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喜帕 (上)》 第一章 凤凰花开,艳阳天晴。 锣鼓闹喧天。 鞭炮声中,一列迎亲乐队浩浩荡荡地从城东来到城西,浓重的炮竹烟硝味带着关也关不住的喜气,飞扬的大红囍字好不热闹。 陈家的闺女今儿个要出嫁了,嫁给她搁在心上多时的张家大少,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巴望着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瞧那大红花轿多显眼呀!披纱织绵绫罗缦,彩条缤纷随风荡,仿珠逼真的垂挂轿头两侧,缀着红色的流苏一串串,等迎美娇娘。 骏马上的俊儿郎迫不及待的下了马,有些欢喜过了头差点绊了脚,傻笑地拜别岳父母,手中的红彩球另一端牵引着他的小娘子。 在喜娘的搀扶下,娇滴滴的新娘子跨上轿子,丢了扇,羞答答地低着头,注视牡丹绣鞋,不敢让人瞧见她一脸喜色。 「快快快……别耽搁了时辰,你们一个个傻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准备甜汤四果,手脚利落点,少些发愣,要是砸了我妍姊儿招牌,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们。」 头上绾了双髻系着缎发带,鬓上插了朵大红花,神态娇俏的小姑娘佯怒地大喝着,略圆的年轻脸蛋泛着珍珠色泽,一双柳叶眉倒竖着,只是笑咪咪的模样总装不出凶悍样,天生的好脾气,看起来心情很好,虽然嘴里喝,可一双柔白双手仍勤快地帮忙,一刻不得闲。 「妍姑娘,我家夫人说了,待会儿请你扶少奶奶入喜房,少不了的大红包稍后便给,你可得多担待点,别闪了神,今儿来的亲朋好友得罪不起。」 「得了,得了,周管家,我妍姊儿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准不让你家老爷、夫人丢脸的。」她可是有家学渊源,坏不了事儿。 「那就好,给的媒人礼我们绝不小气,你细心点,之后我家小少爷的婚事也就有劳你了。」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有着大户人家的脾性,看人的眼神多了倨傲。 「呵呵……别说得我很贪财似的,做功德嘛!宝少爷才十岁,不急不急,赶明儿我多瞧瞧几个小娃儿,先给你订下了。」 模样讨喜的叶妍笑脸迎人,一手挽着陈家丫鬟,一手攀着张家管事,八面玲珑的和着两家人,拉近彼此生疏的距离。 年方十九的她是凤阳城里小有名气的媒婆,因母亲也是做媒婆的,打小耳濡目染,跟在娘亲身旁当个小帮手,久而久之也磨出一些心得。 她相信帮人成就姻缘是一种结善缘的事,她日后也会嫁良人,因此十五、六岁便入行,当起牵和缘份的小红娘。 生性古道热肠的她,常常路见不平地把别人的事全往身上揽,彷佛她不做就没人肯做似的,虽然有时热心过度,却也给人温暖热情的感觉。 另外,她的绣工十分了得,堪称凤阳城第一人,不少人涎着好话想一求绣件。 可千金难买一尺绣布,以做媒为乐的叶妍从不绣东西给不认识的人,每次媒合成功时,总会要求新娘子剪一块做喜服的布给她,她再绣上鸳鸯戏水的图样,送给下一个媒合成的新娘当喜帕,让这份喜气能源源不绝的传下去,她乐于做红娘,并不想成为绣娘。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红烛轻燃,双喜红字高贴,宾主尽欢,把酒谈笑,喜娘牵着新娘子往新房走,身为媒人的叶妍也跟进房,对着新嫁娘说两句恭贺话,交代洞房前的繁复仪式。 接过丫鬟递来的红色喜布,她笑盈盈的推门离开,留下羞红脸的新嫁娘等待她的夫君,共度春宵。 媒人的工作是将新人送入房就没她的事了,再来就是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恩爱时光,见着又撮合了一桩好事,叶妍伸伸腰、揉揉发酸的双肩,笑着看了眼阖上的喜房门,便打算向东家告辞。 她虽小有酒量,可不喜沾上满身酒味,毕竟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若身上老是有散不去的酒气,给人的印象总也不太好。 因此,拿了该拿的媒人礼后,她便从后门偷偷开溜,心里盘算着徐家的闺女也老大不小了,该配哪家的公子好?还有金府的小儿子喜欢善厨、精女红的女孩,谁家小姑娘手巧心细,能博得他欢心…… 想着想着,她有些失神了,满脑子尽是谁缺了媳妇,谁少了伴,谁又该成家立业,一堆的生辰八字和名单还有赖她去撮合。 蓦地,一道黑影迎面撞来— 「哎哟!哪个没长眼的混帐敢挡我妍姊儿的路,想要下半辈子打光棍,娶不到娘子是不是。」 「是你嫁不出去吧!」 冷冷的几个字如乍暖还寒的三月风,冷飕飕地从她耳边扫过,冻得四肢微微发寒。 一抬头,本来带笑的面容转为恼意,叶妍不快地瞪着眼前不熟、但过节不小的冷峻男子。 「是你呀!二少爷,什么风把你吹出门?瞧你这一身锦衣玉袍的,走路可得小心看路啊,别弄污了,咱们这市井小民可是赔不起啊。」真倒霉,明明是好日子,却偏遇上个黑煞神。 「你是赔不起,年纪轻轻却只靠着那两张嘴皮子唬弄,想必也没什么本事赔。」身着华服,有着一头醒目白发的男子没什么表情的说。 本想打个招呼就当应付过去的叶妍一听他刻薄的讽刺,柳眉横竖地扠起腰。 「我说李二少,你别狗眼看人低,当下我是比不上你家的大门大户,可难保有一天我发达了,你就别来求我为你谈一门好亲事,到时我会忙得没空接见你。」摆什么臭架子,他最好别来求她,否则…… 嗯哼!得罪小人,倒霉三年,得罪女人,叫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叶妍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可是一遇上这个天生少年白,还有着一双异色瞳眸的李承泽,为人称赞的好脾气立即变为母夜叉,张牙舞爪地想抓上几把。 原因无他,看不顺眼是一个,最大的原因是他常找她「麻烦」,三不五时就有李家下人堵在街头巷尾,威胁着她若不入李家绣坊就要让她好看。 不论李承泽本人知不知情,没教好手底下的人就是不对,而且他经商手腕一向强硬、严厉,实在让人难生好感,所以她讨厌他!讨厌他的眼高于顶,老把别人当成死不足惜的蝼蚁,放在脚底踩的模样。 「很难。」一头白发的李承泽冷漠的道。 「什么叫很难,你要娶得到娘子才叫难!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财大气粗就无所不能,事有专精,天底下还有很多事是你办不到的!」他竟敢看不起她,她和他杠上了。 「譬如?」自从他继承家业后,还没遇到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面容清俊、身形偏瘦的李承泽斜眸看着眼前个头娇小的女孩儿,眼神带点蔑然。 李家以经营布行跟织坊为生,李老爷娶了两房妻妾,小妾比原配早了六个月生下儿子,因此李家两位少爷,今年同为虚年二十六。 然而嫡庶终有分别,李老爷两腿一伸升天后,不受重视的李家大少爷只分到几亩薄田和少许财帛,大部份的家产全由嫡生二少爷继承。 因此出生在富豪名门的李承泽是富甲一方,身份、地位自是高人一等,吃、穿、用皆是极品。 「还譬如吶!你今年都几岁了,身边连个补衣缝鞋的女人都没有,你好意思这边逛、那边溜达,不把终身大事当一回事,让心有遗憾的李老爷死不瞑目」 早些年,娘尚未过世前,李家老爷子就曾来拜托娘,盼能为弱冠成年的小儿子寻一门好亲事,早日传延香火。 可是娘找了些好姑娘,对方一听见做媒的对象是孤僻冷傲的李家二少,不是打退堂鼓,便佯称高攀不起,十个有九个摇头,另一个当场吓晕。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未再提起,城里没有半个媒婆敢接下李老爷的请托。 李老爷一直到死前都担心小儿子的婚事,心有愧疚儿子因异于常人的外貌而饱受世人侧目,无法走得安心。 李承泽双目一沉,唇角嘲弄的扬起。「在说别人之前应该看看你自己吧?叶老姑娘。」 「叶老姑娘……」她抽气,两颊如青蛙般鼓起腮帮子。「姓李的,你太过份了,我叶妍哪里得罪你了!」 凤阳城的姑娘家大多十三、四岁就议定终身,一待及笄便风光大嫁,敲锣打鼓地沿街昭告,鲜少有年过十八仍未许给人家。 叶妍的娘本来也为女儿挑了一名循规蹈矩的教书先生,正要安排两人见上一面时,却在一个风雨夜中急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没来得及看女儿嫁为人妇。 叶妍总不能为自己说媒谈亲事吧,即使她本身就是能言善道的媒婆,但遇到这种事还是羞于启齿,于是一桩喜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然后她忙着帮人牵线,每天一睁眼就有操心不完的事,这会儿古婆婆要嫁孙女,那会儿于老头娶小妾,城里的憨小子追不到豆腐西施,酒楼晏老的千金爱慕秀才郎…… 总而言之,林林总总的杂事让她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私事,以至于她的婚事一年拖过一年,成了李承泽口中的「老」姑娘。 「你又何尝好言好语过?利牙一张有如山中老虎,见人便咬。」李承泽冷眸淡漠,深不见底。 真所谓冤家路窄,很少出府的他,每回出门竟常遇到这女人,而她一见到他就一副看见讨厌的虫子似,让他忍不住与她斗起来。 「那是遇到你,平常的我可是温柔得像一摊水,每个人见了都赞不绝口,好声好气地喊我一声妍姊儿、妍姑娘。」她叶妍可威风呢,凤阳城里无人不知她是何人,略带得意地扬起下颚,学他用斜眼看人,故意要气死他。 很怪的,她与他前后见不到五次面,可就是不对盘,彷佛天生相克,每回不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便是唇枪舌剑,互在心口插刀,没一回能心平气和的交谈。 说是仇人嘛,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斗上几句,互相损言酸语;可若无仇,瞧瞧他们此时的神色,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屑和轻蔑,你看我碍眼,我看你心烦,活似鱼篓里两只跳虾,想踩对方一脚好跳出鱼篓。 「如果你到我绣坊为我做事,我也会喊你一声妍姑娘。」他看重人才,该有的礼遇不会少。 她一啐,粉舌轻吐。「别作梦了,本姑娘才不去,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商人呀,一天到晚只想着压榨绣娘,也不想想她们每天花了多少眼力,为你们做了多少……」 「一个月一百两。」没有人会将眼前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这是他经商多年最好使的手段。 利诱。 顿了一下,她暗吞香涎。「没得商量,我……我不缺钱。」 虽说一百两她最少得撮合十对新人,相当三、四个月的收入,她是很心动啦!不过做人的原则岂能轻易地被钱财打破,人要坚持己见,不可随波逐流。 何况她刺绣单纯是一种兴趣罢了,不想当成买卖交易,当初会绣鸳鸯戏水纯粹是给予新人祝福,愿他们百年好合、平顺快活。 哼,分明拿乔,想抬高工钱罢了。「叶妍,别糟蹋了你的好手艺,别家绣坊不可能开出这样的高价。」李承泽脸色严峻,语气带着嘲讽和对她自抬身价的不齿,异于常人的深蓝色瞳眸闪着幽晦。 她没好气地回道:「要你管,我就甘心为人作嫁关你什么事,反正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有多远离多远,你别再来找我麻烦了!」 一说完,她螓首一甩,走人。 粉色发带在她大动作转身下飘扬起来,仿如春日杏花,飘呀飘地,煦煦金阳照射,如瀑般的墨黑发丝也染上点点金光。 那一瞬间,李承泽的眸子瞇了一下,脸上表情看不出情绪,但眸光却盯着走远的背影久久不移。 「二少爷,要不要找人去教训这丫头,她的态度太张狂。」竟敢出言不逊,还拒绝他家主子亲口邀聘。 随侍在侧的下人,自做主张的揣摩上意。 「多事。」他低斥一声。「李怒回来了吗?」 「回来了,二少爷,他在府里等你。」被斥责的下人不敢再多说什么,恭敬的回道。 「嗯,回府。」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府的议事厅中,蓬首垢面的游镇德有如一只落水的耗子,神色惶恐,十分狼狈的被推倒在地,身上的衣服因慌乱想逃而勾破几个口子。 他一脸恐慌,脸色灰白,委靡不振的垂下双肩,低着头,一副已知做错事的模样,不敢抬起头看堂上众人。 但实际上他在心里咒骂不已,心机深沉地想着该如何挽回劣势,不让精心策划的一切毁于一旦。 「我知道错了,不应该贪小便宜,偷工减料,让李家蒙上不少损失,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老老实实的做事,不生二心。」 「给你机会?」嘴角微扬的李承泽冷笑着,将做假的帐目毫不留情地丢向他脸上。「你损及的不只是财物,还有我李家建立已久的商誉,你要我怎么饶恕你的贪得无厌」 给他机会无异是养鼠为患,后患无穷。 「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没想过事情的严重性,做出悔不当初的行为,经过这一次教训后,我已经彻底悔悟了,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李家……」游镇德双肩抽动,以手抹泪。 「这样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如果我原谅了你,又如何对其他商家交代?」有一便有二,人的贪念无止境。 李承泽毫无转圜的冷厉语气,无疑是给利欲熏心的游镇德重重一击,他眼中先是闪过一抹阴狠,继而泪涕齐下地装出悔改之意,博取同情。 「不要呀!表弟,我一家老小都靠我吃穿了,要是失去李家的支持,我拿什么养活老娘和家中十来口,我会活不下去的……」 那一声表弟喊得好不凄楚,好似割心割肉般,叫人好生不忍,忍不住想替他求情。 原来游镇德是李家亲戚,他的娘亲正是已故李老爷的表妹,两家多少沾上一点姻亲关系,因此往来密切,互有货物交易。 游家是李家布行和织坊的上游,长期供应布品给李家,以获利情形来说,虽不致一夕致富,但少说也是小富人家。 可是他并不满足于现况,有了钱还想更有钱,绞尽脑汁,妄想和富可敌国的李家一样富有。 所以他不但苛扣工人薪饷,又以粗麻混细丝混充丝缎,当成上品高价卖出,牟取暴利,造成布匹的质感变差而失去信用。 李家的账房和管事的人可不是由着人瞎蒙混的庸才,他们一察觉到布料品质有异,摸起来较往日粗糙,二话不说地打了回票。 要不是游镇德勤走旁路,想用钱打通关节,好让他的劣质布料入库,这事还不致难以善了,让人看出他的贪婪。 「当你决定做这件事前,你就该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至少他没赶尽杀绝,要他吐出十倍的违约金。 「二少爷,我的大菩萨,求求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了,不要断绝和游记商行的合作,我给你磕头了,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做戏做得十成十的游镇德当真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那红成一片的凸额还沁着血丝呢!整个人卑微地跪在李承泽面前,求他给一口饭吃。 在座的家族长辈有不少收过游镇德的好处,他贪虽贪,却懂得拢络人心,该送的礼一分不少,还送到收礼人的心坎里,这下子可派上用处。 「承泽呀,游家小子也不过是一时胡涂,让猪油蒙了心眼,你就看在三叔公份上,别让他太难看。」 「没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不真是大奸大恶之徒,认了错就好,以后应该不会再犯了。」 「……哎呀!谁没做错过事嘛!退一步海阔天空,镇德平时也挺老实的,对我们这些一脚进棺材的老人家嘘寒问暖,我看他本性不恶,就再给他一次好好认真做事的机会。」 李家的长老们当真被收买的十分彻底,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好话,颇有私心的出言相护,不忍心对他们好的游镇德磕破了头,血流满面。 面无表情的李承泽看了为人说项的族亲一眼,再垂眼看向抱着他大腿不放,低呜泣涕的表哥,冷然表情始终未变。 「若是再有下一次,用不着等我开口,你会知道什么叫山穷水尽。」必要时,他会给予绝对的制裁。 他在商场的作风虽然强势,但不失诚信,与人交易不欺童叟,方是经营之道。 而他,名义上的「表哥」却是不折不扣的短视商人,眼光短浅地只看得见眼前利益,不思长久之计,迟早会出纰漏,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暗自窃喜的游镇德佯装惊喜不已,心底另有一番盘算。 「游掌柜,别高兴得太早,心存侥幸,那批不良品我李家悉数退回,你未依约定所造成的损失共一万七千八百万两银子,一个月内补足。」想在他眼皮下搞鬼,得看他底子够不够。 「什……什么,一万七千八百万两……」他吓得不轻,当场血色全失。 「你该庆幸我未向你索取十倍的赔偿金,别忘了我是见血就吸的商人,不是见危救急的大善人,自个儿好自为知。」 一说完,李承泽甩手一挥,神态清冷地不置一语,双眸微垂,送客之意很明显。 在座的诸位长者也非不识相之辈,一瞧见他懒得理会的神色,个个不想自讨没趣地自行离去,未再多说一语。 毕竟人有私欲,最看重的是自己,不管收了多么贵重的礼,怎么比得上自家银库充裕,万两银子够他们过个好冬。 唯独面容一怔的游镇德无法接受耳朵听见的事实,犹自转着心机,意图让当家主事的李二少爷收回成意。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承泽身侧的清瘦男子脸色不佳的一喝。 「你还不走,想要我家主子算算你亏空了多少银两中饱私囊吗?」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被一个随从驱离,从没受此屈辱的游镇德身子微僵,眸中闪过阴狠,但仍故作谦卑的拱起手,倒着走出大厅。 表面改过向善的他其实积怨甚深,对继承祖荫的李承泽怀恨已久,但时候未到,他仍得装出恭敬顺畏的模样,为下一步的计划布局。 「少爷,你就这么放过他吗?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一旁随侍的李怒忿忿的说,换成是他,肯定打得让游掌柜爬着出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定力不足。」太过性急,只会打乱情势,他要看看游镇德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可是他明摆着坑人,我们不拿出魄力,哪天他会更张狂,目中无人地爬到你头上叫嚣。」这种贼头贼脑的鼠辈放回去,只怕会有后患。 「我自有打算,不必操之过急。」几只不成气候的小虫子,他还没放在心上。 「二少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承泽举起手,不许他再多言。「李怒,我要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二十出头的男子面上一暗,出现潮红。「我……呃!很快就能完成二少的交付,再给我几天……」 「也就是说你搞砸了。」他的声调平静无波,却让人心口一颤。 「二少爷,这件事不能全怪我,那个姓叶的婆娘太不识时务了,不管我开出多好的条件,她一律不为所动,反过来缠着我……」看来得再找些人施压,看她还能逞强到几时。 「缠着你?」向来八风吹不动的剑眉微挑,眼神带着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射向他。 性子较冲动的李怒没发觉主子的不同,只顾气冲冲的说道:「她一直问我成亲了没,直嚷着要替我做媒,还说我老大不小了,不要尽顾着为人做牛做马而忘了终身大事……」 没看过那么不害臊的姑娘家,竟捉着他的手逼问八字和家中有无恒产,要他自个儿斟酌斟酌,男子无后大不孝,早日娶妻方为人子。 头一回他被逼得落荒而逃,就怕哪天醒来,莫名多了个娘子,方脸大耳,足长三尺,活活吓死他。 「看样子她还是不肯妥协……」李承泽近乎耳语地低喃,目光森冷无情。 李家绣坊的极品织绣一向是献给皇上的贡品或贵胃高官专用的,这一次他要最好的织工织就出一匹匹艳而不俗、华而不妖的美丽布帛,以裁制成引人双眼一亮的华服。 好的织品不仅要有神,更要有灵气,得绣出花的芬芳,鸟兽的灵动,每一针都得到精髓,才能凤飞龙舞,百鸟齐鸣,召唤出精魄。 这种人才难得,但他找到了。 唯一的阻碍是,她本人并无意愿成为他旗下一名绣娘,反而如田园中不受约束的小粉蝶,飞到东,飞到西地为花朵授粉,不肯停留。 李承泽冷眸一沉,捏碎晶莹的月光杯,化成粉末的细屑从指缝间流失。 须臾,一道影子落于地面,他只瞧了一眼,头也不回地下命令。 「监视游镇德的一举一动,定时回报。」 他不信任他,会咬人的狗不会安份太久。 「是。」 如来时的无声,一抹黑影去也无踪,彷佛一片树叶落地,静悄悄。 第二章 李承泽他不相信人。 或者说,这世上鲜少有人能拥有他的信任,他连跟随他多年的小厮及护卫都抱持怀疑态度,不肯轻信于人。 因为他幼时便满头白发,双瞳眸色由深转浅,慢慢地染上晴空的颜色,渐渐深邃如海,湛蓝的看不见一丝杂色。 外观上的与众不同,让他和别人格格不入,无论他做何努力,永远是被孤立的,同龄孩童没有一个人肯接纳他,将他排挤在外。 妖怪,妖怪,有妖怪,快来看呀!蓝眼睛的狐妖,牠要吃人了,快把牠打死! 无知的童言最伤人。 当他兴匆匆的要跟街头巷尾的孩子玩时,得到的却是尖叫与嘲弄,当第一颗石头落在身上时,他痛得不仅仅是皮肉,还有那颗逐渐冷却的心。 久而久之,他养成不与人接触的孤僻性情,总是独自一人在他的院子里阅读、练功、玩耍,父母看在眼里,虽然心疼也无可奈何,随着年纪越长,他性子越发严峻、冷漠寡言。 有时夜深人静,耳边偶尔还会响起当年围绕着他打转、嘲笑的稚嫩童声,流过额头的鲜血早已干涸、伤口早已结痂,可那道抹不去的伤痕仍印在他心里深处,没一天或忘。 他从小便明白,这世道是无情,不讲道理的,笑脸对人只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他必须冷酷,必须强悍,谁的手中握有权势,谁就是王,得以统御无知的小民,尽情的劳役及使唤。 由于自己的白发蓝瞳太过引人注目,他不喜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是凤阳城外的小山坡,那儿人烟稀少,少有人踪,当他想静下心沉思时,便会到坡上走一走。 这一天,他照例来到绿草如茵的山坡,不算小的树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雀,一声长过一声的大鸟叫声盘桓在天际,不时扑翅俯冲。 他警觉地竖起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人高的大石后传来。 “你乖嘛!不要乱动,都受伤了还跑来跑去,你不怕大鸟飞下来抓了你?” 这声音,这声音……有点耳熟。 李承泽微眯起眼,这似曾相识的女音究竟是谁,竟敢闯入他的私密地。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好心肠,看见你伤了腿就想帮你,有些人的心是黑的,瞧瞧你这雪白的毛发多漂亮呀!肯定有不少人想剥了它,做顶软呢帽。” 冰蓝眼眸倏地一利,射向石头后方隐隐露出,发色如墨的乌黑长发。 居然是她! “哎……哎……别跑啦!我真的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你要乖一点,等我用这草药替你敷腿,你就可以满山遍野的奔跑打滚,不用担心会被凶猛的野兽吃掉了。” 浑然不知自个儿已成为别人眼中欲拔的尖刺,衣裳为抓住小白狐而沾上草屑汁液的叶妍依旧笑得开心,凑近小白狐逗着,丝毫不怕小兽的爪子抓伤红咚咚的小脸儿。 若是仔细一瞧,会发现小白狐的左前腿似被捕兽夹之类的东西夹伤,前足无力的往前垂下,点点殷红由白毛中渗出。 “你看你呀就是太顽皮了,才会中了猎人的陷阱,以后要学聪明点,往林子深处钻,我告诉你,人比猛兽还可怕,他们不只要吃你的肉、剥你的皮,连你的子子孙孙都不放过,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现宰一双,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话,离人远一点……” 溪中水清澈,坡上野花多,淡淡的草香扑鼻而来,薄汗轻沁的叶妍一只手拿着手掌大小的鹅卵石,来回在平石上辗碎止血草药,左手纤指则轻柔地安抚着静下来的小白狐。 她这人毛病不多,就是容易心软,见不得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忽地动弹不得,身处险境没得脱身,听见牠们呜呜低嚎,叫她心口也一阵阵抽紧。 既然没法见死不救,那就只好多管闲事了,谁叫她的心是豆腐做的,轻轻一焰就碎了。 “……唔!你真是漂亮的小东西,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皮毛,你要赶紧回母狐身边,不要再乱跑……”她一边敷药,一边念着。 突然一双绣着金桂栖蝉的锦鞋跃入眼中,正像娘子子喋喋不休,万般叮咛的叶妍蓦地一怔,有点错愕,没想到这儿会有人出现。 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顺着鞋面往上瞄,那入目的锦衣绸袍……她当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人往往都在不恰当的时候遇到不对的人,越不想碰到面越是不从人愿,光看那一身裁剪得宜的昂贵衣料,这凤阳城里有几人穿得起?一个讨厌的人名跳入脑中,她不想再往上看了! 她闭上眼装死,打算眼不见为净,却不知她此时的模样有多暧昧诱人。 “香唇微獗,羽睫微颤,你想勾引谁,叶大姑娘?” 向来只有他漠视别人的份,没有人可以对他视若无睹,李承泽横身向前,举止无礼地托起粉色香腮,强迫对方正视他。 叶妍不算美,鼻子有点塌,嘴唇跟一般女孩的樱桃小口一比,就显丰厚许多。所幸她娘给她生了杏目桃腮,水汪汪的大眼像是会说话似的,稍圆的脸蛋白白净净,一如涂了朱丹的水墨,粉艳粉艳地勾人心弦。“你……厚!怎么又是你,你专门来踩我影子是不是,我明明看了黄历才出门,为什么还会碰到鬼挡路!”她用力一拍,挥开他箝制的大掌。 天下红雨,姥姥生子,真怪了,她这辈子没做什么缺德事,偏偏运气差了一点点,老跟这男人碰在一块儿。 “你说我是鬼?”俊颜冷沉,目冷如刃。 她低声嘀咕着,“不是鬼是什么,神出鬼没的。” 眼角一瞟,他用玉冠束起的发丝似雪中白梅,清冷地不见其它颜色,三、两撮落发散于面颊,让身形削瘦的他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若非眼神太过凌厉,散发出慑人蓝光,他那俊雅五官不失脱俗姿容,恍如寒潭中绽放的白莲,又如谪仙贬尘,足踩七彩云朵翩立。 可惜呀!戾气太重,双瞳沉着千山万石,拢起的眉峰不曾舒开,叫人望而生畏。 “不要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说什么,胆敢冒犯我的人,你算是第一人。”在她之前,没人敢挑战他的威权。 “第一人又如何,你是豺狼还是虎豹,能把人撕成碎片吞下肚不成。”她故意哼了一声,挺起不太有看头的胸,力抗他的蔑视。 “你不怕我?”李承泽大步一跨,异色瞳眸锐利的垂视着不到他肩膀的小女人。 “谁……怕你了,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害我名节不保。”她脸颊微烫,挥着手要他退后。 不是出自恐惧,而是不自在,即使她是牵合男女姻缘的俏媒婆,可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家。而且现在他们孤男寡女的,还是别靠得太近,免得落人口实,害她成了烟世媚行的堕落女子。 “你还有名节?”他嗤鼻,勾唇冷笑。“整天混在男人堆里,要说没和人勾勾搭搭的,谁会相信。”好人家的姑娘不会镇日往人家屋里闯,不请自来的媒合说亲,当人家家里是闹市一般来去自如,无视男女之别。 “喂,说话客气点,做人要有点良心,我妍姊儿替人做媒的本事全城皆知,谁不笑脸迎接我,央我说一门好亲事,你这根坏舌头、斓舌头再造口业,小心我割了它。”他要惹火她,比在火照子上点火更容易。 叶妍本来不想生气,当是野狗乱吠也就算了,人和狗计较不是显得气量狭小,为人之道最忌量小,可是在他三、两句话的撩拨下,一股无明火由胸口燃起,白里透红的圆润小脸皱成一团,所有的不满一古脑全写在脸上。 “看不出来你还有威胁人的本领,我就站着不动,看你怎么割了我的舌。”她就像她怀里的小白狐,虚张声势的挥着小爪子,很有趣,看着她气得两眼发火,李承泽的嘴角勾得更高。 “你……你……”她气到说不出话来,差点一把掐死怀中受伤的小白狐。“你是坏人。” 听见她孩子气的话,他忍不住大笑,自嘲的说:“有谁不知道我很坏,你没听大家都说我吃人不吐骨头,连皮带肉吞下肚?”蓝瞳中一闪而过几许黯然,冷硬的脸庞浮上一抹复杂神色。 “是啦!你坏得无药可救,病入膏肓,药石罔然,而我呢,是人人赞扬的妍姊儿,专为天下儿女牵红线的万能媒婆,麻烦以后你见了我有多远就离多远,别让我日子难过。”一瞧见他,她头痛脚也痛,全身像被虫螫似不太快活。 对于他在商场上的狠厉手段,不时打压商家垄断市场,她时有耳闻,不少小店小铺因拚不过李家的财大势大而关门大吉,每每向她哭诉着没钱嫁娶。 一次、两次,她还能一笑置之,可次数一多,她就笑不出来,脸也越来越臭,没想到,他的冷血作风竟然影响到这么多人,断她财路也就罢了,还让一对对两心相属的有情人难成眷属。 以媒婆的立场,他可是她的头号大敌,欲除之而后快呀!谁希望水到渠成的好事遭到破坏,她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种不知感恩,横取蛮夺的人了。 “你以为我想见到你?”凭她这等姿色,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瞧见他眼中的轻蔑,叶妍的火气更往上冲。“不然凤阳城城里城外这么大,我怎老和你撞个正着?你是李家二少爷耶!没别的地方好去吗?要不就学学你大哥眠花宿柳,或是娶个娘子房里窝,暖被里翻红浪,抱个软玉温香啊。” 她三句不离本行,纵使眼前是她最厌恶的男人,仍不忘发挥三寸不斓之舌,劝人家早日成亲,抱得美人归。 “可怜的女人哪,看着别人成双成对,你一定倍感心酸吧!”姑娘家太伶牙俐齿,肯定不讨喜,没男人会要的。 “……”咬了咬牙,她忿忿地悴了一口。“我才诅咒你娶不到娘子,只有瞎眼、斜嘴、歪脖子的麻疯婆才肯屈就,你……你夜夜抱着枕头、咬被低泣吧!”她可以想见他日后孤枕无伴的凄凉下场。 她十九岁了,早就是熟透的老姑娘,虽然也想着嫁人,可是谁会上媒婆家提亲?而且,这年头有哪个男人有雅量,能忍受为人妻子者不操劳家务、相夫教子,反倒是一天到晚在外抛头露面,和人应酬着。 所以她早就做了打算,过个几年若没遇上好良人,她就买个相公回来,边陲地带有不少穷苦人家食指浩繁,招个赘婿应该也非难事。 叶妍看得很开,凡事随缘,她相信老天爷是长眼的,看得见她这些年做的好事,一定会许她一段好姻缘。 “啧,难怪你嫁不掉,因为你比老虎还凶悍。”没一个男人消受得了。李承泽冷诮地嘲弄她乏人问津,浑然不觉自己在叶妍面前,明显话多了,甚至忘了自己异于常人的样貌。 一个孤僻冷傲,一个开朗乐天,个性如此迥异的两人,真看不出他们哪来的孽缘,三番两次在奇怪的地方碰头。 像上回张家娶媳妇,李承泽跟他们有点交情,原想趁宾客聚集在前厅时,送个礼之后就离开,不愿和其它人打照面。 谁知将新人送入房的媒婆也在这时候开溜,正好和准备返家的他对上了,两人如黄狗与黑狗,不对吠几声就不对劲。 总而言之,他们就是比别人多了一点机缘,老是不期而遇,不知该说是上苍的捉弄呢,还是上辈子结仇太深,非得互踩两脚才行! “你不要跟着我行不行,林子的出口处在你身后,请自便,勿扰。”口气凶恶的叶妍频频回首,满心不悦地瞪着跟在后头的身影,不懂这堂堂李二少爷究竟要干什么。说实在的,这片偌大的树林并非私人所有,属于官有地,任何人都可在此行走,拾柴摘果,打打野味,不会有人前来制止。 不过因为地处偏僻,又杂草繁盛,离城镇稍远了些,又非经商旅游的必经之道,因此少有人走动。 她不知他们都将此地视为秘密天地,一得空便来绕上几圈,当是自家菜园般巡看一番。 只是两人从未在此碰过面,一个惯在白杨木下沉思,浸浴在旭日初升的煦煦,以利思绪的沉淀,冷静沉谋;一个呢,喜欢日落西下时分到林子里溜达,一边看着夕阳余晖缓缓隐没,一边吹着徐徐晚风,让一天的烦躁随着林风和虫鸣声慢慢消失。 李承泽在东边观日,叶妍在西边赏景,两人如同日与夜般鲜明,怎么也不可能有所交集。可是奇怪的很,在各有所好的情况下,他们今天一时心血来潮,在正午过后不久,不约而同的从南边隘口入林,并且不依惯性地走到流水潺潺的小溪边,于是就这么又碰在一块儿,乍然一见,还真有分别扭,感觉被冒犯了。 “你别太天真了,林子里虽然没有吃人老虎,可是仍隐藏了不少凶猛野兽,你以为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将小白狐送回原处?”愚蠢的女人,太异想天开。 “你在关心我?”她微讶,皎如明月的翳翳水眸发着璨亮。 冷眸转诮,当场泼她一桶冷水。“哼,我不会让你那双巧手受到损伤,你还得为我做事,绣出绝无仅有的绣件。” 她个人的死活不在他考虑之内,他在意的是她能为绣坊带进多少利益,打响李家名声。 能织善绣的绣娘虽不少,却难免流于匠气,绣不出真正叫人惊艳的作品,徒流形式罢了,而他先前曾无意瞟见她为新嫁娘绣的鸳鸯喜帕,当下惊异不已,如此精湛非凡的绣工天下难求,他非网罗到旗下不可,绝不轻易放过。 “你这人还真是开口没两句好话,让人感动一下会少你一块肉呀!非要人家讨厌才甘心吗?你到底会不会做人?”用人先收心,这道理也不懂,亏得他做的是日进斗金的大生意。清眸染上薄怒的叶妍狠瞪他一眼,双手吃力地抱起小白狐,往草长过膝的林子深处走去。 所谓送佛送上天,既然救了浑身是伤的小白狐,当然要义不容辞地送牠回安全处,免得功亏一篑,再度沦为猎人的掌中物。 “我不需要讨你欢心,记着你那双巧手我已经先订下了,最好不要再做比拿针线更重的工作。”一说完,他不由分说的拎起小白狐的后颈,将牠往草丛里一扔。 来不及反应的叶妍蓦地睁大眼,脸色铁青,“你……你没血没泪,狼心狗肺,牠受伤了,你居然、居然这么残酷的丢?啦痪龋蛑辈皇侨恕?br />  “愚蠢,一只畜生值得你费心吗?牠生于林,长于林,对于林子内的一切比你还熟悉,轮不到你为牠找窝。”狐有野性,自会找到巢穴,这是天性。 “可是……”没确薄…脱离危险前,她怎么也无法安心。对于他的冷酷作风,她对他的厌恶又添一分,十指发痒地想拔光他一头雪丝。 “不要再滥用你多余的怜悯心,李家绣坊才是你的栖身地,为我发挥你的专才,绣出扣人心弦的佳作才是你要做的。”这是他跟着她的主要目的,她需要被说服。 叶妍由鼻孔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地摆出嫌恶表情。“别想用你的铜臭味玷辱我发自内心的真诚。想从我手中拿到一件绣件,就等你喜烛高燃那天吧!我亲自绣给你的新娘子。” 关于这一点她绝不吝啬,只要是她做的媒,她会用上一位新娘子的喜服布,绣一幅戏水鸳鸯喜帕给下一位出阁的新娘,从无例外。 “太过固执对你并无好处,人要顺势而行,你该知道这凤阳城内是我说了算,没人敢反抗。”他说一便是一,不打折扣。 圆嫩福气的小脸染上潮红,被气红的。“怎么,你想仗势欺人,让人混不下去是不是?”他算老几呀!敢威胁她,她偏不从他愿,非要代代相传,让她的子子孙孙都当上媒婆,为人媒合姻缘! “让你当不成媒婆的方法有千百种,不要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人是贪心的,有钱什么都好办。”他不信撒出重金她会不点头。 “好呀!我拭目以待,看你怎么整死我。”她才不怕他,各凭本事吧,反正她不偷不抢,做的还是撮合人姻缘的好事,老天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 “话别说得太快,小心闪了舌。”若他真要出招,她绝招架不了。 李承泽在商场那一套,既狠且厉,绝不给人活路走,以她无凭无靠的小孤女,他一根手指头就足以捏死。 “哼!我妍姊儿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满口狂语吗?我告诉你,人命一条,我赌上了……喂!你干什么拉我,快放手啦!想动粗吗?我奉陪……” 咦!他的手好大,好暖和,和他冷冰冰的外表完全不符合。 羞恼的叶妍先是愕住,继而面上发热地想甩开他搭放在臂膀的手,不想跟他有任何肌肤上的碰触。 浓眉轻扬,他笑得别有深意。“你没发觉脚下一阵冰凉,似有什么缠住足踝?” “不过是杂草罢了,一脚踢开不就得了。”她作势要提腿一踢。 “别动!”冷声低喝,她顿时僵硬如石。“你自个儿低下头看个仔细,别说我诳人。”像她这般迷糊,居然还能平安的活到今时今日。 “什、什么?你不要吓我,我……很怕长长的……”她手心发冷,直冒冷汗,眸光迟迟不敢低下。 偏偏越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越明显,叶妍清楚地感受到有条“粗绳”攀勾着她的右脚,蜷缩似的卷起一圈圈,冰冰凉凉的。 这不是她以为的长草,草不会蠕动……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看来有些言过于实了。”看她整张脸发白,他突然心情大好。 “你……你要去哪里,回来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眼神慌乱,发颤的唇瓣抖个不停。 他双手环胸的笑眸冷睨。“你忘了刚说过的话吗?要我离你远一点,我正要顺你的意,免得你又口口声声咒骂我。” “把……把牠拿开……”她脸色惨白,一副快哭了的可怜模样。英雄为五斗米折腰,她叶妍只是个柔弱女子,为了一条蛇低头。 “你在求我吗?”他故意一顿,身形稳立如山,不动。 咬着牙,她泪水盈眶。“请你帮个忙,二少爷,我叶妍算是欠你个人情。” “听起来不太有诚意。”他有意刁难,乐见她低声下气的哀求。 “难不成要我下跪,指天立地发誓?”她不敢动,气得全身都在抖。 “那倒不必,只要你答应到绣坊为我工作即可,否则就恕我爱莫能助啦。”他说得现实,一点也不在乎她会不会遭蛇吻。 “你趁人之危……”不是君子。 “是吗?那我也不用浪费工夫和你闲嗑牙了,你自个儿好自为之,过些时日若没在城里听见你的消息,我会通知官府的人来收尸……” 李承泽果真转身就走,越走越远毫无回头之意,昂藏身影悠哉的缓步而行,彷佛身后并没有人正面临生死关头,他想依往昔惯例逛了一圈后便要回府。 见他当真不理人,顺长背影逐渐远离,又急又慌的叶妍哭着喊,“好啦!好啦!你先救我再说,我……我认了……”可恶,欺负人嘛,她这口气早晚要讨回。 足下一顿,李承泽薄唇轻扬的往回走了两步。“早些认份就不必受惊吓之苦了。” “你!废话少说,快把牠……呃,挪开,我不要牠把我的脚当树窝缠……”好恶心,她回去一定要用香花泡澡,浸上个把时辰。 李承泽什么也没做,只用近乎嘲笑的语气一讽。“看来你也没有想象中的灵慧嘛,那小蛇早就不知爬行到哪了,你还吓得脸色泛白,手脚僵硬得像根木头。” “你……你耍我?”大气一吐,她低头仔细瞧着,哪儿还有小蛇踪影。 他脸上表情没笑,但却让人感觉到他笑得狂妄。“记得明日一大早到绣坊上工,我等着你来。” 危险解除了,叶妍捏鼻子,朝天一哼。“哈!你慢慢等吧!本姑娘才不甩你,对你这种人不用守什么信用,等你哪天纳十个、八个美妾,我媒人钱算你便宜点,当是还你人情。” 一溜烟,她跑了,留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个望着她背影久久的男人。 第三章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黄梨木方桌上落下重重一掌,笔架弹起,砚墨四散,横排整齐的账册如山倒,一本本成扇形摊放,飞扬的纸张飘扬落地。 抚着白须的老账房镇定如常,气息平稳不见慌乱,神色自若地扶起倒了的笔架,再将砚台石墨收回原处,慢条斯理地收拾遭弄乱的黄皮本子。 他的表现不疾不徐,不惊不惧,恍若入禅的老和尚,波澜不兴。 可他越是若无其事的平静自持,来者越是忿忿不平,火冒三丈,充满怒气和愤慨的双眼蒙上血丝,红得叫人心惊。 “每一房,每个月例银早在月初就已发放,依照固定数字清点完毕,帐目上记载着一清二楚,不可能有所遗漏。”有他守着,一分一毛都不得多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这个死奴才,我要用钱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这半个身子进了棺材的老头也敢和他作对,向天借胆呀! 老账房重新磨墨,誊写当日开销。“二少爷吩咐了,除非有他允许,否则谁也不能私下挪用银两。” “少给我拿着鸡毛当令箭,李承泽那小子凭什么不许我用钱,我也是李家子孙,谁敢阻止我取用李家钱财。”哼!他可是李家长子,万贯家产应该落入他手中,岂有嫡庶之分。 “大少爷,请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僭越,规矩就是规矩,无法因你一人破例,否则上头怪罪下来,小老儿的差事就不保了。”唉!为什么大少爷不扪心自问,反省反省他做了什么令人心寒的事。 李老爷与元配夫人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侣,感情甚笃,恩爱恒常,在当时羡煞不少才子佳人,蔚为地方上美谈。 可是结婚多年,始终膝下无子,迫于老太君急于抱孙的压力下,又娶了一茶庄女儿为妾,期望能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果真二夫人入门没多久便传出喜讯,李府上下欢喜不已,等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谁知在妾室大腹便便之际,大夫人也有喜了,两位夫人在同年产生麟儿,一举为李家添了二孙。 只不过李老爷原本就与元配妻子鹳蝶情深,而小妾是不得不纳的生产工具,因此两人所生的孩子也遭遇不同的待遇。 李承恩虽是长子,但因为是庶出,所以在地位上略逊一筹,空有大少爷之名却不受重视,学识能力也不如弟弟,常仗着李家声势在外胡搞生事,包养女人,挥金如土毫不手软。 而次子李承泽则不同,从小就知自己责任重大,勤学四书五经,钻研经商之道,自律甚严,推己及人,厉行用人唯才,不许有一丝马虎。 李承恩风流,不务正业,镇日游手好闲,好逸恶劳,宁可醉卧美人膝,笑拥艳妓名伶,也不愿付出劳力获得报酬,他以为李老爷百年之后,李家财产将为他所低有,于是不知节制,大肆挥霍。 李承泽碍于外貌因素,少与人往来,知交不多,但他善于谋略,精于商道,在李老爷生前便已插手商运,进而扩建李家的事业版图。 一弱一强,一虚一实,优劣立现。 “我为什么要体谅你,你这狗仗人势的贱奴,你的上头不就是我,我是你主子,你敢不承认?”蛮横无礼的李承恩扬高嗓门,存心以势凌人。 遭到涎沬洗面的老账房面不改色,将墨色未干的纸张往前一推。“大少爷若有急用请立下字据,由下个月例银扣除。” “好个老贼,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别以为他拿他没办法,真把他惹毛了,那把老骨头他非把它拆了,让他休想再坐得端正。 “小老儿不敢。”就算心里真有些看轻,但食人米粮,他也不会开口。 “我看你不是不敢,而是有人撑腰,想让我一辈子翻不了身,只能仰人鼻息过活!”李承恩恨恨地将借条揉成一团,丢弃在地,恶狠狠地横眉怒视,哼,迟早有一天,他会让所有人看清他们错得有多离谱。 “大少爷此话言重了,小老儿有几颗胆呀!哪能碍着你发达,若是你能将老爷留给你的银两拿来做生意,此时不也是威风凛凛的大老爷?”用不着向人伸手要钱,像个乞丐。老账房不免歇嘘,将这话往心头搁。 “你敢教训我?”反了,反了,恶奴欺主,骑到他头上撒野了。 表情略显无奈的老账房暗叹了口气。“大少爷何必为难小老儿,我也是捧人饭碗的,总不好阳奉阴违给你方便,要是其它人有样学样,这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李氏家族旁支甚繁,堂、表兄弟少说一、二十名,若人人都偷懒不做事,心存惰意,那李家家业哪能兴旺,少不得坐吃山空,由富而贫。 “少啰唆,我要你给钱就给钱,不要搬出一堆大道理来烦我,先拿个一千两来花花。”他摆明着要钱,不容拒绝。 “请大少爷见谅,恕难从命。”人无羞耻,神佛难救。 寻常人家的月银最多不过三、五两,他一个月月银五百两仍不敷使用,月不过半便手头紧,闹银荒,谁供得起这般奢靡? 若非生对了好人家,以他撒钱的方式,早就一穷二白了,哪还能锦衣玉食,为了银两用度大呼小叫,不把银子当银子看。同样是李家子孙,为何有这么大的差别,大少爷若有二少爷十分之一的勤奋和上进,老爷临终前怎会对他彻底失望,仅留薄产供他维持生计。 请求一再遭拒,好面子的李承恩恼羞成怒。“好呀!李忠,你给本少爷记着,哪天我得势了,第一个打断的就是你的狗腿。” 一说完,他气得拂袖而去,临去前再度一掌扫落黄梨木方桌上的笔砚纸张。 但是他怎么可能说不气就不气,一想到连个奴才都能欺他,那满肚子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烧出个洞。 于是他火大地拎了坛酒到爱妾艳娘房中,借着美人、美酒来消消心中怨气。 黄酒一下肚,平时堆积如山的不甘心直往脑壳冲,他越喝越觉得窝囊,忍不住高声辱骂早已入土的老父,怨他不公。 就在他颇有酒意之际,一只粗黝的大掌伸了过来,抢走了他手中的杯子,仰头一灌。 “你……你也看……看不起我,抢我的酒喝……”好呀!他是世上最没用的男人,谁都能趁机踩他两脚。 “非也非也,酒入愁肠愁更愁,有什么伤心事非得借酒浇愁不可?我兴致好,陪你喝一杯。” “你懂什么,我堂堂李家大少爷居然还得看人脸色过日子,这世上还有没有公理呀!”他不信他一辈子没出息,只能像个虫子任人践踏。 阴沉内敛的游镇德佯装为他抱屈,假意安抚。“看开点,别把事儿都往肚里吞,你虽是大少爷没错,可是人家投对了胎,嫡生正统,你想争也争不过啊。” 庶生子女向来没什么地位,甚至是入不了族谱,尤其是出自不受宠的小妾肚皮,处境更为艰难,想要有出头天的一天,恐怕是难上加难。 除非是机缘加上运气,还有人为的推波助澜。 “谁说我争不过命,老天爷对不起我,我就要和礼拚一拚,不到盖棺论定,谁能一定输赢!”他说得豪气万丈,彷佛双臂能顶天。 “说得好,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游镇德一饮入喉,不失豪爽。 有所图谋的他表现得好像和李承恩剖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样子,那口酒喝得毫不含糊。 “我是李家的长子、长孙,李家的财产有一半该是我的,我爹偏心,所有的家产全给了李承泽那小子,他何德何能呀!凭什么堂而皇之地把我那一份也拿走,我、我不服气……” 酒一入肠,胆子也变大了,打小遭到忽视的李承恩借着三分酒意,滔滔不绝地说出心中的不满,一声高过一声的语调满是怨怼和愤意。 说他醉了嘛,却眼神清明地不像醉酒之人。 可若不醉,有些话是不会在清醒时说出口,他把自己的待遇怪罪于死去的老父,气恼异母手足的得天独宠,受尽恩泽,却丝毫不曾反省虚活了二十六个年头,他到底为了这个家做了什么。 吃喝嫖赌样样精,玩乐狎戏跑第一,要他拨起算盘珠子嫌笔重,量尺一拉几十丈,刻痕度量无一识。 根本是名符其实的纨绔子弟。 “小老弟呀,你也别太沮丧,路是人走出来的,要是李家只有你一个子孙,就用不着怨声载道,所有家业全让你一人得了。”游镇德假意不经意地顺口一提,半掩的双眸一闪冷芒。 “只有我一个……子孙……”他蓦地眯起眼,酒气重一红的眸中多了一丝什么。 “呵呵……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一定挺你到底。”他有意无意的扬风点火,推波助澜。 “真的?”心眼小,善妒的李承恩放下酒杯,斜歪着颈子,睨了这个远房表哥一眼。 为了让他更加信任他,城府深的游镇德同仇敌忾地提出抱怨。“唉!你没听说前阵子的事吗?做生意嘛!谁不想多捞点油水,我也不就是少些斤两,没放足材料罢了,你那兄弟就爱吹毛求疵,尽挑我麻烦,非逼着我吐出先前赚足的差额! “你说气不气人,自家人有必要这么计较吗?一起赚钱,一起把别人的银子往怀里塞,何乐而不为,何必斤斤计较小地方的不足,真是想法刻板的不知变通。” “游家表哥,看来你也受了不少气,他对你一样不讲情面。”一遇到有相同处境的同路人,李承恩心有戚戚焉。 游镇德一脸苦恼地大口喝酒。“可不是嘛,若是李府由你当家做主,我的日子就轻松了,用不着长吁短叹地陪你喝闷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不想坐拥金山银山,飞黄腾达,碍路的石头敲不碎,那就只有搬开它,一劳永逸。 游镇德左一句帮腔,右一句推势,数落两人共同的死对头之余,言语中夹杂着某种暗示。 “我做主……”李承恩表情骤地一变,脸上露出令人心惊的狞笑。“如果说他不在的话……” 那个“他”不用说得太白,狼狈为奸的人心知肚明。 “只要你继续和我合作生意,别盯得太紧,你心里做何打算都算我一份。”游镇德表现出一副情义相挺的模样,若真少了碍事的李承泽,他会如鱼得水,予取予求。 李承恩阴恻恻的笑了,侧过身为志同道合的伙伴倒了杯酒。“你说该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除掉呢?”既生瑜、何生亮,一山难容二虎,怪不得他。 “承恩表弟,你不晓得人命是脆弱的吗?以你的交游广阔,何愁弄不来一两味让人神魂飞散的小玩意儿。”呵,尽管下手吧!为了避嫌,他会先一步离城。 老奸巨猾的游镇德可不简单,他一方面策动李承恩毒杀亲手足,借机得利,一方面又担心若事机败露未能得手,便先盘算好后路撇清嫌疑,让贪婪蒙了心的李承恩承担弑弟的罪行。 一和李大少达成协议,他便匆匆告辞离去,不想留下任何把柄引人臆测,与李承恩相处太久,日后怕难脱身。 而他走后,一抹隐身暗处的黑影也尾随其后,浑然不知屋内的男子从青楼出身的爱妾艳娘手中,接过一个小药瓶,紧捏在手心。 那是游镇德临走前留下的“一劳永逸” 是夜。结束了一天繁忙的事务后,回到房里的李承泽总是习惯性的喝上一碗冰糖莲子汤,在睡前先看一会儿书再脱鞋上床。今儿个也不例外地坐上圆凳子,等服侍的小厮送上汤碗,他不假思索的一匙一匙送入口中,让莲子的滑嫩化在舌间。 蓦地,他捧碗的手指一僵,一道暗红的黑血从嘴角流下,眼前一片黑雾袭来,人如离土的大树,毫无预警的往后倒。 碗碎人落的声响惊动了李府上下,一片惊叫声四起。 那一夜,李承泽倒下不起。 有人惊慌,有人嚎哭,有人大笑。 大夫来了又走,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三个日夜,那双寒彻人心的异色瞳眸始终紧闭,不再冷冽睨世。 “小……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出来呀!大事不好了……”一名穿着嫩黄色衣裳的丫鬟气喘吁吁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嚷嚷,好似火烧眉毛一般。 “小声点,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没瞧见我正忙和。”真是的,春草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几时才改得了。 “小姐,别忙了,有大事发生,你赶紧到大厅,那票人又来了。”她一个小小的下人实在应付不了,别人一凶她就腿软了。 “那票人?”柳眉一拧,绣着巾帕的叶妍恼怒地扁起嘴。 怎么又来闹了,一天三回还不过瘾吗? 这几天平静了许多,原以为他们死了心,不再威言恫吓,放弃要她进绣坊的念头,谁知他们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小姐,你为什么还坐着不动,我看这次来的人不少,肯定不怀好意,你不出面喝止,恐怕没得姜口了。”她怕死了,死也不肯和那些人同待一室。 “安静点,春草,你吵得我耳朵都发疼了,等我把这条跃出水面的鲤鱼绣好再说。”旁人爱闹随他闹,她快完成的喜帕要有一丝出错,她上李府索赔。八风吹不动的叶妍彷佛事不关己,专心地绣着下个月月初要出嫁的徐家闺女的喜帕,她一针一线穿过布一上一下的绣出活灵活现的甩尾鱼身。两只交颈鸳鸯互啄着羽毛,双翅轻展拍打着水面,并蒂的莲花开在水中央,底下结出双角菱子,莲生子息福寿绵绵。 “小姐,你不怕屋子被拆了吗?”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十六岁的春草天生是急性子,又胆小如鼠,她心急地喳喳呼呼,没一刻能静得下心,竹竿似的两条腿来回地走动,惹得叶妍心烦。 “让他们等一等又如何,你急什么急,把地磨坏了,我扣你月俸来赔。”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才不理。 “小姐……”她哀叫着。 完成了!桃红帕子绣出喜气,叶妍抿唇咬掉线头,一幅美绝了的图样跃于红巾上,那鸟眼中的谴蜷生动多情,好像说着令人脸红的情话。 放下绣品伸了伸懒腰,她这才勉为其难的起身,见见不速之客。要是找她做媒,她绝对二话不说的掀帘子见客,哪容客人久候,人家谈的是喜事,当然要勤快些,百年才修得夫妻缘。可是没事上门找碴的,三天两头用一张恶人脸吓坏她家仆从,那就不用多礼相待,隔夜馊水伺候,再用加了盐巴的茶让他们洗洗臭嘴。 “妍姑娘……”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怪风,怎么客气了,还喊我一声妍姑娘,没扯喉嘶吼‘不识抬举的臭丫头’?”这人转性了不成,语气轻得像豆腐似,软而无力,而且外面那一排人也不见恶脸。 李怒黝黑的脸皮竟浮出一抹红。“妍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计较过去的鲁莽,我在此赔礼了。” “哎唷,承受不起呀!李大哥,你的凶恶嘴脸哪去了,突然和善的对我好言好气,小女子可吓得不轻,我心口还卜通卜通的跳着呢!”要女子不记仇,就跟要蝶儿不采蜜一样,很难。 虽不知这鲁汉子为何一反常态,态度恭敬地像个奴才,可一想起他先前的恶形恶状,张牙舞爪,叶妍就没办法心平气和的对待他,不去刁难两句。 直性子的李怒突然跪下,当真把主人家吓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以前做了些不是的事惹你烦心了,你打我出气吧!” 李怒虽个性暴躁却不失忠心,纵使在外行为未必得体,但对主子的死忠是无庸置疑,为了主子,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下跪求人。 “你……你干什么,快起来,我还想长命百岁呢!别触我楣头。”惊得不小的叶妍跳起来,吓出一身冷汗,求他别行要人命的大礼。 “我家大夫人请你过府,有事相商。”见她真让他的举止吓白了脸,他身子一挺,站了起来。 “你家大夫人找我有什么事,该不会是帮说媒吧?”她开玩笑说,不以为李家夫人真需要借用她的长才。 “正是此事。”今天他是奉大夫人的命令前来。 圆润小脸陡地一愣,怔仲地眨了眨眼。“呃,我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房里待久了,人有些昏昏沉沉地,难免精神不济。 “大夫人希望你能为少爷找个好姑娘,越快越好。”迟了,就怕没人敢嫁。 叶妍挖了挖耳朵,再定神一瞧。“不是出自我的幻觉,你家大夫人……真的来拜托我?” 这世道是怎么了,朗朗晴空下起金条了,砸得她眼冒金星。 “这事非同小可,请妍姑娘尽快过府,我家大夫人等着你……”李怒急得要将人请回李府。 “等等,我有说要帮忙吗?”李大少那个败家子,不糟蹋人家闺女就不错了,居然还敢要她当帮凶,蹂躏人家小姑娘? 李怒愣了一下,又气又急,大嗓门的高声嚷着,“连你也不接这差事,你们这些媒婆在搞什么,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 “连?”她柳眉轻抬,微扬讶色。“你到底找了几个媒婆,你家那大少爷是什么德行呀!别害人了,一堆美妾嫩婢围着他还不够吗?” 仗着有几个钱放浪无度,不学无术,老想着美女成林,美酒成池,醉生梦死地虚华过日,这样的浪荡子,谁敢许他终生! “不……你搞错了,不是大少爷,是……”他有口难言,面有难色。 “不是那个大烂人,难道是你跟前跟后的大冰山,你呀!别寻我开心了,他那人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不可能厚着脸皮开口……”见到李怒的脸渐成猪肝色,叶妍的嘲笑声也越来越轻,飘如棉絮。 “……不会吧!这玩笑可开大了,你、你确定要说媒的是李二少爷,你那个不苟言笑,连呼出的气都会结霜的冷面主子?!”怪了,今天天气不热,她怎会有被晒晕头的感觉。 李怒没说话,头点了点。 “天哪!天哪!春草快来扶着我,咱们包袱收拾收拾、快点逃难去,天生异象必有大灾,赶紧往南方逃,晚了就来不及了。”喝,吓死人,吓死人了!她心口一紧一紧的抽着。 “小姐,你的手好冰,生病了吗……”单纯的春草不懂看人脸色,只当她家小姐染上风寒。 叶妍没好气的一横眸。“我这是给吓的!你们别开我玩笑了,李二少哪需要我做媒,他不是神气得很,跩得二五八万?银子一砸还愁没人见钱眼开,巴着当李家二少奶奶吗?”哼!她说过最好别求她,否则她准整得他哭爹喊娘,没好日子过! “妍姑娘……” “不接不接,我这阵子忙得很,抽不出空上李府坐坐。”他想娶新娘,下辈子吧! 先前说她嫁不出去,不然也只有麻子脸,马下巴的卖货郎敢要她,这下子是谁急了,忘了两人的嫌隙求她出马。哼,十年风水轮流转,也该她扬眉吐气了,不拿拿乔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岂能放过。 “妍姑娘,我家大夫人是真有诚意请你施点力,不管要多少媒婆谢礼,你只管开口便是。”银子是小事,李家花得起。 “悴!说得好像我是贪财小人似的,你把我妍姊儿当成什么人了,钱的事小,我和你家少爷梁子可结大了,你忘性大,我记性好,他想迎亲入洞房,门儿都没有。要不,你们找别人去!”那种狂妄之人休想有好姻缘。 “不是这样的,妍姑娘,这婚事并非少爷的意思,而是……”哎!他不知该不该说,真叫人为难。 而是什么?话说一半就打住,存心吊人胃口呀!叶妍柔黄轻挥,不耐烦地等他说完下文。 “李怒呀!叫你办件小事怎么还没办成,磨磨赠赠要拖到几时?”一名老妇耐不住性子的闯进来,这浑小子做事慢吞吞的,快急死她老太婆了。 “周婶……”他尽力了。 嗓门大的老妇人不等他说完,径自走向叶妍,热呼呼地挽住她的手。 “我说妍姊儿呐!你也别心坎顶着针了,就卖我娘子子一个面子,行个好事吧。” “你是?”有点面生。 “我是大夫人身边的人,二少爷是我一手奶大的,大伙儿都喊我周婶儿,你若顺口呢,也这么唤吧!”周婶热络地有些过火,捉着她的手就不放开。 神色尴尬的叶妍笑得僵硬,使劲地想把手拔出。“周婶,你抓痛我了。” 老妇似没听见,又自顾自的往下说:“这亲事一谈成绝少不了你好处,我家大夫人向来慷慨,该给你的媒人钱一分也不会少,包管你从年头吃到年尾,养出一身细皮嫩肉。” “周婶,我不……哎呀!你别拉,我有脚,不用飞的……慢点慢点,我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算什么,强行拉弓上弦呀,李府的人怎么都是一个样儿! 周婶脸上一黯,嘟嚷着说:“你就多担待点,这也是不得已的,要不是少爷出了点小事……” 小事? 那个嘴巴比刀子还利、话比毒蛇还毒的李二少能出什么事,是喝水呛到了,或是掉了两根白头发呀? 不以为然的叶妍满是不愿,硬是被拖着往城里走。 第四章 “这叫小事?!”完全傻眼的叶大姑娘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奇景”,整个人像是石化了,半晌回不了神。 久久、久久之后,那蝶翼般的羽睫才微颤的掀了两下,僵化的脸部肌肉慢慢恢复正常,惊吓过度褪了色的红唇渐渐稍有血色。 尽管如此,她还是余悸犹存,没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停摆的思路犹自放空,无法思考。 虽然她很努力地想维持无动于衷的表情,冷眼旁观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可是眼角余光仍不住的往某人飘去,难以控制。 “你年纪轻轻,怎么学起人家当媒婆呢,瞧你这福气的小脸蛋,理当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或是持家有成的当家主母,这般劳碌奔波很辛苦吧?”一只掌腹玉润圆丰的手抚上叶妍面颊,脸蛋被那腕间翠绿青玉环的冰凉一触,她蓦地回神干笑地退了一步。 “多谢夫人的关心,妍儿天生劳碌命,一天不动筋骨就浑身难受,没本事开铺子做大事,只能动动让人见笑的嘴皮子,媒合姻缘赚点馏口小钱。”她说着说着,眼神又飘走了…… “这张嘴真会说话,要是我那儿子也能跟你学一学……”一提到亲生儿子,大夫人的眼神一黯,泪雾蒙眼,凄迷地以绢帕轻拭。 见不得人难过的叶妍赶紧上前安慰,“夫人宽心,别凡事往心里搁去,二少爷平时太操劳了,现下让他休息一下也好,夫人就当捡回一个儿子,我相信过些时日他就会好转的。”可能吗?她暗忖。 “真的吗?”慈目望向笑得憨气的儿子,大夫人悲从中来难掩心酸,她好好一个儿子怎会变成这样…… “当然喽——高人自有天相,二少爷天庭饱满,鼻丰盈挺,一脸福大的富贵相,肯定不久便可和往日一样意气风发。”希望啦!为人母者总是不愿儿女受苦,她能体谅老人家的心情。 “那我拜托你的事……” 叶妍为难的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上,十分专注剥着柿子皮的高大男子,一股说不上来的心酸梗在咽喉,差点陪着大夫人一起落泪。 明明长相还是那个令人厌恶、高傲冷酷的讨厌鬼,可怎么她才大半个月没进城,他就变成这副模样——那张原本一丝不苟的俊颜居然在笑,还露出叫人想摸摸他头顶的酒窝! 唉,未免太离奇了,好好的一个人说变就变,真的让人好难适应,她还是比较习惯他冷漠斜眼陌人的讨厌样,起码不会心疼地想抱住他。叶妍甩甩头,想甩去那不该出现的同情。 “不是妍儿爱拿乔,二少爷这情形……”她一顿,笑得无力。“夫人也别说妍儿能力不足,真要有姑娘肯嫁,我会劝她再考虑考虑。”李承泽没出事前,她就不认为他该拖累人家姑娘,除了银子比人家多以外,他那性子哪里值得女子托付终身,变成深闺怨妇是意料中的事。而今他又失去昔日的清明和犀利,变成童稚般单纯,他拿什么娶亲生子?!更别提他那头叫人皱眉的白发,以及旁人一见便生畏的蓝色瞳眸了……想要找个肯接近他,甚至同床共枕的姑娘家,恐怕是对她媒婆功力的一大考验。 “妍姑娘,我也晓得我的要求太强人所难,可是请你多费点心,我就这么个儿子,总得多为他着想一些,要是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我的下半辈子要依靠谁呀!”大夫人一脸伤心,频频拭泪。 “夫人……”哎呀!这话真是指住她脖子了,叫她进退两难。 “为了不让李家后继无人,从此断了香火,妍姑娘一定要接受我的请托,不然我死后拿什么见列祖列宗和我薄命的夫婿。”她是李家的大罪人,无颜见先人于九泉之下。 “娘,吃柿子,你看我剥得干干净净,你快尝一口,看甜不甜。” 现宝似的李承泽将多汁的秋柿送到娘亲嘴边,讨好地扬起无邪笑容,过去深沉的异色瞳眸现在却显得清澈如水,彷佛天青色晴空跃入他眸底似的,亮得耀目。 “好,好,娘吃一口……唔!真的很甜,泽儿也吃,别尽顾着娘。”口含甜柿,大夫人眼中泛着泪,强颜欢笑。 自从那天出事后,泽儿昏迷不醒好几天,她急着找许多名医大夫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但醒来却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她该怎么办才好? “嗯,泽儿吃……”他大口一咬,香甜的口感让他满意地笑眯起眼。“好吃,好吃,我再剥一个给娘……啊——还有这位姊姊……”他歪着头,觉得她有点眼熟。 “叫我妍姊儿,我年纪比你还小呢?”叶妍神色僵硬地干笑,有点作恶的接过他捏得斓烂的,吃了一半的柿子。 不知何故一夕变傻的李承泽变得可亲多了,性格也一反以前的冷峻,逢人便笑,脾气好得像他手中的软柿子,随人指捏。 这样转变不是不好,而是好得令人无所适从,他不仅会主动关心至亲,也不会忘了多一份心思关怀身边的人,脾性好得宛若是天生的小菩萨似的。 太有礼了也叫人害怕,他可不可以不要注意到她,当她是种在院子里的柿子树就好。 “喔!妍姊儿,我娘叫我泽儿,你也可以喊我阿泽。”他神色真诚无伪,毫无心机算计。 “你……”未免太平易近人了,她消受不起呀!离这儿最近的后门在哪儿,好想走人。 “树上结了很多甜果儿,你要吃几颗,我摘给你,不用担心不够吃。”黄澄澄的柿子结满一树,多到摘不完。 李府左侧的院子里种了不少甜梨、秋柿,这原本是出自李老爷对妻子的宠爱,让她在秋末冬初之际也能品尝到现摘鲜果,而多余的果实则酿成甜酒做蜜饯,贪嘴时来上两口。 可自从李老爷不在后,这十来株果树便少人过问,任其开花结果落满地,久而久之有些荒芜了。 没想到昏迷数日醒来的李承泽,第一眼看的是挂在枝极间的熟果,等他一能下床,便兴匆匆地冲到树下,长臂一伸勾下软枝,轻取软嫩香甜的秋柿。他一吃,上了瘾,也乐得与人分享。于是摘得勤快,谁都能尝鲜,一树柿果几乎快被他一人摘光了,只剩下几颗晚熟的涩果。 “我说李二少,你真不认识我吗?前些日子你还嘲笑我嫁不出去呢!”叶妍有些兴师问罪的说,想试探他是否真的心性大变或者是假装的。 “有吗?”他偏过头,表情困扰的思索,不懂为什么她突然凶巴巴的瞪他,一副想掐他两下的样子。 叶妍假装生气的戳戳他的脸,一抬手“不小心”刮伤他的耳朵。“啧!瞧你生份的,当真不记得我们以往的‘交情’,让人好生伤心。” 看不出她在做戏的李承泽慌张地看了娘亲一眼,大掌不知轻重的往她背上一拍。“你别气,你说我就想起来了嘛!我以前有欺负你吗?” 这不就在欺负她!那一拍,她差点把胃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肩胛骨彷佛移了位,疼得她眉头一皱,泪花在眼底打转。 “你……你这是报仇吗?”可恶,他一脸无措神色,她怎么发狠牙尖嘴利的还击。 “报仇?”什么意思? 望着那双澄澈纯真到令人心疼的眼,欲哭无泪的叶妍吞下嘴边的恶言,硬生生地把满腹不满转为很想揍昏自己的无奈。 说实在的,这样的李二少叫人无从恨起,更遑论是厌恶了。人心是肉做的,她并非铁石心肠,看他一夕间剧烈的转变,很难不心生同情。 唉!她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吃软不吃硬,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还诸十倍的好,肝脑涂地、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大夫人叹了口气说:“妍姑娘,我也不说什么违心话,咱们也不求对方姑娘是否门当户对,或是才貌双全,只要家世清白,长相不差即可,其它方面就不要求了。”现下这种状况,人家肯点头下嫁,她就叩谢祖上积德了。 “那品性呢,夫人?”总不能随便找个人充数,她叶家两代的媒人招牌可要顾全。 闻言,大夫人喜出望外,泪光闪闪地紧握住她的手。“妍姑娘是同意为我儿做媒了吗?” “呃——这……”僵了一下,叶妍苦笑的一扬下垂的嘴角。 “夫人这般诚意的拜托我,我要再推托,就对不起你的厚爱了。” 听见儿子的婚事有着落了,大夫人颦起的眉峰稍微舒缓了些,露出些许宽慰的笑意。 “真要麻烦你了,我李府上下都会为此感谢你的。” “哪里的话,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事,不用跟我客套了,只不过呢……” “不过什么?”大夫人心口一揪,忧心仲仲地担心媒人会反悔。 “我也不想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凡是总要预留万一,夫人可别期望太高,二少爷的情况……”撇眼望了正开心采果的男人背影,“唉,总而言之,我会尽力,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就看看老天爷怎么安排吧。”她实在不敢打包票。 来李府前,本来是想严词拒绝,顺便羞辱两句老和她杠上的大男人,没想到那句“不”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莫名其妙接下烫手山芋。 该怪谁呢? 再三责怪自己的叶妍垮着一张脸,粉嫩面庞染上淡青色,愁眉不展地承接了李大夫人肩上的重担,苦思手边待嫁的闺女名单,看谁适合嫁入豪门深院的李府。 “你要回去了吗?” “嗯。”低着头,她没瞧见问话的人是谁,苦恼得没心思理会人。 “这给你。”她看起来烦恼很多,小脸皱成梅嫂晒在后院的咸菜干模样。 “什么东西……”哇!想压死她呀! 一颗颗黄得发亮的甜柿如不要钱的落下,忽然接近的大脸笑得灿烂,将手上捧的果子一古脑地全往她怀里塞。 男人的手掌本就比女子大许多,李承泽的一只大掌等于叶妍纤细的双手,可想而知,她有多手忙脚乱,慌得不知该用什么来接。 最后,李承泽终于发现这圆脸小姑娘的手好小好小,小得像刚出炉的肉包子,于是找来个篮子,开心又得意地让她装满一篮果子回去。 几家欢乐几家愁。李大夫人丢出了令人叫苦连天的麻烦后,又见儿子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于是她安心的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府里的大小事,至于家里的产业有儿子培养的一群忠心属下帮忙看着,她倒也不会太担心。 她是了了一桩心事,放下心中大石,可是却换另一个人伤神地夜不安枕,辗转难眠,明明入睡了又莫名惊醒,睁眼到天明。 为什么要一时心软,同情起她最讨厌的人呢? 不只一次自问的叶妍后悔不已,托着香腮瞪着那一篮甜柿,白牙轻咬下唇,恨起自己的无能。 可是,一想到那天在院子里,那男人的开心笑容,她的心又莫名的跳快几拍。 “哇!小姐,你的眼睛……” 没让春草有机会说完,两道冷芒倏地一扫。“闭嘴。” 叶家人丁向来不旺,叶妍的娘亲虽生有二子三女,可是不知是祖先风水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天生无子女缘,一个接着一个夭折,只独活八字较硬的小么女。 因为夫妻俩十分疼宠这个女儿,想把最好的全给她,不论她想做什么,两人都无异议的支持到底。可惜好人不长命,夫妻俩四、五年前相继辞世,使得原本人口稀少的叶家更为单薄。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还过得去,做媒做出名的叶妍小有积蓄,所以还养得起几名仆役、奴婢,算来算去叶家也有十口人。 春草是守寡多年的李婶的女儿,打小就在叶妍身边伺候着,不算太笨,可也不是慧心玲珑的聪明人,老是反应迟顿地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让身为厨娘的李婶常为她捏把冷汗。 “小姐,你没睡好吗?要不要喝点安神茶,你眼窝黑得好像被煤球砸中……啊!小姐,我的头……”会痛。 一阵眼花撩乱的“暗器”袭击,本来就不伶俐的丫鬟东躲西闪,还是被飞来黑影砸个正着,脚边躺着是一卷卷的绣线。 “别忘了谁才是主子,我说了闭嘴,你还给我卷舌头搅沬,存心讨打是不是?!”养个不会为主子分忧解劳的笨小婢,真是身为主人的悲哀。其实并不疼,但春草仍揉了揉被击中的地方。“小姐,你不可以把气出在奴婢身上,是你自己接下李府的托亲,怎么能怪别人。”谁晓得李二少会突然生了急病,伤到脑子整个人变傻,这事儿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即使不住城里,多少也有些听闻,因此全城的媒婆没人敢自告奋勇,拍胸脯为一个傻子牵姻缘。 结果她家小姐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走了一趟李府回来后,居然宣布要为她的死对头做媒,让所有人都吓掉了下巴。 “为什么不行,你是我妍姊儿的丫鬟,想要打骂或是典卖全凭我高兴,你要是再多嘴,明儿个挂个牌子到街上去,上面写着:贱售奴儿。”没瞧见她已经很心烦了,还来添乱。 “小姐……”春草当真了,急得两眼泪汪汪。 瞧她不长进的模样,叶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去把我那本红皮本子拿来,我琢磨琢磨,要推谁入火坑……” “入火坑?”小姐要逼良为娼,媒人不做改行当老鸨了?抽了口气的春草不自觉的后退,满脸惊恐。 “你那是什么表情,小姐要卖你还怕卖不出好价钱!媒人册上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未婚女子名册,上头的出身、生辰八字和家庭状况全列了张表,一目了然,方便我从中挑选。” 浪费她的口水说明,也不知上个茶水让她润润喉,存心渴死她呀! “喔。”春草安了一颗心,绷紧的脸皮一松,随即取来红花染色的书皮本子,放在小姐面前。 这丫头唯一值得夸耀的是勤快,主子要她做事不敢有丝毫马虎,虽然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倒也好使唤,因此自己没想过要换掉她。 翻开本子瞧了瞧,叶妍原本拧起的眉心又拢高了一层山峰,整本册子在手中掀来翻去,就是找不出一个她满意,李府也会中意的婚配对象。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她妍姊儿的媒人招牌真要丢在地上砸不成? 思前想后,她烦恼的脑袋快要爆开了,心里不住地埋怨和她不对盘的男人,不管他是聪明还是犯傻,总是不忘找她麻烦。唉!罢了,罢了,和个傻子计较什么,他都变成那样了,她还能说什么呢,落井下石酸个两句吗?要怪就怪她心太软,一时同情心泛滥,这才一脚踩入烂泥坑里,脱不了身。 “小姐,小姐,有人要找你说亲。”门房阿福兴匆匆的来报,大呼小叫好像怕人没听见。 “去去去,别来烦我,小姐我暂时没空处理旁务,叫他改日再来。”叶妍不耐烦的挥挥手,秋心眉苦脸。 “是一个姑娘……”好美的姑娘,那眼波一送,他骨头全酥了。 “管她是姑娘还是大婶,打发她走,我没心情应付她。”她这会儿是一个头两个大,脑汁快绞尽了。 “可是她不一样,她是……”咱们西岗镇上出名的大美女。 叶妍不住在凤阳城内,而是住在城外的西岗锁外缘,虽说地处郊区,但其实距离镇上及城里都不远,往返两地相当便利,不到半日便可到达。 “哪里不一样,是多只手臂,或是背上长了驼峰?你们这些混吃等死的家伙,不会衡量一下此时的情况吗?凡事都要我盯前顾后,是想早点逼死我好另投他主呀!”她火大的大吼。 愣头愣脑的阿福小小声的说:“可是,她说她愿意嫁给李府二少爷。” “我管她想嫁给谁,想嫁人想疯了,由着她挑人吗?她以为她是谁,不把我放在眼里……”蓦地,她两眼发亮,像拾到黄金般大叫。“回来,回来!你说来的这位姑娘肯委屈下嫁?” 走到门边,正要跨出门坎的阿-福又旋了回来,咧开黄板牙傻笑。“是呀!小姐,那姑娘还长得像天仙下凡……”他吞了吞涎液,一脸奢望样。 一个爆栗敲下去,他当场梦醒。 “还天仙呐!你是见过几个下凡的仙女,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还不把人请进来,想等着小姐我亲手泡茶给你喝吗?”叶妍一副凶狠的泼辣样,柳眉一竖,瞪大圆亮双眸。 “不敢啦!小姐,阿福马上去请人。”抱着头,他三步并两步地往外冲,唯恐上火的主子拿他练练绣花腿。 谁会自荐枕畔,伴着傻子一生呢!难道这姑娘没听说过李二少的情况,以为这是一门千载难求的好亲事?或者她是麻子脸、瘸腿驼背的无盐女,过了适婚年龄仍无人上门说媒,于是自暴自弃地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人肯娶就嫁了。 至于貌美如仙,八成是阿福的异想天开,那双连沱屎都看成花的斗鸡眼分不出美丑,他的惊叹不足为信。 百思不得其解的叶妍托着腮,怎么也想不出是何等模样的姑娘,居然自个找了来,还挑明要嫁那个让她苦恼不已的麻烦人物。 一阵浓郁的香气袭来,没让她多想,丰盈婀娜的身影缓缓走近。 “有礼了,妍姑娘。” 语轻如莺,美目盼兮,肤白胜雪,唇红似樱,那玲珑身段秾纤有致,湖绿色衣衫衬托出五官的妍丽,桃腮杏眸,宛若园里春花,活脱脱是位美人儿。 叶妍托腮的手一滑,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傻了眼,嘴儿微张犹不自知,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幻影”不可能!是她看错,出现幻觉了吧。可是,活生生的人就在面前,那袭人的气味仍在鼻腔,怎么会出错呢?她揉了揉双眼,再偷偷地往自个儿的大腿一焰,想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 “妍姑娘,我打扰你了吗?”女子福了福身,轻声问候。 哇!连声音都这么好听,清甜软腻……咳!她在干什么,要冷静,别太兴奋。 “姑娘是?” 先打听清楚,别急迫,这般娇美的美人儿,以前怎么没瞧过? “小女子姓姚,闺名霏霏,半年前才搬到西岗镇,是布庄于老板的外甥女。” 她自报身家,言语间散发一股高不可攀的傲气。 “啊!我知道了,于汉生于老板嘛,他本来在城里做生意,我还跟他买过布,做了件懦裙呢!”熟人,熟人,一线牵千里。 “那我的来意也不用多说了,就是想请你做个媒,让小女子有个好归宿。”她笑得很淡,葱指轻抚着缝在襟口、米粒大小的珍珠。 “好归宿?”叶妍笑容一僵,神情少了自在。“呃!姚姑娘,你当真要合了李府这门亲事,不再考虑考虑?” 她也是有良心的人,不想害了人家。 姚霏霏坚决的摇头。“不需要。” “可是二少爷的情况……”说不准她见到白发异瞳的李二少,就尖叫的夺门而出。 “我不在意。”他的为人如何,不用太过在乎,她要的是…… “好吧!姚姑娘,”既然当事人都无二话了,她这媒婆还迟疑什么,当下拍板定案了陨!明天我就上李府说这件喜事,你就准备准备,等红轿来迎娶……” 第五章 身穿一身红艳霞被的姚霏霏一如娇羞的新娘子,柔皙纤手置放在喜服上,含羞带怯的端坐在喜床,等着带给她一生荣华富贵的夫君进房。她是西岗镇上出名的大美人,容貌出众,谈吐有物,举手投足都像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引来不少男子的惊艳目光。 她一到来,便有无数的爱慕者对她展开追求,每个都被她的美色迷住,意欲一亲芳泽。 可是外表看似娴静温婉的她,实则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自视甚高又短视近利,得理不饶人,一心只想嫁入大富人家当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 虽然她生得极为美丽,但爹娘只是种田的庄稼人,农家女的出身让她就算再美,一般大户也只愿收她当二房,没法当上正室。但她也不愿屈就,委屈自己当人小妾。只是她太以美貌为重,不断拒绝她看不上眼的小门小户,女子的青春不得蹉跎,在年过十八,提亲的人渐少后,她才开始紧张。 于是她假装家道中落的富家千金,前来投靠小有成就的亲舅,以此为跳板,看能不能攀上豪门巨贾,将自己嫁出去。 当李府放出为二少爷娶妻的消息时,她当下喜出望外,紧紧捉住这个机会,不顾女孩家的颜面,自己上门争取。 “呜……呜……没想到我也能等到这一天,亲眼看到我儿拜堂成亲。” 高堂上的李大夫人是悲喜交加,眼底有说不出的快慰和心酸,泪光盈盈的看着被亲友拉着四处敬酒的独子,心里一阵不舍。 她喜的是儿子终于成家了,过不了多久,等新妇传出喜讯,她这婆婆就有孙子可抱了。 不过她也伤心儿子的转变,本来是精明干练的人,竟变得憨直单纯,叫她怎么不心疼,虽然这样的他比起以前与她亲近多了,下人们也不再惧怕他,可她还是担心这样的泽儿会不会被人欺负。儿是娘亲心头的一块肉,不论变成什么样,都一样当宝来疼,可是别人是否如她一般,真心对待,无虚无伪呢? “夫人,你就别感伤了,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哭红了眼,让人当我欺负你,要拿我炸油锅了。”叶妍笑着说,婚礼呀就是要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要开心地笑着才是。 拭着眼角,李夫人笑中带泪的道:“妍姑娘,你真是我李府的大救星,你的恩德我没齿难忘啊。” 若没有她,李家的香火可真要断绝了。 “哎呀!说什么客套话,是二少爷有福气,连天老爷都疼他,天赐良缘,给他一个美若天仙的美娇娘,我不过顺水推舟,成就一桩美事而已。” 看着远处穿着大红袍,被人猛灌酒、笑得开心的新郎官,叶妍忽然有点不是滋味,真是便宜他了,明明是个没口德又少心少肺的混蛋,生场病后反倒因祸得福,占尽所有好处,高高兴兴的娶了美娇娘。反观她呢,年年为人作嫁,撮合成对的新人没有一千,少说也有五百,时时做功德,日日行善缘,偏就喜鹊不盈门,送来好姻缘。 一想到此,还真是怨呐!这门亲事是她亲手牵起的,昔日的诅咒全不管用了,这会儿除了祝福人家百年好合外,还能倒桶他几刀吗? “你嘴真甜,说得我心花都开了,待会多喝两杯水酒,别跟我客气了。”今儿媒人最大,该坐大位。 “一定,一定,我这人最爱热闹,不凑上一脚怎成。”不能咬新郎几口泄忿,就大吃大喝,起码吃个回本才甘心。 叶妍心里埋怨着,可是一见到不懂得拒绝人,被拉着四处走的李承泽,要不得的同情心又冒出来坏事,由于李家这次只宴请至亲好友,这些熟人闹起新郎官来更是肆无忌惮,眼见他的步伐已显虚浮,她不禁冲动的冲进人群中。 “妍姊儿,你来啦!”李承泽见到这个圆脸小姑娘,心里莫名的开心,对她扬起大大的笑花。 真要命,别对她笑成这样行吗?叶妍心头猛然一坪,身形瘦削、白发蓝瞳的他穿起大红喜袍竟意外的好看,让阅人无数的她也不禁有些失神,直到宾客又起哄要他敬酒,她连忙回神以媒婆身份为他挡酒。 这边闹酒,那边吆喝,酒过三巡后,宾客的兴致渐渐退去,自个儿划起酒拳来,未再盯死新郎官,拚命灌他酒。 松了一口气的叶妍这才不再憋着尿意,将已醉得一塌糊涂的李承泽交给李府下人,并叮嘱给他喝杯醒酒汤,免得误了千金春宵。 其实她也有些微醺了,如厕时还差点一脚踩进茅坑,跌个满脸屎面,幸好她及时撑着墙,才没丢个大丑。 一身清爽的走出,徐徐微风吹来,她清醒了许多,也较能走得平稳。 不过今天她真喝多了,酒的后劲很强,既然喜宴已经差不多快要结束,不需要她再出面收尾,她也该功成身退,告辞回家了。 转个弯,一道黑影忽地从眼角闪过,她微微一怔,那个人不是不学无术的李家大少爷吗?他怎么不在前厅喝酒,溜到新房…… 咦!新房?! 像是一桶冷水往身上一淋,叶妍倏地一惊,脸色微变,蹑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偷看,怪了,应该在新房陪着新嫁娘的丫鬟和喜娘去哪儿了,怎么独留新娘子一人在新房? “小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故做文雅的李承恩眼露淫光的掬起新娘子的白嫩小手,轻佻地抚弄着。 “是相公吗?”突然听见调情般的陌生男声,姚霏霏吓了一跳,随即脸红心跳的垂下头,由着他戏弄。 “不是你的相公就进不了新房吗?我可比那傻子强多了。”活色生香的美人儿,怎好配个破鼎呢!要他好生疼惜才是,于是他借故调离丫鬟和喜娘,制造两人独处机会。 她一听,微惊,挣扎地想抽回手。“你是谁?太放肆了!” “放肆?”他低笑,一把扯下她的喜帕。“小娘子别心慌,我只是爱慕你已久的可怜人,望你施舍、垂怜。” “你……呃!喜欢我?”她小小窃喜了一下,略有虚荣心。李承恩在脂粉堆里吃得开,凭的不只是李府的财富而已,还有他讨喜的俊逸外表,以及舌紧莲花的口才,只要哄得姑娘家开心,人就往他怀里偎了。 矫柔作态的姚霏霏抬头瞧见他的俊模样,那双媚眼就定住了,羞怯的红了双颊,浑然忘却自己已为人妻,应谨守妇道,不该与陌生男子相处一室。何况今晚还是她的洞房花烛夜,新郎官随时会推门而入,要是见到屋里有男人,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势必背上不贞之名。 可是这会儿她芳心暗动,顾不得避嫌,璨亮的眼只看得见眼前求爱的男子,小有贰心地想多留他一会。 “是呀!打我在西岗镇上第一眼见到你就深深为你着迷,从此你的身影长驻我心里,时时刻刻凌迟着我。”呵……这些蠢话也只有女人才相信。他一得知有女人要嫁给李承泽那个傻子后,便去探听了这女人的底细,他绝不让突来的变数破坏他的计划。 说起甜言蜜语如喝水一般流畅的李承恩故做哀伤,双手合握住纤柔小手便不肯放开,有意无意地搔着她掌心,勾起她内心的情欲。论起勾引女人的手段,他算是个中好手,在青楼厮混多年,还愁女人不手到擒来吗? “可是我已经成亲,恐怕要令你伤心了。”她以为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真令他痴迷,娇羞地欲拒还迎。 十九岁的姚霏霏并非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女子,既然敢一个人上门找媒婆说亲,可见她胆量不小,不把世俗礼节放在眼里。 她虽是清白之身,可之前在农田里帮忙,多少见过一些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在田梗旁厮磨,对男女间的私密事并不陌生,她曾和娘舅家的小表哥有过几次差点擦枪走火的肌肤之亲。 不过为了嫁入大户人家,她严守最后防线,绝不失身于人,要坐稳少奶奶的位置,贞操绝对要留着。 “呵……成亲又算什么,你真甘心一辈子守着一个傻子,过着无趣的下半生?”他眸底一闪狠厉,阴冷如地底冬眠多时的毒蛇。那该死的李承泽真是走狗屎运,中了毒居然还毒不死他,只是醒来变成一个傻子。这一次他不会再那么幸运,绝不容他再逃过一劫!原来李承泽会突然变傻,全是李承恩一手主导,在表兄游镇德的怂恿下,他在茶水中下了蛊毒,想让李承泽一命归阴。 谁知李承泽的命够硬,练过武的身子有一股阳刚气护住周身,因此阴毒入身只伤了五脏六腑,不过苗族的蛊虫并非一般的毒,无法运功强行逼出体外,牠一旦喂入人血,便会附着在人的身体,不得其法是无法将之驱离。 所以蛊毒仍造成若干影响,让他醒来之后心性大变,失去了平时的精明严峻,像换了个人似的笑口常开,对人和善亲切。 她捂唇抽气。“夫君真的傻了吗?没有一个大夫可以治愈?” “我是他亲大哥,难道还会骗你不成,我是不忍心看你这么一个美人儿受苦,耽误一生,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心底的爱意。” “原来是大伯……” 他伸出食指点住她诱人朱唇,随即落下一吻。“别喊出那可憎的称谓,我想与你长相厮守,做对比翼双飞的快活夫妻。”这块丰嫩的俎上肉他非得到不可。 一听到此,姚霏霏獗起小嘴,埋怨的道:“那你为什么不上门提亲,让我知道你的心意。” 现在她都上了花轿,拜了堂,成了别人的妻,事情哪有转圆的余地,一切都迟了,他满口的痴恋爱语全成了空话。 除非新郎换人。 眉一垮,肩一垂,李承恩一副不得志的模样。“我怕配不上你呀!在这个府中,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出长子,偌大的家业没我的份,即使我空有抱负也无所施展。” 他表现出时不我予的遗憾,好像有天大才华却遭到埋没,没机会一展长才,只能没没无闻地任人忽视,无法如大鹏展翅,一飞冲天。 “你也是李家的一份子,李家太亏待你了。”同是手足,竟有云泥之别,她为他不平。 姚霏霏的心已偏向李承恩,暗抱不平。 “为了我们美好的将来,你一定会帮我是不是?”他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她。 “帮你?”什么意思。姚霏霏微蹙蛾眉看着他。 “如果我们想在一起,他就不能存在是吧!”他不信那个傻子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个傻子能有什么作为,等死罢了。 “你是说……”她双眼蓦地睁大,手心微微出汗。 “把这个下在交杯酒里,明天这时候你就解脱了,你放心,这是西域来的好东西,会让他恍若睡着般一睡不起,不会有任何中毒的迹象,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你要我下毒害人?”她面色翻白地直摇头,不肯接下他硬塞给她的红色药包。 李承恩挑起她下颚,深情的望着她。“一旦事成,我立即迎娶你为妻,绝不让你委屈。” “这……”握着足以致人于死的毒药,姚霏霏迟疑了一下,为财嫁人是一回事,但是要她下手杀人……她还是有些胆怯,心头惊慌不已。 可是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和傻子夫婿一比,她更中意顺眼的大伯, 既然有他的担保,她就算没做过也要狠下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小的私心是足以容许的! “怎么样,愿不愿意当我的妻子?”只要除掉碍事的人,他们就可以过快活的日子了。 “……好,我帮你。”为了自己的将来,她豁出去了。 自私的姚霏霏毫不犹豫地将整包毒药倒入酒壶,并轻轻地摇匀,不露痕迹,泯灭天良的和李承恩同流合污,谋夺李家财富! “太可恶,太可恶了!我居然看走眼,把没了天良的毒妇送入李府,怎么对得起对我抱持厚望的夫人,我真是太失职了,没全盘了解新娘子的品性……”叶妍懊恼不已,躲在窗外偷听的脖子一缩,悄悄地离开新房。谁晓得貌美如花的姚霏霏竟然有着蛇蝎心肠,不但不守妇德,红杏出墙,嫁人的第一晚就想谋财害命,与人连手毒杀亲夫! 唉,要怪就怪她识人不清,以为老天送来个大礼,助她从泥漳中脱身,于是匆促行事,急着将死耗子送到瞎猫前,了却一件麻烦事。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太轻忽了,没做好媒人该做的事儿,只一味地想赶快丢出手中的烫手山芋,浑然没思考为何一个标致的姑娘家,肯委身嫁给傻子。 这会儿她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全是利欲熏心惹的祸,她把豺狼引进李家门了。 然而此时却为时已晚,她、心急如焚地思索着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这个错误。 “……最可恶的是狼子野心的李承恩!吃李家的米,喝李家的水长大,竟然还反咬自家人一口,连自己兄弟也不放过,伙同外人下毒手……” 咦,等等!李承泽前阵子生的“急病”,不会也是他所为吧? 想到有此可能,叶妍心寒地抽了口气,脸色转成青白,手指微微发冷发颤,几乎握不住东西。虽然夫人并未言明李承泽是中毒,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多嘴杂的李府多少有些闲话流出,只是众说纷纭,没个准儿。 而且李承泽的经商手段虽然强横了些,但不致与人交恶,结下仇家,所以李府的人并未往个人恩怨方向去想,以为他只是不慎误中奇毒。 但此刻看来,中毒之事八成是大少爷觊觎李家的财产,又见不得别人好的想全部霸占,因此想出阴险毒计,好一绝后患。 “啊!不行,不行,我得阻止那傻子进新房,他傻乎乎地,肯定不会察觉酒有问题。” 虽然两人有过多次的过节,可是叶妍仍然无法袖手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别人布好的陷阱,饮下致命毒酒,更何况他现在变得如此可爱、不,傻气……她甩了甩头,试图忘记映入脑海中他纯真、毫无心机的笑脸。 路见不平,没刀可拔也要用力踩两下,让路面平一点,何况是一条人命。 以往的恩怨先搁一旁,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算,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将人带离危险,命保住了,才能揭穿奸夫淫妇的阴谋。 心念一起,她心急地找起人,可富裕的李府宅邸甚大,从一个宅院走到另一个宅院得费不少气力,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尤其是天色已暗,夜幕低垂,喝醉的李承泽要是没人搀扶着,不知醉倒在哪个屋檐下了。 正当叶妍忧心找不到人时,见到一名掌灯的下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她遍寻不着的新郎官,步伐不稳地走上九曲桥,绕过凉亭准备回房。 “等一下!”她没多想地扬声一唤。 “是妍姊儿啊,有事吗?” 叶妍假意责骂地戳了男仆一下。“怎么没给二少爷喝解酒汤,你想让他醉上一夜不成!” 男仆一怔,赶忙解释。“少爷说他没醉,不肯喝,把汤给倒了。” “你这脑袋瓜子装的是豆腐渣呀!喝醉的人说的话哪能当真,还不快到厨房里,央人再煮一碗汤,迟了就等少夫人剥你的皮。” 悴!一身酒气,若真被人毒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阎王面前喊不了冤,平白做个胡涂鬼。 “可是少爷他……”没人扶着怕会醉倒。 “得了,得了,有我顾着还怕把人搞丢了吗?时辰差不多了,你快去快回,待会把汤端进新房,别延迟了你家少爷的好事。”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洞房花烛夜,他是无福享用了。 “喔!那就有劳你了,我去去就来。”男仆没多想的真把人搁下了,全然信任她的为人。 “……我没醉……没有醉,还能喝……来,干杯,今日是我大……大喜的日子,不醉不归……”酒呢?要一口喝干才爽快! “还不醉不归呢!你给我站好,别东倒西歪,要是压伤了我,小心我割下你的耳朵。”重死了,他没事吃这么壮干什么,她忍不住拧了他一把。 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七分醉的李承泽低头看着眼前拧他腰肉的重影。“你……你不要动,我好像…………隔,见过你。” “你才不要动来动去,不会喝酒就少喝一点,跟人家逞什么强,你这么大个子我哪扶得动。” “不……不用你扶,你看我走得……很稳,可以再喝三大杯……”一个、二个、三个……哇!好多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像……唔!像谁呢?不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不重要。 看他走得歪七扭八的,叶妍牙一咬,以肩托住他下滑的身体。“记得你欠我一回,哪天你恢复正常,要连本带利的还我。” “还你……”他忽地淅沥哗啦的吐了起来,一肚子的秽物全吐个精光。 “你!你这个讨厌鬼,我这件媒人服才刚做好,只穿一次……”她一定要宰了他,用他的皮做双人皮靴! 欲哭无泪的叶妍瞪着一身恶臭,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不讨厌,不讨厌,我喜欢圆圆的月亮……”软软的好好摸,像剥开的荔枝肉。 闻言,她脸一沉,张口咬住他抚颊的指头。“明明都已经变傻了,还敢嘲笑我脸大。” “不傻不傻,你咬我,会痛……”他含住痛处,一脸委屈地睨她。吐完之后的李承泽似酒醒了大半,不需要人扶持也能站得平稳,他不晓得为何被咬,只知手指痛,不太高兴地看着凶手。 “不痛干么咬你,就是要让你清醒一点……啊!快蹲下来,不许抬头。” 李承泽乖乖的蹲了下来,看着她。 天哪!他真听话,完全没有一丝质疑。望着他小狗般纯真信任的眼眸,她有点傻眼……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跋扈狂妄的他只会颐指气使,使唤别人为他做事,怎么可能听别人的命令。 她开了眼界,心想趁他发傻之际先捉弄他一番,好回报他过去的“照顾”,然而在看到那双全无防备的异色瞳眸后,满脑子的坏念头立即烟消云散,不自觉地感到内疚,趁人之危是小人行径,她怎么可以做出有违良知的行为,这样跟之前的他有什么两样。 “你在躲谁啊,是我大哥吗?”好像很好玩,躲起来让人找不到。 叶妍突地一讶,以为他回复原来的他。“你知道他要害你?” “害我?”他捉了捉耳后,一脸茫然。 “看来是我搞错了……”不过他方才的反应,一点也不像傻子。 “啊!我认出你了,你是妍姊姊……”拿了很多柿果的人。 脸一黑,她咬牙切齿地用手封住他的嘴巴。“是妍姊儿,不是妍姊姊,再让我听见你喊我一声姊姊,我就把你的手指头全咬光,一根不剩。” “嗯嗯!”他拚命点头,就怕没指头拿筷子吃饭。 新郎该入房的时辰已过了许久,久候不到李承泽的李承恩有些不耐烦,便从新房溜出,想快点找到异母弟弟,好让他喝下毒酒,送他上路。 他匆匆走过回廊,又捉住数名奴仆追问,不甘心垂手可得的成功近在眼前,独缺东风。 眼尖的叶妍一瞧见他走近的身影,连忙拉低身侧醉鬼的身子,两人紧密贴合地躲在围栏下,借着阴影掩去行踪,避免被人发觉。 可心性单纯的李承泽全然感受不到危机,只觉得好玩的学她一样压低声音交谈,不敢大声说话。 “李府太危险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不出三天,喜幛要变成白幡了……” 唉,她为什么要管他死活,坐视不理不就清心快活吗?偏偏良心不放过她,要是不插手此事,她作梦都会梦到他七孔流血,将他一头白发染红的恐怖模样,蓝色瞳眸控诉着她见死不救…… “妍儿,大哥走了耶,我们要去哪里玩?”上次家里的仆人带他去河边,那儿的流萤好多,可以做灯笼,而且一闪一闪的好像天上的星子。 正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叶妍脑子一片紊乱,没听见他脱口而出的称谓。“都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想着玩。” 一听没得玩,李承泽丧气地垂下肩。“那我回去洞房了,娘说不能让新娘子等太久……” “等等,你给我回来。”一听到他要自投罗网,她连忙使劲地拉住他。 “还有什么事,我困了,要回房睡觉。”她的手好小,像小兔子的脚掌,软软嫩嫩的很有弹性,李承泽忍不住又揉又捏。 “喂,不要玩我的手,我……”她抽回手,瞪了他一眼,然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柳眉一横。“不管了!你,跟我走,你这条命我保下了,绝不让牛头马面把你带走。” 叶妍心中只想着如何保住这个死对头的小命,浑然没发觉那双看似憨直的异色瞳眸,微闪过一丝正经的眸光,似防备又似谨慎地凝娣了她一下,最后,突地将整个身子往她瘦弱的肩头一靠。 “……喂,你给我站好,我是说要保你,不是说要抱你……可恶,叫你不要喝这么多……你要压死我了啦……”叶妍不敢大声嚷嚷,只能气得一边嘟嚷一边拖着他往后门走去。 凌乱飘散的银白发丝掩去了清俊面容上微扬的笑弧。 真的傻了吗? 或许只有李承泽一人知晓。 为了不想再有被人加害一次的机会,身中奇毒的他想,在没查出真相前,或许离开避险也好。 而她,叶妍,一个很想捅他一刀的“仇人”,却是他唯一信得过的对象。 第六章 “小、小姐!你的房里有个……呃,白头发的男人……” 别再嚷嚷了,没瞧见她头疼得快要裂开吗?叶妍很想拿乡头敲晕这个比媒婆还会喳呼的丫鬟,省得在她耳边叽叽咕咕。 “后悔”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相信两眼没瞎的人都看得见,她已经为了一时的鲁莽行动付出惨痛的代价了。 那个乖乖坐在椅子上望着她的挺拔身影便是她头疼来源! 唉,她一定得了失心疯,才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径,身为媒人的她竟然偷偷拐跑新郎官,简直匪夷所思,此事若传了出去,她家两代的媒婆招牌真要被人拆了当柴烧,没人敢再找她说媒。饮这下子该怎么处理?她毫无头绪,只晓得麻烦又再一次找上自己。 “小……小姐,他的眼睛……呃!很奇怪,会不会吃人……”春草没见过蓝眼珠的人,真骇人。 丫鬟的喳呼让处于崩溃边缘的叶妍终于耐不住了,顺手抄起织布的梭子一扔,那惶恐的颤音才停止,还她一个宁静。 不过最叫她恼的还是那个穿上她老爹旧衫,依然清俊出众的李承泽,除却他的少年白和异色瞳眸外,这男人还真有几分叫人芳心乱颤的俊色。 不行,她得坚守绝不“监守自盗”的原则,即使他秀色可餐,多看两眼就有被深邃瞳眸吸入之虞,她还是画出一道界线,不得越界,而且就算他皮相好看,骨子里还是那个讨人厌的死对头啊。 现在她满脑子转的都是如何安置这个逃命中的李二少,他是有家归不得,最亲的两个人密谋要毒害他,以他目前的状况,实在无法应付奸狡的豺狼。 唯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赶快想办法治好他的傻症,再一脚踢他回李府,让他自行面对府里意图对他不利的手足和妻子。 “阿牛,你过来。”纤指轻勾。 愣了一下的李承泽比比自己鼻头,神色困惑。 “对,就是你,从这一刻起你的小名就叫阿牛。”好记又好叫,符合他此时的直率性子。 “可是我叫阿泽,阿牛不好听,我不喜欢。”浓密剑眉微拢,不开心的心情明写在脸上。 “少啰唆,我说阿牛就阿牛,你最好听话点,否则我不给你饭吃,饿你三天三夜。”看你怕不怕!饿肚子最难受了,小时候她不乖,娘就用这一招管她。 叶妍把他当成不成材的稚童管教,以为他变傻了,应该不会反抗,便自作聪明地想先给个下马威,好一吐昔日被他压得死死的怒气。 然而李承泽并未真如大家所见变得痴傻,自从他中毒,昏迷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后,他的脑中彷佛隔了一层什么,一开始他记不清周遭的人事物,只记得娘亲,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世界很美好,他闻到花香、听见鸟啭,凡事直来直往,不懂得拐弯抹角,心里在想什么完全表现在脸上,不去隐藏,他的笑容整天挂在脸上,彷佛要将过去几十年消失的笑容补回来似。 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渐渐清明,他不信任人的本质仍在,但不像以往那般明显,他会试着和别人交谈,虽然言谈间依旧隐约有着疏离,但孤僻冷漠的他不见了,脾性变得温和,不再高深莫测地叫人看不透。 “我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一餐吃三碗白饭。”他一脸得意的说道。 圆润脸蛋狰狞了一下。“好呀,你倒是有志气,不靠我吃穿,可是……” “可是什么?”她的表情好可怕,好像他书房里挂的锺道大师的画像。 叶妍不晓得他在心里将她比拟成丑陋的捉鬼天王,否则他很快会被扫地出门,谢绝门外,死活自论。 “可是你要是不改名叫阿牛,人家就会知道你是谁,到时想杀你的人就会尾随而至,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保不了你。”要死要活,任君选择。 李承泽陷入长长的思考,眉峰挤迭成一层层,好像她丢给他一个很难抉择的事情,让他必须用很长的时间思考,才能做出决定。 但是他的沉吟拖得太长了,就在叶妍失去耐心,准备脱下绣花鞋砸人时,他才断气似地拖了个音。“好。”听她的。虽然不知道谁要杀他,可是他隐约感觉得出四周的暗潮汹涌,暂时隐匿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加害人找不到他。 “你一声好要拖这么久吗?命短的人根本等不及你开口。”如果想考验她的耐性,他会发现他的背上先多个牛蹄印子。 她放牛踩他。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发出醇厚笑声,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无处发泄。“爹以前教我说要好好想清楚才能做决定,草率的敷衍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拜托,没人要你负责,你可以不用太尽心尽力,得过且过的人生用不着太严肃。”他就是太拘谨了,才老是冷着一张脸,看谁都刺眼。 “是这样吗?”一板一眼不是更有效率,直接了事,不拖泥带水。 怕他又坐在那儿用一整天的时间冥思,把简单的事想得太繁复,一脸心惊的叶妍赶紧从斜躺的软榻跳起,没有男女之别地拉起他手臂。“走,你这怪病得找个名医治治,我刚好认识这么个怪人,准能医好你。” 御医世家若是医不好,那他的病真的没救了。李家对外的说法是他得了伤风急症,高烧不退才病傻的,但是深知内情的人都晓得,以李府的财势,小小的伤风怎么可能拖到烧坏了脑子才求医,分明是推拖之词。 “要上街?”李承泽忽地脚步停滞,任她如何使劲推拉都文风不动。 “你在使什么性子,出个门像个姑娘家,别别扭扭的。”哼!跟她比力气,他真好样的。 李承泽神色不自在的拉拉一头白发,似乎想把自个儿异于常人的模样藏起来。“我不方便……他们不喜欢……” 瞧他忸怩的神色,叶妍顿然了悟,取出一顶帷帽往他头上一戴,遮住了他引人侧目的发色和眸子。 “你也不用担心太多,这方圆三里内只有我这户人家,没有邻居,当初我爹贪静,在这郊外盖了房舍,连附近几亩田也一并买下。”就为求一个安静。她爹有头痛宿疾,没法长期住在喧闹的凤阳城里,在她尚未出生前,爹娘便从城里搬出,选定了这片僻静的小天地,安心养病。像她上回巧遇李承泽的小山坡,便是她家的“后院”,离她住的地方不到一里路,是她闲暇时常去逛逛的绝佳去处。 “我要带你去找的名医,距离这儿不太远,我刚不是说他也是怪人吗?他的住所十分隐密,不知道门路的还找不着呢。” 段名那个家伙孤僻得很,臭规矩一大箩筐,空有一身好医术却不肯悬壶济世,救救平民百姓,孤傲的只医皇家中人。 幸好他的妻子乔可歆和她臭味相投,结交成好友,刚开始她偶有小病小痛的,他完全不理不睬,叫她自个儿拔几株草药吃吃。不过自从她撮合两人成为结发夫妻后,她这市井小民也享有皇家待遇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她硬是赖着,他不得不看在妻子的面子上,为她医治。 只是这对夫妻一样难以捉摸,叫人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老是高来高去地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还直言说有朝一日她会需要他们帮忙。 是帮她救人吧!她想。 叶妍一边解释她和段名夫妇的深厚交情,一边带着不喜遇见生人的李承泽抄近路,走羊肠小道,找她的好朋友治病。 一大片的竹林赫然出现,乍看之下并无进出的通道,但在叶妍的带领下,拐了个弯,竹林内竟出现一条蜿蜓小径,直通往林子深处。 蓦地,一座恬雅庄院出现在小径尽头,四周尽是香味扑鼻的奇花异草,种类多到叫人喊不出名堂。 “看吧!他们就是这般古怪,像是见不得人似,老是闭门谢客,也不晓得出来敦亲睦邻,每次来找他们都得绕上一大圈,走得我脚酸死了。”每回上门必埋怨的叶妍嘟嚷着,自个儿推门而入。 “这是奇门遁甲?”李承泽问,眼眸专注的看着刚才走过的竹林。 “什么甲,听不懂啦——想吃甲鱼,我叫春草上市场买两只,炖个汤替你补补脑。”看他会不会快点好起来。 “甲鱼汤补脑?”他表情怪异的皱起眉,一副不相信有此疗效的模样。 “以形补形你没听过呀!甲鱼的形状就像人的脑壳,多吃多补,有益无害。”听说甲鱼补精益气,是男人圣品。 “我可以不要吃吗?”他一脸为难的问。 圆呼呼的大眼顿时睁如铜铃。“你敢拒绝我的好意?” “我……”他不认为补汤对他的情况有帮助。 叶妍假笑地拍拍他臂膀。“放心,一笔一笔的开销我全记在册子里,改天要你加五分利悉数奉还。” 她可不吃亏,该讨的银两休想赖掉,她会让他签字画押,按指印,日后才讨得回来。 “……”他无言以对,神色微僵。 偌大的庭园草木扶疏,小桥流水,香榭高阁,亭子迥廊架筑在流动的溪河上,桥下是一畦畦的莲花,游鱼嬉戏其中。 常来走动的叶妍根本看不出有何异状,她照常随兴的行走,有路走路,有桥过桥,没桥没路就绕路,反正这一对怪夫妻名堂甚多,她早就习以为常。 但是学过武功的李承泽看出这方位相对的摆设乃五行八卦阵,是相当奇巧的阵法,专门用来困住武学造诣出神入化的高手,一般不懂阵法的人反而通行无阻。他在心里暗叹布阵者的高明,也十分庆幸并非一人闯入,要不他走上三个月也出不了阵。 “磨蹭什么,还不快点跟上来,要是迷路了,我可丢下你不管。”这段名没事盖什么大屋子,从门口走到正厅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分明折腾人嘛。 叶妍的怨言不曾停过,边叨念边跨进三寸高的门坎,扬声便喊主人出来迎客。 “搞什么,一个鬼影也没瞧见,全死到哪去了,可歆不是很会算,她会算不出我今日到访吗?”他们不会躲起来想寻她开心吧! 乔可歆是江湖神算子,传承鬼谷子门下,神算功力堪称一绝,这世上还没有她算不出的事。 “主人们有事外出,暂不在庄内。” 一道低音蓦地窜起,吓了叶妍一大跳。 “你……你是哪冒出来的,怎么像鬼一样无声无息。”喝!差点吓死她了。 没有什么表情的仆人递上一纸信笺。“这是主人留给你的一封信,交代我告知来客未遇甚感抱歉。” “信?”可歆又在故弄什么玄虚,神神秘秘的,有话直说不就成了。 她摊开纸笺一瞧,寥寥数行字迹很符合乔可歆的处事风格,废话不多说,简单扼要,一目了然,不必用心猜测字里行间留下什么暗语。 “上面写什么?”仗着高大身形的优势,李承泽站在她身后便可一窥信上留言。 “可歆说要去找医治你的药引,找到便回。”真是的,那也起码给个大约归期,别让她引颈盼望啊。 “她怎么知道我得什么病,用何种药引医治?”他瞪大眼问,这未免玄得离奇。 叶妍秀肩一耸,“她是高人嘛!袋中自有乾坤,她说有得治,你就耐心等,迟早会把你坏掉的脑袋治好。”那时他就回复之前那个讨厌鬼了,老实说,她还挺喜欢他现在这个模样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不觉得性情直率有何不好,至少常向他恶言恶状的她不再拿张臭脸对他。李承泽常回想起两人之前言语对峙的情景,他不懂那时的心态所为何来,为何老爱气得她暴跳如雷才肯罢手,一次又一次激怒她,让原本无仇无怨的两人从此交恶。 是他天性上的恶劣使然,或是别有他意?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和她交锋斗嘴最自在了,不必担心她会用异样眼光瞧他,在她眼里,他和寻常人并无两样,这才是最让他安心的。 以前他外出巡视店铺,总是在日落时分,或是人少时分,尽量不与人打照面,以免奇特的外貌引来他人侧目。因此他李二少的名号即使响亮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除了往来较密切的商家老板,便是自家伙计、掌柜,所以他虽是凤阳城名人,但若没见到本人,及其明显特征,没人知道他就是李承泽。 因此,除非必要他鲜少出门。可叫人不解的是,他那少得屈指可数的次数,却每一回都会奇准无比的遇见看他不顺眼的叶妍,这才是奇上加奇吧!连这次意外中毒,她也不小心搅入混乱中,成为这次毒害事件中,他无法拒绝的浮板。 所以他将计就计的出府,一方面依赖她的好管闲事暂觅栖身处,一方面让想害他的人放下戒心,好让他查出是何人所为,用的是什么毒。 虽然他心知肚明是谁下的手,但是没掌握证据前,不宜打草惊蛇,捕蛇要捕一窝,不能溜走一尾,否则后患无穷。 “嘎,什么时候?”这……她也不知道啊,她又没有可歆指指一算的功力。 “这段时间我要住哪里?”他问道。 住哪里……叶妍把秀眉一抬,睨了一眼表情无助的男人,再由胸腹吐出一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 “除了我那儿,你还能去哪里?” 人不是猫狗,可以随意收养,尤其是食量惊人,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 未出阁的姑娘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男人,难免惹来旁人的闲言闲语,指指点点。所幸叶妍住得离镇上有段距离,人缘又好,一张能言善道的媒人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一出口,便堵住了众人的口,没人再多说一句。 叶妍对外的说法一律是,他是来自外邦的表哥,因此白发、异色瞳眸不以为奇,她甚至编了一套说法,说其表哥和李府二少有七分神似,乍然一见,还以为是二少爷本人呢! 当然,李二少失踪,李府一定会派人出来寻找,可是身为得利者的李承恩怎么可能用心寻人,他巴不得异母弟弟死在外头,别回来跟他争家产,因此表面他一直派有几个人在找人,却都是他收买的心腹,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以泪洗面的大夫人被瞒在鼓里,始终不知李承恩的狼子野心,轻信他口蜜腹剑的说法,认为他真的心急如焚,同她一般想快点把人找回来。 但是,人还是不见踪影。 叶妍一边注意着城内的情势发展,一边跟住在她家的食客纠缠,她倒觉得比较难搞的,是以自身容貌为耻的李承泽。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戴着那顶遮面的帷帽,否则宁可不出门,甘愿一个大男人窝在家里,为她卷绣线。 和以前相比,他确实好相处多了,也会主动帮忙做些她认为费力气,该是男人出力的工作,可是除了她之外,他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能不接触绝不接触,和善却不热络。 “整天戴着帽子不闷吗?马上给我拿下来。”他一天不找她麻烦就不开心呀! 非要她大吼大叫。 “不闷,不要。”他觉得这样很好。 母老虎似的叶妍双手插腰,很努力地瞪大圆亮双眸。“你要是不拿下帽子就别想跟我出门,我不想逢人便解释你是我长了麻子的表哥。” 表哥,李承泽在西岗镇的新身份。 也许他在凤阳城内是出了名的严厉李二少,可是对纯朴的镇民而言,有些人一辈子连本镇都没走出过一步,老死在这块土地,因此即使听过赫赫有名的他,也不知其长相,故要蒙骗相当简单。尤其事先听闻他来自外邦,容貌神似李府二少爷,乡下人很容易哄骗,三、两句话就摆平了。 不过最主要是他们相信叶妍,镇上十对年轻夫妇中,有九对是她做的媒,夫妻恩爱、婆媳相处融洽、家庭和乐,不信她还能信任谁呢! “妍儿,我不要别人看我。”他闷闷地说道。 不知何时,他妍儿、妍儿喊得顺口,等到她发现要他改口时已来不及了,这是叶妍心中最大的不满,他是她什么人呀?居然没分寸地唤她闺名。 “人家要看就给他们看,你是黄花大闺女呀,学人家害什么躁!”她动手扯下他头上的帷帽,飞扬的白发再无所隐藏。 帽子一被扯开,李承泽不安的伸手欲抓。“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不让他抢回,叶妍心一横,将用来遮阳的帷帽扯成两半,就算他抢回去也不能戴了。“哪里不一样,是头顶长人面瘤,还是肩头多了根树头骨?” “我的眼睛、我的头发……”他呐呐说着,脸上有着落寞,不想以这样的面貌见人。 “怎么,埋怨你娘把你生下来不成,要不要让你重新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想死早说嘛,她也不用费尽心思将他带回家,要不现在她也可以帮他一把,刀子磨利点让他往头颈一刎,一口棺材装死人。 “不是……”他嗫嚅。 “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命太好了才会无病呻吟,你知道送菜来的阿旺婶吗?她儿子一落地就双脚扭曲,人家十根手指头他只有六根,连筷子都无法握!出趟门还得他爹抱上抱下。 “还有镇西的李寡妇,就一个女儿而已,偏偏长年喘个不停,风沙一大就得看大夫吃药,日头太毒又得含参片才不致晒昏了头,她一个女人家一年能挣多少银子,又得养家又得钻买药钱。 “可是他们全撑过来了,没一句埋怨,怨天尤人,现在阿旺婶的儿子会驾牛车帮他娘沿路叫卖鸡蛋,李寡妇的女儿虽然身子骨不好,不过她种了一亩花田,天气好时便上街兜售,不以为苦地分担家计。” 人不怕穷,不怕残,就怕失志,想要别人看得起自己,首要是自己要振作。 “……他们不怕……呃,身有残疾吗?”没脚怎么走,拖得病躯要如何与人打成一片? 对于李承泽的不解,叶妍耐心地说:“怕什么,想活下去就要面对生活的残酷,你看你好手好脚的,有什么不如人,老天给你一副健壮的身躯就要懂得惜福,不要因为小小的挫折就要放弃……” 聒噪是她与生俱来的小毛病,打小就爱缠着爹娘说个不休,一开起口来口沬横飞,滔滔不绝,也不管别人听进去多少。 “我跟他们的情况不同,我的外貌……”他顿了一下,瞄了一眼每回见到他就畏缩到角落的春草。“我不是妖怪。” 喉间一窒,叶妍顿感鼻酸,她知道纵使他已是执掌李府大权的当家者,背地里仍有人偷喊他怪胎、怪物、蓝眼妖魔、成精的狐狸……“少胡说八道了,那是见识浅薄的人无稽之谈,我以前帮番外的人做媒,他们也都长这样!”她不自觉的安慰起他。 “真的?”他倏地抬起头,瞳眸亮如晨星。这世上真有人长得跟他一样? “当然,我可是见多识广的妍姊儿,媒合无数佳偶,我有必要说谎诳你吗?”她神气非凡的扬高下颚,由鼻孔不屑的喷气。她的确见过一两个番外的人,只不过他们不是来请她说媒,单单是路过讨碗水喝罢了,当时乍见,她也吓了一跳,或许因为这样,所以见到白发蓝眼的李二少就见怪不怪了吧。 “妍儿,你真好。”他露出真诚的笑容,一扫方才的落寞,软化了刚硬的脸部线条。 他纯真无伪的笑脸让她心口坪然一动,她不自在地转过头,故做凶恶的口气一吼。“我本来就是好人,不然怎会自找麻烦收留你!” 她最痛恨的人就住在她家中,还是她自个儿带他回来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谢谢你,妍儿。”没有她,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想过李承泽会开口道谢的叶妍一怔,脸蛋微红,有些难为情的转过头,“走吧!我带你去镇上逛逛市集,顺便买只鸡熬汤,给你补补身。” “真要出门?”他又迟疑了,目光落在那顶毁坏的帷帽上。 “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你就忍着点,早晚会习惯。”再任他继续逃避下去,她“叶妍”两字让他倒着写。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死拖活拉地非要把这棵大树拖出家门,见见不一样的世面。 照理说她是拖不动人高马大的大男人,不过李承泽见她脸红脖子粗的使劲,一时不忍心令她失望,便忐忑不安的移动脚步。 两人走到镇上时,确实有不少人因他奇特的外貌而驻足侧目,指指点点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地飘进他灵敏的耳里。 不过以评论居多,并未口出恶言。 但是也没人敢走近他们俩,会在他们靠近时让开,狐疑的眼神有着深深的困惑和好奇,似乎想开口询问又觉得不妥。 其实这也是叶妍细心的地方,她先让李承泽以阿牛表哥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自是不会疑心他是李府二少爷,让大家熟悉他的面容后,就算李承恩的人真找了来,镇上的人也会指称他们认错人,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和李承泽不对盘,她怎可能会收留她的“仇人”这是一招险棋,虽然冒险,但也是险中求安的奇招,除非是李府家丁寻来,否则谁敢断定他是李二少呢! “小心呀!小宝——”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引起了街上人们的注意。 只见一辆失控的推车忽地由斜坡滑下,一名扎着冲天辫的小童正蹲在路边玩沙,毫无所觉,直到尖锐的妇人声扬起。 眼看就要撞上了,男童惊愕的睁大眼,不知该如何闪避,而周遭的大人离他太远,根本来不及伸手拉他一把。 顿时尖叫惊呼声四起,虽然知道来不及,但不少人还是拔足往小男孩奔去,叶妍也是其中一个。 骤地,一道灰色身影快速闪过众人眼前,电光火石间将推车推离,推车最后翻覆在街角,一包包的面粉飞洒而出,在满天飞舞的白色细粉中,窜出一大一小的白影。 “天哪!我的小宝……呜……娘的心肝,你没事吧!娘看看……”妇人哭喊着抱回稚儿,不住地颤抖着。 “他没事,不用担心。” 低沉的嗓音由头顶落下,受惊不小的妇人仰起头,热泪盈眶地感谢他的救命大恩。 “谢谢你,谢谢你,你是我们何家的大恩人,我……我给你磕头了……”他是大好人,她要替他立长生牌位。 没受过这么大的礼,李承泽显得手足无措。“你……不要跪呀!我没做什么……” “真英勇呀!飞身一扑就救下小宝,简直连命都不要了。” “是呀!看他奋不顾身的救人,我这颗心差点由胸口蹦出来,太惊险了……” “是谁家的儿郎,生得真俊,成亲了没,要不要来我家坐坐,泡个茶,我拿刚蒸好的桂花樵请你!” 原本离得远远的百姓忽然靠拢,围着救人性命的大英雄,你一句、我一句抢着攀交情,浑然没了害怕与生份,热情得叫人吃不消。纯朴的镇民这会儿全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嘘寒问暖地,萝卜青菜、猪肉鱼肉全往他手上塞,没人在意他眼睛是什么颜色。 人好胜过一切,谁在乎外貌生得如何,只要有关怀他人的心,旁人自然会接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而头一次被人热情包围的李承泽挣扎着要脱身,他以慌乱的眼神求助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叶妍,她只边笑边以唇形说道:要适应呀!阿牛,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享受别人爱戴崇拜的。 第七章 “坏妍儿。” 叶妍柳眉轻挑,看也不看他一眼,专心地绣着鸳鸯喜帕。 “没良心、坏心肠、没有道义、见死不救……” 嗯哼!多念几句,桌上有壶热茶,渴了就自个儿倒一杯,不要客气。 “冷血无情、杀人越货、匪类猖狂……” “喂!喂!喂!你说够了没,我不理人,你越说越上瘾了,我几时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了?”还匪类呢!她是杀了谁家的鸡,还是夺了哪家的咸猪肉来着。 一脸愤慨的李承泽指着她鼻头。“你弃我于不顾,把我留给失控的镇民一走了之!”他没想到西岗镇的百姓根本不怕他的白发蓝瞳,还当他是有趣的玩意儿,不时问着他回答不了的古怪问题,或是扯他发,拉他衣服,完全不让他离开。大人还好,说两句道理便不再为难,可是那一窝小鬼就像一拥而出的黄蜂,围着要他说故事,讲讲各地的风俗民情,甚至有人还动手想挖他的眼珠子,做独一无二的弹珠。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落得落荒而逃的境地,如果是过去的他早就恫吓他们不准靠近,可现在他面对这些童稚的孩子,他凶不起来,只能拚命闪躲,而唯一能伸出援手的她居然小手一挥,当着他的面走掉,无视于他的求助,硬是将他留在看似无害的兔子堆里,任他们搓揉捏按。 “要感恩呀!阿牛,我这是为你着想,想想要让你和其它人相处和睦,我得费多大的劲儿,这是为你好,不要一个劲儿的狂吠。” 她不讳言自己是看好戏的心态,但见到他被一堆百姓热情包围,她还是有点感动的,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他是妖怪了吧。 闻言,他难掩委屈地抿起唇。“我只认识你一人,你不应该把我丢下。” 面对全然陌生的镇民对他表现热情,他慌张地不知该做什么,连笑都笑不出来,一心想逃出快淹没他的澎湃情绪,这种慌乱是他活了二十几个年头不曾有过的。 “去去去,别来烦我,没看见我正在忙吗?多出去和别人交流交流,很快就熟了。”她像赶蚊蝇似地挥手,嫌他碍手碍脚。 由于家中多了一口人吃饭,于是叶妍更积极的帮人说媒,一个月内就谈妥七门亲事,全赶在月底前过门,她这才忙得不得闲,务必要将婚礼安排地妥妥当当,不砸了妍姊儿的招牌。 “你在做什么?”他趋前一瞧,再次惊艳她绣工的精湛。 不能怪他先前好说歹说,威逼利诱,非要她入绣坊为他做事,这一手绣功真是无与伦比,绣得精巧。 “绣幅鸳鸯戏水,明儿个得送到邵老爷家,擅长诗词的三小姐要出阁了。”终于媒合成功了,这门亲事她可是下足了苦心。 邵府的三位千金全是她做的媒,只不过前两位小姐性情好、人温柔,很容易就能找到婆家,不像眼界高的三小姐挑三检四,这个嫌穷、那个嫌俗,非要才高八斗的秀才郎不可。好在这也难不倒她,江城的文生正好符合要求,一拍两合,八字相配,于是随即下了聘,等着迎亲。 “我帮你。”反正他闲着没事做,不妨出点小力。 “你行吗?”叶妍有些瞧不起的斜眼一瞟。 他笑了笑指着她帕上绣法说:“这是十字绣,先打底,然后斜纹横绣覆于上,绣出水波震动的鲜活感。” “咦!你怎么会懂?”她大为惊讶,不太敢相信他真说得出门道。 “我是经营布行和绣坊的商人,对于自己所贩卖的货品,怎能不了如指掌,你穿的这件衣服是云水纹织就的紫纱,经纬稀疏所纺出的轻薄,再以蚕儿吐出的丝织造出高级的绸缎……” 他头头是道,越说越仔细,每一块布的出处,织品的好坏全部如数家珍,丝毫不差地分析出优劣和质感,整个人神采洋溢、自信满满,哪有方才憨直耍赖的模样?叶妍讶异极了,原先她以为李承泽只是出身好、投对胎,从小衣食无缺的富家少爷,不需费心便可得祖荫,一世好命,一切琐事自有旁人代劳。 可是今日听君一席话,她才发现自己以往的想法错得离谱,若是他没有一点才能的话,李家的家产早被李承恩那个不肖子败光了,哪能将家业壮大十倍有余。 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男子俊秀的侧面,内心涌出异样情潮,丝牵缕绊地扣住荡漾的涟漪,形成一张情网。 该是她最厌恶的人呀!怎会有种心动的感觉? “……云南出产的天蚕布虽然量少,可是值得高价收购,它不只轻,而且冬暖夏凉,做成衣物穿在身上相当舒适,但只有宫里的娘娘、公主才穿得起,它要价不菲,非千金不卖……” 李承泽说得正顺口时,头一抬,瞧见她竟直直看着他发愣。 “怎么了,妍儿,我讲解的很无趣吗?”他有些忧心的问道。 猛一回神,她干笑地以帕子掩住发烫的面颊。“没什么,一时听得入神了,忘了要下针。谁说你傻了,这些你可精得很呐。”她垂下头故做忙碌的穿针引线,在鲜艳的红布上刺下一针。 “你绣得好美,像水在流动似的。”他真诚的赞美着,彷佛能听见鸳鸯嘎哑嘎哑的轻鸣声,活在绣布上。 “别夸我,我会太骄傲的。”他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这种话他根本不可能说出口,见他一脸认真的夸奖她,她忍不住心动,脸红了起来。 哎,她今天是怎么了,这么轻易就被他的话撩拨,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你是值得骄傲的……”有此绣功何必自谦,否则我也不会一再找机会想说服你,希望你的长才有所发挥。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不想让聪慧的她发觉自己的憨傻是装的。 “你说什么?”嘴巴一张一阖地,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 他笑着挽起绣线。“没什么,我帮你穿针。” “你……”她嫣然轻笑。“其实你变温和了也不错,看来顺眼多了。不过刚刚你讲话这么头头是道,一点傻气的样子都没有,若不是知道你真的中毒,我会以为你是装的。” 李承泽装做若无其事,扬起大大的笑容,开心地说:“你在赞美我吗?我从小在布堆绣样里长大,那些话很自然就自己从嘴里跳出来了……” 叶妍不疑有他,也是,他是中毒变傻,又不是失忆,那些知识应该早已刻在他的骨血之中了吧。 见她笑了笑垂下头专心落针,李承泽直直的瞧着她,那圆润的粉嫩小脸他越看越喜欢,心口的坪坪声也越来越大,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她长得不算美,却看得他口干舌燥,喉头发紧,心头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有股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一个穿线,一个刺绣,配合得很好,没人再开口说句话,晨光洒进屋里,宁静而温馨。 骤地,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在一起,都有些赧意地想缩手,就怕对方察觉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一不小心,李承泽手上的针线没拿好,差点往下落,心急的叶妍想去接,“啊!”扎到了。 “妍儿,你的手流血了……”他连忙抓过她的手,心疼的说。 “不打紧,一点小伤,我常被针……”她忽地失去声音,满脸羞意的红了粉腮。 她的指头被他含入口中,羞得不知该说什么的她只顾着脸红心跳,忘了将手指抽回。 “把脏血吸干净就没事了,我看过府里的王嫂对她的小孙子这么做过……咦!妍儿,你脸好红,是染上风寒吗?”他伸手覆住她的额头,手心的热度让他为之一惊。 “没……没事,姜茶喝多了,发热。”她干笑的说,轻轻拨开他的大掌。 “这种大热天喝姜茶?”湛蓝的眸子里满是纳闷,微透不信。 恼羞成怒的叶妍一把推开他。“我喝什么还得经过你同意不成,我天生身子虚、畏寒、手脚冰冷,想喝姜汤暖身……哎呀!你这傻子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我帮你暖手。”他大气一呵,搓揉着快着火的小手。 “你……傻子,真是傻子……”她眼眶微热,失笑地抽着鼻,自从爹娘过世后,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一心一意的关心她了,他手掌的温度暖了她的手,暖进她的心。 “傻子也好,只要妍儿开心,傻一点也无所谓。”李承泽笑得灿斓,两眼晶亮地看着叶妍。 淡淡的情绦从两人相望的眼中流出,难以言喻的情潮如潮汐,来回在两人心中涨退,激荡出大浪小浪。 那是一种喜欢,说不出口,也无法敌齿,放在眼底深处,任由它如丝线一般,穿过彼此的心,连成一条看不见的心意。 只是,他们都有着顾虑,不敢表白,只好让这份感觉发酵沉淀…… “小姐、小姐,周家公子带着表小姐来,他要请你做媒……” 春草人未到声先到,没规矩的喳呼声从厅外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凝望,两双突现尴尬的眼同时移开,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周家公子?”他怎么又来了。 跑进房里的春草说:“小姐,这次连表小姐打小订下婚约的未婚夫也跟来了。”真不知这三人在搞什么,居然连袂出现。 “什么?!”叶妍惊愕的连忙起身走向大厅。 厅里,一表人才的周家公子故做文雅的摇着折扇,十分多情的陪着娇妍秀丽的小表妹,然而那两颗不安份的眼珠子却不时往她身后小有姿色的丫鬟瞟。 而含羞带怯的小表妹则满脸通红,小鸟依人的偎向表哥,好似那才是她的依靠,她的天。 面容黝黑,有些木讷的未婚夫苦笑地站在两人后头,无奈又落寞地看着他俩眉目传情。 这便是李承泽尾随叶妍之后,所看见的情景。 “妍姑娘,这门亲事若说妥了,我必有厚礼酬谢。”只要娶到小表妹,他的赌债就不用愁了。 “礼是不能少,可我说周公子呀!你不晓得若婉表妹已订亲了吗?坏人姻缘可是会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当媒人要有道德,不能昧着良心赚黑心钱。 自以为潇洒的周公子扇子刷地一开,装模作样的褊了褊。“我与表妹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我们对月许下终身,花前互订白首,早已是分不开的恩爱鸳鸯。” “表哥……”被爱冲昏头的小表妹含情脉脉,动容于他的动人情话。 “好了,好了,别表妹来,表哥去的,我也很想赚你的媒人钱,可是小表妹的婚约总要先解除,我才好登门提这件事。”啧!眉来眼去的,怕人家不晓得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吗? “所以我才要找你解决呀!你不是号称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万能媒婆。”他非尽早娶表妹进门不可。 “呃——这……”还真有点汗颜,这话真托大了些。“陈公子,你怎么说呢?妻子的心若不在你身上,你强要结成连理,将来也是怨偶一对,感情之事无法强求啊。” 难忍伤心的木讷男子被她说动,忍痛说道:“只要婉妹过得幸福,我愿意成全。” “哈!对陨,这样不是很好,皆大欢喜,陈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不必难过,改天我为你找个好姑娘,帮你找到真正所属之人,一辈子过着快快乐乐的生活,我做的媒绝对让人满意……” “等一下。” 等一下? 谁来闹场,抢她妍姊儿风采,一桩喜事就要水到渠成,谁敢喊停?! 叶妍一双水汪汪的杏眸一啾,只见李承泽高大的身子走到厅堂正中央,面色和煦地看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三人…… 事实证明李承泽看人的眼光一流,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或假意,不让有心人心存不轨,借着婚事牟求利益。 就拿周公子和小表妹这件事来说,他做了个小小的测试,分别给了周公子和陈公子一方笔砚,要他们在纸上立下切结书,表明只要心爱女子,不收任何陪嫁金或财物。结果陈公子毫不犹豫的签下,他虽不富裕,却也不贪妻子的嫁妆,他有手有脚,工作足以温饱一家,不需妻子娘家的资助。 反观周公子是抵死不签,甚至是拍桌子叫嚣,认为此举是羞辱了他的人格,甚至欲挥拳伤人,大喊所有人都瞧不起他。 最后在李承泽的套话下,他才不经意地脱口说出他欠了一笔赌债,娘子的嫁妆不只够他还债,还能翻本。 小表妹震惊不已,伤心地掩面痛哭,露了马脚的周公子不仅未上前安慰,还口气不佳地说要不是她家有钱,他才不会多看她一眼。 经过这一次事件后,小表妹才恍然省悟,原来真正爱她的人是陈公子,他才是她执手一生的良人。于是,半个月后的婚礼照旧。 自此以后,李承泽成了叶妍的帮手,帮她鉴定婚配对象的好坏,两人合作无间地撮合了好几对姻缘。 过去的不对盘早如隔世,现在两人的默契越来越好,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知道要接什么话,合拍得很,而且叶妍发现一个很大的不同—— 这阵子李二少的欲傻似乎渐渐褪去,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她认为一定是他多与外界接触的关系,于是就更爱拖着他往外跑了。 李承泽也乐得不用再装傻,而且自从性格没了过去的冷漠后,他和善的对待其他人,发觉得到的响应更大,这是比赚到千万银两更大的愉悦! “掷铜板决定,反面是赵家,正面是魏家,由你先选。” 很稚气的做法,可笑又荒谬,但是对叶妍和李承泽而言,却是再公道不过了,而且谁也不能耍赖,铜板一落定胜负。 原因无他。因为他们遇到有史以来最难搞的一门亲事,两人都使出了全力,奔波在两家之间,说尽好话,但顽固的长辈就是不肯点头。 偏偏那小两口爱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非君不嫁,非伊不娶,甚至含泪地双双跪在叶家门口,求妍姊儿出面,帮一帮忙,不然他们只能以身殉情。 叶妍虽感动这对小情人的情坚,却也气他们轻贱生命,心里一火,将矛头指向不知变通的赵老头和食古不化的魏老鬼,这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是挡自己儿女姻缘的罪魁祸首。谁说武馆出身的武人不能和开学塾的文人结为亲家?这是哪门子不成文的规矩,她非要打破藩篱,牵成这桩婚事不可。 “我是魏家。”李承泽藏起心中窃喜说道。 沮丧的叶妍发狠地瞪着翻错面的铜板。“哼!赵家就赵家,我还怕只会动刀动枪的赵老头吗?他只长力气不长脑,我很快就能摆平了。” “要不要跟我换,魏家大老爷满腹经纶,动口不动手。”就是大道理多了些,训起人来毫不断章。 “免了,免了,一样难缠,我认命了。”人老了就滑溜,倚老卖老。 赵家武馆的对面正是读书声朗朗的魏家学塾,赵家是大将军赵子仪的后代,所以瞧不起只会死读书的魏家,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而魏家是一代名相魏征的子孙,同样不屑舞刀弄剑的赵家,认为练武之人必定粗鄙无状,配不上他们的书香门第。 手无缚鸡之力的魏家公子是名书生,对学有一身武术的赵家千金一见钟情,两人私下往来,互诉情衷,爱意渐浓。可惜赵家嫌魏家少爷软弱无能,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如何护妻佑小。 而魏家则说赵家小姐粗野,不懂女红,将来怎么持家、相夫教子,要是夫妻一起口角,一言不合地打起来,自家儿子准让她一拳打死。 “魏先生想多了,你是德高望重的传道者,谁不感激涕零地聆听你的谆谆教诲,不敢或忘牢记在心,你读的是圣贤书,做的是孔孟学问,我等对你的仰慕如山高水深,难以丈量。” 这边吹捧有加,极尽推崇之意,将持学自傲的长者捧得面有悦色,频频应和。 “我说赵大爷呀!你也别学那穷酸儒生,在意什么门坎高低,不就是嫁女儿嘛!干么搞得自己都上火,气度大点,把武人的豪气往前摆,你这子弟兵一列排开,谁不赞你一声老英雄……” 叶妍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越挫越勇,学武之人书读少,讲道理完全不通,只能慢慢跟他磨,跟他耗,顺着他的毛摸,做足面子给他。 “夫子作育英才无数,还怕教不乖一位粗野的小丫头,而且说句老实话,镇东的学塾不就眼红你教的好,学生多,多次找地痞流氓来闹,有个懂武的媳妇,他们要是敢再上门,一个个打出去,不扰你安宁。” “这……”嗯,这个白发蓝眼的年轻人说的话似乎颇有道理。 魏家动摇了,在李承泽条理分明的分析下,开始觉得武人之女也没什么不好,不擅女红无妨,明理、识大体即可,给魏家添孙,其它可以再教。 “你说你自个儿是不是大老粗一个,一本《中庸》识得几个大字?这年头讲的是白纸黑字的契约,谁理你口头约定,上回买刘家的地不就给坑了,人家欺你肚里没墨水,市价一百两硬是多添两横笔,你就白花了两百两买地,一百两成了三百两。 “若说有个文笔生花的书生女婿,谁敢坑你呀!一行一列全给你看得仔细,何况你就这么个闺女,不想让她嫁到人家家里吃苦受罪吧!魏家那小儿胳臂肘细得像竹竿,将来你女儿嫁入魏家可就威风了,斯文相公哪敢对她大小声,还不疼如手中宝?” “嗯,好像还不错……”可以考虑。 一个时辰后,两条累得背脊都挺不直的人影分别从朱漆大门走出,两人互看了一眼,像个小老儿似的走到街中央会合,久久不发一语。 “累垮了。”天哪!赵家的粗人简直是一头牛,蛮得很。 “是很累。”他全身酸痛,只差没含口魏老爷的酸气,之乎者也的背篓书在背上。 “成了吗?”叶妍不抱希望的问。 疲惫的神色慢慢浮现一层笑意。“不要嫁妆,人嫁过去就成,你呢?” “咦!这么好说话?赵老也点头了,免聘金,大开流水席宴请亲朋好友就好。”她口都磨干了,才说动石头移位。 “看来我们都成功了,感觉挺有成就感。”李承泽笑着咧开嘴,感觉比自己成亲还开怀。 她揶揄的酸上两句。“你有当媒人的本钱哦!要不要改行和我抢生意?” 俊脸微赧,难为情地抚抚后脑勺。“别取笑我了,还不是你耳提面命教得好,我哪敢居功。”要不是她一再鼓励他,要他放开心胸,不去在意外表是否与人相同,勤于和人沟通、交谈,他才在她的推动下跨出一大步。 “嗯!嗯!没骄矜自大,抢我功劳,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突地,一阵腹鸣声由两人空腹传出,他们同时一怔,继而笑声轻扬。 “看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请你上馆子吃一顿。” “不用啦,自个儿家里吃吃就很丰盛了,不要浪费银子。”她钻钱很辛苦,早出晚归不得闲。 李承泽毫无所觉自己已把叶家当成是自家,自然而然地说出自个儿家里,彷佛他们是出外打拚的小夫妻,一做完差事便相偕回家。 这时候,刚好有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经过,他眼捷手快地将身侧女子拉入怀中,两手紧紧环在她腰上,唯恐她受伤。 叶妍羞赧地抬起头,望进那双勾人魂魄的蓝瞳里,卜通卜通的心跳急如擂鼓。 “你看……” “我想……”乌瞳里藏着羞意,蓝眸中多了无措,两人相对无语,却又有千言万语想说,唇瓣难启。李承泽心里是喜欢她的,可是他身边的危机尚未解除,他不能自私的将她卷入其中;而叶妍则是早已心动,这阵子与他同住,他的勤奋,他的才学,他的笑容在在令她悸动不已,但她想他只是依赖她,当她是湖里的一根浮木,对她的信任只是出自一时的无依,并非真心喜爱她,哪天等他复原了,他们又是对立的死对头。 谁也不开口,默默地将爱意往心里藏,让暗生的情动萌不了芽,发不了根,蜷缩在停滞不前的朋友界线。 “妍儿,我牵着你走才不会走散,街上太危险了,老有人胡来。”他握着微凉小手,表情有些不自在。 “嗯!好呀!反正你个头壮,真有事就推你去挡。”叶妍颤笑地握住大手,神色显得羞涩。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日落余晖照出两道执手而行的长影,由地面拉到天际,落入夜的尽头。交握的手心透着暖意,两人的心一阵暖烘烘,晚风拂来,拂不去滋生的情丝,好似叶妍的绣线,缠绕着他们,丝丝纠缠。一桩喜事串成两颗坪然跳动的心,没人在意谁的发丝如霜,或是眸色深蓝,在旁人眼中看到的是两人的用心,以及他们合作无间的默契。 甚至,还有人偷偷取笑着,表哥、表妹凑成一对,天作之合。 耳尖的李承泽一听,眸色转深,手心微微握紧,扬起的嘴角久久不变。 第八章 “妍姑娘,多谢你不怕我爹的大嗓门,不辞艰难地多次上门,说服我爹同意我和文祺哥的婚事,真的非常感激你。”个性大剌刺的赵燕双有着练武人的豪气和率直,以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性情,大声谈笑,大声吆喝,丝毫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她。 身为赵家武馆的传人,她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因为学武的大都是男子,她经年累月和他们相处久了,难免有些男孩子气。 不会女红、不善厨艺、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甚至一本《女诫》她只念了三页便昏昏欲睡,从此就没再翻过,蒙上一层灰尘。 不过她的开朗十分讨喜,人也长得妍美可人,并未因习武而练出一身熊腰虎背,反而让身形更柔美修长,让人不自觉多瞧两眼。魏家学塾的斯文书生魏文祺便是爱上她的飒然洒脱,第一眼丢了心,第二眼失了魂,到了第三眼便立下心愿非她不娶,以枫叶寄情写上缠绵情诗,此举让在男人堆中长大的赵燕双大为倾心。 除了双方长辈的反对外,他们之问的恋情并没有遭遇任何波折,平平顺顺地走了好一阵子,直到相思难耐,决定共谱鸳盟。 “赵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恪尽本份,把媒人的看家本领全使出来,你爹是爱女心切才小有微词,担心你嫁不好,经我晓以大义后,他终于明白魏公子的用心,允了这门亲事。”只是磨去她半条命而已。 叶妍嘴上说得轻松,不想造成人家的愧疚,可老实说一句,赵、魏两家这门亲事着实折腾人,她来来回回不下二十次,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最后她才铁了心,和李承泽合计,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分头负责一家,找出可供下手的机会,软硬兼施,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 人都有不尽完善的地方,东家采桑,西家养蚕,想养出好丝就得分工合作,否则桑枯蚕亡,还是徒劳无功。她就是利用这一点给人台阶下,谁也不吃亏,谁都占便宜,互蒙其利,让两家人都觉得满意,乐见其成。 “那是你厉害,能说动我爹,之前几个媒婆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到这会儿还下不了床呢:”她一直感到抱歉,心想再不成就要出家当尼姑,气死老父。 闻言,叶妍暗抽了口气。“你怎么没告诉我这回事?”要是事先知情,她一定会再考虑考虑,绝不会一口应允。 开什么玩笑,银子要赚,人命也要顾,要是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她钱赚再多也花不到,到了阴曹地府还得直喊冤呐! 赵燕双心虚的笑笑,“我怕你不肯接下我们的请求,门一关叫我们另行他法。” 怕死的张媒婆、许媒婆、方媒婆便是关门上闩,死也不愿赚这笔媒人钱。 有可能,她心想。“不会啦!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请财神爷离开的道理,谁缺个娘子,谁想嫁人,来找我妍姊儿准没错。”积功德呀!再艰难的事儿也要硬着头皮接,不让人失望。 “妍姑娘真是大菩萨,改天我那些师兄弟就要麻烦你了,他们都是粗汉子,没什么积蓄,恐怕不好找对象。”而且一个个虎背熊腰,面容凶恶,姑娘们一瞧没有不吓得花容失色的。 “包在我身上,先喝你的喜酒,接下来就是他们喽!”叶妍私底下数着会有几个红包可赚。“啊,对了,尽顾着和你聊天,都忘了要陪你上布行买布了,你打算上哪家买呀?” 不擅女红的赵燕双哪晓得该买哪家的布,她犹豫了一下,心想直接问媒人比较快。“你替我决定吧,这方面你比我懂。” 毕竟她撮合了无数新人,上至喜帕,下至脚底的绣花鞋,全打点得妥妥当当,不找她还能找谁。 “亏得你信任我,以我平时的观察,李家布行的价格较公道,质料也比同级的好上许多,耐洗不褪色,裁成衣服轻软又舒坦。”虽然之前与李家二少交恶,可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若真要买布,她仍然会上李家布行,毕竟货真价实。 “那就到李家布行吧,你帮我挑一块喜气一点的布,我要做成喜服。”一想到要嫁为人妻,她喜孜孜地掩唇偷笑,喜上眉梢。两个女孩儿随即出发往李家布行走去。 “你要记得剪一小块布给我,我好绣上‘鸳鸯戏水’的喜帕给下一位媒合成功的新娘子,沾沾你的喜气。”让幸福延续,人人都有好姻缘。 “咦!我也有吗?”赵燕双睁大眼,讶异她所做的事。 她笑道:“当然有,谈成你和魏公子的婚事后,那方帕子也已绣好,你出阁前一天我会送到武馆给你。”她有此僻好,乐见准新娘收下喜帕时的惊喜,珍惜万分地留做传家宝。 “好期待,我听说你是凤阳城绣工最好的人,连专门进贡皇宫内院的李家绣坊也想网罗你。”只会舞刀弄枪的赵燕双兴奋莫名,拉起她的手直瞧那纤细的十指,佩服得很。 “没有啦!是大家夸大了,我只是把对新人的祝福绣进帕子里,聊表心意,希望你们长长久久的厮守在一起,啊!李家布行到了,咱们进去瞧瞧。” 赵家武馆嫁女儿,排场当然要大,唯一的千金要缝制喜服、新衣出阁,自然不管花多少银两,一定要风风光光,绝不让魏家看轻。赵燕双一进布行,让人眼花撩乱的花色她每个都中意,也都想买,她想穿上美丽的衣服,让她的文祺哥哥更爱她,为她神魂颠倒。 叶妍则在一旁出主意,告诉她哪些花色适合已婚少妇,哪些花布太艳,恐怕守旧的公婆会有意见,穿要穿得得体,而非花枝招展。 于是她帮赵燕双选中了一块大红绸布,让待嫁新娘做成喜服,赵燕双一瞧见那艳红,马上爱不释手,连连称许,巴不得明日就披上嫁裳嫁人。 最后她们一共挑了六款花布,十来匹布帛,足够赵燕双做上二、三十套新衣,这才满意地准备结帐。 就在这时候,李家的掌柜正好和旁人提到自家二少爷失踪一事,叶妍脚下顿了一顿,嘱咐赵燕双先行,她有事得耽搁一下,随后便竖起耳朵偷听。 “什么,找到二少爷了?” 找到了?怎么可能,她刚出门时,那李二少还闹着要她买徐老爹铺子里的蒸藕糕回去呢。 “是这么听说的,本家传来的消息,我们还想打探清楚呢!”此事非同小可,不可等闲视之。 “那人呢?还好吧,二少看起来不像福薄之人。”他是靠李家吃饭的人,李二少要是有个意外,那他以后的布该向谁拿。 上了年纪的锺掌柜语气沉重的说:“死了,听说被盗匪砍得面目全非。” “是谁说他死了啊”人明明还活着,一天吃四餐还喊饿呢。叶妍沉不住气的跳出来插了话。 掌柜一抬头,秋嘘一叹。“是你呀!妍姑娘,我家少爷的婚事还是你一手撮合的呢。” “是呀!喜事一桩,怎能没多久就传出憾事了,到底是谁造谣生事,诅咒你家主子。”她假意附和,从中套出话来。 “不就是大少爷嘛!他说在山沟里找到二少爷的尸体,人已面目全非,全身伤痕累累,就只剩下成亲当天的蟒袍足以辨认。” “这也没个准吧!也许他搞错了,你们二少爷哪那么短命,你瞧他以前和我对呛的嗓音多宏亮。”这个李承恩又想动什么坏念头,找具无名尸就想冒充李承泽吗? 掌柜苦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大少爷说了,二少爷在新婚夜被盗匪绑走了,为的是要跟李家要大笔赎金,可是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差错就把他撕票了,随意弃尸在山沟之中,前些日子才被人发现……” 虽然二少爷为人严厉,外表又与常人不同,可不失一位领导有方的好主子,底下的人只要不犯错,一般都有不错的对待。 但现在他不在了,李家的布行和绣坊前途堪虑,那个好高骛远,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根本不懂进货、出货,李家产业若交到他手中,迟早会由盛转衰,一代败光。 他在想,该不该找个新东家,预留后路,免得到时候李家一垮,他也跟着受到牵连。 “是喔!还真凑巧哪,偏让你家大少爷给找着了,他怎么不去找金矿,说不定能一夕致富呢!”叶妍语带诮意的讽刺,说出大伙心底的臆测。谁都晓得大少爷和二少爷不合,二少爷没犯傻前,李家产业全由他一手掌控,庶出的长子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只能看他脸色过活。谁知二少爷突然出事了,醒来又变成傻子,接着还传出死讯,这其中要是没鬼,说出去也没几人相信。 可这种家务事没人敢插手,谁会吃饱没事做和大少爷作对,又不是找死,二少爷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殷鉴。 “妍姑娘啊,饭可以多吃,话少说,免得惹祸上身,要让人听见,对你不太好。”这么一个敢直言、好打抱不平的好姑娘,他不想她有事。 可叶妍嗓音不降反升,刻意高谈阔论。“我那好友神算子说,二少爷起码活到七十岁,是长寿的面相,我敢在此打赌大少爷找回的尸体绝不是二少爷,李二少还欠我一笔银子没还,哪能死得太早!” 大家一听见她的愤慨是得向死人要钱,忍不住都笑了,没把她的话当真,只认为她是要不到银子穷发飙而已。 乔可歆真算出李承泽能活到七老八十吗? 嗟!当然是她满口胡调的,段名夫妇出外寻药去,至今未曾回来,哪来的算命之说,无疑是她编来蒙人的。 “妍姑娘,那笔钱别讨了,早早回家去吧,咱们二少爷没福气,刚娶了少夫人就没气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克死的,新娘子一入门就惨遭横祸。 叶妍故做懊恼地吐了口气。“我不平嘛!他家大业大,银子堆成山,可谁的帐不赖,偏要赖掉我这个可怜人,想想都冤呀!” 假意吐吐苦水的叶妍和掌柜多聊了两句,打听李家此时的动静,好袭算着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过她也担心待在家里的“阿牛”,因此没多做逗留,一探听清楚便托词天色已暗,离开了李家布行。 在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妥当,也越来越不安,李承恩竟然大胆到拖了具尸体回府,他不怕被人揭穿吗? “李承泽”若不复活,岂不就让他一人无法无天的作恶,光明正大的霸占李家财产,一人坐拥财富,享尽荣华富贵?这样就算之后李二少回去了,恐怕也很难讨回遭剽窃的财产,说不定李家家产早被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思及此,叶妍心寒的加快脚步,连走带跑的赶回家中,一刻也不敢停歇。“妍儿,我的蒸藕糕呢?”怎么两手空空,脸色白得像他刚洗净的内衫,还直喘气。 “吃吃吃……你只想着吃,大……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她呼吸急促地先灌下一大杯茶水,调匀紊乱气息。 “什么大祸临头,你被野狗追了是不是,有没有受伤……”他急着查看她全身上下,忧心如焚。 李承泽不只信任她,还依赖着她,对她的关心胜过自己,一心只想她好,不愿见她受皮肉疼痛。 “你够了没,不要乱摸,我可是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少占我便宜!”她恼怒地拍开他的手。 “妍儿,我是不想你有事,你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发生什么事了?”她的手好冰。 叶妍皱了皱眉,凶恶的口气中带了点不舍。“你明天就回家去,我不要你。” 他一听,脸色大变。“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而是你必须回李府,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她不能留他。 “为什么,你不是说有人要害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何如此惊慌? “因为害你的人要谋夺你家家产,你要是不回去,他便称心如意了,成功地把你踢走,让你永远也回不了家,成为真正的‘死人’!” “大夫人、大夫人……快出来呀!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平安无事的回来了,没有遇害,他还活着……” 厅堂白幡晃动,两根粗长的白蜡烛燃到一半,纸钱纷飞的灵堂前放了具柳木棺,穿着白衣的婢女跪列两排,为不幸早逝的主子守灵。 那诵经声刚停,呜咽声又起,家产颇丰的李家为了让“李承泽”走得平顺,一路直往佛祖身边,不惜铺张的制金童玉女十二对,纸糊的豪华大屋和满箱的金元宝,一朵朵的纸莲花不间断的在火炉中焚烧。 整座李府沉浸在悲恸的哀伤中,就算是暗喜在心的李承恩也做足了样子,满眼血丝地伴在灵前。其实,他是纵欲过度,整晚没睡的与李承泽的新妇厮混,因此体力不支,没有精神,于是整个人看起来伤心过度,不无哀伤之态。 当厅堂外传来高昂的欢呼声时,他正假藉不支进房小憩,却躺在姚霏霏不着一物,嫩如凝脂的肚皮上,舒舒服服地打盹。 “我儿回来了吗?是我的泽儿……噢!我的心头肉,真是你,你……呜……老天爷保佑……你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神色憔悴的大夫人哽咽的话语细碎,泣不成句,虚弱地由两位丫鬟搀扶着,脚步蹒跚地从后堂走出,欲快却快不得地急出满头汗。 她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人是她活生生的儿子,以为是自己思儿若狂出现的幻影,非得用颤抖的手一抚再抚才肯确定。 当下,她强忍的伤痛和欢喜一下子全爆发出来,痛哭失声,紧紧抱着儿身不肯放手,唯恐这是在梦中,等她清醒后会再一次失去他。 “娘,别哭,儿子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你别难过了,以后我绝不再让你操心。”李承泽轻拍着娘亲后背,蓝眸中带着心痛。 “真的是你,泽儿,娘不是在作梦吧!”是热的,他的身体热呼呼的…… 大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的口念佛号,感谢菩萨的恩泽,没让她老来失子,顿失所依。 “娘,真的是泽儿,让你担心了,你不是在作梦,瞧瞧我手脚还在,也没破相,这头白发总假不了吧!”他自我调侃地拉拉白如霜的发丝,眼中微浮闪闪泪光。 “你这孩子……”她含笑拭泪,心中满是喜悦。 有什么比以为亲儿早亡,却发现他还活着更值得高兴,她这一生的起起伏伏也够磨人了,别再让她面对痛失至亲的心酸,她承受不起呀! “娘,你坐,怎么才一段时日不见,你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呐。”叫人看了好生不舍。 怕他自责,大夫人反而安慰他。“胃口不开就吃得少,不打紧,瘦一点才好,走起路来才不会气喘吁吁,老觉得身体重。” “娘要多吃些,不要让孩儿心疼,从今天起我每天陪娘吃饭,我们一起变胖。”娘的身形太单薄了,苍老了许多,之后一定要让娘餐餐进补。 “好好,咱们一道用膳,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地……”她拭着泪,不无感慨的一叹,人生际遇的变化真大。 “儿呀,你这些日子到哪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是被贼人绑走了吗?” 心情平复一些后,大夫人急急的问。 “我……我去了……呃,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他心慌地往后一瞟。 自从中了毒后,他从事事圆滑的奸狡商人变成殷实的正直儿郎,不像以前能面不改色地说出似是而非的道理误导别人的判断力。现在的他没有心机,也不懂何谓城府,而且在叶妍正义感十足的潜移默化下,更引出他良善耿直的一面,做事偏向以和为贵。 “夫人,这由我来说吧,二少爷天生贵人,记不得这些琐事,我这张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不让我开口还真惩得难受。”接收到他求救的目光,叶妍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帮他解围。 这头笨牛真是没用,明明在家里教得好好的,还让他演练了七、八回,就怕没套好招,露了馅。没想到他还是出状况,到头来仍是得由她出头帮腔。 唉!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呀,难道是上辈子欠他的不成? “咦,妍姑娘你也在呀!我怎么没瞧见你。” 大夫人泪眼一眨,这才看清楚儿子后头有个人。这娇小利落的身影,不就是先前替儿子做媒的妍姊儿吗? 叶妍眼角抽描了一下,她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那儿不动,瞎子都看得见遮光了,何况是明眼人,她干笑的说:“夫人眼里只有二少爷,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小黑点就不用多瞧了,我这不就自个儿出声了。” “瞧我一时高兴过了头,忘了招呼你了,来来,快坐下,快告诉我这傻儿子究竟上哪去了。”她吩咐下人上茶。 叶妍也老实不客气地挑了张紫檀椅坐下,脸上堆满讨赏的笑。“还不是先前我和二少爷打了个赌,他赌我没法在一个月内办妥他的终身大事,我也跟他赌了气,非赢这局不可……”此时一杯热茶送了上来,她缓了口气先啜口上等龙井,再娓娓道来令人不起疑的假话。 “……想当然尔是我赌赢了,婚礼当晚我就向他要赢来的赌金,谁知他输了赖皮,不肯给,在新房门口闹了一会就跑了。当时我想他人就在府邸里,总要回房过新婚夜嘛,我也识趣的走开,当是玩笑一场,没再提起此事,一忙就忙忘了……” “那你怎么找到泽儿的,我们李府上下全派出去了,就是毫无消息……”想到先前的煎熬,止住的泪又扑簌簌往下流。 一见到娘亲落泪,李承泽窝心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泪,顺手端起茶杯让她喝一口,润润喉。 叶妍夸大的哈了一声,模样俏皮逗人开心。“说来也真巧,我刚上李家布行买布,和锺掌柜聊了起来,乍听二少爷死讯时还吓了一跳,压根不信欠债的人居然想以死赖帐。” 说时,她吐了吐粉舌,假装为自己的一时失言致歉。“哎呀!不是我跟死人要钱啦,一脸富贵相的二少爷怎么舍得丢下夫人你,当个不孝子呢,我在心里为你抱屈呢,边走边骂时,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留着尾,吊人胃口。 “继续说,别停。”大夫人急了,催促着。 叶妍又喝了口茶,抿了抿唇。“也许是我这债主运气好,一出城还没到家呢,就瞧见有个人蹲在树下啃馒头,我上前一瞧……哟!我的阿爹阿娘,不就是李家二少爷嘛,他还啾着我说,他没输,是我诈胡。”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这些天去了哪里,遇见什么人……”好端端的人不会从府里说失踪就失踪,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叶妍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夫人你也晓得二少爷的情形,我费了心思要问明白,可他一下子说天黑了,一下子又想追兔儿,一问三不知,我也没法问下去。” 她说的口干舌燥,编个谎真不容易,要面面俱到,环环相扣,才不致让人起疑,要不是李府藏了只包藏祸心的土狼,她又何必这般辛苦,吃力不讨好地把自己扯入这场混水中,弄湿了双脚还得陪着提心吊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我还以为……”大夫人苦笑地看着身旁毫发无伤的儿子,心里总是不踏实。 这阵子儿子也太多灾多难了,先是中毒傻了人,又差点回不了家,老天还要给他多少磨难。 为人母的心疼溢于言表,大夫人难掩忧色,指拈佛珠求诸众神。 “人都回到李府了,夫人就放宽心吧,吉人天相的二少爷不会傻到把自己卖掉,你身子骨要养好,才能看牢他啊。”这府里能做主的人不多,大夫人不担着点,恐要起大乱子,难有宁日啊。 “……希望别再有事才好……”大夫人喃喃自语。 “忌中”贴柱,白幡飘扬,一阵焚纸钱味飘进鼻翼,叶妍眉头一颦瞄了眼,浑身不舒服,莫名地怒气往上扬。 “你们大伙没瞧见二少爷回来了吗?还不赶快把晦气的东西彻了去,别触楣头!你家主子会长命百岁的……”在她清脆的吆喝下,披麻带孝的李府下人纷纷除麻去丧,将幡布取下,个个勤快地把灵堂撒去,恢复成平常的大厅,哭脸成笑脸。没人乐见家中有丧,主子能平安归来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还有件事叫人着实苦恼。 “妍姑娘,那这口棺呢?”里面也不知躺的是什么人,亏他们一日三拜,上足了香火。 知道棺木里装的不是自家二少,奴仆们个个闪避,就怕沾上不干净的晦气。 “哎呀!怎么问起我了,我可不是李家人,夫人在此,该由她做主。”她顺水推舟,置身事外。 思子的抱郁加上近来终日的烦心,身心疲惫的大夫人气虚地一扬手。“妍姑娘,你心地好,就帮忙出个主意吧。” 怎么又推到她头上……叶妍微恼。“夫人都开口了,我哪敢不帮忙,你们先把棺木送到义庄,择日以无名氏身份下葬,算是为李府积积阴德……” 第九章 “什么,没死,为什么还没死啊”一脸铁青的李承恩像一头被咬了一口的土狼,愤怒无比地从檀木雕花椅上跳起,满脸惊愕和不满,双拳紧握。 他发狂的重击桌面好几下,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不敢相信机关算尽的他,居然就在大权将握之际功亏一篑。 乍闻李承泽未死的“喜讯”,他从难以置信到变得狰狞,忿忿的快步走向原先布置成灵堂的大厅。 没能亲眼目睹异母弟弟“死而复活”,他是怎么也不肯接受到手的财富又飞了的事实。但是,看见了又如何,显而易见的怒颜反而更凸显他的野心。 “二少爷没死你在失望个什么劲儿,没瞧见大家欢欣鼓舞地迎接他平安归来吗?反倒是你一副想找人拚命的样子,你就那么希望他早日入土为安不成!” 一瞧见李承恩那张纵欲过度的嘴脸,想到他的所做所为,叶妍忍不住有气,没法控制脾气的往外一呛,说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二少爷毫发无伤的回府是件喜事,该高兴才是,可是大少爷却怒色满面,活像二少爷没死成是一件多么不应该的事,虽然大伙心知肚明两兄弟不和,但是没必要表现得这般明显,彷佛一山难容二虎,另一人不死不行吧。 “全部的人都下去……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开口说话的余地吗?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都是她,要不是她的多管闲事,那个傻子怎么可能回得了家! “你……”可恶,竟敢对她吼,没见过坏女人是吧! “大哥,妍儿不是外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李承泽表面憨傻,眼底微闪一丝不悦,不着痕迹地向前跨了一步,挡下李承恩欲蛮横推人的力道。 一道黑影挡在她面前,叶妍有些讶异,一抹欣喜往心头浮上,她嘴角微扬,他的肩膀好宽,好像一座山,给人安全感……一阵咆哮声又起,她蓦地拉回心神,脸微红地暗骂自己,都什么节骨眼了,她居然在发春,望着一个大男人的背而渴望贴着他。 对于李承泽,她不仅仅是出自一份热心过头的关心,在“偷”他出府的这段时日里,原本对他的厌恶已渐渐被萌生的爱意所取代,他的紧张失措、他的惑笑痴傻,深深地扯动她不曾为别人颤动的心弦,让她无法不管他。 “哪来的救命恩人,分明是她窝藏你,借机诈财,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根本吃定你傻,想来分一点好处,我要立刻将她送官严办……”哼,哪那么凑巧,旁人没本事,就让她给拾获了人。 李承泽表情不变,伸手拨开兄长的手。“大哥,你不希望我回府吗?” “当然不……不是,你能没事的回来,我比谁、都、高、兴。”他说得咬牙切齿,脸上连点笑意也没有。 “我也很开心能回到家,妍儿帮了我很多,她人很好,你不要对她生气。”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不解兄长为何发怒。 “她是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你不要被她给骗了,李府派出那么多人找你都找不到,就她刚好拾到你?”天底下哪来的巧合,要说没鬼谁相信。他惊讶的说道:“真的有人找我吗?我在外头走了好些天都没瞧见有府里的人呐?” 李承泽故做无知的戳破他满口谎言,若是李承恩真有派人寻找,以他明显的外貌,只要稍做打听,不难打探出西岗镇上有名神似李府二少的“外番人”。 就因为李家没有任何寻找的动作,他才放胆的现身,和叶妍一同做媒说亲。 或许他也有些刻意吧,想看看兄长的反应,是否真要置他于死地,或是已有悔意,他不希望李家因为兄弟争产真闹个不可收拾。 哪知他连理都不理,直接当“走失”的他死了,连最起码做做样子的寻找举动也虚应了事,一心等着他的死讯传来。 甚至最后等不及了,还找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李代桃僵,他想取而代之,成为李家当家的心思显而易见,叫人想给他自新的心都寒了。 看来,他该做一番打算了,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谁、谁说没有,肯定是错过了。”心虚的李承恩恼怒地压低声音,假意一番好心遭到误解。 “是吗?那也许是我晕了头,没看见……”他笑得很真,一副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模样,十足的傻子。 “哼!好端端地跑出府干什么,是臭虫咬了你,还是背上插了两把刀,非走不可?”若他当日未离府,此时的灵堂就用不着拆了,李承恩怨怼地想着。 “这……”李承泽一径的傻笑,好似回答不出来他看似关心的讥诮。 “就你这只虫咬了他,要是你有一点手足之情……”就不会想害死自个弟弟好谋夺家产。 叶妍心直口快的话说了一半,李承泽忽地哎呀大叫一声。“有蛇。” “蛇?!”最怕蛇的叶妍脸色一白,倏地捉紧身侧男子结实臂膀。“哪里?”眼底藏着笑意的李承泽顺势揽住她纤柔的腰身。“啊!原来是草绳,我看错了。” “草绳?”她嘴角一抽,发白的唇色又恢复原本的嫣红。 “妍儿,你胆子真小。”他俯在她耳边,态度亲昵地说起悄悄话。 “你……”仰起头,本想骂人的叶妍一瞧见那双深幽的蓝色瞳眸,莫名其妙地红了面颊。 那一瞬间,她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心口坪坪跳得飞快。 “妍儿保护我,我也要保护妍儿,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他说话的神情半是戏谵半是认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我才不需要……呃,别人保护。”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特别容易害羞,脸红地差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叶妍努力地想压下为他而起的悸动,没发觉应该愍傻的男子正用柔情似水的眼神凝望她,清明无垢的蓝眸中满是对她的倾心。 在她动心的同时,深浓的爱意也偷偷潜入李承泽的心,他眼中只看到她一人的存在,再也容不下其它人。 答应拜堂成亲是为了安娘亲的心,娶谁对他来说并无分别,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恋慕某人,只觉得有人肯嫁傻子为妻,他就会试着接纳她,完成娘想抱孙的心愿。哪知老天给了他另一条路,要他明白始终搁在心上的那个人是谁,要不是中了奇毒,他又怎么晓得之前老爱找某人麻烦,逗得她哇哇大叫的心态是…… 李承泽的心倏地抽紧,差一点他就错过了那名走进他心中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他又怎会感受到身为“人”的感觉、被其它人接纳的满足,他终于不再是他人眼中的妖孽。 若非身上余毒未清,以及身处于争产的危险风暴,怕危及到她的安危,早已清醒的他何必继续装傻,欺瞒于她,就是要避免对方毒手朝她伸去。 “你们叽叽咕咕在说什么,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李府由我当家做主,你这个傻子最好认份点,别来捣乱。”不想近在眼前的财产被夺走,李承恩先声夺人地欲占上风。 异色瞳眸微闪了一下,照光一起又灭。“可是我喜欢看账本耶,妍儿也说她要教我。” “我几时说过……哎呀!我脚好麻。”一阵麻痛感忽地从纤足一抽,叶妍差点软了脚,颠仆在地。 李承泽非常紧张的搀扶住她,惊慌不已地小心伺候着。李承恩在听到“账本”两字时,脸上闪过的怒气和阴狠几乎无从掩饰,生气的瞪向那个正扶着该死女人的傻子。 叶妍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瞬间酸麻脚软,暗忖是不是自个儿站太久,血路堵塞所致。 “傻子看什么账本,别给我找麻烦,以后李府的事交给我处理,你……”他打着如意算盘,妄想一手遮天。 “你才给我安静点,不过是个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大少爷,凭什么抢阿牛……阿泽的主子位置,要是真把李府交给你打理,不出三个月,布行、绣坊准备关门大吉吧。”好打抱不平的叶妍看不下去他的嚣张,双手一插腰站出来叫阵。 被人一讥,面子挂不住的李承恩恼上加怒。“你这女人向天借了胆,敢对我无礼,你当你是名女子我就不敢动手吗?” 恼羞成怒的李大少抡起拳头,李承泽未死一事已令他一肚子火,正愁没有地方发泄,她刚好自个儿送上门,他何须客气。眼看着那一记绝对会把人打飞出去的狠拳就要落下,一道身影飞快的闪身一挡,以为会击中软绵娇躯的李承恩手背一麻,倏地发疼。 “哎哟!好痛,大哥,你为什么要打我,肚子好痛……” 明明疼的人是他好不好,这傻子哭天喊地的惨叫什么。心中不豫的李承恩怕人瞧见打人的人反倒手痛不已,丢了面子,悄悄地将手往后一放,手不停地重复抓握的动作。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连自个儿兄弟也动手,你是不是人呀!想把人打死好谋夺家产吗?”气呼呼的叶妍指着他鼻头大骂,半点不饶人。 “你这女人……”李承恩瞪大眼还想教训她,但是他的口才不如媒婆出身的连珠炮。 “女人又怎样,你不是娘胎十月生下的!一天到晚只会吃喝玩乐,到处惹是生非,正事没干一件,倒是挺会耍大少爷派头,自家兄弟不见了,你真有派人去找吗?” 以她带他四处招摇的行事,要不找到人也很难。叶妍也有那么一点试探意味,故意先带李承泽到镇上逛一圈,看会不会引起李承恩的注意,到时再把他藏起来,以免遇害。 没想到一次、两次之后,李府半点动静也没有,别说找人了,连问一下也没有,因此她才进一步带他出去帮人做媒。 不过她也有点轻忽,两人在说媒的这件事合作的太愉快了,媒合成功的喜事比她单打独斗时多出好几倍,所以她一时忘了李承泽的处境,一心只想多钻些银子,多积些善缘,却没想好要怎么摆平李承恩这头贪心不足的土狼。 “我……”他死在外头更好,谁有空闲找他。 “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随便绕个两圈就能找到人,家大业大的李府会找不到,你有何居心别人看不出来吗?摸摸你的良心好好想一想,良知别被野狗给吞了,我家隔壁养的小黄狗都比你有人性……” 叶妍越骂越顺口,根本不在乎被骂的人脸色乍青乍白,一副想将她撕成碎片的模样。 “妍儿,我肚子好痛,你帮我揉揉好不好。”唉!她的个性真是太冲动了,虎口拔须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你未免太没用吧,只不过是打了一拳而已,喊得像杀猪。”一听到李承泽喊疼,嘴上叨念不休的叶妍心疼地拧起秀眉,小手轻落揉起他喊痛的地方。 凶巴巴的她有颗热呼呼的心,见不得别人受苦,尤其是拨动她心弦的男子,那份关心更溢于言表,毫不遮掩的流露。 她以为只要她不说,旁人便看不出她的姑娘家心事,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她对某人的在意,要不是李承泽对身处的险境有些分心,没法全心专注在她身上,只怕早已看出那小小的女儿心思。 “妍儿,你不可以离开,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痛死……” 唉!贴身侍女…… 十分沮丧的叶妍轻托香腮,略为失神地在心里发着牢骚,有些懊恼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别人的家务事干她什么事,何必伤神,不过是手足相残的戏码嘛!戏台上演的还看不腻吗? 可惜她偏偏就是心软,没法子狠下心坐视不理,任由心底挂念的那个人受到伤害。 李二少缠着要她当他的贴身侍女,她答应了,这是留下的好借口,否则她怎么帮他应付李家大少爷,防止他再一次对亲兄弟下毒手。只是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透,明明是死对头的两个人,怎么会发展出现下牵扯不清的关系,让她脱不了身。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我长得像帐簿吗?”无事可做的闲人日子还真无趣,难熬得很。 “妍儿,你好漂亮。”唇畔微勾的李承泽说得轻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里透红的梨腮。她待在他的身边真好,心头踏实许多。 “嗟!你那新娘子才真生得好皮相,美艳出众,一双媚眼会勾人似的。”可惜心肠不好,没有妇德,和人合谋毒害亲夫。 “我没见过她,也不认为她会比你漂亮。”在他心目中,妍儿是无人能及的好姑娘,她笑起来比芍药还美。也是,从谈妥亲事到拜堂,他一次也没见过新嫁娘的面,迎娶、纳吉、下聘全由老管家代劳,由于他异于常人的外貌,他根本不想见到外人,能免则免。 她一听,颇为得意地笑了。“这句话说的真中听,不枉费我为你劳心劳力,虽然是句假话也值得了,我开心咧!” 哪个姑娘不爱听好听话,就算不是真的,朵朵心花也开得灿斓,不枉她对他牵挂再三,连最热中的说媒差事也暂且先搁一旁。 “我说的全是真的,没一句虚假,妍儿是世上最美的姑娘,就像月里嫦娥。”怕她不信,李承泽一脸正经,大声地说道。 “悴!还月里嫦娥呢!你见过啦?说得真顺口,谁教坏你了,那些帐簿看完了没,别给我拖到半夜。”她很重睡眠,不想陪他挑灯夜战。 一看还有半迭高的账本,他脸色微变。“明天再看成不成,它们不会长脚跑掉。” “那你昨天吃了饭,今天不吃行不行?”有没有搞错,居然跟她讨价还价,这是谁家的家产啊?。 “我改吃面。”他兴匆匆的回道,幽蓝瞳眸闪着赢了一城的笑意。 “吃面……”叶妍扬起冷笑,对他做出挥拳头的动作。“尽管任性好了,要是惹恼了我,你看我还理不理你。” 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威胁,李承泽仍担心真惹恼了佳人,赶紧拨算盘珠子合帐。 “你答应要陪着我,不能反悔。” 一言既出,四匹马也追不回,食言而肥的人是小狗,叶妍说的。 “你这没用的样子,我想走都很难,不留下来保护你,哪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说得无奈,却也不无心疼之意。 见过大风大浪的她谨慎为上,帮他防着心怀不轨的李承恩,回到李府的第二天,她便托老账房把大少爷看过的帐簿搬到他房里,让他一本一本重新看过,以免有人从中得利,中饱私囊。 不过令她讶异地,看来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他倒是出人意表,帐簿一上手便能盘算出进出的银两,得心应手的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有一丝迟疑。原本她还以为得从头教起,人若傻,多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总会赶上以往的能力,就算差一点也差不到哪去,而且有她这个帮手在。可没想到他完全不需要人帮,算起帐来又快又准,神情专注的彷佛以前的他,冷眉轻拢,俊颜漠然。 正当她产生错觉时,他又像个顽劣成性的大男孩,突然抬起头咧嘴,露出叫人心折的深邃酒窝,忍不住也跟着微笑。 “妍儿,你是好人,我喜……呃!喜……洗衣服。”一句“喜欢你”说不出口,他差点咬到舌头。 “洗衣服?”她狐疑地瞧瞧他微红的耳根,不解他为何冒出这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话语。 他额头的汗微冒,吞吞吐吐的说:“你……你会一直……一直保护我吗?”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会一辈子都跟我在一起,永不分离吗?可是目前的情况,由不得他说出心底的渴望,并以一名心智正常的男子索爱, 让她感受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不可或缺。 “我拍了胸脯保证还不够,难道你想要我立下切结书呀?”她打趣地说道。 “可以吗?”他两眼一亮,当真地取出一份两式的商用文件,十分老奸的商贾做法。 “当然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往他后脑勺一拍。“不可以。” “妍儿……”她的手小小的,但打人的手劲好大,像要打爆他的头。 “你真当我是你李家买来的奴婢呀!签下卖身契好为你做牛做马?你这个阿牛不傻嘛,还会挖陷阱让我跳,果真是无奸不成商。”商人的本性到死也改不了。 “阿泽。”他执拗地要换回小名,眼中闪着热切眸光。 “我管你是阿泽还是阿牛,你李家的事你自己管好,最好别麻烦到我,我可不是手软心慈的人。”她故意说着狠话,表示要他顾好自己,别让别人有机会害他,否则她加倍奉还对他不利的人。 “大哥他不坏……”只是长期遭到忽视,心态有些扭曲,如果能导正他错误的想法,也许还能拉他一把,不致错上加错,导致李家子孙分崩离析。 叶妍杏眸一圆睁,他马上知道说错话了,连忙把嘴巴闭起来。“等你胸口插上一把刀,背上多了两个血窟窿,你再来告诉我他不坏!”坏人脸上没写字,最好有多远躲多远,以免中箭。 “妍儿,你在生气吗?”他不想赶尽杀绝,可是有些事,他若不做,只怕会越来越失控。 “你说呢!”她也没明白表示,只横送白眼一颗。“趁我还没发火前,把那堆帐簿解决掉,我出去走一走。” “你要去哪里?”听到个“走”字,他脸色大变,急忙起身,唯恐她失去耐性,不愿死守一名“傻子”。 叶妍一瞪眼,不让他跟。“了解一下李府的环境,免得哪天被人追杀了,不知往哪儿逃。” “我可以带你逛……呃,我先看完帐簿,待会再去找你。”他先喜后郁,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李承泽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弓着背,往前趴在桌面,不太快意地握紧紫竹毫笔,墨沾过浓的闷闷书写着他失踪后所囤积的进出货数目。可他眼角仍偷偷地瞄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心里燃起小小的火花,希冀她会突然改变心意回过头,允许他放下手边工作,陪她逛逛住了二十六年的宅邸。 蓦地,屋内气流出现一丝异样,他随即挺直腰背,眼神一变。 一抹黑色身影由暗处走出,几乎没有声息地走向书案前。“李喜见过少爷。” “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 “是。”男子一抬头,乍看以为是李承泽的随身侍卫——李怒。不过此人较高大,气息沉稳而内敛,略长的脸上不见任何喜怒哀乐,看不出一丝外显的情绪。 他是李怒的孪生兄弟,李喜,他们一个是明卫,保护主子的安危,一个是暗侍,专门为他打探商场上对手的动向,或是调查合作对象的人品是否有瑕疵。 这两人都是他的近卫,容貌相似,但个性是南辕北辙,一个性烈如火,冲动鲁莽,一个性冷似冰,稳重少言,擅于谋略和统筹。 “你知道我中毒那件事吗?” “是的。” “为何没出面?” “第一次中毒,我正依主子的安排调查游掌柜,事前并不知情,第二次在我出手干预前,少爷已被叶姑娘带走。”他言简意赅的回复。第一次他不在,来不及阻止,主子毒发时他正在城外;而第二次他知道主子并无立即性的危险,以他当时的处境,不在李府内反而安全,叶妍的出现帮了他一个大忙,因此依旧隐身保护着少爷。 “那你查到了什么?”李承泽的表情十分平静,乍看跟过去那个冷漠严峻的二少没有差别,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蓝眸中多了些温度。 “游镇德私下收买下游买家,打算以较低廉的价钱垄断市场,让和我们合作过的商号不再向李家进货。”利字当头,人心浮动。 同样的货品,精于打算的商家当然选择较便宜的一家,无关信誉问题。 “他的货源从何而来?” 李喜停顿了一下,眼中多了忿意。“由大少爷提供。” “在我失踪这段时期?”他查过了,有几本大哥经手过的帐簿,记录着出货数,却无实收款项。 “是的。” 神色微凝的李承泽阖上帐簿,额侧微微发疼。“继续盯着他,定期回报他的动向。” “是。” “还有,把李怒叫回来,寻访名医一事已有着落,要他速回。”他需要用人。 “是。” “对了,你娘的哮喘好些了吗?自个儿到库房拿两根长白山人参,给她补个身。” “……”李喜忽地僵住,双目微瞠。 “怎么了,没听见我说的话?”他说了什么可怕的话,不然李喜怎会一脸古怪,好似他除了满头白发外又多长了两只角。 “是。”李喜的眼眶一热,心口澎湃,一躬身,悄然离去。 第十章 “你说什么,他不肯进房?”一嫁入大富人家,姚霏霏穿金戴银的将自己打扮得华丽娇贵,她头簪金步摇,发插碧玉钗,手戴青玉镯子和琉璃珠,玉颈挂着镌刻“金玉满堂”的金牡丹项链,连腰上都不可少的配戴羊脂白玉佩。 她可是一夕翻红了,由出身不高的农家女,一跃高门,成了身价不凡的富家少奶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气的很。 但她可不满足现况,有了梦想中的地位后,她还想要金山银山,两手堆满金银珠宝,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裕一生。 虽然她的冤家塞给她不少银两和首饰,可是和李家的家产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她每个月拿到手的月银比他给的还多。不过一个有钱的傻瓜,怎么比得过夜夜造访她香闺的情人,她当然要为自己多着想一些,自个儿的后半辈子可不能就在冰冷的闺房中度过。 姚霏霏其实是不愿和她拜过堂的夫婿共处一室,要不是李承恩一再要她找机会接近丈夫,伺机下手,她才不想见他,他不来找她,她还乐得开怀呢!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以她堂堂少夫人的身份,居然见不到丈夫的面,还被他拒于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少爷说了,他公事繁忙,一刻不得闲,请少夫人先行休息,不用等他。”叶妍平铺直叙、公事化的说,真是,这种事也要她传话,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胆敢阻止我,你不想要这份差事了吗?”一个贴身侍女也敢管到她头上。 “少夫人喽!我刚不是喊了你一声吗?你贵人多忘事,忙着红杏出墙……”叶妍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你说什么!”姚霏霏声音一低,怒目相向。 “哎呀!瞧我这口快的,说错了,是在墙边种红杏。”怪了,这女人被这样拒绝还不死心啊,要吃几次闭门羹才肯放弃。“还有呀!新房那张床躺三个人太挤了,少爷就不打扰你了,让你睡得舒服。” “什么三个人,你敢信口胡调,不怕我撕了你的嘴。”心口微惊的姚霏霏担心奸情败露,东窗事发,心虚地先声夺人。 叶妍心里嘟嚷着,真要胡诏她也不用待在李府,大可走人,继续当她的媒婆。 “少夫人息怒,就当小的不会说话,得罪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二少爷?”他不回房,她就没有办法完成新婚夜未完成的事。 姚霏霏有点急了,她想快点和她的男人双宿双飞,共结连理。 圆亮大眼往内室一瞟,叶妍意兴阑珊的笑笑。“我是拿人薪饷的,哪晓得主子几时忙完,过些时日再通知你吧。” “你……”悴了一句刁奴,她放下手中的汤盅。“这是我为相公炖的鸡汤,你让他趁热喝了,别给洒了。” “嗯,少夫人慢走。”她做出送客的姿态,明显的敷衍。 没能见到人,反而受了一肚子气的姚霏霏哼了一声,气呼呼的撩高衣摆,面带怒容地转身离去。 她一走,叶妍将鸡汤倒向窗台边的菊花,空盅一搁,神态闲适地走向内室。 “满意了吧!二少爷,每次都推我当挡箭牌。”她埋怨了两句。 从帘子后探出头的李承泽好声好气的陪笑说:“好妍儿,你别恼了,我一闻到她满身的脂粉味就猛打喷嚏,你是我的救命神仙,就多帮帮我吧。” “什么神仙,我还瘟神呢!等可歆和她相公找回治你病的药引后,你看我还挡不挡。”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她算什么。 一想到这儿,叶妍心里发涩,微微痛着。 闻言,李承泽的笑意淡了,他从帘后走出,眼中含情地看着她。 可惜她正拿起赵燕双托人送来的喜布,低头绣起鸳鸯戏水,没瞧见他情意深长的眼波。 而另一头,在这儿受了气的姚霏霏并没有回到竞阁字犹新的新房,而是拐了个弯,避开众人耳目,溜进李承恩的睡房。 “怎么,办妥了吗?”急切走来的男子衣衫大敞,结实的身材一目了然。 “还说呢!你不晓得那个姓叶的侍女多刁,居然给我吃闭门羹。”不过是个下人,气焰比主子还高。 “受气了?”假装心疼的李承恩走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纤细柳腰。 姚霏霏娇瞋一哼。“你不是说傻子很好摆平,不必花太多心力就能让他从这世上消失吗?这会儿可是踢到铁板了,自个儿脚疼不说,还自找羞辱。” “那是你不够尽心吧!一个变傻的男人,以你的姿色还掌控不了他吗?”没人舍得推开自送上门的软玉温香,这对销魂的椒房多带劲,李承恩色心不减,趁势在她腰上一格,大掌抚向丰腴胸脯。 “那也要我近得了他身呀!他根本不肯跟我同房。”她苦无机会。 李承泽自从回府以后,一步也没踏入喜房,甚至搬出原本的院落,改住离新房最远的房舍,一次也不愿与她同房。 好笑的是,他远远一见到她走近的身影,就像老鼠看到猫似的,慌忙走避,不愿与她正面接触。有一回闪得太急,还不慎掉入池子里,他在池里憋气,等她走远了才赶紧冲出水面,大口地喘气,笑煞了一干下人。 而从那次后,府里的奴仆们开始传开,二少爷变傻后,显得有趣、好亲近多了,也不再让人畏惧他的白发和异色瞳眸。 更甚者,知道他避着姚霏霏,有时还会帮着他,出声提醒或是假意有事拖住她,让他趁机溜走。 所以姚霏霏生得再美也无用,无论她如何使美人计相诱,他仍然不为所动,避她如蛇蝎,他的眼底只有叶妍一人。 “霏霏,你不想嫁我为妻吗?”李承恩才不信一个傻子有多难对付。 “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敢不娶我,我非跟你没完没了。”她语带威胁的说道,不许他出尔反尔,让她当不成富家少奶奶。 李承恩眼露冷意,嘴上却说着让人心口一甜的爱语。“你不嫁我,我还饶不了你呢!真想看你为我披上嫁裳的娇羞模样。” “承恩……”她笑着偎入他怀中,纤指如蝶拍翅,轻抚他的胸。他按住她的手,神情略带忧伤。 “可是李承泽一日不死,我就一日无法名正言顺的拥有你,我好妒恨他才是你的丈夫。” “我也想成为你的妻子,我的身体、我的心早就认定你是我的夫君。”可恨的李承泽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还跑回来坏了她的好事。 姚霏霏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她不懂庶出与嫡生有何不同,在一般平民百姓家,长兄如父,长子才是执大权的人,底下的兄弟都该让贤,不与长子争权。 因此她选择了先出生的李承恩,她认为财产若不留给大儿子,未免太没道理了,次子夺嗣有违她的认知。 不过她要的是财,并非爱的非得是他不可,若有一天李承恩不再是李家的大少爷,她绝对会一脚踢开他,不让他阻挡她的财路。 这便是她的本性,眼中只有“利”字。 “你是不是该使点力,改变目前的处境,我们美好的未来就指望你了。”李承泽,你非死不可!阴狠的黑瞳中透出肃杀之色。 “我会尽力,可是……”她娇笑地送上香唇。“先让我们做对真夫妻吧!”情欲被开启后的姚霏霏需索无度,十分热中床第之事,总会主动索欢讨爱,将发热的身子贴上他,投入汗水淋漓的男女情事,勾缠出一声声呻吟。 而在这一方面,李承恩亦不遑多让,他们就像一对渴血的水蛭,互相交缠,也互相厮磨,从对方身上获得极大的满足。 “乐于从命。”他淫笑地抱起她,走向床铺。 “那个女人还没解决他吗?” 幽暗的竹林深处,有两个男人面对面的交谈,一轮弯月照出他们猥琐脸孔,同时也照出污浊的心,在风的呼啸中发腐发臭。 青衣蓝衫的游镇德一脸冷静,眼角还带着笑波,看起来像是个不会害人的老好人,扬起的嘴角是那么和善可亲,让人失了防心。 可是那笑意没到眼,本该清澈的眸色灰浊不明,带了点血丝,眼尾上勾,尽是算计。 而一身墨绿色衣衫的李承恩则藏不住情绪,眉横目竖,面色张扬,眼底的恨意表露无遗,彷佛某人未除,他难消此恨。 “李承泽身边跟了一个女人,难应付。”叶妍虽无武功底子,那张嘴却比刀剑还利,叫人招架不住。 “一个女人罢了,不足为惧,你把她调开不就得了。”石头挡路就搬开。 “她很聪明,不轻易上当,有好几回我还被她摆了一道。” 有时她含沙射影的暗讽,似乎知道了什么,让人心惊胆颤。李承恩懊恼地想着,有一回他试着放火,想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她走远,可她确实是逃了,却是拉着李承泽一起逃。 又有一次,他送了厚礼试图拢络她,但是她收了礼,隔天的回礼是一只乌龟,龟壳上还用油釉水墨写着:忠、孝、仁、爱、礼、义、廉七个字,少个耻,暗指他是无耻的王八乌龟。 那该死的臭丫头! “百密必有一疏,她再聪明也有疏于防备的时候,我们先做好准备,杀他个措手不及。”无毒不丈夫,人不心狠是无法成大事的。 “那批货呢?你脱手了没,我急着用钱。”没钱办不了事,李承恩急急的问。 游镇德眼中一闪狡色,故做苦恼的皱起眉。“你给的货太高档了,不好销,我还在找门路,看能不能便宜地卖出,商人们很精,怕惹上麻烦。” “还要再压低价钱?你知不知道那些布多值钱,多少贵夫人抢着要!”要是放在布行卖,早就被抢购一空,哪用得着伤神。 “富贵险中求,你又不是不晓得那是烫手的黑货,不能明目张胆地摆上架,总要找些口风紧的买家才不会走漏风声。”想要赚钱,还得看准风头。 “算了,算了!有多少就拿多少,我最近手头很紧,缺银子。” 只懂得挥霍的李承恩根本不会做生意,伸手就是要钱,浑然不知老奸巨猾的游镇德已将他们口中的货销往关外,海削一票。 “堂堂的李府大少爷也会缺钱?”游镇德取笑。 面子挂不住的李承恩低声一悴,“他把月银扣得很紧,多一两也不给,就算我跟他闹,他只回我一句,你拿钱做什么?”他总不能反唇一呛,说要买首饰送他妻子,好让她尽早下手弑夫吧?而且姓叶的女人也在一旁,不断地用捉贼的眼神睨他,偶尔放几枝冷箭,说两句看似毫无关联,却句句暗藏玄机的话,让他在气个半死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心虚地怕起她那张利嘴,唯恐她真看出他一肚子心机。 他怀疑她早有所觉,知道李承泽会变傻是他害的,因此她才处处防着他,语多锋利。 李承恩没向人提起此事,自认风流惆傥的他居然栽在女人和傻子手中,这要让旁人知晓了,岂不是更加看不起他,嘲笑他是没用的废物? “看来你被盯上了。”游镇德沉吟道,一个傻子竟然还有能耐牵制所有人,这情势不大对劲,得多留心。 “你不也是,我听说他吩咐商号,减少对你游记的出货量。”没有货,客人就不上门,这道理李承恩还懂。 想到几乎惨遭断货,游镇德平静无波的表情起了些许变化。“所以他不能活。” “没错。”他赞成。“为了我们长远的利益着想,要快点除掉他。”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说靠姚霏霏?”说到害人,李承恩脑子动得比谁都快。 游镇德脸上的笑容变得冷酷。“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她是我们手中的利器。” 借刀杀人,干净利落。 “我了解。”他会和她谈谈,务必要达成目的。 “我带了酒,我们先干一杯,预祝一切顺利,早日得偿宿愿。”游镇德取出一小醴酒,两人以竹制酒杯盛酒,互敬。 “干了。” 哼,等他当上李府主事,就没人敢给他脸色看了!李承恩阴笑说:“呵呵……别忘了好处一人一半,不能独吞……”忽然,他转过头,频频看向被风吹动的竹子。 “怎么了,一副见鬼的模样。”游镇德睨了他一眼,心里不屑他的胆小,果真是没法做大事的家伙。 “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他最近老觉得身后有人,一直跟着他,冷冽的眼神刺向他的背后,让他头皮发麻。 “少疑神疑鬼了,谁会注意到你,快把酒喝了,待会我们合计合计,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出另一批货……” 夜风微凉,月色暗淡,竹林的不远处多出一条人影,飒飒冷意吹拂过李喜的脸庞,深冽的眸映出残月星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