你摆出这个吃了大亏的样子做什么?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为什么呢?”大将在脸上堆出微笑,和蔼可亲的询问何司令。 何司令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总之就是“不行”、“不同意”。 宇佐美大将心中一动,心想看来这人是真有问题了——他这是心虚啊! 双方僵持起来,何司令越是拒绝,宇佐美越是要玉成此桩婚事。僵持了两个多月,何司令做出了让步,然而态度相当之冷淡暴躁;也没有婚礼,还是五十岚家在大阪的一家豪华俱乐部内摆了宴席,勉强就算是将这养女嫁出去了。 宇佐美大将到了如今,对待何司令就是持着一个观望的态度。何司令要是老老实实的做五十岚家的女婿,那他可以对此人的所有妄举既往不咎;如果这人继续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另搞一套,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而在另一方,何司令却也持着同他相同的态度。何司令这些天一直呆在家里,一面防着暗杀,一面盯着日本人的动静。一旦瞧出什么风吹草动了,那他立马就跑去城外大营! 何府,东小院儿。 一个青年的日本妇人捧着个点心匣子,在蒙古听差的引导下进了屋子。腊月天,外面死冷的,然而进了房后,扑面的一阵潮气,也未见得暖和许多。 雪子披着一件作为嫁妆的西式大衣,冻得拱肩缩脖的迎出来。一见来人,她的脸上立刻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踩着小碎步跑到那妇人面前,用日语唤道:“年子!你……你怎么会来了?” 年子将点心匣子放在桌面上,然后就眼泪汪汪的看着雪子:“小姐……是将军派人把我接过来的!” 雪子知道她口中的“将军”,指的是宇佐美。 “这次既然来了,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她眼巴巴的望了这在日本家中一直陪伴自己的下女——在离开日本之时,她的中国丈夫连一个人也不许她带。 年子落了泪,伸出手指指指门外,低声道:“‘那个人’不让我留下。不过将军让我住在他府里,这样可以偶尔来看看您。” ‘那个人’指的自然就是何司令。年子,和五十岚家族中几乎所有的人一样,都觉着雪子这中国丈夫虽然俊美,然而一身的肃杀之气,令人望而生畏,并不是个理想的夫君。 提起了‘那个人’,雪子垂下眼帘,长长的叹了口气。 年子早在日本之时,就见识过了何司令的恶劣脾气。此刻看到雪子的可怜模样,又见房内设施简陋,连个正经的火炉都没有,那眼中的泪水便流得愈发汹涌。她挽起袖子弄了点水,将房内打扫擦拭了一番,又趁着阳光明媚,把棉被摊在床上晒了晒。在她干活之时,雪子就打开点心匣子,将里面几样爱吃的糕饼连连的往嘴里送。年子猜测她大概是在这何府里吃不到什么好的,故而不敢回头看她,只怕要哭出声来。 年子在雪子这里耽搁了不过一个小时,外面的听差就隔了窗子催促她走。她见没法子再停留了,就握了雪子的双手,急急的叮嘱道:“小姐,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您。将军说,让您平时多留意着那个人——” 雪子低着头,为了控制眼泪而拼命的吸气,憋的身子都发抖了:“我看不见他,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见过他。他们不让我离开院子。” 年子咬了嘴唇,也是满是泪水,面庞涨的通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姐,您既然嫁到这里来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那个人好好相处,不为国家,为的是您自己。” 雪子刚要回答,不想此时那蒙古听差走了进来,很不耐烦的扯了年子的衣袖,用半熟的汉语喊道:“走了!该走了!”年子无奈,只好依依不舍的放开雪子,边走还边回头哭道:“我过两天还来,您等着我!您要忍耐住啊,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雪子眼见从祖国而来的亲人就这样被人连拉带撵的带走了,自己又拘于身份不好前去追赶,就只得掏出手帕捂了口鼻,独自站在阴冷的屋子里,哭得呜呜咽咽。 她是伤心太过,哭的狠了,所以到了后来虽然那眼泪还流着,可是脑子一阵一阵的发晕,站也站不住,只得跌跌撞撞的坐在了一把梆硬的木椅子上。正在用手帕擤鼻子时,她忽然听见外面院门一响,起身隔了窗子向外望去时,就见院门开了一扇,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她心里一惊,赶忙掏出块干净手帕又使劲的擦了擦脸上的涕泪;本想再跑进里间卧室扑点脂粉遮一遮面上泪痕,然而时间有限,只好作罢了。 房门开了,一阵夹了雪花的寒风吹进了个何司令。 何夫人的身边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所以房门一关,屋内就只有何司令和雪子两个人了。 何司令穿着一件貂皮领子的黑呢大衣,下面是灰色马裤黑色长靴,头上扣了顶黑呢礼帽——从头到脚,全是阿拉坦的设计。 挺直腰板站在雪子面前,他抬手将帽檐向上推了推,目光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中炯炯射出,专盯着对方那张哭得花里胡哨的脸蛋。 雪子是个矮个子,在何司令面前,因为心中发怯,更是畏畏缩缩,瞧着几乎只到他的胸口高。想起方才年子的叮嘱,她鼓足勇气,眼望地面深深一躬,用蹩脚的中国话招呼道:“您来了,您好,您请坐。” 何司令用鼻子冷笑了一声:“你一定让日本军部感到非常失望。” 雪子怔怔的听着。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又不知从何辩解。 何司令转身在房内走了两圈:“这个院子的条件很差,是连下人都不肯居住的地方。我没有逼你背井离乡过来受苦,是你的同胞们一定要牺牲你。” 说到这里,他很得意的对着雪子一扬头:“刚哭过?难过死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何府的大门一直为你敞开着,随时可以欢送你滚蛋!如果你想回国,我还可以负责为你弄张船票或者机票,怎么样?” 雪子双手紧紧抓了衣襟,耳边清晰的响起了自己那粗重的呼吸声。一滴热泪滑落面颊,她颤颤巍巍的开了口:“咱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何司令听了这话,倒是出乎意料。扭头看了那楚楚可怜的雪子一眼,他是一分一毫的恻隐之心也没有生出:“和你过日子?对不住,我还不想搂着日本奸细睡觉!” 雪子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和哽咽一起咽了下去:“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不能再回去。我不是间谍,我向你发誓。”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很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随即扭头便走掉了! 东小院儿的院门一关,何府就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人人都知道东小院儿里关着一位年轻美貌的何夫人,可是从十二月到元旦,从元旦到新年,几个月过去了,见到她的人却是极少极少。 新年之时,小仓原请求何司令同夫人拍一张照片,寄回日本五十岚府中。何司令开始时不想理会他,后来还是哈丹巴特尔觉着何司令不该在这些小事上同日本人较劲,故而对他进行了再三的劝说。何司令对待哈丹巴特尔,不说言听计从,可也差不离。也正是因此,雪子才有机会踏出了东小院儿,在何府那堂皇气派、温暖如夏的大客厅内,同何司令并排站着照了张合影。 何司令这人是无所谓绅士风度的——当年或许也曾有过,不过早随着他的教养和学问一起被时光湮没掉了。拍完照片后,他便要派人带雪子回去。安少诚和哈丹巴特尔在旁边看着,就见雪子一个好好的小美人,被关了这么几个月后,不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且下巴也瘦的削尖了,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安少诚动了怜香惜玉的心肠,就暗地里去撺掇阿拉坦去向何司令说个情,让雪子留下来吃点好饭。阿拉坦把手揣进貂皮褂子的衣袖里,毫不客气的摇头:“不!” 安少诚一直觉着阿拉坦是个软弱的好人,可是此刻见他把王爷的架子摆的十足,毫无同情之心,就很觉不满,转而去找哈丹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是个喇嘛,照理说应该是慈悲为怀的,不过他虽然同情雪子,但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正在安少诚眼睁睁的望着雪子要被佣人带走时,忽然一个听差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口:“回事!松王府大格格来啦!” 话音未落,玉鸾穿着一身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熊似的扭进来了。 玉鸾 何家上下,都没想到会在新年期间突然来访。 倒是坦然的很,进门后先将手中的红色漆皮包扔给了身后随行的大丫头,然后脱了貂皮大衣,露出里面的绿地白花绸旗袍——旗袍做的太合适了,将个白胖身体勾勒的曲线毕露。 何家客厅内的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向她问安拜年;唯有阿拉坦后退一步,不敢去面对她。倒是满面春风的,不但一一回应了众人的问候,而且还很说了两句道辛苦的好听话。何司令冷眼旁观着,只觉得莫名其妙。 寒暄完毕后,就把脸转向何司令,仿佛刚看到他似的一扬眉毛:“哟!何宝廷,真不愧是刚做了新郎官的人,打扮的满漂亮啊!” 她这话音一落,旁人不由自主的就随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何司令。 何司令今天依旧是马裤长靴的打扮,不过上身套了件猎装式短上衣,瞧着就带了点摩登俏皮的意味。房内诸人的注视让他颇为害羞,而所说的“新郎官”三字又让他深感不满;两种情绪相加起来,他忽然就有了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此时又开了腔:“喂!我说姓何的,我今天可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行啊,我刚回天津住了几个月,你就不声不响的成了亲——我还以为你这光棍要打到底呢!我今天没别的事,就想看看你这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何司令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大格格既然来了,就吃过饭再走吧!” 接收到了他抛过来的白眼,觉得很有意思,笑模笑样的答道:“这话说的!我大老远来一趟,本也没打算空着肚子回去呀!正好在饭桌上,我还可以同何家嫂子攀谈攀谈。” 何司令一听,脱口就说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堵不住,怎么的?” 何司令不再理他,也忘记了命人带雪子回去,直接就扭头对阿拉坦道:“王爷,开饭吧!” 阿拉坦局促不安的躲在角落里,这回终于是有了事做,赶忙语言流利的下令:“哈斯额尔敦!开饭!” 安少诚身为副官长,按理是应该带领其他副官在前院另开一桌席面的,然而他很热心的帮着听差向餐厅内搬运饭菜,直到见雪子让人安排着在座位上坐下了,才悄悄的退了出去,又叫住上菜的听差,低声嘱咐道:“往夫人面前多放几样好一点的热菜。” 听差答应了,果然就将些热气腾腾而且又有肉有油的菜肴放到了雪子面前。安少诚在门口觑见了,这才放心,转了身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心想:“大冷天的,多吃点肉吧!” 安少诚自去吃饭,哈喇嘛也不去凑何家的这个热闹,饭桌上就只剩下了何氏夫妇以及阿拉坦和。阿拉坦坐在何司令的左边,相对着坐在右边,雪子的位子则是在下首的桌角处。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吃了,随即大发评论:“何宝廷,我说你是个土包子,这话可真不算冤枉你!” 何司令正在往碗中的米饭里舀菜汤,听了这话就抬起头:“我又怎么了?” 用筷子尖遥遥的一扫桌面:“瞧你府上的饭菜——瞧那肉,哎呦我的天哪,那块儿比我的拳头都大,你那厨子几辈子没吃过饱饭,会做出这些饿死鬼才吃的东西?” 何司令想要发火,可又一想这女人是主动上门的,不好对其太不客气,只得强作镇定的说道:“不爱吃就少吃!” 喝了一匙子热汤:“什么玩意儿!辣不辣咸不咸的!我说,你没事时去趟天津,我招待招待你!” 何司令端起饭碗,连汤带饭一口气扒了半碗,藉此压下胸中的火气。见了,将筷子啪的一撂:“得!有其主必有其仆!看你这吃相,刚才我还真委屈了府上的大师傅!”然后她又转向雪子:“何夫人,还没人给咱们介绍介绍呢!” 雪子正在安静而匆忙的大嚼着饭菜,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骤然听到向她问话,她便赶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起身对着深深一躬:“我叫雪子,初次见面,请多——” 雪子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前方的丈夫忽然一拍桌子:“坐下!” 她吓了一跳,立时就向前望了何司令。 何司令直勾勾的盯着她,满面的厌恶神色:“闭嘴!” 雪子坐了回去,也果然闭上了嘴。 见状,就用帕子捂了嘴唇,眉飞色舞的一笑:“何宝廷,对着女士这样粗鲁,你没有绅士风度呀!” 何司令指了的鼻子尖:“从现在起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吃饭,否则我让人把你扛回松王府!” 受到了恐吓,然而没生气,只是见何司令神情肃杀,眼神凶恶,故而在得意洋洋中又略带了点畏惧:“我不说就是了!你是疯狗的脾气?” 一餐晚饭吃毕,眼见了何司令对待新夫人那凶神一般的态度,心中感到十分喜悦。套上了那件极华贵的貂皮长大衣,她挎着红色漆皮包,心满意足的同众人告辞,然后熊似的扭出去了。 她前脚一走,雪子后脚也就被人带回了东小院儿。何司令坐在客厅之中,感到这一晚上过的非常气闷——雪子是眼中钉,也非常讨厌! 阿拉坦见他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坐着,就好心好意的拿来一副纸牌:“玩、玩一会儿啊?” 何司令沉着脸,气冲冲的顶道:“不玩!”说着他站了起来:“我睡觉去!” 何司令回了卧房。 洗漱过后,他摊开了床上的羽绒被子——被子里还额外裹着一个羽绒大枕头,就算是他的床伴了。 屋子里并不寒冷,可是每当晚间上床之时,何司令还是非常的发憷。他是特别的畏寒,而且周遭的温度再高也高不过他的体温;穿着薄薄的睡衣往被窝里一躺,真是凉的人要缩成一团,得熬上好一会儿才能适应过来。 站在床边犹豫了片刻,他一咬牙,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搂着那个大枕头,他瑟瑟发抖的闭上眼睛,又觉着被窝里四处漏风,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心想现在要是有个暖烘烘的人肯来抱着我,那该有多好啊! 袖底风 安少诚状似悠闲的溜达到了东小院儿门前,又理直气壮的从看门听差那里要来了大门钥匙,堂而皇之的直走了进去。 雪子其时正蹲在一个小炉子前等着水开,忽然见一个军装男子走进来了,就又惊诧又困惑的站了起来,仔细看时,只觉着这人面熟的很,要说姓名,却是全然不知晓。 安少诚回头望了望窗外,见院内无人,便对着雪子开口道:“夫人,我叫安少诚,是司令的副官长。” 雪子慌忙伸手扯了扯皱皱巴巴的洋装衣襟,深深一躬问道:“安副官长,有什么事情吗?” 安少诚又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就把手伸进两侧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包糖果,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五香牛肉,一个卷起来的热水袋。然后又掀起大衣下摆,从裤兜里掏出一双毛线袜子,一双兔毛手套。 安少诚将这些东西堆在桌子上,后退一步低头说道:“夫人,你在这儿日子过的不容易,自己保重吧……另外,别饿着,下次有机会,我还给你送吃的过来。” 雪子见了他的所作所为,一时就愣住了,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回应。而安少诚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低声道:“夫人,别告诉司令我来过!” 雪子点了点头:“谢谢你。” 安少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本来一头黑云似的秀发,如今就乱蓬蓬的在脑后绾了个髻,身上的衣服也不干不净的;又想她孤苦伶仃的住在这冷屋子里,连个说话人都没有,真和坐牢是一样的,便心痛如刀割一般。 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一横心,还是走了出去。 回到正院,安少诚做贼心虚,见了人先问:“司令回来了吗?” 旁人答道:“刚回来了,可是又被小佛爷用汽车接走了!” 安少诚放了心,知道何司令必定是被小佛爷找去玩乐了,不到半夜是回不来的。 小佛爷公馆。 何司令本以为今天小佛爷又要大请客,不想进门之后,才发现原来宾客就只有自己一人,便感到十分困惑,可因担心小佛爷笑自己少见多怪,所以也没有多问。 小佛爷鬼鬼祟祟的将他带进内院的一幢二层洋楼之内。何司令知道这是小佛爷平日做学问的地方,就笑道:“你要教我念经吗?” 小佛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了他就往楼上走:“我是要带你见一个人。” “谁?” 小佛爷回头冲着他很狡黠的一笑:“你不认识,我也是刚认识他不久。不过我们应该结交一些这样的人,以后也许有大用处的。” 何司令愈发听的一头雾水,当即停住了脚步:“到底是什么人?” 小佛爷探头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重庆的人。” 何司令一激灵,立时神情紧张的扭头看了小佛爷:“重庆?我的小佛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小佛爷平时瞧着爱玩爱闹,是个大孩子的性格;然而家规极严,此时他不让人跟进来,整幢楼内便空无一人,鸦雀无声。毫无顾忌的在何司令的手臂上用力一捏,他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个调子:“日本人先前说要三个月灭掉中国,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不相信日本人,也不相信德王,我也不关心能不能建国——本佛爷现在要脚踩两只船了!” 何司令听了他的话,心中半信半疑,就一面盯着小佛爷的眼睛一面敷衍着笑问道:“那你怎么就想着来找我了呢?难道只因为咱们是好朋友?” 小佛爷似乎是瞧出了何司令的心事,便很不屑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的好朋友多得很,可惜他们要么是废物,要么亲德亲日!极卿,我这一世既然赶上了乱世,就不得不分点心思出来为以后做打算。你也是一样!” 何司令望着小佛爷,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犹豫了片刻,他摇头笑道:“小佛爷,你不要闹了,这是好玩的事情吗?” 小佛爷见他依旧心疑,就不再多说,只道:“那人也在找你。有话我们可以一起谈!”说着便把何司令强行拽进了二楼上的一间书房之中。 重庆来人是个皮货商打扮的白胖子,见了何司令和小佛爷后,便神情很坦然的起身打了招呼。 在得知了何司令的身份后,这白胖子也做了很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姓陈,陈博易。久仰何司令大名,新二师的李世尧师长,原来是您的老部下,跟我提起过您。” 何司令在情形剧变之下,头脑的反应又开始迟钝起来。听这陈博易忽然提起了李世尧,他就红了一下脸,倒把先前那满怀的戒心稍稍放下了一点:“是么……李师长现在还好?” 陈博易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司令:“这也是我请求小佛爷把您找来的原因——李师长托我把这个捎给您。” 何司令接过信封,没好意思当场打开,随手就揣进大衣口袋里去了。 陈博易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商人,说起话来倒是干脆利落,很有点军人的意思:“何司令,我此次有一事相求,便是想让您帮忙,将我们的一部电台送到厚和去。” 何司令看了小佛爷一眼:“这……一部电台才有多大?何必要让我去送?” 陈博易苦笑着摇了摇头:“何司令,你是不知道这沦陷区民间的苦楚。从张家口到厚和,路途虽然不是很遥远,可是沿途的关卡数不胜数,就是私带几斤米面,都是很困难的!” 何司令低下头,表情呆滞,脑子里却是飞速运转着。 “小佛爷应该不会下套骗我,中国也的确是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亡国的迹象。脚踩两只船是对的——万一日本以后败了呢?世间万事都没有一定的,未必日本人就永远胜利!照现在我和日本人的关系来看,日本胜了,我未必有多少好果子吃;日本败了,我就完了!” 何司令忖度良久,后来就又抬眼望了小佛爷。 小佛爷显然也在思量。两人目光相对了片刻,又各自错了开来。 清了清喉咙,何司令开了口:“陈先生,把你这个事细说说吧!我若能帮上忙,自然无不尽力的!” 何司令在小佛爷的公馆中耽搁了小半天,吃过晚饭后才离开了。小佛爷派司机开汽车送他回家,而他独自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一只手就忍不住伸进大衣口袋中,摸到了那封信。 隔着手套,那触觉很不明晰。只晓得信封里的内容是薄而硬的,似乎不像是一叠信笺的样子。 脱下手套,他掏出信封看了看表面,并未见到文字,就小心的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来。 借着汽车内的小小电灯,他看清了照片上李世尧的半身像。 照片中的李世尧穿着一身便装,背景是一堵墙,让人瞧不出地点;再看照片背面,也是一片空白。 好一封信,从里到外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只有他李世尧在照片上喜气洋洋的微笑着! 何司令同李世尧相识已有近十四年了,可是今天拿到了照片之后,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人! 照片上的人长脸、高鼻梁、浓眉毛。当年老混蛋赵振声说他“长的周正”,这话还真是不假。可惜岁月不饶人,半辈子都是在沙场上混过来的,任他怎么周正,也是见老了! 见老了,神气表情却都还是年轻的,一脸的得意和匪气,仿佛可以随时扛枪上马,再去打出一片天下来!何司令想自己当年总嫌他,嫌他粗鲁好斗残暴,可是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了,才晓得一个人能够终生保持着粗鲁好斗残暴,是个多不容易的事情!激情这个东西,无限也有限;在这天下大乱的时代里,多少年轻人横刀立马,许愿要打出一片世界来称王称霸。可是打来打去,生生死死,到了最后,也不过就剩下一个活命罢了! 何司令解开大衣扣子,将照片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你老了,我过两年也会老。战争一天不结束,我们就一天不能见面——凭什么?这战争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个老王八蛋,本来就是我手底下的人,怎么就不能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委屈你了?说起来就是要等到打完仗,可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时光一年一年的过,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头发白了,肾也不好,最近还经常腰疼……我还能有几年好时候?他妈的还是我傻,我这辈子就傻在这上面了……谁也别对我好,谁要是对我好,那就是要我的命……” 何司令在这一路上思绪起伏,浮想联翩,有点激动了。 到家之后,他还没有从那自言自语般的思想中回过神来,家中的听差就迎上来禀报道:“司令,小仓顾问来了。” 何司令答应了一声,梦游似的走进大客厅内会客去了。 小仓原坐在沙发上,见何司令进来了,就起身微微一躬:“何司令官,晚上好。” 何司令真见着小仓原本人了,才从幻想中彻底的回归了现实——刚见过重庆军统的人,他心里有鬼,非常的心虚。 “你坐。”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格外客气的招呼听差给小仓原换热茶端水果。而面对着小仓原坐下之时,他嗅到了对方身上扑鼻的酒气。 小仓原看起来情绪很低落,也没有寒暄,直接就低声说道:“何司令官,我是来拿您和夫人的照片的。” 何司令一听这话,立刻放了心,告诉听差道:“去王爷那里拿照片,快点!”然后又转向小仓原,状似关切的问道:“原来倒没见过你喝酒!” 小仓原低下头,双手捧着头苦笑了一声。 他这个举动可是出乎了何司令的意料:“我说小仓,你怎么了?” 小仓原微微的摇了摇头:“我今天接到了国内来信,信上说我的一个女孩子,前两天病死了。”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盲肠炎,没有药,疼死了。” 何司令对于日本人,一直是存着个幸灾乐祸的态度。可是听到了小仓原的这番话,也随着怔住了,半晌后才轻声开口道:“小仓,节哀顺变吧。我原来也有个女儿,被枪打死了。她死后,我难过了很久很久……我现在还记着她的模样。如果能让她活过来,我情愿少活十年;可是她死了,我连她的尸首都没找到。” 小仓原听到这里,似乎是触动了心事,忽然就吭哧吭哧的哭了起来,口中含糊的说道:“我的小姑娘啊……我的小姑娘啊……” 小仓原平时是个非常严肃端庄的人,今天大概是受了太严重的打击,且又是喝醉了的,所以情绪失控,哭的涕泪横流。何司令见他这个样子,同命相怜,心里也是十分的不好受,暗想这个日本鬼子平时固然是很讨厌,可是他的小姑娘死了,他现在很可怜。 小仓原哭了一会儿,掏出手帕擦净了脸上的涕泪,又从听差手中接过照片。然后也没有告辞,站起身便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出去了。 何司令在第二天,又亲自去小仓原的住处看望了他。小仓原对于何司令的突然造访,感到非常惊讶,待到得知他是专程前来安慰自己的,又觉得颇为感动,心想这条中国疯狗其实也是有好心的。 接下来的几天之内,何司令瞒着旁人,派人将重庆军统的电台秘密的送去了厚和;不久之后,陈博易也随之消失了。 小计 五月天,是个生机盎然的好时节。何司令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猎装,带着一个副官分花拂柳的穿过几重月亮门,往正院走去。 在路上,他远远的看到了安少诚。 安少诚斜挎着一个皮包,正鬼鬼祟祟的快步往东边去。何司令只做不见,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走了两步,他回头支使身后的副官道:“你回去,把卧室桌子上的那个红漆打火机拿过来!” 副官答应一声,扭头就跑。而何司令便趁此无人之机,向东跟了几步,隔着一丛丁香树隐约看见安少诚连走带跑的拐了弯。 他若有所思的发了会儿呆,此时那副官也拿着打火机跑回来了。他用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调转方向,去找哈丹巴特尔了。 “毕竟是我的东西,虽然我不要,虽然他喜欢,可是我不给,他不能去偷!”在哈丹巴特尔的房内,他如是说道,情绪倒还是平静的。 哈丹巴特尔盘腿端坐在床上,听了这话,就微微一笑:“极卿,这不是一件坏事——不,简直就好得很啊!” 何司令一歪身在床边坐下了:“好?” 哈丹巴特尔歪着头垂下眼帘,灰蓝色的眼珠就在玻璃镜片后闪闪发亮:“好的很!只是你要在名誉上受损——不过也不是你一方受损,而且损害的是虚名,得到的可是实在的好处。” 何司令饶有兴味的望着身边这位神情安详的阴谋家:“哈喇嘛,你讲讲!” 哈丹巴特尔慢条斯理的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而何司令听后,深以为然,又笑道:“主意是不错,便宜他们了!小安没什么,横竖是自己的人,那个日本娘们儿——” 哈丹巴特尔连连摆手:“不要说了,她也是很可怜的命运。” 何司令见哈丹巴特尔不让自己说了,果然就闭了嘴。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何司令同德王以及宇佐美大将等人乘飞机前往上海去参加一个远东军事会议。如今战祸横行,民生凋敝,然而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内,倒还留存着一些繁华气象。何司令不像旁人那样各怀目的,所以开完会后就很有闲心的四处走走看看,待到启程返回的前一天,张家口何府忽然发来了电报,说是夫人同副官长私奔了! 何司令接到电报后,大惊失色,气急败坏,跑去对着宇佐美大将好生咆哮了一番,然后便急急忙忙的返回了张家口。宇佐美大将身为媒人,将个会私奔的女子嫁给了何司令,如今还有什么好说?除了一张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之外,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将此事立刻通知给了大阪五十岚家中。 再说何司令回到家里,依旧大发雷霆,不但痛骂宇佐美,又把小仓原揪过来狠狠的质问了一顿,顺便侮辱了全日本的女性。小仓原早知道他是个爆脾气,如今戴上顶簇新的绿帽子,肯定不能善罢甘休,故而很有心理准备,神情镇定的倾听何司令出言不逊。而何司令吵的声嘶力竭之后,也无计可施,便将小仓原赶了出去,闭门赌起气来。 没了旁人,何司令溜进哈丹巴特尔房内,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哈丹巴特尔微笑答道:“小半个月了,现在可能已经到南边了。” 何司令想了想,又问:“安少诚走时,提没提我?” 哈丹巴特尔知道他的心意,起身走到桌前,掏出钥匙打开抽屉,从中拣出一封信递给他:“他留给你的信。走的时候他很难过,说他对不起你。” 何司令打开信来看了看,只见通篇都是安少诚对他日常生活的嘱咐,和来生做牛马报答他的许诺。想着安少诚跟了自己这么久,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也一直没出过什么纰漏,如今就这么走了,也真是让他感到神伤。 “钱带够了吗?”他又问道。 哈丹巴特尔答道:“给他带了一些银元,另外还有点美钞金条。听说重庆那边的法币已经很不值钱了,美钞却是稀少。” 何司令叹了口气:“好啊……他这回是带着日本娘们儿远走高飞过小日子去啦——便宜那个娘们儿了!” 哈丹巴特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你的恨太多了。安少诚和雪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做一对平凡夫妻,这不好吗?” 何司令坐在椅子上,听了这话就低下头答道:“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把那个日本娘们儿怎么样,只是因为娶她,我受了很多气,所以……唉,不提了。哈喇嘛,你说我这也算是做了件大好事吧?” 哈丹巴特尔觉着此刻的何司令非常孩子气,就笑了笑:“是的,很好的事情。” 何司令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顺带着除了眼中钉雪子,又四处吵嚷日本五十岚大将的女儿跟着下人私奔,搞得宇佐美等人都灰头土脸,无话可说。而玉鸾听说此事后,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前来慰问何司令:“何宝廷!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天下女人有的是,她不要你,是她没眼光!我还是那句话——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跟着个下人私奔,她还真是没有大志!” 何司令看见她就脑袋疼:“对对对,就你有大志,赶紧找个英雄做妾去吧!” “我呸!我那是打个比方!谁敢让我做妾?!姑奶奶揪了他的脑袋去!” “那你要怎么着?做妻不成做妾不肯的,再说你和阿王还没有正式离婚呢!” 玉鸾一摆手:“甭提那个软蛋,想起来就烦!” 何司令心想松王怎么养出个女光棍似的姑娘来?看来阿拉坦跟她混了那么些年,还真是怪不容易的。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太平。转眼间又过了大半年的光阴。这一天他正打算亲自押送一批烟土去北平,忽然小佛爷慌里慌张的乘汽车过来了。 “极卿!”他见神见鬼的将何司令推进房内:“我刚听见了一桩大新闻!” 何司令知道小佛爷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故而立刻竖起了耳朵:“什么新闻?” 小佛爷压低声音道:“美国对日本宣战了!” 何司令一愣:“美国?” “就在三天前!” “那……” 小佛爷点点头:“咱就等着瞧吧!” 小佛爷把这个话说过三天了,宇佐美大将那边才正式向政府内部宣布了这个消息。众人听了,就议论纷纷,主要是埋怨日本人“为什么要去招惹美国?”。宇佐美大将懒得同这些人解释,随他们疑问去。 何司令对此非常的坦然,他想自己帮重庆送过电台,而且手里有兵,不管以后战局如何发展,总有路子可走。 哈喇嘛的兴趣 一九四二年,五月。 一辆黑色的林肯汽车一路横冲直撞的冲到了何府大门口,“嘎——”的硬生生刹住了车。门口侍立着的卫士见状赶忙跑出来站成两列,形成了一道从车门到院门的人墙。 车门打开,何司令东倒西歪的滚了出来,扶着卫士镇定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随即阿拉坦一手撩着袍子一手捂着脑袋,也慢吞吞的爬出来了。 哈丹巴特尔迎了出来,面上略有慌张神色:“怎么样?有人受伤了吗?” 何司令抛下阿拉坦,几大步走向哈丹巴特尔:“我和王爷都没事,刺客是冲着黄为玉去的。” 哈丹巴特尔听到这里,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安详态度。 他带着何司令一边向院内走,一边低声问道:“黄为玉怎么样?最近军统那边的暗杀搞的很凶。” 何司令回头拉了阿拉坦一把,让他跟上,又转向哈丹巴特尔道:“黄为玉的手背让子弹擦了一下,也没事。” “刺客呢?” “刺客本来是活捉了的,可是他大概在嘴里藏了毒药,我离开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哈丹巴特尔没再说话,直等到阿拉坦自去回房休息后,才同何司令走入自己房内,出言问道:“那个陈,现在还同你有联系吗?” 何司令摇摇头:“他这人行踪不定,不过上次见面时,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笔款子。” 哈丹巴特尔道:“不能白白给他资助,要通过他同重庆的政府取得联系。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迹象,可是自从美国宣战之后,我总觉得……” 何司令望着他,忽然直言不讳的问道:“哈喇嘛,王公们都想建立一个大蒙古帝国,你不想吗?” 哈丹巴特尔笑了一下:“帝国的时代已经过去,永远也不会再有什么帝国了!” 何司令没有听明白,很疑惑的望着哈丹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站在窗前,语调缓和的继续说道:“极卿,时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车轮,你只能顺着它的方向奔跑,任何阻拦行为都只能导致一个后果——被它碾的粉身碎骨。” 何司令觉得哈丹巴特尔的话有点意思:“那若是我老了,追不上时代这个车轮前进的速度了,又会怎么样呢?” “满洲的遗老怎么样了?蒙古的王公怎么样了?如果还是不清楚,看看阿王就知道了。” 何司令听到这里,忽然感到有些神伤:“哈喇嘛,那你呢?你在追吗?” 哈丹巴特尔回身走到他面前,很温和的微笑了:“我若是不在追,你也不会请我留下来。” 何司令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把哈丹巴特尔的意思弄明白。 何司令伸手拥抱住他,又用力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哈喇嘛,不管你追不追,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放你的!你和老乌兄弟两个,不,加上我,我们兄弟三个,能追就追,追不上一起养老就是了!” 哈丹巴特尔比何司令高了半个头,此刻低头一瞧,注意力骤然便被他的头发给吸引住了:“咦?怎么又白了好几根?” 何司令这个时候再想跑就来不及了。哈丹巴特尔揪着他的头发好一顿检查,研究的饶有兴味。何司令不好同他翻脸,只要咬牙憋气的忍着,心想刚才还觉着他这人挺有水平的,怎么一见我的头发就变得讨厌起来了? 然而哈丹巴特尔不但在**上折磨他,精神上也不肯放过:“极卿,你今年多大了?” 何司令想了想:“三十二周岁,就算三十三吧!” “为什么不成家?” “成过啊!” “雪子不能算。” “我要家干什么?” “不要家,也不要传宗接代吗?你们汉人可是……” 何司令没等他说完,强行从他手中拔出脑袋,然后支支吾吾的逃走了。 哈丹巴特尔身为一个喇嘛,似乎是不该去干涉旁人的子嗣问题。不过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或者说,不是一个正常的喇嘛。他是生活在兴趣中的人。 近几年他的兴趣是建筑、火药、医学,同时又给何司令做参谋。建筑一方面,他修建了一座要塞,已经感到了满足;火药方面,他险些把穆伦克旗旁边的寺庙炸掉半边,不敢不满足;医学方面,他没能将何司令的白头发完全治好,不过可以将功补过,因为他在无意中弄到了一个药方子,据说吃了之后,可以生出很健康的男孩子来。 第二天,他又找到了何司令,将自己的方子向对方讲述了一遍。何司令今年三十多岁了,没老婆倒也罢了,可是没有后代却不是长久之计。不算他的房产土地牛羊,光是北平的仓库里的金子烟土,他这辈子就一定花不完。花不完怎么办?总不能将这些好东西分给大街上的人吧! 同哈丹巴特尔在床上相对着盘腿坐了,何司令先是表示了对这药方的肯定,然后就很忸怩的开口道:“试一试倒是可以的,只是我这两年,一直……那个……比较虚,所以……” 哈丹巴特尔到目前为止,对男女之事一直还没有生出兴趣来,所以不能对何司令的话心领神会:“虚?” 何司令垂下头,脸上透出点红晕来。 “没有力气?没有精神?”哈丹巴特尔又问。 何司令很为难的笑了笑,沉默片刻后他起身爬到哈丹巴特尔身边,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嘁嘁喳喳的说了几句话。 哈丹巴特尔听了,倒没觉着怎的,只说:“那没有什么,你等两天,我可以给你再想一个方子。” 何司令面泛桃花的一歪身坐下了,心中又想:“他那药方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可别把我给药死了!” 哈丹巴特尔这回闭门不出,足在院子里鼓捣了一个礼拜,炮制出了一个乌黑黝亮的大药丸子送给何司令,很坦然的说道:“以酒服下,一个小时后行房。” 何司令接过大药丸子问道:“这里面都搀了什么东西?我不能吃大补的药剂,否则会上火。” 哈丹巴特尔一点头:“是的。这个药的确是很伤身体,吃过一次后,大概总要一两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何司令大惊失色:“啊?那我吃这东西干什么?” “生孩子!” “那要是生不出孩子,再把我给——” 哈丹巴特尔一意孤行的摆摆手:“相信我,极卿!接下来,我要出门,去给你找几个女人回来。” 哈丹巴特尔一出门,直过了半个月才回来。 在这半个月内,他为何司令买了三个大姑娘,一汉一满一蒙,按照日本人五族共和的理念,还差一日一回,不过哈丹巴特尔觉着有三个也就够了。这三个大姑娘模样不用说,那都是顶好的;身体上也很健康,怎么看都是个齐整人物。 哈丹巴特尔在何府找了个空院子,将这三个姑娘关进去喂养了两个月,其间又以药物调节了她们的月事时间。待到时光进入了九月,他觉着万事俱备了,便在一种带有神秘感的激动情绪支配下,把三个姑娘洗干净了送进何司令的房中。 当晚,何司令望着桌子上那个已经被敲成了小块的大药丸子,不由自主的就生出了一种待宰羔羊的感觉:“哈喇嘛,我真吃这个?” 哈丹巴特尔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巫师的气息,镜片后面的灰蓝眼珠子闪闪发亮,神情却是严肃的:“吃!” 何司令实在是相信哈丹巴特尔,而且也对这药丸的效果感到好奇。捏着鼻子用酒将这些药块送进胃里,他苦的直伸舌头,想要找水漱漱口,却被哈丹巴特尔按住了手:“什么也不要吃,不要喝!” 何司令的这场房事,进行的十分辛苦。 药进了肚子里后,他j□j的那个破玩意儿的确是在一个小时内硬了起来——非常的硬,简直好像铁一样,同时也非常的胀痛,痛的他恨不能找些冰来镇一镇。 爬上床去,他糊里糊涂的就把一个姑娘给开了苞。然而进入到姑娘的体内后,他没有感到久违的快感;反而是对方体内的火热温度使他的痛楚又上了一个台阶。他闭着眼睛,一边动作一边咬牙切齿的骂哈喇嘛,心想这次要是生不出孩子来,我就阉了你这条异想天开的秃驴! 他几乎是折腾了一夜,泄了许多次,可是那东西依旧是硬帮帮。后来直到天明时分,他已经泄无可泄,下身才算是软化了。 趴在一个姑娘的身上,他晕死似的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之时,他整个人都迟钝掉了。望着坐在床边的阿拉坦,他怔怔的只是发呆。 阿拉坦见他睡醒了,就俯下身抱住了他。 何司令任他抱着,直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才把前事想了起来。 此时阿拉坦开了口:“哈喇嘛太、太能胡闹了!以后别吃、吃他的药、药!他这是拿你玩、玩呢!要是吃出事情来,怎、怎么办?” 何司令在阿拉坦的压迫下动了动,觉着浑身都疼,脑子里也是天旋地转的,几乎就是生了大病的光景。 “王爷……”他气息奄奄的开了口。 阿拉坦立刻抬头望了他。 “我这回要是死了,你得给我报仇。” 阿拉坦用力一点头,表情坚毅的答道:“你放……啊放心!我给你报、报仇!” 山中一日 世上千年 何司令终于是没有被哈丹巴特尔药死。休养到了腊月,他算是彻底的恢复了元气。 满洲姑娘怀了身孕,余下的那两个没了用的,何司令觉着把她们放出去不合适,留在家里也不合适,思来想去的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就给“处理”掉了。 满洲姑娘母以子贵,在何府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养了十个月。第二年的五月末,她生下了一个很白胖的男孩子。孩子落地后就被奶妈子抱走了,而满洲姑娘的使命到此结束,和那两位先走一步的同伴一样,连月子还没来得及做,就被无声无息的抬出去也“处理”掉了。 何司令要的只是孩子。至于孩子的娘,留下来就得给名分;以后同自己这有名无实的丈夫过的久了,兴许还要生出是非来——这让他想起来就觉着麻烦! 这孩子取名叫做何承凯,没有乳名。一个月后何司令在家中摆了很大场面的满月酒,连德王和宇佐美等人都送来了礼物。望着这个呀呀乱叫的小婴儿,何司令感到志满得意,恨不能搂着哈丹巴特尔亲两口。 何司令为了这个孩子,几乎丢了半条命,半个多月内连撒尿都费劲。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何承凯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他有了三长两短,那何司令也不可能再有力量去造一个新人了。也正是因此,阖家上下都恨不能搭板子将这小少爷供起来,连个风吹日晒都不肯让他经历。 小孩子长的是最快的,转眼间这何承凯满了周岁,已然会坐会爬;见了何司令,也知道伸着小手又喊又笑。可在另一方面,这何司令望着自己这亲生的儿子,不知怎的却打不起精神来,丝毫没有那种对待心头肉一般的疼爱;好像他先前那种热衷于做爸爸的兴致全然不见了一般。 这天晚上,阿拉坦和哈丹巴特尔在何司令的院子里玩纸牌。何司令在卧室外间的屋子里安放了一张不伦不类的烟榻,三人围坐在上面,倒很有点亲密无间的温馨意味。又因为何司令畏寒,所以虽是刚刚入秋不久,可房内已经升起了火炉,满室都是暖意融融。 何司令懒洋洋的倚着一个靠枕,一边将一只脚伸进阿拉坦的袍襟下面取暖,一边扔出了一张纸牌;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要是有个丫头就好了,我喜欢丫头。” 哈丹巴特尔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没有专生女儿的方子。” 阿拉坦扫了哈丹巴特尔一眼:“别、别生了!再生……就就死了!” 何司令在袍子底下蹬了他一脚:“你才死了呢!” 阿拉坦不敢同何司令顶嘴,所以就没吱声。 何司令又说道:“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必须得是自己的种。女儿就无所谓了,横竖以后都是别人家的!” 哈丹巴特尔缓缓的点头,微笑道:“我明白了,这是很容易的事情。” 何司令飞快的摇头:“不容易啊,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楚楚呢?” 哈丹巴特尔玩了一会儿,就因疲倦而离去了。阿拉坦收拾起了纸牌,然后身子一歪躺在了何司令旁边。 “我睡在这、这儿吧!”他拍着身下的烟榻:“这儿挺暖和的。” 何司令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给我守夜?那真成奴才了!” 阿拉坦似乎是很享受他的抚摸,伸手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你真、真要再养、养个丫头吗?” 何司令随口答道:“没有。” 阿拉坦告诉他:“别养了,麻、麻烦!” 何司令也躺了下去,此时房内灯光昏暗,空气也是温暖而憋闷的。何司令侧身望着阿拉坦,忽然觉着此时此地的这个场景,很适合来两口大烟。 他回身向门外招呼了一声,果然过不一会儿听差就送来了烟具同一盒子烟膏。何司令没让人帮忙,自己用签子挑了膏子放在灯上烧,因为动作不熟练,所以烧的淋淋沥沥的,出来的烟泡儿也不松不匀。阿拉坦自告奋勇的坐起来,接过签子为他代劳。 何司令一口气吸了六个烟泡儿,就觉着晕晕乎乎的舒服,趴在榻上似睡非睡的闭了眼睛。而阿拉坦将烟盘子挪开了,没有什么话好说,躺也躺不住,就轻轻的叹了口气。 “没意思!”何司令忽然开了口,声音软绵绵的。 阿拉坦正在发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给吓了一跳:“啊?” “没意思。来张家口也有四五年了,没干什么,也干不了什么!蹉跎时光,无所事事。唉!” 阿拉坦想自己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可是自从离婚之后,活的还是挺高兴的。就是讨厌何司令一会儿娶媳妇一会儿生孩子的——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不好吗? 他现在是只有何司令这么一个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其实跟亲人也差不多。他觉着何司令这人才貌双全,心地善良,而且非常的有本事,竟然连玉鸾也不怕,简直就是他人生的靠山和目标。又因为他被玉鸾吓破了胆子,此生再不愿娶妻,所以希望何司令也永远的打光棍,两个人还是个伴儿!要是何司令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了,那他怎么办?甭说作伴,就连住下去都不能够了! “我真是个废物!”阿拉坦对自己说:“我离不开他,我一个人没法儿过日子。” 何司令在烟榻上睡了一觉,半夜时被冻醒了,见阿拉坦也蜷在一边打呼噜,就连推几把叫醒了他:“别睡了,小心冻着!” 阿拉坦糊里糊涂的爬起来,跟着何司令一起回卧室上了床,躺下便立刻又睡着了。 阿拉坦这人基本上就是又馋又懒。一觉睡下去,直到日上三竿时才睁了眼。那时候何司令早起床出门去了,只留给他一个大枕头作伴。阿拉坦搂住那个枕头嗅了嗅,觉着上面全是何司令的味道,而且非常的蓬松柔软,抱起来感觉很好,就闭上眼睛又打了个为期两小时的盹儿。 在警备队的指挥部里,何司令找到了小仓原。 “不是说拨给我们军饷吗?”他揪着小仓原的手臂质问道:“怎么昨天运来了一堆烟土?” 小仓原同他相处久矣,早让他给磨的没了脾气:“何司令官,烟土就是军饷了。” “哈哟!”何司令的个子比他高着一大截,所以可以轻松的抓住他:“让我的兵扛着烟土板子去打游击队?见人就砸他一板子,是不是?” 小仓原低头,一根一根的去掰开他的手指头:“那是很好的土,刚从热河运过来的。土就是钱嘛!” 何司令打开他的手:“胡说八道!那我用烟土跟你们驻蒙军换五千步枪,你愿不愿意呀?” 小仓原苦笑着答道:“哎呀……你是——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得了便宜卖乖嘛!真要是给了你五千步枪,你又该闹了!”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还有脸提?你们华北兵工厂造的枪炸伤了我两个兵!一打就炸枪筒,一打就炸枪筒,怎么兵工厂还能偷工减料呢?” “我不是把那批枪全给退回去了么!” “我不管!我没有工夫去卖烟土换黄金购军火!那烟土你收回一半,给我五十万发子弹!否则我不下令,看你们谁能指挥得动警备队?” 小仓原被何司令晃的浑身乱颤:“何司令官……有话好说,不要激动,请镇静……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何司令听他说了这话,才放了手,转而笑嘻嘻的一扯他的胳膊:“走!咱们去日蒙俱乐部!” “干什么?” 何司令又瞪了眼睛:“吃饭!” 小仓原觉着何司令是个刺儿头,可是他并不讨厌这个刺儿头。何司令诚然是脾气暴躁,可是接触久了,就发现他这人其实不坏,真不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不过还是惹不得! 小仓原的想法正中了何司令的下怀。他现在依旧是看不清世界的大形势,只好中日蒙三方都一起敷衍着,全不得罪。当然,这个不得罪也是有限度的,要是旁人敢因此而对他蹬鼻子上脸,那他就不能继续客气了。装模作样本是他的老专业,十八岁起就开始学习的,如今再捡起来,也毫不为难,立刻就能运用的炉火纯青;又因为他年纪长了几岁,性子比年轻时也圆滑了一些,不再那样霹雳火爆,所以在旁人心中,倒一致认为他是渐渐的和蔼可亲起来了。 和蔼可亲的何司令请小仓原吃了顿很丰盛的晚餐,然后又带他回了家,向他展示自己的儿子。小仓原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可惜家眷都在日本,难得通一次信,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了。 何承凯的模样同何司令幼时十分相像,活脱脱的一个瓷娃娃。穿着一身花红柳绿的小夹袍子,头发是生下来就没有剪过,蒙古孩子似的打了小辫子垂在脑后。小仓原很喜欢他,见了面就忍不住要抱着逗个不停。何司令在一边冷眼旁观着,也知道自己这孩子体面,而且来之不易;不过要是再有个女孩子就更好了! 何司令总抱怨何承凯没个姐姐妹妹。殊不知若是何承凯真有了姐妹,他也未必会真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喜爱她。他爱何楚楚,那是因为何楚楚是个小人精,一直在很乖巧的讨好他;而刚下生的小崽子懂得什么?要是刚出娘胎的小崽子就晓得给他拍马屁,那真是妖孽降世了! 小仓原在何家逗了许久的孩子,后来见天色太晚了,迫不得已只好告辞离去。 何司令待他走后,也走到何承凯面前,低头笑道:“承凯,叫爸爸!” 何承凯打了个大哈欠。 何司令立刻直起腰,心道这可真没意思,又想:“这孩子如今是人见人夸,不知道李世尧看到了,会做出什么样的评语!他大概也会喜欢的!只是……我和女人生了个孩子,他应该不会挑理吧!” 何司令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一时间倒有些心虚起来。摇了摇头,他迈步回房睡觉去了。 时光就在何司令同小仓原的交涉中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眼间到了元旦,何司令没有交出一半烟土,小仓原也没有给他弄来五十万发子弹。 外界的一切消息都是被封锁了的,小佛爷依稀听说了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惨败的消息,然而听说就是听说了,也不能因此而采取什么行动。 张家口平静的有如一潭死水。何司令许久没有打过仗,部下的兵们得不到军饷,就又自力更生的重操马贼旧业,把驻营的周遭村县给祸害惨了。 在一片哭天抢地和歌舞升平中,一九四五年的新年到来了。 一九四五年 一 何司令,觉着有点要不好了。 要说具体是怎么个不好,那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瞧着宇佐美大将的状态不对劲。 宇佐美的面貌看起来是严肃中带着点愁苦——不是一天两天的愁苦,是泰山压顶般的、长久的断肠之愁。 他和小佛爷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商议了许久,得出结论是日本军队大概是落了下风,眼看着要完蛋。这两个人不怕日本完蛋,问题是:何时完蛋? 而且日本军队胜利太久了,想到他们会完蛋,心理就觉着有些奇异,仿佛是天方夜谭。 张家口的消息实在是封锁的太彻底了。苏联对日宣战,无人知道;美国对日本投了原子弹,依旧无人知道。何司令只晓得何承凯在这八月天里热的生了痱子,而自家上下因为这几粒痱子惊恐的天翻地覆,恨不能用爽身粉把那孩子埋起来。 八月十三日这天,中午之时下了场大雷雨。 雨后何司令坐在大客厅内,很悠闲的逗着何承凯玩儿。何承凯两岁多了,依旧留着辫子,一只耳朵上还带了个镶钻石的小金耳环,瞧着男不男女不女的,为的是好养活。在何家他算是一个祖宗式的人物了,家里恨不能供着他吃金屙银,然而他是白而不胖,并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健壮起来。 扶着何司令的膝盖,他站在沙发前,咿咿唔唔的长篇大论说了一套话。何司令一句也没听明白,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不耐烦了,冲着何司令的耳朵就咬了一口。何司令被吓了一跳,抬头对着他瞪眼睛:“怎么咬人?” 何承凯也瞪眼睛,且用小拳头捶打他父亲的大腿。 何司令觉着这孩子是完全的被惯坏了,有心管教管教他,可是又怕管出了事情,伤到这独一无二的儿子。脑筋转了几个来回,他还是忍下了这一口气,命人将何承凯领走了。 然后,他派人叫来了阿拉坦。 “全是你!把那孩子惯成驴了!”他开始对着阿拉坦开火。 阿拉坦一点儿也不在乎,只在一旁坐下了,拉着何司令的手看指肚上有几个斗。 “该揍就得揍!不揍他以后就得造反了!逆子我可不要!”他气哼哼的把手抽出来:“看什么看?没有斗!” 阿拉坦很惊奇:“没、没有哇?一、一个都没有?” “没有!” “我有、有两个。”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觉着自己像那快要爆发的火山似的,张嘴就能吐出一口岩浆来。 他不敢打那瓷娃娃似的儿子,不过现在很有心将阿拉坦痛殴一顿! 幸而此刻听差小步跑进来:“回事!小佛爷来了!” 小佛爷身上穿着一件长坎肩似的黄袍子,光着两条手臂。进了客厅之中,他伸出双手拍了拍何司令的肩膀:“极卿,我来找你帮忙啊!” 何司令赶忙请他坐下了:“你说吧,我是无不尽力的!” 小佛爷红光满面,不知是兴奋还是太热:“不是麻烦事情,你借我两辆卡车就成!我要往大宝庙运点东西!”说完他凑过去同何司令耳语道:“没弄到车皮!” 何司令心中一动:“那没问题。一会儿我就给营里打电话,汽车很快就能到。” 小佛爷看了他一眼,又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声音极低的说道:“我还是担心。庙里总安全一些,哪国打仗也打不到庙里去。” 何司令轻声道:“不至于这样快吧?” 小佛爷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安。极卿,你要留神风声,早做打算啊!” 小佛爷在何家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而去。 小佛爷的不安传染给了何司令。何司令同小佛爷相识这么久了,没觉着这活佛有什么神通,不过活佛都感到如此不安,多少还是有点缘由吧! 何司令紧张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何司令忽然接到通知,去参加了蒙政府的主席和部长会议。主持会议的宇佐美大将,表示要将警察改编为蒙古军,以应对紧急情况。 这是蒙古军总司令黄为玉的事情,同何司令是没有关系的。然而何司令一言不发的坐在下首,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儿——紧急情况?什么是紧急情况?什么样的紧急情况,要将警察也编进军队里去?况且日本人是最要控制蒙古军权的,如今怎么肯将蒙古军大大扩充之后再完全交给黄为玉呢? 何司令的头上见了汗。 散会之后,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和王公政要们寒暄告辞,独自出门便急急忙忙的回了家。而他刚一到家,小佛爷那边就来了电话。 在电话里,小佛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惊惶:“极卿,我马上要随车回大宝庙!一定是有事情了,于副主席昨晚跑了!你也准备准备吧!” 何司令刚要说话,然而电话听筒内传来了嘶啦嘶啦的杂音,待到杂音过去后,小佛爷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扔下听筒,何司令摘下帽子扔到沙发上,又单手解开了军装领扣。呆呆的站立了片刻,他忽然拔腿跑出客厅,直奔哈丹巴特尔的院子。 傍晚时分,三辆卡车开入何府大门。大门随即紧闭了,外界再也窥不见里面的情形。 何家上下,从听差到副官再到何司令,一起挽起袖子收拾府中财物。何司令来张家口近五年了,仗没打过几场,钱财上可是狠搂了一大笔。好东西太多了,何司令命人只捡那值钱的贵重器物来装,然而大小箱笼还是很快就堆满了三辆大卡车。等到去装后院仓库中的烟土之时,人手实在是不够用了,连厨房里的大师傅也不得不跑过来帮忙。 烟土还是日本人送过来给他做军饷的,一共是八万两,全是烟土板子。卡车上没地方了,副官们就想法子将烟土贴了边,见缝插针的往里放,然而到了最后,还是剩下四万多两上不了车。何司令站在车下,见那烟土板子倒罢了,可是其余箱笼高高的堆在卡车后斗中,一旦开到路上,必将十分醒目,就命人抬了几十麻袋米面过来,预备放在车上遮盖一下。哪晓得何家粮食太充裕,那一麻袋大米都是一百五六十斤的,而何司令身边的卫士们这些年生活优裕,都成了少爷的身子,几人合力抬麻袋还成,往车上运就没了力气。何司令又急又气,回头找人时,见身边只有几个老妈子,便一横心自己走上去要扛麻袋。卫士们一看何司令亲自动手,吓的魂飞魄散,赶忙冲过来七手八脚的将麻袋夺下来,然后多方合作拼了死力,总算将那堆大米搬上了卡车。 何司令累的一身是汗,几乎有点头晕目眩的意思。可是眼看着身边没有得力的助手,哈丹巴特尔又跑去车站联系车皮去了,一时半会的不能回来,只好硬撑。望着汽车顶上的那些米袋子,他灵机一动,让人打开米袋倒出部分大米,然后将堆在地下不能上车的烟土板子尽量的塞到了里面去。 何司令是从下午一点多钟时开始命人收拾东西的,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勉勉强强的将家中最贵重的细软大部装上了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何司令将阿拉坦叫了过来,告诉他道:“你跟着卡车,带着承凯先往北平去!到北平后你就住在我什锦花园的那处房子里,我过两天也就到了!“ 阿拉坦这辈子没经过什么大变故,今天早上还天下太平着呢,结果何司令出去开了个会后,家里就忽然成了个要大逃难的光景,就十分惶然,结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何司令命人开来了自己常坐的那辆林肯轿车,也没有心思同他多解释,打开车门后就将他向里一推,那奶妈子见状,不等何司令催促,也赶忙抱着何承凯跟着上车了。 阿拉坦糊里糊涂的坐在车里,见前方卡车已经发动,何府大门也缓缓打开了,便打开车窗向何司令伸出一只手,带着哭腔喊道:“何……何……” 何司令走过去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别跟我儿子说话,你要是把他给教结巴了,我饶不了你!”说到这里他放开阿拉坦后退了一步:“王爷,这几天,我的儿子就托付给你了!” 阿拉坦还伸着手,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你……我……” 此时轿车也跟着打头的卡车开动了。阿王府的几名家奴在哈斯额尔敦的带领下,撩着袍子和押车的卫士们跳上了卡车后斗。 何司令站在院内,眼睁睁的望着这四辆汽车陆续开出自家大门。院内到处都是大米,脚下雪白柔软的,仿佛是八月天降了大雪! 一九四五年 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何司令在这天的早上接到了日本驻蒙军军部打来的电话,要他即刻去军部参加会议。 何司令放下电话后便乘车出门直奔军部。走进宇佐美的会客室时,他看见了早来的德王和黄为玉,以及几名身居要职的蒙古王公。何司令同黄为玉交情很浅,和德王的感情也一般,与王公们的关系倒是很不错。他刚和王公们挤着坐在一起了,宇佐美便走了进来。 宇佐美的神情很阴沉,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天皇昨晚下诏,无条件投降了!” 室内众人立时都现出了惊恐愕然的表情,仿佛集体被雷劈了一样。 宇佐美没抬眼皮,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跟上我们前往日本,我们可以保护你们!” 黄为玉听了,当场就问道:“你们保护我们,谁来保护你们呢?” 宇佐美仿佛是被问住了。沉默片刻,他转移话题又开了口:“三上师团已经撤到了张家口北面布防,掩护机关和侨民们撤退。我们投降美国和蒋介石,决不投降苏联和八路军。现在张家口四面都是八路军,无论是苏联军队,还是外蒙军队,还是八路军,全不允许进入张家口,如果他们要强行接收张家口,我们就抵抗。等我们撤走后,希望你们也要将张家j□j给国民党,不要交给苏联人和八路军。”说到这里他将黄为玉单独叫出,走前宣布了散会。 宇佐美和黄为玉离开后,何司令见身边的几位王公都痴呆了,坐在长沙发上只是发傻不动,就推了他们一把:“几位王爷,该走了!”然后他转向德王问道:“主席,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德王也是失魂落魄的,看了何司令一眼,他向门外挥了挥手,轻声说道:“回家!”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回家!” 何司令见状,便不再多说,起身出门,果然就回家了。 回到家中,他向哈丹巴特尔转达了宇佐美的一席话。又道:“现在怎么办?我看还是老主意,管他八路军国民党,两方面我都不得罪,敷衍一时算一时吧!” 哈丹巴特尔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日本人败了,国内就是国民党和八路军两支力量,总要分出个高低上下的,你能敷衍到几时?” 何司令想了想,也随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要是天下大乱的话,那我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可若是天下太平了,大概两方谁也容不下我!只是不知道中央政府要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 哈丹巴特尔摆摆手:“没事的,我们一定没事。如果这是个汉人的政府,那就难办了;蒙古王公们搞起来的政府,要独立要自治而已,没有关系!” 哈丹巴特尔的话说的太过简洁了,无理无据,单有一个“没有关系”的结论,令人听了不能信服。可是就在这天晚上,德王那边派人传信过来,说是蒋委员长发来了电报,让蒙政府诸人各守岗位,从前之作为一概既往不咎。何司令至此,不由得不对哈丹巴特尔敬服的五体投地,心想这才叫佛爷呢,真有头脑! 哈丹巴特尔的结论得到了证实,然而他本人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如何得意:“极卿,既往不咎这四个字是国民党说出来的,但现在围着张家口的队伍可是八路军!” 何司令思索一番后答道:“我打算让老乌带着队伍往厚和去,尽快向中央军投降;我这边呢,就先往北平去躲一躲。至于张家口是八路军占还是国民党占,我就不管了!” 哈丹巴特尔笑了笑:“也行。” 事情虽然商量妥当,可是何司令身为一只丧家之犬,依旧非常的惴惴,夜间躺在床上,搂着枕头翻来覆去的不能成眠。心想自己的将来,筹划着容易,其实变数极多,其中种种凶险,简直不堪细想。为今之计,只好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到这里,何司令把脸贴在那个大枕头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夜睡睡醒醒的,总不能完全入眠。夏日天亮的又早,他四点多钟就躺不住了。起床洗漱穿戴好,他独自走到院内徘徊了片刻,觉着无趣之极,心里又慌的难过。便叫来了一名值夜班的副官,命他开汽车载着自己出去转转。 汽车一进入正街,何司令便惊奇的发现马路两边摆出了许多地摊子,那卖主是一色的日本妇女,正将些生活用品摆在地上出卖。又有几个日本男人带了袖箍来回巡视着,想必是在维持这临时市场的秩序。只是卖主虽多,买主却有限的很,整个市场都是静悄悄的。 副官知道他是此次出门是没有目的的,便由着性子将汽车乱开,最后竟拐到了警备大队的指挥部大门口。指挥部门前已经连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了,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而紧挨着指挥部的政府大楼内却是灯火通明,窗子都开着,院子里也燃起了一堆篝火——仔细看时,却又不是篝火,而是一个燃烧着文件的大火堆。那黑纸灰随着晨风飘扬的铺天盖地,那副官一见环境这样肮脏,便赶忙将汽车拐向了清静道路。 何司令在外面兜了三个多小时的风,将张家口市区的主要街道走了个遍,就觉着周遭一片寂静,安宁中透出一种末日般的惊惧景象,让人不由自主的就心慌意乱起来。后来他也饿了,便命副官将汽车开回家中,填鸭似的吃了两碗水泡饭,菜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忘了吃。 吃饱之后,他给日本驻蒙军军部打电话,想找小仓原帮忙,让其为自己弄一节车皮,好将家中其余物品运往北平。不想电话一通,他竟得知这小仓原已是不知所踪了! 没了小仓原,他便打算去找宇佐美。然而还未动身,便听得消息,说是德王在西苏尼特旗的家眷和财产都被外蒙军队掠去了,德王可能要因此投靠外蒙。 何司令听了这个消息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非常镇定,是一以贯之的面无表情,其实一颗心已经变成了一只兔子,在胸膛里抓抓挠挠的乱蹦乱跳。 “外蒙同苏联和八路军是一气的,德王若是投了外蒙,那这张家口立时就可落入八路军的手中——”何司令想到这里咬了牙:“我的兵可是开往厚和向国民党投降去了啊!” 他把哈喇嘛留下看家,自己带着个副官又跑了出去。刚一出门就碰上苏联飞机在高空盘旋,并且还往下扔了一颗炸弹。何司令只好像那受了惊吓的乌龟一样,登时缩了脑袋又退回家中。 待到那苏联飞机飞走之后,一个勤务兵跑出去捡回了一张传单。那传单是飞机上扔下来的,何司令见那上面写着德王是卖国贼和蒙奸,倒松了口气,心想苏联人既然反对德王,外蒙也肯定不能接纳他的投降了!不过现在形势变化太快,自己若是肯冒险的话,能跑去厚和是最好,可惜沿途交通已然不通,行进实在危险困难,还是回北平要安全一些,并且还可以保住自己这些未运走的财产! 何司令越想越觉着自己的决定正确。余下之事,便是设法去找车皮。不过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了,纵是出门想必也是白搭,所以他窝在家中又睁着眼睛熬了一夜。 捱到天亮之时,他又准备叫人开车出门。哪知扯着嗓子叫了几圈,发现家中的副官竟是跑了大半,余下几个又是不会驾驶汽车的。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气愤之余也没有办法,只得命勤务兵出门弄来了两匹马,骑着马跑去找了宇佐美。 宇佐美此时已经焦头烂额,而且因为要将日本侨民大规模的运往平津避难,所以也匀不出多余的车皮给这些蒙政府的官员们搬运私产。在何司令的死缠烂打之下,他无可奈何的拨给了对方两辆军用卡车。 何司令见好就收,不再多说。将汽车开回家中之后,他将上次未能运走的金银器具和古董装了上去,又在阿拉坦给他制的那些衣物中,捡那料子好的毛皮衣裳打成一包也送到了车上。 这回跟车同行的是哈丹巴特尔。两个驾驶员加上哈丹巴特尔和持枪的卫士,就将这卡车的座位给占满了。哈丹巴特尔想让何司令与自己同走,但何司令见车内位置有限,后斗内又没有空地可以坐下,便摇头拒绝道:“不必,我听说德王的车皮明天夜里就要开动了,我跟着他回北平就好。” 哈丹巴特尔本是担心他的安全,但一听他能与德王同行,便放下心来,随着这两辆满载的卡车出发了。 一九四五年 三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 何司令在清晨出发前清点了身边人数,发现卫士们已经大部押车前往北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几乎逃了个精光,自己竟是成了个孤家寡人的光景。 何府内的听差们都是本地人,何司令将带不走的烟土和家具器物全数留给了他们。自己则同一个姓沈的卫士换上了一身蒙古长袍,袍子下面各掖了三只勃朗宁手枪,又带了三四百发子弹,浑身沉甸甸的出门上了日本军部派来的汽车,一路赶往了火车站。这些日子一直是连阴天,大雨时下时停,满路都是泥浆,街上不但行人稀少,两边的商铺也都关了门,远方坝上不时传来隆隆炮声,让人真是觉着又郁闷又恐慌。 车站月台外面,一溜排着四五列车皮,长达五六里地,是见头不见尾的铁皮敞篷车,里面坐满了日本的老幼妇孺,一个个全都被淋成了落汤鸡,瑟瑟发抖的用帆布或雨衣盖了脑袋,苦捱时光等着火车开动。然而前方后方的铁路在战火中都已经被炸毁,只能是修一段路走一段车,所以这火车久久不开,经常会连停上几个小时。车上之人饥渴冷冻,体弱幼小之人熬不过生了病,又无医无药,往往就死在了途中;又因无法埋葬火化,只得沿途抛尸。 日本人拨给蒙疆政府的是三节三等客车,车内空间全被德王的金条银元烟土箱子所占据,所以何司令上车之后,只得在几层箱子上爬行前进,一抬头后脑勺就要磕到车顶棚。 德王已经先上了车,在车厢尽头的一小块空地上铺了块毯子坐下了,身边也就只有几名家奴作伴。何司令在箱子上探出头向他招呼了一声,又知道箱子下面没有自己的地方,便就势趴下来,侧着头枕了手臂望向窗外。 火车开动之前,黄为玉也跑上来了。他见这节车厢的箱子上已经趴了个何宝廷,便转而进了对面车厢,也是爬上箱子躺下来,将身上的大元帅服脱下来卷成一卷当枕头。 车厢内一片静悄悄,正是众人都等着火车开动之时,忽然先前那个逃走了的于副主席跳上了火车。这于副主席新近以维持地方秩序为名返回了张家口,打算在这个混乱时期重新洗牌,再弄个一官半职干干。此刻他进入车厢,因不敢招惹土匪出身的黄为玉,便转而隔着无数箱子去高声质问德王:“我是人民的代表!我问你,你们这么跑了,丢下的老百姓谁来管?” 德王这人体面太过了,从来不会吵架;隔着一节车厢也知道那于副主席在出言不逊,可是既没有听清,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得红着脸装聋作哑。于副主席见状,愈发得意,守着车门竟是指责个没完,一定要车上众人即刻下车。何司令先还趴在德王的金条箱子上装睡,后来被这于老头子吵的心烦意乱,又怕他闹下去真耽误了火车开车,就调转身子爬向车门,居高临下的冲着于副主席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谁能管谁就去管!你他妈的吵个屁?马上给我滚!否则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于副主席被他打懵了,当即后退一步,指着何司令道:“你……你……” 何司令从袍襟下面拔出枪来指了他的鼻子:“赶紧滚!” 于副主席知道这个何宝廷性情极其野蛮粗暴,而且不甚讲理,心里就先怯了,也不敢再反驳,口中咕咕哝哝的下了火车。 赶走了于副主席,何司令又爬回车厢中段,同那个沈卫士脑袋对脑袋的躺下来,而与此同时,就觉着身下猛烈一震,原来是火车开动了。 从张家口到北平一线的铁路目前还是完好的,所以火车行进的很是平稳顺利。何司令躺在金条箱子上,心中就乱纷纷的不得安静。那乱麻似的心事纠缠成一团,亏得他现在无事,可以从中寻找头绪,将其一件件的理清楚。 “北平是个复杂地方,外界就算有了天大的变故,也不会立刻就影响到那里。等到了北平,我先得把那些金子烟土给疏散了,或是运走,或是换成美钞英镑存进外国银行。那几处房子,也该尽快的卖掉——他妈的,可惜了我留在内蒙的几千只牛羊和那片土地!早知有今天这一场,我就不该搞这些不动产!” 车厢内安静憋闷,何司令渐渐的昏昏欲睡起来,心中还在迷迷糊糊的继续想:“要是国共不打仗,联合起来惩治汉奸怎么办?应该没我的事,我给国民党军统护送过电台,那个姓陈的还从我这里拿走过三万块钱。要是真把我给卷进去了,我就把老乌叫过来,还回穆伦克旗去!有人打我我就往大戈壁跑,没人管我我就占住了那个地方!正好那个要塞修修还能用,让哈喇嘛修……” 何司令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夜不成寐,如今偶然入睡,倒是睡的很沉,直到傍晚时分才睁了眼睛。德王见他醒了,又感激他早上替自己赶走了于老头子,便命身边的家奴拿出携带的点心送给他和卫士做晚餐。何司令趴了一天,毫无食欲,便将点心都给了卫士,自己只喝了点水。 双方正是静默无语之时,黄为玉忽然从对面车厢走过来,登上箱子爬到了何司令身边,指着窗外道:“小何,你瞧瞧,哪儿来了这么些个汽车?” 何司令打起精神向车窗外一望,只见从张家口方向驶来大队汽车,车灯明晃晃的,在夜色中将车队装饰成了两条火龙。德王也起身看了,立刻慌张起来:“这都是什么人?怎么冲着咱们火车过来了?” 他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三人正是惶恐之时,黄为玉的副官连滚带爬的上了箱子,大喊道:“没事!没事!是日本军队从城里撤下来了!往宣化去的铁路让八路给挑了,日本人是来保护火车的!” 这副官话音未落,车内众人就见那汽车果然是分排在了火车两边,而与此同时那火车的行进速度也明显放缓了。德王抬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嘴里低声自语道:“亏得今天咱们是提前出发了,否则真等到夜里走,恐怕就——” 黄为玉见是一场虚惊,便觉着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爬走了。何司令无处可爬,又不能下地散步,不得不继续趴在金条箱子上;后来觉着饿了,可是因为上厕所不方便,所以也不敢吃喝,只能硬挺。长夜漫漫,他和那沈卫士之间无甚可说,德王又是一个万分愁苦的嘴脸,瞧着让人很是堵心,无奈之下,他只好枕着手臂望向窗外,继续拨动心中的那副小算盘。 不久之后,他又糊里糊涂的入睡了。 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被吵醒了。 火车停在铁路上。前方的铁轨被炸断了,日军正派人抢修;而一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蒙古王公就借此机会跳上车来,又吵着让德王回张家口。这回没等何司令吭声,黄为玉发起火了,跳下箱子就将那王公踹到车外,同时又爆发似的吵嚷着大骂起来。何司令听了很烦,就拉长袖子盖住脑袋,心里知道黄为玉是心情不好,又闷在车里一天一夜,这是趁机会发泄呢! 黄为玉这人脾气很爆,骂的铺天盖地,打雷似的,而那王公先还支吾着反驳,后来也没了动静,想必是力不能敌,主动撤退了。 火车边走,铁路边修,所以这行进速度简直可以媲美牛车,直到清晨大天亮了才抵达宣化车站。德王的家奴用水浸湿了白毛巾供德王擦脸擦手,见何司令周身什么也没带,就将那湿毛巾也给了他一块,又给他倒了一大杯冰凉的茶。 何司令道谢之后,就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把那杯茶一饮而尽;正想派沈卫士去问问火车什么时候再开,忽见前方的车厢门一开,一个国民党装束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开口喊道:“黄总司令在吗?黄总司令?我是军统的王惠滨啊!咱们当年在热河见过面的!” 这三节车厢都是贯通的,德王和何司令这边抬头望去,就见黄为玉从对面车厢中的箱子上爬过来,很警惕的望着那王惠滨道:“我是黄为玉,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那王惠滨的脸上立刻显出欣喜的神情,仰头说道:“哈哟!可算撵上你了!我从重庆飞到厚和,又从厚和飞到北平,然后又从北平赶来宣化,昨天晚上就到了,知道你能来,就等着你呢!是这样,蒋委员长已经将你的蒙古军改编为十路军,让你做总司令,我是专门来给你送委任状的!” 这王惠滨的一席话说出来,车内众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既轻松又艳羡的望着黄为玉,而黄为玉也长吁了一口气,面目上显出了笑模样。 王惠滨还要多说,却被一个副官打扮的人叫下了车去。车内除了德王自视甚高之外,其余众人都纷纷向黄为玉道贺。何司令爬到车厢口,对黄为玉拱拱手道:“黄总司令,恭喜恭喜啊!” 黄为玉趴在箱子上又吐了口气,仿佛要把满心的郁闷一举呼出去:“小何……大家同喜吧!我没事,你们也肯定没事!” 何司令刚要开口,不想旁边的车厢门又开了,一个穿着新制美式军服的高个子跳了上来。何司令人在箱子上,此刻就好奇的探头去瞧来人,然而一旦看清了对方面目,他登时就愣住了! 李世尧不说话,单是笑微微的望着他,望了半晌,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的就把他从箱子上往下拖;何司令在猝不及防之下,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一九四五年 四 火车之内的空间因为全被德王的箱子占据,所以纵是靠近车厢连接处的车门前,也只容一人站立。何司令在李世尧的一拽之下,上身悬了空,下意识的就抬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而李世尧想要后退着将何司令抱下木箱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除非下车。 他没有退路倒罢了,何司令却是上不去下不来,而在黄为玉等人的面前搂着个李世尧,自觉着也很不成样子,就在高兴之余又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幸而没等他说话,德王的家奴从箱子上爬过来,扯了他两条腿慢慢的往后拉,总算是把他又平安的拖回了箱子上。 在箱子上趴稳当了,他狠狠的瞪了李世尧一眼:“闹!闹什么闹!” 李世尧笑嘻嘻的向后面一靠,刚要答话,忽然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却是箱子上的黄为玉在叫他:“兄弟,你是中央军的?” 李世尧不认识黄为玉,可是见他一身大元帅装打扮,就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抬手一指何司令,他答道:“我现在是中央军,原来是他的老部下!听说他来了,特地上车来看看他——他还不乐意了!” 黄为玉很惊奇:“你原来在小何手底下?” 李世尧一点头:“可不是?我和小何可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说着他转向何司令:“是吧小何?” 何司令听他随着黄为玉叫自己小何,心里没觉着受冒犯,可是理智上晓得自己应该生气!就算气不起来,也要伸手在李世尧的脑袋上打一巴掌:“是个屁!” 此时德王和几名蒙政府的部长也从两边箱子上探头望了过来,一起来瞧何司令的这位中央军老部下。何司令这人不显年纪,旁人虽然晓得他的岁数,可是直觉上总还当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所以一见李世尧的样子,就心想这还真是个“老”部下;可是不管他是老部下还是“老”部下,就冲着他刚看见何司令时的那个撒欢劲儿,便可知两人关系不一般!况且这老部下的肩章上赫然一颗将星,显然身份不低,至少也得是个少将了! 黄为玉有蒋委员长发下来的委任状,何宝廷有身居高位的中央军老部下,看的德王好不伤心,垂头丧气的恨不能哭一场。 此时王惠滨又跑了上来,因车厢内已经站了个李世尧,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便只将一个脑袋伸了进来喊道:“诸位,这铁路还要修上一阵子,请大家下车跟我去城里吃点饭吧!” 他这话音一落,黄为玉第一个赞同:“好啊,下去先吃一顿再说!”然后转向何司令:“走!小何!”又低头望着李世尧:“兄弟!挪挪地方,否则我们都下不去了!” 李世尧下了火车,待何司令也下了箱子走出来后,便对着王惠滨道:“我跟小何几年没见了,得找个地方说说话去!你们吃你们的!中午还在这儿集合,怎么样?” 王惠滨答应一声,自去请德王黄为玉等人上汽车前往宣化城里。而李世尧则将何司令带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待吉普车在警卫班的护送下开动之后,他便不动声色的握住了何司令的手,表面上还装的一本正经:“唉!好几年没见啦!” 何司令低着头,忽然就觉着有点委屈。 李世尧的手钻进了他那宽松的袍袖,一点一点的向上抚摸他j□j的手臂,脸上依旧是光明正大:“唉!小何都变成小蒙古啦!” 何司令被他摸的有点痒,就暗暗用力想要把手臂收回来。 李世尧不动声色的攥紧了他的手臂,脸上现出了点抑制不住的笑意:“唉!小蒙古这身袍子穿的还挺俏皮的啊!” 何司令也忍不住笑,可是勉强保持着严肃神情,伸出另一只手,隔着自己的衣袖掐住了李世尧的手背。 李世尧皮糙肉厚的,根本不在乎:“唉!小蒙古想没想我啊?” 何司令使足了力气,往死里拧他的肉。 李世尧先还熬着,熬了一会儿挺不住了,“噗”的笑出声来,忙不迭的把手从何司令的袖筒中抽出来:“打是亲骂是爱,你直接喊我一声亲爱的就是了,下这么狠手干什么?” 何司令看了眼前排的司机,那脸登时就红了:“王八蛋!还敢胡说八道?” 李世尧知道他的心思,就不再多说,那只挨了掐的手却不肯老实,又伸进了何司令的袍襟之下,一路摸摸索索的探到了大腿根处,轻一下重一下的撩拨揉按起来。何司令靠在座位上,其实下身已经是没什么感觉了,不过李世尧那手上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裤子传过来,倒是让他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和悸动。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李世尧忽然身体前倾,扭过头对着何司令吹了声口哨:“小蒙古?” 何司令眼望窗外,虽是不理他,可是也晓得他那目光正火辣辣的盯在自己身上,简直让人觉出一种被烧灼的疼痛来。 其实李世尧自打方才看到何司令起,就凭空生出了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野的要命,简直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去骚扰何司令,就算是把他惹急了也在所不惜!而在另一方面,何司令本来认为自己是坚如寒冰,硬不可摧的;可在李世尧面前,不知怎的就化成了水,非得让人两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否则就要泼洒的一发不可收拾! 李世尧把何司令带进了宣化城内的一处旅馆之内。 他让茶房去附近的馆子里买了几样饭菜送到房内的饭桌上,然后便关了房门。这回两人总算能够独处了,何司令将李世尧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穿着一身崭新美式军装,上衣是西装翻领,里面配着绿色领带;下面也是裤线笔直,皮鞋锃亮,瞧着倒比往年见面时都体面精神了许多。 李世尧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大踏步走上前来,一把就揽住了他的腰:“宝贝儿……” 一股极浓重的笑意在他的脸上加深扩大,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势不可遏的狂喜神情:“胜利了!” 全中国四万万人的胜利是光芒万丈的,然而何司令在这场胜利中,却是一个站在阴影里的角色。他很虚弱的低下头,喃喃说道:“是啊,胜利了!” 李世尧勒紧了他的腰身,几乎要把他那贴身围着的子弹带给按进肉里去;同时又探过头瞪大眼睛直盯着他,仿佛要传递着什么大新闻似的放轻了声音:“仗,打完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声音一阶一阶的拔高了起来:“宝贝儿!小何!极卿!七宝!他妈的仗打完了!仗打完了!!”他猛然将何司令搂进了怀里,气咻咻的又压低了声音:“我一瞧见你,才真觉出仗打完了!他妈的,总算熬到今天了!仗打完了!” 他觉出了怀中何司令的挣扎,便抬手将对方的头死死的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歇斯底里似的极力控制了音量:“不打仗了,我再也不打仗了……我打够了,我以后陪着你,给你当跟班,给你当司机,给你看大门,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哪儿也不去了!好不好?” 没有回答。 李世尧知道自己是有点太激动了!没法不激动,他都四五年没见着何司令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儿。 稍稍松手转头一看,他发现何司令已经翻了白眼! 这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何司令抱起来平放在了床上,又伸手不住的为他摩挲胸口。何司令大口喘息着,挣出了一头的虚汗,好容易才缓过了这口气来。 李世尧蹲在床边,又痛心又纳闷:“怎么还真成瓷人了?抱一下都不成!” 何司令无话可说。方才他的口鼻一起贴在了李世尧的肩膀上,李世尧的手像有千斤力气一样按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一动也不能动;若不是对方松手及时,他现在大概已经憋的死过去了!他这算是死里逃生! 李世尧不敢再乱动何司令了,只是坐在床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 隔着单绸袍子同袍子里面的一件真丝汗衫,他的手指清楚的感受到了对方挺立起来的小小**;按住那一点轻轻揉弄着,他很缠绵温柔的开了口:“我说,别往北平跑了!等我在这边接受完三上师团的投降后,咱们就一起找地方过日子去!” 何司令抬起一只手,虚飘飘的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那颗金星:“我认得这个,少将,是不是?” 李世尧满不在乎的一笑:“岁数挺大,仗没少打,就他妈混了个少将,没出息了!” 何司令摇摇头:“出息不大,过日子是够用了。” 李世尧的眼睛一亮:“那你是答应了?” 何司令又摇摇头:“不成,我还是得回北平。家业还全在那儿呢!” 李世尧道:“不就是钱吗?还有房产吧?没关系,我派人过去给你运过来就是了!到时候随军走,想往哪儿安置都成!房子运不了,先那么空着吧,反正你就是现在回去了,一时半会儿的也卖不掉!” 何司令语塞片刻,很为难的又开了口:“那个……我还有家呢!” 李世尧没听明白:“你有什么家?听差老妈子?多给点钱打发掉不就成了!” “那个……我有个儿子,还在北平呢!” 李世尧现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在何承礼那儿栽的跟头嫌不够大?还敢乱认儿子?” 何司令的声音愈来愈低:“不是……是我的亲生儿子,两岁多了。” 李世尧保持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足足凝视了何司令有两分多钟。 末了,他皱着眉头出了声:“亲生儿子?就你那个玩意儿能鼓捣出亲生儿子?开什么玩笑!” 何司令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一翻身坐起来,他急赤白脸的问道:“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吗?” 李世尧一把将他摁回床上,然后不由分说,三下两下就把他的裤子解开拉到了大腿处:“就你这个玩意儿……”他顺手将何司令腰间的三把勃朗宁手枪拔下来扔在地上,又把那缠在腰间的子弹带也扯了下来:“好家伙,你这零碎还真是没少带!” 何司令开始蹬腿,不敢大声喊,只能小声的骂:“你个狗养的放开我!别碰我!” 李世尧捏住他的性器揪了一下:“软皮条似的,能弄出亲生儿子来?真他妈的见鬼了!你个小蛋黄子,再蹬?还蹬?好,我让你不老实!他妈的我在山西想着你,你可好,在张家口连儿子都弄出来了!” 李世尧边说边将何司令的下身扒了个精光,然后自己跪在床上,一手攥了对方的双手手腕,一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裤子:“碰你一下你就要死要活,我还以为你真成瓷人了呢!合着满不是那么回事儿!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有本事生儿子,没本事挨操?” 他嘴上唠唠叨叨不干不净,动作却是利落的很,掰开何司令的大腿就硬帮帮的往里顶。何司令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又被他骂懵了,糊里糊涂的想要反抗,力量上又绝不是李世尧的对手;正是慌里慌张气喘吁吁之时,忽然觉着后庭处一阵钝痛,便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身子也是随之向上一挺,想要躲避下面那火热坚硬的大家伙。李世尧见状,俯身低头在何司令的嘴上重重亲了一下:“叫个屁!叫也饶不了你!” 话音落下,他一口噙住何司令的嘴唇又咬又吮,且将舌头伸进他的口中乱搅,下身倒是暂停了侵略动作。何司令蹙起眉头j□j着,一时是心慌,一时是窒息,昏昏沉沉的就软成了李世尧手里的一团泥,是圆是扁都在对方的手中,全然由不得自己了。 李世尧的语言是粗野的,可是真把何司令搂在怀里了,却又万万舍不得下重手。他只怕何司令被自己压久了又要背过气去,便在一番大力**后将人抱到自己身上跨坐了,一面向上顶送,一面伸手解开了何司令的衣领,将那绛红袍子直扯开到了腰间的黑色腰带处。 何司令闭着眼睛垂下头,脱力似的瘫软在了李世尧的胸前,面色潮红的像是在发高烧。后来大概是觉出意思来了,身体就开始一阵阵的战栗,两腿间的柔软性器也微微的j□j,粉红色的铃口处缓缓的流出了一点白色的精液。李世尧见了,就嗤笑一声,凑过去在他的胸前**上狠狠的吮了一口:“舒服了?不把你操舒服了,你他妈的就不老实!是不是?” 何司令的头脑就是再迟钝,听到如今也知道李世尧在出言不逊了。他无力反驳,便一口咬在了李世尧的肩膀上——咬也咬不动,可也不松口。李世尧便在这微微的刺痛中掐住了何司令的腰,在一阵猛烈的冲刺后将精液深深的射入了对方的体内。 这高等旅馆的房间内,都连有浴室。李世尧光着屁股走过去往浴缸内放了热水,然后回来拦腰抱起何司令,送他进去洗澡。 何司令仰头闭目,在浴缸中半躺半坐。李世尧依旧光着屁股,坐在浴缸边沿上,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刚吸了两口,他忽然听见浴缸中的何司令开了口:“李世尧!” 他叼着烟卷扭头望过去:“嗯?” 何司令睁眼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随即又闭上了眼睛,声音懒洋洋的:“刚才,你骂我来着?” 李世尧一看他那副模样,就晓得这是缓过气来了,要翻旧账报仇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自己已经骂痛快了,现在就算是赔上两句好话,也算不得吃亏。 再说了,想和何司令在一起过长久日子,不能吃亏受气还成? “没有!”李世尧很笃定的摇头:“我敢骂你吗?”说着他挪到何司令面前,捞起浸在水中的毛巾为对方擦洗:“乖啊……洗干净了,咱们去吃点饭!吃完饭呢——我说你非得急着回北平吗?不如你留下等我几天,等这边接收完三上师团,我陪你一起回北平!” 何司令翻了他一眼:“不成!我儿子还在北平呢!照顾我儿子的人是个结巴,我怕他把我儿子给教坏了!” “那我派人,先把你儿子接过来!” “我在蒙疆忙活了这么些年,难道就只有这么个儿子吗?你帮我运财产——你运的了吗?自以为是!”说到这里他不耐烦的一挥手,对李世尧做了鉴定:“你这个老王八蛋!” 李世尧左嘴角叼着烟卷,右嘴角往外持续的喷烟;因为不是第一次被何司令骂做是“老王八蛋”了,所以也没生气,只是莫名其妙,认为何司令骂的很不确切——“老混蛋”似乎还更适合自己一些。 何司令洗过澡后,便穿好衣服坐在饭桌前,吃那冷了的饭菜。李世尧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何司令大嚼。而何司令吃了两口后,忽然停下筷子,扭头问他:“这旅馆里能不能打长途电话?” 李世尧叫来茶房问了,茶房见他是个大军官,就毕恭毕敬的答道:“电话机是有的,可是现在电话打的不容易,难得能接通一次的。” 何司令站起来:“我打一个试试!” 李世尧跟上他:“你给谁打?” “厚和!”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通讯中断也是正常的事情。何司令本来只想碰碰运气,哪知拿起听筒要了号码,居然就真的接通了。 在话筒中,他听到了乌日更**的声音。 “老乌!”他来不及寒暄,急急忙忙的就直奔主题:“我正在往北平走,黄为玉已经成了十路军总司令,我们大概是没事的!你马上派一百人马转大山往北平来,要精明伶俐懂汉话的,我身边的卫士不够用了!你那边怎么样?” 乌日更**在电话里一着急,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了:“中央军,缴了我们的枪,我没全给他们!现在,以后,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何司令答道:“我不一定!你等我的信儿,留住军火,别和中央军起冲突——” 电话只通到此处,接下来便是一串杂音。 何司令放下电话,就听身后的李世尧阴阳怪气的笑道:“怎么着?还琢磨着你那点事业哪?怪道不乐意留下来跟着我,原来在厚和还有人马呢!” 何司令回身面对了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别讲歪理,当心惹急了我!” 这天中午,李世尧将何司令送回了火车站。何司令在上火车前,将自家在北平的地址给了他:“我那儿一时半会儿的也忙不完,还是你来找我吧!” 李世尧将那地址连看了几遍,当场就记在了心里:“行!你等着我吧!接收三上师团用不了多长时间,等我到了北平,还能给你帮点忙!”说完又凑到何司令耳边轻声笑道:“好宝贝儿,我真是怪舍不得你的!” 何司令没理他,径自上了火车。直到爬上箱子后,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 家太平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北平西直门。 大雨从早上开始下,哗啦哗啦的直到中午也不见势缓,天上阴云密布,透不下一丝阳光。火车站里又是水又是泥又是人又是车,开了锅似的闹成一片;日本兵还在站内勉强的维持秩序,然而人潮汹涌,雨水也汹涌,秩序早已大乱,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恢复的? 蒙政府的一列火车缓缓进入站内。车门开后,黄为玉一个箭步跳了出来,随即又一个大跳蹦了回去,口中叫道:“这雨也太大了!” 雨大也没法子,车内之人都是逃亡而来,出发的匆忙,此刻找遍全车,也没有翻出一把雨伞。无奈之下,黄为玉只得把他身上那件大元帅服翻过来扣在脑袋上,急急忙忙的带着随从又冲出了车厢,战场突围似的往外飞奔去了。 他前脚一走,车内众人也就紧跟着跳出车厢,各奔前程。日本兵知道这列火车的来历,便聚拢过来站成两排,尽可能的为这些人挤出一条道路来通过。于是在旁人眼中,就见一小队日本兵围着车门,而一帮蒙古人撩着袍子,兔子似的窜出车来,很快便冒着大雨融入了人海。 何宝廷觉着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经过这么大的雨了!大雨点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幸而随行的沈卫士趟着水跑到一处路口,为他找来了一辆人力车。天上雨大,地上水深,车夫也不愿意跑;可是接了何宝廷扔过来的三块银元,他身上就又生出了力气来,弯腰弓背的探着头,在那没膝深的水里拼了命的做奔跑状;那沈卫士也没闲着,跟在后面吭哧吭哧的帮着推车。 何宝廷坐在车上,觉着这行进速度实在是慢,一急眼就自己跳了下来:“这他妈的得哪年能到?还不如我自己走呢!”沈卫士赶忙拦了他:“别,您走一会儿就累了,到时候误在街上可怎么办?您还是上去吧!” 他这话音一落,那锅底似的天上咔嚓一个闪电,紧接着闷雷从天边滚滚而来,简直就有点山崩地裂的架势。何宝廷见状,便拖泥带水的又回了车上;一身袍子早被雨水打透,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冻的他瑟瑟发抖。 车夫和沈卫士趟大河似的走了好几里,终于抵达了位于什锦花园的何府。 阿拉坦同何宝廷分别了不过七天而已,然而就他的感觉,仿佛是分别了七年! 何宝廷在大雨中几乎要被冻僵了,进门后便被阿拉坦推进浴室去泡热水澡驱寒。热水放好了,何宝廷站在浴缸前一边脱衣服一边吩咐道:“王爷,把门关上!” 阿拉坦答应一声,把门关上了! 何宝廷哆哆嗦嗦的将身上的袍子扒下来扔在地上,然后精赤条条的抬腿迈进浴缸,“扑通”一声坐进了热水里。缓缓的伸展开身体,他就觉着体内的寒气顺着十万八千个毛孔一起发散出去,登时便打了个很舒服的寒战。 惬意的长叹一声,他微微扭头向门口扫了一眼,结果受了一惊:“哎?你怎么还在?” 阿拉坦答道:“你、你没让我走、走啊!” “我不是让你把门关上吗?” “关、关了啊!” 阿拉坦这人是不说谎的,门的确是关的很严,雾气氤氲的浴室之内,就只有他和何宝廷两个人。 走到浴缸前,他蹲下来以手托腮,直勾勾的凝视着何宝廷的眼睛:“你怎么才、才到?我、我、我特、特别担、担心你!” 何宝廷伸出**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用的着你来担心?承凯还好吧?” “好、挺好的!政、政府倒了,你、你就没事做、做了吧?” 何宝廷皱了一下眉头:“问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没事做才、才好,我陪你玩、玩!” 何宝廷在他的脸上扭了一把:“王爷,你消停会儿吧!我用得着你陪我玩?出去出去!” 阿拉坦就不出去:“我给你拿啊……拿香皂!等你洗完、完了,一起出、出去!我挺想、想、想……” 何宝廷实在等不得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挺想我的,其实我也一直在惦记着你们!尤其是你,傻头傻脑的,还带着我儿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别说话了,让我安安静静的想事情!” 何宝廷洗过热水澡后,换上了一身月白单绸裤褂,神采奕奕的走进了小客厅内。 哈丹巴特尔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他进来了,没有起身,只是笑了笑:“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 何宝廷脱下脚上的拖鞋,盘腿坐在哈丹巴特尔身边,又从佣人手里接过了一杯热茶,边喝边道:“哈喇嘛,黄为玉接了蒋委员长的委任状,成了十路军总司令了!他这老小子倒是有点儿运气,哪朝哪代都吃得开!” 哈丹巴特尔用鼻子轻轻的笑了一声:“不是运气,是价值!日本人用他打中央军,中央军用他打八路军!他的价值等同于一把枪。” 何宝廷心里一动,暗道自己先前光顾着羡慕黄为玉了,这一层倒是没有想到。 他向后靠过去,因为比哈丹巴特尔矮了大半个头,所以身子一歪,便能很轻易的枕到对方的肩上:“他是把枪,那我呢?我现在在国民党那里,大概连把枪都不如了!” 哈丹巴特尔抿了一口热咖啡:“当枪有什么好的?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德王去哪里了?” “他去雍和宫了!” 哈丹巴特尔转向何宝廷,压低了声音道:“他到现在为止,终于是完全的过时了!” 何宝廷抬起头,轻声道:“他说他要去重庆见蒋委员长,还让我也跟着他去!” 哈丹巴特尔的呼吸很温柔的拂过他的头顶:“不要去。他在中国人的战争中,再也寻找不到力量可以支持他继续建国了!中央政府总会给你一个位置,你要耐心等待;另外那些黄金和烟土——尤其是烟土,应该尽快换成钱存进外国银行里去!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力量来保卫财产了!” 何宝廷点头答道:“我知道!我在宣化给老乌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一百人过来,否则咱们家里的卫士都是样子货,真出了事情就不够用了!”说到这里他又仰起头把嘴唇凑到哈丹巴特尔耳边:“库里的枪怎么办?” 哈丹巴特尔沉吟片刻后答道:“夜间派人去库里把枪和子弹运出来,分开藏在咱们的几处宅子里。一旦有变,用着也方便。” 何宝廷点点头,心想还得是哈喇嘛!要是没了他,我这些话跟谁商量去? 此时奶妈子抱着何承凯,跟随阿拉坦走了进来。那何承凯穿着一身蓝地绣金花的小袍子,一头乌黑长发梳的溜光,在后面整整齐齐的编成一根独辫;右耳朵上戴着个小金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见了何宝廷,他伸出一只手“啊”的叫了一声,随即招呼道:“阿、阿玛!” 何宝廷先见自己这儿子被打扮的像蒙古老王公似的,就觉着颇不顺眼;等到听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改了,而且还有点结巴,心里就有了数,跳下沙发揪住阿拉坦质问道:“好哇!真把我儿子给教坏了!” 阿拉坦抬手抱住脑袋:“没、没……” 何宝廷不能真去打他,所以恐吓一番也就松了手,转而从奶妈子手中抱过了何承凯,笑微微的说道:“承凯,我是爸爸啊!” 何承凯搂住了他的脖子,汉话夹着蒙古话,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何宝廷又是一句也没听懂,就问:“什么?你要什么?” 何承凯很不耐烦的喷了他一脸口水,然后抬起手就往他的脸上打。何宝廷在受到袭击之后,赶紧将这孩子送到了阿拉坦的怀中,然后连连推着他道:“你们两个赶紧走!我好好的儿子让你给惯成了驴,我不要了,你自己养着去吧!” 一朝之间 一九四五年,十月。 何宝廷坐在家中,一天要往厚和挂去七八个电话,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接通的。 这就算是同乌日更j□j失去联络了!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安,担心那边是出了事情。要说乱,也是先前那一阵子乱;如今日本人彻底的缴械投降了,各地也渐渐恢复了通信和交通,厚和那个地方也不该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向乌日更j□j要的那一百人马至今依然未到北平——厚和与北平之间又没有隔着千山万水,纵是这帮人走着来,也该有影子了! 他有点慌,可因为毕竟还是没有得到什么讯息,所以在理智上又觉着自己慌的没有必要;想向哈丹巴特尔要个主意,然而哈丹巴特尔正终日在外奔波,忙于将烟土尽快出手,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倾听他的心事。 何宝廷在地下仓库中藏了一百支比斯尼步枪和八万发子弹,现在这些枪支弹药已经被他暗暗运回家中。可惜家中目前只有三十多名卫士,枪比人多。 他在蒙疆带兵近十年,最势单力孤时候身边也配着一个警卫团,如今蒙古旅杳无音信,警卫团烟消云散;他带着家里这几口人居于北平,真有一种孤家寡人之感。自身既是有如浮萍一般,中央政府那边也仍然不理会他,这就让他觉着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知道最后到底会落个什么结果。幸而李世尧那边来了信,说是再过两天便可以前来北平相见,这倒是让他稍微觉出了一点安慰。 何宝廷觉着自己头上有阴影——圆形的,模糊的,似有似无,东飘西荡,无法言喻,无从捕捉。 这天,他正和阿拉坦在小客厅里闲坐。何承凯站在这二人面前,一本正经的开始发言。 何宝廷弯下腰,探着头侧耳倾听,试图弄明白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然而听了许久,依旧是摸不清头脑。而何承凯发言完毕后,便伸着手扑向阿拉坦:“阿布!” 何宝廷问阿拉坦:“什么是‘阿布’?” 阿拉坦低下头:“不、不知道。” 何宝廷听那孩子的发音,觉着这好像是句蒙古话,而阿拉坦的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就离开草原迁来京津,和云王一样,是完全满化的蒙古人,不懂蒙古话也是合理的。 何承凯爬到了阿拉坦的腿上坐下,又对他爸爸喊道:“爸爸,回家!” 何宝廷这回听懂了,同时也不禁苦笑起来:“承凯,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何承凯用力摇摇头,耳朵上的金坠子就随之好一阵乱晃,同时又快而含糊的吵了一番。阿拉坦抱紧了他,试图转移他这个要回家的注意力:“承凯,我们不、不回家,我们、玩、玩一会儿!” 何承凯在他怀里一个鲤鱼打挺,脸上出现了笑模样,喊了一声“阿布”后,又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何宝廷在一边看着,心想这个“阿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独自出了小客厅,何宝廷叫来一个蒙古卫士,问他:“‘阿布’是什么?” 那卫士想了想:“阿布就是阿瓦!” 何宝廷一瞪眼睛:“说汉话!” “就是爸爸!” 何宝廷明白了。 何宝廷把阿拉坦叫到自己的卧室中去。 关了房门,他把阿拉坦按在床上,捡身上那不甚要紧的地方,好生捶打了一番。 “好啊!”他累的气喘吁吁:“骗我儿子喊你爸爸!我当年吃药吃的七死八活,现在你跑来做便宜老子!还敢跟我装傻!” 阿拉坦抱着脑袋蜷成一团,既不还手也不求饶,后来何宝廷不晓得是怎么一下子打狠了,痛的他“啊哟”一声,随即就眼泪汪汪起来。 这可出乎了何宝廷的意料。他下床站在地上,扯着阿拉坦的衣服把人拽着坐了起来:“怎么了?” 阿拉坦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没、没、没事儿!” “没事还哭?” 阿拉坦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果然将眼泪憋了回去。 何宝廷见状,就有些后悔,心想这人没家没业的跟着自己,一个王爷,却一直都是做小伏低的干管家的活儿,对自己也就真是一片赤心了。他一个光棍汉,没儿没女的,逗承凯喊他两句爸爸,不过是个乐子罢了,算得了什么大事?如此看来,倒还是自己小心眼儿了! “别哭啦!”何宝廷走到床前,把阿拉坦揽进怀里,又摸摸他的头发:“刚才我是和你闹着玩儿的,打疼了?” 阿拉坦抬手搂住何宝廷的腰,脸也埋在他的怀里,就是不说话。 何宝廷又拍拍他的后背:“别委屈了!又不是没挨过打!起来和我吃午饭去,走!” 阿拉坦仰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何宝廷:“我、我没要做便宜老子,我喜、喜欢承凯。” 何宝廷头脑一热,张口说道:“我让承凯认你做个干爹好了!” 阿拉坦眼睛一亮,刚要回答,忽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卫士连滚带爬的冲进来:“司令!厚和来、来人了!” 何宝廷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身前的阿拉坦,扭头就往外跑。 从厚和来的这批人马,一共能有个五六十名,把何家大院给站满了;一个个全都蓬头垢面,身上的袍子脏的看不出颜色来。 何宝廷见了这些人的形象,感到很惊异;再一仔细打量为首几人的面目,发现那竟是蒙古旅中的几名参谋。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让老乌派几个兵过来,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一起都肃穆了脸色,半晌无人回答。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名叫宝音的参谋开口道:“司令,乌旅长……没啦!” 何宝廷以为这帮蒙古人汉话说不明白,就追问了一句:“老乌上哪儿去了?” 宝音的神情愤恨起来:“一定是中央军下的手!乌旅长和他们去喝酒,回来就生了病,不过三天就死了!中央军要我们的枪和炮,乌旅长不给他们,他们就害乌旅长……” 何宝廷的身子晃了一下:“老乌……死了?” 宝音发现何宝廷的脸上退潮似的一下就失去了血色,可他现在是个义愤填膺的状态,所以话既然说出来了,也就不能立刻停住:“乌旅长死了,那个中央军派来的师长不让我们看尸首!队伍现在已经散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投了中央军,我们来投奔你……” 何宝廷后退一步,就觉着天旋地转、天塌地陷。 靠在身后的砖墙上,他觉着自己的血液变成了水银,沉重的坠下去,坠下去,坠的他喘不过气来。 乌日更j□j死了。他的队伍,,散了! 朝风暮雪 对于乌日更**的离奇死亡,天下最伤心的人,大概就是何宝廷了。至于乌日更**的亲弟弟哈丹巴特尔,因为从小是在庙里长大的,所以对这哥哥感情不深,不过是哀而不伤罢了。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一度想要亲去厚和为乌日更**安排后事,顺便把这死因查个清楚。可是哈丹巴特尔很坚决的表示了反对,并且说了这么一句话:“要走我们一起走吧!你去厚和,我回穆伦克旗。” 何宝廷问他:“为什么?” 他答道:“当年是你留下我的,如今你不在了,我还留下来做什么?” “我……不在了?” 哈丹巴特尔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严肃起来,灰蓝色的眼珠在玻璃镜片后射出寒冷的光:“他们可以杀乌日更**,当然也可以杀你!”说到这里他高高大大的站起来,气魄如雪山一般:“极卿!你不识时务!” 哈丹巴特尔一直是个很安详的人,从来没有对何宝廷说过这样重的话。何宝廷没生气,只感到十分心惊,知道这哈喇嘛是真的为自己着急了! 他走过去站到了哈丹巴特尔面前:“哈喇嘛,我……我有点害怕。我现在宁愿去当枪;可是队伍散了,我连当一把枪的资格都没有了!” 哈丹巴特尔见何宝廷不再坚持己见,便又恢复了和蔼面目答道:“别怕,再等等。” 何宝廷叹了口气:“是啊,再等等吧!” 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正准备开早饭时,不想家中的一名卫士跑了进来,苦着脸禀报道:“司令,刚才我们一开大门,发现又有人往门口扔死猫,弄的一地都是血,还用那血写了许多难听话!” 何宝廷听到这里,顿时心中就起了怒火。原来近来几日,总有人在夜间过来,故意把些龌龊忌讳的东西或扔在大门前,或隔着高墙扔进院子里;还用那血在门口的水泥地和院墙上写一些“严惩汉奸”之类的大字。这一切举动自然都是冲着何宝廷来的,至于幕后主使者是谁,因为目标太多,无从查起,所以也就无需去查。 卫士又道:“那个字,我们用水给洗掉了,死猫也远远扔了;可是今天晚上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在门口站岗呢?” 何宝廷摇摇头:“不用到外面站岗,让几个枪法好的在院里登高爬墙头等着,逮着了就给我用枪打!” 那卫士跟着何宝廷这些年,成千上万人的屠杀场面都见过了,此刻听他下令要毙那个捣蛋闹事的,自然毫不惊奇,理所当然的就跑出去传令。待卫士走后,何宝廷铁青着面孔转向哈丹巴特尔:“哈喇嘛,你瞧瞧,这是有人在故意整我!” 哈丹巴特尔道:“以后你要时刻小心了,人要整人,防不胜防啊!” “既然是防不胜防,那就不防了!他妈的!” 这天夜里,何家门口果然响起了枪声。 爬墙头的是个蒙古兵,一枪打在了来人的腿上,见那人惨叫着倒下后,便从墙头直接跳到外面,拖着那人的伤腿一溜小跑到了巷子口;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蒙古兵从袍子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叮叮当当的零碎,又堵了那人的嘴,然后就开始动起手来。 翌日清晨,有那早起的人遛弯到了巷口,结果差点被眼前的情景吓出毛病来! 一个人趴在地上,从脖子到后背到两条腿上,刺猬似的也不知j□j了多少细铁条,浑身成了个血葫芦,手脚也被割的半断半连,却还没有死,身子一抽一抽的喘息着。再看那脸上,眼珠鼻子全没有了,只剩下笼统的一片血肉模糊!而离这垂死之人不愿地方,躺着一只死的梆硬的大花猫。 这可太吓人了!在这乱世里,杀人不稀奇,可是这么祸害人的可就骇人听闻!消息传到了公安局,立刻就有一大队巡警跑过来包围了这一片区域。此时那人已然死掉,巡警们皱着眉头将尸首运走后,便挨家去询问情况。这附近的人家倒是统一的天真懵懂,除了大摇其头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其实不要人说,警长自己心里也有数。但有数又能怎么样?那凶手,北边的报纸称他是何将军,南边的报纸称他是何逆,蒙疆的老百姓们称他何阎王,总而言之,是尊凶神,而且尚未倒台。 警长把何家的门房叫出来,例行询问过后,一无所获,便带着巡警们离去了。巷子口的血迹被冲刷干净,太平世界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何家门前果然清净下来,不但没有死猫死狗,几乎连行人也少见。这什锦花园内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阔绰人物,本来过的是很安逸和美的生活,可是忽然搬来了这么一位邻居,也只得自认倒霉,出入都小心翼翼起来。 当多数人都不痛快之时,何宝廷就痛快了! 何宝廷这人似乎是有点反人类,安宁日子过久了,他就要胸闷气短,非得去搞一次小屠杀,至少也要弄得别人鬼哭狼嚎一场,然后才能恢复心平气和。 再有一点,便是他这人野惯了,在大草原上时自然不用提,天高地远都是他的世界;后来到了张家口,虽然是受了日本人的束缚,可那束缚也只局限于军政之事上,并不耽误他由着性子四处撒野。而且身为蒙政府军队中的第二号人物,他到了哪里都是风光无限,虚荣心还是很得满足的。 可如今到了北平,他终日居于一所不甚宽敞的宅院之中,等闲不肯出门。生活既然是如此的无聊了,心情上还是一团糟,想起乌日更j□j,他就恨不能哭上一场——不只是为了悼念这个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这帮骗子!”他愁眉苦脸的想:“让我送电台,让我出经费,最后呢?把我撇到一边不理睬了!我怎么就不如黄为玉了?能给他一个总司令,就不能让我继续带兵吗?早知如此,我当初拼命也要去厚和!老乌是个愣头青,有我在,他一定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送了命!老乌啊……我得对哈喇嘛再好一点,他哥哥这是为了我死的!” 何宝廷想起了当年乌日更**护送自己冲出穆伦克旗时的情景,突然就涕泪横流了。 他开始四处的找手帕,忙忙碌碌的擦眼泪擤鼻子,极力的深呼吸镇定情绪,只怕自己一激动,再哭大发了。 他刚把自己调整回了正常状态,忽然一个听差撞开门一头扎进房里,惊慌失措而又气喘吁吁的说道:“司令!来了一队中央军,说咱们这里是什么逆产,要把房子收走!” 何承礼 中央军整编第五师少将师长站在何府院内,觉着此刻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实在是个爽朗的好天气。 秋日午后那明亮微温的阳光当头照下,将他肩膀上的将星映的闪烁刺目;而与之一齐耀眼的,还有他军装衣领上的金梅花。这将军是太年轻了,虽然他起点很高,虽然他也的确是在战场上一路打拼出来的——可实在还是太年轻了。 人人都知道他年轻,但也只是“知道”而已;因为他除了在年纪上是个年轻人之外,其余地方再没有一丝青春迹象。这和他的英俊一样——人人都看出来他非常英俊,可也只是“看出来”而已,因为他的英俊是浮于表面的,而支持一个人的气度和风采,却是全然的没有。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倒还真可以算作是个样子货。 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是下午一点整;不早不晚,很好。 眼前站着几名傻头傻脑的听差,正望着身后的士兵瞠目结舌。 很有耐心的等待着这家的主子出场——许久不见了,真想知道他别来无恙否。他不是一直都有看望何宝廷的兴趣,只有在己方大获全胜而对方一败涂地之时,他才会生出几分闲心来,以一种衣锦还乡般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就算是老相识吧! 又等了十分钟,就在他稍稍的有点不耐烦时,何宝廷从前方院角的一道月亮门里走出来了! 很镇定的放出目光审视着他。 何宝廷依旧是细高挑的个子,穿着一身挺括利落的藏蓝色猎装,很有点摩登先生的意味。特别注意的看了看他的头发,发现他的两鬓的确是花白了,虽然头发剃的已经很短,可是依旧能够瞧出来。至于神情面貌,倒还都一如往昔,不阴不晴、不冷不热的。 他又扫了眼对方身后跟着的一小队卫士——这一点也是没变,他想这家伙一定是自知树敌很多,所以对于安全工作,永远不肯马虎。 可怜呀……成千上万的人马一朝散尽,身边就只剩下这么几名卫士了! 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关乎深层次的快意恩仇。他是个很压抑的人,难得能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向着对方微一点头,他带着那点笑意开了口:“何宝廷,许久不见了啊!” 何宝廷站在原地,脸上虽然还是不动声色,可是就觉着浑身的肌肉和关节都僵硬了,腔子里的一颗心发疯似的跳动着,催逼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咆哮,让他一阵阵的气血上涌,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见他不说话,就单是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便很了然的笑了一下:“何宝廷,你身为伪蒙军队的司令官之一,犯有汉奸大罪——当然,这是法庭的事情,不归我管。我这次来,是来没收逆产的!不过,我也不是不念旧情,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可以从这宅子里收拾点想要的东西带走。” 何宝廷在气愤之极时,脸上反倒平静了。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他极力的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法庭又没有宣判我是汉奸,那这逆产二字是从何而来的?何——还是师长吗?” 的态度很好,一直是微笑着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是的,还是师长,没有升迁,让你见笑了。至于逆产二字从何而来,那也很简单——我说是,那就是!” 何宝廷把两只冰凉的手j□j衣兜里:“师长已经不小了。当了师长还肯随着我姓何,你的确是很念旧情。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何某真是佩服之至!” 很惋惜的摇了摇头:“有话直说好了,何必要搞绵里藏针那一套呢?我记得你是个火药桶的脾气,现在也学会拐弯抹角了,怎么?是这几年让日本人给j□j的?” 何宝廷的身子晃了一下,觉着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几乎是在下意识之中,他一把就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对准,然而还未等他扣动扳机,中央军方面已经起了枪声。 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右肩,而他随即用左手开枪,打中了的大腿。这下双方的领头人物同时挂彩,身后之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一声呐喊冲上去,中央军的士兵同院内的蒙古兵立时就打成了一团。近身肉搏无法动枪,蒙古兵们占了优势;然而中央军人数众多,士兵们一批又一批的涌进何家大院进行增援,竟是搞起了疲劳战术。蒙古兵们见状,便拔出长刀开始了白刃战,而中央军不肯示弱,端着刺刀就迎了上来。何家大院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沦为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何宝廷靠墙站了,右肩上的鲜血淋淋漓漓的流下来,已经打湿了他的整条衣袖。而也后退到了院外,子弹在他大腿的肉上穿了个洞,虽然带下去了酒盅大小的一块皮肉,不过那只是疼而已,简单处理一下后就不会再有其它后患。 他没想到何宝廷的手会那么快,同时也是因为自己在身后准备了几名神枪手,自信太过的缘故。 他咬牙忍着疼,以为凭着自己的意志可以熬过去,然而忍了一会儿,他实在有点受不住了。这让他开始痛恨自己:“他挺得住,你怎么就挺不住?你个废物!” 自我谴责似乎是带有吗啡的作用,在他将自己痛骂了一顿之后,那疼痛倒是有所缓解了。 院内的混战直进行了四十来分钟才渐渐平息。那几十名蒙古兵丢盔卸甲、遍体鳞伤的躺在地上,已经看不出他们的死活。院外的中央军走进去,将己方的死伤士兵一个个的拖了出来,瘸着腿清点了一下,发现自己这边居然死了十四个人! 他没说话,只在心里感叹:“他妈的,简直就是打了一场恶仗!” 拖着那条伤腿,他拄着杆步枪走回了院内。 院内四周站了一圈士兵,何宝廷孤零零的靠墙站着,身体明显的是在发抖,鲜血从肩头流下来,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看见走过来,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了一种回光返照似的红晕,一双丹凤眼也放出了黑幽幽的光芒来。 当即停住了脚步,并且一抬手。 身后两名士兵如狼似虎的扑上去把何宝廷按在了墙上,然后动作麻利的从他腰间搜出两把手枪。 这回彻底的缴了何宝廷的械,才完全的放了心;可惜腿上的疼痛依旧在轻一阵重一阵的折磨着他。他本来不是很怕疼的人,不过近年来日子还是过的舒服了些,就有点失去了那种忍耐一切苦楚的能力了。 这时一名副官打扮的人从院外跑进来,大声禀报道:“报告师长!小孩儿已经被我们抓住带回来了!那个喇嘛和蒙古人也被我们看管住了!” 听了这话,“哼”的笑了一声,然后摇摇晃晃的转向何宝廷:“听说你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亲生的,我很好奇,所以就派人去了贵府的后门等待,你不会介意吧?” 他话音落下,刚想欣赏一下对方那奄奄一息的惨相,哪晓得几乎就在刹那间,何宝廷忽然冲上来向他拼命一撞,登时就把他顶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他直觉上感到不好,又晓得何宝廷只有一只手还可使用,便放心大胆的抱住对方猛一翻身,将他牢牢的压在了身下。 何宝廷似乎是已经完全疯狂了,左手扯住的衣领,挣命似的探起头就要往他的脖子上咬。一抬身躲开了,随即便双手捧了他的头,向水泥地面上连连用力撞去。后脑勺同坚硬的地面相击,声音沉闷而沉重,让围观者也随之脑中震痛起来。 的腿上还在作痛,所以想将何宝廷制服后便起身退到一边去。哪知他刚一松手,身下的何宝廷又挣扎着反抗起来。不愿同他这么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厮打,觉着很**份,便叫来士兵按住何宝廷,然后自己很从容的站起来走到一边,抬手发令道:“给我打!一直打到他老实为止!” 我来也 何承礼拄着步枪站稳了,微微仰起头,咬牙去熬那腿上的疼痛。 前方的何宝廷在士兵们的一顿拳打脚踢之下,已经蜷着身子瘫在了地上。这两名士兵打人打的很有技巧,不伤脸,雨点似的拳脚只往胸腹之处招呼。而何宝廷先还硬撑着反抗,后来也就不成了,烂泥似的委顿下去,鼻子和嘴里一起流出血来,想必是已然受了内伤。 一名勤务兵抱着何承凯从院门外走进来,停在了何承礼身边:“报告师长,这就是那个小孩儿!” 何承礼缓缓低下头,斜着眼睛向勤务兵怀里的孩子扫了一眼。是的,无需确认,单是看这孩子的面目,便可知的确是何宝廷的种。 强忍疼痛,他“嗤”的笑了一声,抬手在何承凯的脸上捏了一把,又揪了揪他的小辫子:“哟,很漂亮嘛!”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半死不活的蒙古兵,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可何承凯很安生的坐在那勤务兵的臂弯里,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直到他发现了侧身躺在地上的何宝廷。 “爸爸!”他尖声叫喊起来,同时开始猛烈挣扎:“爸爸!!” 何宝廷含糊的□了一声,左手撑在地面上,颤巍巍的想要爬起来。一名士兵见了,就走上前去抬起腿,重重的踩向他的后背,将他压迫的立时趴回了地上。 何承凯的声音很尖锐的回荡在院内:“爸爸!爸爸!”随即他又回过头去极力的向院外瞧:“阿布!阿布!” 何承礼伸手拍了拍何承凯的头顶,咬牙切齿的嚼着一点笑意:“不要吵。你爸爸不听话,所以要挨打;你不要学你爸爸,知道吗?” 何承凯一歪头,对着何承礼的手就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旁的本事没有,咬起人来还是不含糊的,牙齿也锋利,卯足力气咬下去,直接就能见血。何承礼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不禁就又惊又痛的叫出声来,收手看时,只见手掌外侧赫然一个小小牙印,印迹之中已经开始渗了鲜血。而那何承凯一扭头,对那抱着自己的勤务兵又吐了一口唾沫! 何承礼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两道剑眉立了起来,显出了一脸怒气冲冲的凶相。 “哈!”他语气古怪的笑了一声:“何宝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一对疯狗!” 何宝廷本是被那士兵踩着不得起身的,听了这话就拼命的抬起头来,明明是气若游丝了,可是因为竭尽全力,所以倒也气喘吁吁的说出了话来:“别动我儿子……你都冲我来吧……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缓缓的摇头,脸上显出了一点荡漾不定的笑容:“你这儿子不错,让我带走做个小跟班儿吧!好不好啊?何宝廷?” 何宝廷“吭”的咳了一声,随即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费力的扭过头,他对那踩着自己的士兵说道:“滚!” 那士兵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又是何承礼的人,当然不会去听脚下这垂死之人的话。然而何宝廷忽然一瞪眼睛,大声叱道:“他妈的小兵蛋子!给我滚!” 那士兵下意识的抬了脚,险些就要后退一步。何承礼见状,就高声质问道:“你是谁的兵?” 士兵一听这话反应了过来,赶忙又要去制住何宝廷。哪知何宝廷趁着这个工夫,居然趔趄着站了起来。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站在何承礼面前——他还想站的再直一点,可是不能够了,他的肋骨被踢断了好几根,他在精神上还可以支撑,然而身体上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用袖子抹了抹口鼻处的鲜血,然后指了何承礼,声音颤抖而嘶哑:“你,忘恩负义,骗子!” 何承礼眯起了眼睛,神情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危险:“骗子?我承认;可忘恩负义这点我就不能苟同了!何宝廷,你对我有什么恩义?嗯?” 何宝廷凝视着何承礼,目光有点散乱了,显然是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收回手捂住嘴,他控制不住的呕出一口血来。 “狼崽子!”他的腰弯了一些,仿佛是自知不成了,来不及似的要把话赶紧说出来:“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你却要杀我……”他又咳了一声,一股鲜血随之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可是你别动我儿子,你恨我,我死就是了,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气血上行,让他的面孔都兴奋的涨红了:“怎么?你这算是向我求饶?” 何宝廷闭了闭眼睛,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小顺……我死还不成吗?” 何承礼觉着自己直到现在,才是真正的功成名就了!“我死还不成吗?”——问得好!对于这样动听的问题,他怎能不给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回答? “不行!”他从牙关中逼出字来:“死也不成!”说着他回手抓住何承凯的腰带,手臂用力将那孩子高高的举了起来! 一双大眼睛精光闪烁的死盯着何宝廷,他一字一字的将那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死也不行!” 话音落下,他将何承凯大头冲下猛然掼向了水泥地面。何承凯尖叫一声落在地上,幸而是双手抱了脑袋,所以只将手背的皮肉蹭下一片,脑袋并没有受伤。而何承礼随即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孩子举起来往下摔,一直给我摔到死!” 何宝廷见状,知道自己父子两个是再没有活路了。心中绝望悲愤之下,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合身便冲向了何承礼,而何承礼早有防备,此刻抬起手中的步枪,一枪管就抽到了他的脑袋上! 何承礼因为一直在忍痛,所以力气发挥的有限,没能一下子敲碎何宝廷的脑袋。而何宝廷挨了这一下狠的,却好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那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为所动,只是颤抖着把左手伸进了右侧的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日本造柠檬式手雷。 这种手雷大概是兵工厂内特殊制造的,比普通手雷要小上三分之一还多,又因为是放在猎装上衣的口袋里,而且先前搜身缴械时,他自动的掀起了上衣让人拿走了腰间的两只手枪,所以一直竟是无人发现。何宝廷一面用牙咬掉手雷上的保险,一面跌跌撞撞的向何承礼扑过去。周遭士兵一见,抬枪就要射击,哪知就在此刻,一个人忽然闪电似的从院门外直冲到何宝廷面前,一把就打掉了他手中的手雷,随即转身揪住何承礼:“我□妈的!你他妈干什么呢?” 何宝廷一见来人,便松了口气,顿时觉着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再说何承礼这边,虽然见对方来势汹汹,可也不肯示弱:“李师长,怎么着?我来接收逆产,不成吗?” 李世尧还揪着他的衣领,听了这话就反问道:“逆产——他妈汉奸的东西才叫逆产呢!你到这里接收什么逆产?再说接收逆产也轮不到你,你算是干吗吃的?” 何承礼抬手去推李世尧:“李师长,我知道,你是他的老姘头了,不过不能因为私情就不顾国法嘛!何宝廷不是汉奸是什么?你说他是个什么?” 李世尧听到了“老姘头”三个字,毫不动容,而是对着门外一招手:“小王!进来吧!院里没事儿了!” 王惠滨方才在门口觑见院里摆开战场,就吓的不敢靠前;此刻见李世尧冲进去镇压了事态,才重整身心,迈步进来环顾四周,望着身边这一大片倒地不起的蒙古兵纳闷:“哎?何司令呢?” 李世尧回头瞅了一眼:“地上躺着呢!” 王惠滨走到何宝廷面前蹲下,见他满脸是血,颇为吓人,就没敢去呼唤他,而是起身后退了一步说道:“哎呀哎呀……这怎么……怎么能……我是来给何司令送委任状的!这个……家里还有没有管事儿的人了?” 李世尧不耐烦的说道:“没了,全让这个小兔崽子给除奸除死了!你就说吧!这么多人呢,长了耳朵的就都听得见!” 王惠滨心想我是来送委的,跟这帮大兵们说有什么用。不过李世尧让他说,他也就清清喉咙开了口:“是这么回事儿!委任状是从重庆刚过来的,任命这个原蒙政府治安警备队何宝廷司令为北平行辕高级参谋,本来是应该即刻上任的,可是你们怎么把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何师长,这个我就要说你了,你说你这不是闲的吗?要真是把这个何——何高参给打出个好歹来,那……那该怎么办嘛!” 院内众士兵听了这话,登时一起傻了眼。而何承礼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也是无话可说。李世尧对着王惠滨挥了挥手:“小王你走吧!这地方乱的很,你看多了也不好!” 王惠滨听了,知道这李世尧是要搞事情出来,又想自己这样斯文,可不和这帮兵匪们在一起胡混,万一他们闹大了,自己还要受牵连。思及至此,他答应一声,便匆匆出门离去了。 赶走了王惠滨,李世尧又转向何承礼:“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讲国法,你把行辕高参的家给抄了;讲家规,你把我姘头给打了,怎么办吧?” 何承礼又拼命一挣,正色道:“李师长!你放开我!” 李世尧狞笑一声:“我放你妈的x!”然后抬手就给了何承礼一记耳光! 李世尧这人非常之孔武有力,一巴掌扇到人的脸上,其声简直就是响彻云霄。何承礼被他打的脑袋一歪,头晕耳鸣之际怒上心头:“李世尧!你敢打我?” 李世尧抬脚踹向他的肚子:“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兔崽子!他妈的毕竟当年是何宝廷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没有他你早烂成一把骨头了,他这人再怎么不是东西,对你总有个救命之恩吧?你那些年吃的喝的穿的不都是他供着你的?你以为你伺候他、挨了打就委屈啦?你他妈的就是出去扛活当学徒不也是一样的要挨揍受累吗?你个□出来的狼崽子!再说后来他对你也算不错了吧?又认你做儿子又让你带兵当官的!没有兵你能来了就当师长?我告诉你何承礼,你这辈子要不是遇上了何宝廷,现在就算没死,也不过是个马粪窑里穷种地的!” 李世尧嗓门极大,说话跟打雷似的,一口气就把何承礼的出身扒了个彻彻底底。何承礼捂着肚子听了,真是又羞又气;恼羞成怒之下也不再分辩,只说:“李世尧,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非要管这个闲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世尧就等他这一句呢,扭头一看自己的副官正站在门口,他便遥遥的放出一个眼色,然后转向何承礼道:“我怕你?好啊,来吧!你有人我没有人么?” 他话音落下,门外果然就涌进了一大队士兵,同院内留守的第五师士兵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这回双方都是中央军,又知道这是长官们在怄气,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故而打的很不敬业,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李世尧此刻放开何承礼,转身抱起了何宝廷,因见地上还坐着个瓷娃娃似的小崽子,就将何宝廷扛在肩上,然后一手拎了小崽子的腰带,把这父子两个从院角的月亮门中运走了。 再说院内一片混乱,何承礼拄着步枪想要离开,忽然何家房门一开,几名厨房大师傅打扮的壮汉拎着木棒冲出来,直奔着他就打了过去。他身边的几名卫兵刚要阻拦,不想这大师傅训练有素,几棒子就将这些人全部撂倒,然后围住何承礼好一顿敲打。何承礼手脚都被人扭住了,想要开枪也不能够,而这些人也不下死手,就光是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在动作之间,何承礼一眼瞧见那大师傅的袍子下面露出了中央军的制服裤子,就晓得这定然是李世尧捣的鬼,真是快气疯了! 安然 北平协和医院。 李世尧轻手轻脚的走进病房,端了把椅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床边,然后慢慢的坐了下来。 “没事儿!”他小声开了口:“医生说你死不了。慢慢养着吧,我伺候你。” 床上的何宝廷身体打满石膏,头上也层层的缠了纱布,浑身上下都是被严密包裹了,就只露出一张脸,口鼻上还扣着氧气罩。 李世尧在进何家大门时见何宝廷还能举着手雷要和人同归于尽,所以就以为他没什么大事,哪晓得将他扛出院子后,就忽然发现他气息渐弱,鼻子和嘴巴里一起往外流血,再大声叫他时,他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这可把李世尧给吓了个魂飞魄散,把何承凯丢给手下的副官,他抱着何宝廷就上了汽车直奔医院。后来从医生的嘴里,他才得知如果自己再稍稍晚来片刻,何宝廷这条命大概既真的留不住了! 李世尧记不住何宝廷现在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医生把话说的文绉绉,他不能理解,不过后来经过一番仔细询问后,他还是把这事儿给大概的弄明白了:何宝廷断了三根肋骨,其中一根断骨还扎了他的肺;肩膀上中了一枪,子弹打伤了关节;颅骨被严重挫伤,同时还有脑震荡;另外脾和肾也受了点伤,不过不重;至于外面的皮肉伤,就忽略不计了。 叹了口气,李世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我这些天是和小王在宣化等委任状来着。你不是一直担心吗?我想拿着委任状让你高兴高兴。其实不用我等委任状也能来,都怪我老没正事,跟着小王瞎凑热闹,结果就来晚了。他妈的何承礼一直是在绥化那边的,我哪知道他突然进北平了呢!我要知道北平城里有他,我早过来了!” 他轻轻的握住何宝廷的一只手:“别老想着带兵打仗了,往后你就挂着个高参的名,消消停停的在家里养孩子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我也不打了,说不打就不打,打一辈子仗了,一天清福没享过,我觉着自己都怪吃亏的。对了,我瞧着你那孩子了——好好的一个小子,怎么打扮的不男不女的?你那孩子——不是我说——有点怪,当时满院子死人,他坐在那儿愣是不哭不怕,这你是怎么养出来的?” 他不敢乱动何宝廷,就俯下身去,在对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睡了三天啦,差不多该醒了啊!你醒醒,咱俩筹划一下怎么报仇!他妈的,咱不能平白无故的挨那兔崽子的欺负,是不是?” 他又在对方的指尖上半轻半重的咬了一下:“哎!快醒醒!我还得问问你,你家里怎么养着一大帮蒙古?有个结巴,上午来看你时还哭天抹泪的,你俩什么关系啊?这你可得给我讲明白了!这些年咱俩一直没见,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张家口不老实,那你就等着吧!我非得——”说到这里他欠起身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把你个小**的屁股打开花了不可!” 何宝廷是在第四天的上午,清醒过来的。 当时正好李世尧、阿拉坦、哈丹巴特尔和何承凯都在。何承凯坐在阿拉坦的腿上,李世尧想去抱抱他,结果被何承凯喷了一脸口水。李世尧讪讪的说道:“这小崽子不是个东西!” 话音落下,阿拉坦当即白了他一眼。 李世尧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帮蒙古人在何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只晓得结巴是个王爷,红袍子的是个喇嘛。相对于阿拉坦,他对哈丹巴特尔更感兴趣,因为觉着这喇嘛相貌很像一个西洋人;而且高大威武的可怕,自己要是和他打起来,那不用拳脚往来,他一屁股就能把自己给坐扁了! “保镖吧?”他私下里忖度:“看家护院的!不过瞧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又像个很有文化的人——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坐在病房里,他百无聊赖的叼上一根烟卷,又找出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两口,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见哈丹巴特尔正向自己微笑着做了个禁烟的手势,便摆摆手道:“没事儿,我离他这么远,烟气熏不着他!” 哈丹巴特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把他口中的烟卷j□j按熄在了桌上的烟灰缸里,态度却依然是安详和蔼的,仿佛李世尧是他不听话的小儿子:“不要抽烟。”他轻声道:“病人需要干净的空气。” 李世尧从来不知道这空气还有什么干不干净的;瞪着眼睛望了哈丹巴特尔,他刚要开口反驳,忽然就听床上起了响动;扭头觅声望去时,只见床上的何宝廷微微的动了一下,随即短促的j□j了一声。 房内众人一齐起身拥到床前,而床上的何宝廷半睁了眼睛,眼珠子很呆滞的转了一圈,目光在李世尧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缓缓的滑过阿拉坦和何承凯,最后停在了哈丹巴特尔身上。 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气流通过;可是通过口型,还是能够听辩出那言语的内容:“都在……好。” 李世尧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似乎是要抱住何宝廷,然而在手要碰到对方的身体时,却又反应过来,连忙控制了动作,只像碰那古董瓷器似的在他身上轻触了一下:“你可醒了!”他乐的咧嘴笑起来:“醒了就好!宝贝儿!你睡了三天啦,饿不饿?” 何宝廷闭上眼睛,费力的摇了一下头。 这时哈丹巴特尔开了口:“极卿,家里一切都好。王爷和承凯已经搬到了八山胡同的宅子里去了,李师长派去了一个班做警卫;库里的烟土板子全脱手了,价钱上受了损失,不过不大;中央政府安排你做了北平行辕的高参;你受了内伤,身上打了石膏,不要乱动。” 何宝廷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现出了安心的表情。 哈丹巴特尔自此不再说话,而阿拉坦抱着何承凯,不动声色的将他挤到了身后去。 何承凯的两只手上都包了纱布,那一日的历险似乎没给他那幼小心灵留下多大阴影。探着头望向何宝廷,他“呀”的叫了一声,随即用一口半蒙半汉的语言开始声音洪亮的长篇大论。何宝廷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听懂,可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就这么一点骨血,独一无二啊! 阿拉坦托着怀里的何承凯,好像托着一面盾牌一样,心安理得的躲在后面望着何宝廷。他现在满心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果何宝廷死了,那他就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那是不可想象的惨境! 就在他无比幸福之时,忽然觉着身边有人再拉自己的衣袖,扭头一看,却是哈丹巴特尔。 他很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哈丹巴特尔也没有解释,只说:“我们出去叫医生过来。”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随着哈丹巴特尔一去无踪。一名医生带着护士进来对何宝廷检查了一番,见一切正常,便例行叮嘱了两句后离去了。 房内没了闲杂人等,李世尧拉着椅子坐到了何宝廷的枕边,搓着手笑了:“唉,这回是真没事儿了!好好躺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过年时你大概就能下地了。” 何宝廷刚喝了两口水,嗓子里倒是舒适了好些,也能够发出细微声音:“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世尧想摸摸他,可是看他浑身上下不是石膏就是绷带,无从下手,便用手指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就是你拿个手雷要拼命的时候,不记得了?” 何宝廷回想往事,就觉着那头脑仿佛是一部生锈机器,稍稍运转便要轧轧有声,而脑浆也像是被搅过一般,稀里糊涂的成了一锅粥。疼痛从很深层的遥远之处传来,逐渐加强扩大,后来就从头顶心蔓延开,让他在煎熬中紧紧的闭上眼,咬着牙哽咽了一声。 “疼……”他喘息着去抓李世尧的手:“头疼……” 李世尧见了,连忙抬手按了墙上的电铃叫来医生。这时候何宝廷已经显出了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医生见多识广,晓得这是脑震荡后必然会有的后遗症,所以很镇定的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随后便漠然离去了。 李世尧握着何宝廷的手,神情比医生还要漠然。没什么好激动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激动个屁! 不死 何承礼自从投了中央军后,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希图以后可以有个好升腾。而在另一方面,他浑身都由内向外的散发着一种阴沉迟钝的气息,让人无论如何不能同他亲近。所以在同僚之中,他一直都是个被孤立者——尽管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这让他一直觉着自己失败。他想何宝廷那种魔鬼似的人物都有心腹朋友,自己怎么就会如此不招人待见呢?思来想去的,他一直也没把这个缘由搞明白。因此,他更恨何宝廷了! 他恨何宝廷虐待他,恨何宝廷侮辱他——单这两点就够他恨上一辈子的,而且是越想越恨!他这一生的至高目标就是做何宝廷,然后再把何宝廷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也或者是先打倒何宝廷,然后自己再去做一个新的何宝廷!怎样的顺序都无所谓,结果才是重要的! 可是,在何家的大院里,他在和成功无比接近之时,失败了!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要何宝廷的命,他只是很享受将何宝廷慢慢逼死的那种感觉。他这人平时没什么娱乐,偶尔有个乐子够他翻来覆去的嚼上几个月的。何宝廷垂死挣扎时说出的那句“我死还不成吗?”一直回响在他耳边,回响的次数太多了,让他在快感中又觉出了一种虚幻,觉着那一天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将何宝廷逼的濒临崩溃,其实只是一场梦。 不过等他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时,他的思想就回归了现实。 李世尧! 李世尧,这个何宝廷的姘头,土匪,老兵油子,混账王八蛋,竟敢公然揭自己的伤疤,真是活腻歪了!饶不了他!等着瞧吧! 何承礼想到这里,那张端正的、带着青紫瘀伤的小圆脸上就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狞笑,眼皮垂下来,显出了一道双眼皮的深痕。虽然还没有想到如何报复李世尧,可是狠心先拿出来了。 闷声不响的自己怄了会儿气,他渐渐的又回复到了常态。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本子,他翻开后摊在桌上,接着上次的空行继续写了下去。 本子是用信纸钉成的,里面没有什么机密内容,只在每行打头写了一个横平竖直的汉字,何承礼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照着那打头汉字认认真真的写下去,一行写十个,每个字都不肯马虎。 他是这样的英俊挺拔,意气风发,所以没人瞧出来他是个文盲;可是他的确是大字识不了一筐。何宝廷没给他请过先生,他依靠自学也没能成才。 当大兵自然用不上学问,可他往后是要奔个远大前程的,他和李世尧那些人可不一样! 写了满满一篇字,他累的脑袋疼。 而与此同时,协和医院内的何宝廷也在脑袋疼,不过那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同学习无关。 一月后,某天的傍晚时分,何承礼的汽车在一条小街上,受到了袭击。 来人都是便衣打扮,武器配备十分先进,端着冲锋枪先是打爆了汽车车胎,然后便就近隐蔽,伸出枪口对着警卫班进行扫射。何承礼毫无防备,下意识的就俯到座位上,同时催促司机继续开车。司机也知道这是出大事儿了,强行将汽车向前驶去,然而开了不到十米,一粒子弹穿破挡风玻璃,打进了司机的脑袋里。汽车失了控制,一头就扎向了路旁的民房。 何承礼在剧烈的撞击中从座位上颠了下去,可是依旧不敢乱动,只能凭着汽车上装备的防弹钢板来躲避子弹。他侧耳倾听外界的声响,发觉己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显然是伤亡极大,快要覆没;而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到时候被这帮来历不明的暴徒围困起来,真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何承礼绝望了。 “他妈的是谁派来的人,一定非要我的命?”他狂乱的思索着:“李世尧?对!一定是他,何宝廷是不是死了?是了,也许是他死了,李世尧来给他报仇来了!” 何承礼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拔出手枪准备同这帮人决一死战。他才不要下去同何宝廷作伴,他要活下去! 何承礼在最后,的确是活下去了。 北平行辕李主任的车队从前方经过,忽听一条斜街之内起了枪声,便派了一群士兵前去查看情形。那帮暴徒们一见真正的队伍来了,收了枪就跑,汽车内趴着的何承礼才就此死里逃生。 堂堂**师长会被持枪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那李主任询问何承礼可知袭击者是谁,何承礼当即就把李世尧给端了出来,同时又将其中理由从头至尾,娓娓道来。李主任听了,大皱眉头,心想这是狗咬狗嘛!自己身居高位,似乎是不必去管这种军官之间的琐碎恩怨,不过要是由着这两个手握重兵之人的性子斗下去,恐怕最后要不好收场。思来想去的,他便将何承礼先申饬了一顿,埋怨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殴打何高参,随即又安慰了他两句,敷衍着将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这李主任又将李世尧也叫了来,因为没有他袭击何承礼的证据,所以也就话里藏话的敲打了他两句,并未明显的指责。李世尧的态度很好,笑嘻嘻的,李主任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听。待李主任训话完毕后,他行了个军礼,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李主任想:“两个全不是好东西!至于那个何宝廷——” 他叹了口气,何宝廷才是最让人发愁的! 李世尧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内,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道:“就他妈差一点儿!” 何宝廷仰卧在床上,依旧是不能动。听了李世尧的话,他细声细气的吐出一个字:“笨!” “不是我笨!谁知道李主任会从那里经过呢!当时他的警卫班都让我们给灭光了,就剩一个他躲在车里。他那汽车四周都安了防弹钢板,除非我们能靠前围车,否则总是奈何不了他。 何宝廷蹙起眉头,微微的转头望着他:“为什么不炸车?” “两边全是民房,我怕弄大发了,就告诉他们别用炸弹——都怪我多嘴!早知如此,管他妈的呢!” 何宝廷的生命力全凝聚在眼神里,瞪起人来格外恶毒:“老王八蛋,越活越回去了!民房又怎么样?横竖没人知道是你干的!他妈的装什么善男信女!” 李世尧还犟嘴:“你说的容易,这儿可是北平城里!” “北平城怎么样?紫禁城我也敢炸!” 何宝廷说到这里,就累的气息不继,头上也挣出了一层汗。李世尧用袖子给他擦了,心想你懂什么?为了宰个兔崽子把自己也搭进去,那可是不值当!来日方长,咱慢慢搞他就是了,何必要闹个玉石俱焚? 这时,一名副官走进了病房,也没说话,就是对着李世尧使了个眼色。李世尧会意的站起来,告诉何宝廷道:“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随着副官走到走廊里,李世尧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副官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街上有人在发这个!” 李世尧接过册子一看,封皮上的几个字倒是都认识:《何逆祸蒙纪略》。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何宝廷在蒙疆的罪恶行为,什么勾结日本人啦,祸害老百姓啦,强买强卖欺压商会啦……林林总总,有条有理。 “谁发的?在哪儿发的?”他问副官。 副官低声答道:“好几个热闹街口都有人发,那些人瞧着还是学生模样——就是学生才难缠呢!” 李世尧想这可不好,何宝廷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在这个时候顶好不显山不露水的藏起来,千万不能往风口浪尖上跑;一旦成了众矢之的,怕是连高参的位子都保不住。不过这幕后主使人是谁呢?何承礼?大概就是他!阴险的兔崽子!明的来不了,开始搞阴的了! “让便衣队去几个人。”他吩咐副官:“见了发册子的就给我打,再逮个活的回来,咱得好好问问这事儿!” 大过年 何承礼这个年,没有过好。 照理,是不应该这样子的。好容易打跑了日本,又在接收逆产时弄来一套很漂亮的小洋楼居住,手下也兵多钱多;他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可事实上,他的心情不是一个“烦恼”可以概括的。他现在的处境,简直就是朝不保夕!李世尧那边仿佛是卯足了劲,得空就要派人朝他打冷枪,害得他不得不终日穿着防弹衣出门。后来他忍无可忍了,在大年初五那天带人杀往了李宅,要向李世尧讨个说法。 李世尧不在家。 幸而他早有准备,转头就奔向八山胡同的何宅。 何宅门口守着一群卫兵,见他们来了,立刻就操起步枪拉开保险,为首一人明明看到了何承礼身上的将官军服,可依旧还是气势汹汹的喝问道:“干什么的?” 何承礼出手握住对方的枪管,一把就将步枪扯了下来:“你他妈的瞎了眼?连老子都不认识!让李世尧出来!” 卫兵虽然被缴了械,可是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那你不报上名来,我怎么进去通报?” 何承礼心想这可真是李世尧的兵,瞧着就是那么的不要脸。愤怒之下,他不再多说,抬手下令道:“给我往里冲!” 何宅卫兵们一听,一拥而上便同往里硬闯的士兵们厮打起来。何承礼在卫士的簇拥下,强行进入何宅大门,刚到了前院,李世尧出来了。 的,李世尧穿着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嘴上叼着烟卷,神情非常得意:“哟!这不是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吗?给我磕头拜年来啦?”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房屋中跟出了一队卫士,一个个也是摇头摆尾,样子神气的很。 何承礼做不出李世尧那种好整以暇的表情,直接就愤然开口道:“李世尧!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世尧一摊手:“我干什么了?” 何承礼的眼中快要喷出火来:“你敢说你没有派人向我放冷枪?” 李世尧一点头:“敢啊!” 何承礼冷笑一声:“李世尧,你敢做不敢当,不是个汉子啊!” 李世尧嘿嘿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子?你钻到我裤裆里瞧过了?”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哄堂大笑,连何承礼身后的卫士都忍不住乐了。 何承礼气的脸都青了,抬手指了李世尧,他恶狠狠的说道:“李世尧!你别给脸不要脸!少来跟我装傻充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 李世尧一翻白眼:“什么心知肚明!我可不知道你那套狼心狗肺!” 何承礼慢慢的点了点头,英俊的面孔都要扭曲了:“好,好,李世尧,既然如此,那你就别怪我——” 李世尧没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道:“我当然怪你!的空手跑到你爸爸家里来,有你这么做儿子的吗?你爸爸让你打的起不来床了,我呢,没法子,只好替他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子!”说着他一抬手:“来人,给我缴械!” 他一声令下,周遭的士兵立刻就冲上来要下何部士兵的枪支。何承礼是有备而来的,此刻一声呼喊,院外的增援士兵便也立刻端枪涌了进来。李世尧见状,心想兔崽子这还追着打上门来了——上门好,看我不揍扁了你! 李世尧身边有一支便衣警卫队,是私人拨饷,服务私人。这支队伍近来一直驻守在何宅,此刻见前院起了争端,便跑步赶到,先往人堆里扔了一个烟雾弹,然后几个嗓门大的就高声喊道:“都是自家兄弟!别动刀动枪啊!” 这话不用人说,双方士兵自己心里都明白;人人也的确是将步枪背在身上,只凭拳脚搏斗。烟雾之中也分不清谁是谁,就听见哼哈呼痛之声响个不停。而李世尧躲在一旁,并不上前。 待到烟雾渐散之时,院内战场的情形就显露在了人们眼中。何部士兵首先看见何承礼趴在地上,满脸是血,便大惊失色的上前将他抬了起来:“师长!师长?” 师长哼了一声,脑袋上是明明白白的挂了彩。 这可是了不得了,何部士兵一起傻了眼。而李世尧不知何时又站了出来,抬起双手缓缓鼓掌,流里流气的笑道:“热烈欢送兔师长滚蛋!” 身边众人也开始鼓掌,起哄似的跟着喊“兔崽子滚蛋”。何部士兵一时无法,只好抬着何承礼灰头土脸的离去。而李世尧得意洋洋的回了房,操起电话就给何承礼的顶头上司鲁军长打了过去。 在电话里,他先是一团和气的给鲁军长拜年,一口气说了好些吉祥话,然后就一转话题,抱怨对方的部下何承礼在过年期间,居然带着人真刀真枪的打上门来,还在自家院子里扔烟雾弹。鲁军长早从李主任那里听说了这两人之间的龃龉,所以就顺口安慰了李世尧两句。放下电话后,那鲁军长皱了眉头,心想这个事儿,李世尧的话不能全信,可是何承礼肯定也的确是闹到姓李的家里去了——这小子真是不懂事儿,挨揍活该! 再说李世尧打完了告状的电话,觉着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便回到后院,去向何宝廷汇报战况。 何宝廷在医院里躺了将近四个月,年前刚出院回了家。此刻他窝在长沙发里,面色苍白,头发也剃的很短,因为屋内的暖气烧得好,所以他只穿着衬衫长裤,腿上还搭着一件刚脱下来的绒线背心。 李世尧笑嘻嘻的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又抬手将他揽到自己怀里抱住:“好了,兔崽子这回还不得躺到二月二去?”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对方的手臂和后背,觉着怀中的身体又瘦又轻又软,好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妈的还是不能真打死他!万一闹大了,到时候我怕收不了场。” 何宝廷听了,思索片刻后说道:“你个废物,怎么就弄不死他了?” 李世尧觉着这个问题很令人为难:“他现在毕竟是个师长,能让人轻易弄死吗?” 何宝廷知道李世尧说的有理,可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觉得他能力有限,不如自己。 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他又开口问道:“那个册子的事情,你查的怎么样了?” 李世尧看他气派俨然,心想这下好了,我给自己请个祖宗回来了。 清了清喉咙,他答道:“那个……好像还不全是冲着你来的,那些人是想先搞倒你,然后再去对付黄为玉。不过黄为玉年前带兵出关打八路去了,这事儿也就渐渐平息了。” “这里面有没有他?” “现在还不知道。” 何宝廷垂下头,神情木然,心里发狠。 李世尧见他这个样子,就有些担心,怕他钻起牛角尖,要赌气赌的头疼心悸。心思一转,他扭身面对了何宝廷笑道:“哎,屋里没人,咱亲一下?” 何宝廷听了这话,果然就摇头道:“不行。你上次——” 上次李世尧亲的狠了,何宝廷又是个肺部有伤的,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死过去。 李世尧一笑,不由分说的凑上去就堵住了他的嘴——动作倒是轻巧小心的,先是温柔的舔着对方的嘴唇,然后舌头就伸进去,挑逗似的打起了转儿。何宝廷仰头瘫在沙发上,微微的张开了嘴任其所为,直到李世尧的手从他的衬衣下摆伸了进去。 “不行……”他扭头躲避李世尧的亲吻,同时按住了李世尧的手:“不行!” 李世尧抽出手扳过他的脸,又控制不住似的重重吻了他的嘴唇。 “什么时候才行呢?”李世尧将何宝廷的手按到了自己的j□j:“你看这都快过去小半年了,能看不能吃,你这不是折磨人么?” 何宝廷歪着脑袋望了李世尧,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不想李世尧忽然又低声耳语道:“我说,晚上咱们试一试吧!你坐我身上,我小小心心的,绝不能压疼了你。” 何宝廷骤然红了脸,他现在气息不够,所以发言之前又深吸了一口气:“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门外的卫兵忽然咳嗽了一声,紧接着房门打开,阿拉坦领着何承凯走进来了。 阿拉坦和何承凯都是一身皮袍打扮,进门之后阿拉坦对着何宝廷一笑,何承凯则走过去扶住他爸爸的大腿,掀起袍子下摆后一本正经的说:“爸爸,阿布给我做、做了里面长、长毛的袍子,你看、看好不好。” 何宝廷没认出那皮袍的材料,伸出左手在那下摆处的毛里子上摸了一把,他答道:“好。” 何承凯又道:“你、你觉着好,那让阿布也给你做、做一件吧!这个毛摸起来像个猫!” 何宝廷微笑着望向阿拉坦:“我不要,不爱穿这个。” 阿拉坦当着李世尧的面,不知为何感到很不安。走到何承凯身后,他的结巴又严重起来:“那……那、那……你……你……我……我……” 他支吾半天,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末了长出了一口气,红头涨脸的结了尾:“没、没事!” 何司令觉着阿拉坦窘的怪有意思的,就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阿拉坦叹了口气,弯腰抱起何承凯转身就走,心想姓李的总赖在这里,真是讨厌死了! 中南海大战 一九四六年四月,中南海居仁堂。 北平行辕的王参谋长早到了大会议室,将一张报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他扭头向刚进门落座的甘副参谋长低声道:“老甘,这会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甘副参谋长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没什么事儿,李主任大概是要做个总结。” 王参谋长把手中的报纸递给甘副参谋长:“我看完了,你看吧!说是要全员出席?” 甘副参谋长接过报纸摊开:“对,各军各处高级官员全部出席,这还是个大会呢!”说到这里他转向王参谋长,把声音又放轻了一些:“那像何宝廷那样的人,也来吗?” 王参谋长摸着下巴答道:“怎么不来?都来,他凭什么不来?” “他不是一直在养伤吗?” “养半年多了,够可以的了!知道他是挂名,平时没事也不会找他。今日就开这么会儿会议,他还不能动动大驾?” 甘副参谋长以报纸为掩护,对王参谋长嘁嘁喳喳的说道:“现在外面又开始反他了!那天一帮人堵到他家门口去闹,姓何的狠,派了一帮卫士出去,二话不说,打!闹事儿的人也是软蛋,一打就跑了!” 王参谋长的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你看着吧!这小子作孽太多,一朝倒了台,琢磨他的人多着呢!” 甘副参谋长会意的微笑起来:“何承礼。” 王参谋长一摆手:“何承礼比较傻,让李世尧给收拾了!” 甘副参谋长叵测的微笑起来:“李世尧。” 王参谋长又一摆手:“李世尧这人既狡诈又野蛮,咱可别惹他!” 在两位参谋长密谈之时,与会者也络绎来到。“既狡诈又野蛮”的李世尧来得早,在前排坐了;“比较傻”的何承礼来得晚,在后排坐了;李主任于热烈掌声中进场之后,何宝廷拄着手杖尾随而至,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只好在后方最后一个空位上悄无声息的坐下。 何承礼扭过头,望向身边的何宝廷。 何宝廷同他人一样身着军装,肩膀上也扛着个少将的肩章,级别正好可以配得上那个高参的职务。落座之后他摘下军帽放在大腿上,随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后神情疲惫的向后一靠,同时微微偏过脸,骤然看到了正逼视着自己的何承礼。 双方神情木然,仿佛是一起痴呆住了。 十秒钟后,何承礼把头转向前方,也向后仰靠过去。 台上的李主任就着话筒,正在兴致勃勃的总结这半年来接收逆产的数目,洪亮声音传遍全场,压下了阴暗角落中的一切窃窃私语。 何承礼不看何宝廷,可是对着前方开了口:“好了?” 何宝廷也不看他,对着前方回答道:“好了。” 一问一答结束之后,双方都觉着这情形非常古怪,便不由自主的一起扭头,对视了一眼,随即又错开目光。 何承礼无声的吐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世尧打破了我的头。”他抱怨似的开了口:“现在还是疼。” 何宝廷的态度很冷静,仿佛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我也疼。” 何承礼依旧不看人,却像被某种力量驱使着一般控制不住的继续说下去,仿佛有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一样:“我们是平级了。” 何宝廷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总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何宝廷不动声色。 何承礼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字字句句都是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你一定从来没想到我会有今天,是不是?所以你那时候往死里打我,让我在人前还不如一条狗!现在你感想如何?后悔了吗?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后悔了也不会承认的!不!不对,你一定后悔了,后悔当年没有活活打死我!是不是?我告诉你,后悔也晚了!我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狗了!我是人,高人一等,人上人!你这个魔鬼,你看到了吗?” 何宝廷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冷笑一声,他应答道:“小人得志的骗子!” 何承礼听到这里,忽然就“腾”的站了起来,爆发似的伸手指着何宝廷的头大声怒吼道:“凭什么你威风就是理所当然,我威风就是小人得志?!本来我也不认识你,是你当年非要把我捡回去的!你给我吃穿我就要感激你了?我就要任由你折磨打骂了?滚你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人来看待过!早知道我会落到你这种人手里,当初我宁愿死在土匪刀下!何宝廷!你以为后来你给了我点好处,我就可以把前事一笔勾销了?真是做梦!” 他这番话一出,四座皆惊,而何宝廷那边也拄着手杖站了起来:“怎么?按照你的说法,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给你兵给你权,我还给出罪过来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崽子!我把什么都交给你了,你他妈的骗我!要不是你带兵逼我,我何至于要向三上师团求援?我何至于要跑去张家口?现在又何至于让人堵着门口骂汉奸?”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杖往地上狠命一顿:“我把你当成我亲生儿子一样提拔,你却要杀我!” 何承礼见他面色惨白,眼神凶恶,就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随即豁出去了似的喊道:“我没求过你什么,那都是你一厢情愿!你折磨我,抬举我,那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何宝廷听到这里,真是心痛欲碎,气的扬起手杖就要打向何承礼:“你他妈的不是人啊!凭我对你花的那些心血,我就是养条狼也养熟了!” 旁人见状,连忙一拥而上将两人隔开,李世尧坐在前方,想要往后跑,可是人挡着人,他东钻西挤的就是不能前进。而台上的李主任刚总结了一半,忽见下面两个姓何的公然吵了起来,真是又惊又气,想要重新规范纪律也不能够了,只能对着话筒大声道:“安静!诸位坐下!不要吵!这是会议室……” 放大的声音遭到了电流干扰,发出了嗞嗞的刺耳杂音;台下前方因为李世尧的横冲直撞而秩序大乱,后方因为两个姓何的斗殴也早成了一锅粥;李主任气的要命,愤然摔了话筒道:“让他们打!打死了算!打不死不算汉子!”而王参谋长和甘副参谋长见状,觉着是好气兼好笑,赶忙一起上台去安慰李主任。 再说台下后方,那何宝廷抡起手杖就要往何承礼头上敲,而那何承礼在人堆里硬是不躲,梗着脖子喊道:“你打!你又不是没打过我!有本事你现在就打死我,否则我不能放过你!” 何宝廷几次要打,只是眼前围着许多劝架之人,碍手碍脚。后来他就一瞪眼睛大喝道:“全他妈的给我滚开!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这话一出,政工处的苏处长就不乐意听了:“何高参,你这脾气也太大了!” 何宝廷大伤初愈,身体本来是很虚弱的,可是此刻他怒火攻心,把身上的伤痛全然忘怀,上前就推了苏处长一把:“老子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 苏处长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此刻是一片好心换来挨骂,就变了脸色道:“何宝廷,你怎么不知好歹?这是中央政府的北平行辕,不是你张家口的伪蒙政府?你们军队里的第一号都被支到关外去了,你这第二号还厉害个什么?” 何宝廷这人性情暴戾,先前在张家口时是连宇佐美都敢当面骂的,此刻面对一个不曾谋面的苏处长,自然更是毫不顾忌,将手杖交到右手中,他抬起左手竟给了苏处长一个耳光:“滚你妈的!好狗不挡道,我管你妈的行不行辕!” 苏处长挨了打,立时大怒,挣扎就要去打还何宝廷。此时门外也乱了起来,原来这两位姓何的都带了卫士,听说长官在里面又掐起架来了,自然当仁不让的要冲进去帮忙。结果两拨人突破门口卫兵的阻拦冲进来,将个不是很大的大会议室登时挤的满满登登。何承礼随着人潮东倒西歪糊里糊涂的就出了房门。何宝廷的情绪十分激动兴奋,还想要继续撒野,幸而李世尧从后面跑过来,搂了他的腰就将他硬往外面带去。 到了外面空旷地方,何承礼还站着不走,而何宝廷虽然右肩受过枪伤,整条手臂都不大听使唤了,却还有力量挣出李世尧的怀抱,气势汹汹的扑向何承礼。这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所以何承礼手无寸铁,见他来了,便只好采取蒙古摔跤的招数,低下头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随即伸腿一绊。何宝廷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顺便将何承礼也带的倒了下去。 何承礼侧身躺在地上,双臂依旧抱着何宝廷不肯放开。这时李世尧赶到了,冲着何承礼的后背就是一脚:“混蛋兔崽子!又打你爸爸!” 何承礼猛然扭过头,目光很恶毒的望向李世尧:“还护着他哪?你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说到这里他放开何宝廷一翻身站了起来,面对李世尧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 话音未落,何宝廷在后面也爬了起来:“你要说什么?” 何承礼回头看着他:“你知道!” 何宝廷那雪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说吧!马上说!看他们是信我还是信你!” 何承礼一挑眉毛:“我管他们做什么!”他抬手指着李世尧:“我只管他!他相信就够了!” 何宝廷轻轻一挥手:“对,那请说吧!说的详细一点,从头开始,哪次都别落下!说吧!” 这二人斗嘴之时,李世尧先还没有搭腔;听到这里时,他直觉上感到这两个都要发疯了,再说下去恐怕要难以收场,便扯着大嗓门开始和稀泥:“行啦行啦!你俩乐意说,我们还不乐意听呢!好好的一场会议,李主任讲的多好,就让你们给打乱了!我看你们二位都老实点,回家反省一下吧!”说着他对两边一使眼色,众人会意,就乱哄哄的上前,硬生生将两个姓何的彻底分隔开了。 在回去的汽车里,李世尧埋怨何宝廷道:“我不是说你今天不用来么?虽然是要求全员出席,你就说你在家里养伤,谁也不能去把你揪过来嘛!” 何宝廷受了点刺激,精神状态是特别的好,一扫往日那种恹恹神色,两只眼睛都在放光:“为什么不来?外面骂我两句,我还不敢见人了?” 李世尧在他身上东摸一下西捏一把:“没让人碰着吧?好家伙,打架打进中南海了!你犯得上同何承礼在会上吵架吗?你也不是小伙子了,怎么驴脾气一点没改?” 何宝廷急促的出了一口气,把脸扭向车窗外:“我他妈的真是不明白,他怎么就恨我恨到这个程度!” 李世尧偷眼看着他的表情:“哎,他虽然恨你,可是我看你好像还真不是特别的恨他。” “我没脸恨他。说起来还是我傻,三十来岁的人了还在那儿发白日梦!自己是个傻x,活该要上人家的当!” 李世尧摸着下巴,觉着他这话里有话。 “兔崽子和他之间,肯定是有点什么别的事情。不过他要是能把杀兔崽子的心思放下也好。兔崽子岂是好杀的?”李世尧如是想。 危机 哈丹巴特尔听说了何宝廷在居仁堂同何承礼的大战,感到非常的不以为然。而何宝廷恢复理智之后,回想往事,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 讪讪的坐在哈丹巴特尔身边,他开口说道:“哈喇嘛,这两天总是见不到你。” 哈丹巴特尔摘下眼镜,用袍角擦了擦镜片:“我想把金子换成美钞。” 何宝廷听了,心想还是哈喇嘛有正事,又想到乌日更j□j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厚和,就心情很复杂的挽住了哈丹巴特尔的胳膊,六神无主的叹了口气。 哈丹巴特尔坐在沙发上,高大、沉稳、温热,像一座充满力量和热量的山。何宝廷靠在他身边,觉着十分心安。 “全换吗?”他向哈丹巴特尔又挨近了一点。 哈丹巴特尔似乎可以洞察他的所有情绪,此刻就很安详的微笑答道:“我来办,全换。现在金价不稳,库里有八万两左右,大概能换美钞两百万以上。这是个大数目,我需要好好的筹划一下。” 何宝廷不由得也随着他微笑了:“哈喇嘛,你真是……我简直……” 哈丹巴特尔拍拍他的手背:“极卿,不用说,这没什么。”说到这里他对着何宝廷的头顶低声道:“今时不比往日,你处处都该收敛一下。外面舆论上对你的批评很激烈,以后会怎么样,还很不好说。” 何宝廷点点头:“我知道。可我实在是……我在北平生活的很憋闷。”说到这里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再找打火机时,就找不着了。 屋里没有听差,他只好先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通,然后又去翻哈丹巴特尔的袍子。哈丹巴特尔握住他的手:“不要抽烟,你的肺有伤。” 何宝廷低头颓然笑道:“这么活着,命长命短也无所谓了!哈喇嘛,你知道我这个人,我十八岁离家,今年三十五了,十七八年里一直在军队里混,现在让我出来养老,我养不住。要是可以的话,我宁愿把钱拿出来重新招兵拉队伍,哪怕跑热河当土匪去呢!可惜不成,现在不是那个拉杆子的时代了!哈喇嘛,我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可是我心里难受。守着城里几所房子和那点钱,再挂一个高参的名分,说起来的确是好日子,但是没意思啊!” 说到这里他抽冷子把手伸进哈丹巴特尔的怀里,果然摸出了一个打火机。点燃了口中咬着的烟卷,他向哈丹巴特尔得意的一笑:“看看,你按不住我!” 哈丹巴特尔也笑起来:“你这个样子有点像小佛爷!” 何宝廷吐出一口烟来:“不知道小佛爷现在怎么样了,其实我有点想他。现在回忆起来,先前在张家口的日子也挺有趣的,要是小佛爷现在在北平,大概我这日子还能过的多点意思。” 哈丹巴特尔垂下眼帘:“北平有李师长。” 何宝廷好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咬着烟卷嘿嘿笑了两声:“他呀……”话音未落,他一口烟呛到嗓子里,当即吭吭的咳嗽起来。哈丹巴特尔伸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同时心想抽烟这个事情对肺是不好的,怎样才能让众生远离烟草这种有害无益的东西呢? 他想的走了神,长久的拍打着何宝廷的后背,脑子里却在自顾自的运转着:“可以往他的烟卷里搀一些牛粪,不告诉他,让他吸到一半自己发觉,作呕之下,大概就能把这个烟瘾戒掉了。” 哈丹巴特尔的这个险恶用心最终没有化为现实,因为他的确是忙。把黄澄澄的金子变成绿盈盈的美钞,这个差事他之前没有经手过,所以对此持有饱满的兴趣和热情。这个时候阿拉坦派上了用场——他的财产全存在美国银行里,是个大主顾,哈丹巴特尔要办成这件事,需要阿拉坦的指导。 阿拉坦也很乐意帮这个忙,现在一般的蒙古王公们,经过上面几代的豪奢生活,大多的家庭都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架子;只有阿拉坦的家族中一直人丁稀少,且一直是安生过日子,所以留下的积蓄还颇为可观。当然,如果他不同玉鸾离婚的话,经济上还要比现在富有的多,不过他宁愿在财产上受大损失,也坚决不能再和玉鸾过下去了。现在关内关外都在打仗,想着玉鸾名下的那些庄子恐怕已经沦为战场,他就暗暗的窃喜,觉着自己是报仇了。 领着何承凯,他和哈丹巴特尔以及一班卫士,押着黄金跑到天津花旗银行去了。 哈丹巴特尔和阿拉坦一走,何宝廷就觉着家里空落落的,他又不愿意去欢场玩乐,所以独自坐在家中,竟是落了个郁郁寡欢的光景。若是再加上要回想前尘往事,那种愁思就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了。 这日的傍晚,李世尧来了。 听说他让哈丹巴特尔和阿拉坦带着所有黄金出门去了天津,李世尧就有点发急:“嘿!你胆子还真不小!把那么多金子给那个喇嘛,你不怕他带着东西跑了?” 何宝廷横了他一眼:“不要诋毁哈喇嘛!” 李世尧皱起眉头道:“我看你可是挺瞧得上那个喇嘛的!怎么着?在一起混长了,日久生情?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喇嘛不住庙里,老跟着你算什么事!” 何宝廷觉着他这言语很侮辱哈丹巴特尔,就有些不爱听:“他是我请回来的,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很尊敬他,你不要胡说八道!” 李世尧嗤笑一声,换了开火的目标:“那个什么王爷呢?我可没看出来你也尊敬他!” 何宝廷耐着性子答道:“阿王没有家,跟我四五年了!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让他往哪儿去?” “真有意思!他那么大一个人,身边还有奴才,买个房子自己过去嘛!难不成还要一辈子跟着你?” 何宝廷很认真的告诉李世尧:“阿王是个废物,一个人生活就能让人给欺负死!他对我是一片好心,他不走,我决不能撵他;他要真是跟着我一辈子,那我也认了!” 李世尧在地上来回踱着步:“这话说的!本来是咱俩过日子,结果平白无故的多了一对王爷喇嘛!” 何宝廷这个时候心里就很不痛快了,可是强忍着不发火:“没了喇嘛王爷,也还有承凯呢!” 李世尧没留意他的神情态度,有口无心的说道:“甭提你那个承凯了,见着我就喷口水,一句人话不说!” 何宝廷站起来,扭头就走。李世尧见了,连忙去追。两人正在小客厅中纠缠不清之时,忽然门外有人高喊“报告”,李世尧走去开门看时,却是自己在军中的一个心腹参谋杜长云。杜长云向房内望了一眼,见何宝廷站在里面,就对李世尧使了个眼色。 李世尧会意的同他走了出去。二人到了院内僻静地方,杜长云便低声道:“师长,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问出眉目来了。” 李世尧见他神情凝重,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怎么讲的?” 杜长云道:“说是德王在重庆很受冷遇,上面的意思是不打算再理会蒙政府的这些人了。现在何高参的问题也不是汉奸罪,他和黄为玉一样,大罪过是屠戮百姓。现在黄为玉带兵出关了,他是二号,三号津王带兵投外蒙了,四号是那个老掉牙的松王,您看这不就是不好办了么?要挑一个杀一儆百的,那也是何高参啊。” 李世尧摸着下巴问:“那他们能怎么着?撤职?传讯?审查?” 杜长云想了想,苦着脸摇了摇头:“师长,别怪我危言耸听。您看陈公博那么大的官,不也被枪毙了吗?” 李世尧沉吟片刻,对着杜长云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吧!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勤快点跑动,得到消息就马上给我传过来。” 杜长云答应一声,转身离去。李世尧也满怀心事的回了小客厅。 何宝廷见他回来了,上前就在他脖子上抽了一巴掌:“滚回来了?” 李世尧看了他一眼,见他方才同自己闹了一场,头上冒了汗,脸色也白里透红的,瞧着简直还有点儿大男孩子的鲜嫩劲儿,心里就十分怜爱,一俯身将他拦腰抱了起来,然后几大步走到沙发前,“扑通”一声坐了下去。 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李世尧用一只手解开了他的腰带,随即就将裤子稍稍向下退了一点,那手也顺势贴肉摸到了他的屁股上。 何宝廷搂着李世尧的脖子,不知怎的有点战栗,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李世尧在他的屁股上抓揉着玩弄了一会儿,然后将他贴身抱的紧了点,又低头看了看。 何宝廷大概是一直没有发福的机会,所以腰身还是单薄纤细的,线条流畅的向下延伸过去,勾勒出一个结实的翘屁股,皮肤也是雪白紧致的,在电灯光的照射下,反射了瓷器的光。 李世尧调转目光,见何宝廷靠在自己怀里,已经很安心的闭了眼睛;而那浓密的睫毛长长的阖下来,让他看起来似乎是带了一点女性化。可惜他的两鬓斑白了,这种古怪的鹤发童颜让他显得十分沧桑疲惫。 李世尧一手搂着何宝廷的后背,一手托着他的屁股,心想我当年在芦阳只是想把他弄过来干一下子,怎么后来就…… 悲凉的大风浩浩而来,李世尧觉着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大草原上,周遭天苍苍野茫茫,渺无人烟的世界中就只剩下了自己同怀里的这个人;他简直不忍心让何宝廷得知周遭所埋伏的那些。 破财 何宝廷这人一过上安闲日子,就容易自怜自爱的无病j□j。等到火烧眉毛的危机到来之时,他大惊之下一紧张,倒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不但不再惆怅叹息,连身体都随之健康了起来。 “哈喇嘛很快就回来了!”他一边穿外衣一边对李世尧说:“我让他留下了三百根金条,还是送金子比较好看!” 房内没有旁人,他的右肩受过枪伤,现在已经是不能自如活动。李世尧见他撕撕扯扯的穿不上衣服,就走过去给他帮忙:“李主任那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况且他也不缺钱,你这么办能成吗?” 何宝廷哼了一声:“他瞧着一本正经,难道我瞧着就邪门儿了?不爱钱的人我这辈子就见过一个哈喇嘛!我知道他不缺钱,可是钱这东西还有足够的吗?那帮死不了的中央军,在张家口让我打的屁滚尿流,现在又跑上来翻旧账了!想弄死我?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李世尧盯着他的后脑勺,试探着问:“要不然……我派人护送你先离了北平,往南边去避一避这个风头?” 何宝廷一边系扣子一边答道:“你派多少人护送我?一个团?一个旅?我现在还挂着北平行辕的高参职务呢,他们就敢对我暗里下手;我要是没名没份的跑出北平了,他们能在路上就把我给宰了!这个事儿你不要管,我自己找姓李的去!他不帮这个忙,我用金条砸死他!” 翌日中午,哈丹巴特尔果然带着金条回来了。 当时李世尧也在场,哈丹巴特尔对着他一点头,随即转向何宝廷道:“我带回来五百根大条子。” 何宝廷道:“够了,用不了那么多。” 哈丹巴特尔摇摇头:“不够。” “不够?” 哈丹巴特尔道:“闹事的人虽然是在北平,但决断权还是在南京。把库里留下的金玉古董送给李主任,先把北平的局势稳定一下,然后再釜底抽薪,把金条往南京送。” 何宝廷眨眨眼睛,满脸的迟钝:“南京——给谁送?” 哈丹巴特尔思索了半晌,忽然一推眼镜得了主意:“宗喀活佛!对了,宗喀活佛!”他扭头望向阿拉坦:“王爷!你前几天在天津遇到的那个宗喀活佛!” 阿拉坦糊里糊涂的点头:“宗喀活佛,怎、怎么了?” 哈丹巴特尔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宗喀活佛是监察院顾本谟的上师,顾本谟,很有名的居士,这回好了!” 房内三人听了他这段没头没尾的言语,均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哈但巴特尔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他也没打算多做解释,直接就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宗喀活佛——顾本谟——监察院——司法院——好了!极卿,你得了!免灾,没有关系!” 语毕,哈丹巴特尔起身就走。李世尧目瞪口呆的问何宝廷:“他这是说什么呢?” 何宝廷摸摸脑袋,一脸的傻里傻气:“不知道。” 此时哈丹巴特尔又拿着个笔记本子回房坐了下来,打开后从怀里掏出一杆钢笔,拧下笔帽就开始在本子上写写算算。李世尧探头瞧了一眼,见他写的是蒙古文,看也看不懂,就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师,你这是画什么符呢?” 哈丹巴特尔觉得李世尧这人比较粗俗无礼,故而就没理他。而何宝廷也起身走到哈丹巴特尔和李世尧之间,挤着想要坐下来。李世尧以为他是要往自己的腿上坐,便伸手去搂他的腰,然而何宝廷回手推了他一把,然后一屁股将他拱开:“不要打扰哈喇嘛!”说完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凑到哈丹巴特尔身边喷云吐雾,呛的哈丹巴特尔直咳嗽。 一番计算之后,哈丹巴特尔抬手在鼻端扇了扇:“南京不发话,李主任不表态,他们又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何宝廷听了,大赞:“还是哈喇嘛!” 李世尧坐在旁边微笑着,心想等这件事平息了,我非得把这个秃驴赶走不可! 阿拉坦站在沙发后面面无表情,心想哈喇嘛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想法子把姓李的赶走? 解决的大概方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商议具体事宜。李主任居于北平,自然是要何宝廷亲去拜访的;而南京那边,也只得还是辛苦哈丹巴特尔,让他随着宗喀活佛跑一趟。其实哈丹巴特尔和宗喀活佛也没有什么深交,倒是阿拉坦同他有点玩蛐蛐的情谊,所以哈丹巴特尔决定此行还是得将阿拉坦也带去;而阿拉坦一走,何承凯势必要跟着,所以哈丹巴特尔觉着自己这次出门,简直有点拖家带口的感觉。 哈丹巴特尔带了两卡车的财物外加支票本子,启程前往天津去接宗喀活佛。临行前他嘱咐李世尧道:“李师长,请一定保证极卿的安全。” 李世尧真不乐意听他说话:“哎呀,你就放心吧!” 哈丹巴特尔一皱眉头,转身上车去了。这时何宝廷走过来把上身探进车内,低声道:“哈喇嘛,你路上要处处小心,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我怕……” 哈丹巴特尔拍拍他的手臂:“不用怕,你多保重。” 这时阿拉坦抱着何承凯也走了过来。何承凯搂着阿拉坦的脖子,因为要出远门了,所以非常兴奋,对他那爸爸也毫不留恋。 何宝廷目送着这支车队启了程,同时叹了口气,心想今日一行,前途未卜;我这落在砧板上的鱼再不蹦跶一番,恐怕就真要进油锅了。为今之计,花钱买命吧! 启程 何宝廷这人,从脾气上来讲,是有点“驴”,但他并不是一头蠢驴。眼见情形不利时,撒腿跑路的本领还是有的。 南京政府可以暂时保他,却不能负责他一生一世的安全。他现在身边只有一小班卫士,看家护院尚可,抵抗大兵就很够戗。故而他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听从李世尧的建议。 问题又来了,跑路这一点是定下了,但是往哪里跑呢? 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不要说一般富家,就是好一些的大公司,在战后也大多迁往香港。香港那个地方毕竟是英属地,姑且不提它的繁华,至少战火是绝对没有的,总能保证人身和财产的安全。何宝廷听说松王已经带着全家往香港去了,自己也就愈发下定决心,准备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何宝廷搬家,不是件容易事。 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北平的几处房子里留了这么多好东西。房子是一定带不走了;古董玉器也是不方便携带的;那些贵重皮衣——听说香港那地方比较热——自然也没有必要带。可饶是如此,那非带不可的东西收拾出来,还是装满了四辆军用卡车。 除了物品之外,何宝廷还有一个儿子、一个王爷、一个喇嘛以及三十名卫士需要随行。如此算来,他简直需要一个车队了。 哈丹巴特尔瞧见此情此景,也是犯愁:“去要一辆车皮吧!” 何宝廷道:“车皮总没有卡车灵活。” 哈丹巴特尔摸了摸自己那剃的发青的头皮,忖度着说道:“军用卡车也未必能直接开进香港。可以用车皮将东西运到广州一带,然后再找个运输公司,把东西卸下来转运香港。” 何宝廷点头:“好主意,还是哈喇嘛!”然后就张罗着派人卸卡车。 既然好主意已经有了,余下之事便是照着这个好主意去进行实践。何宝廷支使李世尧去火车站要车皮,李世尧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多的行李要带,可因知道他刚损失了一大笔财产,正是以为自己特别穷的时候,所以也就没有劝阻他,老老实实的去火车站交涉车皮。而何宝廷这边则跑去向李主任请了假,说北平天寒,自己的肺部犯了旧伤,需要去香港休养一阵。李主任知道他这是要开溜,又嫌他身份敏感,所以乐得让他赶紧走。 事情一切进展顺利,李世尧也果然要来了车皮。何宝廷放下了心事,就问他道:“我这是即刻,你呢?” 李世尧东张西望了一番,随即压低声音答道:“我年后!也就比你晚上一两个月吧!” “干嘛非得晚上一两个月?现在一起走不成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手下还有兵呢?真要跟你似的说走就走,我就成了逃兵,要上军事法庭的!这一个多月我要先装个病,把舆论造出去,然后再去请辞。” 何宝廷点点头:“那你装个急病,不要让我等太久。” 李世尧道:“肯定不能久,我也不放心把你和那个秃驴放在一起。” 何宝廷一皱眉头:“不要胡说八道!” 李世尧见他又要维护哈丹巴特尔,就转移话题道:“路上别耽搁,一直往前走。我再给你派三十个人加一个管杂事儿的副官,至于枪——” 何宝廷笑了一下:“枪支子弹我都有,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要装病就装的像一点,别让人瞧出破绽来!” 李世尧见周遭无人,就笑嘻嘻的伸手过去搂他,又磨磨蹭蹭的去嗅他的面颊和头发:“哎哟……怪舍不得你的!先前分开了好几年,现在就想天天守着你。”说着又用手抬了他的下巴:“宝贝儿,瞧你多好看的脸蛋儿啊!” 何宝廷任他打量着,因为觉着那目光十分下流猥亵,所以倒有点脸红。而李世尧见他脸红,自己也是心中一动,双手抱过去捂住他的屁股猛然往自己身前一按,两人下身相撞,何宝廷隔着裤子,就感到了对方j□j那热而硬的东西。 “光天化日,胡闹什么?”他正色叱道。 李世尧满不在乎的同他紧贴了身体:“光天化日怕什么?我一想到这么好的屁股又要闲上两个多月,就觉着可惜浪费!” 话音落下,他忽然心里痒痒的起了兴致,情不自禁的就将手探进何宝廷的衣服里,沿着腰身一路摸了上去,最后指尖就按住一边j□j打着旋儿的揉弄起来。何宝廷连忙推他:“昨晚上都已经——你怎么还没够了?” 李世尧开始掀他的上衣:“别推别推,让我亲一口,亲完就放了你。乖啊……” 他嘴上说的温柔,语气和表情都是一种敷衍似的哄骗;手上却动作坚决,三下五除二的便将对方身上的单绸褂子一直卷上胸口,随即便低下头一口噙住那挺立着的粉红j□j吮吸起来。何宝廷在猝不及防之下,就受了惊似的一弯腰:“别——” 李世尧单手托住了他的后背,在他胸口是又舔又吮又咬,何宝廷耳朵听着外面人来人往在收拾东西,心中就又急又气,抬手薅住李世尧的头发,使足力气要把他的脑袋揪开。双方正在僵持之际,门外院内忽然起了卫士的问候声:“王爷和少爷来啦?” 这回没等何宝廷再动作,李世尧自动的就立刻抬起头,并且手忙脚乱的将他的上衣一把拽了下来,又顺手抹了抹嘴。 这时阿拉坦就抱着何承凯推门进来了。看了李世尧一眼,他直接转向何宝廷道:“你的药——怎么带、带?” 何宝廷答道:“一会儿我自己去装,承凯大了,别总抱着他。” 阿拉坦听了,便很听话的将何承凯放到了地上。这时李世尧单手插兜走到这孩子面前蹲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塞进他的怀里,又笑眯眯的伸手去捏他的脸:“承凯,我是谁啊?” 何承凯被他捏的一咧嘴:“你、你是姓李的,总赖在我家不、不走!” 李世尧有点傻眼:“这叫怎么话儿说的?” 何宝廷看了阿拉坦一眼,发现他正用眼角睃着何承凯,那脸上的表情是既不安又得意,心中就有了数。 “王爷,咱们这就去吧!”他发了话:“那药近来我倒不大吃,收拾出来好先往箱子里放。” 阿拉坦答应一声,弯腰抱起何承凯,领头出门而去。何宝廷拎起件貂皮短褂一边穿一边往外走,经过李世尧时,就笑着看了他一眼。 及至走出院外了,何宝廷一把扯住阿拉坦的耳朵:“好啊,王爷,你调唆我儿子啊!” 阿拉坦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没、没有。” 何承凯见状,伸手就去打他爸爸:“滚!滚!”然后又去捂阿拉坦的耳朵。何宝廷没想到他这儿子这么年幼,已经学会出言不逊,便变了脸色,下意识的要给他一巴掌,哪知阿拉坦嗅出了危险气息,赶忙一手护住何承凯的脑袋,且向旁边躲了一步:“别、别打他。他、他小。” 阿拉坦一片好心要护卫怀里的孩子,然而何承凯并不领情,搂着阿拉坦的脖子对他爸爸瞪眼睛:“你、你敢打、打我?” 何宝廷暴跳如雷:“老子打的就是你!” 阿拉坦见势不妙,抱着何承凯撒腿就跑。何宝廷追了两步,体力不支,弯腰扶墙气喘吁吁,心想自己好一阵子没有留意过这孩子了,没想到已经被惯成了一条野驴! 两天之后,何家全员上了火车。李世尧偏偏这天要去参加军部内召开的年终大会,只到火车上巡视嘱咐了一番,又偷着在何宝廷的脸上亲了一口,屁股上掐了一把,然后便匆匆的下车离去了。何宝廷因知此次双方不是久别,所以也并不伤感留恋,只独自在包厢内靠窗坐了,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那熙攘人流。 忽然,一个身着黑呢短大衣的青年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何承礼。 何承礼站在离他五米远的车外,直勾勾的望着车窗后的何宝廷,面无表情。何宝廷同他对视了,心中不知为何,却是异样的平静。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就单是你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迎着你的目光。太漠然了,漠然到了灵魂出窍,只剩下两具躯壳留在人间。 身下忽然一震,是火车快要开动了。何宝廷把脸扭开,忽然觉得很疲惫,疲惫到了无力再恨的程度。 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后退,何宝廷想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年华我的事业我的兵全留在了这北中国——一切都结束啦! 何承礼站在月台之上,眼看着前方这列火车在尖啸汽笛和雪白蒸汽中显出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沿着铁轨笨重而又坚决的前行而去,简直就是大江东去不复回的光景。 他忽然有点慌,拔腿开跑追上了那面车窗。车窗后面是何宝廷,两人之间目前只隔了一层玻璃,然而他们很快就要天各一方,各奔前程了。 在汽笛那惊人的尖叫声中,他一边跑一边沉默而疯狂的拍打着窗玻璃;他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什么话,可一定是有的!然而车窗后面的何宝廷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点头,神情悲凉而又高傲的说了一句话。 从口型上看,那应该是“再见,小顺。” 火车的车轮以碾碎一切的速度和气魄,轰轰烈烈的冲向了前方。何承礼很快便被那扇车窗落在了后面。他弯腰扶着膝盖,一颗心在胸膛内剧烈跳动着。他想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疯了? 他慢慢的直起腰,拖着两条腿,缓缓离去了。 到广州 一九四七年一月,广州利群大饭店。 香港元通运输公司的总经理顾理元在饭店大门前下了汽车,见前方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青年军官,他便在脸上调动出了一点笑意,大踏步向那人走去。 那军官也微笑着迎上来,试探着问道:“你是顾经理吧?我是何将军的副官杜长云,先前给你打电话的就是我!” 顾理元也笑道:“听出来了。老崔说你们要运一个车皮的货物去香港——” 杜长云对他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带着他一面往饭店内走一面说道:“贵公司的崔经理是我们李师长下属赵参谋长的内弟,所以我们就找到了贵公司。是这么回事儿,我们这些东西啊,都是大箱子,要说运是好运的,但是……你知道吧,何将军带过来的,都是贵重物品,所以我们乐意找个知根知底的公司来运,而且我们在香港还没有着落,所以你得给我们找仓库存放这些东西。对了,听说贵公司一直是跑缅甸线的吧?” 顾理元忖度着答道:“是的,这次的货船也都是老崔特地租来的,专门就是为了运这一趟货物。” 杜长云笑道:“那崔经理真是为了我们费心了!顾经理,你看你们本来是不跑内地线的,为了我们特地租来货船,那我们是很感激啦!” 顾理元心想你是该感谢我,要不是老崔乱揽差事,我才不做你们这些军人的生意! “杜副官。”他随着杜长云且走且问:“我们这是去见何将军?” 杜长云摇头笑道:“不,何将军不管这些事,现在管事的是哈丹巴特尔喇嘛,具体事情,你得和他谈。” 顾理元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红衣喇嘛。 哈丹巴特尔无视他的惊异,很坦然的先向他寒暄问好,然后便颇为绅士派的请他坐下,又让身边的卫士倒茶。 “让顾经理在百忙之中跑来广州,真是抱歉。”哈丹巴特尔如是说道。 顾理元听这喇嘛国语标准,态度也很客气,心中就起了几分好感:“那没有什么。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挺说你们在香港还没有住所……” 哈丹巴特尔点头答道:“是的,我们来的比较匆忙,所以一切准备都没有做。到了香港之后,恐怕还要有麻烦顾经理的地方,到时候请你多帮忙。至于报酬方面……” 顾理元连忙说道:“那个好说,那个不是问题。” 双方谈到这里,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顾理元就见一个长袍马褂打扮的男子探头进来道:“哈、哈喇嘛,他、他头疼,吃、吃、吃什么药?” 哈丹巴特尔站起来对顾理元一笑:“顾经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顾理元怎敢拦他,只好笑道:“我有时间,不急。” 哈丹巴特尔出去后不久便回了来,同顾理元将运货之事详细商议了小半天,最后定下方案与酬金数目后,那顾理元才告辞而去。 何宝廷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身上只穿了汗衫短裤,又搭了一床棉被。阿拉坦坐在他身边,不时的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还、还头疼?”他很关切的盯着何宝廷问道。 何宝廷蹙眉闭眼,很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这头痛病乃是先前脑震荡的后遗症,是火车在上海站停留时发作的。那时火车停了一个多小时,他正坐在包厢内和杜长云说话,忽然隔壁车厢内起了爆炸声,身边的卫士立刻合身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而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就重重的撞到了头。 火车站立即就被军警封锁了,后来经过调查,才晓得搞爆炸的凶手是几个山西籍军官,目标乃是何宝廷,然而当时两节车厢都是高级包厢,他们一时弄混,就对着隔壁车厢下了手。 隔壁车厢内的乘客是从南京过来的一位桂主席,爆炸之时正在车外和同僚寒暄,所以逃过一劫。车内之人全被清出车厢,由军警进去进行大检查。何宝廷捂着脑袋站在外面,就觉着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脑子里也是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等万事太平,重回火车之后,他已然支持不住,开始了剧烈的呕吐。 从上海,一路上他一直不见好转。倒是下车之后他安稳睡了两天,才渐渐显出了点恢复的迹象。其他人经过了这场爆炸之后,也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人人自危,只有阿拉坦不大在乎,而且因为生活中没有了李世尧,又回到了先前在张家口的局面,所以他还挺乐呵,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守着何宝廷。 此刻他把何承凯也放在何宝廷身边睡了,自己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兴致勃勃的摆弄着一副不完整的扑克牌。忽然床上一动,他扭头看去时,就见何宝廷挣扎着要坐起来,便赶忙伸手去扶:“你要、要……” 何宝廷不等他说完,便恹恹的答道:“我要下地。” “干……干……” 何宝廷不耐烦了:“什么也不干!撒尿!” 在卫生间里,阿拉坦从身后抱住了何宝廷,又帮他将短裤退了下去。何宝廷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自己的家伙,东倒西歪的只尿出几滴来。低头长叹一声,他轻声咕哝道:“他妈的,我不是要完蛋吧!” 阿拉坦帮他提上短裤:“别、别乱说。”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转过身,扶着阿拉坦回房上床。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他倒觉着精神健旺了些,就问:“哈喇嘛呢?” “哈喇嘛刚和、和人谈完运、运货的事情。现在和副、副官出去了。” 何宝廷扫了身边的何承凯一眼,这孩子光着屁股仰卧在床上,姿势类似翻了肚皮的青蛙,脑袋后面的辫子搭在肩膀上,睡的正酣。 屋内很安静,何宝廷想找点话说,以转移自己的病痛。 清了清喉咙,他开口道:“松王早去了香港,兴许这回我们可以碰见他家大格格。” 阿拉坦把椅子向床边拉近了一些,然后就俯下身,侧脸枕在何宝廷那j□j的大腿上:“算、算了吧!” 何宝廷揪了揪他的头发:“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家大格格是厉害,可是毕竟不吃人,你用得着这么一怕就怕一辈子吗?” 阿拉坦伸手轻轻摸着对方的膝盖:“我不、不乐意见她。” 何宝廷笑了一声:“你不乐意见的人就多了!我看你除了我和承凯之外,谁也不乐意见。你个胆小鬼,别老调唆承凯跟李世尧做对!” 阿拉坦低声道:“你干嘛和李、李世尧好?你跟他还不、不如跟哈、哈喇嘛。” 何宝廷很愕然:“我跟哈喇嘛?” 阿拉坦又嘟嘟囔囔的接着说道:“李世尧多、多粗鲁,配、配不上你。你喜欢男、男人,哈、哈喇嘛不也是男人吗?” 何宝廷伸手在他脖子上掐了一把:“别胡说八道!我是喜欢男人,可也不能是个男人就喜欢!”话音落下他觉着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就赶忙纠正道:“哈喇嘛这人是不错,可我和李世尧……你不懂!” 阿拉坦抬起头望了他:“那李、李世尧以后还、还来吗?” 何宝廷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个字:“来!” 阿拉坦的脸上当即流露出一个无比烦恼的神情:“哎呀——他来我、我走!” “走哪儿去?” 阿拉坦摇摇头,目光很像一只无助的小狗:“不、不知道!” 哈丹巴特尔在很晚的时候回来了,告诉何宝廷道:“事情还真是麻烦!可惜我们不知道松王的下落,否则在香港人生地不熟的,让他帮一点忙也是很好的。”说着他在对方的头顶上摸了一下:“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何宝廷同阿拉坦闲聊了好一阵子,那阿拉坦不断的发出惊人之语,听得他心烦意乱,直到此刻见到哈丹巴特尔,他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我好多了——那怎么办呢?” 哈丹巴特尔忖度着答道:“也许可以让那个运输公司的顾经理帮帮忙,到时我们多给他点酬金就是了。” 搬家 运输公司中那位“李师长属下赵参谋长的内弟”崔伯男经理,本来一直是耽搁在马来亚的,为了给“姐夫的上峰的好友”,特地赶回了香港。他同顾理元好一番筹划调度,在只有一艘小货船的情况下,竟将一车皮的大小箱子以及三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一趟便全运去了香港。 跟着船去的是杜长云,他作为李世尧手下的得意部将,头脑和身手都是顶好的,而且押船之卫士也都是李世尧派过来的,他指挥起来也方便。他晓得哈丹巴特尔所付酬金不低,没想到对方却找了这么一条小船运货,倒还真是低成本高报酬。坐在船上,他颇感心惊,一路提心吊胆的到了码头,就怕船被货物压沉。 抵达香港之后,崔伯男等人便着手将货物送入仓库内保存。而又过了三天,哈丹巴特尔独自过来见过崔伯男和顾理元后,便开始张罗着找房子。杜长云见他身边只带了几名随从,便问道:“何将军不过来吗?” 哈丹巴特尔解释道:“他还是头痛,我怕他会添乱,所以把他留在了广州。” 杜长云不附和了,他想何将军会添乱这话,哈丹巴特尔能说,自己可不敢说。 崔伯男从小没有爹娘,是被他姐姐养大的,所以为了他姐夫的前程,很能毫无保留的卖力气。听说何将军要找房子,他便向他这生意上的合伙人顾理元要主意:“顾老弟,你现在知不知道哪里有好房子?租也成,买也成,反正他们不在乎钱。” 顾老弟自家就住在香港山上的富人区,要说哪里有好房子,那他是很清楚的,要接洽一处来居住,也不难;可是他不大有心思多管这件事,主要还是不爱和军人打交道。 崔伯男见他犹犹豫豫的不说话,便出言启发道:“你上次说有个去美国的温先生,要把房子租出去——” 顾理元吓了一跳,因为温家离自家十分之近,简直就是邻居的距离了。而这几天经过多方打听,他得知这何将军本是一个名声极差、民愤极大的土军阀,失势之后在内地被暗杀搞的住不得了,才携卷财物跑来香港避难的——谁乐意和这种人做邻居呢? “呃……那个温先生已经走了。他那房子是由他的一个好朋友处理的,我不大了解情形,但是这几天一直有人去看房子,恐怕是已经租出去了。” 崔伯男托着下巴苦思冥想:“哎呀……他那朋友是谁?我亲自再打电话去问一问。” 顾理元很不情愿的答道:“说起来这人,大概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叫做金世陵。” 崔伯男登时就笑了:“金世陵啊,那我太听说过了!他和李爵士家的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听说他太太一度要同他离婚?” 顾理元摇头笑道:“那么多孩子,还离什么婚?闹一闹罢了。金世陵这花花公子有点玩的过分了,他上次同陈太太相好,已经搞得满城风雨;这回索性勾搭上了李家小姐——对了,李爵士已经把李小姐强行送回英国了,那老头子恨金世陵恨的牙痒痒呢!” 崔伯男嘿嘿嘿的笑了一阵,后来说了一句:“很好,我去找金世陵询问一下这房子的事情,顺便瞻仰一下这位金公子的尊容!” 顾理元没想到经过自己插科打诨之后他还记着房子的事情,又怕温家的房子尚未脱手,就有些惴惴不安的沮丧,心不在焉的随了一句:“哼,好啊,金公子倒的确是……英俊的很。” 崔伯男这人言出必行,说要打电话,就果然打了电话;电话那边的金公子听他出手阔绰,似乎是不在乎钱的,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让他过去面谈;这也正中了崔伯男的下怀,他自己开汽车,沿着公路就上了山。 香港的富人区多在山上,因地气潮湿,所以这宅邸之下还建有几丈高的石基。崔伯男在金家门前的马路下了汽车后,向上连爬了百十来级台阶,才抵达了金家院门。气喘吁吁的瞻仰过金公子的尊容后,他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且当场便报出了一个大数目的租金。金公子这一阵子花销很大,手头正在闹亏空,故而听了金额之后,立刻就眉开眼笑,态度也客气可亲起来,把崔伯男招待敷衍的密不透风。 崔伯男对于温家的房子,是很满意的;但他又怕何将军这样豪阔的人物,见多识广,会多有挑剔,就没敢擅自做主。在同金公子商谈一番后他奔下石阶,开车回去接了哈丹巴特尔过来看房子。哈丹巴特尔看过之后,心中暗想极卿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然而态度上很平静,只淡淡的表示这里“还可以”。又问:“这里的房东,是做什么职业的?” 崔伯男答道:“这家只住着一位温先生,是做外汇股票的,香港战役时他好像是头部受伤导致了失明,前一阵子到美国进行治疗去了,大概几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现在管理这套宅子的人是温先生的好朋友金先生。金先生的住处离这里也很近,沿着公路往下走,不远就到了。” 哈丹巴特尔点点头,觉得这房子倒是身家清白,可以租得的。 半个月后,房子租下来了,内中一切也布置妥当,随时可以住人。顾理元见崔伯男果然让土军阀做了自己的邻居,真是恨的要命,恨不能一脚将其踢回马来亚。而崔伯男对此浑然不觉,只喜滋滋的将消息反馈给了北平的姐夫,他姐夫也随之喜滋滋,跑到李世尧面前好一顿邀功。 北平之事姑且不提,只说香港这边。在旧历新年的前夕,崔伯男拉着顾理元,随着杜长云前去码头接那乘船而来的何将军。因在此之前,这两位对何将军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站在码头上时,心中还是很好奇的。 一时那大船靠岸,就见那人熙熙攘攘的往下涌,也分不清谁是谁。杜长云伸长脖子踮着脚好一顿张望,直等到人流渐渐疏散了,才找到了那正在姗姗下船的目标,赶忙拔腿迎了上去。 崔顾二人也将目光随着杜长云的背影放出去,就见一队戎装卫士簇拥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向自己这方快步而来。那男人一身洋式打扮,马裤长靴配着猎装上衣,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且走且同杜长云说话。及至走到近前了,那杜长云便向何宝廷陪笑介绍道:“这两位就是运输公司的崔伯男崔经理,顾理元顾经理。”然后又转向崔顾二人道:“这位是何将军。” 崔顾二人听了介绍,赶忙要伸手过去同何将军相握寒暄。哪知何宝廷听了这话后,只是扫了他两位一眼,紧接着一边走一边抬手拍了拍崔伯男的肩膀,口中说道:“你们辛苦了,不要走,晚上一起吃个饭。”说完也不等旁人答应,径自就奔汽车而去。他身后的卫兵紧随着跟上,瞬间就把他同崔顾二人给隔离开了。 崔伯男知道像何宝廷这种人先前都是独霸一方做土皇帝的,大概对任何人都不讲礼仪,所以倒没有很不快;顾理元却是非常不高兴,心想这姓何的竟是如此理直气壮的无礼,真是个毫无教养的土军阀! 安顿 何宝廷坐在汽车里,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口中说道:“这怎么把好房子都建在山上了?” 前排的杜长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笑了笑。倒是旁边的阿拉坦开口说道:“山上环、环境好。” 何宝廷依旧很困惑,他长年居于平原,一直觉着山地的条件是最恶劣的。修建别墅倒也罢了,长久居住可是不大方便。 待到汽车开到了宅邸门前,何宝廷隔着车窗见前方只站着几个便装男子,就问杜长云道:“哈喇嘛呢?” 杜长云忖度着答道:“哈喇嘛大概是在房子里呢!” 何宝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秃驴!分开半个多月了,也不下来接我!” 一时汽车停下,未等杜长云下车,车外的一名男子已经走过来打开了后排车门。何宝廷探身下车,直起腰站稳之后望向眼前之人,登时就张口结舌的睁大眼睛:“你、你——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穿着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金丝眼镜的边缘流光闪烁。神态安详的一笑,他开口道:“极卿,这么吃惊?” 此时阿拉坦也下了车,看到哈丹巴特尔的这个新形象,也愣住了。 何宝廷抬手在哈丹巴特尔的手臂上用力一拍:“你——还俗了?” 哈丹巴特尔摇头笑道:“不是,只是这样穿戴,在香港要方便一些。” 哈丹巴特尔本来就是异常的高大挺拔,又是蒙俄混杂的血统,所以换上西装打扮之后,瞧着倒是非常的像一个西洋男人。何宝廷要是瞧谁好,那就是浑身上下到处都好,所以此刻他笑眯眯的盯着哈丹巴特尔说道:“这么着挺好!比那个喇嘛打扮好看!不错!”然后他又回头问阿拉坦道:“王爷,不错吧?”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嘴里说:“不、不错。”心里说:“一般吧!”何承凯倒是喊了一嗓子好,并且搂着阿拉坦的脖子道:“阿布也穿!” 何宝廷向上蹬了百十多级台阶,气喘吁吁的进了院子。因见院内绿草如茵,一座三层楼房是白墙红顶,楼前长廊也宽阔整洁,情景很是美好,简直就有一点乌托邦的意味,便十分满意的扭头转向哈丹巴特尔,也没说什么,就单是迎着他的目光一笑。 哈丹巴特尔的灰蓝眼睛是艳阳下的一片海,目光深邃而温暖。 何宝廷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何承凯正在草坪上打滚,阿拉坦弯着腰,手忙脚乱的想要把他抱起来,卫士们在一旁三三两两的站了,满脸好奇的东张西望。 这副情景忽然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久违,尤其是那片草坪,让他几乎联想起了穆伦克旗城外的茫茫草原。 “好!”他微笑着自语道:“这地方不错!就他妈的出门不方便!” 当晚,何宝廷请崔伯男同顾理元去半岛酒店吃了晚饭。何宝廷因为心情好,所以满面春风的,对谁都挺和气,同下船之时相比,又是一个态度。 宴席之上他略尝了两口菜,觉着味道一般,倒是白兰地的品质非常好。放下筷子点燃了一根烟,他深吸一口后转向顾理元:“顾经理,你今年贵庚啊?” 顾理元是个天生的少白头,非常严重,已经到了快要白透的程度,所以听了这句问话,就有些心虚:“我……三十。” 何宝廷听了,心中很是安慰,觉着和这姓顾的相比,自己还算是一头乌发。 这时崔伯男小心翼翼的陪笑插话道:“何将军,正好我们顾经理的住处离您府上是特别的近,您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而又暂时找不到我的话,那找顾经理也是一样的。” 何宝廷正端起杯子在喝酒,听他说起话来很是客气周到,就用手中的半根烟卷指了他一下,同时咽下口中的白兰地:“好,我不和你客气!你说你姐夫是——” “我姐夫名叫赵宏基,在李师长手下做参谋长。” 何宝廷摇摇头,在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卷:“不认识!李世尧那个队伍早被整编过多少次了!” 崔伯男连连点头:“是,我姐夫是四二年才进入参谋处的。那时候何将军是在……”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张家口,跟德王。” 崔伯男受了他那一眼,忽然有些心惊,觉着自己是说错话了。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他低下头没滋没味的咀嚼起来。 桌上气氛顿时有些僵,是暗流汹涌却又无形可循的样子。顾理元这一阵子正是不满崔伯男,所以见此情形倒是心中痛快,端了一杯白兰地主动起身道:“何将军,我敬你一杯。” 何宝廷正叼着一根烟点火,见状就一手夹烟,一手端起酒杯要去同顾理元相碰,然而那端杯的手抬了一半又落了下去。顾理元一愣,以为自己哪里有失礼处;何宝廷却微笑着摇头叹道:“他妈的,这条胳膊是抬不起来啦!”然后将烟交到右手,左手重新端起酒杯,同顾理元碰了一下。 双方喝了这杯酒,席上的气氛又渐渐活泛起来。一时众人酒足饭饱了,便一同离席出门,不想走到酒店大门口之时,迎面进来一群衣饰很摩登豪华的青年男女,操着英文和国语一路嘻哈而入;其中为首一名男子生的极其标致俊俏,一头短发也用生发油打理的锃亮,见了顾理元和崔伯男,就笑嘻嘻的招手道:“嗨!顾先生,崔先生!晚上好呀!” 顾理元同崔伯男连忙应答了,又将他叫过来向何宝廷进行介绍:“何将军,这位就是金世陵先生。” 何宝廷有点喝醉了,此刻见到金世陵生的面目可喜,竟一手扶着卫士,一手伸过去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随即语气慵懒的说道:“漂亮!” 他这个举动一出,大出旁人意料。金世陵抬手捂了脸,眨巴着大眼睛怒问道:“你是谁啊?” 崔伯男赶忙走到金世陵面前,一边解释一边使眼色:“这位是何将军。”又压低声音道:“租了你那房子的人。” 金世陵是个顽童似的花花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当即就一甩手:“他是什么意思?” 崔伯男一边将他送回那群红男绿女中去,一边低声道:“他喝醉了,金先生你别计较!” 金世陵翻了个白眼:“什么玩意儿!”——算是不计较了。 何宝廷晕头转向的,一点儿也不晓得自己刚得罪了房东。在卫士的前呼后拥下他出门上了汽车,到家后倒头便睡,直到翌日中午才清醒过来。 又过了几日,他见家中一切已经完毕,便打发杜长云等人回北平复命。杜长云同那三十名卫士各得了丰厚赏钱,都喜气洋洋的准备离去。杜长云在临走时又问道:“何将军,您有信要给我们李师长吗?要是有的话,我们顺便就可以带回去了。” 何宝廷想了想,果然找出纸笔,思索片刻后写了这么一行字: “李世尧,香港这个地方还不错,房子也很好,你快来吧。” 香港生活 何宝廷一家在香港新居内草草的度过了新年。待到年后,何宝廷接到了李世尧的北平快信。读完信后,他当即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老王八蛋!连病都不会装,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番言论发表完毕后,他开始起身在房内烦躁的走来走去,因为有些话不好对旁人说,所以只好独自嘟嘟囔囔,又是埋怨又是担心,平静的心情立时就被打破了。 其实他身在香港,不了解情况,所以心中对李世尧的评论有失厚道。以李世尧的头脑,虽然筹划不出什么大谋略,但装个病还是会的。怎奈他的上级王军长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一听他抱了病,也不多问,直等到他递上了请辞的报告书后,才突然下手,派人将他连推带搡的运上汽车,直接送去医院内进行了一个很系统的全身检查。检查结果还是很喜人的——李师长除了嘴巴里有一颗蛀牙之外,身体上再无其它任何问题,简直就是健壮如牛! 王军长非常爱护部下,亲自下令让医生为李师长补好了那颗蛀牙,然后将他带回军部,劈头一顿痛骂,末了告诉他:“敢跑就枪毙!” 从递报告书到“敢跑就枪毙”,其中过程不过三个小时。李世尧万没想到王军长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目瞪口呆,当场傻眼。无奈之下,他只好灰头土脸的离开军部,再想主意。 李世尧,字是会写的,然而文法上就不大通,把自己装病失败之事讲述了个颠三倒四;所以何宝廷读后,对他毫不体谅,反而怪他愚蠢。放下那信,他立即找出纸笔写了一封言语很犀利的回信,将对方狠狠的斥责了一顿,且在结尾时写到:“马上滚过来!” 李世尧当然是不能“马上滚过去”的。他毕竟是个军人,怎能说跑就跑——当然,跑也是可以的,但是跑完之后呢?一辈子做逃兵?再也不敢回内地? 李世尧摇了头。他退休,是为了过好日子的;要是鬼鬼祟祟的退成了逃犯,那生活之趣味可就大打折扣了。横竖何宝廷那边是过上安生日子了,他想自己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再等时机,见机行事。 李世尧赴港一事就此被耽搁了下来。何宝廷虽然对此情形十分不满,却不肯对旁人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来,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何宝廷一直生活于气候干燥的北方,而四月的香港温暖潮湿又多雾,让他觉着很不适应;况且他心中有事,终日郁郁,两厢相加,竟让他恹恹的生起病来。 这日他站在楼下的长廊中,眼看天上浓云密布,却始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场暴雨,就叹了口气,同时觉着浑身酸痛,尤其是那几处旧枪伤,更是痛痒到了难当的程度。 他双手j□j裤兜里,后退一步懒洋洋的靠墙站了,眼看四周无人,便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j□j了一声。 这一声发出去后,他倒是感到身上轻松了一点,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番,他将后背往墙上用力一撞,试图用一处的新疼痛抵消另一处的旧疼痛,而两只手就在裤兜里攥了拳头——攥也攥不紧,他那手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有点使不上劲儿。 周遭依旧是无人,他把头抵在墙上,不住的将右肩向墙上磕去,又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在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忽然,他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很浅很浅,色做淡白,一直印在他的腕子上,可是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的留意到。 他记得这还是当年赵小虎咬的。赵小虎是个彻底的混账,临死了还不老实,非得给他留个深刻入骨的记号,那记号洗不掉擦不去,让他不得不带上一辈子。 想起赵小虎,他忽然觉得十分痛苦;黑暗的记忆汇聚成暗流,毫无预兆的就向他汹涌而来。他咬着牙急促的出了口气,又合身向那墙上撞过去! “极卿!”哈丹巴特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宝廷被吓了一跳,赶忙站直身体觅声望去。 哈丹巴特尔穿着西装长裤和短袖衬衫,神采奕奕的从长廊尽头走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何宝廷以为自己方才撞墙一事被他瞧见了,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他揉了揉肩膀:“我……有点疼。” 哈丹巴特尔抬手在他的右肩上捏了捏:“可以贴副膏药。” 何宝廷摇头道:“那个气味不好,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哈丹巴特尔虽然有一片好心,可从来不以这好心为名去强迫别人。何宝廷这种宁愿忍痛也不贴膏药的行为,他尽管对其不以为然,可也不多说什么,只建议道:“去外面路上走一走如何?” 何宝廷点点头,随着哈丹巴特尔离开长廊,穿过院子走出了大门。 沿着房前的马路,哈丹巴特尔同他向前慢慢走着。一时经过了一处西班牙式的洋楼院落,哈丹巴特尔便介绍道:“这就是那位顾经理的公馆了。” 何宝廷随意的扫了一眼,顾家很安静,院内并无一人。 这二人继续向前缓步而行,不想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男子。那人且走且低头数钱,一眼路也不看,直奔着何宝廷便冲了过去。 马路其实是很宽阔的,只是何宝廷没有给人让路的习惯,见此情形,也不知道躲闪。哈丹巴特尔眼看着这两人要撞在一起了,只好出言提醒了来人一声。那来人应声抬头,一眼看见哈丹巴特尔,倒是捏着那一卷钞票笑了:“咦?这不是哈先生吗?”——原来此人正是何家的房东、香港交际界内有名的花花公子金世陵。 哈丹巴特尔很温和的一笑:“金先生,好久不见了。” 金世陵笑嘻嘻的刚要回答,然而目光从哈丹巴特尔脸上横向一转,他看见了何宝廷! 此时何宝廷已经盯着金世陵瞧了半晌,也回想起了自己那一晚捏人脸蛋的事情——没有羞愧,只是觉得怪有意思的。 金世陵把手里那卷子钞票胡乱塞进裤兜里,随即骤然出手,在何宝廷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同时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也挺漂——啊!” 何宝廷没想打他,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抬了手,照着金世陵那雪白脸蛋上就扇了一巴掌! 可怜这金世陵只不过有点睚眦必报的孩子脾气,捏何宝廷的脸蛋也不过是为了报个小仇,心中绝没有什么深层的恶意,不想小仇未报,反而挨了个大嘴巴,这可真是受了出乎意料的大委屈!捂着脸怔怔的望着何宝廷,他那一双大眼睛里水色渐浓,最后竟是显出了一副要哭的样子。而何宝廷这边毫无道歉之意,并且走过去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又回头对哈丹巴特尔笑道:“这小子很好看啊!” 哈丹巴特尔皱了眉头:“极卿,你真是……” 何宝廷没听他说完,转回去一把扯掉金世陵那捂着脸蛋的手,逗弄猫狗似的笑道:“小兄弟,别哭啊。” 金公子是个玫瑰花儿似的人物,在哪里都是受到娇惯的,如今平白无故的挨了个嘴巴,又没处说理去,心中怎不难过?一把甩开何宝廷的手,他气哼哼的大踏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骂道:“神经病!讨厌死了!见鬼去吧!” 李世尧的计谋 一九四七年九月,秦皇岛。 李世尧像条尾巴似的跟着王军长进了临时指挥所,伸着脑袋问:“军长,咱真往东北去?” 王军长将头上的军帽小心摘下来递给斜前方的勤务兵,然后抬起手志满得意的摸了摸头上那花白整齐的头发:“废话!都走到这儿来才想起问我是不是要进东北?出门没带脑子?” 李世尧眼望着王军长的后脑勺,发现王军长偌大的年纪,还挺臭美,一脑袋白毛打了生发油,梳的有条有理的。 “军长教训的是!我这两天总是晕头转向的,大概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够使了。” 王军长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你年纪大,那本军长是不是可以直接入土了?嗯?” 李世尧苦笑起来:“不是,那个什么……我能和您比么?您是那个老马……老马卧槽……” 王军长把眼睛瞪了起来:“放屁!那是老骥伏枥!” 李世尧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就是那个意思,不像您那么有学问。我……” 王军长一抬手:“我个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开溜吗?本军长告诉你,你那个主意赶紧给我就此打住,否则我处分你!” 李世尧一撇嘴,心想你把我一撸到底才好呢!我要是个小兵,早拖着枪跑路了,还跟你扯这些屁呢! 李世尧随着队伍继续行进,不久便抵达了沈阳一带。眼看着国共双方就要开打,他便动了心思,暗想:“中国人打中国人,我在其中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何必还要跟着起哄?况且我今年四十多岁了,银行里的款子也是数目可观,正是可以收手享福的时候,万一跑了这趟战场,再挨了枪子儿可怎么办?那这辈子岂不是白忙活了?” 思及至此,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那短短的头发,又想:“我要是真翘辫子了,香港那个货肯定要被秃驴拐走——不用多想,那是肯定的!他妈的,那么好的屁股我不会玩,要让给那个秃驴舒服?不成!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当下要紧之事,还是赶紧离开前线,然后再想法子退到大后方去,找机会往香港跑!” 李世尧下了决心,也琢磨出了一个不甚高明的主意。接下来的时间内他老老实实的跟着王军长,夹着尾巴再不闹事。 这一日的傍晚,他率兵抵达了一处前线战场。因预备着第二日就要开战,所以这批队伍抵达之后,夜间也不能即刻休息,还要先布置防线;李世尧也带着几名勤务兵在战壕内晃晃悠悠的来回溜达不已。及至到了将近午夜时分,他忽然回头对勤务兵道:“我去撒泡尿,你们等着我。” 勤务兵一指角落:“师长,您在那儿尿就成!” 李世尧踩着个小凳子往战壕外爬:“拉倒吧,那儿都让你们弄成粪坑了,你想熏死本师长?” 勤务兵见他讲究还挺多,便也不再多说,随他自去找干净地方。而李世尧爬出战壕后,先是在漆黑夜色中望了望对方阵地,见一切太平,便向旁边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走去。 站在树下,他解开裤子掏出家伙哗哗尿了一气,然后仰头望了望天,心里问自己:“真干?” 犹豫片刻,他长出了一口气:“干吧!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舍不得流血去不了后方!” 把裤子系好,他一手拔出手枪,一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掐到一处肉厚的地方,他将枪口顶了上去。 无边的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伴随而起的,是李世尧的长声惨叫。 战壕内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立时就起身端枪,以为对面要向自己这边搞夜袭。而那几名留下来待命的勤务兵则连滚带爬的翻出战壕,一路猫着腰快步跑向那棵老树。 在那棵树下,他们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李世尧。 “师长!您怎么了?” 李世尧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冷气:“妈的……对面打冷枪……老子受伤了!” 勤务兵一听,吓的魂飞魄散,不管不顾的就扯了李世尧的胳膊腿儿,连拖带抱的将他运回了战壕。而李世尧一路上哼哼呀呀,后来竟翻着白眼晕了过去。旁人见他一条裤腿都被鲜血浸透了,也不禁心惊肉跳,简直担心他要挺不住。幸而军医及时赶过来,救治时剪开裤子一看,就见他那左大腿肉上被枪弹轰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瞧着很是骇人,尤其是这子弹是贯通而过,硬生生的带走了一块皮肉,所以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可是也够人受的了。 前线之上医疗条件简陋,所以在那军医给他进行了消毒和包扎之后,李世尧便躺在担架上,让人给一路抬回附近县城里。他在县城内住了三天,又被送往后方的陆军医院内去进行系统治疗去了。 陆军医院修建在葫芦岛上,乃是一群二层洋式小楼,外面风景优美,内中设施齐备。李世尧级别较高,所以住进了一间由空调调成恒温的单人病房之内,不但有专业医生治疗他的皮肉之伤,而且还有年轻女护士伺候他的吃哈拉撒。他这人一贯皮实的很,虽是负了伤,然而从心底来讲,并未将其算作多大的苦楚。好吃好喝的休养了一阵子,他表面上依旧做出那种很憔悴痛苦的模样,其实心中特别得意。 这日他闲来无事,就支使护士在自己病床上支起了矮桌,然后在桌子上铺了一叠雪白的道林纸,又用一支新钢笔吸满了蓝墨水,排场极大的给何宝廷写了一封信。 他颇想将自己负伤这件事写上去,可是思来想去的忖度了半天,还是没敢随便下笔——倒不是怕何宝廷心痛自己,他可没奢望那个货会有这种好心;他怕的是何宝廷笑话自己为了当逃兵,未上战场倒先自轰一枪。 他晓得自己这个计策虽然目前看来是成功了,可听起来实在是不高明;既然不高明,就还是别写出来现眼了。 思及至此,他慎重下笔,写了一篇子闲话,至于自己这边的具体状况,他就只淡淡的说了两句,报个平安罢了。 此信发出去,过了半个月才到达了何宝廷的手中。其时是个中午,何宝廷吃完午饭后,正在院内踱来踱去。接到信后,他即刻撕开信封阅读起来。 读完信后,他蹙起眉头叹了口气,心里觉着是有点想念李世尧了。其实他和李世尧算不得一对知音,不过他已经有一个哈喇嘛了,不再需要知音了。 香港这地方是真温暖,草木四季常青。何宝廷走到草坪上盘腿坐了下来,先是想往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快要换上棉衣了;然后又想如果李世尧此刻坐在自己面前,一定会叼着烟卷笑嘻嘻,看起来非常的老不正经。 何宝廷出了神,秋日的阳光明煌煌的照在他的头顶,他也没有什么知觉。 哈丹巴特尔手插裤兜站在长廊之下,远望见骄阳绿草中坐着一身白衣的何宝廷,就觉着这情景有种异样的美好,令人联想到一种被试炼着的纯洁。 远方来客 何宝廷近来觉着这日子过的百无聊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发呆。他跟老牛反刍似的将自己的前半生翻来覆去的嚼了无数遍,末了就觉着往事如风,人生如梦,活着和死了似乎都不大吃劲,生活没有目标了。 香港的十一月是个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的时节,何宝廷长久的坐在长廊之下的一把白色沙滩椅上,前方遥遥的草坪上一会儿是阿拉坦追着何承凯跑出去了,一会儿是阿拉坦抱着何承凯进来了,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乐的嘻嘻哈哈的。何宝廷看在眼里,无动于衷,只感觉这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什么大关系。 阿拉坦同何承凯的生活像一场欢快的话剧,虽然每日的情节都是雷同的,可是因为气氛和悦,所以让人瞧着也别有一番趣味;何宝廷固然是与他们身处同一舞台之上,可他认为自己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尽了,演的天好,也再没有出场机会了。 他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又将两条腿抬起来搭在前方长廊的栏杆上。 微微的叹了口气,他想自从离开张家口之后,自己就是注定的再无作为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十七年,自己的人生,全浓缩进了这十七年。 这十七年过的不容易,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死,就算是福大命大。做人要懂得惜福,否则老天爷要怪罪的。何宝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在人前垂头丧气,只是夜里躺进被窝里了,才搂着枕头轻轻嗟叹几声;同时心中又很冷酷的批判着自己,认为自己其实是在无病j□j。 正当此时,院外马路上忽然很密集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这把草地上的阿拉坦和何承凯给吓了一跳。何承凯一翻身就跑到院门处,双手扶住那雕花黑漆铁栏杆向外瞧了瞧,他放出尖利的童音喊道:“阿布!喇嘛!喇嘛!” 此时阿拉坦跟了上去,从那栏杆中向外一看,他也大吃一惊,立刻就扭头向何宝廷拼命挥手:“有、有人来了!” 何宝廷见这二人如此激动,便莫名其妙的起身穿过院子走到了那扇铁门前。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见百十来级的台阶下停了三辆崭新锃亮的黑色汽车,全部车门大开,一帮红衣喇嘛乱哄哄的簇拥在中间那辆汽车的车门之前,众星捧月似的迎出了一位身穿华贵长袍的青年;而那青年下车站定之后,便满面笑容的仰起头,对着上方门后的三人大幅度的摆了摆手:“极卿!王爷!承凯!你们好呀!” 何宝廷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佛爷! 小佛爷——这朵大宝庙生出的奇葩、佛教界的交际花,到底是如何在外蒙军队的严密监视下带着二十名侍从和两千五百根金条逃来香港的,至今为止依然是个谜。据他自己叙述,那其中经历是非常之惊险,但幸亏佛祖保佑,所以一路倒也尚算平安。跟随他的侍从私下里说小佛爷是有神通的,不过小佛爷本人并不承认这事,只将一切幸运归于佛对自己的庇护。 坐在何家的大客厅里,他一边受着众人的注目,一边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大红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后边嚼边说:“我现在住在松王那里,不会久住,因为我的人太多了!” 何宝廷还沉浸在小佛爷方才的历险记中不能自拔:“那你为什么不去北平呢?德王就在北平。” 小佛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倒是严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想这也许是佛祖给我的暗示,我一定要走的远一点。” 何宝廷笑道:“这回倒是够远的了。” 小佛爷慢慢的吃着苹果,若有所思的答道:“是的,很远,我这些年虽然很少回大宝庙,可也从未离开大宝庙这么远过。” 何宝廷听他那话里似乎有些留恋之意,便随口问道:“那么等战事平息后,你还打算回去吗?” 小佛爷捏着半个苹果,那张一贯无忧无虑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这一世应该是不能够了。” 何宝廷听了,心中忽然随之悚然起来。小佛爷口中的一世,便是凡人所说的永生了。大宝庙内的活佛会永生不回大宝庙——小佛爷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小佛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他将自己所有的预感都归为佛祖的暗示,他随着这暗示义无反顾的向前走,毫无犹疑。 何宝廷想留小佛爷在自家住下,然而小佛爷已经在松王那里安顿下来了,就不愿再挪动。在何家吃过晚饭后,小佛爷又掐了何宝廷的脖子,赞美了哈丹巴特尔的西装,且逗了逗何承凯,同阿拉坦叙了叙寒暖,然后便一路欢声笑语的告辞而去,并保证过两天还来。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晕头转向,小佛爷走了好一阵子了,他还是满脑子回荡着对方的笑声。瘫在沙发上,他想自己是真老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济了。 哈丹巴特尔走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何宝廷摸索着找到了哈丹巴特尔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着握住。 歪身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忧心忡忡的轻声开口道:“北边的战争进行的这样激烈,李世尧虽然在信上说他如今还在后方,可是照此情形走下去,他迟早也是要上战场的。” 哈丹巴特尔柔声答道:“李师长是军人,身不由己。” 何宝廷仰起头,凝视着哈丹巴特尔那轮廓分明的侧影:“哈喇嘛,你知道我的心思。今天听小佛爷说了这一席话,我忽然有点怕。” 哈丹巴特尔松开手,抬臂搂住了他的肩膀:“李师长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何宝廷几乎就是靠在了他的身上:“聪明是没有用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而且咬牙切齿,是一种恶狠狠的窃窃私语:“战场上讲的是命!一个人在枪林弹雨里是死是活,全凭他的命!” 哈丹巴特尔低下头,嗅了嗅他的头发:“那李师长的命运一直如何?” 何宝廷用手扶住哈丹巴特尔的大腿,腰是弯着的,脸几乎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他的命很好……这么些年了他没受过伤,你看我身上挂了许多彩,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何宝廷的身体是在明显的战栗了:“越是这样我越怕……说不清;他顶好是别往前线跑,可是这种事情,你也说了,身不由己……小佛爷这人很准的,他说不安,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哈丹巴特尔微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你有点神经质了。” 何宝廷的确是有点神经质了。他用双臂紧紧的勒住了哈丹巴特尔的腰:“哈喇嘛,明天你陪我下山去给他发一封电报,逃兵就逃兵吧,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得让他马上过来!” 哈丹巴特尔望着何宝廷——以他的角度来看,就见何宝廷的睫毛长而浓密的垂下来,将一双眼睛修饰的浓墨重彩。 “极卿,你其实是很看重李师长的,是不是?” 何宝廷没想到哈丹巴特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他:“我……是!” 无题 李世尧接到何宝廷发来的电报后,心里挺高兴。 王军长在沈阳城边子上打了一场大败仗,旁的损失不论,单是李世尧的那个师就几乎死绝,要不是王军长急于逃命,大概就要下令将这个师的番号取消了。 再说这个王军长,在战前表现的刚正不阿,正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标准军人风骨;哪晓得甫一受创,便吓的屁滚尿流,连上级都不请示了,退到葫芦岛乘上海轮,一溜黑烟的便往上海方向跑去。李世尧还在野战医院内装伤养伤,这一日忽听得王军长狂奔而走的消息,大为吃惊,心想他当初死活不让我走,结果现在他跑的比谁都快,这个老不要脸的! 这回李世尧没了上级,也没了部下,就只剩下身边一队便衣卫士,伶仃之余,倒是拥有了极大的自由。审时度势之下,他骤然就恢复了健康,并且擅自带人出了院,以追大部队为名走掉了。 他这一走,明面上说是去追大部队,其实就怕让大部队追上。一路全员便装,走的藏头缩尾。因怕让人瞧出自己身份有异,他思来想去的,便将自己这一群人全打扮成了皮货商模样;走了两天,他灵机一动,拔枪带人打劫了一支小商队——商人们让他给毙了,货物和马匹留下,作为伪装的道具。他这回美了,边走边卖货,等过了长江后他一算账,发现自己除去路费,还挣了点小钱。 他算是找到了乐子,搞了点不值钱的杂货,他继续不显山不露水的走了下去;速度当然是很慢了,不过安全第一——走那么快干什么?赶着投胎去吗? 李世尧那边是走的安然了,可是何宝廷在香港,对内地情形一无所知,就只晓得自己同李世尧失去了联系,便心急如焚,又开始魔怔起来。 他心中发烦,在家中瞧谁都不顺眼,吓的阿拉坦抱着何承凯退避三舍,不敢轻易露面。何宝廷一腔怒火无处释放,又不能像当年在蒙疆之时以屠杀泄愤,便憋闷的四处乱走,后来还故意找碴,把家中的一个本地听差打了个半死。小佛爷辗转听说了他的情况,也不敢来做客了,家中就只剩下一个哈丹巴特尔同他周旋。 何宝廷这人的性子虽然又野又驴,却是始终不敢对哈丹巴特尔妄言妄动。在哈丹巴特尔面前,他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子,莫名就觉出了自己的无知无识来。 这日,他正在房内闷闷不乐。哈丹巴特尔忽然无声的走了进来。 “极卿……”哈丹巴特尔走过去,温暖又温柔的拥抱了他:“别这样。” 何宝廷坐在沙发扶手上,把额头抵在哈丹巴特尔的胸口:“哈喇嘛,你不懂。” 哈丹巴特尔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语气和缓的说道:“烦恼都是从这爱恨上生出来的,所以我也不想懂。” 何宝廷闭上眼睛:“可是我懂。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哈丹巴特尔依旧满怀温情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极卿,你的挂碍太多了。” 何宝廷开始烦躁起来:“道理我明白!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可这又怎么样呢?我挂碍了三十多年,你现在让我放,我放得下吗?”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觉着自己语气太重了,便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在哈丹巴特尔的胸前蹭了蹭:“哈喇嘛,我心里难过的很。我再等一个星期,如果还是没有李世尧的消息,那我就回去找他——他妈的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个信儿啊!” 哈丹巴特尔双手握住何宝廷的肩膀,将他一把扶了起来:“极卿,你要回内地?” 何宝廷挣了一下,没挣开:“是,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回去——没别的意思,他要是活着,我把他带回来;他要是死了,我就把他烧成灰带回来。” 哈丹巴特尔皱起眉头:“不许去!内地到处都在打仗,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你忘了你是多不容易才来到香港的吗?” 何宝廷低下头:“哈喇嘛,你不用担心我,我是什么都经历过的,还怕打仗吗?” 哈丹巴特尔狠狠的摇了他一下,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不许去!太危险了!” 何宝廷从没见过哈丹巴特尔这样凶巴巴过,倒是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这是惹到他了,语气上便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如果这一周他来了消息,我自然也就不必去了。” 哈丹巴特尔放开他,转身大踏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说道:“极卿,你不许去!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何宝廷还要出言解释,然而哈丹巴特尔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拔脚便走出门去。 何宝廷没想到自己会惹恼哈丹巴特尔,心中感到非常不安。独自镇定了一会儿情绪,他起身出门,在书房中找到了哈丹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正站在书架之前,对着眼前那一排整齐书脊出神。听见门口响起脚步声了,他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何宝廷。 何宝廷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哈喇嘛,生气了?” 哈丹巴特尔摇摇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惭愧。” 何宝廷没听懂:“惭愧什么?” 哈丹巴特尔转头望向窗外:“我指责你挂碍太多,我又何尝不是呢?况且同你相比,我那更像是自寻烦恼。我这一生无所为也无所求,自以为可以达到究竟解脱,然而遇到诱惑,却也还是一样的……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也有悖于我的宗旨。极卿,你没错,是我错了。” 他这番话说出来,何宝廷更糊涂了:“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望着他怔了片刻,末了他摇摇手,恢复了往日安详的神情:“没事了,极卿,没事了。” 何宝廷走到他面前,满心狐疑的又开了口:“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我们出去走走,王爷给承凯新制了许多衣服,我们可以去看看。” 何宝廷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一声,没敢再多问,糊里糊涂的便随着哈丹巴特尔走了出去。 散步 何宝廷等了三天,李世尧那边依旧是没有消息。 这晚他躺在床上,满怀心事的望着天花板出神。忽然房门被人轻敲了两声,随即阿拉坦推门探身走了进来。 何宝廷靠着床头坐起身:“王爷,这么晚了不睡觉?” 阿拉坦走到床边:“我、我来看看你。” 何宝廷见他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丝质睡衣,便向床里挪了挪:“上来吧——我有什么好看的?” 阿拉坦上了床,又把双腿也j□j了被窝之中。 “你、你真要回内、内地?”他问。 何宝廷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来意:“哈喇嘛让你来劝我?” 阿拉坦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汪水,清清澈澈的荡漾着:“不是,是、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你别去啊。” 何宝廷知道他是一片好心——这些人对自己都是一片好心,就抬手搂住他的肩膀:“王爷,内地虽然在打仗,可是也没耽误老百姓过日子,未必我去了就回不来啊!” 阿拉坦转向他,忽然焦急起来:“不、不,别去。我……你……别去。” 何宝廷知道阿拉坦对自己是特别的依赖,这些年也从未长久的同自己分离过,便也拿出耐心来,逗弄孩子似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口中笑道:“王爷,你天天和承凯在一起,也变成孩子了!我出趟门有什么要紧?你何必要吓成这个样子?不要乱听哈喇嘛的话,他最近有点颠三倒四,前两天把我都给说糊涂了。” 阿拉坦拼命的摇头:“不,你要是去、去,我也去!” 何宝廷笑了:“那承凯呢?爸爸走了,阿布也走了,哈喇嘛又不喜欢小崽子,你让他怎么办?” 阿拉坦直勾勾的盯着何宝廷:“你、你昨天不是说很快就、就回来吗?很快的话,就没、没事!” 何宝廷有点让他缠的心烦了:“王爷!”他放沉了声音:“回房睡觉去!” 阿拉坦见他变了脸色,心中便有些惧怕,可是自知不能就此退下,便以一种拼命的心情猛然向前抱住了他:“不、不行!你别、别……你要是死、死了,我怎么办、办?那我也不、不活了!李、李有什么好,你不要管、管他,你和哈、哈喇嘛好,不和他好、好!” 何宝廷听了他这一席话,真觉着这人的岁数是活到狗身上了,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挣开他的怀抱,随即往被窝里一躺:“你不困我还困呢,大晚上的跑过来胡说八道,不怕哈喇嘛听见了生气?我告诉你,往后不许再提什么我和哈喇嘛好之类的话,哈喇嘛最近正心里不痛快呢,我见了他都不敢乱说乱动,你可好,结结巴巴的还没完了!他妈的睡觉!再敢出声我就揍你!” 阿拉坦怔了怔,也随之躺了下来,又搂住何宝廷的一条胳膊,声音极低的说道:“反正你别、别走。”心里又想:“姓李的死了才好呢!” 何宝廷扭头对他瞪了眼睛:“还要说话?” 阿拉坦吓的一捂嘴。 何宝廷从他的怀中抽出手臂,欠起身关了床头墙上的电灯开关:“不回去?” 阿拉坦呜呜的哼了两声,表示不走。 何宝廷背对着他搂住枕头蜷成一团,也不管他。而阿拉坦讪讪的躺了一会儿,就伸手去搂他的腰。 双方沉默许久,何宝廷忽然摇头摆尾的一扭,同时低声喝道:“干什么?” 原来阿拉坦不知何时掀开了他的睡衣,正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腰——摸的人怪痒痒的。 何宝廷本来也不困,经过阿拉坦这么一搅局,更是睡意全消。而阿拉坦摸过他的腰后,便向前挪了挪,合身抱住了他。 “王爷……”何宝廷把脸埋进枕头里,忖度着开了口:“以后不要那样娇惯承凯。其实我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横竖家里这些钱也够他享一辈子清福了——只求他别惹事就好。我能活多少年?等我死了,可没人再护着你们!” 阿拉坦听他说了这话,忽然怕了起来:“你怎、怎么会死?” “我怎么不会死?你见过谁是永远不死的么——王爷,把嘴闭上睡觉吧!你要是闲的很,我让小佛爷接你去松王家坐坐?” 阿拉坦不说话了。 翌日清晨,何宝廷早早醒来,还未起床,何承凯忽然光着屁股推门进来了。 “阿布!”他一边喊一边走到床边,见他的阿布正在呼呼大睡,便爬到床上,对着何宝廷张开双臂:“爸爸。” 何宝廷见他蓬着辫子,j□j,就掀开被子,将他放进了自己同阿拉坦之间:“冷不冷?怎么不穿衣服?” 何承凯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大哈欠,奶声奶气的答道:“穿、穿衣服睡不舒服,也不、不冷。”说着他钻出被窝,撅着屁股跪在枕头上,面对着阿拉坦又拍又打:“阿布,起、起来啦! 何宝廷侧身躺着,眼前正是他儿子光溜溜的小屁股。他和这儿子素日不大亲近,此刻见他姿势可笑,就也忍不住抬手在那屁股上摸了一把。哪晓得何承凯头也不回,直接一脚蹬向他爸爸的面门,同时不耐烦的说道:“摸、摸什么!”何宝廷没有防备,登时鼻梁受袭,又牵动了泪穴,一对大泪珠子就从眼中滚落下来。何承凯浑然不觉,还在骚扰那正在酣睡的阿拉坦,哪晓得亲爸爸在自己屁股后面已然是老泪纵横。 何宝廷没说什么,抹着眼泪下了床,穿上衣服径自离去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外界依然是毫无动静,何宝廷只在报纸上知晓一些内地战事的新讯息。在第六天头上,他打电话去订了后天的船票;到了第七天,哈丹巴特尔开始帮他收拾行装,选派得力卫士随行。何宝廷见了他的这个行为,心中倒有些惊讶。走到哈丹巴特尔身边,他低声笑道:“哈喇嘛,你不怪我了?” 哈丹巴特尔向旁边躲了一步,不看他:“我连自己都管不了,又怎能还去管你?” 何宝廷一听他这个话,就笑了笑,背着手跟了上去:“怎么着?还跟我赌气哪?”说着他探头过去瞧对方的眼睛:“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神情严肃的迎向了他的目光。双方对视片刻后,他扭过头去转身要走。何宝廷连忙一把拉住他的手:“哈喇嘛!我保证活着回来!你放心!这些年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可是谁真要成了?我的本事你还信不过吗?” 哈但巴特尔甩开他的手,淡淡的答道:“随便吧。” 何宝廷一愣,心里也有了点气,暗想这秃驴抽的是那股子疯?看他这意思,是认定我这一去就非死在外面了——妈的这帮晦气东西!一个个全都一脸倒霉相,我这回要是真完蛋了,那也得算在他们身上一笔! 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状似悠闲、实则不满的踱走了。 翌日清晨,何宝廷坐在餐厅里,唏哩呼噜的喝了一大碗粥,然后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吩咐听差道:“行啦,该出门了,再晚就赶不上船了。” 听差答应一声,跑出去招呼人去往汽车上搬运行李。而何宝廷走到院内,就见阿拉坦领着何承凯站在草地上,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 他步伐轻快的走过去,蹲下来先亲了亲何承凯的脸蛋,然后起身对阿拉坦笑道:“你好好看家,我过两天就回来!” 阿拉坦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知道他是在骗人。 这时哈丹巴特尔也出门走了过来:“东西装好了?” 何宝廷起身看了他一眼:“装好了。” 哈丹巴特尔神情很不自然的说道:“那就走吧!” 何宝廷见了他这样子就心里发烦,可因为知道他是真心的惦念自己,所以烦恼之中又带着心痛。长叹了一口气,他答道:“是啊,走啦!” 阿拉坦、何承凯、哈丹巴特尔三人跟在何宝廷身后,一路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门是开着的,下面马路上,卫士们正围着汽车忙碌。何宝廷回身挥挥手:“你们不必下来,咱们过两天见!小佛爷要是来了,可别告诉他我是去找人,怪不好意思的,就说……就说我让军部召回去了!” 他这话说出来,那三人并不应答。他也不在乎,转身便要下台阶。不想一只脚刚伸出去,后面的哈丹巴特尔忽然抱住了他的腰,大声喊道:“不许去!” 何宝廷被吓了一跳:“哈喇嘛!你别在这个时候闹!我时间有限,那码头可是挺远的!” 哈丹巴特尔紧紧的抱住他,气喘吁吁的喝道:“不许走!我不能让你回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他能来便来,来不了那也是他的命!我为你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你得给我好好活下来!” 何宝廷开始挣扎:“哈喇嘛!这叫怎么话儿说的?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也心领了;但这内地我是一定要回的!你快放开我!” 哈丹巴特尔是个文人,空长了一副极其威武雄壮的身材,其实没有多少力气。他拼命搂住何宝廷:“你这个蠢货!就只知道意气用事!难道李世尧是天下最重要的人吗?你不想想王爷承凯还有我吗?李世尧死了,你要伤心;可是你死了,我们三个不伤心吗?” 何宝廷这回可真是又惊又急,奋力一挺身就要向前走,哪晓得台阶陡峭,他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向前扑去。幸而那卫士们早看见院门前起了争执,都纷纷的往上跑预备拉架,此刻便有那伶俐的伸手去接何宝廷,却不料那何宝廷来势甚猛,一接之下,也被那股力量冲的向后仰去,直靠到了后面的卫士身上;结果这一大串人就同那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压一个,人仰马翻的在台阶上摔成一片。末尾那个人最为不幸,无遮无拦的直滚到了大马路上,这时正有一辆汽车开过来,见此情形便猛一刹车,随即前排车窗打开,那司机伸出头来,操着一口北方官话骂道:“妈了个x!躺在马路上等着死么?” 那卫士惊魂未定的爬起来,还没来的及反口骂回去,就见那后排车门忽然开了,一个土商人打扮的高个子跳下来一拍巴掌:“我操!不就是这儿吗?”说着他拔腿就往台阶上跑,扯着大嗓门喊道:“宝贝儿!嘿嘿,我来啦!”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望着面前的李世尧,有点发傻:“你?” 李世尧看着台阶上躺着的这一大溜卫士,也有点发傻:“哎?这是干什么呢?要出门?” 何宝廷抬手指着下面马路上的汽车,愣头愣脑的答道:“我……那个要出去……。” 一时喜 一时忧 何宝廷说他要出去散步。李世尧看了他这个排场,觉着这实在不像是个散步的规模;不过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心里装得住事情,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抬头望见站在门前的哈丹巴特尔等人,他依旧是满面春风笑嘻嘻:“啊呀大师,咱们可是好久不见啦!你这是真还俗了?” 哈丹巴特尔本来是非常激动的,可是见到李世尧后,却是大惊之后立刻平静下来,客气而疏离的点头答道:“李师长,你来了就好。”说着他回身慢慢的向院内走去。 李世尧见了他这个反应,很觉异常,转向阿拉坦同何承凯,他又继续寒暄:“王爷你好啊!” 阿拉坦点点头,领着何承凯也转身走掉了。 李世尧见自己一开口便说跑了三个人,心里倒感到好笑。扭头望着何宝廷,他笑问道:“怎么回事儿?全对我有意见?” 何宝廷抬手按住心口,面色苍白的长吁了一口气,随即转向他,立起眉毛怒道:“你怎么忽然就同我失去了联系?这么久你野到哪里去了?” 李世尧笑着解释:“我不是怕你担心嘛!其实是这么回事儿,那天我到了葫芦岛之后……” 何宝廷不等他说完,迈步就往院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很暴躁的吼道:“混账王八蛋!要死要活倒是告诉我一声啊!自己就忽然没了消息,你在故意和我捣乱吗?”说到这里他猛然回头指了李世尧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你气死我了!我不想活了!!” “别价啊!”李世尧陪笑退了一步:“你要是不活了,我这儿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何宝廷逼近一步:“还敢犟嘴?”又用手指点着他的胸膛斥道:“瞧你这副德行!” 李世尧晓得自己长途奔波,德行定然不大好看,故而也不多说,心里却琢磨道:“瞧他这个急赤白脸的模样,莫非他一直在惦记着我?” 此时何宝廷又开口问道:“这次来了,还走吗?” 李世尧摇摇头:“不走啦!我那个师让j□j给打没了,王军长也跑了,现在没人管我,我还走什么?” 何宝廷点点头,回身继续向前走:“不走最好,敢走就把腿打折!” 李世尧连忙跟上:“你打折了我的腿,不是还得伺候我么?” 何宝廷扭头瞪了一眼:“伺候个屁!老子把你关起来饿死!” 李世尧“哎哟”了一声:“那你可太狠了!” 何宝廷站住了,忽然又回过身来,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你狠!” 李世尧挨了一巴掌,还是笑:“我怎么了?我这段日子一直在外面跑,也想给你报个平安来着,可是路上劳顿的很,实在是没有那个条件。生气啦?” 何宝廷是真生气了,气得脸上都退了血色:“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你给我滚出去?马上滚!” 李世尧嘿嘿的笑了两声,当然是不滚。 何宝廷为李世尧担心忧愁了许久,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实在痛苦,如今一颗心终于放下,就在小客厅内可着性子狠狠的发了顿脾气,对着李世尧连打带骂,吵的声震屋宇,直到后来筋疲力尽哑了嗓子,才颓然坐下。 李世尧察言观色,知道他这是发疯完毕了,便走过去动手动脚,又将他拦腰抱到腿上坐了,一边隔着衣服上下抚摸一边笑道:“宝贝儿,是我不好,我让你担心了。你要是不解气,我脱了衣服让你打顿狠的怎么样?” 何宝廷见了李世尧,心中其实是又喜又怒,如今把那怒都发泄出去了,心底的喜就渐渐的泛了上来,觉着自己仿佛重生了一回似的,有种非常崭新的欢悦。 李世尧把脸埋到他的胸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伸手在他屁股上轻轻的掐了一把——不舍得使劲,从今往后,怀里的这个货可就真正是自己的了,自己的东西当然要小心爱惜着! “哎!”他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现在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咱们来一次?” 何宝廷摇摇头:“不行……” 李世尧晓得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似乎也是不大适合即刻脱了衣服干那事儿,便按下心火答道:“也好,等晚上,晚上咱们……” 何宝廷没等他说完,就笑着把头扭开了。 当晚,这两人果然关门熄灯,在床上滚作一团。那李世尧将何宝廷抱在身上小心翼翼的干了一度,因见他身体似乎比先前有所恢复,就索性放开了手脚,将他按在床上,使了冲锋陷阵的力气来尽量动作。何宝廷被他顶的不住上移,末了那脑袋就磕到了床头。李世尧见状,便抽身而出向后退了退,然后将他一把拽着压回身下,掰开双腿猛然捅进去。何宝廷烂泥似的瘫在床上,只有双手还在微微使力抓住床单,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觉着j□j内胀的难受,简直以为对方那粗长的j□j要直j□j自己的心口里去;一会儿又被那快感弄的飘飘然,先还强忍着不叫,后来也就失了理智,呜咽似的不住的哼出声来。 李世尧在晚上吃饱喝足,故而精力也充沛,将何宝廷翻来覆去的好一顿大干。后来见何宝廷有些力不能支的样子了,就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让何宝廷跨坐到自己身上。 何宝廷趴在床上,哪里还有行动的力气,一味的只是摇头。李世尧见状,就有些忍不得了,起身将他连拖带拉的抱到自己身上,又强行将那j□j插回了对方体内。何宝廷低下头,喃喃说道:“停,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李世尧坐直了身体,又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背,让他将头枕在自己肩膀上:“睡吧!” 何宝廷闭上眼睛一歪头,竟真是昏昏欲睡了。 李世尧不管他,继续气喘吁吁的自得其乐,直折腾了大半夜才算是感到了足够。用枕巾擦了擦双方的下身,他心满意足的搂着何宝廷躺下来,因为依旧睡不着,便扭开台灯,借着那昏暗灯光仔细打量何宝廷的面庞。 “他这模样真是好看。”李世尧想。 何宝廷同李世尧相拥大睡,直到翌日中午才起了床。洗漱过后,何宝廷自觉着神清气爽,便打算主动去找哈丹巴特尔,哪晓得听差告诉他道:“哈喇嘛出门了。” 何宝廷问道:“他去哪儿了?” 听差不知道。何宝廷无法,只好在家里等着。 他这回心情一好,瞧谁都挺乐呵的,何家也算是随之解了冻。只是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这哈丹巴特尔都是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宝廷想同他谈一谈,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这一日,他总算在晚饭时分见到了哈但巴特尔的影子,当即放下饭碗,拔腿就跑出餐厅追了上去:“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在楼内走廊中回过头,见他步履匆匆,就微微笑了一下:“极卿,我正好要找你。” 何宝廷见他态度温和,便很觉高兴:“你近来在忙什么?我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哈丹巴特尔很安详的笑道:“不过是几天而已。” 何宝廷随口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哈丹巴特尔又问:“那么三秋不见呢?” 何宝廷走上去挽住他的手臂:“哪儿来的三秋!你吃过晚饭了吗?” 哈丹巴特尔随他挽着,昂首挺胸的望向前方。 前方是一片幽暗中横了一堵白墙——绝路! 既是绝路,就不必走了。 在书房内,哈丹巴特尔先请何宝廷坐下,然后自己靠在大写字台前站定了,神情安然的开口道:“极卿,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了。” 何宝廷望着他,不说话。 哈丹巴特尔继续说道:“小佛爷要去拉萨,我想随行。” 何宝廷这时反应过来了:“去拉萨干什么?小佛爷爱去就去,你跟着——”说到这里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却没有斟酌出来,只好按照心意说了下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哈丹巴特尔将双手j□j裤兜里:“极卿,我想去看一看大雪山。” 何宝廷一听哈丹巴特尔那不急不缓的语气,就晓得他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此次谈话也并非商议,无非是个例行通知罢了! “雪山有什么好看的?”他猛然站了起来:“不许走!”后面还有一句“敢走就把腿打折”,强忍着没有说出来。 哈丹巴特尔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极卿,我作为一个出家人,这些年已经是入世太深了。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回去。” 何宝廷上前一步,直瞪着哈丹巴特尔问道:“入世深浅有什么关系?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哈喇嘛,我们——八年了啊!” 哈丹巴特尔刚要开口回应,何宝廷情绪激动的又继续问道:“这八年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说到此处他走上去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哈喇嘛,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哈丹巴特尔忽然伸手抱住了他——抱的很紧,几乎要勒的他喘不过气来:“我知道你的感情;不过也没有关系,我走后,李师长还在;你不会感到寂寞的!” 何宝廷低下头,头顶就抵住了哈丹巴特尔的下巴:“他是他,你是你。” 哈丹巴特尔闭上眼睛,叹息一样发出了声音:“你是你,我是我。极卿,我要去看大雪山,你不能拦我。” 何宝廷抬起头,几乎就是要怒目而视了:“可前几天你不是也拦了我吗?” 哈丹巴特尔低下头,目光又温暖又悲凉:“那是我错了。” 何宝廷皱眉一摇头:“我不管什么对错!你也不要同我讲道理!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哈丹巴特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极卿,你这个样子,有点像承凯。” 哈丹巴特尔 何宝廷在那里碰了个巨大无比的橡皮钉子,又心知这人自有主意,不会轻易妥协,便改变策略,亲自去找了小佛爷。 小佛爷依旧住在松王家中,何宝廷带了礼物见过松王之后,便直奔小佛爷处。小佛爷见了他,又是一顿嘻嘻哈哈,并且主动告诉他:“极卿,我要换地方啦!去趟拉萨,见噶玛巴。” 何宝廷恨不能在小佛爷的饱满脸蛋上扇一巴掌:“那哈喇嘛……” 小佛爷后退一步,赶忙撇清:“是他自己要随行的,我也没有办法。” “你不要带他!你不带他,看他怎么走!” 小佛爷笑道:“极卿,你就那么舍不得他?” 何宝廷叹了口气:“我和他共处多年,心中就当他是我的亲人一样。” 小佛爷摇头笑起来:“那可难办了。好像是不但想走,而且很着急。极卿,这个事情我是帮不了你了,拉萨我是一定要去的……” “小佛爷!你真是——香港是英属地,拉萨可不是,你这叫从安全地带往危险地带转移!没有道理的!” 小佛爷摆摆手:“极卿,你讲的安全同我要的安全不是一回事。这一点我们倒不必多讨论,至于……极卿,恕我直言,他同你相处这样久了,忽然就急不可待的要走,这说明问题是出在你那一边,同我绝没有关系呀!我的侍从已经够多了,不会去拐走一个的!”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好站起来告辞。临走时又问:“佛爷,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 “什么时候回来?” 小佛爷一摊手:“那可不一定!” “回不回来?” 小佛爷又一摊手:“还是不一定!” 何宝廷“唉”了一声,真告辞了。 李世尧听说了要走的消息,心中暗喜,表面平静,只是劝告何宝廷:“人家是高僧,以后要修道成仙的,你可别挡了人家升天的路!” 何宝廷刚从小佛爷那里回来,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听闻此言就上前推了他一把,口中骂道:“滚!”然后气势汹汹的冲向的书房。 等真见了,何宝廷倒有点发怯,同时决定不要自己这张脸了,效仿癞皮狗去缠住他。 可是,怎么缠呢? 何宝廷站在门口,一边考虑着如何纠缠,一边随手关上了房门。 正坐在写字台前读书,见他来了,便站起身问候。何宝廷满腹心事,只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便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隔着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他先是扫了对方一眼,然后就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心想我要是承凯,那倒好办了;可我这般年纪了,又是个男人,怎么缠?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火。 深深的吸了一口,他悠悠的吐出一口烟来,隔着淡蓝色的烟,他又扫了一眼——这人已经坐了回去,正在将读到的那篇书页折角做记号。 何宝廷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很恶毒的主意:“弄残了他!看他还能往哪里跑!” 他用牙齿轻轻的咬着烟卷,垂下眼帘飞快的狞笑了一下:“老子砍断他的腿,挖了他的眼睛……去拉萨?看雪山?下辈子吧!” 他重新抬眼望向,正在将一支钢笔拧好笔帽j□j笔筒里。 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他将烟头在写字台上按熄了。 “真走?”他问道。 是很讨厌烟味的,所以用书在面前扇了扇:“真走。” 何宝廷站起来,双手撑在写字台上,向微微的探了点身:“真走?” 的灰蓝眼睛里射出了严肃的光:“极卿,够了!” 何宝廷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够了?” 慢慢的站起来,将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够了。我们之间,够了。” 何宝廷愣了片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垂头对着桌面颤抖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会突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好一个“够了”,什么爱恨情仇都没有了,自己还在这里一厢情愿的动着歹毒心思,其实人家那边已经“够了”! 何宝廷不言不动。见他弯腰垂头,姿势十分别扭,就想让他直起身来好好站着。哪晓得何宝廷那边忽然一抽鼻子,紧接着两滴水珠便滴答落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 很平静的绕过写字台:“极卿,不要这样。” 何宝廷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擦了一下,闷声闷气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回不回来?” “不知道。” “你走后,会不会想我?” “不知道。” “你走后,我会不会想你?”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错了。” 何宝廷猛然转过身去,用手指着的鼻尖,歇斯底里的喊道:“错了错了!总是这两个字,你到底错了什么?认识我错了?和我在一起错了?同我要好错了?我是魔鬼吗?” 似乎是不大敢面对他的样子,强作镇定的转身走到书柜前,背对着何宝廷说道:“极卿,你现在难过,那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相处太久了。其实这没有关系,等我走了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你就会渐渐把我忘掉。” 何宝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哈喇嘛,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成亲人和知己——” 打断了他的话:“极卿,现在我只是想去看看大雪山,在大雪山上我依然是你的亲人和知己。” 何宝廷走过去,强行挤进了和书柜之间:“哈、哈喇嘛,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厌倦?我知道现在的生活的确是很无聊的,我们这么一家子就活在这幢楼里,天天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近、近来还总是和你作对,而且……” 见他神情紧张结结巴巴,倒忍不住微笑了:“极卿,我是很喜欢你的,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厌倦。” “那、那你刚才说够了,我们之间够了……” “极卿,这些天我们每次见面你都要出言阻拦我去拉萨,我是听的够了。因为我意已决,你多说也是无益。” “哦……我以为你是对我够了……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走了,雪山有什么好看的?不要走啦!” 听他说来说去又转回了原点,真在悲凉之余又感到了哭笑不得:“极卿,你不要这样孩子气。” 何宝廷听到这里,先前那点毒辣心思又在胸膛里冒了泡。 “真对哈喇嘛下手?”他自己忖度着:“不成!那我跟哈喇嘛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完了!” 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他忽然绕过,一言不发的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卷绳子回来了。 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你拿这个干什么?” 何宝廷锁了房门,然后卷起衣袖,又扭了扭脖子,随即伸手一指写字台前的椅子:“你坐下!” 见势异常,便不肯坐。而何宝廷拎着绳子向他走过来,忽然出手,不由分说的就将他往椅子上推。身材高大,自然不是何宝廷一人可以轻易制服的,不过现在何宝廷心里有一股勇气支撑着,力气是异常的大;而空有一身好分量,其余的拳脚工夫一毫也没有,一个趔趄便跌坐在了椅子上。何宝廷看准时机,像只野兽似的一下子扑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然后抻了绳子就把的上身往椅背上绑。挣了两下,口中惊问道:“极卿,你胡闹什么?快放开我!” 他那极卿充耳不闻的蹲下来,开始将绳子往他的双腿上绕。 何宝廷不会绑人,所以用绳子把从头缠到脚——这回是真“缠”住了。 起身拍了拍手,他很狡黠的对着一笑:“我知道你们是明天早上出发。一会儿我就去给小佛爷打电话,告诉他你改了主意,不去了。等到小佛爷出发后,我再放你也不迟!哈哈!” 气的瞪了何宝廷:“你怎么能这样做?” 何宝廷把双手j□j衣兜里,对着一歪头:“想走?门儿都没有!我不让你走,看你怎么走!”说完他得意洋洋的转身出门,打电话去了。 何宝廷走后不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缝,李世尧鬼鬼祟祟的探了头进来:“大师,你怎么给捆成粽子啦?” 仿佛见到了救星:“李师长,你快来解开绳子——我明早就要随着小佛爷启程了,可是极卿却绑着我不让走!” 李世尧将门缝推的又大了些,一只脚踏进房内,脑袋却留在外面东张西望。看他这样谨慎,简直有些不耐烦;不想李世尧张望一番后,忽然听到风声,关上房门扭头就跑了。又过了一分多钟,何宝廷推门走了进来。 他在面前站住,先是抬腕看着手表说道:“晚饭就不要吃了,我陪你饿着,明天等小佛爷走了,我们好好吃一顿。”话音落下,他一歪身坐到了的大腿上:“我守着你,守你一夜。” 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觉得何宝廷现在有点疯。 何宝廷守到半夜,不困,很精神。 他在的大腿上换了好几个坐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隔三差五的看看手表,似乎是深恨时间流逝太慢。闭着眼睛,因为思绪太过纷乱,所以大脑反而一片空白。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何宝廷起身去开了门,见是李世尧,便问道:“你不睡觉,来干什么?” 李世尧一侧身挤进房内,笑嘻嘻的说道:“我来看看你们。” 何宝廷站在他身边:“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出去!” 李世尧转向:“我说大师,你是不是真想走?” 睁开眼睛,对着李世尧郑重点头:“是的。” 李世尧又笑着追问了一句:“肯定走?” “肯定走。” 李世尧听了这话,便若有所思的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何宝廷很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你放心什么?” 李世尧笑模笑样的瞟了何宝廷一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扭,随即将他推在墙上,从腰间解下手铐,咔嚓一声将他的两只手反铐在了背后。此时走廊内便有两人窜进来,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的割断绳子,将扶了起来。李世尧一面压制着何宝廷,一面大声道:“大师,你趁夜马上走吧!这边有我顶着!” 没理会他,因知情形紧张,便匆匆的说了句:“极卿,再见。”然后就扶着那两人摇摇晃晃的夺门而出。何宝廷胸口贴墙,眼见着走了,便奋力挣扎扑腾着,高声惨叫道:“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被绑了许久,手脚都麻木了,在那二人的帮助下连滚带爬的走下楼梯,直到了院内之时,还依稀可以听到何宝廷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这声音似乎是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以至于他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路跌跌撞撞的就向院门处冲去。身后二人见了,连忙跟上,将他搀扶着送至马路上的汽车内。 夜色浓重,汽车高速行驶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之上,前方不远处就是松王府邸了。 坐在后排座位上,弯腰用双手紧紧的堵住了耳朵。何宝廷的呼喊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荡,这简直要把他的心都震碎了。 “哈喇嘛!你别走!哈喇嘛!你别走……” 唯是因此,他才非走不可。 一九四八年五月,随小佛爷抵达拉萨,在楚布寺内拜见了十六世噶玛巴。此后十年中他一直留在拉萨,直到一九五九年,才随十六世噶玛巴出离西藏,抵达不丹。一九七四年他随噶玛巴前往纽约建立弘法中心,再未回过东方。 结局 花花公子金世陵,在这个清晨破天荒的起了个早,在将自己打扮的比花还娇美之后,便悠然出门,直奔何家。 他近来手头拮据,故而边走边想:“无论如何要让何家把下一年的房租提前付清,再不弄点钱到手,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沿着马路慢慢踱到何家门前,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院门,想到自己也许会见到那个姓何的土军阀,就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后,他抬脚踏上了台阶,一路走到了雕花黑漆铁门前。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金世陵在重庆受过大空袭的考验,此刻就下意识的双手抱头趴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一个听差推门跑了出来,险些把金世陵给踩了一脚。 “哎哟……”那听差筛糠似的浑身乱抖:“你你你……” 金世陵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爬起来问道:“你怎么了?哈先生在吗?” 那听差手指院内:“他他他……” 金世陵以为哈丹巴特尔在院内,便侧身绕过听差,穿门进院。 何家这大院十分宽阔,两边是大草坪,中间一条道路直通楼下长廊。金世陵向前走了两步,忽有两个老妈子哭嚎着迎面奔来,一溜烟的就冲出院门跑到马路上去了。 金世陵有点摸不清头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就见何宝廷提着一支冲锋枪从楼里大踏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帮卫士,有叫他司令的,有叫他将军的,乱哄哄的一起劝他不要开枪。而那何宝廷根本没看到金世陵,也不听人言,只是走到楼前,仰头对着楼顶天台高声喊道:“李世尧!你给我下来!” 天台上并无人影,只传来一个应答的声音:“我才不下去呢!你当老子是大傻x吗?” 何宝廷举枪向天台处扫了一梭子子弹:“你妈的!你敢做不敢当!半夜里有本事放走哈喇嘛,现在缩到楼顶上装他妈的乌龟王八蛋!”喊到这里他仿佛是气息不够,那嗓音都变了调子:“你把哈喇嘛给我弄回来!” 天台之上又传来回应:“秃——大师是要去修行的,你拦着不让人走,那不是作孽吗?我可是为了你好!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何宝廷再要向上射击,却发现子弹已经耗尽,便把枪狠狠的掼在地上,随即继续吼道:“李世尧!混账!老子宰了你!你气死我了!”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昂首指着上方喊道:“你不下来是不是?好,那老子现在就点火烧房,我看你下不下来!你个狗养的老王八蛋!” 金世陵在后面听见了,心中大惊,不由自主的就出言阻拦道:“那房子……是我的。” 何宝廷觅声回头望去,见是金世陵,也没惊奇,只怒道:“老子烧了房,赔你钱就是了!兔崽子滚蛋!” 金世陵后退了两步,做滚蛋状,其实没真走,只是站到了院门外,继续留心战况。 再说院内,何宝廷张罗着要烧房,且支使卫士去找汽油。而躲在天台上的李世尧听了,就扯着大嗓门答道:“你烧房算什么本事!你烧房就能真把老子烧死了?老子烧死了你能落着什么好处?有本事你别动枪,咱俩下去开谈判!咱们就好好说说这事儿,看看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何宝廷气喘吁吁的答道:“谈就谈,你滚下来!” 金世陵站在院外,问那个筛糠的听差:“你家里这是怎么了?哈先生呢?” 听差受了大惊吓,此刻刚刚缓过了一口气:“哈先生夜里走啦!何将军不让他走,结果这个李师长呢,不但放走了哈先生,还把何将军给铐了半夜,等哈先生走的远远的了,才把何将军给放了开。何将军这就气疯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枪,追着李师长满楼里打,幸亏李师长身手好,一溜烟上了天台——对了,金先生,你来有什么事啊?” 金世陵愣了愣:“哈先生走了,那你们家现在是谁管事啊?” 那听差答道:“哈先生走了,以后就得是我们将军管事了——再没别人了啊!” 金世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那……那我改天再来吧!我说小老弟,你们何将军要是真烧房了,你可得第一时间给消防队打电话!” 听差连连点头:“哎,知道了。” 李世尧在天台上滚了一身灰尘,所以下来之后就先浑身拍灰,然后才走入一间小客厅内。因见何宝廷坐在沙发上,面色铁青;他便出言笑问道:“你身上没藏枪吧?咱们男子汉大丈夫,你可不能跟我玩儿阴的。” 何宝廷方才在楼内来回狂奔追击李世尧,后来又到院内对着天台吼叫许久,此刻真是累的气息奄奄,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其实只剩下了喘气的力量。 李世尧斥退房内卫士,紧接着走到沙发前,心中高度警戒,脸上却是笑嘻嘻的:“真没带枪?我得搜搜身!要不然一言不和,你再掏枪把我崩了!”说着他蹲下来,一只手从对方的腰间一直向下滑到屁股,又从屁股往双腿之间游走。 何宝廷奋力打开他的手:“我叫人进来了!” 李世尧嗤笑了一声,也瞧出何宝廷是折腾的狠了,现在就剩下了个死鸭子嘴硬,便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哎,宝贝儿,咱俩谈谈吧。”他边说边起身坐在了何宝廷身边,不动声色的继续动手动脚:“我说,你这人有点太自私。人家哈大师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一辈子就讲个修行;你可好,非得留着人家给你当管家,你这不是要毁了哈大师吗?你要是觉着他那人好,喜欢他,那就得让他好上加好;不能为了自己,去挡人家的路。你想啊,这哈大师要是真让你强留下来了,他那心里能高兴吗?他往后的日子能过的舒坦吗?昨夜里我要是不出来放了他,你就是好心办坏事!到时候哈大师不痛快,你瞧他不痛快,你也不高兴,双方没有一个落到好处的,何苦来?再有,就是这哈大师是去拉萨,拉萨那地方不打仗,很安全的,等他在那地方呆腻歪了,兴许就又回来了嘛!你要实在是想他想的厉害,你去瞧他也成啊!” 何宝廷听到这里,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对,他喜欢好玩的东西,拉萨没有什么好玩的,他呆上半年,一年,一定就觉得无聊了。对,你说的对。” 李世尧抬手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好啦,宝贝儿,我陪你等他还不成吗?”心里想:“这秃驴走了还祸害人!先把怀里这个稳住,等过一阵子再说!妈的秃驴敢回来,老子就宰了他!” 何宝廷靠在李世尧怀中长久的出神,后来忽然听见李世尧的肚子里打鼓似的乱响,就叹了口气说道:“饿了?吃饭去吧!” 吃过早饭之后,何宝廷闷闷不乐的走到院内草坪上坐了下来。此时已是冬季,温度不高,天气却是难得的晴朗,那阳光明媚灿烂,照的人身上暖融融的。 李世尧走过去,也一歪身在旁边盘腿坐下了:“地上怪凉的,你乐意坐,过来坐我腿上吧!” 何宝廷仰头闭目,轻声说道:“李世尧,刚才我不该用枪打你。” 李世尧握住他的手:“怎么忽然就良心发现了?” “哈喇嘛已经走了,你要是也死了,那我就不活了。” 李世尧看他那态度郑重其事,又细想这话,发现在何宝廷心中,自己的地位是明显高于哈丹巴特尔的。 “秃驴走了,他是发疯;我要是死了,他就自杀——这很说明问题嘛!” 李世尧思及至此,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子狂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何宝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了一跳,扭头问他:“你笑什么?” 李世尧望着他,那种喜悦也不知如何发泄才好,索性合身扑过去,抱着何宝廷在草地上打起滚来。何宝廷在莫名其妙之下滚了一身草屑,刚要质问,嘴唇却又被李世尧重重的吻住了。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站在二楼窗前。何承凯望着院内草坪上打着滚的两个人,好奇的问道:“阿布,他、他们干什么哪?” 阿拉坦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他、他们打、打架呢!” “那咱去帮、帮爸爸啊!” “咱不、不管他们!我让人备、备车,咱去浅、浅水湾玩、玩儿去!” 何承凯一听,高兴的振臂高呼:“啊哈!走走……走吧!” 正文完 番外——金公子的房租 金世陵坐在何宅的小客厅内,腰背挺直,双手交握与腹部,做鹌鹑状。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明年的房租要过来——顶好让他再多租一年,反正老温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除了这个土军阀,谁还会出这么多租金?”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励道:“豁出去了!反正他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我!” 正在他心中暗自活动之时,门外忽然由远及近的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雕花毛玻璃门一开,何宝廷走了进来。值此新年之际,他新剃了头发,又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瞧着倒也是一番不伦不类的新气象。 金世陵一见着他,便像被针刺了似的猛然站起来,先是彬彬有礼的浅鞠一躬,然后满面春风的问候道:“何将军,新年好啊!” 何宝廷站住了,将金世陵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好。” 金世陵见他还算客气,便略略将心放下一些:“何将军,真是抱歉,要在新年期间来打扰你——” 何宝廷此时已然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听了这话就一摆手:“不必叫将军,名不副实。”说完他开始抬手解这外衣的衣扣。 金世陵也随着坐下来,听了这话就抿嘴一笑:“可是不叫将军,该怎样称呼呢?” “何先生,老何,怎么叫都成!” 金世陵心想我哪敢叫你老何,嘴上倒还是温和甜美的:“那未免有些失礼了。这个……请教台甫怎么称呼呢?” 何宝廷以一种研究的目光审视着金世陵:“极卿。你叫我极卿也可以。” 金世陵这人在脂粉堆里厮混久了,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一身姨太太气,此刻听了这话,便下意识的望向何宝廷,一双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不敢!那就更冒犯啦!” 何宝廷见他莫名其妙的对自己飞了个眼风,就觉着特别新鲜,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是个小兔子嘛!瞧他这个身家,也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这么像兔子? “金老弟啊!”他笑模笑样的对着金世陵开了口:“我记着前一阵子我打过你一巴掌,对不住啊!” 金世陵没想到何宝廷还有这样一副和蔼面目,那颗提在喉咙口的心也就愈发下沉,回到了原位,而自己的本来性情也彻底的暴露出来:“你还记着哪?你要不说,我也不敢提——没见过你这么凶的人!” 何宝廷哈哈一笑:“我很凶么?” 金世陵一扬头:“你不凶么?上次我可亲眼见着你在家里动枪!” 何宝廷对这金世陵,真是越看越好看,又因他说起话来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心里就存了个玩笑的心思:“那你还敢来?” 金世陵起身坐到了何宝廷身边,先是眨巴着眼睛将语言组织了一遍,然后才开口道:“极卿……兄,我是想来和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把明年全年的房租提前付清?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手头资金有些周转不开,所以才提出了这个非分的要求,希望你能帮帮忙啦!” 何宝廷呼吸着金世陵身上的香水气息——太香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掏出烟盒,准备点根烟来将那气味压一压。 烟卷刚叼进嘴里,金世陵已经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了火。何宝廷近距离的盯着他,发现这位金公子的相貌几乎是堪称完美,不过眼下两块若有若无的青晕,倒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那好办,没有问题。” 金世陵笑的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太好了!还有……极卿兄,你觉着我这房子住起来如何?” “挺好的。” “那极卿兄有没有意向再多租上几年呢?” 何宝廷扫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后年我是否还在香港?”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挺起身来急道:“一定在一定在!极卿兄,你走什么呀?” 何宝廷看这金公子眼冒蓝光,仿佛恨不能跳到自己身上来,就愈发觉得好笑:“金老弟,你是不是缺钱使?” 金老弟的心事被人窥破,并不羞愧忸怩,反倒是松了口气,彻底敞开心扉:“我的哥哥,不瞒你说,我现在的亏空真是堵都堵不上!我自己倒好办,可我家里还有一堆小孩呢!我太太也要跟我闹离婚——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何宝廷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掐着脸蛋扭了几把:“你现在是靠什么生活?” 金世陵皱着眉头不敢反抗:“就是……先前的积蓄和我太太的嫁妆。” 何宝廷放了他,又嗅了嗅手指,觉着此人真是从头香到脚,这一脸雪花膏涂的,气味都冲鼻子! 他回头叫进来一个听差,吩咐道:“让王爷把支票本子和那个租房子的什么合同给我送过来!” 听差答应一声,扭头而去。不一会儿阿拉坦进来了。 “给给、给你。”他把支票本子放在何宝廷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又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钢笔和印鉴,一股脑儿的也都放在了他面前。 何宝廷拧开笔帽一边填数字一边说道:“金老弟,别他娘的当我是冤大头。后年租不租,那是后年的事儿,现在可别想逼着我出钱。”说着他放下笔盖了章,将那张支票撕下来递给金世陵。 金世陵接过支票一看:“哎?这数目……” “多填的那笔款子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以后要还!” 金世陵见了钱影儿,哪还听得到其它?当即就将那支票送到嘴边亲了一口,乐的摇头晃脑的:“多谢多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去年租房时双方所签的合同,拿起钢笔在上面写下了租金已付清的文字。阿拉坦见状,便将自己这方的一份也打开递了过去。 金世陵这一趟何家探险,堪称是大胜而归,心中十分喜悦,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要跑出去提了款子继续寻欢作乐。何宝廷见他要跑,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支票是哪儿来的?” 金世陵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你给我的啊!” 何宝廷将他往自己身边拽:“支票不能白拿,过来亲我一下!” 金世陵没犹豫,凑过去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何宝廷笑出声来,指着阿拉坦道:“再亲他一下!” 金世陵一愣:“亲他干什么?他又没给我钱!” 何宝廷一挥手:“快点!” 金世陵把支票揣进口袋里,然后起身绕过茶几,在阿拉坦脸上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紧接着拔腿就跑,且跑且道:“极卿兄!我谁也不亲,走啦!” 阿拉坦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干、干什么?” 何宝廷笑答道:“好一只装傻充愣的高级兔子!有点儿意思,骚的可爱!” 此时李世尧走了进来:“谁骚的可爱啊?” 何宝廷伸手一指窗外:“出门右拐第二处宅子里,自己瞧去吧!” 李世尧又转向阿拉坦:“我说王爷,你这脸怎么红了?” 阿拉坦一般不大理会李世尧,此刻也不例外,支吾了两声,他弯腰收起支票本子和印鉴,扭头就走了。 李世尧眼看着阿拉坦没影儿了,就对着何宝廷一挑眉毛:“你瞧,这个结巴还看不上我呢!你这屋里怎么这么香?来女人了?” 何宝廷靠在沙发里,懒洋洋的问道:“想女人了?” 李世尧在他身边坐下了:“嘿嘿嘿!那哪儿敢啊!” 何宝廷闭上眼睛:“还有你不敢的?” 李世尧也向后靠过去,笑嘻嘻的答道:“原来没有,现在有了。哎,你说这也真是怪了,我一瞧见你,就觉着心里发怯——可我怯的是哪门子呢?我也没干过对不住你的事儿啊!” 何宝廷笑了一下:“还是心里有鬼吧?” 李世尧将他的手抓过来揉着搓着,心想:“到底是谁骚的可爱呢?他这天天在家里坐着,也看不见谁啊!说的是结巴?那不可能!出门右拐第二家——哪天我过去瞧瞧!” 番外——李世尧的半日 何宝廷站在自家的大草坪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何承凯。 何承凯仰头迎向他的目光,两只手还捧着个大梨;眨巴眨巴眼睛,他把那梨举高了:“爸爸,你、你吃吗?” 何宝廷听了这话,先是出乎意料;随即又想这儿子小小年纪倒是个孝子,心里就非常高兴,满面笑容的弯下腰伸手去接那个梨:“好孩子,爸爸——” 他的手刚伸到半路,何承凯却将梨收回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大口后,他边嚼边说:“想、想吃就向阿布要吧!” 何宝廷讨了个老大没趣,这才晓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讪讪的放下手,他掩饰的咳了一声:“我不想吃。” 何承凯又咬了一大口:“你、你还是吃、吃吧!你不吃,就让姓李的给吃光了。” 何宝廷垂下眼帘扫了他一眼,打算告诫他不要如此称呼李世尧,可是念头一转,又晓得有阿拉坦在一天,这话就是说了也白说,便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何承凯开始专心致志的吃梨,何宝廷仰起头,目光放到了层层白云之处,耳边回响着他儿子那咔嚓咔嚓的咀嚼之声;正是出神之际,李世尧忽然大踏步的从外面推开院门走进来了。何承凯闻声回头,见是姓李的,便一甩辫子,撒腿跑了。 李世尧大踏步走到何宝廷面前,笑嘻嘻的开口道:“我说,我刚才去那个‘出门右拐第二家’了。” 何宝廷一听他真去了,就很玩味的看向他:“是么?看到谁了?” 李世尧紧闭着嘴,憋着笑望着何宝廷——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妈的巧死了!”他一拍巴掌:“我认识他!” 何宝廷听了这话,感到莫名其妙:“谁?金世陵么?” 李世尧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乐死我了!我当是谁骚的可爱呢!原来是他啊!他可不骚的可爱么?妈的当年他算是北平第一骚包!哈哈哈哈……七宝儿,你知道吗?他原来是赵振声养的兔子!都干到副官处处长了,正经是只大兔子呢!我那时候在北平,老能看着他——那小子在队伍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还给他送过礼呢!” 何宝廷听的目瞪口呆:“别叫我七宝——他是赵振声的人?” 李世尧还是笑:“太是了!记着有一次我从廊坊往北平去向赵振声要军饷,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赵振声大腿上打瞌睡,后来赵振声不给我饷,我就给他送了份礼,他这人倒是收钱办事儿,回去把枕头风这么一吹,嘿!第三天赵振声就给我拨钱了!后来我带人往绥远去,就和他们分开了。听说赵振声是早死了,他一死,这小子就跑香港来了。” 何宝廷一笑:“我就说他有点兔子气么!果不其然!你这一上午,是一直在和他叙旧了?” 李世尧连连摆手:“没有!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一来是我和他不熟,再说他那段历史也不光彩,我乐意叙,他还不乐意叙呢!我是在咱们旁边那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们家关着一个傻子,说话怪有意思的,我跟他隔着大门唠了半天!”说着他把手伸进裤兜里好一顿掏:“你看,那个傻子还给了我一把糖。” 何宝廷听到这里,感到十分无聊,只道:“跟傻子能聊出有趣来,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世尧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且往楼内走且答道:“我现在啊,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活,旁的是什么都不管了!我知道我这算是命好,打了一辈子仗,末了还能全须全羽的找这么个好地方养老,七宝儿,我跟你说,我心里是真知足。” 何宝廷听到这里,却是垂下头不说话。李世尧知道他的心思,就把手渐渐的滑下来搂到了腰上:“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知足。你还年轻啊,你这腰都是又细又软又结实的。可是凡事就得往开了想,你瞧那个金世陵,看着是个阔公子,其实天天在钱上闹饥荒,家里那堆孩子都快养成小牲口了,说起来多糟心!还有那个顾家——和咱家的院子隔了一条街两排树,你看不见——一个光棍哥哥带着个傻子弟弟,哥哥出去做生意挣钱,弟弟成年累月被关在家里,那日子过的也真是够戗了!说起来这些人能住在这个地方,走出去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呢,暗地里怎么样?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家里这本算是最好念的啦!”说到这里他那手又向下移动,在对方那屁股上狠狠的摸了两把。 何宝廷的屁股是被他摸惯了,所以也没觉着怎样,只皱着眉头道:“你这话可是够多的!你也没来几天,怎么这左邻右舍都让你给摸清了?我怎么就不知道顾家是光棍带个傻子呢?” 李世尧心想你坐在家里跟木雕泥塑似的,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个专门来过日子的,过日子就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儿嘛! 这两人边说边走,不一时就回了楼内。其时阿拉坦正在大客厅中同何承凯追逐嬉戏,一见他们两个进来了,就一起偃旗息鼓撤退而去。李世尧是不在乎的,只是将一只手贴在何宝廷的屁股上,贴的久了,就开始不安分又掐又捏起来。何宝廷瞪着他道:“大白天的,别胡闹!” 李世尧指着他,赖皮赖脸的笑道:“哎?脸红什么?还不好意思了?” 何宝廷刚要回答,阿拉坦忽然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结结巴巴的向何宝廷说道:“承、承凯和人打、打起来了!” 番外——孩子之间的战争 何宝廷听说何承凯同人打起来了,先是觉着不可思议,问阿拉坦道:“跟谁打起来了?人在哪儿呢?” 阿拉坦急的上前一步,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拽:“院门、门口呢,和两个孩子!” 何宝廷一听这话,就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大事,小孩子打架就让他打去嘛!” 阿拉坦拼命摇头:“不、不是,承凯把人给打、打晕了!” 何宝廷愣了一下,赶忙跟着阿拉坦跑了出去。 何家人赶到院外现场之时,何承凯正坐在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身上,低下头咬着那孩子的后脖颈死不松口,而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站在后面揪了他的辫子,一边哭喊一边往起拽。何宝廷见状,赶忙走过去先扯开那个小姑娘,然后抓住何承凯的衣领往上拎:“松口!” 何承凯被他爸爸生生提了起来,不得不松口;地上那男孩子毫无反应,果然是晕倒了的样子。小姑娘蹲在旁边,痛哭着大喊哥哥,而何承凯虽然两脚悬空,还张牙舞爪的叫骂:“你、你敢打、打我?我宰、宰了你!” 何宝廷将自己儿子扔进阿拉坦怀里,然后弯腰仔细看了看那男孩子——人倒还是活着的,而且在那小姑娘的一顿推搡之下,已经渐渐的睁开了眼睛。 何宝廷对那涕泪横流的小姑娘说道:“别哭了,你们是谁家的孩子?” 小姑娘哭出了惯性,张大嘴巴就是嚎,根本不理会何宝廷。倒是那个男孩子慢慢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抬手揉着头顶心答道:“我们姓金,家就住在前面。” 何宝廷盯着这男孩子瞧了半晌,又将那女孩子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两位倒是一对漂亮人儿,就心有所感的问道:“你们是金世陵的孩子?” 那男孩子听了这句问话,便低下头很不情愿的应答了一声。而那小姑娘走过来抱住他的头,又伸出一只手指向何承凯,边哭边道:“臭小辫子!打我哥哥!” 何承凯听了这话,奋力挣开阿拉坦的怀抱跳到地上,三步两步跑过来要打那小姑娘。那小姑娘见他来了,便吓得尖叫一声,却又不躲闪,而是合身挡在她哥哥身前,非常绝望的嚎啕道:“臭小辫子!不要脸!臭小辫子!” 何宝廷这人一般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的,不过看着兄妹两个是既友爱又可怜,面貌也生的很讨人喜欢,就伸手又扯了何承凯的衣领阻止道:“承凯,你还没打够?” 何承凯气咻咻的回过头去对他怒目而视:“他们叫我小、小辫子!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凭什么笑、笑话我?” 这时那个小姑娘扭头哭诉道:“才不是呢!叔叔,是他先叫我绵羊!” 何宝廷听了绵羊二字,先是不明所以,后来才看见这小姑娘的一头长发都烫的弯弯曲曲,也没梳,乱糟糟的垂下来,的确是有点像绵羊尾巴。 何宝廷没兴趣给小孩子们断案。他只是将金家兄妹俩领回家中,先让他们洗了把脸,然后让听差把何承凯平日所吃的那些糖果点心多拿了些过来,算是给这兄妹俩压惊。那哥哥名叫金元生,规规矩矩的不大吃,那叫斯蒂芬妮的小妹妹可是毫不客气,两只手不停的剥着糖纸,将那软糖一块块的往嘴里填。何宝廷看这两个孩子都是一身颇为讲究的洋式打扮,然而衣服却是不干不净,就不禁想起了李世尧的话。 “金世陵不大在家吧?”他问金元生。 金元生这孩子颇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虽然刚让何承凯打了一脑袋大包,不过进了人家的屋子了,就一本正经老老实实的,绝不乱走乱看。听了何宝廷的问话,他垂头丧气的答道:“他……很少在家。” “那你家里,就是金太太负责了?” 金元生低头答道:“妈妈前天走了,回外婆家里了。” 何宝廷刚要继续问下去,何承凯忽然像个幽灵似的从他身后冒了出来:“爸爸,妈妈是什么?” 何宝廷一愣,思索片刻后答道:“这个……有的人有妈妈,有的人有阿布,阿布和妈妈是一样的。” “那你、你也给我弄个妈妈吧!他们两个王八蛋都有妈妈,我也要有!” 何宝廷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开始运转脑筋:“一个人只能有一样,妈妈来了,阿布可就要走了!你要妈妈还是要阿布?” 何承凯一听这话,扭头就走:“那、那还是算了吧!”走了一半他又停了脚步,回身指着金元生咬牙切齿道:“姓金的,你、你等着吧!我跟你没、没完!” 金元生很苦恼的叹了口气,而那斯蒂芬妮则又尖着喉咙喊了一句:“臭小辫子!欺负人!” 何宝廷听这小姑娘说自己儿子是“臭小辫子”,也有些不高兴,可是又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所以就对双方都没有理会。 待何承凯走后,那金元生也起身提出告辞。何宝廷抓了些糖果往两个孩子衣袋里塞,斯蒂芬妮是来者不拒,恨不能将口袋撑爆;金元生却是一个劲儿的表示不要,后来见何宝廷一定要给,才拿起两块面点心。何宝廷见了,便告诉他:“那个点心不好吃。” 金元生喃喃说道:“家里的厨子走了,这个可以当饭吃。” 何宝廷听了,依旧没有动恻隐之心,只是觉着可笑,心想这金世陵的日子也太惨了!亏得他见了人,还能满面春风的笑嘻嘻! 何宝廷算是难得的发了一次善心,让金元生回去将他那三岁的四弟金雪生领了过来,在自己家中吃了顿有汤有水的好饭。这三个孩子坐在一起,虽是孩童,然而一色的摩登服饰,并且也统一的脏兮兮,瞧着好像是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几人狼吞虎咽的吃了一气,那金元生先饱了,就放下筷子起身对何宝廷道:“何叔叔,谢谢你。今天我妹妹不该叫你儿子是小辫子,我替她道歉。”说着就九十度的鞠了一躬。 何宝廷摸摸脑袋,因为毕生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所以便怀疑这孩子不是金世陵的种。 当晚,金世陵过来接这三个孩子回家。何宝廷见他西装笔挺,头上还歪戴着一顶围着蓝白缎带的黑呢礼帽,瞧着是相当的时髦兼臭美,便暂时忘记了在隔壁游戏的那三个孩子,而对这孩子的爹斗起趣来:“金先生,来了?” 金世陵摘下帽子,露出了个油光锃亮的脑袋来:“听家里的佣人说,我那几个孩子从下午开始就一直贵府上打扰,真是对不住,他们一定很吵闹吧?” 何宝廷走过去,忍不住的想要逗他:“是的,非常吵,怎么办?” 金世陵拿着那顶漂亮帽子,因为没地方放置,所以又扣回脑袋上,随即按着胸口叹了一声:“我这就把他们带走——极卿兄,你不知道,我是刚从海边开车回来,路上连瓶汽水都没喝,真是累死我了!” “你很忙啊?” 金世陵点头:“我是特地回家来睡觉的……我快要支持不住了!” “那么你是在忙什么事业呢?” 金世陵听了这个问题,毫不羞惭,脱口就答道:“我忙着玩!” 何宝廷抬手拍拍他的脸蛋,笑微微的问道:“好玩吗?” 金世陵一蹙眉,觉着这姓何的好像对自己不怀好意。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他决定还是忍一忍:“好玩啊!” 此时阿拉坦一手抱着何承凯,一手领着斯蒂芬妮走了出来,后面又跟着金元生和金雪生两兄弟。他大概是难得受到如此拥戴,所以非常得意,边走边对孩子们许诺:“好、好,你们要什、什么都行,明天我出门,咱们一、一起去!” 金世陵伸着耳朵听到了“你们要什么都行”这句话,便下意识的在心里说:“唉,那也带我一个吧!” 番外——生活常态 阿拉坦这人说到做到,答应要带孩子们出去玩,就绝不食言。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招呼司机准备汽车;自己这边匆匆吃过早饭后,便抱着何承凯准备出门。何宝廷见了,随口问道:“承凯是大孩子了,抱着不重么?” 阿拉坦傻乎乎的一笑,把何承凯放了下来,向前走了两步,又觉着怀中空虚,便弯下腰又将他抱了起来,然后健步如飞的出门而去。何承凯坐在他的臂弯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口中还说:“咱们去接金、金元生,我今天要打、打死他。” 何宝廷耳朵尖,将这句话听见了,就跟着又大声嘱咐了一句:“王爷,别让承凯同人打架!” 阿拉坦“哎”的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对他笑了笑,满脸都是没心没肺的高兴。 何宝廷眼望着阿拉坦的背影,心想他比我小不了几岁,二十多岁时他是这样,现在三十多了还是如此,大概这辈子也没什么长进了——这也算个活法儿。 想到这里,他微微的感叹了一声,然后发现李世尧没影儿了。 李世尧双手插兜,身体前倾靠在顾家的雕花黑漆院门上,到顾家的傻子弟弟这儿找乐儿来了。 顾家小弟年龄不详,瞧模样也就是二十出头,因为有点西洋血统,所以生了一双非常清澈的灰眼睛,实在是个漂亮人儿。顾理元经理每天忙的恨不能不吃饭,哪有时间去管理这个傻弟弟,无奈之下,只好把他当犯人处理,一把大锁关进院内,一年到头哪儿也不许去。 一般文明人士,是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跑到人家大门前搭讪着聊天的,所以这顾小弟每天搬着椅子坐在院内,百无聊赖,只能靠看蚂蚁搬家为娱乐;忽然有这么个李世尧跑来肯同他搭话,他虽然是个怕生的,可也心里高兴。昨天李世尧来了一趟后,他就把椅子搬到院门前,从早上开始等。 李世尧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儿,歪着身子靠在铁栅栏上,一边磕一边闲闲的问道:“今天家里又你一个人儿啊?” 顾小弟摇头:“还有阿妈。” 李世尧一歪头:“带你玩儿去啊!” 顾小弟摇头:“哥哥不让我出门。” 李世尧磕了一地瓜子儿皮:“咱们偷偷的!不让他知道不就结了?” 顾小弟依旧摇头:“我不,我哥哥知道了要生气的。” 李世尧吊儿郎当的问:“他不能够知道!再说生气能怎么样啊?宰了你?” 顾小弟很认真的告诉他:“哥哥生气了,要打我屁股的。” 李世尧笑了:“打屁股?” 顾小弟站起来,背对着李世尧弯下腰,一手撑在凳子上,一手回过来在自己屁股上拍了两下,口中说道:“啪!啪!打屁股,很疼的。” 李世尧乐的把瓜子皮都咽进去了。 再说这何宝廷在家里转了个圈儿,发现除了下人之外,其余人等一个都不见。走到院内后,也只见到几名卫士在院门口嬉笑打闹,便觉得很无趣味,心想这帮东西倒是活的高兴,大清早上就全溜出去找乐子了,留下我给他们看家——混账东西! 百无聊赖的吃过早饭,他独自在楼内踱来踱去,后来就不知不觉的走进书房之内。 这书房当年是专门为了哈丹巴特尔布置出来的,哈丹巴特尔走的匆忙,所以书房之内还保持着平日的样子,丝毫没有变化。 何宝廷关上房门,在写字台后面的皮椅上坐下了,又拿起放在面前的一本书随手翻了翻,正好看见了那被折了角的一页——哈丹巴特尔这人很爱读书,不过这本书,却是没能读完。 何宝廷长叹一声,心里是觉着非常非常想念他了。身体在皮椅中蹭了蹭,他想这是哈喇嘛常坐的地方,如果哈喇嘛还在该有多好?不晓得他现在走到哪里了,有没有看到大雪山。如果看到了,那就好好的仔细的看,一直看着别走神,等到看够了,就赶快回来吧! 他在书房内坐了一上午,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悲伤与寂寞。中午他出了房门,走到客厅内,百无聊赖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面前茶几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一叠报纸,是今早刚送过来的。他探身拿起一张打开,随便扫了两眼,忽然睁大眼睛,看见了一个太熟悉的名字! 何承礼! 他将那条小小新闻又反复的浏览了几遍——何承礼在东北,率军投共了! 放下这张报纸,他将其余几份拿过来一一打开,然而香港毕竟是英属地,对于内地的战事不是那样关心,所以再无东北战况的详细消息。 “投共了?”他面无表情的放下报纸,心想:“国民党要完蛋?” 思索了片刻,他向后仰靠过去:“管他娘呢!横竖与我没有关系!我是过了时的人啦!不过要知道会有今天,当初投降八路大概也不会错!八路那时候还不行呢,我要是带兵去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一撸到底往参谋处塞就是!” 他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如果投了八路,现在应该是个什么境况。想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对自己摇摇头:“算啦!过时就是过时。还敢胡思乱想?当心让时代的车轮子给碾死!” 深吸一口气呼出来,他身子一歪窝进沙发里:“想想还不成么——我那时候要是投了八路,肯定还能够继续带兵打仗,只要打上仗,我就有活路——当然了,谁会真去给他们卖命,我认识他们是谁啊!三民主义**我一个都不懂,管他娘的谁输谁赢呢!打上仗,我就找机会往草原上跑,你们抢中国,抢好地方,那我就撤,草原戈壁大的很,你总容得下我这点人马吧?到时候……说起来我这辈子就给自己盖过一次宅子,那就是穆伦克旗要塞!那地方修的是真不错,让大炮那么往死里轰,也就开了一个小缺口子——真结实!哈喇嘛有本事啊!” 何宝廷躺在沙发上浮想联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何宝廷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四子王旗附近的大草原上策马飞奔,忽然那马前蹄踏进一道草沟里,长嘶一声便尥了蹶子,他身子一歪摔下来,却落进了李世尧的怀里。 李世尧穿着一身细呢校官军服,歪带着帽子,笑模笑样的抱紧了他:“宝贝儿!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傅主席下令,不让我们去山西啦!” 他听了这话,很觉高兴,可是脸上不肯露出来:“是么?不去打日本了?” 李世尧用那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他脸上蹭:“我先把你收拾了,然后再去打小日本儿!” 他赶忙伸手按住裤腰,用力的瞪李世尧:“你发什么疯?这光天化日的!” 李世尧不听他的,一把将他的裤子扯开了,脸上笑的很是猥亵:“光天化日怕什么?老子日的就是你!把腿分开!” 他急起来,想要挣扎又没有力气,只得任凭李世尧压上来。眼看着对方不听自己的话,他就气的要命,拼命大喊一声:“你他妈的找死!” 这一嗓子吼出来,他把自己给震醒了,同时发现自己j□j的趴在卧室内的床上,身下还垫着两个枕头。 他刚要回头去看,股间忽然传来了火热坚硬的触觉。李世尧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笑着猛一挺身,将自己那阳物一下顶入了一半:“嘿呀!睡着了还会骂人?” 何宝廷猝不及防的哼了一声,心中十分吃惊:“你……你怎么……你什么时候……” 李世尧俯下身趴在他的背上,腰上连连使劲,将自己的性器尽根插入对方体内:“我刚回来不一会儿,就瞧见你躺在沙发上,睡的脸蛋红扑扑的,真好看。”说着他微微抽身,随即用力顶送进去:“这么好看的七宝儿,放着不用不是浪费了?” 何宝廷这样被他压迫着,就觉着后面胀的难受,想要挣着爬起来,然而李世尧却偏偏喜欢这个姿势,一面动作一面用手抓揉着他的屁股。何宝廷回手去打他:“不、不,放开我……” 李世尧按着他的后背,随他在情急之下用屁股乱拱,自己则是低头看着取乐。一时这么着玩够了,他将何宝廷翻过来,将他双腿搭在自己肩上,胯下那物就毫不客气的一捅而入。这会儿何宝廷觉着胸口轻松了许多,便也不再挣扎,只是双手抓了床单,细细碎碎的j□j着。 李世尧探头过去吻住了他的嘴,又轻轻的吮吸他的舌头,让他上下都不能空闲。何宝廷的身体是彻底的软化了,随着李世尧的意愿被摆出各种姿势来。有的时候他觉着不大好意思,可是也不肯反抗——同李世尧在一起,他需要时刻保存体力,而且即便是保存,他最终也敌不过这野牛似的李世尧。而在李世尧一方面,他不急,过了一夜还有一天,过了一天还有一夜,何宝廷撑不住了,那就歇一歇,歇好了再接着玩。 他是真疼惜身下的这具玉人似的身体,可疼惜归疼惜,玩归玩;他小心翼翼的把何宝廷抱在怀里,嘴唇凑过去噙住了对方的**,用舌尖一点一点的撩拨着,用牙齿轻轻的咬,他玩的细致! 他这一细致,可就要了何宝廷的命。何宝廷在床事上是不懂节制的,昏天黑地的光知道舒服,一张脸由白变了潮红,由红又变了苍白。后来李世尧就向床头上一靠,自己那东西还硬帮帮的挺在对方身体里:“宝贝儿……”他把何宝廷揽到自己胸前:“咱停一停,别把你小命儿给干没了!” 何宝廷呜咽了一声,两只手冰凉的垂下来。李世尧抓住他一只手缓缓的揉搓着,又拍拍他的后背:“小可怜儿,扶着抱着还不成?” 何宝廷枕在他的肩膀上,喃喃的说道:“不行……不行……” 李世尧见状,就抱着他翻身倒下,将人重新放回床上仰面躺好:“你忍一忍,我再来几下子就好。”说着他便将手从对方的腋下穿过去握住了肩膀。 他这“几下子”可真是力道十足,顶的何宝廷带着哭腔哼出声来。事毕之后,李世尧神清气爽的光着屁股坐起来抽了根烟,然后就下了床,拦腰抱起何宝廷去浴室洗澡。何宝廷身软如绵,手脚冰凉的,在热水里泡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的苏生过来。 李世尧也迈进浴缸里,面对着何宝廷挤着坐下了,笑的很心虚:“七宝儿,你看,我这劲儿又使大发了!” 何宝廷气若游丝的答道:“别叫我七宝。” 李世尧瞧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就微笑起来,心中颇为自豪。 番外——有人来了 阿拉坦在天黑之时,抱着何承凯回来了。面对何宝廷,他伸手指向右方,神情疲惫的说道:“他他他他他们家的那个爸爸也、也跟着我们出、出去了,他他他他累、累死我了!” 何宝廷站起来,一手捶着腰:“金世陵也跟去了?” 阿拉坦苦着脸:“他他他这一天不、不停的说、说话,他吵、吵、吵死我了!” 何宝廷非常惊讶:“你不是要带孩子出门么?他怎么还跟上了?” “我去去去他家的时候见、见到了他,就客气了一、一句,谁知道他一点……一点也不客气……他他他他太能说了!” “他都说什么了?” “不不知道!” 何宝廷脑筋一转,又问:“他跟你借钱了吗?” “借、借了!我的现、现金,是英、英镑,五百多,都让他借、借走了。” 何宝廷伸手去扯他的耳朵:“你个笨蛋!你怎么能把钱借给那小子?好啦!五百英镑打水漂了!” 阿拉坦皱着眉头忍受疼痛:“他他他说他很、很快就还。我、我也不打算要、要了,我这一天可、可受不了啦,再、再也不敢见这人了!他太、太能说了!他比小佛爷的话还多、多!他家的孩子还、还挺好的,这爸爸怎、怎么这样?” 何宝廷松了手:“你今天怎么结巴的这样厉害?” 阿拉坦指着嘴:“我累、累、累的!” 何宝廷见了这个事态,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问道:“承凯没惹事吧?” 阿拉坦深吸一口气:“承凯已经和和和金、金……” 何承凯站在一边,此刻就不耐烦的一推阿拉坦:“你说、说话太费劲了,还是我来、来吧!我今天没和金元生打架,他昨天被我彻底打、打败,现在很怕我了!我懒得揍、揍他!” 何宝廷听了这两人的一篇言语,真是心乱如麻,连连挥手道:“行啦行啦,赶紧回去休息吧!晚饭吃了吗?” 何承凯大声答道:“吃、吃过了!阿布这个笨蛋,要不是我拦、拦着,他就把钱全给绵羊她爸爸了,晚上都没、没钱吃饭了! 何宝廷训子道:“不许叫王爷是笨蛋!” 何承凯很不服气的说道:“他不笨,我、我笨?反正我们让绵羊她爸爸给涮了,我俩之间有、有一个笨蛋!” 何宝廷听到这里,觉着自己这儿子说起话来老气横秋而且蛮不讲理,实在不像个儿童的口吻,就感到十分困惑,心想这语气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阿拉坦不这样啊!莫非是受了我的影响?不能够啊,我是这么粗鲁的人么?对了,是李世尧,那家伙天天扯着大嗓门,一楼说话天台都听得见——不过也不对啊,承凯可是见了他就跑的。 何宝廷总觉着自己挺斯文的,所以就越想越糊涂。 如此又过了几日,何家一切太平,金家却是鸡飞狗跳。金太太是铁了心的要和金公子离婚,金公子则是又失了踪。金家的三个孩子坐在家里没人看管,只好时常到何家去蹭吃蹭喝。斯蒂芬妮和金雪生年纪尚小,还不大知事;那金元生是个大孩子了,又因家门不幸,有着那样一个爹,所以分外早熟,此时嘴里吃着嗟来之食,心中就十分羞愧,处处都看人眼色,生怕一个不慎,惹了何家人的讨厌。 阿拉坦对于不相干的人,还是很有善心的。他见金家这三个孩子实在可怜,便时常买些吃喝衣物给金元生,让他分给弟弟妹妹。何承凯到了这个时候,觉得金家敌人不堪一击,太没有挑战性,故而也失了斗志。 金元生这人脾气很好,人也懂事,吃了人家的饭,无以回报,只好捏着鼻子陪何承凯玩耍。只是他性情驯良,而何承凯比较野蛮,所以双方凑在一起,高下立见。气的斯蒂芬妮总要大喊大叫的冲上来护住哥哥。何家院内草坪阔大,这几个孩子就终日在上面滚来滚去,闹的不亦乐乎。等到闹的累了,便冲过去围着阿拉坦,让他给买这买那。 李世尧也在家中坐不住,没事儿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天他指着草坪一角,对何宝廷说道:“在这儿围个栅栏,可以养三头猪。” 何宝廷斜了他一眼:“你……想在我这儿养猪?” 李世尧哈哈一笑:“随便说说。” 何宝廷哼了一声:“真是闲出屁来了!” 身后远远的传来孩童嬉闹之声,李世尧摸着下巴答道:“总得找点事儿干呀!” “捡煤球去!” “不必,捡了个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何宝廷微笑起来,笑了片刻,忽然发现这话不对劲儿:“你说我是煤球?” 这回未等李世尧回答,一个听差从院门处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李先生,门口来了一个人,说要找您。” 李世尧吓了一跳,当即就回身望向院门,只见铁门之后站着一个穿着工装裤的青年,面目十分陌生,就自言自语道:“这他妈的是谁啊?我瞧瞧去!” 何宝廷应答道:“不能是军部的吧?” 李世尧忖度着摇摇头:“瞧这打扮可不像——你等着,我先去问问!” 番外——新青年 李世尧走到院门前,隔着雕花黑漆铁栏杆,就见那青年下穿打着补丁的蓝色背带工装裤,上穿一件洗褪了色的破衬衫,脑袋上那顶鸭舌帽也已经旧的失了形状。服饰虽是如此的寒酸,面目倒还周正,生的是容长脸,高鼻梁,一双眼睛让帽檐遮了大半。 李世尧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心里怀疑这是军统特务化装而来。心思转动几圈,他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那青年操着一口腔调不正的国语答道:“我找李世尧。” 李世尧一瞪眼睛:“你他妈聋?我知道你要找李世尧,可你是谁啊?” 那青年也一翻白眼:“我是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啊!” 李世尧不耐烦的一甩袖子:“赶紧说!不说就滚!” 青年也很不耐烦:“行行行,我说就是了!我叫李小宝!” 李世尧愈发糊涂了:“你是干什么的?找李世尧有什么事?” 青年非常无奈的苦笑起来:“我说这位大伯,我找李世尧有私事,现在不方便说。我从内地过来找他,万水千山不容易啊,你就让我见见他吧!我真不是坏人!” 李世尧见状,又思索了片刻,这才打开院门,却不让他进院,而是自己走出去,目光对其上下一扫,又抬手在他腰上拍了一下,确定身上的确没有藏枪,这才答道:“告诉你,我就是李世尧,你有话就说吧。” 李小宝听了这话,就抬手将帽檐向上一推,凑过来细看李世尧:“你是李——你就是?真的?” 李世尧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啊?我就是李世尧,怎么着?” 李小宝立刻站直了身体,摘下破帽子后深深一躬,大声喊道:“爸爸!我是你儿子啊!” 李世尧差点没从百级台阶上滚下去。趔趄一步站稳了,他先扭头四顾,见附近无人,这才揪着李小宝那乱糟糟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不是——你等等,你说你是我儿子?” 李小宝的脸上没了帽檐的遮掩,露出两道浓眉毛,瞧着同李世尧还真是有些相像:“是啊,我是你儿子啊!” 李世尧指着李小宝:“你——你是我儿子?” 李小宝用力一点头:“我是你儿子啊!我爸爸是李世尧,你不就是李世尧么?” 李世尧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了片刻,他对着台阶一挥手:“咱到下面去谈。” 两人站在马路边上,李世尧一边仔细审视着李小宝的面目,一边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表明你是我儿子呢?” 李小宝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一片破布递给李世尧:“我娘留下来的,说我是你的孩子,让我长大了来找你。” 李世尧接过那块破布一看,之间上面依稀印着安**字样,却是当年自己在安**做团长时所使用的臂章。 捏着那块破布,他接着问:“还有别的吗?” 李小宝摇摇头:“没了。对啦,我娘还说,你当年走的时候,给了她一块大洋。不过大洋没留住,让我们给花了。” 李世尧歪着脑袋又问:“你娘是哪儿的人啊?” 李小宝答道:“陕西的,芦阳芦花村。”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李世尧扭头,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心想这他妈的上哪儿确定去?老子睡过的女人没个数目,谁还记得什么芦花村的女人? “你从哪儿来的?” 李小宝答道:“我是从重庆过来的,我娘早死啦,我就自己在外面讨生活,一开始也没你的消息,几年前听说你在北平,我就去了北平;结果到了北平,人家说你的队伍开去关外了,我就又去了关外;后来到了关外,说你们南撤了,我没地方去,只好一路往南走,听说不少大官都上香港了,我就也来了,想碰碰运气,反正我在哪儿都是活。” 李世尧听了,觉着这孩子过的实在不容易,可是也不全盘相信他的话。只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落脚?” 李小宝答道:“在一家钟表店里,我会修表。” 李世尧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长叹一声,觉着十分心乱——主要还是不能确定这孩子的身份。 李小宝对这爸爸没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认父而认父。见李世尧露出一副烦恼模样,他不禁有些惴惴的,一转身在旁边也坐下来了。 李世尧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把你那个表店的地址告诉我,我现在不方便和你多说,过两天我找你去。”说着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你先拿着花吧。” 李小宝说了地址,却没有接钱:“我不是图着你有钱才来的,我这些年自己过,也没饿死!” 李世尧把钱塞进他那工装裤的裤兜里:“别那么多屁话,给你就拿着!走吧,这些日子别乱跑,等我找你去!” 李小宝接了钱,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李世尧一眼,心想原来我爸爸就是这样子的啊! 何宝廷在院内等了许久,见李世尧总算回来了,便问道:“是谁?” 李世尧沉吟了一下:“呃……一个老部下,来看看我。” 何宝廷点点头,不再追问了。 番外——李小宝 李世尧这回,算是有了心事。 他不是怕有儿子,一个老光棍,有儿子还不好么?问题是这儿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呢?要是能够确定,那自然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天大的好事;要是不能确定,那可就让人糟心了。 李世尧从未遇过这么棘手的事情,颇想找人商量商量,不过又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去倾吐心声。思来想去的,他决定向何宝廷坦白一下。 他将时间选在晚上,因为觉得此时两人搂抱在一起,气候比较温馨,很适合谈些隐秘话题。关了电灯盖上被子,他把何宝廷揽进怀里:“七宝儿,先别睡,我跟你说个事儿。” 何宝廷在黑暗中答道:“有话说话,你脱我裤子干什么?” 李世尧答道:“穿着不舒服。” “我挺舒服的。” “我摸着不舒服!” 两人在被窝中一阵撕撕扯扯,几分钟后归于平静。李世尧捡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就是……就是……就是有个小部下来找我,说他现在没地方去了,千里迢迢专门来投奔我,想让我给他口饭吃,你说这可怎么办?” 此话说出,他自己不禁一愣——他先前可是没打算这么说的!这番谎话非常自然的冒出来,倒把真话给顶回去了。 何宝廷随口回应道:“那就让他过来吧!那么些卫士都养了,不差他一个。” 李世尧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那个……不是!我刚才……我是说……”他结巴了半天,最后一咬牙:“哎!好,那我明天就下山把他叫过来。” 何宝廷叹了口气:“屁大点事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你闭嘴吧!” 李世尧闭了嘴,同时毕生第一次觉着自己有点窝囊废。 他这一宿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早起床,乘坐汽车下了山。 按照地址,他在一家鸽子窝那么大的钟表店里找到了李小宝。李小宝其实本意只想瞧瞧自己这父亲的样子,瞧过之后就算是心愿满足。又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儿子的佐证没有力度,而李世尧表现的又是那样苦恼冷淡,所以他也就有点死心的意思,没奢望着他这父亲还能找过来。 李世尧把李小宝叫到车里,心里还是犯嘀咕:“这他妈的到底是不是我儿子呢?” 李小宝没有读心术,颇为紧张的望着李世尧。 李世尧嘀咕完毕后,就开口说道:“小宝,你说你是我儿子,可是到底是不是,咱们双方都不能确定——别说咱们双方了,就是把你娘叫来,那我也肯定认不出来了!这么着吧,你现在先跟着我,咱爷俩慢慢相处,我这人身体好,十年八年的绝对死不了,咱们来日方长,以后肯定给你个交代,好吧?” 李小宝听了这话,很是出乎意料:“那……那咱俩这算是什么关系啊?我怎么叫你啊?” 李世尧皱着眉头想了想:“叫干爹!你叫我干爹!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在山西给我当过勤务兵,记住了吗?” 李小宝这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所以听了这话也没大惊小怪,只问:“那我跟你上哪儿去啊?” 李世尧答道:“孩子,跟你说老实话,你爸爸——不是,你干爹我现在也没家,你上次找去的那个地方,是我朋友的住处。你这次还是跟我回那儿去。” 李小宝有点为难:“那又不是你家,我看我还是别去了。表店老板给我住处,我住这儿也挺好的。” 李世尧一指车窗外:“拉倒吧!这地方的屋子,关了门跟箱子那么大!你跟我走,年轻小伙子修什么表!甭管你是不是我亲生儿子,反正现在一声干爹叫出来了,我就得让你活得有个干儿子样儿!走吧走吧!” 李小宝是四海为家的,去哪儿都无所谓,听了这话就点点头:“那我下去跟老板说一声。” 李世尧挥挥手:“去吧,快点儿!行李什么的不用收拾,我那儿都有!” 李世尧把李小宝带到了何家,又让人给他在一楼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居住。李小宝站在屋内东张西望,先是摸摸桌椅衣柜,又拍了拍床上被褥,然后抬头对着李世尧一笑:“干爹,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这么大屋子,就住我一个人?” 李世尧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到桌子上:“这点钱拿着花吧!”然后又压低声音道:“隔壁是卫士室,别和何家卫士们闲扯,这帮小子太滑。” 李小宝点点头:“我记住了。” 李世尧见一切都安顿好了,就在床上坐下来,闲闲的询问李小宝的往日生活。原来这李小宝像个小流浪汉似的,当过学徒扛过活,站过柜台做过跑堂,没什么出息,也没饿死。 李世尧听后,就想这孩子还真未必是我的种,我十七岁那年早扛上枪了,这孩子性情可是有点面——或许随他的娘? 一时谈毕了,他便准备要走。李小宝见了,却起身叫住他:“干爹,那我留这儿,都干什么啊?” 李世尧扭头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干点活儿啊!” 李世尧一摆手:“不用你干活!佣人干活,你干什么活?过一会儿你跟卫士一起吃饭,吃完饭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吧!出去溜达溜达也成!” 李小宝睁大眼睛看着他:“那我光吃饭,什么也不干,闲着?” 李世尧“唉”了一声:“对!闲着!这楼里的人啊,大部分都是闲着的,你慢慢习惯就好了!” 李小宝眼看着李世尧出去了,心中就生出了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换了人间。他想这个世界的人真享福啊,光吃饭,什么也不干,闲着! 番外——生活常态2 李小宝在何宅里住了一宿,床铺太舒服了,身上太暖和了,搞得他很不适应,结果就闹起了失眠。 熬到天亮他起了床,刚穿上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他怯生生的开了门一看,却是个年轻女佣端着个新脸盆走了进来:“你叫李小宝吧?这个是李先生让我给你送过来的,盆里装的是一套衣服,还有毛巾香皂牙刷,你自己挑着用吧!” 女佣交待完毕后便退了出去。李小宝将盆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样一样的看了一遍,然后就欢天喜地的换上新衣服,又用牙刷和香皂将自己里里外外的打扫干净了。 吃过早饭后,他这忙惯了的人骤然闲下来,实在是很不适应,而何家卫士自成一帮,也不怎么理会他。他无聊之下,便走到院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东张西望的打量四周环境。这时楼内忽然跑出来几名卫士大声喊道:“小张!小张快点准备汽车!王爷和少爷要出门!”紧接着院门口的门房中就跑出来一名西装青年,扯着嗓子遥遥的答应一声,开了大门便往下面跑去了。 李小宝很好奇,想看看这王爷是什么样子的。不想等了半天,楼内只出来了一名领着孩子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西装,穿戴十分讲究;他旁边的孩子则是中式打扮,头上乌黑长发在脑后编成独辫,一只耳朵上还带着个金光灿灿的耳坠子,瞧着十分的奇异。那男人牵着孩子一路疾行,很快就穿过院子不见了踪影。 如此过了十几分钟,楼内忽然又跑出了三五名卫士,使足了力气喊道:“小赵!小赵快点准备汽车!将军要出门!”然而这回这边还没喊完,楼内却有人追出来高声阻拦道:“不用小赵!今天李先生给将军开车!让小赵把汽车开到门前就行!” 这几名卫士都是大嗓门,几句下来就将院内嚷的十分热闹。李小宝听到将军二字,便打起精神,心想这肯定是干爹的朋友了,自己可是住在人家的家里呢!刚想到这里,他就看见李世尧陪着个高挑个子的男人走了出来。那男人也是一身西装打扮,且走且骂:“我要去松王家,你认识路吗?老王八蛋,乱凑热闹!”而自己的干爹在旁边大步流星的紧赶慢赶,还笑嘻嘻的答道:“我给你做司机啊!”结果此言一出,那男子干脆一瞪眼睛,索性怒吼起来:“我用得着你给我当司机?今天松王大寿,你要是耽误了我的时间,我饶不了你!” 李小宝眼望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心中感到十分困惑。他想自己那干爹的的确确是个军队里的大官,这一点是无疑的,怎么在这个将军面前就成了孙子呢?这将军如此凶暴,干爹又何苦非得留在这里看他脸色呢?莫非干爹手头上没有钱了? 李小宝想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只是有点害怕,决定以后走路要避开这个将军。 事与愿违,李小宝在下了这个决心后的当晚,就在院内踱步时遇上了归来的何宝廷。他当时吓了一跳,避之不及,只好在一边站住了。 何宝廷见他面孔很生,就问:“你是谁?” 李小宝抬头看了他一眼,首先惊异于这将军的相貌竟是如此精致秀美,其次便注意到他那睫毛特别的长,黑压压的垂下来,把一双丹凤眼都衬的幽黑深邃起来。只是神情严肃,显得很不可亲。 “我……我是山西的勤务兵。” 何宝廷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我知道了,他说过。”走了两步,他回头又看了李小宝一眼,忽然发现这孩子长的有点像李世尧。 此刻李世尧在后面跑了过来,见何宝廷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李小宝,就心中一惊,脸上却是笑的坦荡:“七宝儿,这是我那个小勤务兵。” 何宝廷抬手指了指李小宝:“你们两个,有点像。” 李世尧笑道:“都这么说!就因为这个,我还认他做了个干儿子呢!这孩子挺好,老实懂事儿。” 何宝廷刚要开口进行点评,不想阿拉坦忽然回来了。 这阿拉坦出门之时,只领着一个何承凯;回来之时,身后却拖拖拽拽的跟着四个孩子。何宝廷一见此景,就把李小宝这人给抛去了脑后。而李世尧趁此机会对李小宝一使眼色,李小宝便偷偷溜走了。 再说阿拉坦这边,被一群孩子缠了一天,十分疲惫,只想回去休息。然而何承凯却是精神焕发,边走边将辫子缠到了脖子上,又对身旁的金元生说道:“你、你就别、别回家了,反正你爸爸对你也不好。我看你认我做、做个干爹吧,我让你留在我家里,让、让阿布天天带咱们出去玩!怎么样?” 此言一出,金元生还没说什么,金雪生倒扑上来用力推了他一把:“去你的吧!” 何承凯猝不及防,被他推的退了一步,立着眉毛刚要反击,金元生已经走了上来,先是呵斥了金雪生,然后又挡在金雪生面前好声好气的说道:“承凯弟弟,雪生跟你闹着玩儿呢。你别生气。” 何承凯打不着金雪生,就冲上去对着金元生当胸给了一拳:“你护着他,我就揍你!” 金元生忍了这下打击,倒是将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给平息了下去。 何宝廷看到自家儿子蛮不讲理,并未觉出不妥来。他想这个世道,不是我欺负旁人,就是旁人欺负我,承凯凶悍一点,也不算什么坏事。而李世尧见了,却是心有所感,暗想他的儿子活得这样威风,我那儿子——如果真是我儿子的话——可就未免有些凄惨。他妈的到底是不是我亲儿子呢?这问题可真是愁死人了! 何家全家聚在院内,正是一派悠闲之时,大开的院门口忽然走进来两人,为首者身材高大,生着满头短而整齐的白发,却是运输公司的经理顾理元。那顾理元气势汹汹的扯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孩子,直奔何宝廷而来:“何将军,你还认得我吧?” 何宝廷见他态度有异,便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顾经理。” 顾理元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在勉强镇定情绪:“何将军,这个时候忽然来到府上打扰,真是失礼了。请问府上有没有一位李先生?” 何宝廷扭头看了眼李世尧:“有。怎么了?”而李世尧打量了这顾家兄弟俩一番,就笑着对那年轻男孩子一扬手:“阿初啊,你怎么来啦?” 顾理元听李世尧这样一喊,当即转移方向,直奔他而来:“你就是李先生吧?” 李世尧一点头:“是我。” 顾理元皱着眉头:“李先生,你近来是不是常去找我弟弟?” 李世尧又一点头:“是啊,聊聊天嘛!” 顾理元气的白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我看你李先生还是另找点消遣吧!我弟弟傻,可禁不住你去和他聊天!”说到这里他转向何宝廷:“这李先生天天去我家门口逗我弟弟玩,今天没有去,我弟弟就要爬墙出去找他,结果衣服挂在栏杆尖上,家里阿妈又下山了——我弟弟在栏杆上挂了大半天!!” 李世尧一摊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嘛!” 顾理元又转回到了李世尧面前:“要不是你,我弟弟怎么会去爬墙?我弟弟最乖了,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从来没往外面跑过!李先生!请你以后不要再去找我弟弟了!我弟弟脑子不灵光,闹出事情来你要负全责的!” 说完这一席话,顾理元按捺怒火对何宝廷一点头:“何将军,不好意思,我告辞了。”然后他扯着顾小弟扭头便走。顾小弟边走还边回头,眨巴着眼睛看李世尧。 待顾家兄弟撤退之后,何宝廷扭头盯着李世尧——盯了好一会儿,随即脸色一变,一甩袖子就要往楼内走。 李世尧心知不好,拔腿便要追,不想刚抬起一只脚,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串很清亮的笑声:“哈,我的孩子果然是在这里呢!极卿兄!多谢你帮我照管他们啊!” 何宝廷回头一看,只见金世陵满面微笑的走向自己。此时正是初秋时节,他做着长裤衬衫打扮,皮鞋亮的可以简直反光。衬衫是白灰粗条纹的,颜色虽是素朴,却越发衬托出他那脸上的白里透红、眼中的水色春光;让他瞧着别有一番风情。 金世陵没等何宝廷回答,便径自走向自己那群儿女前,弯腰将金雪生抱了起来:“宝贝儿子,爸爸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你想不想我啊?” 金雪生咬着一个手指头,怔怔的看看金世陵,又回头看看他大哥金元生。 金世陵见金雪生不回答,就将脸在孩子胸前衣襟上蹭了蹭:“雪生,你不想我啊?哼!你这个没良心的大王八!我不要你了!我要斯蒂芬妮!”说着他将金雪生随便往地下一放,回身就要去捉斯蒂芬妮。斯蒂芬妮吓的尖叫一声,扭头跑到了阿拉坦身后。 金世陵走到阿拉坦面前,又笑了:“王爷,是你呀?” 阿王扭头对何宝廷说道:“他、他、他好像是喝、喝酒了,醉、醉了!” 何宝廷走上前来,抬手搂住金世陵的肩膀:“你跟我来。” 李世尧见了,就大声问道:“七宝儿,你搂着他干什么?” 何宝廷头也不回的带着金世陵往前走:“我也和这金公子聊聊天!” 番外——可怜的小金 何宝廷把金世陵带进了二楼一间客房之内,然后就关了房门。李世尧斥退众人,自己跟过去站在门口低声的喊:“七宝儿,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你出来,我陪你聊啊!” 何宝廷高声回应道:“我要和他做一个彻夜长谈,你滚回去睡觉吧!” 李世尧一听:“什么?还彻夜?那我呢?” 何宝廷对着房门猛踹一脚:“赶紧滚!” 李世尧知道这个货是要耍性子了。思索片刻,他回身走开,准备去找个家什过来把门锁撬开。 再说房内的何宝廷,听见外面没动静了,以为李世尧真的已被自己赶走,便转向金世陵,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起来。金世陵坐在客房之内的床上,因为的确是喝了点酒,所以有点晕头转向的:“极卿兄,你要和我聊什么啊?我困了,想要回家睡觉。” 何宝廷其实比较喜欢这个金世陵,不过此刻实在是笑不出来,便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一边伸手抚摸他的脸一边答道:“在这儿睡吧。” 金世陵向后一躲:“你干什么?” 何宝廷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不重,然而很响亮:“拿我的钱就要听我的话!” 金世陵抬手捂了脸,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打人?” 何宝廷一把扯下他那只捂脸的手:“老子想打就打。”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脱衣服,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漂亮。” 金世陵这回是真被吓着了,不敢多说,起身就想跑。然而何宝廷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回来!” 金世陵的酒是彻底的醒了,他苦着脸哀求道:“极卿兄,你放了我吧!我没什么好看的。” 何宝廷用力一拽,将他又按回了床上:“不,你可是太好看了!我得瞧瞧你这漂亮人到底是怎么长的!给我脱!脱光了陪老子聊天!” 金世陵快要哭出来了,心想喝酒的是自己,怎么撒酒疯的是他呢! “不脱!”他像个孩子似的嚷起来:“就不脱!你放我回家!” 何宝廷见他不听自己的话,索性就动起了武——他如今不甚健壮,武力是比较微弱了,不过对待一个娇生惯养的金世陵,还是有胜算的。金世陵被他摁着躺下去,前襟的扣子被扯脱了,衬衫大敞开来,露出了个白皙匀称的上半身。何宝廷见他身体实在美好,便忍不住伸手在其上乱摸了一气,后来又揪住他的j□j狠狠一拧,痛的金世陵呜咽一声,两腿乱蹬,直喊救命。 李世尧跑到一楼,从斯蒂芬妮脑袋上拔下了一个铁丝发卡,转身奔回去三下两下就捅开了客房门锁。推门一看,只见何宝廷压在金世陵身上,是又掐又摸,又啃又咬;而金世陵乱挣乱喊,那声音都变调了。这副情景让李世尧大皱眉头,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心里只想:“妈的俩兔子抱一块了!” 他上前去拉开了何宝廷,嘴里放软了声气:“七宝儿,别闹了,瞧给小金吓的,都哭了。乖啊,你把人放了吧!” 何宝廷气喘吁吁的坐在床边,先是甩开李世尧的手:“谁让你进来的?” 李世尧不正面回答,而是将矛头引向金世陵:“你看,小金让你吓的多可怜。” 小金是够可怜的,惊弓之鸟似的拢着衬衫前襟坐了起来,他那脸蛋上还隐约现出一个淡红的牙印。 “李师长!”金世陵很委屈的一抽鼻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李世尧虽然脑子快,也是一时也不能做出解释。倒是何宝廷不耐烦的站起来:“怎么回事儿?这还轮不到你来问!闭嘴,等着!” 李世尧对何宝廷使眼色:“让小金走吧,咱俩谈谈。” 何宝廷摇摇头:“今天我不和你谈,我就想和金公子谈。” 李世尧苦笑了:“你看你这人——你得让我说话啊!你不让我说,那我不冤死了?” 此时金世陵插了嘴:“冤死的是我!我是过来接小孩子回家的,可是你们——你们就让我走吧!” 李世尧伸手去扶金世陵:“那你走吧——” 何宝廷当即推了李世尧一把:“没你的事!”随即一瞪金世陵:“坐下!” 金世陵眨出一对大泪珠子来,坐下了。 李世尧和何宝廷对视半晌,各不相让。后来李世尧心中便想:“看来这回他是软硬不吃了!全怪那个顾家那个白毛可恨,莫名其妙的跑过来放了他娘的一串狗屁,搞得老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妈的一个傻子还当成宝贝怕人拐走——白给我我都不要!为今之计,只好先把这个货制住,然后让金兔子赶紧滚蛋。” 思及至此,李世尧有了主意,也不说话,忽然弯腰出手将何宝廷给扛了起来,随即向旁边退了两步,同时喊道:“小金,你快跑吧!迟了我可制不住他!”金世陵见状,答应一声便站了起来,一闪身绕过李世尧,真如兔子一般疾驰到一楼,连孩子都不要了,直接就冲进了院子里,速度之快,令人望尘莫及。而楼上这边,何宝廷已经奋力从李世尧的怀里跳了下来,刚要怒骂,不想李世尧一脚踢上房门,然后回身将他扑倒在床上,二话不说便开始掀衣服扯裤子,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扒了个精光。何宝廷先还怒发如狂的大骂不已,待到光了屁股了,大概也是觉着不甚好意思,那底气就弱了许多。李世尧见他那股子精神头过去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暗想接下来我倒要加把劲,顶好把他干的半死不活,到时一觉睡过去,等明天再向他好好解释吧! 楼上之满室春光先不必言,只说楼下这几个金姓孩子,眼看着他那花枝招展的父亲如飞而去,便是一愣。金雪生每到惊讶之时,便要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此刻也不例外,咬着食指含糊说道:“爸爸不要我们了。” 斯蒂芬妮摇摇头:“爸爸一定是向何叔叔借了钱。他有了钱,就出门玩去了。” 金元生叹了口气,一手拉着金雪生,一手拉着斯蒂芬妮:“咱们回家吧。” 何承凯见了,就阻拦道:“别走哇!我家里有、有的是屋子,你们就住、住下吧!” 金元生回头望着他答道:“我家很近的,走路一会儿就到了。承凯,明天我再来玩吧。” 何承凯坐在沙发上,一面摆弄着自己的辫子一面点点头:“也好,去吧!” 金元生得到了许可,便领着弟弟妹妹出门走掉了。 番外——生活常态3 清晨,何宝廷起床洗漱穿戴之后,懒洋洋的坐在楼下的大客厅之内,将这日的报纸拿过来,一份一份的打开来看。李世尧站在他身后,一边给他揉捏肩膀一边低声道:“就是这么点事儿,你说还能有什么?我和个傻子还能搞出花样儿来?——我又没憋疯了!我跟你说实话,自从咱俩相好之后,我再看别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全跟瞧见一堆大粪似的,那真是屁大的想法都没有!” 何宝廷翻着报纸“哈哟”了一声:“这话说的刻薄!合着我这儿是个粪坑?” 李世尧道:“你看你竖着两个耳朵就知道挑理。我这不是打比方嘛!” 何宝廷将几份报纸叠好扔回茶几上,随口感叹道:“哈喇嘛一走,家里也没人读报了。”说完回头一瞪李世尧,大声叱道:“你们这帮没有文化的东西!” 李世尧一看他这是要无缘无故的发疯,就厚着脸皮陪笑道:“将军教训的是,我一会儿就去读书写字。然后咱们两个吟诗作对——” 何宝廷盯着他:“你还敢跟我作对?” 李世尧一愣:“没有啊!” “你刚说要和我作对……” “作对联啊!你不是嫌我没文化么?” 何宝廷把头转回去重新坐好:“你还是老实点吧!报纸上写国民党在东北打了个大败仗,死了几十万人。看来啊,这是要变天啊!” 李世尧笑道:“管他呢!横竖咱们这是在英属地,再变也变不到咱们头上来。亏得我跑得快,要不然,那几十万死人里面兴许就有我一个喽!” 何宝廷听到这里,深以为然:“不知道黄为玉怎样了,新闻上一点也没提过他这个人。” “他要么是投共,要么是完蛋,没别的路。” 何宝廷同李世尧一句递一句的谈论起内地战况,倒是把先前的别扭放在一边了。 一时两人相对着吃过了早饭,何宝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起身说道:“我要去和阿王说点事情。承凯那个辫子……” 他只说到这里,然后便转身走掉了。李世尧早就觉着他那儿子五六岁大了还留着长辫子,瞧着不伦不类,所以也不拦他,自顾自的继续吃喝。 何宝廷在小起居室内找到了阿拉坦:“王爷,干嘛呢?” 阿拉坦拿着一把草坐在地毯上,此刻就仰头对他一笑:“玩呢。” 何宝廷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了:“又编这些乱七八糟的!我说,承凯那辫子也该剪了吧?” 阿拉坦摇摇头:“再等、等等吧。他还小呢。” 何宝廷吃的很饱,起居室内又是阳光明媚,他晒了会儿太阳后便有些犯困。一歪身靠在阿拉坦身上,他懒洋洋的说道:“别那么惯着承凯,万一承凯长大以后跟那个金世陵似的,才叫现眼呢!” 阿拉坦摇摇头:“承凯这种孩、孩子,生下来就是当、当爷的。爷这辈子干、干什么?不就是吃喝玩乐吗?” 何宝廷笑了:“你这话说的,跟云王似的!你这么明白,可也没见着你活的多痛快!怎么着?当年让松家大格格吓破了胆,现在还没长好?” 阿拉坦低头认真的摆弄那把草:“我这辈子就、就这样了。” 何宝廷拍了他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我告诉你,上次松王大寿时,我看见他家大格格了,叫玉鸾吧?玉鸾跟我说,她早些年时也曾看上一个人,想嫁,可是那话还没说出口,家里人就告诉她要好好给你守着,说你俩分居可以,她要是敢学文绣,那就别怪家里对她不客气!她在北边的庄子都没了,手上也没有多少钱,没法子自立,所以只好这么耽搁下来,什么其它的想法都不敢有了。我这么一想,觉着你也怪可恨的,玉鸾那娘们儿虽然泼,可这也就算是要给你守一辈子活寡了。” 阿拉坦头也不抬的答道:“你听、听她说呢。他们家为、为什么不让她嫁?那是因为她比我年纪小,我死、死了,我在银行里的款子就、就是她的,也就是松王家的了。我又没、没有孩子。” 何宝廷扭头看着他:“哎?王爷,你不傻啊!” 阿拉坦同他对视了:“谁、谁说我傻?” 何宝廷笑了起来:“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出去给你找个漂亮姑娘回来啊?到时候你把门一关,加把力气,兴许也能鼓捣出个孩子呢!” 阿拉坦扔下那把草:“算、算了吧!我一看见女、女人,心里就发憷。” 何宝廷道:“那你这就算是绝后了。你不着急?” 阿拉坦答道:“我啊,过一天算一天吧!活着怪、怪不容易的,还要什、什么孩子!” 何宝廷道:“你这想法有意思!怎么着?下辈子还想当畜生啊?” 阿拉坦笑道:“你还记、记着呢?” 何宝廷昏昏欲睡的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何宝廷躺在地毯上,枕着阿拉坦的大腿睡了一觉;何承凯和金家孩子在院外的草坪上追逐嬉戏,高声呼喊的声音隐约传入室内;而李世尧则偷空去找了李小宝,一边扯闲话,一边暗地里揣摩着李小宝同自己的相像度。 何宝廷睡醒之后,便随着阿拉坦下楼出门,去看几个孩子玩耍。不想他刚出现在草坪前,斯蒂芬妮就拉着金雪生向他跑过来:“何叔叔。” 何宝廷和颜悦色的弯下腰:“嗯?” 斯蒂芬妮回头看了看金元生,见她那大哥正被何承凯缠的不可脱身,便小声说道:“何叔叔,妈妈不要我们了,我们也不想要爸爸了,你给我们做干爹吧。” 何宝廷一愣:“嗯?” 斯蒂芬妮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二哥就有干爹,是温伯伯,后来他就和温伯伯去美国了;看来干爹是比爸爸好得多的。我看你也挺好的,爸爸又怕你,你给我们做干爹吧!” 何宝廷见斯蒂芬妮像个有生命的洋娃娃似的,把这么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就觉得很有趣:“你们怎么不认阿布叔叔做干爹?” 这回金雪生抢着答道:“爸爸不怕阿布叔叔,怕你。何叔叔,爸爸不好,和妈妈吵架,把妈妈气走了。等他下次再回家了,我把他骗过来,你打他哦!” 何宝廷站起身来:“这个……” 他其实不乐意随便认什么干儿女——先前认过两个,没有一次是落到好结果的,实在是伤心透了。 他又弯下腰来:“你们不愿意回家,可以住在我这里,至于认干爹——那先不着急,等过一阵子再说,好不好?” 斯蒂芬妮听了,脸上露出了很失望的神情:“你不要我们呀?” 何宝廷觉得很棘手:“呃……要!当然要。只是你们先不要叫我干爹。啊……如果我要是去美国的话,也会带着你们的。” 这末一句对两个孩子来讲,是非常直观有力的保证。斯蒂芬妮和金雪生登时松了口气,觉得有了依靠,不但十分高兴的跳了起来;并且一起踮着脚尖搂住何宝廷的脖子,分别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然后才转身跑回去接着玩耍。 何宝廷直起腰,心想这算是什么事儿呢?随即又回头对阿拉坦笑道:“你看你,连个孩子都没笼络住。” 阿拉坦也皱起眉头:“可、可不是嘛!这些没、没良心的。我天天带、带他们出去玩——对了,我带你出、出去玩啊?” 何宝廷扭头四顾,没看到李世尧,便点头答道:“行,咱走吧!” “不要李、李世尧。就咱俩。” “行,不要他,就咱俩。” 这两人说走就走,迈步就向院门口走去。司机没有准备,急忙跑去车库内发动汽车,他们便带着一名卫士在马路边站着等待。阿拉坦许久没有同何宝廷独处,此刻很是高兴,结结巴巴的说个不休,何宝廷面带微笑,耐心听着。 正在这一派平和之际,一辆过路汽车缓缓的在这三人面前停住了,紧接着前排车门打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西装男子跳下来,东张西望一番后走向何宝廷,礼数周到而又语气漠然的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是顾公馆吗?” 何宝廷刚要回答,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被推开,一名少年一步迈下来,拿着顶草帽猛烈的扇风:“到了?可算是到了!车里快要闷死我了!”他这话音落下,车内又紧跟着跳下一名男子,该男子身材高挑,服饰考究,一手还拎着瓶未开盖的汽水。 何宝廷放出目光,对着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半天,越看越是眼熟,后来忽然想了起来,就惊讶的一拍手:“哎?你?” 原来这人竟是当年驻兵陀螺湾、后来又在西安城郊全军覆没的荣祥! 番外——叙旧 何宝廷忽然见到老相识荣祥,真是意外之余,又觉出些许兴奋。虽然他当年与这荣祥的交往不是很密切,可对这人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在他的记忆中,荣祥这人是相当的摩登俊俏,尤其是说话如**,温柔的简直让听者不好意思。 “荣老兄!”他满面春风的走到那荣祥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荣祥笔直的站在车旁,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绕过他走到马路边,蹲下来将那汽水瓶子向台阶磕去。那少年见状,便一步跳过去弯腰夺过汽水瓶子,同时很不耐烦的喊道:“爸爸,人家向你说话哪!你就不能等一会儿再喝?”说完他伸手抓着荣祥的一条胳膊,将人硬拉了起来。 荣祥挣开那个少年,又要去抢那瓶汽水。少年推了他一把,然后回身将那瓶汽水向问路的西装男子遥遥扔去:“孟叔叔,接住!”而那孟叔叔也没说话,只很伶俐的抬手接住了汽水瓶子。 何宝廷对此情景感到十分奇异,就回身面对荣祥,喊着他的字又问了一句:“瑞阁,我是何极卿啊,你不认识我了?” 他话音落下,那少年便抢着答道:“叔叔,你不要问啦。我爸爸是个哑巴,而且脑子不灵光的!半个小时前他就开始犯傻,你要是想和他说话,至少还得等上半个小时。叔叔,请问你这里是顾公馆吗?就是运输公司经理顾理元的家?” 何宝廷听了这话,真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而荣祥失去了汽水之后,便非常惶恐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抬起头,直勾勾的凝视了何宝廷。望了半晌,他忽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惊喜的微笑——居然笑的还挺优雅。 显然,他这是恢复正常了。 向前走近了两步,他对何宝廷伸出了手。两人握住手无力的摇撼了两下,然后一起叹了口气。 松手之后,荣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又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笔帽后在本子纸页上唰唰写了一行字递给何宝廷。何宝廷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你住在这里?” 何宝廷把本子还给他:“是的。” 荣祥一手捏着本子和钢笔,一手j□j裤兜里,转过身去将这宅院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低头写到:“这地方不错啊!你我西安一别,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你老兄风采依旧啊!” 何宝廷摇摇头:“哪里,我是饱经沧桑了。要说这风采依旧,还得是兄弟你啊!” 他这话倒是发自内心。荣祥当年在西安时,虽是正处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因为扎吗啡扎的很凶,所以周身透出一种颓靡的气息,瞧着并不青春焕发;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大概是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既未苍老也未发福,腰身也是依旧挺拔的,故而看起来反倒比年轻时更健康了一些。而且他这人气质很好,举手投足间永远都是派头十足的——当然,刚才那蹲在马路边磕汽水瓶子的行为不能算数。 可是,这么个人物,怎么就又傻又哑了呢? 何宝廷转向那问路的男子:“你是荣家的人?” 那男子看了荣祥一眼:“我是管家,我姓孟。您是……” 何宝廷答道:“我姓何,是他在陕西时的朋友,十多年没见了。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们想找顾公馆——” 何宝廷向右方一指:“往前走,第一家就是。” 孟管家点点头:“谢谢,那我们就告辞了。” 何宝廷没说什么,可是觉着很不对劲儿。待到这几人回到汽车上之后,他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荣祥让人给绑票了! 他自知这种想法十分荒谬,所以就用力摇了摇头,跟着阿拉坦上了自家汽车,出门兜风去了。 再说那李世尧,和李小宝聊了个山穷水尽之后,口干舌燥的出了房门,忽然发现何宝廷跟结巴出门了,就感到很不自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吃醋,不过心中不肯承认。 穷极无聊之下,他只好回房睡了一大觉。傍晚之时他在半睡半醒间觉着旁边躺了个暖烘烘的身体,便伸手一搂,搂住之后,那手又自然而然的钻进了衣服下面摸索起来。 摸索片刻,他彻底的醒了:“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宝廷背对着他答道:“早回来了!” 李世尧摸的心旷神怡:“怎么没和结巴多逛一会儿?” “阿王在街上碰见他先前的老婆了,吓的不轻,闹着要回来。” 李世尧在心旷神怡之余,又有些性致盎然起来:“是么?” 何宝廷转过身来面对了他:“我今天上午在院子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就是当年在陀螺湾驻兵的那个荣祥。你还记得吗?” 李世尧想了半天:“那个扎吗啡的?” “是。” “他还没死啊?” “没死,不过哑巴了,头脑好像也是出了问题,有点傻。” “那肯定是扎吗啡扎的。那东西害脑子。” 何宝廷也深以为然:“应该是。但他现在大概是已经戒掉吗啡了,因为看他脸色还算健康。” “他要是不戒,也活不到现在。我知道他,他这人挺倒霉的。” 何宝廷“嗯”了一声:“是够倒霉的——不要摸了,该下楼吃晚饭了!” 何宝廷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无趣,偶尔还要自怨自艾,嗟叹自己这提前养老的人生。不过看到荣祥后,他在相比之下倒觉着自己这日子还颇过得去。这种心态虽然算不上是幸灾乐祸,可也差不多了。 第二日的中午,他派人去顾家送了帖子,请荣顾两家来自己这里吃晚饭。何宝廷的帖子送出去,还没有人敢轻易不赏光;当晚这顾理元便领着傻弟弟,引着荣家三人前来何府赴宴了。 何宝廷同荣祥谈了几句——他动口,荣祥动笔——还是觉着有点犯困。犯困之余,又发现荣祥这人还不能算是全傻,大概属于糊里糊涂、颠三倒四那一类。这让何宝廷对他生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他问荣祥:“万没想到你会搬到南洋去了,那这次来香港,打算多住些日子么?” 荣祥怔怔的望着他,末了摇摇头,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不知道。” 何宝廷很疑惑:“没打算?” 荣祥依旧摇头,眼神是一片呆滞空白。 何宝廷又问:“外面玩着的那个荣熙,是你儿子?” 荣祥点头。 “就这么一个儿子?” 荣祥又点头。 “家里还有别人吗?” 荣祥伸手,指向那个正和顾理元谈话的孟管家。 何宝廷向后一靠,心想这叫什么日子呢! 一时宴席摆好,众人入座。那荣祥忽见桌上有一小玻璃盆醉虾,便探过身子,一手揭盖,一手伸着筷子去夹,哪晓得那虾酒量太好,一旦见了空气,便猛然一挣,逃离筷子的束缚,直蹦到了对面荣熙的脸上。那荣熙大喝一声:“笨!”抬手抓住醉虾向旁边一甩,不想正扔进了顾小弟的后脖颈上。今日天气和暖,顾小弟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的扣子也没有系,那虾便活蹦乱跳的滑进了他的衣服里去。顾小弟本来是在专心致志的吃菜,忽然贴身出了活物,这可把他吓的魂飞魄散,扔了筷子就蹿了起来,口中喊道:“哥哥救命啊!哥哥!” 他哥哥顾理元起身刚要前去救他弟弟的命,哪知他弟弟实在是太过惊恐,竟然满屋乱跑起来。荣熙见状,也跟着站起来帮忙,伙同顾理元将顾小弟按在墙上,又将他衬衫下摆从裤腰中扯出来,伸手掏出了那只半死的醉虾。 顾小弟总算是获得了安全,众人光顾着放心,就没留意到荣祥此时站起来,伸手把那盛着醉虾的小玻璃盆彻底的揭开了盖子。 此盖一揭,不大醉的醉虾们开始了集体逃亡。李世尧再要去重新盖好,就来不及了。那虾满桌乱蹦,将菜盘中的汤水酱汁带的到处都是。何宝廷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油点,无奈之中只得感叹一声:“我操!” 席中众人都是衣冠楚楚的,故而纷纷起身躲避,只有荣祥岿然不动,并且用手抓起一只虾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吐出来,很不赞赏的摇摇头。他那儿子荣熙今年十四五岁,也是个大人了,见状就气的要命,对那孟管家喊道:“小孟!你也不管管他!” 孟管家倒是好脾气,听了少爷的埋怨后便走到荣祥身后,非常小心的搀他起身,嘴里还喃喃的哄道:“三爷,不吃这个,这个不好吃。先站起来,让人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再吃。” 何家的晚宴,因为醉虾们的越狱,所以办的不算成功。除去众人身上的污渍不算,顾小弟还受了大惊吓。待将这些宾客送走之后,何宝廷就对李世尧说道:“瞧瞧!活成这样了!” 李世尧叼着烟卷,美滋滋的坐在他旁边,若有所思的问道:“哎,你说我也不是那种特别坏心眼儿的人,可是我怎么一看当年和咱们一样的人现在倒了霉,这心里就特别庆幸呢?” 番外——败露 何承凯同金家三个孩子在起居室内,围着一个圆形奶油蛋糕席地而坐。佣人走进来分给他们一人一把勺子,然后便退下了。 这几人伸了勺子,开始从四面挖着吃。金元生吃了两口,有感而发道:“这个蛋糕真好吃,是你家里做的吗?” 何承凯答道:“不,买来的。” 金元生又吃了一大口,边嚼边自语道:“那要多少钱呢?” 何承凯瞪了他一眼:“买、买东西还问价?丢不丢人啊!” 斯蒂芬妮吃的满脸都是奶油:“买东西当然要问价格啦。要不然怎么买啊?” 何承凯放下勺子,向众人耐心传授道:“阿布说了,不能、能问价,要不然就失了当爷的身、身份。” 金雪生听到这里,就问道:“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啊?” 何承凯摇摇头:“不知道。阿布还说了,当爷的不、不能算、算账,那、那是账房先生干的事情。” 斯蒂芬妮问道:“那你当了爷,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能干了?” 何承凯告诉她:“反正不该干的别、别干;不该问的别问。当爷得有当爷的样、样儿!”然后他低下头,忽然发现蛋糕上那朵粉红色的奶油花被金雪生一勺子给挖走了。他觊觎那朵花已久,只是忙着说话,一直没能下手;此刻见到嘴的花被人抢了,便伸着勺子要去夺回来。金雪生年纪还小,见状起身就跑。何承凯一直追他出了房门,斯蒂芬妮在后面喊道:“当爷还抢吃的呀?” 何承凯不理会,只是在后面追逐金雪生,哪知何宝廷同阿拉坦正从外面经过,他炮弹一样直冲过去,一头便扎到了何宝廷的双腿之间。何宝廷的要害部位忽然受到了如此打击,登时痛哼一声,双手捂着j□j便缓缓的蹲了下去。 何承凯被他爸爸的这个反应吓了一跳,手持勺子后退一步:“爸爸,你、你怎么了?” 阿拉坦连连向他挥手:“没事,你、你们回房去!” 金雪生也不敢乱跑了,走到何承凯身边,咬着一个手指头望着低头蹲在地上的何宝廷。阿拉坦又出言撵了一次,才将这两个孩子赶回屋去。 这回走廊里肃静了,他才弯下腰去扶何宝廷:“怎、怎么样?没事吧?” 何宝廷j□j一声,雪白的额头上都冒了汗:“别动……疼!” 阿拉坦手足无措的在旁边站了许久,待到何宝廷缓过这口气后,才小心的扶着他回了房。 在房内,阿拉坦解开何宝廷的裤子,探头向里面望了望:“看着也没、没什么事。你还疼不疼?” 何宝廷靠墙站着,两条腿都不敢并拢:“这个混蛋崽子……我当然疼了!” “涂点跌、跌打损伤的药?” 何宝廷气的没有话说,过了半晌才道:“这孩子真是该打了!” “揉、揉揉?” “去你的!这玩意儿怎么揉?你扶我过去躺一躺,我这……太他妈疼了!” 阿拉坦刚扶着何宝廷上了床,李世尧进来了。 “哎?”他看见何宝廷的裤子半退,眼看着就要把屁股露出来了,而阿拉坦单腿跪在床上,正俯身抱着他——这是什么情况? 阿拉坦扭头见他来了,就松开何宝廷站起来。何宝廷皱着眉头,也没有说话。 李世尧张口结舌了片刻,几乎以为自己是捉奸在床了:“你们这是……” 阿拉坦没说话,侧身绕过他走掉了。何宝廷闭上眼睛又j□j了一声:“小崽子把我给撞了一下。” 李世尧见他双手捂在j□j,这才明白过来:“没事吧?”心里则想:“反正你那玩意儿也没什么用,撞就撞了嘛,何必还要脱了裤子给结巴看?他妈的,屁股都露出来了!这要是个娘们儿,老子非给她个大嘴巴不可!” 何宝廷在房内躺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扶着李世尧站起来,他刚要说话,忽然佣人隔着门禀告道:“将军,荣先生一家来了。” 何宝廷一听,就对着李世尧笑道:“倒霉蛋儿来了,走吧!” 李世尧摇头道:“我就不去了,我跟他也不熟,没话说。” 何宝廷独自走到客厅之时,荣祥已然坐在了沙发上,孟管家站在一旁,而那荣熙则是跪在地上,正向何承凯同金家几个孩子展示如何玩玻璃弹球;见何宝廷过来了,才起身草草的招呼了一声“何叔叔”。 何宝廷面对着荣祥坐下,那荣祥穿着一身浅色西装,虽是随随便便的坐了,可是不知怎的,只让人觉着他姿态优雅,赏心悦目。 这时那孟管家开了口:“何先生,我们三爷是来向您告别的。我们要回去了。” 何宝廷点点头,倒没觉得多么依依不舍,只是随口说道:“怎么这么急?回去有事吗?” 孟管家答道:“我这次来,是同顾先生交涉一点款子的事情,现在事情办完了,也就该回去了。” 何宝廷叹道:“原来如此,那倒是匆忙的很。以后还来么?” “也许会搬回来,三爷一直不大适应那边的气候。不过时间不一定。” 何宝廷又一点头,觉着没什么话可说了。 送走荣氏一家,何宝廷打着哈欠回房睡了一觉。醒后见身边无人,便自己扯开裤子看了看j□j痛处,然后又摇摇晃晃的起了床,无精打采的去找李世尧。 站在一楼的客房门前,他听见了房内传来了李世尧的声音:“小宝,你成天闷在房里干什么?出去玩儿去呀!没钱了?” 那李小宝答道:“钱倒是有,我自从住到了这儿,真是有钱都没地方用去!不过我觉着这有钱也不能乱花啊!” 李世尧道:“我呸!有钱不花留着干什么?听你说话像个娘们儿,真没有我的风采!我年轻的时候,有一个花俩!花光了就借,反正也没人敢向我要账!” 李小宝的声音里带了笑意:“你老爷子说话真是的!我干嘛非得有你的风采啊!我还指不定是不是你的儿子呢!” “得!就冲你这句话,我看你就像是我的儿子!不过啊,你这脾气可是有点软,男子汉大丈夫,软蛋可不行!” 李小宝道:“嫌我脾气软?嘿哟……我不好脾气,怎么挣饭吃?我要是跟老板犟嘴,那老板就能当场把我开了!你当我是扛枪吃饭的,瞪着眼睛就敢去抢?” 房内沉默片刻,忽然李世尧又开了口:“你那个娘也是蠢货!既然怀里揣了我的种,怎么不去找我?你要是从小就跟着我,现在怎么也不能是这个德行啊!” 李小宝道:“我这德行怎么了?” “跟个学徒似的!不硬气!” “我的老爷子!我给人家当过四年学徒,你还想让我有什么德行啊!这就不错了!” “这还不错?得了,老子要去撒泡尿,回来再接着跟你扯淡!你想吃点什么吗?” “你上厨房拿点花生回来吧!” 李世尧答应一声:“行——嗯?你敢支使老子?自己拿去!再弄点酒回来,要白兰地!” 李小宝的声音低下去:“不是你问我要吃什么吗?要不我哪敢支使你啊!” 房内的交谈进行到这里,那房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何宝廷站在走廊里,若有所思的盯着面前的李世尧。而李世尧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就吓了一大跳,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番外——何李大战 李世尧眼望着何宝廷,愣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哎哟……你在这儿哪!” 何宝廷没理他,面无表情的扭头走开了——走的还挺快。等到李世尧反应过来想要去追时,他已经没影儿了。 李小宝在后面,察言观色赔小心的轻声问了一句:“哎!我的干爹老爷子,这是怎么啦?” 李世尧没回头:“没你的事儿,我去瞧瞧。你老实在屋里呆着,这两天可别乱走!”说完他迈步出门,一溜烟儿的也跑了。 李世尧在二楼的书房内找到了何宝廷。 “宝贝儿!”他像只笑面虎似的走过去:“你怎么了?” 何宝廷站在窗前,听闻此言就看了他一眼,心里的算盘拨的噼啪乱响,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儿子?”他想:“李世尧有个儿子?那个什么小宝,我早就看他的相貌和李世尧相像——果然是有个原因在里面的!那孩子多大了?瞧着得有个十七八岁,十七八年前我们还在芦阳呢,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他骗我干什么?” 何宝廷一想到这个“骗”字,脸上的气色就不好看了。 “他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带过来,却告诉我说是勤务兵,这于他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于我有什么坏处?没有无缘无故撒谎的,他必然是要图点什么。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无兵无权的寓公,有什么可图呢?除非是因为我还有些钱——阿王是个废物,承凯是个小崽子,这两个全不能算数,但他们父子两个可是正当壮年的。只要扳倒了我,那这个家还不立刻就成了他们父子两个的?” 他走到写字台后,在那把沙发椅上缓缓坐下,一颗心也随之沉下去:“我就说嘛,他现在有钱有闲,高兴的话娶他二三十房姨太太都不成问题,怎么就偏偏跟上了我?爱情?我都要奔四十了,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有什么好爱的?可你要是缺钱你告诉我啊,我和你这样好,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你怎么能骗我?” 何宝廷枕着手臂伏在桌子上,心里也不是气愤,也不是难过,就只觉着疲惫和悲凉。闭上眼睛,他是再也不想看见李世尧了。 李世尧站在写字台前方,先是时刻预备着逃跑;后来等了片刻,见何宝廷只是冥想不语,心里就犯了嘀咕:“怎么着?这次要动炸弹?我没那么大的罪过吧!” 屋内一片寂静,他那神经却是愈发紧绷起来。小心翼翼走到何宝廷身旁,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七宝儿,你这是想睡觉了?要睡咱回房上床睡吧!这么着多不舒服。” 何宝廷坐直了身体,随即起身,一言不发的向门口走去。 李世尧见状,赶忙上前两步拦在他面前:“七宝儿,你别生气,我跟你坦白,李小宝是从内地投奔我过来的。他说他是我亲生儿子,我瞧着也挺像的,所以就把他给留下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先前没告诉你,是我不对。不过有小宝的时候,咱俩还没相好呢,这可不算我对不起你啊!——你别光看着我不说话呀!你要是怪我瞒着你,那你打我几个嘴巴出出气?” 何宝廷神情严峻的盯着他,心想直到现在了,你还在和我打马虎眼。我又不傻,难道还不晓得李小宝是你的儿子? 垂下眼帘,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闲闲的:“你为什么要骗我?目的是什么?” 李世尧一听这问话,当即就发现他这劲头不对。多少年没听他这么对自己说过话了,他这是生出了戒备心的态度。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李世尧说到这里,倒是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问得好,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其实我也没想骗你,那天晚上我差一点就要告诉你李小宝的事儿了,谁知这话一出口,就变了内容!说老实话,我这么大岁数了,有个儿子也是应当应分的,可我就是不敢跟你说,觉着对不住你。” 他这实话说的有点颠三倒四,所以何宝廷听后,就冷笑一声:“狡猾!你以为你断子绝孙就对得住我了?” 李世尧觉得何宝廷这话说的很刻薄无理,心里就在惶恐之余也有了气:“这叫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对不住你了?你要是这么说,那咱们就好好算算这笔帐!远的不提,就从三六年热河那时候开始,咱们算算吧!” 何宝廷的肺不大好,所以在长篇大论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要算就从头来!别以为我不记得你三四年在芦阳对我干过什么!” 李世尧一挺胸膛:“行,三四年就三四年!老子怕你这个?你记得,老子也记得!” 何宝廷抬手指着他的鼻尖怒道:“你还有脸说!” “我怎么没脸说?那是咱们谈好的条件,我又没扒了你的裤子强往炕上摁!” “那在隆化呢?你帮着赵振声算计我!” “我端谁的碗服谁的管!再说我也没要真把你怎么样!那时候我不是说了嘛,兵没了就没了,你可以再重新招,我给你负责军饷!是你自己不肯,带着队伍跑蒙古去了!” “我的队伍凭什么要给你们卖命?你有饷你怎么不自己去招兵往前线派?我那时候就他妈的剩下那么几千人了,你还敢打我的主意!” “我那时候是在赵振声手下,又不是在你的手下!” “你没有良心!” “得了!我在你手下时你也挺看不上我的,要不是念着芦阳的那一宿情分,我都不让你进隆化县城!” “老子不进隆化也死不了!大不了去投日本人!” “那是啊,省得后来还费那么多劲,反正结果都是当汉奸。” 何宝廷上前推了李世尧一把:“你个混账王八蛋,敢讥讽我?” 李世尧受了他这一推,连晃都没晃一下:“我实话实说嘛!好像在芦阳让我睡了一夜你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怎么不想想,我在回芦阳之前还救了你一命呢!要不是我夜里带兵上山,你早死在赵小虎的土匪窝里了!” 何宝廷听到“赵小虎”三字,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脸都白了:“你、你……” 李世尧见他张口结舌,以为是自己有理有据,将他驳倒了,心里还挺得意:“我那叫救命之恩啊!不提那次,就说后来你到了北平了,那要不是我,你和你那孩子都得让何承礼给祸害死!噢,那时候支使着我去给你报仇,现在天下太平了,就开始说我对不起你,你这人也太不讲理了!” 何宝廷的身体向后仰了一下:“你、你……” 李世尧接着说道:“咱们相好这些年,不论我人是在什么地方,心里可是一直惦念着你!在山西的时候我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就想法子弄沦陷区的报纸来看。有一份报纸上登了你一张照片,结果那张破报纸让我留了大半年!你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事。瞧你在中南海和何承礼吵的那些话——我该听的全听出来了!知道你心眼小,我都懒得说你。” 何宝廷喘着粗气直勾勾的盯着李世尧,待他说到何承礼一段时,他一口气吸进去,忽然一挺身,紧接着就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李世尧这回可是被吓了一大跳,迈步上前一把扶住何宝廷,他小心的将他放倒在地上,然后跪下来一摸他的胸口,就感到那心脏跳的又轻又快,再看他的脸上,也是雪白的异样。 李世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即就站起来推开房门,放开嗓门冲着走廊喊道:“来人啊!快打电话去叫医生!” 在医生赶来之前,何宝廷就悠悠醒转过来。而医生对他进行一番检查之后,认为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绝无中风或是脑充血的危险,只是要放宽心思,因为气大伤身。 送走医生之后,李世尧赶开旁人,独自守在床边,又握住何宝廷的手道:“七宝儿,你给我一枪吧!我把你气成这样,这回真是对不起你了。” 何宝廷抽出手来,不发一言。 李世尧探身过去抱住了他,叹息似的轻声道:“你说你刚才要是真让我给气死了,我可怎么办?” 何宝廷淡淡的说道:“你尽可以和你的儿子在一起过下去,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很好。只是我儿子年纪还小,你多少给他口饭吃,别让他饿死就成。” 李世尧双臂用力搂紧了他:“拉倒吧!你要是没了,那我还活个什么劲?还妻妾成群——哼!我要成群早就成群了,还用等你批准?行啦,七宝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放狗屁,你别往心里去,要是实在生气,那就捡我身上肉厚的地方扎一刀打一枪好了!下手可别太狠,本来我就年纪大了,万一再落个残废,那你非得嫌我不可!” 何宝廷闭上眼睛:“总有不嫌你的人。” “别人爱嫌不嫌,我就怕你看不上我。” 何宝廷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李世尧,你到底是喜欢我什么?” 李世尧琢磨良久,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你好看。” 何宝廷虽然心事沉重,可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撇嘴。 李世尧无声的叹了口气,心知自己这回是捅了马蜂窝了。为什么喜欢何宝廷?这可真是个旷世难题,让人简直没法回答。李世尧检讨内心,觉着自己就是喜欢他的小心眼和驴脾气,可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呢? 何李二人之间的战争非常隐秘的进行了七天。末了,还是李世尧在不大理亏的情况下举了白旗,宣告了全面的、无条件的投降。 战争期间他在何宝廷那里受了很多窝囊气,赔了一车好话,又做了无数次的解释,总算让何宝廷相信了他的忠心赤胆。后来他就想自己真是贱的很,这辈子就让这个货给制住了! 李世尧在地板上睡了七天,第八天夜里他回归床上。想要抱抱何宝廷,结果挨了个嘴巴。 这让他松了口气——不怕何宝廷打人骂人,就怕他阴沉沉的若有所思。 第九天早上,战争全面结束。参战双方全都灰头土脸、元气大伤。 何家恢复太平,阿拉坦不必再领着一帮孩子天天下山避难了。 番外——生活常态4 何宝廷拿着一张报纸,非常认真的读了许久,末了抬起头说道:“新闻里的这个桂主席我认识啊,前三年他在上海火车站,差一点就让人给炸死了!他都跑到台湾去了,看来国民党这是真要完啊!” 李世尧站在旁边,笑嘻嘻的应和道:“是吗?报纸上有他的消息?我也认识他,我们在北平见过面,他这人长的挺黑,跟煤球似的。” 何宝廷一抖报纸,非常严肃的扭头瞪了他一眼:“我没有跟你说话。” 李世尧依旧笑嘻嘻:“那我跟你说话也不行?” 何宝廷依旧严肃:“闭嘴!” 自从何李大战告一段落之后,二人虽是在表面上进行了媾和,其实暗地里并没有真正的冰释前嫌,这原因自然是出在何宝廷身上。李世尧知道自己那无心的一句谎言碰巧就犯了他的忌讳,这也没什么法子,只好怨自己运气不济了。 而在何宝廷这方面,其实也并非一味的赌气。他在大战结束后的当天,就向家中上下宣布了李小宝的新身份——这当然出乎了众人的意料——随即又重新安排舒适房间,把李小宝当成一位真正的少爷那样款待起来。 “少来跟我鬼鬼祟祟!事情全摆在明面上了,我看你们敢搞什么花样!”他如是想。 李小宝自从变成了李少爷之后,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先前他做“山西勤务兵”时,一直是和卫士们同桌吃饭,伙食不错,大家说说笑笑的也挺好。现在他身份变化,自然是不大合适再和卫士们混在一起;家中与他同辈的就是何承凯,然而何承凯终日和阿拉坦在一起,同他显然也不是一国的;和他爸爸李世尧一起吃?算了吧,就算他爸爸乐意,他还不乐意呢——他一瞧见何宝廷就心里发憷。 李小宝少爷孤独了。 熬了几天,他去找了李世尧:“老爷子,我看我没有这个当少爷的命,你还是让我搬回一楼住吧。” 老爷子近来一脸倒霉相,听了这话就问道:“为什么?客房有什么好的?” “原来我成天跟卫士们玩,日子过的挺高兴的;可是自从我搬到楼上住之后,就没人理我了!而且啊,我在楼上总能碰见何将军,不瞒你说,我有点怕他,他要是在走廊里,我都不敢出屋。” 李世尧一听,就哭笑不得的说道:“你怕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一见着他,心里就直突突!我看你也挺怕他的啊!爸爸,咱这是何苦来呢?留在这里担惊受怕的!你要是没钱,咱们出去找个小房子住吧!” “别扯淡!我怕他个屁!那个……他比我年纪小,而且我当年是他们家提拔起来的,所以我处处让着他!真是!你爸爸我横行了半辈子,怕过谁?” 李小宝很茫然的望着他:“我哪知道你怕过谁啊?我就看你挺怕他的!” 李世尧恨铁不成钢道:“瞧你那个德行!真是老子英雄儿混蛋!天天跟卫士们在一起混能混出什么好来?这么的吧,你要是真闲的出屁,那我给你找个学校,你念书去得了!” 李小宝很惊愕的一指自己:“我念书?人家香港的学校里都是外国先生,可我连中国字都还没认全呢!我要是去了,不出三天就得让人给开回来!” 李世尧当即答道:“他敢!瞧你这个软蛋样,有老子出钱出力,你还怕念不到书?” 这回李世尧亲自出马,果然成绩斐然。不出一个月,李小宝就被南华中学免试录取,在这年的八月末,便提着行李前去住校读书了。临走那天李世尧亲自开车送他,何宝廷也老气横秋的嘱咐他“好好念书”;李小宝看了何宝廷一眼,还是觉着他怪吓人的,就没敢多说,只战战兢兢的答应了一声。 阿拉坦领着孩子们站在草地上,何承凯见李小宝和李世尧走在前面,后面一名听差拎着皮箱跟随,便随口说道:“小宝哥哥上学校去啦!” 阿拉坦这人的阶级观念还是很强的,此刻就轻轻一拍他的后背:“他、他算你的什么哥哥?” “他是姓李的儿、儿子,比我大,不就是哥哥了吗?” “他、他不配!” 李小宝走后,何家的空气一天胜似一天的缓和起来。何宝廷赌气良久,现在也觉着够可以了,就决定放过李世尧,给他点好脸色。李世尧表面喜悦,心中却感叹:“唉,其实他和我也是真好,可怎么就容不下我的儿子呢?” 此后的几个月内,内地战事愈发激烈,形势变化极其剧烈。何宝廷虽是个置身事外的人物,然而终日守着无线电,尽可能的想多了解一些战况。李世尧看他紧张的古怪,就问道:“你怕什么?j□j又打不到香港!” 何宝廷没理他,只自言自语的说道:“哈喇嘛怎么还不回来?他该回来了!” 李世尧安慰他:“没事儿!仗还打不到西藏去!再说他一个和尚,长的又那么人高马大的,就算开了战也不用担心!” 何宝廷摇摇头:“怎么不担心?哈喇嘛瞧着高大,其实他是个书生啊!”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忽然暴躁起来:“他妈的秃驴!好端端的看什么大雪山?还一看好几年!连封信也不给我,他这大概是把我给忘了!没有良心的混蛋!” 李世尧继续安慰:“行啦行啦!哪国打仗也没有杀和尚的,你放心吧!” 何宝廷琢磨了片刻,点头答应道:“你这话也有道理!记得在四五年,小佛爷觉着形势不好就跑回大宝庙去了!他当时也是像你这样说的。 两人正在这样闲闲的谈话,金世陵忽然来了。 金世陵站在客厅门口,不肯深入,只怯生生的对李世尧说:“李先生,我是来收房租的。” 何宝廷对他一招手:“进来坐。” 金世陵转向他摇摇头:“我不进去了。” 何宝廷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什么?” 金世陵后退一步,垂下眼帘,语气沉痛的说道:“你欺负我。“ 何宝廷笑起来:“你不听话,我就不给你钱。” 金世陵低下头不动了。 何宝廷看惯了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如今见他骤然这样老实,倒觉着很异常:“你是怎么了?” 金世陵低着头,不说话。 何宝廷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说话!到底怎么了?” 金世陵叹了口气,眼睛里水汪汪的像是要落泪:“我和我太太离婚了。” 何宝廷因为身边有个早离了婚的阿拉坦,所以对此消息感到很淡然:“哦,这回就没有人管束你了!” 金世陵摇了摇头:“其实我太太对我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懂事,让她伤透了心。” 何宝廷看他是个很悲伤的神情,就问道:“那你打算以后怎办呢?” 金世陵的左手无意识的揉弄着西装下摆,无名指上的钻戒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我要改过自新,再也不玩了。” 何宝廷强忍着没有笑出来:“这个志向很好嘛!” 金世陵又接着喃喃说道:“我要过简朴的生活,再不乱花钱,还要送元生和斯蒂芬妮去上学。” 何宝廷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没钱了?” 金世陵点点头:“你把今年的房租给我,我就有钱了;还有,我把家里一楼的四间屋子也租了出去。” “什么?那你家里不是成了大杂院?” “不,那人是从马来亚回来的,单身汉,没有家室。我想反正我和孩子们也住不了一座楼,索性租出去几间,还可以收一点钱。我没有什么本事,不会挣钱,以后就只好靠出租房子生活了。” 何宝廷见了他那悲悲戚戚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爱,就忍不住又去摸他的脸:“是么?” 金世陵没有躲,只说:“你又欺负我。” 何宝廷笑了几声,然后吩咐旁边的佣人道:“带金先生去找王爷,告诉王爷开支票时多添点数目,金先生现在可怜见儿的,我瞧着都心疼!哈哈!” 番外——生活常态5 李世尧发现,何宝廷好像对金世陵是特别的有兴趣。 “怎么个意思?”他问何宝廷:“嫌我一个不够用了?” 何宝廷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听了这话就有点脸红:“你……” 李世尧眼见周遭无人,便一歪身将何宝廷压倒,一手搂住他,另一只手隔着衣服上上下下的揉搓抚摸:“夜里是谁让我弄得哼哼唧唧要死要活的?现在又有精神头了?你说,你天天总勾搭小金过来干什么?” 何宝廷闭上眼睛,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我能干什么?不过是因为他好玩儿罢了。” “好玩?我看你那玩意儿要是好使的话,就能把那小子给干了!” 何宝廷的身体软绵绵的瘫在沙发上,听了这话就哼的笑了一声:“李世尧,管好你的嘴。” 李世尧果然不再说话了。抱着何宝廷亲热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来长吁一口气:“不跟你扯淡了!料想你也不能和那个兔子搞出什么花头来。现在我要出门下山,瞧瞧我儿子去!” 何宝廷也跟着坐了起来,一边系扣子一边答道:“快滚吧!” 李世尧嘻嘻一笑,又捧住他的脸用力亲了一口,然后欢天喜地的滚了。 何宝廷独自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点笑意,发呆。 此时佣人进来禀报道:“将军,金先生来了。” 何宝廷一听,来了精神:“让他进来!” 金世陵低着头走进何家小客厅。他大概是真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所以不但态度上少了那种浮华之气,就连服饰也朴素起来。可惜他的眼睛是一汪春水,他的嘴唇是嫣红花瓣,不知怎的,让人瞧着就是那么的浪荡。 “小金!”何宝廷向他招手,待他走近了,便猛然将他拽着坐到了自己的腿上:“我早让你来,你怎么现在才到?” 金世陵垂头丧气的答道:“我家那个房客今天搬过来了,我看着佣人帮他收拾了房间,又和他聊了两句。” 何宝廷扯开金世陵的衬衣,把手伸进去摸了两把,发现他的肚皮非常之瘪,就问道:“没有吃饭?” 金世陵摇摇头:“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没时间吃。” 何宝廷觉得非常好笑:“小可怜儿,房客怎么样?” “房客是顾先生介绍的,先前也是从内地出来的。人倒是还好,也很干净,就是眼神太差,都快瞎了。不知道他和顾先生是什么关系,不过我猜他们之前大概是有点仇,因为顾先生一看见他就皱眉头,他那边呢,又说要死在顾先生家门口——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何宝廷对于房客是没有兴趣的,他只是觉得金世陵像个大号的布娃娃,而自己现在则有点返老还童——大概还是个女童,因为喜欢摆弄布娃娃。 金世陵现在满心愁苦,到不在乎被人摸上一把两把,直到后来感觉何宝廷要解自己的裤子了,才紧张的想要站起来:“极卿兄,你别这样。” 何宝廷收回手,在他的腰上拍了一巴掌:“少和我装模作样的,老子还没有兴趣干你的屁股!” 金世陵叹了口气,猫叫似的说道:“你可真粗俗啊!” 粗俗的何宝廷把金世陵按在沙发上狠狠的猥亵了一番,然后起身放他去餐厅吃了顿饭。金世陵近来有些木然,吃饱喝足之后便呆坐在饭桌前,忧郁的盘算着自己未来的生计。盘算了许久,什么也没算出来,无奈何之下,他只得起身悄悄的溜出何宅,预备回家。哪知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就见阿拉坦领着三个孩子从院外走了进来。双方相遇,金家孩子还未说话,何承凯先开了口:“金叔叔,元生怎么不来了?” 金世陵无精打采的答道:“元生上学去啦。” “别、别上了!我挺想他的,让他过来陪我玩吧!” 金世陵道:“再过一年,你也要上学的。” 何承凯扭头看着阿拉坦:“是吗?” 阿拉坦摇摇头:“不、不一定!” 何承凯又问:“我要是上学、学了,你跟不跟我去啊?” 阿拉坦又摇摇头:“不能。” 何承凯继续迈步向前走去:“那我还是不上了。咱俩得在一、一起呀!” 他这一走,阿拉坦也随即跟上,斯蒂芬妮和金雪生看了他们那爸爸一眼,没打招呼就混过去了。 李世尧在傍晚时分回了家。何宝廷见他美滋滋的,就话里夹着凉风问他:“令郎安好啊?” 李世尧立刻严肃了身心,长叹一声道:“马马虎虎,要不是老子花足了港币,他大概早让人给开回来了!” 何宝廷坐在沙发上,顺毛抚摸着一条狐狸尾巴,没说话。 狐狸尾巴是阿拉坦前两天从行李中翻出来的,他自己也不晓得这条尾巴是用来干什么的——总不会是大衣领子,便随手扔到了一边,不想却被何宝廷捡去当成了个玩意儿。 李世尧走到他身后,用手背在他的后脖颈上轻轻蹭着:“哎,我今天出门,碰见了个熟人,就是当初那个死活不让我退役走人的王军长。好这老家伙,现在跟条丧家狗似的,没地方去啦!” 何宝廷把狐狸尾巴拿起来贴到脸上:“怎么会没地方去?” “大陆已经是j□j的了,台湾现在也乱七八糟。他老头子不想去台湾,打算往南美跑。我劝他就留在香港算了,可他又害怕,觉着这里不是久居之地。” 何宝廷回过头去:“香港……不够安全吗?” “王老头胆小,他总觉着对岸就是j□j的地界,害怕。”说到这里他见何宝廷的神情也有些紧张,就笑着安慰道:“你急什么啊?那是王老头自己发癔症,他在大陆打了一场败仗之后就有点吓着了!中央政府跑到香港来的大官多了去了,谁也没像他那么神经,你别受他影响!” 何宝廷攥着那条尾巴,还真是受了影响。 李世尧见状,就故意讲话来引开他的注意力:“这回看来,咱们真是特别的运气好。王老头跑晚了,就带出了一点金子,也值不了几万美元,可是家里上下加起来十几口人,马上就要坐吃山空了!对了,还有那位桂主席,他辞职了,现在也跑到香港来了——七宝儿?想什么呢?你放心,姓桂的那人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能到香港,就说明这地方很安全,你还胡思乱想什么?” 何宝廷缓缓的点了点头:“是……你说的有理,我有点太敏感了。” 说到这里,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笑闹声。何宝廷的思维立刻产生跳跃,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承凯那个辫子,无论如何该剪了。” 李世尧附和道:“早就该剪!一个男孩子,留条那么长的辫子,还带着耳坠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成什么样子嘛!” “阿王不让剪。” “别听结巴的!结巴喜欢辫子,让他自己留去!” 何宝廷站起来:“不要这样叫阿王!现在我们去吃晚饭,然后你陪我出去走走。” 晚饭之后,李世尧果然跟着何宝廷出了院子,沿着马路慢慢的向前走去。其间李世尧回头看了看,见马路空旷,并无行人汽车,便伸手在何宝廷的屁股上狠狠的掐了一把。何宝廷又惊又痛,刚要出言斥责,不想李世尧一指前方道:“你看,那是不是在吵架呢?” 何宝廷向前望去,只见顾家门口站着四个人,乃是金世陵、顾家兄弟同一个陌生男子。那金世陵站在顾理元经理身边,苦着脸劝道:“你们有话好好说嘛,干嘛动辄就要死要活?”说完这话他瞥见了远处的何宝廷,便就势对他一弯腰:“极卿兄,晚上好啊。” 顾理元也回头对何宝廷望了一眼,匆匆的招呼一声后又转过身去,对着前方那名男子说道:“是你说你在马来亚活不下去了,求我接你回来的。现在你又同我说这些风凉话,那依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要把命赔给你,你才能心满意足?” 那男子西装笔挺,一脸苍白病容,傍晚时分还带着副墨镜。斜靠了顾家院墙,他闲闲的说道:“我没想要你的命。” 顾理元怒道:“那你想怎么样?” 那男子忽然笑了:“我不想怎么样。我就是要赖上你。我知道你见了我就觉得恶心,嘿嘿,我恶心死你!” 顾理元指着他道:“你真是个神经病!” 那男子用手堵着嘴咳了一声,随即轻声答道:“大哥,你忍一忍,等我死了,你就清静啦!” “那你快去死吧!” “放心,我要是哪天觉着自己快完了,一定事先爬到你家里去,让你第一个知道我的死讯。” 何宝廷听到这里,觉着这两人之间吵的十分邪门,而且因为不热闹,所以听起来也没有什么趣味性,便同李世尧转身回家去了。 番外——何承凯的辫子 何家没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所以何宝廷让阿拉坦带着何承凯去山下理发店里剪头发。阿拉坦依旧是不赞成剪辫子一事,不过何承凯的确是越长越快,已经显出了大孩子的模样,这年纪再拖着辫子出门,纵是当事人自己不在乎,旁观者也会觉得好奇的。 阿拉坦上午九点领着何承凯出门,十点钟便回来了。何宝廷想看看自己儿子的新形象,所以很积极的就迎接出来,不想映入眼中的,依旧是个拖着辫子的何承凯。而阿拉坦跟在后面,左手上全是鲜血。 他吃了一惊:“王爷!你这是……” 没等他问完,何承凯已经扯着嗓子喊起来:“来、来人!拿药和纱布!快点!” 阿拉坦这人一生养尊处优,从头到脚都是细皮嫩肉的,几乎就没有受过会流血的伤。何宝廷亲自用棉花蘸了酒精给他擦净了手上的鲜血,就见那手背上被利器划了一道伤口,不深,可是很长。 “这是怎么弄的?”何宝廷问他。 阿拉坦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的收回被包扎好的左手:“我不、不小心……” 何承凯站在旁边,此时就伸手在阿拉坦脸上抹了一下:“阿布,你哭了?是不是很、很疼?” 阿拉坦眨巴着眼睛摇摇头:“不、不疼。” 何承凯搂住他的脖子,非常痛心的同他额头相抵:“阿布哦……” 何宝廷见这两位表现异常,心中便很疑惑,可也没有多说,只嘱咐阿拉坦近来不要让伤口沾水;然后便出门去了门房,将那司机小张叫到跟前问道:“王爷怎么受伤了?” 小张老老实实的答道:“那个……王爷不是带少爷去理发店里剪辫子吗?少爷一开始就不愿意,后来进了理发店了,还没等坐下就闹起脾气来,抢了把剪子往理发匠的身上乱扎,王爷上前去挡,结果就被误伤了。” 何宝廷点点头,明白了。 何承凯坐在阿拉坦的卧室内,因为刚把他的阿布刺伤了,所以心中很恐慌,恨不能哭一场——可是又哭不出来。 “阿布哦……”他一头扎进阿拉坦的怀里,心想自己刚才要是把阿布杀死了,那可怎么办啊! 阿拉坦拍拍他的小后背,忍痛安慰道:“阿布没、没事,不疼……” 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人打开,紧接着何宝廷大踏步走进来,一把就将何承凯从阿拉坦怀里揪了出来。阿拉坦刚要起身阻拦,何宝廷已经亮出手中的剪刀,不由分说的扯起何承凯的辫子,齐根便是一剪子。何承凯尖叫一声挣开来,脑袋上那根蓄了六年之久的辫子已经彻底的和他分了家。 何宝廷这动作实在太快,等到阿拉坦护住何承凯时,他已经将剪子j□j裤兜里,然后将那根辫子缠在手上,扭头就要走。哪晓得他刚走到门口,何承凯忽然冲上来猛然一推他:“妈的!你还我辫子!” 何宝廷一听他还敢骂老子了,也不多做口舌上的教育,回身就是一个耳光,打的何承凯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阿拉坦赶忙蹲下扶起他,又对着何宝廷连连摆手:“别、别打,他小!” 何宝廷气的指了阿拉坦道:“王爷,你就知道惯着他!” 阿拉坦把何承凯搂进怀里:“家里就他一、一个,惯就惯、惯着吧。” 何宝廷见阿拉坦一味的回护孩子,便“唉”了一声,打算就此罢休。可是他虽无心再战,挨了一巴掌的何承凯却是气的脸都白了,回身推开阿拉坦,他像个炮弹似的就又冲向他爸爸:“你敢打、打我!” 何宝廷见这孩子还来劲儿了,便一手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硬行拎了起来。而何承凯身体悬空,抬手就抓住了何宝廷的耳朵狠命一拧。何宝廷痛的一歪头:“好你个小混蛋!” 何承凯此生第一次挨揍,决心要和他爸爸决一死战,必要讨回这个面子才行。他一手扯着他爸爸的耳朵,另一只手扬起来乱打,混乱中倒也是打还了几个耳光。此时阿拉坦也不顾手伤了,过来一手抱住何承凯,一手去推何宝廷:“好、好了,别和小孩生气、气。” 何宝廷一瞪眼睛:“王爷!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收拾!” 阿拉坦被吓了一大跳,动作都僵住了:“我……我……你……” 何宝廷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自己这儿子。 他把何承凯绑起来吊进了一间空屋中,房门一锁,不给吃不给喝的关了起来。李世尧都看不下去了,劝他:“那么点孩子,吊久了要伤关节的!放下来打顿屁股就算了吧!” “他算什么孩子!”何宝廷怒道:“他是个驴!他妈的还在和我犟呢!” 阿拉坦站在空屋门外,拍着门板喊道:“承凯,你和你爸、爸爸认个错吧!你说爸爸我错、错了,以后一定听、听话。你就说、说一句吧!” 房内传来了尖利的童声:“说个屁!” 阿拉坦合身向门上撞了几下,没有用,急得转身走开,准备去找人撬门。 如此过了一个小时,阿拉坦所带领的撬门小队被何宝廷驱散,而房内的何承凯还在咬牙死扛,就不服软。李世尧看看手表,再一次劝道:“我说,你闹的差不多就行了啊!你那孩子的胳膊要是真——” “废就废了!横竖我养的起他!” 李世尧笑笑,悄悄溜走找到阿拉坦,出了这么个主意:“一会儿我拦着小何,你找个卫士,让他拿枪把门锁崩开。然后你抱着承凯上金家躲一阵子,等小何气消了再回来。 阿拉坦很惶然的答应了一声,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虽然觉得李世尧这主意不是很完美,可也没得选择,扭头就下楼找卫士去了。 接下来的事态,完全按照李世尧的计划发展。一声枪响之后,李世尧抱住暴跳如雷的何宝廷,而阿拉坦冲进房内解下何承凯,同那个开枪的卫士一同鼠窜而出,前往金家避难去了。 番外——生活常态6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跑到金家门前,正赶上斯蒂芬妮领着金雪生打开大门,准备去何家报道。忽然见到阿拉坦,这两个孩子就十分惊讶:“咦?阿布叔叔,你怎么来啦?” 阿拉坦把何承凯放到地上:“你们的何、何叔叔在发、发脾气,今天你、你们不要去。等我歇一会儿,我带你们出、出去玩。” 斯蒂芬妮点点头,又望向何承凯:“承凯,你的辫子呢?” 何承凯的两只手抬不起来,忍痛答道:“要你管?”话音落下,金雪生忽然冲上去抱住他,探头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的说道:“承凯,你现在像小姑娘了!”斯蒂芬妮见状,一把将这弟弟扯了回来:“你又学爸爸!” 何承凯倒是没理会,只顾咬牙忍受双臂传来的痛麻。辫子被齐根剪掉之后,他那头发披散着垂下来,虽是有些参差,可是瞧着倒也的确是个小女孩的齐耳短发。那金雪生虽然年幼,可一见何承凯今天很像一个漂亮小姑娘,便来了精神,不住的要扑上去搂着他亲嘴。斯蒂芬妮看到他这样的举动,就气的要骂他:“不要脸!” 孩子们正在院门口闹个不可开交,金家那洗心革面的父亲金世陵走了出来,见阿拉坦同一名何家卫士呆呆的站在院内,就很诧异的招呼了一声:“哎?王爷?你好啊,今天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快请进吧!” 阿拉坦答应一声,随着金世陵走入楼内的小客厅中坐了下来——他为了解救何承凯,很是忙碌了一番,现在就有点累的受不了。金世陵让人送上茶水点心,因见阿拉坦左手上缠着绷带,就问道:“王爷,你这手是怎么了?” 阿拉坦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杯茶,长出一口气后镇定了情绪,随即从头开始,将今日何家的闹剧结结巴巴的讲述了一遍。金世陵听了,刚要发表见解,不想何承凯忽然跑进来,后面的金雪生一边追一边笑嚷:“何小姐,我很仰慕你,咱们交个朋友吧!”何承凯边逃边勉强抬起袖子抹脸:“走开!走开!再亲我我、我就揍你!你好多、多口水!”金雪生受到恐吓,然而满不在乎,撅着嘴巴就撵了上去:“何小姐干嘛这么不给面子呢?啵啵啵……”此时斯蒂芬妮赶进来挡在二人中间,面对着金雪生喊道:“不许闹啦!你这个小流氓!” 金世陵在一边看着,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只是单纯的感到金雪生很吵,便探身把这小儿子拉过来抱在膝上,然后对着阿拉坦一笑。 半个小时后,何家卫士被派遣回家,偷偷的招呼司机开了汽车出来,接了阿拉坦同金家父子出了门。这一辆汽车空间有限,因为加了个金世陵,所以只好将卫士驱逐下车,饶是如此,还是把车内塞的满满登登。 傍晚时分,何家的卫士们正坐在自家院门口的台阶上说笑,忽见阿拉坦带着个卫士一路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就有个活泼胆大的站起来喊道:“王爷,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将军一天没出门,八成还生着气呢!” 阿拉坦红头涨脸的向上跑去,口中喃喃的答道:“闯、闯祸了……” 的确是闯祸了,何家的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同迎面过来的汽车狠狠的蹭了一下,差点没把对方挤到山下去。双方下了车,说起话来又是互不相让,结果竟然吵到了警察局里去。金世陵自认为比较伶俐,故而同司机留了下来,让阿拉坦带着孩子回去搬救兵。而阿拉坦将何承凯放到金家后,便急忙回家,去找何宝廷要主意。 何宝廷在家里赌了一天的气,见了阿拉坦就扑上去,扯着他连打带骂。李世尧见这两人抱做一团,不像有仇,倒像是在借机亲热,便走过去劝架:“哎呀七宝儿……打什么呢?有话好好说嘛!”阿拉坦也趁机后退一步,抢着说道:“车……车撞了!” 此言一出,何李二人都愣了一下:“什么?” 阿拉坦将事情结结巴巴的讲述了一遍。何宝廷一听,抬脚就要出门。李世尧一扯他外套后襟:“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何宝廷一甩手:“不用。”然后就扯着阿拉坦跑出去了! 何宝廷刚到警察局,对方那边也来了人。双方见面,都觉面熟,仔细辨认一番后,何宝廷恍然大悟的一拍手:“桂主席!” 桂主席今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是拥有一副运动家的体魄,穿着一身非常合身的藏蓝色中山装,看起来很显年轻。见了何宝廷,他情不自禁的一皱眉头,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是何先生啊!好久不见啊。” 何宝廷知道这姓桂的一贯以完人自居,眼中看不得自己这样历史不光彩的人物,可也不是很在意。双方进入警察局,三下五除二的将自家之人保释出来。而那金世陵和桂主席打了个照面,倒是一起做了个很吃惊的表情。原来在金世陵来港之前,同桂主席也是相识的。 何宝廷无心去了解金桂二人的友谊。桂主席大概是很了解金世陵的本性,所以同他略寒暄了几句后,便颇有深意的看了眼何宝廷。何宝廷受了他那一眼,先还没觉着怎么样,待到后来各自告辞分开之后,才反应过来。 “以为小金是我养的兔子吗?”他一边想一边看了身边的金世陵一眼。 金世陵靠在车门上,难得的保持了沉默,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何承凯在金家住了五天,第六天他回了家,算是同他爸爸讲了和。 他的头发已经被重新理过,这回成了个真正的男孩子模样;耳朵上的坠子也被换成了个闪闪发光的钻石耳钉。在香港五六两黄金就能买上一克拉钻石,阿拉坦觉着这价格实在是便宜之极,便将先前他给何承凯制的那些黄金项圈之类的饰品全部换成了钻石一类,把何承凯打扮的闪闪发光。可是何承凯失去了辫子后,总觉着脑袋后面空空荡荡的,感到很不自在。幸而这天李小宝从学校回来,先对他这新形象大大的称赞了一番,然后又抱着他又举高又转圈的逗了好一阵子。何承凯高声叫笑之余,见旁人也的确是都没有辫子,这心里才稍稍的舒服了一点。 番外——何承凯入学记 何承凯听说何宝廷要送自己上学去,感到十分悲伤。 “我、我走了,你怎、怎么办啊?”他问阿拉坦。 何宝廷坐在一旁,听到后就替阿拉坦答道:“阿布可以和金家孩子玩,你不必担心。” 何承凯叹了口气:“你、你不懂。阿布喜、喜欢我。”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你早上出门,下午就回来了。” 何承凯不再理会自己这无情的父亲,转而投入阿拉坦的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阿布,咱们明天要分、分开一天了,怎么办呀!” 阿拉坦也没有主意。在何宝廷面前,他常常觉得自己好像与何承凯是同辈,都是很无助的小孩子。 何宝廷抖开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懒得去瞧前方那一大一小做生离死别状。 报纸后面的何承凯嘟嘟囔囔的说道:“阿布,咱们两个以后白天见、见不到了,夜里就一起睡、睡吧!” 阿拉坦悲悲戚戚的“哎”了一声,又问:“你晚上想吃、吃什么?明天要上学了,晚上多吃点好、好的。” 这个晚上,何宅餐桌上的菜肴果然是异常的丰盛。举家大嚼之后,何宝廷见何承凯依旧是闷闷不乐,就说道:“王爷带着承凯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阿拉坦答应一声,又提醒他道:“你、你也得去,拜访学校里的先、先生。” 何宝廷一皱眉头:“你去不成吗?” “我这说话太、太费劲了,还、还是你去吧。” 何宝廷转向李世尧:“要不然你去?” 没等李世尧开口,阿拉坦插话道:“还、还是你去、去吧!你你你形、形象好、好!”说完他站起来,领着何承凯走了。 李世尧眼看着他出了餐厅,忍不住乐了:“结巴这是要疯啊?怎么就这么看不上我?还你你你形形象好好——我形象就不好了?”说着他转向何宝廷:“七宝儿,我这人难看吗?” 何宝廷很客观的审视了他,然后摇摇头:“不难看,挺好的。” 李世尧笑道:“我现在是老啦!记着当年在华北的时候,赵振声总夸我长的周正,妈的见面就说,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何宝廷想起往事,一本正经的问道:“他怎么就没夸过我呢?我这模样不比你体面?” “是这么回事儿——他挺烦你的,看你就看不出好来。” 何宝廷知道自己不能和死人怄气,可是心中还是有些不快:“他妈的,烦我干什么?” 翌日清晨,何承凯百般不愿的被阿拉坦叫了起来,起床后又光着屁股不肯穿衣服,企图赖过这一天。他那父亲倒是早早就穿戴齐整了,在楼下久候儿子不至,便亲自上楼,大吼大叫着把何承凯从被窝里掏了出来。 何承凯连早饭也吃不下,走时又抓着阿拉坦的手不放,对他爸爸道:“让阿布也送、送我去吧!” 何宝廷心想阿拉坦去是可以,可等到了学校,你们两个再闹一场生离死别可就不好办了。思及至此,他沉下脸道:“不行!快点上车!” 何承凯穿了一身灰色小西装,听了这话就抬手正了正黑地花点子的领结,然后仰头望着阿拉坦道:“阿布,我走、走了。你、你转告斯蒂芬妮和金雪生,让他们乖乖等我回来。再、再见!”说完他迈步钻入汽车中,长长的喟叹了一声。 再说这何宝廷等人就此出发,按时抵达了小学校中。这学校是个英国人开办的,环境优雅,建筑美丽。何宝廷同那校长见了面——校长只会讲英语和广东话,聊了两句,不得要领,只好告辞而去。 回家之后,何宝廷看到阿拉坦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倒觉着他很可怜,便走过去安慰他。那阿拉坦本来就异于常人,如今和孩子们在一起混的久了,愈发有点孩子气。失去了何承凯,他觉得颇为委屈,恨不能抱着何宝廷哭一场。而何宝廷拍着他的后背,心想还是得想法子让他自己生个孩子——一个孩子够他玩个十年八年的! 半个小时后,斯蒂芬妮领着金雪生前来报道。阿拉坦看见金雪生,愈发心酸。而何宝廷则借机溜走了。 太平日子过了不过四个小时,何公馆内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何宝廷接了电话,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午餐期间,与同学打起来了。 李世尧刚刚睡了一觉,听闻此言,就懒洋洋的跟上来说道:“我送你去?” 何宝廷也有点犯困:“算了,让小张开车吧!承凯这孩子……”他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很爱惹事!” 何宝廷在一路上都是无精打采,直到他看见了何承凯! 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站在一间空教室之内,将何承凯同三名小孩子隔开。何承凯的一只耳朵上满是鲜血,其他三名孩子也是鼻青脸肿。 见到何宝廷,何承凯并未咧开嘴哭嚎,而是大声喊道:“爸爸,他们喊我小、小结巴!” 何宝廷快步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瞧了瞧他的耳朵,只见那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已被扯歪,皮肉也随之豁了开来。平时他对何承凯不甚在意,可是如今真见这儿子受伤了,心中怎么不疼?起身走到那三个小孩面前,他不由分说的就是一脚踢过去:“他妈的打我儿子?” 挨踢的小孩当即大哭起来。那女教师见他公然踢打小孩,也十分惊讶,赶忙上前阻拦。此时房门一开,几名中年男女走了进来,却是那三名小孩的父母接到电话,也赶来了。 这三名小孩的父母,都是在洋行里做事的斯文人士,很有涵养的,不想今日忽然碰到何宝廷,那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双方吵了片刻,何家卫士涌进来,开始上演全武行。 结果,事情就闹大了! 在这英属地的香港,中国人似乎是不应该同英国人斗气,因为从理论上讲,或许永远不会占到上风。故而何宝廷怒砸学校一事,就接连几天都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小学校的校长哈斯托先生到法院起诉了何宝廷。何宝廷自知理亏,然而死不认错,一味的用钱上下打点;又因他自家有枪有人,故而又使用了许多恐吓威胁的手段。哈斯托先生其实只想讨个公道,哪知道这公道越讨越乱套,后来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此事最后糊里糊涂的收了尾,双方也没有得出一个定论来。只是这何承凯也随之名声大噪,再也没有任何一家学校肯接收他了。 番外——家庭教师 何承凯失学之后,感到无比快乐。而他那父亲为了他惹了一身的麻烦,脾气就愈发暴躁,几次找碴想要揍他。他见势不妙,就躲在阿拉坦身后,随时预备着往金家跑。 待官司平息后,何宝廷渐渐恢复了平静心情,又看何承凯越长越快,已经现出了大孩子的模样,然而却是终日游荡嬉戏,而且被阿拉坦教的一身老王公气派,就颇感危机,认为自己必须有所作为,来改变这个现状。 可是,如何改变呢? 把何承凯往外送是不能够了,再没有任何一家学校肯接收这个孩子,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去请家庭教师回来对其进行教导。可惜何家的恶名传出去了,一般的教师也不敢过来挣他那份束脩。李世尧见何宝廷烦恼的又要发飙,这天早上就把脸刮的干干净净,衣服也穿的整整齐齐,自己乘坐汽车跑到南华中学看了看儿子,然后顺路去了南华大学,一边在校园里东逛西逛,一边放出目光,四处扫视。 当晚他回了家,笑嘻嘻的告诉何宝廷:“我给承凯找了个先生!人家明天下午过来瞧瞧,到时候你给我和气点儿,别把人给吓跑了!” 何宝廷十分诧异:“你从哪儿找来的?” 李世尧摇头晃脑的答道:“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是跑了趟南华大学,从里面挑那些面善的小娘们儿——啊,这个女学生,跟她们实话实说了咱们家的事儿,请她们来做个家庭教师。结果头几个以为我是流氓,跑了;这最后一个还算是通情达理,答应过来瞧一眼。” 何宝廷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你还真是脸皮厚,素不相识的就跑过去——嗯?李世尧!你和女学生谈的很高兴吧?!” 李世尧双手乱摇:“没有的事儿!我是为了你儿子才去找女学生的,找也是给你儿子找,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多想啊!” 何宝廷瞪了他一眼:“我想什么了?” 李世尧走过去,暗地里伸手去掐他的屁股:“谁知道你的小心眼儿里想什么呢!这两天你可是挺不好伺候的啊,天天挑我的不是!也就是我老人家不和你一般见识吧!” 何宝廷望着李世尧,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翌日下午,何家果然来了一位年轻女士。何宝廷下楼一看,只见这女学生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留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齐耳短发,不染不烫,看起来很整洁;面目上也是十分清丽,瞧着就是个善良之人。双方交谈了一番后,他得知这女学生名叫曾婉婷,是孤身一人来香港求学的。那曾婉婷又告诉他:“府上的邻居顾理元先生,是我……亲戚家的大哥,一直在经济上很照顾我,不过我来香港已有几年,现在功课也很清闲,所以还是想自己找点事做。” 何宝廷对这曾婉婷是很满意,当场就把何承凯揪过来训子道:“这个曾小姐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要是把曾小姐给气跑了,老子宰了你喂狗!” 何承凯从小到大,身边除了斯蒂芬妮之外再没有什么漂亮女性。如今见了曾婉婷,就觉得很新鲜,凑过去上上下下的细看。曾婉婷被个小男孩这样注视着,感到颇为不好意思,便搭讪着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何、何承凯。”回答完毕后他忽然扭头跑开,不一会儿把阿拉坦扯了过来,口中大声问道:“阿布,你看曾、曾小姐好不好、好看?” 阿拉坦见了女人就打怵,尴尬的喃喃答道:“好、好看。” 何承凯放开阿拉坦,又走到曾婉婷面前,抽着鼻子说:“你、你可真香、香呀!” 曾婉婷登时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评语。而何宝廷见自己的儿子举止很像流氓,就大皱眉头,心想阿王不这样啊!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李世尧?不对,李世尧在人前也不说这话——从哪儿学来的呢? 思索片刻,他忽然一抬头:金雪生! 总而言之,这曾婉婷是应下了这份差事,从此之后何家每日都派出汽车,到南华大学去接她过来给何承凯上课。何宝廷因为对何承凯比较失望,所以要求很低,告诉曾婉婷道:“能让他认识几个字,看得懂报纸,开得清支票就可以了!” 曾婉婷觉着他是有些太悲观了,就笑道:“承凯还是很聪明的。” 何宝廷答道:“我不是说他笨,我是说他……唉,你顺便把阿王也教育教育吧!我那孩子其实不错,全让他给教坏了!当然,他这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是他那一套不合时宜……唉!不说了!” 曾婉婷总觉着这何宝廷是一开口就要咆哮的,所以尽管他其实客气,然而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宁愿他别和自己多说。回到一楼新收拾出来的书房,她见何承凯正坐在写字台前照着红模子写字,而阿拉坦坐在一旁,占据了大半面写字台摆扑克牌,便犹豫着走过去,轻声提醒道:“阿布先生,您可不可以到那张桌子上玩呢?承凯总忍不住看您的扑克牌呢。” 阿拉坦听后,“噢”了一声,果然收拾起扑克牌,挪到旁边的小桌子上玩了起来。而何承凯抬起头说道:“曾小姐,他的名字叫阿、阿拉坦,阿布是爸爸的意思。” 曾婉婷见他已经把功课写完大半,就坐下笑问道:“为什么把爸爸说成阿布呢?” 何承凯把剩下的几个字写完:“蒙古话!我小时候会说,现在都忘、忘记了。” 曾婉婷摸摸他的头发:“承凯真听话,以后我们也慢慢的说话。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的来,不着急,就不结巴啦!” 何承凯放下笔,果然减缓了语速:“我不——怎么结巴。”他转身一指阿拉坦:“他——才结巴呢!” 阿拉坦回头:“我……我……我……” 他最终也没“我”出下文来,只好一笑,又接着去玩扑克牌了。 何承凯把本子推到曾婉婷面前:“等——明天,让阿布带、带——咱们出去玩。”说完他又转向阿拉坦:“出去玩啊,阿布!” 阿拉坦这次没回头,单是答应了一声。 曾婉婷倒是不好意思了,摇头拒绝道:“我不去了,明天学校里还有课呢。承凯和阿先生去吧。” 何承凯一拍桌子:“你客气个——屁啊!走吧!” 曾婉婷笑着轻轻一捏他的脸蛋:“承凯!又说脏话啦!” 何承凯见她笑的很好看,像朵水莲花似的,就一捂嘴,呜噜噜的答道:“下次不说了!”然后放下手:“你跟我们去——去啊!” 曾婉婷有点为难:“我……” 这时阿拉坦背对着这师徒二人发了话:“去、去、去吧!” 第二日的上午,阿拉坦同何承凯果然乘坐汽车去接了曾婉婷,然后三人一同在外面吃了午饭。那何承凯的身边就缺少这样一位温柔和悦的女性,故而如今对曾婉婷十分喜爱,一路上连说带笑的,又对阿拉坦道:“阿布!给、给曾小姐买那个——”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那个——”又指自己的耳朵:“钻石的,亮亮的!” 阿拉坦点头表示理解。而曾婉婷一听“钻石”二字,就连忙阻拦:“承凯,老师不要你的礼物,你乖乖读书老师就很高兴了。” 何承凯摆摆手:“你——别管!” 曾婉婷见他老气横秋的一身霸道态度,就继续柔声劝道:“承凯乖啊,老师真的不要——”话说到这里,汽车忽然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店面门口停下,而司机下车打开后排车门,阿拉坦探身跳了下去。 曾婉婷光顾着安抚小的,就不慎放过了这个大的;此刻下意识的伸手一抓,正好抓了个空,想要下去把阿拉坦拽回来,又太不雅观。一时间她六神无主的坐在车内,简直要急的哭了。 番外——钻石项链 阿拉坦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花钱,生怕自己选择不当要显着小气,故而也不挑款式,只看价格,选那顶贵的钻石项链买了一串。那珠宝店内的职员因阿拉坦时常光顾,知道他是个大主顾,所以察言观色,省了他许多结巴的时间。曾婉婷坐在车内,隔着车窗和玻璃门见他在珠宝店内徘徊片刻,不久就夹着个金光闪闪的锦缎大盒子走了出来,心中便愈发为难。而前排的卫士见状跳下去,手脚伶俐的为阿拉坦打开了车门。 阿拉坦探身上车,隔着中间的何承凯把盒子递给曾婉婷,期期艾艾的说道:“一点薄、薄礼,不、不、不成成敬意。” 曾婉婷面红耳赤,双手乱摇:“阿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我受之有愧……不不不,我真的不是客气,你这样我就太不好意思了,我……” 她这边是一味的推辞,而阿拉坦言语不便,只把盒子硬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向后一缩,仿佛乌龟要躲进壳里的样子。曾婉婷迫不得已的接过盒子,正是困窘之时,不想身边的何承凯心中好奇,伸手就揭开了盒盖。她见那深蓝色的丝绒衬里上摆着一大挂晶光闪耀的钻石项链,瞧着就沉甸甸的,便慌忙从何承凯手中拿过盒盖子重新盖好,然后将盒子没头没脑的往阿拉坦一边送去:“阿先生,这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阿拉坦红头涨脸的,看起来比曾婉婷还害羞。全身靠向车门,他拼命摇头,并且把两只手j□j西装口袋里,表示出了更为坚决的拒绝。坐在中间的何承凯见这两人为着个盒子推来搡去的,就颇不耐烦,大喊一声夺下盒子:“不要吵啦!”随即对曾婉婷道:“曾小姐,你别、别不好意思,是阿布,又不是、是别人。你怕、怕生啊?” 曾婉婷急的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承凯,你让阿先生送老师礼物,老师是很感谢的;可是这项链很贵很贵,老师绝对不能收。你乖,把它还给阿先生吧!” 何承凯将盒盖打开来又向内望了两眼,忽然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阿布,这项链怎、怎么这么难看呀?”说完他转向曾婉婷:“你是不是嫌它不、不好看啊?” 曾婉婷费了着许多口舌,毫无效果,结果还被何承凯质疑为挑三拣四,此刻就十分心慌意乱,除了摇头否认之外,再也不知如何解释。而阿拉坦弯下腰,双手捧住头,仿佛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当天下午,阿拉坦同何承凯将曾婉婷送到南华大学门口。曾婉婷端着那个锦缎盒子下了车,回到宿舍后觉着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得把它锁进了柜子里。满怀心事的睡了一夜,她在翌日上午将盒子取出来放进日常拎着的皮包里,然后乘坐汽车来了何家。 她在上课之前找到了何宝廷,将那盒子拿出来说道:“何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想麻烦您帮我将这个盒子转交给阿先生。” 何宝廷一手夹着根烟卷,一手拿着打火机,本是打算要给自己点一根烟的,听了这话就是一愣:“阿先生?谁啊?” 曾婉婷想了一下:“就是阿布——阿拉坦先生。” 何宝廷把烟叼进嘴里,忍不住笑起来:“阿先生——没听过有人这么叫他。阿先生——他也不姓阿啊!” 曾婉婷那心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见了何宝廷的那个笑,就愈发不知如何措辞,索性实话实说:“我听承凯说他的名字是叫阿拉坦……” 何宝廷按燃了打火机,将火苗凑到烟卷上:“蒙古人,没姓。不过你随便吧,他那人没脾气,怎么称呼都可以。” 曾婉婷的注意力被转移了:“那我该如何……请问您是怎样称呼阿先生的?” “我们叫他王爷,他原来是个蒙古的什么扎萨克亲王,还是北洋政府承认的——不过那都是老时代的事情啦,你不必管。叫阿先生也不错,他这辈子还没让人叫过先生!挺好,挺新鲜!” 曾婉婷的疑问得到解答,就将精神又集中到了项链之上。把那个大盒子从皮包里掏出来,她将其双手送到何宝廷面前:“这是阿——王爷昨天送给我的,可是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当面推辞时,阿——王爷又一定不肯收回,所以想麻烦您帮我将它转交给王爷,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个……” 她说到最后,颇有些词穷的意思,就只好红着脸微笑。而何宝廷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腾出手来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就咬着烟卷笑起来:“是这玩意儿啊……他给你买的?” 曾婉婷垂下头,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何宝廷把盒子盖好递还给曾婉婷:“东西不错,你收着吧!我知道你,一个小丫头,不好意思收男人的礼。不过阿王是个好人,他难得给女人花钱,要花那就是诚心诚意的,你要是一定不收,也不好。” 曾婉婷没想到何宝廷也是这个论调,就急的说道:“不是王爷主动要买的,是承凯让王爷给我买的。” 何宝廷用手指夹了烟卷,思索片刻后问道:“你不要这项链,是怕阿王借着送礼有所企图?还是有别的原因?” 曾婉婷听了这个提问,真是快要脑充血了:“我没有多想,我只是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一个学生,用不上钻石首饰的!” 何宝廷一听这话,当场就放心的将烟卷又叼回嘴里:“那没关系!阿王在钱上面,那真是——”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抬手一拍曾婉婷的肩膀:“这在阿王那里不过是点小钱,你不要放在心上。项链拿回去戴着玩儿吧,阿王难得对人有点好意,你就别驳他的面子了!” 曾婉婷将盒子塞回皮包中,垂头丧气的走去了书房。推门之时,只见房内情景一如往昔,是何承凯坐在写字台前摆弄文具,阿拉坦坐在屋角的小桌子上玩纸牌。听见门响,这二人一起抬头,其中何承凯高兴的大喊一声,而阿拉坦则是笑了笑,然后就继续埋头于那几张纸牌中去了。 曾婉婷坐在写字台边,在本子上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先给何承凯讲解了意思,然后又领着他反复念了几遍。在何承凯书写练习之时,她就偷偷放出目光打量阿拉坦的背影,心想这人结结巴巴的竟然是个王爷,那王爷先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呢?有了王爷,怎么不见王妃呢?在“老时代”里,普通人见了他,要不要磕头啊? 曾婉婷想的走了神,颇想询问一下王爷的旧日生活,不过王爷正在全身心的玩纸牌,而她又是决计不好意思主动同王爷说话的。 番外——何宝廷做媒1 曾婉婷对于阿拉坦,是很觉好奇的;而阿拉坦这些年来一直无人问津,所以来自异性的一点好意,都可以给他一种很深刻的触动。 曾婉婷是从上海来的,乃是生长于都市的女性,因听说阿拉坦是个蒙古亲王,便以为他是长于茫茫草原之上的。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阿拉坦生于北平,少年时代又迁往天津租界,毕生只走过一次草原,还遇上了马贼。马贼们很可恨,不但将财物抢劫一空,还把他和仆从冲散,让他险些独自饿死在路上。 “后、后来……”阿拉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深吸一口气镇定了情绪,极力的让自己结巴的不那样厉害:“我糊里糊涂的走到了穆、穆伦克旗,那时、时候何在穆伦克旗修、修了一座城、城,我在城里没、没住多少天,中国兵打、打、打过来了,日本人救、救了我们,后来我们去、去了张家、家口!” 讲述到此告一段落,阿拉坦的额头上都见了汗。掏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他端起茶杯,见杯里空了,便抬手去按桌角的电铃,佣人很快推门进来,提起他面前的茶壶为他重新倒满了茶杯。 “歇、歇一会儿再、再说。”他向曾婉婷解释:“我累、累了。” 曾婉婷见他那张保养良好的长圆脸上果然是白里透红,就觉着十分有趣;又因为已经知道了他的好脾气,所以也不畏惧,只是笑着点头:“我一味的只是问,真是失礼了。” 阿拉坦一气灌下一杯茶,然后用手帕擦嘴——忽然发现这条手帕是刚才用来擦过汗的,便连忙扔下,从裤兜里又抻出一条未用过的雪白手帕,重新在嘴上蹭了蹭。 此时何承凯已经做完功课,不耐烦听阿拉坦讲这些往事,又因金家孩子来了,便借机溜到院子里去玩耍。房内这曾婉婷同阿拉坦两人守着个桌子角儿相对坐了,阿拉坦沉默片刻,忽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把太妃糖放到桌上:“你、你吃。” 曾婉婷拈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后才想起自己来者不拒,给了就吃,好像是不大好,就不由自主的红了脸;心慌意乱之间,她将那糖嚼了咽下,随手又剥开一颗塞进嘴里。阿拉坦见她吃的挺欢,就抬手去按电铃,叫来佣人吩咐道:“糖、糖!”那佣人是他用久了的,此刻领会精神,不久后就端了一玻璃盘子的外国糖果送了进来。阿拉坦将盘子往曾婉婷面前一推:“吃、吃。”曾婉婷嘴里含着糖反应过来,又臊了个大红脸。 何宝廷坐在小客厅里,将一条腿搭在了李世尧腿上。李世尧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膝盖,一边闲闲的说道:“哎,结巴正跟女学生在屋里坐着呢,有说有笑啊!” 何宝廷一挑眉毛:“结巴会和女人有说有笑?” 李世尧的手沿着大腿往上摸:“你听听去!好这结巴,结结巴巴的还挺能说!听说他上次还给这女学生买了串项链,那女学生吓的不敢要?” 何宝廷笑着向后靠过去:“有这事儿。其实阿王是让他先前那个泼娘们儿给吓住了,见了女人就怕。现在这个女学生斯文和气,大概总不能吓着他了!” 李世尧压低声音笑道:“宝贝儿,你说要是把这个女学生配给结巴,那是不是挺好的?” 何宝廷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容不下阿王?” 李世尧赶忙否认:“没有的事儿!其实我不讨厌结巴。只是他现在还年轻,娶个老婆不是挺好的吗?那女学生也不错,瞧着就是个老实人。我知道你护着他,可你总不能护他一辈子吧?” 何宝廷思索着答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万一我死在他之前,他一个人还真是没法活。只是……” 李世尧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结巴自己那个德行,还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也许这女学生没入他的眼呢!” 何宝廷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倒觉着李世尧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给他找个好女人,小两口在一起生几个小孩,热热闹闹的过日子,等我死了,他也有个依靠,这不是很好么?正好他的年纪还不算老——三十六还是三十七来着?那个女学生呢,没问过年纪,瞧着也就是二十几岁,两人之间大概差过十岁左右,这不算多——况且他长的挺年轻,打扮的也齐整,只要是别张嘴,那正经还是个体面人呢!” 想到这里,他把腿收回来,挺直腰背坐正了,心中又想:“可是曾小姐能不能愿意呢?今时不同往日,人家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给他绑个媳妇回来。不过就凭阿王的那个出身、那个财产、那个相貌、怎么还勾不上个穷女学生了?要说他的毛病,也只有说话费劲和性格软弱这两点;口齿这个事情那是没法子了,他早十几年前就是这样,看来这辈子也不能改正;至于软弱——有我呢!我可以护着他嘛!” 何宝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中有了计较。而李世尧则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当晚,何宝廷走进了阿拉坦的卧室之中。其时阿拉坦换好睡衣,正要上床,见他忽然来了,就很感吃惊。 何宝廷关上房门,然后迈步走到床边跳了上去:“王爷,你来,我和你说点事情。” 阿拉坦掀开被子坐上床去。两人并排靠着床头坐了,何宝廷把一只冰凉的赤脚蹬在阿拉坦的腿上,又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阿拉坦靠在他身边,忽然感到十分的亲密安心:“什、什么事啊?” 何宝廷笑问道:“王爷,曾小姐这人怎么样啊?” 阿拉坦老老实实的答道:“挺、挺好的。” 何宝廷又问:“你怕不怕她?” 阿拉坦想了想:“不、不怕。她这人一点也不、不凶,她还会唱英、英文歌呢!” 何宝廷抬手搂住他的肩膀:“那如果让你娶她做老婆,你愿不愿意?” 阿拉坦猛然扭头望了他:“你……你……你……” 何宝廷微笑着望向他,很有耐心的等待下文。哪知阿拉坦“你”了半天,表情愈发惊惶,最后一狠心,他从牙关中挤出这么一句话:“你、你不要——我了?” 何宝廷万没料到阿拉坦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感到莫名其妙:“这话是从哪里说起的?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只是想给你找个老婆而已,等我死了,也有人陪着你嘛!” 阿拉坦很恐慌的睁大了眼睛,眼神失望而伤心:“你、你不要我、我了?” 何宝廷见他听不懂人话,就有些心烦:“我怎么不要你了?你都跟了我十来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废物我还不知道?没了我,你不出一年就能让人生吞活剥赶出门要饭去!就凭你这口才,连要饭都要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老,娶妻生子都来得及,以后生他三五个小崽子,白天家里有孩子,夜里床上有女人,这不比当光棍强?”说到这里他伸手在阿拉坦腿间捏了一把:“你这玩意儿这么多年没用,还好使吧?” 阿拉坦下意识的一夹双腿:“好、好使。可我不想离、离开你。” 何宝廷愣了一下:“离开我?你想搬出去?” “不、不搬出去吗?” 何宝廷感到十分惊异:“那不必。这楼里空房很多,总够你们住的。不过如果曾小姐执意要搬走的话……总之都随你,我不管。当然,最好还是留下来。” 阿拉坦眨巴着眼睛思索了许久,忽然躺下来扯过棉被盖住了头,随即又转过身去抱住了何宝廷的大腿,很烦恼的“哎呀”了一声。 番外——何宝廷做媒2 何宝廷在某天的晚上大模大样的来到了顾家。顾理元莫名其妙的接待了他:“何将军,您怎么这个时候……光临寒舍了?” 何宝廷开门见山的问道:“顾经理,你有个亲戚家的妹妹曾小姐,近来在我那里做家庭教师——这件事你知道吧?” 顾理元点点头:“婉婷同我在电话里讲过,说是将军您对她多有照顾。我近来实在太忙,也没有抽出时间来向您道谢……” 何宝廷抬手止住了对方那胡乱拼凑出来的客套话:“顾经理,我今天来这一趟,是想问你这曾小姐的父母家人,现在都是在哪里?” 顾理元警惕起来,看出这何宝廷别有目的:“这个……还在上海。” 何宝廷又紧跟着问道:“那这个曾小姐的事情,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谁能为她做主?” 顾理元瞄了他一眼,忖度着答道:“何将军,您是有什么事情吗?” 何宝廷老实不客气的答道:“我看曾小姐这姑娘很不错,想给她做个媒。” 顾理元一惊,心想他给人做媒,那对象肯定不会是他自己,可是何家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呢?除了个小孩子就是一个姓李的老粗!我的天……他不会是想把婉婷配给那个老粗吧? “这个……”他为难的笑了笑:“婉婷还没有毕业呢,大概也不急着谈婚论嫁;至于她的婚事,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能单方面的为她做主,这还是要凭她个人的意愿。只是不知何将军心目中的人选,是哪一位呢?” 何宝廷笑道:“说起来这个人,你大概也见过,就是我家里的一个蒙古王爷。” 顾理元一愣,心想这个世道上还有王爷?又仔细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何家哪一位像是王爷。何宝廷见他满脸困惑,就具体描述道:“他总和我儿子在一起的,还经常去金家做客——三十多岁,中等个子,长圆脸,高鼻梁,大眼睛,说话有点结巴……还是没有想起来?” 顾理元望着何宝廷,很疑惑的摇了摇头:“何将军,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有印象啊。” 何宝廷不耐烦的一挥手:“想不起来就算了,总之这人相貌不错,出身也好,上没老下没小,手头也宽裕,一定配得上曾小姐就是了。曾小姐几次在我面前提到过你,说她的大学学费都是你支付的,对你是非常的尊敬。我想提亲这个事情,直接向本人去提好像是不大好。既然她父母都不在本地,那你这个大哥就是长辈了,多多少少总能拿点主意的!” 顾理元听了何宝廷的话,倒是有些心动,暗想早点把婉婷嫁出去,自己也去掉一块心病;否则那么大个女孩子没有着落,自己到时也总不能一点不管的。 清了清喉咙,他开口说道:“何将军,既然您如此热心爽快,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婉婷马上就要毕业,现在大学毕业生所能谋到的职业,不是去当小职员,就是进学校教书;一个月挣不上百十来元,还要看人脸色。我也希望婉婷能够嫁到一户富庶人家里去,可以安安稳稳的过生活。只是您方才所提的那位王爷,恕我失礼多问一句,既然是条件如此的好,怎会三十多岁还未有妻室呢?” 何宝廷笑答道:“是这么回事儿——他当年在天津时也有过老婆的,不过他那老婆是个泼妇,欺负他到了不堪的地步,最后这两位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婚。他是被这头一个老婆吓破了胆子,这些年便没敢再娶。不过从这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个老实人,如果曾小姐嫁过来的话,绝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欺凌。” 顾理元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何将军,您可否将这位王爷的经济状况再详细的介绍一下呢?不瞒您说,婉婷的家里是很贫寒的,我认为她务必要找到一个家境殷实的丈夫才行。” 这倒把何宝廷给问住了。他一直就是糊里糊涂的养着阿拉坦,从未想过阿拉坦会有多少积蓄。琢磨了片刻,他起身道:“顾经理,你家电话在哪里?我打电话把他叫过来,你自己问他吧!话说在头里,他这人有点结巴,可是除了结巴就没别的毛病!” 十分钟后,阿拉坦走进顾家客厅。他还不晓得何宝廷方才刚给自己提了亲,所以很坦然,也没理顾理元,直接走到何宝廷身边问道:“你叫我来干、干什么啊?” 何宝廷一拍身边:“坐下。”然后转向顾理元:“你问吧!” 顾理元哭笑不得的瞧了眼阿拉坦,心想这让我怎么问?直眉直眼的就开口问“你有多少钱”?那也太不像话了! 何宝廷见顾理元迟疑着不肯说话,便忍不住自己开了口:“王爷,你现在手上能有多少钱?” 阿拉坦看看他,又看看顾理元:“我想、想想。” 何顾二人都沉默,给出时间让他计算。而阿拉坦想的也很认真,先是翻着大眼睛进行心算,后来一颗心不敷使用,又加上了十个手指头,末了得出结论:“汇、汇丰银行里大概有、有六十二、二万英、英镑,当年我卖、卖了关内五千顷地、地,得了两百多万元,换成美、美钞存进了花旗银、银行,到底是换成了多少美、美钞呢?我现在想不起、起来了,等我回去看、看看吧!” 何宝廷望着顾理元问道:“顾经理,你看这个身家,还算可以吧?当然,等这事真有了眉目,他的财产你是可以调查的!” 顾理元这人比较爱财,听了阿拉坦的话,一瞬间心旌摇荡,恨不能自己去嫁给阿拉坦。镇定心神之后,他又仔细的打量了阿拉坦,见他唯唯诺诺的低头坐在沙发上,果然是个好脾气的样子,就心中感叹:“婉婷的运气来啦!” 翌日中午,这顾理元在百忙中抽出了一个小时,开车前去南华大学找到曾婉婷,将她领到一处西餐馆内,边吃午饭边将那桩喜事进行了说明。曾婉婷听后,大为惊愕,简直说不出话来。而顾理元知道她不是个倔头倔脑的厉害姑娘,便苦口婆心,将这桩婚事的好处仔仔细细的讲解了一番;最后又告诉她:“不要去和那班穷学生们混,他们毕业之后,连自己都未必养得活,到时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再后悔也就晚了!想想你当年在上海时的窘境,那种寒酸生活多么难过!你如今还敢不好好嫁人吗?你听我的话吧,一个小姐家,不要总想着自强自立那些鬼话,还是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途!” 曾婉婷张口结舌的望着顾理元:“可我——” “你什么你!你也是接触过阿拉坦这人的,你说他怎么样?” “他……他倒是个好人,只是——” 顾理元见她别别扭扭的不听话,就恨铁不成钢的急起来:“还只是什么?要不是机缘巧合,你能结上这样好的亲事吗?唉呀……算了,既然你宁愿嫁给穷小子去吃苦,那我也不管了!你要是我的女儿,我绑也要把你绑到阿拉坦那里!” 曾婉婷一见顾理元发脾气了,就有些害怕:“我没说不同意,我……我想想。” 顾理元切下一块猪排送进嘴里,吃人似的用力嚼了:“你想一想吧!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孩子气,要把眼光放长远了!” 番外——阿拉坦的婚事 在顾理元游说曾婉婷的同时,何宝廷也告诉阿拉坦:“我已经向顾理元提了亲,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能够做主的,而且仿佛也是很愿意。他说了,今天就去同曾小姐商量这件事,那么等一会儿曾小姐来了,你要表现的……这个……好一点!别只是坐在墙角里玩纸牌,等曾小姐教完了书,你请她出去吃个饭,正好你这辈子还没谈过恋爱呢,这回可以弥补一下!” 阿拉坦听了,大惊失色、张口结舌,一连说了十七八个“我”,也没有“我”出下文来。何宝廷不理会,径自抬腕看了看表,口中吩咐道:“傻小子,去吧!” 阿拉坦对着何宝廷舔了舔嘴唇:“你、你干嘛这、这么急、急啊?” 何宝廷随口答道:“不急?不急这姑娘就跑了!人家年纪轻、模样好、性子温柔、知书达理,幸好家境贫寒,要不也落不到你这废物的手里!” 阿拉坦张了张嘴,“唉”了一声,转身走向楼下书房。 曾婉婷听了顾理元的那番话,心里乱的很,又觉着十分难为情。照理来讲,一般人知道了这个事情,今天就不能再随便到人家去了;不过曾婉婷身边没个长辈指导,她自己犹豫片刻,六神无主的还是上了何家的汽车。 走进书房后,房内一大一小两人照例抬头向她打了个招呼。她瞧了阿拉坦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就一起低下头,统一的害羞起来。何承凯好奇的看着她,同时大声问道:“密斯曾,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曾婉婷在桌边坐下,一边从皮包里拿书本一边低头答道:“今天天气好,老师……有点热。” 何承凯严格遵循曾婉婷所教授的讲话方法,一字一句的缓慢说道:“那你把衣服脱了吧,你看我就不热,我只穿了一件衣服。” 曾婉婷知道何承凯口中的“衣服”指的是自己罩在旗袍外面的一件毛线外套,不过因为心中有病,所以那脸上的红晕又加深扩大起来。掩饰似的翻开书本,她立刻就将话题引到了学问上去。 一时讲课完毕,何承凯放下手中的铅笔,笑嘻嘻的对曾婉婷道:“密斯曾,今天可不可以早、早点下课呀?金元生今天没去学校,我想找他去玩。” 曾婉婷知道这金元生是他的小伙伴,又见他那样子十分可爱,就忍不住点头道:“那好,可是晚上要把今天学习的字写上几遍,否则明天就忘记了啊。” 何承凯得到许可,欢呼一声跳下椅子,炮弹一样冲出了书房。而曾婉婷将书本收回皮包中,面红耳赤的刚要起身,不想那阿拉坦猛然回头,开口就道:“吃、吃饭!” 曾婉婷一愣:“啊?” 阿拉坦站起来面对了她,两只手紧紧的抓住裤子两侧:“我……曾、曾小姐,我想请你吃、吃饭。” 曾婉婷也紧紧的抓住自己的皮包:“我……”她低下头:“我该回学校了。” 阿拉坦姿态僵硬的向前走了一步,憋出了一头的汗:“吃、吃吧!吃完再、再回学校。” 曾婉婷望着地面,一颗心在胸中砰砰乱跳。阿拉坦显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可是理想的男性至今为止还不曾出现。顾理元的一席话在她的耳边回响起来——是的,对于像她这样穷而又没什么本事的女孩子,能够嫁给一个富有的男子,真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曾婉婷攥出了两手的汗,抬眼望向阿拉坦,她发现他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 她点点头,觉着有些心慌气短,恨不能扑在谁的怀里哭一场——不是悲伤,就是想哭。 一顿饭吃过之后,阿拉坦和曾婉婷之间似乎是有了点心照不宣的默契。曾婉婷知道阿拉坦这人与众不同,很容易害羞忸怩,所以也就没奢望着他能给自己什么罗曼蒂克的求爱;而在阿拉坦一边,就是觉着曾婉婷好,和蔼可亲的简直让他吃惊;因为他对女人的要求一贯很低——不打人就是好样的。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何宝廷便开始张罗着筹办婚事。此时顾理元提出了异议:“住在一起?这可不大好吧!何将军,您先前可没和我说过这一点啊。小两口当然还是单独过日子比较自在,而且自立门户这种事情,在经济上也不会让王爷为难。” 何宝廷对此是无所谓,让顾理元去同阿拉坦直接面谈。那顾理元是个商人,巧舌如簧,把阿拉坦请到家中一阵暴谈,谈的阿拉坦落花流水,满口答应着去找房子。顾理元紧跟着又问:“那王爷打算去哪里找房子呢?” 阿拉坦掏出手帕劈头盖脸的给自己擦汗:“不、不知道。” 顾理元仰头看天想了想,随后说道:“这件事我来办,你等着吧!” 阿拉坦望着顾理元,张着嘴喘了口气。 新房子是在金巴仑道上,很漂亮的花园洋房,价格自然也是不菲。阿拉坦这些日子就觉着自己像在梦中一样,终日的糊里糊涂。这天他问何承凯:“我要结、结婚了,以后要搬、搬走了,你、你想不想我啊?” 何承凯手里摆弄着一个打火机,头也不抬的答道:“爸爸说我可以去新房子住,咱们不分、分开的!” 阿拉坦点点头,心里倒觉着安慰了许多。 番外——搬家 阿拉坦先前只结过一次婚,婚礼之中累的苦不堪言,婚礼之后更是落入惨境。所以对待这一次婚事,他虽然认为曾婉婷是位很温和善良的小姐,可是总不敢抱有太高期望,对待婚礼本身,兴致也十分有限。 避开李世尧,他同何宝廷商量道:“我看我、我们在报纸上发、发一个声、声明就行了。我在这里也没、没、没什么亲戚朋、朋友,而且你看我这这这这……” 何宝廷不等他说完,已经领会了精神:“好,可以,都随你。” 阿拉坦深吸一口气,又从裤兜里抽出一条大手帕满脸的擦了擦汗,气运丹田一鼓劲儿,喷出一句整话:“顾理元不让!” 何宝廷皱起眉头:“他又不是你老婆的爹,凭什么不让?你老婆——曾小姐是什么意思?” “她也觉得不、不办好、好,说只要感情好、好,就不用在虚礼上浪啊浪、浪费。” 何宝廷点头道:“这曾小姐倒真是个懂事的。这样,你给曾小姐多置办些衣裳首饰,结婚照片也多照几套。她没个娘家,你再多给她点钱做私房,也就差不多了。” “那顾、顾——” 何宝廷知道顾理元巧舌如簧,便大包大揽的说道:“你别怕,以后那个顾白毛儿再和你啰嗦,你就让他来找我。” 阿拉坦咽了口唾沫:“哎!” 如此过了几日,阿拉坦和曾婉婷的结婚启示在一家中文报纸上登了出来,顾理元也并没有去找何宝廷。现在一般家境尚可的新婚夫妇,都爱进行蜜月旅游。李世尧见阿拉坦迟迟的不肯搬进金巴仑道的新房去同曾婉婷正式成婚,便笑嘻嘻的建议道:“王爷,你不和新媳妇儿去欧洲玩上一趟?” 阿拉坦近来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终日很茫然的忙碌着,不大说话,脑筋似乎也罢工了。听了李世尧的话,他目光呆滞的低下头:“不、不认路。” 李世尧哈哈笑了两声:“曾小姐会外国话,到了西洋也可以问路嘛!” 阿拉坦看了他一眼,不再答话,扭头就走。 当晚,他开始命人收拾行李。何宝廷见他这举动来的毫无预兆,便走过去笑问道:“王爷,你这是急着去开始新生活了?” 阿拉坦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你以、以后就和他、他过吧!我、我走了,哈、哈喇嘛看样子也不、不能再回来,你俩过、过吧!” 何宝廷见了他这个别扭样子,觉得很好笑。伸手搂了搂他的腰,他调侃道:“胖了啊!是不是到岁数了,该发福了?” “我没你、你老。” 何宝廷继续逗他:“那我这腰可是比你细的多。” “你屁、屁股大!” 何宝廷一愣,顺手在阿拉坦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你说什么?” 阿拉坦被他打的向前一晃,没敢多说,只哼了一声。 何宝廷放开阿拉坦,走到房内的穿衣镜前站住,仔细的审视了自己的正面,就见从腰到臀到腿,线条流畅而下,绝无大屁股的倾向,便放心走开,也没想着再瞧瞧自己的侧影。 翌日清晨,阿拉坦带领自用的听差,抬着行李分乘几辆汽车前往新居。随行的除了何承凯,还有何宝廷。李世尧也想跟着去看热闹,何宝廷阻拦他道:“你还是算了!他本来就心里不舒服,再看见你这个德行,肯定要更难过。” 李世尧本来也只是客气一下,听了这话,就借坡下驴的答道:“那好,我躲着他就是了,他结婚,他有理,我全让着他还不成吗?”心里则想:“不去正好。你们都滚蛋了,我也出门瞧我儿子去!” 再说何宝廷等人到了新居。因为之前已经来过几次,所以也无需再看。何承凯独自跑去院内玩耍,留下何宝廷同阿拉坦在楼下一间小客厅内相对而坐。那阿拉坦愁眉苦脸的低头搓着手,口中喃喃的说道:“没、没想到,咱俩分、分开了。” 何宝廷见他情绪如此低落,也受了影响,心中颇觉悲凉:“这不算分开。同在一座城里,随时可以见面的。” 阿拉坦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沉默良久后才又一次开口:“何……极卿,其实我觉、觉得我这、这辈子,最好的时、时候还是在张、张家口。” 何宝廷无声的一笑:“是么?” 阿拉坦点点头,用力的说出一个字:“是!” 何宝廷回想往事,也觉得时光如风。十几年几十年的光阴仿佛是连绵不断的流水,当初虽是细水长流般一天天过下来的;可骤然回首之时,却又觉着浪涛汹涌。人在其中,除了身不由己之外,也就再无其它感慨了。 “以后还有更好的。”他轻声开了口:“你才多大?日子长着呢!”说到这里他又微笑起来:“王爷,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天津,日本人请的客!” 阿拉坦神情懵懂的摇了摇头:“我记、记得咱们第、第一次见面是在、在云王的葬、葬礼上啊!” 何宝廷一拍自己的膝盖:“你个糊涂虫!咱们是在天津认识的!” 阿拉坦很困惑的眨巴着眼睛:“有、有这事儿?” 何宝廷用手指敲了敲前方的茶几:“蛐蛐!你当时带了个蛐蛐!告诉你,我这人记性最好!天津,没错儿!” 阿拉坦很惊诧的感叹一声:“啊呀,我一、一直记着是、是……我记错、错了!” 何宝廷刚要说话,何承凯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挨挨蹭蹭的坐到阿拉坦的大腿上,他仰头问道:“密斯曾今天来不来啊?” 阿拉坦搂着他答道:“曾小姐今天学校考、考试。下午来。” 何宝廷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顾家那个白毛儿近来怎么很安静?” 阿拉坦抱着越长越大的何承凯,觉着有些费力气了:“他去缅、缅甸了。婉婷说、说近来他在缅甸那、那边的公司亏、亏了一笔款子,他做生意从、从来没赔、赔过钱,这回就着、着急了,自、自己跑过去了。” 何宝廷听了,又想起顾理元那张利嘴,倒是松了口气:“走了好,他这人特别多事,我看见他就烦。” 何宝廷在新房子里坐到中午,见一切安好,便起身要走,并且打算把何承凯也带走。何承凯没想到他会变卦,就气的要命,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你不是答应过让我和阿布在一起吗?” 何宝廷看了阿拉坦一眼:“阿布这两天忙着和曾小姐结婚,等他们结完你再过来。” 何承凯梗着脖子不肯听话:“他、他们结婚就结婚嘛,为什么不让我看见啊?” 这几日天气阴霾,何宝廷的手上犯了旧伤,已经拎不动这儿子,所以按捺着没有动武:“不许捣乱,跟我回家!” 何承凯回身抱住阿拉坦的大腿:“我不走!”阿拉坦也伸手护住他,同时向何宝廷讲情:“别让他走、走啦。” 何宝廷见状,知道这一对干父子联合起来,不是自己单枪匹马可以轻易拆散的,又因他对这事不是特别的上心,所以就指着何承凯叮嘱道:“留下是可以,但是人家曾小姐是个姑娘,你可不能再光着屁股乱跑,早晚也不许去王爷和曾小姐的卧室里去!知道了吗?” 何承凯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知道啊!阿布和密斯曾结了婚,以后就在一个被窝里脱光了抱着睡、睡觉。密斯曾是女孩子,不好意思让人看见的!” 何宝廷一挑眉毛:“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金雪生说的。他还说等密斯曾生了小孩子,就不害羞了,还会露出奶奶给人看呢!” 何宝廷弯下腰:“这也是金雪生说的?” 何承凯点点头:“是啊!他还说……” 何宝廷连忙打断:“别说了!”然后皱着眉头转向阿拉坦:“金雪生这个崽子怎么这样……还真是有其父便有其子!” 下午之前,何宝廷乘车回了家。因李世尧不在,所以他也无所事事。在院内草坪上来回走了几圈,他觉出了寂寥。 独自在草坪上盘腿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仰起头。 良久之后,他忽然回头望向楼前的长廊。 长廊下空空荡荡,再没有一双安详的灰蓝色眼睛肯注视着自己了。 下午三点多钟时,何宅来了一位女客。 玉鸾。 玉鸾,因为胖,所以瞧着没大见老,依然浓施脂粉的打扮着,只是头脸上那些金首饰卸下去不少,让她瞧着素净了许多。 见了何宝廷,她开门见山的就问:“废物又讨到老婆了?” 何宝廷以为她要闹事儿,心里便提防起来:“是啊!他一个奔四十的人了,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玉鸾的脸上没笑容,态度也十分平静:“瞧你这模样,我要找也是找废物算账,你怕什么!” “我怕个屁!可你也不许去找阿拉坦!” 玉鸾挑战似的昂起头:“为什么?” 何宝廷想了想,自己笑了:“也不为什么。不过只要我活着一天,旁人就别想找他的麻烦!” “哈哟,你们这感情可是够深啊!怎么着?你和废物还有点什么关系不成?” “你什么意思?——别他妈扯淡!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玉鸾用鼻子重重的呼出气来,眼珠一转盯住了何宝廷:“我告诉你,我大哥的确是想要找废物讨个说法来着,让我给拦住了!不闹了,还闹什么呢?抓破了脸皮也是大家丢人!” 何宝廷看着她:“那你算是白守这些年了!” 玉鸾斜着眼睛望向窗外:“我就是这个命,又摊上了那么个大哥,有什么法子?不过我也没有白守,松凌河让我不痛快,我也饶不了他!吵呗!谁怕谁!” 何宝廷知道松凌河便是她的大哥,也知道玉鸾在娘家,因为改嫁未遂,所以时常大闹,搞得家中鸡犬不宁。 “那你以后怎么办?” 玉鸾低下头,用白胖的手掌抹平了旗袍下摆的一丝皱褶:“怎么办?我阿玛眼看着就不成了,等他老人家归了天,松凌河愿不愿意的都得给我分点财产——他敢不分!姑奶奶我也不打算再嫁了,就这么混着过吧!要是寂寞了,就花俩钱找个人陪陪——你看我干什么?告诉你我没什么害臊的,兴男人玩女人,不兴女人玩男人?我要找啊,肯定找个比你年轻好看的!” 何宝廷笑了一声:“怎么还比到我身上来了?” 玉鸾歪着头凝视了他的眼睛:“何宝廷,告诉你个事儿。我不是说我原来看上过一个人吗?那人就是你!” 何宝廷吃了一惊:“我?” 玉鸾站起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知道就好。好啦,不和你闲扯了,趁着天早,我得去理发店烫头发去。不用你送,蹲在你的窝里孵蛋吧!” 何宝廷出于礼貌的考虑,还是送玉鸾到了大门口。眼看着玉鸾的汽车绝尘而去,他摇摇头,讶异之余只觉得好笑。 番外——何承礼1 青岛。 何承礼在吃过早饭之后,便独自走进一楼的小客厅内坐下来,拿起面前茶几上的报纸摊开,捡那大标题的新闻浏览起来。 他慢慢的读完了整张报纸,累的头疼眼涩。从茶几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叼进嘴里,他忽然发现打火机不见了。四处找了一圈,又摸遍了沙发缝隙,依旧是没有。 叼着那根烟站起来,他忽然觉得很心烦。打火机是美国货,不是有钱想买就能买得到的!他如今嗜烟如命,连带着就爱上了那个打火机——平时不是放在裤兜里,就是摆在这张茶几上,今天这是哪儿去了? “呸”的一声吐掉烟卷,他双手叉腰的站了,皱着眉头长出一口气,随即低下头,瞧了瞧脚上那双表面锃亮的皮鞋。 何太太蹑手蹑脚的走到小客厅门口,顺着门缝瞧见了何承礼的背影,宽肩长腿高高大大的,心中就十分喜欢。抬手将齐耳短发往耳后一掖,她轻轻的推开房门,带着笑意唤了一声:“承礼,发什么呆呢?” 何承礼觅声回头,见何太太穿着一身蓝色翻领列宁服,这服装不但颜色素朴,而且剪裁合身,正好勾勒出她的五短身材,便不由得板起脸,十分冷淡的反问道:“我的打火机呢?” 何太太笑着一背手:“没啦?没了好,让你往死里抽烟!” 何承礼扭头走回沙发前,背对着太太一屁股坐下:“快点拿出来!你藏它干什么?” 何太太走到沙发背后,弯腰伸手搂住了何承礼的脖子,又低下头,用面颊在他头顶缓缓磨蹭:“马政委他媳妇儿说,这烟叶子里面的毒可大了,那人要是抽久了烟,肺都是黑的。你说这可有多吓人?我不能让你再这么抽下去,你的肺子要是黑了,那我可心疼死了!” 何承礼强压厌恶的一挣:“胡说八道!抽烟卷又不是扎吗啡吸白面儿,你管我这个干什么?” 何太太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当然要管,还要全面的管!”然后嘻嘻一笑:“把你管在我的身边,让你永远陪着我。” 何承礼忍受着他太太的爱抚和情意——忍受了三五分钟,终于忍无可忍的愤然起身:“好了,别闹了!” 何太太知道他这人有个驴脾气,说急就急,所以也不在乎,依旧是笑嘻嘻:“好好好,不闹了不闹了!瞧你这个德行,谁稀罕跟你好似的。哎,我告诉你,今天咱们下午回家,爸爸说想建国了,让咱们回去吃晚饭。” 何承礼心里烦恼的无可言喻,下意识的就弯腰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根烟,随即大踏步走到窗前,从窗台角落里找到了半盒火柴:“要回你自己回去,我懒得见你那爹娘!” 何太太一听这话,心里也生出了些许不满:“我爹我娘又怎么了?要不是我爹,你能去政协?你能住上这小洋楼?你能吃好穿好还使唤保姆?我看你这人啊,就是思想有问题!” 那半盒火柴受了潮,何承礼连划几根,连个火星都没迸出来。再一次吐掉口中的烟卷,他很烦躁的将火柴盒用力掼在地上,急赤白脸的转向何太太吼道:“放你娘的屁!这破房子是老子当年住剩下的!老子当年带来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枪那么多钱,结果现在落到这么个情形!他妈的早知如此,老子不如……” 何太太先以为他是闹小脾气,还没怎么在意;结果后来听他竟然提起往事,而且那话越说越不上道,便吓得像只大鸟儿似的猛然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我的祖宗,你要疯啊?这么反动的话你也敢说,你不想好了是不是?” 何承礼奋力推开她:“我在我自己家里,还不能自由说话了?” 何太太见他吵的来劲儿了,索性就合身扑抱了他:“行行行,你委屈,你可怜,我和我爹娘都对不起你,没让你当大官,我替他们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乖啊,咱别吵了,一会儿让张妈听见,万一传出去了,那又是个事儿!你不为我想,还不为了咱的建国?”话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咿呀儿语,紧接着房门一开,那张妈抱着一岁多的何建国走了进来,笑呵呵的说道:“太太,建国吵着要你呢!” 何承礼见这张妈仍旧是没有敲门的习惯,就没等何太太答话,先上前一步指了她的鼻子道:“滚出去!敲门重进!” 张妈一愣:“我——”随即转向何太太:“太太,我这——我这是犯什么大错了?” 何太太也觉着何承礼不讲人情、宛如疯狗,便上前拉着张妈向外走去:“别理他,他心情不好,正和我吵嘴呢。”说着又伸手去捏何建国的脸,口中发出逗弄之声。那何建国白白胖胖,还没有什么模样,但是因为眼睛特别大,而且是个深深的双眼皮,所以众人就皆说他生的像父亲。 何承礼待太太和张妈离去之后,便愁肠百转的大叹了一声。因为不愿去面对岳父,所以他抓起外套披上,独自离开了家。 他在青岛是既无事业也无朋友,走出家门,也就无处可去;想要兜兜风,却又没有汽车。百无聊赖的沿着门前道路默默独行,他觉着自己把结婚这桩事情给搞砸了。 这倒不是说何太太有多么的丑陋不堪;其实何太太,作为一位太太,已经算是合格,可问题是他在选择这个——现在叫做“爱人”——的时候,首要考虑的,乃是爱人的父亲。父亲的地位越高,那么在他眼中,这女儿的相貌就越美丽。 何太太的父亲,本来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何承礼能够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就开始了追求。哪知大人物进城不久后就因病退居到了第二线,这可真是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何承礼恨死了他这岳父,认为这糟老头子同他女儿联手欺骗了自己的感情。 何太太加上大人物,等于何太太;何太太减去大人物,等于零。 在马路上闲逛了许久,时间就快到了中午。何承礼这人饭量不小,而且十分爱饿,此刻便就近找了家饭馆进去,报仇似的大嚼了一通。吃饱喝足一出门,他迎面碰上了个咳嗽气喘的老头子——他岳父! 番外——何承礼2 何承礼虽然在内心对他这岳父存有很大意见,不过当真见了面,倒也该说则说、该笑则笑,并不当面得罪。他岳父一手扶着个警卫员,一手拄了根粗手杖,见他抛妻弃子的前来吃独食儿,就开口问道:“哎?你小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怎么不带着小敏和建国?” 何承礼答道:“她和建国在家里。” “你怎么不在家吃饭?” 何承礼心想我在哪里吃饭干你屁事,老不死的糟老头子:“出来走走,在外面吃点算了。” 他岳父吭吭的咳嗽一阵:“正好,甭走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 何承礼跟在他岳父身后进了饭馆子,心里十分腻歪,想要叹一口气,却又没叹出来。 这位岳父在饭馆里买了几只烧鸡同一些酱肘子,包裹起来正是好几个大纸包。何承礼要是有眼力见儿,那就该去帮忙拎上;可惜他双手j□j夹克上衣的口袋里,翻着大眼睛只做不见,还是那警卫员一手搀着老头子,一手拎起了纸包。 这三人慢慢挪出饭馆,坐上汽车离去了。 岳母忽见丈夫带回了女婿,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婿,英俊的让人觉出了距离感,而且总是闷闷的不大说话,实在是很不可亲,既和自己的女儿不相配,也同自己这个家庭不相配;至于他的那个出身——干脆就甭提了。而岳父将烧鸡和酱肘子交给老伴后,因为每天也是闲的要命,所以倒颇有兴致同他谈一谈。 往桌子上倒了一堆花生,该岳父费力的坐下来,开始边吃边问:“这一阵子怎么不见你过来?” 何承礼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听小敏说,你如今是干脆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这怎么成?你才多大,就要养老?我看你啊,就像小敏说的,思想有问题!从你脑袋,啊,这个深处,就没转过来这个……这个……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这个不对啊,不能这样,这样不行!我要批评你,你要好好学习,学习这个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学习好的,忘掉坏的。你这人原来,受毒害太深,现在还没有改正,必须马上改正……” 何承礼歪着脑袋,用眼角看着他岳父,两条腿的肌肉紧张起来,他一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拔腿走开。而他岳父这思想工作做的正酣,一边吃花生一边说的有滋有味:“你身上这个反动的流毒,根本就没有肃清!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来不来就要闹情绪。我想了,应该把你和小敏建国送到农村去,让你看看这劳苦大众都是怎么干活过日子的,种两年地,喂两年牲口,你就知道我这话有多对了……” 何承礼正视了他岳父一眼,脸上依旧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点发慌。他岳父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尤其是在为他人着想的情况下,那出手更是雷厉风行!真要是把自己弄到农村去种地的话…… “爸爸,”他终于开了口:“这个玩笑就不要开了。” “你以为我在和你逗乐吗?” 何承礼没再开口,还沉浸在方才那“爸爸”二字中——真是不愿意喊这老头子为爸爸,瞧他那个德行,哪里配做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逗乐?”他又问了一遍。 老头子是个暴脾气,一拍桌子瞪了眼睛:“瞧你这个好逸恶劳的样子!打扮的像个小白脸,两手插兜成天就是干闲着!你要是我这个年纪,那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才多大?你这样子,以后还能有出息吗?” 何承礼斜着眼睛望了他的岳父,恨不能冲上去掐死糟老头子:“你以为我还能有出息?谁来让我出息?你?” 老头子其实也多少瞧出了他的为人,此刻就针锋相对的反问道:“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历史不光彩?你能怪谁?怪我?” 何承礼猛然起身,也拍桌子:“你和我威风什么?我是什么历史,轮得到你来管?” 老头子气的站起来,抡起手杖就往他身上抽:“好你个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对着干?” 何承礼扬手抓住手杖,在脑海中已经将他岳父推了个人仰马翻,可是力气运到手臂上,他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头要炸开似的痛了一下,手上就没来得及动作。此时房门开了,他那岳母同抱着孩子的何太太一起挤了进来,见状就赶忙扑上来将二人分开。老头子还想揍何承礼,何承礼握住手杖一端也不肯松手。后来何太太把何建国放到一旁的旧沙发上,一身轻松的扑上来抱住何承礼:“承礼,你疯了?怎么能和爸爸吵架呢?” 老头子听闻此言,松了手杖一挥手:“我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是反动军阀!” 何承礼在太太和岳母的包围中,用力将手杖甩到了门板上:“反动军阀怎么样?”他指着他岳父怒喊:“你看不起反动军阀,反动军阀还看不起你呢!你们这群骗子……”说到这里他扭头面对了何太太,声音都变了:“骗子!!” 何太太见他气的脸都青了,心中又痛又怕,可是当着父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向母亲做了一个眼色。于是老太太按着老头子坐下,何太太也推着何承礼出了房门。 何太太本是抱着儿子回娘家吃晚饭的,一进门就听说丈夫先到了,心里真是美的要开花。哪知花儿刚开,就听见房内吵了起来。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何太太抱着何建国,同丈夫一起乘车回了家。 何承礼从上车到进家门,一直阴沉着脸。何太太把孩子交给保姆后,便上前逗弄小孩儿似的哄他。口干舌燥的说了半晌,她发现自家丈夫眼神发直,对自己的话是充耳不闻,便有些心慌。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问道:“承礼?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何承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不说话。 何太太摸着他的脸:“承礼,说句话啊,你别这样吓唬我。” 何承礼弯腰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一言不发。 何太太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是木雕泥塑一般,心里是真怕了。 她捧着何承礼的脸亲了一口,带着哭腔哀求道:“承礼,别赌气,气坏了可怎么办?乖,说句话啊!以后再也不让你回我家里了,好不好?我的乖乖,你看看我啊!” 何承礼这回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珠缓缓的转向何太太,也没有眼神,就单是看着。 何太太抓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着,越看他越心惊:“承礼,我是小敏啊,你不认识我了?” 何承礼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渐渐又显出了极端愤怒的神情。 毫无预兆的,他猛然推开何太太,然后站起来一脚蹬翻了前方的茶几。一片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声中,他指着前方骂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何太太不顾碎瓷扎人,起身就去拉他:“承礼,你在说什么?过来,到我这儿来!” 何承礼骂完这句,扭头看了他太太:“你是谁?” 何太太彻底被他吓着了:“我、我……” 何承礼似乎是对她的身份毫不关心。转向前方,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随即面色一正,口中嘟嘟囔囔的说道:“你,就怪你!你打我,骂我,到了现在还要连累我。我恨死你了,我要杀了你。你,还有李世尧,全部杀掉!我杀了你,杀了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蹲下来,用手将地上的碎瓷片子拢到一起,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上去。何太太见状,心疼的要命,当即就哭着伸手去拽他:“傻子,不知道疼了吗?快起来啊!” 何承礼痛的浑身发抖,可是用力的挣开了他太太的拉扯,并且低下头蜷了身体闷声答道:“别管我……万一让他看见了,还要打我的。别管我,跪过这一夜,明早就好了。” 何太太哪里能让他去跪一夜。眼看着血从他膝盖下面流出来,她那一颗心真是有如火烧一般。虽然不知道何承礼讲的是什么鬼话,但她也顺着话茬说下去:“他看不见,你快起来吧!” 何承礼不再理会她,一味的只是颤抖摇头,同时含糊的自言自语。 何太太哭泣着找来了家中的保姆和守门的老汉,三人合力,把何承礼从那堆碎瓷片子上拖了下来。何承礼满面惊恐的大喊大叫,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何太太见他两条小腿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还挣着要去跪碎瓷,便只好找来一条绳子,将他绑在了卧室内的一把木椅子上。何承礼动弹不得,表现出来的惊恐也随之到达了一个顶峰,竟是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何太太将他的头按在胸前,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抚慰;而他将头拼命向后仰过去躲闪,哑着嗓子语无伦次道:“走开,走开!他会打死我的,他这回真要打死我了!没人救我,没人救我……” 何太太在夜里找来了医生,给何承礼注射了镇定剂。 她哭到天明,然后给家中也挂去了电话。老头子没有来,老太太过来,把何建国抱走了。 番外——何承礼3 何太太站在自家门口,对着父亲一个劲儿的哭着摇头:“不,我不走!我走了,他怎么办?” 老头子见女儿这样没出息,恨的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你不但不和这种人划清界限,还想着‘他怎么办’?别废话,你妈在家等着呢,马上带着东西跟我回去!” 何太太一手捂着脸,一手扒着门框:“我和承礼还是夫妻,我走了也是夫妻啊!”她哭的直抽搭:“爸爸,你别管我了,你们带建国回西安老家吧。我留下来伺候他,我认命了还不成吗?你们走吧!” 老头子简直看不下她这张涕泪涟涟的面孔。一顿手中的手杖,他推了身边的警卫员道:“把她给我弄到车上去,快点快点!”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何太太的手臂,口中叫着“大姐”,一边劝慰一边用力,把何太太连拖带拽的扯出门口,穿过院子塞进了吉普车中。何太太乱拱乱跳的挣扎着,扯着嗓子号哭,连声的喊承礼。一时汽车发动,门前小路上腾起一片灰尘,何太太的哭声也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了。 何承礼蹲在二楼的宽阔窗台上,隔着一层绿纱窗,歪着脑袋眼望院内。 他看见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雪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口,他仰起头用力的拽着,把袖子抻长盖住了手。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忽然觉得饿。 他低下头用力的咀嚼着袖口,嚼不动,他更饿了。 绿纱窗外的院中种了一棵果树,此时是八月天,树上结了点点绿果子,一层层的倒是密实。他叼着衣袖向树顶呆望了片刻,忽然转身跳下窗台,一路咚咚跑出房间,下楼冲进了院内树下。抬手扯过最低的一根树枝,他随手揪下果子树叶,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嘴里。那果子未熟,又酸又涩;他嚼了两下,口中难受的赶忙呸呸吐出来。 果子是不能吃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自语道:“骗子,骗我,你们骗我……” 家中的保姆和守门人都走了,随他怎样咕哝,也无人理会他。而他坐了许久,忽然身子一歪,竟是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下午。他仰面朝天的躺在树下,眨巴着大眼睛,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天,心里倒是觉得明白了点儿。 “小敏走了。”他想:“建国也走了。” “房子也不是我的,不过我在银行里还有些存款。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我疯了,我怎么会疯了?” 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感迫使他一翻身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他走出院子,沿着门前道路走到尽头——那里有家馒头铺。 此刻没到饭点儿,包子等物还未出锅,就单只有一些中午剩下的冷馒头。他掏钱买了十个,包成了一大纸包。 回来的路上他等不得似的边走边吃,一口咬掉半个馒头,嚼的上气不接下气;再来一口,整个馒头都没了。 他的饭量一向大,瞧着不胖,可是能吃上两个人的量。从馒头铺到家,他一气儿吃掉五个馒头,这才觉着胃里充实了。凑到水龙头前喝了两口凉水,他喘着气回到一楼客厅,就觉着周遭太安静了。啰里啰嗦的太太没了,哭喊吵闹的儿子没了,哼哼唱唱的保姆没了,就连看大门那个咳嗽气喘的老汉也没了。由此可见,自己的身上的确是出了问题,要不然他们怎么一瞬间就都逃了? “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想——随即却又摇了头:“不行,万一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里去怎么办? 想到自己也许会被人禁锢到疯子群里去,他真是不寒而栗,英俊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恐。站起来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圈,他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疯,疯了之后只有更惨,惨到不能想象的地步。 上楼进了书房,他找到笔,在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别疯”两个字,随即将其用胶布贴在了自己胸前。然后衣服也不脱,便回到卧室睡觉去了。 三天后,有人按响了何家大门的门铃。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见了前来开门的何承礼后,便开口问道:“何同志,你还记得我吗?” 何承礼打扮的挺干净,笑微微的答道:“记得,你是赵大姐。” 赵大姐一听,也笑了:“记性不错嘛!何同志,听说你近来身体不舒服,家庭中又出现了一些状况,所以组织上派我来瞧瞧你,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呢,我们可以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难,也可以尽量的提出来,组织上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何承礼摇摇头:“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就不劳组织费心了。赵大姐,请你替我谢谢领导和关心我的同志。我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了,不会客气的。” 赵大姐仔细的瞧着他的脸面,见他语气温和、笑容坦荡,就点头答道:“那好,你既然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我走啦,听说你爱人近来随着娘家回了西安,唉,小两口打架算得了什么大事?你个小伙子跑一趟远路把她接回来就是了嘛!” 何承礼点头笑着答应了。而赵大姐见他一切安好,便告辞离开。 关上院门,何承礼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缓步走入楼内,额上缓缓流下了汗珠。 停在楼梯前怔了怔,他忽然向上冲去,直接奔入卧室内。 他鞋也不脱便跳上床,蒙住棉被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压抑着的低叫声。 “别来抓我……”他在憋闷的黑暗中自言自语:“没人救我……我要被他们抓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被人关起来了……他们都是骗我欺负我,没人救我……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何承礼“唿”的一声掀开棉被,张开嘴巴呼呼的大口喘息着。他觉着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情景,一会儿是有人要打他了,一会儿是有人要杀他了,子弹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这让他在欲绝的惊惧中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开始哆哆嗦嗦的翻箱倒柜。 一周后,赵大姐又来看望何承礼。然而怎样按门铃,里面也无人应答。 在旁人的帮助下,她翻墙进院,胆战心惊的走进了楼内。 楼内一片狼藉,家具表面积了一层薄灰。 何承礼这人,没了! 番外——你? 一九五一年,香港。 何家的卫士们随着何宝廷初到香港时,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个愣头青似的。过了几年安逸富足的生活,小伙子们一起变的又白又胖,服饰上也摩登起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不是在楼前屋后打闹玩笑,就是三五成群的坐了汽车下山去逛,只在何宝廷和李世尧面前还规规矩矩。 何宝廷倒是喜欢家里这帮青年,不但心甘情愿的养着,而且还许诺要帮他们娶媳妇。只是这些人年纪还轻,在何家不但好吃好喝好穿,还有钱拿,所以只顾着玩,倒还无人真去向他要彩礼钱娶女人。 曾婉婷跟着阿拉坦走进何家大院。眼瞧着周遭进出的那些小伙子们,她心情颇为忐忑,总觉着自己是误入了大学男生宿舍。何承凯蹦蹦跳跳的在前方开路,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草坪处大声喊道:“小宝哥哥!” 李小宝正和一名卫士蹲在草地上挖蚯蚓,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便回头觅声望去。见是何承凯,便笑着一招手:“承凯,来呀!” 何承凯抛弃阿拉坦夫妇,投奔李小宝而去。走到近前一看,他发现这两人将草坪挖了个坑,就提醒道:“爸爸不让弄坏草坪。” 那卫士笑道:“少爷,我们是把这块草坪给掀开了,挖到蚯蚓后,把草皮再盖上,司令就瞧不出来啦!” 他那边话音刚落,李小宝已经徒手从潮湿泥土中扒出一条又粗又长的粉红蚯蚓。用手捏住那蚯蚓的一端,他故意的作势要往何承凯脸上扔。何承凯吓的大叫一声坐在地上,随即反应过来,对着李小宝的脖子狠拍了一巴掌。李小宝一缩脖子,很好脾气的笑道:“逗你玩儿呢!” 草坪上的热闹暂且不提,只说那阿拉坦夫妇走入楼内,在小客厅内见到了何宝廷同李世尧。 双方坐下后,阿拉坦因在曾婉婷那里受了不少礼仪方面的陶冶,故而为了表示客气,特地问了李世尧一句:“你是什么时、时候回、回来的?” 李世尧没想到阿拉坦这么给面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受宠若惊:“我今天中午到了家。” 阿拉坦抬腕看了看手表:“那才四、四个小、小时。” 李世尧点头笑道:“是,没多一会儿,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也就到了现在这时候了。” 阿拉坦寒暄完毕,开始进入沉默时间。何宝廷坐在一旁,叼着根烟卷喷云吐雾,面无表情的也是不说话;曾婉婷见四个大人干坐在这里,倒是觉着窘的慌,便转向李世尧,微笑着主动开口道:“李先生怎么突然想起去台湾了?还去了这么久,有一个月了吧?” 李世尧摸了摸刚刮过的下巴:“是这么回事儿,曾小姐——不对,我该怎么叫你?曾小姐是不合适了,阿太太?” 曾婉婷笑道:“您随意吧。” 李世尧坐直了身体,兴致勃勃的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一口:“是这么回事儿。我在香港有个老上司,王军长,年纪大了,穷的快要活不起,所以现在就想趁着机会,上台湾找个养老的位置,好把他一家子人的嘴给糊上。可是呢,他去年中了风,现在有半个身子是不听使唤的,家里那帮孙男弟女们又全是些吃货,一点儿用也没有,没法子,就找到我头上来了,是又向我借钱又要我帮忙,我先不想理他,他个糟老头子原来没少给我添乱;后来一想,算啦,糟老头子虽然不是东西,可也不是特别混蛋,对我也有好处;我这心一软,就领着他那一大家子去台湾了。”说到这里他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洋洋得意的接着说道:“这老头儿现在好啦,当了个议员,多少总能混点钱到手嘛,总不至于饿死在香港啦!” 曾婉婷听了,发自内心的赞美道:“李先生真是个善良热心的人啊!” 李世尧垂下眼皮,美滋滋的答道:“那是!然后呢,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在台湾闲逛了一阵子,那个地方一般,不过遇上了几个熟人,倒是挺有意思的!”说到这里他伸手在何宝廷面前的茶几上一点:“哎,我说,我要是想在那儿混个一官半职的,也能!” 何宝廷专心致志的抽烟,不理他。 阿拉坦见何宝廷神情郁郁,就仔细的瞧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那额头上隐隐的红肿了一块。 他不言不语的挪到了何宝廷身边,侧过身子用手指去触那处红肿:“这、这是怎么弄的?” 何宝廷没想到阿拉坦会突然出手,登时“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随即打开了他的手,口中怒道:“别他妈乱碰!老子的脑袋差点被磕出个窟窿来!” 阿拉坦吓了一跳,再瞧那伤处,竟是从头发中一路红肿出来的,果然是受到重创的样子。 他深觉心痛:“这怎么……怎么撞出来的?很、很疼是不是?” 何宝廷的身子向下溜了溜,半躺半坐的窝在沙发里,脸色在烟雾后面一阵白一阵红,是又羞又怒、恼羞成怒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无话可说的怨恨。 此时李世尧插嘴解释道:“他那个睡午觉……从床上掉了下来,把脑袋碰了个包,没事儿。” 阿拉坦听了这话,立刻对前方翻了个范围广阔的白眼,心想你当我是大傻瓜吗? 李世尧低着头,脸上笑模笑样的,心里也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中午把力气使大发了,把何宝廷从床上顶了下去——还他娘的是额头先着地,结果撞出一个大包,等明天完全肿起来了,必定跟鹅似的。 “这能怪我么?”他做白日梦似的思索着:“他一到那时候就好像没了骨头,床单又滑,那一下子不但没把我的玩意儿戳进去,反倒把他给戳出去了!这他妈的真是见了鬼,谁能想到呢?还跟我发脾气——头发都白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呢!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个混蛋驴!” 四人各怀心事的又坐了片刻,也就到了晚饭时间。这顿饭本是何宝廷张罗的,要给李世尧接风,可惜李世尧到家之后即犯大错,所以被剥夺了资格,接风宴席的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成了一次最普通不过的晚饭。 何承凯在饭前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告诉阿拉坦道:“阿布,我刚才看见了吃虫子的鱼。”然后又转向何宝廷:“爸爸,鱼吃虫子!” 何宝廷不耐烦的斥责道:“上桌吃饭!” 何承凯瞪了他一眼,走到曾婉婷身边坐下,不再理会他了。 吃过饭后,阿拉坦夫妇便告辞离去。何承凯本打算回来住上几天的,可是见他爸爸不但不可亲,而且很可恨,便一时负气,跟着阿拉坦也走了。 何宝廷头上疼痛,颇感烦恼,愈发迁怒于李世尧。当晚上床后,李世尧想要逗他高兴,对他又抱又亲,可何宝廷背对着他躺了,只是不理。 李世尧忙活半天,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后来就停了手,懒洋洋的开口道:“哎,我在台湾遇见了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没有回应。 李世尧仰面朝天的继续说道:“何承礼。” 何宝廷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 李世尧靠着床头半坐起来,斜了目光盯着他道:“来兴趣了?我也觉着奇怪。那天我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瞧见他的,可他一看到我,扭头就跑了。“ 何宝廷想了想:“你看错了。他应该在大陆过的很得意,怎么会跑去台湾?没理由的。” 李世尧疑惑道:“我这眼神一直挺好,再说我不能连他都不认识啊!我觉着我是没看错,不过你说的也有理。他来台湾,没理由啊!” 何宝廷闭上眼睛:“这个人就不要提了,睡觉吧!” 何宝廷这人四十来岁,不老不小、身体也勉强算得上健康。虽说是长年闲着也习惯了,可天长日久,他憋闷的狠了,那性情就加倍的别扭起来。 因为身边没有什么对手,所以他就成天在李世尧身上找碴。后来李世尧不胜其烦,也有点心里冒火,颇想揍他一顿——又不敢,只得成天的出去乱逛。 李世尧既然是一溜黄烟的逃下山去了,何宝廷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满院子里乱走,有心找点事业来做一做,但仔细想去,似乎是除了搞投资和做生意之外,并没有合适的事业可做。他想自己又不缺钱,弄这些麻烦事情干什么?况且其中并没有什么乐趣! 养平了头上的那个包,他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见那夫妇两个虽然也是相对闲坐,不过十分坦然自在,并无一丝烦躁的迹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来发福,白白胖胖的,成了个蒙古大汉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带着旁边的何宝廷都向下一陷。何宝廷同他谈不拢,又看他肥的可气,便悻悻离去,觉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回他在山脚处便下了汽车,独自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时正值十月,阳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没几步,便掏出墨镜戴上,预备做一个长途的步行。 他平时难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龟速前进,汽车无法跟在后面,只得开去半山腰处等候。他走了两里路,后背的衬衫便被汗湿了;停下脚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叹了口气。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服装奇异的男子——在香港这种炎热地方,他还穿着一身厚重衣裤,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头上又扣了顶肮脏的花格呢鸭舌帽。双手j□j上衣口袋里,他拱肩缩背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何宝廷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热么? 就这么一眼! 双方都保持着回望的姿态对视着。良久之后,何宝廷一手摘下墨镜,在刺目的阳光下皱起了眉头:“你?” 那人的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着,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体颤抖起来,他终于没能迈开步子,而是抬起双手抱住头,忽然蹲了下去。 何宝廷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你?” 他深深的低下头,很痛苦的j□j了一声。 何宝廷用手杖指了他:“你抬头!” 他不抬头,只是发抖。 何宝廷拖着手杖大踏步走过去,冲着他的头顶便是一脚,登时将他蹬了个倒仰。他慌里慌张的抱住挎包爬起来,转身跑了一步,脚下一软,却又扑倒在了柏油路面上。 翻身坐起来,他偏着脸仰起头,从帽檐下惊恐的望向何宝廷。 何宝廷觉着他这反应举动实在异常,便在惊讶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何承礼露出了面目,当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边脸,同时挣扎着蹲起来,重新低下了头。 何宝廷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承礼带着哭腔开了口:“我……我害怕!” 何宝廷见他语无伦次,竟是个精神失常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拄了手杖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礼起身跟了上来。 “我害怕……”他喃喃的自语道:“前些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怕了,我来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还是怕,从你家门口经过时,我怕极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来我就怕。我被他们骗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们还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只好跑了出来。我太太叫马小敏,我儿子叫何建国,我前些年随我岳父搬到了青岛,他们都是骗子,我心里很后悔……” 何宝廷听着他那一套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不觉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就见何承礼靠边走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的贴着头皮,脸色也被晒的黝黑——眉目倒没大变样。 轻轻咳了一声,何宝廷问出一句话:“你今年多大了?” 何承礼骤然听到问题,吃了一惊似的站住:“我、我、我三十三岁。” 何宝廷神情木然的点点头:“你见老了。” 何承礼眼望何宝廷,怔了半晌。 何宝廷挥挥手:“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兴趣听你的这些胡话,你滚吧!” 何承礼试探着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你,你恨我,这……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 何宝廷忽然就疲惫起来。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同时很冷淡的说道:“我不恨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恨上这么多年?”说着他再一次抬起手:“别跟着我,你滚蛋吧!” 何承礼战战兢兢的轻声道:“我还没有说完……你让我说完好不好?我没有病,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害怕,你听我说……” 何宝廷走到汽车旁开门上车,然后指挥司机道:“开车,回家!” 番外——相见 何宝廷平日里生活安逸,目光不会放到比院门更遥远的地方;也不大出门,单是在家里干坐。天长日久,他既不追忆年华,也不展望未来,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点鸡毛蒜皮。 抛下何承礼上车时,他还没觉着怎样;等进入家门清静下来了,他孤伶伶的坐在沙发上略一动脑,那前尘旧事就涨潮似的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登时淹的他有些窒息。 抬手解开衬衫领扣,他很不自在的做了个深呼吸,眼前心中晃着的都是何承礼——开始时还是个黑瘦的小猴崽子,十五岁,饿的半死;后来越长越大,人模狗样的,在穆伦克旗城外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再后来呢?更威风了,带着一队大兵跑来抄家,还要摔死承凯…… 何宝廷想到这里,气的双手冰凉,身体僵硬着,就剩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扑腾狂跳:“那时候他是要活活打死我……我死都不行,我死了他都恨我——我一手把他抬举成人了,他却要杀我!” 此时李世尧不在家,旁人也不会主动去靠近何宝廷。他独处一室,专心致志的生闷气。那些令人糟心的往事被他一件件拎出来,翻尸倒骨的分析琢磨,就觉着全是别人的错,自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是不大对头,因为他很快就气愤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就在他要眼前一黑厥过去之时,忽有一名佣人走来,隔着半开的房门禀报道:“老爷,院外来了一位客人,您要不要见啊?” 何宝廷听到了这句话,倒是渐渐的有些回魂了:“谁?” “是位生客,他说他名叫何承礼!” 何宝廷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杯,狠命往地上一掼:“他也配姓何!” 佣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而何宝廷猛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矮桌,随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怒气冲冲的走到了自家院门前,隔着铁栅栏,就见何承礼害冷似的大低着头,两只手也j□j了衣兜里,手臂贴住身体,是很紧张的样子。 何宝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又滚过来干什么?老子见了你就恶心,你给我马上滚蛋!” 何承礼被他的大嗓门震的一抖:“我……我还没说完……” 何宝廷依旧是歇斯底里的怒吼:“老子懒得听你那些狗屁!你给我滚远点!瞧你这副德行,是在大陆混不下去了吧?很好,大陆不要你,台湾不要你,你又夹着尾巴跑到我这里来了,你来干什么?你是来抄我的家,还是求我再给你一口饭吃?” 何承礼不敢看他,只在口中喃喃的答道:“我不吃你的饭,我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话了,我有话和你说,说完我就走,我这次不是骗你。你别骂我,我害怕,真的害怕……” 何宝廷动手拉开大门,然后对着何承礼当胸就是一脚,同时怒道:“我去你妈的!” 这一脚踢可是够狠,何承礼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仰,竟从百十来级高的台阶上一路翻滚下去,最后四仰八叉的趴在了马路上。而何宝廷随即快步下了台阶,赶到他身边弯腰抓住衣领,用力将人拖起来推倒在台阶上,抬腿又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的踩了一脚。何承礼痛叫一声,随即抬手捂了肚子,挣扎着要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何宝廷怒发如狂,心里恨不能立刻杀了眼前这人。瞪着何承礼发了几秒钟的怔,他忽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手上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尽管已经咬牙切齿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何承礼在一惊之下,轻而易举的便格开了他的双手,随即一翻身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就往台阶上跑。何宝廷见他还逃向自己家里了,拔腿就追,同时大骂道:“混账!今天我非宰了你不可!” 何承礼跑到院门前,发现何家院内已有卫士向自己这方跑来,便慌忙回头,忽见何宝廷气势汹汹的迎面而来,惶恐之下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再说何家那帮白胖卫士,急急忙忙的奔来准备护主,哪知站在院门口一瞧,只见何宝廷被一个男子单手从背后搂抱了,正踉跄着向下退去;而那男子另一只手握了把锋利匕首,刀刃就贴在他的颈部动脉上。 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人敢妄动?而何宝廷虽有利刃加颈,却是不甚在乎,气的只是不住挣扎:“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上一世做了孽,这辈子会养出你这样一只狼崽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奋力一挣。何承礼觉出他是要甩脱自己,便在手臂上加了力气,狠狠的将何宝廷勒进自己怀里:“你别骂了……”他颤抖着声音,在何宝廷的耳边哀求道:“你别动、别骂了……你再骂我,我、我就杀了你。” 何宝廷猛然一挺身:“我早在你手里死过两回了!你当你没杀过我吗?我当年不怕死,现在也是一样不怕!” 何承礼闭了闭眼睛,在天旋地转的幻觉中勉强站稳了。匕首的青锋在他眼前闪闪烁烁,他微微将刀刃挪开了一点,只见何宝廷那雪白的脖子上隐隐一道红线——先是浅淡不可察觉,后来才有血珠点点滴滴的渗了出来。 “我怕……”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不怕,我怕……”他把下巴抵在何宝廷的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哭诉:“你这个魔鬼……我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打我,骂我……你自己跑到这里过好日子,他们骗我,你也不管;我的兵、钱、老婆、儿子都没有了,你也不管!你、你对我这么坏……我恨死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身体也抖的厉害,不知是何宝廷被他禁锢在怀里,还是他依附在何宝廷的身上。眼看着对方颈部的伤口中已有血滴缓缓淌下,他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好歪过头凑过嘴唇去,轻轻舔下那一滴血。 “我杀了你……”他的声音下降了一个调子,鼻音很重,仿佛是痛哭过头、体力不支的样子:“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怪你,你对不起我,你有罪……”说着他又探头在对方那处伤口上吮吸了一下:“你流血了,全是因为你乱动,不干我的事,你不要打我,现在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我了,我是我,你是你!” 何宝廷先听他语无伦次,便住口不言,待听到他说到这里时,猛然触动心事,不由得就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我是我,你是你!你以为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吗?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我错了,我改了;如今怎么又轮到了你?亏你还有脸千里迢迢跑到我这里装疯卖傻要死要活,你摆出这幅样子是要给我看吗?可惜老子还没有这个兴趣!” 何承礼听了这番话,觉得十分刺耳:“我不是……我是有话和你说,你却不听,为什么不听?你看不起我吗?” 何宝廷同何承礼僵持了这么久,最初的那股火气渐渐平复,倒是有了点心平气和的意思:“我不是看不起你……”他又漠然又刻毒的解释道:“我的眼睛里,没有你!” 何承礼低下头,眼睛贴在对方的肩膀上,泪水就一点一点渗透了衬衫。他的脑子里很乱,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完全是事态失去控制的光景。有话要说——其实有什么好说?仇人相见,能说出什么来? 嘡啷一声,他扔下了匕首。 松开何宝廷,他低下头打开斜挎着的帆布包,把手伸进去好一阵掏摸,末了拿出一个略显破旧的笔记本子。 何宝廷面对了他,同时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 何承礼红着眼睛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再说出话来。将那个本子扔到何宝廷脚下,他毫无预兆的捂住挎包,扭头就跑。 这回是真跑——头也不回,简直就是在逃命。 此时台阶上的卫士们涌下来围住何宝廷,有人问他伤势是否严重,有人提议追捕何承礼,还有人要去报警,乱哄哄的嚷个不停。 何宝廷弯腰捡起那个本子,啪啪的拍了拍灰;然后向众人挥手道:“算了,回去吧!” 当晚,李世尧带着李小宝回来了,一进院门,便有嘴快的卫士向他讲述了今天的历险记。他听后大惊,赶忙就快步跑进楼内。 在小客厅内,他找到了何宝廷。 何宝廷坐在沙发上,正捧着个笔记本低头阅读,并不理会旁人。而李世尧走到他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又低下头看了看他颈部那处浅浅伤口。 “何承礼来了?”他问。 何宝廷点点头:“来了,发了顿疯后又走了。” 李世尧抚摸了他的头发:“听说那小子现在疯疯癫癫的?还对着你哭了一通?” 何宝廷又点头:“是。” 李世尧思索片刻,眼望着他的侧影说道:“我看,我们得想法子把他找到干掉,否则万一他哪天疯病发作,再跑来杀人放火怎么办?” 何宝廷翻了一页:“随便。” 李世尧绕过沙发,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探头去瞧那笔记本上的内容:“这是何承礼给你留下的那个本子?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何宝廷将本子合拢扔到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对着前方说道:“我们之间的恩怨,算起来真是一笔糊涂账。这辈子看来是理不清了,下辈子兴许我还要遇上他!” 说完,他自顾自的迈步走开了。 李世尧换了比较舒服的坐姿,打开了笔记本。 本子里的文字类似于日记,每一段记录上不但标明了日期,甚至连几点几分都写的清清楚楚。何承礼的字是方方正正的,笔画之间毫不牵连,十分清晰易识。至于其内容,则是记载了何承礼离开青岛之后,每日所经过的地方。李世尧粗粗一翻,发觉这家伙真好比旅行家一般,从北向南一路逃命似的跋涉,末了居然冲出国境,跑去了安南一带;而台湾也不过是他旅途中最短暂的一站而已。旁人旅行,多是为了游山玩水,而他的目的,似乎只为了三个字——“不停留”。 除此之外,本子中还有许多零散的言语,同旅行无关,纯粹只是恶毒的诅咒;那诅咒的对象,当然就是何宝廷了。 李世尧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深仇,所以看到了这些恶语,倒没觉着怎样惊讶。读到最后一页,他回想前文,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妈的何承礼恨他也就算了,但至于天天都要把他拎出来骂上一顿么?况且以何承礼那个走法,唐僧取经似的,必然风餐露宿十分辛苦,怎么还有闲心翻来覆去的琢磨他? 李世尧把本子扔到茶几上,然后向后仰靠过去,心想家里这个是真死心了,可那个小疯子还没清醒过来呢! 何宝廷将那个满含诅咒和思念的笔记本收了起来,从此不再对人提起这事。李世尧在翌日清晨偷偷派人去了机场码头等地守候,意图找到何承礼下手,然而连找了几日,并不见对方的踪影。这人竟是就此消失了。 何承礼的行踪,一直是个谜;可是他没家没业的,所以尽管失踪,也无人惦念他。 何宝廷在同他见了这一次面后,之后就只当他是死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如此笃定,以至于他最后竟有些迷糊,简直认为自己所想的全是真实——何承礼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只不过死讯不能传到自己这里而已。 哪晓得一年之后,他忽然收到了一个来自印度的邮包。包里面是个笔记本,打开一看,乃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再一瞧封皮角落里,小小的写着“何承礼”三个字。气的他当场将笔记本从二楼窗户中扔了出去,口中骂道:“这还不如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