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观星》 1.入学 第一章 冬季十一月,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门口。 两位家长正在对一位女老师说话,有几片落叶被寒风刮得翻飞至他们脚边。 第二特殊学校被划为二中,江湖人称“市二”,位于市内正东门三环边上的位置,紧邻赛车场又背靠龙泉山,进城出城都方便。 唯一的“缺点”是,这里的学生几乎都有“缺陷”。 女家长看起来十分为难,“老师,我们家这儿子不一样,还请您多担待……” “特殊点的孩子交给我们您尽管放心。只是,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多久来看他一次?” 老师说完,被问到的路家父母朝儿子所驻足的地方看了看。 “这个嘛……”当妈的额头上快急出汗,“我们当爸妈的,也……不容易。” 路见星正一个人站在校园铁门之内。 他将手指卡在铁门栏杆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敲击,沉默不语。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快十分钟。 这是市二今天迎来的一位新学生,他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路妈眼眶一红,小声答道:“一……嗯,两个月吧。” 尽管路见星的思维再不受外界所“干扰”,他也听到了“两个月”这三个字。路见星猛地一抬头,停住了手上不断重复的动作。 两个月?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看见父母坐上了返程的汽车,在车内对着自己招手。 路见星面无表情,双手揣入衣兜内。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他难以理解的舍不得。 老师走过来,想抓住他的手对父母说再见。 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 路见星肩膀上披着一件蓝色校服,额前的黑色碎发被一阵大风刮得再毫无造型,眼尾用彩笔点了颗深蓝的小痣。 眼看着父母的车远去了,路见星没吭声,又在心里默默念了句,再见。 如果他现在还小,可能全部注意力都只会在汽车滚圆的轮胎、屁股排气管上,对家人的感情影响不了自己丝毫。 可他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他不是没有心。 路见星知道,自己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 小时候在幼儿园里,所有小朋友聚集在游戏区开心地捉迷藏时,他正对着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皮球发愣。 每天下午家长来接孩子,他永远是小班群里最突兀的那一只小豆丁。 因为他不会飞奔着跑过去投入父母的怀抱。 他不会笑,也不会闹,更不会讲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漂亮得像尊瓷娃娃。 在他连续一个月只吃土豆这种食物后,父母终于忍受不了,带路见星去省里最好的医院做了检查。面对陌生冰冷的器械和“白大褂”,他皱着眉喊了声“妈妈”。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父母的眼泪和叹息中度过。 路见星被主观诊断为“高功能儿童孤独症”。 他三岁的天空灰暗了。 直到十七岁,路见星在父母面前讲出口的话语也非常少,更无法参与到正常的社会交往中。 就在刚刚,他第三次转学到了隔壁省最有名的一所特殊学校内。 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不大,分初高中部,负责将十一岁至十八岁的青少年完成教育,并且进行有效治疗。 他的新班主任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老师,名字叫寒,姓唐。 “寒老师好!我们要上体育课了!” “寒老师又带谁来了!” “老西……我……” 一群男生嬉笑打闹着从楼梯上蹿下来,又匆匆往操场跑。 路见星披着校服站在教学楼走廊边,沉默地看着唐寒弯腰蹲下来,给一个神色呆滞的男生系鞋带。 鞋带系完,唐寒拍拍他的肩膀,说:“去玩吧!” 小男生也不答谢,飞快地跑远。 “见星,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的,应该和你平时上的学校都不一样。我们这里每一个学生都有一点点小缺陷,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好好相处,慢慢敞开心扉,好吗?” 唐寒说完这些话,也为自己捏了把汗。 特殊儿童千千万万,可“自闭症”是最不好接触的。 一般也不会有家长送他们来特教学校,因为他们会把自己封在堡垒之中,谁也不认。 唐寒的话,落入路见星耳中,被自动降低了一半的音量。 而且,路见星现在目光都集中在唐寒颈间深红色蝴蝶结上。 唐寒又说:“见星,我们先把衣服穿好,可以吗?” 路见星没把这个信息接收。 一阵风从走廊穿堂而过,路见星披着校服利落转身,衣摆在空气中划下弧线。 走廊、风、衣服、落叶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 他像无名追风侠客,不留半点尘埃。 把路见星安排回教室之后,唐寒拿着教案和卡片回了趟办公室。 临走之前,她给路见星的胸牌上多了两行字:路见星,十七岁,高功能自闭症,高二七班。 旁边画了个红色的五角星符号。 ——重点看护对象。 简单点说,这所本市第二特殊学校就没真正接收过自闭症学生。 校园里学生病种多样,打架冲突是家常便饭,但自闭症是真正难以融入集体,大多数患者家庭会选择将孩子留在家中教养或是送到专门的自闭症儿童中心,因为那样能更好地进行干预治疗。 可路见星已经长大了。说他乖顺,他又一身反骨,从来不会去做长辈要求的事,说他叛逆没感情,他又会因为父母的“抛弃”将手掌心掐得通红一片。 在这所未知的学校里,过于凛冽的冬日寒风将他吹得浑身冷颤。他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感到极为不习惯。 不习惯,就会胸口闷。 在教室门口踌躇几分钟,路见星抱着书包走了进去,他肩上的校服已经滑落到臂弯。有同学过来帮他拿衣服,他像没看见。 他只能感受到“衣服在手里”,却感受不到“刚才有同学帮助我”。 才按照唐寒老师安排的座位坐下来,路见星慢吞吞地把笔盒、书本全摆在桌上。没一会儿,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好奇的同学。 一个女孩儿超大声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小结巴:“路,路,路……他,他胸牌!” “……”路见星愣着不动。 胸牌一下被不知轻重的同学扯过去,疼得他脖颈一缩,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突然,有同学像发现了新大陆,吼道:“是自闭症!” “哇,小自闭啊!路见星,以后我们叫你小自闭好不好?” “小自闭小自闭,叫多了会不会就不自闭啦?” “嚯……没法沟通还上什么学啊。” 旁边同学议论纷纷,声音压得很低。 可路见星还是听见了。 他埋着头收拾东西,眼尾带刀似的,在课桌上瞄出一片自己的区域,再安静地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放到同桌的桌面上去。 他根本不好奇同桌是谁,反而更喜欢铅笔刀上刻的小字。 盛……什么行来着,看不清楚。 “自闭症还来学校上课?我都听说需要待在家里。” “哇,小自闭长得不错啊。精致。” “隔壁班那几个丫头又得疯一阵?” 有人开始同他搭讪:“喂,小自闭,你能说话吗?” 同学:“小自闭你跟我玩不?我统感失调,转圈绕柱跑绝对不会晕的!” 旁边有女生狂笑起来:“闭嘴!你怎么不说你双手协调不良呢?” 这场面堪称小麻雀齐聚一堂,七嘴八舌。 好挤。 周围同学的吵闹模糊了路见星的感知。 路见星僵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他表面冷漠着不说话,其实藏在衣兜内的手掌心已全在冒汗。 为什么我桌子上的书本都掉在地上去了? 为什么有人围着我的桌子讲话? 我的胸牌呢? 路见星抬头,眼神略带迷茫地看了眼被一位同学不小心挤到地上去的胸牌。 他突然把桌子挪开一些,一位靠着桌子站的同学一个踉跄,拍桌子就开始嘀咕:“喂,你不理人就算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路见星弯腰够不着胸牌,只得又把桌子挪了点。 旁边同学又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自闭症都这样吗?” 路见星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刺痛他的三个字。 他皱起眉,将漠然的眼神扫过去。 也许是至始至终不发一语的路见星气场太强,来示好的同学们一下全挤到另一边桌子上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许出发点并不坏,但由于先天不足,同理心缺陷,说话受不了约束。 突然,教学楼走廊上迅速跑过几个人影。 有同学开窗户,从教室内往走廊上望,望了一会儿连忙回头,小心翼翼地说:“哎哟,快站远点儿,关禁闭的回来了。” 话音刚落,高二七班的门口先是摔进来一颗篮球。 篮球轻轻砸到讲桌旁。 滚落一圈之后,篮球缓缓停下,紧接着,黑板旁闪进一个人影,海拔很不错。 再踮个脚,头顶能有门框最上边儿那么高。 路见星本来正在发呆,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忽然就跟着那颗篮球走了。 篮球圆圆的,褐色的,上边儿拿胶皮水笔粘了一个“syx”。 紧接着,篮球被一只脚踩住了。 路见星的目光上移,掠过一双属于少年的长腿、一截儿裸露的精壮腰腹……再往上,他看到一个男生,正咬着衣摆擦汗。 再细节一点,他看到汗水从男生的下颚滑落,顺着匀称的臂膀肌肉线条再浸入衣料。 相比教室里其他小鸡仔似的男生,这位已过早地显露出了男子汉气概。 但是路见星所有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脚下踩着的篮球上。 “冬天打个球还这么热……”男生骂一句,松开嘴里的衣摆,扇了扇风。 他这才将眼神瞄到人群聚集处,朗声道:“新来的?” 一个男同学笑嘻嘻地走过来碰他肩膀,抓住了想摇:“哎,这就一小自闭,没劲儿。” “别乱碰我。” 他警告一遍,不耐地皱起眉,把篮球袋踢到一旁,撑着课桌就朝路见星这边走来。 原本围着路见星课桌的同学们全往后退了一步。 似乎都很怕他。 是那种遇到小祸害,怕殃及到自己的恐惧。 他走到路见星桌前,扫视了一圈人群,又低头瞄到地板上被踩脏的胸牌。 再半跪下来,他捡起那张胸牌。 “这谁的?” 发表疑问之后,他低下头,看了眼胸牌上的名字,嘴角一弯,念出来:“路见星……” 路见星冷着脸抬起头看他,“……” 他看着路见星的面孔,愣了几秒,说:“跟我名字还挺配。” 2.小刺猬 第二章 这个人叫盛夜行。 脾气出了名的爆,不好惹更不服管,“躁狂症”,三个字更是将他直接定义。 全校大部分同学见他绕道而行,像躲定时`炸`弹。 面对同学们自带距离的眼光,盛夜行笑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我没犯病。” 才吃了药,我好得不得了。 撂下这么一句,他把胸牌捻住,放在路见星的课桌上。 盛夜行抬头,看向身边跟着自己的兄弟,勾勾手指:“纸。” 接过纸,他把纸递给路见星,“擦擦你的胸牌。” 路见星“充耳不闻”,压根没动作。 本来按照盛夜行的性子,直接把纸扔桌上走人才是正常的,你不理人我他妈还懒得理你。结果他一低头瞟到路见星露出一截儿的后脖颈,忽然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脆弱。 于是在全班注视之下,他把路见星的胸牌亲自拿纸擦干净了。 越擦他越认真,越认真他耳朵越红,终于忍不住喊道:“都回座位,别看我!” 操。 不就是给一个转学生擦胸牌了么?一个个都扭头盯着找抽? 盛夜行做深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没有必要生气…… 他不能急躁,不能发怒,不能过于激越。不然,病一犯起来,又要被关禁闭室。 他潜意识知道自己不能动情绪,但又忍不住想把投射在路见星身上的全部尖锐眼神挪开。 上课铃响,唐寒抱着一堆药匆匆回到教室,看到路见星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时,松了一口气。 再看到旁边靠在椅子上转笔的盛夜行,唐寒又紧张起来。 她不确定自己把路见星和盛夜行安排成同桌的行为合不合理。 如果是路见星是全校第一难沟通,那盛夜行就是全校第一难管的学生。 他在这所学校念了两年,念得所有老师“闻风丧胆”,不过还好,现在已经从暴躁发病的情况变成了能一边生气一边自己吃药,已经好转许多了。 盛夜行是个“千里不留行”的脾性,基本夜不归宿,能把三人寝睡成双人寝,自己还有一台机车,是学校唯一关不住的学生。 打架算是一日三餐,业务范围遍及全区,区上哪个学校要打架,还得给盛夜行写张纸条:请求批准。 生病不是盛夜行的借口,他也知道。 唐寒把课本放到讲桌上,看一眼将校服穿得松松垮垮的人,“盛夜行同学,把校服穿好。” 盛夜行“嚯”地一声把拉链一下从底拉到头,拉成立领,再藏半个棱角分明的下巴进去。 他再将眼神睨到一边儿,打量路见星。 这小自闭,端坐着不讲话,喊名字也不搭理人。 自己接下来的高中生活就要这么无趣地度过了? 不成。 正想抬凳子往旁边挨近点儿坐,唐寒突然发话:“同学们,今天班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他叫路见星。” 全班热烈鼓掌。 盛夜行双手掌心合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少年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藏了不少疤痕的皮肤。 “因为状况比较特殊,路见星没有办法给我们做自我介绍。希望往后的日子里,大家多多照顾他,多讲话。见星成绩非常好,也渴望集体生活,相信他和大家一定能相处得融洽!” 语落,教室内又是满堂掌声。 “哗啦哗啦——” “还有一件事儿要向大家宣布,”唐寒清了清嗓,“学校决定,从今天开始施行配对同行的办法,由同学之间进行互相干预,会配两名老师辅导,也就是我和你们季老师。两两一组,期限为一年,每个月考核一次。” 她说完这一项新制度,班上又吵闹起来。 “都安静。” 唐寒拿教鞭在讲桌上打了打,“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磨合期,我宣布同桌为一组,不满意的可以自行搭配,或者找我调换。当然,这只是辅助治疗,同龄人之间能够更加了解。我们当老师的会尽心尽力地去对待每一位同学,也希望你们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好了,我们继续讲上一次的内容。” 她抛下这枚炸`弹,开始翻书找课文。 其实全班都知道,在这里,交朋友比完成学业更重要。 只听进去了一半儿话的盛夜行撑着下巴侧过脸去看路见星,发现这小男生依旧没有表情。 他不知道,路见星其实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 比如他比普通人细腻,能记住很多细节,还习惯用彩笔点泪痣,心情好点红,不好点蓝。 爱戴连帽衫的帽子,走路只走直线。 还喜欢像现在这样,在课堂上把老师写的板书都抄在手上。 盛夜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样存得下来?回去不是洗洗就没了? 小自闭好像并不爱搭理人。 盛夜行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小星星”和自己凑同桌,居然还是个不讲话的。他无趣地轻踹了一脚课桌脚,路见星还是没把眼神瞟过来。 就当没他这个人一样。 盛夜行开始烦躁。 “寒老师,”他举手,把衣服立领又拉高了点儿,“我想出教室。” “怎么了?”唐寒想应该是他情绪上来了,赶紧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兜里给盛夜行找药。 盛夜行拎着篮球袋站起来,“我就去走廊吹吹风,不吃药。” 教室里的气氛太压抑,他待不下去。 “对了,寒老师……” 他扯了扯领口,眼神锐利,“学校叫两人一组搭伙儿互相治疗的事,我不跟他一组。” 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 “他自闭,我躁狂,火山撞冰山,您开玩笑呢?” 说完,他就直径往外走了。 教室内,唐寒忍不住在内心嘀咕:我还没说安排了你俩一间寝室呢…… 现在盛夜行情绪不稳定,暂时先不说吧。 其实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高二年级组还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就专门谈最难管的高二七班。选来选去再加上心理咨询师的建议,说如果那个躁狂症学生病情有所缓解,自闭症学生也有足够的倾诉能力,不妨可以尝试一下化学反应。 而令人“闻风丧胆”的盛夜行,发病期距上一次失控已有一年多了。 教学楼的走廊宽敞,专门供他们这些有病的小孩儿活动。 盛夜行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上课上一半儿出来吹风。 他十来岁开始患上躁狂症,至今好几年,最开始完全不能自己控制,但在学校待了一段时间,已经学会了不被疾病掌控。说好点儿,就是只要不犯病,脾气也不会乱发。 躁狂症属于精神疾病,患者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病情却十分复杂。 他时常情感高涨或容易被激惹,精力旺盛,特别好动。 甚至在十六岁那一年开始,会出现性亢奋的情况。 偶尔发病时,盛夜行对自己的病情没有认识能力。起先还坚持吃药,后来就直接揣了把锁,把自己关进学校专设的禁闭室中。 本来他的攻击性并不强,但由于留了寸头,又鼻高唇薄,眉骨凸起显凶相,让更多同学对自己敬而远之。 虽然学校是住宿制,却关不住飙夜摩托翻墙样样都精通的他。 盛夜行凶名在外不假。 可没人知道,他也会在寝室包饺子,包小时候在老家最爱吃的蒲公英馅儿饺子。 没什么理由,养胃。 至于家庭,盛夜行倒不像路见星那样有家庭,相反,他没爹没妈的,病症发得也烈,十二岁就被送到了特教中心。 一直由远在隔壁省会做生意的舅舅当儿子养着,母亲去世前也留了一笔不小的钱。 他就是传说中的“三不管”,脾气还不小。 舅舅是已去世的母亲的兄长,但舅舅家的小丫头比盛夜行年纪小了很多。 论称谓来讲,盛夜行该喊一声“表妹”,可一面对那几岁的小丫头,盛夜行总会想拎她小辫子喊一声“盛小开”。 妹妹没有跟舅舅一起在隔壁省会生活,而是跟舅妈一起在他生活的市里。 为了不给舅妈多添麻烦,盛夜行几乎小半年才会抽空去探访一次。 盛夜行去走廊透气,一站就是半个上午。 等下课铃响,他又回教室拎起书包,甩单肩就走。 住宿楼在校外,隔了一条马路。 他们宿舍楼下有高高的围墙,只能刷卡进,除了门禁以外,还有几个老师看管着。 因为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是精神疾病,不少家长还是不放心,所以选择走读,住宿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每天一放学,校门口就聚集了大群家长。 用校内的话来说,住宿的才真是“被遗弃在了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谁在乎。 盛夜行踹着篮球袋过街。 南方的冬天湿冷,东门靠外边儿的气温更低。他穿得太少,立领校服是他唯一的御寒工具,自然取暖就全靠跑了。 他路过一栋居民楼,忽然看见眼前有东西坠落,下意识躲闪开。 盛夜行意识到这是高空抛物,猛地一抬头对楼上喊:“谁扔东西?下来!” 也许是做贼心虚,有个中年男人从七层楼高的地方探头大骂:“哪儿来的臭小子!大白天的叫个屁!” 叫的就是屁。 盛夜行仰着头,提高音量:“七楼那个,你扔的东西?”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了?”那男人迅速拉窗帘关窗,临走前还骂骂咧咧地抛下一句:“你神经病啊!” 盛夜行把揣兜的手掏出来搓热,懒得吼回去了。 牛逼,猜得挺准。 我还就是神经病。 一路冲到宿舍楼下,盛夜行抬头往楼下围墙看,发现又少了几块砖。 昨晚又有小子犯病,把墙翻塌了? 他嗤笑一声,刷卡上楼。 盛夜行的寝室是三人寝,他经常不在,就只剩两个人住。 除了他一个躁狂症,还有俩多动症。不过其中一个在上周已经被家长接去走读了。 所以寝室空了一个床位出来。 “不详”的预感刚刚漫上心头,盛夜行就听到门口“嘀”地一声,唐寒带着路见星进来了。 “嗨?夜行先回来了!这么快,怎么还跑我们前边儿啦。” 唐寒边收拾屋子边招呼身后帮忙搬东西的男老师进屋,“川哥,把路见星的被褥放这儿……嗯?见星,拎着你的箱子快进来吧。” 盛夜行:“……” 操,自己还真的跟小自闭一起住? 别说双人寝,小自闭这种低气压没法相处的透明人,能和自己一起把寝室睡成单人寝。 在寝室跟没在没什么区别。 盛夜行是个领地意识十分强的人,他几乎排斥陌生人的入侵,更别说这个新来的还要和他一起睡觉。他皱起眉的样子唬到了唐寒,后者也明显感觉到了盛夜行的不愉快,连忙说:“夜行,老师还忘了问你,见星可以睡你旁边这张床吗?” 对待特殊少年就是要这样,什么事儿都得征求一下意见,足够的沟通和交往才能让他们慢慢敞开心扉。 哪怕盛夜行非常不好相处。 盛夜行听唐寒这么问,皱起了眉。 如果我说不呢? 自己旁边睡的是那个多动症,叫李定西,特欠挨呲儿的一人,和自己还意外合得来。 偶尔夜里自己翻墙出校,李定西还专门给脚下添砖加瓦。 唐寒劝他:“夜行,你们是同桌,又要搭伙治疗……” 盛夜行不耐烦了:“我治不了他。” 自闭症是又属于心理疾病又脱不了生理疾病的干系,哪儿那么容易能治疗? 这点常识连老师都不明白吗。 唐寒说:“他……属于高功能自闭,没有智力障碍。” 没有智力障碍更难相处。 盛夜行没说话了,摆了摆手,“老师,你问他愿不愿意挨着我。你告诉他,我有病,一发疯连自己都揍。你确定他不会被伤及无辜?” “老师相信你能自控。”唐寒说,“而且,见星不是完全不能表达。” 的确,自己这几年已经收敛很多了…… 并发症状少,表现出的情况也只是一些轻微症状,不会像以前那样砸东西、打人、从高处往下跳了。 为这事儿他还差点摔断过腿。 “到底能不能,”盛夜行扬起下巴,眼神瞟路见星,“您自己问他。” 路见星还是不讲话,就把自己的行李箱很自觉地拖到了盛夜行旁边的床位,蹲下来,拉开箱子开始往衣柜挂衣服。 盛夜行又沉默起来:“……” 没话说了。 唐寒看路见星罕见地透露出自己的意愿,笑了,“我就说见星他一定会喜欢你!” 盛夜行抵抗无效,选择持续性沉默:“……” 寝室里一下站了四个人,人多得盛夜行不习惯。 他几乎是生理性排斥人多。 算了,过段时间自己搬出去租房子住。之前嫌监护人手续太麻烦就懒得搬。 他干脆从来帮忙的男老师手中接过路见星的其它行李,把它们全放在自己空无一物的桌子上,说:“寒老师,川哥,你们回去吧。” “啊?” “这儿有我,”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开始赶客,“我真不欺负他。” 好歹十七岁的人了,唐寒也知道路见星有自理能力,在门关上之前,扒住门框对着路见星说:“见星,自己可以吗?” 路见星扭头看她,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在唐寒身上停留几秒,继续收拾自己的箱子。 默认了可以。 唐寒放下心,留下一句“那就拜托你了夜行”,关上门走了。 因为足够了解盛夜行,也给予了一定的信任。 把校服立领拉下来,盛夜行看了路见星的背影一会儿,发现这人骨头挺硬…… 明明是个小自闭,却蹲着都挺直了背脊。 路见星侧着脸,睫毛长长的,垂眼叠衣服。 也就是这时,盛夜行才看到他眼下那颗蓝色的小痣,随口道:“你的痣怎么是蓝色的?跟自己画的似的。” 路见星还是不理人。 他的神色并不同于大部分自闭症患者的“没表情”,反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盛夜行的耐心已即将耗至尽头,呈红色警戒状态。 收拾完床铺和衣服,路见星沉默着把自己的东西全捣鼓出来,铺了一桌子。 他的东西挺多,大部分是些旁人无法理解的小玩意,有彩笔、车模型、笔记本、棒球帽……以及一个地球仪。 奇怪的是,彩笔总共十来支,却只有红色和蓝色。 盛夜行好奇,也没去问。 他知道路见星并不会鸟他。 看到车,作为男人的盛夜行还是很没面子地没忍住。 “没想到你还喜欢车,我也喜欢,”盛夜行想去动模型,又克制住了手,说,“我可以碰它么?” 路见星像是识别到了“车”这个字,摇了摇头。 行吧,还不让碰了。 这得多宝贝。 “你……试着跟我说一句话,我明晚带你去飙车,行么?” 盛夜行把自己的机车钥匙甩出来放在桌面上,试图换着花样儿勾他讲话,“我带你去飙全市最宽敞的路。” 路见星抿紧嘴唇,眼神压根没落在盛夜行身上。 全被车钥匙吸引了。 盛夜行心想:果然没有男人不爱车。 万万没想到的是,路见星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脸在套头帽的遮掩下露出尖小的下颚。 他捏紧手心,说了来到这学校的第一句话:“不。” 3.小暴龙 第三章 不? 盛夜行被逗笑了,摇摇头没说话。 意识到自个儿在自讨没趣后,他干脆回自己的床位边坐下,边拆药边看路见星折腾模型。 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市二待了那么多年,不管男的女的,他那机车后座没有人不想上的。倒不止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他们平时出校限制多,娱乐活动少,大都艳羡能在马路上风驰电掣的盛夜行。 路见星是个神人。 谁都靠不近,跟在寝室里养了只刺猬没什么区别。 没劲。 那时候盛夜行还没意识到,刺猬背上全扎手不错,但肚皮是软的啊……挠痒一摊开,小刺猬晾肚皮儿,又热又好捏。 “行,爱去不去。”盛夜行说。 拉倒,说什么这小自闭都听不进去。 他索性碎碎念似的多说了几句,又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哥室友当得憋屈,气得差点一脚踹翻凳子。 自己一天天的已经够烦了。 一不留神瞟到路见星,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却像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 “你还看我?”他站起来,扯掉校服边粘上的棉絮,怒极反笑,“好看?” 原本他以为路见星还是不鸟人。 结果,路见星抿紧嘴唇,居然他妈的“嗯”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盛夜行听见。 服了,小自闭还挺会“舔”。 表达能力不太好但是内心戏还挺丰富? 这种人,奶球似的,外表冰冰凉内心火辣辣,跟自己安排到一块儿,这不是闹着玩儿吗? 再说了,自己基本一周没太多时间待在学校,大部分时候都骑机车进市里浪去了,校方也乐得自在,巴不得这定时炸`弹越远越好。 要不是舅舅多给学校交了不少“损失费”、“管理费”,盛夜行不觉得有谁乐意管他。 山芋都没他烫手。 盛夜行紧绷的全身放松下来,正打算说句什么,寝室门口又“嘀”一声,他的小弟李定西回来了。 李定西就是个多巴胺分泌过剩的问题儿童,俗称多动症,拿大鱼叉子叉他都制不住,一回宿舍就上蹿下跳,逮住盛夜行就嚎:“我操!盛夜行!” “别扯。”盛夜行瞄一眼自己的衣服,“松手。” 李定西松开他,“老大,您好,我有话对您说。” “不听。”盛夜行头也不抬。 李定西:“真情告白。” 盛夜行正在系扣子的手顿了下,“嗯?” “真的,老大,你居然回宿舍住了,尔等陋舍是蓬蓬生辉……” “闭嘴,”盛夜行嫌他吵,“是蓬荜生辉。” “行吧……哎不过你真挺久没回来住了!我靠,这小漂亮谁啊?” 注意到宿舍有陌生面孔后,李定西放下拴手腕的绷带条,把随身携带的台球杆子立到床边。 盛夜行低头拴鞋带,语气冷冷的:“新室友。” 李定西:“往我们宿舍塞人?老师疯了?” 盛夜行点头:“嗯,疯了。” 转过脸,李定西笑嘻嘻地朝路见星构建友谊的桥梁:“嗨?” “……”路见星还在搞模型。 “喂,新室友?我叫李定西。” 李定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耐心也快没了。 “……”没反应。 “你好?”友谊的桥梁塌了。 “……”继续玩模型。 盛夜行被李定西的哈喽三克油式打招呼烦得脑仁儿疼,抬脚抵在李定西凳子上,警告道:“你别他妈打招呼了,他自闭症,挺严重的。” 根本不理人。 盛夜行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说出“自闭症”三个字时,路见星的后背轻轻地颤了一下。 李定西问:“自闭?” “嗯,交流不了。” 盛夜行知道他可能对这方面认知匮乏,补充道:“也感受不了。” “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 没想到今天李定西像磕了药,手脚上发条,直接抓过拿回来的台球杆子就往路见星后背戳了一下,力度并不大。 但就在他戳完收杆子的那一瞬间,路见星几乎是同时拎着一秒前还在自己屁股下面的板凳就站起来,满脸阴郁地盯着李定西。 说是在盯人,倒不如说在盯李定西的台球杆。 这个,敢,戳,他,的,东,西。 东西。 他的目光紧盯着台球杆,再看看李定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这两件“事物”联系到一起,得出结论:这人戳我。 结论一成立,路见星迅速转移目标,单手用力挥臂,直接把板凳抡起来,紧接着李定西一声惊呼,根本都来不及躲! 他要砸李定西的头。 盛夜行见事态不对劲,向前一步,立刻抓住即将砸下来的板凳腿,“别乱动!” 牛逼啊,直接开瓢? 盛夜行把板凳腿往地上扯,用力钳制住他,“先放下来。” 路见星:“……” 看见他眼里的乖戾情绪,盛夜行总算明白了——路见星还真不是什么普通意义上乖巧古怪的小自闭。 路见星是个有脾气到目中无人的“霸道总裁”小自闭。 “这儿没人惯着你,把凳子放下来,”盛夜行努力回想着平时寒老师怎么对自己进行干预式注意力转移的,“去玩你的模型车。” 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他的语气已经压到暴躁的最大限度。 李定西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正被忽然发作的路见星吓得够呛,站到一边儿躲战火。 他平复下心情,觉得是自己手贱,压根儿不该去惹一个要和自己相处一年的室友。 路见星这一凳子没能顺利抡下来,脸上隐约有怒色。 不过异于常人的是,他的怒色又全集中到台球杆上了。 不让打人,他潜意识又觉得“是球杆捅我”。 思维里,他对球杆只能由人动手拿起来攻击没有概念。 看路见星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盛夜行也大概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把李定西的球杆一把夺过来摔到地上。 盛夜行说:“踩它。” 路见星这回听话,抬脚就往球杆上踹了一狠脚,力道极大。 球杆直接砸向床脚,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我操!” 李定西明显被吓了一跳。 “你舒服没?”盛夜行拍拍手上的灰,对着路见星指了指李定西的头:“看,这儿不能随意砸,会砸死人。要砸砸这里,”他又指李定西的腿,“给他打断了之后,三个月就能康复。” 李定西继续傻了吧唧地发愣:“啊?” 盛夜行眼皮儿都懒得抬,“啊什么啊,认栽吧你。” 寝室内一阵沉默过后,路见星也还是没说话。 “救命!”李定西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之后,跳起来抱盛夜行的腰,“老大你不能这么卖我!我哪知道他特么的就一小炸`药包!” “响鼓不重锤,你记住了。”盛夜行从兜里摸一根烟出来叼上,抹了指尖的灰,斜眼看李定西:“你还招惹他么?” “不惹了……”李定西说。 盛夜行点头:“嗯,好好相处。我得出去了。” “什么?你今晚不住宿舍?” “嗯,城南有局,听说新修了立交,凌晨没什么人,我想去试试路。” 他说完,李定西在后边儿跳着喊:“老大你今晚还拿白兰地洗你的车吗!” “操,”盛夜行想伸腿踢他屁股,气乐了,“就洗过一次,你还惦记上了?” 而且那次还是自己喝多了,直接开几瓶就往坐垫儿上倒酒,洗得整个坐骑一股子味道,跨上去在小路上飙了百米都没有,空气都是甜腻甜腻的。 这么算来,自己干过的混账事儿还真不少。 “再洗的话带上我啊!”李定西说完,伸手去拉他。 他一皱眉,吓得李定西又赶紧放开,问:“老大,带药没?” “带了。” 盛夜行拂开他的手,抓桌上车钥匙甩进衣兜,开门要走。 他像想起什么,慢慢回头,从兜里拿了个手机扔给李定西:“拿着。” 李定西傻了,“啊?” “你手机上周不是被寒老师收了?拿着我的。” “我……我,拿着做什么?”李定西问。大哥你的手机我也不敢乱翻啊。 “被他打残了记得自己叫120。” 盛夜行说完去穿鞋,睨了一眼路见星,给李定西留了个潇洒背影,“走了。” “咣。”一声。 门摔上了。 摔得十分暴躁。 李定西的眼神瞬间落到路见星身上,只见这小孩儿还在慢悠悠地玩地球仪。他头发没染过,皮肤偏白净,脸又小又精致,除了眼神之外,真看不出来是个攻击性极强的人。 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警惕性和求生欲迫使李定西住嘴,又忍不住想活动自己,干脆冲了澡去床上做仰卧起当作派遣。 以前盛夜行在寝室,总嫌他动静大了,太吵。 现在,路见星好像听不见他的“噪音”。 路见星安安静静地洗澡换衣,再关了自己这边的灯,摸到床上去盖上被子,然后睡觉。 他一闭眼就真的像整夜没有动静。 “路见星,”李定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敲敲床板:“路见星?哎,路见星!” “……” “你说几句话呗?我们商量商量,你以后别揍我了。我就是想戳你一下,没别的意思。打是亲骂是爱,我……” “……”隔壁床还是没声儿。 “哎,你是真的不能讲话吗?”李定西把双手交叉起来不停地搅动,他压根睡不着也控制不住自己想乱动的**。 忽然,隔壁床传出一声:“困。” 路见星甚至感觉,要是李定西再多几句话,自己会忍不住拿被褥把自个儿捂死。 “啊哦哦哦!你睡,你慢慢睡……”李定西一下没控制住音量,感激涕零,简直快给路见星唱《摇篮曲》了。 他搓搓手,说:“晚安,小星星。” 路见星:“……” 连个鼻音都吝啬给他。 然后,寝室内呼吸声平缓、渐弱。 李定西吓得半夜爬起来看人还是不是活的。 明明睡相那么乖那么甜,不翻身也不打呼噜,连梦话都舍不得讲几句,怎么发起飙来跟暴王龙幼崽似的! 上一个让自己感到瑟瑟发抖的人还是盛夜行。 完了,两个让自己感到瑟瑟发抖的人即将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李定西感觉到了威胁。 继续瑟瑟发抖…… 哎?抖着好爽。 有多动症的李定西如是想道。 于是,有惊无险的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4.真香 第四章 第二天大早,盛夜行风尘仆仆地在七点起床铃声响起之前回了寝室。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脱掉外套,甩干上边的雨露,把帽子取下来挂在床沿,最后才坐凳子上脱靴子。 飚一夜下来,他确实累了。 城南那帮人仗着车更好,飚起来无法无天,油门声音大得盛夜行险些动手打人。 飙车就飙车吧,飙车难免有噪音,但盛夜行就是要安□□。 让他爽得头皮发麻的是不要命的速度,不是声音。 他讨厌聒噪。 噪音一大,他便率先下了车,把车锁了站在旁边没说话。 之后路上就没有车的声儿敢比他响了。 盛夜行是没爹没妈的种,大家都知道。他在这一片混大不说,人狠脾气硬,光脚不怕穿鞋,还他妈是未成年。 不敢惹。 清晨,天蒙蒙亮,寝室里劣质遮光帘不顶作用。 学校在市里东三环边儿上,紧挨绕城高速,后门翻出去就是条宽阔的马路,常有大货车经过。货车司机开夜路,晚上喇叭摁得响,经常半夜吵醒人。 盛夜行现在一听货车喇叭声就比听起床号还管用。 盛夜行薅一把头发上的水,正准备要换上校服,抬眼就看见路见星从上铺爬下来。 小自闭看起来脸色还可以,昨晚应该没被吵到。 路见星迷迷瞪瞪地差点踩滑,盛夜行居然在他险些失足的一瞬间伸出了双臂。 不过幸好路见星没摔下来。 “下楼梯看着点,别梦游。”盛夜行伸回手。 这种保护欲到底哪儿来的? 路见星不见得是“弱者”,自己也没理由啊…… 他走到阳台上去拉开窗帘,把窗台上积攒的烟头全倒进垃圾桶里,抬头望向屋内,才发现路见星没穿睡裤。 一双又直又白的长腿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快闪瞎了盛夜行的眼睛。 比李定西以前贴墙上的画报女团还好看。 盛夜行愣了一下,迅速转头避开。 他很想问路见星为什么睡觉不穿裤子,但知道不会有回应,干脆懒得问了。 洗了把冷水脸回来,盛夜行发现路见星已经收拾完毕换好校服,蹲在自己座位上系鞋带。 他不是很会,来回绑了十多次,干脆直接把鞋带一股脑塞进鞋里。 盛夜行啧一声。 路见星扭头看他。 然后,盛夜行看见小自闭就着清晨的阳光,对自己说:“早。” 一句鼓起勇气的打招呼。 “……” 盛夜行像大爷似的没说话,他在纠结要不要给出回应。 当然,盛夜行也不知道路见星到这一句问好,是他今早五点醒来后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的。 此时此刻,盛夜行还紧皱着眉头。 唐寒说配对治疗没错,但他和路见星之间就一死胡同,根本走不通。 更何况自个儿发病期不稳定,万一哪天不小心伤了身边的人呢? 路见星又不会哭又不爱说的,被揍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很自觉的是,路见星也感觉到了盛夜行似乎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想法。 上学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十米远,却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彼此之间连接。谁都不想搭理谁,又忍不住去看对方有没有还在。 市里三环外整治少,一到早晨,马路街道总被小摊贩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赶这个点儿买早饭。 卖煎饼果子的、卖醪糟汤圆的,应有尽有,盛夜行看都没看几眼,不觉得多饿。 每走几步,在前边儿带路的盛夜行总会扭头看一眼路见星跟没跟上。 还好,小自闭虽然不说话,但还是乖——正背着书包哼哧哼哧地跑,跑得一脸冷漠。 偶尔盛夜行刹车停下,路见星总险些撞上来,下巴扬着,尾巴翘过天际高,眼神还特别倔。 这是怎么做到的? 看起来心思特别多,但什么都不说。 市二虽然是特殊教育学校,但校门口花样儿还是挺多。经常教室上课铃响了,盛夜行还在校门口磨蹭着不想进去。 掏出纸币递给摊贩,盛夜行说:“可乐,谢谢您。” 路见星的眼神在可乐瓶子上停留了几秒。 盛夜行说:“哎,你喝么?” 他故意要了瓶可乐在路见星面前晃一下,有点儿希望路见星能说一句“想喝”。 路见星没有。 “算了,谁大早上喝可乐啊。”盛夜行把可乐瓶盖慢慢拧开,又慢慢拧上。 路见星心想:我啊。 抿了抿嘴,他没说出口。 因为迟到了,两个人刚进校园就被保安拦下来登记名字。 保安看见盛夜行倒是见怪不怪,直接把花名册递过去,“高二七班盛夜行又迟到了?来,走流程办事儿。” 盛夜行面色不善地接过花名册,从兜里掏了个印章,“啪”一声摁上去。 上边龙飞凤舞地一个“盛夜行”。 他高一的时候懒得签字,就直接花了十块钱刻章了。 因为这事儿,还在学校里“火”了一阵,所有人都把他当神人。 虽然盛夜行并不享受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很异类。 路见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确实是个特别怕麻烦的。 察觉到路见星好奇的眼神,盛夜行反手把可乐瓶盖子拧好放回连帽兜,空出手指了指花名册,说:“路见星,我们迟到了。” “嗯。”路见星眨眨眼,装懵。 “在这儿签你的名字。签完跟我回教室上课,快点。”盛夜行说。 路见星听明白了,冷着脸。 然后,路见星弯下腰接过笔,一字一划地写了两个方块儿汉字:星星。 “操……” 盛夜行差点咬到舌头,居然有种被萌到的感觉,“路见星,签你大名。” 停顿了几秒,路见星耳朵一热,有些局促地划掉原本写的小名。 我是傻了吧。 一早晨饿肚子没吃饭把脑子饿坏了?他其实特别想吃,但陌生人太多,没盛夜行在他根本一个饼都买不到。 看路见星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写完大名,盛夜行才领着他往校园内走。 走到教室门口,盛夜行看空荡荡的教室,一拍脑门。 是自己今早太走神了还是怎么的,自己居然忘了今天第一节是体育课。 “走,跟我去操场。” 他说完就走,也不等人。 路见星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又急匆匆地跟上去。 看路见星跑得小脸通红,盛夜行烦躁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放慢脚步,等路见星一节一节地下楼梯,随口聊开:“你以前的学校上体育课吗?” 路见星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摇摇头。 盛夜行说:“我们这不是一般的体育课,是练习身体协调的。应该对你有用。” 知道路见星不回应,盛夜行又说:“我们班有些同学得的病叫’统感失调’,会协调不良,吃饭做事儿只用一只手,常忘了另一边。还特别容易跌倒,分不清左右方向,动作很慢……” 路见星下完最后一节阶梯,停下来看盛夜行。 他指了指胸牌前写的“自闭症”,再指指自己,说:“我。” 盛夜行不屑道:“小问题。” 他想想,说:“你不会伤害到别人,问题就不大。我这才是不治之症,我一激动就毁灭世界。” 路见星勾勾嘴唇,抿着没笑出来。盛夜行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躁狂症”这个概念。 因为一般来说,自闭症患者很难对别人感兴趣。 操。 小自闭笑起来也好看。 “你还会偷笑?多笑几个看看。”盛夜行看他逐渐靠近自己的身体,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 路见星察觉到他的躲闪,面无表情道:“想得美。” 他抛下这句话,跑下教学楼阶梯,动作倒比盛夜行还快。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盛夜行跟着跑几步,看他边抬手边往下踩阶梯,气极反笑。 小自闭运动起来还是有些不协调…… 但明明就挺有脾气也能讲话。 有点意思。 体育课训练统感失调要绕柱子跑、钻长木桶、跳高、摸高等等,以前训练本体感觉功能,还需要堆积木。 操场上的积木往往被堆得一片狼藉,体育老师看了都想立即退休。 学校里将治疗训练和普通中学课程结合在一起是特色,但是丢了芝麻又捡不着西瓜,挺多训练对于盛夜行这种精神问题偏重的学生没什么用。 路见星弯着腰拉拉链,又“嚯”地一声把拉链卡到最高,戴上连帽衫的帽子,杵在人最少的角落里。 他埋头,努力做他的隐形人。 除了天生统感失调的同学需要绝对训练,其它没什么大毛病的男生凑一窝,拉着盛夜行打篮球去了。路见星融入不进去,自然就蹲在篮球场边儿上低头玩手机。 他玩手机的动作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一只手拿,一只手用食指点点点。 篮球场上有人喊起来:“哇——小自闭不跟我们一起玩?” “喂,夜行,”经常和盛夜行一起玩儿街球的顾群山说,“我真觉得我们学校就这么一个自闭症。” “嗯。”盛夜行应一声,把矿泉水一口喝干,拧了瓶盖投个抛物线入垃圾桶。 顾群山推他一把:“我服,你他妈喝个水都要耍帅。” “不可以?”盛夜行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擦汗,露出少年人紧绷又潜伏爆发力的腹肌,朝顾群山笑:“你先把一身腱子肉练出来再跟我pk。” “我输了。”顾群山举手投降。 盛夜行喝矿泉水,“爱拼才会赢。” 顾群山帮他拉衣服,笑嘻嘻的:“咱市里最近这么冷,老大你还是少显摆你腹肌了,着凉。” “小自闭会打球吗?”有男生小跑过来,顶顾群山的腰,“群山,你去问问?” 顾群山看一眼有凳子不坐非要蹲着的路见星,莫名有点怵:“我不去。” “他不打,”盛夜行说,“你们少惹他。” 顾群山愣一秒,笑了,“我操,这么快就开始袒护新搭档了?老大你胳膊肘往外拐啊。” 盛夜行斜他:“你胳膊肘往里边儿长的?” “嘿嘿。”顾群山挠挠头,“定西和小自闭相处得怎么样啊……” 盛夜行指李定西,说:“看到李定西今天黑眼圈有多重没?” “看到了!” “惹了路见星的下场。”盛夜行言简意赅道。 周围一片冷气直抽的声音。 李定西多动症,打架斗殴不多,但是是个爱惹事儿招麻烦的货。 但由于和盛夜行一个寝室,学校里敢先挑他麻烦的人少,都怕哪天盛夜行兴趣上来了要护犊子,那就大家一起放鞭炮玩儿完。 顾群山好奇,戳了戳盛夜行的手肘,“你和路见星说上话了?” “没。” 小自闭不爱搭理人,还凶得很。 从今天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二十个字,昨天更厉害,从头到尾就一个“不”,完了今天一大早一个“早”,还满脸写着:别搭理我。 但是盛夜行没这么说。 他不能跟着这群没轻没重的小男生喊路见星“小自闭”…… 他自己也是十来岁就被一群陌生人喊过“小疯子”的人。 “奇怪了,”顾群山嘀咕一句,“都一个寝室一张桌子一组治疗了还没玩儿熟啊。” “不熟。” 盛夜行撂下这句,捆校服在腰上,站起来要走,“也玩儿不熟。” 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日后打脸有多疼。 下课铃响,一群男生前扑后拥地围着盛夜行往楼上走,路见星还一个人蹲在篮球场旁边儿玩手机。他开了摄像头,正在拍从篮球场水泥地与砖地衔接处努力生长出来的一株小草青苗。 拍了几百张他都不满意。 四十分钟内,他一直在做着重复的事情——拍照、修图、删掉。 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又一成不变地循环着。 下一节课铃响起,盛夜行从厕所抽完烟回来,拐进教室才发现小自闭不在。 来上语文课的唐寒也注意到他旁边位置空着,问:“路见星呢?” “操场。”盛夜行收自己的书。 唐寒听完就往教室外走,简直气急败坏,说:“同学们,这节课先暂时上自习!” 没一会儿,路见星就一身发凉地被唐寒带回来。 他感觉到自己是“突然闯入”课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盛夜行旁边的座位。 盛夜行懒懒抬眼,随手指了一下空位。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愧疚……明明是自己忘了小自闭,接受异样眼光的却还是小自闭。 不过,自己也没有义务要带着他玩儿。 配对治疗都是空话,怎么可能真正实施下来? 路见星抿嘴唇,大步走过来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全程不在状态,只盯着手里握得发烫的直尺,用略为锋利的一面在桌上一遍一遍地试图刻字。 “咯——” 刃面磨过桌面的声音不大,路见星眉峰紧拧,一颗汗珠顺着下巴颏儿滴上桌面。 “吱——” 全班同学不由自主朝这边望来。 盛夜行扬起下巴。 全班同学又转过去了。 盛夜行继续低头玩手机。 他也被吵得烦,但并不想路见星又被“攻击”,只能伸手去摁住路见星乱动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说:“听课。” 路见星咬紧后槽牙,耳朵似乎动了一下,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摊到桌面上,埋头开始写字。 盛夜行没想到他这么乖。 操,昨晚二话不说抡凳子要爆人脑袋的是他双胞胎弟弟吧?! 上课没几分钟,坐前座的顾群山扭头,塞了个小本子给盛夜行:“老大,看看我写的《二中风云》。” 盛夜行笑一声,“造谣我了?” 顾群山说:“什么造谣!这叫传记。” “写我翻墙出校把墙上玻璃渣子徒手掰扔了?” “写了。” “写我骑摩托在校门口追肇事司机了?” “……写了。” 盛夜行觉得没意思,敲敲桌面,“写我上课抡凳子把来闹事儿的家长抡走了?” “写了!”顾群山特积极。 盛夜行把本子翻了翻,随手扔还给他:“要换我来写,就写个《二中风云·二》。” 顾群山疑惑道:“哎?老大,那一呢。” “不觉得二听起来比较牛逼?”盛夜行说,“一以后再写。” 顾群山:“排面。” 盛夜行:“谢谢,记得给我操销量。” 两个人正在压低声音扯犊子,盛夜行夹着烟的一只手藏在抽屉内,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滤嘴。另一只手整攥了一把药,准备下课兑温水给吃了。 一下课,班级简直变成菜市场似的吵吵闹闹,盛夜行嫌烦,推凳子要站起来透气。 没想到一旁哑火了快一上午的路见星忽然踹了他凳子一脚,小声道:“同桌。”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倒不是因为他说话,是因为他踹了盛夜行的凳子。 盛夜行的怒气值“轰”地一声蹿到头,又因为正好居高临下,着魔似的又看见小自闭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白后颈。 心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儿软,像被什么水泡过。 盛夜行直接把掌心里的药一口吞下去,没就着水。 咽下后,他才朝路见星开口:“怎么了?” 路见星闷闷地说:“听课。” 他眼神望着前桌人的后脑勺,手却翻开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笔记,点一点,又指了指盛夜行。 “你。” 意思是给你一份。 5.不眠夜 第五章 盛夜行接过了路见星抄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一时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路见星确实是抄笔记给他了,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这算什么? 这小自闭像瞳孔无焦距,略显焦躁地坐在板凳上翘凳子腿,又不知道在草稿本上漫无目的地画什么,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放学,路见星被唐寒叫去训练室进行干预治疗。 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各方面硬件都非常到位,部分设施有些老旧。单独的训练室设在操场的另一头,隐藏在安静的树丛间,像误入校园的森林小屋。 为了后期治疗效果明显,唐寒还专门问了盛夜行有没有空去观摩。 毕竟是室友,已经相处了几天。 盛夜行把篮球袋一拴,打个哈欠:“没空。” “夜行,”唐寒语气软下来:“最近你情绪好些吗?” “嗯。”盛夜行闭闭眼,眼睛干涩,“吃药就没问题。” 上回自己因为发脾气砸了寝室几条凳子,又压不住说话的声音,他自己一怒之下把自个儿关进禁闭室待了好几天,出来人都变闷了。 他在禁闭室里也想砸东西发泄,找不到东西就拿拳头砸墙,砸得墙灰落一地,最后校医拎箱子飞奔过来给他包扎,还没来得及上绷带,盛夜行就说没事儿,就等它流血。 流血我舒服。 面对校医略为难言的表情,盛夜行在内心唾骂自己。 操,我他妈是变态吧? “要先回寝室休息吗?”唐寒看他脸色不太好,语气软下来,“路见星的事儿……你不想帮就算了,老师不强求。你也没有义务说必须要帮他。” “老师,我直说了,”盛夜行受了唐寒很多关照,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治不了他。” 而且没精力管。 唐寒试图挽回:“但你可以帮助他。” “我忙。”盛夜行又拒绝了一次。 他明白,如果现在不快刀斩乱麻地拒绝掉,未来自己的不作为或许还会影响到路见星的治疗。 他不能做如此吃力不讨好、害人又害己的事儿。 况且,自己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地发病。 唐寒轻轻叹气。 正要走,盛夜行忽然说:“对了,唐老师。他不是小绵羊。” 唐寒看一眼旁边沉默的路见星,“小绵羊?” “有空您找林老师教教他防身,少受点欺负。别一打架就想开瓢,得不偿失。” “开瓢?” “嗯,开瓢。” 撂完话,盛夜行扭头走了。 烦……自己多管什么闲事,这叫不叫打小报告? 不过,路见星也不是感觉不到其他人存在啊。盛夜行低头,从兜里掏出褶皱的纸。 这张就是上课的时候路见星给自己抄的笔记。 奇了怪了。 小自闭不爱讲话。 那……他有没有可能变得能讲话呢?或者说对某一个人敞开心扉?总不能这辈子都这么孤独。 “某一个人”的想法从脑海里蹦跶出来,吓了盛夜行一跳。 他把纸折进兜,暗骂了自己一句。 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才进治疗室没几分钟,训练有素的唐寒快被路见星给整崩溃了。 她把一只篮球、三只毛绒小狗放在一处,再加了一只玩具猫,摆出一起打篮球的造型后说:“见星,你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路见星瞟一眼,通过几十秒时间消化老师的问题,低头在纸上写:篮球(橘)1、猫(好看)1、狗(好看)2。 唐寒明白了,他感受不到“群体”,也不认为物与物之间会有交流共存关系。 她又把三张小男孩背书包上学的照片拿出来。三张图上分别是同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路过了河边、花园、马路。 唐寒又说:“这三张图讲的什么?” 等了几分钟,只见路见星眼神酷酷的,说话语调毫无起伏:“a河边,b花园,c马路。” 唐寒努力解码:“abc是?” 路见星:“三个人。” “他们三个人,路过不同的地方?”唐寒重复一遍,“他们是三个不同的人?” 路见星点点头。 他也不能把动作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他看万事万物都是“个体”。 ……这糟糕的孤独。 自闭症患者就是这样的,孤独到了极致,所以被称作“星星的孩子”。初次听到路见星的名字时,唐寒还觉得巧,后来才知道是父母特意改的,说希望儿子能在别人眼里看见自己。 看见不再孤独的、能入他人眼的自己。 唐寒见他眉心紧拧,已经有些摆出抗拒姿态,拍拍他的肩膀,说:“见星,今天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下周我们继续单独训练,好吗?” “嗯。”路见星低头喝饮料,“咔”一声地把吸管咬断了。 让他边说话边喝水已经是他的极限,单线程行为模式已经占据他的生活习惯。路见星就好比一台pc端电脑,只能打游戏不能连网,自己玩儿还好,碰上非人机就要出毛病。这台电脑也只能专心打游戏,听音乐也不能同时进行。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慢慢往自己身上安装“app”,在学习。 陌生的环境总是让路见星感到慌张,但他的所有情绪都如冰沉海底,藏得深不可测。 脑部发育出了问题不代表智力障碍。 他在做出努力。 回教室的路很长,他靠着走廊里边儿走,走得也慢。先天性障碍使他看路需要全神贯注,怕一个不小心就崴脚,会惹来同学笑话。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路见星已经知道什么叫“被嘲笑”了,也知道什么叫异样的眼光。 他对此非常敏感。 回教室收好书包,路见星去门卫传达室拿了母亲寄来的包裹。 他冷着脸不讲话,门卫还以为这生面孔耍酷,直到看见他胸牌上的“自闭症”才忍住少说几句话。 大多数人觉得自闭症患者还是少招惹与打扰,但其实耐心多交流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放学时间,校园内人挤人,路见星把连帽衫戴得紧紧的,几乎想只露出口鼻呼吸。 他不禁想起早上跟着“那个人”走时,“那个人”像自动分频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自己只需要跟着走就成。 刚出校门,李定西老远看到路见星一个人走,扔下一帮哥们儿就冲过去揽他肩膀,振地一声吼:“我的小星星!” 路见星下意识躲开他的手,李定西很尴尬地捞了个空。 他搓搓手,局促道:“星星,哪有你这样儿对室友的?” 路见星睨他:“……” 其实更像在瞪。 但李定西看不出来,路见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接纳”他。 李定西惋惜地拍拍他肩膀,揽一下表示亲密:“哎,算了。你说不了话。对了,我今晚要回趟家,我……” 路见星第一次抢断别人的话:“我,说,得,了。” “啊……你说!你多说几句?”李定西热心地鼓励他。 “……” 路见星又憋不出来了。 他脑子里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但是就是说不出来,像哑掉了。 嘴巴完完全全不受大脑控制。 “没关系啊,咱慢慢治!哦对了,我是想说夜行今晚肯定也不会回来,宿舍就你一个人,你别害怕哦。不过你知道盛夜行是谁吗?”李定西说。 当然啊! 路见星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一个人你会害怕吗?”李定西说。 小星星又点头。 李定西刚想再火上浇油几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自己的脸忽然被人用整个手掌蒙住。 “李定西,造我的谣挨我的揍。没听过?” 盛夜行捏住他脸蛋往后扯,“老子今晚住寝室。走。” 李定西被捏得疼到嗷嗷叫唤,捂着脸发表疑问:“老,老大?你不是说今晚要进城吗?” 盛夜行摆手:“不了。” 现在夜里每天围墙墙角根儿都有教务处主任蹲点接人呢,保不齐一跳下去就踩敌军身上了。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为什么?”李定西挠挠头,觉得盛夜行不可能是为了路见星。 “追问我?想在寝室半夜被切西瓜了?”盛夜行看他一眼。 寝室半夜切西瓜就是被梦游的室友把脑袋当成西瓜给切了,李定西想到这儿惊觉项上人头不保,赶紧住嘴。 看盛夜行又要走,李定西没忍住:“老大你去哪儿呢。” “买饭。”盛夜行说。 他说完看了看被拦着不让走的路见星,“吃饭吗?” 完了,自己好像就忘了告诉小自闭学校哪儿可以吃饭……昨天到现在,这他妈得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 路见星没说话,盛夜行就当他默认。 他发现了,只要把小自闭的毛顺着捋,他没有要找家伙开你瓢的意思…… 那就等于说:可以。 “吃什么?算我赔礼。我忘了跟你说在哪儿吃饭。”盛夜行也不知道唐春寒有没有给路见星交代在哪里可以用餐,他甚至觉得路见星都饿瘦了。 下巴尖尖的。 好看。 李定西在旁边打岔:“老大,你这人干事啊。” “闭嘴,”盛夜行斜他一眼,朝路见星重复问题:“想吃什么?” 剩下几分钟,盛夜行和李定西谁都没说话,憋着气儿等路见星开口。 终于,路见星动动手指,憋出一声小字:“面。” 三两素椒牛肉上桌,路见星挑了碗清汤豆汤面开始搅和。他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面条怎么也缠不到筷子上去。 盛夜行在一旁一半儿都要吃完了,看他还没开始,伸手去夺筷子:“我来。” 可是,路见星对于生活自理这方面特别固执。 他躲开,用左手将筷子拿得稳稳地,动作又略显笨拙,挑起面条干脆一根一根地吃。 他看了盛夜行一眼,似乎想说:我可以自己吃。 一碗面吃了半把个小时,盛夜行埋头玩手机,终于打通关之后把店铺二维码一扫,拎起路见星后衣领就说:“吃饱了就跟我回家。” 家? 看路见星眼神疑惑,盛夜行趁机捏一把他“想”了好一段儿时间的后脖颈,说:“就是宿舍。待久了不就成家了吗?” 路见星摇头,没敢多屁话,跟着盛夜行慢慢地走。 出了校外市场美食街往回走,盛夜行也在途中发现了路见星走路比别人更慢的事实,只得慢下来。他估摸着这会儿饭点后,把苦涩的药掰开了直接嚼着干吃。 晚上宿舍围墙外人员复杂,还不知道谁会翻进来欺负二中的“神经病小孩儿们”呢。 说实在的,把李定西一个人放寝室他就倍儿放心,可换了路见星就不行。 难道是因为路见星长得太招人了? 回寝室之后路见星也不怎么搭理人,乖乖地洗漱上床,在床上把台灯亮着不关,穿袜子要睡觉。 盛夜行从隔壁床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哑哑的:“关灯。” 路见星摇摇头,不能关。 累了一天是个人都犯困,盛夜行不耐烦,一种熟悉的炙热感喷涌上头,他快把自己大腿都掐出血了,“关灯。” “不能。”路见星忽然说话了。 他头一次在学校里用两个字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去猜。 盛夜行啧一声,“不关灯我睡不着。” 路见星只是重复:“不能。” 他说着坐起来,用掌心去拢住光线,房间里亮度瞬间弱了不少。 盛夜行正奇怪那小破灯怎么还能调明暗,拉床帘就看见路见星光着腿蹲在床尾,眼睛里一闪一闪地瞧自己…… “算了,”看他这忍辱负重的样子,盛夜行也于心不忍,直接穿衣服下床,“我出去睡。” 宿舍楼围墙外就有个小旅馆可以住,他还有会员卡。那里离酒吧街不远,所以导致约炮情侣众多,房间隔音又不好,常常吵得盛夜行大半夜睡不着。 但除去这一点,盛夜行非常享受在那里的独处。 自己还在那里悄悄挨过最难熬的发病期。 “咚”地一声巨响,盛夜行看到路见星差点儿从高床上摔下来,瞪着眼看他,手里抓了根凳子。 “我开灯睡不着,没有针对你的意思。”盛夜行觉得有必要解释,“凳子放下,别打人。” 他感觉如果自己是李定西,肯定会叽里呱啦地拉着路见星一通解释,然后凳子就冲着脑门儿下来了。 路见星放下凳子,喉咙哽得难受。 “……” 他没法说凳子其实是他想拿来堵门的。他不想这个人走。 他见盛夜行弯腰穿鞋了,又赶紧蹿上床,“啪”一声把自己的夜灯给灭了。 他也没说,自己不开灯睡不着。 会害怕。 “……”盛夜行瞥一眼床上那处黑色的小团子,沉默一会儿,把穿好的鞋子脱下来,朝对面上铺说:“怎么关了?” 小自闭又不理人了。 盛夜行不多说话,又回床上躺着。 由于太累,几乎一沾枕头他就没声儿了。 路见星在黑暗里眯着眼,失眠一整夜。 好想家啊。 6.初拥 第六章 配对治疗的事儿一天不取消,盛夜行就一天不安稳。 除此之外,盛夜行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事:路见星虽然是极少讲话也没表情,但反应却是极其地快。 他总会在自己铁下心不搭理人之后,抬起头用他湿漉漉的眼神看自己,典型地吃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 大多数时候,路见星又是酷酷的。 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他就坐在那儿掏画笔。他往往纠结很久选深蓝或是铁锈红色,选好后就对着镜子在眼尾点一个小圆点。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点的铁锈红色,远远看去像眼尾长了颗朱砂痣。 十一月早晨的太阳出得晚,一到起床时间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冷得让人起不了床。 盛夜行怕冷,但还是得坚持着起来。他率先下床,再翻出靴子系好鞋带,半裸着上身咬着背心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常年运动的少年躯体难免泛古铜色,腹肌也是照着杂志上的男模练的。高一的那小三个月暑假结束之后,盛夜行再一对比,哎,自己的还比杂志上好看。 等等。 小自闭走路没声儿,居然也学着他的样子端个盆在大冬天用冷水冲头发? 盛夜行擦干头上的水,皱眉,“你干什么?” “……”路见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是冰块做的?”盛夜行伸手把盆子抢过来,看他红润的脸色,说:“有热水不用非要用冰水,生病了没人照顾你。” 过几秒,路见星看他给自己接了热水,所有不解化成一个字:“你。” “我?你身体有我好?你让我一猛子扎长江里去游个花样都没问题。”盛夜行又洗了把脸,没耐心了,“你用热水洗。” 路见星终于感受到盛夜行好像不太“看得起”他,嘴唇咬得发白,也没吭声。 男生冬天用冷水洗不是很正常吗?以前从来没有人管过他这个。 老实说,自己也是个有身板儿的。 路见星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也可以用冷水洗,他倔着没接。 “我和你不一样。”盛夜行再次强调。 他看路见星就像看个小动物,不觉得他身体能有多好。 路见星冷着脸站在原地,表情就三个字:能放屁。 “我脾气不好,话只说一遍,”盛夜行看他死倔,懒得多说,直接把热水盆推过去,“必须。” 说完转身就走。 早上路见星洗头花了些时间,盛夜行系鞋带也系得异常地慢。 系完他就在门边倚着等路见星,表情还是很凶又不耐烦,活像初中那会儿打架要堵人。 路见星磨磨蹭蹭地穿好鞋,正要跟上,又发现盛夜行不见了,再下楼梯,又看到盛夜行在楼梯口等得一脸不悦。 “你好慢。”盛夜行扔下这句就走了。 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前一后,过了楼下卖鲜花的店子再过飘香四溢的早餐店,盛夜行故意只买了一份,问他:“想吃么?” 路见星握着书包带子看他,还是没憋出一个“想”字。 不吃算了。 盛夜行往路口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暗骂一声我操。 紧接着是忍无可忍的叹气。 还是得给他买早餐吃。 接过盛夜行买的早餐,路见星从包里摸了五元出来递给他,抬起头,眼尾那颗红色小痣在晨间的阳光下晒得璀璨发亮。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摸一摸的想法。 要是换做李定西那个病,盛夜行觉得自己肯定会忍不住往小自闭光洁的额头上来个响亮的脑崩儿。 然后,被路见星拎垃圾桶爆头,再一脸血地进校医院。 ……他万幸自己没多动症。 “走,跟紧点。” 他往前走几步,又扭头划分界线,“路见星,跟丢了没人找你。” 他一个全校重点观察对象带了个小自闭,一过校门所有人都望他,盛夜行也不恼,停了步子往路见星身边儿挪个步,以自己的身高优势用眼神碾压一圈儿众人,再带着不发一言的路见星冲进教室。 帮室友“站个街”,在很多时候能隐去不必要的麻烦。 自从带了路见星,盛夜行早上都不踩点也不迟到了。唐寒那么照顾他,他不能带头耽误老师的重点栽培苗子。 上课上一半,盛夜行忘了吃早上那一道药,举手说去办公室兑药喝,顺便还有私事。 虽然他的私事一般除了请假就是翻墙,但唐寒看他情绪稳定,点头批准了。 盛夜行想请的是体育课的假,所以还要专门跑一趟体育办公室。 体育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盛夜行走得不紧不慢,好不容易边看风景边晃荡到门外,发现身边就是五层楼高的围栏。 他垂眼往下看,生出一种想往下跳的感觉……总以为自己长了一双翅膀。 他明白是自己又有点情绪上涌,赶紧清干净不该有的想法,想起来自己有一小段时间没发病了。上回被拉去禁闭室,就是因为差点儿徒手砸了学校医务室的窗户。 一拳头收回来,指腹上被玻璃渣割得全是血痕。 正准备敲门,他忽然听见门内隐隐约约有人提了句“路见星”。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敲门的手,靠门边儿开始听。 “哎,那孩子是隔壁市来的,爸妈精疲力尽了就甩给学校。你看看,那么多特教学校,哪有把自闭症小孩儿往封闭式学校送却不送关爱中心的?”里边说。 又一个声音讲道:“可不是嘛!唐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班上有两个最让人头疼的小孩,那不得累死啊。哎,昨天我上课,喊那个自闭症小孩上来写题,他愣是没动。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理解不了我的话。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孩子有问题,太可惜了。” 一位女老师担忧地说:“会不会是不想呢?我总感觉他特别好强,没有看起来那么乖顺。不过,他跟夜行住一块儿,两个人迟早得打起来。” 盛夜行听得眉头一跳。 他抽完一根烟,把烟头直接拿指头搓灭了扔垃圾桶边,再把领口重新扣好,伸手去敲门。 “咚咚。” “是吧,我也觉得那个小孩……哎?请进!”女老师猛地住了嘴。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开门,靴子踏上门槛,整个人身子一晃一晃的。 他进了办公室,体育老师对着他喊:“夜行。” “嗯,老师。我请假。”盛夜行掏袋子准备泡药。 仿佛他只是来通知,不是请求。 老师问:“请什么假?” “修车,”盛夜行说,“我车坏了。” “车坏了啊……车坏了就不骑了嘛……你天天出去玩儿,多危险啊?” “锻炼身体啊老师。”盛夜行掏出冲剂泡药,头埋得低。 这倒不是什么控制药物,他只是感冒了。 老师见盛夜行眼眶泛红,有点担心他情绪不稳定,“可下一节体育课很重要……” “我一直在用的修理厂只有那天下午有时间。”盛夜行说。 “最近心烦?”老师看了看监控摄像头,“出去抽根烟?” “才抽了,”盛夜行笑了,“在外边儿。” 女老师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听了好一会儿了?” “嗯,”盛夜行用勺子搅拌热水,像作保证似的,“我不跟他打架。” 自己还没混蛋到欺负小自闭的地步。 他才说完,身后办公室门又开了,进来的人是前几天帮忙搬宿舍的季川老师,“夜行?你怎么在办公室?没去上课?” “请假。”盛夜行补充,“去修车。” “见星这几天情绪挺好,你不继续看着点儿他?下个月要考核了。”季川一边咬笔一边往教材上画图,教特殊学生需要的教案更为复杂,他几乎没有多少私人时间。 “我是我,他是他,”盛夜行皱眉,“别提他。” 现在人人都把他和路见星绑在一块儿。 他仰头一口把苦涩的药灌了,从兜里薅一颗糖剥开吃。 宿舍里那一大罐子糖还是小盛开给他的,说哥哥喝药吃这个就不苦了。 高一那年他有次发病,兴奋到忘了自己是谁,犹如醉酒般摔得家里桌凳都少了角,小盛开缩在角落里边哭边喊“哥哥”,盛夜行现在都记得那场面。 从此他开始半年回一次舅妈家。 “咚咚。” 今天体育办公室格外热闹,门又响了。 季川伸手去开门,唐春寒领着路见星进屋,边走边说:“我来给路见星办个单独训练体育项目的证件,他和班上一起练不了。” 季老师哼着小曲儿,停下了,“为什么?你们班孩子都不带他玩儿?” “这是一个原因,第二是因为他也不愿意,”唐寒叹气,“而且他还有很多需要单独干预的项目。” 唐寒说话的时候,路见星就站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口边儿往走廊上望。现在正是下课时间,人来人往的,偶尔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他,给他打招呼他也没反应。 说是看人,其实要是仔细瞧路见星的眼,会发现他正在透过人群去看教学楼边的参天大树。 它正被冬日暖阳照得璀璨发亮。 对于他来说,大自然总是比人类更有意思。 给唐寒打过招呼,盛夜行忍着无视了在门口的路见星。他签完了假条准备挤出办公室,突然脚步就顿住了。 隔壁班不知道哪几个野崽子,像是跟顾群山打球老动手动脚的那群。他们正有人靠在办公室门口想去摸路见星眼下那颗小红痣。 今天是铁锈红色的痣。 “哎,这不路见星吗?球都不跟我们打的。” “久仰大名儿啊。”有人说。 “……”路见星侧过脸躲开陌生手指的触碰。 “我上次真看到是蓝色的,”其中一男孩儿扭头对同伴说,“不知道怎么变红了还!” 手脚不老实的男生凑近一些,直愣愣盯着路见星的脸,“我操,路见星你这痣还能变色啊?说句话呗小自闭?” 路见星迈腿想走,前面的路一下被堵住了,“……” “诶你别一脸上火的表情啊,你们班人都喊你小自闭。” 路见星侧着,该剪的细碎刘海投下阴影,覆盖住眼尾那一片皮肤。 他忽然说了句:“滚。” “我靠?你不是说他不会骂人吗?”男生朝同伴头上打了一下,再迅速掐住路见星的下巴把人脸扭过来,伸手去碰他的痣。 “啪”地一声,路见星打开他的手,眼中愠怒。 青春期男生一上了头就这样,完全不管错对了,想搞一下就非要去手贱。 “啪”第二声结束,路见星躲开触碰的样子略显狼狈。 紧接着,他在办公室众人的一片尖叫声中,把办公室门口靠墙的扫帚棍子猛地砸断敲向领头男生的手。 是没轻没重到要把人骨手砸断的力度。 一阵惨烈的叫声完毕,盛夜行已经第一个冲上去帮路见星挡开迎面一拳。 “叫你手欠!”盛夜行双眼赤红,率先炸起来,之前吃的镇定药都没了药效似的,“都他妈退后!办公室门口都敢乱来事儿,正当里边老师都是吃素的不敢动你们是吧?!” 在外边,可能他们这一群小孩各有缺陷,外界总会给一些高于同情之上的目光,但是在学校里,所有人在盛夜行眼里都是一样的,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控制得当,他也不认为自己特殊。 隔壁班的这群人一看是盛夜行,一哄而散,边走边往这边瞟。 “还看?”盛夜行怒了,“当我面儿惹我七班班上的人?” 他这句话都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他下意识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是因为路见星发的火。 盛夜行一拳头还没还回去,路见星突然转身一下抱住他的腰,把人往办公室里边儿拖。 “咣”一声巨响,盛夜行最后一脚猛地踹在门上。 他力度够大,黑靴鞋头够硬,这一脚踹得办公室窗框都跟着震动。 “夜行!冷静点儿!”最先反应过来的老师是季川,他开了门把手被打得淤青的男生拖进来,简单地查看一二,抓着人就说:“先跟我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小寒!你们班孩子出事儿啦!” 唐寒原本正在办公室最里边复印文件,听到其他老师叫喊才匆匆出来,先把两个孩子抓过来看情况。确定没受伤之后,她又想去拿路见星握在手里的扫帚棍子。 “寒老师,”盛夜行喘气,“药。” 他紧握拳头,肩膀随着心跳速度发着抖,耳廓覆上一层难言的潮红,浑身毛孔似乎都争先恐后地舒张开了。 唐寒惊讶道:“不舒服了?” “有点儿。”盛夜行快掐肿了自己的掌心。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普通初中的时候,一犯病谁都打,老师同学们总觉得是他的问题,但没有人过问过是谁先挑的事儿。 路见星不放“作案工具”,盛夜行身上温度烫得吓人,唐寒只得赶紧给盛夜行找药。 盛夜行深呼吸,看了看路见星还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问唐寒:“没药?” “在我的办公室那边……这边没有。你等着,我去拿。”她说。 “等会儿,”盛夜行一下下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先不用去。” 他身形高大,站在门口能挡一大半的阳光,路见星正从背后搂着他的腰,半张脸都隐没进了阴影里。 盛夜行低头,看路见星白净的双手正在自己腰腹处不安地绞着。 又来了—— 明明刚才一脸要杀人模样的是他自己。 盛夜行望着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被需要的感觉让自己稳定不少。 “放手。”盛夜行说。 路见星没讲话,盛夜行伸手去把他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但环得太紧了。 他清楚地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只得软下声音:“路见星,先放开我。” 唐寒见两个孩子一个难沟通一个不会沟通,头疼极了,只得先招呼办公室其他老师出去,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只有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下……” 其他老师也是带惯了特殊学生的,对此表示理解。 唐寒看最后一个老师出了办公室,叹气道:“夜行,还要去给你拿药吗?” “不拿了,”盛夜行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老师您出去吧,我就在这儿。” 唐寒错愕,“路见星呢?” “也在这儿。”盛夜行说,“您就在门口等我一小时,您听到里边儿开始砸东西了,就开门进来劝架。如果没有,那就没事,我等会儿带他出来。” “可……”唐寒对这俩孩子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相处方式有点儿接受不了。 “他不愿意放开,”盛夜行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来处理。” 体育办公室的门关上,偌大的办公室里边儿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盛夜行低下头,嗓子有些哑:“路见星。” “……”路见星没说话。 “路见星,”盛夜行又耐着性子叫几声,“你慢慢放开我,好不好。” 路见星张张嘴,终于说出了他来这个学校第二次重复的话:“不。” 哎。 “那你抱着吧,”盛夜行挺直背脊,“刚刚帮你挡架,是因为你也是七班的人。你现在这么抱着我,是因为我让你想起什么人了么?” 路见星又说:“不。” 不太明白自闭症患者内心对于安全感的缺失,盛夜行更不能理解什么叫刻板的行为。 也许只是因为路见星那时候想拉住他,于是就去做了,然后觉得抱着他舒服,就不愿意放了。 这种“抱住他”的行为意识对于路见星来说,和平时站立坐下没有太大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主动去和谁有肢体接触,盛夜行是第一个。 但这第一个人并不知情。 “真他妈神奇,”盛夜行低低地骂一句,“你抱着,我居然也没犯病……” “你。”小自闭冷不丁又蹦一个字儿。 盛夜行叹气,“嗯?说话说完。” “你就是,”路见星艰难开口,完整的句子说得十分吃力,“你。” 7.淋雨 第七章 盛夜行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他憋住了想叹气的冲动,拍了拍路见星。 怕刺激到什么不好的回忆,曾经感同身受过的盛夜行尽量放柔语气,“路见星,能放开么?” 路见星僵硬了几秒,回答:“可以。” 又过了几分钟,盛夜行实在被勒得难受,完全不知道小自闭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又问:“能放开吗?” 路见星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可以。” 想起唐寒老师偶尔和隔壁班小孩的对话,盛夜行又诱导似地问:“到底是可以放开还是不可以放开?” 路见星说:“可以。” 盛夜行觉得头疼,自己的掌心都要被自己掐肿了,换了个顺序继续问:“不可以放开还是可以放开?” 路见星想了想,“不可以。” 过了没半小时,在略为别扭的气氛之下,路见星终于乖乖地松开了手。 盛夜行也明白,路见星长期在线开西瓜的技能练成了。 然后,撒娇耍赖靠沉默抗议的技能也登峰造极了—— 连自己都他妈抵抗不了。 自己还得再跟老师强调一次,要教教路见星怎么防身,真不能再随便开瓢了…… 但好像这次出手,路见星走的下路,是直接往对方犯贱的手上招呼去的。 还行,有进步。 盛夜行想着,打开办公室门,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唐寒,说:“他没事儿了。” “我知道你最不喜欢管闲事,”唐寒愧疚不已,“但是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没关系,”盛夜行吹了声口哨,朝老师笑,“我回教室了。” 临走前,唐寒看了眼跟在盛夜行身后的路见星,“你真的能安抚到他。” 谁安抚谁还不一定。 盛夜行没说这句话,把校服领口又立起来,双手揣兜,拿着假条走了。 原地站着的路见星一动不动,他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他一向是非常讨厌触碰的,从小到大表达得最多的情绪就是“不要碰我”。 他喜欢穿连帽的衣服是因为背部靠上的那一块必须要有什么东西“负载”在上边儿,自己才觉得舒服,其他任何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版型、质地都会让他烦躁、发闷。 现在,路见星发现自己好像喜欢用触觉去感知一小部分的人的存在。 听觉感知的异常导致路见星无法忍受任何多余的话语,也不喜欢突然的“挑衅”。 这些都是他生理承受不住的刺激—— 打架也是条件反射所带来的反应。 他习惯了大多数人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善意或恶意的接近,但像盛夜行这样明确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因为同情也是一种伤害。 盛夜行明白,路见星也知道,所以保持距离。 但是拥抱着别人的感觉,是温热而满足的。 路见星! 你在想什么啊。 他晃晃头,想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全部甩出去。路见星明白自己这辈子注定无法和常人一样去感知部分事物。 回到班上,路见星发现盛夜行已经不在了。自己从来没有去注意过某一个人的存在,这种认知让路见星感觉到有些许陌生。 教室不大,却容纳了近三十名学生,各有各的病法。 路见星身上那些“可怜”,放在他们之中也好像显得如此稀疏平常。没有人会过多地在意。 这些同学在讨论什么,路见星也不是很在乎。 总之,在特殊学校里,什么事儿都还是得靠自己。 他们正聚集在顾群山的桌边,听这位百事通高谈阔论。 “我还专门查了一下情况,” 顾群山的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带贬低的意思,“怎么说呢,就比如我是自闭症患者,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你的声音会被自动减低百分之七十,我的脑袋像装在封闭容器里。我甚至可能理解不了你说话,也没有办法去注意你这个人的存在,我可能对你的衣服更感兴趣。我也不能接受其他人的触碰,我会长期地重复刻板动作,比如一直玩儿瓶盖长达数小时……” 路见星从后门进,一言不发地坐回位置上。 顾群山这些话早已被他自动过滤了…… 现在他的眼里只有桌上还没削完的铅笔刀。 也许是他在办公室门口的“暴行”传遍了班级,有女生看他拿刀,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有人小声嘀咕:“路见星拿刀了。” 路见星内心直叹气,我拿刀又不是削你的。 我削2b的……铅笔。 “在美国,自闭症是第三大发展性疾病。大概每一万名儿童中有四到五位儿童是自闭儿。” 顾群山拿书本遮住脸,小声说完最后几句,“所以路见星这样也不算特别罕见……” 上课铃响,已经有人跟着注意到路见星回来了。 他们看见他手里的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些,虽不至于避如蛇蝎,但这个动作还是让路见星僵了一下。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了吧……”有人说。 “谢谢。”一向不开口的路见星突然出声,语气十分平静,“不要,讨论。” “哎,路见星回来啦。”顾群山扭头看过来。 小自闭居然讲话了! 他是不想惹路见星的,刚刚那番话也是说给同学们听,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欺负他了。 再说了,顾群山跟在盛夜行屁股后边儿打了那么些年球,和盛夜行有一定的交情,老大说了这人惹不得他就不惹,还没傻逼到自己去触霉头。 顾群山挠挠头,觉得自己做得不妥,认真道:“对不起。” 来班上这么多天,对自己什么态度的同学都有,可顾群山是第一个道歉的。 路见星态度缓和了点儿,眨眨眼,想“嗯”一声“嗯”不出来,话卡在喉咙里,只得点点头。 “我叫顾群山,和李定西一样是多动症,之前和你们一个寝室的,”顾群山指了指自己的同桌,“他叫林听,失聪。”又指指耳朵。 感觉到拉扯,林听慢慢转头,他耳朵上的助听器看起来非常重。 他朝路见星友好地笑笑,一敲桌子,说话声音奇大:“你好!” 林听是后天耳聋的小孩,听声全靠人工耳蜗完成,说话的音量自然控制不住地变大。 路见星听得清楚,看他自信又友善的模样,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试着张嘴喊人:“林听。” 林听又笑,指了指黑板,转过去了。 他好像并没有听到路见星叫他的这一声。 才踹着篮球进教室的盛夜行刚好撞见这一幕。 他像往常那样把篮球踢到班级角落,抽凳子出来就要坐,心里忽然有点儿不舒服。 怎么就叫上林听了…… 操。 来学校这么些天,路见星都还没叫过自己的名字。 不服。 他正要坐下,季川老师在讲台上拿教鞭敲了敲,“盛夜行!” “到。”盛夜行扯开汗湿的领口,懒洋洋地答。 季川看这臭小子寒冬腊月的还只穿一件薄卫衣,心想不知道又皮到哪儿去了,有些无奈道:“你校服呢?” 盛夜行沉默几秒,说:“给低年级的学妹了。” 话音刚落,路见星握笔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季川好奇道:“为什么?” 盛夜行摆摆手,指了指走廊外,“下课说。” 他这架势,一时让季川分不清谁到底才是老师。季川也没法,招呼着学生继续上课。 看季川老师扭头过去写数学公式了,盛夜行手贱,看自己之前脑充血划的那一道幼稚的“三八线”,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他手肘一动,把自己的橡皮擦碰掉在路见星那边,咳嗽一声。 路见星对人迟钝,但对物品十分敏锐,看了眼橡皮擦,抬头用眼神询问:你的? “嗯,你让一让,我来捡。”盛夜行说。 路见星退了点儿,盛夜行弯腰下去,正在想抬起头之后要怎么跟路见星讲话,忽然后脑勺一阵剧痛。 盛夜行努力忍住闷哼,痛得眼冒金星。 缓解了会儿疼痛,他不解地抬头,腰却还是弯着的,视线一往上走,以极低的角度打量路见星—— 他没想到,小自闭的面部轮廓从下边儿这种死亡角度看也能这么得劲。 再往下瞟瞟,小自闭的衣领也是敞开的,里边儿穿了件浅灰色羊毛衫。 领口的纽扣都扣得有些歪扭,暴露在空气中的锁骨倒是好看。 完了。 我在想什么? 盛夜行故作淡定地起身,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说话,路见星就开始艰难解释起来:“不小心……” 他指指桌面,又指指桌脚,“抱歉。” 小自闭居然两口气说了!五!个!字! 目光回到桌子上,盛夜行心想这应该就是顾群山说的空间距离感知能力薄弱了。 路见星常常对距离的判断出现偏差,就容易拿丢、碰撞物品,撞门撞墙也是家常便饭,刚才应该是在自己弯腰捡橡皮的时候不小心碰了桌子。 盛夜行会不会被我撞成傻子啊。 路见星心想。 只见盛夜行摇摇头,说:“没事,不痛。” 季川老师朝这边儿看了一眼,盛夜行立刻坐直,装没事儿人,朝老师抬了抬下巴。 接着,他冒着被开瓢的风险,用脚尖点了点路见星的凳子腿。 路见星不解地扭过头。 他又想干什么…… “听说你成绩挺好,能不能教我念几个字,”盛夜行翻开草稿本,捉笔往上写字,再把本子推过去,指着,“这个。” 低头看草稿本,路见星嘴角一抿,“盛。” “这个呢。”盛夜行又写。 “夜。” “这个。” 路见星迟疑了会儿,说:“行。” 盛夜行心里爽快,右手开始转笔,似笑非笑地,“连起来。” “成夜航……”路见星下意识地说完,手背却被盛夜行忽然捏了一下。 盛夜行脸黑得像锅底:“不对。” 等了将近五分钟,路见星才吃力地改口,“盛,夜,行。” 成了。 路见星看他陡然放松的表情,像感知到什么目的性,嘴角上扬,没忍住一抹笑,再继续低头写作业,呼吸都乱了。 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他懒得拆穿盛夜行的小心思,但不知道为什么,盛夜行带给自己的压迫感非常地强,他自己的不吭声也时刻让盛夜行不想接近…… 但两个人一碰上就总像有丝线互相连接,时刻能感受对方的存在。 路见星看看盛夜行的后脑勺,拿中性笔在掌心画了个小小的q版药丸图案,捏紧了,继续写作业。 看小自闭认真学习了,盛夜行也不打扰他,趴着捱到下课铃响,跑走廊角落去点烟,刚好碰上来抽烟的季川老师。 “你校服呢?”季川散他一根爆珠。 盛夜行接过爆珠塞校服兜里,自己摸劲儿大的国烟出来点燃,吐一口气,“说过了,给学妹了。” 季川听这说辞,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学妹?学校禁止早……” “我们在操场打球,有来看球的小学妹突然一屁股血,”盛夜行吸一口烟,“我就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围上了,没别的。” “做得很棒,”季川学着唐春寒的语气鼓励他,又看盛夜行不抽自己给的烟,摸摸下巴大笑起来,“现在小男生都喜欢抽劲儿大的?” “什么小男生?我成年了,川哥。”盛夜行撮完最后一口,把校服袖口挽得老高,“还有,爆珠这种烟,我听说女孩儿才抽。” 季川咬爆了咖啡爆,嘴里“咯”一声响,“哎哟,道理挺多。哪听的?” 盛夜行笑着叼住烟屁股,“我说的。” “哎……你成天屁股后边儿跟一群小跟班,怎么也不见你合群?男孩子嘛,多参与到集体中来,别天天除了搞你的摩托车就是翻墙玩儿消失嘛。” 季川也不知道怎么教育问题学生了,“或者,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 他还没说完,盛夜行难得打断:“书上不是写过么?一个人,要活得像一支队伍。” “是,没错。”季川扶了扶眼镜。 “也没说这支队伍要好好儿学习啊。” 一支队伍互相配合着翻墙还特么挺利索。 盛夜行说完就要往走廊另一头走,季川伸手拦住他:“去哪儿?不上课了?” “我舅妈给我汇的钱下来了,课不上了。”他又把袖子薅高一些。 盛夜行妈妈在离世前给他留了笔不小的遗产,从十五岁开始,舅妈就每个月给他打一些钱,盛夜行也不是多能挥霍的主,已经存了不少下来。 “嗯,那你早去早回,”季川知道这小子家庭情况复杂,也不为难他,“把袖子放下来吧。外套都脱给别人了,你不冷?” 盛夜行吹一声口哨,笑了,“我得翻墙啊。” “行,你去吧。”季川说。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走廊,盛夜行单穿着一件薄卫衣,从学校小树林里翻墙出校去银行取钱了。 他浑是浑,但不是莽撞幼稚的人,部分老师明里暗里都比较偏向着他。太独的学生总是容易出点什么事。 而教室里,路见星一直趴着往走廊上看,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同桌回来,心里有点闷得难受。 “老师。” 唐寒正蹲下来捡粉笔,“怎么了?” “我想出去。”他第一次举了手要求去走廊通风口站站,算是表达自己的意愿。 唐寒不放心,还派了李定西跟着。 从盛夜行表态开始,李定西对这个新来的小漂亮室友是毕恭毕敬,完全忘了自己差点被一凳子归西的事儿。 李定西叹气道:“唉……小星星,你说你要是能多讲点儿话多好啊。老大本来就不喜欢讲话,说话全靠吼和眼神威胁,你也不陪我讲话,寝室里呆着多闷啊。” 路见星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盛夜行就是他口中“老大”这个事儿。 “嗯,”路见星望着操场上奔跑的人群,撑着手肘靠上栏杆,在李定西震惊的眼神中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哎哟,你给我道什么歉啊!我自己欠抽。本来就是我先招你嘛,只是以后不要打人头了,很痛又不安全……容易出人命。” 李定西解释,“出人命就是会死掉,你知道吧?” “知道。”路见星点头。 小时候,自己偶尔站在卧室飘窗上,想往下跳。 因为知道会死掉,会真正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承认,从幼年期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后,自己是迷茫的。 他无法去做出很多令自己满意的事,各种障碍接踵而至,将他原本该彩色的生活变成了黑白,但惊人的专注力将他从深渊拉了回来。 换种角度看,“特殊”不是完全不好。 “我不是很难讲话,没有哑,”路见星说话的能力相比进校以来已进步不少,“我只是很难交流。” 他又指了指李定西和自己身前的距离,强调道:“沟,通。” 李定西眼神亮了几分:“我明白了!” 路见星抿嘴,“什么?” “意思是好好相处的话,你还是可以慢慢变成话痨吧?” “啊。” 路见星本来想点头,又费了些功夫去理解“话痨”这个词,一时不知道表示否定还是肯定。 一下午的课等到放学,路见星还是没等到那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同桌回来。 他收完抽屉,再瞟了眼盛夜行的桌子,花几分钟时间想了想要不要帮他收。 如果贸然动别人的东西,会不会被讨厌? 好像关系也还没有好到可以帮忙收拾私人物品。 路见星抓紧书包带,在盛夜行座位边又徘徊了会儿。 手掌心都掐红了。 “路见星!”最后一位关灯的值日生嗓门儿不小,“你不走吗?” 路见星咬住校服领口,把拉链拉好,再朝门口挥了挥手,坐下来。 值日生瞧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把教室灯全部关了,临走前还嘀咕一句:“真怪。” 这小男生看样子还是不放心,又从门口折回来躲在门后,应该是怕被路见星开个瓢,说话语气小心翼翼的:“路见星,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路见星回答:“好。” 然后,他弯下腰,把鞋带系紧又解开。 这样的动作重复到了第三十四遍,盛夜行都还没有回来。 在路见星的生活方式中,重复的作息和动作是他的习惯,每天放学跟着盛夜行跑过校门口的小路自然也成了其中一项。 今天等不到盛夜行,他就没打算走。 教室里安静的钟已将时针指向“八”,路见星浑身打了个冷颤,睡眼惺忪。 他撑着手肘在课桌上趴了会儿,扫视一遍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之后,决定自己先回去。 夜里□□点,夜幕早已降临。 学校保卫室还没有锁住大门,走廊上的破伞被不看路的学生踩得七零八落,路见星踩着阶梯一级一级地下,心里也默默地跟着数有多少阶。 一级数漏了,他又折返回去重新往下走,重新数。 反复循环的动作持续了无数遍,楼道里终于来了夜晚巡视的保安。 一道手电筒光照射在路见星身上,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挡。 走廊尽头,保安室的大叔朝他喊道:“快十点了!怎么还不走?哪个班的?” 路见星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靠住走廊墙角,额前黑色碎发被汗湿,呼吸一长一短的。 “能讲话吗?”保安大叔小跑过来,担心是身体有缺陷又发不出声的学生。 路见星首先瞄到手电筒,又注意到渐渐走近的人,立刻伸手把自己胸前的胸牌挡住了。 他不想被看出来自闭症。 保安大叔看路见星一个人缩在墙根不说话的模样,放缓了语气,“小同学快回去了,好吧?要不要我联系班主任?” “不用。”路见星站起来说,“谢谢您。” 他抓紧书包带要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落下一句,“我回宿舍。” 保安大叔点头表示理解,目送他下了楼,在走廊上喊一句:“路上小心啊!” “嗯。”路见星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到了。 在新的学校里,能和陌生人正常交流了。 路见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小厉害。 他刚出校门,大门口的探照灯就亮了。 路见星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为自在。 他在人群后落着单,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自然也不会有人给他贴上“没礼貌”、“小怪物”的标签。 明明只是有一点点特殊。 走了没几步,天空开始飘雨,与此同时,路见星的手机在衣兜里也震动起来。 他打开微信,发现是顾群山李定西几个人在加他好友,还未通过验证。 路见星眯起眼,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也没发现盛夜行的申请。 雨下大了,路见星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无法边走路边通过验证,只得站在原地一个一个地按“同意”。 对于社交的缺失,他一向愿意去弥补,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 雨点一颗一颗砸上手机屏幕,路见星扯住校服衣袖去擦,眼睛都被雨水糊得发胀发疼。 他把班级群点出来,用温热的指腹滑过屏幕,最终落到了盛夜行的微信号上。 都是同桌,还是同寝,加一下不过分吧。 路见星垂眸看着这个头像是摩托车logo的微信账号,面无表情地点了“添加到通讯录”。 然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放起了小烟花。 他抬头过马路,感觉雨势好像小了一点。 雨在抚摸他。 8.打脸 第八章 “嘀。” 晚上十点左右,盛夜行在市中心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过市”时,收到了来自路见星的好友申请。 他一般不怎么管微信消息,但今天不知道怎么有种莫名的预感,就直接把车撂挑子到路边儿停了下来,跨在座位上掏手机。 夜风吹得他头疼。 还是夏天好。 以往每逢夏夜,他穿一条比赛过后未换下的篮球裤、一件纯黑短袖,带上红黑镶银边的头盔,一脚油门轰进二环,不晒也不热,光顾着爽。 最劲劲儿的时候,天空下点小雨,身上又湿又凉,总能和他心中的小火焰互相对抗。 市里玩赛摩的少,盛夜行也没跟着瞎混,整一辆狠货过瘾就得了。因为他还在读高二,圈子里普遍认为他还没满十八,其实已经满了有一段时间。 盛夜行的机车是配色黑白交错的猎路者ck1-125,是他成年那天舅妈给新换的,价格近一万,特别拉风。舅妈说他之前那辆太轻便,压不住盛夜行。 他知道自己在年长的人心里,就是一移动火箭炮。 盛夜行听了直笑,说人家骑摩托都是怕自己体重太轻会摔出去,到我这儿怎么就成了摩托车hold不住我了? 长腿一迈,他半边身子都靠在车上,头盔不取,掏手机就解锁。 在闹市街区,他并没有将排气管轰得过于响亮,但还是因为自身条件吸引了不少目光。盛夜行不喜欢被注视的感觉,压下眉眼朝周围扫视一圈,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烦躁。 小自闭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小话筒。 添加完成后,盛夜行主动打了个招呼,发名字过去:我盛夜行。 那边儿秒回——hi。 一声又酷又有点儿萌的“嗨”。 看得盛夜行眼皮都跳了一下。 不过盛夜行放心了,看来小自闭通过手机社交软件还是可以交流的。以后跟他说话说不通就用微信发消息算了。 一面对路见星,盛夜行少得可怜的好奇心又冒上心头,特别想知道为什么头像就设置成了一个小话筒。 监督自个儿多讲话? 于是他自掏家底:我头像全黑是代表夜晚。 小自闭只高冷地回了个:嗯。 盛夜行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顾群山就开始轰炸电话过来了。 “喂?”顾群山那边声音哗啦啦的,听起来在打扑克牌,“老大,你让我帮你找酒店,我找好了!” “嗯,安排的哪儿?”盛夜行看今晚时间不早了,不打算回宿舍。 “洲际半岛连锁酒店、凯悦精品酒店、w轻奢酒店……牛逼吧?我们市里什么都有。”顾群山说。 “奢侈啊。” 盛夜行沉默一会儿,“价格告诉我,退房的时候直接从你信用卡扣。” “我填的你的卡号,”顾群山说,“不贵,就一两百。” “呼。” 盛夜行取下头盔透了会儿气,低头咬住滤嘴,“哦,你找的山寨版。” “性价比高就行了嘛,我们学校附近这儿这么偏僻,还真没几家好酒店。老大你住了这么好几年还不清楚吗?等下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直接过去住。” 盛夜行没打算把烟点燃,“嗯。明早自习我就不来了。” 他停顿一下。 盛夜行又问:“那……李定西今晚住宿舍吗?” “啊……他今晚在我出租屋里打牌,应该不了。” 又让路见星一个人待在宿舍? 能行? 他之前还听顾群山科普说,自闭症患者有80%都不能独自生活。 夜色里,路灯照映出绰绰人影。 盛夜行在口腔内用舌尖舔湿了泡软的滤嘴,原本锋利的轮廓也在灯光下变得柔和不少。 他动了动喉结,对电话那头慢慢命令道:“让他回去。” “定西今晚喝得有点多……老师要是突击查寝查到喝酒,那不就死定了嘛。”顾群山说,“再说了,定西有多动症,万一喝醉了去惹路见星怎么办?你控制力倒是好,定西不成啊。一激动缠着路见星不让睡觉,他脑袋不就开花了吗!” 有道理。 盛夜行说:“那你去我宿舍睡。” “嗝。”顾群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酒嗝。 “操。算了,”盛夜行把没点燃的烟夹在指缝里扔掉,伸手去取头盔,“我回去睡。” 顾群山虽然喝了酒,但还是比较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不怕死地发出灵魂拷问:“老大,我怎么感觉你对小自闭挺有保护欲呢?就特疼他。” “影视剧里知道太多的人都盒饭领得早。” 盛夜行挪开手机就想挂电话,临按下挂断键前还对着手机麦克风说了句:“而且,我对男的能有什么保护欲?” 只是不愿意表露出太明显的同情心。 盛夜行挺怕这种同情表达得太多,会伤害到自尊心极强的路见星。 说完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内揣,握紧手把杆。 现在才十点半,盛夜行准备在市区里兜一圈儿风再回寝室。 市里的路大多宽敞,盛夜行压低限速慢慢地骑,才跨区从市中心骑回学校那边三环外,就发现这边的地界正在下雨。 机车轮胎从地面碾过,积水飞溅,把他一双黑靴皮头浸得湿润。 学校修在三环外的小山附近,算是城乡结合部,除了盛夜行和学校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其他都极少踏出这个片区。 如今入冬,市里多阴雨,街道上更是寥寥无人。 市里是环形规划,三环开外就属于新城区与郊区,学生想入城往往得坐半个多小时的地铁。盛夜行的舅妈家在城中心,表妹也在那边儿念书。 仅仅是一个区的距离,就把他们的生活分割成了两半。 但盛夜行挺无所谓的,有机车骑,多远对他来说都不是事儿。 盛夜行性子好强好自由,加上自身病症的原因,常常做事考虑后果又控制不住。他享受骑机车时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不被条框所控制的不羁与野性。 对盛夜行来说——骑上摩托车,他就是英雄。 等到了宿舍楼下,盛夜行把头盔和雨衣取下来脱掉,晾在宿舍楼的院子里,敲了敲门卫的铁链,“明叔,我回了。” 正在打瞌睡的门卫明叔忽然惊醒,见是盛夜行,愣道:“小盛?你室友没跟你一起回来?” “李定西请假,路见星在寝室,”盛夜行站在屋檐下躲雨,“查寝了?” 明叔摆了摆手:“哎哟,今儿个你张妈早就开始查寝了,你寝室里灯都没开,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盛夜行重复一遍,“张妈呢?” “楼上,你快去看看。”明叔给他按开门锁。 学校宿舍一到了十一点有门禁,不能进不能出,盛夜行以前是个行走炸`药包,学校为他开了些例外。 一来二去,盛夜行和宿管关系还可以,偶尔不愿意打扰他们作息,会选择翻墙出入。 盛夜行进了宿舍楼,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去,才跑到三楼就撞见生活阿姨张妈急红了脸。 “张妈。” “小盛!你可算回来了,你室友呢?就新登记的那个,白白净净的那孩子,特别俊,跟团奶糕似的。人呢?”张妈说。 “路见星么,”盛夜行停在楼梯口,往楼上望,“没跟我一起。” “对对对,特别好看一孩子,”张妈掏出查寝本子记来记去的,“他去哪儿了?没跟你一块儿?” 盛夜行点头:“没。” “那就是人不见了!也没听你们唐寒老师给我打电话请假什么的……哎哟,这可怎么办。”张妈一急就开始抹汗,“你们关系不是挺好吗?天天上下学还一块儿呢。” “不熟。” 盛夜行说完就低头掏手机,给路见星的微信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在哪? ——报坐标,我来接你。 等了一分钟,没人回。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漆黑一片,再耽误一会儿就过午夜十二点了。市二走丢一个学生可不是小事情,这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在他们沉默的一瞬间,远处炸开声声惊雷,闪电亮透了半边天。 “我去找,”盛夜行擦了一把下巴颏儿滴过的雨水,“张妈您先别通知我们老师。” 张妈看他急匆匆地上楼进宿舍,跟在后边儿不放心极了,“你一个人?” “嗯。” 处事难得沉着的少年低头去咬衣服下摆,将打湿的卫衣脱了下来。 盛夜行从衣架上套了件防水的冲锋衣,再在李定西位置边转了圈儿,扯了件保暖的羽绒服下来抓在手里,直接去开门就要走。 张妈拦住他给他塞伞,“小盛你带把伞啊!” “不了,”盛夜行关门,“影响我跑步速度。” 张妈在后面边追边喊:“你不骑摩托去?” “不。” 张妈看他情绪不太稳定,小心试探道:“不带药?” “不带。” “记得看路啊!别你小子也走丢喽!” “方圆十里就没我找不到的人。” 盛夜行扔下这么一句,也没走正门,直接从宿舍楼下的砖头边踩着墙就翻出了校外。 他动作利索,臂力惊人,再加上腰腹有力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越过了插满玻璃片的墙面,只剩张妈和明叔两位中年人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彻底见识了这浑小子平时是怎么出去的。 学校地方偏僻,一到夜里,街上铺面开着的也少,盛夜行一路顶着雨跑过紧闭的店门,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他喘着气,总感觉路见星就在某个地方,甚至自信到手机都没看。 他以为他是能找到路见星……却不知道是自己犯病了。 从张妈说路见星不见了的那一刻起。 他知道自己对路见星挺差劲的,也没有尽到一个搭档应该有的责任。唐寒信任他,相信路见星的安静能够抚平自己的戾气,自己的阳光也能照入路见星的小世界…… 市二就是这样,谁都深陷泥潭之中,谁也无法将谁拉上岸。 电话一响,盛夜行下意识以为是路见星,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是李定西。 “什么事,说。” “哎,老大你说话怎么这么喘啊?你干嘛呢?”李定西语气变得神神秘秘的,“你不会在爬楼梯吧?” 青春期男生之间的小荤话一听即懂,但盛夜行看了看脚下长满青苔的石阶,冷笑一声:“我还真特么在爬。” 想了想,他又说:“打个电话给顾群山,让他……” 本来盛夜行想说,让他联系一下校外的哥们儿,全出来找路见星,但是盛夜行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潜意识觉得路见星不能给别人找到。 他不放心。 “怎么了?”李定西听他忽然没声儿了。 “小自闭丢了。”盛夜行说。 自己握着手机的手抖个不停……怎么回事…… “操?小自闭要变成小可怜了?” “小什么小,人家跟你差不多大。” “那我是小可怜!”李定西吸吸鼻子,“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盛夜行稳定下心神,“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他看街上偶尔有面包车飞驰而过,都要多瞅两眼后座。 最好是别被拐走了。 盛夜行每跑过一条街道,总有蓝底白框的路名牌在提醒他,他正处于什么位置。 跑累了,他撑住膝盖站着喘口气,仰头望天,偶尔看见几粒闪烁光辉,突然明白了路见星名字的含义。 会不会是他父母接他回家了?要不要跟唐寒老师说一声…… 不行,学生走失这种事儿在市二曾经发生过,当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最后逼得犯罪嫌疑人撕了票。 盛夜行脑海里又涌上了一种过激的自我认知感—— 我他妈能找到的。 9.再打脸 第九章 盛夜行现在正处于意志行为增强的状态,脑子里混乱得一时了无头绪,体温都上升不少。他站在街角,盯着远处黑黝黝的街道,看那光线昏暗,直觉路见星就在那边,又往那个方向跑了百来米。 直到在学校附近转了快二十分钟,盛夜行才冷静下来,眼神空茫。 他开始想,会不会是小自闭出了学校区域范围? 是有意的出走还是无意的迷路? 他换了个方向,又往入城的方向走,那里有一座跨河大桥,夜晚人少,但是视野开阔,无树木遮掩,站在上边儿能同时观察到二三环两边的路。夜晚偶尔有飙车党经过,前车灯还能将路照得十分亮敞。 下雨、坡道、容易打滑的机动车…… 盛夜行不敢想,如果小自闭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注意到车辆怎么办?他本来在运动时的专注力就稍微弱一些。 暴雨越下越大,盛夜行发茬硬而短,淋湿了也不算难受。 只是冬天夜里的风寒冷刺骨,吹过他淋得半湿的身体,再钻入脖颈间,再健壮的身体也有些受不了。 路灯闪烁的一瞬间,盛夜行在桥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着书包,一身蓝色校服,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是路见星。 他没喊,没敢惊动路见星,怕是真的想出走,一喊人就溜了。裹紧了衣服跑过去,盛夜行隔着老远就看见路见星怀里抱着什么。 路见星书包湿透了,校服也湿得不行,雨水还在从他头顶往身上疯狂地砸着。他的头发比盛夜行长些,细碎的额发黏在额头上,低着眉眼,睫毛都像挂着水。 “路见星,”盛夜行不废话,直接拦了路见星的路,音量拔高,“你去哪儿了?” “……”路见星沉默一会儿,没吭声。 “微信为什么不回消息?找你你不回,那我加你干什么?” “没电。” 盛夜行有点上火了,“你进城了?” 路见星抿嘴,如实回答:“在三环边。” 无奈、愤怒、担忧等等盛夜行几乎很少有过的情绪一齐涌上了心头。 “六点半放学,十一点门禁,这么长的时间你就往外跑?”盛夜行一说话,雨水都往喉咙里灌,“今晚张妈来查寝了,她急得不行。你说你不需要人照顾,就是这样不需要的?!” 雨又下大了。 路见星慢慢抬眼,眸底亮晶晶的,“附近,没有。” “什么没有?”盛夜行逼问。 路见星摇摇头,没什么。 “算了。” 盛夜行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要走,路见星又急急忙忙地跟上。他把路见星带到一处有屋檐的报刊亭下躲雨,直接把路见星的手臂扯过来,将人牵到跟前,一脸不耐烦地说:“脱校服。” 路见星抬起头,手足无措地,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眼前身材高大又情绪阴沉的少年重复一遍口令,“脱校服。” 他看路见星还是不动作,伸手拉了路见星湿透的衣领链子,抓着手臂把校服脱下来,然后把怀里护了挺久的李定西的羽绒外套抖了抖水,罩在路见星身上。 任由盛夜行护得再小心翼翼,衣摆还是被雨水浇了个透,在夜里划出一道水滴弧线。 “路见星,”盛夜行疲惫地动了动嘴唇,眉宇间的紧张总算放下了,“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 就在他转身要带路寻回去的时候,路见星忽然抓住他的冲锋衣衣领,开口:“等等。” 见盛夜行转头用阴郁的眼神看着自己,路见星说不出话了,“谢谢。” 接着,他盯了他许久。 小自闭被雨淋得完全没了以往傲气又高冷的样子,头发湿漉漉的黏在鬓角,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也软糯下来。 盛夜行不禁想,什么“小自闭”,都该喊一声“小漂亮”。 应该是太冷了,路见星还在发抖。 刚出报刊亭,雨势丝毫不见减弱,凶狠得犹如天降碎石,一束接一束,又像剑,倒插入了地面之中。 盛夜行仰头望了望天,用手指捻住衣摆,直接把自己在外面的那件冲锋衣脱掉,顶在头上朝路见星招了招手:“算了,你过来。别搁那儿淋雨,发烧没人管你。” 骗人。 路见星站在原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羽绒衣,干哑道:“不舒服。” 他对上盛夜行疑惑的眼神,紧张地补充:“我,衣料难受。像小时候洗澡,也难受。” 盛夜行知道他可能是因为病症引起触觉障碍,对衣料的敏感度过高,但现在脱衣服回去肯定发烧。 此时的盛夜行严厉得像位家长:“不能脱衣服,会发烧。” 路见星抿着薄薄的嘴唇,“穿你的。” 他说完,不等盛夜行同意,执拗地脱掉了身上李定西的衣服,再把怀里护着的小塑料口袋装进盛夜行衣服的口袋里。 雨声小了点儿,盛夜行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路见星一直拿着的塑料袋,“你拿的什么?” “药。”路见星声音冰冰的,小小的。 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发病误食其他药种,所以校园范围内一两公里都没有药店。这么说来,路见星大半夜的都还在外边儿不回宿舍,是放学去三公里外买药了? 走过去的?冒着雨? 小自闭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盛夜行薅了一把自己淋湿的头发,随口问道:“什么药?” 他说着,把药包打开,翻出来发现是一瓶包装已经湿透的消肿止痛酊,还有一盒活血止痛胶囊。 不知道为什么,盛夜行下意识紧张起来,掰开路见星擦雨水的手,“你哪儿伤着了?” “你。”路见星踮起脚,用柔软的手掌碰了碰盛夜行的头。 盛夜行愣了,“我的头?” “嗯,下午,”路见星抹掉唇边的水渍,慢慢地说,“桌子。” 这一晚,盛夜行的心情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像有一颗璀璨的流星,倏尔划过原本静谧的夜空。 自己胸腔中部偏左下方的那颗桃心忽然像被开水灌满了,疼得发胀,又烫得热烈。眼前人的模样在雨中变得愈发清晰,连嘴角挂的一滴水珠都显得那么让人心动。 “桌子撞会痛。”对方还在解释,“要用药。” 盛夜行的眼神变得复杂不已。 他没有办法去问,说路见星你顶着雨跑这么远玩儿失踪就是为了给我买药?我压根没受伤。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 如果他开口了,路见星只会反应过来他自己的行为很不可理喻,或许以后就对关心别人感到排斥。 几种想法在盛夜行脑海里交战后,他去握住了路见星发凉的手,再将其揣进自己的卫衣衣兜。 “我会用药的。”盛夜行沉声道。 路见星放松了一口气,“好。” “路见星,你跟我回去吧。”盛夜行说。 “好。”对方积极回应。 现在已经近凌晨一点,雨慢慢地小了。 从跨区大桥到学校内的距离很远,路灯破的破闪的闪,将路况衬托得更加寸步难行。他们走了十多分钟也没有看到一辆出租车经过。 凌晨一点半,盛夜行带着一路默不作声的路见星回了宿舍楼。 他没法儿带着小自闭翻墙,只得敲了敲大门的铁链,喊人:“明叔。” 我带路见星回来了。 “哎唷,终于回来了……”张妈也从门卫室的桌子上揉揉眼起身,看盛夜行严肃的表情,没有多说话,只是赶紧拿干纸巾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去哪儿啦?” “买药。”路见星答。 张妈点点头,知道这个小孩儿特殊,也不多问,催促道:“快上楼休息了吧。小路你以后不要乱跑喽!急死老太婆我了。” “对不起。” 路见星乖乖地站着,手从盛夜行衣兜内拿了出来。 一回宿舍,盛夜行把灯打开,累得快要虚脱。 兴许是上楼梯的动静没把握好,宿舍楼里不知道哪个兔崽子睡懵了胆子大,迷糊地大吼:“谁他妈的大半夜不睡觉啊!” 盛夜行停了脚步,捏紧拳头。 楼道里的灯不够亮敞,路见星脚步快,比他多上了一阶。 盛夜行看着他,忽然就镇静下来,没吭声,吞下了那句已经横冲直撞到嗓子眼的“你爹”。 这时,不知道哪个宿舍的小子也被吵醒了,回吼:“哪儿的野种大半夜喊麦啊!” “草!” “孙子!” 两边儿宿舍你一言我一语的,楼下还没走远的张妈又折回来,一板子敲到楼道里,扯嗓门儿喊:“谁不睡觉!谁不想睡觉!不想睡觉下楼放哨!大半夜斗什么狠呢啊?!” 顿时安静了。 盛夜行听得想笑,跟着路见星上了楼。 开门进宿舍,路见星第一件事儿是把药拿出来放阳台上。 “路见星,”盛夜行发现小自闭的一举一动越来越难理解了,“你做什么?” “晾晾。” 路见星说完,像怕盛夜行不理解似的,有点儿急地补充:“雨停了。” 我把药盒晾干! “行吧,”盛夜行边脱衣服边去扯干浴巾,扔给路见星,“现在已经停水了,没法洗澡。你把身上擦干,再喝热水,然后上床睡觉。” “好。” 路见星一累,人也乖顺下来,接过浴巾就开始脱衣服擦身上。盛夜行却忽然跟触电了似的,转过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根本不敢去看路见星。 他刚刚瞅着小自闭脱到胸口了,锁骨那一块儿还是那么白。 比市里深冬偶尔飘的小雪还特么白…… 那些雪自己小时候玩儿闹的时候吃过,冰的,入口就化了,绵绵的,没什么味道。 路见星也是冰的吧? 哎,我操? 他深吸一口气,骂自己混蛋,决定明天找顾群山学点儿净心的经书背背。 路见星换完衣服,把李定西淋湿的外套也晾了起来,穿袜子准备上床。他站在桌子前徘徊一会儿不上去,突然说:“他们,什么意思。” 路见星的世界里,人与人应该是互相不干扰的。 他对“其他人”,天生就缺少好奇心,也不想知道对方的想法……但自从遇到盛夜行,路见星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一件一件地多了起来。 “口不择言罢了……”盛夜行喝了口热水,“想知道野种是什么?” “嗯。” “没爹没妈。”盛夜行想想,觉得乱骂的那些人也挺操蛋,补一句:“或者有人生没人养的。” 完了,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路见星点点头,指指自己,慢吞吞地说:“我。” 盛夜行心头突然有石头压下来。 他握住路见星的手指,说:“你不是。” “我拖累他们。”路见星说起父母,神色黯淡了些。 “嗳,别想了。”盛夜行说。 路见星把袜子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才应了声:“好。” “我妈去世得早,我爸没什么本事。我妈家里挺有钱的,走后给我留了套院子,在城南。但很多年没有人住了,我也不爱去。”盛夜行边说边低头拉拉链儿,“等你想通了愿意上我机车后座,我带你玩儿去。” 说完,盛夜行诡异地有点耳根发烫。 自己还真没邀请过谁。 顾群山和李定西这俩左右护法都没有上过自己的车。 路见星听得心生向往,却不太愿意麻烦他,点头又摇头。 这模样看得盛夜行心里软软的,“以后再说也成。诚心邀约,我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小自闭努力地回应他的每一句话:“嗯。” 路见星家庭条件相对来说较为普通,但父母从自己小时候发现罹患疾病开始就为自己奔波。十七年了,路见星的病情已经拖垮了整个家庭,影响了基本的生活。 在前几年,妈妈也终于迎来了第二个孩子,路见星便更像一个累赘。 来市二上学也是他主动提出的,只因为在一次班级矛盾中,有一名男生指着他大喊:“路见星你这种特殊情况的人就应该去市二!成天待班上摆什么谱?看不起谁啊!你有病!全班都得伺候你怎么着!” 当时路见星以为市二是医院,没忍住上网一搜,发现是一所学校。他利索地把学校相关资料搜集完毕后,给父母表示了他想前往的意愿。 学费不算高昂、住宿、封闭、特殊学生集中心,家长可以两个月甚至半年探视一次,这简直就是为不堪重负的路家量身定做的。 洗完脸,盛夜行注意到路见星眼下晕染开了一圈淡淡的红,“你眼睛下面的痣是画的?” 路见星点点头。 盛夜行问:“之前还是蓝色,怎么变红了。” “开心和不开心。”路见星说,“今天开心。” 你还是小孩子吗。 盛夜行嘴角一勾,没吐槽出来,只觉得有点意思。 “那明天打算画什么色的?”盛夜行认真地问。 “明天,”路见星垂下眼,也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舔舔唇角,说:“红色。” 盛夜行盯着他的舌尖发了会儿愣。 最后是被自己掐得回过神的。 临睡前,路见星还是坐起来,揉了揉眼。 “不睡?”盛夜行看他在床上披着被褥坐成一团。 在某些事情上,路见星的病使他格外固执:“药,涂一点。还有口服。” “……”盛夜行一时不知道怎么跟路见星说自己被撞的那一下其实没有受伤。 他挽着袖子下床,“我涂药吧,我不吃药,行么?” “嗯。”路见星托着脸看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抹药。 盛夜行哪儿敢真涂,只沾了一点点药油往后脑勺抹,除了烧灼感就没什么功效了。 盛夜行特别严肃地说:“路见星,我还是得告诉你,这里的人都是患者,你在外边儿算特殊,但在这里不会。我对你和对其他人的态度只会一样。” “……嗯。”路见星应了一声,“冷。” “哎。” 盛夜行叹气,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凶巴巴地给他盖被子。 感觉之前的话,都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似的。 算了。 10.保护欲 第十章 早上宿舍楼里停了水。 天刚蒙蒙亮,宿舍楼边的起床号响起,一群男生踩着拖鞋下楼领水,还没领着呢,排队的几个就打起来了。 明叔几次镇`压无力,只有在楼道里扯嗓子喊盛夜行的名字,被喊到的这位大哥大穿着短袖睡眼惺忪地从寝室内跨步出来,下到宿舍楼门口朝动手的几个男生瞥一眼。 人群顿时全安静了。 盛夜行怀疑李定西他们是荷尔蒙分泌失了调,非要拿打架来证明青春期有多可贵。 毕竟年纪再大个几岁,就没有挥拳头的冲动了。 还好自己班上人占上风,不然盛夜行没控制住,男生宿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把空水桶直接扣人脑袋上的行为,高一时年少气盛的盛夜行没少干过。 “没事儿了?没事我回去睡了。”他往楼上走。 “一群孬货,”李定西朝挑事儿的人咽口唾沫,扯了扯歪斜的衣领,朝盛夜行喊:“哎!老大你不上课么?” “不了,我请个假,”盛夜行头也不回,“路见星发烧了。” 我操,路见星发烧关你什么事儿啊? 李定西昨晚喝多了,宿醉醒来喉咙哑哑的,没敢多说话。他今早六点才摸回宿舍,差点儿被明叔逮了个正着。 他之前有段时间每天凌晨三点就说梦话,比闹钟准时,还带点儿北方口音,醒了之后盛夜行问过他好几次到底哪儿的人,李定西总哽着喉咙说自己本地的。 说梦话的习惯改不了,李定西总怕晚上睡着睡着就被盛夜行揍晕在床上。他花了好一番功夫相信这位大爷不会乱发病后,才安心在寝室住下。 高一的时候,盛夜行经常半夜辗转难眠,往阳台上站着抽烟,一抽就是一宿。 每逢太阳升起,盛夜行体内的躁动因子作祟,惹得他只能在厕所里用拳头砸墙,每次砸得一手血,再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 到后来,盛夜行甚至在李定西不在的情况下,学会了自己单手用酒精和纱布包扎。 也尽量不让它那么像白甜糯米粽子。 盛夜行没想到的是,路见星发个烧都固执地要去上课,浑然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儿。 病人都不介意,他又不是医生又不是白衣天使,自然懒得管,迅速换好多的校服外套,站在寝室门口吹口哨,“路见星,你到底能不能行?” “我行,”路见星攥着书包带子小跑跟上,脸蛋在冬日清晨里发红,“我特行。” “厉害啊,”盛夜行笑得特别坏,“你还挺贫?” 路见星看他笑得好看,脸发烫,也不知道是自己烧着还是怎么,问:“贫是什么?” 盛夜行在这一瞬间,对路见星感觉又增多了。 倒不是说多了多少好感,只是觉得他或许会成为路见星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自己在他最重要的成长期,潜移默化地用一支黑笔往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或者说,是在纸上画画。 画五彩缤纷的画。 遇上路见星,他口中的“你他妈能不能跟上我啊”都变成了“能跟上我么”。 市里已是十一月中旬,南方湿冷的环境让他们无论穿多少都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刺骨寒凉。 仗着身子骨硬朗,一群屁大点的小男生开始只穿冲锋衣和短袖,一打篮球能分分钟脱衣服耍帅。 盛夜行也不例外。 但他把短袖换成了更帅的长袖卫衣,里边一件背心扎到裤腰里,特别心机。 只是不能再随便撩衣角显摆腹肌有八块儿了。 今日清晨阳光好,盛夜行走得懒懒散散,路见星也在后边儿踩他的影子,手里捧一杯豆浆,喝得特别豪气,比喝酒的架势还牛逼。 盛夜行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边趁机回头看他,内心全在想:小自闭喝醉了什么样儿? 话说回来,路见星头一次吃到拌了老干妈辣酱的手抓饼,还不太习惯,狠狠呛了一口。 被呛得眼尾带泪,路见星却一句屁话都没多说。 他乖得像一句“操”都不会骂。 之前盛夜行还觉得路见星有时候跟个女孩儿似的,现在不觉得了。 小自闭的轮廓颇为秀气,称得上特别俊,还挺像本地人,眉眼中透露的性格坚毅又硬气,这些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他讨厌陌生人的触碰,在街上不小心被谁撞到,眼神都会瞬间变得特别“狼”。 还挺能吓唬人。 路见星到班级已有一周,同学们对他的好奇心也逐渐减弱,觉得他除了不爱讲话、长得好看、成绩好、有点儿凶之外也没有别的tag了,索性不再在教室里讨论他。 虽然说市内一向重点扶持,但特殊教育学校的师资能力相对弱一些。 唐寒同时教语文也教历史,今天直接搬了挺大一块中国古代版图来挂在教室上,说让大家先复习半节课,下半节课抽查。 在人多的地方路见星不爱讲话,盛夜行也知道他这个毛病,在教室里两人几乎零交流。 顾群山属于学渣,一遇到复习的课就简直满地找乐子。因为多动症的原因,他总是坐不住,高一的时候上课拿绳子捆自己,后边儿直接把自己跟李定西背对背捆一起。 教室一安静,四周“静态”下来,顾群山心里就极为不舒畅。他一条腿搭在课桌踏板上,想了一会儿,开始抖腿。 感觉到顾群山的桌子在随着他的大腿微微震动,盛夜行伸手拿笔往他肩膀上一敲,“别动。” “我他妈,”顾群山特别痛苦,“忍不住啊……” “那就动静小点儿。”翻了页,盛夜行假装自己也特认真,“你把课桌顶起来抖,这样没声儿。” “操,老大你也太没人性了。” 盛夜行听得想笑,挑眉道:“你才认识我?” 然后他也没管顾群山了,从抽屉了摸一只耳机出来塞进校服里再从领口□□,用手掌扣住耳朵,侧着头摆出沉思的样子,开始听夜店里那些个劲爆的remix电音。 市里的各家夜店是出了名的好玩儿,好玩儿到每周末全国各地都有人从天南地北坐飞机过来蹦迪。 盛夜行不喜欢吵闹,但喜欢刺激自己。越与他性格相撞,他越能从酒精里汲取到养分。 “呲啦——”顾群山每抖几次桌子,他身体的推力将凳子往后挪,桌子也跟着后挪。 坐在后边儿的路见星一句话不说,把桌子往后挪。 “呲啦——” 前桌顾群山又往后挪十来厘米,路见星也跟着把桌子后挪。 “呲啦——” 最后一次抖动结束,顾群山停下抖得发麻的腿,侧过脸想跟林听讲话,发现自个儿已经“抖”成盛夜行的同桌了。 盛夜行取下耳机,眼神瞥过去:“……” 顾群山:“……” 他连忙回头,看小自闭正安安静静低着头写作业,丝毫不被影响,一个人活成了最后一排。 顾群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老大的眼神有点儿瘆人。 “不好意思,兄弟……” 顾群山迅速把桌椅往前推,在教室里发出了极大的噪音,“小自闭,快上来!” 盛夜行不管路见星还在写字,伸臂就把路见星的桌子拖上来,对着顾群山凶神恶煞的:“别他妈叫他小自闭。” 顾群山“嘿嘿”笑几声,“那我叫什么啊,小星星?” 听完这个称呼,路见星愣着看了顾群山几眼,有些不习惯地皱了皱眉。 幼儿园,爸妈喊他“星星”,小学变成“小星”,初中再变成“见星”,到最后变成“路见星”……对于称呼的变化,路见星原本是迟钝的,但当他感受到亲疏远近的变化后,逐渐对此变得敏感。 “叫路哥。” 看路见星表情不太好,盛夜行说完就踩住顾群山还在乱抖的凳子腿儿,“听明白没?” “知道了老大!” 顾群山被凶得还挺爽,特狗腿地朝路见星笑:“路哥!” 这时,唐寒正拿着新发下来的月测试卷进教室,一张一张地分好组别,拿起教鞭往讲桌上敲了几下,佯怒道:“上个自习你们那一团小子都还在吵,课本拿出来抽背了!” “是——”班上平均成绩不差,但都懒懒散散的。 盛夜行待得都要怀疑班风是不是被自个儿带偏了? 天气冷,教室里开了暖气,唐寒边脱围巾边照应着课本发问:“下面抽背一下主要条例,嗯,1842年8月29日,《南京条约》签订……” 虽然说学校以治疗训练为主,但普通高中生的课程进度还是要跟上的。 正在低头玩儿笔的路见星忽然出声:“星期一。” 路见星声音并不算小,唐寒正惊喜于听到了他的发言,愣了会儿还是没听清楚,问:“见星在说什么?” 顾群山特别积极:“老师!他说星期一。” 他喜欢回答日期? 唐寒这么想着,又顺着提问道:“《马关条约》呢?1895年4月17日?” 路见星眨眼,说:“星期三。” 他的桌边,盛夜行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正迅速打开了手机的万年历,迅速滑动屏幕……看清日期完全正确后,眼神满是疑惑。 背下来的还是算出来的? 小自闭这是真学霸中的战斗机的节奏? “小自闭怎么他妈的什么都会啊。”顾群山骂一句。 盛夜行淡淡地看他一眼。 顾群山迅速改口:“哎,我们路哥真是牛逼。” 他知道,老大的内心肯定也一直喊的小自闭! 这就是只许他自个儿放山火,不许自己当萤火虫。 望着路见星澄澈的眼神,唐寒忽然意识到,路见星可能是对任何日期都具有能说出周几的能力?之前在国外的纪录片上有看到过这种情况。这种想法让她心头一动,干脆直接合上书本,随便挑日子问:“1998年9月25日?” “星期五。”两三秒不到,他几乎脱口而出。 唐寒掌心全是汗,又问:“1996年10月2日?” 路见星半点没犹豫:“星期三。” 注意到盛夜行在翻万年历,唐寒朝盛夜行望了一眼,后者抬头对上唐春寒的眼神,点了点头。 “同学们,你们先上课,”唐寒“啪”地一声合上书本,把刚系下还没来得及叠好的围巾又系回脖子上,“路见星?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看路见星没动,盛夜行弹了块儿小橡皮过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扬起下巴,提醒他:“去办公室。” 路见星推凳子慢慢站起来,跟着唐寒走出去了。 班主任和路见星刚走,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对刚刚路见星的表现表示出了惊叹,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班长管不住纪律,盛夜行敲了敲桌面,朗声道:“上自习。” 唐寒一走,顾群山立刻又不乖了,开启了微信漂流瓶模式,侧过脸小声说:“哎哎哎哎,老大,啊哎哎哎哎。” 盛夜行烦,伸手把他脑袋拧回去,“脑袋转过去。” “我有新消息。” “脑袋转过去。” “我路哥的。”顾群山故意说。 手掌放在顾群山头顶,盛夜行又摁着把人脑袋转过来,“说。” “就他以前在他们学校,我操,那叫一个猛,打架一挑五,怎么往死里整怎么来,没人敢惹他。他们学校人听我打听他,眼神都变了,感觉我寻仇似的。” 顾群山声音不大,努力往盛夜行耳畔凑近,“你知道数学老师那种三角尺教具吧,打起人来咔咔的!他拿那个把教室人家窗户都砸破了。” 盛夜行边听边转笔,“跨班打架?” 看来小自闭比自己想象中的野多了啊。 “对啊,”顾群山说,“你猜他打的多大的?” “高他一年级?” “他初二,打高一的。” “赢了输了?” “赢了,”顾群山总结,“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路哥就是光脚的。” “他不会先惹别人,”盛夜行也做了个总结,“他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我犯我我整死人’那种类型。所以被打的活该。” 表面做得云淡风轻,但盛夜行还是被顾群山的描述所激怒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自闭被一群人围着欺负的场景跃然浮现眼前,他甚至都能想象出路见星因为隐忍而憋得发红的耳根。 自己的病状时常来得无缘无故,也猛烈,是无意之间就会触碰到那根红线—— 盛夜行握笔握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会儿的路见星,还是以前常出事见血的自己。 “咣!”一声响,盛夜行的课桌突然被控制不住自己的他踹到了一边。 全班前排的同学都纷纷扭头往最后一排望。 盛夜行的鬓角出了汗,双手攥成拳,呼吸急促起来,一句“抱歉”卡在喉咙管里,说都说不出口。 躁狂症病人在发病时往往是不自知的,但这次他从自己的反应中看出了端倪。 “你们上自习上自习,别看了。” 顾群山赶紧挥手示意同学们转过去别往后看。 又“哗啦”地一声,盛夜行抽凳子站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把额头抵在他紧靠的那面墙上,试图用瓷砖冰冷的温度安慰自己,又反复深呼吸数次,给顾群山说:“我去禁闭室坐坐。” “别去禁闭室了吧……又闷又破,那是人待的吗?全校就你用了吧。”顾群山劝他。 盛夜行冷笑一声:“也没别人用。” 对,一般他这个病,家长都是要把孩子留在家里观察的。 也就只有他会被送到集体生活中来。 “没事。”盛夜行往外走。 他刚走到班级门口,和唐寒去了趟办公室的路见星就回来了。 唐寒似乎什么东西忘了拿,走了一半回了办公室,门口只剩路见星和盛夜行面对面站着。 路见星有些追视障碍,走路无法集中注意力,不看人,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盛夜行胸口。 两个人面对面地杵在门口,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 路见星稍微矮点儿,目光平视,刚好对着盛夜行高挺的鼻梁和嘴唇。对方的双颊往下是过早显露出阳刚成熟气的下颚,领口似乎翻得有点乱。 拉链上的“小齿轮”,好像课本上火车卧的轨。 嘟嘟嘟—— 路见星走神结束,看盛夜行要往外走,罕见地先开口:“不上课了吗。” “……”盛夜行看他许久,憋出一句:“要。” 小自闭今天的痣是蓝色的。 因为身体不舒服? “嗯,”路见星的瞳孔琥珀似的,被上午渐渐拨开云雾的阳光照得发亮,“进来。” 盛夜行脑海里一阵天人交战,最终选择了跟着回教室。 他站在小自闭身后,看对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抽开,仔细确定了凳子和桌子的距离后才坐下来。在以前学校,小自闭应该常常因为空间距离的障碍不小心坐空摔到地上,有好多人嘲笑他。 盛夜行叹口气。 他坐下来,把课桌里的药放在掌心,想了许久决定不吃。 他把路见星的草稿本拿过来,单独翻了一页,喊他:“路见星。” “嗯?”路见星扭头看他。 小自闭看自己的焦距已经从最开始的空茫逐渐变成了能找到对方目标。 盛夜行伸手在本子空白处指了指,说:“以后,每天我要是没犯病,你就在这儿画个章。” 路见星盯他一会儿,点头。 画章还不简单? 画个什么好。 他握着笔摩挲一会儿,觉得盛夜行今天情况挺好的,用笔尖在本子的空白处写下日期“11/20”,然后再在日期下面勾勒出一条弧线。他本来是想画笑脸的,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再添了一条弧线,首尾相接,纸上赫然显现出一枚弯弯的月亮。 以前图画课,老师说过这个图案对于自己代表的含义。 应该说是,陪伴吧? 盛夜行看完他画的“章”,耳根子烧得有点痛。 他觉得今天发烧的是自己。 宇宙浩瀚,星辰璀璨,能够与“星星”相衬的事物也就那么几个,更别说两个人名字最后结合起来还是“行星”。不管今天路见星画的是爱心还是一颗圆球,都足以让本来最近就想法多的盛夜行感到喉咙很干。 想喝水,想……的很干。 一向以“无视所有麻烦”自居的盛夜行伸出手背,在路见星的额前靠了一下。 “好点儿了,”盛夜行说,“我去找寒老师要点儿降温贴。” “嗯。” 路见星也重复他的动作,摸了摸自己额头,坐下来。 这是被触碰的感觉。 他要记好。 从高一到现在,哪怕是发病了,盛夜行也没用这么快的速度去过办公室。 他此时踏在门框边缘,手指在门上一敲一敲的,唐寒正准备去教室,看到他来,点了头示意他进屋。 “老师。”盛夜行小跑过来的,还在喘气。 唐寒扶了扶眼镜,“怎么了?” 盛夜行第一次在老师面前如此紧张。 他抿了下唇角,喉结滚动,出声道:“我想要和路见星一组。” 打脸怎么来得这么快?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瞬间停了动作,都看着他。 11.不对劲 第十一章 第二特殊学校的图书馆修在体育馆旁边,学霸和学渣从此也形成鲜明对比。 盛夜行经常领着一波男孩儿气势汹汹地进体育馆,肩上搭个篮球袋,身形轮廓被阳光在赤红跑道上拉出道道颀长的影。 他们在体育上讲究竞赛精神,谁输了谁在体育馆门口蹲半把个小时,或者放学帮敌队的所有人打扫卫生。 这么算下来,盛夜行快两年没打扫过卫生了。 唐寒在接受了“盛夜行主动想要跟路见星一组”这个设定后,就决定找个机会给盛夜行开个小讲座,但常常逮不到人。 今天她正要去图书馆拿资料,就看见盛夜行大冬天只穿件短袖,胳膊上搭一圈儿浅灰色护腕,正在拧可乐瓶盖。 他点了点顾群山的手腕,“你就别去给其他班打扫卫生了。今天你是一对一solo输给我,放学去把咱班上扫干净。” 说完,他猛地仰头灌一口水,“特别是我们后两排。” “二班那几个哥们儿能答应?” “我说了算。” 顾群山输得垂头丧气地:“明白了,大哥。” 十一月底正是寒流入侵的时间段,盛夜行仗着一身好骨肉,从来不考虑要保暖的问题,直接把薄薄一层校服穿在球衣外边儿,戴上衣帽就招呼一群人:“都先回教室自习去。” “还他妈上啊,哥。”李定西起哄,“我们都一下午没上课,回去送人头呢啊。” 盛夜行呛他:“你以为你们真逃课?川哥说五点半必回,这会儿几点了。” “五点二十五。”李定西说。 “赶紧。”盛夜行差点儿抬腿假装要踹人。 市二在一月底放假之前还得参加区上一个什么篮球赛,准备大冬天让一群人穿秋衣秋裤玩儿大灌篮。 盛夜行本来懒得参加,但是鼓动他答应这次比赛的一个重大原因是—— 学校老师联名请求将市二的参赛队伍划到常规年龄段。 论以往几年,他们都是和福利院、社会教育组织划到一个组的。 今年终于和普通初高中生一样了。 “哎?” 顾群山最先看到唐寒,根本止不住动静,跳脚就叫起来:“老师!” 唐寒看一群小混蛋往教室跑得满脸通红,也不多批评,抬头往后望:“夜行呢?老师找他有点事。” 盛夜行脚步一滞。 我这几天没翻墙没打架斗殴啊。 “跟我去图书馆,”唐寒指了指室内,“找你谈分组的事儿。” 几个小男生笑起来。 他们都知道他们老大是被和小自闭分到一组了的。 被唐寒“抓”进图书馆,盛夜行的脚步声都放轻了。 他一个对学习不怎么上心的人,总觉得学霸是特别牛逼的,怕惊扰了谁。 唐寒够直接,开门见山:“夜行,你昨天不是说想跟路见星一组吗?你要真心想,就先听我说说。” “我真心,”盛夜行的手指在兜里捻烟,“您说。” 唐寒还在想怎么开口,盛夜行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对了老师,路见星……他按日期说周几那技能是怎么回事?” “他患了这种病往往专注力会更强,性格也更偏执,也有很少一部分孩子很聪明,一旦想练成什么本事,就真的钻进去研究了。”唐寒说,“他说是自己算的。” “临时算的?”盛夜行差点儿把滤嘴掐坏了。 “对。” 滤嘴真掐坏了。 唐寒看他安静不下来,“手放兜里在捏什么?” 盛夜行抬眼,“您来一根儿么。” “……”唐寒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从图书馆的历史书籍区域绕到医学类,唐寒找了几柜书,边走边说,“其实,要治疗他的办法不多,比如人际关系训练法、应用行为分析疗法等等……但是路见星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他的个体思维已经形成了。对他来说,没有能针对核心症状的特异性药物,但吃药能改变一些情绪和行为症状。” “那我要做的是什么?” 盛夜行看似漫不经心地,其实心里把这些话全咀嚼了一遍。 唐寒说:“干预他,多‘侵入’他的生活。虽然对他来说,最好的时候是独处,可这样会严重影响交际能力。” 盛夜行想了想,“他有交际能力?” “微乎其微。” “那我做的都是无用功?”盛夜行随手拿下书架上一本略显老旧的小册子。 “也不一定……你需要让他情绪波动大一些,比如笑,比如感动。” 唐寒犹豫一会儿,“实在不行,哭和发怒也可以。” “后两个挺简单,”盛夜行翻开一页,“前两个难。” 唐寒看他不靠谱的样子,有点儿紧张了,“但你不能欺负人。” “我欺负他干嘛啊,他是能给人欺负的样子么?” 倾听老师说话的间隙,盛夜行明显走了个神儿—— 这本书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歌词本,随便翻开一页,他就看见一句:干脆就让我陪你淋雨。 再前边儿一句:不想打断你给的甜蜜。 再再前边儿一句:我该不该现在送你回去。 对。 那一晚,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淋得两个人成了沉默不语的落汤鸡。 当时他们一路回到寝室楼下,盛夜行趁乱摸了把路见星的手掌心,外边儿一圈指尖凉凉的,最靠里的掌心却暖得发热。 是不是和小自闭这个人一样? 眼神不自觉地下移,随便一句都看得盛夜行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小歌词本儿上还写:就是喜欢你偷着瞄我(的害羞)。 虽然小自闭也没害羞,看自己的眼神光明正大,甚至都不能称为“偷偷看”…… 但那种眼神还是让盛夜行有点忘不了。 “发火我见识过了,至于哭……”盛夜行合上了书,笑容焉儿坏的,“那路见星要是嗓子哭劈了怎么办?” 想了下路见星战斗力爆表的表现,唐春寒笑出来:“可能性?” “我就打个比方。”盛夜行咳嗽一声,“老师,要是他被整哭了,您可别怪我。” “得了吧,路见星好不好惹,你还不知道?” 唐寒说完,盛夜行也点点头,手指搭在衣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心中快想了一百种整哭小自闭的方法。 唐寒还是有些不放心,“确定能配合下来?” “能。” “还有重要的一点,别在他面前犯病……我怕你情绪上来控制不住,他被你打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你出手打他的原因是什么。” 唐寒担忧地继续说道,“但是路见星很好的一点就是他知道倾诉,也会保护自己。哪怕方式过于激烈。” “不会。”盛夜行作保证,“我自残都不会打他。” 叹一口气,唐寒拍拍盛夜行的背,“说什么傻话?” 盛夜行说:“我在接触他的这段时间里,感觉他是有共情能力的,他也可以直视我的眼睛。” “对,这就是大多数人对自闭症的误解了。”唐寒说,“他并不是没有情感,并不是不能关心人。他只是无法正确地去表达。” 他很特别。 上课时间,图书馆里人并不多。 唐寒抱着书和盛夜行正走过阅读区,没几步就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愣道:“哎?那是见星?” 盛夜行应声抬头,得出结论:“对。” “他也会主动来图书馆学习啊……我以为他会反感公共场合。” 唐寒走过去拍了拍路见星的肩膀,后者条件反射性地猛然起身。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拍了拍心口,唐寒说:“我和夜行过来搬书,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路见星将自己的笔记本盖在借阅的书上,手上动作颇为慌张,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嘴角抿得很紧。 听唐寒这么说,他只是点了点头。 盛夜行凝视他一会儿,“看书?” “嗯。”路见星把笔记本压好,慢慢又坐下。 态度冷淡,又生疏。 盛夜行问:“看什么书?” 路见星的耳垂可疑地红了点儿,停顿好一会儿才说:“课外书。” “好好记笔记。” 盛夜行伸出手指,正想往课桌上敲一敲,不知道为什么就敲到路见星肩膀上去了。 特“差别待遇”的是,路见星对他的触碰并不反感,甚至将注意力转移到盛夜行身上。 路见星说:“记了。” 盛夜行不是没有看到,被路见星死死压在笔记本下的那本书是自己曾经借阅过的。 标题是四个大字,具体叫什么盛夜行忘记了,但内容很简单,讲的解读躁狂症。 偶遇了路见星,唐寒自然拉着盛夜行直接在图书馆坐了下来。 她用商量的语气询问路见星,“见星?老师想问你一些问题。” 路见星一听到要被“探访”,态度不大自然,“好。” 唐寒问得直截了当:“以前体验过什么治疗方法?可以打个比方说说吗?” 放松的氛围被打散,路见星的身体几乎瞬间僵直。 他缓了缓,学唐寒的话,“打个比方说说。” “对,打个比方。”唐寒很耐心地引导他,“你慢慢说。” 路见星又像重复给自己听:“慢慢。” “嗯,慢慢说。” 盛夜行的手肘撑着桌面,在桌下有意无意地用膝盖与路见星的膝盖触碰了几次。 最开始几下,路见星要躲,再几下他就也贴着盛夜行了。 路见星似乎才意识到—— 人与人之间,能用温热肌肤做交流时,就算不说话也能心意相通。 他讨厌大多数人的触碰,但享受用触觉感知自己在意的人存在。 小时候他皮肤过于苍白,缺微量元素,什么都不爱吃,三岁那年一年都没吃白米饭。 一岁开始学说话,两三岁一天却只能说一个字,有时候半个字都不愿意蹦。说的话非常刻板,全按照大人讲的学,不怎么会运用语言。 三岁那年,路妈带他出门玩儿,遇到有大姐姐觉得他可爱得跟糯米团子似的,递了只红气球过去,路见星也不知道说“谢谢”,问他多大了,他说三岁了。 后来,从四岁一直到六岁,无论谁问他多大了,他都说三岁。 他并不明白一年会长大一岁。 路见星听所有的声音都一样大,出门随时戴个耳塞,又不讲话也听不进话,不少人都以为小区里有一个聋哑孩子。他曾经还过畏惧光线,现在能直面朝阳。 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面对这些情况,路家父母也曾做出过努力,求神拜佛做了,找民间偏方也做了,还听信过一些土办法,比如给路见星吃灶台灰、比如带路见星去做中医针灸。 目光瞥到别处,路见星开始走神。 唐寒看出他的态度有些反抗,只得说:“很多事情你需要告诉老师,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你。” “针灸,每天几个小时。十八针。”他指头顶,又指自己身后,“二十多针。” 唐寒想起“市面”上流传的那些偏激疗法,强忍着心疼问道:“那血疗呢?穿刺呢?也都做过了吗?” “嗯,”停顿了好几秒,路见星说,“静脉抽血,激光全身。” 唐寒问:“药吃过什么?” “药。”路见星说。 “对,就是药,吃过哪些?可以说说吗?”唐寒耐心地引导。 “刺激脑部的,”路见星垂下眼,“一吃就,涨红。” “哪里?” 路见星说:“脸。” “最后呢。”一直沉默不语的盛夜行出了声。 路见星回答:“我受不了了。” 12.奶茶 第十二章 少年正处变声期的嗓音略微发哑,语气淡淡的,像不是在陈述自己的事情。 唐寒本来就疼他,更别说鲜少听见路见星愿意提自己的往事,眼眶一下就红了。 当事人表面不痛不痒,旁观者反而哭了。 路见星心里莫名堵堵的,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得小声地“哎”了一声。 你哎什么哎。 盛夜行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这一声又把唐寒给听得想笑,又故意一脸严肃地“安排”了盛夜行一顿,把两个孩子送出图书馆,说吃了饭赶紧回宿舍好好复习期末考试。 转校快半把个月,别的没怎么变,路见星的“地位”倒是从小跟班变成了能和盛夜行并排走的人。从表情上看来,盛夜行还更像给路见星保驾护航的。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六点钟正是校门口小摊贩活跃之时,卖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香味儿和油烟占满半个街道的空气,路见星再不关心外界,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不少过去。 烧烤老板在摊位上猛挥扇子:“烤玉米粒儿——” 路见星闻着味儿,刹住脚步。 天知道他有多想吃! 但是不能说。 他在盛夜行面前还有些拉不下面子。 而且他无法去跟陌生人说“我要买这个”。递钱可以,找零可以,但是要他直接地去向陌生人表达诉求,目前来说还有一些障碍。 盛夜行装作没看见,双手插兜在前边儿走,路见星只得小跑跟上去。 路过羊肉米线小摊,老板倒是不喊,只是空气中都弥漫着羊肉煮烂的臊香味。 老板看路见星两眼冒光似的,趁热打铁道:“放学啦,买碗米线吸溜呗?” “不吸溜了。”盛夜行抬手制止。 他朝路见星一勾手:“路见星,走了。” 路见星埋头跟上。 又过一个饮料摊儿,老板拿着喇叭一直循环播放:“燕麦热奶茶!银耳炖椰奶!香香甜甜的冬日热饮喔!” 几乎是可预见的:路见星吞了口唾沫。 盛夜行停下来,从兜里掏手机出来扫码,问老板:“椰奶多少钱?” 在一边儿不说话的路见星冷不丁来一句:“奶茶。” 盛夜行皱眉道:“奶茶喝了睡不着。” 再说了,这玩意又涩又腻,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以前他们初中班门口有什么避风塘,一放学那些小丫头跟一天没喝水似的凑过去,捧杯奶茶能高兴好半天。 路见星又固执起来:“奶茶。” “听话。” “奶茶。” “……”盛夜行想了想,对老板比了个“2”手势,“各一杯。” 回寝室的路本来就不长,硬是给两个人走出了几公里的架势。等终于从垃圾食品市场中脱身而出,路见星已经一手握了杯热奶,手腕上挂俩杂粮煎饼,兜里还揣了袋炸土豆。 盛夜行看他喝得眼睛都笑弯了,心里也跟着乐,“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吃烧烤和米线么?” 还不等路见星回答,盛夜行踢开挡路的一块小石头,继续说:“因为对身体不好。” “应该好吃。”路见星说完,抬眼看他。 小自闭双眼皮薄薄的两层挤在一块儿,却组成宽宽的一条,看起来还挺深。 盛夜行诧异道:“应该?没吃过?” 路见星:“没。” “……以后哥给你买,”盛夜行又觉得他有点儿招人疼了,心中暗骂自己同情心泛滥,又说,“那你知道为什么奶茶不能喝吗?” 路见星照葫芦画瓢:“对身体不好。” 盛夜行看他一口气说完话还特得意的模样,快要乐死,佯装冷酷地说:“最大的原因是怕你晚上睡不着觉,知道么?” 路见星舔了舔嘴角的奶渍,“嗯。” 一路到寝室楼下,盛夜行魔怔了似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刚刚小自闭舔唇角的样子。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那个小歌词本儿。 他记得还有一句—— 你嘴角的奶油看得我好心动。 盛夜行心里咯噔一声,总感觉大事不妙。 我好心动。 一回寝室,路见星敏锐地感觉到有凳子和饮水机移了位,改变了放置的位置,让他很不舒服。 他所接受的事物一向“刻板”,变化会让他感到不安。 不光是这个,连张妈送上来的衣服也出了点问题。 二中住宿生的校服一直是自己拿去洗衣房,然后每周有固定的时间会被送回来。他们都养得粗糙,没那么多讲究,偶尔有一两件拿错了的,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路见星不一样。 他对衣物的熟悉度以及舒适感及其敏感,是不是他的衣服一穿就感觉到了。 把衣服穿上再脱下的行为重复近十次后,他终于停止了动作。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路见星在翻身几次后,决定爬梯下床去喝点水。 “还不睡?”盛夜行坐起来看他。 路见星找借口:“奶茶喝多了。” “……”盛夜行按开床头小灯,热得把衣服脱了打赤膊,“跟你说过要少喝。” 路见星听懂他有些责备的意思,低头开始后悔。 茶好喝,奶也好喝,茶跟奶混在一起那就更好喝了! 谁不爱喝。 饮水机和凳子的事儿就不说了吧……太矫情。 其实路见星非常介意自己的“特殊”。 “褪黑素要吃吗?”盛夜行说着准备下床给他拿药,想想又皱眉道,“算了,不能给你乱吃药。” “要吃。”路见星伸手比划,“一颗。” 他说着还舔舔嘴唇,嘴角带点儿笑,也不知道是使坏还是无意的,眼神总有那么点别的意味……要不是路见星有病,盛夜行一定觉得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盛夜行下床拿了颗褪黑素要给他,路见星坐床上迷迷瞪瞪的,盛夜行只得说:“张嘴。” 路见星一口含上去,唇瓣干涩柔软,碰到了盛夜行的指腹。 长期练球骑机车翻墙打架的手难免有茧,这一磨磨得盛夜行眼皮都跳了一下。 这世上本没有脏话,路见星一乖宝宝起来就他妈有了。 “好甜。” 路见星还真没想到褪黑素是软糖样子的。 他说完,还挺能顾及李定西的感受,往旁边床上瞧一眼,那人正睡得好好的。 盛夜行光着胳膊转身爬梯上床,“嗯,吃了睡。” 在黑暗里,他光裸的脖颈连着肩后蝴蝶骨,因为使力的缘故凸显出了肌肉线条。盛夜行从小在舅舅家院儿里摔大的,除了保姆没人管他,背上疤痕七七八八,更别说初高中生病打的架。 刀子也捅过,别人捅的他。 路见星看他一身伤,心里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也不闹腾,翻身盖住被褥,睁大眼在黑夜里直喘气。 为什么会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的背好好看,脖颈也好看,腰腹更好看。 路见星难得想别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肌,指尖在皮肤上一圈一圈地按压,觉得不够劲儿,下定决心要加强锻炼。 他缩在被窝里,双腿夹住被角,耳根子居然红红的。 新环境让他感到陌生,下意识会对所接触的事物进行排斥。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好像市二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刻板生硬——希望配对治疗能顺利。 好像,盛夜行也比最开始能够接受自己一点了。 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已经足够令自己鼓起勇气向前一大步。 第二天起床,宿舍楼里男生们又迎来了元气满满精力过剩的一天,盆子水桶在走廊里互相碰撞,吵得噼里啪啦,路见星没被起床号吵醒,倒被撞门的声音弄迷糊了。 李定西提着盆子冲回门口,把毛巾往床边儿一搭,朝他笑:“你醒啦。” “嗯。”路见星揉揉眼坐直,光腿准备下床穿裤子。 一旁晨跑回来的盛夜行忽然开口:“在床上穿好裤子再下来。” 李定西咋咋唬唬的,说:“为什么啊?床上多不方便……” “凉。”盛夜行把路见星搭在椅背上的裤子甩上去,抬下巴,“穿了再下来,听话。” 路见星一声不吭,抓过裤子开始在床上坐着穿。 傻了的是李定西,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我操,小自闭什么时候和老大关系好了…… 穿好卫衣和校裤,路见星死活不愿意穿校服。 等他洗漱完毕,盛夜行已经抽完第二根烟提神,等得烦躁,略有些不耐烦地在楼梯间喊:“路见星!” “啊。”路见星跑出来。 盛夜行往上走几阶,无奈道:“还没好?” 路见星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衬得脸小小的,“你先走。” “怎么了,你说。”盛夜行一时改变不了平时对顾群山他们那群“小跟班”说话的习惯,想想又补充道:“有困难我帮你解决。” “校服,”路见星冷着脸,“拿错了。” “就这个事儿?你穿我的,”盛夜行把滤嘴咬着,边说边脱衣服,“我今天就不穿校服了。” 路见星不接校服,认真道:“会被骂。” “无所谓,大不了几千字检讨,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儿,”他似笑非笑地说,“当然你给我写。” 小半天的课,盛夜行是睡过去的。 他几乎从早上八点半一通睡到十二点放学,醒的时候,自己的校服又回到了自己肩膀上。旁边的小自闭已经被唐春寒叫去进行单独训练了。 说是什么有新的题可以供他训练。 “哎哎哎哎哎,老大。” 前座的顾群山又把凳子腿儿翘起来,摇摇晃晃的,“我路哥把校服脱给你当被子盖了。” 盛夜行瞥他,“这他妈是我的衣服。” “哦,我是说这么大呢,他穿着漏风似的,锁骨都露出来了。”顾群山小声地说。 他老大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沉沉:“是你该看的?” “不是。” 顾群山委屈,内心很想问一句,那是你看的吗。 哎,老大估计对小自闭的锁骨也不怎么感兴趣。 “哎,小顾,”盛夜行踹一下他凳子腿,“洗衣房开了没?” “开了啊,昨天还有批校服没发,张妈说晚上给我送来呢。我觉得什么外套穿着都没校服舒服,夏天穿一件,一入冬我两件儿叠着穿的。”顾群山说。 “行,”盛夜行拍桌子站起来,“我去一趟洗衣房。” “我也去我也去!”顾群山迅速转身。 “你坐着。” 盛夜行想了下,补充道:“我要去挺久。” 去找衣服能不久么,那么多件还不一定筛选得出来。 顾群山叹一口气,冷得发慌,快自己抱紧自己了,“老大你衣服也没发下来?” “嗯。”盛夜行留下这句,从教室后门儿出去了。 晚上,502的寝室门又被张妈敲开。 “小盛!你下午来找的衣服,又洗了遍给烘干了。见星的呀?”张妈笑着,眼角的细纹弯弯的。 她这种上了年纪的妇女最见不得特殊小孩儿,看到路见星这种斯斯文文的类型也更加母爱泛滥,明里暗里都想着能多照顾就多照顾点。 盛夜行接过衣服,对张妈说了声“谢谢”,再把路见星搭在椅背上拿错的校服递给了张妈。 关上门,盛夜行坐在凳子上,跟个大爷似的把手臂搭上椅背,盯着才洗了澡出来的路见星。 小自闭每次洗完澡,眼眶连着耳朵那一片儿都红红的,下巴线条又硬又好看,水珠顺着滴过去,能在锁骨下边儿汇一圈亮晶晶的泊,一看就特别好欺负。 但盛夜行太了解了,没人能欺负得了路见星。 除了自己。 “看看,是不是你的衣服?”盛夜行把校服扔他衣物框里,“张妈给送来了。” 路见星搭着浴巾还在擦水,愣了,走过来摸摸看看。 盛夜行强压着心中急于被认同的感觉,催促道:“是不是?” “是,”路见星深吸一口气,面上没什么表情,“你找的?” 盛夜行摆摆手,逃避似的说:“张妈找的。” 路见星停顿一会儿,发出肯定句:“你找的。” “张妈。” “你。” “……” 路见星还是坚持自己的直觉:“你。” 听他这么说,盛夜行也突然就懵了。 校服都长一样,自己进去的时候百来件摆在那儿,还都透着股洗衣粉洗过的清香味,怎么自己就百里挑一了? 怎么就在那百来件衣服面前挑了十来分钟,就把路见星这件小战袍给挑出来了? 也对。 路见星当时穿这件小战袍,一举夺进他的领域,长剑挥下。 把盛夜行的“我他妈谁也不在乎”斩了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13.逃离 第十三章 “二十秒。” 唐寒掐掉秒表,拿过记录本记下路见星本次测评成绩,十分满意,“其他同学可是花了十来分钟都找不到,我们见星这么快就找着了,很棒啊!” 路见星点点头,没表情。 仿佛这个令人欣喜的成绩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次测评的内容是在一张一平米大的画中找出一个指定人物,但困难的是,这张画杂而乱,色彩更是斑斓,其中所画的小人儿有成千上万个,绝大部分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找出。 “见星,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寒知道,自闭症患者的专注力会比普通人高上许多。 “……” 路见星没吭声,眼神瞟向窗外熟悉的人影,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他在等我。 唐寒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窗户被贴了防窥纸,人影太过于模糊,“在看谁?” 并没有回答完唐寒的问题,路见星拿着笔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要,回,去。” “对,刚才铃声响了,你可以回去啦。” 唐寒把测评结果勾勾画画,撕下一张纸,给路见星当作备份,鼓励道:“来市二没多久,你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试着再和陌生人多交流,可以吗?” 陌生人? 他对陌生人的感知力几乎为零,强行接触只会带来生理上的不适,因为某些频率太过于不合。路见星想了一会儿那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尖锐声音,眉毛紧拧起来。 他张张嘴,直接拒绝了老师:“不可以。” 为什么要社交。 我不想社交。 唐寒查阅过不少相关书籍,理解自闭症患者的过于直接,也不恼,反倒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不想,老师也不逼你。我们可以先从接触身边的人做起,你也能够控制好很多自己的小事,可以吗?” 路见星点点头。 他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唐寒的教育方式,总像教小孩儿似的,但这种耐心和温柔对他来说很受用,像极了曾经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的妈妈。 他不太能想得明白,为什么之前对他有信心的父母现在把他放到了另一边。 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路见星花了好大的功夫,现在差不多能理解一点点了。 自己真的很麻烦。 “市二的孩子多少都有些疾病,他们的同理心过于欠缺……很多事情教也教不会。有人欺负你吗?”唐寒穿上针织衫。 看到路见星摇头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那……交到新朋友了吗?” 朋友? 他和盛夜行能算朋友么……同学和室友吧? 还有微信好友。 在路见星的“单向世界”里,能有看入眼中的人就不错了。相对人来说,他能先摄取到的信息永远是物。 比如:今天教室里有五双蓝黑配色的球鞋,有一双鞋带系散了,有四双鞋带绑得很死;刚刚看到一个领口上有橙红色油渍,锁骨那儿挂了根深色的编绳,手法和自己小时候在古街见过的一样等等…… 他能记得,盛夜行的校服领口总是喜欢拉到顶,偶尔被一口白牙咬住了绷直,再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给松下来,两瓣领又懒散地搭在锁骨上—— 伴随着少年运动过后的热汗与呼吸,拉链也摇摇晃晃的。 盛夜行穿校服爱穿球鞋,不穿就穿黑靴,一双靴把小腿肚绑得死紧,带儿也系得讲究,腿一跨出来,比市中心十字路口外勤的交警都帅。 还有好多好多,路见星现在脑子有点儿空,就记得这些。 应该算朋友吧。 路见星高冷的“浮冰”之下,冰川海水已被一些小萌动悄悄融化。 话到嘴边,路见星只是说:“没有。” 唐寒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些,惋惜地揉揉路见星的后脑勺,只得说:“可以多笑笑,多笑笑就有了。” 路见星绷着嘴角,连勾一个弧度都困难。 不是他不愿意笑,是他在这方面太过于迟钝。 等得太久,盛夜行索性去了楼梯口点烟,一只烟都燃到屁股了,才看到小自闭贴着墙根儿出来,对自己展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自闭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张“厌世脸”,还挺酷。 路见星本来内心戏很少的,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特别想追上盛夜行问一句,你拿我当朋友吗?想完,他又忍不住骂自己一句神经病。 谁会把一个自闭症当朋友。 自闭症不是心理疾病也不是精神疾病,说难听点,路见星就觉得是脑部残疾。而人与人之间,沟通最重要的就是靠大脑。 谁跟他搁一块儿都会嫌累。 “走这么慢?”盛夜行的表情虽然看着挺不耐烦,但脚步还是慢下来了,也不知道在催人还是鼓励,“路见星,你步子迈大点儿,盘子扎稳点儿。” 路见星学着他说的走了几步,又觉得丢人,“我会。” “照你这速度,回寝室都门禁了。” 摸烟摸到一半,盛夜行又把烟塞回去。 “……” 路见星有点生气! 明显感觉到小自闭头都低了点儿,眼神又盯着自己,盛夜行下意识朝身边看了一圈,没有可供小自闭攻击自己的武器,他放下心试图挽回局面:“那个,其实……你走得挺快的。” 路见星突然笑出来。 他发觉到自己笑了,有点儿局促地把脸扭到一边,盛夜行直接伸手将他下巴捏着扳过来,“你笑了。” 和路见星相处久了,盛夜行都知道小自闭说话要慢半拍,等他回应要数个好几秒,甚至玩一会儿手机,小自闭才能开口回答。 迟疑一会儿,路见星才回答:“我没有。” 路见星又恢复气鼓鼓的样子,愣要往前走。 “可以啊路见星?脾气这么大。”盛夜行也乐,“你走快了摔了别赖我。” 他话音还没落下呢,路见星不知道怎么着,一个踉跄差点儿平地摔了! “你是不是白……”最后那个“痴”字被狠狠压进喉间,盛夜行堵住了自己的口不择言,还好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步将人捞稳了,“谁跟我说能自己好好儿走路的?!” “……”路见星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很怕谁瞧不起他。 特别这个人是盛夜行。 两个人的身体接触还没超过十来秒,眼前突然从拐角处蹿出来一个人。 对方根本刹不住脚,直接跪倒在地,半个身子瘫在地上,手臂胡乱扑腾一阵,手里的可乐甩了满地,再紧抱住路见星的小腿,大喊:“他们,他们,我,我……” 此人一身湛蓝校服,胸口纯白校徽闪闪发亮。 是市二的人。 盛夜行还没来得及把路见星拎出来,拐角处又继续冲过来几个穿暗红色校服的,一看就是在追着打人。领头的那个跑得太快,一脚没刹住,差点儿撞盛夜行下巴上,粗着声儿吼:“让开!” 让什么让。 路见星腹诽一阵,往盛夜行脸上扫一眼,看这人淡定无比,自己也稳住了:“让,让什么让,在腿上。” 路见星这一句话说得盛夜行硬是没憋住笑。 好在盛夜行在笑出来的前一秒迅速把脸撇到了一边儿,没让小自闭看到。 也太可爱了。 “你应该说,让什么让,人在我腿上呢,有本事你来动我试试看,”盛夜行在线教学,“眼神再凶点儿,明白么?” 路见星喉咙哽了两三下,硬是没说出来,眉骨压得低低的。 倒还有点儿吓唬人的气势。 “别多管闲事啊,逞什么能,”暗红色校服一看就是隔壁学校的人,但不认识盛夜行,说明也不是经常混的,“喂就是你,从腿上下来!” 被“追杀”的那位小学弟紧抱住路见星不放,快把眼泪鼻涕一块儿擦人校裤上了。 他恍惚间一抬头,第一眼就认出来盛夜行,“盛哥,盛哥……” “进了超市不给钱!不追他追谁啊!别他妈报刀相助,识相点儿赶紧……” “滚。”盛夜行瞥一眼他们。 然后他再对着地上的小学弟说:“你先起来,别抱着他腿。” “滚?”领头红校服被打断了话,一脸不爽:“喂?你跟谁说话呢啊?!” “好……好……”男生攥着可乐瓶子挣扎着爬起来,一膝盖裤子泥巴。 盛夜行认出来是低一年级的,但并不打算管太宽。况且进了超市不拿钱这种事儿,他没办法插手,因为说不清是品德问题还是生理问题。 旁边红校服还跟小螺号似的叭叭叭个没完没了:“不理人?这么牛逼?” 盛夜行皱眉躲开对方快戳到脑门上的手指,下巴朝旁边的路见星撇了下,“你站我身后去。” 路见星:“……” 不,我也很牛逼的! 看路见星没有任何后退的意思,甚至往前跨了一步,盛夜行又喊:“路见星?” “我可以,”他眼神冷清清的,“站你身边。” 盛夜行:“……” 看这个被追打的男生动作稍有迟缓,跑步姿势也不太着调,盛夜行明白大概是统感方面出了问题的人…… 算了。 盛夜行从兜里点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红校服他们,把男生手里攥的可乐瓶子拧紧了也还回去。 领头红校服接过钞票时,挺意外地“哎唷”了一声,“大款啊?” 盛夜行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在意这句揶揄。 反派死于话多。 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朝路见星那边挡了一下,因为对方很明显有两三个人在打量路见星。 ——在看路见星的胸牌。 本来这破事儿他不想管的。 但是在路见星面前,又好歹是市二的小学弟,他觉得有必要拔刀那么相助一下。 “钱给了,可乐还了,”盛夜行转身完全遮住路见星的侧身,一胳膊搭上去揽人,跟买完菜回家似的,“走,回宿舍。” “我操,市二还收自闭症啊……”对方有一个人揶揄起来,“我还特么第一次见。” 果然,这拨人确实是知道是市二的还惹。 盛夜行不能道德绑架别人,自然不能强迫别人就得特殊对待他们。但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说出那三个字时,小自闭走路都慢了一拍。 “可乐给我。”盛夜行忽然转身,摊开手。 领头的红校服有点儿犯怵,“你……你干嘛?” 他话都还没说完,盛夜行从他们手里夺过之前开瓶的可乐,瞅了一眼里边儿堆积的气泡,单手拧开瓶盖,拎着瓶底,将里面的所有气泡液体全部直接喷在了那人脸上。 可乐开盖儿,气体喷涌而出时还发出了特别喜感的一阵“噗”声。 逗得路见星嘴角稍微小翘了一下。 “我去你妈的……” 旁边几个红校服瞬间炸开,盛夜行拿着还剩半瓶的饮料狠狠地将瓶口抵在为首那人的脖颈处,接着再一拳砸向对方胸口,砸得对方猛往后退好几步! “你的眼睛,”盛夜行的眼神锁定在对方脸上,话语像是从喉间碾出来的,“别往他胸口上看。” “又不是女孩儿,看看怎么了?” 对方狠唾一口,气得面红耳赤,奈何身高力量差太多,不敢轻举妄动,“盛哥是吧?我,我,我改天翻遍东门儿也要把你……” 旁边儿路见星的眼神阴测测的。 半晌,他听到盛夜行只是笑,“东门很小,我惹不起的人很多。但绝对不包括你。” 路见星的手掌心早已攥成了拳头。 他发誓,只要红校服敢往前多走一步,什么盛夜行教给他的打人不能爆头等等知识全部作废。 盛夜行不想多留,直接伸手牵住了路见星。 被握住手腕的路见星这下倒转不过弯儿了,“嗯?” “跑啊,”盛夜行笑起来,“路见星。” 冬日的傍晚难免是降温的分界点,路见星的手冰凉凉的,蓦然被盛夜行一只热度适中的手握住,还有点儿不习惯。 下一秒,盛夜行牵着他又扯着那个低年级的小学弟跑起来,三个人撒欢似的冲过街道小巷,空气中的寒意化作刀刃,将脸颊刮得面目全非。 离宿舍不远的地方,盛夜行停下来,看路见星扶着膝盖喘气。 “还行么?” “哈……”路见星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还好。” 盛夜行摸一根烟出来咬在嘴角,“我看你都差点儿摔了。还好有我拎着。” 要不是你非要跑谁会又摔个扑棱子? 路见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要跑,难道不觉得很丢面儿吗?! 他不知道的是,像盛夜行这种独来独往惯的人,压根儿不在乎干架谁先跑的说法,况且他不恋战,有事儿完全可以留到下一次再解决。 最最重要的是,今天路见星在,盛夜行没办法不管不顾。 “你能自己走吗?宿舍到了,”盛夜行把小学弟扶好,“你应该不是走读生吧?” 走读生不会没人管。 “谢,谢谢哥……”小学弟弯着腰,撑了好一会儿膝盖,眼圈儿红红的,“嗯……到了。” “上楼休息,有什么事儿找门卫。你最近出门注意点儿,下次你遇上的就不是我了。”盛夜行说,“还有你记好,买了东西要给钱,别瞎跑。” “是是,今天真的……谢谢。”小学弟边说边鞠躬,一只脚站不稳似的。 旁边没怎么吭声的路见星忽然往楼上抬个下巴,吹口哨似的呼一口气,说:“上去吧。” 他看着这个小学弟,忽然很难受。 小学弟一跑上去,盛夜行的眼神缓缓挪到路见星脸上,想笑。 可以啊小自闭,还有那么点儿东西。 “我先歇会儿,”盛夜行拿火出来想点,看了眼路见星,“你能闻烟味儿么?” 路见星点点头,伸出手也想接一根。 盛夜行一打火机敲他手骨上:“学什么坏。” 那你就可以? 路见星没说,把头扭过去,好一会儿才说:“你抽。” 表情还挺酷,像是他特别批准了盛夜行抽烟似的。 “我在抽啊,你给我点?”盛夜行还特不要脸地叼着烟,把嘴凑过去。 路见星不太懂,直接按了打火机还真要给他点,盛夜行直接用手把打火机抢过来,自己“咔”一声点了火,吸燃烟,眼神往路见星脸上扫一圈。 “路见星,”盛夜行把口中的烟雾往旁边没人的地方一吐,语气认真起来:“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随便给人点烟?” 路见星低下头,把冻得僵硬的手揣进兜里,没说话。 不是随便。 “晚上先不回宿舍了吧?那几个小驴子是隔壁高中的,一看就是好学生胆子大出来追人,一不小心追成一挑五了,胆子还挺大。”盛夜行把烟拿着,不抽,看它燃烧出呲啦呲啦的声音,“八点,最迟八点。” 路见星看他:“嗯?” “他们老师得来学校找我们,说我们欺负他们学生了。第五十多次了。” 盛夜行笑起来。 路见星也笑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就是特别想。 看见盛夜行笑,他就控制不住开心。 盛夜行看烟烧到了屁股,灭了,吹个哨:“走,跟我进城去。兜一圈儿再回来。” 他说完就往街道上走,路见星看他不去动机车,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遛,直到坐着三轮车来到了地铁站才知道。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见星和盛夜行穿着校服站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两个青涩未褪的少年,一脸严肃,正在买票的地方挤来挤去。 盛夜行特别自然地伸手把路见星捞得很紧,稍微有人挤着点儿,盛夜行眼神就特别能吓唬人,路见星也跟着学他。 但眼睛一跟盛夜行对上,他倒不觉得盛夜行吓人了。 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好快。 但——明显不是被吓的。 14.进城 第十四章 城市的地铁二号线从东贯穿到西,他们坐到市中心的那一站就下车了。 路见星来到新城市之后,天天闷在学校周围,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好好看看这里。 他被盛夜行一路带着下了地铁再上地面,夜幕低垂,街上行人各有各的繁忙。 地铁站原来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要去同一个方向。 盛夜行知道路见星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待着,一路上都往僻静的小巷走。 小巷路灯昏黑,路见星却很享受被暗处包裹的痛快。 明明小时候是到了晚上就不下地的,特别怕黑。以前爸爸还会哄自己,大了时间一长,逐渐都没有耐心了。 道路狭长,两边墙壁都是老式居民楼外露的砖瓦,尽头是阑珊灯火,隐约能望见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银杏是这座城市的市树,一到冬天,遍地的金黄如阳光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铺开满目明亮的温暖。 路见星不看天也不看人,光盯着地面银杏叶,执着地不去踩任何一片。 像只夜里行走的小袋鼠—— 身前的袋子里还装着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盛夜行发现了他的闪躲,想手贱揪一把人后领,又怕把小自闭毛给捋反了,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本来走路就费劲儿,还躲叶子?好好走路,叶片儿没生命,踩一下死不了。” 在某些方面,路见星总是出奇地固执,他认定了不踩就不踩,倒跟生命没什么关系。 看他走得一跳一跳的,盛夜行抓过路边垃圾桶旁靠着的大扫帚,拎起来就在他面前扫了六七米长的空路。 跑回路见星身边,盛夜行把扫帚放好,嘴上还是说:“麻烦。” 路见星眼睛亮亮的,蹲下来拾起两片银杏叶,把它们平摊着放在自己左手掌心,再用右手将银杏叶摆成翅膀的样子。 他对盛夜行抬抬下巴:“手指。” 他用右手握住盛夜行裸露在外的手腕。 盛夜行的食指伸出来,被路见星抓着,放在了两片银杏叶之间。 空气静默两秒,路见星合拢掌心,一下把盛夜行的手指和银杏叶都握在手里,突然说:“抓蝴蝶。” 路灯昏黄,与对岸酒吧街的热闹相比,河这边的夜晚被照映出一种闹市的寂静。 盛夜行笑了,“这不是飞蛾子么。” “……”路见星瞪他。 “我摸摸冷不冷,”盛夜行把手摸上他的耳朵,心里迫切地希望这人耳朵是烫的,“怎么还冰凉的。” 看路见星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盛夜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儿失落。 也对,这是小自闭。 又能奢求他有什么别的表现? 路见星没感觉出哪儿不对,点头:“嗯。” 扫开银杏叶之后,路见星散步的速度奇快,盛夜行都跟得费劲。 路过一处垃圾桶时,他扔了一包烟。 “味道太甜了。”盛夜行看他询问的眼神,解释道。 奇了怪了,现在自己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去主动发言”。 路见星一个眼神,自己就领悟到了对方想问什么。 这样的交流仿佛更简单直接了一些。 “不爱吃,”路见星顿了顿,“甜?” “不喜欢,腻味。”盛夜行说。 路见星学着他的语气,特别拽地说了句:“腻味。” “……”盛夜行想笑他,又怕伤人自尊,先伸手把自己脸捂了。 接收到路见星疑惑的目光,盛夜行捏捏自己鼻子,说:“我有点儿感冒。” 这句讲完,他又看看路见星,“你别又去给我买药了,浪费钱。” 路见星转过脸去,点点头,耳朵忽然烫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学生时代起,“买药”这种事儿如果是替人代劳了,总能体现出关系之亲密。路见星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看爸爸去给妈妈买药,买回来一些剩着没吃完的,自己就倒出来全混在一块儿,再一个人在客厅里把药丸按颜色分类,再一颗颗挑着玩儿。 这种游戏他能玩一下午。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早恋谈对象的,也好像挺爱互相买药——一包板蓝根都能藏好多故事。 河边的风不大,枯败的柳叶垂下来,成群结队地排在河畔。 路见星睁眼盯着它们,怎么都觉得像一个个的人。 路灯他看得清,对车灯的感知却颇为模糊,人行道上夜跑的人他也看不清楚,好几次差点儿撞到行人。 “过来,你走里边儿。”盛夜行没多说什么,把他牵着往靠河的栏杆那边儿塞。 路见星半个步子都迈不出去,有点怕水。 “嗯?”今晚盛夜行的耐心简直到了最大限度,“你不喜欢河?” 喉咙像被夜风攥住了,路见星说话的声音哑哑的:“水。” “那就过来。”盛夜行朝他勾勾手。 等路见星靠过来的一瞬间,盛夜行还挺自然地把手臂搭上对方的肩膀,朝自己这边揽了揽,然后没走几步,又用手“抱”住路见星的胳膊。 从哥儿俩好的搭肩走,莫名其妙变成了情侣间抱着走。 路见星突然被单手抱着,浑身都不自在,但又有些享受这种亲密。 在这么冷的冬天,自他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同龄人抱住。 原来是这种感觉。 像是一个堆积满灰尘的小屋子,在某一天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束阳光。 他悄悄抬眼,看了下在路灯下笑起来的盛夜行。 忽然想起一首歌—— 原来每束光真的会经过你的脸庞。 远处街头唱歌的艺人收吉他走了,路见星想想现在时间已经不早。 他咳嗽一声,“查寝。” “我给张妈发短信了,说我十点前就把你带回去。”盛夜行说。 “她,答应?” “不知道,”盛夜行笑笑,“在被管教这事儿上,我习惯先斩后奏。” 路见星瞥他一眼,没说话。 所以说你难管呢。 “你别用这种不服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没走丢过。忘记上回谁跑三环边儿去了?淋了雨回来还发烧。我就得……” 盯住怀里的路见星,盛夜行魔怔了似的,把那句“照顾你”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两个男生,说出这种话明明也没什么不对劲。 毕竟是搭档。 但在路见星面前自己说什么都跟耍流氓一样。 环河滨江路上夜间常有跑车路过,从方圆百米左右就要开始预告,声浪阵阵,油门轰得冲天响。 路见星难受地缩了缩肩膀。 “你再过来点儿,”盛夜行把校服袖子往前抓一点儿,用手掌心护住路见星的耳朵,“舒服点么?” 小自闭倒是乖,一点儿开瓢的气势都没有了,“嗯。” 他听那些跑车的声音,想起第一晚盛夜行在寝室里特别牛逼地跟自己说要不要跟着溜一圈儿…… 想想自己那时候也够争气,一句话就把盛夜行堵了。 路见星想着想着笑起来,快冻僵的手不自觉地捏住盛夜行的校服衣摆。 “你扯什么?” “啊。”路见星发出一个单音节,回答得很模糊。 “问你扯什么?” 路见星没理解到他的意思,“冷。” 盛夜行一把将他的手给抓住,再无所谓地笑起来:“取暖的话就把手给我。” “……” “真磨叽。”盛夜行骂一句,把路见星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我看你不仅性格冷,手还挺冷。老家南极的?” 路见星特别较真,眨眨眼:“不是。” 躲开一辆开上人行道的摩托车,盛夜行把路见星朝里边儿带了一下,暴脾气上来咬了几句:“操,这种人,我一晚上飙他二环十个来回不带喘的。” 路见星出声:“不安全。” “无所谓,”盛夜行看他一眼,大部分人都只顾着他骑机车帅了酷毙了,担心安全的还挺少,“病死自杀我都想过,但我接受不了。死路上我挺乐意。”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把自己的死亡挂在嘴上? “为什么,”路见星走两步就觉得冷,“你骑机车。” “我以为骑上机车旅行就能变英雄……我以为好好吃药就能享自由……”盛夜行踮脚朝河边看看,笑一声,“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么写的。” 歌词当然不是这么写的。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 “我小时候住在南边,一难受就骑自行车从主干道一路飚下来,到河边走走。这条河分两边儿,一条叫南河,一条叫府河,汇在一起就名称合并了。我以前还老吐槽这儿的楼盘,望江x门、望江xx林的,今望x的,望过去望过来的,真他妈没找到哪儿是江……后来才知道这条河在这里,还有个特别美的名字,叫锦江。” 盛夜行说着停下来,“我们出生那年,这儿还闹僵尸。你知道僵尸是什么吗?” 路见星想了想,把手臂抬平,往前跳了两步。 拳头已经触碰到了盛夜行的校服领口。 他弯着眼笑起来:“这样儿。” 小自闭的儿化音带了尾巴,听得耳朵酥酥麻麻。 盛夜行低头看自己胸膛前这对把袖口攥得紧紧的拳头。 他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说:“路见星,你再跳一步。” 毫无防备,路见星再一步,双手肘部已搭上盛夜行的双肩,整个人看起来就是环住盛夜行脖颈的姿势。 呼吸近在咫尺。 路见星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别动。” 盛夜行说完,突然把手臂揽上路见星的腰,也不过多动作。 听路见星没吭声,盛夜行脸皮厚起来:“你校服后面黏上叶子了。” “什么叶。”路见星小声。 “银杏叶。”盛夜行介于少年人与成熟男人之间的嗓音蛊惑着,眼睛盯住路见星微微发红的耳垂,意有所指:“我们这儿一到冬天就遍地金黄……好漂亮。” 路见星觉得自己的耳畔痒痒的。 热气温暖,对方每一个吐音都流入了内里。 天知道路见星是不是故意的,就这么搭搂着不放了,侧过脸打量河上一道桥,小声地数:“一、二、三……” “数桥眼儿呢?”盛夜行问。 路见星有时候遇事儿就瞎较真,“没有九个。” “这座叫廊桥,上边儿是饭馆。”盛夜行也跟着他站在亭子里去远望那座金碧辉煌的仿古建筑,笃定似的,“以后我带你来这里吃饭。” 路见星对金钱的概念不重,没说话。 盛夜行看他不吭声了,还以为路见星担心这儿太贵。 回去的路程都要一个小时,盛夜行算好时间就带路见星往回走了。 摇摇晃晃地坐到东三环的地铁站,盛夜行下地铁叫了个三轮。 路见星主动让盛夜行坐在了里边儿,再自己吃力地去把车门关上。 三轮车再摇晃着往市二学校的方向开,路见星伸手过去摸了摸盛夜行的脖颈,冰得盛夜行一激灵。 “怎么了?”盛夜行被小自闭主动摸那么一下,还不习惯。 路见星搓搓手。 “我穿得是有点儿少,但不冷。你……”盛夜行看了看自己卫衣套校服这种秋装式穿法,话还没说完,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件路见星的外套。 路见星还理直气壮地挑眉,意思是:穿上。 这是在关心人了? “……”盛夜行秉持着疑问,看了他好一会儿。 接着,盛夜行说:“我有个办法,能让我俩都不挨冻。试试么?” 还没等路见星点头,盛夜行把自己外套的拉链儿也拉开,伸出右边手臂,把半件外套大敞着,直接把路见星整个上半身都裹进来。 路见星也傻了:“……” “特暖和吧?我之前在河边就发现了,”盛夜行开始闭眼说瞎话。 “……” “路见星你别乱动,一动就漏风,我里边儿就穿了一件,感冒了赖你。” 路见星更傻了:“……” 他不敢动,只觉得热。 盛夜行这个王八蛋,为什么一直在自己耳朵旁边呼吸……耳根热是因为被吹的? 还有,校服明明就那么薄,怎么到了这时候就暖得跟羽绒服一样。 这路再长,也十多分钟就到了,盛夜行下车扫码付了二十块钱,还有点儿舍不得把怀里的小自闭放出来。 一下三轮车,路见星冰凉凉的手冻得快发紫了,盛夜行把衣兜拉链儿拉开,特大方:“伸进来。” 路见星把手往自己兜里揣:“我有。” 操…… 盛夜行懊悔一下,想着下次自己在兜里放俩暖宝宝算了,哄骗一下小自闭应该没多大问题。 他想了想,又作势要把衣服捋起来,说:“摸腹肌么?特别热乎,烤手的。” 路见星也摸了摸自己的,认真道:“我也有。” 盛夜行:“……” 我能摸么? 正想耍流氓,门口一直等小屁孩儿们归队的张妈拿着鸡毛掸子跳起来:“盛夜行!路见星!你俩还知道回来!啊!上哪儿野去了!几点了不知道吗?!” “张妈。”盛夜行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要从门卫室旁边的小门溜进去,免得被批评教育三四个小时。 “哎,见星回来啦!吃点水果不,”张妈不知道从哪儿变了个橘子出来塞他兜里,“抿抿甜哦!” 路见星被不熟的人抓着热情,还有点紧张,“谢,谢谢。” “客气啥啊,上去吧!” 张妈拍拍他的头,完全没把他当大人看,“张妈给你吃的,别给盛夜行那小子!” “哎,谢谢张妈。” 盛夜行说完刚想走,张妈一把将其拽住:“没让你走!站住!” 张妈又从桌上塞一个猕猴桃给路见星,“拿着,多吃点长个儿。赶紧长高过夜行,气死这小子!猕猴桃维c之王呢,多c多漂亮啊!” 盛夜行在旁边听得想笑。 路见星这骨架就不可能比自己高,自己妈可是北方人,自己肩膀都比路见星宽那么一截儿。 要是能比自己还高,盛夜行敢把名字倒着写。 见小自闭还杵在那儿,盛夜行刚想伸手拍一把他的后腰让人赶紧滚蛋上楼,结果小自闭先迈了步子。 盛夜行手一抖,直接拍到他屁股上,嘴巴一时没收住,“我……” “操”字刚刚强压下去,路见星还满眼不解地转头看他,好像真的在问:怎么了? “没事,你先回宿舍。” 盛夜行想把自己手砍了的心都有了。 张妈刚刚正转过背翻花名册,戳了戳路见星的背,催促道:“见星你先上楼去。” 她又点了点桌子,指盛夜行:“夜行,你先坐。” “哦了。”盛夜行坐下。 又到了张妈提问环节,盛夜行已经驾轻就熟,直接自报家门:“张妈您好,我打架了。” “人普通高中的小孩儿你去惹什么惹?家长闹到学校来你怎么办?”张妈叹一口气,笔尖刷刷地在花名册上写字,写笔录似的,又问:“为什么打架?” 盛夜行言简意赅:“对方欠揍。” 张妈:“你呢?” 盛夜行:“不怎么欠揍。” 张妈顿了会儿,直接收笔撵人:“上去睡觉。” 知道她不想跟自己多扯了,明天还得面对学校教务处的责问,盛夜行拎起外套就往楼上跑。 楼上,盛夜行看到桌子上摆得歪歪扭扭的橘子和猕猴桃还愣了会儿,小自闭还真把张妈说的话都特么忘干净了。 也就是这一天。 在所有洗漱活动完毕后,路见星动作缓慢地晾好自己的衣服,提着水桶要回宿舍,一开门就看见盛夜行洗完澡趴在桌子上,背脊弓起,呼吸急促,并不像在睡觉。 他张张嘴,想叫盛夜行的名字。 面对这种情况,路见星迟钝的感知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李定西又没回寝,说是被市里哪个亲戚接走了。 宿舍就剩他们两个人。 路见星咳嗽了几声,把水桶放在地上,手被里边儿开水的热气烧得很疼。 “回来了?” 感觉到动静,盛夜行撑着桌子站起来,双眼赤红,手中的一根烟已被碾得稀烂。 “嗯,”路见星向前一步,“睡。” 回来睡觉。 “路见星!” 盛夜行突然止住动作,抬起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路见星。 他说:“你怕不怕我?” 不得不说,他如今眼睛发红、浑身处于兴奋状态的样子十分吓人,连着紧绷的肌肉也快成了具有攻击性的武器。 “你怕不怕我?” 盛夜行又问一次。 路见星想往后退一步,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