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金龙》 1 一、征求人参 有许多故事,一波一波发展,到后来,复杂无比,曲折离奇之极。可是这样的故事,在一开始的时候,有可能平淡无奇,也有的甚至是一点来由都没有的。情形很像一些长江大河,都是由源头的涓涓细流所汇集而成的,等到汇集得多了,才一发不可收拾,汹涌奔驰,成了大河。 这个故事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点来由也没有的,两个当事人绝想不到后来事情竟然会发展到那样的地步,事后他们追忆起来,也都感叹天地之间的人和事,真的像是有一种力量作为主宰,不然,何以有些事明明怎么设想都不会发生的,明明怎么拉扯都不能发生关系的,却会凑在一起了呢! 是不是真有什么力量在主宰,在操作运行呢? 这个问题,大抵很难有答案,先说两个当事人,当然是年轻人和公主。 年轻人和公主都在看当地的报纸,他们身在亚洲一个多世族居住的大城市之中,所以一级豪华酒店的服务十分周到,有中文报纸、英文报纸,甚至还有当日的日本报纸和韩文报纸,中文报纸也有三份之多,来自主要的使用中文的城市。 年轻人和公主在这里没有目的,他们喜欢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过着舒服的生活。所以年轻人有时间随意翻阅着报纸。 所以,他会被报上的那则广告所吸引。 广告在每张报纸上都有,刊登在第一版的下半部,十分注目的地方,只要拿起报纸来,必然看到。 报纸上有广告,那并不稀奇(没有才是怪事),奇的是亚洲几个大城市的报纸,都有这样的广告,可知刊登广告的人,是何等急切想要达到目的。 广告最吸引人的四个大字是:“征求人参”。 就算只有一份报纸有这样的广告,也相当吸引人了,是不是? 而广告的内文如下: “兹征求真正中国长白山出产之野山人参,每枝需重二两以上,焙制保养情况良好,愿意出让者只要开价合理,立即成交,联络电话──” 那个联络电话的所在地,正是年轻人和公主如今所在的这一个。 当年轻人把几份报纸的第一版排列在一起,看着每份报纸上同样的广告时,公主在他的身后,靠了过来。 年轻人感到了身后传来了一阵柔软和温暖──再没有比相爱的两个人由身体亲热更令人身心舒畅的了。 年轻人反手搂住了公主,公主的下颏抵在年轻人的肩上,视线又落在报纸上。 她先问:“什么人会用这种方式得到人参?” 年轻人笑了一下: “一定是中国人……” 公主拖长了声音,“唔”了一下。年轻人道:“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对人参有异样的迷信,甚至相信成形的人参,会变成小孩子,满山乱走!” 公主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格格娇笑起来:“重二两以上的人参,十分名贵?” 年轻人点头:“如果是真正的野山参,相当罕见,越重的越难得,每两的价值,可以超过十万美金,还根本得不到,不然,也不用登报纸征求了!” 公主自是骇然:“只不过是某种植物的根部!” 年轻人很懂得要得到一支天然的人参是如何不易,所以他反手抚摸着公主的头发,解释着:“如果你知道要经历什么样的过程,才能采到一支人参的话,你就不会说这只不过是植物的根了。而且,人参确然有十分神奇的功效,它和人的生命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 公主轻啜了年轻人一下:“什么事,听你说来,都有大条道理的!” 年轻人高兴地笑:“这是我确知真实的一个故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一大帮人逃避兵灾和天灾,其中有一个把十分之九的财产,向一个参商换了一枝手指般粗的老山参,其余的人都说他傻,结果在最困苦的环境之中,他口中一直咬着那枝老山参,支持着他的体力,使他在恶劣到了无水无食的环境下挣扎出去,逃出生天,而其余的人满怀金银珠宝,都全死了,身边的金银珠宝,自然也归他所有了!”公主睁大了眼:“不呵思议,好像不是很科学!” 年轻人转过身,伸手指按住了公主的鼻尖:“科学?你指的是如今的实用科学?不知有多少事实,是实用科学无法解释的──” 说到这里,年轻人一下子把公主抱了起来,打一个转,轰笑起来:“你的身体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谁能解释你的身子?” 公主的身子轻若无物──她根本随时可以飘起来,她娇笑着:“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你的故事。” 年轻人笑:“故事的主角还在生,只怕已超过九十岁了吧,嘿,他就住在离这里不远,是著名的豪富,他的一个决定,可以影响一个国家的经济,他的名字是方一甲,不过那一定是假名字,是‘富甲一方’这句话的后三个字,掉转来而成的!”公主扬眉问:“他为什么要隐去原来的名字?” 年轻人摊手:“谁知道,在兵荒马乱的劫乱岁月中,什么事都可以发生,他把所有人的财产都据为己有,这种事就不是很光采!” 公主在年轻人的怀中,挣了开去,拍着手叫: “看,你的故事不可能成立!假如他当年做过这种不光采的事,不会让人知道,可知你的故事是虚构的!” 他们经常这样“唇枪舌剑”,争论一番,在他们来说,那是十分有情趣的事。 年轻人当下道:“你错了,当日那些人全曝尸荒野,身边的财物,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他取了也不怕人知。而且那些人全死了,无法向他讨还财宝,他很喜欢向人提起这段经历,以证明他的机智!” 公主仍然不服气:“那故事要成立,先得肯定会变小孩的人参真的能支持人的生命,不饮不食十多天。” 年轻人挥着手:“方一甲十分相信人参的能力,所以他一直在服食上好的野山参,或许这就是他那么大年纪了,身体还如此健康的原因!人参和生命之间,确然有着某种十分神秘的联系。” 两个人争论到这里,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了,这本来就是毫没来由的事,说过了,谁也不会记得,若不是年轻人又说了一句话,可能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2 年轻人细看报上的广告:“说不定,征求人参的,就是方一甲!” 公主斜睨着年轻人,不出声,可是有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年轻人补充:“方一甲对上佳的人参需求量很大,他不但自己要用,也拿来送礼,送给生意上有来往的富豪和国家元首,由于人参确有功效,所以他的人际关系极好,他有一家人参经销公司,掌握着人参收购网──” 年轻人讲到这里,公主又笑了起来:“又自相矛盾了,他既然有一个人参收购网,又何必登报征求人参?以他的财势而论,长白山出产的野参,应该绝大多数都在他手中!” 这几句话,驳得年轻人哑口无言,无话可说。他的那种神情,又惹得公主娇笑不已。笑了一会,公主忽然敛去了笑容,现出了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来。 年轻人笑问:“你想干什么?” 公主的话,听来十分无稽,可是她却说得十分认真:“我想试一试,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登广告征求人参的,是何等样人!” 这样的话,别人没有法子一下子就听得明白,但是年轻人自然明白──公主自从进一步得到了指点,明白了她来自幽灵星座身体的各种异能,完全可以凭她的意念来控制发挥之后,异能已大大提高。 这时,她这样说,是想从这则广告上所包涵的讯息,去追踪这种讯息的最早来源,如果追踪得到,她就可以“看到”那个登广告的人! 这种异能,倒也不是公主一个人会,通称为“天眼通”的神通,都能表达这种“看到”实际上根本看不到处情形的本领。 许多在密宗上有修养,或是在静修上有成绩的人,都有这种异能。 年轻人静了片刻,才问:“在这些报纸上,你能得到什么讯息?” 公主道:“广告代表了一个人的意愿,当人有意愿发生的时候,同时必然有讯号发出,或强或弱,附上在和这个意愿有关的一切事物上。当然,要捕捉这些讯息,十分困难。” 年神人点头:“我明白,如果你有一份刊登广告者亲笔撰写的广告稿,那么就容易得多了!” 公主大有嗔意:“如果是那样,那太容易了,连你也可以做得到,何必要我出马?” 年轻人伸了伸舌头,一迭声道: “是!是!不该小觑了公主的能耐,请公主大显神通吧!” 公主微微一笑,眼睑垂下,看起来颇有“宝相庄严”之妙,年轻人走开了之后,才转过身来,仔细欣赏着公主的美态。 在开始的几分钟,公主神态安详,过了不多久,她的笑容在扩展,可是再过几分钟,她的笑容惭惭消失,再过一会,她眉心打结,显然是她在施展神通的过程之中,遇到了若干困难。 前后人约是二十分钟左右,公主睁开眼来,摇了摇头:“我失败了!” 年轻人问:“什么讯号都捕捉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公主仍然摇着头:“不是,而是我看到的,并不是我想看的……嗯,我不是看到,而是感到了不应感到的一些情形。” 年轻人再问:“例如──” 公主腴白的手做着手势: “极之不愉快的感觉,有组织,有死亡,有恐惧,有残杀,有仇恨,有阴谋……我刚才就像是到地狱去了一转一样,可怕之极!” 年轻人想笑公主的神通大大不灵,可是他怕公主见怪,所以只是暗中作了一个鬼脸,公主道:“你别笑我,我开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花园,一幢古老的房屋,一个十分大的书房,后来,忽然变了!” 年轻人侧着头,仿效公主刚才不相信他故事的神情,望着公主。公主大是着急,顿足道:“是真的,那书房有一幅匾,上面题的四个字:‘白山黑水’!” 年轻人一听,不禁陡地一呆,脱口道:“那四个字是狂草,你怎么认得出来?” 公主道:“我不知道,只知道看到了这四个字,就知道是这四个字──喂,等一等,你怎么知道这四个字的字体是什么?” 年轻人的神情古怪之至,他的回答是:“因为若干年之前,我到过那个书斋,见到过这块匾!” 公主的神情更古怪:“那……我成功了?可是后来为什么会那样?”年轻人摇了摇头,公主又追着问:“那是什么地方?属谁所有?” 年轻人一字一顿:“整个建筑物连花园,叫做‘方园’,主人就是方一甲……” 公主也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她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那么,征求人参的人,真是方一甲了?可是为什么后来我会有那么怪异的感觉呢?” 年轻人作了一个鬼脸,公主的神情更是疑惑,欲语又止,过了一会,才道:“我的推测是,方一甲、人参,和死亡、仇恨、残杀等等可怕行为之间,有着十分复杂的联系,所以我会有这样的感觉。” 年轻人仍然不回答,又作了一个鬼脸──因为这一切,都是公主的异能,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公主忽然现出了十分焦躁的神情来,连连挥着手。年轻人知道那是她想到了一些情形,可是又想不出头绪来时的情形。他柔声道:“别急,事情看来虽然毫无头绪,但是一条一条理出来,总可以有头绪的!” 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首先,那块匾上的‘黑水白山’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一听,就呵呵笑了起来──公主毕竟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一切,所知不多,所以才会有这个问题。这四个字,普通的中国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3 他一面笑,一面解释:“黑水,指黑龙江,白山,指长白山,黑水白山,就是指中国东北的那一大片上地,俗称东三省,日本人曾在那里建立满州国。” 公主“哦”地一声:“方一甲是东北人?” 年轻人侧着头,想了一想:“他……好像是山东人,早年,由于天灾人祸,很多山东人出关到东北去谋生,这种行动,称之为‘闯关东’,很多在东北生了根,就变成了东北人。” 公主皱着眉,用心听着,忽然又问:“好像你对方一甲很熟悉?” 年轻人的回答是:“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少年人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公主扬了扬眉,不等她再问,年轻人已经道:“是我的叔叔,带我去见他的。” 提到了年轻人的叔叔,公主现出十分尊敬的神情。年轻人的叔叔,甚至比年轻人更传奇,在冒险世界中的地位相当高。年轻人的机智灵敏,甚至精通的各种技艺,几乎全是他叔叔从小就对他施行严格的训练所形成的。 每次,年轻人提及他的叔叔时,公主都会有十分尊敬的神情,那是因为公主和年轻人的叔叔,也曾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之故。 年轻人的叔叔早已退出了冒险生涯,已经退隐了──他退隐得如此之彻底,连年轻人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以,年轻人和公主虽然十分怀念他,可是除非他的叔叔主动和他们联络,他们无法可以知道他在哪里。每常想起这一点,年轻人的心中,就不免怅然,这时,年轻人怅然之感萌生,忽然想起了公主的异能,他忙向公主望去。 公主显然也在同时,想到了同样的事:她可以用异能把年轻人的叔叔找出来! 看!故事越来越复杂了,又牵出了年轻人久已退隐了的叔叔来了,而在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对报上的一则广告有兴趣而已! 公主道:“现在我思绪十分乱,无法集中意念,等到我把这些问题弄清楚了,我会设法把叔叔找出来。” 年轻人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公主问:“叔叔和你一起去见方一甲,有什么目的?” 年轻人摇头:“没有目的,叔叔带着我漫游世界各地,经过这里,叔叔就对我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年,年轻人十五岁,他叔叔的话,他至今记得,叔叔说:“世界上有许多不平常的人,如果有机会认识他们的话,都不要放过机会。就算不能认识,见上一面,也是好的。今天我带你去见的一个人,十分奇特,难以分类,你可以自己去下一个判断!” 少年的年轻人十分好奇:“那是什么人?” 叔叔说出了“方一甲”的名字,那时,年轻人的见识已十分广博,他立即道:“是那个大富豪,叔叔是怎么认识他的?” 叔叔想了一会,才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和关东的一帮胡子有了纠葛,我恰好在关东,又认识那帮胡子,就居间替他们调解了,双方都很感激我,送了我礼物。胡子首领送的是一柄极好的马刀──” 年轻人插了一句口:“哪,我见过那柄刀,真是锋利之极的好刀!” 那柄略呈新月型的马刀,年轻人确然见过,而且把玩过,叔叔还教了他一套刀法,直到这时,年轻人才知道刀是一个胡子的首领送的。“胡子”,就是马贼,是策着马队,打家劫合,胡作非为的强盗,在强盗堆中,也间或有些豪侠式的人物,时代观念不同,现代社会不可能推崇强盗,可是“水浒传”之中,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强盗,个个都是英雄。 叔叔停了一下:“方一甲送我的,是一支罕见的成形野山参,这支参,后来我转送了别人,起了很大的作用,干成了一件大事。” 年轻人当时并没有问“干成的大事”是什么,因为叔叔做过的事太多了。大事可能是帮助国民革命打了胜仗,消灭了一个军阀。也有可能,是炸掉了入侵日军的重要军事设备等等。 年轻人也没有问方一甲和马贼之间的是非是什么,因为那可能是一个极长的故事。叔叔忽然叹了一声:“这个人十分有头脑,他知道在江湖上混下去,刀头上舐血的日子,终归不免刀下身亡,所以他离开了中国,挟资南下,做起生意来,后来成了富豪,他最喜欢人参──真正的长白山野山参,常说人参救过他一命,所以一直在高价收贸人参。” 叔叔又说:“采参客有了上佳的货色,都会卖给他,因为他出得起好的价钱。不论时局怎么变化,钱总是要的!” 年轻人的叔叔说着,忽然感叹起时局来了,年轻人只好听着。那天中午时分,他们来到“方园”的大门口,花园和建筑物,又大又有气派,年轻人叔叔是老派人,先送名片,一送进去不久,就看到一个老人,健步如飞,在花园的碎石路上,走了过来,来的自然是方一甲了。 年轻人在向方一甲行过礼之后,打量这个传奇性人物,只见他身材并不高,可是看了他之后,才知道“短小精悍”是什么意思。方一甲那年,只怕也有七十开外了,可是全身精力弥漫,举手投足之间,都极其有力,几乎没有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他有一双凸眼,头颅也不大,后来叔叔告诉年轻人:“方一甲的这种相貌,称作豹头环眼,有这种相的人,都机智过人。” 方一甲把他们带到了书斋,年轻人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那块题着“黑水白山”的匾额的──方一甲曾在东北混过很久,那自然是为了怀念那一段日子的了。 在书斋之中,方一甲打开了一个柜子──在当时的科学水准而言,这个柜子的设备,毫无疑问,是在时间的最尖端,它有桓温设备,有湿度的控制,那是一个保管柜。一般来说,这种设施,用来保管极品的雪茄烟和极品的红白酒,但是,方一甲却用来保管人参。 年轻人记得方一甲打开柜门时那种郑而重之的神情,也记得他叔叔问:“你那支人参王还在?” 方一甲眨丁眨眼,拍下拍肚子:“自己送给自己七十岁生日,进了身子哩,不过,有一支,比你见过的人参王还要大!” 方一甲双手捧出锦盒,打开盒盖,还有一层玻璃,尽量防止人参和空气接触,年轻人凑过去看,看到的是一支直径约有三公分的人参,相当短,真的看来大具人形。 方一甲十分神秘地道:“这棒槌,是晚上出来走,被人系了红线,一队人在山中足足找了三个来月,才算是把它找了出来!” 叔叔呵呵笑着,啧啧称羡,年轻人当时对这番话不是很明白,后来才得到了叔叔的解释,原来是成年的人参,化成小孩,晚上出来玩,人知道它是人参化的,就和它玩,然后在它的手腕上或足踝上,绑上红丝绳子,作为记号,再进行寻找,人参埋在土中,不易发觉,可是红绳会露在土外,暴露它的藏身之所,所以就被人发掘了出来。 年轻人当时自然不相信这种“神话”,但到了年纪大了,见识多了之后,他反而对一切都抱怀疑的态度,不会一概否定了。方一甲又道:“这是我替自己八十岁生日准备的。” 4 二、马匪故事 年轻人很清楚地记得,方一甲在这样说了之后,竟然叹了一声:“唉!九十生日,不知是不是能找得到比它更好的?” 叔叔道:“人参是活的,可遇不可求,听其自然,不必强求!” 方一甲又叹了声,把“不必强求”四字,反复念了几遍,点了点头,神情十分感慨。 接下来的情形,年轻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方一甲和他的叔叔,都有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两人显然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看,故事又加入了新的一波,年轻人道出了往事,和他叔叔去见方一甲,而往事之中,又勾起了往事。 当然,这一波又一波的起伏变化,和整个故事,都有关系,最后是可以串连起来的。 叔叔和方一甲沉默了很久,方一甲才问:“那把刀还在吗?” 叔叔点头:“还在,真是好刀。” 方一甲又叹了一声:“那两个……人不知还在不在?” 叔叔向年轻人望了一眼:“我们说些往事,你不会沉闷吧?” 年轻人忙道:“当然不会!” 他知道“说些往事”,一说可能好几个小时,所以他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方一甲和叔叔在开口之前,又长叹了几声,神情不胜唏嘘,由此可见,往事也有可供缅怀之处。 往事中的往事,和如今不知相隔多少年,可是还是可以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世事的奇妙之处。 又过了一会,方一甲才道:“我在南下之际,皆劝他们一起走,可是他们都不肯,开始还有些联系,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叔叔却道:“那时候,他们再走,只怕也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那么多……” 说到这里,叔叔迟疑了一下,方一甲摇头:“人在江湖,哪个身上没有三五条人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什么好说的!” 年轻人忍不住道:“叔叔,你们在说什么啊?” 叔叔的回答是:“一帮马匪──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对你说说,这是一个很传奇的故事。” 年轻人这时点头,叔叔和方一甲,于是就说了那帮马匪的故事。 马匪的首领姓焦,单名一个田字。他这个名字也有一个来历,像这种在江湖上混,混了几十年,终于混出了大名堂的人,有的是根本来历不明,不知身世的人。也有的,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怕真姓真名地干,罪孽多了,难免众人口中咒骂,祸延祖宗,所以也多有把真姓隐去了的。 焦田是属于哪一种,无由得知,但是他这个名字不是真姓名,却可以肯定。 原来他早年拉了队马匪,只得三五个和他一样的亡命之徒,只有一杆破步枪,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发射,因为完全没有子弹。 在这种情形下,如何成得了大气候,于是,和他一开始就在一起当马匪,后来成了他的大军师的那一位,就想出了一个可以大壮声势的办法来。 草莽之中,每多聪明机智之士,混沌之内,也每多勇猛艺高之人,这种人,被天地间的灵气或是戾气孕育出来,踏上正途,便是将军主帅,踏上邪途,便是枪匪贼子,其间似乎是冥冥之中命运的主宰,由不得每个人自作主的。 那个军师根本没有名字,一开始就人人叫他军师,他想出来的办法是“烧田”──每当马队掠劫了一处地方之后,就放火烧经过之处的庄稼。 这本来是一种伤天害理之极的事,民以食为天,东北沃野千里,种的多是高梁、大豆,前者成熟时,一丈来高,放眼望去,一望无际,是著名的“青纱帐”,后者成熟时,豆荚自动会爆裂开来,而且大豆多油,更加容易燃烧。 所以一旦放起火来,救火的设备又差,哪里有什么灭火剂,无非是用树枝拍打而已。 (十分令人可悲的是,最近一场特大林火,也还是用这种救火方法。) 所以,山林间忌火,庄稼到了快成熟或成熟等待收割时,也特别忌火,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往往绵延数百里,使上千上万亩土地上的庄稼,变成飞灰,土地变成一片焦黑,使成百个屯子,数以万计的农民,欲哭无泪,一年的生计,全无着落,受尽万千的诅咒,自然也会遭到严厉之极的群众报复。 所以,有作奸犯科,十恶不赦的人,也不敢轻易放火烧庄稼的。可是,军师就赫然提了出来。 当时,一共是五个人,在一所破旧的窝棚之中,窝棚内什么也没有,窝棚之外,是五匹马,马倒是好马,集上偷来的,而沃野之上,有的是牧草,都吃得健马油光水滑,神骏非凡。 窝棚之中的五个人,也全都无精打采,拉队成匪已有一个半月了,超过十次,想侵犯一些小屯子,也全都叫人给击得落荒而逃。 东北地广人稀,有人聚居的村落,都称“屯子”,村落中姓郑的多,这个屯就叫郑家屯。每一个屯子,都有类似自卫队的组织,也叫民团。屯子的周围,垒土为墙,和城墙差不许多,坚实的木栅,墙角有了望台,可以老远就看到来犯的人。这种自卫队,不但防马匪,也防俄罗斯强盗──边界那边的俄罗斯人,仗着枪好马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抢劫一番,自然,也会有没出息的民族败类,勾引了俄国土匪来抢掠的。 5 所以,屯子规模不论大小,都有自保之策,大屯子花得起钱,不但请了专人来训练民团,连大炮都有,当然可以大收阻吓之效。 像这种大屯子,五六个土匪小队,正眼也不敢瞧,常言道:柿子拣软的捏,他们找一些小屯子下手,也落得个落荒而逃,这就令得这几个才落草为寇的人,又气又恨,全身的劲都无处去使,自去抡了半天刀──他们的刀,倒全是精光铮亮,挥起来风声呼呼,锋利之极,保证可以一刀把一个人从头到胯,齐中剖成两半! 就在这时候,军师用十分肯定语气,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放火烧庄稼!” 军师的话一出口,窝棚之中,一片寂静。虽然落草为寇,为的是他们都各自在血液之中,流动着一股桀骜不驯,不肯安份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他们血液中奔腾的那种不甘平平淡淡过一生的质素,令他们总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事,可是在别的方面,他们和千千万万在这幅大地上勤劳耕种的农民,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所以一听到要烧庄稼,没有人说话。 军师不理会别人,目光落在焦田的身上。 焦田那时候,自然不叫焦田,而且,他的身手气概,也和七八年之后,他成了千里荒野上最负盛名的马匪首领时大不相同,所以不必形容他那时的样子,会在后面详细形容他成功之后的情形。 不过为了方便,那时他虽然另有名字,也不妨称他为焦田──反正他日后就是用这个名字的。 焦田迎着军师的目光,喉结上下移动,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语气十分迟疑:“这……不是很合适吧?” 其余各人立即附和。 军师抡起刀来,虚劈了一刀,“刷”地一声响,刀光映着他煞白的脸:“非这样不可,不然,我们就别做这一行,种地去!” 军师那时,自然也没有什么权威,所以他的话,引起的反对声更大。军师冷笑,说的话毫不容情,每一句话,都像利刺一样刺进人的心坎中。 (年轻人的叔叔在说到这里时,曾长叹了声:“有些人,天生有煽动他人的情绪,蛊感人心的能力,能使别人放弃自己的想法,而去跟随他。”) (隔了一会之后,年轻人的叔叔又感叹:“观乎历史上,不论是成大事,或是成大乱的人,好像都有这种天生的本领,而更多的人,只能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 (年轻人表示自己的意见:“这是民智未开的原故。”) 军师当时说的是:“怕烧了庄稼,伤天害理?哥儿们,我们现在是士匪,是强盗,不是善男信女,见人要砍,见财要抢,干的营生,桩桩都能打入十八层地狱!” “要是怕天理循环,怕报应,趁早回家抱孩子去──不过,只怕也迟了吧,我们手中的刀,欠的人命也不止一条两条了吧!只要豁出去干,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他霍然站起,又空挥了一轮刀,才道:“要就出发,我和老大先出动。” 其中的一个(后来也成了大头目)还是有点怯意:“要是被……追杀……我们可是人单势孤!” 于是烧了庄稼,犯了众怒,被各屯子的民团追杀的匪队,也未必同情,那就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了! 军师在这时,昂然说出了一句使他毕生声名大噪的名言,这句名言,据说传在东北三省,甚至传进了关内,是成千上万亡命之徒的座右铭。 军师这时说的是:“我做事从不想退路!” 不想退路,就只能勇猛前进,有了退路,就不免想到退守,难求进取,这是一股狠劲。这一点,和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倒十分吻合。于是,他们就到处去飞帖子──把勒索信绑在石头上,利用弹子弹进屯子的围墙去,或者,干脆就把勒索信贴在屯子的木栅上。 军师是上过书垫的,一手字,虽然说不上铁划银钩,在方圆千里之中,只怕也难找得出第二个来。他们不但飞帖子,而且还喊阵──策马绕着屯子的围墙飞驰,一面驰走,一面把勒索的内容,大声叫喊出来,可以让屯子里的男女老幼,一起听见。 喊阵比较有效,可是也十分危险,屯子中的自卫队乱枪扫射,或是万箭齐发,喊阵的匪徒,非死即伤──那次,焦田亲自去喊阵,喊了三个屯子,安然无恙,全靠着也那精娴无比的骑术,关于他的骑术,听起来简直像神话,下面还有详细解释。 他那次喊阵,全身而退,用的是一招“蹬里藏身”──整个人藏在马腹之下,枪箭矛钓,自然都无奈他何,只不过虽然他事先在马身上也做了防备功夫,还是死了三匹好马。 勒索的内容,无非是限三日之内,把银元若干枚,放置于某处某处,否则便如何如何。 别的马匪必然是“否则大队攻打,屯破之日,鸡犬不留,老幼无存”。 可是这次,焦田的喊阵,军师的飞帖却是“否则纵火烧地,庄稼成灰,颗粒不存”! 那时,又正是秋熟时分。 几个屯子受到了这种前所未有的勒索,自然派了民团,加紧巡逻。 可是东北地肥,耕作容易,和关内的情形不同,大地面积十分大。五十亩为一晌,一家四口,普普通通,就可以管上三四晌田地,民团防卫就算再严,也总有月黑风高,有机可乘的时候。 三天的期限一到,五处大火头,十五处小火头,一夜之间,风趁火势,不但把几个屯子的庄稼,烧得干干净净,还连累了附近的不少田地,令得方圆千里,大是震动! 他们在勒索的时候,照例要报上万儿(名称),照例是“替天行道”开头。可是军师一想自己要放火烧稼,这“替天行道”四字是说不上的了,所以没有提,报的是“焦田大队长”。 于是,一夜之间,焦田大队长的名头,就被所有人挂在口边,也叫人恨之切骨,黑白两道,都想把焦田大队长找出来。 又是军师的妙计,放了这把火之后,一连五天,销声匿迹,然后,又是三个屯子,接到了焦田大队长的飞帖。 这一次,受了损失的屯子,和没有受损失的屯子,联合起来,巡逻队不断,夜间更是紧张。 可是军师又出了奇谋,三天期限一到,并无动静,又过了两天,这才在白天,放了火,而且趁乱之时,伏击了一队民团,砍翻了十二个民团,夺得了十二杆好枪和许多子弹,声势大壮!到了第三次,焦田大队长的飞帖出现,期限一到,白花花的大洋,就如数出现在他们指定的地方──善良的老百姓投降了! 6 于是,焦田的声势大壮,招兵买马,神出鬼没,往往今天还在一处喊阵,明天的飞帖,已经飞到了五百里之外,不到两三年,已成了势强力壮的大马匪队,而且,还曾和俄国马匪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战斗,大获全胜,杀得老毛子人仰马翻,俘获的武器,更是精良。 这时,他们也成了气候,目标大了,军师订下的一个大目标是乐家屯。 乐家屯是一个大镇甸,也是方圆千里最富的一个屯。虽然也叫屯子,实际上是一个大城镇,过往商旅必经之地,繁华热闹的主要原因是:这个地方,是漠河金矿,和远在西伯利亚的一些金矿的矿石集中地。 金矿的矿石,合金量极高──黄金和其它金属不同,多有天然的纯金块的。漠河和漠河以北,是地球上真正的苦寒之地,可是却有金矿,金矿开采出来,在矿场经过简单的处理,就专车运到乐家屯的炼金厂加工,这是正路。不是正路的,则是西伯利亚俄国人金矿中偷运走私来的矿石,一样泡在乐家屯集中。所以,乐家屯的原名,渐渐地反倒少人提了,远近都叫“黄金屯子”,有民谣唱:“黄金屯子满是金,有金个个是神明,拜得男来又拜女,金光闪闪冲天庭。” 民谣自有含意,是说在黄金屯子中,一切的一切,反正有金子在说话,不管是哪一个的政府,都说不上话,自成一国,超然物外。 在黄金屯子之中,自然要什么就有什么,说不上的穷奢极侈和繁华。 军师的计划是:把黄金屯子打下来,据为己有,自成一国,继续在黄金上发大财。 经过了很多年,马队的成员早已过千,可是遇上大事,集中在一起商讨的,仍然是当年窝棚中的五个人。当军师一提出他的大胆计划时,情形竟然和几年前的那次一样:没有人出声! 过了好一会,焦田才叹了一口气:“军师,太大块了吧,怕咽不下!” 这时的焦田,当然不再是当日的焦田了,他刀法如神,骑术如神,早已远近驰名,去年,另外两股各有三百人的马匪首领,约他比试,说明谁赢,就可以并吞输了的马队,成为首领,输的,终生听命。 赌的是砍木桩。 懂得骑术和刀术的人都知道,砍木桩是最公平的赌法,差一点都不行,高下立判。 世界各地,精于骑术的民族,也大都精于使刀,多半是由于刀的威猛,和马的矫捷相配合,联合而成为十分有效的攻击力之故。 所以,砍木桩这种展示刀法和骑术的运动,世界各地都有;两排木桩,策骑在中间驰过,左一刀,右一刀,把木桩砍断。 这是最简单的砍木桩,一到了和中国武术相结合的高手身上,砍木桩干变万化,首先,出现了短桩,硬木削成,埋在地上的木桩,有短到不足一尺的! 人在马上,挥刀砍去,自然是木桩越长,越容易砍,越短,越是难砍。短到一尺,人要大半吊在鞍上,斜着身子去砍,不单难以发力,又不能慢驰,一不小心,落了马来,就再没面混江湖了! 短桩如果在两旁,人一下向左斜,一下向右斜,若是没有过人的腰力,一两下过去,连骨架子都会散开来! (年轻人那时,正热衷于打马球,他自然也有十分精湛的骑术,听他叔叔和方一甲讲到这里时,青年人容易不服气,就插了一句口:“那也不算什么,打马球,有时也需要有相同的动作!”) (当时,方一甲只是扬了扬眉,他叔叔则瞟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几天之后,叔叔和年轻人在一片平坦地上,把那柄锋利的马刀,交在年轻人的手中,在叫地上竖起了六根三尺高的木桩,拍了拍一匹骏马的头,退开去,望着年轻人,根本不说什么。) (年轻人也知道这一切全是在方一甲书斋中的那两句话而来的。) (他也不说什么,翻身就上了马,疾驰而出,兜回马来,骑得更快,身子向左一斜,一刀砍出,一根木桩应声而断,可是也只是那一根,当他回过身来砍第二刀时,顾得了腰上发力,手上就无法发力──砍木桩和打马球所需要的力道,毕竟大不相同!) (苦练了一年之久,年轻人才能一口气砍八根两尺高的木桩。) (他没有再练下去,并不是他练不到更高的境界,而是他更需要练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能在单一的一个项目上花太多的时间。) (当然,方一甲和叔叔后来又提及的“腹桩”,他更没有机会涉及了。) (饶是如此,时至今日,年轻人单骑砍木桩的功夫,只怕也在世界的前五名之内了!) 那次,焦田和另外两个马匪首领赌的,是另一种难度更高的欣法,砍的是“腹桩”──所有的木桩,一尺高,竖在地上,策骑者在向前飞驰之际,必须控制着马匹,绝对要直线前进,目的是使所有的木桩,都在马腹之下。 然后,马上的骑士,要使出各种身法,把在马腹之下的木桩砍断──每砍断一根之后,必须回复正常的策骑姿势,不能一直藏身在马腹之下。 这是一种听听也匪夷所思,认为不可能的骑术,但在东北平原之上,确然有人做得到! 焦田在那一次赌赛之中,竟然砍了二十四根“腹桩”,令得旁观者目定口呆,那两个和人赌赛的马匪首领,拜伏在地,手下六百多人,自然也归入了焦田的马队,令得焦田更是声势大壮! 可是,就算焦田的马队,有了那样的声势,想要吞并黄金屯子,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事实上,这种念头,只有军师想得出来。 军师在那时,自然也不是当年的军师了,可是有两件事,他并没有改变。一是他的脸色,一直是那样苍白,白渗渗地,十分骇人。二是他喜欢眯着眼睛看人,怪的是,别人都是圆睁双目,才显得有威势,他却正好相反,眼睁大的时候,并不怎样,一眯眼,眼缝之中,就寒光迸射,叫人会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寒战。 焦田一说话,军师就眯着眼看着焦田,焦田自然不会心头生寒──他们在那么多年并肩作战之后,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军师慢吞吞地说话:“我想过了,我们现在声势再壮,也是一股马──人总不能一辈子当马匪,只有趁现在有人有马有枪在手,拚一拚,打下一座城池来,自立为上,这才是长远之计!” 军师的话,当然不错,所以听得人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军师又道:“要打家劫合容易,要攻打城池,大不相同,既然要打,就拣大的,还有比黄金屯子更合适的么?所以,就打黄金屯子!” 7 三、长远之计 焦田摇了摇头:“那屯子,我们没进去过,可是经过,也只能离远看,一丈五高的围墙,墙上全是岗哨,每隔三丈就有大炮,听说还有一种……叫机关枪的,里面的民团,不骑马,全骑电驴子,奔驰起来比什么都快,我们能吃得下吗?” (年轻人听到这里,问了一句:“什么叫‘电驴子’?”他叔叔回答:“就是摩托车,黄金屯子钱多,民团的配备,全是最好的。”) 军师的眼眯得更细,“当然不能是外面打,要里外夹攻!” 焦田大喜:“你已有了内应?” 军师慢条斯理:“还没有,可以找;他屯子是通都大邑,人来人往,总不能不让人进出!” 焦田苦笑:“查得可严啦!上回三分队的队长,想进去开开眼界,一进屯就给抓起来砍了──有头有脸的,全叫见过的人说了样貌,找能人画了像放着,进去的人,一有可疑就查对,对准了就毙,你混得进去?”军师笑:“我混进去过不止一次了!”各人听了,都是一呆──军师是有点神出鬼没,经常十天半月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自然,也包括了偷入黄金屯子在内。 军师这个人,能偷进警卫森严的黄金屯子去,自然有他的道理──别说当强盗的人,没有一个“贼”字刻在额头上,可以确然,一个人当了强盗之后不久,自然而然,就会变得贼眉贼眼,或满面都是横肉,或双眼之中充满了凶光。强盗在贼窝的时候,大家都一个样子,还不怎么觉得,可是一到了普通人之中,一半是由于做贼心虚,另一半也由于长相确然和常人有异,所以,一下子就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极多。 像黄金屯子这样的大镇,警卫再严,每日要进出的人,都数以万计,难道还能每一个人都盘问一番?自然是拣有贼相的才查,八九不离十,没有什么不法分子可以过得关。所以,远近的马匪,都想进屯子去开开眼界,可是真正有胆子进去的,万中无一。 军师能进出黄金屯子多次,据他自己说,民团连问都未曾问过他一句,那也很可信,因为他虽然当了那么多年马匪,可是却一点也没有匪相──不但没有,他看来比旁人更斯文儒雅。 所以,当他自称是哈尔滨来的中学教员之际,人人都相信他,不知道什么是“教员”的,他解释一下:“就是教书先生”,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他白净脸皮,双手柔软,手指细长──如果他出身好,受系统的教育,他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小提琴手或是钢琴家,因为他有天生的音乐细胞,不论是什么乐器,一上手就能弹能奏能吹,什么乐谱,听罢一遍,就牢记于心。 年轻人的叔叔和这帮马匪,发生了关系,也由于军师的那一手音乐才能,经过情形,下面自然会说。 军师自然也佩枪,佩的是一柄德国造的快慢机,又称盒子炮,也叫驳克枪──这是当时能拥有的最威力强大的手提武器,可以扳一下枪掣,一下子就射出二十颗子弹来,特别适宜旋风式抢劫的马匪所用,极其难得,比同样大小的黄金还贵。 但是军师绝少用枪,他常用的武器是飞刀,他的飞刀是特别打造的,据说得自异人传授,刀长六寸,其薄如纸,锋利无比,刀柄上有一个环,恰好可以套在手指之中,他可以一口气套三十柄飞刀在手指上,然后转动手指,向四面八方射出飞刀,百发百中,力道强大到不可思议,人的头颅骨多么硬,可是,十步之内,他射出的飞刀,可以直钉进入头骨之中,只剩一个环在外面。 他的这手飞刀绝技,远近驰名,很有些看他的外型十分文弱,想要欺负他的党匪。死在他疾如闪电的飞刀之下,久而久之,自然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他了。 作为一个大规模的马匪队伍的军师,军师有各种优点,但是也有一个大缺点,他好色──好色如命! 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正如所有的猫都吃鱼一样,男人好色,也是生物的天性,可是好色好到像军师这种程度的倒也不多见。 他每晚一定要搂着女人才能睡得着,当然,整个晚上除了搂抱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行动,也不必深究了。 马匪除了抢劫之外,也绑架勒索。多数的情形是,打开了一个屯子,尽量掠劫一番。但是着良的老百姓,在这种动荡不安的时代之中,也创造了许多五花八门的财富隐藏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搜得出来的。 于是,马匪在撤退之时,大都顺手牵羊,绑架一些人,等候事主花银洋来赎。被绑架的对象,自然是富户的子女,也有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 那些被马匪绑架的青年妇女,就算事后被赎了出来,规矩也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在匪巢时的遭遇──那其实是不必问,谁都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民间也有不成文的规矩,是父兄,甚至丈夫,都绝口不提,若是妇女有了孕,生下了孩子,也都一律当作是自己亲生的一样。 当然,作为丈夫的,心中在受着什么样屈辱的折磨,外人不得而知,但是既然这种事常有发生,而且女性所受的各种屈辱,必然在男性之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种情形,公然发生,在如今世界日趋文明的情形之下,自然难以想像,但历史上既然曾有过这种暗无天日的年代,也就可以让人知道,人类的行为,是何等可怕! 军师对于掳劫来的俊俏妇女,自然不肯放过。可是他有一样奇,和其余马匪截然不同,他对女人不用强,他说:女人要是不愿意给你,再标致的女人,也是死的。女人要是自己愿意了,那你才能在女人的身上,得到乐趣。 可惜懂得他这个道理的马贼,万中无一,都是一把按倒了女人,扯破衣服,就霸王硬上弓,哪顾得怜香惜玉,反倒喜欢听被蹂躏的女人惨叫。 8 这个马队,每次掳了女人来,都是军师先选,连焦田也得让他,因为焦田不在乎女人的姿色,只要女人够粗壮就好。 军师每次选的人数不一,然后,他每天去看她们几次,看到她们自愿献身为止。 世事之奇,有不合人情者,很多陪过军师睡觉的女人,竟有不少留下来不肯再回去的,积年累月下来,竟有好几十人。 马匪的队伍之中,有一队女人的,只有焦田的这一队,绝无仅有。 这几十个妇女,自然由军师所管,夜夜侍寝。 焦田常对军师说:女人靠不住。军师的回答是:人根本靠不住! 当下,四个核心战友,听得军师曾进过黄金屯子好几次,都神情紧张地望着他。军师吸了一口气: “好好布置一下,可以达到目的,但是整个行动,必须听我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望走了焦田,焦田立即道:“要是能打下黄金屯子,你为主,我为副!” 对于满脑子都是唯我独尊思想的匪党来说,这是异乎寻常的许诺。军师自然知道,这种许诺,决无实现的可能,并且,一定要立即加以拒绝,免得以为他真的有意觊觎首领的位置。 所以,他霍然起立,十分庄重地宣布:“老大言重了,我只是要在行动中有权指挥人马,事成之后,自然老大是一城之主!” 军师说得那么有把握,倒令得各人都心头发痒,黄金屯子之中,据说金块堆积如山,真要能拿下它来,那是任何马贼的梦想。 焦田呵呵笑着,一口答应:“行!怎么着手?” 军师在这个时候,却卖起关子来了,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有四条金龙,在地下替黄金屯子乐家大户运金,你们是听说过的了!” 焦田和各人互望着,焦田道:“说是这么说……嗯,乐家的上代,曾经遇过仙,那神仙坐着八条金龙驾的车,临走的时候,留下了四条金龙给他,四条金龙的龙头,分向四面,龙尾聚在一起,龙尾相聚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黄金屯子。” 军师沉住了声音:“正确地说,是在黄金屯子的正中央,那地方,围墙有三丈高,不是乐家的嫡亲子弟,谁也不能走进去!” 另一个头目道:“还说那四条金龙的龙头,钻进了四座金矿山,咬下了金砂,就顺着龙身体,直运到屯子去,难道也有这事?” 军师眯着眼,忽然一翻手,手中就多了一柄又薄又锋利的小飞刀,他用那柄小飞刀,慢慢批着指甲。 他点了点头:“是,的确有此一说,那四座矿山,就是漠河金矿,洛古河金矿,奇干河金矿和富克山金矿!” (当年轻人听方一甲和他的叔叔讲到这里的时候,他不禁“啊”了一声,那四座金矿,是中国极北的著名金矿,倒是真有的!) (方一甲呵呵大笑:“当然是真有的,难道你以为我们是在编故事!”) (年轻人当时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间,对于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一种抗拒,他道:“什么四条金龙,那总不是真的?”) (叔叔笑:“在大荒原上,有关这样传说很多,整条黑龙江,就说是一条墨龙变的,那条墨龙秃了尾,还有个很亲切的名字。”) (方一甲接口道:“那条墨龙,叫秃尾巴老李!”) (年轻人仍然不服:“可是仙人留下的四条金龙,还是匪夷所思,极可能是──”) (他说到这里,顿一顿,望向叔叔。他叔叔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示意他说下去,他才道:“那极可能是四条运送矿砂的输送管,直达提炼的中心,在传说中,就变成了四条金龙。”) (方一甲笑,稍看他叔叔:“你可曾见有输送带来着;小伙子,当然是藏在地下的!”) (年轻人的反应,十分灵敏,立时道:“那就是埋在地下的输送管!”) (叔叔摇头:“事情当真另有怪异之处,你的设想很不错,可是如果曾有敷设输送管的工程,断无没人知道之理,黄金屯子在四大金矿的中心,离每个金矿,都超过一百里、当时也没有技术进行这么大的工程!”) (年轻人还想说什么,方一甲道:“小伙子,听故事听下去,你会知道得更多!”) (年轻人不再出声,因为故事的本身相当动人,他也想知道叔叔是如何和马匪搭上关系的,所以他没有再打断话题。) 军师一面用利刀批着指甲,一面道:“很多人都想着看准了金龙在地下藏身的位置,把金龙掘出来。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成功过:金龙在地下,会腾挪变化,谁也吃不准究竟在什么位置上!” 焦田问:“你是打算──” 军师一字一顿:“这些秘密,只有乐家自己人知道,我打听清楚了,乐家人丁不多,乐老太爷六十六岁头上,才添了一个孙子,今年乐老太爷七十整寿,这个四岁的小孙子,是他的命根子──”焦田打了一个“哈哈”:“只怕不好绑票。” 军师道:“当然得花点功夫才行!”一个匪首问:“绑了这小娃子,他乐家就肯拿整个屯子来赎?” 军师道:“当然不肯,一动手,就剁那孩子的一只手给送去,引屯子的民团出屯子来救,我们在半途伏击──这是我第一步的计划,千万别漏任何口风,不然,莫怪我和焦老大手下无情!” 其余三个盗首知道事态极之严重,连忙指天罚了毒誓。 这次秘密会议之后,军师开始行动,他又以中学教员的身份,进了黄金屯子,住在屯子中最大最豪奢的来胜客栈之中。 他住的是黄字号房,年轻人的叔叔,就住在玄字号房。八间上房,围着一个院子,房间宽敞明亮,炕上铺的是细草织出的花席子,火炉中烧的是上好的无烟煤,火苗子窜起来,是美丽的浅蓝色。 年轻人的叔叔,跑到那么远的边区来干什么呢? 刚才军师曾说过,今年是乐家上的主人,乐老太爷的七十整寿! 人是这样的:一个穷老头儿,谁去理会他的七十还是八十岁的生日,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件寒衣,一餐饱饭,可是都不会有人理他。如果是一个有财有势的老人,就算他什么都有了,可是还是会有人千方百计地去搜寻奇珍异宝给他,何况是七十整寿,那更是送礼讨好的大好机会。 9 生日在秋天,半年之前,已有人开始为送礼伤脑筋,必需送的真正是非同凡响的宝贝,才能起到预期的效果,这就和年轻人的叔叔,发生了关系。 年轻人叔叔的活动范围极广,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名贵的古玉器,他自己也有不少珍藏,也代他人买卖和寻觅。他接受了关外一批皮货商的委托,要找一柄极品的玉如意,作为黄金屯子乐老太爷的生日礼。 叔叔也久闻乐家老太爷和他们独家经营几个大金矿的传奇,所以欣然应诺,而在三个月之后,就给他找到了一柄玉如意。 这柄玉如意,长一尺三寸,玉质绝佳,更难得的是,极品的翡翠,红、绿、白三色,都无可批评,而且如意的两端是翠绿色,中间是翡红色,其余部分,是晶莹的洁白,也不知是何朝何代传下来的宝物,也不知为何会流落在民间。卖主坚决不肯透露来历,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索价黄金一万两。 那时候的黄金值钱,北方通都大邑之中,好几十亩大的花园连巨宅,也不过三五百两黄金,一万两,这当真是非同小可。 可是叔叔会同那批皮货商人的代表,一看到了那柄玉如意,半句话都没有,一口答应。双方议定在张家口,一手交金子,一手收玉如意。 地点定在张家口,是因为张家口是关外皮货的集散地,所有的皮货商人,都在张家口有规模或大或小的皮货庄,到时,拿着玉如意来的,竟是两个淡装的少妇,十分朴素,淡扫蛾眉,清雅秀丽,看得人心旷神怡,连叔叔也不知道这一对显然是姐妹的少妇,是什么来路。一万两黄金是六百二十五斤──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当日议价之时,使货商人一口答应一万两,照关外的秤制,一斤十两,和关内的一斤十六两,大不相同。 皮货商人来自关外,自然以为是照一斤十两算,是叔叔事后提醒,货主是关内人,一斤算作十六两,皮货商人一听,可以省下好几千两黄金,自然对叔叔更加感激。 当时,那两个少妇一现身,年轻人叔叔不禁十分后悔,心想何必替皮货商人省钱,就让这一双姐妹多得点黄金,有什么不好? 六百多斤黄金,听起来多,可是金子的重量,很出乎普通人的意料之外,六百多斤的金子,铸成一百两一块,堆在那里,也不过是一尺见方的一堆。 那一双少妇在交出放在紫檀木中的玉如意之际,各自幽幽长叹了一声,然后,两人就用皮货商人准备的箱子,把金块一一放进去,再由两个壮汉,把箱子放在一辆手推车上,飘然而去。 (事后,年轻人叔叔曾花了不少时间,想查出这两个少妇的来历,可是一无所获,那一双少妇,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一样,神秘之极。) 玉如意到手之后,皮货商人十分犯愁,因为他们喜欢炫耀,这件事,已经传说了开去,从张家口赴黄金屯子,上千里的路中,不知有多少绿林巨盗,江湖好汉,在等着“见识”一下这柄玉如意! 皮货商人和好几家大镖行接过头,出到一千两黄金的护送费,可是由于风险实在太大,竟没有一家镖行敢承揽这笔买卖! 年轻人的叔叔在知道了这种情形之后,哈哈一笑,一拍胸口:“我来!我要借此机会,会会关外的群雄,运气好,交多些朋友,运气不好,人生千古谁无死!” 他这番豪气干云的话,一传了出去,这次旅程,成了他早年冒险生活中最多姿多采的一部分,沿途惊险百出,岂止过五关斩六关那么简单──如果要详细写来,是一个极惊险的故事,可以定名为“玉如意历险记”。 但是这一切经过,和如今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重要的是,在经历了三个月的旅程之后,年轻人的叔叔的名头已十分响亮,江湖人无人不知了。 所以,当叔叔和军师见面的时候,军师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谁,可是叔叔却认不出军师的真正身份。 玉如意顺利送达──在未曾送达之前,只走了一半路的时候,由于从这柄玉如意生出来的事,实在太多,人人争相传说,黄金屯子的人,也早已知道有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两个月之内,单身保异宝,连闯了好几十关,就快来到! 所以,年轻人叔叔一到,所受到的欢迎之盛大,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东北老乡本来就热情好客,何况是对待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再加上那柄玉如意一到了乐老太爷的手中,老太爷爱不释手,据说,一连三晚,那冷落了他新娶的两个娇妾。老太爷的手,抚摸的不是青春少女的娇躯,而一直在抚摸那柄玉如意。 乐家有招待贵宾的上房,年叔叔本来就住在上房中接受款待──如果一直这样,他也没有机会在客栈中认识军师了。 可是,却发生了一件令年叔叔十分意外的事──那时,年叔叔受欢迎的程度,在乐家达到了顶峰,老太爷甚至主动把他最疼爱的孙子,拜年叔叔做干爹! 那一件意外,十分重要,需要详细点说说。 那一天晚上,酒醉饭饱之后,年叔叔和乐老太爷,以及乐家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闲谈。年叔叔说到一股两百多人的马匪,最后围住了他,要抢夺这柄玉如意,而他终于夺围而出的经过,听得人人眉飞色舞。 趁着酒兴,年叔叔提出了一个要求。 在他提出这个要求之际,他以为一定会立即获得接纳的。一路上,他北上的时候,已听得不少有关“金龙运金”的传说。所以他的要求是:“听说宝屯──”他客气地称为“宝屯”的时候,乐老太爷还嫌他见外。说:“别这样叫,屯子就是屯子!” 年叔叔继续说下去:“有四条金龙,从矿山运金子进屯子,可否见识一下?” 本来是闹哄哄的场面,年叔叔一提出了“可否见识一下”之后,陡然静了下来,变得尴尬之极! 显然是主人想拒绝,但是又不知如何拒绝才好! 年叔叔做人处世,何等机伶,一看到这种情形,如何还等主人开口?一阵哈哈,转了话题,就把这件事,遮了过去。 乐家上下,事后也没有向年叔叔作任何解释,年叔叔又住了几天,才说是喜欢出入自由一些,要搬到客栈去,乐家虽然竭力挽留,但年叔叔其志已决,乐家老太爷曾默然和年叔叔共对了很久,最后才长叹一声:“知道你见怪了,可是,真是有难言之隐,真是有……” 乐老太爷说得如此诚恳,年叔叔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他也道:“真是没见怪,真是的!”年叔叔在说往事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人笑了一下:“叔叔,你太不识趣了,金子是他们的命脉,最重要的地方,怎么能让你看?” 10 四、绝大秘密 年叔叔沉吟不语,像是另有看法。这时,方一甲插了口:“是很怪,有一次,我有一支人参,是有七两重,乐老太爷肯出重金收购,我却坚决不肯,只要求看看……和你一样,想见识一下金龙运金的情形,可是也没获答应。人参是救命的大事,他仍尚且不肯,可见那是绝大的秘密!”年叔叔又沉默了片刻,才长叹了一声,继续沉缅在往事之中。 他搬到客栈之后,和军师进出,都有打招呼,可是未曾论交,倒是许多江湖朋友,日夕和他聚饮,十分热闹。那一晚,年叔叔和几个人在聚饮,召了一个卖唱的在唱曲子听。 唱曲的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女,皮肤出奇地白,简直是肌肤赛雪,一双眼又大又漆黑,除了这两个特点之外,她的容貌身材如何,反倒盖过去了。 她的嗓子也极好。帮她伴奏,拉一把破胡琴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琴艺普通,而且有气无力,十分之无精打采。 年叔叔听着不愉快的琴声,皱了皱眉,正想发话,忽然院中传来一个十分清脆的声音,喝采道:“好嗓子!” 紧接着,军师就从他的房间中踱了出来。 八间上房围着院子,中国北方人有一个习惯,惯于畅开门户,年叔叔和几个朋友在轰饮,并没有关门,所以军师一走出来,年叔叔他们就可以看到他,一时之间,人人静了下来,倒显得那少女的歌喉,格外动听。 各人都静了下来,是为了军师的一表人才。军师和年叔叔,那时相隔还有七八步距离,他一出来视线就落在年叔叔的身上,年叔叔也望向他,两人视线接触,年叔叔心中就打了一个突。 年叔叔闯荡江湖,经验丰富,不论是什么人,在他眼下打一个转,他就能把这个人的身份,猜中七八分。这时,他看到军师长身玉立,气度非凡,心中刚喝了一声采,就接触到了军师的视线,也立即感到了他眼神之中那股难以形容的邪气。 人的眼神,十分难以掩饰。孔子都论述过心术和眼神的关系。人的心术不正,眼神之中,就会流露一股邪气,再也掩饰不了。 年叔叔不露声色,并没有把心中的吃惊表露出来,一时之间,他也猜不透军师的身份。紧接着,他又看到军师的目光,落到了那卖唱的少女身上。 年叔叔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军师的目光,简直是两道利刃,像是要把那少女生吞活剥了一样!这一点,连那少女也感觉到了,她甚至停了极短暂的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军师的这种眼神,证明了他极度好色,年叔叔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心想若是有机会,倒要好好劝他一劝,色字头上一把刀,好好的一个人,要是跌进了色欲的陷阱之中,就难以自拔了。 而这时,军师已向前走来,伸手向那拉琴的一指:“嗓子是够好了,只可惜一把琴配不上!”军师这句话一出口,就证明了他是音律的行家,年叔叔自己也正想说这句话,所以一听之下,心中就已经大是赞赏。 那拉琴的汉子一听,却冷笑了一声,拉出了一个长长的破音,停了手,斜着眼,看着军师,冷冷地道:“一把破琴,能拉出什么好音来?” 军师淡然一笑:“对你讲道理,你也不明白,破琴怎么拉不出好音?一枝破笔,放在王羲之手里,照样写得出好字来!” 拉琴的汉子霍然起立,一扬手,便把手中的破琴向军师抛了过去。 当军师向这边过来的时候,对中国武术有极高造诣的年叔叔已经看出,军师的武术根基极厚──这一点,也像眼神一样,瞒不过人,不论怎样伪装,一举手,一投足,在行家的眼中,都会显露出来。 年叔叔一看到拉琴的这种行动,心想这家伙要遭殃,只怕要捱打。 年叔叔很同情这种落魄江湖的人,已准备出手拉他一把,免得他吃太大的亏。 可是军师一伸手,接了胡琴在手,并不生气,跟着,调了调弦,琴弓一拉动,只拉了一句,原来拉琴的汉子就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那唱曲的少女,把她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睛,睁得老大,望向军师。年叔叔和几个朋友,已忍不住大声喝起采来。军师再走前几步,向那少女一笑,声音温柔:“大妹子,我来替你伴奏一曲!” 少女脸上略红了一红,点了点头。 军师在少女的身边,又向年叔叔看了一眼,年叔叔顺手拽过一张椅子,向前轻轻一送,椅子贴地飞出,恰好落在军师的身边。 军师朗声道:“谢了!” 他坐了下来,琴音流畅,如高山流水,衬着那少女清甜无比的嗓子,一曲未完,已经把客栈中的人,全吸引了过来。 一曲唱罢,不等少女和拉琴的开口,白花花的大洋,从四面八方抛进来。军师可能一时兴起,多半也是存心想在会家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或者想在那少女面前,卖弄一下,他竟然忘了要掩饰自己的身份,道了一声,“得罪”,身形一长,闪进了年叔叔的房间,出手快绝已取了两顶帽子在手。 其时并非隆冬,体面人戴的是呢子的有边礼帽,他一抓了两顶帽子在手,身子滴溜溜地转着,退至了院子之中,用帽子去承接四面八方抛过来的银洋,身手灵敏之极,飘来掠去,看得人眼花撩乱,不但抛过来的银洋,无一落地,而且事先有若干落在地上的,也全叫他在进退间,用足尖挑了起来,落进了礼帽之中。 这一来,更是采声雷动,不少人为了要看他的身手,把银洋抛得极远,他人在院子的右角,银洋向院子的左角抛去。可是军师的身手真好,不但接住了银洋,而且还在身法上玩出了许多花样来,身子或俯或仰,或弯向后,或盘旋飞跃,看得人如痴如醉,原来坐着的年叔叔和他的朋友,全站了起来,大声喝采。转眼之间,两顶礼帽之中,已堆满了银洋,军师朗声道:“多谢各位!”然后,他一下子就来到了那少女的面前,双手托着满是银洋的帽子,送到了少女面前。 满面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居然还能说俏皮话:“这叫作‘借花献佛’!” 那少女俏脸通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拉琴的汉子急忙走过来,一下子给军师跪下,就叩了三个头:“我们父女两人,多谢爷台,一生不忘!” 11 原来那潦倒汉子竟是那少女的父亲,军师把两帽子的银洋塞给了少女,单膝跪下,扶起了那汉子。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看出了军师对那少女大有意思,都存了看热闹的心,不肯散去,年叔叔也正要出去和军师打招呼时,可是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人丛之中,响起了一阵暴喝,喝的是:“好身手!” 同样是三个字,真心诚意的喝采声,听来就和有心生事的大不相同。 而这一暴喝,人人都听出,绝不是真心的喝采,所以大家都循声看去,只盼又出来一个高手,和军师较量一下武艺。 可是当大家一看到发出呼喝声的那人时,却一下子全静了下来,人丛也陡然分了开来,让那人大踏步走进院子中来。 那人五短身材,三十上下年纪,精壮之极,每两步走一步,就像是有无穷的精力,自他的身上迸发出来一样。在他的身后,另跟了四条身形魁伟的大汉,都在腰际,挂着盒子炮,在枪柄之上,系着鲜红色的,长长的红绸穗子! 领头的那个精壮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黄金屯子的民团总团长。 在那一刹间,年叔叔在军师的脸上,看到了闪电也似一现的惊惶神情,可是立时恢复了正常,笑吟吟地向着总团长:“承赞!” 总团长来到了军师身前,一双锐利之极的目光,在军师身上,上下扫着。虽然说没有甚么可能,但这时,人人屏住了气息,就像是真能听到总团长的目光扫在军师身上所发出的“刷刷”声! 军师神态自若,向那少女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少女现出感激莫名的神情,也带着几分担心。 总团长终于开了口:“若是我记性不差,这位爷台,自称是哈尔滨来的教书先生?” 军师笑:“正是,我是中学教员!”年叔叔这时,心中暗骂了一声“鬼话”!可是他也不知道军师的真正身份,他暂不出声,想看下去,弄明白一些再说。 总团长冷笑:“教书先生能有这么好的身手?”军师仍然十分悠然:“家学渊源,自小就练的,倒叫方家见笑了!” 总团长一挥手:“我是粗人,别向我掉文,老实说,对你有点怀疑,想摸摸阁下的身子!” “想摸摸阁下的身子”,就是要搜身一番,总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自然是有恃无恐,而且绝不留余地,就算军师真的是一名教员,亦无法接受这样要求的! 而总团长在这样说的时候,锐利的目光,盯住军师的腰际,盯得军师的笑容,也带了两分不自在。 年叔叔这时,心中也不禁“啊”地一声,他也看出来了,军师的腰带十分宽,里面可能藏着暗器,若是搜了出来,那可得惹出麻烦! 军师仍然笑着:“有这规矩吗?” 总团长的话更不客气:“别的地方有没有不知道,黄金屯子就有这规矩!”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四条大汉已经把军师围在中心,那少女已吓得花容失色,泪花乱转,双手还托着满满的两帽子银洋,不知如何才好。 少女的父亲像是想求情,可是浑身发抖,哪里还讲得出话来。 总团长再踏前一步,已经扬起手来,就在这时,军师的面色一变,看来准备顽抗,也就在这一刹间,年叔叔沉声道:“且慢!” 他大踏步跨出来,向总团长一拱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可以不必劳动总团长了吧!” 年叔叔这时,说这样的话,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说假话,只不过是要总团长住手。 能够当得上黄金屯子民团总团长,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别看这个总团长五短身材,貌不惊人,可是他在江湖中翻滚了半辈子,若要写他的事迹,只怕不止一本书──现在,当然约略一提就算,连他的大名也不必写出来了,如果写出来,只怕时至今日,还会有来自关外的朋友,会发出“哦”的一声的。 总团长在军师大演身手的时候,已杂在人丛之中,而且着人飞奔着,把他手下,四个得力助手,四大金刚叫了来,就是如今围住了军师的那四条大汉。 这四大金刚,也是奇人,他们兄弟四人,一胎所生,他们母亲因为生产时太痛苦,生下了四个孩子就死去,四个人由父亲带大,小时候是出了名的野孩子,少年时遇到了高人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他们四人难得的是心意一志,遇到强敌,根本不必交换意见,就知道谁进谁退,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时,总团长已经看到了年叔叔,他自然知道年叔叔的身份地位。在礼教上,他应该先向年叔叔打个招呼。可是那时,他已在军师表演的身手上,隐约猜到了军师的身份,那令得他心头大为震动,吃惊之极! 试想,一个大马匪集团的第二号重要人物,混进了屯子来,会有什么好事!不是明摆着黄鼠狼跟鸡拜年,不安好心吗?所以,他一双眼,盯在军师的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直到四大金刚赶到,他知道军师绝难逃走,这才一声暴喝,现身出来的。 军师也是太顾及卖弄──他是要在那少女面前表现自己,因为他好色如命,在黄金屯子那几天,虽然每天都去嫖妓,可是哪能满足,及至见了那少女,三魂六魄,倒有一大半出了窍,什么也顾不得了! 总团长绝未曾想到,他已大占上风,眼看这个可疑之极的人物,快要原形毕露之际,年叔叔会突然打横手插上一手! 他知道年叔叔在乐老太爷心目中的地位,何况年叔叔独闯关东,种种英勇事迹,他全知道,等闲也不敢得罪。所以他虽然心中紧张,可是却仍然满面堆笑,应声道:“年爷,可是怪我没向你请安么?” 年叔叔摇头:“总团长,你误会了,这位,确然是我的朋友!” 年叔叔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十分强词夺理,而且,总团长只要又问一句:请问贵友尊姓大名?他就非当场出丑不可。所以他说了之后,就向他那几个朋友问:“是不是?” 那几个朋友也是惯走江湖的,当然是答应。总团长一看那几个人,全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也沾惹不起! 这时,总团长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今天这阵仗,可以说已经奈何不了这个可疑人物了,可是也决不能就这样白白放他过去! 所以,他一声长笑:“好,年爷既然那么说,不必再动手了,不过,想和年爷,以及年爷的朋友,喝三杯酒,也交个朋友!” 年叔叔知道最好立刻打发总团长走,不然,总团长精明能干,自己总难帮人帮到底,可是总团长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总不能拒绝。 所以年叔叔一摆手:“请!” 12 他一面说,一面跨向前去,一手握住了总团长的手,一手握住了军师的手向房间走去。 一握住了军师的手,年叔叔就知道自己可能帮错人了!因为军师的外表,看来虽然镇定之极,可是他手竟是冰凉的──人若不是心亏,怎会害怕成这样子!年叔叔立时向军师望去,军师也向他望了一眼,两人四目交投,年叔叔更是心中雪亮,因为军师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意! 可知如果他若是落在总团长的手中,必然是一件天大的祸事! 直到这时,年叔叔仍然不知道军师的直正身份,他携着两人,进了房间,总团长向身后一摆手,又令四大金刚进来,吩咐道:“没事了,把聚在一起的人赶散!嗯,卖唱的父女不要离开!” 军师扬了扬眉,那少女和父亲靠在一起,神情仍然惊恐之极,看来更是楚楚可怜,惹人爱惜。 军师在这时候,还不忘怜香惜玉,向那少女一笑:“别怕,喝完三杯酒,再和你唱曲子!”少女连连点头,看来军师所露的那一手,虽然给他惹了极大的麻烦,但是也令他赢得了那少女的爱心。一进了房,总团长左脚踢出,“砰”地一声,把门踢得关上。这一下行动,多少令人感到愕然,一个朋友已斟上了满满的三杯酒,杯有拳头大小,酒是最烈的三锅头,三杯酒一字排开。 年叔叔先取起一杯,军师也取了一杯,总团长一杯在手,一声长笑,向着年叔叔说:“年爷,江湖风波险恶,你心地着良,千万小心!” 年叔叔不知道总团长的话是什么意思,军师已接上了口:“江湖上讲的是义气,恩将仇报这等事,不是没有,可不会由堂堂男子汉来做!” 总团长才望向军师:“说得好!” 他一个“好”才出口,一仰脖子,一大杯烈酒,已经倒进了口,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军师向年叔叔举了举杯,双手持着杯,表示敬意,也一饮而尽。 年叔叔一面喝酒,这才明白了总团长的意思,是怕他帮别人的忙,而别人反倒会害他!由此可知总团长心中有数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现出疑惑的神色来。军师“哈哈”一笑,现出了他豪迈的本色来,他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三杯酒,然后向年叔叔一拱手:“年爷,多谢你替我解了围!”再向总团长一拱手:“总团长的眼好厉害,佩服,佩服!” 年叔叔笑:“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军师一声长笑,昂首挺胸:“弟兄们抬举,都叫我军师!” 虽然“军师”是一个很普通的名词,可是白山黑水之间,方圆千里,谁人不知道焦田的大马队中,有一个足智多谋,文武双全的军师! 年叔叔听了,也不禁陡然一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他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时管闲事,会惹上了这样一个厉害脚色。 那是所有的屯子都出重赏要缉拿,拿住了立刻砍头的匪首;若是总团长一意坚持,自己只怕也保不下来! 而年叔叔的几个朋友一听,更是大惊失色,有两个陡然一震,手中的酒,全都洒了出来,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他们全是当地的体面人家,刚才竟附和了年叔叔的话,把一个剧盗认作了朋友,此刻心头的震动,可想而知!总团长倒十分镇定,一拍大腿:“真痛快!果然好俊的身手。”在他没有反应之前,气氛十分紧张,因为各人都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如今他这样一说,人人都吁了一口气,因为都知道,总团长是人情做到底,决定卖这面子给年叔叔了。 所以,年叔叔首先拿起酒来,一干而尽,总团长陪着饮了,军师端着酒杯,看了一会,才一饮而尽,看他的情形,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没有说出来。那几个朋友,也心慌意乱地喝了酒,有两个,呛得咳个不停,狼狈之至。 总团长又微微一笑:“闻说军师的一手飞刀绝技,百发百中,真是了不起!”军师一笑,一伸手,“拍”地一声,按松了腰带上的活扣,一抖手,“叭”地一声响,整条腰带,摔在桌上。 再一翻过腰带,看到腰带的反面,密密排着柳叶飞刀,柄柄寒光闪闪,看得人头皮发麻。 军师笑:“要不是总团长手下留情、年爷的说情,飞刀再多,也敌不过四大金刚的盒子炮!” 总团长冷笑一声:“屯子里的情形,你倒摸得清楚!” 军师道:“不瞒总团长说,我们本来准备攻打黄金屯,夺了来自立为王的!” 总团长一扬眉,神情自然的在问:“有那么容易么?” 军师向年叔叔道:“讨张椅子坐!” 年叔叔忙道:“总团长请坐,军师请坐,唉!真是,招呼客人坐都忘了!” 总团长和军师坐了下来,军师才把如何先绑小少爷,引民团追击,再加以伏击,他所计划的经过,详细地讲了出来。 他居然有本事把这一切,说得十分平淡,可是总团长却听得心惊肉跳。虽然他知道,军师说了,就等于告诉他,再也不会有这个行动,可是仍难免骇然! 年叔叔和那几个朋友,也听得目定口呆。 军师说完,拿起第三杯酒来喝了,自嘲道:“好色的毛病改不了,总是会惹祸,一心想讨好大妹于,没想到自己露了馅了!” 年叔叔感叹:“那唱曲的女子年纪还轻,阁下是不是可以不要……!” 他本来想说“不要作孽”的,后来一想,这样说语气太重,所以就住了口。 军师站了起来,一揖到地:“年爷放心,这女子我一见锺情,是决心娶她做押寨夫人的了!” 年叔叔也喝了第三杯酒,三杯烈酒下去,有点飘然,他大声道:“我可是大媒……” 军师道:“一定请大驾来喝喜酒。” 年叔叔知道在如今这关头,绝不能冷落了总团长,所以又道:“还是总团长行,一眼之间,就替黄金屯子消弭了一场大祸!” 总团长也客气,“这全是年爷的面子!” 13 年叔叔人十分四海,他明知总团长就这样放走军师的话,心中一定不舒服,所以他不动声色,就把十根每根十两的金条,趁人不觉,揣进了总团长的怀里。 总团长突然怀中一沉,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年叔叔若无其事和朋友豁拳呼喝去了,他也就来了个却之不恭,再也没有出声。 军师为人何等精细,这一切自然看在眼里,他心中一笑。 总团长既然受了贿,那就好说了,可是这时,年叔叔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太为己甚。军师这时,和年叔叔虽然相识不久,可是已成莫逆,所以他接受了年叔叔的意见。 他向总团长一扬手:“总团长,今晚我在这里尽兴喝酒,天亮之前必然离去,要是太阳升起,你看我还在屯子里,死活任凭!” 总团长笑了一下:“那就不打扰各位了!” 他双手一抱拳,转身就走了出去,军师和年叔叔相视一笑,军师把那卖唱的少女和她父亲,都叫了进来,一起喝酒唱曲作乐。 当晚,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向少女表露,但毫无疑问,那少女的一颗芳心,已然紧紧系在他的身上,等到离开了黄金屯子之后,军师一表露身份,把这卖唱的父女两人,唬了个半死,自然更不敢说个“不”字。 军师后来,隔不多久,真的十分隆重地娶了那少女做押寨夫人,后来,在马匪活动之中,那少女仗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学会了不少东西,提起“军师娘子”来,也赫赫有名,军师千方百计,替她找了两柄当时极其罕见的小手枪来,军师娘子也练成了双手发枪,百发百中的功夫。 这全是后话,而且和这个故事,也没有很直接的关系,所以提一提就算。值得说一下的,倒是军师娶娘子的时候,年叔叔真的以大媒的身份出现。当晚,他向明艳照人的新娘子打趣:“想不到吧,那么斯文的汉子,竟然会是胡子!” 新娘子娇羞无限,对她的丈夫批评了一句:“他才不斯文哩!” 这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新娘垂下了头,本来雪一样白腻的颈子,也成了通红! 真正值得提,所提不外的是两件事,这两件事,和日后的故事发展,都有一定和重要的关系。 两件事都在酒酣耳热之时发生,一件在当时,只是微不足道的闲谈。军师在喝下了一杯酒之后,忽然叹了一声,一手按在年叔叔的手背上,呆了片刻,才道:“年兄,我现在虽然落草为寇,可是也是好人家出身!”年叔叔立时点头:“殆无疑问。” 军师又长叹了一声:“何以竟然会沦落至此,自然也一言难尽了!” 年叔叔是何等样人,当然知道其中必然有不足为人道的隐衷在,所以他打了一个“哈哈”:“我只当你姓军名师,谁理会得你别的事!” 他这样说,是表示对军师的家世出生,一点也没有兴趣,只是要结交他这个好朋友。军师一拍桌子,感到十分痛快,又对饮了一杯,才道:“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起我姓什么了,年兄,我姓冯!”年叔叔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军师忽然有十分古怪的神情,用那种眼光望定了年叔叔,又忽然问了一句:“年兄成亲了?” 年叔叔笑了起来:“你有意替我作媒?”军师笑得很欢畅:“我有一个妹妹,和年兄可称匹配,可惜她远在千里之外,她从小就在法兰西念书,不知道会不会说中国话……” 年叔叔当时,只觉得相当奇怪。当时,在外国留学的风气并不盛,尤其是女子,更是绝无仅有。军师居然有一个妹妹在法国留学,这事情就非同小可,可知他必然有十分显赫的家世──那时,像年叔叔这样的人物,也是未曾离开过国门半步的! 当时,军师又道:“也难说,或许有缘千里来相会,谁知道呢?” 年叔叔也应了一句:“是啊,谁知道呢?” 这是一件小事,当晚在黄金屯子这个客栈之中,提起的事,一直到若干年之后,才发生了作用。 发生的是什么作用呢?在上一个故事“夜归”中,一直有年轻人和一个身在瑞士的细菌学家冯夫人,有暧暧昧昧的关系,略运用一下脑筋,就可想而知了。 14 五、私闯营地 当晚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是当晚饮到了三更时分,年叔叔的几个朋友,早已醉倒,卖唱的少女,也被酒气醺得俏脸通红,不胜酒力,她父亲也早已醉倒了,只剩下年叔叔和军师,两人都是海量,还在你一杯,我一杯,喝个不停。军师忽然道:“攻打黄金屯子的事,自然作罢了,以后也不好意思再到屯子里来。来过几次,始终没见到屯子里的金块,真是憾事!” 年叔叔这时,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所以他也没有搭腔。 军师又道:“据说屯子里的金子,堆积如山,有四条金龙,从矿里把金子运进来,这四条金龙,还听说是乐家豢养的!” 军师说着,用眼斜睨着年叔叔,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那等于是在问:你在乐家大宅中住过,又具他们的贵客,是不是曾见过那些? 年叔叔想的,也正是这些,他想起了自己想去看看炼金的情形而遭到拒绝,一挺身:“他们不让外人看,绝不让外人看!” 年叔叔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两人互望着,他们徒然一起轰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叫:“他们不让外人看,我们就不能看了吗?” 年叔叔讲往事请到这里,年轻人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你们准备去私闯禁地?” 年叔叔点了点头。年轻人又吸了一口气:“叔叔,你们也太好生是非了,尤其是,军师的身份已露,身在险地,还不快些趁天亮之前离去。” 年叔叔笑了一下,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道:“你以为只有你们这一代才好生是非?我们这一代也一样,像这位方老先生,当年的事,讲起来也不得了!”年轻人有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后来,你们私闯禁地成功了?” 年叔叔停了片刻,慢慢呷着酒:“可以说成功了,也可以说不成功──”他说到这里时,行动有点怪,竟然向方一甲望了一眼,而方一甲则看来全然无动于衷,而那种冷漠,也显然是假装出来的。 年轻人当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只是看出了事有跷蹊而已。 年叔叔又冲向方一甲一笑:“老弟,你后来也曾和我们有一样的行动,是不是!” (这个故事在叙述的时候,忽然到了若干年之后,忽然又接了回来,看起来有点乱,但是只要小心一点,也很容易弄得明白。) 方一甲并不否认,刚才,当年叔叔说到他向乐老爷子提出要去看看禁地而没有反应时,方一甲也说,有一次他以一支极佳的野山参作条件,乐家也没有答应。可是这时,他却并不否认,只是微微笑着,过了一会,他才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年轻人在一旁,“啊哈”一声:“你也私入禁地去过?” 方一甲摸着下颔他并没有留须,可是却又有这样的习惯,他点了点头,承认了。 接下来,年叔叔和方一甲的对话,当时在一旁的年轻人,又不是很听得懂了。 他听得叔叔在问:“你看到了什么?” 方一甲却反问:“你又看到了什么?” 看两人的神态,像是互相在与对方探询情报,都想在对方那里得到一些资料一样。令年轻人大惑不解的是,不论是年叔叔和军师,或是方一甲,私探黄金屯子的禁地,都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何以到这时候才提出来互相询问当时的情形? 不过,年轻人倒明白了一点──叔叔来探访方一甲,绝不偶然,而是有计划的。而且,特地把他带在身边,也一定大有深意。所以年轻人不敢怠慢,聚精会神,注意着这两个曾在北方原野上纵横过的传奇人物的一言一行。 年叔叔和方一甲两人互望了一会,忽然方一甲又岔开了话题,竟然绝口不再提黄金屯子的禁地了,而年叔叔也没有再逼问他。 方一甲转换了话题之后,道:“原来你是这样子,才认识了那帮马匪的!” 年叔叔道:“可不是!” 他说了之后,笑了一下:“你看,我叙事也有点糊涂,本来是告诉小孩子,我是怎么替你和马贼间了结了一件大事的,一扯就扯了开去!” 年轻人知道叔叔这样说,也有深意,所以他道:“我不要紧,两位怎么说,我怎么听。” 方一甲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焦田和军师他们,截住了一批参客,采参的,买卖参的都有,我收买了一批兵马,要去营救──”方一甲说到这里,年叔叔摇了摇头:“老弟,这可是你不对,你招来的那批,全是红胡子绿眉毛的老毛子!” 东北老乡称流窜的白俄叫“老毛子”,年轻人听到这里,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老毛子和马贼,这一场拚斗,若是真的展开,不知是如何的惨烈:方一甲苦笑了一下:“当时我红了眼,只要有人肯打马贼,管他是老毛子小毛子!” 他说到这里,向年轻人道:“多亏了你叔叔,仗义执言,知道我的为难处,去向马贼一说,立刻就放了所有人回来,免得两败俱伤!” 年叔叔感叹:“我是为了怕那批老毛子,不论胜败,都成了气候,为祸百姓。” 方一甲感叹:“年兄能有这样的仁心,自然已是真正的大侠!” 15 年轻人听得他们两人忽然互相恭维起来了,不禁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方一甲笑了一下:“小朋友不耐烦了,嗯,救出来的人之中,有两个是乐家老爷子派出来买人参的,我就跟着他们,进了黄金屯子!”年叔叔“哦”了一声:“那是我认识军师之后一年半的事,那么,你看到禁地中的情形──” 方一甲道:“不,我是在半年之后,才起意要私闯禁地,想看一看金龙运金的情形的!” 年叔叔的喉间,忽然发出了“咯”地一声响,问:“你看到了金龙运金的情形?” 他们两人说看,又自然而然说到老话题上来了他们两人,看来都有想说这个话题的愿望,所以始终避不过去,兜来兜去,还是转回来了。 方一甲沉默了片刻,有一丝狡狯的神色:“是你先看到的,你先说!” 年叔叔想了一想:“好,谁先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一定要说!” 方一甲伸手向天:“一定!” 年叔叔这才吸了一口气,又略静了一会,才说出当日他私闯黄金屯子禁地的经过! 当时,他和军师两人纵笑之后,也知道自己的决定,可能导致十分严重的后果,所以又有短暂时间的沉默,在这段时间中,他们又各喝了三杯烈酒。 然后,年叔叔问:“你有夜行衣?” 军师轰然笑:“别忘了我混进来的目的!” 他是准备混进来绑架乐老爷子的小孙子的,那自然是有备而来的了,反倒是年叔叔竟然也带着夜行衣,使他感到意外。 所谓“夜行衣”,是方便夜间活动的一种衣着。 而夜间行为,决不会是光明正大,吟诗作对,多半是作奸犯科,杀人放火,所以夜行衣以在黑暗中行动不被人发现为原则,全是黑色的,紧身,密扣,连软底鞋,衣服上有许多口袋,放各种夜间行为的小工具,至于是些什么工具,倒也没有一定的准则,依各人行事习惯而定。 在江湖上行走,过冒险生活的人,都有一套夜行衣,十分重要,所以这时,年叔叔一问,军师就现出会心的微笑来。 年叔叔忽然之间,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道:“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好奇,不能伤人!” 军师迟疑了一下:“我这人,从来不听别人的话,好,姑且听你一遭,谁叫我当你是朋友呢?” 年叔叔拍了拍他的肩头,向房背上指了一指,各自会意,军师就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等到年叔叔换上了夜行衣,结束定当,他就听到屋檐上,传来了一下猫叫。 年叔叔熄了灯,打开门窗,闪身而出,一出窗子,人已倒挂了上去,也上了檐,看到屋脊上伏着一条人影,那自然便是军师。 年叔叔一看,就喝了一声采!他是预先知道了军师已上了房──听到了那一下猫叫,这才容易发现军师伏在房脊上的,要不然,根本不容易发现,他伏得十分巧妙,以致他的身子看起来,像是房脊的一部分一样。 年叔叔向他接近,两人各展绝学,就在房脊之上,窜高扑低,向乐家大宅进发。一开始,两人那时毕竟还年轻,很有点竞争之心,可是不多久,两人都对对方的夜行功夫,佩服之极,颇有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的感叹,惺惺相惜,交情自然也更深了一层。 他们悄没声地在民房之上飞行,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好在当地屋子,顶上大都铺着极厚的秸,一来为了防漏,二来也为了防寒,他们在行动之间,也就不容易发出声响来。 大街小巷之中,更队虽然多,每一个更队,都由五个人组成,怀中抱着明晃晃的钢刀,那全是民团的成员,敲更吆喝,偌大的一个屯子之中,安静之极。 一等到接近了乐家的大宅,这就得考真功夫了! 乐家大宅的围墙相当高,足有九尺,一色的大件水磨青砖──这样精工的大青砖,据说,一两黄金,还换不到一百块。 墙头上,竟得和城墙一样,提着气死风灯的巡逻队,来回巡逻,互相吆喝。 不过,这也难不倒年叔叔和军师,两人还是觑空翻过了围墙──年叔叔占了曾在大宅中住过的便宜,地形摸得相当熟,所以转弯抹角,并无阻滞,十分顺利。 年叔叔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很有惭然之色,道:“天地良心,乐家上下,个个对我尊敬无比,除了那圈禁地之外,什么地方都不避我,谁知道我竟然会在半夜三更,像贼一样地摸了进来:当时也没想想,真要是给人抓住了,怎么有脸见人!”方一甲笑:“真是,叫人抓住,弄块豆腐撞死算了!” 年轻人却十分维护他叔叔:“也不是去做什么坏事,只是好奇,想去看一看!”方一甲更笑:“我的少爷,叫人抓到了,还跟你讲道理啊,只怕连活口都不留早就叫子弹射成蜂窝了!” 年叔叔苦笑:“当时有了几分酒意,年轻,行事也莽撞,若是换了如今,断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当真是危险之极。”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大有深意地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又道:“不过后来想想,倒也值得,要不是冒了这样一次险,活上三辈子,也难保会见得到这样的事情!” 16 方一甲闷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显然他仍然坚持,要年叔叔先说他看到了什么。 和军师一来到了那圈禁地之旁,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约而同,一起极快地上了附近的一株老榆树。 这株老榆树,离禁圈的高墙,约有十来步,枝桠繁茂,怕也有几百年的树龄,高也有两丈上下。本来,既然是禁卫森严的禁地,旁边长了这样的一株大树,谁都知道不利守卫,理应把它砍掉才是。 本来,乐家上代建巨宅时,也有此意,可是,那树足有三人合抱粗细,据说早已成了精,族中的几个老人,坚决不肯砍它,这才留了下来。 军师和年叔叔两人一上了树,也不禁叫了一声“好险”!敢情树上挂着不少铜铃,一不小心,摇晃了树枝,就会发出警告声来。两人小心翼翼,攀到了一半,也不敢再向上去,因为上面的树枝细,一着力,铃就一定会发出声响! 这时,他们离地,大约有一丈三四高下,而禁地的围墙,有一丈八尺高。所以,他们仍然看不见禁地高墙之内的情形。 不过人在高处,打量起周围的形势来,自然也清楚了些。 他们看到,被高墙围起来的那块禁地,呈八角形,每一边足有三丈多长,里面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可是刚才他们上树之前,曾伏在地上,听了一会。 这种伏地听声的功夫,也是闯荡江湖的人,必备的本领之一,像军师这样有经验的马贼,伏在地上,更可以听出好几十里之外经过的马队,有多少匹马,带着多少辎重,行进的速度如何,如数家珍,一点也不会差。 而若是伏在铁路的路就上去倾听,更可以听出百里之外的火车行进的情形。刚才他们伏地听了片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十分疑惑。 他们都听出,地下有一种轰轰然的声音,可能是从地底极深处传来的。 所以听来,如同地底有着闷雷在响一样。 甚至,他们也可以感到地面在微微颤动,因此可知声势一定十分猛烈。 可是一离开了地面,却又什么也听不到,静得出奇,而且,禁地附近,除了那一圈高墙作禁地之外,反倒一个守卫都见不到──想是为了禁地实在太保密,少一个人接近就好一分,所以连守卫也不用了。 而且,外围的防守已经那么严密,想来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直趋禁地了。 就是因为有这个疏忽,所以年叔叔和军师,乃至后来的方一甲,才有机会得以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 两人在树上等了相当久,都不见有任何动静,就肯定了禁地的附近反倒无人守卫这一点,两人一打手势,悄然而下,到了禁地的高墙之下,两人各自背过身去,但立时又转回身,同对方扬了扬双手。 一扬双手之后,若不是身在险地,两人一定开怀大笑,原来两人一样地,就在那一背过身去的时候,在双手十指之上,套上了“壁虎甲”──那是一种十分有效的爬墙工具:精钢打就,锐利无比的钢甲,套在手指之上。 17 六、爬墙工具 旧时的墙,起得再高,不是石块,就是砖头,绝没有整幅的。而只要是砌成的墙,就一定有缝。怕你严丝合缝,缝细得看不见,也还是有缝的。 有缝在,就有可趁之机,壁虎甲就能从石缝或是砖缝之中插进去,就能靠这一点凭藉,身子如同壁虎一样地爬升上去。 自然,壁虎甲是十分有效的爬墙上具,但如果不是使用者的身手灵巧,也上不了直上直下的高墙! 他们在爬墙之前绕到了一角阴暗的,月光照不到处,两条黑影,贴着墙向上升去,无声无息,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两人相隔约有两丈许,恰好是八角形的两个转角处──那里的砖缝更多,易于攀援。 没有多久,他们就上了墙头,一上墙头之后,他们不禁呆住了。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整个禁地,被高档圈着的地方,竟全是密封的! 相信整个屯子的人都不知道有这种情形──没有比高墙更高的高地,如何能知道墙顶上是什么? 密封的也是大青砖,只是有几个小方块,看来像是通气孔。年叔叔和军师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奇怪之至,两人都向那几个像是通气孔一样的所在,指了一指,两人都矮着身,各自选定了一个目标,以极快的速度,向前窜了过去,一下子就到了一个小方孔的旁边。 两人这时相隔有一丈远近,两人看到小方孔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他们先互望了一眼,然后,就凑向那小方孔,向下看去。 这时,他们两人的情形,极像是在看“拉洋片”──那是一种街头的娱乐,如画片上的故事,一幅一幅更换,看的人,都付了钱,自一个小方孔中去观看。 当时,他们两人各看各的,后来一印证,看到的情形全一样。在一开始的时候,下面十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十分空荡,彷佛地下还挖得十分深,决不止就是围墙的高度。 他们动作一致,在看不到什么之际,都一起侧转头,贴耳向小方孔,听了一下,听到了一阵相当沉默的“轰轰”声响。 这种声响,他们刚才在伏地听声的时候,也曾听到过,可是却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听来十分空洞,像是有许多极大的风箱,正在扯动。 他们在听了一会之后,又凑在小气孔,去看下面的情形。大凡夜行人,视力都有过人之处,再加上眼睛对黑暗有一定的适应力,所以,没有多久,他们就隐约可以看到下面的一些情形。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有许多人在移动,约有几十个,移动得很快,在黑暗之中看来,移动的人,真像是黑暗的一个组成部份,十分特异和诡异,难以形容。 当时,他们对这种现象,都不是很能确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后来,两人一讨论,都觉得有一种形容,最是恰当:那些在移动着的人,并不是实体,只是虚影,所以才能那么毫无隔膜地溶在黑暗之中活动。 年叔叔说到这里,又向方一甲望去,方一甲缓慢地摸着下颔,神情十分认真地点着头:“对,这样说……十分确切……那些人,真的只是黑暗之中的……影子……” 年轻人听得莫名其炒,他只觉得事情越来越怪。到那时为止,他只知道,他叔叔带他去见方一甲,是为了印证多年之前,在黄金屯子看到的情形──有什么目的,年轻人还不知道。 年叔叔、军师、方一甲三个人看到的情形,显然全是一样的,因为这时,对那种难以形容的景象,他们都有“共同的语言”。 可是年轻人不明白,怎么一些在活动的人,会给人以影子的感觉? 所以,当时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影子是平面,和人体不同,两者之间,不能混淆!” 方一甲和年叔叔都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年叔叔才迟疑地道:“可以说……是立体的影子?” 凡是影子都是平面的,所以,“立体的影子”这种说法,实在是无法成立的,年轻人当时,扬了扬眉,正想对他的叔叔的话,提出相反的意见,却不料方一甲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对,立体的影子!那……简直就是鬼影幢幢!” 年叔叔也在这时候,向年轻人望了一眼,示意他发挥一下想像力。 年轻人不禁苦笑,“鬼影幢幢”只不过是一种文学上的描述,真正的情形是怎样的,谁也说不上来,但如果运用一下想像力,真的看到了鬼影幢幢的情形,鬼影自然也不能全以平面的形式出现。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只能贴在地上和墙上,无法在眼前移动和晃来晃去。 真要有“鬼影幢幢”的效果,看来那些鬼影,也非说是立体的影子不可!年轻人当时深吸了一口气:“可以理解为那些人的衣服,和背景的黑暗,十分相近,所以人就有‘溶解’了的感觉很多魔术,就利用这种视觉上的错觉来进行的!” 年叔叔和方一甲对年轻人的意见,都没有置评,过了一会,方一甲才低声说了一句:“你如果亲眼见过那种情形,就不会那么说!” 大家自然记得,一切是由于年轻人向公主说起曾见过方一甲那件事开始的,在倒叙又倒叙之中,事情逐步发展。年轻人在说到“立体的影子”那一段时,显然那是他多年来藏在心中的疑惑,所以,他暂停了叙述,向公主望来,征求公主的意见。 公主先是笑了一下:“有趣之极,立体的影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接着,她眉心微蹙:“也可以这样假设,已经有了的立体投影,就是立体的影子!” 年轻人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大有“一言惊醒梦中人”的感觉,这些年来,他就未留想到这一点! 立体投影,呈现在眼前的,就是立体的影子! 他用力紧拥了公主一下,才又继续他的叙述。 年叔叔和军师的眼睛,更能适应黑暗时,他们发现那些在移动的人影,正不断地在转着圈子,看起来,像是有许多人,一起在推着一个大磨一样。 而且,人影转动得越来越快,渐渐地,在圆圈的中心,有光亮透出来,那是一种金亮的,夺目之极的光采。当这种光采才一迸射出来的时候,简直令人的眼睛感到刺痛,所以年叔叔和军师,不约而同,也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被那种金亮的强光刺激得闭上了眼睛,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大约不超过一秒钟。可是在他们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之前,就知道一定有非常的变故发生了──他们还闭着眼,可是却已感到了更强烈的光芒,像是对准了太阳而闭上眼睛一样,可以感到一片血红。 他们都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一下子又睁开眼来,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由于光线太强烈了,和刚才黑暗之中看不到东西一样,光线太强了,也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强光充满了金色的光采,他们都把双眼眯成了一道缝,使强光的刺激,减低到最低程度,他们同时,看到了一条金龙! 年叔叔在陈述到这一节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当我把双眼眯成一线之后,我就看到了四条金龙,四条飞跃的,翻滚的,流动的……有难以形容的劲疾动感的……四条金龙。” 18 年轻人当时的反应是:“叔叔,虽然你加了那么多形容词,可是我还是无法明白,那……四条金龙是怎么一回事,真是四条龙?金色的龙?” 年叔叔略想了一想,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年轻人不要打断他的叙述。 年叔叔当时所见到的情形,确然令人震惊,他看到的景象,首先使他想到的,就是四条金龙,自四个不同的方向,一起向中间飞过来,因为情景实在是这样。 强光令得他双眼刺痛,难以坚持下去,可是景象是如此异样,他又非坚持不可,那四条金龙迸射出来的金亮色的光芒,令得人眼花一撩乱,但是,他终于看清楚了些,那四股射向中间,在中间部分,形成了一个金色液汁的漩涡的,并不是金龙,而是自四股直径足有一尺的金液喷泉,正由四个不同的方向注向中央! 年叔叔当时就可以肯定,那四股金液,并不是金色的水,而真正是黄金的溶液,因为它显然极高温,不断有各种颜色的火焰迸射出来,而且那种沉重翻浪,气势迫人的感觉,是真正黄金的感觉。 说来十分美妙,什么叫作“真正黄金的感觉”呢?似乎是全然不可捉摸的,但是人类自古以来,就对黄金有特殊的感情,所以虽然不是很容易解释,事实上,人人都有黄金的感觉。 当时,年叔叔心头狂跳,那么巨大的黄金喷泉注入中央,引起漩涡的黄金液汁,在凝固了之后,会变成多少黄金? 难怪人人都说黄金屯子之中黄金如山,看起来,比山还要多,那四股金泉,竟是凌空喷射过来的。黄金的熔点极高,是摄氏一千零六十五度,可是,年叔叔没有感到灼热。瞧金泉喷过来,宛若四条金龙飞扑而来的声势,也一定会有十分巨大的声响才是,可是却又静寂无声。 年叔叔还想去留意那些“立体人影”,看看在强光之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由于光线太强,他看到的,仍然是难以形容的人影。 一切只不过持续了两分钟左右,突然,四股粗大的金泉,一下子全注入了中间部分,金液的漩涡转了几转,就下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眼前成了一片黑暗! 年叔叔和军师的身子都十分僵硬,又过了约莫一分钟,一阵突如其来的犬吠声,陡然响了起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刹那之间,四面八方,全是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这种情形,对于正在从事偷窥行为的年叔叔和军师两人,自然不利之至,他们两人从极度的震惊之中,惊醒了过来,动作一致,一连几个翻滚,到了高墙的边口,再耸身一跃,就便从高墙之上,跳了下来,再也顾不得利用“壁虎甲”了! 落地之后,他们打了一个手势,一直向前奔,直到奔出了屯子,犬吠声也渐渐静了下来,他们才在一个乱石岗子上停了下来,不住喘着气。 然后,是军师先开口,他用手抹着脸,一脸的汗,给他顺手甩了开去,他说的是:“我们酒喝多了!” 年叔叔虽然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却摇了摇头,他说的是:“我们看到了什么?” 军师道:“四条金龙!姥姥!真的是四条金龙在运金子,真的!” 即使在当时,年叔叔的科学知识,也在军师之上,所以他仍然摇着头。 可是,刚才看到的是什么情景,年叔叔还是一点说不出来! 军师有一个大胆之极的提议:“再回去看看!” 刚才!犬吠声一起,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一起没命奔逃,直到逃出了屯子,倒并不是他们胆子小,处事惊惶失措,而是看到的景象,实在太今人吃惊,以致在猝然之间,使他们行事失去了平日的水准。 一听得军师这样提议,年叔叔心中一动,可是他看了看天,东方已显了鱼肚白,太阳就快升起了,军师自己曾答应过总团长,天亮之前一定离开的,再要回屯子去,只怕会生出大风波来,所以他摇了摇头:“算了吧,算是他乐家养了四条金龙,从四座矿山替他们运金子,人各有命,那四条金龙就算给了你,你养得了吗?” 军师居然认真想了一会,才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半条也养不起!” 年叔叔虽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可是他知道那确是奇特之极,其中有说不出的古怪,可能牵涉甚大。所以,在他们分手时,年叔叔又叮嘱:“这件事,处处透着怪异,要是没有人问起,也就不必对人说什么了。” 军师忙道:“我也是这样想。” 然后,军师又对年叔叔说:“我那在法兰西念洋书的妹妹,人是很不错的!” 年叔叔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只好笑了笑──从这以后,每次两人见面,临分手时,军师总要说上一句同样的话,年叔叔每次都是笑笑算数。 自然,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时是全然不知道的。可是日后之所以会发生了一些事,和当时的言行,却一定有重大的关系。 年叔叔说完了经过,望向方一甲。方一甲沉声道:“我的情形,和你们一样,时间约迟了两个月,看到了四条金龙,在……唉,真不知如何说才好,真是四面八方,都有溶了的黄金注入,可是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 年叔叔问:“你以后没有进一步注意?”方一甲摇了摇头:“没有,每一想起,心中就有莫名的惊惶,避之唯恐不及,怎会再去打探!”他停了片刻,忽然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曾有这一段经历的?” 在一旁的年轻人,也正想问同样的问题,所以也及时向他叔叔望去! 年叔叔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偶然的一个机会,知道你和黄金屯子的乐家,关系不错,常年供应他们上佳的人参──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不告而别,我就料想你的行动和当年我们经历一样,刚才一提起,你就等于已经承认了!” 年轻人自小对叔叔十分崇拜,可是这时,听得他叔叔这样说,不禁皱了皱眉,心中大不以为然,因为他叔叔的这番话,简直牵强之极,几乎完全不成理由! 可是看方一甲的反应,却十分沉缅在往事之中,并没有什么怀疑,也就在这时候,年轻人看到他叔叔向他作了一个不经意的,别人看到了绝不会留意的手势──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这样的手势,代表了“先别问,等一回再说”的意思。 所以年轻人暂不出声,等方一甲和年叔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离去之后,年轻人才问:“叔叔,你是怎么知道方一甲也去窥伺过人家的秘密的!” 19 年叔叔叹了一声:“说起来很惭愧,有一次,我在天津卫,遇上了乐老爷子的一个侄子,是在乐家很掌权的人,他才帮方一甲买了几支上好人参,当晚和我喝酒,却告诉我说:那姓方的不是东西,我们乐家待他如上宾,谁知道他竟夤夜来偷窥我们的秘密!” 年轻人吃了一惊:“乐家的人……什么都知道了?” 年叔叔苦笑,伸手抚了抚脸:“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可是乐老四却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我想这就叫作贼心虚,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吧。我当然不能全无反应,所以就回了一句:‘秘密要是能叫人看了去,那也不叫作秘密了!’乐四当时就大笑:可不是,就算叫他看上一百次,他也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情形!” 年叔叔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叹了一声:“当时我心中的好奇,至于极点,因为姓乐的这样说,他是一定知道那种情景是什么的了。我看到他有七八分酒意,就想在他口中套出秘密来──” 年轻人性急:“结果怎样?他说了些什么?” 年叔叔长叹一声:“唉,别提了,那是我一生人之中,所栽的三个筋斗之一。我才拿话去套他,他就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头,道:‘年爷,别白费心机了,你是我们的好朋友,可是要是太管闲事了,好朋友做不成,那多无趣,各人有各人的事,年爷如果少金子用,只管开口就是!’一番话说得我连喝了七八杯酒,才遮住了脸上的羞意!” 年轻人“啊”的一声:“你们去偷窥一事,乐家的人也知道。” 年叔叔的回答很简单:“我想是。” 年轻人道:“他们居然不发作?” 年叔叔缓缓地道:“我想是这样,他们确然十分豪气,也不是不想和别人分享秘密,必然有难以言宣的苦衷,所以,若是有人硬要去窥视的话,他们也不十分阻拦──反正看到了,也没人知道是什么事,至多相信有四条金龙在替他们运金,与他们无损。” 年轻人当时,好奇心也大作,问:“那黄金屯子,现在还在?”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和当年军师、年叔叔夜探禁地,相隔了大约四分之一世纪,二十五年。难怪年轻人有此一问,自然,在这四分之一世纪中,发生的事情极多,沧海桑田,几乎什么都发生了大变化之故。 年叔叔望着年轻人,像是知道年轻人迟早会有这个问题一样。过了一会,他才回答:“不多久就烽火连天,连场大规模的战事,大批人逃荒离开,赤地千里,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一带的消息。等到稍为安定了一些,都传说,黄金屯子不见了。” 年轻人呆了一呆:“不见了?那是什么意思!” 年叔叔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消失了,彻底的消失,屯子变成了平地,人也不知去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乐家的人,古怪至于极点!” 年叔叔说到这里,仍然神情怪异之至,年轻人也感到十分怪异,就算是经过了剧烈的战争,总也有一点痕迹可寻的,哪里会有什么都不见了的情形?就算是古代玛雅人神秘消失,他们建造的魏峨古城,也还存在! 年叔叔又道:“我听到了这个讯息,好几次想自己再去看看,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这次恰好经过这里,想起方一甲在这里,就带你一起来看看他,希望能得点什么线索,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黄金屯子消失了,他也不知道!” 年轻人仍然不住摇着头:“不能想像!与这个屯子有牵连的人很多,那些马匪呢?和屯子有生意来往的人呢?至少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的!” 年叔叔笑了起来:“这就是我这次带你来见方一甲的原因,我想你知道,在中国漠北的原野上,曾有这样的一桩怪事发生过,以后有机会,不妨注意一下,我相信可以有十分惊人的发展!” 年轻人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日后,在他的冒险生活之中,他也的确相当留意这件事。 可是年轻人冒险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扩及到了全世界的范围之中,不再和年叔叔那样,偏于一隅,而且,当年发生在那么荒凉地方的事,虽然一样充满了人性的丑恶和良善,充满了爱和恨,悲欢离合,但毕竟和时代脱了节,所以问起来,再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知道,至多只听说过一些梗概而已。 所以,整件事,只留在年轻人的记忆之中,他也一直没有和公主提起过。 一来,是由于和公主的冒险生活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这件事;二来,这件事涉及的中国极北方的背景,连年轻人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要转述给公主听,自然得费不少时间去解释,考虑到公主对之根本不会有兴趣,所以才没有提起过。 直到这次,偶然地在报上看到了广告,想起了登广告者可能是方一甲,这才将陈年旧事,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公主听了之后,大有嗔意:“这种类似有趣的故事,你还有多少?限你一天一个,全说来听!” 年轻人吐了吐舌头:“我还以为你没有兴趣听,嗯,如果说不出来,是不是要杀头?还是要接受别的处罚?总望陛下开恩!” 年轻人和公主打情骂俏,公主忽然感叹:“整个故事之中,什么情节最神秘感人?” 年轻人道:“自然是叔叔他们看到的那情景!” 公主摇头:“他们连看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感人的?” 年轻人作了一个“请你说”的手势,公主微侧着头:“军师在那卖唱少女前献艺这一节,十分动人!”年轻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公主又道:“还有,那两个把一柄碧玉如意卖出来的少妇,也神秘之至,中国真是一个神秘的国家,不可思议的事太多!” 这件事,年轻人并不觉得如何,所以他道:“中国民间的宝物极多,世家大族,都有各自的珍藏,家道败落了,自然拿出来卖,清朝覆亡之后,多少皇室中人,变卖宫中的宝物,有一座纯金的宝塔,手工精绝,可是在卖出去的时候,只当十八斤金子卖!” 公主听得眼睛睁得老大,年轻人笑:“这一类的故事多得很,慢慢说──你对整件事,有什么设想?”公主吸了一口气,并不立刻回答,过了一会,才道:“叔叔他们看到的情形,像是先进的炼金术?” 年轻人皱着眉:“炼金术?” 他在这样反问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公主佻皮地笑着,而且伸手去捏他的双颊,把他的双颊拉高外,使年轻人的脸变得十分滑稽。年轻人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仍然用他的眼神继续询问。 公主解释着:“我的猜测是,由四座金矿,都有通道,或是运输带,通向屯子的禁地之中,而运输的过程,同时也是提炼黄金的过程,所以到了禁地的中心,已经是纯金的熔液──这就是叔叔看到的‘四条金龙’的真相!” 当公主在这样说的时候,年轻人一直望着她,等她说完,年轻人才道:“就像是现代化的工厂一样?嗯,譬如说,把一头牛自一端赶进去,在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牛肉罐头了?”公主甜甜地笑着:“大抵是这样──黄金的熔液,最后自然又被铸成了金块、金条,或是金元宝。” 20 七、无从假设 年轻人突然高举双手,纵声笑了起来:“我对你的高度想像力举手投降!你没有考虑到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你所说的这种设施!” 公主却不再笑,神情十分正经:“根据你的叙述,根据叔叔所见到的情形,除了这个假设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年轻人皱着眉──自从那次,他叔叔和他,一起见过方一甲之后,他们也曾不止一次,讨论过在黄金屯子禁区中所见到过的那种怪现象。 年轻人未曾亲见,终究隔了一层,可是他叔叔的叙述,也已经够详尽的了,他们两人曾作过许多假设,都无法成立。公主的假设,听来虽然匪夷所思之至,可是至少,却是可以成立的:这时,公主又沉声道:“那种古怪的情景,若是让我亲眼看一次,我想我多半可以知道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 年轻人作了一个“未必”的神情,因为他的叔叔,并非等闲人物,可是也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声:“整个屯子都不见了,自然,也没有什么禁地留下来了!” 公主一扬手:“最神秘的也就是这一点,一个大镇,少说也有上万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年轻人更正:“并没有说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是乐家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屯子的建筑物,都消失了!” 公主抿着唇,没有立刻出声,年轻人又道:“乐家的人丁本来就不旺,当年的乐老爷子,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孙子──这种情形,在中国十分罕见。” 公主漫声应着:“嗯,这个孙子,就是军师当年想绑架的那个!” 年轻人知道自己的叙述,令公主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又道:“所以,乐家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算是神秘的事,而战火连天,要使一座镇甸,在土地上彻底消失,也可以想像!” 公主望向年轻人:“那一带,曾经有过什么激烈的战争?曾有原子弹爆炸?” 年轻人笑:“当然没有──” 他讲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在他和叔叔的讨论过程中,都一直把黄金屯子的彻底消失,归咎毁于战火,可是这时,被公主讽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国的东北三省,虽然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战火连天,但是在极北大地,那几个金矿的所在地,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足以把一座大镇,彻底摧毁的! 黄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这一点,年轻人就不再说什么,因为根本无从假设!公主柔声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尽量设法联络曾在黄金屯子住过的人!”年轻人摇头:“你以为叔叔没有努力过吗?到现在,时间隔得更久,那个小孩子,如果现在还在人间,只怕也有六十岁了!” 公主的神情十分坚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曾在黄金屯子住过的人!” 年轻人笑:“住过没有用,要他在最后关头离开,他才知道黄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公主也娇笑起来:“谁说人生沉闷,看,只不过是报上的一段广告,就引出了那么多姿多采的事情来──方一甲就曾到过黄金屯子,而且,也曾见过四条金龙的奇景,我们何不──”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年轻人。年轻人自然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吸了一口气:“去造访方一甲?” 公主十分肯定地点头:“是,我觉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见面,吃了大亏!”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这种“吃了亏”的感觉,他当时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所谓“吃了亏”,自然不是真正地损失了什么,而是双方在叙述往事之际,他叔叔说了许多,也说得详尽之至。可是轮到方一甲说的时候,方一甲却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只是说:“我看到的情形也是这样!” 表面上看来,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样,自然不必再复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层,如果他另外有什么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这种说法掩饰过去! 也就是说,年叔叔说了全部经过,方一甲却不一定说了他自己的经历! 年轻人当时的感觉,和公主这时所说的“吃亏”,都是指这种情形而言。 年轻人迟疑的是,他想到了一点:“如果方一甲有心隐瞒什么,当年他不肯说,现在就肯说了吗?” 公主的回答是,“不去见他,怎知他不肯说?他已经多老了?人参再有用,也不能使他永远活下去,或许他现在愿意和别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轻人笑了起来,把公主拥在怀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公主静了一会,才道:“刚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讯息的过程之中,看到了他的书斋,同时也感到了许多凶残丑恶的讯息,使我有到……地狱去打了一个转的感觉。我相信我有这样的感觉,一定也和方一甲有关!” 年轻人“啊”地一声:“你是说,方一甲的行为之中,包括了这一切?” 公主略侧着头:“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对这个人,我一定可以获得更多的讯息!”公主一双明澈的眼睛,望定了年轻人,年轻人用力一挥手:“有何不可?” 要见方一甲,并不十分困难,虽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来也绝少见人,但是有了那个广告上的联络电话,年轻人虽然没有人参可以出让,但是他报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对方立时十分客气地道:“年先生,请你留下电话,我会请方先生尽快和你联络!” 大约四十分钟左右,方一甲的电话就来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钟之中,年轻人和公主仍然在讨论着黄金屯子的事。十分钟之后,公主忽然道:“让我来试试,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讯息上,引出进一步的发展!” 公主自从了解到她的身体的异能之后,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尝试更了解自己的异能,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境界,年轻人也习惯了。而且,她把一切资料都称为“讯息”,都可以和人脑的活动发生联系,年轻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说法。 年轻人没有反对,公主也几乎立刻,就进入了静思的状态──这种情形,十分类似“老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虽然公主并没有类似信仰,也没有经过神奇的修炼过程,她的异能,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来自幽灵星座:一直到电话铃响起,公主才睁开眼来,年轻人一面听电话,一面留意着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来她并无所得,而方一甲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小伙子,你好,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人家!” 21 年轻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来记不得了,看到了广告,才想起了许多往事来,想来见见你!” 方一甲并没有迟疑:“欢迎之至,请立即来!” 这一点,也在年轻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欢迎,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了! 他答应着,放下了电话,用眼色询问公主,公主摇着头:“一无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年轻人笑了一下,挽着公主离开,当他驾着车,来到了方园的大门口时,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到现在,不知有过多少经历,而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 大门打开,车子直驶了进去,沿途,许多仆人垂手恭立,以迎贵宾,气派非凡,整个园林连建筑物,都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设计者对中国传统的庭院艺术十分有研究,单是那几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却又出奇地调和。 进了大厅,有仆人带引,一直向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书斋的门口,那块“白山黑水”的匾,就挂在书斋的门口处,方一甲正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双臂张开,声音宏亮,笑容满面:“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还硬朗?”他说着,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见到公主的人一样,没有不被公主的美丽震惊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后才用力一摇头:“小伙子,你这媳妇儿是哪里找来的?什么时候有仙女下凡,我怎么没听说?”在他惊讶的时候,公主也吓了一跳。 公主知道方一甲已超过九十岁了,可是眼前这个短小精悍,豹头环眼的人,随便怎么看,看到六十开外,也到顶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气足,哪有半分龙锺老态? 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什么仙女下凡了?寿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话人人爱听,公主的一句话,说得方一甲眉开眼笑,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但显然十分壮健的牙齿,正因为牙齿绝不整齐,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后来,公主对年轻人说:“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议,一种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会和人的生命,有着那么奇妙的关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长,而且维持着不可思议的健康!” 年轻人笑着说:“应该说是地球上的事物!” 公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吗?在宇宙占如此小的一部分,犹如一粒微尘的地球上,尚且有那么多奥秘,唉,人想要了解整个地球的奥秘,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的了!” 年轻人长叹了一声:“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来第一野心家!” 公主仍旧愀然不乐,但过了一会,她又道:“人参肯定有防止变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公主后来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人参和生命的关系,但那是后话了! 当下,宾主双方,一见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让年轻人和公主进了书斋,坐定之后,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细瓷茶壶,斟了两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扑鼻的酒香和参香。 他亲自把两杯酒递给了年轻人和公主,道:“这是上好老山参浸的酒,暖暖肚子!” 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话,一口这样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舒泰之感。 然后,又是一轮寒暄,问起了年轻人的叔叔,等等。年轻人指着公主:“我和她谈起了叔叔和你所说的往事,她听得大感兴趣,那时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时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蚁,也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对于方一甲的“怀旧”,公主显然一点兴趣也没有,在年轻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时候,年轻人留意到公主曾经集中精神,显然是想从方一甲处,接收到一点什么讯息。可是年轻人并不知结果如何。 这时,公主忽然开门见山地问:“方先生,你曾在那个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过四条金龙翻滚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会问起这个问题,可是他也不感到震惊,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着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又补充道:“当然不是真的四条金龙,可是乍一看,也真有点像!” 公主又盯着问:“那么,照你看,那是一件什么事?” 方一甲睁开眼来,笑:“连年老弟那么有学问的人,看到了之后,都琢磨不透,我这个乡下老头儿,怎能知道是什么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轻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虽然她看出方一甲的口风十分紧,不是轻易肯透露什么,她还是问:“详细的经过情形怎样,请告诉我们!”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睛,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年轻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气,像是如果有了新的发现,他就可以把当年的事说一说,不然就敬请免谈! 如果有新的发现,这时自然容易应付──一谈上了话,他们就觉出方一甲这老头儿难应付之极。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急切间也无从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乱话,给他拆穿了,只怕当时就会下逐客令,那真是无趣之至了! 所以,以公主的应对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时向年轻人望去,年轻人心念电转,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他淡然一笑,道: “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没对你提过,他后来遇到了乐家的一个人,乐四!” 方一甲“唔”的一声:“乐老四?乐老爷子很相信他,等于是总管一样,是乐老爷子的内侄,本来他不是姓乐,后来改了的;乐家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 22 这其中的关系,只怕连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乐四是乐家老爷子侄。年轻人想: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单传的独子,没有弟兄,自然也没有侄子这种亲戚关系了! 年轻人说了一声:“是啊!这乐老四,对叔叔说了一些话,说是他们根本知道你们曾先后去窥伺过禁地这件事,而且断定你们看了,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事!” 这个情况,显然方一甲并不知道,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动,接下来,足有五分钟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这当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处捕捉到有用的讯息。 方一甲才又开口时,说的是:“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居然不动声色,其是怪事……乐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岂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轻人笑道:“还有什么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讶异:“令叔未曾和你提起过吗?乐家大宅闹狐!” 闹狐! 年轻人一听,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对中国话十分有研究,会说几个大系统的方言,听说苏白好听,她就下苦功学会了一口吴侬软语。可是,年轻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闹狐”两字,是什么意思:果然,公主出现了疑惑的神情来。年轻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闹狐仙:有狐仙在乐家屋子里作怪!” 公主这下子,自然听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异之至,笑着道:“狐仙的足迹,竟去到那么远!” 别说公主,连年轻人的想法也是一样:狐仙竟去到那么远! “闹狐仙”这种现象,本身就十分怪异和奇特,相当难以解释,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闹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国,宅子中“闹鬼”和“闹狐”却完全是两回事。 “闹鬼”十分严重,凄厉悲惨,恐怖血腥,是一个悲剧。可是“闹狐”却比较轻松,而且相当喜剧化,人和狐之间,可以相安无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闹狐”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国大陆上,一般来说,长江南北,闹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苏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没的地方。也有闹到山东河北的。向南,广东福建,就已很少听说,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闹狐,这真是闻所未闻了! 年轻人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有这样的事?叔叔未曾对我说起过!” 方一甲脱口说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像是自知口快说错了话,所以连声咳嗽,以作掩饰。 年轻人和公主听了,却更诧异──能不能发现闹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两者之间有甚么关连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扰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么,方一甲难道自己承认是卑劣小人了? 年轻人和公主都是一样的心思,他们也不开口问,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为止! 方一甲一看到他们这种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并不能掩饰过去,他随即一笑,作了一个手势:“好叫你们小孩子笑话,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酒色财气,无所不好,所以──” 他顿了一顿,年轻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并没有改变动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挥手:“我住在乐家大宅专招待贵宾的客房中,每一间客房的贵宾,都有专人服侍,派来我这间客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 年轻人心中暗骂了一声“该死”,神情有点不怎么好看,公主却笑了出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着:“倒不是我勾搭她,是这大丫头勾搭我的,这种事,女的主动,自然一拍即合,我本来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 他讲到这里,年轻人和公主,都不免骇然。 23 八、依人小鸟 年轻人和公主都脱口道:“难道那大丫头,竟然是狐?” 方一甲用力一挥手:“那倒不是,我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道那大丫头是有求于我,所以才让我尝了甜头的,姥姥,这丫头……” 方一甲在后面,颇说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来形容那个大丫头的好处,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半眯着眼,神情十分陶醉,显然这次艳遇,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现在想起来,还大有回味。 这次艳遇给方一甲的印象,确然十分深刻,但比起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来,也就不算甚么了! 当红烛高照,长身玉立的大丫头,罗襦轻解,一身雪白的皮肉,粉光致致,俏生生地站在方一甲的身前,低着头,搓揉着粗大乌亮的辫梢时,红烛的烛光闪动,此情此景,确然令方一甲色授魂予,不知人间何世。 及至温香软玉怀满抱,真个销魂之后,大丫头如依人小鸟,偎在方一甲的怀中,几番欲语又止。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大丫头必有所求,所以他一面双手在她的身上搓揉,一面道:“你想要些什么,只管开口!” 方一甲才尝了甜头,在佳人面前作许诺,自然豪气干云,当时他心中想,对方是丫头,总不会有什么过份的需索的。谁知道那大丫头一开口,却令得方一甲吓了一大跳,大丫头的声音十分甜腻:“你是贩人参的,能把上好的野山参,给我几斤?” 她一开口,竟然要“几斤”上好的野山参!那直是狮子大开口之至了,方一甲不怒反笑:“你要那么多人参干什么?当柴烧?”大丫头的回答,更是令方一甲啼笑皆非:“有一个人身子……很弱,听说人参大补,所以……” 她话还没有讲究,方一甲已经一下子把她推了开去!因为方一甲听出,大丫头口中的“有一个人”,分明是一个男人,方一甲的反应,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他不但推开了大丫头,而且,还现出十分厌恶的神情。大丫头也知道自己惹了方一甲的不快,她急急道:“你别见怪,那人绝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那人极受乐家上下的尊敬,乐家的几个姑娘,甚至都轮流服侍他,我是想令他身子强壮些,感谢我的好处,好叫我日后的日子过得好些,有一次,我还听得乐老爷子说,这个人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大丫头急急地说到这里,方一甲已忍无可忍,用力在她的丰臀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斥道:“你胡说八道,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 大丫头苦着脸:“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方爷你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也难怪,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也是有一次,老爷派我去服侍他一两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重要的大爷在!” 方一甲仍然绝不信大丫头所说的一切,他又拍打了大丫头一下:“哼,你也跟他──” 大丫头身子乱晃:“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想,是那位大爷根本不让我接近他……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身子弱……” 方一甲这时,心中也有几分起疑,因为大丫头所说的事,听来虽然荒谬之至,但是以大丫头的见识而论,她是决计无法瞎编出来的。 可是,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一面想,一面道:“那人要是身子弱,他既然是乐家的恩人,乐老爷还会少了人参给他吃?” 大丫头听了,一脸委曲的神情,欲语又止,方一甲催了她几次,她才道:“本来我也不应该在背后说老爷的不是,可是事情实在很过份,老爷一面说那人是恩公……又说什么……若不是有了这个人,也不会有黄金屯子,可是对那人,却又刻薄之极。” 方一甲听到这里,心中更是疑惑,他笑了起来,把大丫头搂在怀中,笑道:“派你去服侍他,也不算刻薄了!” 大丫头撒了一会娇,才道:“真是刻薄,一共是一天半,那人只吃了两餐,吃的也不知是什么,看来像是面糊,又酸又臭,像是发了馊一样,可真怪,那人倒像是吃得十分有滋味!” 方一甲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大丫头立时道:“住在宅子的中间,要经过老爷子住的院子才能进去!” 方一甲捧住了大丫头的脸:“你能带我去见他?” 大丫头现出十分黯然的神色: “老爷吩咐过,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这个人的事,不然的话,要活活打死,我……已经对你说了,可不敢……带你去!” 方一甲说到这里,公主笑了起来:“什么活活打死,也只不过是恐吓,这女孩子胆子太小!” 年轻人和方一甲都默然,过了一会,年轻人才道:“在那种地方,那种时候,以乐家的财势,打死个把丫头,也是闲事,谁会为丫头出头?” 公主看到年轻人神色凝重,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 年轻人问:“后来,她终于不肯?” 方一甲感叹:“不肯,随便我许她多少好处,答应替她赎身,她都不敢,只是把如何到达那个神秘人物的所在,告诉了我,事情是极怪,要到那人的住所,不但要通过暗门,而且要绕过地道!” 年轻人皱着眉:“黄金屯子中的怪事真不少,可是那个,和‘闹狐’又有什么关连?” 方一甲道:“你别心急,听我说下去!” 他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又沉默了片刻,尽力在回忆着往事,上了年纪的人,有人来和他说陈年往事,他总是很欢迎的,方一甲也不例外,看来,这时他也根本不是在满足年轻人和公主的要求,而是在满足他自己又可以旧梦重温,何以他要把这个旧梦说得十分详细? 方一甲虽然疑惑,可是他却相信了大丫头所说,乐家大宅之中,有一个这样神秘莫测的“恩公”在,他向大丫头问了很多有关那个人的情形,可是却又问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大丫头就是去送了两次饭,她试图勾搭那人,都被那人一下子推了开去,下的手还极重,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24 那人好像不爱光亮,所以屋子十分暗,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注意到那人的双眼贼亮──像一头猫。大丫头自己解嘲说:“要不是他用那贼亮的眼睛瞪着我,我才不会向他卖弄风骚!” 那人戴着帽子,虽然是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屋子内十分暖和,没有必要戴帽子,可是那人却戴了一顶极大的帽子,看来很怪。那人也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发出了几下很粗的声音。 根据大丫头所述,自然无法知道那神秘人物,是何等样人。于是方一甲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就留了心,向乐家的人,打听那个神秘人物的事,用的自然是旁敲侧击,不露声色的方法。可是却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为了要得到消息,方一甲甚至不择手段,向乐家的那两个“姑娘”下手。乐家那两个姑娘,合宅上下,称她们为四姑娘和五姑娘,是乐老爷子的女儿,早已过了嫁人的年龄。 也不是貌不如人,而且又是乐家这种好人家,说媒的早十几年,要用大车一车车来载,可是不论是什么人家来说媒,乐老爷一律拒绝。 等到早几年,关外四大马场之首,场主的两个儿子,托了极有面子的一个前清的举人来说媒,也遭到拒绝之后,媒人才算是绝了迹。大家都知道,乐老爷子是铁了心,不让这两个女儿嫁人的了。这种行为,自然十分乖张,当然也引起了种种的猜测,可是乐老爷子也不理会。这两姐妹,年龄相差不过一年,平日不怎么见人,方一甲由于熟了,间中能和她们相见,自从有了想探听乐家大秘密的心之后,他就下了决心,故意在有意无意之间,用言语撩拨她们,倒也大有成效,令得这一双老处女春情荡漾,看来只要方一甲开口,两个人都肯和他私奔了。 可是,正当方一甲问到那个神秘人物时,两姐妹立即面色大变,从此不再和方一甲见面。 还好,她们没有把方一甲的企图泄露出去,所以方一甲仍然可以在暗中活动──他决定不再在人们的口中探听消息,而拣取直接的行动,照那大丫头所说的去路,去看那神秘人物。 他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第四次,通过了地道,自一口井中攀了出来,到了一个院子,恰好看到乐老爷子和他的儿子,一起自一间屋子走出来。 乐老爷子年逾古稀,身子十分壮健,他儿于却早已染上了鸦片瘾,面色苍白,身子瘦弱,在乐家,只是一个虚空的存在,只像一个影子。 方一甲一见两人,就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他看到乐家父子到了井前,才明白那暗道是出入的唯一通道,他不禁叫了一声“好险”──要是早一刻,他也在地道之中,和乐家父子相遇的话,那才真是狭路相逢了! 乐家父子到了井旁,停了一停,并不立即下去,老爷子叹了一声:“他迟早要走的,我已经老了,你年纪轻,也不想想办法!” 乐老爷子在说出几句话的时候,忧形于色,可是骨瘦如柴的乐家大少爷,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走就让他走吧,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财数,这些日子来,也够多了吧!” 乐老爷子顿足:“你们知道什么,看来多,他用去了十之八九,留下的有多少!” 乐大少爷耸了耸肩,没有什么表示,就跨进了井中。乐老爷子在井边又站了一会,转身望着刚才出来的那屋子,神情焦虑,双手握拳。 这一番对话和情景,看在方一甲的眼中,方一甲更是莫名其妙!他只是可以肯定,果然有一个神秘人物在,而且在言谈之中,他知道这个神秘人物和乐家的财富积累,有看极大的关系──简直是这个人如果一走,乐家的财富就会消失一样! 所以,乐老爷子才会那么焦急! 这简直难以想像之至,眼看着乐老爷子又跨过了那口井,方一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向那屋子,来到了门前,略停了一停,才去推门。门只是虚掩着,他推开了一些,才想起就这样冲进去不是很好,所以就在门上,敲了两下。 他一敲门,就有反应,只听得屋内传来了粗声粗气的一下声响,也不知算不算是答应。方一甲大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子的格局,和一般巨宅相类,方一甲刚才听到声音自左首传来,所以一进屋,就转向左,来到了一扇门前,又轻敲了一下。 里面传来了一个很粗的声音:“你是谁?” 这一问,本来十分难以回答,但方一甲十分机伶,他想起大丫头留被派来临时服侍这神秘人物,所以他道:“东家叫我看看,大爷有什么需要!” 他说着,一面已不等房内再有什么反应,就迳自推开了门,一步跨了进去。 虽然这样做,不是很合适,可是如果那神秘人想拒绝,也来不及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房间内十分黑暗,正如那大丫头所说的,首先看到的,是黑暗之中,一对贼亮的眼睛! “贼亮”是一个形容词,意思就是极亮。 那对眼睛,亮得异样之极! 方一甲说到这里时,把他自己的睛睛眯成了一道缝。公主在这时候道:“方先生,你也目光炯炯,十分逼人!” 方一甲只是感叹:“我这种目光算是什么,那人的双眼在黑暗中放光,简直是骇人之至,我一看,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这不是人,人是不会有这样眼光的,那一定是什么妖物,更可能是狐!” 年轻人和公主同时吸了一口气,到这时,他们才知道,方一甲所谓“闹狐”,闹的原来是男狐! 由于方一甲有了先入之见,认为那人不是人,而是狐,或类似的精怪,所以接下来,双方的应对,就不免有点古里古怪。 先是那人开口──那人想是也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不寻常,所以他在方一甲一进来,逼视了他一会之后,就半转过头去,使方一甲不再接触到他那异样的眼光,然后,他粗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从他的语气和责问听来,他显然对方一甲的出现,十分不友善。方一甲吸了一口气(没有因此闻到什么特别的狐骚味),这时,方一甲的心中,疑惑程度已到达了顶点,因为这时,他已经看清,那人的头上,戴着一顶相当大的帽子。 在苦寒之地,人们所戴的都是皮帽子,如果是一顶狐皮帽子的话,由于狐的毛长,帽子的耳贴一翻上去,帽子看来也会很大。可是这时,在阴暗之中,影影绰绰看来,那人所戴的帽子,又不像是毛皮帽子,只是老大的一团,也看不真切。 方一甲定了定神,才开口:“您对乐家有恩,乐家对你的供奉,实在太差了!”那人像是不很听得懂方一甲的话,反问道:“供奉?” 方一甲道:“是啊,反正你迟早要走的,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我定然好酒好鱼供奉您。听说您在这里,吃的东西竟然又酸又臭!再者,我是参客,有的是上佳野山人参,恐怕对您的修为,也有一定的帮助!” 25 方一甲这时,认定了对方是狐不是人,所以起了私心。他心想这狐,能为乐家带来滚滚财源,若是能把他接了去,岂不是等于遇到了财神? 他为人极度机伶,在刚才乐家父于的对话之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就用来发挥,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想把狐仙请回去。 他说完了那番话之后,有极短暂时间的沉默。接着,便是那人发出粗嘎的声响的大笑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我肯定你必然弄错了什么!” 方一甲说到这里时,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不但睁大了眼,而且站了起来,坐下,又站起,然后不断来回走动,脚步十分沉重。 年轻人和公主知道,接下来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不然,不会事隔那么多年,方一甲回忆起往事来,仍然如此激动。 方一甲连喝了三小杯人参酒,脸上有点发红,这才坐了下来,道:“接下来的情形,我一直想不通是什么情形。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误打误撞,做对了一些什么事,可是又不知道做对的是什么!” 年轻人笑了一下:“你的话很难明白,是不是可以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形!” 方一甲有点烦躁:“我正准备说哩!”看到他这种情形,年轻人和公主不敢再催他,他又过了几分钟,才渐渐恢复镇定。那时,方一甲听得那被他认为是狐的神秘人这样说,他略想了一想,用十分小心的语气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人。” 方一甲说出这样的话来,确然需要相当的勇气,同时,也要有应付尴尬场面的本领。因为在中国话之中,“不是人”是一句十分严重的骂人的话。而方一甲在和那神秘人的谈话之中,一直用十分客气的称呼“您”。所以“您不是人”这种组合,完全不合乎语言的常规,听来也就十分怪异。 当然,方一甲这时说对方不是人,绝没有骂人的意思,他是说对方不是人,是狐仙,或者是别的什么精怪,例如和狐仙相类似的“五通神”之类。 他认定了对方是狐仙,这时想用言语来试探,从试探中得到证实,又不能得罪对方,想起来,他这句话,并预算是最得体的了! 虽然如此,他在这句话出了口之后,仍然惴惴不安,等候着对方的反应。那神秘人物没有出声,阴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那一段时间并不算太长,可是方一甲却等得汗水涔涔而下。 那神秘人物终于开了口,他粗嘎的声音,听来有点不快:“你别胡乱猜测,也别再来这里,对你没有好处!” 方一甲听对方没有直接否认自己的猜测,心头不禁怦怦乱跳,再一开口,他已改了称呼:“斗胆请大仙移驾,不知可蒙大仙俯允?” 想不到他说得那么客气,“大仙”的反应,却不合情理之至,先是“呸”地一声,然后叱道:“快走!什么大仙小仙的,我是什么仙了?” 方一甲虽然受了责斥,可是仍然不肯死心,他不敢说出一个“狐”字来,只是道:“大仙蓄养了……赐给乐家四条金龙,替乐家运金子,这事……人人皆知,大仙何必独厚乐家?” 四条金龙运金一事,虽然传说甚广,但是没有人知道暗中还有一位“大仙”在,方一甲那时这样说法,自然是暂时编出来的。 谁知道他的胡言乱语,反令得“大仙”又沉默了一阵子,在沉默之间,迸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像是方一甲的话,给了他相当程度的震撼。 接着,神秘人道:“什么四条金龙,都是传言,你可以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以后,也可以说给别的人听,是怎么一回事……” 方一甲又惊又喜:“去看一看,看……四条金龙?到哪里去看,请上仙指点!”他满口“大仙”、“上仙”乱叫,那神秘人很不耐烦,伸手挥了一挥:“去问乐家的人,自然知道:别来扰我,我有很多事要做!” 方一甲怔了一怔,他自然早已知道,乐家大宅之中有禁地,不让人接近的,多半就是那个地方。这时,他为了讨好,又说了一句:“上仙可有什么事要小可代办的?小可定当尽力!” 那神秘人用十分粗嘎的声响笑了起来:“我的事,只怕没有人能帮得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长叹了一声,叹息声听来,竟是十分凄怆:“真的没有人可以帮我,只剩下我一个了!” 方一甲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望着年轻人和公主:“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道:“自然是说他十分孤单,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他处境十分不好!” 方一甲神情迷惘:“可是他有那么多黄金,什么事情不好办!” 年轻人皱着眉:“黄金也不是万能的!” 方一甲摇着头:“若是那么多的黄金,仍然不能帮助他,那真的没有什么人可以帮他了!” 公主问:“后来怎么样?” 方一甲神情愤然:“当下我被……赶了出来。我向乐老爷子隐约提过,想去看看那禁地,乐老爷子当时就十分冷淡,我一气之下,就效法令叔,私自去探索,看到的情形,真叫人吃惊!”他停顿了片刻,才又道:“虽然不是真正的金龙,可是那一定是金子,是溶了的金汁!那么多,看得我全身发僵,我决定再去见那人,可是没有成功,在那道暗门之前,就被挡了回来──所以,我偷窥禁地的事,他们……有可能知道。乐家供养了一个狐仙,那狐仙为他们带来了无数的黄金!” 黄金是古今中外无人不喜的东西,方一甲虽是豪富,但是在这样说的时候,也掩不住欣羡之色! 26 九、话有隐瞒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看来狐仙带来的财运也不长久,现在,不但乐家的人不知所终,连黄金屯子,也已消失了,有了黄金,又有何用?” 方一甲听了,沉吟不语,神情变化不定,公主问:“方先生,你想到了什么?” 方一甲面肉抽动了几下:“若是狐仙神通广大,能令乐家阖家成了仙,那我当年错失了机会,真是……该死之至了!我直指他不是人,他竟然没有否认,不是人,自然是仙了!” 以方一甲如今的情形,只怕再也没有比生命的延续更重要的了,所以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痛惜之情,难以言喻,再加上她绝世的美丽容颜,简直是美妙之极的情景。 方一甲的大宅是旧式的建筑,楼底相当高,所以公主向上升了起来的时间,也相当久,当她升到了可以触手碰到天花板的时候,她身子轻轻一转,又变换了一个姿态,再慢慢落了下来。 一起一落,虽然只有两分钟光景,可是已经把方一甲看得目定口呆,灵魂出窍!直至公主重又在年轻人的身边坐定,方一甲才徒然震动了一下,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年轻人笑:“方翁,你刚才不曾眼花,看到的是实情,对她来说,那是小事,我们没来之前,她曾神游到方园,见到了‘白山黑水’的高匾!” 方一甲张大了口,又过了好一会,他才陡然叫了起来:“那岂不是成仙了。” 年轻人道:“不能这样说,只是有许多事,在普通人看来,就是神仙行为,你当年所见的那个神秘人,你认为他是大仙,就是你对他不了解之故!” 方一甲不住摇看头:“可是那个……那位大仙却有能力把金矿中的金子,化成滚滚金龙,一起流到乐家的大宅中心来!” 年轻人道:“这是说明这个神秘人物有十分超特的能力,不能说他是神仙!” 方一甲长叹一声:“这也就和神仙差不多了!” 他说着,怔怔地望着公主,神情十分复杂,过了不多久,再长叹一声。 年轻人笑道:“像她这样的际遇,古今中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了,你也不必欣羡,但是你自己的奇遇,如果肯切切实实告诉我们,大家仔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新发展!”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方一甲怦然心动,而且也涨红了脸──因为年轻人等于是在说他刚才所讲的,不尽不实! 他连喝了三口酒,才道:“见到那人的情形,确然只此,那人对我的突然出现,好像十分忧虑,看来他并不想人知道他的存在,我曾想接近他,好好打量他,也被他挥手叫我离开!”公主低声问道:“你根本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样子的?” 方一甲道:“没有,别说是我了,连那个想勾搭他的大丫头,都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只是记得他有一对极亮的眼睛!”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他们这时,心中都有了一定的假设,可是也并不准备在现时讨论。 方一甲续道:“我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和令叔所见的一样,最令人不解的是,景象虽雄奇,应该有震耳欲聋的声响才是,可是却又一点声音也没有。” 年轻人问了一句:“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之后,你怎么肯就此离去?不在乐家的身上找点好处?” 年轻人这几句话,说得不是很客气,方一甲的脸上,好一阵不自在,才道:“当时见到的情景,十分骇人,而且那些人影,虚实不定,看了也令人害怕。我既然认定了是大仙作法,怎还敢去生事!毕竟大仙是受乐家供奉的,只会保佑乐家,不会保佑我!” 年轻人又逼了一句:“可是你必然不肯就此罢休的,对不对!” 方一甲这次,不怒反笑,在“嘿嘿”干笑了两声之后,才道:“你这小伙子,倒深知吾心,不错,我不肯就此干休,也感到自己独力难以成事,所以找就去找一个人!” 年轻人和公主同时吸了一口气,因为方一甲的话一出口,他们就立即想到,方一甲会去找什么人! 本来,最适合的人选是年叔叔,可是年叔叔若是后来又参与了这件事,当然会说给年轻人听。除了年叔叔之外,方一甲能够去找的,自然就是军师了! 方一甲略顿了一顿:“我去找的是军师──那时,我并不知道军师也曾见过禁地中的奇景,我只是风闻,军师曾经打过黄金屯子的主意,后来不知怎么,又放弃了,所以,我想找到他,去探探他的口风。” 年轻人和公主并没有插口,随方一甲去说,他们知道,方一甲和军师的会面,必然又是一段故事,事隔久远,若是催方一甲说,反倒会乱了套,不如由得他照自己的意思,快说慢说都好。 方一甲先是长叹了一声:“虽然是一个马贼,可是要见到他,也真不容易,妈拉巴子,要见皇上,只怕也见得着了!”年轻人骇然失笑:“那时你们不是已经相识了吗?” 方一甲一翻眼:“当然是,要不,想见他,连门都没有,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要经过几道转折,才能使他知道我要见他,说是有上好的人参,要当面送给他。人参能延年益寿,用这个名堂去求见人,没有见不着的。然后,又是几重转折,消息传出来,他愿意见我!” 军师是一帮势力极大的马匪的首脑人物,官府出的赏格极高,虽然他神通广大,可是也不得不行动极度小心,若是稍有差池,那就脑袋落地了──猜想起来,这种生活,难以快乐。方一甲所说的,见军师的过程,年轻人和公主听了,都有匪夷所思之感。方一甲被蒙上了眼,而且声明,七天之内,不论他做什么,包括夜来找土娼来陪宿,都不能把蒙眼的眼罩除去,不然,会见立时中止。 有专人服侍他,只要他一开口,什么事都有人代劳。 七天之内,或骑马,或步行,或坐车,也有一段是水路,方一甲蒙住了眼,晕头转向,不辨日夜,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是故意做作,说不定军师就在他出发处的三五里外,却叫人带了他团团乱转! 而且,带他的人,也不是一带到底,而是一站一站把他交出去的。一共交了六次,到了第七站,想像之中,那些知道军师真正所在的,全是军师的亲信了! 到最后,见到军师的时候,是在一所巨宅之中。 单有那所巨宅,已成钜富,而且他自己的方园规模也极大的方一甲,竟然连咽了三口口水,又哼了一声,才道:“那宅子的华丽,我毕生未见,皇宫也不过如此,军师做人,真不枉了此生。最绝的是,宅子之中,用的全是老毛子女人!” 他讲到这里,又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洋婆子个个牛高马大,穿的衣服极少,像是进了肉林一样,嘿,皇帝都想不到这种法子,皇帝只想到了用太监,嘿,干脆全用女人,多好!” 27 方一甲在一被取掉了蒙眼的眼罩之后,看到一排金发碧眼,丰乳凫臀,肌肤赛雪,高头大马的俄国女人,在华丽至极的礼堂之中迎接他时,他呆住了出不得声时,就听到了军师的“呵呵”大笑,传了过来,军师自内走出来,样子倒十分随和,和他握了手,方一甲先将三支上好的人参送上,军师看了半天,十分欢喜,当晚就留方一甲在巨宅对饮。 这正是方一甲求之不得的场合,酒喝得有五六分了,军师娘子曾露了一次面,只剩下他们两个,和四个俄国女人在陪着。 方一甲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些洋女人,听得懂我们的话?” 军师立即说了一句粗话,并且解释:“只听懂这一句!” 方一甲呵呵笑着:“等一会少不得要劳烦她们,嗯,听说你打过黄金屯子的主意?” 尽管方一甲已经尽量装成是不经意地闲闲提起,可是军师一听,立时眯起了眼睛,因为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凡是江湖上的狠角色,都在生理上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目光,都十分凌厉,尤其当他们眯着眼睛盯人的时候,虽然武侠小说中常写的“精光四射”过于夸张,可是也能瞧得人头皮发酥,心中发毛! 这时方一甲就有那种感觉,感到军师那神出鬼没的飞刀,随时可能电射而出,穿进自己的身子!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十分重要的时候,如果掌握不好,那么自己辛辛苦苦来见他,也就白费了! 所以他尽管心中很害怕,外表上却一点也不露怯意,反倒打了一个“哈哈”,提高了声音:“怎么?是江湖上误传?连军师这样的顶尖人物,也不敢沾惹黄金屯子?” 军师仍然眯着眼,发出了几下干笑声:“方爷,你这趟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请你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不耐烦吞吞吐吐。” 方一甲自然知道,当自己的话题,一转到黄金屯子的身上时,军师就知道自己此来目的,并不是为了要送人参给他了!他也正在等着军师这句话,可以把事情敞开来商量。 所以,方一甲立即道:“黄金屯子的金子太多了,我见过,太多了,所以想挪点来用用,一个人又怕搬不动!” 军师一听方一甲说他“见过”,就想起了自己和年叔叔夜探禁地的那一幕,心中怦然,可是表面上,却全然不动声色,声音听起来,反倒有点懒洋洋地不是很感兴趣──这是江湖人物打交道的时候,典型的尔虞我诈,方一甲自然也鉴貌辨色,可知梗概。军师反问的是:“你见过?人家怎么会让你见?” 方一甲直认不讳──他知道,要取得军师的助力,自己必须每一句话,都讲实话,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在盘查之中,露了马脚,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他一开口就道:“我是偷偷去的──” 接着,他就把他在禁地的“顶”上,向下看去,看到的情形,详细地说了出来。 军师一直眯着眼,静静地听着,不时喝上一大口酒。方一甲所说的情形,军师可以上判真伪,因为他和年叔叔也曾去偷窥过。 等到方一甲说完,军师知道他说的全是实情,和自己见到过的完全一样。他才张大了眼睛,不置可否地道:“有这样的奇事?” 方一甲也是挑通眼眉的人,虽然军师一直在装模作样,可是也叫他看出苗头来了,他一声长笑:“军爷,你早就知道有这等事的了,是不是?” 军师被方一甲拆穿了把戏,也“哈哈”大笑了起来:“确然,我也是偷窥过,情形奇特之极,但是有什么办法,把黄金据为己有。”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极薄的纸张来。 当方一甲叙述往事,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了一下──因为这些事,在第一次说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及过,他还解释了一句:“我现在所说的,全是实情。” 年轻人和公主,为了怕他过份难堪,所以都假装没有留意,只是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方一甲取出了那卷纸,摊开来,军师立时一挥手,就有一个俄国女郎,搬来了一张紫檀木几子,方一甲在几上摊开了纸,军师斟了四杯酒,压住了纸角。 那是一幅地图。 方一甲指着地图:“这是我请人画的,军爷请看,这里是乐家屯,正位在四个金矿的中间!” 地图上画的是漠北四个金矿和乐家屯的位置。如果把四个金矿的所在点,用交叉的直线连起来,那么,乐家屯确然就在中心点上。 方一甲又说着自己的假设:“那四条金龙,不是腾云驾雾来的,一定是在地底穿行,自金矿到屯子,只有金矿才出金子!” 军师叹了一声:“方爷,那不是什么金龙,是熔了的金汁,你别弄糊涂了!” 方一甲说得兴奋,满脸通红:“我才不糊涂,说那是四条金龙,也不为过,四条金龙,必然有在地下通行到屯子的通路,只要找到了通路,截断,滚滚的金龙,就不再流向乐家屯了!” 方一甲说完了他的设想和计划,用力一掌拍在地图上,将压住地图四角的四杯酒,一起震得跌到了地上去,杯碎酒泻,自然立时有俄国女人过来收拾──在收拾的时候,俄国女人丰臀高耸,姿态诱人,可是这两个男人的心目之中,此际只有黄金,哪有女色! 军师在迅速盘算方一甲提议的可行性,他也把手按在地图上,半晌,才说了一句话:“怎么能把金龙的路子找出来呢?” 年轻人和公主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在这一刹间,他们想到的事是一样的。方一甲假设有四条通道,把金子运回乐家屯,所以他计划在中途截劫,军师提出来的难题是如何可以把地下通道找出来这个难题,放在现代,自然再容易解决不过,各种形式的金属探测仪,可以找出地下通道,如果真有这种地下通道的话。 可是,年轻人和叔叔都曾讨论过,事实上,并不可能存在着地下运金的通道,尤其是把黄金熔成液体状态来运送的通道。 不要说是在那个时候,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人可以把金熔体状态运出过百公里去,没有任何技术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四条金龙”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原因,绝不是如方一甲当时所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当时方一甲却财迷心窍,他指着地图:“地下的通道,当然不会弯弯曲曲,一定是直线的,你看,这图上,我已经画上了直线,就在直线上,找人挖下去,就可以挖出金子来。” 军师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在黄金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的奇景,彷佛又重现在眼前,别说是四股,就算其中的一股,落到自己的手中,那也不得了! 28 方一甲沉声道:“军爷,我人单势孤,只能出主意,你一呼百诺,要靠你出人手,有了收成,我只占一成,就心满意足!”军师吸了一口极长的气,伸手向地图上一指:“就从这里开始!” 他指的是洛吉河金矿到乐家屯中间的一处。 反正从任何地方开始,都是一样的,方一甲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压低了声音:“事不宜被太多人知道,你,我──” 方一甲在迟疑着,军师道:“年朋友也早知金龙的事,若是找得到他,也得有他的一份!” 方一甲笑:“我的意思是,军师的手下,不必告诉他们是在挖掘什么!” 军师缓缓摇头,指着方一甲:“这个你就不懂了,要带兵,就得让兵知道一切,兵才会感到,上头当他是个人,他才会出力!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要掘的,就是黄金屯子的金龙,那么,才能人人出力!” 方一甲搓着手:“好,这就动手?” 军师一听,又拍着方一甲,哈哈大笑:“你是酒喝多了,还是被金子蒙了眼,还是洋女人的骚味把你薰昏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方一甲“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重重一拍,也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气温在摄氏零下三十度以下,滴水成冰,土地冻得比花岗石还硬,再大的本领,也无法挖得动,非等到明年四五月间,春暖花开,才能动手,方一甲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一点,自然难免被军师嘲笑一番了。 当下他们有了决定,而且又觉得决定十分可行,所以兴高采烈,开怀畅饮,酒后,自然不免和俄国女人胡天胡地,不在话下。 方一甲在军师的巨宅之中,住了七天才告辞,当然是被蒙着眼,一站一站送出来的,自始至终,他不知道军师的这所巨宅,座落在什么地方。 公主听到这里,叹了一声:“一个盗匪,也有天方夜谭式的神话!” 29 十、开怀畅饮 年轻人道:“像军师那样,可不是普通的盗匪了!”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问:“方翁,来春去挖掘,一定是徒劳无功了!”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复杂,又有愤怒,又十分惘然,他说的话,也出乎年轻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他竟然说:“我不知道!” 年轻人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一甲道:“来年三月起,我就开始再和军师接触,可是一直没有法子找到接头人!连打头站的人都找不到了,怎么还能找到他?所以,我竟然不知道是有了行动而徒劳无功,还是根本未曾有过行动!我在江湖上的消息,虽然灵通,可是也只知道焦田和军师拆了伙,军师带着一帮亲信,不知去向,好像也不再当马匪了,甚至有人说,曾在唐努乌梁海一带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往西走,到波斯去了!” 年轻人大是惊讶:“你一直没找到他?也一直没有自己动手?” 方一甲道:“我想过自己动手,可是……又发生了一些事,就搁下了!” 年轻人没有催问,只是等他自己说。方一甲皱着眉,喝了好多口人参酒,才道: “乐家派人找了我去。” 讲了这句话之后,他又好一会不出声,好像不愿意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的样子。年轻人耐着性子等着,公主在这时候问:“刚才你请到和军师见面的情形,好像没提到乐家大宅中的那个神秘人?” 方一甲现出极其悻然的神色来,而且还用力一顿足:“怎么没有提?我那次去,是存心找他帮忙的,自然推心置腹,从那个大丫头说起,把一切全都告诉了他,就像……就像刚才我告诉你们一样!” 公主“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方一甲又道:“他听了之后,十分有兴趣,问长问短,问得十分详细,有关那神秘人的一切,他都想知道。末了,还埋怨说我怎么就肯离开,他说,这个神秘人物是大仙也好,不是大仙也好,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的中心,是关键人物!”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对军师的分析能力,十分佩服,因为他们也这样想。 方一甲说到这里,神色突然一变,霍然起立,先是一片疑惑,但立即有恍然大悟的神色,又重重一顿足,失声道:“莫非……莫非……莫非……” 他连说了三声“莫非”,分明是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个久久想不通的问题的答案,可是他却又没有说出这个答案是什么来。 年轻人和公主都只是望着他,方一甲张大了口,又呆了半晌:“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家伙真的太不够意思,太不是朋友了!” 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声:“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点也听不懂!” 方一甲的脸涨得通红,可见他的内心真是激动:“谈些陈年往事,有时也很有些好处,所谓温故而知新,几十年想不通的心中疙瘩,会忽然之间,有了答案。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向你们说,你们也帮着参详一下!” 年轻人作了一个“正应该如此”的手势,方一甲又想了一会,才道:“这是得先从乐家派人找了我去说起!” 他说了之后,再停了好一会──像是想把往事更好地从尘封的记忆之中找出来。 乐家派人找到方一甲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方一甲自三月初起,就试图和军师联络,没有结果,已经找了四个多月了。 乐家派出来的一个小老头,人很精灵,一见到了方一甲,就叫让:“可把你给我着了!” 方一甲只当他想买人参,可是还没有开口,那小老头又叫道:“十万火急,乐老爷子请你立刻去一趟,见个面,有极要紧的事!” 不等方一甲再说什么,小老头子一迭声地道:“方爷,拜托你这就启程,要不是乐老爷子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一定亲自来找你。一共派了二十个人关内关外找你老哥,让我找着了,算是大功一桩!” 小老头的话,令得方一甲大是讶异:“老爷子找我,是为了嘛事!” 那时,方一甲人正在天津,所以讲话也带天津腔。 小老头摇头:“不知道,总之是要命的大事,屋子里很乱,像是出了大事,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方爷,你要是给这个面子,这就请吧!” 方一甲好奇心大作:“我要是不给这个面子呢?” 小老头一听,神情大是惨然:“那我只有死在你老的面前,我还不能整个的死,得零碎的死!” 方一甲骇然:“此话怎说?” 小老头长叹一声:“我一下子就在你老面前抹了脖子,你老硬心肠,说不去,就不去,我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要死,也不能一下子就死了,得今天剁自己一只手,明天割自己的鼻子,后天再砍一条腿,看什么时候,方爷瞧着我,觉得我可怜,答应去了,我再死,也算把方爷请到了,死得不冤枉,方爷是不是先要我断一只手?” 那小老头和方一甲说话的地方,是在一家药材店的堂中,那小老头说着,一个箭步,就到了切药材的大锄刀旁,抬起锄刀,就要切自己的手。若不是方一甲眼明手快,只怕锄刀落下,小老头的手,决不能再留在手腕之上! 方一甲骇然欲绝,他本来就打算答应的,这一来,自然不敢再开玩笑,连声道: “好!好!去!去!” 30 小老头一个翻身,跪在地上,就向方一甲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下响,绝不含糊,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又红又肿,他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方爷,你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方一甲此际,也可以肯定,事非寻常,所以真的说走就走,当晚就和小老头离开了天津,直奔关外。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乐老爷子派出来找方一甲的人,一见了方一甲,都像是捡回了自己性命一样的喜欢,一路上服侍奉承,方一甲一辈子也未曾这样给人重视过,也很感到不虚此行。 他们已经尽快赶路了,可是在路上,也还是走了二十来天,等到一行人把方一甲拥进乐家的大宅时,乐老爷子扶着拐杖,颤巍巍迎出来。方一甲向老爷子一看,就吓了老大一跳:才一年不见,老爷子整个人都变了,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年!扶着老爷子出来的是他的儿子──倒仍是老样子,瘦瘦弱弱的,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 方一甲失声问:“老爷子没用人参?” 乐老爷又长叹一声,作了一个“一言难尽”的手势,讲话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进小书房说话!” 一般的巨宅之中,“小书房”的地位,十分特殊,不是至亲好友进不去,凡是有什么机密的事要商量,珍贵的物件要贮放,也大都在小书房中进行。上一次,方一甲在乐宅,就未曾有邀进小书房的荣幸。 进了小书房,只有四个人:老爷子父子两人,乐老四和方一甲。 坐下之后,乐老四门前窗前,巡了一遍,以防有人走近,可知即时商议的事,秘密之极,方一甲这时,心中也不禁有点嘀咕,因为这等阵仗,可知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 坐定之后,乐家的人先不开口,方一甲自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气氛古怪之极,过了好一会,老爷子才喘着气,叫着他儿子的乳名:“铁柱,你说!” 铁柱这个名字,和乐家大少爷瘦弱苍白的外形,可以说不合衬之极了,但那是北方男孩子最普通的小名,也不足为奇。当下铁柱就摆了摆手:“爹,事情根本只是小事一件,不值得那么劳神,看你,几个月下来,你像是过了几十年!” 老爷子又长叹一声:“唉,当真是度日如年,怎么能不老,要靠方爷相救了!” 方一甲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得老爷子的话说得如此之重,不禁大吃一惊,连声道:“有话请说,有话请说!” 乐家的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这像是十分难以启齿,看了一下之后,还是乐铁柱说了:“乐家……嗯,这宅子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方爷上次在的时候,曾偷偷去见过他一次的那个!” 方一甲一听,就免不了脸红心跳,因为这毕竟是十分鬼祟的行为,绝不光明正大,难免羞于见人。可是他继而一想,乐家的宅子中养着那么一个神秘人物,也不见得如何磊落,只怕其中也有许多见不得人之事,所以他随即坦然,点了点头之后,反问:“是,那位……怎么样了?” 老爷子忽然激动起来,站起来,指向方一甲的手,直在哆嗦,声音也发颤:“方爷,是不是你把他请走了!” 方一甲一听,霍然起立,他这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那神秘人不见了! 他多少知道一点神秘人对乐家的重要性,所以也知道事情的严重,一个处理不当,他只怕离不开黄金屯子!所以他站了起来之后,伸手指天,罚了一个血淋淋的毒誓:“我方某人若是做过这等事,就叫我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他在起誓的时候,三双眼睛盯着他看,都有怀疑的神色,方一甲又道: “我见他的时候,确有此意,我不当他是人,当他是大仙,曾请他由我来供奉,可是他不肯答应,反倒赶我离开!” 乐家的三个人又互望了一眼,乐铁柱笑了一下:“反正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在也好,不在也好,都不值得为此事分神!” 方一甲心中一动,顺口道:“老兄真看得开,这人不在,四条金龙,自然也没有了!” 一句话说得乐老四和老爷子脸上变色。方一甲好奇心大作:“老爷子,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竟然有这样的神通?” 乐老爷子长叹一声:“算了吧,他人都不在了,还提来作甚?唉,这……这……方爷请便吧!” 他挥了挥手,站了起来,竟然不理会方一甲了,方一甲不禁大是愤然,抗声道:“千里迢迢,把我找了来,就这样叫我走?” 老爷子已叫他儿子扶了出去,乐老四冷冷地道:“方爷还想怎样?想我们把方爷的作为,在江湖上到处宣扬一番,代方爷扬名吗?” 方一甲吃了一记闷棍,只得忍气吞声,离开了乐宅,因为行走江湖,声名十分重要,犯不着为此背了一个坏名声──年轻人听到这里,知道方一甲真个是老奸巨猾,他在乐家大宅中的作为,被乐家的人知道,是早已拆穿了的事,可是当年叔叔向他提及乐老四骂他的时候,他还故作惊讶,像是才知道一样! 这时,年轻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方一甲自然也觉察到了,他用两下笑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道:“你们猜,我刚才忽然料到了什么?”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你料到是军师带走了那个神秘人?” 方一甲又重重顿足:“正是,他听我详细说起过那神秘人的事,一定是我一走,他就走了!” 很有这个可能,方一甲到现在才想到,虽然是后知后觉之至。方一甲又恨恨地道:“军师比我们机伶得多,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他就瞒着我去行动,一定是他把那个神秘人带走的!带走了那神秘人,就等于带走了那四条金龙,难怪老爷子一下就落了形!” 年轻人看到方一甲这种懊丧之极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方爷,你钱已够多的了,还气恼什么?” 方一甲一翻眼:“金子银子,还有嫌多的?乐老爷的金子还不够多吗?那人不见了,他还不是几乎连老命都赔上了!” 公主低声道:“那多不值!” 方一甲犹自恨声不绝:“难怪军师躲了起来不见人,原来他办了这样的事!”公主在这时候,轻轻拉了年轻人的衣袖一下──这表示地想起了一些什么,年轻人忙向她看去,她低声说了一句:“瑞士!” 在这个时候,公主忽然说出了“瑞士”两字,听来没有来由之至,可是年轻人却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立时点了点头。 方一甲确然不是一个反应很灵敏的人,他竟然直到这时,才想到自己把一切向军师说了之后,军师可能会重赴黄金屯子,更可能曾见到了那个神秘人! 31 军师就比他机伶得多,一听到了他的叙述,就知道那个神秘人,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 方一甲自然也听到了公主所说的“瑞士”两字,可是他自然决计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要明白公主何以在这时,忽然说了“瑞士”是什么意思,是要费一番唇舌来解释,但是也绝不复杂,一说就会明白的。 首先,在听了方一甲的往事叙述之后,毫无疑问,军师已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他不但可能见过乐家巨宅之中的那个神秘人,更有可能“带走”了那个神秘人。 如果能把军师找出,对了解整件事的真相,自然大有帮助。 可是事隔那么多年,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已到了风烛残年,当年方一甲想找军师,都无法找得到,何况是现在!于是,公主就想到了瑞士。 当然不是公主知道军师在瑞士,而是有一个人,和军师很有关系的人在瑞士,这个人,就是在上一个公主传奇故事“夜归”之中,曾多次出现的,寓居于瑞士的细菌学家冯夫人。 冯夫人和军师有什么关系呢?看故事看得细心的朋友,一定已经“哦”地一声,明白究竟了! 军师和年叔叔互相欣赏,变成好朋友的时候,曾告诉年叔叔,他也是好人家出身,只不过如今处身绿林,羞提家事,所以不说了,他告诉了年叔叔,他姓冯。而且,有一个妹妹,在法兰西留学。 冯夫人是军师的妹妹。 年叔叔当时听过就算,绝未想到他自己在几年之后,到了欧洲,竟然会和军师的妹妹相遇,非但相遇,而且相恋,而且同居。 可是不多久,两人又因为性格不合,大吵了一场,从此分手。分手之后,两人是不是都有悔意,不得而知,但是在两人的生命之中,却再也没有别的异性出现。 在分手的时候,冯夫人已经怀孕──年叔叔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而冯夫人的个性极硬,也没有向年叔叔提及──大家又明白了,是不是?至少,看过“夜归”这个故事的朋友都应该明白了,那个孩子,自然就是日后成了电脑专家的冯瑞。 冯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冯夫人连问都不准他问。 在上一个故事中,年轻人和冯夫人在一起的时候,有许多古古怪怪的小动作,当时看来,十分悬疑,谜底一揭开,自然十分容易明白。算起来,冯夫人是年轻人的婶母,但是冯夫人一提起年叔叔,就咬牙切齿,所以年轻人绝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 冯瑞原是年轻人的堂弟,可是他也不敢把这层秘密揭穿,他也不敢批评自己的叔叔,男女之间的事,有时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算得清楚,旁人自然无法置喙。所以,就有了许多大家意会,可是却又不能说穿的尴尬情形。 解释到了这里,就很容易明白了──冯夫人是军师在世上的唯一亲人,这世上如果还有人知道军师的下落的话,自然也只有身在瑞士的冯夫人了! 在听了方一甲的叙述之后,年轻人和公主都想把昔日发生在黄金屯子中的神秘事件的真相找出来,而且,光是听人说,军师这个人物,已然十分精采,他们也真的想见一见这个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纵横无忌的绿林大盗! 年轻人和公主心领神会对方的意思,方一甲却全然不知道,他还在感叹:“这上下,要是能把他找出来,我就可以知道故事的下半截了!” 方一甲口中的“他”,当然是指军师而言,他说了,又摇了摇头: “只怕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了,我也曾在各处刊登过广告,希望故人能重聚,只有令叔,曾和我联络过,其他的人,都音讯全无,虽然只是几十年,可是经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方一甲感慨系之,年轻人道:“多刊些广告,还是好的,不然,我们也不会相见!” 方一甲望着公主,神情极其羡慕:“原来世上真有凡人成仙的。” 公主忙道:“我可没有成仙,还是凡人!” 方一甲大摇其头,忽然又道:“当年军师不知得了什么好处?那位……大仙要是传了他什么仙方,他也可以成仙了!唉,我真该死,真该死!竟然错过了那么好的机缘,真该死!” 他不但痛悔,而且还不断伸手,打着自己的头,看得年轻人和公主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匆忙告辞。 离开了“方园”之后,公主才吁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这位方老先生,虽然用人参得到了长寿,身体也很健康,难得之至,可是他根本一点也不快乐!” 年轻人十分同意公主的看法:“人只要欲望没有止境,必然痛苦不堪。知足常乐,虽然是一句老话,可是也是真理!” 公主偎在年轻人的身边,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来: “要在冯夫人处得到军师的消息,只怕要亲自去见她。” 年轻人点头:“好啊,也好,顺便把发现‘光明女神’的经过告诉她。” 公主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扮了一个鬼脸:“我实在很怕去见她。这位老人家的脾气好古怪!在她面前说话,要打醒精神,忌讳又多,她明明很想知道叔叔的一切,可是人家一说,她又要不高兴!” 年轻人也叹了一声:“若不是她的脾气古怪,当年两人只怕也不致闹得这样僵!只怕提起她哥哥来,她又要发脾气!” 公主吐了吐舌头,样子可爱之极。 年轻人料得一点不错,到了瑞士,冯夫人见到他们,十分高兴,可是当年轻人十分小心、装着是全然不经意地提起:“夫人,你那位哥哥,还有没有跟你联络?” 尽管年轻人问得一点也不着痕迹,可是冯夫人还是立刻沉下脸来,一脸的不高兴,冷笑一声:“又是他叫你们来问的?哼,我才在奇怪,你们怎么那么好,常来看我这孤独老太婆!” 冯夫人口中的“他”,自然是年叔叔。年叔叔和军师交好,冯夫人是知道的,虽然当年,年叔叔邂逅冯小姐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就是军师提起过的那个妹妹,年叔叔是一直到后来,和冯小姐已有相当亲密的关系之后才知道这一点的,当时曾令他感到世事的奇妙,至于极点! 年轻人苦笑,举起了手:“天地良心,和他没有关系,是我们最近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故事,冯先生是主要人物,所以才来打探一下!” 冯夫人的神色更是难看,连声冷笑:“为什么不去问他,他们不是生死之交,好朋友吗?哼,只有男人和男人之间,才会有真正的感情,典型的同性恋论调!” 冯夫人一顿排揎,年轻人不敢开口,公主则暗暗大作鬼脸。等冯夫人说完,又咳了一阵之后,年轻人才苦笑:“实在是不知道他在何处?” 年轻人确然不知道他叔叔身处何方,说来十分真挚,冯夫人自然可以听得出。 32 十一、大喜过望 冯夫人在听了之后,足足呆了十分钟,在那十分钟出神的时间中,她自然是在缅怀往事。然后,她才叹了一声:“我出国早,听说我哥哥后来,在江湖上变成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你们又听到他的什么故事了?” 年轻人和公主见冯夫人没有一口回绝,说根本不知道军师的下落,可知他们兄妹,真的有联络,两人都大喜过望。可是又知道,冯夫人对军师的作为,并不是知道得很多,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哥哥,竟然是出了名的马匪,只怕她会受不住这个刺激而昏过去! 所以,年轻人在说起黄金屯子的奇事之际,十分小心,避免了军师的身份,自然,也要更加小心,可以避免提及他叔叔,就根本不提,避无可避时,才用一个“他”字来替代──反正他们之间,早已习惯了这样方式,知道这个独特的“他”是什么人。 冯夫人对这件奇事,也大感兴趣,不断地道:“只怕传说有讹吧。怎会有这样的奇事?” 公主打蛇随棍上:“所以,想找冯先生问一问,弄个明白。” 年轻人也道:“事情和大量的黄金有关,总是很引人入胜的!” 冯夫人笑斥:“财迷心窍!” 说着,她忽然脸色一沉: “是他要你们来找我,你们怕我责骂,所以才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来给我听!” 年轻人和公主一听,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年叔叔和她,从热恋到同居,在怀孕之后又分手的详细经过,年轻人也不甚了了,反正这种男女之间的情事,有时难分对错,缘份尽了,也自然而然,由合而分。 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来,这一双情人的分手,可能极不愉快,所以不但孩子不知道父亲是谁,而且他们也再都没有任何来往。 冯夫人的性格绝不可爱,多疑,小器,公主就很怕和她相处,这时她忽然无中生有,作这样的猜测,就叫人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是,她必然大怒,再也别想在她那里得到军师的消息了。若说不是,又焉知她的心中正在想年叔叔这样做,毕竟事隔许多年,或许她又怀念起老情人来了呢? 年轻人和公主互相望着,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给她来了个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含含糊糊地笑着。 冯夫人望了他们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他曾对我说过,认识我的哥哥,可是用的形容词很古怪,说我哥哥好身手,充满了豪侠之气,等等,倒像我哥哥是什么绿林好汉一样!” 年轻人和公主都只是“唔唔”地应着,心想,军师根本就是绿林好汉,说什么“像”和“不像”! 冯夫人又呆了一会,连叹了三四声,一副不胜感慨的神情,这才道:“我和哥哥也好久没有联络了,约莫七年之前,我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张明信片,给了我一个地址,说是如果有事情联络,可以照这个地址,我立时回了一封信,却犹如石沉大海!” 年轻人忙道:“那明信片──” 冯夫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房,很快就拿着一只木盒子走了回来,把木盒子放在膝上,打开,年轻人斜眼看去,见盒中全是些旧信件,最上面的一封,映入年轻人眼中的,赫然是他叔叔的字迹,他再也不会看错,信封都发黄了,显然是多年之前,叔叔写给她的情信! 多年前的情信还保存着,这说明了什么呢? 而且,她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打开那木盒,又是为了什么呢! 年轻人的心中怦然而动,心想真可惜确然不知道叔叔在哪里,不然,一定把他找来,让这对恋人相见,说不定,往日的火花会重燃! 冯夫人在这时,已在信堆中找到了一张明信片,递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来一看,就呆了一呆,从日子上来看,确然已有十年了。除了冯夫人在瑞士的地址之外,明信片上,写的是十分工整的蝇头小楷──真难想像一个驰骋千里,过着刀头上舐血,声名赫赫,飞刀称王的江湖劫匪,会写出那么秀气的小楷来! 冯夫人也道:“字写得不错吧?从小,家里人就称赞他出色,人又长得斯文,是读书的好材料!” 军师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强盗,所以他才能冒充教师进出黄金屯子,这一点,年轻人和公主是早已知道了的。但这样一个“读书的好材料”,又显然出生于一个绝不普通,可以说是非富即贵的家庭,怎样会没有成为翩翩浊世佳公子,更会远走关外,隐名埋姓,练成了一身武功和飞刀绝技,成了马匪了呢? 不问可知,这其间必然有一个曲折离奇,可能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在。年轻人已经决定:如果见到了军师,非要详细问一问不可,好歹也得把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发掘出来,好明白一个人的际遇,可以奇特到什么程度。 信,是从土耳其君士坦丁堡寄来的,那个地址,也在君士坦丁堡。年轻人和公主足迹遍天下,君士坦丁堡是他们十分喜欢的城市,所以一看这个地址,就知道那是一个相当高雅的商业区──所谓相当高雅,是这一区的商店,出售的商品,都十分高贵。而这一条街,又几乎是古董店的集中地。 方一甲曾说有人讲过,军师到波斯去了。看来,到波斯去是假,到土耳其去才是真。他在土耳其干什么?难道开古董店? 年轻人把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一次,冯夫人倒十分慷慨:“你留着吧,他要是不肯见你,你取出来,他或许就肯了!” 年轻人连声道谢,冯夫人忽然大是感慨:“别那么客气,我们应该是自己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年轻人一听,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一迭声地说“是”,把自己的窘态,掩饰了过去。 冯夫人望着窗外──她望到的窗外是一个湖,湖水粼粼,风光绝美。可是她的话,不怎么动听:“好了,目的已达,你们就该告辞了!” 年轻人不是很善于应付女人的这种尖刻言语,所以他只好装听不懂,公主就甜甜地笑:“想赶我们走?客房在哪里?我们自己会收拾!” 冯夫人却又道:“去!去!去!别再想在我这个老太婆口中套出些什么来,走吧!”年轻人和公主趁机站了起来,行礼告退,自冯夫人的屋子中出来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松了一口气,公主就问:“刚才木盒里──” 年轻人道:“有叔叔写给她的信?” 公主作了一个鬼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你叔叔请到这里来!” 年轻人笑:“正有此意!” 公主忽然说了一句上海话:“省省一家门吧!我看不必了!这位夫人脾气太怪,难伺候之极,叔叔豪爽大方的性子,和她合不来的,再见面也是枉然!” 33 年轻人也笑:“真是,她好像不喜欢任何高高兴兴的气氛,非要把一切都弄得尴尴尬尬不可!” 公主撇了撇嘴:“而且,别说是我们,只怕连叔叔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身于什么家世,她根本半个字也未曾提起过,你说怪不?那么早,一个女孩子就能远渡重洋来留学,岂是普通家庭的事?” 年轻人仰起头来,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霞的色彩本就绚烂无比,再一倒映在湖水中,上下交织,更是瑰丽之极。年轻人缓缓地道:“或许家道中落,他们不愿意提起,也是人之常情。” 公主来到了湖边,和年轻人靠在一起,站了好一会,直到暮色四合,这才离去。 他们的下一站,自然是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 由于是不是能见到军师,并无把握,所以他们依址而去时,心中相当紧张。而想到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居然可以有机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听他说当年的往事,他们又感到十分兴奋。 虽然他们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可是一想起几十年之前的关外平原,在落后黑暗、近乎古风的环境之中所产生的传奇故事,彷佛更加有乡野的浪漫刺激,和现在的大不相同。 他们在街口下了车,这条街,年轻人和公主都曾经到过,都是世界各地的一流古董店。由于君士坦丁堡本身是一个十分有历史的古老城市,所以古董店也就非同等闲,不是精品众多,难以立足。 而且,在这条街上,似乎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国家的古董店,只出售这个国家的古文物。而且,街上只有一家,并无第二家。例如有一家是专售印度古物的,就不会再有第二家。 所以,一踏上了这条街,公主就道:“我记得有一家中国人的店铺,叫着……什么堂的,在街中央!” 年轻人看了一下门牌,伸手向前指了一指:“那正是我们要去的所在,我记得,那家古董店叫二神堂!” 公主扬了扬眉:“好怪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年轻人笑:“太深奥了,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详细告诉你……”说着,已经到了“二神堂”的门口,和街上其他的建筑一样,都是四层高的屋子,所不同的是,整幢屋子的外墙,都砌上了淡青色的糙面瓷砖片,看起来十分悦目,店门之上,有土耳其文、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的店名和说明: “专门经营中国古代文物精品,买进或卖出都十分欢迎。” 至于中文的招牌,则是一块匾,写书堂名,书法是草书,署名是“天涯浪迹客”。 年轻人在门口站了一会,指着那匾:“这‘天涯浪迹客’,看来就是军师的夫子自道了!” 公主问:“见到了他,称呼他什么?” 年轻人笑:“当然就是冯先生。” 公主挽住了年轻人的手,两人一起推门而入,一进去,两人就呆了一呆──他们曾到过这条街,可是没有进过这家店铺。这时一进门,看到的,哪里像是店铺,简直就是古代豪富之家的一个大厅!那一堂紫檀木的家私,本身就是价值非凡的古董,一看那简单明快的线条,就知道是明代家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难得的是十分齐全,十六张椅子十六张几,一张也不缺。 在屋子的四角,都有屏风,有的镶五色宝石,有的是鎏金雕漆,左角的那一扇,全用珊瑚枝拼成,十分见心思,还有一扇,竟是湘妃竹编成的,清雅绝俗,也不知是何朝何代的产物。 至于墙上的画,几上的陈饰,自然都是珍贵的古董,看起来绝不像是店铺的陈设,可是识货的人一进来,单是劈面而来的那一大幅吴道子白描人物图,已经可以看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他们才走进去,那扇湘妃竹屏风后面,就转出了一个中国女子来。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宽身的旗袍,十分清秀淡雅,很有点眉目如画的味道,连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阵古典的气息。 她一看到年轻人和公主,就怔了一怔,想来自然是为了两人的外型,俊朗美丽,十分罕见的原故,随即,她就扬了扬眉,用中国话问:“两位需要些什么?” 年轻人开门见山:“想见一见二神堂主人……” 那女郎“啊”的一声:“真对不起,家父向来不见人,只怕两位要白走一次了!” 年轻人早就料到,军师隐居到这种地方来,自然不会随便见人,这也是他向冯夫人要了那张明信片来的原因。他听得那女郎称军师为“家父”,就笑道:“原来是冯小姐,我姓年,叫年轻人,公主是我的妻子,请把这个拿给令尊看,他或许肯见我!” 年轻人说着,便把那明信片取了出来,那女郎接了过去,神情还是有点犹豫。 公主忙道:“我们可以口酒店去等消息!” 那女郎徐徐吸了一口气:“这倒不必了,家父就在楼上,如果他肯见两位,这就可以决定!”年轻人道:“相信他肯的,家叔和他是好朋友!” 那女郎“啊”地一声,又看了看明信片,才道:“原来是年先生的侄子!家父一再提起令叔,说认识他,是生平第一快事!” 年轻人不敢肯定眼前这女郎是不是军师娘子的女儿,所以没有再说什么!那女郎微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开去,公主望着她的背影,叹道:“这女孩子那么古典,真是罕见,唉──” 年轻人笑着接了上去:“魔镜啊魔镜,世上女人,谁最美丽!” 公主笑着:“美丽哪有标准?美丽再加上气质,那才更动人。”年轻人望着公主,由衷地道: “别人再美,也还是人,你却已超越了人,到了仙的境界!” 公主并不反对年轻人的说法,现出了一个当仁不让,欣然接受的神情,可是又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讨厌,反而可爱之极。年轻人忍不住把她向自己的怀中拉近,紧紧抱了一下。 那女郎离去没有多久,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喜孜孜地道:“家父请两位上楼去!” 年轻人和公主大喜,跟着那女郎,转过了那扇屏风,穿过了一道帘子,上了一道楼梯。 34 两人这才发现,这幢房子的外观,和街上其他的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内部经过十分精心典雅的设计,到处都有摆饰,自然全是古董,而墙上所挂的字画,也无一不是精品。虽然楼梯不过二十来级,而且他们又心急想见到这个传奇人物,可是还是一步一停,视线禁不住为那些陈列品所吸引。 他们都不是没有见过中国古文物的人,正因为他们对中国古文物有一定的认识,所以就格外被吸引,而且,赞叹之声不绝。 那女郎对他们的欣赏,十分高兴,告诉他们:“我专攻中国古玩,选的一些,还经得法眼?”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太精美了,这里的一切全是精品──这一对薄胎白瓷,是定窑的吧,唉,竟不知世上还有一对!” 那女郎高兴:“本来有两对,一对在若干年之前,叫一只老猫打碎了,这是举世仅有的一对了!” 年轻人和公主,在啧啧赞叹声中,上了二楼。二楼的装饰,更是雅致,使人完全如同置身于江南园林的楼阁之中。那女郎在一扇虚掩旧的门前站定,略提高了声音:“爹,客人来了!” 她和客人说的,是十分标准的中国国语,可是这时所说的,却大有鲁腔,是山东话。 只听得门内传来一个十分响亮的声音──听来并不苍老,可是却另有一股沧桑感:“请进!请进!” 那女郎先推开门,作了一个请进手势,年轻人和公主跨进门去,一个正在看书的老者,抬起头来。 那老者坐在一张书案之后,并没有站起来。身子十分挺直,可以看得出他身量甚高,他穿着一件府绸净色长衫,神态儒雅,脸色相当苍白,略见狭长,使看来格外清癯,十分飘逸。 这老者的一双眼睛,极之有神,一眼看去,就是一个饱学的老儒,他手中所持的一本线装书,一望而知,乃是周易,看纸张字样,只怕就是宋版的珍籍。 若不是年轻人和公主知道他的来历,绝想不到眼前这个人会是马匪出身。算起来,方一甲是正当商人,可是仍不免在发财之后,一身的江湖气,眼前这个军师,却是飘逸出尘,如图画中的隐士! 那老者看了年轻人一眼,点了点头,目光却在公主的身上,停了好一会。 公主对于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而有这样目光的,早已习惯了,所以她只是微笑着,和年轻人一起鞠躬为礼。同时叫着:“冯先生!” 军师缓缓摇头,叹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美女!”他说到这里,抬头向站在门口的那女郎望去:“念慈,你可叫人比下去了!” “念慈”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用来记念慈亲,但是用在军师的女儿身上,却又有特殊的意义──所记念的,自然就是军师娘子,早年的卖唱小姑娘,后来的双枪齐发、百发百中的奇女子。 冯念慈笑得十分得体:“爹,你也是,人和人,怎有得比的?” 军师呵呵笑着:“真怪,你是年爷的侄子,却又如何认识舍妹的,我在这小楼之中,足不出户许多年了,竟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来,先请坐!”年轻人和公主坐了下来,冯念慈说了一声:“我去备茶。”就走了开去。 年轻人想了一想:“事情相当复杂,也很巧,叔叔有一年欧游,认识了冯女士。” 军师十分有兴趣的合上了书:“我曾不止一次向年爷提及舍妹,当时便有撮合之意,他们相见,一提起我来,自然一拍即合了?” 年轻人微笑:“不是,一直到他们已热恋之后,才知道冯爷是冯夫人的哥哥!” 军师笑得骇然:“这个可真是奇缘巧合之极了,嗳,不对啊,他们就算婚后不知我的所在,十年之后,收到了我的明信片,也该来见见我才是!” 冯念慈这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中国绿茶的清香扑鼻,公主先拿起一杯来,细细呷着。年轻人沉声道:“他们还没有结婚,在冯夫人怀孕的时候,两人就分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军师在那一刹间,大有恍然若失之感,可是也只是十分短暂的时间,随即释然:“人的悲欢离合,本就不由自己主宰,无可奈何之至,嗯,孩子呢?”年轻人道:“早已成人,是电脑专家,跟母性,除了不知父亲是谁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 军师笑了起来:“我们家的怪事也真多,像念慈,除了陪古玩和陪我这老头子,外面的交际应酬,一概拒绝,竟像这小楼就是宇宙天地一样!” 冯念慈淡淡地笑:“我觉得十分恬静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外面闹哄哄地,多烦人?” 年轻人和公主绝想不到军师和女儿会过着如此彻底的隐居生活,和他们天南地北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他们也无可置评,只是道:“每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自己觉得快乐就好。” 军师伸手指着年轻人:“你们来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言!” 年轻人道:“最近,我们在一个亚洲城市中,见到了一个叫作方一甲的人,他是贩卖人参的!” 军师一听,立时“啊”地一声,半闭上眼睛。神情十分肃穆,过了好一会,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全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你见过方一甲之后,怎么不去找叔叔?” 年轻人苦笑:“我实在无法找得到我叔叔,找你,还有一线希望,也想不到会这样顺利。” 军师又吸了一口气,笑得十分淡然:“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一样了,好,你们想知道什么?” 年轻人和公主齐声道:“想知道有关黄金屯子的事!” 军师的身子,略为震动了一下,在一旁的冯念慈感到了极大的兴趣。 35 十二、恍若隔世 冯念慈竟然插口道:“黄金屯子?我小时候听妈说起过一次,是什么地方?” 军师默然不语,神情阴晴不定,公主问:“令堂呢?” 冯念慈叹了一声:“二十年前就过世了!” 年轻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都不再言语,冯念慈也面有悲色,垂下头去。看起来,军师娘子之死,对他们父女两人如今的生活形式,有很大的影响。 过了一会,军师才道:“你们对黄金屯子的事,已知道了多少?” 年轻人和公主还没有回答,军师又对冯念慈道:“念慈,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起过我以前的事,是怕说了徒扰人意。不过你也大了,迟早总要知道的,趁此机会,听听也好,唉,古人说恍若隔世,就是这种情形。” 冯念慈声音轻柔:“爹,你若是一直不要我听,我就不听好了!” 军师道:“不,你应该听!” 他向年轻人和公主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始说,已知道了多少。 年轻人想了一想:“我叔叔说,是在黄金屯子认识你的,那时,你替一个卖唱的小姑娘出头──” 他说了那一段经过,军师听得完全沉缅在往事之中,凭念慈听得悠然神往。等年轻人讲完,军师才道:“那就是你母亲!” 年轻人在叙述的时候,尽单避免提及军师的身份。 军师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似乎想到要补充,可是当他望了冯念慈一眼之后,就变得同意了年轻人的做法──何必让一个那么文静的女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有那么骇人的过去? 军师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文过饰非的人,所以他也有一番表白:“那是一个极度动荡不安的时代,又是一个闭塞落后的社会。人处在这样的时代漩涡之中,有很多事,根本身不由己!” 连年轻人,对于那个时代的漩涡,也不是很了解,只是隐约可以感到几分江湖人物在那种环境中的无奈情绪。冯念慈自然更不知道她父亲这番充满了喟叹的话的真正含义。 年轻人又说了军师和叔叔去偷窥禁地的经过,军师在这时候,又把他当年看到的情形,再重复说了一遍。和方一甲一样,虽然事隔多年,但是由于当年所留下来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所以他的叙述,仍然十分生动,就像他目击那种景象,就在昨天一样。 年轻人又说了方一甲在乐家大宅中的遭遇,和方一甲去找军师,后来又没有了军师消息的那段经过。 军师听得笑了起来:“方一甲一定恨我一直恨到现在了,是不是!” 方一甲确然怀恨至今,年轻人和公主都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年轻人只是道:“我们就是想知道后来,又曾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在一旁听着他们叙述的冯念慈,早已听得呆了,双眼睁得极大,显然她全然无法相信她听到的一切──对一个生活单纯的女孩子来说,这一切自然都不可思议之极!军师淡然一笑:“方一甲一走,我就动身到黄金屯子去,因为方一甲给了我新的资料。” 年轻人在听了方一甲的叙述之后,已经料到军师必然立即又有了行动,所以他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嗯”了一声:“新的资料是,你在方一甲的口中,知道乐家供奉着一个怪人!” 军师点头:“对,我一听,就知道这个怪人,是全部怪事的关键!” 年轻人和公主都觉得许多怪事,都应该可以有一个解释了,所以他们齐声问:“见到了没有?” 军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半眯着眼睛,好一会不出声。这一下,连看来气定神闲的冯念慈,也有点沉不住气,催促着:“爹!你倒是见到了那怪人没有?”军师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见着了!” 他在这时,说出“见着了”三个字时,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当然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其中,经过了多少惊险和生死一线的经历。 军师曾经在黄金屯子亮过相,而且曾答应了再不进入黄金屯子,江湖好汉,讲的是言而有信,不能出尔反尔。军师在出发之前,也曾一再考虑过,是不是要再去。考虑的结果是:去! 因为方一甲带来的新资料,实在太诱人了!军师立即想到,乐家大宅中的那个“怪人”,才是真正的四条金龙的主人! 这个人掌握着四座金矿的黄金,而且可以随心所欲,把黄金化为滚滚的金龙,移储到百里之外!要是能见到这个怪人,不知可以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当军师说到当年自己的心情时,冯念慈的俏脸上,略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公主也道:“冯爷,那时,据方一甲说,你已经富有之极,享受比王侯还好,也会向望得到更多的黄金?” 军师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世人爱黄金,没有人会嫌多的,你放眼看去,多少人根本已不需要再取得更多金钱了,可是还不是一样为了取得更多的金钱,而轻视生命的可贵!” 公主轻笑了一下:“令你再去冒险,总还有一点别的原因吧?” 军师点头:“是的,我觉得那个在乐家大宅中的怪人,被方一甲称为大仙,有一定的道理,他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就算不是神仙,也必然是一个异人!” 军师当时,确然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够有“仙遇”,那么,冒什么险都值得,“仙遇”的诱惑,对一个已经积累了相当财富的人来说,更是无比的诱惑。 所以,军师决定了去! 他是一个行事十分有计划的人,知道民团处处在留意他,所以,他在出发的时候,经过了精心的化装,扮成了一个草药郎中。这种游方郎中,通常是各屯子很欢迎的人物──人总有三病五痛的,总希望能有医术高明的郎中,来解除自己的痛苦。 军师的部署,十分周密,他先到了天津,再从天津出发,而离开天津的那一刻起,他一开口,就是一口标准的天津腔,和自小在天津街长大的人,一模一样。 36 出关之后,他就一路行医。他本来就精通医理,更精治理骨折,虽然背的是一个草药箱了,但实际上,装的全是上好的药材,自然、一出手就见功效,着手成春,一路北上,有那么一个妙手回春的游方郎中,早已传遍了北方的原野。 所以,当他大摇大摆,来到黄金屯子之际,受到了盛大的欢迎,绝没有人料得到他的真正身份,他仍然住进了他认识年叔叔的大客店,每日求医者甚多,他对个个病人,都悉心治疗。 他很有耐心,一直到了第八天晚上,才偷进了乐家大宅,摸进了乐家老太爷小孙子的卧室,敲断了小孙子的手臂骨,小孙子在沉睡之中,被创痛惊醒,大哭大叫,人又在地上,孩子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当他是从床上滚跌下来,跌断了手臂! 于是,军师就漏夜被请进了乐家大宅。军师本来可以偷进宅去见那“怪人”,可是哪有如今这样,堂而皇之住进巨宅,再见机行事的好? 要驳接骨折,自然再容易也没有,而乐老爷父子,和军师一交谈,就立即被军师的学问所倾倒,乐老爷十分识货,竭力挽留:“大夫你就别走了,就留在屯子里,全屯子会建一个大医局,由你主理!” 军师淡然道:“再说吧,等小少爷痊愈之后,再说吧!”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孩子骨易愈,至少也要两三个月,何况乐家有意留下这个“神医”,自然希望他住愈久愈好。 这其间,军师所受到的贵宾式招待,自然比方一甲犹胜一筹,不到一个月,乐家大宅,军师都可以出入无禁,他看到时机成熟,就从方一甲口中获知的秘道,进入了那怪人所住的地方。 情形和方一甲所说的一样,不必重复。推门进去,房间之中,十分昏暗,而且有一股相当难闻的气味。像军师这样的江湖人物,常需要在夜间展开行动,所以在昏暗中视物的本领,也比较常人为高。可是军师这时,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屋子的一角,乍一看,这个人的头大如斗──但军师已从方一甲那里,知道这个怪人,戴着一顶大圆帽子。 接着,就是在黑暗之中,亮起了雨点绿黝黝的光芒,如果这是那个怪人本来闭着眼,见有人进来就睁大了眼的话,那么,这人的眼睛,能在黑暗之中,发出这样的光芒来,这人也就怪异得很! 见到这个怪人了!军师这时,也十分紧张,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在门口停了一停,反手关上了门,向前走出了一步。 军师这时打的主意是,等走到近一些,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之后,再开口说话。 可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人徒然发出了一声刺耳难听已极的吼叫声,饶是军师见惯大阵仗,这一下吼叫声突如其来,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而那怪人在叫了一声之后,发出的声音,尖厉刺耳,在大声喝:“谁?你是谁?我这里变怎么了?什么人都可以进来?” 他一面叫着,军师也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动作,出乎意料之外,竟然在他的身边,响起了“堂堂堂”的铜锣声! 正当深夜,四周围静寂无比,这铜锣声怕能传出两里路,军师当机立断,一声不出,转身就奔了出去。他才一奔出门,就听到暗道那边,人声嘈杂,军师身子一耸,上了房顶,仗着天色十分黑暗,他伏在房顶,一动不动,只见火光闪耀,有七八个汉子,高举火把,疾奔了过来。那七八个人奔近屋子,却并不进屋,只是执着火把,守在门口。只听得那怪人在屋内,不住发出吼叫声,像是愤怒之极,而屋外的那些汉子,却只是挺立着,并没有任何动作。不一会,又是一阵杂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乐老爷子为首,一件狼皮大氅,扣子扣了一半,就已气急败坏,奔了过来。 在他的身边,又跟着五六个人。 看到了这种情形,军师的心中,奇怪之极,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乐老爷子到了屋子门前,连声道:“什么事?什么事?” 屋中那怪人的声音尖厉:“刚才有人闯进来,那是什么人?” 乐老爷一楞,才双手乱摇:“唉,请你别……乱疑心,这里看守严密,没有人会进来的!” 屋中怪人怒道:“明明有,进来之后,一声不出,我一喝问,就不见了!我事情已快成功,可别节外生枝?” 那怪人竟然喝问得声色俱厉,一点不留情面。乐老爷等于是黄金屯子的土皇帝,平日一呼百应,何等威风神气,可是这时,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点头哈腰,就在门口,打躬作揖,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怪人静了片刻,声音听来不再那么愤怒,甚至还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留住我,可是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不能留。” 军师伏在房上偷看,只见那么冷的天,乐老爷的额上,甚至在冒着汗,他十分恭敬地道:“你老留不留,我们自然不敢相强,但只盼能把四座金矿中的……金子,运些来……实实在在地运些来,不瞒你说,这些年来,人人都只当乐家养了四条金龙,金子堆积如山,谁知道全是假的,你只消一抬手,乐家就世世代代,享用不尽了!” 军师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此行,竟然听到了那么机密的一番对话! 这番对话的内容奇特之极,从那些执着火把的汉子的那种愤然和失望的神情来看,乐家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竟是真的──这些汉子能来到这个地方,自然都是乐家的心腹,知道乐家的秘密的人,可以从他们的反应上,判断事实的真相。 乐家没有积存金子!军师若不是身在险地,一定会大声叫出来:不可能! 他亲眼在那个禁地之中,看到过“金龙”滚滚的情形,如果那不是黄金的溶液,怎会发出如此璀璨夺目的黄金光芒? 而且,那种壮观之极,黄金滚滚的情景,不但是他一个人见过,年叔叔也见过,后来方一甲也见过,那就决不可能是虚假的幻象。 可是这时,乐老爷的情形,却一点也不像是在作伪! 乐老爷讲完之后,他的胡子眉毛上,都已经结满了冰花,样子看来,又是怪异,又是可怜,他是在向那个怪人求黄金! 军师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乐老爷父子的对话之中,曾提及那怪人自己用了不少黄金去,所余无几,如今看来,金子全给那怪人用光了! 37 这就更加怪不可言了,那怪人看来终年在这屋子之中不出去,他要用那么多黄金干什么? 只听得屋子中静了片刻,才又传出那怪人的声音:“你们也真怪,要金子来干什么?” 乐老爷的面肉,抽搐了一下,显然他心中极度愤懑,因为那怪人说的,不是人话。要金子来有什么用!谁都知道要金子有什么用! 这时,军师也看出,乐老爷和那怪人之间要说这番话,算这些帐,都是憋了很久的了,想不到由他的行动来引发。难怪乐老爷一到,并不热衷于找人,只是对那怪人发话──如果眼下这十几个人仔细寻找,他也就不能安然无事! 一想到了这一点,军师不禁暗叫了一声“侥幸”! 乐老爷一顿脚:“金子当然有用,连你都要用,我们凡人自然更要用,越多越好!” 军师越听越奇,乐老爷自称“凡人”,难道那怪人真是神仙?可是乐老爷对怪人的态度,又不是绝对的恭敬,而且很有点有恃无恐的样子。 屋中怪人又叹了一声:“我用金子,用途和你们不同,你们──” 说到这里,只见乐老爷的儿子,气咻咻走了过来,拉了拉乐老爷的衣袖,道:“爹,算了,何必强人所难,他不肯,就算了!” 军师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性格,十分恬淡,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可是他这一动,倒给了乐老爷一个发作的机会,乐老爷眼望着他的儿子,伸手指向屋子,扯大了嗓门,显然就是说给屋子里的那怪人听的。他道: “孩子你知道什么,这位,当年,从一个大坑中爬出来,全身是伤,奄奄一息,要不是恰巧遇上了我,他能活到今天?他再能,那时也死了!这些年来,他行动不便,是得了谁的照顾,那时,他连话也不会说!好,现在他说走就走,留点金子给我们,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乐老爷一口气数说下来,伏在屋顶的军师,要张大了口,不住地吸着寒冷的空气,才能使头脑保持清醒。 乐老爷的话,其实并不高深,也不复杂,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却又令人有匪夷所思之感。 首先,今人感到意外的是,那怪人竟然“行动不方便”,那他又怎么有能力把金子炼成熔液? 而且,他竟然还是乐老爷救活的,难怪乐老爷有恃无恐了。 乐老爷的儿子几次想阻止他父亲说下去,可是并不成功。 后来,他的动作也变得怪不可言,一面拉他父亲的衣袖,一面不住伸手指向天! 他的这个怪动作是什么意思,军师全然莫名其妙。 可是乐老爷显然明白之极,也伸手向上指了一指,大声道:“算他是天上下来的,那又怎么样?一定是犯了天条,被玉皇大帝贬下来的,如今他要回去,一点不念我们这些年来对他的情意,说得过去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对着那怪人所住的屋子,大声叫出来的! 静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才听得怪人的声音,自屋子中传出来:“放心,我尽力就是!” 乐老爷一听,立时换了脸色,连连拱手:“谢谢,谢谢,拜托!拜托!” 他说着,一挥手,就和他儿子,带着一干人等,又由暗道,退了开去,刹那之间,四周围变得寂静无比,军师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上面伏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是再去见那个怪人呢?还是就此离去──他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去,因为虽然他听到了乐老爷和怪人的对话,知道了不少,可是也更加迷糊了! 他竟然完全无法设想到那怪人的身份是什么! 乐老爷说他是“天上下来的”,又说他奄奄一息,自一个大坑中爬出来,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伏了很久,思绪紊乱之极,才一侧身,自屋顶上翻了下来,轻轻落地。 像军师这样的身手,丈把高落下来,自然了无声息,可是他才一着地,就听得屋中那怪人道:“你一直没有走?你进来!” 军师怔了一怔,心想不管是吉是凶,来这里目的就是要见那怪人,没有道理在如此这样的情形下打退堂鼓的!所以他略定了定神,就推门走了进去。 在黑暗中,那人的目光灼灼,好一会没有出声。军师先开口:“刚才的一番对话,我全听到了!” 那怪人发出了一下无可奈何的干笑声来,仍然不说什么。军师心思慎密,已经有了一定的设想,他十分小心地道:“阁下是天上被谪的仙人?现在沦落凡间,期满又要重归天上了?” 这是军师听了乐老爷的话之后,所得出来的设想──当时,军师虽然有学问,但是对于鬼神之说,也是深信不疑的。 那怪人又叹了一声,问:“你是什么人?” 军师把自己前来的目的,甚至和方一甲互相商量的计划,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当时他想的是,对方如果有仙人的身份,自己瞒也瞒不住的。 那怪人听得发出了几下惊诧的声音来,然后道:“用你的话,可以这样说,我是谪仙,现在要回天上去了!” 军师一时之间,不明白“用你话,可以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自称“谪仙”的又道:“再用你的话,也可以这样说:这些年来,我已经积聚了足够的……云雾,可以腾云驾雾,回天上去!” 军师的脑筋动得快:“云雾是由黄金……炼成的?” 那怪人“哦”地一声:“你心思和别人不同,是的,用黄金炼成。” 军师向往之极:“真是仙人,不知道能不能渡我为仙?” 那怪人立即有了回答;“当然不能,反倒是你需为我做一件事,代我去告诉乐先生,我实在不能留金子给他们,一小块也不能!” 军师十分不以为然:“何其吝啬,岂是仙人所为?” 38 那怪人叹了一声:“我无法使你们明白,经我提炼过的黄金,都沾有极毒的毒性,人手一经碰触,便会全身溃烂,死得惨不可言,不然,我只是一举手之劳,有什么好吝啬的?” 军师听得似懂非懂,他摇头道:“这样,我可无法代你做到,乐老爷怎肯信我?” 那怪人连叹三声:“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军师冷冷地道:“黄金会有毒,这话也叫人难以相信,你还是另外找个藉口吧!” 那怪人语调悲哀:“你们不懂,其实那也不是毒,叫作──” 军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年轻人和公主,并不出声,年轻人知道军师的叙述,已到了紧要关头,所以忙问:“不是毒,是什么?” 军师没有回答,公主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道:“不是毒,是辐射!” 公主这句话一出口,年轻人直跳了起来,望定了公主。冯念慈也轻轻地“啊”了一声,神色疑惑之极,军师也盯住了公主看。 公主虽然那样说了,但显然她并不是很有信心,所以她的神情,有一刹间的尴尬。而就在这时,军师开了口:“真了不起,对,是辐射。当时,他说了:不是毒,是辐射,当然,当时我根本听不懂,不知道什么是幅射!” 公主一听得军师证实了她的设想,喜上眉梢,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身子向上一耸,竟然冉冉向上升了起来。 这在公主来说,已然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可是对于军师和冯念慈来说,却是绝想不到的奇景。 公主冉冉升高之后,身于在半空之中转了一个折,黑纱飘飘,姿态美妙之极,然后,又缓缓落了下来,眉开眼笑地望着军师,军师以手加额,发出“呵呵”的声响,他的神情古怪之极,最后吁出了一口气:“我以为我已经见过所有的一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忙道:“会对你详细说当时,那……怪人说出了‘辐射’这个词?”军师点头:“是的,当时我听不懂,所以牢牢记得了这个词,后来,自然明白了,现在,谁都知道是甚么了!” 年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说了些什么话?” 军师道:“没有,他见我连什么辐射都不懂,就没有再对我说什么,只是摇头,又叫我快走,说他离去之前,会劝乐家把整个黄金屯子拆平。所有的人,都要离开,不然,会有大祸临头,我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也认定了他是一个被谪的仙人,所以对他的话,十分听从,和他分开之后,第二天就离开了黄金屯子──我至少知道了黄金屯子中并没有黄金,自然也不会再去实行方一甲提供的计划,那时,我另外有些事,所以方一甲也没有再找到我。后来,后来天下大乱,谁也找不到谁了!” 39 尾声 军师说完了往事,有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冯念慈最先开口:“爹,你竟没有问清楚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军师苦笑:“问了也没有用,就算他肯告诉我,我当时也听不懂。” 冯念慈道:“可是日后,慢慢会懂的呀!” 军师笑了一下:“到后来,就算他没有说,我也可以懂了,不但我懂,他们也懂了,对不对,不然就不会猜到是辐射!” 年轻人和公主想了一下,才道:“只有一个梗概。” 军师兴致相当高:“来,我们三个臭皮匠,看能不能把事情弄圆满一些!” 年轻人首先道:“这个人来自天上,可是他遭到了意外,我假设他是一个宇宙航行员,不知道从哪一个天体,航行到了地球,可是在着落时,遭到了意外。这种情形并非独有,著名的西伯利亚通古斯大爆炸,就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是一艘宇宙航行船的失事!” 公主“嗯”地一声,支持年轻人的意见:“所以乐老爷发现那人的时候,那人是从一个大坑中爬出来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军师笑着点头:“和我的设想一样,而且有一点十分重要,那人驾来的飞船,一定还在那个大坑之中,虽然损坏,但是可以修复,不然,被谪向凡间的仙人,就无法再回到天上去了!” 年轻人一挥手:“我明白了,这个外星人,就在他降落之处,建立了黄金屯子,大坑的所在地,就是乐家大宅中的禁地!” 公主有点迟疑:“那么多黄金……全是用来作修复飞船所用的?” 年轻人道:“或者是从黄金之中,提出有效的成份来使用。他不是说他要黄金,是另有用途吗?他又曾说,用黄金来提炼升天的云雾,这其间的情形,究竟怎样?我们也无法确知。” 军师深深地收了一口气:“那时候,人人都是知道有神仙,绝不知道什么外星人,后来,我回想起在禁地中看到的情形,那简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地下熔炼工厂,还有那些幢幢的人影,看来像是机械人──这个外星人掌握了十分高深的科技,可以凭藉机械人,而达成人类至今未能实现的采金技术,采取四个金矿之中的存金!”年轻人和公主都抿着嘴,军师的设想,可以成立。公主低叹了一声:“那人的伤势,始终未曾痊愈,他……一直行动不便!”年轻人道:“宇宙航行员……就算有些伤残,只怕也不成问题,这个外星人,后来当然回去了?”军师道:“我想是回去了,因为整个黄金屯子都不见了。我猜想,他起飞的时候,一定会产生大量的辐射,所以他才先要所有人疏散!” 年轻人吃了一惊:“要是屯子中的人,不肯听话,不肯走呢?” 军师道:“关键在乐家,乐家肯走,别人自然也肯,乐家不肯,就难说得很了!”年轻人神情十分紧张:“难道那异星人会不顾一切,就起飞吗?” 又是好一会的沉默,军师才道:“一直没有再遇到过乐家的人,所以情形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嗯,从黄金屯子建立的年数来看,那外星人在地球上停留了──在乐家大宅中住了超过六十年!” 公主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乐老爷在发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了!” 军师点头:“不错,是一个少年,而且可以推测,是一个贫困的逃难少年,忽然在极北的荒野之中,有了这样的奇遇,遇到了一个飞船失事的外星人!” 年轻人道:“然后,就在那外星人的超特能力的帮助下建立了乐家屯子。”公主吸了一口气:“有这样的一个外星人在,当然是乐家最高的秘密,为了保持这个秘密,甚至不让两个女儿出嫁,可是,事情还是不免慢慢传了开去──我想,乐家上下,只知那人来自天上,只怕决未曾想到过那是一个异星人!” 军师神情悠然:“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现在想来,中国人屡有遇仙的,自然是遇上了外星人,乐老爷遇仙,是一个受了伤的外星人,这种事,前人笔记上多有记载的,后人疑信参半,都是因为智识未开之故。”年轻人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离开时的情形如何!” 公主摊了摊手:“隔了那么多年了,什么都是一样的了。黄金屯子中,确然曾有过许多黄金,但就算留了下来,也不能碰,全有强烈的辐射!” 年轻人、军师都没说什么,冯念慈在这时说了她的意见:“古人早就有‘金山银山到头空’的说法,就算没有辐射,是真的拥有金山银山,也没有可以永远拥有的。”年轻人和公主“啊”地一声,对这位生性恬淡的姑娘,再由衷的敬佩。军师在这时候叫了起来,一拍桌子,指着公主:“告诉我,你是怎么会飞的?是不是也是从天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