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 2、污点 傍晚,重华边境飘起了朦朦细雪,地上逐渐积起一层无垢洁白,车轮碾过,行人走过,留几行深浅不一的印子。 集市上卖炊饼的王二麻子在卯着劲儿吆喝,口中呼出氤氲白气,大声吆喝:“来啊,刚出炉的炊饼!” 锵锵敲了两下悬在炉边的破锣,继续叫卖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比我烙的饼子更厚实——除了顾茫的脸皮!快来买快来买!” 路人听了,暗自发笑。 这个饼摊子摆了十多年了,早些年,王二麻子是另有一套唱词的,那时候他的公鸭嗓子喊的是:“瞧一瞧看一看啊,顾帅最爱吃的烙饼,保客倌您吃了之后,和顾帅一样所向披靡,步步高升!” 风雪中,一行军容极盛的骑兵缓缓行来,为首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锦帽貂裘,一张俊秀小脸裹在丰厚的绒领之中,显得十分慵懒。 这少年名叫岳辰晴,是戍卫军的副将。 此人有两种能力令人望尘莫及,一是看得开,俗话说得好,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生气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岳辰晴深杳此道,几乎从来不会真的生气,是公子哥儿里脾气最好的人。 第二个能耐呢,是让自己舒服,极尽可能的舒服。所以他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岳辰晴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今朝有酒直须饮,明日无粮蹭兄弟。”,所以这人有好东西绝不留着过夜,酒当天喝完,女人先睡再谈。 至于巡防么……先玩再巡。 北关边塞多草市,卖的大多都是些兽皮、草药、灵石、奴隶之类的,虽算不上有趣,但军中苦寒,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那只七尾灵猫我要了。” “那根姑获鸟的尾羽也去给我买过来。” “那家卖的风滚草品相不错,拿来炼药肯定很好,给我拿个十筐。” 他一路走,一路指使着身后的随扈帮他在草市上买进大大小小的商货,如此玩忽渎职,随扈们虽有不安,但碍着副帅面子,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逛着逛着,岳辰晴觉得肚子饿了,左右寻摸着吃的,忽地听到远处王二麻子的吆喝,一声破锣嗓子自风雪里锵啷递来: “卖炊饼啦!和顾茫脸皮一样厚的炊饼哟!走一走看一看啦!” 岳辰晴一听这叫卖法,嘴角一抽,心道:哎呀,这个人居然拿顾茫做文章啊!这还了得?是要闯祸的! 他这样想着,立刻纵马上前,刚想开口训斥,冲鼻而来却是一阵浓烈的烤饼焦香。于是岳辰晴的呵斥才到嘴边,就连着差点流出来的口水又咽了回去。 呵斥变成了:“……来一块饼。” “好叻!”王二麻子利落地从炉膛里钳出一块烤的焦黄的炊饼,装在油纸袋子里递给面前的客官,“来,您拿着,小心烫。这饼子呀,一定要趁热吃!” 岳辰晴接过热乎乎的炊饼,一口咬下去,发出“咯吱”脆响,金黄酥脆的饼子流出些许热油,麦麸、肉末、花椒碎的滋味在舌尖层层绽放,刹那间焦香四溢,馋吞口水。 不由赞叹道:“味道真好。” “可不是嘛。我二麻烧饼,那叫天下一绝。”王二麻子洋洋得意地吹嘘道,“就算顾茫当年那么风光,他打完仗回了城,也一定会跑来我摊子上吃上个五六张!” 他吹嘘完,还不忘气哼哼地补上一句:“不过,要早知道那姓顾的最后会变成叛徒走狗,老子当年就该在卖他的饼里掺点毒,趁早为民除害!” 岳辰晴一边嚼着饼子,一边道:“这种话以后别随意乱说。还有你那吆喝,也得赶紧的改一改。” 王二麻子瞪大眼睛:“军爷,这是为啥呀?” “反正军爷说话,你乖乖听着就对了。”岳辰晴又咬了一大口肉饼,腮帮鼓鼓囊囊的,“马上就要和燎国打仗了,咱们军队恐怕要在这里驻个三年五载,你要是再这样成天把顾茫挂在嘴上吆喝。”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嘿嘿,当心触了某位大人的痛处。” 岳辰晴说的某位大人,自然就是他们的主帅墨熄了。 墨熄,先王敕封的羲和君,他出身地位尊贵的墨家,墨家一门四将,分别是墨熄的外祖父,祖父,和墨熄的生父。如此血统镇压之下,墨熄自然也毫不意外地拥有着极其可怖的灵力天赋,再加上后来师从修真学宫最严酷的长老,时至今年,已是重华的第一帅将。 而他不过二十八岁。 由于家门缘故,墨熄性情寒冷如兵刃,说一不二,他爹曾经几次三番地告诫他“温柔乡埋葬英雄志,少惹女人多做事”,所以墨熄向来清心寡欲,品格极正,可以说他二十八年里没有犯错过一件大事。 除了顾茫。 顾茫对墨熄而言,就像纸上墨,雪中泥,以及君子合该整齐洁白的床褥上,落下的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血。 ——他是他一生的污点。 是夜。 边塞外的驻地营里,一声清啼破风沙,唱戏的嗓音悠悠漫漫,幽魂似的飘散在寒霜里。 “……玉茗新池雨。金笄纭s星楦杈颇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 守在副帅大营外的亲兵左顾右盼,状如鹌鹑,遥遥见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行来,不由脸色大变,慌忙撩开大帐,说道:“不好啦!不好啦!” “不好什么呀。”帐内帅座上,岳辰晴打了哈欠抬起眼,支着侧脸问道。 “哎呀!这都啥时候了,副帅您还是快些起来去固防吧,别听戏啦。” “急什么。”岳辰晴懒洋洋地,“听完再去也不迟。” 说罢对帐中戏子道:“别愣着呀,你们接着唱。” 于是纤音入云,戏腔像是一根幽幽丝线吊得老长:“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 “哎哟我的岳副帅,副帅大人啊,您可让他们快别唱了吧。”亲兵急道,“这都什么个事儿啊。”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岳辰晴乐滋滋地啃着指甲,“不然这日子可太没滋味儿了。” “可您这场面,给羲和君瞧见了,他又要生气……” “羲和君又不在,你紧张什么。”岳辰晴笑嘻嘻的,“再说了,羲和君这人成天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既不寻欢,也不作乐,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听到我说个荤段子都要发脾气,我要哄他高兴,我累不累啊。” “副帅,”亲兵瞧上去都快哭出来了,“您小点声吧……” “嗯?为什么?” “因为,因为……”亲兵眼光瞟着营帐帘缝,磕巴道,“因为……” 岳辰晴在帅座上打了个滚,还把羲和君的银裘外衣盖在自己脑袋上,笑着说:“你们是不是被羲和君给整怕了?怎么提到他都磕磕巴巴的。” “唉,不过羲和君这人也是。”岳辰晴道,“他自己要禁欲,连累全军一起跟他无聊。你看看咱们整个军队,居然连只母狗见不到。” 这倒是真的,重华全军上下,就属羲和君的这支军队最苦。 虽然羲和君治下,吃穿用度从不苛待,但就像岳辰晴说的,这个人又无聊又严肃,自己非人哉不近美色也就算了,还不让下面的人找姑娘寻欢。 岳辰晴明明觉得很好笑,还忍着笑故作一本正经地叹息道:“他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掌控欲太强。你看,强迫焦虑洁癖,全让他一人给占了,而且还毫无情趣,真是白瞎了他那张俊脸。” 亲兵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急道:“岳少,快别说了……” 岳辰晴非但不停,反而愈发兴致勃勃:“瞧你们一个个憋的,都上火起泡了吧?嘿嘿,趁着他不在,我赶紧给你们松松绑,今晚上让弟兄们随便去勾搭姑娘,门禁废止,咱们来办个选美篝火会,我要给附近村上最美的姑娘授勋——” “你要给谁授勋。” 忽然一个低沉严酷的男性嗓音响起,营帐哗地一撩,一个银铠如霜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他军服挺拔,肩宽腰细,还有一双被黑皮军靴裹着的长腿。眼一抬,端的是五官冷硬俊朗,目光寒戾锋锐。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岳辰晴方才调侃得欢的羲和君,墨熄。 墨熄怎么突然回来了?!! 岳辰晴先是傻眼,回神之后立刻打了个哆嗦,把自己用皮裘裹紧。 “墨帅。”岳副帅作楚楚可怜状,“您提前回来了怎么也不和人家说一声呢嘤嘤嘤——哎哟!” 哎呦是因为墨熄觉得他嘤得太恶心,直接聚了一把灵力剑,贴着岳辰晴的脸颊就掷了过去。 岳辰晴差点被枭首,忙一咕噜从帅座上爬起来,撩了把脸颊的乱发:“羲和君,你怎么打人!” “你问我,我还没问你。你说,我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墨熄瞥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歌女戏子,转过头盯向岳辰晴:“是你带进来的?” 岳辰晴原本还想嘀咕几句,结果一对上墨熄的眼神,立刻怂了:“……别这样嘛。我听个曲儿而已。梨春国的名曲,羲和君要不要也来听一段……” 墨熄面色冷峻,烦躁道:“靡靡之音。拖出去。” 幸好没说斩了。 岳辰晴又呜呜呜地抱着膝盖缩在帅座上凄凄惨惨戚戚:“你这人简直冷血无情,我要告诉我爹,说你没有善待我。” 墨熄看了他一眼:“你也出去。” 岳辰晴:“……” 待岳辰晴委委屈屈地走了,墨熄独自在营帐中坐下来,摘下黑龙皮护手,修长苍白的手指覆压在眉宇之侧,然后缓缓阖上眼眸。灯烛中,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差,微带些病倦的青白,配上他眼里那种常年覆压着的狠戾,显得愈发憔悴。 他看上去心事很重。 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了重华帝都传来的一封密函,是由当今的重华君上亲自写就的。收到信后,墨熄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才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顾茫要回重华了。 信此刻已收在衣襟里,贴着墨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被男人怀里的温度焐着——顾茫要回重华了——这个消息像是荆棘卡在胸口,一扎一扎得疼。 墨熄皱起眉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躁郁,可最终邪火还是奔流而出,他蓦地睁开眼睛,黑皮军靴包裹的长腿砰地一声踹翻了面前的案几。 “哗啦。” “哎哟墨帅!”守在帐外的亲兵忙探身进来,诚惶诚恐地,“您息怒,岳少他年纪小,爱玩爱闹也是人之常情,是属下办事不利,没有拦着岳少听戏,您要怪要罚尽管开口,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墨熄倏地回头,一片昏暗里,他目如焰电。 “滚出去。” “……” “没有我的首肯,谁也不准滚进来。” “是……” 帐帘又落下了,内外岑寂得可怕,只听到帐外呼呼的北风朔雪声,遥远处有兵士的动静,军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细响,还有灵兽营的战马嘶鸣。 墨熄侧脸,垂眸,盯着地上骨碌碌滚落的桑葚浆果,那些果实像是几年来被顾茫亲手摘下的人头。 他想,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那么多狠事、歹事、错事,背叛了国家、同袍,挚友,如今背负着恶名、血债、深仇,居然还能有勇气回来。 顾茫怎么能还有脸回来。 墨熄缓了一会儿,勉强平复下了心境,这才重新掏出了那封被他反复看烂了的密函。君上的字俊秀,端端正正地写着: 燎国有意与我邦休战,为表意诚,已着人将本邦叛将顾茫押解回城。 顾茫为我重华之人,曾深得孤信,然其不思尽忠报销,反因一己之私,投敌叛国。五年来,掠母国之城邦,毁故土之安泰,屠昔日之同袍,弃旧时之亲友。罪恐难赦。 十日后顾茫即将负荆回城,其仇怨广结,非孤一人可以决断,故急书各勋爵共议,羲和君虽远在关山,却为孤之股肱,故诚请卿见,万勿推脱。 望卿珍重。 墨熄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忽而冷笑,笑着笑着,脸上逐渐浮现了几分惨痛,几分仇恨。 此人铸下叛国重罪,又有什么理由容他继续活着? 车裂腰斩汤蠖凌迟而死—— 该杀! 他恨恨地想。 该杀。 可是提笔悬腕,一个“杀”字写到一半,手却颤了,笔墨洇湿了缣绢。 大帐外忽然传来幽幽的陶埙声,不知是哪个角落里的小鬼思乡心切,愁离吹得满营萧索,一地白霜。 墨熄怔忡须臾,黑眼睛里闪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最后他暗骂一声,掷笔于前,一把拿起那封密函,掌中忽地火焰暴起,顷刻将之焚为灰烬。 点点残灰飞舞而起,羲和君吹了口气,将灰烬凝为一只千里传音的蝴蝶。 “顾茫曾由属下力保举荐,他叛国,属下难辞其咎。至于审判,自当避嫌,不应参涉。”顿了顿,又低缓地补上了一句,“北境墨熄,问君上安。” 说罢手一抬,灵蝶翩跹飞走。 他望着蝴蝶消失的地方,心想,好了,他和顾茫长达十余载的纠葛终于尘埃落定了。顾茫杀害了那么多重华军士,更害百姓伤透了心,如今兔死狗烹,被敌国利用完了又送回来,帝都的文武百官不急着报仇雪恨才怪。 只不过自己还要戍边两年,看来是瞧不见顾茫的死刑了。 他慢慢合了眼睛,脸上虽无情绪,指甲却已深陷掌心。 都结束了。 故友殊途,无力回寰。 今又重逢,物是人非。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旁人永远也不会明白。 墨熄枯坐营内,无人的军帐里那张脸显得如此疲惫。 他终究也没能把顾茫从歧路挽回。 宿敌,冤家,仇人。 这将会是日后史书对他们俩关系的盖棺定论。 世上除了他们本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极为肮脏又极为香艳的秘密。那就是,这两个看起来掐的你死我活的对手—— 其实是上过床的。 是的。 在很多年以前,禁欲守矩的羲和君,曾经把顾茫压在床上凶狠地侵犯过。严谨冷酷的男人曾在顾茫身上失了控,热汗滴在胸口,**染上瞳眸。 而叱咤风云、战火浴生的顾茫呢?顾茫曾经在羲和君床上被·干到流泪,曾经微张着柔软的嘴唇渴求墨帅的吻,纵容墨熄在他那具结实强健的身体上,留下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们是敌手,仇恨积壑,注定唯死可解。 可在此之前,在他们还未易道殊途的时候-- 那两个年轻人也曾如此热烈地纠缠过。 至爱欲纵横。至难舍难分。 3、性感顾茫,在线脱衣 在墨熄收到帝都密函的不久后,顾茫即将回城的消息终于被重华国君公诸于世,同时公布的还有对顾茫的处置方式—— 交由望舒君全权掌握。 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国,墨熄的大军虽远在北境,却也在第三日知道了这件事。 北境军炸开了锅。 他们明面上依旧沉冷肃静,然而一到轮岗休息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墨熄看在眼里,难得没有管束。 他觉得他们会意难平,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这支北境军的前身,正是所向披靡的顾家军。军中一大部分士卒都曾和顾茫一起出生入死。他们无疑尽忠恪守,但是很早之前,他们也真心拥戴过他们的主帅顾茫——尽管顾茫当时给他们拟定的军号是“王八军”。 这不是玩笑,是认真的,在墨熄没有接手之前,这支军队的军籍录案是这样的: 王八军兵士刘大壮 王八军伍长张大眼 …… 如此云云。 打头的是“王八军主帅顾茫”。 照理说,名字这么难听的编队,应该是没有谁想进的。可事实并非如此,顾茫当时是重华战功最为显赫的将领,大多数名士主帅都有掣肘,有牵绊,有架子。 但是顾茫不一样,他是奴隶出身,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无脸无皮,也不怕死。 如果让重华的领帅们脱了衣服战成一排,顾茫未必是那个身材最强壮的男人,但他一定是那个伤疤最多的汉子。 他是重华帝国当之无愧的“神坛猛兽”。 那时候顾茫的副手总看着他的伤责备他:“你这个当主帅的怎么每次都跑在最前面,都不知道躲一躲。” 顾茫就会笑,他的黑眼睛很亮,嘴唇很柔软,嗓音更是绸缎般的质感,好脾气地哄着自己生气的朋友:“腿长跑得快,我被迫的,被迫的。” 战场上只要有他,似乎就不全是冰冷与鲜血,还有笑声与花蜜。 他会记得每一个同袍的悬弧之日,熄战时常领着连营的修士们去小村镇里头欢闹饮酒,有时候遇到驻地的乡民奸刁,漫天要价,顾帅也不生气,笑着把所有的钱帛全部拍在案上给他的士兵们换酒和肉。 末了他还大声吆喝:“吃好了喝好了!都给老子敞开肚皮吃!各位都是我的宝贝心肝儿,军饷不够了老子拿别的东西给你们换!” 顾茫言出必行,有一回他把自己的军袍战甲都脱下来扔在酒柜上换梨花白了,兵痞们却笑着起哄说:“顾帅,我们还要牛肉,您还有别的可以脱吗?” 他彼时已只剩一件雪白单衣了,却笑着朝他们点了点道:“给我等着。” “不会吧!顾帅你不会真的要把裤衩也当了吧!” “那可值不了太多钱……” 顾茫没有打算当裤衩,不过他确实已经身无长物,他就在众人惊讶又好笑的目光中,凑过去在哈哈大笑的沽酒俏寡妇脸上亲了一下。 兵卒们雅雀无声,俏寡妇也呆住了,酒勺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漏酒,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开始举着酒勺撵着顾茫打—— “不要脸!轻薄老娘!” 哄笑一片。 顾茫在笑声和嘘声中被寡妇追得满屋跑,一边跑一边求饶:“真心的!真心的!你貌美!你貌美!” “老娘知道老娘美!你小子生的也俊俏!但你也太没羞没臊了,不会晚上一个人偷摸着来香我啊?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登徒子!” 登徒子闹得鸡飞狗跳,仍不忘没脸没皮地大喊道:“对对对,我明晚就来找你,今晚留下也行,只要再赏咱们两斤牛肉,求求你了好姑娘。” “呸!自从扎营到这儿,你已经问老娘赊了三回牛肉了,这是第四回!每回都说明晚约我,骗鬼呢你!” 寡妇嚷着,小拳拳砸到木板上,木板e啦裂开一条缝。 兵痞子们笑得打跌。不过说归说,顾茫最后还是用他那副好看的皮囊和“明天就约你”的许诺,从寡妇那里给他的弟兄们多讨了两斤酱牛肉。 “顾帅,你可真能哄人……” “那是必须的。”顾茫得意洋洋,飘得摇曳晃摆,“我万花丛中过,风流天下闻。” 有这样的主帅,难怪当时有少年放出豪言道:“别说叫王八军了,就算他们叫**军,冲着顾帅我也投戎去!” 旁边的友人就嫌弃道:“哎呀,你枉读圣贤书,竟如此粗鄙。” “那你说怎样文雅?” “你与其叫**,不如叫戟罢,乃罢兵修戈之意。” 少年哇了一声,惊叹道:“好名字,我喜欢。” “……你不会吧,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谁会喜欢‘戟罢’这种名字啊,叫出来不嫌丢人吗?不信你试试,你叫狗这个名字,狗都跟你急。” 少年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咱们的王师都可以叫王八了,我看给其他什么东西起名叫戟罢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番言论幸好没有给顾茫听见,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拍案叫绝,把自己改成“戟罢军主帅顾茫”,连着手下所有将士一块儿遭殃。 战争太严酷了,只有顾茫这种小疯子会别出心裁,热衷于和战火开玩笑。他不但一手拟就了“王八军”的军号,甚至还自己着手去绘制旌旗,碧色的旗帜别出心裁地剪成乌龟模样,还留一根活灵活现的小尾巴。他在旌旗上施了法咒,让这只乌龟每隔一炷香就大吼一通:“王八王八,雄姿英发,气贯长虹,威震天下!!” 可以说是非常羞耻了。 他第一次插着这根旗去征战时,被敌方将帅耻笑到死,结果没出半天,对方十万修士的大军被顾茫的王八军追的哭爹喊娘。这战之后,顾茫又大大小小打过不少战役,每回都能拔得胜筹。 这直接导致他当领帅的那几年,那些与重华对立的国家闻龟色变,而那些敌对修士最不想看见的场景,恐怕就是——硝烟场上竖起小乌龟旌旗,顾帅纵马出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 “咳,兄台好。在下王八军统帅顾茫,特来领教兄台高招。” 打不赢这个年轻修士就已经很可耻了,更可耻的是回去还要涕泗横流地禀报自己君上:“呜呜呜,属下实在无能,竟无力与王八军一战!” 简直是噩梦。 对于重华将士而言,顾茫虽然顽劣胡来,却颇具魅力。那段时候,崇敬他的人很多,甚至有些人还将顾茫那套“贱名好养活”的歪理奉为圭臬,当时出生的娃儿,许多都不幸被爹娘取了贱名,风潮一度是这样的: 楚根壮。 薛铁柱。 姜蛋痛。 所以墨熄接手王八军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这见了鬼的王八军改名。 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军籍上的录案变成“王八军主帅墨熄”。绝不可能! 于是王八军改名北境军,归入墨熄麾下,那个不屈于鲜血硝烟的黑色玩笑就和顾茫的英名一样,颓然收场。 而那些胡嚷乱叫,嘶吼着“王八王八,雄姿英发”的小乌龟,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荒诞笑话,从此再也不会现于茫茫沙场。 一切又都变得很肃穆,不会有花,不会有蜜,不会有人努力去记哪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名字,不会有人领着将士们去打打闹闹,除却重衫换浊酒。 战争恢复了绝对的冷血与严酷。 凛冬长临。 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虽然如今北境军的大多数人都恨极了顾茫,但他们提到顾茫的时候,情绪却和普通百姓不太一样。 尤其是那些和顾帅一同出入战火的“王八军”老兵,每当他们念到顾茫这个名字,眼睛里多少都会透出一点恍惚。 “唉,真想不到啊,他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下场。” “望舒君是出了名的酷吏,君上把顾茫交给他处置,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肯定是死无全尸……” 枭雄并不一定遭人嫌,但叛徒一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也只有昔日的王八军老兵们凑在一起时,会絮絮叨叨一些与“恨”无关的东西。 讲到最后,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忽然就意兴阑珊了:“唉,多好的人啊……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情,他也不会——” “嘘!你小点声!居然敢提此旧事,不要命啦!” 那老兵“哎呦”恍过神来,想到自己刚刚差点说了什么,眼里的星星点点醉意立刻就散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旁边的士兵还在提醒他:“如今咱们是在墨帅下头做事,墨帅最恨的人就是顾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真要让他听见了,你我今晚都吃不了兜着走!” “唉,唉,你说的对,你看我,这一喝酒就糊涂……” 围坐火塘的士卒们都不吭声了,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胸中各有心事。过了很久之后,才有谁喃喃地吐出一口气,说道:“不过,人都会变的吧。也只能说,这是顾帅的命了。”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叫他顾帅。” “哦哦,是,顾茫,顾茫。” 边塞的夜色岑寂,篝火噼啪,爆出一串比星光更炫目的金色。 那微醺的老兵躺倒在地,胳膊枕在脑袋下,他望着漫天斗数,紫薇星闪耀,喉结滚了滚,发出一串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咕哝:“唉,说句实话,当年我从戎,就是冲着顾茫才来的。我还和他围着一个篝火喝过酒呢,他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我那时候……我那时候看着他笑,我就想啊,要是有一天能够为他战死,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谁知道最后他居然会是……” 居然会是这般命运。 飞鸟尽,角弓藏。 利用完顾茫之后,敌国又将他当作议和的献礼之一,给送回了重华国。此人终是历经浮沉,看遍风月,一朝棋错成了叛徒,却已是落子无悔,无有回路。 所以什么叫作茧自缚呢?什么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命运虽惨,却也是咎由自取,落到这两面不讨好的境地,那也是痛快人心。一时间,重华境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顾茫的结局。 被枭首,被凌迟,赴汤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就连刚刚会讲话的黄毛小丫头都知道卷着她柔软的小舌头,含混地跟着大人们说:“咱们不能晃过介个不要念的居头。” 于是乎,顾茫顾帅,重华国昔日的英雄统领,墨熄的命中宿敌。这个曾被誉为“神坛猛兽”的传奇男人。 终于不负众望地,成了一个——“不要念的居头”。 4、旧恨 一转眼,北境军戍边已经满两年。 凫水边,十万大军安营扎寨,度过今晚,明日再赶一天路,就可衣锦还乡。修士们埋锅造饭,秣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阳霞光,照着河畔边伏卧的灵兽,还有浅滩里正在掬着清水洗澡的男人们。 “哎,给我搓个背呗,明儿就回家啦,我这弄得跟泥猴似的,我娘得骂死我。” “哥,一会儿帮我刮个脸呗,我自个儿刮不好。” 一群人在浅湾处嘻嘻哈哈的,互相嘲笑,互相意粒佳劾锞闶潜锊蛔√鹈邸 慈母手中线,春闺梦里人,游子归来,该尽孝的尽孝,该娶妻的娶妻,各有各的盼头。 全军上下,大概只有墨熄没盼头。 他父母已亡,也没有妻妾。整个重华帝都都在盼着他回去,可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烛是独独为他留的。 所以他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只有过去数年沉寂的战火余烬。 “羲和君,明日回城了,你又可以见到梦泽公主啦。”岳辰晴正好洗完澡,从河滩走上来,瞧见墨熄,他笑眯眯地说道,“我祝你们小别胜——” “你如果想让我把你踹回河里,就接着说。” 岳辰晴闭嘴了,虔诚地朝墨熄鞠了个躬:“……墨帅,我觉得你这辈子大概能成佛。” 墨熄不理他,站在河边,看着远山寒黛。 两年戍军,算来他已经有千个日夜没有回过家乡了,确实不知梦泽公主近况如何。 还有顾茫…… 墨熄的眼神微微一暗。 两年前,顾茫被燎国当作议和礼送回了都城,结果进城的那一刻就引起了骚乱—— “哈哈哈,城门一打开,押解的队伍进来,咱们看到那大名鼎鼎的顾帅是什么模样,可都是目瞪口呆哇。” “真是绝了!那场面,毕生难忘!” 究竟是何种场面,墨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点问题。 可“有点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 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瞎了眼睛还是哑了嘴? 他并不知情。 他的身份立场,并不该打听这种事情。再者说,他平素太过高冷,士卒们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现,本来还在饶舌的修士们就都闭嘴噤声了,很规矩地和他行礼:“墨帅。” 墨熄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清清冷冷地走了。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边叨咕过几次,不过岳辰晴这人讲话不着调,十次讲的内容十次不一样,墨熄又闷,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居然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他只知道顾茫没死。 而这就够了。 晚上,墨熄一个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水鸟唼喋,竟是辗转不能眠。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顾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顾茫也会先来城外等他。 他无法不想起那些过往。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预兆。 他最初见到顾茫的时候,顾茫还是个奴隶,但是这个奴隶胸中颇有甲兵,也有野心。 顾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统为上,虽然老国君怜惜他的才华,破例给了他帅位,但等旧主殡天后,新君并不把“贱种”出身的顾茫放在眼里。 他猜忌他,怀疑他,削他的权。 甚至做出了一件顾茫再也不愿忍让的事情。 墨熄是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的。 他曾经以挚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同僚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同在军机署,顾茫意气低迷,终日旷职。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里听曲喝酒,枕在舞伎丰软的大腿上,见墨熄来了,他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说:“羲和君,来啦。”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 “滚吧你!” 顾茫哈哈大笑。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 我知道你嫌我脏。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 顾茫投了敌。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 于是战火横烧。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 “都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 腥风猎猎鼓动着。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 怎会如此——?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 可是现在……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 “嗯?”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 “……”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 顾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顾茫摸了摸那血迹斑驳的帛带,饶有兴趣:“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拿来玩玩,怎么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气的笑,“你自个儿应该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抢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厉声道:“摘了!” 顾茫甜丝丝的,语气却很危险:“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围,怎么一点也不客气。你是真以为我会顾念旧情,不敢杀你?” 手上聚起黑雾缭绕的黑魔刺刀。 顾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贵国几乎所有的前锋军。墨熄,你虽厉害,但终究是个副将,拗不过你们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贵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来求饶,你倒来犯险了。” “……” 顾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给战死的重华将士做陪葬么?” 墨熄没有答话,沉默片刻,朝他走过去。 “…………” 战靴在血迹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驳的印子。墨熄终于开口,“顾茫。我知道重华欠你,我也欠你。” “你为我做过太多,所以今天,我不会跟你动手。” 顾茫冷笑:“你倒动手试试。” “你问我是不是想给今日战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离开燎国。”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给你。” 顾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会杀你的。” “……”墨熄对此未置一词,只瞥了一眼顾茫额前,蓝金帛带上的血迹,然后视线慢慢下移,落到顾茫脸上,“那就杀吧。在那之后。记得回头。” 这是墨熄最后一次试图捞他。 白鹰从桅杆上掠过,刺刀光闪—— 嗤地闷响。 血从伤处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蓦地狠然撕搅! “我说过我会杀你的。” 刺刀还在墨熄血肉里。顾茫停顿一会儿,忽然拧着嘴唇嗤笑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讲条件?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他仰着脖颈,目光睥睨而下,叹道:“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他说着,慢慢俯身,单膝跪着,一只手肘闲适地搁在膝头,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鲜血四溅! 顾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抬起墨熄的脸。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动手。你是明知自己没有胜算,才愿用命赌我良心。” 衣襟缓缓洇开了鲜红,那一刻墨熄竟不觉得疼。 只觉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动手。 曾经,光是你给的,热是你给的,所有心脏里奔流的热血,都是因为你。 没有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顾茫淡漠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绝境,我宁愿赌自己能够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不会跟你一样,天真烂漫地劝对手回头。”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国的修士从水面御剑而来,急吼吼道:“顾帅,东北方向有增援,是梦泽的药修大军,您看——” 话未听完,墨熄已支持不住,蓦地前倾,倒在了血迹斑斑的甲板上。 这一次血战,重华确认了叛将顾茫转投燎国,在替九州大陆最黑暗的国度卖命。老主帅督军失策,大军损失惨重,一万前锋生还者不足百计,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数日才醒转过来。 顾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回头是岸。 按顾茫很早前——还没离开王城时讲过的一句话—— “墨熄,上行之路已经给我堵死了,我没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狱里摸。” 他说完,问小二要了一坛酒。 拍开封泥,顾茫笑吟吟地斟满了,一盏给自己,一盏给墨熄。 “当”地一声碗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顾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请你喝一杯,你顾茫哥哥从今往后就要去当坏人了。” 墨熄那时候还摇头觉得他太不正经,说话跟闹着玩似的。 这个兄弟他认识了那么多年,心太软了,连只蚂蚁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会成为坏人。 结果呢?赤子的手下杀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点杀死了他。 ——“幸好梦泽公主及时赶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国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点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会留疤,这几个月都需要安心歇养……” 后面那个药修说了什么,墨熄并没有再听进去,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口缠绕的绷带,腐肉被挖走了,然而还有什么东西也和腐肉一起,从血肉胸腔里被剜了出来,让他觉得空,觉得疼,觉得不甘,觉得仇恨。 直到后来,顾茫恶有恶报,被遣回旧都。 墨熄觉得自己胸口的伤疤才终于止了血。 却仍痛。 时隔多年,在北境军班师回朝的前夜,无法入眠的墨熄独自坐在营帐内,手指撑在眉骨前,指腹无意识地擦过有些湿润的眼。 他把脸转过去,熹微的烛光从绢纱覆照的灯台内流出,照着他那张棱角冷硬的侧脸,他阖上了眼帘。 顾茫…… 顾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贼,他恨极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颤抖间,他却好像看见了学宫时代的顾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张脸,开心起来的时候会露一颗虎牙,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时的阳光灿烂,长老话语冗长。而顾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写着自编自演的黄·书,并为黄·书里所有的女孩儿都爱他而洋洋得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明天。 5、性感墨熄,在线装逼 第二日,大军班师。 满城热腾,妇孺老少夹道相欢,一时间万人空巷。 “恭迎北境军回朝!” 队伍进城,官道两旁霎时翻涌起某种奇怪的气氛,像是热油锅里倒了一汪水,却又迅速盖上了个木盖子,把那些滋啦滋啦的狂热都硬生生压在了锅盖下头。 人们低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往前头瞟,去偷看那支王师的精锐骑马行过。 墨熄一身禁军装束,嵌有铁皮的长靴踩着马镫,除了腰带和护手闪着泠泠银寒之外,全身都是玄黑打扮。 “羲和君真是太帅了啊啊啊!”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刚刚好像看了我一眼!” “哇,别开玩笑了,他眼里除了梦泽公主就不会有别的人好吗?” “可他又没和公主成婚……他今年都三十了,没妻子没未婚妻也没小妾,我想想还不成嘛,真是的!” 至于其他将领和兵卒,那表现就比墨熄甜蜜多了。 他们一个个都开开心心地和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招手,尤其是岳辰晴,居然还兴高采烈地接过少女们递来的花,打算往自己鬓边插。被墨熄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悻悻作罢,改委屈巴巴地捧在手里闻。 官道很长,岳辰晴老实了没一会儿就又开始花枝招展,笑眯眯和别人乱抛媚眼:“姑娘你好~” “你真好看~” “鄙人诚招小妾,管吃管住。” 墨熄厉声道:“岳辰晴!” 岳辰晴捂住嘴巴。 北境军甲光映日,刀枪晃目,一路行来,军容极盛,和当年顾茫回城的气势完全不同。毕竟当年顾茫凯旋的时候,自己就一马当先在前面招猫逗狗,后头跟的士卒也乐得轻松,嬉笑着去接百姓递来的点心与美酒。而此刻领军的是羲和君,羲和君连笑都不笑一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太过放肆。 从城门到王宫缓缓行马要走上半个多时辰,到了宫中,还有冗长的授勋礼,又跪又拜又谢,烦人得要死,一来二去总算熬到了夜宴开始,墨熄却仍是不得安生。 用岳辰晴的话来说——他得“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地应付着那些千金小姐。 顺带一提,岳辰晴第一次开玩笑说墨熄“贞烈”的时候,被羲和君罚抄了整一百遍的《女德》。羲和君冷冷地表示,岳辰晴你是不是不知道贞烈是什么意思?来,你过来,我让你抄个够。 但不管岳辰晴哭着抄了多少遍“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羲和君“贞烈而不失高冷,疏远而不失礼貌”这句玩笑话还是暗搓搓在军中传开了。 大家心想,没错呀,羲和君为了等待梦泽公主,拖到三十不肯成家,看看晚宴上的情形就知道了,一群千金小姐围着他叽叽喳喳,可他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羲和君,好久不见你了。” “羲和君,你好像瘦了些。” “羲和君,你看我今天的步摇好看吗?” 这群金枝玉叶中,最为惹火的是宴平公主。她是梦泽公主的亲妹妹,今年刚刚及笄,身段却已然生长得极为窈窕,顾盼间都是茂盛的盎然春意。 她笑吟吟地走到墨熄面前,嘴唇鲜嫩犹如多汁的浆果。 岳辰晴在远处见状,连嘴里的糕点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忙拉住自己一个许久未见的兄弟:“哎哎哎。” 兄弟:“干什么?” 岳辰晴兴奋道:“来,你往那边看!” “那不是宴平公主和羲和君么……有什么好看的,宴平公主肯定没戏的。” “不不不。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传说中的贞烈又不失高冷,疏远又不失礼貌!” 兄弟:“……你《女德》没抄够么?” 岳辰晴好了伤疤忘了疼,笑嘻嘻地拽过朋友转到附近去偷听。 “姐夫。”宴平公主笑着在墨熄跟前站定,一开口便十分调侃。 墨熄低下眼睫,因为这个称呼停顿须臾,而后转身“贞烈”地想走。 宴平忙拉住他:“姐夫,你一直不去和别的姑娘玩,就站在这里板着张脸,是不是在生气我姐没来呀?” 顿了顿,墨熄“高冷”地答道:“公主认错人了,我尚未婚娶。” “我随便叫着玩玩嘛。” 墨熄按捺着火气,“疏远”地答道:“此事岂能儿戏。”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姐上个月身体不舒服,去扬州的汤泉宫安养了,压根就不在帝都,不然她肯定会来见你。” 墨熄知道梦泽公主的体质变差,其实与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于是“礼貌”地问:“她还好吗?” 岳辰晴:“哈哈哈哈哈!我说什么!我没说错吧!” 兄弟觉得他笑得太响,哪怕筵席上众人热闹往来,也有危险会被羲和君留意到。就算岳辰晴无所谓抄《女德》,自个儿也丢不起这人,遂一把捂住岳辰晴的嘴,拖着他走远。 他俩走了,宴平公主和墨熄的对话却还没完。 宴平继续抿嘴笑道:“吹了两年塞外的风,还只想着我姐姐呢?放心吧,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静养一阵就没事了。” 墨熄没说话。 “不过讲真的,我姐身子那个样子,没调养好之前又哪里消受得了羲和君你呢?” 宴平说着,目光崇慕又渴望地往墨熄的长腿上一瞥,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看了好几眼。 这么长的腿,这么挺的鼻子,还有性感的喉结,以及秀颀修长、骨骼修匀的手。真是光看看就能想象到这个男人的力气有多大,被他压在身下干又会是怎样蚀骨**的滋味。 宴平因此叹道:“若我姐姐一辈子都病着,一辈子不能嫁人。那你真要为了她一辈子清守?” “……” “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贴得墨熄很近,身上是甜腻的脂粉香味,满头珠翠映着乌发,额间落着胭脂色的牡丹额面,笑起来的时候刻意前倾,半露的高耸雪胸脂玉般颤动。 “不如考虑一下我?我也长大了,不比姐姐差。” 说着想伸出酥手去环他的腰封:“不过上个床而已,不要太认真嘛。”她言笑晏晏间,似有似无地伸出点娇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会喜欢的。” 完了。 “上床不要太认真。”这句话简直可以位列墨熄生平最痛恨的话的前三位,宴平公主撩汉不成,居然还精准无比地戳中了他的痛处。 “……”墨熄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冷然道,“你让开。” “哎——你、你——!” 但墨熄已经剑眉低压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飞瑶台华帷流苏飘飞,墨熄从仆侍那里重新拿了一盛着琥珀光的琉璃盏,走到华台边缘,黑皮军靴包裹的长腿放松了些,靠在朱栏边看着万家灯火。 离开了那满殿烦闷,他透了口气,喝了点杯里的浆果酒,喉结微微攒动。 他已经连续好多年饱受姑娘们的“青睐”了。 但他仍是不喜欢,也不习惯。 要知道从前,墨熄是没有那么多人爱慕的,走在路上,也并没有那么多人敢偷看。当时他的脾气非常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相比之下,如今的羲和君简直能算是温柔和善的小可爱。 后来他家中出了大乱,人人都觉得这个墨公子是要末路穷途了,贵族修士们不愿意搭理他,庶奴出身的修士也不敢靠近他。 只有顾茫这个疯子不怕死,愿意与他同袍。只有他主动选择了陪伴那个落魄公子,安慰他说,没关系,就算你不再是贵公子了,你也是一样是你啊,你自己心里是有火种的,迟早会闪闪发光。我看得见,以后也会有人看见。 后来,墨熄捱过了难关,也确实摆脱了“墨家”的阴影,他南征北战,军功甚至胜过了祖辈当年,再没有会觉得他是墨家的独子,而是只把他当做羲和君本尊。 越来越多的姑娘开始对他有好感。 而到了顾茫叛国之后,姑娘们的口味就干脆完全变了。她们纷纷去仰慕墨熄,甚至还有人感慨道:“男人呢,还是闷一点好,闷一点老实呀,不会像顾茫那样叫人失望。” “羲和君性子虽然差,但是他坦荡啊,他有什么话都是直接骂出来的,一点都不装。” 更有青楼姑娘叉着小蛮腰拍着桌子“豪迈”放言道:“羲和君是老娘见过最纯情的男人!老娘把话撂在这儿了!要是羲和君来嫖我,老娘不但不收他的花酒钱,还倒贴!” 结果第二天,羲和君还真的来了,不是来嫖她,而是黑着脸把青楼给封了。 “勾引神君,不知廉耻。罚你们回去当良家妇女。”墨熄恶狠狠地封完楼,凶巴巴地训完话,怒冲冲地走了。 留下一堆青楼姑娘啊啊嗥叫,只说羲和君劝她们从良那她们一辈子就绝不为娼啊啊啊羲和君真是绝世好男人呜呜呜呜。 简直是莫名其妙! 人们总爱找个看起来不错的人供在心尖上,然后把自己美好的幻想加诸于那个人,就此来为自己提供光芒。可墨熄一点都不想成为那一尊无聊的坐化金身——他没有她们想象的那么正直。 他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是不能跟人明说的。 只是根本就没有人了解。 就像没人记得墨熄从前活的有多狼狈。 所以顾茫说的也对,也不对。 他确实是摆脱了墨家的阴影,靠着自己在众人眼里变得熠熠闪光。但是他清楚,那些光芒只是属于人们幻象中完美无缺的羲和君的,与很久以前那个既孤单又困窘的青年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自始至终,到底只有顾茫一个人走向了那个默默独坐在军营角落的倔小子,真心实意地为学宫师兄弟的阔别重逢而开心,并且高高兴兴地把手伸给了他,灿然露出一颗小虎牙。 篝火温暖。 他笑着说,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 “好久不见了,我能坐你旁边吗?” 忽然身后又响起相似的句子,墨熄的指尖微颤,琉璃盏里的酒差点没洒出。 他如在梦里般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飞瑶台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静静看着他。 1、楔子 此为禁/书,违阅者罚 重华出过两位年轻有为的将帅,两人泾渭分明,譬如水火。 如水的那个叫墨熄,他性冷,禁欲,至今独身,军中关于墨帅何时献出贞操的赌注已经累计到足够让任何穷鬼一夜暴富腰缠万贯。 如火的那个叫顾茫,他性暖,爱笑,怜香惜玉,如果他每亲吻一个姑娘就得付出一兜钱饷,那他恐怕早已底裤不剩败光全部家产。 在顾茫没有叛国之前,曾有一日,他突发奇想,拿了一本自己编纂的书册,跑过来找墨熄写个评注。 彼时墨帅正执卷批书,忙于军务,遂只是问了顾帅一句:“你写的什么?” “什么都写。”顾茫兴致勃勃道,“美食,见闻,山川游记,兵戈图录,浮生琐事。” 墨熄接过书册,提笔悬腕,蘸墨欲批。 顾茫笑着把话说完:“我也写了你。” 墨熄忽然警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他。 “……你写我什么?” 顾茫诚恳道:“据实描述了你我往事。” “哪些往事?” 顾茫挠了挠头,颇有些涎皮赖脸地嘿嘿笑了两声,飞快地说:“全部。” “……” 墨熄没再接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了长睫毛,面无表情地在卷首提下两行冷冰严酷的正楷: 此为禁/书,违阅者罚。 6、顾茫的下落 他如在梦里般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飞瑶台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静静看着他。 那个人却不是顾茫——自然不会是顾茫,回过神来的墨熄几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 说话的人是个眉目温柔的男子,他坐着木头轮椅,披着素色寒衣,残废的腿脚上盖一条藕色薄毯。 墨熄微微惊讶:“清旭长老?” 清旭长老,江夜雪。他是岳辰晴的兄长。 和无忧无虑的傻小子岳辰晴不一样。江夜雪的命很清苦。他母亲去得早,后来自己又因为执意要与罪臣之女完婚,被驱出了岳家。 当时他和那个姑娘都没有什么钱帛,两人的婚事很清简,而且碍于岳家的威压,只有几个人坚持去了——其中就包括了墨熄和顾茫。 墨熄送了他们一座小院。顾茫看着地契瞠目结舌,然后跟江夜雪说,兄弟,我很穷的,我可送不起这个。一众人都笑了,顾茫在笑声中鼓着腮帮,用唢呐给他们吹了一曲《凤求凰》。 但是好景不长,江夜雪与妻子一同从了军,战火无情,先是带走了他的发妻,后来又夺去了他的双腿。 墨熄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江夜雪外柔内刚,最终还是打起了精神,在修真学宫谋了个长老之位,教授炼器之道。可这一举动居然触怒了他的生父,岳家是重华第一的炼器大家,岳钧天厉令修真学宫革除江夜雪的教职—— “这个被逐出岳家的逆子,姓都不跟着我们姓了,还有什么脸面再靠岳家的本事吃饭!” 宫主拗不过岳钧天,只得把江夜雪婉辞。 墨熄当时看在眼里,决定给他在自己的军机署谋个位子。岂料还没等开口,第二天修真学宫的宫主居然又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了江夜雪回去了,这回岳家再嚷什么都没用,宫主只说是“受一位故人耳提面命”。 至于那位不出头的故人究竟是谁,至今在重华仍是个迷。 江夜雪自知与岳家相看两厌,以往这种大宴是从来不会出现的。所以墨熄见到他才这般意外。 “你怎么来了?” “我……”江夜雪道,“我来看看辰晴。” “……” 江夜雪走的时候,岳辰晴还小,很多事情如今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当兄长的却总也放不下这个弟弟。 岳辰晴虽然不认他,但说实话,也没有像岳家其他人那样难为他。 “也想来见见你。”江夜雪顿了顿,笑了,“左右瞧不见你的人影,我想是不是因为里头太吵了,你受不了。所以就来台上找你,果然被我猜对了,你真在这里吹风。” “你要找我,传人带个话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出来。你腿上的伤见不得风寒,我带你回去。” “没事,已经很久不疼了。”江夜雪道,“我来是想谢谢你。辰晴不懂事,这两年多亏你照顾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令弟年轻,贪玩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在外两年,其实他长进不少。” 江夜雪温柔笑道:“是么?他没给你添乱吗?” “……一点而已,还是帮的忙多。” 江夜雪叹着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静了片刻,微风吹着飞瑶台的流苏缓缓飘荡。 江夜雪忽然道:“羲和君,你离境已久,想必帝都发生的很多事,都还不太清楚。” 他一贯聪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 “殿内太吵,我也一时半会儿不愿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也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墨熄转头看向帝都一片月,万户落星辰,“我在城里并无亲人。” 江夜雪知道他这人别扭,看着他,也不急,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墨熄轻咳一声,果然开始问了:“你这些年,都还好?” 江夜雪笑道:“挺好。” “君上呢?” “他一切都很顺遂。” “梦泽公主?” “万安。” 墨熄:“……那就好。” 江夜雪眼睛里流转着一些深浅不定的色泽:“还有别的想知道吗?” “没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墨熄把杯盏里的最后一点残酒喝掉,望着璀璨夜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顾茫呢?……他怎么样。”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叹息“唉,你拐了那么多弯子,终于提到他了啊”。说道:“自然过的不好。” “……”墨熄沉默一会儿,略微点了一下头,喉咙有些发干,“我想也是。” “你若愿意,还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种欺负人的地方住了那么久,他……早已变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着眉问:“什么地方?” 江夜雪没想到他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微微睁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江夜雪:“……” 两人都没再说话。大殿内忽地爆发出一阵热闹欢笑,窗栅之间投射着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叠凌乱。 墨熄蓦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不会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别苑已经两年了……”江夜雪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没透露过。结果竟是自己告诉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则瞬间脸色发青。 落梅别苑…… 那是什么地方?青楼风月场! 一朝一夕就能把卖进去的人骨血掏尽肚肠吃空。性温的人进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进去玉石俱焚。 他们居然把他送到那个地方? 他们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结攒动,第一次,没有说出话来,第二次才艰难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顿了顿,叹息着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头转开去,看着眼前苍茫夜色,再没有吭声。 —— 自从两年前顾茫被押回重华后,他就设想过很多顾茫会得到的下场。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等待顾茫的刑罚究竟是什么,他想,如果顾茫被关在天牢里,他可能会过去看两眼,然后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话。如果顾茫成了个废人,他也不会去同情他,或许还会给他使点绊子。 他们之间就算曾经有过什么柔软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恨意也已积得太深,再也无法和解了。 墨熄唯一想过自己能和他心平气和地喝上一壶酒的情形,便是在墓地里,顾茫躺在里面,他站在外面,他或许还会向从前那样对他说说话,在青石墓碑前搁上一束灵力化成的红芍花。 那好歹算是成全了他们最后不曾争吵的离别。 可是从很久以前,顾茫这个人就擅长给墨熄带来各种各样的意外。墨熄没有想到就连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落梅别苑。 墨熄心中煎熬着这四个字,他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试图从里头熬出一星半点的快慰来。 可是到最后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做徒劳之举,他并没有能够从中汲取到任何的痛快,相反的,他觉得很恶心,很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恶心和愤怒,恶有恶报这难道不应该大快人心? “……”墨熄手肘撑在雕栏上,他想屈一屈手指,可却麻僵得厉害。他转头看向江夜雪的五官,却觉得说不出的模糊。 眼前阵阵晕眩,胃里阵阵痉挛。 顾茫,被送到了落梅别苑。 已经两年。 墨熄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肆意大笑,这样才是对的,才符合人们眼里他俩入骨入血的仇恨,所以他确实拧动唇齿试图撬出一点快慰。 可是最后只有一声冷嘲,薄溜溜地从森森贝齿间飘落。 眼前好像又闪过初见时阳光下那张清秀的脸,黑眼睛笑望着他:“你好啊,墨师弟。” 好像又闪过从军后顾茫灿烂的模样,热热闹闹地在一群狐朋狗友当中,回头冲墨熄眨了眨眼,眼尾很长,微微地往上,然后漾开温柔的弧度,真切地笑了。 他还想起了顾茫当上领帅后的那些言语—— 有笑嘻嘻的油腔滑调:“来啦,今朝从戎投王八,来年升官把财发。” 有尸山血海里的怒喊:“来啊,走啊,没死透的都他娘的给我振作点爬起来好吗!我带你们回家!” 以及执着跪在金銮殿前请君上不要将他的士兵草促合埋:“我想请药师们辨一辨那些尸体……求您了,这不是无用之功,每一个战士的墓碑上都应该有名有姓,君上,我不想有兄弟最后回不了家。” “他们认我做主帅,是人是鬼,我都要带他们回来。我答应过的。” “他们要的不是哀荣,只是想求一个本来就该有的名字。” 还有最后忍无可忍爆发在殿前含泪的怒嗥-- “奴隶就活该死吗?奴隶就不该被安葬吗?!” “他们一样流了血,一样没了命!已经没爹没娘了,最后还没个名分,凭什么岳家墨家慕容家的人死了是英雄,我的弟兄们死了就只有一个窟窿填埋啊?!为什么啊!!” 那是顾茫第一次在殿前哭了。 他不是跪着哭的,他是缩着,佝偻着,蹲着哭的。 刚打完仗,他身上的血污都还没洗,脸上又全是烟熏火燎的印记,泪水擦出斑驳的痕迹。 这个沙场上永远代表着希望的战神,就这样在金殿里被打回卑贱的原形,像一具无名的尸体。 满殿文武衣着端肃,许多人嫌弃地看着这个贫民将军,他衣衫褴褛,污臭不堪。 他哽咽哀嚎着,像濒死的兽。 “我说过要带他们回来的……” “你们行行好,让我守约吧……” 但大抵是知道没有用了。 最后他也不求了,也不哭了。 只重复着,目光几近涣散,似在跟游魂喃喃低语:“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配做你们的主帅。” “我也只是个奴隶而已……” 当这些句子点点滴滴落回记忆里时,墨熄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得以手加额,将脸庞覆在手的阴影之下,一片冰凉。 心是湿冷的。 江夜雪道:“羲和君……你还好吗?” 没人回答,过了很久,才有一缕听不出情绪的嗓音,不冷不热地,从阴影中游弋出来:“好。怎么不好。” 江夜雪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我认识多少年了,又何必在我面前强撑。” 墨熄:“……” 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的,细长的明黄色流苏在风中飞舞。 “你和顾茫两个人的名字,从前一直都是一块儿被人提到的,一起在修真学宫修行法术,一起上过战场,后来一起被敕封。”江夜雪说,“如今,你仍高高在上,他却已入尘埃,那么多年的比肩齐名,人们口中的邦国双璧,现在却只剩下了你一个,我想你并不会开心。”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熄。 “何况,他曾是你交情最深的朋友。” 墨熄垂着浓深的长睫毛,片刻之后答道:“……我年轻的时候眼瞎。” “可他叛国之后,你仍然信他是有苦衷的,你信了很久。” “我瞎的比较厉害。”墨熄说道,看着手中的杯盏,那里还残着一抹余酒,泛着霞光之色,他已不想再继续这个对话。 “起风了。清旭长老,我们回大殿去吧。” 得知顾茫下落的几天后,墨熄一直都很烦躁。 他原本想克制住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他的烦躁有增无减。 墨熄知道自己是患了心病。 只有落梅别苑有那一剂心药。 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暮色深时,一辆垂着沉夜纱的马车缓缓地往帝都北面驶去。 墨熄坐在车辇内,闭目阖实,就算四周落着帘幕,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依旧把背脊挺得很直,英俊到近乎奢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令人畏惧。 “主上,地方到了。” 墨熄没有直接下马车,而是撩开幕帘,自阴影中往外看了一眼。 此时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对街的门庭外用灵力燃出的两排浮夸至极的九九寒梅灯烛,映着高悬的彤红匾额—— 落梅别苑。 “晓风含霜清胜雪,一朝零落尘泥中。” 它和寻常的脂粉场子不一样,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华国得到的战俘,被废去灵核,从此成为阶下囚,帐中娈。 “主上,您要进去么?” 墨熄一眼瞥过,瞧见好几个熟人,而且还都是他平时特别看不惯的那种纨绔公子,于是皱了皱眉道:“走后门。” 车马就停到了落梅别苑的后门。 “你回去,不用在这里守着。” 吩咐完府上的车夫,他原地站着看了几遍地形,而后足尖一点,掠上檐角,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里。 来之前他看过落梅别苑的备案图纸,所以找到小姑倌儿们的住处也并非难事,很快地,就来到了偏院花阁。他披上斗篷,像寻常客人一样从花阁正门进去,走过那一排排阖着朱红漆门的房闱。 “万枯侍火圣女沙雪柔” “万枯侍火女婢秦枫” “燎国左军副将唐真” “血雨左军女官林花容” 每一扇门边都悬着这样一枚小木牌,上头详细地写着这些人从前的邦国,所任的官职,以及名字,一切来路都清清楚楚,方便那些与敌国有冤有仇的客人找到一个最为合适的宣泄对象。 如果有客人在里头寻欢,牌子上的名字就是红色,而如果没有客人在里头,牌子上的字就是黑色。 在落梅别苑,贵族们便是天,只要他们高兴,做什么都可以。 那些男人女人的笑容、献媚、**。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任君采撷的。 墨熄目光瞥过,衣摆翻飞,他走过一排排回廊,这里的隔音并不好,屋里头男欢女爱的动静实在鲜明得厉害,他剑眉蹙得越来越深,心跳得也越来越快——顾茫在哪里?走过了几十间房,仍是没有看到那块牌。 上了二楼,又找。 终于,在一个偏僻的拐角,墨熄停了下来。 暗色的木牌,细瘦的字迹。 “重华叛臣顾茫” 整个别院里,唯一一张署着重华二字的牌。 墨熄的目光像是有千钧重,沉甸甸地,落在了那一小块牌子上,那一瞬间,他的黑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幽暗地烧起来。但是那种光很快就熄灭了。 他抬起手,指节离门还有一寸时,却又止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顾茫那张牌上的字,是红色的。 有客人。 7、重逢 有客人。 墨熄瞬间愤怒到出离,恶心到不行。 胸中一口怒血翻涌着,竟是恨到手抖。 可他该怨恨些什么? 怨那些来翻顾茫牌子的人吗?他们花钱取乐而已。 恨望舒君吗?他依旨凌辱罪臣而已。 所以他就只能怨恨顾茫。 是顾茫自作自受,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烂不算,还要连着他一起痛苦。 墨熄盯着那牌子上鲜红的字,那种红色像是某种顽疾,轻而易举地染到了他的眸底。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怎样的熟悉,就像一场噩梦的重演。 多少年前,同样也是青楼,同样也是顾茫在屋子里面,而他万般痛苦地站在外面。 那时,他刚刚完成委任从外归来,却听说了顾茫被新君削权后浑噩不起,竟终日泡在春楼花馆里饮酒浇愁——他不信。 可是当他像个傻子似的喘息着站在昏暗的光影中,穿过燕语莺声,抵开厢房沉重的檀门,还是看到厢厅深处的那个身影。 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仿佛不再是那个人。 顾茫躺在软帐深处,身边珠翠环绕,金兽里的暖烟一点一寸地燃烧着,淡青色烟霭袅袅升起,将一切熏得面目不清。听到动静,他睁开迷离的眸子,黑眼睛扫了墨熄一眼——却仿佛看不见故友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似的,只是吃吃地笑。 墨熄觉得有什么随着顾茫放浪形骸的笑容,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不过就是上个床,跟谁都可以。那么认真做什么。”当时顾茫是这样和他说的。 顾茫从不在意这些,所以当初可以在他床上喘息着捧住他不安的脸,安慰说,没事的,顾茫哥哥皮糙肉厚,你想怎么样做都受得了。如果师弟喜欢,如果师弟想要……那还可以……还可以再用力点…… 那些疯狂纠缠的岁月中,顾茫也曾在被干到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失神地喃喃过他的名字,哽咽着说我爱你。 但他或许不是认真的。 所以后来,他才可以笑吟吟地躺在温柔乡里,无所谓往事如何。 是自己太傻。 像个傻小子一样,竟把那些枕席间的情话都当了真。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见弃于新君之后,顾茫选择的路不是振作起来。或许君上做的事情、一些人的死亡已经把他的魂魄打碎了,他要把自己活得泥潭里去。 迷烟、烈酒、女人。 什么能释放出最多的梦幻他就把自己溺死在那里头,只有在那些镜花水月里他还是他的顾少帅,他的手足同袍和热血岁月都从未与他远离。 此时此刻,落梅别苑的厢间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墨熄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他蓦地转身,走到游廊尽头,朝着外面喘着气。细长的手指捏在窗棂上,竟生生地将那棂木捏出一道碎痕。 贱人。 墨熄眼眶通红,一声不吭地瞪着面前的长夜。 他心里陡然冒出这两个刻薄至极的字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这样歹毒的词去形容一个人。 顾茫这个贱人。 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顾茫,他曾以为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懂顾茫,他曾经那么傻,把顾茫揣在心里,当做一生最珍视的人。 他曾是那么木讷,明明顾茫都教过他了,上个床并不代表什么,而上很多次床只能代表他们互相喜欢彼此身体。可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把对方当做永志不可辜负的爱人。他在这方面老旧又固执,谁也拉不回头的倔脾气。 所以他曾经那么坚定地信任着顾茫,哪怕后来顾茫千夫所指,他也站在重华王宫的大殿里,对所有人说——我墨熄拿性命发誓,顾茫不会叛国。 可是顾茫骗他。 顾茫负他。 负他一次又一次的信任,负他一天又一天的期待。 最后甚至亲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跟他说一切都无可回头。 他曾以为一切都不会更糟了。 谁知到了如今,顾茫居然还能碾压他已经破碎了的心脏-- 在进落梅别苑前,墨熄心里其实是存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顾茫还是那个硬气的顾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果这样,他那颗早已被顾茫刺得伤痕累累的心,或许多少还能有点慰藉。 可顾茫连这点慰藉都不给他。 墨熄觉得自己血肉里包藏的骨头都在恨得发抖,恨得发颤。 顾茫竟真的为了活着,能苟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声,门开了。 墨熄背脊蓦地绷紧,犹如伺猎的鹰。他没有回头,但他清楚那个声音就是从顾茫那边传来的。 有人骂骂咧咧地从顾茫屋里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一边诅咒着,一边步履沉重地下了楼梯。游廊内飘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个离开的客人,是个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恶心愈发厉害,他在原处站着,竭力将自己胸臆翻滚的怒焰给压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酒味已经散的再也闻不见了。他才仰了仰头,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眸子,以一种近乎怪异的平静,一言不发地回到顾茫房前。 停顿,抬起黑皮军靴,抵开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门。 他终于进了他的房间。 屋里很昏暗,只亮了一盏油灯,四下里仍旧弥漫着那种令人肠胃翻腾的酒气。墨熄绷着脸走进去,一眼扫过,没有人。 再扫一遍,扫至一半,注意到屏风后面细细的水声。 顾茫在洗澡。 这个认知像一击闷棍敲下来,敲得他眼前发晕。他简直都要憋疯了,血逆流而上,洇红了他的眼。他咬着嘴唇,把头转到一边,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强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顾茫如今还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愤怒,忿恨竟随着岁月有增无减。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墨熄在小圆桌前坐了下来,沉默地闭上眼睛,他一面等着顾茫出来,一面在想,一会儿顾茫见到了自己,会是什么神情? 一会儿自己见到了顾茫,又该说什么话语? 就这样咬牙切齿地静了良久,连水声什么时候停止了,他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屋子的灯烛又亮了一盏,他才蓦地回神,侧头睁眼,看见灯台边,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青年正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那张脸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 只是瘦了一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青年默默站着,衣襟松散,脖子上戴着法咒锁铐,赤着脚,漆黑的头发没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苍白又瘦削,因此一双眼睛也就显得格外清亮。他刚刚清洗过自己,此刻头发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从脖颈,流到锁骨,流到胸膛……蓦地隐匿在衣襟遮掩的阴影处,再也瞧不见,只留下几道隐隐绰绰的湿痕。 顾茫。 顾茫…… 屋里静的可怕,愈发衬得隔壁的男女欢爱声极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红的,捏紧的指节也是在颤抖的,他瞪着那个男人,喉结攒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终于又见到了。终于再一次见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么多问题,却没有一个再能想的起来。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闪过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战船上的那一幕,顾茫额前歪戴着夺来的蓝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抬起他的脸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说,我真的会杀了你的。 那时候墨熄觉得,或许这就是他们俩的终结了。 可是现在,顾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声地望着他。 说起来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么深,但这一瞬间,墨熄居然在怅惘于自己没有及时注意到顾茫的出现,以至于错过了顾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而现在顾茫已坦然且毫无波动,就像看着这两年来每一个走进他房中的客人一样,不带一点墨熄所熟知的情绪。 竟是这样宁静的重逢。 宁静的简直有点异常。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顾茫走过来,在墨熄旁边坐下。 大概是这样平静的举动实在超出了墨熄的预料,虽然他脸上仍是八风不动,但人却下意识地往后了一点。 “你……” 顾茫忽然从桌上拿起一捆小小的竹简,默默递给他。 墨熄不知所谓,但仍是接过了,借着微弱的烛光,将竹简打开。他一目十行,扫过上面的内容,但觉得一阵血热,一阵血凉。 到最后,阖了眼,狠狠把竹简甩在了桌上! 啪地一声。 宁静被震碎了。 “……顾茫。”墨熄盯着他,仍忍着,但眼里的熔流越来越盛,指节亦是格格作响,“你他妈的,疯了?” “你得选。” 顾茫开口了。 那么久之后,他们再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三个字。居然还能够说的这样寡淡。 他重新拿起竹简,再一次把它递到墨熄手里:“选一个。” “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顾茫好像只会说这么一个字了:“选。” 墨熄气得几乎要升天,胸口起伏着,一双黑亮的瞳眸里满是戾气,他眼里的红愈发隆盛了,愤怒、失望、恨意、悲伤,全成了映在他眼里的血色。 他拿着那捆小小的竹简,半晌之后,再次掷在桌上。 竹简被碰开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列着落梅别苑的价码,从闲谈、陪酒,到泄愤、凌虐,到……到…… 墨熄蓦地把视线转开去。 “你不选,那我该怎么办。” 墨熄简直快被他逼疯了,偏偏还在忍耐,他是真的很暴躁,但也是真的很能忍,字句从牙关锉出:“什么怎么办。” 顾茫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无波古井:“你不是来嫖我的么?” “………………” 墨熄的脸都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有一天这个字居然会落在他头上。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胃都开始痉挛了。 “顾茫,你……” “每一个人都是来做这些事情的。”顾茫说,“如果你不做,你来干什么。” 他第三次把竹简扯过来,举起,展开在墨熄面前。 “选,或者走。” “……” 8、失控 如果时间倒回三天前,有人跟墨熄预言,嘿嘿嘿,羲和君,我悄悄告诉你哟,三天后你会去嫖别人哟,那么羲和君一定能将那人的满口牙都打豁脸都锤碎。 但他现在已骑虎难下,别无选择。 他最终还是在“闲谈”二字上扣了一下指节,选的时候他整张脸都是青的,眉眼里尽是压抑的黑暗。 墨熄选完了。 顾茫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 “给钱。” “……你!”墨熄气极,眼眶都红了,却是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 顾茫不吭声,只默默摊着手等着钱,他现在的话很少,能不说就不说。 而羲和君记忆里的顾帅,话是很多的。当他站在骄阳底下晒着,面对校场的列兵时,他总是迈着踢踢踏踏的步子,骄傲又威风地来回走着,冲下头嚷着话,皮肤流着熠熠汗水,像是猎豹皮毛上落了水晶珠。总是咧嘴灿笑,黑亮的眼睛湿润亮泽,还有一颗小虎牙。 墨熄给了他重华国最昂贵的金色贝币。 顾茫也不道谢,站起来走到架子边上,取下一个小罐子,小心翼翼地把贝币放进去,然后又把罐子摆到高处。 墨熄就这样冷眼看着,心中百味陈杂,怒恨嗔怨,什么都有,他看着顾茫的背影,忽然阴冷冷地问了句:“你那罐子里,存了多少钱两?” 你任由多少人辱骂过,欺辱过,践踏过。 ……你…… 你陪多少人睡过。 顾茫还是不吭声,他放好了罐子,就重新坐回了墨熄面前,幽昏的灯光下,顾茫的脸并不是那么清楚。 墨熄不知道他脸上是否有些细微的情绪,是自己所没有捕捉到的。 顾茫太宁静了,宁静的甚至有些反常。 两年的屈辱,已经把他最后的傲骨都磨没了么? 可墨熄还没向他讨债,还没听他认错呢……他怎么能就此解下血肉,只留给墨熄一副空落落的躯壳。 “你给我的是金贝币。给多了。” “……不用你找。” 顾茫诚实道:“我找不起。” 他说着,重新把竹简打开,居然又一次地递给了墨熄:“所以你再选一些,这上面的,你都可以选。” 墨熄:“……………………” 他盯着顾茫的脸看,那张脸上一点受辱的痛楚都没有,只是安静的,平和的,顺理成章的,请墨熄再去选一些东西。 墨熄转过头,银牙都快咬碎,真是奇怪,他不该早有预料了吗?从前嫖·妓,后来叛国,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底线,“上床不要太认真”这种话早就从顾茫的嘴里说出来过了,如今为了苟活出卖身体,只是从睡别人,变成了被人睡而已,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不要选。”墨熄越来越烦躁,心里的那口气似乎快要压不下去。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倏地起身,面色霜寒。 “算了,我走了。” 顾茫似乎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无措,他想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墨熄已经转身,顾茫拉住了他的衣袖。 墨熄真的已近临界,怒焰溅着危险的火花,随时都要喷薄:“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茫又不答话了。他回到架子前,重新取下那个存钱的小陶罐,把那一枚金色的贝币捧出来,默默地递回到墨熄手里。 “那这个还你。” “……” “再见。” “……………………” 几许死寂。 突然间,“哗”地一声响,墨熄咬牙切齿地把竹简扯过来,杵在顾茫眼皮子前:“你这两年就在这里苟且偷生做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下贱勾当,觉得怎么样?可曾痛快舒心?别人扇你一个巴掌给你一点钱,这样的日子你也能凑合是吗?!!” 熔流终于冲破禁锢,压抑着的狂怒就此喷涌而出。 墨熄喘息着,眸中闪着猩红,眼眶却是湿润的:“那种男人你都陪着,你还是从前的顾茫?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居然曾经和你这种人是朋友,曾经为了你和别人吵架,我居然曾经把你当我的……我的……” “我的……” 他说不下去了,一脸毒气攻心的样子,气的连嘴唇都在颤抖。受到了他激烈的情绪影响,屋内用灵力点燃的灯烛瑟瑟抖动,光线一明一暗,投射着他们俩人目光相对的侧影。 墨熄攥起顾茫的衣领,顾茫躲避无门,反倒是散乱了衣襟,两人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眼睛杵着眼睛。 墨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就这样盯着顾茫一会儿,忽然目光落下,扫到顾茫**的肩膀。 那上面青青紫紫全是鞭子抽过的痕迹…… 墨熄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似有什么熔断了,他眼中的猩红里除了愈发炽盛的怒,还陡然多了些他自己都说不上的情绪。那情绪驱使他蓦地抬手,狠狠扼住顾茫的脸颊,将人猛地抵在柜子上,一手砰得撑在顾茫脸侧,高大的身形压下。 烛火垂死挣扎,终究不敌墨熄身上爆发出的狠戾灵流,蓦地熄灭了。 黑暗中,墨熄盯着顾茫近在咫尺的脸,那粗糙的,带茧的手指发狠地碾过顾茫的脸颊,嘴唇,嗓音既是愤怒,又是低哑。 他是那么怨怒,甚至没有发现顾茫眸色的异样,没有发现顾茫一闪而过的惊愕。 “为了活着,为了一点钱,要你怎么样都可以,对不对?” 顾茫似乎是被他掐的太难受了,脸颊渐渐涨红,终于不再那么沉默,而是在墨熄手下挣扎起来。 可是墨熄的理智已经告罄了,他眼里根本看不到顾茫的痛苦,周遭那么黑,死一般的黑暗,两边隔壁的屋子里都是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无孔不入地提醒着墨熄这是什么地方,顾茫是在这里做什么的,他们在这里又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墨熄为自己脑中闪过了这样刺激的念头而微怵了一下,头皮发麻。 邻屋的女人似乎被弄到了极处,叫的愈发高亢湍急,黑夜间**碰撞的声音简直清晰得像是贴在耳边。而顾茫在他身下因为呼吸不畅而做的挣扎一点不落,全被他当做了恬不知耻的磨蹭勾引。 墨熄的眼睛慢慢地暗下去,里头有翻沸的铁水,烫的惊人,因为怒,或者因为其他。 “放……开……” 墨熄没有放手,只是出声冷笑,那笑声中一点快慰的滋味都没有,尽是极致的失望与妒恨。 他裹挟着仇恨,亦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嗓音溅满星火,沙哑得令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俯身,贴在顾茫耳边:“好。你不让我走是吗。那你要我选什么?要我跟你上床,让我操你?” “……” 忽而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当初还没被我操够吗?!” 太冲动了。 此言既冲出,自己也觉得心惊。 墨熄几乎从不说这种字,他是个听到岳辰晴说荤段子都会皱眉的人。可是这一刻他竟被逼得魔怔至此,几句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凶煞的,威胁的,狠戾的。 兽性蛰伏的。 绝望的。 墨熄暗骂一声,忽然重重砸在架子上,顾茫存钱的小瓦罐晃了几下,啪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下意识地一转头,目光刮过,并没怎么在意。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松开掐着顾茫的手,直起身子,转头看向地面。 一点月色从窗外照进。 那小小的储钱瓦罐里,原来什么也没有…… 顾茫竟然并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枚最小最小的白贝币。 那罐子是空的。 9、顾茫茫生活不易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空的? 好像翻腾的沸水里哗地倒了一勺冰水,沸腾暂熄,而蒸汽氤氲。 墨熄在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为什么明明有客人进到他的房里,但瓦罐中却没有留下哪怕一枚贝币? 是、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连钱都不付给他? ——羲和君这个人,严肃,冷峻,自律,像一座无坚不摧的城池,没有什么能够让这座城池点起烽火狼烟。 除了顾茫。 从很早以前开始,只要遇到跟顾茫有关的事情,墨熄就会克制不住,会变得易怒,冲动,烦躁,乃至于阵线皆乱,理智全无。 后来当了主帅,几年铁血生死,磨炼得越来越锋锐凌厉,却依旧无法束缚自己的这一点私心。在顾茫面前,他并不是什么重华第一统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渴望知道顾茫这两年都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他会变得这样淡定,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一个人面对浮沉宠辱,真的可以从容至此吗? “赔钱货!” 忽然一声怒叱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墨熄的思绪,紧接着是脚步声,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走近。 “什么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会惹客人不高兴,这个叛徒早点吊死好啦,真不知道望舒君为什么还偏要饶他一条狗命!” 墨熄微蹙眉头。 这是落梅别苑的管事,秦嬷娘。 很早之前,望舒君有意与他交好,曾经派秦嬷娘打点了十来名风姿各异的佳人送来他军中。当时这个秦嬷娘好劝歹劝,说的天花乱坠,自己也没把她的人留下来,反倒是记住了那尖尖细细的嗓门,烦得他头疼。 “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哄人不会撒娇,每次客人从他房里出来,都要把老娘骂得狗血淋头。”女人愤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户纸上,又骂,“十足的赔钱货!” “…………” 墨熄没料到自己点子竟会这么背,要说羲和君逛窑子已经是足够令整个重华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墙偷偷逛窑子就更加令重华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说羲和君翻墙偷偷逛窑子,居然是为了翻死对头的牌子,恐怕重华都城能爆炸。 墨熄把顾茫的脸掰过来,沉重的呼吸拂在顾茫脸庞上,他压低声音问道:“从哪里可以出去?” 顾茫咳嗽几声,喘上一口气:“有客人在这里,门外的字会变颜色。她不进来。” 墨熄怒道:“我又不是客人!”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那你……” 两人一言一语间,秦嬷娘的倒影已经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门口,眼见着她就要推门而入,电光火石间,墨熄余光一瞥,忽对顾茫道:“别和她说我在这里。” “……” 门开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墨熄松开抵着顾茫的手,闪身隐匿到了屏风后面。 秦嬷娘走进屋内,手里擎着一管水烟枪,她朱唇一吐,霎时满屋浓郁刺鼻的青烟味。 顾茫没有忍住,低低地打了个喷嚏。 “十次到你屋里来,十次都是又咳又呛的,本来还指望着你一命呼呜呢。”秦嬷娘翻了个白眼,“结果养你这么些年,倒也不见你死。” “顾大将军。”她在圆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几口水烟,阴阳怪气地说,“这个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别的屋里头别说上千枚贝币了,就算再不讨喜的,相貌再丑的,也凭着嘴上功夫,笑脸迎人,赚足了自个儿吃饭的钱。” 她眼一瞥。 “你怎么说啊?” “……没钱。” “我就知道你没钱!”秦嬷娘嘬着烟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张脸还像个样子,其他半点本事都没有。” 顾茫又低低地打了个喷嚏。 “装什么体弱可怜?”秦嬷娘愈发来了气,拔高嗓门训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么?老娘养着你,一年到头不赚反亏!” “……” “要再这么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动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养着的那只狗给宰了!” 顾茫原本不吭气,一听要宰狗,吭气了:“我都是按你说的做的。” “你按个头啊,真当老娘傻了?” “是他们不给我钱。我是……”顾茫顿了顿,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叛徒。” 墨熄在屏风后面听着,他虽然看不到顾茫的表情,可是顾茫的嗓音却依旧沉静,像是在叙述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实,竟连一点愧疚和羞耻也没有。“叛徒”两个字对他而言,轻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应该要钱。”顾茫说,“他们说,我为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屏风的侧隙里,顾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们的。” 秦嬷娘噎了一下,没好气道:“对,是啊,你是叛徒,可这跟老娘有什么关系?你欠他们的,这个没错,但老娘开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亏空的道理!亏了还不算,还每次都被那些贵客骂!”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伺候贵族老爷,老娘不能伸手要钱,全靠你们这些人哄着老爷们给,甭管钱多钱少,多少总能哄来点儿吧,但你呢?顾大将军,您哄了吗?” 顾茫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秦嬷娘更尖利的嗓音,简直穿云透日:“你瞪我干什么?还有理了?!” “你给我跪下!” 墨熄原本觉得顾茫是并不会跪的,至少不会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料,顾茫像是无所谓,像是并不觉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这个女人面前跪落下来。 “……”墨熄抬手撑向旁边冰冷的墙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涌动的声音。 顾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声鞭子抽落的响,明明是万马千军里趟过的战神,却被这一声惊得栗然,瞳仁收缩,背心沁出冷汗。 透过屏风的窄缝,他看到顾茫跪在秦嬷娘跟前,那泼妇站起来,掌心凝起灵力,一把猩红色的鞭子照着顾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亏本却无从发泄的恼恨,一股脑儿地全都泼洒到顾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气抽了二三十道,这才喘着气停下。 而这过程中,顾茫竟连一声都没吭,甚至连闷哼都没有,像是无所谓屈辱,也无所谓疼痛。 秦嬷娘打够了,把灵鞭一收,复又拿起烟枪,吸了几口,缓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对头更令人恶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们开心,让他们把钱两乖乖付出来!” 顾茫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试图理解这个字:“哄……” “要是下个月再没进账。不但客人打你,便连我也不会轻饶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秦嬷娘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墨熄出来的时候,顾茫依旧背对着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显得很淡漠。领口很宽,苍白的皮肤从缘口探出来,一路向上,是烟霭般弯下去的脖颈,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烧上来的鲜红。 顾茫身上的疑点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静,太无所谓生死宠辱。墨熄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问问他,可是盯着那还在慢慢往外渗涌的血,最后溜出唇边的,却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伤,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顾茫从地上站起来,“你们来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 “她最多。” 顾茫说着,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边。 墨熄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顾茫脱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迹斑驳的衣服丢到一边,而后端起水盆,“哗”地朝自己身上猛浇下去。 那具后背像是有某种法咒,将战无不胜的墨帅给魇住了。 在羲和君记忆里,顾茫的背脊挺拔,宽阔,线条凌厉,像绷紧的弓弦。背上很少有伤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黄的灯光照耀中,那个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经面目全非,鞭痕,刀伤,焦灼模糊的法咒烧伤,竟已难见一块好肉,更别提刚才被打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该有多疼。 可是顾茫却跟没事人似的,用冷水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给冲掉,然后胡乱拿毛巾擦着。 墨熄心中五味陈杂,原不想多言,可目光却始终移不开。 他想起学宫里的顾茫,无奈地叹息道:“师弟你也太刻苦了,脚还能不能动?来,我扶你回去。” 他想起沙场上的顾茫,立马横枪,与他背靠在一起,笑道:“这波敌军和疯狗一样,今天咱俩要是死了,也没个漂亮姑娘作伴,只有我陪你,你可千万别嫌弃。” 当这些往事都涌上来的时候,墨熄喉咙干涩地咽了咽,终究还是问了句:“你金创药呢?” 顾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听不懂墨熄在说什么似的:“金疮药?” “那绷带?” “绷带?”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还是恨,是怨怼还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该有一瓶止血散。” 顾茫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但是他摇了摇头:“不要,会好。” 然后他就跟没事人似的,接着用冷水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给冲掉,然后胡乱拿毛巾擦着,最后走到樟木矮柜前,从里面翻出一件皱巴巴的中衣,就这样穿回了身上。 墨熄见他这般随意,心中的躁郁愈发蓬勃旺盛—— 他见过很多的战俘,刚烈的,柔顺的,一心求死的,卖主求荣的。 但顾茫和他从前接手过的囚犯没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顾茫究竟像什么,顾茫身上甚至没有一丝他所熟悉的味道,没有一丝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后,墨熄问道:“顾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原没指望顾茫答,只是心中闷得慌。 可谁成想,顾茫居然答了。 还答得很陈恳:“想要钱。” “……” “其他人有,我没有。没人给。” 墨熄望着他,望着顾茫说话时的神态,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的样子,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 “所有人都说,我不该要。”顾茫说着,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后他走过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来,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静,可是墨熄逐渐发现,他眉宇间的却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样。 顾茫转头看着他:“你是第一个给我贝币的。” 墨熄沉默几许,硬邦邦道:“我为何给你,你心里清楚。” 顾茫没有马上接话,他来回打量了墨熄好几遍。这是墨熄进屋以来,顾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种打发客人的寡淡目光。 然后顾茫朝他伸出了手。 “你还想要?”墨熄俯视着他,“刚才不是还打算还我么?” “要。” 墨熄一阵烦躁,为了不再和他拢獾酶谑侵匦履昧艘幻督鸨幢腋 顾茫不道谢,接过了,双手捧着低头看了好一阵子,又回头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会儿,走到床前,从软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只香囊。 他正想打开香囊,把贝币放进去,墨熄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冷,蓦地起身。 “等等。” “……” “你手里那是什么?”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险,每一个字都岌岌可危,仿佛稍加用力就会在他的贝齿之间碰得粉碎。 “拿出来。” 是一只绣工精致的小香囊。金丝绣千里云霞,银线绣万里河山,底下缀着红石玛瑙,一看就知道是个价值不菲的物件。 墨熄盯着那个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谁给你的。” 10、捉个正着 墨熄盯着那个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谁给你的。” “……” 顾茫似是感受到了他眼里的怒焰,把香囊复又收到怀里,贴着心的位置,然后吐出两个答非所问的字来:“我的。” 他的? 简直是荒唐,都落到这个地步了,瓦罐里一枚贝壳都没有,还能买得起这种锦囊? 墨熄都快气笑了。 “你哪里来的钱。” “换的。” “……和谁?” 可顾茫只重复着:“我换的。” 墨熄蓦地火了:“你拿什么和人换?你有什么?你——” 忽然顿住。 顾茫身在瓦肆勾栏,能见到什么人?能拿什么作为筹码和人换来这只香囊?答案不言而喻,而他竟蠢到还要逼问。 心腔像被砂纸摩过一样,既疼又痒,墨熄闭了闭眼睛,想和缓下这口气,可清丽白皙的面庞却连咬牙切齿的细节都藏不住。 他最终放弃似的,倏地睁开眼眸,嗓音低哑危险得厉害:“你要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顾茫好像也并不知道这样一个香囊有什么用,他只是紧紧攥着它,然后默默瞪着墨熄,一声也不吭。 “好看?” “喜欢?” “你做出这种荒唐事总该有个理由吧。” 大概是真的受不了羲和君审犯人似的审他,顾茫终于又慢慢地说:“有个人给我的……” “你不是说是你换来的吗?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对我撒谎?” “有个人……”有一瞬间顾茫像是想要接着说些下去,可不知是什么让他顿住了,他咬了咬下唇,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而这沉默像是把墨熄的理智摧毁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目光似尖刀剖开蚌壳,蓦地狠戾:“说下去。” 他盯着顾茫的脸。 大概是太过于愤怒,又或者屋内的光线太过于昏沉,墨熄竟没有发觉顾茫眼瞳里那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变。 “怎么不说了?这世上还有你说不出口的事吗?”墨熄喉结上下滚动着,一字一句都是咬着后槽牙碾出来的,“你说啊,再荒唐的东西我都听过了。你——” 顾茫忽然直兀兀地道:“有个人对我好。” 简直像是一击闷棍当头敲下。 这回轮到墨熄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喉咙里干的厉害。 有一个人待他好? 可笑……谁会待一个叛徒好? 随即又想到,是了,顾茫从前需要他,便就油嘴滑舌地招惹他,现在在落梅别苑日子不好过了,再骗人骗鬼招惹一个雪中送炭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只是…… 他气的眼前阵阵发黑,只是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想不下去。 “好……很好……”墨熄停顿了一下,过于强烈的愤怒让他双目发红,好久之后,他才沙哑道,“顾茫,顾茫……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顾茫没再作声,靠在墙上,望着墨熄的脸。 墨熄抬起头来,似乎想把什么隐忍回眼眶里,他就那么仰头忍了一会儿,忽地扶额嗤笑:“我真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是在执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晚上来见你是为了什么……” 他越想越悲伤,越想越愤怒,到了最后嗓音竟微微颤抖,手蓦地捶在顾茫身侧的墙上,指骨磨破,沁出狰狞血痕。灯烛晃动光芒在他们之间来回游曳,墨熄将顾茫抵在墙边,脸上带着下一刻就要把人撕裂般的恨。 他咬着牙:“顾将军。” “……” “你真是福好命好,烂到这个地步,还一直有人待你不薄。” “我……” “顾茫!”突然一声响,秦嬷娘的喊声像是惊雷一样,从外头远处响起,“周公子来了,你赶紧地换身干净衣裳,好好陪公子舒舒心!” 这一声猛地把墨熄拽回现实来,他几乎是立刻回神,虽然胸膛仍旧剧烈起伏着,但眼里那种失了控的狂怒却被勒住了。 墨熄微垂了头,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在顾茫耳边,他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在柙内蠢蠢欲动的恶兽已经消失了,那双黑眼睛里是有一点点残存的湿润,昏暗中亮得像夜空里的启明星。 “周公子?” “……” “是他给你的香囊?” 顾茫浑然理解不到墨熄的心恨似的,依旧过于宁静地看着墨熄的脸,摇了摇头。 周公子……周公子。墨熄在心里念着,忽然想起来——是那个周家的那位小儿子罢,他知道这个人,算是帝都太子党里头最心狠手辣的货色,本事没多少,恶毒主意却一个接一个地绵延不绝。 他看向顾茫,顾茫的神情虽无变化,但却下意识地在抚摸着自己胳膊上的一个伤疤。 几许沉默,墨熄近乎是有些自虐地冷笑着:“怎么,那个待你好的人竟不管么。” “……”顾茫默默地把香囊收好,没吭声。 墨熄沉默一会儿,又问:“周公子也是常客?” 顾茫点点头。 墨熄盯着他,那张英俊深刻的五官似乎笼着某些变幻莫测的情绪。片刻后,倏尔冷笑:“我之前觉得你变了。现在又觉得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会讨各种各样的人欢心。” 他眼底的夜色更浓,像是往事沉沉欲坠。 “你自己珍重吧。” 他说完,忽然从靠着的圆桌上直起身,披上斗篷,朝门口走去。 “你要走了?” 墨熄侧过半张脸,冷淡道:“走了。不碍着你做生意。” “可是我——” 墨熄停下脚步:“怎么。” “我收了你的贝币……” 墨熄顿了顿:“就当我还你的旧情。” 顾茫眉宇间蹙着一团怔忡:“旧情……” 尽管觉得顾茫的表现很奇怪,但时间不多,等周公子上了楼,自己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于是墨熄最后瞥了他一眼,转身准备推门。 可就在这时,顾茫忽然默默地说了句:“你富。有钱。我想知道你是谁。” 已触上门缘的手,蓦地顿住。 墨熄的背影僵直,过了一会儿,蓦地回过头来:“……什么。” “……” “你富。” “后面那句!” “……有钱。” “再后面!” 顾茫被他的反应懵到,犹豫着重复:“我想……知道……你是谁?” 耳中似有飞湍争喧y,眼前似有巨石落悬崖。 墨熄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顾茫的脸,黑褐的瞳眸紧紧收拢,眸底有光晕在颤动。 “顾茫。”肺腑都凉了,却仍咬牙狠戾道,“你他妈的,玩我?” 顾茫茫然地:“你是客,你付钱,不是你玩我吗?” 墨熄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脑中却闪过方才对话间顾茫的种种异样表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是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动了。 门缝后头传来一个男人懒洋洋的声音:“顾茫,你周哥照顾你生意,你也不知道滚出门来跪着迎客?” 墨熄蓦地回首,但已晚了。 那个姓周的小混球已经一边说着话,一边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并且眼皮翻动,抬起了惺忪的视线—— 真是苦了墨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得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应对两次这种糟心的情况。上一回还好,这一回却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竟被后辈撞了个正着。 墨熄本来被顾茫的“你富。有钱。我想知道你是谁。”弄得头都炸了,可他现在也没功夫细究,只暗骂一声,径直将顾茫推靠于墙,高大的身影俯压而下,一手撑在墙边,正好挡住两人的脸。 顾茫在他怀里睁大眼睛:“你……” “噤声。”墨熄低头托起顾茫的下巴,指腹粗糙,力道不容置否,侧过脸,俯身贴了过去。 薄凉的嘴唇贴近柔软的,炽热呼吸近在咫尺。 他早已不愿再碰这个叛徒了,所以自然不会真的再吻顾茫的嘴唇,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什么异样,他仍然贴的很近,几乎是鼻尖点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中间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反而成了秋日苇絮,酥麻麻地拂动着。 之前躲嬷娘的时候,墨熄曾觉得自己今天的倒霉已至极限,绝不会有更糟心的事了。 他太天真。 墨熄把顾茫禁锢着,用低浑的声音对顾茫说,“别出声。” 顾茫被他压在身下,倒也没想别的,只是因为墨熄身上的压迫性和掌控力实在太强了,山岳一般镇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不想太难受,所以几乎是本能地点点头。 “靠过来。” 顾茫靠了过去。 于是两人此刻的姿态从门口看,就好像正吻得缠绵悱恻爱欲横呈,下一刻就要如胶似漆地滚到床上去似的。寻常人若看到屋内这般旖旎景象,多半是惊呼一声掉头就走。 但氓流和寻常人显然是不一样的。 周公子先是一愣,接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回去看顾茫门前悬着的牌子,揉了揉眼睛喃喃:“是黑字,应该没客才对啊……” 等最初的错愕过后,这位周公子居然更来劲了,他依旧往屋里走着,然后笑道:“哎哟,可真是不好意思,门口那悬牌的法术好像不灵了,我可真不知道屋里头还有别人。” “……” “这位兄台,你真能耐,咱们这位顾大将军可是整个落梅别苑最刺的刺头儿,居然能被你哄得乖乖在怀里由你亲,你这厉害手段不如也教教在下,给在下也寻个欢?” 说着嘿嘿一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一起爽呗。” 11、心火 墨熄恨不能抬腿一脚踹死他。但碍于不能让他瞧见自己的脸,只得压沉了声音,阴冷道:“滚出去。” “哎,你怎么说话的?” 周公子笑脸碰了个钉子,一愣之下,凶狠起来。 “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赶紧滚!” 顾茫似乎对他演恶霸有些兴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墨熄的眼睛看,两人的距离只有几寸,顾茫这样直勾勾地瞧着他,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墨熄压低嗓音:“你别总盯着我眼睛。” 顾茫很听话,于是低落睫毛,开始盯着墨熄色泽淡薄的两片嘴唇。 墨熄:“……” 周公子看他们还在纠缠不清,浑不把他放在眼里,拔高嗓门怒道:“让我滚?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他霍霍磨牙道:“你周哥想让他陪,你还不快识相点给你周哥让位?你知道老子是哪儿的人吗?军政署的!” “羲和君墨帅,那是我哥们!怕了吧?你信不信我跟他状告一句,他能打断你的腿!” 墨熄:“……” 周公子酒劲上头,越说越狂:“还有姓顾的,你这个小畜生,上回说什么也不让我亲你,换了个人倒是肯了。都说你魂魄有损,心智不全,呸!心智不全你还会挑人?” 墨熄心中咯噔一声。 魂魄有损…… 心智不全? 他看着顾茫近在咫尺的脸,先前一幕幕的异样尽数浮现。 脑中嗡嗡作响,竟一时透不过气来。 “我看你就是为了好过点你装疯卖傻!你缺了什么魂魄?心智哪里不全了?你就是个贱人!国贼!” 顾茫皱着眉头刚想说话。 “别动。”墨熄虽然耳中血涌,却仍是及时反应过来。他立刻止住顾茫的意图,闭了闭眼睛,勉强让自己镇定。 “你别动……” 他们的嘴唇贴得那么近,墨熄低低出声,每说一个字,就有一股热流拂在顾茫的唇齿之间。 顾茫被这热流一刺激,本能地就想挣开他。可墨熄的力道大得惊人,单手一把制住他,低声咬牙道:“你给我听话!” 顾茫不想听话,但顾茫动不了。于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热气与呼吸出来,尽数揉进了他的肺腑,然后再被他呼出来,在彼此之间灼热地缠绕着。 顾茫瞪着他。 墨熄目眩一阵,喉结攒动,慢慢从“顾茫魂魄有损”这个消息中抽身。勉强平稳住心境后,他睁眼重新看着顾茫,怕他乱来,沉默一会儿,忽然沙哑道:“我打过你吗?” “……”顾茫怔了怔,摇头。 “他打过你吗?” “……”点头。 “那就听我的别理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肺腑深处的气息都在彼此胶着,墨熄有些刻意地避开他清冽的眼神:“只要你听话,我就让他滚。” “……”默默点头。 那周公子见他们还是拥在那里难舍难分,好像真的是被他打搅了上床的雅兴,愈发狎昵且愠怒,兴奋且气恼。 “怎么着,顾茫,你还不吭声?” “真是稀罕啊,谁来你屋里你都爱答不理,这男人是长得特别俊啊还是活儿特别好?还是说,他不守咱们约定俗成的规矩,私自给了你这叛国畜生一点钱?” 周公子一步步走近,呼吸沉重,带着些酒味,咕哝道,“怎么就让你这小婊·子那么想要跟他滚到床上让他搞……” 喝了酒的人讲话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惹完了顾茫,又毫无预兆地再来惹墨熄。 “兄台,你到底是哪一位啊,转个头给你哥我看看呗?瞧你和他这架势,平时没少来找过他吧。” 周公子说着,竟醉醺醺地来拉墨熄的袖摆。 “你弄过他几次啊?咱们这位顾大将军的滋味儿怎么样?他到底热不热紧不紧?伺候的你还爽吗?” 墨熄怕是真的被恶心着了,忽然反手一巴掌,径直抽在那姓周的脸上。他力道大,手劲狠,周公子直接被他扇得鼻血横流,一跟头栽倒在地。 不等周公子看清,墨熄一脚将他踹过去,瞬间让他背朝着天,脸朝着地,怎么也转不过来的角度。 “说了让你滚。”墨熄目光溅着火星,银牙咬碎,“你他妈的,还听不懂了?”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周公子大叫道,“你、你造反啊!嗷嗷!!你你你到底是谁!” “……” “我要禀奏君上!不!我要禀奏墨帅!我要禀奏我爹,我——” “当”地一沉重闷声。 墨熄把什么东西掷在周公子眼皮子旁,周公子迷迷糊糊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滑稽地吱地抽了一下,再也没话了。 墨熄被他之前那些流氓话恶心到脸都有些扭曲了,森然说:“还禀奏吗?” “不禀奏了不禀奏了。” “还来找他吗?” “不找了不找了。” 墨熄松开他,踢了他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周公子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滚远了,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墨熄冷着原地站了会儿,让自己消气,而后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重华军政署金令”,扣回袖下的千机匣边,转头扫了顾茫一眼。顾茫倒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边,手背在腰后,乖巧地看着,一声也不吭。 最初的骇然已经在这一番闹腾里消退,墨熄原本还想再追问顾茫些什么,看到顾茫那张宁静的脸,却只感到心若刀割,烦乱难抑。 问也无用,继续留着又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会再发生。 而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顾茫突然说话了。 “他怕你。” “……” “你也怕他。” 墨熄仿佛受了侮辱,蓦地回头戾然瞪他:“我怕他什么?” “你怕他认出你。” “……”墨熄微顿,戾气止歇了,但眼神依旧不爽,“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他认出你了吗?” “……没有。”墨熄的声音冷冰冰,硬邦邦的。 好像之前贴着顾茫的灼热呼吸,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但他看了你的牌子……” “那是军机署一品重臣人人都会有的令牌,没名字。”墨熄一边扣着袖匣,一边看了他一眼,沉默一会儿,“……你也有过。” 顾茫有些惊讶:“我也有过?” 他的茫然反应把墨熄触痛了,墨熄再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若继续留着又会做出什么来。于是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走到外面街上,冰凉的夜风不住吹拂着他的脸,他试图让自己冷静,却始终以失败告终。 魂魄有损……心智不全……哈哈哈哈哈哈……心智不全?! 夜风呼呼刮过他的脸,眼角刀割一般地疼。 他盼了那么久的清算,竟就盼了这样一个不得清算的结局。 谁干的!谁干的?!! 是燎国?是慕容怜?还是……还是顾茫不堪屈辱,所以自己选择--越想越纷乱,到最后竟是悲从中来。 心智不全。 为什么心会那么痛……是啊,是,顾茫是给了他情谊,给了他救赎,可他能报的都报了,甚至曾经为了把他从歧路上挽回,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他还有什么亏欠他的,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魂魄损不损,脑子坏不坏,跟他有什么关系? 深夜空荡荡的街上,墨熄停下脚步,缓了口气。 可那么多年的执念,居然只等到一纸空白…… 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倏然掌心中光焰大炽,燃起的火球泄愤般砰地砸向远处河面,轰然炸响!嘶嘶冒起一片青烟。 顾茫负他。 天知道他多想从顾茫嘴里听到一句“当初背弃你,丢下你,欺骗你,我有过后悔,我在乎过你。”可连这都不能如愿,最后竟只换得一个心智有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的疯子傻子?!为什么?!! 墨熄痛苦地阖上眼睛。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执念,可却是自欺欺人。 顾茫对他而言太重要了。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太多第一次,第一次伏魔降妖,第一次拥炉长谈,第一次比肩而战…… 以及二十岁那年,他弱冠那天,也就是那天晚上——或许是多喝了点酒,又或许那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第一次得到了顾茫这个人。 他还记得顾茫当时的表情,顾茫在这方面好面子。尽管眼睛也湿润了,嘴唇也咬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自己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你这个根本不算什么,大家都是爷们,彼此爽到就好。来来来要不要你顾茫哥哥指导你一下动作? 可顾茫就不该那么讲话的,墨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太多的理智。 他的一颗心都是热的,一腔情谊都不知能烧到什么时候去。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一点酒而随便和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喷薄炽热的**,有深切不能掩饰的爱意。 但是顾茫那时候不懂啊,顾茫只想要挽回自己被压的面子,乱七八糟说着那种昏话,最后把墨熄那一点点理智都亲手摧毁了。 到了后来,顾茫越来越撑不住,他开始伏着摇头哽咽,开始哀求墨熄不要这么用力,甚至开始凝噎着坦白说虽然他睡过很多妹子但是没有睡过汉子之前说睡过汉子是骗墨熄的更何况他更加没被汉子睡过。 可是无论他招供什么,坦白什么,哀求什么。 墨熄都已经停不下来了。 直到最后顾茫被他欺负得哭了,哭得说不出太多话来,眼尾红红的看着他,墨熄眼里的**才终于不再那么失控。 他摸着顾茫的脸,说,对不起,你疼不疼。 顾茫眼睫上挂着泪珠,脸庞在墨熄掌心里发着红,嘴唇微微颤抖,他真是被墨熄教训惨了。更惨的是谁会相信这个满嘴荤段子的军痞其实当时连个妹子都没真正睡过? 看他不说话,墨熄又俯身去吻他,湿润的唇瓣交缠的时候,顾茫的眼泪流到鬓发里,墨熄摸着他的头发,又不再多话地将他笼在怀里,亲吻着他湿润的眼尾,汲取着怀中人的温热。 青年人刚开荤,再圣贤也是停不下来的。 何况墨熄骨子里原本就不是个真圣贤。 他之前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足够让他失控的人而已。 是他先爱上了顾茫。 于是一直以来,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那么低,他从不敢奢求顾茫的第一次,只会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初始小心翼翼地递到对方手里。他不肯说这些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太要强,但内心仍忐忑地希望顾茫能够珍视这些过往。 可顾茫把他的心踩在脚底。 是,他确实不想阻止重华审判他,甚至是诛杀他,他甚至也曾肖想过,如果哪天顾茫非死不可的话,他想做那个最后审判他的人,最后一个折磨他的人,然后把他亲手捏在掌心里。 揉成血泥,扬灰挫骨。 这是为了国仇。 可撇去国仇之外,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顾茫死,他其实只是想从顾茫口中讨一句真话,得一句真心。 这么久了……其实……其实他就只是想问一句,顾茫,你当初离开重华,离开……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那么这些年的爱恨恩怨,才总算有个勉强让他可以喘息的结局。 但一句“魂魄有损,心智不全”。 顾茫忘了,不会痛苦。 而他万劫不复。 墨熄去落梅别苑与顾茫私下会面这件事无人知情,不过接下来几天,军政署的人却明显感觉到了墨帅的烦躁。 虽然平时他就总板着一张臭脸,跟人说话总是不怎么耐烦的模样,但最近他的这种情绪变得越来越明显,军会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走神,但他的措辞变得愈发不客气,会上别人多说几句闲话,他虽不直接打断,但会立刻脸色阴沉地盯着对方看。 直到对方把自己的废话都吞回去为止。 这些也就算了,某天也不知道周家的小公子做错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就被墨帅传过来训了大半时辰,说他“懒于军务,荒淫过度。” “抄军政署训规百遍,明天给我。”墨熄道,“若下次再犯,直接让你爹领你滚回家去。” 周公子惶惶恐恐地应了,战战兢兢地走了。 岳辰晴凑过去一脸八卦地问他:“哎,你犯什么错了?” “不、不知道啊……” “你要没犯什么错,那个冰块脸哪里会这么生气。”岳辰晴眼轱辘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偷藏了梦泽公主的画像了?” 周公子顿时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脸色大变道:“饶了我吧兄弟,我哪敢啊!” 岳辰晴摸着下巴,望向远处正抱臂细看沙盘的墨熄:“那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跟吃了炝药似的……” 吃了炝药的墨熄到底没忍住,装了两天不在意,终于还是开口和府上的管家打听了顾茫这两年的遭遇。 这年头管家可真不好做,既要上得了厅堂,也要能下得了厨房,当得起主人的智囊,抚得平夫人的悲伤,哄得住小妾的眼泪,镇得住公子的吵嚷。 羲和府的管家姓李名微,其他官爷府上的管家都羡慕他,只道墨帅府里人员简单,没老婆没孩子没小妾,少去许多烦恼。只有李微自己知道在墨帅手底下做事有多难—— 因为墨帅的问话永远是毫无征兆的。有的事情可能要在心里发酵很久,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问出来。而这时候墨帅的耐性其实往往已经被自己逼到了临界,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会想立刻知道答案,多等一会儿都不开心。 李管家在这位大人手下做事,总要前走三后走四,时间一久,简直修炼成了人精。在墨熄闷声不响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察言观色看出墨帅可能正在忍耐什么,过大概多久会忍不住爆发,以及思考好墨帅爆发之后自己该如何应答。 这次也是一样的。 墨熄咬了下嘴唇,只淡淡地说了“顾茫……”两个字,还没说顾茫什么呢,李管家就迅速抢答。 “是的主上,顾茫他整个人都坏掉了!” “……”墨熄说,“我问你这个了吗?” 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李微管家乖乖闭嘴。 墨熄一脸冷淡地转过头,看着小炉上热着的茶,半晌后,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坏的。” 12、锁奴环 李微觉得给墨帅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当管家实在太累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可去给那个有十八房小妾的刘大人打下手。大概那十八房姬妾的心思拢在一起,还没这位冷酷的墨帅来得曲折。 但是时光显然不能倒流,李微只得清了清喉咙,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主上,您去见过顾茫了吗?” “……没有。” “哦。”李微松了口气,“那最好不要去见他。” “为何?” “这……主上,是这样的,顾茫他如今的状况,别说是你,他大概连他自己是谁都不太清楚。照医官们的诊断,他内心深处约摸觉得自己是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睁大眼睛:“他觉得自己是一头……什么?” “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狼。” 墨熄:“……” 这真是他今年听过的最荒谬的一句话。 他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这是哪个医官诊的结果,你们确定他自己脑子没问题?” 李微难得见他这样惊愕的反应,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但瞧见墨熄的脸色,又赶紧乖乖地严肃起来。 “主上,当初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也都是不信的。所以顾茫刚回城的那阵子,许多贵人就都去牢里找他寻仇算账,可他一句正常的话都道不出,反而惹得人家更为生气。”李微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君上把他交给望舒君处置,望舒君一开始也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但是什么法子都用了,顾茫就是一问三不知。” 李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身而为人的意识。” 墨熄兀自消化了好一会儿,目光才抬起来,停落在烹着热茶的小泥壶上,水雾蒸腾,丝丝缕缕的雾霭飘起来,彼此缠绕在一起。 “……我还听说……他魂魄有损。”墨熄顿了顿,“是怎么回事。” 李微愣了一下,心道自己家主上也不是个会打听消息的人啊,怎么会知道这个? 但仍很快答道:“是有损,不过具体是怎么损坏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回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 墨熄皱起眉头重复:“送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嗯。顾茫当年一进城,我们的药宗修士就替他诊了脉。那些修士说,他的魂魄,心脉、还有他的灵核,都有刚刚被损坏过的痕迹,肯定是燎国的人干的。他们不知用什么邪门秘术,竟抽掉了他三魂七魄里的两魄,还让他觉得自己与兽类无异。” “……” 墨熄沉默一会儿,佯作不在意地问,“少了两魄……对人有什么影响。” “那要看少了哪两魄,神农台说顾茫少的那两魄,一魄和记忆有关,一魄和心智有关,也就是说他在这两方面会出现一定的问题,其他倒不至于影响太多。” 墨熄垂下睫帘,低声道:“这样……” “是呀。因为他失去了影响心智的一魄,所以最早的那会儿,他连言语之能都完全丧失了,后来望舒君留他在落梅苑,管事的训了他整整两年,他才能听得懂我们在说些什么,也勉强能讲一些。” 李微说着说着就由衷地叹了口气:“唉,以前总说他是神坛猛兽,如今啊,倒是真的和野兽没什么不同了。” ——这其实也就是两年前,顾茫被押解回来时,众人目瞪口呆的原因。 当时城门大开,囚车封禁着叛臣顾茫缓缓驶入重华境内,官道两旁的百姓们瞧见的是一个和几头狼关在一起的顾帅。囚车中还有一头雄鹿,那几头狼撕碎了鹿肉,血溅出来,顾茫连躲都不躲,只是静静地蹲在狼群中间,神情平和,而恶狼们似乎也把他当做了狼群中的一员,有头母狼甚至还拖了条鹿腿来到顾茫跟前献殷勤。 顾茫伸出手,蘸了点血,在唇齿间漠然舔过,觉得不好吃,便又垂下了手…… 墨熄沉默地听着。 李微说道这里,挠了挠头:“不过主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墨熄转动黑褐色的眼珠,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嗯?” “您说燎国送都把他送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把他的两魄破坏掉?” “……许是他知道了太多秘密。”墨熄道,“抽去两魄,一劳永逸。” 李微咋舌:“哇,这么狠,那有恢复他正常意识的可能么?” 墨熄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没有再回答。 两魄抽离,除非找回两魄,施法归体,可是茫茫九州,谁知道顾茫的那两魄还在不在,在哪里? “据说当年望舒君留下他一命,是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李微道,“不过听说他现在淡定得很,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望舒君算是失了策。” “对了。”李微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墨熄,“主上回城之后,见过望舒君了么?” 墨熄摇头:“没有。” 望舒君虽是军政署的要员,不过却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他出身高贵,恃位而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能来个十五天就很不错了。 墨熄抬起眼帘:“怎么忽然问起他?” 李微道:“他这几年,品性烂的愈发厉害。主上若是见到了他,可别与他一般见识。您也知道的,他一直想方设法地要和您为难呢。” “……”墨熄对此毫不意外。 重华有三大君子,品格应证着佛家“戒定慧”。江夜雪内心平静,宠辱不惊,被人称为“定”,梦泽公主因为仁德高著,被尊为“戒”。而与之相反的,也有三个恶名远扬的人渣,刚好应证了佛家三垢“贪嗔痴”。 三垢中与墨熄关系最大的,就是“贪”这一位。贪,指的是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 此人便是李微提到的望舒君。 望舒君名叫慕容怜,他是顾茫的旧主,最早的时候顾茫就是由他选做侍读,带进修真学宫的。 当时慕容怜没成想这小奴隶天赋惊人,没出几年,便在修为上远远胜过了他。于是心生嫉恨,平日里没少与顾茫为难,稍不如意就打骂责罚。众人皆知他生性残暴,名字与本人品格严重不符,拿最简单的一件事举例吧-- 曾有一次,顾茫降妖伏魔来到一个村子,怜悯村中百姓常得疫病,所以冒用了慕容怜的身份去帝都的御药堂私配了解药。这事儿虽然做的不合规矩,但也毕竟是一片善意,换做其他主子,训斥两句也就算了。 可慕容怜不一样,慕容怜得知顾茫竟敢冒用他的名字买御药,气得破口大骂,先照着顾茫劈头盖脸就抽了七八十鞭,完了又让人在学宫步道上连跪二十日。 墨熄当时和顾茫不算太熟,没有过多往来,再加上平时不走那条步道,所以也并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下了大雨,他凑巧从那儿经过,才瞧见一个人影,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顾茫。 顾茫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黑发粘在冰冰凉的脸颊边,雨珠顺着下颌的弧度不断往下淌。他老实巴交地在往来人流里罚跪着,两手还抱着块木牌子,上头刺红丹砂写着八个大字: “贱奴冒主,无耻之尤。” 墨熄在他面前停下来。 晶莹的水珠飞溅在伞面又弹开,有的则汇聚成流顺着伞骨湍急而落。 周围的人或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一瞥间墨熄衣袍上的腾蛇贵族家徽,纷纷骇得低头竞走,不敢再多瞧一眼。 “……你……” 顾茫似乎早已淋得昏昏沉沉,连什么时候有把大伞撑到了自己头顶也不知道,也没注意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所以忽然听到这么近有人在说话,他吓了一跳,从昏沉中醒来,蓦地仰头—— 墨熄视野里撞进一张迷茫又湿冷的脸,嘴角有淤血,脸侧有鞭痕,冷得瑟瑟发抖,仿佛落泥里的弃犬,只有那双黑眼睛还很亮,水洗过般望着他。 那狼狈样子配着“贱奴冒主,无耻之尤”的八字木牌,却是说不出的可笑又可怜。 墨熄当时和顾茫的交情虽不十分深厚,但也知顾茫冒名盗药,乃是不忍一村人遭受疫病苦楚,于是寻上慕容怜的居处,请他宽赦。 慕容怜没答应,反而和墨熄吵了起来,最后他干脆命人把顾茫传回座前,当着墨熄的面问:“顾茫,你知道这位地位尊高不可一世的墨公子,今日是为了什么来我门前吗?” 顾茫脸上淌着水珠,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怜朝他勾了勾手指,让他走过来,伸出白的有些可怕的手指抚摸着顾茫湿漉漉的脸庞,而后翻起桃花三白眼,似笑非笑地:“他可是为了你来的呢。” 顾茫明显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墨熄,又转头望着慕容怜,最后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咧嘴:“公子在开玩笑?” 慕容怜还是笑吟吟地:“你说呢?” “……” “你能耐越来越大,要不是墨公子今日冒雨来替你求情,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别人家的公子爷。” 墨熄咬牙道:“慕容怜。我只是替他说句公道话,你讲话别不干不净。” 顾茫怔怔地转头望向墨熄,海水般清冽的眼神中似乎露出了一抹感激,但他随即就趁着慕容怜不注意,微微和墨熄摇了摇头。 慕容怜乜了墨熄一眼,仿佛示威似的轻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对顾茫和颜悦色道:“你跪下吧。” 顾茫照做了,在慕容怜跟前一节节矮下高挺的身段,垂了头。 “把上衣都脱了。” “慕容怜!!” “这是我的住处,墨公子再是尊贵,也不该在我房内训斥于我,对不对?”慕容怜重新睨向顾茫,“脱了。” 顾茫还是照做了,他除落外袍,裸露出强健匀称的体态,低下了睫毛一声不吭。慕容怜慢吞吞地打量着他的身段,从紧绷凌厉的肌肉线条,到烛光下泛着槐花蜜色的皮肤——慕容怜是很纤瘦的,他打量着顾茫的时候就像一个畏冷的贵少在打量着上好的动物皮毛——好像恨不能把顾茫的皮肉全部撕下来,裹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变得强大似的。 左右在这时给慕容怜奉了热姜茶来,慕容怜一边喝了,一边叹道:“顾茫,拥有灵核的滋味不错吧?能在修真学宫搅动乾坤的感觉很好吧?能结交墨公子这种显贵,你很高兴是吧?” “我真不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为了配个药,救一些个贱民,便敢谎称自己是‘慕容公子’,呵呵。” 细瘦的手指搁下茶盏,蓦地抬眼。 “你是不是都要忘记自己是什么出身了!” 顾茫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忘。” “你的神武,你的衣服,你的灵核,你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我慕容家所赐。没有望舒府你什么也没有!” “少主教训的是。” 慕容怜没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既然你那么能耐,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免得你翅膀硬了,叫别人拉拢去。” 冷冷地吩咐左右:“去,把我给公——子——爷——”他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极尽讥讽,嘲讽着顾茫之前冒充慕容家公子的妄举,“早就备好的那件礼物,拿来。” 当时慕容家的其他陪读也在,其中有一个叫陆展星的,是顾茫最好的兄弟,他一听到慕容怜要给顾茫上那个“礼物”,脸色就变得很是难看,竟用几乎可以称为“瞪”的目光望向慕容怜。 慕容怜抬了抬手,命左右把盒盖在大家的注视下揭开。 众人色变,有几位甚至没忍住惊呼出声: “是锁奴环!” 顾茫一听,也蓦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举在自己头顶的檀木托盘。 墨熄的脸色也变了。 锁奴环是给最不听话、最惹主人生厌的奴隶佩戴在颈上,用来约束和惩戒奴仆的。佩上之后除非主人允准,否则永远别想摘下来,效力大概和狗圈差不多。如果说身为奴隶阶层已经是莫大的耻辱,那么被勒上锁奴环则是辱上加辱,甚至会令其他奴隶都看不起他。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13、慕容怜 “自个儿戴上吧。”慕容怜挥了挥手,“难道还要我请你吗,‘慕容公子爷’?” 墨熄在旁边已经怒不可遏:“慕容怜,你不要太过分了,锁奴环是要经过君上允准才能——” 话到一半,却被顾茫打断了。 “如此贵重的贺礼。”顾茫大声道,不容置否地压过了墨熄的声音,双手抬高,接过托盘,“多谢少主赏赐啦!” 众人恻然,顾茫却从容不迫地解开那通体漆黑的颈环,抬起乌亮的眼睛,看向高坐着的慕容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反而显得很平静。 慕容怜冷冰冰地:“戴啊。” 于是顾茫凝视着他,抬手。眼也不眨地“咔哒”一声,扣上了锁奴环。 “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顾茫饶有兴趣地摸了摸脖颈,“不大不小,正正好。” 墨熄不可置信地睁眼睛看着他:“……” 而旁边几个和顾茫关系好的侍读看上去都快哭了。 可顾茫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在他这里好像都不是事情,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会笑嘻嘻地扯来当被子盖—— “好看吗?” 陆展星:“……” 慕容怜细瘦的苍白手指摩挲着唇角,阴阳怪气地说道:“好看极了。” 顾茫诚恳地:“多谢少主赏。” “不谢。”慕容怜眼神灰淡,沉寂稍许,忽然一抬手,随着他掌心中冒出一团蓝光,顾茫蓦地倒在地上。 侍读里那个叫陆展星的忍不住道:“顾茫!!” 锁奴环忽然伸出数道漆黑的雷霆缚带,将顾茫上身连带双臂牢牢捆住,雷霆之流刺得顾茫浑身痉挛,缩在地上不住颤抖着。 慕容怜似乎觉得不够,又换了另一种咒印,掌中的光变成了红色,锁奴环刺出荆棘,攀绕住那具蜜色的躯体,根根尖刺扎入,霎时鲜血浸流…… “够了!”墨熄再也忍受不住,咬牙道,“慕容怜,你何至于此!” “我管教自己家的奴隶,又关墨公子什么事?”慕容怜悠悠闲闲的,“不过一个贱奴而已,打死了都无妨,也劳得墨公子这样费心?” “这里是修真学宫,你给学宫弟子私戴锁奴环,已是目无规矩。停手!” 慕容怜转头朝墨熄笑道:“你要我停手我就停手,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墨公子,虽然平日里你眼高于顶,但今日你有求于我,我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顿了顿:“不过,你总该给我点好吧。” 言谈间又呵呵笑着变幻了几种惩戒之法,锁奴环已将顾茫折磨得血流如注。 墨熄止住他结印的手,黑眼睛盯着他:“你要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慕容怜瞧着墨熄扼着自己的手腕,嗤笑道,“就是母亲总埋怨我术法疏懒,技不如人。” 桃花三白眼眯起来,幽幽望向墨熄:“只要你在学宫除夕的竞师大赛上败给我。我就买你一个面子。” “……”墨熄回头去看顾茫,却见顾茫也看着他,咬着下唇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我手下这个奴隶,之前在你伏魔的时候可没少帮衬你。” “……” “怎么样,愿意么?” 墨熄道:“……好。我答应你。” 慕容怜笑着挥了挥手,散了锁奴环的惩戒咒诀,顾茫顿时栽倒在血泊里,那总是卷着笑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 而慕容怜对此表示了适当的满意—— “还凑合。” 锁奴环的光焰熄灭了。 慕容怜讥嘲地对顾茫道:“就这样躺着吧,等血不流了,再把衣裳穿起来,免得还要洗。我希望这份礼能够提醒你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谁。”眼神如蜂毒,“记得你自己身上,流着多脏的血。” “记得你是谁的人,往后又该效忠于谁。” 慕容怜太卑鄙太变态了,墨熄实在恶心了他好久。 可是,让墨熄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慕容怜都已经这么残暴了,顾茫竟还会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了二十年,一点忤逆之心都没有。 顾茫不是受虐狂,顾茫很聪明,很天不怕地不怕,很有自己的主见,所以这种愚忠让墨熄觉得匪夷所思。他无法猜到顾茫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慕容怜和顾茫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而此时,李微重新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旧账,墨熄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个提醒未免多此一举,望舒君之前就已经恶劣到了极处,还能怎么烂下去? 可没成想,当他真的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居然还是出乎了意料-- 这□□中事毕,几位公子提议,想去东市一家新落成的投壶馆放松一番,军政署新来的女修士也掺进来凑热闹。 “羲和君,今天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抱歉。” “又拒绝人呀。”女修士撇撇嘴,小声嘀咕,“知道你有梦泽公主啦,但是你就真的这么死脑筋,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 墨熄还未说话,岳辰晴就从那女修身后冒出头来。 “哎哎哎哎,羲和君你这是干嘛呢。” 他嚷着,拍了拍那女修士的肩,帮着道,“一起玩玩嘛,喝喝茶,投投壶什么的,有啥不好?” 其他人也笑劝。 “就是,一起来嘛。” “投壶可好玩啦。” 岂料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和鬼魂似的,喑哑,飘忽,不冒半丝热气,唯一沾带的情绪只有嘲讽。 “蠢哉投壶,痴呆挚爱。” 随着这话音,天色昏暗的殿门口,传来的脚步声。 墨熄回头,正瞧见一个撑着罗伞的男人拾级而上,身影幽幽冷冷的,像是雪夜里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男人侧身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抬起一双眼睛,扫过殿内众人,掠起一抹怎么看怎么讽刺的薄笑。 “诸位,都在呢?” 军政殿的晚辈们一惊,纷纷行礼:“望舒君。” “晚辈见过望舒神君。” 慕容怜。 这个万年旷职的人居然来了。 时隔多年,顾茫的旧主再此立在墨熄面前,仍是当年一般阴柔。他那双三白眼狭长吊梢,容貌媚中带狠,柔中带凉,脸庞比墨熄记忆中更加消瘦,尖细。而神情里的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焰,也比当年更炽上几分。 慕容怜蛇一般的视线游过墨熄的脸庞,仿佛才在众人堆里发现了他似的,舔舔嘴唇,展颜一笑:“哟,羲和君也在呀,失礼失礼,好久不见。” 岳辰晴是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的愣头青,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慕容大哥,我也好久不见你呀。” 慕容怜视他如屁,连眼珠都没转一下。 岳辰晴:“……” 慕容怜等了一会儿,未见墨熄答话,于是又凉飕飕地笑道:“羲和君,你我二人也算暌违多年。怎么你见到我,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你这拒人千里外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墨熄漠然睨着他:“望舒君倒是变了。想必帝都烦忧扰人,令望舒君清减不少。” 慕容怜笑道:“是啊,我毕竟是内臣,不比你们这些外戚,我要为君上分忧的呀。” 墨熄冷冷地:“令人动容。” 羲和君对上望舒君,便如那雷电相擦刀石相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而这满殿的人里,也只有岳辰晴这个好脾气粗神经的还愿意说话,他左右看了看,又锲而不舍道:“望舒君,天色都这么晚了,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宫里转转?” “……路过。”慕容怜这次终于搭理人了,“正巧左右无事,想请诸位去望舒府一聚。” 说罢,目光流转,带着些凉意:“喝些酒什么的。” 他的提议,众人不敢轻拂,更别提在场本就有好些人想要巴结慕容怜,立刻道:“原来是这样!” “既然望舒君邀约,当然是却之不恭啦。” 慕容怜瞥过墨熄的脸:“羲和君,你来么?” 墨熄看了一眼岳辰晴,念及他年纪还小,近朱赤近墨黑,最好少与慕容怜接触。 于是道:“我和岳辰晴有点事,今天就不去了。” “哇,不是吧,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事!”岳辰晴瞪大眼睛,“我才不要跟你谈军务!我要去望舒君府上喝酒啊……” 他说着,连忙跑到慕容怜身后,一副打死也不接着看军政奏本的模样。 他都已经这样表态了,墨熄也不能硬劝,只得微微蹙起眉头。 慕容怜转身负手,看着殿门外飘着的雪。忽然道:“说起来,羲和君。你和顾茫,已经很久没见了吧。” “……” “我知道你恨他。之前顾茫叛变,是你一力保他,说他绝不会背叛重华。”倏尔又笑,“后来,你亲自到战场会他,想从他嘴里讨一句印证。他却出手重伤于你,令你险些丧命。” 墨熄冷淡道:“旧事何必再提。” “呵呵,我不提,你就不想了么?羲和君,我虽然与你不睦,但偏偏我们俩都曾被顾茫蒙骗,被他辜负,被他背叛。”慕容怜慢慢说,“所以虽然不愿承认,但世上能知我愤恨失望的人,恐怕非你莫属了。” 话到这里,慕容怜侧过半张病态苍白的脸,眼中闪着莫测的光影。 “他当年是我的家奴,如今人也在我掌管的落梅别苑里。”他侧过头,目光轻飘飘的,“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岳辰晴在旁边天真无邪地探出脑袋:“哎,去落梅别苑?望舒君,这你可说笑啦。我们军政署还有姑娘,去落梅别苑玩儿不太方便吧。” 几个女修闻言忙摆手:“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望舒君玩的开心。” 岳辰晴挠挠头:“那就算姐姐们不去,羲和君也最讨厌花楼了,他怎么会愿意进那种地方。” “哦。也是。”慕容怜冷笑道,“墨帅是重华的第一领帅,向来光明磊落,端正稳重。是绝不可能屈尊降贵,出入那种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场所的。多脏啊。” 墨熄:“……” “那不如这样吧。”慕容怜稍事停顿,转动自己的脖颈,活动了一下经脉,继续道,“反正别苑离我府上也不远,我这就命人把顾茫领过来,今天晚上让他在府上给咱们助助兴,也算是我给墨帅你……” 唇齿湿润,字句险恶:“接风,洗尘了。” 14、性感阿怜,在线拉客 “哎?只叫顾茫吗?望舒君,您还是再多弄些人来吧。” 羲和望舒两大神君都跟顾茫有深仇,有人便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道,“顾茫现在那个样子,不败兴就算不错啦。” 慕容怜没去理会他,依旧盯着墨熄,但听了这句话,嘴角却弯起来笑了笑。 他一笑,几个忙着捧他的后生便也跟着笑。 “哈哈,是是是,只叫顾茫真的不行。他哪里会服侍人?气人还差不多。” “你照顾过他的生意?” “他从前好歹是花名在外,我好奇,想玩玩嘛,而且你也知道,他……” 那公子话未说话,忽觉得脖颈刺寒,左右一看,发现墨熄正冷冷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和寒夜里的刺刀一样,吓得他瞬间就忘了后头的话,顿时喉头吞咽,冷汗涔涔。 哪里说错了吗? 那公子哥凉飕飕地思忖着,但还没等他细想,墨熄就把目光转开了,那张笔势凌厉的侧脸已经沉静冷漠,没有半点异样。 仿佛刚才他目光里的狠戾,都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慕容怜一副纨绔之态,懒洋洋道:“你们也真是有趣,顾茫是什么人?那是从前重华的第一将领,我的旧奴,墨帅的师兄。” 墨熄:“……” “就算他不会伺候,今天晚上的宴会,能缺的了他吗?”慕容怜说着,目光流转,不怀好意地落在墨熄身上,“如今墨帅回来,又来我府上小聚,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与之共享吗?” 他每多说一句,墨熄眼里的阴郁就越深。 到了最后,已是黑云摧城城欲开,怒焰化作万马千军,都在垂落的长睫毛后杀气腾腾地蛰伏着。 他并不想亲眼见到顾茫在这些人面前过于狼狈的姿态。 可是慕容怜偏字字掐他七寸,句句刺他心窝。 说完这番话,慕容怜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墨帅。你的大仇人,你的顾师兄,他如今被我调·教成了什么模样,你就不好奇?不想亲眼见见么。” 终于一行人还是去了。 望舒府位于重华东面,建物恢庞宏大,宅邸上方常年流转着蝙蝠纹图腾咒印,那是望舒一脉的徽纹,府内人员大多都穿着深蓝底滚金边的袍服-- 这是重华的规矩,亲贵家族的衣饰一般都镶有金边,但是按照君上钦指,底色却有不同。比如羲和府,是黑底滚金边,岳府,那就是白底滚金边。 此时,八千盏玲珑仙灯照彻长空,华宴奢靡,灯红酒绿。宴至一半,众人胸胆舒张,之前那些束手束脚的晚辈们也活跃热闹起来,彼此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慕容怜斜靠在湘妃竹榻上,细长冷白的手执着一根银筹,正拨弄着熏炉里的香料。 这是燎国出产的一种迷香,远着闻到并无大碍,但靠得近了,就会有种飘飘欲仙的刺激,效劲过去后,人却倍加萎靡,为了不断得到这种刺激,只能隔三差五就吸上一番,难以戒瘾。这东西在老君上治国的时候是被明禁的…… 墨熄眼看向慕容怜醉生梦死的模样,那张苍白细瘦的脸在吞云吐雾中模糊得像一场镜花水月,只觉一阵烦厌。 岳辰晴坐在墨熄旁边,瞄见慕容怜细嗅着炉烟,不由得好奇,想要凑过去看,却被墨熄制止了。 “坐下。” “那是……什么呀?” 墨熄沉着脸:“浮生若梦。” 岳辰晴吃了一惊:“啊!燎国的浮生若梦?”他心下惴惴地望过去,“……望舒君看起来瘾头很大啊,难怪这次见他,感觉他精神这么差。” “你要是碰这种香薰一次,你爹一定会把你锁在屋子里三年五载都不放你出来。” 岳辰晴道:“我爹?我爹才没有那么暴躁,他最多扬言要将我吊起来打,把人锁屋子里三年五载这种主意,一听就是墨帅你想出来的。” 不等墨熄生气,岳辰晴又笑着说:“不过你别担心。我才不想求这种虚幻之乐,我那么讨人喜欢,不需要什么浮生若梦,也一样快活得很呀,才没这么想不开呢。” 却不料他最后这几句话,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入了慕容怜耳中。 慕容怜拨弄着金兽簋式熏炉里的残香,眉眼间溜出一缕软绵绵的冷笑,声音便和那烟雾一样疏懒:“想不开?哼,浮生若梦千金难求,就凭你们岳家的财力,你就算想吸,那也是断吸不起的。” 岳辰晴才不想和他争执,无所谓道:“是,望舒君血统高贵,富可敌国,我哪里比得上你嘛。” 慕容怜满意了,又转头问道:“羲和君,你不来点儿?” 见墨熄面色冰冷,慕容怜弓着身子咯咯笑了起来:“差点忘了,墨帅也是节俭惯了的人,从不爱铺张浪费。哎,看来这燎国好物,整个重华也就只有本王消受得起了。” 墨熄实在是不想与他多话。 记忆里的慕容怜已是人渣极限,没成想多年过去,居然还能跌破他的下限。 这个人自傲于纯血亲贵的地位,却从不努力,反而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如今甚至可以称之为行尸走肉,醉生梦死。 李微说的没错,他果真是烂到了骨髓里。 “主上。”正在这时,望舒府的管家走进来,禀报慕容怜道,“照您的吩咐,落梅别苑的那几个人已经带来了。” “哦,那很好。那就让他们进来罢。” 宴已至酣处,宾客们都有了些醉意,管家得了命令,自然从善如流,拍手让人把苑里最好的男女送上来助兴。墨熄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猎鹰般盯住了厢间的入口。 珠帘璁珑,几排形色各异的男女被管家领进来。那些人或是w丽,或是清纯,或是卑微或矜傲,或是不愿,或是甘心。 却独不见顾茫。 “这里全是落梅别苑送来的小倌娼伶,诸君有看中的,就尽管领了去玩吧。”慕容怜慵懒地挥了挥手,“不过都是些贱种,玩死了算我的,今日本王请客,尔等还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大声夸赞抚掌称颂?” 众人立刻开捧—— “望舒君好爽气!” “果然是君上的堂兄,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真教人羡慕啊。” 一群人拍着慕容怜的马屁,热热闹闹地开始拉扯着那些可怜的沦落人来陪他们喝酒取乐。一时间迷离乱象,腥臊不堪。 “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来,给哥哥把酒先斟满。” 墨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兀自隐忍良久,实在觉得不堪入耳,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慕容怜笑吟吟道:“羲和君,你没有看上眼的么?” “你喝高了。” 慕容怜嗤笑出声:“我没有喝高,羲和君也别急着走人。你想见的那个人已经来了,只是他如今性子古怪,离开了落梅别苑,反倒会惴惴不安。所以一个人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他说着,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罢。” 墨熄转头看向门外,果然瞧见珠帘的碎影晃动,透出后头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好像一只警惕的兽类躲在暗处,正试探着往外张望。 “瞧见了吧?”慕容怜道,“让他进来陪你玩玩?” 见墨熄不答,慕容怜笑了笑,脸颊酡红伸了个懒腰,喊了一句:“嗳,诸位等一等!” “望舒君,怎么了?” 慕容怜眯缝着眼,脸上的鄙薄和恶意几乎是在瞬间到了最高点。 他说道:“你们可真是没规矩,一个个都急着抱上了美人,谁注意到了咱们尊贵的羲和君怀里还空着?” 墨熄:“……” 若是平时,谁敢和墨熄嘻嘻哈哈?但几个公子哥大多都是尸位素食的主,轻伤不上战场重伤不下卧床,真正和墨熄有过共事的人并不多,何况他们又喝醉了,于是出口都有些没规没矩。 有人大着舌头笑道:“羲和君,帝都不比军中,美、美人遍地都是,望舒君手下的就更是绝代风、风华,你又何必推辞——辞呢?” “羲和君正值血气华年,却一直忙于军务,偶尔也该放松放松嘛。” “是啊,墨帅去过无数次修罗殿,却从未进一次青纱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些人里,岳辰晴算是清醒的,一瞧墨熄的脸色,心道大事不好,忙说:“呸呸呸,你们还不都闭嘴?” 墨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孩子今天倒是难得,居然也正经起来了。 结果就听他接着说:“不然你们再胡说下去,墨帅狂暴杀起人来,我可先跑了!” 墨熄:“………………” 众人面面相觑,半醉半醒,糊里糊涂,脸上都带着点痴傻的笑。在这一片煎熬的死寂中,慕容怜斜乜过桃花眼,眼波迷醉,却又泛着些寒凉:“羲和君,这十几个绝色之姿,女人你也不要,男人你也不要。唉,我看你啊——” 他似有恶意地笑道:“你心里惦念的,其实就是你的仇人罢?” 说罢,冲着门帘外大喊一声:“来——!把叛将顾茫,给我们墨帅带上来!” 15、口是心非羲和君 顾茫是被管家押上来的。 他脖颈扣着铁锁,一路叮叮当当,赤着双脚,从阴暗处现身。 和墨熄上回见他不一样,上次的顾茫显得很平静,仿佛是因为待在属于自己的领地,所以未见丝毫的不安。而此刻的顾茫虽然依旧平静,但是肌肉是绷紧的,长睫毛后藏匿的锐利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脸,满是危险之意。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上,墨熄心中微动。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很尴尬,如果顾茫忽然提起之前落梅别苑相见的事情,虽然对自己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却也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理智如此,内心某处隐秘的地方却在暗暗叫嚣,希望顾茫能对自己有那么一星半点与众不同的反应。 可惜顾茫叫他失望了。 顾茫对他一点兴趣都没,看来只是把他当作那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中的某一位,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就那么无遮无拦地看了看他,又无牵无挂地移开了。 “……”墨熄一脸阴沉地抄起案几上的玲珑玉杯,开始垂下眼帘沉默地把玩。 “唔,昔日赫赫有名的神坛猛兽。”慕容怜皮笑肉不笑地说,“顾茫,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从小你就是在我这个宅子里伺候的,故地重游,又有什么可怕。” “来。”他说着,向顾茫招了招手,“你过来。” 顾茫慢慢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到了慕容怜面前的香炉上。紧接着,他似乎被香炉里浮生若梦的味道给熏着了,打了个喷嚏,忽然转头就跑。 慕容怜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回了下神,才厉声道:“给我把他抓住!” 顾茫的灵核已经被废,但是身法依然凌厉,一双长腿扫过,猛地踹倒了三四个人,紧接着单手一撑,猎豹般腾空跃起,闪过企图抓住他胳膊的家丁,稳落在地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无任何法术,却也十分悍厉。 顾茫踹飞了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挠挠脸颊,转身继续逃。 “……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废掉的顾帅也比这群乌合之众能耐。”他说着,瞥了墨熄一眼,“你说呢,羲和君?” 墨熄双手抱臂,沉默地靠立在椅边,没有搭理慕容怜,而是看着顾茫在厅堂内来回奔逃避闪。顾茫的功夫底子实在太过扎实,望舒府的家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制服,一个个已浑身是汗,鼻青脸肿。 “主上,捆好了。” “瞧这一个个气喘如牛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灵核被废的不是他,而是你们呢,蠢材!” 仆奴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喉结紧张地咽了咽。所幸慕容怜没有继续责怪下去,而是一拂宽袖,不耐道:“押回来。” 顾茫被再一次带到了大厅中央,由于他一直不肯听话,他们只得用法咒把他的身子牢牢捆住,押至座前。 “跪下!” 顾茫不肯跪,于是被那群人粗暴地踹了一脚膝窝,跌到在了地上。 他的口鼻,脖颈,腹部,膝膑都被黑色的捆仙索紧紧勒缚着,眼神混乱而狂怒,原本就很松散的衣袍也敞开了,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 慕容怜下了湘妃榻,手里仍执着拨弄香粉的银勺,俯身盯着顾茫细看:“重华之大,皆是我慕容江山……将军,你要跑到哪里去?你能跑到哪里去?” 言毕,忽然扬手就给了顾茫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脸颊霎时浮起五道红痕。 顾茫被打得头偏到一边,没吭声,反倒是墨熄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训了你两年规矩,还是一点都没学会。” 慕容怜直起身子,又闻了闻勺尖残存的香味,忽然转眸看着墨熄。 “羲和君啊,我听闻你治军有方,当初你接手顾茫留下的王八军,有不少老兵曾要造反,但都被你军前誓话给劝服住了。你既然有如此本事,那要不也来替我教教这位昔日的王八军统帅?让他也学学乖。”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家仆把人拖到墨熄面前去。 “说起来,当初他在墨帅胸口刺了一刀,这迟来的赎罪道歉,总该给墨帅补上。” 慕容怜慢吞吞地:“如今你为刀俎,他为鱼肉,要怎么折磨他都随你。请吧。” 顾茫能听懂的复杂句子不多,什么刀俎鱼肉他是不会明白的,但“折磨”二字对他而言,就像被打怕了的狗听到棍子挪动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蓦地睁大眼睛。他伏在地上,视野有限,看不到侧后方站着的墨熄。当左右两个家仆挪动他的时候,他努力地想要回头,却被固定着他脑袋的仙索勒地更紧,卡在他唇齿间的铁链几乎都勒进了肉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厅堂内的目光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墨熄和顾茫的身上。 岳辰晴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往外看:“墨帅,你们俩仇归仇,怨归怨,可千万不要当着我的面杀人啊,我还是个孩子呢。” “……” 墨熄没说话,他慢慢俯身,单膝半跪,一只手肘搁在膝头,另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则捏住顾茫的下巴,抬起。 顾茫的嘴被铁锁链勒住了,什么话都骂不出来,只能一边挣得铁链叮当,一边狠瞪着他。 一瞬间,墨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顾茫衣衫凌乱地被铁链勒缚着,他背后竟起了一层兴奋的鸡皮疙瘩。 是终于把猎物踏在足下,看其引颈就戮因而生出的刺激?还是怒其不争的愤忿?亦或者什么别的情绪。 他不知道,也并不那么想知道。 黑冷的眸子往下睥睨,灯火摇曳中,他的视野里尽是顾茫凶狠又可怜的惨模样。 “……”半晌后,墨熄闭了闭眼睛,起身,“带下去。” “嗯?羲和君这是什么意思?” 墨熄将脸转开:“我对他没兴趣。” 慕容怜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还道是哪里戳中了羲和君的痛处,惹得羲和君不高兴了。”他说着,往手中的水烟枪里添了点微末,眯起眼睛狠抽一口,而后眼波流淌着,斜睨过来。 “不过羲和君可真是令我佩服。戎马倥偬这么多年,仍是清高得和当初一模一样。这男男女女,冤家佳人,各个入不了你的眼。出于好奇我问一句,到底是要怎样的天香国色,您才看得上啊?” 墨熄不吭声,脸色沉下来。 岳辰晴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挠挠头,忍不住探过来想插个嘴。 墨熄头也没回:“你站远点。” “……哦……” 慕容怜抽多了,嗤嗤地笑:“羲和君以为岳小公子闻这么点儿烟气就能上瘾?你宽心,这是绝无可能的。” “最好如此。”墨熄的目光像寒夜吴钩,透过烟熏缭绕的雾气盯住慕容怜的脸。 大抵因为世家争权,慕容怜对墨家横竖看不惯眼,从小就没少找墨熄麻烦,总想摸清墨熄的喜怒,抓到墨熄的把柄。像这样旁敲侧击试探他的心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慕容怜笑了一下,果然又紧咬不放地追问下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偌大的落梅别苑,环肥燕瘦,男男女女,统共百来号人,羲和君就没有一个挑的上眼的么?” “……我的私事,不劳你费神打听。” 慕容怜轻飘飘地抽着水烟,软玉般的手指点着乌黑的烟枪,吞云吐雾:“呵呵,羲和君又何必拘着。我知道你爱惜声名,不过依我之见,人生在世,快活便好,那些无关紧要的气节啊,品格啊,就如过眼云烟……” 他说着,呼出一口迷离烟气,在青霭中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他吹开那些烟霭,慢慢道。 “你瞧,片刻就散了。” 墨熄冷冷地:“声名?” “羲和君男女不近,不是因为声名,又是为了什么呢?” 墨熄淡漠道:“因为洁癖。” 慕容怜一时没有作声,眯着眼,唇齿间吐着细细的烟流。 两人争锋相对了好一会儿,慕容怜转头嗤笑,重新躺回了湘妃榻上:“干净人,好没趣儿。”说着,摆了摆手,招呼其他宾客。 “来来来,各自尽欢,想玩儿就玩儿,不必客气。” “今天宴会散后,谁搂着的姑娘还有精神,还未灌醉,我就当谁肾亏体虚,从今往后落梅别苑可招待不起。” 家奴凑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主上,那……这个顾茫是押回去,还是放这儿呢?” “放着啊,押回去作什么。”慕容怜笑吟吟地,“羲和君虽然对此毫无兴趣,难道其他人就不玩了?”说着瞥了墨熄一眼,“羲和君,你是真的不稀罕他对吧?” “你若真的不要他,那我可就由着弟兄们痛快了。” “……” 见墨熄不与理会,慕容怜笑笑,眸中闪过的幽光像是蛇的鳞片:“行。”他颔首,抬手点了点顾茫,“这个人太丑,羲和君看不上,不要了。你们把他拉下去,随诸位公子寻欢吧。” 其他人自然是乐得其所,当众欺辱寻常歌女,他们大概还有点儿颜面上过不去,但欺辱顾茫却是人人都拍手称快,称道叫好的。 谁让顾茫是重华的叛徒呢? 一时间那些醉醺醺的修士们都在围着他取笑,寻思着刻薄法子去羞辱他。 有人瞧他饿着,丢了块酱骨头在他面前:“想吃就吃啊。” 顾茫兽性为上,绕了几圈,挨不住饿,真的把那酱骨头捧起,凑在鼻尖处,先是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觉得无异,又张口咬了一点点下来,在口中咀嚼着,一双眼睛谨慎而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那些公子看。 墨熄余光瞥见这样的景象,心中窒闷,只得把脸偏得更开。可是脸转开了,声音却怎么也回避不了,尖锐刺耳地扎了进来。 “哈哈哈哈,顾帅,说你是猛兽,你还真的捡骨头吃呀?” 公子哥们哄堂大笑。 “从前你不是挺爱干净的么?怎么掉在地上的东西你也要。” “顾将军,你的脸皮呢?” 满室的鄙夷之意能掀翻屋瓦,但顾茫不理会,只是默默地啃着那块难得的酱肉骨,不一会儿就把骨头啃了个精光。 他舔了舔嘴唇,重新抬起头来,扫过那些狰狞嘲讽的脸,落在案席的盘盏中。那里堆着小塔般的红烧酱骨,方正大块,肥瘦均匀,每一块红烧肉都裹着浓郁酱汁,油红料香。顾茫沉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给我。” 这是他进屋后第一次正正常常地说话,那些就和瞧见一只一直沉默着的猫忽然叫了声似的,一个个都有些兴奋。 “给你什么?” 顾茫毫不客气,一副野兽求食的嘴脸:“给我肉。” 众人哄笑:“哈哈哈,你们看,他会讨肉吃!” “别的不认识,肉倒是知道。这个神坛猛兽,呵呵。” 座上的一位公子哥儿问道:“你想吃?” 顾茫点头。 那公子哥儿竟真的夹了一块,玉箸戳着,递给他。顾茫接过了,正想要吃,那公子忽地大笑道:“你这个叛国叛君的狗,还想吃肉?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说着,指尖灵力微动,顾茫捧着的那块红烧肉瞬间就被灭作了一团青烟。 顾茫看上去好像吓了一跳,他懵懵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子,然后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最后又低头在地上找了一阵子,最后终于确定了,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肉不见了。” 厢房内,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寻他开心。 “想吃东西还不容易?” 有人把醋、酒、酱汁、肥油混在一只酒樽里端给他:“来,尝尝这个,琼浆玉露,哈哈哈哈。” 顾茫大概是渴了很久饿了很久,尽管并不那么相信他们,但还是把酒樽接过了,闻了闻,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于是谨慎地舔了一口。 静了片刻,直接“噗”地一声喷在了那人脸上。 “……” 有人乐得直拍腿,有人则在兴奋地想着其他法子羞辱他,被喷着的公子则羞恼至极,接过帕子将脸一抹,而后一把揪住顾茫的衣襟,凶狠毒辣地甩去巴掌,骂道:“给你喝你还挑,挑你祖宗的。” 顾茫挨了打,立刻就想要回击,可是燎国在毁了他神智的时候,把他强悍的灵力也化掉了,他根本不是那个修士的对手,两下就被锁链勒住脖子,叮叮当当挣脱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对方。 那眼神真的就和狼一模一样。 “给他好看!揍他!” “对!揍他!” 谁不憎恨顾茫?尤其今日还有墨熄和慕容怜在场,所以那些公子多少怀着些讨好两位神君的念头,一个个法术施得毫不容情,攻击咒术雨点般落在顾茫身上——只要不打死,就挑最狠的来。 顾茫很快就被围攻地毫无喘息之地,但他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厌憎他,他想说话,嘴里却全是血。 有几个人尚觉不尽兴,干脆拿起刚刚那盏未尽的酒樽,居然又往里面呸了几口唾沫,而后掰起顾茫的下巴,喝叱道:“张嘴!给我咽下去!” “喝下去!今天你不喝光就别想出这道门!” 这群门阀贵胄正将他围作一团凌辱,怀着讨好羲和君的热切倍加卖力地折磨他,忽听得最角落里“砰”的一声闷响。 众人一下子转头,只见一直沉默着管自己把玩酒盏的墨熄霍然起身,玉杯往案上一扔,抬起眼来,脸色极其阴郁。 16、成年人才不做选择题 “羲、羲和君,您这是……?” 墨熄咬牙切齿的动作鲜明地显在他那张白皙的脸上,俊美则俊美,但却}得慌。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那刺刀般的视线刚想落到顾茫身上,却又不知为什么,迅速移开了。 “羲和君……?” 慕容怜也斜眼看过来了:“哟,羲和君,您这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火呢?” 墨熄沉着脸,他见顾茫被围着欺负,心中恨极,可这种恨意实在是莫名其妙,若他刚才忍不住喊了“住手”,那恐怕现在他自己都不知该作何解释,幸好他压制住了自己,当时并没有吭声。这时候才能隐忍片刻,咬着牙慢慢道: “……厅堂之上,喝酒寻欢,醉生梦死。” “……” “一个个都是军政署的要员。却只会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字句碾碎,“成何体统!” “羲和君,你这是什么话呀?”众人寂寂间,慕容怜开口了。 他原本是侧卧着的,此时却坐了起来,说道:“顾茫是叛徒,在座是权贵,权贵玩玩叛徒而已,怎么就没体统,怎么就下三滥了?” 他又啜了口浮生若梦,接着说:“羲和君自己有洁癖,难道还要管下属寻开心?更何况,这里是望舒府,顾茫是我的人,今日来的又都是我的客。你就算居功甚伟,也该知道什么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这番话倒好,损了顾茫不算,简直连其他人也跟着被贬成了他慕容怜的狗。 偏偏这群人都醉的不轻,就算清醒着,慕容怜是当今君上的堂哥,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慕容家的势力说个不字。 可墨熄并不吃他这套,墨熄双手抱臂而立,冷淡道: “慕容怜,军政署诸位效忠的不是你,是重华君上。把军政要员们比作自己的狗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他直视慕容怜的眼睛:“自重。” “你——!” 墨熄这番话虽然简短,但里头却是千钧重压,犹如一柄双剑点在了慕容怜心口。 第一点,如今在重华军伍里最顶用的人姓墨,算起来他慕容怜自己也是军部里的官,而且军衔还没有墨熄高。重华军法如山,就算是贵族,如果真的惹火了墨熄,那也是可以直接处置的。 第二点,则是说慕容怜言行越矩。 这可更要命了,听说慕容怜的父亲当年就参与了夺嫡之争,得亏先王大度,没有动自己兄弟的脑袋,可慕容家的这一支分族还是因此而人人自危,“王权”这两个字,他们连碰都不敢碰。 慕容怜果然变了脸色,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镇定下来。 “好。好。”他嘴角牵动,挤一丝冷笑,“墨熄,你有种。” 他盯着墨熄的眼睛,过了已汇入,忽地手掌一抬,掌心中嘶嘶窜出数道流光,一条血红色的鞭子应召而出,刷地抽开空气,卷起迷蒙尘埃。 “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慕容怜持着软鞭,绕着墨熄慢慢走了一圈,眼中闪着嫉恨的光,“羲和君治下甚严,管束极苛,今日我算是学到了。” “那么……” 他顿了顿,眼里氤着一抹鞭子闪烁的幽光。 “我也便来学着教教这些蠢奴隶罢!” 话音落,血红灵鞭蛇一般忽地游出,照着那几个站在角落惴惴不安的仆奴们狠抽下去!! “啊——!” “主上,主上息怒啊——呜呜——” 呼痛求饶入耳,墨熄眼底之色微动,随即变得愈来愈沉。 他这个人地位虽然尊贵,但手下的北境军却是一群曾经由顾茫耗费心血带出来的庶民军团,那些修士清苦贫寒,大多都是奴隶出身。 墨熄早年和顾茫做朋友,后来又和这群人共生死,深知他们的不容易,这也是他身为显贵,却从来不嫖不掳,不去欺凌那些地位卑贱者的原因。 当年,他被顾茫刺伤后,君上为了杜绝再有顾茫这样的逆贼出世,欲下令除绝王八军近七万残部,并从此严禁重华奴隶修炼法术。 是他拖着未愈的病体,于大雪中日夜连跪,只为换得君上不株连顾茫留下的这支军队,不把顾茫残部赶尽杀绝,不剥夺重华奴隶修炼的权利。 “军中其余奴隶并未有叛国之举,君上何必要让七万人头落地。” 君上怒道:“他们现在没叛,难道以后就不会叛吗?!他们都是顾茫带出来的!一群反贼胚子!羲和君,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 伤疤还没好,在缠绕胸口的纱布下渗着血。 可却还记得顾茫年轻的时候,曾坐在麦垛上,嘎吱嘎吱咬着苹果,冲着他笑。 “九州二十八国,只有以重华为首的五个国家愿意让我们这些奴隶出身的人修行。以后要是更多些就好了。” “虽然还没有一个奴隶能在重华当个官,不过只要君上还肯让我们修炼,就总有机会的。” “我想出头啊,我们都想出头。” “只求王座上的人愿意看我们一眼……” 墨熄闭了闭眼睛,说道:“请君上将七万奴隶残部允与我接手。” 君上嗤地笑了:“让你一个纯血贵族去接顾茫的那群兵痞?你怎么带他们?他们能服你吗?何况你怎么跟孤保证,这支虎狼日后不会和他们的旧主一样,把矛头指向重华大殿!” 墨熄直视着君上的眼睛,说:“我愿立下天劫之誓。” 君上一惊:“……你说什么?!” “我愿立天劫之誓。” “……” 天劫之誓是不可磨灭,一生只能定一次的重誓,要耗去发誓者的十年寿命作为契约。如果背弃诺言,必定天降大劫,发誓者就此灰飞烟灭。而就算一生恪守承诺,十年的寿命也再回不来。 正因为这般苛严的条件,世上很少有谁会赌咒立下天劫之誓。 但墨熄立了。 他立了这个誓,用十年之寿,发誓绝不会让这群奴隶残部反叛,发誓自己一生效忠陛下,效忠重华。 只为不让顾茫之叛引来更多无辜的流血。 只为重华能留下奴隶修行的权利。 他这番献祭,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人们只道是君上突发奇想,把顾茫留下的王八军交给了一个纯血贵族率领。他接任初时,王八军的人还在他身后偷偷管他叫“后爹”,骂他严苛,骂他冷漠,骂他高位出身,根本不懂寒门苦楚。 可是他们谁都不清楚,为了让他们活着,为了让与顾茫相同出身的人不至于一出生就被打上永无出头之日的烙印,这位“不懂寒门苦楚”的贵公子究竟都在背后付出了些什么。 十年寿命,一生承诺。 --这个心被刺伤的“后爹”,活在夹缝里,两头不是人。 其实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不过这件事,慕容怜却是清楚的。因为他当时就陪在君上身边。 他亲眼看到了墨熄是怎么替那些奴隶求情的,他亲耳听到了墨熄立下重誓,在雪地中长磕而落。 他知道墨熄同情这些奴隶。 因此墨熄惹了他不高兴,他不能拿帝国统帅发泄,便极尽无耻,冲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们一通狠抽,直抽得他们血花四溅,哀鸣不已。 慕容怜大笑起来,苍白秀丽的脸庞因为厌弃和毒瘾而显得格外扭曲。他一边笑,一边抽,一边对墨熄意有所指道:“贱奴永远就是贱奴,从生下来就注定一身脏血,又有什么出头之日?” “……” 岳辰晴在旁边小声咋舌:“浮生若梦是可怕,我回头要跟我那些哥们去说,让他们千万不能抽,这也就是一句话不对盘而已,望舒君怎么能疯成这样。” 慕容怜抽了那些奴仆还不解气,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顾茫。 作为他的旧主,这些年他和墨熄的种种往来慕容怜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觉得墨熄和顾茫的关系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思及此处,慕容怜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个歹毒念头,他立刻调转灵鞭,径直朝着愣愣的顾茫卷去! 可怜顾茫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就被慕容怜的鞭子卷住了腰,猝不及防地一勾,轻而易举便带到了他面前。 慕容怜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而后迫使他转身,面对着墨熄。狭长的凤眼里尽是歹意:“来来来,顾茫,你看看眼前这个人,你还认得他吗?” 顾茫眨了眨眼睛,掺杂着几分兽性的警觉。 “忘了也没关系,我告诉你,其实当年你虽然没说,我却看得出来——你嘴上虽然叫我主人,但内心却很想背弃慕容家,转去给这位墨大公子趴下来当狗。” 墨熄的脸色沉下来:“慕容怜你疯什么!” “我哪里疯了?今日我与羲和君久别重逢,也没备下什么伴手礼。不如这样,我再试探试探他的心意,如果他仍想跟着你,那我就考虑成其所好,割爱让人,好不好?”慕容怜一把勾住顾茫的肩膀,靠在顾茫身边。 “我连怎么个试探法都想好了呢。且说与你听——” “慕容怜!” 慕容怜已被浮生若梦迷得熏熏然,他将手指竖起,贴在唇上,继而摇了摇:“嘘,别生气,听我说完。其实也有趣得紧。” 他说着,低下头甜腻地问顾茫:“顾帅,下面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听好了。” “说句实话,我一贯很恶心你的脸,非常想将之划烂。不过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他指了指墨熄,醉沉沉地,“如果你能帮我把这个人的胳膊卸一条下来。” 凑到顾茫耳边,用众人都可以听见的低音笑道:“我就饶过你。” 此言一出,旁边喝得烂醉的人都惊得半醒,震惊地睁开惺忪睡眼,盯着他们三人。 “望舒君刚刚说什么……” “他要墨帅的胳膊?” 岳辰晴直拍额头,嘟哝着“还不如不来呢”,然后喊道:“望舒君,慕容大哥!!你浮生如梦抽多了!脑子不清楚啦!哪有能给你清醒的药啊,我去拿来!” 慕容怜却根本不理睬他们,他挂在不知所以的顾茫身上,咧嘴笑道:“怎么样啊顾茫,来不来啊。” 言罢蹭的一声,他掌中的灵鞭已化作一道寒光熠熠的匕首。 悬在顾茫脸颊边。 “或者卸他的胳膊,或者由着我一刀划了你的脸——你不是脑子坏掉了么?我倒想看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墨熄心中一凛。 慕容怜根本没醉! 很明显以顾茫如今的本事,就算夺了匕首也是伤不到自己一分一毫,根本毫无威胁。慕容怜此举只是想试探顾茫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忆,也想看看顾茫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如何。 “我数到三。” 匕首逼上顾茫的脸,只消一寸,就能见血。 顾茫没吭声,几乎是有些淡漠地侧头看着慕容怜的匕首。 “一。” 墨熄的血流不由自主地湍急。 他确实想立刻喝止住慕容怜的举动。但另一个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顾茫究竟会怎么做? 其实墨熄也曾有过那么一些怀疑,他也想过顾茫的头脑受损或许只是假象。 如果顾茫的脑子真的损坏了,出于兽类的本性,他不可能会有任何犹豫。如果他真的像李微所说,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自卫和伤人之间,狼毋庸置疑会选择后者。 那么,为什么顾茫还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 气氛绷得越来越紧。 慕容怜在笑,岳辰晴在喊嚷,众人在相劝,屋内烟熏缭绕,浮生若梦。墨熄眼前急速掠过的是顾茫从前的面庞,沉静的,灿笑的,关切的,冰冷的。 陆离光怪地游过去,犹如大鱼身上的鳞片在闪耀着,每一片光芒里都是顾茫过去的身影。 清梦一般浮起: “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你要不要和我烂在一起。” “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些回忆飞湍瀑流般喧嚣着一一在眼前冲刷过,最后被慕容怜的声音猛地刺破,拽回现实中来。 只剩下此时此刻,顾茫那张依旧还算宁静的,微微皱起眉头的脸。 “二——” 顾茫竟仍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选择自救?!他不是浑身狼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何况从前他对自己那么狠毒,刺刀也捅过了,他本应该、本应该…… “三!” “住手!” 墨熄猛地反应过来,手中疾光电起,一道咒印倏地破掌而出,朝慕容怜扬起的匕首掠去! 太迟了…… 匕首照着顾茫的脸颊刺下,鲜血嗤地喷溅! 墨熄蓦然睁大眼睛。 17、疑心 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容怜捂着肩膀,他丝质的衣料很快就被浸透了,猩红从他指缝中渗出。左右见之色变,磕磕巴巴道:“主、主上……” 谁都没料想到最后受伤的居然会是慕容怜。望舒府众人霎时乱做一团:“快拿药啊!快把疗合灵散拿来!” “快快快!止血带!止血带!” 慕容怜脸色铁青,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间,顾茫的脖颈侧忽然浮出一个红色的莲花图腾,随即身周忽地暴起一阵灵流,数十柄无形的光剑瞬间升出,不但将他的匕首震脱,甚至还将他反斥出数丈之外! 慕容怜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咬着下嘴唇,脸色时白时红。他缓了一会儿,掌心泛起蓝光,凑合着先止住血,而后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喝道:“顾茫!!” 顾茫已经趁乱跑到桌子后面去了,这时正搓着光裸的脚丫,十分警觉也十分无辜地龇牙咧嘴,眼睛紧盯着慕容怜,而那些光剑仍在不断浮沉,将他团团包护,护在阵心。 寂静一会儿,人群中,忽有个之前去落梅别苑寻过顾茫的公子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哎呀!原来是这个阵!” “什么阵?”慕容怜怒道,“你知道还不快说?!” “这个阵……这个阵属下也是无意得知,说起来颇有些尴尬……” “说!!” “回望舒君,是这样的!”那公子见慕容怜动怒,忙回答道,“这个阵法若是用法术攻击他,或者用高阶武器打他,那都不会触发。可若是用一般品级的召唤武器、或者拳脚伤害他,并让他觉得很害怕,就会有很多道光剑就会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这也是……”他说到此处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完,“这也是顾茫在落梅别苑那么久了,也没人能真的把他怎么样的原因嘛……” 慕容怜怒气难消,恨恨地盯着桌子对面顾茫,“这是什么愚蠢可笑的阵法?!” 那公子摇了摇头:“顾茫以前是术法鬼才,当初他不知自创了多少咒诀,很多都极其无聊,除了能讨姑娘傻笑,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个,或许也是他早些年创着玩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想起来了。 修真学宫的藏书阁中至今还存有一些顾茫少年时涂改过的卷轴,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小法咒,什么冷菜迅速变热的,可以在一炷香的辰光把自己变成一只猫的,还有能变出一团在冬天揣进怀里暖身的火,诸如此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名为“将军说的都对”的法咒,传说顾茫早年在军中总爱逃那些冗长又无聊的军会,为了不让统帅发现,特意琢磨出了这种术法,能够将一块木头点化成自己的模样坐在原处听将军废话,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去哪里快活逍遥……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也是哦,防拳脚不防法术,简直是荒谬嘛,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护阵。” “顾茫这家伙就是喜欢乱七八糟瞎折腾。不过还真是给他歪打正着,这种无聊的小法术居然还保护了他。”有人笑了笑,“不然的话,他早就该被弄死在床上了吧。毕竟在重华想睡他的人恐怕不少,可惜一直就没人能破了这道阵。” 岳辰晴在旁边听了,挠了挠头嘀咕道:“靠,这什么阵?高岭之花阵?” “得了吧,顾茫高岭之花?”另外一个小公子笑起来,压低声音和岳辰晴开玩笑道,“这干脆编副对联算了。” “顾茫高岭之花。”岳辰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下联是什么?” “墨帅浪荡风流。” 岳辰晴拍腿大笑:“哈哈哈哈虽然根本就不对仗,但是——” “笑什么!”蓦地被慕容怜打断了,慕容怜恼羞成怒道,“没规没矩,当心我给你爹小鞋穿!” “我没有!我哪敢啊。”岳辰晴忙道,“顺便提一句,只要望舒君能开心,别说给我爹小鞋穿了,就算给我爹女鞋穿都没关系!” 慕容怜瞪了他一眼,想到今日夜宴威风不得,反而还落了一道伤疤,拂了一张尊面,心中难堪,于是转头恨恨道:“还不快来人?!” “听凭主上吩咐!” 慕容怜一拂衣袖,点了点顾茫:“把这头蠢猪带下去。我不想再见他。另外给我从落梅别苑再调几个懂事聪明伶俐的来。至于惩罚——” 他磨着牙根,余光瞥见墨熄的脸。 不知为什么,墨熄在看到那阵法之后神情就有些古怪,还往顾茫的颈侧看了好几眼。 “墨帅……你就没话要说?” “……”墨熄回过神,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双手抱臂,冷淡道,“望舒君不是打算成人之美,把顾茫割爱给我么。” 慕容怜一怔,随即颇不要脸地说:“说说而已,君上谕令由我来处置他,哪儿能随意易主?” 墨熄原本也知道他这人不会讲话作数,什么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对慕容怜而言简直是放屁。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荒唐儿戏,君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君上自己收回,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改动。 于是抬眸迎上慕容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望舒君的人,望舒君自己处置就好,又何必问我。” “既然你这么讲了。”慕容怜嗤笑,转头吩咐道,“带下去,赏他八十鞭,克扣他饮食一个月。”顿了顿,阴鸷地补上一句。 “饿死也是自找的。” “……” 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藉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放不开,又是因为什么,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么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么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么?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么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于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么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于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于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为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么,从来不去指责什么,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么辛苦。 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么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为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为瘴疫所扰,病痛缠身。 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擦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 18、脏兮兮的祸水 李微愣了一下:“什么?” 墨熄依旧没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压的阴影里,低沉的声色带着鼻音:“或许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心智根本就没有完全损坏。他装的。” “这怎么可能?”李微大睁着眼睛,“顾茫的病症是神农台确诊的,重华最好的姜大夫也来替他诊断过,他的灵核碎了,魂魄丢了两个,头脑坏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见过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人的狼吗?!” 李微惊呆了。 是他的错觉吗?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红。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听到类似于“顾茫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话了。 “在望舒府。慕容怜给了他两个选择,是断我一条臂膀,还是划他自己的脸。”墨熄转过头,望着树影摩挲,半晌,喃喃道,“他选了后者。” 李微:“……” “你告诉我,什么狼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微心道,告诉你?我告诉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气,我要说顾茫或许是压根就没听懂望舒君的问题,你不得跳起来踹死我啊??? 打那天开始,墨熄就有点魔怔。 虽然李微后来趁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委婉地跟他表达过类似“顾茫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词他都听不懂,跟他沟通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有时候一句话得重复好几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微弱的希望。 最后李微没办法,说:“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农台求证一下吧。” “……” 神农台有很多慕容怜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献计献策:“那您去御药馆,问问姜药师吧。” 姜药师是个高冷且刻薄的人物,墨熄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但最终还是捱不过心中煎熬,前去拜会。富丽奢靡檐牙高啄的药王府外,小童诚惶诚恐地说:“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门采药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去期不定,或三五天,或三五月。” “他说自己去哪里了没有?” “掌柜采药,会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无言,看着那小童摇头晃脑作答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转马回府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了,成天在琢磨顾茫的事情,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边关。 他很年轻,只二十不到。那时他还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顾茫也还压在慕容怜名下没有声名。 他们与燎国激战,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封血迹斑驳的鸿雁情书,他捏着那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门不幸,自幼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背叛利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炙热的、真切的爱情。 战死的修士是个糙汉子,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的人,却在烽火硝烟里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战争苦楚,不谈功勋立业,只讲姑娘眉梢的一颗痣,庭中栽的一丛新苗。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拙笨的、甚至不那么工整的诗,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居然是由那样一个粗笨汉子写就的。 他写的时候,眼前是真的浮现了来年凯旋后,与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丛前吹曲弹唱的情形罢。 最后却只剩了这一张血迹已干的信。 墨熄无法表达自己当时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着这封信。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并不以为意,直到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霎时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胸腔里像忽然点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透。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实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默默地照亮着他,舔舐着他,煎熬着他。 只是他从前没有发现,不明白自己那些压抑着的感情是什么而已。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的野火却越烧越热,有什么坍塌了,有什么又轰然立起。 营帐外有死了兄弟的修士在哀哭,又隐隐的埙声和寂寂的风声。 他攥着手里的那封薄纸。明天谁又会死呢? 明天谁的心事又终成血污。 他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那种冲动,猛地一撩帘子,正撞上进来给他疗伤的药修,那药修吓了一跳:“墨公子?” 墨熄不回答,他大步走出帐外,步子越来越快,把那封染血的信收在袍襟里,他会把它带回去给那个信中提到的“小嫣”,然而他现在急着要去找一个人,他忽然变得那么急,好像如果不说,明天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似的。 “墨公子!墨公子!” 白袍广袖的疗愈修士追出营寨,朝他喊道:“墨公子,你胳膊上的疮口——” 但他没有理会,不想管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他只身奔出营外,召来灵马,一骑纵马向前。 胡风朔雪迎面拂来,身后是守备营的鸽群唼喋,那细碎的声音被他越抛越远。他的心中攒着一团热血,想要找到正在值夜的顾茫倾说。他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焦灼如火燎烟熏的内心,明明朔风寒雪,却连掌心都是微微湿润的。 “顾茫呢?” 来到北军营中,他还没下马就着急地喘着气问戍军的修士。 “我找他人,他在哪里?” 那修士见他风风火火,吓了一跳:“墨、墨公子可是有急报?” “有什么急报,我见个人就非要有急报吗?”口中呼出炽热的白雾,语气愈焦躁。 “那您……” 修士目光刮了一下墨熄受伤的胳膊,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您无事不好好休息养伤,迎风冒雪地,从南军跑到北军来找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墨熄太焦急了。 也太冲动。 他刚刚弄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必须要找到顾茫,如果不立刻找到顾茫的话,仿佛满腔热血就会在这一夕之间被熬干烧尽。 他的性子原本就说一不二,认准了要什么就必须把什么攥在手里,那时候又年轻,根本没有体会过情爱的苦涩。 他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后果,没有去想人伦道义,没有去思考是否会被拒绝。 他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冒冒失失揣着一颗真心,冲动地来到顾茫的营帐外,站在那军帐前,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血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喉结攒动,深吸了口气,“哗”地掀开了帘门。 “顾茫——” 一个长相周正的攻伐修士回过头来,是顾茫当时的好友陆展星。 陆展星也是慕容怜的侍读,从小与顾茫一起长大,性子很乖张。他这会儿正在营帐内边啃水果边看剑谱,见了墨熄,愣了一下:“墨公子?” “……” “你怎么来了?” “顾茫呢?” “你找他啊。”陆展星啃着汁水饱满的梨子,忽然眉飞色舞地就嗤嗤笑开了,“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找他?” “……谁还找他。” “哦,没谁,就几个我们的朋友,找他出去附近村里玩儿,墨公子你不认识。我本来也要去的,结果腿还没好透,就懒得跑……” 陆展星絮絮叨叨的,墨熄心中的那种焦躁又更甚了,他微一咬下唇,问道:“他去哪里了?” 陆展星笑着开口,准备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可是就在墨熄即将梦到当年的那一句答案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疼。 ——似乎是心脏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痛下去,所以沉重的黑暗忽然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碎了那个回答。梦境像最脆弱的尘埃般被吹散了。 黑色越来越深,梦越来越沉,也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最终天地虚无。 一切都归于静。 第二日,墨熄在庭院鸟雀的啁啾声中醒来,他慢慢眨着眼睛,逐渐恢复清醒,仿佛从一场破碎镜花水月中泅渡上岸。 “……顾茫……” 他困囿于梦境的余韵中,抬起手,只觉掌心微热,竟还有细细的汗沁,年轻时那种烧灼的心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梦的内容却已逐渐模糊了。 “主上。”见他醒了,李微小趋而至,躬身道,“长丰君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正暂搁在花厅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长丰君?” 刚睡醒,又梦到那样令他怅惘的往事,饶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时也有些缓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揉着额骨微蹙着眉想起—— 那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如今地位虽在,却已是名存实亡。长丰君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其他人家往来了。 墨熄有些起床气,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问:“他忽然给我送礼干什么?” “没详说。” 墨熄是清正惯了的人,顿了顿说道:“那你给他退回去吧,就说心意我领了,非节非庆,东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着装毕,走到花厅一看:真是夸张,珍珠翠玉,绫罗丝锦、法器灵药等大大小小八抬礼箱,看得他眉头直皱,把正在忙碌的李微叫过来。 “长丰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没有呀。”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李微心道,长丰君最近好像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开罪了修真学宫的不少贵胄,有几位还是势头正旺的大家族。这个时候给羲和君送礼,显然也是想探探情势,看能不能巴住这位刚刚归城还一无所知的大统领。 不过李管家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几个家族内的事情还是不要卷入为妙,于是道:“这个连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将那些东西又扫了几遍,仍是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干脆也懒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说道:“我出门了,中午不回来,你让厨房不必备膳。” “哦……”李微应了,却不禁抬眼偷偷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这些日子不太对。 好像打从望舒府回来之后,哪怕没有朝会军务,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半天,有时候跑一天,有时候干脆深夜才回来。还不让侍从跟着。 看这端倪,怎么瞅怎么像再跟某位佳人私会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前有梦泽,后有宴平,更别说其他名门淑媛妖艳贱货,统统都试过要融化过羲和君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无人能够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种瞒着所有人和姑娘约会的事情,那对方该是怎样一个手段卓绝的祸水红颜啊。 墨熄沉着脸在街角的茶摊落座,要了一壶阳羡茶。茶很快就端上来了,配着的还有些干果蜜饯,墨熄慢慢喝着,秀长的眼尾时而目光流转,看向对街。 对街就是落梅别苑的后院莲池。 而那个脏兮兮的“祸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前些日子,顾茫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浮桥上,不出声地立着,盯着莲池里的鱼看。 那张脸茫茫然的,像下过一场铺天满地的大雪。 一开始墨熄不知道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发现顾茫试图伸手去捉一条鱼——鱼当然没捉到,于是这人蹲在岸边,呆呆看着锦鲤摇曳远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有些发直。 墨熄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慕容怜那天说要克扣他一个月的饭菜,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极了的顾茫居然想自己捉鱼吃……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那天起,顾茫一直就没出现过,墨熄每日都来,却再没瞧见过他蹲鱼的身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见底,又请摊主添了壶新的,再坐了许久,却也不见顾茫。 这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出来了,莫不是落梅别苑里又发生了什么? 墨熄这样想着,脸上虽仍淡淡的,但心里却开始有些焦灼。他隐忍着,将盏中最后一点阳羡茶喝完,却淬不灭那心火。最终还是起身,向对街走去—— 19、咒印 哗哗。 落梅别苑外的低阶修士扫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叶。 忽然一双黑皮军靴出现在视野里,修士手上的动作停住,眯着笑抬起头来婉拒:“客倌,天色还没暗呢,咱们别院是戌时开门,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话还没说完,就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蓦地睁大了眼睛,骇得连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结舌:“羲、羲和君?!??” 墨熄军服挺拔,衣襟重重交叠,缘领一丝不苟,再正经不过的君子模样。说道:“我找人。” “??!”那低阶修士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里是落梅别苑,而羲和君那是人尽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会主动要来花楼找人?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墨熄面若寒霜,眼神愈发}人:“你看什么。我不能进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进去,“您请、您请。”接着又磕磕巴巴问,“羲和君要找谁?” 墨熄沉默一会儿,把脸侧过去,面无表情道:“顾茫。” “哦哦!原来是找他啊……”小修士反应过来,陡然松了口气。 羲和君逛花楼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顾茫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俩这么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过来找人出出气,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顺利进了落梅别苑,小修士一边走,一边和墨熄说道:“羲和君,顾茫在后院那个很脏的废屋里,你一会儿进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脏啦。” 墨熄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呃,这个说来话长。之前望舒君不是给他降罚了么?于是我们就让顾茫在院子里做苦力,劈柴什么的。不过前几天他大概是饿惨了,居然半夜跑去伙房偷肉包吃。” “然后如何。” “本来偷一两只也没事,不会被人发现,可他偏偏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整四笼,等厨子去看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抱着包子啃。那厨子当然不乐意,冲上去就要跟他算账。结果……” 墨熄扫了一眼他忽然畏惧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厨子朝他动了拳脚,触发了他身上的剑阵?” “哎!是呀,羲和君您也见过那个阵吗?” 墨熄没有答话,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过去,他睫毛动了动,垂遮而落。 “那个厨子打骂太过啦,顾茫反抗得厉害,剑阵触发后,他因为没有回避及时,被割得浑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哎哟,好几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问:“人没事?” “没事没事,那剑阵不霸道,虽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伤。”顿了顿,又道,“其实羲和君不用担心,那厨子也是个燎国抓来的狗贼。他和顾茫打起来,那也算是狗咬狗。” “……” “出了这事儿之后,嬷娘就很生气,把顾茫关去了柴房。原本咱们每天给他一只窝头,但是嬷娘说,接下来要更狠,每日只给碗粥,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小修士顿了顿,“羲和君,要不我干脆让人把他给您绑来吧?他那个阵太危险啦。受伤的厨子现在还躺在房里,浑身裹得像粽子,估计一俩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不用。”墨熄脸上看不出神色,停顿一会儿,说道,“我自己去找他。” 由于无需接客,顾茫在落梅别苑最寒碜的小屋里待着。 都说“孤狼难活”,顾茫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淬炼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独,常常自言自语,落梅别苑里的人}得慌,于是干脆给他弄了只黑狗当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门口,一见到生人靠近,立刻发了疯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这狗怕你哎。” ……废话。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会对付不了。墨熄黑军靴踏过几级石阶,然后一把撩开厚重的门帘,目光扫过那狭小的暗室。 和别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这间小屋四壁清简,除了一堆柴草几个破罐再无其他。 顾茫犹如野兽,在昏暗的角落里蜷作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无声地望过去。 陪同过来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他现在对谁都有敌意,反抗劲儿大得很。” 墨熄却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浅地点了下头,说:“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犹豫,虽然望舒君总说弄死顾茫没关系,不过谁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顾茫真的死了,他们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墨帅那么恨顾茫,该不会等到月黑风高把人大卸八块吧…… 墨熄道:“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修士见他眼神郁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开了撩着帘幕的手,厚重而肮脏的布帘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甚至连一盏烛灯都没有。 黑暗中,唯独顾茫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在闪着光。 墨熄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团火焰刹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着那团火,然后向那两点荧荧光亮走过去。 顾茫被关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乱,加上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刺眼的光,他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地威胁声,发现对方没打算停下脚步,便像受伤的动物般试图逃离,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还没爬起来走两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终于流泻在了顾茫狼狈不堪的身形上。顾茫见逃跑无望,干脆又转过头来瞪着他—— 果然不对。 之前两次见面,因为灯烛暧昧,情绪波动又大,所以墨熄其实并没有太仔细地看清楚顾茫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顾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笑的黑眼睛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双湛蓝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荧光晶点。 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虽然知道燎国对顾茫进行了兽类的结合重淬,但亲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墨熄的手还是颤抖了。 他猛地捏住顾茫的下巴,死死盯着那双海水般的蓝眼睛。 是谁? 这是谁?!!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为主人的暴躁而闪得愈发厉害,光芒几乎发白,照耀着顾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过顾茫全身。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痛砭骨,顾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又挣扎着踉跄往前行了几步。 墨熄厉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 火球悬空,一只手已紧攥住了顾茫的臂腕。 他的势头太凶猛,顾茫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见得几道炫目蓝光闪过,剑阵再次触发,数十柄无形光剑从顾茫体内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剑刃齐刷刷掉转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溅!!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些剑光一碰到墨熄,竟都化成了晶莹羽翼,缓缓飘于地面…… 顾茫呆愣当场。而墨熄却像早就知道剑阵对自己无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将还在发懵的人重新带了回来。 “……”顾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识到自己被制在一个坚实的怀里,连忙开始手脚并用踢踹挣扎。 墨熄怒道:“你别动!” 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顾茫倏地抬起头来,竟是加倍的惊慌失措,显然他知道剑阵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重防御,剑阵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这个压抑着怒气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别……”他终于开口了,微微发着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别什么?” “别……”他先前就丧失过言语能力,此时受了惊,吐字竟又开始生涩缓慢,“杀我……” 墨熄:“……” 那双湛蓝的眼睛闪着兽类哀哀的色泽,他那么费力地,那么笨拙地恳求着:“我……” 嘴唇慢慢开合着:“我……想活……” 心猛地一颤。 墨熄对上他那种被逼到绝处的眼神,胸腔的伤疤仿佛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我想活啊!只要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墨熄你懂我吗?啊?!如今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不安啊!!我梦里睡里都是那些死人的脸!清醒着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知道那种每天每夜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吗!你根本不知道!!!” 在顾茫真正堕落前,曾那么一次,他朝他那么疯狂又失态地怒吼,目眦欲裂,碰碎杯盏,鲜血横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那时候只能由顾茫这样喝醉了大吼大叫大声嚷嚷,陪着他,等着他慢慢恢复,疮疤慢慢变好。 顾茫确实酒醒之后就没有再嚷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墨熄总觉得那之后的他虽然还是笑着,笑容里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看不清。 后来,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临别时顾茫又请他喝酒,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去做个坏人。他那时候不信。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顾茫已然堕落,醉死在青楼幻梦里,变得面目全非。 再不久之后,顾茫就叛国了。 他的伤疤其实一直就没好过,在心里,一道添一道,新伤叠着旧伤。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万劫不复着。 蓝眼睛的顾茫小声地,哀哀地。是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闭了闭眼睛,“我不会对你动手。” 怀里的人仍在微微发抖。 饿得惨了,饿得颧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长的额发垂落在脸侧。 他一直盯着墨熄的脸看,墨熄也就这样一直让他看着,看了很久。顾茫的颤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动,他又立刻睁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动着,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没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么失望,那么憎恨,那么纠葛,那么心绪难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无措时,内心的风波竟又像暴雨暂歇般寂静了。他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责问他折腾他欺辱他。 “你还记得我吗?” 顿了顿,不知在坚持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不记得就算了。” 顾茫一直没吭声,就在墨熄因为他的沉默而又渐渐浮躁起来时,顾茫忽然道:“你嫖过我。” “……………………” “你听着。”蓦地心头火起,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以后这个字,别在我面前说。我那天来找你是来找你谈事情。而不是……不是……”嫖这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墨熄脸色青黑地扭过头去,最后干脆生硬道,“你记住是谈事。” “谈事……”顾茫喃喃着,终于些微地放松下来。只是眼睛仍捕捉着墨熄脸上所有的细微情绪。 最后,他慢慢问:“……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顾茫心绪未缓,还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样能够平静而通顺的说话,他是真的饿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时间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我的剑……不见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色慢慢变得地阴沉低冷。 “为什么?” “……” 为什么? 那天在慕容怜的筵席上,有人感叹,顾茫的剑阵虽然奇妙,但世上却再没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实他没说对。 那天,就在筵间,其实就有一个人,他不但深杳此剑阵的秘密,还清楚这种阵法当初是为什么而创的。 那个人,就是当时一言不发的墨熄。 墨熄盯着顾茫的脸,仍是一手禁锢着顾茫,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却松开顾茫的下巴,沿着颈侧慢慢往下滑。 最后,粗粝的指腹停在那个莲花剑阵咒印上。 墨熄不出声地俯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脖颈,眼瞳竟有些发红,好像下一刻就会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个莲花咒印上,咬破顾茫的皮肉血管,让人死在他怀里似的,似乎只要这样做了,这个人就再不会骗他,再不会叛他,再不会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执,底下压抑的情绪也太痴狂,顾茫觉得不对,目光游离,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低声喃喃着什么。 墨熄终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么召唤,它也不会奏效。” 顾茫愕然:“你……知道?” “我知道。”墨熄的视线从莲花上移开,慢慢地、深深地,埋入顾茫幽蓝的眼睛里。 “这个剑阵除了自行触发,若你真的想要它出现,只要诚心请求,也可以暂召它出来。” 顾茫的脸庞霎时更苍白了,他睁大了眼睛。 墨熄神情很复杂,像是极深的恨陷入了极深的纠葛,天罗地网,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是从。 “但是,如果我不允许。它是不会出现的。”墨熄顿了顿,眼底的颜色愈发深了,他唇色淡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缓慢地叙述着。 “因为它不但听你的话,它也听我的。” “它的主人不止是你。” 墨熄每说一句,顾茫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已变得和一张单薄的纸一样,呆呆地看着墨熄近在咫尺的脸。 “为……什么……” 墨熄低头看着他,呼吸低沉,虽不愿过多流露情绪,但此刻眼里的疼痛却再也无法遮盖,他睫毛颤了颤,喉结微动。 “顾茫。”他微顿,闭上了眼睛,“你是真的都忘光了么。” 顾茫睁大着眼睛,海水一般透蓝的瞳眸里映着墨熄清俊的脸。 “你……它挡不住……你。”他喃喃着,脸上是兽类的警觉,“它……为什么听你?” 墨熄的神情说不出是冰冷还是痛楚,他嘴唇启合,字句寒凉:“它当然听我。” “……” 寂静。 墨熄合了眼眸。 而后像压抑着的熔流终于裂地,倏尔睁开,眸子已是烧的一片猩红! 他忽然遏制不住般地怒道:“它当然会听我——因为你的印,用的是我的血,因为你的印记是我打下的因为……因为创造这个阵法的人根本不是你,是我!” 顾茫显然是没听懂。 但他看得懂眼前这张脸上的愤怒与伤心。他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男人。 男人的神情太复杂了,好像沉积着十余年的爱恨,压抑着十余年的苦楚,最后又爆发着十余年的绝望。 他忽然抬手,几乎是粗暴地扯开自己交叠得肃穆规矩的衣领,露出修长赤·裸的侧颈。墨熄眼神里淬着寒光,浸着冰火,他咬牙切齿地。 “你看到了吗?”眸中寒光虽锐,却是湿润的,“这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咒印。……你的血!你干的!” “为你打下的……” 他说着,蓦地把顾茫一推,好像忽然不愿意再碰到他,不愿意再理睬他似的。 墨熄以手遮额。 他的尾音哽咽了。 20、等你 顾茫怔怔看着这个人,犹豫与警觉,茫然与困惑在他的眼眸里走马而过。 最后他上前去,试探着,抬手碰了碰墨熄的脖颈。 墨熄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地瞪住他。 他的呼吸因心绪激动而有些剧烈,衣襟微敞,脖子上的莲花咒痕一起一伏,在动脉处鲜活地搏动着。明明是没有经过任何邪魔淬炼的人,此时的神情竟也和兽类无差。 “做什么。” “我……”顾茫怔忡地,“可我……不认识你……” “……” “为什么你也会有……” 墨熄被猛地刺痛,自尊与愤恨让他变得那么狠戾,他一把打开他的手,厉声道:“——我从来就不需要这种东西,是你非逼着我。” “……”顾茫仰头看着这个理智倾覆的男人。 在这个无人窥探到的昏暗柴房里,在顾茫面前,已当而立的羲和君失控的像是昨日少年。 “一直以来都不都是你吗。”墨熄胸腔震鸣,眼尾都有些红了,“是你来惹我,是你来找到我……” 失意时。 得意处。 或穷或达,或前途未卜时。 都是你灿笑着主动走近我的身边。 “是你让我相信……” 相信这世上还有无所谓其他的情谊,还有一个人会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人好。 相信这浮世还有纯善,还有真诚,还有九死不悔的赤子丹心。 “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墨熄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压抑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等到了这一天,不就是为了问顾茫一句真话吗? 他不就是想看看顾茫的心里到底都装载着些什么吗…… 为什么连这一点解脱都得不到。 被欺骗,被抛弃,被背叛。 说喜欢是假的,说愿意是假的,说不会离开是假的。 什么都没了,最后只有脖颈上这两道莲纹,印证过去他们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印证自己年少时那么蠢那么无所保留无所畏惧也无所犹豫的真心。 印证当时的那个无知于情网的少年。 蠢到想把心都掏给他。 蠢到以为一切誓言都能成真。 蠢到今天……蠢到今天都仍会觉得痛。 太过激动的心绪让他头脑嗡鸣,眼前更是一阵一阵眩晕。 墨熄看着面前的顾茫,这片眩晕中,视野开始逐渐枯焦,变得并不那么清晰。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站在船舷甲板上的那个青年。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逆着海风,披着黑色的衣袍,腰上缠绕绷带,头上帛带歪斜,冷笑着说。 “我真会杀了你的。” 墨熄一把攒住他,将他抵到墙上,竟是不分今夕何夕:“是……我知道你会杀了我。你不是已经刺过一刀了么……为什么在望舒府你不肯再刺第二刀下去?!”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可笑。可是一个一直在死死压抑着自己的人,一旦失控爆发,又怎么收得住呢。 更何况墨熄一直以来更想要的,终究都只是这一个回头。 一个答案而已。 “是你让我信……最后你又让我不信……” “你说我没有什么在乎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我无所谓……”声音轻下来,竟终是哽咽,“但你知道你走上那条路之后,我失去了什么吗?!” 你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吗…… 墨熄蓦地侧过脸,低下头,缓了一会儿,唇齿间淬出两个字来,被恨意碾得破碎支离。 “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是我。” “……” “是你自己。” “……” “我恨不能把你——” 忽地失语。 因为顾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犹犹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脸,说:“你……不要这么难过。” 墨熄倏然转头,对上那双海水洗过般透蓝纯澈的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难过。”顾茫缓慢地,费力地,一字一句,那么笨拙地,“……别……难过。” 像烧滚的即将融流的剑刃猝然浸入水里。 嘶嘶滚烟烧起,那疯狂的热度却在须臾间灭了下去。 血一点一点冷下去,理智一点一点漫回来。 顾茫望着他,慢慢地:“你不是坏人……” 他谨慎地说着,睫毛颤了颤,又道:“我不认识你,但你……不坏……” “……” “所以……不要难过……” 墨熄心里极度不适滋味,恨、躁、怒,还有别的什么,他辨不清楚。他看着顾茫那张熟悉面容,看着那双陌生的蓝眼睛。 曾经也是这个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着他,带着笑,一声一声地唤着他,说:“墨熄。” “没事,你别难过。” “不管怎么样,咱俩一直都会在一起,再难熬我也会挺过来的。” “走吧,一块儿回家吧。” 一阵疲惫感忽然涌上心头,墨熄阖着眼帘,近乎是恹倦的,仿佛濒死的兀鹰耗尽最后的气力在维持倔强:“……我不难过。” 明明那么恨,恨不能把他掐死在自己手里。看他还能不能再逃,还能不能再骗,还能不能再离开自己。 恨不能亲眼看着他头骨碎裂,血肉横流,把一切希望和绝望都结束。 但是当顾茫小心翼翼地劝着他,请求他不要难过的时候。他却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顾茫坐在血迹斑驳战壕边,召出他那柄可笑的——而叛国后再也不曾使用过的神武小唢呐,天怒人怨地滴滴滴吹着。 那么烂的曲子,所有人堵着耳朵都骂他吹个鬼啊,哭丧啊,他只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继续鼓着腮帮子,为战死者吹一曲《百鸟朝凤》,吹得那么情深意重,那么认认真真。 斜睨过眼来看他的时候,眸底却是湿润的。 顾茫是有心的。 骗人骗鬼那么多年,可墨熄知道他是有心的。 他还是想相信他——那些年的事情,不会全是假的。 为了这一个结果,他可以等。 “……算了。你想不起来。就算了。” 墨熄的嗓音湿润,终是这样说。 “是我多言。”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还是假的全都忘了。”几许沉默,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并遮住了他脖颈处的那一朵莲纹,“我都等。” “我等一个结果。等你一句实话。” 他的眼眶仍有点红,鼻尖也是。 顾茫怔怔地:“你……等我……?” “对,我等你。” “无论如何我都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记住,如果你再骗我,如果让我发现你还在骗我——我胸口的同一个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二次。”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周围很安静。 “……”顾茫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不解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无辜的语调让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却因为眼尾未消退的红湿,而显得不似往常那么锐利。 顾茫觉察到他的目光,也抬头瞧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剑阵,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却没有咬断他的脖子,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欺辱他。 于是顾茫试探着问道:“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吗?” 墨熄:“……不是。” “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打我。” “……我不打蠢货。” 顾茫没说话,依旧瞧着他,只是忽然之间。他凑到他身边,闻了闻。 墨熄抬手止住他的鼻尖:“做什么。” 顾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声地说:“记你。” “……” 记他?记他什么,脸?味道? 还是记住他是个不打蠢货的人? 但顾茫没有解释,他这个时候稍许地放下了一点点的戒心,又或许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余天的饥饿已经让他恹恹无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后的尖牙在对方面前也是白搭。 顾茫慢慢地低下头,蜷回自己的角落里,那双和狼一样在幽暗中荧荧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谢谢你。”他说,“只有你愿意让我‘生不如死’。” 一句话猝不及防坠入心里,墨熄胸腔竟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看着露出棉絮的小垫褥,还有蜷团在角落里那个人影。 “……”墨熄闭目阖实,长睫毛轻微颤动。 最终还是出去,拿了一些饼和热汤回来。喂给了这个快要被饿死的人。 “吃了。” “……”顾茫连忙凑过去闻,闻了之后喉头吞咽,却又踟蹰了,“但是你没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竖,不发一言把饼直接拍在了他脸上。 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来——啊!您怎么了?” “我没事。” “可您的眼睛怎么……”怎么红了? “进了风沙。”说完抛下李微,头也不回地往寝屋走去。 在落梅别苑折腾这么久,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干脆披着一件黑色裘衣立在回廊下,看着明堂里的月色。而顾茫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始终都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他到底是真的傻了吗…… 燎国送他回来,究竟是真的只为议和,还是另有居心? 他竭力试图捋个清楚,可是无论他捋了多少次,到最后,他的思绪都停在那双狼一般的蓝眸子里。 “谢谢你,只有你愿意让我生不如死。”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 这之后的好一段日子,他都没有再去落梅别苑看过顾茫。 一者是因为事情多了起来,二者,落梅别苑终究是慕容怜的地盘,去多了总是不好的。 他只在一次率领禁军在城内巡查的时候瞥了一眼落梅别苑的后院,顾茫又蹲在那边看鱼了,身边还跟着那只脏兮兮的大黑狗,一切如旧。 转眼到了月末,军机署外飘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这个黄昏寒气重的异常,军机署的人大多都早早回家含饴弄孙了,几个年轻修士也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沉下来,三五成群地回主城去喝酒吃肉。 墨熄正准备回府去,忽听得一怯怯的声音在他案牍前响起:“羲和君,我能……我能请求您帮个忙吗?” 21、顾茫暴走 第21章 顾茫暴走 站在面前的是署里职份很低的一个女修,约摸四十来岁,平日里总不太吭声的。 墨熄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学宫来书,说我家丫头被长丰君的千金打了,受了点伤,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但是我还有许多卷宗没有整理……” 她说着,脸上不由地露出尴尬又担忧的神色。 “我、我求了好几个同僚了,他们都有点事,就连岳公子也和朋友在东市约了酒……所以我想,能不能劳烦您……” 墨熄微微皱起眉头。 他倒是无所谓帮她的忙,只是长丰君这个沉寂了好几年的名字,最近好像出现得也太频繁了点。 “伤的重吗?” “听说扭了胳膊。”女修说,“虽然没有大碍,但一直哭闹不止,长老也没办法。” “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女修本来对这位冷冰冰的统领没有报太多希望,没想到求了那么多人,最后居然是他答应了,不由地睁大眼睛,颊上终于浮出些喜悦的血色。 “多谢羲和君了。卷宗的筐子都、都在那边……”她一激动,话都有些磕巴,“我、我已经整理好了大半,真是不好意思,居然麻烦您来做这种小事……” “无妨,令媛要紧。” 女修又道了三四遍谢,匆忙忙地走了,墨熄一个人留在军机署里整理过往卷宗。 他位高权重,以前从来不去打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此时做起来才发觉并不容易。卷宗很多,要按年份和阶位进行分类,重要的得打上封印咒,无用的则需要进行销毁。他是生手,做的很慢,当所有案卷都理得差不多了,夜色也已经很深了。 还剩最后一箱。 这箱尘封的筐箧里是署中历代修士的卷宗,墨熄一眼扫过去,在最边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垂眸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伸手取了那卷与顾茫有关的案轴,逝去轴上积灰,慢慢摊了开来。 里面有很多东西。 顾茫的出身,奴籍所属,神武,惯用招式。 墨熄一页一页翻看着,厚厚的一沓,他就这样站着,从头慢慢往后看。忽然,那些军录案中掉出了一张缣绢。 缣绢业已枯黄,卷首标着“修真学宫丙申年道义考”几个端庄大字。 墨熄怔了一下,这是顾茫当时修真学宫的结业答卷? 往下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迹,龙飞凤舞乱七八糟,内容更是让墨熄一阵无言。 ——修真学宫丙申年道义考 应答修士:顾茫 问:“吾日三省吾身。请弟子自省缺陷,如实作答。” 答:“本人缺钱。” 问:“重华修士在外除魔降妖,最需避免的三件事为何?如何规避?” 答:“一、谨防委托人没钱。二、谨防委托人逃跑。三、谨防委托人卷钱逃跑。规避方法:除魔前先落袋为安,概不赊账。” 问:“请书重华国自立国以来,至仁至善的三大先辈。” 答:“不知道。但最不要脸的三个是——” 后面被当年愤怒的阅卷长老用法术烧出了三个洞,因而墨熄无法得知顾茫当时究竟写了哪三个人的名字。 墨熄看着这张答卷,那熟悉的字迹还尚且青涩,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沉闷,就这样出神地看了良久,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不好!!” “快来人啊!落梅别苑那边出事了!!!” 落梅别苑?! 墨熄一惊--顾茫?! 事出突然,他赶过去的时候,值夜的护卫队只抵达了二十余人,正摆成狩魔阵,满脸戒备地盯着落梅别苑遥遥欲坠的大门。他们每人身上都挂了彩,脚下的青石板路更是因为先前的打斗而四分五裂,周围的街巷也好不到哪儿去,好几户商铺都坍了,砖瓦零落,断木冒着焦烟。 领首的修士一见墨熄,立刻喊道:“墨帅!” “怎么回事?” “是顾茫!顾茫不知怎么回事,身上忽然爆发出很强的邪气,整个人都狂暴了!” “他人呢?” “刚刚被我们打伤,这会儿正藏在落梅苑的重门后面,不敢贸然再战,我们也是,在等增援!” 墨熄朝那吱吱呀呀的大门看去,果见那门后的阴影里隐约杵着个人,黑暗中一双眼睛发出幽幽光泽。 顾茫显然也在紧盯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墨熄盯着那双狼眼,问道:“他的灵核不是已经被废了?为何忽然又能打能战?” “我们也不知道啊!”领首的修士都快哭出来了,“这人的身法真是邪得要命,当初要是一刀咔擦了那多干净,何苦关在这落梅苑里养虎为患,唉!” 旁边的小修士气愤道:“我看他就是装傻!什么灵核被废脑子被毁,看他方才那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就是!他要是真没灵力了,我脸上这条疤又是谁打的?” “君上干嘛还留他一条狗命啊!” 正七嘴八舌地控诉着,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繁杂,墨熄回头,只见十二骑高阶修士簇拥着一辆镂金马车,从薄雪里咯噔驰来。 “望舒君到!” 镂金车舆的暖帘被撩开,随侍将踏脚,罗伞,熏炉纷纷备好,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慢吞吞地露出那张病态清瘦的脸来。 “哟,好热闹。”慕容怜一眼瞧见墨熄,“羲和君又在呢。” 墨熄不打算和他啰嗦,只道:“顾茫出事了。” 慕容怜冷笑一声:“这个我自然清楚,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他说着,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红漆大门不远的正前方站定,紧接着他默念法咒,左手掌心散发出灼灼蓝光。 “去。缉拿孽畜。”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蓝光化作一道锁链,疾速游向大门,只听得“砰”的一声!足有五寸厚的门板被整个击穿,轰然倒落。门板后头躲着的顾茫猝不及防,立刻就被这蓝光灵链死死锁住。 慕容怜又叱道:“回来。” 锁链猛地一勒,只听得哗啦啦的碎响,顾茫踉跄跪于地面,很快就被链子拖到了慕容怜跟前。 “不过是条疯狗作祟。” 一只绣着月隐暗纹的缎面宽口鞋踩上了顾茫的脸。 慕容怜淡淡地,“又何必劳烦墨帅亲临?” 顾茫被他缚着,眼神混乱,周身灵流暴虐,口齿咯咯作响。 “放开——我……” “放开你?”慕容怜冷笑,“什么时候轮到你跟我发号施令了。”说着掌上一紧,锁链哗啦一声往他手心中收拢,连带着把顾茫也拽起来。慕容怜就势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看向自己。 两张同样苍白异于常人的脸对上,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慕容怜说:“我是主,你是奴。顾帅,怎么饿了你一个月,你还是不长记性?” 顾茫:“……放开……” 慕容怜那张清秀的脸庞上闪动着某种近乎变态的光泽,他刚想开口,忽见得顾茫眯起眼睛,慕容怜咯噔一声,身为修士本能的警惕让他蓦地松开顾茫,迅速往后疾掠! 几乎是在同时,顾茫周身再次爆裂出华光璀璨的剑阵,这一次的阵仗比先前要震撼得多,那一柄柄光剑每一把都有数丈高。离慕容怜最近的那一把在瞬间脱离剑阵,径直朝着慕容怜心脏直刺而落! “主上小心!” “望舒君当心!” 周围的侍从纷纷惊呼,慕容怜身法虽差,但好歹有所提防。他立刻抬手,面前哗地凝起一道冰墙,剑撞墙上,刹那冰晶碎裂,炸作齑粉。慕容怜得以借此缓冲,往旁边闪了闪,光剑最终没有刺中他,只是在他衣袍上擦出一道口子…… 慕容怜落下地面,瞪向顾茫。 顾茫喘息着,一把扯掉了慕容怜勒在自己脖颈上的锁链,“砰”地一声掷落在地。接着他仰头咽了咽喉咙,双手紧捏成拳,强悍的灵力从他足下源源不断地狂涌而出,竟逼得周围几个灵力不高的小修士当场不支跪落,口吐鲜血! “不好!他又要狂暴了!”领首的修士大惊失色,“快阻止他!” “结阵!应战,应战!” 可是顾茫身边的灵流已太过强大,非但肉身不能靠近,就连法咒都击不破那些光剑围就的领域。 眼看着顾茫要再次暴走,慕容怜手中凝出一枚蓝光熠熠的符咒,掷出去喝道:“水鬼,起!” 阴风乍起,十余个水蓝色的鬼影从地上爬出来,尖叫着朝顾茫的剑阵涌去。一个水鬼被光剑削成碎片,很快就有另一个水鬼接上去,前仆后继,滚滚不绝,如此虽然困难,但倒也逐步逼近了顾茫的周身。 慕容怜厉声道:“给我把他拿下!” 水鬼们呼啸而起,裹挟着风雪尖叫着扑向顾茫,谁知顾茫只是一抬手,指尖刹那爆出一团剑光,竟在眨眼间就将这十来个鬼影尽数削成碎片! 而后他蓦地抬头,蓝眼睛狠狠盯向慕容怜,自漫天细雪里大步行来。 慕容怜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半步,低喝道:“你做什么?!” 顾茫不答,但他背后忽地有一团孤狼的幻影腾起,幽蓝如电火,将他的气势衬得极为骇然。 墨熄见状,厉声喝道:“慕容怜,后退!” 慕容怜也想后退,可某种从未感知过的邪气将他钉在原地,令他动弹不得。而顾茫已经一步一步地从雪地里缓慢走来,慕容怜看着他,忽然感觉此刻的顾茫就像行将扑杀的狼王,悍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顾茫!……你敢!你想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顾茫当然“敢”,他蓦地抬手,掌心中轰地燃起一丛火球,径直朝着慕容怜砸去! 只听得轰轰轰一连几声爆裂,每一个火球都在地上砸出尺许深坑,刹那间满地残砖飞溅,不得不御风而起,避至空中才能躲开他的攻击。 慕容怜的面色愈发阴毒,一张因吸食幻剂而极度病态白皙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愤怒的红,他立在半空中,朝顾茫咬牙道:“你这个不知悔改的贱种……” 由他说什么,顾茫根本面无表情,他一挥手,这次五个指尖都跃起了五簇火焰。 “刚刚打你,是因为你踩我头。” “……” “现在打你,是因为我饿了。” 慕容怜不可置信道:“因为什么??” “你不让我吃饭。”顾茫一字一顿铿锵地说,“我。饿。了!” 火光骤起,顾茫挥手落下咒诀——慕容怜的瞳孔猝然收拢! 22、手下留情 “你不让我吃饭。”顾茫一字一顿铿锵地说,“我。饿。了!” 火光骤起,顾茫挥手落下咒诀——慕容怜的瞳孔猝然收拢!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忽有一道沙土结界拔地而出,掀起的气浪猛地将慕容怜撞翻,并挡下顾茫击来的重重火焰。 “咳咳咳!”慕容怜呛咳着从地上狼狈爬起,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立即回头,看到墨熄立在不远处掌控着防护结界。 “……”慕容怜拂去身上的泥土,阴森道,“你故意摔我?” 墨熄道:“后面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怜动了动薄薄的嘴唇,正要说话,忽听得一阵不祥的崩裂声,那厚沉的护墙竟在瞬间四分五裂!泥沙四落中,一柄黑气缭绕的刺刀破出,冲破最后一重半透明的结界,直直朝着慕容怜疾掠而来! 这刺刀是—— 墨熄心中一冷。 这是……这是顾茫当年在洞庭湖战舰上召唤出来,刺了他心口一刀的那把燎国魔武! 可魔武和神武一样,都需要顾茫念咒才能召唤!照理而言,在顾茫失去记忆后,他就应该再无能力去召唤这一柄凶刃,更别提他还被打碎了灵核。此刻却为何……?! 没来得及想完,刺刀已经击溃他的防护,闪电般劈杀而至。 墨熄熟悉顾茫的手段,他猛地转过头,朝慕容怜喊道:“左边躲!!” 慕容怜怔了一下,这柄刺刀原本就是往左边掷的,正常应该往右边躲才是,为什么墨熄让自己往左躲? 也就是这须臾的犹豫,要再避闪已来不及,那刺刀直突突刺向左面,却忽地在最后关头像一条狡猾的蛇,竟猛地转向了右边!眼见着慕容怜就要被它所伤,墨熄瞬影而来,一把将慕容怜推开。 刺刀入腹肋,热血溅飞!! 众人纷纷色变:“羲和君!” “羲和君,你怎么样?!” 墨熄耳中却根本听不进其他人的声音。 他喘了口气,手落在刀柄上,猛一用力,将刺刀生生拔了出来,鲜血立刻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抬起黑沉沉的眼,看向远处。飞沙走石中,顾茫依旧爆散着强烈的灵流,而多年前战场上的风似乎又在此时刮回耳边,伴随着顾茫暴虐的眼神,还有手中滴血的尖刀。 那时顾茫对他说-- “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你我兄弟一场,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东西。” 墨熄忽然忍不住想笑,笑到最后却是仇深恨浓,哈哈哈,从前他都快在顾茫手底下死过一次了,如今腹肋的这一点伤口又算的了什么?!墨熄臼齿紧咬,他站直了高大的身形,掌心凝出汹涌的烈红色狂澜,一步一步朝顾茫走去。 顾茫显然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戾气,在墨熄靠近的时候,他周围的灵流再次爆裂。可是墨熄只是一掌便挥开了他的光阵,砰的炸作碎片。 旁边与战的修士们纷纷愕然:“哎!太、太可怕了……” “墨家的血统是真的厉害……” 还有人泛起了嘀咕:“可羲和君这么能打,当年又是怎么被顾茫刺中心脏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慕容怜不由地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针锋相对的男人。 这边厢,顾茫还要再出杀招,却连咒印都未结成,就听得墨熄怒喝一声:“率然!召来!!” 一道猩红色的蛇鞭啸叫着应声破空。 墨熄鼻梁皱起,面目豹变,怒喝道:“顾茫!你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动手了吗?!!” 话音落,率然犹如闪电疾风般,朝着顾茫直刺而去——蛇鞭花火四溅地撕开风雪,狠抽而落!顾茫避闪不及,肩膀被鞭子击伤,刹时鲜血迸溅。顾茫看着自己的伤处,暴烈浑沌的头脑先似乎稍稍清醒了一些,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给我站住!” 顾茫:“……” “你还有哪里可以去。”沙哑的嗓音响起,率然将顾茫整个锁缚!墨熄松开捂着自己伤口的那只手,手上已全是血迹,而后猛地——掐住了顾茫的脖颈! 墨熄愤怒地:“你根本就没傻!” “你还是能召唤得出这柄魔武!你记得咒诀,你还是习惯从前的打法,你分明什么都记得!” 顾茫被他掐的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手指艰难地动着。 墨熄咬牙道:“说!你回到重华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 顾茫抬起胳膊,颤抖着覆上墨熄扼着自己脖子的手指。蓝眼睛对上黑眼睛,黑眼睛里是无尽的火,而蓝眼睛却湿润了——顾茫呼吸不过来,怕是就要这样被他硬生生掐死。 “我……” 墨熄怒道:“说!” 周围人神色皆惧,惶惶然不敢多言,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地从远处踏近,有人高声喊道: “羲和君!手下留情!” “驭——”了一声,这位赶来的宫中女官勒住灵马,纵身跃下,跪在雪地,口中呼出阵阵白气:“羲和君,请手下留情!” 而后向墨熄与慕容怜各行一礼: “望舒君,羲和君,君上已知此事,特派属下前来缉拿重犯顾茫!” 墨熄眼里此时根本就揉不进其他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最后还是慕容怜回头问道:“怎么?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 “回禀望舒君,君上命我将他直接带入重华宫。君上听闻此事后,已召集境内最卓绝的医官,目下正在殿内,等待给顾茫二次会诊。” 她说着,看了墨熄扼着顾茫的手一眼,立刻补上一句:“兹事体大,万不可自行杀伐!” 墨熄连看都没看她,依旧狠狠地盯着顾茫的脸:“……” 女官知他性情狠戾,谁知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忍不住出声提醒:“羲和君!” 墨熄仍是没吭声,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松了手指,由着顾茫跌跪在雪地里,自己则转过身,看着面前逐渐凄迷的风雪。 女官总算松了口气,又行一礼:“多谢羲和君体恤。” 大雪里,墨熄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不置一言。 可就在女官去提跪跌在雪地里的顾茫时,他却微侧过脸,嗓音微喑低沉:“站住。” “羲和君有什么吩咐?” 墨熄道:“我同去。” “……”女官怔了一下,说道,“神农台诊切时,一贯不能有太多高阶修士在场,以免灵流波动。就算您去了,也只能先在殿外……” “可以。”墨熄依旧没有回头,语气硬得骇人,一字一字咬碎,“那我就等在外面!” 既然他都这么讲了,女官也无法再说什么,顾茫被女官先一步带回了重华王宫内,墨熄也跟了过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宫中忽然放出传信雪鸮,急召诸位重臣前来听议。 这会儿正值深夜,几乎所有要员都是被这一道诏令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最倒霉的是承天台的虞长老,这货正在城北一家青楼里风流快活,正到紧要关头,忽然窗子就被一只胖鸟砸出窟窿,胖鸟大嚷道:“哇哇哇!君上有命!君上有命!请诸位一品要员速去金銮殿听议顾茫一案!” 虞长老立刻就萎了,骂骂咧咧地起身穿衣:“他那个案子不早就结了?!怎么突然又有事!” “哎呦,大人莫要生气。”春情半露的女人从榻上起来,替他穿戴衣裳,“君上既然急召,那一定有他的缘由呀。” “有个屁的缘由!大晚上的就是不想让人歇息!” 女人伸出豆蔻酥手,点住他的嘴唇,慵倦地笑道:“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我也只是在你面前说说而已。”虞长老翻了个白眼,“如今这个君上,他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大半夜的把我们叫过去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是年轻气血旺,但也不想想我们这一把老骨头的,经得起这么闹腾?” 女人柔声嗔道:“大人说的是哪里话。您在我这里,回回都是如此刚猛,弄得人家好不**爽利,嘻嘻,您要是老骨头,那我成了什么呀。” 这话说的假的不能再假,好像刚刚萎掉的不是虞长老似的。不过虞长老颇为适用,嘿嘿笑着捏了捏她的粉腮,又在她颈上香了一口,然后道:“走了走了,小心肝儿,明儿我再来找你。” 女人咯咯娇笑着将他送出门外,自然是做足了不舍的姿态。可等门一关,她的脸立马就拉下来了,啐道:“老东西,软枪头,长得还像个粪水里泡过的死蛤蟆,要不是看你钱多,老娘才懒得伺候你。” 说罢立时去屏风后面把自己洗浴清爽,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坐到梳妆台前重新开始打扮自己。 她在这家青楼里待了很多年了,早已不复青春靓丽,不过她活儿好,又愿意忍耐,多腌臜的客人也极尽努力地服侍,从来不会露给恩客们半点不自在,所以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客还是爱点她的花名。 “那些年轻姑娘心思都太活络了,嘴上不说,眼神里却看得出来,还是玉娘你好啊,真心实意的。” 每次听到虞长老之流这样和她说的时候,她都在心中暗笑。 她不是真心实意,只是在这种地方混了十多年,脸上早已戴着了卸不下来的浓妆,修炼出了十足十的技巧。一眉一眼,一瞥一笑,哪怕心中厌弃得要死,也绝不会叫人看出半点情绪。 不然她拿什么和那些鲜嫩的**争锋呢? 她对着铜镜,将那张被虞长老亲掉了色泽的嘴唇细细重描,拿一张唇纸,抿上稠艳的红色,坐等今晚第二位客人的推门。 她没有等太久,黄檀雕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娘忙捧上最热络的笑颜,媚笑着抬头迎客:“公子,您……”话音在看清来者面目时戛然顿止,须臾后,鲜红的嘴唇张开,蓦地发出凄厉惨叫,“呀啊--!!!” 她门前杵着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男人! 这男人浑身裹满绷带,双眼爬满血丝,两只手上沾满猩红,其中左手的指甲上还戳着一颗黏糊糊的眼珠。他看了她一眼,沙哑道: “别叫。” 说完,男人慢慢走进来,抬起手,把那颗眼珠塞到自己嘴里,一口吞入,咀嚼了两下就落入腹中。 吃了这眼珠,他仿佛是得了什么仙药似的,脸上露出舒坦极了的神情,舔了舔嘴唇,眼珠缓缓转过来,看向面无人色的玉娘,说道。 “来壶茶。” “……” 见玉娘没反应,他语气愈发不耐:“给我来壶茶!” 还来什么茶啊! 玉娘都吓疯了,砰的从绣凳上栽倒,浑身抖如筛糠,她想往后退,却手脚冰凉全然不听使唤,只哆嗦着。 哆嗦一阵,她失心疯似的发出一声凄厉地尖叫,踉跄着想要爬起来跑出房间外:“救命啊!救救我——有鬼……有鬼!!” 她想起了刚刚离开的虞长老,这会儿是打从心里觉得虞长老高大威猛又厉害了,连忙歇斯底里地:“长老!!虞长老!!!” 哐地撞开门,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说来也奇,那个吃眼睛的男人居然一动也不动,仿佛无所谓似的由着她狂奔而出,沾着血液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冷笑。 “长老——!啊啊啊!!!” 玉娘跑到台阶边,看到下面的情形,腿一软,噗通一声栽倒,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从一楼……到木阶……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全是尸体…… 只有青楼的大厅中央还圈困了三四个妓女,也全部吓破了胆,缩在一起,漂亮的脸上满是泪水。 而一品要员——承天台的虞长老居然就横尸在楼下的一张桌子上,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玉娘连连摇头:“……不……不……” 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禁军会没有觉察? 为、为什么她明明就在房内,一墙之隔,却没有听到外面人的惨叫呼喊? 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世上又不止重华一国有自己的秘术。我想不让别人听到动静,多得是办法。” 脚步声咄咄。 那个裹着绷带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拎着花鸟牡丹纹茶壶,仰起头,咕嘟咕嘟倒了大半进去,而后呷了呷嘴,随手将壶一丢。 砰的一声砸的粉碎! “你不用怕。我暂且不会杀你。”男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扯着她,慢慢踱下木阶,把她和那四五名幸存的女子丢在一起。然后他拉了一把椅子,在她们面前好整以暇地坐下,血溜溜的眼珠子将她们挨个看过去。 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你们。互相打量彼此的脸,我给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一抬手,砰地将青楼的大门隔空合上。 然后又一挥手,满地死尸里竟然起来了三个,其中就包括了虞长老。他们扭扭歪歪,步履蹒跚地朝大厅中央走近。 玉娘是这些姑娘里唯一还能说得出话的,其他几位的魂看上去都已经骇没了。 “你……你……你……到底……” “你是想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男人替她说了下去,而后嗤地冷笑一声,“我不是说了吗?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我要你们互相打量彼此的脸。” “然、然后……呢?” “然后?”男人漫不经心地摸着下巴,思忖着,一时没有作声。 竟好像她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居然把他问住了似的。 这时候那三具被他召起的尸首已经挨近了,没有眼珠的虞长老伸出手,去拉玉娘的胳膊,玉娘崩溃尖叫:“不!别碰我!!别碰我!!!” “吓到姑娘了?”男人慢悠悠道,转眼看向虞长老,“老东西,你怎么死了还不忘动手动脚。” 虞长老抬起头来,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在跟男人哀哀解释着什么似的。 可男人只是哼了两声,一抬手,蓦地一股黑气疾掠而出,击中虞长老的额头,虞长老瞬间瘫软在地,痉挛着,抽搐着,最后竟化作一泡血浆。 “啰里啰嗦,令人生厌。” 另外两具尸体似乎是有所感知,脚步更僵硬,动作也更谨慎了,它们慢慢地踱过去,最后搬了六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摆在那几位青楼姑娘身边,然后做了个鞠躬的动作。 男人开口道:“请坐吧。” ——若不是他满身血腥,刚刚犯下那么多歹事,他这种语气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有礼。 “怎么,还要人扶?” 姑娘们虽然吓得神智涣散,但其实他的话还是每一句都听进去了,只是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缓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连忙屁滚尿流地自己爬起,一个个往椅子上坐,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这个绷带男或者那两具尸体碰到自己。 玉娘哽咽道:“你、你到底是……是什么……什么人?” “不急。”男人说,“等你们照我说的做了,再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自会让你们知道的。” 顿了顿,又道:“哦。对了。顺便提醒姑娘们一句,不用指望有任何人能来救你们。我在门上施了个结界咒,一时半会儿谁也觉察不了。” 他说完,慢慢扭过头,望着青楼紧闭的大门口。然后舔了舔嘴唇,眼中的赤红愈发幽深,最后忻然一笑:“那么,我们开始罢?” 诚如这个绷带男所说,或许是因为今夜落梅别苑已经引走了禁军的注意,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秘术实在了得,城北出了这样的事,一时却无人知晓。 重华王城,目前仍是宁静的。 司掌各个要职的一品修士陆续来到了御阶前,墨熄早就在外面等了很久了,慕容怜来了之后,别的地方不站,偏选了个和他并肩的位置,立在金銮殿外。 风雪中,墨熄的侧脸显得愈发冷峻。慕容怜瞥了他两眼,转而目视前方,轻声冷嘲道: “羲和君,你还真在这大雪里一直等着呢?” 墨熄没作声,缄默着由薄雪覆上他的肩头。慕容怜停了一会儿,得不到他的答复,又道。 “说起来,我问一句,之前你在落梅别苑外那么生气,是不是因为你觉得顾茫其实没傻。” 墨熄闭了闭眼睛,脸上隐隐有黑气爬上:“……” 偏生慕容怜毫不识趣,继续嚣张道:“不过依我对你的了解,我很怀疑,如果没有人阻止你,你真的就会掐死他吗?” “……” “你对他——” 墨熄霍然转头,怒道:“慕容怜你烦够没有?!” 雪夜寂静,殿前庄肃,羲和君忽然暴怒,把在场修士全都吓了一大跳。齐齐抻长脖子往他们俩人那边看去。 慕容怜被拂了面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朱漆雕门开了,传禀的官吏出来,朝这些重臣行了礼。 “诸位神君,君上有请。” 慕容怜咬牙低声道:“姓墨的你给我等着瞧!” 墨熄怫然往前,腰间配着的刺刀闪动,把慕容怜丢在了后面。 23、抢人 大殿内灯烛通明,庞硕的炭盆内正烧着旺火。盆身两侧立着两只鎏金瑞兽,都被施过法咒,一只张口往炭盆内吐气,大叫一声:“君上威震九州!”将火焰燎得更炽。另一只也张着口,跟着喊一声:“君上洪福齐天!”却是把腾起的焦烟尽数吸入腹内。 这两只爱拍马屁的金兽是慕容怜进献的,深得君上欢心。但墨熄觉得只有智障才会喜欢这种破玩意儿。此时两只马屁精正好完成了一呼一吸的动作,各自打了个金属声的嗝,蜷在了炭盆边不再动弹。 墨熄扫了一眼殿内,几乎整个神农台的药修都在,而顾茫就被扣押在正殿中央,周围是宫内最拔尖儿的修士在镇守,有人给他做了催眠,他已经睡了过去。 当今君上则靠坐在铺着缃色软靠的王座上,皂服冕冠,面如冠玉,眉目气韵甚是不羁,这会儿正闭目养神。 听到衣衫綷綵和步履匆匆声,他睁开眸,往下扫了一眼。 “都来齐了?” 侍官答道:“回禀君上,承天台的虞长老还没来。” 君上冷笑一声:“老东西年纪也是大了,传音雪鸮也叫他不醒。我看他这个承天台一品掌事的位置是可以退而让贤了。” “君上息怒……” “孤有什么好怒的。”君上翻了个白眼,坐直了身子,一挥缃色广袖,“诸君入座。” 满殿应道:“谢君上。” “夜半传你们入殿,孤知道你们心中不爽,或许正在暗自将孤骂的狗血淋头。” 一名老贵族屁股才刚刚挨在凳子上,一听这话,忙噗通跪地道:“君上这是哪儿的话?” “好了好了别跪了,啰里啰嗦一堆君威臣纲,烦不烦。骂了就骂了吧,只要别让孤听到,随便骂。” 几位老贵族面面相觑。 他们这位年轻的君上,脾性非常古怪桀骜,令人琢磨不透。 他虽然明确站在贵族守旧派的阵营,甚至继位没多久就摘掉了重华最大一位奴隶出身的将军,但自己行事风格却一点儿也不规矩,时时刻刻都是一副“孤要令僻新天地”的架势。 “知道你们想回去睡觉,想回去哄女人,以及宿娼。”君上恹恹地,“那就长话短说。” 众人:“……” 太荒唐了,九州二十八国,不知哪个国的君上会是这般做派。 “神农台长老。” “臣在!” “你把顾茫今晚的情况,还有判完的症状,全都给孤报来。” “是!” 神农台的领首修士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将今晚顾茫忽然灵力暴走的事情说了,又道:“顾茫体内的灵核确实已经损毁,周身没有什么灵力,但是……” 君上问:“但是什么?” 那名药修低头道:“胸腔内却有股很强的邪气。” 君上思忖道:“……邪气……” “是的,下官判断顾茫暴走正是因为这股邪气,可惜重华国一向善养正道,从不去触碰那些歪魔邪道,所以神农台对此也知之甚少。唯一只知道燎国定然对他的心脏动过手脚,但如果想要细辩,恐怕还得……”他面露为难,声音逐渐轻了下去。 君上道:“你不用怕,但说无妨。” 药修又作一礼,说道:“恐怕得等顾茫死后,剖胸以查其心。”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想立刻知道他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就得马上宰了他?” “……是的。” 君上忽然骂道:“废物!” 神农台长老吓得立马跪地:“君上,下官无能……” “你是无能!孤要个死人做什么?他身上那么多燎国法术的痕迹,活着还能拿来细究,死了能派什么用场?埋着玩吗?” “君、君上……” “再想别的办法!” 神农台长老道:“可、可顾茫已经痴傻,那些法术痕迹微乎其微,恐怕——” 就在这时,慕容怜忽然懒洋洋地吭声了。 “长老,顾茫他究竟傻了没有,其实还未可知。”说罢三白眼一斜,似有深意地瞥向墨熄。 “羲和君,你说是不是?” 墨熄:“……” 神农台长老喉结滚动。被君上骂“废物”已经够恐怖了,接着又被望舒君打断,现在更可怕,居然连铁血杀伐的羲和君都卷了进来。 他只觉得自己要昏迷了。 磕绊半天,才勉强道:“可方、方才下官已多次诊判,顾茫确……确实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整个人也都趋于兽性,羲和君……是为、为何觉得他没傻?” 墨熄道:“顾茫方才召出了魔武。” 神农台长老一听这话,骤松一口气,忙道:“羲和君误会了,虽说召唤神武魔武,都需暗念咒诀。但是这也并非绝对,在宿主心意波动极大,或者非常危急的情况,就算不用念咒,武器也是能被唤出来的。所以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墨熄不作声地听着,脸上霜寒,眼睛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昏迷中的顾茫。 他看上去很镇定,却没人发现他搭着的紫檀座扶手,已经被生生捏地裂出了一道暗纹…… 这时候亲贵中另有人开口了,他说道:“君上,不管怎么样,顾茫实在是太危险了,今日要不是护卫队去的及时,恐怕又有人要丧命他手!” “就是,想想他造的那些罪孽,君上又何必心软!不如杀了他算了!” 像慕容怜一样,认为“活着折磨才有意思”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信奉着“以牙还牙,以命换命”这种原始的教条,亲贵中有许多人都和顾茫有血债,今日得了机会,自是不愿放过。 一时间“立即处决顾茫”的呼声大躁。 君上转着自己手上的玉珠宝串,忽然把宝串往紫檀案几上一砸,凶狠道:“吵什么?” 众人立刻无声了。 “叽叽喳喳的,后宫吵完前朝吵,孤的头都大了!” “……” 君上指着神农台长老说:“你就是个废物!要不是姜拂黎不愿意坐你这个位置,孤早不知撤你多少回了!” 神农台长老欲哭无泪,心道,这个位置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要不是姜拂黎不愿意坐他这个位置,他自己都不知该请辞多少回了。 君上消了会儿气,忽然扭头问侍官:“姜拂黎什么时候回来?” 侍官也扑通给跪了:“……回禀君上,下官也是废物,下官不知姜药师行踪……” “行了你起来吧。”君上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倒不是废物,姜拂黎本来就很难跟,你不知道就算了。” 侍官差点哭出来:“多谢君上。” 君上抬眼对众臣说:“顾茫这个叛臣,若是要杀,两年前孤就可以杀了他,留到今日,自是有孤的原因。” 看到几位贵族欲谏的样子,君上不耐烦道:“你们不用啰嗦,先听孤把话说完。” “孤清楚,你们有不少亲人友人都不幸命丧于顾茫之手,恨不能除之后快。这样做,仇恨虽然得报,但除了报仇之外,重华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成长。所以,孤要留着活的顾茫。他如今身上印记虽浅,神农台无法得取任何有用的法咒讯息。但神农台做不到的,姜拂黎未必做不到。姜拂黎现在做不到的,以后未必就做不到。孤可以等。” 顿了顿,又威严道:“顾茫失去的记忆,有用。顾茫身上的法咒,有用。顾茫这个人,活着比死了有用得多!” “重华虽从不修炼魔道,百年来只以正术为修行之根基,但若连了解都不敢了解,如此固步自封,不知燎国敌情如何。”他冷笑一声,“那么孤看,重华迟早也不会是燎国的对手!” 君上居然想研究燎国魔道?!各人脸上都露出缤纷各异的神色。 “这……” “重华怎么可以涉猎暗黑法力?就算是为了知己知彼,也还是太危险了啊。” 有个在场的亲贵,是君上宠妃的哥哥,笨得很,此时忍不住问道:“君上,想要弄清燎国的黑魔力量,以后再抓俘虏不就是了?为什么非得是这个?” 君上翻了白眼:“因为他身上倾注了燎国的大量心血,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怎么还没蠢死?” 一时众人寂寂。 过了好一阵子,慕容怜忽然起身,朝王座施了一礼,说道:“既然君上与臣等都明说了,臣等自然不会再有异议。只不过……” “你讲。” 慕容怜道:“今日落梅别苑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明顾茫体内邪气霸道,居然能冲破别苑外的防护结界,继续把他留在那里,已经不再周全。” 他顿了顿:“如果君上信得过,不如允臣将他直接带回府上羁押,臣定当严加看束,也算是为今日之灾赎罪。” 君上神情恹恹地思索了一会儿,道:“嗯……这也是个办法……” 慕容怜道:“多谢君上,那么--” 他话未说完,却被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 “不行。” 一直在旁边闭目阖实,沉默不语的墨熄此时终于在他的紫檀尊椅上发话了。 他抬起头,看向望舒君,再一次重复了方才的否决:“不行。你不能带走他。” 君上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颇为意外也颇有兴趣地摸摸下巴,在望舒君与羲和君两人中间来回看着。 慕容怜僵了僵,嘴角研开一丝冷笑:“羲和君有何高见?刚才觉得顾茫可能保有记忆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我是这么说过。”墨熄起身,他的身高和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一样令人赶到压迫,“所以我带他走。” 慕容怜眯起眼睛:“凭什么?” 墨熄言简意赅:“凭你打过不他。” “你——!” 墨熄转头看向王座,说道:“君上,顾茫虽平日武力尽失,但若再次狂暴,实力不会低于今日。” “说的也是……” “他的战力,您是知道的,论单打独斗,整个重华难以有人出其左右。”墨熄沉冷道,“请君上将顾茫遣于羲和府,我一定严加管束,不会让他再伤及君上以及重华国任何一个人。” “……”慕容怜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羲和君嘴上说的好听,但要我看,你哪里是想保护重华,保护君上?” 墨熄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慕容怜苍白的面庞仰了仰,眯缝起眼,“我什么意思,羲和君难道不清楚?”他下巴一偏,示意了一下顾茫的方向,“你把他带回去,难道不是私心想护着他?”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墨熄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顾茫方才差点就死在我手上,我护他?” “那可不是差点儿?”慕容怜眼波冷淌,“可不是没死?何况我在大殿外问羲和君是否真的想要亲手掐死顾茫,羲和君不也没有回答?” 墨熄压抑着怒火,说道:“我想要不想要,又何必说与你知道!” “是啊,你想要不想要,愿意不愿意,又何必说与我知道?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的事又怎会需要说给外人听?呵呵,在座其他同僚忘性倒是大了,那不如我来提醒诸位一句吧。” 慕容怜顿了顿,瞳眸精光乍现,“羲和君从前,不是顾帅的车笠之交吗?” 他这句话一出,其他人非但没有惊讶,反而倒颇有些无语。 墨熄和顾茫从前亲密无间,大家都清楚。但顾茫叛国后差点把墨熄给捅死,这事儿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俩的关系,早在那一刀刺下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众人都讪讪的,有几位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也没应和。 还有人则说:“望舒君,这都过去的事儿了,还有什么好提的……” 慕容怜倒像是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他只是疏懒地哼了一声,嘴角咧开的弧度愈发危险:“好,我不提这个。” 他重新对上墨熄的目光,冷笑道:“那我就问问羲和君,你一向寡欲端正,从不沾染那些个风月场所……那敢问你一个人去落梅别苑,私下里寻顾茫作什么?” 墨熄心中咯噔一声,心道自己去落梅别院探望顾茫的事情果然还是被那小厮说出去了。 但他也没打算否认,睨过黑眸,说。 “寻仇,还能做什么。” “既是寻仇,你又为何巴巴地亲自喂他水喝,喂他饭吃?”字句在慕容怜唇齿间浸淫一番再堪堪吐出,毒蛇一般,“难不成是看到你的顾茫哥哥受苦——心疼了?” 如果不是在重华宫,君上还在旁边看着,墨熄一定已经燃了十七八个火球砸过去,保不齐慕容怜的脑袋都已经被砸下来了。 “你是什么毛病?”墨熄怒道,“你跟踪我?” 慕容怜冷笑道:“落梅别苑原本就是我的场子,有什么跟踪不跟踪的。再说你自己做过的事,还怕别人知道不成?” 有亲贵见他们吵得激烈,忍不住劝道:“算了吧,羲和君一向面冷心善,他也就只是给了快渴死的人一口水而已,望舒君您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一口水?”慕容怜目露寒光,“可笑。对于死仇,寻常人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羲和君却还会雪中送炭,这番高风亮节,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 说罢对着王座欠了欠身:“君上,今日顾茫不由我带走可以,但却绝不能由羲和君领回府上。” 君上难得看到慕容怜和墨熄当庭吵成这样,居然也不嫌头疼了,看得津津有味。此时忽然被慕容怜这样请求,一时心中还无决断,沉吟道:“这个么……” 见君上犹豫,慕容怜继续道:“顾茫在落梅别苑,羲和君都能管他一口水喝,若是真被领进了门,谁知道羲和君还会管他管到什么地方去?” 这话七分刻薄三分暧昧,在场一些贵族们觉得过了头,都在朝慕容怜使眼色让他别再说了。 在重华,逛窑子宿男妓倒不是什么大事,可男子相恋却是绝不允许的,尤其是像墨熄这样的纯血亲贵——这类人的血统灵力太过珍贵,传宗接代方为正道,所以重华明令禁止他们有任何不伦的爱恋之行。 再者说了,羲和君这么清高尊贵的人,怎么可能和顾茫这种贱种脏货搞在一起?众人都觉得太荒唐,只觉得慕容怜作为墨熄的竞争对手,他是想给墨熄泼脏水想疯了。 也只有“被泼脏水”的墨熄本人知道自己是真的被戳中了痛处。 慕容怜懒洋洋地:“羲和君,避避嫌吧,这件事,你就别再管了。” 几许沉默,墨熄侧过身来,眼神狠戾,盯着慕容怜,说道:“若我偏不袖手,你待如何。” 24、彩头 “……”慕容怜没有立刻接话,先是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头也不转,瞧着面前的空地笑道,“那羲和君就等着和本王翻脸吧。” 言语间自称已变,这显然是抬了王族血统的架子来压墨熄。 墨熄心里门清,面上愈寒,周身气质令人畏怯。大殿内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讲话,而后墨熄开口了。 “你记着,顾茫身负无数秘密与血债,却已因你一己私欲,在你手里出事。” 墨熄顿了顿,目光一沉,如寒冰碎裂,“这个人,我不会让与你。望舒君若仍有指教,我拭目以待。” “你——!” 这两人一个是世袭之王,一个是统军之帅,此时眼光相汇,竟是电光火石。 慕容怜脸皮苍白薄透,咬牙切齿的动作映在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恨恨磨了半天的牙,忽地大笑起来:“好!” “……” “你还敢说你不会护着他?你还敢说你恨他?”慕容怜瞳中光泽如鸩酒闪动,笑容蓦地拧紧,“墨熄,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今日跟本王说的话,简直和当年你落魄,顾茫拦在你面前护着你时,说的一模一样!” 墨熄冷静俯视着他,脸上是一些微妙的薄薄情绪。 “你根本就不可能恨得了顾茫,今日把他交给你,他日重华定会捅出大事!” “……” 忽地,墨熄也笑了。 他的笑容英俊到近乎奢靡,神情却很冷:“顾茫护过我什么了?……我只知道他在我胸口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消失不了的疤,我只记得他要过我的命。” “我恨他。”墨熄最后平静道,眼里像下过一场清冷冷的雪,“你说他曾经护我,抱歉,望舒君,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本帅记不清了。” 他转身,朝王座半跪下来,微微低垂了睫帘。 “君上,在重华,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顾茫的法术。加之望舒君监看有失,方有今日之灾。恳请君上,允我拘他回府,严加看教。” 慕容怜蓦地回头,厉声道:“墨熄,你为何一回来就费尽心思要保他!你到底有何居心!” 墨熄没有再理会慕容怜。 君上略作思忖,正准备开口,忽有一位禁军队长奔至门外,急匆匆地和传令侍官说了几句话,侍官瞬间颜色大变,小趋到殿前:“君上,城内急报!” 君上差点把案几踹了:“今晚上第二起了,又什么事?” 侍官白着脸道:“城北红颜楼出了命案,楼中娼·妓与客人几乎全部死亡,就连、就连承天台的虞大人也……” “什么?!” 众臣闻言皆惊。 就连君上蓦地从王座起身,瞪大了眼睛,“何人所为!!” “不、不知……禁军发现红颜楼情况不对的时候,犯案的人已经逃走了,还在墙上留、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侍官余惊未消,磕磕巴巴地答道:“鄙、鄙人孤寂,诚纳妻妾。” “鄙人孤寂,诚纳妻妾?”君上念了两遍,恼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哪个丧心病狂的老光棍,写了这种话,又杀了一群人,他到底是要杀人还是要女人?”顿了顿,更暴躁,“还有别的线索吗?!” “暂、暂时没有。” 君上又骂他的口头禅:“废物!!” 靠在王座上缓了一会儿,睫毛抖动,瞥到墨熄和慕容怜两个人,君上心中忽地一动,计上心头。 “顾茫的事情暂且搁置。”君上慢慢坐直身子,说道。 红颜楼一案来得虽然不是时候,但也确实可以拿来利用。毕竟殿前争锋相对讨要顾茫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血亲,一个是重臣,回绝哪个都不好,而眼下出了这种事,正好让他把摊子往外撂。 “王城帝都居然能出如此血案,简直忍无可忍。孤命你们俩即刻前往查案,谁先捉住真凶,谁来问孤讨人。” 慕容怜道:“听君上的意思,是想拿顾茫当个彩头?” 君上看了他一眼:“你们为了报个仇都争成这个样子了,怎么,难道他还不够格?” 慕容怜笑了笑:“够格。不过我是为了报仇,羲和君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墨熄:“……” “行了慕容怜,羲和君一向君子之风,你别再为了点私仇胡乱掰扯。”君上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然后指了指沉睡在神农台护阵中间的顾茫,说道:“羲和君,孤也想看看你和慕容怜谁更能耐。你没意见的话,就这样定了。” 墨熄道:“是。” “那就着手去办吧。”君上转着手里的珠串,说道,“谁赢了,谁带他走。” 于是顾茫迷迷糊糊中就成了两位神君破案的彩头。 只不过慕容怜欲其痛苦。 墨熄欲其…… 算了,他也不知道真把顾茫要回府上了,后面该怎么样。这也不是他此刻该思考的事情。 红颜楼内,墨熄一身禁军统领黑衣,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墙上那句用鲜血涂就的草书。 依照君上的命令,神农台的药修们正在楼内处理着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而他和慕容怜两人被安排着查明真相,缉拿凶手。 “娼妓死了四十一位,宿客死了三十七位,以及七名楼内的杂役。”一名药修在和墨熄备报道,“另外经过名录核对,还有五名娼妓失踪。” 慕容怜也在旁边听着,闻言皱了皱眉头:“失踪?” “是的。” “杀了满楼的人,连虞大人都未能幸免……那五名娼妇定然不会是自己逃走的,那多半就是被凶手给带走了。”慕容怜思忖道,“凶手独独带走这五个女人做什么?真的抓来当妻妾?” 墨熄则来到血迹斑驳的楼梯旁,有几个药修正在处理虞长老尸首。见了他,纷纷行礼道:“羲和君。” “嗯。虞长老身中法术痕迹如何?” “回禀羲和君,好像是燎国的黑魔诀,但又不完全相似,您来看这里。” 一名药修说着,掀开遮尸布的一角给墨熄瞧。 “虞大人的双眼被扣去,心脏也被挖走了,疮口的血肉腐烂非常快,不像是寻常武器所伤的,倒像是……” 墨熄皱眉接道:“厉鬼吃人。” “是的,确实像是厉鬼吃人的痕迹。” 墨熄目光扫过虞长老惨死的模样,两眼凹陷的窟窿已经开始流黑水,胸口的窟窿也是。可厉鬼杀人往往神志不清,在墙上题什么“鄙人孤寂,诚纳妻妾”,并不像是厉鬼的做派。 他思忖着,目光慢慢往下移,停在虞长老血肉模糊的胸口:“其他人的尸身也这样?” 药修翻了翻卷案,摇头道:“不,只有十七个人被挖了眼睛和心。” “名册我看。” 如此死状的第一个就是虞长老,后面的名字墨熄并不全部熟悉,不过眼熟的那四五个,确实都是些世家小公子的名字。 “被挖心的全是修士么?” “还不能确定,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应该是的。” 修士的心脏是灵核所在,眼珠则是仅次于心脏之后灵气最盛的位置,对于厉鬼精魅而言,吞服这两样东西确实对它们的修为大有裨益。 墨熄低头沉吟着。 就在这时,外头忽有一位禁军推门进来,他跑得急,大冬天额头还冒着汗:“羲和君!望,望,望——” 慕容怜桃花眼一瞥,颇觉有趣地笑道:“汪什么汪,你是在讽刺我们羲和君是狗吗?” 那禁军吞了口唾沫:“望舒君!” “……”慕容怜笑容骤失,怒道,“你他妈的给我喘匀了再说话!” 那名禁军忙应道:“是!有新的消息,顾茫暴走后,落梅别苑的啸叫结界被损毁。方才管事清点苑中人数,发现、发现少了一个人!” 慕容怜一惊,上前一把揪住那名禁军的衣领:“怎么回事?不是之前就已经核点过三遍,说一个人也没有趁乱逃离吗?怎么现在又说少了?!” 这个禁军还未回答,雪夜里一骑马队匆匆,原来是落梅别苑的管事秦嬷娘被人带来了。她一下马就扑通跪在地上,瑟瑟伏地道:“望舒君,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慕容怜都快气晕了:“要死等会儿再死,先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是瞎了还是傻了,之前点了三遍都说没少人,怎么现在忽然又说少了一个!快说!” “望舒君恕罪——呜呜,奴婢先前只留心着苑内的小倌歌女,仔仔细细合了好几遍,确实是全都老老实实还在,可、可奴婢竟忘了……” “你竟忘了什么!?!” 嬷娘嚎啕道:“奴婢竟忘了伙计房里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厨子!” “厨子?”慕容怜一愣。 秦嬷娘哭道:“是啊,一个多月前,您罚顾茫禁闭思过,伙食克扣。他饿得受不了,就摸去了小厨房里偷东西吃。那个厨子就是当时撞见了他,对他出手打骂,结果触发了剑阵,浑身都被砍伤。” “……” “大夫说,这伤口最起码要躺在床上养个三俩月,所以、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他会有什么异举,可谁知道,他居然趁着顾茫打碎了结界,偷偷地、偷偷地……” “废物!!” 慕容怜勃然大怒,一脚踹在她胸口,将她踹在茫茫雪地里,指着她怒道,“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落梅别苑的所有仆佣和小倌娼女,那全都是和重华有深仇大恨的俘虏,虽然进苑之前他们就会被毁掉灵核,但各国法术自有精妙,听说燎国从前就有一位黑术士,能够把粉碎的灵核重聚。所以落梅别苑外,重重叠叠地布下了好几道结界。 可谁知顾茫这次暴走,居然把那些结界都打破了,打破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厨子忽然能跑能动,趁机溜走了,而管事竟到此刻才发觉!更要命的是,这厨子逃走后不久,帝都就出了近百人死亡的大血案—— 这事儿君上要是盘算下来,是谁的失职? 还不是他慕容怜! 思及如此,慕容怜那张苍白脸上禁不住泛起一阵红,眼前几乎有些发晕。 “顾茫……顾茫……”他怒喝道,“又是你干的好事!!” 倏忽回头:“还不快去把那厨子的宗籍档案给我调过来查!!什么来路!今年贵庚,生平往事,连他这辈子上过多少女人我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快去!!” “是!是!”嬷娘忙踉跄着爬起,仓皇上马奔走了。 慕容怜哗地一甩衣袖,又急又气地回到红颜楼里,仰头对着墙壁上那一句“鄙人孤寂,诚纳妻妾”呼哧瞪眼。 左右亲随忽然忍不住上前提了句:“主上……” 慕容怜没好气道:“干什么?!” “这事儿不对啊。” 慕容怜也是乱了神了,一怔:“哪里不对?” “顾茫一个月前打伤了这个厨子,一个月后顾茫暴走,厨子趁乱逃跑……”那随侍的声音轻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慕容怜一眼,“您不觉得,实在是太巧了吗?” 慕容怜沉默一会儿,眯起眼睛:“你说是那个厨子早就算计好了,要利用顾茫?” “又或许……顾茫不是被利用的呢?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主上不如做最坏的猜测。您想,会不会是顾茫早就和那厨子商量好的?” 慕容怜心中一紧。 “那个受伤的厨子是哪国的俘虏?” 随侍正是因此而忧心,他低头答道:“燎国。” ……!! 竟也是个燎国的狗贼?! 慕容怜背后都在透冷汗了,他想,顾茫……顾茫此刻还在王宫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他真的和那个厨子有个什么不为人知的密谋,两人相互呼应,调虎离山,那么…… 慕容怜脸色骤变,顿了一会儿,他大步走向外头风雪中:“召我的金翅飘雪马来!我要立刻回宫见君上!!” 25、采花贼没有尊严的吗? 慕容怜匆忙忙地赶过去,君上倒是哼哼唧唧地不紧张。 他一边逗弄着炭盆旁的两只金兽,听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歌功颂德,什么“君上英俊潇洒”,“君上气华神流”,一边随口宽慰了慕容怜几句,让他专心去把案子结了,莫要担心别的。 “王城守备森严,就算顾茫真的和那名厨子串通好,他能怎么样。能翻了天吗?” 慕容怜焦急道:“君上切不可大意,此事到底是臣失职,若君上有所闪失……” 君上把拨弄熏香的金香箸搁落:“行了,孤还不知道你?人是从你的别苑逃出来的,你急成这样,也就是怕孤生气追责。” 他说罢,似笑非笑地瞥了慕容怜一眼,“阿怜啊,你可是孤的血亲兄弟,尽管放宽心,孤怎会因为这种事情就降罪于你呢。” 君上登基之后,照例都要叫自己兄弟姐妹们的官职封号,不过私底下,他还是偶尔会管慕容怜叫阿怜。 尤其是在这种需要抚慰人心的时候,自然就更要体现血亲的亲昵了。 “至于顾茫嘛,你要实在不放心,孤就将他关到阴牢里,料想他插翅也难飞。” 慕容怜勉强定了心神,应了,继而又问道:“君上,若之后案情需要,可否容臣前去提审?” “你审啊,有什么不能审的。” “那臣的用刑——” 君上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哼了一声:“人都说,铁血羲和,酷吏望舒,此言当真不虚。不用刑罚你就从别人嘴里撬不出真话了是吧?” 慕容怜轻咳一声:“那顾茫,毕竟不是一般人。” “行了,你要怎么审就怎么审吧,注意点分寸。孤看羲和君对他还是有些执念,你们俩殿上斗嘴,斗一次孤瞧得有趣,斗第二次孤就嫌烦了。” 君上把玩着手里的玉珠,淡淡道,“自己拿捏稳当,别让孤看到他因为这件事参你的折子。” 说罢翻了个白眼:“一个是军机重臣,一个是世袭王亲,为了报个私仇,弄得三岁小孩儿抢玩具似的。真当孤看不出来。” 慕容怜:“……” 旭日东升,晓光破暗,随着城民陆续起床出门,谈天唠嗑。昨夜红颜楼出的这桩血案很快就泄了出去,并且迅速传遍了王城,成了帝都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热火的谈资。 一时间,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聚在一起,竟都能说出些门道来。 “就一晚上,整个楼里的人几乎都死了,好惨呐!” “哎呀哎呀!天啊!那凶手抓住了吗?” “早跑了!跑之前还在墙上题诗一笔,写的是‘易得千金无价宝,难寻一夜七次郎’!” “我听说的版本怎么是‘鄙人孤寂,诚纳妻妾’?” “呃……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红颜楼已被重重封锁了,除了调查此案的人员,谁也进不去。不过要我说,不管是‘易得千金无价宝,难寻一夜七次郎’,还是‘鄙人孤寂,诚纳妻妾’,这听上去都像是一起劫色不劫财的案子。” “莫不是一个有杀人怪癖的采花贼?” 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居然有位说书先生掰扯出了这样一种说法——“红颜楼浊气太重,惹上了一个好色厉鬼,趁着月黑风高杀人夜,跑进楼内,嘿嘿,男的,先杀后奸!女的,先奸后杀!那厉鬼勇猛异常,一晚上奸杀红颜楼七十余众,生冷不忌,居然连年过半百的虞长老都没有放过!” 一众茶客目瞪口呆。 “太丧心病狂了吧。” 茶客中有个人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哈哈哈哈!!!” “岳小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嘛。” “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就是闲得慌的岳辰晴,他乐道,“听了那么多版本,还是你的最好笑,一晚奸杀七十余众,大兄弟,那采花贼怕不是勇猛,而是早泄吧哈哈哈!!” 本来挺骇然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搅,霎时全都破坏了,人们都笑着摇头,就连姑娘们也掩着嘴窃窃发笑。说书先生被弄得好生尴尬,偏对方又是岳家小少爷,不能逐客动怒,只得陪笑着说:“是,是,岳小公子说的是。” 遂《采花贼威猛,夜御七十众》这出戏,在岳辰晴的一力改编下,变成了《采花贼早泄,怒杀青楼客》。 城里没心情听这番议论的,大概也就是那些遇害客人的亲朋,忙到焦头烂额的禁卫、神农台一众,以及羲和望舒两位神君。 望舒府内,一名随扈低头道: “主上。您要提的落梅别苑的佣人来了。” 慕容怜刚抽完两筒浮生若梦,精神正沛,说道:“好,你让他进来。” 佣人匆匆入堂,跪在慕容怜汇报:“小奴见过望舒神君,神君万安--” “行了行了少废话,我问你,你和那个落跑的厨子是住一个屋的吧?” “是的。” “来,你跟我说说,那个厨子,平日里都是个什么德性啊。” 佣人道:“呃……那个厨子是五年期就被送到别苑内的,平日里不爱说话,有些猥琐,总是独来独往。” 慕容怜问:“此人有没有和青楼女子结怨的过往?” “结怨倒是没有。”佣人答道,“但是听说他在燎国的时候挺好色,看到漂亮姑娘就想着要占为己有。据说还睡过他结义兄弟的老婆。” “……”慕容怜感叹道,“是个色胚啊。” 一面这么叹着,一面想,或许民间的说法没错,那个厨子没准就是有某种变态癖好的好色采花贼。不然他留那五个女人在自己身边是为什么呢? 慕容怜又问:“他和顾茫呢?可有往来?” “看上去是完全没有私交的。” “……”慕容怜沉吟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奴仆退了之后,慕容怜又和随扈道: “你给我把最暖和的那件银狐裘袍取来,我要去趟阴牢,提审顾茫。” 如果说慕容怜这边侧重于“审”,墨熄那边则是完全侧重于“查”。 他在查案发的各种细节。 红颜楼之案,实在太过蹊跷——若是厉鬼,如何题字?若是活人,何必挖心? 于是墨熄令神农台继续仔细查验死者伤口,应当能再查出些端倪。 果不其然,一一验过后,药修们发现了一些被掩盖过的剑伤痕迹。但那些痕迹着实令人意外,甚至让整个案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伤口有何异样?” “……”那药修犹豫一下,说了三个字,“断水剑。” 墨熄蓦地抬头:“断水剑李清浅?” “正是。” 墨熄喃喃道:“……怎可能……” 剑术宗师李清浅,是梨春国出身的一位修士。 他家境清贫,心地仁善,走南闯北十余载,斩尽妖邪无数,但为人太过单纯,很多时候明明是他冒着性命之危在替大家消灾辟邪,最后却总被别有居心的修士占去功劳,所以出道十余年来,一直籍籍无名,日子过得很艰难。 直到那一年,他打了“女哭山”之战。 女哭山位于燎国境内,原名叫做凤羽山,但后来燎**队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批女人,足足上百个,全部都穿着鲜红的嫁衣,在一片哀哭中被活埋于此。 燎国国师的解释是“夜观天象,此地山神需祭。” 那些女人饮恨下葬后,怨戾冲天不散,多少散修前往镇压,纷纷命丧女鬼之手,所以凤羽山就被周围乡人畏惧地成为“女哭山”。 “女嫁山,夜哀哭,一恨浮萍身,二恨红颜薄,三恨与郎永世错。 红褙子,金冠纚,一笑芳容惨,二笑血泪流,三笑过客不能走。” 说的就是这座山头活埋了无数红颜白骨,如果要取道此山,必须在一天内阳气最重的时候,且队伍中不能有小儿女子病人老人,不然就会勾动山中几百个女鬼冤灵——只要背后听到三声笑,女鬼就会出现,过客全部都得死在山中。 李清浅听闻此事后,便来女哭山镇鬼,当时他虽然诛过无数妖邪,然而因为从不擅经营名声,所以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当地官府见他一年轻小道,衣衫上还打着补丁,一看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心中不忍,跟他说:“赏金虽然高,但山头数百女鬼,煞得厉害,仙长还是惜命为上,别涉险啦。” 但李清浅只说自己并不是为了求财,而后就一人一剑,独上了山去。 这一去就是三日,就在众人感叹又一个修士丧命山中了的时候,女哭山忽然传来传来数百女人的凄声哀哭,爆溅出一束方圆百里皆可仰见的碧色华光—— “断水剑法,可通天彻地,恸破九霄。” 这是后来人们谈及那一剑时长叹而出的话语,说话的人神情恍惚,一脸的心向往之。 是金子总会发光,李清浅被埋没了那么久后,终于一战成名。直至如今,无数说书先生还很热衷于讲他当年的那清癯风骨——碧色布衣招展,一手擎剑,一手提着聚魂灯,自山道飘然而下。 更为难得是,这一战,李清浅困锁了百名厉鬼的魂魄,这些魂魄拿来炼器再好不过的,卖给炼器师的话,后半生都不愁吃穿了。 但李清浅却心有不忍。 “她们都是可怜人家的姑娘,那么小的年岁,就被活埋祭山,化作厉鬼伤人,实非本意所为。若是将她们炼做法器,那就永世不得超生了,实在太过残酷。” 于是他决心去东海灵气充沛的仙岛上,超度这百名姑娘的亡魂,他知道她们怨戾太深,人又太多,或许要花上十余年的时间才能功成圆满。所以临走前,他把自己的《断水剑谱》给了还年幼的弟弟,叮嘱弟弟勤加修炼,往后再靠这剑法,行力所能及之义。 自己则就此销声匿迹于浩渺天地间。 神农台的药修小心翼翼道:“李宗师虽有高义之名,但这些尸身上确实是断水剑的痕迹,所以会不会是传闻失实了呢?” “不可能。”墨熄阖了阖眸,说道,“李清浅还未成名之前,我曾有幸见过他一次。确实是个端正之人,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事。” “那会不会是他弟弟?” 墨熄摇了摇头:“断水剑甚为难修,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寒功夫是无法使出的,而李厚德接过他兄长的剑谱才不过短短数载,时间对不上。” 神农台的药修汇禀完毕后,墨熄坐在院中阖着眼,蹙着眉,仔细想着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李微在旁边好奇地问道:“主上,如今坊间都在说,这个贼是个采花贼,由于某种古怪癖好,他杀了楼中大多数的人,却留下五个貌美女子带走。您不这么看吗?” “他不是。” 李微没想到墨熄居然就这么直接否认了时下最炽盛的猜测,愣了愣:“为、为什么?” 墨熄把桌上的一只灵力玉卷展开,上面立时浮现了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人,以及失踪的那五个人的姓名与相貌。 “你来看这个。” 李微凑过去认真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什么毛病,遂狗腿答道:“属下愚钝,窥不透天机。” “……” 墨熄道:“所有人里,你挑出五个容貌最好的来。” 这种给别人打小分,排名次的事情,李微最喜欢干了,于是很快地点了几个青楼的美人:“这个、这个……哎,不对,这个没有旁边那个好看……” 美滋滋地选来选去,忽听得羲和君在旁边问了句:“你注意到你选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那个‘采花贼’带走的姑娘吗?” “啊……”李微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去看,“果然是……” “放着青楼里的花魁不要,那么多容貌上乘的歌女都被枭首,却独独留了这五个。”墨熄看着玉卷上的小像,双手抱臂,似是在和李微解释,又似乎是说着说着自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为了劫色。” “……” “鄙人孤寂,诚纳妻妾,恐也并非他的真心。” 正当这时,羲和府的一个小厮忽然跑过来,急匆匆地:“主上,主上——” “怎么了。”墨熄回头皱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让阴牢里的小李子盯着顾茫的动向,刚刚小李子传讯过来说,望舒君因为怀疑顾茫和红颜楼杀人案的凶手有瓜葛,所以、所以……” 墨熄脸色立时变了:“所以什么?” “所以他单独提审了顾茫,在寒室里,那屋子没,没有窗,小李子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又不敢贸然惊动您,就一直等到望舒君从里面出来……结果就看到……顾茫已经……他已经……” 狠咽一口唾沫,鼓足勇气正要说下去。 墨熄却等不了他把话说完,已经甩下玉卷,头也不回地朝王城阴牢方向奔去。 26、我想有个家 阴牢寒室是一间密闭无光的暗室。内里不如牛棚大,墙体却有尺厚,上三重门禁,重华出了什么大案要案,需得看审十恶不赦的要犯,都在这里进行。 “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一幽凄清室,夜半万鬼哭。” 寒室那张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横尸惨死,那厚重冰凉的砖石缝里更不知渗进了多少陈年血膏。 “你们都快着些处理,把血给止了,君上吩咐过,这个人不能死。” 昏黑的牢房里,狱卒正没好气地指挥着。他手下的药修在牢狱中来回奔走,忙着拿灵药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着擦拭下来的血污水往外倒。 狱卒直拍额头叹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这叫什么事儿啊……” 正忙到焦头烂额,忽听得外头有人喊:“羲和君到——” 狱卒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望舒到,望舒到,望舒走了羲和到,他们俩是太阳月亮东升西落轮着伙儿地不弄死顾茫不罢休? 本来一个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进了寒室审讯的人又有几个是能活着出来的?可君上偏偏说了,这个人就是要留个有气儿的,所以俩位贵族老爷是玩爽了,倒霉收拾的全是他! 一边腹诽着,脸上却已端出热气腾腾的笑容迎过去,嘴里道:“哎哟,羲和君您来了,您看属下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有失远迎,还请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属下一般……” 见识还没说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断了他,一双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里走。 狱卒忙惶惶然地劝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审他——” “我要见他。” “可是羲和君……” “我说我要见他。”墨熄怒道,“听不懂吗?!” “……” “让开!” 狱卒哪儿敢再挡,忙侧转身子给墨熄腾出路来,自己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寒室内冷极了。 一盏幽蓝色的火苗在骷髅灯台内舔舐着,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顾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经染得鲜红,还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也涣散地大睁着。 墨熄沉默着走到他身边,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狱卒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望舒君怀疑他和红颜楼命案有关,所以给他用了诉罪水,还试着用摄魂之术从他脑袋里挖出些记忆,但都没有用。” 墨熄不吭声,只看着石床上那具躯体。周围有几个药修在忙着给他处理身上的法咒创口,可顾茫的伤处实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时无法全都止住…… 狱卒苦着脸道:“羲和君,你看我没骗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现在提审他,他肯定是半句话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尽了法子,最后还是怒气冲冲地走了,想来也是无功而返。您看要不还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狱卒苦着脸滚边儿了,他瞧那一个个药修被墨熄从寒室里赶出来,鼓足勇气朝着墨熄的背影喊了一声:“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点情啊。” 羲和君已经反手把三重门都降下了。 狱卒欲哭无泪,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师父我压箱底的天香续命露给拿出来吧,我看等羲和君出来之后,也只有续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了,狭小密闭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谣中说的“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尺厚的墙体,把尘世中的一切都隔开了。只剩下顾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边,垂睫看向顾茫的脸,几许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顾茫。” 他唇齿微微启合着,脸上静得像死水,可手却是抖的。 “你给我醒来。” 回应他的只是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诉罪水和摄魂之术,无论哪一种对于神智的损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会觉得五内俱焚,肝肠痛断。多少硬骨头都能扛过严刑毒打,最终却都被这两种逼供术给逼疯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国为了不让军务机密外泄,往往会在将士身上施加一种守秘禁术。 燎国的守秘禁术对上了慕容怜的摄魂术,两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头攒动,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顾茫被提审后的模样。 疼。 真疼。 顾茫叛过他,杀过他,满手鲜血,罪无可赦。 可是……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金銮殿前,不要命不要军衔前途埋没什么都抛弃了,那样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为手下的士兵讨一个安葬。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篝火边陪他说话烤肉,笑着想要逗弄沉默不语的他。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他床上喃喃着说过爱他。 那具鲜活的、强悍的、仿佛永远不会冷却的战神之躯。 那个年轻的、灿烂的、仿佛此生都将燃烧的炽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残墟…… 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在帝都整两年,两年里,这样的审讯曾有多少次?两年里,那么多人都想过要从顾茫嘴里撬出话,得到燎国的秘密,这样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恸嚎,究竟有过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来愈深刻。 “咱俩会一直在一起的,无论都困难,我都会熬过来。” “师弟……” 墨熄闭目阖实,忽地再也无法忍受,他咬着牙,蓦地将人揽入怀里,手上聚起明光,贴向顾茫的后背,将至纯至为霸道的灵力输到这具血迹斑驳的身体里。 他知道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会被人发现,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眼巴巴地跑过来亲自替顾茫疗伤。 他更清楚自己应该把顾茫交给牢狱内的药修处理,有君上的谕令,这些人不会让顾茫有所闪失,慕容怜下的也并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克制不住这种冲动,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余载的爱意与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着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这具躯体,不亲手把灵力输给他,自己就会死在这间寒室里。 顾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怜的神武抽出来的,愈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疗伤的过程中,墨熄的禁军衣袍也几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后来,顾茫的肢体开始慢慢恢复,他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过了很久,顾茫开始喃喃地说话。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只这样抱着他。 他不敢太亲密,好像太亲密了就铸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愿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脏就会至此停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把雄浑不断的灵力往顾茫身体里送。 寒室里除了顾茫无意识地低声喃语,什么动静都没有。到最后,在这一片安静中,墨熄忽听得他在嗫嚅: “我……想……我想,有,有……个……”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简直恍若蚊吟,带着哽咽,颤抖着,哆嗦着。 “家……” 最后一声轻若飘絮地落下,却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开。 墨熄蓦地低头去看顾茫的脸,见顾茫紧紧阖着眼睛,黑长的睫毛遮着眼底的青韵,睫羽是湿润的,刚刚那句话,顾茫是在梦里哽咽着说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爱欲深浓时亲吻着顾茫的手指,恳切地说:“我已经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后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脸色了。谁都不能再左右我什么,谁都不能再阻拦我什么。” “我跟你许诺的,以后都会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认真的。” 他之前从来都不敢跟顾茫说“认真”,从来不敢跟顾茫说“未来”。因为顾茫总是一副无所谓,也不相信的样子。 可是那一天,他成了羲和君,他不再只是被伯父架空的墨小公子了。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可以在心上人面前许诺未来的勇气,好像攒了很久的积蓄,总算能买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宝,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捧给心爱的人,满心欢喜地希望他能收下。 他恨不能把一腔真心都掏出来,恨不能发完天下所有的誓言,只为讨得顾茫的一句认可。 所以,那天他在床上跟顾茫说了很多很多,顾茫笑着摸着他的头发,由他无休无止地操干着,好像都听进去了,又好像只是觉得小师弟很可爱,像个傻瓜。无论他如今有多厉害,是不是羲和君,他的顾茫哥哥都会一辈子宠爱他,包容他。 “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 顾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都没问他索要。 但是最后,在他不知第几次发泄到顾茫身体里的时候,顾茫被他干出了眼泪,失神间,不知是因为神智涣散了,还是被他磨得受不住了。 顾茫仰头望着墨色的回纹幔帐,喃喃地说:“……我……我想,有个家……” 墨熄怔了一下,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掉顾茫说那句话时候的表情。 从来都那么笑嘻嘻无所谓的人,说那句话的时候,竟不敢看着他的眼睛,那么自信的人,却在那一刻只剩下瑟缩与惶然。 好像在渴求什么太过昂贵的东西,渴求什么永远也得不到的幻梦。 他说完这句后就阖上了眼睛,眼泪顺着洇红的眼尾滑下去。 那是不是往日因为床笫之事而流的泪水,墨熄其实并不清楚。 只是在那一刻,墨熄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战无不胜的顾帅,原来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奴隶,他被打被骂二十余载,从来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个真正的亲人。 墨熄只觉得心闷得难受,疼得厉害,他俯身,噙住顾茫湿润颤抖的嘴唇,在喘息的间隙里,他摸着顾茫的头发,低声地说:“好。我会给你的。” 我会给你的。 会给你一个家。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问我要东西。玩笑也好,胡说八道也罢,我都当真了。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太不容易,很多人都欺负过你,捉弄过你……所以别人给你的东西,你都不敢要,别人许下的誓言,你也不敢信。但是我不会骗你,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我会很努力,沙场浴血,功成名就,拿所有的战功,换和你名正言顺在一起。你等等我。 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那时候的他,曾这样热忱而天真地在心中许诺着。 不用太多年,不会太久,我要给你一个家,我要一直陪着你。 年少的墨熄心疼地抚摸着他顾茫哥哥的脸,那样渴望地恳求着。 顾茫,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27、暗中关注你 墨熄从寒室里出来的时候,狱卒的魂儿都快散了。 之前酷吏望舒君来提审顾茫,出来之后一袭丝绸宝蓝蓝衣,干干净净,连胸前配的月华石坠子都没有半点歪斜,结果进去一看,好家伙,顾茫彻底成了个血人。 望舒君自个儿没溅着血,都已经把人折磨成这样了,而羲和君现在,一身禁军戎装几乎要被鲜血染透了,那顾茫还不得—— 这样一想,差点腿软栽倒在地上。幸得身边小徒弟及时扶住,才能勉强哆嗦着站直,朝墨熄行礼:“羲和君慢走。” 墨熄青白着脸,抿着唇,沉默地头也不回,走出森森冷冷的阴牢甬道。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寒砖上,发出脆硬的响。 “天香续命露天香续命露!!快点快点快点!!” 狱卒手抖揣着生肌去腐的灵药,领着一群药修乌压压地跑到寒室内,还没来记得站稳呢,就愣住了。 只见顾茫躺在石床上,裹着黑金色的御寒裘袍,绒边深处露出半张清瘦的脸,却是干干净净的。 小徒弟一愣:“师父、这,这是怎么回事……” 狱卒眼睛一扫,落到裘衣衣袖边繁复错杂的金色蛇形图腾,心中咯噔一声——这不是北境军的军徽嘛? 再转念一想,刚刚墨熄进来时身上分明是披着一件御寒大衣的,出去时却是一身干练收腰的黑衣劲装,这衣服……难道是…… 他咽了咽口水,往前走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揭开裘衣的一角,果然见到顾茫呼吸匀长地缩在里面睡着了,身上的伤口也全都血止。狱卒不禁有些呆住,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想到墨熄平日里那清冷自傲的样子,又想到墨熄曾经被顾茫毫不留情地捅了个透心凉,这种大胆的灵光又很快熄灭了。 小徒弟也探头过来看,看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哎呀!这不是羲和君的外袍吗?” “……” “师父师父。不是都说羲和君有洁癖,东西从来不给人碰的???” 狱卒颇为无语地回头:“你觉得这件衣服他还会再要回去?” “哦……”小徒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的也是。” 顿了顿,又好奇心害死猫地:“可是羲和君不是来提审的吗?为什么对犯人那么好?” “他又不是酷吏。”狱卒虽然心里仍有些犯嘀咕,但是什么该猜,什么不该猜,他还是很清楚的。于是拍拍小徒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望舒君那么喜欢见血的。” “哦……” “今天这件事情,你们都注意点,不要说出去了。”狱卒回头吩咐其他人,余光又瞥了一眼裘袍上熠熠生辉的金色腾蛇,低声道: “记住了,话多生事。” 墨熄走在雨雪霏霏的官道上,西风刮面,缺了寒衣,他却也不觉得冷。他眼神沉炽,心如鼓擂,耳边不断地回响着顾茫的那一句喃喃低语。 我想……有个家…… 心中像是一蓬乱草落了星火,一路从胸口焚燃,烧的他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他越来越觉得顾茫或许并没有心智受损,不然为什么在昏迷之际,他无意识的喃喃低语竟会是这一句? 胸腔内跳跃的火既是一种折磨,又是一种希望。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连自己满襟是血引得路人侧目都没有注意。 雪越下越大,而墨熄眸中的光也越来越亮,他想,不管怎么样,等眼下这桩案子告结之后,他一定要把顾茫从慕容怜那里要过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与顾茫朝夕相处,才有机会探得顾茫究竟是假傻还是真疯。 这边厢正出着神,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墨熄脚步一顿,抬眸循声。 如今帝都情势正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他立刻朝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那是一家酒铺子,桌椅板凳全砸了,墙角边堆着的酒坛也碎了好几个,陈年的梨花白流了满地,屋里一股凌冽的酒香。 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着,只有几个恰巧在饮酒的修士此刻聚在二楼的包间里外,其中就包括了岳辰晴。 岳辰晴捂着胳膊上不住往外淌血的伤口,正气得破口大骂,这真是稀奇,他那么好的脾气,轻易不会动怒,此刻却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口中叨叨咕咕地:“胆小鬼!小乌龟!一点都不够朋友!” 他心思单纯开朗,平日里很少骂人,于是颠来倒去骂的,也就是那么几个词而已,居然连“小乌龟”都算脏话。 “痛死我了!” 墨熄很快到了楼上,正撞见岳辰晴气嚷嚷地:“大坏狗!” 一抬头,正巧对着墨熄骂了过去。 墨熄:“……” 岳辰晴一愣,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羲和君?你怎么来了?那啥,我不是说你啊……” “出什么事了?”墨熄扫了岳辰晴一眼,“你受伤了?” “是啊是啊!刚才有个身手了得的黑衣人,突然从窗内翻进来,要带走酒肆里的小翠姐姐。”岳辰晴又气又急的,“小翠姐姐平日里可爱得紧,每次沽酒也都给我们几个兄弟多一些,有时还送花生米和芸豆糕,虽然芸豆糕不怎么好吃,但是——” “……你说重点。” “哦,重点,重点。”岳辰晴酝酿一会儿,气愤道,“重点就是,我一看情况不对,就和几个朋友冲上去拦那黑衣人,可那家伙使的不知是什么诡异妖法,我连他的袖角都没碰到,就被他砍了一剑。可我那些朋友倒好,一看我受伤了,居然吓得全跑了!他们都是小乌龟!” 他越说越气,简直要吐血的样子。 “咱们重华百草会居然是这么一群玩意儿,也太不够意思了!” “……” 重华百草会,这是岳辰晴和一群年轻小辈组的小团体,一群爱好攀附风雅的公子哥儿们成天一块儿招摇过市,还暗戳戳给自己封个江湖尊号,什么“傲天龙”“锦衣虎”,墨熄本来就觉得很智障,此时听岳辰晴这么说,自然只严厉教训道:“让你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你就是不听。伤得重吗?” “没事没事。”岳辰晴一脸生无可恋,“我就是被兄弟背叛,心中悲冷。我此刻总算可以体会到羲和君你的心情了,你当年……” 话说一半,忽然觉得这么说不对,连忙住了嘴,滚圆的眼睛瞄着墨熄看。 墨熄沉默一会儿,问:“黑衣人往那边去了?” “不知道,他动作太快了,简直不像是个活人。嗖的一下,连影子都瞧不见了。我可怜的小翠姐姐啊……羲和君,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青楼早泄客……” 墨熄皱眉:“是什么?” 岳辰晴这才想到墨熄最近忙成这样,肯定没有去听说书先生那番天花乱坠的青楼杀人案,于是道:“就是红颜楼的凶手嘛。” “你伤口让我看看。” 岳辰晴就委屈巴巴地展示给他。 “……”墨熄端详着岳辰晴的伤处,剑眉越蹙越深,“……是断水剑……” 岳辰晴吓了一跳,惊问道:“断水剑宗师李清浅?” 墨熄摇了摇头,未置是否,只说:“你先回家,最近帝都很乱,没事别再到处跑。” “我爹去熔流山闭关啦,我四舅又高冷得很,理都不理我,我一个在府上也呆不住啊。” “那就去你哥那边。” 岳辰晴犹豫一下,嘟哝道:“他又不是我哥……”由于从小在岳家耳濡目染着,岳辰晴对江夜雪的印象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觉得他是个废物脓包,给岳家丢脸的。不过在墨熄面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岔开话题,“对了,羲和君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衣服上都是血?” “……”墨熄低头一看,半晌道,“我收拾了一个人。” “收、收拾了一个人?”看着满襟的血,那人别是被羲和君打死了吧。 “别问了。”墨熄道,“被掳走的小翠姑娘,你可否画出她的肖像?” “可以呀,我试试看!” 岳辰晴说着,问酒肆老板娘讨来纸笔,很快一个妙龄女子的相貌就跃然纸上。墨熄在旁边看,可直到岳辰晴画完最后一笔,也不曾瞧出这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打算去和老板娘询问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岳辰晴却忽然又拿起了他搁下的笔。 “等等!还少了一点东西!” 说完忙不迭地在小翠的眼尾旁点了一颗痣。这才满意道:“对啦,这样才对。”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她也有颗泪痣?” “啊?什么叫也有?谁还有?” 墨熄道:“……红颜楼被带走的五个娼伶中,有一个眼角也有这样一颗痣。” 他一边与岳辰晴解释,一边心道,难不成这颗泪痣在那个“采花贼”面前,是一个很重要的特征,甚至是那个娼伶的“免死金牌”? 正沉思着,又听得岳辰晴在旁边有些犹豫地开口:“羲和君,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你说。” “那个……就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刚刚和那个黑衣人交手的时候,虽然没有瞧见他的脸,但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味道,是我非常熟悉的。” 墨熄问:“是什么味道,你在哪里闻到过?” “也不是闻到,只一种……呃……我说不上来,一种气场,我好像在哪里感受到过。可是当时打得急,他走得又快,我来不及仔细甄别,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岳辰晴叹了口气,“羲和君,你觉得他就是红颜楼的那个凶手吗?” “……我不能确定。”墨熄说完,又略作思忖,而后道:“这样。岳辰晴,你先去神农台疗伤,顺道往平安署过一下,和他们说件事。” “什么事?” 墨熄看着小翠的画像道:“如果我没有想错,那个采花贼是在寻找拥有某些特质的女性。泪痣应当就是特征之一。你让平安署布告全城,请符合条件的姑娘,都先到平安署去暂避。” “哦,好,好。”岳辰晴应了,正准备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回头道,“对了,羲和君,听说慕容大哥得了君上谕令,可以随时提审顾茫,这事你知道吗?” “……嗯。” “顾茫对羲和君你而言好像也还有用,如果慕容大哥去提审他,怕是会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你看要不要先……” “无妨。”墨熄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一枚玄银扳指,眼神慢慢幽暗下来。 刚刚替顾茫疗伤时,他已经往顾茫体内打了一个墨家独有的追踪符。效力持续期间,只要顾茫有异样,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就会发烫,并且替他感知顾茫所在的位置,状态如何。 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顾茫被别人折磨之后的模样了。 墨熄说:“我已有准备,无论慕容怜再做什么,我都会知道。你不必担心。” 与岳辰晴别后,墨熄回到府上,重新调出了那五个娼女的玉卷。 他把小翠的画像和其中那个有泪痣的歌女放在一起,然后盯着另外四张脸看。 另外四个女性都没有太过显著的特征,单靠着这样一张画,实在无法发觉出更多细节。 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城中失踪女人渐多,羲和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肖像,归类之后发觉她们或是嘴唇形状非常相似,或是鼻子长相很雷同。 于是墨熄照着这些特征,让禁军去把符合条件的姑娘都请到平安署先行保护。 果然不出太久,女人失踪的事情便暂且不再发生,只偶尔有几个没及时被平安署接管的姑娘会被“采花贼”掳走,如今反倒是修士们担心得厉害—— “承天台的虞长老都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他要是挖咱们的心,那可怎么办?” “唉,我最近都不敢一个人去野外修炼啊。” 眼见着年关将近,原本热热闹闹的重华城却反而寂静下来,人们总是三五成群的出门,天色未暗就赶紧回家,岳家的结界符卖到了空前好的地步。很多人没买着的,晚上睡觉连武器都不敢离身。 至于买不起的,则哭着喊着求岳府发发慈悲,能不能赊个账,日后再还。 这事儿岳辰晴不能做主,他爹不在,于是他伯父出门,把穷酸的小修士全都愤怒地驱赶跑,骂道:“闹什么闹!一品修士府前,也轮得到你们撒野?岳府的符咒金刚不破,就值这个价!买不起?问你们兄弟朋友借钱啊!” 说书人也不敢说书了,何况情势越来越糟,谁还敢来嘻嘻哈哈地听故事? 悦来茶馆前的《青楼客怒杀七十众》小红糊纸在风雪里慢慢地残破,雨水浸湿了笔墨,再也难辨上面的字迹…… 这一天晚上,雪止了,都城四处尽是一片月光皎洁。 墨熄坐在羲和府院中,一边翻阅着这些天累积的卷宗情报,一边下意识地转动摩挲着拇指上的腾蛇银指环。 这段日子他常常有如此举动,这枚追踪指环就好像他避人耳目,私心束在他与顾茫之间的纽带,它无恙,他才能安心。 然而就在这个岑寂的夜晚,当他要掩卷歇息的时候,这枚指环忽然一阵剧烫! 墨熄蓦地转过视线,只见环扣上的蛇纹开始盘绕扭曲,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指针的形状,指向帝都的西南面,而银色的蛇身也开始逐渐变色,荧荧光流后,最终鳞甲尽数闪着碧辉。 蛇鳞变碧,意味着被追踪者被下了某种药物。这并不奇怪,慕容怜审讯犯人的时候常常会给他们灌各种迷幻药。 问题出在方位,帝都西南面,那并不是阴牢所在,而是重华的英雄埋骨之地。战魂山。 顾茫怎么忽然离开阴牢,被移送到了战魂山方向? 墨熄几乎是刚一转动这个心念,就听到城中所有的守备结界发出阵阵金光,王城内的戒严洪钟咚咚敲响。一声一声,统共十三声止。 ——有重囚越狱逃跑!! 顾茫越狱了!? 28、梦里人 事出紧急,墨熄来不及专程去告知君上,只命传音蝶去了宫中,自己则一马当先,赶往战魂山脚下。 一到入口,他就看见守山的两位修士俱已经殒命——他们的眼珠被抠挖,心脏也被攫走。 和虞长老一模一样的死法。 手上的指环越来越烫,直指血迹斑斑的山道。墨熄盯着指环盯了须臾,咬牙道:“……顾茫……当真是你么?” 心中愈冷,径直掠上山去。 战魂山地势极其复杂,在它缥缈入云的峰顶,安葬着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听说夜深人静时,山峦间时不时会出现战马嘶鸣,铜铮叮咚的声响,似乎印证着“九州战火不熄止,重华英魂不往生”的传闻。 在这里,很多指引法器都会受到灵流干扰,无法正确指路,就连墨熄的银环戒指也略受影响,调整了好几次才重新转动。 墨熄来到战魂山麓。 到了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密林间弥散着淡淡的寒雾,喃喃道:“梦里人……” 不错,这雾气并非是寻常山雾,而是只有燎国某些高阶术士才会使用的“梦里人”。 这是一种幻术,可以改变周遭的真实情景,重新造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它勾起**,沉溺其中,心智就极易被摧毁。不过墨熄曾多次在战场上和使用“梦里人”的燎国术士交手,抵御此道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指环的针尖指向的就是这里,也就是说顾茫此刻就身处“梦里人”迷雾之中。 他必须进去。 墨熄思忖片刻,抬手沉声道:“幻蝶。” 一只传音蝶应声而出。 墨熄道:“把位置和情况都告诉君上,我先去查探,让他派人来援。” 蝴蝶扇动翅膀,不消一会儿,消失在了山林深处。墨熄则一脚踏入了这片化不开的浓雾里。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伸手难辨五指。 “顾茫!”他提声道,“顾茫,你出来!” 声音在雾气中回荡着,过了须臾,空濛寒雾中传来一个人轻轻的笑声:“羲和君?” 说话的人并不是顾茫。 那人叹息道:“唉,真是大意了,我总觉得捉来的这个神坛猛兽身上似乎带着些陌生的灵流。原来是你在他体内打了追踪符。” “……阁下何人?” “我是何人,羲和君查了那么久的青楼案,心中就没个猜测么?”那个隐绰的身形在雾气中显得那么淡薄,显现一瞬,很快便又消失了。 可也只不过就是这个惊鸿一掠,墨熄却已迅狠地出手,一束炽烈火球砰地砸了过去。 “哎哟。”浓雾里传来哼声,静默些许,那个声音叹了口气,“铁血战神羲和君,果然是名不虚传。”他忽然又森幽危险地笑了,“你性子可真差。” 墨熄咬牙道:“顾茫在哪里?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我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我是谁,重华城里不是有很多种说法了么?”那人甜丝丝的,仿佛在讲述什么让他觉得极有趣儿的东西,“什么青楼采花贼,什么落梅别苑跑走的厨子……”他嗤地笑出声来,笑声缭绕在越来越浓的雾里,“真是有趣儿极了。我听了好多段,自己还讲了一出呢。” 他自己还讲了一出?! 似乎是能看到墨熄微微睁大的眼睛,那人慢悠悠笑吟吟地说:“是啊,我闲来无聊,也曾扮作个说书先生,跑到茶楼里开坛讲故事。我说我夜御七十众,你的那位朋友,岳小公子,他偏偏不满意,要说什么青楼早泄客,当真是淘气得可以。” “你竟……那真正的说书先生……” “自然是杀了。”那人无所谓地,“杀了之后好像丢到了枯井里?好像扔到了乱葬岗?对不起,我杀的人太多,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最后笑道:“不过说起来,你可比那位望舒君靠谱,他只是自己胡思乱想,想了一出答案,就急着从犯人嘴里撬出证词。你却知道好好地勘察那些尸体身上为数不多的剑痕。” 那人顿了顿,几乎算是愉悦地问,“那么,查出什么来了吗?” 墨熄嗓音沉炽:“……你真的是李清浅?” 对方在大雾中沉默了片刻,而后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森然,不停地萦绕在四周,辨不清任何方位。 “李清浅……李清浅,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名字好像触及那人心中的某种痛处似的,他喉咙里钻出的长笑便如兀鹰盘桓,久久不散。 “我不是!”他蓦地拧紧声线,在余音回荡时,厉声道,“《断水剑谱》第一章,仁剑断水,义剑斩愁,清贫也济世,万苦仍不辞……简直可笑,可悲,可怜!什么李宗师啊,不过就是个穷光蛋,一个废物脓包,迂腐至极!” 他兀自骂了一会儿,怒了一会儿,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安静下来。寒雾寂寂里,他忽然说:“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些伪君子,明明心里贪嗔痴三毒俱全,还偏偏为了名利清白,拿不起也放不下。” 言语间已爬满危险之意。 墨熄对杀气自是再敏感不过,立时目光一凛,沉声喝道:“率然!召来!” 一道红光起,蛇鞭神武嘶嘶作响,持在他手中。 “哦,率然。”那人哼道,“是了不起得很。有石破天惊之威,只可惜,我想在这里你大概是用不到的。” “……” “我打不过你,不和你硬碰。不过我有幸偷听到过一些你的秘密,想要困住你,多的是别的法子。” “比如……”顿了顿,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当初顾茫在落梅别苑被幽闭的时候,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他脖子上的莲花纹,是你烙下的?” 墨熄心中一冷,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先别急着问我是什么东西。不如我来问问你罢。”那人颇觉有趣地说,“我来问问你——重华的第一帅领,清冷洁白的羲和君,男女不近,三十载自持自守,梦泽公主用心也没能融却的薄情人。” 他的声音忽近忽远,这会儿几乎贴在墨熄耳根之后,语气湿润。 “你和那位顾帅,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刷地率然鞭抽下,怒火让鞭身爆溅出阵阵火花。 那个鬼影却像早有意料似的,这次没有再被抽到,他又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军爷,你好凶,那看来我猜的是一点儿也不错咯?” 墨熄不答,厉声道:“把顾茫交出来!” “交出来?我又不傻。他是燎国从前的第一猛将,虽然灵核被废,但是我自有法子,可以操控他,重新唤回他的战力。”鬼影依旧笑着,“如此得力门将,我为什么要交出来?” 顿了顿,笑得更鲜明:“在你们重华,能和他单打独斗的也就只有羲和君你了。只要有他替我镇守,其他人来了,打不过他。至于羲和君你来了呢……” 言语中的狎昵更□□。 “我也有别的办法。” 他说着,尾音竟慢慢地远离,似乎打算就此消失似的。 “今夜你既有孤胆之勇,为了他踏入这片幻境,那我自然要尽尽地主之谊,让他好好招待你。” 那人轻笑道,“羲和君,良宵苦短,还请及时行乐。” “你--!” 仿佛是应着他的意思,前方忽然亮起一簇红光,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吊嗓。有人在清唱着:“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阁晴。有情歌酒莫敎停。看取无情虫蚁也关情……” “……” 墨熄知道“梦里人”幻境一旦踏入,不能从里破解,只能等君上的援军抵达。在此之前,眼前这些幻境场景是躲也躲不掉的。不过只要自己保持清醒,支撑下来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就在这时候,那个鬼影的声音却又在幻境深处响起:“羲和君,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硬撑,是不是?” 他嘻嘻笑了起来:“可惜啦,虽然你能撑得住,但顾茫却不一定撑得住。” 墨熄一凛:“你什么意思?” “人都言,羲和君自律惊人,难乱意念。我自然不会傻到挑个硬骨头磕。而顾茫如今缺了魂魄,只是一个心智不全的可怜虫。——我自然是拿他下手更容易。” 他幽幽漫漫道:“你的那个扳指在给你指路的同时,有没有告诉你他被下了药呢?” 墨熄的血一下冷了,怒道:“你——!” “我什么?我卑鄙吗?”鬼影笑道,“我只是给他下了点催醒他体力的药,好让他来当我的守卫。清雅君子羲和君,您想到哪里去了?” 稍事停顿,鬼影又喜滋滋地:“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不要脸。因为我接下来打算给他吃的,就是另一种药了。” “……” “被我丢在这个幻境里的,可不止是你,还有他。”鬼影嗓音滑腻,“你清高自持撑得住,但你就忍心看着他……呵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墨熄气得想破口大骂。可这个采花贼的真身究竟是谁,李清浅?燎国的厨子?还是哪个丧心病狂的野鬼? “人不过就是由**聚成的血肉,有人耽于声色犬马,有人追求清名超然。然而情爱之欲是欲,清名之欲不也同样是欲吗?”鬼影轻轻地笑了,“又有什么区别。” “……” “往前去吧。你的顾茫哥哥,他就在前面等你。” 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而丝竹管乐声却越来越响,戏子的花腔几可入云,毒蛇一般蜿蜒过来:“国土阴中起。风花眼角成。契玄还有讲残经。为问东风吹梦——几时醒——!” 随着最后这一声“醒!”,周围的迷雾倏尔散尽。 墨熄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灯火繁灿中,是一个夜晚,人流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正是星河灿烂不夜天。 眼前那个粉墙黛瓦的辉煌大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穿着蓝色滚金边云雷纹的术士袍,入府步道八盏明灯正热烈地燃烧着,门楣之上一个蓝色蝙蝠纹图腾流转着灵力光辉。 慕容怜家族的徽记。 ——怎么是……望舒府? 梦里人营造出的幻境,往往与某些难以割舍的记忆有所关联。 此时陷在同一个幻境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顾茫,那么这个场景应当不是由着他的心魔而生的,而是同样身在其中、并被下了迷药的…… 顾茫。 虽然顾茫记忆不全,但心中执念却可以摄取,可为什么是望舒府? 望舒府。迷药。**。过往。这几个词一一浮上心头,再仔细思考下去,墨熄忽然想到什么,清丽的脸庞瞬间就色变了。 难道顾茫是被摄取了……那段往事? 他暗骂一声,身影一潜掠上鸱吻高啄的瓦檐,朝望舒府的某一个角落掠去。 29、私会之地 没错,是这个方向。 指环银针随着墨熄的脚步而变得越来越明亮。 墨熄停在一间狭小的佣人房前,缓着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他抬起苍白修狭的手指,指针已经重新恢复成了腾蛇的纹路——顾茫就在里面。 顾茫被下了药,此刻心中最强的必然就是情·欲,而这间屋子…… 墨熄喉结攒动。 ——这间屋子,是他曾经和顾茫私会最多的地方。 当年慕容怜卑鄙无耻,在第一次大战后,把顾茫在战场上的功劳全部夺走,君上于是对他大肆封赏,而顾茫依旧只是个望舒府籍籍无名的小奴隶。 从沙场归来后,王府深深,君不得见。于是墨熄只能克制着,隐忍着,一个月,两个月……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看样子顾茫也不能够来找他,于是墨公子只得纡尊降贵地,板着脸来到望舒府拜会—— 他原本只是想借着和慕容怜谈军务的由头,去看顾茫一眼的。 可是管家说慕容怜在演武场闭门修炼,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如果墨公子不介意,不如去后院走走,让佣人跟着侍候。 墨熄很平静地说道,那就请顾茫来罢,算是旧识。 这也不是多无礼的要求,正巧顾茫也闲着,于是管家就命人把他找了过来。顾茫走近大厅,骤然看到墨熄的时候,多少有些错愕。 墨公子和慕容公子水火不容,墨熄驾临望舒府,那简直比君上他老人家亲自来还要让人意外。 管家吩咐他:“少主要一个时辰后才能出来,你好好陪墨公子在府里转转。” 顾茫道:“……好……” 墨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把目光转开去。 望舒府七进宅邸,前五进人多,后两进则主要用作庭院摆置,栽种灵药芳草,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佣人前来。 墨熄走在前面,顾茫跟在他后面,从前院往后走,一路上和墨熄介绍望舒府的景致,房院布局。 他们俩表现得太过疏远客气,以至于走过他们旁边的侍卫家仆根本看不出俩人的任何异状,可是只有墨熄知道自己当时有多焦躁。 他明明很想和顾茫单独说说话,很想看着他的眼睛,很想把这个当时还属于慕容怜的男人拆吃入腹,骨血不留。 可他得忍着。 “左边那里是琴房,少主闲暇时也会去那里抚琴,房中有一尾五弦焦尾桐木琴,是老王爷的遗物……” 院落越走越深,周遭的人也愈来愈少,心便越来越烫,血仿佛都是在烧灼的。 终于在走进一方药圃时,四下什么人也没有了。顾茫说:“药院中七百六十五品名药,其中——” 其中什么并没有说下去,因为前面的墨少爷忽然停下了脚步。顾茫没注意,还在往前走,于是猝不及防地撞着他宽阔的后背。 墨熄回头沉默地望着他。 “……干什么?” “你……”墨熄的脸板着,明明那么渴望,那么思慕,真站在了顾茫面前,瞧着顾茫无所谓的样子,却又觉得自己简直贱兮兮,拉不下面子来,于是硬邦邦道,“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顾茫沉吟一会儿,揉揉鼻子笑道:“公子好久不见?” “……” “哟,别瞪我,你也知道我比较忙,要擦桌子,还要劈柴,还要给菜花捉虫,这些都很重要……” 墨熄的脸色越来越差,一脸毒气攻心的样子。 但顾茫那时候并没有和他确认什么真正的恋人的关系,顾茫在军中的时候就涎皮赖脸地说这种事情很正常,年轻人,上床莫要太当真。 年轻人的心都要被这个老流氓熬坏了。偏偏这个流氓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自己在望舒府的“要事”——好像他堂堂墨家大公子还没慕容公子家的一张破桌子重要似的。令墨熄恨不得立刻扔个火球把慕容怜的书桌给砸了,看顾茫还能擦什么! 顾茫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慕容公子对于书桌的要求有多高,什么紫檀桌面要能当镜子照,正说了一半,眼前就一阵旋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墨熄按在了墙边。 “你……” 你什么?他没有说完。那男人高大的身形就覆压而落,清冷的脸侧了过来,一手握着他的腰,一手撑着他脸侧的墙面,低了头,嘴唇不由分说地封住了他的低语。 墨熄的亲吻太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都倾泻给怀里的人,又像是想要把顾茫连骨带皮地吞吃侵占掉,他的所有动作都带着惊人的强迫欲与控制欲。他的呼吸是那么急促,唇舌是那么热烈。好像人前冰雪般冷淡的墨公子是与他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而已。 “你疯了……这是望舒府……”唇齿交缠间顾茫回过神来,狠狠拆了墨熄的锁制,濡湿的嘴唇开合着,“会有人看见!” 顾茫下手太重,墨熄又没打算反抗,闷哼一声,竟是被对方掰到了胳膊脱臼。 “……我靠。”顾茫没想到他不设防,自己居然真的得手,顿时颇为尴尬,喉结上下滚动,而后道,“行行行,你疯,我服你,我错了行了吧,我帮你接好。” 他伸手想要替墨熄接骨头,结果人家少爷居然一侧避开了,不让他碰。只恨恨盯着他。 “……大哥,我给你跪了,你让我接好吧,不然等少主出来,看到客人伤着了,问我怎么伤的,那我怎么说?” 顾茫哼哼唧唧的,这个硝烟中所向披靡的家伙,其实离开战场到哪儿都让人看着生气。 “总不能说是我打的吧?” 墨熄没吭声,那张脸居然还是清冷的。可仔细在看,眼底却涌流着某些极其危险的情绪。只是此刻还被他克制着。 僵了半天,忽然又硬邦邦地重复问了一遍:“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有。” “说。” “你是不是中了重复咒?” 一看墨熄脸色,又忙笑道:“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 墨熄怒道:“不要你碰我!我自己会接!” “你不会!你疗愈的法术和手法都太差了!” 墨熄脸色更差了。 却被顾茫拦住,顾茫笑着,笑得有些恶作剧得逞似的快活。然后他忽然凑过去在墨熄脸颊上亲了一下。 “……” “怎么我的公主殿下没反应?”顾茫摸着下巴喃喃道,“那再亲一下。” 他又为自己的顽劣付出了好几个亲吻,然后墨公子总算才不情不愿地让他给自己接骨了。咔哒一声正回来的时候,明明并不是很疼,墨熄瞪着他的眼睛却有些湿红了。 “咦,你……”顾茫想看仔细,却遭了墨公子一巴掌盖脸上,把他那张城墙厚的脸皮推开。转过了目光,没有让他瞧清楚。 沉默半晌,墨熄偏过脸道:“我两个月没见你了。” “不。还差十二天呢。” 墨熄倏地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顾茫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靠在粉墙上,笑着看他,微微仰着下巴。 “找个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最后少爷板着脸说。 其实这么久没有见面,克制不住的并非一个人,只是墨熄用清冷和高傲做了掩饰,而顾茫的掩体不过换作了无赖与无谓。 可拥抱揉搓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是炙热煎熬的,到最后顾茫引着他去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屋。这种暗示实在是太明显了,几乎是一进门,顾茫就被重重地推抵在门扉上,昏暗无窗的小屋内只有男人低沉的喘息和接吻厮磨的声响。 顾茫睁着眼睛,脖颈被啮咬吮吻着,情潮起伏中不忘喘息道:“别亲这么上面,会被……会被少主看到……” 这个时候提慕容怜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墨熄停了一下,似乎在生生勒住自己的某种可怕的**,顾茫在他身下喘了一会儿,这几许寂静后,他忽然被粗暴地背翻过身来…… 腰封被扯开,就着把顾茫抵在门上的姿势,墨熄仿佛隐忍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闷声不吭地亲吻顾茫的脸颊,脖颈,最后落到那个慕容怜给他烙下的锁奴环上。 这个冰冷的黑环似乎在刺痛着墨熄,告诉他无论他有多渴望,渴望地发疼,渴望地心脏几乎都要撕裂了,怀里的人也仍然是慕容怜的。 慕容怜想什么时候召唤他都可以。想怎么折磨他都可以,甚至可以主宰顾茫的生死宠辱——一道锁链,勒入骨血,掌控一生。 他抱的是慕容怜的人。 这种嫉妒烧热了墨熄的眼眶,令他更加失控地去掰过顾茫的脸颊,让顾茫趴在门板上反过来和他吃力地接吻,黑暗让他心中的野火纵得炽烈,唇舌也不知是怎么样激烈的纠缠,津液湿粘地交缠着…… 后来,一直到他们重新再受命出征之前,墨熄常常会来找他。望舒府虽有禁咒,可是对于墨熄而言并不是什么事。 那段日子,着实是有些荒唐了,现在想起来,墨熄甚至会为自己年少时的那种不管不顾而感到怔忡。 明明是什么承诺都没有,什么未来都瞧不见。 却仿佛能一辈子这样纠缠下去,一颗心总也凉不下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把爱意、控制、占有,都化作那样隆盛而渴切的纠缠。 一个是高不可及的公子,一个是卑贱入骨的奴仆。 最令人心惊的丑闻。 却包裹着最令人心软的青涩的爱意。 那是他们的年少韶华。 此时在幻境中,顾茫又被送到这里,“梦中人”勾起了他心里潜藏着的欲念,那么自己推门进去的时候,又会瞧见什么情形? 墨熄咬牙,盯着那扇从前看过无数次的门。 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他给了顾茫更多的呼应,顾茫心念动了,“梦中人”就会得到更多的力量,愈发将顾茫拽陷其中。 可如果他丝毫回应都不给,那个鬼影是给顾茫下了药的,那种药剂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若是不及时得到抚慰,或者吃下解药,只怕同样会被折磨到发疯。 ……他只能在君上的援手到来前,尽量拖延时间,维持顾茫的清醒。 墨熄沉默片刻,抬手,终于将门抵开——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被里面的人猛地推在了门板上,无助又躁郁的蓝眼睛便在黑暗中对上了他的眼眸,还未及说话,嘴唇就被颤抖着噙住了。 30、难逃之欲 墨熄心跳骤快,脑中嗡地一声,反手就要去制他,可他还没碰到顾茫,就被环住了后颈。 一片漆黑里,顾茫几乎是崩溃而颤抖地,亲吻间沙哑含混地喃喃:“你。抱我……” 曾经顾茫打仗的时候,人们都说他身上有股头狼的兽性,凶狠,机敏,勇猛,而且很有统帅力,是重华帝国仰不可及如在神坛的战将,所以他得了那么一个名字,叫做“神坛猛兽”。 但旁人不知他在其他地方的野性。 只有墨熄清楚顾茫在床上是什么样子的,他有强悍紧绷的肌肉,线条凌厉的腰身,交颈之间充满了张力。从前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墨熄曾无数次被他主动吻过,而后深陷温黁,不可自拔。 可不是现在。 现在已经隔了那么久了,隔了背叛与生死,国仇与私恨,忽然再被反制着强吻,墨熄心里落了心火,烧出欲念,耳中嗡嗡作响。可他仍是竭力忍住,反手制了顾茫,不由分说地将手指埋进对方的发髻里,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 墨熄咬牙道:“……你别招惹我。” 掌心倏然亮起火球,将这一方寝卧照亮——还是墨熄记忆中的样子,没有窗的奴居小屋,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床边翻着放了一只小坛子,算是床柜,上头摆着一只插着野花的小胖肚瓶。 顾茫的神智似乎已经完全溃散了,他茫然又渴望地望了墨熄一会儿,好像墨熄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凑过去想要亲他水色淡薄的嘴唇。 墨熄心中又烦又烫,怒道:“别碰我!” 可那个鬼影不知给顾茫服了什么见了鬼的药,他的体魄恢复得极好,稍加松懈几乎就制不住。 两人争斗太烈,一不留神顾茫脚下一绊,竟带着墨熄一同往床上摔去。小木床发出一声危险的吱呀,墨熄沉重地压在顾茫身上,顾茫几乎是在同时发出了一声沙哑的闷哼——与另一个男人厮磨接触的动作让他的眼神愈发混乱,他服了情药后的身体是滚烫的,蓝眼睛里也烧着湿润的光泽,仿佛河面燃起了火,要把墨熄的魂灵吞噬掉。 墨熄低头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这个男人,血也烫的厉害,他禁欲了那么多年,再加上他对顾茫本来就有强烈的渴望,要强按住自己的欲念才能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可是,举止能控制,反应却是控制不住的,墨熄的呼吸变得粗重,沉热,充满了雄性的张力,他一边低声命顾茫别动,气流却拂在顾茫耳侧,激起一阵战栗。 顾茫喉头滚动着,湿润的眼眸看了他一会儿,沙哑道:“难受……” “……” “很……热……” 墨熄低沉地呼吸着,从他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笼罩在迷离的**里。 “我很……热……” 很热的也并不止你一个人——不过这种话,墨熄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的,他胳膊强硬地压制着顾茫,可顾茫一直在他身下挣扎磨蹭,一来二去的,墨熄又怎么可能不起反应。肢体交缠间,墨熄低声怒喝道:“别再乱动!” 但是顾茫感受到了,男人就硬实地压在他身上,隔着衣袍,只是无意的一蹭,那种硬度就像是勾起了深埋在他颅内的某种记忆,他整个人都战栗了,喉咙里漏出低沉的呻·吟。 不近任何美色的羲和君被他这么轻轻一哼,就觉得硬得发痛,涨得发疯。太难熬了……更何况顾茫此时躺在床上,衣衫凌乱,目光空濛,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 他的神情很难过,好像在责备墨熄为什么不愿意碰他,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感到痛苦和空虚。 “我难受……” 墨熄咬牙道:“忍着。” “你再……”顾茫神识不清地,“你再蹭蹭我……” 这种赤.裸而直白,简单却羞耻的语句,被顾茫这样说出来,惹得墨熄胸中腾然火起,他蓦地闭上眼睛,暗骂着,不愿去看顾茫的脸。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眼不见就为能为净的,顾茫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颤抖着又想去噙住他的嘴唇。墨熄一下子睁开眼睛。 黑眸暗水深流。 明明已蓄积了那样炽烈的欲,却在顾茫要吻他时,抬手捂住了顾茫的脸,墨熄怒气冲冲道:“我绝不会……再碰你!” 顾茫显然是听懂了,他微微睁大眼睛,好像在委屈什么,痛苦什么似的,蓝眸子里的水汽越来越深。 墨熄不能给他任何回应,否则引起顾茫的共鸣,这幻境便会愈发难破。 但他也无法解除顾茫此刻身中的情毒。 顾茫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混乱中,他似乎是再也受不住了,在墨熄身下挣扎着:“……难受……” “……” 瞳孔在药劲的刺激下收缩着,顾茫煎熬不得,便是万蚁噬心,哽咽道,“……不要……不要这样……” 墨熄制着他,怀里的人抖得越来越剧烈,到了最后,几近痉挛。 “好……难受……” 忍到后来,顾茫几乎崩溃了,像是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浮着异样的潮红,不住地挣扎哽咽着,一片混乱暴虐。 “你……不如……杀了我……” 墨熄心中一窒:“顾茫……” “你杀了我吧,干脆点……杀了我……” “……” 墨熄知道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紧咬臼齿,一面压制着顾茫的挣动,一面沉郁焦躁地想着办法——忽然明光一现——如果……如果暂时让顾茫失去意识,能不能再拖一会儿? 虽然不知有没有用,但也只能这么一试了。 他这样想着,喘了口气,蓦地起身,一击手刃劈在顾茫颈后侧,正中昏迷穴位。顾茫昏了过去。 劈完之后,墨熄低喝道:“率然!召来!” 软鞭应召而出,墨熄命神武将顾茫捆缚住,以防他清醒之后会做出任何自己意料外的举动。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 谁——? 幻境中的人统共只有三个。他自己。顾茫。还有就是…… 那个鬼影采花贼。 墨熄的眸色蓦地狠戾一沉,将顾茫挡在身后,指端凝出梅花灵镖,他心中怒得厉害,只待那人进来,将之碎尸万段。 停住。门开了。 月光之下,有一个手持刺刀的人立在门口,皎洁的光华照亮了他的脸—— 纤长的眼尾,幽蓝的眸子,一管周正鼻梁挺而柔和。他束着利落的发辫,囚衣微敞,露出小片肌肉匀称的胸膛,肩上还披着墨熄之前留给他的黑金色外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墨熄神色一变:“顾茫?!” 那,床上这个是…… 他回过头,便像是在回应他的愕然,忽地一阵黑烟卷起,床笫上的那个人竟蓦地散成了灰烬! 一阵尖锐疯狂的笑声骤然从四壁涌出,无处不在:“哈哈……哈哈哈哈……” 是那个鬼影又在说话! 鬼影狞笑够了,说道:“羲和君,方才你床上那个,是梦里人生出的幻觉啊。” “……” “你知道他是怎么生出来的么?”鬼影无不得意道,“是你听了我的话,从一开始被我引着往顾茫中了情药那一处想,你以为你没有和幻境相呼应,但当你推断时,就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的想法输送给了它!” 鬼影越说越是嚣张,气焰猖狂道。 “你以为维持心念不动就算完了?你以为就不去相信就毫无破绽了?从前你们接触的不过是燎国普通术士造就的梦里人,与我所创的怎能相比!在我这幻境中,除非你根本不思不想,摒弃所有念头。否则就算是你的心念一动,一个猜测,我也一样能利用得到,哈哈哈哈!” 笑声桀桀回荡,寒气阴森。 “来啊,你再来看看眼前的这一个顾茫,他马上就要来杀你了。他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你分得清吗?”大笑声里充满着捉弄人的痛快滋味儿,“你是要相信他是幻觉,击碎他?还是不信他是幻觉,手下留情?” 墨熄侧眸朝门口立着的顾茫看去。那个顾茫逆光而立,黑衣上的北境军军徽在月色在流淌着莹莹金光。 “真正的梦里人术士,会让你难辨虚实,必须得猜,猜对则生,猜错则死……你敢动手吗?” 言语间,顾茫已将披在肩头的黑袍哗地脱下一抛,持刃飘忽而来。刀刃锋鸣,刺刀与率然相碰,瞬间激起好几簇金红火花! 鬼影的话萦于耳侧,墨熄手下已与顾茫狠劲迅捷地拆过十余招——顾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神情冷冰冰的,就像叛国后,他以燎国将帅的身份纵马出现在重华大军面前时那样。不带任何的旧情。 率然缠上刺刀黑刃,却被刃尖一挑,刺断灵流,反手向墨熄袭来。刃光映着顾茫的脸庞,犹如一道帛带,正好从他眼前擦过。 墨熄暗骂一声,反手向后掠去,喝道:“化刃!” 率然鞭倏地游回他掌中,红光闪烁中,化作一把血色长剑,“铮”地再次和刺刀碰在一起。 墨熄咬牙,隔着一刀一剑,望着咫尺内,那张冷冰冰的脸。 是梦里人的虚像? 还是真实被派来的顾茫…… 鬼影肆意放纵地大笑着:“来吧,以你的能耐,真要想置他于死地,倒也不是不可能,照着他的胸口,你刺啊……哈哈哈哈哈,你刺啊!万一他是真的,他也就死了——他死了,不是正合你们心意吗?” “一个叛徒,一个国贼……来吧羲和君,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杀了他啊!哈哈哈!!!” 杀了他啊,他是叛徒。 害死那么多百姓,害死那么多兵士,让曾经深信过他的那些人都跌入谷底。 叛出母邦,归降燎国—— 可是如今重华的第一王师,不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吗?用自己的血和泪,甚至是性命……带那些人从硝烟地狱中爬出来。 是顾茫带着兄弟们爬出来,带着战死的尸首们回来,他看到生机与未来,于是他吼着,坚持着说,来啊,没事了,你们叫我一声顾帅,我一定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一群脏兮兮的修士、一些无父无母的奴隶,用铁血和忠心,想为死去的袍泽兄弟换一块有名有姓的墓碑,一场体体面面的安葬。 可是重华不给。 老士族不给。 他们为了重华入地狱,苟延残喘地拖着残躯爬出来。然后王座上那个人的态度仿佛在说,咦?你们不该全死在地狱里吗?怎么回来了,这让我怎么办好,我总不能把一支由奴隶组建,受奴隶统帅的军队,死了的葬入战魂山,活着的封赏与贵族齐名吧? 地狱才该是贱种的家,荒冢一片,何须坟碑。 所以顾茫叛了,顾茫走了,墨熄并非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 ——但为什么是燎国。 燎国的人几乎个个都是疯子,每征服一个国家就大肆屠杀,吃人,喝血……他们醉心于霸业,不惜毁尽山河大好。为什么偏偏选择燎国?那个杀了他父亲的燎国!那个人吃人,靠着血腥之术杀伐天下为祸四方的燎国!为什么?! 为了报复?因为恨? 还是因为只有燎国是少数几个能与重华匹敌的大国,只有以身入魔窟,损尽善念,献祭丹心,才能有朝一日兵临城下,生生攫出君上的心,把这些曾经作践他们的亲贵们踩在脚下踏一地脑浆血水?! 心念闪动间,手中的率然剑铮然被顾茫打落。 刷地,刺刀已点在墨熄胸前。 顾茫没吭声,也没下一步动作,只这样淡淡看着他,说道: “你输了。” 墨熄不说话,倒是鬼影笑了,近乎是叹息地:“羲和君,我提醒过你的,你却还是没有忍心和他认真打。” “……” “看在你这般痴情的份上,我告诉你罢。”他顿了顿,饶有余兴地说道,“你眼前的顾茫,是真的。” “多亏你不肯伤他,不然他也应当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他笑了笑,“你有情,他却已无义。顾茫此时被邪气催动,也只听我的话。我要他杀你,他是不会犹豫的。” 声音悠悠绕绕:“虚虚实实,难做选择,这才是梦里人的真正用法,你学到了么?可惜就算学到了,也已经太迟了。” 鬼影笑嘻嘻地下了最后一道令: “去吧,杀了他。” 顾茫湛蓝的眼睛一暗,随即举手挥刃,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墨熄脖颈处的莲花红痕忽然浮出光芒,竟有数十把红色剑气破体而出! 顾茫微惊,立刻回身避闪,抬手叮叮当当击散了好几把向他袭来的飞剑!而在他全神贯注斥退剑阵的当会儿,脚下却被率然鞭化作的绳索给捆缚住了,他下盘不稳,踉跄着跪下,单手撑住地面,抬眼,目光狠戾地望向墨熄。 “你。装输。”他开口了。 墨熄挥散了剑阵,面色极为复杂。他走到顾茫面前,掌中灵流涌动,让率然将顾茫缠绕得更紧,而后两指抬着他的下巴,从他颤抖的手中除掉了魔武。 墨熄盯着他那双清湛的蓝眼睛,神情阴霾,冷声道:“……是啊。我若那么容易便会束手就擒,岂不辜负师兄从前的辛勤教诲?” “……”顾茫没有任何表情,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墨熄抬眸道:“阁下还有什么招数,不如再使?” 那鬼影冷笑道:“我自然——”可话还没说完,周遭的幻境却是忽然一震! 鬼影显是吃了一惊,墨熄听到那低低的咒骂声萦绕在幻境四周,且不断退散溢去,森然道:“墨熄,胜负还未可定,你根本抓不住我,莫要得意太早!” 墨熄面有不虞之色,看样子君上派来的援手总算是到了。 但见这里的一砖一瓦开始簌簌下落,却砸不到他们身上。有人从外面开始攻击,梦里人便也再无法维持,眼前的场景在扭曲盘绕。忽然,“砰”地一声,望舒府散作千万点齑粉,一切情形都消失殆尽。 “羲和君!羲和君!”从外面击碎结界的增援是两个人,一个是岳辰晴,他匆忙忙地蹿过来,看到墨熄,松了口气,看到顾茫,又吓了一跳。 “你……呃,你们没事吧?” 墨熄又回到了战魂山麓,手里还拽着顾茫的发髻,制着这个此刻并不安分的人。而他脖颈上的红莲印消下去,慢慢地,化为无踪。 还没等墨熄说话,另一个援手开口了——君上居然派了慕容怜。 慕容怜则靠在树边,一副懒洋洋你们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你活着我复命,你死了我放鞭炮收尸的架势,手里还擎着水烟枪,漫不经心地抽一口浮生若梦,呼出薄烟。 “他们能有什么事?不是好好杵在这里么。” 岳辰晴还想说什么,慕容怜又打断了,他瞥了顾茫两眼,冷笑道:“这个叛徒还真有能耐,之前被我折磨的只剩一口气,忽然便又生龙活虎,还能越狱了。” “……” “羲和君啊,本王都禁不住要怀疑了,他恢复得如此之快,是不是你暗中在照拂于他?”慕容怜阴阳怪气道。 墨熄不想理这变态,转头看向岳辰晴:“怎么你也来了?” “君上说我好歹当了你两年副帅,对燎国法术有经验,逼我来的。”岳辰晴睁大眼睛,“羲和君,你已经找到那个采花贼了么?” 墨熄看了一眼前面,前方就是一个洞窟,梦里人的布设需要消耗很强的灵气,且离施术人不能太远。 他道:“就在里面。” 事不宜迟,于是三人一同往洞窟里去,岳辰晴来来回回好奇地看了顾茫好几眼,忽然说:“羲和君,你拿率然捆着他,一会儿遇到采花贼,你用什么打?” “……我不止率然一把武器。” “但你最喜欢用率然啊,这样吧,我给你找找别的东西压制他……”岳辰晴挠挠头,从乾坤囊里翻翻找找,翻出了一枚金光灿灿的定身符。 “用这个!这个我家做的,可以——” “你爹的东西收回去。”墨熄道,“灵力暴虐,不好用。” “……不是我爹,我四舅做的。” 见墨熄不再作声,岳辰晴献宝似的捧着定身符,兴冲冲来到顾茫面前。 顾茫盯着他。 “……哎哟,有点发毛,这眼珠子蓝得跟狼似的。”岳辰晴挠了挠自己的脖子,不敢看顾茫的眼睛,作了两揖,“狼大哥,得罪啦。” 顾茫狠狠瞪着他,眼珠不安地动着,好像在说:你敢?! 岳辰晴技低人胆大,“叭叽”一声,直接把他四舅的符贴在了顾茫脑门上。 31、逗比打鬼小分队 顾茫不动了。 “哈哈哈!”岳辰晴笑起来,“四舅就是厉害,真的有用!” 慕容怜不耐烦道:“有什么破用,他现在不会动了,难道把他留在这里?还是你打算背他进去?” “没关系的,我们把他留在这里就好了。”岳辰晴道,“这个定身符上有天雷破劫咒,就算再厉害的人,一时半会儿也破不了,动不得他的。” 墨熄却道:“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可是天雷破戒咒很厉害,别人无法——” “难防万一。”墨熄道,“你有没有别的法器,可以带着他走?” 岳辰晴想了一会儿,“啊”了一声,说道:“有的有的!你们等等!”他说着就开始在自己的乾坤囊里翻翻找找,找了一会儿,掏出一只小竹人。 慕容怜道:“这不是街头巷尾的毛孩儿互相砍着玩儿的廉破小玩意儿么?” “道理一样,只不过这个是施了法的。”岳辰晴说着,把巴掌大的小竹人放在地上,口中嘟噜嘟噜地念了一串咒诀。 ……毫无反应。 “呃,好像是记错了,我再试试,慕容大哥,羲和君,你们别急啊。”岳辰晴抓耳挠腮地,又换着念了好多次,就在慕容怜极度不悦地准备打断他时,忽然一道金光起,竹人拔地而起,从巴掌大的小玩偶,变成了等人高的竹武士。 岳辰晴笑道:“就是这样!”说着把动弹不得的顾茫架起来,圆眼睛望着墨熄和慕容怜,“来搭把手?” 慕容怜皮笑肉不笑道:“我不碰他。嫌脏。” 墨熄原本双手抱臂立在一边,这时走上前,面无表情地问:“做什么。” “把他的四肢和竹武士的四肢固定在一起,竹武士身上有括机扣,瞧见了吗?” 墨熄照做了。顾茫虽然被定身符定着,不能自己动,也不能言语,但却很清楚得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于是一双眼睛瞪着这两个搬弄他手脚的人,一会儿瞪墨熄,一会儿又瞪岳辰晴。 两人将顾茫绑在了竹武士上,岳辰晴最后用竹武士腰部的绳索在顾茫腰上缠了四五道。然后吹了声清哨,说道:“好啦,走两步看看?” 竹武士就开始哒哒哒同手同脚地走路,顾茫因为和它绑在一起,所以也被带着哒哒哒同手同脚地走路。 这本是非常精妙有趣儿的法器,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会赞叹不已,可岳辰晴身边,一个是闷得要死的羲和君,一个是挑得要死的望舒君。 羲和君抱臂不说话,只看着。望舒君则哼了一声:“不过是岳府的雕虫小技而已。”抽了两口浮生若梦,呼出来,烟枪虚指着顾茫,“它除了走路还能做什么?” “打架啊,一般的避闪啊,都能做到。”岳辰晴并不生气,依旧很得意的,“还能跳舞呢。” 慕容怜咬着烟嘴,眯着眼睛酝酿一会儿,说道:“那你让他跳一个看看?” 岳辰晴便又吹了一声哨子,竹武士果然开始一左一右地僵直摆动起来,而顾茫也逼不得已得跟着竹武士开始左晃晃,右晃晃,动作虽然憨态可掬,可是那双雪狼般的蓝眼睛却瞪得极为凶狠,看上去他如果能动的话,一定会把他们全都给咬死活撕了。 “它还能跳胡旋舞呢,只要——” “行了。”墨熄打断他,“走吧。” 顿了顿,补上一句:“你给竹武士下个命令,让它跟在最后面。” 鬼影潜身的洞窟昏幽且极深,一个大山洞里还有诸多分叉,隔出好几方小洞天。三个人……还有一个竹武士架着的顾茫,四个人慢慢往里头走着。空幽的洞穴中响着墨熄军靴嵌的铁片声,岳辰晴的脚步声,竹武士关节活动的吱吱嘎嘎声。 只有慕容怜走路没声儿,他步履一贯轻盈飘浮,穿的又是最上乘的天蚕丝履,什么响动都没有。 慕容怜为此十分得意:“你们走路的这动静,莫说是采花贼了,三岁的睡孩儿都能被吵醒。” 岳辰晴很是老实:“那我走轻点儿。” 墨熄则冷冷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们进了洞府内?这条道没有其他退路,这个洞窟又是他的据地,他只是藏在某处恢复耗损的灵力,等着我们过去罢了。” 岳辰晴墙头草:“那我走响点儿。” 竹武士:“吱嘎!吱嘎!” 墨熄说的不错,施展梦里人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那个鬼影此刻就躲在某个洞窟内汇聚着元气。而随着他们越来越往山洞的腹地走,就能越多地发现此人在这里盘踞暂居的痕迹—— 主步道上有干涸的血块,一些刺出来的石笋上挂着衣物残片,这显然是之前那些被害死的修士,或者是那些被绑来的姑娘在被拖拽时挣扎着留下的,岳辰晴甚至还在某个石缝旮旯里瞧见了一只绣鞋。 那个采花贼为了拖延时间,在洞内设了好一些法咒,不过君上派的这三个人——墨熄战力强盛,有统帅力,岳辰晴出身炼器世家,身上有许多出人意料的神奇玩意儿,慕容怜则长于幻术,并且略通疗愈。因此采花贼在洞里布下的玄机对他们而言都不是问题,他们很快就来到一座长长的溶洞石桥前。 “应当就在前面了。”墨熄往石桥尽头看了一眼。遥远的石桥那头似乎是一方较为空阔的大洞天,隐约有法术的幽幽碧光闪烁着。 不过因为这座“石桥”是天然溶洞寒石生出,虽然连接两头,但其实就是些从洞内深湖扎出的灵石,大小与距离都不同,并且十分湿滑。 墨熄看了一眼“桥”下,耸立的石柱约有百米,底部是潺潺的暗流河。这种断桥对于他们而言过去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他回头问岳辰晴:“竹武士是否擅用轻功?” 岳辰晴摇头。 墨熄遂皱眉看着绑在竹武士上面一脸煞气的顾茫。 “不过好像可以下令让它僵尸跳,这些石桥的断裂处,应该都是能跳过去的。” “……” 这是岳辰晴和墨熄驻军两年时就有的一个很大的矛盾点,副帅岳辰晴讲话很喜欢用“或许”,“好像”“应该”,可是主帅墨熄一般只接受“肯定”“必然”“绝对”。 因此墨熄看了他一眼,没答应他的“僵尸跳”,只丢了一句:“你们自己跟过来。”便忽然单手拎住顾茫的衣襟,衣摆翻飞腾身而起。他力气极大,轻功底子又好,话音未落,人已如一只黑色纸鸢般飘飘摆摆地掠出丈外。 岳辰晴目瞪口呆:“哇……好身手……” 慕容怜冷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四个人过了这数百米的溶洞石桥,再回头去看来处,只剩一个渺远的影。墨熄把竹武士放在地上,也不去看顾茫一眼,对其他人道:“走吧。” 这里果然是这座偌大岩穴最后的洞天,石林石笋渐次交错,法术的碧色光辉正是从腹心的一簇石林里透出来的。 一行人正打算往里走,喜欢左顾右盼的岳辰晴忽然惊道:“你们看!那里有字!” 墨熄掌心中燃起一团火球,抬手挥去,让火球悬停在岳辰晴指的那个高耸的溶洞石坡上头。火光映照下,果见石壁题有好几行歪歪扭扭,黑红的字迹,看上去竟似用鲜血写就—— “嫁山娘,夜哀哭,一恨浮萍身,二恨红颜薄,三恨与郎永世错。 红褙子,金冠纚,一笑芳容惨,二笑血泪流,三笑过客不能走。” 岳辰晴喃喃地逐字念着,念完之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得身后传来“嘻”,一声轻柔的笑。 他猛地回头,鼻尖毫无预兆,蓦地撞上一张惨白无人色的脸! “啊啊啊啊!!!!”岳辰晴立刻惨叫起来,一蹦三尺高,打着滚往后闪。 他看清了,不知什么时候,有十余个披着红褙,戴着金冠的女尸从石笋石林的阴影里幽幽步出来,而他刚刚就站在一柱石笋柱子前,因此一回头就对上了其中一个的脸。 “墨墨墨墨帅——!救、救命啊啊啊啊!!!” 岳辰晴虽然是个修士,却因为听多了志怪评书,异常的怕鬼,吓得鬼哭狼嚎老半天,想迈动自己两腿跑路,却因怕得厉害,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滚圆滚圆,腮帮子一瘪,活像一只尖叫的土拨鼠。 女尸望着他,也不动,绣着金色凤蝶的衣袍随着洞内阴风飘飘摆摆。 岳辰晴喉头滚了好几拨,木僵的脑袋里忽然灵光一现,失声道:“你、你不是……茶馆里的翠、翠姊姊吗?” 翠姑娘没有表情,死人的脸庞带着一种麻僵的安宁。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嘻嘻”地,又笑了两声。紧接着她直兀兀睁着的眼睛里便淌落了两行血泪。 一笑芳容惨,二笑血泪流,三笑…… 岳辰晴想到绝壁上的那几行字,脑中嗡的一声,忙朝旁边已经和其他女尸打起来的墨熄惨叫道:“啊啊啊!羲和君!!快别让她笑第三下啊!不然她就不让我走啦!!!” 回应他的是慕容怜的一击烟枪敲头。原来慕容怜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因差点被岳辰晴的叫声刺穿耳膜,十分愤怒,举着烟嘴又狠狠敲了好几下,敲了一管子烟灰在岳辰晴头上。 他怒道:“你个废物,自己不会打?不就是个僵尸?!” “可是我、我……我怕鬼!!!”岳辰晴一边嚷着,居然一边毫无形象地抱住了慕容怜的大腿。 慕容怜:“……” 而就在此时,翠姑娘咧开猩红的嘴角,开始发出第三次笑声:“嘻……嘻……” “嘻你个头!” 女鬼最后一声还没嘻完,慕容怜一杆烟枪毫不客气地捅进了她嘴里,然后低头对拽着他裤腿不放的岳辰晴怒道:“抱我干什么,还不给我松手?!” 32、别碰他 岳辰晴的魂都快散了,被慕容怜踹了好几脚才可怜巴巴地松开。 和李清浅女哭山伏鬼的传闻中一样,一群身着殷红衣裳,足踩金丝绣鞋的女人,惨笑着流着血泪,从暗处不断地冒出来。洞府里的女尸越聚越多,从昏暗处、石柱后、甚至是水潭里浮现。 墨熄和慕容怜各自对付一边,岳辰晴看他们越打越远,不禁有些想哭。 他颤声道:“羲和君,慕容大哥,我该怎么办啊?” 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此时虽然没有新尸冒出来,但周围地形复杂,谁知道有没有一双不怀好意的诡异血眼在暗处幽幽盯着他看? 然而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最不想发生的,反而最容易发生。“谁知道”一般都会变成现实。 就在岳辰晴刚刚窜出这个可怕念头之后,他忽然觉得脖子根有些发毛,慢慢转头一看,只见得高处一个隐蔽的石碓后,露出半张惨白惨白,流着两行血泪的脸—— 一个女人正趴在岩石后面盯着他看! 岳辰晴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哆嗦着,人在最恐惧的时候叫的一般都是最信赖的人,所以他颤抖的两片嘴唇里滚出的词儿是:“四……四四四舅!!” 他四舅不在,当然不会救他。 岳辰晴哆嗦完才想起这一节,哪怕他连喊“四舅救我!”,洞穴里有的也只是没人性的慕容怜和墨熄。二者选其一。 他遂左右看了看,刚巧看见左边的墨熄长腿一踹,扫了一排女尸,顿觉天神降世,赶忙要颠颠地往他那里跑。 可就在这时,猫在岩洞后的女人夸张地弯起嘴角,露出森白贝齿。一笑芳容惨,二笑血泪流,她一边慢慢从岩石深处爬出来,一边惨然笑出第三声:“嘻……” 三笑过客不能走!! 女尸的怨戾在这第三声笑后瞬间暴增,她眼珠翻动,霎时布满血丝,变得猩红,紧接着十指指甲蹭地增长数倍。 她仰天啸唳,猛地朝岳辰晴袭去!! “啊——!”岳辰晴居然连反抗都不会了,他最怕穿红衣服绣花鞋的女鬼,看她扑近,不由惨叫起来,简直声泪俱下:“四舅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得“轰”地一声雷霆惊响,一道疾电落在岳辰晴面前,地上倏地爆开一串金红流光,燃起熊熊烈火!紧接着有个身影一跃升空,从天而降,在嘶嘶流光映照中,稳落于岳辰晴跟前。 这人侧过头,火光噼剥,那半张脸英气夺目,瞳仁潋着幽蓝的寒光。 顾茫?! 岳辰晴愣了一下,半晌后反应过来,不,不是的,是竹武士,是舅舅的竹武士来救他,顾茫只是被困在竹武士上不能动弹而已。还未等他想更多,竹武士抬手,武器格中突地伸出一柄玄铁刀,而后迅猛如电地朝那个龇牙咧嘴的女尸冲过去。 两方龙虎争斗,激战一团。 岳辰晴总算觉得自己不那么害怕,能动了,忙鼓劲儿喊道:“四舅加油!” 想想又觉得不对,又喊:“竹武士加油!” 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看到女尸的污血喷到顾茫的脸上,顾茫一脸杀气腾腾,似乎就算此刻不缚着他,他也能跟这女尸玩命,又喊:“顾……呃……顾茫加油!” 竹武士骁勇异常,在与女尸一次劲厉交锋结束后,蓦地后掠,继而横刀亮刃,腾空而起——只见刷地一道疾风闪过,它已朝女尸扑杀过去,污血一喷数尺! 女尸僵了僵,扑通一声断作两截,颓然倒地。 岳辰晴:“……哇,太恶心……” 竹武士削完了女尸,似犹不尽兴,举着滴血的长刀,蹬蹬朝岳辰晴迈近。刷地一下指住了岳辰晴的喉咙尖。 岳辰晴:“……大兄弟……哦不对,四舅……呃,或者顾茫?”换了几种称呼都觉得不妥,只得干脆不称呼,他小心翼翼地摆摆手,“这个刀子指错啦,我不是女鬼,别打我……” 顾茫那双蓝幽幽的眼睛垂下来,俯视着他。 过了片刻,刀刃一转,还滴着尸血的刃身,教训小辈似的,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岳辰晴的脸。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忽从高处突袭掠下,红衣摆过眼前,岳辰晴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竹武士一巴掌推开! “噗”地一声,岳辰晴躲过了,但绑在竹武士身上的顾茫,却被女鬼抓破了脸。 “……”顾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是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明显被触怒了。雪狼眼睛闪着狠光,猩红顺着他颊侧的创口流下。 而那个偷袭成功的女尸呢,她还在原处龇牙咧嘴着,似乎为自己的得手而感到万分喜悦。可她得意了没多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低头盯着自己沾着鲜血的右手看,呆住了。 不出片刻,她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得极度惊恐,极度惶然,然后她便开始叫,捧着自己的手,朝着顾茫发出“啊啊啊”的含糊不清的低嗥。 看样子,她竟是在哀求顾茫什么!? 岳辰晴还没来得及为这一幕而感到惊异,更令人吃惊的下一幕便出现了。那女尸见顾茫没有反应,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伸出另一只手的利爪,居然将自己的右手生生自断! “……我……的……天……”岳辰晴都不知自己该恶心还是该震惊了,浓重的尸臭和血腥漫上来,逼得他差点就吐了。 可那女尸更绝,居然哆嗦着用独手抓起地上那一只断臂,哆哆嗦嗦地向顾茫捧递上去,完全是在自罚请求宽赦的样子。口中还不停地发出“啊,啊啊”的呜咽声。 顾茫的蓝眼睛转动,盯着那只血淋淋的断臂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岳辰晴的错觉,他眼瞳的色泽忽然变得愈发浅淡。 “咦?怎么有风……”岳辰晴愣了一下,“起风了?” 风从竹武士脚底而起,也就是从顾茫足下而起,像涟漪一样泛开去。顾茫的眼神虽然狠戾,但杀气并非十分深重,那风便也不强,只是所过之处,那些女尸纷纷呆住,待她们反应过来后,便尖叫发抖,摇晃着渐次跪落于地,俯首不动。 只是一个转瞬,尸首们竟已朝着顾茫跪作一片。 如此转折,岳辰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慕容怜更是瞪大了眼睛。墨熄脸色也不好,却不是在看女尸们,而是看着顾茫的脸—— 尸群这种东西,阶级性极强,能让它们害怕的,往往只有比它们更高阶的尸体、厉鬼、或者怨灵。可现在这些惨死的女人却纷纷朝顾茫拜伏,甚至还一齐发出低叫,向他发出再明显不过的求饶的声音……这是因为什么? 难道只是单纯地因为顾茫体内有大量邪气吗? 顾茫似乎很烦躁,蓝眼珠转动着,虽然没吭声,但是风的摆向却变了,女尸们发出起伏不定的尖叫声,一个个体内窜出黑气,竟全都朝着顾茫的心脏位置聚拢。 他竟在吸她们的邪气!?! 随着越来越多的邪气被顾茫掠夺,女尸们像濒死的鱼一般抽搐着,继而接二连三颓然倒下,怨邪离体,便成了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尸首。她们之中,有的已死了许多时日,没了怨邪之后就迅速腐烂凋零,变成一具具发黑发臭的腐尸,有的则刚被杀害没多久,还能看出生前娇美的残余。 岳辰晴忍着恶心看了一眼离得最近的那一具,好像就是青楼里失踪的那个玉娘…… 慕容怜见此情形,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掐住顾茫的脖颈,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个骗子!你跟那个逃走的燎国人果然是串通好的!你捣什么鬼?!” 可顾茫吞噬了那么多女尸的邪气,此时似是野兽餍足,直接脑袋一歪,居然在竹武士上闭着眼睛就这么昏睡了过去,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怒些什么。 “你——!”慕容怜更怒,手上力道正欲加重,却被制住。 他蓦地扭过头,看到昏幽洞影中墨熄的脸。 墨熄握着慕容怜的手,没吭声,将慕容怜的手慢慢地放下来。 他看上去很客气,没有讲任何不该讲的话,但只有慕容怜知道他用的力气有多大,几乎快隔着血肉,把自己的骨头捏碎。 慕容怜阴鸷道:“你干什么?” “放开他。” 慕容怜鼻梁上皱,低喝:“他是同谋!” 墨熄道:“他不是。” “不是?!怎么不是?你没看到他流一滴血就能让女尸自断手臂,你没看到他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们全都下跪?!你没看到他动一动筋骨就可以将她们的尸气全部据为己用吗?!” 墨熄怒道:“如果他真的明白该怎么操控她们。还和那个燎人是一伙儿的,你现在还能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慕容怜被他一堵,瞬间说不出话来,可他又想说,于是憋得一张苍白妖怨的脸慢慢涨得通红。 半晌道:“好……呵呵,你有理,你替他辩白。我看你根本就不记得他从前都做过些什么事情,不记得他有多狡诈,多会……多会……”最后两个字狠狠地啐出来,“骗人!” “他是怎么样的人。”墨熄道,“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不用我提醒你?”慕容怜哈哈笑出声来,笑到最后,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算作是扭曲,“就算是我提醒你,你都已经听不进去了!你还敢说你自己没有私心——好一个羲和君,你就护着他吧……我看你怕是已经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 墨熄清丽白皙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他几乎是狠瞪地将目光刺向慕容怜。 慕容怜却觉得痛快极了——没人敢触墨熄的这块痛处,没人敢再跟墨熄深提他父亲当年的具体死因。 可他偏偏就敢提,他偏偏就能提,他吃准了墨熄是个平日里脾气暴躁的人,可在大事面前却比谁都端的清。 于是他呵呵地笑着,雪狐一般桃花三白眼瞥过顾茫,又落回到墨熄英俊的脸庞上。他抬起下巴尖,轻声道:“羲和君高义,兄弟情深。我祝愿你,早日步上令尊大人的后尘。” 墨熄的怒焰似乎已在一瞬到了顶峰,但确实如慕容怜所料,他并不是那种轻易脑袋发热拎不清轻重的人。 他盯着慕容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抬手一掌将他推开,军靴和军刀铿然,已头也不回地朝溶洞深处走去。 “……慕容大哥,你……你……唉。”岳辰晴在旁边看到这一幕,简直是无语,他也不想和慕容怜多说话了,带着竹武士,哒哒哒地去追墨熄的背影,“羲和君,等等我,你一个人危险啊……” 脚步声在洞穴中回荡着。 慕容怜在原处,仰起头,望着洞府内无尽的黑暗,闭了闭眼睛,嘴角露出残酷而嘲讽的冷笑。然后也慢慢地跟了过去。 他们来到绿光浮现的地方,在那里停下。 这是山洞里最后一个大窟,隐在一片石林的后面。那绿光一明一暗,原来是一道布在洞窟入口前的防护结界。 墨熄只看了一眼,便说:“拒神阵。” 九州大陆正经的国家,修的都是正道仙法,起的名字一般都是“拒魔”“拒鬼”“拒邪”,能管守御阵叫“拒神”的,那么不用说,八成是燎国。 “难破吗?” “不难。”墨熄道,“但要时间。” 拒神阵的解咒确实非常长,而且复杂,墨熄抬起束着护腕的左手,阖了眼睛,默念于心。绿光花了很久,才在他的手掌之下一点一点地减弱,光阵在慢慢地褪去…… 随着仅剩的一点光芒消失,洞窟内传来一声轻轻的笑,那个鬼影的声音从最深处隆盛传来:“既然破了最后一重关……” 顿了顿,森寒道:“那么三位神君,就请进罢。” 33、剑灵 洞内寒气深重,弥漫着一股脂粉的异香,还有尸水的臭味,混织在一起。地上丢满了零碎的人骨,布片,甚至还有一些未曾服用的人心人眼累在角落的一只白瓷浅盘里。可与这般森幽情形相对的,却是洞府深处的一堆大红软垫,彩蝶金帐。 帐帘深处,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正蜷缩着哀哀恸哭。她的神智已经很不清醒了,连洞里进了其他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岳辰晴吓了一跳:“这采花贼怎么是个女的?” 就在岳辰晴说完这句话后,那堆松软的红枕软褥里猛然伸出一只手,狠勒住那姑娘!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那只手拽入红浪中,紧接着,一个肤色苍白的男人从褥子里起身压下,当着面狠狠咬住那姑娘的嘴唇。 只在眨眼间,那姑娘的魂魄就像被吸走似的,手绵软地垂下来,茫然大睁着眼睛,死了…… 男人吸了魂魄,而后抬起了头—— 这个人长着一张清癯的脸,眼睛长秀,颊骨处微有削陷,乌黑的长发垂了几缕在脸庞边,显得瘦削非常。 他才是那个真正的“采花贼”。 几许沉默。 墨熄道:“……是你。” 男人舔着湿润的嘴唇,笑道:“羲和君见过我?” “……见过。” 他们见过的。 很多年前,在北境的战场上,墨熄孤身入危境,被燎国驯养的魔狼围堵着,一时无法脱身。而那时一名年轻的青衣修士仗剑而至,一段剑法空灵绝妙,与素未平生的墨熄合力将那数千头魔狼击退。 青衣修士临走时,墨熄曾想挽留答谢于他,可是那名修士只是回头莞尔,眉眼温柔,束发的青带在风里猎猎飘飞。 “路过相助,举手之劳。” 他脸颊砌起笑痕淡浅,“军爷又何必挂怀呢。” 皓然初雪,清正剑师。 ——那是墨熄曾经亲眼见过的李清浅。 因此虽然红颜楼血案后,尸体身上发现了不少断水剑法的痕迹,但在没有见到他本尊前,墨熄仍是不能确定。 慕容怜则是在英雄志上看到过李清浅的画像,此时显然也将他认了出来,惊了一下,厉声道:“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李清浅起身,把兰姑娘那具软绵绵的尸首随意踢到一边,颇为嘲讽地,“难道还是那个落跑的厨子么。” 他冷笑道:“那废物不过是我手中的一粒棋子。他要是有我一半本事,还会被你关上那么多年?” 要论阴阳怪气,慕容怜绝不服输。慕容怜惊异过后,唇角嘲讽勾起,说道:“呵呵,那就怪了,断水剑李清浅可是名动天下的云野高人,素有清名在身。今日一见,原来不过是个喜欢吸人精血,吃肉掏心的采花贼。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厉害,厉害。” 可谁知这句话说出来,李清浅还没接口,旁边的岳辰晴忽然愣了一下,道:“不对啊?” “什么不对?” 岳辰晴道:“他不是李清浅啊。他、他明明是个……”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也并不那么确定自己的判断,但最后还是说:“他不是活人,他只是一个剑灵啊!” 此言一出,李清浅脸上的浅笑忽然凝住了。 他慢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到了岳辰晴身上。此时面上的笑意尚未全褪,眼底的凶狠却已剑拔弩张。 岳辰晴不由地有些发憷,挪着脚步往墨熄身后躲。李清浅却咧开嘴唇,森然笑了:“这位小兄弟真人不露相,请教尊姓大名?” “我我我叫岳……” “你回答他干什么!”墨熄抬起长腿猛踹了他一脚,怒道,“你以为你还是学宫弟子,有问必答?!” 岳辰晴拨浪鼓摇头,忙开口:“我不叫岳——” 李清浅仰头,敞着鲜红的衣襟,哈哈笑出声来,打断了他:“行了。我只知道你姓岳就够了。重华岳家乃是九州二十八国中数一数二的炼器世家,难怪望舒羲和两位神君都没看出来的端倪,倒被你一个小鬼给瞧真切了。” 岳辰晴在战场上喜欢躲后面,这时候山洞里就三个人加一只竹武士,他忽然被聚焦,不免十分忐忑,状如鹌鹑地瑟缩着。 “我我我……” 墨熄踹归踹,踹完之后还是把岳辰晴拉回来,护在身后,侧脸问道:“在酒肆和你交手的就是他?” “是,是的……” “当时怎么没有辨出是剑灵?” “当时我也只是觉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岳辰晴喃喃,“羲和君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剑灵之气,只不过……” “只不过那时我刻意压制。”李清浅接过他的话头,冷笑道,“加上这位岳小公子与我只拆了几招而已。他又年轻,想来岳家的炼器鉴器的手段都不曾掌握齐全。所以才一时想不出个答案。” 他顿了顿,舔了舔唇尖,说:“不过岳小公子啊,我觉得你家长辈最需要教你的并不是炼器。而是另一件事。” 岳辰晴呆呆地:“啊?” “那就是有的事情哪怕知道,最好也要装作……”话未完,人已腾空而起,召来一柄铁剑,朝着岳辰晴直刺而去,口中咬出最后三个字来:“不知道——!” 眼见着剑锋袭近,岳辰晴惨叫道:“羲和君救命啊!” 墨熄一把将岳辰晴推给慕容怜,自己迎身而上,红光一闪,率然已幻作长刃,与李清浅铮地撞到一起。 剑灵……剑灵…… 原来如此! 难怪那些尸身上的创口会有邪气所致,也会有寻常兵刃所致。厉鬼一般是不会用兵刃伤人的,也不会保有太清醒的意识,不可能在墙壁上题字。而如果是剑灵,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九州大陆有些炼器师为了使得武器愈发强悍机变,除了一般的附灵之外,还会以活人祭剑。然而这种方法太过残暴,以重华为首的二十个国度都在很早前就废止了这种淬剑法,唯今此法用的最多的,主要还是燎国。 魂魄入兵刃,或于岁月长河中陷入永眠,再也不醒。或执念难散,慢慢能重新聚化人形。而重新化人的剑灵几乎可以说是与活人容貌举止无异,只是身上邪气浓郁。由于维持化形需要大量的灵力,如果自身修为不够,就会像李清浅一样,只能靠吃修士的心脏与血肉,靠吸取弱者的魂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种化形的剑灵往往十分强悍,一招一式更胜从前。但他们也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弱点——这也正是李清浅被岳辰晴点破之后如此恼怒,并且亟欲将岳辰晴杀死的原因—— 他们的本体不能落入敌人手里。 也就是说,只要得到剑灵本身的载体武器,或封印,或销毁,那么就算剑灵再强大,也只能束手就擒! 慕容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他趁着墨熄和剑灵正在缠斗,把岳辰晴拽到一边,问他:“你说这个李清浅是剑灵,那你有没有法子将他的本体找出来?” “我试试!”岳辰晴说着便闭上眼睛,双手结出一个阵印,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眸子,有些呆滞地转头看向慕容怜。 慕容怜奇道:“你这么看我干嘛?” “……”岳辰晴有些无法相信地说,“慕容大哥……他的本体……他的本体就在你身上!” “你胡说什么!”一杆烟枪砰的就敲在了岳辰晴脑门,慕容怜怒道,“你敢说我和燎国走狗是一伙儿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说他的本体在、在——” “不在我身上!” “……好的。” 慕容怜没好气地摁着他的头:“再试!” 岳辰晴只得再试,可试了三四次,最终都睁开眼睛,连话都不敢说,委屈巴巴地盯着慕容怜看。慕容怜的脸都有些青了,嘴唇嗫嚅着,想抽口浮生若梦平和心气,却想到自己大战女尸时曾拿烟枪捅过女尸的嘴,顿觉恶心,于是把烟枪在岳辰晴衣服上来回擦了好多遍。 擦着擦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神情一僵,手上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 “慢着。”他沉吟道,“……确实是……有可能在我身上。” 他说完,看了剑气破云的李清浅和墨熄一眼,见李清浅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越过墨熄来到他们这里,便忙拉了岳辰晴,想拐到山石后面的隐蔽处去。李清浅并不傻,余光瞥见他们的动作,哼了一声就侧过剑锋,试图追击。 可掠出不过数丈,就听得身后墨熄沉冷的声音:“率然,化灵!” 李清浅心中一惊,听得身后爆裂之声,红光映得整个石洞犹如火海,一条足有三人高的灵蛇从烈红中疾掠而出,猛地冲向李清浅,拦住他的去路。李清浅回头怒道:“墨熄你别太过分了!你与姓顾的那些丑事,别人不清楚,我却清楚的很!你回来之后和他在落梅别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都知道!你要再拦着我,我定把你的清名毁灭殆尽!” 却不料墨熄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手中持着与率然之灵相互呼应的皮鞭,空抽一下,吐出一个字来:“上。” 率然朝李清浅猛扑过去。 李清浅喝道:“姓墨的!你真不在乎我说出什么吗?!” “我在乎你说什么。”墨熄眯起眼睛,一脸的鄙薄,“你说了会有人信么?” “你——!” 但是李清浅知道墨熄此言不虚,墨公子自年少时便是清肃端正,绝不施诸妄行,不管对好看的男人,还是对柔媚的女人,他都毫无兴趣,这世上恐怕只有顾茫,会是这个男人身上唯一的污点与丑闻。自己一具邪灵之身,哪怕可以说的条条有理,谁信。信了又能如何? 当下咬牙回头,与率然蛇厮斗起来。 竹武士哒哒哒跑来跑去也想帮忙,墨熄看了一眼还绑在上面沉睡的顾茫,抬手一挥,落下一道防护结界,将他笼在其中。 竹武士:“哒哒哒!阿哒!!” 墨熄道:“待在里面别动。” 竹武士似乎在为自己不能出一份力而感到沮丧,脑袋耷拉下去,连带着顾茫的脑袋也耷拉下去。过了一会儿,它张开双手,无精打采地站直了腰杆,开始作稻草人状。 石林之后。 岳辰晴蹲在地上,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堆微缩的小武器,指甲盖儿大的刀剑棍鞭,什么都有,哗啦啦全都从慕容怜的乾坤囊里抖出来。 “这些是从落梅别苑的俘虏那里收缴来的。”慕容怜道,“它们的主人虽然被废去了灵核,但是兵刃却未必肯甘心易主,怨气很大。” 岳辰晴惊道:“慕容大哥,你把这么多无主的神兵利器带在身边是很危险的,万一它们化灵,那就大事不好了!” 慕容怜白了他一眼,把他的好心全当驴肝肺:“我又不是傻子。这个乾坤囊是你□□父生前做的,上有他的封印,别说几百把武器了,就算上千把也一样承受的住。何况,我早已让你爹把所有这些武器的灵体抽出来,镇压在落梅别苑的清泉池里,还在池水中养了七七四十九条镇灵金鲤。更别说落梅别苑本身设有防止恶灵逃窜的结界,一般……”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差下去,喃喃道:“我明白了……” “慕容大哥你明白了什么?” 慕容怜道:“我明白剑灵李清浅是怎么从落梅别苑逃出去的了。” 34、要你 慕容怜咬牙道:“你还记得当初我罚顾茫关了一月禁闭么?” “记得,可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一个人在气虚体弱时,接近清泉池,是有可能被邪灵夺舍的。”慕容怜道,“顾茫饿了,所以蹲在池边,还用手去捞那些鱼。” “哎?这种事情慕容大哥怎么会知道?” “……落梅别苑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慕容怜咳了一声,继续道,“顾茫捞鱼的举动,引起了池中镇压着的李清浅剑灵的注意,于是李清浅暂附在了他的身上……” 岳辰晴啊了一声:“然后李清浅催动顾茫心里的邪气,让他暴走了?” “不。”慕容怜道,“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能耐。他也非常虚弱,无法夺舍顾茫太久,他能长期侵占的,必须是最羸弱的,奄奄一息的身体,而顾茫只是饿而已。”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所以李清浅用这唯一的一点时间,去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慕容怜道:“他重伤了一个人。” “啊,那个厨子!” “正是。”慕容怜阴恻恻地,“李清浅驱使顾茫,用剑阵打伤了那个燎国厨子,伤而不死,这样他就有了可以长期附体的对象。然后他再找准时机,催动顾茫心中的邪气,促成他暴走击碎结界。自己则以厨子的身体,在一片混乱中跑了出去。” 岳辰晴道:“那他那么了解顾茫,还能催动顾茫的邪气,一定是燎国人!” “李清浅本人并不是燎国人,不过,他如今已不知因何缘故变成了一个剑灵,那么想来确实就是燎国修士的武器。”慕容怜停顿片刻,补上一句,“而且还应该是个高阶修士的武器。” 他说完,低下头来,用烟枪随意拨了两下那些缩小的兵刃,问岳辰晴:“你看看,能不能判出他的真身是哪一把?” 这倒不难,算是岳家传人的基本功,岳辰晴只闭着眼睛感知了不一会儿,就倏地睁开眼睛,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柄缩得小小的剑:“是这把!” “好。”慕容怜于是将这柄蚕豆大小的剑拿过来,放在掌心里,口中默念咒诀,只见得掌心中一道灼华起,蚕豆大小的剑瞬间变成了一把饕餮纹兽面、通体碧水流光的薄透轻剑。剑身上以小篆铭文刻着“红芍”二字。 “咦?明明是柄碧色的剑,怎么取个名字叫红芍?”岳辰晴奇怪道,“何况这两个字一看就是有人殉剑之后,由剑灵自己化出的烙印,李清浅殉剑,不叫清浅剑,不叫断水剑,为什么叫红芍剑?” 慕容怜道:“你别管为什么,先把这柄剑给我彻底毁掉。” “毁毁毁剑?”岳辰晴被骇住了,慌忙摇头道:“不行,这个太难了,瓦解附灵武器是岳家的高阶法术,我用不好的!” 慕容怜暗骂一声,问:“那你回岳府一趟,找个能毁剑的人来,要多久?” “没有这个人啊!”岳辰晴道,“这个法术太危险,我爹轻易不传人的,他自己现在又不在帝都……” “那你伯父呢?” “他不会啊!” “……你四舅呢?!” 岳辰晴委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从来不搭理我,哪怕他在帝都,我也不清楚他人会去哪里……” 慕容怜怒道:“啰里啰嗦,推三阻四,说了半天,还不就只剩你这个废物!那就你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眼下这局面,李清浅已经被识破了剑灵身份,此刻会不会让他们走是个问题,就算真的让他们逃了,若无法马上销毁这柄红芍剑,逃也白逃。 岳辰晴只得苦着脸道:“……好,那我就试试。可我万一失败了,你能不能……” 慕容怜阴嗖嗖地:“你放心,你要是失败了,我一定把你的肠子都掏出来。” 岳辰晴:“……” 诚如岳辰晴所说,毁掉一柄普通武器并不是什么难事,找个能胸口碎大石的汉子用力一拗也就完事儿了,难的是毁掉一柄附灵的武器。岳辰晴咬破自己的手指,把红芍剑放在地上,然后在剑身周围开始画符。那符咒实在太过复杂,他记得又不太清楚,反复修了好几次。弄得慕容怜极不耐烦。 “好了没有啊?” “你别催我啊,你越催,我越错。” “你快点我要回去抽烟!” “……” 浮生若梦的瘾头上来了,慕容怜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眼眶微微发热,苍白的面庞也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低头看了自己的烟枪一眼,瞥见没有擦干净的僵尸污血,不禁愈发恶心,闭了眼靠在一边。 “好了好了!我画好了!这回总没错了!”岳辰晴大叫起来,忙盘坐了双腿,在血阵前阖目结印。 慕容怜忍着胸口翻涌的烦腻,眯眼看着这少年有模有样地开始吟唱施咒,随着他口中的经文诵出,地上的光阵发出柔和的白光,似乎有丝丝缕缕的仙气将红芍剑包裹。 “君血入鼎炉,君骸铸剑身。” 光芒逐渐变亮,红芍剑开始在阵法内发出锋鸣,微微颤抖。 “匣中三尺水,曾为梦里人。” 山洞内,李清浅显然也感觉到了这边的异状,他蓦地回头,剑眉怒竖,咬牙道:“那个岳家的小鬼!坏我大事!!” 欲向那边飞袭,却被墨熄斥剑阻挡。李清浅愈发狂怒:“你给我让开!” 手中的断水剑法已舞成残影,却总也脱不了身。只听得铮铮金属鸣响,花火在这幽暗的洞中四下飞溅。 李清浅情急之下,蓦地仰头啸叫,胸□□出大团黑色瘴气。黑气在他掌中凝成一道嘶嘶作响的灵符,迅速朝顾茫打去! 那灵符是燎国最高阶的唤魔符,整个燎国上下会使用的人不出十位,但见符咒在半空便散作数百支魔气缭绕的飞箭,齐刷刷射向顾茫!眼见着即将刺穿结界,墨熄飞身掠至顾茫身前,率然剑竖立,剑锋一侧,光照面目。 墨熄厉声喝道:“莲华蛇阵,开!” 霎时间率然剑在他手中裂变出数千道红色光影,像千叶莲花般倏然绽放,每一道率然剑的残影落地后都化作鳞甲流光的蛇形,扑杀入空,霎时便将李清浅射出的符咒撕咬毁尽! 可谁知就在这时,李清浅本人竟疾掠到顾茫身后,凝浑身之剑气,猛地将防护结界劈开一道口子!墨熄立时回身抬腿侧踹,李清浅被当胸踹中,口吐污血,却竭力在最后一刻将手中捏着的一张唤魔符狠狠打入顾茫胸腔—— 被唤的人,倏地睁开了透蓝的眼睛! 体内的邪气骤然暴增。 墨熄一惊:“顾茫……” “君血入鼎炉,君骸铸剑身。匣中三尺水,曾为梦里人……”另一边,岳辰晴的咒诀犹如一道魔咒,在李清浅周围环绕着。 李清浅喘息着,面色变得愈发透白,却还是捂着胸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仰头大笑。 “哈哈哈,就算你们用了再厉害的手段压制他。”李清浅喘道,“都敌不过燎国唤魔咒对他的掌控!”他咽了口血沫,双眼血红地喝道,“顾茫,出来!!” 砰地一声爆响,顾茫臂腕上青筋暴起,竹武士的捆仙索被根根挣脱!紧接着他的额心窜起一团黑气,竟将岳辰晴贴的镇压符咒生生焚为灰烬……顾茫抬起幽幽蓝蓝的狼眼,抬手,猛地将缠在自己腰间的最后一道、也是最粗的一道绳索一扯而断!大步向李清浅走近,跪在李清浅面前。 “听凭吩咐。” 李清浅咬牙,指着墨熄:“你给我杀了他!” “是。” 唤魔符对施咒人的损耗极为可怖,所以李清浅之前操纵顾茫,用的都是普通的邪气唤醒术,可此时千钧一发,哪怕代价再大,李清浅也只能把这最后一搏放在顾茫身上。顾茫果然浑身都为邪气叠覆,眼中的蓝色几乎亮的有些发白,一道足有十人高的狼头图腾火焰在他身后蓦地升起。 竹武士:“阿哒——!” 顾茫只是手一抬,甚至都没有动一下指尖,试图袭击他的竹武士就被击出丈外,猛地撞在石壁上。 顾茫蓝色眼瞳里映着墨熄的黑影,顿了顿,干巴巴地重复指令:“杀了你。” 猛地朝他袭去! 李清浅趁着墨熄被顾茫缠住,趁机向石林后面疾行,因为急怒攻心,他的脸庞变得极度扭曲,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咔嚓拧断岳辰晴的脖子血溅三尺。这番动静,慕容怜自然也觉察了,他虽然不是李清浅的对手,可李清浅毕竟损耗过大,已是强弩之末,因此倒也并非不可一战。 慕容怜对岳辰晴道:“你快点,我来拖住他!” 说罢从石林后面闪身,一道水鬼符猛地拍出去,化作一只只水鬼从地面窜出,与李清浅撕打在一起。 “君魂葬寒铁,我欲为冥灯。” 岳辰晴口中的咒诀已近尾声,红芍剑的剑体内开始流出大量的黑水,散落在血阵周围。相对的,李清浅一剑荡开汹涌的小鬼群,径直向慕容怜挑去,剑势本来凌厉惊人,却在这时蓦地颤抖,反被率然尖击中手腕,佩剑铛地一声跌落在地。 一个剑灵无论再强,若是本体被毁,便会立刻湮灭,李清浅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他先前靠着修士的心脏增强修为,几次回到重华,无非也就是想找机会把自己的本体从慕容怜身上夺回来。可是慕容怜周围的戒备太高阶了,他根本无法近身,加上红芍剑被封印,就算他吃再多的人,吸再多的魂,也无法人剑同心,施展出真正的法力。 所以他才用魔咒把顾茫从牢狱里诱出来,为的就是让顾茫为己使用,夺回红芍剑。 可谁知……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羲和君在顾茫身上烙了追踪,能那么快就追过来…… 李清浅的双目赤红,胸口不住地剧烈起伏,口中发出怒吼:“我不能死,谁也不能阻我!谁也休想!!!” 如此颠来倒去吼了三五遍,灵体却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跪倒在地上,以手撑地。 他娘的,为什么来的这三个人中,偏偏有一个是炼器世家的传人?……这当真是……当真是…… 李清浅想着想着,忽然癫狂地笑出声来,笑声说不出的扭曲与愤恨。 想来无论为善为恶,坚守正道或堕入魔窟,苍天竟都不曾厚待他过——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如此挣扎,又做成了何事?可笑!可笑! 心中一戾,眼看着远处的红芍剑在岳辰晴手掌下痛苦震颤,这些年的挣扎沉沦,血水浴身……不禁一一浮上心头。 他陡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喝道:“顾茫!!过来夺剑!!” 外边与墨熄激斗的顾茫听到了这几乎响彻整个山洞的呼喝,蓝眼珠一动,欲向李清浅掠去。可是墨熄一把擒住他的肩膀,把他按住。 “我夺剑。”顾茫蓦地回头,冷冷道,“不要你。” 意思是他现在的任务变了,变成了夺剑,而不是要杀掉墨熄。 见墨熄仍不放开,他眼神愈发凶悍,语气愈硬:“我不要你。” 那双蓝幽幽的眸子,配上那因为焦躁而在说完话后咬了一下唇的模样,说的却是“我不要你”这种听起来又是暧昧又是任性的话。 明明知道顾茫根本没有别的含义,心口却仍止不住火起,墨熄简直不想看他这张脸,一巴掌盖过去怒道:“要不要由你说吗?!” “松手。” “不要我要夺剑是吧?” 顾茫道:“是。” 他那铿锵顿挫的样子更让墨熄怒火中烧,墨熄气道:“命令不是杀了我?杀完了我才能去夺剑!” “……?”蓝眼睛一懵。 好像是的? 被唤魔咒控制的人虽然听从吩咐,但却难有任何分辨之力。因此燎国那几个善用此道的人往往都很清楚该怎么表述命令,一般都会有明确的命令开始与命令结束。但是李清浅显然是偷学的,他并不知道最正确的操控方式。 所以顾茫虽然强,但是顾茫晕了。 他那双雪狼眼盯着墨熄来回扫了好几遍,似乎在评判墨熄说的对不对,掂量眼前这个人够不够自己啃的。 然后他下了个结论:“行。先要你。再要剑。” —— “哥哥要你啊,怎么不要你。”曾经黑眼睛笑吟吟湿润润地在夜色里望着墨熄,神情懒散。强而有力的手臂扯过自己的师弟与同袍,情人与公子。 顾茫主动凑过去,和墨熄在战地边的树林里由温柔吻到炽热激烈。 那时候的“要你”,得来的是一晌贪欢。 如今的“要你”呢,随之而来的并不是温存,而是魔刃出鞘,凶狠迅猛地朝墨熄袭来,那双曾经会垂在墨熄腰际边因为刺激而几乎痉挛的长腿,此时又狠又准,高抬而起,猛地向墨熄踹去。 顾茫的邪气再是恢复,灵核也终究是破碎的。 所以他很强,但并不是纯血神裔墨熄的对手,更何况他的体术,一招一式,墨熄都是那么熟悉…… 因此顾茫侧身抬腿踹人,人没踹到,墨熄却侧了身子,抬手握住了他的脚踝,黑眼睛睨过去,又毫不意外地接住了顾茫掷来的飞刀,手上灵力一炽,薄刃瞬间化作点点残片。 “巧了。”墨熄停顿一会儿说,森冷道,“我也要你。” 顾茫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阵旋转,整个人已被墨熄撂翻在地,男人高大的身形覆压而下,几乎是侵占与暴虐的姿势,将他狠狠压在地上,膝盖抵住了他的腿胯,一手锁住他双臂,一手捏住他的下巴。 墨熄是重华最了解燎国的人,恐怕也是除了姜药师外唯一会解“唤魔咒”的人,他压制着狠命扭动负隅顽抗的顾茫,俯身看着他不安乱转的蓝眼睛。 “……要你。” 顾茫脸都被他掐地涨红了,还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他的坚持。 是“命令”没错。 可这话实在也太…… 墨熄心中一烫,他看着顾茫身下的挣扎,凶狠却又无助地盯着自己的样子。 就像一丛柴垛上落了火,墨熄只觉得自己脑中竟有种想要撕碎他的冲动,用最狎昵的办法让他痛,让他后悔,让他求饶。 那一瞬间,墨熄忽然对自己之前用“我也要你”这种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感到怀疑——自己选择这样的说法,究竟是为了让顾茫更容易理解意思,还是心中郁积了那么多年的渴望,想要在此匣口泄倾呢? 这种自我质疑让墨熄暗生心惊,偏生顾茫被他压得难受,蓝眼睛里蒙着一层本能而生的水汽,喘息着,嘴唇嗫嚅又想要说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再萌生出更可怕的想法,墨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道:“老实点,我给你解咒。” 顾茫在他身下狂怒又暴躁地呜噜呜噜着,甚至试图去咬墨熄的手指。 “会痛。” 呼吸炽热地压下去,墨熄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来。 “忍着。” 35、你咬我吧 “会痛。” 呼吸炽热地压下去,墨熄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来。 “忍着。” 正如墨熄所说,“唤魔咒”的解咒异常痛苦,似要把几千根带刺的荆棘从对方的血肉中生生拔出。 顾茫一开始还头很硬地不吭声,可墨熄念咒念到了中期,他就渐渐有些受不住了,紧绷的身子在墨熄下面软下去,开始发抖,开始痉挛,到最后,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尾滚下来,哆哆嗦嗦地流到鬓发里。 他的眼睛哭红了,嘴却仍被墨熄的手捂着,发不出声,很快地汗水就湿透了他的衣衫,他眼神涣散混乱,映着墨熄的脸庞。 一眨,倒影碎了,成了湿红眼角的泪。 墨熄几乎要用全力才能按住他不让他暴起疯狂。 痛。真痛。入骨入髓…… 他眼睫颤抖的样子映入眼帘,墨熄竟忽有些令自己心惊的不忍,手上的力道不由地微微松了些。 就这一瞬力松,顾茫猛地挣开他捂着自己的手,把头偏开去,喘息着,狂乱地发出“啊啊”地哭叫,声音嘶哑又可怜。 与那硬劲的体魄不一样,这个男人哭喊的时候,嗓音终究是羸弱如春叶的。 其实以前,顾茫也这样哭过。 只是别人都不知道,只有墨熄在床上见过。 墨熄低声道:“……咬着我。” 顾茫听不进了,他根本听不见墨熄在说什么,墨熄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自己胸腔中的意难平,俯身过去。 这个角度,以顾茫的习惯,是会咬住他的肩膀的,他知道。 顾茫的虎牙太尖了,曾经咬破过他太多次,以至于留下的疤痕,那么多年都没消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淡去。 墨熄在心中道,老位置,你咬吧。 又狠心把解咒念下去。 短暂的缓解后又是更深的痛苦,顾茫身子猛地一跳一绷,沙哑地“啊”了一声……崩溃与狂躁间,本能地就张开嘴,紧紧咬住了墨熄的肩膀…… 他浑身汗湿,在墨熄怀里不住痉挛着,颤抖着…… 这个解咒,越到最后,痛感愈强。 念至终结处,顾茫连咬他肩膀都无法承受了,他猛地松开嘴,仰头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张脸上全是汗珠淌落,眼睛湿润得像是风雨中的深海。 “痛……” 他终于出声了。 这是墨熄回国,他们重逢以来,顾茫第一次这样不可自制情绪满盈地表达着自己。 “我……痛……” 墨熄的心都抽紧了,那颗曾经被刺伤过的,再也不复从前的心脏,在胸腔之后剧烈地搏动着,刺痛着。 他看着顾茫的眼睛,顾茫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涣散了。 他忽然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想要抵住顾茫湿凉的额头,像以前,像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那样。蹭着他汗湿的额头,跟他说,没事的,解开就好了,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可是脸颊低过去,仅有咫尺时,却又猛地想起昨日种种早已不可回头。 想起慕容怜他们就在一石壁之隔的地方,不尽快解掉顾茫的唤魔咒,一切只会愈发得难以收拾。 他猛地警醒,侧开脸去,闭了闭眼睛,继续将解咒念下去。 最后一点…… 只有最后一点…… 忽然脖颈间一疼,竟是顾茫已经虚脱到咬不住墨熄的肩膀了,嘴唇张开,渴望地去咬一些更柔软的东西。 他咬住了墨熄的侧颈。 或者说不是咬,他也没有太多力气了,几乎算是噙着的,湿润的嘴唇下面,只有最尖的那颗虎牙还能给墨熄以一些痛感,别的牙齿都只剩了最轻最轻的触碰。 “……” 心里的最后一点围城也轰然坍塌了,墨熄闭上眼,心道,就一次……就这一次。不想去管会不会被看见,不想去管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甚至不想去管曾经他们之前都发生过什么,如今又是怎样的深仇血海。 他抬手,揽住顾茫的后脑,由着顾茫咬着他。他摸着顾茫的头发,轻声哄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痛过去了。 如果这几年的恩仇也能一笔勾销,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也能和痛一样过去,那该多好。 他摸着安抚着怀里颤抖的男人,没有任何人瞧见,甚至自己也不愿瞧见。他闭着眼睛,轻轻在顾茫的发心吻了吻。 要是世间一切苦楚都能过去。 该多好。 解了咒的顾茫昏沉睡去了,墨熄起身,把竹武士唤过来,让它好生看着他,然后把率然化成灵蛇,也留下来镇守。自己则走到石壁后面,去帮着慕容怜与岳辰晴结束这场恶战。 不过看上去,他们这里也差不多了,并不需要他再插手帮忙。 岳辰晴的法力不深,毁剑咒诀每一句都要念上三十遍,每念一遍,李清浅的灵力便削弱一轮。这时候岳辰晴已经快念到最后的一条咒诀了,而李清浅也越来越不是慕容怜的对手。 “君血入鼎炉,君骸铸剑身。” 所有念出的灵咒都幻作缭绕的白色烟云,缠在李清苏周围。 “匣中三尺水,曾为梦里人。” 李清浅倒也是个人物,都已经被破散成这样了,却还是白着脸,摇摇晃晃地在与慕容怜交手。慕容怜越打越自在,将他一次次地击倒在地上,然后看着他一次次地爬起来,口角淌血,衣冠散乱。 慕容怜冷笑道:“你这样挣扎为了什么?败局已定的事情,偏就这么贱,喜欢我踹你?” 李清浅不答,只是哈哈狂笑,嘴唇咧开,鲜红的血水啐出来,眼中闪着一种莫名的坚持和疯狂。 好像他一定要为了什么而活下来。 他没有达到那个目的,就不能消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芍剑被岳辰晴毁灭。 他眼神中的那种光,不是在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而是在说“我斗不过天,但我一定要去做我要做的那件事情,哪怕我败了,我死了,我灰飞烟灭,我都不会认命的。” 我不认。 他疯狂地大笑着,又一次被慕容怜的丝履碾过脸颊,又一次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挨近岳辰晴。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宗师。” 墨熄的一声称呼,却让狂笑癫狂的李清浅陡然一颤,发红的眼睛转过来,狠狠瞪着墨熄看,脸上是一种古怪又恍惚的神情。 “女哭山一役后你归隐红尘,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熄原是一赌,但这句话问出后,他便确信自己切中了李清浅的要害,因为李清浅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种癫狂的笑容也在缓慢地扭曲着。 红芍剑,壁上题字,那些被掳掠来的姑娘相似的相貌,石洞中的一个个凤冠霞帔的鬼娘子…… 一恨浮萍身,二恨红颜薄,三恨与郎永世错。 这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和某个他们并不知道的姑娘有关。 ——是因为什么? 女哭山发生了什么? 竟让当年青衣拂袖,仗剑诛邪的剑术宗师,变成剑中怨戾,面目全非的恶鬼。 墨熄看着他:“是谁把你炼入剑中,你来重华……是想找谁?” 李清浅想笑,可是喉结滚动一下,却发出了一声沙哑滑稽的余音:“谁是李宗师?我不是!我不是!!李清浅那个傻子早就死了!!他早该死了!!他就是活的太久,活的太不明白,太过沽名钓誉,才害人害己,落到后来那个地步!他咎由自取!” 狠狠地啐出来。 “他活该!” “……” 他颠三倒四地喝吼着,狰狞着。 “我找谁?!我找那些女人!哈哈哈!我是来复仇的!我是来杀人的!我来杀人!!” 他越吼越狠,可身上却开始浮现出细碎光华,只消岳辰晴念好最后一句,便是他带着秘密,灰飞烟灭的结局。 岳辰晴念道:“神兵如逆旅,何不归红尘。” …… 红芍忽然猛颤了一下,剑身发出微弱的碧光。 岳辰晴蓦地睁开眼睛。 慕容怜靠在石柱上,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怎么回事?这破剑怎么了?” 岳辰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急乱之下,忙又重复一遍:“神兵如逆旅,何不归红——啊!!” 红芍忽然停止了颤动,紧接着它流出的那些黑水以惊人的速度重回剑身之中,岳辰晴忙道:“不好!它要挣脱了!!” 话音未落,就听得砰地一声爆响,他眼前一黑,身子已被爆炸掀起的气浪甩出数米开外,撞在石壁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岳辰晴慌忙抬头去看,只见血阵中央,红芍剑飞立而起,在滚滚黑烟中发出夺目的碧色华光,照着岳辰晴和慕容怜惨白的脸。 慕容怜扶着石碓站起来,咬牙道:“这是……” 岳辰晴失声道:“毁剑咒法出了反效果,它的封印结界破了!!慕容大哥,你快、快收住它!!” 还用岳辰晴说?慕容怜已飞身掠去,试图用锁剑乾坤囊重新将它收入,可因为岳辰晴最后一句咒诀的失误,红芍已冲破了禁锢,此时威力与怨气都锋锐难当,竟猛地爆出一阵凌冽剑气,将慕容怜重击于地,而后向李清浅飞去。 慕容怜破口大骂道:“岳辰晴!你就是个废物!!” 岳辰晴委屈道:“我不是早就说了我是废物我不会吗?!是你逼我做的啊!” “你最后一句到底出了什么错!?!”慕容怜鼻子都快气歪了。 “没有错啊!”岳辰晴道,“神兵如逆旅,何不归红尘。我怎么可能记错!一定是、一定是还有我不了解的地方!要不就是血阵从一开始就画错了,我……” 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李清浅手中握住了那柄流光潋滟的红芍剑,剑灵和剑身已然归于一处! 但见得一道强光暴起,墨熄厉喝道:“吞天结界!” 一束金色流光从他掌心中腾出,蓦地化作一条吞天巨鲸,呼啸着将乱石全部卷开,把自己这边的所有人统统笼罩在巨鲸的金色光辉之下。 而巨鲸隔开的结界外面,得到了解封之剑的他浑身都爆溅着惊人的邪力,他浮在空中,周围绕着碧色的邪魔剑气,砰砰砸落在吞天结界上,迸溅出惊人的灵流。 李清浅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手臂上的伤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拂下衣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几乎有些狰狞的笑意。 半晌,回过脸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睨看着下面的岳辰晴。 “岳小公子学艺不精。”他的脸色仍然十分难看,方才濒临魂散的痛并不能那么轻易就消减。但舒不舒服是一回事,他的力量却已然暴增。 “多谢你的无心相助了。” 慕容怜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又与自己的落梅息息相关,不由气急败坏,他转头对墨熄道:“你倒是打啊,这么一个剑灵你斗不过吗?” 墨熄怒道:“我打他,你来开防护结界?” “我——”慕容怜一噎,随即又道,“你不是还有率然吗?让率然化蛇去拿下他!” “率然在守顾茫!” 慕容怜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阵前不忘内乱:“好啊,你果然……”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打断:“他再暴走你去拦?” “你——!” “慕容大哥,没用的。”这个时候,岳辰晴说话了,他小脸苍白,解释道,“这种品级的剑体和剑灵归一之后,百招之内都是无敌,只有炼器宗师才能降得住他。” 他几乎快哭出来:“……是我闯祸了……” 李清浅经此险境后,也没打算和他们再继续纠缠。他似乎认定了自己此刻必须要尽快摆脱他们,去完成自己想要做的那件事情。于是一抬手,落下一道威力惊人的剑灵结界,将墨熄一行人与自己阻开,而后携着红芍剑就欲往洞外飞去。 慕容怜道:“快追!” 岳辰晴哭丧道:“追也没有用啊,我刚刚说啦,他是现在几乎可以算是无敌,只有最了不起的炼器师才能……” 才能怎样还没说完。 忽有一道耀目白光袭向李清浅的后背!竟是竹武士腾空而起,视李清浅的结界为无物,一个空翻落在李清浅面前,刷地长刀出鞘,横在李清浅面前! 这下吃惊的可不止李清浅,就连岳辰晴也呆住了。 方才他刚刚说过的,剑灵合体后百招都无敌,唯一能破这种无敌状态的,只可能是实力与他父亲相匹敌的炼器宗师。 谁是炼器宗师? 竹武士? 这也太可笑了吧! 就在脑中乱做一团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嗡嗡剑鸣声,岳辰晴回头,见到一个白衣飘飞的男人自山洞口御风而来—— 那男人一身白袍质地轻盈,衣袖间镶着的银边隐约闪着华泽,冲天玉冠束着长发,冠钗缀着的雪绡丝带,正与袍袖一起随风飘摆着。 他广袖飞带,仙气惊人,原本是个姿容极其清秀的男人,只是眉目间难掩威严,眸中甚至还隐约可见一种麻木不仁的冷淡。这使得他的素雅绝非是温柔的素雅,而是一种砭骨的寒意与漠然。 白衣仙君驭驶着佩剑落到地面,面无表情地抬起那张秀丽的脸来。 但见一双剑眉凌厉,凤目威仪,他隽冷地扫过眼前战况,目光落在狼狈不堪的岳辰晴身上,冷哼了一声。继而袍袖轻挥,拂尘臂挽。 ——是重华“贪嗔痴”里的“痴”。 竹武士的主人,慕容楚衣! 36、四舅 不分善恶,不辩是非,是谓“痴”也。再者说,这个人还是出了名的“炼器之痴”,听闻他眼里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终年沉寂于炼器之道,为了锻造不世神兵,他什么都敢尝试,也什么都愿付出。 他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无论是性格,长相,还是衣帛飘飞的装束,都透着一股再鲜明不过的疏离感。整个重华帝都,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多说话,当然他也不想和别人废话。唯一锲而不舍黏着他的,也只有—— “四舅!!” 岳辰晴惊喜交加,忙向他跑去,想要抱住他。 “痴仙”慕容楚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向他冲过来的小外甥。臂弯中挽着的拂尘抽出,只一扫,罡风四起,李清浅周围刮起一圈白色的风烟,轻易便将他困于其中。 “四舅四舅!你终于来了!原来你在帝都!太好了!太好了!” 墨熄和慕容怜觉得岳辰晴真可怜,他向撒欢的小狗崽一样朝慕容楚衣表达着自己的激动喜悦与依赖。可慕容楚衣就跟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一样,把目光转向剑灵。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淡淡扫了李清浅一遍,说道: “是把好剑。” 合着在他眼里根本没有李清浅这个人,只有红芍这柄剑。 “可惜了。” 拂尘一挥,方才岳辰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画出的血咒居然就这样凭空浮现在了李清浅脚下。 慕容楚衣字句清晰,淡漠念道:“君血入鼎炉,君骸铸剑身。匣中三尺水,曾为梦里人。君魂葬寒铁,我欲为冥灯……” 岳辰晴早就习惯了四舅对他的爱理不理,这时候又凑过去说:“我刚刚就是这么念的,没有用——” 慕容楚衣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往下念:“魔刃如逆旅,何不归红尘。” “!”岳辰晴一惊,“不是神兵吗?” 可李清苏已经露出痛苦难当的神情,怀中的红芍剑更是黑气四溢,几许凝顿后,剑身骤然裂散!碎作万点残片! 岳辰晴每句要念三十遍的毁剑咒诀,慕容楚衣居然只需一遍…… 岳辰晴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是了……这柄……这柄是燎国的武器,不是神武,而是魔武……所以,所以最后一句才应该……” 慕容楚衣浅褐眼珠微微下睨,看着李清苏的剑灵残躯,过了一会儿,忽然剑眉低蹙。 好奇怪。 武器损毁之后,剑灵应当立刻散去才是,可是李清苏的剑灵却并没有散,只是由实体变作了虚幻,而后……未及想完,忽地一团黑气忽地冲天而起,猝不及防地掠开众人,穿洞而出! 岳辰晴惊道:“四舅!他逃了!” “我不瞎,看到了。” “追啊!” 慕容楚衣瞥了一眼那团跑没影了的黑气,说:“追不上。” 岳辰晴为他四舅的简单粗暴耿直诚实而震惊。 慕容楚衣则抬手施咒,让红芍剑残存的剑柄浮起来,然后双指捻起,垂眸细看。 岳辰晴叨叨:“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有一点剑柄能剩下?不应该完全消失的吗?那个剑灵为什么没有立刻散尽?” 慕容楚衣端详着残剑,说道:“他执念太深,已成剑魔。如若不解,便不会散。” 岳辰晴叫起来:“糟了!四舅!他说他想出去杀人!那他岂不是不弄死他想杀的人,就永远不会消失?” 墨熄也问:“可还有别的解法?” “有。”慕容楚衣把那一小块红芍残片丢回自己的白丝缎乾坤囊里,然后答道,“设法让他觉得这不再是自己的执念。” 他说完,转身往洞府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下脚步道:“要阻止他的话,请诸位跟我先回岳府一叙。” 岳辰晴忙跟上:“四舅跟我就不用说请了吧,我跟四舅一起回家。” 慕容楚衣白袍飘飘,冠上帛带拂动,端的是凌波之仙,罗袜生尘,可就是跟选择性耳聋一样,连瞥都不瞥岳辰晴一眼。 “……”墨熄看着眼前的情形,心中叹道世间情谊果然是最无道理的东西。 江夜雪待岳辰晴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么好,温柔宽和,什么都替岳辰晴着想,替岳辰晴考量,可是岳辰晴从来就看不起他,更不喜欢他。 而慕容楚衣呢,对岳辰晴的态度永远是那么差,他对别人或许只能称之为“疏冷”,而对岳辰晴简直可以算是“恶劣”,可岳辰晴就是崇拜他,爱围着他打转,追着他说话。 这么多年了,竟从来也没变过。 忍不住又想,自己对顾茫百般失望,已言放弃。可内心深处究竟还有没有藏着从前的那些感情,却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 岳府是重华最神秘的府邸之一,而在如此神秘的岳府中,最神秘的几个地方则全是慕容楚衣的地盘,若把这些地盘依照难进的档次划分,约摸会是如下排行—— 慕容楚衣的院子。 慕容楚衣的书房。 慕容楚衣的寝卧。 慕容楚衣的炼器室。 最后一个简直是固若金汤牢不可破,除了痴仙本人,谁都不曾踏进去过一步。坊间还因此流传过一种说法,大致意思是这样的:重华国境内有两个地方,当今君上也难以进去,一个是姜药师的丹房,还有一个就是慕容楚衣的器室。 丹房有毒。 而器室机关哪怕给君上几百年也解不开。 慕容楚衣在炼器方面造诣极高,甚至连岳钧天本人都没试出过他的真正实力。 岳钧天倒是想试呢,但慕容楚衣次次给他吃闭门羹,一来二去的,岳钧天面上也就挂不住了,在外人面前说“楚衣毕竟还年轻,不敢和老一级的宗师切磋,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呵呵呵。” 慕容楚衣随他说。 反正他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这个痴仙的名号又不是白叫的。慕容楚衣只爱他的兵甲图谱,到了一种近乎疯魔的地步。至于名声,朋友,亲戚,有多远滚多远去。 他们到了府上,刚巧撞见岳辰晴的伯父要出门,他眼神有些不好使,远远地,第一眼只认出了岳辰晴,不由拔高嗓门训斥道:“小兔崽子!太不像话!你跑哪儿去了?老子正打算去寻你呢!” 岳辰晴忙道:“伯父,我是接了君上的委派……” “你个小破孩儿毛还没长齐,接什么——”话未说完,瞧见慕容楚衣在霜月映照下行来,不由地瞪大眼睛,“你?” 无怪乎他吃惊,慕容楚衣虽然住在岳府,可却几乎不和众人照面,如果不是有事蓄意蹲他,恐怕三俩月都见不着他人影。而此刻他不但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岳辰晴和其他好几个人,这就更加匪夷所思。 所以岳伯父舌头大了半天,才愕然道:“你、你怎么到外面去了?” 慕容楚衣倒是理他,不过也不是什么好话,只冷冷反问:“我难道被禁足了吗?” “……”岳伯父是个风风火火的直肠子,登时脸有些拉了下来,“你怎么说话的?你一个外戚,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染坊了你?!” 岳辰晴忙道:“伯父,您别生气啦,今天多亏四舅赶来及时,不然那个采花贼恐怕都要把我杀了呢。” 岳伯父这才牛鼻子喘气似的哼了一声,瞄瞄白袍若雪的慕容楚衣,叭叽两下嘴忍住了。 又过一会儿,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努力去张望后面的几个影子:“这几位是……” 慕容怜冷笑道:“岳老二,你那些小破机关少捣腾些吧,几米外的人都看不清脸,你离瞎也不远啦。” 岳伯父听着声音,猛吃了一惊:“望舒君?!” 慕容怜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嗯,还有羲和君呢。” “!!” 岳伯父虽也是个品阶极高的贵族,不过比起如日中天的羲和望舒,那还是差了一个档次的,忙走下台阶来迎:“哎唷,真是不好意思,您二位看我这眼睛,确实是离瞎不远了,有失远迎啊!” 挨得近了,才发现站在最后面的是一只高大的竹武士,上头捆着昏睡的顾茫。 国之重犯就以这样古怪的一种姿势出现在他面前,岳伯父不禁有些呆住了,张大嘴巴仰头瞅着昏昏沉沉的神坛猛兽。 慕容怜拿烟枪勾了一下他的脖子,弄醒了他,并冲他咧嘴道:“岳老二,记得去姜药师那里看病,有病早治。” “是是是!回头就请姜大夫给配个琉璃目镜去!” 慕容怜松了他,笑道:“这才乖嘛。对啦,我瘾头犯了,你能不能给我回府上跑一趟,拿一杆新的烟枪,再带一些浮生若梦?” 岳老二刚忙不迭地点了两下头,就听得慕容楚衣淡淡道:“我的院里禁明火。” 慕容怜奇道:“为什么?” “会炸。” “……” 慕容怜最终还是经不住好奇,心道浮生若梦回去可以狠抽回来,这位“痴仙”的住处,可是连君上都无法轻易进去的。于是压着胸中烦热,跟着慕容楚衣穿过长长的回廊,走到岳府西北角的最深处。 他们在一个紧闭的圆月紫檀拱门前停下,慕容楚衣用拂尘在门上嵌着的七星北斗阵上以玉衡、天枢、摇光、天权这样的顺序依次点了四次,四颗灵石发出咔哒脆响,慢慢凹陷下去,紧接着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浮出了四只巴掌大的小木人。 它们张开小小的嘴巴,一齐问道:“何人来归?” 慕容楚衣简单道:“是我。” 四只小木人的手掌上各自出现了一把镂花钥匙,又问:“如何选择?” 慕容楚衣随手拿了其中一把,小木人们隐去了。 岳辰晴看得眼睛瞪大如铜铃,嘴里叨叨咕咕地,似乎在硬记着什么,慕容怜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烟枪,在旁边哼道:“你记也没用,下一次未必就是这个步骤。痴仙,我说的对吧?” 慕容楚衣不答,将钥匙合入锁孔,只听得咯咯数声闷响,紫檀厚木门轰隆打开—— “进吧。”他淡淡道。 37、郎妾有情 墨熄走进去看清这个院子的第一眼,就明白为什么慕容楚衣说这里禁明火,不然会炸了。别看慕容楚衣这人衣冠楚楚的,院落真的是乱到令人发指,满地的木屑残片,硫磺石炭,做到一半的大型兵甲丢得满园都是,光是廊庑下,就横七竖八砸着十余只“竹武士”。 清雅出尘的痴仙对此毫不以为意,他领着众人走到庭院深处的一个水潭前。那个水潭清可见底,里头沉着诸如指环、白玉发扣零碎几样小物件。 岳辰晴好奇道:“这是什么,功德池吗?” 慕容怜眯起眼睛:“你四舅像是会做功德的人?” 岳辰晴居然难得地和望舒君顶罪,叉着腰不服气道:“我四舅怎么就不能做功德了?” “你也太可笑了,他是什么名声你不知道?” 岳辰晴怒冲冲地:“我四舅很厉害!” 慕容怜就喜欢踩人尾巴,岳辰晴不反抗倒还好,他一反抗,慕容怜更来劲了,简直连烟瘾都淡去几分,逗他:“厉害和名声是两回事。”他说着,指了指竹武士上捆着的顾茫,“这个人不厉害吗?不一样臭到家。” “你——你——!”岳辰晴气的腮帮子都鼓起了,他确实是重华最好脾气的公子哥没错,可他有个绝不能触碰的点,那就是他的这位四舅。 岳辰晴从小就近乎无脑地崇拜自己最年轻的这位小舅舅,因此他憋了半天,竟冲着慕容怜喊了一句:“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臭呢!慕容大哥你自己就很臭!” 慕容怜:“……………………” 真是奇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岳小公子会骂人了,而且骂的竟然还是他??? 大概是吃惊压过了别的,慕容怜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说些什么。 而这时,慕容楚衣侧过脸来,说:“这是化梦池。把一些有灵气的物件丢进去,池水就会变成金色。” 墨熄问:“然后?” “然后拿池边的玉杯,一人饮一杯,饮完之后就会睡过去,梦到与这个物件相关的一些往事。” 慕容楚衣说完,细长白皙的两指执了红芍剑的剑柄。 他大概也是嫌望舒君和岳辰晴太吵了,连问都不问他们,只看向墨熄:“我扔了。” 痴仙本想着墨熄这人最不爱啰嗦,说一下也只是一个礼貌的象征,还没等墨熄点头就想把剑柄丢进去。 却不料墨熄止住了他。 墨熄往顾茫那边点了点下巴:“我们睡了,他怎么办?” “好说。”慕容楚衣一拂衣袖,淡淡道了一句,“玄武阵,起。”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院中草木忽然瑟瑟作响,一只只竹武士从竹林花草间爬起来,还有那些那些倒在地上的,也咯吱咯吱地活动着关节,一个接一个地一跃而出,团团围在顾茫身边,足有五十余只,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慕容楚衣道:“哪怕是神仙,一炷香的功夫,也绝带不走他。” 慕容楚衣和墨熄都喜欢用“绝对”“必然”“一定”与人言语,他既说了绝带不走,那就必然有十成十的把握。 墨熄看了那些竹武士一眼,转头望向化梦池,说道:“开始吧。” 红芍入池,池水瞬作金光。 慕容楚衣取了三只莲花瓣叶状的玉杯,分别给了自己、慕容怜,以及墨熄。 岳辰晴在旁边一呆:“……我的呢?我没有吗?” 慕容怜不怀好意地笑道:“嘿嘿,你四舅看你不起,不带你玩。” 岳辰晴呆狗一样地转头,眨眨眼睛,瞧着他小舅。 他小舅并不理他,已经管自己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化梦池水的效力极强,他几乎是刚刚咽下最后一口,就垂眸枕臂伏在池边睡着了。 “四舅??” 墨熄看他不甘心的样子,便把慕容楚衣留下的那只玉杯又舀满,递到岳辰晴手里,岳辰晴总算被带着玩了,忙不迭地接过,说了声谢谢羲和君,咕嘟咕嘟仰头把这盏金色的水都喝了下去,而后他也四仰八叉地倒下呼呼入眠。 墨熄和慕容怜也没有再等,化梦水入喉,眼前便是骤地一沉—— 一开始,一切都是黑的,仿佛陷在一片浓重的暗夜中。忽然某一瞬,耳边隐隐传来剑啸清吟之声,那剑鸣有风雷之威,恸天彻地,改天地颜色。 这种剑锋鸣啸,哪怕不用眼睛看墨熄都辨得出来。这正是当年在千头魔狼群里,李清浅与自己并肩而战时出剑的声音。 那时候的断水剑还不如后来完全,但一招一式,尽是浩荡清正,灵气沛然。 随着断水剑鸣声,眼前逐渐开始有了光,四周景致也慢慢地变得通透明亮。 原是一方村舍小居,暮春时节,杏花飘了满园。 约摸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李清浅正在院中舞剑,青色的、打着补丁的衣衫随着他的动作而飘飞摆动。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有个身着粗布绯衣的娇小姑娘正在和他拆招。她的动作曼妙而轻快,旋转避闪间教人看不清相貌。直到被李清浅点了一剑制住,她才笑着停下来,娇嗔道:“大哥,今日我能多拆你十二招啦。你还不夸夸我?” 李清浅笑道:“红芍自是十分了得的。” ——原来,红芍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红芍不依不饶:“这句上次就夸过啦,换一句?” 李清浅无奈笑道:“那……你最是聪慧?” “上上次就是这句,你再想想!” 说罢作天作地,赌气般偏过脸来。 墨熄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但见这位姑娘约摸十七八岁,肤若芙蕖,柳叶细眉,眼尾一点泪痣。墨熄对女性容貌一贯不太有辨识之力,只瞧着她很是眼熟,过了良久才意识到,这个姑娘长得和那些失踪的女人总有几分相似。 或许应该说,那些失踪的女人都有点像她的碎片,有的是鼻子像,有的是嘴唇像,还有的是那颗眼尾的黑痣像。 李清浅收起佩剑,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想不出,不想了。”说罢转身回屋里去。 “你你你!你就是不用心!!”红芍追着他,又跳又嚷地,聒噪得厉害,大叫道,“啊!!李大哥朝三暮四!越来越不疼我啦!!” 惊得满地芦花鸡跑,院中一只小黄狗跟着汪汪直吠,也不知道是在为她助威还是跟她争嗓门。 “……” 墨熄一向不太受得了女人,梦泽那种沉和的还好,红芍这样的姑娘简直能排进他的人生十大噩梦中去。 但瞧起来,李清浅却觉得她很好,言语间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再往下看,墨熄大致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这个红芍是李清浅游历扶义时捡来的一个逃荒的小姑娘。认识她的时候,他十八岁,她十五岁。一起走南闯北三年半,如今已是亲昵不可分的一双人。 只是李清浅和红芍都毫无谈爱的经历,李清浅自是不用说了,红芍看起来虽然吵嚷,其实也是个纯的不得了的姑娘,告白藏在心底从不敢出口。所以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旁人都看得出来,但这俩人却都傻傻地,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破。 最绝的是有一次红芍喝多了点酒,趴在桌上抬起眼,呆愣愣地望着烛光下看书的李清浅,看着李清浅搁在书卷边的手,忽然就忍不住,悄悄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忽地心血上涌,鼓足勇气握住。 李清浅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但见红芍面颊酡红,嘿嘿傻笑着,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星辰灿烂。 “大哥……” 照理说郎情妾意,好容易两人中有一个鼓足勇气捅破了窗户纸,那应当就能互通心意了。 可红芍望着李清浅那张清俊儒雅的脸,忽然就怯了。 她想,她真的配的上他吗? 早在三年前,当他走到冻饿交迫的自己面前,向一个脏兮兮浑身还生着疥疮的小女孩伸出手时,他就成了她的哥哥她的天神她的情郎。 在她眼里,李大哥什么都好,长得好,心肠好,法术好,声音也好听。 除了没钱,处处都是天下第一。 再低头看看自己,虽然相貌还算过得去,但到底是个大字不识的傻丫头,又蠢又笨,吃得还多,一顿饭能吃她李大哥的两倍,嗓门又大,像个铛铛乱敲的锣鼓。 这只小锣鼓越想越悲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居然就在这紧要关头又瘪了下去。 勇气没了,手却还牵着。 那总该找个合适的借口吧?总不能说抱歉大哥,我以为你的手是茶杯,拿错了。 于是红芍真的编了个烂到家的借口,就连墨熄都无法骗过的借口——她笑吟吟地说:“你跟我玩比手劲嘛!” 李清浅:“……” “玩嘛玩嘛!我们来比比谁的力气大!” 李清浅大概也觉得自己会错了意,耳根微微有些红,他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出来,垂下睫帘,随即无奈道:“昨天不是才刚比过谁聪明?” “对呀,所以今天比力气大嘛。” 李清浅勉强笑了笑:“这又是你忽然想到的什么奇怪念头?每天都比?那明天又想比什么?” “明天比比谁英俊!”红芍说着,忽然跳起来抢过李清浅书边搁着的笔,在自己唇上添了两笔胡子,“大哥你看,就像这样!” 李清浅看着她明眸顾盼,装模作样捻着胡须的机灵样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心温。 他也是欢喜她的,只是就像她嫌自己又蠢又笨吃得多,李清浅则嫌自己又闷又呆赚的少,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像红芍这般灵巧又好看的姑娘,是不该一直跟着自己吃苦的。 其实当初红芍非得黏在他身后跟着他的时候,他就颇为无奈地跟她说过:“姑娘,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刚巧见着你倒在路边,病得很重。并不是想要你报答什么……” 红芍嗓门大得像锣鼓,个头却娇小,李清浅一走快,她就得踩着小破鞋跌跌撞撞地追着跑,边跑边急着解释:“大哥哥,大哥哥,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我报答,但是我自己想报答——” “你留在医馆里吧,我不是都跟大夫说过了吗?她愿意收你当个小徒,你要真想报答我,那就跟着她好好学,以后也能治病救人,不是很好?” “才不好呢!”红芍急的直跳脚,“我卖身葬父的!你葬了我义父,还救了我,你还给我看病,我、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我要跟着你跟着你跟着你啊啊啊!!”到最后简直是跟个小疯子似的在大喊大叫。 李清浅看这小病猫养好了力气,居然是如此难缠,不由有些头疼,走得更快了。 红芍一看,急了,破草鞋拖拖踏踏,总绊着她,碍着她追人,于是她干脆脱下来,一手一个朝李清浅丢过去,光脚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你别走嘛!那我不报答你了还不成吗!” 李清浅:“……” 眼泪簌簌地从脏兮兮的小脸上往下滚落:“我不报答你啦!我蹭吃蹭喝,我赖着你行不行呀!大哥哥,你别留我一个人啦。”说着直抹泪珠,哽咽道,“你把我留在医馆,我粗手笨脚,什么都不会……过几天,万一大夫又把我卖了呢?我已经被转了三户人家啦,当人家的童养媳,小丫鬟,干女儿,我都不知我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越哭越起劲,破锣嗓子直嚎嚎,眼泪滚在泥土里,脏兮兮的脚丫在泥里蹭着。 “你别丢下我,我不想再被转第四家了,呜呜呜呜……” 她这样说,李清浅还能怎么办? 他出身在梨春国,是九州最羸弱的国度之一,他的国家夹在几个蛮不讲理的大国之间,常受战火株连。而一旦出了妖邪魔孽,也没有什么大修会来帮助他们镇压。李清浅是亲眼看着他母亲被奸杀,父亲被刺死的。 当时破屋里只有年不及十岁的他,抱着刚刚断奶的弟弟,瑟缩在碗橱深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却紧紧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哭出声来。 可是那些修士灵力强悍,屋中躲了两个孩子,又怎会不知道? 橱门被猛地踹开,木屑飞溅间,他和弟弟被两只粗壮的大手提溜出来。他死抱着弟弟不肯松手,遭来一顿狞笑的毒打和咒骂。 “这俩小子能不能带回去炼药啊?” “好像没有遗传到他们老娘的蝶骨美人席血脉,流的眼泪颜色不对……” “那直接杀了吧!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李清浅当时根本都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明白蝶骨美人席是什么,只见着母亲浑身赤露的尸身被几个修士用缎子裹了,不知要带到哪里去。他哭着喊着,想去追阿娘的尸骨,却又放不下怀中的幼弟。 滚烫的硝烟,腥臭的血水,修士们的狞笑,一切都在眼前乱舞。混乱中,忽听得“砰”地一声爆响。 一道碧色剑光将几个修士一击斩杀,血溅数尺! 然后,一个覆戴着黄金面罩的青衣男子出现在门前。逆着天光,他迈过那些暴毙剑下的尸首,走进屋来。 38、奈何生变 李清苏只记得那男人有着一双微微上挑的狭长杏眼,仿佛下了一江的烟雨朦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内扫了一圈,确定再无他人幸存后,落到了李清浅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浅仰头呆呆看着这个青衣修士,而幼弟软软小小的,发着烧,趴在他里大声哭泣着。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国破家亡的厄运,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会给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没有了总爱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们一会儿,走过来,目光在黄金面罩后头睨落。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一只药瓶和一些碎银:“此药可愈凡俗百病,留着给你弟弟用吧。” 然后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李清苏在原处呆愣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抓了药瓶和银子冲出去,看到村中已满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尸体,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户查看有无漏网的余孽,李清苏朝他跪下来,哭着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侧过眼珠,自黄金覆面后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求,求你带我们走吧!” 男人没有说话。 李清浅满眼通红,哽咽道:“我们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还是……还是……”泣至不成声调,“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终那个青衣男人还是没带他们兄弟俩离去,只是给了他一本剑谱心法,说这剑法太弱了,对自己而言已没有什么用途。不过如果李清浅好好参悟,或许能凭着这本剑谱悟出些属于自己的剑道,自保足够。 而如今,李清浅看着红芍跪在泥尘里哭着哀求自己不要离开的样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当年无助绝望的心境。 他终是叹了口气,走回红芍面前:“起来吧。” “……!”红芍见他去而复返,抽噎几下,泪汪汪瞅着他。 “不过说好,只是带着你一起走,要是路过好地方,可以谋个好去处,我就不再留你了。” 红芍哪里管,抹抹小脸上未干的泪珠,破涕而笑,满口答应——她是看惯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浅心肠好,这个时候都没有丢下她,那以后定是更加丢不下的。于是用力点头如啄米:“都听大哥哥的!” 她听个鬼。 她跟着他,第一天,还乖乖的,第三天,就开始跳闹爬树,满地打滚。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无法无天,李清浅干什么她就要跟着干什么,而且和说好的不一样,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点都不少。 李清浅每次看到缸里又没米了,再转头看看院子里追着狗跑的红芍,都会又好笑又好气地叹一声,摇摇头。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个心善老书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张吃饭的嘴,李清浅就真的该发愁了。 红芍之前问过他:“大哥哥,你那么厉害,诛了妖邪,为什么不多收一些别人钱两?” 李清浅说:“因为那些人他们也没钱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钱人捉鬼嘛。” 李清浅自己的断水剑那时候还未悟出,只会照着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无名剑谱自己照葫芦画瓢,于是他笑道:“一来本事不够,二来,有那么多——”他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给小红芍,“那么多的人急着给有钱人捉鬼。但却没几个人愿意去梨春这样的小国平难。” 红芍啃着馒头点点头:“也是!你是好人!” “当初救我的也是个好人。”李清浅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修士。不过……我肯定没他厉害。而且估计……也会一直这样穷下去。” 红芍不乐意了,叼着馒头,双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厉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着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厉害!” 李清浅笑出了声,摸了一下她的头:“再说,馒头就要掉下来了。” 红芍咬着呜呜两声,笑嘻嘻地重新捧着白馍咬,两只脚开心地晃荡着,脚上一双鹅黄绣鞋很是干净漂亮,那是李清浅用他那点儿可怜的贝币给她买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旧了,却鲜有脏的时候。 李清浅和红芍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做着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习剑法。 幻境中,红芍骑在树上狂摇果子,李清浅站在树下又是头疼,又是宠溺地看着她,可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却并不是长久的。墨熄已知这俩人的结局,所以再回头去看,只觉得那些灿然笑容都像一场镜花水月。 这个女孩会离开李清浅,然后李清浅会成名,会死亡,最后化为怨戾剑灵。 而这一切,到底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随着幻境的不断变化,谜层逐渐如风沙渐去,露出沙泥下苍白赤露的真相。 转折的开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红芍病了。 那时他们刚好路过燎国附近的一个村镇,燎国所处的地域魔气很重,春夏更迭时节,村内魔瘴最是浓深。红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卧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浅四处求医,可医治这种瘴气郁病的药剂极为昂贵,连寻常人家都无法负担,更何况是李清浅这样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门外,药修们冲他没好气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钱啊,每天得这种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这样想行个方便,草药哪里够用?” 墨熄知道那些药修态度虽差,可言语却非虚。 这种瘴疫的疗药确实十分紧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紧缩办法。比如在重华,就只有贵族才能购买,当年顾茫正是为了一个村镇的穷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怜的名字,去御药馆买的药。 燎国稍微宽一些,不看血统,但是看钱。 李清浅没钱。 他坐在红芍病榻边,红芍已经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没什么力气像往常一样跳嚷了,只眯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 李清浅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红芍又动了动嘴。 李清浅于是附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清了她的话。她笑着说—— “嘿嘿,现在我吃得少,可以给大哥省点钱啦……” 李清浅那天等她睡着后,走出小茅屋,蹲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偻蜷缩着哭了出来。他不敢哭得太大声,一来男子汉大丈夫不像话,二来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红芍。 他想,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并没有红芍说的那么厉害,他并没有成为当年那个青衣修士,他连身边陪伴着的一个小小的丫头都护不住,那么多年,除却抱负空谈,竟仍是一无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却也知事实如此,不可改变。 幻境的场景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年轻的李清浅茫然无助地走在燎国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他已当尽了身上最后一点能当的东西,给红芍换了七帖药,拖延着时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过后,又当如何? “来来!都看仔细了!要求硬得很!别想着蒙混过关!” 闹市一角,忽传来锣鼓喧天。从前红芍最爱看这种热闹,每到一处,总拖着他凑过去张望。大抵是心神恍惚,习惯地就那么走过去,仿佛红芍还叽叽喳喳地拽着他的衣袖跳上跳下,着急嚷着看不到啊,都挡住啦。 李清浅发了一会儿怔,回过神来,正打算走,却听得人群里的嚷声。 “真给这么多钱啊!?” “国师也太豪迈了吧,天啊,真让人羡慕。” “钱”这个字,从前对李清浅而言不过是耳旁风,如今听到,却像被针尖刺着似的,猛地回头,眼睛发亮地去看。 高台上,一个燎国高阶修士正来回走动着,敲着锣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张足有三人高的绢帛画像,像上的是个俏丽美艳的女人,眼尾一颗泪痣。如此瞧上去,竟与红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浅微惊,这时就听得那个燎国修士重复嚷道:“国师夜观天象,凡类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国之相!附和条件者,皆可送入宫中!” 锵锵又敲两下,接着嚷。 “若有选中,女孩儿为王宫圣女,家中赏金贝币一千枚。” “此事听凭自愿,有意者请往后验视姿容!” 李清浅直兀兀地在台下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到后头那些负责验视的燎国修士那边,嗓音发着抖,问:“只要是这样的姑娘,国师都收吗?” “长得足够像,就收!” “收来做什么?” “你聋啊!”那修士没好气地,“收来做圣女啊,跟着国师学占星问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气了!说的那么清楚,听不懂人话啊你?” 李清浅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结滚动,睁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着希望似的,也不管对方态度多差,追问:“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们……你们也愿意……” “不是说了足够像就收吗?!魔瘴症算什么?几帖药下去不就又生龙活虎了?!你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有像的就带过来看啊!不够像就滚!圣女要求严着呢!”修士咒骂道,“穷酸货,啰里啰嗦一堆废话!” 李清浅呆愣愣的。 是啊…… 他这是什么问题?魔瘴症从来就不是医治不好的疾病,就像这个修士说的,其实所需的,也仅仅只是几帖清灵药而已。 可是对于国师而言轻描淡写的这几贴药,却是他挖心剖肺也换不回来的。 说得没错。 他是一个连喜欢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废物。 一个穷酸货。 红芍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他的。 是他让她受苦了。 李清浅慢慢走回他们蜷身的茅庐,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街市边,有摊主正卖力地招徕着:“珠翠玉搔头,花钿金璎珞,胭脂水粉样样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摊子边停落,想靠近细瞧,却因囊中羞涩而不敢上前。 小贩瞄到他,笑道:“这位小哥,给心上人买些什么吗?” 心上人这三个字就像针尖猛地扎痛了魂灵。 李清浅恍神间,被小贩热情地拽过去:“您看,顶好的翡翠金簪,碎叶城来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没那么多钱……” “没那么多钱?”小贩愣了一下,瘪了瘪嘴,还是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那看看便宜的,这胭脂,膏体细腻芬芳,是我太奶的祖传手艺,价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贝币。” 李清浅的钱袋里只有三枚白贝币。 小贩看他窘迫的样子,停下了叨叨,来回打量他一番,瞧见了他衣服上的补丁,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还是懒洋洋地从摊子上挑出了一朵旧陋的小绢花,做工和绢布都非常低劣,随意丢在李清浅面前:“那要不这个吧,五个白贝币。”说罢掀起肿眼泡看看他,“讨姑娘家欢心,总不至于连那么点儿钱都不愿意掏吧。” 李清浅羞窘难当,低头默默要走。 小贩惊了,心道自己废了半天唇舌,这人居然连五枚白贝币都不掏?顿时大怒,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朝李清浅瘦削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没搞错?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没钱就少出来晃荡!碍着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浅只觉得面如火烧,迎着那一束束诧异的目光,低头疾走。 走到城外,总算没谁再瞧着他了,可他的头颅却像已被折断,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别的长亭里,颓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这么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时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庐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 红芍侧身躺在病榻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实,脸颊烧的红彤彤的,一听到李清浅回来的声音,就蓦地睁开眸子,猫儿一般的眼睛圆溜溜看着他,努力大声道:“大哥……” 39、祭山之女 李清浅进了屋,他身上微凉,手里拿着一朵沿路边采来的绯红芍花。 红芍看到花,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好漂亮!给我的吗?” 李清浅点了点头,没敢看她。 红芍高兴极了,就算病痛也没有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改变掉。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接过那朵花,闻闻嗅嗅,咧嘴笑了:“可惜我头发好乱,不然簪头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总是缠着让他给她梳个发辫,因此也没有多想,坐着让李清浅替她将长发放下,而后梳成惯有的垂髻,一朵娇艳灿烂的芍花轻轻簪至墨玉乌发间。 红芍摸着花瓣,笑着咳嗽两声,嚷道:“大哥你给我拿镜子,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浅道:“……你下床来,去桌边看吧。” 他说着,把她唯一的一双绣鞋拿过来,摆在榻前。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她的眼睛。 红芍这会儿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她慢慢转了脸,回头看向李清浅。 成日里铛铛作响的小锣鼓,却在此刻把声音放得那么低,犹如胆怯的幼猫。 她询问地看着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浅最后还是把国师在选圣女的事情与她说了。 他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看见红芍脸上的神情,可以不让自己愈发自责难过。 他确实是没有瞧见红芍的脸,可是他却看见几滴泪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锣鼓的嗓音轻得像猫儿,“我不想走……” “……红芍……” 红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来就被卖来卖去,大哥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要丢下我!把我转第四手!” “猫猫狗狗你给它换四个主人,它都受不住啊。”红芍抱着膝盖哀哀地哭嗥着,“我是个人啊……我虽然笨,虽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会难受,会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让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无论李清浅怎么说,她就是不听。 李清浅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瞧着她病死?眼见劝不住她,李清浅把心一横,霍然起身,转身说道:“你去国师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贝币。你能保命,我能得财,对我们俩都好。求你帮忙吧。” 红芍怔住了,含着泪珠,呆呆看着他。 李清浅拂袖道:“走吧。” 红芍发着愣,但仍说:“你……不会的……” “有什么不会的?!”李清浅倏忽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来我照顾你,照顾得也够累了,卖了你我好歹还有一口好饭吃,你非跟着我做什么?你一直这样跟着我,最后我们会怎么样?” 红芍大睁着眼睛,瘦削的脸颊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最后我们能怎么样? 是能拜堂成亲,还是能成为剑侠,仗剑红尘? 一个人许给另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长再艰难不过的事情,不是一簇热情,两颗真心就够的。 要钱帛,要信赖,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们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迹天涯,红尘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寒碜一辈子?那个小贩说的没错,他连一朵最丑最破的绢花都不能为她买下。他们的感情就像此刻红颜发间的那一朵芍药一样,初摘时娇艳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无限美好。 可是它会死的。 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永恒的绢花。只有一夕红芍灿烂,瞬息零落成泥。 这世上的很多眷侣,最后都会败给金钱、败给地位、败给康健,甚至是,败给情爱本身。 李清浅不知道自己是败给了什么,说浅了,是败给了清贫,说高了,他是爱她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她就这样枯萎在自己身边,那应当又是败给了情爱。 可是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个一败涂地的人。 除了将她送走,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一个穷鬼的带着一个穷女人,最后变成一个穷老头拖着一个穷老太?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 红芍愣愣看着他,她认识他以来,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发这样的火。 她仰着头,鬓边芍花春睡,衬泪痕两斑驳。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从来都不敢贪心,富贵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穷老叫花,一起走在黄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声如锣鼓,老头子在旁边好脾气地笑着——除却满头华发和一身皱纹沧桑,他们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这结局也终是她想得太美,贪得太多,其实并不能得到。 她不过就是个卖身葬义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浅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买了她。今日他要将她卖掉,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红芍不是女孩,红芍只是一个因为生来命贱,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而已。 她做过别家的童养媳,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当过农户买来的养女儿,她以为自己可以喊李清浅一辈子大哥,就此尘埃落定。 但原来不过是一阵卷地风起,她便又无所凭依。 她最后还是去了国师那里。 暮色晚钟,云光余晖,红芍跟着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长阶遥不可及的最顶端,去拜见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风铃细碎清响,高台转角处,她侧身,往城楼下看了一眼。 李清浅正接过沉甸甸装满了钱帛的袋子,向侍官谢过,慢腾地行远。她远眺着他的背影,她想,你转身啊……能不能与我好好道个别。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个手,让我甘心与这场绵延了三年的好梦离别。 但她随即又想,罢了,还是罢了。 她喉咙里哽着那么多的苦涩与依恋,只怕他张看她一眼便会决堤。她怕自己又会像初见时那样急急慌慌不管不顾,哭着喊着莽撞地纠缠,偏要强求他带她一起。 起风了,吹得她鬓边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飘飞。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却不由地慢慢笑了起来。 一千金贝币,可以买好多好多馒头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会饿着了吧? 其实不回头也好,不带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着,所以可以那样无所估计地朝着他的背影喊嚷。 但现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换不来他的驻足,那样她会痛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路。 她还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着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仓皇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穿过丝帛铜铃轻摇的飞廊,继续往上走去。 足下绣鞋,发间芍药。 俩人贫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点念想。 天潢贵胄的高台上,帘栊下,透出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有歌伎在续续弹唱:“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暮色的金辉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楼台一片辉煌。红芍便带着这一点残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远。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血色残阳吞没了她的倩影,周遭场景如末日余晖般沉了下去…… 一场久离别。 自此之后,李清浅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边。他那一千贝币,几乎尽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许。多年过去,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其声如哀,或又如锣。风鸣电啸,断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更是疯过野狗。什么“传授占星之道,为国运祷祝”,其他人会信,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 燎国吃人喝血,丧心病狂,想来红芍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将她们扮作新娘,来祭山神。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 而事实是,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对的。 女哭山上,厉鬼甚多,李清浅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肠好,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远去海岛,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 超度厉鬼,自然得一个个来,让她们一一地解去戾气,魂归转世。 李清浅每渡一人,就看着魂灵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尽是斑驳红衣,她们有戾气的时候没有意识,而戾气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记忆,每一天,他都看着一个亡魂从灯里幽幽怨怨地飘出来,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 李清浅渡的魂越来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却越来越深--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长得都太像一个人。 像那个追着他跑的,被他遗落在城楼上的人。 女鬼们未解怨恨前,口中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临死时想着的话。李清浅听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唤着爹娘,有的则是喃喃地说,不要埋我……不要骗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骗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些话也好,女鬼们相似的容貌也罢,都让李清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些姑娘是燎国从哪里寻来的?她们为何都会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灯里的冤鬼逐日减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浅每放出一个,手都是颤抖的。而当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遗弃的红芍时,他的颤抖才会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气。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个鬼。 那个清晨,李清浅照旧提着魂灯,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轻松不少,女哭山的鬼还剩最后一个了,李清浅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想得太多。 他的红芍应当还在国师宫殿里占星问道,好好地当着她的圣女,绝不会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 最后一魂,犹如一缕孤烟,孱弱地从灯里飘出,飘然化形。 女鬼身材娇小,一身凤冠霞帔,却是,却是……李清浅如遭雷殁,浑身的骨血冷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红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场终于降临的噩梦。 红芍的冤魂茫然悬在他面前,容貌还是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鬓边仍有芍花虚影,脚底仍是鹅黄绣鞋……可她却不会大笑,不会蹦跳,不会像个小锣鼓一样和他嚷嚷闹闹。她只是像所有伏诛的厉鬼一样,心智和记忆都已泯然,只剩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孑然无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单纯愚钝的人,此时也应当知道,国师是骗他们的了。那些被献上的女人,最终并没有成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乱葬枯骨。 权贵者的骗局,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 红芍浮于空中,喃喃着她临死前最后执念的一句话,她眼神空荡荡地,她说:“你回头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别……” 你回头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变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给我,带我远行仗剑。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分别的时候能不能换你目送我走上城楼,能不能换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大哥。 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你说一句再见。 从墨熄这个角度,他并不能瞧见李清浅当时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李清浅喉咙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哭嗥,嘶哑不成调,字字不成声,泣血泣泪,回荡在梦境中,每一声痛哭都像是从喉管中合着鲜血挖出。 他说,不该送你走……我不该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医不好你,但却能好好陪着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软弱,我把你推给了别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给了你。 他跪在红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见时红芍跪在泥尘里,哆嗦着,颤抖着,哀哀地恸哭着。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一声再见,没有用一颗真心,与你惜别。 那一整日,从晓天初破,到绯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终于暗了,放出魂灯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浅只能鼓足气力,哑着嗓子,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 他送她走,他渡她走。 瀚海浮生,梵语低喃,这一次,由他看着她离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一遍又一遍。 “伽弥腻伽伽那……” 红芍在往生咒的呢喃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大哥……你回头啊……你再看看我……”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大哥……” 蓦地。 黑气逸散了。 天边云霞正稠艳,万丈金光入海潮。李清浅嘴唇颤抖,念最后一个字,慢慢抬起头来。 红芍魂灵得解了,她的眼神变得空灵茫然。 她不再说话,似乎困惑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茫茫尘世间。继而她转头看向大海尽头的最后一抹暮色,毫无留恋地,转身飘然而去。 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李清浅终是泣不成声,他看着她的背影,他追着她的背影,沙哑地喊她名字……涉到海里……海水没过膝,没过腰……浪潮打来,他踉跄跪下,却没有低头。 他看着她消失在天地金煌里。 当年城楼一别,我不曾回首,这一次,换我看着你……换我送你走…… 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地道别了。但我送你,我渡你归去,我送你远行。 红芍。红芍。 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原谅我,原谅我曾经的贫穷与软弱。 你有没有原谅我,你能不能原谅我…… 天地空濛,残阳泣血。 暮色深了,最后一点光被海水吞没,黑暗降临孤岛,长夜在他的恸哭中滚滚涌来。 墨熄没有动,他没有过去看李清浅的模样。 那种支离破碎的脸,他戎马倥偬半生,早已见过了无数次,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不久后,李清苏就去了燎国。他要去找那个国师问个明白——什么圣女,圣女是拿来填山祭神的吗? 那是祭品!祭品!! 他的断水剑已修至巅峰,一腔仇恨,满腹怨戾,燎国王城的暗卫并非是他的对手。他在屋脊梁椽上疾走飞掠。最终在国师殿前轻盈落下,三招之内便杀了守在偏门的两名守卫。紧接着一脚踹开了殿门—— 40、国师 殿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灿灿金光。但见国师殿内,雕梁画栋皆缀有细碎金粉,缃布帷幕低垂,地上铺着苫席,软靠坐垫尽是金丝绣作,堂皇富丽。 这片金色浮光中,有一个男人宽袍广袖,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正在低头抚琴。 那古琴以人皮为面,发丝为弦,琴体上布着九只人眼,琴弦拨动,那些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手势而滴溜溜地转着。 听到踹门的动静,男人不疾不徐地弹完最后三俩弦音,压住了颤抖的琴弦,平静道: “夜深静谧,客人有何贵干?” 李清浅嗓音里仇恨深种,他提着滴血的剑,咬碎四个字来:“我来寻仇!” “呵……”国师轻若烟霭地笑了,“九州天地间,无论是活人,还是怨鬼,想找我寻仇的都不少。不过有能耐单枪匹马闯入王宫,来到我殿里的。” 他慢条斯理地回过头来,淡道,“还真没几个。”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殿内灯烛流照。 燎国的国师居然也戴着一张黄金假面,假面后的黑眼睛暗流涌动。 他轻笑一声:“仙君是来寻什么仇?” 李清浅恨恨道:“血仇!” “哦?”国师饶有兴趣地起身,问道,“是我杀的哪一位?” 李清浅知道跟他报红芍的名字也无用,于是咬牙道:“祭山之女……你自己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个……骗子!” 国师静默须臾,嗤地笑了:“原来仙君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李清浅愤怒地几乎在发抖,他双目赤红:“你说寻那些容貌相似的女子是为了收作圣女,教习占星天道,可事实却是将她们活埋凤羽山,祭祀山神!是也不是?!” 国师却道:“不是。” “……!” 李清浅素来是个讲道理的人,一听他竟矢口否认,亟欲喷薄的恨意便生生遏住,睁大眼睛,胸口起伏地瞪着他。 国师叹息:“仙君会有如此推断,实是一知半解,冤枉我了。” “我……我……”李清苏看样子似是想问“我哪里冤枉你了”,可他心绪太激动,而国师此言又太过出乎他的意料,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下问。 国师道:“我收那些女子是没错,可你说我将她们活埋祭祀山神,却是错得离了谱。小仙君,我且问你,凤羽山能有什么山神?” “……” “五大邪山的山神都未必能得到百名室女活祭,凤羽山排的上第几?” “可、可是……” “它毫无灵性,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风水死局,你听信坊间传闻,便一口咬定是我要为了活祭山神,所以无缘无故将那几百名姑娘推入合埋土坑,让她们殒命于此。”国师顿了顿,说道,“我哪有这么无聊。” 李清浅显是不愿相信国师此言的,可是对方说的有理有据,并无任何强词夺理的地方,于是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茫然。 这种茫然令他显得非常疲惫,也极度可怜,好像上天连复仇的火都要从他的躯体里抽去,让他只剩一个冰冷空荡的骨架子。 国师那双眼波深流的眸子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低头,看着他嗫嚅,看着他目光涣散,意志匮乏。 半晌后,国师抬起修长的手指,覆上假面,忽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李清浅蓦地抬头,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举止古怪的男人。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国师却像个逗弄雀鸟的玩客,笑得愈发厉害了,一阵阵笑声几乎像寒水上漫,逼得李清浅浑身寒毛倒竖:“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噗,我笑你有趣,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断水剑李宗师,久仰你伏魔大名,原来如今这世道上的宗师,就是你这般天真烂漫的样子?” 李清浅愕然:“你早知道是我……” “外头铮铮剑鸣,我若辨不出来,岂不是聋?” 李清浅愕然道:“所以你刚刚,都是在骗人?!” 国师坐回琴凳上,一手搁着琴身,一手覆在膝头,眼神幽亮,笑容甜蜜:“嗯?我骗你做什么?我刚刚与你讲的话,那都是真的。” “我不曾拿那百名女人祭山,不过她们确实是我埋的。不为国运祭祀,只为……”他顿了顿,笑出声来,“只为寻个乐子。” 李清浅愕然:“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些女人么。”国师随手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无意义的碎声,而后低眸浅笑:“其实她们旁的皆不能怨,只怨像了一个贱人。” 他叹了口气:“那个贱人教我好恨啊。”黑眸熠熠,“我不开心。” “你这个……你这个疯子……” “没错啊,我是个疯子。”国师嘻嘻笑道,“但是,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是个痴情人,你会信吗?” “你——” “你就不好奇那些女人像谁么。” 李清浅不答,国师也无所谓,就这样悠悠地管自己说了下去,“她们啊,都像是我养过的一个圣女……一个贱婢。我待她宽厚,她却不好好孝敬我,反而吃里扒外,干了一件忤逆我心意的大事,而后逃之夭夭。” “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却不得寻。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在重华,有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成了亲。那便是她。” 国师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诉说着心中的滔天怨戾,“啧啧,感人啊。人们都说,此女以绮年玉貌之身,嫁与那般刻薄冷情的男人,是疯了想不开。她明明有倾城之姿,芙蓉颜色,却偏偏痴缠于一个不解风情的冰块儿木头,实实是辜负佳人。” 发丝淬炼的琴弦在他手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响。 国师咧嘴笑道:“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颅侧:“我觉得她嫁给那个人,是这里有病。” “你看,她那么淘气,好端端的国师圣女不做,偏偏要给人家做糟糠妻,哎呀,惹得我好生气。”国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像在聊什么无关痛痒的琐事,“可是我能怎样呢?我那么高高在上,地位超然,我总不能去抢亲吧?于是……” 他的嘴唇又兽类般龇裂开了,两排牙齿森森然,“我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来排遣自己的不开心。” 他看着面如白纸的李清浅,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成亲。” “她不是红颜绝世,举世难得,会勾引人吗?我偏要娶几千几百个与她相貌神似的姑娘,那贱人自抬身价,我便要把她踩到尘泥里去,什么倾国倾城……哈哈哈哈,还不是想找几个,就能找几个!娶了她,又有什么了不起!” “……!” 这回别说是李清浅了,就连墨熄都觉得这人定是有什么疾病,才会疯癫至此。 “你看我,几百个圣女召之即来,各个与她容貌神似。她算什么东西?”国师说得兴奋,眼中精光迸射,“我想娶,就能给她们戴上金冠披上凤衣。让她们一个个在我座前跪下——” 李清浅原本一直面如金纸不曾答话,此时听他这样说,陡地厉声道:“红芍不会给你下跪!” 没想到国师瞥了他一眼,居然也不否认,笑了两声,说道:“是有人不跪。” “……” 他舔着自己皓白尖利的犬牙,眯起眼睛,甜腻而森然地:“但是,所有胆敢反抗的,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些贱人……”他冷笑两声,“只要杀了,就都乖顺了。” “你!你简直——!”李清浅又气又悲,浑身都在发抖,他从不骂人,此时恨极了,却也不知该吐出什么话来,于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你……” 国师只是笑,眼中闪动着餍足与残暴:“她们不是要有傲骨,不可摧折吗?好说,那我就把她们统统埋入凤羽山,风水逆局炼作冤魂!!” “别说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尽人意的事情,也不可能人人如我所愿。我虽全不了自己心意,却能让世人清楚,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简直是疯了……你疯了!!” 李清浅忍无可忍,铮得一声长剑掣出,碧光流照,直取国师首级! 墨熄阅敌无数,此时已看出这一招实为李清浅毕生之能,端的是恸天彻地,卷雪破石,世间能与之匹敌的剑士绝不超过三位。 可谁知那国师身姿不动,岿然高坐,只是指尖略作弹拨,那把人皮古琴铮铮作响,断水剑光在弹指间黯然失色,须臾后,四散爆溅,竟归虚无! “怎么——”李清浅惊呆了,就连墨熄都万不能想到这惊天一剑,竟会被如此轻易破解——那国师斥散了剑光,起身,抬起两指,身影快若鬼魅。 等李清浅回神,手中长剑竟已被国师夺去,夹在二指之间。 稍一用劲,蓦碎千片!! “你……”李清浅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摇头,“你怎会……” 国师笑道:“我怎会轻而易举,破你剑招?” “……” 黄金面罩下的那双眸子闪着幽幽光泽,那国师随手将剑柄弃掷,慢慢向李清苏走去,忽地猛一击,抬手撑在李清苏身后的梁柱上,啖肉的猎豹般挨近,几乎是眼睛直对着眼睛。 “断水剑嘛。”国师嗓音低沉,甜腻道,“我又有什么不会的。” 李清浅面上最后一点血色就此殆尽,他退无可退,砰地靠在沉厚的楠木殿柱前,瞳孔急剧收缩,盯着黄金覆面后的那双眼。 他忽地惊疑。 ——这……这是记忆中的眼睛吗? 将他和弟弟从硝烟战火中救出来的,仿佛下着江南烟雨的那双杏眼? 他不敢确定,也不能确定,他觉得冷,每一滴血每一寸肌骨都在封冻……他的断水剑就是由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剑谱衍生的,除了那个人,世上还能有谁轻而易举就破了他的剑诀? 可眼前这个疯狂变态,扭曲阴暗的国师,怎么会是当初救他的那个男人? 怎、怎么会?!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也只有这张黄金覆面…… 世上喜用面具覆住脸庞,不教人窥见真容的修士大有人在,眼前这个疯子又怎会是他曾经的恩公?! 怎会是?!! 他已经没有红芍了,失去了他的未来。 如今天地残酷,便要连他的过去,都要一并诛灭吗?! 李清浅颤然道:“不……不会……你不是……” 国师的眼神就像一把刀,沿着他的眉心下划,一点一点,撕破皮肉,剥开骨血,轻而易举地便窥透了他战栗的内心。 “呵呵,这断水剑虽不完美,但我在少年时,倒也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过。”国师轻笑道,“你听听,五年一剑春秋变,十年一剑逆沧桑……单这两句剑诀,便知是怎么样的年少轻狂。” 李清浅缓缓摇头,忽地疯魔道:“不!你绝不是他!你绝不可能是他!!” 国师不答,只垂了睫眸,露齿凉笑:“李清浅。你既修了这本剑谱,好歹便也算是我的半个徒弟。好徒儿,为师知道你恨我,但是为师在这世上还没玩够呢,轻易不能死。只能送你先上路。” 李清浅面色煞白。 国师低笑道:“唉,本来我是打算拿女哭山的冤鬼们炼剑的,都被你这个小淘气给毁了。刚好你自投罗网,可以拿来给我玩。你放心,你死了之后,师父一定把你炼成一柄神兵利器。你要乖乖的,不要哭闹。” 李清浅倒是不畏死,他畏的是眼前这个人……难道真的是当年救他的,他一直在追逐的青衣剑客?! “断水剑是你的……是你传我的……吗……当年那个人……是你……吗……”他的声音都破碎了。 国师没有直接回答,却只是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把它传给别人。不过……算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言罢,直起身子,眼底寒光一闪:“来来来,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断水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师。父。教。你!” 墨熄:“!!” 话音方落,忽地眼前一道碧色辉光闪过,迅若飞鸿影下,戾如雷破九天,刹那间热血飙溅! 眼前光影在剧烈晃动着,墨熄看到李清浅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而那个国师将李清浅的胸腔用剑刃撕开,竟徒手将那还在跳动颤抖的心肝肠肺都扯出来,黄金覆面上溅了淋漓鲜血,那个国师一直在癫狂地笑着,笑声盘旋不散…… 一片猩红中,国师舔了舔溅在唇角的血,轻笑道:“李清浅,你喜欢的姑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像她。你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学这本剑法。” 他盯着李清浅的尸首,淡淡地:“是你们不懂事,死了也不能怨我。” 最后一幕,是那国师起身,用血淋淋的手捏住李清浅的脖子,将他拖拽着,走出金灿灿的国师殿,走向星垂万户的长夜。 金砖上是一行鲜热的血迹,李清浅的尸身被国师拖着逐渐远去,当他们消失在殿门转角,国师恣意沙哑的笑声便蓦地擂响,又是痛快,又是癫狂地喟叹道—— “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 顿了顿,一声痛快至极又仿佛痛苦至极的大喝,击破长夜:“平生难断……向君心!” 狂歌如漩涡在幻梦中盘流,一切归于寂灭。墨熄猛地坠入了一片黑暗深渊里。 …… 再睁开眼的时候,首先映入眸中的是夜空如洗,星斗繁灿。几笔疏枝探向高天,枝梢的枯叶微打着卷。 回忆已经结束了,他回到了慕容楚衣的院子里。 墨熄躺在地上,耳边“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的余音未散,幻境中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从庐前舞剑,到最后国师殿内的血迹斑驳。 他望着夜空,喉结攒动,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良久后他心中忽然冒生出一种想法—— 他想,若是当初,红芍无病呢? 若是她承蒙天顾,身体康健,他们会不会一直相伴,世上少一剑魔,而多一双眷侣,小锣鼓变成老太婆,也一直热热闹闹地在李清浅周围喧闹。 会有这种可能吗? 墨熄并不确定。年轻的时候,他对情爱一事知之甚少,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尽力而为,有情人便能成眷属。 后来他发现不是的。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天命的东西。 情深缘浅时,天命就会化作贫困、宿仇、疾病……等等一切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得的重锤,擂在交扣的手上。 有的人痛了,就收手了。 而那些痛而不甘心,痛而不放弃的人,最后大概就像李清浅那样,被砸得血肉模糊,筋骨毕露,被砸碎了骨骼,裂去了筋血。 倔到最后,仍是断了。 还自讨一个面目全非的结局。 他起身,其他几人的药性还未散,仍在沉睡。他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最后落到了顾茫那边——顾茫也仍昏迷着。 墨熄心闷得厉害。他不由地想到他和顾茫之间其实也是一样的,阶级鸿沟,家国之恨覆压而下。顾茫受不住痛,所以离开了他。 他到底还是被割舍的那一个。 但又或许,其实他们之间的情意连李清浅和红芍都比不过。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是十指交扣,而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握着顾茫的手指,强求顾茫,不肯让顾茫离去。 那些年顾茫说过的“爱你”,竟不知有几分真心。 墨熄阖了眼睫,扶着突突直跳的额角,让自己从幻境的余韵和心痛中缓慢抽身。 而这时候,其余几人也开始动弹,陆续从幻梦里醒来。 岳辰晴不杳人世疾苦,也未曾经历情爱的无奈,因此他虽觉得李清浅可怜,却也没什么感触,只是被最后一幕恶心到了,一爬起身就趴在地上连连干呕:“呕——呕——” “那个燎国的国师……他是个变态吧!!”岳辰晴呕了好几声,大喘了口气,虚弱道,“他好端端的,掏人肚肠干什么,他是野狼投的胎吗?!” 那两位慕容倒是还算镇定,慕容楚衣没什么表情,阖着眼眸凝心养神,而慕容怜则恹恹地把头靠在假山石上,说道:“剑灵嘛,你也知道的,死的越惨,威力越大。从前不还有些炼器师,喜欢把人浑身裹满黏胶,连皮剥下来,再涂满糖水,丢到蜂堆里……” 岳辰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又捂着胃开始:“呕——” 慕容怜大概是嫌岳辰晴吐得恶心,便也就不说了。他扶着假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冷笑道:“不过现在我算是知道啦,原来李清浅的断水剑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从燎国国师给他的剑谱里参透的。” 慕容楚衣却说:“并非一道。” “怎么不是一道了?” “断水剑是李清浅重悟之后的新招式,剑道在于‘仁剑断水,义剑斩愁,清贫也济世,万苦仍不辞’,而燎国那个人,他的剑道核心却是‘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一个执剑为义,一个执剑为情,全然不是一路。” 慕容怜怔了一下,而后不服地嗤道:“痴仙痴仙,说你痴,你还真是个疯子。” 岳辰晴倒真是护舅心切,呕吐的恶心劲儿还没过去呢,一听望舒君居然这样说慕容楚衣,不由气恼道:“不许你骂我四舅!” 慕容怜斜眼睨道:“他有什么不能骂的?整个重华上下除了君上,还有我慕容怜骂不得的人?” “慕容大哥你你你,你不讲道理!我要告诉君上去!” 慕容怜没好气道:“小宝贝,你怎么不告诉你妈去啊?” 岳辰晴脸色一白,气得浑身发抖,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忽见得白衣一闪,“啪”地一声脆响,慕容楚衣居然抬手结结实实扇了慕容怜一个巴掌! 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慕容怜更是被掴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捂着脸颊又怒又惊:“你……你居然敢……” 慕容楚衣广袖飘飞,帛带款然,剑眉之下目光若刺刀冷冽:“我有什么不敢。” 慕容怜都快炸了,桃花眼怒红:“你这个贱种!本王是--” 慕容楚衣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 慕容怜长那么大还从没被哪个平辈这样羞辱过,简直气得眼冒金星,拿着烟袋的手都在颤抖:“你……你好大胆子……我要禀奏君上,你,以下犯上……”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凤目,水色薄唇一启一合,把慕容怜方才那句话清冷冷地奉还:“告诉君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告诉你母亲。” 此一言,慕容怜的脸瞬间暴红!脖颈侧血管突突,立刻就要冲上去和慕容楚衣拼命! 慕容楚衣侧身避开,广袖一拂,森然道:“让他滚。” 岳辰晴没想到他四舅居然还会命他做事情,蓦地睁大眼睛,几乎是茫然又错愕地点了点头:“哦……哦,好……” 谁知慕容楚衣道:“没和你说话。” “啊?” 只听得木机甲咔咔作响,原本围在顾茫身边的竹武士忽然转动四肢,全朝着慕容怜的方向迈去。 慕容楚衣负手而立,站在这群木机甲之后,冷冷看着慕容怜,说道:“送客。” 望舒君地位尊高,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供着?可此时慕容楚衣却派了一群木头人来轰他走,而且看着架势,要是慕容怜不走,它们就打算一齐将他放倒了抬起来走。慕容怜气得浑身发颤,指着慕容楚衣怒道:“你、敢!” 慕容楚衣白袍如雪,怫然道:“丢出去。” 竹武士们“阿哒阿哒”地叫嚷着,照着命令,一窝蜂地挤着的慕容怜丢了出去。 丢完了慕容怜,慕容楚衣便一脸淡漠地回来,坐在了院落石桌边,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对墨熄道:“羲和君,坐。” 墨熄:“……” 痴仙果然是个疯子…… 岳辰晴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他小舅的性格,在旁边恳切地:“四舅,我也能坐吗?” 慕容楚衣看也不看他一眼:“你站着。” 岳辰晴垂头丧气地:“……哦……” 慕容楚衣抬了下手指,廊庑下立刻来了两只竹武士,手中端着茶壶盘盏,搁在桌上。 两盏茶斟上,慕容楚衣淡淡道:“说正事了。如今李清浅的过去已经明晰,对于那个落跑的剑魔,羲和君怎么看。” 墨熄又看了顾茫几眼,才将目光转开,说道:“他应当在重华不会走。还会去找国师所说的那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岳辰晴插嘴道:“可是啊,那个剑灵好奇怪。刚刚咱们在回忆中看到的李宗师是个那么好脾气的人,怎么现在却……” 墨熄道:“李清浅是剑魔,而非剑灵。他惨死被炼入红芍剑中,初时意念尚能存留,但是红芍长期配在那个国师身边,想来占了不少怨灵鲜血。如此情况下,他的心智举止就会与他的主人日趋相似。” 岳辰晴一惊:“所以我们遇到的李清浅,脾气性子已经更接近那个国师了?” 慕容楚衣道:“嗯。” 岳辰晴想了想:“这样啊……那红芍剑后来应当被那国师赠与旁人了吧?如果它仍旧属于国师,想来也不至于会落到慕容怜手里。” 墨熄摇了摇头道:“红芍剑属于谁,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会去找谁。” 慕容楚衣道:“不错。李清浅化形之后,一举一动皆刻意模仿那名国师。想来是执念太深,已至疯魔,不可用常人举止揣度。但是,他的执念不算难猜,他就是要找到国师口中的那个‘绝代佳人’。” 慕容楚衣此言,墨熄也是认同的。 想来李清浅捉了那些姑娘,并不急于马上将她们杀害,而是会设法让她们告诉自己,相似的女子都在哪里。然后依照她们吐露的消息,再一个个抓来□□致死。恐怕李清浅是觉得,若非因为此女嫁人,让那国师心生怨怼,红芍便不会丧命。 李清浅已经疯魔了。 墨熄思及此处,转问道:“岳辰晴,大约十年前,在重华最好看的姑娘,你可知道是谁?” 41、绝代芳华 岳辰晴笑道:“羲和君这可问对人了!重华每年都会有那好事之人编排名榜,各式各样的榜单都有,我特别爱看!你要说十年前最好看的姑娘嘛,那肯定是苏玉柔呀。” 墨熄对女人一贯不了解,对于那些藏于闺中而芳名在外的绝代佳人也一样毫无兴趣,因此苏玉柔这个名字,他只是隐约有些耳熟,却并不能想起是何许人物。 “你见过她的模样么?是否与红芍姑娘有几分相似?” 岳辰晴连连摇头:“苏姑娘终日面纱遮脸。很少有人瞧见过她的相貌,我是晚辈,自然没见过她的真容。” 他说到这里,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墨熄问:“那她后来是不是像幻境中国师所说,嫁给了一个脾气阴冷的男子?” “哎?是哦。”岳辰晴略一思索,惊奇道,“她丈夫还真是这个脾性。难道那个国师说的就是她?!” “……” 墨熄和慕容楚衣互相看了一眼。 连岳辰晴都能轻易想起来的女人……要打听起来显然并不困难,想来李清浅也早已从别人嘴里问到了这个女人。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动手去捉她? 墨熄问:“她嫁了谁?” “……”岳辰晴拍着额头道,“不会吧……我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她是谁的夫人了呀!四舅,羲和君,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看《重华美人脂粉录》的吗?” 墨熄:“……” 岳辰晴无奈道:“那《重华富豪风云录》呢?” 墨熄不耐道:“到底嫁了谁?” “姜药师姜拂黎啊!”岳辰晴简直无语,“重华第一富商的妻子,你们俩都不知道吗???” 墨熄眸色微沉,心道,难怪。 重华最难进的两个地方,慕容楚衣的器室,姜药师的丹房。 墨熄对“苏姑娘”并不了解,但对“姜夫人”还是略有耳闻的。听说那位夫人身子骨极弱,常年都在姜府的丹房内闭关调养,外头发生的风风雨雨,她一概不知。 李清浅之前尚且谨慎,不敢对姜家下手,但现在他剑身已损,只剩暴戾魔息,想来定会去姜宅闯上一闯。 思及如此,墨熄立刻起身,看了廊下睡在竹武士堆里的顾茫一眼,说道:“我去趟姜宅。慕容,他就麻烦你照……” 话未说完,忽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三人齐齐抬头,但见重华东市烈焰火起,浓烟烈焰直接霄汉。 岳辰晴惊道:“这、这是怎么了?!” 墨熄道:“去看看。” 岳辰晴忙点头,跟着墨熄出去,可回头却见慕容楚衣没动,依旧坐在石桌边,并且唤了一个竹武士过来,正在吩咐它什么。岳辰晴犹豫道:“四舅,你不走吗?”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顾茫,淡淡道:“没听到羲和君要我照看要犯?脱不开身。” 岳辰晴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坚持,一出岳府,墨熄和岳辰晴竟就遇上了大批仓皇逃窜的百姓,妇孺老弱都有,禁军修士在两边指引着。 “去平安署!全部带去平安署!” 东边的火势越烧越旺,已然映透大片穹庐,禁军们御风踏剑,在夜幕中像一道道飒踏流星,来回从火海里抢出居民百姓。 所隔距离虽远,却还是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喊之声,还有修士们的喝吼:“拿住他!” “调增援!把那个魔头拿下!” “那个魔头”不必说,定然就是剑魔李清浅了。 岳辰晴惊道:“这个李清浅怎么不去姜府,反而在其他地方大开杀戒?” 墨熄心道,恐怕李清浅不是不去姜府,而是去过了姜府,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说:“先去东市。” 他们赶到重华东市,发现状况竟比预料的还要惨,整片街市都被魔火点燃,猩红色的烈焰像是接天蔽日的芍花,滚滚浓烟上窜天日。火海中,时不时有三俩修士御剑破风而出,怀里抱着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庶民。 “这火越烧越大啦,快抓紧灭火啊!” “再这样下去,避火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 众人一片混乱,驻在帝都的军队都已赶来应援,北境军的许多士卒也在,这些原本隶属王八军的人一瞅见墨熄,便喜道:“墨帅!” 还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后爹来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王八军旧部私下里还是喜欢管墨熄叫“后爹”,只不过从一开始的嫌弃,如今已成了一种没有恶意的戏称。 他们的“后爹”一身黑衣猎猎,金边淌动。大长腿迈着向硝烟场走来。 东市火焰滔天,映在他黑沉沉的眼中。 “爹……哦不对,墨帅,这里有个邪魔作祟……” 墨熄点了点头,说:“管你们自己救人,剩下的我来。” 众人微怔,不知道他们的“爹”要做什么。墨熄是火系修士,难道他还能灭火? 便在这焦头烂额的当口,忽听得墨熄沉声道:“吞天,召来!” 仿佛鲸声自大海深渊里透啸击空,一枝通体莹白的权杖出现在墨熄手掌之中,杖头融金错银,镶嵌着奢贵耀眼的鲸鱼灵魄石,华光幽蓝,流溢淌动。 岳辰晴一惊——吞天的武器实体?! 吞天是墨熄最强悍的一柄神武,往往只消一个命令,就能引出移山填海之势。 因为吞天太过霸道,所以墨熄通常也就只会召唤个结界,用来当做防御,少有唤出吞天权杖的时候。道理很简单,防御只要巨鲸灵体就行了,而唤出权杖,那是要准备施法的。 墨熄细长冷白的手指握着杖身,只凌空朝怒贲的火海一点:“化雨。” 有小修士惊道:“我……操……” 甭管亲爹后爹,你爹就是你爹,火系修士居然还真能熄火啊? 但见一束蓝光从权杖内喷射而出,直升高空,霎时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巨鲸,扫着尾鳍张开巨口朝着火场扑去! 霎时间卷起狂风,飞沙走石,不少修士甚至直接承受不住这股强劲灵流,纷纷跪落倒地,面露痛苦之色。便连岳辰晴也连连呛咳,眯起眼睛满眶模糊。 蓝色的巨鲸灵体与腾龙般的火海绞杀一处,猛地撞出重重水花气浪,浪潮与火焰甚至溅出百里外,长夜在瞬间被点作白昼!哗地暴雨滂沱,俄顷奔踏席卷了整座重华王城。 暴雨中,墨熄面色如玉石苍冷,眼中交织倒影着蓝色的水光与烈红的火光,一袭黑色禁军皮衣猎猎飘摆。 只是转瞬之间,冯夷息浪,火舌在他面前犹如千军万马瞬息投诚跪伏,火海成了冒着焦烟的墟场,再也无法舞练翻波。而有幸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修士们看着他的背影,俱是惊骇震慑到一句话也抖不出口。只各自在嗡嗡震撼的心底击出不同的感慨—— 男修想:完了,重华的女人更要为这个人疯了。 女修想:啊啊啊啊啊!!! 王八军的修士们想:我们后爹生气起来好暴虐好可怕!! 废墟倒伏,翻滚的硝烟中,一个身影慢慢回转过身。 李清浅果然就在火场中兴风作浪! 此时此刻,魔气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他双眼发赤,犹如爬满了成百上千只红蛛,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扭曲疯魔,墨熄已完全无法在这张脸上看出当年那个“仁剑断水”李宗师的旧影。 剑灵往往会与剑主同化,而李清浅已完全被燎国国师的云翳所覆盖了。 李清浅看到墨熄,龇露牙齿,森然喝道:“墨熄!你护得了重华一次,难道还护得了次次?难道你能日日夜夜不睡,随时守着这座城?!把那个姓苏的贱人交出来!不然我闹得你重华永无宁日!” 岳辰晴叫道:“好啊,原来是你没本事闯进姜宅!所以在这里拿无辜的人撒泼捣乱!!你好生不要脸!” 李清浅仰头笑道:“我不要脸?不要脸的难道不是那个姓苏的贱人?一个红颜祸水,曾经还得那么多姑娘因她葬身山中,如今又和缩头王八一样,任由城中烈火滔天,也龟缩在姜府不肯现身!哈哈哈……红芍……红芍居然因为长得这种人,白白枉死!这种贱妇——胆小鬼——!” 在场的修士中也有姜宅的药修,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禁怒道:“你放屁!我家夫人闭关修行,不知窗外事。她才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了!” “她不是这种人?那她是什么人啊?”李清浅狂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她到底有什么倾国姿色!值得那个国师惦念成如此模样!” 药修气愤道:“你根本不配出现在夫人面前!” “夫人……呵呵,什么夫人!她就是个贱人!”李清浅状若疯癫,毒蛇尖牙般往外汩汩淌着五步杀人的汁液,“我偏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偏要毁掉她的容貌,把她丢到燎国那个国师……” 他说到燎国国师的时候,脸上扭曲的狰狞之色简直比冲天的烈火更鲜明,“那个禽兽……哈哈哈,那个痴情种面前,我要撕碎她,把她的花容月貌撕烂!!!” “他害死我的红芍,我便也要让他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他的怒嗥穿云透日,情绪似急鼓繁弦,蓄到极处,又要迸发—— 墨熄提醒周围的人:“留心。” 李清浅的身躯黑气缭绕飞窜,眼见着又是一轮·暴走,墨熄上前一步,吞天权杖的光芒瞬炽,其余人也戒备大张,只待弓满箭出! 然而就在这时,街巷尾处,忽然传来一声薄烟般的叹息:“住手。” “……” 那是一脉极悦耳曼妙的嗓音,单听这声音,哪怕不瞧她的容貌,都能知道是个绮丽流金的风华佳人。 众人皆惊回头,于是便这样分出一个道来,道路尽头是一个雪绡素裹的倩影,轻纱遮面,在未散的雨幕里撑着一把紫竹油伞,如洛神出水般翩然而至。 李清浅的瞳孔猝然收拢。 姜府的人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夫人危险!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等掌柜回来,我们该如何交代!” 姜夫人道:“若非岳府传音报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悉。你们是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脚步从容,从长街的尽头走向李清浅的剑魔之躯。 岳辰晴默默地惊了一下:“岳府……?” 啊,是四舅后来报的信罢。 思及如此,心中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人都说他四舅冷血无情,是非不分,一向只看重事情的结局。他也知道此言不虚,四舅传讯让姜夫人出来,显是想要她出面阻止李清浅狂暴。 这样虽然是最有效的法子,但无疑也是把姜夫人往火坑里推。 ——“痴仙为达目的,从不计较要付出什么,恐怕是至亲的命,他都不会放在眼里。” 这是重华上下对于慕容楚衣的评断。 岳辰晴不爱听,心里总想着四舅是个有所考量的人,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可这种清醒的考量,其实本身就是残酷的。 姜夫人在李清浅面前停下,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李清浅瞳中光斑跳跃,“你就是苏玉柔?!” “不错,我就是。”姜夫人道,“你是为了向燎国国师复仇,特来寻我的。对么?” 李清浅咬牙道:“是!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竟害得女哭山那么多姑娘为你活埋至死!” 众人原以为姜夫人会回绝的,却不料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既要看我的脸,我给你看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姜夫人道:“我有件事,想先跟你一个人说。这件事只能说与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想告诉。也与他们无关。” 李清浅眼珠滚动,上下看着她,似乎是想窥探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伏魔法器。最后咬牙道:“我也不怕你使诈,你若使诈,我便直接把你的心掏出来,撕成两半吃下去——” “我身上除了这把伞,什么也没带。”姜夫人道,“不过这件事你听了,恐怕便就会心神溃散,支持不住。你自己想好要不要听吧。” 李清浅一怔,随即哈哈哈地长笑出声:“你不用激我!你说便是了!” 姜夫人道:“那你附耳过来。” 于是众人便看到李清浅侧耳,而姜夫人探身过去,面纱飘拂之下,她只唇齿微动,说了几句话。李清浅脸上的那种疯狂与狰狞一下子便冻住了。等姜夫人重新站直身子,宁静地望着他时,他眼珠子里迸射的那种寒光,还有那种震愕着实让周遭之人吃惊不小。 “她和他说了什么?” 有人小声嘀咕道。 “不知道啊……” 李清浅像看到鬼一样看着姜夫人,半晌之后,面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不会……怎么可能?” 姜夫人道:“我无半句虚言。” 几许沉默,李清浅忽然撕心裂肺目眦俱裂地大吼道:“你胡说!!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你满口扯谎!!!!你——你——” “你不是要看我的脸吗?你看完之后,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姜夫人走到李清浅面前,从这个角度,除了李清浅本人,谁也瞧不见她的容貌。她抬起柔白酥手,轻轻撩开了自己覆面的绡纱……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得仿佛置身于瀚海深处。 忽然某一刻,似是勒到极处的琴弦砰地绷断——“你、你真的……” 姜夫人道:“现在你信了吗。你所恨的,一开始便是错的。” 李清浅忽然后退两步,仰头大笑出声,口中痴疯地道:“哈哈哈……可笑!我真可笑!!我一直以来……竟然……竟然以为……” 急怒攻心,心念俱碎,如此情志之下,李清浅忽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沾在唇齿间,他跌坐在地,整个人都像被击碎了,又哭又笑,指着姜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红的可怕:“原来……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 “我知道了……国师他其实是因为……是因为……”李清浅没有说下去,瞳孔促收着,嘴唇黑血淋漓,忽然仰头大笑,暴喝道,“荒唐!!真荒唐!!!哈哈哈哈!真荒唐啊……” “我恨了那么久,竟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剑魔跪地仰天,凄厉哀嚎,一连数声暴喝,一声凄厉过一声,一声痛苦过一声……到最后颓然倒地,竟是浑身抽搐,黑气暴体横流! 李清浅以手遮目,喃喃地哽咽道:“都是错的……” 执念竟散,他躺在地上,癫狂的笑声逐渐轻下去,像老鸦濒死前绕树的嘲哳回响,慢慢地,变得沉闷,变得喑哑,最后他蜷缩在地上,仿佛是一个蹩脚的笑话谢幕。 谁都没有想到,一柄煞气横溢的剑魔,只因着姜夫人的一件事,一张脸,居然就这样散去了毕生执念,化作一滩污血…… 李清浅竟就这样散了。 “怎、怎么会……” “这到底……” 众人一片寂寂,俱是又惊又愕地盯着姜夫人看,似乎要想用目光撕开她的面纱,看到她的秘密。 这个女人朱唇轻启,吹进李清浅耳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故事?只三两句,竟狠毒过不世神兵,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命索了去。 姜夫人到底对那剑魔说了什么?!? 在这些又是惊俱又是愕然的目光中,姜夫人倒是很淡然,她没有任何意外地看了地上正在化散的剑魔身躯一眼,放下纱笠,慢慢地回过身去—— “夫人……” 姜夫人道:“他已没有执念,再也不能聚成人形。今日连累诸位,心中有愧,内疚良多。”她说着,低头朝在场的修士们福了福身子,“东市之损,待外子归来后,我都会与他细说,早作偿补。……先行告辞。” 她顿了顿,瞥了眼自己府上的仆厮,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去吧。” “……” “走吧,不会再有事了。” “可是夫人——” “走吧。” 柔靡的身段行远,娉婷纤弱,似踩着跷,在一众人或是神往或是错愕的目光里渐远。 湿漉废败的东市墟场,有人望着姜夫人的背影发呆,有人朝着自己烧毁的屋舍痛哭,也有人盯着李清浅化成的血污出神…… 岳辰晴喃喃道:“她的脸到底长得有多好看?为什么李清浅一看到她,就变成了这样,执念就散了?姜夫人是真的比红芍姑娘漂亮太多吗?” 墨熄没有说话,他蹙着剑眉,望着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姜夫人之所以能在顷刻间散去李清浅的心魔,绝不是因为“好看”,一定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不然他不会一直喃喃地重复说“恨错了”。他恨错了什么? 岳辰晴见他神情不虞,试探道:“羲和君……” 墨熄摇了摇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到必要的时候,就别再追究了。” “哦……好……” “你回岳府去吧,我去和君上复命。” 岳辰晴应了,正准备离去,可余光却瞥见了什么。脚步忽然变顿住了。 他走到一家冒着焦烟的东市小屋前。这间小屋穷酸破陋,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住处,但它的门窗上却贴着一道金光灿然的灵符—— 那是岳家的金刚不破符。 再仔细一看,不但这家有,周围的许多人家都贴着一模一样的符咒,或许正因为符咒的庇护,虽然这些房子仍是被烈火摧得摇摇欲坠,不成样子。但是至少没有在瞬间被吞噬,里头的住户也都成功地被救了出来。 只是…… 岳辰晴抬起两指,掲下了那已经灵力耗尽的金色符咒。微微皱起眉头。 好奇怪。金刚不破符是他家最贵一阶的符纸,闹采花贼的时候人人都想买,但并非人人买得起,他伯父还为此赶过那些闹市的小修,他四舅也懒得理会。 那这些符咒……是谁给他们的? 只略一思忖,岳辰晴就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病弱清羸的藕白色身影,坐在木头轮椅上,膝头盖着一条软毡。 ——江夜雪。 是了,江夜雪一贯婆婆妈妈,一个自己都照顾不起的病秧子,偏偏还心软的要命。那些穷人家里的金刚不破符,想来应是他做了给的。 这个念头让岳辰晴有些不舒服。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四舅和爹爹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方式有些残忍。但另一方面,他从小就听府中众人对江夜雪百般唾弃,说江夜雪没有什么大本事,就只知道出卖岳家的秘术,为自己笼络人心,骗取声望。 可若是没有江夜雪好心赠与这些庶民金刚不破符,那么今天这一场劫难,东市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两番矛盾之下,岳辰晴竟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偏生周围喧嚣不绝于耳,搅得他心思愈乱。 他模糊地想,这一次四舅和江夜雪之间,难道真是四舅错了么…… 42、同居 虽然李清浅的风波暂且算翻了篇,但墨熄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情远还没有过去。 且不说坊间都在猜测的——姜夫人到底和李清浅讲了什么。便是其他细枝末节,也都让墨熄有一种此事仅仅只是冰山一角的直觉。 不过,就像他说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一样。将心比心,他不想去没事找事,把姜夫人的旧事刨根问底。更何况他还有顾茫的事要安排。 先前君上说过,谁先拿到真凶,便把顾茫的监看之权交与谁。但李清浅最后是被姜夫人那神秘的几句话逼散了执念的,与羲和望舒都没有什么关系。君上对此很是苦恼:“难不成要把顾茫交给姜府?” 富可敌国的姜府派人答道:“养不起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不要。” 于是君上又想,姜夫人是慕容楚衣请出来的,那便交给慕容楚衣吧。 慕容楚衣给的回复只有一个字:“穷。” 君上气得仰倒,这两个家,一个卖药,一个炼器,是重华数一数二的富豪,如今两方都不接纳顾茫,显然是不想卷到望舒与羲和的斗争里。结果到头来,得罪人的事情还得由他自己来做。 仔细斟酌一番,君上最终还是下旨,允准墨熄把人领回府邸,“神坛猛兽”最终还是挪了新窝。 于是墨熄便去岳府接人。 他来到岳府时,看到慕容楚衣正在井栏边负手看着落花,一身白衣恍若月华,风姿清隽,眉目却是薄情。 见他到了,扫一眼,没多搁什么情绪。只简略道:“人在东厢卧房里。” 墨熄颔首谢了,正要往东厢房去,却又被慕容楚衣叫住了:“羲和君,留步。” “怎么?” 慕容楚衣沉吟一会儿,问道:“羲和君是否怀疑过,顾茫是否真的已失记忆?”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慕容楚衣道:“昨夜我去厢房看他的时候,听到他在说梦话。” 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时在阴牢里,顾茫昏沉之际,也说了“想有个家”这样的呓语。但墨熄仍是心中一动,强自镇定地道:“是么,他说了什么。” 慕容楚衣道:“一个名字。陆展星。” “…………”指捏成拳,经络突起。 陆展星是顾茫的旧友,也是顾茫叛变的直接导火索之一。尽管知道陆展星一贯只爱漂亮女人,但因为他和顾茫的关系曾经太过亲密无间,以至于墨熄一直就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好感,此时听到顾茫睡着的时候居然唤他的名字,不由地心口一窒,眼前都有些发晕。 但他平素好强,尽管血流都凉了,却还是点了点头,矜冷道:“确实可疑。” “虽然可能只是一些记忆残存。”慕容楚衣道,“但既然你要把他接回府上,仍当多作提防。毕竟他曾为燎国作伥,若是真的佯作痴傻,蓄谋他事……那么他闯的祸,恐怕远比李清浅更难收拾。” 这个不用慕楚衣说,其实墨熄自己也很在意,无论是为了重华,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都想要早日试探清楚。 墨熄在慕容楚衣的陪同之下,来到了东厢房,推门进去,却发现房里没人,只有一个竹武士呆呆傻傻地在床边杵着。 墨熄脸色一变:“他人呢?” 竹武士抬起手,指着床底下。 两人过去一看,果见顾茫戒备满满地蜷缩在床底下,一双蓝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们。 见他们低头找自己,还狠戾地质问:“看什么?” 墨熄:“……” 慕容楚衣对竹武士下了命令:“把他弄出来。” 武士得了令,关节咯吱甩动,啪地侧倒下去,往床肚子里钻。顾茫哪里会坐以待毙,他一脚踹开竹武士欲抓住他的那只手,继而迅速窜出床底,单手一撑就要往外跑。可跑了还没两步,就砰地撞在了一个坚实的怀里。 墨熄沉着脸道:“跟我回去。” 顾茫原本对这人印象还不算差,可最近这几次,不是被他打了,就是被他绑了,遇到他自己就总是没有招架之力,甚至连脖子上的咒印都不管用。于是他自然不愿被墨熄所左右,他盯了墨熄一眼,抬脚便踹。 墨熄眼都不斜,一手便狠狠制握住了顾茫的脚踝,脸上的黑气愈发浓深:“已经这样踢过一次了,还来?” 顾茫道:“闪开。” 飞起另一脚腾空而起,打算借力把墨熄侧踹在地。 可谁知就算他换了下一步的打法,墨熄还是对他的举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他跃起腾空的一瞬,墨熄已经侧身相避,紧接着抬手一肘击在顾茫的膝侧,卸去他的大半力道。而后身法迅狠出奇,只一眨眼,顾茫就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顾茫受制于人,挣脱不得,但心却不服,仍低喝道:“你给我放手——” 墨熄原本心绪就乱,什么陆展星,什么真疯假傻,此时见顾茫反抗,更是怒火中烧,只是因为在岳府不应发泄,才沉着脸忍着。 但仍对慕容楚衣道:“有没有绑带。” “绑不住他。” “不绑他。” “那你要做什么。” “封他的口。” 慕容楚衣:“…………” 这种事情慕容楚衣自然不会去做,墨熄也松不开手,于是只能劳烦竹武士效力。竹武士呆呆抬起手,站在顾茫面前,等顾茫一张嘴,布条勒过去,正好勒在顾茫口齿之间。 如此绑法极为**,但慕容楚衣是个毫无床笫经验的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淡定道:“羲和君走好。” 所以墨熄把顾茫扛出去时,仍对竹武士的杰作全不知情。 直到他把人往自己马车上一扔,才发现他居然被绑缚成了这幅德性。不由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你……” 顾茫根本说不出话,也不能完全合上嘴,粗布在他的贝齿之间卡着,还被反捆了手。他眼中含怒,看样子气的要死,但此刻骂也骂不得,动也动不得,只能衣冠凌乱地躺在车幰间,竹苫上,低喘着望着墨熄。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有些暗了。 无奈他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盖因他的顾师兄从来都是个很坚强的人,不会因为难过而轻易掉泪,可在床上却是另一回事。 顾茫的体质一向敏感,受到强烈的刺激就会本能地流泪。 过去他还因为这个,很无奈地跟墨熄说过,你别觉得我哭是因为不高兴,其实我就是控制不住…… 言下之意就是哥哥我不是被你操哭的,我就这身体不争气。 那时候墨熄忍着笑,说好,我知道。 他其实很喜欢看顾茫在床上哭的样子,尤其是那么倔气那么拼命地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眼尾是纤长的,嘴唇是温软的,眼泪顺着烫热的脸颊滚下来,流入鬓角里。 每当此刻他才会确定,原来那悍厉强势的猛兽,他所向披靡的顾茫哥哥,也会有触碰不得,无法承受的软处。 墨熄曾对床上的师兄那么怜爱,那么痴迷。 痴迷到哪怕过了那么久,只消想起那时候的顾茫,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尝过人世间最极致的**,从此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人的脸。 而此时的顾茫就像当年两人情浓时一样,被布条紧勒着,口齿湿润,眼睛微濛,蓝润的瞳眸,湿作一片积雨云…… 风雨欲来,旧欲难消。 墨熄像被这水汽烫到似的,猛地将脸转开去。 他因自己可怖的**而感到心惊,感到耻辱——他怎能对一个叛徒食髓知味,恋恋不忘?! 他如今做这一切,皆不为欲,只为旧恨情仇有个了结。 他怎能再对这具躯体有所渴望,有所沉沦? 可身体某处却克制不住地硬烫得厉害,几近焚身。那么多年,美色当前而不乱,这是自顾茫走后,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些肌肤纠缠,耳鬓厮磨。 曾经顾茫在他身下,被他咬着耳坠,欺负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不服气地说你顾茫哥哥哪有这么容易腰软?你可以再深一点,但最后又总是崩溃了,哽咽着说不要了,师弟你进的太里面了,你太大了,我受不住了。 不是他受不住了。 是他们都被彼此折磨得受不住,烈火烹油,爱欲煎熬。 竟到如今,余韵也难消。 墨熄暗骂一声,干脆抄起车上的软枕砸在顾茫脸上,盖住那张脸。自己转头看向窗外。 一路无言。 回到自己府上时,车舆停落。车夫在外头道:“主上,到地儿了。” 墨熄原想把顾茫就这样拎下去的,但掀开软枕,看了顾茫一眼,又迅速把枕头丢了回去。 他并不希望其他人看到顾茫现在这种样子,车夫也不行。于是点了顾茫的昏迷穴,松开绑带,这才黑着脸,把人拎下了马车。 可没成想,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哟,羲和君,这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墨熄下意识把顾茫往怀里带,但随即觉得不对,又往外面推。 慕容怜手中提着杆烟枪,眼波纤柔地往他们这处看。 “……”墨熄压下心头邪火,吸了口气,冷淡道,“你在我府前做什么?” “我路过。” “那你接着路过,不陪。” “你——!”慕容怜桃花眼眯起,咬牙切齿道,“姓墨的,咱们走着瞧!你要窝藏这个孽畜,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不后悔不好说,但是麻烦却是真的。 墨熄从出宫门起就在思考该如何安置顾茫——让他舒舒坦坦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但像慕容怜那样把他丢出去伺候人,那也不在考量范畴内——所以直到回了府,墨熄仍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之法。 书斋内,墨熄闭目养神,恰逢手下进来换灯烛,他便把人唤住。 “李微,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微虽然话痨婆妈屁事多,但却有一副铁打的忠心,胆子大的出奇,而且总能出些新奇主意,做事也很仔细。 而且某些时候,比如此刻,他还是墨熄的狗头军师。 “主上。”狗头军师把灯罩搁回原位,行了个礼,“主上请问,洗耳恭听。” 墨熄沉吟道:“你说……一个人若是假装乱了神识,会在怎样的情形下最易露陷?” 李微:“……” 您直接说您还是贼心不死,想看看顾茫是不是装的不就好了,这问的还不够明显么? 但谁都清楚墨熄心高气傲,要是戳破他内心的小九九,这位年轻的将帅不知会气得几天不说话。 李微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懂,说道:“若是存心装的,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提防。” “嗯。” “这种人,特意设局是试不出来的,那就和谨慎至极的野兽一样,嗅一步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会掉入陷阱。” 墨熄点点头:“接着说。” 李微献计道:“那既然他时时刻刻都在防,主上不如顺其自然,也时时刻刻都试探他呀。” “……什么意思?” “多让他做点事情。”李微心里的偷懒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洗衣做饭擦地劈柴,睡觉进餐沐浴习武——总而言之一句话,给他找事情做。他做越多的事情,暴露给主上的细节就越多,如果是装的,就越容易露馅儿,就好像设下一个陷阱,野兽来得及避闪,但处处都是陷阱,他总有一时疏忽会掉进去。” 墨熄沉默地看着他。 几许死寂,李微开始有些心虚:该不会是自己懒得干活儿想栽培个得力助手,被羲和君发觉了吧…… 可就在这时,墨熄却把脸转了开去,背对着他立在窗边:“可以,那就这样,不过这人我瞧着就烦,你去安排。” 这要换成蠢一点的,肯定就应了,说“好嘞羲和君属下这就去安排。”,但是狗头军师李微显然不蠢。 他装懵装到底,茫然道:“啊?羲和君是说谁?把谁安排下去?” 墨熄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才道:“哦,忘了跟你说。” 李微虚心求教状。 墨熄道:“是顾茫。人我已经带回来了,点了昏迷穴,这会儿还在……我房里里睡着,没管他。你看着给他找个地方住,再找点事做吧。” 李微心中先是一惊,心道,主上的卧房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睡?他不是洁癖很严重吗?但脑筋一转,很快又想通了。 主上曾和顾茫行军打仗,那时候两人也都不是什么名士,想来住的也不好,大概曾在一个帐篷里凑合过,那现在顾茫再睡一睡主上的床,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想通这节后,李微便松了口气,暗自翻着白眼,腹诽道:您和望舒君吵翻,把神坛猛兽领回窝里的事情,还没进门大家就都知道了,您还在这里装什么随意。 脸上却故作惊恐:“啊,是、是那个顾、顾,顾……” 墨熄不耐烦道:“对,顾茫。你什么时候结巴的?” “对对对!顾茫!”李微简直是戏骨精投胎,“天啊,居然是他!重华上下谁不知道他能打?这恐怕是要了属下的命啊!” “……”墨熄道,“我已经在他身上落了啸叫咒印,如果他有灵力波动,我会立刻知道,你不必担心,去吧。” 李微几番确认,百般谢过,直把墨熄磨得眉心冒火指捏成拳了,这才狗腿巴巴地说:“是,那属下这就大胆行事了。” 墨熄已经一点耐心都没了,挥挥手赶人:“快滚。” 李微立刻颠颠地溜了,着手去安排顾茫即将在羲和府度过的生活。 43、你追我,如果你追到我…… 李微给顾茫头几天的安排是——没安排。 墨熄对此很不满意,黑着脸道:“我领他回府是做什么的?不是让他来我羲和府歇息的,你给他事情做,就今天。” 李微忙道:“今天不行。” “怎么不行?你收他贿赂了?” “哪能啊。”李微道,“再说顾茫他也不知道贿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是。” 看着羲和君那张高冷清俊的脸板的和冻了一整个冬天的冰砖似的,李微无奈解释道:“主上,顾茫虽然在落梅别苑学了些规矩,但骨子里毕竟还是兽性居多,之前他和你打架落了下风,对你原本就心怀警惕,如今换了个新住处,惴惴不安是肯定的。” “你说的那是人还是猫?” 墨熄明明是在生气,李微却顺杆子去谄媚,他一拍手道:“哎,主上英明,一下就说对了!您这会儿啊,还就得把他当一只猫来看。” “……”还有比李微更会见缝拍马屁的人么? 但被捧着胡吹却又让墨熄没什么理由继续骂他,墨熄只得瞪着他,由着他说。 李微道:“主上您想啊,猫,抱回来尚且怕生,得养熟了才会愿意出来溜达溜达,抓抓老鼠什么的。顾茫如今也是一样呀,您看他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早就躲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我昨天找了他一个时辰,你猜他把自己藏哪儿?” 墨熄冷淡道:“我没兴致知道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哦,那总之就是我终于把他找到了,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刺溜一下又跑远了。” 墨熄静了一会儿,板着脸问:“他把自己藏在哪儿?” “……” 周围侍立的仆人都要听不下去了,他们开始由衷地佩服李微居然只是眼角抽了抽,然后依然淡定地说:“粮仓的大米缸里。” 顿了片刻,补上一句:“他躲进去之后,还自己盖上了木盖。” 墨熄以手加额,似乎有些头疼。 李微说道:“所以啊,主上,就算属下想跟他说几句话,想给他安排安排些事儿做,那也找不到人呀。就算找到了人,他也一见属下就逃呀。” 墨熄:“……”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是很不爽是怎么回事。 “属下觉得,这几天先别管他好了,也别吓着他,等他自己出现在院子里晒太阳了,我就去给他活儿干。” 墨熄想了想,也成吧,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不太高兴地说:“给他最重的活。” “一定的,一定的。” 墨熄觉得,李微这个人狗腿是狗腿了一点,但他说的话往往都有那么一些道理——如今顾茫身上的兽性是太明显了,各种举止都类似于一只刚被带到羲和府的动物。 他这几天刻意留心了一下,果然如李微所言,顾茫白日里都会寻觅一个阴暗幽闭的角落躲起来,露一双暗黑里闪着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墨熄发觉顾茫最青睐的藏身处有两个,一个就是粮仓的米缸。他有一次没忍住,沉着脸“咯啦”挪开了米缸木盖的一角,果然看到里头两点幽光瞪视着他。墨熄和那两点幽光互相瞪了一会儿,相顾无言甚为尴尬,于是又“咯啦”把木盖重新拉了回去。 可顾茫显然认为“米缸”已经不是一个周全的窝了,所以墨熄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咯啦”挪盖子的声音,一回头,看到顾茫以一种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方式从里面爬了出来。 结果还没落地呢,顾茫就扒着缸边,扭头对上了墨熄的目光。 顾茫:“……” 墨熄:“……” 须臾寂静,顾茫忽然又迅速钻回了缸里,重新拉上了木盖。墨熄出于好奇特意折回去试了一下,这回盖子跟卡住了似的怎么也拉不开了。 看来顾茫是躲在里面擎着木盖,暗自和外头的自己较着劲。 墨熄又好气又好笑,敲了两下盖子,问:“怎么,神坛猛兽不做了,要改做米缸猛兽?” 顾茫在里头不淡定地出声,装作自己不在,但护着盖子的力道却一点都没松下来。 墨熄在外头又说了几句话,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复,渐渐地就有些愠怒。最后他一拂衣袖,也懒得和顾茫废话了,落下一句“简直有病。”转身就走。 第二天再去粮仓看,顾茫已经抛弃米缸这个藏身点了。 另一个受到顾茫青睐的“窝点”则是酒窖,这是继米缸之后,他在白天最喜欢躲的地方。不过这次墨熄没什么兴致再去看他了,反正酒窖那么黑,能看的就是一双幽幽发光的蓝眼睛而已,毫无乐趣。 倒是某天深夜的时候,他挑灯读书,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指尖挑开一点木窗缝隙看出去,瞧见顾茫借着月色出来四处走动,面容宁静但目光警觉,蓝眼珠转动着,在这个陌生之地左看右看。 接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是这样,顾茫有时候会蹲在石凳上对着月亮出神,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神也总是很迷蒙。 有时候呢,他又对着湖里的鱼发呆,还时不时地伸手迅速拨弄一下,湖面波光破碎,泠泠照着他的背影。 但更多的时候——这让墨熄很无语——顾茫是出来觅食的。 墨熄不知道顾茫如今的食量究竟有多大,但就从他几次亲眼看见的来说,实在有点夸张。比如今天晚上,顾茫是一炷香前溜进伙房的,一炷香后他终于费力地挪出来了。皎洁的月光下,这个“贼”身形显得格外庞大。 他没法不庞大,因为他在自己肩膀左右两边各背了一只堆满蒸馍的竹筐,脖子上绕着几串腊香肠,嘴里叼着一张牛肉炊饼——墨熄毫不怀疑他是挑了饼筐里最大的那张,怀里抱着一堆煮好的玉米棒子,甚至胳膊还架着几根玉米棒子。 “……这是熊啊。”墨熄在书房里盯着窗缝喃喃道。 神坛狗熊转动眼珠,确认四下无人,便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往地窖边挪动,结果挪得太快了,怀里的玉米棒骨碌碌滚掉了几个。 顾茫一懵,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拣玉米棒。地上的棒子倒是拣来了,可他这一抬手,胳膊下夹着的玉米棒又掉了。 顾茫又懵,他想了想,把手里刚捡到的玉米棒夹回胳膊底下,然后再从容不迫地去拣地上的玉米棒。 地上的捡起来,胳膊下的又掉了……他再夹,再拣,再掉,再夹再拣再掉,再…… “…………” 如果顾茫是装的,墨熄觉得他不用辛辛苦苦当将军,可以转去梨园唱戏。 那边顾茫站在院子里,已经完全懵头了,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儿,再次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试探着去拣掉在地上的玉米棒。 好!捡起来了! …… 胳膊下的又掉了。 顾茫实在是不明所以,困惑地挠了挠头。 这一挠不要紧,怀里的玉米棒又骨碌碌地滚出来了好几个。 墨熄:“……” 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这么蠢的画面,又或者觉得顾茫装的太天衣无缝,还可能因为他隐隐感到顾茫或许是真的傻了根本就没骗人,总之,一股邪火蹭地从墨熄胸臆间腾起,迫他推开窗户破口大骂道:“你傻啊!你是猪吗?你不会塞几个玉米进你背后的筐里啊!” 四周房子里睡熟的小厮仆役们被惊醒,纷纷睁着惺忪睡眼开窗,有人嘴里还嚷着“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有妖怪吗有妖怪吗?” 结果就看到这一幕情景。 霎时鸦雀无声。 墨熄怒气无边无际:“捡个玉米都不会,我看着你都烦!” “……”顾茫连嘴里叼着的肉饼都掉了,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见墨熄面目不善,凶神恶煞,他居然、居然—— 居然冷着脸,抄起一个玉米棒子径直就朝开着窗骂人的墨熄砸去! 墨熄怒道:“你还敢跟我动手?!” 顾茫一砸未中,背着“脏物”转头就跑,结果因为跑得太急了差点踉跄绊了一跤,但就在这时,他忽地现出了自己的功夫底子,抢在脸着地前单手一撑又飞快地站了起来迅速潜进地窖,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利落的不得了。 月光下,落了一地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众仆伺:“……” 墨熄:“……” 李微反应最快,立刻砰的落下了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了自己房里的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都接受到了墨帅严厉的训斥: “看什么看!都不睡觉?!?” 被当众砸玉米棒子的恶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退的,墨熄气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丢火球烧了十筐玉米棒才勉强压下了怒火。 但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不痛快,站在池边喂鱼的时候无不阴鸷地跟李微咬牙道:“他怎么还有脸砸我?” 李微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他们羲和君什么都好,就是太别扭,而且脾气大。 他于是一边替墨熄削水果一边得儿巴得儿巴地念叨:“哎哟,主上主上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不过一根玉米棒,您若气病谁如意?再说了,世上因果皆有轮回,今日他砸您,明日您砸他,忍过这段日子就好,来来来,主上吃梨。” 墨熄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面冷如霜地接过了梨子,沉默不语。 和养某些动物一样,随着时日推移,顾茫对羲和府诸人的警觉逐渐地不再如最初那么强了。他偶尔也会在白天出来,寻摸个角落一声不吭地仔细观察一草一木,而当院子里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坐在池边宁静地晒会儿太阳。 某一天午后日头晴好,墨熄在树下静坐修行,但那棵树上大概是有只松鼠在储粮过冬,万叶瑟瑟不说,居然还时不时会有果核掉下来。 一开始墨熄没在意,也只是嫌烦,可后来忽然“咚”地一声,一颗果核不偏不倚正正好砸在了墨熄的头上。 “……” 简直从未见过有如此胆大包天的鼠辈!墨熄蓦地睁开眼睛,怒而抬头—— 高处树干上,婆娑叶影中,顾茫抱着树干坐着,正一边忙着往兜里塞浆果,一边自己捞一颗塞进嘴里。 他有点毛手毛脚,一抓就是一把,有时候浆果直接就从他指缝里漏出去了,珊瑚小珠似的落在了地上,打中墨熄脑门的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墨熄一时间颇为无语,又颇为生气,无语着生气着,干脆抬起长腿猛一脚踹向树干。 “砰”的一声,哗啦啦落下好多果子,墨熄站在果子雨里怒道:“顾茫!”摘果子摘得不亦乐乎顾茫这才发现树下有人,立刻低了头,目光和墨熄的对上。 两人互相瞪了半天,顾茫沉默着,忽然腮帮子动了动,脸颊鼓鼓囊囊的有一个小包——看来嘴里不止塞了一颗浆果。 墨熄阴冷道:“你给我下来!” 顾茫又动了动腮帮,忽然把自己装浆果的小布兜挂在脖子上,而后手脚并用,往更高更密的树枝上爬了一点,仔细地把自己藏好。 墨熄简直快被气晕:“好。你很好。你就不怕摔死?” 回应他的是顾茫“咚”地砸下一颗浆果核。 墨熄:“……” 就这样磨着后槽牙忍了好一段时日,待到天气大寒,某天早晨墨熄下床,看到李微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见墨熄推门而出,朝他行了一礼,说道:“主上。” 墨熄看了他一眼,今日是重华休朝日,李微不会无缘无故在门外等自己,所以他淡淡问了句:“军机署有事?” 李微谄笑道:“不,是另外有个特别好的消息要禀奏于您。” 44、你用我吧 墨熄来到正厅时,顾茫已经在那里了。 “早上我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虽然爱理不理,但至少不逃了。”李微道,“看样子是习惯了,从明日起,我就给他排点事儿去做。” 墨熄高大冷峻的身影在厅堂门口沉默地站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色,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这个人怎么坐了我的位置?” 正厅那张黄花梨木桌是墨熄用膳的地方,虽然平日里摆着两个位置,但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着的,从来没谁坐过,之前有不懂事的小厮要把这空椅子撤了,却惹得羲和君极为不悦。下人们对此有两种揣测,第一,这位置是留给梦泽公主的。第二,主上只是强迫症喜欢对称而已。当然答案究竟是什么,便连李微也不得而知。 至于另一张尊位,那一直就是墨熄坐的。 但此时此刻,顾茫正心安理得地坐在属于墨熄的位置上,还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墨熄一眼。 墨熄面色霜寒,说道:“你起来。” “……” 李微轻咳一声,忙去和顾茫说:“快起来,主上动怒啦。” “……”顾茫眉心微蹙,他并不太懂“主上”的意思,落梅别苑只有客倌与管事,他望了墨熄一会儿,还以为主上是墨熄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主上吗?” 瞧他这点墨不染的模样,墨熄愈发眉心蹿火,他不答,走过去,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顾茫:“我让你起来。” 顾茫不动,墨熄就干脆上手拎人,但手还没碰到顾茫的衣襟,对方就已经迅影般蹿下椅子,非常警惕地站在旁边。 墨熄虽然厌憎顾茫,但却不会过分欺凌他,因为此人本身就很高冷正直,不被逼到极处,做不出什么极度扭曲的事情,更不屑去干慕容怜那种把人送到瓦肆的勾当。 但这会儿他起床气正大着,对顾茫的脸色自然是比平时还差了三分。李微见状,怕两人一言不合又闹出什么事儿来,遂抢先训斥顾茫:“你看你!偌大的宅邸坐哪儿不好,偏偏要坐羲和君的尊位,你以为你是谁啊?以后跟我好好学着规矩!蠢得你!” 墨熄厌烦地皱起眉头:“把他带下去。” “是。” 可顾茫拒绝了:“我要在这里。” 他说着,又去拉墨熄对面的椅子,打算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墨熄的目光微动,似乎被触痛了什么隐秘的心事,骤然怒道:“那也……那也不是你可以坐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待着?” 顾茫指了指桌子:“饭。” “……” “我看过,每天这里都会出现饭。”顾茫说,“有人端给你,好吃。” 他坦然地迎向墨熄冷冽的目光:“我等。” 墨熄阴着脸道:“你在这儿等饭?” 顾茫点点头。 墨熄静默着看了他片刻,忽然嗤笑:“顾茫,你以为你是谁?” 言毕转身径自坐下,一边整着袖边银光闪闪的暗器匣,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李微,让他滚。” “是,主上。”李微顿了顿,又犹豫着问,“那饭呢?” “他那地窖里不是还有一堆玉米棒子?让他滚回去啃去。” 这回李微还没说话,顾茫就开口:“没了。” 墨熄:“嗯?” 顾茫道:“吃完了。” 墨熄抬眼道:“你还往里面搬了两筐馒头四五串香肠七张饼。” “吃掉了。” “……” “伙房里的人我不认识,人太多,不进去。”顾茫一顿一顿地说,目光澄澈而清冽,“只有这里我能来。” “……为什么这里你能来?” “因为我认得你。你给过我水。”顾茫停顿一下,继续说,“你还教我过生不如死。你还嫖——” “砰”地一声一只酒盏飞着砸去,砸在墙上,打断了顾茫的“嫖过我”。 墨熄眼中幽光闪动,咬牙道:“住口。” 顾茫不吭声了。 李微杵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竟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墨熄双手抱臂,冷着脸坐在桌前,面色阴晴不定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微抬下巴,慢慢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别的什么。” 顾茫偏着脸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墨熄垂下睫毛,忽地一声冷笑,抬起眼来淡淡道:“那就滚吧。” 顾茫不滚,他安静地望着墨熄的脸,不像乞求也不像请示,他的语调里没有任何附缀的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件事,诉与墨熄知道。 他就这样直突突地站在墨熄面前,目光直白地近乎无礼,固执道—— “我饿了。”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互相盯了一会儿,像是在暗处较着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劲儿,最后是墨熄先开口:“……行。但是你在落梅别苑待了两年,应该很清楚天上不会自己掉馅饼,你若想吃饭,总得做点什么。” 他身子微微前倾,锋锐的目光犹如刀子在顾茫那张苍白的脸上划过,霍地刀光剑影撬进贝壳,要刺到人所不及的嫩肉里,嗓音低沉缓慢:“顾师兄,我给你一个自荐的机会。你说说,你能为我做什么?” “……” 黑眼睛盯着蓝眼睛,黑眼睛里有压抑着恨意的光泽在闪烁:“你想为我做些什么,你能为我做些什么,说的好了我就允你所求。你自己开口。” 顾茫一语不发地瞧着他,片刻之后,他忽然把手伸出来。 墨熄目光微动:“什么意思?” “给你打,反正不会死。”顾茫面无表情道,“不过,打一顿吃一顿,不能只打不吃。” “……”墨熄道,“又是落梅别苑的规矩?” “是。” 墨熄直起身子,把脸转开,然后说:“你记着。这里是羲和府,不是望舒府,更不是落梅别苑。我对欺辱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你对我的什么有兴趣?” 墨熄英俊的脸上隐约泛起一丝奇怪的波动,像是回忆起了某件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神情冷傲:“我怎么知道。你不如毛遂自荐。” 顾茫困惑道:“毛遂……” 墨熄沉着脸:“就是你自己说。” 顾茫想了想,继续展示自己的“用途”:“那你喜不喜欢骂人。” ……怎么不是打就是骂? 墨熄陡然有些种被看扁了的愠恼,他怒而回首:“我他妈像是这种人吗?” 李微:“……” 顾茫于是又想了想,这次他想的有点久,然后他似乎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他诚实到甚至有些气人的蓝眼睛望着墨熄,一贯古井无波的清俊脸庞此刻竟有些紧张。 “但我不想回落梅别苑。” “……” “我不要回去。” 墨熄看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骂,正压抑着,忽听得顾茫自荐道:“我还会睡觉和吃饭,你有兴趣吗?” “……” 见墨熄不答,顾茫又接着说:“我还会……” 可他努力想着自己的用处,想到脸都憋红了,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 他曾经那么强悍,那么灵动,他曾经是整个重华最了不起的少年将军,他就像一团灼烈的火,时刻都迸溅着灵感、力量、希望与爱,昔日的顾帅在墨熄眼里简直无所不能。 但他的魂魄毁了,心智损了,火也熄灭了。 他只是顾帅烧烬之后,留下的一片焦土。 “我不会别的了。”最后他慢慢说,抬起眼看着墨熄,认命一般,“我只有这些。” 顾茫的神情活像一个穷苦极了的孩子,渴望着买到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馍,可他掏遍了全身只搜罗出一枚斑驳贝币,他不知道这管不管用,但还是咬着嘴唇颤巍巍地把这仅有的一枚币递了出去。 “你要用我吗?” 他想了想,觉得大概加上墨熄的“名字”会比较好,于是又诚恳地补了一句。 “主上?” 墨熄仍在摆弄着他袖口箍着的暗器匣,闻言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割破。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某处似有些麻麻痒痒的,不太对劲,他隐约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觉得危险,于是他立刻把目光从顾茫脸上转开,沉着脸道,“不要乱叫。你以前认识我,我叫墨熄。” 斟酌片刻,又不耐烦道:“你还是叫我羲和君算了。” 墨熄把暗器匣扣好,缓了一会儿,重新看向顾茫的脸,干脆道:“听好了。羲和府和落梅别苑不一样,在这里没人会打你骂你,但你是个罪人,凡事都由不得你,你若是想吃饭,就得做事。” “可我不会——” “你从前都会。”墨熄道,“如果你不记得了,李微会再教你一遍,你按他说的老老实实去做,只要你做完了,就可以来领吃的。” “做完事就有饭吃?” “对,但你不得偷懒。明白了?” 顾茫点点头。 “那你去吧。”墨熄看了一眼条案上的水漏,“等今日的事情做完,晚膳你来这里用。” 李微忙询问道:“主上,那是要再加一张椅子吗?” “加什么。”墨熄恹恹扫了他一眼,“这里不是有把现成的空着。” “……”可这把一直无主的椅子,不是像传闻中一样,是您留给梦泽公主的吗? 李微心中虽困惑不解,但还是应了,带着顾茫准备离开,可还没到门口,墨熄又把他唤住:“等等,你过来。” “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墨熄若有所思地看了顾茫一眼,然后对李微说:“你去伙房跟掌厨说,今日的晚膳我有要求。”他说着,降低了声音与李微说了几句,然后淡淡道,“就这样,你按我说的做,去吧。” 李微给顾茫安排的第一件活儿很简单,但也很费力气——劈柴。 “虽然羲和君是仙君,但府上有不少杂役是寻常百姓,不能抬手就召个火球出来,所以咱们府的冬日用柴还是很缺的。”李微指着面前小山似的木头堆,“你把这些都劈了,劈完才有饭赏你。” 顾茫盯着面前的柴堆看,又回头看了看李微,不吭声。 李微问:“你听懂了吗?没懂就问!” “……” 见他还是不说话,李微撸起袖子,做了几个劈斩的动作:“劈。柴。劈柴懂了没有?把这个木头都砍了。” 顾茫听得似懂非懂,但最紧要的“砍”字还是抓住了,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上前抡起斜插在地的斧头,回头跟李微确认:“砍这些?” “对,砍这些。” “全部?” “全部。” “砍完才能吃饭?” “砍完才能吃饭。” 顾茫结束了这段对话,转头就开始沉默地抡斧子劈柴。 这活儿不太有什么大窍门,但却耗时耗力,而且枯燥无聊,羲和府没人爱干这个。不过顾茫倒是干的一声不吭毫无怨言,他微抿着嘴唇,长睫毛沾着湿润的汗珠,一斧头一斧头卯足力气砍着树干子,那架势就好像他跟这些木桩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很有干劲,柴堆每少一点,他就觉得自己离自己的口粮又近了一点。 待到暮色四合时,堆成山的原木桩子终于都成了堆成山的木头条,顾茫把斧子一扔,连头上的汗都懒得擦,径直回去大厅领自己今日份的“酬劳”。 虽然窗外下着茫茫夜雪,甚至严寒凄楚,但正厅内却灯烛通明,花梨小桌上已摆好了盖着暖盖的饭菜,还有红泥小炉子焖煮着的汤釜,往外冒着丝丝热气。 墨熄正坐在那里,等着他。 45、脆皮鹅 “坐吧。” 正厅内没有别人,墨熄淡淡开口。 顾茫也不客气,拉开另一张椅子径自坐下,直接上手揭开碗盖。 八道菜,分别是葱烧海参,葱煎黄鱼,葱烤鹿排,葱爆牛肉,小葱豆腐,葱花蛋汤,葱油煎饼——看样子是跟葱彻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没有这幽幽绿色的菜摆在桌边的炭火堆上,是一只烤鹅。 抡了一天的斧子,顾茫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不理会墨熄的反应,坐下来就开始用手抓着吃饭。 他无视桌上摆着的玉箸盘盏,先抓了一条黄鱼咬了一大口,结果嚼了没两下,他就把黄鱼吐了。 “难吃。”顾茫说道。 墨熄不动声色,双手交叠,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清雅地看着他:“换一道试试。” 顾茫又换了一道,抓了一块葱烤鹿肉拿在嘴里啃,啃着啃着又吐了出来:“……” “也难吃?” “嗯。” “那你再换换。” 顾茫这次有些犹豫了,他反复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几遍,然后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竹篮里扯出一张葱油烧饼。 他没有像头两回一样直接吃,而是把饼子捧在手里闻了闻,皱起鼻子,又不甘心地闻了闻,最后伸出一点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着他舌尖舔弄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褐色瞳眸微动,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弥漫起一丝阴郁,他把脸转到一边。 “我不喜欢这个绿的。”几番尝试后,顾茫有些脸色发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太正常不过了,墨熄想,你能喜欢那才怪。 这世上或许有许许多多人请昔日的顾帅吃过饭,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顾帅的忌口,顾茫从孩提时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严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从来都笑着谢过旁人的好意,绝不会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爱的。 他尝到葱韭就想吐的毛病,连养了他那么久的慕容怜都不知晓,但墨熄清楚。 “这个绿菜叫什么?” 墨熄神情寡淡道:“葱。” 顾茫瘪瘪嘴:“那我不喜欢葱。” 墨熄没接话,抬了抬指尖,动了一点小法术将炭盆里的火拨得更旺。盆中的整鹅肚子里填满了浆果,用树枝串着,架在果木燃烧出的火边慢慢烤。这时候鹅肉烤的已经金黄酥脆了,墨熄往上面洒了点盐,然后拿起一柄小刀,不紧不慢地从烤鹅上片了一块腿肉,递了出去。 “试试这个。” 顾茫接过了,经历了“葱”的噩梦,他下口前显得很谨慎,举着这只烧鹅腿来回看了半天,见它烤的油汪汪、金灿灿,还冒着热气、肉香和果木的烟熏香,喉结不禁上下攒动。但还是很谨慎地问了句:“没有葱?” “没有。” 于是一口咬下去,金黄的酥皮瞬时在唇齿间发出“咯吱”一声脆响,烫热的肉汁和油浸润了鹅肉的纹理,落入舌尖的瞬间口颊生香。 顾茫三两口就把鹅腿吃完了,还舔了一遍手指,然后就眼睛冒光地盯着火塘中的烤鹅看。 “还要。”顾茫要求道。 墨熄今日倒是难得,并没有介意被人当厨子似的使唤,甚至还很是贴心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盏青梅子熬出的烧鹅蘸料推到了顾茫手边。 他给顾茫片了满满一盘烤鹅,看着顾茫吃的不亦乐乎,自己则一口未动。 “喜欢这个烤鹅么?” 顾茫腮帮鼓鼓,含混道:“喜欢。”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厨子做的,只有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厉害。”随口敷衍了墨大厨子一句,顾茫就继续埋头啃烤鹅,显然墨熄的声音没有烤鹅的脆皮有魅力。 “不厉害。我对庖厨一窍不通,这道烤鹅是早些年,行军边塞的时候,我的一个师兄教会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着,飘在窗棂上,积起一层晶莹。 屋子里,顾茫埋头吃肉,墨熄的嗓音难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忆泥淖中的困兽,再也凶狠不起来。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只是低阶的修士,在行伍里彼此照顾。……应该是说他照顾我比较多,他长了我三岁,涉世比我早,法术比我精湛,我那时候觉得世上恐怕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只烤鹅,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当时也是冬日,一场攻坚之战,敌军奔袭粮道,断了我们的粮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阶发配。”墨熄看着顾茫,一贯冷冽的目光难得有些恍惚,他轻声说,“我和他都吃不饱。”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值夜,在营寨两边巡防。而他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大雪天的猎到了一只肥鹅。他本来完全可以一个人吃掉,却偏偏兴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时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说到这里,忽见对面的顾茫一顿,抬起头来。 “……怎么了?” 顾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拉过去:“再来个腿。” 墨熄微挑了一点眉,把剩下那条鹅腿也割给了他,然后继续不管对方听不听,接着讲他的故事。 “他从树上摘了些浆果。” 顾茫又抬头了,和方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没了,一只鹅只有两只腿,何况你盘子里的那只还没啃完。” 顾茫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浆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说道,“你说的没错,浆果好吃。那个人,他也喜欢吃浆果,经常大费周章爬到树上去摘,偏要说法术打下来的和亲手摘下来的滋味有天壤之别。” “他教我做的烤鹅,用料很简单。除了鹅之外,只要一点盐,一把新鲜的果子。” 顾茫问:“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净的鹅腹里,鹅肉用树枝串起,再用松木和荔枝木熏烤。”墨熄说,“我们坐在火塘边,他时不时往里面添一些树枝,等鹅烤的金黄,再往上面洒盐。取下来之后去掉填馅的浆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时候还告诉我,说这个吃的时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么?” “守在旁边等了那么久,闻了那么久的香味,还看着它在火塘边逐渐变得色泽金黄,往下滴油,难免会变得很馋很饿。这个时候总会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墨熄淡淡地,“难免会烫到舌头。” “那你烫到舌头了吗?” “我怎么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顾茫啃着鹅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没有烫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没什么,你当我没说。” 顾茫就管自己继续吃肉了,一整只鹅,他吃了一半,然后瞅着火堆上剩下的那一点儿发了会儿呆,不再动手了。 墨熄问:“不吃了?” 顾茫点点头。 墨熄隐约觉得奇怪,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觑,今晚怎么半只烤鹅就能填饱。但他还未及深思,就听顾茫问了句:“你的那个师兄,他叫什么名字?” 一语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对上顾茫的眼。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清冽,神态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而墨熄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渐渐觉得心口窒闷得难受。 顾茫……你是装的吗? 若你是装的,你怎么能够镇定自若成这样…… “那个人。”墨熄顿了顿,“他叫……” 他叫什么? 只不过最后两个字而已,却鲠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墨熄就被那个名字鲠着,那两个字他说了那么多遍,但此刻却像是多年前就四分五裂的一场温柔梦境,扎的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他说不出顾茫的名字,却因为极度的隐忍,眼眶竟渐渐地红了。 墨熄猛地把脸转到一边,语气忽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狠。 “问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茫:“……” 一顿饭意兴阑珊,待到顾茫走后,墨熄的目光落在顾茫手肘边的青梅蘸酱上。他吃饭时未跟顾茫解释用途,于是那蘸酱纹丝未动,彻底受了冷落。 墨熄闭上眼睛,他耳边仿佛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你光吃烤鹅可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试试这个梅子熬出来的蘸酱,酸酸甜甜的,配着脆皮咬下去——哇。”那声音带着笑,“好吃到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墨熄甚至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细节,有皓白无垠的雪地,有微微扬起的柴灰,有闪耀摇曳的火塘。 还有那时候坐在他身边,笑着拿树枝拨弄松枝的顾茫。 顾茫回过头来,眉眼笼在暖橘黄的火光里,黑眼睛那么深,那么亮。 “来,你尝尝我这块,这块裹了青梅酱。” “怎么样,好不好吃?” “哈哈哈,那是,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天上地下,我可是最赤诚的,从不诓人。” 墨熄的拳头情不自禁地捏紧,指甲深陷肉里。 他方才特意把烤鹅片的很薄,片了很多,他还特意和顾茫讲话,因为他知道人在接连做着两件事的时候总是会走神的。 顾茫从前吃这种片皮烤鹅的时候,每一块都一定要裹满这种酸甜青梅酱,要是不小心忘了,就算咬了一口也一定得放回蘸盏中重新回过,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墨熄之前想,如果顾茫是装的,很难做到一边听他说话,还一边保持着警惕不露馅儿,顾茫他十有**至少会习惯地蘸上那么一蘸。 可是没有。 顾茫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凝冻的梅子酱就和墨熄刚刚摆上桌时一样完好如初,而墨熄却已没了摆放它时的那一腔希望。 他站在厅堂内,窗外是弥天风雪,厅内却是比风雪更冷的残席。 他不知为何陡生一丛强烈的怨戾,恨得发痒,竟抬手哗啦翻了整一桌的残羹冷炙!待到李微闻声匆匆赶来,却见墨熄疲惫地立在窗前,把脸深埋在掌心里,头颅低垂,仿佛希望断却,就此生气了无。 “主上……” “出去。” “主上您这又是何必呢,他记不记得从前,是不是装的,其实结果都一样,您又何必——” 不,不一样。 他要的顾茫,他恨的顾茫,他仰慕过的顾师兄,都应该是完整的,是能跟他高低相较,锋芒相映或相争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被背叛的仇恨中喘出一口气来,他才有奔头,才有报仇雪恨的快慰,才有希望。 而不是这一拳打到棉花里的茫然无力。他的恨也好,他的怨也罢,都再也没有了可以真正倾泻的地方。 “主上,主上!”这时候忽有一个小厮从外头快步趋入,李微立刻转头朝他使眼色,用口型道:喊什么喊?没看到羲和君心情正坏! 那小厮一副里外不是人的为难样儿,踟蹰片刻,还是低头禀奏道:“主上,君上的传令吏来了,正在外头侯着呢。” 墨熄微微侧过脸,剑眉低蹙:“传令吏?” “是。”小厮吞了口唾沫道,“很急,说是君上要因为……那件要事,得马上见着您!” 46、换我锁你 小厮一说“那件要事”,墨熄立刻就明白了—— 重华有个极为骇然的秘密。整个王国知道此事的人恐怕超不过五人。 而羲和君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迎风冒雪来到了栖辰殿,随着侍官进了寝宫深处。 大殿内炭火烧得极旺,两只食烟小金兽趴在火盆边,一如往常地为君上歌功颂德:“君上洪福齐天!”“君上万寿无疆!”所有的佣人随侍都已经被屏退了,唯独君上还独自靠坐在榻几旁,脸上泛着些异样的青白。 “君上。” “火炉,你可算来了。”君上有气无力地,“你再不来孤就要死了。” 墨熄:“……” 虽然君上说的是夸张了些,但这确实就是重华那个不可告人的机密--主君有疾。 君上作为一国之主,却身患寒彻重症。 这种寒疾无法治愈,虽不碍及性命,但依着病人的体质命数,短则十年二十年,长则三五十年,病患便会瘫痪在床。也就是说,哪怕君上再是悉心调理,最多忍到五十余岁,便注定是个瘫子。 墨熄看着君上倦怠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君上歇下,我替你渡寒。” 君上显少有这么疲态俱现的时候,点了点头,伏靠在软枕上。 寒彻症发作起来苦痛难熬,唯有火系修士为之推血度寒,才能恢复常态。这也是君上为何有时称墨熄为“火炉”的缘由。 君上阖着眼,由墨熄将火系灵力渡给他,良久之后,嘴唇的青紫终于慢慢缓和。 他依旧不曾睁眸,而是叹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孤可就要遭罪了,林药师虽然也是火系灵核,但灵力远微于你,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帮孤渡此难关。” 小金兽还在炭盆边尖叫:“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君上哼唧了两声,冷嘲道:“什么洪福齐天寿比南山,狗屁。近几月来,孤的寒症发作愈发频繁,也不知这具身子还能撑多久。若孤之症败露于朝堂……”他嗤笑,“嘿嘿,想来那些虎狼之辈便会坐卧不安,将孤挖心掏肺,拆吃一空。” 他说到这里,终于微微张开寸许眼皮,后睨着,瞧向墨熄:“若有这么一日,羲和君会替孤守着殿前的罢。” 墨熄是个不爱拐弯抹角的人,他知道君上是在探他心意,遂直接道:“天劫之誓已立,君上对我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上笑了笑:“孤也只是随口谈聊而已。” 但墨熄知道他并非只是闲聊。 君上这个位置来之不易,他对谁都留有戒意。 当年,君上的生母为了把这个秘密捂得严实,买通了太医,可老君上快殡天之时,事情竟又被抖了出来。先君为重华社稷考虑,担忧万一这个儿子在位时瘫弱,难逃有外患内忧,一度曾想废储。 可是先君膝下单薄,只有这一个儿子,以及宴平、梦泽两个女儿,弥留之际废去这个储君,难道要立女儿为王? 太荒谬了,九州二十八国,从来没听说哪一国会有女君主上位。 至于兄终弟及,或者过继其他慕容姓的子嗣,先帝也都考量过,据说当时他还有意思想考验考验慕容怜这个孩子,可没等安排,先君的病情就转沉,不久后便殡天了。 众人不知先君为何辞世前忽有废储之意,还道是老君上病重之际神志不清所致。而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也都被打下了最可怖的守秘咒,从此将新君有寒彻之症的秘密深埋心底。 暖融融的火焰之息在身体里涌流,慢慢地驱散了寒彻之症带来的痛苦。 君上又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火炉啊,顾茫到你府上也有几日了。诸事都还顺遂么?” “顺遂。” 君上又不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墨熄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却又道:“还记得两年前,孤修书与你,向你征问对顾茫的惩处之法。你当时并无多言。但孤瞧你你回城之后,心思却已然变了。” 墨熄不语,只沉默地给君上渡着寒气。 君上也没有回眸看他,伏躺在矮榻上,有一聊没一聊地说:“火炉,孤知道你是个重情之人。没见着人的时候吧,你心里只记住顾茫待你的不好。但等真的瞧见他,你又忍不住想起他是你兄弟同袍了。是也不是?” 殿内的水漏滴滴答答往下淌流着。 寒气化却之后,身体便不再这般不适,君上叹息道:“你其实还煎熬的,孤都看得出。” “……” “记得他的恶,却也忘不掉他的善。恨不能让他死,但真的见了血,你心里却也不好受。” “君上……” “哎呀,人之常情。”君上慵倦地,“其实从你为了保下北境军,不惜向孤立下天劫之誓的那天起,孤就明白,你心里还是看重与他的昔日情谊的,那刀子剜在你心里,却没能把那些过去从你血肉里挖出来。你念旧义,这也没什么不好。” 寒毒散却,君上从榻上坐起来,他低头整肃着自己的衣冠,眉目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桀骜。 抚平衣袍上的细褶,君上抬起眼眸,看着墨熄,说道:“不过,孤有一句话,还得跟你讲在前头。” 墨熄沉默片刻,说道:“……君上不必多言,我与他已无情义。” 君上呵呵笑了两声:“你要真与他没了情义,就不会来问孤要这个人。”说罢拿起搁在紫檀卧几上的手串,慢慢地在掌中盘弄着。 “你当年不惜以十年之寿,一生承诺,来护得他留下的残部,还顶着他们的阶级仇视,去做北境军的‘后爹’。如今又行此庇护之举——这是恨?你当孤是傻子还是瞎子。” “……” 笑容敛去,复又道:“别的孤无所谓,孤要提醒你的是,顾茫铸下的是叛国死罪。孤之所以还容他活着,绝不是看了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面子,而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之值。” 他一壁说着,一壁紧盯着墨熄的脸看:“顾茫是大憝之人,罪无可赦。重华万民都在抻着脖子等着看他人头落地,有朝一日孤用尽他了,或是他再也无法控制了,孤定会下旨诛杀他。” 墨熄听到这里,睫毛微微一动。 “到那一天,孤不希望看到你昏了头,站在顾茫身边。” 墨熄没有像往日一样干脆地答应,他依旧是沉默的。 君上略挑了眉毛:“有什么心里话,羲和君不如跟孤直说。” 墨熄道:“也没什么。” “当真?” “他有此罪,无可多辩。” “咦,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羲和君遂了他的意,君上却反而有些不满了,“你好歹象征性地求求情,让孤拒绝你,然后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孤就可以雷霆大怒,这样才我们的朝堂才会生动有趣不死气沉沉嘛--” “……”墨熄顿了顿,抬起眼来,“那我确有所求。” “哎,这就对了。” 墨熄道:“我想亲自动手。” 君上吃了一惊:“什么?” “等处决顾茫那一日,我想亲自动手。” “……你让孤缓缓。”君上扶额,低声喃喃,“……怎么跟预想的状况不一样?” “请君上成全。” 君上一时颇为无言,僵坐半晌,往椅背上一靠,拍了拍手:“相爱相杀,二位好情趣啊。” “……” 浅褐瞳眸幽幽流转,君上又道:“可孤就怕你下不了手。” “那等真的下不了手时,再交由君上裁决吧。” 君上盯着墨熄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从对方眼底掘出些什么,但最后一无所得。于是他陡地叹了一声,“羲和君,你这又是何苦?就那么一个年少时的兄弟,生也要看着,死也要盯着,你啊……你啊……” 墨熄道:“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兄弟。爱恨都尽了,也就没有执念了。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君上成全。” 君上转着珠串,闭着眼睛思索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孤看不行。” “……” “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没那么容易被你忽悠着点头。” 他睁开眸子,把手串一搁:“此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墨熄却像对此回答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说:“也好。” “……?”君上微愠,“你不接着求吗?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再拒,然后孤就可以雷霆大怒,这样我们的朝堂才会生动活--” 墨熄对他的恶趣味不依不从,行了一礼:“看来君上已经全然恢复,夜深不留,告辞了。” 君上嘴角抽抽:“……行啊。你滚吧。你一点儿都不好玩。” 墨熄直到回到府上时,正值寂夜,府邸的人大多都睡了。墨熄穿堂走过,脸色并不太好。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与君上八字不合,只有俩人单独相处,最后往往都会闹到各自心里添堵,不甚愉快。 他心中烦躁,阴沉着脸一脚踹开自己的卧房房门,正准备洗洗先睡下,却在抬眼的一刻僵住—— “李微!” 一声怒吼响彻了整个羲和府,花叶瑟瑟池鱼沉水。 “过来!!” 李微一边担心着自己狗头不保,一边屁颠屁颠地飞快跑过来招呼道:“哎呀,主上回来啦,属下方才在马厩喂马呢,来得迟了,主上宽厚大量,勿怪勿怪。” 墨熄沉郁郁地回过头,一双刀子般的目光冷然刮过李微全身,最后落回对方脸上。 他侧过身子,让李微看清他屋里的状况。 “解释。”墨熄面色郁沉,寒声道,“我不过就是去了趟帝宫,这是怎么回事?” 李微探头一看,哇,好家伙。 整个屋子……该怎么说? 要知道墨熄这人有严重的强迫症和轻微的洁癖,他住的地方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莫说是东西乱放了,就连床褥叠起来的棱角都含糊不得。 可此时,桌椅倒伏,床幔狼藉,枕头掉在地上,花瓶丢在床上。总而言之一句话,就像有个小贼溜进来然后在这屋子里打过滚跳过舞发过疯一样。 李微颤巍巍地扭头,见墨熄的脸色青白,不由脖后一凉,嗫嚅道:“我,我这就去查明情况。” 墨熄咬着后槽牙道:“快滚。” 李微麻溜地滚了,不出一盏茶功夫,又圆润地滚了回来。 彼时墨熄正站在屋里盯着自己的床榻出神,见他来了,回头生硬道:“怎么说?” “鬼才啊。”李微擦着额头跑出来的细汗,不住喃喃,“真是活见了鬼啊。” 他说着,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攒动,几番欲开口,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赶在墨熄又要爆发之前一拍大腿:“讲什么都是虚的!主上,您和我一道儿去瞧瞧吧,真是鬼才啊!” 墨熄耐不住他这一咏三叹的夸张调子,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的柴房。 如果那还能称作是柴房的话。 墨熄:“……” 李微还在感叹:“真是鬼才啊!” 只见原本挺正常的小屋外头一夕间垒了十余块太湖石,有几块墨熄瞧着颇为眼熟,好像是鱼塘边搬来的。这些石头上方还倒扣着从羲和府各处搜罗来的大小合适的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更使得入口像一只浑身竖着尖针的刺猬。 也就是短短那么点儿时间,某人硬生生把羲和府柴房打造成了一个难以攻陷的野兽巢穴。 用脚趾都能想到这番杰作是谁干的! 李微眼尖,指着悬在入口处的一床厚被奇道:“咦?这不是羲和君您床上的……” 是,当然是他床上的。 是他每天起床后都会叠的特别整齐的雪绡被子! 此刻倒成了黑风寨山大王遮着寨口的暖帘儿了!!! 李微怕他气病过去,忙道:“哎呀,主上,这是好事啊。” 墨熄眼前阵阵发晕,咬牙道:“好什么好?” “您想啊,之前顾茫都是寻摸着米缸、地窖藏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随时准备开溜,不准备听主上您的差遣,主上您也使唤不动他。” “那现在?” “现在。”李微清清喉咙正色道,“顾茫花了这么大工夫,照自己的喜好在羲和府安置了一个卧房。” 墨熄扶着突突直跳的侧额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啊,对,不算卧房。”李微看了两眼那些堡垒一样的太湖石,斟酌一会儿想了个更合适的措辞,“窝。他给自己搭了个窝。” “动物搭窝,飞禽筑巢,那跟人安家都是一个道理——要在一个地方久住嘛。”李微如是分析道,“这表面顾茫已经被英明伟大的主上驯服了,从此就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主上说东,他不敢往西,主上说停,打断他的腿儿他也不敢继续溜达。” 正口若悬河地溜须拍马着,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动静。 两人回头,恰好看见顾茫又扛着一大摞不知哪里搞来的褥子进到院中,脚边还跟着一只蔫毛大黑狗,瞧上去就是之前在落梅别苑时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狗。那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落梅别苑溜了出,来了个千里寻主,又回到了顾茫身边。 三人一狗冷不防撞了个照面,偷褥子的顾茫愣在原地。 墨熄也站在原地。 “……” 几许沉默,顾茫哗地把褥子一展,遮在自己头上,然后沉静地问:“你还看得见我吗?” 墨熄:“……你说呢?” 褥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哒哒哒转身就跑,黑狗也跟在他旁边跑得欢快,边跑边吠。 眼见着一人一狗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墨熄又是怒又是无语,开口喝道:“你给我回来!” 不听。 顾茫哒哒哒哒跑得更快了。 墨熄冷眼看着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李微,咬牙道:“……叫他往东绝不向西,叫他停下绝不溜达?” 李微心虚地:“嘿嘿,那个……诶,毕竟顾茫是昔日的神坛猛兽嘛,就算脑子坏了,野性也还是有点儿的,但是主上您看,他已经很愿意和您说话了不是?” 墨熄对此的回应是怒道:“是你个头!还不快滚回去把我的房间给收拾了?!” 李微忙道:“是!”说着就上前去扯顾茫挂在太湖石上的被褥。 墨熄止住他:“你干什么?” “拿去洗了呀。” 墨熄气噎于胸,咬牙道:“顾茫拿来当暖帘用的被子,你觉得我还会要吗?去库房重新拿一床新的!” 李微旋即应了声,颠颠地跑远。 墨熄立在原地,看了看李微的背影,又看了看顾茫和狗消失的地方,最后转头瞪着顾茫留下的“狗窝”,他抬手去揉着自己突突抽疼的后颈,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戾气都要在这几天发泄殆尽了。 妈的,还不如回去戍边呢,照这样烦下去他大概能成佛! 然而羲和君墨帅大概还是太年轻了,他这人爱干脆不爱啰嗦,喜怒爱憎都写在脸上,而朝野不比军中,在这里铁血丹心都像潮水一样散去,而逆流而上的,是勾心弄权,是尔虞我诈。回帝都之后的“烦”,显然才刚刚开始。 这不,没几天,一轮新的破事又来了。 有几位平素里胆小如鼠的老贵族,寻思着羲和君公务繁忙,不可能成天看着顾茫这狗贼,万一这狗贼又被诸如李清浅之流利用,或者心怀异数,那实在是太过危险了。所以那几位老贵族联名上书,请奏君上,还是希望把人关押回阴牢。 墨熄冷然道:“他在阴牢里,李清浅不是一样有办法让他越狱而出?” “那是因为守备不严,若是再加警戒,必能——” “必能什么啊?”君上打断道,“孤已经答允了羲和君的事,轻易便废,那孤成了什么人了。” 但那几位老头吹胡子瞪眼不依不饶,又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哭诉,君上嫌烦,暴躁道:“行行行,烦死啦!那要不折个中。羲和君,改天你领着顾茫,去打个奴籍烙印,以免罪臣逃脱。也算给他们宽宽心。” 听到奴籍烙印,墨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略挑起眉:“怎么?羲和君是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 墨熄沉声应了,闭了闭眼睛。 所谓打奴籍烙印,就是上锁奴环。 按照重华的规矩,无论是给奴隶上环,还是去环,都要经过君上的允准,并且由炼器师操作。所以当年慕容怜给顾茫私自上环,其实是违制的。后来顾茫立了大功,老君上降旨除去他的奴籍,脖子上的锁奴环自然也一并除落,慕容怜为此还挨了老君上好一顿臭骂。 那一天,是墨熄陪着顾茫去炼器师那里摘的颈链。 他由衷地替他师哥感到高兴,他想他师哥那么好,这一辈子都应该是自由的。 那时候的墨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以顾茫新主的身份,要重新把象征着“凌辱”与“占领”的锁奴环锁回他顾师哥的颈间。 47、主人 第二天正值朝休,墨熄带着顾茫去入奴籍。 在大部分国家,奴隶都是卑贱的,不能修真,不能读书,又被称之为“贱民”。 重华国虽与它们没有本质差别,但至少态度略为和缓。 自先君承继大统以来,重华废止了“贱民”这种刻薄说法,并允许资质尚可的奴隶破格进入修真学宫,修结灵核。先君甚至还敕封了奴隶出身的人为将军,允许他们组建军队,报效邦国。 这些事情曾经在重华国引起过轩然大波,老贵族纷纷死谏,说此举有前车之鉴在前,狼子野心不可测,如若君上给了奴隶权力,他们就会渴望更多。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放任奴隶修行立业,时日一久,难保他们不会觊觎尊位,暴起覆政——谁又想被踩在脚下? 但老君上不听,他觉得九州烽烟四起,国与国之间的战事日趋激烈,但凡有能之人都可启用,不然内政是稳了,外忧却无从避免。 顾茫和他的王八军,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兴起的。 然而一朝君主一朝臣,新君继位后,觉得“内政”比“外忧”更加重要,所以他拿顾茫开刀,削权贬黜,以安老士族之心。 这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我们到了。”马车在修真学宫旁的一家小铺子外停下,墨熄上前去叩响了虚掩着的门扉。 这是一家入口逼仄,年久失修的老店,店外只疏懒地丢了块木板,板子上写着——“慈心冶炼铺”五个大字,冶炼的冶字已经掉了旁边的两点红漆。 顾茫问:“这是哪里?” 墨熄没有答话,只是推开那扇摇摇晃晃的老木门,领着顾茫进了里面。 铺子采光不佳,外头的阳光长期无法直射进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木头腐烂味道。偏生掌柜的为了省钱,还不肯点灯,只靠冶炼炉的火光映照着。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坐在冶炼炉前,慢慢地往炉内鼓气,一吹之下,红星乱紫烟,槽沟内流出橘红色的刺目铁水,像是地底流出的熔岩。 墨熄道:“宋老伯。” 老冶炼师正全神贯注地醉心创造,加上他还有些耳背,就压根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墨熄又提高声音唤了一遍:“老伯。”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悠悠回头,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令他瞧上去活像一只曝晒过度的橘子,又瘪又黄。 他看了看墨熄,愣了一下,又看了看顾茫,继而露出些恍然的神色,连忙站起来颤巍巍地行礼,嘴里念叨着:“哦,哦……是顾帅啊……” 顾茫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看老头向他作揖,于是也照葫芦画瓢地跟老头作揖。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他早就不是顾帅了。” 老糊涂的宋老伯迷茫道:“是吗?那他现在是什么?” “阶下囚。” 宋老伯很是吃惊,盯着顾茫看了好一会儿。 “阶下囚……阶下囚……” 他慢慢地踱过来,皱巴巴的手拉住顾茫的手,发了会儿愣后,忽然又笑逐颜开,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哎呀,小顾啊,你交了好运,你看看,老伯没骗你吧?世上还是好人多,从今以后啊,你就不再是望舒府的奴隶啦。” 他说着,欢喜地拍了拍顾茫的手背:“来,老伯给你把脖子上的锁奴环给化掉。” 听到老头子糊里糊涂的这几句话,墨熄眼里有极深的痛楚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睛,喉结微微攒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楼上一阵闷响,木梯子踩得咯吱有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羲和君,你怎么来了?” 墨熄转过头,瞧见一个穿着素淡白袍,拄着木拐的男人艰难地扶梯上下来。 是江夜雪。 江夜雪是这家冶炼铺的主人,而宋老头从前是岳府的一个冶炼师父,也算是江夜雪的启蒙恩师。江夜雪被逐出岳家后,唯一愿意陪伴着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岳府旧人。 墨熄道:“我带他过来入奴籍。” 江夜雪微怔:“谁?” 墨熄侧了侧高大挺拔的身子,露出后面东瞻西望的顾茫。 江夜雪喃喃道:“……是顾帅啊……” 旁边的宋老头不甘寂寞,伸出那只枯树枝般的手拍拍徒弟的背,乐呵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夜雪,你看看,咱们小顾有出息了,他是重华第一个摘了奴籍的人吧?真不容易。” “……”江夜雪叹道,“师父,您说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宋老头疑惑道:“我又记错了?” “是。那时候我还能跑能走呢。”江夜雪垂了睫毛,对老人笑道,“师父,您累啦,快去歇着吧。” 江夜雪安抚好了老人,重新回到两人面前:“抱歉了,羲和君,师父这些年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还望你莫要怪罪。” 墨熄道:“无妨。” 顾茫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学道:“无妨。” 墨熄看了他一眼,他今天望着顾茫的眼神并不凶,只是有些古怪,似乎笼罩在什么往日的阴影里。 江夜雪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要入奴籍的话,还请二位跟我楼上去。” 墨熄问:“但你的腿脚……” “撑着拐杖。”江夜雪笑道,“没事的,我能走。” 他们上了楼,冶炼铺的二楼敞亮很多,架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武器兵甲。 这个世道,修士们用的兵刃大多都是由灵体铸就的,他们会去各个冶炼铺子挑选合意的武器,让冶炼师把铸造好的神兵利器与他们自身的灵核相融合,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心念咒诀,武器就会应召而出。 这些兵刃虽然不如神武厉害,但铸造原理差不多,威力也都十分惊人。 而且为了打造出悍厉的兵刃,冶炼师们会外出采猎各种灵体——火凤凰的喙、青蛟的爪、吞天白象的牙齿……越是凶煞的灵兽,就越饱含强大的灵力,炼出来的武器声势就愈发骇然。 有的冶炼师甚至会使用怨灵入器,制造出来的兵刃可以召唤冤魂助战,最典型的就是望舒君家里祖传的水鬼符,里头据说是熔铸了九千个溺死的恶鬼,怨戾冲天。还有剑灵李清浅,也是这个道理。 但江夜雪的冶炼铺不一样,老头子老眼昏花糊涂得要死不说。他自己呢,又是个心软的不得了的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让他去斗凤屠龙,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用来炼器的灵力,都来自些花草。” 他回过头,看到墨熄正在看他的窗台,不免有些窘迫。他晾晒在窗台上的都是些软绵绵的灵体,一看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修真学宫的小孩子们……会来我这里买一些武器,不容易伤到人。” 墨熄道:“也没什么不好。” 江夜雪笑了笑。 他的炼器之术虽然来自于岳家,但行事之道却和岳家迥然不同。岳钧天炼器一味追求霸道,慕容楚衣也无所谓残忍与否,所以幼年时,江夜雪就没少因为理念不同,而和父亲起冲突争执。 人的心念除非经遭无法承受的剧痛,不然是很难改变的。 其实就算没有他亡妻那件事,墨熄觉得江夜雪最后也一定会和岳家分道扬镳。 江夜雪从积压着一堆炼器材料的货架上取下只铁盒,拂去上头的灰尘,来到二人面前。 墨熄曾经陪过顾茫摘下锁奴环,所以对这个铁盒再熟悉不过。江夜雪因此有些迟疑看了他一眼,说道:“羲和君,我要施法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墨熄脸上却很平静,他看着那黑魆魆的盒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用。” “好罢,那我就开始了。” 他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对顾茫说:“顾……”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只得叹了口气,“你请坐下。” “把眼睛闭上。” “把手放在盒子上。” 前两条顾茫都淡然地照做了,但是最后一条他却不肯了。他重新睁开眼,盯着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 说完抬头看向墨熄:“我走了。” “坐下。” “走了。” 墨熄说:“你如果还想留在羲和府,就一定要按他说的做。” 顾茫没辙,只得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委屈,又有些警觉,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手搭在了盒子上。 墨熄对江夜雪道:“施法。” 江夜雪点了点头。像慕容怜当年那样的操作其实是错的,锁奴环本身的法力就很大,如果只是随意扣戴,有可能会引起佩戴者灵流暴走,或者意外死亡。 但是这个道理,当时那群少年,其实谁也不懂。 炼器师江夜雪垂落眼帘,默念咒诀。很快地,铁盒的孔洞中淌出一道暗黑色的灵流,那灵流像蛇一样顺着顾茫的手臂往上攀爬,从小臂,到肩膀,到锁骨……环绕在他的脖颈处,最后凝成一道黑色玄铁铁环,烟霭的余韵一绕,又化作了一只吊在铁环上的小牌。 “好了。” 顾茫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第一遍摸完没说话。但很快他又摸了第二遍,这遍他倒是说话了,他转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项链……” 墨熄长腿窄腰地倚在窗边,听他这么说,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惊讶道:“你送了我一根项链吗?” “……” 墨熄没答话,江夜雪却有些于心不忍,跟他点了点头。 顾茫得了确认,蓝眼睛里流淌过细碎的光芒,他反复摸了摸自己的奴籍颈环,那张瞧上去和过去一样温柔善良的脸上露出些谨慎的高兴。 然后他居然转头,对墨熄说了句:“谢谢。” 窗外有湿润的风吹进来,吹着墨熄鬓边的零碎散发,他抱臂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看着顾茫的侧影。 如今的顾茫就像昔日顾帅的碎片,他想从他身上看到旧友的影子,最终却只落得一个眼眶都被这碎片扎痛扎红的后果。 他几乎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狼狈不堪地闭上眼睛,喉头攒动—— 多少年前,也是慈心冶炼铺的二楼,也是在这屋子里,年轻的顾茫同样也是摸着一道奴籍颈环,脸上笑得很灿烂。 那道颈环,当时是由宋老伯摘落的。 “结束了,顾师兄,以后你不再是慕容怜的人。”当时墨熄望着顾茫的脸,郑重其事地说,“你自由了。” 那一次,是颈环落下。顾茫在笑。 韶光荏苒,时过境迁。 这一次,是颈环扣上,而顾茫还在笑,一切好像都没怎么变。 可墨熄却觉得喉咙里涩如鲠着一颗苦榄,怎么吞咽也咽不下去。 这苦意竟好像要缠着他一辈子。 “你等等。”江夜雪在跟顾茫说话,“还没有结束。我还需要在这个……项链上面落几个字。” “什么字?” “你的名字,照身号。”他翻着重华国奴籍的记案,查着顾茫是这个国度的第几位落了锁奴环的奴隶,“有了,七百九。” 顾茫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就那么听他说着,似懂非懂的样子。 江夜雪用灵力给他刻录了上去,刻完了这一面,又翻到背面去。他再一次抬起了头,但这一回而不是看向顾茫,而是看向逆光立在窗边,神情难以辨清的墨熄。 “羲和君,你看这一面……” 墨熄道:“不用刻了。” “但这恐怕不合规矩,就算不是个人名,也该是家族姓氏,或者是宅邸府衙的名称。” “都不用。”墨熄顿了顿,把脸转开。 江夜雪叹息道:“可是……” “另一面还要刻吗?”顾茫忽然问,“要刻什么?” “要的。”江夜雪对他说,“要刻你主上的名字。” 顾茫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就在墨熄不耐烦准备过来跟他说走吧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刻谁。” 他转头看着墨熄:“刻你。” 墨熄:“……胡说什么。” “你是主上,好多人都这么叫你。” 墨熄闭了闭眼睛,蹙紧眉峰:“你太啰嗦了,赶紧起来跟我走。” “不可以刻你的名字?” 墨熄严厉道:“不可以。”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略微想了一下顾茫脖颈上勒着刻有自己名字的颈环,就觉得一阵躁动的血热。他烦躁地摇了下头,像要甩开一只扰他清净的蚊虫,继而一把揪起顾茫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对江夜雪道: “清旭长老,告辞。” 江夜雪道:“我送送你。” “你腿脚不便,不必了。” 江夜雪笑道:“也没什么,早就习惯了。而且我正巧也要去西街买一点松油,你等我,我拿些钱……” 墨熄道:“那你的轮椅呢?我去帮你推来。” “总是坐着也不好,有木拐就行了。”江夜雪捋了些碎币到乾坤囊里,“走吧。” 三人到了西街斜口的杂货铺子,江夜雪请掌柜给他打上两壶松油,正等着老板装壶回来,店门帘栊一开一合,有个少年走进铺子,口中大声嚷嚷:“掌柜掌柜!上次我家定的东西都到了没有?” 而后是另一个清冷威仪的嗓音:“岳辰晴,你别蹦蹦跳跳的不像话。” 他们回头,见挟风裹雪进来的人正是岳辰晴,而后一步入内的则是一身白袍的慕容楚衣。 两拨人猛一照面,彼此都有些意外,怔住了。 尤其是慕容楚衣,他凌厉的凤目一下子便落在了江夜雪身上,继而微微眯起。 慕容楚衣:“……” 江夜雪:“……” 一时间气氛相当诡异。 要知道慕容楚衣的姐姐乃是岳钧天的正室,而江夜雪的娘亲则是岳钧天的小妾,如今两个女人都已经故去,可他们二位晚辈却未将种种往事淡忘。 江夜雪低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一言不发,忽然拂袖转身就走。 岳辰晴忙劝道:“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经掀帘出去了,寒若冰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薄怒:“岳辰晴,我每次与你出来,都遇不上什么好事。” 岳辰晴情急之下,竟浑然无视江夜雪在场,急着跺脚嚷道:“四舅!我又不知道他在……你别走,你等等我啊……” 慕容楚衣却道:“别跟着我!” 他说别跟,岳辰晴哪里敢不听,只得懊丧杵在原地,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陷入了沉默。 江夜雪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先打破这层窒闷:“……辰晴,楚衣他……待你仍一直是这般态度么?” 48、重要的人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岳辰晴一下子又怒又急,仿佛心里的痛处被狠狠戳中,气嚷道:“才不是!我四舅对我特别好!他什么态度我都崇敬他!轮不到你来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夜雪见他脸红脖子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啊!要不是遇到你,四舅他才不会走!他今天本来答应教我挑灵石的!都是你!害得他跑啦!!”岳辰晴对江夜雪明显很抵触,嚷完之后便把脸转了开去,双手抱胸,再也不愿瞧这个人。 江夜雪无疑是被他的态度刺伤了,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尽力试图缓和两人的关系:“你已经开始学挑灵石品质了么?” “哼!” “这个很难,确实需要细心引导,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 岳辰晴叭叭嘴,说道:“你不可以,我才不要你教,你跟我四舅根本没得比!” 江夜雪便不吭声了,垂了眼睫,半晌道:“你说的也是,我确实和楚衣不能共论……” “……哼!” 江夜雪低声道:“对不起。” 岳辰晴毕竟心地不坏,一时恼怒之下口不择言,一通吧啦吧啦发泄过后,倒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听江夜雪嗓音湿润黯然,岳辰晴大约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便偷偷瞄了江夜雪一眼,但内心很反感,于是又把目光迅速转开了。 正是这不尴不尬的时候,掌柜提着两壶松油打内堂而出,岳家是这家杂货堂的大客,他来不及跟江夜雪交货,先冲岳辰晴咧嘴谄笑:“哟,岳小公子呀,贵客贵客,来来来,您先坐,贵府定的东西早就到啦,您等着,我这着人就给您去拿——” 岳辰晴正好找了个台阶下,不用再理会江夜雪,于是走到柜台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清清喉咙道:“我们还要再加这几样,都是我爹爹和我四舅一贯要的,你也一块儿给送到我家去吧。” “好嘞,好勒。”掌柜爱极了这种临时还要加货的客人,立刻接过纸,笑眯眯地扫了几眼,笑容忽然有些滞缓。 岳辰晴两手趴在柜台边,找了个舒服姿势靠着,问道:“怎么了?又缺货吗?” “这个……” “你们最近怎么总是缺货。”岳辰晴有些不高兴,“每次东西都不能一次拿全,四舅就觉得我没用,上回他就不高兴,今天要是再缺,那他……” 想想都寒毛倒竖。岳辰晴打了个寒战道: “我还是换一家吧。” 掌柜立马急了,忙说:“啊,不是!小公子误会了,只是有几样货需要核对一番而已。您坐着,这里要的东西都能给您备齐。”说着又转头道,“阿杜,你过来一下。” 杂货铺子的伙计颠颠地跑来了,掌柜拉着他到暗处一番耳语,再出来时脸上已带着热络和蔼的灿笑。 “岳小公子,后院先请吧,瞧瞧货色有无不满意的,我好尽快给您装车送去府上。” 这样正好可以不跟江夜雪待在一起,岳辰晴二话不说就随着掌柜去了后院,暖帘一落,他的身影不见了。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墨熄不便置喙。江夜雪垂着睫毛,瘦弱的身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站着,他努力显得很宁静从容,只不过脸上的窘迫与黯淡,却是再怎么劳心也遮盖不住的。 掌柜随着岳辰晴去了,伙计阿杜从内堂出来,拎了两壶油,递给江夜雪:“清旭长老,真是对不住啊,让您久等了。两壶桐油,您拿好。”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两壶桐油,您的油,您拿好。” 江夜雪道:“可是我要的是松油……” 阿杜脸上的“一惊”,简直可谓拙劣至极,他大概也是不擅说谎的人,话说到一半,脸就有些红了:“是、是吗?方才掌柜说的明明是桐油,难道是我听错了?” 江夜雪一时不明所以,说道:“那劳你再去换一次吧。” 阿杜面露难色:“啊……您要松油啊?今儿松油已经全都售罄了,要不您改日再……” “他这个腿脚,你要让他跑几次?”蓦地一个沉冷的嗓音打断他的话,墨熄从后面走过来,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羲、羲和君……” 墨熄目光凌冽,冷冷道:“到底是你听错了,还是岳府也正好需要松油,所以你们改卖了他家。” “……”伙计不敢和墨熄扯谎,脸越涨越红,支吾着不出声。 到了这份上,江夜雪又怎么会反应不过来,他低叹了口气,对墨熄道:“算了,反正我的铺子离这里也近……我让给辰晴,免得他四处再跑,天太冷了,他来一趟不容易,而且楚衣那个脾气,我也是知道的……” 顾茫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自己脖子上的锁奴环,似乎是在思忖江夜雪是个帮着给自己“项链”的好人,于是忽然一闪身,迅影般跑到了后院,未及他人阻拦,就拉了岳辰晴出来。 岳辰晴被他拽着裘袍的领子,涨得小脸通红,连连咳嗽道:“哎,咳咳!你干嘛!你这只小乌龟,你放开我!” 顾茫一直把他提到江夜雪面前,这才松了手。 岳辰晴揉着脖子,懊丧道:“你干嘛啊……” 顾茫照着学道:“要,松油。” “你要松油?” 顾茫指着好不尴尬的江夜雪:“他要。我不要。” 岳辰晴不得不抬头去看江夜雪,但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又转开了,嘟哝道:“不行,那是我四舅要的……” 顾茫道:“是他先来的。” “……” “先来的客人排前面。” 掌柜也跟着跑出来了,一看这情形,顿时有些无措。陪着笑,讪讪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下岳辰晴算是反应过来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立刻回头瞪大眼睛:“掌柜的,你不会吧?你莫不是已经答应把松油卖给他,结果怕缺货我走人,所以又反了悔?” 掌柜忙道:“不、不是,我只是听错了……” 岳辰晴见他心慌,愈发明白过来,怒道:“你还骗人!你这个大坏狗!” 江夜雪不爱惹事,摇了摇头,说道:“不妨事,我也不急着用。岳……小公子,东西你留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柱起拐杖低了头,慢慢地往外走去。 接二连三让江夜雪受了这么多委屈,岳辰晴良心终于有些受不住了,他在原处愣了一会儿,脸色不太好看,眼见着江夜雪就要推门离去,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叫出口的那一刻岳辰晴就有些后悔了。该死了,爹爹伯伯舅舅都不待见这人,要是知道自己与他多话,那不得活剥了他的皮。 但江夜雪已经停下脚步。 岳辰晴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那个……那个谁……你要这松油……做什么啊?” “做一些符咒。” “哦……”岳辰晴侧着脸,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好奇,犹豫着问,“那什么,之前李清浅闹事的时候,城里那些金刚不破符,是不是你给那些穷人送去的……?” 江夜雪没说话。 岳辰晴颇有些尴尬地,再瞥了他一眼。 江夜雪叹了口气,说道:“天冷了,你别再四处乱跑了,早些点了货回去吧。别再惹你四舅生气。” 说罢便掀了帘栊,出了店。只留岳辰晴一人呆呆地在原地站着。 对上墨熄的目光,岳辰晴委屈而茫然地嘟哝了声:“羲和君,我……” 岳家之事不便参与,墨熄也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与江夜雪一道离开了。 他们陪着江夜雪回到冶炼铺里,辞别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傍晚了,走在路上,顾茫忽然问道:“墨熄,那个江夜雪,他为什么把油让给白鸟?” “白鸟?” “就是那个——说我是小乌龟的。” 墨熄反应过来了,原来顾茫是在说岳辰晴,岳辰晴穿着皮毛丰厚的白裘衣,领缘有一圈绒毛,所以顾茫就管他叫白鸟。 墨熄遂解释道:“因为江夜雪是他的大哥。” “是大哥,就要让给别人?”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不。是因为心里觉得重要,所以才会愿意让给别人。” “就跟让你吃烤鹅的那个师兄一样吗?” 墨熄心中一动:“……你认为那个师兄觉得我重要?” 顾茫思忖后说道:“烤鹅好吃。他给你。你是重要的。” 墨熄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之前送你香囊的人,你觉得他对你重要吗?” 顾茫不假思索道:“重要的。” 墨熄的脸一下子黑了,咬牙道:“你觉得人家重要,人家未必瞧得上你,不然我收留你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得王城内有谁关心过你。” 顾茫低头不吭声了。 墨熄被戳痛,便也报复性地反啮着刺伤自己的人:“你就是在自作多情,一个香囊就把你打发了。那个人要真觉得你也重要,他就该来找你,你几次落难,他也该来救你。他来了吗?” 顾茫干巴巴地:“没来。” “没来你还对他死心塌地觉得重要?” “嗯……重要的。” 墨熄沉默一会儿,几乎是有些怨恨地冷笑了:“真有趣,他到底是哪位英雄,你不如给我引荐引荐?” 这回顾茫倒是落寞地摇了摇头,垂着眼帘再也不争辩了,多少有些伤到的样子。 两人闹了个不快,彼此都没再说话,并肩走了一会儿,快行至闹市区了,墨熄才终于又理他,说道:“此处人多口杂,把你的斗篷披上。” 顾茫照做。 他们在路上走,墨熄仍思忖着刚刚顾茫的话,心情躁动,路过一家茶摊,他便去去摊子上买了碗凉茶,站在那边喝。 渐渐的,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哎呀,看,是羲和君……” “我相公呜呜呜!” “乱说!明明是我相公!” 虽说这里的王城,墨熄也不是什么成日介不出门的人,然而路过的姑娘瞧见他却还是会忍不住侧目。 墨熄生得俊美耐看,尤其是嘴唇,虽然薄淡,唇形却非常性感,是那种让人盯着盯着就情不自禁渴望亲上去的完美色泽。 只可惜,他虽然生着这么诱人接吻的嘴唇,却有着长年积雪的冰冷眼神,看谁都是一脸的不耐烦,一副禁欲面孔。 但就算这样,也无法浇熄姑娘们对他的眼热,而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华有种说法,都说羲和君看起来清高冷傲,但看看他的宽肩窄腰大长腿,再看看他性子爆发起来那种说一不二的狠劲…… 啧啧啧,就知道他在床上能把人干的怎样欲仙欲死。 比如此刻,街上一家春馆的二楼就聚着一群绿肥红瘦的俏丽女人,她们要到夜里才接客,白日懒着,这时正好在二楼的廊庑下面吃点心聊天。瞧见了墨熄,免不了一番私语窃窃。 “我可以断言,这个男人上了床,不会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角色。”春楼的鸨母啐着瓜子,摇着罗扇,这样猜测道。 围在她周围的姑娘们就咯咯地笑作了一团,有女孩儿娇声道:“干妈你净瞎说,羲和君洁身自好,从来不进风月场,你哪里知道他床上什么样?” “嘁,你们太年轻,识人还太少。干妈我别的不行,看男人的眼睛贼毒。”她点了点自己的那些个姑娘,开玩笑道,“你们要是有机会陪他睡,恐怕会被他弄得少去半条命。” 那些醉身红尘里的女人听了,反倒相顾笑得更欢了:“干妈,我巴不得被他弄得失魂落魄呢。” “就会嘴上逞强。”鸨母翻了个眼白,那扇子远远点着墨熄的身影比划,“你看他的腿,他的肩背,他的腰——你们以为是病恹恹的望舒君啊?真跟他上床了那要被他操到哭都哭不过气儿!” “嘻嘻,那也比两下就完事的软脚虾好呀。” 越说越不堪入耳,映衬着那些娇花一般的脸,却也是说不出的可悲可怜。 她们都知道,好男人是不会睡在她们榻上的。 而她们无论心里怀着多少的柔情与真挚,都只能拿去献给那些会来临幸她们的老男人、丑男人、滥情无止的男人,到最后,还会被那些男人的妻子憎恨,被清白人家的姑娘鄙薄。 笑着笑着,就有些寂寞起来。 有姑娘遥遥看着墨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唉。” 她什么也没说,周围的姊妹却逐渐都有些沉默。 这世上,风流的俊男人不够诱惑,冷情的俊男人不够性感。而墨熄这样的,明显有性子有热血的男人,却还正正经经,凉凉冰冰,那才真叫渴了姑娘的心。 可他的心是属于谁的呢? “我真羡慕梦泽公主。”忽然有歌女罗扇遮唇,低声说。 “整个重华,谁不羡慕梦泽公主啊。”她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撇嘴道,“生得好就是好,别人喜欢她也就算了,听说羲和君也是非她不娶,只待她调养好身子,就要娶她过门呢,哎呦,真羡煞旁人了。” “哎哎哎,还有谁喜欢她?说来听听呀。” “那些公子哥都喜欢她呀,什么金云君,风崖君,望舒君……” “噗,望舒君怎么可能,他只爱他自己。” “我听说顾茫之前也喜欢她呢。” “……这个肯定是瞎说的。顾茫谁都喜欢,没个定性。” 不过提到当年的顾茫,这些女人还是有些兴奋的,有个俏生生的小姑娘道:“说起来,干妈,我听旁人道,从前你随军的时候,顾茫可是总爱找你呢。” 女孩儿们复又都笑起来。 她们的鸨母曾经也是重华数一数二的风月佳人,她性子乖张泼辣,人称花椒儿,如今也就三十出头,嗔怒瞪人的时候依然有小花椒的余韵。 “又拿我取笑,提我做什么?” “好奇嘛,干妈传授传授技艺?” “对呀,还不是干妈手段风流,顾帅才瞧得上。” 鸨母翻了个白眼:“顾茫?不提他,三天换一个姑娘陪着的风流种子,有什么好提的?”顿了顿,又道,“他要是没和君上闹翻,要是没成为叛徒,他要如今还是那个赫赫威名的顾帅,我保准他能跟你们都玩个遍。” 想了想,又啐道:“还真是个情圣。” 她们却不知道,干妈口中那个“情圣”正是眼前那披着斗篷,乖乖站在墨熄旁边的男人。 顾茫看着墨熄喝掉第三碗凉茶,开口道:“你还渴吗?” 墨熄冷冷看他一眼:“干什么?” 顾茫道:“晚上了,吃饭了。” 居然还会提要求了。 墨熄还在不高兴:“找你那位香囊恩客去。” 顾茫固执道:“找你。” 墨熄气不打一处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你奴隶?” 谁知顾茫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是奴隶,你是主上。” “……” “但你不是我的主上。”他眉宇间略有些困惑,“江夜雪说背面要刻名字,你说背面不用刻名字,为什么?” 墨熄咬牙道:“因为我不要你。” 顾茫又愣了愣,眼神迷茫,重复道:“你不要。其他人也不要。顾茫没有人要……没有人想要顾茫吗?” “是。”明明是在刺伤对方,贬损对方,可墨熄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难受的人却是自己,他把茶盏还给摊主,“没人要你。走了。” “去哪里?” 墨熄没好气道:“不是饿了?带你吃饭。” 49、花心的真相 重华这些年国力崛起迅猛,帝都内的菜馆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冒出了一茬又一茬,但墨熄却领着顾茫去了一家明显上了年纪的酒楼。 鸿鹄馆。 这馆子当年是帝都拔尖儿的几家菜馆之一,只有王公贵族才去的起,时价高的骇人。但这些年鸿鹄馆的态度倒也缓和起来了,大概是感受到了竞争,这只老鸿鹄不得不跟旁边那些物美价廉的小燕雀们效仿,菜价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寻常修士也能进得了门。 不过就算这样,老鸿鹄的气数也日渐熹微,此时正值饭点,它店外却仍旧是一派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凄然景象。 墨熄进了店里,顾茫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掌柜的是个微胖油腻的男子,姓刘,忙来招呼:“哎哟,羲和君,许久不见您了,吃饭?” “厢间。” “好叻,还是老的那一间?” 墨熄顿了一下,说:“嗯。” 刘掌柜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尽头的厢间,楠竹做的细帘子,地上铺着绣有日月星辰的厚织毯。墨熄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领着顾茫进这隔间时,顾茫跟在自己后面,被那铺天盖地的贵气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拽住自己青着脸道——先问清楚,大哥你请客吗?不然卖了我也吃不起。 但是就像这家酒楼的大好华光一样,织毯上原本散发着碎光的金丝线,都已经黯淡蒙尘了。 墨熄翻着菜案,却因为脑子里思绪纷乱而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他“啪”地把那缣绢绣成的精美菜案一合,推给顾茫。 “你来。” 顾茫还在拨弄自己颈环上的小铜牌玩,闻言一怔:“不认识字。” 墨熄道:“有图,这缣绢上施了灵力,你可以看到图样。” 顾茫听他这样说,就把菜案打开来,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看。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一会儿伸出手指在菜案上戳戳戳,一会儿又咬着手指出神,“好饿。” 墨熄不吭声,头转到一边去,也不看他。 顾茫觉察到了,于是问:“你还在生气吗?” “没。” 顾茫想了想,忽然道:“不生气,你也重要的。” 墨熄心中一动,却仍板着脸冷冷道:“……何必谄媚我,我可没香囊送你。” 顾茫笑道:“但你送了我项链呀。” “……” 如果说墨熄眼底的情绪原本是嫉恨,此话一出,嫉恨便立刻褪色了大半,成了一种黯淡。 他看了一眼顾茫脖颈上漆黑的锁奴环,竟再也发不出什么火来。 毕竟,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都是顾茫给予他的,若无昔日之顾茫,便也不会有今日的墨熄。 撇去国仇后,他还能怨顾茫什么呢? …… 在他家逢变故的时候,是顾茫向他伸出了手,在他籍籍无名的时候,是顾茫陪伴着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是顾茫笑着鼓励他。 顾茫是对他有恩的。 “别担心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差能怎么样啊,就算你伯父把你坑惨了,你也是贵族呀,你看我,我是个奴隶,我都不愁,你愁什么?” “要是哪天你真被你那位伯父挤兑的没路走了,我的屋子分你一半住,饭分你一半吃,好不好?” “你还有我呢。” 顾茫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墨熄前途未卜,在行伍间备受排挤时,只有顾茫一个会注意他的心情怎么样,饭有没有吃饱。墨熄性子清冷倔强,那时候与他同住的那几个贵公子都瞧不上他,觉得他早年没了父亲,如今母亲又不顾丑闻改嫁他人,到时候一怀孕,墨熄的境地一定凄惨至极。 他们甚至会故意把他的分粮给糟在地上。 是顾茫见不得落魄少爷受欺负,所以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他。可是奴籍士兵的粮食并不好吃,顾茫看得出墨熄嘴上不说,但吃的却异常痛苦。 于是他就琢磨着,隔三差五就借着要给姑娘买首饰胭脂的由头,问兄弟们坑蒙拐骗坑些钱两——然后默默地给小师弟多买几样点心,好哄这小可怜高兴。 那时候军队里的人都说顾茫太花心,他的哥们儿也都挤兑他太不专情。 “前天还说要给小兰买玉钗呢,今天就又来要钱,说想给小蝶买簪花。唉,这风流种子。” 顾茫当时最好的朋友陆展星也道:“阿茫,你怎么回事?以前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啊,你来行伍之后放野啦?” 顾茫的回应是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兄弟,给点赏呗?我回头给你洗一个月衣服。” 陆展星惊道:“你又看上哪家姑娘啦?!” 顾茫胡诌道:“隔壁村王老汉的女儿。” “……她才六岁!!你丧心病狂啊!” 没有人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丧心病狂花钱追姑娘”的顾茫,其实是打着逛青楼的名头,偷偷溜去附近城里的某家小破馆子的后厨里洗碗筷。 顾茫用了易容术,换了衣服,谁也瞧不出他是驻军的军爷,他洗着成堆的汤碗饭碗,那热火朝天的模样连掌柜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伙子,你看看你要不要干脆来我这里做长工?薪酬给你这个数?” 易了容的顾茫眼睛依然明亮亮的,像有整个夏夜的繁星:“谢谢掌柜,但是我平时也有别的事要做,脱不开身……” “唉,那真可惜。”掌柜的拍拍他的头,“很少见到你这么勤快的少年郎了。” 为了照顾他,他的顾师兄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累。 可墨熄一开始都不知道。 直到后来,他看到同袍染血的信笺,意识到自己竟然爱慕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岁的男人,他冒着风雪按捺不住地去找顾茫告白,可帐篷里只有陆展星,而陆展星告诉他: “顾茫啊?顾茫被拉去城里的花楼玩啦!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 那一瞬间墨熄只觉得一击闷棍当头而落,他缓了好久,却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于是他纵马驰向陆展星所说的那个风月场,但他找到了顾茫的那几个友人,却独不见顾茫。 他不死心,胸中像是烧着无法止熄的烈火,他就在驻地附近的小镇里一家商户接着一家商户地寻过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瞧见了“逛青楼”的顾茫。 顾茫易了容,原本墨熄应该是认不出来的。可是当时他留着心眼,顾茫从水盆边一抬头,墨熄就捕捉到了那人撞上自己的眼神。 只那么一眼,墨熄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找的顾师哥。 从听闻“顾茫去了青楼”时的失望,到瞧见顾茫在洗碗时的震愕。 当时墨熄的心,真是疼得厉害极了。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一腔热血涌在心口,令他望着顾茫的眼神都是滚烫而炽热的。 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他刚想表白的时候,去营帐里,没有找到这个人。当他怒气冲冲地奔向青楼,占有欲翻沸着想要把顾茫拽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等他真的找到他了,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热切也没有那么冲动了。 他在风雪中喘息着,大步推开篱笆木门,惹得饭馆后院的小鸡崽子满地乱跑,他径直朝不知所错的顾茫走过去。 他看到了顾茫浸在水里的手,大寒天的,为了不让掌柜发现自己是个修士,也不能用法术,顾茫的手起冻疮了。 墨熄忽然喉头阻鲠,竟不知以自己如今地位,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这句喜爱,有什么资格问顾茫索要更多。 他沉默不语地把顾茫从小板凳上拽起来,长睫毛垂落,他捧着顾茫冰凉的十指。 他把他师哥的手捧在掌心里,摩挲着,轻声问,你疼不疼? 顾茫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这点冻疮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嘛,糙一点才好看。”顾茫用肿成萝卜的手挠了挠头,咧嘴露出一颗小虎牙,“你顾茫哥哥最英俊。” 这话也太扯了,没人会觉得两根冻萝卜手指英俊的。 可顾茫不听啊,他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来了军队,跟我分在了一队,又是我的师弟,那我就不能让你受委屈。 墨熄不是没有劝过顾茫,他跟顾茫说过,顾茫给他的太多了,而他今后之路却并不明朗,这些恩情,他未必能够还的起。 而顾师兄这个军痞却只是笑,冬夜里他长睫毛上都是雪籽:“谁要你还了?来了我队伍,就是我的哥们儿,我得罩着你。” 墨熄道:“可我……” “别可我可你了,那你如果过意不去,就拿个卷轴记着,你把欠我的都记下来,等你有出息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啊。”顾茫笑着去揉他的头,“哎哟,我的公主殿下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傻瓜。” 墨熄看着那年轻鲜活的笑容在光芒中恣意生长,那时候他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将最好的还给顾茫,不但要还,还要把世上的奇珍异宝、花团锦簇都送给他。 他要待他好一辈子。 可是最后呢? 顾茫给了墨熄救赎,而墨熄还给他的却是颈上那一枚黑沉沉的枷锁。 而且说来讽刺,这倒真是如今他能给顾茫的最好的东西,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仇恨、心冷如铁之后。他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一辈子。 菜点下去了,墨熄仍双手抱臂沉默地坐着,走神。 顾茫忽然道:“你还是不开心。” 墨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真没有。” 顾茫坚持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那我们换一家。” 墨熄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说道:“换什么。这家店的菜做的很好,有几道你从前很喜欢,但不知道你自己方才点对没有。” “以前的我……”顾茫喃喃,“很喜欢?” “我说过,我们从前认识。” 顾茫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但还是道:“行吧,你说认识就认识。” 这家馆子多有蜀菜,呛辣的菜肴对顾茫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西蜀国是重华国的同盟,西蜀战乱的那一年,顾茫去援盟过的。自打那时起,他就从一个半点儿辣子都不能沾,变得一口气吃掉一盘红油辣子鸡而面不改色。 但能吃归能吃,墨熄知道顾茫还是喜欢家乡菜的。 只是不知道,他叛变在外,投敌燎国的那些岁月,看着桌上的葡萄美酒,有没有思念过故乡的炊饼包子,有没有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后悔。 和重华国寻常的温柔菜系不一样,这家馆子的一切都很热烈。厨房是半敞开的,只用个布帘子遮挡,在楼下的客人们能够听到热油愤怒地“滋滋”声,锅铲碰撞的“叮咚”脆硬声,时不时有武火“轰”地自镬内腾起,映得整个伙房都成烈红色。 “鱼香茄子,凉拌鸡,一篮子锅盔,两位客倌趁热乎吃。”小二左右手都端着菜,头上还顶着一个,“冷了味道可不好啦。” 顾茫伸出手,默默替小二把头上顶着的竹篮摘下来。 锅盔是猪油肉馅儿的,和面卷饼的时候往里头裹了猪肉碎末和花椒碎末,还有碧油油的小葱,两面涂抹着猪油贴炉烘烤而成,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热切的焦香。 顾茫不喜欢小葱,但把葱拨弄掉之后,他就很喜欢这个饼了,捧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吃。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回锅肉,夹在筷子里,酱汁鲜亮的肉片儿微微颤抖,闪着油光。开水白菜,菜心柔软地浸在醇浓的鸡汤里,清爽回甘。爆炒腰花,刀花切成美妙的卷,和蒜薹一起在大火中一溜出锅,端上来的时候甚至还呛着火星的余韵,口感脆嫩。 菜肴的香味质朴而又猛烈,一筷子下去,七窍都在瞬间畅快极了,花椒的麻刺激着鼻腔与口舌。这一桌子菜并无昂贵食材,却好吃得很——贵在技艺精湛,这也是他们从前要价极高的缘由。 “好吃。”顾茫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以前吃过?” 听到顾茫这样说,墨熄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的食欲变得愈发萧条,于是搁下了筷子,转头看着外面的街市巷陌。 顾茫舔了舔唇上的碎渣:“公主,你怎么了?” 墨熄初时并无动静,但片刻之后他蓦地反应过来,猛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50、恨你 顾茫多少有被他脸色骤变的样子吓到,犹豫一会儿才说:“公主啊……” 仿佛周身的血流都涌向了头脑,只两个字便如巨石入海,震得墨熄耳中嗡嗡,竟一时说不出完整话来,“你,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什么?” 墨熄的指尖发凉,他不得不抬手抓住桌上的茶杯,这才勉强掩藏住自己的颤抖,哑声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哦,李微教的啊。他说公主就是很尊贵的高高在上的要好好呵护的人。”顾茫笑了笑,“我觉得你挺像的。” “………………” “你怎么了?” 像是从悬崖坠至谷底,那种战栗仍在,激动却已冷透。 墨熄咬牙,把脸扭开去,说道:“……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瞥见顾茫有些茫然的神情,墨熄闭了闭眼睛,这才忍着把心中的隐痛剜去,低哑地错开话题,“喝你的白菜汤。不用管我。” 顾茫低头看着碗里的开水白菜:“可汤没了。” “……”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然后盯着墨熄面前的那碗胡辣肉丸汤。 “你想尝我这个?” 顾茫点头。 墨熄心情正闷,但他情绪复杂,并不怎么想发脾气,只把汤碗推给顾茫:“这里头有整颗的花椒,味道很重,你留心。” 接过了碗,顾茫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锅盔掰碎了,沾着胡辣汤吃。他往碗里吹气,拿勺子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颗颗蜷缩着的花椒。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闯进了他的唇齿之间。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甚至还嘎嘣咬碎了花椒的硬壳儿。 结果可想而知,须臾之后,顾茫开始往外吐花椒壳,眼睛湿漉漉的,舌尖被麻得又红又难受。他一下子把汤碗推远了。 “有毒。” 墨熄先是一怔,顾茫不是可以吃麻辣的么? 但随即又想到顾茫吃辣那是后来练的,一开始他可半点红都不愿意沾。燎国毁他神识的时候,大概把顾茫后天培育起来的耐受也给毁了。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焦灼,时至如今他仍然保有一线希望,希望顾茫的迷茫都是假装的,可是在一起这么些日子里,顾茫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不是的。 昔日的神坛猛兽是真的死了。 墨熄能拥有的,能憎恨的,能报复的,只有眼前这一抔余烬而已。 墨熄有些无言地看着他:“没有毒。” 顾茫张开嘴吐出舌头,满脸的委屈:“我中毒了。” “……” 跟他解释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墨熄于是倒了一杯茉莉凉茶,递给他:“慢慢喝下去,毒就解了。” 顾茫将信将疑地捧过茶盏,皱着脸一点一点地喝着。 “好点了吗?” “嗯。”顾茫点了点头,却犹豫地看着这整一桌子菜,“不吃了。” 墨熄道:“你不吃‘有毒’的就好。” 顾茫忽然撇着嘴,有些不开心地:“这里不好,下次不来。” 墨熄看着他被麻的通红的嘴唇,心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忽然说:“……顾茫。” “嗯?” “我第一次请人吃饭,来的就是此处。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顾茫想了一会儿:“是我?” 墨熄的眼睛有那么瞬间的明亮,可他很快又看到了顾茫眼里的迷惑,听出了顾茫语音末梢的疑问上扬。 顾茫道:“猜对了吗?” 墨熄没再说话,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低叹了口气,再没有回答。 吃过了饭,两个昔日的旧友,如今的仇敌漫步在夜晚的胭脂湖边,廊桥悬着红布灯笼,在河面投出梦一般温柔的霞光。 夜泊的舟楫划过,木浆一打,梦就碎成了浮光粼粼。 顾茫走在墨熄边上,咬着墨熄之前在路边一脸不耐给他买的三丁包,吃得腮帮鼓鼓的。 墨熄停下脚步,望着河面,半晌,忽然像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好像只是无谓的低喃:“……如果当初陆展星没有死,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墨熄看着波光粼粼,说,“没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还活着,就总有转机。” “嗯。” “你嗯什么?” “落梅别苑的嬷娘说过,我说‘嗯’就是同意别人的话,同意别的话,别人就会开心。” “……”墨熄道,“你又为何要讨我开心。” 顾茫又咬了口包子,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墨熄面上一怔,随即漠然道:“你真不会看眼色,也不会看人。” 顾茫咽下包子,一双纯澈无垢的眼睛看着桨声灯影里的墨熄:“嗯。” “……你能不能不要连这个也同意?” “嗯。” “……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极不甘心地回头:“我哪里好了?” “你等等。” 顾茫说着,把鼻子凑过去,小狗般在墨熄脸侧,脖颈,耳朵根闻闻嗅嗅。这一幕若是给爱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会由着别人靠的这么近,做出这么奇怪又亲密的举动。 他一般不都是给人一个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断么? 但是她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确实不爱被生人触碰,但顾茫一定是个例外。不止因为顾茫这个人如今太单纯了,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目的的,只遵从着孩童般的本性——对什么东西好奇,他会放到嘴里去尝,想了解什么东西,他会凑过去闻。 而是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顾茫就是最亲密的人,他早已习惯他了。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最后顾茫说,“和别人都不一样。”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顾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顿了顿,似乎想在自己可怜巴巴的脑袋里捞出点像样的字句来描述。可显然,他最后失败了。 他说:“很甜,你闻起来像一勺蜜糖。” “……” 墨熄显然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奇奇怪怪的对话,他问:“还有呢?” 顾茫双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这个只有你会买给我。” 他说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来自己脸上的在意,呈现的居然是这样分明吗? 灯影水色里,顾茫那双大而眼尾很长的眼睛望着他,那么宁静,又那么平和。 墨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个说我好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也是你。” 顾茫有些吃惊:“有两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顾茫吃惊完了,又道:“那你该去多问问别人,会有很多人说你好。” 没有别人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会对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开口,也没有人能够再与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离,冰寒刺骨,早已把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到绝壁悬崖。 墨熄想到少年时的自己,想到在小饭馆里洗碗的顾茫,想到先君,想到梦泽。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战火连天,他像个乞丐一样跪在硝烟里请求顾茫回头。他想得胸口的旧疤都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涤荡。 他闭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厉害。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跟谁都没有说过,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声。 他已经近乎十载不曾做过这件事了,以至于话语卡在喉头竟然吐不出来。慢慢地,他的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像作恶多端所以被拔去舌头的厉鬼一样,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习惯了往肚子里咽。 这时忽听得顾茫说了一句: “你别说,我不听。” 墨熄抬头:“为何。” 晚风里,顾茫随手掠开眼前的碎发,他靠在廊桥的木柱上,侧脸看着墨熄:“因为你并不想告诉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认识你,那么没准以后我自己也会想起来的。所以,没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听。”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忽地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讽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会儿。顾茫看着他,慢慢地,犹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来又重新抬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脸。 触手微凉。 照理来说,墨熄是该要怒斥要闪躲的。 可是在这桨声灯影里,在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许不止一整天,是从顾茫叛变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颤,却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湿润了。 “公主。”最后,顾茫低声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吗?” “因为我好像是个好人?” 没想到顾茫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他说,“因为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熄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尖锐的利爪攫紧了,竟连呼吸都是困苦的。 顾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听上去好像不错,我想让你当。”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头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复杂上千倍万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万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缓地说了句:“你远不够格。” “什么叫够格?” 墨熄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顾茫想了想:“那要怎么样我才够格?” 墨熄答不上来,盯着他一会儿,只问:“你看不出我恨你吗?” 顾茫怔忡道:“恨是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寝你之皮,亲手将你折磨到死去活来,让你痛不欲生。”墨熄目光泠泠,盯着他,一字一句,“这就是恨。” 顾茫就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距离很近,眼睛盯着眼睛,呼吸萦绕着呼吸。 墨熄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合适,刚想推开他,就听到顾茫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很疼。” “恨我,会让你很疼吗?” 51、你陪我 恨我,会让你很疼吗?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墨熄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肺腑都被一把无形的刀刺穿了,热血流的满腔都是。一地斑斓。 顾茫自从回到重华来,见到的无非都是一张张仇恨、怒骂、刁难的脸,他还从没见过像墨熄这样的神情,忙道:“那我不要你当我主上了,你别不开心。” “……” “不要恨我,你不恨我的话,会不会就不疼了?” 湖面的水吹开细细的觳纹,那些破碎的灯影就像繁星闪烁。 “……太迟了。” 很久之后,墨熄才沙哑地回答他:“顾茫,总有一天,你是会死在我手里的。……你我注定不是一路人,我发过誓的。” 他转过头,那张英俊的脸在摇曳的灯笼红光里显得那样模糊不清。 “而且我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兄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我。” 顾茫听了他的话,两口把最后一点包子啃掉,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着。 墨熄看他这莫名之举,问道:“做什么?” 顾茫把自己的衣襟摸了一遍,然后抬头道:“干的。”说罢又拉着墨熄的手,想让墨熄也摸一摸,墨熄自然不从,一把甩开他的手,皱眉道:“你胡闹什么?” “奇怪。我明明是干的,你为什么叫我湿胸?” 墨熄:“……” 其实墨熄说的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莽撞冲动,他的犹豫与失控,这些顾茫都曾亲眼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都包容过。 但现在顾茫已将他们两人的过往埋葬,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这片围城里,因为无法自拔而心生怨怼。 “那你为什么非要恨我呢?” “……因为从前,我在你身上犯过很多错事。”那天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墨熄这样对顾茫说,“错的离谱。” 可当顾茫问他是什么错的时候,他却又不吭声了。 其实他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做过“很多”错事。事关顾茫,他真正觉得自己做错的,其实只有一件。 那就是爱上了顾茫。 这件事简直罪不容诛,但他却重复错了很多遍,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再犯,一边却在一棵树上吊死了无数次。 那天晚上,墨熄躺在床上枯瞪着深色回纹幔帐想,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把顾茫杀了?为什么不快刀斩乱麻一了白了?自己现在这样,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希望顾茫能回想起往事,或许不仅仅是想让顾茫能够给当年的叛变一个答案,也不仅仅是想听顾茫后悔看顾茫流泪。 他大概还想让顾茫来质问自己,质问自己一些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朝他怒叱,向他怒吼,哪怕他们血相见肉相搏再夺个你死我活。 总好过如今他只有一个人的肩膀,却要扛起两个人的回忆。 “顾茫。”在这寂寂无人的幕帐里,一声叹息微不可闻,“终究还是你比我更狠。”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墨熄处处留心,却从未见过顾茫有任何伪装的痕迹,希望便愈发渺茫。他逐渐地有些心灰意冷,也就对顾茫愈发地厌烦。 “从前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盯着看。如今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自个儿把脸转开了。”狗腿李微如是总结道,“主上很焦躁啊。” 不用他说,整个羲和府都感受到墨熄的焦躁了。 都说压抑使人变态,墨熄的怨气压抑久了,对顾茫的苛责也就渐渐地变态起来—— “你吃饭为什么非得用手抓。” “洗衣服你不会,那穿衣服你怎么会的?” “李微教了你三次莲藕粥的煮法了,盐罐子和糖罐子还是分不清楚,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舌头坏了?” 堆给顾茫做的杂事越来越多,要求却越来越高。 墨熄越觉得顾茫恢复神识无望,对他的躁郁就愈发地炽盛。到最后连从前贴身服侍墨熄的那几位小仆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虽然平时总板着脸,但对我们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更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可他对顾茫……” “唉,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顾茫了。” 再一段日子之后,墨熄的这些小仆已经全部闲的无所事事,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那位性格扭曲的羲和君已经把所有贴身的事情全都堆给了顾茫去做。 不得不说,顾茫其实很聪明。 他虽然神识遭到过一次破坏,但是能力却没怎么折损,一个月之后他已经能把李微教给他的所有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体力好,速度快,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也不抱怨,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累字。 “看看他过的这都是什么鬼日子。” 小厮们聚在一起叨咕叨咕。 “三更天起来劈柴,四更天烧火做饭,主上醒了之后过去收拾房间,不管收拾得再好都要挨一顿骂,骂完之后吃个早饭,吃早饭的时候还要被主上骂,然后主上去朝堂,他就得去洗衣服,晾衣服,再把大厅花厅伙房的地砖擦得锃光发亮,再去后院喂鱼除草,再去准备晚上的食物……” “我的天,他该是什么感受啊。” 什么感受? 说出来估计没一个人会信,其实顾茫压根儿就没啥感受。 他懂的词句太贫乏,墨熄骂他,他顶多听得懂类似“你是猪吗”这种简单的语句,并且因为不理解礼义廉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身上的畜生性让他习惯像动物一样看待事情,虽然墨熄总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叨叨起来话说的又急又多,但是顾茫却不讨厌他。 因为墨熄每天都给他好吃的。 在顾茫眼里,羲和府就像一群狼的领地,墨熄很厉害,是头狼,他每天到外面去一圈,然后就有“俸禄”,俸禄能换吃的用的穿的,所以顾茫觉得墨熄是一只特别会狩猎的好狼,就是爱嗥了点儿。 不过看在他那么能干的份上,顾茫决定不嫌弃他。 狼群的分工明确,既然墨熄要去外头狩猎,让自己在领地里巡视、打扫、清洗,那也没什么不应该的。还有煮饭,煮饭这件事情虽然有点复杂,他花了十来天才努力记住了贴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但他很得意,因为现在他不但认识“糖”,和“盐”,甚至还会写“米”,“面”,“油”。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而这也亏墨熄嗥嗥有方。 至于“醋”和“酱”则太难了,他暂时不会,也没打算学,反正醋的味道那么重,他闻了就皱鼻子,这辈子也不会弄错。 他每天和墨熄一起分吃猎物,渐渐地他就在心里把墨熄当做伙伴。 每当墨熄朝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他虽然嘴上不吭声,心里却有些着急,他觉得脾气暴躁的狼总是容易掉陷阱里,就算不掉陷阱里也容易气的掉很多毛,掉毛多了就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一命呜呼。 他不想让墨熄一命呜呼,因为墨熄是他来重华之后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分享猎物的人。 他好几次都想安慰墨熄让他不要那么生气了,不过绕着墨熄走了两圈之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使他平静下来,所以最后他都只能站在旁边,一边听墨熄骂人,一边默默祝愿墨熄长命百岁。 这样他才有饭吃。 以上便是顾茫的所思所想。 幸好墨熄并不知情,不然真的能被活活气死。 临年关了,军政署事务繁忙,墨熄一连数日回府都很迟,这一天夜宴应酬回来已是深夜,连李微都已歇息。 墨熄抬起细长冷白的手,扯松了压得严实的领口,迈着大长腿进了府门。 他刚刚在宴会上喝了些酒,神情有些恹恹,五官深邃的脸瞧上去比平日更显的不耐烦。但他一向自律,沾酒只为客气,不为寻欢,更不会放纵自己喝醉,只是胸腔有些热意,并不那么舒服。 他原打算就这么洗洗睡了,但路过桂花明堂时,却看到顾茫正蹲在井边,挽着袍袖给大黑狗洗澡。 “乖乖,你洗干净了才好看。” 但黑狗一见墨熄就不乖了,挣脱开顾茫的手瞬间跑没了影,顾茫站起来,胳膊上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顾茫则抬起胳膊擦擦脸,没擦干净,鼻子上还是有一撮泡沫。他咧嘴笑道:“你回来啦。” 墨熄闭了闭眼睛,忍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是猪吗?” 他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想到从前瞒着所有人去洗碗跑堂赚钱给自己开小灶的顾茫,胸中烦躁更甚。 “你不会去柴房烧了热水再给它洗?” “饭兜不喜欢热。” “谁?” 顾茫又拿袍袖擦了擦淌下来的水珠:“饭兜。” 墨熄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那只从落梅别苑起就和他相依为命的黑狗,墨熄一时有些无语,顾茫这个人从来都是先照顾别人喜欢什么,自己则总是习惯去迁就别人,去忍受为此带来的种种不便。 如今他只有这只狗兄弟,于是他像包容人一样,也这样包容着这只狗的喜怒哀乐。 泠泠夜色下,墨熄看着顾茫的面容,看着明月如霜映照着他干净的脸,他纯净的神态,还有安宁的蓝眼睛。 墨熄想说,你这又是何必。 可是动了动嘴唇,吐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你可真是一个圣人。” 沐浴洗漱,合衣躺到床上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墨熄觉得自己最近是越来越魔怔了,得不到答案的他,就像得不到超度的厉鬼,越来越心如火烹。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不如顾茫死了,不如自己死了,也好过这样日夜猜思,辗转煎熬。 后半夜的时候,开始落雪。墨熄枯睁着眼,瞪着无垠长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面。 忽然心血涌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哗”地拂帘出去,连鞋履也懒得穿,踩在那莹白如絮的松软积雪上。 “顾茫!” 站在那些太湖石堆成的“洞口”朝里面没好气地大喊时,墨熄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得找个医官来看看了。 “顾茫,你给我出来!” 暖帘窸窣,顾茫出来了,脸上带着困倦和茫然,揉了揉眼。 “怎么了?” 墨熄磨了半天的牙,硬邦邦说道:“没事。” 顾茫打了个哈欠道:“那我回去了。” 墨熄道:“站住!” “……又怎么了?” “有事。” 顾茫眨眨眼:“什么事?” 墨熄黑着脸道:“我睡不着。”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我睡不着,你也别想休息。” 这要换作任何正常人一定都会大惊失色露出见了鬼的神情吼一句“你有病吧!” 但顾茫显然不是正常人,所以他只是发了会儿呆,眼神仍有些未醒的涣散,然后淡定地说:“……哦。” 他的这一声哦,平静的像古井里的水,可水却落到了滚油里,刹那星火爆溅沸反盈天。 墨熄陡起一股无明业火,冰天雪地的,他一件单衣赤着双脚竟不觉得丝毫冷,反而热得厉害,他盯着顾茫,眼里淬的都是火。 他忽然一把拽住顾茫的胳膊,力气大的瞬间在顾茫手上勒出红痕,他把顾茫狠拽过来,紧盯着顾茫的脸。 “你听着,我今晚心情很不好。” “那怎么办?”顾茫无所谓地,“揉两下会不会就好起来了?” “你--!”墨熄一时语塞,而后咬着牙慢慢吐字道,“好。你很好。……你不是傻了么?不是什么尊严都没有,什么廉耻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是逆来顺受么?” 他看着雪夜里那双困惑而松散的眼,蓝色的瞳眸里,他看到自己连日压抑到几乎有些疯魔的脸。 他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可笑,他喉结攒动,想克制自己逆流而上的怒意。 可呼出的气却是火烫的,灼热的。 “那行。”他紧攥着他的胳膊,俯视着盯他说,“今晚,你来陪我。” 52、别乱抱 星火在炭盆中飘飞萦绕,寝卧内的淡青色帷帐苏幕长垂。 墨熄坐在床沿,黑眼睛盯着顾茫。 他说:“跪下。” 跪是顾茫在落梅别苑就早已习得的姿态,但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动作,倒不是因为自尊,而是因为他不明白那些要他跪下的人,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每次都照着他们教的跪了,可那一张张脸上的凶恶却没有消退,反而有更忿怒的血色逆流而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姿态上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顾茫犹豫了一下,看着墨熄,就这么直直地跪了下来,跪在羲和府主人的床边,跪在那个男人脚边。 他曾经并不怎么在乎别人对他是否满意,但是面前这个人是他的饭碗,关系到明天桌上的鸡鸭鱼肉,所以他总是希望他能开心些的。 可墨熄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满意。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跪下是什么意思?”墨熄忽然睨下眼眸,冷冷道。 顾茫摇头。 “你跪了,意味着臣服,卑微,恭谨。”墨熄盯着他的脸,“但这些在你脸上都没有。” “你只是屈了你的膝盖,背却是挺直的。” 顾茫没有说话,似乎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依旧这样跪着,有些困惑又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 坦诚地近乎无礼。 是了,这才是他激怒每一个让他下跪的人的缘由。因为虽跪着,可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困窘,过去两年里那么多人想要看他下贱,看他狼狈,看他生不如死。但没一个人能够做到。 顾茫像一张白纸,从容地接受所有的诅咒与唾骂,他的无知竟成了他最大的结界。 墨熄忽然怨怒,他一把扼住顾茫的脸颊,俯身逼视着顾茫的眼睛,他身上的侵略性就像一把剑,争鸣出鞘,几乎要将顾茫整个贯穿。 “顾茫,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会拿你没办法?” 而顾茫望着他,半晌给他的回应却是:“你是不是喝酒了?” “……” 墨熄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犹如被火烫了一样陡然松开捏着顾茫的那两根手指。 他的力气太大了,顾茫汝瓷色的颊上已被他的暴戾烙下了两道鲜明的红痕。 墨熄转过脸,阴郁道:“与你何干。” 顾茫摸摸自己的脸颊:“落梅别苑里有很多人喝酒,他们喝很多,然后都变得很不好。” “那叫喝醉。”墨熄冷冷道。 “那你喝醉了吗?” 墨熄回头瞪他:“我醉了还能这样好好跟你讲话?” “那你喝醉过吗?” “我——” 外头的雪簌簌下着,北风呼号。 一时失语,唯有木炭噼剥。 我没醉过。 只曾经多喝了一点点,就那一次,被你看过,被你闹过,被你包容过。 从此就对自己戒尺般苛严,再也没有由过自己放纵。 你怎么就忘了。你怎么能忘了? 你怎么敢忘了!! 这番话在心底翻沸,蒸汽腾起,出口却化作无情的句子。 “我的事轮不得到你管。” 顾茫就不吭声了。 屋内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墨熄盯着顾茫一直看,好像能透过那双蓝澄澄的眼睛笔直地看进顾茫心里。 然后墨熄又想,真要能笔直地看进去就好了,真要能狠狠地撕裂他,洞穿他,捅破他,将他骨里的秘密,血液的流向,肮脏的灵魂都看清就好了。 只要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有多脏,就不会再有留恋了。 顾茫动了动**的脚趾,忽然问:“你要我陪你,就是陪你互相看吗?” 墨熄瞪他:“你想得倒美。” “那你要我做什么?” 于是墨熄开始认真且恶毒地思考,并且刻意不再盯着顾茫看。 “今晚你陪我”,这句话明明带着些狎昵,听起来并不那么正经。 可偏偏屋里的两个人都没往偏的地方想。 墨熄是真的因为自己睡不着所以也不想让顾茫呼呼大睡,顾茫也是真的秉持着有觉一起睡有眠一起失的友善精神在陪着自己的饭碗。 “这样,你念书,我睡觉。”墨熄在书架前挑了一会儿,丢给他一卷《伏昼天劫志》。 “我不认字……” “李微不是教你一个月了吗?”墨熄没好气地摆摆手,在床上躺下,“你挑认识的念。” “哦。”顾茫接过《伏昼天劫志》,开始大声念书名,“犬日一力士。” 墨熄差点没把枕头砸他脸上。 听了一晚上顾茫念书的结论就是,墨熄从五岁就倒背如流的《伏昼天劫志》,居然一句话都没听懂,硬生生被顾茫念成了一本他压根就没听说过的书。于是到了后半夜,依旧无法入眠的墨熄顶着俩黑眼圈起床,一脸煞气地盯着顾茫看了良久,忽然伸手把他拽起来。 顾茫:“去哪里?” 墨熄道:“书房。” 顾茫跪的久了,骤然被提起,脚麻的动不了,踉跄两步就扑通又摔回了地上。 他这一摔,本能地就想要扶住什么,手忙脚乱间离得最近的就是墨熄,于是一把抱住了墨熄的腰。 虽然此时正值严冬,但寝卧内炭火生的很足,墨熄又是个血热强健的男人,所以身上衣服穿得很单薄。顾茫这一抱,几乎就是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布料,环住了他紧窄劲瘦的腰身。墨熄的腹肌在他手掌之下随着呼吸起伏着,一向端整的袍襟也被他扯歪了,隐隐绰绰露出肌肉匀称的胸膛。 墨熄回头有些神色不定地阴森森看着他。 其实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甚至是某些男人,他们若是处在顾茫这个位置,一定已经被羲和君过于强势的气息和体魄迷得晕头转向了。 但顾茫旧爱已泯,而身为狼的情窦又好像还完全没开,所以他一点儿都没有感受到面前这尊男性的躯体有什么好看的,而如果非要他说个什么感受,大概就是觉得又硬又热,还隐约让他感到危险。 墨熄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放手。” 顾茫抱住他的腰,蓝眼睛仰望着他,耿直道:“我站不起来。”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坏了。” 墨熄脸色愈发阴霾:“那是麻了,不是坏了。我让你放开我!” 顾茫见他神情不善,心道这个人真的是很容易不高兴,一点都不知道照顾同伴,还不如他的饭兜好。思及如此,便默默放了手,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而墨熄几乎是在他放手的瞬间就头也不回地推了门,从廊庑下往书房行去。 书房里四壁清幽,少有装饰,至于火盆那更是免谈。 墨熄原本就是火属性的灵核,再加上他血热气盛,根本无所谓寒冷,只一件单衣,走到书桌前。 他看了一眼在门口逡巡的顾茫,说:“滚进来。” 顾茫迟疑片刻,往地上躺到。 “……你干什么。” 顾茫开始从门槛处打滚,一圈儿,两圈儿…… 墨熄那张俊脸气的都有些扭曲了:“叫你滚你还真滚?” 顾茫从地上坐起来,叹了口气道:“那你说,要怎么样。” 如果不是他脸上那种淡定且平和,虚心求教的神情,墨熄几乎都要以为这是昔日那个无赖军痞在与自己嬉笑了。 墨熄按捺着烦躁,说道:“过来。” 顾茫似乎不太想惹这只易燃易爆的同伴生气,遂问道:“不要滚过来了对吗?” “……走过来。” 顾茫于是从地上起来,走到墨熄身边,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墨熄在书柜上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适合教人读书断字的书籍,于是皱了皱眉,干脆只拿了笔墨纸砚,在黄檀木桌上摊开。 “李微教会了你多少字?” 顾茫掰着手指算了算,输完十个手指,**的脚又跟着动了动,居然是连脚趾也用来计数了,如此算了一遍,发觉认识的字居然比双手双脚的趾头加起来还要多,不禁颇有些自豪地说:“很多。” 墨熄把椅子推开,说:“坐下。” 顾茫坐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墨熄双手抱臂,靠在檀木桌沿。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而后一挥手,掌中火焰将书房内的灯火尽数点燃:“我验货。” “验货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你写。” 落梅别苑的陋习大概依旧残存的顾茫心里,顾茫姿势笨拙地拿了笔,蘸了很多墨,然后问:“写好了,有赏吗?” “写不好有罚。” 顾茫原本有些期待的目光瞬间变得很是紧张,他忐忑不安地问道:“没得饭吃?” “……”墨熄看了他一眼,暖黄灯烛映照下,顾茫清瘦的面庞离得那么近,一双海水洗过般的蓝眼睛凝望着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那双眼睛里已经很难见到最初落梅别苑重逢时的麻木与疏离。 人的气息在一点一点地回到顾茫的眸子里。 但是无论墨熄捕捉了多少次,他都没有成功捕捉到一星半点顾茫残有记忆的痕迹。 墨熄道:“再说吧。” 顾茫坚持道:“饭要有的。不然很饿。” 墨熄瞪他:“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写。” 拙劣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墨熄说一个字,顾茫便写一个字,写对了,墨熄不吭声,写错了,便又骂他笨。 他先是要顾茫写一二三四五,后来又要顾茫写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饶是贪得无厌,心绪恍惚,便要求顾茫去写“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写“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写到最后,根本都是些顾茫绝不可能会的字句,他却偏不放过他,偏钉他在椅上,不让他走。 顾茫几乎都有些委屈了:“我不会……” 灯正昏曳,雪正凄迷。墨熄看着他纸上歪扭错落的字,一句相思,万般皆错。他阖了阖眼,走到顾茫身后,把笔拿了过来:“教你。” 雪籽打着窗阁,顾茫坐在椅子上,墨熄高大的身形俯下,一笔一划,铁划银钩,秀丽颀长。他写着,顾茫也跟着照葫芦画瓢,画到一半,忽然忍不住,低低的打了个喷嚏。 墨熄悬腕停笔,低头看着他:“冷?” 顾茫不愿给人添事,何况对方是个雄性,自己也是个雄性,他颇有些争强好胜的本能,于是摇摇头,却又打了个喷嚏。 墨熄道:“回去添件衣服,冻死了还要费神照顾你。” 顾茫揉了揉鼻子道:“一点点,不厉害。” 既然顾茫这么说了,墨熄也没什么好再坚持的,再强求下去,反倒好像是在关心他似的。于是照旧教顾茫习字。 但是写着写着,顾茫有些冷得吃不消,他也没有多想,本能地就往周遭唯一的发热体——墨熄身边靠一靠,再靠一靠。 墨熄沉于字句当中,初时倒也没有觉察到顾茫的这个小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茫已经像是狼群取暖似的,靠在离自己只有尺寸远的地方,几乎稍微一动,就能躲进他的怀里。 “……”墨熄眼中微暗,搁了笔,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望着自己,有些阴郁又有些狭隘地眯起了眼睛,“之前让你滚回去换衣服,你不换。现在想干什么?” 53、无意识勾引 顾茫望着他,**的脚趾在桌子下面不安地来回蹭了两下。 忽然道:“我和饭兜会一起取暖。” 墨熄淡然看着他:“所以呢。” “你的衣服少,你也冷,我的衣服少,我也冷。你冷我冷,我们凑在一起,就热了。” “……” 墨熄是个断袖,顾茫是他的旧情人。哪怕理智的城墙高筑,锁得住逾越之举,却也不可能锁得住身体的某些本能。他很清楚自己对顾茫有很强烈的反应,若真衣衫单薄凑在一起,恐怕就不是热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墨熄因此有种被蓄意勾引的愠怒,尽管这种“勾引”可以说是他自己一厢的胡思乱想,但他的脸色还是明显地沉了下来。 他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地松开捏着对方下巴的手指,几乎是有些嫌恶地扯过一张宣纸擦了擦,冷冷道:“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行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顾茫闻言,没有任何伤心的神色,他只是回望着墨熄,并将所有情绪都那样直白地写在脸上。墨熄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他的眼里看到茫然、困惑,怔忡……但却没有什么令自己心生快慰的情绪。 如果顾茫能因他尖刻的话语感到伤心,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墨熄觉得自己也不会这般躁郁。 顾茫答道:“我以为,我是同伴。你的同伴。” 墨熄没吭声,片刻之后,抬起手指,单指勾住了顾茫脖颈上的锁奴环,指尖慢慢往下,在漆黑铁锁圈坠着的铁片上拨弄了两下。 他低着头,说道:“你觉得,我会和戴着这种东西的人做同伴?” “你是叛臣,我是你的死仇。”墨熄轻声道,“不会变的。顾茫,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年终尾祭将近,墨熄越来越确认顾茫是真的没有假装。他确实因为失去了两魄,丧失了全部的记忆与心智。 墨熄为此阴鸷了许久。 这一日,墨熄自朝中归来,得了一个消息,说姜药师终于从外头云游归来。姜拂黎是重华第一炼药宗师,广涉疑难杂症,顾茫的事情指不上别人,但姜拂黎还是能指望指望的。于是墨熄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带了顾茫,前往姜宅拜会。 姜拂黎性格非常桀骜古怪,重华贪嗔痴,贪是慕容怜,痴是慕容楚衣,至于嗔,说的是对逆的境界生嗔恨,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不理智,意气用事——姜拂黎姜药师是也。 这位姜药师恃才放旷,嘴上从不积德,做事更是我行我素。 “听说他回府之后,得知了之前他夫人见李清浅那件事,气得一整天都没和他夫人说话,还问他夫人脑子是不是有病,有病早点吃药。” “哎呀,他为什么呀?” “具体也不清楚,大概是觉得他夫人太冒失了吧。他好像还去岳府找慕容楚衣骂人了,说慕容楚衣不该多管闲事牵扯上他夫人。” “哈哈,痴对上了嗔,慕容楚衣没和他打起来?” “慕容楚衣压根就不在府上,姜拂黎砸了岳府的十来套茶具才怒气冲冲地回去了,放言如果慕容楚衣再敢连累他夫人,他就亲自上门把慕容楚衣绑起来丢到鼎炉里做成药丸。听说还把拦着他的岳小公子给骂哭了呢。” “哇,这么凶啊……” 便是如此。 墨熄不是没和姜拂黎接触过,对此人的印象实在太差,若非无人可求,他也真的不想去姜府拜会。 但是他转头,看到院中和饭兜一起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顾茫,又觉得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了。 姜府的大厅内,左右两盏缠枝落星灯正在尽心尽职地熊熊燃烧着,千盏鲸油灯烛将夜晚照成白昼。厅堂所有摆件皆是做工考究的上上品,用度比寻常修士居所精致百倍,甚至可以称之为奢靡。 正值饭后,管家备了丰厚茶点,命人去后宅通禀姜家的掌柜姜拂黎。 他们本以为姜拂黎会马上出现,但却意外等了很久,墨熄阖眸养神,顾茫则一直在端着盘子吃东西。青色越瓷盘里盛着桃酥花糕蜜饯鲜果,他一样不落全部塞进嘴里,吃完了自己这盘,舔舔嘴唇觉得意犹未尽,又伸手去捞墨熄的那盘,并且还偷偷瞄了墨熄一眼,见对方连睫毛都没动,于是就放心大胆地又埋头开吃。 谁知墨熄忽然问:“你很饿么。” 顾茫怔了一下,含混道:“你要吗?还剩点儿,我以为你不吃……” 墨熄淡淡地:“我不吃。” “好,好,那我替你解决掉。”最后两个字其实已经很难分辨,因为顾茫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块核桃酥,尽管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非常努力地滚动,也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怪声。 墨熄虽然没说什么,但剑眉却微微蹙了那么一点,他不想再看顾茫寒碜的吃相,转头问管家:“怎么这么久?你家主上是不是有事情,临时抽不出身?” 管家答道:“掌柜在给长丰君的女儿医病呢,应当就快好了。” 墨熄蹙眉道:“近日总是听闻长丰君之事,他女儿得了什么病症?” “狂心症。”管家说,“长丰君家的小姐灵核太暴虐了,年岁又太幼小,控制不住自己。她已经在修真学宫打伤了好多公子小姐啦,唉……”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忍心,“她才七岁,不发病的时候很是安静乖巧,也很有礼貌,但却没人愿意与她相处,怪可怜的。” “医得好么?” “一时半会儿是医不好的。”管家说,“修真学宫的意思是,如果她再伤人,就要毁去她的灵核,将她黜出学宫。” 墨熄听了,沉默片刻,问道:“那不是从今往后再也无法修炼了?” “非但是不能修炼,她那灵核毁起来十分凶险,弄不好是要损毁心智,会变傻的。” “……” “长丰君夫妇老来得女,却不想是这般情境,眼泪都流干了。唉,其实啊,长丰千金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慢慢地控制自己的灵核之力……她是不断地在变好,只不过……”管家叹了口气,“羲和君是知道的,学宫多是贵胄子嗣,谁也不愿冒这风险,与狂心症的孩子同入同出。长丰君求了好久,托了好多关系,才勉强容她留到了今日——但其他贵族老爷的意见都很大,若是再有伤人事件发生,无论打了谁家的孩子,她怕是都留不住了。” 墨熄立刻想到了长丰君之前给自己送礼的事情,原来竟是因为这般缘故。 他正欲说话,却听得内堂里传来一个男子威严的嗓音:“老周,啰里啰嗦的,谁让你胡乱透露病人的事情?” 管家立刻闭嘴了。 墨熄侧过头,见金丝屏风后步出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个男子穿着考究华贵的淡青色绣袍,衣襟重重交叠,腰封扣得端正。他哗地一拂广袖,在尊位上毫不客气地回身落座,而后抬起一双瞳色浅淡的杏眼,端的是面容清寒,眉目傲慢。 墨熄道:“姜药师。” 姜拂黎手指搭在扶椅上,扫了来客一眼,薄薄的嘴唇一碰一合,一句寒暄也没有,直接就道:“你身体康健。不用治。” 墨熄问:“那他呢。” 姜拂黎又扫了顾茫一眼:“他五毒俱全,没得治。” 尽管先前墨熄就对顾茫存有记忆一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亲耳听到姜拂黎的否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墨熄闭了闭眼睛,不死心地问:“一点恢复的可能也没有?” “有啊。”姜拂黎微挑了眉,冷笑两声,“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到他溢散的两个魂魄,什么事情都解决了。问题是羲和君知道哪里去找么?” 平日里换作任何人与墨熄这样说话,墨熄都该翻脸了。可姜拂黎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全重华的人都不要看他,骂他奸商、黑心、发死人财。但全重华没一个人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就连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因为他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医。 墨熄看了盯着点心盘子发呆的顾茫一眼,转头问姜拂黎道:“……姜药师有无他法,至少让他想起些许。” “如果你只希望他想起些许,用不着任何办法。”姜拂黎干脆道,“他主掌记忆的一魄被抽去,但并非是前尘往事皆忘却。随着时日推移,他自然会恢复一些。” 墨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能恢复多少?” “看他造化。”姜拂黎道,“不过如果缺失的两魄没有复位,大多数事情他都还是记不得的。” 瞧见墨熄眼底闪过一瞬黯淡,姜拂黎冷笑道:“其实记忆这种事情,要么全都恢复,要么干脆全部忘记,只存着些零零落落的残片,那才是最磨人的。如果我是他,倒宁可一直这样迷茫下去——免去许多痛苦。” 烛火噼箥,姜拂黎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依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再说了……人之神识飘忽不定,谁知道他忽然想起来的,会是哪一段往事?” 姜拂黎的这句话让墨熄心中咯噔一声。 是啊,若是只随着机缘,恢复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谁知道会是哪些? 顾茫的前半生有着太多的秘密,也经受了太多的摧折。说浅了,有墨熄与他的私情,有慕容怜对他的折辱。说重了,有一些王八军的军密,有君上给他的欺压。 若是顾茫陡然间想起这些零星碎片,顾茫会如何自处? 墨熄只略作一想,竟已觉得寒意砭骨。 姜拂黎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可怕?” “……” “万一他又记起了当年君上是怎么对待他的,缺了前因后果,大概就会愈发疯魔不可控制。那时候羲和君你要再收拾起残局来,可就麻烦极了。” 墨熄扫了姜拂黎一眼,看着灯火中姜拂黎好整以暇的脸,说道:“你有药。” 他没有用疑问句。 姜拂黎冷笑道:“真聪明。姜某让他恢复记忆的法子没有,但是尽量让他别想起那些黑暗回忆的药方倒是可以开出很多。” 这英俊的男人一副奸商嘴脸,转着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待兽投笼的猎人:“你要不要?” 墨熄自然是不差钱的主,黑皮战靴包裹的长腿交叠着,一只手肘反搁在椅背上,眼也没抬,说:“开价。” “行啊。”金钱让姜拂黎的神色稍悦,他说,“你比君上痛快。” “君上也知道他或许能恢复记忆?” “我何必要瞒他。”姜拂黎道,“不过他倒是希望顾茫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一件是一件。”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你开药吧。” 姜拂黎道:“先说清楚了,这药方是宁神静气的,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遏制黑暗情绪的作用,但并不能绝对左右顾茫对记忆的选择。他要是哪天还是想起了一些苦大仇深的事情,你一睁眼,发现他拿着刀子在对着你脖子比划,姜某人概不退款。”他说完,白玉似的手指敲了敲木桌,抬起下巴嚣傲地往药师府的牌匾凌空一点——“一切都按姜府的规矩来。” 墨熄连看都懒得再去看姜拂黎那块破匾,这块匾他年少时第一次看见就留下了极深的心里阴影,从此对药修济世救人的形象大为改观。 别的药堂再不济,也得在门面上挂个“悬壶济世”,“童叟无欺”之类的开堂训诫。 姜药师的馆子挂的是顶天立地的八个大字箴言: “谁闹姜某,姜某杀谁。” 姜拂黎颇不羁地问:“明白了吗?” 墨熄面色不变地答:“开药。” 姜拂黎道:“好,一个疗程,七万金贝币。” “噗——”这个价格连姜府的周管家都听不下去了,但立刻转成了咳嗽,“咳咳,我,风寒,风寒。” 姜拂黎乜他一眼,白牙森森地一笑:“行啊,一会儿给你吃药。” 周管家:“……” 墨熄从乾坤囊里取贝币金票,顾茫却在这时把头探过来了,他在落梅别苑待了这么久,听的最明白的就是“贝币”二字。 现在他的同伴要花钱了,要花贝币,不但要花贝币,还要花金贝币,不但要花金贝币,居然一出手就是七万金…… 他要接多久的客才能赚足那么多钱啊。 眼看着墨熄就要把钱给那个凶巴巴的杏花眼雄性,顾茫不干了。忽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墨熄的手腕,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给。” 墨熄看了他一眼,说:“我的钱。” “……” “松手。” 顾茫想了想,想不出什么阻止他的理由,只得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手松开了。然后问道:“没钱了。我们会不会饿肚子?” 墨熄不理他,只将七张面值万金的贝币票放在了桌上,长指一推,推给了姜拂黎。 姜拂黎恐怕看他夫人都没有过那么和气的眼神,他接了贝币票,命管家拿了纸笔,然后从桌上拉过一只紫檀细盒,取出里面的一只清目水晶镜架在左眼前,冷白手指执拿着狼毫写了起来。 大抵是离开落梅别苑后,日子过得不再那么昏暗,顾茫身上的血性开始逐渐恢复,如今已不是那种太过寡淡无波的状态了。 好奇心也多少回到了这具旧痕累累的躯体里。 因此看到姜拂黎戴了水晶目镜,他就问:“这是什么?” 姜拂黎语气很淡,“目镜。” “你为什么要戴?” “我夜盲。” “夜盲是什么?” “就是晚上看不清东西。” “那你为什么只戴一只?” “我只盲左眼。” 顾茫哦了一声,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说道:“夜盲要在暗处才看不到,可你这屋子闪闪发光这么亮。” “法术伤害,非是常疾。姜某左眼一到晚上就盲,点再多灯也只能让右眼看得方便。” “……” 姜拂黎视线冷冷地从水晶镜后面透出来:“顾帅还有问题吗。姜某写药方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 顾茫诚恳道:“没了。” 药方上写了七十余种草药,姜拂黎命人取来金算珠,白净的手指在算珠上打得飞快,他一边核对价目,一边把关这些药草之间是否有存在相冲危险。 “就这张方子,你留好。”姜拂黎道,“明日来我这里取药。” 墨熄收了药方,和姜拂黎实在没有更多可以谈的,差不多了,他们也就该走了。 不过这个时候,姜拂黎却又把他唤住了:“留步。” “药师还有指点?” “还有一件事。”姜拂黎看了左右仆役一眼,说:“你们先下去。” “是。” 众人退了,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姜拂黎慢慢地把盏中茶水喝完,然后抬起眸道:“羲和君,姜某问一句无关紧要的。那天李清浅剑灵来寻内子,你是不是也在现场?” 墨熄颔首。 姜拂黎神情有一瞬不那么自然,他问:“你是否听清了内子与他说了什么?” “姜夫人声音很轻,不曾有闻。” 姜拂黎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水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动了两下,像是在暗自骂人。骂完之后,他又问道:“红芍剑是否存有残留的部件?” “留了个剑柄。” 姜拂黎眼神陡地锐利起来:“在谁手里?” “慕容楚衣。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拂黎不答,只是在听到慕容楚衣的名字时就直接骂了一句娘,他阴着脸想了一会儿,说道:“算了,也没什么好再查的。” 他说罢,起身整顿衣衫,而后用下巴尖点了点顾茫道,“对了,羲和君,姜某有件事还要叮嘱你。如果你想要让这个人不想起那些乌糟过往,除了按时服药之外,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请教药师。” 姜拂黎竖起一根手指,摆了两下,说:“少让他看到与之相关的旧物,人之思绪,最是难以琢磨。或许想尽办法也拾回不了的记忆,只消一阵气味,就能重新勾起。——你千万记着我这句话。” 54、我喂你 顾茫不爱喝姜拂黎开的药。 原因很简单,太辣了——姜拂黎居然开了一方奇辣无比令人一含就喷的药帖,而且还说这味道绝对改不了,改了就不灵了。 李微对此很是茫然:“不是说芳香化淤吗?心中郁结应该服甜的药啊。” 这句话漏到姜拂黎耳朵里,姜拂黎的反应是:“他懂个屁。他是药师我是药师?” 于是羲和府每日可见的一幕就是李微追着顾茫,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他老人家喝药,鸡飞狗跳地闹着,没半个时辰不算完。 墨熄这人喜清净,厌吵闹,所以李微给顾茫灌药一般都在墨熄上朝时,但这一日,顾茫反抗地着实有些激烈了,李微伙同十余个仆役也没能够把他逮住,反而被他当胸猛踹一脚,药罐子都差点砸掉。 眼见顾茫就要跑出院子了,李微一面大叫:“抓人抓人!上捆仙绳!你姥姥的!”一面追将过去。 顾茫边跑边回头看,冷不防“砰”地撞在了一堵又硬又热的“墙”上。 “嘶……”顾茫捂着撞痛的额头,抬起脸来,正对上墨熄深邃的黑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他。 “你干什么。”墨熄居高临下地问。 李微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喊道:“主上!主上他不吃药啊!” 墨熄刚上朝回来,身上还裹挟着外头的霜雪寒气,他盯着顾茫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就在顾茫见势不妙准备落跑的同时,一把拽住了顾茫的手腕。 他一边盯着顾茫,一边倏地抬手,沉声道:“李微。” “在,在!” “药罐给我。” 顾茫被揪着进了厢房,墨熄用黑皮军靴一带,将门合上,猛地把顾茫按在墙壁。厢间内落着竹帘,光线昏暗,墨熄的眼睛在黑暗中流着幽光,他就这么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切齿道:“好的习惯全没了,坏的却分毫未改。” 从前顾茫也是这个毛病,宁可多病上个几日,也死活不愿意喝药。 简直和当初一模一样! 墨熄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去看他,他哼哼唧唧缩在营帐里,裹着被褥,露出一撮柔黑的头发。听到有人进来了,顾茫以为是陆展星,眼也没睁地咕哝:“展星,你别再把药给我端来了,我他娘的不喝……我闻着那味儿我就恶心够了……” 年少的墨熄走到他身边,把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到桌上,然后在他床边坐下,沉声道:“是我。” “我靠。”顾茫倏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惺忪,高热让他的脸颊烧的烫红,迷迷糊糊道,“你怎么来我这里了?” 墨熄不答,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吃药。” “我不吃!”顾茫翻了个白眼就想重新缩回被褥深处,却被墨熄挖了出来。 墨熄道:“不吃你就烧着吧。” “烧吧烧吧,烧熟了我刚好吃我自己,反正这药太恶心了,我碰都不想碰。” 墨熄皱眉道:“你还是不是爷们了……” 顾茫一听这话,不乐意,蓦地回过头来,烧的迷糊的眼眸尽力恨恨睁大,嘟哝道:“我是不是爷们儿你不知道?你跟你哥睡的时候没鉴定出来?你个小王八蛋,你哥哥我为国为民,他娘的都烧成这样了,你不为我鼓掌献花也就算了,居然还质疑我的性别,你这个小混球……” 他本来脑子就不清醒,吸着鼻子咕咕哝哝的,说的全是胡话。 墨熄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黑眼睛深邃温柔,望着凌乱床褥里蜷着的师哥。 顾茫脸颊烫红地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根本就不知道这狗药有多苦……” 他原本是一句抱怨,如果脑子清醒,指定能说出痞里叭叽气焰嚣张的流氓腔调。可是他那时候状态不对啊,眼睛是迷茫的,嘴唇是湿漉的,一开一合斥责墨熄的时候,非但一点儿气势也无,反倒只剩了一湖一海的柔软。 当时墨熄心里有种感觉,说出来顾茫一定能从病中暴起把他掐死——他觉得顾茫这样挺像在撒娇的。 这个一厢情愿的认知让他心里发烫,发痒。 他低眸看着被褥里发髻散乱的顾师兄,眼睛一时半会儿也不曾移开,他就这样凝视着顾茫的脸庞,抬手拿起了桌边的药碗。 顾茫以为他要硬灌,气得大骂:“墨熄你给老子滚出去!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我唔——” 接下来的话都断在了他口中,他的墨师弟居然把药含在嘴里,然后低头吻住了他,药汁的苦涩在两个人嘴里弥漫,但感官却全然被墨熄炽热的呼吸、粗暴侵入的舌头侵占,如此刺激下,顾茫竟有种宿醉断片的模糊感。 他大睁着眼睛,药汁熬得很浓,量也并不多,可墨熄至少亲了他十余次,才把药差不多喂完。最后一次顾茫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想要骂他是个小疯子,但粗糙的舌头在喂了药之后就侵占性地抵了进来,猛烈缠绵的翻搅,甚至有残存的药汁顺着顾茫的唇边淌下…… 那时候年轻气盛,初生的爱意在心里长得那么蓬勃,不畏天,不畏地,甚至情到浓时,也无所谓会有别人掀开帐篷看见。 墨熄松开顾茫的时候,鼻尖还在顾师哥的脸颊上轻轻蹭了一蹭。 他凝视着顾茫,眼睛很深,映着身下那张烧热的脸庞,好像要在自己眸中建出世上最固若金汤的囚牢,把这个唯一的倒影永生永世困锁其中似的。 墨熄的嗓音有些沙哑,抬手轻轻抚摸着顾茫被他亲的湿润,甚至有些红肿的嘴唇,充满磁性的嗓音低声道:“苦吗?怎么我觉得……师兄好甜。” 顾茫咬牙道:“老子又不是糖!甜个鬼!” 墨熄望着他的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睫毛扇动间,几乎都会触到对方,墨熄轻声道:“你要是再闹着不肯喝药,闹到我知道了,那就每回都这么喂了。这样你也不能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 “你怕的苦,我和你一起尝。” 顾茫翻着白眼道:“我怕苦?呵呵,开玩笑,你顾茫哥哥会怕苦?呵呵呵——” 回应他的是墨熄在他额前轻轻一碰,然后起身,抬手擦去了他唇角的药渍。 顾茫就眯着眼睛看他,看了半晌后,忽然坏笑道:“我发现你这人不是真的正经,你虽然挺闷的。但花样却不少。” 年少的墨熄毕竟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虽然仍是强做淡定,但耳根却有些薄红了。 顾茫道:“以后你娶了谁,那也算人姑娘的福分。” 墨熄猛地转头瞪他。 他那时候想跟顾茫说——不是的,我看中一个人,那一辈子就一定要是这个人,或生或死,或穷或达,我就只追着他的脚步,我就只要他一个。 你明白吗? 但他嘴唇翕动,话不用出口,就明白顾茫会敷衍着回答他些什么,会教他一些怎样刺耳的“男人风流是天性”的胡扯道理。 顾茫不懂,有的人的心是不能碰的,他们从来不会玩,清清冷冷的守着那一抔纯澈的感情,他们拥有的私情就只有那么一点,一辈子,只够去浇灌一个人。 顾茫拥有着山川湖泊般充沛情感,他是不会理解的。 此时此刻,昏暗的厢房里,墨熄盯着顾茫那双透蓝的眼睛——怎么筋骨打碎,魂魄抽离,变了那么多,却偏偏在这种扰人的破毛病上不肯改。 墨熄道:“张嘴。” 顾茫瞪着他,那意思很明显是在拒绝。 墨熄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要给他硬灌下去。 顾茫初时不肯松口,但墨熄是真的损,他直接捂了顾茫的口鼻,让他呼吸不能,等顾茫涨红了脸挣扎的时候,再突然把手一松,顾茫立刻开口喘气,而他便捏着人家的下巴,强迫把药灌进了嘴里。 顾茫呛咳连连,眼都被熏红了,沙哑道:“为什么要让我喝这个!” 墨熄贝齿一碰,森森道:“因为你有病。” “……” “以后李微让你吃药,你最好老老实实地都喝掉。”墨熄道,“如果再闹,闹到要我来喂你,那就硬灌。” 他说完,瞥见顾茫唇角的药渍:“自己擦干净。” 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打那之后,顾茫果然乖了很多,毕竟李微灌完他药之后,还会给他一碗牛乳,或者一颗糖。但墨熄什么都不给他,强灌还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眼神看着他。 顾茫不懂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觉得脖子后头有些发凉。 如此喝尽了一个疗程,在年终尾祭的前三天,墨熄领着顾茫再一次去了姜宅复诊。 姜府的周管家引着他们进了大厅,富贵奢靡的锦绣厅堂内,姜拂黎正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说着什么。那男子穿着紫底术士袍,缘口绣着金边,代表着他贵族出身的血统。可那男子满眼疲惫,身形佝偻,却无一丝意气风发的权贵模样。 男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纤幼柔弱的女娃儿,也是紫衣金边,她一直默默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握着一只小竹蜻蜓,看起来乖巧又可爱。 墨熄第一眼看到这个狼狈的贵族时,并没有想起他是谁,不过等瞧见这个小小的丫头,墨熄便反应过来了—— 这是长丰君和他那个患了狂心症的女儿。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长丰君正揩着眼角的泪,磕磕巴巴地和姜拂黎道谢,姜拂黎与他说:“你先回府去吧,令嫒暂住姜某这里,姜某收了钱,自然会好好照料。你不必担心。” “真的是……真的是劳烦姜药师了,再过三日就是尾祭了,我不在帝都,若留兰儿一个人在家里,我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又没赊账,又没欠我,有什么好谢的。” 长丰君就摸着小女兰儿的头,倦容疲怠的脸庞上努力拾掇起一些笑意:“丫头,爹爹过几天要随君上去祭祀啦,路上苦寒,不能带你。你要乖乖的,待在姜大夫府上,不要给大夫添麻烦,知不知道?” 兰儿虽然年幼,但她显然已因自己的病情遭受过许多的排挤与欺凌,她显得格外懂事听话,似乎在时刻担心着自己会被抛弃,会给别人带来伤害,所以她的动作与言语都是轻轻地:“爹爹去多久?” “很快,最迟七天,爹爹就回来接你。” 兰儿眼里有些水汽,但她也不说什么,隐忍着,点了点头。 长丰君又一次谢了姜拂黎,转过头来,正看到墨熄和顾茫进了宅邸。大概是被其他贵族排挤惨了,这个鬓生华发的中年男子就像惊弓之鸟,以一种与他年岁身份全然不同的惶恐,瑟然低头:“羲和君……” 墨熄心中不忍,但他一贯不太会表达自己,于是只是和他打了招呼。 在他记忆里,长丰君一直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正因为太老实本分,太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这一脉贵胄的势力日趋熹微,到了后来,帝都一些普通修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长丰君向墨熄问了安后,目光颤然地抬起,落到了顾茫身上。 而这时,墨熄也已经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看向了正站在姜拂黎身边的小兰儿。 大抵是觉察到了对方都在看自己领来的病人,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用了一种保护的语气,墨熄说:“他没有危险。” 长丰君:“她没有危险。” 两人有一瞬短暂的尴尬沉默。 最后是墨熄道:“我明白,你不必担心。” 长丰君这些日子到哪里都要和人解释女儿的病情,恳求各家贵族不要将他女儿逐出学宫毁去灵核,受尽了太多为难折辱。陡然听到羲和君这般还算宽和的语气,竟是心中一酸,几乎就要落泪。 他匆匆低头向墨熄道了谢,又回头看了一眼兰儿,担心自己越留得久,越舍不得女儿,便转身离府去了。 姜拂黎给顾茫切了脉,重新将药方调整一番,而后起身,看了一眼顾茫和小兰儿,说道:“羲和君,借一步到后院说话。” 墨熄皱了起了眉:“留他们在这里?” 周管家笑道:“羲和君尽可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若是姜某的病人能在姜某府上闹出什么乱子,我这医馆也不必开了。”姜拂黎说着,瞥了顾茫脖颈上的黑环一眼,言语中颇有对此类物件的鄙薄,“更何况顾茫不是还戴着羲和君给他的锁奴环么?” 其实墨熄也知道姜府的周全程度不亚于岳府,这么一会儿时间根本不会出什么状况。 但是他就是对顾茫在外面离开自己的视线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与焦躁。这种情绪非但没有随着顾茫与他的朝夕相处而减缓,反而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强烈。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来找姜拂黎看病的就不止顾茫一个人,他自己也得开药了。 姜府后院栽种着许多奇花异木,终年灵力流转不断,四季芳菲。 姜拂黎与墨熄沿着迤逦楼廊边走边谈,姜拂黎道:“后天就是年终尾祭了,你们这些纯血贵族,都得跟君上启程去唤魂渊祭祀吧。” 墨熄点了点头:“每年惯例。” “长丰君把他女儿托与我了,你呢,怎么打算。” “顾茫太过危险,我会禀明君上,带他一同前去。” 姜拂黎说:“想你也是这个答案。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停下脚步,在云天花影中回过头来,负手道,“顾茫的脉象沉稳,有恢复之态。你去唤魂渊的路上要多有留心——短则五日,长则一月,他必然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碎片。” 墨熄心中猛地一颤,指捏透掌。 “我会再给你开七帖药,尽量缓到他回城。万一记忆于重华不利,也可及时锁控。”姜拂黎说,“不过世事难料,羲和君,他的第一次记忆恢复就在这段时日了,你心里要有准备。” 55、沐浴之夜 领了药,墨熄也就该带顾茫回去了。他和姜拂黎两人并肩返到厅堂内,看到顾茫盘腿坐在地上,正和小兰儿说话,准确的说,应该是小兰儿在教顾茫说话。 “蜻蜓。”她提着手中的竹蜻蜓,小声对他道。 顾茫点了点头,也跟着说:“蜻蜓。” “蜻蜓低飞会下雨。” 顾茫又跟着点了点头,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竹蜻蜓看。 小兰儿瞅见他渴望的眼神,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把竹蜻蜓递给了他:“大哥哥,你喜欢的话,这个给你。” 顾茫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给我?” 这小丫头也是许久没有和人说话了,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些温柔羞涩的笑意,脸颊起了酒窝:“嗯嗯,送给你。” 顾茫的眸子发亮,又惊又喜地接过了那只竹蜻蜓,好像接过什么稀世的珍宝,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中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举起来,在小兰儿面前做出飞来飞去的动作,一大一小两个都笑了。 他们玩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姜拂黎和墨熄已经回来了,顾茫笑着拿竹蜻蜓放在小兰儿头发间,说道:“这样,很好看。” “放在大哥哥头上也好看。” 顾茫就真的顶在了自己头上,两人又笑闹一阵,顾茫想了想,还是把竹蜻蜓塞回来小兰儿手里:“我玩好了,还给你。” 小兰儿错愕地:“为什么?” “我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我家里有个很凶……很凶很凶很凶的人。”顾茫用手比划了好几圈,似乎想用他贫乏至极的语言加上肢体动作证明那个人究竟有多凶,“很凶,我在他的领地里,不能不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他就喂我吃很辣的药。还要冲我吼。” 墨熄:“……” 小兰儿不禁露出怜悯的神色,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顾茫的头:“大哥哥真可怜。”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个蜻蜓小小一只,不贵的,他不会怪你。我送给你啦。你下次……呃,你下次还能来找我玩吗?” 顾茫诚恳道:“我喜欢跟你玩。不过,蜻蜓不能要。” 小丫头听到前半句很欣喜,但听了后半句,脸上又透出了些失望之色,小声道:“真的不贵啊……” “要做事,才能换东西。这是羲和府的规矩。”顾茫说,“或者,你要嫖我,才能——” 话没说完,已经被墨熄拽起来了,墨熄狠狠盯着他,怒道:“你要七岁的小女孩儿嫖你?你还要脸吗?走了,跟我回去。” 姜拂黎在两人身后笼着衣袖,悠悠地说:“羲和君,可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重华的年终尾祭,指的是祭拜历朝历代牺牲的英烈之士。 在重华的东南边境,有一道深渊,渊底静水深流,潺潺一路通往西蜀国的白帝之城。人都说,这一条河会一直往前去,淌过九州大陆,一直绵延到地府的魂河深处。 这是死者之界与生者之世唯一的勾连。 重华是个极重哀荣的国度,戒规森严。每年除夕之前,君上必然要率群臣前往这条渊河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微依制将墨熄的祭祀服找了出来,捧去叩响了墨熄书斋的门。 “进来。” 李微进了屋内,圆月紫竹窗边,墨熄正在执卷观书——无论瞧上几次,李微都会感慨,他家主上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墨熄无疑很是高大英气,他那从骨子里淬炼出来的锋芒极具侵略性,但撇去这些不说,单论五官的话,墨熄的容姿其实很细致清丽。他虽然已经三十了,但脱下禁军衣袍,穿着常服在灯下看书的样子却显得很是修雅年轻。 不过这也难怪,他是帝国战神,一直保持着最有效的淬锻,严以律己,那些醉生梦死的诱惑从来侵蚀不进他的眼帘,所以他终年精力沛然,头脑清明,挺拔如松柏。 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正处于巅峰状态,并且将把这种状态永远地持续下去。 李微不慕男子,但是瞧着他,仍时常会为他的美色而发呆。 墨熄把书往下翻了一页,又扫了两行,没等到李微开口,不由地转过脸来,蹙着剑眉问道:“怎么了?” “哦哦,哦哦哦!”李微忙摇了摇头,回过神道,“主上,时辰不早了,明儿您寅时就该起啦,早些沐浴吧。” 墨熄看了一眼水漏,确实是不早了,于是掩卷起身,说道:“好。”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顾茫哪里去了?” “主上不是要带他一起去尾祭大典吗?所以属下打发他去捯饬自己了,让他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 墨熄点了点头,李微做事一向考虑细致,免去他操很多的心。 羲和府最深的一进院落里有一池热汤泉,那是墨熄平日里洗浴的地方。重华多热汤地泉,几乎每个贵族宅邸都会有一个这样的池子,听说望舒府的温泉池修得最是奢靡,眠榻、踩足石、芳疗台等等一应俱全,池边还凿了蝙蝠图腾,熔金浇灌,辉光夺目。 墨熄没那么多心思享受,他的温泉池是整个重华最天然的,山石岩泉,旁栽花树,挖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也没再费心重修过。 而且羲和宅邸的温泉,和其他贵族的温泉有个最大的区别——佣人。 别家主上沐浴,婢女疗师,甚至琵琶弹词,一应俱全。墨熄却从来不允许别人随他一起进去服侍。 常年的戎马征战让他对于“人”有一种本能的提防,只要有人在他身边,他就无法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样。 汤池别苑水雾氤氲,青石小路上飘着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里,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内的陈设极简,只一张翘头案几,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面岳府所制的照身大铜镜,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叠好,然后拆了墨发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马尾,朝温泉池走去。 水清夜静,月白花香,他潜入池水中,波纹潋滟,向四下荡开。汤泉池用灵流栽种供养着芙蓉,花色有的绯红若霞光,有的莹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别提此刻蒸汽熏蒸,衬得他面目愈发清透。他慢慢地将筋骨放松,靠在烫热的温泉石边,微阖起了眼。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花朵落在水面轻微的声响,还有…… “咕噜咕噜咕噜——噗!” 墨熄蓦地睁开眼睛,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水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顾茫不知从哪一处潜泅而来,哗地从水里冒起,一双蓝眼睛湿润色深,犹如缎锦,头上还顶着一片荷叶。 见到墨熄几乎青白的俊脸,顾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来洗了?” “你……!”墨熄只觉胸口一窒,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瞪着眼前这个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极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微要我洗澡。”顾茫说,“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这里。”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顾茫道:“可我还没有洗干净……” “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顾茫识趣,知道他火气大,也不想跟他争,于是不再多说,顶着荷叶就从池子里站起来,往水阶上走。和墨熄不一样,墨熄泡汤泉习惯留一件亵衣,顾茫却把衣服全脱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见了暖雾迷蒙里那双修长紧实的腿……仿佛被什么烫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别过脸去,竟连耳根都红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顾茫上了岸,脚步声嗒嗒地行远。 或许是因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总容易丢三落四,他上去之后忘了自己把衣物丢在了哪个旮旯里,左右看了看,瞧见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摆好的换洗祭祀袍。 自己的衣服是衣服,墨熄的衣服也是衣服,左右找不到了,不如就捡个现成方便,穿墨熄的衣裳。 顾茫这样想着,挠了挠头,往那边走去。 白衣哗地招展,一件件穿戴,内袍,腰封,帛带。 全部穿好后,顾茫的目光就落在了这根帛带上,他把帛带握在手里,有些发愣,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帛带……帛带……该佩于何处? 他站在昏黄的铜镜前,比划着那根一字巾,试试当腰带,太细了,试试绑头发,又好像太粗了。 怔忡地出了好一会儿神,颅侧忽地刺痛,顾茫蓦地抬手扶额,眼前却极速闪过一些与这帛带有关的零落碎片。 那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在甲板上,有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自己跟前,沙哑地说:“顾茫,你回头吧。” 你回头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么奇怪的画面,但依稀觉得自己额前好像歪斜地佩戴着这样一条蓝金色的一字巾。 他听到自己冷笑着,对那个绝望地,来寻觅自己的男人说: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 那个男人嗓音里尽是血腥之气和悲伤愤怒,真奇怪,一个人隐忍着那么多情绪,背负着那么多矛盾,怎么还能这样冷静地说话,这样执着地开口。 那个人说:“那是祖辈牺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勋带,你摘下来。” “是吗?这是一个挺年轻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头,我看这带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头上可惜了,所以……” 所以怎样? 画面闪了过去,顾茫回过神来,一面为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对话感到惊异,一面怔忡于这根帛带的似曾相识。 他对着等身的铜镜看了一会儿,犹豫着,最后在镜子前,把一字巾歪歪斜斜地佩在额端——对,是这个位置——他心中好像有一种沉睡的渴望,一种难言的酸楚与迫切。 他好像盼着能戴上这根帛带,已经很久很久了。 这个过程中墨熄一直没有回头,直到顾茫穿戴完毕,走回到池边,问道:“我好了,要等你吗?” 墨熄这才紧抿着嘴唇,面色阴沉地侧了脸来。 就这一眼,他蓦地怔住,紧接着一股怒恨交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流挟风裹雨直冲脑颅! “顾茫……” 月色花影里的顾茫,祭祀服长衫刺雪,袖角悬金,重重叠叠束了三道腰封,长袍曳地。但这些并不算什么,让墨熄眼睛都开始发红的,是顾茫佩在额前的蓝金色一字巾——那是,那是重华英烈之子的正装佩饰…… 精烈之佩!! 而墨家世代功勋,祭祀时自然也不能少掉这一要件。顾茫此时私戴的这一条,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 墨熄的心像是被尖刀刺剜,血肉俱裂的痛楚从多年前奔踏而来。 墨熄几乎是震怒地:“你……你好大的胆子!” 顾茫怔了一下:“什么?” “谁让你动这些东西的?”墨熄厉声道,“把你头上的精魂佩摘下来!” 可顾茫不知为何,他竟第一次冒生出如此强烈的抵触。他蓦地回退一步,对温泉雾池中的男人吐出两个字—— “不要。” 就这两字,星火入沸油,轰地炸了。 顾茫清晰地瞧见墨熄的瞳色瞬间变得那么炽亮,愤怒在里头燎天吞日,这使得这个男人的俊脸变得极为可怖,顾茫几乎能看到理智之城在墨熄眼睛里被烧成废墟烧,燃烧的焦木在眼睛里跌落,溅起火舌。 墨熄哗地从水中起来,雪白的亵衣敞露,水珠在他起伏的强健的胸膛上纵横蒸腾,他的眼神烫的厉害,周身都笼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煞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顾茫转身想跑,墨熄还没有上岸,半身站在汤池里,只一抬手,便将他的手腕拽住,猛地一下,水花四溅! 顾茫被他整个推到了泉池里。 56、你知不知道自己多脏 这一下猝不及防,顾茫根本没来得及站稳,狼狈不堪地跌进温泉深处,连喝了好几口泉水,继而被墨熄单手提着,狠抵在池边。 墨熄伸手就要摘他额前的帛带,而这个动作,不知为何竟勾起顾茫心中隆盛的恐慌,他开始剧烈挣扎,身上的祭祀服全部湿透了,在墨熄身下如同困兽,又像濒死的鱼。 “不……不要……不要……” 记忆深处似乎曾有一个人也这样愤恨地想从他身上夺走过这样东西,但顾茫想不起来是谁,甚至他都无法辨别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只是觉得心口很疼。 他只是朦胧地知道,这一道帛带是他的……他应得的……他渴望的,想要的,却只能遥望的…… “还我。” “不要……不要!” 两个男人竟为了这一道东西在汤泉池里厮打成团,池水晃荡月影凌乱,急促间顾茫居然一口咬住了墨熄的手背! 他灵核碎了,灵力没了,身体伤痕累累,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他比不过一直得到悉心养护的墨熄。 如今顾茫哥哥已再没有任何能力,能与他的墨师弟争锋。 他被逼到最后,竟只能选择这样可笑又荒唐的野兽行径。 去护他死生不能得偿的执念。 墨熄也是真的被触怒了,在他心里,这是他绝不能碰的一道禁忌——他可以忍受顾茫刺伤他,背叛他,但是这是他父亲的遗物。 是他那位,为了护重华百姓撤离墟场,战死在燎人铁骑之下的爹爹,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顾茫他怎么配! 蓦地心头火滔天,而顾茫用了狠力去咬他,手背被咬破了,血水渗流,墨熄不觉得丝毫疼痛,那些流出的血液好像回到了他的眼眶里,成了瞳眸边纵横的血丝……他不管不顾,发了狠地将手从顾茫口中抽出来,夺了帛带,而后猛地掴了顾茫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这一耳光又重又狠,好像要把七年来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掌中偿付殆尽。打完之后墨熄自己的手心都火辣辣地疼,指尖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睛里有恨,可是水雾蒸腾,眸底却湿润了。 墨熄喉结滚动,隐忍着开了口,第一遍,只是嘴唇动了,却发不出声音。他闭了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声。 嗓音却已喑哑地不像话。 他沙哑地说:“……顾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脏!” 顾茫侧着脸,被扇得耳中嗡嗡作响,没有吭声。他的脸颊肿了,唇角还沾着咬伤墨熄时淌出的血迹,他其实听不太懂墨熄的意思。 只是隐隐地,觉得心口很痛。 好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惧怕着的,就是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脏。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配。 ——好像一直以来自己就做好着墨熄会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准备,尽管记忆被褫夺了,那种心理本能的防御,以及防御带来的刺痛却还在。 墨熄深吸了口气,松开捏着他的手,低声道:“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帛带被扯了下来,额头还留着可笑的勒红。顾茫动了动嘴唇,努力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红着眼眶默默看了墨熄一眼,狼狈不堪、疲惫不堪地爬上了池边。 是,他从来都争不过他的……从来都争不过任何人。 难得想要一件事物,遭来的却是这样的对待。 离开汤泉别苑前,顾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握着蓝金帛带的墨熄,他低声道:“对不……起。但是……” 但是我真的觉得这件东西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真的…… 墨熄未曾回头,声音沙哑道:“滚出去。” “……”顾茫知道再也无可多言,他咬了咬仍沾着血的嘴唇,低下头,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李微看到顾茫出现在明堂里的时候,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怪李管家没见识,他实在不知道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顾茫穿着祭祀服,浑身湿透,在长夜寒冬里慢慢地走着。 像一缕游魂。 像一只残存于世的野鬼。 “顾茫……喂,顾茫!” 他唤他,可顾茫听了他的声音,却只是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又继续低头往自己蜷身的小窝走去。 李微忙过去拉住他:“你搞什么?你怎么穿着主上的祭祀袍?你知不知道这袍子有多要紧?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顾茫终于开口了,他脑子不好了,一伤心,就说不出连贯的句子,也完全词不达意,不成章法,他那么尽力地去表达自己,却只能从牙根间挫出断续生硬的话语,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蠢笨。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着水的衣裳贴在身上,风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着脚慢吞吞地走了多久,只是抬脸看着李微的时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忆起来…”顾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一直错……一直错……所以你们……才会这样对我……” 李微惊呆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脸上刺目红印,唇齿间都是血,还这样说话…… 李微一个激灵,失声道:“叫你洗澡,你不会是跑去后面的汤泉池洗了吧?!” 顾茫没吭声,嘴唇抿得紧紧的。 “你疯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洁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顾茫却像是害怕极了再从别人嘴里那个字似的,猛地打了个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断了李微。顾茫颤抖着,他努力绷着自己的脸,像是要在一败涂地的血腥里挽回尊严的头狼。 可是他的蓝眼睛眨了眨,里面却有水光碎了。 顾茫颤抖道:“是……我知道。我脏。以后,不再会。可是……”他眼神犹豫着,睫毛簌簌着,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难过。 他蓦地蹲下来,蜷成狼狈佝偻的小小一团,那多年了,成过,败过,忠过,叛过,却仍改不去卑贱入骨,除了一身伤疤和满世罪名他依旧是一无所得。他还是连碰一碰那一抹象征着英烈之血的帛带,都会遭来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尘埃里,颈柱低得那么深,好像被什么自己也已经遗忘掉的东西压垮了。 顾茫哽咽道:“你们都不懂,都不懂……我应该有的……我应该有的……” 李微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虽然三八了点,嘴欠了点,但心肠一直是热络的,他跟顾茫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恨。所以看着这个凄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面前忽然哭了的时候,他居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手脚难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问顾茫:“什么你应该有的?” 可顾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带,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他也清楚那样东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会有这样的剧痛。 “到底什么是你的?”李微无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连我,就连你自己,咱们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么啊?” 他叹气着拍了拍顾茫的肩:“起来吧,你赶紧地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着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着你一块儿倒霉。” 顾茫回了自己用破褥子旧桌椅捣腾出的那个“窝”。他对身上这冷飕飕的衣服倒是没有任何执念,他进去把衣服都脱了,换回了自己仅有的一件皱巴巴的棉袍,将祭祀服还给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说几句话,可是看他这样,又觉得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边走边叨咕道:“幸好这祭祀服有两套……不然闯祸了……” 顾茫在昏暗的小屋里坐下,饭兜醒了,大黑狗凑上来,像是闻出了他的伤心似的,拿温热的脑袋拱他,呜呜叫着,去舔他的脸颊。 顾茫抱住它,低声道:“你是不嫌我脏的。对不对?” 饭兜摇着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顾茫在暗夜里睁着眼睛,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这两种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它们让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种胜过鞭杖罚挞的痛苦。 顾茫闭上眼睛,摸了摸饭兜的头,小声地:“饭兜,我也不嫌弃你脏。” “呜呜呜!” “我们哥俩,在这里。有饭吃的。”顾茫蹭蹭它微凉湿润的小鼻子,“所以一点点疼。我可以忍。没事的。” “呜汪!” 顾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没事的,这一点点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习惯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从卧房里推门出来。 他已经换上了祭祀华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这天,觉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样子特别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当他来到厅堂内的时候,候在那里的佣人见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显一晚没睡,神色非常难看,眼底甚至还透着些微的青韵。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经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兴铺张,只两笼三鲜小笼包,一品砂锅鱼片粥,一盘糖醋酥鱼,醋腌萝卜,麻油凉拌蕨菜,水晶豆腐,还有一碟子花色点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没有动筷。 李微试探着:“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来。 一旁条案上摆着的水漏滴滴答答淌着,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动了。他抬眼对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东城门准备出发。你把……”他顿了顿,生硬道,“你把他叫出来,让他跟着羲和府的仪队过去。我先走了。” 李微应了,心却道,看来昨天顾茫定是有什么举动触怒了主上,且触怒得厉害。按主上原来的意思,是要把贴身近卫的位置腾给顾茫,好时刻紧盯对方异举。 但现在,墨熄像是无所谓了,也不那么想瞧见顾茫,随意丢在仪仗卫队里,只要不在他鼻子下闯祸就好。 只是进了个温泉,就能惹得那么生气么? 李微心里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细猜。他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有些东西,知道了会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并不是这世上最教人无法忍耐的东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这样抱着甘愿做个傻子的心态,把这些莫名的遐思都抛诸脑后,照令去了后院,把顾茫从他的“窝”里叫了出来。 顾茫听了他的安排,倒也没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反应,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处,一夜过去,他已然平静了很多。听李微让他跟着仪仗卫队走,他也就毫无意见地去了。 不过李微并不放心,将他领去卫队后,和卫队的队长吩咐了几句,又把汤剂壶囊交给了对方,叮嘱道:“这是姜药师开的宁心药,我估摸着主上会盯着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着,如果顾茫不喝,你就硬灌。这东西不是开玩笑的。” 卫队长应了,接过壶囊。 一行人这便上路了。 57、我抱着你 王师祭队姿容庄严,棨戟遥临,从帝都一路向东,浩浩汤汤往唤魂渊方向而去。 这一路大约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们到了凫水边。仆役们开始负责安营扎寨,给主上们收拾居处,而贵胄们则被唤到了王帐中用膳。 墨熄进去的时候,大部分贵族都已经到了,法术撑出的偌大营帐里布了百余席,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对面,慕容怜与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参拜的世家子弟一样,慕容怜也是一身祭衣打扮,繁冗复杂的宝蓝色祭祀袍上绣着蝙蝠纹图腾,端端正正束着蓝金一字巾,衬得他脸庞愈发病态苍白。 望舒府和墨家,那都是英杰辈出的名门望族,慕容怜祖上福荫,他有资格佩戴一字巾也无可厚非,只是在座众人心里都有一把标尺,谁家后嗣如今配得上英烈荣光,谁家传人又糟践了先人碧血,每个人都门清。 等人陆续来齐了,君上开腔了:“赶了一天的路,你们也都累了。传菜吧。” 宫娥端着盘盏飘然而入,姿态纤盈地跪在对应的贵族跟前,开始斟酒布菜。他们是行路途中,食脍虽不多,四冷四热一主食,却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肉,拌脆三丝,丹桂甜藕,霜天鱼脍。四热菜是葱油四鳃肥鲈,虾爆鳝,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则是御厨拿手的蟹粉小笼包。 墨熄昨天和顾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进什么东西,倒是比平日里多喝了几盏酒。 其实重华每一年的这场尾祭,与其说是祭拜,不如说是对逝者的一个交代——今年又打了几场胜仗,得了怎样的法器,是否国泰民安。 若是过去的这一年过得并不顺遂,那么尾祭的气氛就会很沉重,而若是重华国运昌盛,则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灵,酒宴间众人也尽皆酣畅。 “今年熄战养病,虽有波折,但也算是个好年头。” “哈哈,是啊,东境之前还收复了一块失地,喜事啊。” 岳辰晴则在不远处缠着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这个甜藕,你最喜欢吃了。不够的话,我这里的也给你!” 他父亲岳钧天已于不久前回城,这次尾祭,他自然也来了。见到儿子又缠着慕容楚衣讨好,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见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顾茫第一次参加这种祭祀的旧事。那时候顾茫刚被老君上敕封,意气风发,甚至还破例允他参加这原本只有亲贵才能同行的祭典。 当年顾茫为了这份殊荣开心坏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边,他忍不住兴奋,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说话。那时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样,兴高采烈地说:“这个鱼生真好吃,我听说是御厨从凫水里捞出来的鲜鲤片成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墨熄闭了闭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终,桌上的霜天鱼脍,他也一口没动。 回到自己的营帐区,墨熄正准备歇息睡觉,却见带来的卫队长正紧张地立在风里来回走动,一见到他,立刻迎将过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抬眼道:“怎么了?” “我……李总管命我看着顾茫,给他服药。但是我刚刚去他的帐篷找他,找不见他的人,他连晚饭都没和我们一起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墨熄倒没有太紧张,锁奴环佩在顾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顾茫就在这片驻地。他叹了口气,说道:“药壶给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您难道要亲自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么? 墨熄不想多说,只又重复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卫队长纵是觉得不妥,也不会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药壶递给了墨熄,依令离去。 夜晚的凫水边,风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会儿,醒了醒酒精的残韵,然后在这属于自己的这片驻地走了一圈。 顾茫果然还在这里,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树后,蜷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墨熄垂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余怒未尽数消退,两人之前的气氛十分尴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来了。回帐篷里睡。”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个营帐,搭都已经搭好,可顾茫却要跑到树底下以天为盖地为席。 “醒来。” 唤了几遍,顾茫都没有动静。墨熄不禁有些心烦,抬手推了推他。 可谁料就这一推,顾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径直侧倒在了地上。月光透过杉树林错落的针叶照着顾茫的脸—— 那张脸已经完全弥蒙上了病态的潮红,原本苍白的皮肤就像在暖雾中蒸过了一样,他的双眸紧闭着,长睫毛簌簌发抖,湿润的嘴唇因为透不过气来而微张着喘息,眉头也下意识地痛皱着。 墨熄一惊:“顾茫?” 他抬手去探他的额头,竟是烫得惊人。 他忙把烧热昏迷中的顾茫扶起来,一路架着他去了属于顾茫的那个小帐篷。所幸羲和府的驻地位置偏,带来的人也都歇下了,这一幕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墨熄掀开帐帘,把顾茫往床上放。 顾茫恢复了一些知觉,他睁开惺忪迷离的眼,几近朦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起身,要翻身下床。墨熄单手抵住他,一面压着心里的焦急,一面咬牙低声道:“躺好。闹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濡湿的下唇,眼睛里的蓝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来了。墨熄被他这样看着,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紧了手指,直起身子,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可顾茫还是这样怔忡地看着他,或许又不是看他,顾茫眼睛里的光泽更多地聚在墨熄佩着的帛带上。 病中的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真等开口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唇,过了须臾,忽然又要起来。 墨熄一把将他按住:“你干什么?” 顾茫整个人已经烧迷糊了,他揪着墨熄的衣摆,那么固执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厉声道:“顾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唤回了他的一点意识,顾茫瑟缩一下,身形更佝偻,甚至可以称之为猥琐了。他几乎像是一团烂泥,扒着床沿从上面滚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拦了去路。 他原处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发烧了。躺好。”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烦又烫,他重新把顾茫扶正了试图让这人躺下,可顾茫不听,顾茫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烫热的额头抵在墨熄腰腹。 “我不要睡在这里……” 那从来不愿真正低落的颈椎,如今看来就像随时随刻都会断去一般。 顾茫趴在他身上,意识已经烧模糊了,他想推开墨熄,但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温热的东西,像是漂泊在冰河里的人,忽然拥住了浮木。他推着,最后却成了无助地抱着。 顾茫抱着墨熄的腰,脸贴在墨熄腰际,沙哑地低喃:“你的床……太干净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蓦地哽咽了:“我是……脏的……” 墨熄只觉得胸腔像被什么钝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样厉害。 可这个抱着自己的人还在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哆嗦着,不知是因为烧热的痛苦,还是因为在惧怕别的什么,他抱着他,嗓音近乎是残破地呜咽着。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睡……才不会……弄脏……所以……” “让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轻声道:“你要去哪里……” 顾茫像被这个问题问到了,像被打击到了,他茫茫然睁大眼睛,喉咙里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头就像噎了一枚苦榄,他低头看着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脏了,满身污浊,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啊…… 墨熄心腔抽痛,低头看着顾茫,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瞧见顾茫半侧的脸颊,隐约还有昨天自己掴下的浮红——那一耳光他真的一点力道都没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脏!” 声犹在耳。 后悔么?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后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蹿升出一张明灿的笑脸,是某一年,他们还都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并没有发展出什么柔软的爱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同袍战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敌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后天地猩红,是他的顾师兄银铠朝日,甲光映天,一骑扈尘向他驰来。 顾茫下了马,将受伤的师弟紧紧抱在怀里。墨熄浑身都是燎国恶兽喷溅的毒液,枯干的嘴唇开合着,哑声道:“松开……” “师弟!” 墨熄喘息道:“别碰我,我身上……很脏…都是毒血…” 很脏,会把你也染脏的。 会连累你也生病。 我与你,只是共战一场,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与我同伤。 可顾茫那时候对他说的是什么? 这尘封的,久远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顾的记忆,像疯了般翻沸溢出。 顾茫说:“不怕。师兄陪你。” 总有一个人得不畏生死,把你从毒血污血里捞出来。 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选了这条路,我既然走上疆场,我就没打算康健无损地回来。无论是贵族,是奴隶,是庶民,你我同袍,这一劫,我便与你生死与共。 我顾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剖证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让重华看到,让君上看到,让你们明白……就算是卑贱入骨的奴隶,也是和你们一样的。 一样有热血丹心,讲生死义气。 我对得起你们喊我一声师哥,叫我一声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给我。 再脏,我抱着你。 再痛,我陪着你。 再远,我带你回家。 墨熄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攫住,血肉模糊地撕开——一边是国仇,一边是深恩——为什么?为什么给予他至痛至爱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被逼到绝路,竟是喘不过气来。 昏暗的烛火里,他死死地盯着顾茫的脸,那么恨,那么爱,那么……那么…… 那么生不如死。 抱着我,没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闭上眼睛,几许死寂,忽地灯火摇曳,他俯身把顾茫整个打横抱起,走出小帐,走进自己的帐篷里。 他将烧得不清醒的顾师兄轻轻放在自己宽敞柔软,铺着厚厚雪狐绒褥的大床上。 抬起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抚上了顾茫烫热的脸颊。 就这么轻轻一碰,顾茫却好像是被昨天那一巴掌打怕了似的,微阖着眼,本能地瑟缩着颤了一下。 “……”墨熄慢慢把手放下了,他坐在床榻边,半晌,将脸庞埋入修长的指掌之间。帐营内灯花流淌,他的身影那么疲惫,好像要被无数沉重却又矛盾的感情撕碎掉。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顾茫支撑不住睡去了。墨熄回头看着身侧蜷眠着的男人,怔忡地出了很久的神。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祭祀大典……祭牺牲之英魂。祭那些死在顾茫手下的亡灵。 可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照顾一个叛国之贼吗? 他闭了闭眼睛,起身,走出帐营。药壶还在手边,原本想刚才就让顾茫喝掉的,但是现在……还是等顾茫睡一会儿再给他喝罢…… 墨熄站在外面吹了会儿夜风,内心乱做一团。虽然他并不想再与顾茫有什么柔软之意,但是仍然无法忘掉卫队长说顾茫连晚饭都还没吃,他犹豫矛盾了许久,最后还是向御厨所在的营地走去。 58、弱冠之夜 墨熄自己是不太会做饭的,于是烦劳御厨起来煮了点垫饥的吃食。 他们驻扎的地方靠水,多产鲜活的鲤鱼,厨子不敢怠慢,给羲和君细细烹了一碗鱼片粥,又蒸上一笼蟹黄小笼,待要再加菜,墨熄道:“不必了,吃不下太多。” 回到大帐的时候,他手里端了一只木托盘。他落下帐篷厚帘,拿火钳将帐中的暖炭烧的更旺。然后走过去把顾茫唤醒。 顾茫慢慢睁开眼睛,朦胧中瞧见墨熄清冷的容貌,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墨熄止住:“行了。别再说什么脏不脏的。” 而后也不想等顾茫回答,把搁在床几边的木托盘拉了过来:“吃东西。” 他的语气算不上温柔,但是比起那天汤泉池里盛怒的男人,终归是好了太多。 顾茫也不想为难自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于是靠坐起来,伸手捧起了碗,埋头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粥软糯清淡,莹白剔透的鱼片入口即化。顾茫一口气都吃完了,有了些力气,于是又伸手想要去抓小笼包。 墨熄制止了他:“筷子。” “……”顾茫不喜欢用筷子,他用不太好。但既然“主上”都已经这样说了,他也没办法,只得笨拙地拿了筷子,费力地去戳。这一戳,小笼薄透如纸的皮就破了,汤汁全漏了出来,他划拉了半天,把蒸笼里弄得一团狼藉,却还是没能把那颗已经破皮流汁的小笼完全夹起,只挑到了一点皮,肉馅儿也滚落到了一边。 墨熄看不下去,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了玉箸,把那颗惨不忍睹的小笼自己吃了。然后重新夹了一颗饱满的,递到顾茫唇边。 大概是觉得这人有病,一边那么凶狠地对自己,却又一边给自己投喂食物。顾茫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呆呆看着他。 墨熄不耐烦道:“嘴张开。” 顾茫是真的很饿了,犹豫一会儿,微微张开嘴唇,一口咬住了墨熄夹给他的小笼。只听得“噗”的一声,烫热的油花溅出来,墨熄避闪不及,不偏不倚地就被汤汁溅了脸颊。至于顾茫自己,那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嘴唇被烫疼了,咬了半口的小笼包被他一下吐了出来,嘶嘶地抽气。 果然墨熄恨他,想要让他痛…… 顾茫未及想完,就被捏着下巴抬起脸。他一时以为墨熄是又生气了,又要打他耳光,蓝眼珠不安地左右转动。 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来,他睨下眸子,睫毛颤动地去打量墨熄的脸,却发现墨熄只是在盯着自己的嘴唇看。 墨熄的眼神有些难以琢磨,半晌后,顾茫听到他咬牙切齿地低喃:“你这个人,怎么总是……” 总是怎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顾茫颅中忽然一疼,零星而疾速地闪过一些模糊的光影。 好像在某个时候,也有过同样的事情发生,自己吃东西太急了,被烫到了舌头——然后呢? 然后好像是,也有个人这样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细看,一边看还一边责备自己的不小心。 “你先咬开一个小口再吃成么,又没人跟你抢。” “我看看,有没有烫破皮。” 再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个人看着看着,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倾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微凉的唇瓣吮吸包裹着他因烫热而刺激敏感的唇舌。 这个画面让顾茫心中生出一种茫然与悸动,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而这个动作像是在墨熄心头搁了一簇火,火在胸腔里烧亮,眸色却暗了。 墨熄沉默片刻,慢慢地松了捏着他的手指。 把白皙的俊脸扭了开去。 吃了饭,又盯着顾茫把药给喝了。顾茫心知赖不掉,只得迅速把汤药饮尽,原以为这样就算完事,却没成想墨熄又给了他另一只药壶。 顾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退热药。”墨熄淡漠道,“刚让随行的药修调出来。喝了。” 顾茫无可奈何地把这一壶药也都灌了下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墨熄把东西收拾了,说道:“睡吧。” 顾茫慢慢道:“这是你的床。你昨天说我……” “昨天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墨熄打断道,“我照顾你也不是因为觉得愧疚。你病了,我会麻烦。我不想要个麻烦。” 顾茫不吭声了。 “你听懂了没?” 顾茫点了点头。 “那就睡吧。” 墨熄把东西送还给御膳厨,再回来时,顾茫确实已经乖乖地睡着了。不过大概是因为昨晚在汤泉池被他吓到,顾茫并不敢太放肆,他缩在床沿的一个小角落里。 “……”墨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拿起毡毯,展开盖在了他的身上。 大抵是睡在墨熄的床上,这一夜顾茫梦醒之间闻到的都是他的味道,顾茫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脑中总是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画面。 初时那些画面还都很模糊,不连贯,可到最后,就好像蠢动的河流奔淌而出,一段鲜明的记忆回到了顾茫烧得烫热的脑颅中。 是一段记忆。 与墨熄弱冠之日有关。 这段记忆残缺不全,从他独自一人在集市东磨西逛开始,然后脑中的情景逐渐清晰,顾茫慢慢想起来了-- 那天,他攒了一兜叮当作响的贝币,去附近的集市买了一坛梨花白,三两好酒菜。 晚上的时候,寒风萧瑟,他抱着酒坛,提着食盒溜进了墨熄的帐篷里。 “师弟师弟!” 记忆中,年少的墨熄穿着白衣,正在烛台边看书,抬头瞧见他,明显怔了一下:“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他笑着把东西放下,活动了酸痛的四肢手脚,说道:“来陪你啊。再过几个时辰,你就二十了。” 墨熄脸上闪过讶异:“我都忘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除了咒诀法术,什么都不上心,连这都能忘。”他说着,拉过帐篷里的一张小桌,一边收拾,一边乐呵呵地说,“不过没关系,你忘了,你师哥我都替你记着呢。” 墨熄合卷起身,低声道:“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一辈子就一次嘛。你一个人在外头多可怜,来来来,让师哥来陪你。”他嬉皮笑脸地,“陪你从一个小鬼,变成一个大人。” 说着,又挤了挤眼睛,清了清嗓子,佯作正色:“陪你年少轻狂,陪你弱冠成礼。” “………………” 食盒抽出来,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菜肴,顾茫一一摆上,又在暖炉上烫了一壶好酒。兄弟俩边吃边谈,不知不觉,已是夜深时分。 顾茫记得那时自己只是把墨熄当个可亲的小师弟看,对他一点戒心都没有,喝得多了,烈酒就有些上头,于是拉着墨熄与他开这样那样的玩笑。 墨熄倒是一直表现得挺清醒,也挺克制的。他虽然也饮了两盏,但绝没有到烂醉的地步。面对越来越不像话的师兄,他似乎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妥,就说要送顾茫回自己的帐篷去。 顾茫玩的正开心,哪里愿意走。他笑着揽过墨熄的肩,亲亲热热地凑过去:“不不不,哥哥我那么早回去做什么?” 墨熄道:“你喝多了。”说着挣开顾茫的胳膊,想要把顾茫从桌边扶起。 顾茫很配合地站了,可是他压根没打算走,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忽然笑着扑到墨熄怀里,开始狂拍墨熄的背:“师弟,咱俩哥俩好,哥俩好,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烫热脸颊就侧过来,蹭了蹭墨熄的颈侧。 “我第一次在学宫瞧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高呢,板着张小脸。”顾茫吃吃地笑着,也没有觉察到墨熄颈侧泛起的浮红,“一转眼,你都成了比你师哥还壮还高的汉子了。” 他说着,又挣扎着站起来,去捧墨熄的面庞。 笑眯眯地:“嗯,就是五官还没变,不凶的时候,就很清秀漂亮。” 也亏是他醉的深了,根本没有太注意墨熄当时的表情有多复杂——好像是最隆盛的爱欲、最渴切的兽欲、最深遂的怜欲……这些逐一浮起,却被最清冷的克制力生生压下。 墨熄转开视线,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只沉声道:“师兄该睡了。我扶你回去。” “哦,哦,睡睡睡……”顾茫笑道,很努力地站直身子,但墨熄还没来及带他走,他就又腰肢一软,像醉了一冬的螃蟹似的,横着歪着又倒回了墨熄身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顾茫倒得又毫无保留,两人一个踉跄,墨熄竟被他扑倒在行军榻,顾茫重重地压在他胸口,含混地:“我懒得走啦,我的营地离这里好远……” “……” “我就睡你这里了。” 顾茫平日里就和陆展星他们大大咧咧惯了,但是墨熄小师弟长得清丽,出身高贵,总是一副冰姿雪骨,所以顾茫从前和他交往,总是存着三分克制,七分呵护,生怕把这小了自己三岁的贵族少爷给惹委屈了。 若换作清醒的时候,他定然不会这般胡闹,就算实在懒得动,想要借宿,也一定会笑着问:“师兄今天歇在你这里,可不可以?” 但他那时候烈酒烧头,没了那么多顾忌,连疑问都省了。他像个黑风寨大王似的斩钉截铁地丢下这句强买强卖的话,打了个大大哈欠,把脸色异彩纷呈的墨熄丢在一边,居然就这样直接管自己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墨熄的脸都青了,咬牙看着那颗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说道:“你起来……” 顾茫就真的从他怀里抬起了头,忽然有些清醒。 “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我还不能睡!” 顾茫说着,忽然打了个滚,从墨熄身上滚下来,然后在怀里掏啊掏,嘴里咕哝道:“我差点忘了,我还给你买了弱冠礼呢……哎,到哪儿去了?” 他就躺在墨熄床上掏了半天,总算从袍襟里掏出了一本皱巴巴的书。他拿在手里,颇为满意地瞅了瞅,然后一把将墨熄揽过来,一副标准的大哥带坏小弟的流氓嘴脸:“嘿嘿,弱冠就是成年啦,你顾茫哥哥知道你喜欢看书,别的太贵,我可送不起,这个是我从旧字画摊上淘来的,价格虽廉,但绝对动人心魄……” 王婆自夸,夸完之后,极热络地把书塞给他。 “看看,看看!” 墨熄没听懂他话中内涵,也没瞧懂他痞里吧唧的眼神,还真当他给自己弄了一本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书,于是接过来,翻开。 第一眼,没看懂。 又看了一眼,觉得有很多高深莫测的图案,但还是没看懂。 顾茫和他并肩躺在床上,这时候热乎乎的身体凑过来,笑道:“怎么样,不错吧?” 等了一会儿,没听得墨熄吭声,反倒是瞧见青年俊美的脸庞上笼着层茫然,顾茫有些诧异了:“不会吧,这么刺激的你都不喜欢?哥哥我挑了很久的。”他说着,顺着墨熄的目光看过去。 “……师弟。” 墨熄:“嗯?” 顾茫叹了口气,一手绕过去揽他的肩膀,一手抬起:“你拿反了。” 说完把书从墨熄骨骼颀长的手里抽出来,倒了个个儿,清了清喉咙,充满磁性的嗓音压低着笑道,“来,乖啊,哥哥来教你看,这样才是正的。” 无不夸张道:“哇——你看——” 只一眼,墨熄白皙俊美的脸庞瞬间涨红! 这、这他妈的居然是一本春宫图册!! 59、师兄教我 墨熄像是沾到了什么污秽之物,又像是被火钳烫着的猫,黑眼睛一下瞪得滚圆,他又羞又怒地要把书册合上。顾茫却笑疯了,坏心眼地搂住他,非但不让他关书,还夺过那皱巴巴的旧春宫,强迫他看。 两人在床上胡闹了半天,鸡飞狗跳间,那图册啪叽盖了墨熄一脸。 赤露交缠的荒淫画面就这样贴在了他的脸上,墨熄浑身寒毛倒竖,好像被泼了一盆污水似的,猛地弹起来,将顾茫掀翻到一边。 墨熄坐起身,平素里清丽又高冷的脸庞此刻已涨得通红,他不敢去看顾茫,更加不愿意再去碰那本图册,胸口剧烈起伏着,把脸转了开去。 他扯了扯自己凌乱的衣襟,喉结滚动,而后低声道:“你别再和我开这种玩笑。” 这是一句警告。 可惜顾茫那时候太傻了,他简直是猪的脑子,居然会以为这是小师弟薄脸皮的一句“撒娇”。也是他识人不准,墨熄明明是一匹磨牙吮血暴戾恣睢的食肉猛兽,他却受了那清冷正经的表象蒙蔽,以为墨熄是一只不食人间烟火怎么撩也都淡然若素的仙鹤。 后来想想,其实他被墨熄操成那样,都是他瞎了眼自找的。 瞎了眼的顾茫受了醉意蛊惑,觉得墨熄这冷傲别扭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笑有趣,也不想就此放过,于是拾起那本惨遭墨熄丢掷的书,微醺地笑着:“你真不要么?” “……” “你不要那我自己看了。” 说罢还真的就大大咧咧地躺在墨熄床上翻了起来,一边翻还一边发出类似于“哇,喔”的惊叹声。 墨熄连耳根都是血红的,他闭着眼睛隐忍一会儿,却觉得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在这寂静的营帐里,简直鼓擂般的响。 于是片刻之后,他倏地起身,低沉道:“我去把碗筷收拾了。” 顾茫笑着从书册后面露出双酒意湿漉的黑眼睛:“你要逃啦?” 墨熄不理他,管自己收拾了东西,到营帐外去清洗。 顾茫不知道他在外头吹了多久的风,静了多久的心,他只是觉得墨熄真的又是好笑又是可爱。世家公子哥儿里怎么会长出这样青涩的高岭之花?二十岁了,连手指尖碰到春宫图册都会羞赧到耳根发红。 好傻。 他又心想,这样可不行,这么大岁数了,过几年指不定都要成亲,连这种阴阳参配的常理都无法面对,脸皮这么薄是病,得好好治治。 不然新婚的时候可怎么办?难道要把人家新娘一推,冷冷说:“抱歉,我不行这苟且之事。”? 顾茫大概是真的醉的厉害了,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着,越想越好笑,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师兄当的很完美,简直是在替师弟操着老妈子的心。 一面想,一面哗哗地翻着图册。 入眼的画面**混乱,极尽夸张香艳,他看着看着,就有些神思不属。他也懒得去管自己在墨熄身上埋的火种了,也懒得去管墨熄在寒风中把人生思考得怎么样。他放松下来,梨花白像是泡软了他平日里总是绷紧的筋骨。 他享用着被墨熄嫌弃了的“弱冠之礼”,越看越觉得墨熄那家伙简直是不识货啊。 这么极品的书,换成是陆展星,早就该和他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谈论哪个姿势好,哪个姑娘漂亮,彼此笑得不怀好意。 这才是正常男人。 墨师弟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 顾茫胡思乱想着,思绪却渐趋朦胧。那工笔画一张比一张更刺激勾人,他看着看着,被书中的画面勾得心中炽火更烧,不免有些口干舌燥,酒水浸润的身躯很容易就被**点燃,烧得血液发烫。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发泄过了,他与兄弟们去窑子逛,左拥右抱和那些姑娘嘻嘻哈哈地聊天倒是可以,但最后一关却总过不去。 顾茫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无爱总不那么痛快,又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失孤,心底里一直盼望的都是那种安定的、一生一世的陪伴。 又或许,这些理由都不对,都太虚伪了。 他只是觉得拥抱过的姑娘都太柔软了,像是易碎的瓷器,他无疑欣赏她们的美貌,却生不起过多的**。 就比如这春宫图,图上的女人们虽然千娇百媚,姿态诱人。但他却更乐意欣赏那些与她们交姌的男子,那些硬热的、淬炼不碎的强健体魄—— 思及如此,顾茫觉得自己大概也有病。 画页逐渐往下翻,这图册他虽然翻过,但也没有一张一张细看,到了其中某页,顾茫愣了一下,继而昏沉的大脑嗡地一声血流上涌。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自己为何会血流上涌,只是一种图画给他的本能刺激。 等那阵猛烈的刺激过后,他才发现那张图画的和别的都不太一样。大概是画师为了追求新鲜,觉得纯粹的男女交颈不够劲,于是别出心裁地画了个极为大胆的场景。 阴阳春宫,女人自然是有的,画面上的女人青丝凌乱,仰着秀颈躺在榻上,一个男子正在她雪玉颤然的身上攻城掠地。但关键不是这个,让顾茫蓦地血流加速浑身燥热的是在这个男人身后,居然还有一个男子,后背式搂着那个正在上女人的男人,从后面…… 顾茫眼睛一扫那个位置,一向厚若城墙的脸皮竟然轰地涨红。 只觉得晕眩,好像有什么困扰他许久的答案破水而出,在他心里掀起一番沧龙海啸,惹得浑身血流都往下涌。 顾茫一下子就硬得发胀了。 “我靠……”顾茫喃喃地骂道。 他太昏沉,醉意也太浓深,就这么傻盯着这画面发了良久的呆,连墨熄什么时候回来了也不知道。 直到墨熄走到他床边,他才听到动静,回过头——他看到一张在夜风中吹久了,瓷胎般白剔的俊脸。 墨熄的睫毛很长,嘴唇性感又很薄,微抿着。那双漆黑的眼睛俯视着自己,里头好像有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顾茫:“……” 墨熄:“……” 两人各揣心思,一时相顾无言,而顾茫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墨熄眼睛里的这种情绪,他不太确定那是什么,只知道这情绪让他心口发烫发痒。 “师兄,我……”墨熄似乎在外头卯足了勇气要和他说些什么,但是只说了几个字,顾茫就忽然抬手,一把将他拽了下来。 墨熄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扯,高大沉重的身子倒下去,结结实实地压在了顾茫上方。他立刻把自己撑起来,耳根都涨红了:“你——” 顾茫衣襟微敞,舔了舔嘴唇,笑道:“我什么?你什么?你要说不清楚那就换我先说。我刚在这图册里发现了些特别好看的内容。” 他嘿嘿一笑:“好东西,就要与好哥们儿一起欣赏。” 墨熄道:“你听着,我不能和你一起看这个。因为我……” “因为你啥?” “因为我……”墨熄的神色越来越尴尬,越来越紧张,他侧开脸庞,不去直视顾茫的眼睛,但这个姿势却让顾茫轻而易举地发现他整个颈侧到耳根都红了,且这种薄红还在上泛,“我对你……” 顾茫眨了眨眼睛,若换作平日里他定然能明白墨熄此时的意思,但他喝蒙了,脑子不清醒,手脚却灵活。 “哎呀知道了因为你洁身自好嘛,但是男欢女爱天经地义,黄帝还和玄女双修呢。”顾茫笑嘻嘻地打断他,“你脸红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别的话对你说——” “说什么?等你半天了也不见得你开口。来来来,先看书!” 于是不管不顾,死缠烂打地,一边熏熏然敷衍着墨熄的话,一边又锲而不舍地把春宫图册给他看。 一边塞一边道:“你有话对我说,我有画给你看。你先陪我看画,我再听你说话。公平买卖。” 最后墨熄实在磨不过他,只得陪他睡下,陪他看那本破书。 就算是贵胄出身,作为低阶军士时,行军床铺也并不宽敞。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未免有些局促,墨熄躺在顾茫身后,侧着和他一起看春宫图——准确的说,是被强迫着看春宫图。 顾茫时不时回头“检查”墨熄的状况,严厉道:“你又把眼睛闭上了!快睁开!” 墨熄:“……” “你闭上就不算数了。你哥教你怎么睡姑娘呢,你学着点啊。” “……”见人发酒疯的,没见人发酒疯是强迫兄弟陪自己看黄书的。 顾茫也没打算一开始就让他看那一页最刺激的,只一页一页慢慢翻着,时不时还要回头“抽查”墨熄有没有转移视线。 帐篷里很安静,顾茫心知那一页越来越近,然而不知是出于逗弄冰雪美人的狭蹙在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大抵是感到顾茫的状态有些不对,墨熄的呼吸也逐渐开始低沉,那一起一伏的炽热呼吸就拂在顾茫耳鬓,硬热结实的胸膛抵着顾茫的后背,好像在蓄积一场两人都不能控制的风雨。 很烫。 很热。 画卷在逐渐往后,顾茫知道有着男人与男人交欢的那一页在第几张。他本来是迫不及待想要翻到那页和墨熄共赏的,可是随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渐趋诡异,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热流在他们紧贴的**间涌动,那原本胆大包天的戏谑,忽然就有些发虚。 顾茫那不畏天不畏地的性子,总算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怂了。 “……要不就到这里吧。” “你是不是想给我看什么特别的。”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顾茫回头,鼻尖险些触上墨熄的脸。 一时间帐篷内的空气都像是粘化了,热得流不动,浓烈得化不开。顾茫忽然有一种作茧自缚玩火烧身的危机感,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墨熄的声音因为将某种情绪隐忍了太久,所以有些哑。 他近距离看着他,低声问道:“是有的,对么?” “能有什么特别的啊,哈哈,哈哈哈。”下一页就是那一页了,顾茫喉头滚动,下意识地想要把图册合上。 可之前还嫌弃它像嫌弃烂泥似的墨熄,因为嗅闻到某种微妙的气氛,忽然伸出修匀有力的手,将它夺了过来。 长手指将它翻了页。 顾茫大祸临头地闭上眼睛。 “……” 没动静。也没人吭声。 几许沉默,顾茫受不了这种坐以待毙的感觉,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到墨熄一脸高深莫测,神情复杂地盯着那副男人操男人的画面看。 眼神阴晴不定。 这年轻男人身上的气场太不对了,顾茫见他这样,纵使醉着,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强笑着打算爬起来:“那啥,恭喜师弟弱冠,时候不早了,哥哥我回去了先,我——” 话未说完,人就被摁了下来。 还是侧躺着,还是墨熄从后面靠着他。但是刚才墨熄有意识地保持了一些距离,只是顾茫的背和他的胸贴着,其他地方并没有碰到一起。 但这一次,墨熄几乎是把他按在了怀里。顾茫瞬间就感到下面有个极硬极大的东西抵住了自己,还往前顶了一下。 “嗯……”顾茫一下子闷哼出了声——醉意,陌生的刺激,可怕的禁忌,蓄积的欲火,这些东西竟让他如此敏感。 而一个湿热沉炙的嗓音贴着他的耳背,那里头沙哑低沉的**,几乎让他这具被酒泡软的身子浑身发抖。他自己和那个声音,竟都陌生得厉害。 墨熄浓深的呼吸就在他耳边:“师哥,你是这个意思吗?” 后面被抵住的滋味实在太令人毛骨悚然脊柱发软了,顾茫忙大喊道:“你他妈的发什么疯!你也喝多了吧!放开我!” “是师哥非要逼我看的。” “不……我啊……” 顾茫只说了几个字,耳垂就被湿热的口腔含住了,紧接着粗糙的舌头就伸进耳廓吮吸舔弄,顾茫的腰一下子就软了,从未感受过的刺激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叫出声:“啊……” 这一声像是给了身后那个刚刚成年的青年极大的勇气,那青年忽然用力抱住他,有力的手环住他的腰,把他紧紧搂到怀里,克制着,却又像是克制了太久,反而**奔流得一塌糊涂,愈来愈深,愈来愈炽热地吮吸着他的耳垂。 “所以师哥也是愿意的,是吗?” “不是……墨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可他这时候再说什么,嗓音都软的不像话,怎么听怎么像是欲拒还迎。墨熄显然是误会了,墨熄自后面一手抱住他,一手上下抚摸着他,摸到顾茫也起来的**,蓦地一顿。 气氛一时沉浓到极致。 饶是顾茫如此厚脸皮,也不禁羞愤欲死,而墨熄低头看着顾茫的反应,眼睛忽然就亮了。 他像是得到某种确认,用力掰过顾茫的下巴,烛火中盯着那双眼睛看了片刻,猛地亲了下去,他像是渴极了的人,近乎暴戾地吮吸着顾茫的嘴唇,撬开他的口腔,舌头在里头翻搅着。这吻实在太过激烈了,两人唇齿之间发出啧啧水声,还有顾茫喘息挣扎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墨熄像是磕了情药似的,抱住顾茫试图翻滚的身子,一把抓过来,让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一边侧捏着他的脸,和他激烈地接吻,一边本能地用下面隔着衣服去顶蹭顾茫。 墨熄的嗓音已经哑的冒火了,他亲的顾茫的嘴唇又湿又红,湿漉漉地分开,低喘了口气,眸中暗的厉害。 “师兄说今晚要陪我弱冠成礼,那就陪吧。” 顾茫恨不能把嘴贱的自己掐死,他崩溃地:“我他妈不是这个意思!” “晚了。”墨熄起身,将他翻过来,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衣襟凌乱敞开,露出玉石般细腻却结实的胸膛,“我给过你走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 他把春宫图扔到一边,捏住顾茫的下巴,抬起那张脸。 那双眼尾纤长的黑眸子迷离地看着他,不太有焦距:“墨熄,你……你简直是在……胡闹……” 墨熄喉头攒动,伸手下去扯开顾茫的腰封,低声道:“是啊,胡闹师兄最有经验。” 他眼中的色泽暗的可怕,一寸一寸看过顾茫在他身下皮肤发红爱欲烧灼的模样。 最后,他俯身。浑沉地吐出四个字来:“师兄教我?” 60、记忆初醒 “师兄教我?” 顾茫猛地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在黑夜里发着湿润光泽。 营帐内很安静,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背后被热汗浸透。他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于寂夜里隆盛地回响。 他咽了咽自己的喉咙——方才他梦到了什么? 最后的画面是墨熄覆压下来,含吮住了自己的嘴唇,滚烫的热度和平日里男人清冷的姿态天差地别,他几乎能感受到那过于隆盛的感情从梦中倾流,铺天盖地将他湮灭。 可这种感情是什么?他不懂。他只觉得它有着惊人的热度,可怖的韧性,竟能跨越醒与梦,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血流翻沸不熄。 太甜蜜,也太危险。 顾茫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而后翻了个身。 他看到墨熄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侧着脸睡着了,那张面容与梦里的青年已有了清晰可见的相差。 不再那么青稚。不再那么莽撞。 甚至是,不再那么真挚。 岁月并没有带走他五官的俊美清丽,但是把那些少年轻狂,天真率直都剥去了。顾茫看着他,想起他初见自己时就说过的“我们曾经认识。” 顾茫之前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儿,可此时他却陡地心生一阵茫然——他们曾经是真的认识对么? 好像很亲密,会搂在一起笑,会在一张床上打滚,那时候的墨熄就和饭兜一样,一点儿也不嫌弃他脏。 这些都是真实的么…… 还有最后那个——嘴唇触上嘴唇的亲昵。 他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但一想到那种感觉,心就很烫很热,尽管这种烫热里还带着痛苦。可他真的好奇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们的嘴唇相触之后,接下去又会发生些什么。 他渴望知道,但是梦醒了,他再也想不起来。 顾茫透润的蓝眼睛眨了眨,他实在无法咀嚼这些太过纤细的东西,最后他伸出手,从床上凑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用指尖碰了碰墨熄色泽淡薄的嘴唇。 好奇怪,怎么是凉凉的,并不如梦里那么热。 又或许梦是假的? 还未费力地思考完,就见得残烛之下,墨熄被他的触碰唤醒,他睫毛轻颤,眼帘微微睁开一缕。 墨熄大概也是沉睡未醒,眼里一时还没有焦距,他朦胧地看了顾茫一会儿,低眸瞧见顾茫在碰他的嘴唇,于是便更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他几乎是悲伤地,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了顾茫的手,凑在唇边,轻轻地吻了吻。 “师兄……我又梦到你了……” “也只有在梦里,你才不会气我,才会这样乖乖地陪着我……” 柔软微凉的嘴唇蹭在手背上,墨熄低了头,似乎有些哽咽了。 顾茫呆呆地看着他,从他们相见开始,这个人还从未有过这样卸甲柔软的时候。看他这样,不知为何顾茫心里陡然泛起一阵酸楚。 怎么会这么疼呢? 明明这个人,昨天才打过他,赶他走,说他脏。 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感觉他们俩的真心,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俩……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顾茫踟蹰一会儿,轻声说:“我梦到你了。” “……”墨熄一怔,慢慢抬起眼来。 灯烛与长夜带给他们的朦胧感在消退,墨熄怔忡的黑眸里逐渐有了焦点,逐渐变得清晰。 顾茫几乎是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他眼里的迷茫与柔情退潮了,裸露出来的是大片的愕然与刺痛。 他猛地松开了顾茫的手。 墨熄清醒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脸色异彩纷呈,但他没有立刻说话,他扶着额头闭了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对不起,你别当真。我刚刚脑子不清醒,我……” 顾茫打断了他:“我梦到你了。” 墨熄大概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因此也没有在意,看他坚持要讲这件事,于是问:“……你梦到了我什么?” 顾茫坐起来,他跪坐在床上,看着床前比自己高了好多的男人。目光在墨熄的嘴唇上不加掩饰地逡巡,最后又落到了墨熄的眼睛里。 “梦到你是热的,你也会笑。” “……” “梦到你不像现在这么难过。” “……” “你管我叫,师哥。” 墨熄的瞳眸猝地一下收拢了,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他一把揽过顾茫的后脑,逼迫他无法转头,逼迫他只能这样看着自己,逼迫他把所有的表情都献祭到他眼里。 墨熄的嗓音浑城颤抖地厉害:“你说……什么?” “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在一起,在帐篷里。”顾茫想了想,轻声道,“你弱冠了,我陪你。” 墨熄的脸色白的可怕。 顾茫轻轻低诉了那个他记起来的句子:“陪你年少轻狂,陪你弱冠成礼。” 蓦地犹如雷电殁身,筋骨战栗。血流像一下都涌向了头脑,浪潮激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却是冰寒。墨熄眼睛亮的可怕,神情又暗的可怕——他像是要被过于湍急的水流拆成矛盾的碎片。 是顾茫想起来了吗?这就是顾茫第一缕回来的记忆吗? 记起了弱冠之夜的那一晚,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那样的事情。 “我陪着你。” 墨熄往后退了一步,明明最该有的情绪是错愕,或者应当是松一口气。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猝不及防听到当年的这一句缱绻温言。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他本以为一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了啊!就要靠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回忆,镇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 顾茫怎么就说了呢。 曾经的蜜语甜言像是重锤擂下,撞得他心口那么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下了腰,这个不可摧折的男人,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溃到无法再站立,他坐回椅子里,把脸在掌心中深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之前扇顾茫一掌,而顾茫只一语,就足以让他摧心。 顾茫望着他,原本顾茫是想问,那真的是梦吗?还是我终于回忆起了一点过去?可是看到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再不杳人情,他也明白了—— 是真的。 他们真的有过那样一段岁月,只是已被抛弃在了他们都还年少无畏的曾经。 那一晚,墨熄是逃也般仓皇离帐而去的。 而接下来的两天,墨熄都好像在刻意避开他。 以前是满脸嫌弃,现在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冷静地面对他。顾茫几次嗫嚅着想问,但墨熄不与他单独相处,总是看到他,就远远地走开了。 墨熄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他不清楚顾茫具体想起了多少,是只记起了弱冠之夜的前半夜,还是连后面的那些荒唐事也一并忆起了?他想问,但他又不敢问。 再者说,问了有什么意义? 他们之间已经支离至此,再也无从修补。何必要拾掇那些温存的残片,徒增自己的伤心。他头上还戴着英烈世子的帛带呢,他又怎能忘记顾茫与重华的血仇。 就这样一路无言,到了第三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唤魂之渊。 那是一道地裂之渊,看不见它的起始,也瞧不见它的终末。深渊底下有湍急的洪流,自东向西浩浩奔流。大军抵达的时候正值黎明,一轮旭日刺破暗夜,自地平线庄严升起,耀眼但不刺目的金光洒向九州大地。 君上一骑飘雪金翅骏马,双镫悬金,长衫刺雪,自王师中打马而出。在他之后,所有的贵胄随扈也陆续下马。初阳映照着他们的袍袖金边,端的是天潢贵胄,气势洪然。 司礼官唱道:“捧祭莲——” 每家贵族的随侍都呈上了一朵燃着鲸油长明灯的花灯,递到了自家主上手中。这一盏盏花灯代表了每一家牺牲的英烈,由一家之主双手捧着,随君上来到唤魂渊边。 慕容怜、岳钧天、墨熄……这些重华贵族当家一一上前,宝蓝蝙蝠纹袍,雪白斧齿纹袍,纯黑腾蛇纹袍…… 每一位当家的祭祀袍都极尽奢靡庄严,背后绣着的暗纹图腾只一种就足够威严震慑,更何况此时这些掌握着至高权力的家族们罗列一排,各自宽袍广袖都在风里猎猎吹摆。袖缘的金边潋着华美光芒。 不怒自威。 司礼官道:“跪——!” 随行如潮水般在他们身后跪落,形成底色各异的金光浪潮。 “落灯——!” 墨熄他们将花灯在深渊边搁落,灯上有轻羽咒,熠熠燃烧的灯火下落得很慢,缓然沉入渊水之中。 天光透破,天地辉煌。 当家之主们也依次单膝跪落,大傩的祭祀之音在这空寂浩渺的天地间悠悠回荡着:“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那祭歌之声悠悠回荡,唤魂渊内有无数晶莹的光点飘飞而起,那是传闻里,亡人溢散在人间里的残识。 在故人的祭拜中,向万丈金光里飞去。 顾茫看着这样的景象,听着那绵延不断的颂宏,他看那有名有姓的花灯沉落,岳家的魂,墨家的魂,慕容家的魂……他们都有人记得,在招魂曲中被反复记起,被铭刻于心。 可是他心中堵着的,好像却是另外一些寒碜的名字。 他想不起来了,但此刻它们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他的心——那些名字,大多都不好看,很简单,有的甚至只是一个姓,加上一个数字,从名字里就透出的一股卑贱。 它们那么多,哀戚地在他耳中盘桓。像是死去的无名的小卒,从深渊底下唤着他,叱责他,埋怨他。 顾帅,顾帅。 你说过的,我们叫你一声顾帅,你会把我们从地狱带出来。 你会带我们回家……会给我们一个名字…… 可你说谎。 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我们叫什么了,连你都不记得我们是谁……断肢已腐,碧血已干……什么都没有留下。 有没有一盏属于无名英烈的魂灯?指引我们踏回曾经守护过的旧土,看一看故人何在,山川表里。 顾帅……顾帅…… 我叫……我的名字是…… 耳中嗡嗡作响,眼眶几欲发红。顾茫喘不过气来,他恍惚间看到无数死人从深渊里爬出,那些模糊的脸朝着他翻涌。 “顾茫?”最后的印象,是身边的卫队长低低地惊了一声。 他想应声,可是喉头堵得发不出声音,全是那些想不起来的名字梗着噎着,在向他索命。 恍惚间他确确实实听到了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是自己的声音,从某一年的战火浓烟中裂空而来—— “走啊!!没死的都给我爬起来!!!” “你们叫我一声顾帅,死了的,老子给你们立碑,活着的,老子带你们回家!!!” “走啊!!!” 那声音鲜血淋漓,扎在他的心底,他愧疚,他疼痛。他有诺言不能实现的悲怆与不甘。 顾茫抬手痛苦地扶着额角,耳中嗡嗡作响,继而头疼欲裂地栽下去,倒在了尘埃里。 61、故人难来归 这一次倒下,顾茫足足昏沉了五六日才醒。这五六日间,他模糊感觉到自己一会儿躺在马车里,天光透过淡青色的幰子洒进来,墨熄神情疲倦地守在他身边。 一会儿又回忆起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一些与墨熄这个人有关,一些则是军队里模模糊糊的脸。笑着闹着,杯盏碰在一起,酒花四溅。 他脑中时不时窜出一声“顾帅”,时不时又响起墨熄轻轻的叹息,在唤他“师兄”。 而在他的沉梦里,那首大傩吟唱的招魂祭曲像是絮草般漂浮不散——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是啊,那些无定河边骨,仿佛昨日还环簇在他周围,看他指点江山,听他激昂文字,听他说为奴之人也可有抱负,也能得未来。 那一张张崇敬的、热烈的、信赖的脸……他怎么就记不清了呢。那一个个他抱着名册努力刻在心里的名字,那些放到人海中谁也不会注意的名字,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他什么都忘了。 可是愧疚却挥之不去,几乎要熬干他的心。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 他不敢再往下谛听。 英魂重返故里日……可他的人回不来啊,他的兄弟们回不来,他们是一只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断头流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胸口痛得厉害,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他曾用力记住的袍泽兄弟挤在他心腔里,他的心快要被撕裂了,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他像个在亡魂堆里快要溺毙的人,他蜷缩着,哽咽着。 你们不要恨我……我尽力了……我真的……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原谅我……求求你们来生不要从戎,但愿生在王孙家,斗鸡走马过一生……求求你们来世不要在我这样的将军手下做事……我窝囊,太天真,太傻了,我真的太傻了,是我害的你们枉死,是我不够强大,让你们丧命……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他对着梦里那些攒动的影子恸哭着,在那些影子里,他忽然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高大的,张扬的,桀骜不驯永远灿烂的。 回头笑看着他。 顾茫心中陡地一烫,一个被遗忘了的名字忽地浮出喉头,他跪在天地梦境里,他冲那个死去的兄弟失声喊道—— “展星!” 陆展星笑着,没有说话,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转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里。顾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可是就像每一个亡魂一样,陆展星最终也不见了。大片沉郁的黑暗浇淋而落,在这铺天盖地的长夜里,重华的招魂歌轻轻低唱着,悼那些再也回不来的魂。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顾茫在自己的梦境里跪跌在地,蜷成一团,喉咙里是嘶哑不清的呼唤。他在唤他的朋友,他的军队,他年轻时孤注一掷的执着与热烈。 恍惚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着安慰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哭了,顾茫,别哭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握着他,像要带他从灵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顾茫哽咽了,他握着那只手,隐约觉得肌肤透着的清淡气息是那么熟悉,是足够他信赖的。 所以他死死握着那只手,死死扣着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因为他的出身。 他的人,他的兵,到头来也等不到一句——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就留我一个人啊……”顾茫失声痛哭道,抓着那只手就像抓着救命的浮草,泣不成声,“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一步啊……为什么……为什么……” 恍惚间,那人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么紧,那么用力地捏着他的手。 好像在用这种力量,诉说着他绝无法再倾诉的低语。 还有我。 你还有我…… 我陪着你。 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五日,顾茫才从漉湿的梦里挣扎着苏醒。 他睫毛簌簌,缓然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从唤魂渊回来了,尾祭已经结束。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狐皮毡毯的大床上,隔着一层轻薄的墨色云纹纱幔,可以看到外头茂盛的天光,屋内噼剥的炭火。 是羲和府。 他已经回到羲和府来了。 顾茫起身,抬手撩开帘子,坐在大床上发了会儿呆。他出了一身汗,梦里觳觫而悲伤的感觉还未散去,他眼神发直地望着燃烧的炭火,喃喃着那个回想起来的名字。 展星。 陆展星。 他想起了那是他的兄弟,可除此之外却想不起更多的东西,譬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譬如陆展星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他的脑子就像沥干了水份的棉纱,再也挤不出一星半点的东西。还有梦里的那些人影。 他的军队。 他以前是有个军队的,是吗? 顾茫抱住自己坏掉的脑袋,坐在床沿第一次感到那么迷茫又那么烦闷。 正发着呆,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微端着药和点心走进来,一看他抱头呆坐着,讶然道:“哎哟,你醒了啊。” 顾茫低低地“嗯”了一声。 “醒了就把药喝了呗。”李微端着木盘到他旁边,“喏,两碗,一碗退烧的,一碗宁心的。” 顾茫恹恹地瞥了眼那两碗浓稠的药汁,却被药碗旁的一只青瓷小碟吸引了注意。 那只瓷碟里摆着两块色泽粉透的花糕,玫瑰糯米粉和出来的皮子晶莹柔软,包裹着里头若隐若现的豆沙馅料。 李微见他盯着那两块花糕看,笑道:“这主上吩咐了给你准备的。这几天你身体太虚了,一喝药就恶心地直吐。拿花糕去去苦,你倒是还能喝下去。” “主上?”顾茫怔了一下,“……墨熄?” 李微笑容敛去,瞪他:“没大没小,主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又说道,“来,吃药。” 顾茫没有什么力气和他讨价还价,何况他余梦未消散,心里正是七上八下,于是也就乖乖地拿了药汁,一碗奇苦,一碗奇辣,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喝完砸了一下嘴,拿起一枚花糕塞到口中。 大概是为了让他昏沉中也好吞咽,花糕做的柔软异常,像雪一样,到了口腔里,不需几下咀嚼,很轻易地也就化了。 顾茫吃了一个,舔了舔嘴唇,抬头问道:“他呢?” 李微一怔:“谁?” “他不在吗?”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顾茫是在问墨熄的行踪。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教训道:“什么他不他的,叫主上,或者叫羲和君。教了你多少遍的规矩了。”顿了顿,好奇道,“你问主上在不在干嘛?你有事找他?” 顾茫点了点头,说:“花糕,我分他一半。” 李微失笑:“主上才不要吃这种东西。你为啥要分他一半啊?” “我……”顾茫想了想,自从回忆起弱冠礼之事后,他想起墨熄,心里就总有些莫名的情绪在轻舞摇曳。顾茫道,“我住他的地方,该给他的。” 李微摸着下巴颇有兴趣地念叨:“稀奇,难道这是狼群的等阶意识在作祟?次狼在讨好头狼?” 叨咕还没叨咕完,就听得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什么头狼?” 李微一转头,一身黑衣戎装的墨熄推门走了进来。 李微立刻心虚道:“啊哈,啊哈哈哈,没啥。主上朝会回来了?今天那么早啊。” “快除夕了,还算清闲。”墨熄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顾茫,头也不转地对李微道,“你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会儿话。”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李微出去了。 墨熄走到顾茫床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顾茫犹豫地开口道:“你……” 话没有说完,墨熄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真是奇怪,之前和这个男人的肢体接触也绝不算少了,捏下巴抵墙上推地上什么都有,摸个头算什么。怎么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个器官猛地颤了一下。 竟有些发慌。 “不烧了。”墨熄没有留意到顾茫的细微异样,他把手放下来,神情是和之前保持一致的清冷寡淡,“说说罢。你这几天,又都想起了什么。” 顾茫不确定道:“我没有……”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撒谎。”墨熄道,这时候顾茫才注意到墨熄眼睛底下有一些青黑,明显是熬夜太久所致的,“这几天我差不多一直在你身边。你的梦话,我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点。” “……” 墨熄说完,清冷白皙的脸面无表情地侧偏着,等着顾茫的回答。 顾茫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一些很碎的东西。” 墨熄没吭声。他好像在尽力克制什么,压抑什么,可这种克制与压抑崩到了一个临界点,忽然就压不住了。 他蓦地一下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刺顾茫心肺,好像要把这人连骨带肉剥开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就这样以捕猎者的姿态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道: “我听到你叫他的名字了。” 顾茫:“……” 墨熄接下来这句话几乎是从臼齿里碾出来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不甘与恨意。 甚至不知是不是顾茫的错觉,居然还有一股子的酸味。 墨熄阴沉道:“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对吗?” 62、我算什么 他的声音不响,但是满是阴云催压的味道。 “陆展星……”顾茫喃喃地,“展星……” 这过于亲昵的叫法倏地点燃了墨熄心口的火,他剑眉怒竖,咬牙低声道:“顾茫,果然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重要得多。” 顾茫摸索着自己可怜的记忆,说道:“他是我的,兄弟。” 墨熄陡地被刺痛了:“是。他是你的兄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沉,如同在忍着恶心,努力去承认一件令他作呕的真相。他低低地呼吸着,抬手扶着自己的眉骨前额,一壁揉着,一壁低声道:“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陆展星那个草包废物。那个意气用事的蠢猪,他就是你兄弟。” 顾茫意识深处觉得不舒服,皱眉道:“你不可以骂他。他不是蠢猪,也不是废物。” 墨熄没吭声,按揉着眉骨的动作停下来,但他的手仍然撑在额前,教人看不太清他脸上的情绪。 半晌才道:“脑子都坏了,还不忘护着他呢?” 不知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大声说话,明明没有任何扭曲愤怒的神情,但顾茫听着他的声音,竟是觉得不寒而栗。 “顾帅,你可真是,讲情重义,袍泽情深。” 墨熄松开了手,抬起眼。他的眸子幽暗深邃,闪着光斑,他不出声地盯着顾茫良久,脸上是一种阴晴难测,琢磨不定的神色。 他忽然道:“你跟我说说罢。关于你的那位好兄弟,你都想起了一些他的什么?” 墨熄的眼神太沉重了,顾茫在他的逼视下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说道:“我先是看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怪我。” “……” “怪我没有做到我答应过的事情,说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顾茫怔忡地,“然后,我就看到了展星。” 墨熄的心抽紧了,只是面上仍不动:“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在对我笑,他回头对我笑,然后……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我想去追他,但我追不上,他消失在那些人影里。”顾茫说,“我就想起来,我从前有这样的一个,兄弟。” 墨熄没作声。 顾茫抬头犹豫地问他:“我以前,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军队?” “……是。” “那展星,是不是也是军队里的……” 墨熄面无表情道:“是。他是你的副帅。” 顾茫眼中闪动着些渴望:“那他人呢?他是不是也在重华?” 墨熄把脸转过去看着轩窗,窗外有鹊鸟啁啾,天光透过缠枝纹窗棂斑驳散落,碎了一地。他说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也不用去想他。”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 墨熄神情冷淡而刻薄,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几许静默,顾茫茫然地:“什么?” “死了。头首分尸,东市处刑,尸首挂了三日。” 不知是怎样的仇恨让一向清正的男人如此恶毒,汩汩的毒汁从心底漫上来,淬在唇齿之间。 墨熄不去看顾茫的脸,他依旧望着窗户和窗户下散落的光斑。他说:“真抱歉,世上早没这个人了。你想也是白想。平白浪费你自己的感情和脑子。” 顾茫睁大眼睛。 他如今已会了很多的词句,所以他听懂了墨熄全部的话。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落梅别苑里那个只能明白最简单句子的人,他一点都不想懂得墨熄的意思。 顾茫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心口却是割裂的疼。 他并没有太多的惊愕,好像潜意识中就是知道陆展星已经死了,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离别与痛楚。 但他没有料到这块血肉纠结的旧伤疤会被墨熄重新挖出来而后毫不留情地撕裂刺穿——他蓦地低下头,眼前有些模糊了。 墨熄倏地回过脸来,咬牙道:“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再为他难过?”墨熄的胸腔里血流翻涌,他仍压制着自己,但眼眶已泛起了血丝,“顾茫,你他妈的,疯了吧。” 顾茫只抱着头,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我不懂什么?!”顾茫这种本能的袒护让墨熄心口一窒,蓦地震怒了,他哗地扫翻了床几上的碗盏,碎瓷乒乒乓乓砸了满地。 墨熄倏地起身,提着顾茫的发髻,强迫他抬头一转也不能转地看着自己。 “你知道陆展星是什么东西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废物吗?!” “……” “是,他是你的兄弟。”墨熄的目光几乎要这样探下去,将顾茫的心肝肠肺尽数掏出,揉碎在自己掌心里,不让他再为旁人难过。 他那么恨,那么渴,那么无所适从。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抖了,墨熄低怒道:“可也就是你的这个好兄弟,是他当年在沙场上一时冲动斩了来使,是他酿成大祸点燃了其余中立两国的愤恨,是他把祸水东引让重华当年腹背受敌多少人无辜受累身死!!” “这些你都想不起来了是吧?好!我来提醒你!我告诉你!!” “你的!我的!!我们的袍泽因为他的意气陷入重围!重华百万臣民为了他的愤怒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的兄弟!!都是你惯的!你护啊!!!” 墨熄积压了那么多年的怒火一夕尽燃,那怒焰几乎要将顾茫烧穿。 “什么兄弟……为了一时痛快,不顾你的命令斩杀了谈判的使臣,这是兄弟?!!把你往火坑里退让你内外交困,这是兄弟?!!你一辈子的夙愿就是想要奴隶也能出头也能建功立业你努力了那么久,风里来雨里去,生死徘徊,他一个冲动就把你的努力全部葬送,这他妈的是什么兄弟?!!” 墨熄说着,手上青筋暴突,脸庞也激着血气,脖颈的血管突突直跳着。 他抵着顾茫的眼睛,他死死地盯住他,把奔流的仇恨与不甘都倾泻于他——墨熄怒喝道:“顾茫,你给我记清楚了,没有他这个孽畜当年什么事都他妈的不会发生!士族不会抓到把柄鼓动唇舌,君上不会有机会削你的权!那么多无辜的修士……百姓……都他妈的不会死!!你也不会……你也不会……” 他喘息着,陡地说不下去了。 他慢慢地松开捏着顾茫的手,眼中既是滔天恨火,又是无尽汪泽。他转开脸,迅速抹了眼前的湿润。 喉咙里的苦,把剩下的句子都堵住了。 这些年,熬的太苦,忍得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如果没有陆展星。 你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不会投敌燎国,献躯魔道。 我们也不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这样了……你还忘不掉他。你还当他是兄弟。”墨熄脸上一层薄薄的嘲讽,把那些悲伤都覆压下去。他低喃道:“你还不让我骂他。” “行,我知道了。”墨熄垂落睫帘,轻轻嗤笑着,“过去,现在,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做的错还是对,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我都……” 我都比不过他。 嘴唇颤抖着,蓦地抿起,就此失语。他那么高傲,已经挖心挖肺付出了所有,还是被甩了。还是惨淡地成了顾茫人生里的一枚弃子。他要怎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气,对顾茫说出自己完整的心意。 墨熄竭力压下自己战栗的情绪,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愈发地失控。他喉结滚动,半晌,低缓沙哑地吐出一句话来,近乎是叹息地:“顾茫。他是你的兄弟,那我呢……”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你曾经,为了你的兄弟抛下我。 为了你的理想舍弃我。 为了你的袍泽你把我推到地狱深处去。 七年了。 我在这生死不能的地狱里徘徊了七年——你为了他们孤注一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你是要我与曾经最爱的人刀剑相向,还是要我跟你一起远走高飞抛下墨家世代守护的重华? 你为了他们怒而离去的时候,你有没有顾虑过我该怎么办啊?! 就因为我在乎你,我珍惜你,所以你不惜一次次伤害我,一次次把我放在该考虑的最末。 是吗? 顾茫看着男人尽力支撑着,却几乎已经神情破碎的脸庞,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好难过。 听到陆展星死,他很难过。听到梦里那些将士唤他顾帅,他很难过。可是看着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心里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楚。 这种痛楚让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犹豫着,终归还是颤抖地捧住了墨熄的脸庞:“不是的。你是我的……” 我的什么? 答案仿佛就在唇边,却倾吐不出。 好像他们昨日的亲密记忆就在心里,却挖掘不到。 墨熄侧过脸来,似在等着顾茫把这一句话说全,可是良久的四目相对后,顾茫的喉头仍是阻鲠着的,什么也没有说。 墨熄便在这样的沉默与等待里,慢慢地,眼圈湿红了。 他推开顾茫的手,说:“你不用再苦思冥想了。我替你说。” “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们从前也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逢场作戏,我人傻年少。”一字一字吐出来,他双目赤红地盯着顾茫的脸,语气和神情都是那么狠戾,可一句一句扎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 “陆展星是你的兄弟,我不是。” “建功立业是你的梦想,我不是。” “袍泽万千是你的心头血,是你的执念,是你永远不能抛弃你放不下的过去,我不是。” 顾茫微微摇头,他望着这个极度强大却又极度孤独的男人,心里的那种痛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鲜明。 “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墨熄陡地握着他的手腕,眸光颤动地,盯着他的脸:“那还能是什么?”他把顾茫的手带过来,力气大的骇人。 他把顾茫的手强行按在胸膛左边,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 “你知道吗。我这里,有一道疤。是你给我留下的。”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 墨熄几乎是自虐地在轻笑着:“顾茫,我一直很想问问你,如果当年拦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陆展星,那这一刀,你还刺得下去吗。” “我……伤过你?” 墨熄侧过脸贴近他耳边,轻声道:“你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就因为我当年,是那么不畏生死地爱着你。 顾茫像被烫着了似的,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墨熄按得那么重,他移不开,他只能感受着掌心下心跳怦怦的搏动。 他怎么会想杀他呢…… 明明在他的记忆里,他看到他们是那么无间亲密,自己怎么会是逢场作戏呢。虽然许多事情他都记不全了,可是弱冠夜的那种开心,那种温热的情感他都能回忆起,怎么就会是假的。 “很茫然,对不对?”墨熄贴着他的耳廓,呼吸便在咫尺,湿润沉炽,“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七年前你推我入地狱,我想了整整七年,到今天我依然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能那么心狠。” 他的嗓音那么低,咬牙切齿的恨意却是那么高,“我不懂你啊,顾茫,你是觉得我会一次次毫无底线地原谅你,所以才践踏我。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其实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过我。” 所以可以把我的心当做烂泥一样踩在脚底,无所谓我腹背受敌,抉择两难,恩义不能全。 顾茫被这些鲜血淋漓的质问逼得无路可退,他觉得自己可怜的脑子快要转不过磨来了。他只有一瓢的回忆,可墨熄却要从他这里舀出一海的情衷。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的,这个答案就埋在你心里。”墨熄低声说,“我留着你,等你想起来的那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给我一个答复,一个道歉。” 他说完这句话,秀长冷白的手一松,将紧攥着的顾茫的发髻松开,而后满是胁迫地拍了拍顾茫的背。 “我的耐心其实没比慕容怜好到哪里去。” “……” “所以。”他慢慢拉开和顾茫的距离,长夜无极的眼眸盯着顾茫的脸,手指尖在顾茫额侧点了点,低声道:“师哥,别让我等你太久。” 63、梦泽公主 这天之后,顾茫对墨熄有了新的认识。 尽管墨熄无时无刻不透着一种冷淡且强大的气场,且在大事面前处变不惊。但随着他们之间的接触变多,顾茫回忆起来的往事变多,他便隐隐觉得不是这样的。 墨熄一直在压抑着很多情绪,这些情绪都被他掌控下来,却排遣不去。以至于墨熄的脾气总是很焦躁,一个人站在廊庑下看雪出神的时候,眼神也都复杂得令人心惊。 更别提他对自己说话时那种时不时变化的语气,前后打脸的矛盾,简直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快要被自己的内心折磨死了,却还戴着一张冷冰冰的假面。 顾茫总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在这张面具之后藏着的脸,其实很脆弱。 因为这种直觉,他甚至没有办法去记恨墨熄之前打他嫌他,他骨子里好像有一种无法磨灭的习惯,这种习惯让他能够轻易捕捉到墨熄眉眼之间细微的痛楚,这种习惯让他本能地想要保护他。 真的奇怪。 墨熄分明是一个强大到令人无法想象他失败的男人。比他高,比他强健,比他尊贵,也比他聪明。 自己这是怎样的妄自尊大,才会升起这样自不量力的保护欲呢? 因为这些复杂的念头,恢复了一星半点记忆的顾茫,似乎比之前没心没肺的顾茫难受多了。 他经常坐在码好的柴堆上盯着自己的手掌心发呆。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回想自己重拾的那一点往事,回想墨熄跟他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地想,来来回回地念。 墨熄警告他不许把“弱冠之夜”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人,他也就没有说。他希望靠自己梳理出一些过往,可他拥有的记忆太少了,他无法把往事串掇,到了最后他就只能抱着头,茫然地在院子里待上好久。 他也试图问过李微,陆展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以前是个怎么样的人,墨熄和他又究竟是什么关系——李微一概讳莫如深。 只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了。有时候知道多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你看你之前,呆呆傻傻的多好。” 如此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就在这样的懵懂中,岁末除夕到了。 这一天,羲和府张灯结彩。佣人们在忙着换桃符,挂灯笼,炊房里袅袅热气白烟从早到晚就没有停过。顾茫也跟着忙里忙外,跟着他们剁馅儿包饺子,起锅炸春卷,热热闹闹大半天,忙得不亦乐乎。 纠结于自己回忆的顾茫在这片人间烟火里,难得又露出了最初的天真,他蹲在火塘边往里面塞稻梗,然后摇着小扇子往里头呼哧扇风。 稻草在炉膛内燃起的样子让他眼睛发亮,为了多看几次,他往里头添了好多遍柴火。 然而并没有必要。 厨娘一转身,大惊失色地喊道:“七九零!你在干什么!!!” 七九零是顾茫脖子上挂着的奴籍编号,这些下人不习惯叫昔日顾帅的名字,所以都管他叫七九零。 顾茫从炉膛边探出个脑袋,脸上熏着草木灰,花猫似的打了个喷嚏。 因为他乱添柴,厨娘的这锅春卷算是炸废了,膀大腰圆的女人怒气冲冲地拉着他去找李微:“李管家,你能不能给他换个地方!他要是再留灶台旁,咱们今晚的年夜饭就只能吃几大盘子的焦炭啦!” 这女人生气起来像眦毛的老虎,李管家立刻怂了,好言安慰了她半天,领着满脸灰的顾茫去了后院,塞给他一只扫帚,说道:“你就在这里扫扫地吧。” 扫地本来是最周全的活儿,但是顾茫这回也没捣腾好。 按照重华惯例,除夕夜家家户户地上都要丢些花生桂圆之类的干果,讨个富贵吉祥的彩头。李微忙昏了头,忘了跟顾茫叮嘱,于是等他回来一看,顾茫把他们洒在花园里的吉祥彩头全都扫了。 扫了就算了,还全倒了。 李微脸色发青,心道,不、不祥之兆啊。 生怕顾茫再因不懂规矩,触了什么霉头,于是干脆塞了他一本《三字经》,这还是之前为了教顾茫认字,他特意上街买的。 李微把他拉到书房,让他乖乖在书桌边坐下:“算我求你了大爷,你哪儿都别去了,啥也别干了,你就在这里看书,等着吃饭就好。” 顾茫倒是很讲规矩:“我要做事的。” 李微没辙,给他弄了一叠纸来:“抄书,抄书总可以了吧?也算是做事了,抄完一百张,然后过来吃饭。” 顾茫点头道:“好。” 安顿好了这个游走的捣乱鬼,李微松了口气,哼哼唧唧地出去继续忙活了。今晚的菜肴丰盛,而且全都归他们这些仆伺享用,羲和君晚上是要去宫中赴年宴的,不与他们一起。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李微自然是十分快活。 正神清气爽哼着小调,拐角处却撞见了那个黑袍及地的男人。 李微像被掐着脖子的鸭似的,嘎地一声把小调生生碾灭在喉咙口,赶忙换上热气腾腾的谄笑:“主上,您准备出门啦?” “时辰也差不多了,该去宫内了。”墨熄脚步没停,一边走,一边整顿着自己的袖口褶皱,“备车。” “哎,好勒。”李微应了,正准备走,却被墨熄叫住了。 “等等。” “主上还有何吩咐?” “你把顾茫叫过来,让他跟我一起去。” 李微一听,先是微怔,继而大喜过望。 微怔是因为虽然每家贵族都会带上一两个亲卫,但他没想到墨熄居然愿意把顾茫带过去。大喜则是因为顾茫吃得很多,留在府上会跟他们抢粮,带走了正好省去一张嘴。 不过如此自私的想法是一回事,李管家毕竟还是个称职的管家,他不忘尽忠职守地问道:“主上,这大过年的,你带这么一个……叛徒过去,别家会不会看了不高兴啊。” 墨熄眉宇间隐有黑气:“君上昨日点了名要把他带过去,看看他如今被训的怎么样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 “哦,哦,原来如此。” 墨熄蹙眉道:“他人呢?你让他捯饬好了来大厅见我,随我一道进宫。” 李微忙不迭地应道:“是!” 于是顾茫书还没抄几句,就被李微拽过去梳头换衣然后塞进了羲和君的马车内,李管家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手脚麻利干得极快。 太开心啦!把主上和饭桶都送走啦! 李微内心砰砰放着灿烂的烟花,脸上却不无恭敬,朝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沉稳道:“恭送主上。” 太好啦!!年夜饭大家可以撒欢撒野尽情地吃啦!! 重华的除夕晚宴没有那么多规矩,菜肴是早就在流水台上布好了的,贵胄们来的或早或晚,也都没有关系。 墨熄到的时候,大殿内还没有太多的人,但宫人已将金銮殿布置的极为华美堂皇,宫廷内上千盏福寿花灯照彻长夜,地上铺着厚重的红色绣牡丹长毯,灵力化成的彩蝶和雀鸟在空中翩跹,羽翼上散落点点华光。 墨熄来的虽然低调,但他宽肩窄腰大长腿,旁边还带着众人瞩目的叛徒顾茫,自是十分吸睛。大殿内来了的贵胄都依次过来与他招呼。 “羲和君,今日来的好早啊。” “羲和君新春快乐啊。” 礼数虽然是向墨熄尽的,十双眼睛却有九双往顾茫身上瞄。 那些眼睛或是好奇,或是憎恨,或是嫌恶,看得顾茫有些不太自在。墨熄一一应酬着,岳辰晴也来了,回头看到他,连蹦带跳地蹿过来—— 他今日倒是好看,束了一个金冠,雪白的岳家袍服熨烫妥帖,倒也衬得少年人英姿勃发。 “墨帅!你来啦!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墨熄一看他这兴高采烈精神旺盛的样子,就知道他四舅肯定也来了,不然岳辰晴这个懒鬼不会开心地满场转。果不其然,目光越过岳辰晴,他就看到不远处慕容楚衣一袭银边白袍,束带银流,正站在流水台边提着一壶桂花酒打量。 感觉到了墨熄的目光,他微侧过头来,和墨熄点了点头,这就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又管自己挑酒去了。 痴仙清冷不守规矩,果然名不虚传。 正在心中这么想着,忽听得岳辰晴道:“对啦!梦泽姐姐也来啦!” 梦泽二字入耳,像是一根柔软的小刺扎了墨熄的心口。他先是怔了一下,而后道:“……她回来了?” “回来了呀,前几天就回来啦。”岳辰晴眨了眨眼睛,奇怪道,“咦?她没有和你说吗?” “……” 那根柔软的刺往心里越扎越深。 梦泽公主对于墨熄而言,意味着一种极特殊的感情。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应当是愧疚混杂着感念,浓到极处,便成了一种比爱恋更细水长流的情谊。 这世上曾有两个人,只要他们一句话,墨熄便会献上自己的性命。 一个是他的顾师兄。 还有一个便是慕容梦泽。 顾师兄是他深爱着的人,但最后却辜负了他。而慕容梦泽是深爱他的人,却被他给辜负了。如今墨熄已再没有顾师兄了,他自以为的软肋便只剩了梦泽长公主一个。 梦泽从很早之前就一直喜欢墨熄,但那时候墨熄年少轻狂,不懂得姑娘的心意,拒绝的十分干脆,讲话硬邦邦的,一点情面也没有给人家留,一点温和也没有给人家存。好在梦泽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骨子里很要强,被伤着了,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多做纠缠。只退到一个打扰不到他的角落里,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待他好。 墨熄的性子虽冷,但他并不是真的铁打的心。 那么多年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 从前她身子骨好的时候,明是个金枝玉叶,却一心要跟他一块儿上战场。她不肯说是放不下他,只说是自己想要历练,巾帼不让须眉。 她为他疗伤,替他上药。灯火朦胧里,总想温言说两句,那时候的墨熄却只给她一张疏冷的脸。 她看进了心里,于是不再多话。 慕容梦泽太过隐忍克制,以至于当年甚至给了墨熄一种错觉,好像她已经不再喜欢他了,好像她的喜欢很浅,被拒绝几次,也就散了。 可直到那一年,他被顾茫重伤。他的心被顾茫捅了个血窟窿,灵核崩散,是慕容梦泽率着药修援军奔袭赶至。 是那个,他本以为,喜欢他喜欢得很浅的姑娘,死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生死边缘带了回来。 他曾以为他与顾茫相爱笃深,而慕容梦泽的喜欢很浅。 其实不是的。 他把一切都献给了顾茫,换不来顾茫的一个回头。 而她什么都不要,便把自己的灵核之力尽数渡给了他,只希望他能活着。 当年为了救他,她受了很重的伤,为了让他的心脉不停,灵核不碎,她竟用了自己的毕生之力来换——从此,她再也没有了一具康健的身子。再也不能施强力的法术。 她曾经笑着说过,想要“以女儿之身,战遍九州,横扫天下。” 如此愿景,都再也不能成真了。 “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之事,可喜之人。你总会遇到。”当年墨熄醒转之后,得知梦泽以自己的灵核,守护他的灵核时,他到她的病榻前,他那时候真的是崩溃的,被深爱之人背叛,辜负了暗慕自己的深情。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顾茫为什么能这么狠,梦泽为什么能用情那么深。 他在梦泽床边问她为什么那么傻。 她嘴唇苍白着,却仍笑着:“不要再为一时意气,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不求你能够喜欢我。”她抬手点了点墨熄的胸口,“我只求你下次冲动的时候,能想一想我的心。这就够了。” 她也确实如她所言,从此只字不提自己为墨熄献出灵核一事。 “你不必因为感恩和愧疚而勉强自己。我知道你仍是不爱我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睛。” 所以病愈之后,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隐到不起眼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照顾着他,追随着他。哪怕重华所有人都觉得墨熄应该识趣,应该和她终成眷属,但是梦泽自己始终很清醒。她从不搅扰他本就已经很烦乱的心。 可是她愈忍,他对她的愧歉就愈深。 她虽未成为他喜爱的人,也没有嫁作他的妻子,却终究在这十年如一日的深情付出里,成了羲和君在这世上唯一珍视,唯一怜惜的姑娘。 她到底是特殊的。 岳辰晴看他脸色似有怅然,问道:“羲和君,你怎么了?” 墨熄回过神来:“……没什么。她人呢?” “去飞瑶台啦,她说台上的花灯好看,在那边看灯呢。” 墨熄皱起眉头:“那么冷的天,她一个灵力虚弱之人,怎么……”他没有再在大殿内多作停留,径直往飞瑶台方向走去,说道,“我去看看她。” 64、心结 飞瑶台上悬着错落有致的花灯,竹扎的,纸糊的,像是星河灿烂流于长夜。细雪在灯火辉煌里簌簌而落,轻薄一层,覆积在朱漆雕栏上。 灯花雪色里站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红底绣蝶纹袄裙,正巧笑嫣然地说着些什么,而另一个则穿着鹅黄色绣梅竹小曲,正站在朱栏边,仰头望着一盏轻盈的鱼形灯。 虽然记忆缺失,但顾茫还是几乎是立刻就辨出了后者才是慕容梦泽。 刚刚在大殿里他就觉得墨熄神色不对,认识墨熄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见他对谁那么上心过,当时顾茫心里就觉得这个传说中的“梦泽公主”应当是个极好看的美人。而此时于飞雪霓虹里瞧见她,却觉得此人用“好看”形容,似乎是太浅了些。 慕容梦泽的身段并不出众,但她高挑清雅,自有阳春白雪之意。灯花流照在她细腻白皙的脸庞上,散发着剔玉般的光泽。更别提她一缕白玉后颈,花茎般从领口里抽出,脖颈纤秀,愈发衬得气质极佳。 “……梦泽。” 慕容梦泽回过头来,怔了一下,随后笑道:“啊,墨大哥。好久不见。” 她身边跟着的那个穿红衣的,是她的贴身侍女月娘。月娘也朝墨熄敛衽行礼,笑道:“见过羲和君,羲和君万安。” 墨熄朝梦泽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不冷么。” “我刚从汤泉宫休养好。那么好看的花灯,一年就这一次。”梦泽笑着说,“没关系的。”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墨熄也不知该如何劝。但这时候,忽有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她的耳鬓。 “回去吧,外面很冷。” 梦泽毕竟万金之躯,轻易没谁敢这样冒犯她,她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而当看清跟在墨熄身后的那个人是谁时,她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顾帅……” 作为曾经重华最会讨姑娘芳心的男人,顾茫骨子里仍残存着些对女性的温柔。所以尽管他心中隐约对墨熄和这个女人那么亲近而有些莫名的不悦,但他仍是好心道:“那么大的雪,你的耳朵都冻红了。” 慕容梦泽一时有些语塞。 饶是她回来之前已经知道了顾茫的情况,但陡然间和这个叛徒魔头那么近的接触,她还是有些接受不能。 月娘是泼张脾气,眼里揉不得刺,朝顾茫怒道:“你这个叛徒狗贼,还敢把你的贱蹄子伸出来碰我家主上?当初要不是因为你--” “好了。”慕容梦泽轻声打断她,“别说了。” 月娘撇撇嘴:“公主,你怎么总是这么好脾性……我,我都替你委屈!” “什么糊涂话。”慕容梦泽轻轻地,但却有几分威严,“月娘你莫再胡闹,先进屋去暖暖吧。” “……是……”月娘虽不情不愿地应了,但临走前还是狠瞪了顾茫一眼,腮帮子气得鼓起。 慕容梦泽遣走了月娘,转头问墨熄:“他如今……是住在你府上么?” 他指的是谁,自是不言而喻。墨熄“嗯”了一声。 慕容梦泽垂下睫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是受过伤的人,有些事情,自己要多留心。” “我知道。” 顾茫没太听懂梦泽的言下之意,只觉得她没有让那个凶巴巴姑娘继续谩骂他,那应当是个好人。恰巧这时一朵瑶台边的梅花落下,正掉在梦泽的发鬓间,于是顾茫伸手想替她摘掉…… 可这次手还没有碰到梦泽,就被墨熄握住了。 顾茫道:“她头上落了一朵……” 墨熄打断他,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这是梦泽公主。行礼。” 梦泽道:“算了吧。他神识有损,行不行礼又有什么重要。” 顾茫没吭声,蓝眼珠左右转动着,看了看梦泽,又看了看墨熄。最后慢慢地把头低了下来:“我只想帮个忙……” “……”墨熄顿了顿,决定结束这个话头,于是道,“你先回大殿去吧。我有些话要和她说。” 她赶走她,他赶走他。 原来他也和月娘一样,都是要被遣走的那一个? 顾茫看着墨熄和梦泽,没吭气。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转了身。 他对姑娘一贯温和忍让,失去记忆前是这样,如今也仍没有变太多。 他总觉得她们羸弱、娇嫩、漂亮,应该得到最好的庇护,而他自己皮糙肉厚,大老爷们,应当把好的都给她们,礼让她们。 因此他觉得墨熄做的也没错,梦泽公主是公主,是非常了不起的雌性,更应该受到尊敬和照顾。 而自己是脏的,是奴隶。确实是不该对她动手动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很难过,他回到了大殿内,搓了搓自己也有些冻红的手指,又捂了捂耳朵……这时候殿内已经来了许多宾客,但是举目望去却没有什么熟悉的人。 这种境况让顾茫陡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助感,就好像把一条狗抛于荒野弃之而去,他本能地就回过头想要再去找唯一可靠的墨熄,但回头的一瞬,却又意识到正是墨熄打发他离开的。 他无处可去了,于是只能呆站在露台门边,遥遥看着灯火中的两个人。 花灯下,墨熄低头对梦泽说着话,梦泽一直在笑,有时候咳嗽几声,后来墨熄似乎问了她一句什么,梦泽摇掩口咳嗽,而后摇了摇头。 距离太远了,顾茫什么也听不见,但墨熄五官深邃,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瞧清他的神情。 墨熄很明显是叹了口气,然后他解下军礼服的外袍,递给了慕容梦泽。 他没有亲手给梦泽披衣,也没有其他更多的举动,可不知道为什么顾茫看到这一幕,心脏竟又是蓦地一阵抽痛。 顾茫皱了皱眉头,抬手摁在自己心口……还没等他琢磨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他的脑海中就闪过一些陆离光怪的对话-- “师兄,我是真的喜欢你。” 是墨熄的声音,和梦境里一样的年轻而真挚。 “君上敕封我为羲和君了,以后我再不用看人眼色,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我想和你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顾茫,我会给你一个家的,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相信我……” 心疼得越来越厉害,好像一根荆棘在里头生根抽芽,又猛地拔出。 耳中旧言未散,眼前璧人成双。 顾茫一时竟因痛心,身子都有些佝偻,他一把扶住露台门框,低头喘息着。 他并不能太明白自己忽然回忆起来的这些话语意味着什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前因后果,盟约之景。 但这种痛…… 以及当时的心情,却如此清晰地刻在了骨髓里。以至于他竟连呼吸都有了些微的不畅。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种痛不是毫无预兆的,好像过去的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把墨熄以前的许诺当真过。 尽管墨熄给他描绘的未来是那么好,记忆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似乎要把自己的一辈子一颗心一个人一腔热血和全部的爱意都在一瞬间许诺掉。 顾茫能感觉到,自己曾是想信的。 想到发痛,想到发颤,想到支离破碎,想去握住墨熄的手,想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就信了他爱了他。 可是临到了头,还是怯的。 墨熄是天之骄子,是重华贵胄,是四代将门之后。 而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这份爱意太沉重了,他到底还是承受不起。 他知道墨熄总有一天会成长,会懂事,会明白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年少韶华的一时冲动,一辈子很长,能陪他走下去的不会是一个蹩脚又卑贱的奴隶。 不过这些话,自己当年都好像没有和墨熄倾吐过,而现在他回忆起来了——原来他那时候是在害怕。 好像说了,就输得太惨了,他有的本就很少,不能再把一颗真心赔进去。 他的心对于贵族而言或许并不算什么,可以伤害可以玩弄可以抛弃甚至可以将之踩为齑粉。 但对于他而言,这一颗小小的心脏,便就是这一辈子,他全部的家当。 所以墨熄可以爱,可以一时冲昏了头跟他玩禁忌。 但他是爱不起的,命有贵贱,他虽不想承认,可人生如此,并非闭上眼睛就能回避真实。 他的命太薄了。 墨熄要的,他给不起。 墨熄给的,他承受不住。 他最好的位置,就是如现在一样,站在瑶台边上,一个阴暗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去看一眼与自己无关的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然后笑一笑…… 可是顾茫笑不出来,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一笑释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在保护着他,可他毕竟不是从前的顾帅了。 他笑不出来。 他别过头,不敢再看露台上的情形,转身逃也似的走到了流水宴台边,站在这里缓了缓自己阵阵抽痛的心。 过了一会儿,来赴宴的人越来越多,顾茫一个重犯之身,直愣愣地孤身一人杵在那里,不免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有几个与顾茫有血仇的,眼睛直挂在顾茫身上,若不是场合有碍,他们恐怕都要冲上去将他生吞活剥。 顾茫慢慢缓过来之后,觉着有些不对了。他往周围望了一圈,举目望去尽是一张张冰冷仇恨的脸,于是他手忙脚乱地从流水台上胡乱抓了些东西揣怀里,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仓皇逃窜,最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了下去。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抓的东西不好吃。 他的觅食能力当真十分糟糕,满桌肴馔,他拿的居然只是两块葱油烧饼。 有葱,还是冷的…… 但到了这地步,也挑拣不得了,顾茫低头小口小口地啃饼,正默默吃着,忽有个温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顾茫?你怎么在这里。” 顾茫叼着烧饼回头,瞧见江夜雪坐在木轮椅上,正略有诧异地看着他。 是替他戴上“项链”的男人…… 顾茫松了口气,他对这人并没有太多的恶意,甚至觉得亲切,于是咬着饼子,小声道:“这里不碍眼。” 江夜雪想也知道其他人对他会是怎样一个态度,叹了口气:“羲和君呢?” “他在陪公主。” “原来如此。难怪了,他会丢你一个人……” 顾茫咽下一口烧饼,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也来这里了?你也不讨人喜欢吗?” 江夜雪笑道:“算是吧。” 他瞥了一眼远处,岳辰晴正在笑嘻嘻地跟他四舅讲东西,眉飞色舞的样子,但慕容楚衣照例还是不搭理他,一脸淡漠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江夜雪看了一会儿,将目光转开了,说道:“我确实也是不讨人喜欢的。” 顾茫就挪了挪位置,给他也腾了个地。 两人默默无声地看着窗外飘着的细雪,顾茫忽然瞥了瞥他的腿,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坐着?” “……打仗时受了伤,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茫没有立刻说话,他又咬了几口烧饼,实在受不了葱油的味道,便忽然把饼子递给江夜雪:“吃吗?” 江夜雪:“……” 几许沉默后,江夜雪叹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你以前也认识我?” 江夜雪笑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顾茫道:“我……听太不懂。” “我以前确实认识你。我、你、羲和君、陆展星,那时候时常一起配合着南征北战。”江夜雪说着,看了一眼顾茫手中的烧饼,“你那时候吃不掉的东西,也喜欢塞给我们。” 顾茫怔忡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也是我的故人?” “是啊。”江夜雪道,“一起生死与共过的。”他轻声叹道,“所以我恨不了你。” 顾茫垂眸道:“可是墨熄恨我。” 江夜雪轻轻笑了一下,望着夜幕的黑眼睛流淌着宁静而通透的光泽:“话虽没错,可这世上最不想恨你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是吗?” “是啊。” 雪花伏在窗棂上,被殿内流照的灯光浸成橘色。 江夜雪整了整肩上披着的寒衣,和顾茫一同赏了会儿雪,说道:“他从前其实待你不薄。” 顾茫没吭声。 江夜雪的嗓音和缓低沉:“你被困重围了,他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你重伤昏迷了,他几天几夜都没有沾过床守着你。你获封嘉奖,他比自己得了功勋还要开心。你讲笑话……他那么严肃的人,就一直坐在士卒之间看着你,看你眉飞色舞地讲完,他第一个笑。” “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到底是历经苦楚看透生死的人,他没有什么浓墨重彩的感情掺杂其中,只是像与旧友心平气和地谈及往事。 语气和神情都是清淡的。 可是顾茫在他的字句之间陷入怔忡,他仿佛能捕捞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过往的残片——一个拥挤热闹的小酒馆里,气氛热烈,将士喧闹。 他站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和下面的人吹牛聊天。 视线倏地游曳过,下面欢腾吵嚷的脸庞,他都记不清了,可是一抬眼,却瞧见酒柜旁边坐着的那个青年。 腰背挺直,目光温柔,隔着热闹的人群专注地凝视着他。 那一瞬的心跳,在此刻被再次唤醒。 还有那些方才想起来的誓言,尽管从前的自己并没有选择相信,可不管怎样,至少他能感觉到墨熄说的时候是真心的-- “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你再等等我……” 顾茫闭了闭眼睛,一时没再吭声。 江夜雪道:“如果不是你抛弃他,伤害他,触了他的底线和逆鳞,他又怎会恨你。一直以来他都在护着你,外面的风雨他都愿意给你挡——但你却在他的身下给他捅刀子。” 顾茫心中一颤。 是吗? 是这样吗…… 他想起墨熄紧攥着他的手,抵在胸口低诉的样子。 墨熄说,你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护了太久,能付出的,都付出了。他是个贵族,是重华出身最高的公子之一,他的祖辈世代功勋,家族荣耀纤尘不染,但他为了你,当年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差不多做了个遍。” “是你最后给他的那一刀,让他护不住了。” 从没有人对顾茫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哪怕早几年说了,他也不会信。可是这一段时日与墨熄的接触,这些天想起的往事,让顾茫在江夜雪的低诉中心乱如麻。 顾茫的蓝眼睛闪烁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江夜雪道:“我曾是你的同袍,也是他的。”他略一斟酌,目光有些复杂,“我不是很想再见到你们彼此伤害。” 顾茫发了会儿呆,像是在抓住最后的浮草来解释自己曾经的过错。他几乎是有些无助地说:“可他也……也很凶,他说我很脏……”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生平最恨的事情就是背叛。” 顾茫愣住了:“他为什么最恨这个?” 江夜雪沉默片刻,道:“今夜我本只是想与你闲说几句,但是……” 他顿了顿,还是叹了口气,“罢了。说都说一半了,也无妨。我且问你,你知道他父亲弗陵君是怎么牺牲的吗?” 顾茫摇了摇头。 “是因为一个叛徒。” 江夜雪说着,回头看着他:“弗陵君当年与燎军作战,却不料副帅投了敌,反水将驻地围城逼至绝境。他为了让百姓撤离,被那叛徒活捉。” 顾茫睁大眼睛:“然后呢?” “那个叛徒为了讨燎君欢心,将昔弗陵君亲手杀害,割了他脑袋,夺了他的灵核,献与敌国,并因此大获封赏——而后那人和你当年一样,直接被封了将军。” 字句血腥入耳,扎入肺腑。顾茫的手微微颤抖着。 “更为讽刺的是,在弗陵君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中,他竟还在夸那个叛徒重情重义,说有此兄弟,家人不必担心。”江夜雪望着自己的膝头,低叹道,“他还在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弗陵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对方,可他的兄弟连一具完整的躯骸都没有给他的家人留下。棺椁入城的时候,弗陵君骨血破碎,肢体分离,死无全尸。”江夜雪转头看着面色苍白的顾茫。 “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顾茫像被块垒噎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茫,现在你知道羲和君为什么那么痛恨背叛了么?” 江夜雪顿了顿,说道。 “你和他的杀父仇人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 顾茫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骨缝里都窜着寒意:“……” “你扪心自问,你自己想想。”江夜雪轻叹一声,“他要怎样圣贤,才能对你毫无芥蒂。” 65、熄妹能喝 当墨熄和梦泽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大殿内已尽是宾客了。公主宴平瞥见他们,立刻奔来,言笑晏晏,甜甜地道:“姐姐,姐夫!平安喜乐呀!” 梦泽轻咳一声道:“小丫头别胡说。” 墨熄瞥了宴平公主一眼。 回城那日,宴平勾搭他的事情还近在眼前,这妮子如今就能充作个没事人似的,脸皮也确实厚的惊人。 宴平冲他妩媚地眨了眨星眸:“嘿嘿,羲和君可是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我姐呢,你们俩也就差个指婚了,我叫声姐夫怎么了。” 梦泽:“……宴平!” “好啦好啦,不打扰你们了。”宴平说完朝墨熄抛了个媚眼,“美人儿姐夫,回见哦。” 她一阵香粉跑没了影,留得墨熄和梦泽面面相觑万分尴尬。墨熄顿了顿,看了眼水滴漏,说道:“君上差不多就快来了,我送你入席。” 梦泽笑道:“不用,我还得去和几位姐妹们说说话,打个招呼,羲和君自己去忙吧。” 她说罢便走了,墨熄原地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却没有瞧见顾茫的身影,不由微微蹙起眉头。这人去哪儿了? 虽然可以用锁奴环感召,但墨熄对那奴隶环扣多少有些排斥,于是迈着大长腿四下里找了一遍,最后在一个幽僻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在和江夜雪说话的顾茫。 “你们怎么在这里?” 江夜雪回头,瞧见了他,温和道:“碰巧遇到,闲聊而已。” “……你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江夜雪笑了笑,倒是直言不讳:“聊了你。” 墨熄把目光投落在顾茫身上,但见顾茫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搓着袖角,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得背后传令官吊着嗓子喊了声:“君上到——” 墨熄于是便没再多说什么,冲顾茫淡道:“走了,跟我回坐席。” 君上一到,除夕夜宴便正式开了,自然是琳琅丰盛,祝酒颂宏,赐菜赏舞,四处尽是丝竹之声。 一番礼数尽后,宴会便喧哗热闹起来,各家相互祝酒,彼此攀扯,许多人脸上都带着熏熏然的笑意。 君上闲适地靠在王座椅背上,懒洋洋地笑道:“诸君,今夜孤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高兴。” 众臣祝酒谢过,祝国祚繁昌,一派融融其乐的景象。 酒过三巡,宾客之间便开始相互走动相敬。 慕容怜歪在椅靠上抽着水烟,桃花眼低垂着,脸上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慵倦,墨熄转头扫到他的时候,发现他也眯着眼睛盯着顾茫看,那迷蒙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情绪。 “来,羲和君,我敬你一杯。” 长丰君携着他那位得了狂心症的小女儿来了,墨熄将目光收回,敬了一盏千秋岁,照例与长丰君说了几句祝词,便问道:“令嫒可好些了?” 长丰君摸着小女兰儿的头,笑得眼尾堆起褶子:“好些了,姜药师回城之后一直在照看她,多亏了药师啊。” 兰儿小小的身子,站在酒席前也就和桌案差不多高。她见了顾茫,眼睛一亮,小声欢欣道:“大哥哥!” 顾茫的蓝眼睛眨了眨,眉眼像是春叶舒展,笑了起来:“小蜻蜓。” “嘿嘿,我叫兰儿,我……” 但是话没能说下去,筵席上人多口杂,与这样一个众矢之的多言总归是不好的。长丰君按住了小女儿的头,示意她别再多言。 兰儿茫茫然地:“爹?” 顾茫却不再似从前那么懵懂,他如今也明白自己是个“叛徒”,而叛徒是可耻的了。更别提方才江夜雪点醒他的那一番话。 他从前对“背叛”这两个字,并没有太直观而深刻的感受,只知道每个人在他面前说起它的时候,眼里都裹挟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恨意。而墨熄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除了恨,似乎还有比海还深的痛苦。 七岁。 就像还不会狩猎的幼狼崽子,父亲就因为兄弟的“背叛”,落得一个尸骨分离的惨境。 自己原是做了和那个人相同的事情。难怪所有的人都恶心他,唾弃他——叛群的狼合该落个被生吞活撕的下场。 “大哥哥,你不开心么……” 顾茫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低了头,陷入了思忖,默默地没再多言。 兰儿年幼,不杳世事,还以为他也因为自己的狂心症而不愿搭睬自己了,眼眶里不禁盈了些泪花:“大哥哥,我们之前一起玩过的,我——” “好了兰儿。”长丰君强笑着打断她,把她往自己膝边带了带,“羲和君,我们先去别家敬酒了。羲和君平安喜乐啊。” 说罢带着那一步三回头的女儿,匆匆地去了。 墨熄觉出了顾茫的不对劲,转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茫吸了吸鼻子,对墨熄说道,“新年快乐。我也……”他学着其他人从桌子上端起酒盏,“我也敬你一杯。” 墨熄:“…………” 江夜雪那个多事的滥好人,绝对是和顾茫多说了些什么。 墨熄没有去接顾茫递上的浊酒,而是盯着他透蓝的眼睛,似乎要这样笔直地看到顾茫的骨髓血肉里去。 他咬牙道:“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但顾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又有一茬人过来祝酒。墨熄不便在人前与他谈论私事,只得先行应酬。 他是重华为首的贵胄将领,这一晚来与他攀谈叙事的人着实不少,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墨熄虽然想抓着顾茫细问,但是渐渐地就发现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 “羲和君,平安喜乐啊。” “来来来,喝了这盏酒,祝羲和君来年再建奇功。” 重华的贵族那么多,一个一个过来,一人一盏也足够他喝到眩晕了。墨熄的酒量还算不错,不像另一位望舒君,慕容怜是直接已经喝醉了,歪靠在座上,咬着烟嘴目光痴痴地啜着浮生若梦。 但是到了华宴的后半旬,墨熄也有些支撑不住了,偏生还有老士族前来相敬。那些都是胡子花白的叔伯长辈,墨熄不能不给面子,于是强忍不适,陪他们推杯饮盏。 英雄席上北境军的几位高阶军官遥遥看过来,不由地小声嘀咕:“他们这是要把后爹灌晕过去啊。” 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笑道:“噗,以前羲和君征战在外,除夕都是在驻地过的,他是老大,谁给他敬酒他都不喝,有一年还颁了禁酒令,现在回了帝都,倒是身不由己啦,哈哈哈,苍天绕过谁!” 更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眼冒精光地说:“你们猜,后爹今晚会不会喝醉啊?” “哇!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后爹喝晕过去的样子呢,你们说他会不会发酒疯?” “我觉得他会直接昏睡过去!” “来啊来啊,不如来赌啊!我赌咱们后爹喝晕了会直接睡过去!” “那我赌他喝醉了之后会丢火球砸人!” “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啦!” 这群军痞子不怀好意,灌墨熄酒的老贵族们也并没有什么好心。他们虽然和墨熄一样都是贵族出身,没有什么阶级矛盾,但是家族仇恨与妒忌心理却是半寸也不会少。 试问同样都是佩蓝金帛带的高贵血统,凭什么墨熄如今就要比他们的儿子孙子高出那么一大截? 这个人明明早死了爹,母亲当年还和亡夫兄弟搞在了一起,家族丑闻一件接着一件,墨家本来早该完球了的。可谁知道墨熄这个倔狠性子,竟能把这些凄风苦雨都忍下来,熬到了现在这样权倾朝野的地步。 凭什么? 更令他们意难平的是,墨熄不但战功显赫,人品还极其端正。与他们那些个娇生惯养的同辈公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老君上就不用说了,就连新君提起他都是满口褒赞,贵族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儿们,哪个没被拎出来羲和君比较过?就连这些老头老太之间互相攀比儿女,到最后也都会扯到墨熄头上—— 有人说:“哎呀,我家儿子越长越俊俏了呢。” 对家就酸道:“呵呵,没羲和君好看。” 有人说:“犬子天赋了得啊,十三岁就点爆学宫的测灵之柱了,哈哈哈!” 对家就酸道:“呵呵,羲和君十岁就爆过了,十根石柱全部燃断,令郎做得到么?” 还有人说:“我家小儿别的不行,但贵在人品清雅,这不朝会上还被君上褒奖呢,我这当爹的也很欣慰啊。” 对家就酸道:“呵呵呵,比得过羲和君清水芙蓉?” 真是奇了怪了,这个人又不是神仙,成日介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难道他真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污泥,不会犯下一星半点的过错? 于是日积月累的,墨熄就成了这些长辈心里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许多人嘴上虽然都是捧着他的,心里却一个个巴不得瞧他出些差错,闹些丑闻,这样自家宝贝儿小心肝被打压多年的苦楚,才能一口气舒坦地吐出来。 才能感慨备至且自命不凡地说一句:“嘿嘿,我早说呢,这羲和神君,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所以这会儿他们赶着劲儿地给墨熄灌酒,也是这个道理。原本这些老东西也就只是图个热闹,但一来二去的,坏心就上来了。 老东西们想,人一喝醉就容易做错事,说错话,羲和君的大毛病他们现在是攥不到了,但小缺点暴露一些也不错。 假清高个什么嘛。 几个老狐狸眼神一对,话都不用说,彼此都是福至心灵心照不宣,开始车轮战似的给墨熄去敬酒。 “羲和君,再来一杯,哈哈哈,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我可一直在教我小儿,处处都要跟羲和君学着呢,来来!给羲和君满上!” 墨熄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若是平辈或晚辈来,他自是可以拒绝,但这些人都和他父亲一个年岁,又都捧着张热气腾腾的笑脸,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儿拒绝。 一来二去的,凤眸的眼眶都有些被酒气熏红了。 北境军的军痞们在喃喃:“我看后爹再喝两杯就该倒了。” “两杯?我觉得一杯就够。” “后爹好像真撑不过去了……” 但墨熄撑着,又喝了整六轮。等第七杯酒推过来的时候,他的脸都青了,近乎是反胃地:“抱歉,秦叔,我——” 那秦叔小眼晶晶,情深意切道:“熄儿啊,我当年跟你爹可是同袍兄弟,出生入死啊,这杯酒,我敬你父亲!你可千万不能推脱,替他一口闷了!”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道:“喝了喝了!虎父无犬子!” “替你爹和他的老友来一盏!” 到了这份上,墨熄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这是在轮番灌他,要看他的笑话?但墨熄便是铁铸的硬脾气,不看出他们的心思倒还好,一看出来就愈发不可能服输。他眼前晕晕乎乎地,尽是咧嘴笑着的肥腻脸庞,一束束兀鹫扑食般的目光。 他胸腔中一阵血气翻涌。 他父亲……这些人怎么有脸再在他面前提他父亲? 当年他爹去世之后,伯父弄权,母亲改嫁,这些人是怎么对他的?一个个都趋避于他,恨不能将他像鞋底的烂泥一样碾掉蹭掉,如今却一口一个“旧友”“故人”挂在嘴边,还说小时候抱过他,教他骑马打猎过…… 墨熄心口烫的厉害,眼眶愈红,他陡升一股强烈的怒焰与倔意。 “喝啊——喝啊!” “哈哈哈,墨家的酒量向来不好,让我想到故弗陵君啦,也是酒水不能沾的人啊。” “熄儿和弗陵太像了。” 他们怎么配再提——! 这些嘴脸像是枯草团在他心里,一壶酒,一抔火,滚油四溅,蓦地火起!!墨熄忽然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们。 大抵是他双目赤红的样子实在骇然,那些长辈的脸色微变,笑容有些僵住了。 墨熄若是发火,他们还是忌惮的。立刻有人强自镇定道:“羲和君,不喝就不喝了吧,你爹他其实也不爱喝酒,你和他……”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 墨熄单手拍开了桌几旁的一坛烈酒,目光半寸也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他臂上青筋暴突,将酒坛粗暴提起,抵到了对方怀里。自己则又开一坛。 那老贵族面上肌肉抖动,怵然强笑道:“羲和君这是什么意思?” “替先父敬秦叔。”墨熄一字字咬牙,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皱纹横生的脸,轻声道,“我干了。秦叔最好也一滴别漏。谁怂,谁孙子。” 说罢提坛仰首,闭着眼睛将那足足整坛酒灌下! 这回别说羲和君座旁的一圈人了,几乎整个殿的人都被这样的豪饮吸了目光,瞠目结舌地扭头看着这边斗酒。 秦叔看着墨熄以坛痛饮,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比脸盆还大的酒坛子,不禁吞了吞口水,背后发凉。但碍于周围人都在看热闹,他丢不起这人,也只得把心一横,仰头灌了下去——可他毕竟没有墨熄这么强韧的心气,喝了一半,便受不住了,弯着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瓷器碎响,酒坛子在地上砸个粉碎。 秦叔勉强抬起头来,对上墨熄睥睨而下的狠戾眼神,染着酒气的,凤目通红的,却仍能靠意志撑着清醒的。 那双刺刀般的眼。 墨熄湿润的唇齿森然轻扣:“秦叔叔还喝么?” 秦叔蓦地打了个寒噤:“不喝了,不喝了……” 他不喝,却有其他人觉得墨熄再来一点就该摧折了,怀着不能半途而废的心思来应战。眼见着又一坛烈酒送上,墨熄待要再去接,手臂却被另一个人止住了。 墨熄晕晕沉沉地,眼眶洇红,侧目看去。 他看到顾茫站起来,神情清明坚定,竟让人分不清是当年的顾师兄,还是如今破碎的那个俘虏。 顾茫把酒坛提过来,说道:“你们一群人,为什么要欺负他一个人?” 66、你不配 墨熄头痛欲裂,却仍是咬牙把他挣开,低声道:“不用你管。你给我坐下。” “为什么要在过节的时候,提他爹爹?”顾茫却不听,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错觉,那双向来空濛的蓝眼睛里,此时竟有他从未见过的愤怒。顾茫紧紧攥着墨熄的手腕,像是愧疚,又像是要赎罪。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们不知道他爹爹很早就过世了么?为什么——要让人伤心?” 老东西们脸上挂不住了,口出恶语:“你这个恶心的孽畜,你还敢殿上冲撞贵胄?!” “脑子坏了就来撒野?滚开!没你说话的地儿!” 顾茫不滚,他盯着他们,忽然抬手狠狠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苍白脖颈上勒着的锁奴环。他戴着这样耻辱的烙印,却用那样强悍的姿态站在墨熄面前。 看他的样子,围观的众人甚至有一瞬恍惚。 好像昔日气吞山河指点江山骗人骗鬼势吞天下的神坛猛兽,又回到了这具破烂的壳子里一样。 顾茫道:“我是羲和府的奴仆。他是我的主人。” 墨熄眼前晕的都快倒地了,全靠意志才勉强站着,他闭了闭眼睛,沉声道:“顾茫,你给我……” 滚还没说出口,顾茫就打断了他。 “这坛酒,我替他喝。” 他说着,也学着墨熄之前的样子,沉着脸拍开封口,但他还没开始喝,就被盛怒的老贵族当胸踹了一脚:“没学会规矩吗?!” 酒坛子砸在地上,碎了满地。 那老贵族的儿子正是死于从前与顾茫的对决交锋中,因此他气得满脸充血,手颤抖地指着顾茫:“你、你这个国贼!万死难赎其罪!!你凭什么立在这里说话!!!” 局势到此其实已经失控了,但众人一时竟也不知如何相劝。而君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变态,他恐怕是觉得除夕只是普通的吃吃喝喝没意思,见人吵架反而来劲,居然没有立刻喝止,还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往这里看。 顾茫倒也是个狠人。 他没有什么意识的时候,尚且能不管。 但他如今恢复了一些回忆,还知道了一些自己从前对墨熄的亏欠,意识掺杂着本能,竟令他在气势上不遑相让,尽管这种不遑相让是如此的大逆不道。 顾茫指着墨熄道:“我有错。但他没有。” “……” “你们一群人欺负他,就是不要脸。” 墨熄的眼前越来越晕眩了,他低低止住他:“顾茫,你别……” 顾茫回过头,清亮的蓝眼睛看了他一眼:“对不起。我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说我脏了。你是好人。我不让他们欺负你。” 说罢回头狠狠盯着那些老东西。 “来吧,你们这群……”他斟酌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词,于是随口扯了一个道,“采花贼!” “………………” 君上:“噗——!” 原本剑拔弩张,可周围的人听到顾茫居然说了这样一个字,不由一个个全都失笑出声,岳辰晴嘴里的酒直接就喷出来了,拍着桌子大笑道:“哈哈哈哈哈!!!” 但那几个老头脸上愈发挂不住,抬手就要打人,这些人也真是气疯了,情绪和酒气上头,下手没轻没重的。 墨熄努力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 他脑子乱作一团糨糊,唯有一种本能,一线灵明。他想起顾茫脖颈上的红莲血咒,又看到顾茫被这些人殴打的模样,他忽地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与痛楚。 为什么啊? 为什么每个他喜欢的人,最后都会落到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地步?父亲早亡,梦泽病重,顾茫再也不复从前……他是命主孤煞吗? “别打他……”墨熄眼里爬着血丝,喉管里发出一声含混的低喃,所幸他的低喃很轻,并没有任何人听到。 就像他曾经乞求过的地久天长一样,上不通天,下不临地,他的真心,谁也不相信,谁也不知道。 “你们……别打……他。” 他几乎是哽咽地,一把护住抱着头被逼得几乎猥琐逃窜的顾茫。他的手在抖,嗓音在抖,眼里的世界是湿润的,都在颤抖。 他醉的有些不清醒了,动作的意图也很模糊,虽然是在下意识地护着顾茫,不过其他人并没有看出来异状,只道这里居然打起来了,羲和君也被连累了进去,一时都有些色变。但他们抬头看看君上时,君上却仍没喝止,手里捏着一颗浆果,正眯着眼睛瞧着这一团乱状,似有所思。 先沉不住气的是北境军的几个高阶军官。 开玩笑,后爹也是爹啊,一起生死与共过,由得别人这样为难?他们也懒得赌了,赶忙掠来,一边笑嘻嘻地拉架。 “哎呀,永乐君消消气呀。” “星河君不要动怒嘛,大过年的。” 一边劝,给几个老贵族饱以黑拳。 那些老贵族哪里是这几个军痞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剩下几个和顾茫有血仇的,此时却是完全失了神智,也不顾地位不顾场合了,扭着顾茫就打,口中还暴怒喝嚷着:“你就该死!你怎么不去死!” 梦泽公主也看不下去了,她担心墨熄在一片混乱中受伤,不顾宴平劝阻,过来劝架。可那几个老头哪里肯听? 丧子之痛,刻骨血仇……清醒时一直都在竭力压抑着,此刻却猝不及防被点燃了,他们眼里又哪里还有什么公主不公主。 “姓顾的!你他妈给我听着!没人管你脑子到底怎么样,你忘了也没用!你就是个杀人狂!叛国贼!!你是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所有的死人都看着你!!他们都看着你——!!!” 顾茫的心猛地一颤。 所有的死人都看着他……就像在唤魂渊时一样,是吗? 他们都在看着他,向他索命。 “你怎么不死啊!!!老子盼天盼日地就是盼你早死!!!” “没爹没娘的野狗畜生!” 已全部失态了。 剥去地位,华服,荣辱。 人的舐犊本能与爱恨情仇和野兽也是一样的。 顾茫被猛地推了一击,没有站稳,蓦地倒在了地上,摔翻了身后的桌盏茶几,酒水泼了满地,碎片扎进后背皮肉。 血渗了出来,顾茫却不觉得有多疼。他盯着那几个老头子狰狞炽烈的仇恨,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见着一个酒坛被提起,就要当头砸下,忽地一个重物砸来,将酒坛凌空击破! 碎片落了满地,酒水四溅。 顾茫抬手遮脸,眯着眼睛避开着豪雨似的烈酒,等他睁开眼睛时,瞧见一杆烟枪落在他身边,刚刚丢来砸了坛子的正是这杆烟枪。 他怔了一下,扭过头。 帮他挡下这一击的竟是慕容怜? 慕容怜离了席,抓着那个失控的老贵族的腕子。 他醉的不轻,伸手弹了弹人家的脑壳,懒笑道:“怎么了小宝贝?你想要趁乱报私仇啊?你算老几,本王的仇还没报呢。你他妈的滚后头排队去。” “慕容怜!你--!你居然敢这样称呼老夫!你这个,你这个……” “哟,叫你小宝贝还不满意啊?”慕容怜舔着嘴唇笑道,“真会撒娇,好吧好吧,那小心肝儿?” “你--!!” 这下羲和望舒梦泽都掺和进来了,君上再想看戏也不行了。 君上终于在王座上清了清嗓子,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这惊天动静似的,威严道:“干什么呢这是?除夕之夜,你们不给孤讨个彩头也就罢了。还在这里撒泼胡来?侍卫队!” “在!” “给孤把他们拉开!” “是!” 顾茫总算从一团焦灼中脱身,他被侍卫们拽出来,和那几个老贵族扯开,猛地喘了口气,他下意识地去看墨熄,却见墨熄已经被梦泽扶着走到旁边坐下了。 墨熄方才被伤到,肩膀处不知道是给谁割了一道深口,正在往外汩汩淌血。这时候因为混战结束,他也不需再强撑,他不那么倔强后,整个人就因为烈酒上头而显得很疲倦。 梦泽道:“你靠下来,我看看你的伤。” 墨熄阖着眼眸,慢慢靠在石柱上,梦泽柔荑般的手心疼地抚上他的肩膀,喃喃道:“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我没事。”墨熄长睫毛垂落,“躲不开。” “你怎么会躲不开……”梦泽并不傻,“你就是看他给你挡酒,你就又意气用事……他是叛臣啊!你为什么一次两次地总也分不清!记不住!” 墨熄睫羽轻颤,低沉道:“我不是为了他。” 梦泽不再与他多说,她知道他的性格,真要倔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于是只是把手覆盖在他的伤口上。 “我替你止血。” 顾茫在不算远的旁边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而这过程中,梦泽一直没有看其他任何人,墨熄也是……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墨熄会待她那么好。 谁都眷恋温暖,感恩柔情。 他给墨熄的伤口与痛苦。而梦泽给他的是照顾与守护。 他原本是想赎罪的,他原本想要为那些不记得的事情,和墨熄说一声对不起。但他现在喉头阻鲠,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谓叛徒。众叛亲离,给人带来的永远是伤害,就是这个意思,对么? 顾茫不再去看墨熄和梦泽,他将脸转了开去,抬手把深戳在他胳膊里的一片尖利的残瓷碎片拔出来,掷在地上。 他之前扯开衣领说自己是墨熄的人,所以可以替墨熄挡酒分忧,这简直像是莫大的讽刺,令他想起来都面红耳赤。他慢慢地,几乎是有些猥琐地矮在角落——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抱坐着,希望躲开满殿好奇又挑剔的目光。 可是他躲不开啊,他刚刚已经一时冲动站在了墨熄面前,嗓音响亮像个傻子似的自表过立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现在他反而给墨熄添了麻烦,他不敢到墨熄身边去,墨熄也不要他。 谁也没有原谅他,谁也没有再理会他。 他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蜷缩着,低着头独自去承受那些刺骨的打量。 “他还说羲和君是他的主人呢……” “呵呵,他不是一直就这么自以为是?我看这就是他为什么曾经如此能打却还是注定要失败的原因。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没脑子,血统差,野心大,整个儿就一无是处,过去当上将军全靠他灵核天赋强撑,现在灵核废了,就更能看出他有多可笑。” “真是不知斤两,惹事精。连累羲和君也受伤。” “太不像话了……” 顾茫便在这些细细碎碎逐渐响起的议论声里,丧失了他刚刚拾回的那一点强大的旧影。 他又佝偻了。 67、祭拜 这天晚上,是梦泽送墨熄回府的。 原本此事与一国公主身份不符,但梦泽和她那位当君上的大哥一样,都是不介意世俗眼光的人。顾茫替她拂开马车幰幔,想帮忙扶墨熄到车厢内,梦泽却看了他一眼,说道:“有我就可以了。” 顾茫踟蹰道:“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替他挡酒。” 梦泽对他并不凶恶,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着他,没说话。 倒是月娘在旁边冷笑一声,刻薄道:“挡酒?你有资格吗?你配吗?” 顾茫顿了顿,说:“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点弥补。” 月娘尖声道:“弥补?你犯了那么多浑,伤了别人那么多次,现在知道要弥补了。可我们要你的这颗猪心又有什么用!你能弥补什么?!” “……” 月娘不依不饶地:“你就是个扫帚星骗人鬼!你--” “别说了。”梦泽抬手打断了她,而后转头看向顾茫。 皎然月色下,梦泽的神色很疏冷,她不欺辱他,但目光却是清寒的。 “顾帅,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请你别再给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经害得太深。”梦泽道,“你放过他吧。” 她没有说他是害人精,这种词藻从梦泽嘴里说不出来,但她的意思顾茫已经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头的伤,沉默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了马车后面。梦泽则与墨熄进了车舆内,他在后头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经听说了状况的李微率着一众仆伺,齐齐侯在门前,一见梦泽,忙不迭跪拜道:“属下李微,拜见梦泽公主,公主千岁,万福金安!” 梦泽虽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把她摆在这个地位对待。恭敬又热络地引着她进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摆件都是成双的,李微狗腿,帮着把墨熄安顿在寝卧里,而后便出来谄媚梦泽:“公主,我家主上可念着您呢,什么都要给您专门留个位置。只等着您来了方便。” 梦泽叹道:“他也就是个懒人,图个成双成对,什么给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对公主的心意,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里呢。”李微说着,将大厅上的黄花梨座椅拉开一个,“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罢。” 梦泽没拒绝,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劳烦李管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李微忙招呼下人备了八点心八蜜饯,一壶顶好的碧螺春给梦泽送来,嘿嘿笑着讨好道,“公主您看,这套茶盏也只有一对杯子,主上平日最爱用这套了,以后您可要多来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梦泽看了一眼茶具,确实是重华御窑厂产的双杯茶套,只配一个壶,两只杯,一般都是用来招待挚友或是夫妻之间才用的。御窑厂烧这种制式的茶具其实也是讨个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无旁人。” 梦泽雪把脸转开,轻咳一声道:“李管家莫要胡说,我可从来没喜欢过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随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当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诉他,看他不罚你。” 李微道:“哎哟,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话虽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可半分也没少。女儿家的心意又不难猜,梦泽嘴上责怪,但心里就爱听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对她与旁人都不一样。 正伺候着公主用茶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余光却瞥见一个人站在阴暗的小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李微心里咯噔一声。 平日里梦泽的位置都是顾茫坐的,梦泽用的茶具也是顾茫用的……可是……可是这都是因为顾茫不懂礼数,主上又懒得管他,所以才让他这般恣意妄为。这会儿顾茫可别觉得是梦泽占了他的地盘,要上来跟梦泽翻脸吧? 李微打着小鼓,正准备找个理由把顾茫支开去,却见顾茫盯着梦泽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着毛的狼崽子,认清了自己在族群里的地位与命运,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时候无所谓,一旦明白了,回头再看就会理解当时别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现在顾茫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一开始自己想坐这个地方,墨熄会那么不高兴,会对他说“这个座位不是留给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从属,人也一样。 他以为墨熄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所以无所顾忌地赖在了上面,原来不是,那个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没有回来,他一直给她留着而已。 是他厚颜无耻,占了梦泽的位置。 他只觉得的脸颊火辣辣地烫。 “顾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除夕过完几天,李微摸着下巴站在廊下看着勤快干活的那个身影,“不捣乱不反嘴,也不随便乱坐了……”他啧了两声,最后笑眯眯地下了个结论,“姜药师的药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问过他几次江夜雪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亦或是他后来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但顾茫并不是很愿意说。 直到开春后的一天,墨熄换了一件素白衣袍,说要去战魂山给父亲上香。顾茫听了,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墨熄皱起眉头:“怎么了?” 顾茫这几个月很努力,如今说话已经连贯多了,除了个别字句,或是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不然他与正常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吗?” “你去做什么。” 顾茫垂眸低声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顿领缘的修长手指停了下来,抬眸盯着他看,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换身白衣。我在前厅等你。” 春日的战魂山草木葱茏,鲜花芳菲。严冬的酷冷已然过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着,四月的和煦阳光照在河面,潋着晶莹的光泽。地头草木间时不时有惊蛰过后苏醒的动物窜逃而过,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为显心诚,不御剑,不轻功,只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着,从山脚一路往上,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战魂山的山顶。 英烈陵外两个守陵侍卫立着,见了墨熄,低头行礼,兜鍪红缨簌簌:“参见羲和君!” 墨熄与他们点了点头,领着顾茫进了陵园中。院内松柏环绕,很是阒静,似乎是担心打扰到英魂的长眠,连鸟雀的啁啾都显得无限空灵。两人顺着白玉长阶拾级而上,顾茫左右顾盼,所见的尽是铭刻着金字的玉碑。 肃怀君周净月,英灵长眠。 寒山君岳风崖,英灵长眠。 ……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着的生平功颂也就越繁多。 顾茫的脚步在路过一座庞硕的玉碑时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那座石碑前还摆着新鲜的馒头水果,烟灰与纸钱是不久前刚化的,在往生盆里还没有被风吹散,供炉内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烧着。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丰满,气派雍容,劲厉地镌刻着“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阳光一照,金泽辉煌。 注意到他的动静,墨熄回头瞥了一眼,说:“那是慕容怜父亲的墓。”他说完,目光又往贡品和香炉前扫过,叹了口气:“看来慕容怜是刚走没多久。” 这样也好,若是慕容怜在这里与顾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那么多先烈看着,终究是不合适的。 顾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会儿,转头问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顶。走吧。” 两人上了峰顶,举目浮云缭绕,天地浩渺,重华王城在云海间隐约浮现,遥远得像一场隔世的梦。回头望去,来时的山道绵如长河,连接着山底的俗世与山顶的亡城。在战魂山之巅,死远比生更加真实。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灵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祭篮搁在旁边。 “父亲,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着他的白袍,峰顶好像离九天那么近,旭阳就像从头顶上径直洒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长睫毛簌簌轻颤着,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那字迹一寸一寸地看过。 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 墨熄跪下来,香火点燃,他将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币烧起,青色的烟霭透着松柏断枝的清芳。 顾茫也跟着在他身边跪落,犹豫地伸出手,询问地看着墨熄,见墨熄虽然顿了动作,却没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纸钱,跟着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热浪上窜,令顾茫眯起眼睛,低低咳嗽着。 墨熄拿火钳拨动冥纸,让它们尽数点燃,一张张地蜷为灰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带顾茫一起来他父亲的墓前祭拜。想让自己唯一敬重的长辈,见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时候顾茫不肯。 顾茫总是笑着推脱:“别了吧,那啥,咱俩这关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兴,要在天上骂你胡闹的。” 或者就吊儿郎当地说:“师弟乖啊,别的事情师哥可以陪你,这事儿真不行,太正经了,以后你媳妇儿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让姑娘家伤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伤的,于是他就可劲地踩墨熄的真情。 现在顾茫倒是乖乖地跟着他来了,没人教,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化纸。简直像是当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纸元宝烧完了,墨熄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顾茫却没动,侧着脸看着他,忽然道:“……对不起。” 墨熄起身的动作停下来,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与你说的,是不是我父亲的事情。” “你猜出来了?” “这几个月看你表现,多少心里都有了点数。” 顾茫又重复道:“我很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 好了,真是皆大欢喜,曾经想与这人拜父亲,他来了。曾经想听这个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来祭拜的本该是他的爱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该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无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你。”顾茫恳切道,“但以后不会了。” 墨熄喉结攒动,闭了闭眼睛:“顾茫,你觉得,你与我还有什么以后?” 顾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你别难过……”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难过?”墨熄道,“我会为你难过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回头。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报复。” “你是战争的鬼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疯子,你一生的梦想就是带着你的军队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听到打战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欢流血,但是战争让你兴奋。因为那是你逆转命运的唯一出路。”墨熄顿了顿,转头看着他。 “但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 “我恨沙场。因为它不断从我身边带走重要的东西,只还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顾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许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他将目光转向那缭绕烟云,说道:“所以我们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68、再信我一次 顾茫没有说话,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尸山血海,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 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几乎是自嘲地:“对不起,是我没用。哪怕以性命为质,也没有换来你当年的回头。” 顾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头载着长达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战魂山巅显得如此清晰。顾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激荡。 他不知道那激荡究竟算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这样的神情。 他不想让墨熄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犹如一支冷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诧异,也有极罕见的茫然,甚至还有些恍惚:“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来,逆着天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不喜欢被人背叛。” 料峭寒风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飘飞,一朵厚重的云层正在此时自白日前缓然移过,万道金光犹如羽箭穿林,自顾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杀。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坛猛兽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脸,但抵达耳中的声音竟如未失记忆前一般坚实。 “我想赎罪,不想让你失望。”顾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种力量叩击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 袍袖飘飞。 顾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来,第一次地,真正意义上垂了头颅,恭敬的,愧疚的,怀着希望与热,负着鲜血与冷,他低声说:“求主上,教我。” 墨熄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两下拍掌声,一个薄烟般幽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感人啊,这是唱哪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啧啧啧,我可真要被感动死了。” 69、我心可鉴 两人回头,见慕容怜白衣飘飞,擎着管烟枪,懒洋洋地从暗处走出。 战魂山的山巅除了这些英雄碑之外,还有八尊足有十人高的玉像,分别雕刻着重华立国以来的七位君王以及一位最了不起的国师。慕容怜方才就隐在其中一座雕像后面,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墨熄起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冷淡道:“望舒君,你至于这么无聊?” “本王祭拜先父,祭完之后想俯瞰人间好景,思忖浮生若梦。所以站在这里看山看水看浮云。” 慕容怜眯起眼睛,嘬了口烟,慢慢吐出来:“不然羲和君以为我愿意听这么可笑的对话?什么‘我想赎罪’,呵呵,真是笑掉我的牙了。” 他洁白的丝履踩着青玉板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满怀恶意地将顾茫上下掂量:“宝贝儿,你知道你从前是个什么货色吗?” 顾茫的镇定几乎能把人气死,顾茫说:“知道。我是个叛徒。” 慕容怜吐着烟圈,脸色不虞地冷笑道:“哟,原来你清楚啊。我以为你在羲和府好日子过的,都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了呢。” 墨熄不动声色地迈了一步长腿,挡在了慕容怜和顾茫之间。 墨熄道:“慕容怜,你管的未免太宽。” 慕容怜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养出来的狗,我说两句都不行了?” “他现在是我手下的人。” 墨熄语气不善,慕容怜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便也一揭而落。 “不用你特意强调,我也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挺把他当人的。英烈埋骨战魂山,唯有重华子民可叩拜。”慕容怜蓦地挨近墨熄,眼中精光攒动,咬牙道,“怎么着啊羲和君,你是不是还把顾茫当兄弟呢?如此敌我不分,接下来要不我们干脆铺个红毡毯,鸣着炮洒着花把燎国的国君也带进重华英烈陵观光一番算了?” 他这样咄咄逼人,墨熄尚未理会,顾茫却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 慕容怜仿佛听了个莫大的笑话:“道歉?” 顾茫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又道:“我来道歉,向他们——”他回头看了看矗立的英烈碑,“我是来向他们谢罪的。” 这回慕容怜直接哈地笑出了声来,水烟枪缀着的流苏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拂摆着,慕容怜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谢罪?谢罪?” 他狐一般的眼蓦地盯向顾茫,脸上笑容未散,眼底狠戾已出,如此混杂一谈,那张苍白的脸庞便显得格外狰狞。 “你要怎么谢罪,你想怎么谢罪??” “别笑死我了顾茫,你以为你膝盖一软跪在墨熄他爹的墓前磕两个头化一点纸就是谢罪了?重华万千英魂还容不得你这么糟践!” 墨熄怒道:“慕容怜!” “怎么了你还不让别人和他说话了?你还不让我指摘两句了?”慕容怜蓦地回头,“火球儿,你我从小都没了父亲,我望舒府哪里不如你,由得你这样喝令我?!你老子我老子都在这山上躺着呢!你不介意他进来,我介意!不行吗?!!” 说着,抬手凌空朝顾茫狠狠一点:“你看看他!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算什么谢罪!!” 顾茫忽然上前几步,越过墨熄,走到慕容怜面前。 他道:“我没说这就是谢罪。我不聪明,但我知道这远不够。” 慕容怜怒道:“放屁!你不是笨。你是太聪明。在落梅别苑装乖巧认命,到了我们墨帅手里,又开始装懊悔,来烧两张纸钱博同情!” “顾茫,你是不是觉得重华战死的英烈特别好买通啊?你是不是觉得两张冥币就能把你的过错一笔勾销前尘尽释了?你是不是觉得重华英烈后嗣都和你家羲和君一样好打发啊?” 顾茫笔直地看着他,说:“我没有。” “那你这个贱种今日就不该进来!” 慕容怜说着,蓦地用烟斗勾住顾茫的后颈,烟斗很烫,烫得顾茫猛然一颤,但是顾茫没有挣开,犹如某种决心的表呈。他一声不吭地用透蓝的眼睛盯着慕容怜的脸,烟滤里的浮生若梦残灰沿着他宽大的衣襟落下去,星火烫破了他的皮肉。 他没有躲,可墨熄却看不下去了——无论是因为顾茫,还是因为英烈陵庄肃,他都不想再看慕容怜把这出闹剧继续。 他一把握住慕容怜的胳膊,把烟斗从顾茫脖颈后挪开。 烟口磕着的地方皮已经被烫破,暴露出鲜红的肉,慕容怜犹嫌不够,怒道:“墨熄,你他妈的给我松手!” “慕容怜,你想在战魂山撒野吗?!” “是你带叛徒来恶心重华历代英灵!你还有脸说我?” “他是来谢罪的!” “就谢你爹!!他谢了其他人吗?!他跟其他人跪了吗?谢什么罪!就是在讨好你想要日子过得舒坦!我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是不是要去君上面前给他请个功啊?你知道他有什么居心吗?!!” 怒焰炽盛之间免不去推搡动手,不过应当说是慕容怜向墨熄动手,而墨熄一直隐忍着没有在战魂山陵园内动粗。顾茫见墨熄被慕容怜连戳带推,想去拉架,却不料慕容怜蓦地回首,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 顾茫脖颈的红莲咒印蓦地一亮,却克制住了没有爆开。因为他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知道这里不该动武,更不该见血。 慕容怜一掌掴落仍不解恨,这张脸在他瞧来说不出的复杂与恶心,于是当胸狠一脚踹在顾茫胸口,顾茫避闪不及,被他踹翻在地,跌在青玉长阶上,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 顾茫狠一抹嘴角的血,抬头望了慕容怜一眼,他眸中兽性攒动,但仍是狠然压下,他喘了口气,垂落眼睫,推开墨熄想要扶他起来的手,竟用袍袖将地上血迹细细擦净。 慕容怜眯起眼睛,余怒未消而指尖微颤:“你这是做什么?” “不该把这里,弄脏。”顾茫说完,复又将脸扬起。 “我说我想赎罪,是真的。” “……” “说不会再背叛,也是真的。” 慕容怜:“……” “我没有撒谎。”顾茫犹带淤血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开合着,“我今天跪在这里说的,都是真的。” 那双透蓝的眼睛太干净太清澈了,慕容怜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袍袖下的手摩挲着自己拇指配着的一枚宝蓝色指环,肌骨的那种颤抖愈来愈无法克制。 似乎想把自己心里生出的那股情绪强压而下,慕容怜顿了片刻,忽然咬牙道:“好。” “你要谢罪,要磕头,要从头来过对不对?” 顾茫坚定道:“是。” 慕容怜仰头喘了口气,目光再投向顾茫时闪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袖掩下的手指几乎要把那枚宝蓝指环扣进自己掌心里。 “陵园万冢,无论新老与否,是否因你而死,你一个个跪过去。每跪一个,重复一遍叛臣顾茫,万死难赎血罪。” “你只有把这座山的每座坟都跪过去,才勉强有资格说一句。”慕容怜俯身,带着烟气的脸颊贴近顾茫的耳鬓,“你有诚心,谢罪万灵。” 说完,慕容怜直起身子,看了墨熄一眼,似乎早已料定了墨熄定不会同意,于是复又对顾茫道:“不过,说到底如今你也是羲和君的人,做不做我也命令不了你什么。一切都看你自己有几分悔意。” 顾茫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丝毫地停顿,他从地上起来,灿阳金光照着他红肿的脸颊和唇角的血渍,他说:“我做。” 我说过我是真心的。 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回头。 慕容怜听到他这么快就答应,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狞笑居多还是惊愕居多,又或许有些除了他自己谁也琢磨不透的秘密藏匿其中。 慕容怜眸光闪动,轻声道:“你可不要后悔。几万座坟,三天三夜也未必叩得完。” 顾茫道:“那就四天四夜,十天十夜。” 他甚至还转头看了墨熄一眼:“我想给你看,我的心。” 墨熄早已指捏成拳,却一直没有说话——他太了解顾茫了,看到顾茫的眼神光,他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不让顾茫做,犹如不让猛兽嗜血,顾茫绝不会甘愿。 再者,慕容怜所说也确实不错。 小恶回头尚需代价,何况顾茫背负的是横尸遍野,万里血膏。 但墨熄仍是低哑道:“顾茫,你想清楚了。就算你跪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原谅你。不管三天三夜还是十天十夜,哪怕你磕死在这座山上,你在重华也仍是一个罪臣,什么都不会改变。” 顾茫只重复道:“我想给你看我的心。” 墨熄胸前如同巨石重擂,两次重复,他忽然明白了顾茫的意思。 顾茫并没有奢望过所谓的罪孽与背叛一笔勾销,顾茫也早已清楚罪孽和背叛都不可能就此磨灭。 他只是想活得和从前的自己不一样,他只是觉得从前的自己不对,他只是,他只是想…… “你看了之后,如果愿意相信我,能不能教教我该这么做,这一次,我不想再走到弯路上去。” 墨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痛得几乎要就此跪落。山顶的寒风间,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血流又是那么冰冷。 他看着顾茫仰着的头,尚且浑然无知的脸。 良久之后,他听到有人说话,那嗓音哑得厉害,后来他才发现那个说话的人竟是自己。他叹道:“顾茫,别傻了。你并没有路。” 顾茫微微睁大眼睛。 慕容怜脸色一变:“墨熄--你别把……” 但墨熄不听,他心如刀割,喉间沥血,却仍一字一句地,说的那么冰冷,那么狠戾。 “你没有路了。君上定你的是死罪,你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随时随刻等着被拿来做黑魔试炼。” 慕容怜怒道:“墨熄!!你疯了你把这事告诉他?!” “那你想怎样。让他满怀期待地赎罪,到死的那天再跟他说对不起你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 “……” 墨熄把目光重新转了回去,对顾茫道:“既然你要这么做,我就把真相告诉你。可能明天,可能明年,最后总是死,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顾茫没说话,睁大的眼睛慢慢地低下来,长睫毛垂着,在海水般深邃的蓝里投落暗香疏影。就在慕容怜与墨熄都以为他会就此作罢的时候,他却忽然低声道:“我知道了。” 山风呼啸,似金鼓鸣响,又像亡魂低泣。 “但是没关系。因为我想,哪怕能重来一天,哪怕能好好过一天,也是对的。” 脸庞仰起,竟似从前那个在绝境围困里也向死而生的炽烈少年。 顾茫道:“能走多远走多远,明天要我死,我就做一天的好人。明年要我死,我就做一年的好人。” ——“这是我最后能做到的。” 这是我颠沛流离那么多年,最后能求的一缕问心无愧。 70、从头来过 一滴露水从柏叶上滴答而落。 墨熄宽袖在清风里猎猎飘飞,他站在战魂山英烈陵的松柏坡上,遥望着逶迤碑林之间,那个小小的影子。 这是第一日的深夜,星垂四野。 与慕容怜一番交锋后,顾茫就真的在战魂山一座坟接一座坟地磕了过去。慕容怜给他的明明只是羞辱,顾茫却把这当做了一条出路,他用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固执,想要以此证明自己重新萌发的心志。 “你真的要这么做?” “真的。” “哪怕什么都不能改变?” “能改变的。”顾茫说,“至少我自己能好受些。” 于是慕容怜知道自己得逞了,而墨熄知道顾茫已做出选择不会回头。 后来,慕容怜走了,墨熄也必须离开。顾茫一个人在鸟雀啁啾的墓园叩首跪拜,后来,倦鸟也归林了,夕阳坠落,吴钩霜寒,万籁俱寂里,唯顾茫是这座亡人之城的动静,一叩一拜。 再后来,墨熄放心不下,又独自返回了战魂山顶,他不便于露面,于是站在松柏坡上遥遥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顾茫跪了一夜,他便也在树下看了一夜,待到天明破晓,有扫墓祭拜的人来了,墨熄也就悄无声地离去了。他还有朝会,并不能时时刻刻留在英烈陵。 不知是不是慕容怜在刻意煽风点火,顾茫在战魂山叩拜英灵的事情就像插了翅膀,不消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重华城。 “这厮又在打什么算盘?” “听说是忽然之间开了窍,觉得自己以前做了错事,想要谢罪啦。” “他真有这份心?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去看看吧?” 重华城的高阶显贵,白日里是没有任何空暇去战魂山找事儿的,但是还有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散人,听到这件事就和蚊子嗅见了血一窝蜂地涌去了英烈陵,说是去扫墓,其实也就是为了去亲眼见见这番热闹。 这些人尽管碍于羲和君的面子,不会直接去和顾茫为难,但冷言讥讽的却不再少数。 于是顾茫跪着,而他们却以袖掩口,互相低语:“还真跪得有模有样,以前他在望舒君的别院里伺候客人的时候可没见着他态度这么好。怎么到了羲和君手里调教了半年许,乖巧成这样了?” “羲和君手段好呗。” “要我说,羲和君这人吃软不吃硬大家都知道,姓顾的一定也是摸透了羲和君的性子,所以假装忏悔,惺惺作态,骗人骗鬼。” “原来如此!还是你说的有道理,哎呀,是啊,真要他真那么愧疚,为什么不干脆自尽?” “果然还是个骗子!” 顾茫充耳不闻,便在这指指点点中拾级而上,一边拜,一路磕,口中不断重复着慕容怜教过他的话: “叛臣顾茫,万死难赎血罪。” 他念的那么虔诚,好像这句话像是一句往生咒,能将他罪恶的魂灵从无涯苦海里渡出。 可恨他的人太多了,唾弃他的人太多,他在苦海里挣扎,岸上的人却朝他砸石头,跟他说回去吧,溺死吧,你这一辈子也就配这样的结局。 顾茫在这逆流中不断重复着跪拜的动作,额头千次万次磕在硬冷的石面上。他脚步沉重,身体颓唐,但眼睛却闪着光亮,支撑着他拾级而上。 弯下他的脊骨,低下他的头颅。 “叛臣顾茫。” 虔诚合掌,从天地金辉,到夜幕苍茫。 “万死难赎血罪……” 到第三日的时候,天空阴云密布,重华城下起了绵绵春雨,顾茫衣着本就单薄,在料峭春寒凄风楚雨里跪的久了,身子终是有些撑不住。他手足并用强撑着爬上又一层石阶,在第一个玉碑前跪地。他嘴唇翕动着,想说话却实在发不出声,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凄迷而落。 他仰起头,仰望着那巍峨庄严的英烈碑。 “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 原来已磕到了慕容怜的父亲…… 顾茫看着那一行威严的金字,碑文那么清正肃净,而他像蜷缩在神祇前的一滩烂泥,一抔土灰。他嘴唇哆嗦着,已经几乎发不出声的喉管蠕动着,努力地低喃开口:“叛臣顾茫……” 春雷惊动,沉闷犹如天幕化作巨鼓被轰然擂响。 顾茫颤抖地抬起像是灌了铅的双掌,在额前合十,而后合上眼睛,佝偻地蜷跪下去。 “万死……难赎血罪……” 天雷空破。 仿佛被此雷霆之威震碎,这一跪之下,顾茫没有再起身。三日三夜的叩首,不眠不休,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见他狼狈不堪地倒在了雨里,蜷在了慕容玄的墓前,那些原本就是来瞧热闹的人就像秃鹫闻到了死物,立刻凑上去靠近了看。他们睨着那具**的单薄身子——顾茫暴走事件他们是知道的,因此顾茫清醒的时候,他们并不敢太过放肆,讲话也多是悉悉索索的。但顾茫此时昏迷不醒,疲惫至极,某些人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这个狗奴才,说是诚心谢罪,还没磕完就软弱不堪地倒下去了,真晕还假晕啊?” “踢一脚不就知道了。” 于是有人上前踢了踢顾茫苍白的脸颊,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顾茫有任何动静——“他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哗地一下子热闹起来,便如堤坝撕开个口子。 “让他来战魂山磕头的,又不是让他来战魂山睡觉的!” “该打!” 说来也是有趣,此刻聚集到战魂山的这些人,大多都并不是什么将门虎子,英烈之后。真正与顾茫有直接血仇的那些高阶贵族并不会特意爬那么久的山,哼哧哼哧花上一整天就为了瞧个热闹,他们只想看到顾茫伏法,如果不能伏法,他们宁可不去看这个人,看着还嫌恶心。 而至于手中真正掌握着能力与权力的那一簇人,譬如梦泽公主,譬如姜拂黎,譬如岳钧天慕容楚衣,这一层的贵族与能臣,就更不可能来趟着一趟浑水。 所以说物以类聚,能特意凑到山顶上看顾茫出丑的都是些品性相似的蝇苟之徒,大多没什么本事,也闲得发慌。明明顾茫并无直接欠着他们人命债,这波人却比真正的英灵后嗣还要情绪激动,意欲打抱不平。 而这世上的打抱不平大抵可以分为两种: 一是真的心意难平,有事说事。 二是真的无所事事,没事找事。 此刻围聚战魂山之流自是属于第二种,但除了这些没事找事的人之外,也有零星几个真正来战魂山祭拜扫墓的路人撞上了这一幕。于是一团粥粥乱象中,忽然传出一个孩子轻轻的声音,脆生生的童稚音色,带着哭腔,再也忍不住了呜咽道:“叔伯姨娘,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打他了……” 话未说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那些人回过头来,初时不知是谁家千金居然敢直接开口阻拦,还有些慌,心道别是什么大贵族家的闺女吧?但当他们看清说话的人时,心慌简直荡平得比涟漪还快,转瞬换作凶狠嘴脸:“长丰君?你女儿又在发什么疯?” 原来方才出声的孩子就是小兰儿。 小兰儿今日也虽父亲来陵园祭扫,没想到竟会遇上如此情形。 她自患病起就处处遭受白眼,没人敢跟她玩耍,没人愿意听她说话,除了爹爹,就再也无谁与她笑过。 虽然在药师府一见,她与顾茫其实只说了几句话,但就那几句,那一只停在她鬓角的蜻蜓,竟已是她那么多年第一次得到的天真烂漫。此时见到大哥哥被这样欺辱,眼泪不禁簌簌地滚了下来。 长丰君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那些人却不依不饶,嘲讽道:“说你女儿是疯狗还真没错,居然帮着这种恶心东西求情。” “管好你女儿的烂嘴吧,她现在还能在学宫上课都是我们看你可怜,给你的机会,要是不识相,迟早挖了她这祸患的灵核!” 竟更有甚者,尖酸刻薄道:“长丰君你女儿别该是小小年纪就好色吧,看上这条狗啦?” 如此龌龊言论,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的父亲都不可能忍得下去。但长丰君并不属于“正常”一畴的。他是已经被逼到绝境的麋鹿,面对磨牙吮血的虎狼,他能怎么办?哪怕再气,气得撕心,气得发抖,他也只能把怒焰强忍下去。 尽管他脖颈的经络都暴起了,他也只能陪着笑,喏喏的。 他们说得对,小兰儿经不住任何一个小错了,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挖去灵核,逐出学宫。 长丰君一边躬身道着歉,一边仓皇把女儿抱起,带着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出了陵园,他一松开捂着兰儿的手,小丫头就哭了。 她伏在他背上,哽咽道:“爹爹,那个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错……” 长丰君摸着她的头发:“死罪啊,叛国死罪。兰儿,不要再多话啦。” “没有办法原谅他吗?” “罪无可赦,没法儿原谅的。” 兰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淌落:“可是……可是……” 她被父亲抱着走下山道,她伏在父亲肩头,看着顾茫和那一圈人在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小孩子不谙世事,更不知顾茫早已无父无母,她哽咽道:“可是他这样……他的爹娘看到了……该有多痛啊……” 如果他的爹爹妈妈看到了。 该有多痛啊…… 可是小兰儿并不明白,顾茫没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亲人,然后,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军队,失去了荣耀与声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污泥别无傍身之物。没人会为他痛,只有人为了他的痛而抚掌称快。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 而那个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运与地位的枷锁捆缚着,早已身不由己。 —— “羲和君。” 军政署的明堂内,完成了公务的墨熄正准备离开王城往战魂山去。顾茫在陵园的这段时日里,墨熄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军务,然后就来到松柏坡上远远守着顾茫。 但是今日,他却被侍官叫住了。 “何事?” “东境急报,君上请您速去金銮殿夜议。” 墨熄正欲扯松军袍领襟的手顿住了。 侍官冰雪聪明,立刻觉出异样:“羲和君可是另有要事?” “东境什么状况?” “云国倒向燎国修黑魔之道,暗蓄了大量阴兵,东境的三座小镇百姓俱被屠戮杀害……” 墨熄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刚刚松开一些的军政署衣袍重新理好,说道:“你回禀君上,我整理过往阴兵宗卷后,立刻去金銮殿议事。” “那就恭候羲和君了。” 于是,金銮殿的那个人一夜无眠,秉烛夜谈。 而战魂山的那个人,一夜昏沉,无人去管。 第四日清晨。 顾茫从昏迷中醒来。 他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天已经放晴了,他躺在积水里,渺远清澈的青天仿佛一抬手就能触碰到。顾茫动了动,觉得身上莫名多了几处伤口,但他没有在意。 “唔……”他揉了揉自己头上肿起来的一个包。 是昏过去时摔的吗? 还是头磕多了所以肿了…… 他想不明白,于是不去再想。 还剩最后十几排石碑了,他慢慢爬起来,掬了点慕容玄墓碑前的积水,也没有嫌脏,慢慢地喝到肚子里,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继续往前磕去。 就像雨过天晴,云色舒朗,他觉得自己的罪孽似乎也终于能少去那么一寸一毫。他没有停,他在向自己梦里的厉鬼幽魂跪拜,在向过去与未来跪拜。 一级一玉阶。 一碑一亡人。 墨熄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来的。在军机署熬了一整夜,连续二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令他眼圈都是红的。别人熬夜忙完军务之后是赶紧回家休息,他却跟中了魇似的提着军机署准备的早点吃食,独自来到了战魂山。 已经第四日了,顾茫在这里拜了四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对于从前的顾帅而言或许不算什么,顾帅有最强大的灵核,足够支撑他像火炬一样旷日持久地燃烧光和热。 但是现在的顾茫还剩什么呢?只一具破损的残躯,一个破碎的魂灵。 可他还要撑着。 墨熄就这样默默地,远远地看着顾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块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块碑…… 顾茫在跪着,他就在替顾茫数着。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时分,顾茫终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亲的英灵碑前。他像个泥潭里打过滚的小叫花子,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脸也脏了,额头也破了,膝盖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不应当怀疑他的真心,击碎他的希望。 顾茫仔仔细细地磕了三个头。 结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气,踉跄着想要站直身子,可因为跪得实在太久,他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去—— 可预料中的痛,却并没有来。 忽然有一阵风掠来,有人扶住他,将他满身污泥的身躯带进怀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却是顾茫熟稔的栀子蜜香。那个人的手虽然竭力克制,却在微微颤抖。 顾茫回过头,看到墨熄的脸。 墨熄一直在暗处忍耐着,煎熬着,陪顾茫等着这一场谢罪的终结。而这一切结束后的搀扶,他等着,已经等很久很久了。 顾茫看了看墨熄,又看了看墨熄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慢慢地,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几乎算是轻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弯起,眼泪却烫热地滚落了。 顾茫心知丢人,胡乱抹了一把,他想说话,可重复了几万遍“叛臣顾茫,万事难赎其罪”之后,他喉结滚动,一时竟也不会再说别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着他。 他太笨了,破损的脑子转不过来,可他急着想表达自己,手忙脚乱间顾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吗?我没有骗你。” 顾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厉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个笑,可泪水又禁不住地先滚了下来。 “我没有,说谎。” “……” “是真的……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灵都快被私心与国仇撕成两半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只沉默着将顾茫扶到山巅的休憩石凳边。 顾茫望着山阶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巅的清风轻轻吹着。 “可以重新开始了……” 此刻顾茫每说一句话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头,他把一只楠竹饭壶在石凳上放落,这只壶是他从军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来的,施加过灵力,菜肴的滋味与温热都能在壶里得到很好的保存。他把里面的食物端出来。 他不去看顾茫,低声道:“先吃饭吧。” 草菇瘦肉生滚粥,米糕,酱汁浓郁入口即化的东坡炖肉,配着甜面酱的黄瓜细段,还有几个宣软的馒头。 墨熄把筷子递给他。 顾茫并没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怎么也蹭不干净,于是呆坐远处出神。 墨熄叹了口气,拿出自己洁净的帕绢,用引水符倒了点水在上面,然后对顾茫说:“手拿来。” “脏的……” 墨熄没再说第二遍,只将顾茫的手拉过来,指尖相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顾茫的手在自己掌心里颤了一下。 墨熄低着眼帘,用沾了水的帕子慢慢地、仔细地将顾茫的手擦拭。 最后那双手干净了,他原本洁白无垢的手绢却污脏了。 墨熄道:“吃吧。” 顾茫看着馒头和肉,他是真的饿得厉害了,喉咙吞咽着:“吃肉和馒头,可以不用筷子吗?”他举起刚刚擦完的手给墨熄看,“你看,干净的。” “……”墨熄扫了一眼,那些细碎的伤疤在洁净的手掌上反而愈发刺目,他将目光转开去,说道,“就今天一次。” 顾茫立刻点了点头,饿惨了地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墨熄明明自己也枯熬了一夜水米未进,却还是看着他,竭力以一种并不太在意的语气道:“没人和你抢。” 回应他的是顾茫的停不下来的凄惨吃相,和塞满了馒头的嘴里发出的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 墨熄的语气于是又软了些,轻轻地:“……你慢点吃。”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意义不明的喉音,堵在馒头和烧肉里。算起来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那么平和地独处过了,墨熄竟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像过去一样摸摸他的头,但最后只是抬了一下手,没有碰上,便就垂落了。 可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顾茫觉察到,顾茫误会了他的意思,愣了一下,塞着一嘴的馒头,却还用颤巍巍的手把剩下的一半掰开。 蒸汽窜上来。 顾茫把小的自己留着,大的递给他,腮帮鼓鼓,蓝眼睛水洗过般清透地睁着。 “你也饿吗?” 71、戴罪重活 墨熄怔了一下,慢慢道:“……不用了。” “你不喜欢的馒头的话……肉也有,也分你。” 墨熄把脸转了开去,以此掩饰住自己眼眶的微红发烫:“我刚吃过,这些都是你的。” 顾茫这才安心地继续咀嚼了。 吃完饭后,两人一同下山,道路又陡又远,顾茫不喜依靠别人,便一跛一拐地在前头走着,墨熄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背景是如此熟悉,多少年前也曾有一个年轻将领这样固执地率着他的手足同袍们跋山涉水,披荆斩棘。 他并非特别高大,因为无暇顾及军容而总是脏兮兮的,甚至有些猥琐,有些佝偻,好像妄图撼树的蜉蝣,随便谁伸出根小拇指就能把他碾死。可是这只蜉蝣被戳倒了一次又爬起来一次,死乞白赖,生命顽强,怎么也打不倒。 他曾是整个军队的不馁战神,给与无数人以战胜的信念,回家的希望。 或许正因为如此,墨熄曾以为自己非常渴望看到顾茫的忏悔与道歉,可真的见到顾茫俯仰在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前叩罪苍天时,墨熄得到的却只是更深的痛。 顾茫弯下脊骨的样子不好看,他支离破碎的神情不好看。 ——没几个人喜欢看强者变得佝偻,何况那人曾是你的光明。 正出着神,顾茫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怎么?” 顾茫指着眼前的三岔口:“不记得往哪里走了。左边吗?” 墨熄往左手边遥望一眼,见那边林木倒伏,僻出了一块空地,拉着戒严链,有两个王城的高阶禁卫守在那里,身后是结界光芒阻断,看不到结界后的具体情况。 墨熄道:“那是战魂山禁地,无人可进。往右边。” 顾茫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个神秘的禁地,眼眸逐渐有些涣散与朦胧,仿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些悲伤的神色。 墨熄问:“你怎么了?” 顾茫未答,而此刻恰逢日暮晚钟,苍凉的钟声自城郭内悠远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山林间起了风,从禁地深处滚涌向山路逶迤。一时间万木萧瑟,鸟雀扑飞,顾茫便在这清风里慢慢地阖了眼睛。 “不知道。”顾茫说,“但我好像,曾经梦到过这里……” 这人神神叨叨的一句话自不可信,这块禁地由君上划出的时候,顾茫已经叛变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来过这个地方。 墨熄道:“这里从没有人能进去,十二时辰都有重卫结界把守,你怎会来过。” 顾茫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嗯”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往反方向去了。 回府后,因为连日的跪拜又累又饿,顾茫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就进窝里呼呼大睡了,再没提起这件事情。 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等他再次醒来时,瞧见墨熄站在桂花名堂里,一袭黑金衣袍,负手而立。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回头,抛给他一个卷轴:“接着。” “这是什么?” “《术法初窥》与《重华旧史》的合录。”墨熄道,“你有心回头的意思,昨天我已与君上说过了,这书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顾茫原本在哗啦来回翻动着这本竹简,一听此话,倏地抬起头来,眼睛发亮:“他答应让我从头来过了吗?” 墨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曾经告诫过你,无论你做再多补偿,君上也绝不可能收回处你以极刑的谕令,无论你做什么弥补,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明堂内花影温柔,字句却残酷。 “你还是会被用作黑魔试验,等到失去完利用价值后,你还是会死。”墨熄顿了顿,问,“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知道。” 墨熄闭了闭眼道:“你过过脑子,想清楚再回答我。” “我跪了四天了,想得很清楚。”顾茫却很坦然,他的坦然甚至能让墨熄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从前那个天塌下来也能一肩扛着的男人。 “我知道,君上让我学这些,只是想要再‘利用’我。与其让我白吃饭,不如让我做了事再吃饭,这个道理我懂。” 墨熄道:“也不止如此,他让我教你这些东西,是还希望你能回忆起一些有用记忆。” “那有什么不好?”顾茫道,“我也想知道在自己身上曾经都发生过些什么。想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手指紧捏,陷入掌心。 墨熄道:“……话我今日都与你说清楚了。你若要选这条路,真到了临刑那一天,别怨重华待你无情。你别不甘心。” “我肯定会不甘心的,但你也会死,我也会死。”顾茫爱惜地摩挲着手中的竹简,仿佛摩挲着自己的未来,他有着近乎兽类的直白思绪,“但只要之前还能活好一点,那就活好一点。”他说罢抬起头来,清冽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墨熄。 “不然我为什么不干脆明天就死呢,还好过一天天痛苦。” 墨熄竟是无言以对。 好像无论在无赖的的顾帅面前,还是在无知的顾茫面前,他最后都会落到这样的一个境地。 墨熄沉默地与顾茫对视一会儿,而后道:“以后每日戌时来我书房前。我会尽力教你。” 顾茫抱着卷轴,点了点头。 从这天后,墨熄便开始教顾茫一些无需调用太多灵力的初阶法术,并与他讲一些重华旧史。依照姜拂黎的说法,这些都是顾茫曾经学过的,二次修习有助于唤醒顾茫缺失的记忆,确实是比较好的一种恢复方式。 就这样日复一日,时间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暮春。 期间顾茫陆续又回忆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但或许是因为姜拂黎开的宁心药效用太好,所以顾茫想起的往往都只是无关痛痒的碎片,大多都是跟学宫修行有关的内容。这些记忆派不上什么用场,最大的用途恐怕就是让顾茫多少找回了些从前的影子,不再那么痴痴傻傻。 他有时会像顾帅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路,有时又如同狼犬般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有时讲话会格外机灵且妙语连珠,有时候却又磕磕巴巴一字一顿什么也说不清楚。 最让墨熄心烦的是,随着顾茫部分记忆的回复,这个人开始无意识地重复很多以前说过的话,比如好几次自称为“老子”,差点被李微打断腿。 又有好几次称墨熄为“墨师弟”,差点被墨熄打断腿。 如此一来,顾茫就要在本能与规矩中找个平衡,这往往导致他一句话说了半截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诸如他曾想帮李微清扫院子,突如其来一个灵光闪过,他就挥着手撸着袖子大步走近,口中嚷道:“来来来,让老——” 老子的“子”还没说出口,对上李管家审视的目光,便又立刻从顾帅的影子里惊得脱了身,忙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磕磕巴巴道: “扫地,帮、帮你。” 久而久之的,顾茫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总会呆呆地张嘴站在天井里出神,别人冷不防叫他,他回头时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在顾茫和顾帅之间挣扎切换。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怎么说话才不会惹人讨厌。这直接导致他与人交往常是干巴巴地瘪瘪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李管家中肯地评价道:“撇开罪人身份不看,那小模样还是挺可爱又可怜的。” 墨熄对此只是一声冷哼。 不过冷哼归冷哼,只要是朝休,闲来无事时,墨熄还是会在府中督教顾茫看书。顾茫和从前年少时一样,喜欢写草书,不爱描正楷,喜欢《术法初窥》,却不爱读《重华旧史》。不过这一日,顾茫却一反常态,当墨熄回来的时候,瞧见他正坐在太湖石旁边,伴着庭中湖水粼粼,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将《重华旧史》读得津津有味。 事出有异,墨熄不禁走到他身后,俯身低头看着顾茫盯了半天的那一页,出声道:“怎么,对这段感兴趣?” 他嗓音低缓极富磁性,嘴唇刚好就贴在顾茫耳侧,不禁把顾茫一烫一惊,回头瞪他,半块苹果还含在湿润的唇齿间。 这一下两人距离挨得极尽,墨熄差点被他的嘴唇碰到脸颊,顾茫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墨熄却本能地耳根涨红,蓦地直起身来。 顿了半晌,僵硬道: “以后不要这样忽然回头。” 顾茫咕咙一声把苹果咽了下去,舔舔嘴唇:“是你忽然在我身后吭声,还离得那么近。怎么怪我?” “……” 这种话,换作几个月前那个完全狼化痴傻的顾茫是绝不可能说的,但现在顾茫会说了,说的时候眉眼间还颇有从前顾师兄蛮不讲理的神气。 虽然墨熄知道现在蛮不讲理的人是自己。 “你要再顶撞,今晚就来书房抄《伏昼天劫志》。” 顾茫张了张嘴,战神顾茫的狂傲魂灵让他想说些什么,但叛臣顾茫的壳子最终还是泄了气,蓝眼睛里又换作了那种逆来顺受的乖顺。 墨熄吃不准哪一种情况更叫自己不开心。 不打算继续这个恼人的比较,墨熄微抬下巴,点了一下顾茫手中的竹简,说道;“怎么总看这页?” “哦……”这一卷讲的是重华三君子之首,戒定慧里的慧。这百年间戒与定的称号都给了后人,只有慧,除了他,至今无人能够配得上。 顾茫忽然指着君子慧的小像,说道:“因为这个人我有点眼熟。” 72、沉棠花破暗 “……” 墨熄双手抱胸长腿靠立,倚在顾茫身后的廊柱边:“你觉得君子慧眼熟?” “嗯,我觉得我见过他,但我把他忘了。” 墨熄微抬了剑眉:“君子慧几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怕是认错了人。” 顾茫却不甘心,盯着画像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笃定道:“我肯定见过和他相似模样的。你说他会不会飞升成仙了,所以一直没有死?” “不可能。” “为什么?” “君子慧最后死于灵核损毁,那也是他的封神之战。”墨熄道,“自此之后,重华再无第二个‘慧’。” 都是经历过灵核损毁之痛的人,顾茫下意识地一抽,问道:“他的灵核是因为什么毁掉了?也是因为做了坏事吗?” “君子慧从来含霜履雪,行比伯夷,若你要说他做过什么错事……大概就是破例收留了一个学宫弟子。”墨熄顿了顿,“他信错了人。” 小像所绘的那个男子躺在卷轴所附的缣绢内,目光宁和平静,似含悲悯,又存温柔。 顾茫喃喃道:“信错了人……可这些书中都没有写?” “《重华旧史》只是一本简史,不载生平,只载所创法术与功绩,你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那你能跟我讲讲这些名堂吗?”顾茫说着干脆从回廊长凳的另一边回转,长腿往凳上一架,充满期待地望着墨熄。 墨熄:“……坐好,不要像个流氓。” 顾茫不情不愿地把长腿放了下来。 左右也没有什么事,墨熄略作思忖,将脉络捋了捋,便与顾茫讲起了这段往事。 “君子慧名叫沉棠,曾是修真学宫的大宫主兼国师。在他主掌学宫的那段时期,重华出了无数将才宗师,也创出了许多异术心法。当时曾有一种传说——无论资质再差的弟子,只要得到沉棠宫主的指点,便能脱胎换骨,有所成就。所以人们都称他为‘点石成金君子慧’。” 顾茫道:“那不是大家都求着要他来教?” “并不用求,沉棠有教无类,自己就是学宫之主,每一个进入学宫弟子他都悉心关注。”墨熄顿了顿,“甚至包括,学宫奴仆。” 墨熄接着道:“当时修真学宫里有个小奴隶,不甘一生与人低头,渴望像修士一样能有唤雨呼风的能力,所以每次沉棠开坛讲经,他都会借着打扫坐席的名义,磨磨蹭蹭在杏坛旁边蹭听。” “啊……这么明目张胆,人家不赶他走吗?” “其他长老或许会,但沉棠不会。”墨熄道,“那个奴隶也是吃准了沉宫主与人为善,所以才盯着他的课听。并且他的头脑很聪颖,沉棠与弟子说的话,他差不多都能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顾茫举手道:“我知道了!然后那个小奴隶就自己偷偷修炼,练成了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并且和海棠公主打了起来——” 墨熄一怔,素来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极难得的茫然:“和谁?” “那个和梦泽一样的那个了不起的公主,海棠公主。” “……是沉棠宫主。而且学宫宫主和梦泽公主也不是一个意思。” 顾茫道:“好吧,反正听起来都一样,那就沉棠公主吧。” 墨熄嘴角微抽,从前顾师兄调侃他的时候,总喜欢管他叫公主殿下。这家伙管其他男人叫公主的爱好,居然到了现在都没有变动。 墨熄颇为头疼地抬手,修长宽颀的手指贴着额头揉了揉,他不想与顾茫细究公主一事,于是冷静一会儿,接着道:“你前半段猜的不错,那个奴隶确实是在自己偷偷修炼,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灵核是个凶险的过程,结出的灵核天赋越强,修士受到了磨难便越大。那个奴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潜力如此惊人,竟在开始结灵核的最初就失控暴走,引发了学宫屋舍暴燃,他偷炼法术的事情也就此败露,被扭送到了沉棠宫主跟前。” 顾茫听得全神贯注,见墨熄停在这里,不由追问:“那之后呢?沉棠公主废掉了那个奴隶的灵核吗?” “不。那个奴隶的灵核当时还未结出,正处于凝聚阶段,整个人痛苦难当。沉棠知若是无人出手引导相救,此人必然暴体而亡。于是他心生恻隐,最终违反了当时‘奴隶不可修行’的规戒,助那人度过劫难。” 庭院中的草木摇曳,墨熄抬眼看着水面粼粼波光,接着道。 “沉棠助那人渡劫之后,此人连连跪谢,说自己结草衔环难报活命之恩。沉棠见他颇有灵根,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一时心软,便禀明君上,破例收了他做学宫弟子。” 顾茫感叹道:“这个奴隶运气也真好。对了,他叫什么?” “他无父母起名,平日里学宫管事都按他的奴籍编号,叫他十三儿,沉棠收了他之后,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墨熄稍事停顿,说,“叫花破暗。” 沉棠花破暗。 仿佛为这名字所惊,庭中鸟雀飞起数只,越过高啄的檐牙,向天空飞去。 墨熄瞥了顾茫一眼。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状况,花破暗这个恶名就像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仿佛连说出这三个字都会遭到怨灵诅咒,直到如今重华还不太敢轻易提及此人。但顾茫听了这大魔头的名字,就像听到什么阿猫阿狗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只问:“花破暗就是沉棠公主信错的人吗?” “不错。他就是沉棠错付之人。当时沉棠根本不知道自己收了个什么孽畜,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为祸患九州近百年的魔头亲口许下了名字。他还只以为自己是如往昔一样,做了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说到这里,墨熄低头望着沉棠的画像浸润在阳光里,笔墨绘成的眉目温沉柔和,仿佛也正在与后世之人隔着岁月的川流相望。 “一年一年过去,花破暗确实没有辜负沉棠的用心,变得越来越强大,为重华屡立奇功,受到君上的器重与嘉奖。君上甚至动了废除奴隶不可修行的禁令,希望得到更多如他一样的不世之材。” 顾茫越听越惊异,原来重华在那时候就已经有过想要启用大量奴隶的念头?他忍不住问道:“废成功了吗?” “没有。废令并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情,君上决定先允许花破暗去民间遴选一批有慧根的奴仆,教导他们修行问道。” 顾茫似乎稍有失落,但仍叹道:“这样也挺好了,至少有了个机会能证明自己……” 墨熄却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证明自己?……对,他们是证明自己了。不过证明的不是灵力可观,而是狼子野心。” 说着,视线与那双河海般透蓝的眼睛对上:“顾茫,你知道重华的贵族们为何对奴籍修士如此忌惮?” 顾茫摇摇头。 “因为这件事情花破暗做过,君上给了他组建军队的权力,可他最后竟用这柄尖刀刺向了重华王城。”墨熄神色晦暗道,“花破暗带出的修士没想着报效邦国,而是想要改天换地,将整个重华闹得地覆天翻。他反了。” 顾茫沉默了,渐渐地琢磨过了味儿来:“……所以我从前有的那支军队,也和花破暗的很像,对不对?” “……是。”墨熄沉默一会儿,慢慢道,“很多人都在你身上看到了花破暗的影子。当年花破暗谋事,尚有沉棠宫主出手阻止,若你再犯,重华势必又是一场大劫,这一次更不知何人可阻。” 顾茫脸色微微变了,他捏着竹简的指节略发白,低声问道:“我和他像吗?我和花破暗?” “……”看出了顾茫的不安,墨熄语气微和,说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人。虽然你确也叛国,但花破暗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为了让手上的奴隶修士迅速壮大,抓了很多蝶骨美人席留作军用。” “蝶骨美人席又是什么?” “一种特殊体质的人。”墨熄似乎对此很是厌恶,不愿多说,只简单道,“可以做双修炉鼎,或者直接拿来喝血吃肉。只要吃掉这些人,哪怕再普通的小修,都可以在修为上得到迅速提升。花破暗便是靠这种吃人的残暴方式迅速栽培了一群誓死效忠他的奴仆,甚至开国立业,在重华北境自立为王。” 墨熄说着,抬手掩了顾茫膝头摊开的《重华旧史》,低头道:“说了那么多,我来问问你,现在你知道花破暗是哪个国家的开国元君了么?” 顾茫愣愣地,犹豫道:“……是……燎、燎……” “没错。”墨熄神情慢慢地严肃下来,“燎国开国主君花破暗。他便是重华第一次信任奴隶的恶果。” 墨熄原本只是想与他一诉重华与燎国的前史,并没有影射顾茫的意思。可是说者无意,听着有心,顾茫一下子陷入又尴尬又赧然的境地。他竟像被掐住了咽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段时间,随着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失忆前的自己越发不可理喻。尽管重华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曾经试探着想要改制,想要变好,但它却反而遭受了算计——譬如它信任了花破暗,花破暗却反手给了以沉棠为首的贵族们一刀。 换成是他,他能无所顾忌地再一次信任一个奴隶出身的人吗? 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是下一个花破暗,会不会缔造出第二个黑魔燎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华还是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无论出于制衡、利用、亦或是别的什么理由,重华第二次把权力交到了一个奴隶手里。那就是他和他的军队。 老君上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用了多大的勇气? 可是顾茫最终还是成了次一等的花破暗。他虽然没有率军起义,但他叛逃了,甚至还逃到了花破暗所创的那个国家。 他还是走上了与花破暗相似的路。 顾茫哑口无言,龃龉很久,才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卷。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世上最无力的话,顾茫已经在英烈墓碑前重复了万千遍。 墨熄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了顾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候他听得顾茫低声问:“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灵核尽毁的?” 73、当年之失 墨熄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了顾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候他听得顾茫低声问:“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灵核尽毁的?” 墨熄答道:“是因为花破暗。” 顾茫又问:“花破暗做了什么?” “他在自立燎国之后,以魔族遗书为依据,行奇诡之道,饲育出了一个有毁天灭地之力的血魔兽。” “血魔兽……” “是。”墨熄道,“那个血魔兽灵禀惊人,一旦壮大成长,便能将整个重华千万百姓在极短的时日内吞噬殆尽。” 顾茫睁大了蓝眼睛:“那该怎么办?” “异变发生得猝不及防。其他人都束手无策。”墨熄顿了顿,“当时重华境内了解花破暗法术的人只有沉棠,而沉棠对授与花破暗法术一事万般悔愧,认为重华遭遇如此浩劫皆因自己识人不善,所以在与花破暗的决战中,他最终选择以身殉魔,用自己的灵核与魂魄之力,将血魔兽封印诛杀。” 顾茫怔怔地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到沉宫主与血魔兽灵流碰撞,法咒爆溅的画面。 “沉棠最后的结局是灵核毁灭,尸骨被啖。”墨熄说,“别说成仙了,他的魂魄已与魔兽同归于尽,连转世都做不到。” “你不可能见过君子慧本尊。”墨熄与顾茫的蓝眼睛对上,“你应当是遇到了一个与他相貌相似的人。” 顾茫低头:“可是……”可是了半天,又可是不出来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那,大概吧……” 听完这个故事后的接下来几天,顾茫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总是在梦里见到些零零碎碎的倒影,有时是曾经梦到过的事情,有的又是全新的片段。 还有几次,他甚至梦到了故事里的沉棠宫主。他看不太清对方的脸,但他模糊地意识到那就是沉棠。 沉棠一身雪白衣冠,立在漫天花雨里,但当他试图走近这个人,看清楚他的五官时,海棠花雨却又成了泼天遮地的血。 沉棠的嗓音森森然,饱含着怨戾,失望,痛心与憎恨,说道:“叛徒……你怎么配……” 叛徒…… “重华何曾薄你?我又何曾薄你?” 字字泣血。 叛徒。 叛徒! 顾茫呆呆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沉棠,也不明白沉棠为什么会这般对自己说话,但他在想……是啊,他为什么要叛呢? 苦楚挣扎,思绪纠葛,在沉棠的逼问中,他于自己的梦境里下跪,他抱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要叛呢? 而后忽然场景碎裂,沉棠和漫天血雨都消失了,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到自己跪在金銮大殿前,浑身污脏地哀哭着。 王座上,君上的脸庞漠然。 大殿内,百官的神情讥嘲。 而他像浮沉在修罗地狱血池熔浆里的人,不住地叩首,额头砰砰撞在地上:“求求你们……就让我们修个碑吧……” “求求你们,死了太多人了……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君上……侯王…… 求求你们…… 如此梦魇,缠绵多日。 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情况愈发严重,就连吃饭都不能让顾茫提起精神,他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咬着筷子默默地发呆—— 说起来,自从梦泽公主来过之后,顾茫就再也不肯坐与墨熄相对的那个位置了。后来李微就给顾茫弄了一只小板凳,一把椅子,顾茫就矮着身子坐在板凳上吃。 每天墨熄都会命人把自己桌上的菜分给他,理由是“不好吃不想吃”,或者是“吃不下了”,顾茫也就乐得高兴地替墨熄分忧。今天墨熄也不例外,动了几下筷子,就点了桌上的烤鸭,糖醋酥肉和清蒸鳜鱼,对李微说:“给他。” “他”不用说,指的自然就是小板凳上的顾茫了。 顾茫之前很乖,已经学会了每次得到赐菜都说一句谢谢,但今天顾茫没说,他直愣愣地看着佣人们把好吃的摆到他面前,也没露出任何高兴的神色。 墨熄让仆人们退下了,喝了几口热汤,说道:“从前给你一只肉包都会眼睛发亮。现在有鱼有肉,却连句好话都不知道讲。” 顾茫回过头,手上还捧着一只夹了肉的馍饼。 “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顾茫低着头闷闷道:“我今天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叛变。” 墨熄静了片刻:“从前都与你说过了,陆展星是导火索,你的野心是硫磺火药。君上削了你的权,而你不甘心屈于人下。” 顾茫却轻声说:“可……可我却记得,好像有很多人死。” 墨熄一惊,蓦地抬起眼来,目光微寒。 顾茫道:“我只能回忆起来一点点,我记得我跪在大殿上,我一直在磕头,求你们网开一面……”他轻轻地,“没有人听我的。” 墨熄沉默半晌之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追问,风雨积压的味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了这一幕的?” 顾茫说:“就在昨天。怎么了吗?” 墨熄心脏怦怦地搏动着,眼里闪着极其复杂的光泽。 他没有想到顾茫竟已有了这一点记忆的残片,尽管此时还并不清晰,但这个消息却足以令整个重华心惊。 要知道那场朝堂之辩正是顾茫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大原因,是非对错又极难说清,若顾茫只支离破碎地回忆起其中一段,显是比当年更加容易对重华贵族心生报复与敌意。 “墨熄?” “……”沉寂片刻,墨熄决定还是开诚布公地说清楚,一来他确实不擅说谎编造,二来早些把话说开了,也算是提前给顾茫一点准备。 于是他道:“你听着顾茫,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无论你之后有什么相关记忆的回闪,你都先来问问我缘由,不要自行推断。” 顾茫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举手道:“那我现在就有想问的。” “你说。” “我当时跪在大殿上,是在为了陆展星求情吗?” 墨熄道:“不完全是。” 这段朝堂之争,其实墨熄当年也没能亲眼看到。顾茫回城复命的时候,墨熄人还在西线战场,不得脱身,他是后来从史官的载史镜中看到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当年陆展星、顾茫、慕容怜一行人师出凤鸣山,顾茫与其余二人兵分两路,顾茫直取燎国南城腹地,而陆展星与慕容怜坐镇中军。 那本是天衣无缝的进攻,却因陆展星性烈,言语不和间竟冲动地将当时还在中立摇摆的第三国使臣斩杀,导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国,从凤鸣山之后怒袭本营。 重华大军死伤惨重。 当时顾茫在前线与他的军队浴血作战,他们原本制定的就是孤军入敌阵,瓦解燎国铁师势力,但这必然撑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怜的王师一定要在三日内赶来配合增援,里应外合,一击而破。 可是就因为陆展星一时昏头,令慕容怜本营军队陷入与第三国交战的困境,根本无法奔袭应援。顾茫在前方苦等援军不来,原本制定的进攻计划竟成一条绝路。当顾茫在围困中,得知第三国突然与燎国结盟的原因竟是陆展星斩杀了使臣,气得破口大骂悲愤至极。 “陆展星你他妈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傻!你自不自私啊!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十万大军与顾茫出生入死,从一无所有到昨日辉煌,一夕竟将覆灭,不知几人能还。 顾茫当时别无多想,骂完了,恨完了,擦了泪,咬着牙,将已经破碎不堪的心点亮,照十万手足回家的路。 能带一个是一个。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顾茫打了那么多战役都是为了胜,只有这一战,是为了回家。 其实后来顾茫又想,这一役的错,错并不在陆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陆展星的烈火性情,却仍然相信这个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错得离谱,错到荒唐。 顾茫那时候并没想要脱责,他已经做好了以死相谢的准备。 但他不能让十万同袍与他同罪。 错在他一人,那些热烈的生命,抛洒的鲜血,都是无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该被磨灭的。他愿把从前所有的功勋献出去,只为枉死的兄弟们换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惨了他们。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个个拙朴的名字,那一张张脏兮兮的笑脸,眼睛里有光,闪着无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还那么小,才只有十五六岁,衣衫褴褛,满怀敬仰与希望地叫他:“顾帅。” 顾帅…… 顾帅。 声声回荡,字句血腔。 他配么?他不配!他们崇慕的顾帅就是个只顾兄弟义气的废物脓包!累得他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不能再累得他们死去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銮殿上满身血污满脸泥水地求着。 给他们一个名字吧。 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来扛。 给他们一个墓碑吧。 战败盖因将不才,非兵之罪。 求求你……求求你们…… 但是君上没有答允,满殿的看客只馈给了他的悲伤一丝冷笑。这个贫贱的霸王终于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无颜过江与刘邦们又有什么关系?恨不能赐他一柄剑,眼睛泛着红光恨不能让他立刻引颈就死! 他死了,他们的心才安定。 才能确信这百年内都不会有哪个奴隶能再翻了天,骑到老阶级主的头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简直想为陆展星的失策而欢呼振臂——若非此战之失,他们想整治顾茫和他的奴籍军队,又哪有这么容易? 这一败来得太及时。 “不立碑,不国葬。副帅陆展星秋后问斩,撤主帅顾茫军衔职位。军队残部暂行羁押,以免暴·动。” 这就是君上给那一役最后的审判与处置。 沙场风云万千,其实并无百战不殆的战神,但是慕容怜可以败、岳辰晴可以败、墨熄可以败,因为他们都是与王权站在一处的人,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唯独顾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权贵们就会一拥而上,踩得他再也无法站立,再也不能抬头。 所以君上说的没错。 “你的命都是孤给的,你有今日已是先君圣恩,你以为你的命就能替这个一败涂地的军队换来一场体面的安葬吗?”冷酷的嗓音自九阶高座上飘落,成了压垮顾茫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无权与孤相谈。” 于是这场朝堂争辩,这顾茫的最后一搏,唯一请求,也被君上无情地驳回了。顾茫最终没有能够兑现诺言,他的死人们得不到铭记,他的活人们被羁押留看,他的兄弟尸首分离,曝于东市三日三夜。 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墨熄当时并不在帝都,而当他后来捧着史镜,终于瞧见了这段往事,瞧见顾茫磕得满头是血,瞧见顾茫哭着跪地蜷缩,瞧见顾茫从饱含希望到绝望,从激烈驳斥到失神无言……当他看到这些过去的时候,顾茫已经走了,一切已成了定局。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 那么多年午夜梦回的时候,墨熄都会梦到这一幕,梦到顾茫恸嚎着撕心裂肺地以头抢地,满殿文武讥嘲的脸,君上无情的宣判落下。 而在墨熄的幻梦里,自己往往是在朝堂上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想,要是当时他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如果他回城之后,能够及时发现顾茫萌生的反意,一切会不会还能挽回。 他那时候毕竟太傻了,他自前线归来,分明看到了顾茫的堕落,看到了顾茫的伤心,但顾茫那时候游手好闲的,一副就此颓丧度日的模样,所以他一直都在担心顾茫的一蹶不振,却唯独没有想过顾茫竟然会叛。 他根本没有想过顾茫能叛。 顾茫一路皆为他的神祇,而他当时还很年轻,不知神祇终有一日也是会崩溃的,也会坍塌。是他把顾茫看得太过不可摧折,所以竟不敢信那个正直的、热烈的、笑嘻嘻的师兄,那个好像什么也击不跨,遇到再多困苦都能扛过去的顾帅,这一次是真的心死了。 碎成了渣,碾成了粉,再也回不来。 “其实你离开邦国,我本也无话可说。”墨熄道,“但是九州二十八国,你为什么偏偏要往最黑的地方去。” 顾茫没有立刻吭声,过了良久,他才低声喃喃:“……我不知道。” 他听完了墨熄的叙述,却没有办法很好地与故事里的自己共情。他头脑很乱,他多少能明白自己当年的绝望与动机,但就像墨熄所说的,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偏要往燎国走。 去燎国,能做什么?就算让他自己揣测自己,他也只能想到是为了复仇。 只有燎国能替他复仇,只有在燎国出人头地,他才能报复曾经欺辱漠视过他的君上。 可是这样的话,他便真的如墨熄所说,是个宁愿见到更多鲜血,也要为自己的理想与仇恨而搏的人。 顾茫几乎是有些混乱地把自己的头颅深埋到掌心里,手指揪着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我也想不出。顾茫,你有你的兄弟义气,千金一诺,我也有我的。”墨熄说,“既然你选择了复仇,那么我与你,你与重华,就注定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顾茫不吭声了,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透过指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砖地。 “今日多喝两剂宁心药吧。”最后墨熄起身道,“君上不会希望你记起太多关于叛变当时的细节,你想多活些日子,就别再去想这件事情。” 74、楚衣美人 既然墨熄都这么说了,顾茫也就尽力不再去回想叛变前夕的一些细节。 有些事情确实是这样,除了揭开谜底一瞬间的痛快,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怅然。他想好好过几天日子,还是听话为上。 春猎过后,墨熄开始变得忙碌,案牍缠身,朝夕颠倒,胃口也越来越不好。 李管家见他废寝忘食,只得命厨房把菜做好了拿食盒子装了送到他书桌前,但即使这样,墨熄仍是时常忘了用膳,或者等他自宗卷中抬头时,金鸦已沉,饭食已凉。 李微不禁唉声叹气:“每年一到这时候就是这样,劝又劝不得,说又说不动,成天冷饭冷茶喝着,铁打的胃也扛不住,作孽啊。” 事实证明李管家是个乌鸦嘴,他抱怨完的第二天,墨熄就因为饮食不调又太过忙碌而得了病。 别看墨熄铁血杀伐,只有羲和府的佣人才知道这货一旦病了会有多难伺候。他虽然一不娇弱,二不麻烦人,三不喜欢把病看得有多要紧,但他有个比以上三条更致命的症结—— 挑。 他起居如常,照例朝会,照例批卷,但因为身体不适,脾气会比平日更不好惹,对待事物也会比平日更加挑。 墨熄胃疾犯后,李微去姜药师府上开药,姜药师破口大骂:“又病了?又是胃病?他从十四五岁就在我这里看胃病,我辛辛苦苦给他医好了,他倒痛快,每年军务忙起来的时候就又开始三餐不顾,顿顿冷食,他这样下去干脆直接升仙算了,他不嫌难受我还嫌他砸我招牌!滚!!!” 李微只得满头冒汗点头喏喏,好不容易从姜药师的骂声里讨来了药贴,又被药师勒令:“看紧你家主上,让他有饭趁热吃,饭前一碗汤,如果不听,以后别来姜府看病了,真他妈丢人!” 于是李微就开始让厨房每天给墨熄炖汤养胃。 这时候墨熄的挑剔毛病就显出来了—— 第一天,厨房炖了萝卜仔排汤,墨熄不喝:“太油了。” 第二天,厨房改炖了鸽子汤,墨熄不喝:“有怪味。” 第三天,厨房又炖了猪肝菠菜汤,墨熄不喝:“看到内脏就恶心。” …… 到了第七天。 李微捧着煲了草菇松茸鸡汤的瓦罐,垂头丧气地从羲和君书房里走出来。陪同前来的厨子师傅忐忑不安道:“怎么样?” “一口没碰,专心看沙盘呢。”李微翻了个白眼,“说闻到炖鸡的味儿就不舒服,没胃口。” 厨子冒着虚汗,面色溏白,很是委屈:“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啊,主上再这么下去,胃口只会越来越差。姜药师不也说了,他这胃,三分靠药,七分靠养啊。” 李微叹气道:“唉,可不是么。” 墨熄这几日确实胃口渐差,可他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对他而言,哪怕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馍饼,只要还能吃,冷的热的都是一样的。熬完这一阵子忙碌再调理也不迟。 李微和厨子站在廊下唉声叹气的时候,顾茫恰巧带着黑狗饭兜,兜着衣袖经过院子,他瞧见两人愁眉不展,于是好心过来问:“你们怎么了?” 厨子白了他一眼:“你柴劈完了吗?没劈完回去劈去,别多管闲事。” 顾茫道:“劈完了。” 厨子还想说什么,李微忽然想到顾茫的手艺似乎并不差,之前几次下厨,墨熄嘴上虽然毫无褒赞,但每一样菜肴都是吃干净的。 事已至此,不若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李微把墨熄的情况大致地跟顾茫说了一遍。 “啊……”顾茫听完之后,望书房望了一眼,“难怪他最近连脸都瘦了一圈。” 又低头对大黑狗道:“饭兜,他快要没你胖了。” 饭兜汪汪两声,似乎对这个比较颇为不满。 李微叹道:“唉,咱们好话歹话全说了个遍,山珍海味也都做齐了,无奈主上就是胃口不开,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说到最后,瞅着顾茫的脸,“要不换你试试?” “这家伙?”厨子插话,一脸的嫌弃,“这家伙能做什么。” 顾茫却点了点头道:“他也不能一直就这么饿着,那就换我试试吧。” 顾茫打算做鱼,需要最肥美的鲜鱼,李微便指点他说,东郊有一处桃花湖,不但灵力丰沛适宜修炼,而且蕴养出的鱼也十分鲜嫩肥美。 于是这天下午,顾茫就提着笭箵,背着网兜,带着黑狗,去城郊捞鱼。 桃花湖并不难找,顾茫到后,发现此处十分幽僻宁静,由于灵脉流淌生生不息,终年桃花飘飞,染得天地间尽是绯霞云色。桃花湖虽不大,但湖心山石错落,遮蔽良多,周遭还修葺着一些亭台水廊,风一吹,落英拂阶。 顾茫道:“是个好地方,难怪李微说适合洗澡。” 说着转头问饭兜:“饭兜,你要不要洗一个?” 饭兜兴奋地直摇尾巴,撒开丫子便如离弦之箭朝着湖里冲去。 此时还是暮春,未至夏日,但艳阳高照时天气仍然很热。顾茫为了不让人瞧见自己的模样,原本是披着帽兜的,不过左右看湖边没人,穿着斗篷下水捞鱼又不方便,于是将鞋袜和斗篷一并脱了,卷起裤腿涉入清洌的湖水中。 “汪!!”饭兜激动地大叫一声,在浅滩处绕着顾茫撒泼打滚,将水花甩得到处都是。 顾茫竖起手指贴在唇边,警告他:“乖,给可怜的墨熄公主捉鱼吃。” 饭兜又汪地吠叫,哒哒哒跑得更欢了,把浅滩的鱼尽数逼入深水。 顾茫:“……” “汪汪汪!!!” “你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炖成狗肉汤。” 果然温柔不行,和记忆里的自己一样来硬的,饭兜便乖了,“呜——”地一声夹着尾巴,战战兢兢上了岸。而后猛力地甩去了自己身上的水珠儿,坐在湖滩吐着舌头晒着太阳,绿豆小狗眼来回盯着顾茫看。 顾茫这段时日功夫拾回来不少,虽然灵力是回不到巅峰了,不过身法却已然较初时高了很多,不一会儿就捞了三条又肥又壮的草鱼。 不过草鱼虽大,却不是烹菜的最佳肉质,顾茫想了想,便举着网兜绕过几座嶙峋高耸的湖中山石,往桃花潭的另外几处寻觅。他有时候脑子很好使,有时候又很呆滞,譬如这会儿,他的头脑便又有些蠢笨,一路涉水,一路喊道: “鱼,快来鱼。” 大老远的鱼听到动静都跑没影了。 顾茫拂开石崖垂落的碧藤,刚转过一个拐角:“鱼,快来——” “谁?!” 陡然一个昆山碎玉般的嗓音响起,音色磁性好听,却饱含狠戾威胁。 顾茫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得金光一闪,一道法咒在他膝前几寸远的水面上炸开,猛地惊起巨浪水幕,水影模糊中,一个白色的影子翩然掠上了湖中帘洞。 玉珠飞溅,水帘湍急,好不容易那法咒激起的水柱才止歇平息,顾茫连连呛咳,却听那人清冷森然道:“抬头。” 顾茫又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水,这才眯着眼睛举目望去——依照他恢复的记忆来推断,一般这种在桃花深处沐浴被人偷看会恼羞成怒的大抵都是些绝色美人。而顾茫骨子里又很有些怜香惜玉,于是他忙道:“抱歉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来捉——” “鱼”还没说出口,就见得凌空一道水练袭来,二话不说重重扇在了顾茫脸上。 顾茫猝不及防,直接被那“美人”的惊人力道隔空扇得栽进水里,连喝了几口湖水,这才踉跄地爬起。 美人嗓音冰寒彻骨,“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顾茫心道我倒是想看,但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别看比较好。 随即又想:不对,是你邀请我看的,我不看反而显得我心虚。 最后才想:咦?这个声音怎么…… 有点耳熟??? 他扶着湿滑的岩壁,和饭兜似的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睁开透蓝的眼睛向帘洞的大青石上望去。 顾茫:“…………” 美人确实是美人,可惜是个男的。 ……还是他见过的。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有着和墨熄一样的毛病,泡澡不爱把衣服脱光,都爱披着件浴袍下水。这时候他已经往自己湿冷的浴袍外又披了件白衣,一双漆黑剑眉之下,凤目微微下睨,眸色比桃花潭的水瞧来更冷。 “……”顾茫沉默一会儿,拱手道,“抱歉大哥,打扰了。” 慕容楚衣冷冷道:“你站住。” “……大哥还有什么指教吗?” 慕容楚衣抬手一点自己的衣衫,细长白皙的手指尖燃起一簇火光,在那光芒映照之下,他的湿衣一下便被烘干。慕容楚衣往石洞的一块青石上坐落,抬眸瞥了顾茫一眼,说道:“过来。” “大家都是男子,看一看也不会吃亏。”顾茫颤巍巍地,“要是你不乐意,那要不……要不……”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顾茫试探道:“那要不我也脱了给你看?” 慕容楚衣凤目一瞪,说道:“谁要看你?过来。” 顾茫只得过去了,他没有慕容楚衣那么好的轻功,只得手脚并用爬上那个有点高又有点滑的高台,期间滑下来了两三次,这才狼狈不堪地蹭了上去,而慕容楚衣始终没有来拉他一把。 上了石台,走到慕容楚衣身边,离得近了顾茫才发现慕容楚衣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不禁一愣。 “你怎么了?” 慕容楚衣闭了闭眼睛,说道:“你,去趟姜府。” 顾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去姜府干嘛?” “问姜拂黎要一味‘镇心草’。回来交给我。” 这人连“请”和“行不行”都没加,以至于顾茫一时以为是自己的分内之务,哦了一声便转身要走,走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回头道:“不对呀,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 慕容楚衣道:“因为你正好路过。” 这话说的,跟话本上那些神经老道士似的,逮着一个少侠就说“小友你我有缘你跟我回山修行去吧”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拽上就走。 顾茫不乐意了:“我又不欠你的,你刚刚还打我,我干嘛要给你帮忙。” 慕容楚衣指尖光泽一动,神情狠戾,似乎又有什么毫不容情的招式要使出,冷然瞪着顾茫道:“你去是不去? 顾茫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啊,你怎么了?” 不等他说完,慕容楚衣指尖的光芒便熄了,他低头以袖掩口,竟咳出细细的血沫来。 顾茫惊道:“你生病了?” 慕容楚衣还要再做强势之态,但他尚未出声,就蓦地呛出一大口黑血,哑声道:“我…我在这里修炼一事…”顿了顿,他缓了口气,眼中闪着固执的光泽,“切不可……不可告诉岳府……” “不告诉岳府?” 慕容楚衣明明已经这么虚弱了,神情姿态竟依旧能如此锋锐,他咬牙道:“绝不,能说。” “……” “你答应我。” 顾茫大抵是被这人的气场震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慕容楚衣得了他的应允后,就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答允入耳,心力蓦散,他阖目倒在了湿冷的青石岸面,竟昏了过去。 “……”顾茫呆呆地瞧着他,半晌弯腰,戳了戳慕容楚衣的脸颊,但见那一张苍白清瘦的脸庞冷得犹如玉石,说不出的骇人又可怜。 顾茫喉咙咽了咽,有些紧张:“我去给你找药就是了,你,你别说晕就晕啊兄弟。” 75、原始之欲 “镇心草?” 药师府内,姜拂黎搁下手中书卷,抬起杏目,来回审视着还背着鱼篓,浑身**的顾茫:“你替谁要的?墨熄还是慕容怜?” “是慕容……”楚衣两个字还没出口,想到对方失去意识前对自己的要求,顾茫心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点头了,那就要按答应的来做,于是改口道,“就不告诉你。” 姜拂黎微微眯起眼睛:“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知道。治病的。” “是可以治病,但也可以害人。”姜拂黎说,“镇心草是半魔半凡的花种,虽有麻痹镇痛之效,但毒性亦不可小觑。这花在我库房里堆积如山,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给你也无所谓,不过……” 顾茫举手道:“我保证不拿它下毒。” 姜拂黎冷笑一声:“下毒?如今我就在重华,你要是敢在我眼皮底下整什么幺蛾子,我敬你是条汉子。” 顾茫奇道:“那你不过什么?” “不过你问我要镇心草一事,我会告知你的主上羲和君。” 顾茫盘算一番,心道慕容楚衣此刻昏着,性命要紧,等他把人救活了,再将这一节与慕容楚衣讲清楚就好。 于是满口答应了,跟着姜拂黎去库房取了草药,待姜拂黎煎好,便立刻揣着药壶折返回桃花湖深处,找到了还躺在那里的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看起来非常虚弱,清俊的脸庞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肌肤摸上去都是冰冰凉的。顾茫把他半抱起来,拧开壶嘴,一点一点地将药汁灌到慕容楚衣口中。 这过程可太不容易了,慕容楚衣虽无意识,但却会时不时地咳嗽,药汁喝了一半呛了一半,还蹙着眉头喃喃着些什么。 顾茫听到他一会儿在唤姐姐,一会儿又在念岳辰晴的名字,神情一直都很痛苦。 顾茫虽与他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但终究是心软,于是就顺着摸摸他的头,哄他。 “姐姐……” 顾茫就道:“姐姐在,乖啊,乖。” 慕容楚衣道:“辰晴……” 顾茫就道:“是是是,我就是那只小白鸟,四舅乖啊,来,还有一点药都喝完吧。” 到了最后慕容楚衣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像是困在某种梦魇之中,他一把攥住了顾茫的衣袖,眼珠在合拢的眼皮底下不安地转动着,长睫毛像黑凤蝶的蝶翼,不住颤抖。 “不……不要……” “什么?” “你……”慕容楚衣的整只手都在痉挛,修颀秀长的手背筋络暴起,“你这个畜生……你怎么可以……你……” 顾茫怔了怔,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我明明在帮你,你怎么还这么凶巴巴地骂人?” 慕容楚衣却犹困噩梦中,他紧捏着的骨节越来越苍白,忽然一声低哑地闷哼,仿佛在梦里受了痛楚和屈辱,他阖着的眸梢有些红了。 “孽……畜……” 顾茫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到底在骂谁?你姐姐还是小白鸟?” 但慕容楚衣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顾茫又多陪了他一会儿,他的呓语胡言才逐渐低下去,再过了约摸一炷香的辰光,慕容楚衣才不再说话了。镇心草的药汁开始起效,他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紧皱的眉头也终于一点点地松开。 顾茫把他半抱半拽着,摆到石台的干燥处,将他放平了,让他躺得舒服点儿,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他身边,托腮道:“唉,草都给你吃完了,你什么时候才睁眼啊?” “……” 又等了好一会儿,慕容楚衣还是双目紧阖,不见醒转。 顾茫就叹着气,托着腮,来回地打量着慕容楚衣的容貌。 这慕容楚衣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修雅清俊,气华神流,顾茫读书少,具体也形容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人虽五官深刻,英气逼人,但眉宇间俱是仙气,那气质当真和画本里的龙女似的,广袖一摆人间落雪,总而言之两个字,好看。 再加两个字,耐看。 于是顾茫又耐心地托腮看了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真是再耐看也看不住了,顾茫扭头问饭兜:“咱俩真要一直这样守着他吗?我倒是不介意……可公主还在家里等着我去给他煮鱼呢。” 饭兜:“汪汪汪!” 顾茫点头道:“你说得对,龙女是外人,公主是内人,所以我们还是先捉鱼吧,反正草也已经喂给他了,他要是醒不过来,也不是我们的错。” “汪汪!” 于是顾茫就继续下潭捉鱼。 之前被慕容楚衣一道水练抽得摔倒,捞上来的三只胖头草鱼都跑没影了,接下来的运气也不是特别好,兜兜转转寻觅了好半天,只抓到几只刺多柴瘦的小鱼。 眼见着暮色西沉,炊烟四起,顾茫不禁有些郁闷。 没想到他忙活了老半天,竟是无所收获,他拄着网兜站在湖中,夕阳像是天穹洗罢的胭脂铅华,浮腻在这波光粼粼的水面。 “不应该啊。”顾茫叹气道,“书上不都说,好心有好报?为什么我好心救了小龙女,却没有肥肥的鱼送上门来报恩?” 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忽听得身后清冷如玉叩的嗓音响起。 “你胡说些什么?” 顾茫惊得跳了一下,一边回头一边又退两步:“你终于醒啦?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踏水凌波而来的正是慕容楚衣,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竟没有半点刚刚虚弱昏迷过的样子。 顾茫不禁感慨道:“这镇心草还挺有效,才半天功夫,你就已经大好了。” 慕容楚衣轻哼一声,身姿轻盈地掠上了岸,凤目往顾茫身上一扫,见顾茫还穿着湿哒哒的衣裳,于是指尖微抬,金光浮动。 等光芒暗下去时,顾茫又惊又喜地摸着自己干燥的衣裳,而后笑道:“多谢,你真是个善人。” 慕容楚衣却不跟他废话,只问:“你今天是来这里捉鱼的?” “是啊,我家公主病了,他吃不下饭,我就想抓点新鲜的肥鱼,给他做个菜。”顾茫揉了揉鼻子,“一家人就要互相帮助嘛。” 慕容楚衣剑眉微蹙:“公主?……梦泽公主?” 顾茫连连摆手:“是墨熄公主。” “………………” 看来这个失去心智记忆的神坛猛兽倒也不是故意嘴欠,管自己叫“小龙女”,毕竟连墨熄这种铁血战神都被他当头按了个“公主”的绰号。 慕容楚衣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从顾茫身上移开,站在湖畔边负手迎风,说道:“你上岸来。” 顾茫不明所以地拄着网兜上岸了。 慕容楚衣问:“要什么鱼?” 顾茫依旧不明所以但十分诚实地回答:“鳜鱼。” “几条。” “多多益善。” “多了浪费。”慕容楚衣道,“五条我看差不多了。” “?”顾茫奇道,“你要干什么?帮我捞鱼吗?” “捞”这个字实在有些折煞重华痴仙慕容楚衣了,要知道这位可是连岳钧天都难测道行深浅的炼器大师。 只见得慕容楚衣广袖轻拂,一支银箭破空而出,那箭游曳极快,在桃花池中一潜无踪,而等它复又击水而出回到岸边时,银箭已展至丈长,上头串着五条鲜活肥腴的桃花鳜。 顾茫微微睁大了蓝琉璃般的眼睛,他看看鱼,又转头看看慕容楚衣,半晌一个字简单粗暴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崇敬。 “操……” 无怪乎把曾经顾帅爱说的脏话都逼出来了,实在是……敢情他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天,还不如慕容楚衣一挥衣袖一弹指? 慕容楚衣指尖微动,鱼尽数进了顾茫身后的竹篓,而银色灵箭则消失不见了。慕容楚衣道:“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说了罢。” 顾茫摇摇头,瞪着金色余晖中这个白衣临风的俊美男子。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心里想什么,嘴上也就说什么了,于是道:“难怪小白鸟这么崇拜你。” 慕容楚衣微微蹙眉:“白鸟?” “就是岳……岳……岳那啥。”顾茫苦恼地一抱头,“唉,我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岳辰晴?” “对对对!就是他!”顾茫一拍手,笑道,“难怪他喜欢追着你跑,大哥你真厉害!你这个嗖嗖嗖,捉鱼**,能不能也教教我?” “……”慕容楚衣轻叹一口气,说道,“你把手摊开。” 顾茫照做了,慕容楚衣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了一把银针,放在顾茫掌心里。顾茫奇道:“这是什么?” “听音箭。”慕容楚衣道,“给了你五十枚,此箭可以随意变幻大小,听令而行。够你捉鱼了么?” 顾茫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够了够了!你真阔气!而且还是个好人!”说完忙小心翼翼地把银针放进乾坤囊里,再把乾坤囊仔仔细细地收进衣襟里,简直像一只费心藏肉骨头的小狗儿。 藏完之后,又再次道:“谢谢好人!” “……”慕容楚衣不习惯有人觉得他是好人,一直以来,重华百姓都觉得他不近人情,只是个近趋狂热地追求着炼器之道的重华之痴。他因此神情有些僵硬与不自然,沉默片刻,错开话题道,“今日你见过之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尤其是岳辰晴,不要告诉他。” 顾茫点了点头,但是又道:“好说好说,但有一个人恐怕瞒不过。” “谁?” “墨熄。”顾茫道,“姜药师说镇心草也能做毒药使用,所以我问他要这味草药的事,他一定会告诉墨熄。” 慕容楚衣思忖片刻道:“没事。我会自行先与羲和君说明,此事你不必再管。你只消记住不能再告诉第三人。” “那万一墨熄先问我呢?” “你照实回答即可。” “好。”顾茫答应了,答应完之后忍不住问了句:“你的身体现在没事了吧?” “无妨,以往桃花湖足够压制,今日实是事出偶然。” “哦……可你这个毛病……小白鸟他们都不知道?” 慕容楚衣淡淡地:“知道一些,但不多。其实也无甚大碍,只是岳辰晴一直刨根问底,我不想理他,所以请你保密。” 这话漏洞实在太多,而且保密的理由太过牵强,只有傻子才会信。 但顾茫跟傻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顾茫信了,并且很诚恳地和慕容楚衣举手发誓绝对不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辞别慕容楚衣回到府上,天色已然大暗。 李微站在门口抻长了脖子左顾右盼,见他披着一肩暮色归来,不禁喜怒交加,急着上前道:“你怎么回事?打鱼还是养鱼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顾茫把背篓脱下来递给他看,笑道:“抓了五条胖鱼,来得及的,厨房借我用用。” 住到羲和府这么久,顾茫还从没有处理过鱼,但他记得该怎么做。在他已经回忆起来的零星片段中,他烹过许多用鱼做成的菜肴。于是顾茫琢磨着自己料理食材的记忆,很快地就拾掇出几道菜来,装进食盒里。 出了厨房大门,瞧见李微正杵在外头等着,顾茫问:“他还在书房吗?” “是啊,一下朝就进书房了,什么都没吃过。” 顾茫就拎着食盒道:“那你看我的。哄师弟我最拿手了。” 李微喜道:“哦……” 哦了一会儿,觉摸着顾茫口中的称呼不对,又造了反,于是又严厉地“嗯?”了一声。但顾茫已经拎着食盒行去了廊庑尽头。 灯花无声地流淌着,铜台灯油积潭,烛光流照着墨熄线条冷硬、棱角分明的侧脸。 如今北境的战事虽已平歇,但终究不是长久之事,燎国与重华的这两年休战乃是迫不得已,两强相争互相削弱,如今各自都看出周围其他邦国蠢蠢欲动的心思,若是再这么消耗下去,恐是白白让渔翁得了利处。 所以休战归休战,其实两个国家还在各自较着劲,比的就是谁先恢复,谁恢复的元气更足。君上这一年时刻都在关注着燎国的举动,墨熄手上的这份奏报就是重华暗卫搜罗来的,内容涉及了燎国的许多魔物魔种,内容翔实且颇为血腥,看得墨熄眉头大皱。 正阅着一种魔种遗花“八苦长恨花”的详注,忽然灯影摇曳,顾茫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他桌前。 “墨师弟,吃饭了。” “……”墨熄抬眼道,“放下就好。另外不许这么叫我,训你几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顾茫却不听他的。 对付这人不能和他讲太多道理,硬碰硬是最好的。顾茫于是装聋作哑,揭开食盒,把里头的菜肴一一拿出。 墨熄皱眉道:“胡闹什么?” 顾茫道:“我不胡闹,你看你的书,我吃我的饭,我给你剩一半就是了。” “……你要跟我一起用膳?” 顾茫眨眨眼睛:“难道没有一起用过吗?” “……” 之前在大厅,两人虽也在同一桌上吃过饭,但一桌归一桌,和吃同一个食盒里拿出来的菜肴毕竟是不一样的。 顾茫学着自己记忆里的腔调,说道:“唉,我也是没办法,伙房里没啥好吃的了,只能蹭你的。羲和君你就行行善,大人有大量,分我一半,好不好?” 见墨熄颇为无语,他又努力添把火。 “而且今天的菜都是我做的,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害你?所以我先吃为敬,给你试个毒,让你吃的开心,吃的放心。” 墨熄瞪着他道:“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但还是由着他去了。 于是顾茫就喜滋滋地把做好的四菜一汤一顿简食哐当哐当摆在了墨熄一尘不染的紫檀书桌上。 菜还热乎着,冒着香气,虽然只是些家常小炒,不比厨子做的精致,但闻着味道却很好,色泽也都清爽诱人。 一碟水晶肴肉,肉片切得薄透,边缘的肘皮柔嫩糯软,配着磨了些姜末的镇江醋。一盘菱藕炒青莴,嫩菱与碧青的莴笋爽滑可口,蔬汁鲜嫩。再一盘油焖春笋,脆嫩的笋尖油汪汪裹着稠香酱汁。汤倒是简单,只煮了一碗竹荪花菇口蘑汤,缀了几片青翠欲滴的嫩叶,几片提鲜的火腿,是养胃的靓汤。 而从最后一笼食盒里端出的,是一盘糖醋鳜鱼。鱼佐以切得细碎的姜丝辟腥,清蒸过后,滚油一浇,爆出浓香,乃至鱼皮边沿脆黄,鱼脂丰嫩,这时再以熬制浓稠的糖浆醋汁淋覆在鱼身,一筷子下去,莹白剔透的鱼肉与凝脂微微颤动,裹着酸甜可口的糖醋芡汁…… “好吃。”顾茫筷子甩的不亦乐乎,一点都不给正在垂眸看书的墨熄面子,“鱼肚子的肉都归我了。” 如此吧唧吧唧地吃了一会儿,眼见着他真的要起筷把醋鱼肚子上刺最少肉最嫩的位置全划拉干净,墨熄终于忍不住把竹简合上,抬手一把捏住顾茫的手腕。 顾茫腮帮鼓着:“干嘛?” 墨熄盯着他,毫不客气地把他的筷子从他手里夺过来,拿了旁边盛着自己米饭的碗,把这块鱼肉收归了自己碗里。 顾茫虽心头暗笑,脸上却摆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你为什么抢我的?!” 墨熄没好气地把筷子还给他,拿起了自己的那双:“不然怎样。难道等着你吃完之后,我啃你的骨头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狠狠咬了口鱼肉,森森的白齿和啮之狠戾的动作配上“啃你骨头”这种有着歧义的话,莫名的就让对桌的顾茫打了个寒颤。 拆你之骨,咽你之血…… 这样强占的姿态与眼神,令顾茫的颅内隐隐抽痛,一些肢体交缠的记忆模糊地闪过,紧锣密鼓地似有弦扣着额侧,仿佛在亟欲告诉顾茫—— 是的。曾几何时,就是这个看似清冷的男人,如野兽般以白齿寒牙,将他一骨一血,占为己有,拆吃入腹…… 他看着墨熄那张清俊的脸,从高挺的鼻梁,到色泽淡薄而线条性感的嘴唇,猝不及防间,心跳便忽地漏了两下。 这种感知让顾茫隐隐觉得心口有哪里不对劲,燥热的、不安的、像有一捧火死灰复燃从柴堆里生了出来,又像有一簇嫩新的芽儿,被四月的春风不疾不徐地缓慢地揭开。 他忽然又想起那段关于弱冠之夜的回忆,那个时候,墨熄的嘴唇曾经贴住了他的,明明是那么柔软的触感,却让记忆里的自己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可墨熄没有觉察到顾茫异样的目光,他专心地吃着鱼,那色泽淡薄的下唇沾了些酱汁,他不经意地舔了一下。 就这一下,顾茫轰地心头烫热,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与原始的**——他竟有些想要凑上去,轻轻碰一碰墨熄的脸颊和嘴唇。 他甚至都不明白这种欲念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胸口起了这一丛火苗,而只有这么做才能平息自己的浮躁。 他喉结微动,犹如幼兽试探危险,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向浑然不知的墨熄悄悄靠了过去…… 76、岳家旧事 他喉结微动,犹如幼兽试探危险,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向浑然不知的墨熄悄悄靠了过去…… “对了。” 忽然墨熄一抬头,打断了顾茫的小动作。 “下月初三是岳辰晴的诞日。” “啊?”顾茫吓出一身白毛汗,根本没有听清楚墨熄说了什么,只如梦初醒般仓皇避开他的目光,耳朵有些红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哦……哦……” 心跳余韵未消地怦怦跳着。 他在想,自己刚刚这是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生出如此的冲动与**。要知道成狼之间的互相啃咬代表着征服与屈从,自己和墨熄之间呢?也是这样吗? 他试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渴望征服墨熄——可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征服”。是要墨熄对自己低头下跪? 不。不是的,他对此毫无兴趣。 还是要……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顾茫蓦地回过神来:“啊?嗯!在听,在听。” 墨熄皱着眉看着他:“你耳朵怎么红了?” 顾茫挠挠耳朵:“我我我热、热的。” “……”不知他究竟什么毛病,而且饭吃得差不多了,墨熄便搁了筷子,与顾茫吩咐,“我们要给岳辰晴送一套贺礼,我最近抽不开身,你与李微留心着吧。” “嗯……”顾茫顿了一下,“为什么要给小白鸟送礼?” 墨熄的脸黑了大半:“你不是说你听了么?” “……听漏了。” 墨熄磨着牙重复道:“下月初三,是岳辰晴的诞日。” 顾茫这回总算反应过来了,蓦地睁大眼睛:“小白鸟过生日啦?” “嗯。”墨熄应完之后,注意到顾茫眼睛发亮,不由有些无语。 他知道顾茫喜欢看别人家的喜事,无论是寿诞还是婚娶,他都爱极了凑这份热闹。之前洛梨君的公子娶亲,新娘礼队仪仗浩浩荡荡穿城而过,顾茫不得随意出门,听到锣鼓喧闹,就爬上了屋顶趴在瓦檐边上边磕瓜子边看人。路人鼓掌叫好,他也跟着在屋顶上鼓掌叫好,等到后来天黑了,墨熄允许他出门走走,他便高高兴兴地在砖板缝里找白天人们丢下的花生松子桂圆干,满满地揣了一兜回来,还兴高采烈地要分给自己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熄对硕鼠茫道,“但恐怕你要失望了。” “啊?” “岳辰晴过生日,岳府从不大设筵席,也不会有糖果炒货洒在路上给你拣。” 顾茫果然沮丧了:“……哦……” 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可是小白鸟明明很受家里宠,他们为什么不办?” 墨熄喝了一口热汤,说道:“与岳辰晴的出生有关。岳辰晴的母亲是王室宗亲,而当年她正是因为生岳辰晴难产过世的。” 顾茫微微惊讶,随即又明白过来:“所以岳府不给白鸟办宴席,是因为小白鸟的爹爹还没有忘记小白鸟的娘亲?” 墨熄淡道:“岳钧天又岂是这般有情有义的人物?你要说他是为了祭奠亡妻,那是断无可能的。只因慕容凰再怎么说也是王族之女,就算故去多年,岳钧天也得买王室的面子,所以自己儿子的生辰,能从简也就从简了。” “原来是这样……”顾茫喃喃着,掰着手指算了几遍,忽然惊讶道,“那如此说来,慕容楚衣也是王室?” 墨熄淡淡的,“他不算。” “为、为什么?他明明也姓慕容……” 墨熄道:“重华所有贵族的衣物,袍袖口必然缀着金边,慕容楚衣的却只绣着银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顾茫认真道:“因为银白衬他,他好看。” 墨熄的脸微黑:“…………你以为选美呢。” “那是为什么?” 墨熄道:“慕容楚衣非是王族血脉。他是他姐姐慕容凰……也就是岳辰晴的生母从前收养的一个弃儿。慕容凰年轻时去城外寒山寺礼佛,离寺路上遇到这个被丢弃在佛门山阶外的孩子,心觉有缘,于是将他收作弟弟照养,并禀明先君,赐了慕容楚衣国姓。” 顾茫叨叨叨地重复了两遍,终于反应过来,蓝眼睛睁大了:“小龙女是捡来的?!!” “……你不要再给别人随意乱起绰号。”墨熄头疼道,“岳辰晴也就算了,慕容楚衣那个性子,要是听到你管他叫小龙女,非把你活剐了丢到炼器炉里去当原料。” 顾茫摆手道:“没那么夸张,小龙女人很好,我今天还……”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顾茫也知自己说漏嘴了,遂忐忑不安地望着墨熄,希望墨熄没留意到自己刚才讲的内容。 可惜天不遂人愿,墨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可能错过这点讯息,他眯起眼睛盯着顾茫:“你今天见过他了?” 眼看瞒不过,顾茫只得无比狗腿地双手抱臂,拱手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羲和君好英明。” “你不必谄媚我,你见他做什么?” 顾茫只得把今日在桃花湖边偶遇慕容楚衣的事情告诉了墨熄,他记着慕容楚衣的叮嘱,说得很简略,也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他原以为墨熄听到这件事情会多少有些惊讶,却不料墨熄只是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何苦。” “什么何苦?” 墨熄道:“几日前,岳辰晴曾来找过我,问我借一本燎国的《百草集》,说是在找一味能治百病的草药。不过这本书我半个月前就借给了修真学宫的管事,也不知道岳辰晴会不会跑去问他要。” 顾茫眨了眨眼睛:“所以小白鸟知道他舅舅的病状已经好几天了?” “不止好几天。”墨熄道,“岳辰晴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他四舅身体有些不太好,跟随我去北境戍边,也是想替四舅找找有没有什么异邦良方。但岳辰晴自己也清楚慕容楚衣不希望别人多管闲事,于是只背地里默默地找药。” 顾茫惊异道:“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那慕容楚衣怎么说这件事小白鸟只知个大概?” “慕容楚衣这么说也没错,因为岳辰晴只知道他舅舅生病,却不知道生了什么病,无法对症下药,所以他才会想要去寻那一种百病可愈的仙草。” 顾茫茫然道:“慕容楚衣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他……” 墨熄叹了口气:“因为他们关系向来不太好。岳家的家事就是一笔烂帐。” 顾茫不说话了,坐着默默盘算了一遍江夜雪,岳辰晴以及慕容楚衣之间的关系,最后只得抱着脑袋叹道:“想不通,不想了。” 墨熄睨他一眼:“你想不通什么?” 顾茫就掰着手指和墨熄捋:“我在想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啊。你先来看看慕容楚衣,慕容楚衣明明是小白鸟的阿娘救回来养大的,可他为什么要去讨厌他姐姐的孩子?” 这种人情世故,从前顾茫是一点即通,现在却懵懂无知,反而要墨熄跟他解释。 墨熄道:“很简单,慕容凰对慕容楚衣而言,亦是师,亦是姐。慕容凰名义上虽称之为弟,却待他如若己出,将他看得犹如自己儿子一般重要,她嫁入岳府时,还特意禀请君上让慕容楚衣相陪。这也是慕容楚衣为何会住在岳家的缘由。” 顾茫点头如捣蒜:“懂了,也就是说小白鸟和小龙女,说起来舅舅和外甥,其实更像是大哥和弟弟。” “不错。”墨熄道,“对于慕容楚衣而言,慕容凰是他的恩人,她在世时,慕容楚衣与她朝夕为伴,承习她道,对她敬爱有加。他自然希望她得到一个极好的归宿,可岳钧天那个人……” 墨熄抿了抿唇,并不愿再多对此人做出评价。 顾茫却了然道:“是个坏人。” 墨熄道:“岳钧天在感情上的名誉当时不算太好。慕容凰与他是早年间两方父母指腹,早有婚约。但岳钧天生性风流,十六岁时便因与琴女授受成孕,纳之为妾,育有一子。” “真厉害。”顾茫喃喃道,“这是还没和慕容凰成亲,就已经有妾了,不但有妾,还有孩子了。” 琢磨一番,又问:“那孩子就是江夜雪吗?” “……嗯。”墨熄不爱谈论男女之事,多少有些尴尬,“是他。” 顾茫道:“那我就明白小龙女为什么不喜欢江夜雪了。岳钧天娶了两个媳妇,慕容楚衣是正室慕容凰的弟弟,是站在正室那一边的,江夜雪却是妾室的儿子,是站在小妾那一边的。” 墨熄并不想讨论妻妾问题,垂了睫毛轻咳一声道,“……是。此类事情在贵胄中虽并不稀奇,但就像你说的,慕容楚衣敬重自己的义姐,他对这门亲事其实非常不满。加上岳钧天天性风流,时常惹得慕容凰伤心恼怒……所以对于这个骨子里淌了一半岳钧天血液的外甥,慕容楚衣的心情一直就很复杂。” 说到这里,墨熄又斟了两盏热茶,推到顾茫手边一杯,自己捧了另一杯。 顾茫怔怔地:“我不太懂……就算小白鸟身上有一半他不喜欢的人的血,但至少是他姐姐的孩子,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叫爱屋及乌吗?为什么他姐姐疼爱的人,他却不喜欢呢?” “因为他觉得他姐姐并不幸福。他认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本就是错上加错。” 茶水的蒸汽氤氲袅袅,像是此刻谈及的旧时恩怨。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顾茫问:“是什么?” 墨熄道:“慕容凰难产并非无缘无故,她嫁入岳家之后,时常与岳钧天争吵,以致郁愁不散。到了分娩那日,又遇到了岳钧天在外头惹上的一个女子前来府上闹事,言语污秽难听,慕容凰本就极度崩溃虚弱,被这样一闹,愈发气血交悴,最终心如死灰,撒手人寰。” 顾茫一惊,低低“啊”了一声。 墨熄叹了口气:“所以你看,一个错误的因,结下一个错误的果,最后带走了慕容楚衣在世上最重要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慕容楚衣始终对这件事无法释怀。他如今是炼器大师了,岳钧天几次欲与他融冰,都因为这段过节被他拒之千里之外,至于岳辰晴,慕容楚衣也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顿了顿,又说道,“他们家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顾茫还是无法消化这么复杂的情感,他湛蓝的眼睛里笼着一层迷茫,半晌,疑惑道:“可是慕容凰的死,也不能怪岳辰晴啊,他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 墨熄道:“慕容楚衣心里应当一直很清楚此事与岳辰晴无关,但清楚与释怀,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顾茫摸着下巴喃喃着重复:“清楚和释怀,从来都是两件事情……”他眼里闪过一丝怔忡,“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以前你跟我说的。” 顾茫惊奇道:“是吗?那我真厉害。” 墨熄:“…………” 看着他喜滋滋颇有些自我满足的样子,墨熄打算不告诉他,其实这一段关于慕容楚衣的情绪拆析,差不多全是顾茫当年与墨熄说道的。 人心至为复杂,他从前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他更是窥不破,是顾茫细细地说给他听,告诉他为什么会爱,为什么又会恨。 墨熄记得当时顾茫双手枕臂,躺在河滩边跟自己闲聊这事时,还提过江夜雪。 顾茫那时候啐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真心实意地感慨道:“江夜雪这人不容易啊。他居然能把清楚和释怀做到合二为一。你看,慕容楚衣因为义姐的事情,那么多年还在对岳辰晴冷眼相待。江夜雪的阿娘也去了,他却没有和这两个人置气,他看得开,反而待二人都客客气气……啧啧啧,佛啊。换成我指不定就变态了。” 墨熄侧着脸,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看星星的青年,眼神很温柔。 他知道顾茫不会的,哪怕把顾茫换到江夜雪的位置,顾茫也会将释然,也会不迁怒,不株连,好好地对待其他人。 毕竟顾茫是那么的明朗,就像太阳。 如若有人抱着慕容楚衣哭,慕容楚衣只会将对方推开拂袖而去。如若有人抱着江夜雪哭,江夜雪会好心好意地陪着那人难过,听那人诉苦。 而顾茫呢? 如果有人抱着顾茫哭,顾茫一定会逗那人破涕为笑的。 给别人带来笑声与光芒,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深恋着的顾师兄。 几日后,这一堆春狩之后的军务差不多算是都忙完了,所幸后来有顾茫照顾,墨熄虽然每次吃饭都要磨上一会儿,但总算还都饮食有度,没有辜负姜药师开的苦口良药。 这一天,墨熄闲休无事,想着要不要去修真学宫小坐片刻,顺便把《百草集》要回来,给岳辰晴看看。毕竟岳辰晴这孩子虽然懒散,可自幼就将他四舅视作明灯指引,遇到了与慕容楚衣相关的事情,向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纠结得不能再纠结。 小孩儿看起来不着调,但其实他只要认定一件事,是会努力到近乎偏执的。少年无畏,一腔热血容易糊涂,到时候别闯了祸才好。 这样想着,拾掇一番正打算出门,忽见得李微急匆匆地趋入堂内,一脸地焦急:“主上!” “怎么了?你怎么这副神情。” 李微道:“岳府出事了。” 墨熄一凛,心中咯噔道,不会吧?担心什么来什么?问道:“是不是岳辰晴……” 李微睁大眼睛:“是啊!主上你怎么一猜就中?岳小公子不见了!” 77、暗火 金銮大殿内,君上支颐侧坐,一边盘着手中的玉珠串儿,一边听着岳钧天涕泗横流的哭诉。 “君上!君上!老臣就这一个嫡亲的儿子,他算起来身上也淌着一半王族的血,君上,您不能不管啊!若是犬子有失,那老臣也……老臣也……”说道悲伤处,又是捶地痛哭,鼻涕水儿滴滴答答全淌在了金砖上。 君上看得颇为恶心,他鼻梁上皱,眯着眼劝道:“好啦好啦,哭能解决什么事儿?孤这也没说不管啊。” 岳钧天便砰砰砰以头抢地,含泪道:“多谢君上!多谢君上!还请君上尽快让那北境铁军,踏平梦蝶岛,将小儿救回!” “……让谁?你以为北境大军是说派就能派的吗?”君上颇有些无语,“人都说一骑红尘妃子笑,孤总不至于十万大军为一男吧。” 岳钧天一听,又是捶胸顿足,嚎道:“君上啊!老臣这一生孤苦伶仃,发妻去得早,小儿又——” “别嗥了!打你进殿起你这番话孤已经听了百八十遍了!”君上扶额道,“你听着,人,孤一定救。但北境军你就别想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着岳钧天又要嚎,鼻子里涎水摇摇欲坠,君上简直都要被他恶心疯了,忙坐直身子伸手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孤把羲和君给你派过去,这总行了吧?” 岳钧天僵了一会儿,鼻涕默默地淌下来,他用力吸了吸,又把那清汤寡水地都吸了回去,嘟囔道:“可羲和君毕竟只是一个人,也不是万无一失……” 君上被他缠了这老半天,耐心早已绷到了极致,见他还要挑三拣四,不禁有些愠怒:“那你行?你行你自己去?” 岳钧天虽也是个炼器大师,但多年前得了一场怪病,命虽捡回来一条,脑子和身体却都大不如前了,如今年纪又大,走个几里路都要歇上半天,要他去梦蝶岛简直是天方夜谭,送命去还差不多。 而这人又是个自私自利的主,当年江夜雪拂了他颜面触了他利益,他便将这儿子扫地出门百般刁难,岳辰晴虽然比江夜雪得宠得多,但又哪里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当即摇首泫然道:“非是老臣不愿,若老臣还似当年,定亲自将小儿从妖岛救回!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啊?你再磨磨唧唧下去,你儿子的小命就说不准还有没有啦!” 岳钧天只得道:“好,好!那就羲和君!那就多多劳烦羲和君了!” 君上于是就把墨熄也宣召入殿。墨熄因之前听了李微的禀奏,对此事已有耳闻,君上略说一二,他便了然于心。 墨熄对岳钧天这花心老萝卜虽然全无好感,但江夜雪是他最早年的战友,同袍情深,而岳辰晴本身又是跟了他两年的副帅,自是不会推脱。 “只是梦蝶岛是群岛,不知可有岳辰晴具体下落?” 君上道:“有的,唉,幸好有的,不然这事儿可就愈发棘手了。”他说着,召出了岳辰晴最后派来的那只传音灵鸟。 这种鸟是由灵力凝成的,为了反复倾听岳辰晴呼救的细节,君上早已用自己的法咒将它守护起,以至于到此刻还未散去。 随着君上法咒默念,传音灵鸟的尖喙一开一合,发出了岳辰晴极度虚弱的声音:“四、四舅……爹爹……” 岳钧天一听他儿子的声音,又忍不住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 “我、我被困在了梦蝶岛上!四、四周都是……黑的……到处都是黑的……会、会做梦……”岳辰晴的嗓音也带着恐惧与呜咽,“我不知道我还能清醒多久……我不、不知道他们要拿我做什么……快救救我……四舅…爹…救救我……呜呜……我好痛……我的血……他们要……” 但他们要什么,墨熄并没有听到。岳辰晴讲到这里,就因为灵力枯竭而无法存音了。 君上将玛瑙松石手串往腕子上一绕,问道:“羲和君听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墨熄沉吟片刻,说道:“梦蝶岛是个人迹罕至的妖岛,由于妖物喜怒无常,法力也深浅难测,在没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一般修士并不会去那个地方。” “不过,”他顿了顿,“就如今民间的传说而言,梦蝶岛有二十余个岛屿组成,每个岛屿上居住着的妖物种类不同,性情习性亦是天差地别。而岳辰晴提供的讯息有三,第一,到处都是黑的。第二,会做梦,而且岳辰晴并不一定能继续保持清醒。第三,那些妖物对他的血似有兴趣。” 君上听着,觉得颇有意思,于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问道:“那若要羲和君猜测,扣押我们岳辰晴的妖物究竟是哪一族呢?” 墨熄道:“蝙蝠。” 岳钧天在旁边“啊”了一声,嘴唇溏白地哆嗦道:“蝙蝠……蝙蝠……对……对,梦蝶岛确实有载,其中是有一座吸血蝙蝠岛……”他一下子又哭嚎出声来,“天呐!儿啊,我的宝贝儿子啊!” “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启程,前往梦蝶岛探查一二。” 岳钧天听他马上就要启程,忙以袖拭泪,哽咽道:“多谢羲和君,多谢羲和君!” 墨熄冷冷道:“我非为你,而是为了令郎,你不必谢我。” “……”岳钧天嘴唇嗫嚅,他很清楚墨熄与江夜雪的交情,也明白墨熄言语里的意思。 这一声令郎是在提点他,他岳钧天的儿子并不止岳辰晴一个,还有那位一直被他弃之如敝履且百般难为的江夜雪。 君上见二人之间气氛尴尬,于是轻咳一声,说道:“事不宜迟,羲和君回府稍作安顿,早些出发吧。” 墨熄道:“是。” “另外,这个命晶石,你也带在身上。”君上挥了挥手,一枚蓝白相间的灵石浮现在了墨熄身边。 所谓命晶石,就是一些重华贵族在出生时用一滴脐带血凝铸成的石头。这种石头会不分昼夜一直散发出独特的光芒,直到主人身死的那一天。重华旧闻中流传一种说法,说它能够给新降生的婴儿带来好运,所以不少贵族都拥有这样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 “这块是岳辰晴的,如今光芒尚可,还不必忧心他的性命。”君上道,“你留在手边,虽然它不能给你们指路,但至少你们能随时知晓岳辰晴的状况。” 墨熄微微皱起眉头:“……我们?” “哦,孤忘说了。”君上道,“有两个人早已来请求过我,是非去不可的。一个是慕容楚衣,还有一个是江夜雪。” 墨熄蓦地睁大眼睛:“他们也去?” 看到墨熄的脸色,君上道:“你不用担心清旭长老,他虽然腿脚已废,但毕竟也是个炼器宗师。他那个木头轮椅行动灵活,机括良多,断然不会拖你们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次上路,除了顾茫没办法,应当受到监看必须同行之外。我并不打算带任何人,毕竟妖物性情古怪难测,许多妖类都不太爱与人族接触,去的人越多恐怕让对方抵触越重。” 君上道:“就多了两个人,听你的意思跟多了万马千军似的。叫你带你就带着,多个人好帮忙。” 墨熄拗不过君上,只得回府去准备了。 他随身的东西不多,除了些基本的符咒和灵石外,也就只有一个顾茫需要携了上路。 他没法儿丢下这家伙,如今顾茫的记忆七零八落,万一想起些什么不该想的,而他又不在身边,那后果恐怕难以预料。 而且还有件事他恐怕得承认—— 顾茫的堕落也好,顾茫的叛国也罢,都是在他不在场的时候发生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墨熄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是真的很怕与顾茫长久的别离。 “我们去哪儿?”墨熄收拾乾坤囊时,顾茫问他。 墨熄答道:“救人。” “是去救小白鸟?” “是。” “就我们两个吗?” 墨熄停下手上的活儿,回头看了顾茫一眼:“不。慕容楚衣和江夜雪也去。” 他知道顾茫不喜与生人接触,也听出了顾茫忧心忡忡的意味,于是问,“你怕他们吗?” “是这两个的话。”顾茫想了想,说道,“就还好。” 当墨熄与顾茫到了城外长亭时,发现江夜雪与慕容楚衣二人早已在那里等着了。这着实是个非常怪异的情形——江夜雪和慕容楚衣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仇家,尤其是慕容楚衣,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江夜雪一眼,但此时两人的目的却是一样的,都要与羲和君前去救人。 他们俩,一个坐在长亭里,一个立在亭外的梨花树下,隔着一个极为疏冷的距离正在说话。 距离太远了,墨熄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二人之间流涌的敌意却好像十里开外都能感受到。尤其是慕容楚衣,他依旧是一袭绣着银边的白衣,负手而立,天蚕丝帛带随风飘飞,英俊清雅的脸庞上仿佛凝了一层砭骨的寒霜。 当墨熄和顾茫走近他们时,两人立刻停了对话。 “清旭长老,慕容先生。” 顾茫也学着墨熄和他们照葫芦画瓢地打招呼:“清旭长老,慕容先生。” 几日不见,江夜雪清瘦了一大圈,眉眼下也有微青,显是岳辰晴失踪后,他一直寝食难安,江夜雪道:“羲和君。”说完也朝着顾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至于慕容楚衣,他素来不拘束于常理,心情不好就完全不理人。 四人气氛微妙,便就这样上路了。 梦蝶岛离重华王城不算太远,有两位炼器师在,自然不必御剑而行。江夜雪从乾坤囊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核桃,落地施法之后便成了一艘可浮于云端,日行千里的飞舟。 江夜雪请墨熄与顾茫上了船,而后回头看着花树下的慕容楚衣:“楚衣,此舟是你从前教我做过的,我后来将图纸做了些修调,如今这艘核舟可载百余人,你也上来看看吧。” 慕容楚衣却冷冷道:“你的船,我一步也不会踏上去。外甥就不必费心了。” 顾茫趴在船舷上正看热闹,听到这句话,后知后觉地琢磨过了味儿来。他指指慕容楚衣,又指指江夜雪:“他叫他外甥?” 然后反过来,指指江夜雪,又指指慕容楚衣:“他是他舅舅?” 回头看着墨熄:“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俩确实是这种关系。但是我一点儿也瞧不出来。这舅舅瞧上去和外甥差不多大。” 墨熄提醒他:“你别多言,进船舱去。” 但慕容楚衣显然已经清楚地听见了顾茫的话,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比平日里更加霜寒。 江夜雪道:“楚衣,你……” “你在叫谁。”慕容楚衣打断了他的话,剑眉竖立,森冷道,“江夜雪,你是岳钧天妾室所出,论辈分也当称我作你舅舅。你与岳辰晴都是我晚辈,你如此称呼于我,就不觉得自己失了礼数?” “……是。小舅教训的是。” 慕容楚衣冷哼一声,一抬手一捻花,落在他肩头的一朵梨花便就化作了一艘江南画舫,与江夜雪的核舟一样,也是能飞能行的灵舟。 他管自己进了画舫里,高挑挺拔的身姿隐匿在了淡亚麻色的织帷后面,消失不见了。 江夜雪沉默一会儿,回头对墨熄道:“抱歉羲和君,让你见笑了。” 墨熄摇摇头,宽慰了他两句。 但直到双舟行于长空云海时,他坐在船舱中,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仍是忍不住觉得蹊跷。 他觉得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说话的方式太奇怪了,好像隐瞒着某些别人并不知悉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让慕容楚衣很抵触,甚至会让慕容楚衣这般不杳世事的人,如此刻意地去提出一个辈分的问题。 所以慕容楚衣非但不坐江夜雪的船,那凤目里还闪动着一种警醒,在无声地威慑着对方——我为尊,你为卑,我为尊长,你是晚辈,我岂容你越矩。 墨熄皱起眉,他在想,慕容楚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执着于强调这条界限呢…… 78、情苗 核舟于浮云天幕中翱翔,画舫速度与之并齐,但距离却拉得很远,显然慕容楚衣对江夜雪的厌恶已经到了极致,便连并架同驱都不愿意。 黄昏时分,夕阳堕入云海深处,流淌在舟楫边的霞光犹如人间江河。顾茫没见过世面,一直扒在船舷边张看,那双雨水洗过般的蓝眼睛里,一会儿映着金鸦西沉,一会儿又映着山遥水阔。 正看得起劲,忽然有东西戳了他小腿两下。 顾茫回头,第一眼没瞧见人,目光低下去,这才看到原来是个被施了法术,会走会动的陶瓷佣人。这佣人画的十分粗陋,眼睛一只高一只低,鼻子嘴巴更是挤做一团,顾茫看得好笑,哈哈笑出声来:“这是谁捏的?哈哈哈,这也太丑了吧!” 船舱的竹帘一掀一落,江夜雪藕白衣衫,从里头出来。他坐在灵力流转的木轮椅上,对顾茫道:“是你捏的。” “……” 看顾茫吃惊又迷茫的神情,江夜雪笑了一下:“是很早之前,你还在行伍之中的时候,你看我在捏泥人,于是非得跟着做一个。只不过你那时候耐心不太好,做事总是心血来潮虎头蛇尾,随我捏了一半,你就嫌烦了,只敷衍了事画了个五官。” “原来是这样……” 顾茫打量着那只丑陶俑,想到它竟出自于自己之手,感情有些微妙。 而这陶俑瞧上去确实有些年岁了,一些漆料都已经掉去了颜色。它绕着顾茫打转,歪嘴巴一开一合,笨拙迟钝地说道:“吃饭、吃饭。” 顾茫在两袖深处摸了摸,无奈道:“我可没带什么好吃的,再说了,你一个泥土做的人,你要吃饭干什么?” 丑陶俑还是执着道:“吃饭,吃饭!” 顾茫心道,这固执而眉眼拧巴的样子跟墨熄居然有点神似。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头随便想想,无论让墨熄本尊知道了,还是让重华那些痴恋羲和君的女人知道了,都够他喝一壶的。顾茫打发它:“没有可以给你吃的,快走吧。” 丑陶俑伸出小手拽他:“吃饭,吃饭!” 江夜雪笑道:“它不是在问你要吃的,它是让你进舱里去吃饭。” 顾茫原以为这种“远行”只能随意塞点干粮,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坐下来吃饭,不由奇道:“是你做的饭吗?” “不是。” “那算了。”顾茫摇头如拨浪鼓,“羲和君做的根本没法入口。” 江夜雪道:“我在核舟里放了几个这样的小泥人,给它们施了些法术,饭菜都是由它们做的。虽然只是些粗茶淡饭,但……”他顿了一下,笑道,“还是比羲和君做的要好一些的。” 顾茫这才放了心,但他随即又转头看了一眼相隔遥远的画舫,问道:“我们不叫小龙……咳,不叫慕容先生来吃吗?” “小舅他不会来的。”江夜雪神色微微黯淡下去,于夕阳沉色里显得晦暗不清。他指尖轻动,木轮椅便调转了方向,往船舱内进去,“我们走吧。” 舱内也有两个陶土小人在来回忙碌着布菜倒茶。不过它们俩比起顾茫做的那只可真是好看太多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一男一女,憨态可掬。 桌上的菜肴确实不算上乘,但清爽可口,茶水也清冽甘甜。顾茫不爱喝茶,江夜雪也备了一壶温酒。 墨熄道:“少喝点。” 江夜雪温声道:“香雪酒,并不易醉,他若喜欢,你便由着他吧。” 顾茫舔舔嘴唇,憨然一笑。 墨熄扫了一眼他伸出来舔舐唇瓣的湿润舌尖,有些不悦道:“清旭长老,他是戴罪之身,你又何必以昔日之礼待他。” 但话虽这么说,还是由着顾茫去了。 香雪酒确实不易醉,但酒毕竟是酒,顾茫一时贪杯,觉得甜丝丝的非常好喝,多饮了些还是有些上头,再加上小陶俑做的饭尝起来别有一番新奇滋味,船舱里添菜添汤也都是由它们来进行。顾茫为了多看几遍陶俑舀饭时笨手笨脚的有趣模样,愣是比平时多塞了三碗。 吃完饭后,他们各自回舱歇息,由于顾茫灵流不稳,在慕容怜手下时曾有灵力暴走的情况,而他们的核舟飞行于高天,不可涉险,墨熄要尽量时刻看着他,所以这天晚上,顾茫和他是睡在同一间船舱内的。 “好饱……”顾茫捧着肚子哼哼着,一头栽倒在床上。 “起来。”墨熄有洁癖,拎着他逼他,“去洗了澡再睡。” 顾茫不肯:“我不洗。” “你不洗就滚甲板上去打地铺。” 顾茫就真的抱着被子,准备去甲板上吹风入眠。 墨熄剑眉怒竖,将他拽回来,厉声道:“谁让你出去的?躺下。” 顾茫睡眼朦胧地,蓝眼睛仿佛飘着雾气的湖面:“我能不能不洗澡啊?” “不能。” “求你了,羲和君……” “不可以。” “主人。” “不行。” “公主。” “你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顾茫撇了撇嘴,委屈地:“好师弟……” “……”墨熄磨着后槽牙,“顾茫你给我清醒点!” 顾茫眉毛都要皱成团了,慢慢地缩起来:“真不想洗……我浑身都没力气……要不你帮我洗吧?” 墨熄原本还是严师般的厉色,猝不及防被他回了这么一嘴,顿时有些语塞,神情也颇有些尴尬。 这样一来,训斥人的威严霎时便减弱了三分。 “……你想都别想。” 顾茫叹了口气,往床上一栽,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被褥里,看样子就打算这样安寝了。墨熄左右拿他没辙,只得自己去梳洗的地方将澡洗了,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他原以为顾茫是为了不洗澡所以故意耍赖。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到顾茫整个人缩在床褥深处,捂着胃皱着眉头,低声地哼唧着,柔软的黑发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 这时候再装已经完全没必要了,墨熄怔了一下,意识到他是真的不舒服。于是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顾茫床前,低头问他:“怎么了?还难受?” 顾茫纤长的睫毛颤动,微微掀开一道缝来,透蓝的眼睛带着些水汽,有气无力地瞥了墨熄一眼,嘟哝道:“嗯。吃多了……太撑,胃疼。” “…………”墨熄沉默半晌,吐出一个字来,“该。” 但还是在顾茫身边坐下了,沉着脸对顾茫招了招手:“滚过来。” 顾茫犹豫一下,心道这人平日里就惹不起,现在自己气虚体弱就更加惹不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让滚那就滚吧。于是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滚到墨熄手边,叹了口气:“还要接着滚吗?” 墨熄道:“躺着别动。” 顾茫就躺平如咸鱼。 但他这时候衣衫已经很凌乱了,襟口大敞着,露出下面大片紧实的、带着旧疤的皮肤。墨熄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暗,他抬手先将顾茫的衣领重新拢好,然后才把手贴在顾茫的胃部,慢慢地揉起来。 顾茫嘴唇吧唧了两下:“公主,你这是在惩罚我吃多了吗?” 墨熄没好气道:“你说呢?” 这也真不怪顾茫小人之心,主要墨熄这人性子太拧巴,之前来来回回为难过顾茫太多次,所以顾茫觉得他这微有些用力的揉按也是惩罚方式的一种,只是这种方式并不太难过,虽然被揉的时候感觉怪怪的,不过胃部的不适居然也在这一下一下的按揉中变得和缓。 顾茫躺在床上,渐渐的目光就有些朦胧。最后终于头一歪,脸靠着墨熄的手臂,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又做梦了,那些失去的记忆又在他锈蚀的脑海中散发出朦胧光亮。 他梦到了低矮的帐篷,帐篷外呼啸的风,鼻腔里是梨花白的气息,还有墨熄身上那种蜜一般的味道。 是弱冠之夜。 之前他只梦到墨熄吻了他,然后记忆就中断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顾茫都在迷惑于接下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人当时的状态都让他觉得燥热不安。而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酒力的催熏,再加上墨熄此刻正在他床边帮他按揉着抽痛的胃,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节奏似乎与记忆里的另一种律动就此重合。 就像云开雾散,他忽然就想起来了。 就是在这天晚上,他揣了一本旧书摊淘来的春图,满腹坏水地打算给墨师弟一份成人之礼,却没想到引火烧身,最后被墨熄拽着倒在了行军榻上…… 并不结实的木板在他们身下发出吱呀的异响,他被墨熄整个笼在压在困在身下,鼻腔里充斥的都是对方的气息,他无路可去。 他不记得墨熄那时候对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墨熄的手已经在解他的腰封——那双手是紧张的,犹如一个男孩在拆他渴望了许久的贺礼。 而顾茫自己,当时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墨熄更紧张,因为一直以来,他在墨熄面前都是游刃有余的,是一个包容者与守护者,他是墨熄的“哥哥”。 可是当他被这个青年沉重的身子密实地压迫裹挟时,他忽然觉得这长久以来的地位颠倒了。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宠爱的、保护的、唯恐别人伤害的小公子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乖顺又守礼。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肩背宽挺,力道惊人的男人,而他在此之前居然觉得这个男人需要且只需要他一个人的引导与保护。 他喉结攒动,舔了舔湿润的嘴唇,眼睛左右不安地移动着,他想试图找回自己熟悉的兄长感,可他找不回来。 映在他眸中的,是墨熄那时候情动的脸。 那张英俊的、年轻的、禁欲的脸庞上,有爱欲的雾霭笼罩着,以至于让墨熄那双平日里冷冽克制的黑眸显得有些迷茫,犹如误坠了**陷阱的雏兽。 雏意味着青涩、莽撞、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要破发。 兽意味着本性、野心、蓄着无边无际的**要宣泄。 顾茫被那双眼睛盯着,直兀兀地盯着,丝帛落了,像是贝壳被撬开,露出颤抖的鲜蚌与隐秘的深海的气息。 柔软的蚌肉被烫热的指掌握住,那种感受让他忍不住闭气眼睛发出一声低喘,他喉头吞咽着,然后慢慢睁开湿润的眸……他看到了墨熄此刻的样子——那真是……那真是极刺激又极可怖的。 年轻男人的胸膛宽阔,腰身细瘦却肌肉匀实,那时候的墨熄身上还没有太多疤痕。尤其是心口。那时候的墨熄心口还是完好无损的,没有顾茫后来亲手捅下的那一道伤。 顾茫看着这具强悍的躯体,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明明是他要保护的人,却以占有者的姿态强硬而不容置否地索取了他。他当时的酒喝多了,无法承接太多的细节,但他能轻易拾回被师弟剖开时的那种滋味。 很痛。非常痛。 墨熄那时候太年轻了,也太莽撞,隐忍了那么长时间不去占有自己渴了许久的男人,当他终于克制不住的时候,那种压抑已久的对爱的**其实是近乎报复地在爆发。 顾茫记得自己当时好像说了很多胡话,为了面子,为了第二天还能坦然相处,亦或者是为了别的一些什么,自己好像忍着痛忍着崩溃和痛楚,一直在说自己玩过无数的男男女女。墨熄本来就不擅长也不懂得该怎么行此之事,听顾茫这样说着,他就愈发有些焦躁不安,力道也愈发地失控。 他记得墨熄后来把他抱起来,让他半靠在床头。 烛光下,青年的眼眶是微红的,那种红是因为怒气、不甘、爱欲、以及委屈…… 青年捧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脸颊,最后起来,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张清俊的、禁欲的脸庞因为偏执和爱意几乎有些令他觉得陌生。 他在完全侵占他之前,说了一句话:“师兄,你好好看着我,然后你再低头看看你自己……我不管你之前上过多少人,我要你看清楚……” 那种即将被索取的悬而未决的刺激,伴随着青年幽深的,伤心的、爱欲涌流的眼神。 “谁是你这里的……”墨熄按着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润是如此清晰可感,沉哑的嗓音几乎和爱欲一起猛地抵到顾茫魂灵深处去,“第一个男人。” 顾茫一声闷哼,脖颈脆弱地仰起,他颤抖着,魂魄都像被撕碎了,双目颤然大睁,他的眼泪流下来,那战场上怎么也不会折的腰,一下子就软了,眼前眩黑一片。 他意识不到什么,痛,热、呼吸都能把人灼伤,心跳都如雷响。他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颤栗,五内血肉都在焚烧。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大睁着湿润的双眼,看着光影在帐篷的天顶流淌,仿佛天河在两人交缠的魂灵上方穿行而过,一切都是混乱不堪的。 顾茫记得自己被墨熄把控于指掌之中,初时这个男人的情绪还很克制,但到后面,这个年轻人的欲就冲昏了头,热度像野火一样烧上来,汗珠像是实化了的爱意将两人紧密连接。他觉得自己像是对方手中的软泥,四肢百骸都被烈酒泡酥,在灼烫的空气化为汩汩炎流,随着意识而去。 他的记忆有些碎乱,但他仍能回忆起墨熄当时微微张着喘息的性感的嘴唇,能想起墨熄附在他耳边低沉的声嗓,还有在那昏暗的光线中悍然而完美的身体。 这是在做什么呢? 这些举动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如今的顾茫统统不清楚,他只在这场回忆的梦境里感到了同等的刺激。 但那刺激力又裹挟着如此沉重的不安,更令顾茫感到无所适从。 这样的肢体交缠,亲密无间——意味着什么?是某种缔约,还是某种占有欲的宣誓? 墨熄说,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那种语气,又偏执又伤心,又温情又狂炙……就那样直白地煎熬着他的心。 这梦不记得持续了多久,到了最后一切都是模糊而粘稠的,光影混乱。而忽然某一刻,一种过于强烈的浪潮涌上来,顾茫忍不住发出和记忆里一样的沙哑低吟:“……师、师弟……你……” 犹如一脚踩空,顾茫猛地睁开眼睛。 他剧烈喘息着,激烈的战栗后便如潮汐降落,他浑身都汗湿了,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蓝眼睛朦朦胧胧地抬起—— 他的眼神仍是迷茫的,无助的。 濡湿的。 他有些不辨今夕何夕,这是他在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过的感受。从前梦就是梦,醒就是醒,他还从来没有在惊醒之后还有这样强烈的虚幻感。 他在原处缓了好一会儿,静了好一会儿,喘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逐渐地慢下来,蓝眼睛里也逐渐地有了焦点。 他慢慢抬起头。 还在核舟上,还在船舱里。帐篷和青年时的他们都不复存在了,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顾茫喉头咽了咽,像是刚从寒潭泅渡上岸的弃犬,缓然抬起湿润的蓝眼睛。 对上的是灯烛映照中,墨熄那张明显有些僵硬的脸。 顾茫指尖仍发着抖,生涩而茫然地喃喃:“墨熄?” “……” 他仍是不明所以地:“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还有…… 顾茫不用具体把自己的症状描述下去,墨熄的目光往他下面一掠,将亵裤上所有狼狈与湿润尽收眼底,而后陷入了更诡异的沉默中。 79、不知羞耻 顾茫在他面前低着头,脸上还有梦境残存的潮红,呼吸也仍有些急促。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裤子:“这是怎么回事?” 顾茫蓝眼睛睁着,瞧上去特别像一只纯洁无邪的小狼崽子,只是狼崽子说的这个话题也太尴尬了。墨熄这人脸皮薄,从前顾茫揣着本春宫图兴冲冲地来给他做“弱冠启蒙”这种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我……”顾茫为自己的这种身体反应而感到不安,“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是不是病了……” 墨熄神色微妙,沉默良久,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我又梦到你弱冠的那天晚上了。” “……” 顾茫垂下湿润的睫毛,眉心皱成一团,他几乎是困顿地:“梦到你和我在帐篷里,你压着我,你让我往下看,然后跟我说,要我看清楚……” 他如今失了神识,寡有廉耻,所以这些赤露的话语他都能镇定自若地说出来。如果他会形容,他可能真的会用这般纯澈的语气说出“你在干我”这种话。 幸好他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但墨熄的耳根仍是红了。 “你想要我看清楚,谁才是——” “我知道了。”墨熄蓦地打断了他的话,抿了抿嘴唇,薄红一直在他耳廓蔓延,漫到了耳朵尖,“你不用再说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那时候讲的每一句话。他在**时,讲的本就不多,更何况那是他第一次侵占顾茫时说的句子—— 别看墨熄在床上特别能折腾人,每每都会把顾茫做到哽咽腰软,哭着求饶。但如若他不被逼到极处,是不太会说什么荒唐话的,倒是顾茫,不知为了惹他炸毛还是纯粹就是嘴上闲不住,总是会在抵死缠绵的时候道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言语。 那些话当时就像烈火烹油,烧的年轻时的墨熄愈发激情难抑,世上一切都成了柴和火,唯独怀里抱着的男人是水,他一下一下地从深处探得甘泉,来止这焚心的炙热。 所以他才会那么冲动,那么偏执,那么不可遏制地说了句:你看清楚,谁是你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顾茫怔怔地问:“我们那时候是在做什么?” “……”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墨熄的答复,顾茫更茫然了,他喃喃地:“那种感觉太奇怪了,明明很疼,但是……” 墨熄蓦地睁大眼睛。 疼? 顾茫觉察到了他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墨熄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几乎是有些艰难地:“你觉得……疼?” 顾茫坦诚地点了点头:“很疼。” “……” “你进来的时候,太硬了,太热,又很……大,所以特别疼。” “……” 墨熄一时间像被鲠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真形容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第一次从顾茫口中诚实地表述他们第一次**时的感受,居然是在顾茫记忆支离破碎后。 尽管他并不迟钝,他能从顾茫当时的反应力看出自己其实做的并不那么温柔,因为顾茫哭了,顾茫后来没有办法动弹,甚至还有血…… 但当他理智回归,又是无措又是心疼地亲吻着师兄的发心,喃喃着和他道歉的时候,顾茫睁着那双含水太多的黑眼睛,墨黑的眼珠转过来,将他的年少青稚尽收眼底。 他的顾师兄,他的顾茫哥哥,浑身汗湿,一身狼狈地在他身下,却对他说:“……没事的,不疼。” 顾茫说不疼的时候,长长的眼尾都还是湿红的,鼻音也很重,嗓音因为身体的无力而显得尤为柔软。 他到底还是他的顾茫哥哥,好面子,能包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会不会真的让他心爱的小师弟难受,尽管他自己并不那么的舒服。 刺激是有的。 但怎么会舒服呢? 他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又不是天生就要被人占有的,他也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红。他连去青楼都不过是个幌子,每次只听个小曲嘻嘻哈哈调笑两句就溜走了,他还要去打杂洗碗,去赚那一点点可怜的贝币,换些点心,换点什玩,好哄那小少爷别再为了家庭的阴云而难过。 他一直都在“哄”着墨熄。 甚至连这件事上,他也是矢口否认了自己的大部分的痛苦,而笑着承认了自己少部分的欢愉。 “只有……疼……吗?” 顾茫看着他,心里忽地模糊地生出了些不确定。尽管墨熄也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声线也一直都压得很正常,但顾茫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就像一株比墨熄早生了许多年的桂树,一直在为墨熄遮风挡雨。而墨熄是一棵柏,一棵松,一棵随便什么天生了不起的树种。 墨熄的落魄也好,无助也罢,都只因他还没有彻底成长。顾茫就在此之前一直护着他,对那些企图把这棵树苗摧折的狂风怒目而视,摇着满枝芳华说,别欺负他了,有什么冲我来。 后来这棵松柏长大了,成了参天巨木,可年少时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那颗桂树,因为天生就只是一棵桂而已,它还是那么小,并不能与他比肩。 这是命注定的东西,生来就写好了结局。 桂木渐渐地开始仰望柏树,开始活在柏树的阴影里。再后来,争也争不过那些高大的树木,得不到养料,也汲取不到阳光。 它再也开不出什么灿烂的花来了。 再后来,它烂了根,它枝叶蜷曲,它枯萎了。 没谁会相信这样一株佝偻羸弱的小树,曾经为它身边那颗接天蔽日的参天巨柏遮过风雨,挡过霜雪。 只有它自己那腐烂的木头心脏里,还记得柏树还是一棵树苗的样子,那么弱小,青稚。于是当它某一日倒下来了,化为泥化为尘化为土,它还是选择成为他脚下的春泥,它还是习惯性地、自不量力地想要照顾他。 顾茫照顾墨熄,便是这样一种刻入骨髓的,根深蒂固的本能。 所以哪怕他失忆了,他还是能在这种时候,敏锐地发现墨熄的不对劲。 他最终还是在犹豫后,对墨熄说:“不,也不是只有疼。” 顾茫顿了顿,又思忖道:“我觉得我是喜欢的。那感觉很好。” 顾茫抬起脸,那张因为回忆旖旎而犹带春色的脸庞望着他,顾茫说:“我好像是被你需要的。” 墨熄一下子顿住了。 “被你需要……很好。”顾茫轻声说,“不是恨,不是发泄,你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我觉得……很好。” 墨熄轻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顾茫凝视着墨熄的眼睛,那神情竟和当年的顾师兄有七分相像,“我在说我那时候的感受。就是你弱冠的那一夜,我都记起来了,一些感受我想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另一些,我知道我很喜欢。” 心像是被重重擂了一下,自从顾茫叛变后,墨熄就一直在迷惑顾茫曾经对待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常常觉得顾茫从前是在敷衍自己,是在应付自己,是随意与自己玩乐,或者被缠得没有办法。 而当这一声“喜欢”跨过八年的岁月长堤落至他耳畔,他忽然不知当如何适从。 “我一直住在你这里,没有帮过什么忙,还总是惹你生气。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还能这样让你喜欢呢?” 墨熄怔了一下,最后倏地起身,他喉结攒动,眼眶微红地瞪着他:“谁、谁说我喜欢你了?” 顾茫道:“可我记得你在梦里,是高兴的。” “……” “尽管你好像很凶,好像很生气。但我能感觉到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 “……” 顾茫道:“你喜欢和我做那件事,对不对?” 这是墨熄第一次在失忆后的顾茫面前如此的兵荒马乱。他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却还绷着自己的冷脸。 “那,那都是你胡乱做的梦,我看你是药吃多了,梦和现实都分不清了,你……” 话蓦地顿住。 因为顾茫显然不认为墨熄说的是真的,而他说又说不过墨熄,也不会想到其他任何的法子,所以他循着本能,忽然起身,一手扯过了墨熄的衣襟,将他拽下来,而后重重噙住了墨熄的嘴唇。 嗡地一声。 浑身的血都在一瞬向大脑急速而去,墨熄霎时间眼前仿佛江海浪涌,一片空白。 就像曾经多少次发生过,而墨熄又多少次梦回过的那样--顾茫搂住他的后颈,将他揽下来,濡湿的唇瓣贴上他的唇瓣,含吮着磨蹭,润软的舌头探进他的唇齿之间与他交缠,缠绵翻搅在一处。 纵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是分崩离析,身体的反应却是真实的,这亲吻和梦中一样令人意乱情迷,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都不由地急促起来,熏得周遭空气都变得那般灼热。正当顾茫情不自禁,血流烫热时,忽然舌尖一痛,继而猛地被墨熄推开。 “你……” 墨熄喘息着,一贯冷淡薄凉的嘴唇因为方才的激情而染上淡淡的绯色,竟更比平日显得动人。只是这美人此刻剑眉怒竖,眼睛里的光简直要化作实剑将顾茫整个洞穿。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揪着被顾茫揉乱的衣襟,狠戾道:“你,你简直是……不知羞耻!” 顾茫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墨熄刚那一口也太狠了,像是慌不择路的兽类,直接将他咬出血来。但顾茫总算确认了一件事情—— “你在骗我。” 墨熄:“……” “那不是梦。是真的。”顾茫往墨熄的下方扫了一眼,说道,“你刚刚,顶到我了。” “…………” 几许之后,墨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哗地撩开帘帐浑身散发着煞气地走了出去,顾茫跟在他后面想追,墨熄怒而回首,耳缘在淡淡月色下透着鲜明的红,他黑眉怒竖,指着顾茫道:“你给我老实在这里待着!今晚之事谁也不准说!不然我回头就把你送回落梅别苑去!” 顾茫道:“你去哪里?” “用不着你管!” “但你不跟我一起睡了吗?” 墨熄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你给我听着姓顾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今天这么失礼放肆的举动我不跟你计较是我看在你脑子不清楚,但我教过你之后,你若还敢——” 一时语噎,这位“君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顾茫方才的那种流氓举动,只得恶狠狠道:“你若还敢再做同样的事情,勾引于我,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语气凶恶,但配上那双一开一合,被亲的色泽暧昧的嘴唇,那气势不免就弱了几分,非但没有震慑到顾茫,反而让顾茫脑海里灵光一动,和过去被自己撩到恼羞成怒的墨师弟相重合。 尽管当时的那么多具体细节都已经无从修补了,但是那种心情却犹如揭开了封泥的窖藏,泛出浓郁的酒香。 顾茫低下头,忽然忍不住和从前一样噗嗤笑了。 他不笑倒还好,一笑,墨熄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三个度,手指咔哒咔哒捏得直响。不过好在顾茫虽然有些记忆,但还不至于真的和当年一样好惹事。他这低头一笑,纯粹只是本能反应,见墨熄不高兴了,又立刻敛了笑痕,乖乖地在床上跪好。 诚恳道:“对不起。你要不喜欢,那我就不做了。请你不要送我回落梅别苑。” 墨熄这才怒容未消地出去了。 一走到船舱外,墨熄正好和江夜雪撞上,江夜雪坐着木轮椅,仰头看着墨熄,愕然道:“羲和君,谁惹到你了?你怎么这么生气?” 墨熄清俊的脸庞仍有些薄红,他抿了抿唇,不去看江夜雪的脸,只道:“没谁惹我。你来做什么?” 江夜雪笑道:“我来送被子。需要吗?” “不需要。” “那顾茫呢?” “他热得很,不如让他睡凉席。” “……”江夜雪叹了口气道,“你又和他吵架了?” 墨熄怒而拂袖:“那还不是他自找的!” “你和他也真是。”江夜雪微笑起来,“从前顾茫顽劣的时候,就爱惹你生气。现在都成这样了,怎么还是能把你惹成这样。……不过再怎么不高兴,还是给他添一条被子吧,他身子不比从前了,畏冷,若是着了风寒,带在身边反而会有诸多不便。你也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墨熄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将江夜雪抱来的被子拿了,生硬道,“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江夜雪说罢,忽然注意到墨熄脸上的某处异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羲和君……你嘴唇怎么了?” 墨熄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唇瓣,还沾着血:“……没事。门上撞的。” 江夜雪:“……” 好不容易把江夜雪哄走了,墨熄抱着被子回到船舱里。 舱内无人,顾茫已经去洗澡了,也是,顾茫方才做了那样的梦,连亵裤都…… 墨熄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情形甩掉,可仍是不可自制地想起顾茫方才眼眸湿润,眉眼含情的模样。 他的心跳罪无可赦地激烈起来,墨熄暗骂一声,将被子丢在了顾茫的床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出了舱去,而后在甲板上吹了一整夜的风。 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顾茫和江夜雪前后从各自的船舱里出来。 江夜雪见墨熄坐在船舷边,于是一边扎着墨黑的长发,一边笑道:“羲和君起得好早。” 顾茫却道:“……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江夜雪愣了一下,看了看顾茫,又看了看墨熄,正想问什么,就听得墨熄恶狠狠地对顾茫道—— “你闭嘴。” “……” “昨天的梦你一个字都不许——” “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墨熄话未说完,顾茫就自己接茬道,“我只是忘了记忆,并不是忘了感觉。” 他顿了顿,说道:“我能感觉得出那是一个秘密。我不会说的。” 江夜雪在旁边,虽不知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既然两人这般对话,想来也不是什么该过问的事情,他也识趣地就不吭声了。 又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梦蝶群岛上空,江夜雪拿出指针罗盘,默念咒诀,罗盘发出熠熠辉光,指向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岛。自云间向下俯瞰,只见整座岛屿草木繁茂阴气森森,上空淡淡的黑紫色妖气犹如熏烟,盘旋缭绕…… 江夜雪道:“这下面就是蝙蝠岛,我们到了。” 80、叨叨小猪妖 两艘舟楫破云而出,一齐下降,随着黑云散开,陆地越来越近,他们看清楚了蝙蝠岛的细貌——岛屿不大,建物隐匿于林木之中,中心矗立着一座妖塔,檐角峥嵘,金顶耀目。 要知道塔这种东西,在修真大陆一般是修来用以镇压妖魔的,瓦檐边上往往会缀有镇魂铜铃,砖面上绘有符箓法印。不过蝙蝠岛中心的这座塔却并非如此。 它一共七层,每层该挂铜铃的位置都悬挂着一颗骷髅人头,那些人头已经完全朽烂,随着岛上的腥风,正在幽幽地摆晃着…… 江夜雪与慕容楚衣各自催动灵流,画舫与核舟落了地,径直便着落在了蝙蝠岛中心的这座塔前。 四人下船之后,舟楫便化为尺寸大小,被收入乾坤囊中。抬头望去,见这座宝塔周围空寂昏幽,再仔细一看,发现瓦檐之下蜷倒着密密麻麻上千只蝙蝠。由于此时正是白日,这些蝙蝠都在昏昏熟睡。 江夜雪喃喃道:“人祭塔……” 顾茫问道:“什么叫做人祭塔?我只听说过镇妖塔。” 江夜雪道:“道理差不多,人修塔是为了镇妖,妖修塔则是为了困人。这座道是蝙蝠妖岛,岛主自然不会是修士,而是蝙蝠精怪,修此塔是为了将活人困囿其中,以备不时之用。” “什么不时之需?” 江夜雪面色不太好,轻声道:“说不准,有的妖物吃人,储着便是当做粮食。有的妖物喝血,那就……” 他话未说完,慕容楚衣已径自上前,二话不说,一道符纸击在祭人塔的正大门上,只听得一声闷响,古塔结着咒痕的门被砰地震开。 慕容楚衣一挥臂间拂尘,将塔内涌出的瘴气拂开,侧过脸,黑褐色眼珠冷冷转过来:“江夜雪,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说书的?” 说罢头也不回进入塔中,那一袭洁白身影,顷刻便黑暗吞没了。 江夜雪他们也很快跟了进去,人祭塔的一层大厅内空幽昏黑,八根粗壮石柱凶危奇诡,耸入塔顶。那些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们全都是由一根根的白骨堆在一起垒成的,而在那八根塔柱上还倒悬着数以万计的蝙蝠。 这些蝙蝠和外面看到的那种不一样,它们每只都有成人高,蝠膜却不是黑灰色的,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白。透过这层蜷缩着的白膜,可以看到它们之中的很多身躯已成人形,只不过有的变得多,有的变得少。 变得多的那种,除了两只蝙蝠翅膀外几乎已与常人无异。而变得少的那一种,则只是演化出了人的双足,其余位置却仍是毛乎乎的蝙蝠模样。 举目望去,这些犹如蚕蛹蜕变似的蝙蝠精密密麻麻悬遍了整座塔,没有上万也有数千。 顾茫担心会吵醒它们,声音很轻地问道:“他们是在睡觉吗?” 墨熄摇头道:“是在闭关修炼。古书上记载过这类精魅,是火蝙蝠。” 顾茫关心的东西一贯很现实,他扫了一遍像酱鸭似的挂满了七层塔的那些火蝙蝠们,问了墨熄的第二个问题:“它们好对付么?” 墨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火蝙蝠是由九华山上,一种名为羽民的半妖半仙所繁育衍生出的物种。” “它们居然是仙?”顾茫打量着那些龙骨突起浑身蓄毛的怪物,先想道,那一定很难打!然后又想道,这些小老弟和自己想象中的仙相差得也太远了。 他一边这样犯着嘀咕,一边瞄了站在前面的慕容楚衣一眼。 要他说,仙人好歹也该长得像慕容楚衣这样,凌波出尘,容姿清雅,感觉没风他的衣帛发带都在飘摆。 这些半老鼠半人的怎么也搭不上边儿啊。 幸好墨熄接下去还有话未说全,及时挽回了顾茫对仙的印象,墨熄道:“火蝙蝠不算半仙。我方才说了,它是羽民的后嗣,羽民是半仙半妖,其中有一些妖性强烈的,它们荒淫堕落,与兽厮合,诞下了混合着兽血的怪物,便是这些火蝙蝠。” 顾茫掰着手指算得颇为认真:“那就是……半仙,半妖,半兽?” “仙的血继承得微乎其微。”墨熄道,“说是半兽半妖也不为过。” 顾茫于是又把话题绕回最开始的那一个上面:“那他们好打吗?” “灵力高强,但是头脑愚钝。所以不算太难。不过这里是火蝠妖的聚集地,能别动手最好还是别动手。别去叨扰它们。” 说罢转头看向江夜雪:“清旭,你能探出这里是否有岳辰晴的踪迹么?” 江夜雪道:“我试试。” 他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一张符纸,朝纸张轻吹一口气,符纸便化作了一只灵雀翩然飞舞入空。 “去探一探辰晴的气息。” 灵雀领了命,柔柔荡荡往塔顶飞去,可是就在它飞到三层高的时候,它忽然发出尖叫,紧接着翼翅忽然被一捧无形的火焰燎着,顷刻便化归一缕青烟! 半空中则浮起了八个猩红大字: “异族欲入,以血祭之。” 江夜雪皱眉道:“看来要往塔上走,无论是我们,还是灵蝶灵兽,都必须先奉上鲜血。”他说完之后,转头看向了妖塔中心的那一池血浆,陷入了沉思,“是要将鲜血滴入其中么?” 墨熄道:“试试看吧。” 于是四人走到了血池旁边,墨熄卸下腕袖束着的暗器匕首,往掌心一割,而后将匕首递给了江夜雪。等每个人都滴了数滴鲜血入池,这满池的血液便忽然翻沸涌动起来—— 忽然,血水哗地四溅,从里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紧接着冒出了一只通体散发着红光的异兽! 顾茫惊道:“这是什么?!” 血雾飞溅中,但见那异兽虽然有着人的身躯,五官却活似一头豪猪,獠牙上翘,周身毛色赤红若火,眼瞳颜色更是丹如旭阳。它擎着一柄开山斧,甩去血池里的血水,打了个剧烈的喷嚏,开口便骂: “直娘的贼,这几天是怎么回事?三番五次有人闯塔,难道都他奶奶的活的不耐烦了要来给蝠王殿下当点心吃?”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山膏……” 此一兽是九州大陆众所周知的怪兽,然而顾茫缺了记忆,根本不知道,他见其余三人都是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禁有些急,但他又不太好意思问别人,便小声问墨熄:“什么是山膏?” 墨熄答道:“是一种自古就有的恶兽,长得像猪,丹赤如火,平日里没别的喜好,唯独就爱骂人。” 顾茫心道,那这只猪的爱好倒是跟你挺像的,不知你俩在一起吵上一架,看谁又会赢。 山膏呼哧气喘地用它那双小猪眼在四人身上依次看过去,果然一开口便是大骂:“废瘸子,死面瘫,蓝眼怪和小娘们儿,你们四个东西擅闯蝙蝠之塔,扰我清梦,当真讨厌至极!” 顾茫听它这般称呼他们,立刻对号入座,他默默掰着手指算道:废瘸子是江夜雪,蓝眼睛是我,公主和小龙女都挺面无表情的,不过公主长得挺拔高大,所以小娘们应该是说比墨熄矮了半个头的慕容楚衣,那墨熄就是死面瘫啦。 “尔等来此地是为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对方毕竟是远古灵兽,江夜雪行了一礼,说道:“舍弟几日前来梦蝶岛,自此踪迹杳无,唯一的讯息便与这座蝙蝠岛有关,所以我们才擅闯贵宝地。” “你弟?”山膏眯起眼睛,“哈哈,你是个大瘸子,你弟难道是个小瘸子吗?” 江夜雪当真是好脾气,喜怒不行于色,说道:“舍弟身体康健无虞。” “哦,那不瘸的小子嘛……我这几日确实曾见过一个。是不是穿着白底金边衣衫,讲话叽叽喳喳,一看就长了个猪脑的废物点心?”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的神色都微微变了。山膏话虽说得难听,但形容的确实像是岳辰晴没错。江夜雪立时又行一礼,说道:“请教先生,不知这位少年如今身在何处?” 这江夜雪也真是太厉害了,对着那么颗猪脑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称之为“先生”,可山膏却并不买账,它哼哼唧唧道:“死瘸子嘴甜也没用,老夫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我且再问你一遍,你弟弟是不是一个叽叽喳喳,一看就长了个猪脑的废物点心?” “……”江夜雪不愿附和他骂自己的弟弟,正当踌躇之际,忽听得慕容楚衣在一旁冷冷道:“不错。蠢笨啰嗦,白衣金边。就是他了。你可知他的下落。” “嘿,你这孙子倒是承认的爽快。”山膏的红豆小眼转向慕容楚衣,“只不过你一个大男人家,腰细脸俏像个仙子,阳刚不够实在也是丑陋得紧。” “我问你那个少年如今在哪里。”慕容楚衣耐心很差,已有不耐,字句铿锵地逼问道。 或许是因为慕容楚衣的目如焰电,气势着实太强,山膏居然呆头呆脑地一愣,然后才说:“若你问了我就答你,那我岂不是颜面全无?”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你待如何。” “那自然是一切都要按我山膏大爷的规矩办!” 慕容楚衣黑眉竖立:“什么规矩。” 山膏哼唧两声道:“哼哼!此事说还有一番渊源!我且先问你们,你们知道这塔原先是做什么用的吗?” “人祭塔,便是关押活人之用。”江夜雪答道。 “死瘸子说的不错,不过我梦蝶岛灵气丰沛,岛上众妖已逐渐修得辟谷之道。蝠王一心想要得道飞升,百年来极少行杀孽,更无需再掠人类为食。这塔嘛,也就慢慢荒废下来,如今已成了蝙精们闭关修炼的地方。” 江夜雪温声道:“既是如此,舍弟留于岛上也并无什么用途,可否请你家殿下行个好,放舍弟与我等一同归去?” “嘿,你死瘸子想得也太美了。蝠王虽然不主动捉掠修士。但你那个猪脑弟弟自己撞上门来,还触了王上的大忌,放了他?啧啧啧,哪儿有这么容易。” 江夜雪道:“他犯了什么大忌?” 山膏嘿嘿一笑:“还是那句话,你问,难道我就该答吗?一切都要按你大爷我的规矩来。” 慕容楚衣已经被惹到了临界,他蓦地一挥拂尘,虽尚未有出手之意,但眸间已然是星火四溅,他眉宇低压,怒道:“都问了你是什么规矩,何不快说?!” 山膏獠牙龇翘道:“小娘们儿长得细皮嫩肉的,脾气却糙过我这大老爷们,够辣的。行啊,大爷我告诉你便是。” 他顿了顿:“大爷我替蝠王镇守此塔,轻易也不伤人,若遇到你们这些修士造访,有事相询,我便可以大发慈悲地回答你们三个问题。不过每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尔等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你们可要想好了,问,只能问三件事。代价却是下至一根汗毛,上至三魂七魄……怎么样,你们真打算这么做吗?” 慕容楚衣眼也不眨:“第一问,岳辰晴如今人在何处。” “哟,爽快,这就问啦。”山膏掐指一算,说道,“你这第一个问题倒是不值价,大爷我也不诓人,这样,来个交换,我便把他的下落告知于你。” “你想换什么。” 山膏舔了舔肥厚油腻的嘴唇:“大爷我喜食人之痛苦。别人越痛苦的过去,我便咀嚼得越有滋味。”他说罢,不怀好意地将四人来回扫了一遍,“你们几个,若是愿意老老实实站着,让我从你们脑子里摄出点痛苦的秘密来滋补一番,那我便回答你们第一个问题。” 因此事涉及其余三人,慕容楚衣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看向了他们。 墨熄心道,既然山膏统共可以回答他们三个问题,那么绝不应该在第一个问题时就将山膏想要的所有东西都满足。不然第二、第三个问题又当以什么来换?不过尚未等他开口,就听得身边的顾茫忽然说: “猪兄,我们不该这么算吧?” 山膏瞪大眼睛:“怎么不该这么算?” 顾茫道:“你看,我们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要从每个人身上都收一次痛苦记忆,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山膏不服道:“大爷我哪里不厚道?!” 顾茫道:“你刚刚自己讲的,只与我们做个交换。一物换一物,那么我们每问一个问题,你应该都只能摄取一次记忆。对不对?” “……” “所以你每回答一个问题,只能选择一个人来摄念,而不是四个。你堂堂一个上古大神,总不该投机取巧,说话不算话。” “你——!”山膏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猪脸涨得发红发紫。 它面子受挫,原想下个逐客令,赶这群人回去,但它也能隐约感知到在场这四位都是苦主,这些人的痛苦吸取起来自然滋味醇厚,美味至极。 到嘴的肥鸭子岂有放走的道理? 山膏只得粗声大气道:“行行行!那就一个问题换一段痛苦!不过由不得你们自荐,大爷我要自己挑!” 顾茫学着他的语气,笑嘻嘻道:“行行行,自己挑就自己挑。来吧,你是要死瘸子,面瘫脸,还是要小娘们,蓝眼睛?” 山膏仔细将四人又都打量了一遍,猪鼻子吸吸嗅嗅,嗅着他们魂魄深处的苦味。他越吸越贪婪——顾茫是奴籍出身,缺了两魄。墨熄父亲早逝,母亲背叛,还被爱人当胸捅了一刀。慕容楚衣双亲见弃,自幼失孤。至于江夜雪,那更加不必说,简直天煞孤星的命。 山膏的喉头不禁吞咽起来,他简直都想食言而肥,把他们几位的记忆全都吞吃入腹! 不过人要脸树要皮,山膏也好面子。虽然这些人闻起来可口异常,但也没到让它无法自制的地步,于是它清了清喉咙,做了个决定: “那就你吧,就你,死瘸子你过来。” 江夜雪淡笑道:“怎么。先生是觉得我活得最苦么。” “缺胳膊少腿,就你了。你难道不愿意?” “能救辰晴破困,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江夜雪道,“不过先生要吃的既是秘密,那我自然不希望他人知晓。痛苦的记忆可以供先生摄取,但先生绝不可将之透泄。这一点,先生可否应允?” 山膏道:“记忆入我之口,便成了我的食物,焉有吐出来的道理?放心放心,大爷我绝对不说。” 江夜雪温和但却并非痴傻,他说:“空口无凭,先生可否立个妖之誓?” 山膏毕竟是猪为原身,十分贪食,他急于吃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原本也并没有兴趣要将摄来的记忆乱说,因此立刻竖了两指,立了个妖之誓言。 “这下总可以了吧?就你这个死瘸子事多!” 江夜雪温尔一笑:“那便由君采撷了。” 顾茫与墨熄也无拒绝,于是山膏便仰头张口,站在血池中央,发出啸喝之声。随着他的啸叫,周遭狂风骤起,数道黑色的烟雾从四人胸口腾溢而出,尽数涌入山膏口中。 等风熄浪止时,山膏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唔,不错,好吃。只是你个死瘸子,想不到你痛苦的记忆竟然跟这——” 江夜雪微笑着打断他:“先生可是忘了方才答允过什么?” 山膏住口不说了,但不知为何,它自咀嚼完江夜雪的痛苦后,视线便不停地往慕容楚衣身上瞄去,晶晶小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81、时光镜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他嘛……”山膏的猪鼻子哼了两下,“此时此刻,他便被关在这座塔的塔顶第四间暗室,外头有两只高阶蝙蝠精镇守,身上缚着十二道吸血古藤,光凭你们四个就想救他,嘿嘿,难啊。” 慕容楚衣冷笑道:“不过是两只妖精,十二道绳索,拦得住什么?”说罢抬手一挥,臂腕中的拂尘忽地化作一把银光熠熠的长剑。天雷电火在剑身上嘶嘶流窜,慕容楚衣双指合一,说道:“照雪,乘风!” 长剑照雪华彩闪烁,飘动间剑光映亮了慕容楚衣的脸。 照雪薄轻,所以他御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相同,剑并不被踩于足底,而是化作团团银色剑光,犹如流风回雪,萦绕于他身畔,凝筑剑气助他凌虚御风。 山膏见了,红豆小眼顿时瞪得如黄豆大:“你、你们这就走了?你们难道不问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了吗?!” “用不到了。” 山膏急了:“你们不想知道那个小猪脑犯了什么大忌吗?” 慕容楚衣救人简单粗暴,干脆道:“没兴趣知道了。” 这还了得?山膏顿时大怒:“你姥姥的!那老子不是亏大发了?只吃一人份的痛苦记忆,塞牙缝都不够的!不行!你们不许走!必须给我问!不然就老老实实再给我奉上两份记忆,否则大爷我断然饶不了你们!” 江夜雪耐心道:“先生如何就吃了亏?说好了最多问三个问题,又没说一定要问满三个问题,如今楚衣觉得一个答案就已足够救人,那自然——” 他话未说完,就见得山膏抡起开山巨斧,怒不可遏地往地上一劈,霎时血池红波涌溅,腥浪四起,江夜雪站的位置离山膏最近,眼见着就要为那刃气所伤,墨熄正欲召来吞天结界,却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 一道灵流嘶嘶涌动的金色符纸打在了江夜雪面前,撑开强劲的守护屏障,将山膏巨斧的威力尽数屏于界外。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顾茫……” 挥出符咒的并非江夜雪自己,也非慕容楚衣,四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顾茫! 守护符爆散的强烈光芒里,顾茫逆光而立,灵流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拂动。一瞬间别说是墨熄了,就连江夜雪都错愕地看着顾茫的背影—— 竟与多年前并肩作战的顾帅重合。 ——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战魂山巅,顾茫对他的恳求犹在耳畔。墨熄看着顾茫此刻融于金光的身影,胸腔内的那个器官竟如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住,猛地抽疼。 顾茫确实一直都在努力和从前的自己靠拢。 与那个没有背叛的,与他们生死与共的顾帅靠拢…… “猪兄啊,你想要吃痛苦记忆,你说就是了,动什么手?” 顾茫说罢衣袖一挥,金光结界蓦地消散。 “来,我的也给你攫取,这总好了吧。” 他说着,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了皲裂的血池边沿石块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便吃。” 山膏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指着墨熄和剑光环绕的慕容楚衣:“那他们呢?他们的我也要!” 顾茫抬了下眉:“他们的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问问?” 如今他们四人身在孤岛,岛上塔中尽是妖物,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慕容楚衣广袖一拂,眉目隽冷:“要拿便拿,赶快。” 山膏生怕他们反悔,迫不及待地隔空吸纳,先是从慕容楚衣胸襟处汲取了丝丝涌涌的黑气,尽数吞入自己腹中。接着又夺了墨熄淤积于心中的痛苦。 可这些苦楚落腹之后,山膏内心的燥火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贪婪——它因为妖族契约已经困守此塔数千年了,先蝠王在的时候食人戮命,它便也跟着吸了不少苦水。但如今这位女蝠王却一心想脱离妖躯,飞升成仙,是以百年以来从未主动要过活人性命。这么久了,山膏唯一直接接触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前几日跑来的岳辰晴。 岳辰晴自幼丰衣足食,孩子心境又好,大大咧咧,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山膏吞噬起来也就分外无趣。 但今日可不一样。 墨熄和慕容楚衣的苦楚一入口,山膏便如饿久了的人陡地尝到了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鲜肉,竟有些不愿撒手。 不过它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远古之兽,多少还有些控制力,它狠了狠心,将猪眼从这两位身上挪开,转向顾茫,粗声大气道:“行!味道不错!最后再吃你一个,大爷我就由你们去了!” 顾茫笑道:“哎哟,那可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 他这番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过去的顾茫实在太像。事实上这段时日以来,墨熄一直觉得顾茫在不断地往从前的顾师兄贴近,而这一刻顾茫笑吟吟地与山膏交涉的模样,简直像是岁月溯回了一般。 山膏脑子不好使,听不出嘲讽,还以为顾茫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它,于是颇为气傲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顾茫摆了摆手:“那是自然,大爷我言出必行,何时有过反悔的时候?” 说罢就开始吸纳顾茫的痛苦。 黑气从顾茫胸腔深处淌涌而出,化作一缕黑色的烟线飘于空中,而后流入山膏大张的嘴巴里。 山膏只吸了第一口,就蓦地闭上了嘴巴,而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向顾茫,那晶晶红豆眼中闪动着异样精贼的光泽。那光泽给顾茫一种感觉——这头猪似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笑道: “噎着了?” 山膏的猪鼻子里往外喷着气,它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水却已然流了下来。 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眼前这个瞧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体内,竟蕴积着不亚于成千上万人堆积出的痛苦!但是很奇怪,它没有办法探得他完整的记忆,它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却无法得知那些苦难的真正缘由。 这就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饕餮美味,却始终隔着距离,吃不到,磨得他饥肠辘辘,心肝儿都跟着肠胃一道揪紧。 “你失去过很多记忆……”山膏喃喃道,“真可惜,真可惜。连忘了都觉得那么痛,如若你能想起来……那滋味儿,简直……” 它猛地吸溜口水,眼中精光迸射。 墨熄见它面露狰狞之色,蓦地一凛,厉声喝道:“率然,召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山膏把自己方才说的“言出必行,何曾反悔”抛之脑后,它自血池一跃而出,似恶兽扑食,口涎横流面目狰狞地朝着顾茫疾掠而去! 墨熄厉声道:“小心!”掷出符咒,将顾茫笼于结界之中,紧接着一道火光噼啪燃起,映亮了古塔厅堂。 率然横空破风,墨熄手擎长鞭,立于山膏面前,目光戾然:“孽畜,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山膏仰头狂笑道:“得寸进尺?那又如何!” 它那双凶狠猩红的贼眼睛越过墨熄,盯向他身后的顾茫,舔着嘴唇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上品的怨戾之人送到老子面前!老子误中蝠族圈套,千百年来不得不在着血池之中,替蝠王镇塔守卫!若我设法将你记忆闪回,趁着你痛苦,将你拆吃入腹——那么我——那么我……哈哈哈!我就自由了!我就自由了!!!” 墨熄心中一凛:记忆闪回?什么意思,难道它能……恢复顾茫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他是缺了两魄,并不是普通的失忆,怎么…… 他未想完,就见山膏猛地振臂一挥。 只听得“砰”地爆响,血池中如潜龙搅浪,巨鲸翻波,涌起比先前都要疯狂的巨浪,在这楼宇堪危的阵势中,血池深处哗地浮出了一个足有十人高的庞硕异物!随着那东西出水,血浪四下汹涌,掀起层层浪潮猛地掀于岸边,似万点琼花碎于砖石之上。 血水淌落,那巨物自一片猩红中露出原貌,墨熄猛地怔住,继而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全部冻住了—— “时光镜?!!” 这面浴血而出的镜子在猩红落尽后,散发出瑰丽金光,镜子边缘以阴刻手法篆着上古符纹。镜面照不出任何人影,只蒙着茫茫一层大雾,雾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时空之光。 真的是……时光镜…… 此镜墨熄只在学宫的书籍中读到过,它与修真大陆流传的三大禁术有关,那三大禁术分别是:重生术、珍珑棋局与时空生死门。在苍茫岁月长河中,有关于重生术的传说比比皆是,珍珑棋局次之,而时空生死门则是三大禁术里最为神秘的一个。 相传,只要有人掌握了这一门禁术,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逆转未来。但是此法实在太多邪门,卷宗失佚残损,唯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便也是真假难分。并且听说妄行时空生死门禁术者,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暴毙惨死,尸骨无存,不得善终。因此除了极个别执念极强的疯子,没有谁会对这一门禁术产生兴趣。 但是时光镜却是不同的。 时光镜在九州大陆的各种古籍中都有迹可循,传闻中,它是上神伏羲创研时空生死门时留下的遗物,有着和时空生死门相似的效果,同样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因为它只是个雏形,所以它虽能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像,却并不能真正的改变什么。 也就是说,修士进入镜子世界后,虽可以对过去的遗憾进行修补,但这种修补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当修士离开镜子世界的那一刻,他在过去做的所有改变都会被抹杀,镜中过去,便如那浮生一场,大梦醒来,现实仍然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更迭。 因此,这时光镜还有一个更合适它的名字: 黄粱镜。 昨日种种,不过黄粱梦三千。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作为炼器大师,自然也对时光镜早有了解。饶是慕容楚衣这般镇定寡情的人都微微变了颜色:“时光镜是神族宝器……怎么会在这里?” 江夜雪道:“恐怕不是完整的镜子,看它的左边。”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时光镜的左半边,果见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面十人高的镜子竟只是时光镜的一小部分残片! 但就算是残片,力量也足够惊人了,只听山膏龇牙大吼一声:“苦恨入血骨,泉下不得销——阵开!”开山斧一指,刚刚从顾茫胸腔里吸纳的一缕黑气径直打入镜面! 随着这缕黑气入镜,镜子里的迷雾急湍流淌,似滚滚岁月风起云涌,紧接着一道刺目金光从镜子里迸射出来。山膏吼道:“苦主堕入!” 这一声犹如招魂,与这段痛苦记忆不相关的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唯独顾茫大喊一声,忽地跪跌于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墨熄惊道:“顾茫?!” 顾茫仿佛被数千道看不见的傀儡线绑缚了四肢手脚,他双手紧紧攀着青砖地面,骨骼经络根根暴起,却仍被那无形的引力牵扯着往时光镜拽去。于此同时,山膏又发出了好几声尖锐至极的怪叫。 慕容楚衣环顾四周,剑眉低压道:“不好!” 只见古塔的阴暗处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远看犹如长夜点燃千万灯火,犹如星河灿烂,但这般壮美景象并非如此风雅,而是意味着栖停在古塔角落的那些蝙蝠精被山膏的呼啸声唤醒了……四周开始响起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 无数的蝙蝠精朝着他们飞袭而来!! 慕容楚衣眼中杀机毕露,抬手一挥,喝道:“照雪,摧千山!” 笼在他身周的长剑忽然在他身后化作雪沫翻涌的灵力浪潮,朝第一波逼近的蝙蝠精迎头而上!哗地巨响,白色灵力浪潮和黑色蝙蝠海犹如龙虎相争,猛地绞杀一处,斗得难舍难分。 而与此同时,时光镜对顾茫的牵引之力又强了数成,顾茫猛地匍倒于地,死死拽住手边的白骨塔柱,却还是抵不住镜面可怖的召唤。 自古进了镜中的人,九死一生,江夜雪原本是在帮着慕容楚衣抵御蝙蝠狂流,但转头见顾茫应对得如此吃力,又欲腾手去助顾茫一臂之力。 但他还未及出手,墨熄的率然已劈杀而至,将顾茫紧紧裹挟。墨熄对江夜雪道:“不用管,有我!” 他说着,一把将率然蛇鞭拽回,将顾茫抱在怀里。抱住顾茫的那一刻墨熄就知道时光镜的召唤有多可怖了——那种无形的吸力来源于镜子的神造之灵,凡人之躯根本抵挡不了太久,他抱着顾茫,便与顾茫一同被拽着向镜子方向吸去。 江夜雪道:“墨兄——!顾兄!!” 这曾是江夜雪与他们沙场征伐时对他们的称呼,后来江夜雪腿废了,再也不便远征,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羲和君,一个成了清旭长老,往来应酬,都已习惯了这般规矩疏冷的官名。 可这危急时刻,江夜雪喊的还是年少时的相称…… 金光越来越强,牵引之力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被拽入镜中,回到顾茫极痛苦的一段过去——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多少人进了这镜子,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顾茫虽对此镜毫无了解,但他毕竟被燎国重淬过,身上有种本能的兽类直觉,随着两人离镜子愈近,顾茫在墨熄怀里挣扎起来:“松手!” 墨熄没有吭声,反倒是让率然将两人缠绕更紧。 顾茫蓦地抬眼,眸中有着异样的光彩,他厉声道:“你留在外面,可以给他们帮忙!放开!” 墨熄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放开——你不必跟我一起——!” 墨熄怒道:“闭嘴!!” 金光再强数成,这回就连率然缚着石柱也无法阻止时光镜的威力了,率然倏地崩作点点红光,犹如红霞飞舞,回到墨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失去了率然的护佑,两人立刻被时光镜猛拽过去。而几乎同一时间,数万破暗而出的蝙蝠精击破了慕容楚衣的照雪神武。慕容楚衣见状,刷地抽出匕首,雪亮的刃光照着他决绝的凤眸,他毫不犹疑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抬起手来,将血洒入空中。 他这是在以灵血吸引这些嗜血的蝙蝠,以自己为饵…… 江夜雪失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划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困在其中,强大的灵血吸引了所有的蝙蝠,顷刻就将结界团团包围攻杀成群。皓白的身影连同结界一道被吞没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里头厉声传出:“江夜雪!让那破镜子停下,快点!我撑不住太久!” 一前一后,一边是慕容楚衣被吸血蝙蝠的狂流围攻,唯一的防护结界随时便会破裂,一边是墨熄顾茫已经被时光镜扯拽到了最边沿,眼看就要双双坠入这上古神镜当中。 江夜雪脸色苍白如纸,墨熄则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帮慕容把火蝠和山膏都退了!然后再设法回来解决这面镜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也无法抗御,被牵力猛地一拽,拽入了滚滚的镜中岁月—— 在被镜子吞噬之前,墨熄瞧见的最后情景是江夜雪操纵木轮椅来到慕容楚衣身边,解开乾坤囊,数十只木竹机甲落地,化作擎刀侍立的武士。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与顾茫一同跌进了时空的深渊里,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82、重返八年前 墨熄睁开眸子时,映入眼帘的是暗青色流云纹幔帐,帐帘轻轻飘拂,碎了外头的朦胧天光。 他心有一瞬的茫然,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随即意识到,是了,他与顾茫一同被吸入了时光镜中,这是上古神镜投射出的过往岁月。 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时空之旅,但镜中世界与真实世界其实是分毫无差的,他可以与当年的人发生对话,可以对当年的事进行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回到过去了。 而且是一段对于顾茫而言极度痛苦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墨熄心跳蓦地加速,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一头黑玉般的墨发流散满肩,他一把将幔帐掀开——这是羲和府自己的卧榻处。他环顾四周,房内的布置和如今相差的并不远,只是武器架上少去几柄刀剑,墙上还挂着一幅广陵桃花图。 走到窗台摆着的日晷边。这日晷是岳府所制,终年流淌着金色灵流,只需以指节轻扣,它便会浮现出今夕何年、此为何时。墨熄抬手在日晷的灵流光面上轻轻一点,犹如涟漪四散,日晷上显出一行篆书小字来。 墨熄看着日晷显出的年月,胸腔内那个器官的跳动越来越厉害,面色也愈来愈苍白…… 果然是这一年。 果然回到了这一年…… 他蓦地闭上眼睛,睫毛细微地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年,顾茫因凤鸣山大败被削权贬职,陆展星被斩首,王八军残部被羁押。 是顾茫决意叛变的那年。 而这一天……墨熄苍白修长的手指尖抚过一尘不染的日晷,摩挲着上面流淌的字迹,心头的苦涩如黄云蔽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一天,则是他受命北去,离开帝都的日子。 当时顾茫已经饱受迫害,终日在瓦肆窑子里嘻嘻哈哈地度日,他几番劝阻无用,于是只能等着岁月将顾茫的伤痛抚平。他那时候太天真了,觉得顾茫会和从前一样挺过来,忍过这些苦楚与困难,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 可他失策了。 顾茫没能撑过这关,当他完成使命返回帝都时,顾茫已经离开了重华——又过几月,前方沙场传来了顾茫叛变、投归燎国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觉察到顾茫的异心,没能在了解顾茫心意的情况下,和顾茫好好地谈一谈。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茫说上几句话,没来得及在顾茫还未一脚踏入地狱前,做出最后的挽留。 可此刻他竟回到了这一年这一天,回到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返至的时光里,回到……回到这或许能够扭转命盘的时刻。 哪怕知道时光镜无法真正的改变过去,墨熄的心还是一下子像被烫着了似的揪紧,他甚至来不及将衣冠穿戴整齐便蓦地推门而出。八年前的艳阳猛地照到他脸上,将他眼眸刺得酸涩生疼,他却不愿闭眼,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近乎贪婪地望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隅。 拐角处忽地传来一声惊讶的轻轻的叫声,“哎呀”,随即仓皇道:“问主上安!” 墨熄转过头,胸腔中又是一阵异样的翻腾—— 这一年,李微还没有来到他的府上,此刻向他打招呼的是当时羲和府收的一个叫做霜秋的大丫鬟。这姑娘是墨熄在路边看到的一个可怜乞儿,墨熄不忍她被不怀好意的男子欺辱,于是将她收留在府中。墨熄见她做事聪明伶俐,曾有过将她任为羲和府大管家的念头,但不久后发现她竟是慕容怜派在他身边的暗子,对他竟存勾引谋害之意,于是便将她逐出了宅邸。 霜秋端着水盆,柔柔欠身:“主上今日午睡醒的好早,我这便去催人给您准备茶点。” 墨熄当年怜其孤苦,对她一直十分客气,然而此时回头再看,只觉得分外恶心,于是拂袖道:“不必了。” “主上可是没有胃口?我前些日子酿了一些清冽爽口的梅子酒,若是主上不嫌弃……” 墨熄硬冷道:“我说不必了。” 霜秋终于觉出墨熄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不敢再冒进,于是低眸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是。”顿了顿,又颇不甘心道,“但我、我……也只是关心主上,还望主上勿怪。” 墨熄虽对她颇为厌烦,但他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也懒得和一个女人计较,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给我备一套常服,我要出门。” “主上要出城吗?” 墨熄顿了顿,说道:“入宫。” 依照上古残卷中对于时光镜的记载,进入镜中的人会完全回到当年的情形之中,体态、样貌、思想,都将被还原。而他之所以还能留有现世的记忆,想来是因为他是跟随顾茫一同被挟入镜中的,他只是一个误入者。 至于顾茫……恐怕已经完全被逆转成了当年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镜子外穿过来的,更别提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墨熄此刻去城内找人,能找的只是当年的那个顾帅——那个正处于人生低谷,极度落魄的顾师兄。 这意味什么?意味着自己竟有机会能和叛变前夕的顾茫相交谈! 想到这里,墨熄的手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八年后的自己,穿过时光,即将面对八年前的顾茫。 他可以问顾茫很多事情,可以清楚地看到顾茫叛变前夕的精神状态,可以探知顾茫当时的心情如何,可以知道叛变前的具体细节如何…… 甚至,可以试探出自己当年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顾茫叛国的结局。 尽管这种尝试是无济于事的,当江夜雪把他们从时光镜里救出来后,所有的改变都会烟消云散,但至少墨熄觉得,那些困扰了他八年之久的疑问、困顿、痛苦与不解,或许都能在这番交谈中得到一个解说。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去王城一趟。 “羲和君!” “拜见羲和君!” 入宫城,羽林低首抱臂行礼,他们头上鲜红的羽雉簌簌抖动,甲光在旭日映照下直晃人眼。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即使墨熄此刻内心复杂紊乱,也不由地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熟悉的面孔。 回廊拐角的那个士卒,八年后成了学宫的守御长老。 站在宫阶石兽旁的羽林右将,后来被君上赐给了望舒府,成了慕容怜的贴身近卫。 头戴七珠红缨兜鍪的那个少年,后来因为重华王城内的一场妖火,于火海中因救人而丧命,还是墨熄亲自替棺椁里的人配上的英烈帛带。 还有一些后来被他遴选,挑入北境军的士卒。 这些人日后或穷或达,或生或死,此时都并不知晓他们的未来与命运。只有墨熄自这些活生生的故人之间走过,犹如在这些年自己反复做过的梦里穿行。他看过这一张张脸庞,像是看着一个个来自八年前的游魂,那么得不真切。 最后他来到了金銮大殿。 初登王位的君上正靠在绣有团龙锦纹的软枕垫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珠玑旒冕于他清秀的面目前微微晃摆,将他的神态切割得愈发破碎难辨。 八年前的君上与现在比起来,显得更为清瘦乖戾。这也难怪,那时候先君驾崩,国纲不稳,内忧外患都很棘手,君上眉眼间的戾气自然要较后来重得多。 “参见君上。” “哦,羲和君来了。”君上眼皮动了动,舒开眸子,一双眼睛幽深寒冷,径直锁向了殿前站着的墨熄。 那目光纵使再克制,也透着一股子虎狼之息,匿藏着警觉、凶狠、凌厉。 墨熄被这种过于冰冷的目光刺到,他猛地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既愤怒、又痛苦——从前君上对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种态度,后来他立下了天劫之誓,注定此生绝无可能再背叛重华、背叛王座上的人,君上对他的戒备才逐渐松弛。 可是此刻,站在殿前的是未曾立誓的墨熄。 君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头不曾有锁镣束缚的虎狼猛兽。当年自己尚且年少,感受还不那么鲜明,但此时回头再看,君上目光里的戒备简直令他遍体生寒。 “羲和君今日就该出发前往北境封地,教习法术了。”君上慢悠悠地说,“这个时候来宫城见孤,难道是有什么事情?” 墨熄行了一礼,说道:“是。确实有事。我想缓些日子再去北境。” “哦?”君上眯起眼睛,“为何?” “身体不适。” 跟君上这只狐狸拆招,用别的理由都不行,唯独说身体不适,君上才会难以拒绝。再加上墨熄从前绝不说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根本没有无事称病的前科,才更可信。 果然,君上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一边自高座上打量着墨熄,一边沉吟道:“是么……严重么?不如孤选个上佳的神农台药修,去羲和君府上为羲和君调理?” “只是疲惫多梦,日夜难眠而已。”墨熄道,“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不必劳烦神农台。” “这样。”君上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那么羲和君需要推后多久?” 墨熄在心中算了顾茫叛变离城的日子,是在他离开帝都的七天后。这一次他并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于是墨熄道:“十日。”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那双寒潭深水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墨熄的脸。 良久,才轻轻笑道:“羲和君沙场征伐这么多年,多少次受伤都不以为意披挂上阵。怎么如今却因为个失眠之症,将孤交与你的正事一拖就拖十天?这个时限,也未免太久了吧。” 墨熄不与他辩,只道:“若非心力不支,也不会来向君上请延。” “羲和君东征西战难得想要个休息,孤若不肯,实在太不够人情。”君上拨弄着手腕上绕着的珠串,悠悠然,“不过羲和君既为重华肱骨重臣,孤要你亲自完成的重任自然很多。若是延你十日歇息,后头的事情恐怕不好安排。” 他顿了顿,笑道:“三日,你看如何?” “……” 三日? 三日后陆展星东市问斩,为什么偏偏要卡在这一天?陆展星死后,顾茫的反应想必十分激烈,可君上却要他在这时候走…… 墨熄问:“请君上再宽限两日,五日可否?” “否。最多只能准你三日。”君上微微一笑,“要是再多,那孤可实在无法调剂之后的要务了。” “君上……” 君上已然主意抵定,他打断了墨熄的话:“羲和君不必再说,既然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吧。” 稍事停顿,又意有所指道:“失眠烦闷当养心,某些会让羲和君心浮气躁的人,羲和君最近还是少见为好。” 墨熄遥望着鎏金高座上的君王,而君上也透过簌簌晃动的旒冕俯视着他。 墨熄轻声道:“君上是在说顾茫吗?” 83、八年前的君上 他单刀直入,君上也不拐弯抹角,笑了笑:“你明白孤的意思就好。”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顾茫是我挚交好友,他如今这个状态,我若弃他而不顾,岂不教人心寒。” “嗯。有情有义自然不错,孤也没让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君上细长的手指拨弄着串珠,“不过,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这风口浪尖的,瓜田李下贻人口舌的事情,羲和君还是不要做了吧?”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与我有恩。我劝他几句又有什么不合适的。更何况顾茫如今心境晦暗,若是无人相伴,怕是会……” “会什么?” 墨熄咬牙道:“心生叛意。” 他当年不知顾茫心思,不觉得顾茫会有反叛的意图。但他如今已知道了后面的故事,此时说出这句话旨在提醒君上不要将顾茫逼得太紧。 君上闻言,手上的动作果然微微一顿,而后笑道:“羲和君对自己的挚交好友就这么没有信心?” 墨熄道:“我只望君上莫要断绝他的后路。” “后路?”鼻腔嗤出声来,“他的路都是先君破例容他拓开的。不然他一介奴籍之身,有什么资格披挂上阵建功立业?说孤断他后路……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先君一道宽恩,他这辈子有什么路可以走!还不是庸庸碌碌去做一条慕容怜的狗?” “……” 君上危险地眯起眼来,接着道:“但凡顾茫有点自知之明,都应当想到他昨日之荣,都拜先君所赐。如今他领兵有失,孤依法处置,又有什么可怨的!” 墨熄原本先来王城,只是为了请准君上,将自己离城的日子推后,却没成想竟触发了与君上这样的对话。 八年前的君上就像一只还未得道飞升的狐狸,并不能很好地在八年后的墨熄面前藏住自己的内心。 甚至无法克制那种对墨熄太过警惕的眼神。 “他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感到不公?凭什么想叛?” 字句无情,墨熄听得浑身血冷——这番话,从前他并未从君上口中听闻过。而今入耳,他作为一个贵胄都听得心寒,又何况是顾茫? 何况是那个折损了数万将士,残部被羁押,墓碑讨不到,兄弟即将问斩的顾茫。 墨熄在这一刻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之前顾茫拉着自己喝酒,在喝醉时哭着说自己受不住了生不如死,那并不是一时的酒后冲动。 那一天的顾茫是真的崩溃了。 重华将他遣上战场,却并不认为顾茫与他那个穷破军队是在给重华守土固疆,反而觉得这是权贵赐予奴隶的恩惠。所以他的失败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在君上眼里,顾茫的败北不是一个忠烈将军有了一时之失,而是一个得了好处的奴仆没有做好主子交给他的事。白白辜负了主子的一片信任。 或许顾茫在认清这一点的时候,心就已经碎了,从内里,一点点地碎成渣片成末揉成灰…… 只是自己当年,竟不曾意识到。 竟还那么天真地相信了顾茫后来看似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 他终究是没有看懂顾茫这个人。 强压下心头的抽痛与战栗,墨熄喉结攒动,沙哑道:“君上,你不是他。你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底线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叛了……” 君上打断道:“他不敢。” “……” 太可笑了,站在八年前的君上面前,竟会听到君上自以为是地说顾茫不敢叛国。 “他不敢,也不会。”君上道,“羲和君觉得他能叛去哪里呢?昔年花破暗叛重华建燎国,那是因为他手里捏了一群奴籍余孽——可顾茫手里有什么?他那支军队的残部已经被孤羁押于囹圄之中,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以一人之力,能够做什么?” “君上以为他不会以一人之身远走高飞吗?” 君上几乎是在露齿冷笑了:“他要那么想不通,那便走好了。” “!” “他有凤鸣山一战之失,孤已无法再用他。若他认为这便要反,那就说明此人留在重华境内迟早是个祸患。”君上说罢,盯向墨熄逐渐苍白的脸,“羲和君,你以为你劝他,你陪着他,有用吗?若是他有叛意,就表明他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 最是无情帝王心。君上顿了顿,冷然道:“孤,给不起。” 血都似冻僵了,四肢百骸都结成了冰。墨熄指捏成拳,寒声道:“君上。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座有名有姓的墓碑而已!” “那并不是一座墓碑。”君上道,“羲和君。他问孤讨要的,是对他们这一群人的地位认可。抱歉,孤给得了他们宽恕,但给不了他们尊荣。” 墨熄怫然怒道:“所以君上差我三日后离去是为了什么?三日后陆展星问斩,君上是想看看顾茫再断一臂后是否还能忠于重华忠于君吗?!” 君上脸色骤然低沉:“羲和君。你别再放肆。” “他经不起君上的试探了。”墨熄不管不顾,近乎是颤抖地说道,“……我今日便可以告于殿前。若君上执意为之,顾茫……必反。” 君上霍地起身犹剑出鞘怒而拍案:“他反不反的有什么重要?!他不过就是一条狗而已!就算恩将仇报叛出重华了,我邦国是会土崩瓦解还是会云散烟消?!孤就是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怀揣着鬼蜮心思,脑颅子底下有没有和当年的花破暗一样长着一块反骨!” 到底是年轻了,这般棱角分明的怒张,换作当今的君上是绝不可能亮出来的。 “三日。三日后你必须给孤离开帝都。”最后君上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只是眼神仍凶狠,盯着墨熄的脸,“你给孤,退下。” 墨熄从前根本没有与他有过这样的针锋相对。而这番话像是刀刃抽出雪光映亮,猛地刺向他内心。 他没有再说话,无声地望着王座上的那个人。人都言简在帝心,但君上又何不在时时刻刻都意欲试探着自己手下的臣子? 尤其如顾茫之辈,与贵胄本就不在同一条船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君上会这样防备他,算计他、甚至…… 等等! 心中咯噔一声。 墨熄忽然想到一点——自己当年分明是记得陆展星问斩一事的,他虽然承应了君上前往北境教习法术,但他原本是把回城的日子定在了陆展星斩首之前。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他最初的预算,他完全来得及在顾茫叛变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可是后来呢? 越想越冷…… 后来……北境忽然发生了意外,有许多的妖兽肆闯边关,他不得不在那里多留数日,与驻军将这些妖物收服缉归,这才耽搁了时间。他当时虽然觉得忽然有如此多的怪物降世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多思多想,如今看来…… 墨熄在这瞬间忽然萌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令他有了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这是他从前根本没有感知到的—— 当年,会不会是君上为了试探顾茫,要刻意支开他? 这种猜想让墨熄心中像是落了一块冰,丝丝寒气散至四肢百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帝都,之后的回城的时间又被拖延,这一切是不是君上刻意为之? 或许君上根本就不想要顾茫留在重华。所以他才不希望顾茫在最失意最痛苦的时候身边有人相伴。这个奴隶旧将已经留之无用了,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杀之,那么逼他叛国……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顾茫的叛变,难道是君上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好的? 墨熄觉得浑身发寒,他从檐牙高啄的王城深宫内出来后,缓了好一会儿,让自己不再冷得那么厉害——有一瞬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就问了,就闹了。可是他明白,如果他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就必须要让事情沿着正常的轨道进行下去。 在这镜中世界里,他能去发掘真相的机会,只有一次。 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重来。 墨熄是以仰头,眨了眨自己微红的眼睛,他竭力地、慢慢地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让自己不再那么冲动,这才动身,去了城北的那家杏花楼。 他知道顾茫在这个地方,杏花楼是顾茫后来最爱去的风月场合,满屋子珠环翠绕,凤管鸾箫,顾茫曾笑吟吟地说自己爱极了此处的解语花,唯那温香软玉,能解他心里的苦海仇深。 来到红绸飘拂的杏花楼前,墨熄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 八年前他离开王城时,也曾路过此地,在花树芳菲的楼台前驻足。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走进去——他那时候受不了顾茫的堕落之举,更无法忍受曾经与自己有床笫之欢的人躺在胭脂俗粉间嬉闹。 他觉得心很痛,所以不曾与顾茫告别,便去了北境。 他因此错过了与叛变前的顾茫最后的一次相见。 但这回不会了。 这一回,他想与顾茫真心实意地谈一谈。就像他曾无数次肖想的那样,就像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墨熄整顿心情,手指在掌心捏紧,走进了这燕语莺声的风月场。 “哎唷,羲和君。”鸨母看到他,不禁吓了一跳,思及前一次墨熄来楼里寻人的情形,忙畏惧道,“羲和君今日前来,是为何事啊?” “顾茫在哪里。” “……顾帅他不、不在……” “我知道他在你们这里。”墨熄道,“哪一间。” “……”鸨母对上他锋锐如霜刃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道对不住了顾帅,小店是小本生意,经不住羲和君的折腾。于是换作一副肥腻腻的笑脸,“啊哈哈哈,羲和君您瞧我这记性,是,是,我想起来啦,顾帅是在楼上呢,三楼走到底左拐第三间,遗芳阁。羲和君您请好。” 墨熄头也不回地径自往楼梯走去。 还没走到遗芳阁外,墨熄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琵琶弹奏声,低低续续,和着歌女的清唱:“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是重华的招魂亡曲。 歌女显然是从未在花楼里弹唱过这般沉重的乐曲,尽管她一字不差地吟了下来,却声声透着犹豫,句句泛着柔软。 一曲慰灵曲,竟似凤求凰,其中气质,未免差得太多。 墨熄走到门口,站在虚掩的丹朱漆门外,琵琶声正收了尾,最后几抹珠玉之声落了地,然后里头传来了顾茫懒洋洋的笑声。 只是那么轻微的声音而已,就已然让墨熄的心跳猛漏了几拍。 “姊姊嗓音婉转如黄鹂,不过有一段奏得太快,曲便错了。” 那歌女娇声道:“人家以前都不唱这些的,弹不好,让顾帅见笑。” 顾茫笑道:“这有什么?这偌大重华,如今也就只有你们愿意与我胡闹,陪我在私底下唱这祭魂之曲了……来,你弹错的那一段,我来教你罢。” “顾帅也会奏琵琶吗?” “这么难的指法,我是学不会的。”顾茫道,“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乐器。” 屋里静了一会儿,传来顾茫不平不淡的一句:“风波,召来。” 风波…… 墨熄闭上了眼睛,悬于门前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唢呐清响,那么蹩脚,那么滑稽……甚至是可笑的。 但他的睫羽,却在这一刻湿润了。 那是顾茫后来再也召唤不出的神武之声——风波余恨。 墨熄喉头极苦极涩,他静默良久,仿似近乡情怯,心作一团乱麻。最终他深吸了口气,忍住了眼前强烈的晕眩,抬起手,轻轻推开了朱漆雕门。 天光散落。 在这梦一般的光影里,他看到了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 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真的看到那个人时,墨熄心口的旧疤还是被一柄无形的尖刀猛地洞穿!剧痛从心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发麻,疼得发颤。 ——他又看到了那个意识清醒的、穿着重华服裳的,黑眼睛的顾茫。 完整的、康健的、还未叛国的、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 帝国的顾帅。 他的顾师兄。 84、八年前的顾茫 遗芳阁内烟篆袅袅,软红铺地,一扇八合的湘竹折门大敞着,现出后头丹朱漆绘的雕栏露台。 露台外,一树泡桐开着花,淡粉淡紫的烟霞吹了满枝。 他的顾师兄靠坐在木栏上,一腿屈膝,一腿伸直,手中拿着柄锈铜色的长管唢呐。 那唢呐周身散发着黯淡的铜光,握柄上系着柔白丝帛,在晚风中猎猎拂动着。 神武风波。 花影里,顾茫将风波执拿,嘴唇贴上唢呐口,试了试音,而后闭着眼睛吹出一串喑哑的曲调来。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 顾茫曾经最擅长的,明明是那歪七扭八的地痞乡音,但此刻从唢呐里连根拔出的音调却如此凄怆悲凉,他鼓起腮帮,睫毛轻动,仰头在花影残阳深处,将这唢呐声声吹响。 “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穿云透日。 墨熄没说话,喉中仿佛噎着世上最苦的榄。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顾茫的侧影,就像望着一场隔世的梦。 琵琶女听到了外头细微的动静,侧过头来,立刻吓得睁大了眼睛欲下跪。但墨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顾茫很投入,噙着管口的嘴唇色泽红润,因为吹得卖力,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夕阳照着他英挺清秀的面容,将他墨黑的头发浸染上一层浅浅的熟金色。他斜坐在朱栏上,一边吹奏,一边转头浸润着楼台外花谢花飞,暮卷夕阳,唢呐系着的洁白丝帛在他手边犹如海潮似的拂动着。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存浩气我将传。” 修秀的十指在斑驳的唢呐上按捺着,流畅如世上最温柔的风。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直到一曲将终了,顾茫才慢慢舒开眼眸,回过头来,笑着道:“你瞧,这样调子才没跑偏,所以你……” 话说一半,忽然注意到琵琶女十分僵硬畏惧的表情,顾茫蓦地顿住,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的墨熄。 他的笑容凝住了。 “……”沉默未几,顾茫拾掇神情,重新调整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转着手里的器乐,玩味儿地对墨熄道,“羲和君今日好雅兴,居然也跑到这花楼里来了。” 墨熄听到一个沙哑得惊人的嗓音。顿了一会儿,他发现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竟是自己。 他对那琵琶女道:“出去。” “是。” 顾茫对那琵琶女道:“站住。” 歌女:“……” 顾茫微笑着歪了一下头,说道:“羲和君,你好霸道啊,我花钱买来陪我过夜的姑娘,怎么你说赶就赶。问过我的意思了么?” 墨熄忍着胸臆中剧烈起伏的情感,低哑道:“顾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说什么。”顾茫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解释都解释不清,更何况你是新起之秀,我是末日江河。我们俩又有什么好谈的。” “顾茫!” 顾茫抬起手来,将风波挥散,唢呐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从朱栏上跳下来,双手抱臂,低眸浅笑:“美人,别闹了。你如今步步高升,尽得梦泽公主青睐,若再与我这污名在外的浪荡子厮混,多损你的清誉。你我好歹兄弟多年,哥哥我会心疼的。” 这熟悉的油滑腔调再一次在墨熄耳边声声响起。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而是真真实实的顾茫,看得见摸得着的,八年前的顾茫。 在疏远他,在嘲笑他,在抵触他——这个笑嘻嘻的男人,或许此刻已经盘算好了,不久之后便要叛国而去。 这个认知化作一种极强烈的冲动,猛地擂中墨熄的胸腔,墨熄的眼眶陡地红了:“我不会走的。” 说罢对那琵琶女再一次重复:“出去。” 顾茫微抬眉峰:“你听不懂我之前说的话吗?我已经花钱买了她一整晚了。你把她赶走了,这接下来漫漫长夜谁来陪我?” 墨熄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顾茫眨了眨黑眼睛,“你会弹琵琶吗?” “……不会。” “会唱小曲儿吗?” “不会。” “那我要你干什么?”顾茫笑道,“你又不值她这个价。” 墨熄不与他胡乱掰扯,只道:“顾茫。我今日不去北境了。” 顾茫歪着头,嘴角仍噙着那气死人的薄笑:“嗯,好事。可那与我又有何干。” “与你有关。你再给我一个晚上,我有些话,现在不讲——”墨熄顿了顿,凝视着顾茫的眼睛,“恐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顾茫此时已有叛意,仔细将眼前人的细微表情都收之入眸时,便能看出顾茫听到他这句话后神色微有一变。 顾茫垂下睫毛,说道:“今日无心理政,只愿醉心风月。你若真的要和我谈,来日方长,等你回来再说。” 墨熄道:“我等不到那一天。” 几许沉默,琵琶歌女夹在二人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充作木雕泥塑,什么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顾茫低着头,似轻笑,又似长叹:“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 顾茫微笑着将那太过残忍的字句一刀接一刀戳在墨熄心坎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师哥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公主殿下,求求你,我只想玩一玩,高兴高兴,你走吧。你放过我吧。” 这番话若是八年前的墨熄听了,或许也就这么被蒙蔽过去了。或许真的会信他只是伤心难过,玩一玩乐一乐,总有痊愈的时候。 但无奈此刻站在顾茫面前的是八年后的墨熄。 顾茫所谓的玩一玩,听在墨熄耳中简直是说不出的痛心与讽刺。 墨熄喑哑道:“就这一晚。你留给我。” 顾茫叹了口气:“讲话不要太暧昧,以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注意你的清白……” “我还有清白吗?” 鸦雀无声。 连琵琶女都蓦地惊了抬起头,旋即又脸色煞白地低伏于地,瑟瑟发抖。 顾茫终于敛去了那神恶鬼憎的笑容,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看着墨熄立在自己跟前,近乎偏执与咬牙切齿的脸。 顾茫轻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疯话。” “你心里都清楚。” “……”未曾重淬过的顾茫机敏聪慧,如同一个妖孽,从来都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墨师弟的内心。 但今天,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忽然感到陌生,觉得看不透。 他原本想开口气人赶人的,可是墨熄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他,那双犀锐的眼眸里有着令顾茫不知所谓的痛苦与畏惧……甚至还有,委屈。 是的,委屈。 顾茫几乎是有些无措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而墨熄的眼眶已经红了。 墨熄咬着后槽牙,隐忍着自己眼里的湿润,沙哑而倔强道:“我早已没有清白,我也无所谓清白。你赶不走我。” “………………” 越听越无奈,越来越不安。 最后,顾茫终于是服了软,拗不过他,于是叹了口气转了头,对琵琶女道:“飞天姑娘,抱歉,这里有个疯子,请你回避一下。” 飞天姑娘求之不得,告退之后,简直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遗芳阁。 柔靡芬芳瑞脑销金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顾茫从露台回了房间内,抬手一合,将连通露台的木门闭拢,然后他回过身来,指尖轻动,点亮了仙鹤铜架上的烛火。 做完这些,他径直走到墨熄面前,毫无芥蒂地破了安全距离,就这样笔笔直地,一路走到了墨熄对面。 仅有尺寸远的地方。 顾茫仰起脸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带着询问又笼着挑衅,呼吸一起一伏皆在两人鼻息之间。他抬手去捻墨熄线条硬朗的下巴。 轻声道:“好了,你看看,我买的姑娘走了,都是你闹的,你满意了吧?” 他以打量青楼陪笑女的眼神,挑剔地打量着墨熄的脸,过了一会儿,目光移下来,又盯着墨熄淡薄的嘴唇,抬起大拇指抚过那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顾茫缓声低语道:“既然你这么主动,急着跑来争宠,那……我就让你再陪我最后一晚罢。今夜之后,公主,我们就各自相安,别再纠缠。”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揪着墨熄的衣襟,一把将人扯过来,而后猛地亲了上去——! 一声闷哼。 湿润的唇瓣已噙住微凉的嘴唇,灵巧的舌头潜进口腔激烈地翻搅着,犹如蝴蝶取蜜,汲取着墨熄的呼吸与气息。 虽然顾师兄说话语气不善,薄凉无情,但他们接吻的时候,顾茫几乎从来都是主动的,是享受的,他会用湿润饱满的唇舌去磨蹭他,会用纤密浓深的睫毛诱惑他,他紧实劲瘦的腰腹会动情地贴过来,好像愿意就此与墨熄融为一体。 但其实仅仅也只是好像而已。 顾茫的这种放纵,初时让墨熄误会,后来让墨熄沉醉,可到了最后,留给墨熄最多的竟是痛苦。 墨熄还记得弱冠之夜他们第一次血肉相合,他内心犹浸蜜糖,以为顾茫也是爱他的,以为从此就可以把师兄牢牢锁在身边占为己有。 但顾茫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 再后来,他们“一时糊涂”了很多次,顾茫无数次被他欺负到失神,被他纠缠得犹如春日软水,情不自禁地在他帐笫中说喜欢他,在他怀里说愿意和他这样做,在他的凝视里说爱他。 可是每当巫山云散,便又翻脸无情,没心没肺地说,这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 于是墨熄一次次地得到他的血肉,几乎剖开了蚌壳内蕴藏的所有的柔软。却在这亲密无间的悱恻缠绵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伤心。 他一直在等顾茫相信他,一直在盼顾茫真心待他。 可是无论他们缠绵了多少次,无论顾茫激动时哆嗦地说出过怎样的胡话,待到天光乍破,顾茫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 所以墨熄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爱,却可以交颈缠绵。 为什么明明不打算过一辈子,却可以与他辗转相欢。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此刻顾茫明明已经心生叛念,却仍旧能够和自己这样无所顾忌地拥抱接吻——分明……都已经想要走了。 分明都已经想过要离开自己,从此各为其主,兵戈相向。 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自若地…… “嘶!”顾茫猛地推开了墨熄,捂着自己的嘴唇,撞鬼似的瞪着他,“你属狗的?干什么咬我?!” 墨熄眸眶湿红,他脸上带着屈辱和愤怒、痛恨与悲伤,灯花流照,他盯着顾茫的脸,半晌才直兀兀地断出一句:“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是你自己要替代飞天姑娘留下来陪我的。” 顾茫说完,顿了顿,还想再补些什么,可他一眼扫到墨熄面庞上的委屈。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立在他面前,隐忍着,却又胸口起伏,隐忍不住的模样。 他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了。 其实他顾茫就真的愿意为了爽,不管不顾地和一个男人搞上床吗?他有神坛猛兽之名,拥兵无数,他难道就甘愿雌伏在一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岁的男人身下,被那个男人干到涣散失魂吗? 不是的。 他不是因为一时糊涂而铸下□□之错,不是因为一晌贪欢而一错再错。而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喜欢,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一时糊涂,有再后来的一晌贪欢。 他的心早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愿认命罢了。 顾茫看着墨熄眼眶微红的样子,叹了口气,抬起手,想摸一摸他年轻又英俊的脸:“你啊,以后要是没了我……”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湿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自己,猛地伸手抱住了顾茫,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拥得那么深,仿佛要把顾茫的四肢百骸都拆散了藏进自己的骨血里,用他的血肉锁住顾茫的血肉,这样就能把人永远地留住,不会有后来的背叛,不会有同袍相向,匕首入膛。 顾茫在他怀里叹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能好好的。”墨熄的下巴抵着顾茫的发顶,紧紧拥着怀里的人,沙哑道,“你心里要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能不能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扛?” “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一个人忍着……” “墨熄……” 墨熄抬起一只大手,按在顾茫脑后,将他更深更深地贴入自己怀里。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楚令他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微战栗,于此刻慢慢地从四肢百骸中苏醒。 墨熄抱着八年前的顾茫,像是抱着一缕终于归家的游魂。 他闭上眼睛,剑眉低蹙,哽咽低语:“师兄……你有什么心事,都不要再瞒着我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微微僵凝,没有作声。 半晌后,顾茫将他推开——顾茫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在两人间撑开一臂的距离。 那双黑如长夜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顾茫淡淡地问:“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85、八年前的陆展星 “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寡淡。笑容与顽劣都收去了,锋芒与狠戾又还未出鞘,只这样看着墨熄,像个陌生人。 墨熄自然不能说“你是不是有意叛国而去”,于是他阖了阖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仍对重华,对君上多有不满,我——” “别啊。”顾茫一抬手,指尖触上墨熄的嘴唇,他盯着他,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三分甜腻七分危险,浮于这张脸的表面,“美人,人可以乱睡,话可不能乱讲。我如今军衔已解,残部收监待判,我的兄弟三日后就要东市问斩,你这时候来跟我探讨我是否对君上不满,是想累得我罪加一等,愈发万劫不复?” “……我从来没想要这样待你。” “你现在没想过,不一定将来不去想。最难消瘦美人恩,何况像你这么美的。”顾茫的指腹顺着墨熄的唇滑过,到他的下颌,微微抬起来,“我不得不防啊。” “顾茫。”墨熄的暗沉沉的眼睛伤心地看着他,喑哑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你们这些权贵,就是平时赏赐人赏赐惯了。赏珠宝哄女人,赏财权哄男人。这些都没有用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的真心也赏出去。我哪里敢要?”顾茫叹了口气,“人的心都是会变的,君上当年还对我掏心掏肺呢,在我为重华开疆拓土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有料到新君即位之后会这样待我。” 顿了一顿,顾茫道:“我看不透你们这些人。” “包括我?” “……”顾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偏就有这种本事,他高兴的时候,一脉笑痕就能让人如沐春风,他不悦的时候,春风便立刻化作冻雨。 顾茫抬手拍了拍墨熄的脸:“宝贝,包括你。” 手指尚未落下,就被墨熄攥住。 顾茫睫毛振翼,慢慢抬眼看着他:“松开。” 墨熄却并未松,他无疑是伤心的,是绝望的,然而这些情绪愈积愈深之后,就如浊云压境,逐渐地让他周遭气场变得偏执而阴沉。 “你要我怎么证明。”墨熄捏着他指尖的力道越来越紧,眼中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幽泽,“顾茫,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与你同样出身的人,你才愿意相信。是不是只有陆展星站在你面前,你才愿意倾听。” 顾茫神色不变,淡道:“羲和君说笑了,顾某人不过贱奴一个,从来都是你们不愿意相信我,我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力?” 墨熄看着他的脸,他惊觉顾茫此时就已与后来投于敌营的那个叛将有了一样的神态。 敛在眼底的,已是决绝。 此刻的顾茫,就像一个立在悬崖峭壁边的人,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堕下那万丈深渊而去。 墨熄喉结上下滚动——原来很多事情回头看,一切都早有迹象,只是当时年轻,没有读懂真正的顾茫,以至于这些预兆着未来的细枝末节,他从前都错过了。 他蓦地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松开了顾茫的手指,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 “你班师回朝那天,是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顾茫静了一会儿,笑了:“你当时自己也在前线交锋,我并非不明事理。再说了,就算那天你在朝堂之上,你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他在铺着蜀绣织锦的桌几前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顾茫的手臂这时候还是蜜色的,线条紧绷,不似后来那般苍白。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给了墨熄,自己饮了另一杯,而后道:“羲和君,这样处置我是新君的意思,不是靠你求个情就能改变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那天未曾陪在我身边而怨恨过你,但说句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墨熄道:“这道歉我不止是说与你一人的。你能让我讲完吗?” 顾茫无所谓地笑道:“好啊,你说啊,既然你这道歉不止对我一个人,那还要对谁?” “凤鸣山的七万魂。” “……” “对不起,顾茫,是重华欠了你们七万座有名有姓的墓碑。” 顾茫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睫毛微微簌动着,垂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道:“墨熄,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已经看开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墨熄看着这个泡在青楼里,叫歌女弹招魂曲的顾茫,这个所谓的“看开了的人”。 沉默未几,他说:“你想要替他们求的墓碑,我会去为你问君上讨要。” 顾茫原本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倏地抬头。 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竟微微变了:“谁让你多管闲事。” 墨熄道:“这不是闲事。” 顾茫一下子鼻梁上皱,面目近乎警慑的虎狼:“你听着墨熄。如今我的军队虽然散了,但他们仍都是我一手带出的,生也好,死也罢,他们与我是同一种人,与你不是。用不着你来替我出头!” “那是他们该有的,每一个英烈都有。你求的没错,你求不得我求。” 几许寂默,屋内静得犹如深海死域。 顾茫依旧瞪视着墨熄,却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了头,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进屋以来,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戴着的虚冷假面皲裂出了一道缝,那后面的悲伤几乎像是海潮般涌流。 顾茫低头垂落在阴影里,轻轻地笑了:“羲和君,你说笑了。什么英烈啊……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 “碑不碑的,蝼蚁怎配?就算立了,不过也就是个笑话,有谁会去祭奠?又有谁会去尊重?” 顾茫细瘦的长指捏着瓷杯,望着杯中的茶水,水中的倒影。 “立了也是一场镜花水月残砖废石,我早就不强求了。” “……” “你也不必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贱民的事情,与羲和君你无关。” “顾茫……”墨熄喉头阻鲠,良久之后,他问道,“……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茫将茶杯搁回了桌上,“乖乖地离我远一点就好。时光会磨平一切。” 可是时光是磨不平仇恨。 时光解不开你的心结,阻不了你孤注一掷投身悬崖。 它只会将你销磨得愈发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蓝色,皮肤伤痕累累,清誉毁于泥淖。 时光只能还给我一个支离破碎的你。 顾茫,我自将来至此地,我已看到过这件事的结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绞,墨熄忍着这剧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声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酒肉声色,风月美人呗。”顾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职,但好歹留了我的钱,我顾某人从此逍遥度日,这样也挺好。” “再无他求?” “再无他求。” 墨熄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顾茫,你别再骗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晓。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会走上怎样一条不归路,且永不回头。 但是他不能说。 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露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脱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宫,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爱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交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阴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色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床边:“……羲和君?” 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算过了啊。”陆展星晃着他的臭脚,“我陆神棍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功成也能万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给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没啥好再算的。” 墨熄抬手,在牢狱周遭降下隔音结界。 陆展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展星依旧笑得没个正形:“问姻缘吗?” 墨熄道:“问冤屈。” 陆展星来回把玩着手上的两枚骰子,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这么好心啊?” “顾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来问你,陆展星,凤鸣山一战,你是否有冤屈要诉。” 陆展星骨碌一下将骰子丢掷在石床上,掷出一个点数,不满意,又揉回手里重掷。来来去去好几回,最终他丢出了双六,他终于不再扔了。抬起头来,朝墨熄龇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为我斩杀了来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重华却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顾茫及之军队残部三万,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能三言两语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陆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莽夫就知道图个一时痛快,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权谋、有党争,随自己高兴凭一腔热切就把顾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来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杀的吗?!” 86、八年前的筹谋 陆展星笑了笑,说道:“我杀都杀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陆展星!”墨熄黑眉怒竖,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凤鸣山一败,你的七万手足战死,剩下三万至今仍受监押等候判决,死了的连块墓碑都没有,活着的不知今后何去何从!还有顾茫……所有的功勋都被抹去,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他在乎的东西差不多都毁得彻底了,换来的却是你一句‘杀都杀了’?” 陆展星沉默地听着,粗粝的手指一直在转着手里的骰子,过了一会儿,他咧开他的嘴角,露出个戏谑的笑。 “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墨熄蓦地一怔! 陆展星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顾茫的这个兄弟太缺乏了解了,大抵是因为陆展星从小和顾茫一起长大,两人亲昵无间,墨熄曾经无数次看到陆展星把顾茫按在怀里揉脑袋哈哈大笑,又看到过很多次顾茫帮陆展星裹伤涂药。他心里堵。 虽然得到过反复确认,知道陆展星喜欢女人喜欢得不得了,顾茫也对他毫无别的意思,但墨熄心里就是堵,就是看到陆展星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而相对的,陆展星对墨熄也没什么好感。 从陆展星的角度而言,自己的总角之交莫名其妙就多了个贵族少爷当挚友,本来就有些被第三者插足的不爽感。更别提这个贵族少爷总爱独占顾茫的闲暇,巡夜要顾茫陪着,修行要顾茫陪着,有时候自己受伤了,要顾茫多照顾,结果人家贵公子也立刻跟着破了皮流了血,害得顾茫两头跑。 一次这样是巧合,次次这样,陆展星都怀疑这姓墨的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陆展星一开始对墨熄还客客气气的,后来就有些不爱搭理,两人见了面总是互相当没看见,要么就是碍于顾茫在场,敷衍了事地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种关系直接导致了墨熄对陆展星的了解基本流于表面。墨熄原以为陆展星多少会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心存悔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是这种“我巴不得瞧见如此结局”的态度。 陆展星见墨熄脸色青白,在床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又继续抛起了他的双骰,边抛边道:“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有的话我不妨和你直说。” 墨熄咬牙道:“你还有什么混账遗言要吐。” 陆展星嘿嘿一笑:“混账算不上,我觉得我自己机灵的很,就是多少付出了那么一点不该付出的牺牲。但该达到的目的,我差不多也都已经达到了。” “……什么意思。” 陆展星犹如狼狗似的龇了龇牙,充满挑衅地斜睨过眼,看着墨熄:“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斩杀那个使臣,是因为怀疑他居心叵测,又被他的言语不恭所激怒,所以才一时冲动,将他于军帐中斩首?” 墨熄嘴唇微动,轻声地:“难道不是?” 陆展星晃着架着的二郎腿,冷笑两声:“羲和君,您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茫儿啊。”他语调晃晃悠悠地,眉眼里颇有些不羁,“茫儿从小与我一道长大,若我真是那么愚钝蠢笨,冲动行事之人,您觉得他会命我做他的副帅吗?他是战争的妖孽,而非意气用事的傻子。” 天牢的幽烛无声地淌着烛泪。 陆展星言语里的意思简直让墨熄觳觫。 “你是故意的……” “那么多年,我随他南征北战,我几时因为一时情绪上头,做过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陆展星悠然道,“对啊。我是故意的。” 蓦地风起,陆展星猛地被墨熄提起来,狠抵到石墙上!牢狱中的烛火因为这劲风而倏地灭去两盏,屋内更暗了,但墨熄的眼睛却反显得更亮,在昏黑的牢房中淬着火,溅着光,满是愤怒与不可置信。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把陆展星的喉骨就此掐断。 “陆展星!你他妈的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不多毁了他一辈子!!” 陆展星一张脸在墨熄手掌之下涨得通红,他憋着一口气,眼珠下睨,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挤出一副张扬的嘲笑来。 “我毁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一字一字都从牙缝里挤出,陆展星眼中光芒闪动。 “也好过……让他怀着一腔注定不得善报的幻梦,带着一群傻子……替你们……出生入死……”墨熄扼得太紧了,他额头上的经络都爆了出来,却还是嘲讽道,“痴傻……卖命!他的权,君上削得好!!” 就像被一条疯狗咬到,听到他最后□□裸地喊出这句话,墨熄猛地将他松开,站在原地喘息着,气得手都抖了,却也惊得周身冰凉。 八年前隐瞒在血腥与死亡中的,到底还有多少他未知的真相?! 他一松手,陆展星就猛地弯下腰,弓着身子剧烈咳嗽着,大口大口地缓了好一会儿气,这才偏着脸抬起眼来。 墨熄的声音简直有些虚渺:“你是故意害他到这一步的?” “你错了。”陆展星舔了舔唇角,慢慢地站直身子,“我是在救他。” 墨熄像看着一个最荒谬的笑话看着他:“救他?” “是。”陆展星道,“你这种出身优渥的贵公子又哪里会真的懂我们的处境?茫儿被先君破格启用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无数的胜仗,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败北。然而他走得越高,遭受到的莫名其妙的非议就越多,那些人的议论,羲和君可曾听到过?” “……” 那些流言蜚语不知从何传出,似无数魑魅魍魉在夜幕里群魔乱舞,墨熄又怎会没有听到过。 初时顾茫还只是个小将领时,那些碎语闲言也只是三两句。可后来顾茫越来越悍勇卓著,军功震主,那些冰冷恶毒的话语也就像无数条滑蛇,不知顺着谁的舌头滑出来,最后都死死地缠绕在了顾茫身上。 —— “培植势力,只手遮天。” “什么神坛猛兽,我看也没什么本事,他那些兵法幻术甚至还有些歪魔邪道的意思,你们不觉得他生冷不忌,似乎对燎国黑魔诀也并不避讳吗?” “他本来就是个奴隶,又不是什么名门正统出身的修士,心志不洁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君上要是再那么信任他,呵呵,说句大逆不道的——重华迟早会出事。” 更有甚者,直接将顾茫与昔日的魔头相比照。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 陆展星看着墨熄的脸色,抿着弧度纤长的嘴唇,轻笑了两声:“看来羲和君也不是全然无耳闻啊。” 他走到小桌边,在桌旁坐下来。将那两枚骰子丢在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小半盏酒,凑到唇边慢慢地饮着。 “这些话,茫儿他自己或多或少也都听到过。我气不过,他却总是跟我说不必介怀,说只要我们做的足够好,这些声音迟早会慢慢地弱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明白世上的奴隶不是只有花破暗,还有他顾茫,还有我陆展星。” 陆展星惨然一笑。 “他就是这么天真一个人。或者说,也不是天真。是他总想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明明活在泥潭里,却偏偏要去抬头看着阳光万丈。” 墨熄轻声道:“是。他一直都是这样。” “你也应该清楚他为什么是战神。”陆展星道,“他是不会气馁的,再难打的仗,只要看到他,所有人就会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他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热血,足够……”他顿了一下,嗤笑道,“足够重华这只蚂蟥在他身上吸到饱胀。” “那是你觉得!”这句话刺耳至极,墨熄目光冰冷地盯着陆展星的脸,“所以他是战神而你不是。他曾经是自己愿意去拓土开疆的,他曾说想要替自己证明一些事情。” 陆展星只是冷笑。 “不是每个走向战场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在被吸血。”墨熄道,“顾茫他说过,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心甘情愿选了这条路的。” “哈哈……哈哈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陆展星仰头笑了起来,锁链在他腿脚双手间哗啦晃动,“所以我说他傻啊!你看看他,那么多年功名显赫,他证明了什么?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声音停下来了吗?他只不过让老士族越来越惶恐,看到一张与花破暗越来越相似的脸——这么多年了,随着他不断地证明自己,我没见到厌憎他的人对他转投为好,只见到曾经宽容他的人也开始对他疑心惴惴。羲和君,你告诉我,他证明了自己什么啊?证明了自己有和花破暗一样起兵的实力吗?!” 墨熄也蓦地怒了:“那你要怎么样?你是要为了不让他再这么傻下去,干脆逼他到绝境,逼他真的走上花破暗那条路吗?!!” 陆展星拍案道:“我只希望他能消停!!” 酒花在他猛击桌案时洒出来,骰子也在斑驳破旧的小桌上骨碌滚动。 “……我只希望他最后能消停。”陆展星重复着,这句话像是戳中了他自己那颗粗糙内心的某处柔软,他的目光逐渐有些恍惚,声音渐渐地轻下来,喃喃地,“我太希望他能清醒过来……消停下来……不要再那么天真。” 陆展星闭了闭眼睛,情绪激动时脸上的红还未消退,嗓音却已有了些无力回天的沙哑:“这么多年了……他看似风光无限,你看他消去了奴籍,看他威加海内万人称颂,但是我看着他,我却觉得他是站在一座即将消融的冰山上,周围都是要等着他一朝落水将他啮撕千块的凶鲨。”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莫说是他了,便就是你。”陆展星抬头看着墨熄,“羲和君,你要的起这句评价吗?” “……” “可偏偏他不以为意。” 陆展星说着,又抬手,捻着一枚红漆白底的骰子,在桌上慢慢转着,“所以你看,他没有败过,他的军队也没有败过。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一个理由对他如何——可他不会一辈子不打败仗的。而他失败的结局,注定会比任何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都来得更惨。” 墨熄心头一紧。 陆展星毫不客气道:“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你们相中的一条狗而已。” 若是在进入时光镜之前,有人敢跟墨熄说这些话,他们得到的只会是墨熄的否认。可是“顾茫不过就是一条狗”这个意思,他刚刚才从八年前的君上口中听到,他竟一个字都无法辩驳。 知道的真相越多,心就越痛,血就越冰。 那心中的火,就好越似要渐渐将熄。 陆展星叹了口气道:“新君刚刚继位,茫儿触怒到他的地方还不多。这时候因我之过败了,不过是削权贬黜,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若是他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走下去,等他走到权力的巅峰,那时候他要是败了,他就只剩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墨熄喉头发苦:“所以,你就故意……” “是啊。”陆展星淡笑着,双手抱臂道,“我陆某人神算,窥见天道。对,是我故意要他败的。是我故意要断他前程。事实也证明我猜的不错——你看看他,他果然什么也不剩了。” 墨熄的指尖都在发颤了,他盯着陆展星的脸,直到今天他才多少有些懂了陆展星这个人。 一个疯子。 孤注一掷的疯子。 字字句句从牙缝中挤出:“陆展星!你可知道……七万热血——因你而死?” 陆展星道:“总好过今后死十七万,七十万。” “你可知道,顾茫他一生所求……为你断送?!” “总好过他日后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愤怒的炎流蓦地裹挟了墨熄,他心脏剧烈跳动,一把将陆展星拽起来,指尖颤抖着,抬手猛地扇在了对方脸上! 87、愿君折羽翼 “啪”地一声,十成十的力道,陆展星的脸颊一下子就肿了,唇角有血渗出来。 墨熄狠盯着他,眼眶红的厉害。 声音更是抖得不像话。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你凭什么为他做选择?你知不知道你死了,他的七万同袍死无可安会把他逼到什么地步?你是想推他入深渊吗陆展星?!”到了最后,眼中星火爆溅,几乎是怒嗥着的,“你不想让他死,可你又真的懂过他的心吗?!!” 陆展星的嗓音也拔高了,渗着血的唇齿一开一合着:“他的心太高了,迟早会把他的命吊死!你懂什么?!” 像两柄兵刃争鸣交锋,龙争虎斗。 “你生来就锦衣玉食,所谓的挫折也不过就是你家族内部的一些个破事!你体会过别人一个不悦就能断送你性命的那种无力感吗?你知道顾茫从小到大过得有多不容易,才能活到今天吗?”陆展星因愤怒,因绝望,几乎有些哽咽了,“他就是一匹昏了头的蠢驴,你们松去了他脖颈上的锁奴环,换了功名利禄来当做垂在他眼前的萝卜白菜,可事实改变了吗?” “他还是在用他的血泪在替你们拉着磨,偏偏像个傻子似的高兴得不得了……”陆展星说到这里,忍不住仰起头,以臂遮眼,沙哑道,“但驴子还是驴子,哪天他懒了,他累了,他再也走不动了,他还是只能任人屠戮尸骨无存!” 陆展星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 “他看不清的,我就提前让他看明白。” “他明白却不愿意放手的,我就逼着他把十根手指都松开!” “他既觉得老君上对他有恩,那我便一直等着。我等到新君即位,我再行此一举,免去他与老君上恩转为仇。我还有什么没替他思虑周全的?” “……陆展星……”墨熄喉中压着的情绪似有熔岩翻沸,“你简直是个疯子……” “疯了的不是我,是他。”陆展星将手垂下来,他眼眶仍因情绪激动而微红着,但眼神里的柔软却已尽数剥蜕,只剩下了狠绝,他盯着墨熄,“茫儿是该有多疯,才能认为以他一己之力,能改变整个重华乃至整个九州对奴隶的看法?他该是有多狂多疯,才能觉得这一切都有希望!” 墨熄沙哑道:“你宁愿他失去他人生中的火光,也要让他如你所愿这样活着?” “曳尾涂中又有什么不好吗?人不过沧海一粟,他偏觉得自己是蜉蝣可以撼天。你看,如今他自己也应该知道结局了——只要新君上下嘴皮子一碰,他的海市蜃楼都会毁灭崩塌——付出这七万人的代价,从此顾茫也好,那些穷苦愚蠢的奴籍修士也好,都不必再为重华抛头颅洒热血!” 陆展星说着,嘴角的笑容近乎扭曲。 “谁的江山由谁自己镇守。羲和君贵公子,求求你,求你别管了,让这支可笑的军队就此分崩离析吧。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们?我们? 顾茫从学宫时代就一脸憧憬地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改天换日,希望能改变这个世道哪怕一星半点。 只要能燃出一缕光芒,他愿意焚尽自己的身体发肤,四肢百骸。 陆展星却说“我们”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什么?! 墨熄似有一瞬极愤怒,但他今日与陆展星的冲突已尖锐到一时失控便会鲜血四溅的地步,他不想就此紊乱时光镜里的事情,于是他用力阖了阖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那过于暴虐的怒焰才熄下去。墨熄缓然舒开双眸,黑沉沉的眸子重新望向陆展星。 正想好好说话,却陆展星又补了一刀:“羲和君,你离他远些吧,从今往后我是不能再陪着他了,求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别再给他那些会要了他命的希望。” 墨熄发觉自己不能再看着陆展星那张脸,看一眼刚压下的火就能又窜上来。他将脸庞猛地转开,盯着旁边摇曳的烛火。 陆展星道:“别再引他走这条路了。” “……”指捏成拳,墨熄的目光从幽昏的烛火上流离而落,最后落到了陆展星之前一直在把玩的那两枚骰子上。 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两枚骰子,他只是太痛苦也太愤怒了,视线想找个凭依,想栖落在某个地方。 他盯着那两枚白底红漆的投骰半晌。 可过了一会儿,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发毛的感觉首先窜上来,继而墨熄陡地意识到了问题! 他的背脊蓦地绷紧。 这骰子…… 这骰子白底红漆,花梨木斫刻而成,第六个点旁边有一道非常不起眼的小莲花纹饰。 它是…… 顾茫的木骰?! 是,顾茫以前在军中喜玩叶子牌,也喜欢掷点子猜赌,他当时羡慕墨家岳家慕容家拥有属于自己的图腾,于是别出心裁地也给自己偷想了一个。 他给自己所设的图腾纹章是一朵佛莲,刻在其他地方太招摇,未免让人看了笑话,于是刻也只刻在和兄弟们耍玩的骰子上。 陆展星那时候还笑过他,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拿朵小红莲当印记是怎么回事。 顾茫就笑着解释道,莲开七日,时候虽不长,却清香浸乾坤,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顾茫与墨熄私下定了血契,两人脖颈处各有一道莲纹,用的也是顾茫从前所设的图腾。 意识到这件事后,陆展星的声音就如同相隔着汪洋大海,墨熄再没有注意力去谛听他在讲些什么,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几欲抬手去拿起桌上那木骰细看。 “羲和君。” “……” “你放过茫儿吧。” 陆展星道:“你要真的在乎他,把他当人看,就别吊着他让他为你们卖命厮杀了。你放过他吧。” 墨熄喉头攒动,最终还是生勒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几许沉寂后,墨熄脸色微白地把目光从骰子上移开,他望着陆展星,低声道:“……你这样替他谋划,就真的确定他会按照你为他铺好的路走,从此闲云野鹤了残生?” “那他还有什么路可去?” 墨熄黑褐的眼睛盯着陆展星的脸:“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会反。” 陆展星着实是愣了一下,随后近乎是好笑的:“你在胡说些什么?茫儿会反?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那你难道不知道你在他心里,那十万修士在他心里,有多重么?” “……”陆展星脸色发青,他沉默须臾,仍是一脸荒谬地抬头冷道,“他绝不会。” 墨熄一点一寸地丈量着他眉目间的情绪。把陆展星此刻的种种反应都尽收眼底。 陆展星道:“我了解他。他走哪一步都绝不可能走这一步……他……他……” 墨熄道:“是吗?难道你从未听说过你入狱这半年来,他有什么反常?” 陆展星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隐约透着些奇怪的惶然。 果然…… 墨熄从这份惶然中看出了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 陆展星一定隐瞒了某些秘密。 在这绷到极致的沉默中,墨熄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陆展星,你入狱之后,是不是见过顾茫。” 陆展星犹如被一击冷箭刺中,猛地抬头! 随即血色褪白,又立刻将脸转开去。 半晌后,他道:“……羲和君这是在想什么?茫儿如今是戴罪之身,他怎么见我?我倒是渴望着和他再叙叙旧呢。不过……呵呵。”他自嘲地笑了笑,“梦里吧,还是做个梦来得更真实点。” “……”墨熄没再说话,只是陆展星在他那个问题之后的接连反应他都已经看了个透彻,他眸底的颜色更深了。 他几乎可以确认,这半年之内,顾茫一定是见过陆展星的。 可是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显得愈发蹊跷。试问顾茫作为一个被罢黜的权臣,日日夜夜都被君上的暗卫盯梢,他怎么有机会突破这守备森森的天牢,前往陆展星的牢狱?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墨熄道,“陆展星,顾茫真的没有来这里找过你?” “……没有。” “你也真的没有丝毫冤屈?” 陆展星道:“没有。” 知道这就是不管怎么问,也再问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了。两人最终相谈不欢,谁也没能说服谁,谁也没有向谁让步。墨熄从阴冷的天牢囚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铁链门锁哗啦的声音,施过灵力的枷锁链子重新将羁押陆展星的牢房重重上锁。 墨熄离开前,侧过脸最后又看了一眼陆展星。 陆展星坐在那一豆油灯的昏沉光晕中,低着头,阖着目。 就在他彻底转身的瞬间,陆展星忽然又抬起头来: “等一下!” 墨熄抿了抿薄唇,侧望着陆展星:“怎么?” 陆展星咬了咬牙,说道:“还有件事。” “……” “既然你来了,我也想问问你。” “你说。” 陆展星犹豫一会儿,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压了许久,都快沤烂了,他也知道若是此刻不开口,以后就再无机会。所以他咬了下牙,终于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和……” 见他神情,听他言语,墨熄心中已有所猜,此刻立在原处,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对他……你对茫儿……你们究竟是不是……”想要表述的内容太过难以启齿,又是与自己的总角之伴有关,饶是陆展厚颜如此,也不禁有些磕巴了,“你们是不是……” 墨熄道:“是。” 陆展星像是被这句墨熄丢出的亲口承认打了一拳,方才任何的言词都没有此刻墨熄的这一声“是”来得更让他头脑发晕。 从戎那么多年,其实陆展星早就从一些细枝末节处看出了端倪。只是过去出于对顾茫的尊重,他并不好意思直接过问。可是他不问,不意味着他就是傻了瞎了。 他曾太多次注意到墨熄和顾茫对视时的眼神,一次两次,他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太过荒唐,可是次数多了,他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他们俩之间没什么。更别说他曾多少次见过墨熄等顾茫一起换岗巡查,而等两人回来之后,顾茫的眼尾总是有点红,嗓音也微微带着沙哑。 有一回,他甚至借着篝火,看到顾茫脖颈上有一点啮咬的红痕。 可猜测是猜测,当墨熄真的站在他面前,亲口承认这件事的时候,陆展星还是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他蓦地往后退了数步,坐在石床上,几乎是有些颓然地:“……茫儿他就是个疯子……他好端端地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和你搅和在一起……” 陆展星躬下身子,把脸埋进掌心里用力揉搓着,哑声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出身吗……为什么……偏偏要去争那最不可能的东西……疯子……真是个疯子……” 顿了顿,陆展星几乎是疲惫至极地:“飞蛾扑火有意思吗?他这一生所求的,怎么无论是事,还是人,都是这么地……这么地……” 喉结滚动,唇间落下两个字来。 “荒唐。” 晃动的光影中,墨熄睨着他,过了一会儿,墨熄说:“你别怨他。我与他的事,不是他争的我,是我飞蛾扑火,我纠缠的他。” 说罢,转身,黑袍滚滚拂动青阶,消失在了长长的甬道深处。 是夜,回到羲和府后,墨熄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最后他蓦地从床上坐起,披衣推门,星空透水,碎钻般铺满了整片深蓝色的穹天。 他取了一件斗篷罩在外面,径自又去了杏花楼。 虽然他为了查出更多掩埋在过去的真相,此时不便再出现于顾茫面前,但他仍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看八年前的顾茫几眼。 88、神秘之人 夜深了,杏花楼燕语莺声丝竹弹拨不绝于耳。墨熄从偏径往顾茫所在的楼台走去,他并不担心被人看见,因为他身上披着的斗篷乃是岳辰晴的祖父用隐踪鸟的羽毛所制,虽然隐踪鸟的羽毛离体即失效,但是岳家先祖毕竟是炼器大宗师,成功保留了翎羽的特性,所制的斗篷可有三次隐身之效。 墨熄掠下檐牙,无声地停在了繁花盛开的露台外。 那扇八合的楠竹移门此时是敞开着的,顾茫并没有把弹琵琶的飞天姑娘叫回来,里屋只有他一个人。 顾茫以手支颐,阖着眼眸坐在桌前。 他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又好像还很清醒,长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拂颤着,烟篆袅袅,自顾茫手边的熏香炉里升起,将他的五官浸润得很柔和……墨熄一寸一寸地凝视着他,从他的眼角眉梢,到他的嘴唇下颌,烛光流照,像是橙色的蝶,栖落在他的鼻尖。 墨熄披着隐身斗篷,凝神屏息走近他身边,自上而下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慕容怜对浮生若梦的依赖究竟有多沉。 明知是淬着毒的,明知绝不该碰,明知能销人意志蚀人筋骨,却还是宴安鸩毒—— 原来他对顾茫的瘾,也早已入骨入髓。和烟麻一样深。 “笃笃。” 忽然,掩合着的门被叩响。 墨熄和顾茫几乎是同时从自己的涣散中回神,墨熄往后退了一步,而顾茫则起身去开门。 墨熄原以为叩门的又是什么飞天入地之类的小妖女,可当门打开,顾茫侧过身子让对方进来时,他看到来者并不是什么歌女,而是一个与自己一样,披着玄色斗篷的人。 那人虽然并没有用隐形披风,但他以一盏银金色覆面结结实实地遮盖了五官,唯能从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判断出,此人应当是个男子。 他是谁? 思疑方生,这斗篷男子就开口了。他的声音明显用幻音术扭曲过,显得十分沙哑古怪。 男子道:“今日可有什么异状?” 顾茫沉默片刻,答道:“没有。” “是么?”斗篷男若有所思地,“没有人来寻过你么?” 顾茫仍答道:“没有。” 男子见他坚持,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他将手里的一个包袱搁在了桌上,说道:“给你带来的,去换上吧。” 顾茫抬手掀开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就又将包裹拢上了。 他问那个斗篷男子:“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地方,总该准备准备。” 顾茫的手指尖仍垂在包袱边缘,闻言蓦地一僵,指节不自觉地蜷紧,握住了包袱皮。他这个状况让墨熄愈发不解,要知道顾茫一贯是个非常镇定的人,天掉下来他都能当被子盖,可是这个斗篷男只消一句话,竟已让顾茫变了颜色。 “那里的情况,只跟你说,怕你不信。”斗篷男子道,“今夜带你亲眼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饶是烛火如此温暖,也焐不暖顾茫脸色的苍白。顾茫似乎是在压制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连嘴唇的血色都在逐渐褪去。他垂下眼帘,肩膀微发着抖,最后他捧起那一只布包,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待顾茫再一次从屏风后面出来时,他竟已和那个黑衣斗篷男子换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装束,绣融着淡金色云雷纹的披风将他的身躯从头到脚遮得严实,顾茫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遗芳阁,墨熄也一直在他们身后跟着。这青楼瓦肆最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鸨母也好,姑娘也罢,心里都铭记着三个“少”,即少看少问少听。因此这二位打扮突兀的男子走过花楼的长廊,侍女们也没有露出半点惊诧的神情,只管着自己低头行礼,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就让他们这么去了。 顾茫和那黑衣人一路上无言,关系似乎也不是很亲密。那黑衣人走在前面,顾茫始终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这个黑衣人看不出身法,身上的气息也收敛得非常完美,墨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并不能探知到更多与他有关的灵流,只能一路跟着,看他们究竟要去往何处。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渐趋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这是……战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们最后就停在了战魂山山脚下。 八年前的战魂山门口,还没有设立镇守的侍卫。不过因为战魂山的山巅有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碑冢,为表恭敬肃穆,山门前还是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那个结界可以洗去几乎所有的易容与隐身术法,这也就意味着墨熄的跟踪只能在这里终止。 顾茫将斗篷的帽兜落下来,仰头看着那蜿蜒曲折的石径,两边松竹摇曳,明月透过叶梢洒在古旧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顾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墨熄则是心中骤紧。 之前他们俩见面的时候,顾茫果然是骗他的。顾茫是真的在这个时候就已决定了要叛国而去。顾茫真的已经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会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顾茫…… 顾茫……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个陪在你身边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谁?!!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开那个黑衣人面罩的**,尽管这**已经将他的眼眸都烧红烧烫。 他有一种预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谜团都能就此释开。但是线索也将断在这里,他将无法知道更多的东西,而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 墨熄喉头滚动,他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涌躁。然后他听到黑衣人说: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黑衣人似乎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重华一直是显贵当道,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墨熄颅内嗡嗡乱做一团,这个人昭彰是在策反顾茫,与顾茫说重华局势如此,与顾茫说除了羲和没有人向着你…… 燎国人? 不。不可能。 哪个燎国人可以在重华这般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哪个燎国人又能这样坦荡荡地站在顾茫面前,而不激起顾茫的强烈反感与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华,顾茫本身更信得过眼前这个黑衣人。可这样的信任又岂会是十天半载三言两语便能建立的?难道顾茫从更早之前就与某个燎国探子有所往来?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墨熄喉咙里简直都有森森然的血意了。 不过是短短一日,八年前,顾茫叛变前夕的短短一日。竟就有这么多的事情被岁月的风沙所掩埋——君上的冷酷无情、陆展星的一意孤行,顾茫的心事重重,还有这个……不加掩饰将顾茫推上地狱之路的黑衣男子。 顾茫将黑衣人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夜风更急了,宽大的袍袖衣摆像是零落的残花将被卷拂而去。在这寒夜当中,顾茫似乎被冷着了,手指微蜷,想要掩入袖中。而黑衣人却在此时从黑袍袖摆下探出几根纤长的手指,他握住了顾茫的手。 被这个动作刺激到的不仅是墨熄,顾茫也蓦地回头,黑褐色的眼睛近乎错愕地看着他,想要挣脱,但最后又没有。 黑衣人沉声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他说着,垂了睫毛,细细打量着顾茫的指掌。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别的不再多说,你上山去那里看看吧。”黑衣人顿了顿,说,“望你看了之后,会明白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 顾茫蓦地阖了眼睛,夜风呼呼吹拂着他的斗篷袍摆。 在这寂夜中,墨熄是那么希望顾茫能够矢口否认,能够推开这个黑衣男人,能够说一句我不想叛——哪怕说一句“容我再想一想”也好。 可是顾茫没有说。 墨熄的心,也就在这摧心折骨的沉默中,一寸寸地变凉。 顾茫道:“我知道了,走吧。” 他丢下这句话,径自穿过战魂山的山门结界,滚滚黑袍如黑云翻墨,头也不回地上了山去。 墨熄并不知道他们在战魂山待了多久,他周身麻木得厉害。时光镜中一日,仿佛堆积了八年的秘密开了匣,雪崩般向他覆压而下,这个一贯肩背挺拔仿佛什么都能抵扛住的男人不得不背靠着石壁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就算这样站着,血仍是供不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件件往事将他的骨骼碾碎,筋骨挑断,他最终还是慢慢地滑坐下来,躬身坐在山道的青石边,抬起颤抖的手,覆住了眉目。 要捋的脉络实在太多了,反而将他绕作一团乱麻。更何况他这是要怎样的事不关己冷血无情,才能在这样的刺激中再保有一颗冷静的心? 晨旭微透时,顾茫才与那个黑衣人从战魂山下来,仍是黑衣人走在前,顾茫在后面。 墨熄疲惫地抬起眸,眼底有蛛网般的血丝。他迎着模糊的天光,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而后他们穿出了结界。 这时候墨熄的头脑根本就是混乱至极的,整个人也被摧折得厉害,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此刻让他说一段他幼时就能倒背如流的《伏昼天劫志》,他或许也说不出来。 但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这样朦胧的晨雾云岚中,他还是于瞧见顾茫的第一眼就意识到—— 顾茫哭过。 顾茫是个很坚强的男子汉,但坚强的灵魂未必就只能由坚强的体魄来装载。顾茫的身体是温软的,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昙花般和柔,容易因为悲伤和刺激而流泪,而墨熄曾像探索自己的内心一样探索过顾茫的身体,他已将顾茫在任何情绪下的状态都深刻铭记。 他看到顾茫纤长眼眸微微的红,就知道顾茫一定哭过。 他为什么哭?为了谁而哭?是为了无力回寰的过去,还是为了孤注一掷的将来? 两人在山脚站定,黑衣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若再不离开,就该被人发现了。” “是。”顾茫嗓音湿润微哑,向黑衣人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多谢今夜相陪,就此别过。” “不必。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只是一个瞬影,黑衣人轻功掠起,速度快得令人无法看清,便消失在薄暮晨光中不见了。顾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云烟缭绕的战魂山,紧了紧肩上披着的黑色斗篷,好像斗篷下面遮掩着某个无法告知于人的秘密,他低下头,也跟着大步离去。 顾茫走后,墨熄再不用掩饰,他洗去法术,独上了战魂山,他在山上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去了战魂禁地。 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墨熄觉得他们方才去的应当就是这个地方。虽说此禁地是王室所建,但这时候它还尚只是个简陋雏形,想突破结界并非那么困难。 墨熄站在荒山禁地外,手指覆上流淌着的结界光阵。 他能感知到这只是一层普通的高阶阻隔阵,不似八年后那般无坚不摧,然而他如今身在镜中,又是个不速之客,灵力法术都被削弱地厉害,所以饶是这法阵并不完美,他也无法穿破…… 战魂山禁地结界的光芒在不断涌动着,仿佛在讥嘲着这个来自八年后的游魂。 ——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 “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黑衣人到底是谁? 此人言语之间的意思,旨在让顾茫看清重华这种以血统为上的局势,重择其主,言辞像极了燎国策反的军士。 可顾茫真的就那么早与燎国之人相勾结了吗? 而除此猜测外,由于战魂山禁地授王室之意所建,或许是有立场相悖的贵族看到了里面的某样东西,知道了君上所谋,心生反叛之意,所以带顾茫来亲眼见证,好让顾茫感到伤心,感到死心,彻底与重华王族们一刀两断,另拓新路。 但这条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虽说重华王室之间暗流涌动,可又有哪个贵族会真的希望血统为尊的朝局被颠覆呢…… 一个个问题仿佛都在擂着心腔,墨熄仿佛身置迷雾中央,他在雾中摸索,却无法捕捉到事情的真相。 这一界之隔的秘密,他终是不得而知了。他唯独可以确信的是,顾茫当年之叛,果非那么简单。 直到回到羲和府,墨熄也没有全然缓过神来。 霜秋端着点心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近:“主上?” “……” “主上,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墨熄没吭声,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难看又有多可笑。 古书言时光镜中九死一生,他曾经觉得荒谬,此刻却觉得所言非虚。且不说顾茫这种已经完全被催眠的人,就是他作为一个跟着被卷入过去的陪同者,也一样逃不掉被镜子折磨的命运。 一个人这一生之中,总有或多或少的遗憾,一次生命的轮转里,也总会隐瞒着各种各样的秘密。 面对这些遗憾,回到过去的人会不想着弥补吗? 面对那些秘密,自未来而至的人又怎会不觉得震撼…… 人回到镜中岁月了,就会发现或许只是一言之失,一念之差,沧海便就换作桑田。 又或许和他一样,发现许多自以为然的“事实”,只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浓妆,竟骗了他整整八年,而真相如何,他却也无从探知。 墨熄头疼欲裂,几乎要被这种痛苦逼疯。 霜秋道:“主上,您……” 墨熄捏着茶盏的手失了力道,蓦地一合,竟将瓷盏生生捏作碎片,霜秋尖叫一声,眼见着血水顺着被割破的指腹流淌,蜿蜒过苍白的手背手面,慌忙道:“主、主上,我这就替您——” “出去。” “主上?” 墨熄黑沉沉的眼睛由于血丝太甚,似弥着一层红云,他盯着自己淌血不止的手,沙哑道:“滚。” 霜秋不敢再多言,忙收拾着盘盏慌慌忙忙地走了。墨熄没有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他甚至希望这种些微的痛楚能够唤回他更多的清醒。 他亟欲拥有的清醒。 离陆展星斩首之日还有两天,他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不因为一时冲动而搅乱时光镜里的过去。 他也希望慕容楚衣他们不要那么快地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中救出来。 现实已经将这一段过往盖棺埋葬,他想在八年前多留一会儿—— 顾茫曾说,哪怕火焰会将四肢百骸都烧为灰烬,也想要燃出光芒。 而他呢,他不似顾茫这般揣着一个英雄梦。 但是,哪怕痛苦会让他的肌骨血肉都碎为齑粉,他也想要掘得真相。 89、问斩 转眼,镜中岁月已晃过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栈的厢房里,沉默地看着窗边的水滴漏。 按照君上的要求,今日他已该在前往北境的路上了,但是他并没有走。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掌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其实不仅仅是他的手掌,这个世界一草一木的颜色都在这几日里开始慢慢消退。 这是时空镜的力量正在削弱的征兆。 慕容楚衣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时间的流速很快,可能外面只是慕容楚衣或者江夜雪在施个法吟个解咒,不但镜子内却已过了几天。 按这个情况下去,墨熄估计再过两三日,自己和顾茫就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并无所谓君上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北上,他只想在这之前再多掌握一点秘密而已。 又一滴水落了下来。 水滴漏的刻度已离午时越来越近。墨熄起身走到铜镜前,抬手给自己施了一个简单的易容之术,而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啦走啦,快去东市看杀头!” “陆副帅要被砍脑袋了,真是没想到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唉……” “他因为一时冲动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看他是死有余辜!” 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都在往东菜市口的方向涌。那些脸上或是期待、或是快意、或是唏嘘,还有的则是惶恐。但不管揣着何种心情,东市就像热乎出笼的人血馒头,在诱惑着一只只秃鹰抻长了脖子往斩首台挤。 墨熄一言不发地跟着人流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来到了东菜市口。那里已经聚满了负责行刑的人,还有一群看客。他们像是透韧的饺子皮,将台子重重团围。 陆展星一身洁白囚服,赤着脚,盘坐在断头台上。他的神情很宁静,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慌张,行刑官给他端来了酒和肉,他咧嘴哈哈笑着谢过了,从盘子里扯过一根鸡腿露出犬齿大口地撕咬吞咽起来。 三下五除二把肉都吃完了,又开始喝酒,一盏送行之酿喝得气吞山河。 末了用袖子一擦嘴:“官爷,你这小酒壶也太别致了,娘们唧唧的,能不能干脆给我来一坛啊?” 行刑官怪异地看着他:“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开心?” “可不是嘛。”陆展星龇牙咧嘴地笑得像一只得道成精的狼狗,“人生最后一顿,难道还要我哭着吃完不成?” 行刑官瞪着他,似乎在想人要有多厚颜无耻才能在捅出了那么大篓子之后还能这样嘻嘻哈哈。 “没有一坛酒给你。”最后行刑官生硬道,“断头饭,就这一套。吃完不续。” 陆展星叹道:“那真是好遗憾。本来可以醉着上路的。” 行刑官冷笑道:“原来你不是洒脱,是想酒壮怂人胆,砍头的时候不怕痛。” “那倒不是。”陆展星抚掌笑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军爷我想醉着上黄泉,借着酒劲看看那忘川两岸的美景,没准还能写一两首名动地府的诗来。” “……”行刑官被他噎得简直无语,正当这时,忽听得喧嚷的台下传来一个清冽的嗓音。 “你又要写什么诗?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只更比一只丑,还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笙歌夜夜不是梦?” 一众人转过头去,顾茫出现在人群之外。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重华军礼服,摘了军衔流苏,但依旧衬得他腿长腰细,容姿端肃。他两根修长长指勾着根麻草绳,绳子勒一坛沾着封泥的酒坛,迎着正午烈阳,自远处向断头台行来。 “哎呀,是顾帅……” “呸呸呸,说错了,不是顾帅,是顾茫,顾茫。” 观刑之众慢慢分出了条道,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地盯着他们二人。 谁都知道陆展星和顾茫过命的交情,谁也都知道因为陆展星之失,顾茫从万人之上跌至谷底,成了一个终日泡在青楼里厮混的废物。 他们此刻终于见了面,对待彼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展星会不会对顾茫面露羞愧? 顾茫会不会一怒之下唾骂昔日挚友? 没什么比吃醋争风阔商休妻兄弟反目更有意思的戏码了,前两者虽然看不到,但兄弟反目却大可以指望,于是方才还喧喧嚷嚷的断头台逐渐沉寂下来。 周围太安静了,隐匿在人群中的墨熄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目光追着顾茫的身影,那个挺拔俊秀的、穿着重华旧服的身影。 今天的顾茫并不颓丧,他看起来像清风里的隽秀青竹,好像这半年以来的靡烂日子并没有销蚀去他的丝毫风骨。 顾茫在这片寂静之中,孑然走上了刑台。 他本来都是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但如今十万袍泽只剩下了他一个,其他是牺牲的牺牲,羁留的羁留。他没有办法带更多的人来,只有一个人,一坛酒,一件卸去了军衔的军服——他们昔日的辉煌像一场黄粱梦,如今就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残余。 陆展星仰着脖颈,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龇牙笑了。 “茫儿,你还记得我写的那些诗啊?” 顾茫垂下睫毛,浓密的睫羽在他眼睑处投下晕影。他抱着酒坛子坐下来,说道:“你狗尾续貂写的太差,我想忘也忘不了。” 陆展星就嘿嘿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抠脚,然后说:“我就知道你今日还会来送送我。” 顾茫哼了一声,将酒坛的封泥拍开,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推给了陆展星:“喝吧。” “哟,鸿鹄馆的十五年陈梨花白。” “识货。” 见这两人并没有期待中的大打出手,也没有互相盘殴,别说台下的看客了,就连行刑官在旁边瞧得目瞪口呆。 陆展星已是死囚了,但顾茫彼时尚未叛国,虽然没了军衔,但积威仍在,因此行刑官不愿、也不敢公然与顾茫为难。 他犹豫道:“顾……咳,您看这断头饭的制式规矩……” “好歹兄弟一场,我来给他送个行。”顾茫抬头,“烦劳官爷你请行个方便。” 再怎么说,顾茫也是重华的神坛猛兽,常胜战神。再怎么说顾茫在风光时也没有做过任何盛气凌人的错事,未有私仇。 传令官在他黑玉般的眼眸中,逐渐地败下阵来。最后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日晷随着太阳越深越高,浓缩出比墨汁更浓的黑夜倒影。 陆展星喝着酒,笑吟吟地与顾茫说着话。大约是人之将死,再言仇恨亦是无用,他们俩谁都没提凤鸣山战败一事。 离行刑的时刻越来越近了,饶是骄阳白炽灼烈,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种与死亡有关的味道。观刑的人们望望日晷,喉头吞咽,都有些紧张起来。而最不紧张的反倒成了将死的人和送行的友。 酒终于告罄了。 顾茫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陆展星笑着说:“太多了。” “哪一件我能帮到你?” 陆展星道:“替我多尝尝梨花白。” “好。” “替我多看看美人美景。” “行。” 陆展星想了想,最后抬手抚摸着顾茫的军礼服:“……茫儿,这套衣服,以后别再穿了吧。” 刑场火盆的木炭发出噼啪爆响,顾茫垂了眼睫,神情似有些黯淡,又似有些意味深长。他这个神情,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明白是为什么。 除了墨熄。 墨熄清楚顾茫此刻已决心要叛,陆展星的这一句临终发愿,原本是希望顾茫可以就此解甲归田,不再卷入血雨腥风中。 可是陆展星却不知道,顾茫确实是再也不会穿上重华的军礼服了,但顾茫会换上燎国的玄色战甲,而后走上一条鲜血淋漓的不归路。 顾茫没有立刻吭声,他低着头,睫毛像是絮蕊轻动。 最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好。再也不穿了。” 陆展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展颜而笑。 “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展星哈哈笑了:“你从小就爱哄人,哄我哄到大了。”笑着笑着,眼尾春叶般舒展开来的笑痕又敛去些许。 顾茫道:“还有事情想说吗?” “……”陆展星眼底流照着些温和,这是墨熄从来没有在这张虎狼般桀骜的脸上瞧见过的和软。 陆展星说:“茫儿,早些成家吧。” 顾茫:“……” “你平日里总是闹闹嚷嚷的,但咱们哥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就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处。”陆展星意有所指地,“你也老大不小啦,玩够了的话,就早些收心……这样我也……” 话未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顾茫道:“陆叔叔今年贵庚?” 陆展星瞪大眼睛,撇撇嘴:“我这是关心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正欲说更多,忽听得一声尖锐啸响,高台角楼上的修士仰头吹起了牦牛号角,其声呜呜动天。唱令官吊着嗓门高喊道: “时辰将至!” 时——辰——将——至—— 刺目的太阳已升穹庐中心,白生生的光芒灼照着茫惘众生,照着将离开的与将分别的,照着乌泱泱的看客。 这就是这一对总角兄弟的最后了。 顾茫平静地看着陆展星,平静得就好像两人只不过又因为战略缘由,即将兵分两路,但迟早还会再见面。 “走了。”顾茫道。 陆展星笑着:“你考虑考虑我的话。” 顾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道:“……行啊,我会的。” 他说罢,长袍曳地,自刑台窄小的高阶下去。 行刑官上前一步,抬手执起包着红布的铜锥,于鸣钟敲落,金属碰撞发出清远的响。行刑官提气唱奏道:“时辰到——备!” 没有像话本传说里那样,有一骑禁军举着令箭高喊着:“刀下留人!”策马奔来。也没有出现陆展星暴起反抗,更没有人劫囚。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能得到天命眷顾的只有寥寥数人。 陆展星与顾茫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望着,他们俩人都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陆展星从戎时曾说的一句话: “我是一点儿也不想死的,我就想做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娶三俩婆娘,生一群孩子,那日子叫做一个逍遥快活。” 顾茫倒是笑了:“你现在上了战场啦,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做你的千年王八万年龟?” 陆展星毫无忌讳。他摸着下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说的也是,那我不如想想看怎么样死才能死得其所吧。” “怎么算死得其所?” “最好的是我中个燎国幻术,幻术里全是些绝世美女,追着我要和我嘿嘿嘿,我却之不恭,最后死于精尽人亡。”陆展星笑得一脸猥琐,晃着腿道,“哎呀,好美妙的结局啊。” 他们倒也真是无畏无信,死生之事在他二人嘴里就如玩笑一般。 “或者被一个绝世美艳的燎国女魔头杀掉,最好她是看上我了,我誓死不从,她先奸后杀,哇,好刺激——” 顾茫笑骂:“能不能来点正常的?” “正常的有什么意思。”陆展星舔着嘴唇笑道,“最多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堆狐朋狗友围着我凄凄切切,两行老泪。想想就觉得可怕。” 可谁知道,原来陆展星当时能给自己想到的最坏的结局,却也比他真实的未来要好上太多太多。 原来,作为一个军士,他最终的结局并不是马革裹尸,而是背负着罪责,耻辱且无用地死在重华的断头台上。 没有什么人哭,没有人为他凄凄切切,两行清泪。 所谓的狐朋狗友,到底也只剩了顾茫一个。 持着宽口弯刀的刽子手上前一步,手中雪亮的刀子高高扬起。 陆展星碎乱的额发被风吹起,他俯视着台下的顾茫,唇角研开一个释然的微笑来。 “斩!” 一声话音离别落,从此阴阳,陌路人。 90、当年之痛 鲜红的血在看客的惊呼声里飙溅,又在唏嘘声里,顺着高台的木纹慢慢洇开。 午时的阳光炫目得厉害,晃得人心里发慌。顾茫笔直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就这样看着,看头颅滚落,残躯倒伏。 他最好的朋友身首异处,脑袋往前滚,滚到刑台的边缘而后停下,一双未合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在说,茫儿,回头吧。 都结束了,让我的死做一场梦的终点,别再往前了。前头没有路,只有海市蜃楼的幻境。 转身吧。放弃吧。 刽子手的弯刀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猩红,热血流了一地。 回家吧…… 行刑官依例唱道:“完刑——” 像蛰伏一冬的兽自昏暗洞穴中缓慢苏醒,在最初的刺激和震慑过后,人群自僵凝,渐渐恢复了动静。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于台上尸首分离的陆展星都是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有的妇人鼓起勇气偷瞄一眼,立刻哎呀一声将脸埋进掌心里,被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吓得发抖。 “好惨啊。” “别往台上看啦,真可怕,你若看了,晚上睡觉该做噩梦了。” 就这样闹嚷嚷地乱了一会儿,人群的焦点渐次转移到了顾茫身上。 慢慢地,开始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神情,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顾帅他怎么……毫无反应……?” “真的是啊,他连脸色都没变……他是不是还恨着陆展星啊,毕竟陆展星把他坑得那么厉害。”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给人家送行?” “大概是……为了面子吧。哎,他们这种人,斗都是内里斗,哪里会翻到明面儿上来。” 顾茫毕竟是邦国勋臣,彼时还未通敌,因此也立刻有人反驳道:“瞎说什么?顾帅根本就不是那种人!陆副帅虽然是他的故友,但到底铸下了大错,顾帅送行是为了义,不失态是因为礼,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对方也不遑多让,嗤之以鼻:“兄弟兄弟,同生共死,共甘共苦,那才叫兄弟。我要是顾茫,我早就劫囚了,或者早就跪在君上面前恳求以自己的命换兄弟的命了,哪里会像他一样!” “你怎么知道顾帅没求过?” “就凭他现在这个冷淡态度,他顾茫就是个冷血无情,假惺惺的伪好人!” 这些话,顾茫或许都听见了,又或许并没有听见。他依旧望着刑台——刽子手已经离去,行刑官正在指挥左右处理后续之事。他站在正午的烈阳里,身段如松竹,修雅挺拔,没有半点被痛苦击伤的模样。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展星的身躯被缚起,看着陆展星的头颅被高悬,看着地上的血迹被冲淡。 行刑官展着一卷黄帛诏告,不带任何情绪地念着:“罪臣陆展星,阵前失德,斩使引祸,凤鸣兵败,大负天恩。今处极刑,曝尸三日,布告邦内,咸使闻知。” 声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荡,一切尘埃终定。 行刑彻底结束了。顾茫未做多留,他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提着那一坛他与陆展星饮尽了的梨花白,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十万袍泽,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人。 顾茫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墨熄披着隐形斗篷,一直跟着。 这位曾列重华第一的大将军穷得厉害,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府邸。这也难怪,征兵炼器需要钱,粮饷装备需要钱,疏通关系需要钱。 而他的军饷只有那么多,所以他除却奴籍之后,也只是在东市的一块僻静之处租了个小屋。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只有一间寝卧,寝卧内唯一张床,一床被,一对桌椅,几只破烂木箱子。 原来这就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全部的家当了。 顾茫回到屋内,将酒坛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饭的辰光了,他烧水生火,将纱橱里搁着的剩饭剩菜热一热。 他吃饭。 他最后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无法回头。 但他吃饭。 小木桌上摆着陆展星临终前喝酒的红泥空坛,一大碗白饭,青菜豆腐,顾茫像饿了许久的人,筷子抵着碗一直往嘴里扒饭。很快地一碗饭就被他吃了个见底,一粒米也没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给自己添了一碗,还是那种饿惨了的吃相。 好像他内心里空出了一个无底的洞,只有不断地吃一些东西,空洞的感觉才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他埋头扒着饭,嘴里塞得很满,腮帮子鼓起,最终吞咽的速度赶不上塞食物的速度。他慢下来,可还是噎住了。他噎着,不吭声地卖力地想把嘴里的饭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么不能说的话,不能诉的苦。 他几乎是凄惨地吞咽着,头仰起,眼睛大睁着,看着屋顶梁椽,忽然地就发出一声抽噎。 像是因为积食而发出的抽噎。 那么可笑。 但眼眶却红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边,咫尺远的地方,却不能说一句话,碰一碰顾茫哪怕一根头发。他就这样眼看着顾茫的眼睛越来越湿润—— 顾茫仰着头,似乎要把眼睛里的东西忍回去一样,他甚至飞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脸来,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无味的白饭。 他幼年时候,和陆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种只配着青菜豆腐的白饭。 他努力塞了几口,但是死亡的剧痛像是迟来的刀刃,钻进了他的肺腑,终于开始争抢他的呼吸,侵蚀他的血肉,击碎他那张佯作淡然的脸。 于是慢慢地,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含着米饭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开始哆嗦,他兀自强撑着,可是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到桌上。 他不出声,一边塞着饭,一边抬手抹着泪,喉咙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着米饭一起被强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夹不起青菜豆腐,试了一次,滑下来了,又试一次,戳破了…… 背上负着七万魂魄的这个男人,忽然就被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败击溃。 顾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哗啦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下。瓷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碎的最彻底的是顾茫带回来的那只空酒坛子。 他喘息着,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地狼藉。 红泥酒坛,被他摔成了一摊子七零八落的旧梦。 顾茫看着,看着……眼眶湿红,然后他走过去,几乎是茫然地蹲下来,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还没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脸上是一种如梦初醒的表情。 这种如梦初醒,使顾茫的脸庞显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认识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见到的一种破碎。 如果顾茫胆敢以这种神情出现在军队的任何人面前,所有人对他的信仰都将土崩瓦解。他不是战神,是一滩软泥,是一只孤独无助的蝼蚁,一抔支离破碎的散沙。 顾茫脱力般坐下来,他穿着熨烫妥帖干干净净的军礼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脏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着,他盯着那一地的狼藉看。 喉咙里先是漏出细小的呜咽,犹如流离失所的幼狼,再后来,呜咽成了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喉管深处跌跌撞撞挣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看着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慢慢蜷缩着自己抱住膝,看着他拼命隐忍着,却还是忍不住眼泪要流,看着他死命咬着嘴唇,咬到满齿都是血了,却还是锁不住软弱的声音。 神祇终于崩塌了。 战神终于溃不成军。 顾茫微松开齿,他咬自己用了十足地狠劲,他快要被自己逼疯了,喘着气,眼眶红的厉害,目光绝望地在屋里逡巡,仿佛希望能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赎他也好,杀死他也罢,神也好,魔也罢。 救救他吧。 陪陪他吧。 痛…… 太痛了。 为什么人世广袤,却留不住七万英豪。 为什么地府深深,唯不收他一个活鬼? 只剩他一个了。 顾茫终于悲恸地嚎啕出声,他哀嚎着,他抱着自己,他死死地抱着自己,像是在隔着生死竭力拥抱他的袍泽手足,又好像是被死去的弟兄们夺了舍,英魂跨越黄泉来努力地拥抱他们的顾帅…… 那双沾血的嘴唇里漏出的哭声,最终是悲不成声,痛不能承。 顾茫不断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便如剜骨钻心,从顾茫一边努力吃着饭一边无声地流着泪的时候,他的心便像刀割般疼。 到了这时,顾茫的疼痛就像是他的疼痛。 顾茫的无助就像是他的无助。 他这时候才亲眼看到了,失去陆展星之后,顾茫是那么疼。 疼得好像一颗心都要沥干了血。 他看着顾茫的眼神,顾茫的神智一定是有些混乱了,像是能看到鬼,又像是渴望看到鬼,顾茫在满屋子里都绝望地找寻着。 ——他想有人陪着,索命也好悭责也罢,他想有没有谁来陪着他。 墨熄的心有如刀绞。 从前顾茫金殿鸣冤时,他不在顾茫身边。 后来顾茫痛楚犹深时,他亦不在顾茫身边。 如今…… 明知道镜中过去无可更迭,明知道鲁莽行事或有危险。 但和顾茫一样,一直以来,墨熄也忍得太痛苦了。 在顾茫没有叛国前,都是他欠顾茫的啊……都是他没有好好陪着顾茫,没有及时看出顾茫的心结,都是他把顾茫当作坚不可摧的神祇,却忘了战铠裹束之下的,其实只是一具凡人血肉之躯。 一具伤痕累累的,却仍在挣扎的…… 血肉凡躯。 人的心,终非是顽石冷铁,这八年来的隐忍终溃于蚁穴,墨熄再也忍受不住,他解去了斗篷的隐身之咒,他剑眉低蹙,在缩成一团的顾茫身边半跪下,他沙哑道:“顾茫,你看看我,我还在。” 我还在…… 可是顾茫不知是因为太伤心了,还是神智绷到极致,已经崩溃了,他竟对墨熄的声音和墨熄的忽然出现毫无反应。 墨熄疼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也在颤抖,他抬起来,想要将这个一身军服却再无万丈荣光的爱人拢到自己怀里。 就这一刻,他不想再考虑后果了。 他真的…… 真的已经在八年的痛楚与思念里,在时光镜的溯回里,被逼疯了。 “顾茫……顾茫……”墨熄轻声地,喑哑不成调,“没事了,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他自他身后抱住他,将他圈入怀。 可是就在肩背将要触到的一瞬间,微光闪动,墨熄竟发觉自己透过顾茫的身体穿了过去—— 他怔忡地看着自己的手,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目光一寸寸地慌乱下去。 没时间了。 慕容楚衣和江夜雪破镜之咒,已吟到最后一段。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于这个镜中世界停留多久,但至少从这一刻起,他已成虚无。 再也不能与这个世界有任何呼应了。 他再也无法现身,给不了顾茫宽慰,也挽不了顾茫回头。 …… 这一天,顾茫瑟缩地坐在满地的碎瓷堆里,抱着膝盖,就这样从天亮捱到天黑。 夜色沉了,他靠在冰冷的墙边,像一只离群的兽,蜷缩着睡着,他的眼梢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就连瑟缩在墨发间的耳缘也泛着可怜的薄红。 墨熄陪在他旁边坐了一整夜,梦里的顾茫也在无意识地抽泣,墨熄抬手,却拭不去八年前的这一滴泪。 时光如斯,什么也改变不了。 哪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他们也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91、最后一个委任 接下来,便是陆展星被三日曝尸。 这三日间,镜子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继续变淡,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犹如隔着一片汪洋海。墨熄不需要隐形斗篷也可以自由往来于任何地方,但时间已经趋告罄,他再也不能与八年前的任何一个人对话,也不能以此引出更多的真相了。 他陷入了被动的等待。 而这三日间,顾茫没有去任何地方,也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他——也是,陆展星是顾茫昔日最亲密的挚友,也是王八军的副帅。很多人曾以为陆展星最后并不会死,以为最后一刻他一定会得到君上的宽赦。 可君上并没有顾及顾茫的感受与颜面,陆展星还是被斩了首。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吸嗅到了这个讯息—— 顾茫是真的失势了,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顾家军完了。 没谁会陪一个江河日落的走狗,昔日将军门前,如今鞍马稀零。 只有来自八年后的墨熄陪着他,可是顾茫看不见。他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发呆,能不吃就不吃,能不动就不动,岁月好像静止了一样。但墨熄知道时间还在无情地推移,墨熄有时会望着自己的手,十指伸出,俱已变得透明——看来离开镜中世界,也就在这几个时辰了。 他甚至不知道撑不撑得到今晚。 “顾帅。”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外面喊着。顾茫睁着双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踉跄着起身,他因为饿了太久,躺了太久,头脑有些发晕,下地之后差点栽倒。墨熄本能地就去扶他,可是搀扶不到——顾茫还是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又迅速爬起来。门开了,站在外头的是宫内的一个传令官。 “君上有旨,请您速往金銮殿一趟。” 顾茫显得很疲惫:“有什么事么?” “这……”传令官道,“下官也不清楚,顾帅去就是了。” 墨熄明白,是君上要给顾茫下达那最后一个任务了。他忍不住祈求他还能在时光镜中多停留一会儿,不要让他在这个时候脱离。他是真的很想看到顾茫叛变前的最后委任是什么。 送走了官吏,顾茫来到昏黄的铜镜前。他换了件干净的粗布衣裳,掬水洗脸。水珠子顺着他的脸颊淌落下来,洗去了满脸的倦怠,却洗不掉眼里的血丝。 为了让自己显得精神些,顾茫抬手束发,给自己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然后他习惯性地想要扣上代表着徽衔军阶的冠扣,手指却在台子上摸了个空。 他早已不是将帅了。 “…… 顾茫沉默一会儿,摸索着,摸出一根帛带将发髻缠绕固定,帛带是藕白色的,不知是在为谁大逆不道地偷偷戴着丧。 他进了宫里。 羽林见了他,兜鍪上的红雉簌簌,想行礼,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不该行此之举,便又直起头来。 ——深宫禁内,天威庄严,禁军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对他进行打量,但他们的目光都偷偷地望着他自长廊的尽头出现,消失到王城的深处去。 这些年顾茫走过这条廊庑无数次,阶衔越来越高,拥趸也越来越多。 而如今,他又成了一介布衣,青衫布鞋,孑然一人。他洒了半生的热血,耗费了所有真心,到了最后,兜兜转转回到起点,和当初他以奴籍之身初入宫城时,竟也无太大区别。 步入殿内,高阶之上王座威仪,由于并非朝会时辰,御座前落着三重缃色软帐,将后面的一切都重重叠叠地遮住。 君王之容,不当轻窥。 顾茫顿了顿,眼帘未抬,垂着睫毛,眼观鼻,鼻观心。他长跪叩首:“庶民顾茫。拜见君上。” 金銮殿里空寂寂的,并没有任何作答的声音。 顾茫静候一会儿,起身再叩:“庶民顾茫,拜见君上。” 这回终于有反应了,然而反应却不是从金銮殿的王座上传来的,而是自顾茫身后,薄烟般轻飘飘地荡入。 “姓顾的,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庶民之身,君上又怎会愿意见你?” 墨熄与顾茫一同回头,但见慕容怜一脸憎恶,笼着宽袖站在门口。 八年前的慕容怜还未开始吸食浮生若梦,因此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后来好很多,人也没有那么倦那么薄。他穿着一袭蓝衣金边的贵族衣袍,虽然神情姿容是纨绔了些,但肩背是挺拔的,一双长腿也站得笔直,不似后来,走到哪里都一副要软倒下来的懒样子。 顾茫直起身子,问道:“怎么是你?” “我怎么了?”慕容怜冷笑道,“顾帅好大的忘性,你在我府上伺候了我那么多年,给我捏肩捶腿,百般奉承。怎么,做了几年将军,连你的本都忘光了?” “……” “再者说,如今你是庶民,我是王爷。由我来替君上给你递话,已是你的殊荣。” 尖尖的下巴挑起,慕容怜白皙的脸上露出讥嘲。 “跪着接旨吧?” 顾茫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将眼帘垂落,他跪伏于地,淡青色的袍缘委顿一地。墨熄从前是看惯了铠甲加身的顾帅,原来卸甲之后的他骨骼清瘦,宽大领口处露出来的一截脖颈,疲惫得像轻轻一捏就断去。 慕容怜哗地一展金边灿烂的华贵袍袖,拿出君上谕令,慢条斯理地念道:“皇羲天鉴,重华君诏,凤鸣一役,浮尸千里,溯本究源,皆因主帅顾茫识人不当,副将陆展星阵前失德,斩杀柔利特使,陷万军于鼎炉,恶重华之邦交。今罪臣陆展星已枭首示众,责令故主帅顾茫,负其断颅,亲往柔利谢罪。钦此。” 这一卷诏书念完,莫说顾茫,便是墨熄都怔住了。 君上的意思,竟是要顾茫亲自携着陆展星的脑袋,前往柔利国,为陆展星曾经斩杀该国使节的事情谢罪道歉! 时光镜中的声音本就越来越轻,这时候墨熄就更觉得耳中嗡鸣作响。 竟要顾茫亲自向邻邦,奉上陆展星的脑袋…… 君上根本无所谓顾茫的心情何如,无所谓顾茫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叛变!——他确实在试顾茫的底线。 甚至不惜以逼走这个人为代价。 慕容怜眯起三白桃花眼:“怎么?顾帅还不接旨吗?” 墨熄摇了摇头。 不。 你不要接……你不要…… 但是看顾茫的眼神,这个人好像早已将君上的恶心看透,在最初的怔忡过后,顾茫的神情变得冷漠,变得坦然,甚至变得有些不加掩饰的厌弃。 不要接…… “庶民顾茫。”模糊的声音从顾茫唇齿间磕落,“……领旨。”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从慕容怜的手里接过诏书。 悬崖坠下,一切,终成定局。 于是,就在这年的深秋,许多人都有了新的命运——重华唯一的奴籍军队朝夕不保,陆展星东市问斩,头颅悬于闹市三日。为了羞辱曾经当庭顶撞自己的顾茫,三日后,君上竟命顾茫亲自将陆展星的脑袋送往柔利国,以谢当年斩杀来使之不恭。 顾茫背负着兄弟的头颅上路了。 日暮黄昏本是最稠艳的色泽,但在墨熄眼里却白得近乎透明。时光镜的力量越来越薄弱,镜中的世界开始和外面的世界相胶着,墨熄甚至偶尔可以听到时光镜外的吟唱。 是江夜雪的声音,在念着解咒。 “渡厄苦海,昨日无追……” “黄粱为梦,君何不回……” 恍神间,江夜雪的嗓音消失了,又只剩下镜内世界的种种声响。 将远行的顾茫紧了紧背着的布包,来到重华的东市牙子口,走到一家炊饼摊子前。 “老板娘,来五张炊饼。” 卖炊饼的是个俏丽妇人,以前顾茫来她摊上光顾的时候,她都是又嚷又笑,嗓门扯得邦邦响,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顾帅吃了她家烤的肉炊饼。可今日她从膛炉前带着笑抬起头来时,笑容却僵住了。 顾茫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道:“五张炊饼,还是老口味。” 女人一下子变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着和这个失势的男人撇清关系,哪怕是买卖关系也好像会难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为自己的势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这样天人交战地僵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凑了过来。 “不卖了不卖了,我们家打烊了!” 顾茫怔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可晚市才刚刚开始……” 男人蛮不讲理道:“就不卖了!” 顾茫明白了。他看了妇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满面通红,她的良心好像是在这一刻彻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浆都涌到了脸上,将她的面庞染成酡红。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她摊子前买饼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家,嫰水青葱似的一个姑娘。见他来光顾,激动地磕磕巴巴。 那时候她也是和现在一样,颊飞霞光。 可惜时过境迁,姑娘成了妇人,而她脸红的原由也与当年全然不同了。 顾茫叹了口气,说:“那算了。本来想买一些,带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饼和我在北境吃过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谢谢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妇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顾帅——!” 她男人大惊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妇人便哆嗦着,这一声之后彻底失却了正直的勇气,她低下头,不敢接着发声。而顾茫在脚步微顿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着泪抬头时,便再也看不到了。 …… 墨熄陪在顾茫身边,陪他一家家走着,看着。 顾茫好像原想着要带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还在卖重华剪纸小绘的摊子前有些渴望地驻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东市逗留得越久,盯着他瞧的人就越多。 摊主们原本都会热烈地招揽客人,而独独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气,恨不能连人带摊子消失在这尘世才好。 顾茫是识趣的人,他也不怨他们。 这些小生意人守着一方小本营生,谁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他是在底层活过的人,知道被人轻贱、吃不饱饭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着这些对他避之不及的小贩时,他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临了走了,要买一两样故国的风物,竟都成了这样困难的事情。 顾茫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热闹的东市,他一边走,一边叹道:“展星,抱歉了,这一时半会儿地,也买不到你喜爱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头颅自然是不会答话的。 顾茫又紧了紧背囊,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过了戍卫,出了城门,他走在了白玉石斫凿的古桥上,这座桥名叫重华桥,跨越宽阔的护城河,一头是他来时的路,一头则连着荒草萋萋长亭曲折的城郊驿道。 桥的尽头,有一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歪着,他两腿腐烂,遭蚊惹蝇。顾茫知道这个人,长年累月地歪倚在这里,问每日进城出城的人讨饭。 老叫花子年纪大了,从不挪地方,守城人驱赶过他无数次,他都是翻着浑浊的老眼,用双手撑着地,骂骂咧咧地爬走,可过了一两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来,还是赖在这里乞讨。 顾茫曾经问过别人,为什么这老头非要在城门口,要在重华桥边瘫着不走。 那时有上了年纪的修士告诉他——这个老头曾经上过战场,后来全军覆没了,老头儿贪生怕死,阵前逃了回来,保了一条命。老家伙良心过不去,过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请罪。但彼时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杀人,只褫了他的军衔,废了他的灵核,流他做一个庶人。 他试过借酒消愁,试过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结。 再后来,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溃。 年轻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痴痴癫癫,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丢下同袍临阵脱逃的那一瞬间,他被彻底逼疯了,他在癫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过去,以为这样当年的自己就不会转身而逃。 可是没有用。 老头子疯的越来越厉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重华桥边。守在大军归师必经的这一条路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永远张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顾茫第一次作为主帅得胜凯旋,鲜红的披风裹着精光铠甲,骑着金翅飘雪马,纵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滚滚尘烟而来。 重华桥边的那个肮脏腌臜的老头,忽然比顾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着断肢挣扎着直起来,努力朝他们挥着手,热泪盈眶地喊着:“回来啦!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随行奇道:“这老头在说谁?” 顾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还有身后风尘仆仆的同袍手足们。 顾茫思忖未几,忽然心中一动,骤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当年那些被他抛弃的兄弟们能够踏过几十年的时光,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着。 所以顾茫当时下了马,走到他跟前,老头儿仰头望着他,阳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呜呜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着顾茫磕头,一边又挪着想要过去抱住他。 陆展星那时候啧了一下嘴,说:“茫儿,脏死了!” 顾茫道:“没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会犯错,逃兵为他的逃离煎熬了大半生,顾茫想,已经够了。 老家伙就豁着他那张漏风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管顾茫叫“小赵”,一会儿又管顾茫叫“小陈”,“小冬瓜”。 顾茫一一都应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还是有点疯,但不再直勾勾地看着地平线,他开始像个正儿八经的臭要饭,会对过往的人笑,颠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唱着他的莲花落。 “……”顾茫紧了紧裹着陆展星头颅的布包,走到重华桥的尽头。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路过这个老叫花的身边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获颇丰,讨饭的破碗里搁着一只大馒头,怀里还揣着一张饼。他其实并不记得顾茫是谁了,虽然顾茫当年班师回朝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执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 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 “老爷,给点赏啊。” 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细软贝币,都递给了老叫花子。 顾茫道:“走啦。” 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却被老头忽地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 老头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鸡爪子枯木头般的手,从怀里摸出那张脏兮兮的饼子。 献宝似的,满脸褶子都溢着笑。 “给、给。” “给我的?” 老人像是因为接近天命,有着常人所无的知觉,不住地把饼子往顾茫手里塞:“带着、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 顾茫怔住了。 或许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与未来的。 他看着那张皱纹密布枯缩如核桃的老脸,半晌,慢慢地整顿出一个笑,从老叫花子手里,接过那张故国的炊饼。 “多谢。到底还是能带走一样故乡的念想。” 老头就朝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嘴唇哆嗦着,不住说:“你们要回来,要回来……” 顾茫的笑容一顿,但也没有堕下,他睫毛轻颤,起身道:“走了。” 他说完,背着布包,回头望了一眼角牙峥嵘的城楼。 城楼上,“重华”两个遒劲庄穆的篆体字被夕阳一照,流彩华光,耀眼夺目。 顾茫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与谁说话。 他又道:“走啦。” 走啦。 王八军的残部还被君上扣押于牢狱,陆展星的残躯在顾茫的背囊里。谁也没有前来为顾茫践行。 他转过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华桥上。桥底下河流滚滚,如昨日辉煌绝尘去。 而那个重华桥边的老头儿,忽在此时抻着嗓子吆了一声——他的嗓门像一面破锣鼓,老头儿伸着脖子,看着顾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线。他嗓音哑着,颤抖的手敲着讨饭的碗,开了口,开始嘲哳呕哑地唱了一段儿他记得最流利的莲花落—— “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 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惊羽动九天。 而如今…… 墨熄睁着眼睛,他看着顾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这样目送着顾茫远去,眼泪终于顺着脸庞淌下来——他从来都知道顾茫叛国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晓与亲眼所见,到底不是一般滋味。 锥心刺骨,攫魂断魄。 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要走到这个地步啊?!! 昔日鲜衣怒马少年郎,像个失了魂的乞丐,一个浑浑噩噩的野鬼,自长亭古道,一路向远方走去…… 而墨熄知道他这一走,就是与重华长达七年的别离。 再回来时,已是两魄不复,心智损毁,满身血污,鸿沟难平。 再回来时,他也好,顾茫也好。无论八年前的阴谋阳谋如何,错皆已铸成——都再也无法改变了。 “顾茫……” 心脏如尖锥刺入,墨熄想要跟着他,可江夜雪的吟唱声在耳边越来越鲜明,时光镜里的种种色泽已淡得不可辨驳。 顾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他像是想涉过时光之海,抵达岁月的尽头去拥抱那个孤独的身影。 想要涉过血水汪洋,去挽回那个再也不回头的旧人。 可是随着解咒吟唱越来越到了终末,墨熄就不能动了。脱离这个世界只在顷刻,墨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渺小的,孤寂的背影,无人相伴,独自上路—— 他的脏腑都像是被拆碎了。 他甚至想请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 再等一等,再给他最后一时一刻。 至少让他陪着顾茫走完这条驿道,至少让他再多陪他一会儿。 “渡厄苦海,昨日无追……” 让他再陪陪他吧。 没有仇恨的。 不带宿怨的。 哪怕多一刻也好。 “黄粱为梦,君何不回……” 不要念了…… 终于,在这种死别生离的剧痛中,墨熄看着顾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终吞没,无尽的黑暗覆压下来,他的心在痉挛在挣扎在抽搐,心跳缓不上来,痛苦几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并摧毁。他甚至不想回到现实,回到现实了他只会比过去更痛。 他要面对的又是顾茫支离破碎的残片,要拾掇的又是满世狼藉。 他怎么面对顾茫?怎么看待君上? 他怎么撇弃顾茫造下的罪孽,又怎么镇下对顾茫的心疼? 时空一镜黄粱梦,醉死红尘多少人。昔日学宫长老对此镜的描述,竟非一句虚言……墨熄便在这样令他无法喘息的剧痛之中被一种无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倒影——顾茫眼尾的笑,顾茫眼中的恼,学宫时代那个永远炽热的少年,洞庭战舰上那个誓不回头的叛将,他们这半生一起历经的喜怒哀乐都在此刻涌上脑海,最后又全部破碎在重华桥落日余晖里…… —— “羲和君!” 江夜雪的声音传来。 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睛涣散大睁着,胸口剧烈起伏,他喘不过气……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鱼,那种两难的疼痛简直像要将他的骨和他的肉生生剥离,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混乱间他看到江夜雪过来,看到江夜雪跪跌在他身边…… “顾茫……”墨熄近乎是哽咽了,“顾茫……” “不要再走了……不要走下去……” 江夜雪抓住他的手,一诊心脉,竟是濒死之征。痛到心都要停了——剜骨锥心,剜骨锥心……骨和肉都要分离……那颗心脏好像在绝望地哀嚎着,好像在说它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情与罪……不如杀了他吧……不如让它停止吧。 太痛苦了。 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人走向地狱,不……不……是被逼向地狱……诱向地狱……而他这次依旧是连挽回和陪伴也做不到……他依旧无法得知顾茫叛国的最终真相…… “羲和君!!”江夜雪焦急地唤着他,“墨熄!!墨熄!!!” 不要再走下去了……前面是死路啊…… 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道金光从时光镜内散出,顾茫也从镜子里抽身而退——他重重摔出来,伏在妖塔的地面上。 墨熄支撑着在时光镜里耗损到几近崩溃的身躯:“顾茫……” 他踉跄着,跌跌撞撞地爬过去,他看着伏在地上的那具躯体,他挣扎着想去握住顾茫的手,那只八年前也好,镜子中也好,他都没有握住的手。 “顾茫……” 指尖颤抖得厉害,眼见着就要交扣上——可是那一瞬间,那个伏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手掌蜷缩,无意识地收回。 而后,顾茫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死寂无声。 他阖着眼睛,蹙着眉,睫毛颤抖着,继而缓然睁开。 脸庞苍白,唇色浅淡。 “……”他转头看向墨熄,很久都没有说话。眼神从恍惚到明晰,从破碎到焦距,那些他苏醒时缺失的情绪与血色就像纸上墨彩,一点一滴地慢慢描摹出他的精神与气质。 墨熄眼睛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在这从昏沉到苏醒的过程中,他仿佛看到一朵沉睡了许久的昙花终于吐蕾——顾茫不再是那个茫然无知的傀儡,不再是那个不知今夕何夕的囚奴。 他的眼睛依旧是被淬炼过的蓝。 可是那张脸上的神气,却是逐渐从怔忡,转向冷静、桀骜、清醒与不可战胜。 不用任何解释,不需要哪怕一句话,只消一眼,墨熄就能认出这个顾茫绝不是神识破碎后的顾茫,而是…… 从时光镜中返回的,是恢复了过去记忆的顾茫!!! 重华的神坛猛兽,昔日的顾帅顾师兄! 92、恢复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主掌记忆与神识的那两魄明明已被抽离了,明明时光镜只能让人回到过去,并不能对现实世界进行任何的更改。 顾茫怎么可能从镜子里出来就能恢复从前的记忆? 然而未及深思,蝙蝠塔中已陡地传来凄厉的啸叫,忽有蝠兽扑棱着翅膀向顾茫袭来!蝠兽翅膀一张,数十道火光灵箭如疾风骤雨嗖地射向地面! 江夜雪道:“小心!” 他想出手防御,但飞箭太快了,终究应闪不及。眼见着就要为蝙蝠精所伤,忽然间,斜刺里掷出一道符纸,符纸立刻撑开雷光涌动的结界,轰地将火光箭尽数挡在界外! 那甩出符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茫…… 顾茫虽然头脑仍很紊乱,但顾帅毕竟是顾帅,他蓦地跃地起身,行动强悍锋锐,像是夜间出鞘的霜刀,泛着寒光。 片刻后,他们身后传来窸窣异响,一回头,竟有潮水般的妖鼠向他们窜来。 如此腹背受敌,江夜雪双拳难敌四手,而顾茫不及整顿乱做一团的记忆,不及多思其他的事情-- 刚受完刺激就战斗这种事情别人或许无法做到,但顾茫不一样。顾茫是三天三夜不休息也能清醒着指挥完万人战役的将帅,他对战争简直是有天生的适应力与驾驭力。 他当机立断,撇去杂念,一双犀锐的蓝眼睛向左右环顾,大致对状况有了个判断: 首先是时空镜,时空镜已经沉回血池消失不见了。 而后是山膏,那猪妖已被一张极其繁复的符纸所封印,陷入了沉睡,弃在了角落。 但是除此之外,地面上还插着一支引妖金令,看样子像是山膏在被制服前最后掷出来的,此刻数不清的妖物正是因为这金令而从各个角落里涌现。 再看战损情况,墨熄的状态非常差,江夜雪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带着好几处伤疤,一身藕白衣冠都被染得血迹斑驳,而慕容楚衣…… 顾茫眉峰一蹙,问道:“慕容楚衣呢?!他在哪里?” 江夜雪道:“楚衣他……咳咳,他去塔顶救辰晴了。” 也就是说慕容楚衣的战力一时指望不上。 顾茫在心中迅速筹算了一遍敌我实力,眼见着鼠潮越涌越近,他忽地站起来,迎着滚滚妖兽低喝一声:“风波!” 一道银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闪了闪,聚化成一柄唢呐神武的模样,神武末梢系着的洁白帛带在黑暗中如银河流淌。 “召来!” 墨熄清俊的面容上已无丝毫血色,他看着顾茫的背影,顾茫昔日的神武风波发出一声悠远朦胧的声响,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 可片刻后,那炽烈的召唤之光蓦地破碎了。 尚未全然聚化的神武风波,化作点点残光,四下飘散。 “……”顾茫叹了口气,这是他豁出去了的一个尝试——妖兽太多了,以群攻武器为上佳,而他唯一的群武就是神武风波。可是对于召唤失败这个结果,他也并不意外。 他的灵核早就支离破碎了,他承载了时空镜里的记忆后,虽然能够想起召唤风波的心法咒诀,可是神武是与灵核定契、受灵魂承载的,没有强大的灵魂和灵核,他就注定不能真正地将风波召唤出来。 妖鼠之潮已越涌越近了。顾茫眸底一暗,最终喝道:“永夜,召来!” 风波的点点晶莹还未完全散去,一股强劲的黑魔之气便从他的掌心里猛流窜出,瞬间聚化成了一柄锋锐漆黑的刺刀。 是那柄他投敌燎国之后,由燎国为他锻造的魔武,那柄曾经在洞庭湖上差点要了墨熄性命的魔武…… 刺刀永夜! 顾茫修长手指一抬,刺刀在他掌中灵活地转了几圈,继而他犹如离弦之箭蓦地窜出,身手又快又狠,杀入妖兽潮水之中。他这柄魔武自带吸煞之气,只要阵法一开,便如鲜血吸引蝙蝠,能将妖物魔物尽数吸引到他身周。 很快地,妖鼠群便将他团团包围,浓重邪煞的黑气困锁住他,他的身影彻底被淹没了,只能看到以他为核心的妖邪群中时不时爆出一道火光,溅出支离破碎的妖兽残躯,黑血飙溅。 江夜雪不比墨熄,直到这时候才发现顾茫的不对劲,他的脸色也变了,回头问墨熄:“顾茫他……他难道恢复了?” “……”墨熄不答,一双微红的凤眼紧紧盯着那团黑气的中心。 看到墨熄这幅神情,江夜雪又还有什么不理解。他近乎是愕然地:“山膏之前说想要让顾茫‘记忆闪回’,难道这个闪回指的就是修复?……那时光镜……竟能在他缺失两魄的情况下将他的记忆填补回来?” 墨熄想说什么,可未及开口,就呛咳出淤黑的血来。 江夜雪惊道:“羲和君……” 墨熄战损的其实比顾茫厉害得多。顾茫是直接进入镜子中的人,虽然也受到了镜子的影响,但时光镜毕竟是上古神器,不是什么过分邪魔的物件,只要是正常从里面出入的,镜子都不会对其造成太巨大的伤害。 墨熄就不一样了,他原本就是因为强护着顾茫,被一并吸入了镜中世界,几乎可以算是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入侵者。因此,他在时光镜里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灵力损耗其实非常大,到出来的时候,他的体能其实已经被削弱至了临界。 但墨熄望着在妖群中厮杀的顾茫,望着顾茫手中那柄黑气缭绕的魔武永夜,还是隐忍着,将喉间的血腥气吞咽下去,抬手沙哑道:“吞天,召来。” 长柄权杖吞天应召而出,通体散发着圣洁的白光。 看着持着燎国魔武的顾茫大开杀戒,墨熄闭了闭眼睛,忍着心与身双重的疲惫,抬起权杖,凌空一点——瞬时风波轩涌,四海潮声。 “鲸吞裂躯!” 一束银光自权杖中涌出,一只贯日吞天的巨鲸灵体横空破世!随着一声犹自亘古响彻的啸叫,狂风卷地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蝙蝠塔中流窜攻击的所有妖兽都在瞬间内抛击空中! 紧接着巨鲸尾鳍猛甩,仰天向着塔顶冲击而去,那些妖物便也被裹挟着冲上顶巅,吞天巨鲸这时再将尾巴狠力拍击—— 刹那间,黑血欺天,犹如暴雨倾盆,自塔顶瓢泼而下…… 所有妖兽俱是四分五裂! 在这血雨腥风中,顾茫愕然转过头,睁大透蓝的眼睛,回望着站在原地的墨熄。 “墨熄……” 墨熄握着权杖的手在抖,他没有撑开遮挡结界,那些尚且烫热的血滴在他的肩头,他的发梢,过他漆黑的眉眼。 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下。 犹如血泪。 他疲惫至极也无助至极地站在热血汇聚的骤雨里,慢慢地闭上眼睛。 墨家的血统凶煞霸道,其中以神武吞天为最可怖,甚至无法掌控力量,只要一用杀招,注定浮尸千万,无可幸免。 所以这一招,墨熄以前从来不用。 哪怕两军对垒,再是胶着,墨熄也从来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召出吞天,不让自己念这一声“鲸吞裂躯”。 这一招不但会让所有目击之人觉得他是个怪物,更重要的是,墨熄本身并不愿意将对手赶尽杀绝—— 他憎恶沙场,他纵马从戎是为了守护,并不是为了征服,更不是为了报复。无论对方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墨熄总想着能够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够给对方回头的机会。 所以一击毁灭数千生灵的战力,他是有的,但他一贯克而不用。 可是现在…… 为了不再看到顾茫拿着燎国的魔武大开杀戒。 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竟然使了这一招他几乎从未用过的绝杀之术。 江夜雪轻声道:“墨熄……” 墨熄像是没有听见,他周身散发着吞天残存的煞气,把江夜雪欲在他身周撑开的结界转瞬便被刺破。 他直兀兀地站着,孤零零地在血里淋着。 “……”顾茫手中的刺刀慢慢地收回去,化作一团黑气,收拢至心腔里。然后他朝着墨熄走去。 墨熄一直立在原处,像个破败的偶人,脸是苍白,神情是破碎的,眼睛是空洞的。他把自己浸没在瓢泼血雨里。 顾茫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湿漉漉的他。 那么高傲的人,此时却像一只被伤得太深无所适从而倍感茫然的弃犬。 但顾茫的思绪其实此刻也乱的很,他拾回的记忆虽已足够让他清醒,却也令他无比的不安与迷惑。 --他在镜子里,被逆转躯体回想起了叛变前的事情,出了镜子,这些记忆没有消失,反而接上了以俘虏身份回城后的那些过往。 如今对他而言,就好像他前脚才刚刚背着陆展星的脑袋离开了重华,后脚就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母国的囚车里,成了被遣送回国的叛徒。 中间的一切,他叛国八年间发生的一切,他几乎都没印象了。 这种关键讯息的缺失让顾茫觉得此刻的许多事情都很蹊跷,无法解释,因此他也倍感困顿,而这种困顿使得他变得愈发谨慎。 “……”顾茫斟酌了良久,才对墨熄说,“多谢羲和君解围了。” 听到他的声音,墨熄的黑眼珠这时才动了一下,他目光失焦地落在顾茫身上。半晌,道出一个字来:“你……” 喉咙是苦的,吐出的字也是苦的,“……都想起来了?” 顾茫沉默一会儿道:“不是全部。但……差不多吧。” “……” “至少现在,脑子还算清醒,是个正常人了。” “那……发生在镜子里的事……你都还……” “嗯。”顾茫道,“都还记得。” 墨熄便不吭声了,他合拢睫毛,喉结滚动,他似乎想将自己的神情维持得很清淡,很平静,但他的嘴唇都是在微微颤抖的。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发涩:“那很好。” 他的心乱做一团,身体也消耗到极致,此刻的墨熄,几乎与当年洞庭一役的倒在血泊里的他一样虚弱,一样身心俱疲。 他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顾茫,因此沙哑地喃喃着重复:“那很好……” 顿了一会儿,又问:“……要走吗?” “嗯?” “你不会愿意继续在重华当个阶下囚。之前你不走,是因为你想不起来,现在你都想起来了。”墨熄道,“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顾茫默然片刻,忽然抬起手,微扯开衣领,露出勒在他苍白脖颈上的黑环。 “……” “锁奴环。你给我打下的。” 顾茫看着他:“我现在是你的奴隶,你不放我,我就永远走不掉。” 墨熄像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刺中了,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这不仅是因为他刚刚在幻境中知道了许多过去不曾知道的秘密,此时对顾茫的感情本就很复杂,更是因为顾茫此时的表情—— 他见过顾茫的许多神情状态。 灿烂的、宽容的,纯澈的、迷茫的,悲伤的、涣散的。 他想无论这时顾茫或哭或笑,或怒或恼,他都能好受些,至少都能让他感觉到顾茫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捉得住追得上,看得见摸得着。 唯独怕极了顾茫的无情。 顾茫只在叛国后见他的那几次,流露出过如此淡漠无情的脸庞。这种情绪一下子就将墨熄卷入了最黑暗的那段往事里——站在甲板上的顾茫提着刺刀,沾着血的一字巾猎猎飞扬,跟他说一切都不能回头。 墨熄想说话,可胸口的旧疤却刀钻般地疼。 又或许并不是他的伤疤疼了,而是伤疤下面那个器官在痉挛,一点一点地裂成碎片。 他眼前一阵阵发花,模糊间,他好像看到顾茫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悲伤。 他很渴望看清那丝悲伤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过于执念而生的错觉。于是他往前…… 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下子栽向前去。 肺部剧烈的绞痛让他猛地呛出一口血,这让猝不及防的顾茫本能地伸手抱住了他,像年少时他还管他叫顾茫师兄的那阵子一样。 江夜雪在旁边焦急道:“他不行了,你将他放下来,我有蕴灵散。快给他服下。” 墨熄并不在意,他觉得身体很轻,魂魄像是随时要挣开躯体而去。而他竟在这濒死的感觉中感到松快。 或许那一年洞庭楼船上,他就该走了。如果那时候走了,就不必再生生煎熬那么多年。 他不是钢筋铁骨铸成的人,在夹缝中活了那么久,他已经快被逼疯了。 无论伤害重华,还是伤害顾茫,他都是会痛的,他刺伤顾茫的每一言每一语,他也是会痛的。他每一次告诉自己要恨顾茫,不再有私,他每一回提醒自己顾茫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又遭受了些什么他每次剥离过去都如皮肉分离血肉模糊他都是会痛的啊!!! 可他还得活着。 没有他,北境军注定离散崩析。 他得用他那已经减损了十年天寿的躯体,去承载一个故人留下的旧影。 没有他,顾茫还是要回到落梅别苑。 他得用他那再也不可能团圆和满的府邸,去收容一个英雄留下的残墟。 江夜雪的声音越来越渺远:“墨熄……你醒一醒……墨熄……” 他太疲惫了,他看着顾茫那双湛蓝的眼睛,想抬手触碰,却连指尖都再无力气动一下。他轻声道:“你的……你的眼睛……要是黑的,该有多好。” 要是黑的,我还能骗自己,说这一切都并未发生,只是我们在驻地边塞戍军时,我做的一场太过荒唐的噩梦。 我还能骗我自己,说这一觉醒了,你还是那个笑容灿烂满腔希望的少年,我也还能伴你身边听你说笑。 我们还在驻地里,彼此军衔都不高,军饷是那么得少。但是,你爱的所有人,你的手足同袍,你的总角之交都未离你远去,我可以满心虔诚地握着你的手,只存爱意地看你侧着脸,看你每一寸线条都有阳光萦绕。 墨熄的眼帘慢慢地阖上。 顾茫,要是你的眼睛是黑色的……那该多好啊…… 那时候我们唯一迫在眉睫的担忧,只是担忧陆展星会不会忽然冒冒失失地掀了帐篷帘子闯进来。 那时候,我还能对我们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幻想与希望。 真好。 再或者,墨熄不无悲伤地想,若是他在洞庭湖一战时就死去了,那也是好的…… 大抵是受的摧折太多了,如此悍硬倔强的人,竟也在此刻生出了这样的期望。 而彻底失去意识前,墨熄听到的最后动静是御剑剑鸣之声,继而是一个清冷如玉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 “我不过就去塔顶救了个人,你们在这里血雨腥风的闹些什么?” 93、社会师兄上线 “滴答。” 一滴水珠自岩洞的石缝中漏下,落到了墨熄鼻尖。 “……” 墨熄睫毛轻微颤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甚至不知今夕何夕。他一会儿看到蝙蝠塔的乱象犹在眼前晃动,一会儿又看到顾茫渺渺的背影在黄昏里行远。 心脏闷在血肉之下,闷闷地跳动着。而在此之前,它几乎已被摧折到将要停歇。 墨熄缓了一会儿,待到视野不再那么模糊,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了看左右——他正躺在一个山洞里,这洞窟不算深,能看到外头的星夜,一堆柴火噼啪作响燃得正旺,火塘边上坐着三个人,分别是顾茫、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而岳辰晴则躺在自己不远处,身上盖着江夜雪的外氅。 墨熄头疼欲裂,痛楚地闭了闭眼睛。 昏迷前的记忆如电光火石,在脑颅内逐一擦亮。 时光镜里的种种过往,顾茫背着陆展星的尸首慢慢走远,老叫花子的莲花落怆然响起——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 以及最后他们从镜子里出来,顾茫站在血雨腥风里,清冷冷的那张脸。 墨熄猛地坐起身来,动静传到了三个正在围炉交谈的人那边。顾茫是第一个觉察到的,他回过头,对上墨熄的眼睛。 顾茫:“……” 墨熄:“……” 但顾茫第一句话并不是冲着墨熄说的,他盯着墨熄看了片刻,转而对江夜雪和慕容楚衣道: “他醒了。” 其余两人立刻看向他,江夜雪以木轮椅代步,来到墨熄身边:“羲和君,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墨熄没答话,心跳怦怦地,仍望着坐在篝火边的顾茫。 缓过神之后,他依旧因为顾茫的忽然恢复而感到惊愕、茫然、意外——他甚至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 可是合了眼睛再睁开时,依旧是这方山洞,这一些人。 是真的。 时光镜竟真的在把顾茫带回过去的同时刺激了顾茫的头脑,竟真的让顾茫拥有了如昨的心智! “你……”墨熄嘴唇枯槁地动了动,嗓音却喑哑得厉害。 顾茫瞥了他一眼,蓝眼睛淡淡地就转向了别方,神情几乎与时光镜子里那个八年前的青年一模一样,好像结了一层薄凉的霜。 江夜雪见顾茫不答,怕墨熄尴尬,于是道:“顾茫他没事。另外……在你昏迷的时候,他已经把记忆恢复的事情都跟我们说了一遍,你不用担心。” 墨熄隔着江夜雪,看着那个坐在火塘边一声不吭的顾茫,顾茫的举止很闲适,一脚蜷着,一脚支起,手肘搁在膝头,甚至连衣襟口都微微扯开了一些敞着,是当年那个军痞流氓的模样。 自从进入时光镜起,墨熄前前后后受到的刺激太多了,而这最后一击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墨熄在意识到顾茫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曾是有过一瞬可悲的、短暂的狂喜。那种狂喜来源于他们过往终于重新被两人共同拥有,可那毕竟只是转瞬。此刻他看着他,胸腔里的剧烈搏动却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渐渐地,这种心情就被未知、被焦虑、被无措和被迷茫碾碎。 他在这须臾辰光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他已经被折磨到遍体鳞伤已经麻木了,脑子里昏沉沉半晌,最终的思绪定格如此——顾茫恢复了记忆,却愈发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顾师兄,反而疏冷的厉害。 明明是他第一个发现墨熄醒来的,他却不起身,只由着慕容楚衣和江夜雪处理,自己竟把脸转开去,捧着一杯热茶没事人似的喝着。 墨熄看着他的侧影,心里的那种沉重越来越深。 江夜雪见他半晌不语,只盯着顾茫出神,忧心道:“羲和君,你还好吗?” 墨熄顿了顿,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竭力镇定道:“……好。” 过了片刻,他因不想让江夜雪再多看出些什么,所以错了话头,问道:“……我们……在哪里?” “还在蝙蝠岛上。”江夜雪答道,“事情闹得太大,雾燕封锁了整个岛屿,而我们损耗厉害,一时半会儿出不去。” “谁?” “就是蝙蝠岛的女蝠王。她叫雾燕。” 墨熄恹恹倦怠地:“……明明是只蝙蝠,怎么称自己为燕?” “是啊,就是这般古怪的名字。”江夜雪道,“我们进塔时,雾燕正在地宫里闭关修炼至紧要关头,所以闹出了那么大动静,她也不曾出来。后来你毁了她整座塔的部族,楚衣……”道出这个名字后才觉不对,改口道,“小舅又将辰晴从她的密牢里解救。你昏迷之后,她刚好结束周天,破关追出——幸好还有顾茫。” 江夜雪说着,看了顾茫一眼。 顾茫对待别人倒还算客气,竟还能像没叛变前似的,朝江夜雪咧了咧嘴。 江夜雪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又把脸转了回来,然后说道:“因为顾茫能独当一面,所以我们才能顺利脱逃,找到这处山洞。但雾燕她已经气疯了,现在整座蝙蝠岛都布满了啸叫咒,稍不留心就会被她寻到踪迹。我在这里布了隐匿符咒,暂时能避一阵子,你先不用担心。” 墨熄抬手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缓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还蜷在大麾里熟睡的岳辰晴。不过十余天没见,岳辰晴瘦了好一大圈,原本有些圆鼓鼓的腮帮子整个凹陷下去,脸颊的线条显得格外伶仃。 墨熄问:“他怎么样?” 江夜雪正欲回答,就听到顾茫的声音:“你们有什么话还是过来说吧。可以烤点火,吃点东西。” 明明心头万道疤痕,老茧遍布,却还是在这略有温情的句子里蓦地一悸。 墨熄抬眼去看他,刚想低声道句谢谢,可话还在喉间,就听顾茫慢腔慢调地又说了句:“还是说羲和君已经娇弱到走不动路了,需要我来背?” 那一句谢谢一下子就堵住了。噎在喉咙里,噎得连呼吸都有些困苦。 他原以为他们从时光镜出来后,是能稍有缓和的。至少他想与顾茫缓和,他想因当年的错失而好好地向顾茫道一个歉,想再试着问一问顾茫当年的真相。 但顾茫却并不那么认为。顾茫言语间的敌意,还是和之前那个效忠燎国的叛臣一模一样。 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调。 墨熄轻声道:“顾茫……” “嗯?”顾茫冷笑道,“真要我背?” “……”墨熄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就像煎熬了太久终于要熄灭的烛台——顾茫熄灭了他眼底最后的光。 顾茫恢复后表露出的态度,仿佛在阴阳怪气地说:墨熄啊,你看咱俩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扯的呢? 无论真相如何,过去如何,敌对吧,我们没别的选择了。 墨熄咬牙起身,尽管损耗得厉害,也撑着走到火塘边,他深深地看了顾茫一眼,似乎想说话,但最后还是把面庞转开了。 他默默坐在了慕容楚衣旁边,离顾茫较远的一个地方。 顾茫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选的位置,笑了笑,也没说话,管自己翻动着篝火上架着的烤肉。 周围的寂静令人难受,墨熄沉默片刻,转头问慕容楚衣:“岳辰晴怎么样?” 慕容楚衣瞧上去脸色很差,他垂着眼简单道:“伤势我都替他压下了,暂无性命大碍。但他中了蝙蝠王的蛊虫,我解不掉。” 墨熄一怔,之前听山膏之言,岳辰晴被关在暗室里,浑身缠绕满吸血藤草,但山膏却并未透露岳辰晴还中了蛊虫。 “什么蛊?” “见所未见,是修真大陆并无记载的一种蛊毒。我逼问了镇守暗室的那两只高阶蝙蝠精,但他们也并不知道太多。唯独只说……” 慕容楚衣说到这里忽地一顿,有些泛恶心似的皱起剑眉,低低咳嗽。 江夜雪过来了,递给他一杯热茶:“小舅,你喝点吧。” 慕容楚衣脸色灰败,一把将人推开,茶水泼了江夜雪满袖。 江夜雪:“……” 慕容楚衣缓了会儿因为咳嗽而有些急促的呼吸,接着道:“他们唯独只说,这蛊虫可以将血水抽干的尸体,唤醒作活死人。其相貌、声音、记忆乃至感情,都可重塑。” 顾茫闲着无聊,幻化了魔武刺刀在手里把玩着,然后把刺刀当火钳伸进火堆里,将火舌拨得更旺,闻言道:“这不就是把一个人弄死,再利用尸体重新造出个新的人来么?” “确实如此。” “那女魔头想要干嘛?”顾茫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着刀刃,边玩边问,“她逮着岳辰晴的身体想造谁?” “不知道。”慕容楚衣恹恹地,“那两个高阶蝙蝠精忠心无二,我强摄意念逼他们说出这些内容后,他们就自爆灵核,自尽了。所以我想等恢复一些过后,再去岛上抓个知情的妖物来问问。” 他说着,又咳嗽几声,道:“要给岳辰晴解蛊,知道的越多越好。” “……那行。”顾茫干脆道,“那你看要不这样。反正我脖子上有锁奴环,我也跑不了,你们身体都还没恢复,干脆我出去抓个合适的妖来,给你们审审?” 慕容楚衣抬起眼帘:“……这么好心。为什么?” “我就想活滋润些嘛。”顾茫对慕容楚衣笑道,“我现在替你们救人出力,作为交换,我想请你们几位老爷行行好,帮帮忙,回城之后先别跟旁人说我记忆恢复的事情了。” 此言实在出人意料,其余三人都有些沉默。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顾茫将刺刀在手上转了最后一圈,指尖一挥,化为灵流散入他的手掌心中,“我这要求很奇怪么。” 江夜雪道:“顾茫,这是欺君之罪。” 顾茫笑了一下。他倒是只跟墨熄一个人死样怪气,冷得厉害,跟其他人说话,他眉眼间都还是有些人情的。 “不好意思啊,知道难为你们了。但我也是没办法,要是让重华的其他人知道我恢复了,我怕是又要被送回落梅别苑,找我麻烦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君上也会拿我去做黑魔试炼,拷问我与燎国有关的秘密。” 慕容楚衣面若冰雪,淡淡地:“你难道不应该受此处置么?” “我没说不应该啊。”顾茫颇不要脸道,“但我总能害怕吧?谁会愿意一天到晚不是被人惦记着杀了,就是躺在床上等着被人上……” 如此粗鄙之言,自是让慕容楚衣脸色一青:“你——!” 江夜雪见状,打过圆场:“你若不想回落梅别苑,我们合力保你便是了。但我们不能替你隐瞒,向重华陈述燎国的秘密,本就是你应当做的。” 顾茫干脆道:“我陈述不了,我忘了。” “……” 看这三位贵胄老爷的神情,顾茫不无诚恳地:“对不起,真的忘了。” 墨熄隔着篝火,看着顾茫那张脸,胸腔里的那个器官痛过了头,渐渐生出了几分被无视的怨怒。他闭了闭眼睛,唇齿间的几个字几乎被咬碎:“你不是恢复记忆了吗?!” “我又没说我全都想起来了。”顾茫道,“我少了两魄,再怎么样也恢复不到完全吧。” 墨熄霍地盯向他,眼里的情绪分明是又恨又疼,但清瘦的脸庞却还死死撑着镇定:“……你那两魄,到底是怎么丢的。” 顾茫脸上的笑容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哦,这也是我忘掉的一部分。” “……”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怎么丢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信你可以用摄魂术可以灌诉罪水,随便你怎么折腾,你能问出来算我输。” 墨熄把脸转开去,搁在膝头的手指慢慢捏紧。他不吭声了。 慕容楚衣则一贯的清冷镇定,他不带任何情绪,只思虑过顾茫说过的所有话之后,再一次刺中要里:“你若是怕回城之后受到苛待,为何不此刻直接杀了我们逃走?” “美人,好问题啊。”顾茫摸着下巴笑了笑,“果然清冷冷的漂亮男人都不太好对付,羲和君是这样,慕容先生你也是这样。” 慕容楚衣:“……” 墨熄:“……” 顾茫笑着,蓝眼睛依次在众人身上扫过。 “现在这个状况,我好像是有杀人逃命的机会。看看你们啊,江兄有疾,且灵力损耗过大。慕容兄似乎身体也不太舒服,大概是在救外甥的时候受了伤。岳家弟弟干脆连醒都没醒,我杀他比杀一只麻雀都来得容易。”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墨熄身上,但只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地就移开了。 顾茫抱臂笑道:“我的天,这样一看,好像真的我不杀人逃命都说不过去了。” 慕容楚衣道:“所以?” 顾茫指尖一动,重新化出刺刀永夜。他举止突然,但慕容楚衣一直都在盯着他看,竟也是毫不犹豫地召出一张金光熠熠的灵符,瞬间打开防护结界! 顾茫看着那结界,把手一摊,笑道:“你看,这不就结了?我若杀人,你们不会不还手。我就算靠着魔气有胜算,但灵核是碎的,也不一定就能打过你们。而且就算我打赢了,势必也是元气大伤,到时候动静引来那个女蝙蝠,我是打算躺着给她捏泥人吗?” “……”慕容楚衣盯了顾茫一会儿,指隙间的金色华光慢慢地熄了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陷在昏迷中的岳辰晴,说道:“信你一次。你老实帮忙,出去之后,你的状况,我不会说。” 顾茫笑道:“光你说也没用啊。你这两位可爱的小侄子的嘴,能不能确保严实?”顿了顿,目光终于游向一直沉默的墨熄。 “还有这位羲和君的嘴啊……”顾茫舔了舔上齿,仍是有些狼犬的细节习性,他目光幽沉,盯着墨熄色泽浅淡的嘴唇,嗓音低缓,甜甜道,“最倔了。慕容兄你帮我问问他啊,看他能不能委曲求全,将他这两瓣好看的嘴唇,老老实实为我堵上?” 94、师兄今日不宠你 墨熄被他这样似笑非笑地**裸地盯着,竟生出一种久违的窘迫来。他抿了一下嘴唇,把脸转了开去。 慕容楚衣自然不会真的主动帮顾茫去问另外两个人。但既然他已点头答应了顾茫,也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场,那对于墨熄和江夜雪而言就确实值得考虑了。 顾茫单手抱臂,靠在石壁上转着刺刀:“怎么样?合作吗?” 帮罪犯隐瞒情况,乃是欺君罔上的重罪。但顾茫此刻的提议也没错,他们现在确实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江夜雪看了慕容楚衣一眼,说道:“既然小舅愿意……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只要你之后不做什么令人为难的事情,我便帮你保守秘密。” 顾茫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识相。谢了啊。” 说罢扭头看着墨熄,那种笑容便淡去了。 “羲和君怎么说?” 墨熄沉默一会儿:“……我不会把你交给君上的。” “那敢情好。”顾茫懒洋洋地笑道,“诸位都是君子,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帮你们做事,你们帮我保守秘密,两不相欠。” 慕容楚衣问:“你现在就打算去岛上捉人?” 顾茫坐下来,说道:“不急,之前为了从雾燕手下逃脱,我灵力消耗太大,你们先容哥哥我吃个饭再说。” 说完又翻了两圈串在树枝上的烤肉。墨熄这才发现他正架在篝火上烤的是一只肥美的鹅。 墨熄虽傲,但他见到了顾茫昔日之痛,心中难受得厉害,仍想要与顾茫和缓,所以他低声问:“……你哪里来的鹅啊。” 顾茫不搭理他。 墨熄:“……” 江夜雪见状尴尬,温声接话道:“这是我的核舟上储着的。”说罢将之前一行人来岛时乘坐的核舟又取了出来。 他将核舟放在地面,指尖一点,舟楫立刻从拇指盖的尺寸抻长了十数成,犹如一只木盆大。 江夜雪嗓音温雅:“船家,劳烦您再送些茶点出来吧。” “来啦!”木盆大的核舟内传出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带着口吴侬软调,咯咯笑道,“有鲜果和糕点,茶叶咱家还存着灵山妙雨和乌冬单丛,主上要哪一些?” “每种都拿几样。” 那银铃脆声笑道:“好呀,这就上啦。” 说罢,核舟的船舱帘儿一掀一落,竹帘后头转出个捏得栩栩如生的泥人小船娘,她在船上的时候只有半掌大,一下地,立刻化作一只半人高的泥佣,手捧着木托盘,里头摆满了浆果点心,还有两壶热茶。 墨熄看着泥船娘把托盘笑嘻嘻地摆到了火塘边,问道:“这只偶人我在船上的时候,怎么没有见过?” “她比其他偶人都聪明,是我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做出来的,我们在核舟上的时候,她就负责去驭船飞行,不露面。” 泥船娘抬起一张柳眉凤目的脸庞,确实能看出她是江夜雪的用心之作,明明只是一只泥土人,却拥有着一张与真人极似的精致面庞,丹砂彩漆都上的非常细致,行动举止也都较其他泥人更加灵活。 船娘向众人行了一礼,俏生生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船上去啦。” “哎哎哎,姑娘不急着回。”顾茫看得有趣,拦住她,笑着试问道,“你船上可有荔枝木?” “船桅就是荔枝木做的,可惜不能给你。” 顾茫奇道:“你知道我要荔枝木作甚?” 船娘咯咯笑着,指了指那噼啪燃烧的篝火:“荔枝木烤肉最是滋味独特,公子怕不是在打那馋虫主意。” “……”顾茫颇为惊讶地转头看向江夜雪,“她怎么连这都清楚?” 江夜雪垂眸笑道:“我炼化她的时候,往她的颅腔内融了一本《九州食记》。” “可以啊。”顾茫忍不住拍了两下手,“几年不见,江兄的炼器造诣是越来越高了,做的东西活灵活现不说,还很聪明。” 江夜雪却看了慕容楚衣一眼:“比小舅仍不及。” 慕容楚衣对江夜雪的夸赞充耳不闻,双手抱臂靠在岩壁边一声不吭。 他这个态度,江夜雪却仍是微微一笑,他命船娘回到船舱里,重新将舟楫变成核桃大小,收回了乾坤囊中。而后温声称赞慕容楚衣道:“我小舅是最了不起的炼器宗师,能拈花成舟,点雨成楼。” 言语中竟有些哄的意思。 可慕容楚衣并不吃这套,他干脆把凤目都阖上了,竟似很嫌恶心。 墨熄:“……” 顾茫:“……” 墨熄心道,这个痴仙也不知有何种能力,两个外甥全都上着赶子地捧他,只不过岳辰晴捧得热烈如火,逢人就吹。江夜雪与外人倒不太提及自己这位舅舅,可没想到真被拉到一起比对时,江夜雪作为学宫第一炼器长老居然也是毫不犹豫地将慕容楚衣供于高位。 不过,江夜雪这样自降身段的捧法和岳辰晴一通胡吹毕竟是不同的,岳辰晴被慕容楚衣无视了,只会让人觉得岳辰晴很好笑。 而江夜雪如此真心实意、不惜奉上自己为衬的夸赞被慕容楚衣无视了,却会让人觉得江夜雪很可怜。 大抵顾茫也觉出这尴尬的气氛,顾茫道:“慕容先生好歹是长辈,江兄你比不过正常的。来,烤鹅快好了,咱们吃东西先。没吃过我的脆皮鹅吧?尝尝看。” 顾茫虽然与重华有仇,但江夜雪原本就恨不起顾茫,慕容楚衣更是毫无邦国归属感,何况目前他们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谁也没有去与他多计较些有的没的。 烤鹅熟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油脂。顾茫把它从架子上取落,挑了肉质最饱满的鹅脯,拿小刀嚓擦嚓片成薄片,肉香和焦油香扑面而来,金黄酥脆的皮连着紧实滚烫的肉,片皮脆额被摆在芭蕉叶上,顾茫又往上头撒了一点粗盐,正好两份的量,分别递给了慕容楚衣和江夜雪。 江夜雪尝了一口,顾茫笑道:“怎么样?” “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顾茫哈哈笑道:“要是用荔枝木烤的会更好,烤的时候里面再填一点浆果,味道绝对没话说。” 江夜雪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无师自通,自学成才。”顾茫说着,又去准备去片一些新的烤鹅肉下来,“饱口福了吧。” 江夜雪道:“以前怎么不见你做过。” 墨熄望着那温暖的篝火,忽然低声道:“以前他也做过。” 江夜雪微怔,随即温和地展颜笑道:“也是啊,那时候你俩关系好。我记得顾茫确实总照顾你……” 顾茫却似不想与墨熄有太多瓜葛似的,立刻甩了甩手道:“举手之劳,也没什么照顾不照顾。” 说完对墨熄笑了笑,但那笑很有些敷衍的意思。 “多久了你还记得那只烤鹅,我印象里当初烤的那只火候,受热都把控得不怎样,吃来味同嚼蜡。羲和君你就算再恨我,也别在这时候揭我的短啊。”说罢摸了摸鼻子,无意在鼻尖留了一撮灰黑,“我也要脸的。” 墨熄隔着火光,看着顾茫那似是嬉笑又似是无情的模样。 有太多话卡着,可问出来又注定不会有结果。 而他自己此刻又拿捏不好对顾茫说话的语气,他觉得自己只消一星半点的推力就会做出什么非常冲动的事情。只要一开口只要一释放情绪就注定难以收回。 于是他干脆不再多言。 顾茫有意疏冷他也好,真心想继续与他敌对也罢,他想如果自己能忍,那就都先忍耐着。 脆嫩酥香的鹅肉又片了一芭蕉叶,顾茫把刀收了,自己捧着叶子坐下来吃。 江夜雪心细如发,觉出这其中的微妙,停下了吃着烤鹅的手——顾茫给他片了肉,给慕容楚衣片了肉,唯独就没打算帮墨熄也弄一些,这本就有些尴尬。加上墨熄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根本不可能会处理切片烤鹅,气氛便是尴尬叠着尴尬。 正想说些什么带过去,就见得顾茫抬了头:“想起来了,忘了羲和君你的。” 墨熄:“……” “要不要我帮你切?” 没等墨熄说什么呢,又管自己笑吟吟地捧着芭蕉叶,毫无诚意道:“哎呀算了,我一个满手血腥的人切出来的东西,羲和君如此清正高贵,哪里愿意吃啊,还是你自己来吧。” 墨熄道:“……不用了。我不饿。” 江夜雪知道墨熄这死倔的性子,不忍道:“羲和君,你身体才刚恢复,还是垫一些——” “没事。”墨熄起身道,“你们吃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可是……” “他说有数就有数。”顾茫拉住江夜雪,笑道,“羲和君如今又不是十五六岁刚刚入军营的小家伙了,他说话你信他就是。对了江兄你要不要再来个腿儿?” 江夜雪:“……” 吃完了烤鹅,又用了些茶点,顾茫稍事准备,就唤来了魔武永夜,准备出发。 “你们在山洞里打坐调息,恢复灵力。等我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找不到合适的妖怪抓回来,我就会按老方法告知你们。都清楚了吗?” 他说的老方法就是灵蝶传音,从前他们在战场上,做斥候的那个人都会以这种方式将前线情况传给后方的同袍。 江夜雪道:“好,你放心。” 顾茫将刺刀藏握在袖里,说道:“那我走了。” 说罢身影疾掠,迅速遁入了夜色之中。 墨熄立在洞口,顾茫走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谁也没转头看彼此,但等顾茫行远了,他却又立刻将目光投向顾茫背影消失的方向。 江夜雪来到墨熄身边,问道:“你怎么了?” “……”墨熄绒絮般的睫毛垂了下来,并没有答话。 “你从时光镜里出来后就一直怪怪的。我方才问顾茫原因,他只说他被镜子刺激了恢复了大部分的记忆,其他也没再说太多。我想他这人逼不得,于是也没多问。”江夜雪顿了顿,“现在他走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吗?” 墨熄道:“……我们回到了八年前。” 江夜雪微微睁大眼睛:“是顾茫叛变之后?” “不。之前。”墨熄道,“我回到了他叛变的前夕。” 江夜雪见他提及此事脸色灰败,便迟疑道:“你在时光镜里,莫不是去劝顾茫了?” “嗯。劝了,但没用。”墨熄疲倦地,“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些过去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江夜雪搭在木轮椅扶手上的手微蜷起,亦是关心心切:“什么事?” 墨熄沉默一会儿:“我还不能说,我现在捋不出一个清晰的脉络,很多情况也只能看到冰山一角。所以我想等回城之后,再重新查一查八年前的旧案。” 江夜雪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山洞深处,岳辰晴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喃喃地喊道:“四舅……” 95、两个外甥 听岳辰晴这么喊,江夜雪立刻看向慕容楚衣,而墨熄则回头去看岳辰晴:“他做噩梦了?” 岳辰晴蜷在大氅下面,只露出一小缕墨黑的头发,梦呓愈发哽咽: “四舅……你不要生气……”他啜泣道,“你不要怪我,别不理我……” 慕容楚衣不喜与人有什么感情交流,因此岳辰晴虽然清清楚楚地在梦中唤他,他却充作听不见,闭着眼睛管自己打坐。 可岳辰晴似乎被梦魇折磨得厉害,这呓语非但没有停,反而念叨地越来越多,到最后嗓音里的那种迷茫和痛苦几乎已近实化。 稚气未脱的青年啜泣道:“四舅……” “……”慕容楚衣蹙着眉心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宽袖一拂,飘然行至岳辰晴身边,在身旁坐下。 他低下头,那张月照冰湖般的清俊脸庞分明是心不甘情不愿,且颇为不耐烦的。但最后还是撩开岳辰晴盖着的衣物,将瓷玉一般的手探向岳辰晴的前额。 一探之下,慕容楚衣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江夜雪问:“怎么样?” 慕容楚衣道:“高烧。” 尽管伤寒烧热对修士而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有时候一帖药剂喝下去便可药到病除,但岳辰晴的状况却不容乐观。 江夜雪过去,先替岳辰晴将盖着的大麾仔细拢了拢,然后也抬手试过岳辰晴的体温,一触心惊:“这么烫……” “他不该烧热的。”慕容楚衣低头看着岳辰晴那张红扑扑的脸,“我方才救他的时候,用的是圣心术。” 墨熄蓦地抬眼看向慕容楚衣,圣心术那不是-- 江夜雪的脸色也不好看:“小舅,你怎么……” 慕容楚衣冷冷地:“怎么。” “那是禁术!” “又怎样。” 江夜雪:“……” 指望慕容楚衣遵循重华国律,就像指望鲤鱼在陆上生活,全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圣心术,这是一种药修禁术,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并且保证受术者三日之内不会染上诸如风寒、疟疾之类削弱体能的急病,总而言之一句话:效用强大,简单粗暴,哪怕不是专修医者道的人也非常容易掌握。 照理说如此妙手回春的医术应当大力倡行才是,但人无完人,术无完术,圣心术也存在着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那就是它对施术者的心境要求极高。所谓“圣心”,无尘无垢乃为圣洁,施术者救人的时候内心必须非常纯粹,不存有半分杂念,不可有任何心虚波动,否则必然会损及施术者的心脉。 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暴毙身亡。 江夜雪心知与他说理也没用,于是担忧道:“那你的身体……” 慕容楚衣没搭理江夜雪的话,只管自己低头探着岳辰晴的颈脉搏动,过了一会儿,睁开阖着的凤目,说道:“圣心术能免去所有寻常缘由所致的伤寒病痛,但岳辰晴却依旧起了高热。” 江夜雪道:“……是因为蛊虫吗?” 慕容楚衣不答,但剑眉禁不住微微蹙了起来。 这种情况别无他种可能,确实是因为蛊虫。可连圣心咒都压制不住的虫子,想必处理起来会非常棘手,此刻他们对这蛊虫特性毫无所知,也只能待顾茫回来之后才或有解决之道。 “先等吧。”慕容楚衣摸了摸岳辰晴的额头,顺带将岳辰晴额角的乱发捋好,“等顾茫回来再说。” 没有办法,三人只得守着岳辰晴,一边恢复打坐,一边在岩洞中静候顾茫返归。 他们之中以墨熄禀赋为最高,加上他原本只是被时光镜削损了灵力和元神,并未受太多真正的伤,所以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已经恢复了八成。 墨熄睁开眼睛,看到慕容楚衣和江夜雪都还处于入定养气的虚弱状态,尤其是慕容楚衣,一张清冷的面颊犹如冰玉,嘴唇的血色非但没增,反而变得愈发青白。 他心觉不对,起身走到慕容楚衣身边,半跪下来看着他:“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不答声,眉心处有灵流激荡,一双剑眉低低蹙着,隐有痛苦之色。 墨熄伸手一探,竟绝他灵气紊乱有走火入魔之象,微微吃惊,立刻伸指抵在他的额侧,将自身灵力输于他体内。 “咳咳咳!”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楚衣身子前倾,蓦地呛出一口淤血! 他从入定状态脱出,慢慢地抬起眼来,有些涣散地看着墨熄的脸。 须臾后,慕容楚衣反过神来,他倏地垂了睫毛,拭去血迹,哑声道:“……多谢。” 墨熄知道他性冷孤僻,原本不想多言,但又见他虚弱的样子,最终还是抿了抿嘴唇,说道:“你自己应该也感受到了,你之前以一人之力去吸引火蝙蝠,后来又妄用圣心术,连心脉都受到了损毁,这种情况下再贸然打坐回力,只更易入了心魔。你为什么不早说?” 慕容楚衣道:“没什么好说的。” “……” “我损耗之事,还请羲和君帮我守口。”慕容楚衣道,“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无论是岳辰晴,还是……” 他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入定聚气状态的江夜雪。 “还是他。” 这个眼神实在是有些古怪,都说痴仙此人清冷出尘,不染凡俗烟火,平日里总是闭关不出,显与世人往来。墨熄从前只知道他待两个外甥的态度都不好,但这几次相处下来,却能感觉到慕容楚衣对江夜雪和岳辰晴的恶劣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作为长辈,慕容楚衣对岳辰晴虽是爱理不理,懒得废话,但若是岳辰晴真的缠得他厉害,撒个娇,使劲夸,慕容楚衣还是会看他一眼,哼个一声。而且慕容楚衣也愿意为了岳辰晴动用禁术,甚至为此受伤。 这也就是说,不论怎么样,岳辰晴在慕容楚衣心里至少是有那么一块位置的。 但江夜雪不一样。 或许因为当年,慕容楚衣义姐慕容凰和江夜雪母亲共侍一夫,慕容凰没少因江夜雪之母而受气,所以慕容楚衣对江夜雪是一个全然敌意的状态。 不但有敌意,还有仇恨。 甚至还有一些……墨熄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还有一些更隐晦的负面情绪笼在慕容楚衣的眼睛里。 “四舅……疼……” 隐隐的又是一声微弱的低吟,岳辰晴在烧热模糊中无助地喃喃道,“我的头……好疼……” 慕容楚衣瞥向缩在角落的那个孩子,只见岳辰晴喊了他一会儿,低低地抽泣,忽然哑着嗓子,又念叨道:“娘……阿娘……” 慕容楚衣一下子就僵住了,墨熄见他以来,他一直都是那副淡然出尘,无所谓人情冷暖,死生喜怒的模样,清透如白玉的面庞上也极少会有什么涟漪波动。可此刻慕容楚衣的脸上像是叠了千重情绪万顷纠葛。 他咬了咬牙,瞧上去是又恨又怒:“总也不争气,又不听话,有什么颜面再叫她?” 但还是握住了岳辰晴颤抖的手。 少年的体温高的可怕,慕容楚衣扣着他的手指,严厉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一丝悲伤,最后硬邦邦哄道:“好了,没事了。” 岳辰晴依旧梦呓着:“疼……” “有我在,会好的。” “好疼……” 慕容楚衣剑眉怒竖,慈悲终于到了尽头:“忍着!” 墨熄:“……” 就这样又过一阵子,江夜雪的灵力也大抵恢复了,他从入定中缓然睁眼,环顾四周。 “顾兄还没回来吗?” 墨熄道:“还没。” 江夜雪也去到岳辰晴身边,不过既然有慕容楚衣在,他便也没什么可以容身的位置,也不是那个该握着岳辰晴手的人。 他在岳家从来都是这般地位,从前没有离开时是这样,如今仍是这样。小舅也好,兄弟也罢,他都是被挤在最边缘的,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江夜雪对此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他的目光仍在被慕容楚衣握着那只手上多停留了会儿,那眼神里分明有几分黯然,然后才道:“要是再烧的话……不如换我来再用一次圣心术,或许能——” 话未说完,忽听得洞外一阵脚步疾响:“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 只见顾茫一头扎进了洞里,在他身后,还犹犹豫豫地跟进了一只半化形的小妖,躲在顾茫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这实在出乎了三人的意料,需知道顾茫走的时候说的可是去“捉一个妖怪回来”,可这阵仗,这小妖怎么看也不像是顾茫“捉”回来的,而是自愿“跟”回来的。不但跟着,甚至还用一只毛绒绒的褐毛小爪子攥着顾茫的袖角,一副深入虎穴而只有顾茫可信赖的样子。 如果这时候岳辰晴醒着,一定会问一句:兄弟你喂它吃迷药啦? 不过在场三位都不是会问这种话的人,墨熄盯着那小爪子看了一会儿,那小妖只在刚刚进洞的时候闪出来了一下,后来便一直紧贴着顾茫,把那小小的身躯缩在顾茫后面,半点儿也不肯露面。 顾茫吐了口气道:“久等了,岛上妖怪虽多,但知道内情的却没几个,而且雾燕四处在搜寻我们的踪迹,所以费了些功夫——小岳公子怎么样了?” “有烧热,应当是蛊虫发作所致。”慕容楚衣顿了顿,目光也往顾茫身后掠去,“你带了谁回来?” “哦。”顾茫笑了,他抬手摆了摆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小爪,“绒绒,过来吧,这就是我刚跟你提过的那几个人。” 几许沉默,半张小脸犹豫着从顾茫身后伸出来,又迅速缩回。 顾茫回头安慰道:“没事的,没有人会打你。” 小妖这才又非常缓慢地从顾茫身后怯生生地走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女妖,年岁捉摸不透,不过光瞧那体型似乎只是人类十六七岁的模样,再仔细看,她原来也不是蝙蝠,覆着她娇小身子的是黄褐色的雀鸟绒羽。 “她叫绒绒,是一只小仙鸟,不是妖怪。”顾茫笑着解释道,“来,绒绒,这位是慕容楚衣,慕容兄,这位是江夜雪江兄,这位……” 他看了墨熄一眼,也没刻意避开,依旧笑容不坠:“这位是墨熄墨兄。都是好人,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绒绒似乎很胆小又很害羞,一直低着头,听顾茫这么说了,她才慢慢将脸抬起来——那张面容豆蔻年华,闭月羞花,娇美的脸庞上一双美目顾盼流情,嘴唇不施丹朱而嫣红,光洁白剔的额头之心天生有着三道花蕊红痕。 她柔声怯然道:“我、我叫阿绒,我不是什么仙鸟,我只是……是九华山羽民部族的半仙……” 96、师兄过分了 九华山羽民部族?!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 九华山羽民部族生来就是半仙之躯,血管里奔流着十分纯粹的仙人血液,哪怕岁月的洪流再是将之稀释,羽民一族,仍然是天地间最神秘、最接近于神明的种族。 慕容楚衣沉吟道:“羽民性情孤僻,显有情绪,且长久隐匿于桃花源仙境之中,往往百年不曾出入世间。”他说罢,目光审度地看着绒绒,“但你好像一条都不符合。” 绒绒一下子涨红了脸,说道:“我、我还在……很小的时、时候,就被带……带到这里来了……不、不是羽民族把我养大的。所以我……我和其他羽民都不、不太一样……” 江夜雪问道:“是谁带你来这里的?是雾燕吗?” 听到蝙蝠精岛主的名字,绒绒猛地打了颤,摇摇摆摆地晃荡着,先是惊恐地摇了摇头,半晌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安全的,才又迅速地点了点头。 江夜雪转向了顾茫:“她好像吓得很厉害。” 顾茫摸了摸绒绒的头,宽慰道:“你先去篝火边坐着歇一会儿吧,我来跟他们说。” 绒绒很听话地照做了。 没办法,有的男人天生就受异性待见,同样一句安慰的话,顾茫说出口让人觉得如绸缎般柔软,要是换成墨熄,恐怕只会让人家姑娘觉得他在威胁自己,如若不听话,干脆就地活埋。 江夜雪看着绒绒走到火堆边,问顾茫:“要不要给她添些点心茶水?” 话方问完,就见得绒绒紧挨着篝火坐下,伸手往火中一探,居然和挖西瓜似的挖了一掌心的烈火,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开始吃火。 江夜雪:“……” 墨熄沉默一会儿,对顾茫道:“短短两个时辰不到,你不但找来了合适的人,还让她很信赖你。” 顾茫笑得洋洋得意,将脑袋一偏。 “能耐吧?” “怎么做到的。”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大概是我长得面善可亲,太具有欺骗性?羲和君你当年不也和她一样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嘛。哎呀,这世道,越爱笑的男人就越容易哄人,像羲和君你这样的就不行了,虽然是个大美人,可是整天不是喊打就是喊杀的,一身戾气。别说给你两个时辰了,给你两天两夜你都寻不到人跟你回来。” “……” 说罢,温柔的蓝眼睛朝墨熄眨了眨,明明是雨过天晴般和缓的色泽,却透着挑衅。 “改改吧,你看你都三十了,怎么还没媳妇儿呢。” 这般言语明显是在戳墨熄的痛处,顾茫原以为墨熄定会勃然大怒和他当场翻脸,而墨熄的怒焰也确实倏地在眸中腾起。 顾茫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发作。 可是墨熄瞪着他,这个高大的男人瞪着他,瞪着瞪着,竟似委屈似的,眼眶就有些红了。继而沉默把脸转了开去,咬着嘴唇,隐忍着不再说话。 墨熄眼睛里的那种情绪,江夜雪和慕容楚衣都没有注意到。但是这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尴尬却是傻子也能咂摸出的。 在这一片难堪里,江夜雪温声道:“顾兄你又何必这样说羲和君?人之深情长情,最是难得,他之所以一直未娶,其中缘由苦衷你也不是不知道。” “……嗯?”顾茫脸色微变,但面上仍带着笑,他甜丝丝地问道,“江兄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什么苦衷?” 江夜雪浑不觉他甜蜜之下的刀尖锋寒,径自正直道:“梦泽公主凤体抱恙已久,调养了那么些年,仍是不适成婚。羲和君为此等待,实是因为情深,而并非是你所说的——”顿了顿,叹气道,“一身戾气,没人喜欢。” “……”顾茫眼底那种寒冷的光慢慢地消失了,逐渐放松了警惕,然后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墨熄一眼,“哦,原来如此。” 他像从来没跟墨熄上过床似的,以一种全新的审度眼光,带着讨教意味,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的高大身材,丰挺鼻梁,手指宽丈,笔直腿长。 真是过分极了。 明明顾茫是最了解墨熄的,了解他情浓时喉结攒动的样子,了解他激动时隐忍着喘息却无法自持地把人按在身下占有的样子,了解他的腰有怎样的力道,放纵时能侵得多深,了解他喜欢什么姿势,能与人纠缠多久。 可顾茫却好像从来没有碰过他似的,笑了笑。 “羲和君如此身段,确实能要了梦泽公主的命。” “……”墨熄铁青着脸,静了片刻,终于受不住,转身走了。 江夜雪看着墨熄站在石洞口的背影,眉尖低蹙,叹息道:“顾茫,你为什么清醒之后就总是要寻他的难堪,让他不好受……” 顾茫双手抱臂,敷衍地笑了一下:“我就这习惯,以前就喜欢逗他,但那时候他忍得住,可惜现在不行了,怪也只怪他越活心眼越小——江兄,你说他不会是因为越长越美,所以在恃美而骄吧?” 江夜雪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得慕容楚衣不耐烦道:“你们就不能先救人再说别的?” “我也想啊,但哪有这么容易?”顾茫叹道,“救人也要等绒绒恢复了些体力,判过脉象才能知道该怎么救治。”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还蹲在火塘边上吃火苗的羽民姑娘,颇为公允地下了个结论:“绒绒姑娘目下自己还虚着,做不了什么事情,还是让她先好好休息吧。” “……”墨熄虽走到了一边,但山洞就这么大,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听到了顾茫这句话。 这就是顾茫从前为什么那么讨姑娘喜爱的原因,因为顾茫总是会真挚地,本能地,风度翩翩地替别人考虑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哪怕只是一只…… 墨熄瞥了绒绒一眼,继续想道: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难看的母鸟妖。 这边厢,慕容楚衣见绒绒确实虚弱,只得不再强求,转而问道:“那个雾……什么的,她捉个羽民回来,到底有何用途?” 顾茫:“你说雾燕?雾燕捉她,是为了修炼成仙。” “修仙……” “嗯。你们还记得山膏召出时光镜之前说的那一些话吗?那些话虽然并不长,但里面其实藏了很多的蹊跷。它当时说,梦蝶岛灵气丰沛,岛上众妖已逐渐修得辟谷之道。蝠王一心想要得道飞升,这些年来极少行杀孽,更无需再掠人类为食。” 江夜雪问:“有什么不对吗?” “太不对了。”顾茫说,“重华不修魔道邪道,很多与妖魔邪灵有关的东西都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我在燎国……” 他停了一下,大抵是不想刺痛江夜雪的内心,于是提到燎国二字的时候,他声音降下来几度,很快地就带了过去:“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过许多卷轴。” “世上灵气分为阴阳两种,我们修行所吸纳的是阳气,走的是仙神之途,而妖魅吸纳的则是阴气,走的是鬼魔之道。”顾茫解释道,“也就是说,雾燕作为一个妖物,她的身体能够自然顺应的一定是阴气,少行杀孽只能将她的阴气减少,而不能为她攫取到修炼成仙的纯阳精华。” 江夜雪思忖道:“也就是说,妖想要修成仙,就等于是逆着天性而为?”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顾茫道,“妖修仙,就好比人堕魔。都是一条逆天之路。” 听到这些话,墨熄忍不住侧过了头,从后面默默地看着顾茫的小半张侧脸。 他想到顾茫也是堕魔之人,所以哪怕灵核碎了,一样也能使用魔气召唤魔武,但付出的则是两魄缺失、身体重淬的代价…… 顾茫却毫不在乎谈论这些,继续道:“再回过头来说,雾燕是火蝠族的女王,她这一支种族,是羽民与妖兽类杂合之后生下的后嗣,虽然体内仍存留着些许不那么纯正的仙气,但大部分涌流着的仍是妖兽之气。如果她修炼法门不当,那仙未修成,反而会耗损良多,衰老加剧。” 言至于此,顾茫问道:“那么试问一下,如果你是雾燕,这个时候,你会想要什么?” 江夜雪道:“减缓消耗的办法?” “是了。”顾茫说着,看了火堆旁的绒绒一眼,“雾燕减缓消耗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自己体内的羽民仙气,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涉险去羽民仙境,捉一个羽民回来的原因。” 绒绒还在认认真真捧着火焰吃,时不时伸出小爪把篝火拨得更旺,然后再挖一簇金红小口小口地啃。 她那张容姿惊艳的脸庞已经恢复了些血色,但她仍然显得十分忐忑与虚弱。慕容楚衣作为一个纤毫毕察的炼器大宗师,仔细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一番后,剑眉微微皱起:“她脖颈是怎么回事。” 顾茫叹了口气道,“那是放血的痕迹。” “放血?”江夜雪蓦地睁大眼睛。 顾茫点头道:“不错,雾燕如今已是破漏之壶,必须定期服用绒绒姑娘的羽民之血炼成的丹药,以此来恢复自己元气。我就是在雾燕的炼丹室里发现她的。” 江夜雪蹙起眉:“如此重要的鼎炉,雾燕的炼丹室想必是重重禁制,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你怎么会想到偏要去那里面闯一闯?” 顾茫笑道:“谁说我无人指点了?指点我去蝙蝠女王丹室找药的人其实就在这里。” 江夜雪愕然:“是谁?” 顾茫答道:“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抬眼冷冷看着顾茫,“你什么意思。” 他那双凤目焰电暗流,不怒自威。 “你是在说我与这些破鸟有勾结?” “不不不,你那么美,怎么会呢。”顾茫摆手道,“我的意思是……” 他有些顾虑地看看江夜雪,又回头望望墨熄,然后不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慕容楚衣说道:“起因是那天,我在桃花潭,咳,不是看到你洗澡嘛……” 97、女蝠王的传说 墨熄蓦地侧过头来,刀劈斧削的一张英挺侧脸,审夺地看着他们二人。 江夜雪的一双温柔杏目也有些愕然地睁大了:“……” “……”慕容楚衣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遇到我修行。” “好吧,你说修行就修行,反正当时的状况你自己应该都记得。虽然你要我帮忙和岳家人隐瞒病情,但其实这件事小岳公子早就觉察到了。” “……” “他想替你寻求医治之法,替你分忧解难,但因为你一直试图瞒着他,他只知道个大概,不得门路,于是只能自己搜集各种药修书籍查看。” 慕容楚衣:“他的事,你怎么如此清楚?” 这回顾茫还未答,江夜雪便叹了口气:“辰晴喜欢药宗书籍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你只要稍稍关心他一些,就应当有所听闻。” “……”慕容楚衣似乎很不满于江夜雪的话,危险地眯起眼睛。 顾茫叹道:“是啊,虽然慕容先生刻意回避自己的病情,但小岳公子那么关心你,一定早就看在了眼里。” 慕容楚衣沉默片刻,偏过了脸:“他不过是个孩子,我何须他多管闲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顾茫道,“但小岳公子对慕容兄的敬仰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你让他不管,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虽不通医道,可也很想寻到一味灵丹妙药,能替你镇抚病痛。” 顿了顿,又道:“那么再说回来,九州大陆关于包治百病的草药的传闻不可胜数,比如炎帝神木的果实,湘妃女帝的泪水,浇过杨枝甘露的板蓝根。” “……” “但这些都太趋于神话,在诸多传闻中唯一有迹可寻,且近几百年内有载的,只有梦蝶岛上的血灵丹。” 慕容楚衣道:“血灵丹是什么。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因为不是什么正经药,所以重华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如果去翻一翻燎国的典籍,比如前些日子羲和君借给修真学宫的《百草集》,还是能寻到些记载的。” 听到这里,慕容楚衣忽然道:“等等。” “怎么?” 慕容楚衣微眯起眼睛:“……你对燎国的宗卷似乎很是了解。” 顾茫颜色微变,心中一突。 慕容楚衣盯着他,像盯着猎物一般森森然道:“但我记得你刚刚说过,叛国八年的事情你都已经忘却了。” “……” 他这样一说,未曾留神的江夜雪也好,心乱如麻的墨熄也罢,都一下子意识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一点。 是啊,顾茫分明说过自己对燎国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刚刚又提到燎国典籍,之前也提到了燎国法术? 这个叛国之人……果然还是对他们隐瞒了某些实情! 原本已经和缓了的气氛蓦地紧绷起来,空气里的重压仿佛丝弦,紧接勒入血肉之中。 “为什么骗人。”慕容楚衣的眼神如猎豹凌厉,淡薄的唇间吐出一个杀意毕露的字来,“说。” 这下就连绒绒都觉察到不对了,她捧着火的手迟疑地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继续在旁边吃东西。 而顾茫呢,他依次看过江夜雪蹙着秀眉的脸,慕容楚衣剑拔弩张的神情,最后落在了墨熄的面庞上。 山洞口抱臂靠立着的那个男人瞧不出太多的情绪,只这样安静地遥望着他,在等他的回话。 顾茫静了片刻道:“因为不想被拉去做黑魔试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淡淡转开,睫毛微颤,眼底的隐衷都被遮去。 顾茫道:“如果让你们知道我还记得那么多燎国黑魔相关的东西,你们能答应我保密答应得那么爽快么。” 慕容楚衣:“……” “不过我也没骗你们什么,在燎国的八年七零八落也就记得些不成章节的片段,真的。” 顾茫顿了顿:“你们要是不信,我干脆发个誓好啦。”说着抬起手来,慎重其事道,“我顾茫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一辈子孤独终老,撩妹妹不应,泡汉汉不理,喜欢的人和别人成家立业幸福和满……” 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错觉,顾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竟有些浅浅温软,不像是在赌咒什么,而像是在悲伤且柔和地祝福着什么。 “酸死我。”最后温柔消失了,悲伤也消失了,待顾茫抬起眼,眸底又只剩了笑吟吟的光彩。 “怎么样,这下总信了吧。” 江夜雪叹息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慕容楚衣看上去完全不信,但也不想再和顾茫废话。 而墨熄更知道,顾茫一定还隐瞒了某些真相。只是顾茫这种性子,若是他不想说,哪怕用刀子撬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哪怕一句真话。 顾茫见他们不吭声,把手一摊:“现在三位美人愿意听我讲讲燎国典籍的记载了吗?” 慕容楚衣沉默一会儿,说道:“愿闻其详。” “那敢情好,三位老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本说书先生要说书啦!” “……” “是这样。”顾茫清了清喉咙道,“相传在百年前,燎国有个小修士的母亲罹患恶疾,那小修士四处求医,却依旧难以恢复母亲康健。有一日,他听闻海上有座仙岛,由玄武背甲所驮,岛上四季如春,住着一位仙人,于是他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按传闻中的仙岛方向载着母亲乘舟而去。” “海上气候多变,某天夜里,海面忽然起了骤雨狂澜,他们的舟楫失了灵,在水上随波漂泊了三天三夜,小修士为了维系扁舟不毁,耗费了几乎所有的灵力,累得昏迷过去。待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居然到了一座聚集着成百上千蝙蝠精的岛屿——” 江夜雪喃喃:“就是这座岛……” “是啊。”顾茫说,“燎国的异闻录上记载,那小修士到了妖岛,本以为万事休矣,却不料岛上的妖物并没有直接将他吃掉,而是押送他去见了这座蝙蝠岛的女王。” “雾燕?” “应当就是她了。”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的内容便是众说纷纭,有的书上说,雾燕是个云鬓花颜艳丽不可方物的绝色美人,并且心地慈善,她赐予了小修士的母亲一粒血灵丹,垂死的老妇服下丹药后,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恢复了健康。非但如此,这棘皮妇人还借助药力返老回春,变回了年轻时肤如凝脂的相貌,与小修士千恩万谢过雾燕,母子二人便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江夜雪听完后点了点头,问:“其他说法又是怎样的?” “那可都有些变态了。我挑个稍微好些的来说——还有传闻,雾燕是个鸡皮鹤发的糟老太太,一辈子没见过男人。所以她与那小修士提了个条件,她手上确实有一粒用鲜血制成的血灵丹,可以赠与他母亲治病,但作为交换,小修士必须留在岛上当她男宠,躺平由她亵玩。” 慕容楚衣:“……” 江夜雪:“……” “怎么样,这可恶心着人了吧。”顾茫道,“总之不管真相究竟如何,蝙蝠岛血灵丹在燎国还是有不少记载的。” 江夜雪愕然道:“所以辰晴此番来这里,是为了这颗丹药?” “**不离十。”顾茫说,“我听说小岳公子出发前往梦蝶岛的几天前,正好借了一本燎国的草药集。前后一连,我就觉得应该去雾燕的炼丹室看看,没准能找到些线索。”他说罢看了一眼绒绒,“果然还就被我给找到了。” 慕容楚衣道:“所以血灵丹就是用这位绒姑娘的血练成的药?” 顾茫点了点头:“没错。” 江夜雪叹道:“真是天见可怜。” “是啊,这蝙蝠女王挺阴暗的,所以在刚才关于小修士求药的传说里,我更倾向于第二种——那蝠王雾燕不会是随便别人说两句好话就赐药放人的主,我想她一定会要求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何不向她求证真相?”慕容楚衣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绒绒那边。 绒绒原本正偷偷听着,一看他们都开始瞧着她,立刻又吓得低头吃火。 “我当然求证过,只是绒绒常年被关在丹房内当药引,外面的事她所知并不太多。所以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不过我的猜测大多都是准的。” 慕容楚衣冷冷淡淡地:“那你还有什么猜测,不妨一齐说了。” 顾茫抚掌笑道:“还真有。我还想啊,当年雾燕之所以要留着小修士将他霸做男宠,或许也并非是因为常年居岛,没见过什么男人。而是恰恰因为她曾经见过某个男人,并且一直忘不掉。” 慕容楚衣剑眉微微蹙起:“何出此言?” 顾茫看着高热煎熬中的岳辰晴,说出两个字来:“蛊虫。” “岳辰晴中的蛊虫,能够逐渐改变人的声音相貌,乃至记忆性格,如果说雾燕只是想抓个男人当做男宠豢养,她为什么要吃饱了撑着这样大费周章?” 慕容楚衣沉吟片刻道:“有道理,接着说。” “山膏之前讲过,岳小公子触犯了禁忌--那想必就是指这座岛上不允许有男子出入。岳小公子冒冒失失上了岛,所以他才和百年前的那个修士一样,被雾燕扣拘下来,用蛊虫养化成雾燕真正想得到的那个男子。当然啦,”顾茫道,“可能还有别的理由,但除了目前这个,我暂时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 慕容楚衣若有所思地看着顾茫。 当年他与顾茫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集,只知道那时候在重华有许多人都认为,天塌下来只要有顾帅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当时他与顾茫寥寥数面之缘,印象里甚至没有直接说过话,所以并不明白那些人为何会对一个领帅产生这样的迷信。 而现在,听着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再看着那有条不紊的模样,他不由地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人的脸来—— 慢慢地,他发觉这张面庞确实是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力,当顾茫认真的时候,当顾茫那双蓝眼睛里熠熠闪着光的时候,他眉目间的那种精神力简直是逼人的。 “大致就是这样。”顾茫分析得差不多了,说道,“火蝠一族与羽民毕竟渊源颇深,禀赋同出一脉,江兄,慕容先生,你们也不必太担忧,我想雾燕下的蛊,绒绒姑娘一定能设法化解。”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可靠的精神力,只要顾茫说没事,就好像给人服了颗定心丸,足以令人信服是真的不会再有意外。 慕容楚衣沉默几许道:“……好。” 事实也证明顾茫顾茫说的不错,随着绒绒吃的火焰越来越多,眉心的红痕色泽也就越来越深,最后她小小地打了个窜着星火的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脸:“我我我休息好啦,我可以来帮忙了!” 江夜雪道:“多谢你。” “不谢我。”绒绒紧张道,“要不是顾茫哥哥把我从丹房里救出来……我就要被雾燕关一辈子啦。”她说着,从地上起来,走到岳辰晴身边,“这个中了蛊的小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他的脸?” 慕容楚衣道:“摸。” 绒绒就歪七扭八地向他行了个礼,笨拙道:“那在下就唐突佳人了。” “……” 看慕容楚衣的脸色,顾茫忍不住笑出声来,解释道:“她从小就被关着,与外界唯一的接触偶尔的散心,几只蝙蝠精,还有些乱七八糟丢在丹房给她打发时间的话本,所以说话会有些怪腔怪调的,你们习惯就好。” 绒绒抿着嫣红的小嘴唇,大抵也明白自己又弄错了,脸庞飞霞不再吭声,耷拉着脑袋,伸出毛绒绒的小爪,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岳辰晴的眉心处。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摸摸他的脖子吗?” 慕容楚衣道:“可以。” 绒绒就又搭着慕容楚衣的脖颈侧,诊了诊,然后再问:“我还可以摸一摸他的胸口吗?” “……”慕容楚衣做事喜欢简单粗暴,听她一步一问,颇不耐烦,说道,“只要把蛊解了,你怎么摸都可以。” 绒绒得了首肯,又将岳辰晴的胸膛,左右手臂和左右脚踝探了一遍。 “怎么样?” “可以解的,但是一定要快。而且我还需要他亲眷的血做引子……”她说到这里,犹豫地看了慕容楚衣一眼,“这位仙君是他的舅舅吧,不知道仙君愿、愿不愿意以身相许……” 见慕容楚衣阴霾的眼神,绒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道:“以、以身相许是是是是是是是这、这么用的么?” “不是。”慕容楚衣抿了抿水色薄唇,眼睛里的光愈发沉暗,“另外,我也不是他的亲舅舅。” 绒绒:“他、他是捡来的吗?” 慕容楚衣神色隽冷:“我是捡来的。” “……”绒绒看着眼前这位气华神流的仙君,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江夜雪在旁边道:“绒姑娘,一定要用亲眷的血吗?” “嗯……最好是这样……不然就太危险了……” 江夜雪道:“那你用我的血吧。” 绒绒一怔:“你是……?” “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江夜雪苦笑一下,“可惜并非同父同母,能凑合着用吗?” 绒绒方才观察他们之间言谈举止,见慕容楚衣一直以岳辰晴的长辈居之,而江夜雪总被排挤到一边,什么话也插不上,于是只道是慕容楚衣与岳辰晴亲近,而江夜雪不过是个外人,却没成想原来江夜雪才是岳辰晴真正的亲眷,慕容楚衣则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她自然不懂嫡出庶出,妻妾宅斗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一时间有些被人类弄得晕头转向,当江夜雪温声问到她第三遍:“能凑合着用我的血吗?”的时候,绒绒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可、可以的!可以的!” 替岳辰晴拔蛊,耗时耗力,且过程凶险,不可受任何打扰。 江夜雪因此有些忧心:“虽然我在山洞附近打下了匿踪结界,但是雾燕先是囚徒被劫,又是宝塔被毁,现在连绒姑娘都被我们救走了,她势必会更加狂怒。我担心她法术探不到我们,接下来便会掘地三尺派人四处搜寻,能不能找个更隐蔽的地方?” 绒绒摇了摇头,指了指岳辰晴,怯生生地否决道:“这个小哥哥如今则根本经不起颠簸,而且他中了蛊虫已经好几天了,如果再拖下去,我也不知能不能将虫子毁掉……不能再等了。” 正在这犹豫当口,一直站在洞口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墨熄回过头来。 墨熄说:“你们留在这里守着岳辰晴拔蛊。我单独去找雾燕。” 98、你恨我吗 尽管墨熄没细说,但其他人又不傻,立刻明白了他是想要走到相隔甚远的地方,然后暴露自己的行踪,以自己作饵,将雾燕引开。 江夜雪立刻道:“这怎么可以?太危险了。” “我若连一群蝙蝠也摆不平。”墨熄整着自己腕上的暗器匣,“也不必再当这北境军的统领了。” 江夜雪知他自幼固执,见劝不动他,只得看向顾茫。 顾茫的神情在明暗不定的篝火中教人瞧不真切,也不知想不想管这件事情,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羲和君独自去会那群蝙蝠做什么。这么急着给那蝙蝠女王当上门姑爷吗?” 听到“上门姑爷”这种说法,墨熄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开,低声道:“我性子不好,戾气太重,喜欢喊打喊杀,没人看得上我。” “……” 这是顾茫方才欺负墨熄时说的话,没想到被墨熄照盘全收地记了下来,又在这个时候原样端了出去。饶是顾茫脸皮再厚,一时间也颇有些尴尬。 墨熄扣好了暗器匣的搭扣,转头道:“走了。” “哎哎,你等等!” 墨熄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来:“怎么。” 顾茫摸了摸鼻子:“人看不上你,妖不一定啊。” “……” “听说妖只看中人的皮囊,虽然你这性子是无趣了些,但是你的脸还是挺好看的啊,又欲又纯,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简直是完美无缺。那老蝙蝠要是看不上你,那她就是瞎了,得去姜拂黎府上治一治眼疾。” “……”墨熄青着俊脸,拂袖就走。 顾茫望着墨熄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果然失忆的时候还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清醒起来一对比,原来我离国这些年,他脾气还是这么差。不,应该是更差了,如今竟一句玩笑也开不得。” 墨熄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了,倏地回头,似乎想要发怒,但又生生忍下,只眼眶泛红地说了句:“……顾茫,你是今天才知道我脾气差吗?” “……” 墨熄说完这句就走了,身影在婆娑月色下渐行渐远,待到快要完全消失时,顾茫默默无语地转过头来,对洞内的其他人道:“要不……我还是跟着他吧?小伙子做事不靠谱,我还是看着他,和他一起去把雾燕引开。” 江夜雪道:“快去,多一个人多一重照顾。” 顾茫苦笑道:“就怕他看到我就来气,你瞧他走的时候,那脸色差的。” 话虽这么说,但人还是迅速地跟了过去。 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在枯枝败叶间咯吱咯吱地踩着,独自走了一会儿,忽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窸窣脚步声。 “羲和君。” 墨熄一听到这个声音,心就难受得厉害。他没有回头,反倒是加快了脚步。 顾茫追了上来:“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墨熄不理他,只低着头往前。 “问你话呢,气的不想理我啦?” 墨熄沉然良久,终于开口:“你非跟过来做什么。” “你行了那么久的军,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点兵力部署你不会不清楚。你说我跟过来做什么?” 顾茫折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把玩。一边噼噼啪啪打着路边野花,一边接着道: “江夜雪他们在山洞里解蛊,绝不能让任何人打扰。既然这样的话,越多的人在外面吸引雾燕女王的注意越好,只不过为防万一,山洞也一定要有人把守,但这个留下的人显然是慕容楚衣比我更合适。因为他是岳辰晴和江兄的小舅,他更愿意、也更应该做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番分析说下来,朝墨熄笑了笑:“所以你又何必因为不想见到我,而那么意气用事呢?” 墨熄不再说话了。两人踩着枯枝碎叶,一步步地往远处走,他们这时还没有撤掉自己身上的隐藏灵力的法咒,所以尽管能看到林中有一些蝙蝠精在游走搜寻,却也并不担忧。 就这样肩并肩地走了一段,墨熄忽然道:“顾茫。” “嗯。”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嗯?” “你是真的恨我么。” 顾茫:“……怎么忽然问这个。” 墨熄道:“我不带你来,并不是不想见你,而是觉得你恨极了我,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顾茫静了须臾,周围很岑寂,唯有泠泠月色,簌簌叶声,就连嘲哳的鸦雀叫声都显得如此渺远。 墨熄顿了顿:“你是不是真的一直都在怨恨我。” “……我怨恨你什么?”清风月色里,顾茫白衣拂动着,潋滟如波,他收去了在江夜雪他们面前那种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假面,裸露出一张因为经历了太多生死,而显得有些麻木、格外苍白的脸,“我怨你当年在我落难的时候,没有能够陪在我身边?还是怨你在我最需要拉一把的时候,只当我是喝醉了酒在撒泼开玩笑?” “……” 顾茫轻轻笑了起来:“在时光镜里,你就追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而无论八年前还是八年后,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抬起了春絮般的长睫毛,犹如罗帷上撩,皎然月华一下子涌入了他湛蓝的眼眸里。顾茫那双再也不复昨日的蓝眼睛看着墨熄。 他说:“墨熄,我并没有为这些恨过你。” 墨熄倏地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着顾茫的脸。自他与顾茫重逢之后,他在顾茫面前几乎一直都是强大的,说一不二的,可是这一刻,面对重拾记忆的顾茫,墨熄又还剩了什么? 他是顾茫看着成长的,顾茫见过他所有的狼狈、困苦、艰难,包容过他所有的任性和不成熟。 在失去神识的顾茫面前,墨熄或许是主上、是同伴、是羲和君。 但在他的顾茫哥哥面前,墨熄就只是墨熄而已。盔甲和刺刀都被卸下,只剩一颗血肉斑驳的真心。 墨熄嗓音颤抖着,低声问道:“你既不恨我……为什么又要这样待我?” “这有什么为什么吗?就像你如此待我一样。”顾茫说道,“这只是我们各自的选择而已,就像你选择了重华,而我选择了燎国。时光镜的解咒说的好,渡厄苦海,昨日无追——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怎么纠结也没用。我早就已经把我们过去的那些破事放下了,是你一直纠缠不休,我除了对你下狠手,还有别的路能走么。” 这简直像是一杆烟枪笔直地烫在心头血肉上,墨熄的心都猛地痉挛了。 “你都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墨熄闭了闭眼,长睫毛颤动着,“顾茫……”喉头滚动,终究喟叹出一句,“十七年了。” 顾茫怔了一下:“什么?” “从学宫你带我完成第一次委任起,我已经认识你十七年了,从年少到弱冠,从同窗到沙场……是你亲口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你说过或穷或达都会在我身边,是你曾经——” 是你曾经说过爱我。 但墨熄如今又怎么说得出口呢?于是这一句卡在喉咙里,鲠得满喉腥甜。 墨熄阖上眼眸,压着嗓音里的颤抖,深吸一口气,颤然道。 “你曾经教过我很多,教我隐忍,教我法术,教我世事人情,教我风花雪月。如今你让我别再纠缠你。好。” “我也可以试着去做。”墨熄道,“只是在这之前,顾师兄,我想请教你最后一件事情——你教教我,十七年了,这已是你我的半生,你教教我怎么放下。” 顾茫:“……” 墨熄蓦地睁开眼睛,手戳着自己的心口:“你可以教教我怎么释然吗?”他的指尖在微微发着抖,眼眶亦是红的。 “三魂七魄如何少缺两魄,换我少行不行?我还留着记忆留着神识,我放不下!回到八年前明明知道什么也扭转不了我还是会问你能不能不要叛变,我还是会希望你能留下尽管你觉得那是无用之举!” “墨熄……” “什么渡厄苦海,昨日无追,我已经在昨日里活了八年了!从你走的那一天起,我一直活在八年前——我那么希望你能恢复记忆,但你恢复了,却跟我说你早就已经放下……顾茫,顾师兄……这十七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啊?!!” 他说到最后,嗓音一下子就哑了,跨了。 语凝于喉,竟成哽咽。他感到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太耻辱了,他这辈子几次落泪,竟几乎都是在顾茫面前,年少时尚可原谅,可他不想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会在同一个人面前溃不成军。 所以他猛地将脸转开,大步行往前方。 白桦林木萧萧瑟瑟,夜晚的迷雾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墨熄走在这缥缈聚散的雾气里,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顾茫追上来,顾茫的脚步声一直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紧紧跟随着——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奔袭敌营也好,郊野逐鹿也罢,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顾茫在,都会随在他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那原是他人生中最初的安宁。 后来,顾茫叛国离去了,他自己行军打仗的时候,与搭档再没有这样的默契。有时候他一骑踏雪奔得快了,将众将都抛之于脑后,他听不到任何与他相伴的声音,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纵马奔驰着,奔向一个辉煌而孤独的结局。他不甘心,遂命亲卫从此之后一定要跟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可纵使脚步声马蹄声是回来了,脸也不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 从那时候起,墨熄就知道,故人之死固然是痛的,但比故人之死更痛的,是故人之变。 想到那个人还在世上,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深情变为腐朽,道合变为陌路,爱人变为仇敌,那才是一呼一吸都令人生疼的苦难。 “废物!” 前方陡地传来一声愤怒的尖叫,将他的思绪从泥淖中猛地拽了回来。 “统统都是废物!” 墨熄的脚步蓦地停下,而顾茫显然也听到了,他也迅速掠至墨熄身边,往前面的迷雾深处看去:“是雾燕?” 两人虽关系复杂,气氛尴尬,但都还是明白轻重缓急的主。立刻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降下自己的灵流气息,不出声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靠近。 他们寻声来到了一棵足有三人环抱的大树后面,往外悄然看去。 这一看可着实让墨熄和顾茫都吃了一惊! 99、潜入 只见前方是一块密林深处的洼地,洼地三面都矗着万年沉水木所铸的木架,呈十字形,上面垂坠着锁扣铁链,瞧上去应当是三座刑台。洼地中间则刨了一个庞大的血池,那池子里尸骨叠着尸骨,骷髅缠着骷髅,数千年来死去的人都在这血池里浮沉。 血池之上,火蝠族修建了一座水榭亭台,点着落地宫灯,燃着盈盈幽火,匠艺极美,只是再一细看,几乎能教人呕出来—— 细沙卵石的地面是用无数人类的牙齿所铺,至于那一座座宫灯,则是以脊柱为柄,天灵盖反扣为托…… 这水榭竟是白骨所建! 墨熄:“……” 顾茫:“看亭子中间!” 墨熄望去,只见这人间炼狱的中央亭子里,坐着一位瞧上去约摸等同于人类四十左右的美妇。她蝉衫麟带,珠翠繁灿,额前勒着一道错金玉扣环佩,气质极是华贵雍容,其他蝙蝠精如众星拱月般排立在她旁侧,战战兢兢地侍奉着她。 “看来她就是雾燕了。”顾茫喃喃道,“奇怪,她怎么既不像第一种传闻里的国色天香,又不像第二种传闻里的是个老妖婆,瞧上去挺正常一个女王。” 墨熄知道他所说的正常应当只是指长相,而非其他。因为此刻,雾燕面前正跪着个戎装打扮的女官,这女官被左右两个侍从压制着,半张脸全是血,一只尖尖的蝙蝠耳朵已被砍了下来。 而雾燕呢,她正捻着那片血淋淋的断耳朵,漫不经心地在指尖翻弄着,还将流下来的鲜血蘸着,像涂抹豆蔻丹朱似的,涂抹在自己莹润的指甲盖上。 “都搜了那么半天了。”雾燕边玩着那砍下来的半片耳朵,边淡淡道,“半个人影都没寻着,反而让人劫走了本座的药引子,留着你这顺风耳还有什么用?!” 女官抖如筛糠:“王上……求王上开恩……” “本座已经足够开恩了。你一个负责看守丹房的,弄丢了本座最重要的血源,”雾燕眯着描摹红晕的眼眸,阴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啊?” 女官猛地一颤,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雾燕一抬掌,掌心中倏地燃起一簇火焰,烈火很快就将那只断耳烧尽了。 “来人。” “在!” 雾燕翘着尾指端详了一会儿自己刚抹好的指甲,而后点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官:“顺风耳办事不利,铸下大错。丢进鼎炉里……活烹了吧。” 听她如此残酷的处置,顾茫和墨熄都是脸色骤白。 女官顿时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王上!王上饶命!!!请王上令我戴罪立功,我一定将阿绒和那些闯岛的小毛贼捉拿回来,王上——王上——!” 雾燕根本不理,女官被左右架着拖远了,惨叫的声音犹如利爪穿透黑森林,在暗夜里疯狂地撕扯着。 良久,才听不到了。 雾燕叹了口气道:“本座这百年来就是因为太心善,才会养出这样办事不利的废物点心。”她说着,抬起眼来,对跪在亭柱边的另一个蝙蝠精女官道,“你是顺风耳的弟子吧?” 那蝙蝠精吓得发出“吱”地一声怪叫。 雾燕道:“你师父的下场,你都看到了么?” “看看看到了,看到了!” 雾燕微笑道:“想不想和她一样?” “不不不!不想!不想!” 雾燕笑容蓦地拧紧:“那你还不快感恩戴德地滚去和别的分队一起全岛搜捕?!” “是、是!” 女官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屁滚尿流地遁走了。 雾燕呵斥完了女官,阖了眼睛靠在软垫上养了会儿神,而后抬了抬手,说道:“阿芳,你过来。” 贴身侍女阿芳忙不迭地上前福了福身子。 “备存的血灵丹还有几颗?” “回禀王上,前些日子绒绒姑娘生了病,她的血不能采来用,所以只剩了两颗。” “两颗……”雾燕重复,而后便是一声叹息,“算了,那今日就不服了。这血池处阴气重,多少能拖上一拖。” 顾茫偷听到这里,低声道:“原来如此。” 墨熄转头看着他。 顾茫道:“我先前还奇怪为什么岛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雾燕不亲自出马搜捕我们,而只是让下属们全岛追杀。现在我算是听明白了。” “嗯?” “想来是因为雾燕她从前妄修仙道,损了元气,恐怕是每日都得靠血灵丹缓解病痛。而如今她的药引没了,她在不确定何时能够将人找回的情况下确实不会立刻用掉仅存的两颗血灵丹,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在阴气旺盛的血池附近减少自己的损耗,而不去到处乱跑。” 这样推论着,顾茫忽然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墨熄:“嗳。” “干什么。” “能显示岳辰晴生命危安的那块命晶石,在不在你身上?” 墨熄道:“在,怎么了。” “我想既然女王还没打算亲自去岛上寻人,那么慕容兄抵挡其他妖精应该都没问题。”顾茫顿了顿,又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滋事的,能不打就不打。我们就两个目的,第一,确保岳辰晴成功解咒,第二,安全地从这岛上逃走。” “所以按眼下这情况,我们不如混到女王身边,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现在她不是在整座岛都布上了结界,防止我们脱逃吗?但是所有的结界都会有薄弱处,我打算探一探她的口风,掌握哪里的结界最弱,我们到时候就从哪里逃出去。你只要随时看着岳辰晴的晶石,确保他无恙就好。” 墨熄思忖片刻,觉得此法可行,问道:“你怎么和她打探。” “这我就不得不说了,燎国的法咒有时候确实比重华的法咒方便的多。” 说罢打了个响指,指尖窜出一道小小的火苗,顾茫将这小火苗往天上一扔,它瞬间散作无数彩蝶将两人团团笼簇。 “……”墨熄压低嗓音厉声道,“你对我施燎国的黑魔咒?!” 尽管墨熄的声音几不可闻,但顾茫仍是谨慎为上,抬手在墨熄的嘴唇上轻轻一点:“闹什么啊小美人。听哥哥的话,噤声。” 墨熄:“…………” 顾茫又道:“法咒这种东西,只要不伤天害理,管他是燎国创的还是重华创的,管用不就行了。哪里来得那么多条条框框。”随着泛着灵光的彩蝶越聚越多,两人身上皆起了耀眼的光芒,所幸顾茫早有准备,提前布下了隐匿咒诀,所以他们的动静并没有被火蝠族们发现。 彩蝶翅膀上散出的光芒越来越强,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待到这些光线彻底消失时,顾茫笑道:“你看我。” 站在他面前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耳朵尖尖,额心一簇红痕的火蝠族侍女,生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庞。一双蓝眼睛又湿润又明亮,眼尾很长,鼻梁高挺,嘴唇是那种哪怕不笑都有些弧度的顽劣模样。 此蝠妖眉眼间自有风流,但仔细端详的话,确实都是以顾茫的五官为原型所幻化而成。 墨熄:“……” “幻蝶易容术。我自创的。”顾茫说着,从乾坤囊里摸出一面小铜镜,“你再看看你自己。” 墨熄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把我的脸也变成一个侍女了?!” 顾茫但笑不语,竖起铜镜,墨熄根本不想看那么可怕的易容倒影,蓦地按下,顾茫再竖,墨熄再按……如此反复,顾茫终于忍不住道:“好了,知道你的脾气,我给你化成了侍卫,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说罢又一次举起了镜子。 墨熄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见自己果然也变了容貌,长出了两只尖尖的蝙蝠耳,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苍白的色泽,嘴唇则像刚刚饮了鲜血似的红。他再低头一看,他的金边黑衣劲装也被幻了形,成了一件与蝙蝠岛侍卫相同的装束。 顾茫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走吧。” 血池亭阁的低阶蝙蝠精很多,他们二人潜匿在树后面,见机击昏了一对结伴行来的侍女和侍卫,顾茫把他们拖到了隐蔽的地方,又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块腰牌:“戴上这个,万无一失。” 两人一人一块将腰牌佩于身侧,隐匿住自己的人族气息,混进了来往的蝙蝠精群里。走了没多远,忽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女蝠妖朝他们厉声呵斥—— “站住!你们俩怎么回事?怎么没活儿干?” 这女蝠妖满脸横丝肉,手中持一根鞭子,叉着腰颐指气使:“王上今夜本就不高兴,你们还不知道放机灵点,等着被吸了鲜血晾晒成干子吗?!” 说着手一抖,白花花的肘子肉猛颤一下,鞭子就如疾蛇游出,直突突地朝两人甩去。眼见着长鞭就要劈到了顾茫脸上,墨熄倏地抬掌,硬生生将这一道鞣鞭接住! “……” 粗糙的鞭子割破了墨熄的手心,血慢慢地渗了满掌。 女蝙蝠怒道:“你干什么?!还敢还手?!!” 墨熄抬起眼道:“你也说了,王上今夜本就不高兴。那万一她看到有哪个侍女无故破了相,觉得晦气,只怕我们都要被晾成干子。” 火蝠族原本就不是什么聪慧的妖物,这女官听他这么一说,直愣愣地,竟然也反驳不出什么来,最后道:“也罢,这次就且放过你们,要再有下次,看我不……哼哼……” 顾茫接话笑道:“姐姐教训的是,我都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女蝠妖果然脑子不好使,又颇洋洋得意地哼哼了两声,倏地将鞣鞭收回,持在腰侧。 顾茫继续哄道:“姐姐,其实我们也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其他同伴们手脚都太灵快了,稍慢了一步,活儿就全被抢了走。要是姐姐愿意,就指派些事情给我做吧,我愿替姐姐分忧。” 女蝠妖上下打量他几眼,说道:“你这小妮子的嘴倒甜。”思量片刻,挥了挥手,“好吧,那你去把这些甜瓜鲜果挑拣装盘,给送到水榭内院去。” “至于你。”女蝠妖使唤完顾茫,又瞪向墨熄,“这还没到歇息的时候呢,别饱暖思淫欲,没完没了地想着和雌妖厮混,巡逻去!” 这辈子墨熄不是没有落魄过,被人呼来唤去的经历也是有的。 只是还没有谁在对他呼来唤去的同时,还敢把“厮混”和“饱暖思淫欲”劈头盖脸地按在他脑门上。 墨熄的脸都快青了,几乎是用瞪的眼神看了那女蝠妖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你一个小侍卫你还反了天了?” 顾茫忙道:“姐姐你别怪他,他生来就这讨打欠揍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挑衅,其实是觉得姐姐说的颇有道理呢。” 女蝠妖将信将疑地:“是吗?” 墨熄寒着脸,沉默片刻,硬冷冷地叩出俩字来:“……是啊。” 女蝠妖还是有些不信任,顾茫给他眼神示意,要他再接再厉,再说两句。 于是墨熄只得咬牙切齿地道:“前辈金玉良言,我以后一定……洁身自好。受教了。” —— 好不容易忽悠走了这只女蝙蝠,两人开始分头行动。由于水榭内院乃是女王的私阁,由雄蝠妖所组成的侍卫们原本就不得入内,于是墨熄去血池的别处巡逻,而顾茫则端着果盘,踩着人骨累成的阶面,往水榭深处走去。 顾茫独自行至拐角处,见一行近侍鱼贯而出,为首的蝠妖看了顾茫一眼:“来送水果的?” “是。” “送到玛瑙池边去,王上在那里。” 虽然顾茫并不知道玛瑙池在什么地方,但那蝠妖说话时,下意识地就微抬了抬下巴,顾茫聪明,立刻捕捉到了她这小小的细节,笑道:“好。” 端着水果,一路寻到玛瑙池。 所谓玛瑙池,竟是一方用鲜血煮就的汤池。火蝠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千年来蓄积的人血不干涸不腐臭,并像温泉一般缓缓地往外氤蒸着雾气。 女王雾燕正坐在玛瑙池边,她衣衫已解,只随意披着一件鲜红色的浴袍,雪白的肩膀和大半丰腴的胸脯都露在外面,一双**犹似牛乳翻泼,剔嫩惊人,正用足尖点着一池浓郁血水,带起一串红豆似的血珠子。 贴身侍女阿芳正在给她绾髻,方便她下池沐浴,余光瞥见了顾茫,便对雾燕说:“王上,水果送来了,您是要先泡汤,还是先吃些果子垫些饥?” 雾燕不悦道:“今日这么多破事,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阿芳便以眼神示意顾茫将果盘放下。 顾茫照着做了,放了果盘,垂着眼帘退到一边。他倒是没兴趣看女人沐浴洗澡,更何况雾燕虽然保养得当,但其实腰部与脖颈处都已有了细细的皱痕,哪怕是个女妖,他也觉得窥见人家这样的私密并不太好。 不过他又没有办法,雾燕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出他需要的线索,所以他只能尽量避开某些部位地观察雾燕。 雾燕脱了蔽体的丝绸红浴衣,整具**滑入了血池之中,她阖上眼睛,发出了一声低低地、舒服的喟叹,而后双手舒展,靠在池壁边,由侍女用小竹筒舀着流动的、温热的血,往她肩背上细细浇灌。 而很快地,一件让顾茫惊愕的事情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100、侍奴墨熄 只见那鲜血搓洗过的皮肤,所有细小的皱纹都开始缓慢地消失,蒸腾的水汽中,雾燕的容貌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略显松弛的脸庞重新变得紧致,眉目间隐约的折痕仿佛被蒸汽烫平,口角下坠的弧度逐渐无法看出,嘴唇上的唇纹也淡去了,整个人娇嫩得像是初春枝头绽开的第一蕊花苞。 一场血池浴,竟让这个刚刚瞧上去还四十有余的美妇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芳华绝代的少女。 她娇艳,妩媚,像一支浸入血池的花,将千百年死去的冤魂之血吸纳进自己的血管里,从此肌肤有了颜色,眉目含了纯情。 雾燕掬了一捧血水,丹朱小口轻启,一番饮咽后睁开眼眸。 竟连眼神都纯澈如二十一、二的妙龄女郎。 顾茫看着眼前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心绪震荡间,忽然有什么破土而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其实燎国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美人是她,鹤发鸡皮的老妇也是她! 想来修仙一事,雾燕不得门道,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让自己元气大伤,迅速衰老。但以妖的天寿而言,她还应该正当盛年,如此岁月就红颜凋零,雾燕心里如何能甘? 所以那用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应当和这玛瑙池的效用一样——不,应当更强。它不但可以恢复雾燕的元神,还可以让雾燕整一具躯体返老回春。血池或许只能让她回到二十出头,或许持续的时间并不能久,但血灵丹…… 血灵丹应当能让她的体态容貌回到十五六岁,并且能维续得更长…… 雾燕泡了一会儿,满池阴气给了她无尽的滋养,她简直是由内而外地在吐露着年轻的光辉,而这似乎稍微驱散了些她心里头的阴霾。她说话时的声音变得松快了些:“阿芳,你说这回到岛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阿芳答道:“听山膏说,来了四个,都是男子。但山膏骂骂咧咧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所以更多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四个男子。”雾燕哼了一声,“本座不去掳掠凡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些蝼蚁,上了赶子的要往本座的岛上跑。被本座制成禁脔也是活该。” “……” 顾茫心道,果然不错,她说的不是留作禁脔,而是“制”作禁脔。这蝙蝠女王心里头果真是有个白月光,所以才会用蛊虫改换岳辰晴的容姿相貌,就不知是哪一位仁兄这么有魅力,竟被个女蝠王心心念念近乎变态地惦念了那么久。 阿芳道:“王上,凡人的性命也就那么寥寥数十年,上一回来岛的那个替母亲求药的修士,您才玩了个十二三年,他就受不起折腾撒手人寰了,您觉得这四个捉来又能玩几年呀?” 雾燕一撩手指,带起串串殷红,说道:“他们妄图从本座的岛上带走羽民药引,惹得本座那么生气,少玩几年也无所谓。反正都是本座造出来的傀儡,又不是……” 她顿了一下,娇艳姽婳的面庞上,那种纯澈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妖术也遮不住的晦暗与疯劲。 “又不是真正的他。” “王上……” “算了,不提了。”雾燕仰起头,后颈枕在卵石上,“他是仙,嘿嘿,可这仙人当的那叫一个背信弃义,本座早就对他没了真情,这百年,忘不掉的也就他那张俊俏的脸而已。而想要一模一样的脸,不是容易得紧?” 顾茫一惊——什么?雾燕看上的是个仙? 震惊过后即是醍醐灌顶。 是了……不然她一个妖物,为何要苦苦逆命修行,不走魔途而走仙道?原来是因为她那梦中情郎是个仙人。 自古仙妖不为伍,这女蝠王当年许是痴心一片,所以才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宗籍,能够名正言顺地和那位仙人在一起。可按她言语中所述,这位仙人后来“背信弃义”,想必是做了什么让她极度失望甚至绝望的事情,所以她的仙是修不成了,还落得了一身疾病,盛年衰老。 如此一来,当年的痴情腐朽成了扭曲的执念——她不愿主动见任何非她种族之外的男子,而若有男人闯入蝙蝠岛,她便将他们制成那个仙人的样子,折磨亵玩至死。 顾茫看着这个女妖,觉得她亦是可恨又可怜,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阿芳一边替雾燕捏肩,一边道:“是呢,待擒住那四个不识趣的东西,就连同他们想要劫走的那个小鬼一起,统统喂下蛊虫,好教他们换去皮囊,忘却浮生,老老实实地留在岛上伺候我们王上。哼!还便宜了他们!” 雾燕心情渐好,笑道:“就你嘴甜。” 说着侧过头道:“把果盘端过来吧,本座吃一点儿。” 顾茫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双手将白玉瓷盘捧起,来到玛瑙池边,恭敬跪落。 雾燕雪玉长指在里头挑拣一番,最后指着一串荔枝:“就这个,把果皮剥了。” 顾茫应道:“是。” 旁边一个侍女立刻奉来一只青瓷小碗,晶莹透嫩的荔枝肉很快就被顾茫剥了下来,一共六颗,摆在碗里。 雾燕捻了其中一颗,朱唇启合,将那甘酸醴酪纳入口中,几番咀嚼之后,说道:“今日的倒是格外好吃。” 顾茫笑了笑,没作声。 这盘水果他在端来的时候就施了摄魂法,为了掩饰法术痕迹,他另外又施了些曾经觉得毫无用武之地的幻术,将果实变得愈发甜蜜可口。 他的术法原本就很卓绝,而火蝠族又是妖物里头脑十分简单的一种,所以竟能轻易得手。雾燕吃了这些荔枝后,摄魂咒就会在她体内游散,攫取顾茫所需要的记忆,之后只要再念咒诀,这无色无形的法咒就会从雾燕脑中抽离,最后回到顾茫这里,把搜集来的情报全部都呈交于顾茫。 雾燕吃完了浆果,用侍女及时递来的丝绸巾帕擦了擦手指,懒洋洋地合上了眼睛,靠在池边泡着血浴。 最重要的一步已经达成,顾茫正兀自暗松了口气,这时候,却听得阿芳问了一句:“王上,今晚您需要提侍卫来侍寝吗?” …… 顾茫那刚松下的一口气又噎住了。 侍、侍寝?!! “玄女双修法门本就有延年益寿之效,本座今日服不了血灵丹,更需采阳补阴,这侍寝侍卫自然是要的。” 顾茫:“……” “去给本座安排上吧。” 阿芳应道:“是。” 大侍女阿芳出去了,雾燕浸在血池里,这妖冶的美妇像炼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俏艳得不可名状。她翘着尾指,端详了一会儿自己指尖的豆蔻丹朱,而后漫不经心道:“本座今日心情不佳,你们倒些薰香,替本座助助兴吧。” “是!”左右两个蝙蝠精双双上前,手中各捧着一只水晶细口胖肚瓶,瓶中装着淡粉色的花露熏香。她们在血池边跪下,延秀的脖颈低垂,将香液倾倒入池内。 霎时间满庭芬芳,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迅速散遍了整片水榭,并向外飘散开去。顾茫从未闻过如此特殊的甜蜜香味,它好像把人世间所有他喜欢的气息都集中在了一起。他闻到了草地的味道,夏日荷塘的芳菲……还有蜂蜜的清甜。 他惊讶于世上竟会有香薰能如此完美地贴合他的喜好,余光却瞥见了那些蝙蝠精们脸上也都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不好,这熏香恐和慕容怜抽的浮生若梦一样,有令人致幻的效用! 顾茫连忙用力摇了摇头,调运内息,将熏香带给他的恍惚感压至最低。再定下心来一看,果见满榭的妖物已皆是飘飘欲仙之状。雾燕枕靠在血池边,她的面容在这异香的熏蒸下变得愈发清丽惑人,整个人也如春泥般懒洋洋的,媚眼如丝,朱唇微张。 这旖旎幻香像是纸上墨,缓缓向四周飘散,又过一会儿,阿芳回来了。 “王上,人都带到啦。” 她步入水榭内,身后跟着一批侍卫,一共十个,各个都是宽肩窄腰,英气逼人。 顾茫扫了一眼,立刻看到十人中容貌最奢靡,眉眼最英挺的男子。 “……” 墨熄果然被选过来翻牌了。 但看他的样子,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带进来是要做什么的。他蹙着剑眉,淡淡扫过众妖,在顾茫身上多停了片刻,而后移开去,眸间有隐约的困惑。 顾茫暗道不妙,墨熄属于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平素里之所以能摈退一群狂蜂浪蝶,只因为他习惯摆着张冰山严肃脸,教人看了极为扫兴。可一旦他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了,眉目间就会透出些茫然,那种锋利的凛冽就会削弱不少,甚至生出些青涩纯欲的气质。 言简意赅俩个字,美人。 既然墨熄的好看已经无法掩盖了,那就只能指望雾燕的口味独特,或者指望雾燕眼瞎。 顾茫连连祈祷,不要选公主,不要选公主,公主脾气暴,吃不了噎着走……满心虔诚地念了老半天,就见得雾燕抬了抬手,朝墨熄的方向点了一下。 “就你了。” 顾茫:“……” 墨熄:“?” 雾燕舒展身段,从血池边站起来,火蝠族体质特殊,血水并不会将她身体染作鲜红,而是像寻常温泉水似的滑落,露出她凝脂白玉般的**。 顾茫几乎要为妖类的豪放而一头撞死。 她这样毫无预兆地出浴,连个浴巾也不裹,从顾茫的方向,看到的不过是她裸露的背,但从墨熄那个方向……看到的可是她的胸啊…… 顾茫偷看了一眼墨熄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走马灯似的全过了一遍,那叫一个异彩纷呈。 偏生火蝠族脑子不好使,不太看得懂旁人神色,加上雾燕原本就被这熏香浸得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不属,就更只能瞧得见墨熄的英俊,瞧不见墨熄的煞气。 那女蝠王还娇慵地舒开双臂,拢了拢长发,啧道:“你这小佣真没出息,挑了你来侍寝,便高兴得回不过神了?过来,来伺候本座更衣。” 话都到了这份上,墨熄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蓦地睁大眼睛,先是惊愕地看了看雾燕,随后目光又落到了顾茫身上。 顾茫心虚地低下头。 “……” 墨熄像是被什么噎住似的,目光缓然转回到雾燕那边,一张俊脸慢慢地就青了。 101、熄妹委屈 虽说美人计是三十六计中屡试不爽的一计,送到芙蓉帐里的美人往往都能成为喂入敌方腹内的毒药,但并不是每个美人都适合完成这一重任的。 譬如你可以把貂蝉送出去和你里应外合。 但你换穆桂英试试? 顾茫自然也知道墨熄这人的性子,知道男女之事是他的大忌。墨熄因为少年时亲眼见到母亲与伯父偷情,所以在感情上他有严重的洁癖,最受不了女人对他有非分之想,也最痛恨情眷间的互相背叛,是以他活了三十年,能够调戏他而不被他弄死的,至今也就顾茫一个。 尴尬归尴尬,但眼见着墨熄指捏成拳,咬牙切齿的动作清晰得显在那清俊的脸庞上,顾茫脑中闪过万千念头,最后忽地抬起头来,急中生智地喊道:“怎么是你?!”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所有妖精连同墨熄都一齐转头瞪着他。 雾燕眯起眼睛:“……你俩认识?” 顾茫立刻跪将下来,佯作不安道:“王上赎罪,是、是我失礼了。” “本座问话呢,你俩认识?”雾燕瞥了眼顾茫,又瞥墨熄,“……他是你相好的?” 火蝠族本就是那些性情**的堕落羽民与兽结合生下的妖物,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可强占人夫人妇的准则,顾茫心道,若自己假说墨熄确实是他相好,没准这女王还觉得愈发刺激,更加不肯放手。 于是立刻换作一副苦大仇深的脸,抬头对雾燕道:“我怎会与他相好,我厌他还来不及。王上恕罪,我真是一时厌恶,这才冲撞了王上……” 雾燕被勾得愈发好奇,眨了眨琉璃色的眼睛:“他哪里惹着你了?” 顾茫直起身子,指着墨熄,眼皮也不眨半个字不磕巴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说:“他不行!” 墨熄:“………………” 雾燕:“……” 气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沉默中,几乎整个水榭的女妖们都在上上下下地盯着墨熄看,一边看还一边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几个年岁青稚的女妖还没忍住,以袖掩口噗嗤笑出声来。甚至于跟墨熄一同进来的那些个男妖,也有几个对他侧目而视,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同情。 雾燕道:“你怎知此事?” 顾茫无视墨熄几乎要把他片成渣滓的眼神,信口道:“回王上,我曾与他双修过一次,但因为他太不靠谱,害得我元灵亏损,哎哟,真是气死我了,您说这么大的仇,我能记不得吗?” 众人看墨熄的眼神就更不对了。 大哥你不行就算了,怎么还连累双修的女妖受损呢,这是什么技术? 就连雾燕也心有余悸,她原本就是因为没有服血灵丹,想要靠着泡血池和玄女双修术增补元气,如果真被眼前这位美人的姿色所迷惑,选了个不靠谱的来侍寝,那效果只会是适得其反。 好险,好险。 当即回头,朝阿芳大怒道:“叫你挑人,挑的都是什么?!” 阿芳吓得花容失色,忙磕头谢罪,之后又对墨熄厉声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惹得王上更不开心吗?!还不快滚!!” “……”墨熄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偏偏还发作不得,最后只得恨恨地瞪了一眼这群疯子,又盯了一眼那满口胡言的地痞流氓,转身离去。 雾燕翻了个白眼,对剩下来的那几个男妖道:“本座今日乏弱,你们这些人,谁要是不靠谱的,趁早给本座滚蛋。谁要是留下来了,被本座挑中了,却是个会连累本座耗损元神的,本座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火蝠族本就善交姌,那几个男妖自然是成竹在胸,又见女王赤露的身段丰腴诱人,被气着之后更是面颊熏红,眉眼含光,不由开始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 “我可以!” “王上,我能行!” “王上,我特别行!” 顾茫:“……” 也得亏这群妖物头脑愚钝,若是换了聪慧的青丘狐族,他想要摆平绝不会有这般容易。 女王大概是被顾茫给整怕了,最后选了一个高大威猛毛发旺盛的筋肉壮妖,便与此妖进房歇息。阿芳替他俩掩上了门,松了口气,转身对玛瑙池的其他妖物道:“行了,今夜就到这里,都散了吧。各自去修各自的,给王上聚气。” 众妖道:“是!” 匆匆忙忙地就都散了。顾茫见那些女妖神色紧张,有好几个都涌到了被女王挑剩下来的那几个男妖身边,争先恐后地与他们说着什么,心中颇有些疑惑。 她们这么急着做什么? 什么叫各修各的,给王上聚气? 他一边这么泛着嘀咕,一边因为不想再引人注目,所以在角落里将果盘收拾了最后才走。但他没想到他一走出内院,方才的疑惑就全都有了解答。 只见水榭亭台边,那些女蝠妖与侍卫男妖都有些神迷意乱,这些妖物成双成对地凑在一处嬉戏,就连之前提着鞭子训斥他的那个横丝肉胖女妖也在满水榭地找男妖与她耍玩。那些找到了纠缠对象的,纷纷去了水榭两岸修建的简陋草屋里,有几间落了帘子的草屋里已经传来了蝙蝠妖族欢愉时特有的奇异声响。 这些有妖在交姌的草房内逐渐地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朝着水榭内院,女王歇息的地方汇聚而去…… 原来除了雾燕自己行阴阳玄女之道外,她竟还可以吸收其余同族双修时所生的灵气! 饶是顾茫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也经不住有些脸红了。但他忍不住又想,这火蝠一族原是因羽民堕落荒淫所生,然而他们却可以靠姌和增益补气,九州万物果然各有奇妙。 正这么想着,忽然被人从身后搭住了肩膀。 顾茫在这一片活春宫中原本精神就很紧绷,生怕哪个不长眼的男妖过来与他纠缠。所以这冷不防的一搭,他立刻过激地倏尔回头,可还没等他看清对方的脸,他就被猛地反拽过身,对方反制着他,捂着他的嘴,二话不说就把他往离得最近的一个草房里带。 顾茫瞬间就有些慌神了,这蝙蝠精力气大的惊人,他不便用法术,只能徒手挣扎,可他在气力上并不是对方的对手,非但没能挣脱那男妖的钳制,反而还被捂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直接被推进了草房里,粗暴地丢在了草垛上。 竹帘子被对方逆着月光落下,狭窄的草房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顾茫瞬时头皮发麻—— 火蝠族毕竟是由羽民分化而来,羽民又毕竟是鸟,这一族在最原始的地方,比如上床繁衍的地方,他们会本能地趋向于鸟兽化,所以这供他们交合的草屋里没有床,只有窠臼般的草垫。 刺鼻的干草味带着股原始的野兽气息冲进了他的鼻腔,那激烈的味道熏得顾茫几乎窒息。 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他如果现在不打,那恐怕就要在这里摸着黑被一只雄性蝙蝠精给折腾了,但他如果打了,别说蝙蝠岛的结界讯息拿不到,一旦暴动,恐怕连岳辰晴他们都要被他给拖累。 满脑子躁乱嗡嗡作响,眼见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顾茫忍不住惨叫道:“大哥!有话好说!我我我还是只幼鸟!!!不适宜阴阳双修,你看你要不要换一个对象!” 对方似乎并没有打算听他啰嗦,过来将他一把拽起,按在草垛之间。 顾茫喊道:“靠!你!妈!啊!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住手?你,他妈——喜欢用——强——啊?!” 对方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开口,那磁性而低沉,淬溅着星火的嗓音就让顾茫禁不住浑身一颤。 “你再喊。”那人被逼到极处的、愤怒的、隐忍的、躁郁的嗓音就贴在他耳边,随着灼热而湿润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就真的这样做。” “……” 顾茫没声了。 半晌之后,扼着他咽喉的大手松开,对方直起身子,一簇火球倏地亮起,照映着这狭小局促的草房。 橙黄色的火光中,墨熄咬着嘴唇,正一手擎着火焰,一边狠戾地瞪视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七分狠戾三分薄红,衣襟也因为方才顾茫在他身下的挣扎而微微散乱,不复平日肃冷严谨。 “……”顾茫揉着自己被他掐出五道红印的脖颈,喘着气翻着白眼道,“咳咳咳!!你疯什么?我不就在那女蝠王面前说了句你不行?” 墨熄咬牙切齿道:“你就不能闭嘴?!” “我闭嘴难道看着你上前打架?!”顾茫被掐的几乎要干呕,蓝眼睛迷着水汽,瞪着他,“看来我刚刚就应该说此人绝非俗物能力卓绝**苦短包您满意,让你被那女王抓去厢房里当个姨太百般蹂辱!” 墨熄脸都气红了:“你——!” “你什么啊。”顾茫一屁股栽倒在草垛上,重重缓了口气,喃喃道,“你刚真把我给吓死,我还以为哪个蝙蝠精在发情……” 他缓了会儿,坐起来。 抬眼问墨熄:“说正事。岳辰晴那边怎么样了啊?” 墨熄隐忍着压下怒气,答道:“没异状。” 顾茫又揉了揉脖子,干咳几声道:“那就好。对了,你把火球熄了,这竹帘子不挡光,蝙蝠精不喜火,要让他们瞧见了就会知道这间草屋子里有问题。” “我设了遮光结界。” “还是谨慎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墨熄沉默片刻,打了个响指,火光蓦地消散了。 顾茫往坐原处一坐,说道:“今晚差不多都已诸事抵定,你再耐心等等,等我把留在雾燕身体里的摄魂法咒收回来,我们就能知道该从哪里出岛了。” “什么时候收回?” 顾茫闭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倏尔睁眸:“现在。” 他说着,开始结印默念咒诀,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洁白光辉从水榭的方向飘来,穿透草屋的墙,汇聚到顾茫的指尖。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顾茫掌中汇出了一只泛着珍珠母色的光球。 “你看,这就是雾燕的神识了。”顾茫松了口气,对墨熄道。“我除了摄取了她关于结界的秘密,还搜罗了她为何要将人制成傀儡的因果,毕竟岳辰晴中了她的蛊术,我想以防万一。” 他说着,顺便也把刚刚在玛瑙池边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墨熄。 墨熄皱眉道:“雾燕曾被一个仙人辜负过?” “听上去好像是的。”顾茫道,“而且我觉得这段神识中,十有**会看到那个负心薄幸的仙人。不管啦,先看了再说!” 顾茫说完,指点轻动,光球缓缓升入空中,悬浮于墨熄和顾茫眼前。 “告诉我。”顾茫问它道,“你为何要对来岛上的男子下蛊?” 光球初时还是珍珠白色,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五彩汇集,球面上显出了朦胧画面,并且传来了朦胧虚幻的神识之音。 是雾燕的嗓音。 “……这件事……”雾燕的嗓音轻轻道,“要从我尚且年少的时候说起……” 随着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光球中画面也开始流转起来。 “……那个时候,梦蝶群岛曾发生过一起争斗。由于邻岛的妖物繁衍过盛,原居地已无立锥之处。它们为夺地盘,背弃盟约,入侵了火蝠族的岛屿,杀害了当时火蝠族的女王——我的娘亲,之后又对岛上其余蝠族进行屠戮。” 光球中隐隐晃动过群妖杀伐的情形,珍珠母的光泽黯淡下去,球面蒙上了一层血腥。 “我当时是蝠王的储君之一,自然也被它们视为眼中钉,成为追杀的对象。我阿姊以她自身为诱饵,护我从围剿中逃离,但我仍然受了很重的伤……我的翅膀破了,筋骨被打断,但我一直都在用灵力维系着,我不敢停下来……但我也不知道飞到哪里才能算是尽头……” 光球中瀚海怒涌,雷电交织。 “我在海上逃亡了很多很多天,后来海面起了风暴,而我体力不支,伤口溃烂,坚持着又飞了一段路,最终落在了一座陌生的岛上。” 画面里还是幼兽状的雾燕扑腾着翅膀,几次挣扎着想要飞起,最终都是无济于事。 “我从一栽下来就能感觉到,这座岛绝不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岛屿,它的灵气太强了——这座岛上一定有仙。” “我当时怕极了。”雾燕说,“我从小就听说,自古仙人都爱诛妖,所以我当时躺在草垛间,我就想,难道我虽不死于妖族内斗,却要死于神仙之手吗?我想要挣扎着起来,想要飞离这座仙岛。可是我的精力实在是到了头,这番挣扎并没有能够让我重新起飞,反倒是惹来了旁人的注意。有人涉过花海,向我走了过来……” 那只羽翼折损的蝙蝠奄奄一息地伏在草垛间,它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翼侧的薄膜都被撕破了,血流在草叶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湿润润地睁着,可怜极了。 正当它百般无助时,忽有一双白底青边的丝履出现在了光球中,停在雾燕身边。紧接着,一只骨骼秀长的手将它捧起,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把它托在了掌心里。 顾茫得意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那个负心薄幸的仙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光球的视野慢慢上移,从素色鞋面,到纤尘不染的袍袖…… 当画面完全移到了仙人的脸庞时,顾茫和墨熄都在瞬间惊呆了—— 只见那人青衣如云,面容清俊,生着一双烟雨朦胧的杏眼,气质高洁,如松竹映月。 顾茫吃惊道:“君子慧?!” 墨熄也睁大了眼睛:“沉宫主……” 万万没有想到,浮现在光球里的“负心汉”,居然是重华百年前的第一圣人,沉棠君子慧! 102、轻信 这一下着实出乎了他二人的预料,他们都知道,沉棠虽然道法通天,然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绝对没有飞升成仙。 顾茫因此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熄的眉心压蹙,他盯着流淌的光球,摇了摇头:“先看吧。” 画面中,沉棠抬起瓷玉色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雾燕毛绒绒的额心,他一边宽慰这小妖,一边将碧色的灵流输给气息奄奄的雾燕。而与此同时,光球里的情景慢慢地缩远,可以看到他们其实是在一座孤岛上,但那岛屿并不是他们此刻所在的蝙蝠岛,而是另一个人迹罕至的岛屿。 这座岛屿非常古怪,看不出气候如何,遍地生着花草,结着果实,冬日寒梅、夏日芳荷,秋日丹桂,春日桃李,姹紫嫣红开满了整片沃土。而岛屿最中心的地方,是一片巨石所建的大祭坛,祭坛上别无他物,唯独只有一张寒玉琴几,上卧一把焦尾五弦古琴。 顾茫转头问墨熄:“我记忆还有很多不全,这岛是重华的某个地方吗?” “不是。”墨熄盯着那百花之岛,说道,“重华领域中并没有这座岛屿。” 顾茫摸了摸下巴:“这就奇怪了,沉棠君子慧独身一人,现身于一个并非重华领地的孤岛……” 他没有来得及多过多思考,因为雾燕顿了顿,又开始陈述了。她飘出的嗓音里裹着无限的嗟叹、怅然与旖旎。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也许妖类中流传的说法是错的。岛上的这个仙人发现了受伤的我,却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而将我带回住处,悉心替我疗伤。” 光球中的沉棠揣着受伤的蝙蝠,来到小岛礁岸上的一座木屋里。 雾燕说:“我伤得很重,又因为刚刚遭遇了大变故,阿娘、阿姊,她们都死在了纷争乱斗中。我逃命之时尚无暇伤心,此刻安顿下来了,心里就难受得很,每日每夜都在哭泣。所幸还有岛上的神仙大哥哥陪伴。他不但不像我从小所知的神仙那般凶恶,还待我很温和,时常劝我,安慰我……我在他的照料下,终于慢慢地恢复了精神。” “我那里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发现,整座岛是一座会移动的孤岛,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留……” 顾茫和墨熄互相看了一眼,这究竟是什么岛?百花齐放又会在海上移动,实在是闻所未闻。 雾燕道:“海岛四季如春,大抵因为是神仙居处,所以草木之灵尤为旺盛。可是草木虽多,能说话的生灵却少——因为这座岛上除了我,就只有那个救我的仙人。他什么都好,但就是太神秘,他不告诉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愿说。我与他相处了好久,只知道他姓沉。” 顾茫喃喃道:“还真的就是沉棠?” “我没有办法,只好叫他沉仙。”光球上,恢复了一些灵力,能够幻化成人形的雾燕正坐在草长莺飞的祭坛边,她幼嫩细长的小腿上仍缠着绷带,但她不以为意,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眸一直追着沉棠的身影。 “沉仙每日都要来祭坛抚琴,琴声悦耳动听,每到婉转激荡处,小岛上空便会飘落海棠花瓣的幻影。我一直觉得那是他的仙术,缠他教我,他却推脱说海岛落棠花并非是因为他,但我若再追问是因为什么,他却又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他笑的样子很好看,我每天看着他,只要他笑了,我就觉得格外舒心。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每日替我疗伤,我听他抚琴。然后有一天,”雾燕顿了顿,“我忽然发现一切我眼睛里的尘世变了。” “以前我眼睛里是天空,花草,树木,还有沉仙。他们都很好看,都让我觉得喜欢。可就在某一天,我发现天空花草树木都还在,却变得那么不起眼,它们所有的色彩都好像落到了沉仙一个人身上。” “这时候我才知道。”雾燕说,“我这是喜爱上他了。” “他救了我的命,替我疗了伤,镇了痛。他打碎了我从前对于神仙的印象……”雾燕的神识之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如平凡少女,语调颇为清甜,犹如枝上脆果儿,“尽管他那么神秘,不愿多言,尽管他是仙,我是妖,但我偏生就是喜欢。我偏偏就要勉强。” 又是几许寂静。 “只是,他却并不明白我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光球的珍珠色渐渐转暗了,画面中的雾燕站在祭坛的琴几边,捂着脸,泪水啪嗒啪嗒从指隙间滚落。 很显然,她的偏要勉强,并没有换得沉棠的金石为开。 雾燕的神识之音重新响起的时候,带着几分哽咽,果不其然,她说道:“他对我的示好很是愕然,愕然之后又说我与他相处不过数月,又怎知什么是喜欢?” “喜欢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可以是细水长流,也可以是一瞬间忽然领悟到的事情。” “可是无论我怎么恳求,他都不假辞色地拒绝我,并请我伤愈之后,便离开这座飘浮不定的仙岛。” “我说我就是喜欢他,他却言我们本非一路。我又说我可以为了他修炼仙道,他却又说他并非仙人。”雾燕顿了顿,“撒谎。” “不是仙人,为何能驭岛而行?不是仙人,为何会抚琴落花?这些问题我丢向他,他什么也不答。最后我干脆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又告诉他,他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努力改变。但他只说,他一心向道,无心结缘。” 顾茫在一边听得暗自叹气。 火蝠族头脑不好,妖类的感情又比人族强横得多,几乎有些蛮不讲理。沉棠明明对她毫无意思,她却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沉棠当时是真的被她磨得毫无办法。 不过,“一心向道,无心结缘”是所有修士最擅用的拒绝说辞,一般这句话一出口,对方再是怨女痴男也无言可说,更何况这也不是败给了什么情敌,心理上多少也好接受些。 果然,雾燕道:“我听他这样说,虽有不甘,但也是哑口无言。难道我还能阻他修行不成?我最后只得离开仙岛……只是在走之前,我又任性了一回。” “我与他说,你既是君子,便要言出必行,你说了今日拒我,是一心向道,无心结缘,那你便不能骗我。他说他并无欺瞒。于是我便请他与我尾指拉钩,我用火蝠族的妖法,在他的尾指上缠了一道无形的线——只要他违背承诺,日后与他人成婚,我就能感知到——那我就……我就……” 雾燕的声音变得迷茫起来。 她好像也并不知道如果沉棠成婚,她又能如何。 光球里的场景又转变了,这回是已经转回了蝙蝠岛。 雾燕道:“后来,我回到了蝙蝠岛,历经诸变,成了蝙蝠岛的女王。但我仍念着他,每晚我都会召出自己指端的线来,看着线还在,就知道他确实恪守承诺,不曾对其他任何人动心,我内心深处就还有盼头。所以我仍倒行逆施,修炼仙道……只希望有朝一日再见到他时,他可以看到我的心,知道我并非临时起意,我希望他能改变他的想法。我就这样,一直修炼着。等着。” “直到有一天。”光球蓦地一暗,画面中的雾燕在大发雷霆,状若痴狂,“……有一天,我发现,那根线,断了。” 顾茫惊讶地转头,问墨熄:“沉棠去世前娶过妻子吗?” 墨熄也蹙着剑眉,疑云重深地望着那光球,摇了摇头:“没有。他无妻无子。” “那他有没有什么长得相似的兄弟姐妹?” “也没有。” “那就怪了。”顾茫道,“按重华史册上记载,他以身殉魔之后就死了,怎么说都觉得和雾燕所述的对不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地:“而且我总觉得沉棠这张脸有点说不出的面善,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厢他在思忖,那边厢,光球里雾燕的神识之音在继续着,仿佛积雨云里爆发出闷雷滚响,她的声音从悲伤,慢慢地变得扭曲,变得可怖—— “他成亲了。” “他改变了他一心向道的想法,但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人!什么无心结缘……他骗我!!他就是看不上我是个妖而他是个仙!只要有合适的仙子去追求他他一样可以点头可以接受他就是骗我!!我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将那后来者撕成碎片可我连那个贱人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雾燕愤怒的声音在二人耳廓里回荡,尖锐犹如利爪。 “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答应过我!是他负心薄幸,他食言而肥!!” “……”顾茫心中暗叹,他之前还真道是个陈世美的故事,岂料真相看下来,却并非如此。这火蝠族女妖当真是痴了,沉棠从前不曾动心,后来不好拒绝,一路下来都是她在勉强,人之感情从来都是强扭不得,也并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虽说沉棠曾允诺她不会娶旁人,确实毁了约,可是“负心”二字,用的也真太重了。 “我出岛寻人,却不知茫茫天地,他和那个贱婢躲在什么地方。而我因逆修仙道,损耗良多,明明正是大好年华,却已满头华发,衰老尤著,不得不靠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才能保持青春与精力——凭什么?!” 光球里,雾燕已成一个棘皮老妇,状若癫狂地在宫殿内发作。 侍女战战兢兢地送上血灵丹,她服下了,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周身褶皱,皱缩的皮肤重新变得吹弹可破,枯槁的面目重新变得媚不胜收。 她的芳华可以用禁药浇灌。 唯有眼里的纯真回不来。 “阿娘说的果然不错。神仙是会诛妖的,有的诛的是身,而有的诛的是心!骗子!骗子……” “我看不懂这些非我族类的男子……我再也不想与这些生灵有所纠缠。” 这之后雾燕便陷入了一种疾病似的疯狂中。她一面觉得沉棠还会转意,近乎病态地希望沉棠与她再相遇。一面又陷入了对外族男子极度的厌恶中,她下了禁令,封闭整一座蝙蝠岛,如若岛上有外族男子闯入,便喂下蛊虫,将之改头换面重塑成沉棠的模样,亵玩纠缠,以解相思之渴。 “这种‘喜欢’,一个就够了。” “我再也不要重蹈覆辙……永永远远……生生世世……我都忘不掉,他骗我……” “他骗我……” 声音渐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归于止歇。 “骗子。” 光球熄灭了,草屋内寂然无声。 顾茫站起来,一缕白光散入他的脑海——那是他在与雾燕的神识共情,掌握蝙蝠岛结界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顾茫没有说话,而墨熄似乎被妖族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爱弄得头疼,不但不开口,反而抬指捏着自己的鼻梁眉眼处回来地揉。 墨熄坐在草垛上,头疼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顾茫也有些无语,他原本只是打算了解一下雾燕施蛊的缘由,却没有想到竟牵扯出了重华第一君子的前尘往事。 他于是咳了一声,说道:“火蝠一族趋于兽类,他们的爱与恨大抵如此: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了你做出许多牺牲和改变,如果这样你还不喜欢我,那你就是负心汉。可是喜爱不喜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难以勉强的。不是吗?” 墨熄:“……嗯。” 顾茫看着墨熄的侧脸,看着那恹恹模样,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丝残忍的念头。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了句:“你呢。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想法。” 墨熄抬起头来,黑眸子里有些茫然:“什么?” 顾茫看着他犬类般不解的、清澈的眼睛,多少有些不忍心。但他记得在时光镜里发生的那些过往,知道墨熄与他纠缠绝非益事,所以他从镜中出来后,就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墨熄,欺负一下墨熄,有意疏远于他,与他划清界限。 于是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挂出那神憎鬼厌的痞笑,抬起手,勾起了墨熄线条流畅的下巴。 顾茫问:“你呢。你有没有这样怨恨过我?” 大约真是被雾燕这一段絮叨给弄得头晕,又大约是顾茫这句意味深长的发问把他给懵到了,所以墨熄居然没有反抗,由着顾茫捏着他的脸,仰起头来,神情怔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 “你有没有觉得,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改变。”指尖一寸寸滑下来,从线条清丽的下颌,沿着起伏的喉结,到领口,慢慢再往下。 最后落在了墨熄的胸膛左侧。 “你的师兄,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 顾茫的指尖点着那个位置,那个曾经他亲手捅了墨熄一刀的地方。脸上带着薄如烟霭的笑,指腹却微用力。 伤口早已愈合了,但狰狞的疤痕仍在。 隔着衣物,在顾茫指下又隐隐抽痛起来。 顾茫一脚踩在草垛上,胳膊肘架在膝头,俯身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墨熄,咧嘴道:“墨帅,你有和她一样怨恨过吗?” 墨熄眼里的茫然就在这字句中散去了。 顾茫明明是笑眯眯的,却好像狠狠掴了他一掌,墨熄被刺痛了,这一击利刃猝不及防,他眼底的伤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流露了出来,他蓦地将头转开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自尊,回过头来狠盯着顾茫。 “沉棠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雾燕。” “所以呢?” “……但你……”墨熄几乎是艰难的,“你是说过的。” “是吗?……那就当我说过吧,可你应该清楚,男人在床上一时开心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我从前和那些姑娘们睡的时候,一样说爱你,疼你,只有你。高兴起来我还说要上天给她们摘月亮呢。” 他说着,叹一口气,伸手去揉一揉墨熄的发顶:“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青楼小丫头片子都不会去信的东西,你怎么就——”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103、共处一室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敛顿,湛蓝的眼底似乎闪动着什么微妙的光泽,但那闪烁不过转瞬,他又恢复了那薄凉的笑。 “生气了?” 墨熄不吭声,只是强忍着某种快要溢出的情绪,瞪着顾茫看。 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既像是那种被主人伤透了心的犬,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悲伤与自尊同时在那苍白的面庞上汇聚,他眸子里都有水汽了,却仍高傲地硬撑着,咬着雪白的贝齿,凶狠而自负地盯着顾茫。 半晌,忍着声线里的颤抖,轻声道:“我偏就会信。我不像你,什么都可以拿来随便。” “……”顾茫沉默片刻,嗤笑道,“你看,你还笑雾燕。你们这不是一样吗?她偏要勉强,你偏就要信。” 墨熄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已微微暴起。 顾茫却像没看到似的,只道:“所以你和她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怨恨了这么多年。” “你觉得我怨你恨你这些年,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吗?” 顾茫瞧着墨熄眼底的光影,几乎有些恻隐了。 但他沉默一会儿,还是道:“不然呢。”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猛地撕开道口子,他爆发道:“我若真的只是不甘于此,你现在还能这样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这些话?!我若只是不甘于此,早已有多少种办法可以偿得自己的不甘心,强占你,折辱你,给你下毒下药,这些手段我不做但你以为我真的就不知道?!顾茫!我是把你当我的同伴,当我的挚友,当我的……” 我的爱人。我的神祇。 我恨的是你的背叛与改变,你抛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兄弟,你的梦想,你过去的万丈光芒。 还有你曾经的自己。 “换一条路走,哪怕你一辈子与我再无纠葛,我也不会怨你。” “……” “顾茫。你当年都快把我的心挖出来了。” 顾茫指尖微微一颤。 墨熄嗓音喑哑,抬头望着他,那黑眸子暗沉沉的,像星星都熄落了:“你还没看懂它吗?” “……” 顾茫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双黑眼睛太令人难受了。 顾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这样的。他第一次见到墨熄的时候,墨熄站在学宫的桂花树下,一袭绣缀着金边的黑色腾蛇纹衣袍,金发带束着高马尾,臂弯处挽着一张玉腰弓,正看着远处的靶心。 起风了,他宽袖被吹得飘飞,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墨熄捋过脸侧的碎发,回头不经意地看了顾茫一眼。 那双眼眸静水深流,清澈、透亮,像未浸俗世的湖泊,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就从顾茫身上移了过去。 后来顾茫又在学宫见到过他几次,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石阶边看书,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靠在树下吃饭,还有一次是看到他刚刚从学宫的修炼木桩场出来,一边走,一边咬着头绳,束着马尾,宽大的黑色袍缘边探出一段白皙秀长的脖颈,沁着细汗。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墨家的小少爷可真傲慢。” “灵力是好事,高强到变态,那可就未必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修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 “别乱说哦,人家墨公子全靠刻苦,你没听宫主天天夸他吗,听说他入学以来,每天都在靶场练到亥时。嘿嘿,这么勤快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这样的对话,顾茫当年其实听到了很多。在墨熄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谁的时候,顾茫就已经对墨熄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从学宫窸窸窣窣的议论中,也从主上慕容怜的冷嘲热讽中,他无意得知了许多与这个人相关的碎片。 这些王孙公子当中,性情乖戾者、名不副实者、狼子野心者……凡此种种,实在太多了。顾茫当时也觉得墨熄大概是真的咎由自取,对这人也没什么好感。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无意中路过校场,看到两个学宫奴仆正跪在墨熄面前,墨熄手中率然神武的光芒噼啪四溅,他以为是这公子哥在仗着威势欺压学宫奴隶,正想出去替人说话,却听得其中一个奴仆连连磕头,涕泗横流道: “墨公子!墨公子我们真的是错了!我、我们不是故意想要偷窃您的钱帛,只是……只是……”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丫鬟颤声道:“只是真的饿的惨了。前些日子得罪了慕容公子,大管事就罚、罚我们都吃不饱饭……我们饿坏了,又看到您总是一、一个人……才壮着胆子,想来……偷……偷您的钱袋。” “呜呜,对不起……公子开恩,饶了我们吧,我妹妹已经三天没吃上一顿干粮了……她还那么小……我真的怕她活不下去了,您要罚就罚我吧,求您饶过我妹妹……” “哥哥,呜呜呜……” “……”墨熄盯着这对兄妹,沉默几许,掌心中率然鞭的红光渐次熄灭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从乾坤囊中翻拣出自己的钱袋,解下来,一声不吭地搁在了石阶上,然后转身离去。 他这番举动,着实令立在远处的顾茫呆住了。要知道因为花破暗的旧史,除了世家公子自带的奴仆之外,学宫弟子是不允许和一般的仆役有任何往来的,更别提帮忙——那是学宫大忌。 但墨熄不假思索,不声不响,也不求回报地就这么做了,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茫看着这个小少爷袍袖翻飞的侧影,心里忽地泛出些道不明的微妙感受。 但如果事情只是这样,顾茫对墨熄的关注或许也并不至于像后来那么深。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后,学宫内忽然爆出一个消息: 弗陵君遗子墨熄因违背规诫,被惩以鞭杖刑法。 “哦呵,墨美人也有沟里翻船的时候?” “看他高高在上那么久,这一顿鞭子总算是措了他的威风!” “听说他是把自己的钱袋给了一对奴仆兄妹,犯了规诫。他这人啊,平日里装刻苦,如今又装纯善,要我说,真是假惺惺的够可以。” 此时再听众人对他的议论,顾茫心里却已是完全别样的滋味。回到住处后,他忽地听到别苑里传来慕容怜放肆的笑声: “那姓墨的也真是个傻子,不过一番苦肉计而已,那么轻易就上钩了,真是令人意外啊,哈哈哈哈!” “主上聪慧绝伦,墨熄又哪里会是您的对手呢?” “哼!触犯了学宫大忌,任他术法再强都无法被推为学宫才俊,跟我争?”慕容怜冷笑两声,“他还太嫩了些。” 顾茫这才明白了,原来所谓的“仆奴兄妹一案”,是慕容怜为了坑害自己的对手,特意设计的。那对兄妹收了墨熄的钱袋贝币,转手老老实实地就把东西都交给了慕容怜,慕容怜一纸状告,直接捅到了学宫的规戒长老那边去,说墨熄公然违反学宫规矩,私下与奴仆授受。 作为墨家独子,墨熄虽不至于要被严惩,但此乃学宫大忌,再加上规诫长老原本就与望舒君家是世交,自然偏袒慕容怜,所以墨熄还是因此挨了训诫。 顾茫当时是慕容怜的人,和墨熄又还全无交集,哪怕他再是不安,也并不能去和墨熄说些什么,更加不能去看望墨熄,也不能将之公布于众。 只是从那时候起,墨熄就已经在顾茫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日后的万和松涛莺飞草长,种种一切,都缘即于此。 所谓一切命中有定,命写好了,注定是逃也逃不掉的。 几日后,顾茫从学宫的绿荫道走过,那碧玉如洗的草坪上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少年靠着一棵白桦树独自坐着。 墨熄安静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白糯米粽子,一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头的竹简。那张新雪般剔透白皙的脸颊上犹有一道受罚留下的鞭痕,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墨熄垂着的睫毛仍是那么浓深,目光仍是那么干净,没有任何怨戾。 顾茫站在树后远远地瞧了那孤独又清丽的侧影一会儿,直到墨熄终于觉察到了这过于专注的目光,从书卷中抬头,侧眸对上了他的视线。 顾茫:“……” 墨熄:“?” 这是顾茫第一次与这双墨黑的眼眸直视,他竟有些掌心盗汗,一向开朗明快的人啊,居然也变得拙笨。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想朝墨熄笑一下,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恰逢道路前头陆展星远远走来,看到他,于是朝他挥手,喊他:“茫儿!你站那儿干什么?” 顾茫忙结巴地应了一声,仓皇转开视线,红着耳朵尖,逃也似的向远处奔去。 高贵的墨公子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他这个无名小卒,想来也根本不记得他们在林荫道上的第一次对视。 但是顾茫却记住了。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 他记忆中尘俗不染,一心想要护住的净土。 顾茫叹了口气,看着如今——草屋中,近在咫尺的那双眼。里头有恨、有怨、有痛苦、有不甘,深处甚至闪动着偏执而暴戾的光泽。可顾茫明记得第一次见墨熄的时候,这双眼睛里装载的,就只是沉和与清正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这样了。 顾茫把目光转开。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有些话就会再也藏不住。他那颗灵核破碎的心已经开始发酸了。 草屋幽寂,四下里愀然无声。顾茫再没有说话。他在草垛上坐下来,草垛柔软地陷落,仰头躺在了松软的稻梗中央,望着天顶发呆。 他知道自己该与墨熄划清界限,墨熄是他的毒,一击致命且无药可解。他想方设法地在自己和墨熄之间垒起壁墙,可是他看到墙那头那双躁郁的、伤心的、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他砌着砖的手就有些抖了。 他其实很想离开这间狭小的草屋子,这屋子里除了稻草味能闻到的就只有墨熄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有一张硬冷的假面,但他不知这张假面在墨熄身边又能坚持得了多久。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僵凝到了极致,顾茫最终忍不住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来到屋子门口,从缝隙处往外看了一眼。 那些蝙蝠精还在寻摸相配,乱象一团,并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顾茫只得又回到墨熄身边坐下,托着腮发呆。他不打算再招惹墨熄伤心了,找惹墨熄伤心的结果最终是他自己也并不那么好受。 两人干坐一会儿,顾茫瞄了墨熄一眼。 墨熄低侧着头,垂着眼睫。 过一会儿,又偷瞄墨熄一眼。 墨熄还是没吭声,没理他,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顾茫左右游移的眼神。事实上他从刚刚情绪爆发了一次之后,就陷入了这种不愿多言的沉默里。 顾茫知道自己是真把他伤到了。 其实顾茫都清楚,墨熄又怎会和雾燕一样呢。 他们毕竟曾经真的那样炽烈地抵死缠绵过,他是心甘情愿与墨熄上的床,现在却反过来指责墨熄的无理取闹。明明他都看见了墨熄的回护,墨熄的绝望,墨熄赌上性命也想换他回头的心意…… 但是以他们如今的境况,他除了让墨熄恨他,远离他,又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路可以走? 墨熄的心是柔软的,人是正直的,他看似铁血无情,其实顾茫知道比任何人都要善良。而这种善良就像是他当年施赠与学宫奴仆的援手,最后往往容易成为旁人用来算计他的刀枪。 所以,既然顾茫已经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他只要墨熄对他有纯粹的恨就足够了。不需要“怜悯”“不平”“不甘”,更不需要哪怕一点点的爱。 只是那么近挨着他,闻到他身上熟悉气息的时候,顾茫的内心仍会有如昨的不平静,哪怕再是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也仍是会忍不住留有那一点点可怜的肖想。 肖想如果一切都能改变,他还能像从前一样飞蛾扑火地靠近他,还能抱着他,与他交颈缠绵……如果他还能再借着情动,无所顾忌地说一次“我爱你”。 那该有多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茫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窒闷的寂静,尽管带着些错开话题的刻意:“咳……忽然想起来,岳辰晴的命晶石呢?” 墨熄仍不去看他:“在我乾坤囊里。” “拿出来看看。” 缀着玛瑙天珠的石头被取了出来,石头的光泽充沛,并且越来越滋润。顾茫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子,把它还给了墨熄。 “看来江兄那边一切都还顺遂,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用太急着出去。等那些蝙蝠精都差不多进草屋了再说吧。” “……嗯。” 两人各怀心事,坐在稻草堆中出神,等着外头寻觅交姌对象的蝙蝠散去。 一时默默。 忽然,一对蝙蝠精纠缠着颠颠撞撞地从他们门前经过,打破了这种寂静,透过垂落的竹帘,能看到它们吻的如胶似漆的侧影,还能听到两妖之间的**嬉笑声。 “别急嘛。” “咱们这是给王上蓄积元神呢,不急怎么行?” 那女蝙蝠咯咯笑了起来,时不时伴随着含混的亲嘴声:“唔……你就会拿王上说事,说的冠冕堂皇,难道你不想……” 接下来的声音又淹没在了他们啧啧带水的接吻中。 “……”顾茫忍不住看了墨熄一眼,墨熄觉察到他的目光,将脸转开到了一边去。就在顾茫以为墨熄打算装聋的时候,却忽听得他问了一句—— “什么给王上蓄积元神。” “哦。”顾茫道,“雾燕好像能吸收下面的蝠妖交姌时产生的灵流,这是火蝠族的特性吧。” 墨熄没吭声,但看他那小半张侧颜,也能看出他仿佛在说“简直荒谬”。 “火蝠性主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顾茫说,“等他们都进巢穴了,我们就走。” 那对腻歪在他们门前的蝠妖亲得如饥似渴,仅看影子都能感受到它们之前的热烈气氛。眼见着他们就要推门进来,那雄蝙蝠却忽地顿住了手:“哎呀,这一间已经被占了。” 女蝠妖嗓音软得像是能掐出水。 “隔壁还空着呢,隔壁去。” 这俩鸟男女就隔壁去了。墨熄正暗松一口气,却忽听得离自己尺寸远的墙面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那对鸟男女的声音贴着墙面就更为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草屋中。 “宝贝,快让我再亲一口……” “不要这么急嘛……” “……” 这时候顾茫再偷偷瞄一眼墨熄——发现墨熄的脸已经黑了。 104、煎熬 这是间茅草屋,草屋和草屋之间挨得很近,且这支妖类原本就没有什么羞耻之心,所以它们建造这些屋子的时候也根本不在乎声音阻隔的问题,没准有的蝙蝠精还觉得这样甚是有情趣。 但顾茫和墨熄之间可就尴尬极了。 那俩蝙蝠精很是急躁,没一会儿就直接进入正题,它们俩似乎是直接抵着那面墙在做事情的,顾茫他们甚至能听些微妙的水声。顾茫瞄了墨熄一眼,黑暗中他并不能太清楚地看见墨熄的神情,但依旧能感受到墨熄身周那种低沉的气场。 顾茫干咳两声,透蓝的眼睛望着草屋天顶,忽然道:“听歌吗?” 墨熄:“……” 没等墨熄回答,顾茫就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他从前会用唢呐吹许多婚丧嫁娶的曲调,哼出来的歌也是九曲十八弯,半点不带含糊。所以那边厢,两只蝙蝠缠绵悱恻,这边厢顾茫以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腔调在唱着小曲。 他原本只是想把那令人如坐针毡的妖兽缠绵的声音带过去,可哼着哼着,顾茫还真有些忘情,真不介意起隔壁那一对的动静来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倒进稻梗堆里,手臂枕在脑后,一边晃着长腿,一边自顾自地哼唱着。 唱了一段,顿了顿,几乎是有些调笑地问黑暗中的墨熄:“喜欢么?” “……”墨熄低沉道,“你是想把隔壁引来吗?” “不会的。”顾茫枕靠在稻草堆里,一只手搭在膝头,轻轻地打着拍子,“你看着好了,他们管不着我。” 过了一会儿,墙那边儿的声音顿住了。紧接着就是愤怒地敲墙。 “咚咚咚!” 墨熄责备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好像是在说:我看你怎么收场。 顾茫不急不缓,性感低沉的嗓音截在一个花音,慢条斯理地停下来,懒洋洋地:“二位怎么了?” 墙那头是雄蝙蝠精恼火的嗓音:“你搞什么?你们不搞吗?!” 墨熄好像被“搞”这么粗俗的词藻给噎着了。 顾茫却是个粗鄙之人,他笑了笑:“我们正搞着呢。” 墨熄:“……” “那你唱什么歌?!” “我就好这口。搞得开心了就喜欢哼歌。” 那边蝙蝠精的怒火简直能把隔着的墙给烧穿了,怒骂道:“你被搞开心了喜欢哼《二泉映月》?!” “是啊,**的时候我还可以来段快板。” 墨熄:“……………………” 蝙蝠精:“…………” 顾茫晃着修长的腿,揪了根稻草在指掌间把玩着,神憎鬼厌且厚颜无耻地:“我就这癖好,而且说句实话,我屋里这位哥哥还挺了不得的,一时半会儿估计消停不了。兄弟你要不喜欢,干脆你就挪个屋呗。” 墨熄低声道:“你这样恐怕——” “嘘。”顾茫伸出手指在唇间一点,“看着,他们一定走。”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隔壁的蝙蝠精开始骂骂咧咧地起身,他们大概真的怕顾茫到时候来这么一出,哪怕再浓的兴致都要被浇散。火蝠族到底还是享乐为上的种族,做了一半并不想和这个喜欢在**时唱快板的变态多加纠缠,于是踹了两脚墙,又咒骂了两句,真就离开换地儿了。 顾茫听他们临走前一妖一句“变态!”“有病!”,不禁仰在稻草堆里无声地绷着笑,等他们走远了,他那笑就绷不住了,肩膀颤动着,涟漪般荡开。 “哈哈哈哈——” 墨熄道:“你……” “嗯?”顾茫转头,蓝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忍着笑意时忍出来的水汽,看着自己身边的墨熄,笑道,“厉害吧,只要脸皮厚,保准能清净。不过这一套羲和君你是学不会的,你太正经。” “……” 又过一会儿,顾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从稻梗堆里站起来,准备往门外去。不过可能是因为他歪躺了太久,骤然起身血有些供不上,居然晕了一下。 墨熄尽管气他,却仍下意识地:“你怎么了?” “……呃,不知道,头有些晕。”顾茫扶着额角揉了揉,“缓一会儿就好。” 说着就走到门口,用一尾小指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 外面已经没什么蝙蝠精了,他们大都已找到了配偶,进了坐落两岸的草房。白骨累成的水榭空荡荡的,在月色下飘浮着一层薄烟…… “可以了,我们悄悄溜回去。”顾茫说着,朝墨熄招了招手,墨熄也就走了过来,两人透过竹帘,盯着附近最后一对蝙蝠精进屋,然后顾茫伸手去卷那扇帘子。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光华蓦地在帘子上浮现,映出一个蝙蝠纹的图腾。顾茫的手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猛收回来,吃惊道:“怎么回事?!” 墨熄也抬手去试,也被门帘的红光所灼。 他低声道:“门口有结界……” 结界术是顾茫的弱处,但墨熄却掌握的不错。他秀长白皙的手一寸一寸地抚过结界咒印,感知着这个结界的灵流。 “单面结界,从外面进入时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但从里面出去时……”墨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是自己探错了,又反复在蝙蝠印记的末梢摩挲了几遍,确认自己并没有会错意时,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他沉默地放下手。 “……” “怎么了?” 墨熄没吭声,径自回到了稻草垛旁,在草垛上坐下,闭目道:“等破晓再走吧。” 顾茫蓦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没什么。” 借着还未消下去的红色蝙蝠结界之光,顾茫看到墨熄神色似有尴尬,他刚想说话,却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晕眩。他不得不在原处缓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墨熄身边,坐了下来。 顾茫很聪明,就算墨熄不愿意说,他也可以猜。 “让我想想……这个结界不阻拦人进来,却要拦人出去,那么设下它的目的,就应该是希望别人在屋子里完成什么事情。所有的草屋都应该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结界,我们出不去,但方才那对蝙蝠精却可以说走就走。” “……” 顾茫琢磨着,目光在这四壁空空的屋舍内逡巡一圈,逐渐就琢磨过味儿了。 此一处别无他物,仅铺着松软厚重的稻草,蝙蝠精们进屋之后只为了做一件事,那就是双修。 再一看墨熄那种难以启齿的神态,顾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知道了,结界会审进屋的人有没有结合。没有结合过的就不允许离开,是不是?” 墨熄不答是与不是,他只道:“天一亮,这个结界就会失效。熬过这一晚就好。” 那答案就是“是”了。 顾茫一时有些无语。心道这火蝠精女王真是个能耐人,为了得到妖物姌和之后产生的灵流,居然如此臭不要脸。 他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还能怎么样,那就等吧。” 但明天的太阳并不是那么容易等来的。 顾茫躺下之后就打算睡觉,可却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方才那种眼前泛晕的感受不减反增,除此之外,他的腹腔内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燥热的感觉像晕在纸上的墨渍一般洇染开,让他的呼吸都渐渐粗重。 顾茫初时还觉得是自己维持了太久的易容法术,身体消耗有点儿大,于是就默念咒诀,将自己的易容和墨熄的易容都解了。可后来却发现这并没有用,他的状况越来越不受控制,那团邪火让他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最后连手指尖都有些微的颤抖…… 到了这份上,顾茫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倏地坐起,低低地喘着气,将衣襟扯开了一些,抬眼盯着竹帘外的月色,眼神闪烁地回想了一会儿,说道: “不对。那温泉池的香料有问题。” 顾茫喉结动了动,他已经知道了,这些火蝠成群结队的结合并不止是因为女王的命令,而是因为从温泉池流出来的香薰……那是带着情毒的! 他抬手狠抹了一把脸,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墨熄?” 墨熄并没有睡,他靠在草垛边打坐,闻言微侧过了脸。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怎么了?” ……为什么墨熄没有反应? 难道是因为空气中弥散的熏香味他只是吸入了一点,并不太浓? 墨熄见他沉默,问:“你是有哪里难受吗?” “我……”顾茫顿了一下,“……没有。” 他重新在草垛上躺了下来,背对着墨熄,开始默念心诀,试图把这种越来越强烈的躁动给压下去。 他慢慢地有些琢磨清楚了,那蝙蝠精女王倒在温泉池弥散开来的熏香效力非常强,几乎可以算是给整座水榭的妖物们都下了个情咒。 这香薰专对妖物有效用,墨熄是人,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但他却不同,他的身体在燎国被重淬过,混杂着一些雪狼妖的精魄,所以香薰对他的影响虽不如纯粹的妖物,却也十分可怖。 七遍清心诀念过去,仍是不能缓解他体内的燥热,顾茫忍不住蹙起眉头,面对着土墙蜷起身子,呼吸的起伏变得渐渐急促起来…… 真是活见了鬼。 妖兽和人不一样,人在寻常情况下都是能够将自己的欲控于柙中的,尽管情到浓时**得不到纾解会觉得难受,但也就仅止于难受罢了。 兽类与妖类却并非如此,动物繁衍之际若得不到相合,那种被**煎熬的痛苦简直是如蚁啮噬,令人百骸酸软。 顾茫喉结滚动,闭上眼睛。 他不想让墨熄知道自己此刻的状况,可是他又无法控制熏香的药性在自己体内弥漫,那种与欲相连的观感便被无限地扩大,他甚至能闻到墨熄身上那种他所熟悉的气韵,那种淡淡的香味,还有香味之下覆压着的雄性的气息。 顾茫垂在草絮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他咬着嘴唇,压制住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但却平缓不了自己心里的砰砰心跳。 他在这一刻简直恨惨了燎国给他重淬的这具身体……它令他在雾燕的毒雾面前低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自己以前那些荒谬又炽烈的经历。顾茫的睫毛垂在眼前,微微颤动着,遮着眸底湿润的光泽…… 不该想,不去想。 眼前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与理智相背弃。他的爱欲在渴望着墨熄的气息靠近他,渴望墨熄能像从前一样,将他自背后拢在怀里,渴望他们能像以前一样拥有彼此。这种思潮令他摆脱不能,犹如粗壮的根系没入柔软的春泥里,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后石楠花的腥气。 土壤粘腻,而遒劲的苍柏巨木深于地心,汲得深处汩汩的暗泉。 不该想。 不去想。 却偏偏记得墨熄亲吻着自己的脸颊时那灼热的呼吸,情意浓深时变得那样性感而沉重—— “顾茫。” 云蒸霞蔚的回忆蓦地被这一声带着疑惑的、低沉磁性的嗓音打破。顾茫背对着他蜷缩着的身子几乎是不可自制地颤抖了一下。 尽管他压抑的那么努力了,但墨熄仍似觉察出了他的异样。 “你怎么了?” “我……”顾茫一开口,嗓音哑的连自己都觉得心惊,他喉咙吞了吞,勉强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多一分疏冷,少几寸颤抖,“……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此话说的冰寒,墨熄又是个心气高傲的人,果然被他刺着,就不再追问了。 顾茫面靠着草屋土墙,微微松一口气,咬住自己的下唇。 香薰调动的爱欲像是一场拉锯,他隐忍着,它便也愈发强烈。顾茫的感官此刻简直不能再经任何刺激,哪怕只是方才听到了墨熄的声音,他都觉得浑身在发软,心坎深处不自觉地就会想到这个声音曾经就贴在他的后颈耳根处,深情地唤着他的名字,汗水几乎要把他们的四肢百骸融化,然后重新由两个人,揉和成一具躯体。 渐渐地,顾茫的视野都枯焦了。 他觉得很难受,真的太难受了。 心跳怦怦地,跳动得那么快……这时候他宁可时光镜没有将他缺失的那些记忆唤回,如果是浑然不知情事滋味的他,会不会比现在的状况要好一些? 不会想起他们曾经那些数不清的荒唐事,不会想起与墨熄欢爱时的那些感受。 顾茫阖上眼眸,他实在是有些崩溃了,雪狼妖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无比配合地逢迎着毒性,一寸寸地烧熔他生而为人的理智。 他喜爱的人,与他缠绵过的人,他唯一的爱人,这一生注定陌路,求而不得的人,此刻就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的地方。 顾茫在草垛间紧捏的手背都在痉挛,青筋根根暴起。他恐怕他下一刻就会被雾燕的迷瘴给摧毁,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冲动之举。 犹豫片刻,他最终倏地睁开了蓝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背对着墨熄,自己去遏制那过于激烈的妖血煎熬—— 一声闷哼狠压在了喉间! 顾茫蓦地睁大水洗过的透蓝眼眸,无声地低低呼吸着。 他失却神识后,一直处于心智未开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加上他又不想让墨熄觉察,不想让墨熄知道他此刻狼狈的状况,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很轻。可这就像是渴极了的旅人噙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水,最初的滋润过后,旅人得到的只是更猛烈的干热与渴望。 他不能太明显,更不能发出什么异样的响动。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慢慢的,顾茫的眼圈就有些熬红了,是难受的,也是委屈的,他几乎要被他体内翻沸的妖狼之血逼疯了…… 可他连声音都不能发出来。 哪怕理智只剩了残渣,他也记得自己是不该与墨熄再多纠缠的。从他选择叛国之路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把墨熄推到旁边,而后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翻涌着仇恨的深渊。 他不该再靠近他的…… 也许是脑中太混乱了,身体的感觉又太摧心折骨,以至于顾茫竟然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正是**与痛苦交织时,忽有一只大手自后揽住他,顾茫吓了一跳,身子立刻剧烈地弹了起来。 “唔!” 随即听到墨熄的声音:“别动。” 他整个人被猝不及防地抱到那个温热的、熟悉的胸怀里,极度的惊愕与猛烈的刺激让顾茫蓦地睁大了眼睛。 耳中血流涌动,眼前烟花绚世,他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可他还是本能地想要挣脱,觉得羞耻,觉得危险,觉得不应该——当他被墨熄整个裹住的时候,他的喉头里几乎是有哽咽了。 是终于得偿所愿的快慰,也是终于堕入网中的不甘。 墨熄低缓的嗓音在他耳廓侧响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也带着犹豫、带着愠怒。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105、胶漆之心 墨熄低缓的嗓音在他耳廓侧响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也带着犹豫、带着愠怒。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顾茫:“……” 墨熄其实早就已经觉察到顾茫的不对劲了,只是之前一次两次的询问,顾茫总也说没事,再加上他其实并不愿意再与顾茫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所以虽然心里清楚,却也没有去管。 可是这草屋太小了,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去看那个蜷缩在角落,离自己远远的人。 墨熄知道顾茫在难受,在压抑……他甚至看出了顾茫后来的举动。 他想顾茫大抵是真的将过去都放下了,真的一点儿都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纠葛,所以这个曾经能跟自己笑着说出“上个床而已,彼此开心到就好”的军痞流氓,宁愿自己悄悄地解决,也不愿将爱欲暴露于他。 顾茫能对着江夜雪笑,能与慕容楚衣好好说话,甚至能对那只刚刚抓回来的小破鸟温言软语,唯独待自己薄凉。 顾茫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一点残破的自尊和傲气,让墨熄想要装作看不见,可是当他几次听见顾茫压抑的、有些痛苦的破碎声音……他还是无法弃之不管。 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起身来到了那个瑟缩的身影边,俯下来,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子圈在了怀里。 顾茫一下子惊起的反应让他心脏都在颤抖。于是他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打破了自己不再触碰顾茫的誓言,将那可怜的、得不到救赎的躯体重纳于掌。顾茫整个人都不自觉地贴住了他的胸膛,下颌与脖颈微微扬起:“墨熄……” 墨熄嗓音沉哑,说道:“闭上眼睛。你就当不是我。” 顾茫蹙着眉尖,话语鲠在喉头。 他这个时候是极度脆弱的,可是极度脆弱里,他依然有着极度强硬的魂魄,他想说,怎么可能不是你呢? 一直以来都是你。 墨熄,只有你…… 但这些难言之爱,也终究只能停留在“想说”这一坎上了。 他们俩个人,一个以为对方恩断义绝,一个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不愿意再接近对方。可是情与欲,那是无尽的深渊,他们早已一脚踩空,在其中无止境地下落,周围是黑的,他们能把握的只有对方。 墨熄一环住他,顾茫最后的理智也就崩溃了,他仅剩的一点明光只能维系他不在失神时念出墨熄的名字。 他像是一只困在欲海中的兽,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这个旧爱的囚笼,可是他做不到。墨熄太了解他了,轻而易举地就能点燃他的心火,让他手足无措。 他那不争气的、易流泪的体质已经让他眼眶都红了,纤长的眼尾有水汽在汇集。他太痛苦了,浑身都在颤抖,于是仰着头,靠在墨熄的怀里。在那分崩离析的理智中沙哑地喊道:“放开我……” 语气是硬的,声线却软得厉害,似要化了。 明明是想要凶狠的句子,出口的却是模糊的央求。 “……你放开我吧……”到最后顾茫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他几乎是哀恸的,天知道他在克制着兽血的时候还要克制着爱意有多痛苦。 他失过记忆,走过绝路,剜去过两魄,他不知道自己靠着时光镜恢复的神识还能持续多久,不知道这些上天怜悯他、还给他的清醒会不会很快就被收回。他失去的明明已经那么多了,唯身后这个男人,是此刻他可以拥抱的最后的光与热。 他却还要压抑着。 顾茫几乎是崩溃地:“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不要再靠近我。 我虽已淬兽血,但终究还是人,我也会觉得不甘,我也会后悔已经选择的那一条路。但是我不能回头了,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 我知道前方是寒夜,你的温暖会让我踟蹰不敢再往前。 我已经是个叛徒了。墨熄。 我不想再做个懦夫啊…… 但是墨熄该怎么办呢?墨熄抱着他,亦是痛的。他甚至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应该放过谁,谁才能赦免谁。 因为顾茫不愿让他触碰,他甚至都说出了“你就当做这不是我”这般悲惨的句子——可即使这样,顾茫都是排斥的吗? 他因为这一瞬间的伤心与怔忡,胳膊的力道稍松了些,顾茫像是终于得了自由的燕雀,跌跌撞撞地爬着想站起来,想栖落到离墨熄远些的地方去。 可是他体内的毒性蒸腾,痛苦令他的腰都是软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只踉跄地支撑起了半个身子,就重新栽倒在稻梗之间。这草屋从前不知有多少妖物在此双修过,金色的草堆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顾茫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翻了个身,透蓝的眼睛大睁着,眸光涣散…… 然后他看到墨熄站起来,身影倒映在他眸子里。 这真是太狼狈了,他想也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的一番凄惨光景,而墨熄却连袍襟都没有乱。 雾燕那熏香的药毒在他体内越来越汹涌,他痛苦地蹙起眉,抬手道:“你……” 他原想说,你走开。 可是太难受了,他话未说完就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墨熄会错了顾茫的意思,以为他伸手是想要自己拉他起来。于是他握住了顾茫的手…… 仿佛最后一簇熔流顶开岩层。那极细微的十指相触的滋味,终于让绷到极致的顾茫失了枷锁。人欲在这一刻屈从于了妖血。 顾茫没有能够起身,反而是把墨熄顺带着拽落。 墨熄猝不及防,柔软的稻谷在两人之后下陷。稻谷的尘灰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开。 “顾茫……”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顾茫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发热了。 他真的颤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蓝眼睛里的光芒流淌涣散,之前他还能说你放开我吧,可强烈的妖兽之毒烧灼到了极致,他连指尖都发抖,只能这样仰望着墨熄英俊的脸,咬着下唇,什么话也说不出。 本能在逼迫着他,逼迫着他吐露真心。 这么多年来……他做过许多决绝的事情,走过许多血迹斑驳的路,很多东西他都抛下了,唯独墨熄。 墨熄不是被他抛下的,是被他割舍的。 拿刀,一寸一寸,剜着自己的血肉,从心头割裂的。 其实他在蝙蝠血雨里看着墨熄时,心跳便是加速的,疯狂的,可他把这一切都掩饰得很淡然,很薄情。 其实怎是如此呢。 他那么爱他,那么想他,身在曹营时想他,楼船夜雨里想他,在支离破碎的记忆深处,爱着他,念着他,想着他。 他死死咬着嘴唇,眼里有泪光闪动。那是因为毒性在煎熬,但更多的,是因为他真的已被思念摧毁到了极致。 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自私一回,想说,你抱我吧。墨熄,求求你……救救我,我在血海里浸了八年了……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我想你啊…… 心口剜去你之后,那一道疤,就再也没有痊愈过…… 顾茫眨了下眼睛,他感到有什么烫热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尾淌了下来,渗入鬓发,墨熄抬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一把攥住墨熄的手,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与灵明,极低哑地对墨熄说:“……替我解毒吧……” 他看到墨熄的黑眼睛里有一些与**无关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心如刀割,又若火烹。 “只是……解毒而已……”顾茫闭了闭眼睛,喉头哽咽,“……我会……把你……” 捏着墨熄手腕的五指颤抖得厉害。 “我会把你……当做……另一个人。” 他睁开眼,看到墨熄眼里的那种光熄灭了,成了无尽的、砭骨的永夜。 墨熄的神情是伤心的,但就像他习惯了用嬉笑来掩饰自己的内心,他的墨熄小师弟,也终于学会了用冷淡来掩饰自己的真情。 他的墨熄再也不是那个雪夜战地里,想明白了爱意就披雪戴风地跑来告白的少年了。 他们都不是了。 黑眸子里痛苦隐下,寒意浮起。 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紧接着顾茫就感到一种可怖的力道,猛地将他翻了过来。 这样的举动……确实就像一场逼不得已的宣泄,是与爱无关的。 顾茫因为妖毒的原因,整个人都痛苦极了,他闷头伏在金色的稻梗间,柔软的脸颊微微侧着,心里很乱。 好像自从凤鸣山一战后,他就一直在败,败给了朝局,败给了阴谋,如今又败给了自己。 他难受极了,难受到情不自禁地回头,意识模糊地想回头看一眼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墨熄拆下了自己的玄黑发带,覆遮在了他的眸前。 “你……” “你不看我的脸,大概会更好受些。” “……”长长的睫毛在发带后颤动,顾茫不知道墨熄说这句话时是怎么样的神情。事实上顾茫也已经不能思考了,头脑中黏糊一片,可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妖血将被满足,而理智却终走向破灭。 墨熄没有亲吻他,也没有怜惜地爱抚他。墨熄从前都是极尽缠绵与爱意的,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任何这样的举动。 “为什么整个人都在抖?” “……” 顾茫嘴唇颤动,兀自强撑道:“我没事……” 可是墨熄抬手抚上他遮着眼眶的发带,却发现那发带有泪水渗出来。 墨熄:“……” 顾茫咬着湿润的下唇,没有吭声。他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但他能感知到自己的下颌被墨熄自后捏着,转了过来。 墨熄的嗓音近在咫尺,顾茫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因为是我,所以哪怕你被这毒瘴逼成这样了,你还是不愿意。对吗?” “……” 几许沉默。 墨熄道:“顾茫。你是有多不想要我。” 顾茫被逼得哭了,他躺在草垛上,不知情况,只觉得被逼到没有任何旁路可以选择,他抬手想要去解发带,手腕却被握住了。 “墨、墨熄……” “你何必唤我的名字。” 墨熄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还是为了顾茫的感受,亦或者是为了两个胶漆之心却受着重重阻隔不能相爱的人,找一个难得的相厮磨的理由。 但其实他们两个的心底,盼这样一个理由与借口,都已经盼了太久太久了。 “就像你说的。”墨熄嗓音沉哑,“现在我能做的,我该做的,都只是替你解毒而已。与其他什么……” 一顿之后,低声道:“……都没有关系。” 106、解毒 (此处有8000字赠送) 雾燕的香雾实在太纯粹了,这一场翻云覆雨的“解毒”着实持续了好久。 待到这太过激烈的爱欲纠缠终于停歇下来,顾茫已经浑然失神,两人交叠着,倒在稻谷间粗重地喘息。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才清晰地意识到,尽管他们曾那样刻意地疏远对方,但到底还是又被命运捉弄到了一处去。屋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墨熄停顿片刻,犹豫地,覆上了顾茫垂在稻梗间的手,借着缠绵的余韵,颤抖地扣上。 顾茫的呼吸逐渐地平缓下来,他虚弱地垂下睫帘,低声地:“别出去……” “……” 他的嗓音轻轻的,几乎有些缈然,他阖着眼眸:“我的体质……”喉结滚动,“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再一会儿,妖血就会吸收……等都吸收了……也就……”他顿了顿,沙哑地,“也就没事了……” 这是墨熄听到他第一次谈及自己重淬过的体质,不由地心口发酸。他握着顾茫汗涔涔的手指,呼吸就在顾茫耳侧,只要俯一俯身,就可以吻到顾茫的脸颊。欢爱的余韵褪下,这一切都和八年前他们之前还无血海深仇时那么像,唯独只缺一个吻。 但这个吻,终究是不可能落下了。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场缠绵能抚平的只是躯体的欲。 而彼此心里的空洞与不甘,将永远入骨入髓。 一生无药可解。 又缓过一阵子,天边开始透出绯红色的流霞之光,黎明拂晓了,他们准备离开草屋。 顾茫一直没怎么说话,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手指尖仍是有些颤抖的。墨熄看了他一眼,借着薄透的晨曦之光,看到顾茫柔软的黑色碎发下露出的耳缘,带着些余韵未消的血色。顾茫低着头整顿袍襟,水墨般的睫毛垂下来,却也遮不住纤长眼尾的红晕。 他们两个人将衣冠打理得都很仔细,或许是因为尴尬,又或许是因为担心之后会被旁人看出些什么。所幸他们方才并未接吻,也没有什么吻痕需要遮掩。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的身体……” “狼妖之血的原因。”顾茫不愿多说,轻声道,“蝙蝠精的熏香对我一样有效。” 他缓了缓,站起来。 从前顾茫与他欢爱完过后,总会有些虚弱,有时还会不慎打个趔趄,墨熄下意识地就想去扶他,可手却被顾茫甩开了。 顾茫吸了吸仍有些红的鼻子,嗓音喑哑:“我没事。” 他的体质确实和曾经不一样了,他能够很快地恢复。他咬着发带,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拢起,而后束好。湿润的嘴唇松开,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刚才那种反应,让羲和君见笑了。” 墨熄心口窒闷,但仍闭了闭眼睛,沉声道:“……我说了也只是解毒,你勿作他想。” “嗯。”顾茫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以咱俩现在的关系,你牺牲这么大,替我纾解,有点过意不去。而且我那样……也挺丢人的。” 他深湖般的蓝眼睛垂下来,将袖口的暗器扣扣好。 “羲和君如果能忘了,那就尽量忘了吧。” 他说着,撩开竹帘。苍白的晨光透过蝙蝠岛上空弥散的黑烟照射下来,林中一片清冷。顾茫往外望了一圈,说道:“时辰尚早,蝙蝠精们都还都在草屋里。我们可以走了。”说罢,径直往慕容楚衣他们藏身的山洞行去。 墨熄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缠绵过的草屋,一个多时辰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海市蜃楼,浮生若梦。 那个可以让他们抵死缠绵的理由不存在了,天亮了,他仍是重华的羲和君,而顾茫也仍是羲和的仆奴,邦国的叛臣。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他们两个谁也不会重提,谁也不能当真。 “……” 墨熄最后深深地望了一遍这间屋子,把卷竹帘放下,追上顾茫的身影。这两个人身上都还残存有与对方纠缠过后的气息,却像是陌路人一样,一言不发地一路走了回去。 破晓是蝙蝠精最萎靡,灵力最低弱的时候,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险阻。而墨熄佩戴的命晶石也显示出岳辰晴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果不其然,当他们返回洞穴内,就看到岳辰晴正靠坐着,已经清醒。 但不知是之前他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山洞里的气氛并不和谐。江夜雪有些面色难堪地坐在旁边,绒绒更是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而岳辰晴正在哭。他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平日里灵光流转的眸子早已哭肿了,拿手背不住抹着泪。 顾茫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绒绒睁大眼睛:“啊!是顾茫哥哥!” 她刚想上去与他解释什么,可她毕竟是羽民半仙,有着些凡人所不及的直觉与能力,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就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咦……?” 她大眼睛望了望顾茫,又望了望墨熄,柔嫩的小鼻子忽然一皱,面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顾茫:“怎么了?” 绒绒抿着大毛乎乎的耳朵不确定道:“没、没什么。” 而那边厢,岳辰晴已经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四舅……我……我真的不是乱来……” 他一边哽咽,一边苦苦和立在自己旁边一脸冷峻的慕容楚衣解释:“我只是想在自己生日之前,给你寻个草药,你每年都说不舒服,不愿意陪我……我……我……” “你什么?我看你是昏了头!”慕容楚衣一拂衣袖,咬牙切齿地训斥道,“你自己是什么斤两,你自己不知道?!一个人也敢来这梦蝶妖岛!” 江夜雪坐在旁边,他因刚刚给岳辰晴渡了血,自己正是虚弱,却还是咳嗽道:“好了,辰晴也是一片好心,小舅,他这才醒来,你就不要再训他了……” 慕容楚衣蓦地甩开江夜雪握着他衣袖的手,狠戾道:“我教训我外甥,轮得到你在旁边做个好人?!” 说罢又转头怒气冲冲地对岳辰晴道:“要不是你命大,别说赶在你诞日前给我送药了,来年这时候你舅舅我就该在你坟头给你送花了!你要牡丹还是要月季啊?!岳辰晴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你不知道你这条命是你娘拼死换来的吗?!你就这么糟践它!” 岳辰晴听到最后两句,抬起头来,他忽然不再那么委屈地哭了。他大睁着眼睛望着慕容楚衣,眼里聚积的是一种刺痛的伤心。 在场众人,无论是墨熄也好,还是顾茫也罢,甚至连慕容楚衣本人都从没有见过岳辰晴这般伤心的模样。 江夜雪见岳辰晴神情,知道慕容楚衣最后一句话说重了,又去拽慕容楚衣的衣袖,但慕容楚衣剑眉倒竖,一下把江夜雪拂开,怒喝道—— “说了几遍了你别再碰我!” 他力道未控,江夜雪又失血太多,之前在岳辰晴身边渡血,也没有坐在轮椅上,这一下竟被推得摔倒在地。 洞内洞外,所有人都静住了。 岳辰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倒在地上,手腕处血痕仍狰狞未消的江夜雪,江夜雪似乎也不想和慕容楚衣争。他一直以来都是谦谦有礼,照顾着、隐忍着别人的情绪的,他尝试着用手臂撑着,让自己坐直,垂着睫毛轻声道:“你心里有气,也别冲着辰晴发了,你要不高兴,你对着我来就好。你是长辈,我们都是你的后辈,我被你推几下,骂几下,也都没什么……” 慕容楚衣却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反而越气了,这回是气的手都在抖,指着他,脸色白的可怕:“你——!” 江夜雪垂眸道:“只要小舅开心就好。” 慕容楚衣简直都快气炸了:“你……你简直……” 正欲抬手教训,却陡地听得一个有些失控的嗓音喊了一声:“你为什么一直那么凶啊!!” 死寂。 似乎谁也想不到这一声是谁冲着慕容楚衣喊的,就连慕容楚衣自己都怔了一下,那双凤眸怔忡地先向别处望了,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慢慢地转过头。 岳辰晴眼泪簌簌,又是伤心又是哀恸地瞪着他的小舅,嗓音软了下来,却是悲伤失望至极地:“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我阿娘!我也好,他……他也好,我们对你再是掏心掏肺,你也只会生我们的气,只会怪我们?!” 慕容楚衣脸上的血色褪去了,白如金纸。 他身体原就有疾,之前又为了吊着岳辰晴的命妄用禁术,以至于心脉受损,此刻被岳辰晴这样一指责,又怒又伤之下,禁不住呛咳数声,强忍着喉间血腥狠瞪着他。 但岳辰晴并不知道他四舅的伤势,他小小的脸庞上五官都拧皱在一起,显然对他小舅这样说话,简直比扎了他的心肺还要令他难受,但更令他难受的还是小舅对他们的厉色严词。岳辰晴哭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第一次拦在江夜雪前面: “这件事……错也错在我啊……他……他为了救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血……你为什么还要推他,还要骂他……” 江夜雪摇头道:“辰晴……” 慕容楚衣的嘴唇都青了,眸光闪动,嗫嚅着半晌,似乎在极力挣扎着什么,最后指捏成拳,挤出贝齿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岳辰晴。你又知道什么?!” “……” 冷厉锋锐的目光蓦地落到江夜雪那张清瘦的脸上,那一瞬间慕容楚衣恨得连眼眶都红了。 咬牙道:“他不过就是个……贱种!” 这一下莫说是岳辰晴了,就连墨熄和顾茫的神色都微微色变。 他们接触慕容楚衣以来,虽觉此人高冷,但也不是个不明是非,凶神恶煞的主,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被说成了重华贪嗔痴中的一位。 但当这一句贱种出口,刀一般刺进江夜雪心里,众人都觉得慕容楚衣的恨实在是太过激烈,也太过冲撞了。 江夜雪的睫毛颤抖,一下子阖上了眼睛,低着头再也没有说话。 几许沉默后,岳辰晴泪光涟涟地仰头望着慕容楚衣,“四舅……”,这一声四舅已是声线颤抖,绷到极致,弦断箭出,竟是声泪俱下,“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107、暧昧的痕迹 这世上最不可能指责慕容楚衣的人便是岳辰晴了。 他自幼就崇拜慕容楚衣,喜爱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舅舅。正因如此,他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才会愿意跟着羲和君前往北境燎国,愿意在各种各样的卷册里埋头苦寻,试图找到可以医治百病的仙药踪迹。 私自跑来蝙蝠岛一事,他已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无论他怎么道歉,慕容楚衣都没有半点和缓,一直在训斥他,斥责他不珍惜“用阿娘生命换回来的性命”。最后竟还对换血救他的江夜雪说出这样锥心的话语,岳辰晴的内心不由地就乱极了,难受极了。 “……四舅……我知道我不好,我太笨,太冲动……我真的只想看你好好的,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没有办法,就只能自己四处乱找……对不起,我没有替你找到药,还给你添乱了……可是你……可是你……” 眼睫一合,泪水簌簌。 “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听我解释啊……” “你说我的命是我阿娘换来的,你又说江……你又说他是贱种……可是他也不想是妾室生的……我也不想一出生就害死了我阿娘啊!你为什么要怪在我们头上?四舅,我敬你,爱你,那么多年了你说什么我都当是对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可你真的回头看过我一眼吗?!” 岳辰晴泣道:“你真的……你真的把我当你的外甥看过哪怕一回吗?” 江夜雪低声道:“辰晴,算了,楚衣他——” 慕容楚衣面色苍白阴鸷,蓦地打断了江夜雪的话,他一双琉璃色的眼眸盯着岳辰晴的脸,字句磨得粉碎:“你让他说!” 江夜雪:“……” 岳辰晴抹了抹泪,低着头抽噎了许久,伤心地喃喃:“……我不说了……我、我不该凶四舅的……我也不该和四舅顶嘴……” 他似是想慢慢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所以不住重复着“不该与四舅冲撞”这样的话。可是喃喃着,喃喃着,到了最后,他还是蓦地抬手将面庞深埋。 哭声像是幼兽的呜咽:“你是不是宁愿我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过啊……” 慕容楚衣:“……” “我阿娘已经走啦,我不是慕容凰,我是岳辰晴啊!” 山洞里的气氛僵凝极了,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慕容楚衣已经被胸臆里过激的情绪激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颤,他瓷玉般的脸庞微泛着薄红,苍白的十指紧捏成拳。他看了看岳辰晴,又看了看江夜雪,最后闭目咬牙道:“好……好。” 几许之后,慕容楚衣舒开凌厉的凤眼,湿红的眼眸狠狠地扫过他二人,寒光把伤心尽数压下:“你的解释,我听完了。我不训你了岳辰晴。” 他的掌心都快要被自己的指尖捏出血来了,却还是微微抬着下颌,强自孤冷镇定。 “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江夜雪道:“小舅!” 岳辰晴看到慕容楚衣这样的神色,似乎从一场惨痛的梦魇中醒来,他脸上泪痕未干,怔忡而迷茫地望着他的背影:“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经管自己出了山洞,就连站在洞口的顾茫与墨熄,他都当作没有瞧见,一张脸苍白得像是冬夜初雪,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一时死寂。半晌后,墨熄打破了这沉默。 “……你们怎么忽然闹成这样?” “……”江夜雪叹道,“刚刚辰晴一醒来,小舅就冲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来蝙蝠岛,辰晴解释了是为他来寻药,他……唉,他觉得不值当,便气着了,责备辰晴不懂事。……我小舅他就这个性子,他没有恶意的。对不起,岳家的事……让你们见笑了。” 这一地鸡毛,墨熄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天生又不爱多管闲事,于是顿了顿,只道:“外面太危险了,我去把慕容寻回来。” “哎——”顾茫却一把拉住他。 “怎么了?” “那美人不会走远的,他聪明得很,他只是想静一静,你没看他出去的时候那张脸。”顾茫瞥了岳辰晴他们一眼,用只有墨熄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他都快气哭了。你这时候去寻他,愈发扫他的面子,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墨熄怔了一下,谁哭?慕容楚衣? 他不是挺凶神恶煞地出去的吗? 尽管墨熄并没有看出慕容楚衣的脸上有什么脆弱的神情,但顾茫察言观色一向比他敏锐得多,既然顾茫这么说了,他虽不认同,但也不再坚持。 只是江夜雪仍忧心道:“我小舅他一个人恐怕……” “不用担心。”顾茫进了山洞,摆摆手,“你们稍微休息一下,等过一会儿,他气消了,我就出去找他。然后我们启程回重华去。” 江夜雪一怔:“你找到结界突破口了?”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多厉害。” 既然顾茫都这么说了,江夜雪心知确实也不该在这时候再强拉着慕容楚衣回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作罢了。 他们在山洞里整顿一番,顾茫最闲,靠在洞壁旁休息,化出魔武匕首来在修长的手指间转动把玩着。玩了一半,忽然觉察到有两束犹犹豫豫的目光在悄然瞟着他,顾茫低头一看,对上羽民绒绒的大眼睛。 绒绒没想到顾茫会忽然觉察,忙想转开,却已来不及了。 顾茫笑道:“小美人,你怎么还在偷偷看我?” “你、你……”绒绒涨红了俏脸,踟蹰半晌,小声嘟哝道,“顾茫哥哥,我悄悄跟你说个事儿好吗?” “好啊。” 绒绒犹豫一会儿:“……你身上……怎么忽然有了那个哥哥的味道?而且……很重。” 顾茫灵活地转匕首的手指一下停落,怔愣地:“谁?” 绒绒不吭声,但眼睛偷偷地向在旁边查看岳辰晴伤势的墨熄看去。 “……”顾茫怔了一下,随即瞳色一暗。他唇角叼着的笑意蜷了起来,“……哦,他啊。正常,我们之前靠的近而已。” “不、不是的,你们好像——” 顾茫笑吟吟地一把捂住她的嘴,顺带又摸了摸她的头,俯身贴近她耳侧:“好啦,知道你们羽民的能耐了,我身上有妖血,你对妖的嗅觉又很灵敏,对不对?但是小美人,妖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跟我们在一起,就要学一些人的规矩——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最好当做不知道。乖啊。” 墨熄听到动静,侧过头来:“你们在做什么?” 顾茫松了手,笑道:“没什么,逗小丫头呢。” 说完了,抬手屈指,在绒绒落着火焰痕迹的额心处轻快地弹了弹:“记住我的话,准备跟我们一起出岛吧。” 接下来的事情还算顺遂。慕容楚衣果然不是个莽撞的人,并没有走太远,顾茫很快就在一株桃花树下找到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他。将他哄回来之后,依照之前顾茫探得的讯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结界的薄弱处。 江夜雪站在呼呼的海风里,转头对慕容楚衣道:“小舅,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如一起坐我的核舟……” 慕容楚衣的回应是抬手拈花,化出他自己的画舫,头也不回地就撩开竹帘走了进去。 江夜雪:“……” 岳辰晴裹在厚重的裘衣里,一双墨黑的眼眸颇为忐忑地望着他的背影。 虽然他四舅平时也不爱理他,可岳辰晴不傻,他能感觉得出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慕容楚衣是真的寒了心。 小孩儿正兀自伤感着,江夜雪拍了一下他的头,叹息道:“别看了,走吧。” 突破蝙蝠岛的防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处并不难,两艘核舟破云而出,待到巡防的蝙蝠精觉察时,要追也难了。一行人乘奔御风,将蝙蝠岛远远抛在身后,朝着海岛之外飞去。 顾茫把羽民绒绒也载在了船上,待到行到云海深处,便将她从舱内带出,然后半跪下来,与她齐平,对她说: “九华山就在这下面啦,绒姑娘,你可以回家了。” “真、真的吗?!”绒绒激动不已地趴到船舷处往下张望,果见浩渺的云层下方有翠微青山连片浮现,其中隐隐透出羽民结界的光华。她不禁面色发红,又痴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道:“谢谢、谢谢几位大哥哥……” “大哥哥?”顾茫笑道,“你叫我们大哥哥也行,虽然你岁数比我们都大,但你看起来比我们小。不怪你了。” 江夜雪道:“姑娘替辰晴解蛊,已是有恩于我等,又哪里敢再受姑娘一个谢字呢?”说罢作了一礼,“姑娘多加保重。” 绒绒回乡心切,与他们再次告别之后,背后便生出灼灼耀目的金红色羽翼,轻盈地跃入云海之中,绕着两艘核舟转了几圈,然后朝着翠柏苍然的九华山深处飞去。 顾茫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被吞没在了万丈金光里,最终消失不见,不由叹了口气:“好啦,人也救了,毒也解了,总算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 说完又警觉地补上一句:“你们可不能出卖我,我打算回重华之后继续装傻子,之前说好了的。” 岳辰晴站在桅杆边,披着厚厚的裘衣,呆呆地望着远处慕容楚衣的那一艘画舫,他还不太清楚顾茫的状况,闻言怔忡地回过头来:“……什么说好的?” 见顾茫打算开口,江夜雪道:“我来和他解释吧。你们昨晚累了一整夜了,早些去舱里休息,等到了王城,还要和君上复命。” 顾茫道:“那你能不能和羲和君换个房,你和我睡,羲和君睡别的舱。” 江夜雪迟疑道:“你们又吵架了?” “不一直吵着嘛,又没好过。”顾茫笑道,“你看,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他又长得这么秀色可餐,万一我这个燎国变态大魔头一时兴起,把他先奸后杀再奸再杀了,那该怎么办啊。” 墨熄:“……” 江夜雪:“……” “怎么?不方便?实在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去慕容先生船上凑合一晚。” 江夜雪立刻道:“哪有什么不方便,小舅心情不佳,千万不要再叨扰他了。”他朝顾茫微微笑了一下,“顾兄随意就好。” “还是江兄你十年如一日地好说话啊。”顾茫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笑痕从眼尾一直上扬,而后一撩竹帘,管自己进船舱去了。 墨熄沉默片刻道:“……那我也走了。” 岳辰晴完全看懵了,结结巴巴地:“他、他们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你如果不嫌弃,想听我说的话,我就慢慢讲给你听。”江夜雪指尖轻动,让轮椅停在岳辰晴身边,“辰晴,你愿意理我吗?” “我……”岳辰晴看了看云海间慕容楚衣的船只,又低头瞥见江夜雪受伤的手,最终把头垂了下来,“……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夜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此行是一片好意,并非是顽劣之举,小舅心里一定也清楚,只是他这人,着急起来一直就这个性子,你别以为他不关心你。” 岳辰晴垂头丧气地,不吭声。 “你已经道了很多遍歉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别再这么莽撞才好。不然,你爹也好,你伯父也好,还有小舅……还有我,我们都会担心你。” 江夜雪说着,命两只小泥人拿来了软垫和点心,又对岳辰晴道:“你坐吧,身体刚刚恢复,吃些东西,甜的花糕吃进去,心情也会好起来。试试看。” 晨曦微风吹拂着岳辰晴的额发,他依言坐下,看了一眼端来糕点的歪眼睛小泥人,又说了句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捧着花糕咬了起来。 吃了一半,犹豫着抬头道:“那个……” “嗯?” “渡血……疼吗?你手上的那个疤看起来很深,我、我有药的……” “你有药,我也有药啊。”江夜雪笑了,眼眸像落了栀子花的两池清潭,浸着暗香的涟漪荡开,“放心吧,不疼,我也不会怪你,你跟我说话不必绷得这么紧。” 岳辰晴的眼眶就有些红了,他的脑袋几乎要深埋到胸口:“对不起……” 江夜雪长叹一口气:“傻孩子,怎么又道歉了?” “我、我以前那样对你,你还……还这样帮我。我……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岳辰晴说着,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赧然且尴尬地,“我也替四舅道个歉,我们……我们不应该这么说你。” 他搁下花糕,犹豫一会儿,抬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江……呃,清旭长老,谢谢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叫江夜雪大哥,但至少也不再是“喂”,或者直呼江夜雪的名字了。江夜雪笑了笑,那笑容似水含珠,如风拂花,又像深夜里缠绵飘了一江的鹅毛絮雪。 “我既不怪你,自然也不会怪他。”江夜雪轻声道,“我失去过很多人,母亲、发妻……家。有些事情,大概会稍微比你看得通透些,除却死生无大事,能不计较的,我都不会去计较。而且他……他人其实挺好的,至少从前在岳府的时候,他没有欺负过我。” 岳辰晴道:“你还想回岳府吗?” “我如今在学宫授教,弟子都很是可爱。”江夜雪回头莞尔,“回与不回都不重要了。” 岳辰晴轻轻吐了口气:“你脾气真好,要是四舅也能那么好——” “那他就不是慕容楚衣了。”江夜雪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等他消了气,你再和他好好说说。你方才不是好奇顾茫的事情吗?我来跟你讲罢。” 岳辰晴点了点头,拖着软垫,坐得离江夜雪近了些。 江夜雪的嗓音温润如流水:“你听过时光镜吗……” 一番际遇讲完,日头已经大高了,江夜雪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但却很是老旧的小滴漏,那滴溜非常奇妙,里头非沙非水,而是一滴滴赤红色的珠子,他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到王城,你先去休息。记得帮顾兄保守秘密。我们答应过他的。” 待岳辰晴去睡了,江夜雪便命小泥人将地上的软垫和吃剩的茶点都收拾干净,核舟的帆桅迎着天风呼呼招展,江夜雪独自坐在船舷边,遥看着慕容楚衣的船只。忽然间,慕容楚衣那艘画舫的竹篾帘子上卷,露出里头男人恹恹的脸来。 慕容楚衣似乎是心事烦闷,原本是想撩开帘子透气的,岂料一口气还没透出,就隔着云海看到了江夜雪在看着他。 慕容楚衣:“……” “小舅……”江夜雪朝他轻轻一笑,那温柔无限的脸庞浸润在灿烂的金色阳光里,而后指尖微捻,一只纸鹤幻化而出,飞向慕容楚衣的画舫竹窗。 慕容楚衣哗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就把帘子重重落下了。 江夜雪微抬眉,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也不介意,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船舱里。 舱内很安静。顾茫已经趴在床褥间睡着了。 江夜雪原本没有注意他,只是瞥了他一眼,想管自己去沐浴。可是推着轮椅行了一段距离,却忽然闻到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江夜雪不禁一怔:嗯?顾茫刚刚洗了个澡? 再去屏风后面一看,果然是用过了浴桶和皂角。江夜雪不禁微微蹙起眉头,心中升起了一丝模糊不确定的怀疑。 要知道顾茫这人是出了名的懒,一般睡前都不爱沐浴,而是喜欢早上起来再洗,江夜雪从前与他是同袍兄弟,顾茫的这个习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为什么忽然转了兴致,要在睡前洗了? 江夜雪不出声地来到顾茫床边,靠在轮椅椅背上,来回看了顾茫两遍。第一遍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到了第二遍,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一顿,深褐色的眼珠慢慢转过来,落在了顾茫未拆的束发纚带上。 那是一道黑底金边的纚带—— 羲和君的发带?! 108、他唯一的污点 …… 顾茫为什么会用墨熄的帛带束发? 江夜雪眼眸中思虑流转,且不说墨熄这个人是有洁癖的,别人的东西他不用,他的东西别人也别想碰。就算撇开洁癖不论,这件事也够奇怪了,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错拿对方的发带?这得是两个人都重新绾了髻吧…… 越想神色越凝肃,江夜雪指尖轻敲,轮椅无声地上前,停在顾茫身边。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除了边沿一轮金边,这条帛带还刺着腾蛇暗纹,确确实实是墨熄的物件没错。 难道说…… 江夜雪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他凝神屏息,视线从发带往下移,落到了顾茫的脖颈处仔细打量,但除了顾茫颈侧的一颗细痣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 就在这时,顾茫本能地感到芒刺在背,倏地睁开眼睛! 江夜雪:“……” 顾茫:“……” 两人的目光对上,看到是他,顾茫眼中的睡意与警觉都消失了。 “啊,江兄。”顾茫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哈欠,“咱们快到了?是要起床了吗?” 江夜雪轻咳一声,迅速将目光从顾茫身上移开:“不是,是我刚进来准备歇息,看你睡得正熟,我生怕吵醒你,没想到动静还是太大了些。” 他虽把话说的圆满,但侧着的脸却有些红了,尴尬地又低下了头。 “……”顾茫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默几许,展开一个疏懒的笑,然后道,“……是我自己容易醒,不是你的问题。” 江夜雪垂着眼帘道:“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去洗漱。” “好。” 待江夜雪的身影消失在了内舱的楠竹屏风后,顾茫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飞快地起身来到铜镜前,开始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脸。 他记得自己和墨熄是不曾有过亲吻的,但那时候意乱情迷,有没有记错也是个问题,刚刚江夜雪的反应又着实有些奇怪,不由地令顾茫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审视了半天,的确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顾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大概他是想多了吧…… 从前他和墨熄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时常担心他们之间的事情会被别人捉到端倪。那时候每次做完,他都会拉着墨熄反复检查墨熄露在外面的肌肤有没有吻痕,又拉着墨熄帮自己查看有没有什么令人遐想的痕迹。 这不是他闲着无聊瞎矫情,而是他们之间的□□实在太荒唐,顾茫是真的很担心为人所觉。 墨熄是贵族,还是贵族里最高不可攀的那一支——四代英烈,将门虎子,就连次一等的门阀千金都不敢肖想嫁给他。 如果他们之间的秘密被捅出去,墨熄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顾茫一无所有,无所谓别人的指摘。但墨熄不一样,他的门楣是高贵的,他的声名是清雅的,他心地仁善,为人正气,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洁白,而和顾茫发生□□是这个年轻人唯一的污点。 顾茫不希望这个污点毁了墨熄一辈子。 所以他和墨熄不一样,墨熄会将两个人最美好的将来设为目标,不管不顾地往那个方向行去,而他则会把两个人最可怕的结局设为鸣钟,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沉沦。 当时这样,现在就更是如此了,墨熄如今是重华第一统帅,而他成了叛国的乱臣贼子。他的意识回来之后,再去想自他们重逢以来墨熄做的那桩桩件件的事情,从落梅别苑的重逢,到望舒府上的袒护,从金銮大殿上要人,到除夕年宴时挡架。 只觉得冷汗涔涔,匪夷所思。 这个人是疯了?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难道他过去所做的事情还不足够让墨熄恨他恨到骨髓里?更别提昨晚的荒唐——什么解蛊,什么中了情毒身不由己。开玩笑,中情毒的是他顾茫又不是墨熄。 墨帅这种冷美人,难道会因为一个叛徒□□焚身生不如死就委屈自己,亲自帮对方纾解**吗? 一刀砍死对方都算是仁善的。 顾茫不傻,他知道墨熄心里还有他。 这种感觉让他受宠若惊,又让他绝望不堪,他能算中棋盘上的步步黑白子,却独算不清他的将军,他的情人,他的公主。棋盘上他最重要最想护的那一个人。 墨熄不受他的控制。 于是这个不受他控制的男人,终于还是与他一起又犯了错,又上了床。可顾茫知道这就是底线了,就像他们俩年轻时欲壑难平的偷情一样。他们的爱欲只能修到这一步,见不得一丝半点的阳光,也永远走不到正道上去。 “……”思及如此,顾茫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夜雪消失的地方,然后做贼心虚地,低头把自己闻了两遍,但能闻到的只有淡淡的皂角味道,别的什么也没有,江夜雪又不是羽民,不可能觉察到更细微的气息。大概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顾茫叹了口气,把脸埋回被褥里。 他默默地用手指抠着被褥—— 墨熄啊,我的公主,我的小傻瓜。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一觉睡到日落,傍晚时分,他们的核舟终于抵达了重华王城外。 这时候城郊的茶摊子已经收了,古道上没什么人,他们落地后不久,慕容楚衣也到了,他管自己下了画舫,转身就走。 岳辰晴犹豫道:“四、四舅……” 但慕容楚衣就跟没听见似的,一袭白衣胜雪,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岳辰晴耷拉下脑袋,江夜雪安慰道:“没事,他会消气的。” “嗯……” 看这一对外甥如此反应,墨熄暗叹一口气,望着慕容楚衣的背影,心道他们三个人之间,虽说慕容楚衣比江夜雪年长了几岁,但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江夜雪才是最沉稳的长辈。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便多言,正准备把目光收回来,却一眼瞥见重华桥边的石柱。 墨熄的目光不由地黯了一瞬。时光镜里那个乞讨的老头儿不在了,在顾茫叛国后的第二年,老头儿就过了世,如今这里是再也没有那熟悉的莲花落响起。 顾茫走到他身边,拿胳膊撞了他一下,抱臂笑道:“嗳,羲和君看什么呢?看慕容先生?” 墨熄立刻回头:“胡言乱语。” “被我说中了吧,恼羞成怒了,哈哈哈——” 哈了几声,发现不止是墨熄,就连江夜雪和岳辰晴都有些严肃地看着他。 顾茫识趣地瘪了瘪嘴,干巴巴地又笑两声:“那啥,不好意思啊几位,我开个玩笑。” 墨熄不和他多计较,说道:“我也走了,我去宫内与君上复命。” 顾茫问:“不用我跟着进宫吗?” “不用,你先回羲和府去。” 顾茫笑道:“那我能不能四处逛逛?我易个容,保证让别人瞧不出来。” “你要去哪儿逛?” “随便啊,东市的炊饼摊,西市的皮影戏,城南的杏花楼,城北的胭脂巷……” 墨熄冷然道:“不许去。” “我就看看,我不嫖。” 墨熄咬着后槽牙,他没有发火,但看上去一辈子的忍耐与涵养都已被用来压制他心里的怒气了。他低头望着墨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回府待着。” 江夜雪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俩争执,叹了口气:“顾兄,你神智恢复这件事,一去青楼就全暴露了,美人虽好,命更重要吧?” “……也是,江兄这话说的挺在理。”顾茫嗟叹道,“但羲和府实在太冷清了,要不我去江兄府上坐坐?” 江夜雪抱歉道:“我还要陪辰晴去一趟药师府。” 顾茫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你们走吧,我乖乖回去躺着就是。墨熄,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一副叶子牌?你这府上实在是太无聊了,我还不如回落梅别苑……” 他话没说完,墨熄已经走了。 王城已经落了戒严哨,峥嵘的角楼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分外威严。 墨熄是军机署重臣,又是名门之后,有先君御赐的佩牌,可以不经通禀进入王城核心。不过墨熄素来懂规矩,明白天恩是天恩,帝心是帝心,所以尽管有这样的权力,但他从来不用。 “羲和君!” “参见羲和君!” 走过主步道,行过风雨廊,来到了大殿区。墨熄像在时光镜中那样,穿过羽林禁军,军士们逐一向他低头行礼,将士们的铠甲光鲜,兜鍪上的红雉簌簌,映在残阳余晖里。 墨熄从前并未留心,但此时一看,却发现原来八年前的羽林已几乎都被换了个干净,在这些王城内卫中,他竟没有看到任何一张旧人的脸。 “哎哟,羲和君,您回来了!”近侍李公一看见墨熄就朝他拜下,行了个大礼,“老奴问羲和君安呐。” 墨熄停下脚步:“劳烦公公通报,墨熄求见君上。” 李公道:“君上身体不适,早就歇下啦。” “……”墨熄没吭声,往亮着灯烛的大殿正门看了一眼。 李公赶忙解释道:“羲和君,您可千万别误会,这大殿内的不是君上。” 墨熄微皱起眉:“那是谁?” 李公原本立刻就要答的,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轱辘一转,堆上了后宫娘娘们最熟悉的那种热络又暧昧的笑。 可惜墨熄不是后宫的人,他并不懂这笑容是个什么含义,只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李公弓着身子,迎他步上书阁金殿,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奴想啊,大殿上那位贵人,也一定很想见见羲和君。” “……谁?” “羲和君进去吧,进去就知道啦。” 既然李公不答,墨熄也不爱绕弯,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李公过于三八的笑脸,顿了顿,直接上殿推门。 檀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晚风吹进堂,吹得殿内几盏凤凰连枝灯摇曳飘摆。殿中的侍女月娘吓了一跳,仓皇跪落,叩首道:“问羲和君安!” 端坐在案牍中的人闻声也抬起了头来,梦泽对上墨熄的目光。 墨熄:“……” 梦泽公主秀目舒展,怔了一下,笑容如清水芙蕖般绽开:“啊,是墨大哥?” 109、女人真不好骗 墨熄再迟钝这回也该明白李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他不由地愠怒,转头去寻人,却见那老狐狸已经溜了。墨熄无言片刻,叹了口气走进殿内,到了梦泽公主案前,问:“……你怎么在这里。” 晚间清寒,梦泽身体又弱,披着件淡青色罩衣,轻咳几声,温言道:“王兄御体有恙,这几日一直无暇批阅奏折,我便来帮帮他。” 慕容梦泽作为一介女流,却能跻身重华三君子之列,此事并非无理。 她对待子民宽仁清贤,通晓时局军政,于御国之道上见解不输男子。别看她如今弱质盈盈,那都是因为几年前给墨熄疗伤,落下了痼疾,而在此之前,她的术法也好、灵力也罢,都可谓是天赋异禀,教人望尘莫及。 现在,她虽然不能再去疆场前沿了,不过依旧可以坐镇帐中。若不是九州大陆未有女子统御邦国的先河,只怕君上都要给她封个一官半爵,让她名正言顺地去做些实事。只可惜在大多数人眼里,女人毕竟是女人,合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那些才学也好,谋识也罢,贡献给自己当朝为官的丈夫、父亲或者兄弟就好了,姑娘家又有什么好抛头露面的。 所以慕容梦泽哪怕贵为金枝玉叶,一国公主,但人们提起她来,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哦,那是羲和君板上钉钉的妻子,只是还未指婚,还没过门而已”。 时势如此,君上也没办法,即使梦泽怀瑾拥瑜,德才兼备,他也不能重用她。不过,有些王权核心的奏案他不愿下放给普通勋贵去做主,自己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放眼一看,近亲兄妹除了梦泽、宴平之外,就只剩一个慕容怜。 宴平不用说了,胸大无脑,十个贵公子,九个和她上过床,让她画春宫图可以,让她看军报简直是笑话。 至于慕容怜……别说他祖父曾有篡位之意,就冲着先君驾崩前曾认真考虑过要过继慕容怜当儿子,封太子,君上就绝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梦泽。 慕容梦泽聪明、贤明、清醒、有能力。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生了个女儿之身。但谁说这个遗憾对于君上而言,不是最大的定心丸呢? 这滚滚红尘,女人是翻不出什么风云来的,得不到权、得不到势、也得不到拥蹙,只要这个女人一日不嫁,她在世上最亲近的男子就只有她的兄长,也就是君上自己。 他对她最为心宽。 将书阁的烛火拨亮,梦泽侧过脸,温声细语地对侍女道:“月娘,去给羲和君沏一壶春茶。” “是。” 月娘退下了,未几端了一只茶盘来,里头搁着茶品点心,她一一布好了,笑道:“羲和君慢用,婢子去门外守着。” 侍女红罗裙轻摆,退了出去,书阁的檀木门被吱呀一声贴心地掩上了。 墨熄在衽席上落座,问道:“君上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梦泽叹了口气:“他不愿说,也不许神农台的人对外多言,我只道他前几日一直卧病在床……不过没什么大碍,今晨我得了允准,去探视过他,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只是仍虚弱,恐怕还要将养三四天。” 她停顿一下,带着询问的神色看向墨熄:“墨大哥是来向王兄禀奏委派结果的吗?” “是。” 梦泽关切道:“可都还顺利?” 墨熄避重就轻道:“辰晴他们受了些伤,已经去姜药师那里诊疗了,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梦泽叹道,“不过王兄他这几日怕是见不了你了,墨大哥回去之后写个陈表吧,我代你转交于他。” 墨熄谢过了,见她案牍缠身,面有倦色,原想帮她一起处理文书。但随即意识到君上既然不把这些奏报交给辅宰,而全都交由了梦泽批阅,想是一些不愿外臣置喙的卷案,于是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忙完了这些也早点歇息。” 梦泽秀目盈波,笑道:“嗯?这么快就走啦,不再多陪我一会儿?” 墨熄:“……” “好了,我不过是逗墨大哥玩的,瞧你风尘仆仆,哪里忍心让你陪我闲坐着。”梦泽说罢,又轻轻咳嗽几声,掩了掩口,温声道,“你快回去吧。” 墨熄起身,垂眸对她道:“夜深露重,你记得让月娘再多给你添一件衣裳。” 梦泽笑盈盈地:“好。” 墨熄便走了,他一出书阁的门,月娘就进了阁内,她服侍了梦泽许多年,在旁人面前还有个奴婢样子,可一到梦泽面前,她就容易多嘴多言,藏不住话。 这不,她望着墨熄离去的地方,跺了跺脚,颇不甘心地对梦泽道:“主上——” “怎么了?” “您怎么就这样放羲和君走了啊,您看您回城都那么久了,他也就今日难得与您独处,您也不多留他一会儿。”月娘撅着嘴唇小声嘀咕道,“好歹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梦泽将湖毫在墨砚台里蘸润,悬腕提笔,边写边说:“我留他做什么,他又不愿意。” “可他的灵核都是靠主上您的康健换来的,您让羲和君往西,他一定不会往东,他欠您好大的一个恩情呢!” 梦泽笑了笑:“恩情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让他还。” “主上这是说哪里的话,当然要他还!”见慕容梦泽如此淡然,月娘有些急了,“羲和君又英俊又厉害,名声又好,听说他在外驻军三年,连一个女人都没接触过,不像别家公子,姨太太都排成行了。这样的夫君嫁了才不亏啊,您若是放着不要,会有一群妖魔鬼怪争着要给他做妻做妾……那怎能行?” 越说越急,最后竟是无理取闹地甩手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他除了咱们公主,谁都不许娶,哪家姑娘都不许招惹!” 梦泽听这丫头没规没矩地嚷嚷,也不说什么,只执笔书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月儿也觉得羲和君很俊吗?” “那当然啦,他可是——”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过了头,忙道,“不不不,羲和君天神一般的人物,哪里轮得到奴婢饶舌。” 梦泽笑了,代她王兄在一副缣绢奏疏上盖了玺印,吹了吹未干的丹朱,说道:“也没什么,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喜欢他这样的男子。高大,正直,可靠,都挺好。” 月娘愈发急了:“主上,您就算借奴婢一千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也不敢……” “你怕什么。”梦泽温柔道,“我只是随便跟你说说,例举他这样那样的好,但是月儿,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出色的人,为什么这个岁数了还未婚娶?” 月娘咕哝道:“还不是因为主上身、身体不适嘛。” “哪里怪我?”梦泽笑道,“他若真心想娶,早就跑去和君上求亲了。”笑容一点点淡下来,“是他自己不愿,才一直拖着。” “……所以奴婢才想让主上与羲和君多待一会儿啊!您看,您二位一年到头都不单独相处几次,这男人啊都是要看到眼前人的,一月不见,月月不见,再浓的感情都该淡啦。”月娘顿了顿,咬了下嘴唇,似乎豁出去了,“而且主上您是不知道,可我都听人说了,您不在的时候,那群千金小姐都挤破头了要往羲和君面前献媚,就连您的妹妹宴平公主,她都想要勾、勾——” 宴平毕竟是公主,勾引两个字,月娘就算和梦泽再是熟稔也不敢说出口,最后含含混混地带过了,“想要那什么羲和君。您看她都那么主动了,主上您怎么还把羲和君往外推?您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您啊,我真替您不值!” 梦泽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逼他。” “主上!”月娘委屈道,“唉,可您……您如今也……这样了,羲和君再不提亲,是想累您等他到什么时候?” “月儿你不得胡言。”梦泽隔了笔,严肃道,“我与羲和君素无鸳盟,又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可是——” “行了,以后这样的话就别再说了。” 月娘咬了咬柔软的唇瓣,最后只得垂头丧气道:“……是。” 梦泽重新提起搁下的湖笔,拿起一份新的奏报批了起来。书阁内寂静一片,月娘忽然极不甘地低低嘟哝了一句:“那如果……万一羲和君忘恩负义,已经背着主上有了其他姑娘,主上是否真的能释怀?” 梦泽的笔尖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娘似是不忍,又似难以启齿,在梦泽清润的目光下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您今晚,注意到他的发带了吗。” “嗯?” 月娘深吸一口气:“主上不曾觉察也不奇怪,但奴婢是自小伺候人惯了的,素来留心主子们的衣饰佩件。羲和君今日的发带,素绡青底,无有纹饰。” 见梦泽没有反应过来,月娘终于狠心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那是庶人才用的东西啊!” “……” 话既然已说出口,话匣子就关不住了,月娘两眼红红的,鼓着腮帮难受道:“那一看就是个穷酸小婊·子的!公主您是不知道的,坊间女子最是心机深重,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定是有个特别不要脸的,卖弄风骚去招惹了羲和君,就您心宽!人家发带都给羲和君佩在发髻上了,这是得多亲密,您都看不见!我我我,我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当年他危难的时候,是您救了他啊!他怎么可以如此辜负您!” 月娘一口气地委屈抱怨了那么多,梦泽一直没说话,但笔尖吸蘸了太多的墨,陡然一滴黑渍落在缣绢上,染出一大团墨迹。 未几,她低下秀美的脸庞,重新洇了洇湖笔,低声道:“……那只是一条帛带而已,许是他自己想换个新鲜,不必多想。” 月娘急道:“您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吗?您知道他有多守规矩,他就不是这种人!” 梦泽蓦地打断了她:“够了。” “……” “别再说这件事了,我不想听。” 见她态度强硬,月娘也实在是拗不过她,最终只得红着眼眶不吭声了。梦泽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接着看文书,她转头看着窗外摇曳的松竹。朦胧的灯烛中,她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110、棺椁藏书 墨熄并不知道梦泽那边已经发觉了帛带的异常,夜风细细,他出了王城,却没有立刻返回羲和府。 除了向君上复命之外,他急着来宫城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时光镜里搜集到的线索让他亟欲重翻旧案,而关于当年的案件,他有三件事必须调查清楚: 其一,黑衣人。 顾茫在叛变前曾与一个黑衣人接触,那个黑衣人用重华的局势推促顾茫反叛,而顾茫对他也并无排斥。那么这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 其二,战魂山。 顾茫叛变前与黑衣人一同去了一趟战魂山,结合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很有可能顾茫当时是设法突破了禁地的结界,到里面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战魂山禁地里究竟有些什么? 其三,阴牢。 通过与时光镜里的陆展星接触,墨熄已确认顾茫曾在叛变之前去过阴牢,与陆展星私下里会过面。那么顾茫当年到阴牢里和陆展星发生过怎样的对话? 只要这三件事情查清楚,八年前的真相应当就能浮出水面。 但是这些旧事发生的极其隐蔽,知情者除了顾茫本人之外,一个身份不明,一个已成了泉下亡魂。墨熄是不指望顾茫能够松口的,那么调查这三件事就只剩下两个途径: 一、时光溯回。 二、当年卷宗。 时光溯回需要时光镜,但是上古神镜威力巨大,凡人之躯十年内只能进入一次,否则必被镜子吞噬,散作齑粉。所以时光镜这一条路已是行不通了的。 那就只剩下了调取当年卷宗这个途径…… 墨熄的脚步慢下来,往宫城的北面看了一眼,那里是御史殿的方向。 重华的每一殿每一阁都嵌有一块载史石,君上自登基之日起,身上也会佩戴一串由载史石串成的挂坠,非殒身之日不可摘落。这些石头忠实地记载着帝国发生的点点滴滴,每年由史官收集成册,封存在御史殿中。墨熄可以尝试着在其中寻找与顾茫叛变相关的秘密记录。 但御史殿的问题在于虚假。 虽说王室对外一直都宣称载史石所记录的情境真实可靠,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石头不会撒谎,人却可以删毁片段。一国之主若命史官将其中某些事件灭迹,又有哪个史官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这条路其实也是前途渺茫。 天色越来越暗了,最后一点残存的霞光也被黑夜吞尽,天上的星斗与地上的灯烛一同摇曳着亮起。墨熄遥望着御史殿,遥远处有一行值夜的宫女提着宫灯迤逦而过,犹如一条蜿蜒的蛇,从白玉雕栏边依次穿行。 ……御史殿的卷册确实可能有假,但至少尚存一线希望。今夜,君上病着,禁军的守备大都集中于寝宫附近,正是潜入御史殿的好时机,确实可以试上一试。 墨熄看着那一行宫灯游远,思忖片刻,最终向御史殿的方向行去。 御史殿一共两处入口,皆设有结界迷障,且有戍卫重重把手,但这对于帝国的第一将帅而言并不算太大的阻碍。墨熄没费太大功夫就潜入了大殿中。 与其他富丽堂皇的宫室不同,御史殿构架极为特殊,与其说它像个宫殿,不如说它更像一座墓穴。大殿入口处矗有一碑,由龙之第六子赑屃雕塑所驮,碑上书有四字,曰“昨日已死”。 这四个字是重华的第二位君上所书的,那时候重华方才立国,开国之君便因征战留下的宿疾而突然暴毙。当时遗诏未拟,正统未立,立长、立贤、兄终弟及还是子承父业都还没个定数,于是王室手足也好,权臣贵戚也罢,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空置着的宝座。 后来,夺权的血雨腥风在重华肆虐了整十四个月。在这十四个月内,无数人含冤入狱,多少魂死不瞑目,直到始君的第七个公子继位,这场风雨才渐趋平息。 在那样的朝局情况下,纵使君上登位也并不能得安宁。这第二代君王每日都活在权谋与算计之中,他的王后,子嗣,甚至他自己都遭尽了种种暗算,终日如履薄冰,以致使最后他罹患了一种心病臆症——他必须时常来御史殿翻检记录在案的过往,反反复复地查看。 譬如,某个王兄今日都去了何处? 又譬如,某个重臣昨日都见了些什么人。 只要被他抓到了一星半点的端倪,他就一定会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把所有蛛丝马迹都牢牢把握在掌心里。 在这样的精神状况下,第二世一生过得疲乏至极,到了老,从高位上退而传子,他终得放松。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昨日种种譬如那昨日死,过去的东西真就不如让它过去。于是他来到这座自己往日时常驾临,且对重华而言极为重要的宫殿门口,立下碑帖,留下这样四个字: 昨日已死。 既然昨日已死,君又何须计较,何不回头? 到了第三世,新君即位后见此碑文颇为感触,一为怀悼父王,二遵先君遗念,于是将御史殿重新修葺,建成了坟茔模样。在这座特殊的宫殿中,楼台为墓穴,往事为逝者,以告诫众人“宽仁、释怀”,无事莫追究,有事莫执求。 这么些年来,几乎没人会到御史殿里去翻查什么往事,守备虽多但精神松怠,这也是为什么墨熄能够不经通禀,轻易来到大殿内的缘由。 笃笃…… 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砖石地面,发出空寂的回响。 御史殿很深阔,制式与真正的坟墓相同,一路修有镇墓十二石兽,往下最深可至地面以下一百五十余尺。 主步道两旁尽是“墓室”,也就是封存帝国宗卷的地方,按照年份排列,外有封石,石面篆刻着何朝何代。 墨熄很快就来到了八年前的“墓室”前,他看着上面流金闪烁的碑文,抬手虚虚感应,便感知到了一股强有力的结界术。 继而石门上阳刻着的镇墓兽发出沉闷的异响,石兽开口了:“所来者——” 轰隆威严的嗓音在墓道里不住回响。 “何——人——?” 这也是二代君上设下的一个符印,御史台记载春秋岁月,照理应当开诚布公,不过若是人人都可以随意进入探查他人往事,那王城恐怕会愈发血雨腥风。 因此,二代君上立了这样一重结界,每一个进入“墓穴”追究过往的人都必须如实报知镇墓兽真名,以便有意外时进行缉查,哪怕是君王自己也不例外。 墨熄心知此一事已大错,但为知真相,这代价并不算什么。他将手覆在镇墓兽眉心的灵石上,说道: “羲和府,墨熄。” 镇墓兽镶嵌着的红灵石眼珠发出熠熠光芒,似乎在验证墨熄此言是否为虚,过了一会儿,华光熄灭了,巨大的封石发出沉重闷响。 那似亘古传来的声嗓念唱道:“昨——日——已——死——” 随着二世君上对于子嗣们最后的警告,门开了。 一间摆着三百六十五只棺椁的石室散发着砭骨的寒意,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墨熄的眼前。 三百六十五只棺,代表着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日,每一日重华所发生的事情都被集纳成了玉卷,分门别类地安置在棺材内。墨熄对自己需调查的那一段日子记得清晰无比,根本无需再算,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墓穴”深处的那几只棺材走去。 离真相越近,心跳的就越快,墨熄停在棺前,深黑的眼底流淌着明暗不定的色泽。 然后他抬手,但指尖尚未触及棺木,心就蓦地一紧—— 墨熄的目光移到了棺椁的侧沿,那里的积灰有着明显的不均匀。 墨熄心中一冷! 这棺材被人开过! 他忙将那棺盖推开,一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原本就已忐忑惶然的心脏就像一颗跌落悬崖深谷的石子,不住地下坠。 只见棺内一片狼藉,承载往事的玉简被最大程度地破坏损毁,有的简牍几乎都破碎成了粉末! 墨熄脸色骤变,接连催动法术将周围几十座棺椁全部打开——果见那里面的简牍,也尽数都碎了…… 尽管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此行不会那么顺利,但亲眼见到这般情形时,墨熄仍觉得像是被迎头击了一闷棍! 他双手撑在棺边,阖上眼眸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棺材里的玉简乃是昆仑仙玉所制,损毁极为不易,现在它们碎了,表明一定有人知道当年的秘密,并且不希望这些秘密被抖露出来。会是谁? 深挺的眉弓之下,墨熄的眼眸紧合,眼珠在眼皮之下动着。一时间有许多个影子自他脑海中闪过—— 慕容怜。 御史官。 君上。 甚至还有叛变前的顾茫自己。 诸端揣测纷纷涌上颅内,正在五脏六腑煎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吵嚷,将墨熄的思绪拽了回来,远处传出有脚步和喧闹声。 “有人擅闯了御史殿!” “快去搜!” 墨熄立刻抬眸看了一眼敞开的石门,又看了一眼散落着破碎玉简的石棺,心知今日之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轻易回到此地。心念闪动间,不论玉简是否可以修复,他抬手一挥,空中顿时浮起无数玉简残片,犹如星河一般,被他尽数收入乾坤囊。 而这个时候,戍守御史台的修士已持着法器,结队集结殿中。墨熄原准备潜身避绕,趁着修士还未铺开迅速离开了这混乱一片的御史大殿。可仔细一想,自己上告身份打开了墓穴,御史殿的人将那镇墓兽一一询问过来,最多只要一个时辰,他私闯御史台的事情就会上达天听。 而这一个时辰他又能做些什么? 墨熄思虑之后,深吸了口气,整顿衣冠,自甬道深处慢慢走了出来。虽然距离尚远,但眼见的戍卫长立刻发现了他,提剑怒道: “哪里来的逆贼,竟敢绕开禁军私闯——” 话未说完就断在了嘴里。因为戍卫长见那人步伐款慢地走出了阴影,露出了那张五官深邃,月照霜流的脸庞。 所有吵吵嚷嚷的禁军修士们都惊呆了,有的直接惯性地就跪了下来。 “羲、羲和君!” “属下该死,不知羲和君座驾在此,是属下失言!” 墨熄在重华的威望太高了,清正高洁的形象也实在是深入人心。别人不经通禀出现在御史殿,禁军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私闯,换成墨熄,那就不一样了,禁军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羲和君接了什么不用支会他们的秘密任务。 没有谁会认为羲和君能为了某个人、某件事,做出忤逆天威的举动来。而墨熄也正是赌了这一点,他赌上了自己三十年的清名,走到这些呆若木鸡的禁军前,锋锐的目光扫过这些年轻后生的脸。 “没有什么逆贼。”他说道,“是军机署密令,需要我调用当年卷宗。” 为首的禁卫队长怔了一下:“羲和君可有君上谕牌……” “都说了是密令。”墨熄色泽薄淡的唇齿一碰,霜雪般的脸庞转去,冷然道,“又怎么会有谕牌。” “可是——” “此事事关军务,机密重大,我原不想让更多人知晓。只是诸位恪尽职守,倒也发觉得快。”墨熄望向禁卫队长,“如若卫队长有疑,可与我同去君上寝殿核实。” 谁不知道君上这几日病得厉害?这时候跑去较真,一来得罪羲和君,二来恐怕会被君上一通臭骂扫地出门。 更何况此时立在他们面前的人,是墨熄啊。 重华最光明磊落的将领,帝国的第一勋帅,四代将门的纯血贵族,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禁卫队长想通这节后,当即垂下头来,拱手道:“羲和君恕罪,属下例行查问而已,请羲和君勿要见怪!” 墨熄淡道:“无妨。你只消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外言。” “是!” 就这样看似从容清冷地离开了御史殿,走到外面,夜风一吹,墨熄才发觉自己已经汗湿重衫。虽然此事暂且揭了过去,但世上绝无不透风的墙,墨熄不知道自己在调查旧案的事情还能压得住多久。 墨熄望着帝都一轮月,万户檐上霜,手指在袍袖内捏紧——紧紧攥着那一只装载着玉简碎片的乾坤囊。 损毁成这样子的载史玉简,必须要最出类拔萃的炼器大师才能修复。他没有时间拖延,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极其强悍、又值得信任的炼器师尝试修补…… 他几乎是刚有了这个念头,一个合适之人的身影就立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111、异常之兆 能做这件事的人,最合适的就是江夜雪了。 因此墨熄不加耽搁,立刻步伐匆匆,朝着慈心冶炼铺方向走去。 这时候夜色已深浓,慈心冶炼铺所在的位置离闹市又远,一路行来也没遇上几个人。行至半路,遥遥一辆马车自寒雾中当啷驰来,马车近了,能看到上面绘着丹朱蝙蝠漆印,华盖四角垂着的金色铃铛,随着车轱辘转动而璁珑作响。 车夫帻巾包头,束袖扬鞭,抽在金翅飘雪马的马臀上。 “望舒君尊驾在此,速速让道——” 墨熄微微蹙起眉头,慕容怜? 这么晚了,他要到哪去? 未及多思,马车已飞驰到他身边。夜色太深,车夫没有看清墨熄的脸,依旧扯着嗓子大喊道:“让开让开!别挡着望舒君的路!” 墨熄闪身避开了,跟在他附近的一个男人将他的婆娘拉到一边,恭恭敬敬地低头等着慕容怜的车马过去,而后便嫌恶尽露,小声啐道:“深更半夜的,还这样嚷着开道,让让,让让——切,叫鬼给他让道啊?这路上才几个人啊,没事骚得慌!” 墨熄暗叹了口气,心道慕容怜是真的纨绔子弟,不得人心。 不过墨熄回头望了那绝尘而去的马车一眼,心中隐约也觉得有些古怪。慕容怜此人慵懒至极,日照三竿不起,无事绝不出门,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望舒府的车舆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不见了。 墨熄眼皮微微跳了两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悸的感觉,但他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做,再加上他本就是个不太爱信直觉的人,所以也并没有深思多想。他转过头,与慕容怜的车马背道而行,向前方走去。 慈心冶炼铺外。 “啊……”老眼昏花的宋老伯开了门,借着清朗月色,看到月光下墨熄的脸,愣了一会儿才道,“是墨公子……” 墨熄问:“清旭长老在吗?” “夜雪啊。”宋老板咳嗽两声,带着浓浓的痰音,“夜雪他今晚上不在铺子里,他说有事,出去寻溜了。” 老头子年纪大了,讲话碎碎叨叨的,说完之后又很高兴地补了一句:“他还说明天早上给我带些莲花坊的糕点来呢,这孩子孝顺,知道那家店的丹桂花糕最是好吃,我——” 若由着老爷子絮叨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墨熄只得打断他道:“老伯,我找他有急事,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老头子笑眯眯道:“知道,当然知道。他去了学宫,今晚大概不会回来啦。” “这样……多谢老伯。” 墨熄谢过了宋老头,将他哄回店铺内歇息,顺带替江夜雪把慈心冶炼铺的店门合上了,又将“已打烊”的牌子竖起,然后朝着学宫方向行去。 可在主步道上走了没多久,墨熄忽然又遇到了一行人。这回是一辆黑蓝色马车,缀着银色骷髅铃,车舆上绘着夜枭图腾。 这是司术台大长老周鹤的车辇。 周鹤也算是与王室关系紧密的近亲,他不及慕容怜高,也没有慕容怜那么飞扬跋扈,不过重华上下都知道他手段残暴,并不好惹。并且他性情孤僻,爱司术台胜过爱他自己的周家,是个不折不扣的术法狂魔。 眼看着周鹤的车马碾着青石步道滚滚驶近,墨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今晚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慕容怜也不睡,周鹤也不睡,一个两个都往外赶。难道是君上出了什么事情? 可若是君上真的有恙,梦泽不会那么镇定自若地坐着批阅卷宗,自己也不会毫不知情啊…… 他目送着周鹤长老车马的风灯在步道上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了两盏摇曳着的星辰般的小橙点,被无尽的黑夜吞没。不知为何,他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悸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总觉得有些他目前还看不到轮廓的东西,似乎将要发生了。 “羲和君。” 来到修真学宫外,十人高的养灵玉大门前,守备好颜好色,但却也十分尽责地拦下墨熄。 “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钥啦,您来是……” 学宫不比别处,是重华所有年轻修士闭关修行的地方,又被称为重华的曙光之宫。 因为学宫里面都是一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孩童,它的戒备甚至比王城还要森严。譬如羲和君可以不经通禀径自入王城,但却会在修真学宫门口被盘问。 墨熄懂得规矩,并不生气,只道:“我来找人,清旭长老今日可留宿学宫内?” “原来羲和君是去寻清旭长老啊。”守备笑道,“清旭长老今日有客,客还未走,您看是不是要再等等?” 江夜雪是个清雅君子。平日里别人有个什么事情要烦劳,都愿意寻他,因为知道他性子谦和,方便说话。 但没想到他们才刚刚从蝙蝠岛回来,连一晚上都还没歇息,江夜雪居然就又有客来访了。 墨熄原本不想叨扰,但玉简修复一事实在不能耽搁,于是道:“无妨,我自去寻他。” 于是照例取了学宫的通行玉佩,留印在册,大门洞开,进到了修真学宫里。 清夜寂静,小修士们需要遵循长老制定的修行规诫,亥时都已经入睡了,四下里什么人也没有。偌大的修真学宫檐瓦飞翘,金瓦渡着银白浮光,犹如一只栖落在天幕之下安静歇息的枯叶蝶,借着疏朗明月的映照,显得格外绚如幻梦。 结业从戎之后,墨熄就显少回来学宫。不过所幸学宫内变化不大,那些校场林苑也罢,宫殿屋舍也好,都还和他修行练术时差不多。 墨熄没闲暇回忆过往,袍袖下捏着那装载着秘密与希望的乾坤囊,径自快步赶往长老们的居处。 走到勾连长老居所与舞剑坪的白玉带桥时,忽然瞧见一人远远行来,墨熄定睛一看,不禁怔住。 ……慕容楚衣? 只见慕容楚衣低着头,并没有看到玉桥另一头的墨熄,正一人默默走着。 他不似平日里那般气质若仙,飘然轻盈。不知为何,他的步履有些浮乱,发髻也有些歪了,几缕细碎的额发伶仃地垂在他瓷玉的脸庞边。 墨熄蹙眉道:“……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抬起头来,似是吃了一惊。 他那张平素一贯清冷倔傲的脸上,此刻笼着一层未及拾掇的慌乱与窘迫,但更令墨熄感到意外的是,慕容楚衣的眼尾是红的,仿佛刚刚受过什么屈辱,而那屈辱被他生生硬忍了下来,化作柔软红锦的鱼尾,两抹胭脂色在水意里漾开,曳于凤眸眸梢。 “你……” 慕容楚衣咬了一下苍白枯槁的嘴唇,嘴唇破皮了,抿合处藏匿着血色。他蓦地把脸转了开去,未几,又仿佛怕被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又硬着头皮转了回来,一双清冽如霜,狠锐如刀的眼眸望向墨熄。 那眼睛里犹带水汽,尽管慕容楚衣大概觉得自己已经隐藏的很好了,还带上几分凶狠颜色,但墨熄只觉得—— 掩盖的真的很差。 虚弱、恼恨、屈辱……什么都没有掩盖住。 沉默半晌,墨熄问:“……先生尚好?” “……好。” 两个各怀心事,互相对望一眼。 以他俩的脾性与关系,再多关怀也没必要,墨熄不爱多管闲事,慕容楚衣更不爱被管闲事,慕容楚衣道:“走了。” 彼此行了个薄礼,错肩而过。 夜晚的风吹过慕容楚衣的雪白宽袖,袖间拂起了枳花清芳,墨熄侧了下头,隐约觉得除了这清雅的香味之外,他身上还有一抹淡淡的味道,好像在另外某个人周围到过,但若仔细去想,却仿似要伸手捕捉烟霭一般,怎么也捕不到踪迹。 墨熄看着慕容楚衣远去的背影,蹙眉轻声道:“他来学宫做什么……?”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墨熄原处站了片刻,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修真学宫的长老居所虽在一处,间隔却远,且每一座屋舍都是按着长老喜好所筑造的。譬如教习木系法术的采薇长老,她的房舍就隐匿在一片花林藤蔓之间,壁上伏满了月季花藤,每一朵花都有碗口大,且终年盛放,永葆娇嫩。教习剑术的苌弘长老,他的住处笼着雷电色的结界,房屋周围有一片偌大的园林,却不见任何山石花草,而插着宽窄不一,新古混杂的剑,少说也有几千来把。 江夜雪的居所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木屋,院外一排修竹摇曳,在这群疯子里显得格外清雅、正常。 墨熄沿着铺着细碎白石砂砾的小径,走到江夜雪门前,秀长的食指屈起,在木门上笃笃叩响。 “清旭长老。” 屋内没有动静,再敲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 虚掩着的门缝内,一只泥佣小人晃悠着探出头来,但它的泥巴脑壳被人敲破了,只剩下半个脑袋,正哀哀戚戚地哭泣着。墨熄知道江夜雪素来爱惜这些泥佣,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损坏,不禁心里咯噔,问道:“你主上呢?” “主上……主上……咯咯咯咯……” 小泥佣坏得太彻底,已然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只能吱吱呀呀地在原地打着转。 “主上……不要……主上……” 门虚掩着,泥佣砸坏,墨熄担心江夜雪出了什么意外,于是推门走了进去。这一下可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只见得楠竹铺就的地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照壁处摆着的一尊汝瓷天球瓶也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还没有收拾。 “江兄!” 墨熄快步进了内厅,无人。再去寝卧,推门而入便是一片黑暗——房里没有亮灯,帘栊也紧合着,反倒是空气里弥漫着那种似有些熟悉,却又具体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的味道。墨熄抬手燃起一团火球,照亮屋内,屋里没有人,倒是床褥凌乱,几件皱巴巴的雪白衣衫扔在角落,其他也没什么异…… “羲和君?” ——状。 忽然一声讶异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墨熄倏地回头,瞧见江夜雪坐在轮椅上,穿着宽松的亚麻白浴袍,一手擦拭着黑如墨玉的滴水长发,一边讶然望着墨熄。 “怎么是你?” 112、黑魔试炼长老 墨熄见江夜雪无恙,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眉心皱起:“你还问我。你出什么事了?” 江夜雪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 屋门没关,满地狼藉,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江夜雪看出他沉默之后的意思,笑着解释道:“哦,屋子乱是因为我新炼的傀儡出了些问题,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砸坏了不少摆件。”他瞥了一眼满屋子打转的那个缺了半个脑袋的小陶俑,“你瞧,这一只也是方才被弄坏的。” “……原来是这样。”墨熄轻咳一声,“抱歉,我还以为是慕容先生……” 江夜雪的睫羽倏地抬起:“你看到楚衣了?” “嗯。”墨熄道,“我来的路上,正好看到他往外面走。我以为是他来找你了,和你闹了些不愉快。” “……”江夜雪以袖掩口,咳嗽两声,淡笑道,“是吗?……我没见过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畏冷似的,扯了扯浴袍松散的缘襟,将雪白的浴袍披得端正。而后舒展双臂,将一头长发挽束而起,用青玉发扣扣上,拢成一个松散的马尾。 江夜雪原本就生的儒雅无限,眉眼似春日里水面上飘着的柳絮般柔和,皮肤又似冬夜连江的新雪白皙,此时沐浴新出,更是犹如一块浸润过温泉水的和田美玉,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抚平所有的疑虑与焦躁。 “学宫有许多炼器书籍,小舅应当是来这里借书的,而不是来见我的。”他顿了一下,又笑着问道,“还有啊,这么晚了,我也没想到会有客来,家里弄成这样也没收拾,反倒先去洗澡,让羲和君见笑了。” 墨熄道:“抱歉。是我叨扰。” “你我是过命的兄弟,有什么叨扰不叨扰。”江夜雪来回打量他一番,忽然道,“羲和君今夜是为了顾兄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 江夜雪的目光从墨熄的发带上收回,纤长柔细的十指在膝头相互交叠,他并不去点破两人发带的错漏,而是垂了睫毛,温声笑道:“能让你这么着急的,除了军务,也只有你那位好兄弟了。” 墨熄沉默须臾,抬手施了个泯音结界,让他们二人的谈话无法被第三个人倾听。然后他的目光笔直地望向江夜雪,神情严肃。 “我带来一样东西。”顿了顿,又问,“你还记得我在蝙蝠岛上和你说过的,我在时光镜里发觉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往事吗?” “记得。” “我找到线索了,与八年前顾茫叛国一案有关。” “是么。”江夜雪问,“是什么?” 墨熄上前,将黑底金丝线的乾坤囊放在江夜雪身边的案几上,说道:“玉简。” 江夜雪原本还淡淡的,一听之下蓦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蓦地褪去,他几乎是难以置信:“你……难道去盗了载史玉简?” 墨熄对自己“盗走玉简”未置一词,他抿了抿嘴唇,低头将乾坤囊的丝带抽开,倒出了一些碎片在桌上。载史玉简发出幽幽荧光,支离破碎地摊在了江夜雪眼前。 “玉简被人毁了。”墨熄言简意赅道,“说明有人确实想要抹去当年在重华发生的事情。” 江夜雪怔忡半晌,往轮椅背上一靠,喃喃:“……墨熄,你简直是疯了……” 与此同时,羲和府。 缠枝梅花铜灯映照下,李微那张精明奸猾的脸冒着油光。他赔着笑,正好言好语地劝说着杵在羲和府大厅的那一波来客。 这些人身着紫底金边袍,绣百鸟图腾,为首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神情严厉,因为爱皱眉头,年纪轻轻眉心处就有了些细褶,再加上他唇薄目冷,瞧上去便是分外的不近人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便是司术台大长老,周鹤。 重华的百姓都知道,周鹤这个人有点变态。他对各国的术法都颇有兴趣,无论正道邪道,黑魔仙术,他都愿意钻研,且研究的方式也生冷不忌,从正儿八经的理论探究,到血腥阴暗的剖肚肠开脑子,他都做过。之所以没有成为重华贪嗔痴三毒之一,那全是因为他前头还压着个六亲不认的慕容楚衣。 意思是周鹤虽然狠,但至少还是会按规矩办事。君上不让开的脑袋,他还是能勉为其难地忍住的。那么此刻,姓周的来到了羲和府,事情恐怕就没这么容易收场了。 李微接过侍女泡好装好的茶盘,点头哈腰笑嘻嘻地送到了周长老的案几边:“长老,您喝茶,吃些水果点心。” 周鹤没吭声,手指下意识抚摸着自己腰间配着的一把黑魆魆的匕首。 李微耷下眼睛扫了一眼,心脏怦怦作响。别看这匕首丑不拉几的像是个烧火钳,但识货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司术台周长老最心爱的宝贝——挑过无数人脑浆开过无数人心脏的神武“猎鹰”。 重华有多少术法,就是靠着这柄“猎鹰”被周鹤所攫得的。 有人说周家是秃鹫,从死人堆里探究法术的秘密,但周鹤对此只是冷笑,表示不一定要死人,很多法术,一定要犯人活着的时候才能探出来,不信您亲自试试? 紫底金边,百鸟图腾。 周家不止是食腐的兀鹫,还是重华的猎鹰,生着纤毫必察的眼,将敌国法术的奥秘从鲜血里啄出来,呈于君前。 李微道:“周长老,这茶是翠林山雨露泡……” 周鹤极不耐烦地把话头打断了:“羲和君什么时候回来。” “……您再等等,小的已经派人去传讯主上了,很快就——” 周鹤从怀里掏出一只精巧的水滴漏,啪地拍在桌上,他翻起眼皮,说道:“一个刻度前你就说过相似的话。我周某人做事最讲求时效。你给我一个准数。羲和君一个时辰内回不回得来。” “这……” “别这儿那儿的了。司术台的黑魔蛊虫昨日已经备齐,就等着试炼体跟我回去试炼。现在倒好了,试炼体回来了,我却不能直接将人带走,还要等着你们羲和君回来。” 他眯起眼睛:“等就等吧,我周某人看在羲和君位高权重的份上,我买他一个面子。但我最多只能耗一个时辰——你听着李管家,顾茫是君上亲口许给我的试炼体,羲和君当时将他接回府上,也只是暂时收留。顾茫他终究是个叛国贼,是君上钦定的,最为合适的黑魔试炼对象……我搜罗了那么久黑魔蛊虫,好不容易都搜罗全了。”周鹤拉过李微的衣襟,充满胁迫地,“我没那么多耐心再等下去。” 蓦地把李微一推。 周鹤翘起二郎腿,冷冷道:“明白了吗?” “是、是。”李微吞了口口水,瞟着滴漏的刻度,低声道,“我明白……” 个屁! 顾茫要被重华拿来做黑魔试炼这件事谁都知道,可你奶奶的腿儿,你说了是今天吗?! 你偷偷摸摸不声不响毫无预兆地把前期准备都做足了,突然就雷厉风行地要来提人,照例是没什么理由拦着您老人家,可您至少在羲和君在府上的时候来谈啊? 羲和君不在,谁敢把顾茫交出去啊! 唯一与这满屋剑拔弩张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坐在大厅角落的顾茫。 作为周鹤的提用对象,重华的黑魔试炼体,他倒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慌张。周鹤进府的时候他刚刚洗过澡准备睡觉,这会儿觉是睡不成了,他于是披着宽松的浴袍坐在椅子上,墨黑的长发垂在脸颊边,正支着侧脸,望着眼前这群兀鹫。 他看起来很安静,有一个被淬炼过的人该有的乖顺。只是从前这种乖顺是真的,而此刻这种乖顺是装的。 他自时空之镜出来后,记忆虽然恢复了大部分,但仍有些非常关键的东西他想不起来。而这些记忆的缺失就好像是一段行云流水的诗文,少了最重要的韵脚,令他无法参透自己现在的处境。 顾茫能记得自己确实是被君上许作了黑魔试炼的对象,但其实按着他的记忆来,他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但他自己心里有打算,他知道自己想坚持的是什么,他可以忍。 “快去,再去通禀主上。”李微焦急地和府上的传音小厮催促着。 小厮比他更急,脑门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传了十七八个啦,就是寻不到主上的踪迹!” 李微气得来回踱步,一会儿偷瞄面目阴鸷的周鹤,一会儿看看淡然自若的顾茫,感觉无论自己出头得罪了哪一边都够喝上好一壶的。他又像个陀螺似的原地绕了好几个圈儿,忽然福至心灵,停下脚步。 “来来来!快过来,我有办法了。”李微挥手把传音小厮招来。小厮以为他有什么上好的主意,立刻睁大眼睛等着话音,却听得李管家神秘兮兮地在他耳畔落下了四个铿锵大字,“再传一遍。” “……” 小厮不无尴尬道:“李管家,这不刚刚才跟你说传了十七八遍了,可是……” “你真是个猪啊!”李微伸手指狂戳小厮的脑瓜子,“我又没说传羲和君!” “那还能传谁?” “梦泽公主啊!”李微简直要为自己甩黑锅的机智所折服,要是顾茫被带走了,谁负责都不管用,只有梦泽公主能扛得住。李微于是催促道,“搬救兵搬救兵!快传音梦泽公主!” 小厮一听,眼睛蹭的放光,恨不能立刻给李微竖起大拇指。 高,李总管真是高!看那顾茫被主上养在府里就跟个小妾一样,虽说主上对这小妾恨得牙痒痒吧,但羲和府上下没瞎的都还是能看得出墨熄是在乎顾茫的。现在周鹤要把顾小妾给提溜走了,全府谁能扛得起这个问责? 只有一个人,正房大太太。 不管梦泽有没有过门,反正她都是众人眼里铁板钉钉的羲和君夫人,而且她曾经又对羲和君有大恩,能对“小妾”处置方式负责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于是羲和府的这两个坑娘货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开始兴高采烈地给梦泽公主传音。岂料传音灵蝶还没飞出去屋檐呢,就被一道黑光给重重打落在地。 周鹤面色不虞,抬起眼皮盯着李微:“你给谁报信?” “梦,梦泽公、公……” 周鹤用猎鹰虚指着他,说道:“李微,你给我听清楚了。周某今日是来提人的,我这是在支会,不是在请求允许。更不会给你找别人来求情的余地。” 李微被那掏了无数人脑浆的神武指着,顿时吓得冷汗涔涔,忙道:“对对对对对!长老您说的是是是是是——” 周鹤便把目光转开去了。 屋内寂寂,周鹤手边的滴漏刻度在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在这几乎要把人五脏六腑都压出来的紧迫气氛里,忽然有个东西发出声“啾——呼!”的异响。 声音其实本不算太大,只是厅内太沉寂了,所以显得分外刺耳,一时间所有人都寻声望去,只见发出怪声的是顾茫脚边卧着的那只黑狗饭兜。 饭兜大概和它的主人一般迟钝,它主人怡然自若地坐着,它更夸张,睡得哼哼唧唧地流了一嘴口水不算,还打鼾。顾茫觉得有趣,一双□□苍白的脚虚踩在了它蓬松柔软的皮毛上,饭兜睡梦中无辜挨了踩,发出“呜”的一声低叫,睁开狗眼发现是顾茫在和他闹着玩儿,于是又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由着顾茫那冰玉般的脚趾陷入它的狗毛深处,轻踩它的肚子,挼搓它的毛耳朵。 可没过多久,饭兜好像忽然感知到什么,倏地将耳朵后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望着门厅处:“呜——?” 这时,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进来,李微还倒是墨熄回来了,心下大喜,可再定睛一看小厮六神无主的模样,那刚松快下来的小心脏又拧作了一团乱麻。 “怎么了?” “禀李总管。”小厮苦着脸道,“外、外头又来了一拨人。” “……谁?” 未及小厮回答,那波人就不经允准、毫无规矩、大摇大摆地涌进了羲和府。开道的狗腿奴仆浮夸至极地扯着嗓子喊了声:“望舒君到——!” 113、阿莲抢人 在众人的大眼瞪小眼中,慕容怜擎着管烟枪,领着一帮望舒府的随从优游自若地进了羲和府。 他带来的人都穿着蓝金色贵族衣袍,蝙蝠纹徽章绣的熠熠生辉。这一群蓝金色装束的修士进了府,就像一柄刀子,瞬间将周鹤带来的随从剖开打乱。 谁都没有想到慕容怜居然会星夜前来,也不知道他有何贵干,是以一众皆默默,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唯独饭兜这个狗东西,大概是之前在落梅别苑里没少搜刮慕容怜的油水,因此它见了慕容怜居然并无恶感,反而激动地跳了起来,冲过去绕着慕容怜撒欢。 “嗷嗷!汪汪汪!!” “……”顾茫有种被兄弟背叛了的感觉。 大黑狗一边上蹿下跳摇着尾巴叫嚷,一边拼命地拿它的狗头去蹭慕容怜的左手。慕容怜却对动物毫无怜爱之心,倏地把宽袖一挥:“哪里来的狗东西,口水都蹭到了本王衣上,还不赶紧的给我拖下去!” 李微忙道:“是,是!哎哟望舒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一边说着,一边命人把饭兜戴上项圈带到后院。 “呜……”饭兜一步一回头,伸着长长的舌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慕容怜,好不容易才被侍从拖走。 慕容怜松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垂眼整顿自己织锦华贵的衣袖,小声嘀咕道:“真是什么疯人养什么疯狗。” 这一出鸡飞狗跳后,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开始陆陆续续地向慕容怜行礼问安。在场诸人地位皆不高,唯一一个贵族是周鹤,但周鹤的血统地位也不及慕容怜,于是他也按规矩起了身,朝慕容怜行了个礼。 只不过,周鹤这人自己是个精绝于法术的变态,也只服那种真正的有能之士。像慕容怜这种货色,按周鹤的话说,那叫做“抽干全身的贵血之后,浑身上下剩了的都是渣”,所以他这个礼行的多少有些敷衍了事。 “望舒君。” 周鹤身后的佣人也纷纷低头行礼:“问望舒君安。” 这一屋子人里,只有顾茫没动,顾茫依旧坐在原处,别人看上去他好像是痴傻,但此刻他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他伺候了近二十年的主上。 顾茫是很了解慕容怜习性的,因此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慕容怜今日的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具体反应在了慕容怜的衣着打扮上。 慕容怜是个爱极了奢靡的人,喜欢无时无刻不在如孔雀开屏般炫耀着自己的高贵出身与金银财帛。 他不像墨熄,墨熄这种贵族并不看重钱帛,吃穿用度也不爱铺张浪费。他也不像梦泽,梦泽这种贵族虽然一衣一履尽是考究昂贵,旁人却是看不出来的,她很低调。 慕容怜属于那种时时刻刻要把“本王很有钱”挂在嘴上的货色,抽一口浮生若梦满满都是金贝币的味道,衣着饰物最好隔着两里地都能让人感到贵气逼人。 所以平日里出门,他都习惯往发髻上扣最昂贵的金饰玉饰,重是重了点,没关系,关键是要闪。 能闪瞎人的狗眼最好。 但今晚慕容怜却不怎么闪。 尽管他披着一袭宝蓝镶金边华袍,但袍襟下面并非是按制式所穿的浅蓝色底衫,而是一件丝绸雪白中衣。发髻也是——他今晚上用来固发的是一枚简简单单的檀木发簪,一看就是在家里窝着,不打算见人的时候才会图个舒服,疏懒佩戴的饰物。 显然,慕容怜这趟门出得很仓促,甚至只来得及披一件华袍,连头发都不曾重新绾梳。 顾茫不禁微感困惑:周鹤昨日集得了黑魔蛊虫,想要提自己去做试炼,所以急着跑来带人。 可慕容怜来干什么? 与此同时,慕容怜掀起他那桃花三白眼,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于周鹤身上停留片刻,落到顾茫身上。 顾茫和他对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却发生了。不知为何当顾茫触上慕容怜视线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脑颅内一阵地裂天崩般的剧痛,颅内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尖叫,既恐惧又愤怒地想要逃离…… 他蓦地抬手扶住眉骨,闭上眼睛,眼前好像有浓重的血色弥漫上来,耳畔又似有个扭曲的声音在怒吼着: “放开我……放开我!!!” “要让你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鲜血仿佛裂岸惊涛,他眼前闪过一些交织错杂的碎片,他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城墙的砖缝里渗入血膏,暮色映照着天地,断戟沉沙。 他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极暴虐的痛快,叫嚣着想要看到更多的死亡,他仿佛在这片人间炼狱中拂掠穿行,无尽的猩红铺天盖地覆压下来,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浸到他骨髓的最深处去。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极度享受伴随着极度的痛苦。 魂灵都像是被一剖两半…… “顾帅。” “!” 陡地一声轻唤,像是把顾茫从浮沉汹涌的血海里猛地捞出来,顾茫倏尔抬头,嘴唇张着,急促地呼吸着,抬起一双透蓝的眼睛寻声望去。 他重新对上慕容怜那张子夜妖狐般的脸。 慕容怜啜了口浮生若梦,烟霭淡淡地呼出去,而后道:“怎么着,恬着脸跟羲和君去了一趟蝙蝠岛,玩的开心吗?” 顾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那种裂颅的剧痛慢慢消退了,唯有蓝眼睛里温透的水汽还弥浸着,额角一抽一抽地生疼。顾茫用力阖了阖眼眸,重新直起身段。 他嘴唇动了一下,按着失忆时自己懵懂的样子,低声答了句:“……嗯。开心。” 李微真是被几位老爷逼到欲哭无泪,他看看慕容怜,又看看顾茫,最后看看周鹤,然后苟着脖颈,端来一套新的茶点,给慕容怜奉上。 “望舒君,您坐,您先用茶。羲和君很快就——” “不用了。我今天来不找火球儿。”慕容怜柔腻的指尖一抬,点在茶盘上,推开,然后用烟枪虚指了一下顾茫,冷笑道,“我找他。” 李管家:“……” 慕容怜整掇着自己描金绣银的衣袍,淡道:“既然你玩也玩得差不多了,清福也享够了。那起来吧。”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俩。 慕容怜道:“跟我回去。” “???” 满厅的人除了周鹤之外,差不多全是一头雾水错愕至极。顾茫也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不吭声地望着他。 周鹤有些恼火了,他一生气眉心的压痕就更深重,一张脸也更阴煞。他说:“望舒君,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周长老看不懂么。”慕容怜施施然地回头,三白眼瞥着周鹤,“我是来提人的。” 周鹤道,“你来提人?” “是啊。”慕容怜懒洋洋地又抽一口烟,含在口中,一节一节地吐出来,呼到周鹤身上,那笑容慵惰得像是一朵春睡的花。只是花蕾之下藏着的舌头却如蛇一般恶毒。 他笑道:“司术长老,本王今日是来提他做黑魔试验的。” “!” 如果说方才是满堂皆愕,这回应当是满堂皆惊了。 周鹤的脸色几乎是差到了极致,看上去他是非常想用猎鹰把慕容怜的天灵盖掀开脑浆都捣碎,他大概是把这辈子所有的涵养都堵上了,才能忍住不向慕容怜发火。但他眸间爆溅的火花已然十分可怖,目光这回还真是凶过了兀鹫。 “望舒君。”一字一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周某人没记错,司术台的主事长老是我,不是你。” “哎哟。”慕容怜薄溜溜地咧着白齿,甜腻腻道,“周长老,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君上的堂兄弟是我,不是你。” 周鹤霍然拍桌怒道:“你跟我扯这做什么!与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咱们俩现在都想做黑魔试炼。万事俱备,只差这人。”慕容怜抬手一指顾茫,“你觉得君上会把人让给你,还是给我?” 这简直是慕容怜最无耻的地方,三两句话就喜欢拿君上出来说事,一口一个堂兄弟,偏生别人还没法儿说。 周鹤深紫色的衣襟随着他沉重的呼吸而一起一伏着,最后他盯着慕容怜:“望舒君,你是纯属在给我找事?” “什么找事儿,只不过是凑巧而已。”慕容怜擎着水烟枪,施施然道,“你昨天正巧凑齐了黑魔蛊虫,我也差不多,我今天正好得到一套燎国的黑魔法咒,需得找个人摆弄摆弄。你看,我们俩都需要个狗。只不过——” 慕容怜顿了顿,偏过下颌虚点了一下顾茫,继续说,“这一只是本王自幼养大的狗,于情于理,也该由本王动手先宰。” 周鹤咬牙道:“你非要跟我争是吧?” 慕容怜的眼神简直比浮生若梦的烟霭还飘飘荡荡琢磨不定,声音更是软得像一匹绸缎:“嗯?是又如何,周长老想跟我撒娇吗?” “……”周鹤沉默须臾,额角的青筋几乎是以周围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程度暴起。 李微心道,你们俩打起来倒是没事,拿刀子拿烟枪互捅我也都管不着,但您二位能不能去羲和府外面狗咬狗? 这姓周的变态要是真火起来一刀把慕容怜捅死了,事情发生在羲和府,我家主上也撇不清啊。 正忧心忡忡脑内上演着无数不可言说的血腥场面。这时候忽听得周鹤压下出离的愤怒,森然道,“……若我今天偏不让你呢?” 慕容怜眯起眼睛,叹息道:“那我就要建议你有空拿着你的小猎鹰掏一掏你自己的脑子了,查查里头的内容有没有发臭发馊。” 对方说话如此不客气,周鹤的脸上便连最后一丝冷笑也蓦地敛去了:“行,你非要撕的那么难看是不是?” 他目光不转,只将手一抬,对身后侍立的随扈道:“拿过来。” 慕容怜无所谓道:“拿什么东西来压我?你家的情况我也清楚得很,是有块先帝爷留下的丹书铁券,但那是活命用的,不是抬价用的。” 周鹤不吭声,随扈小心翼翼地从乾坤囊里取出一只缃黄色包缎的锦盒。 慕容怜一看那盒子的颜色,脸上的笑就有些僵住了。 “你应当认得这是什么。”周鹤取过那明晃晃的锦盒,啪地打开,露出里头一卷上等的东海人鱼雪绡。 整个重华,东海人鱼雪绡唯有一个用途—— 慕容怜倏地抬起头来,目光激越:“君上何时给你的诏书?!我怎么不知道!” 周鹤冷淡地把诏文展开,好让慕容怜看清上面的印玺和落款。 “顾茫当年一回城,君上就已经把诏书给我了。你看清楚了望舒君,我司术台是君上钦定的,试炼顾茫的第一机构。” 他顿了顿,以不容置否的语气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来:“让开。” 114、我再信你一次 与此同时,修真学宫。 江夜雪坐在黄杨嵌灵玉小几边。这张小几鼓腿膨牙,内翻马蹄,桌面攒框镶嵌着上佳的归元石,流淌着充沛的灵力。 由于炼器师们常需要修复一些破损的物件,他们的房间内一定都会有一张类似的桌几,能够配合修士逆转损耗。只不过每个炼器师的水准不同,有的炼器师只能修补一只破碗,而像江夜雪、慕容楚衣之辈,他们能复原的东西就太多了。 这一套术法看起来容易,但实际对于炼器师的要求极高,修复时灵流稍有偏颇就可能导致不可逆转的后果,所以如果第一个年轻修士想成为炼器师,学宫最终的结业试炼一定会有“修复”这一大项。 相传,当年炼器世家的大公子,也就是如今岳辰晴的老爹岳钧天,他结业的时候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复原出一百七十八件损毁的宝器,破了学宫百年来的记录。岳钧天总爱拿这件事吹嘘,曾经还想拿这当年勇威压他内弟慕容楚衣,结果最后把慕容楚衣弄得很不耐烦,当即毁了岳家玲珑阁一千余件珍玩,又在岳辰晴铁青的脸色中于一炷香内将这些珍玩统统还原,狠狠打了岳钧天的脸。自那之后,岳钧天就绝口不提自己学宫结业的旧勇了。 然而,慕容楚衣也好,岳钧天也好,他们那时候修复东西都只是为了炫技,器物只是随意被砸碎,并不是故意被碾得七零八落。江夜雪却不一样,他此刻面对的是一堆几乎碾成了粉的载史玉简,碎的彻底不说,顺序也完全都是倒乱的。 “……怎么样?” “难怪毁掉这些玉简的人不必把残片带走。”江夜雪叹了口气,“载史玉简附着灵力,哪怕碎成了末,也容易被探知所在。他把它们毁成这个样子,整个重华,能修复它的人恐怕不出三个。”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我潜入御史殿的事应当遮不去太久,还请你帮忙,能复原一卷是一卷,总比什么都不知道来得要好。” 江夜雪道:“顾兄的旧案若有隐情,我也很愿意助你揭开。只是……” 墨熄的眼神一黯:“修复不了吗?” “倒也不是。”江夜雪抚着小几上拼了一半的简牍,“但你也看到了,此刻我只能将它修出一个雏形,并不能逆转到原貌。如果想得到完好无损的玉简,至少需要一月时间。” 墨熄摇了摇头:“等不了那么久,君上必然会觉察此事。” “……” “我想在他发现之前,至少知道一部分的隐衷。”墨熄抬眼,黑沉沉的眸底像是无尽的长夜,他低声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江夜雪迟疑良久,目光在墨熄英挺深邃的五官逡巡,落到他束发的发带上,最后又垂将下来。他低头抚摸着那些玉简,没有说话。 墨熄却从他的举动里捕捞到了一丝希望,追问道:“是有的,对吗?”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抬起纤长的手指,将残片小心翼翼地拼合在其中一卷玉简的最边沿。 “……是。” 不及墨熄说话,江夜雪就又立刻道:“但是羲和君,那太冒险了。” “怎么?是会因为修复未全而知晓错误的过往,还是会使得这些卷牍受到破坏再也没有完全修复的可能?” 江夜雪看着墨熄,他很少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过这样心焦又失控的神情,但此刻,墨熄那张因为连日煎熬而已经很憔悴的脸庞上承载着太多情绪,竟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江夜雪道:“你会受不住的。” “你知道,三大禁术之一的时空生死门,至今无人能够通彻复原,但是九州大陆其实有着无数通过生死门衍生而来的术法和宝器。它们大多只是承习了它最微末的一处细节,或者是一个雏形还原——就像你刚刚经历过的时空镜。” 墨熄眼神里的迷雾逐渐散开了,他望向搁在江夜雪小几上的卷轴。 “载史玉简也是?” “是。”江夜雪道,“时空生死门是源起,时空镜是复刻,而这些……”他汝瓷般白皙的指节在几缘点了点,“这些载史玉简,道理也是一样的。它们无论威力大小,究其滥觞,都来自于伏羲留下的时空生死门之术。” “关于这门禁术,所有传闻中都隐藏着一道神谕——若有开启生死门者,将注定不得善终。时空镜、载史玉简没有生死门那种真正逆转过去的能力,不至于能诅咒涉入者的性命,但是……” 他顿了顿,看向墨熄憔悴的面容。 “每一次强行进入,身体都会受到极大的损耗。……你在蝙蝠岛的时候,应当就已经体会到了。” “……” “羲和君,我与你相识也近半生,你血统纯粹,灵力惊人,是以过往无论再疲乏的攻坚,你都没有展露过任何弱处。但是从时空镜出来的时候,你的灵流也罢,身体状况也罢,都已经削到了极致。”江夜雪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你再贸然进入未修复完全的载史玉简会怎么样吗?” 柔白的指尖一点一寸地滑过那冰冰凉、散发着象牙色微光的简牍。 “你可能会筋骨俱碎,也可能会灵核暴走。” “我必须进去,我相信顾茫当年叛国是有隐衷的。”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话,而后屋内陷入了沉寂。 窗外修竹摇曳,沙沙作响。 墨熄无疑是听清了江夜雪的话,他垂下眼帘,然而道:“……江兄。兜兜转转这么一圈,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江夜雪宁静无声地望着墨熄,那双温柔的黑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墨熄。” “……” “你当年已经相信过他一次了。” 八年前的金銮殿上,青年将帅站在满朝文武之前,他出离得愤怒也出离得伤心,独自面对着环伺一团的虎狼。 当年墨熄颤抖的声音仿佛穿过了湍急的岁月,再次抵至两人耳边。 —— “谁叛国?顾茫怎么可能会叛国?!你们是疯了吧?他坐拥我朝大军的时候不叛,他四面楚歌生死一线的时候不叛,他所有的真心和热血都沤尽了沤烂了他最好的年华都献给脚下这片土地了你们现在指他成了个叛徒?!疯了吗?!!” 满朝文武色变:“羲和君……” 君上雷霆暴怒:“墨熄!谁给你的胆子!” 而墨熄则像是失去同伴的孤兽……不,远比那种失却更痛。像是雄鹰失去了羽翼,夸父刖去了双足,绘师渺去了双目。 赤子挖去了丹心。 那个天真的、正直的、悲伤的青年站在指责与私语间—— 他是贵胄间叛群的异类,而以顾茫为首的那些奴籍修士也注定无法接纳他。 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大殿里,守着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神祇留下的最后的墟场。 墨熄眼眶湿红,哽咽着,却还是无不坚定地说:“他不会叛的。” “……” “我愿拿性命替他起誓,为他担保。” “他一定还会回来……” 其实这样的誓言,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说与君上听的,还是他给予自己最后的安慰。 江夜雪叹息着重复道:“你已经信过他一次了。” “那一次,你几乎为了送了性命。你还要再信第二次,去探一个并不确定的真相么?” 墨熄沉默须臾,说:“……当年在洞庭战舰上,我跟他说过一句话。” 烛泪又淌落一串,流在莲花灯盏深处,静静地汇积成潭。 “我说只要他能回头,什么都好。”墨熄闭了闭眼睛,双手交叠于眉骨前,低下头,轻声道,“只要他能回头,杀了我也好,性命、荣光……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用那一刀与我做了了断,又用百万修士的头颅告诉我,他选择了一条复仇的路。” “这些年,他杀了重华无数修士,多少人命丧他手,那些贵胄的子嗣牺牲了,他们的亲眷父母都会来咒骂我,来恨我——说我当年为厉鬼作保,说是我的兄弟害得重华多少村落夷为平地,多少黎民家破人亡……都说是我瞎了眼,是我蒙了心……一笔笔血债摆在我面前,我却还不敢去面对他,不愿去打与他对峙的仗。” 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尽管因为骨子里的贵气与高傲而竭力隐忍着,可是声线是颤抖的。江夜雪听得出他喉咙里的哽咽,像是一坛八年未曾启封的酒,浸得喉咙声带都涩不成音。 墨熄缓然睁开双眸,沙哑地自嘲,道:“他们骂的从来就没有错。” “这么多年我知道他欠了重华数以万计的性命,我走过战火烧过的村镇,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修士,豺狼掏食的肚肠,我看到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没有了儿子的老翁,坐在父母躯骸边痛哭的孩子。”墨熄食指痛苦地揉掐着眉宇,这些话那么多年他能与谁说? 他冷着,他绷着,他支撑着。 旁人尚有妻儿爹娘,他有什么?连一生唯一的光与热都成了他的黑暗。 他还剩下什么呢…… 直到今天,直到孤注一掷想换取一个并不确定的希望时,墨熄才终于能把这些话与江夜雪说出些许。 他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声音嘶哑得已经难辨原本的音调。 “我看到过被活活撕开的副将的骸骨,看到过可以填河的死人——是我护着的人犯下的。”墨熄怆然阖眸道,“他带着燎国的修士做下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好像所有枉死的魂灵都围聚在他身边,向他唾骂,向他诅咒,向他哀嚎向他求救索命尖叫掏心挖血——你的顾茫、你的灯塔、你这辈子曾经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杀了我们! 羲和君……羲和君…… 四代忠良,将门虎子……重华的守护之神……你救救我们啊……你保护我们……求求你换我们一个公道,求求你把那个满手血腥罪无可赦的魔头送上绞架求求你杀了他!!! 求求你为你的山河洗去恨血。 求求你…… 求求你还我们一个正清公道…… 你为什么不下手? 你为什么不去与他针锋相对杀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不斩钉截铁地披挂上阵要他性命?你还信他吗?你还爱他吗…… 你还那么执迷不悟,指望着厉鬼回头指望他自己幡然醒悟指望他回到昨日吗! 你也是叛徒…… 懦夫……叛徒!!懦夫!叛徒!! 墨熄把脸庞深埋,手捂在耳侧,这些声音紧随着他八年,无时无刻不在撕咬他折磨他鞭笞他——是!他曾恨不得顾茫能死! 想到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在他怀里哀哭着,小猫儿似的抽噎,最后仍是魔气上漫,死于燎国黑魔之疫毒。 想到鹤发鸡皮的老翁拄着拐杖在残阳如血的寥破村庄里老泪浑浊失了心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再也回不来家的孩子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希望顾茫伏诛,怎么不希望打过这些残酷战役的将领被杀死?! 是以在顾茫落网之际他曾选择了不置一词,将此人交由重华、交由君上依律处置。可是…… 交叠的纤长眼睫似乎便在这一刻湿润了。 可是但他真的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原来那颗早该被淬炼成铁石的心,还是肉长的。 他是有私的。 他为他的私而耻辱,为他的私而感到日夜难寐心血不宁,他看到怀里的孩子睁开血红的眼睛诅咒他唾骂他,他看到老翁转头化作青面獠牙的脸喝问他怒斥他。 叛徒!! 叛徒…… 江夜雪望着眼前的人,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墨兄……” 墨熄没应声,他静静地停顿一会儿,唇角泛起了一个几乎是悲伤极了的笑痕。 “如果载史玉简能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我真的能发现他是有隐衷的——”他抬起眼睫,目光湿润地望着江夜雪,“哪怕死了,我也会是开心的。” “……” “至少这一生,我没有护错人,没有看错人。我也……我们也……”镇定和冷静终究是在言辞里又趋破碎,墨熄蓦地合眸,喉结滚动,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也终于不再是叛徒与懦夫。 这八年来的血海浸淫,也终能到一个尽头。 115、试炼开始 一卷残破的玉简摊在小几上,散发出微弱的荧光,好像一个气若游丝的将死之人倒在冰天雪地里,等着有谁能听到他弥留之际唇角漏出的最后一缕真相。 江夜雪道:“羲和君,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你要认真想清楚了。载史玉简不比上古神镜,到底只是一件俗物。所以如果你硬要窥其内容,那么它的残破,会需要你的血肉灵力来填补。” “或者你可以选择等。君上也未必就能在一月之内发现载史玉简被你盗走,这样你也不用冒险,一切都可以更稳妥些。” 墨熄没吭声,烟云般的浓深睫毛垂遮着,遮去他眸底流淌着的光影。 八年前,他眼见顾茫堕入风月声色,他就想着要等。 等顾茫重新振作,等时光慢慢把伤口抚平……可是他等来了什么? 岁月不能够让倾颓的栋梁重新立起,只会让曾经的雕栏玉砌都化作断壁残垣。 “我已经让他等得太久了。”墨熄说。 “……” “清旭,开始吧。” 羲和府外。 周鹤一手按着腰间的猎鹰,一手负在身后。顾茫被司术台的几个侍从羁着,站在周鹤旁边。周鹤的目光扫过惴惴不安的羲和府众人,扫过满头冒汗的李管家,扫过面目阴森的慕容怜,唇角研开一个冷冰冰的淡笑。 “不劳诸位相送,周某告辞。” 说罢就要带着顾茫离去。 也是,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墨熄并没消息,而君上的御诏又确实掌握在周鹤手里,白纸黑字地写着试炼顾茫的第一机构就是周鹤的司术台。 哪怕是慕容怜想要向他人,那也一样没有余地。 眼见着顾茫就要被周鹤带走,强烈的求生之欲让李管家嚷了出来:“周周周长老!您看您要不要再留下来喝杯茶?羲和府有蓬莱仙岛三十年母株的瑶池飞叶,还是当年先君当作敕封礼之一赏赐给我家主上的!” 李管家有这一搏,并非毫无缘由。 周鹤乃是个好茶之人,据说是因为平日里司术台的事务太过血腥,物极必反,周鹤除了挖人脑浆之外最爱干的事情居然是品茗。拍卖行每年只要有上品茶叶进拍,周家必然会派人过去竞锤,这是整个重华都知道的事情。 果不其然,周鹤听到瑶池飞叶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李管家立马趁热打铁,狗腿道:“这茶封了十余年了,寻常客人我们都不拿出来招待,唯独周长老这样的内行人,那才配喝啊!” “……”周鹤的手摩挲着猎鹰的刀柄,似乎在挖脑浆的快乐与品茶的快乐中天人交战,但最后仍是变态击败了正常,周鹤抿了一下唇,下颌一扬,示意随扈,“不必了。把人带走。” “是!” 随扈押着顾茫就要塞进司术台的马车,李管家看上去简直像是看家护院不利屋内遭了窃贼生怕主人责罚的狗子,扶着门框都快要昏厥了。可就在这时,慕容怜忽然开口了:“等等。” 周鹤眯起眼睛:“……望舒君,御诏都给你看过了,你还有什么指教?” 慕容怜用力啜了口烟道:“人你带走可以。但是话说清楚了,你不能玩得太过分。我这里还等着用这个试炼体,你要把他用死用残了,以至于我的试炼没法做……” 他眯起眼睛,拿烟枪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周鹤的脸颊,森然道:“那你怜哥就会很生气,你怜哥一生气,接下来你在重华可就不会活得那么痛快了。” 周鹤冷笑道:“慕容怜你要不要脸,你比我就大三个月。你哪里来的面子称自己为哥。” 慕容怜的回应是又抽了一大口浮生若梦,而后笑吟吟地呼在了周鹤脸上:“哥哥我就喜欢了,不服让你娘把你塞回去重生一次啊,你要早我三个月,我也管你叫哥。” “你——!” “哎哎哎,等一等。”慕容怜忽然竖起根手指摇了摇道,“先别你啊我啊,你怜哥我刚刚忽然又想到个好法子。” “……” “你看要不咱俩这样。”慕容怜一边咬着烟嘴,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到马车前,“反正君上的御诏是给你了,我自然也不可能拦着你。人,你先带走,明儿我来取,毕竟我那里的黑魔线索也急着需要尝试呢,你一晚上够宽裕了吧?” “不够。” 慕容怜倏地眯缝起眸子。他那双桃花眼原本应当生的风情万种柔情万丈,可偏偏眼瞳微上浮,是个三白眼,不免就自带些阴狠凶相:“小宝贝,你不要以为捏着一卷御诏就可以肆无忌惮。你今后还是要在重华混下去的。” 周鹤转过淡琉璃色的眼珠:“望舒君听过哪个试炼只需一晚?” 慕容怜盯着这人看,他手里擎的那一管水烟枪简直成了他心情的照影,正愠怒地冒着青烟。最后慕容怜道:“……行。你不给个时限也成。但我最起码要确保,这个人还有条活命能等着给我用。” 周鹤问:“你要怎么确保?” 慕容怜不答,他上前,不客气地一把揪住顾茫浴袍的衣襟,把人扯过来,懒洋洋地斜睨过眼睛,回眸对周鹤道:“我要留个追踪印记。” 他说罢,将自己左手戴着的一枚指环松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施了个法术,而后套在了顾茫的拇指上。 那指环嵌着一枚蓝光流淌的宝石,看不出质地,但顾茫戴上之后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感,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 “跟之前火球在你身上留的追踪法咒差不多。”慕容怜抓着顾茫的手端详一会儿,而后点了点头,“我施了法,没人可以将它随意摘落。这样你是死是活,我心里多少有个数。” 这话与其说像是给顾茫听的,不如说像是给周鹤听的。 他做完这些,甚是厌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们这群弟弟都可以滚了。” 顾茫低头盯着自己左手拇指上戴着的这一枚宝蓝色扳指,眉心间流淌的怔忡愈来愈深,他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向慕容怜,却见慕容怜已经背过身去提着杆水烟枪又开始狠命吸啜,吞云吐雾。 顾茫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尚且缺失的记忆里一定有一段是和这枚指环有关的,这段记忆自己并不知道,慕容怜却好像很清楚…… 但以他对慕容怜的了解,他并不指望慕容怜会松口告诉他。 只是摩挲着这枚蓝宝石指环时,那种熟稔的感觉却不可自制地涌上心头。顾茫甚至有一种可怕的直觉,他觉得这枚指环原本就应该是自己的,天生就应该和自己待在一处。 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与它相关的那部分回忆,究竟是什么呢? 周鹤走了之后,慕容怜又站在原地望着星夜,慢慢地抽完了一整管浮生若梦。吸食完这种强烈的□□后,他整张脸便犹似浸在春水里,眉目之间尽含着一种飘飘欲仙的舒爽感,只是这种舒爽感下面似乎压着某种极度扭曲的情绪。 烟霭一呼,那种情绪才蓦地被吹散,逐渐地淡却…… “李微。” “啊,望舒君有何吩咐。” 背对着府衙灯笼,面朝着无尽黑夜的慕容怜兀自站了会儿,挽着发髻的木簪子和他融嵌金丝满目浮华的衣袍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半晌,慕容怜偏过脸来,眼神间充斥着阴暗。 “墨熄死了吗?” “……啥?” “足足一个时辰找不到人,是他死了还是你们羲和府的都是一群蝼蚁!” 李微忙替主上和羲和府委委屈屈的仆佣们说话:“这个……望舒君,话不能这么说啊,方才等的时候您也都瞧见了。传音蝶放了都快百来只了,每一只能找到主上的人影,而且主上又是军政署要员,他如果在署里,传音蝶也穿不过结界,咱们也不可能进王宫找他……” 这话说的也没错,但慕容怜的脸色却无半分好转。 他咬着烟枪转身,踱过来。 “整个帝都,传音灵物无法随意抵达的地方,除了王城,还有哪里。” “?”李微怔了一下,“望舒君不知道吗?” “本王为何要知道这种无用之事!本王平日里需要给什么人传递讯息吗?”慕容怜怒道,“说!” “哦哦哦,是是是。”李微道,“除了王城之外,传音灵物无法随意抵达的有阴牢、姜宅、慕容楚衣的炼器室……”林林总总枚举了二十余个地方,到了最后,声音渐渐轻下来,瞄了慕容怜一眼。 慕容怜奇道:“你看我干吗?” 李微硬着头皮:“还有望舒君您开的楚馆和妓院……” “……” “以及修真学宫。” 慕容怜道:“你派人去这些地方询问火球下落,立刻马上。” “这样查恐怕要查到明早……” 对上慕容怜的眼睛,李微脖子一缩,忙道,“查查查,这就查。” 慕容怜吩咐完了之后又偏着脸思忖片刻,看样子好像是把李微跟他说的那二十余个点又重新在心里筛了一遍。 最后慕容怜转身吩咐自己的随扈:“走。” “主上是打算回望舒府吗?” “不。”慕容怜踩着包缎软凳上了马车,冷冷道,“先去阴牢,再去修真学宫。这两个地方他们去未必方便,我来。” 半个时辰后。 江夜雪坐在四出头黄檀官帽椅上,纤细的双手于膝头交叠,正专注地望着昏睡在载史玉简边的墨熄。 屋子里的灯火不算太亮,可以清晰地看到墨熄的心口源源不断地涌流出火红的灵流,将残破的玉简裹挟着。他的灵流仿佛成了连接卷牍损坏之处的纽带,使得整个玉简变得不再那样零落残破。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江夜雪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里的滴漏器,墨熄陷入法术沉眠已经过了一个刻度。 随着墨熄灵力的大量损耗,玉简已经恢复得很完全,想来也就是现在,墨熄的神魂应当已经能够开始阅读载史卷内记录的讯息了。 然而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粗暴的敲门声。 “咚咚咚!” 江夜雪微微蹙眉:“何人?” 慕容怜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死瘸子,滚出来开门!” “……”江夜雪看了一眼桌上盗来的玉简和沉睡的墨熄,说道,“夜深了,江某不便与望舒君相见,还请——” “砰!”地一声响,慕容怜居然直接把门踹开了。 隔着腾飞飘拂的尘埃,逆着月光,两人互相对视着。但慕容怜的目光并没有在江夜雪身上停留太久,那两束阴晴不定的光芒很快就越过江夜雪,在整个屋内逡巡一遍,又二话不说地往卧房内闯。 一圈下来,什么人都没有瞧见。 慕容怜回到主厅,问:“墨熄不在你这里?” 江夜雪的脸色不变,然而,他虽然看上去仍算镇定自若,但修长白皙的手指却已然扣在了轮椅扶手最隐秘的一道机关处。 江夜雪淡笑道:“他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望舒君如果要找羲和君,直接问我便是了,为何偏要硬闯?” 但慕容怜这性子,无理取闹横着走惯了,门能用踢的就不会用推的,能用推的就不会用敲的。再加上他本来就看江夜雪这种好好先生不顺眼,自然愈发不会客气。他瞪了江夜雪一眼,没好气道:“本王养的狗,放在他府上寄养,现在狗被周鹤抓去做黑魔试炼了——你说我要不要找他合计着算账!” 江夜雪目光一凝。 “顾茫被司术台带走了?” 慕容怜懒得跟他说第二遍,咬牙道:“怎么哪里都找不到墨熄的人……难不成他还真的在军机署密谈室?” 墨熄自然不在军机署密谈室里。 他依旧枕在载史玉简边,就在江夜雪与慕容怜咫尺之远的地方,只是江夜雪的竹屋内机关重重,就在方才慕容怜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江夜雪已经打开了厅室的幻境术,是以墨熄虽仍在原处,慕容怜却并不能看得见他的身影。 “……行吧,那你若是见了他,替我转告他一声。”慕容怜狠抽了一大口烟,吐出来道,神色乖张道,“走了。” “不送。” 慕容怜离开了,江夜雪转着轮椅来到门边,将房门合上,然后重新移到墨熄身边。屋里很静,他盯着墨熄看了一会儿,将手探至对方的颈动脉处,眉头微微蹙拢。 墨熄已经进入读卷状态,此时此刻若将他强行拽出,情况只会更加凶险,只能等待,不能介入。 他放下手,目光幽晦。 顾茫那边……能撑到墨熄探秘醒来吗? 116、再探八年前 载史玉简幻境中,墨熄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周围是浩渺无垠的夜幕苍穹。穹庐上,一道青碧幽蓝的光带横穿而过,光带上闪烁着明暗不定的篆体小字。 忽然间,一个空幽的声音自天幕向他压来,喑哑犹如磨损的卷轴—— “所阅……何事?” 这就是载史玉简已经拼凑完成,可以追溯过往的邀约了。 墨熄撑着身子坐起来,对着那腾雾青龙般在夜空中张牙舞爪的碧色光带道:“我想知道,顾茫在这一年之内,是否曾有叛国的隐情。” “……” 光带依旧扭曲盘绕着,没有任何的异动。就在墨熄的希望一点点地凉下去,以为玉简或许并没有记录到有关往事的时候,光带忽然爆发出炫目的辉光,紧接着无数闪烁的字篆汇集扭拢到一起,化作一条通天彻地的虚渺巨龙之形。 但见它长吻修目,鬣鬃飞扬,霎时间这片玉简营造出的宇宙洪荒内云雷暴起,风云腾浪!这幻龙鳞爪遒劲朝着九天腾跃而上,继而猛地俯冲下来,朝着渺如天地一粟的墨熄飞去!! 霎时间风沙飞滚,狂暴的碧色华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轰地一声巨响!墨熄最后的感知是那巨龙像是苍穹坠下的瓢泼大雨,光芒如万箭洞穿魂灵。 “昨……日……已……死……” 一声幽幽叹息,犹如对窥卷之人最后的警告。 “君……自……当……宽……!” 五光十色交织的斑斓犹如雪片般压进他的眼眶,侵入他的瞳眸,好像要把玉简中铭刻的所有岁月都在这一夕间刺入这具血肉之躯里。 蓦地,光芒熄灭了。 墨熄喘息着,眼前还闪着交织不定的强光残余,以至于他无法立时看清自己被载史玉简带到了八年前的哪一天。 他站在原处,用力眨着眼睛,时不时甩一甩头,想要尽快恢复目力。此刻他还只能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光线十分昏暗的地方,能听到雨打屋檐娑娑敲窗的淅沥声,雨势很湍急,瓦片上狂流汇聚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在尺许外停下—— 雨声哗啦,这个人没有立刻开口,就在墨熄几乎要以为那脚步声是他听到的幻觉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沉默。 来人道: “庶民顾茫,拜君上安。” 这轻若飘雪的声音犹如一声轰雷,将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骤得惊起! 墨熄眼前仍晃动着光怪陆离的虚影,耳膜内也作嗡嗡轰鸣,但他顾不得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转头。 夜风吹进来,夹杂着风雨和晚间玉兰花靡艳的甜香。 都说人的记忆里,其实嗅觉是镌刻得最深,最难以磨灭的,墨熄一闻到这气息,哪怕此时还并未看得清所在何处,他也一下子如醍醐灌顶—— 黄金台。 载史玉简竟带他回到了重华王城最机密、最难以企及的殿台! 黄金台修筑于王城后山前,飞檐斗拱,矗立于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之上。全台以黄梨木建造,通殿俱是榫卯结构,无用一钉一胶,皆靠木头之间缓缓扣叠。在它周围,栽种着大片来自于东海仙岛的龙舌玉兰,此花花色绯白相间,状若鲤尾,终年不败,香气馥郁且极为特殊。 正所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历朝历代,只有君上最重视最信任的臣子可以登顶于此,无数修士从小就被爹娘寄以殷切希望,望他们日后能得承君诏,带着旁人所不能企及的荣华走上这九百九十九级上阶,从此提三尺剑,立不世功。 墨熄自己是立下天劫之誓后,才得到君上的黄金台赐筵,成为了君上的“可信之臣”。所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玉简带他溯回的第一个地方居然会是黄金台,更没有想过君上曾经在黄金台上召见顾茫。 未及深思,就听得君上淡淡道:“顾帅,你终于来了。” 眼前的光斑还在晃动,但已没有方才那般炫目。墨熄闭上眼睛又咬牙缓了片刻,待他复又睁开眸时,他终于可以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是雷雨之夜,看不出时辰。黄金台四周的罗帷在风雨里被吹得聚散飘飞,犹如烟篆。君上背脊挺直,跽坐于衽席之上。 他的身侧是雕绘着磐龙云海的朱栏,一幕箬竹半卷着,外头暴雨滂沱,湍飞的玉珠溅至黄金台内,但君上并不以为意,他把目光从几乎已模糊不可见的青山远黛处收回来,隔着朦胧的烛火,望向楼台入口。 墨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自时光镜之后,他又一次见到了八年前的顾茫。但载史玉简里的这个顾茫显得更为清冷,一道惊雷裂空而过,闪电之光照亮了顾茫的脸庞,令他看上去竟有几分阴鸷。 “顾帅,请进。” 顾茫抿着嘴唇,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收拢的油纸伞,正滴滴答答淌着水。黄金台上什么侍从也没有,顾茫自己将纸伞倚在了廊柱旁,带着寒气,缓步走进了台内。 “坐。” 君上示意顾茫。 “孤夜半虚着前席翘首以盼,总算把你等了过来。” 顾茫在衽垫的另一边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与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间还笼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仿佛并不明白君上为什么要让他到黄金台上来,也压根没有想到君上会让自己到黄金台上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顾茫就问:“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他摆弄着案几前的红泥小炉,用青竹小扇子将茶汤烧得更旺,烫热的蒸汽窜进湿冷的寒风里,顷刻又被雨幕吞没掉。 在这疾风骤雨的夜里,君上道:“顾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孤。” “……” “孤听说,羲和君找你喝过酒,你跟他说,你很累,你撑不下去了……” 顾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踪我?” 君上继续扇着青竹小扇,没有否认。 “君上这是何必呢。您已经卸了我的军衔,削了我的军权,羁留了我所有的残部。”顿了顿,顾茫道,“还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个,折翼难飞,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费这个心力。” 君上重复道:“孤只问你,顾帅,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极了孤?” “……” “其实你不用说,孤也清楚。你为邦国卖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都被孤夺走——就连你那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你的兄弟们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讽刺和训斥。” 君上轻笑一声。 “如果可以,顾帅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头去熬汤了罢。” 顾茫道:“君上今日请我前来,就是来闲聊的吗。” 冰裂瓷壶烧沸了,壶盖子被撞得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君上握起包裹着竹卷的提梁,分别给自己与顾茫斟了两盏酽实的茶。 长指将茶壶往顾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洗脱罪名。” 像是冰面蓦地裂开一道缝隙,顾茫那张犹如冰冷假面的脸庞一下子流露出了属于“人”的情绪,他立刻抬起眼来。 因为某种感知,顾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紧盯着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个字来。 “谁?” 帘帷外,闪电亮了亮,苍白的光照亮了夜与青山,也照亮了秉烛夜谈的两个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 “陆展星。” 轰地一声惊雷破空!那撼天动地的炸响仿佛一柄利剑刺透了穹庐!余音震颤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犹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陆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陆展星含冤的? 强风斜吹雨,瞬息扑灭了几盏烛火。 黄金台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够看清楚顾茫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显然被这个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观的墨熄,顾茫一下子被钉在了坐上,整个人都发懵了。 半晌,顾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气,他一字一顿,极缓慢地问:“什么?” 君上道:“陆展星是含冤的。” “……”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计的。” 顾茫看上去已然苍白得像是一具死尸,风吹拂着高台上燃着的几盏连枝宫灯,而宫灯颤抖明灭的光影则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四野雨瓢泼,一只不知何时趋避入檐下的飞蛾以为自己逃脱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这高台上也有它的坟场等待着它,它在摇曳的火舌附近扑扇着翅膀,像是随时随刻都要奔向着嚼食性命的光明里。 良久后,顾茫才道:“……君上是在说笑吗。” “孤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君上把茶盏又往顾茫手边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凉了。这是皇祖考当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块,皇祖考拜相时曾拆过一块奉茶以表相敬。这第二块,今日孤奉与你尝。” 顾茫这时候已经不止是震惊了,他甚至是愤怒的,是惊惧的,他像是被团团戏耍的牲畜,被萝卜和大棒已搅得晕头转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从他身上谋什么,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还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来,胸口起伏着,自上而下俯视着重华至为尊贵,权力最高的这个男人。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熄在旁边已经完全可以看出来,顾茫恐怕是倾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压克住了不让自己怒喝出声。 但顾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举起茶盏,淡淡看向顾茫。急剧的悲风吹着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墨熄这时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并没有穿任何制式的帝王服冕。 他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简单不过得束着一头乌发。 “意思是,对不起,顾帅。是孤欠了你。” 他说罢之后,并未去理会顾茫错愕且混乱的眼神,而是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倾杯于顾茫相看。 顾茫往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嘴唇喃喃地翕动着。 但哪怕他不出声,墨熄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陆展星是蒙冤的……陆展星是蒙冤的…… “他蒙了什么冤……他蒙了什么冤?”顾茫忽然有些混乱起来,他沙哑的,声音由低到高,由缓到慢,由喃喃自语到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是不是凤鸣山来使并不是他斩杀的!!是不是!为什么他不跟我说,为什么他不鸣冤?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你!!” 他瞳孔几乎是瑟缩地盯着君上面色不变的脸。 当真是失了理智了,以至于一介布衣戴罪之身竟敢与天潢贵胄这样说话,以至于在贵胄前面一向谨小慎微的顾茫竟然敢对君上以“你”直称。 而君上呢,他缓然抬起头。 一向多疑且暴戾的他,竟也没有对顾茫的越矩置以训驳。 君上道:“不,凤鸣山一役,来使确实是陆展星亲手斩杀的。” “……” “没有人构陷他,没有人强迫他——但是。” 看着顾茫摇摇欲坠的身影,君上停顿须臾,从乾坤袖中取出一枚血迹凝固鲜红斑驳的白色棋子,轻轻扣置在了桌几上。 “他是受了他人蛊惑,不知不觉中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人棋子。”君上的指尖自案几上移开,轻声道,“顾帅广涉禁术,看看……你认得这枚白棋么?” 117、陆展星之冤 凝着血迹的白色棋子镇在乌黑的紫檀茶桌上,像是爬满红丝的眼白,无神却森幽地张看着四面八方。 顾茫强忍着激动的心绪,缓然自案上将棋子执起。 他一开始并没有觉察出这枚棋子的不同之处,但是端详片刻之后,瞳孔猝地收拢,错愕至极地抬起头来:“珍珑棋局?!!” “顾帅到底是和燎国打交道多了,见多识广。”君上道,“司术台花了三天两夜才确认这就是珍珑棋局,顾帅却只消几眼就能判断。” “不错。这就是上古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 珍珑棋局。 从洪荒时期留下来的血腥之术,能够以自身灵力炼就黑白棋子,从而操控世间万物,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人鬼仙妖,只要被种下了棋子便会沦为傀儡为虎作伥。不过这种禁术有一个很大的局限,就是对施术者修为的要求极高,因为每炼制一个棋子都需要耗损非常多的灵力,所以非大术士级别的人不可能驾驭。 不过就算这样,珍珑棋局也仍旧是上古三大禁术里传世痕迹最清晰的一个。比起众说纷纭的重生秘术、宛如神话的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搅起的血水风云简直溅满了整个修真界的历史。 无数有野心称王称霸的人,趋之若鹜地在五湖四海搜集珍珑棋局的残卷。虽至今仍无人能够像禁术卷轴上写的那样,撒豆成兵,落棋百万,以一人之力就能炼就数以万计的黑白子,没有人能够彻彻底底地掌握并使用珍珑棋局令乾坤变色,山河染血。但是,能够凑合炼出几十枚、几百枚棋子的修士还是存在的。 而有的时候促成一场哗变,颠覆一个政权,也只需要最关键的几个人被暂时操控,那就够了。 顾茫眼中有光晕在颤抖。 “珍珑白子……”他喃喃着重复了几遍,嘴唇微微发颤,“所以……所以陆展星是被珍珑棋局操控的?!” 君上道:“是。” 只这轻描淡写一声,却像是把顾茫身上熄灭的那种光华在瞬间全部点亮。 顾茫激动道:“君上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替展星做什么来平反吗?我什么都可以——” “顾帅。”君上打断了他的话,又斟一盏茶,“你先冷静些,你坐下。” “可是——” “你相信孤,既然孤愿意把真相亲自告诉你,孤就绝不会让陆卿平白蒙冤。” 他这句话说的太精巧了。 什么叫“不会让陆卿平白蒙冤”?乍一听仿佛是要给陆展星平反的意思,但仔细思忖,却还有一种可能:他会让陆展星之冤案获得一个价值,不至于白白折损这一名副帅。 牺牲有所值得,这也是一种“不平白无故”。 但是顾茫此时哪里能听得出君上言语中这样隐秘的意思?他眨了眨湿润的眼眸,张望着君上诚挚的脸,最后他低头了,他坐下来。 顾茫是一捆多好点燃的劈柴啊,前一刻还冰冰冷冷似乎永远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为任何人效力,可是原来只要这一点点火种,他就又肝脑涂地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于君前。 墨熄闭上眼睛,睫帘簌然颤抖着。 此时顾茫重燃的希望有炽烈,墨熄心里的痛苦就有多深重……因为他知道事情最终并不会像顾茫此时盼望的那样走下去。 这转瞬即逝的光焰,不过是顾茫留在重华最后的倒影。 “顾帅知道孤是怎么觉察到这一枚棋子的么?” 顾茫摇了摇头。 君上道:“陆展星被收押阴牢之后,狱卒照例对他进行了细节审讯。但他们发现他那时候的状态很是古怪,有些语焉不详,反应也都非常迟钝。孤心中有疑,所以让周鹤对他进行了法术剖析。” 他说罢,点了点桌上的白棋子。 “而后他们就在他体内发现了这个。” “珍珑棋局毕竟也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法术,从古至今尚未有哪个人可以将它真正掌握。所以这一枚白子炼制的也并非如书中记载那般尽善尽美,只能算是个失败品,不过它依旧可以在极短的时内控制生灵,让他们做出施术者希望看到的事情。” 君上顿了顿,抬眼道:“顾帅你一向聪慧,想必不用孤说,你也应当知道当时那个状况下,陆展星斩杀来使,会对哪一方最为有利。” 顾茫沉默一会儿,低声道:“……燎。” “不错。就是燎国。” 君上将这一枚白子拈着,立起来,两指一用力,白子陡地飞速旋转起来,他盯着这枚棋子,接着说道:“那个施术者,他因为修炼不到家,无法长久而稳固地使用珍珑棋操控别人,也无法左右诸如你、诸如羲和君之类灵力登峰造极的修士,而你的副帅陆展星当时孤身坐镇军中,于是他就成了对方下手的最佳人选。” 仿佛纱布一层层被揭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真相与狰狞丑陋的伤疤,顾茫的指尖都在细密地发着抖,盯着那一枚其貌不扬的白子看。 “试想一下吧,顾帅。无论从陆展星的脾性、出身、地位……他怒斩来使这件事都顺理成章。若不是周鹤探查得仔细,这案子就将这样终结,无人会起疑心。” 白子还在桌几上陀螺似的不停旋转着,隔着这一枚疯狂打转的珍珑棋,隔着一张窄木桌几,一君一臣对视着。 “一枚棋子,葬送重华第一骁勇的军队,摧毁重华持续未几的变法,让孤彻底沦为老士族的傀儡,而你,你们这些人将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你能想象那副光景吗?” “……想象?” 良久,顾茫神情怔忡,不无喑哑,不无疲惫地轻声道:“……君上,我这些天,一直活在这幅光景里。” 他双手交叠抵着自己的眉骨,把自己的脸庞深埋:“从我跪于朝堂之上,恳求您为我的兄弟们修建那七万座坟碑时……我就已经……就已经……” 他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太久而濒死的旅人,突如其来的希望反倒让他哽咽了。 从墨熄站的角度,可以看到顾茫侧脸,那纤长凤尾蝶般的眼梢有清亮的水痕潸然落下。 君上静默片刻,低声道:“顾卿,孤很抱歉。” 面对一个曾在朝堂上辱骂轻慢自己的君上,有多少臣子能够毫无芥蒂的释怀? 撇去那些奴颜媚骨的货色不说,换作慕容怜也好,换作墨熄也罢,他们谁都不可能打心底里轻而易举地接受这样一句道歉。 但顾茫是一个命里贫瘠的将帅,别的将军可以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他呢? 他往往是涎皮赖脸的,笑嘻嘻地去和贵族老爷磨军饷,厚着脸皮去和其他统领攀关系。他不是下贱,贱到别人打他左脸他把右脸也凑上去。 他是没有办法。 他有的只有那么多,他要对十万袍泽的性命与尊严负责,他兜里空空,又无背景,能可怜巴巴掏出去的只有自己的笑脸,只能点头哈腰。 他还能怎么样呢。 顾茫一声不吭地用拇指在眼睫边擦了擦,抬起头来。 风吹残烛,墨熄看到他泪痕犹未干,却还是努力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破碎得厉害却又坚强得厉害。 顾茫说:“没有关系,那时候周长老尚未觉出珍珑棋子的法术痕迹,君上不明真相。那样斥责,也是应当的。” 顿了顿,又用湿润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望着君上的脸庞。 “那么敢情问君上……打算如何为陆展星翻案?” 君上却并没有接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白子的旋转趋势慢慢地缓了下来,旋转地越来越疲惫,越来越颓唐…… 外头又是电光闪动,映得远山犹如一只只从大地腹内钻出来的厉鬼。 轰地一声天雷空破,暴雨仿佛瀑布在人间浇落。君上道:“顾帅,恐怕不能了。” 顾茫的瞳仁在雷光紫电中缩拢,而桌上的白子也在此时转到了力竭,它挣扎着用尽了最后一点余力又打了几个狼狈不堪的圈,伏在桌上,不再动弹。 一切复归寂静,仿佛一潭湖水暗潮涌动浪花腾跃眼见着就要有冯夷破出,华光漫照的鳞甲将照亮深渊,还诸公道。 但骤然间,风又止,水又熄。 河伯重新潜入寒潭深处,害岸上的人苦苦等待了良久,白白开心了良久。 “……”顾茫的喉咙都有些发涩,“什么意思?” 君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问道:“顾帅知道陆卿如今在牢狱里,是什么感受吗?” “……” “他到现在都仍以为凤鸣山斩杀来使,是他一时冲动所行之事。他愧疚极了,周鹤说,提审他的时候他一直说想要见你。他想要为他的冲动亲自和你道歉。” 顾茫蓦地合上睫帘,垂在腿边的手指紧紧捏成了拳,额角经络突起,神情极度痛苦。 君上的指尖重新抚上那枚苍白的棋子,摩挲着:“陆卿并不知道,被白子操控了心智的人,无论杀人、叛变、奸淫、凡恶种种,他们都做得出来,且都会以为是自愿为之——他不过是一个无辜受害之人,一柄杀人之刀。却以为自己就是凶手。” 顾茫霍然直起身子,经不住地颤声道:“那君上何不与他言明!” “何不与他言明?”君上似是反问,又像是在扪心自问,他有些悲哀地轻轻笑了出声,半晌道,“……因为孤问心有愧啊。” 他转头望向那茫茫雨幕,下得天地间一片荒凉,他的声音却比这山色更为寂冷。 君上轻声道:“孤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不是逆臣,而是一位为了重华备受折磨的帅将。孤的心也是肉做的……孤无颜见他。” 顿了顿:“你以为孤不愿意为他洗刷罪名,不愿意立刻还你们一个清誉一个公道吗?” “你错了。天下哪有君王愿意这样寒重臣的心。”君上起身,走到风雨飘摇的黄金台边缘,负手望着眼前无边无尽的长夜。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喟叹般说道:“顾帅啊,有一句话,今日恐怕孤是跪在你面前说的,你也断不会信。” 他停了须臾,道:“——在孤眼里,你的那支军队才是孤自父君手里继承的至为贵重的珍宝,给孤再多的土地,再绝色的美女来换,孤都不答应。” “……” “孤一点儿都不想失去你们。” 118、可愿殉邦国 “……” 顾茫没吭声,只觉得很荒谬。 然而觉得荒谬的不止顾茫一人,墨熄也觉得君上此言委实太过可笑。 贵重? 不愿失去? 弃如敝履,亟欲遣散……说它是君上的眼中刺肉中钉还差不多,珍宝谁信。 君上见顾茫沉默,偏过头来,忽然问道:“顾帅,你觉得孤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茫嘴唇动了一下,随即又紧紧地抿上了。 “其实你不说,孤心里也清楚。你们这些人都觉得先考是个贤君,愿意给奴籍出身的修士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在你们眼里,先君是高掌远跖。而孤呢?”君上笑了一下,“孤则是胶柱鼓瑟,冥顽不灵。” 他看着檐角边涓流而落的水帘,过了一会儿道:“但是你们可曾有谁站在孤的位置上,想过孤的处境。” “孤也没有别的办法。”君上轻叹道,“顾帅,你以奴籍出身,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遭遇了种种非议、无数摧折,孤看在眼里,最多的不是佩服,也不是怜悯,而是感同身受。因为你的这条路,我的这条路,都是一样的不好走。注定要背负无数的骂名与罪名。” “……” “不,其实孤还不如你。你好歹还有一个可以交心的羲和君,有一群誓死效忠于你的孤勇猛士。孤有什么呢?梦泽?宴平……还是慕容怜。”君上说着,自嘲地轻轻笑了一下,“偌大一个王城,旁系直系诸多亲眷,却没有一个是与孤毫无芥蒂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茫摇头。 君上道:“因为孤走上王位的这条路,早已溅满了手足兄弟的血。” 他说着,仰头望着翻墨般的天穹:“……孤跟你说一个传闻吧。不……应该算是禁闻。不过世间人言最难禁,孤想,这一段传说,顾帅或许也曾听过。” 顾茫没有说话,君上顿了顿,便开口道:“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孤才刚刚出生的时候……” “众所周知,孤是王家的嫡长子,按理当立为储君,但重华夺嫡之争并非没有先例,只要没有正式登基,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于是,在孤满月那一日,母妃偷偷寻相师占蓍,算了一卦。卦象凶险,相师说孤命中终有一劫,紫薇星宫中,孤注定将同室操戈,与兄弟难睦。” “这一卦令母妃寝食难安,大病数月。而等她恢复康健之后……”君上停顿片刻,闭了闭眼睛,“不知为何,宫中妃嫔所诞但凡是男婴,便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活过足岁。” 墨熄知道君上说的没错,他年幼时常与父亲入宫,见到的小皇公子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的君上。而且他还很清楚地记得宫里曾有一位温柔若水的君妃姨娘,善作糕点,每次他来都会特意为他做上两盒带回家去。那位君妃身子骨羸弱,后来怀了身孕,拼劲所有心力诞下一个孩子。 是位公子。 墨熄那时候还记得父亲曾和母亲商议要送什么贺礼合适,然而贺礼尚未敲定,宫里的丧钟就响彻了整座帝都——小公子夭折了。 具体的死因,因为墨熄那时候太年幼,隔着的时光又太久,所以他并记不清了,依稀好像就是一种小儿急病。而最让他难以忘却的是那位君妃夫人因为幼子丧命而悲痛欲绝,数日后,趁侍女守卫不备,自缢身亡。 这件诡谲蹊跷的事情传遍了整个重华,而除了这位君妃之外,其他夫人也是人人自危,之后但有所出,只要这个男孩儿,对这些母凭子贵的女人而言竟反而不是好事,而是一个诅咒。 当年这桩桩件件的人命案,其中不知凝结了多少母亲的泪水,冤死的亡魂,但要真的归结起来,也就真的只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而已。 君上望着茫茫雨夜,眼神很空濛,像是在雨里看到了自己那些未能长大成人的骨肉兄弟。 他轻声道:“这些事情,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是母妃所做,孤不当妄揣。然而……每个人都会觉得孤是踩着一条血迹斑斑的路上来的,所以先君的那些妃嫔……有谁会盼着孤好?她们的那些裙带外戚,又有哪一家会真正愿意与孤一条心。” “他们本就不服于孤,不归诚于孤。更何况先君殡天时,还曾想过要废了孤——过继慕容怜。孤的这个位置你以为有多稳妥?” 顾茫:“……” 君上说罢,贝齿咬着嘴唇,眼中的光芒晦明不定:“所以非是孤不愿承先君所拓之道,也非是孤当真视你们为浮萍草芥。是因为……”他闭了闭眼睛,“孤没有其他任何的选择。” “孤初掌大权,内忧外患,诸事未稳。你们看上去好像以为重华的大小事宜只要孤丹朱一批,就什么都可以做主,但事实上孤连动个望舒君开的落梅别苑都做不到。这就是重华新君的境遇——你看有多可笑。” 顾茫:“落梅别苑不过是娼寮楚馆,为何会无法封禁?” “娼寮楚馆……”君上冷冷嗤笑,抬眼望着顾茫,“顾帅知道这座娼寮楚馆之后的水有多深?你不动它的时候,只知道它是望舒君手下的场子,而等你真的想将它连根拔起了,你就会发现它的根系遍布了大半座王城,你一动它,埋在泥土深处的那些利害关系都在向你示威,向你喊疼,与你逆向而行。” “只一个落梅别苑,就广涉了官官相护,销赃受贿诸般丑事……这还只是一座娼寮。如今的重华,孤做一件事便有一万双眼睛盯着,一千张嘴巴说不,一百条手臂急着把孤摁回座上,那如果有朝一日,孤想改制司礼台,改制军机署,甚至彻底地改变重华的国制呢?又当是何种局面。” 风吹雨斜,有湍急的雨水斜打进黄金台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无论是旁观的墨熄,还是当时的一对臣子,皆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未几,君上又道:“退而守旧,并非孤心,而是孤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责。” 不得不行之策……不得不背之责…… 两句话像钉子般钉进顾茫的心腔血肉里,令他心胸震颤。 “顾帅。” 顾茫蓦地抬起头来。 君上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暗红色的雕栏边,低声道:“你知道孤这一生最想做的是什么吗?” “……” “孤想让那些蝇营狗苟的老贵族都学会闭嘴,孤想让那些废物脓包把嘴里叼着的肉都给孤吐出来——沉棠信错了花破暗,有了燎国,有人便觉得奴隶之身的修士就断不可取了。但父王信对了顾卿,重华就有了对阵燎国的铁将。这世上有花破暗,就会有你顾茫,有他陆展星。” “先君选的路是对的,但孤想比他走得更远。” 他顿了顿,眼神一凝,手指也不自觉地慢慢握紧了,仿佛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恶心透顶了的东西。 “那些裙带之臣,那些遗老贵族……他们眼里根本没有重华这一个邦国,只有他家今日得了什么封赏,明日有了什么官爵,真要上了沙场全是纸上谈兵一群废物!那么多年了……借着花破暗叛国一事,死也不肯让有能之人、有识之士出头,稍有奴籍出身的修士冒个头,恨不能群起而攻讦之扣一堆莫须有的罪名让对手死在风波亭里——” 这一番话莫说是顾茫了,连墨熄都惊愕了。 君上何曾如此一口气不停而情绪激动不加掩饰地说过那么多话? 更何况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渐闪起激越的光芒,这光芒好像让他外头笼着的一层无形的厚壳皲裂了,他这时候才真的像是个挥斥方遒的意气少年。 “他们畏惧重华改制,畏惧对黑魔法咒的了解,畏惧一切未可知的变化,只想一辈子安逸到死。不想百年之后国可能会破,家可能会亡,只争一夕欢愉爽利——这就是重华的贵族。我的兄弟。”君上最后道。 “……” “但是你不一样。我的兄弟我的同袍那些骨子里流着与我一样血液的人成日介想的是怎么从重华身上多喝一口血,多当一日风光无限的霸王。顾帅,你不一样。” “你的那些兄弟,你的那支军队,那是重华几百年来都不曾炼出的一把利剑。孤说了,不论你信不信,那是孤的珍宝。” 困在夜雨里无法逃离的飞蛾在烛火边疯狂蹈舞,最终终于扑向火光。忽地一声火舌上窜,发出刺鼻的焦臭……飞蛾终于殉了光明,跌落在了烛潭中央。 “孤这一生,非但想承父之道,更想削权贵,贬裙带,更想涉前人不敢涉之险——重华不习黑魔禁术之道,但必得掌握、必得知晓!知而不行不义,又有什么可耻的?试问若是重华先前就能对三大禁术广加普习,陆展星又何至于此!” 顾茫的身子陡地一颤。 “顾帅,一个陆卿就够了……孤不想再看到第二个,第三个陆卿为黑魔所害而无人有所觉察。” 他看着穹庐,此时天幕恰又闪过一道电光。 未及,轰隆雷鸣闷响擂起。 君上的眸子被雷霆之光点得极亮,他喃喃道:“重华的天,该变了……” 风云滚滚,黑夜里,深宫内院的烛火大都熄灭了,唯有矗立于王城之巅的黄金台还在呼啸的狂风中亮着微弱的光。它就像是一把泛着幽寒的剑,笔直地指向九霄高天,破开浓深重云。 “顾卿,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茫不傻,顾茫已隐隐地明白了今日君王邀他黄金台上见的缘由。 果不其然,君上接下来便道:“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顾茫沉默一会儿,开口道:“君上想要我诈降?” 极寂。 风雨哗哗浇落在屋瓦檐顶上的声响几乎要钻透耳膜。这个答案,顾茫在等,墨熄也在等,仿佛一柄玉弓的弓弦已拉张到了极致,只待最后一寸力道的施加。 君上阖了眼帘,而后说:“……是。” 犹如砰地一声弓弦绷断,残弦不住地发着抖,震颤着…… 纵使身在玉简之中,不过是个旁观者,墨熄仍觉得这一晚的凄风楚雨都在瞬息间杀进了他的骨血里,他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颅又立刻凝成了玄冰,他像是被这一声肯定冻住了。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冷,真冷。 可又或许是他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这一句平反,这一句叛国的真相,他等待了八年,悲伤了八年,痛苦了八年,也绝望了八年。 当他真的听到这句话,知道顾茫确实是有所隐衷,甚至是重华反插在燎国的棋子时,这些年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化作了酸楚和心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多讽刺。 只有真正走上这一座万人称羡的高台的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做“重臣。” 所谓“重臣”,上不临天,下不临地,所有的阴谋诡计诡谲牺牲全都出君王之口入臣子之耳,从此灿烂真挚的笑容被从脸庞上鲜血淋淋地揭落,一张由不得你选的面皮被死死扣在你的脸上。 待血干了,疤褪了,你抬起头来,却再也不能从铜镜里瞧见自己的脸。 所谓“英雄”,或许为了一个梦想,或许为了一个目标,或许为了一个人一句约一片意,在某个暴雨滂沱的夜晚点了头。 从此便付出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退路。 风吹得他的广袖哗哗作响,顾茫撩开鬓边碎发,说道:“君上想要证明自己是对的,想要做出一番动天事业,让服不了孤的老士族看清楚您究竟是踩着血肉登上君位的废物,还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君王。是吗?” “……”他这番话说的太过沉静了,仿佛再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君上因此没有立刻回答。 “君上想做明君,想改重华之根本,自然是一件好事,顾某也十分佩服。” 听他这样说,君上稍松了口气,正欲接话,却听得顾茫道: “但是君上,我已经死去了七万次,心口的伤疤还未结痂,七万的英魂还未安葬。是,我愿意成为您的利刃,成为您灌入燎国腹内的毒药,成为替您搜罗黑魔情报的探子,成为你为安抚老士族送上的牺牲。” “这些我都可以答应,我都愿意去做。只想求您看在这七万死人的份上,留我的兄弟一条生路。” “……” “我不是什么战神,我只是那十万奴籍修士里的一个。我愿意成为您钦定的叛徒背负一生的骂名,但我恳请您还他们一个该有的公道。” 君上缓然合上眼睛,似乎被他的话搅扰地痛苦不安。 他低声道:“孤不会让你白白受累,总有一天……顾卿,总有一天,孤会替你沉冤昭雪,待那一天,孤将亲自替你配上蓝金佩绶,孤将昭告整个重华昭告每一个安平乐业的百姓,告诉他们是你付出了这样牺牲,才有了那样的天下……” 顾茫的眼眸有光闪烁,却最终并没有为君上所描述的未来所动容。 他依旧是清醒的,清醒且死死咬住他认定的东西不松口。 他盯着君上的脸,一字一顿地:“那陆展星呢。” 君上看着他,他们之间的对视像是一场无形的角逐,最终君上在这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中败落,他阖上眼帘,低声道:“顾卿,陆卿断没有生路了。” 119、吾亦为活人 尽管早已揣得君上心思,但当这一句话真的如重锤擂下时,顾茫的声音还是蓦地颤抖了:“为什么?!” “因为这枚白子上淬了魔气,陆展星的灵流已经不再纯粹了。你觉得重华有多大可能允许一个身上带了黑魔法术的人好好地活着?” 君上接着道:“从古自今这些染上黑魔气息的人不是被车裂分尸就是被架在试炼台上煎熬而死。你是想让他洗刷罪名而后被这样毫无价值地折磨到死去,还是想让他的死至少为重华、为你们铺下前行的路。” 顾茫:“……” “孤想要重华接受奴隶,了解黑魔。”顿了顿,君上说,“但是代价是,陆展星的冤案注定只有你知我知,他必须被判刑。” 灯火又在强风中灭去几盏,黄金台的光芒更暗了。 顾茫听完这句话,微仰起头,似乎在忍着眼眶里什么湿润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不想与君上再争执下去,低哑道:“……那么……接下来呢?判刑之后,又当如何?” “接下来,孤会给你的叛国铺设下一条顺理成章的路。今年秋猎之后,陆展星会照例问斩,你的军队残部会被羁押,孤对外不会释放出哪怕一星半点对奴籍修士心慈手软的信号——孤会做的很彻底,让满朝文武都认为孤最终选择了老士族阶级,让所有人都看到孤在削你的权、贬黜你、排挤你……孤会将你往绝路上逼。” “……” “到秋猎问斩完毕,孤会给你最后一臂推力,让你有充足的叛国理由。” 顾茫道:“叛燎国?” “叛燎国。” 顾茫低低地笑了,似乎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君上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人相信我顾茫会在九州二十八国里选择了最堕落最黑暗的那一个?叛燎国……”他的笑痕蓦地拧紧,那张清俊的脸在这一刻甚至因为仇恨而显得有几分兽类的狰狞。 “我要被逼成什么样子,才会叛向那个杀了我无数手足同袍,将战火烧遍整个九州的荒唐国邦?!” 君上道:“所以陆展星必须死。” “如若陆展星不死,谁都不会觉得曾经叱咤风云、忠君忠国的顾帅会选择走向燎国的城门——唯有陆展星死了,你心中那仇恨的种子才会抽芽,一切才会有一个契机,显得顺理成章。”顿了顿,复又道,“顾卿,你想想吧,如果保住了陆展星,损失的会是什么?” “看上去好像他是被冤枉的,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可他注定还是会因为感染黑魔之气而被处死,你或许以为他这样死了,至少你军队的七万坟墓三万英杰能够得到一个公允的对待,然而孤告诉你,不会的。” 君上黑沉沉的眼眸里像积压着深云浓霭,那是一种以一人之力如今绝无可能突破的重围。 “陆展星一死,哪怕孤要给你的军队平反,要给你的将士封赏、立碑,都会立刻有老士族跳出来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理由死谏。甚至还有最可怕的……他们会说,陆副帅感染了魔气,难保军队中就没有被传染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们会甚至逼着孤将你剩下的三万手足尽数杀光!” “顾卿,你的军队此时就像一座走了水的老宅子,孤能从里头抢出些什么,就会尽力去抢出些什么。但是陆展星是火种落下的地方,他已经被烧成了渣滓,抢不出来了。” “孤很抱歉。” “……”顾茫顿了良久,几乎是漠然的,“好。我明白了。我们是珍宝,但一把火,就能让君上的珍宝变成渣滓。” 他抬起眼帘:“君上,您知道我的军队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这真是反了天了的诘问,但君上居然没有驳斥,相反的,他的睫毛是颤抖的,眼神是闪躲的甚至是悲凉的。 顾茫道:“他们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双手与双腿,我的亲人与性命。” “珍宝再是珍贵,摔碎了就没有用了,烈火烧过就成了灰了。但是骨血亲眷是不一样的,哪怕死了,哪怕焚去了,哪怕成了灰烬……他们在我心里也永远会有一座碑,我会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模样,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 君上道:“孤并非此意……” “那您是什么意思?”顾茫轻轻地、几乎是怆然地冲他展开一个虚渺的笑容,“君上,您说我们是您的珍宝,但珍宝终究并非活物,我们是活生生的人啊!为您流过血,为重华流过泪,报效过付出过努力过——甚至身死……不知您察觉了么?” 他一步一步,追的是那么得紧,仿佛那七万死士都化作了厉鬼,夺了他的舍,尽数附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们在向他们的君上讨债。 “顾帅……”君上的脸色慢慢灰败下去,却最终还是仰起头来复望向顾茫的眼,“孤一直都看得见。” “但是为了一个人的清誉,付上三万人的性命,七万人的哀荣,重华所有奴籍修士的未来,值吗?” 顾茫的肩膀颤抖,嘴唇哆嗦,他想反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不世将才,他自然知道君上说的是对的。 君言无情,但却是最正确的、牺牲最小的一条路,只是……只是他怎么能够点头,怎么能够释怀…… “那天金銮殿上,你跪在孤面前恳求为你的死士立碑,放你的残部生路,孤责斥你痴心妄想——但现在孤就站在你面前,孤可以对天起誓,绝不会白白辜负陆副帅的献祭。孤可以对你许诺,你当日所求的一切,除了陆展星的性命——你要的七万座墓碑,你三万残部的归属,孤全都可以给你。”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顾茫往后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君王的许诺太沉重了,压得他几乎有些佝偻。半晌他才沙哑着喃喃道:“……虚言……” “孤不曾诳语。” 顾茫几乎是要被逼疯了他蓦地抬头目光犹如利剑出鞘他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朝着君上怒喝道:“骗子!!!” 雷霆暴怒。 滚滚风雷云涌里,瞎目断爪的神坛猛兽被棍棒和蜜糖搅扰到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它向驯服它的主上发出怒吼,它将困囿它的牢笼撞得砰砰作响。 墨熄阖上眼睛,承载玉简修复之痛的躯体,却痛不过一颗蜷缩沥血的丹心。 神坛猛兽……神坛猛兽…… 昔年旁人皆说此乃顾帅流传天下之美誉,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只被血淋淋剥去了皮,困在笼子里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华的牲畜,它为它的手足的苦难而痛不欲生,可豢养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躯上新裹一层别样的革,他们要把它送到别的国度去,让它忍下痛苦去燃尽最后一丝光与热。 暴雨滂沱声中,君上直挺挺地立着,像是有某种天生属于君王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让他在顾茫这样强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缩,不闪躲。 尽管他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着。 “你以为孤做出这样的决议,心中能安吗?”君上静默须臾后,终于低声发问,“你以为孤构陷忠良时,心中能安吗?” “……” “你以为孤将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将领折磨得遍体鳞伤还要驱赶他至别国心中能安吗?你以为孤今日站在这里,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黄金高台之上对你亲口说出这句话孤心中能安吗!!”话到最后,君上的嗓音越来越响,他的指尖在颤抖,眼里的光也在颤抖,“顾卿……你曾说,凤鸣山一役死去了七万人,你看到七万个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讨债,责问你谩骂你唾弃你问你为什么……” 他的声线抖得厉害,一字一句从齿缝中碾出来,都沾着血:“你以为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吗?!” 顾茫抬起眼来,几乎是感到荒谬地:“君上看得到什么?” “君上是看得到七万个珍宝破碎了?还是看得到一个个长着相似五官的泥佣毁灭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大不敬的言语冲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脏,顾茫竟是什么话都敢面刺龙颜。 “君上口口声声说把我们当人看,口口声声说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铁军损失了七万,您心疼的是一个数字,一批豪杰,不是心疼他们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最后一声掷出,黄金台外是江山风雨,黄金台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后,君上紧紧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抿上了……再过一会儿,他喉头阻鲠,轻声又悲伤地道出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来—— “徐小毛。” 就这三个字。顾茫僵住了。 顾茫原本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结,他几乎是一动不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君上的脸,似乎觉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才从天子口中听到了这样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泽兄弟的名字。 但这样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天子的唇齿间说出来,清晰的、哀戚的、庄严的。 “兰羽飞、金成、孙鹤,骆川……”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没说一个,顾茫眼前就能浮现出那个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爱喝烧刀子的汉子。 鼻梁上有颗大痣的叔伯。 逢赌必输还总是屡教不改的小丫头片子。 还有十五六岁满脸青涩就冒冒失失挤入行伍的小鬼。 顾茫在这一声声招魂般的絮语里弓下身子,他将脸埋入指掌,手指插入发间,他哽咽道:“别说了……” “秦飞,赵盛,卫平……” 秦飞爽朗的哈哈笑声仿佛穿越生死回到他耳边。 赵盛曾在某个戍军的夜里跑到他营帐边给他送一壶镇子里带来的酿甜酒,揣在怀里,还带着余温。 卫平明明已经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却嫩,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甜蜜的虎牙,他在凤鸣山自请留下断后的时候咧着嘴笑得飞扬跋扈,却是顾茫与这家伙最后的分别。 这些人的名字,谁会记得……谁会记得……?!! 顾帅…… 顾帅……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不不,这些都是虚的,我只希望你们每一次战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没谁会希望自己的兄弟马革裹尸身后哀荣。 “别再念了……”顾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他佝偻着跪下来,他几乎是崩溃地哀嚎着,困兽般哭喊着,“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我也都记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顾茫身边,看着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进尘埃里,蜷进沙泥里的男人,再一次轻声道:“顾茫,我也都记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称自己为孤。 “对不起,我不像你曾与他们朝夕相处,能够记得他们的年岁、相貌、喜好……桩桩件件。但从我收到凤鸣山死难兵简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记他们的名字。” 顾茫冰冷的额头狼狈不堪地贴碾着地面,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他呜咽着,恸嚎着…… 他是真的崩溃了。 他一身伤口隐忍不言,好不容易自己镇了痛,舔了血,勉强能够佯作无事地出现在他人前,可是君上却把他方才凝结的血肉重新猛地撕开,鲜红的血和肉争先恐后的翻出来,痛极了,痛极了……痛至将死! “我当时心想。”君上说,“哪怕我不能给他们立一座名正言顺的英烈碑文,我也要将这些名字都埋葬在心里……顾帅,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铭记。对不起,孤有这样那样难为之事,难行之举……” 他握着顾茫的手臂,扶着顾茫,让顾茫慢慢抬起头来。 君上的眼眶也湿润了。 “但是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再平凡不过的句子。没有褒赞,没有夸扬。可顾茫却是失声痛哭,他跪着,踉跄着,挣开君上的手,他来到黄金台的边缘,看着那巍巍青山,渺渺高天,他的恸泣悲声像是从喉管里挖出来的,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暴雨顷刻将他的哭声吞没,江山一片风雨悲凉。顾茫犹如力竭,将头抵上雕栏,肩膀颤动着,眼尾潮红鼻尖潮红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君上慢慢踱到他身边,唇齿轻动,低声道:“顾卿,你现在可信了?孤句句真心,不曾骗你。” “孤甚至可以对天起誓。”他竖起双指贴于额侧,是重华立誓之举。 在电光闪动几近九天的黄金台上,重华的新君对重华的重臣许诺。 “若顾帅允孤今日之求,孤定将如约履成三件要事。其一,顾帅之三万残部,孤将妥善安待。其二,重华奴籍可修仙法一制,断无更迭。其三,凤鸣山牺牲之七万英魂,孤将以国礼安葬于战魂之山,立碑铭刻。以上三事,凡有一样背弃承诺,孤将生无子嗣之孝,死无葬身之地,重华国祚将毁于孤手,孤这一生,将为千古罪人。”顿了顿,最后几个字自齿间掷落。 “生前死后,永无宁日。” 120、真心原如此 顾茫颤抖得太厉害了,他没法不颤抖,他有的太少,明明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却一直像个乞儿似的涎皮赖脸地去问权贵们讨要一点好处,讨一句认可。现在君上把他哀哀乞求的东西一样一样地都砸在他身上,全都许诺给他。他的脊梁如何能继续直起? 傲不可摧是墨熄慕容怜这些人的特权,从来不是他的。 君上或许也是深谙其理,所以他不急,他负手立在原地,等着顾茫慢慢平静下来,等着顾茫慢慢地屈服,慢慢地走向绝路。 等着神坛猛兽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套上辔头。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顾茫抬起脸来,漆黑湿润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君王。 他已经宁静了,只是眼睛里的光成了余烬,心如死灰。 “烦请君上……” 最后他轻声道:“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展星……他不该被瞒在鼓里,我想亲自去阴牢里,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君上沉默几许,阖眸叹息:“顾卿,你这又是何必——” “因为我问心有愧。” “……可他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你,对孤,还是对重华。” “不,他必须知道。他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恳请您,至少这一次……只为他考虑考虑吧。”顾茫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从浓深的睫毛里渗出,潸然落下,“他已经含冤了。我也救不了……救不了他。但我至少可以让他……” 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残酷得像烧红了铁在烙着心。 “我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从未做错。” “我至少可以让他,不……含冤,而亡……” 这一句之后,声音减弱,人影渐淡。 眼前的场景慢慢地黯了去,在黑暗吞没整个黄金台之前,墨熄看到的是顾茫对着君上缓慢地磕落了头颅。 那不像是臣服,而是一种精疲力尽地衰竭。 眼前黑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阵剧痛顺着墨熄的四肢百骸炸开!载史玉简开始再一次从他血肉中汲取力量,可墨熄觉得从他身体里流逝的不仅仅的灵力,他的魂灵亦像是被整一个从躯壳里抽了出来,被碾成了细末齑粉。 可墨熄竟不觉得疼。 他耳边仍回荡着八年前黄金台上的对话,他眼前仍晃动着顾茫绝望至极的神情。 一场夜雨,一局权谋,一次牺牲。 欺世八年—— “顾卿,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 你可愿意……从此之后,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晓真相。你守护的子民唾弃你,你所有的旧部误会你,你一生的挚交与你为敌。 你将掏出一颗炽烈的心脏,献上毕生的热血,而所有人只会记得你的背叛与污名。 顾卿,顾帅,顾茫。 你可愿意。 一声声仿佛来自云霆深处的叩问,像天音恸彻肺腑,像尖锥穿凿人心。 眼前地转天旋,场景里的所有色泽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后相聚。墨熄在这晃动不安的残片里不断下坠,像坠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他大睁着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种灼烫的湿润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哭了。 身体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灵亦像是被一剖为二,在坍圮的场景中龙争虎斗着。过去和顾茫发生的种种对话都在此刻复涌上他心头,将他摧折成灰—— 顾茫说:“他们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双手与双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顾茫:“你满手血腥杀了无数手足同袍的时候——顾茫,你可曾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顾茫说:“我要被逼成什么样子,才会叛向那个杀了我无数手足同袍,将战火烧遍整个九州的荒唐国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顾茫说:“他们在我心里也永远会有一座碑,我会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模样,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渣滓。” 而他却曾掌掴其颊,一个字就洞穿顾茫的心腔。 他说他…… 还未想到那个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他为自己当时的言语而感到惊心怵目的恶毒。 可他却说他……脏。 顾茫失忆后,本能地想要佩上重华的英烈帛带,本能地渴望着终有一日能够沉冤昭雪,能够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挂上阵站在三军将士前,看甲光映日。这恐怕顾茫卧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拥有的就只有这一场虚无的幻梦,痴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脏。 “我也该有的……我也该有的啊……”失去神识的蓝眼睛顾茫争抢他的帛带,那固执又透着悲伤的声音仿佛隔着岁月被重新冲刷回他的耳畔。 而当时他重重扇在顾茫脸上的一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 墨熄惊异于自己竟没有在此刻失声痛哭,竟还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经痛至了麻木,还是已经在一载又一载的绝望里真的将心炼成了铁石。 黄金台上意,乾坤有谁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简啮咬着他的魂灵,而他头颅深处似有一个声嗓幽幽响起,缠着他,不住地追问他。 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缘何竟还能够面对这血淋淋的过往与真相。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开,可身体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鲜血流了满膛,他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睁着双眼,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疼?死?灵核崩溃?——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说——怨我是铁石也好,是寒冰也罢。 让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隐瞒的,被吞没的,被粉饰的真相。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之前……连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为什么?!!为什么啊…… 玉简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献予吾血肉——明尔心头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长满倒刺的尖爪猛伸进来,狠狠攫住他的心脏,灵核的灵流简直是爆裂似的开始逸散——江夜雪说过,强读不曾完全修复的玉简,必将耗损天元灵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可墨熄此刻却觉得,原来剜骨擢筋的痛不过如此而已……掩盖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这样,无数过往的岁月犹如层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黄金台消失了。 重新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阴牢寒室。 这是他在时光镜中所见过的,陆展星待过的牢房。 玉简带他重回到了那个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森冷地狱里。而随着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墨熄喉间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忍着眼前的阵阵晕眩,抬眼张看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阴牢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那灯无精打采地往外吐着幽火,好像随时随刻就要油尽灯枯。 陆展星坐在狭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时他还没有见过顾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时光镜里那个老神在在问心无愧的陆副帅简直判若两人。 他颓然靠着墙,脸庞深埋于浓深的阴影里,几缕蓬乱的额发垂在他眼前。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潦倒和颓丧的气息,这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狱卒道:“姓陆的,君上御派的提审官来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诉,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提,但记得老实点!千万别发什么疯!” 说完之后换作一副谄媚笑脸,对门外站着的男人道:“官爷,您请。” “你退下吧。” 戴着覆面的“提审官”走进了牢房内,催动术法,抬手将门掩合。逼仄的囚室内除了旁人不可见的墨熄,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人。 陆展星没有因为这个可以诉冤的“提审官”的到来而感到任何的激动,大概是这些时日这样的人来得多了,却一个都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所以他甚至没有抬脸,他结实的手臂搁在膝头,只沉闷地重复着那句他或许已经重复了几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说:“我想见顾茫。” “……” “没别的了。我没有冤屈,没有别的诉求。”陆展星毫无生气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灵,只剩下了这一缕执念,“我想跟他亲口道歉。然后你们就可以杀了我……车裂凌迟汤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审官”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跪下来,在陆展星脏兮兮的榻前,磕了三个工工整整的头。 陆展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凤鸣山交战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离开。当时约定好打了胜仗回来继续。”对方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两枚木骰。“仗是打不赢了。但骰子我带来了。” 两枚木骰,六点边侧落着莲花红痕。 陆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殁,他蓦地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审官”的衣襟,话还未说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长大的俩兄弟便是有这样的熟稔,陆展星看着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从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儿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汉,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失声道:“茫儿!!是你?!” “提审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脸庞上假面。 昏暗的灯影中,露出的是顾茫那张早已泪痕沾湿的脸庞。俩兄弟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威赫赫的将军,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帅领,可如今不过弹指转瞬。 一个贬作庶人,一个已为罪囚。 “是我。”顾茫嗓音哑的厉害,他红着眼圈道,“……对不起,过了那么久……我才来见你……” 兄弟二人阔别重逢,不由地情绪激动,抱头痛哭。半晌后,陆展星才擦了脸上的泪,紧紧攥着顾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好问的,比如你怎么来的,你为什么要来,你如今怎样……可是陆展星望着自己兄弟的脸,沙哑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茫儿,凤鸣山一战……你,你还怪我吗?” 顾茫哽咽道:“展星……” 陆展星却是悔愧极了,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滥成灾。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忽然觉得这一生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曾经偶尔有过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但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不住七万凤鸣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茫儿,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负了兄弟们的信任……” 声声句句,穿凿人心。 陆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红泪痕未干的样子像一柄布满了倒刺的尖锥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为自己铸下的大错而悔恨不堪的陆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时光镜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当时他在时光镜里看到的那个陆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说的疯狂至极—— “我毁了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权……削得好!!” 不…… 不不不,错了,都错了。 真相原来不是这样的。 墨熄看着跪在顾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顾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陆展星。耳中嗡嗡蜂鸣……错了……都错了!! 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不住地道歉,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说:“茫儿,对不住。” 墨熄只觉得遍体生寒——如今想来,当时时光镜里的那个陆展星,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万残部的生,所以才会想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明明不是一个阉割了兄弟梦想而自以为是的疯子,却宁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绝不让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铸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为了保护顾茫,保护剩下的袍泽,君上给他的罪臣假面,一个莽夫的假面,他强忍着竟戴到了死! ……原来,陆展星从来就没有辜负过顾茫。他是顾茫的挚友,是顾茫的副帅,他们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顾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抚平了一点陆展星的情绪,他将陆展星扶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他对这个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从来就没有辜负过我们什么。自始至终,你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句话让陆展星原本稍冷静下来的心绪又崩溃了,陆展星将脸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着道:“不……是我斩杀了柔利来使,是我当时没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冲昏了头。” 顾茫紧紧反攥着他的手,眼圈红得厉害:“不是这样。” “……” 一句话犹如雷光彻霄,贯破重云—— “你听我说,冲昏你头脑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国打在你身体里的珍珑棋局。” 121、生死这一拜 陆展星像一头笼中困兽,他的情绪太激动,顾茫花了很久才把始末都和他解释清楚。 墨熄作为一个旁观者,很难形容陆展星听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实上从顾茫开始讲述“珍珑白子”起,陆展星脸上的情绪就一直在变幻。从错愕到茫然,从茫然到狂喜,从狂喜到愤怒,从愤怒到悲伤,中间错愕崩溃了无数次。 待到一切讲完,陆展星一下子脱力地瘫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他大睁着双眼,怔忡地望着阴牢低矮的天顶。 良久之后,他才梦呓般喃喃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目光柔软湿润,嗓音沙哑,低声道:“你从来都没有。” “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哈哈……哈哈哈哈!”陆展星额角经络突起,情绪饱胀到了极致便令他脸颊涨得通红。他蓦地笑了起来,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大抵是觉得丢人,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泪还是从手臂的遮掩下漏出来,滑落至鬓发深处。 他泣不成声地呜咽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在他狭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转头看着陆展星。他当然看不到陆展星的眼睛,那汉子仍用结实的手臂遮着。 顾茫静了片刻,忽然小声问:“展星,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陆展星却听懂了。 墨熄也听懂了。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瞧见七万个人泅渡过冥河来到你身边,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战,在无数次沙场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饮烈酒,与你誓师豪言的弟兄们来到你身边,你被七万个死人重重包围,他们日夜不停地向着你呢喃。渐渐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尘世了,你不知不觉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心脏上镌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陆展星干涸的嘴唇嗫嚅,第一次,没有发出像样的声音来。 到了第二次,他才说——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见他们。” 静默良久,顾茫说:“我也是。” 阴牢的烛火无声地淌落一串烛泪。 顾茫道:“展星,一场凤鸣山,咱俩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吗?” 陆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来,露出半只湿润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们跟着我走上了这条路。我许给你们一个空口无凭的未来,你们跟着我,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反倒成了罪臣与莽夫。”顾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阵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鼻梁处打上柔和的影。 顾茫轻轻道:“我知道重华有许许多多对我的评价,褒赞的,贬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从前都不在意,因为我觉得我一直在做对的事情,我顾茫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凤鸣一战后,我对我的良心再也没了一个交代。我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改变重华乃至九州对奴隶的看法,我一直对所有跟随着我的人说,我会带他们回家,给他们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未来。可原来只要败落一场,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被打回原形,作为一军主帅,我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能为我的兄弟们讨要。” 耳畔仿佛响起从前那不以为意的声声句句: 功高震主!那个贱奴爬得有多高,跌下来就有多惨!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不,他岂配与花破暗相提并论?花破暗好歹有创国之能,好歹能让他的兄弟们都得到封赏讨到好处,他顾茫不过是一条泥潭里打滚的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能耐!他就是个骗子!骗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随他的能得到什么?梦想吗? 好一个神坛猛兽啊,哈哈哈哈…… 讥嘲的笑声兀鹫般盘旋着。 顾茫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着自己布着细茧的手,说道:“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只是个掘坟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进了坑里。” “……” 陆展星没吭声,他把头转过来。 他打量了顾茫一会儿,说道:“君上不会为我翻案了,对么?” 不等顾茫回答,他又说:“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诀……我们的新君还是太稚嫩了,换作是谁在我这个位置,他都保不住。” 顾茫低头道:“……展星,对不起。除了告诉你真相,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陆展星又盯着天顶发了一会儿呆。 他眼尾的泪痕已经干了,过了好久,他说:“没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陆展星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尽管人面临自己死亡的宣判会有这样那样的复杂心情,但对于陆展星而言,他此时并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较倒霉,成了中了珍珑棋子的人。”陆展星拿过顾茫给他带来的两枚木骰,慢慢摩挲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骰子,我总是输给你,不得不把糕点都让给你吃。我运气一向都是不好的,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手掷了一下,两枚木骰骨碌滚动着,最后开在了两个“一”上。 陆展星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茫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重华有个赌场鬼见愁,那个人总喜欢戴着青铜面罩出现,逢赌必赢,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败过。” “……”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陆展星不吭声,有些僵住了。 “想掷出几个点就是几个点。你不是运气不好。”顾茫沙哑地说,“是你一直让着我,想把点心分给我。” 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想保护这个小家伙。这简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时候,他才刚刚被买回望舒府没多久,见到只有四岁的顾茫被慕容怜欺负了,强迫着涂了一脸的油彩,头上顶着一只装满了水的碗一动不动地站桩。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张扬,跟他说:站足一个时辰,要是碗里的水洒出来了,今天整个府邸的奴隶都跟着没饭吃。 陆展星腹中一阵哀鸣,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小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长时间?看来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饿啦。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等晚上派饭时,伙房大师傅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俩又大又宣的白馒头。这时候陆展星才听说,原来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地站足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让慕容怜不高兴极了,最后其他奴隶倒是没有受到株连,可顾茫的晚饭还是被无缘无故地扣掉。 陆展星听在耳中,吃了一个馒头,揣了一个馒头去找那个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个遍,才终于后花园找到了蹲在草丛边的顾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顾茫的肩膀,转过来的是一张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脸,嘴巴默默地动着,唇瓣上沾着土星子。 陆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灿亮。 陆展星吃惊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顾茫委屈极了,四岁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哥哥,我饿啊。” 陆展星望着那双幼兽般无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来的馒头,小声道:“给你的,别哭了。哎唷……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此时此刻,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原来卸去了战甲与荣光之后,顾茫还是和当年那个默默低头吃着泥土的小家伙一样无助,一样一无所有。 他们拼搏了近半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陆展星那张狼狈污脏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温和,他抬手,脏兮兮的手抚上顾茫的面庞,指腹在顾茫湿润的眼尾擦了擦。 “茫儿,别哭了。” “……” 陆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顾茫蓦地闭上眼睛,眉目间俱是伤楚,喉结苦涩地攒动着。 陆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茫儿,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相,尽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没有背叛我七万同袍,没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他说着,将咬着下唇竭力隐忍,却早已泣不成声的顾茫揽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手用力在顾茫肩上拍了拍,“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虽然咱俩从没拜过把子。” 顾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陆展星反应,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会儿,便提了两壶牢狱里的梨花白来。 顾茫忍着泪,郑重其事道:“陆展星,今日一别,你我唯有秋斩之时方能再见。我顾某人生来无家无父,无依无靠,故肆意不敢、放纵不敢、出格不敢、与他人面前素是隐忍,难得真情。唯独……唯独在陆兄面前,方能体会到原来拥有家人,拥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这样说着,陆展星的眼眶也红了,两人从小到大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一闪过。 顾茫道:“这二十余年,多谢兄长照顾了。” 陆展星蓦地仰头,他原本思及自己数月后便将问斩,不愿再与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听顾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他忍了涌上的热泪,接过顾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陆某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过真能在世上有个名正言顺的兄弟家人,更没有想过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数将近,还能德蒙天眷,与你有八拜相交。曾经不拘、不信、不屑这些礼节,但今日……今日我陆展星,也当真觉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将至,哪怕前路茫茫遥不可知。也图今天一个快活!咱们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难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铭记,黄泉不忘!” 两人当即仰头痛饮,相对拜下,而后携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泪,泪含眼眶。 顾茫道:“大哥。” 陆展星哈哈笑道:“从此以后,咱俩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阴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个确确实实的兄弟。” 在那悲怆而又豪迈,绝望而又光芒万丈的笑声里,阴牢的情形也开始模糊,变得越来越渺远,那俩兄弟的身影渐渐地都朦胧了。 陆展星…… 顾茫…… 兄弟。 原来顾茫曾经去阴牢里见陆展星,两人已结八拜之交,已结家人兄弟。所以陆展星在时光镜里的种种反应,皆非真心实意。 陆展星从来不是弃顾茫梦想而不顾,弃七万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原来秋日问斩,刀落阴阳两相隔,带走的并不止是顾茫的最后一个袍泽,那一把斩刀落下,带走的,还有顾茫唯一的亲人。 刚刚拜过的,才拥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叫了那么几声的—— 他在世上仅有的。 大哥。 122、长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魂灵的痛苦和**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 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对不起……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123、从此堕深渊 与此同时,重华司术台。 “周长老!” “参见周长老!” 周鹤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着良好的更衣习惯。在外,他穿着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术台,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定都会先去更沐室把司术台的衣袍换上——其实做到他这个位置,当差不穿正装早就没什么人会计较了,但周鹤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术台修士的法袍。 重华的每一个机枢都有着一套能够代表他们职能的装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们军机署的黑色修身战衣,窄袖收腰翻领,缘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绶带。最受少女喜爱的则是神农台的衣冠,孔雀丝线织就的青碧绸袍,用沉香熏过,外罩一件素纱蝉衣。 相较而言,司术台的着装就没有那么好看,只一件立领窄袖月白色长衫,并无特殊之处。 对此,有人将周鹤对法袍的执念解释为轻微的强迫症,有人则说他是因为某种迷信,众说纷纭。 而其实周鹤一定要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差事,喜欢到每次接任务都有种莫名的仪式感,而换上法袍一定是这一场仪式的开头。 他此刻正要享用这令他痴迷的狂欢。 “周长老,试炼的蛊虫和法器都已经备好了。试炼体也已经带到了修罗间,目前状况很稳定。” 周鹤正一边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一边调试着自己左手戴着的钢爪指套,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稳定?有多稳定?” 随侍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过激反应,非常镇定。” 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阴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缝隙中喷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宫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 周鹤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当任长老以来接触过不少试炼体,大多数人别说进入修罗间了,押进司术台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吓得浑身筛糠屁滚尿流。而像顾茫这样没事人一般的,他还真是见所未见。 这人是傻的彻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吗?还是燎国的黑魔融淬赋予了这具**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惧生死……凡此种种。那剖析起来该多有趣。 周鹤愈发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腰间的“猎鹰”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也好,反应也罢,都太特殊,所以一向习惯把试炼体当做牲畜来看的周长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对于剖析的对象产生了一点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顾茫此时在想什么? 而顾茫简直就像窥见了他内心的发问似的,缓缓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个字来。 “冷。” 冷? 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吗? 周鹤盯着那双透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绪。 但是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只要顾茫不想,周鹤怎么能够发现他一星半点的真实情绪——顾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钦定的卧底。 潜伏在燎国长达八年的密探。背负着无数误会、指摘、谩骂、人命、自责,还能咬着牙坚持着一条路走到黑的顾帅。 当年他投敌燎国,对方初时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试炼、施尽毒法,这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鹤又怎么可能做到。 “没关系。”周鹤道,“你一会儿就不会在意这种冷了。” 他说罢,抬起手,指节屈了一下,与他配合试炼的随扈们看着命令进入了修罗间。周鹤道:“开始吧。” 顾茫抬起眼睫,透过浓密的长睫毛,看着那一个个月白长衫的司术台修士阵列排开。那些人手上都拖着一只木托盘,里头放着匕首、蛊虫、法器、还有伤药。匕首是用来割开血肉的,蛊虫和法器是用来进行黑魔试炼的,伤药倒是金贵的很,上品天香续命露,在危急时可以吊住他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士托盘里放着一卷雪白的绷带,顾茫知道那不是用来包扎的,是用来垫住他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 顾茫闭了闭眼睛。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识如此阵仗。 第一次是在燎国——对,尽管时空镜没有归还他所有叛国之后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这一段却是例外—— 那时候他将陆展星的头颅在唤魂渊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议,佯作被逼到了绝路负气而反,投敌燎国。 燎国的大殿铺着金红色的砖石,整个厅堂犹如烈火烧灼,满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诡谲之处。年轻的君王戴着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他座下的这些乱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边立着的那个戴着黄金覆面的男人。 燎国的国师。 顾茫记得当时自己单膝跪地,俯首献上自己的投名状——一卷重华近百年来的秘法创立玉简。 虽然已和君上商量,剥去了最重要的几**术,但这卷轴仍可谓是最重要的重华邦国机密之一。燎国群臣一看到这玉简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就连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长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国师一人,透过那张眉眼弯弯的黄金假面轻笑出声来:“顾帅,献礼先可不议,不如先来谈一谈你为何要叛重华罢。” 顾茫便将凤鸣山之败后的遭遇义愤填膺地与燎国诸君陈说,说到义兄被斩首处,竟是声泪俱下,几番哽咽。 其实在他投奔燎国之前,燎国就已经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风声,他们都已听说了顾茫在凤鸣山兵败之后受到的种种遭遇。此时亲眼所见,加上这样一份窃国玉简,一时间对他的怀疑都削弱了不少。 顾茫最后道:“花国主当年之耻,我亦尽数体尝,与其继续留在重华受人欺辱,不如与花国主做一般抉择,叛出重华。” 花破暗乃是燎国的开国之君,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花破暗与顾茫的相似之处? 燎君登时就有些被说服了,嗓音微微发着抖,里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卿、卿既有如此觉悟,那……” 话说一般,忽觉自己越矩,不由蓦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国师,却对上国师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时湿透了重衫,喉头吞咽,忙开口道:“那那那皆听国师意见!” 国师这才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笼着宽袖转过头,对大殿上跪着的顾茫道:“顾将军神坛猛兽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猛兽归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国祚,大喜一桩。只不过……” 声音渐渐轻弱下来,国师倏地睁开眯着的笑眼,一双细长眸子隔着黄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顾茫,里头迸溅着寒光。 “只不过,顾帅啊。”国师道,“你知道花国主叛出重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 顾茫被那双幽寒狭长的眼睛盯着,竟生出种被毒蛇啮咬的痛感来。只见得那国师微笑着,黑眼睛底下却全无笑意—— “花国主可是找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死侍,让他们把他绑起来,花了三天三夜,将他一身重华的法咒与尽数剖开驱散……又在胸腔血管内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这一生,与重华也好、与他的‘恩师’沉棠也罢,就此恩断义绝。” 他每说一个字,眼里的凶光与残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张黄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恶给熔穿了,几乎能看到假面后头那张穷凶极恶的脸。 国师森森然微笑道:“顾帅,你既愿跟随花国主的脚步,那么该献上的投名状到底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 最后,顾茫被押解到了燎国的淬魂室。 那是与重华司术台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样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衫,甚至连装载法器蛊虫匕首纱布的托盘都如出一辙。 审讯与重淬同时进行,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着脊柱被整个划开,吞吃灵力的蛊虫被放进伤口深处,千万根傀儡线沿着肌肉血管扩散,将施展重华法咒的灵流经络一一挑断,错乱,将他的肺腑搅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个国师,始终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翘着腿,双手交叠于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肠寸断之际,温柔地询问他:“顾帅。你后不后悔?” “从白到黑,从黑到白,都是一样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满了黑魔灵流……九州二十七国,也就只有燎国可以收留你了。” “你对重华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吗?” 顾茫浑身都被自己的鲜血浸满了,但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还是那犹如螃蟹八爪从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丝。 那千丝万缕的钢丝线里,一定有是淬炼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谎,那遍布全身的钢线便竖起尖刺,亿万根小刺瞬间在他血肉炸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顾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泪、汗……什么都有。 他听到燎国的国师在不无蛊惑地问:你真的恨他们吗? 恨到不惜与他们戈矛相向,恨到不惜与他们一生为敌。 顾茫喉管都在阵阵痉挛几欲呕吐,他垂着头,几乎是发出哽咽的笑,他说,是……是啊,我恨极了,恨得太深…… 钢刺根根如骨,浑身抖若筛糠。 重华的神坛猛兽,却还是能死咬着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透。还能忍着身心的剧痛,嘴唇颤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来。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顾茫从此与重华恩端义绝,我顾茫……叛入燎国,效忠燎国,为报血仇,甘受重淬,堕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浑浊的血泪流下了,纵横满脸,他被折磨到疯癫,蓬头垢面,犹如厉鬼,悲怆地狂笑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守住牙关的,只是每到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竭力地去回想那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黄金台上对他说,顾帅,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他想到陆展星对他说,茫儿,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锥心的痛。 他记得初见墨熄时吹过的夏日清风,记得墨熄侧过脸时清澈的眼眸,记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别时悲伤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不是没有过冲动想要孤注一掷地答应墨熄的请求,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越过鸿沟拥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师弟,知道他叛国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应当会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别再那么冲动,千万别傻乎乎地,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万不要这么做…… 墨熄。 对不起。你的师兄,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从前说的每一句爱你,每一个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说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讽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师兄叛国时,你不在我身边,没能劝到我最后一次而固执地钻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为…… 顾茫的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无声滚落,和着汗与血,纵横在那张支离破碎,几无人样的脸上。 因为设法调开你去边境,拖延你回国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个建议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 是我软弱了,我不敢让你看着我走,我不敢再听你一句劝,再看一遍你伤心的眼神。我怕你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我必须远行,我一定要走——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华,选择了我的兄弟们,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割舍下了你。 对不起…… 又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侧脸顺着他的泪水蓦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红中看到凤鸣山的烈火与兵败。看到山河涂肝脑。看到那些曾与他围炉而坐,与他雪夜饮酒,与他共同进退与他谈过柴米油盐,江山意气的人,都在冥河对岸回望着他。 顾茫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好像自己正浸沐在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过去,亟欲抓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来了,我带你们回家,我接你们回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擢筋剜骨的剧痛猛地袭来,贴合着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钩吸饱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华术法灵流,从他皮肉翻开、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 “啊……!!” 七万的袍泽,清白的魂灵,期许的未来。 就在这一狠戾至极的撕扯中化归了虚无……黑魔灵力则混合着狼妖之血汩汩地注入他体内。 他眼前那些灿笑着的袍泽兄弟们的脸在一片猩红里渐行渐远…… 顾茫哽咽了。 他知道,从此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再也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中间。 “啧啧……”国师适时地捏起了他的脸,伸出拇指摩挲着那张血泪斑驳的、污脏的脸,轻声道,“顾帅。你心痛了吗?遗憾你那光明正大的母国的术法被就此剥离?” 顾茫痉挛着,哆嗦着,他的**并不坚强,他其实是很怕疼的,也很怕苦,怕到指甲边缘生了倒刺都不想拔,生了病连药也不愿喝。 但是柔软的身体并不一定就装载着同样柔软的魂灵,顾茫抬起眼来,双目赤红的,喑哑道:“不。” “……”国师颇为意外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没从那双黑眸中看出任何的动摇与欺骗来。 顾茫柔软的唇瓣颤抖着,他虚弱地,却固执地低声道:“我不后悔,我想要报仇……”声泪俱下,他蓦地垂下脸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报仇!!!” 国师的神情终于有些动摇了。 他松开了捏着顾茫下巴的手,慢慢地抬在旁边,屈了一下:“来人。” 旁边的侍从看到国师的指令,立刻道:“听候国师差遣!” 国师道:“把燎国的黑魔法咒——都烙刻到他的骨上。” “是!” 他吩咐完这句话后,抬起手来,犹如某种地位的认可般,将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覆在顾茫的发顶,摩挲着。 “顾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师的深褐色瞳仁里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流淌,“这意味着,你这一生,哪怕失去记忆、哪怕打碎筋骨、哪怕剜目割舌,只要你浑身上下哪怕还有一根骨头在,你就会被黑魔法咒所左右。永远无法摆脱。” “你能用的、你会用的,刻进骨子里的,将永远是我们这受世人唾弃的肮脏法术,你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完,咧开白齿犬牙,森森一笑。 “恭喜你,顾帅。你是我燎国的人了。” …… 视野变幻,梦醒交错。 那张覆盖着黄金假面的面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鹤颦着眉的脸。周鹤用猎鹰的刀尖挑起顾茫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顾茫没吭声。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究竟算不算是个还能交代的过去的将军,但是,至少后来,他都一直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密探。 尽管记忆分崩离析,他自己也有很多困惑不能解的地方。 但他一直都死守住了他的秘密。 无论是对燎国,对陆展星,还是对墨熄。他都守住了自己绝不该提的真话。 这样看来,他这密探至少目前而言,当的并不算那么失败。 周鹤大抵是被他的沉默触怒了,有些阴森地说道:“我倒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法咒光阵亮起,四面窜出飞锁,将顾茫四肢与脖颈尽数扣住。 周鹤吩咐左右道:“开始吧。” 124、丈夫亦有私 只要有邦国,便会有黑暗。 而一个邦国的秘术台,永远是那个国家最肮脏、最血腥、最见不得光明的地方之一。无论是燎国还是重华都是一样的。 周鹤坐在铺着银狐裘软垫的玫瑰圈椅中,翘着长腿,侧脸支颐,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魔试炼非常残酷,但也很快。 从他下令开始,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试炼已经进行了两轮。顾茫被锁链绑缚着吊起,由于术法需要,周鹤并没有给他使用任何麻沸镇定的药草,也就是说每一刀的穿刺,每一只蛊虫的啮咬,顾茫都是能感觉到的。 纱布横勒在口中垫着柔软的舌头,已经被血浸湿。从旁的小修士取下来一块,捏着顾茫已经昏迷过去的脸庞,再换上新的。顾茫对此毫无反应,他秀长的脖颈无力地垂落,那张脸已经比冰面还苍白,就连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周鹤问:“灵流如何。” “非常虚弱。” “心脉呢?” “极度紊乱。” “……”试炼中有三大标尺。灵流、心脉、精神力。如果不是怀着“把这个试炼体搞死也无所谓”的心态,这是三个必须要时刻盯梢的关键。 周鹤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顾茫那张惨淡无人色的脸,指甲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圈椅扶手。 除了君上的试炼交代之外,他还有……那个人的嘱咐需要完成…… 但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顾茫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没有谁可以在灵流和心脉都濒至临界时继续被折腾下去。 他会崩溃的。 周鹤蹙起眉头,咬着下唇闭着眼睛暗自焦虑,捏着圈椅的指节慢慢松开,有些烦闷地吐了口气,几乎是放弃地问: “精神力如何?” 负责监守着顾茫状态的修士指尖抬起,覆在顾茫早已被冷汗湿透的前额,一探之下蓦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次。 “……” 周鹤不耐烦道:“怎样。” “回、回长老。”小弟子转过头磕磕巴巴地说,“顾……咳,试、试炼体的精神力仍很强大,神智并无崩垮迹象!” 周鹤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接手司术台那么久了,别说熬到第二轮试炼了,能在第一轮中期还意志不崩的人已是凤毛麟角,那还得是身板特别结实,耐磨耐操的那种人。可顾茫的身体状况明明并不好,燎国的重淬在他身上留下了种种旧伤,落梅别苑三年更是将他摧折得清瘦羸弱,如今他的心脉和灵流都撑到了极限。 他怎么还能…… 周鹤倏忽起身,大步走到顾茫身前,催动法术抬手去探那冰凉的额头。 一触之下,更是心惊! …… 顾茫的意志完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如果撇开这具血迹斑驳的身躯不看,周鹤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已经被黑魔试炼摧残到昏迷的人的精神力。那好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坚定,太执着,也太强大了。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长老,接下来怎么办?试炼体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但是按精神力来看,或许还能……” 周鹤打断了弟子的询问,他盯着顾茫的脸,心里陡生一阵强烈的不安。 由于私交关系,除了完成君上的黑魔试炼之外,他还另外秘密地接了一个挚友的嘱托—— 他需得错乱顾茫的记忆。 虽然他并不知道顾茫的记忆有什么值得打乱的,本来就已经是个失忆的人了,脑子也不好使,但既然“那个人”开了口,他一定会买对方的面子,会照着做。 只是他原本以为待试炼完成之后,趁着顾茫神智崩溃至极再行此举会更为方便。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恐怕并不会像他预料的那般顺利。 周鹤思忖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 左右退下了,周鹤上前,抬起猎鹰,指节将它一寸一寸地擦亮。 刺刀近前,冰冷的刀面贴上顾茫同样冰冷的脸颊。神武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躯体里装载的强韧魂魄,嗜血良多的“猎鹰”不由地在周鹤掌中兴奋地发起抖来。 周鹤俯身,嘴唇贴在顾茫耳侧,对那个昏迷中的男人喃喃低语:“顾帅,我经手了千场试炼,将无数铁骨硬汉捏成了一滩泥水——唯独你是个例外。说句实话,周某人很佩服你。” 猎鹰的光芒闪动,慢慢变得刺眼耀目。 周鹤道:“只可惜,我受人之托,必须乱你心智。” “……” “抱歉了。” 他手一捻,猎鹰在他掌中化作数道透明的锁链,那些锁链只有柳枝粗细,在他手指间犹如小蛇般摆动着,悬停在顾茫的头脑旁侧。 “猎鹰。”周鹤低声命令道,“乱魄!” 最后几个字从薄唇间飘落,猎鹰像等待已久的捕猎者终于等到了主人的令下,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紧接着那些细锁倏地飞出,尽数钻入顾茫的头颅! “啊——!!” 霎时间,血流如注…… 顾茫被这爆裂的疼痛给刺醒,他蓦地仰起头,纱布紧勒着的口舌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他已经力竭,叫不出太大的声音了,只是眼泪顺着血污斑驳的面颊簌簌滚落下来,一双湛蓝的眸子大睁着,瞳孔剧烈缩拢。整个吊在半空的人,挣得捆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 神武化作的细链在他颅腔内疯狂地游走流荡,像个肆无忌惮的入侵者,啸叫着打破他所有的记忆。 那些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好不容易拾回的,那些好不容易拥有的…… 弥足珍贵的清醒。 顾茫大睁着湛蓝的眼睛,在地裂天崩般的剧痛里,塞外边关里兄弟们的欢嚷,被抹去。 黄金台风雨里君上的许诺,被抹去。 阴牢寒室里陆展星悲怆而豪迈的笑声,被抹去。 记忆深处,墨熄温柔地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无数次说过的爱和真心……被……抹去…… 猎鹰每撕裂一段记忆,顾茫就在竭力地将它们聚拢,他抗拒着,因为绝望而发着抖。他已经被被洗去过一次神识了,如今却又要在周鹤手里再走一遭。 他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更好的九州,他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兄长、良知、爱侣、清名。 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都以为自己确实叛国叛邦,以为自己确实不择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怜面前,跪在战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个一个地叩首,想着如何能够重头来过。 后来天见垂怜,时光镜阴错阳差令他恢复了那些叛邦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个密探,是个卧底,是重华刺入燎国肺腑的一把先锋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顾茫的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他能有的就那么一点点,他只想记得自己是什么! 为什么还要夺走。 他的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双蓝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鹤——这是试炼到现在,顾茫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在哀哀地看着面前的猎户。 他的意识反抗换来了猎鹰锁链更疯狂的穿刺,顾茫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嚎,他脖颈的经络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纱布堵着嘴,却还哀泣着发出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含混悲号:“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抢走我的神识。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我才刚刚拥有它们那么一会儿啊…… 我还来不及去看一看北境军,看看曾经与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来不及在重华的街头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国有没有比从前更好。 我还没来得及,去唤魂渊边,去埋葬大哥头颅的那一颗老槐树下祭一壶酒,焚一株香。 我还没来得及将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当…… 我不想忘记。 我不想!!!——竭力相抗让周鹤手中的神武竟发出了嗡嗡颤鸣,猎鹰像是扑杀不到猎物一般爆溅了绝望又愤怒的华光。 “砰!”的一声。 顾茫颅内的灵流细锁竟然尽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形状。 周鹤大吃一惊,竟是后退一步,瞪着失败了的神武,又抬头瞪着顾茫,渐渐地面如土色。 怎么会……?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顾茫已弓下身子,鲜血从他额侧的伤处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脏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哆嗦着,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口鼻呛涌出来,勒在他唇舌间的纱布已经被尽数染透。 也就在这时,周鹤听到修罗间外传来嘈杂的响。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术台弟子和什么人吵起来了,可是周鹤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石门轰然打开—— 周鹤见到了一个和顾茫差不多一样狼狈的男人立在修罗间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围着他,阻拦着,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围。 周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君……” 125、带你离炼狱 墨熄站在门外。 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脸色白得像纸,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眼神则乱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来的还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为难极了,神情惨淡地坐在轮椅上,哀戚又无奈地看着石门内外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啊,同样的满身血污,同样的伤痕累累。 却同样的固执,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顾茫就崩溃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叠加的痛楚。他挪动脚步,向顾茫走过去,可也只有前几步可以说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成了踉跄,成了跌跌撞撞。 “顾茫……” 轻弱的喃喃从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复两遍,情绪像卸了辔般不可遏控:“顾茫,顾茫!!”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 “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 他是探子。 从他答应了君上请求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后路可以回头。 可是…… 就像是上天怜悯他,就像是上天都觉得他这一生的苦楚里终该有一场甘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墨熄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了一句:“我信你。” “……”蓝眼睛茫然而迟钝地转动过来,愣愣地看着墨熄悲伤的脸庞。 “我永远都信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茫知道自己该吃惊,该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该问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可是或许是他的神识已经乱了,他最强烈的感受竟是潮涌般的委屈。 我信你。 叛国五年,归乡三年。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他梦里睡里都渴望着有人跟他说的这样一句话,可谁都没有跟他说过,谁都没有施舍过他这三个字。 直到今天。 这些年密探的生涯,终究是太苦太苦了。 顾茫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里都是血,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翕动着,瑟缩着、哆嗦着、无声地哭花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这是墨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顾茫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墨熄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抚摸着那张脸,他想要替顾茫将眼泪拭去,可是却笨拙地越摸越脏了。 墨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摩挲着顾茫柔软却冰凉的脸颊,他不擦了。他注视着顾茫,周围这么多人,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愿顾了,他只垂着湿漉的长睫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未几,他哑声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太久。” “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把顾茫抱起来,手臂绕架在肩上——直到这时候周鹤才如梦初醒地喊住他—— “羲和君!” “……” “你知不知道顾茫是君上钦定的试炼体,他……” 墨熄没有让他说完,凤目蓦地抬起,眸眶是红透的。 “君上钦定了他很多事情。有的根本无人知晓。我现在只想知道君上他给你下达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是否问心有愧。”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鹤转头厉令,“拦住他!” 墨熄是真的疯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中映照出影影绰绰的蓝色光芒。江夜雪见状面色煞白:“墨熄!停下!!” 他怎么会停呢。 他和他的师兄之间,可是隔了八年的时光。 他如果轻易就停下了脚步,又该怎么追上那个八年前背着小小包袱,孤独踏歌远行的顾茫。 墨熄闭上眼睛,怒喝一声:“吞天!召来!!” 一道劲风卷地而起,幽蓝权杖蓦地在掌中显形,墨熄感到自己心口一阵皲裂刀绞般的剧痛,有鲜血从他唇角沁出——他的灵核开始崩裂开细细的痕缝,每一丝每一缕的术法都在对他的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重创。 墨熄的眼眸被权杖的锋芒照亮,他催动灵力,吞天抽展开来,化作十尺有余比人更高的权杖,白柄金首太阳纹饰,内嵌的蓝宝石发出耀眼华光。 铮地一声鸣响! 完全状态下的吞天灵流力强悍震荡,只一点地,便震起灵力波流,有几个较弱的弟子竟直接被压迫地半跪在了地上。 “羲和君……”周鹤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你知不知道……机寮私斗,释放神武,你这是犯了军戒的!” “参我吧。”权杖的蓝金色华光照在墨熄清俊而苍白,却异常决绝的脸庞上,“我等着。” 周鹤:“……” 江夜雪:“……墨熄……” 吞天是能在一招内伏尸百万的可怖神武,虽然无人信墨熄真的会拿它来对付重华的人,但这完全体的太阳锋芒权杖握在他手里就已经足够骇然了。别说是司术台,哪怕是高手云集的军机署也不会有人敢拦着他。 墨熄扫了一眼诺诺不敢上前的众人,紧扶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顾茫,他带着他,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依偎扶持着,慢慢地走出了这血迹斑驳的地狱里。 126、重伤 周鹤眼瞧着墨熄带着顾茫离去,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长老,您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速去禀报君上!就说墨熄目空国法,擅闯重地,违背君诏,内庭私斗!” 江夜雪蹙眉道:“周长老,此事状况复杂,君上此刻又御体欠安,还请你三思妥当。” 周鹤怫然大怒:“姓江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江夜雪:“……” “今日他一个军机署的人敢擅闯我司术台,从我台内劫人,我若还能忍气吞声,今后脸往哪儿搁?!我知道你是他兄弟,但你最好弄清楚了,你兄弟现在触了王法!怎么着,你要包庇他的罪行?!” 说罢哗地一挥衣袖,周鹤对手下厉声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禀奏君上!?” “是!” 半个时辰后,羲和府。 黑魔试炼给顾茫造成的损害太大了,以至于顾茫出了司术台就陷入了昏迷,这之后也一直没有清醒。 而在这长久的失神中,顾茫做了个很深重的梦。 梦里,他和墨熄都只有二十出头。他们一起走在重华城郊的长堤上,是个黄昏,旭日卸去了一半浓妆,绯红的胭脂和绚灿的金粉涨腻于天际,浮作云霞万里。 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边走边甩,说:“真想不到君上点兵点将,最后点了你去攻打璠城。”顿了顿,“第一次挂帅吧,你紧不紧张?” 墨熄垂着眼帘,没说紧不紧张,只说:“我会赢的。” 顾茫笑道:“这就对了,你记住啊,当领帅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垮。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不跨,其他人就能从你身上看到希望。要是连一军主帅都没有魄力,这支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士卒们再是冲锋陷阵都没有用。你是一军之魂,当你挂上帅衔的那一刻,就要对每一个兄弟的性命负责。” 墨熄点了点头,抬起手,逆着熟金色的夕阳,看着顾茫的脸。 “我会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等我回来。” 顾茫笑道:“怎么忽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年轻男人很是认真,又很是笨拙,偏偏还要撑作镇定:“君上说,若是我此战告捷,他便允许我离开墨家独立门户。” “……所以呢?” 墨熄咬了下嘴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先是把头偏过去望着粼粼河面,碎金般的光照映在他的眼睛里,浮在他的睫毛上。 不知是因为晚霞绯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墨熄的脸看上去竟有些红了,尤其是耳朵尖,薄薄地充着一层血色。 “我可以有自己的宅院了。” 顾茫:“……” 他当时也是迟钝。两个人其实都是初次有爱恋的对象,事实上谁都没比谁高明到哪儿去。顾茫迷惑不解地看着墨熄,实在不明白墨熄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犹豫一会儿,说道:“好啊……那……恭喜了?” 而几乎是同时,墨熄轻声问:“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顾茫:“……” 墨熄:“……” 两人面面相觑着,墨熄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更红了,他轻咳一声,似乎是想拾掇自己的尊严,又似乎是不想把对方逼得太急,所以长睫毛闪烁着垂落,说道:“不、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图、图纸我都看好了,我……” 越说越觉得尴尬得不行,他越是欲盖弥彰,就越是把那些柔软又青涩的心思都抖落无疑。 镇定如墨熄,最后竟是把顾茫推开,自己走到堤坝边缘以手加额,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喃喃低语着:“……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顾茫记得自己当时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笨拙又倔强地向自己示好的样子,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这个小师弟啊,仗还没打,还没出征,却笃信了一定会赢,居然还自己偷偷跑去看起了图纸……想到最后,却有些心口发酸。 他知道墨熄待他从来都是真挚的。 只是他不敢拥有罢了。 但或许是因为墨熄很快就要到前线去了,又或许是因为他心底里原本就藏着一些私心,于是当时他并没有拒绝墨熄的提议,这可把那个年轻的男人开心坏了。 那天他与墨熄都没有回各自住处,而是在城外的客栈里翻云覆雨了一整个晚上。到最后他实在被折腾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脸埋在凌乱不堪的枕褥里,纤长的眼尾挂着因为太过刺激而淌落的泪珠。 他哆嗦着,颤抖着。 他在意识模糊之际,听到墨熄轻声对他说:“有个东西,想要送给你。” 他没有力气多问,而墨熄捉住他揪着床单的手,宽大的手掌一一覆住顾茫的手指。他感到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紧接着两人相连的手心手背都亮起了红色的光阵,顺着紧握的手,一路浮移到颈侧。 顾茫因为缠绵的余韵仍有些恍神,无力地问:“是什么?” “一个很小的剑阵。”墨熄松开他的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抬起来,轻轻抚摸过顾茫的颈侧,“我知道总有人会欺负你,他们怕闹事,不敢动术法,只敢逞些手脚上的便宜。” 他睫毛垂落,侧过头在顾茫的颈侧亲吻了一下。 “我留了一滴血,结成了这个阵,我还没有给它凝神化形,所以你想凝成什么样子都可以,一个字一朵花……什么都行。我不在的时候,它会保护你。当然如果你不想要……你也可以将它封印。” 顾茫一边被他轻柔地吻着,一边伏在床褥间默默地听着。 他心里头百感交集,有些想高兴地笑,又有些难过得想哭——他其实并不会住到墨熄的宅邸里。 那是宅邸,不是家。 家是两个人能够光明正大地、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用躲躲藏藏,犹如偷情一般地欢爱,犹如错事一般地掩埋。 墨熄或许能够给他一个栖落之处,却并不能给他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拒绝墨熄,可此刻看着这青年认真又恳求的模样,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身体已被他的小师弟弄软了,他的心更是早已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几乎是被歉疚驱使着侧过脸来,抬手抚摸着墨熄的脸庞。 “只有你给我留剑阵吗?” “……嗯?” 黑眼睛温柔地笑着:“那要是有人欺负你呢?” 墨熄:“……” 自然不会有人敢占墨公子拳脚上的便宜。可是仿佛是两个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人,偏要在对方身上留下点什么只有他们互相知道的秘密,顾茫咬破自己的手指,侧翻过身来,指尖点在墨熄颈侧,认真地化开一朵红莲。 然后他捉着墨熄的手,覆上去,笑道:“我也留一滴我的血,你替我演化成守护剑阵,算我也陪着你。好不好?” 墨熄的眸中有非常明亮的光彩亮起。那光彩让顾茫看得是如此地不忍心。 墨熄道:“……好。” 他说着,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胸膛贴住顾茫弓着的背脊,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亲吻着他的脖颈、瑟缩的耳垂。 “要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当时的画面和墨熄的声音都开始渐渐渺远,像所有被猎鹰刺穿的记忆一样,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要等我。 一切都会变好的。 顾茫在自己的深层意识里挣扎着,蜷跪着,对那个满心虔诚的墨熄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等着你。 我也希望一切都会变好。 我一直都相信你。 但是……墨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牺牲总有人要去完成。当命运找上你的时候,你不想做个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对。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个未来,那个家,你都已经跟我描绘过了,我已在你的眼睛里度过了那样美好无忧的一世一生。 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你万丈荣光凯旋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也不要难过…… 我是爱你的。 我这一生中,说过的每一句爱你,都是真的。 …… 墨熄…… 昏迷中,依然有泪水顺着顾茫的眼尾滚落,渗进鬓发里。 —— 一群术士守在顾茫床边忙碌着,为首的大长老沉声道:“凝血阵,再开三个。神庭、风池、人迎三个穴道落定魂针。” 说完却不见配合的小徒有动静,于是白眉怒竖:“走什么神?还不快点!” 小徒慌忙应了:“哦……哦。”目光仓皇从顾茫脸上移开。心中却仍忍不住犯嘀咕——想来黑魔试炼是真的痛。 不然,这个顾茫怎么在昏迷之中都还哭了呢…… 他的师父催促道:“三穴落针,手势要稳。” “是!” 药修们聚集在羲和府的寝卧床榻前。淡墨色回纹罗帐低垂落,狻猊金兽里燃着安神宁心的香薰,可却镇不下屋内紧张的气氛。神农台的医官进进出出,处理伤口洗下来的血水换了一盆接一盆,煎好的汤药,调好的敷剂也一样接一样地送进来。 没人敢说话,细密的汗珠沁在每一个修士和仆奴的额前。 屋里一共两个病人,一个是此刻躺在床上的顾茫,另一个则是坐在桌几边的墨熄。 谁也不知道墨熄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忽然之间伤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伤成这样了却还浑不在意,只在意床上昏迷着的那个…… 那个叛徒。 神农台被急召来医病的修士们心里头其实疑惑极了。 一个药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羲和君,上品生肌膏拿来了,您的伤……” “给他。” 小修士:“……” “这些上品伤药都给他用。”墨熄眼圈通红地,视线片刻也不曾从床上移开,“我没事。” 唯一一个负责给墨熄疗伤的药修脸色蜡黄,欲言又止:大哥!您有事啊!您这灵核都快崩裂了,您怎么会没事呢? 但是瞧见墨熄那样固执的神情,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继续沉默着在屋子里外来回奔忙。 正忙得焦头烂额,忽然有个小家奴紧张地跑进来:“主、主上!” “怎么了。” “君、君上派了赵公过来宣旨,说,说是让您快去外头接诏。” 墨熄没吭声,也没动,他一只手仍支在漆黑发亮的檀木桌上,由药修给他治疗。过了一会儿,他淡薄的唇间落下四个字来。 “让他等着。” 满堂皆惊,有个正端着汤药进屋的小修士差点把碗都打翻了,瞪大眼睛惊恐地看了墨熄一眼。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羲和君难道是疯了? 小家奴磕巴道:“这这这……这怎么能……” 墨熄眼也不眨地重复,这次干脆只有两个字了: “等着。” “……”小家奴没办法,只得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墨熄依旧盯着床上那个被法咒光阵所笼罩的身影。 一把银髯的药修长老之前就说过,顾茫的体质被燎国改造得太诡异了,身上涌流着非常重的阴气,仿佛是一具被千万人所诅咒的躯体。 重华对这种体质的人本来就很陌生,加上顾茫受的伤又重,这些药修各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强稳住顾茫的性命。 却无法挽回他头脑再次受到的重创。 药修长老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问道:“神识如何?” 一直在施法稳固顾茫脑颅的修士脸色青白得厉害,显然已是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还是摇了摇头:“……快绷不住了,他本来就少了两个魂魄,现在更是……咳咳咳!!”说到最后,连自己都是力竭呛血。 墨熄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 “……”药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低眉臊眼的,谁也不敢先做回答。 “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到底还是只有长老能出来说话了,药修长老的神情非常地难堪,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不会说话……如果崩溃得厉害,甚至还可能损及双目……” 墨熄霍地起身,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了,原本就色泽浅淡的嘴唇更是渺然无色。一直在稳着他心脉的药修被他忽然□□的灵流猛地震开,失声道:“羲和君,您不能再妄动啦!您——” 话音未完,就被一个轻叹着的缥缈女音给打断了:“墨大哥,你得了我的灵核,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么。” 众人齐齐回头,俱是低首行礼。 “梦泽公主!” “参见梦泽公主!” 127、梦泽之哀 梦泽公主一袭淡金色袍帔,挽着堕云髻,自门外花影里踱入。侍女月娘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只缠金黄檀锦盒。 她进了屋,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了眼罗帐里躺着的顾茫,最后落在了面色苍白的墨熄身上。 “你又要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了,是不是?” “……” 梦泽眸光碎闪:“上一次你心脏破碎……也是因为想挽回你的这位师兄。他那时候差点就要了你的性命。是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对你别无所求,唯愿你从此之后遇人遇事,都先要想一想值不值得。” 屋里静的可怕,唯有梦泽低低的,却明显伤心极了的声音。 她一字一顿道:“墨大哥,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问你,你是不是仍要和当初一样执迷不悟,做出相同的抉择?” 梦泽说的是当年洞庭水战之事。 那一年,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换顾茫的回头,于是有了洞庭水战的锥心一刺。那一刀是如此决绝,以至于后来他只要一想起来都会感到心寒。 可如今知道了顾茫作为探子的真相后,再去回想,却只觉得顾茫太痛。 ——“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愧疚就会回头?别傻了。” “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顾茫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实在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梦泽解释清楚,他也觉得梦泽并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曲折。 他的心已作一团乱麻。他想保住顾茫的神识,想护住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男人,想替这个潜伏在鬼蜮里足足五载的密探讨得一个该有的公道,可神农台药修长老的话却不住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恐怕会什么都不记得……变得不会说话。 崩溃得厉害的话,甚至可能损及双目。 记忆里那双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弯起来,笑意像繁星浮在水面一样涤荡着。黑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又换作了湛蓝的色泽,仿佛一汪尘俗不染的湖泊向他缓缓涌来。 重淬前的顾茫无虑地哈哈笑着,重淬后的顾茫安静而乖顺地望着他,他们唤他——墨师弟,墨熄,我的公主,我的主上…… 墨熄的手都在颤抖,他没有再答梦泽的话,而是走到顾茫榻边。他俯身凝视着那张擦去了血渍后苍白到了极致的脸。 几许沉默后,他对神农台的长老道:“继续。” 梦泽眼里终于闪起焦急的光斑,她道:“墨熄——” “之后我都会跟你解释。只要你信得过我。” 梦泽:“……” 墨熄道:“我必须救他。” 四下里内寂的可怕,似乎有某种看不到的暗潮在流涌着。有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梦泽要怒斥要爆发要崩溃了,可梦泽最终停顿好一会儿,慢慢说道:“……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顿了顿,她上前。 “我帮你。” 月娘惊道:“公主!” 梦泽似乎在竭力绷着什么情绪,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极会隐忍的人,但这一次,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眼底涌流着的伤痛与委屈。 梦泽嘴唇微动,似乎想接着说什么,但她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极限,话未出口她的眼眶就有些红了。她偏过脸去,垂了眼睫。 月娘心疼极了,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她痛惜道:“公主,您、您这又是何苦……” 梦泽闭了下眼帘,睫毛颤动着,再一次控遏自己,这一次她终于生生忍住了那几乎流溢而出的悲伤。 她睁开眼眸道:“拿我的药箱。” 众人皆是一愕! 慕容梦泽居然是打算自己再行医术吗?! 重华两个药修大宗师,一个是“贪嗔痴”三垢里的姜拂黎,还有一个就是“戒定慧”三圣里的慕容梦泽。可是梦泽多年前因为救治墨熄,透支了自己的灵核之力,许多事情都不能再亲力亲为。这些年她悉心调养,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 若是再亲行医术,虽然能达到最好的效果,但她恐怕会彻底沦为一个废人。而墨熄怎可能允她再牺牲一次?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阻止道:“梦泽,回去吧。” “……” “我已经欠你一条性命了。他不能再欠。” 慕容梦泽被他握着臂腕,秀长的眼里渐渐有水雾聚起。 或许真是这些年等待得太久,克制得太多,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玉叶金枝居然落得一个在众目睽睽下湿红眼眶的境地。 “墨大哥……他有事你会难过,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一众人从未听过梦泽公主有过这样情绪激动的表露,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明知道不该听不该看,可又不能从屋里离开,只得充作木雕泥塑。 梦泽声线颤抖道:“你觉得若你再出事,我会怎么样?我这一生都不能再修成正道了,难道我这一辈子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当,就只能换你这么短短几年的安平吗?!” 她说着,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晶莹软润的脸颊淌下,滴在墨熄握着她臂腕的手背上。 “你这师兄……若他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重要,我宁愿再行一次禁术,将他给你救回来!墨大哥……能做的我都做啦,我只请你今后能多记得我一点……那我也……我也……” 她蓦地合上眼帘,大颗大颗的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墨熄原本心境就已如绷到极致了的弓弦,顾茫的病症根本不能再拖了,他亟待要询问神农台长老还有无解决之道,可一边又是梦泽这般模样。 他根本不会哄女人,他心里又急又闷,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情。 墨熄是知道亏欠一个注定还不了的人情是有多难受的。 他每一次看到梦泽都会觉得内疚,觉得自责,而这种内疚和自责注定无法填补。因为梦泽想要的东西,他早就给了床上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办法再施与她。 正因为如此,他在她面前总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怎么做才好。就好像被无形的傀儡线绑缚住了一样,许多事情不管他情不情愿,只要梦泽开了口,他都会去做。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太难受了,所以他根本不想让顾茫与自己再承一份根本不可能偿还的恩情。 而正当这时,一直维系着顾茫神识稳定的药修忽然“哇”地呛出一大口淤血来,手上的法术光阵一下子就黯了。 神农台长老惊道:“怎么了?!” “他、他体内的神识太古怪了,刚刚忽然有一种很凶狠的意念冲出来,弟子不才,实在支撑不住……” 正在这时,床上的顾茫忽然双目大睁,可是他并不是恢复了意识,他的眼珠左右转动着,瞳孔涣散得厉害,嘴唇喃喃地似乎在诅咒些什么,紧接着血泪就涌出了眼眶,顺着他长长如凤尾的眼眸涌流下。 有道行不足的小药修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这时黑魔咒在他身体里开始反噬了……”梦泽喃喃道。 她蓦地抬头对墨熄说:“他的神智已经开始崩散。现在这样我就已经不确定能不能将他救回来,如果再得不到控制,墨大哥——他会殒命的。” 墨熄脸色骤白! 梦泽将他的关切都看在眼里,哀然道:“……你不想他有事的话,就让我试试吧,反正……反正我在你心里也……” 但她话未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公主何必这么悲观呢?” 那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来,床上这位的命硬得很,并殒不了,而且脑子也未必会坏。” 话音方落,一个青衣大袖,金扣束发的男人信步走入了房中。 “这不还有我在么。” 如果说之前梦泽公主出现,已经让在场的那些仰慕她医道法术的药修们紧张不已,那么这个人一进门,几乎所有的药修都要给他跪下了。 “参见姜药师!” 梦泽也微微怔住了:“……姜药师……” 姜拂黎神情寡淡,眯着眼睛。他总喜欢眯着眼睛,大概是因为数钱数多了,他目力一直不是太好,不戴琉璃目镜的时候,一双杏眼总是朦朦胧胧的,像下过一场江南烟雨。 姜拂黎竖起两指,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张金色的兑票,他转头对墨熄道:“是你派传信灵兽给我送来的?” 墨熄道:“你夫人说你去了南境……” “是啊。但我走的还不算远,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与钱过不去。看到票我就赶回来了。”姜拂黎轻弹了一下那张熠熠生辉的金兑票,瞥了床上的顾茫一眼,“不过他人病的不轻,得再加三张。” 墨熄心焦道:“我师兄的性命——” “他的性命、眼睛都不会有问题。”姜拂黎停顿片刻,走上前,抬手点了一点顾茫的额心,“……神识说不好,不过也不至于什么都保不住。得先治了再说,不管怎么样,我尽力。” 姜拂黎这人寡情,没有任何立场,他做事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只要钱帛到位,他必然尽心尽力。 姜拂黎在床沿坐落,抬手解开了顾茫的衣袍,查验着顾茫身上的伤疤。 一边看一边感叹道:“花了这么半天才治成这样,庸医啊。” 神农台众人:“……” 姜拂黎抬起颀长的手指,疾迅地在他几个要穴处点落,涌流的血立时便止住了。他抬手道:“递一下。” 他没说递一下什么,大概觉得旁人能够自行参悟,离他最近的那个小药修忙不迭地给他递上了药箱。 姜拂黎:“……我要你们这小破盒子做什么?给我纱布!” 小修士被他杏眼一盯,吓得哆嗦,忙慌乱地双手递上一块纱布。 姜拂黎替顾茫擦了擦那几处重伤处的血,擦着擦着,擦到肩膀时忽然愣了一下。 墨熄立刻道:“怎么了?” “……”姜拂黎皱着眉头看着顾茫肩膀上的一处疤痕,“这个花瓣型的疤印子……” “这不是这一次落下的,他年幼时就有。” “我自然知道不是新伤。”姜拂黎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疤痕上,“我只是觉得眼熟,怎么感觉之前在另一个病人身上也看到过一个差不多的……” 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摇了摇头:“大概是有点像,记错了。” 说罢将那沾了血的纱布扔了,坐直了身子,开始正式为顾茫施法疗伤。 寝卧案几旁的水滴漏在缓缓流淌着,屋内十分安静。姜拂黎坐在顾茫身边,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顾茫的手腕处,一边诊着脉,一边往这具身体里输送着法咒灵流。 他所用的医咒和重华传统的法咒并不相同,因此周围一群药修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眼巴巴望着,瞧见顾茫皮肉上的伤痕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愈合,脸颊上的青紫也慢慢消退。 梦泽轻声说:“诡道回天姜拂黎,果然是名不虚传。” 姜拂黎从容不迫道:“公主过誉。” 神农台长老谨慎地凑上前,问了句:“姜药师,您看……您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我们可以搭得上手?” 姜拂黎道:“哦,有啊,需要啊。” 长老忙道:“姜药师您尽管说,我们一定照做。” 姜拂黎道:“我需要你们安静。” 可事情仿佛偏偏跟他对着干似的,就在他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外头忽有个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扯着嗓子大声嚷道:“不好啦,不好啦。” 姜拂黎:“……” 墨熄倏然回头:“又怎么了?” 小厮:“不好啦!主上,李管家在外头快撑不住了,赵公已经大怒,说主上您抗旨不尊,若您再不出去,他就要率人硬闯押您入宫啦!” 128、对峙 李微笼着衣袖垂着眼帘立在正门中央牌匾之下。他的身后是重重闭锁的羲和府大门,面前是先君御赐的镇邸石柱,上头用小篆刻满了墨家四代英烈的荣勋。 “李管家,你这是翻了天了!你们羲和府难道要举府抗旨吗?!!” “赵公,您这是哪里的话啊。我不都和你解释过了吗?羲和君这会儿身体抱恙,没有办法出来接王旨,等他状况稍好了,我立刻向他禀明圣意。您可千万别动怒,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赵公简直怒发冲冠,指着李管家的鼻子骂道:“李微!你说谎也要有个度!今夜羲和君私闯司术台的事情已经捅上了天!他可是从周长老眼皮子底下把那个姓顾的叛贼给劫走的,你现在来说他身子骨不舒服,您是把谁当蠢材?!” 李微摸着鼻子:“咳,此事也是说来话长,其中恐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一晚上,神农台进府去了,梦泽公主进府去了,姜拂黎进府去了——怎么着,这些人羲和君都能见,却唯独把王上派来的人挡在门外——什么道理?!” 李微一拍手:“哎呦喂您说的可太对了!您也发现了吧?进去的都是药宗修士,全是给主上夜诊的,主上他可病的不轻啊!” “你——!” 正激烈争执着,忽然“吱呀”一声,府门开了。 墨熄站在大门之后,月色中央,抬起一双疲惫却依旧凌厉不减的凤眸,冷冷看将出来。 李微实在已经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见墨熄出来,不由地立松了口气,忙趋避到一旁,垂首道:“主上。” 墨熄迈出门槛,嗓音低缓沉炽:“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 李微退下了,墨熄走出来,目光顺着府邸台阶,自上而下俯看着赵公。赵公虽是君上身边最亲近的奴仆,备受君上信任,但地位尊卑仍摆在那里,更何况墨熄身上天然有着一股极冷冽的气质,他不开口,不笑的时候,这种气质几乎能让所有人感到万钧重的压力。 赵公方才的锋芒一下子便收敛了。 他低头行了个礼:“羲和君。” 墨熄没有吭声,微抬头,望着眼前的星夜,眸中闪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情绪。 赵公接着道:“君上请您——” “君上贵体如何?” 赵公愣了一下。他想过墨熄的各种反应,坦然接受、怫然动怒、不遵从……却还是被墨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问得噎了一下。 “梦泽说他前些日子旧疾复发,如今他怎样了。” “……劳烦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行。那就好。”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着地面,他走下台阶,淡淡道,“我随你进宫。” 王城深处。 朱雀殿。 这座寝殿是整个宫城内最暖的地方,宫殿不大,但皆用运自于极南之处烈火山的岩石斫就,殿内终年熏着驱寒香料,到处铺着厚织绒毯。每次寒疾发作的时候,君上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息,温养身体。 墨熄随着赵公来到朱雀殿外。赵公进去禀报了,而后笼着拂尘退出来,躬身对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请。” 墨熄迈进殿门——他一贯不喜欢来这座殿厅,因为朱雀殿的地毯铺的实在太厚了,只要一进门,他的脚掌就会深陷到柔软的垫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兽,又像堕入蛛网的虫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觉就会顺着脊骨森森然爬上来。再上乘的香薰都驱散不掉。 赵公将殿门合上,珠环翠绕的朱雀殿里流散着沉甸甸的香味,仿佛连空气都粘稠了,无法搅动。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着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烧得正旺。君上正侧坐在一张沉檀小榻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垂着眼帘,转着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脸色很差,很白,就连火光镀在他脸上也无法给他添上一星半点的精神。 听到动静,君上转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声叹息比纸还微薄:“羲和君,来啦。” 墨熄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又过滔天的愤怒,想要立刻进宫质问君上诸多事情——可是顾茫一直未脱险情,他也无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赶回开始替顾茫稳住了状况,他才终于能到宫里来,面对这个其实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说完了,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件奇闻。不知君上敢不敢听。” “……”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处一靠。他几乎已经猜到墨熄想说什么了——能让他忽然发生这样坚决的态度转变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纸已经瑟瑟颤然,行将刺破。 墨熄盯着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层纸撕开:“……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曾为邦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征战多年,唯独只败过一次。后来,他为了七万座墓碑,为了他的君上曾经向他许诺过的公允天下,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备受煎熬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够让他看到昔日的诺言兑现……” 他每说一个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难看上一分,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伪视都划得破碎支离。 墨熄说的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重的鲜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个人最后回了邦国,却失去了记忆。可是除了他曾经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没有谁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万人唾骂,被□□关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责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个曾经亲口许诺他……总有一天,要会替他沉冤昭雪,亲自替他戴上蓝金佩绶的人——却说容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试炼!” 砰然迸溅的怒火灼烧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隐忍,说到此处,墨熄的声嗓都在发抖,火光像是淬进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这个故事,不知您耳熟吗。” 君上的面色已比纸还白了,在这僵凝的气氛中,他将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颤抖,套了一次,并没有套上,第二次才将串珠绕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御史台盗取载史玉简……” “这么说来……”墨熄阖了阖眼眸,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得厉害,“那些玉简果然是被你销毁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种痛苦与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见的。 简直令人心惊。 ——君上与墨熄的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长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国将领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墨氏一脉,忠诚、强大、勇敢、固执、坚韧……认一个死理。这种人绝不会觊觎你的王座,也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认为你做的事情违背了他所认为的‘道’,他就会不顾生死、不畏荣辱地站到你的对面去,成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钉,肉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 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129、身不由己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屋子,却突然散发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于王座自上而下睥睨着墨熄。他裹紧了狐裘,慢吞吞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孤留着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羲和君,请问你冒着性命危险修复的这一些玉简,它们是能为邦国添砖加瓦,还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能让燎国土崩瓦解,还是能镇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顿了一下,说道:“都不能。” “那些玉简留着,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只会造成……你看,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还记得御史台大殿门口矗着的石碑吧?上面写着‘昨日已死。’,这四字箴言其实是没错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合该被岁月掩叠过去,一旦挖出来,于时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须臾,君上淡道:“孤没料得到你这样想不开。” 墨熄的眼睛被猩红血色所弥漫。他的心腔里仿佛流淌着滚沸的熔浆,血流都往脑门上冲。 他指捏成拳,嗓音低哑地厉害:“不是我想不开。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开。” “八年前风雨夜,你几乎在黄金台上对顾茫许诺了他想要的一切,你把所有漂亮话都说尽了,你说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做蝼蚁孽畜,你说会还给他一个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你说迟早有一天会亲手为他配上英烈帛带——所有这些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君王权术,都是假的?!” “羲和君。” 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梁微微往上皱起,宛如虎狼扑杀时的眼神。 “——你简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么?!我只想要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接着被人构陷!八年了……这个秘密他在心里沤了八年,再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相!现在他已经力竭了,他再也不能为你效力,你还他一个该有的清白就有这么难吗?!你骗到他走投无路,然后一弃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谁?!我吗?!!” 砰地一声爆响,案几上的果实糕点稀里哗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烂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浆汁流了满地。 君上霍然起身,脸上浮起一层冲涌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极处才会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他一说,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闪动,他以手加额,仰起头,几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 君上:“……” “减受十年,自立血誓。从此奴籍修士不举兵而反,我亦不会举兵而反,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重华。” 当年立下血誓身不由己,长磕而落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墨熄喉头攒动,阖着湿润的眼眸,低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静了片刻,手臂遮挡着眼睫,努力压克着自己的情绪,可是这只是徒劳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印刻得清晰无比。几许之后他蓦地放下了手,黑眸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冷锋骤亮! 君上心底顿时一凉,立刻抬手格挡,可他没想到就算墨熄的灵核已经崩溃到这个程度了,暴怒之下却仍有这样的余威。只听得“砰”地一声,破空游出的率然蛇鞭猛地击破了他造出的结界,爆溅着猩红光芒的鞭子当空狠抽,继而化作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抵在了君上咽喉。 君上脸色瞬变:“羲和君,你若对孤下手,是会灰飞烟灭死无全尸的!” 墨熄眼底弥漫的都是血色,他提剑上前,森森然咬牙道:“用不着你提醒。” “君上,你当时明明已经知道真相如何,你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去动顾茫的残部——却还要在我这里再求一次心安。” “羲和君……” “同一个筹码用两次,一次捆他出生入死。一次绑我永不能叛。一石二鸟,君上不愧是君上,好权谋!” “……”君上将头扭了开去,“孤当时根本不能和你解释。……你自己回想回想,孤是否曾一直回避于你?可你在孤的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霍然又转过脸来,剑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显出几分狰狞。 “三天三夜!孤还能说什么?要你滚回去?打死也不见你?请你替孤想想吧羲和君!满朝文武几千双眼睛盯着孤呢!如果孤告知你真相,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自己心里没个谱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位好师兄去燎国受那么多年罪,受那么多年辱?!你根本做不到!” 君上说到这里,眼睛因为激怒和不甘而布爬满了血丝,他瞪着墨熄,颤抖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何尝不是在逼着孤?——你以为孤愿意那么做吗!!你以为孤真能问心无愧高枕无忧吗?!” 墨熄怒道:“君上若问心有愧,为何今日还能做出这样残忍之举?” “可孤有什么选择?”君上喘息着,眼睛通通红地瞪着他,他反手指着自己的坐席,对墨熄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看一看?有多少事情孤根本身不由己,你不在这个位置上,魑魅魍魉你都看不清!” “……” “你以为孤不想还他一个清白吗?你以为孤不想看到孤的战神重新披甲上阵征战沙场,你以为孤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告诉整个重华,告诉他们,他们的信仰从来不曾破灭,他们的顾帅仍是他们的顾帅,一颗丹心始终没有变过,你以为孤不想吗?!”君上咬断了最后一个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实话告诉你……” “日日夜夜,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君上蓦地转过头,忍着一国之主不该有的激动,将脸侧到一边。他的情绪缓下来了,终于不再自称我。 “但孤做不到。” “重华老士族的根系尚未动摇,奴籍修士的境况虽有改善但依旧不好,燎国依然时时刻刻危及我国边邦,对于他们的黑魔咒,重华仍是闻之色变,知之甚少——你让孤怎么还给顾帅一个清名?” “……” “是在这个时候昭告天下,顾茫其实是孤打入燎国的暗探?” “还是在这时候对顾茫不加解释,宽仁以待?” 君上有些哀戚又有些荒谬地惨笑起来,“羲和君,你清醒一点。顾茫手上沾着的血太多了,后者已是绝无可能。而照着前者做的后果会是什么,你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到。是,他的污名是会被洗清了,可然后呢。” “燎国会知道顾茫曾经窃取他们的法术机密传于重华,因此严加设防。老士族会猜到孤当年与顾帅做的交易,而后人心动荡。内忧外患一举交织,顾卿这五年潜伏,三载受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君上停顿片刻,眸光熠动地转向墨熄,“这不是他想要的。” “……” “羲和君,你是他最珍视的人,你知道他的选择。” 墨熄擎着的长剑光芒颤抖,心头大震。 他怎会不知道? 那些年顾茫曾无数次在他耳边说过的梦,初时说的那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自己的天真理想会被同伴嘲笑。 后来又说的那么斩钉截铁,那时候顾茫已经认定了死理再也不会回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选择。 从看到顾茫在黄金台跪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顾茫心中的路究竟是什么……可是—— 想到方才司术台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想到那个倒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往下滚着泪珠,恳求不要剥夺自己记忆的男人,他又怎能释然…… 万念缠心,五内俱焚,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剖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心疼顾茫所受之罪,叫嚣着说别管了。什么家国天下忠孝仁义,什么人人公允海晏河清,他的师兄就是太傻了明明什么都没有被这个世道赠与,却还把自己的一腔热血、一世清名、一具血肉之躯奉上。墨熄,他意志崩溃的时候曾经那样向你哀求,他是怕痛的啊,你怎么忍心不救他? 而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喃喃着,不是的……顾茫自幼就渴望着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公平的对待。他的师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年,蹭得一身是血,满目是伤。他如果清醒着,他那么固执的人,是一定会让你坚持的……墨熄,你怎么可以背叛他。 两半意念互相争斗着,互相折磨着。 他之前灵核就已近崩裂,神农台的长老虽勉强将它维稳,但终究还是太过虚弱。这时候心血交涌,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灵核竟是阵阵剧烈绞痛,激得他猛地一下呛咳出血来! 君上见他如此状况,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稍微松垮下来:“羲和君……” 墨熄反手将率然化作的长剑拄在地上,剑身削铁如泥,径直没入金砖。他喘息着,拭去唇角的血,却仍是唇齿猩红,哑声问道:“……即便……你不能在此时还他清白,那我问你——”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脖颈处经络突起,他捏着拳,一字一字地从齿缝中挤出来。 “黑魔试炼,又是为了什么?!” 君上:“……” 一句如石沉海,得不到回声。 墨熄瞳仁上抬,又是愤恨又是悲怆地盯着君上那张骤然苍白下去的脸。 染着血的嘴唇慢慢翕动着,他倾吐出来的字也是腥甜的:“他回城之后,你为一国主君,纵使你出于这样那样的苦衷,无法保全于他……但是,让他少受些折磨,你也做不到吗?” 墨熄的嗓音像破陋的陶埙,眼圈更是红的厉害。 “黑魔试炼那可是剜骨擢筋之痛!君上!你是为了什么?做戏?给不知情的人一个血债血偿的交代?还是你想要得到更多黑魔咒的秘密!” 君上脸色青灰,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却咬了下唇,将头转了开去。 半晌才道:“羲和君,有许多事你并不明白——” “我是有很多事并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我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被蒙在鼓里整整八年!但是君上,你以为你就知道所有的真相了吗?” 君上眼眸中光影微动,他慢慢道:“……什么意思。” 墨熄心绪太震荡了,喉头又有一阵浓烈的腥甜弥漫上来。他闭着眼睛,微仰起头,没有立刻说话。而这时候朱雀殿炭盆上的那两个施了法咒的小金兽苏醒了,它们将火盆里熏起的烟炭吸纳入腹,而后打了个嗝儿,十年如一地扯着嗓子开始嚷。 “君上洪福齐天!” “君上威加海内!” 墨熄沉默地听着这两只小金兽争前恐后的吹鼓,慢慢地,几乎是有些讽刺又无限可悲地笑出声来。 君上神情愈发紧绷:“顾卿之事,孤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墨熄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君上。慕容怜赠你这一只炭盆熏炉,是为了安你之心,以示臣服。无数人向你下跪,对你称颂,为的是官爵地位,身家性命……你要想在重华找一个心如磐石且对重华忠诚不移的人,其实很少很少。而顾茫是其中一个。” “……” “你因为你的种种苦衷,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但他与你不一样。他答应过你的事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都做到了。” 墨熄说着,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无尽悲伤与凄怆:“君上,你知道我们在蝙蝠岛的时候,顾茫其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记忆了吗?” 君上眸光隐动,怔了一下,随即大骇! “……他已经……?” 墨熄几乎是残忍的,看着他瞬间色变的脸,一字一字切入这颗君王之心:“除却身在燎国的那五年,他几乎什么都记起来了。自然也记得你对他的承诺,记起了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记起了陆展星的死记起了凤鸣山的败记起了黄金台上你说过的桩桩件件——他都想起来了。” 君上脸上血色全无,摇着头,喃喃地后退,他怔愣的,好像还没有咀嚼过来这段话的意思,又好像已经全都明白了,所以浑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可能……” 他蓦地后退,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墨熄,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某种一直支持着他残忍的东西垮塌坍圮了。 支离破碎一地。 君上那张素来薄凉的脸庞上皲裂出一丝无形的裂缝,而后越来越明显的情绪开始从那裂缝中涌现出来。君上摇头道,声音慢慢响起来,变得有些失控:“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了?……他若真的都想起来了,那……那岂不是……” 墨熄隐忍着泪,说道:“他是在知道真相,也知道自己已经被你放弃的情况下,依然守住你们的秘密。” “……” “八年了,你曾许诺给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只看到自己声名狼藉,遍体鳞伤——但他还替你守着。他没有来质问你,没有把委屈告诉任何人,在周鹤将他的血肉剖开依照你的旨意对他进行黑魔试炼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墨熄压抑着自己声线的颤抖,但眸前已是氤氲一片,“君上,你明白了吗?……他跟周鹤走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蒙了冤的!” 君上颓然跌坐回了榻椅之中,看起来寒疾又要翻了,嘴唇青白得厉害:“他知道……他都已经知道了……那他……他当时……” 到最后已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君上抬起苍白枯瘦的手指,将自己的面庞深埋,低哑地喃喃道:“顾卿……顾卿……” 明知自己被弃,却一言不发步入修罗间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君上怆然合眸,声至凝绝,终成悲咽。 这一真相的刺激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良久良久,君上都无法缓神。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掌心已经被泪水浸润,眼眶周围俱是濡湿的。他低着头,颈柱仿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指爪给折断了,肩膀也垮塌得不像话。 墨熄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见过君上这般模样。 君上深陷于王座软座中央。又过了很长的一段辰光,他怔忡地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着的火盆,望着火盆里的劈柴。他双目空空的,颓然道。 “墨熄。” “……” “你是不是觉得孤铁石心肠,将顾卿利用绝了,就弃之不顾,毫无旧情可言,承诺可守?” 君上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眼圈和鼻尖仍是红的。他闭了闭眼睛,在这沉默里,最终下定决心,起身道:“如今孤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罢了……当初的载史玉简,其实还剩下一卷,孤一直戴在身边。” 墨熄蓦地一凛! 君上疲惫至极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请你跟孤来吧。” 130、战魂山真相 君上领着墨熄,来到了朱雀殿的后殿。 那里有一池聚梦水,能够将往事聚化为现实,浮现在看客眼前。 君上在池边站定,他看着池中他与墨熄的倒影,然后从手腕上慢慢地将那一串菩提天珠褪下来,握在手中盘玩。菩提珠包浆温润,被他一颗一颗地拨弄过去,拨到第七颗的时候,他停住了。 “墨熄,孤……虽然选择了毁去御史台的玉简,但是……” 他阖眸扼腕:“但是,请你相信,孤从来没有想过要诓骗顾卿。” “这一颗能够还给他清白的天珠,孤一直都随身佩着。如果孤有生之年能够将承诺兑现,那孤必将亲自昭告百姓。但是如若孤难抗天命,那么孤也会将这一颗载录着真相的天珠留存于世,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自会有后人将当年黄金台的盟约大白于世。” 夜风起了,吹得池边的梧桐叶子哗哗作响。 “那么,孤九泉之下,也终于有了颜面,可以再见忠良。” 他说着,指尖点在那枚天珠上,不出一会儿,天珠散发出了耀眼夺目的辉光,一缕银白色的记忆从其中飘然而出,落到了化梦池里。水波涟涟,碎了一池月影霜华,紧接着渺渺寒雾从化梦池中四下溢散。 寒雾逐渐聚化成了场景,亦有微弱的声音从大雾深处传出,继而变得无比清晰。 燕语莺声的青楼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荼縻香散一帘风,杜宇声干满树红。南轩一枕梨云梦,离魂千里同。”双调水仙子的曲声自花楼戏台上悠悠传来,清倌儿纤细的嗓音犹如吊着的丝线,在胭脂粉场里吹拂而过。 “日斜花影重重。萱草发无情秀,榴花开有恨秾。断送得愁浓。” 池中飘出的雾气越来越浓深,将整一座朱雀殿的后露台重重包裹,营造出珠环翠绕的幻影。 杏花楼。 墨熄和君上站在大雾中央,慢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墨熄发现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时光镜中的情形,这是八年前顾茫叛变的前夕,顾茫正在青楼的厢房中,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说话。 只是当时墨熄还并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君上无疑了。 果不其然,君上走到墨熄身边,看着雾气化成的黑袍男子,说道:“这是顾卿叛变之前孤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情绪不太稳定,所以孤与他约定好了,这天的午夜来找他,带他去战魂山上看一样东西。” 和时空镜内的对话分毫无差,幻境中,裹着黑袍的君上推给了顾茫一个包裹,搁在桌上:“给你带来的。去换上吧。” 顾茫的举动亦是如出一辙,他抬起手,掀开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地,又将包裹拢上了。 顾茫问:“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地方,总该准备准备。”君上道,“那里的情况,只跟你说,怕你不信。今夜带你亲眼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周围的场景黯淡下来,待一切复又重新亮起时,浓雾里的情形已转换到了战魂山山脚。 顾茫和君上二人都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实。 顾茫走到上山的曲径前,看着蜿蜒深入的青石板小路,将斗篷的帽兜摘落,仰头看着那巍峨山道。 君上问:“不上去吗?” 顾茫道:“只是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心中……” 君上打断了他:“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 他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又补上一句:“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顾茫:“……” 君上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他说着,在渺然寒夜中抬起手,握住了顾茫冰凉的五指。顾茫回头看向他,也微微动了一下,似要挣脱,但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墨熄看着眼前的情形,第一次在时空镜里看到这段过往时,他觉得这个黑衣人是燎国人,觉得顾茫被握住手时的颤抖是因为犹豫不决。但此刻他知道了真相,他心情复杂至极,从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居然是:“……冷吗?” 君上立在他身边,怔了一下:“什么?” “他的手。”墨熄轻声道,“那时候很冷吗。” 明明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了,照理而言谁也不可能记得当时的这些细节。可是君上在片刻的怔愣之后,明白了过来。 他垂下眼帘,说道:“……冷。” “……” “对不起,是孤把他推向了这一条绝路。” 墨熄没有吭声,而幻境中的君上正在重复着时光镜里的对话,他对顾茫说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趁着你手上现在还没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再走一次战魂山罢。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顾茫蓦地合上了眼眸,夜风吹着他稍许凌乱的鬓发。他沉默了良久,将手从君上掌心里轻轻抽出来,他的指尖仍在轻微地发着抖,谁也捂不热这一双手。他说:“……走吧。” 黑袍滚滚,君上与顾茫一前一后沿着小径拾级而上。 时光镜中,墨熄的追踪到这里就断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浓雾次第排开,凄迷变幻,他终于看到了顾茫和君上当年究竟是去战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顾茫来到了战魂山禁地的结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抹在了结界光阵上。血液顷刻就被法阵吸收,有个空濛得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隆隆响起:“燕然勒功书青笔。”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旧铭。” 燕然勒功书青笔,草野英冢有旧铭。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诗,何不是顾茫一生的梦想?顾茫一听到这段对答,眼圈便蓦地红了。而君上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茫的肩,轻声道:“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顾茫于是抬起手,将斗篷的束绳解开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来,是一件白底玄边的军礼服丧衣…… “走吧。” 他们穿过结界屏障,进了战魂山禁地。 饶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与准备,但是真的瞧见其中景象时,墨熄的心依旧像是被重重擂了一击。 整一战魂禁地,半个山麓坡头,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坟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经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细致的金漆,有的还什么也没有写。但满山遍野的一大片,汇聚在一起,像是冥间的草莽英魂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聚首山巅。 顾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场好梦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几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跌跌撞撞,他蹒跚地走近去,当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铭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 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铭文,眼泪顺着脸庞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他的喉间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无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万个被他遗落在凤鸣山的袍泽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边,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这座禁地,是孤向你兑现的第一个承诺。七万座墓碑,每一个名字都是孤亲自斫刻的,每一座坟茔都是孤亲手立下的。顾帅,有你与孤一同筹谋,孤会信总有一天,战魂山禁地将不再是禁地。” 顾茫没有再吭声,他穿着军礼丧服,白麻束着发髻,哽咽着,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没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离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见他如此,也不再叨扰他,只陪在旁边看着。 过了很久,顾茫踉跄地站起来,他双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贴着额心,喃喃低语着什么。 君上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吗?” 顾茫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湿润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三件事,想要恳请君上允准。” “你说。” 顾茫的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金书,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君上不要在战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国为探,注定满手沾染同袍鲜血,无论是否被迫,是否有隐衷,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我无颜再与他们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请您听我说完。” “……”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纯善,他为勋贵,却与我私交甚厚,早已开罪了无数遗老元勋。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会有偏激忤逆之举,请君上无论如何都别将真相诉诸于他,也请君上谅其心哀,莫要追责。” 墨熄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着幻境里那个军服挺拔,神情肃穆的顾茫,喃喃道:“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的倒影什么也听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风里,衣袂飘飞,他不是去赴死,但是胜似赴死,而此刻他在与君上桩桩件件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说完这两个字,顾茫却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掌,良久后,他轻声说:“……其三,我想趁着我的手还干净,为他们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台面的小唢呐。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清风吹拂着他细碎的额发,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华的招魂曲赠予英烈,往往有礼官用神武唱奏,但顾茫是绝不可能盼得到礼官来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认可,只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君心赤诚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说罢,掌心里浮现出了一柄碧竹箫。将碧竹箫递给了顾茫。 顾茫谢过了,双手接过洞箫。他举目望去,像是要把战魂山的这七万座墓碑一一一铭刻到心里。明月松隐之下,他将竹箫贴上了唇,阖目吹响。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一曲终了。 顾茫放下竹箫,眼眸湿润。 他转头把洞箫还给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几许,他低着头,小声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卿……” “我不在的时候,请您来替我多看看他们……不用焚太多的冥纸金箔,只要……只要多带几壶好酒,多捎几样小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们跟着我的时候,军饷一直都不太够,看着其他军队的配给,时常跟我开玩笑,跟我说……” 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 “说他们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饭。” 君上:“……” “这些年虽然我不说,但是我都听得到,总有人说我们想要夺权……想要翻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顾茫缓缓地仰起头,“可是君上你知道吗?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实只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着覆面,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墨熄却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当他再一次听顾茫说这一句话时,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来看看他们吧,多给他们带些粮饷。” 君上道:“……顾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还可以有酒吗?” “孤会把重华最好的酒都给你的人带来。” “烧刀子就好了,他们穷惯了,要是太好的酒,他们舍不得喝。” “……好。” 顾茫便再也没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间,仰头呆呆望着他成了碑的兄弟们,良久也没有动弹。 幻境中的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却并没有将碧竹箫化散,而是重贴到自己唇边,也吹了一曲招魂乐。 洞箫悠悠,月白风清,便在这悲戚又庄穆的曲声中,战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雾与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尽,可那饱含着深情的竹箫之声却仿佛穿过了真实与虚幻,从八年前的战魂山麓传来。 迷雾淡去,余音却绕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台上,君上重新将那一枚天珠整顿好,而后仰望着云间皎月,轻声道:“火球儿。” “……” “这八年,孤时时刻刻佩戴着这手钏,守着这个秘密。每当孤坚持不下去了,孤都会化出这段记忆,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会再深记一遍,这一条路,不是孤一个人在走,也不是为了孤一个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记、不敢忘记。” 君上抬手抚着腕上天珠,轻声道。 “孤非铁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说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实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对顾卿……愧对于你呢……” 再也无人说话了,庭边老树啁啾蝉夜鸣。 朱雀殿露台,墨熄与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怆然,泪湿眼眶。 131、回家 墨熄回府后,连续闭关了三日。 人们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诸多揣测,众说纷纭,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他铸下了这么大的过错,君上居然不对他加以惩罚,只是让他禁足三天,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却无人能够知晓。 这三日间,姜拂黎一直也没有离开羲和府,顾茫的伤势太重了,他得闭门替他疗伤,众人屏退,谁也不能靠近疗房。 第三天。 阳光透过窗棂照入,随着时辰的推移,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缓缓流照,墨熄坐在檀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一叠书信。 这叠书信在这几日里已经被墨熄翻看了无数遍了。它们是这些年来,顾茫从燎国给君上送来的线报,一直以来都被君上随身带在乾坤囊里。 五年间,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纸早已墨渍褪色,最晚的也已边缘泛黄。 唯一不变的是上面的行书,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过的字迹,笔势微倾,有些潦草,撇捺的末梢习惯性地微微打着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国国师戒心甚高,日前与我稍有为难。然如今诸事皆安,无需挂念。问君上安。” “君上,燎筹谋秋收之后攻举重华北境澜城,澜城百姓众多,望君上多加恤民,早作备防。” “君上,我随燎师驻扎天荡山,如今我为燎帅,战场厮杀不可避免。七日后攻打澜城,将与重华同袍兵戈相向,此属无奈之举,顾某先行谢罪,顿首跪拜。” 其中甚至还有一封洞庭水战之后,顾茫修予君上的信函。 那封信的字迹比之前任何一封都要潦草,甚至笔锋有些颤抖,似乎写它的时候顾茫正因情绪激动而无法做到冷静地将那一笔一划写的工整,透过那封信的字就能看到他当时的心焦—— “心口一刀情非得已,实在乃是墨帅太过天真固执,万望君上好生关照。另外顾某尚有一请,我与墨帅兄弟情深,恐怕以后再也不可与墨帅对阵……” 墨熄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忍不住试想顾茫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到最后,只觉得太痛太痛,无法自宽。 一封一封翻过去,除了禀奏燎**情,陈奏黑魔法术之外,最常看见的就是顾茫在信中禀知自己一战之后,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城。与其说是向君上在谢罪,不如说他是在算一笔人命帐。 到了第五年。 顾茫忽然不再细算了。大概他也终于知道,不论自己怎么算,怎么数,那些人都已确确实实死在了他手下,他并不能够挽回什么。 他只在每一封信的结尾处,落款署名的地方,写下一个小小的“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墨熄抚摸着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字迹,罪臣顾茫……他抚摸着抚摸着,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滴在那自卑自责极了的四个字上。 再翻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上,顾茫写了简简单单的几行字,道清了君上为何非要将他拿作黑魔试炼的缘由。 顾茫写道:“五年前我初入燎国,燎重淬我身,倾注狼血,斫刻黑魔法咒于我骨殖之上。然这五年前,我心智渐乱,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已能觉察到燎国将行之意图,他们应当会在不久之后,将我神识分离,记忆毁坏,而后作为议和之礼送回重华。顾某微尘之身,此一躯血污沾尽,君上无需为我费心疗治。若君上当真怜我所受之苦,请将我收归天牢,剖析试炼,以求早得法门以破燎国黑魔之道。如此,余愿已足。” 信的末尾,依然是那一行卑谦至极的小字。 —— 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朱雀殿里,君上最后的话犹在耳边:“火球儿,你知道孤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 “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他告诉孤,燎国对他稍有为难,但诸事已经安定,让孤不必挂心。可是五年之后,他觉察到了燎国接下来可能对他做的事情,这才把当年的真相说了出来,原来他曾说的‘稍有为难’,竟是重淬身躯,黑魔刻骨。” “现在你明白了吗?燎国之所以把他送回来,是因为顾茫身体里的魔咒和妖血压不住了,谁也不知道等顾茫的神识被黑魔完全吞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敢对这具异变魔躯妄下杀手,所以他们才将他遣回了重华。” 君上顿了顿,复又道。 “火球儿,孤别无选择,黑魔试炼纵然残忍,但这也是孤唯一能够想到的,或许可以解救他的方法,否则,待到顾茫体内魔息爆发的那一天,重华也好,顾茫也好,就都将变得无可挽回……” 虚掩着的门被笃笃敲响,墨熄蓦然从困苦的回忆里回神,他抬手迅速拭去了未干的泪痕,将书信收好,而后道:“进。” 李微进来了。 这几日也只有他能够进到这个房间而不被赶出去。李微道:“主上,好消息!人已经救过来了!” 墨熄一怔,旋即起身就想往外跑。李微忙道:“他还在睡,姜药师吩咐了目下千万不能去吵醒他。另外姜药师在后院等您,说有事要与您细说。” 羲和府的后院荷花池边,姜拂黎倚着亭柱坐着。他看着满池荷花馥郁盛开,眼底流淌着一些教旁人无法琢磨的光影色泽。他似乎是在思考着某些令他自己倍感困惑的东西,眉尖微微低蹙,薄唇亦是紧抿。 墨熄走过曲廊小径,来到他身旁:“姜药师。” 不知是三日的疗愈实在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姜拂黎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神,而是兀自望着莲池内游曳的池鱼发怔。 “……姜药师?” 唤了第二遍,姜拂黎才如梦初醒似的缓过来:“哦,是你。你来了。” 此刻墨熄心中只有顾茫一人,所以他并未留心姜拂黎的异状,而是问道:“我师兄他怎么样?” 姜拂黎道:“稍有些复杂,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你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墨熄实在坐立不安,但姜拂黎一副你不坐下来,我就懒得开口的架势,他没办法,只得在姜拂黎对面坐了。 姜拂黎道:“我先问你,在周鹤进行黑魔试炼之前,顾茫的记忆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大半?” 他单刀直入,墨熄也没有否认。 “姜某不涉朝局,旁的无意过问,你且宽心。姜某只是好奇,他失却了两魄,照理而言记忆绝对无法恢复到那个地步,不知你们去蝙蝠岛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东西促就他成了这样?” 墨熄答道:“时光镜。” 姜拂黎沉默片刻道:“难怪。那我就明白了。” “我这样与你说罢,羲和君。时光镜确实能够恢复顾茫的神识和记忆,但人的魂魄终究是无法取代的,时光镜所做到的不过是‘闪回’,而不是真正的恢复。” “闪回……” “不错。”姜拂黎道,“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样,持续不了太久,一两个月之后,这些靠着时光镜回来的记忆就会全部散去。”他顿了顿,继续道,“抱歉,哪怕是我,也无法将之逆转。”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墨熄也早有预料。山膏在施展时光镜术法的时候就曾经叫嚷过要“闪回”顾茫的记忆,当时他就对山膏的说法有所介怀,只是当他从姜拂黎口中得到了这种印证时,心仍是狠狠地沉了下去。 墨熄垂了睫毛,低声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拿人钱财□□,谢倒不用了。顾茫的其他伤势,都已不是问题,只需安心将养就会慢慢恢复。不过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姜拂黎说着,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他的精神绝不能再承受大的刺激了。” 墨熄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追问:“他还是有恙?” “怎么会无恙呢。”姜拂黎伸出三根手指,竖在墨熄面前,“第一,魂魄不全。第二,被上古神镜强行刺激着闪回了一段记忆。第三,周鹤剖了他的脑子……我这么跟你说吧羲和君,你这位顾师兄实在是不一般的坚强,这要换成其他人,随便遭受三个中的一个就已经崩溃发疯了。” 他每说一样,就屈下一根手指,等到三根手指都屈下,姜拂黎这样狷介自傲的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承受了三个,却还没有失去自我。” 清风吹过莲花池,荡起水波粼粼。 姜拂黎转头看着吹皱的池面,低声道:“其实作为一个医者我很是好奇,不知是有怎样的精神执念,才能让他变得那么不可摧折。” “……” 静了一会儿,他那双杏眼望着莲池里的游鱼聚散又离合。 忽然间姜拂黎道:“羲和君,我问你一句,顾茫其实是重华派去燎国的密探,对吗?” 墨熄蓦地抬头盯着他,姜拂黎大抵是消耗了三日精力,实在太累了,慵懒地靠在亭柱上,侧着脸眯缝着眼睛,望着觳纹迭起的莲花池。他慢悠悠道:“你放心,我没有借着疗愈之便去窥测他的内心,更何况他的精神力那么强大,哪怕是给他灌下诉罪水,他所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我只是自己这么觉得,随口一问罢了。你也不用回答我是不是。” 墨熄喉头苦涩至极,半晌道:“你……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很简单。” 姜拂黎道:“一个承受不住打击,堕入杀人复仇之道的叛臣,是绝不会拥有他那种意志的。我没有证据,也无意搅入朝局之中,但作为一个医者,我已可以确诊他不是个恶人。” 阳光浮涌在姜拂黎眼底,将他的面容打磨得不再如平日里那般桀骜不驯,天地不服。姜拂黎此刻看起来竟似有些嗟叹,亦是有些温柔的。 而他温柔的样子,隐隐让墨熄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你好好照顾他吧,羲和君。他现在的神识已如岌岌可危的皲裂冰面,如果他再承受第四次精神上的重创——”姜拂黎顿了一下,肃穆道,“他会失心疯的,到那个时候除非找回他的两片残魂,不然饶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回他。” 是夜。 一轮吴钩当空而悬,天幕繁星碎灿,银河宛如翩若游龙的长剑,闪动着熠熠辉光流淌在了深蓝色的夜空之上。 这个夜晚,重华城的许多人都各怀心事,自有难处。 王宫内,君上裹着狐裘蜷在朱雀殿的软帐深中,正阖着眼眸,抚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菩提天珠串。 岳府,慕容楚衣走到岳辰晴的寝卧前,犹豫良久,终于抬手叩响了房门。可是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回应,他于是轻轻推扉,却见里头亮着一盏未熄的孤灯,枕褥书桌整整齐齐,岳辰晴并不在其中。这时候家仆见状走来,告知他岳辰晴去了学宫江夜雪处学习技艺,慕容楚衣没说话,良久之后,闭上了眼睛。 药师府,姜拂黎不知为何正急着收拾行李,说要远行,而他的妻子立在房门边,似乎有什么想说,又终究没有开口。 望舒府,慕容怜躺在庭院的竹榻上啜吸着浮生若梦,烟霭慢慢地从他口中呼出来,吹向盛开了一树的泡桐花。慕容怜咬着烟枪,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眼神时明时暗。 而羲和府。 在历经了这样的一波三折和血雨腥风后,一切终于复归了短暂的安宁。顾茫躺在主寝卧的大床上,盖着薄被,还未苏醒。墨熄让佣人都退下了,只他一人守在床边。 他守得很耐心,丝毫也不嫌顾茫睡得太久,不嫌顾茫占了他的床榻——那本来就是他曾经允诺要给顾茫的东西。 “我曾经答应过要给你一个家的。”墨熄握着他的手,拉过来,凑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对不起,师兄,我让你等的太久了。” 床上的人很乖顺地躺着,浓密的睫毛垂遮下来,小扇子般挡在了他的眼前。这时候他再也不用伪装,再也不用忍耐,再也不用殚精竭虑了。他看起来是那么疲惫又瘦弱,墨熄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竟有些无法想起他顾茫哥哥最初是什么康健结实又阳光灿烂的模样了。时光已经将他摧毁得太厉害。 墨熄低下头,将脸庞深埋,额头抵在顾茫微凉的掌心里,低声哽咽道:“师兄,你现在已经在家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潸然滑落,浸湿了顾茫的指掌。 而似乎是被这样的喃喃与深情所唤醒,几许寂静后,顾茫的指尖忽然微微动了一下,继而睁开了眼睛。 132、我喜欢你 墨熄蓦地抬起脸来。 只见昏暗的灯烛中,顾茫睫羽轻颤,继而缓然睁开了眼眸,那双蓝眼睛深得像海。 他怔忡地望着墨熄,所有的意识都还未涌上来,掌控他神情的只有本能,于是那张清瘦的脸庞是放松又柔软的,像“顾茫哥哥”该有的那个样子,温柔极了。 “我的公主殿下……你怎么哭了……” 他叹息地呢喃着,可墨熄还未回答,顾茫那种做梦般的神情消失了,他逐渐清醒了过来。于是几乎肉眼可见的——错愕、惊惧、执着、残忍、悔愧……每一种情绪都是他过去的残片,潮汐般涌将上来,将他眼里的温柔冲刷殆尽。 待这些情绪都褪下之后,顾茫蓦地起身,将手从墨熄掌心里抽回,脸上是那种他早已戴习惯了的狠戾假面:“墨熄你疯了?!谁让你来修罗间寻我?你知不知道——” 可打断他的是墨熄突如其来的拥抱,这个男人的温暖而结实的怀抱将他牢牢拥住,像是要将他从冰冻三尺的湖水之中捕捞,揉进他久违了的人间四月。 顾茫的蓝眼睛一下子睁大,他被墨熄这样抱着,太吃惊也太惶然了,以至于竟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些什么。 墨熄紧紧抱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不住地亲吻着、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只一句话,顾茫浑身都绷紧,他挣扎着,想要将墨熄一把推开。可是手还未用力,就感觉到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在微微颤抖,墨熄沙哑道:“师兄,别再说什么傻话了,也别再做什么傻事。” 顾茫几乎是有些无措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将自己伪视得很好,他筑起最坚硬的蚌壳,让世人都只能看见他的冷酷决绝,仇恨残暴。可只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伪饰被刺得支离破碎,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眼眶通红地出现在他面前,伸手触及他那一颗无所遁逃的柔软的心。 他几乎是本能地否定:“墨熄——你根本只是一知半解,再说我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早与你说过咱们俩不是一路人,我根本……我根本……” 墨熄的回应是把手抚在他的脑后,嗓音浑沉,带着鼻音,他说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顾茫:“……” 他们像是隔着一层冰面,外面的墨熄要拥抱冰层底下的顾茫。他无论玄冰有多冷,怎么也不肯退却,于是冰层在一点点地化开,一点一点地崩毁。 “你根本就不愿杀伐,不想征战。你也从没有想过要害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任何一个人……” 墨熄声音低低的,方才顾茫睡着的时候他在哭,如今顾茫醒了,他却又不愿了。顾茫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让这个柔软而坚韧的生命再为他担忧、替他难受些什么。 “八年了,顾茫,你很苦吧……” “对不起,是我没有懂你。” 他每说一个字,顾茫在他怀里的颤抖就越鲜明。而等最后这句话说出口,顾茫便在这一瞬间像是要被什么压垮了,他瑟缩得那么厉害,墨熄甚至能听到他堵在喉头的低低哽咽,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浸在了他的胸膛。 “不……不不……”顾茫胡乱地推搡着,墨熄从前从来只看过他顾茫哥哥聪明机敏的模样,而此刻被逼到绝路里却还要挣扎着说谎,只为了保护他,不让他接近自己的顾师兄却这么笨拙,笨拙到固执,笨拙到可怜。 笨拙到让他整颗心,整个人都千丝万缕地抽痛起来。 顾茫不知道自己还能解释什么,还能献祭什么,他只是一直在保护着别人,这种保护成了刻进他骨子里的本能,而一旦做不到了,就会让他如瞎目断爪的龙一般手足无措。 他不住地重复着:“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红着:“你就一定要推开我吗?” “……” “那么多年了,师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离我而去,而是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难过?” “我清楚你是想保护我,不想牵连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说过的,我在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一个可亲之人了。你护着我的时候,何不想想什么才是对我而言最残忍的?我难道会怕与你同受苦难,怕受众人非议指责吗?——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边,顾茫,我怕你走啊!”墨熄闭上眼睛,即使泪能忍住,睫毛却已是湿润的。 “这么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总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够换得你的实意,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请你……” 他抚着顾茫的头,垂眸亲吻顾茫的额角,强忍着声线的颤抖,喑哑道:“我只请你能给我保护你,陪伴你的机会……我只想守着你……你就真的什么真相都不能与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担分给我哪怕一点点?” “顾茫……我也是你的手足同袍。你宁愿坠我入寒窟,也要让我这样痛不欲生地活着吗……” 他说的是那么真挚深情,可是顾茫却只觉得难受的厉害。 八年了。 从顾茫决意成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筹谋过墨熄的未来。但那个时候他们还那么年轻,尚未经历过情爱的苦楚,因此顾茫很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绝情一些,这个年轻人会觉得爱他是一件极痛的事情。 只要痛了,墨熄迟早就会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扎的墨熄满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伤,墨熄却始终都没有将他放下。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够把他们过往的爱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够好好地过安定日子,娶一个温柔贤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 年少轻狂时发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情与爱,迟早都会被岁月涤荡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这样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终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情:这世上的爱与不爱,确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唯独心永远是那一颗。 墨熄从来就不是一个随意的人,在他决意向顾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给顾茫的就不是他的爱。 而是他的心。 他的…… 忽然之间,顾茫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贴在墨熄胸膛,能感知到墨熄的灵流是那么微弱,灵核近乎是破碎的。 昏迷前修罗间里的情形仿佛又闪至他的眼前——墨熄来救他时,脸色白的可怕,难道说…… 顾茫蓦地抬头:“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真相的?” “……” “你又去了蝙蝠岛?又用了时光镜?” 墨熄看着他骤然紧张的脸,凝视着那双不安惶然的蓝眼睛,慢慢的,眉目间有了些柔软而悲伤的笑意。 “你是在替我担心吗?” 不等顾茫答话,他又像是生怕遭到否认与拒绝似的,低头亲了亲顾茫的眉心:“我没事。” 可顾茫的心却像被割裂开了,万般猜测涌上心头随即又褪下,唯剩一个至为清晰的答案留在滩涂上。 这一次顾茫没有问,他喃喃着,眼泪顺着他柔软的脸庞淌了下来,他说:“……是……载史玉简……” 长睫毛簌然合拢,顾茫隐忍着,压抑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来划清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是…… 八年了。生死残忍做尽,也终挡不了墨熄追着他的步伐,走到了这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上。他设下的障碍,留下的险阻,最终并没有拦下那个年轻人的步伐。 他的小师弟还是追了上来,他在黑暗里回过头,看到八年前的爱人已经不再那么年轻,他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固执而黑亮的眼睛。被他割舍的恋人奔向他,追上他,然后站在荆棘丛里,喘息着,对他说—— 师兄,顾茫,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吧。 冰面砰地彻底碎了,碎作千片万片晶莹的光点,冰层下面那个久冻沉睡的人终于被他的小师弟拥入怀中。 顾茫忽然再也忍不住,那根紧绷了八年的弦终于砰然断裂,他终于失声痛哭,他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轻贱了你的情意,没有看懂你那一颗固执难移的心。 是我妄自为你做了选择,没有问你愿意去行哪一条路。 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意愿,没有明白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而把我的谋算,强加到了你的命运上。 是我一直在欺瞒你……不给你同行的机会…… 八年了。 我伤过你,害过你,疏远过你,刺痛过你,我做尽了让你失望的事情,甚至差一点要了你的性命—— 你为什么还不回头啊,我的小傻瓜,我的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还是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把真相掘得,然后披风戴雨,伤痕累累地来到我身边,你为什么那么那么傻。 “墨熄,对不起……” 墨熄抚摸着他头发的手微微一顿,他会错了意思,于是道:“没关系,我知道你选择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为了这个选择忍耐了什么,遭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不用跟我道歉,其实我早也与你说过,你若真的不喜欢我,想要无拘无束,我也不再勉强,只要你能回来……”他说着,眼圈慢慢地红了,嘴唇轻轻碰着顾茫的额头。 像是最虔诚的祷祝。 “只要你好好的,能让我陪着你,能给我机会,和你一起分担……顾茫,我的好师兄,那就够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大抵是怕自己的拥抱会让顾茫觉得介怀,于是他又低下头,眷恋地用下巴轻轻贴了一下顾茫的前额,就打算松开。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被一个猛烈的力道回抱住,顾茫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是离群的兽终于得归同伴,顾茫已经完全泣不成声了,这个流离失所、孤独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独守秘密八年载的男人,终于在恋人的怀里崩溃得大哭,他的额头贴着墨熄的心口,近乎是哀嗥地,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心酸苦楚都在这点滴眼泪里流尽掉。 顾茫紧紧回抱着墨熄的腰,纤长柔软的眼尾湿红的可怜,他终于哭着道出了这些年来一直沤在心里,几乎已沤烂了的话:“……太痛了……墨熄……我真的太痛了……” 墨熄被他抱着,这种拥抱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么绝望又那么疲惫,他的心一下子被攫紧了,他摸着顾茫的头,低声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我做什么都只能是一个人……那么多年我不能和周围的人说哪怕一句心里话,我还要去杀我自己邦国的百姓,修士……杀我的手足同袍……真的太痛了……墨熄……” 墨熄哽咽着:“是……我都知道……” “我真的快要被逼疯了……就好像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一把刀在狠扎我,我却还要说……扎得好,扎得痛快……”顾茫颤抖着,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杀人啊……我想回重华……我想陆展星还活着,我想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吧,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陪着你,我一直在你身边……” 顾茫却不说了,顾茫睁着那一双被泪水洗到透蓝的眼睛,半晌后,他低声地喃喃:“我也不想离开你……” “我——”墨熄原想不住地安慰他,不住地说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可是听到这句,他却怔了一下。 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再打破这份寂静,唯有心跳怦怦的声音。 一声,一声,一声…… 那么急,那么快,仿佛那个捺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真言即将破土而出。 顾茫轻声的,那个坚韧强大,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安定人心的魄力的人,此刻却是如此的怯懦。 好像是一个穷怕了的人,在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试着拥抱一个他曾以为自己注定得不到的昂贵馈礼。 他低低道:“我不想骗你……不想你走,我,我一直都不想……” “……” “我不想看你走,我不想看你和其他任何的人在一起。” 墨熄的手顿住了,他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蓦地苍白,又蓦地泛红,他明明是已经放下希望了,想着只是师兄弟了也罢,只要顾茫能够康健能够快乐,能够轻松自在,怎么样都好。他再也不会逼他,再也不会强求他,难为他。 可是顾茫的这句话却像是把他方才亲手掐熄的火又点燃起来。 顾茫阖上眼睛,多少年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说:“墨熄,我是真的喜欢你……” 墨熄的心跳仿佛就在这一刻凝止了,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张湿漉漉的,憔悴的,却真实的脸庞。 他一生做过最好的梦,也不敢听到顾茫真心实意地道出这句话。 “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对不起,从前是我太自私了,是我没有想过你真的要的是什么,真的怕的是什么,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你,却不知道……却不知道……” 却不知道你会跌跌撞撞地追赶过八年的时光,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辜负,只为寻我归来。我不知道你从那么年轻时就已经认定了一个人一辈子。 我不知道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你最后仍愿陪我,哪怕到地狱去。 顾茫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庞被墨熄抬起,墨熄眼眸湿润的,他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拭去顾茫脸上的泪痕。 低声道:“却不知道我也那么喜欢你?能喜欢那么久?” 顾茫垂下眼睫,轻轻地:“对不起……骗了你那么多年。” “……” “你还要我吗?” “傻瓜……我从第一次与你告白,就说过我认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墨熄的心都在发颤了,却还竭力维持着自己的镇定。 他不能再在顾茫面前落泪的,他告诫过自己。 于是他弯起那双湿润的凤眸,他展开一个似是无限灿烂,又似是无限悲伤的笑容,他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情,都是一生作数的。这才过了八年啊,你我这人生路还有很长,你说我怎么会不要你。” 这两个承受无数被迫的谎言、历经多少的悲欢离合的人,傻傻地,怔怔地看着对方,他们因为终于而来的破镜重圆,于是谁也不再哭,但也因彼此心里都知道人生路虽长,却注定再也不得康健,不像从前,于是谁也无法释怀欢言。 他们早已被命运与时势折磨得遍体鳞伤了,可是当那两双沾着湿润水汽的眼睛互相凝望着的时候,他们却还是哽咽着,慢慢地从自己心中拾掇出所有的勇气与温暖,朝对方尽力绽开了他们如今能浮现的——最为柔软的笑痕。 一双伤痕累累的困兽,终于再无间隙与隔阂地相拥相偎,冰层融化了,他们终于可以汲取对方身上的暖,分担对方身上的痛。 从此无尽寒湖也罢,人间四月也好,他都与他在一起,永不分离。 133、糖甜还是我甜? 顾茫慢慢地将身子调养起来。 由于他的情况特殊,君上也好,墨熄也罢,都无法在此刻还给顾茫一个公道。墨熄明白君上的意思——重塑重华之格局,这是顾茫的心愿,如若就这样将顾茫的身份公之于众,所有的牺牲与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所以无论是君上,还是顾茫,都希望他能够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墨熄从来都不是个长于伪装的人,这不是说他口风不言靠不住,相反的,他严谨、自律,一定能够守口如瓶——无法遮掩的只是他对顾茫的感情。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也尽力在外人面前克制着自己,但没出几日,羲和府上上下下差不多都看出来他对顾茫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他总板着张俊脸,好像顾茫欠了他五百万的金贝币没还,如今却是连说话都很沉和,低低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很好听,一点脾气也没有。 顾茫休息期间,曾有不长眼的小厨娘来差遣他去帮忙烧火。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事儿,只是脏了些而已,何况顾茫之前就总是负责劈柴生火这一类的活儿的,于是也就跟着去了。结果墨熄外出回府,听闻顾茫被拉去烧柴,径直就去了伙房,在众仆伺的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中一把将顾茫拽出来。 厨娘惶惶然:“主、主上……” “胡闹什么?” 厨娘:“我就是看他闲来无事,想、想让他帮个忙。” “他还是个病人,怎么能来帮忙。” 又对顾茫道:“躺回去睡觉。” 厨娘:“……” 谈及此类事件,有感触的还不止伙房的仆人,平日里负责羲和府珍玩保养的小厮也有话要说—— “烧火这件事算什么?我跟你们说个更匪夷所思的,那天顾茫去捉饭兜,饭兜跑得快,顾茫追得急,一不小心撞翻了条案上的那只釉里红梅瓶,没错,就是全府最贵的那一只,摔得那叫一个粉碎啊!” 他每说一段,周围听他讲述的人就发出“哇”“嘶”一类的惊叹声。 有小厮心急道:“然后呢然后呢?您去通报主上了么?” 那仆人一拍大腿:“那可不?那只花瓶都够买一套城北的五进宅院了,我能不通报吗?我立刻就去跟主上把情况说了。” “天啊……主上最喜欢那只花瓶了,他该有多生气……” “他是挺生气的,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众小厮齐齐摇头宛如拨浪鼓。 那仆人模仿墨熄的严肃语气:“为什么要把花瓶放在那种地方?砸到人了怎么办?他受伤了吗?” “………………” 几许静默后,有个小厮发出了一声令人极度尴尬地感叹:“哇哦。” 没谁知道墨熄和顾茫之间具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不过墨熄对顾茫的态度转变却是每一个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所幸羲和府人员清简,对墨熄也算忠心,加上李微管束得当,所以府外之人暂时也并不知情。 “李管家,您说主上这是怎么了,顾茫再怎么说也是个叛臣,他现在待他这样,君上该怎么想,旁人又该怎么想啊……” 李微笼着衣袖站在风雨连廊下面,望着院中池水粼粼,说道:“主上的为人你信得过吗?” “这是当然了,重华有谁比他更正气?” “那咱们就信任他,旁的就别再过问了,他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而我们作为他身边的人,要做的只有一个。” “什么?” 李微道:“守口如瓶。” 在悉心调养下,顾茫的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由于淬了妖狼之血的缘故,他的体质比从前好了很多,但令人难受的是,姜拂黎虽然能治得好顾茫身体上的伤,却无法阻止时光镜效用的减退。那些被山膏“闪回”的记忆,慢慢地都开始从顾茫的意识中流沙般消散。 顾茫大概也知道自己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讲,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他拥有的清醒,到底也只是一场上天垂怜,赐予的镜花水月而已。 于是他问墨熄讨来了纸笔,墨熄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与墨熄说话,墨熄不在的时候,他便独自在房中,将一些他回想起来的事情写在纸上,每天醒来,他都会看看头一天写下的内容,如果有淡忘的,他就会再去记一遍。 他在努力尝试着延长自己的清醒。 墨熄曾在他睡着的时候,看过他放在枕边的浣花纸,纸上最显眼处就写着他们在学宫的初见,信纸上顾茫写道——“他坐在树下吃粽子,虽然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可惜此人面无表情,唉,应该对我毫无印象。” 刚想再仔细看下去,顾茫就睁开眼睛醒了。他见墨熄在翻看他写的纸页,一下子坐起来,连忙将纸张从墨熄手中抢过去。 “哎哎哎!不许瞧不许瞧。” “……”墨熄怔了一下,“你介意?” “你看了我多不好意思啊。”顾茫护住他的纸,“你要看也等我彻底把闪回的记忆都忘了再说,反正那时候我痴痴傻傻的,脸不红心也不跳,不知尴尬为何物。” 墨熄的眼神黯了一下。 顾茫又忙道:“哎呀,好了好了,我也不一定那么快就忘光了不是?你看我每天都在加深自己的记忆,没准过个一年半载,哦不,是十年二十年,我都还能记得呢?” 墨熄没说话,也没揭穿顾茫的谎言,他只是抬起手,把顾茫的后脑揽过来,彼此额头相贴。过了一会儿,他捉住顾茫的右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摩挲着顾茫的食指。 明明有那么多情深意切可诉,山盟海誓可谈,可羲和君却只是抚摸着顾茫的手指,低声道了一句:“怎么手上都沾着墨了,也不知道去洗一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啊……” 顾茫笑了:“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怎么教训起我来了?” “自然是你厉害。”墨熄苦笑道,“我至今也无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周鹤去做了黑魔试炼。” “那有什么办法,我有我的无奈。你也有你的,君上也有君上的。其实君上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要太怨恨他。人在高处,身不由己,说句实话,他若真的心中不存任何善念公正,他完全可以找机会杀了我,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 墨熄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睫毛,而后重新裹住了顾茫的手。 宽厚的指掌碰到了顾茫戴着的蓝宝石扳指。这枚扳指他之前就已经问过顾茫,得知是慕容怜给他的之后,墨熄实在有些不明所以,但当时顾茫的身子骨还很虚弱,他也没有再多询探,现在再一次注意到它,墨熄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顾茫觉察到了他在看那指环,睫毛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的这种微妙的神情被墨熄尽收眼底,但是墨熄没有点破。顾茫曾是慕容怜家里的人,和慕容怜之间的纠葛长达近二十载,有些事情经过了漫长时光的盘扭,确实是难以一言蔽之的。墨熄也不勉强他,只道:“这枚扳指,要我替你去还给他吗?还是你想亲自去见他。” 顾茫没有立刻回答,他展开五指,看着那枚溢彩流光的蓝宝石戒指,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想自己去趟望舒府。” 墨熄沉默须臾,道:“好。” 顾茫听他声音闷闷的,忍不住抬眼笑了:“你不高兴啦?” “没。”墨熄顿了一下,“但是要记得戴覆面,披上斗篷。”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黯淡,“你知道的,重华许多人都想要为难与你。” 顾茫道:“我会注意的。” 屋内的水滴漏慢慢流淌着,时辰已经不早。 墨熄道:“那我先回书房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卷宗要看。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来找我,没人会拦你。” 顾茫笑道:“你也别给我太多照顾啦,千万别忘了我是罪臣身份,在外人面前要收敛一些。” 墨熄因这一句外人而怦然心跳,陡然心酸,心跳是因为他等了那么多年,从少年到而立,等到了三十余岁,才等来一句顾茫真真切切的认可。 心酸则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许多崭新美好的东西都已经磨破,他们两个人都像打了补丁的布匹,虽然还完整,却终究是面目全非了。 顾茫看出他心情不好,于是逗他:“墨熄。” “嗯?” 顾茫趴在枕头上,抬头笑道:“批完卷宗回来我这里睡吧,别回你自己房间啦。你让我睡主卧,自己睡厢房,一连那么多天,传出去又说我欺负你。” 墨熄低着头,抿着唇,不吭声。 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耳缘,透出些薄薄的绯红。 墨熄最后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休息。” 顾茫的笑意便愈发浓深了,他垂着眼睫,从被褥里伸出手,摸了摸小师弟的脸:“你好乖啊。” “……” “可惜师兄没有糖可以赏给你吃。” 墨熄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自然是不敢吻得太深的,他心中有埋得那么深的火,而顾茫的气息会让火星成为火海。所以墨熄只是亲了一下,就坐直了:“我回去了。” 顾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甜吗?” 见墨熄不答话,继续颇不要脸地追问:“嘿嘿,糖甜还是我甜?” “……”墨熄不太擅说什么情话,把他惹急了惹怒了他还能崩出一些兽性十足的短句,但当他温柔缱绻的时候,他其实嘴笨得厉害,也老实的厉害。 所以面对顾茫撩逗他的发问,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于是只抬起手,伸出两指,在顾茫的额心中央轻轻点了一下。 顾茫被点了,趴在床上踹了两脚被子:“好歹说句话呀你。越长大越闷,闷死你算了。” 墨熄沉默一会儿,还真的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那……晚安。” 顾茫:“………………” 134、初恋十四年 第二天晚上,顾茫准备去望舒府归还扳指。 为了掩人耳目,他披上了斗篷,戴上了银制覆面——修真界常有些修士会做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会分外惹眼。 临走前,墨熄给了他一块玉佩。顾茫觉得好奇,摆弄着那块玉佩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羲和府特使的佩件。不然望舒府的守备问你,你该怎么说?” 顾茫笑道:“……我就没打算走正门。我要飞檐走壁。” 墨熄当真了,一把将他拽过来,严肃道:“不要胡闹,慕容怜那个脾气你不是不清楚,一会儿又被他欺负。”他的手劲大,顾茫又猝不及防,俩人挨得极近,墨熄低着头,呼吸拂在他的耳鬓边,低声道:“站着别动。” 他说着,低了头,将玉佩系在了顾茫的腰封处。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侧着脸,五官立挺,睫毛轻动的时候就像两叶柔软的小扇子,在鼻梁处投下阴影。墨熄的皮肤特别紧绷光洁,顾茫这么近距离盯着他,居然也看不到什么瑕疵,就像溪水里浸润的瓷玉一样。 “好了。”墨熄说,“你就说是我派去的人,给他们看这个玉佩,他们不敢拦着你。” 顾茫笑着抚摸过玉佩穗子,忽然抬起手,捏过墨熄的下巴,凑近了亲了一下。 “行,那我就说我是你的人。” 墨熄:“……” 墨熄望着他,看着他的师兄像他一生最好的梦一样立在他面前,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要不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我在望舒府外面等你。”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有了这个玉佩,你还怕我被慕容怜为难吗?” 墨熄侧过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顾茫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笑了:“你是不是不想和你顾茫哥哥分开?” 墨熄抿了抿嘴唇。 他不是不想——他是怕。 他怕与顾茫的离别。大抵是因为知道顾茫的清醒是有时限的,又大抵是因为他和顾茫曾经的分别实在是太苦又太漫长了,所以他那么强大的人,竟会如此畏惧顾茫离开他的视线。 顾茫伸出手,兄长般摸了摸他的头,这个举动让墨熄的心坎愈发湿润。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顾茫这样对待过了。 “这件事我想单独去做,但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顾茫说着,纤长的眉眼倏尔展开一个柔和的笑,“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这话说的过分了,墨熄道:“经常骗。” 顾茫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好好好,你讲的很有道理,你别瞪我——是我说错了,你罚我吧。” 墨熄低声道:“你现在这个身子骨,经得起我怎么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些天生的侵占欲与控制欲,虽然不张扬,但却深不见底,顾茫被这样望着,不由地就有些胸腔发热,心头发软。 他的小师弟就是这样,看似克制,却很爱欲凶猛。这具腰窄腿长的身躯里,包裹着熔流般炽烈的感情,别人从那张禁欲自持的脸上看不到的东西,顾茫却全都已经领教过。墨熄是青涩的,粗暴的、甚至是饥渴的。 可顾茫其实并不反感。 虽然没有哪个铁骨铮铮的雄性会喜欢被侵略,但是顾茫能深刻地感觉到墨熄是在把满腔的爱意都倾给他,把所有的欲念都注给他,好的坏的,理智的不理智的,这个初谈□□的年轻人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一晃白驹过隙,他的年轻人不再年轻,他的师弟成了他的羲和君。什么都变了,唯有注视着他时的那双眼睛,仍像他第一次对自己展露爱欲时一样真挚深沉。 他们的这场初恋,原来已过十四年。 顾茫最后还是自己去的望舒府,他出示了玉佩,顺利通过了望舒府的门禁守备,而后走在了檐角飞翘的风雨连廊之下。 望舒府仍是与他记忆中一般通幽,到处都透着一股极具慕容怜特色的疏懒气息,院子里随处可见夏榻,软衾,小扇,茶桌。屋檐下挂着金丝绣眼鸟的鸟笼,里头的禽雀儿栖在木枝上,也和它们的主子一样的懒洋洋,不爱搭理人。 与内庭守备作了求见禀报,顾茫便来到望舒府中庭等待,那里有个偌大的花园。 顾茫记得这个院子,他小的时候,这座院子里有秋千,有倚在墙边的竹马,还养了一堆小鸡小鸭小兔子。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花园,慕容怜也不例外,时不时就来在这里打秋千,撵着小动物满园撒野。而当公子不在的时候,顾茫这些小奴隶也会跑进去,借着喂养小鸡仔的名义,偷得浮生半日闲。 有一次院内无人,顾茫坐在秋千上玩,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结果慕容怜进来一看,大怒。当即就把顾茫从秋千上推了下去。 “你这个贱奴!我的东西你也敢碰!” “来人!这个秋千我不要啦!给我拆下来!丢到坑里当劈柴烧!真是脏死了!好晦气!” 那时候慕容怜的神情犹在眼前,张牙舞爪地那么夸张,好像顾茫有毒,沾到一点跟顾茫有关的东西,他就会毒发身亡似的。 顾茫被他从睡梦中推下秋千,半天才缓过劲儿爬起来,等他坐直了,转过头,慕容怜那叫叫嚷嚷的狰狞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你……你……” 顾茫在他那苍白的脸色中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结果一掌的血。小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呆愣一会儿,哇的一下子就哭了。 他一哭,慕容怜就慌了。 慕容怜道:“你你你……你活该!!你这个小贱奴!”可看着顾茫额头的血越流越多,慕容怜就怕了,往后退了两步,居然掉头就跑。 顾茫就坐在地上哭,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额头又摔得那么痛,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滚,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哭到昏天黑地时,院门口匆忙忙跑来一个女人—— “阿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呀,怎么摔成这样了?快让林姨看看……” 林姨是望舒府最丑的女佣人,她的整张脸都烧烂了,五官模糊到宛如厉鬼,府邸里所有人都嘲笑她,所有孩子都畏惧她,只有顾茫与她亲。 顾茫从小没有父母,不知道被爹娘疼爱是什么滋味,而林姨那时候会偷偷塞给他点心,会给他裁小衣裳,教他认几个字。他能从那么一些微末的照顾里,去努力汲取一点点与“亲情”有关的感受。 所以他一看到她,就愈发害怕地大哭道:“泥姨!泥姨!我要死啦!” 他那时候大舌头,那么小的孩子,讲话都还不利索,总是发不对“林”的音,而是管她叫泥姨。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的啊,林姨看过了,没关系的,阿茫乖,林姨带你去包扎。” 丑兮兮的女人把脏巴巴的孩子从尘土里抱起来,饶是过了那么多年,顾茫依旧记得她身上的那种温暖和香味——那时候他曾想,如果他有娘亲,那么阿娘的怀抱,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不觉得林姨丑陋,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清澈,那么温柔,让他总觉得她烧糊的五官像是一盏已经摘不下来的假面,而假面背后藏着的,合该是一张秀美绝伦的脸。 他伸出小手,颤巍巍地搂住她的脖子:“泥姨……” 林姨将他抱去了望舒府的坐府药修那边,一路上他血流不止,哭得很凶,看到药修也并不配合。 林姨就蹲下来逗他,分散他的注意:“叫林姨。” 顾茫含着泪,抽噎着:“泥姨。” “林——姨——”她耐心地拖长音调与他重复。 “泥——姨——”他笨笨地说。 坐府药修是个中年男人,对这个卑贱的孩子和这个丑女人冷眼相加,治病归治病,嘴上却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这个蠢孩子又什么好教的,教出来以后也是给慕容公子当牛做马的命。” 林姨的眼梢似乎微微抽了一下,仿佛压制着什么不可见人的情绪。但她受惯了欺凌,知道以自己的地位争这些口舌之快也毫无用处,于是对药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摸了摸顾茫布满泪痕的小脸:“来,喊林姨。” 顾茫依稀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态,他似乎是卯着一口气想要给自己和林姨出头,于是很努力地憋红着脸,也顾不得头上的疼了,歪着头较劲道:“泥,泥……泥姨……” 药修在旁边理着纱布,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顾茫就在那刺耳的笑声中愣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得更伤心了。他其实很努力地想要咬准字音,把泥姨老老实实地念成林姨,可是奶声奶气地总是说不清楚,他觉得好丢人,大概自己真的是个笨孩子,以后只能做牛做马的,这个药修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只有林姨心疼又温柔地看着他:“很好了,阿茫以后会念清楚的,乖,不要难过。” “丑女人哄贱娃娃了,哈哈哈——” 林姨丑吗? 不,在顾茫心里,林姨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有着一双凝载着芳菲十里的凤眸,一双人间四月般的臂膀。 他那时候暗下决心一定要快快长大,捋直了舌头,能够好好地唤出她的名字——可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林姨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临终前告诉了顾茫一件事,而那件事最后成了顾茫留在望舒府、与慕容怜不争不闹近二十载的理由。 那个女人,她说…… “特使。”身后忽然有人这样唤他。 顾茫从回忆中抽神,他眨了眨眼睛,让眼角的湿润淡下去,而后回过头来。望舒府的总管正站在廊庑边:“已经禀奏过主上了,主上有请。” 135、幼时慕容怜 慕容怜正歪在内庭小院的一张春榻上吸着水烟。床头小几搁着几本闲书,一壶小酒。 他见顾茫进来,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大口浮生若梦,缓然吐出,吩咐左右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佣人们退下了,院落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慕容怜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也不正眼去看顾茫,只敲了敲烟锅里的灰烬,然后重新叼回嘴里,冷笑道:“火球儿还真有趣,派个特使来我府上,居然还是个戴着覆面披着斗篷的——说罢,有什么事儿。” 顾茫道:“是我。” 慕容怜一听他的声音,顿时被吸入的烟给呛着了:“咳咳咳!!”未几他起身,脸上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情绪,震惊、焦虑、憎恨、犹豫……甚至还有一些旁人并看不透的复杂内容在里面。 “你?你装成个特使来我这儿做什么,找揍?” 整个重华除了极少几个人,没谁知道顾茫此刻是恢复记忆的状态,顾茫自然不会在慕容怜面前表现出太多的清醒。他是蛰伏在燎国五年的探子,伪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佯作迟钝道:“你别生气,我来还你东西。” “……” “主上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好处。所以我来把这个圆环还你。” 说着他将那枚蓝宝石扳指褪下来,交递到慕容怜手里:“谢谢你把它送给我,但它什么用都没有,我不喜欢。” “……” 慕容怜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差点儿没跳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扳指羲和府上有几百枚。你要是中意亮闪闪的小圆环,我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屁!他的那些能跟这个比?!”慕容怜怒气冲冲地劈夺过来,“这可是——” 顾茫一脸平静地等着他说。 “这、这可是、可是……”慕容怜却好像噎住了,噎了一会儿,他眼里闪动着些明暗不定的光,随即恶狠狠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这本来就是借你的,什么时候成了送你的?哪怕你不来还,我过两日也会去羲和府要这扳指,你少给我自作多情!” 他说着,重新把扳指套回了自己拇指上。 顾茫心中暗叹,果然慕容怜也并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枚指环的秘密告诉他。不过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他来望舒府的目的,其实只是想回来自己走走看看,这个宅邸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他太过怀念的痕迹。 慕容怜见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盯着他来回看了一会儿,问:“怎么着,被周鹤折磨傻了?倒是回个声啊。” 顾茫钝钝道:“我不傻的。” 顿了顿,瞥了一眼慕容怜的烟枪,说道:“抽这个的人才傻。” “你——!” 顾茫道:“你又要生气了。你总是生气。好了,我是一只好狼,不惹你不开心。东西送完了,我回去了。再会。” 慕容怜看着他转身,狭长的眼睛蓦地眯起,等顾茫走到了庭院月圆门的旁边,慕容怜忽然阴森森地说了句:“站住。” 他踱步到顾茫身边,绕着顾茫看了一圈,吐字道:“顾茫。我怎么记得你去蝙蝠岛之前……已经恢复了不少神识?” “……” 纤细的金色长柄烟斗伸出,勾嘴抵着顾茫的下巴,将之强行抬起,慕容怜眯着桃花眼,说道:“你不至于还觉得自己是头狼吧。” “……” “让我想想……你今天来这里,莫不是来怀悼你那位泥姨的?” 顾茫蓦地一顿。 随即侧过脸:“那是谁?” “……”慕容怜不吭声,眼神诡谲地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 两人僵持着,庭院里起了一阵清风,吹得顾茫斗篷袍袖猎猎拂摆。慕容怜说:“你当真想不起她是谁?” 顾茫摇头。 “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谎。你跟我这么久了,欺骗我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当很清楚。” “我不清楚。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茫说着,抬手打开慕容怜抵着他下巴的烟斗,鼻梁上皱:“味道真难闻,你怎么会喜欢这个。”说罢打了俩喷嚏,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他看似装的淡定,但其实心砰砰直跳。 ——慕容怜怎么会忽然跟他提起泥姨? 他恢复记忆的事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情,是有人向慕容怜泄了秘?还是慕容怜并无把握,只是在试探呢…… 一路心里打鼓地走着,出了望舒府,顾茫原地站着思忖了片刻,却理不出什么头绪。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再想这个问题了,而是绕路去了一趟姜宅。 他实在是受不了慕容怜现在嗜烟如命的样子,慕容怜这人很野,自幼没爹,母亲赵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人看得住他,而且至今也没娶媳妇儿,说起来是个穿金戴银的贵族老爷,其实也就是个作死无人管的单身汉。 顾茫觉得他再这样子下去不行,所以打算趁着自己还清醒,去姜药师处给慕容怜求个戒烟方。 到了姜府,才发现今日在厅堂内开药坐医的是却并不是姜拂黎,而是他的夫人苏玉柔。 苏玉柔照例戴着绡纱斗笠,遮着那张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容颜。她送走了一位病患,抬头看到顾茫进屋,淡道:“客倌是来问诊的么?” “抓药。姜药师在吗?” “拙夫前些日子外出云游了,您若非疑难病症,妾身也可以诊上一诊。” “怎么又去云游了……”顾茫忍不住低头思忖。 这个姜拂黎真的行踪诡谲不定,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半辰光都是在外头度过的。人都说温柔乡埋葬英雄志,他倒好,娶了个绝代风华的美女,却天天让人家守活寡。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比姜拂黎好到哪里去,墨熄这样一个大美人放在他面前,他不也照样耽搁了人家十余年。 苏玉柔问:“您的药笺,是非要拙夫开不可吗?” “倒也不用。”顾茫叹了口气,说道:“打搅夫人,我就是想问问浮生若梦这种烟草,有没有什么戒除的方法。” “……客倌是望舒府的人?” “算是吧。” “那客倌还是请回吧。” 顾茫睁大了眼睛:“为、为什么?” 苏玉柔道:“您应当知道,望舒君是自己无意戒除此烟。戒瘾一事,从来药是辅,心是主,他一心想抽,给他再好的药都是无济于事的,又何必砸了我药师府的招牌。” “……”顾茫张了张嘴,想辩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位苏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慕容怜自己想抽□□,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顾茫心下焦躁,却没有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谢过了苏玉柔,然后离开了药师府。 其实不得不说,对于慕容怜这个人,顾茫的感情很复杂。 他一方面确实很不赞同慕容怜的许多做法,一方面又还算了解慕容怜的内心,并且不由自主地怜悯他。 慕容怜的父亲走得早,母亲赵夫人大概是希望他能成为故望舒君一样的人物,所以完全扼杀了慕容怜的天赋才能,执意要给慕容怜规置一条道路,而那条道路的终点是让他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顾茫记得很清楚,慕容怜小时候很喜欢幻术,他时常会坐在院子里,化出满庭彩蝶翩跹,花海摇曳—— 但赵夫人不允许。 “幻术能做什么?只能去做军队的后援!都是没用的东西!你爹擅长的是器乐法术,你是他的孩子,乐修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少给我走弯路!” “你看看人家墨熄!与弗陵君如出一辙的能耐,人家比你有天赋还比你刻苦努力,你自己不知道反省?” “慕容怜!你再买这些幻术卷轴回来试试!你信不信我全给你撕了!” 一天天的打骂吵嚷过后,望舒府就再也见不到那些幻术变出的彩蝶和鲜花了,这些慕容怜觉得很美的东西,在他母亲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慕容怜,照你爹的样子好好学,别给望舒府丢脸。” 他好像活在他爹的模子里,旁人不会去管他完全是另外一个生命,只照着这个模子把他套进去,一旦他做出了什么超出这个框子的事情,他们就残忍地将他的血肉切割去,全然不理会他梦想被阉割的痛苦。 只要有些地方做的不到位了,惹来的就是色厉辞严的教训。 “胡闹什么,还不去好生修行?” “吃那么点儿苦就喊累,慕容怜,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再不成器,我看你对得起谁!” 顾茫记得初时慕容怜还挣扎得很厉害,还和夫人争吵,哭着跑出宅邸过—— “可我就是喜欢幻术呀!我不喜欢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一直逼我?我不要当慕容玄的儿子了!谁要当谁当去吧!” 这一句话换来的是赵夫人的雷霆震怒,那是慕容怜唯一一次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痛打成血糊糊的一团,趴在床上哽咽着,有气儿进没气儿出……那个模样,当真是可怜极了。 顾茫一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像病梅一样,被剥夺了所爱,剔除了天性,扭曲了命运,强制成长为他父亲的一个翻版。 在这过程中,慕容怜从反抗到隐忍,从隐忍到麻木。 最后,那个曾经坐在庭院阳光中,因幻化出满庭彩蝶而洋洋得意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了,唯有琴房的古琴铮铮如流水,玉笛声飞满王城,在严寒酷暑里,在芭蕉夜雨里,十年如一日地缠绵着。 旁人都道那琴声曼妙,只有顾茫知道不是的,慕容怜在那些金玉丝竹声里,为他的蝴蝶和花海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葬礼。 慕容怜终究还是扭曲了。 之前顾茫是缺失了记忆,所以面对如今醉生梦死,终日啜着迷烟的慕容怜,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可当他的童年记忆被时光镜溯回之后,他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旁人或许不了解慕容怜,觉得他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但顾茫是从小伺候着他长大的,顾茫很清楚慕容怜的烂法儿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慕容怜从小的这种遭遇,令他性情变得非常恶劣,他会使坏,会用阴招损招击败自己的竞争对手。比如当初在学宫利用奴隶兄妹骗取墨熄同情,致使墨熄被鞭笞。又比如利用顾茫来要挟墨熄,让墨熄被迫在竞师大会上输给自己。 他的这些行为虽然很下三滥,但是无疑都显示了一点—— 慕容怜喜欢赢。 慕容怜怎么会不喜欢赢呢?他自幼被苛责训斥,已经像是挨惯了打的走狗,听到棍子敲响就会牙齿发战,浑身发抖。争强好胜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哪怕他母亲已经过世了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办法戒除。 但浮生若梦是什么?是积弱者自欺欺人才会去啜抽的香料。脑子清醒的都知道,一旦沾上此类迷幻烟,那么这个人差不多就废了。 试问以慕容怜这种削尖了脑袋都要出一口气的性格,他怎么就在自己叛国的五年里,忽然抽起了这种会让人烂到骨子里的东西? 还有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虽然用途不明,但是应当不是什么害人之物。顾茫能在那枚指环上感受到一种非常奇异的气韵,他几乎可以确定当时慕容怜给他套上这枚戒指是为了帮他。 慕容怜……慕容怜…… 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在隐瞒些什么,又承受了些什么? 顾茫眉头深蹙,怎么也想不出个端倪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正值午膳时间,顾茫进了厅堂,却并没有在桌上看到菜,也没有在屋里瞧见人。 正觉得纳闷,就见一个佣人端着果盘从院子里进来,顾茫过去问她:“姊姊,羲和君呢?” 羲和府的仆伺从前待顾茫没好气,但许多人都是会见风使舵的,墨熄这些日子待顾茫这么好,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又怎可能嗅不到其中一星半点的深长意味? 那丫鬟立刻伶俐笑道:“哎哟,顾先生哪儿用得着叫我姊姊啊,叫我小苏就好啦。” 顾茫还没来得及适应过来“顾先生”这般尊敬的称呼,就见得她把果盘摆在了桌上,擦了擦了手,笑着指引道:“主上头先在后花园的橙花树下,你可以先去那里找找,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小厨房吧。” 顾茫惊了:“小厨房?” “是啊。” “他在那里干嘛???” 136、安宁岁月 羲和府的小厨房是露天的,修葺在一方偏院里,院中一株老榕树葱葱郁郁,撑开碧色烟云,遮了一整院。 院内没有别人,顾茫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墨熄背对着他,正在炤台前忙忙碌碌。这个男人并不会做饭,但他似乎觉得多拿几本菜谱能给他一些心理上的宽慰,所以桌上摞了一叠诸如《淮扬味集》《巴蜀食记》之类的书籍。 而此刻他手里执着的也并不知道是一本什么食谱,正一边皱着眉头看着,一边无意识地屈起指节轻轻敲击着炤台台面。 顾茫见状不禁想笑。他这位小师弟有个习惯,但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总喜欢这样屈指敲着身边的东西,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墨熄产生这种焦躁反应还是在两军阵前,却没想到一顿饭就能把羲和君为难成这样。 “木薯粉二两,盐一平勺……虾姑去尾壳,裹粉……” 墨熄单手从笭箵里拎出一只虾姑,虾姑是渔家已经处理好了的,他只消按食谱上说的去了尾部的硬壳,蘸了木薯粉往油锅里炸就是了。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墨熄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壳。 他来回将食谱看了好多遍,确定了上面并没有教他,于是剑眉皱的更深。过了一会儿,他指尖居然聚起了一道微弱的红光,释放出了些许灵力,两指一合。只听得咔哒脆响,那只可怜的虾姑承受不了羲和君这样的高看,瞬间被捏成了粉末。 墨熄似乎是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初次捕猎却被猎物夹了鼻子的狸花猫。 “……搞什么?”半晌他才喃喃道,“我都还没施咒……” 顾茫实在憋不住了,在他后面依着院门,捧腹哈哈笑出声来:“你哈哈哈——你怎么可以用解甲术对待一只可怜的小虾?” 墨熄回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顾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笑着从后面一把环住墨熄劲瘦的腰,蹭了蹭他宽阔的背脊:“想你啦,来看俏美人大战胖头虾。” 墨熄更尴尬了,阳光透过枝丫拂落在他脸庞,他的耳缘泛着些柔软的薄红,强自镇定地解释道。 “我今日闲来无事,正好瞧见渔夫挑着新鲜的鱼虾从府前路过,倒也不是有意去买的。”轻轻挣了一下,却发觉顾茫抱得很紧,于是侧着脸说道,“松手。” 顾茫却不松手,反而逗他:“说起来我一直想跟你讲件事来着。” “……什么?” 顾茫环抱着他的腰,仰头笑道:“你腿好长啊。” 墨熄:“……” “腰还很瘦……肩背又宽。”顾茫感叹道,“像你这样的,在落梅别苑一定能当头牌。” 墨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耳缘绯霞未消,但他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应对才好,半天之后还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那两个字:“松手。” 顾茫又环着他,缠着他闹了一会儿,最后把墨熄逼得要伸出沾满了木薯粉的手往他脸上抹了,他这才笑着跳开。 他拖了一把椅子,反跨坐着,手肘搁在椅背上。 院子里很恬静,木盖子焖煮的土豆饭飘着香味,散养着的芦花胖鸡在旁边的草丛里咕咕踱步,啄食着虫蚁。 顾茫知道墨熄的心事很重,自互诉衷肠之后,墨熄眼睛里的忧思就一日甚过一日,担忧顾茫的记忆会很快消失,担忧顾茫的声名无法洗干净,担忧顾茫体内的黑魔邪气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那么多悬而未决的尖刀抵在他心里,墨熄并松快不起来。他才刚刚拥有他的爱人,可他们已然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顾茫是即将要忘记的人,墨熄是永远都会记得的人。 而从来记得要比遗忘苦太多。 顾茫不知应当拿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哄,他的小师弟才能不再为了他那么忧心忡忡,阴云不展。 于是他只能尽力逗弄他。 其实他顾茫也不是真的那么臭不要脸,那么会说蜜语甜言,他和墨熄一样都是一场初恋持续十四年,一样的青涩和没有经验。可只要墨熄开心一些,那些主动极了的话语顾茫觉得没什么道不出口的。 一生就那么长,很多东西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公主,你真好看。” “……” “真的,以前我都不能好好夸你,其实我心里头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 “……” “我喜欢你。” “……” “看到你就很高兴。” “……” “抱着你也很高兴。” “……” “能睡你最高兴。” 墨熄哐当放下调着面粉的碗,回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地看着他:“你存心的?” 顾茫笑着趴在椅背上,举起一只手:“我真心的。” 墨熄不吭声了,他低头将手在池缸里浸洗干净,洗着洗着,忽然淡道:“过来。” “干什么?” “过来帮我把袖子卷一卷。” 顾茫于是哦了声,从椅子上起身晃到墨熄身后,他把脑袋凑过去一看:“你这袖子不是好好的……唔!” 忽然被整个往前拽去,墨熄知道他受了惊吓会叫出声,于是捂住了他的嘴。顾茫被他这样从后抱着压着,堵住了能出口的声音,压在了炤台边上。墨熄自他身后环抱住他,硬热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背脊。 这时候正值夏日,墨熄穿的衣裳很单薄,热烘烘的气息极具侵略性地抵过来,好像在顾茫的尾椎骨点了一把火。那热意从尾梢一路上烧,令他睁大了蓝眼睛,浑身细微地发着抖,而当那粗粝的手指抬起,沿着喉管一路下滑时,顾茫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发麻了。 墨熄的腿是真的很长,他站在顾茫身后,可以把他的师兄整个人裹进怀里。他的大手没有松开,就着这样挟持的姿势往前顶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热切与可怖让顾茫的腰瞬间就有些软了,他湿润的呼吸拂在墨熄的掌心里。 “感觉到了吗?” “……” 墨熄俯身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沉炙:“那就别来招我。” 说着把顾茫放开了。 顾茫捂着喉咙咳嗽连连,转头看墨熄,那闷骚的男人已经垂着长睫毛,继续去处理他的木薯粉和他的虾了。墨熄这人就是这样,很能忍,并且很分得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和顾茫上床的时候无疑是热情的,他血肉铸就的利刃也无疑是蠢蠢欲动的,但他知道顾茫的身体此时还并承受不住**的刺激。 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对事情的把控有他自己的度。只要他觉得这个度仍不够,或者这个度已经超了,那么任谁也诱不了他。 哪怕顾茫也不行。 顾茫没办法,只得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趴着看墨熄忙碌。他瞧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颗曾以为历经苦楚再也不复纯粹的心,逐渐又生出了汩汩的甜水,从皲裂的胸腔里浮冒而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刚刚恢复,并不适合有那样太过激烈的缠绵,可他和墨熄想的是不一样的,比起自己的意识,顾茫其实并不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 反正已经是残破一具了,他只想趁着自己头脑还明朗,还能好好表达爱意的时候,把血肉骨头都为他的公主殿下献上。 可奈何他的公主殿下不收呢。 奈何他的公主殿下珍惜极了他这一具黑魔缭绕的残躯。墨熄的爱欲是那么剑拔弩张那么浓,墨熄的隐忍是那么坚若磐石那么真,这让顾茫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生出些美好的幻想,好像他残破的躯壳仍是珍贵的,是有救的。 他的爱人总有一天会带他泅渡上岸,他们终能别无所忧地厮守在一起,就像少年时曾期翼的那样。 折腾了大半天,都已经下午了,墨熄才总算把饭做好。 一碟酥炸虾姑,一尾糖醋鱼,自然还有他唯一擅长的荔枝果木脆皮鹅,还有一锅落汤青。顾茫趴在石桌前,看着墨师弟将这些菜肴端上来,饭是之前就焖在锅里的,木盖子一揭,米饭和土豆的清香飘满院子。 “虾有点焦,糖醋鱼酸了些,脆皮鹅也没你做得好。”墨熄说着,舀了两碗汤端过来,青碧的嫩叶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里,每碗都捞了三颗浑圆白嫩的鱼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 “别啊,我早就饿死了,现在你就算给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顾茫说着,举起竹箸夹了一颗鱼丸,一咬之下烫热鲜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来,整颗丸爽滑弹嫩,“唔,好吃!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这是我去东市的张记鱼丸店买的。” “……哦。” “你从前最喜欢这家的鱼丸子……你或许是忘了。” 顾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无法逆转他记忆在逐渐减弱散去的事实,但他平日里竭力避免让墨熄觉察到这些端倪,却没成想失算在了这小小一颗鱼丸上。 马屁没有拍对,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顾茫连忙道:“没忘没忘,我是说这汤煮的好,你很厉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着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汤,没有说话。 顾茫又接着尝了另外几道菜,不得不说,墨熄对庖厨之道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因为这个男人做的很仔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也都能入口。顾茫就夸他:“这个鱼虽然酸,但是下饭啊。” “这个虾虽然焦了点,但是脆啊。” “这只脆皮鹅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谓美食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好吃,无可挑剔,一种则是像此刻的顾茫一样,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肴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好来弥补。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 —— “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墨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做……总会越来越熟练的。” 顾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脑门上写着两个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虚点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煞有介事道:“食。谱。”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揽过顾茫的后脑,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少了两个字。” 这回轮到顾茫愣住了:“什么?” 墨熄那双深黑的眸子缱绻地望着他,低声补道:“我的。” 顾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盯着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为什么重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会觉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风情?他的墨师弟虽然很老实,但老实人认真说出的情话,何不比任何花团锦簇的巧语都更令人动心。 吃过午饭后,两人在院子里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仆役进来,这一方别院只有他和顾茫两个人,一株大树,几只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朴,一直以来他所求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而已。 当最后一只碗盏洗净,顾茫伸了个懒腰。墨熄走过去,将他从背后环抱住。 “接下来做什么?”顾茫仰起头,贴在他颈窝侧问道。 墨熄想了想。 他们以前也经常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接下来要拔营了,接下来要淬炼武器了,接下来要赶紧收拾东西以免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从来都过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当顾茫习惯性地问了他这一句提问,墨熄想了一会儿,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此刻的宁静更珍贵。 他低头亲了一下顾茫的头发,说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陪我晒会儿太阳。” 137、端阳佳节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到端午了。 这段辰光里,饶是顾茫再为努力,他的记忆仍是如指间沙一样流失了不少。有些事情他明明今日还记得很清楚,明日墨熄再提,却发现他已然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无疑令墨熄非常难受,每一次他看着顾茫坐在书房,借着一豆青灯翻阅着那一摞厚厚的信纸,他就会觉得很心疼。 他虽然没有看过那些信纸,却知道那上面写着的都是顾茫不希望遗忘的事情,每一天顾茫都会将它们从头到尾读上一遍——明明那么竭尽全力了,却仍然留不住两个人共同的过往。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状况都还算令人宽慰。顾茫的身体在逐步恢复康健,神识也还算清楚,体内的黑魔气息也暂时没有任何压制不住的兆头。 好歹还能安稳地过一阵日子。 端午前夕,君上派人送来一份密函,密函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在院子里合酿一坛青梅酒。墨熄拆了书信,扫了一眼。 “……君上给你的。” 顾茫红润的嘴唇间咬着一颗圆滚滚的青梅,闻言怔了一下,反手指自己:“我?” “你自己看吧。” 顾茫舌头一卷,将青梅含入柔软的口中,右侧腮帮鼓起一个小包,瞧上去甚是可爱。他垂着睫毛仔细将书信看了一遍,最后噙着梅子,含混地道出一个字:“……哦。” 君上自那日和墨熄见面之后,就又接连病了好些天。后来或许是病情实在太重,无力与外臣相见,又或许是君上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该说什么呢?他将顾茫送上了黑魔试炼的刑台,顾茫却始终承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想也知道君上有多羞愧。 湛蓝的眼睛抬起来,浸着一丝苦笑:“他请我端午去战魂山祭祀。” “我看到了。”墨熄顿了一下,“你去吗?” “不去。” “你不想见他?” “我想也知道他会跟我讲些什么,其实我们俩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做这些事情,但他见了我,免不了要情深意切一番,我也得配合着流流眼泪。” 说着又从旁边的竹篮子里挑了颗青梅塞到嘴里,咕哝道:“除了一通伤心,什么也改变不了。” 墨熄没立刻说话,他知道顾茫心里的痛苦。 顾茫其实很厌恶“叛徒”这个身份,从前神识俱失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就更是这样了。 他想起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顾茫之前是睡在主寝房的,但那天夜里忽然就披着一件薄薄中衣,从雨幕里跑到旁边的厢间,钻到了他怀里。 他当时睡得正熟,忽然一个湿漉漉的躯体打着颤缩到他的被子里,把他彻底惊醒。然后他就看到顾茫白着脸,一边发着抖,一边紧贴着他的胸膛。墨熄又惊又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顾茫只是摇头,他冻得厉害,嘴唇青紫。他说我做梦了。有鬼在追着我。 这一只孤狼紧紧贴着墨熄,缩在墨熄温热的怀里,他不住哽咽着说,他们都在追我……墨熄,他们要向我索命。 平日里顾茫从来都是个鬼神不惧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在惊怒的雷霆和苍凉的大雨中,梦醒之间的他才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脆弱。 咬着梅子的顾茫被墨熄盯得难受,他侧过眸来:“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墨熄沉默一会儿道:“对不起,还是没能还你一个清名。但如果你想去战魂山祭拜,我也可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 “我不去。” “……”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那些城都是我打的。我手上有太多无辜之人的血,八年前我尚且清白的时候,已经和我的兄弟们道过别了,如今我不想再去那里。”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目光伤恸:“你是在保护他们的时候,被迫沾染的血。” “别人并不会这么想啊。谁杀人谁偿命,不然怎么办呢?很多人因为儿子死在我手里、丈夫死在我手里、父亲死在我手里,恨了我八年五年,日夜都想将我绳之以法血债血偿。然后忽然有一天,你们告诉他们,不是的,顾茫是被迫的,他不该是个囚犯而应该是个英雄——你觉得谁会信。” 顾茫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像一盏温得恰到好处的薄酒:“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们最直接的泄恨对象给拿走了,那些人会崩溃的。他们根本不会因为一句解释一个真相而放过我……恨一个人很简单,释怀太难。你我都是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你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我不去战魂山。无论是君上也好,你也好,谁陪我,我都不会再去。”顾茫说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战魂山的方向,他的口腔内还有梅子恬淡的清香,可喉咙却是酸涩的。他叹了口气。 “在活着的人眼里,我已经臭名昭著了,但我不去战魂山的话,至少在那七万个死去的袍泽心中,我还是那个问心无愧,干干净净的顾茫。”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们回绝了君上,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关起门来在羲和府度过一个无人搅扰的端午。 因为在节日的前一天,他们收到了第二个人的邀约。 “这次又是谁?” 墨熄道:“江夜雪。问去不去他家和他一起包粽子。” “啊。”顾茫微微惊讶了一下,睁大了眼睛,“邀你?” “邀我们俩。” 顾茫笑道:“他也不嫌我是个恶人。” “你忘了么。”墨熄将江夜雪的书信卷起来,轻轻往顾茫额前敲了两下,“玉简是他帮我修复的,我当时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你在他面前也已经不是一个叛臣。他一向很聪明,尽管没人跟他解释前因后果,但我想他也应该猜得**不离十了。” “……”顾茫没吭声。 墨熄顺手揉了他的发髻,“去吧,你也好久没和别人一起热闹过了。你想江兄吗?” 顾茫点点头。 “江兄也一定很想顾帅。就是在他婚礼上,不管不顾为他吹了一曲凤求凰的那个小疯子。他一定很高兴你能过去。” 顾茫垂下柔软纤长的眼来,像是往事被撬开了磐石一角,流露出下面隐忍着的委屈,那一瞬间,墨熄看到顾茫的眸梢有些红了。 江夜雪的私宅在城北一个幽僻清净的角落,正是他当年成亲时墨熄赠与他的那一套小院。这么多年了,他如今已是学宫大长老,酬薪不菲,但他一贯节俭,又是个念旧的人,所以也没有再换过。 端阳时节,路上洒雄黄的,卖香囊的,舞着菖蒲叶子驱邪的,热热闹闹满街满巷的人。为了避人耳目,墨熄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抵达江府后,他俩都不由地怔了一下。 他们原以为江夜雪只会一个人在家,却不料还没进门,就听到两个年轻后生脆嫩的笑闹—— 先是个少年在说话:“我不是妖怪,你对我洒雄黄酒也没有用。” 然后传来一个更稚气的嗓音,咯咯地带一串笑,是个小姑娘,听起来只有七八岁,嗓音柔柔道:“那你对我洒洒看,我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转过照壁,看到小院里已经挂了艾叶蒲草,挂了龙舟灯笼。那俩正在玩闹的人一个大,一个小。大的穿着白底金边的衣裳,金色配环束着发辫,额间缀着金银点翠的攒珠勒子,腰间配着彩绸织就的梅花香包,正是岳辰晴。 小的却是个穿着五毒彩衣的丫头,臂上系着五色丝线笼成的厌胜佩饰,手里提着一只蜈蚣形状的小纸鸢,岳辰晴正蘸着雄黄往她额头上画“王”字。 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顾茫,不由地喜上眉梢:“哎呀!大哥哥!” 原来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长丰君那位患了狂心症的女儿。顾茫没料到在江夜雪家中能碰上他们两位,不禁有些意外,又有些无措:“小兰儿……你怎么在这里?” “先生让我来的,我最近一直住在先生家里。”小兰儿依旧是羞羞怯怯的,不过瞧上去比从前开朗了不少,她睁开岳辰晴的手,兔子般忐忑又雀跃地蹦到顾茫面前,“先生说大哥哥今天会来陪我们过端阳,我还以为他哄我,没有想到是真的呀!” 岳辰晴也一副早就知道他们回来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羲和君,顾……呃……”他也不知道该称呼顾茫为什么,直呼名字现在肯定是不行了,顾帅又是触了君上的逆鳞,若是叫顾茫大哥之类的,听上去他好像和墨熄成了一个辈分,于是斟酌片刻,笑道,“顾师叔。” 墨熄颇有些意外道:“你今日也来江兄这里过节?” “是啊。” “那你父亲……” “唉,别提了,我之前想让大哥回家来过端阳,结果只试了一嘴,就被我爹骂的狗血淋头,叫我不要跟——”岳辰晴说到这里,往内庭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叫我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说完之后,又忙补了一句:“羲和君你不要介意,我爹爹他就是这样的人。再加上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总是发脾气,疑神疑鬼,他连我都骂的很难听呢。我和伯父都商量过了,等这段时日忙过,就带他去老封地的浑天洞里修养精神,他要是身体好一些,讲话也就不会那么不中听了。” 墨熄道:“你总算愿意认他这个大哥了?” 岳辰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江大哥他,他人挺好的,对我也好,对四舅也好,岳家这样对他,他也从来不说岳家的坏话,以前我听风就是雨地那样对他,是我做的不对。” 顾茫在旁边一边蹲着逗小兰儿玩,一边听着岳辰晴的述白,这时候抬头笑看着他:“你能愿意认他,能来陪他,他一定很高兴。他以前就跟我们说过,要是逢年过节有些个亲眷往来就好了。你啊,慕容楚衣啊,要是都能陪陪他就好了。” 一听到慕容楚衣的名字,岳辰晴的眼神有些黯淡下来。 “四舅他……不要说对江大哥了,他最近对我都不太好。听府上的人说,四舅他似乎是想搬出岳府一个人住去。” 138、亡妻灵牌 “慕容先生要搬出岳府?”顾茫吃了一惊,“那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岳辰晴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自己的驱邪香囊,神情瞧上去很是难过,但又有些心灰意冷。 这种状况从来没有在岳辰晴身上出现过,岳辰晴追着慕容楚衣那么多年,有过失落,有过伤心,有过不甘,唯独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疲惫。 大抵是一个人的心终归是肉长的,长久以来的热忱得不到任何回报,最终还是会有冷却耗尽的一天。更何况同为他的长辈,同为炼器大宗师,江夜雪待他则是和慕容楚衣全然不同的宽容态度,如此比对之下,其实很难不生出动摇之意。 “四舅之前就说过,他和我们身上流着的是不一样的血,也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亲人看过,之所以一直留在重华,只是想报我娘收养他的恩情。现在他大概觉得我也弱冠了,恩情也报完了,所以……所以他就想走了吧。” 岳辰晴的手指在绳结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他可能是想四海云游,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也可能只是嫌我们烦了,想搬得离我们远一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反正我的话,他……他始终都是听不进去的……” 墨熄和顾茫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这实在是没法说什么,该说什么呢? 岳辰晴不是他们的亲人,慕容楚衣更不是,别人家的事情,外人总是不方便多言的。 正尴尬时,忽听到身后珠帘璁珑。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兰儿,小姑娘欣喜又乖巧地迎将过去,一迭声地唤道:“先生先生!” 院中的几位一齐回头,见江夜雪从内堂里坐着木轮椅出来了,他今日穿着件青蓝色的衣裳,一头墨发由青玉发扣扣着,垂在肩头。他笑着摸了摸小兰儿的头发,小兰儿欢欣道:“我来给先生推轮椅。” “好啊。” 小丫头就把蜈蚣纸鸢往背后一背,绕到江夜雪身后把他推到了院子里。 江夜雪抬头,眉眼柔软,笑道:“我在里头调避祟香包,一时没听着动静,怠慢了。墨兄,顾兄,端阳安康。” 人齐了,这青石铺就的小院子便涣然热闹起来。 江夜雪的家里没有佣人,洗芦苇,拌糯米,这些都要他们自己动手。不过正是这样才觉得人间正好,岁月安平。 岳辰晴和小兰儿年纪轻,举止活络,一大一小两个后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一会儿往露天的炤台里添火,一会儿搬来大桶大桶的井水来浸粽叶。 顾茫坐在小板凳上,卷着袖子搅糯米,看着这两人热火朝天的样子,摇头道:“这样恐怕不到中午,他们就能把水缸里蓄积的水都用完。” “就是要用完才对啊。”江夜雪笑着说,“端阳要取午水,午时阳气最盛,传闻里这个时候储藏的水源能够辟邪除瘴,你从前不是最信这个了?” 顾茫暗道,哎呀,忘了。 不过他看了一眼在远处石台边清洗粽叶的墨熄,又暗自庆幸这件事是江夜雪提醒了他,一会儿他可以拿去和墨熄说,让墨熄觉得他连这些小细节都还记得,宽一宽墨熄的心。 顾茫这样想着,转头和江夜雪岔话题:“你把我的事情都和岳辰晴他们讲了?” “倒也没有。”江夜雪道,“我只是告诉他,说顾兄你身上有些秘密,不方便对外透露。不过我知道你不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如果他信得过我,那我就希望他也信得过你——辰晴还是很聪明的,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我们点破。” 顾茫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垂眸道:“……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说谢的?”江夜雪叹道,“其实我也是对不住你,我之前也没有一直坚持着相信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他的目光投向院子,仿佛穿过了重重岁月,看到了多年前这院子里办过的一场简陋至极的婚礼。 一双新人,寥寥宾客,旁人避而不及,可顾茫却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他的态度似的,一曲唢呐吹着凤求凰,在满院彩纸飘飞里,朝江夜雪眨眼微笑着。 “我受人排挤的时候,你没有背弃我,我却不曾对你始终信任,是我欠了你。” 顾茫被他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后脑:“哎呀,哥们儿之间,什么欠不欠的。”再一次急着切话茬,蓝眼睛在院内转了一圈,落到小兰儿身上,忙道,“对啦,兰儿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住你家里?” 江夜雪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她的情况,兰儿的灵核是万里挑一的强大,几乎可以和羲和君媲美,只不过她体质单薄,不能承受这样的天赋命格,所以反而成了狂心之症。她平日里虽然乖顺温和,可一旦症状爆发,却是十分六亲不认,十分残暴……” “她又爆发过了?” “嗯,不久前在学宫里又发作过一次。”江夜雪看着远处忙忙碌碌的小姑娘,说道,“虽然学宫长老们及时阻止,但她还是打伤了好几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君上的表侄子。” “……” “他们本来是要把她逐出学宫,销毁她的灵核的,我不忍心,所以替她作保,将她收为我的弟子,带在身边。我虽不是药修,但多少也有些涉猎,知道她这狂心症最受不了刺激,最忌旁人言语激她。”江夜雪叹道,“学宫多是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一些长辈影响,总是叫她怪物,她留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转。” 顾茫点头道:“也是。小孩子最容易人云亦云。” “所以我劝动了长丰君,让他将女儿留在我府上,一来可以传道受业,二来我也能够慢慢替她纾解她过于霸道的灵核之气,三来……”江夜雪顿了一下,“我这里门可罗雀,总算是个清净地,不会有人欺负她。对她的病症也有好处。” 顾茫笑道:“你说得都对,说了一二三,你还有四吗?” 江夜雪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额头思索着,半晌微笑道:“四来,她听话得很,总是主动将我推进推出,等于我捡了半个小轮椅。” 正相视笑着,墨熄忽然在水池边回过头:“苇叶都洗好了,我拿过来?” “那就劳烦墨兄了。” 包粽子是个复杂活儿,重华王都这边最时兴的是枕头粽,粽叶选箬叶,菰叶,或者是苇叶,里头的馅料或甜或咸,各自都有。江夜雪心细,记得在场所有人的口味,他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集市,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回家,这时候蔬菜和肉类都已洗净切匀了,分门别类地放在小陶缸里,糯米也已经调好。岳辰晴摩拳擦掌兴奋道:“开始啦!我要包肉粽!” 小兰儿软声软语,却很是明快地抱着一只小板凳过来:“那、那我来包甜粽。” 岳辰晴逗她:“你不去灶台边烧火吗?” 兰儿小声却坚定地:“不去,烧火不好玩,包粽子才好玩……” 江夜雪看着他们热闹,坐在轮椅上侧支着脸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哎?” 顾茫回头:“怎么了?” “九色彩线忘记拿了,一会儿要捆粽子用的。” “你腿脚不方便,放在哪里?我替你拿去。” 江夜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麻烦顾兄你了,线就在小厅的橱柜里,左边起第二个。” 顾茫就起身去了屋内。 江夜雪的屋子很清简,没什么别样的饰物,顾茫很快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所说的那捆九色丝线。正拿了准备出去,余光忽扫到了龛笼前供着的一尊牌位。那祭牌黑漆白字,柏木雕琢,上面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亡妻江秦氏木槿之位 “……”顾茫的脚步不禁停驻下来,望着这块灵牌。 秦木槿便是江夜雪的发妻了,当年她家族受罪,旁人避恐不及,但江夜雪依旧履行了与她曾经定下的婚约。二人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本也是一对良人美眷,可谁知道秦木槿竟会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中不幸牺牲,而那时候他们才不过新婚燕尔,最是情浓时。 因为相处时间很短,顾茫对这位秦夫人的印象不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成亲时的新娘子打扮,一袭艳丽红装灿若红霞,盖头薄轻,能透过红纱影影绰绰瞧见她的脸。 除此之外,就记得新娘很能喝。她看似娇娇弱弱,却把一众与她比酒的宾客都喝倒了,顾茫也不例外。那天婚宴散后,他有点步履蹒跚,晚上还是墨熄送他回去的。但墨熄没有让他回住处,而是直接拽着回了家。 那时候墨熄还住在墨府老宅,他那位弄权的伯父还未过世,府邸里许多盯梢墨熄的眼线。可墨熄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天忽然那么冲动——一墙之隔尽是耳目,他却非要把顾茫摁在榻上纠缠。顾茫是真的喝太多了,一直用胳膊遮着眼睛,整个人像是在醴酒里浸软了一样,浑身热的厉害,这让墨熄愈发失控,中途有佣人敲门问少爷是否需要换夜读灯烛,墨熄的回应是熄灭了屋内的烛火,而后在黑暗中更为放肆地欺负着那个一声都不敢出的师兄。 后来顾茫问墨熄究竟在发什么疯,良久沉默后,墨熄跟他说,只是很羡慕江夜雪能娶自己喜爱的人。 顾茫当时半点力气也没有,哭笑不得道,世上那么多新娘子,难道你每看到一个就要感慨一番。 墨熄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他还觉得那个新娘隔着红纱看过去,眼睛有一点点像顾茫。 顾茫都要被他强行为自己禽兽行为找的理由给气笑了,他说,眼睛像我?我怎么觉得她鼻子还像你呢。 一点也不像。 你说不像就不像?我看挺像的,嘴唇还像慕容怜呢。 根本不像。 脸型还像慕容楚衣呢。 …… 墨熄就没有再反驳了,似乎觉得也不该和被自己欺负得那么惨的师兄继续争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顾茫的记忆消减,更多的对话他记不清了。 不知此刻,若是墨熄看到这块灵牌又是什么感受。他们那个时候都还年轻,以为只要能够娶到自己心爱的人便是令人羡艳的事情了。可谁知道世上还有新婚离散这样的悲伤。 或许人永远玩不过命。 顾茫叹了口气,在江秦氏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好歹他和江夜雪袍泽一场,如果秦木槿还活着,他合该称她一声嫂子。拜完之后又瞧了那灵牌几眼,犹豫要不要跟江夜雪打声招呼,上炷清香什么的,却忽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说不上来,刚刚第一眼看灵牌的时候毫无感觉,看得多了,才隐约生出些不适——他总觉得这个牌位,好像多了些什么。 139、撞破 顾茫不由地皱起眉头,仔细又观察了那灵牌好几遍。 字迹工整,斫木细致,摆放合理。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而且越看越不舒服。 当他纤毫不漏打量到了第五遍的时候,顾茫脑中忽然有电光火石擦亮,心中咯噔一声!他知道这灵牌哪儿有问题了! 是灰尘。 这块雕琢精细的灵牌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灰,瞧上去竟好像很多时日不曾有人打理了一样。 可正常人供奉牌位,不该时时拂拭才对么…… 顾茫呆呆地注视着,而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了竹帘轻摆的动静,一个淡而温柔的声音带着笑,在他身后响起:“你在看什么?” 顾茫背后猛惊出一层冷汗,他蓦地回头,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一阵强烈的觳觫,发慌得厉害。他举起手中的东西,说道:“我……我拿九色线。” 江夜雪坐在门口,也不进来,逆着光微笑地看着他:“九色线这么难找么?是我放的位置不太好?” 顾茫这时候有些缓下来了,其实他发现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有些蹊跷,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忽然惊起那么毛骨悚然的感觉。大概是江夜雪忽然在他身后说话,把他给吓着了。 顾茫道:“也不是……我就是看到了嫂子的灵牌……想着要拜一拜……” 江夜雪一双春江落絮般的眸子宁宁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温和道:“多谢了。你有这份心,槿儿在天之灵若能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顾茫舔舔嘴唇,没再说话。 从江夜雪的称呼中就能听出他对亡妻的亲昵之意,照理而言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江夜雪这人是出了名的外柔内刚,总爱认个死理。他当年坚持与秦木槿成婚,后来秦姑娘过世多年,江夜雪也再没有续弦的意思,想来他认定了一个人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深情,配上自己方才发现的那灵牌积灰……实在是有些古怪…… 大概是江夜雪近来太忙,所以疏忽了吧。 “外头小兰儿都包好了一个粽子了,就等你的丝线,你若还要和槿儿叙会儿旧,她可就要着急了。”江夜雪抬手撩着竹帘,笑道,“出来吧。” “……好。” 苇叶与糯米一上手,就显出了什么叫做“一只角黍难倒英雄汉”。小兰儿平日里喜欢帮她爹爹做事,心灵手巧,包的最快。江夜雪和顾茫两个人,一个是炼器师,一个小时候曾在望舒府做奴隶,他们包的粽子虽然和小兰儿没得比,但好歹还能凑合。 岳辰晴就比较滑稽了,他口腹贪心,小小一只长条四角形状的枕头粽,他先后往里头塞了白果、鲜肉、火腿、栗子、蛋黄、芸豆、鸡肉、花生八种馅料,塞得鼓鼓囊囊。江夜雪一看就笑了,说:“你这个肯定会散掉。” “不会!这叫八宝粽子,岳府每年都包的。” “八宝粽子要厨娘才能包。”江夜雪耐心劝道,“你初学,包个白糯米甜粽是最好的。” “我试试嘛,不试谁知道。” 结果捆了四五遍,不是粽叶破了,就是肉掉了,到最后好不容易捆上,却是个四角都在漏米的胖粽。 “一煮就散,岳哥哥太贪心啦。”小兰儿脆生生地说道。一众人都笑了起来,岳辰晴苦恼不已地提溜着他的枕头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水煮沸了,第一批粽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放进锅里去煮。煮粽子讲究一个火候,不可武火炖,只可文火煨。 中间等候的这段时间,他们就把剩下的米和叶子都包成了各式各样的粽子,除了枕头粽之外,还裹了牛角黍,美人粽……甚至还做了几只最传统的竹筒粽子。不过这是个繁冗的活儿,岳辰晴包着包着就有些腻味了。 他忍不住伸头去看:“锅里那些什么时候熟呀?” 江夜雪笑道:“还早呢。你坐不住了?” “……倒也没有。” “你包个九子粽,到时候给小舅带回去尝尝吧。” 岳辰晴乍一听很兴奋,眼睛都亮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泄了气:“四舅跟我爹正吵架呢,最近他看到谁都不愿意搭理。还是算了。” “又吵架了?”江夜雪喃喃地叹了口气,“他这个脾气啊……” 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剩下的粽子很快就包好了,除却自己吃的之外还有的多。江夜雪道:“不如你们去分给街坊邻居,这里有不少孤寡长辈,他们的孩子大多都是在和燎国的连年征战中牺牲了,老人家身体不便,过年过节也不会照顾自己。既然做多了,就让他们也尝一些。” 岳辰晴道:“大哥,你人真好。” 小兰儿怯怯柔柔地:“先生,我也想去,我可以跟岳哥哥一起吗?” 江夜雪于是拿了两只竹篮,往里头垫了干净的布。他心细,挑的都是些素馅儿的、个头小的粽子,这样对老人而言更易食用。 “这几只是小兰儿做的,蜜豆白糯米馅儿的,这几只是我做的。”江夜雪一边仔细地摆着粽子,一边挑选道。他白皙秀长的手指在一堆惨不忍睹的长粽前停了片刻,最后还是移开了,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辰晴,你的……还有羲和君的,包的挺好,就是有点……不太适合送人。我就不放了。” 岳辰晴:“……” 墨熄:“……” 说着又低头挑了几只顾茫包的。谁知才刚放进篮子里,就被顾茫拿了出来。 “我的也不要放进去啦。”顾茫笑道,“留着我们自己吃,不献丑了。” 江夜雪怔了一下。顾茫裹得粽子紧实漂亮,哪有献丑一说? 他想不明白,墨熄却立刻反应了过来——顾茫是心中有愧,担心那些痛失骨肉至亲的人里面,有一些曾经是被他自己害死的。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顾茫一直在为他沾过的血而感到不安。 墨熄沉默片刻,长腿一迈,走到江夜雪旁边,从他手里接过竹篮:“我和顾茫也去跑一趟吧,要送的粽子很多。” 说罢不容置否地拉过顾茫的手腕:“走吧。” 顾茫:“哎?等等——等等——” 墨熄哪里听他的,这男人力气又大,性子又固执,还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很闷,顾茫被他拖得没办法,只得在出门之前从乾坤囊里翻出一盏银边覆面戴在脸上。 “你非带我干什么啊?” 墨熄:“……” 江夜雪小院所在的片域多是些老屋窄巷,回环曲折,巷陌幽深。他把粽子收到乾坤囊中,而后拽着顾茫走出了好几条街,一路上也不管顾茫说什么,就是不松手,也一言不发。 等到离江宅很远了,小巷深处也一个人没有了,他才将顾茫松开。还没等顾茫走人呢,他就早有所料地一臂撑在了窄巷的青砖墙上,低头看着对方。 “我再跟你说一遍。” 顾茫蓝眼睛不安地转动:“说什么。” “重华会有这样的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燎国。这些年能报的信,能避免的杀戮,你都已经做了。”墨熄说着,捉住顾茫的手,因为感觉到顾茫的指尖在掌心里轻动,所以他握得愈发紧密,与他十指相扣。 “不要再觉得自己满手血腥了,好吗?” 他说着,握着顾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顾茫紧绷的背脊便在他那透过长睫毛投出的缱绻目光中一节一节地缓下来。 顾茫舔舔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道:“可我——” “没有可你。” “但是——” “没有但是。” “我——” 墨熄最后叹了口气,将他的嘴捂上了。墨熄俯视着他的那双眸子里既有心疼,又有无奈,还有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伤心。 墨熄轻声说:“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 顾茫的蓝眼睛眨了眨,然后摇了摇头。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摁在他的发顶,迫使他点了点头。 顾茫又好气又好笑,那颗破陋的老心脏里却汩汩淌出了某些青涩又酸楚的汁液,顺着血流散至百骸。然后他舔了一下墨熄的掌心。 墨熄猝不及防,本能地将手一松,顾茫便反客为主,反而跳起来把墨熄摁在墙上了——只不过墨熄高他太多,墨熄一臂撑在墙上压着他的时候,气势和姿势都很正确。可一旦倒过来,顾茫是微仰着头看着他的,身高上首先就弱了一截。 这样看来,不像是压制,反倒像是…… 撒娇。 顾茫因自己这个可怕的联想而嘴角抽搐,但看看墨熄被摁着也一脸面不改色心不跳,睨着眼睛好整以暇似乎在无声地问他“你打算做什么”的样子,不由地又万分负气,觉得不收拾他不行。于是干脆跳起来拿戴着覆面的铁头撞了他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 顾茫洋洋得意:“怎么样?疼不疼?” 墨熄:“……” “疼就对了,你顾茫哥哥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长幼有序兄友弟恭。” 回应他的是墨熄一把制住他,将他重重带到怀里。而后另一只大手捏着他的银边覆面,将面罩摘开推到了额侧。 面罩后面露出的是那张曾经柔软灿烂,如今清秀苍白的脸。有着纤长温柔的眼睛,线条流畅的下颌,弧度细腻的鼻梁和浆果般甜蜜又红润的嘴唇。过长的细软睫毛下面藏着比江河湖海更深的蓝眼睛。 墨熄覆着薄茧的拇指在顾茫的唇瓣上轻轻摩过,他侧着脸,视线从嘴唇缓缓上移,而后浴入那两池深蓝里。 “嗯。受教了。” “……” “请师哥再多教我。” 他说着,俯身吻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忽听到拐角处娑娑异响,墨熄是多敏锐的人啊,他立刻抬手将顾茫的覆面降下,整个人挡在自己怀里,厉声道:“谁?!” 一个北境军打扮的小修士颤颤巍巍地从角落里挪出来,他显然是刚买菜回家,怀里抱着一筐子水灵的青菜萝卜,还有一捆蒲叶。这时候他吓得脸都白了,哆嗦地转出来,颤声道:“后后后后……后爹好啊!” 140、战事又起 “呜呜”的沸腾鸣响,一壶热水烧好了。 小修士拿巾布裹住了滚烫的铜柄,小心翼翼地往红泥壶里冲了一泡茶汤。 这是一间三开的屋子,只有狭蹙的一间小厅,左边蓝布帘子遮着的是小厨房,右边薄门虚掩着,里头是寝卧。 他反复把桌子擦了三四遍,这才将茶盘端过来,除了新泡的热茶之外,还有两碟子果仁点心。 “墨,墨帅,您请用茶。” 这回称呼算是正常了,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这小修怕是真的吓傻了,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脱口而出管墨熄叫“后爹”的。 “还有这位……”他怯怯地抬起眼,诚惶诚恐地注视着顾茫,“呃……” 该怎么叫? 后娘?小妈? 这人有面具遮覆,看不到之后的容貌,因此小修也不是很确信自己该怎么称呼人家。不过方才在巷子里他觉得自己是绝对没有瞧错的,他们那位天神般冷情淡漠的墨帅羲和君,一定是想亲对方的脸。 虽然墨熄之后轻咳一声和他解释道是这位朋友眼里进了沙子,他在帮他吹。但是谁会信? 小修士不由地又是惊惧又是紧张,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天啊,他居然在买菜回家的路上撞破了羲和君的奸情! 怎么办怎么办?羲和君会不会杀他灭口?这位后娘得是什么天仙般的容貌?他俩好了多久了?梦泽公主被蒙在鼓里了吗? 一脸冷淡坐在桌前的墨熄是不会知道,他这位看似恭敬的手下脑子里正七上八下翻着泡泡,每个泡儿里都裹着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 墨熄喝了一口茶,小修盯着他那淡色削薄的嘴唇,脑儿里的泡又开几个: 都说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曾以为羲和君是个例外,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唉,梦泽公主真是个可怜人儿,苦苦等候那么多年,居然说被抛弃就被抛弃了,好惨呐!! 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后娘”从见到他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他既不知道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的样貌,而她穿着的衣袍又很宽松,身量也很难判断——没准她就是梦泽公主呢?公主想和羲和君一起同游,怕被闲人瞧见,戴个覆面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大抵是心中起伏太大,不自觉地便显露在了脸上。墨熄颇有些无言地看着他,将茶杯搁落:“你在想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也没想!我是根没有想法的木头!” 墨熄:“……” 小修捂着脸,过了一会儿又从指头缝里往外望,闷声闷气地:“墨帅,您的这位……呃,友人……她喝些什么?” “他跟我喝一样的就好。我们也只是替清旭长老来给坊里送些端阳龙粽,不坐太久。你不用再忙了。” 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些在江夜雪宅院里包好的甜粽和咸粽。 墨熄不知该留多少粽子,于是问道:“你家里一共几口人?” 小修挠了挠头:“就我一个。” 顾茫在旁边听了,不由地低低“嗯?”了一声。 小修闻声倏地扭头,惊疑不定地看他。 无怪小修惶然,他方才那一声虽然轻,但是很明显能听出嗓音低哑,并非女儿之身。 顾茫不禁暗道不妙,正是尴尬时,忽听得墨熄淡淡道:“他昨夜染了风寒,嗓子有些哑,不太能说话……能劳烦你给他泡一壶热姜茶么?” “哦哦哦…原来是嗓子哑了啊…”小修咕哝着,吐了口气,“当然可以。” 好不容易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两人喝了茶,给小修留了粽子,又稍微说了几句话而后就离开了他家。 走在路上,墨熄问道:“你方才听他说话时,为何如此惊讶?” 顾茫道:“唉,说来话长。那孩子啊,他原来是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当年我的三万残部后来都归入你的北境军了,我以为你分不清哪些是我原来的兄弟,哪些是你自己后来招募的。” 墨熄道:“挺好认的。” “怎么认?” “你带的那些修士,他们都管我叫后爹。” “……” 嵌着铁片的黑皮军靴在青砖小路上走着,发出脆硬的声响,墨熄淡淡地:“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清楚。方才那位也是,在巷子里一紧张开口就叫我后爹,一听就是你的人了。” 顾茫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半天才憋出一句:“那群不像话的小兔崽子,怎么随便给你乱起绰号。” “也没什么,挺好的。”墨熄说,“比起我,你确实与他们更亲。你看过了那么多年,你还能记得一个小修的样子,我却对他们并不太有什么印象,我不擅长记这些。和士卒们也没有走得那么近。” 顾茫笑道:“你的脑子都拿来记术法卷轴和边境奏报了,确实是记不住人的。” “……” 再说下去恐怕就要说到当年北境军重组一事了。墨熄不打算继续进行这段话头——他不想让顾茫知道天劫之誓。 其实他的治军之风就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不把士卒当一回事儿。他不太会用言辞鼓舞人心,不太会用柔情拉拢军士。 所以他接手北境军那么久了,他的修士们仍是敬他,畏他,独不爱他。 除了君上,显有人知道他曾消耗了十年阳寿为一支军队作保,北境军的士卒们也并不清楚他们嘴里的“后爹”到底都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尽管如今看来,那个天劫之誓并不重要,顾茫早已为他们做过了一次保,墨熄的誓言只不过是被君上利用了第二次罢了,哪怕他当时不发这个毒誓,君上也不会将这三万热血辜负掉。但那又怎样呢? 身在局中时,谁都不知道真相如何。 他们的“后爹”很闷,不爱说好话,人非神明,也看不到掩藏在表象之下的秘密是什么。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够好,但他已经在用自己的性命尽力保护着那些他曾经以为即将受难的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只收获了一声诚惶诚恐的“后爹。” 一句“墨帅到底是贵族,是不会和我们一条心的。” 谁说族群的歧视只是上对下的呢?一个贵族族群里涉入泥尘的统帅,其实也早已在无意间被他的士卒歧视到骨子里去。 墨熄道:“说说那个小修吧,你为什么听到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那么惊讶?” “哦,是这样。”顾茫道,“你别看那孩子年岁小,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参军了,当时是我手下最年轻的一批后生。我那时候问他为什么要从戎,他跟我说,他有三个哥哥,每个都来了,他也闲不住,不想被丢在家里。” 顾茫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淡:“他那三个兄长都很出色,很也正派。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离开重华的那一年,他们三人应当都还活着。我没有想到……” 墨熄沉默须臾,说道:“从来刀剑多无情,你也不要想太深。谁都不可能守得住每一个人,做好自己当做的,已足够问心无愧了。” 顾茫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家的大哥当年说过,只要有钱能置办个房子了,就想娶媳妇过安稳日子。” “……” 沉默良久之后,顾茫叹了一声:“……要是仗能很快打完,那就好了。” 仗是不可能很快打完的,反倒是熄战日很快结束了。 端阳过了没多久,北境传来急报,说燎国背信弃义,打破了原本休战两年的议定,忽然闪电进攻重华边境处最薄弱的狮驼关,狮驼关告急。 这一则消息传来时,君上的寒疾正笃,甚至不能下地走动,只得嘱托慕容梦泽代他主持大局。然而不解内情的文武百官们多对君上此举大为不满,一时间议论纷纷—— “君上御体有何病恙?” “君上有异,应当由神农台三长老会诊,而后告知朝中重臣,怎么只丢一句话出来就闭关不朝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墨熄其实能够很清晰地感知到朝中涌流的那种气氛:人们并不知道君上身患不治之症,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许多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有了非常接近真相的猜测,只是他们如今还吃不准,不敢贸然相探罢了。另外还有一些并不聪慧的遗老,他们虽然没有觉察到君上的异样,但梦泽的代权无疑刺痛了他们的神经,他们暂时还不敢针对君上,针对梦泽却是绰绰有余的。 梦泽的意思是希望拨重华的飞马营前去驰援,然后再从附近两个大关塞调用一部分驻军前去巩固狮驼关的险情。依墨熄看来,她的处理方式确实稳妥得当,可没成想却遭到了一大票人的否决—— “飞马营是君上直属,怎能轻易调离王城?” “调遣兵力乃是大事,就算公主要调,也得先开了军政会再说。” 这些还都算是讲道理的了,更有甚者,仗着自己是勋贵长辈,直接冲梦泽道:“慕容梦泽,你一介女流,凭什么左右军令?” “若是望舒君代权也就算了,你连个封衔都没有,同是王室宗亲,谁比谁地位低?我们遵从君上旨意,由着你主持朝会也就罢了,但总不能听由你一个女娃娃来调兵遣将吧?出了大事谁背负得起!” 如此扯皮拖延,官权制衡,哪怕以墨熄为首的一些军机署重臣愿为梦泽作保,军令依然难以很快落下。于是,狮驼关最终失守,燎国黑魔之师一路挥旗南进,一举攻破枫城、大泽城、荻城三大边陲城郭,掳走了城中大量百姓,斩杀守军上万。 等这则消息传来时,君上虽已恢复康健,能够上朝,但终究为时已晚。 他坐在王座之上,面前摊着这二十余日来的边境奏报,脸色阴寒得可怕。 “狮驼关告急前,曾急报求援过十四次,苦撑了七天,”君上把那一叠军报摔在了桌上,森然从裘衣白毛领子里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孤当时已全权委以梦泽,你们是全体死了还是全体怀孕了需要安胎,为什么龟缩着不调兵?!” 141、血魔兽 面对君王的愤怒,一众诺诺,没谁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 “说啊。”君上道,“梦泽代朝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挺能说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了?哑巴了?” 一位年长的老贵族出列道:“君上,狮驼告急需要调兵遣将,然而此等大事必须经由君上亲自首肯,如是梦泽公主代行君意,则需要多方相议后方才能执行。否则一切章法都将乱套。” “章法?”君上眯起眼睛,神情已经极度危险,“真有意思,什么章法?” “重华国制,祖宗规矩——” 君上蓦地打断了他,龇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为了咱们的祖宗规矩,赔上了边境三座大城!章你的头!!” 那老贵族蓦地瑟缩一下,龟一般老脸瞬间瘪皱了。君上的震怒终再也按捺不住,在朝会上大发雷霆,敲着桌案质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男的女的就那么重要?孤爱让谁代权就让谁代权!不然怎么样?让你们做主吗?那还不如给孤去后院里牵头猪来坐孤这个位置!” “大泽且不说,当年燎师三十万大军想要占据枫城,却被我邦击退。荻城更是重华的原石重城,自古以来敌军进攻一次输一次——却在二十日内尽数沦陷。猪坐镇都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 “是谁驳回了梦泽的提议?不让她调兵狮驼的?是你吗?!”锋芒直指方才出头的那个老贵族。 那老贵族忙道:“当、当然不是老臣!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是老臣一个人做主呢?是、是……” “是什么?!平日里伶牙俐齿,一到问责问罪的时候就结巴了?说啊!还是你们想要孤让梦泽给孤一个个地都点出来啊?梦泽!” 梦泽是破例入朝的女性,她戴着金边五梁黑纱头冠,身着黑色凤鸟暗纹蟒袍,那蟒袍虽是阔袖,但腰封处收得利落干脆,令她瞧上去增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挺拔俊俏来。 此时她哥哥唤她,她长睫毛轻动,垂眸道:“王兄息怒。如今狮驼关已失守,三城已陷落,不知燎国接下来将有何异举。如今并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还请王兄早作清点,于北境调将调兵,安排反击。” 老贵族原本还担心梦泽这些日子受尽了排挤,定会趁此时机向她哥哥好好告上一状。但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大松了口气,不由地在心中给梦泽暗自叫好—— 这姑娘,不趁火打劫,上道啊! 赶忙说:“是啊是啊,君上,您看咱们当时也是忧心重华的国纪朝纲,心是好的,但结果许是不尽人意,您且息怒。” 另有人出列道:“不错,君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臣等按国法办事,虽致三城一关失守,但至少纲纪未乱,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君上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就又上来了。 岂知还有人补充道:“君上一连卧病二十余日,臣等的忧心也是不无道理。君上御体若有什么严重病症,按律应当早让长老会的知晓,这般藏着捻着,也容易让朝臣们平白生出忧虑。” 君上登时怒火冲头,他喘了口气,恨得发红的眼眸倏然抬起,拍桌怒道:“你们可真能耐!嘴巴长在脸上不是用来出谋划策的,而是用来嚼舌的,是不是?!” 众人默默。 那谏言的朝臣自恃有开国先君留下的丹书铁券,根系在朝野又深,于是故作惊恐状:“君上莫要动气,保重御体康健要紧。” 君上震怒之下怫然扭头,似乎是再也不想瞧见眼前的这些货色。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旁边的大殿梁柱缓了一会儿,可最终仍是无济于事,滔天的怒火从他心里泛滥,将他整个人淹没在无形的恼恨里。 他闭了闭眼睛。 忽然哗地一声甩袖将面前的案几整个掀翻,樱桃梨子什么的滚了一地,卷轴奏报更是散的不成样子。 “滚!” “……” “滚滚滚!都给孤滚!” “……是!” 君上喘着气,怒到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堂下,吐出几个字来:“等等。” 众臣停步。 君上:“羲和君,你给孤留下。” 殿内很快就退的只剩下墨熄和君上两个人了,君上深深吐出一口气,疲惫至极地往后一靠,仰在龙椅上,双目空洞地盯着那雕龙绘凤的丹朱落金穹顶。 “丹书铁券……丹书铁券!”君上念一句啐骂一声,“都是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仰仗着这些东西,一个个见缝插针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你说孤养着他们做什么?孤还不如养一群整齐划一没有想法的竹武士!孤给那些没花花肠子的竹子人封官授命好了!省却那么多恶心事儿!” “……都到这地步了,君上就不要再说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有什么异想天开?”君上阴狠愤怒道,“有野心没脑袋的人,还不如没野心没脑袋的猪!” 墨熄抿了一下薄唇,他们这位君上继位于重华变法的节骨眼上,遇到的阻力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的。明着暗着和君上唱反调的人一多,就致使君上一着急就总会冒出这种“养着满朝文武不如养着一堆听话的竹武士”之类的想法。 墨熄暗叹了口气,也不想再与他就这个毫无意义的话茬再继续下去,而是问道:“君上接下来打算如何反击。” 君上却道:“咱们恐怕不止得反击那么简单。” 他说罢,以手加额,狠力揉了揉自己的眉骨:“羲和君,你知不知道孤为何一连二十余日不得出关?” “寒彻之症。” “那孤为何不像往常一样寻你来驱寒愈治?” “不清楚。” 君上坐正了身子,整个人笼在金殿悬匾投落的阴影之下。他说:“羲和君替孤驱寒那么多年,就从来不好奇孤是如何罹患上这种疾病的么?” 墨熄道:“你不说,我不问。” “你一贯都是谨言慎行。”君上点了点头,“就是容易在你那位好兄弟身上昏头。” 顿了一会儿,君上又道:“其实这件事不是孤有意瞒你,而是觉得之前还未到说的时候。如今局势摆在面前,孤也当和你解释清楚。” “君上请讲。” 君上斟酌一番,叹了口气道:“此事还要从燎国建国的旧闻谈起。” “那段往事,想来孤也不用再细说一遍,重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恐怕就没有谁是不清楚的--当年沉棠宫主破例收了奴隶花破暗为徒,后遭花破暗背叛,花破暗举兵反水,在重华北境自立为王,开创了这个万恶之国。如今提及燎国,九州大陆无人不知他们手段血腥,擅长黑魔之术——但是。” 君上抬起头来,“你有没有想过,燎国术法的滥觞究竟在哪儿?” 墨熄:“花破暗是百年难遇的术法天才,燎国如今在用的黑魔法术,大多为他是首创。” “哪儿有那么多首创,他曾经可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奴仆。是谁给了他开蒙启明?” 答案显而易见:沉棠。 墨熄蹙眉道:“但沉棠从来不沾染什么歪门邪法。” “谁说歪门邪法的源泉就一定是歪门邪法。”君上道,“顾帅潜伏燎国五年,期间与孤修书无数,搜集了大量燎国黑魔之术。除了一小部分完全脱胎于魔族遗文的法咒之外,孤发现其中很多内容都可以看到重华术法的影子。” “试想一下,花破暗当年是个聪慧至极的人,这种人不会喜爱照葫芦画瓢地学习术法,当他将沉棠的法术融会贯通之后,他一定会去琢磨研究怎么样让这些法术变得更特殊,更强大。沉棠施展的法术可能只是为了求稳,花破暗却会去求险、求奇。” 君上说着,随手捻了一个金红色的火焰在掌心之中:“比如这个,这是沉宫主当年留下的九莲焰火术,能够驱散凡人沾染的浅表魔息。你应当很熟悉。” 说完这番话之后,君上的手忽又翻结了另外两个咒印,紧接着金红火焰熄灭了,在他手掌心里托着的是一团蓝黑色的漩涡形瘴气。 墨熄蓦地睁大眼睛:“堕心诀?” “没错。”君上道,“这就是孤按照顾卿传来的黑魔术法记载,修炼出来的堕心诀。你在与燎国交手的那些年里想必曾被它弄得无比头疼,因为它正好与九莲焰火术相反,是能让凡人受到魔气侵蚀的法咒。” 君上说罢,把堕心诀挥散了。 “但是羲和君,若不是顾茫把堕心诀的术法图录密传于孤,孤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原来从焰火术,到堕心诀,中间只隔了两个结印而已。” 墨熄微微愕然:“……君上是说,花破暗的许多法术还是摆脱不了沉棠的影子?” “不错,燎国大多数的黑魔咒,术法源流都和重华相似。”君上道,“他师从沉棠,出身重华,哪怕他后来再是脱胎换骨,他也无法挣脱他的根系。” “那么话再讲回来。你还记得沉宫主当年是如何牺牲的么?” “……史书上说,他是为了遏制花破暗当时炼育的一头血魔兽,最后与它同归于尽了。” 君上点了点头:“血魔兽凶暴残忍,怨戾惊人,如果任其发展,将有移山填海吞天噬地之能,更要命的是它还能不断地散发魔息,影响方圆百余里生灵的心智,逐渐让人感染戾气,变得暴虐嗜血。与它相关的传闻实在太过令人骇然,相传它是一头根本杀不死的魔兽,犹如凤凰涅槃,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哪怕它当年被沉棠封印了,重华历代君王都仍是对那魔兽的存在耿耿于怀。到了我父王那一代……” 他停了一下,说道:“为了以防万一,他开始隐瞒朝臣,偷偷做了一个试炼。” 墨熄一凛:“难道先君也曾想复刻出一只血魔兽?!” 君上道:“不是。” “那他……” “他在沉棠留下的图录密卷里,找到了一份关于炼育灵兽的卷宗,上面记载的灵兽与血魔兽极其相似,但能力却截然相反,乃是净世之兽。” “我父王当年,曾想要秘密地将这种可以对抗血魔兽的灵兽培育出来。” 这个秘密实在是出人意料,墨熄一时竟是无言——老君上曾经想炼一只与血魔兽相似的灵兽为重华所用? 墨熄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既有如此灵兽……沉棠当年为何不炼?” “因为灵兽虽有净世之能,但炼制的过程终究太过残忍,而且凶险。”君上道,“所以沉棠将之列为□□,而我父王,他也炼制失败了。” “不过依孤看来,先父失败的原因也不止是因为法术本身的难度。自古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先父炼育灵兽时,沉棠已经逝去多年,术法卷轴难以完全破译,此为天时不合。而当时的大泽城——也就是沉棠封印血魔兽的地方还被掌控在燎国手里,无法勘测灵流,此为地利不合。最后……” 他停了下来,又开始习惯性地转动他腕子上盘绕的天珠手串:“此举毕竟太过涉险,先父自然不会广布天下咸使闻之,而知道他在进行试炼的那几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各有意见,到后来更是矛盾尖锐不可纾解,此为人之不和。” “有如此三不合,想要成事也难。所以先父的这番谋划算是失败了,没有人知道他炼化到一半的仙兽灵体最后怎么样,或许自行湮灭,或许被他销毁,这始终是个谜团。灵兽的育化就此从重华的历史上被抹去,而唯一留下的痕迹——”君上顿了顿,说道,“就是当年密切接触灵兽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些异变。” 墨熄微眯起眼睛:“……有哪些人?” “这是特禁机密,只一代就销毁,所以就算是孤也不能完全知道。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三个人。”君上说着,手上的珠串一顿,拨过去一颗珠子。 “第一,周鸮。” “周鹤的父亲?” “不错,周鹤的父亲,前任司术台大长老周鸮。他当时应当是直接负责仙兽炼育的第一术法大师,而在他身上出现的异变是变得异常嗜血。” 墨熄沉默一会儿,关于周家的血腥传闻确实不胜枚举。周鹤喜欢给人开瓢戳人脑浆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至于他的父亲周鸮,由于过世较早,墨熄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确实能记得这位大长老在当年的年终尾宴上总爱吃血淋淋的生肉……没有想到竟是出于这个原因。 “那么周鹤残暴与这件事也有关联么?” “有。”君上说,“这些异变的修士,只要他们与自己的嫡系血亲接触过多,造成的影响会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对方身体里。所以周鹤喜爱血腥味确实是受到了他父亲周鸮的感染。” “……那第二呢?第二个人是谁。” “是慕容玄。” 墨熄一惊:“慕容怜的父亲?!” 君上点了点头:“慕容玄作为先父的亲兄弟,当年也直接涉入了这场密谋。但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他很早就和先父生出口角,不再参与炼化,并且不久后就牺牲在了战场,所以灵兽在他身上造成的异变并不明显,也没有对慕容怜产生任何感染。孤之所以确定他是第二个人,是因为他的墓地。” 说到这里,君上又转了几颗手串上的天珠,接着道:“战魂山的英烈冢都是用白玉封存的,这种玉质地温淳,不会轻易受到侵蚀,可保下葬之人犹如生前,但先望舒的墓却是个例外。” “守陵人曾经来与孤禀奏过,说先望舒的坟冢封玉似乎是伪赝品,短短二十余年就已经开始老化沁色。孤于是责令匠人将先望舒的墓重新修葺,却不料在封石玉打开之后,匠人发现里面的尸身周身发黑……已经完全异化了。” 墨熄听得眉心低蹙,问道:“慕容怜知晓情况吗?” “他当时不在帝都,所以不知道。而且此事太过残忍,孤后来也没有告诉他。” “……” 君上叹了口气:“其实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要保守的秘密实在太多了,有些事情孤宁愿也不知道。……算了,旁且不提,孤接着与你说第三个人罢。” 这次墨熄却不用他说了,有了前两个案例,第三个显然已是呼之欲出。墨熄阖了阖眼眸,径自道:“……第三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不是先君自己。” 君上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你说的不错,第三个人就是父王。父王的异变是——” “异常畏冷。” “……是。” 当年的重华君主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异常害怕寒冷,明明是个火系修士,却喜欢拥炉簇裘,并且状况一年比一年严重。 人们当时都以为他是年岁大了,体质不如从前,却没成想背后还有这样的真相。 君上道:“先父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是受了灵兽炼育的波及,也不知道这种影响会直接传递到子嗣身上,依然时常与孤接触——他是这三个人中在世最久的,所以对孤的浸染也远超了其他两位父亲对孩子的影响。” 他垂下眼帘,手指抚弄着串珠,低声道:“孤年幼体弱,本身又属**灵流,一来二去便罹患了寒彻之症。”他的声音愈发轻下去,长睫毛下的眼眸犹如暗河流淌着情绪不定的幽光,薄薄的嘴唇轻启轻合,“先父在不自觉间给孤带来了缠绕一生的病痛,可他却还因为最后得知了孤的疾病,动了废储心思……” 君上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并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金銮殿上的赑屃水漏静静地往下滴着水。新的水珠落到潭影里,把旧的平静全都打碎成了粼粼波光。 哪怕是再简单的个人都会有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又何况是一个存世多年的邦国?墨熄从前只知道君上患有这种不治之症,却从来不知道这个病症的根源是什么,更不知道此时还与老君上有所牵连。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君上叹了口气:“……罢了,过去的事都已不再重要。如今让孤倍感危急的是大泽城陷落一案。” “你方才也听孤说了,大泽城是沉棠封印血魔兽的故地,自沉棠与燎国决战之后,它就成了燎国与重华的必争之地。燎国很清楚如果再要他们的魔兽涅槃复活,大泽就是他们必须掌握的地方,至于我们……无论出于防卫,还是出于钻研,也都不当将大泽拱手相让。” “所以这几百年间,重华与燎国在大泽展开了许许多多次的战役,轮番占据了这块故地。先君当朝时,大泽还是燎国土地,孤继位之后大泽城又被重新收归了重华版图之下。而孤当年重收大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密派了司术台的人,去大泽城探究血魔兽的封印痕迹。” 墨熄问:“结果如何?” 君上摇了摇头:“若是公开说出来,只怕能让整个重华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 他顿了顿,低声道:“血魔兽的封印已经解除了。” “!” “在燎国统御大泽的那十几年,他们已经成功解开了血魔兽的封印,将它从大泽湖深渊里救了出来。” 墨熄瞳眸收紧,说道:“既然血魔兽已经重归燎国所有,这十几年间为何一点异动都没有?!” “因为封印虽然解除了,可或许是血魔兽受伤太重,元灵溢散过多,所以它仍然处于沉睡的状态之中,无法供燎国修士驱策。” “但你明白的,最难解除的封印都已经解开了,沉眠什么的,也一定能够重新被唤醒。”君上叹了口气,接着道,“孤头一次听闻这密报的时候,焦虑地接连十余天睡不好觉,每日每夜都在想——血魔兽当真是彻底不能复活了吗?燎国是否有术法精绝的大术士,可以将它被封印了数百年的灵体恢复如常?如果有,那么需要多久?” “……” 君上以手加额,按揉着自己的眉骨,低声道:“羲和君,现在你知道孤为什么要这样急着送一个绝对忠诚的人去燎国做探子了么?我们必须清楚血魔兽的一举一动,否则不会有下一个沉棠可以守住重华的国门。” 墨熄沉声问:“那血魔兽如今的状态究竟怎样?” “顾茫当初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打探到与它相关的消息。解开封印之后,血魔兽就被收回了储灵囊里蕴养,但是因为沉棠当年对它的破坏实在太大,所以即使供奉得再仔细,它的力量仍旧在不断地削弱。至今仍没有半点复苏的迹象。” 见墨熄神色稍松,君上道:“但你莫要宽心太早,孤之前也一直觉得血魔兽的威胁算是解除了,不必太过忧愁,直到后来,大泽城的司术台修士密奏于孤,说在当年的封印之湖里发现了一丝血魔兽的残魂。” 墨熄沉默须臾后,蓦地反应过来了。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所以血魔兽至今没有苏醒,并不是因为它真的不行了,而是因为燎国少收了这一缕魂?” “正是如此。”君上道,“当年血魔兽被沉棠击得魂魄俱碎,有一缕残魂从封印中溢散,毫无意识地沉入了湖泽之中。正因缺失了这一缕魂魄,燎国才十几年无法将他们的国之利器从沉眠中唤醒。” “于是,这一缕魂魄就成了我们与燎国胜败角逐中,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 “孤得知此事后,立即命人去湖中搜捕血魔兽的残魂,然而这种行为犹如海底捞针,耗费了六七年,这才于前几个月把搜捕水域筛到了能够调查的范围内。” “只是那个范围约摸是百里湖泽,若按寻常法子继续搜捕,还需耗时数月,孤想着要尽快解除这个后顾之忧,于是便涉了一个险。” 墨熄:“……什么?” 君上抬起苍白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子:“召引。” “孤幼年时受到灵兽的感染,罹患了寒彻之症,但同时身上也多少有一些灵兽的气息。血魔兽与那灵兽同属一宗,只要孤尽力为之,多少能够对它起到召引之效。” 墨熄抿了一下嘴唇,几乎有些匪夷所思:“君上这几日昏迷不醒,是在试图感知血魔兽残魂的踪痕?” “是,所以这一次寒疾上袭,孤需要的不是及时纾解,而是任其发展——寒疾越重,孤身上的灵兽气息就越重,也越容易感知到血魔兽的具体位置。” “而就在昨天,孤刚刚确定了那片残魂的具体所在,本想着即刻派人收回……却在今日孤一上朝,就得知大泽城已经失守的消息。” 大殿里的阴冷之气随着他唇齿轻动,而一下子压到了极致。 君上闭上眼睛,握着龙椅扶手,手背上根根经络暴突,他森然道:“燎国啊——定是燎国也终发现了血魔兽不能恢复的秘密。如今大泽城在他们手中,一旦他们搜捕成功,最后一缕魂魄落到燎人手里,等着重华的断不是一座城两座城的胶着,而必然是花破暗当年那一战的重演。” 他的眼里弥漫着雾一般的血气。 “羲和君,你可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这件事情涉及国之根本,任何或有二心的人,孤都绝不能诉之以真相。” “大泽失守,远比表象看到的更为严重。所以孤将会立刻派遣军队前去收复大泽,全军由你统兵。但是你一定要清楚,此行目的不为城池,而是为了湖泽里的血魔兽残魂——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它。” 顿了顿,说道:“若非如此,当血魔兽魂魄聚全,涅槃重生之际,莫说重华了……整个修真界都将陷入混乱。” “到那个时候……势必是,九州浩劫,四海涂炭!” 142、再出征 墨熄回府的时候,顾茫正在书房里读读写写。 朱漆小窗敞着,外头飘着零落碎花,顾茫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细葛宽袍,发辫松松地绾在脑后,束成一个没规没矩的松散丸子。风一吹,花影在他身上和桌案上游曳拂动。 墨熄一看他摊着的那一册书卷就知道他又在记录那些正在流失的记忆了。顾茫写的很专注,没有觉察墨熄的到来。他腮帮微微鼓着一口气,浆果般的嘴唇微抿着,烟云般的睫毛在他鼻翼处投下温柔的倒影,间或颤动一下。 墨熄并不愿意就此打碎这太过来之不易的祥和,就这样站在书房半敞的门外看着。过了好一会儿,顾茫终于写完了今日想写的内容,于是他抬起头来。 看到立在门外的男人,顾茫愣了一下,微睁大了湛蓝的眼睛:“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一直在外头站着?” 墨熄明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却在这一刻无比平静而自然地说了句:“没有。也才刚来。” 说着,他进了屋子。 顾茫问:“朝会怎么说?今天君上复朝了么?” “复了。” “那就好,这样的话狮驼关附近的城池也——” “已经迟了,大泽城失守了,今天刚刚到的奏报。” 顾茫蓦地一惊:“又一座城?!” “嗯。”墨熄道,“君上已经拟了诏书,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将这几道诏书下至各个相关的宅邸,正午就要去点将台集结点将,举兵前往北境。” “他已经跟你商量过了?” 墨熄顿了一下,说道:“是。还是由我带北境军出征,另外配了五万飞马营修士,由慕容怜带。还有五万赤翎营修士,暂时还没有定将。” 顾茫原本听到慕容怜要去,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了,他心道慕容怜如今显然已是无心沙场,对浮生若梦的瘾头大到了这个地步,君上却还是要派他去……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然而等他听到“五万赤翎营修士还未定将”,眉头就皱的更深了。 “他还没有人选?” 墨熄摇了摇头:“他属意梦泽。” “……” “梦泽虽然体弱,但赤翎的旧部曾经是由她统帅过的,而这支军队又是第一贵族精锐,虽然听话,但毕竟桀骜。君上担心换了其他人做领帅会被赤翎的贵族精锐呛得受不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希望梦泽能坐镇赤翎军中,不用她真正做什么事情。” 顾茫抿了下嘴唇:“你觉得君上真是因为这个?” “他为了什么,我并不想去揣测。”墨熄道,“我在点将之前回府一趟不是为了别的,我是想来问问你——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代替梦泽接手赤翎旧部,与我一同到前线去。” 顾茫一下子愣住了:“你要我……接手赤翎旧部?” “是。你愿意吗?” 从顾茫的脸上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他情绪的变动,顾茫在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被“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邦国,与同邦人并肩作战”的这种意外冲得血色上涌,七分错愕三分欣喜。 可逐渐地,他脸上激烈的绯红就有些潮退了,眼睛里的光也有些黯淡下去。 顾茫慢慢道:“墨熄。我很想与你一起去前线,哪怕你今天回来不和我说,我知道了也会这样去做。” 墨熄不由苦笑:“我明白。我其实并不想你去前线,但我想如果我真的阻拦了你,你不会高兴,只会怨我。所以让你同去的这个提议,是我与君上说的。” 顾茫怔了一下,随即垂眸:“谢谢你。” 墨熄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手劲一贯都有些大,顾茫的丸子发髻又扎的松散,被他一揉,几缕发丝就垂了下来,漆黑地垂在脸颊边。墨熄道:“你去也有去的好处,至少我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就去和君上——” 顾茫却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去战场。但我不想率领赤翎营的人。” 墨熄:“……” 顾茫道:“我不能再当领帅了。” “你想想看,赤翎营全是亲贵出身的修士,与燎国对战那么些年,他们恨我都恨到骨子里了,要他们愿意听我的军令,那就是天方夜谭。”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那你不必有忧虑。”墨熄道,“你戴上覆面,君上会告诉赤翎营,你是王室的一个显赫贵族,但是因为一些缘由暂且不宜公开具体身份。有了君上这一句阵前训诫,主帅又是我,他们哪怕再多猜测,也不会有任何妄举。” 墨熄深邃的眉弓下,那一双漆黑若夜的凤眸看着他,那眼神温和,没有强迫,没有劝导,只有无穷无尽的包容,像是吞浸了星夜的沧海。 “只要你愿意。” “但如果你不愿意,或者你只是想当一个小兵,随在我身边,那也都由你。” 顾茫又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墨熄的苦心。 率领赤翎营打一场卓著胜仗,日后若是能有机会将自己探子的身份公之于天下,这也是绝不可小觑的功勋证明之一。 想来这个赤翎营统帅的位置,墨熄和君上讨要的很辛苦,君上属意选慕容梦泽为副帅,显然有他的私心,墨熄这是动了君上的利益才给他争取到的一张筹码。 顾茫沉默一会儿,说道:“……还是让梦泽去吧。” 尽管心中多少有些准备,但当听到顾茫真的放弃了的时候,墨熄的眼神还是微恸了。 ——就像顾茫能一下看透墨熄做的牺牲,走的险棋,触犯的君上的界线。 墨熄又怎么会看不透他师兄的放弃亦是为了他? “顾茫……” 顾茫笼着宽大的深蓝色衣袖,解释道:“我当这个赤翎营的统领终归还是不合适的,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保不准就会有谁发现端倪。若是在大战时我的身份暴露,势必会引发重华军士的内乱。” “而且我的记忆一直在慢慢地缺失,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去做这个将领,没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是不行的。”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茫看着墨熄黯淡下来的神情,上前捧住了墨熄微凉的脸庞,眼尾展开柔软的笑痕,“但是我也只是想为重华出一份力,想和你们并肩作战,想陪在你的身边。” 顿了顿,他微微踮起脚尖,抵住墨熄的额头,手滑下来,与他十指交扣。 “这一次,就让我做你身边的一个随扈吧。” 墨熄低眸道:“你该有的位置并不是这个……” “我想有的位置就是这个。” 墨熄:“……” “乖。”顾茫蹭了蹭他的前额,“能有再与你一起为重华出师的这天,我已经很高兴了。” “和你。和北境军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墨熄,我们又可以比肩而战了。” —— 重华大历六月十七日。 夏。 熄战未至两载,燎国撕毁合约,举兵进攻狮驼关。因重华调兵拖延,燎军在击破狮驼险关后,闪电鲸吞枫城、荻城、大泽三城,将沉棠当年封印血魔兽之要地再次收归囊中。 大泽破城消息传来当时,君上终自沉眠中苏醒,为迅速将此城收复,朝议当日,君上便立行点兵,紧密备战。 猎猎罡风吹拂着鲜红的战旗,点将台栏柱边,君上负手而立。 在他左手边,是一袭黑衣金边的墨熄,右手边则是宝蓝色华袍的慕容怜。 烈阳高照,君上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下面阵列周严的三军,顾茫亦以覆面遮脸,立于其中。君上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顿了一下,随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以这种方式与他的顾帅打过了招呼。 北境军的统帅,飞马营的统帅都已经落定了。君上盘着手腕上的天珠,而后以扩音术将声音传至整个校场:“慕容梦泽,出列。” “是,君上。” 梦泽从军阵之侧走了出来。 她长相柔美,身子羸弱,但仪态却很挺拔。尤其是当她束起发辫,换作一袭修身的嫡系王室军礼袍时,就更显得军容端肃,谁都瞧不出她是个病恹恹灵核破碎之人。 君上道:“赤翎营主帅一职,今授予你。望你与望舒君同心协力,襄助羲和君北征大泽,收复失地。” 此言一出,军队里隐约有些骚动开始暗波流转。 慕容梦泽低头道:“遵命。” 她从传令官手里领了金令箭,踩着铺着朱红色毡毯的台阶,走上了点将台,按规矩站在了主帅墨熄的身边。 点将台庄严肃穆,不可有随意的交头接耳,可是当梦泽在赤翎主帅的位置站定时,不少勋贵都流露出难以置信且万分不满的神情。他们不吭声,眉眼一交汇,便已是不言而喻。 重华的可用之人不少,凭什么这枚金令箭是由慕容梦泽来接的? 莫不是君王私心? 莫不是想要梦泽与羲和君并肩而战,互通有无? 莫不是存心疏远外戚…… 种种念头仿佛实化,在静谧无声的点将台暗流汹涌。 而作为与君上接触至深的顾茫则很清楚这其中的深意:此一战事关重大,最精锐的部队都已被调遣,几乎可以算是必胜之役。而在此之前,各路勋贵推诿扯皮,以致城池失守,边关沦陷,实乃邦国不幸。 当时,主战的慕容梦泽明明全权受了君王的委托,却因女流之身横遭质疑。这件事明面上看,是那些勋贵遗老不服气女子代权,可往深了挖,还是这些拥有着丹书铁券,祖上封地的老贵族们没有把君上太放在眼里,所以才敢钻这样的空子。 旁系贵族都已如此气焰嚣张了,君上若再将赤翎主帅的位置授予他们任何一人,岂不是自己抬起手来打自己的脸? 唯有交与慕容梦泽,才能狠出这一口恶气。才能无声而威慑地警告他们:重华是孤在坐镇,女子也罢,奴隶也好,孤要用谁,你们拦也拦不住。 青天艳阳之下,君上道:“此一役共拨修士二十万,军压大泽,即日出征。” 战鼓擂响,校场上旋即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令声,甲光映日,戈戟耀辉。重华的修士照例喝着出征前的誓词,其声冲破九霄,响遏行云。 “谨遵君令!不破不还!” “谨遵君令!” “不破不还!” 顾茫匿在人群中,犹如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看着左右呼喝的修士,听着气吞山河的呼喊。犹豫了一会儿,他也试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一起,念出了那些从前印刻在他脑海里而如今已近生疏的誓词。 顾茫轻轻地念道:“与子同袍,不破不还……” 他跨上一匹普普通通的枣红色战马,兜鍪羽雉随风拂摆。 城门大开,大军北进。 那一瞬间,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故友他的同袍他的北境军当中,作为一名小小的士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阳光万丈的起点。 顾茫侧过脸,恍惚在身边看到了同样年轻的陆展星,看到了尚且青涩的墨熄,看到了那些逝去的七万兄弟重新复又上马。他们是那么年轻,而他已经如此破碎衰老。 “不破不还!” 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中,军队自校场向官道行去。或许是此一刻的阳光太过炽烈,透过睫毛刺痛了顾茫的眼睛,他竟有些酸涩得想要落泪。 这一年,他终于再一次出征。 就像他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143、燎国实权者 两日后。 大泽城。夜。 铮铮的流水琴音从大泽城太守府的官邸里流淌而出。那琴声初听来十分曼妙柔缓,但若凝神细感,便又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远观一个窈窕红妆的绝代佳人,走近了,却发现是个双脚离地飘飘荡荡的女鬼。 一身青衣打扮的燎国修士快步绕过回廊,趋至琴声传出的主殿,在门外抱臂道:“国师!城郊瞭望塔发现了重华大军正在逼近,其距离最多再消半个时辰,就能兵至大泽城外!!” 屋内的人没有回答,只有明亮的橙黄色灯光透过绷着轩窗的白绡布往外渗透。 等那诡谲幽森的一曲袅袅终了,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燎国的国师从容不迫地踱了出来。 这个男人戴着一张精致的金色覆面,束着金丝冠。明明只是一个国师,却肆无忌惮地越矩,穿着一袭绣着团龙纹的缃绸华袍,那袍子镶着银边,纹饰是灵雀尾羽炼成的丝线织就的,月色一照,端的是溢彩流光。 “这么快啊。”国师一开口,竟是十分松快的口吻,“我还以为他们最起码要三日才能赶到,看来我们占了大泽,可把重华王座上那个黄口小儿给惹急了。” 他笑吟吟道:“既然正义之师都已经这样迫不及待地来与我们一决高下了,那你们还不快去城头好生准备准备,莫要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失望。” 传令修士仍旧是低头抱臂的姿势,尽管国师的语气听上去心平气和,那张脸瞧上去也是和颜悦色的,但是传令官在他面前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燎国的每一个人,哪怕牙牙学语的孩子都知道,在这个黑暗国度,最可怕的不是君上,而是这个挟君弄权的国师。 此人喜怒无常,手段残忍,做的事情压根就不能用道理和规矩来衡量。别说其他人了,就连那个年少的燎君在他手中都不过是一滩他随时想扔就可以扔掉的烂泥而已。 想当初,君上方继位时,曾经想要联合母后的氏族拔出这个弄权之人。 但是结果呢? 结果是局都还没设下,就被国师拔除了所有的獠牙,所有涉事之臣都被剁成了肉泥。君上绝望崩溃至极,哭着跑去寻母妃依靠,可就在那个寒夜,国师亲临燎君母妃的寝宫,他像是故意要激测出新君的血性如何,竟疯到当着年轻小君上的面侮辱了那个女人,然后狂笑着将她枭首。 昏幽奢靡的寝宫内,国师懒洋洋地敞着衣襟,裸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他蘸了女人的热血,嬉笑着涂抹在燎君的脸上。 而燎君呢,他瑟瑟发抖,爆发出的第一缕情绪居然不是母仇,而是害怕。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国师皮笑肉不笑地,听不出喜怒:“不要杀你?你还真是个懦夫。” “呜呜呜……国师……求求您……求求您……” “不过这样也好。”国师瞧着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淡笑道,“你若是和你娘一样烈,玩起来虽是刺激,留在身边却是养虎为患——你窝囊一些,倒也挺不错的。” 当时一君一臣,孰尊孰卑,瞎子都看得明白燎国士族里甚至曾有人曾直谏国师不如取而代之,不过国师并无此意。 “当君上有什么有趣的。太累了,还是国师这个位置好,国师这个位置诱惑人。” “我生平最想做的就是国师一职了。”男人甜腻腻地微笑着,“你们莫要强迫我登基,我很乖的,哪儿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他不是有狼子野心,他本身便是一头茹毛吮血的恶兽。偏偏又是如此地喜欢故作亲切,哪怕从猎物的肚肠里抬头,也依然可以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露出最甜蜜的笑容。 所以,在这九州大陆,其实人人都很清楚,燎国之天下并不掌握在君王手中,而是属于那个性情乖戾的男子。 燎国的国师才是这个黑暗国度真正的主人。 而此时此刻,传令官正侍奉在这个男人身边,传令官自然很清楚其中利害——在他之前,这一年,燎国已经死了三十二个传令修士了,有的人甚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句话惹得国师不开心了要斩首。 又或者国师并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想砍人脑袋瓜子而已。 “还愣着做什么,你还不去让城门处的守军准备起来。”国师笑眯眯地,“这点儿事情都处理不好,难道还要打扰我今夜抚琴?” 传令官却觉得浑身都起了白毛汗,忙道:“是是是!我、我这就去!这就去!” 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国师微笑地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主殿里。 这座主殿如今已是一座人间炼狱——自刎的重华大泽城太守的尸体还未被抬出去,太守的妻妾,儿女六人自缢身亡,躯体也没有被放落。 他穿堂悠悠而过,修长的指尖拂过那飘摆悬挂的死尸,神情轻松仿佛是在拂过风铃。 国师很喜欢这样的情形,正因为他有这种变态癖好,所以即使已经入主了太守府两日了,他也没有让人来把尸体收拾干净。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主殿的最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把属于他的古琴。明灿的灯火下,可以看到那琴是由人皮为面、发丝为弦,镶嵌着九只眼睛,正滴溜溜地疯狂转动着。 他在古琴边坐下,调拨了几下琴弦,而后阖上眸子,重新悠游自在地抚了起来。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指尖揉拨,端的是一曲绵长,一曲悠然,一曲凄凄,一曲柔软……而当他弹到了一曲民间哄孩子入梦的小调时,遥远的城墙外头已然传来术法争鸣的爆响。 过了许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两个。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遥远城门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尖叫:“开结界!开守御结界!” “东城门调御守修士!” 城门处迸溅着血与火的呼喊,传到太守府时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残音,更被九目琴的琴声涤荡得犹如镜花水月。 “一曲终了,国师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吩咐道,“攻城动作倒是挺快的。出去问问吧,这次重华的统帅们都有谁。” 侍立在一旁的随扈便领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随扈小趋着跑回来,垂首答道:“启禀国师,守城营的弟兄们说这次重华派来的主帅是他们的羲和君墨熄!” 国师从容道:“一点儿也不意外。姓墨的骁勇善战,唯独不能和他的师兄对决,如今顾茫被我们送回去了,重华派他过来也没什么奇怪。副帅呢?” “慕容怜。” 国师笑道:“烟鬼而已。” “还、还有一个呢。” “哦?”国师煞有兴趣地,“是谁?” “慕容梦泽。” 国师覆在琴弦上的手指顿住了,而后他嗤道:“派个女人来当副帅,重华是要亡了,还是他们的君上老儿打算让他妹妹与墨熄多攀攀交情?慕容梦泽……一个灵核萎靡的药修来当副帅——重华给她领兵多少。” “五万。” 国师嘻嘻笑道:“五万?就算她慕容梦泽心有韬略,然而自身羸弱至此,也不怕拖了别人后腿。这丫头好厚的脸皮。” “国师所言极是。” “对了。”国师稍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顾茫怎么样?我听闻他与墨熄的关系日趋和缓,墨熄之前还将他带回自己府上收为奴仆。这次征战他来了吗?” “禀奏国师。顾帅——”随扈自知失言,忙改口道,“属下言错,是顾、顾茫——” 国师却微笑道:“无妨,他好歹也为我大燎效力了五年,我大燎没有重华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你若想继续称他为顾帅也没什么不可。”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随扈哪敢再称顾茫为帅? 那随扈立刻道:“国师海涵,据大燎军机署前日探得的线报,顾茫被重华国君送去当了黑魔试炼的试炼体,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否则就算给他整个人泡进天香续命露里,他也断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可以跟来前线的地步。” 国师闻言却并无任何宽藉,他眯起眼睛,眸中闪着某种令人琢磨不定的精光:“谁说重华就没有大罗神仙呢?姜拂黎不就是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圣人么。” 言语中竟有些冷笑的意思。 随扈忙道:“盯梢着姜拂黎的探子说,姜拂黎又出去云游了,并不在重华都城。” “他轻功甚佳,一向神出鬼没,若是不想被你们发觉,就算盯得再紧,也总能被他钻着空子。”国师道,“这支敌军之中,慕容怜、慕容梦泽都不必太过上心,只消留意着些墨熄。还有……若有任何疑似顾茫的人,速来报我。” “是!” 国师一拂衣袖:“去吧,让他们守好城池。我要闭关三日,三日之后,我自会亲自解决这些后生。” 随扈恭恭敬敬地应了,很快躬身退下。 国师的指尖重新搭抚在琴弦上,轻动了数声,而后接着拨响那一曲悠长琴音。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夜更深了,遥远处厮杀和爆裂的轰鸣是如此清晰可闻。 城墙外,重华和燎国的修士在胶着对战,渐渐地血流成河,而城池深处的太守府,国师的琴声再也没有凝绝过。 待到吴钩高悬,白霜落瓦,太守府衙内的一盏油灯燃到了极致,它爆溅出成串的花火,蓦地熄灭了。 飘悬着那么多具死人的太守府因此显得更加鬼气森森,光线黯淡,但也正是因为这突然黯淡的光线,可以看到帷帐后头——与国师一丈之隔的纱帘之后,原来一直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球正在半空中飘拂着。 只是那光球实在太昏幽了,先前并不起眼,它躲在角落里一浮一沉着,羸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散去。 国师抬眸,目光从黄金覆面后投射出来,落在着影影绰绰的光球上。 他贝齿森扣,对它低沉道:“……净尘,你看。我都哄你那么久了,你还不愿醒来吗?” 那团被他成为“净尘”的光芒萎靡地闪了闪,慢慢地,又暗了下去…… 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低沉道:“任性也要有个限度,早些恢复过来,然后与我回去吧。若是你落到了重华人的手里,那他们这一群伪君子,可不会像我这般懂你。” “你总不想再被封印。对不对。” “乖,复苏吧……” 144、同眠 大泽城郊。 当旭日刺破云霭,薄红洒满大地,第一场攻城战总算是过去了。 古老的边陲之城在晨雾里逐渐显露出了它浴血一夜后的模样。它像是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横卧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破烂的砖瓦犹如翻起的皮肉,染红的护城河像是从它伤口里汩汩淌出的鲜血,还有城池之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燎军的,重华修士的,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蝼蚁一般散落在大泽城下。 这是第一战,战事未休时,谁也不会先来收拾弟兄们的遗骸。这样的情形墨熄也好,顾茫也好,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仍会觉得很疲惫。 “墨帅,不再进攻了吗?” “对方应对仓促,损失虽重,但一夜下来,他们后续的戒备都已经调整到位,半个时辰前就与我们陷入了胶着拉锯。”墨熄摇了摇头,“长途奔袭再加一夜鏖战,重华的修士都已经疲惫不堪,再打下去战局便是对我方不利。休兵吧。后撤扎营,让他们处理伤势,各自修整。” “是!” 重华的修士便撤至城郊周全处,筑结界战壕,扎营休息。 墨熄也回到了他自己的营帐里。那里有好几个近卫在忙着收拾床榻桌几,其中就包括了顾茫。不过为了别让顾茫戴着的覆面显得太惹眼,墨熄特意命这次所有派发给他的近卫都戴了面具。 边陲的风吹得帐篷帘子哗哗作响,墨熄走进来,对正在忙碌着的修士们道:“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布置。你们都出去吧。” 顿了一下,又对顾茫道:“你留下就好。” 于是其他近卫都依言离开了,帐帘垂落,墨熄走到顾茫身前,抬手摘下了顾茫脸上的覆面:“没人了。不用再戴着这个。” 顾茫道:“你也不怕被人瞧见我?” “不怕。”墨熄说着,转身将他的覆面搁在了床几上,然后上前拥抱住顾茫。 大抵是觉察到了顾茫的紧张不安,墨熄叹了口气道:“逗你的,我在营帐外施了镇守结界,没我的允准,别人进不来。” 他的下巴抵着顾茫的额前。 几许后,墨熄低头亲了亲顾茫的发顶,抬手抚摸着顾茫的头发,轻声道:“抱歉,明明是你的军队,却不能让你亲自率领着。只能由着我这个后爹折腾。” 顾茫低头笑道:“北境军差不多都大换了血了,我要是真的再回来,那我才是真的后爹。再说了,你我又有什么区别?你做的一点儿也不比我差。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 “嗯?” “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身边吧。” “……” “墨熄,我也该做点事情。” 墨熄一点也不意外顾茫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他一直就知道顾茫早晚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好像他其实觉得哪怕给顾茫一次机会,让顾茫回到过去,顾茫也还是会选择走上这一条荆棘遍布的老路。 这个瞧上去很眼神很柔软的男人,其实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心。 “会有委任交给你的。但不是现在。至少在第二次攻城战之前,你都不适合去完成我想请你完成的事情。” 他低头,对上顾茫有些失落的目光,停顿之后补上了一句:“劳烦师兄再等一等?” 既然墨熄都已经这么说了,顾茫也没什么好再讲的。两人折腾了一天,和北境军的其他修士一样都很累了,墨熄道:“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 “我再看一会儿沙盘。”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多上心。”顾茫抬手戳了戳他的心口,“看完早些休息,哥哥我在床上等你。” “……”墨熄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 顾茫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暗自发笑,明明都是已经抵死缠绵过那么多次的人了,却还是会因为对方一句不加掩饰的玩笑而默默绯红了耳尖。 他这个小师弟啊……偏生就是那么惹他欢喜。 沙盘推了很多次,进军的方式与结界布置、路线谋划也重设了很多次,等墨熄熬完,回头瞧见顾茫已经伏在行军榻上睡着了。 就算是一军将领,墨熄的行军榻也比其余人宽敞不了太多,所幸顾茫睡觉习惯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生怕占据了谁的地盘似的——他骨子里的卑微以兽性的方式体现出来便是这样的可怜又可爱。 专注地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墨熄起身去洗漱沐浴,回来的时候顾茫还是一动也没动,猫儿一般蜷缩的睡姿。 他在床沿处坐下,动作很轻,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只是床褥微微地下陷。 而后他合衣上床,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腰腹处,阖眸休息。 墨熄实在是个很自律的人,曾经有过的那些失控、暴躁、激怒,也实在是因为他被困在了一团迷雾里不知真相所致,并不能说他本身的性子便是如此。所以他与顾茫冰释前嫌了,好不容易盼得了与爱人的真心相待,他却一心担忧着顾茫的身体,而不是像世上的许多男子那样恨不能立刻巫山**将爱人重新占为己有。 如今他只希望顾茫能好好的,无论记忆能维持多久,清醒还剩多少时光。 他只希望他康健就好。 …… 只可惜男人的身体与男人的脑子并不是同一阵线的盟友,睡到正午时,墨熄迷迷糊糊地从深寐中醒来,却立时发觉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了个身,侧蜷着缩到了他的怀里。更要命的是顾茫睡前随意拢着的浴袍散开了,雪白的衣襟下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一只□□的腿还微向前伸着,贴在了墨熄的身上。 墨熄的呼吸一下子便凝住了。 —— 心怦怦地跳着。 这般情形,实在是很像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墨熄未曾向顾茫表露心迹之前。 那一阵子,顾茫也总喜欢黏着他睡。 事实上也不是顾茫喜欢黏着他,而是因为当时陆展星勾搭上军营里一个俏丽女修。 顾茫当时是和陆展星住在一个毡帐里头的,有一回顾茫咬着苹果悠游自在地回去,一掀帐篷帘子就看都自个儿兄弟和一个女的在榻上颠鸳倒凤。 顾茫差点被卡在喉咙口的水果块儿给噎死,脸瞬间涨得比苹果还红,连忙把帘子放下了拔腿就跑。尽管后头陆展星追着他道歉了很多次,什么“哎呀都怪我一不小心忘了施结界”,什么“哎呀茫儿我咋记得你说你今晚不回来了”——都不顶用。 别瞅着顾茫成天拈花惹草的风流模样,其实那时候他还是个连接吻都没和人接吻过的纯情小伙儿,这么近距离瞧见酣畅淋漓的活春宫,还是自己兄弟的活春宫,这惊悚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顾茫嘴上打着哈哈说着没事儿,鸡皮疙瘩却起了一身,所以那一阵子他特别不爱回自己帐篷,唯恐又看到什么刺激画面,但他又不能不睡觉吧?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投奔他所有哥们儿里看上去最清高最靠谱的那一位。 顾茫当时就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高高兴兴地骨碌滚到墨熄床上去的。 墨熄死活不肯,给出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我有洁癖。” 顾茫说:“我洗澡啊。” “我床太小了。” “睡俩人还是可以的。” “我不习惯和人同寝。” “多睡睡你就习惯了。” “我睡相不好,梦中或许还会打人。” “哎哟,这么严重啊?” “是。” “那哥哥可更加得跟你一起睡,替你好生纠正纠正了。” “……” 软磨硬泡加霸王硬上床,最后墨熄被他折腾的没辙,只好由着他躺了大半张木榻,自己面对着墙壁贴着睡。 顾茫看着墨熄合衣而卧,发髻不松,规规矩矩清清冷冷的模样,心中十分宽慰且放心——他觉得自己选对了人,这是一朵多么自律又正经的高岭之花啊,绝不可能在军营里随意勾搭女修行那苟且之事的。 可顾茫不知道的是,这朵高岭之花的心里奔流着怎样的欲。那些欲若是放肆宣泄出来,足以将任何一个人烫伤烫坏,冲刷到破碎支离,而这份欲竟是由他而生,洪流一般意欲倾入他身体里的。 于是那一阵子顾茫自己是睡得安心踏实了,远离了他陆哥带给他的噩梦,却给墨大公子带来了无比糟糕的春梦。 墨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连翻身都不敢。偏偏那时候又是冬天,他天生体热而顾茫畏冷,所以顾茫睡熟了之后还会无意识地贴过来抱住他。过了很多年之后墨熄都还能记得那些夜晚——帐篷外头是弥天风雪北风呼啸,帐篷里一片漆黑,一床厚重温暖的被子下面,顾茫香甜地蜷着,一只手从他身后搭着他的腰,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时不时梦呓着蹭一蹭。 顾茫那会儿还真的觉得墨少爷冷淡无情,男女不近。却没发觉这位“冷淡无情,男女不近”的年轻男人是用了怎样的克制力,才压住了想反身把他按在床上欺负的□□与野心。 他唯一发觉的是墨熄那时候每天早上不是起的比他早很多,就是要等他出了营帐才肯坐起身子,反正就是不愿意和他同时起床。 以及墨熄那一阵子总是上火,不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血丝,就是薄薄的嘴唇角起了一个泡,整个人也总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眼底还有些恹恹的熬夜才有的淡青色。 顾茫为此还忧心忡忡地问陆展星:“……我睡觉姿势是不是真的很差啊?我难道是梦游打他了吗?” 此时此刻,墨熄瞧着眼前熟睡的顾茫,目光一寸一寸拂过他师兄柔和的五官,微敞的衣襟……一切都和当年是那么相像。 他曾在最理想时,想过多年后能一直与他的顾师兄倾心相交,缠绵无止。 他也曾在最悲观的时候,想过要将那个叛国的男人捉回来,锁在他的府邸内,生生将之折磨到死。 他唯独没有想过原来过了那么久,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还是会重温他的师兄就躺在他身边,而却不敢轻易触碰的这种感受。 在这张床上,一切又都好像回到了他们都还青涩年少的时候,中间十余年滚滚岁月,血海洪荒,都在此一笔勾销。 墨熄心头烫得厉害,他望着顾茫,目光是那么柔软又那么炽烈。他对他的爱也好,对他的欲也好,其实从来也没有比当年损却一分一毫。 “墨帅!” 外头忽然传来近卫的声音,拔高了嗓门在喊他:“膳点房已经将饭菜备好了,兄弟们的都派下去了,您也可以去主营用膳啦!” 这小修士喊的响,墨熄还未来得及制止,顾茫就被吵醒了。那双湛蓝的眸子睁开,十余年的时光便又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们身上。 “唔……” 墨熄嗓音有些低哑,轻声道:“晌午了。可以吃饭了。” “困。”顾茫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就想往墨熄怀里钻,“再躺一会儿……” 床就那么大,顾茫钻过来的时候墨熄猝不及防,想躲又没有地方可以躲,于是当顾茫紧贴着他,感受到那熟悉的硬度时,墨熄便十分尴尬地僵住了。 145、缠绵如昨 几许沉默后,墨熄一下子坐起来:“你睡着,我先去——” 话还未说完,就被顾茫懒洋洋地拽下来了。顾茫的发髻很松散,柔软的墨发垂在白皙的脸庞边,他撑起身子半压在墨熄结实的胸膛上,抓着墨熄的手腕,透蓝的眼眸半醒半睡地望着他。大抵是因为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战场,能够以全新的身份去打一场自己心甘情愿的仗,顾茫的心情较往日好了许多。 他甚至是有些打趣地在逗着墨熄,一笑,咧两颗小虎牙: “嗯?你这样子怎么出去?” 墨熄:“……放开。” “遮得住么?” 墨熄在枕头上侧别过脸,不愿意看他,清丽而英俊的脸庞微微涨红,低声道:“住口。” 顾茫笑起来,依旧伏在他胸口,墨熄的眼睫毛太长了,簌然颤动着的时候就像蒲絮一样,惹得顾茫很想吹一吹。顾茫笑道:“宝贝,你不是说不凶我了吗?你看你又凶我。” 墨熄蓦地瞪大眼睛,他是真的久违了他师兄的不要脸,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却反过来指他太凶,这实在是太过得匪夷所思。 他一睁大凤眸,那睫毛就很惹得顾茫心痒了。顾茫于是真的凑过去呼的吹了一下,墨熄本能地阖上了眸子,侧着头无奈地:“顾茫,你能不能别——” 话未说完便成了一声闷哼。 因为顾茫趁着他闭着眼,俯身覆在了他的身上,低头亲吻了他的脸颊。 墨熄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眸色很深,有些错愕又有些不安地瞧着他。 喉结上下攒动着,墨熄低声道:“你别胡闹,想想你一身的伤。” “差不多都好了。”顾茫道,“妖狼的血也不是白淬的。” “差不多也不行,你若是再病了,这里可没有姜拂黎。” 顾茫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你要是再忍着,忍出什么躁郁症,这里也没有姜拂黎。” “……” “顾茫!” 顾茫自然是不会理会他的,他也不能将顾茫硬掀下床。只是墨熄的眼神看上去散乱又心焦,除却**之外,多的也是海一般的担忧。 顾茫于是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束成一个柔软的丸子:“真的啊,不信给你看看?” 他说着,半除却了自己的白色袍衣。 说起来顾茫回国之后,墨熄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他**的上身了,只是那些时候大多伴随着愤怒、惊愕、悲伤等等过于浓烈的情绪,再或是光线昏暗,所以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仔细重看过顾茫的躯体。 顾茫身上的伤疤确实是旧伤为多,新伤在他身上虽有痕迹,但很明显都在慢慢地淡化。 “虽然记不得太多细节了,不过燎国给我融血的妖狼,应当是仿照血魔兽饲育的。”顾茫说道,“不是相传血魔兽其实是永生不死的怪物么?只要没被封印,它死亡之后,过个几百年元灵血肉就能自然重聚,像凤凰涅槃一样能够重生。” 墨熄道:“这只是传闻而已。” “是啊,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毕竟谁也没在世上活个好几百年对不对?”顾茫说着,捉着墨熄的手道,“不过血魔兽的自愈能力强是真的,燎国后来依照它复刻的妖狼也有同样的能耐,他们把它的血淬给了我,所以……” 他带着墨熄生着薄薄细茧的手,贴到微凉的皮肤上。 司术台给他留下的伤疤仍能看得到,但触手却已经感觉不着什么痕迹了。 顾茫低声道:“我也一样。” 指腹下面是薄薄的肌肉,顾茫握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去。墨熄一时说不出是感到些许的安慰还是感到更多的心疼,安慰是因为顾茫受到的创伤正在快速地消失,心疼则是因为这具躯体留不下太多伤痛的痕迹,而顾茫承受的痛楚远比肉眼可见的来得更深。 “不过这些老的疤痕一直都在。”顾茫道,“比如小时候和慕容怜打架留下的,还有其他一些印记……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些伤疤挺丑的,要是能都消退了就好了。” 顾茫道,“可惜妖狼血只能愈合重淬之后受的伤,重淬之前的它管不到。” 说罢又摸摸自己的肩膀,还有胸口的刀剑伤。 “真丑啊……” 回应他的是墨熄将他拉下来,将他拥在怀里噙住了他柔软的嘴唇,那温柔又炙热的亲吻里,墨熄低声对顾茫道:“想什么。” “你受再多伤,有再多疤,都是好看的。” 顾茫被他亲吻着,很快地,腰就有些软了,唇舌纠缠发出暧昧的声响,彼此的欲念都有些不可遏制。 但墨熄再不是方才弱冠的青年了,他尚能存留他的理智。他知道他的顾茫哥哥总是纵容他,喜欢跟他说“没事”,喜欢跟他说“很好”,喜欢教他“放心”。从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顾茫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怎么变。 区别只是在于,十年前墨熄会信以为真,愣头小子不知轻重地就把所有的力道与热切都倾注在他师哥身上。 十年后墨熄终于不再那么傻。 愣头小子到底还是成了重华的砥柱与英雄,也成了顾茫哥哥再也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去的男人。 墨熄将他翻了个身,低声道:“腿并拢些。” 146、喜欢与感恩 缠绵过后,他们的心脏怦怦跳动着,周围的温度热得可怕。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了,时间,仇恨,罪孽,曙光,此时此刻他们就好像是十多年前彼此爱慕的两个年轻人,想就这样与所恋之人纠缠到地老天荒。 再一次**的时候顾茫搂着墨熄的脖颈,有些承受不住地哭了。 墨熄听到顾茫唤他的名字,又唤他师弟,还唤他公主,唤他兄弟。所有他们人生中曾经有过的身份、关系,只要是美好的,顾茫都在这激烈的缠绵中喃喃着授予了他。 像是要把他们相恋十四年来所有的真心言语,都在此一朝补上。 “哎哎哎,你今天中午的时候听到了吗?” 傍晚,驻军统领们都去主营帐开会了,有几个闲下来的小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是不是想说墨帅的帐篷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是啊!原来你也听到啦?我还以为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呢!” “不过我不确定……谁也不敢离墨帅的帐篷太近,大概是别的什么动静。毕竟那可是墨帅啊。”小修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咱们跟着墨帅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他是什么性子咱们都该清楚。他不会和军营里任何姑娘家胡来的。” 一众人都觉得他说的在理。 但没过一会儿,有人小声道了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们别忘啦,梦泽公主不也已经来了前线了么。” 他这么一提点,登时好几个人醍醐灌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俩已经私下里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早就听隔壁营的小花说,他端午节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过墨帅和梦泽公主幽会啦!梦泽公主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装打扮,还带了张覆面,不过他们俩接吻的时候正巧被小花看到,墨帅谨慎极了,立刻就替梦泽公主挡住了脸!那护妻护的,啧啧啧,那叫一个没话说。” 他每说一段,众人就讶异地哇一声。 一时间几乎所有凑热闹的修士都笃信了梦泽公主一定在中午时去了趟墨熄的军帐,并且还和墨熄睡了一觉。 “那动静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后爹真能耐。” “公主她身子骨那么弱,吃不吃得消啊。” 更有甚者,无聊到居然已经开始在忧心忡忡:“他们都已经这样那样了,君上知不知道?我寻思着咱们后爹这样做是不对的,还没把人家娶进门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多不好啊。” “你们说公主会不会意外怀孕……” 主营帐内,重新戴上黄金覆面的顾茫站在墙边,忍不住低低地打了个喷嚏:“阿啾——!” 帐篷里在商讨接下来一战应当怎么打,聚集了很多人,顾茫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随侍站在角落并不是很起眼。可他打完喷嚏抬起眸来的时候,却看到双手抱臂立在沙盘旁的墨熄在遥遥相隔地看着他。 顾茫一看他,脸就有些烧,心更是发烫。 屋子里那么多人,慕容怜正咬着烟嘴在沙盘前讲着自己的见地,梦泽公主一身黑金色戎装,束着金发带,也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其余伍长、队领都围簇在沙盘图纸边上,还有各个领首带来的随扈。 墨熄却隔着这么多人,因为他打了个喷嚏而特意看了他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顾茫有些不可遏制的心虚。他想要与墨熄相望,却又生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慕容怜的推演很快就被梦泽给否决了,梦泽只用了两处军力部署就破坏了慕容怜的进攻线路。 慕容怜咬着烟嘴儿,眯缝着端详了沙盘上的局势一眼,最后吐出几个字来:“最毒妇人心,服。” 梦泽不和他计较,反倒是歉然地朝他笑了笑:“怜哥,真抱歉。” 慕容怜哼了一声。 接下来轮到的就是墨熄了。 墨熄将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径自走到沙盘前,看着慕容怜留下的推演残局,低头思忖了片刻,重新调整了几面代表战力的军旗,然后开始了他的进攻讲解。 说起来,这还是顾茫头一次瞧见墨熄作为主帅运筹帷幄的样子。 他“叛国”的那一年,墨熄还太年轻,虽然有过独自领兵的经验,但都不算是特别大的战役。后来他走了,墨熄也成长了,却与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宿敌。 “左线由赤翎营的修士开疗愈阵法准备着,在我标着蓝旗的地方,留下两百名药修接应。”墨熄垂着纤长的睫毛,摘下了之前慕容怜插在南峰的两面蓝旗,改换到了城郊湖边,“北境军拨三千配合这些药修,开玄武阵和拒魔阵。” 顾茫靠在墙边,离墨熄最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成为整一个屋子的焦点,听着他缜密而周详地布局着全盘的战局。 那个位置,从前是他站着的,如今墨熄取代了自己,成为了北境军的脊梁与核心,顾茫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 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记忆最近消散得越来越快了,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清醒地注视着他多久。 “哎,你,对,就是你。”忽然有人进了帐篷,低声唤他。 顾茫微怔:“找我么?有什么事?” “你是羲和君的近卫吧?帝都供给法器符咒的押运官来了,烦劳你先去清一遍物资。” 顾茫回头想看墨熄一眼,但由于墨熄讲的仔细,战法又很是诡谲,许多之前随意站在周围的人都围簇到了沙盘旁。从顾茫这个角度,他已经看不到他墨师弟的全脸了,只能从人群缝隙里隐隐约约分得一点墨熄的侧影。 顾茫因此有些惆怅,又有些慰藉。 其实他早知道会这样,在他当年看到墨熄坐在学宫树下认认真真地读着卷轴时,他就知道墨熄总有一天会成为万人中央的那个角色。 他的明珠在散发着光华,这样真好。 顾茫应了小修士的请求,转身悄悄出了帐篷——曾经的北境军主帅如今是那么的不惹眼,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了,谁也不会关注到,谁也不会发现。 墨熄推演进军线路时一贯都很专注,待他讲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不过布局很精妙,众人听着不觉乏味,反倒是许多人都因为他的环环设计而感到背心发凉,汗湿重衫。他将整一场攻城战讲完之后,好几个队领都是重重地舒了口气。 “太可怕了……” “后爹也是真敢想……” 军会散去时,那些人一边往自己的营帐走,一边聚在一处唏嘘私语。 墨熄讲的时候全神贯注,并不觉得累,全部说完之后坐下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疲乏上涌。他抬手支额,缓缓按揉着自己的眉心。 主营帐的人都在渐渐离去,尽管这些人听得都觉得无懈可击,在场也无任何人能破他的打法,但墨熄自己仍觉得可以再减损失,于是他依旧在沙盘前坐着,打算歇息一会儿后再自己推演一遍。 正揉着眉骨舒缓,听到不远处传来斟茶的声音,过了片刻,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旁边。 这时候人已经散光了,墨熄自然以为能留在这里不声不响地陪着他的也只有顾茫,他阖着疲惫的眼眸,说道:“抱歉,方才一直在忙着,顾不到瞧你。泡了什么茶?” “灵山妙雨。” 墨熄倏地睁开眼睛,微微色变地抬起头来。 “梦泽……” 慕容梦泽温柔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方才一直在与他们解说沙盘,我瞧着也很是专注,又哪里会因为你不曾瞧我一眼而生气。” 这番误会有点大了,但墨熄又不好解释,不然他说什么?说我想看的人不是你,是我身边那个近侍?这简直是把顾茫往风口浪尖上推。 眼看着梦泽眼波流转,似因为他方才那太过柔软的话语而升起一星半点的希望。墨熄沉默片刻,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再行第二次攻城,你先回去歇息吧。” “可是我想陪着你。” 见墨熄又欲开口,梦泽立时止住他道:“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你又想说要我爱惜声名,不要成日随着你,要不就是又想说你对我没任何儿女私情,让我不要误会。” 墨熄:“……” 梦泽垂下秀长的脖颈,虽然仍不失仪态,但神色已然有了些凄楚:“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了好多年了,背都能背出来。我心里也很清楚你待我只有感激,没有别的情谊。我也不吝求别的情谊——但你让我瞧一瞧你,陪一陪你,难道也不行么?” 墨熄道:“你若一直瞧着我,陪着我,就会看不到其他你真正应当看着的人了。” 梦泽抬起眸来,眼底流淌着湿润的光泽:“你不必替我担心,梦泽今生看着谁,陪着谁,都由梦泽自行抉择,无论结局如何,断无后悔。我亦不求那人回头瞧我一眼……我只想知道,大哥,如今你心里是已有别人了吗?” 墨熄没想到她竟会直接问出这样的话语,他沉默一会儿,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抬头对她说道:“一直都有。” 听到这四个字,梦泽并没有太意外,但仍是身形一颤,半晌才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也是……你从前拒绝我的时候……就与我讲过,说你不会喜欢我。只是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嗓音微微发着抖。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墨熄也能知道她言下的意思。 他早就对她表明过心迹,说过他心中已无他人位置。但梦泽从前哪里会信呢?只会当做是他拒绝她的一种方式罢了。 毕竟他和任何一个姑娘都没有过于亲密的交集,而他又不能指名道姓地说他付之全部爱意的人就是顾茫,所以曾经谁都不认为墨熄说的“心有所属”是真的。 直到最近,暧昧的痕迹越来越藏不住,诸多细枝末节浮上了水面,墨熄的话才终于变得令人信服。 梦泽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才强笑道:“是哪家的千金,你……你怎么瞒了大家那么久……” “不是什么千金。” 梦泽的脸色愈发白了:“是……庶民吗?” “……” 在这沉寂之中,梦泽的目光自墨熄束发的纚带上掠去。那一日墨熄错戴的发冠自然是早已被换下了,甚至这男人太不关心这些小物件,都不曾发觉自己曾经戴过一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帛带。 梦泽轻声道:“大哥,你可是亲贵。” 墨熄双手交叠于桌前,抬眼看着她。 梦泽哀然道:“你觉得你能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一起吗?远的不提,近的你看一看先望舒君。重华那么多前车之鉴,你……你自幼长在王城,你不是不知道……” 墨熄道:“你以为先望舒当年不清楚?” “那你也该想想他的下场!” 墨熄停顿些许,叹了口气:“梦泽,多谢你提点我。但我与他的事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他的。” “……” “因为我喜欢他。” 梦泽的眸中已尽是水汽了。墨熄起身,接着对她说道:“我也会保护好你。” 梦泽含泪问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感恩于你。” 梦泽闻言,闭目凄然而笑。 “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欠了你一条命,若你何时需要我,所有能为你做的我都会为你做。” “但是唯独这颗心。”墨熄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是我给不起的。” 梦泽复又抬眼,嗓音颤抖地问道:“……你断不会再变心意吗?” 作为金枝玉叶,问到这份上有多折辱她自己,墨熄不会不清楚。但这并不是折辱不折辱便能逆转结果的。 墨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会。” 几许沉默,而后,在这死寂之中,梦泽发出一声轻轻的凄笑,她怆然仰头,哽咽道:“……好……好……” 她没有再勉强些什么,又或许该说的,该做的,这些年都已经说尽了,做尽了。 “墨大哥啊……” “我竟恨不得你虚伪一些,能骗我一番,也是好的。但你连一场梦都不给我。” “你真是……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对她而言已是一败涂地的对话,想露出一个笑来维持那碎了一地的尊严,眼泪却又几欲夺眶。她大睁着眼睛,努力将泪水忍回去。 而后她转过身,慢慢地,几乎是有些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军营大帐。 147、慕容怜的异样 大泽是个雨城,当顾茫清点完粮草时,天色已然昏昏沉,远山处有浓云翻墨,朝着城郊不断逼近。顾茫安排了押运粮草的修士去营房休息,又命人将油布盖到粮仓草垛上,边塞外呼呼起风了,小修士们闹闹嚷嚷地赶在暴雨落下时将油布的四个角压齐。顾茫听到有人在嚷着:“快点快点,下雨啦,挡得快吃饭,挡得慢喝粥,咱们这是和老天爷抢饭吃呢!” 这番话是他从前在王八军里经常喊的,因此顾茫立刻抬头,果然瞧见一个自己的旧部卷着裤腿,站在粮草垛上指挥吆喝。 那旧部瞅见顾茫在看自己,从金黄的谷堆上踢踢踏踏走过来:“你是墨帅的近卫?” “……是啊。” “新来的吧,别傻愣愣的,咱们北境军近卫也是要做事的,快点一起来帮忙!” “哦,当然好。”顾茫就卷起袖子单手一撑,三两下跃上谷堆,和他一起把砖石压在油布的角角落落。 那旧部挺满意地看着他:“身手挺灵活,难怪能在墨帅左右办事。” 顾茫踩着松软的谷堆,与他一边压布,一边闲聊。那旧部是个话痨,一直在顾茫左右絮絮叨叨:“哎哎哎,这块旁边要再压一块。” “你手上这块砖石不够重,你可不知道,边塞的暴雨狂风可厉害了,小砖头一吹就跟树叶似的上天了。” “什么?夸张了?一点儿也不夸张,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北境军的老人了,北境军还叫王八军的那一会儿我就在军营里头了,我跟顾——咳,我跟顾茫一块儿打过仗的。我这压砖头的规矩还是顾茫那会儿教给下头兄弟们的呢。” 顾茫觉得有趣,忍着笑逗他:“顾茫当年亲自教你压砖?” “那可不?我一学就会,他还夸我聪明来着。你笑什么?不信?”小修士瞪大了眼睛,“我真没骗你,你别看顾茫那厮后来不是个东西,当年他在军队里的时候,还别说,挺像个人样的。” “是么。” “是啊,墨帅高冷,顾茫亲和,俩人治军风格差太多了,一开始把我们重新编入北境军的时候,咱还不适应呢。” 顾茫笑道:“墨帅那不是高冷,他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待你们也很好。” 小修士挪了挪一块放的有些歪斜的砖石,说道:“哎,反正墨帅那人就那样,说话做事都那么严肃,还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总比划给望舒君好。” 顾茫怔了一下:“划给望舒君?” “是啊。有传闻说之前君上重组王八军的时候,有想划给望舒君,或者干脆打散了分到各个军营里去的。不过后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听说是墨帅去和他说了些什么,就把军队挪交给墨帅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有些淡去,他陷入了思忖——原来君上最初的打算,是想这样处置他留下的三万残部的。 可他知道君上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没有利益交换的话,君上不可能随意变更最初的想法。墨熄是做了什么,才让君上改变了主意? “哎呀,下雨了。”小修士戳了戳他,“还有最后一点,压完了砖头就回营里避雨吧。粮仓里有油纸伞,一会儿我带你去拿。” 顾茫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雨很快就下大了,天地间的颜色都好像在瞬息间被冲得浅淡。大泽大泽,这座城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顾茫站在粮仓的屋棚子下面,帮着屯放粮草的修士们已经打伞的打伞,撑结界的撑结界,陆续笑闹着跑远了。北境军还是和他从前在的时候一样,大多都是极富活力也极乐观的年轻人,哪怕明日就是大战,也不妨碍他们此刻嘻嘻哈哈地在雨水潭里追逐嬉戏。 “来吧,雨大了点儿,不过可以踩水回去。”小修士邀他,“咱们这里就这样,从前顾茫留下的破习惯,改不掉了,闹闹腾腾没规没矩的,他那时候在雨里跑的最快了。” 顾茫站在干燥的棚檐下,笑道:“因为他那时候年轻啊,换成现在,他肯定也折腾不动了。你先回去吧,我等雨稍小一些再走。” 小修士不勉强,管自己踩着水一往无前地消失在了湍急的雨幕深处。 粮仓里没人了,顾茫安静地站在木栅栏边,仰头看着苍茫大地,雨水翻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屋檐汇聚成流,地上洼泽一片。 他站在一边,看着北境军修士勾肩搭背闹闹嚷嚷,他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最后他瞧见二十岁的顾茫和十七岁的墨熄笑着顶着一块油布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他眨了眨湛蓝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势渐微的时候,顾茫撑开了油纸伞准备回去。路过中军主营帐时却看见帐篷内透出了烛光,那昏黄温暖的光泽投映在水潭中,雨点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顾茫停下脚步,心道,难不成这么迟了,墨熄还没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讲完战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习惯,但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别说一遍,五六遍都该推演过去了。他觉得奇怪,于是收了纸伞,倚靠在帐篷边,轻拂开帘子走了进去。 沙盘前确实有一个人在抱臂沉思,岂料那人却不是墨熄,而是…… 顾茫微微吃了一惊。 慕容怜? 慕容怜半靠半坐在沙盘边上,手中擎着一管烟雾缭绕的烟枪,他眯缝着桃花眼,一边懒散地抽着麻烟,一边瞧着沙盘地图。也许是雨声太大了,又或许是他太专注,他没有听到顾茫进来的动静,只抬手捻起几面小旗,在沙盘的不同险隘处落下。 顾茫仔细看了一会儿,忽觉得冷汗涔涔——慕容怜那几面旗帜下的位置诡谲偏冷,行军线路虽然与墨熄不同,但方式却是一样的狠辣强势。如果按他这样的布局,胜算虽然没有墨熄的大,但只要能赢,速度甚至比墨熄的还要更为迅猛。 慕容怜不是在玩,他是真的在认真推演。 而且他还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想法,将代表着不同法术之能的旗帜反复换过多次,每一次调整,顾茫都能看出他极为清晰的用意和思路…… 那么白日里慕容怜那随随便便,两下就能被慕容梦泽破解的进军策略又算什么? “咳咳咳!” 忽然一阵揪心揪肺的剧烈咳嗽将顾茫从思忖中惊醒,慕容怜垂下烟枪,蹙着眉头不住呛咳着,他神情很是晦暗,一手摁着胸前,似乎想要努力压制下什么东西——可他最后还是呛出了星星点点的血沫。 “……”慕容怜用雪白镶着金边的巾帕把血迹擦去了,眼神阴郁。 他直起身子,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那只戴着蓝宝石扳指的手,将沙盘上精心布下的旗帜一点一点地拔除,将整个设计好的战局慢慢地毁掉。 做完这些,他白皙的手指一抛,将那些零散的小旗都丢到了旁边,而后颓然在椅子上坐落,仰起头,无比疲惫地合上了双眸。 昏暗阑珊的灯火深处,慕容怜的侧影显得那么单薄而孤寂。他双手交叠着,一直在下意识地摩挲着蓝宝石指环的戒面。 过了良久,顾茫听到他喃喃地叹了句:“……真可笑……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我难道就真的不如你么。 这句话在顾茫耳中萦绕不散,几乎响了一路。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慕容怜既有主意,又不服输,为何要在军事会上敷衍了事? 为何要待到夜寂无人了,他才抽着一杆浮生若梦,在迷蒙凄清的烟雾里,孤独地摆弄着阵前甲兵,推演一场波澜壮阔的闪电之战…… 回到主帅寝帐时,墨熄正好在给君上送信传音,他将传音雀鸟放飞了,瞧见顾茫进帐,脸上的神色微松。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淋雨了么?” “……我去清点了入库的粮草。没淋着,有伞呢。”顾茫揉了揉鼻子,并没有把在主帐看到慕容怜的事情告诉他。 墨熄将他带进怀里,将他暖了一会儿,说道:“膳房来送了饭,先吃了再休息?” 顾茫于是探头去看,果然瞧见桌上摆着几道清简的菜肴,旁边还有一个竹筒,筒里温着米饭。 “你也没吃?” “我等你一起。” 顾茫张了张嘴,原想说你胃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等我干什么,给我留一点不就好了。但是瞧见墨熄黑眼睛温柔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墨熄瓷玉一般的脸——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他才能这样捏墨帅的脸了。 顾茫无奈道:“你啊。” 坐到桌前,才发现原来那些菜肴都是从前王八军的修士们特别喜欢却又吃不到的。一盘酱汁鲜亮的红烧肉,配着白面馒头,一碟脆笋藕苗,一碗蛋花汤,虽然不是什么精致菜肴,但全军上下每人能食着一份,也是不小的开支。 顾茫道:“你这伙食给他们改善的真可以,我那会儿要是想给他们吃上一顿肉,真得求爷爷告奶奶好多遍,要么就得出卖色相去哄一哄村头酒馆的俏寡妇。” 墨熄打了一碗汤,推给他,说道:“你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不用再卖身俏寡妇了,实在要卖,就卖给我吧。” 顾茫咬着筷子笑了。 军营里的蛋花汤是一大锅煮出来的,撒着碧油油的葱花。但是墨熄知道顾茫不喜欢吃,所以早已撇去了上头的青葱。他看着顾茫咕嘟咕嘟地把热汤喝下,驱散了骤雨带来的潮湿,眼神逐渐变得非常柔和。 换作世上另外任何一个人,看到墨熄这样的眼神都会觉得撞了邪了,唯独顾茫不会。他饮完了汤,抬头对上墨熄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 墨熄叹了口气,取出洁白的巾帕,在顾茫的唇角拭了一拭,而后道:“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喝完汤永远不记得擦干净。” “哎哟少爷,我哪儿有你这么讲究啊,我吃土长大的。” “……” 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饭吃到一半,顾茫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道:“对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148、流言(上) “对啦,墨熄,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 顾茫道:“我方才在主营里看到慕容怜了,他在推军阵。” 墨熄原本在拿瓷勺舀着汤喝,闻言动作一顿:“是么……” “嗯,而且我看了他布的战局,和他白日里说的完全不一样,他有很不错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说出来,只是自己在推演而已。” 墨熄又垂着眼帘舀了几次汤,但都没有送入口中,最后他将汤勺搁下了。 顾茫问:“你不觉得意外吗?” 墨熄道:“说实话,没有那么意外。我其实觉得慕容怜近些日子来,举止一直有些反常。” “比如?” “周鹤要将你带去黑魔试炼的时候,他去阻拦了。之后阻拦未成,他就给你戴了一枚扳指,说是能够随时知道你的情况。然后他又来学宫寻我通风报信。” “……”顾茫听到他冷不防提及这件事,不知为何,眼神竟忽然有些闪躲。 墨熄没有揭破,只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然后接着道:“我后来得知,慕容怜当初阻拦周鹤带你走的理由是他也要做黑魔试炼。” “……嗯。” “世上恐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 “而且就算黑魔试炼确实是巧合,他和周鹤正好同一时间都需要人,那么你从周鹤处脱身后,他为什么不要求接着把你要过去继续当试炼体?” 顾茫低头默默喝汤,喝了好几口,才说道:“大概是不想再触怒你?” “那么扳指又如何解释。”墨熄道,“慕容怜给你那枚扳指,说是因为他能够通过它可以知晓你的状况,之前我觉得没什么,但仔细想了之后,这一条也解释不通。周鹤将你带走试炼是君上的旨意,如果慕容怜没打算和君上翻脸,那么无论你情况如何,他都不能插手置喙。” 顾茫嗯了一声,他又喝汤,他甚至开始用勺子喝汤了。 而墨熄是很清楚顾茫从来不喜欢用勺子喝汤的,除非顾茫只是想借一些什么动作来避开与自己的对视。 顾茫能在许多人面前守住秘密,唯独在墨熄面前,很多时候他的一些小细节会暴露出他的心态。 “所以他当时给你那枚扳指,我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如果你当时真的性命垂危,他会和君上翻脸来阻止试炼的继续,哪怕我不插手。” 顾茫慢吞吞咽下一口汤,抬头嘿嘿笑道:“小兄弟你想什么呢?他恨我还来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落梅别苑怎么对我的。哪里会替我跟君上翻脸。” “那么还有第二种可能。”墨熄道,“慕容怜在说谎。那枚指环根本不是用来反馈你的状况的,而是另有他用。” 他这样一说,顾茫的神色微微就有些变了。 过了一会儿,顾茫道:“唔……他当时把扳指借给我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有些头痛,心跳也忽然很快……他那指环难道附着什么法咒?” “不好说。”墨熄摇了摇头,“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然后我们再说回来,周鹤把你带走之后,慕容怜来到修真学宫找我,当时他给江夜雪留了几句话,没提别的,最重要的意思就是与我通风报信,告诉我你被司术台带去做了黑魔试炼。如果他的指环真的可以追踪你的情况,他又何必来找我?危急时他自去向君上禀报就好了。他找我只会导致一种结果,而那个结果他也清楚。” 墨熄顿了顿道:“他确信我一定会去阻止周鹤。” 汤没了,顾茫低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玩着勺子。 墨熄道:“我之前就在想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慕容怜当时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他就是不想黑魔试炼被执行。除此之外,任何的动机都站不住脚。” 顾茫没吭声,柔软的长睫毛低垂着,在眼睑处投落细碎的光影。 静默了好一会儿,顾茫道:“墨熄,我……我和他之间,其实……” 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吐露些压抑已久了的秘密,但话到嘴边,却又随着嘴唇抿起而消弭了。 墨熄道:“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便别说了。” “……” “你在望舒府住了这么久,有些不能说的事情再正常不过。我今日与你说这些话,没有其他任何意思。我信得过你,你也不必与我多做解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觉得慕容怜其人究竟如何?” 墨熄原以为顾茫会仔细斟酌一番再做回答的,却不料这一句话顾茫回答的很快。 顾茫说:“我不知道。” 墨熄望着他的眼睛,那双蓝眼睛澄澈,透亮,没有半寸隐藏。 “我脑子里记的东西……”尽管不愿意提到这点,但是避无可避,顾茫还是说了,“已经不太全了,我不知道关于他,我是不是还能想起全部重要的讯息,所以不敢说。” “那就以你记得的来判断,你觉得他吸食浮生若梦正常吗?” 顾茫道:“不正常。” 墨熄叹了口,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我刚回王城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堕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但后来历经种种,总觉得我瞧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君上曾对你说想要废禁他的落梅别苑,而老君上又曾动过废储而令立慕容怜为太子的心思——他做出这般选择,或许也是无奈自保之举。” 顾茫这回却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墨熄微感诧异:“哪里不对?” “慕容怜曾离储位最近,此事满重华皆知。看上去他对君位的威胁最大,其实不是的。他被盯得太紧了,根本没有翻出什么风浪的机会。而正因为他没有翻出风浪的机会,君上根本没有必要去整治他,甚至为了昭示宽仁,君上待他反而会是最宽厚的。” 顾茫略停了一下,继续道:“你还记得慕容怜吸食浮生若梦前的状况吗?” 墨熄叹了口气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纨绔,浪荡,争强好胜。” 顾茫点头道:“最后一个是最重要的。不错,慕容怜曾经非常争强好胜,但难道他那个时候就不想自保吗?难道那个时候他就不用顾及君上会怎么想他吗?他吸食浮生若梦前后,朝堂境遇其实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他吸这迷烟不会是为了放松君上对他的警惕,应当是另有原因。” 他鼓起腮帮,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说道:“只是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我之前也想过是不是慕容怜遭遇了某样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变故,所以心性大变,自甘堕落。但方才我看到他在军帐里推演兵法,我就清楚,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好斗的慕容大公子,没有变。你知道他在军帐里说了句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难道真的就不如你?” “……” “你看,他还卯着一口气,和你较着劲呢。” 墨熄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可就在两人谈话的这当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纷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人的争吵,能隐隐约约听到“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干什么管那么严啊”“你别拽我这么紧,你不就是个奴籍出身的戍卫官?”紧接着就传来扭打挣扎的声音,有近卫在帐篷外禀奏道:“墨帅!赤翎营有人严违军纪,阵前传谣!首犯三人皆已押至,请墨帅责处!” 阵前传谣? 还是赤翎营的人? 墨熄和顾茫相视互看了一眼,墨熄道:“稍等。”待顾茫重新佩好了黄金覆面,他才让外头的人进来。 赤翎营和北境军不一样,他们只收纯血贵族,并且戎装上都会绣上代表各自宗族身份的图腾。墨熄将那三人一一打量过去,一个是林家的直系,一个是周家的直系,还有一个则令墨熄颇有些意外,因为那是梦泽的一个远亲表叔,从前在年终尾祭的时候,墨熄还与他打过照面。 墨熄皱眉道:“怎么回事。” 近卫抱拳禀奏:“羲和君!这三名赤翎修士在军中妄议主帅私事,还传播谣言,到处说、说您……” “说我什么?” 那近卫敬畏墨熄,斟酌半天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阐述。正当这时,就听得那个慕容家的远亲扯着嗓子道:“我传什么谣了?墨帅和我侄女儿乃是情投意合,天下皆知!他们私下里会面谈情,我这个当叔叔的听着高兴,多说两嘴,难道还触了什么王法不成?!” 近卫怒道:“呸!你还不住口?!” “让我住口?你一个浑身上下没一点儿亲贵之血的人,你也敢命令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和君上是什么关系,老子要是不高兴,可以让你全家打包滚出重华都城!” 墨熄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他打断了这位表叔的吵嚷,说道:“前辈,你恐是误会了。” “啥?” “我与梦泽在中军大帐独处,只为谈公,不为谈私。前辈也是赤翎高阶修士,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您应当很清楚。重华与燎开战在即,此事我暂不追究,万望前辈慎言,莫要再犯。” 表叔并不领情,一双眼睛瞪得像是牛蛙,半晌,咬牙切齿道:“好啊!羲和君,你这人还真是面上一套背地一套,是!你是主帅不错,但你也是我的晚辈!你刚睡完我侄女儿,回头就对我这样指手画脚,全无恭敬,你信不信我——” 墨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侄女了?” 149、流言(下) 墨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侄女了?” “你,你居然还不认!”表叔大怒,指着墨熄的鼻子道,“好哇,人人都说羲和君是个正人君子,我看你就是个衣冠禽兽!刚睡完你就翻脸不认人,还要责罚你女人的表叔,你、你、你简直就是个白眼狼!” 他在这儿吼得起劲,旁边几个人的神色却是姹紫嫣红各有不同。仰慕墨熄的近卫看上去都快气疯了,另外两个散布流言的人则是瑟瑟发抖,顾茫戴着覆面,完全看不出神色,不过瞧他姿态倒也还算淡然。 至于墨熄自己,他坐在军帐的椅子上,双手交叠于膝,盯着此人瞧了一会儿,说道:“梦泽于我有恩,我瞧在她的面子上,再称你一声前辈。前辈,我不清楚是谁跟你说了这般荒唐的事情,但我现在告诉你,梦泽十分清白,与我从来无染。” “呸!骗鬼呢,你少在这里衣冠楚楚地给我装正经人!” 墨熄压着怒火道:“中军大帐我虽与梦泽独处,却无半点逾越之举,你若不信,自可以去问她。” “谁跟你说中军大帐了?”表叔竖着粗眉,神情鄙夷,“你难道还想在中军大帐里对我侄女动手动脚?流氓!我说的是晌午的时候!你在你自己营帐里——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都对梦泽做了些什么!” 墨熄:“……” 顾茫:“……” 见墨熄脸色微变,且不吭声,表叔便有些得意了,他龇牙冷笑道:“没说错吧?这回还狡辩吗?” “羲和君,我在赤翎营中,早听说你北境军治军甚严,从不为女色所误。今日看来也不过是敢做不敢当罢了!唉,只可惜我那傻侄女儿瞎了眼,旁人瞧不上,偏瞧上你这种人面兽心的不轨之徒,还被你玷污了身子……” 他仗着自己的年纪地位,话说的越来越刻薄,墨熄面色阴鸷,抿唇不吭,但顾茫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还没完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表叔打量他几遍,翻了个他一个大白眼:“哦,也就一个侍卫,居然来教训王室宗亲,呵呵,真乃天下奇闻呐!” 说罢喉咙管里又冒出一串不阴不阳的冷笑。 笑还没笑完呢,就听得墨熄道:“你说的没错。” “我晌午时,确与人在帐中私会。” 众人皆惊!每一双眼睛都倏地转向墨熄。 那表叔一愣之下,纵声大笑道:“哈哈哈,瞧瞧!瞧瞧!我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吧?小火球儿,知慕少艾这没什么,你也不算违乱什么军纪大事儿,只要你——” 墨熄却打断了他的话。 “侍官。” 近侍瞧上去都快转不过磨来了,情绪极其复杂地应了:“在。” “记我与人私会之过,参与君上惩处。” “……是。” 墨熄的话还未说完,他靠坐在椅背上,修长十指交叠,接着一字一顿道:“除此之外,再记赤翎营此三人阵前传谣,一并上参。” “?!”那表叔虎目圆睁,“墨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行径,却还说我等造谣,你你你,你凭什么啊你!” 墨熄站起来,琉璃珠一般冰冷的眼瞳下睨,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因为那个人,并非梦泽公主。” “!!!” 如果说方才墨熄承认自己与人有私情已是悚然,那么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满军帐的气氛都像是绷断了弦的弓弩一样,骤然碎灭了。 其余人自是不必说,就连顾茫都睁大了透蓝的眼睛,愕然地盯着墨熄看。 墨熄走到那表叔面前,伸出手,抬起那张肥腻的脸,低声道:“我真的已经忍你们太久了。” “自梦泽救我那一日,近十年,你们日日编造,句句讹传,今日竟直接传至我的面前。前辈,我就想问你一句——有意思么?” “……” “传我与梦泽有情,传我与梦泽有私,你们是觉得只要说的多了,我就真的会娶她为妻,还是因为觉得你们了解我胜过我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敬重梦泽,感恩于她,我人前人后说了无数遍,没人听我的,你们听风就是雨,言之凿凿只道我随时随刻都准备娶她。” 墨熄顿了一下:“梦泽若真的嫁入羲和府,到底是对她好,还是对你们好?” 表叔面色渐渐有些发黄,眼神闪躲道:“羲和君,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问你啊。”墨熄森然道,“一心造势,甚至不惜污蔑自己侄女的清白,你们这一支慕容旁族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又何必再来问我。” “你……你……”表叔肥厚如猪肠的嘴唇哆嗦半晌,眼珠子四下乱转。却也因为心虚而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墨熄直起身子,有些恹恹地闭了一闭眼睛。 正当他准备结束这场对话时,那表叔却忽然重新想着了一块新的立足之处,扬眉急急喝道:“墨熄,你……你你、不用编排别的理由!我看你、你就是个冷血薄情之徒!” “……” “梦泽自幼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不知道你原本对她有意?” 墨熄的凤眸都睁大了,在这一番争执里他有过错愕,有过厌恶,有过愤怒也有过倦怠,唯独没有过茫然。但表叔这一句话几乎都要把他给震懵了。 他几乎是噎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怎么就原本对她有意了?” 表叔道:“你若不是原本对她有意,她何至于在洞庭水战时为了救你,自损至此?她既然曾经能够那样对你,定是因为你待她亦是不薄,否则谁会无缘无故为旁人做到如此地步?难道你想说是梦泽自作多情不成?!” 墨熄当然不可能为了撇清自己,就把“自作多情”这样的判词扣在梦泽身上。表叔见他沉默,愈发得劲儿:“如今她身子垮了,年岁也大了,你便看不上她,急着与她划清界限。人都说羲和君是个有情有义的君子,原来你非但不是个君子,还是个负心薄幸的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最后八个字说的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帐篷里沉默许久,忽有人清脆抚掌。 “真棒,讲完了吗兄弟?” 表叔转头一看,见拍巴掌的是墨熄身边那小侍卫,不由怒道:“怎么又是你?都说了你不配和我交谈!” 顾茫笑道:“我也没打算和你交谈,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把话说过瘾。” 说罢转头对近卫道,“劳兄弟你把这位前辈带下去吧,找个帐篷关起来,管得严一些。没别的意思,只是前辈舌灿莲花,陈词实在太过出彩,放由他这么出去嚷嚷,咱们这仗也不用打啦,直接给羲和君定罪罢。” 近卫还沉浸在“羲和君居然真的和人在帐中私会”的震惊中无法自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磕巴道:“啊?……那,那墨帅您看……” 墨熄还未发话,就听那表叔嚷道:“姓墨的!就算你此刻关了我又能怎样?有本事你昭告整个重华你另有新欢了啊,你别说我们慕容旁支居心叵测,且看看其他无关之人将会如何评判你!我告诉你火球儿,你负了梦泽,你就是德行败坏!至于私下里攀上你的哪一位,她就是——” 就是什么他是来不及说出口了。墨熄倏地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墨熄的力道极大,虽并不打算伤及此人,盛怒之下却还是将他扼得喉头一歇,差点背过气儿去。 墨熄将他单手从地上提起来,盯着那张不住涨红的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了。” “前辈,你叫慕容烈,是不是?” 慕容烈被他捏凌空离地,双脚乱蹬,面如猪肝地翻着白眼瞪着他。 “传闻中,先望舒当年执意不愿娶赵夫人为妻的时候,曾有百官谏言。其中言辞最为刻薄激烈者,便是一位叫做慕容烈的远亲。” “——是你吧?” “呜……呜呜……!” 墨熄黑色的眼眸中闪着冰冷的光泽,显然已是忍到了极致,一字一顿道:“从先望舒,谏到我身上。前辈您还真是三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在替别人家的亲事忧思劳碌。不过晚辈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梦泽于我如妹,哪怕在重华人的口中我成了无耻之尤,我也绝不会娶她为妻。” 慕容烈都快被他给捏死了,两眼翻白呼哧气喘,看得周围两个赤翎营的贵族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眼见着再捏就真的要出人命,墨熄修长的手指这才一松,慕容烈便如稀泥一样蓦地跌坐回了地上,捂着红通通的脖子不住地喘气。 “前辈或许曾在先望舒的身上谋得了利好,但是我今日提醒你一句。先望舒是先望舒,我是我。三十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会在我身上重演。重华不缺一位先望舒了。”墨熄顿了顿,“也不缺一位赵夫人。你省心吧。” 说罢之后,便恹恹地挥手,命近侍将他与另外两个传谣之人一道压了下去。 待人都退下了,墨熄抬手,在帐营里重新开始施加结界。 顾茫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墨熄,他虽是逼得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圆过去的办法,中午帐篷里的事情,你又何必要如实承认呢?” 墨熄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止和他承认了。我也已经与梦泽说过了。” 顾茫惊了一下:“说什么?” “说我早有中意之人。” “……” “以前就对她说过,她不信。但最近大概是觉察到了一些什么,所以也知道我没有骗她。”墨熄道,“你不必多想,这种事情迟早也是瞒不住的,明日还要再攻大泽城,我还有些卷宗要看,你早些休息吧。” 顾茫瞧着他深邃的眉眼,神情间很有些固执的模样,心中又是杂乱又是酸涩,不禁叹了口气:“唉,你这又是……何必呢……” 墨熄将最后一重结界布好,回头道:“我愿意。” “……” 顾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走上去捧住了他的头,沉默一会儿,与他额头相抵。 夜深了。 顾茫却没什么睡意,墨熄在看卷宗,他就在旁边一边吃点心,一边看自己写的记忆录,看了一会儿,忽然合卷道:“墨熄。” 墨熄自卷牍中抬起头来,抬手执了柄银勺,拨亮了烛火:“怎么了?” 顾茫道:“我忽然想到啊,之前忘了问,你和那个慕容烈提到的先望舒和赵夫人……他们是怎么回事?” 墨熄睫毛轻动:“赵夫人就是慕容怜的母亲,你对她没什么印象了么。” “记得不算太清晰了。”顾茫道,“而且我与她的接触原本就很少,她不爱与人多话,在世的时候对下人的管束不多,但对慕容怜倒是一直很严厉,府中最常听到的就是她不让慕容怜干这个干那个,全都要按她的意思来。” 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她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墨熄道:“赵夫人确实容貌出众,曾是重华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是被先君指婚给先望舒……也就是慕容怜的父亲慕容玄的。她的才华相貌都无可挑剔,家世也与先望舒门当户对,不过慕容玄当时曾与另一个位分卑微的女子生了情愫,便怎么也不愿娶她,场面闹得非常难堪。” 顾茫挠挠头,这些传闻他虽然不记得了,但确实能从其他回忆里推敲出一些赵夫人和慕容玄的往事纠葛来,因此也不算意外。 他试探着问:“那后来慕容玄怎么就同意与她成婚了呢?” “局势压力吧,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缘由。”墨熄摇了摇头,“隔得太久了,传闻七七八八的,怎么样的说法都有。你怎么忽然在想这个?” 顾茫道:“唔……因为我印象里有个人,她也是望舒府的奴役,我小的时候,她非常照顾我,我总觉得她可能就是先望舒曾经喜欢的那个姑娘——” 墨熄道:“不会是她。” 顾茫听他断然否决,有些诧异:“为什么?” “先望舒喜欢的姑娘是个临安来的普通百姓,而并非仆奴。” 顾茫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个小包,墨黑的长发在脸颊边温润地垂着:“啊,那她既然不是奴籍,又为何不能与先望舒成婚?” “因为就算不是奴籍,地位也相差太悬殊了,而且那姑娘之前好像受过伤,记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过许多种不同的说法,有一种传言是说,临安属于岳钧天的封地,百姓皆隶属于岳钧天管辖,但岳钧天与先望舒关系向来不睦,知道他与一临安姑娘相恋后,就怂恿党羽一起去君上面前谏言,指摘那姑娘是燎国卧底,最终迫使姑娘离先望舒而去。”墨熄放下卷轴,他一贯不喜欢这种八卦传闻,听别人讲的时候他就很厌恶,自己来说就愈发神情尴尬。 他稍微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过还有一种流传更多的说法,是说岳钧天并没有说她是燎国卧底,而是派人去打探了她的出身,后来得知她曾经是个青楼娼妓,于是禀报了君上,那临安女子就自然不可能入主望舒府成为慕容夫人了。” 他头疼地揉按了一番自己的眉骨,说道:“差不多就这样,别的说法还有很多,我没记住。但大抵都与岳钧天有关,说那桩婚事最后是他搅坏的,他觉得那姑娘是自己封地的百姓,又来路不明,不愿背责,所以一直很反对他们成亲。” 顾茫看他无奈地讲着八卦的样子,瞧上去又好笑又可怜,忙绕过去替他捏了捏肩,趴在他背上哄道:“好了好了,记不住就不讲了。” “抱歉。你要是有兴趣,我下次去书摊给你买一本异闻录……” 顾茫忙道:“不用不用。” 让墨熄去买异闻录?别难为人家小本生意了,人掌柜该以为他是来查封书摊了的吧。 两人聊着聊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梦泽之事,虽然军中已隐有传言私下游走,但情势紧急,且北境军的军纪比其他两营要好上许多,因此流言蜚语大多只在赤翎营内流传,暂时掀不出什么浪头来。 第二日晨曦破晓时,重华按计划,对大泽城发起了第二次攻城。 150、沉棠幻影 “报——!” 太守府内,国师闻声,淡淡抬起眼来。他指端琴声未止,一边抚弄琴弦,一边道:“进来。” 传令官小趋入内,跪地行礼。 国师漫不经心地问:“外头情况如何?” “重华今晨第二次进攻,城北角楼陷落,守城营已退居北集市加固结界。” “是否撑得过明日?” 传令官额头沁着冷汗,抱拳低首:“守城营统领说他、他无能,只能尽、尽力……” “那他确实是挺无能。”国师云淡风轻地说完这句话,琴声渐促,忽然抬指一扬,低喝道,“霖铃,召来。” 但见得流光闪过,镶嵌在古琴上的九只眼睛里有一只随着他的命令完全睁开了——那只眼睛眨了眨,瞳仁透散出幽碧的光华,光芒越来越亮,逼得人无法正眼相看,待华光熄去时,古琴上方已然悬空了一枚溢彩流光的鳞甲。 国师一挥广袖,鳞甲径自向传令官飞了过去,悬停在他眼前。 “拿去。这是玄武重甲。” 传令官大惊失色! 玄武重甲,不是太古时遗留下来的神迹之一吗?那可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防御法器啊!怎么竟藏在国师的九目琴里? 还没震惊完,就听国师补了一句:“其中的一片。” 传令官:“……” “你别小看这一片,它也足够抵挡住十万雄师的攻伐了。拿去给我们的废物守城官顶着吧——记住了,守城官可以死,玄甲不能丢。如果回头这片鳞甲有什么损失。” 顿了顿,琴弦铮地鸣响,国师甜甜笑道: “我可要你们所有人来葬。” 传令官忙不迭地应了,双手将那鳞甲捧过头顶,两股站站地退下。鬼气森森的太守府于是又只剩下了国师一个人。 琴声还在幽泉般潺潺流曳着,而在国师面前,之前那一团名为“净尘”的光华已经化出了隐绰形姿,它瞧上去像是一只通体洁白的幼犬,每一根毛发都在散发着荧荧幽泽。但这只幼犬还没有什么意识,它伏在太守府柔软的毡毯上,爪子遮盖住自己的眼,一动也不动地趴着。在琴声的镇抚中,它显得很安详。 国师抬起眼眸,那只灵兽散发的光芒浮动在他眼底,他低声道:“净尘,他们给你的封印我都解得差不多啦。再有一天半,我就能带你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家乡去。你可要乖乖的,莫要再给我生出什么意外来。嗯?” 幼犬的耳朵动了一下,眼睑微微睁一道缝,里头透出的却是与它娇小可爱的外表全然不同的冷蓝色妖光。 于此同时。 城北角楼。 燎国此战折戟,北境军的腾蛇旗已在角落的断壁残垣里高悬飘飞。墨熄的前锋驻进了大泽城的这一隅,而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燎国修士造出的碧色守护结界正在重重升起。 斥候撤回来,对正打量着燎军守备的主帅墨熄禀明了情况,随后问道:“墨帅,要趁胜再攻吗?” 墨熄剑眉低蹙,抱臂望着那越筑越高的守城结界,神情沉凝。 “他们哪里来的玄武重甲……” 斥候一惊,扭头去看那碧色结界:“玄武重甲?!那、那不是咱们君子慧才有的神器吗?!而且君子慧仙逝后,玄武重甲也失去了契约者,不知散落到了何处,怎么如今会出现在燎国手里?” 墨熄一抿嘴唇,眸色幽暗:“他们这个结界的效力远非玄武重甲的真正实力,燎国掌握的重甲应当不全,或许只有一片两片。” 顿了顿,又道:“不过只要是玄武重甲,哪怕半片都够我们受的。” “传令,全军先缓进攻,驻守城北,原地修整。” “是!” “另外请所有的领帅来主营帐,我要与他们商议第三次攻城的计划。” 第三次攻城,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搜捕。 当年沉棠封印血魔兽的地方正处于大泽城北边的一个湖泊,重华大军已经撕破了大泽城的一个边角,从这个边角进去,身法迅捷的修士可以前往那个湖泊进行捕探。 不过此事涉及重华机密,墨熄不便明说,他只将探知血魔兽残魂的事情告诉了一支由君上遴选出来的搜捕小队,其余修士皆以其他理由安排了事宜,以作策应。 顾茫随军的任务也正安排在这一次行动当中。 “大致就是这样。”中军营帐的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墨熄与顾茫重新细说了一遍真实情况,“我派慕容怜、梦泽两营在大泽主城进攻,但目的不在攻城,而在分散燎**队的军力。真正重要的是那一支十名精锐探子组成的小队,必须在我们与燎国正面缠斗时顺利前往北面湖泊,将血魔兽的残魂捕捉。” 他说着,将君上给予的搜捕司南和索魂绳交与了顾茫。 “只要我们将残魂带回,燎国想要重新唤醒血魔兽就不会那么容易。所以这场战役,大泽城是否能攻下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燎国先一步把血魔残魂夺走。你明白了吗?” 顾茫将那金光熠熠的索魂绳在腰间束好,拍拍腰侧,接过司南:“放心吧,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任务失败过。”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佩上覆面,只穿着挺拔修真的北境军军服,束着利落的发辫。腰间配着金绳、刺刀、面罩,手腕上绑着千机匣,蓝黑色边缘的交领领口高竖着,将锁奴环尽数遮于那禁欲又严谨的衣袍之下。 此刻瞧去,竟也和多年前出征时一样的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墨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将他抱在怀里,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顶:“是。你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顿了顿,又道:“但是这一次你要记得,无论怎么样,你自己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什么支持不住的,你一定要唤我。” 他抬手,隔着交叠的军袍袍领,摩挲着顾茫的脖颈,那一朵他们年轻时曾为了守护对方,彼此落下莲花咒印的地方。 墨熄抵着顾茫的额头,低声道:“只要你唤我,我便会立刻来到你身边。记住了吗?” 从前的顾茫是墨熄的守护者,他只愿意给墨熄以最周全的保护,而从来没有想要与墨熄分享苦难。所以从前顾茫只会打着哈哈,说“没事的”,说“你顾茫哥哥最厉害”。但是如今,顾茫眨了眨温润的蓝眼睛,然后他抬起头来。 “好。”他说,“我都记住了。” 事不宜迟,这一轮修整不过才两个时辰不到,当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时,北境军令落下——重华发动了第三次攻城。 这一轮来得太快了,纵使燎国早有防备,也依然有些手忙脚乱。慕容怜率领的五万攻伐修士此次作为前锋与燎君正面相接,而墨熄的军队则与大泽城的北面与守军碰撞厮杀,一时间硝烟蔽日,地上的血比天际的红霞更为炽烈。 而在这声势浩大的进攻掩护下,包括顾茫在内的十人密探精锐自北面出发,以各自不同的线路疾风般潜入了大泽城的城池深处,向困囿着血魔兽残魂的那个湖泊掠去。 大泽湖畔。 这是一方广渺无垠的大湖,两岸群山绵延迤逦,望不到尽头。此时天色已然十分昏暗了,一缕残阳横铺于湖泊之中,暮天沙雁惊起了三两只,嘲哳啼叫着飞向晚霞深处。 顾茫黑衣劲袍,飞掠至湖畔一座阁楼之巅,负手立在风里,睥睨着阁楼下的湖光之色。 他正欲下到湖边,可谁知就在这时,忽然脑颅抽紧,继而一阵烧心的疼痛从心脏处爆开,顺着脊柱不断上延——顾茫疼得低低啊了一声,一下子捂住自己突突跳动的额角。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深吸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微缓解了,但晕眩却不减反增。而此刻远处的厮杀声震天响起,主部队那边正式的攻城完全爆发了。 顾茫心知时间不能拖久,于是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尽快恢复视野的清晰。 可当他抬起头来,再次望向那茫茫大泽湖时,眼前却陡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幻影。 顾茫一惊:“沉,沉棠……?” 幻觉中,他竟仿佛看到沉棠站在湖水中央,身后是洪波涌起,巨浪滔天。风雷涌动,沉棠踏浪而起,白衣猎猎招展。 那个谪仙般的男人神情肃杀,抬手召出一把七弦古琴,微微抬起下颌:“花破暗,你听着。你的野心到此为止了,九州大陆也好,重华也罢,都断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 花破暗…… 花破暗。 这个三个字就像它蕴含的深意一般,犹如昙花破开浓深的黑暗,在顾茫混沌的脑颅中炸开。顾茫只觉得这个名字像是有某种力量,让他心里涌出疯狂的嗜血杀意。 “你永远,都只能是修真学宫里那个一无所有的弟子。” 顾茫心底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怒喝:你胡说!你胡说!我要撕碎你,等我杀了你——我要什么没有?!你凭什么断定我的命运,你这个可笑之人……你这个……你这个无能之辈! 沉棠道:“都结束了。” 指尖一落,琴音铮然。顾茫心头大震,竟觉得浑身的黑魔之气都像在这一刻要破体而出! 眼见着情况瞬息将失控,顾茫咬牙低喝一声:“永夜,召来!” 魔武刺刀应声化形,顾茫接了,咬牙朝着自己的左手背上猛刺一刀-- 鲜血横流! 剧烈的疼痛将他从幻觉的泥潭中抽离,他猛地喘了口气,狠力闭了闭自己的眼睛。再抬起眸来时,大泽湖满目萧瑟,波光澄明,沉棠的幻影消失了。 “……”顾茫喘息着收回永夜,抬手迅速将伤口处理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那粼粼湖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看到几百年前大战的残影,但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脑海中见到沉棠了。是因为什么? 千头万绪涌上胸臆,却无暇多想。 顾茫打算回去之后再将自己的异状告诉墨熄,此刻当务之急还是捉到血魔兽留在湖内的一抹残魂。他这样想着,调准司南,注入灵力,而后对入茫茫湖泽之中。 “指路。”司南得了命令,开始疯狂地转动,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那柳条形的标叶才逐渐地慢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最后停驻不动。 顾茫一下子呆住了。 指引司南并没有如君上所说,指向湖泊之中,而是径自对向了顾茫自己站立着的那个方向!顾茫一惊,回头望去,但见身后屋舍如粟,这指魂司南居然直指大泽城的腹地核心。 “……坏了?” 顾茫调整了站立的位置,重新晃了晃司南。那司南果然有些颤颤巍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往何处指引。 “湖中那一缕血魔残魂究竟在哪里?”如此又问了两三遍,司南标叶才有晃悠悠地转起来,却最终还是指向了大泽城中的位置。 顾茫有些沉默了,他将司南收好,摸着下巴。 依照君上所探,血魔兽的残魂沉在了大泽湖的深处,其他密探的司南不知如何显示,但他的却始终执意指引到城池内部,想来也不会是巧合。 那会不会是…… 他心里咯噔一声。 会不会是血魔兽的那一缕魂魄已经在这短短数日之内被燎国成功捕获,此时正困在城中某处呢?! 151、九目琴 天边最后一点斜阳血色沉寂了,夜晚已经降临。 顾茫停在了太守府的屋脊上。 从他站立的位置望过去,城楼处流光飒踏,重华与燎国的修士正于高峻的城墙处激战,法咒与法咒激撞出炫目的光华,远远相望,竟如同万朵烟花瞬世,壮丽不可言说。 爆破声随着东风遥遥传来,呼喊与哀哭冲破硝烟烈火,至抵顾茫耳廓。但顾茫知道那一边的战况与此时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干系。 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司南,标叶正指着太守府最中心的那一间屋子。那间屋子亮着明灯,不断有轻柔细屑的琴声流淌出来。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对付燎国的守备对旁人而言或许是个难处,但对顾茫而言却很容易。虽然他失去了在燎五年的记忆,但是当初国师淬炼他时,往他骨子里烙刻满了黑魔法咒,哪怕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术法也仍能轻而易举地能够施展。 只是几个简单的黑魔咒语,府衙内的修士便尽数沉睡了过去,顾茫轻轻跃下屋梁,落到院中时,才发觉留守在这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修为尚浅的普通修士。这些人通风报信可以,真要打起来可能还不够他一个手指头碾着玩。 顾茫将指腹贴到其中一个小修的脖颈处试探,果然灵力十分低微。 他的眼神不禁凝肃起来。 司南指示,血魔兽的残魂就在这间屋子里,燎国不立刻带着它离开,显然只是因为一个原因——沉棠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在那之前,燎军不敢贸然带它离开大泽境内。 可是如此重要的灵魄在这里,为什么周围的看守如此稀少,而且法术低微? 正思忖着,顾茫忽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男子低低的唱吟之声:“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 小院里松竹摇曳,月白风清,遥远处战火迭起,杀喊震天。而府衙主屋内,一脉琴音缥缈若絮,浮沉难定,像是漫漫浮尘被风吹起,悠悠不尽,无限凄迷。那一壁血流成河,这一壁琴棋书画,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 缺乏守戒的屋子,延绵不绝的琴声,夜刺燎人的孤勇之士,还有这隐约哪里听过的唱词。 顾茫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形……但战局紧迫,他没有闲暇可以思考。 他眸色一暗,眼瞳中幽光迭起,低声道:“魔心向我,皆从召唤。” 燎国的小修士虽然没有经过淬炼,但是他们所修的心法会让他们体内蓄积一定的邪魔之气,而那些小修又是极易被操纵的对象。于是顾茫一声令下,那些先前被他魇住的燎国修士纷纷睁开眼睛,瞳眸闪烁着深蓝的光泽。 “去!” 那些燎国小修立刻暴起,十余个人左右成行,猛地朝主宅大门撞去!!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撞破了,溅起的木屑尘烟中,顾茫看到满屋子死去的太守府家眷,风铃一般悬挂着。 而在这死人风铃的最深处,一个身着白金色长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而坐,细皙指掌之下,是一把横卧着的人皮古琴,琴上镶嵌着的九只眼珠正滴溜溜地转动着。 顾茫几乎是一下子就感到一种砭骨的寒意从脚底上涌,猛地侵袭了他全身。他瞬间就想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情形了—— 剑魔李清浅的回忆幻境! 当时在慕容楚衣家里,顾茫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幻境,但是后来墨熄给他用术法重现过李清浅的遭遇。顾茫知道当年李清浅为了替红芍复仇,独闯燎国国师大殿,当时也是一样的守备空空,一个抚琴的男人回过头来,戴着金光流淌的面罩,朝他露出森然白齿。 简直就像那段记忆的重演,只是国师府换作了太守邸。 燎国的国师转过头,抬起那张被金面遮掩的脸庞,咧嘴一笑:“好久不见了,顾帅。” 纵使在燎的五年记忆不全,顾茫也依旧没有忘却曾经将自己押至密室,擢骨重淬的人,就是他。 原来亲自守护着血魔兽残魂的人…… 竟是燎国的国师。 难怪了,燎国国师自己的身法便已诡谲莫测至极,如果是他,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护卫。 “有人告诉我,说你被重华国君抓去进行了黑魔试炼,如今已是心力崩溃,肢体耗损。”国师淡道,“眼下看来,姜拂黎倒是把你调养得很好。他真是生了一双爱多管闲事的手——你还是来了。” 国师说着,瞥过被顾茫操控的那些个燎国修士。 “啧啧啧,瞧瞧,你的黑魔法术施展得多纯熟。只可惜啊。”他目光收回,在顾茫佩戴着的面具上反复逡巡,甜笑道,“你的母国不认你。归乡那么久了,你也只有戴着个覆面的时候,才配为你的重华效力。” 顾茫根本不想和他多磨嘴皮,他迅速将这屋子看了一圈,立时就瞧见了卧在古琴边上的那一只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幼犬。 或许是他身上浓重的黑魔气息,他几乎是立刻就能感知到——这只瞧上去其貌不扬的犬兽,正是血魔兽被封印的一缕残魂! 顾茫瞳色一暗,沉声道:“散阵!” 那十余名□□控的小修顿时在屋内散作进攻之阵,将国师团团围住。顾茫知他们灵力低微,因此指尖一捻,聚出一叠黑气缭绕的邪魔符,一散打入他们体内。小修们顿时爆发出低低的喝吼声,周遭灵力陡增!呼啸着向国师袭去。 国师倒也不是省油的灯,抱琴而起,指尖流水琴音,一边应对着这些小修,一边道: “好歹咱俩也算是共事了五载的老相识,故人重逢,你倒是寒暄几句都不愿意,直接就想开打。”顿了顿,甜甜地微笑道,“顾帅如今的性子好急啊,谁惯得你?” “你管得着?” “哟。”国师笑容愈灿,“嘴还挺硬。密探说你恢复了记忆,看来一点儿也不假。不过你重归重华之后,就彻底将你在燎国的所作所为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是十分意外。你难道忘了从前是怎么替我出谋划策,出征杀伐了?” “……” “你难道忘了从前有多少重华百姓死在你手里,忘了你率领着我们的人打了多少场胜仗了?” 顾茫抬起手,一寸一寸擦亮掌中的永夜刺刀,指掌过处,刺刀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灵流花火。刀光映照着顾茫森冷的眼眸,顾茫冷冷道:“这些我记不记得都不想回答你。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乐意说。” “什么?” “国师你在正常情况下,废话绝不会这么多。” 最后一个字音方落,人影已如猎豹一般向国师疾掠过去!只听得铮地一声,琴弦急响,九目琴瞬间撑开一张金色屏障,与顾茫的刺刀狠撞在一起。刹那间火花爆溅,魔武齐鸣,两人的瞳眸都被这激烈的对峙碰撞映得光芒流淌。 果然…… 一袭之下,顾茫就能感觉到国师明显的疲惫——为了尽快恢复血魔兽净尘的残魂,国师已不眠不休地弹了两天一夜的九目琴。虽然他依旧强大,但灵力早已不如平时,所以他才会这样蓄意拖延,意图缓积一点精力。 顾茫又怎会让他得逞,当即疾风片雪般向国师连进杀招,并驱使那些小修左右配合,一时间太守府内阴风习习,魔息翻涌。 国师一边赞道:“好身手。” 一边翻弦转急,眼见着顾茫又是一刀劈落,国师喝道:“霜寒,召来!” 随着他话音方落,九目琴瞬间又有一目大睁,顾茫只觉得脚边隐有异动,立刻腾跃而起。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数十道吹毛断发的冰刺拔地而出,直刺方才顾茫立足的地方,只要顾茫稍慢一步,恐怕就已经被捅成了筛子。 顾茫不敢懈怠,整个人绷得愈发紧张,透蓝的眼睛紧盯着国师的一举一动。 九目琴……九目琴…… 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想起更多关于这一把魔琴的细节。他曾经在燎国与燎人共事过五年,他应当很清楚这把琴到底有哪些能耐…… “唔!” 可他只要仔细一想,颅内就牵出砭骨的疼痛。那魔琴之声就像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脑海,令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九目琴。 铮铮!又是两声重弦之音,国师抽弦促柱,但见冰刺蓦地顶破地面砖石,顷刻将三个身法迟钝的小修劈斩洞穿!霎时间污血飞起尺丈高,飙溅到了顾茫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愈发刺激了顾茫的脑颅。 九目琴…… 混乱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几段零星的碎片——! 是在燎国的大殿上,国师笑吟吟地抚弄着人皮古琴:“这把魔武乃是我倾心所制,九只眼睛,每一只眼睛的主人都曾有非常了不得的能耐,有的能够通神兽之灵,有的能够行冰刺之袭……有此琴随身,就如有那九名高手时刻伴我左右,远胜寻常侍从。” 是了。 顾茫隐约想起来了,燎国的国师确有这种变态的能耐,他可以将一个人的术法封存在眼睛里,而后嵌入这一把九目琴中。 “这九只眼睛,也并非是永远随我,若是我发现了更有能耐的修士,就会把原本最无用的那一颗眼珠舍弃,换新的上来。”记忆里的国师桀然森冷地笑着,“如此循环往复,九目琴只会随着岁月而愈发强大,直至不可战胜……” 恍神间,又是几十道冰刺破砖而出,将最后几个小修刺死,而后直追顾茫袭去。 顾茫一跃而起,游上梁柱,缓了一口呼吸,视线自下迅速扫过——血魔兽净尘被国师牢牢地护在了结界后面,这样缠斗着根本无法用索魂绳将它捕捉。他闭了下眼睛,听出国师的琴声又变了一个调。 这一个曲调无限妖异,似厉鬼蹈舞,乱象群魔。 顾茫闷哼一声,只觉得胸臆中的魔气滚滚翻涌,都被那魔琴之声尽数勾出。而这个时候,国师轻笑道: “顾帅,我早在五年前就与你说过,当你点头答应在浑身注入黑魔灵流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不人不魔的怪物一个。九州天下便就只有我燎容得下你。” 顾茫半跪在梁上,单手撑着梁柱,咬牙喘息着。 “你以为我周遭不留几个侍卫,只是因为我能耐吗?并非如此。其实我一直在等呢,尽管有人告诉我,你受了重伤,是绝不会跟来前线的——但事实印证了,他们太小看了姜拂黎的医术,也看轻了你的心。” 国师说着,好整以暇地在净尘身边坐下。 “我倒是直觉你一定会来。之前与你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为的也不是蓄积灵力,而是让你多使几招,调动你体内的魔息。”言语之下,手底下的琴声愈发诡谲,简直像是化成了一双无形的鹿骨爪,将顾茫骨子里的魔气层层剥取。 诱魔出柙。 国师森然笑道:“顾茫,你的坚持也太没有意义了,何不顺心而活呢。” 言罢,一番曲调转高上扬,逼得顾茫大叫一声,痛苦地蜷作一团,竟从房梁上滚落坠地。“砰”地一声重响,血肉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听着都觉得无比疼痛。 顾茫重重喘息着,脸色煞白,抬眼混沌地望着古琴方向。 “不要再弹了……” 嘴唇哆嗦着,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淌落。 “别再弹了……求求你……求求你——” 最后一寸哀声方落,却突见寒光暴起,顾茫竟然自地上一跃而起,趁国师放松时直冲结界。 “永夜,淬灵!!!” 一声暴喝,刺刀永夜爆发出剧烈的华光,顾茫将全部魔息倾注其中,狠狠刺向国师的结界屏障。 金黑交错,灵流颤抖。 力量的交锋只在短短瞬息,片刻之后,九目琴造出的结界发出危险的咔嚓声,继而猛地炸作了碎片烟尘! 顾茫擎住腰间的索魂绳,目光锐利如刀,劈手就向蜷卧在角落的血魔兽净尘勒去。 国师面目陡变,哪怕隔着一张覆面都能看出他的神情此刻有多狰狞,他咬牙道:“顾茫——!你这个……” 你这个什么? 被黑魔摧折是真的,随时随刻都要丧失理智也是真的。 是顾茫自己心志如铁,能将那非人的痛苦压下,他并不是佯作虚弱趁机索魂,他是确实自己抵御住了苦楚击破了结界。 国师竟一时不知该用何词藻来咒骂他。 想要劈手相夺,但顾茫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应付的对手,他已然将净尘捆缚着收入了乾坤囊中。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狠擦了一下沾着血的唇角,双目灼灼地盯着国师,那张被魔气折磨得不像话的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凶狠而又飞扬得意的笑。 “九州大地容不容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这乾坤也容不下你。” 说罢腾跃而起,揣着血魔残魂,迅速朝重华大军方向撤去。 这还了得? 国师眼眸中简直淬了烈火,他弹指一挥,喝道:“飘雪,召来!” 九目琴的第三颗眼珠倏然睁大了,国师身周笼上重重流风朔雪,他步出屋舍,一抬手掌便有雷霆之声,一道传令符猛击于地。 不出片刻,数十黑魔精锐应召赶至,纷纷跪地:“国师!” “听候国师差遣!” 燎国国师森然道:“血魔残魂被姓顾的带走了。正城门城郊方向,跟着血魔兽的气息就能找到他——随我追!” 152、孤狼解印 顾茫飞掠在屋脊檐梁之上,呼吸急促。 夜风拂着他黑色的衣袍,黄金覆面之下,他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那种得意飞扬的神情,而因痛苦显得有些扭曲。 他的头脑阵阵生疼,记忆错综杂乱。 他很清楚,黑魔之气在他体内越来越压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强撑多久。最起码……他得把捕捉到的血魔兽送到重华的军营里。 幽蓝的眼珠后睨,他能敏锐地感知到国师与黑魔精锐正在不断地向他逼近,照这个速度,他是赶不到墨熄交战的地方的,他唯一的选择只有往正城门逃。 “顾茫,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重华赐过你一个神坛猛兽的称号,你就要为他们做一辈子的走狗?” 国师人尚未至,声音却已传音入密,锥入顾茫耳中。 顾茫忍着越来越混乱的神识,咬牙反驳道:“老子为自己打架呢,做你大爷的走狗!” 说罢更是加急了轻功步伐,飞一般地奔向正城门处,那里两军交战正酣,处处爆溅着火光。耳边风声呼呼刮过,城门越来越近,可也就在这时,有飘雪法术加持的燎国国师疾赶而上,他宽袍招展,便如一只飘飘荡荡的纸鸢游近顾茫身边。 “飘雪是梨春第一轻功宗师的术法。”国师在顾茫身后丈远的地方冷笑道,“顾茫,你觉得你能逃出生天么?” 顾茫额头已有冷汗渗出,忽然间,他目光瞥见内城城头招展的数十张引爆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朝着那贴着符纸的方向奔了过去。 国师唇角那一丝老神在在的笑容未消,就见得顾茫稳稳落在了那个城头,不跑了。 顾茫回过头来,侧半张脸:“嗨,我们要不要比比谁更疯?” 国师蓦地反应过来:“顾茫--你--!” 大风烈烈,顾茫冷笑着,抬起手,朝墙上一指。 火焰从他指尖挥出,击打到墙上的一瞬间,引发了声势浩然的巨大爆炸!国师暗骂一声被迫后掠,但见火光冲天,掀起重重热浪,顾茫在符纸引爆的瞬间绷紧身子,向后疾掠——轰!!连环的爆炸声几乎震天彻地,砖石滚滚,气浪欺天,将他和燎国的追踪者迅速隔开。 这一招实在太险,饶是顾茫全神贯注地迅速后撤,也还是被气流掀得从屋脊上猛摔下来。他顾不得疼痛,趁着国师尚未追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往前继续奔逃。 他眼睛里的法术光咒越来越亮,两军交锋的厮杀声近在耳畔。最后猛地一个腾跃,扶摇上行,从浑然没有反应过来的燎国守军中突破,闯入了重华军阵中! 城门处早已是血流漂杵,战火将半壁天穹燃成白昼,滚滚硝烟里,重华的修士与燎军的修士缠斗交锋,术法的碰撞,灵兽的嘶吼,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人和飞溅的鲜血。 顾茫喘了口气,他并没有因为逃至此处而感到片刻的放松,他的视野已经越来越沉重了,好像随时都会被黑魔魔息吞噬,失去意识。他焦急地睁大眼睛在混战中寻找统帅的军旗—— 找到了。 可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背后升起一股森然寒意,他感知到愤怒的燎国国师已经突破了火海正在逼近。他不由地大喊道: “慕容怜!!!” 负责正城门进攻的主帅慕容怜跨坐在金翅飘雪马上,他对战局显得有些漠不关心,借着御守修士铸建的守护结界作壁上观,一点儿亲自出手交锋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咬着他的水烟枪在眯着眼睛抽他的浮生若梦。 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声喊叫,慕容怜吓了一跳,他咳嗽数声,抬起迷离的桃花眼向乱战军中望去。 这一望,就看到一个白金色衣袍的燎国大修自夜色中犹如鬼魅掠来,正逼近一个羲和君的近侍。而方才那一声喝,便是这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小侍卫在一边跑着,一边向他求援。 “……什么情况。” “拿着这个乾坤囊!!”那近侍大喊着,穿过重重战火向他奔来,眼中既是焦灼又是迫切,“带去给墨熄!!” “你想都别想!”国师吴带当风,飘然落到地上,疾电一般出手,只一下就擒住了顾茫的肩膀。 顾茫猛地将他击开,两人瞬间拆过十余招,虽然国师精力不足,但顾茫伤的更重,顷刻就落了下风。只是交战之间,两人越打离慕容怜的结界越近,顾茫扭头将装着血魔残魂的乾坤囊甩到了结界边缘,然后喊道:“快去!!” 慕容怜却是极谨慎的人,他唯恐有诈,并没有立刻去拾那只锦囊,而是盯着顾茫问道:“你施的可是燎国的黑魔术法。” “我……” 慕容怜眯起眼睛:“我如何信你不是燎军伪诈?” 顾茫顿觉百口莫辩。 他只会燎国术法,他灵核损毁,重华的法咒他都无法施展了,此刻又该如何自证? 一边格挡着国师的进攻,一边焦灼地急思,蓝眼珠混乱地转动着。国师一掌劈近,贴在他耳边轻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只要你浑身流淌着黑魔之力,九州大陆除了燎国,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说罢就要去夺残魂。顾茫疾掠后退,猛地一个翻滚重新将乾坤囊护持在胸前,然而他这一下虽然夺了锦囊,却躲不过国师的进攻,就在他起身避闪的瞬间,他眼前骤然一花,紧接着国师的法咒就猛地击在了他的腰肋。 顾茫蓦地呛出一口血来,跪跌在蓝光流淌的结界边缘。抬起头,看着目光游离不定的慕容怜。 他不能说自己是顾茫,一旦说了,周遭的重华军士势必哗然。但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只会使用燎国的黑魔法咒。 他沾着鲜血的嘴唇哆嗦着开合,手指贴上结界光阵。 慕容怜眯起眼睛。隔着覆面,他无法看见下面的是怎样一张脸,甚至因为覆面法咒的原因,旁人瞧见顾茫的眼睛也是最正常的模样,而不是会暴露身份的蓝眼珠。慕容怜一时仍断不清其中是否有诈,只是隐约却觉得这个人的眼神非常熟悉。 心里一阵颤然时,就听得此人低低道了一句:“那天我去你府上,是因为我很想她。” “……什么?” 这个近侍沙哑地吐出两个足以对慕容怜自证身份的字来:“泥姨……” 慕容怜瞬间如遭雷殁! ——顾茫?!! 也就在这时,国师第二击猛地斩落! 血花四溅!! 只在电光火石间,慕容怜结界骤开,可他并没有来得及将顾茫拽入结界之中,顾茫刚一将乾坤囊甩进界内,后背就被国师击中。若非国师担忧灵流悍然波及残魂,只使了一成力道,恐怕顾茫此刻已经命殒。 慕容怜脸色煞白,看着顾茫猛地呛出一口血来,却还是挥手将结界光阵填补上。 “交给羲和君……” “你……” “你们不了解他的术法,不会是他的对手。”顾茫喘了口气道,“快去!!” “……” “还愣着干什么,你就恨我恨到这份上吗?!!” 慕容怜眼中闪动的光影极其复杂,他咬了下嘴唇,命人将落在地上的乾坤囊呈上来,紧握在掌中。那乾坤囊早已被热血染得鲜红,里头确实涌流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恶灵流,慕容怜心脏怦怦跳动着,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顾茫怒喝道:“滚啊?我挡不住了下一个就是你!” 左右不明状况,更不知道这个戴着黄金覆面的近侍到底跟他们望舒君打了什么哑谜。但见慕容怜神色复杂,最后将锦囊揣入怀中,而后命周遭重华最顶尖的御守修士道:“撤回北城门与羲和君接应!” “是!” 国师目光陡戾,与燎国一众高阶修士想立时阻拦。 却不料顾茫将唇角的血一抹,在胸膛处,一纵一横划出一个咒印…… “不好!”国师立时后掠,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吞天彻底的强烈黑魔之气就如骇浪翻滚,从顾茫体内源源不断地爆发出来! 顾茫双眸里闪着狼一般幽蓝的寒光,背后升起妖异的孤狼魔焰。 这一招显然是出乎于国师意料之外的,因为这是顾茫一旦用了,就注定会被黑魔吞噬,并且只能维持短短一炷香时间的绝杀之招。 那淌血的嘴唇一启一合,顾茫拦在慕容怜绝尘而去的路途之前,抬起幽泽熠熠的双眸,森然叩落四个字: “孤狼。解印!” 顿时狂风卷地,云气聚合,腹地深处仿佛传来亿万头狼的啸叫,继而沙石滚滚而起,卷席在顾茫身遭。 国师眼中闪着激越的光芒,贝齿紧咬:“好……很好。你竟然熔炼了这一招法术?” “顾茫,到底是我小看你,你当真是……后生可畏!” “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一招之后,无论黑魔还是重华之术,你怕是都无法再使用。而且你最多只能维持一炷香…那之后你又当如何?!” 顾茫微微扬起下巴,眉眼间很有些狠重的戾气和桀骜不驯的嚣张。 “你不该管那之后我做什么。你该管管那之前我揍你疼不疼。” 国师冷笑:“意气用事。” “老子开心就好。” 说罢,熔燃着滚滚妖狼魔气的身躯一跃入空,瞬如离弦之箭直朝着杵在地面的国师劈杀而去!! 153、阵前对峙 那边顾茫与国师正激战,这边慕容怜也没愣着,拿了锦囊,带着随从就往墨熄所在的地方撤退。 从正城门到城北的距离不算太远,但此时战火烧遍,又有燎国修士横加阻挠,慕容怜的奔逃并不顺利。 两方交战的都是高手,国师带来的修士全是燎国最可怖的死士,慕容怜的手下虽然也是精锐,但在这些绝顶的黑魔修士面前仍是捉襟见肘。所以,当慕容怜驰至城郊杏子林时,他护身的结界已经破损,随行护卫也大多都已重伤落后。他不敢与燎人再正面交锋,只能借助杏子林蜿蜒复杂的地形躲避着身后的追击。 “早就听闻望舒君是个废物脓包,没有头脑也就算了,术法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真是教人笑话。” 为首的燎国修士是个女修,擎在手里的武器是一道鞣鞭,她掠于枝头,内功送来的冷笑声覆遍了整片杏子林,“慕容怜,你也算是穷途末路啦,还打算逃到哪里去?” 慕容怜边跑边道:“你哥我没事儿就喜欢跑个马遛个弯,管得着么你。” “死鸭子,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我还有更硬的地方呢,你要不要见识一下?” “你——!”那燎国女修没料到他居然无耻至斯,一愣之下,顿时气的俏脸涨红,急急挥鞭抽落,“你这个流氓!” 慕容怜纵着金翅飘雪马,险险闪过,讥嘲道:“没打中。” “……” “你是故意没打中的吧?你这样好吗?不认真完成你们家国师的任务,反而在这里和我打情骂俏。说句实话我不太喜欢你这类型的,虽然你脸长得不错,但是腰太粗了,而且胸也不够大。” “慕容怜!我杀了你!!!” 慕容怜翻了个白眼:“所以我不喜欢收女人当手下,没两句话就连自己该做的是夺锦囊而不是杀人都忘了。” 那女修面目扭曲几欲呕血:“老娘可以又杀人又夺锦囊!” “行啊。”慕容怜那眼神简直敷衍了事到天上去,他轻描淡写道,“宝贝你真棒。” 女修气的“啊”地大叫一声,更是急追而上,其余燎修喊道:“七娘冷静!!” 慕容怜身边的护卫则喊道:“主上当心!!” 眼见着鞭势如雨,碾着慕容怜所骑的飘雪马就疾冲过去。但因气过了头,她冲得极为莽撞,对于慕容怜而言反倒是比初时更易闪躲。 慕容怜不敢懈怠,加快了速度纵马飞驰,破开薄雾弥漫的林木朝前方奔去。待到他冲破杏林边缘时,他猛地勒紧了缰绳,喝道:“起!” 金翅飘雪马在这地势宽阔之处猛地张开了双翼,羽下呼呼生风,载着它的主人向城北交战处踏云飞去。 他这一飞虽然快,但燎的追击也因此变成了直线,几道法咒都是险险地擦着他的身子掠过去的,教人看来实在捏一把冷汗。随着灯火通明的城北连营在眼前不断靠近,慕容怜身后的追击也变得愈发疯狂,就在他即将降落至北境军阵前时,七娘的藤鞭狠勒住了飘雪马的后蹄,猛地一扯——! 灵马长嘶,慕容怜瞬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狼狈不堪地跌入了泥尘里。 “咳……咳咳咳!” 他还未及站起来,追击的燎修便已纷纷落地,各个眼中闪着精光——当然七娘子除外,七娘子除了精光,还闪着愤怒的凶光。 她咬牙道:“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慕容怜却是个天生嘴欠的人,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忘冷笑嘲讽道:“割来干什么?每天捧在掌心里舔吗?” 七娘子简直被他恶心到俏脸发绿,她是燎军里地位最高的近卫之一,平日里别人不是要尊她一声“姐”,就是要敬她一声“七娘”,她哪里受过这样的言语侮辱,登时冲上去就要将他剁成肉泥。 然而这时候,慕容怜随行的两个护卫也破林而出,见主上情势危急,忙疾掠过去,在七娘子聚灵于掌将要砸下时,结阵挡在了慕容怜前面。 “主上快走!” “快逃啊!” 慕容怜呛咳着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前的战力并非是这样的,但这几年来终日啜吸浮生若梦,已经将他的灵力侵蚀损毁到了极致。他看了那两人一眼,转身想要揣着乾坤囊奔回营寨,可没跑两步,肺间就涌上一阵腥甜,竟俯身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的护卫原本就是强弩之末,起不到阻拦之效,只能给慕容怜的逃跑拖延时间,但谁也没有料到慕容怜的烟疾会在这时候发作。 只听得“砰”地一声炸响,结界光阵蓦地被炸裂,两个护卫重伤倒地,燎国魔修再一次向他袭来! 慕容怜倒在地上,一张苍白的脸上血迹斑驳,他暗骂一声,指尖方结了半个印,决意豁出去一搏。但就在此时,一道红色的烈火重墙自半空而落,狠劈在燎修之前! 轰然地动,瞬息间云气聚合。 但见那火墙卷起猎猎风浪,迷离的橘金色星火四下飞溅,而在火墙之上,一个黑袍招展的男子迎风而立,横杖踏焰。 “……羲和君……” 墨熄立于滚滚灵焰之巅,手中吞天权杖寸寸擦亮,只一点,身后顿时腾出一道滚炽的火舌,化作吞天巨鲸之形,映亮九霄寰宇。 “北境军前,诸位别再想上前一步。”墨熄自高处睥睨而下,巨鲸在他身后游曳飞舞着——它此刻还没有俯冲向任何人,不过任何人也都知道重华羲和君的吞天是怎样可怖的杀招。 墨熄冷冷道:“到此为止了。” 七娘子等一众人尚未回答,就听得杀声震天,隔着腾腾火墙望去,可看见密密麻麻的北境军修士随着他们的主帅而来—— 万马奔腾。 转瞬间,局势立刻逆转! 慕容怜回头看那绵延了整一片地平线的重华修士,又转过来看向墨熄的背影,终于吐出了口气来。 他伸出因为烟疾发作而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从胸襟处掏出那只封存了血魔兽残魂的锦囊,咳嗽几声,并非十分请愿地对墨熄道:“……这个——他交给你的。是你给他的任务。” 顾茫污名加身,军阵之前,慕容怜也好,墨熄也罢,都不能直接提他的名字,一旦提了必然会生骚乱。 但墨熄的脸色仍是清晰可见地变了。 墨熄问:“他人呢?” 慕容怜动了动嘴皮,还未回答,就听得一个森森冷冷如同鬼魅的声音以扩音之术传遍整片夜色。 “他人在我的手里。听话地把你得到的那只锦囊给我送回来。否则……” 兀鹫般盘绕的诡谲声音里,那白金衣袍的男人自夜色中飘然而至。他足尖一点,稳稳地立在最近的一株榕树的树梢之巅,手上还提着一个绵软无力,显然已经昏死过去的重华近侍。 慕容怜心中一惊:顾茫?! 墨熄更是血色全无。 是顾茫…… 用必杀之招拖延了时间,已经耗尽所有魔息灵力的顾茫…… 国师舔了舔嘴唇,他显然经历了一场鏖战,衣服上染着血迹,肩膀上还有一道深伤。但透过覆面,他的那双眼睛还是如此幽冷沉和,他不能说是不着急,但他骨子里铭刻着一种非常诡异的冷静,仿佛早已历经过寻常人从未体会的波澜。 国师森然笑道:“否则,羲和君。我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梦泽这时候也率着她的赤翎营来了,她一袭黑金色窄腰绣蟒袍,一头乌发高高束起,数万人马浩浩汤汤地跟随在她身后。她瞧见如此对峙之状,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熄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她。他的视线半寸也不曾从顾茫身上移开,掌中权杖光华愈发炽烈。 国师见他杀招将起,一把将顾茫提起,化出匕首抵贴在顾茫的颈间,而后甜甜地笑了:“哦,要动手吗?你是想比比我的刀快,还是你的法术快?” 墨熄森然道:“你放开他!” “好说好说。”国师懒洋洋道,“他留在我手里能有什么用?我要的也只是那个锦囊而已。你把东西给我,我把人给你,公平交易。别说他在你眼里不值这个价吧?” 四下里逐渐安静下来,统领也好,兵卒也罢,都寂然无声地盯着眼前这诡谲至极的情形。 无怪他们奇怪,他们跟随羲和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羲和君从来都是没有废话直接开战,但今日之景确实着实奇怪。望舒君也好,燎国国师也罢,还是他们的后爹,每个人都像是在打哑谜。 什么锦囊? 这个被擒获的近侍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国师可以用他一人在阵前要挟羲和君让步? 逐渐地万马齐喑,囊聚了黑压压一片修士的沙场上静得可怕,几乎所有的视线都在往这几个人这边归拢,等待着墨熄的回应。 国师用匕首的尖刀紧贴着顾茫的脸,将那低垂着的头颅抬起来。覆盖在顾茫脸庞上的面具已经沾染满了鲜血,国师道:“羲和君,他这个状况,你觉得还能拖得了多久?乖乖地把你手里的锦囊给我献上来。别到时候等人咽气了,你再追悔莫及!” 154、夺回人质 慕容怜见状,生怕阵前有失,攥紧了掌心里的锦囊,对墨熄说道:“火球,你不要犯浑。他是为了把这乾坤囊送回来才重伤的,你要是把它交出去,他醒了能恨死你。” 墨熄沉默片刻,却道:“我若不把它交出去,我能恨死我自己。” 说完抬手一指,一道炽焰从火墙中喷出,猛地将慕容怜燎着。慕容怜吃痛松手,装载着血魔兽残魂的乾坤囊被灵火裹着,迅速飞到了墨熄手里。 “墨熄,你--!” 慕容怜又气又惊,气的是他的态度,惊的则是他竟会愿意在邦国重任和兄弟性命之间选择后者。 对于任何一个为将者而言,这都是大忌、大错,一旦某个将帅把个人情感凌驾于一切之上了,势必会给军队乃至邦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恶果,墨熄戎马多年,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怎么—— 未及他想完,浩荡的火墙便熄弱了,墨熄自火浪的顶尖处落下,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了烧的焦灼一片的土地上。 在所有人或惊愕或茫然的目光中,他手握着锦囊,向国师一步步走去。 国师将匕首收回,一手勒起顾茫扼住他的脖颈,一手则向墨熄摊开:“交给我。” “你把他先交给我。” 国师似乎被他这句话给逗乐了,低了下头,舔了舔贝齿,咧嘴露出森森然的微笑:“羲和君……你当真是太年轻了,没经历过什么不可挽回的错选。”他笑着,垂落乌黑的睫毛,“看在你还算乖巧,我来提点提点你吧?” “……” “当对你而言无比重要的人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国师的指腹堪堪划过顾茫的脖颈,低声道,“别人给你的任何条件,你最好全盘接受,除非你并不是那么有所谓他的生死。” 稍顿了一下,国师将顾茫擒得更近,眼中闪着无限恶意的光泽。 “来。” 他一抬下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乾坤囊献给我。” 这回就算不知情的士卒们也有些看明白了,他们的羲和君似乎要以一件对于重华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去换回国师掌中那人的性命。但看明白归看明白,许多人都完全缓不过神来,他们闪电奔袭打了那么残酷的战役,多少袍泽都成了无定河边骨,可羲和君居然要为了一个人……将这一切牺牲都抹杀献祭吗?! 国师指尖一舒:“快。” 墨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国师面前,沉默一会儿,将乾坤囊往前递去—— 可就在国师即将触及锦囊的一瞬间,墨熄忽然眼神骤狠,厉声喝令道:“阵开!!!” 国师之所以敢让他近身,是因为一直在盯着墨熄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若是要攻击,哪怕做的再细微,都一定会有先兆。因此这一声喝令全然在他意料之中,国师立刻抬掌开阵,在自己和墨熄之间挡开一道溢彩流光的防御结界。 他甜甜笑道:“算计我?你还差那么……” 话未说完,忽觉身侧一凉!在他尚未反应过来前,他紧紧制着的顾茫身周竟忽然爆溅出了数十道幽蓝色的光剑-- 莲花剑阵! 那个顾茫与墨熄年轻情浓时留在对方身上的守护剑阵听从了墨熄的命令,在瞬间爆裂!! 如此近的距离,又这样猝不及防,饶是国师身法再好也是无从避闪,刹那间鲜血飞飙,血花直溅沙场…… 众人惊呼! 墨熄趁此机会一击重破了国师的结界,劈手将顾茫夺回怀中。剑阵识主,那些吹毛断发的利刃光剑在触碰到墨熄的瞬息,就化作了无数晶莹的羽毛,飘荡散落。 在一片荧羽纷飞中,墨熄一手拿着乾坤囊,一手带着顾茫,飞掠回了重华大军阵前。 “师兄。”墨熄轻轻贴了一下顾茫的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没事了……” 国师也真是实力惊人,在历经了不眠不休地抚琴唤魂,与顾茫的杀招对战,耗损了如此多心力的情况下,居然还是及时阻止了剑阵对自己的伤害。 他只是肩膀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但他毫不以为意,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着疯魔而又锐利的精光。 “好……好!哈哈哈哈——”他纵声长笑,唇齿声线陡戾,“想不到羲和君如此光明磊落之人,也会使出这般阴狠的骗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哪里由得着他这么说?墨熄非但没有打算将乾坤囊献出去,还顺利救回了被挟持的近侍,阵前的重华修士无不重重松了口气,更有许多因为方才对墨熄的揣测而倍感羞愧,当即有沉不住气的小修士朝着国师骂阵道: “闭上你的狗嘴吧!自己技不如人,还来说我们墨帅阴狠毒辣,你好不要脸!” “你挟质要挟,你就不阴狠了?” “就是!” 梦泽作为药修,立刻指命手下去将慕容怜,慕容怜的护卫都接应过来进行疗治,而她自己则走到墨熄身边,低声道: “我来替他处理伤势。” 墨熄担忧顾茫伤情,有她处理自是再好不过,于是点头道:“辛苦你。” 梦泽就命左右将顾茫扶架着到了赤翎阵前,由药修们开始为他止血疗伤。墨熄又看了顾茫好几眼,而后转过头,正准备对传令官吩咐事宜,就听得国师忽然冷笑。 “哈哈哈,是,你们说的都对,羲和君清正洁白,光明正大……” 他施展了扩音之术,幽森森的余音不住地在战场盘旋。 “可诸君是否知道,你们这位清名传世的羲和君,居然会让肮脏不堪的叛国贼子戴着面具当他的近侍?” 阵营里一寂,随及渐有骚动像涟漪一样漾开。 国师不无恶意地甜笑起来,他对满沙场的人道: “诧异吗?惊喜吗?你们的国之砥柱,圣人君子,他一面哄着你们替他出生入死,一面却和叛徒反贼私相授受,纠缠不清。甚至还在彼此身上留了个亲密无间的血契咒印。” 有小修士按捺不住,愤然喊道:“你胡说!” 国师却轻笑道:“哎呀,我这人最诚实了,从来不胡说的。” “诸君若是不信,不如让他掲下这个近侍的面具给你们看看——看看这个身上留着你们墨帅印记的……是不是你们恨极了的前统帅——顾茫?” 一众哗然! 国师自是一知道轻重缓急的人,他本就灵力损耗过多,此时战局不利于燎,他不会恋战。留下这番话后,他便衣摆一挥,与他那些精锐侍从腾空而起,飞掠进夜色之中,只余那肆意狰狞的笑声响彻行云,与他所说的那惊雷般的真相一般,久久回荡于阵前。 重华三军之中一片死寂。慕容怜率的那一营是新组建的军队,对“前统帅”顾茫没有什么直接的感情,因此大多只是愕然。墨熄的北境军则已有不少人神色大变,站在原处摇摇摆摆,而反应最激烈的则是慕容梦泽的赤翎营。 这一营的修士都是贵胄出身,许多人的亲眷都曾死于顾茫之手,一听这个戴着覆面的近侍竟是仇人,顿时失了控制。 “羲和君!他说的可是真的?!” “这人究竟是谁!!” 负责给顾茫疗伤的修士里正巧有一个与顾茫仇恨笃深的,竟抬手欲摘顾茫的面具—-可就在他将要把覆面摘下来的瞬间,一道微弱的碧色华光猛地击在了他的指尖! 那修士蓦地抬头,却见阻止他的不是别人,竟是立在他身旁的慕容梦泽。 “公主……?!” 梦泽道:“主帅近侍若配覆面,便是身份保密,除了主帅自己与君上之命,谁也不得擅自摘落。” 对方情绪激动道:“若他真是顾茫,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梦泽威严道:“但若他不是顾茫呢。” 药修:“……” “你听那燎人三言两语,便要目无国法,冲撞主帅吗?” “可是--” 梦泽道:“带下去!” “是!” 左右上前,便将那擅自妄为的药修给带了下了军阵。 虽有公主相护,顾茫的覆面没有在三军眼皮子底下被摘落,但这一层面具摘与不摘,意义其实都不大了。 墨熄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不喜与人存有误会,何况是这么动摇人心的误会。若这覆面遮掩下的不是顾茫的脸,按他的性子,他必然会将那近卫的面罩除下来以安动荡。 但墨熄没有。 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明白了,他不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国师说的没错,覆面下的人,就是顾茫。 一仗打赢了,军心却是涣散了,虽有墨熄军功威严在前,暂时无人敢翻到明面上闹,但是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却是层出不穷。猜忌关系的,私语咒骂的,揣测用心的……一时间便如漩涡暗潮,在修士之中涌动着。 从来没有哪一次胜仗,胜的有这样令墨熄疲惫。 燎国自大泽撤军,重华修士重新进驻此城,他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率军在大泽城中帮助百姓重新修葺屋舍,安顿流民。他走在战后的残砖断瓦之中,却不似从前一般受人敬仰,周围投射来的尽是遮遮掩掩的打量目光。 但墨熄并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感到任何难受。 他早就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人情冷暖是他七岁那一年随着父亲逝去就早已明白过来的事,何况那时候踩低捧高的情况远比现在严重的多。 他只是在为别人口中的顾茫而感到极度的压抑悲沉——他可以从人们的眼神里,窃窃私语中,知道他们对顾茫的仇恨与厌憎。而他手握真相,却不能证供呈堂。 “他今天怎么样?” 大泽方破,军营又乱,墨熄这几日始终是早出晚归,无法陪伴在顾茫身边。他不敢将顾茫交与其他人医治,这几日守在顾茫身边的人都是慕容梦泽。 与旁人不能说的秘密,墨熄都与梦泽说了。对于顾茫是卧底之事,梦泽知晓后亦是大为震惊,随即因自己先前对顾茫的种种态度而倍感悔愧。这几日墨熄愿意让她守着治疗,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梦泽见他回来,神色憔悴地抬起头:“大事暂时是没有的,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因为释放过黑魔绝招,所以神智受到侵蚀,变得有些不受控……不知道还能压制多久。” 墨熄闭了闭眼睛:“当初燎国送他回来,就是因为知道他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不敢留,不敢杀,不知道他完全被黑魔吞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才隐瞒真相,把他当做一个烫手山芋丢回给重华。” 梦泽:“……” “不说这个了。”墨熄叹了口气道,“他今日醒来过吗?” “醒来过,但是头脑一直不太清楚,喝了些药之后就又睡过去了。” “……” 墨熄喉头发苦,沉默一会儿道:“他的记忆……是不是快留不住了?” “我说不好。”梦泽轻声道,“不过他醒着的时候,我与他讲了会儿话,他大致都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墨大哥,你也不要太悲观。” 墨熄见她眼睑之下隐有青灰,显示这几日来并未睡好,于是低沉道:“梦泽,多谢你。” “我是药修,行医救治本就是我的本分之事,又有什么谢不谢的。” 墨熄摇了摇头:“多谢你没有介意我在军帐里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梦泽静了片刻,低着梨花浸月般柔婉的脸庞,嗓音微微沙哑道:“那些话……我也没有什么好介意的。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都明白你不喜欢我,只是……只是真的听到你有意中人的时候,多少有一些过不去。” “……抱歉。” 梦泽沉默着,依旧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半晌道:“你不用和我道歉。感情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该说抱歉的是我,那天晚上是我失仪,一时冲动,说了许多不得体的话,教墨大哥瞧了我的笑话,也让你为难了。” 她顿了顿,垂首道:“是我对不住你。” 九州大陆能给女修地位的国度屈指可数,重华并非其中一个。但即使是这样,慕容梦泽依然能被破例尊为“戒定慧”三君子之一,显有她的不同寻常之处。她虽也会有儿女私情,柔弱之态,但最后她总是能明白事理的。 梦泽抬起脸来,有些勉强,却也很尽力地笑了一笑。 “大哥,以后若你愿意了,就把你的意中人……告诉我吧。哪怕是……有诸般不妥,我想若是你喜欢的……便也不会是错的。” 墨熄没说话,望着她柔软的眼神。 最近军中的传言太多了,有不少人都已经开始传,说他与顾茫早有私情。这话舌都已经抵至他耳中,他不知道梦泽又听到了多少。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与梦泽再说些什么,这些年她为他做了很多,他该道的谢,该说的话,该许的诺,都已奉上了。 唯独情爱不能予。 两人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是穷途末路,墨熄纵使心里有再多的歉意与谢意,也都说尽了,再反复地提也毫无意义。 于是最后只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句:“好。” 顿了顿,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看着他。” 梦泽眼神湿润,瞧着墨熄,又瞥一眼墨熄身后的顾茫,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军帐。 155、阿莲遇刺 营帐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墨熄走到榻前,在顾茫身边坐下,抬手摸了摸顾茫的额头——触手仍有些偏烫,但终归比前几日好许多了。 “梦泽说你白日的时候醒来过,但许是我运气不好,每次来瞧你的时候,你都昏睡着。”墨熄低低地对他说,像是希望他听到,又像是希望不搅扰到他。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挚爱时,无论平素有多强大,都是软弱的。 “血魔兽的残魂已经被重新封印起来了,封存得很周全,你又一次完成了你的任务。”墨熄轻声道,“你啊,无论旁人给你的任务有多难,要求有多苛严,你总是能够完成的。君上从来就没有看错你……你比谁都更能成事。” 他低下头,额头轻抵着顾茫的前额。 “只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多关心自己一些呢。”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静静的,柔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垂落浓深的影。 墨熄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经压不住了,却还是要解封妖狼之血,就为了拖住国师,让慕容怜能有时间把锦囊交到我手里。”他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帘子之下不安地动着。 “师兄……” 睡熟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墨熄就这样与他额头相贴,良久之后说:“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们回到都城,你就好好养病。什么都不用再忧心,一切都有我。” “……” “我不知道我能护你多久,但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教任何人欺负你。” “……” “你安心休息吧。” 墨熄说完之后,又陪他坐了好一会儿,待到有传令官急报城东灾民安置情况,他才起身离开了帐篷。 外头的风刮得湍急,帐帘一掀,带起猎猎风声,一落,帐内又复归阒静。 在这无声的静谧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轻颤,泪水顺着柔软的脸颊淌落到鬓发深处去——顾茫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每一天晚上墨熄来看他的时候,他都是清醒的。 只是不知如何自宽,怎样面对。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独畏别离。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发体内所有的妖狼之血与国师对战,自此之后黑魔之气就在他体内信马由缰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几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这种流逝是无论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经这样万事缠身了,如果每天来看他的时候,都发现他的头脑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会怎么样? 快刀枭首固然可怕,但钝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肉更让人煎熬,顾茫不希望将墨熄拽入这煎熬之中,于是他宁愿选择不与墨熄直接地交谈。 只是当夜深人静,大帐无人时,他会从枕褥深处摸索出之前写下的回忆集,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抚平,犹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执地一遍一遍细看。 那上面写着的内容初时还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纸上的字就越来越像别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几乎已半卷都无法回忆出任何的细枝末节了。 顾茫抬起手,将那因翻阅太多而皱巴巴的纸页揣在心口。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手背处经络浮起,将回忆集摁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分崩离析的记忆都锁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终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战后的大泽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军诸事抵定,准备拔营班师。而到这个时候,顾茫因为时光镜而闪回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这还不算最糟的,记忆就算缺失,再怎么说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岛前一样,最恶劣的是因为黑魔之息不受控制了,所以顾茫的精神随时随刻都面临着崩溃暴走。 梦泽每天都必须给他服下安神宁心的药,才能勉强压制住他的邪气。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顾茫照例喝完了梦泽送来的药,而后坐在床沿,一边默默玩着手指,一边想着明天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墨熄。 他总不能一直装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时,忽听得外头有近卫道:“公主,望舒君求见。” 梦泽正在收拾汤药,闻言一怔,和顾茫对视一眼。 顾茫微感诧异:“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面吧。”梦泽说着,将面罩递给他。 尽管军中修士现在大多笃信了这个神秘的“近卫”就是顾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么样,揭开和没揭开也不是一码子事。最起码的窗户纸还是需要的。 顾茫刚刚戴好覆面,慕容怜便金刀大马地进来了。 一进屋,桃花眼先扫过顾茫,而后才落到了梦泽身上。梦泽将最后一包药粉放入药匣子当中,转头对慕容怜微笑道:“怜哥,明早就拔营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慕容怜没吭声,抽了两口浮生若梦,目光就又落到顾茫身上去了。 最后他吐出青烟,拿烟斗朝着顾茫点了一点,说道:“我不找你。我找他。” 梦泽神色微变,但仍是温声道:“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近卫,你有什么事,还是——” “小小的近卫?”慕容怜冷笑,“梦泽,你帮墨熄瞒着别人也就算了。何至于连我也瞒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 “……” “他把锦囊交给我,向我求援的时候,可是自己向我亮过身份的。” 梦泽顿时默然。 慕容怜道:“顾茫你过来。” 梦泽忙道:“怜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损耗很大。而且这些天他的神识也不稳定,很容易就会暴走,你还是先回吧。有什么事,返了都城再说也不迟啊。”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要揍他?还是觉得他要揍我?” “……” 慕容怜凉凉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还不至于和个废物崽子动手。”说罢又朝顾茫不耐烦地一招手,“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顾茫想了想,起了身,梦泽却道:“你精神不稳,最好还是别去——” 慕容怜却不理她,二话不说拽过顾茫的手,拖出走到营帐之外。 班师前夕,修士们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礼,主营帐周围没什么人。慕容怜一声不吭地拖着顾茫走出了好些距离,走到僻静的城郊河滩处,才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顾茫不明所以,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有什么事吗?” 慕容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滩边来回地走。月色照耀着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怜苍白的脸上,慕容怜看上去颇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着,下面是重叠缠绕的绷带——之前那一战,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以至于将养了这些日子,依旧有些精神恹恹。 丝履咯吱咯吱踩着滩涂边的碎石,反复踱了几圈之后,慕容怜停下脚步。 他盯着顾茫,抬手狠抽了几口浮生若梦,干巴巴地开口道:“有个问题。想和你确认一下。” “……” 又狠抽两口。 抬起桃花眼凶狠地盯着顾茫:“但说之前我先问一句,你他妈的到底恢复了几成记忆?” 顾茫诚恳道:“……之前恢复了好几成。现在大概两成都不剩了。” 慕容怜看上去仿佛噎了一下,而后脸色愈发阴沉:“那你现在还记得泥姨吗?” 顾茫摇头,还没摇两下,就被慕容怜厉声喝住了。 “摇什么头!前两天求我送锦囊的时候你还记得她,你小子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前两天好像记得,现在记不清了。” 慕容怜暗骂一声,没好气道:“当时在望舒府让你跟我说真相,你偏和我装蒜,装疯卖傻。好啦,这回真的又傻了,他妈的!你有什么用?” 说完又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石头。 顾茫无奈道:“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总不能就是为了来骂我几句吧?” 慕容怜恼怒道:“废话!来找你当然是有事,不然你以为谁愿意瞧见你这张脸?”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面罩,确信自己的脸是完全都已经被面罩挡住了,单纯只是慕容怜在无理取闹而已。 顾茫道:“那你接着说罢。” 慕容怜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咒骂着扭过头去,兀自走到滩涂边,狠吸了两口浮生若梦,而后猛地吐了出来。 一片淡青缭绕中,慕容怜一脸阴郁,说道:“我有件事情,是你从前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本来想找你再确认一遍。” “……” “但当时我觉得你言辞太过荒唐,我是不怎么信的。直到发生了最近这些状况。” 顾茫微微地睁大了眼睛:“啊?我曾告诉过你一件事情?” 慕容怜哼了一声。 “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吗?” 慕容怜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时候?” 慕容怜再哼一声,答道:“是你刚被送回重华的时候。” 顾茫瞧着他浸在湖水倒影里的身形,有些茫然:“是吗?但我那时候应该已经糊涂了呀。我多少都还有点印象,我被燎国送回城之前,他们重新破坏过我的记忆。” 慕容怜吞云吐雾道:“他们要真能把你的记忆毁彻底了,你至于还有那么一点印象?” 顾茫:“……” 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慕容怜道:“你给我听着,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这番话,就是回城那一会儿,你亲口告诉我的。我头先觉得你这人心机颇深,与重华仇恨又多,所以并不愿意信你挑唆。但如今看来……” 他垂下睫毛,抖落烟锅里的灰烬。 烟灰像是点点残雪般飘落在风里。 慕容怜思忖片刻,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最终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顾茫脸上。 “你说的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有些内容,我仍旧要与你取证,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忽地劲风斜刺! 慕容怜本能地一惊,抬掌展开一重守护结界,只听得清脆一响,一支附着木水灵流的利箭从暗林中射来,径自击在结界上,猛地爆溅开! “砰!!” 慕容怜毕竟积弱已久,加上之前的伤势未愈,这一击之下结界便溃散皲裂,散作齑粉。他一下子跌倒在石砾嶙峋的滩涂上,呛出一口血来。只一次交锋,慕容怜便已知此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他来不及再做第二次防御,便立即反应过来,对顾茫厉声道:“逃!!!” 顾茫大惊! 周遭林木便如那鬼影憧憧,枝叶树梢之上不住地传来暗杀者疾掠而过的瑟瑟声,慕容怜喘了口气道:“快逃啊!还愣着干什么?!” “可你——” 密林深处陡然传出一个明显用幻术扭曲过的嗓音:“望舒君,你不用急着让他逃。没有人会伤着他。” 慕容怜森然道:“你是什么东西?” “呵呵,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那声音尖锐如夜枭地笑起来,“帝王宫闱,王室血脉,竟还有你这么天真可笑之辈,慕容怜,你可真令我大开眼界。” 慕容怜咬了一下沾血的嘴唇,忽然抬手迅速结起一道防御屏障,示意顾茫道:“还不快跑!” “笑话!” 砰的一声响,随着对方的冷嘲,屏障被猛然震碎了。 “你觉得以你一个羸弱之身,还有顾茫这一具残损之躯,你们俩谁能逃出生天?” “不过,慕容怜,你大可以放心。我要杀的只是你而已,至于他——”那人的笑声便如尖刺一般钻入耳膜,“我若将他杀了,试问谁来替你的死背债谢罪?” “放心吧,你死的不会很痛,不会很狼狈,反倒会很有价值。” “来,动手吧!” 林木中那些游走疾行的暗杀者身影一下子得令窜出,十余名黑衣劲装的修士擒弓持箭,立在杉树林顶,犹如狼群扑杀般地围困住他们。 为首的是个披着金边黑斗篷的男子,他一掠而起,身形轻盈地立在了最高的一棵树顶,背着天穹上一轮明月。 顾茫仰头看着这群刺客,原想抬手召唤永夜,可他的身体目前根本受不住任何的黑魔法术。就在那他召念的一瞬间,他头颅中忽然暴起一阵剧痛,继而蓦地跪倒在了地上。 眼前晃动,耳中嗡鸣,恍惚间,顾茫听得那个黑衣刺客冰冷地下令道: “就地诛杀慕容怜。” “放箭!” 156、慕容怜的回忆(上) 河滩旁黑鸦嘲哳,从杉树林里啊啊惊起,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 风里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鲜红缓慢地从慕容怜的伤处洇开,浸润到他身下的瓦砾砖石上。 刺杀只在转瞬间就开始,又很快地又结束。 这一伙人行动迅猛,受过最苛严的训练,顾茫和慕容怜站的那么近,那些法咒却只攻击到了慕容怜,没有伤及顾茫半分。 并且他们暗杀的箭是由灵力凝成的,在没入血肉的瞬间便爆裂,因此慕容怜身上虽没有带着任何箭镞,却已被炸出了十余处血窟窿。 他受伤的最开始,还没有立刻倒下,但是血越流越多,痛越来越深,最后终于支持不住,蓦地跪跌在地上,猛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看着他这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慕、慕容……” 慕容怜捂着胸口最深的一处伤,不住喘息着,淡薄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发青。 树梢上的刺客里忽有一人闷声道:“主上,有人来了!” “快撤!” 嗖嗖几道黑影闪掠,刺杀者就像来时那样,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慕容怜虚弱地骂道:“他妈的……贱人……有种别跑……咳咳咳咳……” 话方说完,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整个扑倒在了沙砾尖锐的河滩上。 明月当空,鲜血弥散,河滩边上瞬时只剩下了顾茫和重伤了的慕容怜。 虽然在顾茫的记忆里,与慕容怜有关的好的回忆已然剩下不多了,但当他真的看到慕容怜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颅内最隐秘的那根神经还是被刺痛了。 他指尖发凉,原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查看慕容怜的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别的且不说,胸口那一处,已然被灵力箭镞爆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茫本能地想拿手去捂,可是却无济于事,粘腻的鲜红很快就沾了他满掌,却根本堵不住慕容怜的失血。 “慕容……慕容……” 慕容怜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仰躺在砂石地上,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看了顾茫一会儿,低声道:“你……”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番情景这次问话提早一个月,在顾茫重聚的记忆尚未消散的时候,那么顾茫或许会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太迟了。 顾茫瞧着慕容怜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因为琉璃色的眼珠上浮,天生一副三白眼的阴狠模样。 “你至少……至少也应该……”慕容怜喘了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死死盯着顾茫的脸,眸中闪动着某种极其复杂又极不甘心的光泽,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什么,可是出口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淤血。 远处密林里有人声与灯火逼近,慕容怜苍白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聚起一层薄薄的华光,抵着顾茫的胸膛很轻地点了一下,而后将他推开。 “跑。” 慕容怜这时候神智已经濒临熄覆了,他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但他仍低哑而浑浊地催促着。 “……快跑……不然就……”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慕容怜的声音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大睁着,眼珠子左右微弱地动一动,里头倒映出漫天星斗和顾茫惶然的脸来。 呓语般的最后一句话从沾血唇齿间飘落:“……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慕容怜!!” “顾茫……”神智模糊之际,他低低道,“……其实……我……我也没……”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涌将上来。慕容怜的手动了一动,似乎想最后再做些什么,可是他再没有力气了,手还是蓦地垂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以至于顾茫脑袋里嗡嗡地,根本转不过磨来。 慕容怜想说什么?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闻声赶来的北境军巡逻修士提着风灯掠出了密林。灯火晃到他们身上,为首的巡逻队长沉默须臾,手中的灯盏蓦地跌落在了河滩边。 那修士失声道:“望舒君?!!” 猎猎腥风刮过,戒哨自河边刺破苍穹,传遍了整一片黑夜—— “快来人!!望舒君遇刺了!!!” “抓住这个刺客!” “擒住他!!” 顾茫并没有打算逃跑,可那些修士哪里会管?忽地斜刺里射出一道法术的极光,狠狠击中了顾茫的后背。 极光射来的地方有人大喊:“打中了!他跑不了了!” “押回去!” 顾茫昏昏沉沉地在慕容怜身边倒下,他正巧是面对着慕容怜的,面对着那张怎么也教人看不透的脸-- 这张脸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总是带着嘲讽的桃花眼也紧紧闭着。 慕容怜之前是想和他说什么呢……慕容怜……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缺失了记忆的顾茫混沌地想着,却是全无头绪,而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众赤翎营的人围了过来。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至少……至少也该……” 也该怎样? 也该记得些什么? 慕容怜昏迷前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在他梦境深处回荡着。 顾茫浮沉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陡地自他胸膛处渗透而出。他在梦幻中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散发光芒的位置正是慕容怜最后用手指点过的地方。 光芒越来越明亮,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最后在黑暗里化作了一只莹白的蝴蝶。 顾茫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招引,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这只白蝴蝶不住地往前。 梦境越来越深了。 随着灵蝶引路,他看到了赵夫人雾一般扭曲的脸:“你如此冥顽不灵,以后如何才能继承你父亲的家业,为望舒府的门楣添光?” 他看到望舒府管家在浓雾里向他深处手来:“少主,时辰不早啦,你需得赶紧回琴房修行去,若是迟了,免不了又要被夫人一通责罚。” 他还看到缥缈的雾气深处,少年墨熄擒着弓箭站在靶场上,黑金边的宽大衣袍随风飘摆,周围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学宫长老,都在夸赞他,褒奖他。 而慕容怜在角落里阴沉地看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并不爱读的乐修书简。 梦境里陡然响起了无数潮汐般的声音-- 先是赵夫人的:“你永远比不过他。” 而后是学宫长老的:“你总是不如他。” 最后那些声音狞笑着,拧成了慕容怜自己的自言自语。 “慕容怜,你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个跳梁小丑,阴暗小人……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做不了主……” “你是慕容怜吗?不,你只是一个你爹的翻模……一个牵线傀儡……哈哈哈哈哈……” 一路往前走着。 慢慢地,这些声音褪去了,白蝴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它闪动翅膀时振落的荧光在不住地飘飞,逐渐将无尽的黑暗驱散。顾茫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裂出了一道天光,起初是有风声从光束里传来,而后一点一点地飘下了花瓣,飞舞出了更多幻术凝成的蝴蝶。 他向前走去——走到了那片洁白中央。 他听到了孩提时慕容怜的声音,轻轻地自那一片洁白的深处传来:“是你吗……” 顾茫尚未回答,那只一只在前面翩跹的蝴蝶便陡然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小的慕容怜站在白光里,回头看着他:“是你……” 几乎随着他这句话,忽地一道耀目的光闪过,激得顾茫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檐角悬挂的叮咚风铃。 一个谄媚的声音在说话: “慕容小公子,您要的点心匣子,您再仔细瞧一瞧,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立刻就让糕点师傅拿回去重做。” 顾茫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已经换了模样。 映入眼前的是一间金红相间的建物,满厅都堆摆着碗口大的山茶花,佣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憨胖女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粗布花衣,在厅内堆着笑来回忙碌。 这是玲珑斋。 重华都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幼年的慕容怜站在高高的杉木柜台前,仰着头,和掌柜的颐指气使地说话。 他那时候看上去才四五岁,非常稚嫩的一个孩子,全从头到脚都被竭力装扮上贵气逼人的饰物,恨不能连指甲都镶上宝石。但他又那么小一个,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全堆在一起,所以旁人乍一眼看去瞧见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移动的小短腿珍宝柜。 生意人对于这种恨不能在脑门上都写着“我有钱”的客倌自然是欢迎到不得了,再加上慕容怜又是重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所以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年过半百的掌柜的也恨不能曲意逢迎跪着喊爹。 慕容怜伸出小短手,接过糕点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黄澄澄的酥饼油亮松脆,淡粉色的荷花酥层次分明,还有玲珑斋独有的奶冻,晶莹剔透的一小个,上头搁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 慕容怜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先伸手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然后塞进了嘴里。 含糊命令道:“这个我要了。你再去重做一盒。” 掌柜的虽觉得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馋虫大动的样子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点头哈腰地应了,重新命大师傅又去蒸糕做饼。慕容怜便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坐在玲珑斋的上座,就着一壶月季茶,半点儿也不含糊地把点心都吃完了。 顾茫正不解于慕容怜留给自己的幻境为什么会是这个,就见得掌柜的一掀竹帘,提着重新包好的一匣子点心走到慕容怜跟前。 “慕容公子,又重新做好一份啦,您再瞧瞧看?” 慕容怜很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学着他娘亲的样子,颇为威严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拿走便是。银钱从我每月的账上划。” 掌柜:“……公子,您没有帐啊,只有您家的赵夫人有固定账……要不小的从赵夫人的账上划?” “不行!”慕容怜瞪大眼睛,立时拒绝了他,而后又道,“你等着,我有钱。” 说完便开始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 那布兜是赵夫人平日给慕容怜装闲钱的地方,赵夫人管的严,给他的钱两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是散钱。于是掌柜的就眼瞅着穿金戴银的慕容公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寒碜极了的白贝币,拢在一块儿,一二三四地数了一遍,发现不够,又掏。 但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掏了半天,也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破贝币。 慕容怜仰起头来,显然有些心虚,但架子还是要有的,于是道:“就这些了。不用找了。” “………………” “后会有期。” 说完便提着糕点匣子,人五人六地在掌柜目瞪口呆且欲哭无泪的眼神中张扬而去。 回了望舒府,慕容怜就召来自己最亲近的侍从,先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掀起眼帘问道:“咳……那个……那个小贱奴,昨儿被我推了一下摔破了头,现在还活着吗?” 顾茫怔了一下,多少还有些印象,于是便模糊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段记忆是发生在自己被慕容怜从秋千推落,撞破了脑袋被林姨抱着去疗伤的那一段日子。 侍从摸不透慕容怜的心思,诚惶诚恐地答道:“回少主,他还、还活着呢。” 慕容怜高深莫测地“哦”了一声,眼神迷离不定,重复道:“还活着。” “是、是啊,林姨带着他及时去看了药修,现在那小子大概是在林姨屋里歇着。少主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慕容怜道,“你下去吧。” 待侍从离去后,慕容怜翘着脚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最后他从储物盒里摸出了一枚古币,捏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抛着正面,我就去道歉。抛着反面,我就把这盒点心都自己吃掉。” 说罢一丢,钱币骨碌碌在桌上打了几个圈,最后正面朝上,不动了。 “行吧。”慕容怜没好气道,“反正是我推的你,道歉就道歉,也不会少根毛。” 于是跳下椅子,踮起脚从桌上将玲珑斋的糕点匣子拿起来,朝着林姨的房间走去。 157、慕容怜的回忆(下) 顾茫虽然跟着慕容怜的脚步往前走,但他对于慕容怜要去看他这件事,是感到迷惑且意外的。 虽然他对慕容怜的记忆所剩无几,但是他很清楚慕容怜从来都没有好言好语地对待过他,更别提买了一盒点心去向他道歉了。 小孩子的爱恨情仇没那么复杂,今天你推我一下,我记恨上了,但你若明天给我一串糖葫芦,之前的记恨也就烟消云散了。所以顾茫笃信自己绝对没有收到过慕容怜的那一盒糕点——如果他确实收到过,他和慕容怜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后来那般愁云惨淡。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一路跟着慕容怜,最后来到了林姨的小屋外。 林姨的房外栽种着一株桃花,此时正值花期,开得风流稠艳。慕容怜在花树下站定了,整了整衣冠,不尴不尬地轻咳了两声,确保自己摆足了少主的架子,这才抬手准备敲门。 可指节还未触上门板,就听得里头传来了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 “怎么摔成这个样子。”首先说话的女人音色威严,充满着压迫力,正是慕容怜母亲赵夫人的声音,“我让你带孩子,你就是这么带的?” 慕容怜听到自己娘亲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些敬畏又吃惊的神色,本欲敲门的小拳头就放了下来。 接着,林姨柔怯的声嗓就从门板后头传出:“……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不是大意,你是没有脑子。林姨,你在望舒府待着的这几年,我赵素素何曾欺辱过你?这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何不来及时报我,难道是觉得我不会帮你?” 林姨忙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赵夫人却是冷哼一声:“何必解释。我知道你一贯恨我,全重华都当我是个妒妇小人,难道就你是个例外?” “夫人……” “不用再说了。”赵夫人严厉道,“孩子我带走。你自己做好你该做的活儿,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晃。” 林姨没有出声,但门板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动静。 过了一会儿,赵夫人拔高了音调的嗓音刺透木板传了出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 林姨小声哀哀道:“夫人,求求您,您就把他留给我吧,您别看阿茫平日里总闹,他其实很怕生的,他在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好好歇息……” “我是生人吗?!” “不是……” “那为何他怕我?我是会吃了他还是会毒死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还不松手!你担心什么,我就算再不待见他,难道我会坑害他?” “……” “林姨,你清醒清醒,我是望舒府的当家,而他好歹是望舒家的种!” 死寂。 顾茫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简直炸开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谁是望舒家的孩子? 赵夫人……她,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 血流轰鸣声中,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可同样瞠目结舌的不仅是幻境里的顾茫,还有慕容怜。 慕容怜似乎想拔腿就跑,可是浑身就像被灌满了水银,动也动弹不得,在门口傻站着。 就这样和赵夫人撞了个正着。 “阿,阿娘……” 赵夫人是提溜着昏迷中的小顾茫出来的。她一眼瞧见慕容怜,脸上的血色迅速消失。 “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怜苍白地抬起一张小脸来,惶惶然对着自己的母亲结巴:“我……我……” 但赵夫人自己问完之后就没有让慕容怜回答,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慕容怜的声音。而后立即掩上了房门,阻断了林姨的视线。 林姨:“夫人……” “不许出来!” “夫人……阿茫真的很胆小的……他总怕打扰到别人……”林姨尽管知道自己惹她厌了,却仍是怯生生却固执地,“您……您给他瞧了病,就别再让他留您那边了……我一定……” “你给我闭嘴!”赵夫人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 赵夫人似乎并不想让林姨知道外面还站了个慕容怜,她压低秀眉,低声咬牙道:“过来。” 慕容怜呆立着没动。 “你给我过来!” 慕容怜还是回不过神,又惊又怕地仰头张望着自己的母亲。 “……” 赵夫人暗骂一声,干脆搙住他的衣襟,左手提着顾茫,右手拎着慕容怜,头也不回地返去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赵夫人就屏退所有侍奴,将顾茫往床上一丢,然后对慕容怜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慕容怜那时候才那么小,哪里经历这阵仗,吓得话也说不出,只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充盈满了惊惧的泪水。 “问你话呢。男子汉大丈夫的,两句话就哭,像什么样子!” “我、我……”慕容怜手里还抱着那点心匣子,被母亲逼得急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我不是阿娘生的吗?我是捡来的吗?” 赵夫人一时愕然。 慕容怜这一哭,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他一会儿看赵夫人,一会儿看床上昏迷的顾茫,最后竟有些要抽噎过气的意思。 赵夫人琢磨了一会儿,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先是扶额,继而拍桌:“……慕容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这般国色天香的人,怎会生出他那么难看的臭小子来?” 慕容怜的自恋和赵夫人简直是一脉相承,光凭这一点都可以断定慕容怜绝对就是赵夫人亲生的。 慕容怜抬起一只小手抹着眼泪,哽咽道:“那你刚刚还说……你还说他是……是……” 赵夫人眯起眼睛。 慕容怜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压力,声音轻弱下去,但仍是低低地说完了:“他是我们家的人……” 这一回赵夫人没有立刻说话了。 她走到慕容怜跟前,将他费力抱着的点心匣子拿过来,搁在了铺着金丝绣白鸟缎布的桌上。而后斟了壶花果茶,慢慢喝了一盏。 施染着丹朱豆蔻的手指转动着汝瓷杯盏,赵夫人抬起眼来,却并没有看向慕容怜。她的目光落在了顾茫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慕容怜,你来。” 慕容怜犹犹豫豫地向她走过去。 赵夫人放落茶杯,又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这一件事,你迟早都该知道,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告诉你,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听到了,那我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这个秘密必须埋在你自己心里,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许告诉,你明白吗?” 慕容怜懵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学得会保守秘密? 赵夫人也有这个考量,所以她拉过慕容怜的掌心,指尖凝光,在他掌中划落一个咒印。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咒印,慕容怜一下子便叫出声来:“阿娘,好痛!” “只是落印之痛而已。”赵夫人道,“此印落下,在你成为望舒府之主前,你今日所听到的秘密将注定无法出口。一旦你说错了什么,便会有远胜这疼痛的苦楚让你守口如瓶。” 她说着,松开了他的掌心。 “你别怪阿娘太狠心。你生在慕容家,若是露出什么的软处,做错半点的事情,丢掉的或许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做完这一切,赵夫人才让慕容怜坐下。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正捂着手背,睫毛上挂着泪水的慕容怜一会儿,而后才斟酌着开口,尽量把那一段被她隐瞒的前尘往事,以一种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道了出来。 “你父亲……他与我的关系……” 她斟酌着,最后仍是硬邦邦道:“其实一直……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慕容怜:“……” 这事顾茫之前就听墨熄讲过,老望舒君慕容玄并不喜爱赵夫人,而是属意一位从临安来的姑娘。只不过后来由于权贵阶级的阻挠,慕容玄最终还是没有娶之为妻,而是和门当户对的赵氏结为了眷侣。 但这种事情,旁人毕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独当事之人说的,那才是最真实的。 随着赵夫人的讲述,这段往事的真相,终于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赵夫人虽然出身高贵,从前却不住在都城,她父亲是驻守东境边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终尾祭的时候,赵公侯才会携着妻女来王城参拜。 赵素素便是于豆蔻年华时,于一次年宴上见到了为君上弹琴献曲的慕容玄,从此喜爱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贵胄。 只是她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认,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样子,以至于慕容玄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对她产生任何男女之情。赵夫人又是个自我感觉极其优良的女性,笃信哪怕自己每次见面都送给人家俩大白眼,慕容玄还是会发现她的美好并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结果自然是十分惨淡。 慕容玄没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猎时偶遇了一个从临安逃难而来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坏了脑子,许多东西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问别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来了。 但除此之外,她拥有的尽是美好,生的温婉动人不说,性子也十分柔和,一来二去的,慕容玄竟然与她生出了情愫。 其实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见没有出路的恋情。楚姑娘来路不明,出身低微……种种一切都体现着与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时候太年轻,把一切都想得乐观无比,于是头脑一热就去和当时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并请求君上给他与楚姑娘赐婚。 本来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刚刚答应了赵公侯的求亲,承诺将他的女儿赵素素许配给慕容玄为妻。 这些纯血贵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没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无戏言,为了王族的颜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恳请一口回绝了,并要求慕容玄与楚氏一刀两断。 可慕容玄那时候与楚姑娘正是情浓,哪里能肯?一贯温文尔雅的他居然当庭与王兄起了争执,君上被他惹得烦心,又不想让自己弟弟太过为难,最后压着火气,勉为其难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实在放不下楚氏,那么待他娶了赵素素并诞下一儿半女之后,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与慕容玄为妾。 老君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让了一大步棋了,却不料一向识趣的弟弟这一次却固执得厉害,执意不肯退让半分。 最终,雷霆震怒。 而这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更是参上一奏,说他去查了楚氏身份,临安根本就没有一个姓的楚姑娘,此等来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烧之下,以妖惑之罪将楚姑娘收押司术台,将她投作试炼。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应履行婚约,娶了赵氏为妻,以此请求,来放楚氏一条生路。 其实按君上的意思,他本来也没觉得楚氏是个密探,他清楚岳钧天趁机告的这一黑状只是出于私怨,所以他本来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胁威胁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亲,满足了重臣赵氏一族的诉求,那么自然可以放过楚姑娘一马。 可赵公侯一家并不那么想。 除了自恋至极的赵素素没把外头的那些传言当回事,根本不觉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家的其他人却都觉得楚氏是个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岳钧天从旁煽风点火,赵家的人就愈发坐不住了。 他们几番算计,绕过君上买通了司术台的修士,让他们放一个假冒的楚姑娘出来,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继续在司术台被当做随时会丧命的试炼体。 本以为这样就替女儿夷平了情路上的绊脚石,可是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赵氏一族的密谋很快就传到了当时正在前线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时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时再听闻这样的消息,顿时心神大乱,以至于在决战交锋中被敌军重创,最终竟病死于回城途中,咽气在凫水河畔。 赵家人没有想到,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没有帮着自家闺女,反而连累赵夫人守了活寡。噩耗传来时,赵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惊之下害了早产,痛苦中诞下了一个男婴,那便是慕容怜。 生育之后,赵夫人郁郁寡欢,沉浸于丧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实是被人哄骗着饮了合欢酒,其实他对她毫无感情,还以为两人夫妻情深,却从此阴阳两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书房暗自垂泪拾掇遗物时,发现了一沓丈夫生前与楚氏往来的书信。 当那绵绵情思,潺潺温语从字里行间涌流而出时,赵夫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过分自负居上,其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欢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个卑贱至极的逃亡流民。 赵夫人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她与对她隐瞒真相,只一心想让她嫁与慕容氏的家族长辈们大吵一架,摔桌砸门,仍是顺不过这一口气,思及那个楚姑娘,更是气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觉沦为了一个笑柄,而这一切全是拜她那个把她当做棋子的赵家,还有那姓楚的贱人所赐! 赵夫人闹完了赵家,又怎会放过楚氏?几番打听之后,总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羁押在了司术台的修罗间里。于是她怀着愤恨的心情去了司术台,那个时候,楚氏正被收了好处的修士提去做着药剂试炼。 她在司术台瞧见的“狐媚贱货”,却是一具被法咒封冻的躯体,有着面目全非的脸,骨瘦嶙峋的躯体,还有…… 明显隆起的小腹。 “好几个月了,不过她一直被冻在玄冥之冰里,在里头待上一年,也不过就等同于在外面过了三两天。”修士与她解释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样做又太过明显,怕引起君上怀疑,便就先封冻起来了。” “夫人,您是想现在就杀了她吗?” 赵夫人:“……” 她有些发呆。 她头先看了丈夫写与这个女人的情书,心中本是妒恨难平。 可此刻隔着玄冰,她张望里头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人。 只因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不可与喜爱之人结为眷侣也就罢了。脸也毁了,命也悬着,连孩子都无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赐。 她和她一样,说到底,都是棋盘上的子,两个牺牲品。 赵夫人心中五味陈杂,再瞧那孕育着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之人,可她毕竟自己也才刚刚分娩,内心终归是较从前更为柔软的。踌躇良久,她终归是不忍心,于是将楚姑娘救了出来。 赵素素瞒着所有人,将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请了一个口风严实的稳婆照顾,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却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为林。 从此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个丑婆。 那便是顾茫的泥姨。 158、无法戴上的英烈巾 顾茫抱住自己的脑袋,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掩人耳目…… 冠姓为林…… 临安楚氏…… 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样扎入他的颅内,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脑海深处游曳着,刺激着他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个柔软如缎的嗓音在低低吟唱着:“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歌的人隐约有着临安乡音,一曲江南水乡的童谣,哄着将入睡的孩子。 红海棠,黄海棠…… 顾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颅侧阵阵抽痛着。一面是消退的记忆,一面是被刺激出来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脑海里像流风回雪一般难以捕捉,却又冷不防地窜出个影来,搅得他愈发混乱。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着褙子,依窗而坐,她一边拍着靠在她膝头入睡的顾茫,一边柔声吟唱:“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缝着眼,冲她露出一个笑,梦呓似的喃喃着:“泥姨,你唱的真好听。” 林姨目光温软得像是春絮,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阿茫若是喜欢,林姨便一直唱给你听。” “那你不会累吗?” 女人微笑着:“不会。” “那你不会渴吗?” “不会。” 稚子迷迷瞪瞪的,打了个哈欠,小兽一般蜷在女人的身边:“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该多好啊。” 抚摸着他的那双手蓦地顿住了,微微地有些发抖。 但那时候的顾茫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也更没有抬头瞧见林姨复杂的神情,他只是缩了缩身子,调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挨在她的身边。 敞开的小轩窗外,有细碎的花瓣随着春雨如酥飘落,吹进屋来。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好梦。 “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顾茫蓦地在梦境深处跪下,他的头颅都像要被钝沉的巨斧劈开了,他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般,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慕容怜说——你至少该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与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写在书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复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话便是:“望舒府与你有活命之恩,前尘难书,纠葛难表,望至少铭记此事,不与望舒君相为难。” 所以他未曾失忆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仿佛是受到他强烈的心念震颤所感,一些原本已经沉入深渊的记忆像是蛟龙出水一般闪烁着浮出岸来。 在那海棠飘飞的童谣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个病骨支离的女人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开一合着,她对他说:“阿茫……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有这样……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华满城所传,是个……咳咳,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她……与她的家族不一样……她的心肠是好的……只是她为人太倔,许多旁人对她的误会……她是不想解释的……” “可你不能误会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来不到这世上啦……” “你知道吗……她啊,她救过你与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们母子,赵夫人和小公子,其实……” 她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十分困难,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珠紧紧盯着顾茫的脸,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灵深处去。 她轻若蚊吟,却还是噙着泪花,坚持道:“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无路。 被血统与自尊绑缚住的一对母子。 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顾茫伏在女人榻边,女人的双眸依然睁着,有清亮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可是里头的光彩已骤然熄灭了。那时候的顾茫还并不那么知晓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这个会唱着童谣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伤心,伤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远的别离,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深究林姨临终前所述的那一番话。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说出这番话的林姨,一定知道些与他身世相关的内情。 至少林姨应当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可她却未曾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再后来,顾茫长大了。 纵使慕容怜一直以来都刁难他,欺辱他,他也几乎不与对方记恨争吵。 或许是因为林姨从来没有向他诉求过什么,过世前唯一请他做的就是不要与赵氏母子为难。又或许是林姨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赵夫人对他是有恩的,那便不会是错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着他们。 而另一方面,顾茫也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从坊间的禁册小本,从口口相传的蜚语流言中逐渐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测。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尘封已久的书阁,发现了一匣子慕容玄与楚姑娘往来的书信,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应当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怜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时候,林姨也好,赵夫人也罢,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顾茫没有什么铁证能够证实自己血统,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在昏暗处活久了,结识了陆展星,结识了一群尘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蜕一层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该归属的权贵族群里。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带着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风前行,而不是独善其身。 他唯一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留恋,只是在一次年终尾祭时,面对一叠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一道蓝金色的英烈帛带。 趁无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额前。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只能犹如做贼一般偷着佩一回,未及端镜细看,身后的门就砰然大开。 慕容怜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眼中闪着的是愤恨又恼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奴!你也敢动我爹的遗物?摘下来!!!” 摘下来! 慕容怜勒令得严厉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夺顾茫的英烈佩:“这是我慕容家的东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顾茫那时候因为伤心而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冲进来强夺佩带的慕容怜,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为慕容怜欺辱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原来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俩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没有揭穿一样。慕容怜其实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顾茫的每一点进步,都像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顾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对他的权势构成莫大的威胁。 “你们同为血统继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学,望舒府迟早会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个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怜,你要将他当作悬在你头顶的一把剑,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会不夺你的权。”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其实都已知道了与彼此的血缘关系。然而一个却始终与对方饱含警惕,恶劣地揣测着。一个却守着母亲临终前的遗言,默默忍让着,保护着。 直到今天。 顾茫猛地从幻境中惊醒,急促地喘息着——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昏迷了多久,如今又是今夕何夕,他也无心知道。他只是嘴唇翕动着,抬起颤抖的双手覆住自己的眼睑。 周围俱是死寂。 他躺在这黑暗中,神识混乱至极。他用力挼搓着自己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湿润。 他微微发着抖。 慕容怜重伤时流出的鲜血仿佛还在他的掌心里。 朝会散了。 君上负手立在金銮殿后的露台上,天色灰蒙蒙的,乌云翻墨,朝着帝都王城压境。蜻蜓绕着花塘里的嫩荷低低盘飞,风里已然有了些暴雨将至的味道。 “君上,血魔兽的残魂已经投入试炼了,目前看来,一切都还顺利。”周鹤站在一旁,对君上汇禀道,“不过,燎国那边的动静频出,只怕他们并不想留太多时间给重华做出应对。您今天在朝会上也说了,他们随时随刻都有大举兵犯的可能,我恐怕无法在大战爆发之前研制出您所需的东西。” 君上闭了闭眼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血魔兽的残魂得来不易,已算是上天眷顾,孤信重华国祚之福,你不用多想,自去尽力便是。” 周鹤应了,却没有退下的意思。 君上侧过脸来:“怎么?还有事?” “是。”周鹤道,“那血魔兽残魂十分虚弱,灵力无法全力发挥。属下听闻燎国国师乃是用魔琴替它聚气,但司术台并没有那样的器物。此一事属下思前想后都没有尚佳的解决之道,所以想斗胆向君上求助。” “说来说去,你是想要一样能够蕴养血魔兽灵力的法器?” 周鹤点了点头。 君上蹙眉道:“这确实有些难办。本来此事可以委托岳家的人去做,但是岳钧天那老头儿的身体越来越差,不久前他携着岳府一众人去了临安旧封地,打算在浑天洞修养生息,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周鹤问:“那清旭长老呢?” “他也不在都城。他说自己到底与岳家有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虽然岳钧天不肯认他,但如今老头儿日暮西山,清旭是个不计较的人,所以也自己跟着去了。”君上道,“重华的炼器三大师,岳钧天,江夜雪,慕容楚衣,此刻都在临安封地。” “……” “不过血魔兽的事一定是最重要的。”君上道,“我今日便修一份传书寄与岳钧天,让他在临安修养的时候,先想办法把那法器研制起来,你不要着急。” “是。” 君上想再叮嘱几句有的没的,这时候侍官小趋而至,低声道:“君上,羲和君在外头候着,说想见您。” 君上于是对周鹤道:“你先下去吧。” 又对侍官道:“让他进来。” 周鹤退下了,在回廊里遇到了墨熄。 北境军自大泽胜仗归来,已经过了三日,三日间前线发生的异事是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周鹤这种两耳不爱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两军交战时燎国国师拿顾茫要挟墨熄的事。更别提那些或是旖旎或是不堪的揣测。 一时间是满城风雨,虽然还无人敢翻到明面上来与墨熄质问,但几乎每家每户,每一张嘴,闲下来都在暗中讨论着墨熄与顾茫之间的关系。 从前那些细枝末节,比如慕容怜曾说墨熄擅去落梅别苑探视顾茫,再比如墨熄曾在朝堂上为了顾茫的归属而与慕容怜争锋相对,诸如此类。 当时人们觉得没什么的东西,如今细细琢磨却是暗流汹涌,暧昧至极。 而周鹤作为曾亲眼见过墨熄劫囚的人,自然是比旁人更多出了几分揣测。因此他在廊庑下一见着墨熄,就有些不阴不阳地扯出个冷笑。 “羲和君,又来替那位与你如胶似漆的好兄弟求情?” “……” “这回可没那么容易,他可是暗杀望舒君的头一号嫌犯呢。” 墨熄根本懒得理睬他,寒着一张英俊的脸,眼也不眨地与他错肩而过,向金銮殿的露台走去。 他到的时候,君上正坐在雕栏边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逗弄着池塘上头盘旋的红蜻蜓。 “君上。” “嗯。你来啦。” 墨熄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望舒君如何了?” “梦泽在负责看护他,状态不是太好,已经那么多天了,仍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 “不过你放心吧,孤是知道内情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望舒君是顾帅所刺杀的。只是他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对外的样子总是要做的。”君上顿了顿,接着道,“孤关押他待审的那间‘牢房’,说是牢房,但孤也早领着你看过,其实是利于他养病歇息的疗房静室,你若想去看他,也不用与孤通禀,径自去就好了。” 墨熄道:“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君上微微扬起眉:“怎么?” 墨熄来之前想了很多。想告诉君上即使王室给顾茫提供最周全的保护,他也无法放心,想说明他的前半生已与顾茫经历了太多的别离,他不愿意顾茫离开他的视线。甚至想直接与君上摊明他和顾茫的关系。 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却又觉得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必要,他几乎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受——他觉得君上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不用再说。 于是墨熄道:“我还是打算将他秘密接回羲和府去。” 君上沉默须臾,叹了口气:“羲和君,收押他审讯只是一个对外的说法,你也知道,自你们回城之后,孤根本不曾薄待于他,他身上的黑魔之息暴走,记忆紊乱到濒临崩溃,孤一直都在尽力替他医治。” “我知道。”墨熄说,“我这几天也是缠身军机署,早出晚归,自知无法将他照顾得当,都仰赖君上替我照顾师兄。” “你明白就好……” “但我现在手头上的事都忙完了。我还是想亲自陪伴他。” “……”君上将狗尾巴草收起,惊得环绕的蜻蜓四散,“你不信任孤吗?” “我只是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开他。” 君上叹了口气:“羲和君,如今整个重华都盯着他,也盯着你……外面那些传闻孤不知道你——”他没有再讲下去,顿了一下,说道,“他留在孤这里会更周全。” 但墨熄并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只是沉默而坚持地看着他。 半晌,君上败下阵来,有些头疼地:“……好好好,你要真的不情愿,你就把他从孤的疗房领回去便是了,不过你要万事小心,千万不能教人觉察他还在你的府上。” 墨熄抱拳道:“多谢君上。” 正欲转身去接人,忽见得王宫的一个高阶暗卫疾掠而至。 那暗卫方自檐脊上跃落,便一个踉跄跌跪在地,显是受了极重的伤:“君、君上!” 君上愕然:“怎么了?” “不好了!疗、疗房方向,有……有高手闯入!!” 159、最后一根稻草 疗房内。 一个穿着黑衣劲装,身形修长的男人立在顾茫的床榻边。 他手中握着一柄弯刀,雪亮的刀刃上还沾着淋漓的血,殷红的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着。而顾茫坐在床榻上,隔着半透明的雾纱幔帐,望着这个慢慢向自己逼近的男人。 也许是身世回忆给他的刺激已然太大,顾茫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以一种近乎冰冷的麻木,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忽然顾茫开口道:“为什么要杀慕容怜。” 黑衣人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顾茫盯着他:“燎国淬我如狼兽,我自有狼兽直觉。” 黑衣人:“原来如此……” 顾茫咬牙道:“所以为什么要杀他!?” 其实他原本并不抱着希望此人能够回答,但黑衣人却慢慢顿住了脚步。而后低闷的声音就从他遮面的黑巾后传了出来。 “你弄错了。慕容怜确实是我动的手,但他却不是我想杀的,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 “不过我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为什么要他的命。”黑衣男子说,“慕容怜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容他活在这世上。” 顾茫又问:“那么我呢?你费这周章来杀我,又是为什么。” “你还是弄错了。我根本不是要来杀你。” 顾茫盯着那滴着血的刺刀,说道:“可真有说服力。” 黑衣男子抚摸着刀刃,淡笑道:“如果可以,我确实是想直接取了你的性命,一了百了,最是干净。只可惜这事不太容易做到。” “阁下私闯深宫静室如若无人,怎么取顾某的脑袋反而成了难事。” 黑衣人微微一笑:“……果然是慕容怜知道的太多,而你知道的太少。”但他似乎也并不想与顾茫再多解释什么。重华王宫终究是高手云集,他就算身法再好,如果拖得久了,驰援来了,他也保不准自己还能顺利脱逃出去。 于是他道:“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个之前你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 顾茫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多少有些猜到来人的用意了。 按照燎国国师的说法,他如今的躯体就像一只已经布满了细碎裂缝的容器,只要承载的刺激到了某种程度,他就会彻底崩溃,成为一个被黑魔之息完全吞噬的行尸走肉之人。来者没打算杀他,却打算告诉他一些秘密,显然便是打算再激一次他的心智,将他的内心瓦解摧毁。 顾茫坐直了身子,一双幽蓝的瞳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没有那么容易。 流言的摧折,慕容怜的重伤,林姨的身份,他的宗亲……那么多风浪都已向他袭来过,他的记忆确实混乱一团,分崩离析,但他至少还能维系自己神识的清醒。 他知道一旦被黑魔吞噬,情况将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不坠深渊。 可对方还有什么秘密能够击溃他呢? 只那么短短瞬息,他的心里掠过了无数猜测,而那些猜测都成了他提前为自己穿上的甲胄——他想着无论对方说出什么,他都不至于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直到那黑衣人对他道出四个字来。 “天劫之誓。” 顾茫在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四个字的深意时,兽类的本能便已令他颅内嗡的一声争鸣,血流亦是不自觉地变冷。 他湖水一般透蓝的眼睛微睁大了,他能感知到自己高筑的城防也好,穿上的甲胄也罢,都将被这四个字逼到土崩瓦解。他直觉地知道自己应当想尽办法不要再听下去,可是就像飞蛾会被烈火吸引,明知不过死路,也会喃喃地问:“……什么?” “你就从来就没有仔细思考过君上为什么会让墨熄来接手你的残部吗?”黑衣人的话就像尖针一样狠扎入顾茫的耳膜,“当年君上可是属意他接任赤翎军的,你觉得为什么他一个最纯血的贵族,最后却会成为你北境军的统领?” 寒意从胸腔里散出来。 那黑衣人唇齿叩得森森然,说道:“是因为天劫之誓啊。” 如同雷殁。五内俱灼。 “就在你亲手刺了他一刀之后,他还于金銮殿前长跪了三日三夜,拖着一具病躯,替你留在重华的残部求情。”黑衣人慢慢道,“他那么高傲的人……那一阵子简直把自己踩进泥尘里。他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替你说话,为你辩白,最后换来的是什么?还不是你那锥心一刺!” “你知道重华那时候有多少人笑话他吗?” “他原本结仇就多,那些平日里比不过他的贵胄都出来讥嘲他,说他识人不清,说他鬼迷心窍,甚至说邦国出了你这样的叛徒,都是他觉察不及时所致。他们觉得如果他能早些认清你的面目,那些无辜之人便不会枉死。” “他们把战败与失利都归咎到他的头上。一面是家国对他的指责,一面是你对他的舍弃,一面是与叛国者的仇恨,一面是对你长久以往的情谊。”黑衣人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无比,恨不能化作尖针,每一针都刺透顾茫的魂灵。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备受煎熬,有苦难说吗?你在地狱的时候他一样也在夹缝里生不如死。不同的是,你去地狱尚知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在夹缝却根本迷茫至极。你们所有人都瞒着他,替他做选择,枉顾他内心真实的感受。顾茫啊……” 黑衣人的嗓音仿佛在唇齿间浸淫淬毒。 “是你逼他的。” 顾茫像是被蛇蝎蛰刺了一般猛地缩到帘帐深处去,脸色苍白如纸。 “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将他的双眼蒙住。是你畏惧他的挽留会动摇你的决心,所以自私自利地将他支到边境去——是,你是果断决绝了,可你连一个让他好好与你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不……不是的……”顾茫抱着头,缩在帐褥深处,“不是的……” “怎么不是?如何不是?顾茫,你把他的信仰、尊严、光芒,全都踩熄灭了。就因为你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按着你安排的路走,从此过上清清白白高枕无忧的日子。你是何其得刚愎自用!” 剧痛裂颅,顾茫困兽一般弓蜷着,低声地哀哀道。 “不是这样……我不想他这样……” “你不想那又如何。事实本已经如此。”黑衣人近乎是讥嘲地,“正因为你的隐瞒,让君上能够拿那三万残部的性命要挟你们第二次。第一次要挟你为密探,第二次要挟他绝不能反。” “天劫之誓啊。”黑衣人满怀恶意地说与他听。 “为了一个他以为永远离开了他的人,你的羲和君减耗了他十年的寿命,立下了不背叛君上,不背叛重华的誓言。” “顾茫,不知你向他哀哀诉苦的时候,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明知故问的句子。 却像是笞打在顾茫身上的鞣鞭,令他浑身都在瑟瑟地发抖,嘴唇青白地哆嗦着。 不知他把这些都告诉你了吗。 眼前仿佛又浮现墨熄那张五官深邃而英俊的脸,长睫毛垂落的时候,遮住了眸中所有的墟场。 墨熄抵着他的额头,低声地对他说:“师兄,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还有一辈子。” 他冒着灵核破碎的危险,掘得了顾茫叛国的真相,他带着顾茫泅渡上岸,听到了顾茫的痛苦,明白了顾茫的伤心,许诺了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和顾茫一同承受。 他唯独没有把自己的疮痍亮给他看。 唯独没有告诉顾茫,原来他们的一辈子,其实早已不再完全。那十年的阳寿,早已在无几个人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个保全顾茫残部的誓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黑衣人看出了顾茫濒临崩溃的痛苦,上前一步,眼中端的是恶意满盈。 “最可笑的是,顾茫。他那个誓言根本就是白立的。你和君上明明早就承诺好的东西,却让他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情,急得夙夜难寐。其实就算他不立这个誓言,君上就真的会将你的残部为难吗?不会的。” 他汩汩流出他的毒液,刺没到顾茫的肌骨里。 他胜券在握,他从顾茫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顾茫此刻的心境有多混乱,有多崩溃。 他像是蜘蛛挥舞着八螯,从精心织就的蛛网里踱向那个困在网中不得脱的猎物。最后一击犹如闷棍击落—— “你们合起伙来整治的高明算计,第一个算计的就是他。顾茫,我若是任何心疼墨熄的亲眷,我最大的希望恐怕就是望他这一生不要遇到你。” 仿佛瓷面在细碎地皲裂,发出令人不安的破碎声。 “是你害惨了他。” 仿佛弓弦砰然绷断,顾茫痛苦地低嗥了一声,额头重重地抢击在床褥之间,他背脊弓着,手指埋入发髻之中,喉管里是兽一般的哀鸣。 天劫之誓。 天劫之誓……!!! 多年前学宫校场的风仿佛又起了,白桦瑟瑟,树下捧着粽子小口小口咬着的清丽少年觉察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转过眼珠安静地看向他。 那双尘埃不染的黑眼睛。 那一个他初见时就觉得犹如璞玉般难得的少年……终究成了他们棋盘上第一枚沦陷的棋子,而他却还一直都浑然不知。 “羲和君,望舒君,陆展星……顾茫,你以为这些人的牺牲都与你没有关系,你错了。在你成为君上股肱,为了你们的正清公道而筹谋的时候,他们就都成了你手中的棋。你永远……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说完这番话,黑衣人把一枚窄小的——铭记了墨熄立誓往事的玉简放在了顾茫榻前。 他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外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留下去了,已经有强势的灵力向静室的方向逼来。他必须得趁着现在离开。 但是他信心在握,他知道顾茫定是极难扛得住这一次打击的,何况他还把记载了这段残忍往事的玉简设法盗了出来,交与了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男人。 黑衣人低声道:“我说的话你若不信,玉简是做不了假的,你便好好看看,你当年的一个错误决定,到底逼得他有多惨。” 说完回刀入鞘,在墨熄他们赶到之前,疾电一般游上檐牙,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160、人魔一念 墨熄和君上赶到的时候,静室周围已经环了一群近卫修士,但是没人敢靠近这间屋子。 “参见君上!” “参见羲和君!” 君上停下脚步,瞧见冲天的怨戾魔气从屋内奔涌出来,直冲霄汉。黑色的灵流在空中一会儿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利爪之状,一会儿又变成双目幽蓝的狼首幻影。 君上厉声问:“刺客何在?!” 为首的近卫长面色溏白,抱臂道:“属、属下无能,那刺客身法极好,已经逃跑……属下已经派、派人去追了。” 墨熄则问:“顾茫呢?!” 近卫长这些天也不是没有听闻墨熄和顾茫之间的暧昧传闻,陡地被墨熄这样逼问,不由地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惶然道:“我们赶到的时候,顾茫的黑魔魔气已经爆发了,属下尝试着冲进去过几次,但、但……” 君上乜斜过眼,看他那狼狈模样,发髻纷乱,脸颊上有烟熏火燎的焦痕,口角还有没拭干净的鲜血。 指责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成了一声叹息。 他仰头,看着那间已经完全被黑魔之气笼罩的屋子。阴暗欲雨的穹庐之下,疗房被蹈舞着的雪狼虚影所笼罩,仿佛下一刻就会臼齿森突,将众人撕咬成渣滓碎片。 近卫长哭丧着脸和墨熄解释:“羲和君,这屋子里的魔气太重了,一般人根本进不去的。如今我们只能结阵守在屋外,一旦顾茫从里头暴走出来,那么就——” 墨熄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也不想听他把话说完了。 他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逆着强烈的魔气,孤身闯进了静室里。 君上一惊:“墨熄!” “羲和君——” 焰浪袭来,众人或惊或恐的呼喊声都被墨熄抛诸于后,魔息风浪犹如尖刀锥刺着他,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心中笼着一团因顾茫而生的火,他竟不觉得这魔焰有近卫长说的那般不可接近。 又或许是因为他的顾茫哥哥就在其中,所以赴炼狱入火海,亦不是疼的。 在这世上,没什么能疼过失去。 墨熄猛地一下子撞开了屋门,黄檀木门吱吱呀呀,里头更为疯炽的魔焰汹涌奔出,他抬手格挡了一下那几乎逼得人无法睁眼的灵流,而后向屋子深处看去。 顾茫就蜷在疗房的床榻上,身边是一卷已经被他的魔焰爆裂成碎片的载史玉简,他将自己的脖颈低垂,头颅深埋。墨熄只能看到一只兽一般蜷缩着的孤影,却瞧不见他的脸。 “顾茫……” 他快步到他身边,可还未触及他的肩膀,就被一阵强烈的魔气蓦地斥开。紧接着他看到顾茫抬起头来,那张清秀的脸庞此刻已爬上了黑魔咒印,他眼瞳充血,蓝色的眸子潋着森森然的幽光。 顾茫已经开始异化了。 尽管眉目之间仍有些许清醒的残痕,但痛苦清晰地印刻在他脸上,顾茫似是处于醒与梦的边缘,混沌不堪地面对着眼前的人。 “你答应过我的……”顾茫忽然嘶哑地开口,他盯着墨熄的脸,却好像并不是在对墨熄说话。他鼻梁上皱,眸中闪着近乎癫狂的光芒,“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全都没有做到!骗子!” 墨熄还未及反应,便被他猛地抬手紧扼住了咽喉。 “咳咳……” 顾茫瞧上去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狂乱当中,蓝眼珠子左右转动着,他起身,一面扼着墨熄的脖颈,一面逼将过去。 “我不求你能够给我正名,这些年我杀的人我染的血我都可以我也早就打算自己来背!可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墨熄被他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反握住顾茫的胳膊,喃喃道:“顾茫……” 可此刻映在顾茫眼里的却并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八年前黄金台夜雨里的君上,是金銮殿前让墨熄立下天劫之誓的君王。 顾茫的头微微侧偏,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磨出来:“军队,兄弟,名声,记忆……我什么都没有了,蛰伏八年,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而你呢?答应我的海晏河清,你给我看到了吗?答应我的人人公允,你让我瞧见了吗?” “所有能算计的都被你算计完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受够了!不想再听到你那些精彩权谋,我只觉得恶心!” 人非圣贤,孰能毫无怨怼。 胸腔里的那些愤懑,那些曾经被理智所禁锢的不甘在魔气的催化下变得如此强烈。 顾茫狠狠一击将墨熄抵住,紧盯着墨熄的脸,却辨不出眼前的人。他已然沉溺在了自己的痛苦与疯魔之中,脑颅里乱作了一团。 黑魔之息萦绕着他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释放得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魔痕也从他的心腔处不住地扩散,蔓延到手臂、脖颈……甚至眼睑之下。 “顾茫……”墨熄在不伤到他的情况,竭力将他那痉挛的手微松开,“你看清楚……是……咳咳,是我……!”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刺客没有将人刺杀,但他显然是对顾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以至于击溃了顾茫的精神力,让他崩溃成了现在这样。 ……到底是……说了……什么?! 砰地钝响,墨熄闷哼一声,被顾茫猛地抵按在了墙上。他身后飘摆的魔狼灵焰更明烈了,一双眼睛更是蓝的犹在发光。 那双眼睛里属于兽类的疯劲越来越强,而属于人的理智却越来越少,唯一弥漫不散的是莫大的痛楚,熏红着他的眼眶。 “为什么……我留不住陆展星……” 质问逐渐成了充满了煎熬自责的喃喃。 “为什么……会害得慕容怜……被人……刺杀……” 声音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悲切。 “为什么……” 他几乎是绝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会逼得墨熄走了那一条路……是我在左右他的人生……是我……” 黑衣人冷酷的声嗓仿佛就萦绕在他耳畔,那诉诸于他的真相像是刀子剜入耳膜,贯入咽喉,一路往下,将心肝脾胃都搅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魔痕布满的脸庞淌落,他身上的魔焰因那绝望和痛苦变得愈发炽烈。 那一具曾在风雨里也无限炽热的身躯,好像就要被这样撕裂,被这样吞没了。 自我在一点一点地消散,黑魔的咒印甚至已弥散到他的指尖。 顾茫哽咽道:“是我……一事无成……将你们……将你们都累作了盘上棋子……” 展星。 慕容。 墨熄…… 顾茫崩溃地哀嗥着:“你为什么要让他立下天劫之誓啊……!!!” 墨熄蓦地一怔。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击碎的载史玉简之上。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顾茫的恸哭声仿佛是从鲜血淋漓的喉管里撕扯出来的,困境中哀哀地低鸣着,犹如濒死的兽:“为什么要逼着他立下天劫之誓……为什么要害他到这一步……” “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我一直都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 “是我在害他……” 刚愎自用。 自作聪明。 什么路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真相都不肯让对方知道。 最后落得这样的境地。 顾茫,顾茫……你太聪明。 血从黑色的衣襟下透出,墨熄被意识沦丧的顾茫狠狠抵着,靠的太近了,那爆裂的黑魔之气就像是数以万计的尖锥刺入他的骨血里,将他凌迟,解围碎片。 可墨熄还是忍着剧痛,抵着魔气的重压,微微颤抖地将双手抬起来,一点一点地,最后——他捧住了顾茫已经浑然失了神的脸庞。 血腥气从喉咙里翻涌而上,他低头凝视着顾茫的眼睛,他似是想说什么,然而魔息对他的逼迫实在是太过强烈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用那战栗的指尖,轻轻地…… 覆上了顾茫脖颈的莲花咒印。 —— “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剑阵也会守护着你。” “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愿意告诉我,只要你可以相信我……你就唤我一声吧,师兄。” “我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过往的承诺犹如风吹雪散,被强炽的魔焰烧灼成了劫灰。 顾茫的周身每一寸都笼着那样危险的魔息,离近一寸,痛便深一分。墨熄抚摸着他颈侧的咒印,皮肤相贴处,直接被灼得皮破血流,却还这样固执地不松手。 最后,墨熄抵着剧痛,犹如信任斩尽误解,宽恕折尽冤仇,纯净的魂灵穿过黑魔的诅咒—— 他将顾茫紧紧拥到怀里。 他感到那具身躯在细密地颤抖,感到魔气几乎是在瞬息间浸染了他的五脏六腑。 可那又怎样呢。 他终是守了他的承诺,就像年少时他将上阵远行前答应过他的顾茫哥哥的那样,无论有多险阻,他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与血统无关,与身份无关,与时间无关。 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顾茫什么,而这一年,这一刻,或许顾茫终于能够相信——他的诺言,从年少青涩的那一天起,说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 “是啊,天劫之誓。”墨熄沙哑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师兄,我都已经笨成这样了,所以你能不能留着再看着我?” “我用十年的时间,换你再看看我,不要让我再犯傻,你……” 轻轻的咳嗽间,已有血沫渗上唇角。 墨熄闭上眼睛,手掌抚上顾茫的后脑。所有人避而不及的恶魔。他视若珍宝,拥入怀中。 “你可愿意吗?” 顾茫大睁着眸,颤抖而混沌地看着他,眼神失焦。 须臾静默,忽然,两朵莲花剑阵在这一瞬间散开万丈光华,剑阵与剑阵交错着,却因不愿伤及彼此而散作了纷纷扬扬的荧光羽翼,在他们周围飘落。 强烈的蓝光之后,黑魔之气蓦地熄去了。 顾茫身周盘绕的魔纹咒印敛入了皮肤之下,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潸然滑落,那水汽犹如洗去了他眸子里的混沌,瘴疠散去,剩下的是澄澈清明的湖蓝。 顾茫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光,他轻轻地喃喃:“……墨……墨熄?” 墨熄还未说话,顾茫就哭了,他几乎是崩溃地:“……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没有想要害你,我没有想要逼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就这样……就这样……” 他没有再说话下去,他已哽咽不成音。 “那可是十年啊……” 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几个十年。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就这样为了一个当时你以为早已背叛你的故人把你的人生献去。 墨熄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是。那可是十年。”他将他拥得那么紧,喑哑道,“所以啊……你要一直好好地。不然我就会很生气。我一生气……是不是就活得更短了?” 长睫毛相叠处,俱是湿润。 “为了多和我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好,师兄,你要乖啊。” 顾茫已是泣不成声。 “不要魔化,不要自责,不要离开我。” 墨熄抬手,摩挲着,拭去他脸庞上的泪痕。 他血迹斑驳地拥着他,明明自己也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保护着他。他将下巴抵着顾茫的前额,湿红着眼眶,却仍浅笑着哄道: “你要慢慢地,慢慢地……用余生与我守一个家。” “好不好……” 161、引魂传闻 墨熄将顾茫从疗房内带了出来。 秘密在一个人心中,那叫秘密。在两个人之间,那叫契约。当第三个人知道的时候,就成了把柄。 目睹了墨熄救顾茫这件事的人足有十余个,虽然他们都是大内训练有素的顶尖暗卫,但他们终究还是人。 这世上没有十几个人知道还不透风的秘密,于是羲和君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一个叛徒的事情还是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城。原本坊间那些□□香艳的揣测就很多了,待到这个消息一来,许多之前持着谨慎保留态度的人,也都纷纷陷入了质疑当中。 “羲和君是疯了吗,为什么要替一个反贼做到这样的地步?” “啊?你还不知道吗?其实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我知道他们俩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 “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真该去听一听慕容烈是怎么说的,他可是王室宗亲,他讲话多半是不会错的。真相保准让你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一时间满城风雨飘飖,但墨熄却没有心情去管这些琐事。 尽管他及时赶到,将顾茫从彻底魔化的漩涡之中解救了出来,但那个神秘“刺客”将天劫之誓告诉了顾茫,还是给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人又一次精神上的重击。 顾茫的神识终于覆灭了。 就像姜拂黎曾经警告过的,顾茫如今的情况变得比刚刚被燎国送回来议和时还要差,那时候顾茫虽然以为自己是一头野狼,但至少还保留着不少生而为人的心念。 而再一次遭遇了创伤的顾茫,却在苏醒后近乎丧失了全部的人情。 —— “燎国当初淬炼他,原本就是想将他制成一具血肉之躯的兵刃,不需要他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能服从军令那就足够了。” 梦泽诊治完顾茫的病情,站在羲和府的花园廊庑里,对神情憔悴的墨熄说道。 “不过想来当时燎国也是头一次做这种尝试,掌控的并不是很好。所以顾茫只是灵力发生了变动,魔气变得强大,除此之外,并没有立刻生出太多的异变。而当他后来出现狂暴的征兆,变得越来越不受燎国摆控之后,为了不被不可预知的危险波及,燎国选择了将他主宰记忆的两魄剜除,送回了我们重华。” “如你所见,现在他已近发展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了。除了还没有被最终吞噬,他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无法与人共情的……” 梦泽迟疑了一下,朱唇间的“怪物”两字浸润着,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墨熄的神情太疲倦也太痛苦了。 她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认识他那么多年,真的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脸。 廊庑外下着缠绵细雨,池中红蕖随风摇曳,一尾金鲤自宽大的荷叶之下摇曳而过,点起觳纹粼粼。 这沉寂之中,墨熄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但他还记得我。” 梦泽:“……” “我带他从疗房出来之后,他昏睡了近两日,后来醒了,旁人与他说什么,他都淡淡的没有反应,但还记得我。”墨熄垂了眼帘,像是在对梦泽说话,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我与他讲什么,他总是会理的。” “那是因为他尚未全然被黑魔吞噬。他如今这个状况,记忆基本丧失,只有极少残余。”梦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墨大哥,姜药师之前也对你说过的,他的这一次崩溃,如果没有两魂回归,那便是无可逆转的死局。”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 雨点敲在屋瓦墙檐,太湖石面。他漆黑的眉宇低蹙着,挺拔的鼻梁下面,一双淡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若只是梦泽说无法可救也就算了,他至少还能怀有一线希望。可之前重华的第一药圣姜拂黎也早就提点过他同样的事情—— “除非找到顾茫那缺失的两魂,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墨熄的指尖深陷入掌心里,忽然道:“九州大陆,会引魂之法的药修有哪几位?” 梦泽陡地一怔! “墨大哥,难道你要……” 墨熄转过身来,对她说:“我想替他召回他缺失的那两魂。” 那种觉得无限荒唐的神情几乎无法掩饰地显露在了梦泽脸上,梦泽喃喃道:“那……那无疑是海底捞针,魂魄一旦溢散,便可能失落在任何一个地方。茫茫天地,哪怕会引魂之法,找起来也可能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历经无数苦难。又哪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知道。”墨熄负手望着珠帘一般垂落于檐瓦之前的雨幕,“要找到那两魂当然不易。” 顿了顿,嗓音沉和。 “但放下他不管更难。” “……” “从前所有人都觉得我家境落魄,注定永无出头之日,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初入军营时,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戍守,一个人探查,一个人吃饭。有一次陷入魔狼群中,染了一身毒血,我当时觉得没有谁会冒着危险来救我。因为我在重华一可亲之人也没有。” 梦泽闻言略有些尴尬,那时候墨熄实在是太年轻了,她与他的交集也并不深,此时听他讲起这段往事,竟有些不知如何宽慰,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墨熄道:“是他来救的我。” “没有考虑自己是否会被连累,没有考虑救回我之后是否能驱散魔气,没有在意我的身份和境遇。” “梦泽。如今换成我,那也是一样的。无论有多难,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要花多久。”墨熄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回头。” “直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 苍白的院墙边翠竹轻摇,沐着风雨,发出湿润而萧瑟的簌簌声。 墨熄道出最后几个字来:“或是他恢复康健。” 梦泽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其实这些日子城里风传的碎语闲言她都听到了不少,而作为离他最近的人之一,其实她心里比许多人都要清楚真相究竟如何,也清楚顾茫对墨熄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墨熄实在太过于坚强。 明明怀中揣着一捧将熄的火,明明眼前是一条漆黑的路,明明得到的都是最为令人崩溃的消息,但墨熄都忍了下来。 她当药修许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在面对困境时怯弱、绝望、退缩、失控的模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看过子女悲伤地放弃重病的爹娘,丈夫软懦地抛下羸弱的妻子……那些人或许是被逼到了死角里,所以只能低下头颅。 她不是他们,没有置身其中体会到这些人的生活苦楚,所以不想妄自评判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是自私是凉薄。 但她到底还是在看惯人情冷暖之后,会因为某一个人绝不向命数屈服的固执,而感到心弦颤动。 墨熄没有抱怨,没有苛责,没有任何的无理取闹或者崩溃失控。 尽管傻子都能看出他眉宇间压着的情绪太沉重,能够看得见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个男人活得太清醒,对自己也太狠戾。他没有把心力辜负在任何的不必要的地方,哪怕宣泄会让人稍微舒服一些。 他自始至终都以一种近乎对自己残酷的冷静,在处理着这些足够让他的心揉碎无数次的梦魇。 梦泽最终长叹一声,说道:“引魂术……是三大禁术重生之术里的一卷分支。而能掌握这一门法术的药修,除了本身道行要足够深之外,还得有修习到此术的机缘。” “在药宗传闻中,这些人大多已近大能,行迹不定,近乎神话。” “不过……”梦泽停顿须臾,纤长的手指握住自己的袖口,下定决心似的,抬头说道,“我曾在一卷坊间药谱上看到过一个传说。临安城过去以北,有一片深林群山,山内住着一位隐士高人,掌握着重生之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几乎能看到墨熄黑沉沉的眼里聚起了亮光。 梦泽道:“引魂术是重生术的第一步,如果传闻属实,这位高人肯定能够召引顾师兄缺失的那两缕残魂……只是……” 她转开视线,低声道:“只是这个传闻不过寥寥几笔,根本无从考证临安附近是否有这样一位大修,如果有,此人消匿于山林,也定然不是那么好找。而且传闻里说了,那人的性子琢磨不定,高兴了救人,不高兴便是故意害人,所以哪怕你们真的找到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祸是福。” 但劝归劝,梦泽瞧着墨熄的神情,也知道这人是绝不会放弃这一条路的。 梦泽叹了口气道:“墨大哥,你若真的要去,我也拦不住你。重华与燎国战事已开,怜哥又重伤卧病,至今生死悬于一线,不知能不能救回来,你若真的能让顾师兄恢复从前,对重华也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担心在这当口,王兄并不愿意让你远离帝都。” 她顿了一下,说道:“这样罢,你先回府去好生歇息,之前为了压制顾师兄的魔气,你也受了不小的伤。这件事情,就由我去和王兄解释恳求。” 她说罢,朝墨熄露出一个柔婉温润的笑容,尽管眼里隐隐的伤怀仍藏不住。 “对不起,我不是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在你家逢变故的时候,我也不在你的身边。……就让我再帮你这一次,若是你能把你……你在乎的人救回来。”她垂了头,纤细柔白的脖颈处垂着细细的碎发,“那我也是很高兴的。” “你放心,交由我去与王兄说罢。” 雨越下越大了,梦泽与墨熄交代了几句用药需注意的地方,便唤来月娘,两人掌了伞回去。墨熄也进了房间去继续照看顾茫,空寂的庭院中只剩了几个仆役站着。 李管家亦在其中。 “师父,你怎么皱着眉头?你在想什么?” 新收的小徒将李微从神游中唤回,李微把目光从照壁那边转过来,清了清喉咙:“……没什么。” 才怪呢。 方才梦泽公主与他家主上的对话他尽数听在耳中,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舒服。 李微曾是王宫里的奴役,妃嫔媵嫱他看得太多了。那些女子虽然出身华贵,但说到底骨子里也还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感情,而感情是无法轻易释怀的。 所以才会有人守着空帐独坐到天明,才会有人听闻受尽深恩的某个宠妃病亡了就在自己宫内笑到酣畅淋漓,才会有算计、恨意、妒忌。 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可割舍。 但梦泽却是个令李微感到意外的姑娘。 她虽然也曾有所挣扎,有所悲伤,有所不甘,可她的挣扎悲伤不甘都让李微觉得太过于虚假,像是美人脸上的铅华。 那么容易放下的感情就不是感情了,何况她已经空等了墨熄十余年。还是说她作为重华三君子之一,气度果然不同与寻常女眷? 李微如是想着,不由地又将眉头微微锁起。 162、谎言 梦泽离去后,雨势渐成瓢泼,时不时有闷雷滚涌,覆压在重华大都之上。 顾茫还在睡着,但墨熄知道他怕雷,所以一直守在屋内不曾离开。此刻他正在西窗边执着金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朦胧昏沉的火焰一下子便亮了,照得满屋明晃晃。 他回到顾茫身边,在床沿坐下。睡梦中的顾茫睡歪了枕头,于是他抬手替他重新摆正。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书卷。 墨熄怔了一下,将那书卷抽出来。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只翻了一页,瞧见上面那熟悉的字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顾茫之前,为了留住自己的记忆而每日都会撰写一些的散记。 当时他想看,顾茫拦着他不同意,说若是被他看了,自己就会尴尬到无以复加,要求他在自己重新失忆之后才可以翻阅。后来顾茫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会让墨熄心情愈发沉重,于是就哄他说哎呀没准十年二十年自己也不会忘记太多,要墨熄别太担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是“十年二十年”了。 墨熄将那书卷在膝头摊开,垂落眼帘,读着上面的一字一句。 顾茫在那回忆集上写了许多事情。 写了学宫的生涯,写第一次从军,写陆展星,写慕容怜,写君上,当然还有墨熄自己。但很快地墨熄就发现,无论是记录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过去常多苛待他的那一些,顾茫也都只记了别人的好。 厚厚一沓书卷,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 明明在学宫里受了那么多欺辱,他却只写“北学宫的烤饼金黄酥脆,价廉物美,真好。” 明明第一次从军生死一线,他却只道“结识了不少好友,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牺牲,特别好。” 他写陆展星,说人家“英雄豪迈”,写君王家,说别人“忧虑深远”。 哪怕写慕容怜,都是字迹清秀,心平气和地落下一笔“故人曾言,与我有恩,不可轻负。” 他写什么都是好的。 那些人生中的凄惨,如影随形的恶意,求而不得的悲苦,都被他漫不经心地删却了,他来这人间一遭,为了一个太过轻狂的梦想而受尽折磨,但他也只想记得他所遇到过的所有的善良。至于那些丑恶的,黑暗的,疯魔的……那些不过是摔了一跤时身上沾染的尘灰,拍一拍就散了,都不必再提。 单看这一卷,仿佛顾茫从前过着一个多好、多恬淡的人生。 一生所遇,尽是善意。 灯花默默地在烛台里淌成幽潭,明明是这样无限温暖的回忆卷,却看得墨熄数次凝噎,要缓上许久,才能接着读下去。 正翻到写着学宫初见的那一页,垂泪之际,忽听得身边小兽一般细微的动静。他忙拭了泪转过头去,却见得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湖水似的蓝眼睛默默望着他。 “你……” “你不高兴。” “……” “为什么哭呢。” 对话仿佛又回到了落梅别苑再见时那样,他顾师兄伶俐的话语,活跃的思潮,张扬的意气,绕了一圈,什么又都没再留下。 但这一次,墨熄知道自己再不会嫌弃他,鄙薄他,不会将他欺负。 墨熄伸出手,一边揉乱了顾茫的头发,一边尽力拾掇出一池浅笑来:“我没有不高兴。我看你之前写的东西,觉得很喜欢。” “我之前写的……”顾茫怔忡的,他将墨熄膝头的书卷拿来,搁在自己面前反复地翻动。他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看了看墨熄,再低头看了看书。 他的神智已经被黑魔法咒侵蚀得残损不堪了,唯独对墨熄的信赖还固执地留着。 最后他把书卷一合:“记不得了。不过你喜欢,那我应该就写的很好。你总是对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我写了什么?” “写了……你忘记掉的很多东西。你过去的三十年。” “是吗。”顾茫因为思忖而鼓了一小处腮帮,他侧着脸想了一会儿,似乎很努力地在想了,但他想不起来。 他也无所谓,只很平静地问了一句:“那我过得怎么样?” 墨熄沉默良久,他的喉咙好像被最咸涩的海水浸泡了,湿润和苦意几乎要弥漫进他的每一次呼吸里。 他在顾茫坦然而好奇的凝视下,整顿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遇到的都是好人,碰见的都是好事。是很好的人生。” 顾茫微瞪大了透蓝的眸子,长睫毛轻动。 “是吗?” 墨熄还未及再忍着痛楚应声,就看到顾茫展颜笑了。 “那我真是好幸运。”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是有点儿可惜,那么多好事,可我都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你,你对我一直很好。” 墨熄的酸楚更成了砭骨的尖刀,他几乎不敢张看顾茫澄澈的眼底,近乎有些无措地:“……也不是一直很好。” 我也……我也做过伤及你的事情。 我也曾经疏离过你。 可顾茫偏着脑袋思索了一阵,修改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 说完,伸出手,模仿着墨熄安慰他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似的也反过去摸了摸墨熄的头发。 在这一刻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其实不记得太多对顾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为陆展星的死痛苦,不用再为七万袍泽的亡背责,不用再每日每夜从自己掌缝里看到无辜之人的血。 他可以只看着回忆卷,只捕捉到过往所有美好的东西。 只是墨熄无法这么选择—— 顾茫黑魔魔气的爆发只在旦夕,他找回那缺失的两魄,唤回完整的顾茫,才能不使他的心爱之人堕入炼狱。 “师兄……” “嗯?” “无论怎么样。”墨熄最终握着他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顾茫坦然点了点头:“那真好。我也会一直都陪着你。” 窗外暴雨倾泻,又有雷霆响起。但这一次顾茫没有害怕,他转过幽蓝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懵懂的好奇,望着铅灰色的天幕。 反倒是一直伏在旁边沉睡的饭兜被惊醒了,它呜呜低哼着,起身踩着四爪跑来床边,偎着他的两个主人坐下。 夜深了,骤雨滂沱。 然而雨总会停的,黎明也总会来。 就像搁在两人之间的那一卷回忆书一样,回首望去,所记得的都最是光明的。 君上一开始并不想让墨熄陪着顾茫到临安去。 用他的话说:“去这一趟找到大修的可能实在太渺茫,你不如还是等姜拂黎云游回来,他诊断了之后再说。” 又道:“我们得了血魔兽的残魂,如今周鹤正在钻研其道,或许不久之后就能创出抑制黑魔气息的术法,你留在都城,多少还能去看看状况,如果真的创生出来了,也能马上给顾茫使用。” 但墨熄执意先去一试,再加上梦泽从旁劝谏,君上最终还是松了口。 只是临行前,他把墨熄唤道朱雀殿,对墨熄道:“羲和君,如今燎与重华的边关战事频频,恐怕很快就会再次爆发大战。你一向头脑清醒,也当知道顾卿的心意,明白他的为人。他一定不会愿意你因为他的事情而耽误战事,孤虽允你一月闲假,让你陪他去临安寻求招魂之道,但希望无论结果如何,一月后,你都要按时归来。” 墨熄道:“是。” 君上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又叮嘱几句:“如今望舒君险境未脱,岳钧天又年老病重,重华国内境况其实很是令孤不安,更何况宫中刺客,暗杀望舒君的刺客均还没有查出眉目,孤担心那些幕后之人还会对你下手。你这一路上,要多多留意。” “另外,等到了临安府,若是有闲暇,你也去拜会一下岳钧天,敦促他快些将周鹤需要的法器炼出来,也让他们一家行事当心些,孤总觉得那些刺客的暗杀远还没有结束。” 墨熄一一都应了,临离别时,君上却又唤住了他。 “等等。孤还有一事。” 墨熄侧过头来,但这回君上却没有很快地说出他的想法,神情之间反倒多有些犹豫。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段时日,坊间有些传闻,说你和顾卿的关系……” “……” “孤且不多问什么,但是人言可畏,众口烁金,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情谊,只要存了心想中伤你,话都会说得很难听。你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揣测你的居心,甚至已有人说你和顾茫一样,最终的目的都是想重演花破暗自立为王的旧事,其心不纯。” 墨熄听完了,却对君上笑了一下:“君上信么?” “……你说呢。”君上翻了个白眼,“孤再是多疑,至于多疑到一个立过天劫之誓的人身上?孤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与你驭军不利,你最好还是离顾卿稍远一些。”顿了顿,又试探地望向墨熄,“……唉,但你不会真的与他……” “君上不是说不问么。” “……孤也只是随口一说。” 墨熄道:“十多年前,我家门蒙尘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顾师兄在照顾我,于泥泞里陪伴我。他最好的兄弟陆展星曾在那时候劝他别和一个落魄贵族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我生出什么不幸,会累得他连坐受苦。君上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君上一时默默。 “他当年的答案便是我今日的答案。”墨熄顿了顿,曦光透过大敞的窗映照在他清丽的脸庞,他平静却执着地说了四个字。 “人贵有情。”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无论是什么情,兄弟,袍泽,恋人……情谊所在,人言也好,困苦也罢,都是九死不悔的。 他不会放下顾茫,亦不会因与顾茫在一起会染上污点而却步。因为当年,在他深陷泥淖的时候,是这个人伸出尘埃不染的手,将他从寂冷与污脏中救了出来。顾茫不是他的污点,而是他长久以来,心底不灭的光明。 言至于此,若不想将场面闹得难看,也没有什么可再追问,君上颇有些疲倦地往夔龙黄花梨圈椅里一坐,朝墨熄挥了挥手:“真行,那孤还能说什么?再说孤就不是人了呗。好吧就这样吧,赶紧滚滚滚。” 顿了顿,又愤愤道:“你也是不给孤省心的,你们都不给孤省心。” 墨熄抿了下薄唇,行作一礼,转身离开了朱雀殿,准备回去收拾东西,带顾茫启程前往临安地域。 163、临安封地 从重华都城到临安不算太远,乘灵舟走水路,一天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两岸重山猿声相啼,所过城镇也渐渐地从深檐斗拱的恢宏建物变成了粉墙黛瓦,枕水人家。 替他们掌船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船娘,临安人氏,常年往来于这一条水路之上。墨熄和顾茫常服出行,这船娘平日又只关心鱼虾多少一斤,明日风浪如何,对政事毫无兴趣,所以也没将他二人认出来。 一路上,她操一口吴侬软语,咯咯笑着和两人谈天说地,一会儿讲梨春国的风俗,一会儿讲燕北城的严冬,樊城的牛肉汤粉要隔着胡辣子最是好吃,北境一家炊饼摊子卖的炊饼咯吱酥脆。 顾茫一边咬着船娘赠给他们的小鱼干,一边懵懵懂懂地听着,忽然来了一句:“你去过好多地方。” “我?我才没有去过呢。”船娘的笑声比细竹竿子点起的清浪还要晶莹,“我到了一个口岸,教人家把吃的用的都送上来,我一年都不下几次船,嘿嘿,脚尖不沾土,我是水上仙。” 这要换作别人说,未免显得轻狂造作。可这娘子确实生的明若芙蕖,艳若桃李,笑起来的时候梨涡浓深,眼眸更是含情带水,黑得发紫。她立在船头,素手纤纤撑着竹竿,衣袂飘飞乌髻如墨的样子,倒真有些洛神出水的惊艳模样。 只可惜是个小话痨。 一路上尽听她得儿得儿地舌灿莲花,墨熄听得有些累了,但侧头一看顾茫,他倒是津津有味,一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有时候听入神了,鱼干衔在嘴里还忘了咬。 “我从小就跟拣我回来的师父在这小船上过,师父驾鹤后,就我一个人过,别看我船小,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人物都载过。” 墨熄见顾茫有兴趣,于是也就顺着船娘问下去:“你都载过谁?” 船娘颇为得意地:“不少大修啦,他们名号太长的,我都记不住的。不过我跟你们说,我师父在的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还撑过咱们的船呢。” 墨熄颇有些无言,苦笑道:“岳钧天自己是炼器大师,他怎需得乘旁人的船?” 船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我又没有说谎,怎么不会。他年轻时好喜欢微服出行,就有坐过我家的船,我当时还小,认不得他,回头我师父就告诉我,说那个色眯眯的就是岳钧天。有事没事就爱来临安城惹些风流债。” “……” “我师父还说幸好我小,再大一些,见到这个人,就要往脸上抹淤泥,不然我那么漂亮,就会被他看上,抓回去当小老婆。” “……” 船娘道:“幸好这些年他年纪太大了,玩不动啦,我们这些掌船人都说没再瞧见过他私行南下。”说着拍了拍胸脯,“松好大一口气哦。” 这一番话顾茫听得糊里糊涂的,墨熄却颇有些尴尬。 岳钧天这个人好色,这是重华人尽皆知的事情。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这种后辈的孽缘归根结底也都是因为岳钧天太花心而导致的。 只是他没想到岳钧天在民间的名声这么糟,尤其他自己封地的姑娘们,居然都把他当做鬼怪传说一般骇然的人物,私下里这样说他。 不过船娘讲的也没错,岳钧天确实不靠谱,得亏他这些年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不然继江夜雪,岳辰晴之后,他没准还能给自己再作出第三个继承人来。 船娘聊着聊着,有些飘飘然起来,边撑杆边道:“哎,也无怪岳老头儿喜欢往我们这里跑,临安府多美人,有几家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水灵标致,我好几回在水上瞧见她们洗菜浣纱,那模样真是动人,也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 墨熄听得头有些疼。 顾茫倒是很淡定,又咬了一口小鱼干,说道:“你是好看的。” 船娘一下子便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娇声夸道:“小哥你也很俏。” 顾茫回头看墨熄:“俏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也好看。” 顾茫于是点头,对墨熄道:“那这条船上你最俏。” 墨熄一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转过脸去,望着粼粼湖水被一苇剪破,轻咳了两声。 快到临安城时,水上头的船只明显得多了起来。水乡到底与帝都不同,船楫横流,窈女浣纱,渔舟唱晚,越儿争泅。 墨熄甚至还看到一个最多四岁大的孩子浪里白条似的在河中游得欢腾。不由道:“水性真好。” “那可不是,这临河一带的住户都是先学会戏水,再学会走路的。”船娘咯咯地笑着,“两位客人,你们记得拾掇拾掇东西,等前头看到更多踩浪捕鱼的,那临安口岸就到啦。” 墨熄谢过了,又问道:“姑娘,你这些年见过那么多人,可曾听闻临安山郊有个隐士,掌握着重生之术?” 他见她烂漫天真,也不在乎什么仙门术法,原本只是侥幸一问,并不太指望她能回答些什么。却不料船娘歪过脑袋:“那是传说中的三大禁术之一吗?” 墨熄心中一亮,说道:“正是。” “哦……我之前确实有听几个船客谈起过这个传说,说什么临安城外是有这样一个高人。” “可知具体方位?” 船娘摇了摇头:“那我可没记那么清楚。我师父说过,生老病死都不能勉强,什么重生之术的,我听着也觉得太玄乎,当时就当成几句闲谈过了耳。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如去城内找一找修士问吧。最近岳钧天大老爷来封地修养祭祀,举家相伴,问那些修士肯定比问我有用得多。” 她言谈间瞳眸清澈坦然,自有一番寻常百姓的从容释然。 其实也是,如若放舟天外,一生过得漫长悠闲,生死倒也不是什么非执念不可的大事。只是这样的恬淡宁静,却是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注定求而不可得的。 到了口岸,墨熄与船娘结清了贝币,顾茫却有些依依不舍地盯着船娘悬挂在桅杆边的麻布袋。于是墨熄又问船娘买了一麻布袋的小鱼干,这回顾茫才高兴了,抱着麻布袋,一边吃,一边跟着墨熄走在临安城的巷陌里。 “卖蒸糕——荷花糕——桂花糕,步步高升——” “白兰花啦,卖白兰花~” 此间风物与帝都不同,和北境边关更是迥异,顾茫一路下来左看右看,虽然一句话也不多说,但只有看到喜欢的东西,他就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地杵着。过了一会儿,墨熄的乾坤囊里就装满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小玩意儿。 从竹蜻蜓到小泥人,从小瓷杯到小绢扇,丁零当啷一大把。 墨熄本来打算先直接去岳家在临安的宅邸拜会,但看时辰也不早了,于是改了主意,对顾茫道:“我们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然后我带你去吃晚饭,好不好?” 顾茫正叼着一只沾满糖霜的糖葫芦果儿,闻言也不出声,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人寻了一家临湖的客栈,此时正值荷花的花期之末,推开窗子便能瞧见莲叶接天,无穷碧色,在开至繁盛的荷花上头蜻蜓停驻,更有莲蓬俏立,娉婷婀娜。墨熄将乾坤囊里的闲杂物件都放在屋子里了,然后两人下楼去问店家。 小二正在忙着擦拭桌子,见了墨熄便躬身问好。 墨熄道:“劳烦,借问一下,临安城口味最佳的酒楼是哪一家?” 小二也是个明白人,见两位的打扮虽然不惹眼,但裁衣的布料却是顶好的品样,于是堆着笑道:“哎呦二位客倌,那可得先说清楚了,口味最佳的可未必就是最富贵的,有些个喧闹巷子里做的小炒顶好,就是怕二位贵客嫌弃。” 墨熄便回头问顾茫:“你要好吃的,还是地方舒服的?” 顾茫很耿直:“不能都要么?” 墨熄便再一次询问地瞧向小二。 “又要地方舒服,又要吃的好,那就只能折个中啦。”小二道,“出了客栈门左拐,穿过三条大街之后会看到一家裁缝铺,往裁缝铺的左手边走,第二个巷子里有一家酒香楼。那家酒楼有上下两层,位置宽敞,菜嘛,做的虽然不是最好的,不过也很不错啦。” 顿了顿,嘿嘿笑道:“掌柜的从前是个跑码头的,江南临水这几座大城的点心肴馔他们家都有,水晶虾球和糖醋鳜鱼最是好吃。哦,别忘了他们家的梨花白,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倒是临安城酿的最好的酒。” 墨熄问顾茫:“想去吗?” 顾茫仍然没有放下他那袋小鱼干,闻言咬着一尾鱼干点了点头。 谢过店小二,两人按照指点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酒香楼。大抵是地方较偏,店面租价公道,所以修的很大,环境确实比许多店家显得宽阔舒适。他们要了一间二楼的座儿,点了些特色大菜和小炒,又要了一小壶酒,一些糕点。 菜肴上的很快,不一会儿就齐全了。 但见得虾球莹润白剔,一颗颗饱满的虾肉晶莹剔透,摆在铺了绿荷的白瓷盘中。糖醋鳜鱼芡汁鲜亮,筷子一戳,尽是肥嫩丰腴的洁白鱼肉,蘸一蘸撒着细姜末的糖醋汁,端的是酸甜可口。蒜泥白肉亦是特调过的,三层五花肉,煮后切作蝉翼薄片,在冰鉴里冻过,端出来是冒着丝丝凉气,肥腻全然消却,可蘸生抽与椒盐,入口只觉得滋味凉爽,肉质层次分明。 至于一些炝爆的小炒也滋味极佳,爆炒腰花打着好看的卷,端上来时仿佛还犹带灶台星火,嫩笋时件亦是爽脆非常。就连落汤青蔬菜汤也是碧嫩清口,教人看来分外有食欲。 两人正吃着,墨熄见顾茫特别喜欢那虾球,不一会儿一盘就见了底,所以打算把跑堂叫来再加一份。 正偏过头准备往楼下唤人,忽然见到楼下柜台前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熟人,一身白衣,神情凝肃,正和掌柜的说着话。 墨熄怔了一下。 慕容楚衣? 这么巧……不对,他随岳家来临安封地,不与岳钧天他们待在一起也就罢了,自己一个人跑到街头巷陌里来做什么? 164、楚家旧闻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对,他一贯是个飘然出尘的人,眉目间总是没什么过多的波澜,哪怕之前在蝙蝠岛与岳辰晴争执愤然离去时,情绪也是压着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封冻的冰面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们隔着些距离,也都能明显得感知到他的焦躁与低落。 “什么?你问三十多年前码头边的住家?”掌柜的颠着发福的大肚子,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他算钱算的正畅快,所以也只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码头的没错,但是临安码头边住家那么多,没有上百户也有八十户啦,我哪里记得每家每户哦。” “那一家姓楚。” 掌柜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这姓在临安不罕见。” 慕容楚衣在打听一户姓楚的人家……还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过来:端阳节的时候岳辰晴曾经说过,慕容楚衣这些年似乎都有意寻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拥有的线索其实并不多,只知道自己当年是被慕容凰从寺庙前抱回去收养的,襁褓里唯有一张残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楚”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慕容一脉,男子单名,女子双名。但慕容凰幼时身体羸弱,算命的先生说要给她起上一个男名才好养活,于是君上就给他们家这一分族开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觉得双名更好听,收养了这个弃婴后,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为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来慕容楚衣是近来多了些线索,所以这会儿才会寻到这酒香楼来,向掌柜询问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并没有离去,而是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枚金贝币,双指一推,递到了掌柜手边:“您再仔细想一想。” 掌柜一见金贝币,那打算盘的胖手指立刻顿住了,他一边把贝币收好,一边笑着抬头道:“贵人您看您这客气的,其实……” 他的笑容却在瞧清慕容楚衣长相的时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么?” 掌柜却仿佛记忆深处的层岩被撬动,入了神地盯着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声,陡然睁大了眼睛:“——是你?”但转而又连连摇头,“不不不,是她?” 随即又猛搓一把脸。 “不是,你难道就是她的……” 掌柜的讲的颠三倒四,似乎十分震惊且糊涂。但慕容楚衣却似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凤眸里闪动着明灭不定的光泽。 慕容楚衣低声道:“三十多年前,临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么的,对吗?” 掌柜的神情就跟做梦一样,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见周围的客人与手下都向他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腻的脸,犹豫片刻,对慕容楚衣道:“仙长您……您先随我上楼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楼去我再说。” 两人便往楼梯口走。 顾茫见墨熄剑眉微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问道:“你认识这个白衣服的俏人吗?” 他刚从船娘那里学来一个“俏”字,见慕容楚衣生的好看,于是干脆就叫别人俏人。 “……”墨熄道,“认识,你之前也认识他。你只是忘了。”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下来,摇了摇头。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处理,何况你我与他并不算太熟,此时相见未免尴尬。”墨熄轻声道,“你先吃饭吧。” 对话间楼梯处便传来了脚步声,掌柜的引着慕容楚衣到了一间雅座,墨熄他们虽然瞧不见这两个人了,但声音却听得愈发清晰。 瓷盏叮咚,继而是冲泡茶水的响动,而后掌柜有些虚弱的嗓音从竹帘子后头传过来:“……冒昧问一句,仙长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报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柜听了,反复呢喃了好几遍,似乎是在推算什么,随即又连连叹气。 “难道真的是……真的是她当年说的那样?” 慕容楚衣的声线润如浸水之玉,但其中裹藏的情绪却似岩下熔流:“掌柜若有所知,何不明言。” “我……唉,我实在也是不敢确信,不过仙长这相貌……”掌柜说着,又哀叹一声,“好吧,好吧,我就先把我知道的都与你说罢。” “那确实就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啦……” 掌柜的慢慢开了口,声音显得那么恍惚。 “三十多年前,我来临安水路跑码头,那时候我是个穷佬鬼,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有时候饿得急了,就拣地上别人丢的半块饼,两口馒头。” “有一回我在码头边拣馒头的时候,被水岸边一家小饭铺的老板瞧见了。那老板是个好心人,便让我去他店里小坐,给我炒了一碗炒饭,一碗紫菜虾干汤。” “老汉店里头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人帮着阿爹一同拾掇饭铺。我还记得那饭是他家大女儿炒的,搁了一勺子猪油,一大勺子酱油,满满当当一大碗,又香又热腾。……我捉襟见肘的时候,常去他家店里吃饭,不过也不吃白食,吃完了,我就帮着他家做些重活儿粗活。” 吸吸溜溜的啜茶声,掌柜的又喝了几口茶水,平复了一下心绪,接着道。 “这户人家姓的就是楚,一家都是善人,幺儿还小,那两个姊妹则是临安城内颇有名气的美人,方一及笄就有不少富商老爷上门提亲。不过她们俩的爹爹对她们宠爱有加,那些富商老爷因为门第缘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将她们明媒正娶的,而纳作妾,老汉又绝不情愿。宁愿就由她二人自己选择,也没有将她们草率地嫁出去。” “名花无主,自然惹人惦念。她们姐妹俩的芳名便在当时越传越远,求婚的人也越来越难以对付。最后将一些横行霸道的贵族老爷也惹来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硬逼着人家爹爹交人。” “那后来呢?” “后来……”掌柜的长叹了口气,“其实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亲眼目睹,我当时开始做船运,跑商去了,一个多月都在泉州。而等我回来的时候,楚家的饭铺子已经被烧作了一片焦土。” 慕容楚衣:“!” “我拉了周围的邻居询问,但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我那时候年轻,气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不假思索地就冲去了官府里鸣哀报官,太师爷告诉我,是楚家经不住踏破门槛的姻亲纠缠,所以举家搬离了临安城。” 慕容楚衣沉冷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股几乎已压不住的愤怒。 “举家搬离又怎会要烧旧宅?” 掌柜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我当时就知道官府是没有和我说实话了。唉,楚家毕竟于我有恩,我不愿此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所以我就在临安城不断地找线索,询问旁人……后来……后来……” “后来怎样?” 哪怕事情过了那么久,旧事重提时,掌柜依然十分痛苦,他嗓音发着抖,又喝了好几口茶,压低声音:“后来……我就自己去找,最后在临安城郊,竟寻……寻到了楚家老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他说到这里,禁不住一个寒颤,眼眶发红,他不敢也不愿再描述具体情形,缓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正大哭着,忽听得——那,那草垛深处,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我就扒过去看,看到他们家的幺儿躲在草垛子深处,像小猫崽子似的瞧着我,也浑身是血。” 墨熄听到这里,已是十分忿然,而这时竹帘后头传来砰的一声瓷盏碎裂声。 掌柜惊道:“仙长,你——” 似乎是慕容楚衣太过于愤怒又太过于压抑,所以不慎把手中的茶盏给捏碎了。 “你,你手上都被划……划……” 慕容楚衣淡道:“不碍事。” 绸布窸窣,他好像是拿了块巾帕替自己把血迹擦止了,而后低声道:“您接着说。” 掌柜哦了一声,发着愣,眼圈红红的。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再忆此事了,此时真的再一一回顾时,情绪也就渐渐地漫了上来。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道:“那个孩子年纪还很小,我问他话,他也说不太清,问他姐姐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哭。我便埋葬了楚公,把孩子带回了我跑商的船上养着,他还没到记事的岁数,我希望他以后过太平日子,也就从此不再和他提这段往事,希望他长大后不要记得这个仇……” “慢慢地,一天天过去,甚至连这个话都还不太会讲的孩子,果然不再记得这件事情。城里的人也渐渐把楚家一家给淡忘了……直到有一天。” 他顿了一下,而后道:“楚家的长女忽然回来了。” “不过她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啦。”掌柜的嗟叹道,“蓬头垢面,患了失心疯,一直反复不停地说自己有个孩子,但那孩子被她一时糊涂抛下了。别人问她什么孩子,和谁生的,她都答不清楚,问她妹妹去哪里了,她就一直哭,说不要怪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慕容楚衣:“……” 掌柜掏出手帕,捻了捻鼻子,感伤道:“官府的人听闻了这个消息,将她接去诊判,确定了她精神受了莫大的刺激,再也恢复不了正常以后,也就没有再去管她。乡人见她可怜,给她让了间荒僻的小屋住着,一开始去探视她的人还很多,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她嘴里颠三倒四就那么几句话后,觉得无趣,也就没有谁愿意理会她了。” “我倒是带着她弟弟去看过她,可是她弟弟根本就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她了。而她一看到小孩儿就开始哭,说自己不该那么狠心,把自己的孩子丢掉不要,说不管再恨都不该恨去娃儿身上,又说看到小孩儿变成鬼了,坐在血里看着她。唉……” “虽然当年的事情什么佐证也没有,但我多半也知道,其实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恐怕是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残忍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由着他自生自灭。” 掌柜的说到这里,发了会儿呆。 “楚大姑娘当时说她有了个孩子,又不停地喊嚷说让她妹妹不要怪她,她是有苦衷的。慢慢地,大家就猜想,她当年是不是为了活命,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害死了她妹妹……所以活着回来的只有她一个,楚二姑娘却不见了。” 慕容楚衣神色渐黯,似乎并不愿意接受这是真相:“……” “就因为这个猜想,人们开始疏离她,讽刺她,拿她的疯痴开她玩笑。” “我当时……我当时也没阻止,因为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从前都是楚二姑娘为人更温柔热情,而她作为姐姐,总不太爱说话。我就觉得她或许真的对自己姊妹做了什么,才被自责逼疯的。这事儿搁在我心里,始终是个疙瘩,直到她临终的时候,我才知道——” 慕容楚衣一惊,蓦地打断他,沙哑道:“什么?她……已经不在了?” “早几年就不在啦……”掌柜伤感而自责地叹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许是回光返照,她终有一时半刻的清醒。那会儿她跟我说……” 掌柜的停了须臾,似乎是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把这最后一重秘密告诉他。 最后他许是瞧着慕容楚衣与故人极其相似的脸,终于道:“她说,当年她与妹妹被贵胄掳掠,她自知逃不过,便佯作顺从,自愿解衣服侍,哄骗得对方放松了警惕,终于找着了机会可以放她妹妹逃走。可是她妹妹以为她为了存活竟不顾父仇委身人下,恨极了她,说宁愿死也不愿受她恩惠。” 慕容楚衣:“……” “这时候我才知道乡人都误会她了,她根本没有为了自己苟活,害死自己的妹妹,所谓的苦衷,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催楚二姑娘逃跑,遭了拒绝和误会,没有能够实现。她心中焦急,随及又想到她们如今已身在王都,到处都是权势骇人的门阀贵族,就算妹妹听了她的话逃出去,又能逃多远?” “楚大姑娘日思夜想,最终心生一念。她曲意逢迎作陪自己那位贵族时,曾见过不少世家贵胄,所以她最后的打算,就是想设个计,能让她妹妹得到其中一位的照拂。” “为了楚二姑娘能够好好活着,不用受辱,她一直在看,一直在选。在想谁能好心接受一位孤女。那个贵族必须足够善良,正直,地位显赫,能够官压一级。最后她把目标锁定在了两个人身上。” 慕容楚衣:“谁?” 掌柜道:“弗陵君墨清池,先望舒慕容玄。” 墨熄冷不防在这场对话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不由蓦地睁大了凤眼。 165、你我非孤孑 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一场往事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墨熄一时间也是五味陈杂。 掌柜道:“楚大姑娘几经打听,得知墨清池家中已有一女,且十分善妒,于是最终把目标定在了尚且独身的慕容玄身上。” 慕容楚衣低声问:“但那……楚二姑娘性子既然如此之烈,又怎会愿意听从她姐姐的安排?更何况若是让她知道姐姐的所谋所忍皆是为了自己,她又怎会甘愿偷生?” “是啊。”掌柜道,“所以楚大姑娘做的打算,就是根本不打算让她妹妹知情。” “她希望她妹妹能够不存痛苦,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于是有一天……当满城王室去城郊游猎之时,她把妹妹带在了自己身边,趁之不备,往其饮的水里投了她偷来的忘忧药散。” “!” “她妹妹饮下忘忧散后,一切前尘往事皆忘,昏睡不醒。楚大姑娘便在这时候,把她悄悄地背到了慕容玄必经的路上——慕容玄见一个孤女奄奄一息,狼狈可怜,果然心生恻隐,命人将她救了下来。” “楚姑娘做完这件事后,明白自己之前所有的媚惑逢迎都将被识破,所以打算孤注一掷乘夜逃离。可还没等她逃远,那个掳掠了她的贵胄就发现了她做的手脚,立刻勃然大怒,派人要将她追回。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渊。” 慕容楚衣喃喃道:“重华城东郊那个聚积着浓郁瘴气的积洼?” “是啊……楚姑娘挣扎着从里头出来时,已经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毒瘴,头脑不太清醒了,开始变得有些错乱。但是仙长您应当清楚,那种瘴气的效力不是立刻就发作完的,而是会随着时日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严重。” “楚姑娘还有些清醒意志的时候,怀抱着微渺的希望,想回到临安城去寻找自己的爹爹与弟弟。可是等她到了有人迹的地方几番打探,得到的消息却都令她倍感绝望,她一天疯过一天,而等到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怀了那个贵族的骨肉时,这种精神上的刺激到了顶峰——她差不多完全崩溃了。” 雅间里静得可怕,别说是慕容楚衣自己了,便是墨熄,也一下子就明白了慕容楚衣就是楚姑娘和那个强辱她的贵族的孩子。 顾茫望着墨熄,低声道:“你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墨熄摇了摇头。 他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想带顾茫离开。可是这时候走出去只会更易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此刻的慕容楚衣的。 在这令人难堪的死寂中,慕容楚衣忽然听不出任何情绪地问了句:“她为何不堕去那孩子。” “这又怎么能够说得清。”掌柜的叹道,“她一定自己也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啊……人的情绪本来就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不是说一念魔一念佛吗?我想她当时也应该是在弃和留之间挣扎了很久,犹豫着犹豫着,就到了不再适合堕了孩子的时候了。所以她后来才会又动了念头,把婴儿抛弃在一座寺庙的门口。” 慕容楚衣蓦地闭上了眼睛。 掌柜道:“楚姑娘临终前反复跟我说,当时她躲在树林里,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将她的孩子抱走,如释重负之余,就只觉得心痛。痛到不行了,忽然后悔想要将孩子追回,可那女子已经乘着车辇远去了,她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喊也没有人理。” “那成了摧毁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天晚上,她便彻底疯了。” 掌柜讲到这里,自己也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慢慢地开口补叙:“至于他们楚家的小儿子……那孩子一直在船上替我做活儿。后来我年纪大了,想过更安稳的日子,就到临安开了家酒楼,但他倒是对船有感情了,所以直到现在,他也还是在跑码头,做着老营生。我从来没与他细说过他幼年时的事情。” “……”慕容楚衣的声音低缓,有些沙哑,“他如今过得怎么样?” “有妻有子,太平日子,说想趁着这几年年轻力道大,多赚些钱两,等再过几年,就带着媳妇儿孩子回临安置办个家业,让孩子好好念书。” 慕容楚衣又默默地,半晌道:“那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店家,您知道当初掳走那对楚家姐妹的贵族是谁吗?” 掌柜微微色变,肥厚的嘴唇嗫嚅着——他虽然在叙述的过程中从未提过那位贵族的身份与名字,但显然他是知道的,只是说传闻是一回事,指名道姓地供出那个恶贯满盈的男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世上每个人的正义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只能做到这里,再多的勇气便没有了,但终究也算是有自己的良善,不当太过强求。 慕容楚衣很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他其实不用得到一个确认,心里也已多半有了个答案。 还能是谁呢。 连一向最不爱多管闲事的墨熄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到那个孽畜的身份。 慕容楚衣将掌柜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也没有再多话,只道:“我明白了。多谢店家。” “不,唉,不谢……有什么可谢的呢。” 又是一阵默然。 忽然间—— “店家,烦请您再答一个问题。” “仙长,我想冒昧问一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慕容楚衣道:“您问。” 掌柜支吾且犹豫地道:“您……不会真的……就是楚、楚姑娘当年那个孩子……吧……” “……” “算、算了。唉,当我没问,当我没问。还是说说您的吧,您想问我什么?” 慕容楚衣静了一会儿,说道:“我想问的是,临安府这一片,是不是有许多人家会在孩童降生后不久,就于他们的肩膀上刺一些刺青图腾?” 听到这句话,墨熄的手微微一顿,不禁怔住。 “哦……越人好文身,确实是有这样的风俗,不过也不是所有越人都这么干。” 掌柜道:“其实这种习惯还是要看祖宗。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啦,听说就是很久之前,有些人家的老祖宗会供奉花神,认一种花当作是家族的辟邪象征,然后请当时的一位大修在自己手臂上落一个印记。比如供奉芍药的,就落一个芍药痕,供奉牡丹的,就落一个牡丹痕。” 墨熄的脸色愈听愈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发白。 掌柜还道:“当时主持烙印的大修用的法术很精纯,这种印记不但落在了当时的那些信徒身上,还会被传承下去,他们的孩子也会于出生时自行带上这样的胎记。” “不过因为那位大修施法的年岁实在太过久远,各家的印记其实都在慢慢淡去,有些效力不足的,其实已经看不太到了,估计再传个几代,这种胎记也就没有啦。” “……”慕容楚衣静默片刻,问道,“那当年那户姓楚的人家……他们是否也有这一印记传承?”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的。” 空气凝窒得可怕。 “是什么?” “莲花。”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聩,墨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抬起眼来,隔着酒肆昏暗不定的烛光,看着对面顾茫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的脸。 莲花……莲花…… 过去的诸多碎片走马灯一般从墨熄胸臆中穿过:先望舒与临安姑娘的传闻,顾茫与慕容怜的不对盘,慕容楚衣与顾茫的些微相似之处…… 最后一个清雅沉和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响起,那是不久前,姜拂黎在医治顾茫的病症时曾对说过的—— “嗯?他肩上这个莲花瓣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为什么原因请姜拂黎看过病,而被他瞧见了肩上的胎记烙印。 骨骼深处泛起层层寒意,真相像是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将墨熄整一个浸没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将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鸡皮疙瘩。慕容怜,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顾茫……还有那个……还有那个顾茫曾经对他提及过的,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关系都被这一根线缠绕着在他心里浮起,渐渐变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发变得可怖,整个人犹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被顾茫担忧的问询声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出来,墨熄猛地回神抬头,瞧见烛光下顾茫清秀的脸。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辞别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楼,挺着肥腻的肚子,拾掇好笑脸,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这一切不是梦。 他曾在时光溯回中见过顾茫与陆展星最后的拜别,顾茫是如此地希望这一孑然之身能有亲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说,慕容楚衣一向独来独往,是个庙门口的弃婴,从来不知自己亲人是谁,是否尚在人世。 这两个人一冷一暖,一个热烈地希望着,一个默默地寻找着,看似全无交集,而原来……而原来…… 墨熄颤抖地闭上眼睛。 “墨熄,你怎么了?” “没什么……”半晌,墨熄微哑地低声道,声音里不知是忧还是喜。喜自不必说,忧则是因为顾茫如今已这个样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认,更别说这样一来,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烂账就也落到了顾茫头上。 他一时间心绪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顾茫的头,问道:“如果你……你在这世上还有至亲,你会高兴吗?” 顾茫困惑地:“那是什么?” “是与你最亲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还有别人呢?” “可是没有别人再与我亲了啊。”顾茫微微睁大眼睛,“如果有的话,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最终道:“他会的。” —— 回到客栈,墨熄却是毫无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一轮月,万户瓦上霜,心中思虑万千。 当年作贱楚氏姐妹的那个贵胄,想来十有□□就是岳钧天。以慕容楚衣的个性,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结果势必会使得岳家与慕容楚衣两败俱伤。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铤而走险去报仇,那么告诉他,在世上他还有一个血亲兄弟需要他,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他对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来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拥有一个“家”,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复仇的快意和与长久的温暖之间,他相信慕容楚衣会选择后者。 其实这样对谁都更好。 “墨熄。” 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转过头,却发现不过是顾茫睡着之后的梦呓。 顾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不知因梦到了什么而微微皱着眉头。 墨熄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顾茫将有些散乱的额发捋好,却见顾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墨熄嗓音温柔,低声道:“吵醒你了?” 顾茫困倦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眯着那透蓝的眼睛,咕哝着:“我真的也有……哥哥吗……” 墨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他真的会来找我吗……” “……会的。” “他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 顾茫轻轻哼了一声,皱着的眉头就慢慢地松开了,那眉目之间多少有了些松快与期待的意味。 长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兀自思量盘桓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将顾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的门,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166、墓园之会 昏鸦嘲哳,老树枯嶙。 有一个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临安城郊的墓园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人打理,蒙着一层尘埃。上头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缘脚的字迹多有磨损。 慕容楚衣安静地瞧着它—— 石碑是酒香楼的老板好心给故亡人立的,因此没有诸如“慈母”“爱妻”之类的任何名分,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楚涟之墓。 他是依着老板的指点寻来的,这是他兜兜转转三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的生母。 他曾经也怨过母亲薄情,将他弃于庙宇门口,心中也尝有怨怼,不明白她是有何种无奈才会冷血至此。 原来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涟的墓碑前缓缓跪坐下,抬起细长的手指,抚过墓碑的薄尘。他想开口唤一声娘,可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他从来就没有唤过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陡然有一座坟可以让他念出这一个称呼,他却也不再能轻易说得出口了。 明明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字。 就跟尖刺似的鲠在他的咽喉口,令他感到疼痛与酸涩,却独不能成声。 他缓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而后指尖凝上灵力,慢慢地从楚涟之墓这四个字上描摹过去。石粉簌簌落下,墓碑上浅淡的痕迹重新变得深刻,就好像一笔一划地斫刻在了他心里—— 楚涟之墓。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楚涟的坟墓旁是另一座更古旧的碑,没有名字,是老板为感当年一饭之恩,给被杀害的楚公立的冢。只是生怕官家发现,所以连字也不敢题,只在墓碑上雕绘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慕容楚衣抬起手,隔着尘埃不染的白衣,触及自己的胳膊左臂。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家。 这个墓园里的这两块碑,便是他苦寻的结果。冰冷得厉害。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找掌柜说的当年那个幸存的幼子,但得知人家妻儿环绕,家庭美满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出现大概就又会像他在岳家一样,是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别人的生活已经很饱满了,他无需多余再添上一笔。 他在墓碑前跪坐下,一向清明的思绪混乱得厉害。恨、怨、不甘、怅然、痛苦,心口像是要被这些感情撑裂,什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怔忡地坐着。 月明星稀,枯藤昏鸦。 他抬手再去碰他的母亲——触手只是冰冷的碑。他寻到的家也是冷的。 “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自生自灭。” “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渊。” “我在临安城郊,就……就寻到了楚家爹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方才听到的一字一句仿佛诅咒般在他耳中回荡。慕容楚衣陡地恨生,他起身,掌心中陡然聚起一团光焰。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在他之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沉和的声线,低低唤了他一声:“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回头,眼神如电,厉声道:“谁?!” 墨熄立在两排碑冢之间,与他不远不近地相望着。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今天黄昏的时候,也在酒香楼。” 慕容楚衣的神情一下子便锋锐起来。他本就是十分凌厉的相貌,此时戒备森然,眼含威胁,就比平日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 掌心中金光暴起,瞬间变成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慕容楚衣剑眉低蹙,废话不说抬手一挥,霎时一道剑气光焰照着墨熄劈落。 却被墨熄撑开结界,挡在了界外。 金色的剑芒与红色的结界相撞,火花爆溅间,墨熄望着他,说了一句:“慕容,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我也不是站在岳钧天身边的人。如果我是,我就没有必要出现在你眼前。” 慕容楚衣一击未中,拂袖收起攻击,持剑于前,神情饱含戒意。 “那你来做什么。”慕容楚衣危险地眯着凤眼,“替岳钧天求情?” “你应当知道我一向与他不睦。” “……” “他与我同朝那么多年,我不曾与他结党,不曾与他有私交,甚至不曾说过几句话。这些你不会不清楚。” 慕容楚衣没有说话,但剑身上流窜的嘶嘶灵流多少熄下去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慕容楚衣挽剑于后,但依旧神情紧绷,他盯着墨熄,说道:“岳钧天昏聩无道,鱼肉封地那么多年,致使别人家破人亡,这一笔帐,我必须与他清算。” 墨熄点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想。” 慕容楚衣道:“那你拦着我的路做什么。” 墨熄问:“不拦着你,你就立刻去找岳钧天兴师问罪了,手刃仇敌了?” 慕容楚衣厉声道:“不行么?” “你这样报了私仇,你母亲也好,你祖父也罢,能得到什么公道?慕容,你清楚最应当做的是将此事报于君上,岳钧天一己私欲伤及封地百姓,已属失德,事后隐瞒,又属欺君。那是两重大罪,君上不会纵容姑息。” 慕容楚衣红着眼眶瞪着他:“不会纵容姑息那会怎么样。会处他极刑?要他狗命?都不会。只会不痛不痒地罚上一罚,从此以后血债深仇一笔勾销。你以为我想不到。” “另外,你也别和我说什么君上会按律法处置,”慕容楚衣冰冷道,“岳钧天强辱我生母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杀害我家人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半点律法的约束,到了我,我就得按着规矩走,是不是?” 墨熄望着他,半晌道:“好。” “如果你不愿听我的,执意要去手刃报仇,你去吧。”说着往旁边一让,“我不拦你。” “……” “但是慕容,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岳钧天死了,你的仇是报了。但你一定也会被处以极刑。你或许觉得自己牺牲一些无所谓,可是岳辰晴呢?” “对于岳辰晴而言,不管岳钧天再是令人不齿,那都是他的父亲。而你一直都是他敬仰的四舅。你杀了他父亲,然后你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收押入狱,秋后问斩。你觉得岳辰晴会变成什么模样。” 慕容楚衣的眼神微黯,良久之后,他低沉道:“我从未将岳辰晴视作自己的外甥。他高兴还是痛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么。这么无情。”墨熄道,“那你在蝙蝠岛,又为何要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去救他性命。” “我——” 墨熄道:“你和岳钧天私仇了断,岳家内乱崩散,岳辰晴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更何况除此之外……” 他顿了一下。 “除了岳辰晴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不希望你刀尖舔血。” “你是说楚家当年那个幸存的小儿?”慕容楚衣抬眼道,“那你是想错了。他有妻有子,日子过得平静,我并无意去打破他的生活。我刀尖舔血不舔血,杀不杀岳钧天,都与他没有干系。” “不。”墨熄却道,“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慕容楚衣微有不解地看着他。 墨熄看了一眼墓碑,说道:“楚涟前辈的妹妹,当年被先望舒君救下。如今她虽已不在了,但她于这世上留了一个孩子。也就是你的表兄弟。” 慕容楚衣怔了片刻,似乎一下子无法咀咽下这句话的意思,而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凤目便微微睁大了。 “你应该听说过先望舒曾与一位临安来的姑娘相恋,却被岳钧天反复参奏为难,最后不得不散的旧闻。那个姑娘就是楚涟前辈的妹妹。” 慕容楚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她与先望舒……有个孩子?” “是。”墨熄道,“其实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就不难想清楚为什么岳钧天当时竭力要污蔑她的身份,致使先望舒不能与她成亲。因为当初楚涟前辈虽然给她妹妹服下了忘忧散,但是忘忧散的效力并不一定是永久的。岳钧天唯恐有朝一日,楚涟的妹妹恢复了记忆,会把一切都公之于众。到那个时候有先望舒撑腰,他想做什么手脚蒙混过去,都不会那么容易。” 慕容楚衣:“……” “楚涟前辈的妹妹,她的孩子……你的兄弟,他和你一样。三十年来形单影只……慕容先生,他是需要你的。” “他也想认你。” 月色之下,这个平素里一贯是气华神流的男人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就连薄淡的嘴唇也瞧不出什么血色。 慕容楚衣说:“你又如何会知道……” “一言难尽,但请你相信我不曾骗你。因为他的肩膀和你一样,和这碑上的印记一样。都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莲瓣痕。” 慕容楚衣面色苍白至极,半晌道:“……他是谁?慕容怜?” “不,是顾茫。” “!”丝履轻动,禁不住愕然后退一步,慕容楚衣道,“他?他……怎么……怎么……” 墨熄道:“他不是叛臣,亦并非恶人。只是各种缘由极难解释,如今他身上的黑魔气息越来越重,若是再受崩溃打击,恐怕会神智尽失,彻底异化。我陪在他身边,虽能给与他支持,但你是他的血亲,有些东西是你能给,而我注定给不了的。” 慕容楚衣目光轻动,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让他自己都快绷断的心事,眼神极为复杂。 半晌他道:“他也随你来了临安吗?” “是。”墨熄道,“……你若是愿意认他,他一定会很高兴。” “慕容,顾茫和谁都不一样,如果你觉得别人不需要你,我无法说什么。但他是需要的。” “三十年了……你让他喊你一声哥吧。” 慕容楚衣蓦地阖上凤目,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沙哑地开口:“羲和君,我一向……不喜与人私交过密,更不知为何亲眷。更何况岳钧天之仇……” 墨熄道:“所以你宁愿失却兄弟,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报了三十年前的私怨么?” 慕容楚衣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良久之后,他终于松了口:“我可以见他一面。” “但是,明日岳家的所有人都要去浑天洞祭祀,我与他相见,只能约于后天。” 墨熄心下微松,说:“好。我去与他说。” 见慕容楚衣没再推拒,墨熄又问:“那岳钧天……” “你放心。”慕容楚衣垂眸,片刻后说道,“岳钧天的事……不管怎么样,我会等与顾茫见面之后,再行处置。” 167、表哥 顾茫一听自己真有一个表兄,后天就会来见自己,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他神智受损之后就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高兴情绪了,以至于看起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这一整天,他时不时地就跟墨熄打听:“墨熄,表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墨熄一来打算给他更多的一点期待,二来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于是只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哦……” 坐在客栈客房里玩了一会儿竹蜻蜓,又转过头问:“那我见了他,要与他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规矩。” “那你们见到表哥,都会说什么?” “……我没有表哥。”墨熄放下手里的书卷,看着顾茫睁得圆滚滚的蓝眼睛,劝慰道,“你不要紧张,他是你的哥哥,又不是你的仇人。” 顾茫看上去就放心了不少。可是没过多久,他打量着自己的衣裳,跑到铜镜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然后又跑回了墨熄身边,拉着墨熄的衣袖:“衣服。” “嗯?” “想换件新的衣服。这样表哥看了会高兴。” 墨熄几乎失笑:“你是去提亲么?” “什么是提亲?” “……我说着玩的。”墨熄起身,对顾茫道,“你在客栈好好休息,客栈里落了我的防御结界,很安全。我去给你买一套新的衣裳回来。” 顾茫连连点头。 给顾茫挑衣服并不难,墨熄对他的腰身尺寸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就从临安最好的一家成衣铺子里提了一只纸包出来。 回到客栈,他把纸包递给顾茫,说道:“去换上看看,喜不喜欢?” 衣袍是纯白色的,用雪蚕冰丝绣着影影绰绰的流云纹,式样简洁,飘逸出尘。顾茫一向善近身格斗,从前喜穿窄袖劲装,后来成了俘虏,又成天没什么好衣裳,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类宽袍流袖,银光流转的术士袍。 他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唯恐自己走得太冲撞踩着了衣摆。而后在墨熄面前站定,蓝眼睛里流溢着不安。 “感觉……有点怪。” 他依旧束着松散的发髻,轻柔的乌发垂在脸颊边,衬得皮肤很白,眸子清冽。换作这样一件衣服之后,确实很能瞧出些他与慕容楚衣轮廓上的相似之处。 墨熄温和道:“很好看,你只是不习惯。” 顾茫有些诧异地:“真的吗?好看?” “嗯。”墨熄笑道,“你就穿着适应适应吧。” 顾茫欢欣地点了点头,但没过多久,就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是跑去屏风后面将这套雪绡衣换下了,双手捧着抱了出来。 “怎么了?”墨熄略感意外,“不喜欢么?” 顾茫道:“会弄脏。”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叠起来,举起桌上的棕褐色油纸,忽扇着睫毛仔细吹了吹,然后重新将它包好,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后天再穿。” 尽管魔息已经侵扰了他的头脑,但是对于亲情的渴望就像刻入了他的骨髓里,无时无刻都是在的。 墨熄看着他把装着衣服的纸包放在床头,没过一会儿,又干脆藏在了枕头底下。再过一会儿,翻出来偷偷再看一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布料,露出些不确定又满怀期待的神情。 围着这油纸包忙来忙去一整个晚上,之前买的竹蜻蜓小玩意儿全都失了宠爱,哪怕到了睡觉的时候,顾茫也还放不下心似的,隔一会儿就小声问一句: “墨熄,表哥也穿这样的衣服吗?” “嗯。他最喜欢这种。” “墨熄,表哥他长得好不好看?” “既然是你的表哥,又怎么会难看?” “墨熄,明天的明天才是后天,我还要再等一天。我不能明天就见他吗?” “他明天有一点点自己的事情要处理,等他处理好了,他才能安安心心地过来。” “那好,那你让他好好处理,不要急。” “嗯。” “墨熄……” 这些问题问着问着,声音渐渐轻弱下去,顾茫似乎还是想讨论更多与他哥哥有关的东西,但是他实在是有些困了,打了哈欠,最后嘟哝着唤了一声墨熄的名字,还什么都来不及接着说呢,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顾茫还在被窝里蜷着,墨熄却起了个大早。一座城池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早市和夜市,墨熄打算去打听打听关于重生之术的传说,可是问了一圈,那些城民对修真的兴趣都不大,他们很清楚哪家的青菜豆腐最新鲜便宜,却不知道什么临安城附近的大修隐士。 对于这个结果,墨熄也并不算意外,如果大隐之士那么好打听,那也不叫什么隐士了。 重生之术没有眉目,却被热情的老太太告知了哪一家的早点最是好吃,墨熄于是去了,那铺子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 他挑了个角落的座儿落座,对肩上搭着白汗巾的跑堂道:“你们这里特色的早点,请每样来一份。” 跑堂朝气蓬勃道:“好勒!” 听起来墨熄这种点菜方式很是浪费,其实不尽然。早点铺子的花式就那么几样,全都上一遍对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也不算太撑。掌勺的做的很快,不一会儿,菜就陆续端了过来——鲜肉馄饨汤清馅细,虾肉烧麦弹嫩饱满,桂花圆子软糯甜蜜,爆鳝汤面爽滑浓郁,还有酥鱼焦黄香脆,蘸以清醋,醋酸解了油腻,更衬鱼肉滋味。以及临安城才做的油炸桧,薄如蝉翼的雪白面皮裹着两根酥炸油条,在小烤炉子上压平了,夹了嫩葱,抹上厚实的甜面酱,一口咬下去油饼酥脆,面酱清甜。 墨熄一一尝过之后,依照顾茫的口味又点了几份让店家装碗带走。 正喝着汤面等待着,忽听得邻座的一桌城民正一边吃着饭,一边讨论着岳家的事情。 一个妇人道:“今天一早,岳钧天领着岳家上上下下一群人,去了城郊的浑天洞,哎哟,我那时候刚从城外摘了新鲜的野菜回来,城门口就撞见他家的仪仗了,可把我吓的。” 她旁边的泥脚汉子就笑话她:“你怕什么,你怕岳老爷抓你去当小媳妇?岳老爷看脸的,你这徐娘半老的,人家可瞧不上,别怕别怕。” 妇人大怒:“老娘怎么了?老娘这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吃你的面去!别尽在这里瞎贫!” 同桌的另一个汉子则笑道:“不过我听说岳钧天这几年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年轻时风花雪月,如今可是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了啊。” “是啊。”妇人道,“你们是没瞧见他,脸色蜡黄蜡黄,就跟棺材板里翻出来的人似的。哎呦,不过他那俩儿子倒是俊俏,可惜有一个是瘸子。” “你说江夜雪?他也来了?” “可不是,他自打被逐出家门后,也就这个时候才能随着岳家一道出行,毕竟是浑天洞祭祀嘛。” 他们那桌还有一个拼桌的外乡人,对临安以及岳府的事情都不太了解,刚刚他们在闲聊的时候,他一直没吭声,这回却实在忍不住好奇了,咽下了汤面,问道:“大哥大姐,这浑天洞……是个什么地方?” 妇人热心解释道:“那是一个积尸地。” 泥腿汉子补充道:“应该说是怨灵封印地。” 外乡人睁圆了眼睛,很是诧异:“啊……怨灵?” “是啊。这事儿啊,是咱们临安城的老传说了。重华刚立国的时候,临安其实不在疆域版图中,而是掌握在蛮族手里。当时那支蛮族修炼邪法,将临安城的大部分百姓都关押到一个洞窟里,想要把他们杀死之后炼成怨鬼阴兵。” “但是那支蛮族有这样的野心,却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杀害的人数以万计,尸首在洞窟内堆积成山,血流成池,那些枉死的人确实是怨戾冲天了,可却根本不受蛮族的控制,反而将他们反噬吞吃,而后出来四处游荡,到处杀人。” 外乡人惊异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重华派出了当时的一位炼器宗师,也就是岳钧天的先祖,让他去临安镇压阴兵暴走。” “这位岳前辈十分聪慧,炼制出了驱灵的法器,最终成功地将那些厉鬼阴兵封印在了洞窟血池内,并且他与它们定下血契,使得这些怨灵愿意听从岳家世世代代后嗣的指令。而那个封印它们的洞窟,就叫做浑天洞。” 外乡人倒是不傻,当即说道:“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可不是么。”妇人神神秘秘地,“我告诉你啊,听说岳家的当家,每隔三年都要供奉自己很大一部分的灵力给这些阴兵,直到他们退位都不能停的。” 外乡人啊了一声,忧虑道:“姐,那您方才都说岳钧天病啦,他还有灵力能喂这些阴兵吗?” “肯定是没有了。”妇人道,“不过我听说啊,岳家当家的在迫不得已的境况下也可以选择血祭,就是以鲜血入池,亲眷从旁陪伴跪拜,这也能暂时抚平阴兵的躁动。” 外乡人听得不太舒服:“那要多少血啊……” “那可太多了。”妇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所以啊,这种祭祀一定都要有家人陪伴,因为岳钧天血祭之后,整个人会被消耗得非常虚弱,得要他血亲给他聚气,施法什么的,反正就是神神叨叨那一套。不然你以为江夜雪和他闹得那么僵,他会允许江夜雪跟他们一起去浑天洞祭祀?都是有算盘的!” 外乡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点了点头:“受教了,受教了。没有想到岳家在临安还有这样一些传说,若不是亲来此地,我都完全不清楚。” 泥腿汉子挥挥手:“各个封王在各个封地都有自己的传闻,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不过没人能比当地人更清楚啦。比如咱们临安,最最清楚的就是岳家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因为封王是岳钧天嘛。” 外乡人颇有兴趣地:“那还有什么传闻可以听?我请你们吃早点,劳烦大哥大姐,再讲些给我听好吗?” 这些人原本就喜欢说叨此类秘闻,哪怕没好处都爱逮着人讲,今儿偏偏碰上了感兴趣且还愿意请他们吃饭的,就更是高兴,于是那一桌人就又热热闹闹地谈开了。只是墨熄坐在原处,反复思考这他们所说的关于浑天洞祭祀的细节,心中忽生一阵不安。 岳家全家都集中在了那个洞窟里。并且岳钧天血祭完之后,灵力会削弱很多。再思及慕容楚衣昨日刚得知的三十多年前的真相…… 陵园里慕容楚衣冰雪般冷淡冰白的脸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等我浑天洞祭祀完毕之后,我再去与顾茫见面。在那之前,我不会对岳钧天下手。” 墨熄忽觉得慕容楚衣说这句话时,倾注的或许并非是完全的真心。 而正当这时,忽听得闹市口一阵惊呼喧哗,赶早市的人们自动分作了两拨,一个浑身是血的岳家侍卫跌跌撞撞地自东城门处跑了进来。他半张脸都被撕破了,血糊糊的皮肉挂落,把周围的妇孺吓得作鸦雀散。 那侍卫拖着腿脚往岳府的方向走,但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所以当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时,他做的不是立刻爬起来,而是往前挪蹭了些许,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路人,仰起头不管不顾道:“反……反……” 那路人吓得抖如筛糠,侍卫说话磕巴,他也跟着一起磕巴:“什、什什么?” “反了……岳、岳家……浑天洞……谋反了……!!”他话刚刚说完,已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而亡。 墨熄倏地起身,脸色瞬间阴鸷得可怕。 168、慕容楚衣的复仇 浑天洞在临安城郊的一座荒山上,墨熄赶到的时候,看见洞窟口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十具尸体,都是岳家的侍从。 墨熄一连查探了好几个人的鼻息,都已是回天乏术,正欲立即进洞,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哭声。他寻声过去,瞧见一个女孩子浑身是血,缩作一团,正躲在岩壁石缝间抽泣。 “小兰儿?!” 幸存的女孩儿正是江夜雪所收的小徒小兰儿,她瞧上去已经吓坏了,听到墨熄的声音猛地一哆嗦,撞鬼一样地回过头来,眼神发直,连声道:“不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墨熄立刻向她伸出手:“你别怕。是我。” “你……”小兰儿噙着泪花盯着他瑟瑟发抖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下扑进了墨熄怀里,“呜呜呜,羲和哥哥,洞里杀人了……洞里杀人了……” 墨熄不习惯与人亲近,但兰儿毕竟还小,又被吓得那么厉害,他也不忍心挣脱,于是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低声哄了一会儿,待兰儿稍微平复下来,他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先生带我来的,先生怕我被人欺负,一直都带着我。”小兰儿哭道,“但是先生自己被人欺负了,他又让我跑……呜呜呜……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害怕……我就真的跑了……” 墨熄心中暗悸,他原以为慕容楚衣若要复仇也只会针对岳钧天一个人,却没成想场面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对小兰儿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进去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况……” 小兰儿却一把拉住他:“哥哥,你不要去!那个白衣服的哥哥……那个白衣服的哥哥是坏人,他杀了岳伯伯!!” 墨熄蓦地一惊:“慕容楚衣已经将岳钧天杀害了?!” “嗯……嗯嗯!”小兰儿含泪点头,“岳伯伯拿血祭了那一池妖怪之后,就,就很虚弱,连话都说不出来。先生和辰晴哥哥都在帮他输灵力……但那个时候,我就瞧见白衣服的大哥哥表情好凶,不太对,好像在犹豫什么……我刚想提醒先生,那个白衣服的哥哥就忽然动了手……” “他、他一下子就杀了岳伯伯,又召出了很多竹子做的武士,到处杀人……先生和辰晴哥哥去阻止他,他也……他也根本不听……” “先生怕打不过他,就给了我藏身符,让我先跑出来躲着。我、我怕极了……跑出来的时候,先生和辰晴哥哥都已经受了伤……”小兰儿越说越惶然,澄澈的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又伤心的泪水,睫毛一合就簌簌地滚落,“我躲在外面,能听到洞里的声音,一开始还在打,但是到了后来……” 她稚嫩的嗓音越来越低,低到了极点之后,忽然因悲伤而爆发,哇地大哭起来:“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啦,先生也没有出来找我,辰晴哥哥也没有出来找我!是坏人赢了,是坏人在这个洞里……” 她紧紧环着墨熄的腰身,仿佛生怕失去最后一个可以信赖之人,仰头含泪道:“羲和哥哥,你不要进去。会被杀掉的……呜呜呜……你不要像先生和辰晴哥哥一样……你不要去……” 墨熄听了,禁不住地齿冷。 慕容楚衣杀害岳钧天是易事,可收场却难,岳家的仆从也好,亲眷也罢,谁都无法坐视不管。难道他为了脱身,连江夜雪和岳辰晴也—— 墨熄低头对小兰儿道:“我必须进去。” 小兰儿一下子就又泪水盈眶了:“呜……” “但我一定会出来。你先躲在这里,我——” 小兰儿却激烈道:“我不要!我不要再躲着了!” “……” 她一边哭一边抹泪:“我都丢下先生跑掉一次啦,我不要再躲着了……羲和哥哥你要进去的话,就带我一块儿进去吧。” 墨熄见她情绪激动,小手紧拽着他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的样子,又见四下里尸横遍野,竹武士踢踢踏踏。他知道小兰儿受到刺激容易暴走,她的状况已经很不稳了,若是无人抑制,只怕会愈发失控。 于是道:“那你跟在我身后。但是一定要听我话,不要自己行事,明白吗?” 小兰儿连连点头。 墨熄将她从怀里放下,她便摇摇晃晃地跟上墨熄的脚步,两人一同打开石门,进了那阴风阵阵的浑天洞。 这个积尸洞窟很深,一路行去,两边尽是岳家仆伺的断枝残骸,洞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是管家伯伯……” “陈阿娘……” 小兰儿因曾跟着岳辰晴回过岳府,所以在这一条血路上她认出了不少人,而每认出一个,她紧攥着墨熄衣角的手就颤抖上一分。墨熄不得不提前给她施了镇心术,以免她承受不住刺激忽然暴走。 小兰儿泪汪汪地:“羲和哥哥,我好怕……” “别怕。” 但墨熄心里其实也已晦暗到了极点。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接下来会瞧见谁的尸首,万一是岳—— “岳、岳……” 墨熄血液骤冷,蓦地顺着小兰儿指着的方向看去。 不是岳辰晴。 但他的心依旧狠狠一沉。 是岳钧天和岳钧天的弟弟岳咏成! 这两位曾经在重华王都叱咤风云的王侯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脑袋和脖子仅存着一点皮肉相连,血还在从断裂处流出来,但喷涌的鲜红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血线,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这兄弟二人的面部都定格在一种极度害怕又愤怒的表情上,可死亡已经带走了他们脸上的血色,这让他们的脸瞧来就和纸糊的假面一样,于浑天洞中透着丝丝鬼气。 小兰儿发着抖,紧紧靠住墨熄的腿,小声哽咽道:“呜呜……怎么办……” 墨熄一边盯着小兰儿看,一边低声安慰她,但这种安慰也只是他能给小兰儿的,他并不能给与自己。 这一路下来,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岳家带来的人几乎全家尽没。他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看见江夜雪或者是岳辰晴的尸首。 慕容楚衣的仇恨与狠戾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祭祀时又忽然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再一次刺激到了慕容楚衣的内心,才致使他这样大开杀戒。 但无论怎么样,慕容楚衣杀了这么多人,局势都是再也难以挽回的了。 “羲和哥哥,江先生他……” 墨熄抬手轻轻止住了她,带着她接着往前走,不过两人的动静都放轻了很多。岳钧天的尸身都在这里了,祭祀的积尸地定然已离得很近。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到一个庞大滴水的钟乳石后面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自空旷的洞穴内传了出来—— “我与你的仇,你自己心里比什么都清楚,用不着我再一一与你罗列。” 慕容楚衣?! 两人从钟乳石后侧身而望,几乎是看出去的同时,墨熄就本能地抬手一下捂住了小兰儿的嘴,闷住了她几乎出口的大叫。 小兰儿几乎要崩溃了。 只见翻涌着怨灵之息的血池旁边,慕容楚衣持着长剑,一袭白衣背对着他们。而在他面前,两个人皆以被束缚法咒所捆,一个坐在木头轮椅上,面色憔悴而苍白,正是江夜雪。他已被慕容楚衣打至重伤,藕色衣裳染得血渍斑驳,本就已经残废的腿脚更是鲜血淋漓。 另一个则跪在旁边,满脸是泪,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除了惊惧与痛心之外,那双眼睛里承载最多的竟是茫然。这不是岳辰晴又是何人。 岳辰晴一直在嘶哑微弱地喃喃,这种喃喃犹如抽空魂灵后无谓的重复:“……不要杀他们……求求你……不要杀他们……” 江夜雪则抬起眸子,悲伤地看着他:“楚衣……” “说了多少遍,你不配唤我的名字。”慕容楚衣字句都透着冰冷。 江夜雪道:“……小舅。” 慕容楚衣一拂衣袖,剑眉怒竖:“我也不是你小舅!”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岳家就算有诸多不好,我……爹,他就算做过再多错事,这么些年……也终是与你一同生活。你心中便有再多的想法,又何至于要灭岳家满门……” 慕容楚衣嘴唇轻动,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可到最后,他仍是侧了脸去,硬邦邦地:“我与你又有何可多言的。” “……” “杀戒既已开了,今日站在岳钧天身边为伍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慕容楚衣盯住了江夜雪的眼睛,“包括你。还有岳辰晴。” 江夜雪沉默一会儿,最终低了头,他在之前与慕容楚衣的打斗中受的伤显然非常厉害,嘴角还在往外渗着血。他双手被缚着,无法擦拭,只得轻声道:“你还没杀够吗?” “你若还没杀够,有什么便冲我来吧,不要为难辰晴。” 岳辰晴似已被刺激到失去了神识,只会不住地重复:“不要打了……四舅……你们不要再打了……” 江夜雪道:“辰晴他曾是真心仰慕你的。” 慕容楚衣沉默须臾,冷冷道:“我用不着姓岳的来仰慕。” 江夜雪闭了闭眼睛,沾着血的嘴唇一启一合:“我知道你的冤仇,你恨极了爹爹,但若非辰晴的母亲当年将你从庙宇门口抱回来,将你养育成人,你又怎会有今天。” “……” “你记着了爹的仇,就忘记了凰姨对你的恩了吗?” 慕容楚衣一挥广袖,剑眉怒竖厉声道:“我宁愿自己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楚衣……” “浑浑噩噩,一身孑然,长在辱我母亲,逼疯我母的仇家手下,这三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一场笑话!” 江夜雪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凰姨从来对你那么好,那些往事你都记得,是不是笑话你自己心里也都清楚。” “你今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岳家的种,也当看在她的情面上,放了岳辰晴。”从来温柔良善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决绝地看着慕容楚衣,“否则最终后悔的人,一定是你自己。” 慕容楚衣却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进了岳家。” 言毕抬手一挥,照雪剑迸溅出灼灼华光,便向江夜雪刺去—— 剑光照亮了岳辰晴浑噩茫然的脸,凝顿间,岳辰晴终于回过神,他猛地大叫道:“四舅,不要!!” 169、岳家的当家人 血滴滴答答顺着金光熠熠的剑身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 剑光浮动,映着两双对峙的眼。 那两双眼俱是凤目狭长,只是一双显得更冷峻,一双显得更薄凉。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是你?” 墨熄的手握着照雪剑的剑刃。尽管施加了一层防御结界在掌心之中,但照雪神武的力量还是太大了,他的掌心仍是被割破了口子,血不住往外渗着。 墨熄道:“慕容,你收手吧。” “……”慕容楚衣不答,只是化刃为光,蓦地往后掠了几步,白衣飘飞间将照雪剑散成数十道环绕在他周围的小剑,而后广袖一挥,这些利剑齐刷刷地向墨熄飞刺过去。 随着墨熄一同跑出来的小兰儿惊叫道:“羲和哥哥!小心!” 墨熄撑开一道巨大的防御法阵,将其他人一并护在那防御阵后,另一只手一抬,厉令道:“率然,召来!” 蛇鞭蓦地从掌心中游窜而出,爆溅着烈红色的光芒。他一手接了率然鞭,于剑雨攻势消失的那一瞬撤回防御界,长身一掠逼近慕容,率然蛇鞭疾速朝着对方劈了下去。 一边与慕容楚衣缠斗交锋,一边朝着小兰儿厉声道:“救人!” 小兰儿忙点头:“好……好!”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先是一下子扑进江夜雪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嚷着“先生,先生”,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江夜雪身上的捆仙绳解下。 江夜雪喃喃道:“你怎么回来了……怎么还带着羲和君……” 小兰儿却只顾着哭,她的年岁毕竟还是太小了,什么也答不上来。 江夜雪也不勉强她答,只叹了口气:“别哭啦,快去救辰晴……” “呜呜呜……我,我这就救!” 小兰儿又急吼吼地把岳辰晴的束缚给松开了。岳辰晴躺在地上,他到此刻仍在发抖,却不知是因为愤怒、害怕、畏惧……还是心寒。小兰儿将他搀扶起来,岳辰晴看着远处和墨熄战得正激烈的慕容楚衣,看着看着,脸上的茫然就渐渐地散却了,泪水再一次盈将上来,痛苦使得他的脸有些抽搐和扭曲。 他破裂干涸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唤慕容楚衣,可是一个“四”字还未出口,便已哽咽不成声。他把脸猛地转了过来,就在眼泪夺眶时,他抬手呜咽着抹去了。 他走到江夜雪身边,红着眼眶道:“哥……” 江夜雪微微一震,岳辰晴从前只叫他喂,与他关系和缓后,也只喊他江大哥,从未直接唤过他哥。他坐在轮椅上抬起头来,一时竟显得是那么不知所措。 而另一边,墨熄与慕容楚衣打得星火四溅,灵流争锋。蛇鞭时而化作灵体,时而舞作瞬影,与慕容楚衣的照雪剑缠斗在一起,他二人都是身法极快的顶尖修士,交手时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墨熄的打发十分狠戾直接,似一把利刃直刺对手软肋。慕容楚衣却行动处如流风回雪,从四面八方压迫下来将敌方逼入死路。 两人如流星交汇,蛇鞭与长剑碰撞,擦出的剑气火光震得旁边的岩层簌簌落灰,山石震动。 墨熄低声道:“慕容,你说会去看他,会认他,会考虑他的感受。为何又要食言?” 慕容楚衣只持剑相抗,金红色的光芒映照在他英挺的脸庞上,也倒投在他那双冰冷的凤眸中。他没有任何回答,一副“打架就打架,有什么好说的”的模样。 “慕容,他还在盼你去寻他。” 慕容楚衣:“……” 宽袖一振,流云拂雪,慕容楚衣一言不发地将长剑一撤,点足后掠,而后竖剑于前。雪亮的剑光映着他的瞳眸。 慕容楚衣开口道:“照雪,催千山!” 他手中的长剑顿时散作无数碎光,那些碎光又在他身后汇聚成了滚滚灵流浪潮,他一袭白衣飘然如仙,一抬手,没有半点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来:“去。” 雪浪狂涌!! 墨熄眸色一暗,厉声道:“吞天!” 随着一声鲸声鸣啸,重鲸灵体听从墨熄召唤,摆动着半透明的躯体朝着慕容楚衣的照雪巨浪游去。霎时间白练翻波,鲸鱼,吞天的鲸声犹如自亘古传来的悠远回响——它张开巨口,将那源源不断的裂岸狂流吸入腹腔…… 强烈的灵力激撞下,墨熄的黑袍和慕容楚衣的白衣猎猎飞摆,风浪几乎迷得人睁不开眼。墨熄转头对江夜雪他们道:“快走!” 小兰儿一听墨熄这样说,又哭了:“羲和哥哥……” “快走啊!” 江夜雪咳着血沫,低声道:“若我能唤醒血池里的阴兵,那就好了……” 岳辰晴:“……” 岳家世代压制浑天洞的血池阴兵,但是除了压制之外,这些恶灵受了岳家的祭祀,也是愿意听从岳家当家号令的。 岳钧天死的突然,加之体弱,他并没有机会召出血池里的阴兵。然而岳钧天一死,岳家的当家之位便按律顺延给了嫡子——也就是正妻所生的岳辰晴。 可是岳辰晴的术法修为还是太弱了。而且他平素贪玩偷懒,根本没有好好修习过阴兵霸控之法,完全无法正常地施展出来。 所以此时,听到江夜雪的这样一声叹息,岳辰晴的心便如针锥一般疼。 他几乎要被自责和悲痛给洞穿心肺,如果他能唤醒血池里的阴兵,伯父就不会死,岳家带来的这些仆伺也不会死…… 他的四舅……他的四舅也无法杀那么多人,他本可以及时阻止的…… 不似现在,一窟地狱,遍地鲜血,他仰慕的人变得那样面目全非……如果他好好用功一些……平日里……平日里不那么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一些…… 又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小兰儿还在哀哀哭着:“不要……羲和哥哥……我不要再丢下人逃啦……” 墨熄咬牙道:“听我的话,快走。” 可孩子毕竟小,多番刺激之后,哪怕墨熄之前给她施了镇灵术,她那容易暴走的体质仍是有些控制不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就隐隐有暴虐的灵流火焰从她心腔处爆溅出来。 江夜雪蹙眉咳着血沫,焦急道:“小兰儿……” 再这样下去不行,一旦小兰儿暴走,她疯魔之下是分不清敌我的,恐场面会愈发不可收拾,闹得不好,所有人都将难以脱困,甚至会葬身于这浑天尸洞中。 正欲强撑病体施展法术,镇定兰儿的心神,忽然手被身边的人止住了。 江夜雪愕然道:“辰晴?” 岳辰晴脸上俱是泪痕,却不再似先前那般空洞与茫然。他望着江夜雪,含着泪道:“哥,对不起。一直……一直都是我不好。我太懒了……又不懂事……太笨。一直想着当个舒舒服服的少爷,从来没有……没有好好努力过……” “但是这一次……”岳辰晴哽咽着,目光却是不移的,他攥着江夜雪的手,“这一次让我来吧。” “我是岳家的当家人了。” “辰晴,你——” 岳辰晴没有再理会江夜雪,他松开江夜雪的手,施展轻功一跃跳至血池中央的鬼令台上。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见状,两人都是面色一变。 号召血池阴兵就犹如将帅领军,只有自身的实力足够强大,那些阴兵才会听命差遣。照理而言,岳辰晴的实力是根本不够格的。但是如若岳辰晴下定了决心,愿意捐出所有的灵力修为进行把控,甚至不惜以燃爆灵核为代价,那么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慕容楚衣大抵是看出了他的决绝,冷哼一声,袍袖间金光闪动,结了一个符印,只听得窸窸窣窣潮水一般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兰儿眼尖,第一个发现情况,失声惊叫道:“先生!又来了!” 竹武士。 上百只手持金刚刃的竹武士从洞窟甬道、洞窟之外涌进来,将江夜雪他们团团包围,另一些则向岳辰晴所在的鬼令台扑杀过去。 只是由于岳辰晴作为岳家的第一继承人,他站在了鬼令台上,多少对池中阴兵是一种感召,于是血池里有模糊的影子窜起来,嘶吼着将那些试图扑向岳辰晴的竹武士带下池水。可是竹武士毕竟是无心之辈,一批沉入了血池,后来者仍无所畏惧地继续向前进攻着,场面依旧不可收拾。 小兰儿的灵流越来越不稳了,江夜雪将她揽过来,重新将镇灵咒落在她身上,但江夜雪的灵力毕竟不及墨熄,压制小兰儿的暴虐灵核只是杯水车薪。 小兰儿哭嚷道:“先生……竹武士……您也会的……您也可以……” 江夜雪摇了摇头,眼神极为苦涩,他说道:“那是楚衣曾经教我的。我的竹武士在他的面前,不过是一堆废竹断木。” 小兰儿泫然:“怎么会这样……” 见情况越来越危急,岳辰晴脸色溏白,他下定了决心,凝出薄刃,在自己掌心中擦出一道血痕,蘸着鲜血在鬼令台中央的封灵石上画出一道繁复的符咒。 他这是真的打算贸然开始召唤池内怪物了。 “辰晴——!” 江夜雪想设法阻止岳辰晴,但他们之间所隔的血池已经开始汩汩翻涌,根本无法接近。 “浑天,有血池……” “岳辰晴!你快停下!” 岳辰晴却席地而坐,双手结印,唇齿呢喃:“血池,宿阴兵。” “岳辰晴!!!” “辰晴哥哥……” 岳辰晴一边念着召唤咒。 他爹把这一套咒诀教给他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咱们岳家是器修,平日里用不着修炼什么耗费灵力的心法,唯有这一术法,那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这世上什么都是功夫不怕有心人,你有事没事就都多练一练,只要练得够纯熟,你自身的基底够强大,那这咒诀对你的伤害也不至于会那么骇人。” 岳辰晴记得自己当时懒洋洋地坐在长凳上听着,眼睛还总瞄着站在远处回廊里与下人正说着话的慕容楚衣。 岳钧天道:“你跟着我结印,然后念咒诀。” “浑天有血池。” 岳辰晴就漫不经心地:“浑天有血池。” “血池宿阴兵。” 岳辰晴再念,结的印也是歪歪斜斜的:“血池宿阴兵。” “阴兵欲借道。” “阴兵……” 忽地起风了,院子里的杏花吹落如雨,也就在这时,慕容楚衣与佣人说完了话,回过头来。他当时只是被风声所引,转头看着满庭芳菲拂动,可却没料到岳辰晴正在望着他。他怔了一下,而也就在同时,岳辰晴朝他绽开一个灿然的笑。 “教你练功!走什么神!” “哎哟——” “还不跟着你老子念!” 岳辰晴委屈巴巴地:“又没什么用,我要召唤浑天洞的怪物干什么。” 说罢又故意扯大了声音,嚷嚷道:“我要有什么事,我四舅都会第一个出来保护我的!” 岳钧天气不打一处来:“你当他什么啊?他就是个外人!” “才不是!四舅最厉害了,四舅最好!”小岳辰晴不依不饶地嚷道,“他才不是外人,他是我最喜欢的小舅舅!”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出来保护我。 他最厉害,最好。 是我最喜欢的小舅舅…… 岳辰晴睁开眼睛,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潸然滑落,他周身散发出血红的光芒,阴兵之咒的反噬咒痕从鬼令台的岩石爬上来,一路上爬,顺着他的脚踝,腰腿一路上缠,蔓延至他的全身。 强行施展的号令使得他浑若万蚁噬心,又似千万根尖针刺入他的皮肉,在他的骨血中生出倒刺…… 他爹曾跟他说过,血池召唤之痛,是最难忍受之痛。 其实并不是的。 透过氤氲的泪光,岳辰晴看向了和墨熄仍在激烈交锋的慕容楚衣,就好像多年前第一次学习这个法术时,在花雨里看着廊下的白衣青年。 岳辰晴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来,含着泪,沙哑道:“阴兵,若借道……” 杏花雨里的慕容楚衣越来越模糊,当时小院里自己嘻嘻哈哈的笑声也变得越来越远。 四舅会一直保护我的。 他不是外人。 他…… 裂心的痛蓦地爆裂开来,岳辰晴自知无法支撑太久,他浑身上下都燃起了半透明的猩红色灵流之火,他猛地将沾血的右掌击落在封灵石的正中央,霎时间阴风四起,洞内昏黑。血池飞溅出数十道鲜红的瀑流,尖利的啸叫撕破地面狰狞上窜! “杀尽,拦路人!” 最后一句厉令念出,岳辰晴一下子跪倒在了鬼令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汹涌而出。他模糊之中,能感知到一股阴森的力量在吞噬他修炼那么多年所积蓄的所有灵力,他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弱,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回。 而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阴兵从血池内跃将出来,听从岳家的新主岳辰晴的命令,潮水一般涌向慕容楚衣的竹武士。 霎时间,血溅,刀落,断竹纷飞,厮杀震天。 阴兵毕竟是几百年的冤魂老鬼,那些竹武士再强,也无法与之相抗,很快地战局就开始向岳辰晴那一方倒去。那些将竹武士拆卸砸毁的阴兵嘶吼大叫着,又扑向与墨熄缠斗中的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原本近战之力就不如墨熄,撑到这时已是极致,这时候腹背受敌,更是节节败退。便在这乱战之时,斜刺里一只阴兵夺了竹武士的刀刃,趁着慕容楚衣阻挡墨熄的攻势,猛地朝他刺了过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 慕容楚衣琉璃色的眼珠转过去,白皙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瞧来分外阴森可怖。他低下头,看到刺刀从他的背后刺入,又从胸肋之下贯出。 他顿了须臾,身形摇摇晃晃,目光再次转回墨熄身上的时候,竟带了一层茫然。 “墨熄……” 墨熄目光与他一触之下,竟陡然心惊肉跳,那就像是某种原始的直觉,觉得不对劲,随即寒意从背心瞬间密密麻麻地漫上后颈:“你……” 慕容楚衣的眼神似乎在这一瞬间忽然就变了,他蹙着剑眉,低声喃喃道:“我……我不是……”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他还没有说出口,刺杀他的那把刀就被阴兵蓦地拔出。 慕容楚衣身子蓦地一软,蓦地呛出一口血来,失却灵流从半空中跌落。犹如白色的蝴蝶坠入蜘蛛的巢穴,栽落在了尘埃里。 170、江夜雪之谋 随着慕容楚衣的跌落,照雪剑的浪潮和吞天杖的灵鲸于空中最后一次相撞,而后照雪由于主人的战败而蓦地消失了,紧接着吞天亦被墨熄收回,上一刻还狂澜万丈声势浩大的厮杀,下一刻便成寂静。 墨熄自洞窟之顶落回地上,走到慕容楚衣面前。 慕容楚衣不知是死去了还是昏迷了,但就算没死,他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鲜红的血浸透了他洁白的衣裳,他躺在那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像是被抽空了魂灵的破碎傀儡。 那些洞窟内正负隅顽抗的竹武士失却了主人的控制,也纷纷作沙泥散,东倒西歪地摔在地上。 危机似是解除了,小兰儿在劫后余生地小声啜泣着,岳辰晴耗尽了所有灵力,并且身体受到了重创,此刻连施展轻功越过血池的力量都不再有。幸好江夜雪有机甲之术,他请出了属于自己的竹武士,让它去把鬼令台上奄奄一息的岳辰晴接了回来。 “哥……”岳辰晴勉强抬起脸,咳着血沫,含混道。 喊完这一声哥之后,他眼珠略显迟缓地转过去,转到了慕容楚衣那边。他一看到倒在地上的四舅,面部就狠狠抽搐了一下。 “……”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只一夕,他就像被拆开了骨头和血肉,揉碎成了泥渣。 最终还是小兰儿推着江夜雪的轮椅过去,三个人抱在了一块儿。 “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辰晴……”江夜雪低声安慰道。 可无论他怎么安慰,岳辰晴都一直微微哆嗦着,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伤势拖不得,慕容楚衣和岳家的情况也要尽快地上达天听。短暂的拥抱与安慰后,他们去到了一直看着慕容楚衣出神的墨熄身边。 “羲和君……多谢你……若是今日没有你,岳家所有人恐怕都会命丧在这浑天洞了。” 对于江夜雪的道谢,墨熄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而岳辰晴离得近了,忍不住又看慕容楚衣一眼,见慕容楚衣生死未卜的样子,一时竟不知是恨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他只觉得自己的脊柱都像被拆散了,疼得弓下来,清秀的脸上不住地淌下细密的冷汗。 小兰儿在旁边搀扶着他,感到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看看他,又看看慕容楚衣,轻声道:“辰晴哥哥,你、你要是还有话要问他……我这里……我这里有续命的药……是我爹爹让我放在身上保平安的……” 说着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药丸,细声细气地:“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她半扶着岳辰晴,小小的身子本就负荷着重量,一时便也腾不出手来去给慕容楚衣喂药。 这个时候墨熄忽然道了一句:“我来吧。” 他接了小兰儿的药,到慕容楚衣身边,背对着众人把药丸给人服下。而后他起身,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准备要带上慕容楚衣和他们一起离开浑天洞的时候,却见得墨熄忽然抬手—— 只听得嘶嘶灵流作响,出山洞的唯一一个通路被墨熄的结界封住了。 其余三人俱是一怔。 岳辰晴:“羲和君……?” 小兰儿也茫然道:“羲和哥哥?” 江夜雪则是蹙着眉,轻咳着不解地地看向他。 墨熄没有解释,只忽然道:“抱歉。我另有问题要问你们三个。” 三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发难,都有些怔愣。 墨熄首先转向江夜雪:“江兄,我回重华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江夜雪面有疑惑,但仍答道:“是……飞瑶台?怎么了?” 墨熄不答,第二个问题是问岳辰晴的:“辰晴,北境驻边时你最常去吃的摊子卖的是什么?” 岳辰晴虽然不解,但仍沙哑地回答道:“……是炊饼。” 墨熄看向了小兰儿。 小女孩儿茫茫然站着,睁着一双湿润澄澈的眼眸,仰头望着墨熄:“羲和哥哥……” 墨熄问道:“你曾经送过你顾茫哥哥一样东西,还记得是什么吗?” 小兰儿咬着嘴唇,仔细想了一会儿,细声道:“我、我不记得了……”她有些惶然地,“一定要想起来吗?那、那我再好好想一想!” 墨熄道:“你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再换一个问题,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我……” “这你总不会至于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吧。” “……”小兰儿支吾着,一时竟答不上来。 墨熄眸色一沉,只见得黑影闪过,女孩儿的脖子已经被他忽地出手擒住! 小兰儿尖叫一声,惊慌失措道:“呜呜呜,我……我……” 墨熄抬起另一只手,修狭的双指之间夹着一枚白色药丸。正是小兰儿之前递给他,想要让他给慕容楚衣服下的“续命丹药”。 墨熄森然道:“这个药,你以为我真会给慕容喂下去吗?” 他当时就已起疑,迅速于袖中调换了丹药,方才给慕容楚衣服下的,其实是他自己乾坤囊里随带的伤药。 “你说这是续命丹……我却要看看这丹药除了续命之外,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夺人意志心魄的东西!” 墨熄手指一捻,白色的药丸被搓成了粉末,果然里面蠕动着一条细细的蛊虫。 —— 果然!! 墨熄瞬时脸色狠变:“说!” 他咬着牙,扼着小兰儿柔嫩的咽喉,鹰一般的眼睛狠盯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伪装的!” 小兰儿大哭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救命……救命……!辰晴哥哥,先生……” 墨熄见她仍是不愿承认,不愿再与她多言,掌心催动灵力相探,一探之下,发现她虽看似灵流汹涌,但竟只是躯体上附着的薄薄一层幻术假象,不由一惊—— 她那颗暴虐灵核竟已枯竭了…… 她也是个傀儡! 多年来与人交手的直觉让墨熄蓦地将手收回,可仍是迟了,一层黑气自他指尖上开始蔓延,竟是燎国的尸僵草之毒!! “你--!” “……真是令我为难啊。”小兰儿挣脱了钳制,往后退了几步,稚嫩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甜蜜的灿笑,“墨兄,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装傻,一定要追根刨底呢?” 这般语气,俨然已不再属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墨熄想压下指尖的魔毒,可是没有用,尸僵草的毒性极其霸道,蔓延迅速,不一会儿那麻痹感就已经散到了他的大半身子。 他微微喘息着,迎着浑天洞晃动的光影,看着安静立在血池边的那个小女孩。 女孩以一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神态,微笑:“我本来呢,是打算让你当个见证人的,可你却更愿意当个枉死鬼。” “墨兄。”她叹息着,声音渐渐轻弱下去。 而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在墨熄背后幽幽响起,阴森道。 “真是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墨熄忍着堕心草之毒蔓延的剧痛,蓦地回过头去。 只见江夜雪坐在轮椅上,那张脸仍沾着血,却全无之前的虚弱。 他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看着墨熄,一歪头,微微笑道:“是你知道的太多了。你怨不得我杀你。” 墨熄一阵心口剧痛,却并不是因为堕心之草。 他看着江夜雪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视线也渐渐地开始模糊不清。 岳辰晴几乎已渐疯了:“哥……?” 江夜雪低低“嗯”了一声,微笑着——岳辰晴一下子就崩溃了,浑身都在发抖,抱着脑袋,怎么也不敢相信,更不敢深思:“不……不可能……不会的!怎么可能!” “傻瓜。这世上又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呢。” 江夜雪淡笑着,再从容不迫地起了身,竟从轮椅上站起,朝他们走过来。 岳辰晴的瞳孔缩着,面无人色:“你……你根本就……” 江夜雪一身藕白衣衫,身段颀长,衣袂飘飞,那风姿端的是君子如风,温润如玉。哪里会是个残废的瘸子? “是啊,我早已经康健了,只是还没有告诉你而已。”江夜雪说着,一抬手,瓷玉般的指掌间燃起一簇白金色的火焰,正是小兰儿灵核才有的辉光。 一招杀咒凝于掌中,江夜雪将目光从岳辰晴身上移开,转向了墨熄。 “羲和君,抱歉。我要拿你先下手了。” 并无二话,瞬息劈落! 墨熄之前与慕容楚衣激战已经消耗了很多灵力,这时候又中了尸僵草之毒,这毒发作很快,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使人全身麻僵,到最后便是动弹不得。墨熄勉强招架,灵流的强烈碰撞中,他喘息着抬起头来。 “是你……夺取了她的灵核……” “哦。只一交手你就感觉到了?”江夜雪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是啊,小兰儿那颗暴虐灵核留在她身体里,只会是她的隐疾,但我将它的灵力以秘法吸纳之后,它却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利器,医好我的腿疾。” 他说着,手中的金光愈发强盛,朝墨熄逼压下去。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收留她。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爱哭的,心烦得紧。” 两人相抗之下,刺目的华光将江夜雪那张月夜梨花般俊美无俦的脸照得那么明亮。可墨熄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张脸如此地陌生。 “江夜雪……你简直是疯了!” “人取蛇胆入药医病,我也只不过是在为我的腿疾寻个方子而已。”江夜雪道,“更何况,我把她从学宫要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无法控制自己而要被褫夺灵核之力了。学宫夺和我夺,又有什么区别?” 暴虐灵流碰上暴虐灵流。 只是一个虚弱,一个强盛,江夜雪操控着小兰儿的灵力,一点点地将墨熄摧压下去。 “不要负隅顽抗了,墨兄。你已经耗损了太多力气,此时此刻你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江夜雪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细密的汗从墨熄额头渗出,尸僵草的黑气也已经一点点地上爬,侵蚀了他的手腕手臂。 墨熄甚至无法屈指再第二次召唤吞天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陡听得岳辰晴在旁边悲怒至极,喑哑着嗓子喊道:“阴兵——” 他竟想调动那些还没有回到血池内的怪物,阻止江夜雪的屠戮! 江夜雪眼神陡戾。虽然岳辰晴的灵力与体力此刻都已到了极限,再用这种禁术不但可能无法奏效,更有可能直接身死于此。但比起被尸僵草成功控制住的墨熄,这时候显然还是岳辰晴更为危险。 于是,在岳辰晴咳着血,还未及念出“从令!”二字时,江夜雪蓦地撤回了施加在墨熄身上的力道,广袖招展飞掠到岳辰晴面前。 狠狠一击,将岳辰晴击倒于地。 江夜雪不无阴鸷地眯起眼睛:“你怎么总爱给我找出些事情呢,岳辰晴。” 171、雪夜白衣初相见 岳辰晴脸上血污交纵,泪尽难流。 他盯着江夜雪,喉咙里发出悲惨极了的哀声与怒嗥:“你……骗我……你骗我!!!” “那是你自己傻。”江夜雪淡淡地,他面对着墨熄的时候尚且还会笑眯眯,而面对岳辰晴的时候,他脸上所有笑意都敛去了,眼神冷得像冰渣一般。 他似乎觉得墨熄那边伤情太重,且魔草之毒根本无法自解,所以还是岳辰晴更令他在意,也更使得他感到威胁和恶心。 他一步步走到岳辰晴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 江夜雪其实是很高的,长身玉立站在岳辰晴面前时,那冷意与压迫感着实令人感到肌骨发寒。 “你自己傻,没有头脑,不信任你四舅,你又怨得了谁。”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 “哦,你没有?”江夜雪冷笑道,“你‘只是’不小心召出了血池里的阴兵,又‘不小心’重伤了你舅舅,是不是?” 岳辰晴脸色灰败。 “岳辰晴,你当真是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哦不,不对,不止是他。”江夜雪道,“你还被你爹,被你伯父……被岳家所有人当傻子一样宠着护着,最后就真的成了个连骂人都只有俩个词的废物点心。” 他说着,一把揪住了岳辰晴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起。 而后侧了一下脸,不用出声,早已被他掏空了灵核制成傀儡的小兰儿便乖乖推着轮椅朝他们走了过来。 江夜雪手上力道极重,紧扼着岳辰晴的脖子,将他摁坐到那把轮椅上去。 那仿佛是被鬣犬叼回尸骨嶙峋的洞穴,岳辰晴寒毛倒竖,根本不愿坐到轮椅里。他面色苍白且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可换来的是江夜雪更狠的力道。江夜雪不由分说也不容拒绝地将他摁在了椅中。 俯身,眯起眼睛,伸出两根颀长的手指,托起了他的下巴。 “如果你是坐在我的位置上长大的,弟弟。你就不会长成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愚蠢模样。你简直是傻的令我羡慕,你知道吗。” 岳辰晴浑身都在发抖。如果把一个人的皮肉撕开,骨血分离,从内到外翻个个儿,也不会血肉模糊到他现在这般了。 岳辰晴似乎有很多想说出口的话,崩溃的,愤怒的,悲怆的,恶毒的……但就像江夜雪所说的,岳辰晴自幼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他甚至连骂人都只有那么两句词。而那可怜巴巴的几句话根本无法承载他此刻覆灭般的情绪。 他像是要被这些情感压碎,他已经被这些情感所压碎了。 他在这支离破碎间,能颤抖地拾掇起的,最后只有无力的质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不该这么做?”江夜雪立在轮椅前,这把椅子他坐了许久,此刻终于轮到别人坐在上面了,他内心的微妙滋味令他眼眸潋动着幽光。 “岳辰晴,你我同为岳家的子嗣。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又是什么日子?” 岳辰晴抬起眼眸,沙哑道:“人人都道你是个君子……原来你……你心里藏污纳垢……竟比谁都深……” 江夜雪原本一直都很冷静,或薄凉或阴森,或恶毒或虚伪。 唯独没有过愤怒。 可这句话就像一把密钥,撬开了他心里最锈蚀的一把锁。那蓄积依旧却从不出柙的怒焰烧将上来,让他的眸色发亮,面目竟变得有些扭曲。 他一字一字地在唇舌间浸润着,风雨欲来。 “我藏污纳垢,枉为君子?” 江夜雪森森然嗤笑出声:“岳辰晴啊岳辰晴……世上谁都可以这么说我,唯独你不配。你知道你在与谁说话吗?” 笑声猝然断裂陡地拧紧。 江夜雪拂袖回头,目光瞪着岳辰晴的时候里头爬满仇恨充着血丝。 他一把搦起岳辰晴的衣襟,紧盯着那张脸,唇齿充满恨意地叩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句子—— “如果不是我救你。岳辰晴。你早就是一具冢中骨一个泉下人了!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这腔扭曲的仇恨积压了太多年,当它真的喷薄而出的时候,令江夜雪恨得浑身都在细密地发抖,他猛地将岳辰晴松开,力道太大,以至于轮椅往后滚了一圈。 江夜雪仰起头,他眼眸通红地瞪着岳辰晴,而后环顾着象征着岳家最阴狠法力的浑天洞,环顾那些只听从岳家当家召命的阴尸,目光瞥过被尸僵草麻痹了肢体的墨熄,瞥过浑浑噩噩的小兰儿……最后落到昏迷于地受伤极重的慕容楚衣身上。 他的胸口好像被一根细小的针狠狠地刺了进去,痛并非无法忍受,却让他呼吸沉滞,让他眼圈发红。 他狠戾地乜过眼,恹恹地望着岳辰晴。 再一次重复那句诅咒一般的话:“是你的活,换却了你所谓的那个君子的死……” 岳辰晴不明白他具体在说什么,可单就这几个字便已足够令他面色如土。 岳辰晴低低地:“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夜雪冷笑。 空气中腥味浓郁,见证这一切的不可回头。 而只有江夜雪自己清楚,其实二十多年前,如果他选了别的一条路——什么大杀戮便也不会有,岳家的一切,他所要的一切,都该是他的。 二十三年前。 摆在他面前的,曾有两条路。 —— 那一年,年岁尚幼的他被母亲唤到了偏房里。 饶是过了那么多岁月,他仍能记得母亲谢氏那张姣美极了却也阴郁极了的面容。 她对他说:“夜雪,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屋内焚着令人昏沉沉的龙涎香,昂贵的熏香缭绕着同样衣着精奢的谢夫人,她满头珠翠,雪玉色的藕臂上戴满了金钏银镯。记忆里母亲一直是这样穷奢极华的打扮,未必好看,但她爱极了这样的绚丽。 因为那代表着岳钧天对她的宠爱。 在重华教坊,绮年玉貌的琴女多如黍米,而能够平步青云,走到她今天这一步的,又有几人? 谢夫人自傲于她曾经的成功,又无限忧虑于她今后的处境。她很清楚,岳钧天与慕容凰是有婚约的,而她的野心并不止步于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妾。 为了独占岳钧天的心,她使出了浑身解数。非但自己平日里极尽讨好丈夫,更是将江夜雪领到了府邸当时最贤德的一个宋先生门下,请宋先生在教授他炼器之术的同时,也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所以江夜雪年幼时与母亲接触不多,反倒常与宋先生一道读书论话,老先生是个良善端正之人,也教得他温文谦和,宽容修雅。 如此努力之下,岳钧天自然是被谢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他那时候更是对江夜雪无限满意,酒至酣处,甚至还曾说过自己百年之后,想要让江夜雪继承岳家,成为这个炼器世家的宗主。而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母亲,哪怕明知是一句醉言,亦是欣喜得搂着江夜雪亲了又亲,无限欢喜。 但只可惜,岳钧天再是好色、再是风流,也终究是个寡恩之人。谢夫人也是深知他脾性的,所以短暂的欢愉后,她依旧会忧心忡忡地对江夜雪讲:“你莫要看你爹如今待我们都好,但那个人总还是要入主岳府的。一旦那个人过了门,你与我就只能低三下四地做人,那日子不会好过。” 而这一天,谢夫人将他唤入房中,拉着他的手,细细地将他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将他拥入怀里,紧抱住他,对他说:“阿娘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 “娘……?” 女人哽咽半会儿,才道:“雪儿……慕容凰……慕容凰要嫁进岳家了。” “……” “是在下月初一。”谢夫人将他放开,手却仍紧攥着他的衣袖,犹如攥着救命的稻草,她双眼通红地盯着他,那双美目一点儿不美了,全是仇恨与偏执。 “雪儿……娘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阿娘……” “我们一定要去争,去斗,去抢。你明白吗?” 可江夜雪那时并没有任何争抢的意思,其实母亲迷恋的那些钱帛也好,地位也罢,他都并不在意。眼前拥有的这一些他早就觉得足够了,甚至太过丰奢,如若令他选,他倒更喜爱书中所述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闲适日子。 只是望着阿娘那双哀哀的,甚至近乎偏执的眼,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他一贯心善,不愿令人伤心,又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你放心吧,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娘不会平白让她把你的东西都夺走,娘也不会随意地任你欺负。” “这岳府就只有你与阿娘是一条心,夜雪,雪儿……阿娘的好孩子,阿娘以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一定要向着你娘,知道吗?” “一切都会回到我们手里的。” 他眨了眨眼睛,他是个很早熟也很早慧的人,他不苟同自己娘亲对权财的极度渴望,但他清楚她卑微的出身,明白她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也知道她唯恐朱楼崩塌的恐惧。所以他能在心里与她和解。 只是他无心争斗而已。 慕容凰嫁入府邸的那一天,她的母亲盛装打扮,尽态极妍。她本就是琴女出身,从前过惯了曲意逢迎的日子,拾掇出一张精致的笑脸来对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她知礼地恭迎她,谦和地忍让她,卑微地奉承她。 江夜雪看着心中不是滋味,便在喜宴开始,宾客满座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那觥筹交错的大厅。 天色很暗,晚来落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想起后院梅花开得正艳,就打算去那里折两枝摆到母亲,还有先生的屋里。于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细薄新雪,一路行去花园。 而后他就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白衣若雪的少年,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站在大雪里,仰头看着粉墙黛瓦边的老梅树。 ——那是他与慕容楚衣的第一次见面。 172、少年温柔生慕时 那一年,他和慕容楚衣都还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又青涩。 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瞧上去好像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若真论起辈分来,其实是他的小舅舅。他还以为这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公子,偷偷跑到院子里赏花。 慕容楚衣心情瞧上去不是很好,看梅花正看得专注,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什么人。 直到一角绘着云天鹤影的青色油纸伞从他头顶探出,遮住了他的雪,也挡住了他的花,他才吃了一惊,蓦地回头。 江夜雪朝他微微一笑,很有兄长的姿态:“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慕容楚衣睁大眼睛,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神情渐渐从惊讶变成冷淡。他没有回答江夜雪的问题,而是直接道: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问题问得简单粗暴没有礼貌,对方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废话。 但是江夜雪的脾气很好,君子如玉,如琢如磨,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时常在包容与照顾别人了,所以他微笑道:“我姓岳,我叫岳夜雪。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家啊,你在看的这株梅花,也是我最喜欢的。” 对方闻言不知为何眯起眼睛:“哦?你就是岳夜雪,谢依兰的那个孩子?” 江夜雪陡地听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而且还呼错了,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着恼。 不过他没有发作,只是伸手把这少年拽过来,拽到自己宽大的油纸伞下,温和地教训他:“听好了,我娘名叫谢兰依,不叫谢依兰。还有,雪很大,你再这样傻站着就要着凉了。走,我带你回花厅去找你家长辈。” 对方却啪地一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他的手:“没规没矩。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江夜雪失笑,莞尔道:“你这孩子……” “孩子?”慕容楚衣摘下斗篷帽檐,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额发,严肃地看着他,薄淡的嘴唇一开一合,认真道,“岳夜雪,我是你舅舅。” 江夜雪一下子睁大眼睛:“……” 过了一会儿,噗地笑出声来,伸手去探那少年的额头。 边探边笑道:“你啊。你可是冻坏了,烧着了脑袋……?” 这一番闹剧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更多细枝末节,江夜雪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慕容楚衣颇不高兴地拂袖离去。而等大婚宴后,他随着母亲去拜会正房大夫人,并且给大夫人敬茶的时候,他发现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居然就立在慕容凰身边,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白衣少年竟真的是他的小舅舅。 名唤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虽与他住一个府上,平日却不爱与人接触,十日里能有三日露面已是十分难得。江夜雪初时还想与他说说话,但是碰的冷钉子多了,也就罢了。 宋先生教过他,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一心要求自己修养如竹,慕容楚衣不愿与他过多来往,他便也不去强求。 只是世上的人并非都如他宋师父一样平和善良,慕容凰与岳钧天成亲后,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罢,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人态度的变化。那些曾经总随着他谄媚逢迎的人是最早消失的,而后一些长辈对他的笑容也不再似往日般热络。 他只是为人和善,并不是迟钝,这些事情他看在眼里,也都很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与人温柔,不爱计较什么宠辱得失,所以也并无所谓什么。 唯独谢夫人的怨戾越来越重,让他感到一些忧虑与苦恼。她总是对他说,今日岳钧天又赠了慕容凰什么样的首饰,那些首饰要多少多少钱,多么多么珍贵。又或者对他说,今日慕容凰又置办了怎么样的行头,添置了什么模样的衣裳…… 时日推移得越久,她的话语便越难听,有时甚至都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听得江夜雪微微皱眉,却因为她是他的娘亲,所以也只能在心里叹息。他也不是没有宽慰过她,可只要他说一些开导她的话,她便瞪他骂他,说他“不求上进”,“不知疾苦”。 久而久之,江夜雪也只能不复多言了。 再到后来,谢夫人对慕容凰的妒恨心病变得日渐严重,而待到慕容凰有孕后,她的恨意简直令她面目扭曲。 慕容凰是王族,又是正室,所有人都摘星星摘月亮似的哄着她。所受的优待是谢夫人哪怕怀着江夜雪时也从未感受过的。 仆人们见风使舵,对两位女主人态度上的差距变得越来越鲜明,甚至有些往日受了江夜雪不少照顾的小厮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谢夫人恨得厉害了,就对江夜雪说:“你看看,你说什么以德服人,说什么随遇而安,你服了什么人?你的日子又怎么安了?” 江夜雪心里虽有些不好受,却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并没有错。求富贵易,求问心无愧难。 只是渐渐的,就连父亲都为了照顾慕容氏的感情而对他显露出疏离的意思,整个宅邸除了宋先生,再没什么人愿意主动接近他。 他的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也正是那一年的暮春,宋先生生了病,卧床不起,暂时不能教授他炼器之术了。江夜雪便自己琢磨着做了些巧工,可他一向敬重关心师长,不忍叨扰病中的先生,便带着这些器物去寻府中的其他炼器幕僚。 可得到的,却全都是回避和佯作无奈的拒绝。 “不好意思啊夜雪公子,我今日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真是抱歉夜雪公子,老夫身体不适,待好些了再与你切磋技艺,你看好不好?” “鄙人才疏学浅,恐怕指教不了公子。” 一府问下来,竟没一个是愿意的。 江夜雪抱着他做好的木头机甲,颇有些落寞地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正茫然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住他。 “岳夜雪。” 他回过头去,脸上还犹带那种失落与伤心,却对上了慕容楚衣的脸。 他的小舅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说着白衣飘飞地自拱门之后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怀里的机甲。 “你做的?” “嗯。” 慕容楚衣拾起了其中一只小滴漏,端详了一番:“东珠血晶为沙,沉檀香木为体……是你自己想的?” 江夜雪彼时也知他的炼器名声,有些尴尬地说道:“是。” 慕容楚衣却没有笑话他,把那小滴漏放下了,说道:“……来我炼器房吧,我教你。” 江夜雪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慕容楚衣竟会愿意主动点拨他,不由睁大眼睛,怔愣于原处。 慕容楚衣说完就往前走了,走出一段见他没动静,淡然回过头:“还不跟上?” “…哦,好,好啊……” 这之后的一段时日,直至岳辰晴降生,可以算是江夜雪人生中最充实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慕容楚衣虽比他年长不了太多,却于炼器一道上极有造诣,教了他许多从前并未设想过的炼器方式与秘法。 他们两个人之间,慕容楚衣从来我行我素,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根本无所谓江夜雪受不受人欢迎,在这家里是什么地位。而江夜雪更是有种伯牙子期知音难逢的慰藉,无论母亲怎么说,他都照旧每日去慕容楚衣的炼器室寻他。 为此,谢夫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对他的失望也日渐深重,说他“不孝顺”,“胳膊肘往外拐”,甚至还觉得慕容楚衣是慕容凰派来离间他们母子俩的,骂他是个“小贱人”。 而有一次她辱骂慕容楚衣被江夜雪阻止之后,她便对他大发了一次雷霆,从此再也不愿意理会他,不肯听他的任何解释,更不肯让他回她的别苑居住。 江夜雪无意与母亲吵架,也不愿将动静闹大了叫人笑话他阿娘,于是无奈之下,就只得不太好意思地问慕容楚衣,能不能先住在他这个院子里。 慕容楚衣扫了一眼满院子的陈设—— 炼器台上的刀具规尺有江夜雪的一套,凳子有江夜雪常坐的一只,甚至还有些慕容楚衣根本不喜欢而江夜雪惯用的小文玩摆在了案头上。 慕容楚衣冷淡地回了句:“你觉得你问不问我有区别吗?” 江夜雪:“……” 两个少年也有特别闲的时候,慕容楚衣并非外界看来那般全无别的兴趣,他也会买来路边小童喜爱的巴掌大的竹武士,然后懒洋洋地斜卧在竹榻上叫江夜雪来与他拿两只来对打。打着打着,却又从其中思忖出了些新的法器,于是一画图纸便是彻夜,时常趴在地上握着规矩就直接睡了,醒来又接着画。 而几乎每次慕容楚衣睡着的时候,江夜雪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个人怎么会是他小舅呢? 明明那么年轻,那么青涩,趴在地上握着笔睡觉的时候,还时常会不小心把毛笔尖上的墨渍沾到脸上。 那么傻。 有一次慕容楚衣睡了一半,大约是梦到了什么所以迷迷糊糊地醒来,半醒半睡间发现江夜雪在看着他,便有些不耐烦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江夜雪的声音温和地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笑着低声对他说:“我看小舅,觉得好威严。” 慕容楚衣大概根本没有听懂他的玩笑,或者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低低哼了一声,长睫毛颤着颤着,就又睡了过去。 江夜雪记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看着他,产生了某种隐晦又可怖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自己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夺路而逃。 他那时候根本不敢深思,若是深思了,大抵会觉得自己怎会这样罪恶滔天,哪怕并无血缘,哪怕慕容楚衣不过是慕容凰捡来的一个弃子,但地位摆在这里。他若对慕容楚衣有那样的想法,他该是多么枉为君子? 也就这样浑浑噩噩战战兢兢地又过了数月,慕容凰生产了。 随着那一声婴孩的嘹亮啼哭,这个显赫的家族里有两个人自此堕入了地狱。 一个是他的母亲谢夫人——因为岳府迎来了它真正的正统,嫡子出身的男婴,岳钧天给他起名为辰晴。 辰晴,辰晴……慕容凰的儿子是光明的,意味着晴空万里与旭日东升,而她的孩子是什么?长夜里的一场皓雪,哪怕曾经再是千里江山换素装,太阳一出,也就都化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能不寒心,如何不怨恨? 而另一个堕入地狱的人,则是慕容楚衣—— 因为慕容凰难产而死,他猝不及防地失去了那个收养了他,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姐姐”与“母亲”。 他再无恩人了。 173、倾心难抑缘终断 慕容凰过世之后,慕容楚衣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时常把自己关在炼器室里,岳府上下能轻易见着他的人只有江夜雪。 丧期间,慕容楚衣默默地捏了许多泥人,给他们灌注灵力,慢慢地调试着,让它们学着慕容凰的神态言行,在他的小院里走动着。江夜雪明白他心中难过,也不多言,拿过泥人小偶的图纸也照着做。 不过他却不止做像慕容凰的,从他手里捏出来的泥人,有一些像慕容楚衣,有一些像他自己,甚至还有一些,捏得像那个刚刚出生的,被命名为岳辰晴的孩子。 那些嚷嚷闹闹的泥人行走在小院里,嚷嚷闹闹地喧哗着,打碎了原本沉窒的气氛。 慕容楚衣阴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找茬吗?” 江夜雪走到他身边,想拉起他的手,却最终又只牵住了他的衣袖:“楚衣,你不能只活在凰姨的影子里。” 慕容楚衣蓦地将自己的衣袖抽回,狠倔道:“我没有。” 说着便似不想再与江夜雪多言,只转过身,独自走到了机甲台前,看着那些捏泥人的残瓷碎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旁却传来那温和的嗓音,有什么轻轻晃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地:“楚衣、楚衣……” “都说了我没有!你能不能别——” 转头却发现说话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泥偶,眉目间有江夜雪自己的模样,正笨拙地哄着他高兴:“不难过,不难过。” 慕容楚衣:“……” “会好的,会好的。” 慕容楚衣沉默地瞪着它,瞪了一会儿,眼眶慢慢地就有些红了。他转过头,看到江夜雪站在屋舍宽大的檐下,背后是铅灰色的天空和飘飞如雪的残花,藕白色的衣袂随风飘动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遥将相望着,慕容楚衣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止于唇齿,最后他只得恨恨地,低声道了一句话:“……你捏得也太丑了。” 江夜雪噗地笑了,仿佛某种禁制破除消融了,他朝慕容楚衣走过去,思忖片刻,以一个宽慰的姿态轻轻地拥抱了慕容楚衣一下。 “你说的对。”江夜雪温和地哄着他,“那小舅亲自教教我怎么捏,好不好?” 慕容楚衣:“……” 他们那时候的关系当真是最舒适的,江夜雪尚克制得住欲,慕容楚衣对他也很亲。其实江夜雪后来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去阻止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浑天洞里,江夜雪抬手扼住岳辰晴的脖颈,触手微凉,竟令人生出一种被蛇所束缚般的毛骨悚然。 江夜雪俯身,眼眸危险地眯起,盯着他:“岳辰晴,你知道当时,如果不是我帮,你早就该死在我母亲手里了么?” 岳辰晴栗然。 江夜雪褐色的瞳仁离得他那么近,里头仿佛攒动着经年前消散的光影。 —— 在慕容凰过世后不久,某一日,江夜雪拿着慕容楚衣为那孩子做好的木头小玩具,打算到厢房里逗岳辰晴玩。 他虽然知道府衙内许多人对他的态度正是因为岳辰晴的出生而改变的,但对于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孩子,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敌意与恶意。 反倒是慕容楚衣,虽然怜惜这个孩子,但碍着面子,从来不主动去寻他,只是把精心打磨好的什玩随意递给江夜雪,让他给岳辰晴送去。时间久了,小木人,小木马,木头小鱼,竖着耳朵的小兔子……慕容楚衣做的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摆满了岳辰晴的摇篮。 江夜雪看着手里的木头松鼠,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想,真应该让慕容楚衣自己来瞧瞧,若是再这样送下去,小辰晴哪里还有睡觉的地方? 一路思忖着,走到岳辰晴的房门外,推门进去时却听得“哐当”一声。 江夜雪看护岳辰晴的嬷娘犹如惊弓之鸟蓦地转过头来,打翻了的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药剂淌在石面发出嘶嘶异响。 “夜、夜雪公子!” 他立刻就辨认出碗里装的原本是烂肠断魂的毒药,惊怒之下,他一把拽住了惊慌失措的嬷娘:“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 嬷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立刻叩首连连,跪在地上向江夜雪哭诉真相,说是谢夫人逼迫她,要她乘人不备将毒药灌入岳辰晴口中的,如若不照做,便是全家性命不得保全。 江夜雪听着他母亲的行径,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娘亲居然会为了权势做到这样残忍的地步,于是他带着嬷娘一同去寻了谢夫人。 而得到的结果,却是谢夫人歇斯底里的打骂。 “你有什么可指责我的?我这是在为你今后的路扫清障碍!你这个不争不抢的废物!” “什么道义,什么良心……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是你太天真了岳夜雪!你知道老娘我是怎样一步步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你没在泥潭里挣扎过你根本不清楚与人为奴是什么滋味!你等着吧,二十年之后……不,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后你就知道老娘做的这一切狠事都是为了你!这里是岳府,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家,有他没你,有你没他!你知道吗?!” “岳夜雪,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妇人之仁的混账!” 他那时候亦是伤心又恼怒:“阿娘,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 “你能问出这种话就说明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岳夜雪,今天的我就是今后的你!!你等着吧!你留着他,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日后就会一样样成为他的东西,到那时候……”女人尖利的笑声仿佛从多年前的那个夜传来,长指甲刮擦着锅底般令人悚然,“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阻止了你的母亲……” “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双眼赤红,瞳仁里仿佛爬遍蛛丝的女人日趋疯狂,罹患臆症,最后甚至对岳钧天出言不逊,当众辱骂他是个刻薄寡恩之徒。 其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岳钧天原本宠她,便是因为她恭顺温良,进退得当,令他能感受到那些在贵胄女人身上完全寻不到的无限温软。 现在温柔帐成了醋坛缸,他又还有什么留恋的? 谢夫人所受的宠爱一夜凋敝,众人见她惹了岳钧天生厌,再无东山复起之日,便离散纷纷,连医治他的药修都不再尽心竭力。 这一切江夜雪看在眼里,他与她毕竟是母子,母亲疯魔如此,当儿子的心里又怎会好受。他去她的病榻前照料她,设法从府外进来其他的药师医治她,可是谢夫人一瞧见他便是尖声打骂,又撕又咬,甚至差一点就用剪子刺进了江夜雪的喉咙。 她谁都不认了,谁的话也不听,又过了没多久,谢夫人梁上自缢。 仆人们发现她的尸首时,她极尽了盛装打扮,一头乌发上设法簪满了她得到过的最昂贵的华彩珠翠,手臂上颈子上戴满了金光灿灿的镯子、项链,挂串、宝珠,身上还不合仪制地穿上了公侯夫人才能穿的五彩雉鸟袍,是她从慕容凰遗物里偷来的。 她甚至还写了遗书,满纸荒唐,字句间恍然以为自己才是这一家的女主,拥有着极高尊位与权力…… 这个女人的野心与幻梦,以一种极度悲惨又非常可笑的方式留在了这个世上。她的那纸遗书令岳钧天对她仅有的同情也消失殆尽,她有一句话是说的没错的,岳钧天就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 他命人草促应付了她的丧葬,甚至没有再去看她最后一眼。她身上的夫人华服被换成缟素,璀璨华盛的梦,成了冰冷寒碜的碑。 而由于谢夫人的亡书上几近狂热地写着“我儿岳府少主岳夜雪”,甚至还写了“我儿必取岳钧天之位而代之”,尽管知道是疯话,岳钧天还是对江夜雪心中存下了疙瘩。他的态度影响着岳家其他人对江夜雪的态度,曾经那些似有似无的疏离,一夕之间,都成了**裸的嘲笑与鄙薄。 “疯女人的儿子。” “他们母子俩好大的野心啊,哈哈哈哈。” 江夜雪失了亲人,心情本就不好,不愿与人往来。加之他一贯气度翩翩,饱读圣贤之书,是个不愿搅和到泥潭里去的君子。 所以受了这些委屈,他也不去多说什么,别人当他和谢夫人是一丘之貉,他也不做争辩。 他能争辩什么呢?难道能把自己从前阻止过母亲鸩杀弟弟的事情说出去吗?她就算再狠再毒,从前也待他好过的,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他怎么忍心再往她的棺材板上盖一道污名。 罢了。 那些苦楚,他都独自吞咽了下去。 只是谢夫人的诅咒就像一道白幡,一直幽怨不散地在他眼前飘荡着——“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迟早会成为他的东西……” “你会后悔的……” “今天的我,就是日后的你。你只是还不懂什么叫王侯之家而已。” 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惊醒,满头大汗地醒来,他仓皇地朝外头看去,慕容楚衣仍在灯下专注地调试着木甲。 他就喘息着复又躺回床上,尚好,至少慕容楚衣还相信他,并不认为他贪图权势,暗恨岳辰晴。至少他还能留在慕容楚衣的别院住着,醒来的时候,也还能看到他喜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 因着这样的缘由,江夜雪并没有怀着什么过多的怨恨。 甚至当岳辰晴会说话后,咿咿呀呀流着口水笑着向他伸出手,唤他“哥哥,哥哥”的时候,他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很可爱,值得被保护,被照顾,不要经受与他一般的苦楚。 就这样,岳辰晴逐渐长大了。 很快就又到了可以去学宫修行的年纪,由于他是慕容凰的儿子,是王室血脉,岳钧天为了巴结君上,什么最好的都给岳辰晴,什么机会都留给岳辰晴,甚至将从前一些赠与江夜雪的法器又都拐弯抹角地收了回来。 “你弟弟从小就没了娘亲,他可怜得很,你做哥哥的,多让着他一点。” “你弟弟需要更多的照顾,你很懂事,不要和弟弟争抢。” “你从小读了不少圣贤书,应当知道什么是礼让。” 府上某些恬不知耻狗仗人势的小厮都阴阳怪气地笑话他:“夜雪公子,懂得谦让,方为君子呢。” 看不惯的宋师傅要出言训斥,却被江夜雪拦住了,江夜雪摇了摇头:“算了,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 但是随着身边的东西一点点地搬空,心里终究是也一点点地蛀开一个窟窿,那个窟窿越来越大,失望、恐惧、怨恨,都在里头盘桓着打转。 直到有一天,岳钧天把他唤到跟前:“夜雪,你随着楚衣修行了那么久,该学的也都学会了,今后还是让辰晴多跟着楚衣吧。” 江夜雪怔了一下:“什么?” “为父是说,小孩子启蒙,更需要一个好一些的师父带着他。你懂事,今天就把屋子收拾出来,让你弟弟住去,他也喜欢粘着楚衣。你俩啊,不愧是兄弟,什么都像。” 江夜雪逐渐地从震愕中反应过来了,但却没有动。 他的这个举止让岳钧天颇有些意外。因为岳钧天已经习惯了他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无所谓,所以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反倒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父亲。”江夜雪眯起眼睛,压着怒火,“我难道还不够懂事吗?” “……” “你觉得我还剩下了什么?你不如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这样是不是更遂了你的心,辰晴会不会觉得可以玩的地方更敞亮?” 岳钧天从未被他这样出言顶撞,不由地大为愤怒,拍案道:“你放肆!” “不是我放肆,是你所做太过!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岳夜雪!!你怎敢如此胡说!!” 那一天,江夜雪与岳钧天大吵一架,江夜雪只是性子好,人端正,并不是窝囊,他真的发火了只会让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岳钧天被闹得面上无光呼哧气喘,最后指着江夜雪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个孽畜!你娘说你想取我而代之,我看你就有这个野心!你装得太深!!你就是不盼着老子好!不盼着你弟弟好!!你和你娘根本就是一个模样!!” 吵到最后,全府皆知,父子二人互相都存蒂已久,从吵架最后变为了动手。但江夜雪毕竟年轻,又无援手,很快就被岳钧天制住。 鞭杖像疾风骤雨般狠抽下,鲜血横流。 岳辰晴闻讯跑来,看得心惊,忙去求情:“阿爹,不要再打了,不要打哥哥……” “你懂什么!他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一个样!” 说着鞭子又要照着江夜雪倔不低头的脸抽下去—— “住手。” 一道疾光闪过,是极为灵力丰沛的符咒,在江夜雪面前撑开结界。岳钧天猝不及防,手臂一酸,鞭子失手震脱。他又惊又怒地回过头,看到慕容楚衣从门外走进来,臂挽拂尘,指捻咒印,冰冷地盯着自己。 “岳钧天,你够了吗!” “……你?”岳钧天嘴唇颤抖,“你、你居然帮着这个孽畜……” 慕容楚衣扶起江夜雪,转头森然道:“他是我外甥。” “你再动他一根指头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让你好过。” 由于慕容楚衣的出面,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再闹大。 夜深人静的别院里,两人坐在屋檐下,台阶上。慕容楚衣替他裹着手上的伤,那伤口比鞭痕更深,是他与岳钧天争执动手时被父亲的神武所伤及的。 父子吵架,当爹的居然拿了神武来对付儿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慕容楚衣沉默着,难得问了句:“还疼吗?” 江夜雪不答,良久之后,低声沉闷道:“我娘临走之前,曾说过,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辰晴的东西。” “……” “可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想过要和辰晴争岳家,你会信么?” 慕容楚衣道:“我信。” 江夜雪没有想到他会答的这么快,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其实他原本没有想哭的,可是听到慕容楚衣如此坚定地说了这两个字,他忽然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委屈,他一下子就埋首于膝,泣不成声。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争夺什么。 他说我真的没有想当岳府的主人,我没有这个野心。 他说能给的我都给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后剩下的唯一不能给的也夺走。 慕容楚衣陪在他身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 而江夜雪那时候大抵也是头脑乱极了,那么多年的压抑撕开了一道宣泄的口子,他其实是失控的,他抬眼瞧着慕容楚衣安慰他,心中情绪如同潮涌难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者在这一刻,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抵着慕容楚衣,低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只是轻轻的触碰,犹如蜻蜓点水。 颅内却似有烟花轰然炸开。 两人的头脑都是瞬间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楚衣终于从极度的震愕中回神。他像被蝎子刺着似的猛地推开他,霍然起身,一张俊美的面庞上血色全无。 “你干什么--!!?” 江夜雪看到慕容楚衣的脸色,晕眩的头脑里终于闪回了清明。他一下乱了手脚,涨红了脸,慌忙道:“楚衣,我……” 慕容楚衣却在江夜雪试图站起来解释些什么之前,一下子后退了数步,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小舅,对不起,我、我只是……我……” 小舅这个称呼愈发尖锐地刺中了慕容楚衣,他眼中骤雨疾风,极是混乱。几番抿了抿唇,想开口却又觉得太荒唐。他一直习惯了以长辈的姿态去对待江夜雪,谁知江夜雪竟对他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一时觉得背心发冷,冷汗涔涔。 可要他一个刚刚被强吻过的人,再去训斥对方什么,实在是毫无威严。慕容楚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不等江夜雪再说话,便拂袖转身,夺路而逃。 174、从此君子陌路人 从那之后,慕容楚衣便与江夜雪变得疏离起来。 江夜雪几次欲与他道歉,想要将话讲清,但慕容楚衣实在是受惊太大,所以一直躲着他,不愿与他独处。 这也难怪,慕容楚衣一贯存着的都是端端正正的心思,哪怕并无血缘,他也从来只把江夜雪当做自己的外甥看待,试问哪个小舅不会被这样的举动吓到? 几次碰壁之后,江夜雪终于明白慕容楚衣是再也不肯再理他了。 江夜雪深知纲常伦理,尽管感情一事是无法遏制的,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与慕容楚衣之间绝无可能。那一天唇上的轻触,完全是他心绪崩溃之下未曾思索的举动,是他与慕容楚衣相处的那么多年里唯一的一次脱缰。 他只是想让慕容楚衣知道,他其实从来没有敢奢望过得到些什么。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弥补的机会,慕容楚衣也终究是没有给他。 与小舅交恶之后,江夜雪在岳家便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他再怎么圣贤,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内心深处无可避免地滋生出了痛苦、不甘、失落以及迷茫。只幸好他从来懂得压抑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排遣着自己的情绪。 直到,那一年的深秋。 那年秋天,岳府一行人因君上任务,前往北境炼制兵甲。 彼时岳辰晴年纪尚小,贪玩不懂事,饶是被父亲叮嘱了很多次,也忍不住隔三差五偷跑去野郊游玩。但是北境是重华与燎国的交界处,并非什么周全之地,有一天岳辰晴偷摸着溜出去了,却到了很晚也没有回来。 岳钧天大急,唯恐儿子遭遇燎国的刺客伏兵,立令所有人出去寻找。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自然也不例外。 —— “你还记得那段经历么?”浑天洞的血池之光映着江夜雪的脸,也映着岳辰晴的脸,“你那时候是那么骄纵任性,仗着所有人都宠着你,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欲为,想跑到哪里去就跑到哪里去,为了找你,我们把北境最险恶的几处地方都寻遍了,但都找不到你的踪影。” 他抬起岳辰晴的下颌,森然道: “最后还是我用自己炼制的法器尝试,才终于探得了你的下落。” 岳辰晴瞧上去崩溃极了,也混乱极了。 他的眸光一片涣散,江夜雪的话,他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可江夜雪似乎也并不在乎他是否将他的言语全都倾入了耳中,这么多年的秘密困囿在他心里,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诉之于人的时候,哪怕岳辰晴聋了瞎了哪怕是一具死尸,他恐怕都不那么有所谓。 “我追踪到你,发现你竟自己越了重华的屏障界,跑到了燎国的国境里。”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状况和现在差不多的凄惨。当时燎国的国君在边境反复进行魔化试炼,野郊有大量魔气侵染的恶兽出没。你冒冒失失地闯过去,不知是被什么魔兽所伤,倒在草堆里,昏迷不醒。” 江夜雪说到这里,似是自嘲地冷哼了一声:“那时候其他人都还未寻至,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和你,只要我动一下手,你也就死了。那些被你夺走的东西,就都可以回到我身边,无论是那些无趣的死物,还是慕容楚衣这个活人,甚至是岳家。什么都可以是我的。” 他抬起手,慢慢抚摸过岳辰晴的咽喉,挨近了,似是在问别人,但又好像问的是自己。 他轻声道:“岳辰晴,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没有杀了你呢。” “……” 浑天洞静谧幽深,唯有江夜雪的嗓音是唯一的声响。 被毒药僵困住的墨熄也好,重伤昏迷的慕容楚衣也罢,还有早已被制成傀儡的小兰儿,此刻都不过是他面前的蝼蚁。 是他反局为胜的见证。 他说着说着,神情竟有些扭曲,他盯着岳辰晴眼睛的时候,再也无法把那里面的人和曾经君子如风的自己交叠在一起。 可那又怎样呢。 他早已把过去的自己割舍。 “你那个傻哥哥。”江夜雪低声道,“他是真的傻极了,他的人生都已经被你害得如此凄惨了。可他想到你是慕容楚衣的外甥,是他自己的亲兄弟,所以他不但没有杀了你,还替你着急。他见你快不行了,发了报信烟火后,就不顾魔气侵染,替奄奄一息的你渡了魔气,并输送灵力给你,吊住你的性命。” 江夜雪说到这里,仰起头,轻轻笑了起来:“你说他有多可笑啊……当初的我有多可笑。” “那一口气,我替你吊到了岳钧天赶到的时候,自己却受了侵蚀。可我们的爹爹呢,他见你伤成那样,只急着将你带回去疗伤。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 “不过……”他闭了闭眼睛,看不出他说这句话时的情绪,“也亏得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情况。” “我当时为了不让你再受吞噬,将你承受不了的魔气全部都渡到了自己身上,这番举动实是危险至极。因为一旦这层魔气最终无法驱散干净,按照重华的律法,是要将感染者处死的——真幸好岳钧天寻到我们后,眼中只有你,全然视我为无物。”江夜雪嗤笑,“我在他眼里,从来便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子,若是威胁到了他的声威,成为他的污名,他定会不管不顾地将我献出去,处以极刑。” “我母亲说的很对。岳钧天刻薄寡恩,为了保全他自己,什么他都可以做,什么他都可以付出,又何况是早已令他生厌的我?” “所以,我中了魔毒的事情,便对谁也没有说,与你们一同回到营地后,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还集中在你身上,就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回了房间——岳辰晴啊。”他叹息,“你永远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我有多痛苦。” 痛苦二字他说得很淡,但眸底的颜色却是极深。 “五内焚火,生不如死,说什么都是轻的。” “哦。”江夜雪顿了一下,淡淡笑道,“抱歉。忘了你是岳家的少主,从小被呵护得太好,什么苦都没有吃过。我跟你说这些,你又如何能懂?” “再后来呢,我就试了许多种方法给自己拔毒,但都无济于事。那种魔毒是重华从未接触过的类别,根本克制不住,反而在我体内扩散得越来越厉害。那一阵子我时常会感到挣扎和困顿,觉得自己内心的愤恨与不甘变得那么鲜明,鲜明到令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 “我挣扎了很久。” 那血淋淋的噩梦已经过去,人性与魔性的交锋当年想也知道有多痛苦,如今却都成了他嘴里轻描淡写的句子。 江夜雪停了片刻,说道:“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不必再挣扎了。” “岳辰晴,我是为了救你,才变成那个模样的。可我痛不堪言的时候,我又能对谁去说?从小到大,忍让,宽容,退让,谦和——最后却落得这样的局面。我受够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兄弟手足又如何?我恨你!我不愿再当当初那个傻子!” 墨熄虽浑身僵麻不可解,但江夜雪的话他都能够听见。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是年少时江夜雪温柔而恭顺的模样,对什么都很温和,待任何人都很好。 蓦地,那个影子碎了,浑天洞里是江夜雪森森然的冷嘲。 “我娘说的没错,你确实夺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如果没有你,那些本都该是我的!我又何必要让你?就连你的命……岳辰晴,也是我施舍了你两次,才容你在这世上多活了这些年!还有你的四舅……” 说到慕容楚衣,江夜雪眼中的恶毒里蒙上了一层濡湿的欲,“你以为他不理你,疏远你,责骂你,不看你,是因为不喜欢你?” “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根本不是的。他在重华最爱的人就是你,因为你是你那高高在上、无人可及的母亲……是慕容凰的儿子,所以他哪怕不要自己的命都会护着你!” 岳辰晴身子蓦地一震,含泪抬头。 “他不睬你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我对他下了手啊。” 江夜雪眼眸微微眯起,缓声道:“我顺心而活之后,体内的魔气不再令我痛苦,反倒能够为我所用。然后我便发现……那魔气可施展的地方当真是太多了。而其中最令我心仪的,便是我可以利用它去侵染一个人的身体,从此那个人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接近不了别的人。” 岳辰晴湿润的睫毛颤抖着,出离的愤怒从他胸臆中升起,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犹在,可是震愕与怒焰却让他空洞的眼睛有了焦距。 他喃喃道:“你控制他……” “不。我从来都没有控制他。”江夜雪淡道,“那魔气不纯,并非有那么大的功效。只是,每月朔望时,他都会倍感灼热煎熬,只有饮了我颈间血,或者服下最上品的镇心草才能得到缓解。” “不过很可惜,寻常他宁愿自己打坐强撑过朔望,也不愿自己来找我,只有当镇心草也舒缓不了他的痛苦时,他才会失去理智,被迫来到我的身边。”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瞥了墨熄一眼。 微笑道:“羲和君冰雪聪明,应当明白过来那一日你来学宫找我,见我屋内散乱,被上有血,便是出于这个缘由。他当时是实在受不住了,才来了我这里。他那天理智尽失,在我房中到处砸乱东西,我给他喂了血和镇心草,然后抱他躺到床上……” 岳辰晴听到此处,怒嗥着打断他:“江夜雪!!你竟敢这样强迫他——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江夜雪却以轮椅上的机括将他困住了,轻描淡写道:“吵嚷什么?我从来不会强迫楚衣。他痛不欲生,骂我是孽畜,我明明可以直接欺辱他,却不曾这么做。那天我只是像往常一样给他喂了我的血,然后抱着脱力的他上床小歇,我对强奸可一点兴趣也没有。” “比起强迫,我更乐意看他自己一点一点地丧失理智,看他每一次毒发都比之前更加崩溃。我就是要让他自己跪着求我上他。那才是我所喜爱的情形。” 岳辰晴真的快疯了,而江夜雪瞧着他的神情,心中愉悦更甚。 他说:“我对他的这个原则,无论是我心态改变前,还是改变后,都从来没有变过。” “我只愿他自己说想要我,他不说,我便不动他。当然,我必须把他留在我的身边,谁也不许看,谁也不许亲近……为此我下了黑魔咒,只要他对某个人过于亲密,他身上的毒便会传到那个人身上,并且我不允许他把这件事说出去,一旦他说了,他便会即刻失去理智,成为只知雌伏于我的欲念之兽——所以,你看。”江夜雪冷笑道,“我虽然得不到他,但他周遭也不再有什么碍眼的人了。” “我可以一直等他。十年,二十年。我甚至可以容许他一直狠倔,不向我屈从。但我绝不会允许他身边还有其他人环绕。尤其是你。” 岳辰晴道:“你……你简直是个疯子!!” “那又如何。”江夜雪波澜不惊地,“君子我早已当腻了,当疯子也没什么不好。另外,你也不必这么愤怒,这世上多得是更令你背脊发寒的真相呢——譬如,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以黑魔之气伤人的事情,当今君上早就清楚,并且是他曾经全力支持我这么去做的?” 175、君王之诺最难测 君上?! 江夜雪淡淡然说出的一句话,却如巨石入潭,溅起千层巨浪。 岳辰晴悚然:“怎、怎么可能……” 墨熄不似他这般年轻无知,但也正因如此,一股更深的寒意瞬息裹挟了他。 君上那张常年深陷在裘绒深处的脸,泛着苍白,时常带着捉摸不定的浅笑,眼睛里似是有情谊,然而他似乎是一个有着千张假面的男人,他情深意切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意气风发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嫉恶如仇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悲痛欲绝的时候瞧上去依然那么真——墨熄见过他许许多多张脸,君上的情绪便如戏子脸上的妆一样可以画到极致。 他到现在都不确定哪一张才是君上真正的模样,何种情绪才是君上心里真正的情绪。 而如今江夜雪说君上支持他用黑魔之气,他虽感到不寒而栗,却发现自己连半点惊讶都没有。 重华的君上亦是个疯子,他早就知道的。 江夜雪盯着岳辰晴道:“我当时看你一点点成长,看你开始主动黏着楚衣纠缠不休,哪怕他刻意疏远你,你也不气不馁。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果然和蛞蝓一样,黏糊到死,令人讨厌。” “从小到大,你看中什么,我便要失去什么,我当真是恶心极了你,那种恶心越演越烈,到了最后。”江夜雪顿了一下,狭长的眼眸中闪着极恶意的光彩,“我便忍不住,想对你下个黑魔法咒。” “!” “你别那么惊讶,其实我倒是希望直接杀了你,只不过你若是死了,楚衣不免又要伤心。”江夜雪慢条斯理地,“我疼他,不得不留你一条狗命。所以我才想给你下咒,想让你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再也别围着楚衣打转。” “本来我就要成功了的,法咒都已经打入了你心里,只消等足一个时辰,谁也救不了你。” 他说到这里,脸色慢慢沉郁下来。 “只可惜,那天……有一个人,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来府上做事。他碰巧发现了你的异状,便多事多情地把你送到了神农台医治。” 岳辰晴:“……是……谁?” “还能有谁。”江夜雪神情极其厌恶,“自然是我的好兄弟,那位九死不悔一心不改,浑身浸透了黑魔之气还在做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我们的顾帅啊。” 墨熄:“!” 江夜雪说到这里,免不了去打量不能动弹也不可言语的墨熄,森森然道:“我可真是厌弃极了他,所以他越不希望伤害的人,我就越要伤害,他越在乎的东西,我就越要毁灭……羲和君,其实你以为我不知道修复玉简之后你会瞧见什么东西么?你以为我那时替你还原了卷牍,是想要帮你么?” 轻轻一声冷笑。 “我只不过想让你生不如死,让他在黑魔之道里越堕越深!” “谁让当年是他阻了我的计划,坏了我的好事?他还差一点让我的行径暴露在老君上眼皮子底下!我怎能不恨他!” 墨熄:“……” “当年就是他!是他多管闲事,将岳辰晴送到了神农台,让药修发觉了岳辰晴体内的黑魔气息,向金銮殿禀奏了这个消息。”江夜雪啧舌道,“太险了。如果被老君上知道我修炼黑魔咒,我必死无疑。” “幸好那个时候,老君上不在都城,而是和岳钧天等人一同在唤魂渊祭祀,于是这件案子便落到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君上手里。” 江夜雪顿了顿:“我不得不说,当今君上是个颇有能耐的人,他很快就查到了我身上,用诉罪水提审了我。我那时候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岂知,最后却并没有。” 他眼中潋着幽光:“太子发现我可以炼制魔药之后,非但没将我供出去,反而将我收入麾下,还与我做了个约定。” 岳辰晴:“……什么约定?” 江夜雪道:“他要我以自己的黑魔之气,替他进行他所需要的试炼。而作为交换,他会替我在朝中隐瞒情况,并且许诺我,待到时机成熟,他会帮我名正言顺地夺回我在岳家的权位,让我成为岳家之主。” 岳辰晴:“……” “所以那些年,我与他钻研了许多黑魔之物,禁忌之术。”江夜雪拂袖,“我几乎见到了帝国所有的黑暗,包括顾茫是密探一事,我也早就知道。君上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筹谋,又有几件是我没有从旁出谋划策的?” 江夜雪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望向墨熄,“哦,对了。再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事儿吧,其实……陆展星当年所中的那枚珍珑棋子,根本就不是燎国的人打入他体内的。” 墨熄:“!” 江夜雪笑吟吟道:“是我炼的棋,君上出的主意。” 几许沉默,一阵强烈的觳觫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涌将上来! 如果说墨熄先前只是觉得失望,可在他明白过来江夜雪这句话的含义后,他竟面色苍白几欲作呕! 黄金台上,尊王的豪言。 朱雀殿里,君上的悲语。 -- “顾帅,你与你的军队是孤最不可割舍的珍宝。” “你以为孤构陷忠良的时候心里能安吗?!” “火球,孤并非铁石之心,只是人在九重,身在囹圄。” “孤又何曾能安呢?” 记忆里君上那张悲戚凝重的脸慢慢地扭曲,成了恶鬼之形。 尽是谎言! 江夜雪淡道:“君上很早之前就打算派人去燎国搜集更多的黑魔术法了,他也早就觉得顾茫的权势应当尽快削去。陆展星中蛊,凤鸣山兵败,黄金台之约——君上一步步都算得很清楚,为的就是将顾茫的羽翼拔除,成为他的牵线偶人。而最后,他也都做到了。” 说到这里,江夜雪又冷冷地笑起来,似是在讥嘲顾茫的天真,又像是在嘲笑自己:“所以,谁不是君上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看得透罢了。” “还有我那个未婚妻,秦木槿……从前她对于自己要嫁给一个无甚地位的庶子一事从来都很不满。却在君上收我入麾后,逐渐变得主动与热络起来。后来她家出了私铸货银的重罪,她孤立无援之中就愈发纠缠于我。” 江夜雪面露鄙薄,漠然道:“我又怎会不清楚其中原委。” “君上不知晓我对慕容楚衣的心思,以为我多少与秦木槿有情,其实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心里雪亮,但我既想要他助我光明正大重夺岳家,便也不想得罪他,于是我也配合着,不顾岳钧天反对,坚持与她成婚。” 唇畔的笑淡淡的,却浸满了讽刺。 “而君上想瞧见的结果也就是这个。只要我身边有一位他安排的夫人,我登上岳家家主之位,岳家就日夜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只可惜啊……秦木槿自己不争气,在一次与燎国的对战中死了。” 从前人人都道江夜雪夫妇伉俪情深,原不过就是假象而已,恩爱是一场戏,婚姻是一场局,唯有她的死是令他大为痛快的事情。 “我们那位君上素来多疑,自然把她的战亡归咎成是我发现了他的心思,所以蓄意将她谋害。”江夜雪说到这里,稍事停顿,眉眼间那种鄙薄而狷狂的气韵便愈发鲜明。 “真是太可笑了。她自己不中用,怨得了我?” “但不管怎么说,从此以后,君上便对我渐失信任。而那时候,顾茫也已成功地打入了燎国内部,成为了连结他与黑魔法术的新的引线,他便开始将我从党羽中渐渐孤立开去,许诺给我的岳家势力也迟迟没有着落。” 江夜雪幽幽森森道:“再到后来,我在战役中伤了腿脚,成了残废,他对我的冷遇就愈发鲜明。我问他何时兑现承诺,他却总是敷衍了事,神态中也已有了极不耐烦的意思。” “所幸刻薄寡恩这四个字,我已于岳钧天身上领教了个透彻。”江夜雪冷笑道,“与虎谋皮,焉能不做周全打算?我心知他极有可能过河拆桥,见我再无可利用之处后就将我杀害灭口——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告诉他,我早已制作了百余法器,如果我死于与他有关的谋划,这些法器就会即刻触发……” 他舔了舔嘴唇,豺狼一般的姿态:“将他这些年的阴暗丑闻,尽数公之于重华上下。” 江夜雪嗤笑出声,犹如得了大胜:“他听了我的布局,这才慌了神,又端出那副惺惺之态,哄我说岳家迟早都是我的,让我再等等他。还亲自去了修真学宫,给我谋了个舒服去处。” 笑容敛去了,剩下的唯有阴沉。江夜雪森森道:“可惜啊,我又怎会再信他。” “那个王座上的人不敢动我,我亦不再与他为伍,只是彼此都有秘密握在对方手里,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互相留着几分薄面罢了。其实我很清楚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包括他一心夺得血魔兽的残魂是为了什么。” 墨熄又是一阵齿冷。血魔兽残魂……? 耳中嗡嗡血流声涌。 墨熄心寒得厉害——血魔兽残魂,是顾茫冒着性命危险,为了阻止燎国重新唤出魔兽而夺回来的。难道君上得到它是为了…… 像是能洞悉他的心,江夜雪道:“君上自然没有骗你们。若要燎国得到了最后一缕血魔兽魂魄,势必战火骤起,重华也就完了。只不过,他夺血魔兽残魂,并非是为了九州太平,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千秋霸业。” “君上并非等闲之辈,也非厌战之人。其实你们更应当做的是自己设法将那魂魄重新封印,而不是交到他的手里。” 他几乎是有些嘲讽地笑起来:“顾茫想要阻止的战争,恐怕非但没有阻成,而是加剧了它的催生。——看着吧,燎国很快就会为了那一缕魂魄重新无休止地向重华开战,而我们的君上……他自会在这场他期盼已久的战役中用你们的血和命来反杀,从此成就他的辉煌。” 墨熄:“……” 江夜雪温文尔雅却又极瘆人地说道:“如今他有了他新的走狗顾茫,我呢,医我的腿,夺我的权,谁也奈何不了我。” 岳辰晴脸上挂着泪水与血污,不可置信地喃喃着:“医你的腿?”他终于是反应过来了,颤声道,“……所以你接近小兰儿根本不是为了照顾她,你是瞧中了她的灵核……” “是啊。”江夜雪大大方方供认不讳,“她的灵核在她身上是个危险东西,但被我夺来,就既能给我提供灵力,又能源源不断地为我嵌入自己腿中的义架提供灵流。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为了自己能恢复康健,让她成为了一个傀儡……为了一个岳家……你谋划浑天洞之变……你杀了那么多人……”岳辰晴盛怒之下,血泪满眶,“江夜雪!!谁能认你?!谁能容你?!!!” 江夜雪嗤笑:“你是不是猪啊?出了这个洞窟,谁还知道这些人是我杀的?我可是用了所有魔息催动了楚衣心里的魔种,哪怕派一百个验尸官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全部死于慕容楚衣之手。” 岳辰晴失控道:“你还要毁他清誉!让他替你顶罪?!” “他早就没什么清誉了。”江夜雪淡道,“至于顶罪……那倒不必,我大可以威胁君上,让他把人给我从天牢里偷换出来,从此世上再没慕容楚衣这个人,我将他锁在岳家府邸深处,他照样还是为我所得,性命无忧。你放心吧。我就算杀尽岳府人,也一定会放了他。” 说着手中凝起一道华光,江夜雪召来自己的佩剑,堪堪然点在了岳辰晴的喉尖。 “岳辰晴,我让你在这世间多活了这二十载,也算是成全了你我兄弟一场。”江夜雪微笑道,“九泉之下,你可别恨我。” 言毕抬手一挥,径直一剑刺了下去! 176、如若当年是永恒 言毕抬手一挥,径直一剑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江夜雪眼前忽地晃过一道青色,他蓦地回剑后撤,长眉凌厉竖起,震愕道:“竹武士?!” 格挡了他杀招的正是慕容楚衣所做的竹武士,那青皮傀儡持着弯刀,发出呼喝之声,护于岳辰晴之前。 江夜雪一惊之下,以为是慕容楚衣苏醒了,可是回头看去,慕容楚衣分明还躺在血泊里闭着眼睛。他心中骤冷,忽然反应过来—— 是岳辰晴! 岳辰晴之前的窝囊竟是装的! 当初打剑魔李清浅时,岳辰晴曾以一声惨叫便唤来了竹武士的回护,这些竹武士的第一主人是慕容楚衣,而一旦慕容楚衣失去了意识,它们第二个遵从的便是岳辰晴的命令。所以其实在江夜雪讲话的时候,岳辰晴就已经悄悄地把游荡在洞窟各处的竹武士都召了回来。 江夜雪蓦然调转视线盯向岳辰晴,见岳辰晴的神情虽然极度悲痛,但却并不似方才那般涣散失神,他不由地咬牙道: “岳辰晴……倒是我小觑了你!” 岳辰晴咳着血,喘息着抬起头来:“……我说过……我已是岳家的当家……又怎会……”血沫染得他唇齿都是猩红的,“我又怎会,容你在浑天洞里……为非……作歹!!” 说罢厉声喝道:“都动手!” 数十只竹武士得了令,瞬间从高处岩石后窜出来,前仆后继地扑向江夜雪,它们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展开激烈的厮杀。 趁着数量庞大的竹子机甲和江夜雪缠斗一处,岳辰晴挣开了轮椅上的束缚,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墨熄面前。 他对魔毒未解而不能言语的墨熄道:“羲和君……抱歉……岳家的事,平白连累了你。” 岳辰晴黑眸湿润,他瞧上去疲惫极了,眼睛里闪跃着某种决绝:“但是……我是不会……我是绝不会让四舅和你白白蒙冤受累的……” 说完这句话,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转身一步步地朝血池方向走去。 墨熄猛地一凛—— 他难道是要血祭怨灵,索了江夜雪的性命?! 江夜雪显然也看出了岳辰晴的目的,他暗骂一声,手中佩刃忽然金光大炽,猛地一振,便将潮水般包涌着他的竹武士炸开了大半! 紧接着,一道金色锁链游出,直取岳辰晴下盘!岳辰晴体力虽虚,却也是跟随了墨熄在外打了两年战役的人,他并不似他哥哥想的那样软弱无能,这一道锁链竟被他强撑着创痛避开。 岳辰晴喘息着,眼中蒙着泪,恨意中却也混杂着许多别的情绪:“江夜雪,我从来就不喜欢吵嚷,不喜欢打架,更讨厌争来夺去……如果你的私心就是要让我把占了你的东西都还给你,那你为何不早与我言明!” 江夜雪冷笑:“怎么,你还想退位让贤?别傻了岳辰晴,这世上所有的权位都是要靠夺的,哪怕是太子也一样。” “为了夺权,你就非要杀那么多人吗!你现在站在这些尸骨上得了岳家,你心里能安?” “如何不能安。”江夜雪阴冷地嗤笑道,“我早已过了什么心安不心安的愚蠢岁月,别说一个浑天洞的人了,哪怕要全九州的修士来给我铺路,我也不会感到丝毫不妥。” 岳辰晴双目通红地望了他一眼,似乎不打算与他再多说了,只恹恹地:“……你不会如愿的。岳家也好,四舅也罢,你永远也得不到。” 说完纵身欲往血池跳落。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忽然一道金索牢牢束住了岳辰晴的腰,将他殉灵的举动硬生生地止住。岳辰晴蓦地回头—— 小兰儿面无表情地擎着锁链,正极为冷淡地看着他。 原来方才江夜雪一击未重,便将锁链灵力转移到了岳辰晴之后的傀儡小兰儿身上,小兰儿借此从背后突袭,岳辰晴猝不及防,竟被她紧束着挣脱不能。 江夜雪趁机猛地震开了那些围攻他的竹武士,在爆开的断竹片与硝烟中,这看似斯文儒雅的男人步履从容而面目阴鸷,步步逼近,最终走到了岳辰晴面前,抬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岳辰晴,你急着死,我巴不得送你上黄泉路。”江夜雪指上用力,岳辰晴在他发狠的钳制下瞬间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血池你就不用跳了,你休想着和池子里的怪物们拿魂魄做交易,来阻我好事!” 他夺走的小兰儿的暴虐灵核,在他体内流窜着强大的焰电。 “还有,请你不要可笑地再以什么岳家之主的身份自居。浑天洞的这些怨灵注定不会听命于你,你刚刚愚蠢地自爆了灵核之后,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再也成不了岳家的当家。” “而排在第二的继承人,是我。” 言毕他忽地抬掌,对着岳辰晴的心脏位置当胸击落! 岳辰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那嘶嘶灵流在一瞬间便将岳辰晴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灵核震作了齑粉…… 江夜雪眼中攒动着兀鹰扑杀时的寒光,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岳辰晴感到无力回寰,感到心如死灰,因此他在彻底毁灭了岳辰晴的灵核之后,蓦地一抬手,厉声喝道:“听我号令!” 嗓音在浑天洞内回荡着,紧接着洞中响起了无数嘶叫,那些之前昏昏然不知当如何自处的怨灵恶魔一下子清楚了谁才是新的主人,引颈张嘴,发出震动岩层的怒吼。血池内更是猩红翻波,更多没有跃出池面的恶灵在池水中躁动地喝嗥着。 江夜雪长笑,继而笑容狰狞,以一种极其鄙薄的语气,对岳辰晴道:“岳辰晴,清楚谁才是岳家的主人了吗?!你不能再驱使它们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够格!” “他不够格。”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江夜雪身后响起:“那么我呢。” 江夜雪蓦地一怔,脸上那种轻狂傲慢之气尚未褪去,就倏地反应过来,立刻回头——“楚衣?!” 慕容楚衣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他挣扎着,捂着伤口,从血泊里站了起来。他比任何时候都狼狈,那白衣飘飞似仙若神的仪态已经不再,可令人不安的是他那种从容与淡漠却一点也没有少。 甚至在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格外苍白的面庞上,显得比平时更甚。 慕容楚衣漠然看着江夜雪:“岳夜雪,我够格吗?” 同为庶子,江夜雪是谢夫人所出,慕容楚衣是楚姑娘之子,嫡子岳辰晴丧失了驾驭它们的能力之后,对于血池怨灵,其实无论是慕容楚衣还是江夜雪,那都是一样的。 慕容楚衣同样燃起了炽烈的灵焰,那火光映得他那双凌厉的凤眸极为明亮。他沉声喝道:“听我召令!” 怨灵们又翻沸了,之前遵从江夜雪命令的恶鬼们重新按着慕容楚衣的指示,调转头,向江夜雪和小兰儿逼近。 江夜雪面色不虞,但依然沉冷,他眯起眼睛:“楚衣,你知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慕容楚衣没有答话,只源源不断地向那些血灵献祭着自己的灵力。 江夜雪道:“你这又是在和我胡闹些什么。比灵力你根本比不过我,更何况我还能重新操控你的心智,你——” “都起!” 慕容楚衣厉声一喝,那些怨灵全部嘶吼着向江夜雪扑杀过去。江夜雪拂袖,暴增了自己的灵流,欲重新将这些恶灵拉回自己阵营。 可就在这时,他听得慕容楚衣冷笑了一声道:“岳夜雪,你说的对。” “你夺人灵力,毁人灵核,喂人毒药,操纵人心。我是比不过你,力不及你。” “……”江夜雪紧盯着他,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当你傀儡,当得极腻,但为了守护岳辰晴,我一直忍着,再恶心我也扛着。” “……” “说实话我忍到头了,岳家的事我也不想再管。” 江夜雪听他放弃,几乎是松了口气的,上前了一步:“楚衣,你若不插手今日之事,那么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 慕容楚衣却平静地着看着他。 “江夜雪,你不用和我谈条件,你这辈子,也都别想再操控我。” 江夜雪一怔。 慕容楚衣神情里模糊有一丝叹息的意味,他低声道了一句:“二十余年了,你我之间,该了结了。” 江夜雪骤然反应过来,猛地上前,失色喊道:“楚衣--!” 但来不及了,簌簌衣帛风声。 他捉了个空,慕容楚衣的衣袂擦着他的指尖飞过。 未及江夜雪挽回,那沾血的白衣已经倏然飘摆,坠入汹涌的血池熔流之中! 死寂。 一时间,岳辰晴也好,江夜雪也罢,甚至是墨熄,都不觉得这是真的。 慕容楚衣太决绝也太干脆了,和他从前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样,他只要想好了,那就去做了,什么更多的话也没有,也不与任何人留恋,不向任何人解释。 又或许是他知道江夜雪能够很快地再一次操纵他的身躯,所以他没有留给江夜雪挽留的机会。 慕容楚衣好像一贯都是无情的。 哪怕对他自己。 有那么一瞬,墨熄觉得慕容楚衣很快会在从池沿下面御着照雪谪仙般重回地面,就好像曾经在击杀剑魔李清浅时,那人轻描淡写又胜券在握的模样。 可是没有。 血池汩汩翻腾着,再一次爆溅窜出的是一道猩红色的巨浪,浪潮幻化作扭曲的恶灵之形,嘶吼着向江夜雪猎杀而去! 岳辰晴终于在这洪流中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四舅啊!!不,不要啊啊啊!!!” 而江夜雪呢,他却还怔在原地,双目大睁,目眦欲裂。 他抬手,那瞬息间的攻击他明明是可以阻挡的,可是他眼前仿佛还晃动着慕容楚衣被血池吞没时的情形,耳边仿佛还萦绕着慕容楚衣最后说过的话。 他甚至不觉得这是真的。 他的算计里,算尽了所有人的死,谁的命都可以拿来做筹码。 可他唯独没有算过慕容楚衣。 江夜雪僵硬着立在那里,甚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愣在原地。在他未及叩问自己的心,也未及明白自己的感受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血池的狂流已怒席着劈来--猛地将他裹挟——! 瞬间。 那些浓烈的红色充斥了眼前的一切。 江夜雪不由地颤声喃喃道:“……你当真……你当真就……这么厌我?” 无人回答,眼前的猩红好像多年前那一树老梅,倚在粉白色的墙边,开得正是鲜艳…… 那时的他,年轻,端正,一尘不染,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撑着伞,走到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身后,微笑着温柔地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而慕容楚衣回过头来,眼里没有恨,也没有后来的失望与伤悲。 只安静地看着他。 和初遇时不一样的,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慕容楚衣朝他展颜笑了,那少年在风雪与梅花的映衬下,对他说:“初次见面,我叫慕容楚衣。” 江夜雪心脏陡地触痛,过去二十年时光刺入胸腔。他前半生固守正道,未换得人世公正,但好歹有慕容楚衣信他护他,而后半生他血腥指染,筹谋尽算,就在他将要把权力都收回掌中的时候,却发现—— 阻在他面前的,竟是同一个人。 但慕容楚衣曾是保护过他的。 在众人皆与他远离,故友皆避之不及的时候,是慕容楚衣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给了他一个认同、鼓励与一个家。 或许慕容楚衣并不是厌他,是在他自己,在堕入魔途的那一刻,他已亲手把慕容楚衣所尊重的江夜雪诛杀。 最后的知觉里,他听到的唯有岳辰晴撕心裂肺的悲嚎和哀哭:“四舅!!!!!” 他哪里是你四舅啊。 江夜雪这样想。 在故事的一开始,他分明只是我的人…… 如若我们的时光只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老梅花树下,该有多好呢…… “四舅……四、四舅……!!” 怨灵狂流将他吞噬。 血浪退去,连带着岸上的竹武士残骸,跃出血池的怨灵都被裹挟了回去。小兰儿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岳辰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跌跌撞撞着向血池方向爬过去,他脸上俱是泪,恸声哀哭着。 “四舅……不要……不要你走……啊……”到了最后只剩呕哑不清悲痛欲绝地哀嚎,“我再也不生你气了……求求你……求求你……” 像是终于回应他的哀求。 忽然一道温润的白光竟自血池渊里浮起。 岳辰晴蓦地抬头,瞳孔收促,浑身都在颤抖,嘴唇的颜色瞬息褪得干净。他是那么绝望又那么充满希望,手足并用着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痕,他向那边爬去:“四舅……” 浮出血池水面的确是慕容楚衣,但他已是献祭的魂魄之状,他没有更多的灵力,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那皓白的躯体已渐透明。 就像从前岳辰晴闯了祸了,他出来救他时一模一样,慕容楚衣帛带飘飖,衣袂翻飞,照雪的剑光笼罩着他,令他若天神下凡一般落在了地上。 而和从前不一样的是,慕容楚衣往日里救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正眼瞧他,更不与他说话。 可是这一次,失却了江夜雪施加在他身上的黑魔咒,慕容楚衣再也不用顾忌自己过于接近谁就会把魔气沾染给那个人,他终于如岳辰晴曾经渴望的那样,温和地、微笑着垂下眼来,抬起那浮着白光的手,轻轻地覆在岳辰晴的发顶上。 岳辰晴泣不成声,终是泪如雨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岳辰晴。”慕容楚衣的声音缥缈如烟,在大劫过后的浑天洞内飘散,“只可惜,四舅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你,教过你,也不曾疼过你。” “不是的……不是的!!你待我好的!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四舅你不要走!你换我好不好,换我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慕容楚衣伸出两指,轻点了岳辰晴的额头,“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有很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以后自己要多加勤勉,好生努力。你记住,你不止是慕容凰的儿子。” 他顿了一下,温言道: “你也是我的外甥,岳辰晴。” 说完之后,他行至墨熄身边,将手覆在墨熄的心口,将最后的魂力一点点地传抵过去,遣散那难以纾解的魔毒。 墨熄呛出一口血来,终于可以动弹,喉间浑沉沙哑地:“慕容……” 慕容楚衣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顾茫,我就是他哥哥,是吗?” “……” “那就永远都不要告诉他了。”慕容楚衣轻声道,“抱歉了,羲和君。” 他的手从墨熄胸膛前移开,那虚影变得越来越渺然,越来越淡薄,几乎成了难以辨别的一场镜花水月。 “人各有命,缘浅缘深。看来我与他注定无缘。明日之约我终难赴,还请你让他……让他自多珍重。” 最后一点光华也渐消散,只有慕容楚衣的声音还弥于洞中,是这些年来人们从未听过的温柔。 “别再盼我……” 177、慕容楚衣 顾茫坐在客栈的窗边。 他早已经醒了,看到墨熄设下的结界,也知道墨熄是有什么事情暂时出去了。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乖乖地坐在那里,等着人回来。 如今的他被折磨得太厉害,感官与情绪都迟钝得不成样子,他很少能体会到什么鲜明的情绪,喜怒哀乐在他这里都像是兑过了水,变得很淡。 可是他看着天边慢慢泛起的鱼腹白,想到天亮之后,便是与“哥哥”约定好的日子了,他即将会有一个兄长,会有一个家,他仍然忍不住露出些高兴的神色,趴在窗户边,盼望地看着红霞漫天,旭日一点点地浮出地平面。 他想了想,起了身,去将墨熄给他买的白衣取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总是毛手毛脚,这样干净的衣裳实在太容易弄脏,所以他虽然喜欢,却不太敢穿。但是今天他要见哥哥,所以那必是不一样的。 墨熄回来的时候,正是天色将亮未亮,晨昏交错之际。 他推开门,恍惚看见窗边立着的人,颀长清秀,玉扣束着长发,皓白如雪的衣袍垂落及地。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脏重重一跳,恨不能以为昨夜浑天洞的一切都是梦,倚靠在窗边的就是慕容楚衣,慕容楚衣来赴约了。 可是没有。 慢慢地他看清了,站在那边瞧着他的人是换上了新衣的顾茫。 安静地、驯顺地、带着期待地—— 等他将他的兄长带来。 “墨熄?”顾茫见他回来了,先是高兴,随即又瞧见他衣上尽是鲜血,又觉得茫然,他朝他走过去,“你怎么了?” 墨熄没吭声,事实上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从浑天洞封地回来的人只有三个,除了被送去坐医堂救治的小兰儿,他和岳辰晴两人都近失语。岳辰晴经历了呜咽与嚎啕,便一直坐在血池旁发呆。他恐怕是一直在回想他曾经对慕容楚衣所言所行,想起他是如何听信了江夜雪的话,将原本就孑然一身的四舅推向更清冷的深渊。 慕容楚衣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唯一可以勉强算上的,大概就只有洞窟内那些破碎残损的竹武士。 它们如今都听岳辰晴的命令了,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亲手将它们斫刻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在浑天洞,当墨熄无意触碰到其中一只时,它还是缩成了巴掌大小,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是为了完成谁的遗愿,等着他将它带回一般。 墨熄将那只小小的竹武士取出来,递到了顾茫掌心里。 顾茫愣愣地,但他也只是迟钝,并不是笨。他一直很善解人意,尽管这种善解人意有时候带给他的只不过是更多的苦难罢了。房间内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顾茫小声问:“他不会来了,是吗?” “……” “他是……不喜欢我吗?” 墨熄抬手,将他揽进怀里,他压抑着悲伤,对顾茫道:“不,他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先离开。他很喜欢你,所以才要我把这只小竹人送给你。等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他还是会回来的。” “那是要多久呢?” “可能要……很久很久……” “……” 顾茫默默地,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墨熄,你怎么哭了?” 他怎么哭了呢? 浑天洞里之变只在短短一夜之间,却好像把沉积了十余年的事情都搅了个天翻地覆。 江夜雪的宽和温柔是假的,他与秦木槿的恩爱是假的,慕容楚衣的自私无情是假的,君上的种种言语亦是假的。 他好像活在一个连环相扣的局里,他以真心待人,以赤诚示人,可换来的不过是一张又一张的假面。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家国做的都是对的,恩怨是非分得那么清楚,然而一场惊变之后,却发现他们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当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谋算着让江夜雪去蛊惑陆展星,赔上七万将士的性命,再赚得顾茫无路可选只能听从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负着罪恶与血腥独自强撑下去。 甚至为了夺回最后一片血魔残魂,再一次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意识,错失了与兄长相认的机会。 ——付出了那么多,他们是希望战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来不过是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剑而已。 他只觉得无限疲惫。 因为这浑天洞惊变,墨熄没有办法再和顾茫留在临安寻那隐士大修。岳家的惨案不胫而走,烽火般很快从临安传遍了整个重华。 举国震荡。 墨熄和顾茫一起,帮着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丧礼进行的像是一场无声的荒诞戏,王室既要保有颜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钧天曾经的丑恶行径,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其实众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么样的,哀悼和颂歌就显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着飘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遥望着祭台之上,君上酾酒的端肃模样,指甲深陷入掌心—— 这个人到底将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么呢? 岳家的群丧没有持续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无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为重华确实与燎国战事频发,这边君上还在祭拜,那边就已经有军机署地人等着向他禀奏边境战况了。 风中弥漫着沉重的硝烟之气。 江夜雪说的没错,重华与燎国的战役并没有因为血魔兽的残魂被他们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变得一触即发。 丧礼上人心惶惶,就连一贯最为乐观的几位王侯也都明白——重华与燎,大战在即。 “听说燎国国师又创生了新的法术,在边境交战的时候他就用过,那法术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两三日就让几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气。” “天啊,这该怎么办?” “唉,不知道啊,听说司术台和神农台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国这些日子不断地往边境陈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说话的人一脸死灰之色,“要是没办法抵御这些魔气,谁敢冲锋陷阵,这不是送死吗?” “反正我是绝不会去前线的……” 一片窃窃私语。 这边是岳家的大伤痛,那边却是几个的老贵族在悄声商讨着如何在即将来临的战火中保命,人与人的悲喜忧虑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无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无太多真心实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空荡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庑下走着,每走到一处,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佝偻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会儿,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还是这么年轻的,却一夕之间好像锈蚀了身上所有的骨骼关节,连行走都变得这样的困难和木僵。 他来到慕容楚衣的炼器房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重华最难进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术与令诀。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灵,又好像笃信着什么,他抬手去推门,守门的机甲小偶人吱呀着从暗匣内冒出来,问他:“所来者何人?” 那声线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动听,却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岳辰晴好像被这声音所伤,胸口闷痛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根本不知道密术和口令是什么,他只是躬下身子,脸埋入双掌之中,哽咽着。 “四舅。” 呜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岳辰晴蜷跪在炼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诀绝不会是这个,可是炼器室紧闭的大门却发出沉闷的响,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岳辰晴怔愣地看着,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去。 那里面东西摆得有些凌乱,主人是个忙碌极了的人,图纸钉了满墙,上面绘制着各式各样的机甲和法器,有许多都还只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设想,还来不及去一一实现。岳辰晴一张一张地看着—— 重华贪嗔痴,明明名气差到这个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关在炼器室内炼制的,却尽是些造福于人的东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这些草图都还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诅咒,不能亲近任何人,于是他对这尘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这些卷帙浩繁的图录上。 他大概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很长,孤寂虽难忍,但至少能将这些构想一一于指端实现。 岳辰晴翻着他案几上的东西,一些榫卯,几枚圆钉,竹武士的细部关节。他每拿到一样东西,都会细看一会儿,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制作这些是为了什么,他就觉得心中愈痛——贪嗔痴,贪嗔痴,最为无情的炼器者——窗外尽是骂名,窗内忧思人世。 每一张图纸下细细的著述都令岳辰晴哽咽,眼眶发湿,有时候必须忍上好一会儿心头的难受,才能继续将之读下去,明白这一只木甲是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宝器是护小童周全。 岳辰晴甚至发现了一沓模仿岳家手笔的金刚不破符。 他将那一叠符纸攥在手里,忽然明白原来当年李清浅剑魔作祟,重华人心惶惶而穷苦之人无力购买岳府护身咒时,给那些穷人默默送去符纸的人,根本就不是江夜雪,而是…… 岳辰晴捧着那些泛黄的纸张,犹如胃部被谁狠狠揍了一拳,他弓着声,哀声痛哭起来—— 是四舅啊。 一直以来,贪嗔痴不是他,戒定慧才是他。 那温柔的人,宽广的人,哪怕被逼到绝境里也一直坚持着,做到问心无愧的人……都是他的四舅慕容楚衣啊…… “四舅……四舅……” 岳辰晴破碎地恸声哭泣,他将自己困囿在这一间小小的炼器室里,炼器室的滴漏还在安静而无声地流转着,砚台里的墨没有洗,一支湖笔还搁在白宣纸旁。 就好像慕容楚衣因为什么事情,才刚刚匆匆走出去一样。 死物无情,这满屋子的机甲图谱并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其实再也不会回来了。 178、慕容怜赴宴 岳家群丧结束后的第二天,重华王都上空忽有一只翎羽漆黑的巨禽飞过,那禽鸟生得像鹰,可除羽翅之外,浑身皆是兽类白毛。此怪禽不知如何入境,振翅扶摇入云,速度极快,哪怕最迅速的御剑师也无法追上它的踪影。 怪禽在王城上空盘桓一圈后,化作一道黑风,腾云消失,而后王都便天降暴雨,下了足足三日,不知日夜晨昏。 等雨停之后,许多人都忽然罹患了疾病。神农台的药修一一察断后得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结果—— 魔气。 那些人无一不沾染了浓重的魔气,重华从不修魔,无法驾驭这些浊瘴,神农台虽能勉强净化,却也是杯水车薪。染病的人太多了,许多人没有等到神农台救治就已经无法承受瘴疠痛苦而亡,有些人没有死,但也得了失心疯。 在战场上见识过燎国国师九目琴的修士们都开始纷纷揣测,说那只怪禽就是九目琴其中一只眼睛里放出的魔兽。 又有人说,这是燎国新炼出的魔禽,可以引云降雨,使得沾上过雨水的人被魔气所侵染。 众说纷纭,一时间人心惶惶。 君上为此愁眉不展,偏生姜拂黎和梦泽此时都不在王都,姜拂黎云游未归,梦泽则在不久前因身体不适,又去了别城的汤泉宫疗养。城内虽然有别的药修,但事发突然,又是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病症,所以那些药修们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是捉襟见肘。 顾茫也受到了这场暴雨的影响,不过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自己暴走失控。 重燎之间的情势一天比一天危急,终于有一天,燎国陈布于重华边境的大军集结压境,兵走险路,选了一条最短也最偏奇的路线,往王城方向绕袭。 面对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况,朝中一片混议。有人说应当赶往前线主动开战,有人说应当趁此时机加固王城防御,竟还有人在这时候唉声叹气嫌王城修建位置离燎国过近,为降低战损,建议直接弃城迁都。 这些人平素里就是绣花枕头,之前那场惶惶大雨,将他们里头的谷草全都泡烂了,臭气简直弥漫到了外头来。 并且还振振有词:“如若那头怪禽再次出现,让修士们都染上了疾病,那这仗还怎么打?” “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准那头怪禽,就是他们重新炼制的新的血魔兽,这直接对冲,岂不是全无胜算?至少咱们要先研制出能够驱疫辟邪的解药,才能和燎国正面交锋,否则就是白白地浪费战力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执一词,好像一只怪兽身上冒出了无数个脑袋,互相都在吠叫撕咬着。君上直被吵嚷地头疼欲裂,又确实无法解决魔气疫病的问题,只得接连修书催促不知在哪里逍遥的姜拂黎回城。 撑到第八日的时候,姜药师总算是收到了书信,赶回了帝都。 闭关三日,解药终出。 正好这一天,拥蓝关传来捷报,说击退燎国前头军队,燎军暂后撤回了凰河北面。朝中颇慰。君上一为祝捷,二为布药,三为再议应战之策,于是传讯王城诸君,今夜戌时,于王宫金銮殿设宴,宴上赐药议事。 这场宴会,墨熄原本是不想去的。他对君上的厌恶已经到了极致,之所以还没有去和君上算总账,实是因为国中动荡,内忧外患,而且顾茫最近的身体状况也非常差,出了浑天洞一事,他们去临安找引魂大修的计划也被拖后了。 他担忧顾茫的身体,却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医治,碰巧梦泽不在帝都--听说他们前脚刚走,梦泽就害了病,不得不前往汤泉宫调养歇息。 于是既然姜拂黎也会在宴上出现,并且还会带来抵御魔气的药,墨熄想了想,还是打算带顾茫同往。 覆面戴着终究是有些闷人,顾茫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将那面具往上推,露出一双迷迷蒙蒙的蓝眼睛,托腮望着竹帘外晃动的灯影。另一只手则一直在把玩着慕容楚衣留给他的那一只小竹武士。 顾茫有两样最宝贝的东西,一样就是这只竹武士,还有一样则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锦囊。 这锦囊,墨熄从第一次在落梅别苑瞧见它起就一直很在意,可是无论顾茫恢没恢复神识,都没有告诉过他这个锦囊的来历,问得多了,他就只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没什么印象,完全想不起来,只知道它很重要。” 墨熄每次一瞧他那委屈模样,再多的话也就说不出来,后来就更不愿意再刺激他,只好忍着不让自己看到那个锦囊就干生闷气。 顾茫后来大抵也瞧出他的不高兴,于是给他瞧过锦囊里的东西——其实什么稀罕的物件都没有,就是一块洁白的贝币,上头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淡淡的“火”字。 “是什么火系术士给你的么?” 顾茫摇头,瘪着嘴嘟嘟哝哝地说“我就是不知道啊”,一边把贝币放回去,又把锦囊重新贴身收好。 “只是觉得很喜欢,不能丢。” 而那到底是谁赠与他的东西,让他这么喜欢,让他和慕容楚衣的竹武士一样心心念念地放不下,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到了金銮殿,众门阀已来得差不多了,却仍显得冷冷清清。 墨熄参加过重华许多宴会,极少见到如今晚一般惨淡的情景——岳府自是不用多说,岳辰晴根本没有来赴宴。梦泽公主的席位也是空着的,还有望舒府…… 看着属于慕容怜的那个位置,墨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从临安见闻中,他已然知道慕容怜就是顾茫的另一个兄长,血缘亲密甚至超过了慕容楚衣,可是慕容怜和慕容楚衣毕竟不一样,他就像他自己所抽的浮生若梦,吹到风中,散作迷雾。 谁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小到大,慕容怜没少欺凌折磨过顾茫,甚至在顾茫回城之后将他丢去落梅别苑羞辱,好像只要将顾茫打压得越惨,卑贱的境遇越甚,他就越安心。可是顾茫真的有危难了,他又不愿意了,要死要活也会把人救回来。 周遭有贵胄在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望舒君好像快不行了啊。” “是吗?君上不是已经派了神农台最好的修士救治,怎么还会……” “一直就吊着一口气呢,君上也是为了他尽力啦。” “除了君上谁还管他呢,人缘那么差。” 红漆卷云腿的宴桌空荡荡的,墨熄忽然想到赵夫人死后,慕容怜也早已没有可亲之人了,他看似一呼百应,其实拥护他的不过都只是仰仗于他的仆从,或是畏惧于他的下属罢了。 不知顾茫对于慕容怜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宴开了,君上与姜拂黎一同从后间出来。姜拂黎在外云游许久,似乎是清简了些,大抵是因国运危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桀骜不驯,而是安静地站在君上旁边,青衣宽大,宽袖垂拢,低着眼眸,难得的沉稳可靠模样。 “今日唤你们前来,发配解药是其一,其二便是孤指望你们计较出一个应对之道。”君上于鎏金楠木圈椅上入座,“至于那些不战而退的谏言。” 他阴恻恻地抬眸:“若有谁想说,便不必再说了。” 那几名鸽派老臣耷拉着眼皮互相悄没声地瞥看着。 君上将这股暗流尽收眼底,冷笑道:“还给彼此使眼色呢?之前你们主退的原因是说魔瘴难消,孤觉得也是那么回事儿,可如今姜药师把解药都炼出来了,还想着打退堂鼓。就这么怕?” 有老贵族颤巍巍道:“君上,燎此次失信于前,妄用禁术在后,其意图便是要夺回他们的最后一缕血魔兽残魂。其实我们大可以对那血魔兽残魂做些手脚,然后将它还给燎国,这样他们便不至于大军压阵,与我朝一决死战。那血魔兽呢,因为被咱们损坏了,燎国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将它复原,那么大战就可以再拖上个十年八年——” 君上嘿嘿笑了:“拖个十年八年做什么呀?” “这个,十年八年间,什么都有可能。重华可以设法将他们复活血魔兽的谋划打断,也可以研究沉宫主留下的仙兽图录,炼出仙兽与之对抗。总之老臣以为,重华如今正值薄弱之际,实在不适合以卵击石,望君上三思。” 君上大笑道:“谕述君,孤看十年八年不是为了给重华时间准备,而是为了给您老人家养老吧?您看您这个岁数了,过了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该归了,您驾鹤西去之后,哪儿管它洪水滔天呢?” 谕述君被君上戳中了内心,陡然变色,但仍坚持道:“君上,苍天可鉴,老臣句句丹心——” 君上仍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嗯,拖下去吧。” “君上——!” 笑容消失了,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冷到了极致,简直像是浑身都在散发着丝丝的寒意。 “孤说,把他给我拖下去。” “是!” “姜药师的解药不必再留谕述君府上的一份了。”君上淡漠道,“谁若再说这主退之言的,都趁早给孤解甲归田,不过自然了,药,孤亦是不会予你们,谁愿为重华出头,为百姓做事,孤才愿保谁的命。如谕述君这般想着要偏安一隅回家种地的……” 他眼中寒光森森,贝齿轻扣。 “那便自求多福吧。” 能够驱散魔气保住性命的药剂掌握在君上手里,一时间那些原想要七嘴八舌的人都纷纷闭了嘴。 君上一双鹰眼环顾了整个大殿,而后又笑了:“你们要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如此整齐划一,言听计从,那重华一统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头了。” 墨熄听在耳中,不由一阵厌恶。 君上说什么最后都会绕到子民乐业,百姓安康上来,尽管从前他就知道君王之心不可测,所言不可能全然是真的,但也不知他能虚伪到这个地步。其实说到底,君王对黑魔根本不是一个“用”的态度,而是“贪”的态度,顾茫曾经冒着那样大的痛苦为他搜罗来的术法,恐怕都是君上垂涎已久的东西。 四海升平是假的,是套话,是他驱策忠臣与英雄的一面旗,一统九州才是这个男人的真言。 既然暂且无人再主退,君上便命姜拂黎去将锦盒中的驱魔药一一派发给每个府邸的主人。等待之中,顾茫坐在墨熄旁边,一双蓝眼睛安静地跟着姜拂黎动来动去。 “你为何总看着他?” 顾茫道:“他发的是什么?大家都好像都想要。” 墨熄就解释道:“是药。” “药不是很苦么?”顾茫皱起眉头,“为什么都等着吃这个……我们也会有吗?” 墨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我会给你想办法要些甜的。” 看着顾茫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墨熄在心中叹了口气,转眼看向远处布药的姜拂黎。他打算等宴会散后单独和姜药师谈一谈,不知顾茫的病情还有无方法可释缓。 姜拂黎正在和长丰君说话,浑天洞一战过后,小兰儿昏迷至今,她灵核被江夜雪夺去,又被施做了傀儡,小小一具躯体承受了太多的苦难。长丰君因此悔恨不迭,这些日子也为女儿的康健操碎了心,他拉着姜拂黎不停地说些什么,但姜拂黎始终淡淡地,只回个一两句,最后干脆抽袖子走人。 只是他与长丰君言语之间,他递给长丰君的一小粒驱魔药不慎掉在了地上,长丰君显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伤心至极也不想管自己的死活,根本不理会这一枚驱魔丸滚到了哪里。 姜拂黎扫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和他啰嗦,只替他把药从地上拾了,长手指一推,放回筵桌前,而后管自己转身去到下一桌。 可目睹了这全程的墨熄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尚未想清楚是哪里怪异,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先爬了上来。 他盯着姜拂黎看,瞧不出任何异样,但就觉得似乎有一个很重要也很浅显的东西错了,只是他一时竟想不起来。 姜拂黎不对劲,有一点非常不对劲,到底是哪一点…… 正当他皱眉深思时,忽听得一个飘忽幽冷的声音在金銮大殿门外响起—— “放下你们手中的药。都别吃。” 众人一怔,齐刷刷地向门外看去。 但见一个宝蓝色华袍的男子慢慢地拾阶而上,眉眼似狐,神情恹恹,他看上去非常虚弱,但至少是能走能动,也神智清明的。 有人惊嚷出声:“哎呀,望舒君?!” 这个缓步行来的男人,不是传言中命悬一线重病难愈的慕容怜,又是谁? 179、逼宫 大殿内一时寂静如死,唯独那些高照的缠龙纹蜡烛还在张扬地燃烧着,映亮每一个人的脸。慕容怜慢慢地从阴影里行出,步入殿内,在目光之海的中央站定。 抬脸,三白桃花眼幽冷地望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 “……”王座上的男人却没有在看他,而是用一种近乎可怖的眼神盯了神农台的大长老一眼,而后才转过来,与慕容怜目光相接。 明明是如临深渊的一张面容,却还勉强铺上一层热络,几分关切,笑道:“望舒君身体有虞,怎的还来赴宴?” 慕容怜淡道:“托君上的福,已大好了。” 说罢便又对众人道:“放下你们手里的药,那不是解药,是毒药。” 众人悚然皆惊:“什么!?” “……”君上沉默片刻,眼波黑沉,而后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神农台长老过去搀扶慕容怜:“陈长老,望舒君这些日子总说胡话,你这当主医官的,也不知道将他看仔细了。还不快带他下去休息?” “啊……”陈长老愣了一下,忙颠颠地下去,“是,望舒君您病得都出臆症啦,快和老臣往内室去小歇片刻。” 说罢就想去拉慕容怜的袖子,但慕容怜却乜过眼,冷淡地对陈长老道:“老宝贝,这段时日你给我的药里掺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的很,趁我现在脾气还没上来,赶紧给我滚。否则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疼。” 陈长老满头冒汗,被慕容怜训得直缩脖子,又战战兢兢地往向君上。 君上的脸色逐渐地有些发青,但仍是沉着气,挤一丝笑来:“慕容怜,孤看你是病昏了头。” 慕容怜没吭声,他是所有旁戚里生得与君上最为相似的,而此刻他立在殿下,那张与君王相近的脸全无恭敬,漠然对着王位。 这让君上陡生一股激灵,很久以前那个关于“紫微星乱,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预言猛地浮上他的心坎——只是慕容怜乃是旁系,并非主族,怎么会是他?如何会是他? 手一点点在楠木扶椅上捏紧,经络根根暴突。 却还咬牙笑道:“也怪孤,没有医好你。让你失了神智,跑到这金銮殿上来胡闹。” “君上说的这是哪里话。”慕容怜淡淡道,“君上这些日子,可是日夜都让陈长老好生照看着我。既不能让我马上死了,免得引人怀疑,又不能让我恢复康健,因为我知道的太多。” 君上嗤笑一声,阴着脸:“你是浮生若梦抽得太多,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孤看你连醒与梦都分不清了。” 他反复强申慕容怜“害了臆症,胡说八道”,原本众人还惊惧不信,但此刻一提浮生若梦,有些人脸上的神色就有些放松下来—— 谁都知道浮生若梦抽多了,人会产生幻觉,慕容怜这几年从来烟袋不离手,想来已确实是病入膏肓。再看慕容怜此刻的模样,衣冠随意,不经打理,确实是一副疯模样。 然而这些人里却不包括墨熄。 墨熄太清楚慕容怜这个人要搞事时的样子了,哪怕仪态再是不端正,眼神却是狠冷的,像盘旋在青空之上的兀鹰。更别提他如今已知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姜拂黎给他的隐隐不适感…… 慕容怜没有疯,是君上希望将他打成一个疯子。 因为疯子说的话,自然是不可信的。 这时候,他的衣袖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墨熄回头,见顾茫怔忡地望着慕容怜,心中微动,问道:“怎么了?” “……”顾茫答不上来,瘪着嘴,呆呆的。 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眼熟他。……我之前被关起来,大家说我刺杀了一个人,是他吗?” 墨熄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顾茫又不吭声了,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怜,忽然又道:“……要让他。” “什么?” 顾茫好像也被自己的反应呆了一下,但还是遵从本能地:“我记得我要让他,不能恨他。” “……” 又有些苦恼地:“但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正喃喃叨叨着,慕容怜忽然侧过脸来,目光越过其他人,径直落到了顾茫脸上。以顾茫此刻的心智状况,他很难说清楚慕容怜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烦躁、攀比、认同、释然……好像这些情绪一一经过,最后却又杂糅在了一起。 顾茫大睁着眼睛,有些迷茫地望着他,脑中却隐约一疼,似乎闪过月夜河滩边慕容怜沾血的脸庞,伸手推搡催促着他:“逃啊!再不跑你就说不清了!” 顾茫忍不住低低地闷哼一声,抬手扶住自己抽痛的额角。 “你这个贱奴!就你也配碰我爹爹的东西?你给我摘下来!” “戴上这锁奴环,你就永远是我慕容怜的走狗。” 孩提时与少年时那些充满了恶意、布满了尖刺、饱含着怀疑的尖利嗓音刺痛着他的头颅,最后却又都成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阿茫,他们是与你有活命之恩的,许多事情林姨说不清楚,但是……不要太恨他们,好吗?” 还有慕容怜遇刺时沙哑的催促。 “快逃……” 顾茫忍不住低头皱眉,咬着后槽牙,眼神混乱。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墨熄立刻问:“你怎么了?” “我……”顾茫低声嘟哝着,“我不知道。”他抬眼再一次望向慕容怜,这一次是和慕容怜对视了。慕容怜的眼神一下子有些闪躲,但随后又转回来,不服气似的瞪着他,再到最后,却一点点地软下去,变得平静。 顾茫忽然轻声道了一句:“我信他的,他不是个疯子。” 距离太远了,慕容怜并没有听到顾茫这句话,但他好像在与顾茫的对视之中,夯定了自己心里的某个念头。 他再一次转头看着君上,声音抬高了。 “我慕容怜从前只想保我望舒府世代福祚,无所谓旁人死活。为此我从来自满于偏安一隅,为君不疑我而肆意骄纵,跋扈专扬。三十余年,未曾有过半分什么可值得我自己得意之事。可偏偏我有个兄弟,被我踩进泥潭里还不忘自己该干什么,被泼一身脏水还能固守初心护卫重华百姓。” “我在担忧他觊觎我位,抽我家底的时候,他却在忍辱负重,不为己谋。我觉得我他娘的被他比下去了。”慕容怜抬起桃花眼来,一字一句,字句清晰,“老子不高兴。” “我慕容怜什么时候服过输?我与羲和君斗,与长乐君斗,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我最后输给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小子?”嗤笑一声,却再无任何嘲笑顾茫的意思,慕容怜抬起烟枪,狠狠抽了一口,呼出的薄烟中,他沉静道,“我不服。” 君上眯起鹰眼:“慕容怜,你差不多该胡说完了!” “——慕容辰。” 此三字一出,满殿栗栗哗然。 君上亦是面色寒白。 这个名字已太久没有出现在金殿上过,但谁不知道那就是君上的名字?! 殿前直呼君上名,其罪当诛! “慕容辰。”慕容怜慢吞吞地又重复了一遍,把这三个字的音,每一个都发得清晰无比。他冷笑道:“你给我听好了,从前人人都道我慕容怜是纨绔,老子今日转了性子,今日我偏要做回英雄。” “你离英雄两个字差得远!” 慕容怜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承让承让,您离无耻两个字却非常近。” 君上压着滔天的怒焰,一字一顿地:“慕容怜,你是活腻了想死吗?” 慕容怜冷笑道:“宝贝儿,我不是已被你派人杀了一回了吗?” 他说罢转过身,对着满朝文武,说道:“诸君认清楚了,你们手里的药丸——根本不是什么驱魔的方剂,而是左右人心的药引!” 众人一愕之下,大惊。 “……什么?!” “左右人心的药引?” 君上鼻梁上皱,面生虎狼之色,阴沉道:“真是荒诞不经,无稽之谈!人人尽知姜拂黎医术登峰造极,为人自在不羁。慕容怜,你就算存了心要污蔑孤,你也编一些不那么离谱的东西!”说罢转过眼,“姜药师,望舒君说你协住孤蛊惑人心,孤倒是好奇,世上哪里轻易就有什么能够左右旁人的办法?” 姜拂黎道:“最有效者,唯八苦长恨花,珍珑棋子。不过并不轻易。前者需要魔族之魂方能栽培,且开花极难。后者则是上古三大禁术之一。” 说罢,他冷淡地瞥了一眼慕容怜。 “望舒君,你委实高看姜某了。” “听到了吗?”君上阴寒道,“慕容怜,你总不会说孤炼就了这两者其中的一样吧?更何况八苦长恨花也好,珍珑棋子也罢,施法方式都绝不会是让人服药。”顿了顿,目光掠向众臣,“不过诸位若是有谁惶恐,信了慕容怜的话,大可以将药丸还与姜药师,自去寻那抵御魔气的办法!” 君上这样一说,那些本就贪生怕死的老臣们如何愿意? 踌躇片刻,有人道:“慕容怜,你疯了?君上万人之上,又何须大费周章左右什么人心?我看想左右人心的人是你才对!” 慕容怜冷笑道:“君上为何需要左右人心,方才他自己不已说过了吗?”言罢重复了一遍之前君上的话—— “你们要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如此整齐划一,言听计从,那重华一统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头了。” “这……” 众臣闻言皆默,有人偷眼去窥视君上的神情。 慕容怜眯缝着眼,以一种近乎刻意的怜悯,说道:“慕容辰,没事儿,我真是太理解你了。你说你这一路走来吧,当太子的时候,成日被人戳脊梁骨,先君驾崩前又想着把你换下王位。好不容易登基了,遗老也好,裙带也罢,各有各的算盘主意,你看似高高在上,可却像困在笼中的鸟儿,翅膀扑腾得再厉害你都飞不出去,展不开拳脚。你怎么能甘心呢?” “你做梦都希望有一群老老实实的臣子,最好一点儿意见都没有,你说东,他们就往东,你指西,他们就往西——宁愿养一群竹武士也不想养一群叽叽喳喳的文官武将,这话你自己说的,但愿你自己没忘。” 在群臣的侧首相望中,君上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抚掌道:“慕容怜,你可真能编。还是你疯的厉害。” 慕容怜淡笑:“不敢当,我只是为了在你之下苟活,日夜揣测你的心意迎合你,了解你了解得比旁人清楚而已。” 君上讽然点头:“好。就算你说的对,就算孤确实怀了心思想要把在场诸位重臣全部变成傻子傀儡。那么孤用什么?是八苦长恨花还是珍珑棋子?如若孤掌握了其中任何一个法术,孤也不必费着心思给你们发什么驱魔药了,直接种花种棋子,岂不更好?” 慕容怜道:“关键是你不会啊。你不会八苦长恨花,亦无法掌握珍珑棋子,所以你这些年如饥似渴地钻研了不少燎国黑魔咒,为的就是提炼一种脱胎于这两种法术的操控办法。效用不会那么强,损耗也不会那么大。” “当然了,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的试炼也好,炼制也罢,一直都差一些火候,试来试去那么多年,也没有办法做到满意。只有当羲和君替你夺来了血魔兽残魂,你才终于炼出了能够使服用者完全听从你命令的丹药。而在那之前,你一直都没有办法让受控者达到你心中预期的模样。” 君上坐在高座上,双手交叠,下巴微微抬起:“是个很动人的故事,证据呢?” 慕容怜没说话,他慢慢地抬起自己手中的烟枪,抽了一口,一节一节地吐出来:“慕容辰。你以为我不知道江夜雪曾经是你的谋士吗?” “就算是,又如何。” “慕容楚衣被江夜雪控制,唯有镇心草可以舒缓。而我抽的浮生若梦,里头私夹的烟丝也是镇心草。” 慕容怜说罢,淡淡道:“慕容辰,三年前,你在我酒里下了控心药粉,尝试着迷惑我的心智。你以为是你的药引全然无效,其实不是的。你当时炼的药,虽不完美,不过已有作用,是我一直在靠抽浮生若梦来保持我头脑的清明。” 他说着,吐尽最后一口薄烟,冷笑道:“你以为你对我做的卑鄙事,我慕容怜真的就毫无所查吗?” 180、墨熄之危 墨熄闻言蓦地一凛! 他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学宫偶遇慕容楚衣,在对方身上闻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当时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但此刻慕容怜一说,他忽然意识到那正是一种非常类似浮生若梦的味道。 “慕容辰。”慕容怜淡淡道,“有句话你或许不爱听……但是时也命也,你生在这个时候,就必然得面对这些内忧外患。而不是想着怎样以歪门邪道把所有人都变成对你言听计从的样子。” “是,重华多的是匹夫脓包废物点心,确实惹人生厌令人心烦。可你若是没有本事浪里淘沙,只能把每张嘴都禁言,把每个人都变成无有思虑的傀儡——那才是重华真正的末日。” 有臣子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摇头:“君、君上?他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这真的不是驱魔药,而是真如望舒君之言,是操控人心的药丸?” 君上漠然不语,于高座之上,神色晦暗不明,过了片刻,他说道:“诸君就算信不过孤,也总该信一信姜药师。” “姜药师在重华这么多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不在乎孤的立场,诸位再是清楚不过,如果诸位认为姜药师伙同孤一块儿要将你们都制成乖乖的活人傀儡,那好。”君上无所谓地一摊手掌,“那就把药还给药师吧,也没谁强迫你们服下。” “……” 众臣左右互睨,交换着眼神。 他们一时间也吃不准究竟应当信谁,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望舒君说的是真的,这药一吞,君上就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操控他们的举动。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望舒君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想要构陷君上呢? 若是现在把药放下,无疑就是告诉了君上自己站到了慕容怜那一边,万一判断错误,想要再要回丹药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内里纠结着,就听得君上冷道:“如今重燎交战,燎国驱使恶兽降雨,将魔气遍布重华。孤殚精竭虑,终日冥思苦想破解之道,却被慕容怜横泼脏水。孤也无所谓辩解,诸卿要信便信吧。” 说着转过头:“姜拂黎。” “嗯?” “把那些不被需要的丹药都收回来,不必人人都发了。” “是。” 一听君上要立时收回药丸,有人终于急了,一些本身就不太信得过慕容怜的贵胄站出来,他们豁了出去,指着慕容怜便骂道:“你发什么疯?” “慕容怜!你这人一贯骄奢淫逸,自己烂到骨子里想抽个浮生若梦,竟还栽到君上头上,何其无耻!” “他不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么?当年他在学宫里是使了怎样卑劣的花招才在竞师大会上赢过羲和君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而有些人听到这句话,则把目光投向了墨熄:“你说是吧,羲和君?” 墨熄却并没有应和,这些人吵吵嚷嚷,他却一直在蹙着眉头在盯着姜拂黎看。 众人疑惑道:“羲和君……?” 墨熄依旧不说话,而就在他们以为墨熄不打算表态了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 他对姜拂黎说:“姜药师,慕容怜烟枪里究竟是不是填有大量镇心草,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你为何不当场验一验呢?” 慕容怜回头瞪他:“墨熄你什么意思?这姓姜的根本就是慕容玄的走狗!你让他来验我?” 墨熄却道:“姜药师在重华开了那么多年坐医堂,我倒觉得他未必如你所言。” “姓墨的,你——” 就连顾茫也拉他,小声道:“墨熄,你这样做不对……” 但墨熄却轻挣开顾茫的手,径自走到慕容怜面前,抬手拿过了烟斗。在慕容怜愤怒的注视中,转手递给了姜拂黎:“姜药师请验吧。” 姜拂黎沉默片刻,接过那烟斗,从系着的烟袋里取出几缕烟丝,在掌中细细查看。 大殿的灯烛昏幽,时不时地因为风动而光影晃动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这里,看着姜拂黎仔细地查验慕容怜的烟草。 而也就是因为这样,墨熄终于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在姜拂黎抬头欲言的一瞬间,忽然凝出率然蛇鞭,一下子鞣鞭化剑,点在了姜拂黎的喉咙口。 众臣不知为何陡生此变,惊道:“羲和君?!” “这、这……” 姜拂黎亦是眯起杏眼,问道:“羲和君,你这是何意?” 墨熄冷冷道:“姜药师。你左眼不是夜盲吗?” 众人:“!!” 是、是啊……姜拂黎不是一只眼睛夜里瞧不见东西的吗?! 墨熄森然道:“姜药师,你从前一到晚上就要佩戴琉璃单镜才能视物,如今你是打算告诉我,你是多年夜盲忽然就痊愈了。还是打算告诉我——” 他顿了顿,声线冷得掉冰渣。 “你根本就不是姜拂黎?” 群臣闻之瑟然,的确如此,姜拂黎是有夜盲症的,而且那夜盲症的状况十分特殊,哪怕灯烛再亮,只要一到夜晚,他的左眼必然看不清东西,必须戴上单片琉璃镜才能正常行动。 姜拂黎脸色微变,片刻之后道:“姜某云游四方,医好了自己的疾病又有什么奇怪,难道还要特意支会羲和君一声不成?” 他虽如此争辩,但众人俱是疑窦不减。姜拂黎来重华已经那么多年,夜盲症一直就没有好过,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痊愈? 可墨熄却道:“哦?那真是要恭喜姜药师了。” 姜拂黎拂袖,冷哼一声。 “只是有件事,我仍是想请教一下姜药师。药师之前给顾茫看病,说曾有一病人类似顾茫,肩上有一印记——不知姜药师可记得那印记是什么模样?” “……” 大殿内寂静如死,唯有水滴漏声流淌回荡着。 墨熄等了良久,不见他答,冷淡道:“你真是好大的忘性。” 这般蹊跷对话之下,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向姜拂黎询问一些往日里只有他们与姜药师知晓的事情,姜拂黎在这一众人的逼问之下脸色越来越差。墨熄的率然剑仍抵着他的喉尖,能感觉姜拂黎的灵流波动在这一片混乱中越来越不稳,甚至趋近于…… 暴虐。 墨熄蓦地一凛,回剑后掠,厉声道:“当心!” 有人反应迟缓,避之不及,墨熄落地瞬间抬手落下重重结界,几乎就在同时,“姜拂黎”站着的那个位置迸溅出耀眼刺目的银光,强烈的灵流如同塞外朔风猛地卷起,砸在结界壁上,发出骇然的砰砰巨响。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怪物……是怪物!” 一声令众栗然的啸叫从白光的核心内撕裂而出,穿透屋瓦,直通霄汉!那恶兽的嘶鸣饱含着浑厚的灵力,一些修为浅弱的,或者年高体迈的人直觉地胸肋震颤,有些颓然倒地,有些则直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慕容怜亦是唇角渗血,他慢慢地退到墨熄和顾茫身边,先看了顾茫一眼,正对上顾茫湛蓝的眼睛,不由有些尴尬,又转开视线去看墨熄,皱眉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墨熄盯着白色旋流里的那一团越来越清晰的影子,说道:“应当是我们替他捕回来的血魔兽残魂。” 话音刚落,好像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大风卷地,狂流爆散,只听得“砰”地一声轰鸣巨响,金銮殿的顶瓦被捅了个大窟窿,宫人惊叫避让,泥沙般簌簌下落的狂流中,那道白光从屋顶冲出,于昏黑的夜空下化作一只须髯雄浑,目若金鼓的庞然巨兽! 但见它鹰喙犬身,羽翼鹏张,所过之处风雷电涌,空中已响起闷雷重声。它睨下眼珠,幽蓝色的巨瞳就像两面华光漫照的宝镜,透过破损的檐瓦,映照着下面那些面色各异的赴宴之人。 有人失声尖叫道:“是、是降雨的那个魔兽!!” “它不是燎国的恶兽吗?!!” 可更多人反应过来了——他们回头,眼中布满惊疑骇然的血丝,以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向王座上那个男人。 重华君上慕容辰,依旧像从前任何时候那样,极是镇定且冷淡地坐在高位,魔兽搅起的风云落下的电光在他幽黑的瞳仁里明灭,他森森然看着众臣,嘴唇竟是带着一丝讽笑的。 有人反应了过来,颤声问:“难道是……是您?” “君上……” “慕容辰!重华之前的那场魔雨原来是你降的!?根本和燎国没有关系!是你想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服下你的‘驱魔药’!这、这只恶兽是你炼育的!!!” 诘问声如潮似海,君上微微一笑,苍白而英俊的脸上是一种压抑着的疯狂。 他十指交叠,淡道:“孤给过你们机会,盼着你们乖乖听话,驯顺俯首。孤等了你们许多年,是你们自己不珍惜,便休怪孤武断专绝。” “慕容辰!!你疯了?!!燎国尚且是用黑魔法咒对抗外人,你身为一国主君,只为了让臣民服从于你,不惜炼就魔兽戕害自己的邦国百姓,骗文武吃下你的药,往你一环扣一环的陷阱里钻?!你——你何其恶毒!枉为人君!!” 陡然间这一重真相哗地浮出水面,在场所有的贵胄也好,要员也罢,哪怕从前再是窝囊,也禁不住怒火中烧,目眦俱裂。 “昏君!” “禽兽不如!!” 慕容辰冷笑道:“怎么。诸位爱卿想要逼宫不成?” “你做了这样荒唐的事情,为一己之私,妄修诡道,害死百姓,你还想要安坐在这王位之上?” “慕容辰,你不配为君!” “孤配不配,难道是由你们说的么。”慕容辰嗤笑一声,舔了舔嘴唇,鹰视狼顾之相,“想要改天换地,也不看看你们这群废物脓包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指尖一抬,沉声道:“净尘,诸臣难训,诛杀反贼!” 被他用血魔残魂重新炼化的这只异兽于夜空中发出一声嘶鸣,霎时间云气聚合,飞沙走石,电光狂涌中,它猛地化作万道剑光,朝着大殿劈刺落下!! 一时间只听得破碎震响,砖瓦飞溅,无数剑光如同冰雹砸落,底下的修士们仓皇愤怒间,纷纷打开结界自保相抗。可那血魔兽实在太过凶悍,哪怕只是一片残魂所重新炼就的异兽,依然锐不可当。 “爹!!” “主上!” 变数生的太快了,有的老贵族平日里四体不勤,疏于修炼,这一瞬间根本应对不能,竟直接被血魔剑气贯穿,暴死于金殿之上。大殿内顿时一片哀声,惨叫不绝。 “开结界!快开结界!” “谁来救救我爹……呜呜呜……” “这妖魔太厉害,我撑不住了……” 瓦砾往下落着,剑光往下坠,逃无可逃。有个随着父亲来的小孩儿坐在尸首旁边,眼见着就要被第二波剑雨刺杀,顾茫忽然自结界里冲出去—— 慕容怜一惊:“喂!你不要命啊!” 谁知顾茫灵力虽损,身法却没有落下,他一把抱起孩子,迅速回掠,也就是在他避闪进墨熄的结界阵中时,魔兽净尘展开了第二次剑雨击杀。那孩子运气好,是得救了,但是更多人却没有这么好运。 净尘的第二次攻势比第一次更狠更凶,又有不少人抵挡不住,防御结界破裂,而后鲜血四溅,死不阖目。 血雨腥风之中,墨熄转头看向君上。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屠杀,重华之君慕容辰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这样的情形已经在他脑海里演练了千百次,又好像众人于他而言就真的如竹武士般,只是些随意可丢可弃的棋子。重淬魔兽净尘还在掀起更多的伤亡之势,墨熄掌中蓝光凝聚,盯着君上,厉声下令道: “吞天——召来!” 权杖伴随着鲸啸破空而出,一展成通体流光的强悍神武。 吞天之鲸显形,巨尾甩动腾跃,天然便成一道笼罩了整座金銮大殿的屏障,而净尘竟像是很忌惮这吞天之灵似的,无数剑光倏地收回,重新于高空聚成鹰翅犬身的原型。它嘶叫着,朝吞天巨鲸的幻体不住发出威胁低吼,却在云霄之上腾跳,不敢轻易应战。 在墨熄的吞天护佑之下,殿内诸人暂得喘息,他们有人颓然倒地喘息,有人则泪痕交织地扑向自己的亲眷,更有人恨意迭生,径直就想不管不顾冲上去去杀了慕容辰。 “慕容辰!!!” “爹……呜呜啊啊啊!爹啊!” 可让人不安的是,明明在这样的局势逆转之下,慕容辰却没有什么畏惧,也没有什么惊讶,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转动眼珠,将目光落在了墨熄身上。片刻,唇角研开一个幽幽的笑。 慕容怜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我笑羲和君确实是好能耐,自幼便是天赋异禀,吞天之力,当真教人羡慕。”慕容辰慢悠悠地。 “倒是你啊,慕容怜,你怎么不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你以为你会是孤第一个拿来做傀儡试炼的人吗?不,只有那种没有把握、尝试用的黑魔之毒,我才会用在你身上。” “在拿你试炼之前,孤拥有着唯一一颗沉棠当年留下来的丹药,乃是以魔族八苦长恨花的花种所炼,孤用它制成了能够蛰伏于人心长久不被发现的傀儡丹——绝无仅有的一颗。孤十年前就选定了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把药蛰藏在他体内。如若遭遇到今日不测,孤就会唤醒那颗药,让他立即失去自我,为孤效力。” “……” 猛地一股砭骨寒意从脚底窜将上来淹及全身。 “你觉得孤会把它用给谁?”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又惊又恐地落到了墨熄那一边,就连墨熄自己的脸色也变了。 慕容辰依旧从容不迫地高坐于王位之上,淡道:“这本是孤最坏的打算,没成想最后还是得这么做。” 他说着,一抬指尖,倏地燃起一丛火焰。 幽光跳跃在他的黑瞳深处,君上盯向护着大殿诸人的墨熄,唇齿轻扣,道出四个字来:“傀儡丹,散!” 181、我保护你 随着君上这一声令下,众人皆是栗然,唯独顾茫心智有损,不知具体是什么状况,但他瞧见这个事态也明白了应当是与墨熄有关。 他本能地怕墨熄受伤,却又不知该做什么,本能间就这样扑拦在墨熄身前,替他挡住不清楚会从哪里而来的危险。 而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全都散在边缘,戚戚然以求自保。也无怪乎他们如此,谁都知道墨熄的实力有多可怕,一旦被君上操控,后果会是如何的不堪设想。他们与墨熄没有太深的情意,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冲上去护着墨熄,作那无用之举? 墨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早已被君上种下过傀儡丹,颅内嗡鸣之间,他一把将顾茫推了开去。顾茫只睁着透蓝的眼睛望着他,怎么也不肯动。墨熄厉声道:“慕容怜!把他带走!” “不走。” 顾茫一下挣脱了慕容怜的手:“我保护你。” “……” 墨熄眼眶陡地湿润,不再看他,而是对慕容怜道:“带走。” 君上见此情景只是冷笑,他指尖的操纵魔火已点至沸热,咒诀默念,在最后忽然合指—— 墨熄推开顾茫:“走啊!” 瞬息间光华刺目,映亮君上成竹在胸的脸。 “入心。” 那华光猛地爆溅,散作无数光点飞散空中,继而尽数涌向墨熄胸口。顾茫急得不得了,笨拙得像赶虫子般替他赶着,可是又哪里有用?光点穿过顾茫的掌心,无法阻拦地朝着墨熄方向聚拢。 顾茫都快急哭了:“墨熄……” 慕容怜见情况越来越不妙,只怕墨熄体内被种下的傀儡丸很快就会发作,紧紧攥住顾茫的衣袖,将他拽开去,厉声道:“你做什么都没用的!傀儡丸是用魔种八苦长恨花做的药引,除非献出灵核力,花上好几个时辰,不然谁都解它不掉!快走啊!” 慕容辰眉眼尽是嘲讽,淡道:“想走,已经太迟啦。” 那些火种一般的细碎光点已全部聚拢到了墨熄体内,墨熄咬牙,最后看了顾茫一眼,闭上眼睛,低声对吞天道:“……弑主!” 慕容怜闻此骤惊!猛抬头看着他。他知道墨熄这是在对吞天下令,一旦自己失去理智,便让吞天立即诛杀宿主! “火球儿……” 墨熄抬眼看向慕容怜:“带顾茫走。” 于此同时,慕容辰指尖一点,说道:“听令!” 白光一下子绚灿到了极致,吞天于九霄夜空不安游曳,似乎准备随时俯冲而下,卷起的滚滚灵流令人几乎无法睁眼,光芒越来越强,越来越烈。 顾茫看着被光束所裹挟的墨熄,看着墨熄苍白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失了控地:“墨熄!!” “不要过去——!” 可就在这挣扎间,忽然那团白光像是失了控,砰然散去,重新化作点点光辉,飘散空中。 慕容辰蓦地睁大眼睛。 其余人也愕然:“怎、怎么回事……” 本要席卷墨熄神智的白光流萤一般飘飞,到了最后…… 点点滴滴,倏然熄灭。 金銮殿内众人俱寂,灯影轻晃,墨熄自己亦是不知所以地重新抬起眼,手抚于胸前——他竟没有如预想中的失去理智,成为慕容辰的傀儡? 是慕容辰早年炼制的药失了效用? 还是…… 慕容辰蓦地站起,桌几侧掀杯盏碎裂,他面目豹变镇定不复,那眼神充满了震愕、愤怒、以及不可思议。他银牙咬碎,声音仿佛从齿缝里被撕成了碎片然后震落成灰:“怎么可能?孤当年——孤当年明明是亲眼看着你服下的——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雷霆般的暴怒里,忽听得一声轻轻叹息。 那声叹息却不是殿内的任何一个人发出来的,众人寻声望去,见得破败损毁的朱漆大门外,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 她披着一件薄薄的黑底金边披肩,一头墨玉长发在脑后绾束成髻。铅华未饰,只戴着一只金色的发扣,便算是缀饰。 慕容辰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睛:“……是……你?!”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重华的戒定慧三君子之一,亦是重华的公主——慕容梦泽。 一股愤怒涌遍身周,慕容辰陡然明白过来,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目眦欲裂,眼白血色如蛛丝,厉喝道:“你竟敢——你竟然背叛孤!!” 梦泽面色清寡,看不出是怜悯还是悲伤,她摇了摇头:“是你做的太过了,王兄。” 她款步入内,颦眉望着慕容辰:“我早劝你收手的。是你自己不听——甚至还做到这样决绝的地步。慕容辰,这重华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怎么到此刻还是不醒呢?” 说着,她走到了慕容怜身边站定。 这显然已经意味着梦泽在这场争斗之中选择了站在慕容怜这一边,而不是她的另一个哥哥慕容辰身旁。慕容辰紧盯着他们俩,当年卜筮所说的“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愈发在他耳畔隆隆回荡,慕容怜……慕容怜……初是装作招摇纨绔,后又装作堕落糜烂——他真的是小看了他这个旁系兄弟! 慕容怜扫了梦泽两眼:“不是去汤泉宫了?我以为你赶不回来。” 梦泽淡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她与慕容怜这番熟稔自然的对话,更是让慕容辰寒毛倒竖,怒焰腾张。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眯起眼睛:“慕容梦泽……你暗中帮了他多久了?” 梦泽还未答话,慕容怜就懒洋洋道:“也没太久吧,她本来也没打算向着我。你好歹是重华国君嘛,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之前一直听你命令,在暗中监视着我。后来吧,你发现我打算把一些秘密和顾茫说了,心中着急,你就派人在河滩边暗杀我——慕容辰,这当真是你走的最失败的一步棋。” “你觉得梦泽会乐意见到你杀了我吗?她只会觉得是她自己报信之过。所以那之后,巡逻的修士将我救回,你让神农台的长老用药将我拖死,不好好医治,可她却一直在暗中帮我调换药引,使我活命。” 慕容怜说着,淡淡笑了一下:“不然我可能早就已经如你所愿,‘不治身亡’了。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这些话。” “……好……好!” 慕容辰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半晌咬牙道:“慕容梦泽,孤当真是……白信了你!白宠了你!你到最后,竟这样帮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要帮任何人。”慕容梦泽道,“我只做对得起我自己,也对得起重华的事。” 慕容辰仰头哈地一声嗤笑:“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重华?”眼神陡地凶狠如食腐之鹫,“慕容梦泽,你帮着旁戚对付你亲兄长,你对得起你自己?你食君俸禄,受君器重,却与外人逼宫主君,你对得起重华?” 哗地拂袖,黑金衣袍猎猎招张:“天大的笑话!” 梦泽平静道:“辰哥,若非你太过决绝,我又何至于此。自你继位以来,你一直想着排除异己,绝灭懦夫与小人。但是怎么可能?只要是条命,哪怕是牲畜,都会有自己的私心私欲,自己的万千念头……” 慕容辰怒道:“但那是错的!!” “我没说那是对的。”梦泽沉和地望着他,“软弱、争斗、贪婪、嫉妒,这些怎么可能会是对的?只是你我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人之念,也永远无法绝去人之本性。你与其想着怎么样让那些各怀私欲的群臣都对你俯首帖耳,不如想着你自己怎样做好贤君良王,去引着他们往更敞亮的路上走,而不是指望着所有人都变成傀儡泥塑,不听你话你就一颗丹药喂下去。辰哥,怜哥从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错,当整个重华只剩下一个声音的时候,那才是这个邦国的末路。” “从前?”慕容辰冷笑道,“这么说,你果然是两面三刀,一边在替我做事,一边又与慕容怜为谋……慕容梦泽,作为重华三君子之一,你便是这样无愧于心的?” 梦泽沉默一会儿,她原本似乎是厌倦于争辩,不愿与慕容辰细究此节,但在慕容辰的咄咄相逼下,她最终还是抬眼说道:“作为重华的人,我不能再看你这样一错再错。我也不忍心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与伤及你的手足同袍,你的忠臣与战将。” “多年之前,你把傀儡丸投在墨大哥的杯盏里,让他成为随时等你唤醒的杀人利器。再后来,你又设计让顾茫走上叛国之路,成为你的密探,你找出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别无选择地为你搜罗情报,为你铺路。” 慕容梦泽的声音不响,但金殿内每个人都在聆神而听。 有人听到这里,不由地惊道:“顾茫是密探?他、他难道不是叛贼……” 慕容梦泽道:“他不是。” “这……” “凤鸣山一役,只是君上为了给自己萃选出一位能够忍辱负重的探子。为了得到这个探子,君上以江夜雪的秘法将陆展星暂时控制,令他铸成斩杀来使,阵前失德的大错。” “陆展星当年是被控制的?!” “不错。”慕容梦泽继续道,“被炼化不完全的珍珑棋子所控。陆展星含冤入狱后,顾茫被逼入绝境,而君上便在此刻给了他密令,让他前往燎国诈降,成为埋伏在燎国的探子,不断地向重华提供谍报与黑魔秘术。” 这实在是太令人惊愕了,若是平时有谁对满朝贵胄说这番话,只会被嘲作疯子,可是金銮殿上刚经过一番劫难,死的死,伤的伤,魔兽净尘仍在顶空盘旋嘶吼,只因有吞天之鲸的护佑,它才一时不敢上前。 所以这时候,梦泽的内容虽然匪夷所思,可他们却没有不信。 慕容辰则于王座之上,他武力并不及在场诸位,净尘亦被隔绝于殿外,一时无法阻止梦泽之言,只能恻侧盯着她,似乎在思忖当如何使她的言语不堪一击,又似乎只是在想应当如何将她撕成碎片拆做残渣。 他曾是那么信任她……唯一的,他自认为可以放心的亲人,他的亲妹妹…… 最后将他的罪行悉数收罗,和盘托出的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竟会是她!!! 慕容辰不禁冷笑起来。 有人扬声道:“可既是这样,顾茫也是助纣为虐!他帮着君……帮着慕容辰搜罗黑魔禁术,为的是什么好处?是许他回来升官发财,还是许他无数金银财宝?” 墨熄被触怒了,厉声道:“他为的是七万座碑和一个清平世道。什么升官发财金银财宝,顾茫回来已经那么久了,他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你不知道?!” “……” 梦泽见墨熄震怒,抬手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说:“当年君上劝顾茫入燎,并未告诉顾茫自己真正的目的。顾茫领命之后,以为是君上是一心为了应对燎国,为了知己知彼,研究破解之道,所以才一直为重华传递着情报。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受了利用,但他当时并未想过君上私心至此。” 那人道:“所以……顾茫根本不知道慕容辰是为了将黑魔咒据为己用,甚至用黑魔咒控制群臣之心?” “是。他并不知情。” 然而这个时候,慕容怜却忽然说了句。 “不,这一节梦泽你说错了。君上想用黑魔法术害自己的臣民……这件事,顾茫只是一开始不知道而已,到后来,他其实是完全知情的。” 墨熄闻言长眉蹙压:“如何可能?他若知道,早会与重华通风报信。” 慕容怜却摇了摇头:“他无法报信。报信也阻止不了什么,反而会白白捐了君上对他的信任。但他确实很早就知情了。 顿了顿,他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对墨熄慢慢说道:“火球儿,早在洞庭水战,顾茫刺杀你之前,他已经发现了我们这位君上的真正野心。帝国的神坛猛兽,不是个一直被利用的傻子。” 182、顾茫的安排 “帝国的神坛猛兽,不是个一直被利用的傻子。” 梦泽听到此处,低低啊了一声,吃惊道:“他在洞庭水战的时候就知道了?” “是。” “那,那难道……难道他当时刺伤墨大哥,又不阻我将重伤的他带走,是刻意为了让我发现墨大哥的灵核已经被傀儡丹所侵蚀?” 慕容怜点头道:“多半如此。” 梦泽喃喃:“我当时正是因为要给墨大哥疗灵核之伤,所以才能够觉察到墨大哥中了傀儡丹,于是便用尽方法将它剥离了,但我没有把这件事禀奏给君上,我心中觉得蹊跷,后来几经查探,我才知道是君上密谋所为……” 她转头瞧着此刻浑然不知所谓的顾茫,脸色微白:“原来那时候,你……你竟是故意的……” 顾茫听到她说自己,懵懵的:“什么?什么故意的?” 墨熄摇头道:“不可能。我曾读过顾茫与君上的书信,五年来他一直在与君上传递情报,他若是知情,又为何会愿意继续为君上献上黑魔咒语?” “那火球儿你有没有觉得,顾茫前期给君上的书信里附着大量关于燎国黑魔咒的施展秘诀。而到了后期,却常常只提供军情与国情的密报,却极少谈论黑魔之术?” “……” 慕容怜这样一讲,墨熄回想当时看的那些书信,竟果真如此。 慕容怜道:“顾茫很清楚,如果自己暴露了,慕容辰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灭口,或者直接将他这枚棋子放弃,然后令找他人继续前往燎国搜罗秘术。所以他尽管已知道慕容辰是个怎么样的人,却还一直隐忍着,按往常那样给君上修书写信。” “只是打那之后,他就很注意,他给君上的信极少谈及黑魔之术,就算谈了,也只写一些看似很机密,其实派不上太大用场的东西。” 墨熄:“……你又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慕容怜往烟袋里填入烟丝,点着了,凑进唇边抽了一口,在呼出的淡青色烟雾之中,他沉声道:“因为这些话,是顾茫亲口对我说的。” 墨熄脸色骤变,“什么时候……” “在他被作为议和礼送回城的前一天。” “!” 慕容怜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慢慢地说道:“……不用太惊讶,君上曾经把处置顾茫一事交由我掌管。所以在他回城前一天,我就自己出了城去,我私下里见过他。” “在他返程途中?” “在他返程途中,就在凫水边上。” “……” “人人都以为,顾茫是被燎国挖空了所有的记忆,打碎了灵核,又抽空了两魄,所以才变成当时那个鬼样子。”慕容怜顿了顿,“其实不是的。” “燎国确实为了防止顾茫泄密,摧毁了他的神识,但他们并没有毁掉那些与燎国机密无关的记忆。所以,其一,顾茫的所有记忆不是燎国毁去的。” 群臣悚然:“什么?!” “竟不是燎国?!” “不错。其二,都说顾茫的那两魄是被燎国抽走的,这一点也是假的。顾茫的魂魄不是被任何人抽走,而是被他自己拿出来挪做了它用。是他自行捐出,与燎国没有任何干系。” 这句话比前一句还要令人震愕,若说前一句只是涟漪,这一句却成了巨浪。 墨熄后退一步,本就淡薄的嘴唇更是血色全无:“怎么……可能?他这是为什么……” “他是为什么这么做,君上应当是最清楚了的。”慕容怜瞥了慕容辰一眼,“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还有第三件事要谈——” “其三,顾茫最终的记忆丧失地是在凫水之畔,他所有回忆的抹去,其实全都是拜我们这位重华国君所赐!” 慕容辰目光如鹫:“慕容怜,你要妖言惑众到什么时候?!” 慕容怜淡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之前想要暗杀我,也是这个缘故。没有办法,谁让当年被你派去赐他忘忧散的人……” 慕容怜顿了顿,抬起桃花眼道:“就是我呢。” 慕容辰:“……” “我一直视顾茫为眼中钉肉中刺,知他叛国之后,倍感耻辱,认为他给望舒府蒙羞,恨不能得而诛之。当时君上看出了我的心态,秘密召我来到殿前,告诉我——顾茫其实并不是叛国,而是个密探。” 梦泽轻声道:“你知道了他的密探身份,又为何还会这般恨他?” “哪儿有这么简单。”慕容怜冷笑道,“君上告诉我,顾茫当年是以密探身份出去的,但卧底卧到了一半,顾茫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功成回国之后,让君上助他成为望舒府之主。” “……顾茫断不会提这样的价码。” “但我当时怎么知道。”慕容怜翻了个白眼,“君上抓准了我的戒心,便对我说,他并没有答应顾茫的这个条件。顾茫取我而代之的要求被君上拒绝,心生怨恨,最后假叛成了真叛,后来一直在替燎国卖命,以此报复重华。” 重华是个人都知道慕容怜从前将顾茫欺负得很惨,君上编造谎言,说顾茫心生歹意,想要借着邀功的机会将昔日之主拉下马,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而作为望舒府的当家,慕容怜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心境? 慕容怜道:“我听闻此事,自是愤怒。但又觉得蹊跷,既然顾茫已成了真叛国,燎国又为何要把他作为议和礼送回来?” 墨熄看了君上一眼,问慕容怜道:“他怎么说。” “滴水不漏。说是他容不得顾茫如此行径,于是秘密修书给了燎国的主君,告诉燎君顾茫原本赴燎时的身份,并说顾茫曾经窃取了诸多燎国机密献与重华。燎国遂觉得此人两面三刀,心术极其不正,不可继续留用,所以将他送回。” 慕容怜又抽了一口浮生若梦,接着说道:“慕容辰当时告诉我,顾茫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燎国还未动手抓他时,他便已经感知到了他们的意图。为求自保,顾茫曾修书给君上,说自己已经摸清了燎国孕炼血魔兽的密室,并且在里面看到了血魔兽的幼兽。他愿以魂魄之力将它的力量封印,秘密带回献于君前,只望能饶其不死。” “我当时完全信了他的话,对顾茫厌弃到了极致。气愤之下,我质问君上,难道我们就要这样答应这个叛贼的要求?” “君上答我说,顾茫受过了黑魔重淬,若是贸然杀死,不知会化作什么前所未见的妖邪,断不可以如此而为之。所以他确实是答应了顾茫的提议,而他要我做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他要我趁着押送顾茫的列队还未进城,前去密见此人,要他交出封印了血魔兽力量的魂盒。” 墨熄问:“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他给了我一颗药丸,说顾茫出身贫寒而至高位,可知其生性何其狡诈。虽顾及黑魔异变,不能将他杀害,但若是由着他神智清明,他定会与身边之人……狱卒、看守,等等,设法造谣。以顾茫的口舌,什么都可能造的出来,所以一定要让他神识尽毁,记忆全失——这颗药丸就是为此而炼的。他令我得到顾茫献上的血魔兽魂盒后,就立刻把丹药给他服下。” 墨熄听着,指尖深陷入掌,随着过往的件件真相浮出水面,君上曾经吐出的蛛丝脉络清晰可见,犹如一张天罗地网,将他们笼在中间。 墨熄低声道:“可你见到顾茫之后,顾茫不曾告知你真相么……” “他确实说了几句。让我不要太过相信君上之类的。但你觉得我那时候会信谁?” “……” “更何况,我当时见到顾茫的时候,许是负责押送他的看守对他动了私刑,他的神智很模糊,胸口有一道新鲜的伤疤,还在往外淌着血,他根本没有力气和我说太多的话,就已昏了过去。” 慕容怜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当时确实有一件事令我觉得蹊跷,那就是他除了把封印着血魔兽力量的魂盒给我,还给了我另外一件东西,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保存好,然后找机会销毁掉,且此事绝不能让君上知晓。” 慕容梦泽问道:“他给了你什么?” 慕容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瞧向高座之上的慕容辰。 “君上,你煞费苦心地让墨熄从大泽城再给你带来一片血魔兽残魂,才能炼出你这只长着鸟嘴狗身的怪物,想必是顾茫当年献给你的血魔兽力量魂盒,你打了这么多年还没打开吧?” 他说着,嗤笑道:“知道你为何打不开吗?” 慕容辰到了此刻,亦知再装也无用,因此森冷道:“为何。” 慕容怜吐出烟霭,淡道:“因为顾茫当年用自己一缕魂魄铸就的魂盒与别不同。他自己做了整调,打开它,需要一把钥匙。” 梦泽惊道:“那就是顾茫当年要你保存的东西?” “不错。”慕容怜道,“当时我留了个心眼,这件事与谁都没有提过。” 慕容怜说到这里,几乎是有些冰冷地看向慕容辰。 “君上苦心孤诣得来的魂盒竟然打不开,想必是钻研了许久也不得门道。也幸亏我天性多疑,亦知你为人奸滑,到底没全信你。否则只怕顾茫回城那一年,你就该将重华的人全部洗作木雕傀儡了。” 慕容辰银牙紧咬,盯着他,陡地爆出一串戾然长笑。 “慕容怜……慕容怜,原来你当初既不信我,也不信顾茫……哈哈哈哈……!” 慕容怜无所谓道:“是啊。” “那你这辈子究竟相信过谁?!” 慕容怜淡道:“我和你一样,慕容辰。我们俩都是那种人——谁也不信,唯独信自己。” 他说着,眼神淡漠而疏离:“你的闹剧也该收场了。放下你一统九州的大梦吧,我早已把顾茫给我的钥匙毁了。” 慕容辰笑声不止,久久盘旋后,双目赤红地盯向慕容怜。而后视线一个一个人逡巡过去,从墨熄,到顾茫,到慕容梦泽……乃至群臣。 最后他眼神犹如厉鬼,森森然道:“慕容怜,你以为孤钻研了那么多年,当真没有得到第二种解法,可以打开顾茫封印的力量魂盒吗?” 183、疯魔 慕容怜闻言,倒是不以为意,反而近乎嘲讽地笑了起来:“君上若要真有这本事,何苦还要去大泽城将血魔兽的一缕残魂夺回来?” “更何况燎国已经重新饲育出一只新的血魔兽,唯独缺了一片魂与力量之源而已。君上若是此刻设法打开魂盒,自己得不到什么,只会让燎国的那只魔兽力量激增,浴火重生。” 顿了顿,慕容怜道:“替人做嫁衣,你可不会这么蠢吧。” “那要看孤是替谁做的嫁衣了。”慕容辰的目光犹如两池浸淬着剧毒的水,狠戾道,“慕容怜,你是知道我的,比起外敌,孤一贯更恨家贼。” 慕容怜神情微动——是啊,他们这个君上,自幼就活在诅咒的阴影中,对身边的人不无警惕,他的獠牙上更多沾染的是手足同袍的血,甚至疯狂到想要用黑魔咒控制群臣,让人人对他俯首听令。 但他之前并不认为慕容辰能将整个重华的安危不放在眼里。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此刻他看慕容辰的神情,竟是仇恨压过了理智,一派鱼死网破之态,不禁陡地心惊。 只是慕容怜面上仍不多变,沉冷道:“你待如何?” “这句话应当孤来问你吧。”慕容辰恨道,“你隐藏野心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今日之变,你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哗地扬袖指向王座,“取代孤的位置,成为重华主君?” 慕容怜漠然道:“我还真没想过。我觉得你那位置特别傻,和个神龛似的,而我一点儿也不想当泥像。” 慕容辰却道:“有谁信。” 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悬空一握,厉声道:“封印,阵开——!” 随着他这一声暴喝,大殿外忽然传来隆隆轰鸣。群臣悚然望去,透过破损的墙垣与敞开的窗,可以看到重华王宫内最高的建筑——黄金台。那里正爆散着强烈金光,一张硕大无朋的封印阵法在顶巅浮现,呈五芒星状,正不断旋转,灵焰腾张。 霎时间风云四起,摧枯拉朽。黄金台四周的草木被劲风席卷着倒伏翻飞,那座意味着重华之臣无限荣光的高台,整个帝都都能看到的问贤地,笼罩在一片沙石漫天,尘土飞扬之中。随着金光渐炽,封印洞开,一只仅有巴掌大,却散发着耀眼光辉的盒子从山体的裂缝之中飞转上升,悬于高天。 梦泽喃喃道:“这就是……顾帅当年以自己一片魂魄铸就的魂盒……” 她方说完这句话,就听得身后一声闷哼,紧接着是扑通跪地的声音。梦泽回头,发现顾茫已经摔倒在了地上,竟是口吐鲜血。 墨熄立刻扶住他,焦急道:“你怎么了?” “我……”顾茫似乎想说什么,可他一抬眼去看那遥远空中的魂盒,就又哇地一声呛出一口淤血,竟无力再说什么,径自昏迷在了墨熄怀里。 “顾茫!” 梦泽是药修,她道:“顾帅是受了魂盒封印解除的影响,这盒子是他缺少的两魄其中的一魄,他一时承受不了它的魂力,不碍事的。” 顿了顿,她又睁大眼睛道:“啊!若是能将魂盒夺下,重新炼入他体内,那他的魂魄多少就修复了一些——” 话未说完,就听得君上阴冷道:“你想都别想。” 慕容怜厉声道:“慕容辰。我无意夺你之位,你最好也给我清醒点,别再做什么疯事!” 慕容辰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确实是不用夺位,孤若觉得今日之后自己还能稳坐在这主君位置,孤恐怕就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 “自古阶下之君会是什么下场,孤自然十分清楚。与其看你踩着我的肩膀登顶人极,不如孤亲自将这些东西都毁了。” 慕容怜怒道:“慕容辰!重华是母邦,你竟敢因自己一己之忧,不惜让虎视狼顾的燎国得到血魔兽战力?你他娘的很清楚血魔兽一旦重新降世会是什么后果!你一人落马,就要整个重华乃至九州来为你葬吗?!” 岂料慕容辰却薄溜溜地阴笑道:“为何不行。” “!” 愤怒如潮似海涌将上来。哪怕在场的有些人平素里再是尸位素餐,再是浑噩度日,听到他凉薄至此的话,也忍不住热血上涌,一时间吝责之声不绝于耳。 “慕容辰!你这个人面兽心之辈!” “你还敢说旁人自私,这世上最自私最冷血的疯子恐怕就是你!” “刻薄寡恩!误尽忠良!” “你当不成君王,就要引狼入室,让整个九州生灵涂炭?!” 慕容辰陡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不就是这样吗?!整个九州,整个重华,若我不为君,不称帝,与我又有何干?!” “你——!” “在我身居东宫,前途未明的时候,在我被父君意废,地位动摇的时候,在我未登君位那些年,哪怕在我当上君王之后,有谁真心实意站在我身边,为我思,为我谋,与我有情,忧我所忧?!!尔等向来视我为夺嫡对手,为太子,为君上,有谁把我当慕容辰看过?谁在乎我本身怎么想?!” “就连我父亲,也是一听闻我身染疾病,便要废我太子位,他有没有想过一个被废的太子,在他殡天之后会是什么后果!” 慕容怜却忽然道:“你以为他没有想过?他曾密诏我于病榻前,告诉我,若是立我为储,我一定要好好待你。因为你的寒疾正是因他而起,他心中有愧!” 慕容辰一怔,布着猩红血丝的眼瞳狰狞地大睁着。 随即怒道:“他惺惺作态而已!他连我患寒疾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他悔什么?愧什么?!”怫然拂袖,“孤立身于世,从来只有这王位支撑,九州天下重华众生,只与‘君上’有关,与‘慕容辰’无关!” “若我为君,自当为重华忧谋。但今日尔等逼宫,我将为奴,我便只是慕容辰。而慕容辰不欠这世道任何人情谊!”他不无恶毒地眯起眼睛,字句都在唇齿间磨碎作齑粉,“你说的对,我为了自己痛快。宁愿鱼死网破,损人不利己,引狼入室,献利燎国——我也断不会让你们逍遥!” “慕容辰,你简直是疯了!” 慕容辰冷笑道:“你瞧清楚了,孤这辈子死也只做君王,不为囚奴!”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合于胸前,顿时袍袖飘飞,猎猎翻滚。 慕容辰十指结印,竖眉喝道:“飞凰,解封!!!” 只听得一声凤鸟鸣叫似从大地肺腑穿来,慕容辰周身燃起汹汹烈火之光。他一跃而起,自屋顶的破陋之处跃上高空,那火焰裹卷着他,就像顾茫魔气暴走时解封妖狼之血一样,慕容辰浑身附着凤凰之光,灵流滚沸。 梦泽吃惊道:“他……他体内怎么也有魔兽之气?” 墨熄摇头:“他爆发的是仙兽之气。” “那是什么?” “老君上曾经想炼育仙兽,那仙兽的灵流失了控,通过老君上侵蚀到了他。使他拥有了这种力量。” 墨熄说罢,结印厉令:“吞天,拦住他!” 巨鲸灵体于高空发出啸叫,扬起尾鳍向慕容辰飞去。慕容辰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满腔仇恨,一心只想毁尽全局,不至狼狈为奴,他对同样盘桓在夜空中的净尘残魂喝道:“去战!” 净尘得了令,羽翼扑扇,朝着吞天杀去。 两只庞然大物在空中斗做一团,嘶吼之声几乎能将人的心肺震穿,漫天星斗已经失色了,它们厮杀时飞溅的灵流耀眼过白日,相撞处爆开的灵力更如瞬世之烟花,在苍穹底下轰然炸裂,散作无数碎片。 但这一回,谁也没有再躲避,或因愤怒,或因醒悟,或因别无选择,大殿内的修士们无论灵力低微,平日里是否蝇营狗苟,都在此刻施展各自法术,跃出金銮殿。他们有的襄助吞天与净尘厮斗,有的怒喝着追着慕容辰往黄金台方向追去,有的则去布知重华所有兵力,将这座城池从沉眠中唤醒。 长丰君气得到此刻仍在不住发抖,他发出一只只传音令,将真相飞散于重华街巷的角角落落。 军机署的一个从前人五人六的小公子在之前的斗战中失去了父亲,此时脸上还挂着泪,他正在安排羽林传讯:“调我们手下所有可调修士,护邦自守!” 神农台的长老是君上的狗腿,他见势不妙,想要偷溜,却被一柄刺刀抵住了腰。他一回头,正对上周鹤阴冷的眼神。 那长老忙道:“周兄,是、是我啊,你也知道的,我俩都是被君上逼的,我帮他害望舒君,你、你帮他炼血魔兽。” 周鹤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净尘我根本没有全心全意地在炼化,否则你以为它作为血魔兽的魂魄,会只有这一点威力?我根本不是君上的人。” “周兄……” 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周鹤已将刺刀“嗤”地一捅,没入对方肺部。 血染五指。 周鹤舔了舔嘴唇,在这血腥气里享受地眯了一会儿眼,而后猛地将刀抽出。神农台长老挣扎摇晃一番,瞪直着眼睛,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而他则抬起刺刀猎鹰,伸出软舌,在刀尖舔过…… 一时间战局骤开,法术的火光就像熔岩喷发,从王宫内部迅速滚流向整个重华。 墨熄于一团混乱中找到慕容怜,将昏迷的顾茫交给他:“照顾好他,我去阻止慕容辰。” 慕容怜还是颇为嫌弃地看了顾茫一眼,啧道:“我是一点儿也不想管他的死活,身为慕容家的人,把自己混成这副惨样。” 但说归说,还是把顾茫接了过来。 梦泽在旁边看了一眼在空中与数位贵胄元老交手的慕容辰,慕容辰解封之后力量强悍,那么多人围攻他也只是稍绊住了他的脚步,只见得慕容辰的凤凰幻影一击,离他太近的那些修士纷纷呕血倒下,从空中坠落。梦泽见状忧虑道:“恐怕追不上他了,他就要去黄金台同归于尽,用性命强毁魂盒……” 墨熄也知时间紧迫,没再与他们说什么,召出率然跃上梁脊,迅速追着慕容辰赶去。 184、复苏 天幕中,慕容辰与数十修士相战,不少人已身负重伤,无力缠斗追击。慕容辰召出自己的神武洞箫,凄声吹响,更多追截者无法承受这股灵流,落了下风。 他冷笑一声,凰羽招展朝着黄金台飞去,眼见着就要夺得魂盒,忽然间眼前轰然落下一道烈红色的火焰屏障。紧接着一圈烈火自高台边燃起,将整个黄金台包裹在内! 慕容辰回过头来,羽翼张弛,眯起眼睛:“羲和君……你也来阻孤?” 隔着飘扬的金红色星火,墨熄睨望着君上的脸庞。这个男人曾有千张面孔,或善或恶,或怒或慈,或许他这一生就是这样,活出了千面,却早已失却了自己本身的那张脸。 哪怕是此刻,慕容辰裹挟着昭彰的愤怒瞪视着他,也显得并不那么真实。 慕容辰从来都是“君上”,他并无法做回“自己”。 此人过去的种种欺骗,步步算计,此刻犹如走马灯般在墨熄脑海中一一闪过,墨熄的愤怒虽沉默,却压得极深,他甚至不想与君上再多废半句唇舌,只劈身向前,手中的率然蛇鞭犹如疾电游出,猛地抽向慕容辰心口。 慕容辰避闪不及,以凤凰羽翼相合,这才挡住了墨熄的蛇鞭。他咬牙道:“梦泽当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她竟将你的傀儡丹拔除……!” 他话未说完,率然便又是一道疾光闪过,直击于慕容辰腹肋。 墨熄冰冷道:“我与你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说罢足尖于空中阵法上一点,掠至高空,红光暴虐的蛇鞭当头劈下! 这一回慕容怜不敢再分神,他展翼闪躲,避开暴雨般的攻势,但他心里很清楚,和顾茫曾经使出的“孤狼解封”一样,修士解开体内的魔兽仙兽灵体,虽然能在短时内战力大涨,却也是孤注一掷之招。 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将无法再驭动仙兽之灵,而是会经络暴断,灵力全无——他必须在这转瞬间夺得魂盒,并用自己的灵魂与性命,将盒子强行震碎,放出逆世的血魔兽之力。 可是墨熄的实力实在太过强悍,慕容辰攻守进退间,竟觉得如此捉襟见肘。眼见着重华城内火光四起,来援的甲兵修士从王城的八方涌来,他们御剑时带出的兵刃银光汇聚一处,犹如逶迤长龙,指爪狰狞地向他游近,要将他吞没在这场哗变里。 墨熄率然化刃,森然道:“到此为止了。” 言毕寒光一闪,径直举剑朝慕容辰刺去。 也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风云涌动,紧接着浓云深处泛起一道白光,犹如利剑出匣,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雷霆自高空劈落。 “轰——!” 刺目的雷电光芒朝着黄金台覆压下去,须臾熄灭了墨熄环绕在高台周围的守护结界,之前还烧红了半边天的烈火转瞬成了一片焦土,只嘶嘶冒着青烟。而墨熄竟在同时脸色一白,既而一下子半跪在了结界云端。 慕容辰怎么也没料到忽然会生出这样的逆转,但片刻之后,他便反应过来了。他眯着瞳眸,喃喃道:“天劫之誓……” 混战之中,他们都忘了墨熄曾经向他立下过天劫之誓,发誓过一定会效忠重华,效忠君上。前半句墨熄未违,但后半句已在墨熄向他真正动了杀招的时候触了誓言,所以九天降劫,不但打碎了墨熄设下的结界,誓言还反噬了墨熄,令他顿受重伤。 墨熄跪跌俯首,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哈……”慕容辰盯着墨熄,半晌之后,抽动嘴角,森森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落到黄金台上方,赶在四面八方的援军到达之前,站在了流光溢彩的魂盒前。 君上的神情被恨意与疯狂扭曲到犹如鬼魅。 “火球儿,多亏你当年一心想护着你顾茫哥哥的残部,立下了天劫之誓。”他抬起手,悬于魂盒之上,脸庞在魂盒之光的照耀下苍白如鬼魅,“你最好记得,你本来是有能耐阻止孤的——是你当时的意气,才助孤将这个不肯驯服的国度推入地狱深处!” 墨熄挣扎着想要站起,哪怕最终遭雷劫化作残灰,也不可让慕容辰得到那个盒子。 可惜太迟了。 能在古老誓言的折磨下维持理智已经极不容易,何况墨熄竟想要逆天而扛。九天重云像是被触怒了,隐有嘶嘶雷霆又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俯冲而下,将这不知好歹的凡人撕作尘灰。 就在这时,慕容辰双手一合,上下相覆。 一道耀眼的金光直冲九霄,与天空涌动的风雷相斥相撞,刹那间虎啸龙吟,山河变色,仿佛数以百万的厉鬼要从地表之下破土而出,大地震动。 墨熄呛咳着冲破天劫之誓的禁锢,迎着那几乎可以化作万道利箭将人洞穿的大光辉向慕容辰袭去。 “你……绝不可以……” 但慕容辰已飞至高空。他挟着那封印了血魔兽之力的盒子,把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力尽数注入了盒中,顾茫用魂魄凝练的琉璃盒在他掌心里发出咯咯异响,慢慢地裂开缝隙。慕容辰仰头,发出夜枭般可怖的大笑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笑得如此恣意,毫无遮掩粉饰,不带任何谋划思虑。他纵声长笑,于飒飒狂风,遥遥高空中俯瞰这座困囿了他一生的都城,然后暴喝一声,将魂盒于掌中狠狠压落! 刹那间,碎片四散! 崩裂的魂盒中顷刻涌出瀚海狂流般可怖的黑魔灵力,朝着八荒四海方向乘奔御风,怒号着腾舞于苍穹寰宇。天空中瞬间星河不见,月影蒙尘,慕容辰这时候已经被吞纳成了近乎薄透的虚影,他眼中诅咒之光尽显,环视着这一切,声音虚渺而疯狂。 “看看吧,这就是你们做的选择!不肯乖乖俯首听命,你们让孤的日子难过了,孤便也……要尔等的太平日子……求而……不得!” 话音落,便被血魔兽灵流化作的龙卷狂风裂为碎影,唯那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血魔灵流中犹如漩涡般疯狂地回转。 “血魔兽的力量解封了——!” “不好!” 王城内一片惊呼惨叫,整座帝都的火光都在这一刻闪动着惶然。而那魂盒里奔涌的力量源源不断且越来越烈,慕容辰被吞噬的地方爆散出几能令人目昏的强劲白光。 墨熄是离阵法最近的人,他几乎能感到千钧重力朝着脊骨狠压下来,那种大灾劫前面的渺然感几乎是摧毁了他。 失去意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可在那一瞬间,墨熄似乎看到了魂盒崩毁的那个位置,有一缕与这暴虐黑魔之力截然不同的金光飘了出来。 那金光化作了一个模糊的倒影,是很多年轻的顾茫,穿着战甲,束着兜鍪,眉眼里带着轻狂,他从破碎的魂盒里飞向风云变色的天空。 墨熄伸出手,喃喃着想唤他的名字,嗓中却尽是咸涩的鲜血。 两个字,哽咽地堵在喉头。 顾……茫…… 然后他坠落下来,从激战的高空坠落,坠落…… 最后,跌进了一片沉甸甸的黑暗里。 墨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来来回回晃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素青色人影。他长长的睫毛眨动着,逐渐看清了这里的景象。 是神农台的疗愈阁,那些晃动的人影是神农台的药修。他们穿梭在病榻间,正在给受伤的修士们治疗。墨熄缓着神,嗡鸣作响的耳中灌入潮汐般的人语,有旁边医榻上的哭声,有亲眷之间的安慰声,有药修施展法术时的咒语声。 他在这些声音里慢慢地拾回了自己,昏迷前的事情闪回至脑海之中。 金銮殿的哗变,净尘的出世,魂盒,溢散的流光…… “顾茫!” 他一下子坐起来,损伤的肌肉被扯得骤然生疼,他蓦地皱起眉头,漆黑的眉宇之下是紧闭的眼与整齐的长睫毛。 他的惊醒引来了人的注意,有人步履匆匆地来到了他的病榻前:“墨大哥。” 墨熄以手支额,揉着疼得欲裂的侧额角,抬起眼时双目都是红的。他对上了慕容梦泽的脸。 梦泽看起来已经很多天没有仔细打理过自己了,只束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一袭黑底金边的衣裳,脸颊带着些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硝烟焦灰。 墨熄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厉害,他艰难地润咽了两下,才能够控制自己的声线不那么陌生得厉害:“这是……怎么了?顾茫呢?血魔兽怎样了,燎国——” 梦泽目光湿润地看了一下四周,她不用说太多,墨熄也已经能猜到重华如今的情形。神农台最大的疗愈阁已经躺满了重伤的修士,有的是法术创伤,刀剑创伤,有的则是黑魔侵袭,被锁灵链镇压在冰冷的石床上。 一眼望去见到了不少从前熟悉的同僚,远处岳辰晴正在和一个药修说着什么,其实只是过了短短的半个月,岳辰晴瞧上去就已经再也不是少年模样,眉头皱的很深,说话时没有什么笑意。他在教药修怎样驾驭他的竹武士,能在这一片混乱的伤亡中帮上忙。 “血魔兽的力量被打破了,净尘吸食了那些力量之后,依照慕容辰的遗愿转投了燎国。”梦泽的脸色非常难看,“燎国得了血魔兽之力,势头无人能阻,已经攻至了帝都城外。怜哥勉强率军挡了七日,但是明天恐怕就挡不住了,燎国的国师即将出关——他正将净尘彻底炼化。应当就是明日,血魔兽便要重生了。” 墨熄:“……我已经昏迷了七日?” 梦泽点了点头,但见他神情,又忙道:“你不要急,就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也未必就是死局。当年沉棠宫主不也一样阻止了血魔兽的吞世妄举吗?怜哥已经在重整王都内的所有甲兵,准备驭帅三大军队,明日与燎大战。” 墨熄闭目道:“慕容怜就算再能耐,也没有办法同时统御三大军队,他根本没有办法压住三个军阵。” “但你醒了,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道,“你可以统帅赤翎营,怜哥会带他熟悉的那一支修士,至于北境军……” 她抿了一下嘴唇,眼中闪动着一些情绪难辨的光泽。 墨熄一怔,随即像得到了某种感知,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盯着梦泽的眼睛:“北境军如何?” “我,我是有一个好消息。”梦泽似是怕让他心绪愈发震颤,因此将声音放得很轻,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要说的事情本身就已如滴水如沸油,注定引起爆溅,“顾茫他……” 墨熄唇齿轻启,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怎么?”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经历此劫,亦已平反——三天前他就已经重新挂帅了北境军的统领,如今正在校场训练他的士兵,准备明日应战。” 墨熄:“!!!” 185、兄长与你英烈绶 墨熄顾不得自己的伤,一听闻这个消息,他就急着往校场赶去。 一路上,梦泽方才和他的对话不住环绕在耳边—— “慕容辰生命之力击碎魂盒后,血魔兽的力量四散,而顾茫守护盒子的那一缕魂魄也被打散。照理说魂魄散了,就会向九州四海飞荡,不知去往何处,但我们从黄金台的废墟找到你的时候,发现它环绕在你身边,像是存留着一丝意识,一直在残砖断瓦里保护着你。” 墨熄良久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开口的时候,嗓音喑哑得甚至他自己都听不出:“……那……还有另一缕魂魄呢?那缕被他炼成魂盒钥匙的魂魄,慕容怜不是都已经毁了?” “怜哥没有毁,他那是骗慕容辰的。你想,如果顾茫造出这个钥匙,只是为了毁灭,那顾茫为什么还要造呢?直接把魂盒做成绝不能打开的不就好了。” 墨熄:“……” 梦泽接着道:“但是当时,慕容辰已经失去了理智,情况又危急,他自然没有听出怜哥话里面的漏洞,哪怕你我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后来怜哥告诉我,其实顾茫交给他钥匙的时候,真正嘱托他的事情,并不是毁灭钥匙,而是请他设法找到彻底销毁血魔兽力量的办法,他希望怜哥能在找到了这个法子后,用钥匙打开盒子,将血魔兽恢复的可能永绝于世。” “顾帅做事向来谨慎,他很清楚尽管封印了血魔兽之力,但封印是封印,并不是完全的毁灭。……唉,只可惜怜哥对顾帅原本心存怀疑,没有认真去想办法,后来虽然怀疑渐渐打消,但他又没有机会再去钻研,最终还是令血魔兽力量溢散。” 慕容梦泽闭了闭眼睛,叹息道:“怜哥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心情也很不好,他在自责。” 墨熄颅内嗡嗡的,他的状态仍是差得厉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手刃慕容辰,但他的行为已然踩了天劫之誓的底线,誓言的反噬虽不置他死,却也令他受了很沉重的伤,所以他才会在黄金台一战后足足昏迷了七日。 但是似乎所有与顾茫相关的事情,他哪怕再是疲惫至极,狼狈不堪,他的头脑总是清明的。就好像顾茫打散的魂魄也会萦绕在他周围守护着他,长久的羁绊已经让他们对彼此形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墨熄只是片刻的沉默,就捕捉到了自己回忆里的碎片,明白了过来。 “……是扳指。” 梦泽:“什么?” “钥匙是慕容怜手上戴的那只扳指。”墨熄喃喃道,“所以当初周鹤要摧毁顾茫神识时,慕容怜给了顾茫那枚扳指,因为他知道扳指里有顾茫的一片魂魄,可以让顾茫支撑得久一些。所以每次顾茫养的猎狗见到慕容怜,就会像见到主人一样,尤其喜爱闻嗅他戴了扳指的那只手……” 墨熄嘴唇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竟是如此。 他一直觉得自己与顾茫这一路行来太过苦楚,当他在金銮殿听到慕容怜说顾茫的一魄已被毁去时,他其实是感到崩溃的,他明白顾茫再也不可能恢复康健了。可是他仍去阻止慕容辰将魂盒震碎,当时除了为了保护重华之外,他私心里也是希望能设法将魂盒里的一魄保留下来,哪怕注定是不完全的,也聊胜于无。 他一直都是这样苦苦挣扎的心态。 他这三十余年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明白,求一个完整太难了,破碎的也是好的,他愿意用自己的人生一点一点地把破碎的东西粘贴回去,这样的圆满也令他知足。 可是这一次似乎是上天怜他太不容易,所以竟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团圆——两魄,顾茫的两魄都还在,已经回体,已经痊愈。 墨熄在通往校场的路上走着,越走越快,当他抵达训练场,看到那个站在万人中央的身影时,眼前却已是氤氲一片。 他极少因难过而落泪,但此刻却是高兴的。 北境军的领帅终究是回来了,他的顾茫哥哥,那个完整的,笑得张扬,战无不胜,一个人就能带给无数人希望的顾帅,到底是回来了。 他从来都不敢奢求的,命运终于怜悯他,施舍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一场梦。 不,不是梦。 是真的。 且余污洗净,顾茫终于不再是叛徒、小人、探子。而是能站在阳光下,站在猎猎飞扬的猩红色军旗之下,站在点将台上,负手望尽校场映日甲光的统帅。 他的顾师兄,跌跌撞撞,手脚磨破,受尽痛苦、屈辱、历尽悲伤、别离,终于回到了他最该矗立的那个位置。 重华的第一主将。 有小修士看见了站在校场边缘的墨熄,忍不住叫了一声:“啊,是墨帅!” “墨帅来了……” “羲和君来了!” 动静像风吹湖面,一直抵到点将台前。顾茫正在和慕容怜说话,他觉察到了这一觳波澜,于是逆着正午的阳光与校场的大风,眯着眼睛寻声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隔着人海与兵刃之光的墨熄。 顾茫怔了一下,展颜笑了,黑眸虽不再,但蓝眼睛清明得和他们年少跃马从戎时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在北境军的飞扬军旗下,朝墨熄用力挥了挥。 “墨帅!”他喊他,带着些孩子气的调侃和兄长般的温柔,“上来啊!睡那么久,就差你啦!” 那支被墨熄整治了多年仿佛将严肃刻进骨子里的北境军忍不住哄笑出声来。墨熄忽然发现这支军队根本没有变过,他们在他手下乖顺了那么久,其实骨子里哪有严肃呢,他们的顾帅能注给他们的张扬与嬉笑,才是北境之魂。 他忍着眼眶里因为喜悦而即将满溢的眼泪,他仰了仰头,心想着不能让士卒瞧了笑话。可当他从自行分作两拨的人潮中向站立着顾茫的点将台走去时,他知道自己还是掉了泪,他再也严肃不了,也冰冷不了。 他会伤心,会难过,会高兴,拥有一个血肉之躯该有的全部情绪。 这一天,冰雪消融,他所有的悲喜都再也无法遮掩,尽数展示在了他的士卒们面前——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并没有一个人笑他,那些戏谑又热络的笑容渐渐地敛去,他们专注地望着他,好像他与他们之前长久以来隔着的那一道屏障碎裂了。 忽然有人不怕死地嚷了一声:“欢迎羲和君回家!” 一众寂寂,墨熄也没吭声。 然后顾茫笑了,顾茫在高台上说:“欢迎墨帅回家。” 是啊,他们是有家的,不必是什么楼宇屋檐,亭台小院,是和这一群他们曾经一同守护过,也一同守护过他们的人在一起。 原来从他二人投身戎马的那一天,他们就是有家的。 如今,顾帅也好,墨帅也罢,还有那倚在旁边满脸不耐却半点不打算走的慕容怜—— 他们都回家了。 战备谋划和战前动员都进行得很顺利,怎么会不顺利呢,墨熄看着身边的顾茫,这样想到。有顾茫在的地方就有火,顾帅可以将沉寂的火堆复燃。 明明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危难浩劫,他们的对手是百年前连沉棠宫主都必须用性命才能封印的血魔恶兽,是那个身份不明,令人战栗的诡谲国师。 可是顾茫好像并不在乎,他在他的袍泽面前永远是这样的胜券在握。 他天生就有这样的一段风流,能让簇拥在他周围的人觉得,只要有他在,什么难关都会度过,再困难的战役,都能赢。 备战大会结束后,人群渐散,顾茫朝墨熄眨了眨眼睛,逐渐昏沉的天幕之下,他的眸子瞧上去仿佛是漆黑的。 “真不好意思,你醒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 墨熄却道:“不。你一直陪着我。”顿了顿,补了一句,“在黄金台的时候,你记得吗,你的那一缕魂魄。” 顾茫笑了,这样的笑容墨熄太久没有见到,精神饱满而富足,红润的嘴唇下面有一颗幼尖的小虎牙。 “……两位。”忽然横插进来一只手,晃了两下,“请问你们是把我当死的吗?” 顾茫转头,对上慕容怜那张人憎鬼厌的脸。 慕容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多疑,狠戾,手段下作,自尊心又高。哪怕如今他早已知道自己许多事情是做错了,他也仍是戒不掉他那嚣张狂妄的姿态。 就好像他也戒不掉他被迫吸食的浮生若梦一样。 顾茫笑了:“你干什么?” “跟你说个事。”慕容怜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姿态,只是桃花三白眼里的游移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定。 “怎么?” “咳。这个给你。” 递来的是一道刺绣精美的蓝金色英烈帛带。正是慕容玄当年留下的那一道。 慕容怜表情颇不自然道:“望舒府永远是我的,当家人的位置也永远是我的——但是这个,我想了想,勉强觉得,大概你戴上……会比我更合适一点点。” 顾茫低头看着,稠金色的余晖之下,并不能看清楚他的神情究竟如何,而当他最后抬起头时,慕容怜也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脸。顾茫伸手拥抱住了他。 “我……靠。”慕容怜双臂僵硬张开,手中举着烟斗,满脸的嫌弃,像个关节损坏了的木偶被人摆弄出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你不要指望我亲手给你把帛带配上。”最后他生硬道。 而回应他的是顾茫哈哈的大笑:“你若是亲手给我戴上,那就人生苦短,一笑泯恩仇,你从前坑我的那些,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慕容怜推开他,怒道:“那是因为你自己从小奸猾,我这才信不过你!这条件应当我来说,如果你继续喊我主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开始罩着你。”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锁奴环已经被摘取了,无论是从前望舒府的,还是后来羲和府的,都不再有。 顾茫对慕容怜咧嘴一笑,眨了一下眼睛:“怜弟。” “……”慕容怜怫然大怒,把蓝金英烈帛往顾茫脑门上一扔,转身拂袖,骂骂咧咧地离去。 186、开战 天色沉晚,顾茫和墨熄并肩走在破败的重华王宫内。 慕容辰这些年做的事情于众人之间陈吐而出,就像一件华袍被翻转,露出下面密布的虱子,丑恶得令人不可细视。一座王都也因他的疯狂而陷入了混沌与昏暗。如今的宫殿,到处是砖石碎片,断木残瓦。 两人在主步道上走着,墨熄问道:“魂盒破碎之后,是谁将你的两魄融回去的?慕容怜?” 顾茫摇了摇头,说:“苏玉柔。就姜拂黎他媳妇儿。” “原来是她……” “嗯。不过她这几天心事一直很重,大概是因为姜药师始终下落不明。” “照理重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再怎么云游也该赶回来了。” “是啊,可惜没有。”顾茫叹了口气,“不然城内的魔气多少能控制得更彻底些,现在只能是苏玉柔一个人撑着,但她医术到底是不如姜拂黎的。” 墨熄思忖片刻道:“梦泽曾说临安有一位隐士药修,甚至掌握着重生之术,不知是不是能——” 顾茫打断他:“来不及啦。” 他言语之间淡淡的,似乎对慕容梦泽说的隐士药修一点激情也没有,而且墨熄能看得出他的寡淡并不止是因为血魔兽出世在即,而是因为他本身就对梦泽所述的传说完全不感兴趣。他甚至不怀疑就算时间来得及,顾茫也不会去询问梦泽这个隐修的行踪。 “你是觉得梦泽所说未必靠谱?” 顾茫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没有这么说。” 见墨熄还想再问些什么,他忽然抬手指着前面的金銮殿残墟:“对了,你看那个。”说着就拉着墨熄跑过去。 原来是大殿里的金兽熏炉,从前慕容怜为了阿谀慕容辰,特意打至的那一种。 小金炉躺在一片废墟之中,还在不遗余力地喊着:“君上洪福齐天。”“君上泽披万世。” 顾茫听得长叹一口气,有些唏嘘。最后道:“慕容辰所求,到底还是太多了。” 墨熄道:“也不知燎国击败后,重华何人可为君。” “怜弟肯定不行,他刚刚自己说了,说他身体不好,已经被浮生若梦整废了。所有事情完了之后,他就想去临沂封地修养。……不过这种事情也急不得,人各有命,国各有运,船到桥头自然就直了,不必忧心。” 顾茫说道这里,顿了一下,笑道:“不过你刚刚说击败燎国——你就这么笃信我们能赢?” 墨熄抬眼,目光沉静温柔:“有你,什么都能赢。” 顾茫眼神中个光泽闪烁了一下,旋即抬手敲了敲墨熄的胸膛:“哈哈,多谢你信得过我。不错,我也觉得有我一定能赢。论起对血魔兽的了解,你们谁都不如我,所以明天打起来,你们一定都要听我的,这回我才是主帅。” 墨熄看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忍不住抬手轻戳了他的额头。 “……你永远是我的主帅。” 顾茫笑了,有些张扬又有些腼腆的模样。 “不过说起来。”过了一会儿,顾茫道,“我总觉得苏玉柔……她好像有些怪怪的。” “怎么说?” “当年剑魔李清浅作祟,说是燎国国师因为绝世美人苏玉柔成亲而疯魔,找了百余名与苏玉柔相貌相似的女人,全部祭了山。燎国国师当时还说什么……苏玉柔有什么了不起的,此等相貌的人,他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墨熄点头道:“确实如此,李清浅的挚友红芍姑娘,也是因此被害的。” “嗯。”顾茫摸着下巴,“但是墨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 “你想啊,如果一个寻常女人,她的前相好打到自己国门前来了,她会是什么心态?” 墨熄沉思道:“可能会设法去向对方递信求情。” “还有呢?” “再不济也会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男子。”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顾茫道,“可是苏夫人却完全不是这样,她好像根本不在意燎国国师此刻正在做什么,一点点都不在意,而是一直在派人打听姜药师的下落。” “或许是因为她与燎国国师早已是过往,她如今已是姜拂黎的妻子,所以自然挂心姜拂黎的安危。” 顾茫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正确。” 他说着,还笑着捏了墨熄的脸颊一下:“你这人呢,就是道德底线太高,总以人伦来衡量人心。是,苏玉柔是姜拂黎的妻子这没有错,我也不认为她会背叛姜拂黎,这是人伦。但是如果真的如李清浅所认为的那样,苏玉柔曾与另一个男人有过这么深的纠葛,那么不管她是已为人妻还是为人母,再次见到这个男人,并且要与这个男人为敌时,她的内心是没有办法忽视他的。” “……” “但是苏玉柔不在意。”顾茫说道,“就我这些天看下来,她对国师只有两种情绪,一种是害怕,第二种是厌弃。” 顾茫摇了摇头:“这不是面对老相好的心态。” 墨熄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有些无奈:“你又怎知人家姑娘的情绪。” “其实这和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就是一种人之常情。”顾茫说到这里,顿了顿,“唉,我这么和你说吧,你当初以为我叛国,洞庭水战前,你知道即将见到叛国之后的我时,你是什么心情?” 墨熄:“……” “断不会是害怕或者只有厌弃,是不是?” 自然如此。 那种心情墨熄到现在仍然可以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极痛苦又极盼望,醒与梦时都是顾茫的身影,像被过去的温柔所浸润,又想被未卜的将来所遮迷。 墨熄垂了睫毛,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苏夫人不对劲。” “嗯。” 顾茫道:“她不对劲的原因三种可能。第一,苏夫人有一些与燎国师有关的秘密是旁人所不知的。第二,苏夫人从来没有给过燎国师任何回应,燎国师当初这么疯全是他自己无端臆想。” “那么第三呢?” “第三。”顾茫道,“李清浅当年,可能对燎国师的举动存在一些误会。他对这两人关系的解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墨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顾茫摸着下巴,接着说道:“其实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因为当初我们收伏李清浅的时候,他见到苏玉柔的真容,她和他说了几句不为人知的悄悄话,剑魔李清浅就崩溃消散了。我觉得比起前两种猜测,第三种可能更大。正是因为苏玉柔摧毁了李清浅一开始生出执念的认知,所以作为剑魔,他才会觉得一切都太可笑,于是意志溃散,消减成灰。不然单凭一张脸,几句说辞,她凭什么击溃了他的理智?” 墨熄思忖着,点头道:“是。” 顾茫正打算接着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一声惊雷轰鸣,不由立刻转头看去—— “不好!” 只见那高天之上,忽然有大片浓云呈漩涡状回环聚起,黑云卷出的漩涡中心雷光暴闪,天穹仿佛撕裂了一道口子,苍白的光芒犹如穹庐之血洒下,照耀着远郊燎军驻扎的军营,在那足以将大深渊照亮的白光中,无数细碎的小黑点从燎军营地上浮,往穹庐的裂口处飞去。 顾茫施了纵目之术,看清那些黑点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青的极为难看。 “……我靠,那是真正的血魔兽重生仪式。”顾茫嘴唇翕动,盯着那些黑点低声道,“那些往空中浮去的都是活人祭品,是燎国捕来的蝶骨美人席!” 墨熄一惊:“什么?!” 他们都知道,所谓蝶骨美人席,便是身上流有上古魔血的一族,但由于之战后,魔门向世间永闭,这一支被遗弃在人间的种族失去了魔气的供养,慢慢地灵核委顿,法力尽失,变得与寻常人类无异,甚至更弱。他们唯独保有的魔族特性便是适合于用作修炼的炉鼎。 “血魔兽是以上古魔族残卷炼出的恶兽,需要大量的魔血。”顾茫道,“我在燎国的时候,仔细读过那些关于血魔兽的残卷。相传魔族炼此恶兽,都是以魔族的灵气用来浇灌,而如果凡人想要真正炼出这种恶兽,就只能设法找到世间与魔族相关的东西来献祭——而最为有用的,就是蝶骨美人席。” 墨熄问:“也就是说……血魔兽其实是用这一支特殊血脉的活人喂养出来的?” “差不多。”顾茫道,“需要十余万的美人席,才能炼出一只血魔兽。当初李清浅的村社被屠戮,不也是因为燎人在四处搜捕美人席吗?他们蓄谋已久了。” 他一边说着,幽暗的蓝瞳一边望着那一处风云色变。 “看来燎国是想在黎明到来前和我们一决胜负,捱不到明日了。”他说着,束起慕容怜给他的蓝金帛带,几缕细碎的刘海垂下来,落在他的英烈之佩上。 “走了!去领兵!” 他说着,嘴角衔起薄溜溜的笑,不知是不是墨熄的错觉,那血魔兽天光的映照下,顾茫的蓝眼睛瞧上去有些湿润。 墨熄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忽升起一丝模糊的不祥。他不禁低声喃喃道:“……顾茫……” 他原以为顾茫听不到这一声低唤,就算听到了,这声低唤毫无意义,顾茫或许也并不会有任何回应。 但是他想错了。 顾茫回头,蓝眼睛映着远处的火光,凝视了他片刻。然后,顾茫忽然揽过墨熄的肩膀,紧紧抱了他一下—— 那拥抱承载的意味很多,有情爱,有亲密,有安慰,有鼓励……有顾茫从前许以墨熄的所有明亮的信念。这个拥抱是那么得自然,好像中间从来没有隔着那颠沛流离的密探岁月。 顾茫松开他的时候,英俊的脸上闪着明锐又充满了斗气的光亮。 “打完这一场,要请你顾茫哥哥喝酒,要最好的梨花白,不然不开心。” 墨熄待要将他的神情看真切,他已转了身,拉起他,不由分说地向点将台疾行而去。 187、血魔兽与顾茫 尽管最初算好的决战时刻是在明天,可谁都知道明天只是一个预判,重燎之战就像一个已经点燃了火线的炮台,随时都会炸响战争的轰鸣。 因此顾茫召军急聚时,谁都没有意外,事实上早已有人在看到妖异天光的那一刻,就已经自觉得来到了校场。 他们都知道今夜无眠,第一次大战便在此夜。如若他们能在血魔兽重生之初将之扼杀,那么燎军自会退却,如若不能…… “没有不能。” ——这是他们的主帅顾茫说的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而是一句承诺。他并不那么高大,从前的苦难已经将他摧折得过于消瘦,但是他兜鍪猎猎的样子依旧精神。他对他们说: “我曾站在这个位置,与我的兄弟们出生入死,大大小小的战役三十九次。这是第四十次。” “每一次开战前,我都会给你们同一个许诺,我说——我会带你们回家。这个诺言我遵守了三十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凤鸣山,我失信了,我违背了,我没有做到。有七万人被我丢在了凤鸣山,我连替他们立一座碑,我都磨磨唧唧我他妈的和君上扯了半天。” 顾茫说这番话的时候,负着手,他是中气十足的,是尽量带着些往事已矣的洒脱与率气的。 可是墨熄站在他旁边,慕容怜站在他旁边,都看他那双眼睛里闪着泪光。 顾茫的眼睛那么亮,他说道:“三十八次履诺,一次失约。今天是第四十次。如果你们信我,随我走吧,听我号令,去与我打完那只刚出世的小奶狗,然后——我带你们回家!” 我带你们回家。 和七万的亡魂一起。 和万世的安宁一起。 只要你们愿意再信我一次,我顾茫,无论是死是活,都会履行我的承诺。对得起你们今日,唤我一声“顾帅”。 我带你们回家。 下面的士卒们没有说话,一张张脸仰着,沉默而肃然地看着他们的北境军之主,他们的帝国勇士,伤痕累累的主帅。 忽然甲光骤起,刀戟顿挫于地,那雄浑的声音像是从腹地深处擂出,从千万个胸腔里震荡于天地之间—— “生死与共!” 雪浪一般涌荡着,浩浩汤汤,传遍了九州大地。 “生死与共……” 在墨熄年幼的时候,因为自幼受到的教习缘故,他曾以为一个邦国若是没有一个主君,那必然是不行的。 然而此时的重华失了慕容辰,却也前所未有的凝到了一处去,灾劫就像一把匕首,会让人感受到皮肉剥离之苦,但亦能唤醒许多从前执意沉睡的人,让人看清周遭那些从前并不知善恶的心。 兵戈森然,甲光鳞簇,他们起征了。一柄柄御剑,一匹匹灵马载着他们的主人自地面而起,这些修士如同繁星汇聚成银河,越聚越宽广,浩浩汤汤地向远郊奔去。 忽然慕容怜低低地“咦”了一声,说道:“下面那是怎么回事?” 顾茫低头看去,但见重华城门大放,在他们的御剑大军下,无数的竹武士与异兽在指挥下奔踏扬尘,紧随着主军往决战地突进。 是岳辰晴! 还有重华许多不曾入伍的修士,贵胄,平民……都于此刻在城中自发的指令之下,倾城而出,奔向了燎国的军营。 顾茫一怔之下,看着下面着从所未见的奇观。这道河流没有泾渭之分,没有贫贱之别,交汇在一起,狂涌着向敌方奔去。 他喃喃道:“我说错了。” 慕容怜:“什么?” “这一次,他们不需要我带他们回家。”顾茫道,眼眶微红,“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说完,目光投向不远不近的凫水之畔,那里横绝着守护重华王都的最大一道屏障——帝都结界。在那层透明的结界后面,便是数十万的燎国魔修驻地,以及即将破世重生的血魔恶兽。 顾茫双指一合,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向决战之河奔赴去。 夜色中,他们能越来越清晰地看到燎国的血魔重生法阵,在凫水大河的另一端吸纳着祭品的生命,同时爆发出越来越烈的光辉。法阵中央已然升起一个半透明的庞大幻影,矗若高山奇峰,那正是重生中的血魔异兽。 顾茫悬停在帝都结界的边缘,衣摆猎猎,仰视着这个巨兽的雏形。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颅侧一痛,眼前再次闪现了百年前沉棠的幻影。 数百年前,也是和今日一样的生死存亡之战,也是在水边,在河畔。 沉棠剑眉低压,冷厉地逼视着花破暗:“你所谋太甚,我岂能容你。” 顾茫因为颅侧的剧痛而闭上眼睛,但这一次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恢复了全部记忆与神识的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能看到百年前沉棠的身影—— 这一连结的根脉,起源于五年前,他奉命入燎,探查燎国的黑魔机密,尤其是与血魔兽有关的秘术。他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终于取得了血魔兽最高看守的信任,与之建立了私交。 在那阵子,他时常去探视血魔兽的残存精元。尽管那时候血魔兽还是一团残缺不全的银雾,魂魄、力量、记忆……统统不全,但顾茫还是感觉到了它至为强大且邪恶的魂力。 “嘿嘿,顾兄你且看,这些年我邦一直在设法将它重新唤醒,只要它恢复状态,整个九州都将牢牢掌控在大燎的股掌之间!” 顾茫盯着那团银雾,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 守备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如若让血魔兽重回天地,势必是一场大浩劫,哪怕最后修真二十七国全部联合起来与之对抗,也一定会有成千上万的牺牲。 他那时候尚未完全探得自家君上的真正意图,但他已隐约觉得,血魔兽这般可怖的杀器无论归哪一个邦国、或者哪一个个人所有,都是极危险的。他可以暂信君上,帮君上设法攫取血魔兽的力量,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把这种力量交给慕容辰。 甚至,他从第一次在燎国密室里见到血魔兽银雾起,他就在想,究竟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确保事情的万无一失。 哪怕有朝一日,血魔兽当真重回于世,无论它届时是被燎国复活,效忠于燎,还是被重华复刻,效忠于重华,他都有办法以最小的牺牲了结它。 这才是最周全的办法。 在燎的日日夜夜,顾茫做了许多的假设与推想。 最后留给他的,却终究只有一条路: 共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术。说起来,他最初研创这个法术的目的还很稚气天真。 他曾有过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与自己的小师弟共渡一生。就像他们从前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有一个家,养三俩猫狗,院里种一棵桃树——一起解甲归田,一起变老,一起死去。 虽然知道绝无可能,但顾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创了这个共心之术。此术一旦施展,他便能将自己的意志与墨熄共享,只要彼此愿意,他们就能看到对方人生中的种种过往,分享彼此的记忆、情感、意愿……乃至生命。 一个需要双方无限的信任与亲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顾茫本以为是绝对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托一点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兽灵体前时,他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天命早已注定,共心术的归宿,其实不是为了陪伴,而是为了别离。 他最终趁着血魔兽虚弱,悄悄将这个秘法打入了它的灵体里。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极的狂流涌进了他的血脉,他骨子里的黑魔法咒被血魔兽激得蠢蠢欲动,他体内涌入了大量的魔气。 那是血魔兽肮脏的生命。 用无数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类的性命所铸就的恶兽之魂——在他体内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变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样被花破暗炼出来的,百年前以峡谷为炉,以天雷为火,以数以万计的活人为牲,终于淬炼出了这头凶恶至极的诡兽。 喝吼遏云。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兽的眼睛,看到了种种过去。他看到从前花破暗站在炼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张阴郁而妖异的脸。 —— “重华之君流我为奴,捧他慕容氏为贵族,当真可笑至极!” 花破暗曾对着初具雏形的血魔兽喃喃私语,将他的仇恨尽数倾灌于它。 “从我懂事起,我就觉得万分好奇,为何我是服侍人的贱种,而有的人天生富贵?那些糟老头儿告诉我这就是天命,我命该如此。” “可我真的命该如此吗?我比那些贵胄勤勉,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有天赋,这算什么天命?难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面目是那么得扭曲。 只有这样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样的恶兽。 他对尚在孕育中的血魔兽道:“净尘,你知道吗……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华的学宫里翻典阅籍,一点点地去挖这个邦国的根,我想知道为什么姓慕容的是贵胄,而我们这些人则是仆役……还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简直令我感到愤怒至极!” “原来重华建国之初,原有两位兄弟一同为帅将,领着他们的部足,镇压了番邦,建立了这个国家。他们将不肯顺降的番邦子民削为奴籍,褫夺他们修炼的权力,以免日后这些人举兵起义,推翻他们所建的邦国。” “但杀戮却并没有结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与共的手足在迎来短暂的安定后,陷入了谁来承接大统的僵局之中。一场内斗,尔虞我诈,最后是兄长失了策,沦为了败将。于是他的弟弟将他的裙带统统斩除,后嗣也打为最卑贱的奴役,废去灵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后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来:“明明我身上流着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为当初的一人之败,一人之私,两人之争,沦落到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能知晓。”花破暗森森然道,“换成是你,你能平静吗?” 血魔兽净尘在熔炉之中爆溅出一道火光,好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那火光将花破暗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天地好像都要毁灭在那双痴狂的眼睛里。 “我从来就不情愿过这样的日子。所以连一开始灵核暴走我就是算计好的。我算准了沉棠那个可笑之人心肠软,他一定不忍心杀我,甚至会念在我乖巧可怜,替我向君上求情,容我破例为修。” 炼魔山的火光犹如厉鬼的舌头,从地狱窜出,疯狂地蹈舞着,映照着当年花破暗的脸——**、仇恨、野心…… 顾茫看到那是血魔兽对人世最初的印象,花破暗倾注给它的印象。 “净尘,我冶炼你,就是要你替我夺回重华。” “这个邦国,我亦可为君!” 它是恨意和欲念铸就的恶兽,死人的血肉成了它的血肉,花破暗的野心成为它的野心,如今它将它的恶与顾茫共情,顾茫几乎被那骇然的血腥压得坠入无间地狱。 顾茫恶心极了。 但他仍坚持着与它共心。 只为了…… 号角响起,战鼓雷鸣。顾茫回过头去,看着重华浩浩汤汤的军队,他的兄弟袍泽,那些从前与他生死与共过的人,那些他曾答应了要带他们回家的人,那些唤他顾帅的人。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即燃的战场上飘飞着,他心潮涌动,怀揣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当然能赢,当然能胜。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血魔兽呢。 哪怕花破暗自己也只是它的主人,并非与它共魂灵,同生命。 “御守修,左右翼加固帝都结界,每队疗愈为阵眼,飞马营往燎军北营打乱策应军阵,北境军随我。” “是!” 顾茫眯起眼睛,俯瞰那刀剑映月的燎军连营。 隔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一道接天应地的结界,重燎两边的大军在相互对峙着。燎国也早已做好了重华会随时攻来的准备,因此他们的集结丝毫不慢,顾茫看着底下那鱼鳞踊跃般的铠甲,明白只要率军穿过这道屏障,厮杀就将开始。 他深吸了口气,在当空皓月之下,厉令道:“过结界!” “是!!” 随着这一声令下,重华修士犹如遮天蔽日的猎鸟自高空俯掠,穿过结界的瞬间,对面攻伐修士的黑魔法咒犹如漫天箭雨嗖嗖飞射,无数驯化的黑魔恶兽被他们从驯兽营里释放,长着黑翅的尸犬,喙部淬满毒液的魔隼,乱箭般朝着重华修士狂杀过去。 地面上,岳辰晴率领的竹武士之军犹如草原之上迁徙纵横的马群,涉过滚涌的护城凫水,朝着对岸的燎军阵营奔突纵横。 重华的先锋军队就像一柄尖刀,狠力掷向了燎军这面盾牌,刀盾相擦爆出重重火花,往核心里刺去。紧接着盾牌后面突出□□,便是燎国攻伐修士的反杀对抗,一时间吼声震天,血火纷飞。 “杀啊——!” 像是无数流星落地,烟花瞬世,明明是如此残酷的大战,在丝绒般夜幕的映照之下,竟无端生出了波澜宏伟且璀璨耀眼的壮美。 死尸很快就将凫水河岸浸润成了胭脂色,顾茫一柄刺刀击杀朝他飞扑而来的魔鸟,厉声道:“不恋阵地,随我去血魔兽冶炼地!” 在血魔兽的冶炼地旁边,有一个硕大无朋的祭品囚笼,里头密密麻麻关押的都是燎国这些年四处捕捉以及培饲而来的蝶骨美人席。他们被燎人一个接一个押送着,往中心的炼魔炉走去,像是炼剑的铁矿,云石……或者随便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被逼迫着投入炉中,成为让血魔兽重生的力量源泉。 “呜呜……娘……”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些人祭在哀声哭喊着,可燎人没有因为他们的苦苦哀求而动任何的恻隐之心,他们已经看到了血魔兽的雏影,知道那会是怎样可以改变天地的恶兽。他们大叫着,推搡着,催促着,把这些体内留有一部分上古魔血的活人源源不断地送进滚炉。 一个容貌清美昳丽的女人眼见着快轮到自己了,眼中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由于血统的缘故,她的泪痕是金色的——这也是燎国这些年搜捕美人席最大的凭照,身有魔血,眼有金泪。 “求求您放过我吧!”她忽然崩溃地拉住一个燎修,“我有身孕啊,我想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求求您……求求您……” 回应她的却是燎修的大笑:“有身孕的更好!有身孕的魔气更大!哈哈哈哈!!!” 女人满眼含泪,正绝望间,忽然天空中猛地劈下一道蓝光,强大的结界华彩拔地矗起,将剩下的美人席们全部笼罩在结界之后。女人又惊又喜,仰头看去,见天空中一群重华修士御剑而至,为首的领帅银甲玄靴,眼眸蓝光莹莹,顶上兜鍪红缨猎猎。 那一抹代表着英烈之血的蓝金帛带在他额发之下端正佩着——是望舒之子,北境军之主顾茫。 而在他身边的,是黑衣金边,衣袍翻飞的羲和君墨熄,以及蓝衣金边,一脸轻狂的望舒君慕容怜。 “拿活人炼魔兽,也是够恶心的。”慕容怜啧舌道,“比我还下作,我服了服了。” 墨熄则召出率然,腾蛇入空,将困锁着这些人祭的黑魔囚笼重重盘踞,猛地震作碎片! “逃。”他低垂黑眸,对那些惊疑交加的人祭们说道。 祭品们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犹如池中的鱼群一般开始焦急地涌动,有人双手合十,叩天拜地,大声嚎啕。墨熄命一支御守分队护着他们往安全的地方撤去,一时间尽听得这些人涕泗横流道:“多谢……多修仙君……” 那个怀有身孕的美人席连连作揖,被重华御守修催促她快走,她才含着泪,又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顾茫以压倒性的力量将这一支燎军镇压,释放人祭时,忽听得天空中鸣响起一声凄厉破天的乐响—— 顾茫是所有人里对这个声音反应最快的,他闻声一惊,猛地抬头:“风波?!” 远处一个半虚化的人影掠近,亦是御着剑,立于高空的。 那人一袭白衣,衣襟不羁放荡地微敞,手中握着一把白帛飘飞的锈铜色神武。他抬起脸来,端的是一张清俊面容,黑眸熠熠,笑容张狂。 这一回便连墨熄和慕容怜都惊呆了。 “顾茫?!!” 立在御剑之上的那个半虚影竟是顾茫!!而且是年轻的、英姿飒爽的、未受任何黑魔淬炼的顾茫!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怜惊道。 但墨熄却只在瞬息的怔愣后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他双目微红,紧盯着那个故人的身影,低哑道:“九目琴……” “什么?” “燎国国师的九目琴。”墨熄道,“琴里藏着九只眼睛,每只眼睛都是一个修士的力量。”他说着,指尖微微发着抖,陷入了自己的掌心里。 声音因为沉重的恨,而被压至几不可闻:“这一只是用顾茫被剥离的重华之术炼成的。” 慕容怜:“!!!” 他转头去看顾茫,但顾茫却没有过多的神情,好像“剥离”两个满是血腥与痛苦,意味着囚牢里被剖皮斫骨,灵力生生拔出的痛,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似的。顾茫只是盯着那个半虚幻的,能够使用重华法术,能够召唤神武风波的“自己”。 片刻,无比冷静道:“看来国师虽在暗处操持着血魔兽的重生仪式,但此刻也坐不住了,竟派了我来对付我自己。” “……” “我好像还挺俊的。” “……”慕容怜道,“一般吧,比我差那么一点儿。” 顾茫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得“自己”又举起了唢呐,指尖按着唢呐眼,那个架势顾茫再清楚不过,他立刻扬眉喝道: “都开辟音结界!” 他身后的修士们纷纷依令行事,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速度都这么快的,阵法陆陆续续只开到一半,“顾茫”便已吹响了曲音。 “啊——!” 唢呐之声虽单薄,却穿云透日,瞬间卷遍了整队军阵。那些来不及开结界阵的人发出连声惨叫,一下子从御剑上跌落,倒在了地上,有的被神武之音逼得七窍流血,有的则支撑不了片刻便昏迷过去。 顾茫暗骂一声,他自己虽然恢复了神识,但灵力终究是回不去了,他能召唤的只有魔武匕首,可是匕首单打独斗效用虽厉害,在军阵之前却完全比不上风波的声音。 场面瞬息间一片混乱,而就在此时,那些原本被压制的燎国魔修暴起反杀,战局立刻从一边压倒反了过来。 一些燎修追上了落在尾端的人祭,将那些尖叫着的蝶骨美人席又陆续抓了回来,一个一个地往灵力炉里投下去。那炉子里的熔流颜色已经极亮了,不远处重生阵地里,血魔兽的虚影也越来越鲜明。 “再抓!再抓一些!”一个高阶燎修近乎疯狂地大喊道,“就快重生了!它就快重生了!还差一点点!” 墨熄欲召吞天现世,可吞天实力太过强悍,一年可召的次数其实就那么几回,他早已用到了极限。再加上前一次与慕容辰对抗,吞天损耗过大,此时竟并不能一下顺利召出。 然而,就在这危急时刻,墨熄听得身后传来了另一声破阵之音。 他蓦地回头,顾茫亦是吃惊回首。 奏响这破阵乐的人是……慕容怜?!! 188、战魂山的武器 同是望舒家的子嗣,慕容怜自然也有自己的乐修神武,只是他素来不喜欢,所以几乎从不召唤它。 可是这时,他腰际靠着一把龙鳞皮面的神武胡琴,对上顾茫的眼神,慕容怜瞪他道:“干什么?看什么看!不许笑!” “……” 顾茫没有笑。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慕容怜也有这样一把可以以一人之音震破三军的神武。慕容怜扬手一挥,满弦拉响。只听得胡琴之声嘹亮,与对面的风波唢呐一起,两道声线犹如看不见的蛟龙各自破水而出,激烈相撞,风雷滚涌! 这是乐修后嗣之间的对决,谁也不曾轻率,慕容怜一双桃花眼眯着,盯着对面那个自己熟悉的“顾茫”,白皙的手扬拉着丝弦。那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狠绝,这两股力量绞杀一处,所有人都被那丝竹金石之声震得耳膜嗡鸣,灵流翻涌。 这两个人的乐声犹如蛟龙动波,时而慕容怜的胡琴占了上风,时而又是那个顾茫幻影的风波力压一头。 这样的拼杀虽不似兵刃相见一般血腥,但其中凶险却是丝毫不输。 慕容怜回腕扬弦,琴声骤峭,而顾茫幻影在几许的逊色之后,忽然眯起眼睛,嘴唇微微离了唢呐,真正的顾茫看出端倪,立即出声提醒,喊道:“当心!!” 慕容怜骤然警惕,拉满弓弦,就在他的琴声达到一个临点时,“顾茫”一下阖目抬指,仰头吹响了最尖锐的一声音! “铮!” 陡然间一道音波爆弹,慕容怜低头,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惊道:“慕容怜,你怎么样?!” 慕容怜舔着唇齿间的鲜红,阴沉地抬头,喃喃道:“没事……死不了。” 他森然看着对面的“顾茫”,而那个“顾茫”幻影也并非拥有着十成的力量,激烈相斥之下,被波弹得虚影俱散,化作模糊不清的雾气,最后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人群一寂,当顾茫的幻影彻底消散之后,重华军内爆发出一阵欢喝。 “散了!散了!” “我天啊,望舒君还会这个?他怎么从来不用?” 顾茫过去,确认了慕容怜当真无事,便松了口气:“……你怎么从来不露一手?” 慕容怜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散了神武胡琴,黑着脸道:“有什么好说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乐修,弹弹唱唱,婆婆妈妈,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见那些小修们欢腾,又重新投入与燎的厮杀中去抢占炼魔炉,他眉眼之间多少还是露出一些得意之色。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忽听得一声能将人五脏六腑都震碎的轰鸣! 那声音与响动犹如泰山崩塌,黄河水灌,仿佛大地便要在此刻毁灭。 所有人都惊住了,有些小修脸上还带着胜利在望的笑意,僵凝地抬起头来,熔岩的火红色映亮了他们的脸,将希望洗去,以恐惧上妆。 “血、血……血……”小修士们磕巴道,“是血魔兽……血魔兽!!!” 随着炼魔炉的颜色到达了炫目的金黄,滚滚熔浆从地面下拱出来,拱破了土地山石,仿佛盘古从浑沌里破出,带着一种既庄严又可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出了地面,而后旋风卷地般呼啸咆哮着涌上去,将原本立足于天地间的那个血魔兽虚影在瞬息间填满! 顾茫的颅内骤然裂痛! “啊……” ——他就是它,它亦是他。 他本想阻止它的重现的,但这一刻,顾茫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可以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狂流魔力涌遍了它的肌骨百骸。 它在烈焰的壳里,即将…… □□。 重生!!! “躲开!!!开水结界!!!” “墨熄,吞天——!!!” 顾茫的厉声喝喊让那些全身紧绷的修士们清醒过来,他们也以意识到了大劫将至,纷纷撑开水系结界相阻。于此同时,地动山摇,数以万计的碎片与火浪像厉鬼嘶吼涌向黄天大地,喷薄着爆溅着!纷纷重砸到了他们打开的防御结界上。 一人之力又怎能敌得过以千百万怨灵铸就的血魔兽?随着魔兽重生,烈火不熄反涨,大有荡尽天地之气,修士们渐渐地撑不住,有的灵力低微的,撑开的水结界已经被烈火压过,瞬间将他们吞没裹卷,卷到了血魔重生的灵力漩涡里。 墨熄咬牙,灌注了周身全部的力量,再一次怒喝道:“吞天!召来!!!” 血与火之中,巨鲸终于腾跃出世,蓝色的光辉瞬间普照了整一片火海,将重华的修士和那些无处可逃的人祭护在其中。人们隔着吞天巨鲸的蓝光,脸上带着焦灼的伤痕,含着恐惧、不甘、绝望…… 看着火焰之中,血魔兽炼浴出银白色的皮毛,显现出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的尖爪,幽蓝色的眼瞳。 “呜嗷——!!” 地裂天崩中,那传闻中的恶魔之兽跃火而出,它高得几可遮天,令人站在地面扬起脖颈也难以瞧清它的全貌。它引颈而啸,而在它的头顶上,燎国国师抱琴而立,衣摆飘扬,正冷冷地俯瞰着即将尽数臣服于他的人间。 而在它的颅顶上,一个白衣金边的男子飘然而落,足尖点着,稳稳而立。 正是在幕后操纵着一场魔兽重生的燎国国师! “净尘,去吧。” 随着国师的一声令下,血魔兽净尘长啸着腾空,裹挟着未熄的烈火,朝着重华的帝都结界飞去—— “它来了!” “结阵!快结阵!” 驻守在重华凫水河岸边的御守修士们大叫着,他们击射出无数法咒光芒,涌聚在帝都结界上,而与此同时净尘已如山岳入海的力道猛地向结界一撞。只听得“轰”地一声,第一次撞击后,帝都结界就已然裂开了一道狭长的豁口。 上古恶兽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强了。 哪怕御守修士们倾尽全力再行修补,恐怕也支撑不了三次撞击。 慕容怜与墨熄有心回去策应,然而这时国师却自净尘顶门上御风而落。他手中琴声动,九目琴的七只眼睛纷纷睁开。除了方才被击溃的顾茫,还有在琴梢的最后一只眼睛外,其余琴目里俱腾跃出原主的幻影。 那些被国师炼于琴内的,除了早已见识过的玄武重甲,梨春国轻功大宗师之外,还有其余妖物异兽,修士邪祟。而此时这七道虚光代表着七种在某方面至为卓绝的力量,阻挡在了他们意欲策援的路上。 慕容怜阴沉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蝇营狗苟的,打架要靠别人,出门还戴面具——太丑了见不得人?!” 国师不以为意,他袍袖飘飞,站在七道幻影之后,淡笑道:“面具吗?我只是戴习惯了而已,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我也不会一直戴着,等重华城破,我入都城之际,自然会摘下来。” 他顿了一下,笑容愈甜:“望舒君只要祈愿你能活到那时候就好。” 说着手一挥,那七道光芒利剑一般向墨熄与慕容怜袭去。 那边厢,虽然顾茫已经赶到了帝都结界旁,但血魔兽已经獠牙狰狞地撞击了结界第三次,在众人一片惊呼大叫声中,结界炸碎作无数光点,冰雹般落向地面。而血魔兽抖擞皮毛,一跃撞破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禁制,吞风咽云般腾空而起,倏然飞向王都。 凫水河边的修士们没有想到破界竟是如此迅速,一时呆立当场,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率领着竹武士甲兵与异兽族群的岳辰晴是他们中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忙道:“还愣着做什么!等着它把整个王城毁掉吗!快去拦住它!” 众修们激灵回神过来,正欲追击,却见得顾茫御剑回来,大声喊道:“都别追了!” “顾帅……” “这一会儿是追不上它的。” “可它已经往王城方向飞去了!它摧毁帝都结界都只是瞬间,何况一座城池——” 顾茫却道:“它不会立刻这么做。” “!?” 顾茫道:“血魔兽刚刚重生,力量看来虽强,但那是与凡人相比。它自己此时尚且体弱,而帝都前些日子因为慕容辰之变,到处都是魔气蔓散。这些魔气对于我们而言是催命符,但是对血魔兽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甘露。在把城内魔气吸啜完之前,它是不会毁城的。” 果不其然,只是说话这当口,血魔兽已然飞至了重华王都上空。但就像顾茫说的那样,它并没有立刻展开攻击,而是在空中盘桓几圈,最后轰然落到了重华城郊的一座山边,张开血盆大口,开始源源不断地将魔气吸入自己体内。 众人看着悚然可怖,顾茫却冷笑一声:“倒也好,让你替我们中了魔毒的百姓解忧。” 说完回头对兵卒们道:“它在吸炼魔气的时候,守备最是虚弱——看准了,此兽胸口下方七尺,是它的死穴。” 又对岳辰晴道:“岳辰晴,你过来。” 岳辰晴不明所以地去了。 顾茫整顿了一下的他微乱的袍甲,抬起湛蓝的眼睛,说道:“我请你,立刻率一半守军,奔赴战魂山。” 岳辰晴微怔,不解道:“去战魂山做什么?” 顾茫略有停顿,而后道:“燎国兵策有载,战魂山历代重华先君石像乃是一个结界局,七尊像下面镇守着重华建国之帅的武器。” 岳辰晴惊道:“什么?!竟有此事,为何重华国自己反而不知……” “因为那个建国之帅不是别人,他正是因夺权败北而被下放为奴的初代国主的兄弟——花破暗的先祖。” “!!” 顾茫一边遥看着血魔兽吞噬魔气,一边道:“当年此人失势之后,初代君王将他的行迹功勋一一抹去,而他所拥有的那把半是神武半是魔武的特殊武器,也被封印在了战魂山巅,以石像镇守。” “但由于封印结界需要每过百年加固一次,而这个秘密又不能公之于众,所以初君就立了一个规矩——每一位君王卸任,无论是否贤德,都要以镇灵石立一座雕像,矗在战魂山峰上。” 岳辰晴喃喃道:“一位君王就算寿终正寝,前后也不过百年,这样一来,确实是以立像为由,加固了结界……” “是。不过即使如此,因为武器威力强悍好斗,数百年煞气不散,虽然一直加固,但到了夜间阴气重时,战魂山也依然能听到战鼓厮杀,行军之声。那就是那把武器发出来的鸣啸。” 岳辰晴问:“那是什么武器?” “传闻中是一把长弓,由千年前一位剑师,以之力并铸。” 顾茫说着,又对岳辰晴道:“你记好我下面的话。根据燎国秘闻推测,你只要带着一半的守军,将山顶的所有石像打破,以百人掌心血祭,弓便会破封而出。届时你便合众人之力,凝铸成一支灵力箭,在血魔兽把城内魔气全部吸入之时,将它击杀。” “那你呢?” “我会在血魔兽身后率另一半守军施法,将它定身牵制。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血魔兽承接了太多魔气,不能一时消化,才会最为虚弱。一旦错过,它便会变得愈发强悍,所向披靡。” 顾茫盯着岳辰晴,说道:“记住,胸口正下方七尺的位置是它的死穴。你只有一次机会。” 189、殉我之道 血魔兽吸纳全城魔气,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一期间它周遭笼罩着魔气屏障,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于它。 岳辰晴领了一半守军先往战魂山去了,顾茫则领着剩下一半的修士,镇守在浪涛滚滚的凫水河边。 这个时候,天已快亮,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方,长空泛起了鱼肚白。顾茫回头看向远处正在和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似乎是想去与他们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就这样眷恋了看了他们一眼。 该说的都已说了,冤仇已解,误会已消。 唯独余生不可得。 但人生又岂有这么多的圆满。 顾茫最终没有再留恋什么,而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自己的谋划中预演了许多遍这样的别离。 别人只以为他去牵制血魔兽,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去做什么。 他召来金翅飘雪马,束正了英烈佩,兜鍪鲜红,帛带蓝金,他纵马飞起,领着他的袍泽们,向血魔兽身后奔袭去。 战魂山方向隐约传出动静,仔细看,可见草木间重华军士不断接近山巅埋骨地的队列身影。 岳辰晴正在按他所说的去完成委派,而那也是顾茫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云霞初透,天光乍破,当第一缕金辉撕裂黑暗,自夜幕深处流出时,血魔兽吸饱了重华城最后一缕魔气。 而于此同时,战魂山巅轰隆巨响,七座高耸巍峨的先君像轰然坍圮,山林木石之间爆发出流光溢彩的金红色,之弓破土而出! 顾茫知道,那是岳辰晴完成了他的嘱托,成功将弓召出来的动静。 是最后的对决了。 他觉察到了决战的腥甜,血魔兽自然也闻嗅到了危险,它嘶吼着,咀咽着入喉的魔息,吞吐着浓重的魔气,原地顿足一番,最后腾空而起,龇牙咧嘴威风棣棣地朝着战魂山飞去。 战魂山巅,万士之箭凝光待发,在岳辰晴的指挥下直指血魔兽的要害处。 可血魔兽飞得实在太快了,胸口下七尺根本无法瞄准。岳辰晴微微色变,眼看它越飞越近,不由得喉结滚动吞咽,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立刻放箭。 就在这时,顾茫拔刀,映日高照,厉声下令道:“结咒!” 他在此时驭着金翅飘雪马,腾在滚滚东流的凫水大河之上,对身后的百万雄狮厉声喝令,那声音被扩音术传递着,穿过战火硝烟,传遍了荒然原野。 “缚身!” “是!!” 随着他的令下,修士们发出振聋发聩的回应。紧接着,他们每个人的掌心中都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灵流锁链,那些纤细的锁链汇聚成了气势如虹光焰逼人的天罗地网,从血魔兽的身后飞去,紧紧缚在了它遒劲粗壮的四肢脖颈上。 血魔兽被激怒了,发出了更浑沉的喝吼,它龇牙咧嘴,怒不可遏地挣扎着,一动之下便是千万根金锁断裂。 “再缚!!” 又是无数的金光漫射,再一次朝着血魔兽扑去。 顾茫驻战马于云端,旭日开始东升,自黑暗的大深渊里破出,天上的霞光开始比地上的鲜血更泼张更鲜红,顾茫英俊的侧脸被初阳笼罩着,打上一层辉煌的光影。 他在修士们第二次以法咒束缚之际,抬手结印,闭上了眼睛——合眼一瞬,他蓦地以血魔兽净尘之眼,看到了战魂山上严阵以备的岳辰晴,看到破败的王都,看到啼哭的孩童,无助的老人,不曾后退的修士。 在燎国的五年间,他不得不去伤害的这些人,此时他又去以血魔兽的双目张看。 他看到那些曾经令他寤寐难安的绝望,令他愧疚不能平的恨意,但这一次,他终于再不用伤及他们了。 他终于能保护他们。 护着这世上的生、善、幼、新——他以伤痕累累,满身血污了,他愿意成为泥,只要他们能在他的血液上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来吧。”顾茫在心里默默道。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魄面前立起了另一个魂魄,属于血魔兽净尘的那个魂魄。看起来是那么狰狞又高大,俯仰通天。 可是他并不觉得有丝毫畏惧与不可战胜。 他走向它。 “来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这一片闭目所见的神识幻境里向血魔兽张开臂膀,就像记忆里,沉棠曾经做过的那样。 “都结束了。” 血魔兽因顾茫的思想干扰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绑缚,咆哮着却一时挣脱不能。 战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兽的死亡会让顾茫受到怎样的伤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顾茫之前对他下的命令,说道:“放箭!” 嗖的一声,惊羽飞袭。 万灵箭射中血魔兽要害的时候,正值旭日彻底破云之际,炫目的金辉从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间一片辉煌。 清晨总该是恬静且纯洁的,甚至连恶兽痛苦的嘶吼,也在这庄严升起的晨曦中被冲淡,不似长夜里那般可怖。 战魂山巅上的人看着,凫水河畔的人看着,重华城内的百姓看着。 仿佛被粘稠的胶漆所裹挟,巨兽动作迟缓,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头,胸口下七尺之处,箭镞深没,鲜血顺着皮毛洇染。 它仰起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四爪一下子挣脱了岸边所有修士的束缚金链。 “不好!” “没有用啊!它要狂暴啦!” 顾茫却没有吭声,他坐在马背上,悬于凫水河端,他睁开眼睛,在越来越灿烂的光辉里看着那只可撼天地的魔兽。 它愤怒地嗥叫着,站起来—— 顾茫安静地看着它,他能感觉到剧痛,就像是当年他奉命入燎时被挖去灵力注入黑魔之力时那样,濒死的痛。 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痛苦来源于这只魔兽,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难过,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静…… 只是仍有不舍与歉疚。 他从很早以前,就选了一条荆棘路,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也是他之前从不敢轻易许诺以墨熄任何未来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对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没有谁应该和一个随时做好了牺牲准备的人在一起。 在顾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师弟一样重要。 只是到头来,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不能两全。 顾茫侧过脸,去看远处与国师交战的慕容怜与墨熄,他仔细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对话说的是什么,但却想不太起来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个最温柔的句子收场,可是看到墨熄的脸,就忍不住再多说一句,又说一句,说的还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 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当个英雄,当个密探呢?谁都希望能有一处安居,三五好友,一个爱人,一起为书卷里的风花雪月而笑,为明日又将落雨不能晒衣裳了而忧,操心的都是东市的菜价又涨了,新买的米面不如头先好吃。 但当时运找上门来时,总要有人走的。 谁都不想离开,但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为他尝过了求不得的苦,明白爱别离的痛,才温柔地不愿让他人再去体会。 只是从前动了凡心,有了牵挂,棋差一步,终究负了毕生所爱。 “墨熄。”顾茫默默地,对遥远处的墨熄轻声地念着。 他柔软的唇舌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不知当再说什么,他与墨熄相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事,说过这么多话,许多事情他们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顾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几遍墨熄的名字,直到听见身边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着:“快看!” “快看啊!!血魔兽它、它不行了!” 顾茫转过头,他笑起来。 我带你们回家,我渡你们上岸,不是因为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一直深信好的总会取代坏的,崭新的总会取代陈旧的,就好像黑夜总归会过去,黎明早晚会到来。这世上总归有太多种子与希望。 我希望它们都能开出花儿来。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兽挣扎着,最后轰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点点的光辉,朝着清晨如洗的天幕飞去。 人群死寂,而后欢呼先是从战魂山——那些年轻人更多的地方爆发出来。顾茫听着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轻的生命总是饱含着更多的张力与希望的。能够比像他这样老朽的内心更早发现胜利,发现快乐。 他也年轻过,从前和陆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们策马在离离草原上。 那时候的清风,像是能涤尽一辈子的尘埃,拂于面庞。 后来,他把他的兄弟们都丢在了凤鸣山,他亲眼看着陆展星人头落地,他亲手把匕首没入墨熄的心腔里。他从杀了第一个无辜之人开始,就已经衰老了,重华的顾帅已经老了,已经死了。 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挣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让他将自己勉强粘合起来的。 这一次,这个已死之人,终于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战役中未竟的承诺—— “我带你们回家。” 顾茫在山呼海唤爆发而出的欢嚷声中,轻轻喃喃出这几个字。他像年轻时那样笑了起来,他看着血魔兽倒下化作尘埃与光点,他看着满山满郊满城的人在热烈地大叫,欢闹。他从那些人群里,看到了陆展星,看到了年少时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看到了凤鸣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没有人记得,而他从不敢遗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万山河十万血。 今日我终……带君归。 我也终于……可以回到你们中间了。 顾茫闭上眼睛,从金翅飘雪马的马背上坠下去,蓝金色的帛带在他发间飘飞着,他慢慢放松下来,在那未止歇的欢呼声中颓然落入滚滚凫水大河里。 真好。 好像一生未败,解甲凯旋。 所有的苦难,都淡去了…… 扑通一声,汹涌的河流瞬间将之吞没,他沉下去,耳边是隆隆的水声,他在水里张开透蓝的双眸,最后看一眼那逐渐远去的天光。 就像少年时他们在塞外看过的星星,繁星夜空下,陆展星大笑着,兄弟们喝着酒,朔风里弥漫着梨花白的醇香。而墨熄安静地坐在篝火边听着他说江山如画,看着他年少轻狂。 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顾茫……!!!!” 在所有人都在为血魔兽的覆灭而狂喜的时候,在没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状况的时候,陡地有一个声音爆发着喊他。 凫水惊涛,修士们先是心惊转向墨熄,而后才蓦地发现,在他们最快乐的时候,金翅飘雪马上已经没有了顾茫的身影。 人们这才惊道:“顾帅!!” “怎么回事!” “顾帅怎么了!” “快去救他!快下去救他!!” 一片混乱中,国师趁此时机猛地抚琴击伤了心念大乱的墨熄,正欲再杀,却被慕容怜格挡下。慕容怜心知此刻再与国师缠斗绝非上策,正欲与墨熄同去凫水大河里将顾茫救上岸,却听得国师森然冷笑—— “你们?你们能救得回他?” 慕容怜脸色发白:“你什么意思!” 墨熄却是一言不发,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不管不顾,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眼眶通红地赴那顾茫消失的洪流而去,慕容怜拦之不住,而那国师竟也没有阻止,由着他直奔凫水河畔。 慕容怜扭头对国师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顾茫用的是当初和沉棠相似的术法,将血魔兽击溃又封印。”国师低声道,面罩后面的眼瞳泛着幽暗不定的光,“沉棠杀了血魔兽,自己也就死了。顾茫今日也一样。” 慕容怜大怒:“你放屁!” 国师嗤笑:“你若不信,便随着羲和君一同去寻人吧——顺便说一句。” 他忽地抱琴后撤,立在一块陡石之上,冷淡道:“沉棠当年之举,令我攻城失败。事过百年,我自然不会令此事重演。所以我在重淬血魔兽净尘时,熔炼了一个新的法术……” 慕容怜一怔之下,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仅有的血色也在他脸上褪去。 “你当年攻城?!” 国师淡笑道:“嗯。” 慕容怜面色如纸:“所以,你……你是……” 国师颇无所谓地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英俊深邃,但透着一股子邪气的脸。慕容怜如遭雷殁,蓦地后退数步。 “你——你竟是——!” 国师抬起头,咧嘴笑了,露出白齿森森。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懒得再瞒什么了——燎国前主花破暗,不错。”他笑道,“就是在下。” “!!!” 慕容怜喉咙发干,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这时忽听得远处凫水岸传来修士们的惊呼:“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 他蓦地回头看去,见到血魔兽净尘消失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片泡沫翻涌的血池,那血池像是有生命似的,竟还以缓慢的速度不断向外延伸扩张着…… 花破暗也漫不经心地看了那血池一眼,歪头笑道:“怎么样,我吸取了当年沉棠殉国之事,重新加入了新的法术——血魔兽一旦被击杀,其鲜血便会化作一个不住扩张的血池,除非我下令,否则它就会源源不断地扩下去,将山川城郭,死人活人,全部都吞进池子里……如若你们不投降,我不介意重华成为一片血海。”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轻下来,幽森道:“反正,时过百年,万事皆变。我在重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他说着,随意将面罩掷落在地。 “留你一条命,回去和重华的人说。”花破暗道,“血池吞没重华城只需十日。给你们十天时间,降,或者死。你们自己选清楚。” 说罢衣袖一拂,轻功掠地,飘飘荡荡如纸鸢一般,没身在了燎国驻军的烽火狼烟深处。 190、别离之后 正如花破暗所说的,血魔兽死后化作的血池在一点点地扩大,吞噬了河岸边的草木,浸透了护城河的河水,慢慢地,城郭的边沿也开始坍圮,砖瓦掉入血水之中,也消融成了鲜红粘稠的浆液。 这种侵蚀不再似两军对峙时那样杀声震天,胜负在须臾决出。 它更像是草垛中游曳的毒蛇,一寸一寸地吐着信子,准备吞噬掉眼前庞硕的猎物尸体…… 这段时日里,重华与燎没有交战。两边隔着那滚滚熔流的血色之河,重华一片死寂,而燎国已渐狂欢。 是夜。 墨熄独自登上城楼,在鸱吻峥嵘的角楼朱栏边望着城外——楼宇之下便是血池之水,隔着辽阔的红河水面,能看到燎国的连营灯火通明,修士们围炉而坐,篝火点单,全然是胜利在望的模样。 跟随着他的羲和府管家李微拢袖垂首,静候于角楼之下。 有小修忧心忡忡地问道:“李管家,羲和君都还好吗……” 李微一时默默,饶是金莲之舌,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墨熄都还好吗? 他不清楚,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顾茫牺牲之后,重华士卒们一度以为墨熄会失去理智,以为他会一蹶不振,以为他会自暴自弃,以为他会伤心欲绝。 但他都没有。 众修在血魔兽化作的血池边反复施法,想尽了法子也无法捕捞到顾茫——哪怕是顾茫的尸体。 最后反倒是墨熄对他们说,别找了,回去歇息吧。仗还没打完。 他和顾茫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命,他们见过太多人在战火中生离死别,昨天还一起饮酒的兄弟,或许第二日就成了了无生气的残躯。 他们甚至来不及悲伤,来不及吞咽这个事实,来不及消化一个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责任会逼着将领去清醒。 因为,仗还没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许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帅若是悲伤失去控制,会连带着多少人一齐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与燎军时,兀自凭栏,在他爱人牺牲的血池边多站上那么一会儿。 只是那么一会儿。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声问:“羲和君不会难过吗?” 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说:“他又不是顽石之心,如何不会难过。” 说罢李微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顾茫刚刚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亲自下令让修士们回城休整,不用再作无意义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惊于墨熄的冷血与冷静。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间顾茫住过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与责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这间再也不会有主人的房间的,但他还没推门,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顾茫曾经写过的书信,留过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灯里一页一页地看着,顾茫平日里记下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字句间极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顾茫编织的美好过往里,饭兜趴在他脚边呜呜地叫唤着,似乎在追问着他顾茫的去向,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今夜顾茫没有回来…… 几许后,墨熄垂下头,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低低的哽咽,压抑着,像他此刻也压抑着自己肩膀的颤抖。可是怎么压得住呢,他已经苦撑了那么久,他整个人都已只剩下悲伤,苦痛,还有责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历经了虚假的背叛,真正的错失,离别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许一切就能过去。 甚至几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场猎猎军旗下神采飞扬的顾茫,他以为,一切苦难终于到了尽头,以为此战之后就能熬来他的长相守。 可是留给他的,最终只有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原来他经受了这么多苦难,最终熬来的,不是长相守,而是久别离。 墨熄将那一沓柔软的书页捧起来,贴在胸口,靠近心脏搏动的位置。好像写字的人还残有温度在纸页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哑地,软弱地,低低地唤一声:“顾茫……” 顾茫。 此一声后,再也说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国的砥柱,不是墨帅。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与所爱之人永诀的无助之人,是被顾师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师弟。 所有的同袍都离去了,那七万的亡魂,那些曾经与他们一样年轻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顾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晓之前,只有他一个人了。 无论恨也好,爱也好。 他的顾茫哥哥,都再也不会回眸看他,冲他张扬地笑,或者茫然地恼。 一声沙哑的呜咽像是濒死的兽,痛苦地哀嚎着,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着头颅,哽咽着,哀恸着……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侣的困兽,像末路孑然的雄狮,困顿着,绝望着,最后终于在这寂夜里,泣不成声。 人生这么长,山河这么广,可只剩这一刻,只有这一片天地,是属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地,替他掩实了门…… 墨熄从来不是无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个重华,或许都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明白对墨熄而言,顾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恋人,不是兄弟……顾茫之于墨熄,或许比这些拢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让他们别再浪费力气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种放弃。而是因为墨熄比谁都清楚——顾茫做的决定是什么。 顾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还会不会回来。 李微离开了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实在君上还未他赠与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觉得羲和君就是重华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折了,他很痛,很难再支持下去。可是整个邦国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强悍,却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他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许墨熄喘一口气,允许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凭吊去思念去拥抱另一个人的气息的地方,竟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与他顾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扰,也不忍心再看——这是墨熄与顾茫的道别,与羲和君,与顾帅,与尊与卑,与生与死,与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会替主上把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华都城已被血池吞没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缩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着自己从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机甲术,慕容楚衣留下的书录当中,又有一卷是讲解如何尽快地建造避难屋舍的。他照着图纸而行,倒也暂缓了这些人的容身难题。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术。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还活着,一定会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经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温柔,在这动荡的乱世里延续下去。 “四舅,我或许做的不够好,但是……”他仰头望着星空,已经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依旧没有放下他在调试的竹武士。 “但是,我会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继承人。” 繁星一闪一闪地,照耀着这一片烽火狼烟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隐约潋着泪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声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吗……” 你曾经一直在默默地保护我。 现在换我了,舅舅。 我来保护我们的家。 如岳辰晴一样,如今的重华,每个人都在为了保卫着他们的家邦而战。 从前这个邦国确实是一盘散沙,但因为有顾茫,有慕容楚衣这样的人先献祭了鲜血,也因为此战若败他们再无退路,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这盘沙终于凝在了一起。 变得坚实,变得坚强。 血池在不断蔓延,但是绝望之中的韧劲却不消反涨。 他们在寻找转胜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当所有贵胄以及高阶统领们在王宫军机署钻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扩张时,忽有守备来报—— “羲和君!望舒君!梦泽公主。”守备依次向殿内三位目前最是权重可靠之人行了礼,而后道,“姜药师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进殿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苏玉柔为最甚。苏玉柔虽以白纱垂面,教人瞧不清红颜,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样时,捧着的杯盏竟失手滑落,蓦地摔倒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银色相间的衣袍,那衣裳选料做工都堪称极上乘,但依旧掩盖不了他的风尘仆仆,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经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损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雪白的纱布斜缠过去,渗着鲜红的血迹。 他闻声,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静静地望了苏玉柔一眼。两人目光相触间,就似交换了一个旁人所不知晓的秘密,苏玉柔一下子就颓然软倒了。 墨熄听到她用几不可察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宫主”。 姜拂黎衣冠狼狈却神情磊落,脸虽然还是奸商姜药师的脸,但气质却和从前迥然不同,眉目间的情态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他此刻看来温柔、沉静、坚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药师——往日的姜药师时常给人以另外一种感觉,就好像,除了钱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药师是个无情无心的傀儡。 但今日归来的他,似是傀儡终于召回了失却的魂灵。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怜,慕容梦泽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烦请你移步一叙。” 姜拂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客气,但是却莫名的有一种压迫力。屋内众人都感觉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骤变,因此望墨熄那边望去时,忍不住添了几分忧心。 慕容怜狠啜了一口浮生若梦,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准备与姜拂黎离开的墨熄:“先等等。”然后他那一双桃花三白眼眯缝着,盯着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药师,还是又是个赝品?” “你七岁的时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顾茫,在鞋履中垫了厚厚一沓绢纸,结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头,缝了——” “停停停!”慕容怜面露尴尬却犹自强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还不行吗!” 说罢讪讪地松开了墨熄,翻了个白眼低声暗骂。 墨熄与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阁。 侍从屏退,阁内无人。姜拂黎一挥手,暖阁四周顿时降下星星点点的防护结界。可墨熄却在看到那结界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一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的圣灵结界……”墨熄盯着姜拂黎清瘦的侧脸,那男人的神情坚毅,但却很是憔悴。 苏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声“宫主”回荡在他耳边。 墨熄心里陡然炸开一个可称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姜拂黎没有吭声,在桌前坐下了。 屋内很静,圣灵结界的光华一直在流淌着。墨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半晌后,他低声试问道:“……沉宫主?” 姜拂黎抬起眼来。 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显得很安宁,他说:“我不是。” “……” “沉棠数百年前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他顿了一下,转而道,“另外,顾帅的事情,我也已经听说了。” 顾茫的名字就像锥针,刺到墨熄其实早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脏里。墨熄蓦地垂下长睫毛,遮在眼前轻颤着。 姜拂黎道:“他还很年轻,没有受过应受的敬重,得到该得的安宁。他和沉棠其实不一样……他们俩人都是以身殉魔兽,但是,顾帅本身在这世上仍有渴望与牵绊。” 他说到牵绊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则不是。” “……” “沉棠在殉身魔兽的那一刻,他已经心灰意冷,别无所念。沉棠求死而顾茫求生。”姜拂黎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墨熄微皱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么会知道沉棠当时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叹息道:“此事若要讲来,实在是很复杂的。” “愿闻其详。” 姜拂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最后他说:“我之前替顾茫疗伤时,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记忆。看到你们在蝙蝠岛,遇到过一个叫雾燕的姑娘。” “那是一个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错。”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们的记忆后,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姜拂黎斟了两盏浓酽的茶,一盏推给了桌子另一边的墨熄,一盏自己慢慢地喝着。墨熄这时候才发现他白纱布遮蒙的那个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没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彻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浑不以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躯体。 他淡淡道:“我来重华那么多年了,许多人问我是哪国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们只道我薄凉,不愿多言,其实不是。”他稍事停顿,略微苦笑着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拥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记忆,都从我与玉柔四下流亡时才开始的。她说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尘过往,我便浑浑噩噩,尽信于她。关于我的身世,我的来处,我的亲眷……什么都是玉柔告诉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腻,心中本能地排斥,从来没有想要深究的意思。” “但这几年……我开始做梦。梦里总能看到一些重复的人和事,只是支离破碎,没有半点脉络,玉柔也从来缄默不语,我问她什么,她都说不知道,而我也没有细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顾茫诊疗,看到了他在蝙蝠岛的记忆。他所见的雾燕,和我梦里见过的一个姑娘生得一模一样。” 姜拂黎闭了闭眼睛,说道:“我当时就想,如果我去见一见雾燕,或许就能知道自己从前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墨熄想起姜拂黎给顾茫治病之后,明显流露出的神游天外。 这时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由。 墨熄问:“所以你这一阵子云游,其实是去了蝙蝠岛?” “只是其中一站而已,我还去了其他地方。……你记得雾燕与沉棠初遇的那个四季如春的岛屿吗?” 墨熄点了点头。 “我也寻到了那里。那其实是由玄武所驮的一块屿陆,那只玄武与沉棠的先祖曾有盟约,它守护着上古炎帝神木的一段遗枝。”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炎帝神木……就是人世间的第一株树……万木之王?” “是的。”姜拂黎道,“炎帝神木,万木之王,一树之上集尽万千人间花。而其中有一段海棠木因故遗落于俗世,机缘巧合之下,于千年之前,被沉棠先祖所得。” “沉棠族人很清楚,神木为不世之器,威力非同小可,若是教人知道这个秘密,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将之占为己有。沉家素来厌战,他们便将这一段海棠神木封存于玄武岛上,对外绝口不提。只是神木有灵,为了让它心宁清正,不受浊邪之气侵扰,一家之主每年都会去岛上小住一月,为其抚琴陶冶。” 他说到这里,墨熄有些明白过来——当年雾燕见岛上仙气浓郁,终年飞花,四季如春,便误以为是沉棠在这里的缘故,其实她完全悟错了,那仙气并非因沉棠而生,而是因为沉棠镇守的那一株上古神木断枝。 “……”墨熄忍不住问,“沉棠已逝百年,他的家族亦在当年与花破暗的恶战中几近覆灭,这百年间应当再无人去过那个仙岛了,所以你去的时候,看到了些什么?神木还在吗?” 姜拂黎道:“还在。我寻到那座玄武岛时,瞧见岛上已是草木隆盛,繁花遍布。数百年的时光,海棠断木将那里变成了神木之灵极为充沛的地方。只是我观那棠树已隐有智灵开化,我与它重弹一曲百年前沉棠所弹的乐曲,它便似心喜雅乐,引得岛上百花盛开,我觉得或许再过数百年,玄武封印也封不住它,它或许会重新自愿落入瀚海,自去凡尘一观。” 姜拂黎说完,笑了一下。 “虽然好奇它今后的命运,不过数百年一过,这截神木的去留,也不是我区区凡人能左右的事情了。” 墨熄默默听到此处,忽然问道:“姜药师,你为何那么清楚沉棠世家的事情?” “……” “……你当真不是沉宫主吗?” 姜拂黎放下杯盏,轻叹一声:“我的记忆是雾燕设法让我恢复的,我恢复了之后,到底也替她解开了她的心结——是,我确实不是沉棠,但这数百年间,一直有一个人希望我能够彻彻底底地变成沉棠。” 墨熄一怔:“谁?” 姜拂黎抬起眼来,薄唇间落下了三个字:“花破暗。” 见墨熄的脸色,姜拂黎似是苦笑:“很荒谬?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我拥有沉棠的所有记忆乃至情感,可我却知道我不是他。” “那你是……” “我是沉棠的表亲,至于自己的名字……”姜拂黎淡道,“这人世数百年,花破暗称我为沉棠,玉柔称我为姜拂黎,我浑浑噩噩那么多年,早已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是花破暗因为不舍得沉棠死去,而硬生生造就的另一个他,我的身体盛放着沉棠的记忆、残魂、法术,以及过往。” 他的声音低缓却柔和,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但却教人听来感到分外悲伤。 姜拂黎道:“我只是一个傀儡而已。比慕容楚衣做的竹武士,江夜雪捏的泥人,好不到哪里去。” 墨熄虽极惊愕,但亦是心中不忍,低声道:“姜药师……” 却也不知该作何安慰。 姜拂黎道:“你不必宽慰我,你自己已经足够伤心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我都明白。我今日赶回来,也并不是为了找个人,告诉他我自己的前尘过往。我是来献破敌之道的——花破暗既然把我当做沉棠,这百年后的第二战,我便也一样不会缺席。” 墨熄心中一颤:“你有破解血池扩散的办法?” “确实有一个办法,以往从未有人做过,我并无胜算,只能一试。”姜拂黎道,“不过我在玄武岛上曾行卜算,仙卦上说,只要羲和君你做了这件事,一切就能改变,甚至包括生死。” 听到最后半句,墨熄一怔之下,反应过来:“包括生死……” “不错。” 墨熄眼中似火焰擦亮,骤有明光。 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觉得荒谬,但他依旧血液奔流,手指在紧捏的掌心里微微发颤:“请教药师。” 姜拂黎起身,倚在窗边看了一眼外面,此时血魔兽血池已经散至内城,正在缓慢地继续吞噬着这一座王都。 他回过身来,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枚黑曜石般的晶石,放在了桌上。 “沉棠家族,一共有两样隐世珍奇。一样是我先前所说的神木断枝。另一样,就是这一枚晶石。这是沉棠家族最隐秘也最重要的珍宝。也是重华这一大劫的唯一破解之道。” 姜拂黎顿了顿,说道:“时间尚有,在让你使用它之前,我想与你讲述清楚我所知道的那一段过往。” “——与花破暗有关的一段过往。” 191、花未破暗 “此番纠葛,要从花破暗知晓自己的身世开始说起。” 随着姜拂黎碎玉般的声音,数百年前的往事被缓然揭开了面纱。 数百年前,花破暗在学宫为奴。 但是,此人性格强硬,不服管束,别的奴隶生而认命,他却在看过那些鲜衣怒马锦帽貂裘的贵公子后,在心里暗暗疑问,为什么享受着华服美器的人不是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贫穷,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无忧? 没有人给这个地位卑微的孩子一个答复。 慢慢地,他长大了,骨子里那种野性越来越克制不住。他开始偷着修炼法术,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但随后他惊异地发现,那些贵胄王孙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练不好的招式,他却轻而易举就能掌握。 他看着自己的聪慧与众人的平庸,心里的疑惑与不甘日渐深重。 他原以为血统能定天赋,所以他才为奴,那些公子小姐才为贵胄,却原来不是的。 那是因为什么? 凭什么他有这般能耐,却要俯首为奴? 这个小奴隶愈发痴迷于探寻其中的秘密。为此,他旁敲侧击,偷阅典籍……无所不用其极。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最后,这个奴隶终于发现了自己天赋异禀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晓了重华建国时的旧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辈曾离国君之位仅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被兄弟算计,所以落得个满盘皆输的境地。 在那之后,全族连累,功绩抹杀,划归为奴。 所谓成王败寇,便是这个意思,是吗?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没有那么妇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杀手足,那么今日享受着无上荣光的人岂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践踏仆奴的人岂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并不是奴隶,他只是与王权错肩而过了而已。 他本也可为尊的。 知道了这些真相之后的小奴隶,窥瞧着那些王孙公子时,心里就再也没有疑惑,有的只是憎恨、鄙薄以及嘲笑。他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这群废物,看那些资质平庸的蠢货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他所能轻易达到的高度。 那种被褫夺了荣华的厌憎感在他心里犹如野草疯长。 他想改天换命。 但是,花破暗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匹夫之勇只能换来人头落地,所以他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仍旧隐瞒装可怜,装糊涂。他像个在草丛深处游曳的蛇,暗中窥探着外面的风吹草动,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可以在君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为此他需要一步一步构建自己登上人极的台阶。 而他选中的第一级台阶,就是当时学宫里最纯善心慈的大宗师——沉棠沉宫主。 花破暗心机深重,他深杳沉棠人品,知道沉棠是个心地柔软性情温柔的滥好人。 所以,他时不时在沉棠面前混个眼熟,留下乖顺懂事的印象,待到时机成熟,便策划了自己灵核暴走一事,果然骗得了沉棠的垂怜。 当沉棠温和地对他说出:“傻孩子,我已与君上禀奏,破例收你为弟子,你好生歇养,待恢复了便随我出入学宫。”时,花破暗知道自己的第一步险棋是赌对了。 沉棠这个愚蠢的善人,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之后他便肆无忌惮地利用沉棠的同情,在沉棠身边扮得可爱又驯顺,逐渐成为沉棠最亲密的弟子。 因为老师的信任与支持,他日趋强大,于野心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正确的棋子。离他想得到的东西也越来越近。 但其实,他也不是没有过内疚。 看到沉棠毫无保留地把法术教给他的时候,见到沉棠心无城府对他露出笑容的时候,收到沉棠赠与他的寒衣的时候……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所谋,是不是错了。 有一次,他高烧昏迷,醒来时看到沉棠在桌边疲惫地支颐浅寐,手边还有一盏已经烹好的药汤,他看着沉棠那张清癯温雅的美好侧脸,心忽然疼得那么厉害。 其实这些年,他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看着沉棠不在意别人的指责,耐心地教他,指引他,他瞧着沉棠与他人辩论,说奴隶之子秉性纯善,又有什么不可教化的。 他吃过沉棠送给他的糖葫芦,喝过沉棠为他熬的粳米粥,涂过沉棠赠与他的伤药……沉棠贵为学宫之主,却从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而薄待过他分毫。 他还给他起了名字,叫他花破暗,哪怕在长夜中,也能花开破暗。 所以唤出“师尊”二字时,从一开始的虚情假意,到最后,都是真心的。 只是,他那时候是如此地亟欲攀登权力的高峰,只是对他而言,憎恨和野心始终占据着上风。这些真心最终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他也很清楚,沉棠世家是彻头彻尾君上的人,当年推翻自己先祖的家族里,沉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支。 他能对沉棠有真心。但他绝不能对沉棠心软。 因果业报? 咎由自取? 他不知道。 总之花破暗最终也没有改变自己前驱的方向,他战胜了自己内心的纠结,继续窥探沉棠的秘法,暗中研习那些为人所不齿的黑魔禁术,然后将沉棠教给他的光明之术一一篡改,化作黑暗邪法。 最终,举兵谋反。意欲推翻重华王朝。 那一年,他率着数十万随扈,领着血魔兽净尘兵压母邦时,内心的狂傲与意气风发可想而知。一路上他设想着破城之后,举国跪拜,向他这个从前无人看得上的奴隶俯首称臣,哀哀乞求一条活路。 痛快。 到时候是容他们生,还是由他们死?花破暗懒得去预设这么多,这些人在他眼里就像秋后的衰草,并不是他会提前操心的东西。 令他在心里反复狎昵地构想着,思忖着,不知该如何安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踩过的第一级台阶——修真学宫的宫主沉棠。 贬黜他为庶人? 不不不,不够意思。 由他继续在宫里教书? 太过乏味。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关入牢狱之中? ……可为什么呢?沉棠到底是对他极好的,从未有仇,何必关他入牢笼。 但只要一想到把沉棠关起来,花破暗便感到一阵兴奋,令他舔着嘴唇,眸光发亮。他彼时并不知道这种冲动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只是隐约知道,自己征服重华的巨大快感里,有很多一部分,是因为他可以摆布沉宫主。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着,喜悦就写在他年轻张狂的脸上。 是最后的收盘了。 今日之后,何人再敢螳臂当车? —— 可这盘棋,他预设了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有预想过沉棠的选择。 花破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这最后一局还未开场,沉棠便就在他眼前,用那双曾经替他擦过汗的手,终结了他最得意的血魔之兽的性命。 那个人,用那双曾经笑着看着他的眼,冰冷地遥望他。用那曾经温柔为他解释术法的嗓音,狠戾至极地告诉他。 “一切都结束了。花破暗,你的野心只能到此为止。” 你的野心。 你的图谋。 你的一切……包括你邪佞不堪的妄想。 都只能到此为止。 你是我纵出的恶魔,我没有看清你卑劣的嘴脸,以至于血流漂杵,国将不复。那么我此刻便以罪人之身,阻你不得再践踏重华一步。 我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 我只觉得,这些年,你在我身边,笑着喊我师尊,那恭谦温良的模样——才是人世间最可怖的噩梦。 那一天,人们只瞧见沉棠以身殉魔,却没有听到沉棠在消散前,最后问花破暗的那一番话。 他说:“花破暗,你拜我为师这么久,我扪心自问,未曾有一天薄待于你。” “……” “我那么多年的尊重与真心,没想到……换来的……是你这样的回报……” 花破暗在法术相碰的激烈涡流里,看着沉棠一点一点破碎的身影。 “花破暗……”沉棠盯着他,沙哑道,“你谋划了这么长时间,利用了我这么长时间……这些年里,我问你——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好像有什么堵在花破暗的喉咙口,他看着沉棠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对他充满了鼓励,充满了期盼,从来没有过半点歧视与猜忌的眼睛……那种苦涩就一直堵着,直到沉棠最后散成了灰,那个沉棠想听的答案,他仍是不曾说出来。 沉棠故去了。 花破暗是个权谋家,野心家,他自认为感情对他而言绝非最重要的,可是他仍是在沉棠死后,变得异常的疯魔而且变态。 幸好沉棠以身殉魔时,最终并没有直接说出“我后悔当初在君上面前替你这个恶鬼求了情”,可能是来不及说,可能是他想等花破暗的那个回答,但不管怎么样——万幸。 不然花破暗或许会更疯。他已经够疯了。 沉棠身死,血魔兽封印,燎国兵败。 这是世人所知的那一战的结局。 可无人知晓的是,在花破暗撤兵回燎之后,在大燎的深宫中,他一直被梦魇所缠身。几乎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梦到大决战那一天,沉棠看着他,在化弥于尘埃前,问他—— “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瞬,想过回头,感到后悔?” 他在梦里想要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到了最后他总是看见沉棠仰头长笑,眼尾有血泪落下。 花破暗,花破暗……我为何会赠你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你怎配。 你不曾后悔是吗? 我后悔了。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收了你这样一个恶鬼为徒。 噩梦的最深处,每每都是花破暗看到沉棠神情冰冷到几乎无法辨认的脸,恶毒地吐出两个字来—— 贱种。 …… 贱种!! 猛地惊醒,床周围落着黄绸缎飘飞。 花破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夜里,静不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 汗湿重衫。 燎国的人都说,国主花破暗疯了。 兵败重华之后,就越来越疯。 是,他是疯了。但不是因为人们以为的战败。他是因着噩梦连连,因着满腔不甘与憎恨,以及还有他并不愿意承认的痛苦。 他寻来九州大陆所有他能寻的招魂之道,试图召寻沉棠的亡魂碎片。 他迫切而且疯狂地想逼问沉棠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个地步?这天下谁做国君不一样!凭什么不能是他?他进城之后纵然杀遍所有人,也一定会留下沉棠一条性命—— 为什么最后死的反而是沉棠?他唯一愿意留下的人,居然殉身魔兽,去救那些他恨不得像斩除野草一样斩除的废物? 凭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施法拼凑那些沉棠破碎的残魂,每一次失败,心中的怨戾就更甚一分。他就会想,沉棠果然是重华君上的走狗,毁他的霸业,还要毁他的心。如此折磨他,这就是他给他的报复,对不对? 他不会作罢的。 他花破暗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 终于有一天,他搜捕到了一个沉棠的表亲。血缘的纽带让一直失败的回魂之术最终奏效,花破暗将沉棠的魂魄尽数注入到了那具鲜活的身躯里,犹如强行夺舍一般,召回了沉宫主。 大燎殿内,黄金帐里,面对那个失而复得,死而复生的人,花破暗有诸般念头急涌上心,可最终他做的,却是一件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他竟将一切搁之于后,万般咒怨与恶毒,停泊喉间,最后他嘴唇微微颤抖,俯身吻了上去。 沉棠——贵族学宫的大宫主,君子慧,誓死效忠于重华的忠臣…… 呵……还不是成了他重制而生的活死人!!重华为他们的英雄做了什么?连沉棠死后的魂魄安宁他们都护不了! 何其无用! 他花破暗才是这九州最不可违逆的霸主! 这一吻之下,他忽如醍醐灌顶,简直觉得自己找到了最为上乘的取乐途径。 这好像是一场笑话,制作傀儡,招魂入体,大费周章地将个死人救回来,就为了一夜承欢? 可他那一晚就和渴极了的旅者在汲取甘泉一样,将这个被他从阎罗殿夺回来的男子狠狠地拆吃入腹,吞食嚼骨。 沉棠以活死人的姿态重回了他的身边。这一瞬间,花破暗忽然不想再去追问沉棠为什么非要以身殉魔,为什么非要救国赴死。 这些都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他此刻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定,似乎沉棠活着这件事是他心底一直所渴望的,只是他到今天才发觉罢了。 他是满足的。 可满足的人,到底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被他硬生生从地府里捞回来的沉棠活得非常痛苦,他终日都面对着自己造成的业,他被困囿于牢笼之中,被困囿在一具并不属于他的身体里,一个本该落入黄泉的魂,却被迫留于人间,饱受活着的折磨。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岁月究竟何时才是一个尽头,花破暗救活他之后,似乎对征伐暂时没了那么大兴趣,转而迫切地钻研起了长生之术。似乎想一百年两百年地把这样的日子延续下去。 花破暗再也没有给过他“死”这个机会。 还有更荒唐的,因为经过他先前的死亡,所以花破暗内心的疯狂与阴暗更甚。这个魔头似乎是觉得沉棠就是太惦念着无关之人的生死,当时才会有那殉魔之举。为了让沉棠不再将别人放在心里,他钻研出了各种各样诡谲的术法,来一一剜除沉棠与外界的瓜葛。 忘却亲眷的药水,斩断思念的蛊咒,凡此种种,无所不用其极。 花破暗甚至探究出了一种诡道,能够断绝凡人生生世世的缘分——无论是姻缘、亲缘,还是友缘。 只有断绝了沉棠所有的缘分,令这个人命主孤煞,他才能够安心,才能够确信,沉棠不会再为了旁人做出什么捐身殒命的事情来。 但或许是因为良知未泯,又或许是被沉棠那种不肯屈服的固执所撼动,当时燎宫中负责照看沉棠的圣女大祭司动了怜爱之心。 这位圣女,就是苏玉柔。 苏玉柔因为自己的能力与地位,是少数能接近沉棠的人之一。 这么些年,她看沉棠挣扎着与这些邪术对抗,承受逆天之苦,终日生不如死。在感其心志坚定的同时,愈发觉得不忍。 终于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趁着花破暗因西北战事而远征,将沉棠从宫中救了出来,两人历经险阻,最终逃出了燎国的国境。 其实她这般襄助于他,并非全无私心,苏玉柔当时已爱慕上了沉棠,有意与他拜堂成亲。可是沉棠的姻缘线已被花破暗斩断,无论苏玉柔如何真心实意地努力待他,最后都只是枉然错付。更严重的是,沉棠因为之前被花破暗百般折磨,邪术加身,记忆越来越混乱,痛苦也越来越深重。 见他这样残喘于世,苏玉柔万分悲伤,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她出宫时,盗了燎宫中最珍贵的宝物之一,那就是花破暗当年从沉棠家族搜出来的传世神器“逆转石”。 相传这逆转石有改变过去的能力,但沉棠家族的人从来都只是看护它,不曾使用它。花破暗几次欲从沉棠口中套得唤醒逆转石的方法,也都不了了之。可无论怎么样,这石头之中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能够逆天改命。 于是,她以它做阵眼,结阵施术,封印了沉棠所有的记忆与魔咒,给予了他新生。从此世间再无沉宫主,病榻上苏醒的,是姜拂黎。 用逆转石施法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苏玉柔受了反噬,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被蚕食的一半,半张犹绝美,半张已如魔,从此只能靠白纱遮面。而那枚逆转石,被她秘密地嵌在了姜拂黎的左眼里,因其属性所致,夜晚它会吸纳天地之灵,陷入暂歇,这也正是姜拂黎夜间时左眼无法清晰视物的缘由。 这之后,苏玉柔与姜拂黎结伴同行,本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可渐渐的,苏玉柔发现,花破暗在沉棠身上留下的印记当真是极为可怖的。譬如说,被逆转石压制的姜拂黎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却会忽然问她:“我是不是曾经有个很乖巧的小徒弟?” 他甚至在一日春光和煦,桃花初开的午后,坐在窗边,默默复写了一册书谱。 她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姜拂黎淡淡的,没有什么情感——那是被逆转石压制之后他一直以来的状态,这状态时常令她觉得他像个行尸走肉的人,可是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轻松一些,不至于寤寐难免,痛苦难当。 姜拂黎说:“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这些东西,就随手写了,好像是不错的剑招。” 她凑过去一看,却是哑然。 《断水剑谱》。 在燎宫之中,国君花破暗无事最喜爱练的一套剑。所谓“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断水剑,是沉棠收花破暗入门之后,传授他的第一套剑法。听说是沉棠专门依着花破暗的身法优劣所撰写的。 从前花破暗说着这段往事时,眉目间总是带着些狂绢的得意,但又佐着些许悲伤。 对于花破暗而言,他后来领教过无数凌厉的剑术,断水剑绝不是最强的招式。 对于沉棠而言,他一生创生过许多绝妙的术法,断水剑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创造。 可如今,姜拂黎把什么都忘尽了,却还能在小窗前心平气和地写下这一套剑谱。苏玉柔看在眼里,竟也不知是何许滋味。 姜拂黎抬头:“怎么了?你知道这剑谱的来由?” 她仓皇垂了眼睫:“……没什么。我、我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隐姓埋名遁藏林中,许多年。 花破暗从前在燎宫中钻研长生不老禁术,给姜拂黎与苏玉柔都服过那种禁药。苏玉柔因为了让姜拂黎修养生息,又怕遭来花破暗的追捕,所以躲在深山结界中,渐渐的,就不知人世几何。 待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出山询问时,竟得知时光已过数百年。 她心中惊愕,知道花破暗当年的长生秘法原来竟是成功了的。再打听各国状况,得知了这数百年间许多小国的覆灭与新立,得知重华已换几代国君,问到燎国时,却得知国主花破暗当年因为求长生术太迫切,大行巫蛊之术,结仇太多,最终弄巧成拙,被刺杀之后遭到反噬而死。如今的燎国也换了好几个国主了,只不过他们的国主是个傀儡,真正的主宰者其实是隐匿于幕后的燎国国师。 她听完之后,不由大松一口气,知道自己与姜拂黎终于能够重新回到俗世里而不用忧心被花破暗追踪。 但她心里仍隐隐有些发憷,总觉得那个神秘的国师,似乎隐约透着某种熟悉与不祥。 她的不安在几年后得到了证实。 她和姜拂黎避世数百年,归隐山林以医术为主修,重新出山之后,他二人走南闯北,一边熟悉现今世道,一边从战火中救了不少无辜百姓。 有一回,他们路过梨春国的一个小村落,正遇到燎国修士大肆屠戮。姜拂黎于刀下救了一双孤儿,年纪稍大的那个抱着弟弟,不住向戴着面罩的姜拂黎叩首,请求姜拂黎将他带走。 姜拂黎是感情被封印的人,照理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松动,可那天他盯着跪在他面前哀哀乞求的少年郎,却做了一件让苏玉柔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自己复写的那一本《断水剑谱》,赠给了这个少年。 “我留着这本剑谱没什么用途,太弱了。不过如果你好好参悟,或许能凭着这本剑谱悟出些属于自己的剑道,自保足够。” 回去之后,苏玉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姜拂黎漫不经心地碾着药末,说了句:“不知道,就觉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玉柔心里一惊。 是的,是有一个人,也曾这样跪过你。 那是在数百年前,重华学宫里,一个狼子野心的奴仆少年哀哀跪在你面前,恳求你救他一命,留他一条生路。 这些话苏玉柔没有说出口,但她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季,浓云后隐有闪电舞爪张牙。 她知道,风暴又要来临了。 燎国对他们的追杀是忽然发起的。在姜拂黎给了少年断水剑的几年之后,突然有燎国的刺客发起了奇袭。他们仓皇躲避,逃开了几次捕杀,在最危险的一次追杀之后,苏玉柔失去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他们不能再在这些小国随意行动了,他们必须依附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国家里去。 她带姜拂黎回了重华。 百年后的重华,早已人世沧桑,无人觉察姜拂黎的身份,姜拂黎自己也浑然不觉。他们看似就这样安定下来,只是苏玉柔一直对燎国忽然针对他们的追杀耿耿于怀,总觉得背后一直有花破暗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怎么可能呢?花破暗明明已经死了。而且就算他没有死,为什么忽然之间盯上了隐姓埋名的姜拂黎? 直觉让她更加谨慎,为了进一步的试探,也为了让他们在重华能够更正常地定居下来。几个月后,她与姜拂黎大肆操办了婚礼。 其实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姜拂黎灭情绝欲,尘缘皆断,任谁也不可能与他结亲。 但是消息是传出去了,婚宴的当日,她特意偶然露出了那半张未毁的容颜,端的是人面桃花,泪痣妩媚,令所见之人大为惊赞。 而后,她便静静等着燎国的动静。 最令她胆寒的结果还是在一段时间后传来了。 燎国国师忽然开始四下搜寻与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邀入宫中当做圣女,而那之后,他却又将这些姑娘们尽数扮作新嫁娘,残忍杀害。 当初姜拂黎赠与剑谱的那个少年也不幸卷入其中,最后化作了剑魔,找来了重华闹事。 一切都是过于疯狂的。 在旁人看来,好像是燎国的国师喜爱这个绝代风华的圣女,因为她的背叛而倍感怨憎,所以娶尽天下与她相似的姑娘,又将到手的这些女人们统统杀害,以彰显自己的不屑。就连剑魔李清浅都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她红颜祸水,一定生得绝色之姿,所以才会惹得国师这般疯魔。 只有苏玉柔自己知道,不是的。 她终于清楚——花破暗其实根本没有死,恐怕是当年他被暗杀,受伤重了,为了避免寻仇,不得不对外称亡。恐怕这些年花破暗一直都暗藏在燎宫之中,以“国师”之类的身份,在幕后主掌了燎国的权力数百年。 而姜拂黎身份的暴露,正是因为他传授给了李清浅《断水剑谱》,李清浅花了数载时光,终于能舞出了一招二式,于是被一直在探寻沉棠下落的花破暗所注意到,这才顺藤摸瓜将目标锁定在了姜拂黎的身上。 所以那一天,剑魔暴走,苏玉柔娉婷走向他,只用面纱后面的一张脸,再添几句话,便将他的执念土崩瓦解——因为她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李清浅一直以为红芍是因为像国师所慕之人,才被杀害的。其实又怎么会呢?国师如此愤怒,恐是觉得过了数百年,沉棠的诅咒解脱了,终于可以与人结亲结缘,而她苏玉柔伴君百年,又是貌美女子,终于得了沉棠的爱意,与之成为眷侣。 国师此举,根本不是在满天下搜罗恋人的倒影。他是在自以为是地告诫沉棠——你看,你娶的女人也不过如此,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我便再将她们都收入麾下之后,再弃之如敝履。 你喜欢的人,以及与你喜欢之人相似的那些贱种,全都不得好死。 我斩不断你的尘缘,这便是我给你送去的诅咒。 苏玉柔给李清浅看的脸——哪儿有什么绝世容颜,只有一半仍在,一半似厉鬼妖魔。她又告诉他,李清浅,当年在梨春国救你的人,才是燎国国师真正爱慕已久的男人。你误会了,从来就不是我。 国师之所以这么疯,是因为那个曾经授给你《断水剑谱》的人。 姜拂黎。 这一段往事讲完了。 暖阁里一片死寂。墨熄面色苍白地望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因为借助神木之力,重新将记忆恢复,封印解除的那个男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甚至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姜拂黎此刻的困窘。 姜药师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活人?一个傀儡? 他好像就是数百年前的沉棠,却又不完全是。 他以姜拂黎之命在世那么久,却始终孑然一身,无情无欲,百年辰光弹指一挥,活得什么滋味也没有,也不明白自己存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直到此刻。 姜拂黎纤长的手指抚在那一枚逆转石上,淡淡道:“玉柔用这枚石头,封印了我的七情六欲,所有记忆。如今我自己取出了它,将这枚沉棠世家代代守护的灵石赠与你。按照神木占卜的卦象,我知道只有你开启了它,这一切才有可能结束。” “……” “羲和君,我能与花破暗决战,他是沉棠的弟子,他也理应由我去诛杀。但是血魔兽的血池扩散,是我阻止不了的。唯独逆转石才能做到。” 他捻起那一枚黑黪黪的晶石,它的沉黑衬得他的手指愈发白皙。 “这一枚灵石,九州大陆只此一颗,自鸿蒙上古流传下来,到今时今日。它曾是伏羲创生三大禁术的力量晶石之一,只要开启它,就能开启一次时空的裂缝,让佩戴者回到过去。” 墨熄陡然色变:“那不就是三大禁术中的时空生死门?!” “不一样。”姜拂黎道,“逆转石来自于天界,是被伏羲带下凡尘的灵石。它远早于时空生死门的创生。它没有时空生死门那么强的威力,最多只能让你回到十年前,再多则无法做到。除此之外,据典籍所载,时空生死门一旦开启,施术者便注定了不得善终,尘世也有可能面临诅咒而覆灭,但逆转石不一样。” “如何不同?” “它没有诅咒。关于它的记载,大多都因去古太远而模糊不清了,沉棠世家的旧闻录上曾说它能‘倒映魂灵,可鉴君心’,又说它‘无伤红尘,命已注定’。但这十六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敢确定。沉棠世家的人只知道,它并不可以随意使用,而是必须卜算问天,得到天命卦象,才能将它交到那个人手里,否则它造成的后果,甚至比真正的时空生死门还可怕。” 暖阁的灯烛无声地流淌着,有蹈火的飞蛾扑向那一盏孤灯,发出噼剥的爆鸣。 墨熄沉默地看着那一枚晶石,而姜拂黎把那枚石头递到了他的面前。 “天命卦象上说,应当把它交给你,由你开启它,回到顾茫被当做议和礼遣送回重华的那一天——回到凫水河畔,慕容怜去寻他之前。” 心跳猛地快起来,血流骤然上涌。 如今墨熄已经知道,顾茫回城之前尚未完全失忆,是君上派了慕容怜,前去拿走了顾茫铸造的血魔兽力量魂盒,然后被慕容怜奉命毁去了全部的意识。 也就是说,如果他回到那一天,回到慕容怜寻来之前,他就能够——?! 他蓦地抬头,对上姜拂黎的眼睛。 姜拂黎点头道:“只要你在那个时候,彻底毁掉血魔兽的力量之源,血魔兽就绝不能在此时重生。若是顺利,许多人的命运都可能从那一刻改变——你或许能保住顾茫的意识,能立即替他平反,慕容楚衣或许不用死,花破暗也无法顺利唤醒他忠实的仆人……” 顿了一下,姜拂黎道:“我无法保证这种改变一定都是好的,逆转石能持续的时间不多,只有一个时辰左右,等你回来之后,眼前的局面应当都会改变。过去种种只有持有逆转石的你记得,其他人……你看到的将会是另一个结局。” “你可能会见到一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岳辰晴,可能慕容辰幡然醒悟了没有被逼宫,他还是这个邦国的王,你可能发现我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你在过去做出的这一次改变,或许会造成和如今截然不同的重华。” “但是,羲和君。”姜拂黎往外看了一眼那血水蔓延的大地与狼烟遮日的苍穹。 “恐怕没什么结局会比现在更差了。”他说,“既然神木占卜说应当如此,那么我们便赌一次。” “你用逆转石回到过去,我也会在同时,去燎国的阵营里找到花破暗,不让他在这期间能够有精力来设法阻止你。” 他说完,取出一只质地上乘的锦囊,将逆转石收入其中,系于墨熄腰侧。 “这个石头只有一块。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没有任何的前车之鉴。等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他用那只仅有的眼睛注视着墨熄,而后者万念交集,转头望着窗外滚滚的血色。 他的重华,他的爱人,他们的年少青春,亲眷家园——都有重头来过的可能。 “但你也有可能会死。谁也不知道。”最后,姜拂黎这样对他说。 墨熄望了顾茫牺牲的血池一眼,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姜拂黎身上。 “我准备好了。” 窗外的细碎铜铃泠泠拂响。 这是重华黎明前的一场大赌局。 只有最后这一条路走对了,他们才能迎来破晓。 到这一刻,生死又算的了什么? 墨熄他本就是形单影只,再无留恋的人了。 他望着姜拂黎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数百年前,就是类似于这样的眼睛,曾经温柔地注视过花破暗,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梦魇。 也曾是这样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花破暗,它的主人用自己的性命让这场噩梦暂时终结。 而到了现在,是彻底了却的时候了。 姜拂黎问:“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是。” “你遇到的事情,可能会非常残忍。” “……” 姜拂黎最后再问一句:“可以吗?” 墨熄眼前仿佛落下一道光,那束光芒里,顾茫披着鲜红的披风,像火焰裹着战甲。顾茫回过头来,冲他笑着。 那双漆黑的眼眸,是他这些年在梦里都不敢奢望梦到的模样。 “可以。” 墨熄道。 “姜药师,请施法吧。” 最坏不过是他会死去——他进入逆转石之前,曾是这样想的。 192、归当年 六年前的凫水河畔。 夜。 墨熄站在荒凉的河岸边,低低地喘息着。姜拂黎的法术才刚散去,他眼前仍是晕眩不堪,手中紧紧握着姜拂黎给他的逆转石,掌心里俱是湿汗。 他闭了闭眼睛,迎着微凉的风抬起脸。 这里是整条凫水河域最靠近王都的地方,从此处可以看到重华的城郭,威严而又整齐地蛰伏在遥远的夜色里,影影绰绰闪烁着它恢宏的貌影。 此时此刻,六年后的战火还没有降临,墨熄知道,这个时候,君上应当正在嘱咐慕容怜秘密前往凫水,彻底毁去顾茫的记忆。 慕容楚衣也还活着,或许正在炼器房里摆弄着他的图纸。 而自己……当时自己正在北境,心中怨恨着顾茫的背叛,甚至不愿意回来亲自再看他一眼。 心中一阵钝痛,但他没有太多自怨自艾的时间,最多一个时辰,他必须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血魔兽的力量魂盒,才有可能改变他们的未来。 在附近找到负责押送顾茫回城的禁军,这并不困难。 他对重华士兵的行军与驻扎方式都了若指掌,看似固若金汤的守备,对于他而言却如无人之境。所以没过一会儿,他就寻到了羁押顾茫的中央营帐。 墨熄施了法术,阻隔帐篷与外界,然后走到结界前,隔着那牢笼一般的光束看向顾茫。只一眼,眼眶便已红透。 六年前的顾师兄,像受伤的狼犬,浑身都是血污,蜷在牢狱结界里。他穿着囚犯的衣裳,鬓发散乱,躺在脏兮兮的毛毡垫子上,闭着眼睛正睡着。 也许是并未深寐,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感知,墨熄进帐的动静那么轻,谁都没有注意,可却把顾茫给惊醒了。 顾茫蓦地睁眼,一下子警觉地起身,月色从毡房敞开的顶上洒落,他坐在那一束纯净的月光里,于看清来人的脸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墨熄……?” 不过轻声低唤的两个字,却如巨石坠入心底。 竟是痛得喘不过气。 “……怎么会是你……” 墨熄挥开结界光束,穿过那法术铸就的牢笼,走进那一束月光里。他低眸垂眼,看着跪坐在毡毯上的那个俘虏。 他多想替六年前未归的自己,对顾茫说一句,对不起,是我错过了你。 他甚至想就这样带着他走,放他离去,这样顾茫接下来就不必再受两年落梅别苑的侮辱,三年污名缠身的苦楚。 他想跪下来,拥抱住月光里的顾师兄,想对他说,够了,你已经做得太多了,是我不好,我当初怨你恨你,没有从北境回来。我是你最后一个能信任的人,但我……但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错失了。 可是他不能说。 只有一个时辰,一次机会。 逆天改命的机会。 墨熄闭了闭眼睛,喉头攒动,把满腔的苦涩都咽入腹中。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立刻地、顺利地得到那只魂盒。 ——他必须代替慕容怜的位置,去做慕容怜今晚该做的事情。 才能得到装载着血魔兽力量的盒子。 于是他压抑着声线里的颤抖,竭力把心绪起伏藏到眼睛的最深处。他强自镇定地对顾茫道:“是君上……派我来的。” 顾茫蓝眸子里的光影闪烁,微微一黯。 心好像被淬浸着盐的刀劈开来,端的是血肉模糊。 墨熄接着说话,声音沙哑。他说着本该由慕容怜讲述的字句:“……顾茫,你是叛国的逆贼。” 顾茫睁着透蓝的眼睛,仰头看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一句话也不吭。 “君上告知于我,你曾修书于他,说你用魂魄之力将血魔兽的力量封印,制成了魂盒,希望献于君前,饶你不死。……现在我来取这件东西了。” 他每艰难地说出一个字,都像在绞碎自己的魂灵。 说完这句话后,墨熄一时间再也无法道出更多的语句,他沉默地垂着眼帘,并不能去张看顾茫此刻的神情。 嗓音嘶哑得几不成调。 “把魂盒交给我,我回去复命。” 牢帐子里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外面呼呼的大风声,士兵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之后,顾茫并没有交出魂盒。 而是道:“墨师弟……我……我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你。” “……” “我以为你会不愿意再见我,以为你会在北境不回来,没想到你……” 顾茫没有再说下去,但这些话就像针尖一样,锥刺着墨熄的心脏,让他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心力,才不至于在此刻崩溃。 顾茫叹了口气道:“……算了。君上说什么,此刻我都不想再辩了。他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个叛臣贼子。” “……” “只是墨师弟。”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若是师哥请你看在过往十余年的情分上,再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你会愿意吗?” 墨熄分明已知晓他需要自己做的是什么了,却仍不得不忍着剧烈的心痛,在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何事要我相帮?” “我不能与你说太多。”顾茫轻声道,“有的秘密,留在我一个人心里最周全,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得太清楚,就会连累第二个人受莫大的威胁。……墨熄,只是简在帝心,哪怕我从前做过许多对不住你的事情,我也仍旧想提醒你一句——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君上没有你看上去的那样可信。” 停顿片刻后,他见墨熄没有反驳。于是低下头,默默念咒,施法。 最终,那只后来被慕容辰封印深藏到黄金台的盒子浮现在了顾茫掌心。 “这个,就是君上要你来取的魂盒了。” 墨熄知道,按照慕容怜曾经所说的,接下来顾茫便会拜托他,说这个魂盒可以交给君上,但是还有一把用来开启盒子的钥匙,让他一定要收好,见机销毁。 墨熄等待着顾茫开口。只要顾茫说了,他答应了,他就可以结束这场噩梦,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把盒子彻底毁灭,那么一切就会有一个全新的结局。 他等着。 顾茫也果然开口了。只是说的却是—— “我请你就在今夜,此时此刻,抽走我的一片魂灵,铸成禁锢这只魂盒的钥锁。” 墨熄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顾茫盯着他的脸,重复道:“我要请你,亲手抽走我的一片魂灵,铸成禁锢这只魂盒的钥锁。” 墨熄骤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顾茫……顾茫他在说些什么?! 皎洁的月光下,顾茫忽然淡淡地笑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苍白的脚踝戴着镣铐,脖颈上,手腕上,俱是枷锁。他垂着他乌墨一般的长发,一双湖海似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墨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 “你刚刚进来时,我以为是从北境归来的你。可我不敢确信……直到你方才面露惊讶。我便知道……你恐怕不是北境赶来的墨熄,你是从将来回来的墨帅吧。” 似是骇浪惊涛起,墨熄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可能……” 锁链叮叮当当,清癯而白皙的囚犯来到墨熄面前,仰起头,端详着墨熄的脸:“你知道吗?……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恨,有的全是难过。” “……” “所以你是在我自己选择了牺牲之后,用了别的办法回来的小师弟,对不对?” 心的至痛至柔软处被猛地撞击,墨熄一下子别过头去,只是头能转开,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怔怔地流了下来。 “你怎么会……”更多的话说不出口,都成哽咽。 “傻瓜,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顾茫抬起戴着手镣的指掌,轻轻捧起了墨熄的脸庞,“墨熄,到头来是我负你。人世一场,我想把你装载进我的生命里,但是我其实早已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选择死,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魂灵破碎……我无法看着你和我一起……” 墨熄蓦地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却含着湿润的泪。 “你为何会知道?!你明明……你明明……” 你明明只是个过去的人啊!! 我回来,分明是为了改变这个结局。 “因为我与血魔兽共情合魂的时候。”顾茫指了指自己的蓝眼睛,“大病七日,昏迷不醒。这个魔兽有预知自己死亡的能力,我跟它融合后,其实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牺牲。我也做过预知梦,梦里就是今日情形——你从将来回到这里,拿着逆转石,以为能改变一切。” “但我知道,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可能……!” 顾茫摇了摇头道:“墨熄,逆转石没有能够改换命运的能力。古籍上说它‘无伤红尘,命已注定’,说的便是如此。” “……” “没有什么过去是可以被轻易改变的,三大禁术之所以是禁术,正是因为一旦真正发生了变动,造成的后果极肯能是整个尘世的颠覆。而逆转石不用付出代价,就可以改变那么多人的生死——你觉得这合乎情理吗?” 这一席话却如寒冰如肺腑,墨熄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怎么可能……” “我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也曾觉得,或许是预知梦错了。”顾茫道,“但如今看来,它一点也没有错。” 墨熄陡然抬头,眼中光影摇曳,如魑魅魍魉走马而过,似是悲伤至极又似几近疯魔。 “那为何姜拂黎还要把石头给我?!他已经找回了沉棠的记忆难道对这个石头的作用他不清楚?!” “墨熄,姜药师把逆转石给你,他很清楚结果是什么。但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说你拿着这个石头,回到过去,是要亲手完成自己的使命,把我的魂魄裂出来,铸成钥匙——你会愿意吗?” “……” 是,他不可能这么做,他无法答应的。 顾茫笑了,笑容里很有些悲凉:“逆转石,真正的名字,叫做天命石。天地创世,命轨注定,从此有了天道轮回。只是创世之举过于宏大,神明也有出错的时候,于是他们就在世上遗落下了逆转石,这些石头可以带人回到过去,让使用者做一些自以为可以改变未来的举动,其实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那些回到过去的人,只是依照原定的天命,回去修补了他们当时本应该做,却没有做过的事情。所以其实,你也一样——墨熄,你自未来回到今日,看似是为了改变过去,但其实在天道既定的命数里,你必然会完成姜拂黎交给你的重任,用我的灵魂铸就了钥匙,这就是这块石头需要修补的天命。” 血冷如霜。 墨熄嘴唇微微颤抖,他想说,你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绝不会是这样。是你对逆转石的认知有误,而不是姜拂黎骗他。 可是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内心深处知道,顾茫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如果一块石头真的可以改变世道扭转乾坤,为什么还需要占卜,还需要听从卦象,把石头交给命定之人,回到命定的时刻? 它根本不能改变命运。 它只是依照冥冥之意,在一个时间的循环带上,修补过去的错漏罢了。 墨熄想说什么,可是他真的被太多情绪所折磨,隐忍到了此刻,终于再也无法支撑,他几乎是崩溃的悲恸,他问:“所以你回城之后,两魄失却,理智丧失……我一直以为戕害你的人是燎国人,挖去你魂灵的也是燎国人……却原来……却原来……” 泪水潸然而落,他犹如弃犬,形容凄惨,双目通红地望着顾茫。 几近是痴狂地仰头笑了起来:“却原来是我自己吗?!” “……”顾茫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的天命?” “今夜,慕容怜将要过来寻你,他在我们那个时期曾经说过他看到你满身是血,奄奄一息,他说他以为是审讯的人对你折磨太过——其实根本不是!是因为我要亲自动手,是因为他来的时候我刚刚剜了你的魂魄!完成了这块石头给我们的天命!对吗?!!” “墨熄……” “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天地到底把我当什么?!你能窥见未来,你做过预知梦,那你梦见过你殉魔离世之后,我是什么感受吗!我不能哭,不能乱了阵脚,不能伤心,我甚至连为你收尸我都做不到!”墨熄哽咽着,他握着顾茫的手,抵在自己胸前,“顾茫!我也是个活人啊,你预知过我是什么滋味吗……” 墨熄说完之后,蓦地低下了头,已是泪如雨下。 顾茫认识他那么多年,他的小师弟,从来、从来就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好像所有的痛楚,都尽付了。 顾茫心中五味陈杂,却也不知如何渡过命运的鸿沟,将这一切苦楚都勾销抹去。 他们终究是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不是墨熄,他甚至希望他自己可以完成钥锁的炼制——可是他灵核俱损,他做不到了。 他只能走过去,抱住六年后,从战场归来,已经失去了他的顾茫哥哥的墨熄。 他抱着他,感受着那个男人身上的疲惫,绝望,血腥与无助。帝国的墨帅,其实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那个学宫里善良的、为了给穷苦的奴隶兄妹一顿饭钱而被杖笞的少年,孤独地坐在松柏之下。 他原本是想保护他一辈子,可原来到了最后,他顾茫是护尽了天下人,唯独负了他。 “师兄……”半晌之后,他听到墨熄不在那么激烈,但却比之前沉闷了更多更多,好像一丛烈火烧到极致,蓦地就寂灭了。 墨熄几乎是有些空洞地:“我回来……不是为了完成天命,伤害你的……” “我知道。” “我已经在未来失去你了。” “……” 墨熄蓦地哽咽了,高大的身子弯下来,低垂下来,犹如从前剥离了所有的依靠时,那个无助的少年,他几乎是不成声地:“我不想再在过去,再失去你一次啊……” “我知道的,墨熄,对不起……” “为什么会是我……” 顾茫听着他困兽般呜咽的声音,眼泪也落下来,他紧紧拥抱着他的墨师弟,泪水无声地洇湿了墨熄的衣裳。 为什么命运会选择了墨熄? 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因为顾茫最信任的人是墨熄,因为唯一能听进顾茫的话,完成这最后的残忍的人是墨熄。因为如果没有钥锁,在把魂盒交给君上的不久之后,君上就能得到血魔兽的力量,根本拖不了三五年,九州就会大乱。 因为这世上,最懂顾茫,与顾茫最相似的人,就是墨熄。 顾茫曾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牺牲总有人要去完成。当命运找上你的时候,你不想做个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对。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现在,这就是他们要走的路了。 最后一程。 怨怼也好,不甘也罢,痛楚也罢,都敌不过斫刻在骨子里的清醒——从一开始,他们投身行伍,从戎为帅,就再不能摆脱他们的责任。 顾帅是顾帅,不是叛徒。 墨帅亦不是懦夫。 为主帅者,哪有什么叱咤风云,耀武扬威,只有摆在他们面前的那些重量,哪怕自己痛到粉身碎骨,也会背起来的。 这才是将。 “……照逆转石所安排的做吧,墨熄。”最后顾茫轻声说,“我知道你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海了。但我相信那不是终局。如果尘世覆灭在此,命运之石又何必带你回到这里,来完成这场过去的修补?” 他顿了顿,宽慰他,像从前他们一起奔赴战场时那样,明知前途不可测,却还是安慰着他,激励着他。 有顾帅在的地方,就有火,就有光。 就会让人觉得,这不是最后。 “还有转机的。” 墨熄几乎是目光涣然地,低声喃喃道:“可是那个转机里,还有你吗?” 顾茫沉默了。 他喑哑地:“你预知过吗?” “……”顾茫松开拥着墨熄的手,他站在墨熄面前,无不认真,无不肃然地,“有一场梦,我做过很多次。但就像我在今天见到你之前不能确定那个梦是预知梦,我此刻也无法确定我反复做的这个梦,是预知,还是因为我……我太想你。” 顾茫说到这里,深吸了口气,竭力地,似乎要把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爱意与光明都交付给墨熄,敷遮在他伤痕累累的心脏上。 他蓝眼眸中闪烁着湿润又温柔的光,他说:“我梦见过仗打完了,下了一场雨,我在雨里寻到了你。” 或许因着微渺的希望。 又或许只是渴求些许的宽慰。 墨熄梦呓一般,望着那透蓝的眼睛问:“后来呢?” “后来,我跟你说,回家吧。” “……”墨熄嘴唇嗫嚅,眼眶更是湿润,他默默地垂了眼帘,轻轻地眨了眨。 “再后来,雨停了,我们就回家了。” 这一场最好的梦,他和他一样,都不敢信是预知的。 顾茫明明都已在未来牺牲了。 可即便这样,心里终究是又有了些微末的勇气——他是那么地爱他,只要有一点点希望的星火,他就甘愿为之燎原。 墨熄几乎是渴望地,同时又是悲伤,又是祈求地问:“那最后呢?” “最后,你与我一直在一起。” 顾茫清瘦的脸上流露着和煦的笑。 他抬起手,与墨熄十指交扣:“只要不到终点,什么都是有希望的。在我牺牲之后,你不也一样怎么也想不到,我还能这样和你说话,握着你的手吗?” “……” “墨熄,无论结果怎样,你是从来都不服输的,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心中同样是悲悯众生,家国为重。我们从来都是一路人。所以,按着逆转石的指示做吧。” 他说着,踮起脚尖,轻轻吻过墨熄的嘴唇。 “是生是死,我永远爱你,以你为傲。” 193、昔日契 分裂魂魂,制成钥匙。 就像一场噩梦,犹在炼狱浮沉。 墨熄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一步一步进行下去的。 他像是已经死了。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魂灵浮至了帐篷之顶,飘飘摆摆地俯瞰着帐篷里的两个人。他看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看着顾茫的鲜血在夺魂的时候从胸膛的创伤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而被剖魂的那个青年,却一直在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 多年前顾师兄在篝火面前笑嘻嘻跟他说,希望九州升平,人人得而公允,他愿为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如今想来,就和诅咒一般。 钥匙最终凝成了,是蓝宝石扳指的模样,被墨熄握着,颤抖地交托到顾茫的掌心里。然后他用他会的所有疗愈术法愈合着顾茫的伤疤,擦拭着斑驳的血迹。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最终和鲜血混浸在一起。 顾茫不住咳嗽着,如此剖魂之痛,他理应昏死过去了,可是他一直竭力地大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墨熄的脸。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两魄,最后的记忆与理智很快也将随之土崩瓦解,而痛对他而言,是他早已习惯的滋味,是在他背负着密探的使命赴燎的那一刻,就一直在体会的东西。 他能忍耐着,再多清醒地看他的墨师弟一会儿——他知道自己这一生,说来无私,那是对自己。可他对墨熄,却一直都是自私的。他把他所有的热血、生命、乃至魂灵都献给了他所渴慕的清平世道,留给墨熄的始终都是伤别离。 或许只有这一刻,六年前行将失去记忆的他,和六年后行将离开这里的墨熄,他们才拥有了一生都求而不得的真挚与安宁。 墨熄还在竭力愈合着他胸口剖开的疤,顾茫握住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痕,他说:“不用再废力啦……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你知道吗墨熄,我是轻易死不了的……你以为燎君没有尝试着杀过我吗?你以为君上没有尝试着暗杀过我?” “他们不杀我,不是因为像他们说的那样,说我异变太甚,不知道死了之后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们早就尝试过,只是……都……咳咳……都失败了。他们心里很清楚,我与血魔兽融合,只有它死了,我才会随之死去,所以……”他顿了顿,费力地喘息着,“师弟,你不用再替我疗伤了……” “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我只想再和你说会儿话…好……好不好?” 墨熄握住他伸出来的沾血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半晌,哽咽道:“好。” 顾茫就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朝气和野性,哪怕在这个时候也一样。 墨熄沙哑地:“想聊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顾茫仰望着帐篷的顶,那里透出一片小小的星空。 “就是……就是很想跟你说对不起。墨熄,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对你没有说过太多的真话,而你……” “而你,一直都是掏心掏肺地对我……” 墨熄摇头道:“我知道你的迫不得已。” 我知道身为一个密探,在真假之间浮沉,你有多不容易。 顾茫侧过头来,墨熄看到他的眼尾有清亮的泪痕淌过:“……师弟……”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墨熄的脸,但是他没有太多的力气。于是墨熄握住了他的手,亲吻着,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 顾茫痴痴地望了他一会儿,眼眶一直是红着的。 他们彼此很久都没说话,但什么都已明白。 顾茫蓦地闭上眼,泪水潸然滚落。 “我对你,终究是太残忍了……” 墨熄哽咽道:“你是迫不得已,而我……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墨熄轻声道,“你已经尽力做的很好了……是我们……争不过天……” 顾茫没有吭声。 他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一处小小的星空。 片刻,他问:“但我一直在争的……与天争……” “我知道……” “我们没有争过的,他们争过了吗?”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凤鸣山枉死的那些兄弟……争过了吗?”顾茫睁着湿润的眼睛,忐忑地转看着他,“他们最后都……都得到了平反吗……” 声音更轻:“展星他,他……也得到了平反吗……” 墨熄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可这并不会令他好受,他紧紧攥着他的手,侧过脸亲吻着,不住地点头。 “是,你带他们回家了……他们没有叫错你顾帅,陆展星……也从来没有……”墨熄缓了一下,极度的悲痛让他喉头阻鲠,竟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从来没有……拜错你这个兄弟……” “你知道我们结拜啦……?” 墨熄垂着沾着泪的睫毛,低低应了。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好好对待他。” 顾茫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很真切,他看上去除了憔悴和脸上毫无血色,其他和往日里竟无太多的不同。 “没关系,展星其实很喜欢你……他不讨厌你,我知道的。”顿了顿,“那慕容怜……慕容怜呢?他有没有再糟践自己?” “没有……” 顾茫就好像又松了口气。 最后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墨熄,带着些小心翼翼,几乎是不安地打探着:“墨熄,这几年,我失去记忆的时候……是不是让你很痛苦?” “……” “我让你难受了,对吗?” 那双眼睛里的色泽快要破碎成一湖一海的悲伤了,墨熄看着那张脸上的明快凋零,看着顾茫眸子里的星星将熄灭——他又怎么情愿呢? 他说:“没有。” “真的……吗?” “是啊。”他哽咽着笑起来,他想重新把对方眼眸里的繁星点燃起,他说,“是真的,你就算失去了两魄,没了记忆,你对我……你对我依旧是好的……从来,从来都没有令我难受过……都是真的。”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墨熄道:“一直都是。” 或许是看出了顾茫神态里的犹豫,墨熄想宽慰他,于是道:“你多少都记得我的……我给你留过了念想,留在你身边,所以你没有把我彻底忘记。” 他说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想要从身上寻摸出什么信物交与顾茫。 可是他是自战场下来的,身上除了一块必须带走的逆转石,别无长物。正无措间,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借着月光一看,顿时怔住了。 他摸到的,是用来装逆转石的锦囊。 他当时急于回到过去,拿了姜拂黎的锦囊也不曾细看,此时瞧来,但见那锦囊金丝绣千里云霞,银线绣万里河山,底下缀着红石玛瑙。 这竟是……这竟是…… 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叩响,在落梅别苑重逢时,这就是顾茫固执地守护着的那个锦囊!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时,是那么愤怒,因为当时顾茫攥着它,直兀兀地对他说:“有个人对我好。” 这个锦囊,是他给我的。 怔愣之下,墨熄的血一下就冷了,他陡地明白过来命运的安排,更是悲伤迭涌,心如夜寂。 他的喉头苦涩不已,竭力隐忍着,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堕下泪来——原来……原来他一直妒恨着的那个赠送给顾茫香囊的人,竟是他自己。 顾茫失去神识记忆后也没有忘的人…… 也是他自己! 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熄压着自己隆盛的悲楚,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香囊,放到了顾茫的掌心里。 顾茫端详着它,笑了:“这就是信物?我后来就是靠着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记得你?” “……是。” “那我……也给你留一件信物吧。” 顾茫说完,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可一个囚奴的身上又会有什么?他最后摸索到的,也不过就是两枚小小的白贝币而已。 顾茫催动微薄的灵力,在其中一枚贝币上小小地写了自己的名字,递到了墨熄手里:“给你,无论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后,他又欲在另一枚贝币上,写下墨熄的名字,想要自己收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他即将面对慕容怜,面对慕容辰,面对重华最严酷的拷问,他并不能随身带着一块写有墨熄名字的贝币,所以他写至一半,只完成了一个“火”,未着“息”字,便停下了手。 他把这枚白贝币谨慎地收入了锦囊之中,说:“这就够了。” 他笑起来:“我会记得你。” …… 至此,墨熄所有关于锦囊的疑问终于倾解。 而悲伤的巨浪,也终于覆灭天地般压下—— 墨熄想起顾茫离世前,自己曾经又一次打开了顾茫珍藏着的这个锦囊,当时他就看到了锦囊里的贝壳。 贝壳上斑斑驳驳,写了一个火字。 那时候他心中阻鲠,忍不住问:“这到底是谁送给你的?” 顾茫说,不知道。 只是记得,那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墨熄……”顾茫看着他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清明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他也知道墨熄返回未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他能感受到自己意识的逐渐混沌,也能看到墨熄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光芒,一点一点地开始变得透明。 这是他们之间的又一次告别,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去宽慰他,去激励那即将返回沙场的英雄——其实他们两个都一样,本心都只想有一个家,成一双人,并没有什么想要声名远扬建功立业的心。 之所以选择了去做英雄,不是因为觉得刺激,觉得荣耀,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而是他们尝过了太多的苦涩与别离,不愿让别人也体会这样的痛苦,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 顾茫轻声对他说,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渐淡去的手指,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了握。 没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为墨熄也许已经受到了逆转石的影响,开始回归未来,并不能再听到自己的话时,却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顾茫怔忡而喑哑地:“师弟……” 墨熄没有说话,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体里熄灭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间变得那样黯淡茫然,恍惚与许多年前初入军营里那个孤独的少年重合,那个时候,墨家失势,前途未卜,墨熄一个人坐在士卒们的热闹之外。 而当时,除了顾茫,谁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谁都没有给过那个失势的小公子,哪怕一个笑脸。 顾茫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再一次拥住墨熄,告诉他,没关系的,他还在,不会离开。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没有说这句话的权力了。墨熄在未来,已经失去了他的顾茫哥哥。 再也没有谁,可以与他比肩战天下,携手复同归。 “对不起……” 墨熄闭了闭眼睛,而后摇头,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爱人,嘴笨,老实,时常说不出什么教人满意的话来。他只是那么笨拙地理解着他,明白着他,尊重着他,包容着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顾茫给自己的小小贝壳,在衣襟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收好。 做完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过去每一次离别时那样挺拔与从容。可最后他却没有做到,他走着走着,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脏,摘去了肺腑……他因过度的心痛而佝偻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终于,在这个什么也无法改变的过去里,在这一败涂地的残局中,他终是泣不成声。 他与顾茫的感情,持续近二十年,却因为贵胄与奴隶的尊卑,因为密探与将军的矛盾,因为性别,因为道德,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始终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终都是流于暗处,无有承诺的。顾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选择了牺牲,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墨熄知道,顾茫确实是爱了他近半生。 身为帝国的探子,顾帅为了守这些秘密,已经熬尽了几乎所有的热血与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温,那些残破的时光,那些真心,他都给了墨熄。 顾茫对他的情意,其实并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个人对伴侣的忠贞、深情、无私。 可他的爱人,他所爱之人,因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写下一个,哪怕悄悄地写下一个完整的名字留在身边。 那只穿越了时空的锦囊里,仅仅只装载着一枚写着“火”字的贝币。 那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他们彼此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此时,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阵眩黑,逆转石的法力到了极致,在他手中发出滚烫的热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唤他道:“顾茫……!” 顾茫安静地望着他,湛蓝的眼睛里有泪,但却是笑着的。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墨熄听到的是帐外湍急的脚步声,以及戒守弟子的声音:“望舒君!” “恭迎望舒君!” 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去了,而慕容怜将在此刻进来,命格的轮转依旧按照既定的轨迹残酷地运转着,他也即将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战场。 逆转石是一场天神对凡人的骗局,过去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离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顾茫抬手,将写着他一半名字的贝壳贴在衣襟口,那个鲜血未干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顾茫望着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已然把无限的深情言明。 墨熄,小师弟。 去吧,无论记忆是否清晰,岁月是否久长,在我心里,我都会留着对你的情意。对不起,我不能一直陪伴着你,不能对你毫无保留地倾诉,甚至还要在未来的时光里,隐瞒你,欺骗你,然后独自一人走向死亡。 我很后悔这一生连累了你,辜负了你。 但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爱你。 回去吧,墨熄。 但愿在未来,我们会等到那一场重逢,那一场……我曾经梦见过的,雨。 194、与君同 墨熄从眩晕中醒来时,发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他睁着眼睛,胸口的钝痛像是有一把尖锥狠刺于心腔,眼前还是最后那一刻顾茫的面容,沾着鲜血和泪,却笑着望着他。 他合上眸,烫热的泪顺着脸颊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还没做完。顾茫为了拓这一条路,已经把血肉骨头都献祭了,如今顾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爱人去完成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经痛如凌迟。 他喉头攒动,吞咽下无限苦涩,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 是,还没结束,还不是最后。 顾茫不在了,但重华还有他,九州还有他,只要他还活着,顾茫便没有彻底地离去。他会接过顾茫的余烬,直到他也葬身在这条路上为止。 他用泛红的双眼缓然环顾四周。这里天地无极,这里像是盘古未开鸿蒙时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可人又不会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终有波纹潋滟。 他低头,在湖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着数点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从他心口处不断地飘散,却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银白色光影在攒动着。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它极其庞硕,瞧上去轮廓有点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确实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个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墨熄蓦地回头,瞧见这片黑暗的尽头处站着一个白衣飘飞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气质凛然不可侵犯,周遭飘笼着淡雅仙雾,将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肤若冷玉,当是个极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为何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问:“你是谁?”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却发现无论自己走几步,那个男人永远都和他保持这此刻的距离,似乎怎么也无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无心纠缠于此,于是又停下了脚步,问道:“这是在哪里?” 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说:“你在这块逆转石里。此石之内的乾坤,与六界均无关系,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闭了闭眼睛,他压下额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这块石头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过问我的身份,我不过是真神的一缕灵力,驻守在这逆转石中。我的真身是谁,这对你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 此间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变故,对神明已无敬畏,因此他面对逆转石之神,只是冷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放我回去。” 那神明摇头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极而怒,厉声道:“你还要如何?!” 他这般冲撞,这神之灵力却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着他,又好像并没有太多情绪。半晌后,开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仅是被真神遗留于石内的灵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转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实则是有恩的。” “有恩……”两个字停于齿间,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红着眼眶,眸含血丝,沙哑道,“好。你报恩吧,将这一切都停止。顾茫也好,陆展星也好,还有那些并没有什么人记得的无名士卒……这几百年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他望着那个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应当早已看见。” “……是。” “那为何不结束!!你作壁上观与魔有何异!!” 神明之灵闭了闭眼睛,初时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会儿,他还是说:“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灯而人自救。而我此时唤你来这逆转石天地内,便是要告诉你,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唯剩最后一步。” “花破暗在世间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与魔融淬,根本不再是个活人。我回到过去原是为了销毁血魔兽的力量,但最后却告诉我逆转石根本没有这样的作用——你告诉我,我们还当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问,神明也一字一句都听着。 最后,这片神之灵力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劝,但是……” 他顿了顿,对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战无不胜的,他的能力与血魔兽相绑,而我召你来此,正是要告诉你破解他魔兽之力的法门。” 墨熄沉默,咬着牙忍下无尽之怒:“……好。你说。” “那法门在于,”神明说,“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过去?” 神明宽袖轻拂,指着那无风却起觳纹的湖面,说道:“是的。逆转石能照出一个人的魂灵。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承载着你这一生遭受过的所有波折,得到过的所有爱恨——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什么都能反照出来。” 墨熄再次低头看去。 倒影,意味着他自己。 鲸鱼幻影,代表着他最厉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顷刻消失的黑气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体里种过的魔蛊。” 他如此一说,墨熄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梦泽设法拔除的操控蛊。在逼宫金銮殿那一日,慕容梦泽曾经说过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战中被顾茫重伤的墨熄时,发现了这个蛊咒,背着慕容辰偷偷地将它拔了出来。 为此她的灵核俱损,后来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强大些的法术。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错了。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墨熄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神明之灵重复道:“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 “真正替你拔蛊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当时身在敌营,一来,不能让慕容辰发现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二来,他也无法在燎国之人的眼皮底下与你单独待太久,所以他只能除此下策,与慕容梦泽商量好,请她保守秘密。” 墨熄只觉得浑身血流都涌向了头脑,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手指皆在发颤,嗫嚅道:“你说……什么?” “洞庭水战,顾茫对你当胸刺下那一刀,并非无缘无故。” “!!” “他在燎密探的过程中,觉察到了慕容辰曾经对你下过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战之中,引你到了战舰之上,将你刺至重伤昏迷。” “你醒来之后,看到的是赶来援助的慕容梦泽带你回了军营,以她灵核崩裂为代价替你疗好了伤口。但事实的真相是……”神明顿了一下,说道,“你昏迷之后,是顾茫带你在战舰暗室,替你拔去了蛊毒,是他刻意让慕容梦泽杀进重围——把你,交到了她的手里。” 墨熄脸色苍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冻成冰。 什么……? “顾茫很清楚慕容梦泽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就不简单,有野心,有权谋,虽也是个冷血无情的帝王种,但她至少没有她的兄长那么疯。顾茫也知道,你对慕容梦泽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尽一切办法拉拢你,所以白赠给她的这份恩情,哪怕带着危险,她也一定会收下。” 墨熄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后他听到一个极沙哑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一时片刻,他都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问:“所以……所谓的救命之恩……从来就……从来就不是梦泽……是顾茫让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这么做。”神明道,“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梦泽的保护,也希望你日后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 “……所以梦泽……她的灵核也从来都……” “对。她从来都没有受过伤,她是药修,又是神农台主事,她给自己伪造出一个羸弱的假象再容易不过。这世间凡人,知道她秘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就是顾茫。”神明淡道,“这也是她眼见着顾茫记忆要恢复了,就派周鹤在审讯时暗用邪法,想要阻止顾茫重拾回忆的原因。” 墨熄更是震愕:“周鹤也受了她的指使?!” “是,周鹤是梦泽党羽,亦是她的好友。你说的不错,一直试图阻挠顾茫恢复的人,就是慕容梦泽。” “……” “她知道你的感激对她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她又不确定顾茫想起往事之后,会不会因为时过境迁把真相与你和盘托出,所以她急于刺激顾茫,令他暴走,再一次丧失理智。只要他傻了,她救你性命的秘密世上就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墨熄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下手……可她却一直在耐心照看着顾茫,还给我指路,令我去临安寻找大修……” “指路?”神明之灵冷笑一声,“你赤子之心倒也天真。你不知道,岳家事变其实是救了顾茫一次。因为原本照慕容梦泽的计划,顾茫的头脑将会在你们寻找到‘大修’之后,彻底毁灭。” “!” 对上墨熄愕然的眼神,神明平静道:“墨熄,你觉得她会在自己照料顾茫的时候,让顾茫出事吗?” “慕容梦泽前后下过几次手,第一次,是暗杀慕容怜,第二次,是在顾茫疗房修养时,告诉他关于天劫之誓的真相。在第二次计划里,她引发了顾茫崩溃暴走,几乎就要成功了,可你的出现偏偏阻止了顾茫的近一步沦陷。她若是这时候再急于求成,让顾茫在她手里发病,你会不会有可能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 “所以……”墨熄心口窒闷,此时倒也不是愤怒了,而是无尽的冰冷与疲惫,他喃喃道,“如果我们去临安深郊,也是找不到真正的大修的……” “是。只会有一个她自己伪装成的修士,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墨熄闻言,怔愣片刻,不由仰头怆然苦笑。 梦泽……梦泽……她……她竟也有自己的一盘棋? 原来帝王权术,贵胄纷争,尔虞我诈,半生回首而望,竟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谋划,什么都是假的。 一个王座,一手权势,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把一辈子的心力,所有人的真心都算计进去。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笑。 他周围的脸,这些年来,他真正看清的又有几个? 这般机关算尽的人生,真的值得吗…… “墨熄,你不当这么想。对你而言不值得的东西,对慕容辰,对慕容梦泽,却是值得的。”神明说道,“你是个太过淳直的人,顾茫则是一个太过理想的人,你们这样的人容易为圣,却不容易为君。” 墨熄阖了眼眸,倦怠地喃喃道:“慕容梦泽想要为君……” “不。她想要的东西,远比当个重华主君多得多,只是天不与她命,她便自己来夺。自古为君王者鲜有纯澈干净之人,她确实手段阴狠,但——”他顿了顿,“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是治国是否有能有道,其他则并不那么紧要。这番话说来残酷,亦会感到不平,不过人有千面,各有所长,对错且不论,我可以说的是,此人若驭一国,会比慕容辰,慕容怜,比顾茫,比你都合适得多。” “……” 神明再一次停缓了片刻,而后道:“好了,现在你知道这一切了……”他衣袂轻拂,隔着缥缈的冷雾望着他,“墨熄,回去之后,你想去找她寻仇吗?” 换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里什么都是黑白分明,爱憎清晰的。好像觉得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个是非对错的公正结局。 而如今,他却知道,这天地间其实有很多的不尽人意,善恶不明。 只是同时,他的顾师兄也指引着他,告诉他,无论他人如何,命运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对得起的是自己的内心。 哪怕严寒霜雪,万物寂籁,也一样有寒梅斗雪,松柏迎风。 名利、苦难、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见墨熄不答,也没有去再行追问,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没想好,也不必答复于我,复仇与否,你回去重华,见了她之后,你自己亦会有一番定夺。我且与你说第二件关键之事。” “……什么?” “你瞧这湖水里的吞天,你的倒影里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跷?”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应出来……” “那率然为何没有出现呢?” 墨熄闻言一怔,抬起眼帘。 神明之灵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吞天会有这样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寻常神武都更显暴戾的多?” “……” 见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实吞天,并非是一件寻常神武。” 墨熄愕然睁大眼睛:“!” “你已经知晓,当年你们重华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术,炼出可以和血魔兽对抗的仙兽——人人都以为他失败了,老君上自己也这么认为。但真相并非如此。” 神明衣袂轻轻拂摆,沉和道:“当年参与仙兽冶炼的那些人,慕容怜的父亲,周鹤的父亲……他们有的人始终和老君上一条心,有的人却看出老君上在黑魔术法面前,其实自制之力也在渐渐被蚕食,这其中有一个,就是你的父亲。” 墨熄骤惊! “当年,圣仙兽其实早已顺利炼出,但它有灵,只在自己认同的人面前显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为他们冶炼失败了,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他们没有通过仙兽的窥测,不知道它已经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亲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兽认同之人。” “那个仙兽只在他面前显形,认他为主。并且曾悲伤地向它的主人诚实预言,他将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之中牺牲,他的家族也将大乱——而唯一能保护他儿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强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 墨熄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知道你会很惊讶。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亲在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世后,把仙兽灵珠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让它将你认作主人,护你平安长大。否则你为什么生来便有如此异禀的天赋,强悍的实力?你的能力远在天纵奇才之上,根本就是异常的。” 墨熄微微颤抖,回想过往种种,以及自己一直压制着的伏尸百万的杀招能力,指尖越来越冷。 “你以为吞天是你开化之后召出的神武,不是的。”神明道,“那是墨清池留给你的仙兽之魂。你的强悍灵力,也正是源即于它。” 神明盯着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圣仙兽,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 “!!” “所以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彻底消除血魔兽的人……就是你。” 墨熄脸上再无血色。 他怔忡地大睁着双眸,看着逆转石之神,而神明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仙雾愈加缥缈朦胧,将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声音也变得空旷渺远,像遥隔着山河湖海。 “墨熄……逆转石选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来,我会解开你体内吞天的封印,你将彻底拥有圣仙兽的力量,能与血魔兽力量匹敌。” “而你,你也将有两个选择——出去之后,你可以选择去找慕容梦泽复仇,你有仙兽灵体傍身,杀了她,拥城为君,然后以吞天结界护住重华城,血魔兽的血水会吞并整个九州,但不会殃及重华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在唤醒吞天后,潜入血海深处。在那里,你会在那里感应到血魔兽的心脏。只要将你的灵力与之抵消,你便能毁灭它,血池就会化为寻常湖水,花破暗也会失去力量来源,变成一个可以战胜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顿了片刻,声如洪钟道: “你将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听着,原是如此残忍的事,可他竟不觉得有太沉重。 他是刚刚裂了顾茫魂魄的人,又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此时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过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围的仙雾缥缈,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后,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对墨熄道:“这两条路……无人强求于你,我说过,神明不会救赎人,只引灯,而人自救。同样的,神明也不会强让你做出抉择。走哪一条路,你自己选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寒雾里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斥力将墨熄猛地一推,这空间里的黑暗骤然分崩离析,碎作无数晶莹纷乱的残片,在墨熄眼前纷纷扬扬飘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过去的三十余年时光闪烁在这些碎片里,看到孩提时立在月桂树下的墨清池,父亲束着护甲的手向他伸出来,微笑着对他说:“小火球,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见到江夜雪,温驯谦和的孩子安静地立在阙台边,正与他母亲说着话,受到母亲的指点后,江夜雪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好,我叫岳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吗?” 他看到慕容怜在学宫内对顾茫百般欺负,当时却不知晓原来慕容怜心底深处,除了对顾茫的嫉恨,也仍存着些微的血缘挂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过,以为这人真如传闻中那边毫无人情,后来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实藏着江河湖海般的温柔缱绻。 然后,他看到他与顾茫决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战的甲板上,顾茫一袭黑衣,执着刺刀猎鹰,于焦烟星火里向他走来。 顾茫当时额前配着从死尸身上夺来的重华英烈巾,他曾以为是顾茫对烈士的羞辱,却不知那是顾茫对重华的不舍。 那时候顾茫薄唇启合,森森冷冷地对他说:“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可后来他知道,顾茫在燎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没有忘却过七万碑,三万人,一个国,九州城。 他曾怨恨顾茫的冷血无情,不肯回头。 其实顾茫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独行,往前去给后来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血路。 他以为是顾茫剖了他的心而梦泽救了他的命,却原来…… 墨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苦涩与悲伤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烧灼着,烧到心坎,湿红眼眶。整个逆转石的世界都坍圮了,无数故人的音容笑貌,尔虞我诈像灭世的洪流向他压迫而来,他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出这片天地外。 逆转石之神的话犹在耳边。 是复仇拥城,还是投身血海。 ——“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透过阖着的单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觉到有天光在逐渐地亮起,他没有睁眼,却已听到了城郭内妇孺啼哭的声音,士兵们互相鼓劲的声音,兵戈之声,潮水之声…… 他明白自己是回来了,复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战场。 他甚至听到有人在远处遥遥喊着:“调左营的兵去给姜药师增援!” “花破暗简直是疯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经去和花破暗交战了,姜拂黎虽执意认为自己不是沉棠,却承载着沉棠所有的记忆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国对抗的战火之前。 顾茫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许看上去很艰难,很残忍,很没有意义,很得不偿失,或许看上去有别人可以顶替,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会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只愿自己潇洒开心,无人愿意去逞这个英雄。 可是总会要有人站出来,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这人间、这邦国、这街头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顾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们都选择了这一条或许被讥笑作愚蠢的狭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们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睁开眼睛。 眼前那弥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轻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阁,而姜拂黎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壮烈如血。他举目望去,看见远处重华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认命地与燎国的铁军厮杀在重云之间,御剑的狂澜似流星雨落地,扑卷向对岸的燎军营地。而顾茫殒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宫暖阁之下。 他走出阁去,迎着灿烂夺目的霞辉,站在初生的朝阳之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雕栏,他凭风而立,看着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天命——那命运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运注定会给与人无数的试炼,仇恨、迷茫、误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他垂眸望着那滚滚血浆奔流而过,最终抛下了用尽的逆转石,低声道:“师兄,我会选与你一样的路。”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195、海深处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墨熄说完这句话,遥远战场上的修士们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而后天崩地裂一般,王城角楼处忽然跃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鲸,那巨鲸咆哮着,怒嗥着,灵体比从前人们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庞硕。 与姜拂黎战至正烈的花破暗蓦地抬头:“这是……” 被墨熄彻底释放出来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态,它逐渐于壮丽云霞中聚成真身,绚丽无极,俯仰吐息间,端的是整城落雨,金光漫照,虹桥贯日。 “圣仙兽?!!” 花破暗骤然色变:“重华什么时候炼成了这种灵兽!!” 姜拂黎身负重伤,却依旧咬牙一剑递去,对他道:“恐怕早炼成了,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轻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脸上笼着一层近乎疯魔的阴影,“我一生当过奴隶,君主,国师……我遍换身份,尝尽百味,看尽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过是畜生心脏上刷一层金粉,卑劣不堪!” 他眯起眼睛:“人心从来与兽无异,胜者为王败者寇,就因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后嗣做了数百年的奴隶。所以我花破暗笃信厮杀与鲜血!我从未看轻人心,而是你——!沉宫主,是你将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这群人!” 他一掌拂过姜拂黎的胸腔,原要击中心脏,却指掌一转,转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头。 苏玉柔于战场上见姜拂黎支持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凶冷至极,眼中闪着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闭嘴你这个贱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于我,此账我尚未与你清算!” 苏玉柔哀然道:“国主,求您放过他吧……当年是我带他逃走的,是我抹了他的记忆,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曾授予您的断水剑谱……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动,似有迟疑。 苏玉柔心切姜拂黎,见花破暗有所犹豫,接着道:“他……他心底里总是记得您的,求您莫要伤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厉声道:“你不必求他!” “……” 姜拂黎在这时承受不住内伤,蓦地呛咳出一口血来,他后掠数丈,以剑拄地,抬头喘息道:“花破暗。你听好了。我确实是……仍能记起断续往事,但那是因为我自己厌极了你,憎极了你!记得你,只是因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里去。” 花破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若是细看花破暗此时的眼神,那疯狂与残暴里其实是闪动着一丝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气,接着道:“这一生,无论是姜拂黎还是沉棠宫主,对你,最后都只剩了一句话。” 那种惶然骤然一闪,花破暗面目豹变,怒喝道:“住口!” 他隐约地知道姜拂黎会说什么,那一句话,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时没有说出口的,而他在这数百年的时光沉浮里,时常会于梦魇深处听见。 他心中的危城已风雨飘飖了数百载,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终将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飒飒风中望着他,眼神既有属于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属于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竖,他几乎是厉声喝道:“住口!你给我住口!!” 姜拂黎唇齿相碰,那一句停驻了百年的永诀之言,终于在这一日,在故往旧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恶心透了你。” 花破暗蓦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纵声大笑,又像是被触到了某处百年未愈的疮疤,面色陡地惨白下去。 他眼瞳收缩着,异样地盯着他。 苏玉柔见状,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说了!” 姜拂黎却不听苏玉柔的话,他接着道:“那一年,是沉棠赎你出奴籍,收你为弟子,送给了你花破暗这个名字。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我要替他收回来了。” “从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国的国师,国主,不死的魔头,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沉棠门下,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丝猩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师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沉棠!你当真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从地府拖回来的一个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当年他在学宫,误信的一条……”他顿了顿,白齿细微颤抖着,却字句清晰地道出这两个字——“恶狗。”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花破暗蓦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张素来只有恶毒能生长的脸庞上,竟闪过一丝痛的神色。 半晌后,他骤然仰头长笑,笑甚痴疯,连声狠厉道:“好——好好!” 三声好罢,陡地狂怒,正欲再击,墨熄那边角楼上空搅动风云的巨鲸,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继而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爆发出璀璨耀目的阜盛华光,鲸啸吞天,浩尾触日,紧接着它猛地扑向了那洪流涛涛的血魔池之中! “圣仙兽!真的是圣仙兽!” “墨帅能召唤圣仙兽!!” 花破暗此时已近狂暴,一招一式凌厉至极,取向姜拂黎。听众人这般呼喊,他不以为意,森然道:“能召唤圣仙兽那又怎样?召来了也只不过能保重华王城偏安一隅,这后生也不至于会——”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已经没有了他恋人的国家牺牲。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存在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九州赴死。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曾指责他的爱人是叛贼逆子的国度,捐身殒命,同归于尽。 可这番话还未说出,那边墨熄已引爆了圣仙兽的耀目穹光,朝着茫茫血海投去! “轰”地一声,势如卷席,天地震动! 北境军的士卒们不由地恸呼出声:“羲和君!!!” “墨帅!!” 花破暗一时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这人是疯了吗?!凭什么历经了那么多苦难,失去了所有亲眷所爱,受到了如此多的命运苛待,却还会走这一条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么?为了什么?!! 这个人……难道没有恨,没有私,没有欲吗?! 为什么竟会做出如此抉择!?!! 怔愣之间,姜拂黎已看准时机,一剑斩来!花破暗惊愕之间闪避慢了一拍,被刷地划破了肩膀,血花飞溅!花破暗闷哼一声,向后疾退,低头一看,只见得一道深狠狰狞的血痕纵于肩头,可见血肉下的白骨。 姜拂黎执剑,在这决战的腥风中,望向花破暗这个百年未死的恶魔。 他沙哑地,淌血的嘴唇启合着,低声道:“……想不明白,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但是……” 他顿了顿,抬手一寸寸擦亮剑芒,罡风扬起,将与花破暗最后一决。姜拂黎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你是怎么在重华城外败北的,今天也仍旧一样。世上并不止沉棠会阻止你的野心,愿意以血肉之躯保护的邦国黎民的人,也从来……都不止沉棠一个!!” 海沸山崩,挥斥八极——他猛地向花破暗袭去! 而与此同时,角楼那边铺天盖地的血水溅起,墨熄在吞天的护体之下,扎入了红河血海深处。 “姜药师!!” “墨帅!” 战场一片惊呼。 然而墨熄却不再听得到了,他已投身进了血海之中。而说来奇妙,明明是人生中最后的时刻了,他却觉得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安宁与祥和。 福至心灵般地,他在血海里,满目的猩红中,很快就看到了底部沉降的那一颗血魔兽心脏。 他知道,只要自己毁去这颗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血海会变成清澈的湖泊,花破暗会失去力量,堕为可以被斩杀的凡人。 只是他自己—— 逆转石守护神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九州得保,不过你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淡笑,没有再犹豫。他伸出手,触及那一颗跃动的血魔兽之心。 顾茫融入魔兽,而他为仙灵。 但他们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 墨熄缓然落在在血池之底,他低声对那心脏说:“这是我最终选择的路,顾茫。等我陪你。” 双掌覆上,光辉涌动。 吞天的灵力与净尘的灵力在这一刻碰撞着,却并不是预想中那般厮杀凶狠的。或许正因为两位与灵兽连结的宿主曾是如此的缠绵,尽管血海深处波涛汹涌,怒海腾风,但墨熄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轻,像是迟来的解脱。 在他周围,血水逐渐淡作了清澈的河水,随着血魔兽之心的覆灭,澄澈的河水像是纸上墨渍一般扩涌。 慢慢地,血海不再是血海。 吞噬九州的猩红,成了滋润沃土的流水。 他蓦地呛出淤血,灵力流散,河水倒灌,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他仰起头,知道这就是命运的最后了。逆转石给了他两条路,一生一死,他选择了后者。 顾茫与血魔兽融魂,尚能燃尽一生光明。 他既是与圣仙兽融合的人,又……又怎能输给他的顾茫哥哥呢……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天光透过水面洒下,仿佛无数金色的雨丝飘落在墨熄周围,那光芒越来越灿烂,好像天地之间落了一场瓢泼金辉的雨。 甘霖轻落,细雨迷蒙,一切竟都在此刻变得那样安宁。 而在这温柔的雨幕深处,墨熄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 墨熄怔住了。 那个人,屐履风流,蓝金色英烈巾飘飞,走近了,能瞧见英挺年轻的容颜,灿烂耀目的微笑,一双眼睛黑黑的,身上无伤,从湖河的最深处,向他灿笑着走来。 顾茫…… 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痛再难受,再有所留恋的墨熄,在这一刻蓦地哽咽了。 是顾茫…… 可这顾茫又好像并不是从湖底走来的,而是像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战场重逢时,顾师兄从篝火边向他走近,向孤独的他伸出了手。 墨熄红着眼眶,喑哑道:“师兄……” 是你吗? 是你的幻影,你的魂灵,还是我将死时的错觉?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顾茫只是像多年前一样,像他们都还年少时做的那样,一路走到他面前,把手摊开,递给他,向沉没在水底的恋人温柔道: “墨熄,我们回家了。” 战火终结了,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了。 196、大结局 慕容梦泽负手立在雕绘着百爪游龙的汉白玉石场上,看着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们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着损毁破败的王宫。 大战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这些日子的修复监工,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梦泽令匠人与修士们都去帮助城内百姓重建家业,直到重华的居民大都已经有容身之处了,她才下令,让工匠们开始恢复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经摆放在金銮殿的暖炉已经碎了个彻底,但挂耳耳缘的小金兽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着:“君上洪福齐天……君上泽披万世……” 匠工将暖炉的碎片扫到扁担里,挑着它们,打算倒去马车上,连同旧朝的残砖碎瓦一同弃之荒野。 “泽披万世……” 小金兽哼哼唧唧着,躺在一堆断木头破砖头之间,不住地重复着昨日的谗言媚语。它到底是个死物,不知自己将命运如何。 只是磕碰的时候终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面黑黪黪的玄铁料来,一副颓然之态。 慕容梦泽侧眸看了那拉运的马车一眼,未置一词,只在工匠诚惶诚恐地与她招呼时,甚是温柔宽厚地展颜一笑。 “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匠人们纷纷瑟然,又是惶恐又是惊喜,与她连声诺诺。 慕容梦泽玄衣金带,独自又在原处看了一会儿施工的殿堂——度从简,式从新,这是她给与他们的要求,当然,她知道重华百姓都对她的举措感激良多,大战之后,哪里都要兴土木,她不扬王权,自然更讨得赞誉褒奖。 她心里清楚,与燎一战,论军功,姜拂黎最盛。 因为是他最终击退了花破暗。 慕容梦泽没有直接看到这两人的最终决斗,但听闻有目睹全局的小修士说,花破暗失却了血魔兽的威力后,尚有九目琴可与姜拂黎一战。当时,花破暗换尽了其中八目,都被姜拂黎一一击破,最后一目却迟迟不开。 有人以为那一目必然藏着什么惊世邪法,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祭出。 可是直到花破暗最终败于姜拂黎剑下,九目琴的最后一只眼,仍然是闭着的。 谁也不知道那最后的眼睛里藏着的是什么,花破暗没有让它显于任何人面前,它就像一粒深埋在他心里的种子,永远发不了芽。 “花破暗死了吗?”她这些日子也时常听到有人在街头巷陌问这样一句话。 而人们的回答,却也是众说纷纭的。 “应当是死了。” “是啊,我亲眼看到他败于姜药师剑下,元灵散尽,成了灰。” “可是我总觉得说不好……他已经完全像一个魔了不是吗……” “就算没死,也翻不出什么天来了。” 慕容梦泽想,姜拂黎应当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只是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从他口中得到回答。 姜拂黎在战后,便携着苏玉柔离开了重华。他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觉得自己从前做的每一件事情除了图财,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如今他终于是做了一件不止与钱帛有关的事情。 只是姜拂黎做的,而不是沉棠,不是傀儡。 或许是这一次的际遇,让他终于想带着属于沉棠的记忆,去四海五湖再行走看看,而这一回,苏玉柔不会再禁锢他的内心与他的回忆,或许他终究能从之后漫长的跋涉中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知道他作为姜拂黎,这一生所求究竟会是什么。 而除了姜拂黎之外,另有一在战后民心大涨之人,那便是望舒君慕容怜。 不过慕容梦泽知道,慕容怜因吸食浮生若梦太久,早已病入膏肓,不得久寿。慕容怜此人又是做事全凭自己痛快,他得了世人之认可,便算了却心愿,对帝王事他早已说不出的厌倦。昨日她去望舒府看他,见他在泡桐花下对月独酌,院落里有他变出的幻术蝴蝶,石案上有他搁着的神武胡琴。 慕容怜终于与自己和解,他所挚爱的幻术,他曾排斥的器乐,最终都能被他召来自己身边。 “怜哥,你真的不再考虑留在王都吗?” 慕容怜依旧抽着他的水烟,眼波淡淡地:“不留了,左右不过尺寸大的都城,本王嫌此间逼仄,住着气闷。” “……那你打算……” “我打算北上,回我母族封地那边玩玩。” 慕容梦泽斟酌片刻,笑道:“那怜哥要是什么时候玩腻了,随时记得回来。这望舒府,我便替你一直打理着。” 慕容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水波潋滟的桃花眼似乎把她的心思都看透了。可是梦泽却笑容不坠,仍是坦荡荡地回望着他。 “倒是不用打理了。”慕容怜说,“临沂朴素之地,久未兴盛,哥哥我前半生斗鸡走狗玩得开心了,之后的日子想在那里做点事。” “怜哥属意何事?” “我看开个学宫不错,沉棠当年干的事情挺有意思的,我王爷当腻了,想当宫主,被人喊喊望舒真人什么的,想想都觉得开心。” 慕容梦泽微笑着,语气很是婉转:“但怜哥你是知道的,重华学宫唯帝都一处,若要再在别处开,恐怕并不利管辖。” 慕容怜也没立刻回驳她,他吸着水烟,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呼出来,吐在了慕容梦泽脸上:“那就算了,我还是励精图治,看看自己能不能把烟戒了,活得长命百岁,好生打理打理重华吧。” “……”慕容梦泽笑道,“怜哥这又说的是哪里话?你定然是要戒浮生若梦的,也定然会是长命百岁。” 慕容怜也冲她笑道:“难了点。” 小院中暂时无人说话,幻术凝成的蝴蝶翩然飞至,栖落在慕容梦泽肩头。梦泽看了它一眼,温声道:“既然怜哥有如此心愿,那便去吧。辰哥过世后,算来你便是代君主,你若想破例在临沂开设学宫……”她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拦不住的。” “我设的那个学宫,打算不论血统出身,人人皆可入之。这样才足够刺激。”慕容怜淡淡的,“你觉得如何?” 出乎意料的,慕容梦泽对这个提议倒是一点抵触的意思也没有。 她说:“都听怜哥的。” 离别时,慕容怜未起身送她,只是她即将消失在花廊转角时,他忽然磕落了烟锅里的残灰,心平气和地说了句:“梦泽,什么时候该恢复真身,就恢复吧。” 慕容梦泽骤然站住。 “你恢复身份,我也就是第二顺位了,离王座最近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慕容怜说道,“是你。” “……” 慕容梦泽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 她面上神情变了无数,她有些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秘密的,又有些想问,你既然知道,又何不早说——但诸般念头拢在心里,敌不过慕容怜此刻的从容放弃。 是,对她而言,慕容怜弃牌才是最重要的。 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过问。 所以最后她只是轻轻说了句:“多谢,临沂学宫若需襄助,随时可来帝都寻我。” 转身离去。 去掉姜拂黎,慕容怜,重华威望高于她者,再无旁人。 倒是几乎所有的士卒都不死心,他们觉得他们的墨帅这么了不得,怎么可能就这样战死了。岳辰晴领着北境军的修士在大河中几番打捞,未见墨熄与顾茫尸身。 尸身不见,极有可能是灰飞烟灭了,可他们却怎么也不愿意往那一层去想,而是更愿意相信北境军的墨帅与顾帅是并没有牺牲,心里总揣着一线希望。 三日前,终有一人于河水中捞到了一样物件,竟是用率然鞭化作的一张玉简。 简上未着只言片语,但已让北境军翻沸。 他们更认为墨熄一定还活着,否则率然怎可能光华流淌? 彼时慕容梦泽在宫中批阅宗卷,伴于她身边的依然是侍女月娘,只是月娘看她时眼神已然有了些犹豫和怖惧。 旁人不知道,她却很清楚,慕容梦泽不久前邀好友周鹤前去酒肆小酌。周鹤从前虽为君上的人,但却暗慕梦泽已久,如今墨熄已死,他便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机会——夜邀公主对饮,这说是一场约,不如说是一次试探。 月娘当时没有想到慕容梦泽会欣然应允。 但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看见,梦泽会在宴饮之间,面无表情且毫不犹豫地往周鹤杯中悄悄投了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那是催命的毒药,蛰伏两月,服用者必然暴亡。 月娘自目睹梦泽此举后便终日心乱如麻,她怎么也想不到周鹤与梦泽如此交好,为梦泽做了那么多事情,哪怕梦泽并不喜欢他,又何至于要偷偷鸩杀他?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公主吗? “月娘。” 忐忑间忽听得梦泽唤她,月娘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惶惶然道:“主上。” 梦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直将她瞧得两腿微微打摆了,梦泽才笑道:“你最近怎么总是神思不属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没有……” “没有就好,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你千万要早点告诉我,莫要叫我担心。” “是……” “另外,我有件事劳烦你去做。”梦泽解下配令,递给她:“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找岳辰晴,就对他说,我请借羲和君留下的玉简一观。” 月娘应了,她便笑着目送她出去。 只是在月娘身影消失于天光中时,她的眼神慢慢地黯下来,叹息地喃喃道:“月儿,想不到最后,我竟连你也不能再留……” 宫室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梦泽抬手,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捆极精致的载史玉简。这玉简是江夜雪生前曾为慕容辰打造的,他是顶级的炼器大师,手法高明,哪怕是最了不起的术士也无法一眼分辨出这玉简是伪造的。梦泽伸出未施任何丹蔻,修得匀整的指甲,摩挲着玉简侧面的金扣。 她了解这捆赝品卷轴里藏着的是怎样黑暗的密谋。 慕容辰在里面诬造了许多与墨熄有关的丑闻,皆以真实的卷轴拼凑而成,难辨真假。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知道,墨熄是用了逆转石回到了过去,他极有可能知道了她从前干的那些权谋脏事。 不,不是可能,他定然是都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死也要用率然神武留下一张玉简,那上面恐怕是在向世人洋洋洒洒地揭露她慕容梦泽也不是什么纯澈之人。 他定是痛恨她利用他的感恩,痛恨她算计自己,所以哪怕死了也要告知于众人…… 甚至。 慕容梦泽陡地有了个更可怕的猜想。 她忍不住齿冷,身子细微地战栗起来。 ——若是墨熄没有死呢? 这个想法让她背心湿透,冷汗涔涔。她甚至觉得宫殿的阴影中有那男人的身影在徘徊,随时要从黑暗中走到光明里,俯瞰着她,对她说:“梦泽,我另有账要与你清算。”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蓦然起身碰翻了面前案几。 “不……不……” 她疾步走到殿外,把那一室森寒抛诸脑后,倒也真是奇怪,她算计慕容辰,算计慕容怜,算计周鹤的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恐惧感,但唯有墨熄与顾茫这一局。 她那颗刚冷的心里,是存着自我厌恶的,而自我厌恶终滋生出她的畏惧。 她知道她的所有棋子里,只有这两枚,是真真正正,毋庸置疑的国之战将……她终是沾了这样干净的血。 这是她的污点,她自己低头扪心就能看得见。 一生也洗不掉。 “主、主上。” 忽然有人轻唤她的名字。 梦泽猛地抬头,看到月娘去而复返,正站在阶下惶惶然望着她,她极度苍白的脸对上月娘惶恐难遮的面容,反倒把月娘更吓了一跳。 月娘颤抖地拾级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将手中锦盒呈上:“这是您要的玉、玉简……” 梦泽调整了情绪,将自己的恐惧愤怒与心虚都尽数压下:“哦……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是……” “给我罢,你就在殿外侯着。” 接过墨熄留下的玉简,梦泽闭了闭眼睛,孤身返回宫室里。 偌大的宫殿中清清冷冷,只她一个人,她把自己关在里面,而后迫不及待,却又极不情愿地去面对那一无字的卷牍。 她几乎有一种鲜明的预感。 这张玉简,一定就是他留给自己的。 果不其然,当她亲手打开玉简时,她看到原本空无一字的卷牍上果然开始浮现淡淡的金色文字——正是墨熄隽挺的字迹。 她恨得发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她知道墨熄一定会锱铢必报他不会放过她他—— 可下一刻。 她却蓦地僵住了。 玉简上的字渐趋清晰,她看到那上面用她熟悉的那俊秀字体,只写了两句话。 “君之余污,余生来洗。望卿莫为慕容辰。” 慕容梦泽如遭重击,耳中嗡鸣。 他……他说什么? 他是说,她的阴谋他俱以知晓,但历经诸事,他也早已明白了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显少是没有任何污脏的。这条路由鲜血染就,手足厮杀,有的人虽愧对身边挚交亲友,但坐上了这个王座后,依然可大兴天下,仁以治国。是这样吗? 她曾位列戒定慧三君子,名不符实,墨熄却不与她言仇恨,她的君子之道对她身边的人而言是假的,但对重华而言,却未必不是真的。 望卿莫为慕容辰。 梦泽看着最后这几个字,怔忡良久,最后慢慢地低下了眉目。 莫为慕容辰…… 片刻后,她抬手案牍上那一卷伪造的载史卷轴重新拾起,细看几遍,终于指尖凝力,默默地,将之震为了齑粉残灰…… 梦泽脱力般地倒靠在王座上,仰头而望,背后的汗慢慢地冷下来。那一场她以为的你死我活的厮杀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她大睁着眼睛,眼瞳中倒影着龙盘虎踞的雕梁图腾,手指捏着宝座的扶手,细细摩挲着。 望君莫为慕容辰。 她慢慢合上眼眸,嘴角研出似是自嘲的一缕苦笑。 墨熄……你当真是…… 她没有再想下去,她孤身坐在这由她自己监看着落成的崭新大殿里。 此时此刻,尚是百废待兴,清冷空寂,但她知道,一个新的朝局即将在此掀开重帷。 她心跳怦怦,已擂响了潜藏在她内心多年的战鼓,胸腔起无限波澜。 她知道,她一直等待着的紫薇星光,在她沾尽了血污之后,终于照在了她的命途之上。 两个月后。 慕容怜在临沂的河畔边散步,他折了根柳枝,慢慢悠悠地晃荡而过。 学宫正在修建,大约明年的年底可以竣工。这些日子他甚是闲暇,优哉游哉,也没什么事儿好做。 不过他心里倒是有很多秘密需要消化,旁的不说,且说那慕容梦泽。 如今她为重华的代君主,但碍于女子身份,一直有保守迂腐的老贵胄在讽刺她不配为君。但慕容怜知道,很快地,等梦泽的民意声望再高一些,她便会道出一个隐瞒了三十年的秘密,届时重华定然嫌弃轩然大波。 但他赌最后的赢家仍然会是慕容梦泽。 这个女人……不,这个人的手腕实在太硬,寻常人谁又是她的敌手? 看看她代政的这两个月吧,只不过是个代君,便已是极为励精图治,借以朝内各族权分散疲弱,连续颁布新政。 她追封顾茫、墨熄为至高英烈,并打算完成顾茫心愿,准备废止奴籍一说,学宫广纳贤士,以举考及灵根天赋收纳弟子,不论出身。 此外,她旨在苛政削除,裙带摒弃,轻徭薄赋,海纳民谏。 比起这些功绩,她的污点对寻常人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呢? 慕容梦泽……慕容梦泽…… 慕容怜心中念了几遍她的名字,不禁嗤笑。 慕容梦泽,王室的第九位公子。其母因畏惧皇后将之诛杀,勾连当时的神农台长老,以隐药伪饰了他的真实身份。 慕容辰防了慕容怜一辈子,到头来还是防错了人,所谓“同室操戈,兄弟阋墙”,指的根本就不是慕容怜,而是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妹妹的梦泽公主。 慕容怜思及此处,更是忍不住冷笑,能以女子身份蛰伏近三十年,瞒天过海的慕容梦泽,终究是太狠了。谁又能从这样一个狠角色里夺走他所想要的东西? 所幸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也不算太久,也就是在昏迷时慕容梦泽照顾他的那段日子,他才有所觉察。 慕容怜相信,以梦泽的手腕,假以时日,人们必将显少再去谈论他以女儿之身隐忍伪饰那么多年的事情,至于当年那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辛丑闻,终究会被岁月的车轮轰然碾碎,散作尘埃几许。 如今在王都,望舒府仍保留,羲和府由管家李微决定,开设做了义馆,留无家可归的穷苦之人在谋得生活前暂居。李微说如果羲和君还活着,应当会愿意看到他这样去做。岳辰晴留在都城,但他将慕容楚衣生前所绘的机甲图纸都交给了姜拂黎,希望姜拂黎能封存到寻常人无法轻易接触到的地方。 “兵刃在善人手里是守护之器,在恶人手中则为杀伐之器。我想四舅一定不希望他的图谱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中,所以烦请姜药师将之择地封印。” 姜拂黎最后把慕容楚衣的图纸,尽数封在了沉棠仙岛的海棠神木之下,那海棠神木已隐有灵识,气正清和,听说已有了分辨正邪的能力。由它默默守护着前人的遗愿,是再稳妥不过的。 数十年后,数百年后,又也许数千年之后,或许终会有另外一个与慕容楚衣一般上善若水的炼器大宗师出于红尘,将这一份生生不息的慈悲传承下去。 而这些人的理想远大,慕容怜是全然不及的。 他只是个身上有无数缺陷的寻常人,不是英雄,也没有去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如今就想将自己的学宫建好,入门弟子,择人授之以六德六艺,教导以六行,也不知道往后是能教出个沉棠来,还是能教出个花破暗。有许多事情他都还不能确定,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他已拟好了学宫的第一条教义--凡收之者,必以其材诲之。 ……那种明明喜欢幻术却不得不被迫修行琴艺的事情,他作为学宫宫主,是绝不允许再发生了。 能自己做主真好。 慕容怜心满意足地长叹了口气,掸了掸烟灰,咳嗽两声,晃晃悠悠地回家去。 路过热闹街市,见一卖炊饼的老翁,饼子做的焦黄酥脆,倒像是北境出了名的烤物模样。慕容怜看了两眼,停下脚步。 “喂,老头儿,来张炊饼。” “好勒!” 慕容怜顿了顿,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犹豫一会儿道:“……还是来两张吧。” 老翁自然是更高兴,铲出了两张金黄酥脆的烧饼递给他。 慕容怜却没走,站在原地又想了想,最后老大不情愿地:“算了,三张吧。” 老翁:“……” 拎着三张热气腾腾新出炉的烧饼,慕容怜继续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道回府。心中还道,自己买这饼只是顺手,可不是有意惦记着谁。 他才没把谁当家人看呢。 可话是这么说,慕容怜虽无比嫌弃,但他宅邸中如今确实秘密地住了两个人。那俩人是他来临沂的第三天登门拜访的,当时可把他吓得不轻。 若让帝都故人知道这两人还在人世,那么……哼…… 慕容怜心中冷笑。 也不知会是何种光景。 一路晃着,这就到家了。他推门入府,院里有一个人正搬着小凳,在廊庑之下悬挂彩灯。 那人一身蓝白布衣,束着长发,笑嘻嘻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瞧来英俊又甜蜜。 听到动静,他垂下长睫毛,透过晃动的花灯光影看着慕容怜。 那一双黑眼睛明亮璀璨,像是最辉煌的夜。 慕容怜与他对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地咬牙道:“……顾茫,你能不能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你如今是躲在我府上!谁允许你随意动我府上的摆置的!!” 那个院中忙着挂花灯的人,不是别人,竟正是人人皆以为已经故去的顾帅顾茫。 顾茫还未回答,明堂又行来一人,容姿清俊,身材高大挺拔,皮肤白透如冰,也是一派寻常人家的布衣打扮。不是生死未卜的墨熄又是何人? 墨熄手里捧着一只新做好的花灯,给顾茫递去。 顾茫笑吟吟地探过身子,站在椅子上接过了:“谢啦,墨师弟。” “不谢。” “……” 慕容怜更气了:“你们真把这儿当自己家?!” “是啊,怜弟。” “顾茫你找死——!” “你可是很快就要当宫主的人,我们俩跑来给你效力,给你的弟子们当授业长老,虽说到时候是隐姓埋名吧,不过实力也在啊,都没有问你抬价钱,一家人嘛。”顾茫挂好了灯笼,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躲避着慕容怜的攻击,“一家人一家人,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 “谁与你是一家人!谁与你好好说!” 顾茫大笑着,绕着围廊跑得飞快。 墨熄立在原处看着他们俩,端的是无语苦笑。 所谓劫后余生,大抵如此。 他选择在血池底与血魔兽同归于尽,已是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逆转石里的神明与他说过,只要选择了牺牲,就注定会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所以,他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睁开眼睛时,会又回到那逆转石中。 而那个诓人的神正与顾茫交谈着什么,顾茫看上去也是一脸茫然,见他睁开了眼,那茫然里便骤然现出了惊喜和笑意。 “啊,墨熄,你也醒了!” “……”当时墨熄胸腔里还弥散着浓重的悲凉与痛苦,陡地见到他,便以为是死后在那金色雨里的一场幻梦,看到的顾茫幻影,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他听着那神明絮语,缓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逆转石之神并非是别人以为的什么都不能改变。 神既为神,哪怕只是天神的一片残影,挽救几个凡人的性命也并非什么难事,更何况他们俩体内还流淌着仙兽与魔兽强悍的灵流。 只是欲让逆转石施救,受验之人必须自救。 唯有救赎了自己本心,经受住了逆转石考验的人,才能被它保护着泅渡上岸。逆转伤,逆转痛,逆转曾经支离破碎的心脏,逆转换作了湛蓝颜色的眼眸,逆转死亡。 这是天神对逆转石选中的命定之人的愧疚与偿还。 “你选了一条让我敬佩的路,墨帅,多谢你,能让这一切如此结束。” 那封存在逆转石里的神明灵体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便散作了烟云,慢慢消失了。 在完成它存世使命的最后,他恢复了顾茫未受黑魔淬炼时的康健状态,也恢复了墨熄与顾茫的生命,将他们送到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要去哪里?” 面对逆转石天地里缥缈的雾气与隆隆的回声,劫后重逢的墨熄与顾茫互相看了看。 最后顾茫咧嘴笑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一次,顾茫哥哥再不诓你。” 都结束了。 我再也不是密探,不是叛徒,亦不再是将帅。 我终于只是顾茫,是你的顾师兄,你的顾茫哥哥。 我终于只需守护着你,终于只消长伴着你。 而他们想去的地方,那自然不会是帝都。 帝都霸业千秋,满城尽是权谋,如今燎**退,重华迎来了一段久长的升平。墨熄投入率然玉简于帝都河中,告诉了梦泽他无意复仇相争,但他会一直看着——看着重华在这个新君的手里,到底会变成何种模样。 至少目前瞧来,慕容梦泽没有辜负这一次际遇。慕容梦泽并不是个赤诚之子,纯善良人。但她和慕容辰的目的,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慕容辰想做一统九州的无上霸主。 而慕容梦泽渴望的,则一直是别人称他作一声“贤君”、“明君”。 他会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也会为了这个目的殚精竭虑,付出一生。 而这也就够了。 最后他们选了临沂。 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听说慕容怜要来此兴建学宫,开宗立业,广收天下士。顾茫听来倒是觉得欢喜。 慕容怜到底是他在世上除了墨熄之外,剩下的纽带最深之人,是他的血亲。 顾茫很高兴慕容怜最后选了这样一条路。 如今墨熄立在院中,看着顾茫和慕容怜你追我打,院子里的泡桐花流泻如淡紫色的瀑布,满庭芬芳。 此时此刻,仇恨已淡,功业已远,其实慕容梦泽给他们的封号,他也好,顾茫也好,他们都并不在乎,最初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到底是一段清平世道将开始,到底是圆了最初之诺,有了一个家。 明天,他还将与顾茫一同进入慕容怜所开设的临沂学宫,以新的身份与面容示于那些年轻稚嫩的后辈面前,去教他们为何正道,何为仁心,术法为何而用,兵刃为何而执。 大波澜之后,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 或许多少年之后,王朝会分崩离析,神州会再一次陷入动荡与危机。但就像百年前有花破暗以身殉魔,如今有他与顾茫投池镇道,墨熄知道,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会有光明,人们的善意与坚强是永远不死的种子,哪怕是在最逼仄的天地间也总会苏醒萌芽。 多少乱世盛世,英雄豪杰,最初皆起于青萍之末,最终又都止于草莽之间。当岁月的洪流滚滚涌过,风云变幻,从前的爱恨情仇、热血骨头或都将化作两语三言,一纸青书。 人太渺小了,并没有多少努力与牺牲能够被持续地铭记,但至少,阳光会重新普照尘世,驱散漫长的黑夜。 俗世清宁,这或许就是后世对所有无名英烈最好的报答了。 小院中,顾茫被慕容怜追得急了,笑着嚷道:“墨熄!来帮忙来帮忙!怜弟太不像话了!” 慕容怜怒道:“谁是你弟弟!本王比你早出生!!” “但我比你早有的啊!” “顾茫你给我站住!你今天就给我滚出我的宅院!!” “墨熄来来来——!帮我一起揍他!” 墨熄低头笑了一下,浓黑的睫毛像两扇柔软的小扇子,他走过去:“好啊。我来了。” 你看,今年人间的繁花又兀自娇艳地盛开了。 燎国已兵溃,残部已归顺,昔日从重华裂出的疆土收归,划为番邦。而后黑魔封印,那些沾着罪恶与鲜血的魔武从此不可轻易炼制,黑魔之法亦不可轻易学授。 墨熄知道这不会是永远,但至少将迎来一段不辜负这个时代英雄牺牲的安宁。 小院里,慕容怜从帝都带来的黑狗饭兜听到热闹响动,兴奋地吠叫着冲出来,绕着三个人蹦跳摇尾。在临沂这座尚未迎来大兴盛的城池中,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暮色斜阳里,四野一片安宁。 慕容怜恼道:“火球你走开!我们哥俩打架,你插手不算好汉!” 顾茫跳起来勒住慕容怜的脖子,笑道:“那也好说,我让墨熄帮我,你让饭兜帮你?” 饭兜闻言更是兴奋,爪子搭上慕容怜的膝盖,吐着舌头眼巴巴望着他。 一番笑闹声飘出院落外,他们终于有家,有家人,有了自己的归宿。能够守候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人间,看春来花开,冬来雪落。 未来几多年,都将如今日。 江南漠北无战事,渔舟驼铃载月归。 197、结局之外《学宫后记》 【后记其一·记学宫初建】 重华第一座广纳修真弟子的学宫,落成于临沂,名为望舒宫。 学宫布置的很有望舒君慕容怜的风格,终日里飞花灵蝶,曲廊回合,到处都可以见到懒洋洋的帷幔轻轻飘摆着,从高处往下俯瞰,这座铺陈了半座青山的学宫犹如置于烟云之中,又像是从烟枪里飘出的一场幻梦。 学宫宫主慕容怜,性情阴阳怪气,脾气喜怒无常,学宫筑建的时候,他没事就喜欢往宫内跑,指点指点这个,比划比划那个。 “雅乐台给我建小一点!这么大干什么?相信我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乐修的,对对对,听我的,把雅乐台缩小,把幻术台扩大。” 工头甚至惶然:“望舒君,幻术台旁边是一座小山,不能再扩啦。” “怕什么?炸。” “……小山旁边还有一座小山。” “再炸!” “小山旁边的小山旁边还有一片小村庄。” “接着——哦不,这个不能炸了。”慕容怜叼着烟枪,不耐烦地把图纸扯过来装腔作势地看了一遍,最后说,“行吧,那就这样吧,幻术台暂时就这么大,可以了。” 工头:“……” 您把图纸拿倒了也能看懂??? 墨熄对慕容怜此举很是鄙夷。 他第一次进入学宫时,本以为自己将立刻能看到广纳学子开坛授课的光明未来,能够立刻体会到面对那些求知的目光时的责任与欣慰。 谁知是跟着慕容怜站在山头看工匠们施了一天的工,还顺带着听慕容怜提一堆匪夷所思的要求。 “宫主殿要建的别具一格,一点都不能和帝都学宫重复,连块砖瓦的式样都不能重复。” “花园要别致,要大,要弯弯曲曲,方便学宫弟子们谈情说爱,对对对,年轻人就该干这个,记得多种一点泡桐花,漂亮。” “记得预留悬挂幔帐的地方,我要你们造出连接九个殿堂的风雨连廊。原因?没原因,我不喜欢晒大太阳。” 顾茫在一边听得显然也甚是无语。 “你算过钱吗?够不够?” “怕什么。”慕容怜道,“不够问梦泽要,他巴不得我多铺张浪费些,好衬得他贤明简朴。你信我的,当君王我不会,但在君王下面当个让他们放心的王爷,我是再擅长不过的。” 说罢又抽了一口浮生若梦,可还没抽第二口呢,烟杆就被顾茫夺走了。 顾茫反手把烟枪背到身后,笑看着他:“说好的一天十口,今天的量已经到了,不能再抽了。” 慕容怜:“……” “墨熄,果饯拿来。” 墨熄看了一脸痛苦纠结的慕容怜一眼,从乾坤囊里取了一包果脯蜜饯,那是姜拂黎寄来的,多少有些压制浮生若梦瘾头的功效,他把果饯递到顾茫手里。顾茫笑了笑,二话不说掰着慕容怜的脑袋就把果饯塞了进去。 慕容怜呸了一声怒道:“这也太难吃了!” “益寿延年益寿延年。”顾茫笑嘻嘻地对他说,“宫主,您老人家可要多保重啊。” 慕容怜怒道:“滚!” 学宫就这样一天天地建起来了,像建起了一个他们三人从前的梦。 对于慕容怜而言,这一座学宫终于实现了他孩提时希望凡事能自己做主决断的梦想,在这里每个人的喜好都能被尊重,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对于墨熄而言,从此他与顾茫便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新身份,有了他们共同的家,有了那些年戎马倥偬时,他们曾一起奢想过的未来。 而对于顾茫而言,望舒学宫或许意味着更多。 在很久之前,还很年轻的他和墨熄走在黄昏的长堤上,他折下一根狗尾巴草,拂过野郊的花田。那时候他沉默着接受过少年墨熄对他的示好,怀着一丝卑微的奢望,妄想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地位如此悬殊的他们也终能够长相守。 在很久之前,他曾经和陆展星哈哈笑着坐在篝火边痛饮一壶马奶酒,跟陆展星天南海北地聊,胸中燃着一腔热火,希望这一腔热火可以燎原,可以烧去尘世间的荒草荆棘。 在很久之前,他还是望舒府的一个小小的奴隶时,他就揣着一个滚烫的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人人不论出身,得之公允。 他曾希望每一滴英烈的血都能被敬重,每一颗花的种子都能萌芽。 如今,他们终于有这一方沃土了。 【后记其二·记星空夜酌】 墨熄与顾茫隐姓埋名的第二年,望舒学宫终于竣工。 这天,顾茫正于夜空下小酌,忽听得衣袍猎猎响动,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他身后道: “夜深了,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顾茫回头,果见墨熄轻功纵跃,飘如纸鸢,踩在墨黑的屋瓦上。 这里是望舒学宫最高的一处建物,叫做望月塔,顾茫没事就喜欢在这里闲坐着。这两年间,他们看着修真学宫拔地而起,犹如美人上妆一般,慢慢得有了细致的眉目,精巧的细节,慢慢地成了图纸上的样子,心也越来越宁静。 临沂离帝都很远,虽然远方时不时会传来有关于王族纷争的事情,但待到递入他们耳中时,已然淡得像洒在窗前的月,吹入耳廓的风。 那些腥风血雨的气息仍能嗅到,却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帝都的事,就像隔着帘子的一场梦。高天月夜照着九州大地,梦的彼端是王权富贵,梦的这一头是柴米人家。 顾茫坐在瓦上,身边搁着一壶烫好的梨花白,见墨熄来了,笑着给他也斟一盏,说道:“后天学宫就要正式开立了,我在想啊,到那个时候,这里不知会是何种热闹的景象。嘿嘿,真有些期待。” 墨熄走到他身边,将带来的寒衣披在他肩头,然后在他一旁坐下。 他和顾茫一起俯瞰下面那恢宏壮阔的望舒学宫,顾茫托腮道:“其实我坐在这里,无论往下看几次都还是觉得好笑,怜弟真是铺张浪费得够可以,恐怕梦泽都要恨死他了,听说梦泽为了亲为表率,削减王宫用度,连好一些的熏香都不再用,怜弟却——” “却恨不得连学宫的地砖都是金的。” 顾茫大笑起来:“倒是没有这么夸张,不过……”他顿了顿,两排柔软的长睫毛轻颤着,在皎然月色下温柔地注视着墨熄,“你总算也学会开玩笑啦。” 墨熄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是心动,于是俯身低头亲吻了他,又很快地把脸转开去,看着塔下的复到行空,楼台水榭。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像刚刚亲吻顾茫的不是他一样。 只是白皙的脸庞有些红,他的脸皮总是薄的。 顾茫瞧着他,心下直叹,怎么无论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事,他的墨师弟总是这般闷得可爱,仿佛心里煮着一汪清甜的蜜,却藏着捻着不让人知晓,不愿人多看。 无论过了多久,他总能从墨熄身上看到当初重华学宫里那个俊秀少年的侧影,一个人坐在树下,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着白米粽子,训练过的热汗在他颈后细密地渗着,微风吹着他的碎刘海,他回过头,一双眼眸纯澈得像清晨的曦光。 顾茫越看越是喜爱,伸了个懒腰,说道:“墨熄。” “嗯?” “我想数星星。” 这样的对话在这两年里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墨熄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躺下吧。” 顾茫就躺在屋瓦顶上,后脑枕着墨熄的腿,仰望着漫天星斗,银河灿烂。顾茫伸出手,感受着夜风像丝带一般从他指缝间流过,他数那辉煌灿烂的夜星:“一、二、三……” 曾有传言,英烈之魂故去之后,天上便会多一颗星辰。 他在数属于他的那七万颗,到如今,他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 墨熄便静静地陪伴着他,听着他温沉的声音,点过那些并不止是数字的数字,天涯何处或已有英魂转世,曾经与他们并辔而行的那些兄弟,陆展星那些人……或许终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 或许会成为望舒学宫某一年新收的弟子,从昏暗的过去,回到今日的好时光里。 到了半夜,宵寒清冷,顾茫带上来的梨花白也喝得差不多了,顾茫数得昏昏沉沉,逐渐地熟睡过去。 墨熄低头凝望着他的睡颜,时至如今,顾茫终于不再在睡着时眉头紧锁,也不再有任何恐惧的影踪,只是仍嘟哝着,显然梦里还记挂着继续把星星数下去。 “以后再接着数吧。”墨熄温和地对他说道,“明天还要准备学宫开立的一些器物,我带你回去。” 顾茫模模糊糊地应了,却又含混道:“……表哥……展星……” 墨熄的眼眸微恸,随即被无尽的温柔覆过去,他替顾茫收拾好梨花白的酒坛,仰头看了一看天上闪动的星星,说道:“他们会看着你的,也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很快就会有千余弟子入学宫,年年往复,或许他们之中,就有转世的故人,袍泽,不舍的兄弟呢? 这一次,无论是怎样的出身,是否尊贵,是否贫寒,都能得到公允的相待,耐心的教导。 这是你们从前的血泪换来的。 你们会回来吗? 你们会看到吗…… 夜更深了,顾茫睡熟,墨熄不忍心将他扰醒,于是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袍,他轻功纵跃下宝塔,而怀里的人隐约感受到动静,下意识往墨熄温暖的怀里靠了靠,便安定了。 寥廓天地间,他与他化作渺小的虚影,他带他回家。 【后记其三·记开宗立业】 学宫正式开馆前一天,望舒宅邸里,慕容怜、墨熄、顾茫三人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论一件事—— 名号。 慕容怜不用说了,自然是望舒宫主,关键是墨熄和顾茫。 这两位不便以自己从前的身份示于人前,所幸易容术法对于墨熄和顾茫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何称呼却是值得商榷的一点。 讨论来讨论去,慕容怜单方面拍板决定,在成为学宫长老后,墨熄将被称为曜灵东君,顾茫则将被称为清光长老。 顾茫对如今的人生十分之满意,对这个雅称也十分之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只有墨熄了。 “他为什么要叫清光?”墨熄眯着眼睛双手抱臂,低眸看着慕容怜,“清光为望舒别称,你什么意思?” 慕容怜冷笑道:“不然叫什么?找个羲和的别称?赤乌长老?” 顾茫连连摇头:“……这也太难听了,我还是投清光一票。” 墨熄倏然睁大了眼睛,对顾茫的背叛难以置信:“顾茫你——!” 慕容怜很是满意,伸手去揽顾茫的肩膀:“呵,他可是我弟弟,不跟着我取名,难道跟着你?” 顾茫倒是很中肯:“这倒也不是,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清光比赤乌好听。” 气得墨熄回去遍阅典籍,想找出一个雅致一些的羲和别称,但无论他怎么翻,总归是望舒更胜一筹,最后只得作罢。 第二日上午卯时,天蒙蒙亮,正是清气浩荡,云霞明灿。 望舒学宫在恢宏庄严的钟声中徐徐打开了雕绘着日月星辰的沉重大门,慕容怜站在漆红描金的迎楼之上,穿着宝蓝色的飘逸衣冠,俯瞰着依次进入学宫的年轻弟子们。在他身边,墨熄与顾茫并肩而立,清爽的晨风吹拂着他们的面庞,他们像从前帝宫教授他们法术的长老一般,迎接着那些崭新的生命,灿烂的星火。 “好小的个子啊。”顾茫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迎楼下的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有许多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穿着打着补丁的麻布衣裳,跌跌撞撞忐忐忑忑地走进来,初入从林的小兽一般好奇而期待地张看着这里的一切。 他们像是自五湖四海涌入的小鲤,汇于这一片来之不易的金池之中。 没有森严的等级与规矩,孩子们又多,年岁又不大,走着走着,多少有些可爱又可笑的事情——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的鞋子,另一个人因为太紧张而没有发现居然光着一只脚继续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往前走。 有年幼的小弟子走着走着,左顾右眄一阵子,脸色越来越惶然,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所有人都去看他:“哇!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找不到你了!” “宋兄,你弟弟被你忘后面了……” 一团忍笑声中,兄长红着脸窘迫地返回去找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大哭的小弟。 墨熄看到人群中还有一个孩子追着另一个孩子,急吼吼地:“南宫!南宫!等等我!”跑得太急,冷不防摔了一个跟头。 墨熄:“……” 顾茫噗嗤一声笑起来,转头看着自己的恋人和兄长,那两位脸上倒没有他这么轻松,显然是有些怀疑这样鱼龙混杂来者不拒的开坛授业是否真的能够顺利。顾茫瞧他们二人僵硬的表情,不由笑得更畅了,哈哈捧腹着。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慕容怜拂袖咬牙道:“以后戒律由你来管,这都是一群什么傻子。” “我管我管!”顾茫倒是无所谓,很积极地笑着举手。 墨熄却看了他一眼,一语道破天机:“算了吧,你管,一年后这些弟子就更难收拾了。” 顾茫:“……” 絮语之间,旭日冉冉东升,照着望舒学宫金瓦连绵,万般皆灿。他们三人看着迎楼下越来越多的弟子在引教修士的带领下往学宫浮绘着阴阳图腾的大校场走去,准备在那里等待着自己人生新的开始。 角楼的钟声响过十八遍,每一声分别代表着六行,六艺,六德。 待到最后一声末,慕容怜哼了一声,炫技一般宝蓝衣裳招展,轻功一掠,自迎楼于众小弟子的惊呼声中跃过屋脊楼台,轻盈地落在校场大殿前,惹来一片羡艳叹声。 墨熄:“……” 顾茫无奈摇头,笑道:“还是那个慕容怜,没变。” 墨熄对他说道:“我们也走吧。” “好。” 两人相视,与广袖之下携了手,一步一步于耀目的晨曦之中走下了迎楼长阶,向他们的未来行去。 顾茫衣襟前配着的那一枚逆转石挂坠,石头已经褪去了光泽,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再无逆转任何东西的效用。 但那是他们经历生死的信物,见证着碧落黄泉,生死不离,和终于属于他们的幸福。 晨光一照,黑色的晶石散发着莹润的辉芒,亮晶晶地,闪耀在他的衣上。 漆黑明灿。 就像顾茫终于恢复原貌的黑眼睛。 它曾经经历过最深的暗,而现在—— 它透着的,是世上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