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义》
内容简介
内容简介
小说以襄阳王赵珏图谋叛乱为线索,历叙颜查散奉旨巡按襄阳,大印被盗;白玉堂坠铜网而死;众侠义云集襄阳,蒋平找回大印;智化用计,里应外合,收降襄阳王党羽钟雄;破铜网时,颜查散被沈中元劫持,众义士分头寻找,沿路行侠仗义;“小五义”不期而遇,结拜为兄弟;继而沈中元归附颜查散;众义士参悟阵图,分工破阵,不幸误落铜网。
出版说明
出版说明
对于普通读者和一般家庭来说,一套既荟萃了传统文化精华,又在内容和形式上兼顾到现代人阅读口味的、编校装帧精良而价格低廉的古典名著丛书,可能是既高雅又实用的。有见于此,我社积数年之力,隆重推出“百部中国古典名著”普及丛书,以飨读者。考虑到名着本身的代表性及各方面读者的实际需要,入选书目的确定主要参考了几种影响较大的文学史、哲学史、史学史、科学史著作及现行的各类大、中学校有关教材。
丛书的古典小说部分,选入了“四大名著”、“三言二拍”等传世精品。
《小五义》是《三侠五义》的续书,全称《忠烈小五义传》,又称《续忠烈侠义传》。作为侠义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深受民众的喜爱,流传极为广泛。
据清代文光楼主人《小五义序》说,《三侠五义》及其续书都是“石玉昆原稿”。石玉昆是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说唱艺人。一般认为,文光楼主人的说法难以成立,不足征信。从作品的具体内容看,《小五义》与《三侠五义》出自不同作者之手,《小五义》说唱的痕迹更为明显,而文字上的粗率也更突出。《小五义》很可能是从说唱本改编过来,成于众人之手,而未经细致的润饰。
《小五义》的中心人物已由《三侠五义》中的包公转为包公门生颜查散,而重要的侠义人物,除了前辈“七侠五义”之外,增加了几个晚辈义士,即钻天鼠卢方之子粉面子都卢珍、彻地鼠韩彰义子霹雳鬼韩天锦、穿山鼠徐庆之子山西雁徐良、锦毛鼠白玉堂之侄小专诸白芸生,这四个小义士加上《三侠五义》中原有的人物小义士艾虎,便是“小五义”。《小五义》并不是紧接着《三侠五义》的结尾续写的,它实际上是从《三侠五义》一百回后开始写起,部分内容与前书重出。小说以襄阳王赵珏图谋叛乱为线索,历叙颜查散奉旨巡按襄阳,大印被盗;白玉堂坠铜网而死;众侠义云集襄阳,蒋平找回大印;智化用计,里应外合,收降襄阳王党羽钟雄;破铜网时,颜查散被沈中元劫持,众义士分头寻找,沿路行侠仗义;“小五义”不期而遇,结拜为兄弟;继而沈中元归附颜查散;众义士参悟阵图,分工破阵,不幸误落铜网。故事至此戛然而止,留下无尽悬念,待《续小五义》叙说。
《小五义》中,中心人物颜查散的作用被淡化,公案故事也所剩无几,侠义群雄成为书中的实际主角,侠义故事更加光灿耀目。虽然这侠义之中包含了更多替天行道、为王前驱的意思,却也不乏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成分。这些侠义英雄轮番出场,个性各异,形象鲜明,尤其是小义士们充满活力,洋溢出清新的青春气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继承了民间说唱艺术的优良传统,语言浅近亲切,叙事生动传神,人物对话口吻毕肖,如见其人。可惜作品成于众人之手,水平不齐,优劣互见,又不像《三侠五义》经过文人修饰,故难免有粗糙荒率之处。
《小五义》流传下来的版本极其繁多。现存最早的本子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北京文光楼刊本。这次整理校点,即以文光楼本为主,参酌早期的广百宋斋本,校以后出的申报馆排印本。原书文字错讹不少,校点时对明显差错径予纠正,对专有名词前后矛盾者试作统一,但对通假字、合用的俗字则尽量保存原貌。
浙江古籍出版社
1997年6月
第一回 颜按院奉旨上任 襄阳王兴心害人
第一回 颜按院奉旨上任 襄阳王兴心害人
诗曰:
清晨早起一炉香,谢天谢地谢三光。
国有贤臣扶社稷,家无逆子恼爷娘。
惟求处处田禾熟,但愿人人寿命长。
八方宁静干戈息,我遇贫时亦无妨。
话说襄阳王赵珏赵千岁,乃天子之皇叔,因何谋反?皆因上辈有不白之冤由。宋太祖乾德皇帝,乃兄弟三人——赵匡胤、赵光义、赵光美。惟宋室乃弟受兄业,烛影摇红,太宗即位,久后光美应即太宗之位。不想宁夏国作乱,光美奉旨前去征伐,得胜回朝。太宗与群臣曰:“朕三弟日后即位,比孤盛强百倍,可称马上皇帝。”内有老臣赵普谏奏:“自夏传子,家天下,子袭父业,焉有弟受兄业之说?一误不可再误。”人人皆有私心,愿传于子,不愿传于弟。得胜之人,并不犒赏,加级纪录。光美见驾,请旨犒赏。天子震怒:“迨等尔登基后,由尔传旨,今且得由朕。”光美含羞回府,悬梁自尽。赵珏乃光美之子,抱恨前仇,在京招军买马。
有九卿共议,王苞老大人奏闻,万岁降旨,将赵珏封为外藩,留守襄阳作镇,以免反意。不想更得其手,招聚四方勇士,宠幸镇八方王官雷英,设摆铜网阵,招聚山林盗寇、海岛水贼,即暗约君山飞叉太保钟雄,当住洞庭湖水旱八百里;黑狼山金面神栾肖、黑煞帅葛明、花面太岁葛亮等,当住旱路。水路有洪泽湖高家晏镇湖蛟吴泽。水旱路塞断太宗的气脉,南北不能通商,东西不能畅行。并有王府招来群寇——金鞭将盛子川、三手将曹得玉、赛玄坛崔平、小灵官张保、李虎、夏侯雄、金枪将王善、银枪将王保。并有邓家堡群寇——青脸虎李集、双枪将祖茂、铜背猿猴姚镇、赛白猿杜亮、飞天夜叉柴温、插翅彪王录、一枝花苗天禄、柳叶杨春、神火将军韩奇、神偷皇甫轩、出洞虎王彦桂、小魔王郭进、钻云雁申虎、过度流星灵光、小瘟皇徐畅、赛方朔方雕、圣手秀士冯渊、小诸葛沈中元、神手大圣邓车,辅佐王爷共成大事。焉能知晓京都拿了金面神栾肖,破了黑狼山,灭了高家晏,拿了吴泽,解往京都,招供王爷谋反之事。
天子诏九卿共议。开封府府尹、龙图阁大学士包公跪奏“彻水拿鱼”之法,天子旨准,派来代天巡守天使钦差颜按院大人,察办荆襄九郡。在金殿讨下开封府一文一武——文臣主簿先生公孙策,武将御前带刀四品右护卫锦毛鼠白玉堂。御赐上方宝剑,先斩后奏,一路上代理民词。
是日请训出都,浩浩荡荡,扑奔襄阳而来。一路无话。至襄阳,文武官员俱各免见。上院衙投递手本,单叫襄阳太守轿前回话。见金辉,大人单问襄阳王之事,点染回明,上院行伺候。襄阳城军民人等纷纷瞧看。不料黑妖狐带领小义士艾虎,也在人丛之内偷瞧。智化因在暗地保护金大人上任,巧遇小义士艾虎活瓦盗刀,追杀赛方朔方雕,病太岁张华泄机,智爷深知襄阳王府内铜网阵之虚实,放走病太岁。师徒会在一处,问艾虎君州的来历,听店中人员言道按院大人到省,师徒在十字街前人丛中矮身而瞧。但见开道锣鸣,龙旗牌棍,金锁提炉,彩亭内供奉万岁圣旨、上方宝剑,如君亲临。金牌后边厢大人的大轿,轿前的引马,乃系御前四品带刀右护卫。单他戴一顶粉绫色六瓣壮帽,上绣三色串枝莲,花朵烂熳,银抹额,二龙斗室,两朵素绒桃顶门上秃秃的乱颤,穿一件粉绫色箭袖袍,周身宽片锦边,五彩丝鸾带束腰,套玉环,佩玉佩,内衬葱心绿夹衬袄,青缎压云根薄底鹰脑窄腰快靴,天青色的跨马服,锦簇花团。肋下佩带一口轧把峭尖雁翎势钢刀,绿沙鱼皮鞘子,金什件,金吞口,蓝挽手,绒绳飘摆,悬于左肋。看品貌,真是面如美玉,白中透亮,亮中透紫,紫中透光,光中透润,润中单透出一种粉爱爱的颜色,如同是出水的桃花吹弹得破。黑真真两道眉斜入天仓,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锭,神情足满。鼻如玉柱,口赛涂朱,牙排碎玉,大耳垂轮,细腰窄臂,双肩抱拢,一团足壮,天生神威。跨下一匹白马,鞍鞯鲜明,项带双踢胸,乃大人的官座。五爷与大人是生死弟兄,故此要这个威严。右手拿定打马藤鞭,进襄阳城旁若无人,“哼哼”的冷笑,把襄阳看作弹丸之地。智爷与艾虎言道:“看你五叔多大威严,今非昔比,福随貌转。”艾虎道:“师傅,你教的我的,不是常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智爷暗喜:“此子日后必成大器。”观看轿马车辆等,俱都入上院行。顷刻间,文武官员壅壅塞塞,入上院衙投递手本。
智爷与艾虎回店用晚饭。智爷只身奔上院行与五弟送信,言讲襄阳王府铜网阵之事。不想至上院衙,轿马围门,不能往里带信。自思无非听张华所言,倘若不实,岂不是妄说?不如自己今夜晚亲身至王府探探虚实,明日再来送信。想罢,自己转身回店。
晚间,派艾虎至金知府署内,保护金大人不死,防备刺客。艾虎去后,自己等二鼓之半,将灯移在前窗户台。换夜行衣时,怕外边人看见,故将灯移在窗台上。脱去长大衣襟,头上戴软包巾、绢帕拧头、斜拉茨菇叶,三叉通口。夜行衣靠,寸排骨头钮,周身钮鞶,钮扣俱已扣齐。青缎裈裤,青缎子袜,大叶搬尖鱼鳞靸,倒纳千层底。青绑腿,青护膝,青绉绢束腰,勒系百宝囊,装应用的物件——钢铁家伙、千里火筒、飞抓百练索。将刀由沙鱼皮鞘内抽出,插入牛皮软鞘之中,牛皮鞘上有罗汉股类丝绦。胸前双系蝴蝶扣,脊背后走穗飘垂,伸手掖于肋下,为的是躜房越脊俐落。拾夺妥协,将灯吹灭,移于案上。起单窗观看外面无人,将双门倒带,由窗棂纸伸手将插管拉上,怕有店中人前来看破,故此将门倒带,不露痕迹。越身出店墙之外,直奔王府探看铜网的虚实。若问铜网如何摆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智化夜深铜网阵 玉堂涉险盗盟单
第二回 智化夜深铜网阵 玉堂涉险盗盟单
且说智化行至王府后身,将百宝囊中飞抓百练索取出,如意钩搭住墙头,揪绳而上。至墙头,起飞抓,绕绒绳,收入囊内。取问路石打于地上,一无人声,二无犬吠,飘身脚站实地看了看,黑夜之间,星斗之下,空落落杳无人声。垫双人字步,弓(骨可)膝盖,鹿伏鹤行,瞻前顾后,瞧左看右,不住频频回头。忽然间抬头一看,黑威威、高耸耸木板连环八卦连环堡。智爷一瞧,西北方向木板墙极其高大,听张华所言,不能依墙头而入,上有冲天弩,若依墙头而入,被毒弩射着,溃烂身死。下有大门两扇,按八方八门。大门内各套七个小门,按的是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内分凶卦吉卦,六合六冲,归魂游魂。走吉卦则吉,无忧利涉大川。走凶卦内有翻板,从地道中出人,使进阵人首尾不能相顾,使招架人的兵刃。足下斜万字势,总要踏在当中,如若一歪,登在滚板之上坠落下去,坑内有犁刀、窝刀、毒弩、药箭,立刻倾生。故此智爷到木板连环八卦连环堡外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心中转侧。回手拉刀,点于大门之上,里面并无横闩立锁,一点即开。果然内有连环七个小门,斜棱掉角。自己寻思,大门乃乾为天,天风垢、天山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火天大有。智爷看的明白,未敢进去。扑奔正北,也是两扇大门。用刀点开,也是小门。智爷一瞧,大门乃是北方坎为水,七个小门是:水泽节、水雷屯、水火既济、泽火革、雷火丰、地火明夷、地水师。智爷乃是精细之人,仍然扑奔东北,刀点双门,乃艮为山,小门山火贲、山天大畜、山泽损、火泽睽、天泽履、风泽中孚、风山渐。智爷仍不肯进去。行至正东,刀点双门,大门乃震为雷,小门雷地豫、雷水解、雷风恒、地风升、水风井、泽风大过、泽雷随。智爷行至东南,不用开门,知是巽为风,风天小畜、风火家人、风雷益、天雷无妄、火雷噬嗑、山雷颐、山风蛊。正南,离为火,火山旅、火风鼎、火水未济、山水蒙、风水涣、天水讼、天人同人。西南,坤为地,地雷复、地泽临、地天泰、雷天大壮、泽天夬、水天需、水地比。智爷行至正西,刀点双门,用意细看,乃兑为泽,泽水困、泽地萃、泽山咸、水山蹇、地山谦、雷山小过、雷泽归妹。心中忖度,由地山谦而入。按卦爻说,逢谦而吉,遇泰而昌。
入地山谦,数了又数,算了又算,可见智爷是“胆愈大而心愈小,智愈圆而行愈方”。智爷来到此处,皆是生发着自己。由西方而入,西方庚辛金,金能生水,智爷穿一身夜行衣靠,尽是黑色,属水;北方壬癸水,金能生水,生发着自己;又入的是地山谦吉卦,又是生发着自己,故此吉祥。脚着万字势当中,心神念看定,不偏也不歪。行至当中,见正北高耸耸冲霄楼三层。下有五行栏杆,左有石象,上驼宝瓶;右有石(豸孔),上驼聚宝盆。宝瓶、聚宝盆两物当中,有两条毛连铁链,当中交搭十字架,两边挂于三层楼瓦檐之上。此楼三层,按三才;下面栏杆,按五行。外有八卦连环堡,位列上中下,才分天地人。五行,生父子;八卦,定君臣。前有两个圆亭,左为日升,右为月恒。铜网阵在于楼下。智爷看明,意欲扑奔楼去:“尽三层的上面,现有王爷大众的盟单。吾今既然到此,何不将盟单盗将下来?明日见了五弟之时,说王府的利害,他倘若不信,现有盟单为证。”
智爷意欲向前,忽然听东南“飕”的一声,由风火家人进来一条黑影。智爷吃惊,伏身细看,原来是一人也奔中央而来,一身夜行衣靠,白脸面,背插单刀,行似猿猴,脚着万字势当中,轻而且快,疑是五弟到了。智爷收刀击掌两下。对面言:“二哥因何到此?”智爷方知果是白五弟。智爷知晓陷空岛弟兄五人的暗令,每遇黑夜见面,大爷去一下,二爷击两下,按次序击掌,故此假充二义士韩章。
原来五爷跟随大人入上院衙,大人升堂,五爷与公孙先生站班,所有襄阳的文武鱼贯而入,细细盘察为官的来历,再问襄阳王的好歹。若有王爷的保举,不是削去前程,就是明升暗降。故此耽延时刻,夤夜方散。五爷抽身告便,换便服出上院衙,至王府前后踩道,以备晚间至王府窥探虚实。回至上院衙,与大人同桌而食。颜大人再三嘱咐,不许只身夜晚入襄阳王府。五爷遂满口应承,心中早有准备,劝大人安歇后,自己换好夜行衣靠,嘱咐手下从人张祥儿:“大人若问,不许说出。”自己施展夜行术,出上院衙,至王府,飞抓百练索搭墙,掏问路石问路,并无人声犬吠。下墙至木板连环八卦连环堡,一看乾、坎、艮、震四大门皆开,各套七个小门,自己早已明白,就知道乾为天,天风垢、天山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火天大有。坎为水,水泽节、水雷屯、水火既济、泽火革、雷火丰、地火明夷、地水师;艮为山,山火贲、山天大畜、山泽损、火泽睽、天泽履、风泽中孚、风山渐;震为雷,雷地豫、雷水解、雷风恒、地风升、水风井、泽风大过、泽雷随。行至东南,巽为风,五爷一笑,刀点双门,心中忖度:“可惜襄阳王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蛊惑,作此无用之物,难道说还是个阵势不成么?据我一看,除非是三岁的顽童不晓,但要稍知生克治化之理,如踏平地一般。”此乃巽为风,吉卦,走风火家人,脚踏万字势当中。
忽然听前边击掌两下,知是二哥在此,倒觉吃惊:十二哥不懂的消息。“身临切近,原是智兄在此。见礼,智爷搀住。智爷言道:“你好大胆量!”五爷勃然大怒:“智兄!怎么说小弟好大胆量?你莫非比小弟胆量还大不成?”智爷深知五爷的性情,好高骛远,妄自尊大,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藐视天下的能人。智爷满脸陪笑说:“五弟莫怒,劣兄非是胆大到此,因有王府人泄机,方敢前来。五弟听何人所说此阵?”五爷大笑:“小小的八卦,何足道哉!不是小弟说句大话,我们陷空岛七窟四岛,三峰六岭,三窍二十五孔,各处全都是西洋八宝螺丝转弦的法子,全是小弟所造。这个小小的连环堡,玩艺一般。”智爷吃惊不小:“五弟,既然你明白,我问问你:这个楼,叫什么楼?这个栏杆,怎么讲?这两个亭子,何用外头的木板?咱们走的道路,是什么消息?”五爷大笑说:“智兄你好愚!这个楼,他喜叫什么楼,就是什么楼,横竖我知道他的用意。三层,必是三才;栏杆,必是五行;好合外面的木板,是八卦;两个圆亭,必是阵眼;脚下所走之地,明显万字势,走当中,两边必是滚板,坠落下去,轻者带伤,重者废命;八卦者,走吉卦则吉,走凶卦则凶,不是有人,就是弩箭齐发。”话言未了,智爷连连点头,甘心佩服,名不虚传,也就不必往下再问。焉知晓净说了上头,没说底下铜网阵之事。智爷言道:“你我二人既入宝山,焉肯空返,何不将冲霄楼上王爷的盟单盗来,拿获王爷时以作干证。”五爷点头:“待小弟上楼,兄与小弟巡风。”
将至楼下,二人说话声音太高,早被看阵人听见,在石象、石(豸孔)两旁边地板一起,上来一人,形如怪鬼,手持利刃,杀奔前来。要问二位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青脸虎看阵遇害 白玉堂失印追贼
第三回 青脸虎看阵遇害 白玉堂失印追贼
且说二人正奔冲霄楼,石象、石(豸孔)两边地板一起,上来二人:左边宝蓝缎子六瓣壮帽,绢帕拧头,宝蓝缎子绑身小祆,宝蓝裈裤,薄底靴子,蓝生生的脸面,红眉金眼,一口钢刀,此人乃青脸虎李集。右边一人,穿黑挂皂短衣襟,黑挖挖脸面,一口钢刀,此人乃双枪将祖茂。叱吼声音:“好生大胆,敢前来探阵!”冲着五爷,摆刀就剁。智爷在后着急,两个人首尾不能相顾,五爷在前,智爷在后。智爷耳中听见“嚓咔”,原来是青脸虎李集,早被五老爷一刀杀死;“咔”,双枪将祖茂头巾被五爷一刀砍掉。祖茂奔命翻身扎入地板中去了。迨智爷赶到,死的死,逃的逃。五爷一阵哈哈狂笑:“智兄,想襄阳王府有几个鼠寇毛贼,又有多大本领,半合未走,结果了一个性命,砍去了一个头巾。哈哈哈哈,岂不教人可发一笑?智兄与小弟巡风,待小弟上楼去盗盟单。”智爷说:“且慢。五弟请想,两个逃走一人,岂不前去送信?襄阳王府手下馀党岂在少处?倘若前来,你我若在平坦之地,还不足为虑;你我若在高楼之上,那还了得?以劣兄愚见,暂且出府再计较。”五爷明知智化的胆小,又不肯违背智兄的言语。只得转身向前。智爷仍然落后,出正西地山谦小门,仍由兑为泽大门而出对,奔王府北墙,蹿出墙之外,寻树林而入,暂歇片刻。
智爷言道:“得意不可再往,等欧阳兄、丁二弟,大家奋勇捉拿王爷。”五爷闻说,笑而回答:“小弟在德安府与欧阳兄、丁二爷言道,说你们三位各有专责,他们二位押解金面神栾肖入都,兄台护金大人上任,各无所失,定准俱在卧虎沟相会。兄台明日起身上卧虎沟,会同欧阳兄、丁二爷,一同奔襄阳,在上院衙相会。”智爷言:“我走,金大人有事,如何对得起欧阳兄、丁二弟?”五爷言道:“无妨,全在小弟身上。晚间保护大人,至金大人衙内走走,料也无妨。”智爷说:“我嘱咐你的言语,也要牢牢谨记。”说罢,分手。智爷不住回头,心中发惨,总要落泪。焉知晓这一分手,想要相会,势比登天还难。
五爷回到上院衙,蹿墙进去,回到自己屋内,问张祥儿:“大人可曾呼唤于我?”回道:“大人已睡熟了。”五爷更换衣巾,换了白昼的服色,去到公孙先生的屋内。先生尚未安歇,让五老爷请坐。五爷就将上王府,与智化进木板连环,欲要盗盟单,杀了一人话细说了一遍。先生一闻此言,吓了一跳,颜色更变,说:“大人再三拦阻于你,怎么还是走了?”五爷大笑:“先生不知,王府纵有几个毛贼,俱是无能之辈,何足挂齿!先生,此话明日千万不可对大人言讲。”先生略略的点头,待承五爷吃酒。五爷言道:“夜已深了,请先生安歇。”
五爷告辞,回到自己屋内,盘膝而坐,闭目合睛,吸气养神,不时的还要到外头前后巡逻,以防刺客。不料天交五鼓,正遇打更之人,五爷微喝:“从此上院衙内不许打更。”更夫跪言:“奉头日所差。”五爷道:“有你们坏事。若有刺客要将你们捆起,用刀微喝,你们怕死,就说出大人的下落、大人现在那里。若无你们更夫,他倒找寻不着大人的所在。”更夫连连叩头而出,回禀他们上司去了。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间,大人办毕公事,仍与五老爷、公孙先生同桌而食。酒过三巡,先生就将昨日晚间五老爷上王府的事说了一遍。大人一闻此言,吃惊非小。五老爷在旁,狠狠瞪了先生两眼,“哼”了一声。大人叫道:“五弟!劣兄再三不教你上王府,仍是这般的任性。”五爷道:“从今小弟再不上王府去了。”大人言道:“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倘若再上王府,愚兄立刻寻一自尽,吾弟归回,悔之晚矣。”遂将印信交与五老爷,派他护印的专责。五老爷当面谢过差使。大人虽是一番美意,缚住五老爷的身子,不想要了五老爷的性命。早饭吃毕,大人仍然着五老爷在此谈话,直至晚餐仍不放走。
天交三鼓,五爷告便,回自己屋中。稍歇,外面一阵大乱。五爷叫张祥儿外面看来,祥儿回头言道:“马棚失火。”五爷一惊,就知道是调虎离山计,总怕大人有失,解磨额,脱马褂衣襟,挽袖袂,勒刀,并不往外看失火之事,竟往大人屋中观看。行至穿堂,遇公孙先生,言道:“五老爷,大势不好,印所失火。”五老爷点头,蹿房过去,见大人在院内抖衣而战,玉墨搀架。五爷在房上言道:“大人请放宽心,小弟来也。”大人战战兢兢言道:“吾——吾——吾弟,大——大——大势不好了,印所失火。”五爷说:“大人放心。”飞身下房,纵身蹿于屋内,至印所荷叶!板门,由门缝内早见火光满地,就知道是夜行人的法子,其名就叫“硫火移光法”。一抬腿,“铛鎯”一声,双门粉碎,抖身躜入屋中,伸手桌案一摸,印信踪迹不见。若间印被何人盗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颜大人哭劝锦毛鼠 公孙策智骗盗印贼
第四回 颜大人哭劝锦毛鼠 公孙策智骗盗印贼
且说见印信丢失,五爷暗暗的叫苦。回头一看,贼人由后窗棂进来,撒下硫光火,虽是遍地的火光,有烟有火,绝不能烧什么物件,也不烫手,乃夜行人的鬼计。五爷返身而出,言道:“大人,印信丢失,谅他去之不远,待小弟追赶下去,将印信夺回。”大人言:“五弟,印信丢失不要了,只要有五弟在,印信丢失不妨。”五爷那里肯听,早就踊身蹿上房去。一看东厢房北山墙有一黑影一晃,五爷用飞蝗石子打去,“匉”一声响亮,虽然打在身上,此人未能坠落下去。五爷纵在东房之上,赶上前去就是一刀,只听见“哧”的一声,原来不是个真人,也是夜行人用计,乃是江鱼皮作成的,有四肢、一个头颅。无用时将他折叠起来,赛一个包袱;若要用时,腿上有个窟窿,用气将他吹开,用法螺丝将他捻住,不能走气。脑后有皮套一个,挂于墙壁之上,被风一摆,来回的乱晃,其名叫做“映身”。五爷上当,刀剁皮人,转向扑奔正西。大人连叫不可追赶,五爷那里肯听。
出上院衙,往西追赶,见一人在前施展夜行术,细看肩头上高耸,耸背定印匣。五爷赶上前来一刀,正中腿上,“哎哟”一声,红光崩现,满地乱滚。五爷(骨可)膝盖点住后腰,先拔贼人背后之刀,抛弃远方。解贼人的丝绦,四马倒攒蹄,寒鸭浮水势,将贼捆好。解胸前麻花扣,将印匣解将下来,双手捧定,在耳边先一摇,只听见“咣噹噹”的乱响,就知道印信在于里面,五爷暗暗欢喜。猛然抬头一看,前边还有一个夜行人。五爷意欲追赶那人,自思印已到手,便宜那厮去罢。后边厢灯火齐明,原是上院衙官人赶到。本是公孙先生至马棚救火,一浸而灭。先生进里边见大人,诉言其事。大人命先生派官人追赶白护卫,故此前来。远远问道:“前边什么人?”五老爷答道:“是吾。追贼人不上半里之遥,将贼拿获,尔等们来的甚巧,将他抬至上院衙,以备大人审讯。”众人答言:“五老爷先请,我等随后就到。”
五爷提印匣,按旧路而归,仍是蹿房越脊,不由大门而入。至大人屋中,见公孙先生在旁解劝,大人呆嗑嗑发怔。五爷捧定印匣说道:“大人印信丢失,小弟追出上院衙,不上半里之遥,将贼捉获,将印信得回,请大人过目。”将印信放于桌案之上。大人欢喜非常,言道:“到底是我五弟呀!到底是我五弟!倘若印所门户已坏,将印匣暂放先生屋内。”先生点头,不肯去收,自忖道:“印已到贼人之手,不知印信可在里面无有?倘若不在,糊里糊涂将印收讫,倘若用印之时,里面若无印信,岂不是交接不清,一人之罪么?”故此问五爷说是怎样将印信得回。五爷道:“行不到半里之遥,一刀将贼砍倒,将印信得回。”先生说:“就是这样得回?”五爷说:“正是。”先生道:“印信已到贼人之手,没有什么舛错?”五爷冷笑道:“先生若伯有什么舛惜,当着大人面前,大家一观,也省了日后有交接不清之患。”大人道:“先生收起去。虽然印信丢失,片刻的光景,依然追回,还有什么舛错?”大人论的是这个人,五爷不能办错事;先生论的是公事。五爷得了印匣之时,晃了两晃,知道印依然在内,本就是狂傲的性分,那时也没让过人。先生一问,就觉得气哼哼的冷笑,说道:“先生,咱在一处当差,念书的人实属利害。既然这样,更得当着大人面前看明方好。先生不可收印,小弟虽把印信得回,不知里面印信在与不在,在大人面前务必看明方好。”先生无奈,将包袱打开一看,就知道事头不好,印匣上锁头不在了,说:“不必打开看了。”五爷按住印匣,一定要看。大人言道:“就打开看看何妨。”将印匣盖打开一看,那一颗黄灯灯的角端印踪迹不见,有一块黑脏脏的铅饼子在内。大人看见一急,将包袱往上一搭,吩咐收起去,料着五爷未看见。岂不想夜行人的眼快,早已看见,言道:“他们盗印的原是二人,小弟捉着一人,走脱一人。印匣既是空的,印信必在那人身上带定,谅那厮去之不远,待小弟将他捉获回来,自然就有了大人印信。”大人用手一揪,死也不放,叫道:“五弟呀,五弟!想你我当初在镇江相会,你也无官,我也无官。事到如今,你身居护卫,我特旨出都,丢了国家印信,不至于死,无非罢职丢官。你我回到原籍,野鹤闲云,浪迹萍踪,游山玩水,乐伴渔樵,清闲自在,无忧无虑,胜似在朝内为官。朝臣待漏,伴君如伴虎,一点不到,身家性命难保,五弟不至于不明此理。印信丢失不要了。”大人揪住五老爷死也不放,并有那边主管玉墨挡住、也是苦苦的将五爷解劝。五爷干着急,不能出去,又不敢与大人动粗鲁,只可坐在那里,低着头哼哼的生气。
大人合五老爷说起私话来了,讲论当初三吃鱼的故事。公孙先生一听大人与五老爷说起私话来了,转身出得房外,观见外头有许多人对面站定。公孙先生至前一问,原来是看定盗印之贼。看此人夜行衣靠,腿上血痕,黄黄的脸面,倒捆四肢,是个昏人。吩咐官人:“搭在我屋里去。”先生跟定,至屋中取止痛散与他敷上,便问:“朋友,我看你堂堂一表人才,为何作出这样事来,岂不把自己的性命饶上?若肯改邪归正,我保你在大宋为官。”贼言:“我今前来盗印,万死犹轻,焉有做官之理?休来哄我。”先生道:“我们开封府众校尉与护卫等,那一个不是夜行人?何况你有说词。”贼言:“我说什么?”先生道:“你们来几个?”回答:“两个。”先生说:“少时见大人,你说他盗印,你巡风,本要将他拿住,以作进见之功,不料他已跑远。”贼人说:“此言错矣。我现背定印匣,怎么说是他盗印哩?”先生笑道:“你好糊涂!印是他早已拿着报功去了,你的印匣是空的。此人陷害于你,你还不省悟。”贼言:“此话当真?”“焉能与你撒谎。”“哈哈哈哈,好邓车,原来是兴心害我。先生若肯引荐于我,愿与大人牵马坠蹬,泄王府之机,说印信的来历。”先生道:“兄弟,你先把话对我说明,我好在大人面前与你禀报。”贼言:“我乃襄阳王府与王爷换帖弟兄,姓申名虎,匪号人称钻云雁。皆因是昨天大人手下不知是谁,前去至王爷府探阵,杀府内一人。我们那里有一个镇八方王官雷英出主意,令王爷差派人来盗印,就是神手大圣邓车。教我与他巡风,命我马棚放火,他去盗印。事毕,树林相会,将印匣教我背定,见王爷报功。我只当是一番美意,不想插刀死狗娘养的,害的我好苦。”先生问:“得印回去,放在什么地方?”申虎言:“雷英的主意,放在冲霄楼三天,以作打鱼的香饵。第四天,抛弃君山后身逆水寒潭。此处凶猛,鹅毛沉底,就是神仙也不能捞上来。”先生随问,早记在心中,说:“大人已然睡觉,明天再见。”叫官人与申虎解开绳子,上了锁子,交知府衙门收监。申虎次日方知是诓他的清供,也就无法了。
先生交申虎去后,细写清供,入内见大人。大人劝五老爷将今比古,好容易有点回嗔作喜模样,不想先生把口供一递,大人一瞧,恶狠狠瞪了先生一眼。先生也觉着无趣,喏喏而退。大人颇知五爷的性情,他若不知印的下落还好,他若一知下落,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去找寻回来。此时五爷倒不是满脸愁容了,反倒笑嘻嘻的言道:“夜已深了,请大人安歇睡觉罢。”大人泪汪汪的言道:“我安歇倒是一宗小事,只怕吾弟要追印去。”五爷道:“小弟谨遵大人的言语,焉敢前往。”大人道:“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你若要一走,随后我就寻了自尽。纵然将印信得回,若想见吾一面,势比登天还难,那时节只怕悔之晚矣。天已不早,你也往外面歇息去罢。”五爷告辞。
这才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任凭大人说破舌尖,自己的主意已定。回到自己屋中,更换衣巾,上王府找印。若问白玉堂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王爷府二贼废命 白义士坠网亡身
第五回 王爷府二贼废命 白义士坠网亡身
且说五老爷与大人分手,回归自己屋内,五鼓意欲上王府,天已大晚,明日再去。叫张祥儿备酒,再亦吞吃不下,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唤张祥儿取笔来书写字束,折叠停妥,交与祥儿,言道:“今夜晚间不归,明日早晨交与先生,叫他一看便知分晓。少刻天亮,我就出去。大人、先生若问,你就说你老爷出去时未曾留话,不知去向。倘若一时之间说将出来,大人将我追回,你也知道你老爷的性情,一刀将你杀死,然后再走。”张祥一闻此言,脑袋直出了一股凉气,焉敢回答什么言语,只是吓的浑身乱抖,泪汪汪道:“大人不是不教你去么?”五爷说:“你休管闲事。”
天已大亮,五爷怕大人起来,换了一身湛湛新的衣服,武生相公的打扮。张祥说:“老爷你可早点回来。”五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衙门口许多官人问道:“老爷为何出门甚早?”并不理睬大众。自己出上院衙,不敢走大街,净走小巷,总怕大人将他追赶回去。以至吃饭吃茶,尽找小铺面的茶馆饭店,也是怕大人将他追赶回去。整游了一天,晚饭吃毕,天已初鼓之后,人家要上门咧,将自己跨马服寄在饭店,如数给了饭钱酒钱。
天到二鼓,出饭店,直奔王府后而来。未带夜行衣靠,也没有飞抓百练索,搤衣襟,挽袖袂,倒退数十步,往前一跑,蹿上墙去。并不打问路石,飞身而下,看了看,黑夜之间并无人声犬吠。奔木板连环,行至西方,并不周围细看,就从西方而入。自己说过,拿此处看作玩艺一样;又来过一次,公然就是轻车熟路一般。亮刀点开双门,用眼一看,乃西方兑为泽,泽水困、泽地萃、泽山咸、水山蹇、地山谦、雷山小过、雷泽归妹。自己想必须入地山谦方好。里边本是七个小门,逞聪明并不细数,总是艺高胆大。五爷一生的性情,凭爷是谁,也难相劝。这就是俗言:河里淹死会水的。智爷来的时节,俱是生发自己;五爷这次来,是克着自己。西方本是一层白虎;本人又穿白缎衣襟,又是白虎;又叫白玉堂,又一个白,岂不是又一层白虎?犯三层白虎。抖身蹿入小门,本欲进地山谦,不想错入七门中,乃雷泽归妹。五爷一瞧说:“不好!”按说雷泽归妹可也是吉卦,可看什么事情,若要儿女定婚,乃大吉之卦。有批语就是不利于出征。虽不是出征,也要分剖优劣,强存弱死,真在假亡。五爷一瞧卦爻不吉,抽身欲回,焉得能够?早有两边底板“叭嗒”一响,上来了两个全都是短衣襟,六瓣帽,薄底靴,手持利刀,怒目横眉,声音叱吼说:“怎生大胆,前来探阵!”五爷未能出去,两个人已到,立刻交手,未走半合,就把过度流星灵光、小瘟皇徐畅两个人杀了。五爷一笑:“哈哈哈,王府的毛贼,就是这样无能之辈,就不必反身回去咧。凶卦中的贼人已死,又何必多虑,不如早早上冲霄楼,大人印信得回,省得大人在衙中提心吊胆。”脚着万字势当中,尽是如走平地一样,并不格外仔细留神。
过日升亭,走月恒亭,奔石象、石瓤,看见黑巍巍,高耸耸,位列上中下,才分天地人,好一座冲霄楼!五爷暗暗欢喜,想大人印信必在头层楼上,细想上楼之法。见石象、石(豸孔)、宝瓶与聚宝盆内,当中出两条毛连铁练,当中交搭十字架,上边挂于头层瓦檐之上。五爷想掐铁练而上,行至中间,将刀反倒插入鞘内,归身一纵,伸双手揪铁练,随掐随上。掐至中间,耳轮中但听见“喇喇喇喇”,往下一松,说声:“不好!三环套索。”五爷深知那个利害:上身躲过,腰腿难躲;腰腿躲过,上身难躲;若要稍慢,上中下三路,尽被铁练绕住。五爷在陷空岛拾夺过此物,焉有不认识的道理?有个躲法,除非是撒手抛身。说的可迟,那时可快,声音响,早就撒手抛身,不敢脚站于地,怕落于万字势旁滚板之上,那还了得!故此拧身踹腿,脚站于石象的后跨。谁知那石象全都是假作,乃用藤木铁丝箍缚,架子上用布纸糊成。淡淡的蓝色,夜间看与汉白玉一般,腹中却是空的,乃三环套索的消息。底下是木板托定,有铁横条、铁轴子,也是返板,前后一站就翻。五爷不知是害,登上此物一翻,这才知晓中计,说“不好”,已然坠落下去。仗自己身体灵变,半空中翻身冲下,脚站实地,还要纵身上来。焉知晓不行,登在了天宫网上。此石象、石(豸孔)乃是两个阵眼,上是三环索,下面是天宫网同地宫网。若要有人登上,就是往下一拍,一扇一动,十八扇全动。五爷同智爷双探铜网时,不容智爷说,自逞奇能,故此前文表过,净说了上头,没说下头,智爷以为五爷全知,就不必往下再说了。看此也是个定数,非人力所为。
五爷一登,翻身坠落盆底坑中,挺身拉刀,见四面八方“哗喇喇”、“哗喇喇”的,类若钟表开闸的声音。五爷早被十八扇铜网罩在当中。若问十八扇铜网的形势,二指宽铜匾条打成,高够一丈二尺,上头是尖的,两旁是平的,下有一根横铁条,两边有两个大石轮子,按的是阴阳八卦,共十六扇,连天宫网、地宫网共十八扇。匾铜条造就有胡椒眼的窟窿,上带倒须钩。十八扇网俱在盆底坑上倒放着,单有十八把大辘转,黄绒绳绕定,挂住钧环,下边并有总弦、副弦十八条,小弦绕于消息之上。盆底坑何为?盆底上宽下窄,消息一动,网起一立,往下一拍,石轮走动,由高往下,比箭还疾。顷刻问,就把五爷罩在当中。四面八方缘丝合缝,铜网罩紧,就类似帽子一样。网一罩齐,下面金钟响亮,“咚咚咚咚咚……”五爷一瞧把自己罩在铜网的当中,却看铜网的形势,吓了一跳。你道这铜网阵在冲霄楼的底下,怎么会看的这么真切?皆因是冲霄楼头层,搁的是盟单、兵符、印信、旗纛、认标等物;二层是王爷的议事庭,议论君国大事的所在;末层下面有铁方篦子,四角有四个大灯,昼夜不灭。故此五爷在下面看得明白,用手中刀一支铜网,纹封不动;用力一砍,单臂发痛。盆底坑上,四面八方一乱。东西南北四面,有四个更道地沟小门。有一面弓弩手,一面二十五人,每人一个匣弩,一匣十支竹箭,俱有毒药喂成,着身一支,毒气归心准死。内中有一个头目,如今就是神手大圣邓车。因盗印有功,王爷赏给弓弩手的头目。听金钟一响,由更道而入。手拿梆子,一阵梆响,众人齐出;二回梆响,众人将坑围满;三阵梆子响,乱弩齐发。五爷在内,刀砍不动铜网,就知不好,横刀自叹,想起:“大人衙中无人保护,自己亦死如蒿草一般。大人有失,自己死后阴魂也对不起大人。再包相爷待我恩重如山,想不到一旦之间性命休矣,不能报答恩相提拔之恩。是吾闹东京,开封府寄柬留刀,御花园题诗杀命,奏折搀夹带,万岁爷不加罪于我,反倒褒封。万岁爷隆天重地之恩,粉身难报。再有陷空岛弟兄五人,惟我年幼,大哥、二爷、三爷、四爷纵有得罪他们的地方,并不嗔怪于我,可见得哥哥们俱有容人的志量。”五爷想:“从此再要弟兄们重逢,除非是鼓打三更,魂梦之中相会。”五爷只顾想起了满腹的牢骚,不提防浑身上下弩箭钉了不少。那见得?有赞为证。赞曰:
白五义,瞪双睛,落坑中,挺身行。单臂起动,刀支铜网,毫无楞缝,直觉得膀背疼。直闻得咯(口朋)(口朋),在耳边,不好听,似钟表开闸的声,唰喇喇,隐隐的鸣。金钟响,嗡嗡嗡。锦毛鼠,吃一惊,这其间,有牢笼。无片刻,忽寂静,哧哧哧,咽(口朋)(口朋)。飞蝗走,往上钉。似这般百步的威严,好像那无把的流星。纵有刀,怎避锋?着身上,冒鲜红。五义士,瞪双睛。可怜他,众雕翎,这一种的暗器,另一番的情形。立彪躯,难转动。不怕死,岂胃疼?任凭你穿皮透肉赴幽冥,还有这一腔热血苦尽愚忠。白护卫,二目红,思想起:不加罪,反褒封。身临绝地,难把礼行,报君恩。是这条命,看不得,而今虽死,以后留名。难割舍,拜弟兄,如手足,骨肉同。永别了,众宾朋。恨塞满,寰宇中。千云霄,豪气冲。群贼子,等一等,若要是等他恶贯满盈之时,将汝等杀个净,五老爷纵死在黄泉,也闭睛!
若问五老爷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襄阳王帅众观义士 白护卫死尸斩张华
第六回 襄阳王帅众观义士 白护卫死尸斩张华
且说五爷在铜网之内,被乱弩攒身,横冲竖撞,难以出网,“磕哧哧”咬碎钢牙,浑身是箭,恨不得把双睛瞪破。横着刀,弩箭毒气心中一攻,就觉着迷迷离离的咧,后脊背早被铜网钩挂住,霎时间万事攻心,什么万岁、包公、朋友、拜兄弟,也就顾不得遮挡毒箭了,霎时间射成大刺猬相仿。众弓弩子想:怎们还不死哩?神手大圣邓车将弓弩手的弓弩接在手中,对着铜网胡椒眼的窟窿,一搬弩弓,一双弩箭对着窟窿射将进去,正中五老爷的面门。五爷就觉着眼前一黑,渺渺茫茫神归那世去了。
只听更道地沟小门中一阵大乱,灯火齐明。原来是王爷带领着镇八方王官雷英、通臂猿猴姚锁、赛白猿杜亮、飞天夜叉柴温、插翅彪王禄、一枝花苗天禄、柳叶杨春、神火将军韩奇、神偷皇甫轩、出洞虎王彦桂、小魔王郭进、小诸葛沈中元、金鞭将盛子川、三手将曹德玉、赛玄坛崔平、小灵官周通、张宝、李虎、夏侯雄、金枪将王善、银枪将王保,还有许多的文官围护着。王爷由西边地沟门而入。王爷言道:“银安殿听金钟所响,必是网内拿住人了。”邓车见王爷,言道:“网内拿住一人,已被乱弩射死:死尸不倒,王爷请看。”王爷言:“怪道,怪道!什么人敢入孤家的铜网?众位卿家,可有认识此人的无有?”病太岁张华言道:“上回小臣约智化前来投效王爷,据小臣一看,此人大半是智化到此。”王爷一听,言道:“若是智化,可惜呀,可惜!”命张华去看,若是智化,死后追封。命一百弓弩手放下弓弩,奔大辘轳将十八扇铜网绞起,惟有五爷挂在铜网之上。绞上盆底坑,弓弩手将辘轳搬住。张华在对面细瞧,皆因浑身是箭,拿着刀,龇着牙,瞪着眼,令人可畏。张华细看,不是智爷,倒要细细瞧瞧。往前一趋,只见五爷的五官乱动,耳轮中只听见“嚓咔”一声,绒绳崩断,铜网往下一落,五爷的这口刀正中张华胸间。只听见“噗哧”一声,张华仰面朝天,红光崩现,连五爷带铜网全压在张华身上。那两名弓弩手也教辘轳把打了个跟头。群贼一乱,连王爷都吃一大惊,令人将铜网揭起,将五爷摘拢下来。王爷叹息了一回:“可惜孤家的活人,教死人扎死。到底看看,果是何人?”众人多不认识,惟有小诸葛沈中元微微一笑:“王驾千岁,也不用小臣过去细看,大略必是此人。”王爷问道:“你既知晓,倒是何人?”小诸葛言道:“乃是御前带刀四品右护卫白玉堂。”王爷一听,连连赞叹:“耳闻他闹过东京,盗过三宝,在龙图阁和过诗,丧在孤家铜网,可惜呀,可惜!也罢,孤家将他尸首埋在盆底坑,封他个镇楼大将军,与他烧钱挂纸。”
旁边有一人言道:“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王爷回头一看,是相面的先生。此人姓魏名昌,人称他赛管辂魏昌。请他与王爷相面,王爷问他:“看看孤有九五之尊没有?”魏昌道:“王驾千岁,不可胡思乱想;若要胡思乱想,怕不能落于正寝。”王爷大怒,将魏昌推出砍了。连连喊冤,说:“人有内五行取贵,有外五行取贵。”王爷说:“何以看来?”魏昌言:“我看着王爷三天吃、喝、拉、撒、睡,可有取贵之处。”果然看了三天,辨别言道:“王爷有九五之尊。”王爷道:“分明你怕杀,奉承于我。”魏昌言:“不然。相书上有云:口能容拳,目能顾耳,定是君王之相。”王爷本不懂的相书,反倒欢喜,说:“孤家坐殿之后,封你个护国大军师。”魏昌言:“谢主龙恩。”由此不让魏昌出府。
此时魏昌一想:“我是大宋的子民,今现有白护卫死在此处,若要埋在盆底坑,永世不能翻身,也不能合五太太并骨,后辈儿孙也不能烧钱挂纸。我既在王府,我明里向着王爷,暗里向着白五爷。”言道:“王驾千岁,万不可将此人埋在盆底坑中。又是两国的仇敌,他又在二十载的光景,要将他埋在此处,岂不要终朝作祟,使我君臣终朝不安?”王爷言:“依你之见如何?”“依臣之见,将他用铁箱子用火焚化尸身,装在坛子里,送往君山,交于飞叉太保钟雄,平地起坟,立个石碑,镌上他的名姓,前挖下战壕,必有侠义前来祭墓,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王爷连连点头,说:“此计甚妙。”命人将张华、灵光、徐昌尸首搭将出去,次日用棺木成殓,与他们烧钱挂纸。五老爷的尸身用火焚化,装在坛内,送往君山。君臣等出地道,暂且不表。
且说自从五爷去后,日色将红,大人起来梳洗整衣,请五弟讲话。公孙先生道:“五老爷出衙去了。”大人一听,如高楼失脚,大海覆舟,“哎哟”一声,半晌无言,不觉得泫然泪下,言道:“吾弟此去凶多吉少。”先生在傍劝解。不时的着先生出去打听,总无音信。大人立志滴水不下,茶饭不餐,要活活饿死。
日已垂西,大人要叫张祥儿细问。先生出来威吓张样:“你家主人出去,你不至于不知,必然有话。你不肯说,大人要把你叫将进去,责罚了你。”祥儿又不敢见大人,又不敢现出字柬,直是要哭的样子。先生苦苦的追问,这才说出:“我要说出,先生救我之命。”先生说:“全有我一面承当。怎么个缘故罢?”祥儿说:“我家老爷临行,留下一个字柬。我家老爷今天不回,叫我明天献于先生。今日若献大人,将我家老爷迫回,先杀了我,日后还走。”先生道:“你把字柬拿来。你家老爷杀你,有我哩。”这才把字柬拿出,交与先生。先生人后见大人,就将前事说了一遍,把字柬呈上。大人打开一看,上写着字:
奉大人得知,小弟玉堂今晚到襄阳王府冲霄楼探探印信虚实,有印则回,无印也回。
大人一看,“哎哟”扑倒,躺于地上,四肢直挺,浑身冰冷。不知大人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卧虎沟蒋平定丑女 上院衙猫鼠见钦差
第七回 卧虎沟蒋平定丑女 上院衙猫鼠见钦差
且说大人一见字柬,摔倒在地,众人忙乱,将大人双腿盘上,耳边喊叫:“大人醒来,大人醒来!”大人悠悠气转,哭道:“五弟呀,五弟!狠心的五弟,不管愚兄了。”先生在旁劝解:“五老爷既然往王府去过,轻车熟路,此去到王府也无什么妨碍。大人若提名道姓,哭哭涕涕,五老爷反觉肉身不安。”大人那里肯听。众人搀大人至里间屋内,仍是哭泣。
先生出来,至自己屋内着急:“今上院衙五爷一走,倘若王府差人前来行刺,我乃是文人,如何敌挡?大人有失,我万死犹轻。上院衙中更夫又被五爷赶出。”只是为难,也是无法。
一连两日无信,大人若疯迷一般,先生提心吊胆。外面官人报道:“蒋护卫到。”先生一闻喜信,连忙迎出。蒋爷从卧虎沟来,皆因出面救了雷振,丢了艾虎,不知下落,上卧虎沟打听。到卧虎沟见铁背熊沙龙,见礼,让至家中,问艾虎可到。沙员外将艾虎之事如此恁般,恁般如此,蒋爷这才放心,知艾虎没死。又提欧阳爷的事,沙员外也就将大破黑狼山事,细说了一番。蒋爷一听,原来将沙老爷家大姑娘给了艾虎。问到二姑娘可给择婿,沙员外道:“不成,不成,丑陋不堪,没人要。”蒋爷说:“我给说个人家。”沙爷道:“惛浊粗鲁,膂力胜似男子。”蒋爷说:“何不请来一见。”老员外吩咐婆子请二位小姐。不多时,听外面喊一声,如巨雷一般,起帘栊进来二位姑娘。蒋爷一瞧,先走的如天仙一样,后走的如夜叉一般。怎见的?有赞为证。赞曰:
沙员外,叫女儿,快过来,行个礼儿。蒋爷瞧,一咧嘴儿。大姑娘,叫凤仙姐儿,似天仙,生的美儿;二姑娘,叫秋葵儿,蒋爷一瞧,差点没吓吊了魂儿。虽是个女子,气死个男人儿。高九尺,有神威儿。头上发像金丝儿,罩着块青绢子儿,并未带什么花朵儿。漆黑的脸,赛过乌金纸儿。扫帚眉,入鬓根儿;大环眼,更有神儿;高鼻梁,大鼻翅儿;生一张,火盆嘴儿;大板牙,乌牙根儿;耳朵上,虎头坠儿。顶宽的肩膀,顶壮的胳膊根儿。穿一件,男子的衣儿,叫箭袖,青缎地儿,不长不短正可,身躯不瘦又不肥儿。皮挺带,系腰内儿,宽了下,够四指儿。夹衬袄,黑色灰儿。绿绸裤,花裤腿儿,蓝带子,箍了个紧儿。小金莲,真有趣儿,横了下,够三寸儿。大红鞋,没花朵儿,扁哈哈,像鲇鱼儿,扑叉扑叉,登山越岭如平地儿。常入山,去打猎儿,拿猛兽,如玩艺儿。走向前,施了个礼儿:一个揖作半截,往旁边,一闪身儿。蒋爷一见,把舌头一伸,缩不回儿。
二位姑娘见礼已毕,员外说回避了。蒋爷说:“我给二侄女说门亲事。”老员外说:“四弟何必取笑,什么人要我那丑丫头。”蒋爷说:“是我二哥之子,准是门当户对,品貌也相当,膂力也合适。哥哥也不用见人,我告诉你这个外号就知道了。外号人称他霹雳鬼。”老员外一听反觉大笑。蒋爷取一块玉佩以作定礼。住两日,四爷自觉心神不安,惦念五弟,告辞上襄阳。一路无话。
至上院衙,叫官人回禀。不多时,见先生出来,四爷就知五弟不好:“他若在,不能叫先生迎我。”连忙问:“先生,我五弟怎样?”先生道:“里面再说。”四爷知道更不好了。至里面先生屋中落坐,先生就将大人到任、丢印、拿盗贼、五爷走细说一遍。四爷道:“哎哟,五弟休矣!”四爷落泪,言道:“大人哩?”先生说:“大人滴水不下,非见五老爷不吃饭,要活活饿死。”蒋爷说:“我去,大人就吃饭了。”先生带领蒋四爷见大人,叫玉墨回明蒋护卫到。
大人正在哭涕之时,一闻“护卫”二字,只道是五爷到来:“快请。”蒋爷见大人道:“大人在上,卑职蒋平行礼。” 大人只想着五爷,忽道:“呀!我细看却是蒋护卫。”不觉泪下,叫蒋护卫:“你我的五弟死了!”蒋爷说:“大人何出此言。方才卑职遇见五弟,他说大人丢印,他上王府找印。他瞧冲霄楼实系利害,他不敢上去。他想今日乃是第四天了,他们必定将印抛弃逆水寒潭,他在逆水潭卧牛青石之上等候他们掷印,擘手夺来,岂不胜似在冲霄楼上涉险?他是个精细人,为什么办那样险事?大人疑他死咧,岂不是多虑?并且卑职还劝他,上院衙没人,你这一走,岂不教大人提心吊胆?它说你见了大人替我说明,教大人放心,我在此等印。我说我在此替你等印,你先见见大人为是。他说大人派我护印,将印信丢去,无脸面见大人,非得印不能见大人。故此卑职准知他的下落。”大人说:“既然知道他的下落,烦劳蒋护卫辛苦一遭,将他找来一见。”蒋爷连连点头,说:“这有何难,卑职替他等印,将他换回来。”蒋爷意欲要走,故装腹中饥饿,言道:“卑职由五鼓起身,至此时茶饭未进,在大人跟前讨顿饭吃,然后再去。”大人说:“使得,使得。”吩咐摆饭,叫先生作陪。饭已摆好,蒋爷叫给大人预备坐位。大人道:“不见我那五弟,立志滴水不进。四老爷不必让了。”四爷道:“大人赏饭,大人不用,卑职也就不敢吃了。我是立刻就去与大人办事,那怕就是饿死也不要紧。大人立志不吃,是不知道五弟的生死;如今五弟有了下落,大人何必一定不吃。就是这时不吃,片刻间五弟来了,难道大人不吃吗?”大人被蒋爷一套言语,说的倒觉难过。大人说:“我陪着就是了。”四爷叫给大人斟酒。大人说:“我几日未餐,酒可吞吃不下。”蒋爷说:“预备羹汤。”蒋爷苦劝,自己端起酒杯,大吃大喝,连说带笑。大人见这个景况,是见着五弟了;如其不然,他不能这样的欢喜,招惹的自己也就吃了点东西。蒋爷暗喜,吃毕道:“谢谢大人赏饭。”大人说:“务必将我五弟早早找来。”蒋爷回答:“今天不到,明天也就来到了。”大人知道蒋爷说话无准,受了他的骗了。
蒋爷告辞,同先生出来。先生也信以为实,说:“你遇见五老爷了?”蒋爷说:“谁遇见咧?不是这样,大人焉肯吃饭?”先生说:“你吃的通快,好像真遇见了。”蒋爷说:“我吃的都打脊梁骨下去了。今已四天,我去捞印要紧。”先生说:“莫走。你若一走,有刺客前来,什么人保护大人?”蒋爷道:“哎哟!保大人也要紧,捞印也要紧,除非我会分身法才成哩。也罢,先生快写告病的禀帖,开封府求救。”
正要写信,官人报道:“现有开封府展护卫老爷、卢老爷、韩老爷、徐老爷到,外边求见。”若问几位来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穿山鼠小店摔酒盏 蒋泽长捞印奔寒泉
第八回 穿山鼠小店摔酒盏 蒋泽长捞印奔寒泉
且说展、卢、韩、徐,在开封府自从拿获了栾肖、水路的吴泽,两个人口供一样,共招作反之事,将他们收监,待拿了王爷对辞。就将他们的口供奏闻万岁,天子降旨,着开封府派点护卫上襄阳帮大人办事。几位爷各带从人,乘跨坐骑,赶奔襄阳。
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那日离襄阳不远,忽然天气不好,前边又不是个镇店,紧紧催马到了一个所在,没有大店,就是一个小店,嘱咐下马进店。徐三爷嚷道:“店小子,打脸水烹茶。”店小二说:“不成,不成,我们是小店,那些事不管。”徐庆骂道:“小子,不要脑袋了!”展爷一拦:“三哥使不得,此处比不得大店。伙计莫听他的。”店小二说:“你们众位老爷们,要吃什么,须先拿出钱来。是你们自己做,是我们做可做不好。”展爷随即拿银子,连喂马带酒肉,一齐预备。饭熟放桌子,端酒茶。徐庆喝道:“小子没长着眼睛么?”小二说:“怎么了?”三爷说:“四位老爷,为何三个酒盏子?”小二说:“还是现借来的,再多没有了。”三爷说:“没有,将脑袋拧下来。”要打,小二跑了。不多时,双手捧定一个大酒杯,言道:“错过你们老爷们,我们掌柜的也不给使,这是我们掌柜的至爱的物件,我借来要是摔了,我这命就得跟了他去。”卢大爷说:“怎么这么好?”小二说:“我们这里的隔房都知道,这玩艺小名叫白玉堂。”卢爷骂道:“小辈还要说些什么!”小二说:“我说白玉堂。”展爷拦道:“莫说了,重了老爷的名字了。”小二道:“这个酒盏子是粉锭的地儿,一点别的花样没有,底儿上有五个蓝字,是‘玉堂金富贵’,故此人称叫白白白白……”三爷一瞪,他就不敢往下说了。三爷接来一看,果有几个字,“展爷念念。”展爷说:“不错,不错,是玉堂金富贵。”三爷说:“人物同名,实在少有。”小二说:“黑爷爷,你可莫给摔了。”大家饮酒,三爷随喝随瞧,忽然一滑,摔了个粉碎。店小二哭嚷道:“毁了白玉堂了!做了白玉堂了!”三爷抓住要打。展爷解劝,方才罢手。小二哭泣。展爷说:“我赔你们就是。”小二说:“一则,买不出来;二则,掌柜的要、要我的命。”展爷说:“我见你们掌柜的,没有你的事就是了。”回头一看,卢爷一傍落泪。饭也就不吃了。展爷亲身见店东说明。人家也不教赔钱,言道:“人有生死,物有毁坏。”卢爷更哭起来了。店钱连摔酒杯,共给了二十两银子。
天已二鼓,大家睡觉,惟有大爷净是想念老五。直到三鼓,忽觉灯光一暗,五弟从外进来,叫道:“大哥,你们到襄阳,多多拜上大人,小弟回去了。单等拿了王爷,回都之时多多照应你那弟妇侄男。你我弟兄不能一处长聚了。”卢爷一惊:“你死了不成?你是怎样死的?快些说来!”五爷说:“小弟仇人就是他。”从外进来了一个大马猴,前爪往五爷身上一抓,再看五爷浑身血人一样。卢爷意欲向前,马猴早被徐三爷揪住,探一双手,把马猴的双睛挖将出来,鲜血淋淋。大爷把五爷一抱,哭叫道:“五弟呀,五弟!”焉知晓把展护卫抱住了。展爷说:“大哥,是我!”卢爷这才睁眼一看,却是南柯一梦,放声大哭,把二爷惊醒,言讲梦里之事,大家凄惨。展爷劝说:“大丈夫梦寐之事,何可为论,无非大哥想念五弟而已。”
次日起身,出店上马,奔襄阳而来。到了襄阳入城,上院衙外下马,叫官人进去回禀。卢大爷目不转睛,净看着五弟出来。四爷出来行礼,并未看见。四爷叫:“大哥。”卢爷抬头看见,言道:“五弟死了罢?”四爷言:“丧不丧,好好的人,因何说他死了?”大爷说:“因何不出来见我?”四爷说:“出差去了。有话里面说去。”大家入衙,至先生屋内。大爷要见大人,蒋爷使眼色。先生说:“大人歇了觉了。” 展爷就知不好。四爷叫着酒,说:“三哥喜大杯饮酒,看大杯。”三爷与大家吃酒。四爷问大众的来历。展爷将奉旨的事细说一遍。三爷大醉,说:“我醉了,如何见大人?”四爷说:“你先睡觉,回头再见。”三爷点头,真就睡了。不多时,呼声振振。大爷便问:“五弟倒是如何?”四爷言:“先把三哥灌醉,就好说了。”大爷言:“快说。”四爷就提大人丢印事,五爷追印未回。大爷哭道:“五弟死了。”四爷问:“何出此言?”大爷将摔盏、梦中事细言。四爷心惨,又把哄大人的话哄了大爷。大爷半信。四爷说:“好了,你们来得巧,我将要上寒潭,无人保大人,众位一来,有看家的了。二哥同我去,与我巡风。”大爷也要去。四爷道:“逆水潭在君山之后,你老人家爱哭,倘若被君山喽兵看见,岂不是祸患不小?”大爷说:“我不哭,我可得去。”四爷说:“你看家罢,家里头也要紧。”大爷说:“不去,我就寻死。”四爷说:“你说话就不吉利。”二爷说:“去就叫大哥去。”三爷怪叫了一声,由梦中起来,说:“我也去。”蒋爷说:“又醒了一位。三哥要那里去?”三爷说:“那里去,我就上那里去。可是你们上那里去呢?”蒋爷说:“三哥,我告诉你,你可莫着急。大人到任,把印丢了,让襄阳王府的人盗去。”三爷说:“我走。”蒋爷说:“三哥上那里去?”三爷说:“我找襄阳王要印去。”蒋爷说:“咳,没在王府,他们撂在逆水寒潭了。又不是在山上,水里头是我去,山上才该你去呢。”徐庆说:“对,你是翻江鼠,我是穿山鼠,我给你巡风去,还不行么?”四爷说:“大哥、二哥都给我巡风,何用全去,看家要紧。”三爷说:“看家有展护卫。”蒋爷说:“不行,展爷的本领不如你。”三爷说:“怎么我比展护卫的本领还大?是我比你的本领还大么?”展爷说:“大多咧。”蒋爷说:“你那个本领有考校呀。要是此刻前来,慢说动手拿贼,就是大喊一声‘穿山鼠徐三老爷在此’,就能够诸神退位。”三爷大笑:“那不成了姜太公了吗?既然如此,我就看家。我睡觉可死啊,要是刺客前来,你可叫醒了我,我好嚷诸神退位。”可见得蒋平一辈子不能长肉,自己哥们他还阴他呢。
四爷带上水湿衣靠,大爷、二爷各带夜行衣的包袱。四爷嘱咐展爷:“保大人全在你一人,别指望我们三哥。”说罢,三人起身,出上院衙,走襄阳西门。一路无话。
日已垂西,遇一樵夫,打听寒潭所在。樵夫说:“过北边一段山梁,过山梁平坦之地,有一村,名叫晨起望,东西穿村而过,出东村口,有个涧,叫鹰愁涧;有个崖,叫锦绣崖。往东北有个小山口,千万可别进去。小山口通君山后身,如若进山口,教喽兵看见,立刻就绑押见大寨主,问你的来历。虽不至于死,可不吓一大跳。过了小山口,往北路东有个岭,叫蟠龙岭,上有五棵大松树,密密的,枝叶接连,年深日远,其名叫五接松。树下有新坟地。由蟠龙岭前往北,有个大三神山;再往北,有小三神山。大三神山有山,小三神山无山有庙。由庙东山墙往北,地名叫上天梯。先前下不去,如今有钟寨主找石匠镌出一蹬一蹬的台阶来,其名就叫上天梯。站在上天梯的上头往下一看,在东北有一个大水池子,方圆够三里地,此水寒则透骨,鹅毛沉底,一味的乱传,其名就叫逆水寒潭,听见说是当初禹王治水的一个海眼。公然就是一个大水池子,有什么看头。遇见喽兵就要涉险,我可是多说。”蒋爷陪笑说:“借光,借光。”樵夫担柴扬长而去。
三位爷过山梁,穿晨起望,走鹰愁涧,过锦绣崖,远远看见小山口,往里一瞧:山连山,山套山,也不知道套出多远去。往北奔大三神山,正东蟠龙岭上有五棵大松树,树下新起的一个大坟头儿,前面有石头祭桌,上有石头五供。傍边有石碑子一个,上头刻着字,字是“皇宋京都御前带刀三品护卫大将军讳玉堂白公之墓”。卢爷看见哭道:“原来五弟死去,坟墓却在此处,待我向前哭奠他一番。”二爷哭道:“正是。”四爷一见说:“不好!坟前一哭,被喽兵看见,即是杀身之祸。”不知三位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逆水潭中不见大人印 山神庙内巧遇恶喽兵
第九回 逆水潭中不见大人印 山神庙内巧遇恶喽兵
且说卢爷、韩二义要奔坟前痛哭,被蒋四爷揪住,言道:“二位哥哥,你们是看见坟,以为是五弟的坟,要过去哭去,是也不是?”大爷哭哭涕涕的言道:“见着五弟的坟墓,焉有不恸之理?”蒋爷说:“要真是五弟的坟,哭死也应当。无奈五弟没死,我实对二位哥哥说罢,五弟追印让王爷拿住了,王爷爱他,劝他降王爷,他焉肯降?君山钟雄因是王爷的一党,他文中过进士,武中过探花,有些个韬略。他出的主意,把老五幽囚起来,假作坟墓,立上石碑,以作打鱼的香饵。他知道五弟交的都是侠义的朋友,知晓坟墓在此,必要前来祭墓,岂不是来一个拿一个?”卢爷问:“怎见得?”四爷说:“你看前面明堂那里,明显著埋伏,不是战壑,就是陷坑。”大爷问:“怎么看见?”四爷说:“你瞧祭桌前亮亮的一块黄土地,山上那里有平平的黄土地,下面必有埋伏。过去被捉,死倒不怕,幽囚起来全归降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得,那还了得。”卢爷一看,果然山上各处皆是石头,惟有坟前一块土地,可见得是有假,只可半情半疑,被蒋爷拉住。
往北走小三神山、山神庙、东山墙,至上天梯,就听见水声大作,类如牛吼。再瞧上天梯,一蹬一蹬的石阶,直上直下,如梯子一样。果然东北有一个大水潭,水势乱转,“哗喇哗喇”的声如鼎沸。卢爷说:“此潭利害。”四爷道:“固然是利害。我看过天下的水图,真是个水眼,寒则透骨。”大爷道:“不好就别下去。”四爷说:“谁教印信在潭中,就是开水锅,我也得下去。”卢爷大哭:“下去就够活的。”四爷说:“多么丧气。你别下去了,在此巡风,遇喽兵辨别辨别。你可也别哭,教人看见,全走不了。”卢爷无奈点头,只瞧着二爷、四爷下去。
至寒潭,四爷换了水湿衣靠,下潭工夫甚大,不见上来。又知道四爷身体软,若水又凉,工夫又大,准死。大爷叫:“四爷阴魂在前,少等片刻,愚兄在五爷坟上哭他一场。”就也不管巡风了。转头至山神庙前,在一旁有块卧牛青石上一坐,把夜行衣包袱一丢,就听见庙内呼救说:“救人哪!救人!”大爷生来是侠肝义胆,专爱管人间不平之事,听妇女呼救,站起来到庙门口。门隔扇半掩,由缝内一看,有一男子喽兵的打扮,面向西北,有一妇女,年近三旬,面向东南。虽是乡间妇女,倒也素净。眼含痛泪,口中嚷道:“救人哪!杀了人了!”正被卢爷看见。那喽兵笑嘻嘻的言道:“嫂嫂不用嚷,左右无人,天气已晚,你要喊了我们伙计来,更不好了。不如就是你我二人在此,倒也无人知晓。”卢爷连瞧带听,喽兵说了好些不是人行的话,把肺都气炸了。一抬腿,“嗑(口叉)”的一声,那隔扇上纂踹折,恰巧的往下一拍,正把喽兵压在底下,闹了个嘴扎地。卢爷蹿进来,用足一踢,将隔扇踢开,解喽兵的腰带,将二臂捆起。再看妇人,由那边半开隔扇斜身跑出去了,并未给卢爷道谢。大爷也不嗔怪。
喽兵被隔扇压了一下,又将二臂捆起,只当是一块的伙伴,说:“别玩笑,有这么着玩的么?”抬头一瞧卢大爷,吓了一跳,只见他头上戴紫缎子六瓣壮帽,绢帕拧头,斜拉茨菇叶,紫缎子箭袖袍,鹅黄丝鸾带,墨灰色的衬衫,青缎压云根薄底鹰脑窄腰快靴。肋下佩带一口轧把峭尖雁翎势钢刀,绿沙鱼皮鞘子,金什件,金吞口,紫挽手绒绳飘摆,悬于左肋之下。幌荡荡身高九尺,紫巍巍一张脸面,类如紫玉一般。两道箭眉斜入天仓,一双虎目圆翻,皂白分明。面形丰满,大耳垂轮。五绺长髯很根见肉,故此未做官人,称为美髯员外。这位爷秉性刚直诚笃,仁人君子之风,排难解忿,济困扶危,有求必应,喜忠正,憎奸佞,爱的孝子贤孙,义夫节妇;恨的贪官污吏,土豪恶棍,到处专管不平之事。可巧遇见他老人家,喽兵吓的真魂出壳,连连往上叩头,说道:“爷爷你打那里来?”卢爷“哼”了一声,把刀拉出约有三寸有馀,言道:“你与那妇方才讲些什么?作此伤天害理之事,当在刀下作鬼。”喽兵说:“爷爷慢着,方才那是我盟嫂,嫂子、叔有个离戏,我合他闹着玩,他就急了,可巧让爷爷瞧见。你别生气,叔嫂玩笑,古之常理。”卢爷唾了他一口:“呸!呸!什么东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里的喽兵?”“爷爷要问,我是君山旱八寨头一寨,是巡捕寨的喽兵,姓毛,叫毛嘎嘎。”大爷说:“听你这个名,就不是好人。我且问你,前边五接松这坟地是什么人的?”毛嘎嘎道:“这个人提起来,英名贯宇宙。你横竖也听见说过,是金华府人氏,后在陷空岛五人结拜,人称五义,号曰五鼠。有个锦毛鼠白玉堂,身居护卫之职,闹过东京,龙图阁和诗,万岁一喜封官。如今跟随颜按院大人,至襄阳查办事件。不料王爷派人去将按院大人的印盗来。此人一怒,追至王府,进八卦连环堡,上冲霄楼拿印,一旦失脚,由天宫网坠落下去,教十八扇网罩住。更道地沟内有一百弓弩手,围住铜网乱弩齐发。”卢大爷说:“可射在致命处没有?你、你、你、你、你、快些说来!”毛嘎嘎说:“岂止射在致命处,射成大刺猖一般。弩箭上全有毒药,毒气归心,可怜老爷子一命呜呼!称的起是为国尽忠。死后还拉了个垫背的,把个张华拿刀扎死。依王爷埋在盆底坑,封他个镇楼将军,与王爷镇楼。有个魏先生出的主意,送往君山交给我们寨主爷,平地起坟,前头挖下战壑,招侠义前来祭墓,好拿人。我们寨主接着这个古瓷坛,念起他是个英雄,常言说的是‘好汉爱好汉,惺惺喜惺惺’,找了一块风水所在,可着我们君山的人,一晚晌的工夫修得了一块坟地。每天派我们祭奠一次,烧钱挂纸,还得真哭,不哭回去还是挨打。皆因我带着小童,一个叫三多,一个叫九如,担着食盒,可巧我遇见路大嫂子,挤在庙中,二人说笑两句,被爷爷看见,这就是已往从前。”
毛嘎嘎跪在那里,低着头说了半天,一抬脸,看卢爷靠着那扇隔扇,按着刀,瞪着眼,一语不发。“呀!爷爷睡着了。”那知道卢爷听在射成大刺猖那句话时,心里一疼,就昏死过去了,耳边听见“唿噜唿噜”的,就不知说些什么。你道为何不倒?有那扇隔扇靠住身子。嘎嘎看大爷不言语,就起身跑出去了。卢爷被一阵风一飕,醒过来了,叫嘎嘎,再找不见。出庙随叫随找。那边有人在五接松松树之下,两个小童儿将盒打开,摆上祭礼,烧钱纸,叩头大哭:“五爷呀!”大爷一见,心中一疼,“咕咚”一声,躺于地上昏死过去了。若问卢大爷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卢方自缢蟠龙岭 路彬指告鹅头峰
第十回 卢方自缢蟠龙岭 路彬指告鹅头峰
且说两个小童儿奉寨主令,跟嘎嘎前来上祭,半路一晃,不知嘎嘎那里去了。天气不早,只可两人去祭奠。摆祭礼,奠茶酒,烧钱纸,叩头。诸所完毕,将家伙撤下来,抬在食盒之内,抬将起来,由坟后头土山子过去,不等嘎嘎,回寨交令去了。
却说卢爷瞧着小童儿哭的甚恸,自己就把这口气挽住了。冷风一飓,悠悠气转,抬头一看,童儿等踪迹不见,自思:“五弟准是死咧,四弟也活不了。我们当初有言在先,不能同生,情愿同死,到而今我可就等不的三弟、二弟了。”一瞧对面有棵大树,正对着五爷之坟。自己奔到树下,将刀解将下来,放在地下。将丝鸾带解下来,可巧此树正有一个斜曲股叉,一纵身将带子搭好,挽了一个死扣。跪祷神祇,向着都京地面拜谢万岁爵禄之恩,谢过包相提拔之恩;向着逆水潭叫了两声四弟;向着坟前叫了两声五弟;向着陷空岛又叫了两声夫人,又叫道:“娇儿啊!卢方今生今世不能相见了。”用手将带子一分,两泪汪汪说道:“苍天哪,苍天!我命休矣!”大义士把膊颈一套,身子往下一沉,耳内生风,心似油烹,眼一发黑,手足乱动乱踹,渺渺茫茫。
忽然耳内有人呼唤,微睁二眸,看见两个人在面前蹲着:一个是蓝布裤袄腰紧,蓝布钞包靸鞋;一个是青布裤袄,青布钞包靸鞋。一个是白脸面,细条身材;一个是黑脸面,粗眉大眼。全都未戴头巾,高挽发结。黑脸面的手中一条木棍,眼前又放着一个包袱。卢爷自思:“方才上吊,怎么这时节我坐在这里?必是两个人将我救下。”连忙问道:“二位,方才我在此树上自缢,可是二位将我救下?”二人说:“是。你若大年纪,又不是穷苦之状,因何行此拙志?”大爷说:“哎哟!二位若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奈因阳世间没有我脚踏之地,是生不如死。”黑脸的说:“你瞧,这个不是他吗?”白脸面的说:“对对,是罢,老人家方才山神庙可救了妇人吗?”卢爷道:“不错,也是出其不意。听见庙里有人呼救,是吾将毛嘎嘎捆上。那位大嫂跑了,是二位的什么人?”两个人说:“这个包袱可是你的吗?”卢爷说:“是我的。”卢爷在石头上坐着,进庙救人,追出毛嘎嘎,见小童儿上祭,然后上吊,那里还顾包袱?被二位拾来。
你道二位是谁?居住晨起望,打柴为生。一位姓路叫路彬,一位姓鲁叫鲁英,是姐夫郎舅。皆因路鲁氏险些被毛嘎嘎污染,遇卢爷解围,逃回家去,正遇路、鲁卖柴回家。一闻路鲁氏之言,——路彬是个聪明人,伶牙俐齿;舅爷是粗莽庸愚。——鲁英提了一条木棍,同路彬至山神庙找寻了一回,并没遇见毛大。石头旁边撂着个包袱,拾将起来,正要回家,遇卢爷上吊。鲁爷过去,将卢爷解将下来,盘腿耳边呼唤,卢爷悠悠气转。鲁爷听姐姐所言,救他之人,与卢爷面貌无差,连包袱都不错。两人与卢爷行礼,称卢爷为恩公。卢爷问:“二位贵姓?”一人说:“我叫路彬。”一人说:“我叫鲁英。”卢爷问:“那位大嫂是你们什么人?”路爷说:“是我贱内。”鲁爷说:“是我的姐姐。”二人问卢爷说:“恩公贵姓?”大爷不肯说。路爷明白,言道:“恩公有话请说,我们虽与君山甚近,可是大宋的子民,有什么请说,绝无妨碍。到底恩公贵姓?”大爷说:“我姓卢,单名一个方字。”路爷说:“莫非是陷空岛的卢大老爷么?”大爷说:“正是。”路爷说:“到此何事?”卢爷说:“方才你们说是大宋的子民,我方敢告诉你们。皆因按院大人丢失印信,让贼人抛弃逆水潭中,我特前来捞印。”鲁英说:“什么?是你捞!”卢爷说:“不是。我们来了三个人呢,有我二弟、四弟捞印,是我四弟下去。”鲁爷说:“下去了没有?”大爷说:“下去了。” 鲁爷说:“淹死了。”卢爷说:“哎哟!”只听“磅(口叉)”一声,路爷打了鲁爷一掌,说:“你胡说!”鲁爷说:“下去就死。上回六月间,我们十几个人,就是我水性好,拿绳子把我腰系上,他们几个人揪着绳子,我往水里一扎,教浪头一打,我就喝了两口水。幸亏他们拉的快,不然我就淹死了。”路爷说:“四老爷那个水性像你吗?御河里头捎过蟾,高家晏治过水,拿过吴泽。江海湖河沟壑池淀溪坑涧,无论多大水,不足为虑,何况此潭。”问卢爷从那方下去的。卢爷说:“从正西。”路爷说:“不行。活该凑巧,今天早晨,他们将印抛将下去,正是我们在上天梯下打柴,瞧他们在鹅头峰抛下一样东西。恰是日色将出的时候,黄蹬蹬系着一块红绸子,抛将下去。我们只是纳闷。你老人家说出,我才省悟是印。你老人家收拾,一路前往,我指告四老爷的方位。”卢爷点头,由树上将带子解下来,系在腰中,将刀跨将起来,包袱拿起来,奔小神山。
一边走着,路爷、鲁爷问卢爷,因为何故在此自尽。卢爷又问路爷、鲁爷说:“方才这个坟,可是我五弟坟吗?”鲁爷刚要答言,路爷怕他说出来,言道:“这个坟不是五老爷的坟。我听说五老爷被捉,劝降君山,五老爷不降,假作一个坟,暗地里有人。若有人前去祭墓,那是准被他们拿住。五老爷不降,被捉的人若降了,那就像五老爷降的一样。这是钟雄用意,你老可莫认真。”会撒谎人真说的圆全。蒋爷说的,卢爷还不深信;路爷的谎,卢爷信以为真。你道路彬何故撒谎?是聪明人一见而明。他想卢爷上吊,必是为他五弟之事。鲁爷在旁发怔,他也不知他姐丈是什么意见,又不教他说话。走到上天梯上,鲁英说:“小猴,小猴。”卢爷说:“不是小猴,是我们老四。”路爷又打了鲁爷一下。路爷叫卢爷嚷“莫下去”。
焉知晓四爷头次下水,自己穿上鱼皮靫,摘去头巾,拿尿胞皮儿罩住脑袋,藤子箍儿上有活螺丝,拧上两把牛耳尖刀,把自己的衣服包袱盖好,叫二爷给巡风。四爷扎入水中,被浪头一打,自觉着昏头转向,不能随水乱转,逆着水力往下坐水,寒则透骨,霎时间筋疲力竭。前文说逆水潭鹅毛沉底,难道说蒋平比这鹅毛还轻么?不然,有个情理:这水是乱转,不是鹅毛到水就沉下去,是转来转去,转在当中,往下一旋,即旋入海眼去了,故此鹅毛沉底。蒋爷下水,是活人,讲究下水,就得知道水性,凭他怎么的转,也不顺着他去;若要顺他到当中,也就旋入海眼去了。只是一件,寒则透骨,蒋爷禁受不得,坐了五六气水,在水中看大人印信影色皆无。大略着再坐两气水,冷就冷死了。往上一翻上岸来,浑身乱抖。叫二哥拉出刀来,砍些柴薪,拿来火筒,捏火出,点起柴薪。四爷前后的乱烘,方觉着身体发暖,说道:“利害呀!利害!”二爷问:“可见着印没有?”四爷说:“没有,没有。再看这回。”二爷说:“不好,莫下去了。”四爷说:“不下去,焉能行的了。”听大爷嚷道:“莫下去!”四爷说:“大哥一来,又该絮絮叨叨的呀。”一跃身,扎入水中去了。大爷又嚷:“不行了,四爷又入水中去了。”
三人下上天梯,至逆水潭涯,叫道:“二弟!我与你荐两个朋友。”二爷猛回头,倒吓了一跳,问:“此二位是谁?”卢爷将自己事说了一遍,也把路、鲁二位的事学说了一回。二爷反倒与路、鲁二位道劳。卢爷问二爷四弟捞印之事,二爷也把四弟捞印毫无影色说了一回。等够多时,四爷上来,仍去烤火,暖了半天。卢爷与路、鲁见四弟,说鹅头峰抛印之事,说了一回。蒋爷一听,说:“这可是天假其便。”要奔鹅头峰捞印。捞得上来,捞不上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樵夫巧言哄寨主 大人见印哭宾朋
第十一回 樵夫巧言哄寨主 大人见印哭宾朋
且说蒋爷一听路、鲁之言,今日早晨看见把印系着一块红绸,由鹅头峰抛下。四爷听说,就要前去下水。路爷一把拉住,说:“且慢,我有个主意。水性太凉,如何禁得住?叫我们鲁爷取些酒来,我再打下点柴薪,四老爷外面烤透了,腹中有酒,准保在水中半个时辰不冷。”就叫鲁英去家中取酒。路爷自己借韩二爷的刀,砍了些柴薪搁在火上,叫蒋爷过来烘烤。不多时,鲁爷到来,拿着个大皮酒葫芦,拔去了塞儿,蒋爷“噜噜噜噜”的喝了一气。又喝又烤,顿时间浑身发热,内里发烧,酒也不喝了,火也不烤了,直奔东南到鹅头峰下。卢爷嚷:“到了。”蒋爷高声嚷道说:“大哥、二哥听着,多蒙路、鲁二位指告我的所在,托赖天子之福,大人的造化,才能捞将上来。再若见不着印信,我可就不上来了。”大家一闻此言,惊魂失色。卢爷就要大哭,被大家劝住。
单说蒋四爷扎入水中,坐了两三气水,觉着不似先前那般冷法,总是腹中有酒的好处。又坐了几气水,睁眼一看,前边红赤赤的一溜红绸子,“唰喇喇喇”的被浪头打的乱摆。蒋爷就知道是印,迎着水力往前一扑,探手一揪红绸,一丝也不动。蒋爷吃一大惊。你道印信拿不过来是什么缘故?这个印要扔在潭中,不用打算上来。前文说过,此潭水势乱转,鹅毛转在当中都要沉了海底,何况是印?总有个巧机会,又道是不巧不成书。一者大宋洪福齐天,二则大人造化不小,三来蒋爷的水性无比,四来又是路、鲁二位的指告。活该蒋四爷作脸,这印被山石缝儿夹住,若不是这个石头缝儿夹住,也就被水旋入当中海眼去了。蒋爷尽力往上一提,提出石缝。蒋爷往上一翻,钻出水来。
路、鲁、卢、韩四人在鹅头峰下,眼巴巴的看着,听水中“呼”一声,四爷上身露出,手捧金印,举了个过顶。卢爷过去要拉,被二爷揪住,说:“失脚下去,性命休矣。”蒋爷上来,路、鲁二位与大众道喜。四爷将印交与大爷,仍奔正西前去烤火。路、鲁二人催道:“天晚了,换衣裳快走罢。不然,君山撒下巡山喽兵,可不是当耍的。”蒋爷点头,又喝了些酒,拔了刀子,去了尿胞皮,摘了藤箍,脱了鱼皮靫,换了白昼的服,包起鱼皮靫。大爷解了印上的红绸子,收了印信。鲁爷提携着酒葫芦。路爷紧催道:“不早了,快走,快走。”
大家上天梯,走到山神庙。卢爷一指说:“我就在这遇见路大嫂。”蒋爷道:“若不遇见路大嫂,你也就早死多时了。”说毕,大家反倒笑了一回。
忽然间,听见前边铜锣振振,“呛啷啷”声音乱响,满山遍野灯笼火把、亮子油松,照彻前来。喽兵嚷道:“拿奸细呀!”“(口叉)啷啷”叉盘乱响,大喊一声说:“拿奸细!”此人乃是君山巡山大都督,外号人称亚都鬼,名叫闻华。蒋爷一看,此人身高九尺,蓬头勒金额子二龙斗宝,两朵红绒桃顶门上秃秃的乱颤。紫缎子绑身小袄,寸排骨头钮,紫钞包大红中衣,薄底靴子,虎皮的披肩,虎皮的战裙。黑挖挖的脸面,粗眉大眼,半部刚髯。蒋爷叫:“大爷,把印给我罢,你们迎上前去。”路爷低声说:“不可。我二人迎上去,不行你们再出。”蒋爷点头,暗道:“两个人本领还不错呢!”蒋爷三人暗暗隐避身去。路、鲁迎到上面。喽兵嚷道:“什么人?”路爷言道:“是我们两个。”喽兵报道:“前面有卖柴的路彬、鲁英挡住去路,禀寨主爷的侍下。”闻华道:“列开旗门。”喽兵一字儿排开。路、鲁二人施礼道:“寨主爷意欲何往?”闻华说:“方才喽兵报道,上天梯下逆水潭旁火光大作,怕有奸细,是我看看虚实。”路彬说:“没有。我二人方才在上天梯下边打柴,天气太晚,潭中寒气逼人,点了些柴薪烤了一烤,刚打下边上来,并无别人。若有面生之人,我们还不急急的报与寨主知道?寨主若不凭信,就自己去看。”闻华一听此言,说:“火是二人点的,我就不必去看了。”说罢,将手中三股叉一摆,众喽兵尾作头,头作尾,别处巡山去了。
蒋四爷暗地听明,说:“好一个路彬!此人大大的有用,乃吾之膀臂也。”待喽兵等去后,与路、鲁会在一处,走小路,穿山道,至路爷门首,要告辞。路爷问:“上那里去?”四爷说:“回上院衙。”路爷说:“走不的。此时巡山人多多了,若遇上可不好办了,明日起身,我有万全之计。今日且在我的家中住下,朗日再走。”四爷点头。至路爷家,到里面上房屋中坐下。有路鲁氏过来见卢大爷叩头行礼。卢爷言:“不敢当。”行礼毕,入后去了。大家用饭。
次日,路爷与大众换了樵夫的衣巾,担着几担柴,连路、鲁二人共五个樵夫,有像的,有不像的。二爷就像;大爷不很像,长髯的樵夫很少;四爷更不像了,痨病鬼的樵夫那里有?过南山梁,幸而没遇见一名喽兵。到树林内换衣服,仍是本来的面目。大爷拿印,施礼作别。四爷说:“我们见了大人,必说二位的好处。印可是我捞的,功劳实是二位的。你们从此也不必打柴了,大人正在用人之时,保二位大小总可以有个官职就是了。”路爷连说:“不行,我们焉有那样造化。”四爷说:“还有用二位之处。”那五担柴改作两担,又挑回去了。
再说大爷三位走旧路而回。进襄阳城,四爷叫大爷、二爷揣印由后门而入,自己由前门而进。到了上院门首,官人见四爷归回,个个垂手侍立。到里边,见公孙先生满脸愁容,四爷说:“何故如此不高兴么?”先生说:“可了不得,你早回来也好,王府人来,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衙前乱嚷乱闹,拿着文书,请定了大人的印了,怎么说也不行。好容易天晚了,把他们央及走了。今日虽走了,明日还来呢。要定了用印的日子,我焉敢应承多暂用呢。”蒋爷言:“你说明天用。”先生道:“无印,明日拿什么用?”蒋爷笑说:“得回来了。”先生说:“得回来了?嗳呀!万幸!万幸!现在那里?”四爷说:“我大哥拿着呢。”随说随往后走,见着大爷、二爷、展爷正讲论印信之事。四爷问:“我三哥呢?”展老爷说:“早就吃醉了。”蒋爷说:“好,趁着他睡觉,咱们先见大人。”卢大爷将印交与蒋平。先生回话,连玉墨也是欢喜。
不多时,里面传话,说有请众位。大家进去,蒋爷见大人行礼道喜。大人泪汪汪的说道:“众位见着五弟了么?”蒋爷回禀大人道:“未曾见着五弟,将大人的印信由逆水潭中捞将出来,岂不是一喜?”四爷将印往上一献。大人不看印还倒罢了,一见印信,睹物思人,想起五弟就为此印至今未见,大概早死多时。大人哭道:“不见我那苦命的五弟,要此印信何用!我五弟为我无印而死,我还若坦然做官,居心不安。你们大众外面歇息去罢。”含泪道:“五弟呀,五弟!”
大众出来。蒋爷说:“可好!自己舍死忘生,费了多大的事,在逆水潭中三次才把印信捞出,指望着见大人望上一呈,大人必是欢喜,那知反倒落了个无趣。”蒋爷可也不嗔怪大人,大人与五弟义气太重,这也难嗔怪于他。蒋爷与展大侠道:“我可不敢派你差使。这个护印专责,非你不可。”展大侠点头道:“小弟情甘意愿。可有一件,我可一人不当二差,我只管护印,外面什么事我都不管。”蒋爷说:“就是。”只顾交付展爷印信。不大要紧,外边一阵大乱,喝喊的声音甚众。不知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官仗势催用印 蒋平定计哄贼人
第十二回 王官仗势催用印 蒋平定计哄贼人
诗曰:
开卷闲将历代评,褒忠贬佞最分明。
稗官也秉春秋笔,野史犹知好恶情。
忠佞各异,褒贬不同,史笔昭然若揭。有褒于一时,而即褒于万世者;亦有贬于一时,而不贬于万世者。这套书褒忠贬佞,往往引古来证据。
西汉时,高帝既定天下,置酒宴群臣于洛阳之南宫,因问群臣说:“尔通侯、诸侯、诸将等,试说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高起、王陵二人齐对说:“陛下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地就封那有功之人,与天下同其利,因此人人尽力战争,以图功赏。此陛下之所以得天下也。项羽则不然,妒贤嫉能,虽战胜而不录人之功,虽得地而不与人同利,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项羽所以失天下也。”高帝说:“公等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夫运筹策、定计谋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事我不如张良。镇定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至乏绝,这事我不如萧何。统百万之兵,以战则必胜,以攻则必取,这事我不如韩信。张良、萧何、韩信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一一信用他。得此三人之助,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只有一个谋臣范增,而每事疑猜不能信用,是无一人之助矣,此所以终被我擒获也。”群臣闻高帝之说,无不欣悦敬服。夫用人者恒有馀,自用者恒不足。汉高之在当时,若用勇猛善战,地广兵强,不及项羽远甚,而终能胜之者,但以其能用人故耳。故智者为之谋,勇者尽其力,而天下归功焉。汉高自谓不如其臣,所以能驭驾一时之雄杰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蒋爷把印交给展爷,展爷实心任事,叫公孙先生装了印匣,包在包袱,交了展爷。将印所打扫干净,将印放在桌上,展爷在旁一坐,佩定宝剑,目不转睛,净看着印匣。似此护印,万无一失。
外面一乱,蒋四爷出去一瞧,原来是两个王官,带定王府兵丁二十馀人。这两个王官全都是六瓣甜瓜巾,青铜的磨额,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跨马服,肋下佩刀。一个是黄脸面,一个是白银面,全都是粗眉大眼,半部刚髯,托着个黄包袱。兵丁给他拉着马匹,直是喊叫,要请大人用印。蒋爷到面前与他们道了个辛苦,冲着两个王官一龇牙。两个王官一瞧蒋爷这长短,戴一顶枣红的六瓣壮帽,枣红的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子。身不满五尺,四尺多高,形同鸡肋,瘦小枯干,软弱弱病夫一般,骨瘦如柴,青白面目,两道眉远瞧是两道高岗,近瞧稀稀的几根眉毛。尖鼻子,尖峰棱头骨。薄片的嘴,芝麻牙,圆眼睛,单眼皮,黄眼珠。窄脑门,小下巴颏。两腮无肉,瘪太阳,高颧骨。细膊脡,小脚吧鸦。正像是走着跳着是活,倒卧能吃能喝的骷髅骨。紧七慢八,痨病够了月分了,小名叫“对付着活着”。一阵风来了,迎风而倒,附风而僵。里头没有骨头架子支着,还能往里瘦;外头没有人皮包着,能把人散了。王官如何瞧的起蒋爷这个样儿,对着蒋爷拿着小架子。蒋爷抱拳笑嘻嘻的问道:“二位老爷贵姓?”王官说:“我叫金枪将王善,他是我兄弟,叫银枪将王保。奉王驾之旨,特来请印。昨日有位先生告诉我们,说大人病了,不能用印。可也倒是的,人吃五谷杂粮,能不生病吗?到底给我们个准信,是几时用印,我们也好回复王爷。”蒋爷说:“明天二位再辛苦一次。”王官说:“慢说明天,就是下月明天,也不要紧。倒是有个准日子,别像昨日那个先生,说完了不能用印就跑了。明天用印,你作的了主吗?”四爷说:“我作不了主,是我们大人的吩咐。”王官说:“你贵姓?”四爷说:“我姓蒋。”王官回头叫带马,连兵丁俱回王府去了。蒋爷入内求见大人。
见大人,提说王府差官请印之事:“明天正午,大人必要亲身升堂用印,使奸王他们就死了心了。”大人无奈点头。蒋爷出来见先生说:“明日王府请印,你把用印差使让与我罢。”先生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等明日用印。”一夜无话。
到第二天巳牌时候,外边一阵喧哗,王府的差官前来请印。蒋爷吩咐:“将官人传到,大人正午升堂用印。”王府众人纳闷,一个个交头接耳。兵丁暗禀差官说:“上院衙能人甚多,可莫教他们拿在里头,用上个假印。老爷们用印时,必须要亲身瞧看才好。”王官说:“那是自然的。”
天色正午,大人升堂,传话出来,教差官报门而入。王善、王保至堂前报名行礼,将文书呈上。先生接过文书,展开放在公案。大人看了看,是行兵马钱粮的文书。大人吩咐用印。蒋爷打开了包袱,请钥匙开锁,从印匣请出宝印,冲着王府二位差官,特意显显,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善、王保二人一看宝印,把舌一伸,浑身是汗,暗说:“怪道呀,怪道!”将印用完,交与王府二位差官。
出得衙外,将文书包好,吩咐带马。兵丁过来听见,说:“印文没用上罢?”王官正在气恼之间,喝道:“少说话!”催马回王府去了。
再说上院衙大人办理些公事退堂。先生将印信包好收拾起来,仍交与展侠护印。先生同着蒋四爷说:“哎呀!这可就没有事了。”蒋爷道:“哎呀!这可就有了事了。”先生说:“这可有什么事?”蒋爷说:“这事更多。不用印,王爷还不想害人;这一用印,他必是害怕,今日晚间必遣人来行刺。”先生说:“遣人前来行刺,还是没我的事,用你们武将拿人。”蒋爷说:“虽是我们武夫拿人,还得用先生。什么缘故呢?今日晚间,把大人安附后楼睡觉。你同着主管玉墨,你假扮大人坐在前庭,等候着刺客前来。”先生说:“哎呀!哎呀!我可不能,不能!”蒋爷说:“你不能也不行。你愿意把大人杀了吗?”先生说:“哎呀!你愿意把我杀了?”蒋爷说:“有我呀。”先生说:“有你可就没了我了。”四爷说:“无妨。要是你有好歹,我们该当何罪?连管家玉墨还得辛苦呢。大人平安,大家全好。”先生道:“你同管家说去罢,他点头就行。”
四爷到后面见大人,叫大人晚间在后楼睡觉。大人道:“不用,我情愿早早的死了,方遂吾意。”四爷说:“卑职等身该何罪?”大人道:“既然这样,玉墨同四老爷去前面听差。”玉墨吓了一身冷汗,说:“四老爷,我那炷香儿没烧到,怎么找在我身上来了?别的可以,当刺客囮子,准是热决。”四爷笑道:“不怕,有我呢。”玉墨说:“有你准没我。”四爷说:“你要死了,我们剐罪。”
童儿无法,出来见先生。先生说:“你愿意么?”玉墨说:“愿意?也是命该如此。”蒋爷说:“不怕。二位不放心,先充样充样。”先生说:“好。”四爷说:“我当刺客,拿着个小棍当刀。先生坐在当中,叫玉墨看茶来。”管家答应。四爷说:“我进来一砍,只要跑的快,就行了。”二人点头。四爷出去,二人将门对上,玉墨在旁,先生当中。四爷往里一看,二人直勾勾的四只眼睛,直瞪着外面。蒋爷笑道:“那如何行的了?你们二位直看着外头,那里行得了?”玉墨说:“闭着眼睛等死?”四爷说:“贼看见,不下来了。”玉墨说:“下来,你有什么便宜?”四爷说:“下来好拿,不下来难拿。”二人又低头不看,听门一响,玉墨站着,回身跑的快;先生坐着,衣服又长,一下踩住,往前一扑,倒于地上。先生说:“我不行,我不行,贼来准死。”四爷把衣服撩起,用手一拢,自然下身就利便了,要跑就快了。蒋爷出去,仍把隔扇带上,往里一瞧,先生受了蒋爷的指教,将衣服撩起,用手一拢,先把一条腿迈出半步,蒋爷再进来,一蹿,两个人早跑在东西屋中去了。蒋爷说:“行了,行了。”又演习了几次,大家放心。
可巧正遇穿山鼠睡醒,打听蒋爷什么事情。蒋爷说:“三哥来得甚巧,今日晚间必有刺客前来。”三爷说:“你怎么猜着?”蒋爷说:“不是我猜着,是我逆料着来。安排着让先生假扮大人,你我大家分前后夜,好好保护着先生。若伤着先生,你我吃罪不起。”徐庆说:“是。我可就是爱困。”随手将韩二义、卢爷全都请到了,谁前夜,谁后夜。卢爷说:“不管前后夜,我不合三爷在一处。”四爷说:“我同大哥在一处。”大爷点头说:“好。”二爷说:“必是我同三爷在一处了。”三爷说:“二哥,咱们在一处倒好。”二爷百依百顺,三爷占了前夜。四爷说:“四更天换更。前夜有事,前夜人承当。”三爷说:“那是自然。”
吃毕晚饭,掌灯后,韩二爷、徐三爷带着刀,在里间屋住,二爷把隔扇戳出梅花孔,搬了一张椅子一坐,一语不发。徐庆是性如烈火的人,声音宏亮,说:“少时刺客前来,二哥莫动,我出去嚷:‘徐三老爷在此,诸神退位!’”二爷说:“你休胡说!那是四弟冤你呢,莫嚷了,等刺客罢。”天交二鼓,三爷性急,恨不的一时刺客来才好,说:“怎么还不来?不来我要困了。”玉墨说:“你可莫睡觉。”焉知三爷的性情与侠义不同,睡觉总脱了大睡。这还算好,不肯全脱光,把袜子脱了,一歪身躺在床上,不多时打起呼来了,鼾声如雷。玉墨说:“可好,睡着了一位了。二老爷可莫睡。”二爷说:“莫说话咧,要来可是时候了。先生叫管家罢。”玉墨把隔扇对上,把腿叉开,手扶着桌子。先生把衣裳撩好,叫玉墨看茶来。
正打三更,忽然间“唿喇”一声,隔扇一开,闯进一人,摆刀就砍。不知二人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神手圣奋勇行刺 沈中元弃暗投明
第十三回 神手圣奋勇行刺 沈中元弃暗投明
且说上院衙防备刺客,果不出蒋爷之料。打用印后,王府的王官回去,王爷等正在银安殿与大家议论:王善、王保是白跑一番,再去一次还不用印,专折本人都奏闻万岁,就说他半路途中,将国家印信丢失,赃官必要罢职。趁此行兵,杀奔东京。
正说间,两个王官归回,将文书呈上,雷英道:“大半又是白跑一次。”两个王官说:“早已用上了,请王驾千岁一看。”王爷说:“你们可看着用印来着?”二人说:“大堂上用印,我们是亲眼所见,并且还看的清楚。”王爷说:“必是假的。”王官说:“据小臣看,可不假。”王爷回头问雷英:“你可认识真假么?”雷英说:“认识。”雷英去不多时,取来三张,往文书上一对,分毫不差。王爷问:“这三张是印么?”雷英道:“正是。皆因邓勇士盗了印来,我就印下了三张,恐怕日后有这件事。如今一对不差,必是当初邓车盗来的是假的。”邓车一听急了,来到王爷面前说:“回禀王驾千岁得知,小臣盗来是真的。雷王官送往君山抛弃逆水潭时,在半路途中卖与上院衙的人了。”雷英说:“分明你盗来是假,你怎么讹是我卖了呢?”邓车说:“分明你是卖了,如不然,那里又有真印用来?”两个人口角分争。
旁边一人微微的冷笑,说道:“小事不明,焉能办起大事?又道是圣人有云:‘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王爷一看,原来小诸葛沈中元说话。问:“什么叫‘不患人之不己知’?”圣手秀士冯渊说:“这两句话王爷不懂?就是炕大,睡觉人少,不挤着。”沈中元说:“你胡说!”冯渊说:“谁要转文,谁是混帐东西。”雷英说:“沈爷分派分派,到底这印是我卖了,是他盗来的假的?”沈中元说:“盗来的是真印,抛于潭中的也是真的,用来的更是真的了。”冯渊说:“那不成了三块真印了么?”沈中元说:“你知道什么?”雷英说:“倒要分析明白。”沈中元说:“邓爷盗来,你抛在潭中,就不许人家捞出来吗?”雷英说:“他们怎么知道在潭中?”沈爷说:“邓兄盗印,几个人去了?”雷英说:“两个人。”沈爷说:“回来了几个?”雷英说:“一个。”沈爷说:“那一个被捉,又不是哑巴。申虎的性分,杀剐他倒不怕,就怕人家拿住,好话和他一说,有什么就告诉人家什么。”雷英说:“就是告诉人家,逆水潭鹅毛沉底,也是捞不上来。”沉爷道:“曾闻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岂不闻上院衙能人甚多,有个翻江鼠蒋平,治过水,捕过蟾,天子钦封水旱带刀四品护卫。捞印必是此人。”王爷说:“这印出水可不好,赃官一恨,必要专折本入都,我孤大大的不便。”雷英说:“无妨。一不作,二不休,今晚派人前去,将贼官杀死,以除后患。”王爷说:“那位御弟愿往?”邓车说:“上院衙我是轻车熟路,今夜晚小臣前往。”王爷一听大喜。沈中元说:“邓大哥一人前去势孤,小弟与大哥巡风。”邓车一听,更觉欢喜,说:“沈贤弟前往,大事准成。”焉知沈中元没安着好心。皆因为白五爷死在阵中以后,王爷的气色一日不似一日。沈中元与申虎又是个至亲,他拿话套邓车的实话,才知道申虎被邓车哄骗被捉,只惦念与申虎报仇。今日逢着这个机会,自己拿了邓车,投在大人那里,求取大宋的功名,胜似在王府,早晚势败,玉石俱焚。又与申虎报仇,又是自己一条道路。邓车焉能猜得出他的心思。
用晚饭时,王爷与二位亲身递酒。吃毕,天交二鼓之半,各自更换衣巾。邓车换了夜行衣靠,沈中元就是自己原来的衣服,背着条口袋。邓车间:“怎么不换衣服呢?”沈中元说:“杀人是你去,砍下头来,我好背着。”邓车欢喜,说:“是我时运来了。聪明人都糊涂了,他背脑袋,人家不追便罢,倘若追来,总是捉拿背脑袋的。”沈中元不换衣服,来见大人,准是成心投大人来的;若穿夜行衣,怕大人反想。
别了王爷,二人出府,到上院衙蹿房进去,见里面并无动静。沈爷想:“不好,莫是大人无福了,因何连看着大人的都没有,全睡了?我先慎重慎重。若杀了大人,我还是保王爷罢。”邓车上房,听屋中呼声甚大,里面叫玉墨看茶来。邓车想:“大人睡觉,可待到几更时候?又是一个文人,不如早早的下手行事。”由窗外一看,大人正坐,主管一旁立定,双门未关。亮刀往里一跃,举刀就砍。大人往东屋一跑,主管往西屋便去,一刀未砍着。早有一人出来,手持利刃,前来交手。邓车方知不好,一刀先把灯烛台砍落在地上。屋中一黑,二人再交手,杀在一处。先生进屋中,叫三爷不醒,打也不醒。先生着急,咬了三爷大腿一下,三爷才醒。先生说:“有了刺客了!”三爷问:“在那里?”先生说:“现在外间屋中动手。”三爷问:“我的刀呢?我的刀呢?”寻着了刀,光着脚,往外一踊,脚踹在蜡上一滑,险些摔倒,大嚷道:“好刺客!那里走!”二爷看三爷出来,两个人拿贼,不费事了。别看三爷粗鲁,武艺甚好。邓车与二爷动手就不行,又来了个穿山鼠,如何行的了?不如卖个破绽,蹿出房外。三爷嚷:“好小子!跑了!”至院内,二爷追出,院内动手。三爷出来时,邓车蹿上西厢房去了,跃脊至后房坡,出上院衙飞跑。二爷随后上房追出。三爷上房,脚心上有蜡油一滑,由房上“咕咚”一声掉下来了,“嘡啷嘡啷”,舒手丢刀。立起身来,将脚心的蜡油用手抠出,在土地下蹲了一蹲,然后蹿上房,也就追出,随后赶来。看看临近,嚷道:“二哥,可别放走了这小子!”二爷回头一看,三爷追来。再扭身细看邓车,踪迹全无,吓了一跳。只见前边有一片蓬蒿乱草,二爷想刺客必然在内。三爷来问:“二哥,刺客哪?”二爷说:“追至此间就不见了,你看怪不怪?我看必在乱草之中。”三爷说:“我进去找他。”二爷说:“且慢。他在暗处,咱们是明处,进去就要吃亏。”三爷说:“怎么样?”二爷说:“等着天亮就瞧见他了。”三爷说:“咱们等着。”
就听西面树林内有人说道:“邓大哥!邓大哥!破桥底下藏不住你。”二爷一看,西边果有一个破桥。邓车心里说:“人家没有瞧见我,你何必嚷!”撒腿就跑。二爷看见,追下来了。三爷在后,也就追赶。赶来追去,又不见了。西南上有人叫:“邓大哥!邓大哥!那个坟后头藏不住你。”二爷一瞧,又追。追来追去,又不见了。西南嚷:“邓大哥!邓大哥!庙后头藏不住你。”邓车心内说:“人家没瞧见我,你替我担什么心!哎呀!是了,怪不得上回他问我申虎之事,想起来了,申虎与他系亲戚,这是与申虎报仇。沈中元!沈中元!我若有三寸气在,不杀你誓不为人!”沈中元巡风,本欲投大人,又怕无福,两相犹豫。有意保大人,又想无有进身之功,只可跟下来,屡屡指告,心中说:“邓车也明白了,你怎么害申虎来着,我也怎么害你。这就叫‘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又嚷道:“邓大哥!邓大哥!小心人家拿那砖头石子打你。”一句话把二爷提省,自说当局者迷,何用石子,现有袖箭。回手把袖箭一装,只听见“噗哧”一声,“哎呀”,“噗咚”,邓车中箭躺在地上,扔手中刀。二爷过去,拔袖箭,搭胳膊拧腿,四马倒攒蹄捆将起来。三爷说:“我拿那个说话的去。”二爷说:“算了罢。没有说话的,咱们还拿不住他呢。”
对面沈爷听见他们拿了邓车,必然前来请我,等了半晌,并无音信,只得往对面问:“二位拿住刺客了?”二爷说:“拿住了。”沈爷说:“二位贵姓?”二爷说:“姓韩,单名章字,人称彻地鼠。”沉爷问:“那位呢?”说:“姓徐,我叫徐庆,外号人称穿山鼠,开封府站堂听差,铁岭卫带刀六品校尉、穿山鼠徐三老爷就是我。”沈中元指望他们回问,连一个说话的也没有。沈爷无奈,说:“小可叫中元,匪号人称小诸葛。我乃王爷府之人,特地前来泄机,弃暗投明,改邪归正。”说了半天,无人答言。沉爷明白了:“自己要是投大人,这个功劳岂不是我的么?这两个人不肯引见;怕我占了他们的功劳。”一笑:“哈哈哈,好个五鼠义,名不虚传,你们拿住刺客,报功去罢,咱们后会有期。”三爷同着二爷,正说往回抗刺客之事,沈中元说了好些个话,他们全没听见。
正要押刺客回衙,忽然前边来些灯笼、亮子油松,照彻前来。要问来者何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树林气走巡风客 当堂哭死忠义人
第十四回 树林气走巡风客 当堂哭死忠义人
且说徐、韩二位拿住刺客,正要回衙,前面一派灯光,看看临近,原来是蒋四爷同大爷后夜坐更,听里面嚷喝的声音,一同到后面来,至庭房叫人点起灯火,一腿将蜡台也踹扁了。东西两屋内一看,一张桌子底下有一个人,东屋内是先生,西屋内是玉墨。将他们拉出来,仍还是战战兢兢的说:“他们追出刺客去了。”
四爷叫大爷看着先生,自己出得衙外,正遇打更之人,又有下夜的官兵掌灯火追来,远远看见有人,原来是三爷、二爷。问他们的缘故,二爷就将有人泄机,拿住刺客细述一遍。蒋爷咳了一声,说:“这个机会那里去找?那个说话的人那里去了?”三爷说:“就在这对面树林子里。”蒋爷往树林找了一遍,气哼哼的回来:“方才有我,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三爷说:“不要紧,咱们把邓大哥搭回去。”四爷问:“那个邓大哥?”三爷说:“就是这个。”蒋爷低头细细一看,说:“原来是他,押回去。”官人过来,押回衙署。蒋爷说:“押在我屋内去。”蒋爷跟将进去,叫官人外边伺候。
蒋爷把邓车的头往上一搬,说:“邓寨主,你可认识于我?”邓车说:“不识认。”蒋爷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可记得在邓家堡,我去拿花蝴蝶时,与你相过面,你可记得?”邓车说:“哎!可相过面,是个老道。”蒋爷说:“我学一声,你就想起来了,‘无量佛!’”邓车说:“对对对,你还了俗了?”四爷说:“我不是还俗。我当初为拿花蝴蝶巧扮私行,你不认识我。我姓蒋名平,字是泽长,小小的外号翻江鼠。”邓车说:“印是你捞出来的?四老爷你救我罢。”蒋爷说:“知恩不报,非为君子。当时花蝴蝶杀我,没有你,我早死多时了。我先给你敷点止疼散。”说毕,转身取来,给邓车敷在伤处,果然不疼了,又把他的腿撒开,就绑着两臂,说:“你降了我们大人,立点功劳,做官准比我的官大,连我还是护卫呢。”邓车一听,甚喜非常,说:“只怕大人忌恨我前来行刺,我就得死。”蒋爷说:“无妨,有我替你说话。你就说他行刺,你巡风,特意前来泄机。可有一样,大人问你王府之事,你可得说。”邓车说:“那是自然。王府之事,我是尽知。”蒋爷说:“我可不给你解绑,等着大人亲解,岂不体面?”邓车点头。蒋爷说:“你先在此等候,我去回禀大人。”
蒋爷出来,告诉外面官人,仍是在此看守。到后面,大人早下楼,在庭房坐定。蒋爷就将拿住刺客话回禀一遍。大人吩咐:“将刺客带来,本院亲身审问。”蒋爷出来,正遇见展爷抱着印匣,也到大人跟前听差。蒋爷归自己屋中,带邓车听审。刚走在院内,就遇见徐三爷,也要听大人审事。蒋爷知道叫他去听不好,就说道:“你这个样儿,你也不看看,成什么体统?大人是钦差官,你这么光着脚,短衣裳,也不戴帽子,像什么官事?穿戴去罢。”三爷果然走了。
四爷带着刺客进屋中,叫官人把午门挡住,莫教三老爷进来。蒋爷把刺客带到桌前跪下。大人说:“下面可是刺客?”刺客说:“罪民是邓车。”大人说:“抬起头来。”邓车说:“有罪,不敢抬头。”大人说:“赦你无罪。”邓车抬头一看,叫:“蒋老爷,这不是大人。”四爷说:“怎么?”邓车说:“我方才看见大人不是这个模样。”四爷说:“你方才瞧的那位大人,就是旁边站的那位。”刺客说:“这是什么缘故?”蒋爷说:“算计你们今天前来,故此安下招刺客人。那位是先生,这位才是大人呢。”大人一看,刺客戴一顶马尾透风巾,绢帕拧头,穿一身夜行裤袄,靸鞋,面赛油粉,粗眉大眼,半部刚髯,凶恶之甚。大人问道:“邓车,本院可有什么不到之处?” 邓车说:“大人乃大大忠臣,焉有不到之处?罪民久住王府,深知王府的来历,今夜前来,不为伤害大人,情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大人恩施格外,小人愿效犬马之劳。”大人问:“王府之事,你可知晓?”四爷在旁说:“问你王府之事,你可说罢。”邓车道:“说,说,说。”大人问道:“白护卫之事,你可知晓?”邓车说:“更知晓了。就皆因追大人印,坠落天宫网,掉在盆底坑,被十八扇铜网罩在当中,一百弓弩手乱弩齐发。”大人站起来,扶着桌子,问道:“乱弩齐发,五老爷怎样?你、你、你、你快些说来。”蒋爷暗地与邓车摆手,邓车错会了意,说:“我说,我全说。一阵弩箭,把五老爷射成大刺猖一般,可叹他老人家那个岁数,为国忘身。”底下的话未曾说完,大人“哎呀”一声,“咕咚”,“咕咚”,“咕咚”,一句话躺下了三个——大人、卢方、韩二义一闻此言,三个人一齐都昏死过去了。邓车一怔,蒋爷真急了,说:“你这个人真糊涂!我这里直摆手,使眼色,你老不明白。你看这可好了,昏死过去了三口。”邓车说:“你叫我把王府事说出,问什么,说什么。”蒋爷说:“去罢,先向我屋中等我去罢。”叫官人带邓车送在四老爷屋中去,复返,将大爷、二爷搀起。大人那里,早有人把大人唤醒过来了。大人放声大哭,数数落落的净哭五弟。大爷、二爷大放悲声,也是哭起五弟来了。蒋爷一瞧真热闹,赶紧搀将出去,说:“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应劝解着大人才是,怎么咱们哭的比大人还恸?”大爷说:“谁像你是铁打的心肠。”蒋爷说:“净哭,要哭得活五弟,哭死我都愿意,就怕哭不活。”大爷说:“你劝大人去罢。”蒋爷说:“别哭了,咱们大家想主意,与五弟报仇才是正理。”
蒋爷进屋中,口称:“大人,到如今五弟事也就隐瞒不住了。五弟是早死了,大人可得想开些。大人要有舛错,我们大众什么事也就不能办了。若有大人在,我们大众打听铜网阵什么人摆的,五弟的尸骨在什么地方,去盗五弟的尸骨,拿摆阵的人话活祭灵,捉王爷,大人入都复命,这叫三全齐美,又尽了忠,又全了义。那时节,无事时,我与大人说句私话:咱们全与五弟是拜兄弟,磕头时不是说过‘不愿同生,情愿同死’?完了事,咱们全是搭连吊。大人请想如何?”大人被蒋爷说了几句话,反觉甚喜,说:“护卫言之有理。我是文官,与五弟报仇,全在你们众人身上。”蒋爷说:“亏了我三哥未来。他若听见,他是非上铜网那里去不可。”
焉知晓三爷穿了箭袖袍,登了靴子,戴了帽子,带子没有系好,也没有带刀,往外就跑。到窗外,有许多官人挤住,自己就在窗外撕了个窟窿,往里一看,正是邓车说到“为国忘身”那句话,大家都死了。三爷纳闷说:“五弟死了?他死了,我也不活着了。我向谁打听打听才好。哎呀!他们谁也不肯告诉我。有了,我去问邓大哥去。”又见官人拥护着邓车,上四爷屋内去了。自己也来到四爷屋中,把官人喝将出去,到屋中把两个小童儿也喝出去:“你们若在外面听着,把你们脑袋拧下。”把人全都喝退,三爷这才坐在邓车一旁说:“邓大哥,你好呀!”三爷打听刺客姓邓名叫大哥,他错会了意。邓车打算是称呼他呢。邓车说:“好。”二人就一问一答的说。三爷说:“你才说是五老爷死了?邓车道:“是五老爷死了。”三爷说:“邓大哥,你知道是怎么死的?”邓车说:“掉在铜网内乱弩攒身,尚且没死;我接过弩匣,一下儿就死了。”三爷说:“邓大哥,你好本势!”邓车说:“本不错。”三爷说:“五老爷埋在那里了?”邓车说:“火化尸身,装在古瓷坛子内,送在君山后身,地名五接松蟠龙岭。”三爷说:“很好。”邓车见三爷满屋中乱转,不知找什么物件。问道:“你找什么哪?”三爷说:“找刀。”邓车说:“何用?”三爷说:“杀你!”邓车打算取笑,焉知三老爷真是找刀。可巧四爷屋内没有刀,三爷要上自己屋中拿刀,又怕有人来了不好办事,不由气往上一冲:“有了,把脑袋拧下来罢。”往上一扑,将邓车按到,一捏脖子,一手就拧。邓车仰面捆着二臂,躺在炕上不能动转,又不能嚷,瞪着二目看着徐庆。三爷拧了多时,拧不下来,皆因邓军也是一身的工夫,再说脖子又粗,如何拧的动?三爷大怒,嚷道:“你还瞪着我哪?有了,把眼睛挖出来便了。”只听见“碰”的一声,三爷二指尖挑定两个血淋淋的一对眼珠子,蹿下炕来。邓车“哎呀”,疼痛难忍,“咕咚”一声,摔于地下,满地乱滚。眼是心之苗,焉有不疼的道理?若问邓车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挖双睛邓车吸呼死 祭拜弟侠义坠牢笼
第十五回 挖双睛邓车吸呼死 祭拜弟侠义坠牢笼
且说徐三爷提了邓车的眼珠子,要奔五接松祭墓。正走在厨房门口,自己一想:“打屋里找一张油纸,将眼珠包上,不然,到坟前岂不干了?”启帘来至厨房,正有一个厨役王三在那里喝酒,见三老爷进去,嚷道:“老爷喝酒。”三老爷说不喝,叫道:“王三,你知道不知道五老爷死了呀?”王三问怎么死的,三爷说:“让王府的人乱弩射死了。”王三听说,大哭道:“可惜老爷那个岁数。但不知埋在那里?”三爷说:“在五接松。我这就是去祭墓。”王三说:“我在厨房与老爷备点祭礼。”三爷说:“有了。”王三说:“什么祭礼?”三爷道:“是眼。”王三问:“是猪的,羊的?”三爷说:“人的。”王三说:“哎呀!我的妈呀!那个人的?”三爷说:“你看,是邓大哥的。你拿点油纸来,我包上。”王三说:“你老自己去取罢,吓的我腿转了筋了。就在那箱子底下呢。”三爷自己去拿,也有绳子,也有油纸。三爷将眼珠包好要走,又怕厨子与四爷送信,不容分说,就把个厨子四马攒蹄捆上,拿过一块搌布把嘴塞上,说:“暂且屈尊屈尊你。”出门去了。
走在夹道,听屋中有人说笑。到里面,是展爷的两个小童。小童一瞧,说:“三老爷请坐。”三爷说:“找你们老爷去,我在这里等。”那个小童跑去送信展爷。正在大家劝解大人之时,小童进来回话说:“三老爷在咱们屋中,请老爷说话。”展爷说:“我无有工夫。”四爷说:“幸亏我三哥没来请,大弟你就去罢,将他伴住,千万别叫他上来。”展爷点头说:“印可先交给你看着。”四爷说:“是了,你去罢。”
展爷回到自己屋中,见三爷落坐。三爷说:“大弟,我们老五死了。”展爷一惊,心中说:“他怎么知道咧?”遂问说:“三哥听谁说的?”三爷说:“邓大哥说的。”展爷说:“你知怎么死的?”三爷说:“乱弩箭射死的。”展爷方知徐三爷知道了,不觉泪下,哭道:“五弟呀,五弟!”三爷说:“你别闹这个猫儿哭耗子了。”展爷着急道:“三哥,这时候还说戏言。”三爷说:“本来你是个猫,他是个鼠,岂不是猫哭耗子呢?”展爷说:“五弟一死,焉能不恸?”三爷说:“你要真恸,上坟上哭一场去。”展爷说:“就是五接松坟上么?”三爷说:“是。”展爷说:“去不了。听四哥捞印回来说,坟上有埋伏,若让人拿住,大丈夫死倒不怕,就怕囚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行,可不是玩的。”三爷说:“我知道你不去。你听见他死,你更愿意了。当初在陷空岛将你囚在通天窟,改名叫闭死猫,差点把你的猫尿没闭出来。你听他死了,更趁了你的愿了,说‘可死了小短命儿’,是不是啊?”展爷气忿忿的说道:“是那个人对你说的?”三爷笑说:“我想着是这样,没有人说,你别着急呀!”展爷听了说:“这就是了,我二人左右护卫,焉有不恸的道理。”三爷说:“同我上坟去,我方信是真交情。”
展爷被个浑人说的无法,只可点头,暗想:“得与四爷送信去,四爷若知道,准不叫去了。”展爷道:“我备些祭礼前往。”三爷说:“有了。”展爷说:“什么祭礼?”三爷说:“眼。”展爷问:“是猪的,羊的?”三爷说:“人的。”展爷问:“谁的?”三爷道:“邓大哥的。”展爷说:“就是刺客邓车的眼睛?”三爷说:“就是他的。”展爷说:“三哥,你太粗鲁了,四哥还要问他襄阳的事情,你怎么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他还肯说吗?”三爷说:“我这就要死了,谁管襄阳不襄阳的哪!”展爷问:“你去死去呀,不回来了?”三爷说:“我不回来了。”展爷说:“我哪?”三爷说:“你别不回来呀,你回来好送信。”展爷说:“使得。”展爷用了一个眼色说,叫童儿好好的看家。小童儿答言说:“是,老爷放心罢。”三爷说:“你二人看家?”童儿说:“是,我们看家。”三爷说:“先捆起来,口中塞物,不然你们与四老爷去送信。”小童儿说:“不敢送信。三老爷捆我们,可受不的。”三爷说:“便宜你们罢,跟我们前去祭墓。”小童儿只得点头答应,想着三老爷一个不留神,就暗地与四老爷送信。焉能知晓,三老爷素常是个浑人,一点细微地方没有,这天他偏留上神咧。他叫小童儿、展老爷在前,他在后面跟着。小童儿不敢抽身,直奔马房,叫马房人备上四匹马。大家乘跨坐骑,仍是徐庆在后,直到城叫开城门。
主仆出城,天气尚早,城门仍然关闭。三爷放了心了,准知童儿不能回去送信。逢人打听道路,直到晨起望,穿村而过,走锦绣崖、鹰愁涧,到小山口往北,就看见了正东上蟠龙岭,怪石嵯峨,上边有五棵大松树,密密苍苍,枝叶接连。树下有土山子一个,土山子前一个大坟,坟前有石头祭桌,石头五供,有石碣子一个。徐庆不认识字。展爷远远望见石碣上边刻的是“皇宋京都带刀三品护卫大将军讳玉堂白公之墓”。展爷一见,不觉凄然泪下。徐庆说:“别哭,等到坟前再哭不迟。”从盘道上山,道路越走越窄。小童说:“请二位老爷下马,马不能前进了。”大家下马,这小童儿拉定,在此等候。二位上山。
这蟠龙岭是得绕着弯儿上去,此山就是蟠着一条龙的形象,好个风水所在。行至上边,展爷肝胆欲裂。徐三爷说:“等我摆祭礼。”由怀中取出眼珠儿来,随掏随走。两个人并肩而行,未走到坟前,就觉着足下一软,哎呀不好,“呼泷”一声,两个人一齐坠落下去。你道展爷听蒋四爷说过,怎么会忘了?皆因是一见玉堂之墓,肝肠恸断,一旦间把埋伏就忘了,故此坠落下去。从高处往下一沉,二位爷把双睛一闭,只觉得“噗哧”的一下,类若陷土坑内一般。睁眼一看,哎呀不好了,将二目迷失。原来是钟雄接着古瓷坛,有王爷的话,平地起坟,前头安下埋伏,以作打鱼香饵。钟寨主爱惜五老爷是名扬天下第一条好汉,故此与他找了一块风水的所在,就是五接松下。正巧前面有个山沟,准知必有人前来祭墓,把山沟下面将石灰用水泼了泼,成矿子灰垫在底下,摔不死人。上面蒲席盖好,撒上黄土。行家看得出来。不想展、徐二人坠下去,一抨将矿子灰抨起,迷失二目。幸是矿子灰,若是白石灰,就能把展、徐二位的双睛损坏。
只听见上边“呛啷啷”一阵锣鸣,来了些挠钩手,把挠钩往下一伸,就将徐庆钩住,一齐用力,就把徐三爷搭将上来,立刻将二臂牢缚。坐在地下,闭目合睛,“哇呀哇呀”的直嚷。回手又把展爷搭将上来,也是如此。这一个不能睁开眼睛,托天的本势也就完了。人凭的是手眼为活,总得眼泪把矿子灰冲出,方能睁开二眸。待了多时,睁眼一看,展南侠的宝剑早教人解下去了。展爷暗暗的叫苦。徐庆也就睁开眼了。面前有二十多喽兵,瞧着他们两个人直笑说:“可惜这么大的英雄,被捉了净哭。”有一个喽兵过来说话道:“朋友别哭了,我告诉你一套言语,我家寨主爷是个大仁大义,不爱杀人,见了他央及央及,多磕几个头,就能把你们放了。”徐庆骂道:“放你娘的屁!小子过来,快给我们解开,好多着的呢。如其不然,可晓的你们的罪名。”喽兵说:“你是谁?”三爷说:“你看那位,是常州府武进县玉杰村的人氏,姓展名昭,字是熊飞,号为南侠,万岁爷赐的御号是御猫,乃是御前带刀四品护卫之职。我乃铁岭卫带刀六品校尉之职,姓徐名庆,外号人称穿山鼠,徐三老爷就是我老人家。你们还不撒开吗?”喽兵听言道:“我当你们是无名小辈,原来是有名人焉,伙计们报与寨主去。”展爷瞪了徐庆一眼,说:“被捉求死就截了,何必道名?”徐庆说:“他们要是惧官,就许把咱们放了。”展爷说:“怎么你又怕死了?”徐庆说:“我倒不怕死,伯幽囚起来。”展爷说:“就不该来。”三爷说:“谁有早知道?”展爷一听,他是怕死的言语,跟他饶上真冤。见几个喽兵往前飞跑说:“寨主有令,将他们带到山上,结果他们的性命。”若问二位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山内钟雄谦恭和蔼 寨中徐庆酒后反桌
第十六回 山内钟雄谦恭和蔼 寨中徐庆酒后反桌
且说展、徐二位被捉,喽兵把宝剑解将下来。又有徐庆一说两个人的名字,喽兵听了,拿着宝剑,穿边山,走小路,奔飞云关上巡捕寨见闻寨主、黄寨主、贺寨主、杨寨主,报:“启禀众位寨主得知,五接松拿住人了。”闻寨主问:“拿住的什么人?”“拿住了两个祭墓的,一个叫展昭,一个叫徐庆,还有一口宝剑,众位寨主请看。”闻华说:“报与大寨主去罢。”少刻回来,喽兵说:“大寨主叫把二人带上山去。”
闻华带几名喽兵,就至五接松,见众喽兵押解二人,相貌堂堂。一个是宝蓝缎武生公子巾,宝蓝缎箭袖袍,鹅黄丝鸾带,月白色衬衫,青缎压云根薄底雁脑窄腰快靴;七尺身躯,面如美玉,顶额阔,两道剑眉,一双长目,面形丰隆,双腮带傲,方海口,大耳垂轮。一个是青缎六瓣壮帽,青箭袖,丝鸾带,薄底靴;黑挖挖的脸面,两道浓眉,一双金睛暴露,狮子鼻翻卷,四字口见棱见角,一撮胡须,一寸多长,扎扎蓬蓬糊刷一样,胸宽背厚,臂膀宽堆,叠威风,叠抱煞气。闻华一见,暗暗的夸奖:“侠义的英雄,名不虚传。”抱拳带笑说:“不知二位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二位贵容恕罪。”展爷说:“请了。”徐庆一见闻华,哈哈的大笑说:“好呀,黑小子!”闻华瞪了三爷一眼,哼了一声,说:“我家大寨主有请二位,中军帐待茶。”展爷说:“我们被捉,速求一死,何必又见大寨主。”闻华说:“岂敢。二位驾临,三生有幸,请二位至寨,另有别谈。”
喽兵们带路,行至飞云关下,往上一走,但见此山赫巍巍、高耸耸、密森森、叠翠翠,上看峰漫漫,下看岭叠叠。一行行杨柳、榆、槐、松,上边有白云片片,下边有绿水涓涓。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山连山,山套山,不知套出有多远。洞庭水旱八百,可称是一座名山胜景。当中有一座大牌楼,上书金字,是“飞云关”。进飞云关,路南有木板房三间,山墙上有一大大牌,高够八尺,宽有丈二,八字横头,横着三个大亨,是“招贤榜”。展爷草草的念了念:
管理君山洞庭湖水旱二十四寨,招讨大元帅钟,为晓谕天下事:天下隐匿英雄壮士过多。古云:“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盐车困良骥,田野埋麒麟。高山藏虎豹,深泽隐蛟龙。”余钟雄一介寒儒,得中文武进士之职。皆因奸臣当道,贪婪无厌,悬秤卖官,非亲不取,非财不用……
后面许多言语,待等北侠、智化双诈降时再表。
展爷被后面人督催,不能往下再念,心中暗暗夸奖钟雄进士出身,到底心胸不小。来到旱寨头一寨,其名就叫巡捕寨,二百名喽兵一字排开,各持利刃,全都是高一头大一膀的,俱在二十以上、三十以下,衣帽光鲜,军刃顺利,并有三家寨主,一个穿黑,一个着紫,一个是宝蓝的衣巾。展爷早就问了亚都鬼闻华名姓。闻华又与三家寨主一见,说:“这位姓展,这位姓徐。这是我们巡捕寨主:这位寨主叫神刀手黄寿,这位叫花刀杨泰,这位叫铁刀大都督贺昆。”说了些谦虚客套,说:“我大寨主有请二位,中军内待茶。”
二位往上又走,行至二寨,其名叫彻水寨。两边鹅头峰,相隔有九丈,当中是一个山涧,其名叫碧溪涧。上面搭着个木板桥,就是大柏树一解两半,拿大铁箍把他箍将起来,一面有个铁横头儿,上缚黄绒绳两根,缚在那边有两把大花辘轳,绒绳绕于上面,若有不测,将辘轳一绞,尽把这个木板桥绞将起去,要想出入,除肋生双翅。展爷等上木板桥往下一看,只听水声大作。往西南一看,碧盈盈的一带竹城。下木板桥,有二百多喽兵,一家寨主。闻华引见:“这是徐、展二位;这是我们彻水寨的寨主,人称金棍将于青。”
又走至箭锐寨,二百喽兵,一家寨主穿皂袍。先见展爷,后说:“这是我们箭锐寨的寨主,外号人称赛翼德朱标。”见毕,至章兴寨,金锤将于畅与展爷见过。又到武定寨,这寨主身高一丈开外,黄袍,面似淡金,凶眉怪眼,猛若瘟神,凶若太岁,膂力过人,天真烂漫,外号人称金镋无敌大将军于赊,也与展爷见过。又到文华寨,一家寨主,二百喽兵。展爷一见,吓了一跳——品貌与白玉堂五弟一般不二。故此把展爷吓了一跳,略险些没叫出五弟来。闻华也引见此人,叫金枪将于义,排行也是在五,称为于五将军。又来到五福寨,一家寨主,二百喽兵,人称八臂勇哪吒王京。丰盛寨,一家寨主,二百喽兵,这家寨主金刀将于艾。丹凤岭寨主赛尉迟祝英。丹凤桥一家寨主,削刀手毛保。寨栅门两家寨主:云里手穆顺、铁棍唐彪。所有众人俱都与徐、展见过。
到了里边,至豹貔庭前,这就是大寨。抱柱上有副对子,上联是:山收珠履三千客,寨纳貔貅百万兵。展爷暗道:“好大口气!”启帘栊到得屋中,抬头一看,这家寨主方翅乌纱,大红圆领,腰束玉带,粉底官靴,七尺身躯,面如白玉,五官清秀,三绺胡须,乍瞧就是一位知府的打扮。展爷暗道:“君山八百地,水旱二十四寨,要为这个寨主,总得是红胡子,蓝靛脸,说话哇呀哇呀的,才管得住山中的群寇,似这个人文质彬彬斯文模样,如何管得住山中众人?此人必然大有来历。”俗言“人不可貌相”,别看钟雄的打扮,文武全才。论文,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诸子百家,通古达今;讲武,马上步下,长拳短打,十八盘兵刃,件件皆能。上阵全凭一条枪,勇将不走半合。怎么就不走半合呢?使枪为什么又叫个飞叉太保?皆因是若与人动手,穿戴盔销,背后有八柄小叉,上缚着红绸子,若要交手,二马相凑,枪未到时,飞叉必然先到,准使敌人落马,这就是勇将不走半合,因此人称为飞叉太保。无事时,永远文官的打扮。
今见展南侠一到,二人仪表非俗,因此离正位出迎说:“不知二位老爷驾到,未能远迎,望乞恕罪。”展爷说:“岂敢。我二人被捉,速求一死,何必寨主这般的谦恭称呼。”徐庆说:“好小子,你倒是个乐子。”钟雄哼了一声,知徐庆是个浑人,与南侠讲话,说:“二位大驾光临,草寨生辉,若非但机应巧,用八人大轿请,二位也不肯下顾。”展爷笑道:“明知山有虎,故作砍樵人。为朋友者生,为朋友者死。寨主何必多言。”钟雄说:“小可方才说过,请二位还请不至,焉敢有别意见。”徐庆说:“认的我们么?”寨主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二位光临,是小可的万幸。”徐庆说:“你别转这个臊文了。既然认的,不给我们解绑?”寨主吩咐与二位解绑。
解绑后,三爷说:“拿点漱口水来。你这个招儿真损,闹了一嘴石灰。”漱毕,说:“给我们倒茶来。”落坐,钟雄说:“看茶。”三爷拿起来就喝。展爷也不漱口,也不喝茶。徐庆叫摆酒,展爷瞪了徐庆一眼。寨主吩咐摆酒。真乃是侠义的朋友,与众不同,慷慨之甚。展爷说道:“咳,我二人区区之辈,直是教寨主嗤笑。”钟雄说:“那里话来?”钟雄与闻华执壶把盏,斟酒落坐。钟雄说:“请饭。”展爷把酒杯一端,然后放下。徐三爷正在饥饿之时,大吃大喝,不时的有喽兵与三爷斟酒。展爷说:“我看寨主堂堂仪表非俗,又是文武全才,为何不归降大宋,争一个封官,岂不胜似山中一位寨主?”钟雄说:“早已有意归降,只怕天子不肯容留。”展爷说:“寨主若肯弃暗投明,我破着全家的性命,保寨主一官。寨主若要居官,必在我展昭之肩左。”徐庆在旁说道:“我们展爷这话不虚。他若求求我们包相爷,相爷在万岁跟前说一不二。”钟雄闻说,当面谢过二位,“我有句话不好出唇。”展爷说:“有话请讲。”钟雄说:“我意与二位结拜为友,不知二位肯否?”展爷一翻眼,就明白了:“依他意见,想着把子也拜咧,也不降咧,那时怎处?”说:“寨主先弃高山,后结拜。”钟雄说:“先结拜,然后弃山。”展爷道:“我说寨主可别恼,我们大小是个现任官职,若与寨主结拜,京都言官御史知道,奏参我们,担当不起。”徐庆也喝够了,也吃饱了,嚷道:“展大弟,别听他的,他是诓咱们呢!不弃山,还是山贼,咱们与山贼拜把子,担当的住么?钟雄,你拿着桌酒席诓我们拜把子,你打算谁无吃过哪?反了罢。”这一反桌,就是杀身之祸。若问二位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二侠义巧会钟寨主 三英雄求见蒋泽长
第十七回 二侠义巧会钟寨主 三英雄求见蒋泽长
且说徐庆天然的性气,一冲的性情,永不思前想后,一时不顺他就变脸,把桌子一反,“哗喇”一声,碗盏皆碎。钟雄是泥人还有个土性情,拿住二人款待,吃饱了反桌,气往上一壮,说:“你这是怎样了?”三爷说:“这是好的哪。”寨主说:“不好便当怎样?”三爷说:“打你。”话言未了,就是一拳。钟雄就用二指尖往三爷肋下一点,“哎哟”,“噗咚”,三爷就躺于地下,钟雄说:“你这厮好生无礼!”焉知晓钟寨主用的是十二支讲关法,又叫闭血法,俗语就叫点穴。三爷心里明白,不能动转。钟雄拿脚一踢,吩咐绑起来。三爷周身这才活动,又让人捆上了五花大绑。展南侠自己把二臂往后一背,说:“你们把我捆上。”众人有些不肯,又不能不捆。钟雄传令,推在丹凤桥枭首。内中有人嚷道:“刀下留人!”猛一看,是亚都鬼闻华,说:“寨主爷,这两个人杀不得。外面挂定招贤榜,若要杀了这两个人,外面必说寨主不仁,还有个什么人敢前来投山?”钟雄说:“依你之见怎样?”闻华说:“不如把两个人幽囚在山,一个幽囚鬼眼川,一个幽囚竹林坞,慢慢再劝,必然降顺。”钟雄依计而行。
不说二位被捆。单说蒋四爷,天光大亮,劝大人少歇,不见展爷回来,就把印匣交与大哥,自己出来看看。归到自己屋中,见两个小童儿在那里打转。四爷问:“你们在此作甚?不在屋中,不在屋看着。”小童将三爷要拧脑袋的话说了一遍。蒋爷就吃了一惊,连忙进在屋中,血迹满地,惟有邓车躺在地上。蒋爷将他搀起来,“哎哟哎哟”的连声乱嚷。蒋爷一瞧,眼睛是两个大红窟窿。蒋爷问:“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邓车说:“这又是谁叫我邓大哥呢?稳住了害我。”蒋爷说:“是小弟蒋平,怎么是害你哪?”邓车说:“蒋老爷,你可实在的害苦了我了。”就把三爷挖他的眼睛事,如此恁般细说一遍,蒋爷一跺脚说:“咳!三哥净作这个事。”叫道:“邓大哥,你瞧我罢。”邓车说:“我也得瞧的见哪。”蒋爷叫小童着官人将邓车解到知府衙门,收入监中。
蒋爷上展爷屋中去,由夹道一过,听厨房里有人哽哧,往里一瞧,王三被捆。蒋爷过去解开,把口中搌布掏出,王三呕吐了半天。蒋爷问:“谁捆你的?”王三说:“除非你们老爷们,谁作的出这个事来?”把三爷捆他事细述一遍。蒋爷说:“你瞧我罢。”王三也就无法了。蒋爷出来,到展爷屋中一看,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蒋爷说不好了,到马号里一问,号军说备四匹马出城去了。蒋爷想:“那三哥浑,使得,怎么展老爷跟他涉险去?走了,就得被捉,这还了得!”四爷进里面告诉大爷、二爷:“连印带大人,交与你们二位,我追他们去。”拿上自己包袱,奔晨起望。走在半路,见四匹马,两个小童呆立。小童哭着,就将三老爷激发展老爷同去祭墓,怎么掉在坑中之事,细述一遍。蒋爷一听,说:“也难怪展老爷了,都是三哥的不好。”告诉小童:“回衙见大老爷、二老爷说明此事,提我上晨起望家打听去了,有要紧事到鲁、路家中与我送信。”说毕,小童儿上马,拉着两匹去了。
四爷到晨起望路爷门首,家内人出来。蒋爷并不说话,往里面走,见路、鲁迎接行礼,问印的事。四爷学说了一遍,又把徐、展祭坟的事问二位可知。路爷说:“方才有人提五老爷墓前有人掉下去了,拿往山中,不知是谁。”四爷说:“死活可知?”鲁爷说:“我去打听打听便知。”
去不多时,回来说:“我见着喽兵没问他,他自己说出来了。我让他喝酒去,他说无工夫,山中点名甚紧,因拿住二人。我问是谁,他说不是无名之人,一个展南侠,一个徐义士。我问他杀了罢,他说没杀,要论我们寨主,真是好人,一见二人就爱两个,净说好话与姓展的。姓展的也说好话。惟有姓徐的净玩笑,开口叫人小子,叫解绑,要茶要酒,吃完了把桌子推了,打人,被钟雄点穴法,三老爷就倒下了。要杀,姓展的自己把双手一背叫捆,二人同来同死。人家说真是好朋友哇。闻华讲情,把二人幽囚在鬼眼川、竹林坞两个水寨之内。君山这两天甚紧,不时的点名。这就是我打听来的。”蒋爷一听,说:“好办,只要没死就不怕。”问路爷:“水寨在君山那一方?”路爷说:“由此往东南水面,往东直到竹城,又叫幽篁城。这竹子由石块上长出,半靠着山水,周围一百多地。地南面有一个水寨门,周围圈起来,十六水寨就在这幽篁城里面,坚固之极。”蒋爷说:“无妨。只要在水里头,我就进的去。”路彬说:“不行,不行!别看逆水潭印倒好捞,这水寨可不容易得很咧。听老人家说,此山由尧舜时就有。尧帝有两个女儿,给了舜帝为妻,一个叫娥皇,一个叫女英。舜死后,湘君二妃就在此山恸哭舜帝,眼中哭出血来,滴于竹上,以后竹子上生出一身的斑痕,后人起名就叫湘妃竹,年深日远,自从钟雄到于山上,历年间拿铜铁条把竹子穿了,年分已多,连竹子带铜铁全部锈在一处了,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四老爷要从底下进去,铜铁竹子锈在一处,进不去;若打上头进去,竹梢儿太软;若打小门进去,一碰,串铃一响,合水寨人尽都知道了;若碰在滚刀之上,准死无疑。这水寨类似铜墙铁壁一般,如何能进的去!”蒋爷一听路彬之言,直是怔愣愣的半晌无语,叹了一口气,说:“这也就是命该如此了。”
正为难之际,家人进来说道:“四老爷,外头有人找你老人家哪。我们可没有说你老在这里没在这里,见不见随你。”蒋爷问姓什么,家人说:“一位说姓欧阳,一位姓智,一位姓丁。四老爷是见不见?”蒋爷说:“是这三位,我请还请不至哪!”四爷同路、鲁二位出迎,见着是北侠、智化、丁二爷。大家见礼,与路、鲁也都见过。路、鲁二位一看,三个人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品貌非俗。一个是军官的打扮,碧目虬髯,紫面目,紫衣巾,类着神判钟馗一般不二;一个是壮士打扮,一身青缎衣巾,肋下佩刀,黄白的面目,就是智化;一位是武生相公的打扮,肋佩湛卢剑,就是丁二爷。让到家中,落坐献茶。蒋四爷一看这几位来,救我三哥与展老爷不费吹灰之力。若问怎么救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徐三爷鬼眼川发燥 无鳞鳌在水寨追人
第十八回 徐三爷鬼眼川发燥 无鳞鳌在水寨追人
且说北侠、智化、丁兆蕙。智爷双探铜网后,把艾虎打发上墨花村去了,自己上卧虎沟等了几日。北侠、丁二爷解栾肖到开封府内交差之后,辞了开封众人,回奔卧虎沟,与智爷见沙龙、孟凯、焦赤。北侠、智爷、丁二爷会在一处,各言其事,讲论了一天一夜。次日起身,本说同着沙、焦、孟三位一齐上襄阳,可巧沙爷身上不爽,未能前来,就是北侠、智爷、丁爷三位同行。一路无话。
到了襄阳城,奔上院衙,叫官人进去禀报。不多时,卢爷、韩二义出来迎接北侠、智化、丁二爷。三位与卢爷、韩二义见礼。礼毕,卢爷眼泪汪汪道:“怎么三位贤弟这时才到?”北侠问:“五弟可好?”卢爷说:“死了。”北侠三位一听,说:“此话当真?”韩二爷说:“这事焉能撒谎!”大家都哭起来了。遂走到卢爷屋中,大家哭的把坐下都忘了。北侠、丁二爷说:“早知五弟要死,打德安府跟了五弟来罢。”智爷说:“人要有早知道,我们探铜网之时,我还不走呢。五弟倒是怎么死的?”大爷哭哭涕涕、数数落落的就把五弟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大家这才知道。智爷说:“不用说了,大家想着给五弟报仇罢,也不在弟兄们相好一场。”
话言未了,两个小童儿跑将进来。卢爷说:“你们两个从何而至?”小童儿就把展老爷、徐老爷,半路遇蒋老爷,连蒋老爷带回来的言语,也就细说了一遍。智化说:“事要急处办,咱们先救活的,后顾死的。还是咱们弟兄三人走上晨起望,打听三哥、展老爷的生死。若要死了,一同报仇;若要活着,想法去救。”北侠说:“正是。”丁二爷说:“我们也不见大人了,若见大人,替我们说一声儿罢。”大爷点头说:“你们多辛苦些罢。”说毕出衙。一路无词。
到了晨起望,打听路、鲁的门首,至门前叫门。家人出来,三位通了姓氏,叫家下人进去请蒋老爷出来答话。四爷出来,大家见礼,进去入屋中,落坐献茶。蒋爷才问:“你们几位从那里来?”智爷说:“由上院衙来。”四爷说:“由上院衙来,我们老五的事必然知道。”智爷说:“这二位——”蒋爷说:“这二位不用避讳,所有之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再说捞印之事,若非二位指教,也不能捞得出来。这是咱们自己人。”智爷说:“五弟的事,我们是知道了。展老爷、三哥事情怎么样?”蒋爷说:“也听见喜信了。”就将鲁爷打听来的言语,述说了一遍。智爷说:“好办,就在今天晚间入水寨救人。”蒋爷说:“路、鲁二位可以与我们雇一只船。”路爷问:“要船何用?”蒋爷说:“上水寨救人。”路爷说:“方才说过不行。”蒋爷说:“方才不行,这时行了。”路爷问:“什么缘故?”四爷说:“有欧阳哥哥、丁二兄弟的宝刀宝剑,切金断玉,无论什么样铜铁之物,一挥而断。不怕是金子城,都能砍得开。挖个洞儿,我就进去救人。”路爷说:“这个可算真巧,船只咱们就有现成的,在青石崖下靠着哪。”四爷说:“更好了,晚间二位就辛苦一次罢。”路爷点头:“这有何难。”
用毕晚饭,路、鲁带路,走小道,穿无人的地方,至青石崖下。鲁爷解缆,拿竹篙撑船,靠近河沿,大家上船。众人入舱,路彬撑船,鲁爷掌舵。走到二更时分,至幽篁城西面。舟靠竹城,请众人出来。大家出舱,看见水天一色,半靠山水,这座竹城一眼望不到边,实在的坚固。蒋爷说:“是欧阳兄,是丁二弟,无论刀剑,把竹子挖一个方洞儿,我进得去就行。”丁二爷说:“我砍去。”回手把剑拉出,只听得“呛啷啷啷”的一声响,寒光烁烁,冷气森森。光闪闪遮人面,冷飕飕逼人寒,耀眼争光,夺人的二目。好一口宝剑!称得起世间罕有,价值连城。路、鲁二人平生未睹,连连夸赞。二爷往前趋身,只听得“嚓咔”、“嚓咔”、“嚓咔”、“嚓咔”的挖了一个四方洞儿。丁二爷叫:“四哥,看看小不小?”蒋爷说:“行了。”叫道:“众位,我若进得竹城水寨,我可不熟,也不认的竹林坞,也不晓的那是鬼眼川。我若进去,没偏没向,碰着谁救谁,但愿救出两个。倘若救出一个,可碰他们的造化,我可没亲没后。把话说明,我再进去。”北侠说:“四弟多此一举。”智爷暗道:“四哥真机灵。里面两个人,一个拜兄弟,一个是相好,万一救出一个来呢?是展爷,还没话;若是徐三哥,他就落了包涵了。先把话说明,以后没有可怨的了。”智爷说:“不必交代了,趁早进去罢。”蒋爷说:“欧阳哥哥,你的眼神好,往里瞧着点。我们若来了,你在外招着点。”北侠点头:“四弟去罢,小心了。”四爷换了水湿衣靠,头上蒙了尿胞皮儿,用藤子箍儿箍好,将活螺丝拧住。四爷说:“我进去了。”将身一跃,蹿入方洞去了。
蒋爷往水中一扎,往上一翻身,踩水法把上身露出。看对面一只只麻阳战船排开,船连船,船靠船,把水寨围在当中。也按的五行八卦的形势,四面八方十分的威武。桅杆上晚同时五色号灯,白昼就换了五色的旗子。看号灯,正南方丙丁火,是红色号灯;正西方庚辛金,是白色的号灯;正北方壬癸水,可不是黑色的号灯,白纸的灯笼上面有个黑腰节;正东方甲乙木,是绿灯;中央戊己土,是黄纸糊出来的灯笼。众船接连,上面有喽兵坐更,传着口号。两个人当中,有一个灯笼。蒋爷看毕,暗说道:“好个君山的水寨!这可是大宋的大患。四爷倒不足为虑,这个君山非除不可。”听见船上的喽兵讲话,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非身临切近不行。分波踏浪,横踹几脚水,直奔船来。横着身子,微把脸往上一露。船上有人说:“好大鱼!”鱼叉就在船上放着,一回手,冲着蒋爷就是一叉。若不是蒋爷那样水性,也就教他们叉住了。四爷瞧见他们拿叉时,横着一踹水,就多远出去了。微把身子往上一露,听见他们那里说:“好大鱼!可惜没叉着,顶好的酒菜跑了。”那人说:“是你先嚷‘好大鱼’,不嚷,得着了。”蒋爷暗道:“得着了,你们可好,我可就坏了。”
由那边来了一只小船,船头上格着个灯笼,马扎上坐着个喽兵,卷檐蓝毡帽,青袍套半褂,前后的白月光,上头描写着“彻水寨”,当中一个“勇”字,青布靴子,黄面目,手拿一枝令箭。四爷分水向前,知道这个船上没叉,把耳朵、眼睛露将出来,听他们说道:“寨主爷也不知是看上他那点了?要上竹林坞,有多省事,也不用过大关。上鬼眼川请他,还得过大关,寨主喜欢他那个浑哪,是爱他骂人哪?”坐着的喽兵说:“你如何知道寨主爷的用意性情?姓展的不行,人家有主意,不像他。少时将他请在大寨,拿酒苦苦灌他,他一醉,拿好话一说,他就应了。一拜把兄弟,他算降了。姓展的二人同来,他降,那个不能不降。寨主爷是这个主意,你焉能知晓?”那二人说话,早令四爷听见。谁说三爷不是那样性情?可好,三爷来了半日,性情令喽兵都猜着了。来到大关,对面有人嚷道:“什么人?要开弓放箭了!”船上人说:“不可,我们奉寨主爷的令过关,上鬼眼川请徐庆去。现有令箭,拿去看了。”临近,有人接过去,与水军都督看了,回来将令箭交与船上人,吩咐开关。将大船解缆开关,大船撑出,小船过关。小船将到,大船上人嚷道:“小船好大胆子,船底下私自带过人去。左右拿捞网子捞人!”
四爷在底下一听,吓的魂飞海外。若叫人捞上去,准死无疑。若问蒋爷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水寨吸呼废命 到大关受险担惊
第十九回 入水寨吸呼废命 到大关受险担惊
且说蒋爷在水中,一手抠定了船底,一手分水,叫小船带着他走,更不费力。他耳朵出来,凡船上所说话,他俱都听见。行至大关,听船上人讨关,也是不教过去,看了令箭,方才开关,可见得君山的令,实在是森严。你道什么是大关?就是大船排在一处,开关时节,将大船的缆解下来,撑出一只去,让小船过去,这就叫开关。他若不开关,别处无有道路可过。好容易盼到开关时候,又被人家看破。自己将要扎下水去,小船上人说道:“不用拿捞网子捞人,我们是打中军大寨领来的令箭,彻水寨要的船,众位放心罢,没有奸细。”大船上人说:“既然如此,放他们过去罢。”蒋爷暗暗说道:“是三哥活该有救。”仍然贴着船底过去了。你道大夫上是为什么嚷要拿捞网子捞人?难道他们还看见不成?那眼睛也就太尖了。此乃是君山大关的一个诈语。是晚问,每遇有船之时,大众必要七手八脚乱嚷一回,说有奸细,乃是君山的诈语。日子长咧,也就不以为是了。那知道今天把个奸细就带过来了。
一过大关,蒋爷就不跟小船走了,自己在水中浮着水,跟着小船走了二里多地,小船就奔鬼眼川去了。远远的看见三哥在那边暴跳如雷的乱嚷呢。这个地方,蒋爷一看,就知道要把三哥急撮坏了。在水中生出一个大圆山孤钉来,山上有房子。山上有竹子,拿竹子编出个院墙来。门外有一蹬蹬的台阶,曲曲弯弯的,又是盘道。就见三哥绑着二臂,在山上乱跑乱骂,你道人家展爷在竹林坞,也不绑,也不捆,单有两个人扶侍他。徐三爷也是如此,有人扶侍,也不捆着。奈因他与人要酒喝,人家与他预备,还是上等的酒饭,喝醉了反桌打人。人家就跑,他在后面就追。山上那里有他跑的快,他是穿山鼠吗。追到河沿,一脚把人踢下河去。再找,山上没人了,只可生会子闷气,躺在屋中睡了。睁眼一瞧,依然二臂牢缚。缘故是他踢下水去的喽兵,上了中军大寨,见了大寨主,说了三爷的行为。大寨主吩咐:“叫亚都鬼把他捆上,你们就好看着了。”喽兵说:“不用。既有大寨主爷的令,我们等他睡着的时候,就把他捆上了。”钟雄吩咐:“去罢。”喽兵回来看他睡熟了,用绳子就把他绑起来了。三爷睁眼一瞧,二臂牢缚,喽兵在院子里说话:“三老爷,咱们爷两个说明白了,可不是我捆的你老人家,是我们头儿捆的你。你还要追我,我就跳河跑了,你也不能吃,也不能喝,岂不是活活的饿死?你要不要我的命,我好服侍你吃喝。”三爷说:“你倒是好小子,我要你的命,我不是东西。”喽兵半信半疑。后来服侍三爷,果然他不要他的命。就是不与他松。
吃完了晚饭,睡了一觉,夭已三鼓,三爷出来满山上乱跑,想起自己的事来,一急,故此就骂起来了。远远望见小船上头有个灯亮儿,荡悠悠的前来。徐三爷站在山上,往下瞧着小船靠岸,打着个灯上盘道,向着三爷把手中令箭往上一举,说:“我家寨主有令,请三老爷中军大寨待酒。”“你家寨主要请我吃酒?”喽兵说:“正是。”三爷问:“请了展护卫了没有?”喽兵说:“早就请了。先请的展护卫,后才请你老人家来。展老爷在大寨久候多时了。”三老爷说:“他去了,我也去;倘他要没去,我可不去。”喽兵说:“去了。”蒋爷暗道:“这个喽兵真会讲,怎么他就把三哥的性情拿准了?”就听见三爷说:“松绑,松绑!”喽兵说:“三老爷,我可不能给你松绑。”三老爷说:“你有这么请客的么?绑着手,我怎么端酒杯子?”喽兵说:“我的老爷,你好明白呀!能够捆着喝酒?到那里就给你解开了。”徐庆说:“不行,不解不去。”喽兵说:“我的老爷,你老人家没有不圣明的。我们寨主派出来请你来了,没有吩咐解绑不解绑。我若私自把绑给儿老人家解开,我们寨主一有气,说:‘你什么东西,怎么配与三老爷解绑?’我也担了罪名了,于你脸上也不好看。暂受一时之屈,见我们寨主,让他亲手解其缚,可不体面吗?”徐庆说:“有理,有理!”蒋爷暗笑:“这小子冤苦了三哥了。”
喽兵引路下山,弃岸登舟,三爷也不用谦让,就在马扎之上一坐。船家摇橹,扑奔大关而来。到关白叫开关,仍把令箭递将上去。不多时,喽兵将令箭交回,吩咐开关。大船撑将出来,小船将要过关,大船上又是一阵乱嚷:“小船底下带着人哪,看捞网子伺候。”小船人说:“列位不用费事了,刚打鬼眼川来,路上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不必费事了。”四爷方知是君山的诈语。蒋爷跟船底过来,行至一里多地,船要往东。蒋爷由水内往上一蹿,“哗”一声,犹如一个水獭一般,把喽兵吓了一跳。四爷上船,用足一踢,那名喽兵坠在水中去了,摇橹的也踢下去了,掌舵的也踢下去了。三爷也一惊,细看是四兄弟。三爷笑道:“我算计你该来了。”四爷说:“你好妙算哪!我与你解绑罢。”三爷问:“展老爷你救了没救?”蒋爷一想:“喽兵都能冤他,难道我就不会哄他么?”四爷说:“我先救展护卫,后来救你。”三爷说:“可别冤我。”四爷说:“自己哥们,焉有此理。”三爷说:“人家是我把他蛊惑来的,一同坠坑中被捉,先救我出去,对不住人家。”四爷说:“先救的他。”三爷说:“还丢了点东西哪。”四爷问:“什么物件?”三爷说:“眼珠儿。”四爷说:“我还要诓他的实话哪,你把人家的眼睛挖出来了。”三爷说:“我想五弟一死,我不活着了。”四爷说:“能可与五弟报仇,那才是交友的义气哪!完了事,大家全死,不死还不是朋友哪!”三爷说:“先报仇?”四爷说:“对了,先报仇,后死。你可先别死哪!”三爷说:“俺们一同死。可全都是谁来了?”四爷说:“欧阳哥哥、智贤弟、丁二爷全到了。”三爷问:“都在那里等着呢?”蒋爷说:“在幽寞城外船上等着呢。你看,到了。”
蒋爷说:“众位,我们到了。欧阳哥哥招着点。”北侠在外早就看见了,说:“列位瞧罢,四弟撑着小船来了。不知是那里的船,会到他手里了?”智爷说:“他那鬼计多端,什么招儿全有。”大家笑了。丁二爷问:“欧阳哥哥,你老人家看看四哥救出几个人来?”北侠说:“船上就是徐三弟一人,并没有展大弟。”丁二爷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我早已就算着了,必是如此。”智爷一听:“说不得,二爷要挑眼。”蒋四爷在里面嚷道:“接迎着点,我三哥出去了。”徐三爷往外一蹿,“嗖”的一声,三爷出来,双手扶船,脚冲天,仿佛是拿了一个大顶相似。把腰儿一躬,手沾船板,立起身来,对众人讲话:“有劳众位前来救我。”大家说:“岂敢。你多有受惊。”蒋爷说:“众位别说话,我出去了。”大家一闪,蒋爷也就蹿出来了,挺身站起,过来将要与大众说话,不想被丁二爷揪住,问道说:“四哥,你把三哥救出来了,我们舍亲怎样?”蒋爷说:“休要提起,误打误撞,碰上我三哥。我真不知道竹林坞在什么地方。”丁二爷冷笑道:“那是你不能知道展护卫的下落,你不想想,三哥是你什么人哪?谁让我与姓展的系亲呢!我少知水性,只可破着我这条命,若不把展护卫救将出来,总死在水寨,情其愿意。”说罢,就要往方洞里头上蹿。北侠用手抱住说:“二弟,那可不行,你进去如何行得了?慢慢商议商议。”蒋爷说:“二弟,你还是这个脾气。我进去险些没让人家拿鱼叉把我叉了。可巧有个小船请我三哥去,我跟着小船混过大关,差点没有人拿捞网子把我捞了。涉了这些险,才把我三哥救出。二弟,你可别恼,你那个水性,进去多少死多少。我就怕你挑眼,先把话说明,没偏没向。你容我救出一个,再救那个,我还能说不管吗?”北侠说:“对了,我可不是替四弟说话,人家有言在先,能救一个救一个,能救两个岂不更好呢!他绝不是有私的人。”智爷说:“二弟放心,我同欧阳兄明天由旱寨进去救出,你还不放心吗?”徐庆说:“展大弟没出来呀?他比我人缘甚厚,准死不了。他若死了,我不抹脖子,我是狗狼养的!”说的二爷这才不进去了。路爷说:“天不早了,快走罢!咱们船小,不会水的人多,要是让人家大船追下来,可是全船的性命。”北侠说:“有理,快开船。”
那船走不到一里,后面锣声震耳,除麻阳大战船一只,数十只小巡船赶下来了。若问大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蒋爷一人镌船底 北侠大众盗骨坛
第二十回 蒋爷一人镌船底 北侠大众盗骨坛
且说蒋爷救了徐庆,路、鲁催着开船。行不到一里之遥,后面锣声乱响,乃是蒋爷救徐庆,把小船人踢下水去,惟有使船的没一个不会水的,虽然三个喽兵坠水,全都扑奔水寨大关去了。惟有那个拿令箭的,他叫于保,虽然坠水,就死也不肯把那枝令箭撒手。三个人一到大关,将往上一露身,人家大关上人是手疾眼快,拿捞网子一捞,就把三个人拉上去了,说:“有奸细。”于保说:“是我们自己人。”大家一看,有相熟的问道:“是怎么咧?”于保就把前言说了一遍,把身上水往下拧了一拧,就带着他们见二位水军都督:一个叫水底藏身侯建,一个是无鳞鳌蒋熊。于保见二位都督,就把前言细说了一遍。侯建传令,命喽兵驾小船,四下哨探往那边去了。不多时,报由正西竹城挖了一个方孔,出寨去了。二都督蒋熊说:“小弟追赶。”传令齐队。蒋熊脱长大衣襟,利落紧衬,提刀飞身出水寨门,跳上船去,嚷喝催军。“呛啷啷”锣声振振,“哗啷啷”、“哗啷啷”拉起水寨门,一只大船,后面十几只小船。麻阳战船走动,似箭如飞。你道如何恁般快法?此船前有两把大橹,就得八个人摇,共十六把棹,一面八把,故此走起来甚快。
小船正走一里之遥,路、鲁二人惊魂失色,说:“四老爷,可了不得了!后面麻阳船出来,片刻就要赶上咱们这小船。二船一碰,咱们这只船就是一河的碎板子。”北侠、智化、徐庆说:“快靠船吧,别教我们都喂鱼。”路彬说:“不能靠,离岸甚远。”蒋爷说:“别慌,不怕,有我呢。慢说这么几只船,再多也不怕。”原来预先他就防备下了,预备两分鎯头钻于,趁着没脱水衣,叫路爷摇船慢慢走着。“不用忙,待我打发他们回去。”“哧”的一声,蹿入水中去了。不多时,再看后面船上火灭灯消。原来是四爷下去,踹了几脚水,上身露出,看见船头立定一人,青缎短衣巾,六瓣壮帽,薄底靴子,面似瓦灰,手持一口鬼头刀,嚷喝催军。蒋爷暗笑,又往水中一沉。无鳞鳌正催水军,忽听见“咚咚咚”三声,再听“(口秃)(口秃)(口秃)”的乱响。蒋熊说:“不好,是漏了,漏了,都漏了。”个个船上都是听见“咚咚咚”三声,再听“(口秃)(口秃)(口秃)(口秃)”的水响,煞时间全乱成一处。慢说前进,就是一味的净沉。四爷在水内,与他们各船上每只船三钻子,那些船只不能前进。蒋爷就放了心了,复反又由水底下踹水而回,赶上了自己的船只,“呼泷”往上一冒,把北侠等吓了一跳。蒋爷一扶船帮上来,大众问:“怎么把他们打发回去咧?”蒋爷说:“就是这个玩艺,教路爷给预备了两分。他们来的船少,若是再多点,这两分也就够用的了。”北侠说:“你就可以称的起来的个万夫不挡之勇。”蒋爷说:“勇在那里?”北侠说:“一万人坐着船,你把船做漏了,谁能挡你?”蒋爷说:“哥哥,你冤苦了我了。”大众笑了一阵,惟有丁二爷总是不乐。
蒋爷把水衣等脱将下来,白昼的服色穿好,天已快亮。至青石崖下船,鲁英将船上的缆挂好。大众回晨起望,仍是路彬带路,拐山弯,抹山角,走山路,绕松棵,道不平,曲折折。就见徐三老爷用手一指说:“众位,到了五弟坟了。哎哟!五弟呀,五弟!”三爷就哭起来了,哭的还是很恸,大家也觉伤心。智爷说:“既然如此,咱们都与五弟相好,何不大家到坟上哭他一场?若要四顾无人,没有喽兵看着,咱们就把他的尸骨盗将回去,日后五弟妹也好与他并骨,后辈儿孙也好与他烧钱化纸。”大家点头说:“原当如此。”
仍是路爷在前。行至蟠龙岭上,北侠说:“别往前去,你看那埋伏。”徐庆说:“我们就打这吊下去了,眼珠儿还在里头。”智爷说:“这就没有埋伏呢。”丁二爷说:“明明这排着呢,怎么说没有埋伏呢?” 智爷一笑说:“明显露着这一段山沟,钟太保总是个好人。他若不是好人哪,他就把这段山沟从新再拿席子盖上,撒上黄土,先拿了两个,再等拿别人。这个他露着山沟,他就无意拿人,就不是明排个理儿,何必多虑。”众人佩服智爷那个心眼真快。故此大家往前,绕着那段山沟,奔坟而去。
大家见坟,由不的一阵心酸,全都放声哭起来了,连路彬、鲁英都远远跪在那里磕了几个头。大家数数落落的哭了一回。先是智爷止泪,劝了这个,再劝那个:“人死不能复生,与他报仇倒是正事。”北侠与丁二爷也就收泪。忽听见土山子后有哭泣之声,细声细气,哭的是:“五弟呀,五弟!”智爷一拉蒋四爷说:“别哭了,四弟,你听土山子后细声细气,哭的是‘五弟呀,五弟’,别是大人来了罢?”蒋爷止泪细听,可不是,蒋爷说:“我去看去。”奔到土山子,一跃身蹿过土山去,果见一人扶定土山子,放声大哭。看不出是谁来。头上戴着一顶草轮巾,身穿着蓝布短袄,蓝布裤,花绷腿,蓝布靴鞋,看不见脸面,有草轮巾遮盖。旁边立着一根扁担,裹着一条口袋,拿绳子捆着一个药锄儿。蒋爷纳闷:“怎么他也哭五弟呢?”过来将草轮巾揪住,往上一掀。你道这草轮巾是什么帽子?就是樵夫戴的草帽圈。蒋爷将草帽圈揭下来,一看此人面似银盆,两道浓眉,一双阔目,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锭,额头丰隆,四方海口,大耳垂轮,相貌堂堂,仪表非俗。蒋爷说:“原来是你。”
此人乃是风阳府五柳沟的人氏,姓柳名青,外号人称为白面判官。先本是绿林出身,自己一看绿林中没有庆八十的,自己弃了绿林,在凤阳府柴行中打点了一个经纪头儿,以恕自己前罪。到处里挥金似土,仗义疏财。近来有许多人尊敬他,都称为柳员外。此人与白玉堂至厚,后来与五爷结拜兄弟。这晨起望有他一个表兄,叫蔡和,也是打柴为生。皆因柳员外前来看望他的表兄来了,吃完晚饭,蔡和问他说:“你吃的东西行化了无有?”柳爷说:“行化多时了。”蔡爷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哭。”柳爷说:“我不哭。”蔡和道:“你死了一个朋友。”柳爷问:“是谁?”蔡爷说:“万想不到。”柳爷问:“到底是谁?”蔡和道:“是你结拜兄弟白五老爷死了。”柳爷一听,忙问道:“可是当真?”蔡爷说:“这事焉能有假。”就把五老爷如何死的细述了一遍。话还没完,柳爷早昏死过去了。叫转还阳,柳爷又哭。蔡爷说:“不必这里哭,我告诉你上坟上哭去,得不得?”柳爷哭问:“坟在那里?”蔡爷指告明白。
次日五更后,与柳爷换了一身衣服,樵夫的打扮,又说道:“你若要叫君山上人拿去,不可害怕,提与我系亲,他必来打听,我去能把你救出来了。”柳爷与表兄要了一根扁担、一条口袋、二个药锄儿,将绳子捆好,打算得便将尸骨盗回五柳沟去,叫他们那些拜兄弟背着篙子赶船。赶紧出蔡和家中,来到五接松蟠龙岭,至坟地后身。见坟前有一个大窟窿,不敢由前而入,怕有埋伏,就在土山子后头。一见这个大坟,就摔倒在地。冷风一飕,这才悠悠的气转,耳轮中听见有人哭喊的声音,站起身来,把着土山子一看,原来他们大众,把自己的眼泪招出来了,放声大哭。自觉草轮巾被蒋爷揪下去,这才见是翻江鼠,说道:“病夫呀,病夫!那都不是你把五弟的性命要了!”蒋爷说:“老柳,你不对,怎么是我把五弟的命要了?”柳青说:“你若不在陷空岛将他拿住,他若不出来作官,焉有今日之祸?”蒋爷说:“我叫他出来作官,为的显亲扬名,光前裕后,荫子封妻,争一个紫袍金带,你怎么说我把他害了?你还不知道他那个脾气:眼空四海,目中无人,犯傲无知,酸骄美大自足。若不是他那道性分,如何死的了?来罢,老柳,我给你见几个朋友来罢。”拿着他的草帽圈,拿着他的扁担,与大众见礼。
蒋爷说:“这是风阳府五柳人氏,姓柳名青,人称白面判官,与老五把兄弟。这位辽东人氏,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人称北侠,号为紫髯伯。这位黄州府黄安县人氏,姓智,单名一个化字,人称黑妖狐。这位墨花村——。”丁二爷说:“不必见,柳爷我们认识。”“这二位是晨起望人,一位姓路名彬,一位姓鲁名英,打柴为生。那个哭的不用与你们见了,你必认识。”柳爷说:“不用见,我们认识。”智爷对蒋爷说:“四哥,这个不是个绿林底吗?”蒋爷说:“谁说不是。”智爷说:“听说鸡鸣五鼓返魂,我想咱们何不把他请将出来,拔刀相助。”蒋爷说:“可以,那有何难,教给我咧。”蒋爷说:“老柳,老五是死了,咱们都是连盟把兄弟,你还用我给你下帖去吗,咱们大家商量与老五报仇,大概你也不能不愿意罢?”柳青说:“住了,病夫!实对你说了罢,若有老五在,百依百顺;五弟不在,天下别无朋友了。”丁二爷天生的好挑眼,专有小性儿,他一听这句话,说:“列位听见了没有?他说除了老五,天下没有朋友了,你我都不是朋友了。”北侠说:“不是老四给见过?他想不出费事。”智爷说:“有我呢,我有主意。”叫道:“三哥还哭哪!”三爷说:“我不哭了。”智爷道:“有人骂你哪,说你不是朋友。”三爷问:“谁骂哪?”智爷说:“就是他。”三爷说:“柳青好贼根子!”劈胸一把抓住,扬拳就打。若问两个人怎样打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徐庆独自挡山寇 智化二友假投降
第二十一回 徐庆独自挡山寇 智化二友假投降
且说徐庆听了一气,抓住就打,蒋爷、智爷把徐三爷劝开。智爷说道:“三哥,何必生这么大气呢?谁是朋友,谁不是朋友,还用人说,我准知道。欧阳哥哥,辽东守备,辞官不作;丁二爷,外任官的少爷;徐三爷,上辈开铁铺,又道是一品官,二品官,本人有官,根底是好的;四哥,上辈是飘洋的客人,本人有官底子,更是好的了;路、鲁二位,没有多大交情,也说不着;我父信阳州的刺史,人所共知。这些人谁是朋友,谁不是朋友?横竖不能上也是贼,下也是贼,上有贼父贼母,下有贼子贼孙,中有贼妻,一窝子净贼,这还论朋友?这样人同咱们呼兄论弟,怎么配哪!”柳青一听,黑狐狸精更损,骂的柳爷又不好急。大众净笑。
蒋爷说:“老柳,你说罢。依我说,你应了罢。”柳爷应了,是个跟头;不应,又走不了。实在无法,说:“病夫,你叫我出来不难,除非应我三件事。”蒋爷说:“那三件事?可应就应,你说罢。”柳爷本无打算那三件事,蒋爷苦苦的逼着他说,当时想不起说什么好,顺口说:“要我出来,我冲着众位,我可不见大人,是个私情儿行了。”蒋爷说:“使得。第二件?”柳爷想:“这件不要紧。”四爷又催:“你说呀,说呀!”柳爷本是正直的人,花言巧语一概不会,说:“二件,我帮着使得,我可不作官。”四爷说:“行了。三件?”柳爷一想更不要紧了。四爷知道柳爷没准主意,紧催:“三件,三件,三件,说呀!我好点头。”急的柳爷抓脑袋,忽然想起一件难人的事来了,说:“病夫,这三件怕你不能应了。”四爷说:“你说呀!”柳爷说:“我头上有个别发簪子,你若能打我头上盗下来,我就出去;如若不能,你可另请高明。”大众一听,就知是成心难人。四爷说:“那有何难?你是不知我受过异人的传授,慢说盗簪,就是呼风唤雨,也不为难。你把簪子拔下来,我看看就行了。”柳爷听了好笑,说:“病夫不要冤我。”四爷说:“不行,你别出来,准拿手在你那里。”柳爷拔下簪子来,交与四爷。一看,是个水磨竹子的,弯弯的样式,头儿上一面有个燕蝙蝠儿,一面有圆“寿”字,光溜溜的好看。四爷看了半天,说道:“我要盗下来,你不出去当怎样?”柳爷说:“盗下来,我不出去是个妇人。”四爷说:“我若盗不下来,请你出去,我就脸上搽粉。”柳爷说:“咱们一言为定。”蒋爷说:“那自们两个人击掌,各无反悔。”两个人真就击了掌。蒋爷说:“咱们到底说下个时候。”柳爷说:“限你三昼夜的工夫,行不行?”蒋爷说:“多了。”柳爷说:“两昼夜。”蒋爷说:“多了。”“那么一天一夜。”“多了。”“一夜多了,半夜。”“多了。”柳爷说:“你说罢。”蒋爷说:“老柳,我给你一个便宜,要盗下簪子来,不算本领,给你再还上。”柳爷更不信了,说:“到底是多大工夫?”蒋爷说:“连盗带还,一个时辰,多不多?”柳爷说:“不多。”蒋爷道:“你我说话这么半天,有一个时辰没有?”柳爷说:“没有。”蒋爷把手中簪子往上一举,说:“你看这不是盗下来了吗?”柳爷说:“嚄!别不害羞了!”蒋爷将簪子交与柳青,说:“咱二人在你家里见。家中去盗去,这也不是盗簪的所在。”柳爷说:“方才我说你来着,险些没教别人挑了眼,我天胆也不敢说别位。”蒋爷说:“便宜你。不是四哥,此山只要下得去。”智爷说:“叫这位等等走。这位有条口袋,一个药锄,咱们借过来把坟刨开,把老五的骨罐拿出来,日后也好埋葬。不然让别人拿了去,搁在他们家里,当他们的祖先供着,咱们就该背着篙竿赶船了。”柳青恶恨恨瞪了他一眼,无奈将药锄、口袋交与蒋爷,说:“我可就要走了。”蒋爷说:“你请罢,咱们家里见。”柳爷一肚子的暗气,带了草轮巾,拿了扁担,下蟠龙岭去了。
大众将坟刨开,将古瓷坛请出来,装在口袋,拿绳子捆上。三爷说:“我抱着它。老五在生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对近。我抱着他,我们两个人亲近亲近。”丁二爷说:“三哥,你也不晓的起灵的规矩。”三爷说:“什么规矩?”丁二爷说:“你得叫着他点。你不叫他,纵然把骨罐拿去,他魂灵仍在此处。”果然,三爷就叫喊起来了,说:“老五老五,跟着我走;五兄弟,跟着我走;五弟呀!你可跟着我走。”正然叫着五弟光景,就听见后面有人说道:“三哥,小弟玉堂来也。”徐三爷连大众吓了一跳,人人扭项,个个回头,众人以为是白玉堂显圣,焉知晓是丁二爷取笑。智爷说:“二弟,那有这么闹着玩的?”丁二爷说:“我听着三哥叫的这么亲近,老没有人答言。”徐三爷说:“你这一声,真吓着了我了。”路彬、鲁英说:“千万可别说话了,天已大亮,还不快走呢!”
下蟠龙岭,就听见“呛啷啷”一阵锣响,原为是巡山大都督亚都鬼闻华,带领着喽兵赶下来了。皆因水寨损坏了船只,幸而好一个人也没死,立时飞报巡捕。一面是神刀手黄寿、花刀杨泰、铁刀大部督贺昆,飞报大寨主。一面是闻华带领着喽兵追赶下来,手提三股叉,竟奔小山口而来。锣声振振,喊声大作,出小山口就把大众追上了。智爷一瞧,黑压压一片,往前追赶,口中嚷:“拿奸细呀!拿奸细!”智爷说:“我们几个人露不的面,你把坛子交给我,你上去把他们打发回去。”三爷说:“我是打君山跑的人,人家见了面骂我几句,可怎么好?”智爷说:“你就跟他犯浑,可别杀人。”三爷说:“这些人里边必有寨主,这些个喽兵,你不叫我杀人,怎么打发他们回去?”智爷说:“我自有道理。”回头叫:“欧阳哥哥,把你老人家那个刀,借给三哥用用。”三爷一听就欢喜了,有了这七室刀,自然就容易了。北侠将刀交与穿山鼠。这些喽兵看看临近,三爷就撞上来了,大喝了一声:“小子们那去!”喽兵禀报大寨,前面有人当路。亚都鬼吩咐列开旗门,喽兵列开一字长蛇阵。闻华提叉向前说道:“前面什么人?”徐爷说:“是你三老爷。”闻华说:“原来是徐三老爷。我家寨主派我追赶于你,请你回山。”徐庆说:“放你娘的屁!”把手中刀亮将出来,往前一纵。闻华就知道这人不通情理,对准了三爷颈嗓咽喉就是一叉。徐三爷把身子往旁边一闪,用七宝刀往上一迎,“呛啷”一声,“嘡啷啷”,就把个叉头砍落在地下。闻华这可好了,剩了个叉杆,拿起来就跑。徐三爷一阵撒风,就听见“咔嚓咔嚓”一阵乱响,“丁丁当当”又是一阵乱响。缘故“咔嚓咔嚓”?是把人家兵刃削折了的声音;“丁了当当”,是那半截折兵器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喽兵四散。三爷也并不追赶,拿着刀交与北侠,自己带起大众,同回晨起望路上去了。三爷夸奖这七宝刀的好处。
来到路、鲁的家中,日色将红。将古瓷坛放于桌案之上,大家又参拜了一回。路爷预备早饭。饭毕,蒋爷说:“昨天把我三哥救将出来,我今天晚间务必再把展护卫救将出来。也不用去多少人,就有两个人就行了。”智爷说:“且慢。你要今天晚间再去,大大的不妥。按兵书上说,得意不可再往。”蒋爷说:“今天我不去救展大弟,那可就透出有偏有向来了。我今晚夜入君山,总然死在那里,清心涂胆,甘心情愿。”智爷说:“不行。大丈夫纵然不怕死,也不可尽愚忠愚义。四哥,你请想,那飞叉太保钟雄文中过进士,武中过探花,文武全才。文的不必说。论武,书读《孙武》十三篇,广览武侯兵书;善讲攻杀战守,称的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鬼神莫测之机,济世安民之策,强不能比成汤的伊尹、渭水的子牙,我耳闻着很够看的。他昨日伤了船只,今日又杀败了个亚都鬼,他今夜晚间焉有不严禁之理?你若前去,岂不是要受险?”蒋爷说:“咱们那里头有个人,难道说还能不救他去么?”智爷道:“救是救,咱们总得想个法子。”蒋爷说:“我先领领教,什么法子?”智爷说:“我在五接松蟠龙岭,就想出招儿来了。常言‘一人不过二人智’,我说出来,你得删改删改。”蒋爷说:“你说罢,那点不好,咱们大家议论议论。”智爷就把会同着北侠诈降君山的事,细述了一遍。毕竟不知是怎样降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晨起望群雄设计 洞庭湖二友观山
第二十二回 晨起望群雄设计 洞庭湖二友观山
诗曰:
善处家庭善自全,从来惟有舜为然。
屡遭奇变终无祸,半赖宫中女圣贤。
古来处家庭之变者,莫如舜;善处家之变者,亦莫如舜。舜有个异母兄弟叫象,脾气骄傲无比,多次要害舜,舜却终无祸患,并且使父子兄弟终归和睦。舜固是生来的孝友,也是半赖内助之贤,仗着二妃常常指告。后来帝舜南巡,二妃从之。舜崩,葬于苍梧之野,二妃哭泣不止,泪点滴在竹上,遂成斑竹。就此三日不食,沉江而死,即葬在湘江之旁,为湘江神灵,管着湘江水府。二妃乃是帝尧之二女,一个叫娥皇,为湘君;一个叫女英,为湘夫人。给他在山上立了一个庙宇,四时大祭。后人就叫此山为君山,庙叫作湘君庙。故此将他的故典引来,述说一遍:
昔唐尧在位之时,天下大治。因见其子丹朱为人不肖,不可君临天下,以治万民,因命臣子四处访求贤人,以传大位。访求多时,四岳乃奏道:“臣等细细访求,今得一人,其名曰舜,颇有圣德,可以佐理天下。”尧问道:“舜乃何人?汝等何以见他有德?”四岳回答:“凡人能治国者,必先能齐家。这舜乃历山农夫,常耕于野。他的父亲叫作瞽瞍,为人最是愚顽。他的母亲又最蠢。他的兄弟叫作象,又最傲慢。一家人皆不知道理。因见舜仁以存心,义以行事,且举动必以礼,言语必以正,故父母皆不喜欢他,惟溺爱于象。故家中凡有勤劳之事,皆叫他去,象则听其嬉游。这舜毫不动心,事父母则惟知尽孝,待兄弟则惟知友爱。任父母百般折磨,他只逆来顺受。所以臣等见他有德。”尧听了肃然起敬,道:“舜能如此,诚为难得。但不知可有妻子没有?”四岳对道:“因父母不爱,尚是有鳏在下。”尧喜道:“如此却好。吾想人谁不孝,每每孝衰于妻子。他既无妻,朕有二女,朕甚爱之,要他出类拔萃,作个娥中之皇,女中之英,故长女取名娥皇,次女取名女英。二人德性颇贤,朕不配与凡流。今舜既孝弟如此,朕就将二女同嫁于他。一来使二女得嫁贤人,有所仰望终身;二来就可试他待父母如何;又可看他有了二女,又待父母何如,便可知他的才德了。”四岳道:“圣帝之言,最为有理。”尧说:“既是有理,就可举行。”
四岳领命,就使人到历山与舜说知此事。瞽瞍听了大惊道:“畎亩匹夫,怎敢娶天子宫壶中的淑女?”就叫舜去辞。舜因说道:“天子之命,犹天也,钦承犹惧不恭,谁人敢辞?况娶妻乃嗣续大事,天子之女不娶,更娶何人?”瞽瞍道:“若不辞,娶了家来,他倚着天子贵女,将公婆也要管着,却将奈何?”舜道:“圣王淑女既肯下嫁,焉能骄傲。既知夫妇之礼,必无上凌之事。”遂承命不辞。四岳报尧帝,尧帝大喜,遂与娥皇、女英说知。到临行又再三嘱咐道:“钦哉,必敬!必戒!”二女领命,遂由河直下降到潙汭,与大舜为配。
二女果贤。自归舜之后,上事公姑,克尽妇道,全无一毫骄贵之气。无妻之间情意和谐,甚是相得。舜虽仍旧耕田,到了此时贵为天子之婿,却家有仓廪,野有牛羊,室悬琴瑟,壁倚干戈,朝夕间幽闲静好。象看在眼里,便心怀妒忌,因与父母商量,要谋害舜,道:“若能害了兄舜,我只要他的干戈、琴瑟,并教二嫂收拾床铺足矣。其间仓廪牛羊,尽归父母。”瞽瞍道:“若要害他,他又孝顺,怎好明明杀他?只好唤他来饮酒,将他灌醉,便好动手。”象喜,因治下醇酒,传父母之命,叫舜来饮。舜闻命,知其蓄意不善,因告二女,二女道:“父母命饮,安敢不往?妾有药一丸,秘含于口,虽饮千杯,不至沉醉。”舜受药而往。父母命饮,舜饮一朝。父母问:“醉乎?”舜曰:“不醉。”又饮一昼。父母问:“醉乎?”舜曰:“不醉。”又饮一夕。父母问:“醉乎?”舜曰:“不醉。”父母以为奇,因放之还。
复与象算计道:“酒不能醉,后面廪屋最高,上多缺漏,明日叫他上去涂盖,汝在下面撤阶梯,举火焚烧,彼自不能逃死。”象又大喜,又传父母之命,叫他去完廪。舜闻命,知其来意不善,又告二女。二女道:“父母命完廪,安敢不往?”因取一斗笠,叫舜戴在头上,以为遮日之具。舜因戴笠而往。升到廪屋顶上,方涂盖将完,忽下面火发,将凛屋烧着。舜急欲下来,而升廪之阶梯已为象移去。正无可奈何,忽闻二女在廪下作歌道:
鸟之飞兮,翼之力,人而不飞,为无羽翼。为无羽翼,何殊乎斗笠?
大舜听见,忽然有悟,因除下斗笠,平抱在怀中,涌身往下一跳。原来斗笠张开,鼓满了风气,便将身子都带住了,竟悠悠扬扬落在地下,毫无损伤。
象看见甚是不悦,报知父母道:“舜已将焚,却被二嫂在下面作歌,叫他除下斗笠做翅飞下,故未烧死。”瞽瞍听了大怒,因又寻思道。“廪上可以飞下,前面老井最深,明日用绳系他下去淘井,待他下去,你可将绳取去,任二女有智计,也救他不出。”象听了大喜,又传父母之命,叫他去淘井。舜闻命,知其来意不善,又告知二女。二女道:“父母命淘井,安敢不往?”因取一柄短锤,并数十长钉,叫他藏在腰间,为淘井之用。舜因藏钉而往。到了井边,用绳系了下去,刚系下去,象就收了绳子,去报父母矣。二女在上面看见,因抚井作歌道:
滑滑深深,虽无路。寸铁分层,便可容步。入穴升天,神就之度。
大舜在井中听了,又忽有悟,因腰间取出钉锤,下钉一个立脚,上钉一个攀手,一步步钉了上来。二女接着,忙忙逃了回宫。
象收了绳子,去报父母道:“今日功成矣。”瞽瞍道:“舜虽在井,却未曾死。”象道:“这个不难。”因复到井边,用土将井口填满。象大喜,遂走入舜宫,要来占他的宫中所有。及走在舜宫,忽看见舜坐拥着娥皇、女英二妃,在那里鼓琴作乐,吃了一惊,又甚觉无趣,心中十分忸怩,进不是,退不是。大舜看见,忙欢欢喜喜迎他坐下,道:“贤弟何来?”象此时没法,只得说道:“因郁陶思君尔。”舜听见说个“思君”,便大喜不胜道:“感吾弟友爱之情,直至如此。”因命二妃出酒食款之,尽欢方送他别去。象归,报知父母,以为舜有神助,便再也不敢设谋陷害于他。
尧见舜有许多圣德事迹,又见二女相安,心下大喜,遂与四岳商量,竟将天子之位让他坐了。舜知尧帝倦勤是实意,遂受之不辞。既为天子,因立娥皇为后,女英为妃,封象于有痹,尽孝以事瞽瞍。舜见天下已为唐尧治得雍熙于变,十分太平,不敢更作聪明,每日只恭己无为,完了朝政,就在宫中被袗衣鼓琴以为乐。二女裸侍于旁,十分恭敬和悦,深得舜心。舜凡有所行,皆谋于二女。二女聪明贞仁,所言所行,皆合礼道,并无偏私妒刻。后舜巡方死于苍梧,二妃不能从,望而痛哭,亦死于江湘之间,世因号为湘君。古今颂贤后妃,尽以二妃为首。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智化与蒋爷议论救展南侠之事,水路不能进去,怕人家多有防备。由旱路进去,一者为救展南侠,二则君山是大宋个大患,智爷的主意是先把君山破了,以后再定襄阳。就将这个主意与蒋爷一商议,蒋爷说:“这个主意固然是好,怎么进去法?”智爷用手一指北侠说:“我同他。我们两个人诈降,只要哄信钟太保,岂不把展老爷救出来了?”蒋爷摇着头说:“不容易呀,不容易!”智爷说:“易固然是不易,除了这个主意,别无方法。凭着我这一张嘴,凭着欧阳哥哥这一口刀,倘若被人识破机关,打里往外一杀,让丁二弟往里一杀,凭着咱们的宝刀与宝剑,纵然万马千军,也拦挡不住。此计如何?”蒋爷说:“我们都外头听信,倘有凶信,我们大众一齐都杀将进去。”智爷说:“不用。你同三哥将古瓷坛送往上院衙去,你然后上五柳沟,总得要将柳青请来才好呢。” 蒋爷说:“据我看来,有他也不多,没他也不少。”智爷说:“倒不用他人,用他鸡鸣五鼓返魂香要紧。”蒋爷说:“不难,这件事全在我的身上,横竖准有这个人就是了。”智爷又对北侠说:“欧阳哥哥,方才这些话,你可听见没有?”北侠道:“我俱已听见了。”智爷说:“你老人家可愿意?”北侠说:“为朋友万死不辞,焉有不愿意的?既然这样,咱们就一言为定。吉凶祸福,凭命由天。”说毕,蒋四爷同徐三爷送古瓷坛往上院衙去了。一路无话。
到了上院衙,也不用官人回禀,二人自己进去,见了卢大爷与韩二爷,连忙的将口袋放下,两个人与大爷、二爷行礼。大爷问被捉的情形。三爷就将怎么被捉,怎么出来的话,细说了一遍。大爷一闻此言,原来展南侠还在寨内幽囚着呢,说道:“可别不管人家呀!”蒋爷说:“主意已然定好了。这就是老五的骨罐,现在这里。”卢、韩二义士放声大哭。公孙先生出来打听,也就哭了一番。有蒋四爷劝解,然后将骨罐坛请到里面,面见大人。大人一见,恸倒在地,哭的是死去活来,连主管也哭了个不了。大众好容易才将大人劝住。大人吩咐将古瓷坛放在大人的卧寝,每遇大人早晚吃茶、吃酒、用饭,必要在古瓷坛前边供献供献,并且早晚间还要烧钱化纸。若论朋友之交,也就是了;就是亲胞兄弟,还怕不能如此。大人见了古瓷坛之后,与先生商议:“五老爷虽死,王爷尚未拿获,这个折本先不必入都。”先生说:“正当如此。”蒋爷又把定君山救南侠的事,回禀了大人一回。大人说:“但凭你们诸位办理就是了。”
蒋爷告辞出来,见了三位哥哥说:“我上五柳沟去了,早晚之时,你们可要多加小心才好。”卢爷说:“上院衙的事,你不用管,自有我们几个人料理。你们要有用人之处,我们再往那里拨人。”蒋爷说:“你们在此,我走了。”蒋爷出上院衙,奔五柳沟,暂且不表。
且说晨起望众人,惟有智化踌躇了两日,这才把这一个诈降的主意拿好,就将路爷请将过来,问道:“咱们这里可以找一只小船,撑船的可要面生之人,又是得咱们自己人才行,不然不好说私话。”路彬说:“有。我有个亲戚,离此四十里,终日在渡口撑船。此人姓王,名叫王顺,他要到了这里,并没人认的。若把他找来,有什么私话皆都可说。”智爷说:“既有此人,就烦路大爷将他请来。”路爷点头,立刻就叫鲁英请王大哥去。鲁爷点头,就此起身。
到了次日早晨方到。路爷带了那人,与大家见礼。智爷一看王顺,三十多岁,穿了一身蓝布的衣服,白袜青鞋,黑黄的脸面,细条身材,很透着机灵。智爷一看准行,说:“王大爷,我教的你几句话,你可说的上来?”王顺说:“你老人家可别称呼我大爷大爷的呀!我叫王顺,你要教的我什么言语,我全行,还不用你费事,教什么会什么,可就是不能生发。”智爷说:“那就行了。”就把设计诈降君山、怎么救展老爷的话,说了一遍,说:“你明天撑着船,去送我们去。我们要是上了山,倘有喽兵下来问你怎么雇的船,你可把我这话记住了,你就说我们雇了一年的船。若问你上那去,你告诉没准。”王顺说:“世间那有那样事情?撒谎可要圆全。小人我可是多说。”智爷笑道:“你别管他,若问你的时节,你再说。”王顺说:“他要问我雇这一年的船,可上那里去,我怎么回答?”智爷说:“他若问你这一年哪,你就说:‘他们雇这一年的船,为的是游山望景,那里有好山水,就往那里去。若见名山胜境,也许住一年半载,也许住个月起程。若要山水不好,转头就走,连舟就不停。净在两湖、两广、山、陕、浙、闽普天盖下的地方,只要那里有山水就去。一年是四百两银子,酒钱在外。给了二百两,下欠二百两。’若是把二百两给你,把我们的东西搬下去,你撑船就走,就没有你的事了。”王顺连连答应说:“是了,是了。”
路彬过来问道:“智大爷,还要什么东西?”智爷说:“还得合你借几分铺盖被褥。”北侠说:“跑到船上睡觉去么?”智爷说:“想咱们花四百两银子,雇一年的船,连分铺盖没有,这可称的起是个穷乐。”北侠说:“没有你想不到的事。”智爷说:“咱们哥两个,也得商量明白了才好呢。这一进君山,可是见几而作,随机应变,指东而说西,指南而说北,一句真话没有。”北侠说:“罢了,我是一辈子不会撒谎。”智爷说:“无妨,看着我眼色行事。设若我指着正东,我说这不是正西么,你就说正是西方庚辛金;我指着正南说是北,你就说不错,正是北方壬癸水。你横竖捧着我说就行了。”北侠说:“我若接不住,那可怎么好?”智爷说:“无妨。我看得出来,你若接不住,我就接着说下去。”北侠说:“我是准不行,若要叫人看出破绽来,可别怨我。”智爷说:“我也不准行,看展爷的造化,看国家洪福就是了。”
果到次日,吃了早饭,将行李搬在船上,二位穿好了衣服。丁二爷说:“二位哥哥多辛苦了。我听信,若有不便,我急去。”路爷道:“有我哪!我在外面听信,若闻凶信,必然回来报信。”
智爷与北侠出门,有路爷带道。行至地名叫马保峰,路爷一指正北说:“我可不往那边去了,遇见熟人不便。”智爷说:“你往那里去?”路爷道:“我在飞云关底下,地名叫蚰蜒小路听信去了。”说毕便走。智爷来到河沿一看,船只不少,有人嚷道:“有这里!那二位?”智爷二人由跳板上船,跳板拉在船上开船。二人舱中一看,外面水天一色,这就看见了君山。只见山上树木森森,满山的花朵,并且山上还有庙宇,也是远远的钟声,好一座名山胜境。怎见得?有赞为证:
有二人,用目观,瞧山景,真好看,还有一个古庙却在上边。山水如画,画里深山,未免得引动了二位英雄往四下观:山连水,水依山,山水出,瀑布泉,水影之中照出了一座君山。水秀丽,把山缠,水与山连,山与水连。山中寺,寺依山,山在寺前,寺在山弯,山寺的钟声到耳边,高僧隐在山洞边。寺内的僧人望景观山,又在水,又在山寺前。山花开放,花儿满山。山里花香,花映山岚。花发山岭,山岭花鲜。山花清妙,花长深山。山花叠放,花又似山。花倚山峰,山峰花遍。赏花人,登山看,山中沽酒,沽酒在山。松在山上,山上松连。松和琴韵,流水高山。山儿叠,松林伛。松如云水,山寺之间。花上松枝,重上高山,山松花寺,共与水连。好一个,清幽景物天然妙,真能够,令人观瞧十分的爽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读招贤榜有人偷看 改豹貔庭自显奇能
第二十三回 读招贤榜有人偷看 改豹貔庭自显奇能
且说北侠、智化在船中观看山景,好不巍峨。常言一句说的好:“望山跑死马。”自打上船就看见君山,行了三十余里路,方到飞云关下,船不能前进,此处地名叫独龙口。王顺说:“有请二位出舱观山。”北侠同着智化出得船舱,站在船头观看君山前面的形势,就见赫巍巍、高耸耸、密森森、叠翠翠一带高山阻路。上边有大牌楼,横着一块大匾的相似,筛青的地,大赤金的字,上写着“飞云关”三个字。打飞云关底下往里,可就不知套出多远去了。北侠低声告诉智爷说:“山上有人看着咱们呢!”再瞧智爷,撒起风来了,指手画脚,摇头晃脑,似疯颠一般。北侠说:“智贤弟,这是怎么了?”说:“我这是夸山哪!”北侠说:“你这是怎么夸山呢?设若是到了里头,我这怎么给你捧得住?你这是怎么个意见呢?”智爷说:“我这是夸奖怎么山清水秀。”北侠说:“你不言语,谁知道?”智爷说:“你打算我说给谁听呢?”北侠说:“你不拘冲着谁说,也得说出来呀!”智爷说:“我冲着山贼说呢。”北侠说:“听得见哪?不是白费气力么!”智爷说:“我这指手画脚,特意叫山贼瞧见,使他们纳闷疑心,为的是少时入得君山,好办咱们的大事。”北侠说:“你打哑谜,我如何猜得着你的心事哪!这又该怎么样了?”智爷说:“该下船,进他们的大牌楼看看去罢。”北侠说:“使得。”
叫船家搭跳板,二位下船,摇摇摆摆,东瞧西看,直奔飞云关来了。走到大牌楼底下,智爷指着牌楼高声说道:“欧阳兄你看,这是飞云关。”北侠说:“正是飞云关。”二人说着,往前直走。过了飞云关,离巡捕寨不远,路南有一木板房,山墙上挂着大木牌,牌上有大字横头,横着三个大字,是“招贤榜”。智爷高声朗诵,念道:
管理君山洞庭湖水旱二十四寨招讨大元帅钟,为晓谕天下事:天下各省隐匿英雄壮士过多。古云:“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盐车困良骥,田野埋麒麟。高山藏虎豹,深泽掩蛟龙。”余钟雄一介寒儒,得中文武进士之职。皆因奸臣当道,贪婪无厌,悬秤卖官,非亲不取,非财不用,余退归林下,隐于君山,以文武会友,要学当年黄金台之故事。若有乐毅之能者,余钟雄情愿北面事之。无论士农工商,若有一技一能者,入君山皆有大用。非为反叛朝廷,以待天子招安,急急率宾归降,以争封妻荫子,显耀门庭。为此特示,须至榜者。
智爷念毕招贤榜文,后面还有许多条例,俱按军规营规的例则,并有十六条禁律,五十四斩。复又高声念道:
特示君山寨主、喽兵谨守,毋犯禁令: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智爷又念毕,不觉哈哈大笑道:“可惜呀,可惜!”叫道:“欧阳兄,可叹这个寨主把心机用尽,挂这招贤榜。只是有一点不到之处,总是山内缺少能人之过,短一个谋士将他提省。”北侠心说:“他教我捧着他指东说西,自然是他说话我就得捧他。”问道:“你看他怎么短个谋士?那点不到?”智爷说:“据小弟看来,此榜得用千里马骨的故事。”北侠说:“何为千里马骨的故事?”智爷说:“你不晓得,当初有一家员外,要买千里马,总未买着。派人出去四乡八镇,总未买着。有一人在乡村之内,见人剥了一匹死马,此人抱马恸哭,众人不解其意,问什么缘故。此人说:‘这匹马乃是千里马。’给了数两白金,买了一块马骨而回,献于买马之人。买马人言道:‘我要的千里活马,要这马骨何用?’买马骨人说:‘虽花数两白金买了一块马骨,不久千里马必至。’果然,日限不久,千里马到了,还不止一匹。缘故是买马骨之时,就说出要买千里马之人姓氏住处,借众人口里传出某人要买千里马,若有千里马去,可获多金,连一块死马骨还肯买去,要有活千里马至,焉有不多卖之理?后来才有千里马到。这招贤榜必须仿这个而行。”北侠说:“这也花十两银子买块马骨?”智爷说:“咳!不是我说的,是个比喻。”北侠说:“依你怎么样呢?”智爷说:“依我,多用些伶牙俐齿的文人,带上银两,到四乡八镇城乡村庄店道,传扬这位寨主怎么样的敬贤,怎么样的爱士。常言道:‘英雄生于四野,好汉长在八方。’若是依我这个主意,准能够文人武将,望风归顺君山。欧阳兄请想,是也不是?”北侠连连点头称善。
焉知晓二位在此说话,早被喽兵报去巡捕寨四家寨主,说:“报四家寨主得知,山下来了一只船,船上有两个人,奔到咱们飞云关里头看招贤榜来了。”亚都鬼摆手说:“去罢。三位在此,待小弟出去看看来。”在巡捕寨外喽兵正要吆喝,亚都鬼将他们拦住,自己偷看着二位,暗道:“真是世间罕有的英雄,堂堂的相貌,凛凛的威风。”怎见得?有赞为证:
闻华看,二好汉,仔细瞧,真希罕。壮士的样,可是文不浅。天生的气宇轩昂,品貌不凡。那个人在左边,还有个右边站。一个是紫箭袖,称体穿,头上的帽,分六瓣,绢帕拧着一个茨菇叶儿在上边安。皮挺带,系腰间,镶宝石,珍珠嵌,耀眼明,光灿烂。左肋下,宝刀悬,这利刃,世间罕,但要离匣,邪魔外崇,鬼怪精灵,不敢向前。墨色灰,是衬衫。足下靴,是青缎,底儿薄,云根燕。真乃是中道而行,那险路不到前。生一张,重枣面,五官端正,碧目虬髯。右边的人,更好看。青缎袍,穿一件,丝鸾带,系腰间,鹅黄色,四指宽。夹衬袄,是天蓝。足下靴,虎头尖,能登高,能涉险,蹿房跃脊,如同是平地一般。腰儿细,臂膀宽,足壮壮,精神满,另一番的气象,稳重端然。跨着刀,左肋悬,但离匣,光闪闪,爱管人间报不平,杀了些恶霸赃官。跨马服,穿一件,天青色,颜色鲜,绣着些花朵,暗隐着瓜瓞绵绵。六瓣帽,是青缎。看面目,黄白的脸,二眉长,入鬓边。皂白明,一双眼。方海口,面形端。两耳大,要垂肩。这位爷天然的骨格相貌非凡。这二人,有天大的胆,杀恶霸,斩权奸,忠者的兴,逆者的剪,爱杀人,更慈善,为救展南侠,舍死忘生,才到了君山。
第二十四回 飞云关念榜谈故典 彻水寨吊起独木桥
第二十四回 飞云关念榜谈故典 彻水寨吊起独木桥
且说亚都鬼闻华看了北侠、智化的相貌,暗地吃惊:“看这两个人仪表非俗,并且那个人是文武全才,难测两个人的来历,我向前问问,可就晓的他们的肺腑了。”听见智爷念招贤榜,说千里马骨的故事,暗暗的佩服。
等智爷念毕,连忙说:“二位壮士请了,小可有礼。”北侠早就看见他在那边树后偷看,如今过来行礼,北侠也就一躬到地说:“寨主请了。”智爷仍然是倒背着手儿,在那里看招贤榜,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北侠道:“人家寨主与咱们行礼哪!”智爷这才回头深施一礼,说:“我一时的荒疏,未能看见寨主,得罪,得罪。”闻华说:“岂敢。未能领教二位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智爷说:“这是我盟兄,他乃辽东人氏,复姓欧阳,单名春字,人称北侠。我乃云南宁国府人氏,姓智,单名一个化字,匪号人称黑妖狐。”闻华一听,哈哈大笑,说:“二位一位云南宁国府,一位是边北辽东的人,万里相交,还是义兄弟,这可算世间罕有,难得呀,难得!”北侠心中一想:“说这还诈降哪!头一句话教人问住了。你就说是原籍黄州府就截了,怎么搬到云南去了?这还没见大寨主哪,这要见了大寨主,更不定怎么样了罢。”智爷说:“有。寨主爷这一问,我哥哥在辽东,我在云南,普天盖下也找不出这么远交朋友的来。有个缘故,我哥哥在辽东作官,我是随任。我天伦是辽东的刺史,我因随任,我才见着我欧阳哥哥。我们两个人结拜之后,我天伦故在任上,扶灵柩又归原籍,我哥哥不忍兄弟分离了,自己辞了官,跟我回南。是我二人看破功名道路,利锁名缰,倒不如淡泊滋味,长雇了一只小舟,遍游天下名山胜境。闻说此处有座君山,特地前来瞻仰瞻仰。到得此山一看,名不虚传。皆因贪看山景,多走了。过了飞云关,看见招贤榜,贪看招贤榜的言语,不料被寨主看见。误踏宝山,多有得罪。”闻华说:“这就是了。”北侠心里说:“黑狐狸精真会对付。”
闻华说:“既然二位大驾光临,称得起草寨生辉。请临敝寨待茶。”智谷说:“不敢。我二人又不投山,又不入伙,误踏宝山就是得罪,焉敢在寨中讨茶?”闻华说:“也不是请二位投山,也不是请二位入伙,请二位吃杯清茶,然后再去不晚。”智爷说:“我们不入伙,可不敢讨寨主的茶吃。”闻华说:“不一定是请二位入伙,才能到寨中,就是不入伙,到寨中吃杯茶也没什么妨碍。常言道:‘同船过渡,皆是有缘。’二位到寨中吃杯茶,然后再走,日后见面,倒有个茶水之交。”北侠说:“智贤弟,这寨主苦苦相让,不然咱就到寨中讨杯茶吃,然后再走也不算晚。别辜负了这位寨主的美意。”北侠是天然生就的忠厚朴实,与智爷的聪明差的多,心内想着是诈降来了,怎么往里让又不进去哪,这是什么缘故?口中不言,心里想:“可别崩老了。”因叫智爷在寨中讨茶。智爷说:“既然欧阳兄这般言讲,你我就在寨中讨杯茶吃,然后再走。寨主爷,我们可不入伙呀!”闻华说:“没请二位入伙,无非吃杯茶,谈谈就是了。”将喽兵叫将过来,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话,那名喽兵转身去了。北侠问道:“这位寨主贵姓高名,未曾领教。”闻华说:“小可姓闻名华,匪号人称亚都鬼。”智爷说:“久仰,久仰。”
走到巡捕寨,见前面二百名喽兵两边站定,每人一把双手带,又叫拦马,刀尖对刀尖,架定刀门。要入巡捕寨,非从刀下过去不行。智爷明知他们这是个主意:设若钻刀而入,上边刀尖一碰,必是“呛啷呛啷”的乱响;若要是杀人,必然是变颜变色的,他们好就看出破绽来了。走在刀门以前,智爷就问:“寨主是请我们吃茶,是叫我们钻刀涉险哪?”闻华连忙陪笑说:“这是我们山中的规矩。” 又见他把手往上扬,众人把刀就撤下了。这才三个人来到巡捕寨前,就见早有三个人在那里等候,一字挑开,垂手侍立。闻华说:“这是我们这三位寨主。”用手指定说:“这位是神刀手黄寿,那位花刀杨泰,那位铁刀大都督贺昆。这二位:这位辽东人,复姓欧阳,人称北侠。这位姓智,人称黑妖狐。”彼此对施一礼。智爷看这三家寨主,全都是六瓣帽,箭袖袍,丝带跨刀,薄底靴子。一个穿青,一个穿蓝,一个豆青色。二个白脸面,一个黑脸。全都是虎视昂昂彪形的大汉。智爷暗道:“怪不的君山帮着王爷要反,那里挑选来的这些人?真是怪道!”
见毕,让到屋中落坐,喽兵献上茶来。一边吃着茶,一边神刀手盘问了二位一回。智爷又将前言说了一遍,是一字儿也不差。忽然间进来了个喽兵,曲单膝说报:“启禀众位寨主得知,大寨主闻听来了二位游山的壮士,请在中军大寨待茶。”闻华一摆手,那名喽兵退去。智爷站起身来告辞,闻华拦住说:“我家大寨主有请二位至中军大寨待茶。”智爷故作惊慌之色,说:“不敢。我二人在此讨杯茶,就多有骚扰,何敢再去见大寨主?”闻华死也不放,智爷非走不可。北侠说:“盟弟,既是这家寨主苦苦相让,咱们就见大寨主何妨。”北侠是真急,恨不得一时就见大寨主才好,只恐怕崩老了。智爷的意见,猜出这个情理来了:若是寨主要见这两个人,他们天大胆量也不敢将两人放走。寨主要问,说:“我们见着人哪?”他们说:“人家要走,何不就叫他们走了吗?”这以上制下交派,焉能下得去?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也不敢放走。故此没有崩老了。智爷说:“既是欧阳兄这么说,咱们就见见大寨主去。那位前边带路?”闻华说:“小可前边带路。”
出了巡捕寨,到了彻水寨,也是二百喽兵,使的是长枪,枪尖对着枪尖。智爷还未及说话,闻华一摆手,两枪尖撤下。有一家寨主,穿大红的衣巾,面如红枣,此人是金棍将于青。智爷与他们见了。智爷、北侠上了木板桥,看两边鹅头峰相隔着八、九丈,上有木板搭定,往下面一看,水声甚大。西南上有竹城的竹子,一望甚远。智爷想救徐三爷的时候,由西方进去,今日在这边看见,这有多远!下了桥往上再走,把二位英雄吓了一惊。耳内听见“嘎吒”、“嘎吒吒”的一阵响,二位回头一看,喽兵把辘轳一绞,就把一座木板桥绞起去了。北侠暗说:“不好!想得倒不错,教人看破,我们打里往外杀,他们打外往里杀。这一起,肋生双翅,也过不去了!只有进入的道路,没有出去的地方了,只可看自己的命运如何了。”智爷把此事毫不放在心上。行到三寨,是箭锐寨,有家寨主赛尉迟祝英,穿黑褂皂袍。闻华也与见过。到四寨,章兴寨,一家寨主,金锤将于畅,蓝脸红眉。武定寨,金镋无敌大将于赊。文华寨,二寨主,金枪将于义。北侠与智爷一见于义,险些要哭,缘因相貌与五老爷一般无二。五福寨寨主,人称八臂勇哪吒王京。丰盛寨的寨主,金刀将于艾。丹凤岭的寨主,赛翼德朱彪。丹凤桥的寨主,削刀手毛保。寨栅门两家寨主,云里手穆顺、铁棍唐彪。各寨皆是二百名喽兵。各寨的寨主,俱都与北侠、智化全然见过,书不重叙。若论各寨的寨主,一个一个的怎么穿带、打扮、脸膛,带着什么兵刃,说半天的工夫也说不全,不如一气俱都连串说出,免得絮烦。
大众等见了二人,俱都跟在后面进来。到了大厅的前头,闻华说:“二位暂且在此等候,我回禀我家大寨主去。二位在此听请。”闻华进了大厅,智爷、北侠在外等着。就听见里面细声细气的说:“闻贤弟,你焉能知道两个人的来意?这是为御猫而来。”说罢大笑,哈哈大笑。北侠一听,吃惊非小。若问二人的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识破机关仗着糊拉混扯 哄信寨主全凭口巧舌能
第二十五回 识破机关仗着糊拉混扯 哄信寨主全凭口巧舌能
且说北侠、智化在院落之中听请,不料钟雄看破机关,说为御猫而来,把北侠吓了一跳,暗说:“不好!”就要拉刀杀将出去。智爷用肩头一抗,智爷说:“欧阳兄,你冤苦了我了。”北侠心说:“我冤苦你咧?你别是冤苦了我了罢!”北侠说:“怎么冤苦你了?”智爷说:“我不进来,你偏要进来。你瞧,进来有什么好处?遇这不开眼的寨主,把你我看作了小贼,要偷他的玉猫,他说咱们为玉猫而来。小弟家内你是去过的,玉房里头有翡翠狮子、玛瑙老虎、白玉马,有多少古董玩器。那位朋友去,我也没留过神。他把咱们看作小偷儿,咱们还见他作什么?早出去,小心人家丢了东西!”说罢,转身就走。北侠心内说:“黑狐狸真会打差。”北侠说:“对了,他瞧不起咱们,咱们走罢!”焉能走的了!后面许多的寨主壅壅塞塞,早就有神刀手黄寿挡住去路,说:“二位,没有我家寨主的令,二位可不能出寨。”
屋内钟雄见闻华进来说:“把两个请到。”寨主往外一看,早已耳闻,知道有个北侠,大略此人不能投山。智化可不知是谁?现在山中有个南侠,别有两个人来的,其中有诈,故此戳了他们一句,且看他们两个人的动作。听了智爷一套言语,就去些个疑心。又有亚都鬼在旁说:“寨主,这两个人一个是云南,一个是辽东,他们焉晓的是咱们寨主的御猫?他当作是玉作的猫哪!”钟雄说:“既然这样,将二位请回。”闻华说:“得令!”出得庭来说:“二位请回,我家大寨主有请。”智爷说:“我们不回去了,叫你们寨主小心着玉猫罢!”闻华说:“我们说我们寨中事情,不与二位相干。”北侠瞧也走不了,不如回去倒好,说道:“贤弟,人家又不是冲着咱们说,咱们还是回去的是,别辜负了寨主的美意。”智爷说:“可见见寨主,又有何妨?只是一宗,这位寨主外面挂定招贤榜,榜上的言语可倒不错,写的什么要学当年黄金台之故事,若有一技一能者,入君山也有大用。他只知道写,他可不懂的行。当初燕太子得乐毅,金台拜师,连下七十二城,那才叫敬贤之道。敬贤士如同敬父母的一般,方称的起爱贤礼士。似乎这位寨主焉能懂的敬贤哪!你我二人可称不起是贤士。他坐在庭中昂然不动,这还讲究招贤?招点子绿豆蝇来,横竖行了。”北侠心说:“你骂人罢,早晚有咱们两个人的命赔着哪!”
就是那钟雄也古怪,教智爷这么一骂,倒骂出来了。出了庭外,下阶台石,一躬到地说:“原来是二位贤士,小可有失远迎,望乞恕罪。”北侠答礼说:“岂敢。”细看钟雄,乌纱圆领,大红袍,束玉带,粉底官靴;面白如玉,五官清秀,三绺短髯。北侠一看,暗自惊讶。智爷并不还礼,说:“欧阳哥哥,你看上边的这个大匾,是‘豹貔庭,三个字。据小弟想来,这位寨主不至于不明此理,似乎此寨,这‘豹貔庭,三个字断断用不得。”北侠问:“怎么用不的?”智爷说:“这是当初文人弄笔,骂那个不认的字的山王寨主哪!若论这个字意,是大大使不的。常说是‘三虎出一豹’,其实不是。虎不下豹,虎彪配在一处,下出来三个彪,内中有一个豹,其利害无比,漫说是人,就是山中的猛兽,无不惧怕于他。狮子配了狻猊,下出来就是貔貅。言其这两宗物件,全不是正种类。不然,怎么说是骂人?别者的山王寨主,他也称孤道寡,他又不是储君殿下,他又不是守阙的太子,怎么当称孤道寡哪!就骂的是他不是正种类。自己又不认得字,以为是利害就得了意了。这样寨主,通古达今,文武全才,外面挂着招贤榜,里头又有‘豹貔庭’,大大的不符。”亚都鬼在旁边告诉寨主:“说千里马骨的就是他。”寨主往前趋了一趋说:“这位壮士所说的不差。只是一件,有小可到得山中,山中事情实系太多,小可总无闲暇的工夫,故此因循到如今未改,恳求尊兄与小弟删改删改。”智爷说:“原来是寨主,我只顾与我哥哥说话,一时的荒疏,望寨主爷千万别见责小可。”寨主说:“奉求这位尊兄,与小弟删改删改‘豹貔庭’三个字。”智爷说:“不敢,不敢。小可才疏学浅,倘若改将出来,还不似原先,岂不贻笑于大方?”智爷并不理论寨主,转过头来又与欧阳爷讲话,说:“哥哥,请看他这副对,也不大合体。”北侠暗道:“人家寨主在那里伺候着,他净糊拉混扯,也不知道怎么个意见?只可以捧着他。”说:“智贤弟,这副对子怎么不好?”智爷说:“你看这是‘山收珠履三千客,寨纳貔貅百万兵’。”北侠说:“是怎么不好呢?”智爷说:“山大寨小,似这山水旱八百里,这个山上要收三千客,固然装得下。‘寨纳貔貅百万兵’,一百万兵,怕寨里头装不下一百万人,岂不是不妥当?”北侠问:“怎么方好?”智爷说:“论我的主意,‘山纳貔貅兵百万,寨收珠履客三千。’寨纵然是小,三千人足行,平仄准合。”钟雄一听,点头称善,刻下就叫人来将对联摘下,按着智爷所改的改了,找书手写了另挂。寨主复又过来,求恳改“豹貔庭”。智爷一定说不行,怕有人嗤笑。
只见寨主将智爷、北侠往里一让,北侠同智爷上阶台,复又让入庭中。进门来,智爷抬头一看,正北的上面横着一块大纸匾,书黑字,写的是“岂为有心”四个大字。智爷说:“欧阳兄,你可曾看见?”北侠心中说:“我是两只夜眼,有斗大的黑字我再看不见就得了。”说道:“我看见了。”智爷说:“这是‘岂为有心’,你老人家可晓得这个意思?”北侠说:“我不知。”智爷说:“别看寨主管领水旱二十四寨,在众人之上还不足兴,此处无非暂居之所。此人心怀大志,日后得地之时,就得面南背北,故此是‘岂为有心’。居此地,无非随处乐吾天。”
这句话不要紧,就把钟雄的心打动,缘故这个横匾是钟雄自己的亲笔。自打挂上这个横匾,钟雄自己立愿,可着君山水旱二十四寨寨主、头目、喽兵等,猜破他这个机关,参透他的肺腑,就用谁以为谋士。他的意见是受了襄阳王的聘请,王爷许下的,他若是择日行师的时节,他是封他招讨大元帅、前部正印先锋官。若得了江山的时节,与他平分疆上,列土分茅。他早看出襄阳王不能成其大事,他的意见,若得了江山时节,他把襄阳王推倒,他就面南背北。倘若大事不成,他就隐于山中,永不出世。今日智爷倒就把他的肺腑点破,说的种种的情形,就知道智爷才学不小,此人若留在山中作一个谋士,可算自己一个大大的膀臂。随即请北侠、智爷落坐。喽兵献上茶来。钟雄就把亚都鬼叫来,附耳低言说了几句,回头便问说:“听闻贤弟之言,你们二位是金兰之好。”智爷指北侠说:“这是我盟兄。”钟雄说:“二位大驾光临,实在是小可的万幸。”智侠说:“岂敢。我们两个误踏宝山,被寨主不嫌我等两个,还赏赐茶羹,当面谢过。”钟雄离位,深施一礼说:“还是奉恳阁下,与小可删改删改这个‘豹貔庭’。”北侠遂说:“智贤弟,你若能改,就给人家改一改;若是不能改,就给人家一个痛快话儿。”智爷说:“焉有不能改的道理?改出来又恐怕不好。”钟雄说:“阁下不必太谦了。”智爷无奈,说道:“这个‘庭’改个‘殿’字如何?”钟雄说:“好,但不知什么殿?”智爷说:“用个‘承运’二字如何?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钟雄一听,鼓掌大笑,连连点头夸好,叫人将“豹貔庭”改为“承运殿”。钟雄道:“一事不烦二主,我还有个书斋,是‘英锐堂’,恳为删改。”智爷说:“不好。堂者,明也,亮也,总是用个小小‘轩’字,‘五云轩’如何?”钟雄更觉欢喜,立刻叫人改了,吩咐摆酒。智爷一听摆酒,就知诈降计妥了。“总想个主意,教欧阳哥哥显显才能方好。”忽然心生一计。毕竟不知想出什么主意来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削刚刀毛保甘受苦 论宝剑智化暗骂人
第二十六回 削刚刀毛保甘受苦 论宝剑智化暗骂人
且说智爷一听摆酒,站起身来告辞。寨主伸手拦住说:“依然摆下酒了。”智爷说:“不能。我们入山讨茶就不敢当的很,焉敢又要讨酒?我们又不投山入伙,焉敢屡领寨主的赏赐?”钟雄说:“实对二位说罢,船只已然打发了。”智爷说:“寨主不必哄我们,怎么能把船只打发了?”闻华说:“我家寨主打发喽兵下去问明,船上人说所欠他二百两银子,给了他二百两银子,还赏了他二十两银子酒钱。你们二位就有两分行李,别无他物,对不对?”智爷一听,假意着急:“怎么把我们船支开了?”钟雄说:“我为的留二位在山上多住几日,走的时节再与二位另雇。酒已摆齐,请二位上坐。”北侠说:“就坐下罢。”钟雄与闻华亲自把盏斟酒。
酒过三巡,慢慢谈话。智爷说:“我欧阳哥哥与我就是相反,我是文的上略知一二,我兄长是武的上可不敢说好,比我强的多。就说他有一万胜刀,我至今也没学会。”钟雄说:“这位尊兄会万胜刀?这趟刀一百二十八手。”北侠说:“倒也全都记得。”钟雄惊讶道:“这趟刀全会的可是少,无论那趟刀全由万胜刀摘下来的。奉恳奉恳,赏赐我们一观。”北侠说:“小可武艺不佳,不敢在寨主爷跟前出丑。”寨主说:“兄台不必太谦,赐教赐教。”智爷说:“兄长,你就施展施展,又有何妨。”北侠点头,遂将刀摘将下来。智爷伸手接将过来,胸中忖度:“闻名寨主文武全才,我今何不试试他,到底学问怎样?”说:“寨主,请看我哥哥这把刀怎样?”说罢,将刀递将过去。
寨主欲待不接,然递过来了,一看此刀墨沙鱼皮鞘,金什件,金吞口,紫挽手绒绳飘摆,双垂灯笼穗。将刀亮将出来,“呛啷啷”声音乱响,光闪闪遮人面,冷飕飕逼人寒,霞光的的,冷气侵人,一身龟纹。钟雄一看,暗暗惊羡,想:“此刀无价之宝,世间罕有,价值连城。此人若有这口利刃,必然准是出色的英雄,不然这个刀他佩带不了。”每遇宝刀宝剑,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钟太保可称的是懂物之人,看毕,哈哈大笑说:“好刀哇,好刀!”智爷问:“寨主爷连连夸赞此刀,小可领教领教,此刀何名?”钟雄道:“此刀名叫作灵宝,出于魏文帝曹丕所造。三口哪,一口叫灵宝,一口叫含璋,一口叫素质。”智爷问说:“怎么我哥哥说叫七宝刀?”钟雄暗道:“这个人实在的利害,刚到山上,初逢乍见,他就要探探我的学问深浅,才干如何。”便笑道:“若问这个六宝名字,是俗呼谓之七宝,皆因他是有四绝三益之妙。一决胜负,二防贼盗,三诛刺客,四避精邪,谓之四绝;切金,断玉,吹毛发,谓之三益。何谓一决胜负?每遇出征之时,跨上此刀,伐梆点名,掌号起队,此刀由鞘中自己出来寸许光景,今日出征必是大获全胜。倘若此刀仍在鞘中不出,那就急急的彻队;倘若一定要出征,非交锋不可,必是伤兵损将。这就是一决胜负。这第二,是有贼人前来偷盗窃取,此物若在墙壁之上,或在床头,自己就能坠落于地,难道说还不惊醒?这就是二防贼盗。这第三,是若有仇人夜晚之间藏在黑暗之处,或桥梁之下,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此刀必在鞘中铮铮作响,难道自己还不留神?这就叫三诛刺客。这第四,无论白昼黑夜,行在那里,若有邪魔鬼怪,此刀能在鞘中出一道白光,邪魔远避不能向前。这就是四避精邪。共谓之四绝。三益是:切金,拿过块金子来,能用刀把他切碎;断玉,是将玉断成一片一片的,如同上了砣子的一般,这就谓之断玉;吹毛发,是将发拿着一绺,冲着刀刃一吹,这发俱都齐齐的断了,这就谓之吹毛发。可称为三益。这四绝三益,俗呼谓之七宝。”智爷连连称赞说:“罢了!寨主爷名不虚传,称的起是博古通今。”大家笑了一番,又把刀交与北侠。智爷拿着刀鞘。
北侠早就把衣襟吊好,柚袂挽好,把刀接将过来,冲着寨主一躬到地说:“我要在寨主面前出丑。”钟雄说:“岂敢!尊兄赐教。”北侠回头一看,承运殿外有许多人把承运殿都围满了。皆因大众没寨主爷的令,不敢私自进殿,自可就在外边,把窗户纸通了许多的窟窿,往里观瞧,就见北侠转回身来,往外又是一躬到地说:“众位寨主,可别见笑,倘若我有那手不到,求寨主指教一二。”说毕,把刀手一擎,就听见“飕飕飕”,“飕飕飕”,就是金刃劈风的声音。先前看不大很起眼,嗣后来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紧似一刀。这口利刃,按的是扇砍劈剁,折吸拦挂,蹿迸跳跃,闪辗腾挪,绵软矮速,小腕跨肘膝肩,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真称得起“手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行腿如钻”。蹿高纵矮,脚底下一点声音皆无。北侠这一趟万胜刀,把寨主爷看的乐了个事不有馀,又是夸赞,又是连连的叫好,说道:“此人若非幼年的工夫,焉能到的了这个部位?”说毕,又是连连的大笑。北侠这一趟万胜刀,用了八十馀回就收住势了,把刀一背说:“献丑,献丑,教寨主见笑。”钟雄说:“赐教,赐教,实在高明。”寨主看他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就知道这人的工夫甚纯。
将要谈话,就见承运殿蹿进一人,嚷道:“毛保来也!”智爷暗道:“欧阳哥哥这一趟刀练的怪好的,怎么又来了一个毛保?”你道毛保因何进殿?此人性情与大众不同,专好抬扛,你说东,他偏要说西;人要说他不行,他偏行定了。皆因在外面,众家寨主看北侠施展刀法,人人夸好,个个说强。其实好几位使刀的哪,神刀手黄寿、花刀杨泰、铁刀大都督贺昆、金刀将于艾、云里手穆顺,这几个人都是使刀的,全说好,惟有削刀手毛保不服,说:“你们别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据我看着,很不要紧。”大家全知道他的性情,素常合这君山连喽兵都不欢喜他。大众弄了一个眼色,说:“毛寨主,瞧他的刀不好,你有些不服?”毛保说:“我为什么不服?”大众成心要冤他,说:“你服哇?你不能不服,你不服也得服啊!”毛保说:“如此说,我偏不服!”众人说:“你服了罢!”毛保说:“我不服!”众人说:“你不服,可敢进去与人家较量?”大众说:“没有寨主号令。”毛保说:“我不晓的什么叫令不令。”言还未了,他就蹿入庭中去了。
钟雄一看,问道:“毛贤弟,为何无令进庭?”毛保说:“外面大众夸奖这个紫面的本领高强,小弟与他较量较量。”钟雄说:“毛贤弟,你的武艺如何是这位英雄的对手?”毛保一听,哇呀呀的喊叫,说:“我这命不要了!我们两个要见个上下高低。”钟雄说:“既然这样,欧阳兄,你就教训教训我这个毛贤弟。”北侠说:“小可不敢。”智爷说:“既有寨主的话,哥哥你就陪着这位寨主,走个两三趟的就是了。”北侠说:“这位寨主爷,咱们无仇无恨,可是点到为是。”毛保说:“格杀勿论。”言语未了,“飕”的一声,刀就到了。北侠一闪,净仗着自己的身法,就赢了他了。两个人交手,北侠总不还着。钟雄净笑,说道:“尊公不必戏耍我毛贤弟了,还招罢。”智爷说:“哥哥还招罢。”北侠暗道:“这可是你们叫我还招,真杀了他倒不要紧,误了我们的大事了。”就将刀一碰刀,“呛啷啷”一声,“铛啷啷”,毛保刀头坠地,说道:“不是我的人不行,是我的刀不行。我有好兵器,我去取来,咱们两个人总得较量较量。”说毕,转身出去。
北侠在大寨主面前请罪说:“我一时的不留神,把那位寨主的刀削断,得罪了那位寨主。”钟雄说:“是我毛贤弟不知自爱,阁下何罪之有?”又见毛保打外边闯将进来,手中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要与北侠较量。钟雄打毛保手中把剑要将过来,要试试智爷眼力如何,叫道:“这位尊兄,看看小可这口宝剑如何?”智爷看了暗惊:“这是我展大哥的宝剑。有了,我骂他两句。”说:“寨主,这可是一口好剑。我猜着了,必是你们祖上的,传在寨主手中。”钟雄一听,颜色更变。不知到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论本领刀削佞性汉 发誓愿结拜假意人
第二十七回 论本领刀削佞性汉 发誓愿结拜假意人
且说毛保把剑拿来,怎么会把展老爷的剑拿来?皆因展爷被捉,钟寨主就把宝剑挂于后面五云轩内,单有两个小童看守,凭他是谁,不准拿将出来。今有毛保把刀一削,想起展爷的宝剑来了,去到五云轩把宝剑摘将下来,将剑出匣,剑匣抛弃于地,转身就跑。小童就追,见毛保竟蹿入里边去了,进来就要与北侠动手。宝剑教寨主要将过去,叫智爷观看,智爷这才骂了他一句——明知是展爷的,硬说是他们祖宗的。北侠暗笑:“黑狐狸多损,这就叫骂人不带脏字。”钟雄一听智爷说是他祖宗的剑,脸上发赤,说:“不是,此剑乃朋友所赠。”智爷连忙告罪说:“我可太愣。”寨主说:“无碍,不知者不作罪。”智爷说:“该打!该打。按此剑可称无价之宝。论出处乃战国时欧冶子所铸,共是五口剑:大形三,小形二。头口是湛卢,纯钩、盘郢,共是三口;小形二,是巨阙、鱼肠两口。前后五口。此剑乃巨阙剑,价值连城,世间罕有,也是切金、断玉、吹毛发。论当初,铸剑以天地之气,用五山之精,方能成此宝物。送与寨主爷宝剑的这个朋友,交情可谓不小。愚下糊批了几句,可也不定是与不是,寨主千万别嗤笑于我。”钟雄说:“是说的一点不差。”说毕,将剑交与毛保,说道:“贤弟,不必再较量了。”毛保不服,总要找一找脸,复又过来与北侠交手。
欧阳爷为难:“宝刀遇宝剑,二宝一碰,总有一伤。伤了自己的刀犯不上,伤了展大弟的剑,日后如何对的起兄弟哪?”北侠拿了一个主意,与毛保动手,刀不见剑,万不能伤损一物。二人动手,犹大人逗小孩子玩耍的一样。毛保使剑本不行,又对上了北侠一戏耍他,工夫不大,毛保眼花了,不是好几个北侠,就是一个没有。缘故北侠抱着自己的刀,或前或后,把自己陆地飞腾之术施展出来。那毛保一看,左边一个,右边又是一个,前后好几个。其实北侠一人。讲身法,如刮风的一般那样快法。毛保眼睛一花,怎么会不像看着是好几个人的一般?不然北侠老在他的身后随东就西,身形乱转,总不教他看见自己的身子。工夫不大,毛保通身是汗。他打算的好,拿宝剑砍刀,剑要坏了,他不心疼;刀要坏了,他算赢了。焉知晓老看不见人,一点方法没有。不然就是好几个,砍那个那个空了。就是这样,急也要把他急坏了。钟雄笑道,说:“毛贤弟,我把你好有一比,比作个伏鱼入海。欧阳兄,不必戏耍我毛贤弟了,还招罢。”北侠听了寨主的言语,心中暗道:“有你话,我可就给他留一个记号了。”把刀往上一递,冷飕飕正在毛保的脖子之上。毛保一歪脑袋,“哎哟”了一声,把眼睛一闭,牙关一咬,觉着冰凉挺硬,贴着左边的脸,一蹭儿鲜血直蹿。“嘡啷啷”把剑一丢,撒腿就跑。拿手一摸,短了一个耳朵。原来刀虽临于脖颈,不肯杀他,把手往上一翻,连点脸子带耳朵,“哧”一声,血淋淋的一个耳朵就坠在了地上。
毛保一跑,北侠仍在大寨主跟前请罪。寨主说:“兄台何罪之有?这还是阁下手下留情,不然他岂不早死多时了?”叫人将剑拾起,然后归座。北侠也就将刀带起,从新另换杯盘。有喽兵捡起了耳朵,追毛保去,叫他趁着热血粘上。看剑的小童儿进来,诉说毛保抢剑之事。寨主并不往下追问,将剑交与小童儿,仍收在五云轩之内。
三位畅饮,酒至半酣,钟雄说:“二位,我有一言,在二位跟前不知当讲不当讲?”智爷说:“寨主爷有话请说。”钟雄说:“我意欲要与二位结为生死的弟兄,不知二位可肯否?”智爷说:“我二人区区之辈,焉敢与寨主结为生死弟兄?”钟雄说:“若要弃嫌我是个山贼,二位身价甚重,就不必了。”智爷说:“我们是不敢高攀,要论我们是求之不得。只是一件,咱们既要结义为友,要学一学古人喝血酒、发洪誓大愿,方觉妥当。” 钟雄一听,更觉着愿意了。智爷说:“序序齿,谁大谁小。论岁数,也就是你们二位,论我小多着呢!”钟雄说:“我今年四十岁。”智爷说:“我欧阳哥哥也是四十岁,这单看生日是谁大了。我欧阳哥是腊月二十五的日子。”北侠暗说:“你怎么混给我改起生日岁数来了。”你道智爷是为什么缘故?总为的是比钟雄小才好办事。钟雄说:“还是欧阳兄弟哪!我是冬至月十五的生日。”险些智爷说腊月二十五这个日子,再往前说几天,还比钟雄大了哪!智爷说:“我是三十二岁,三月三的生日。咱们沐浴沐浴,才好烧香。”钟雄叫喽兵带着上沐浴房。
喽兵带定北侠、智爷上沐浴房中,喽兵远远的等着。北侠见无人,说:“贤弟,你的言多语失,怎么拜把子?你还出主意教喝血酒,起誓。咱们本是假事,若起誓,我可怕应誓。”智爷说道:“我问你不是没成家么?”北侠说:“不但没成家,日后我还出家哪!”智爷说:“你也没儿子?”北侠说:“我没成家,那里的儿子?”智爷说:“艾虎是你的义子,又不姓你这个欧阳的姓儿。少时要起誓的时候,就说:‘我要有三心二意,教我断子绝孙。’你瞧这个誓起的大不大?你横是应不了。”北侠大笑:“你怎么想来着,我这个好办,你哪?”智爷说:“我呀,若是起誓时候,什么誓重,我就起什么誓,什么天打呀,雷劈呀,五雷呀,轰顶哪。”北侠说:“要应了誓,那可怎么好?”智爷说:“不怕,我嘴里起誓,脚底下画‘不’字。起誓的时节,是‘不’字当头,是不叫天打雷劈,不叫五雷轰。”北侠说:“你可别写慢了。”智爷说:“不能,我写慢了,那还了得么!”北侠这才放心。沐浴完了,穿上衣服,叫喽兵带路,直奔承运殿而来。
行至承运殿外,早把香案预备妥协。水旱二十四寨各寨主,俱在殿外伺候。派了四个扶香的——亚都鬼闻华,神刀手黄寿,八臂勇哪吒王京,金枪将于义。钟雄沐浴,先从后面出来。智爷说:“寨主哥哥,你就烧香罢,不必谦让了。”钟雄点头。亚都鬼将香点上,交与钟雄。钟雄往上一举,闻华接将过去,插于香斗之内。钟雄双膝跪倒,叩头已毕,说:“过往神祇在上,弟子钟雄与北侠、智化结义为友,有官同作,有马同乘,祸福共之,始终如一,义同生死。若有三心二意,天厌之!天厌之!”说毕,站起身来。香案上有一碗酒,将自己左手中指刺破,将血滴于酒内。有神刀手黄寿将香点着,递与北侠。北侠接将过来,往上一举,仍有黄寿接将过去,插在香斗之内。北侠跪倒,叩头已毕,说:“过往神祇在上,弟子欧阳春与钟雄、智化结义为友,有官同作,有马同乘,不能同生,情愿同死。倘有三心二意,叫我断子绝孙。”钟雄说:“哎!太言重了!”北侠暗笑:“一点不重。”也是刺破中指,血滴酒内。该智爷了。于义点香,与前皆是一样,惟独他跪的那里话可就多了,说:“过往神祇在上,弟子智化与钟雄、欧阳春结义为友,有官同作,有马同乘,义同生死。如有三心二意,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不得善终,必丧在乱刃之下,死后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难捣磨研。”嘴里起誓,脚底下不、不、不、不、不、不、不,就画开“不”字了。
那宋时年间起誓应誓,不像如今大清国起誓,当白玩的一般,古来一个牙疼咒儿,还要应誓。缘故那时有监察神专管人间起誓,那里若有起誓的,监察神就在云端里看见,有慧眼遥观,就知道这个人日后改变心肠不改。不改,也就不记了;若要改变,就将这人记上,到时好叫他应誓。正是君山烧香,监察神全在云端站定,头一个心肠不改,不用记了;第二个也不用记了,他应誓不应誓皆是一样;第三个不实着,与他记上,拿笔写了许多,那个神仙说不用写了,你是净听见他的嘴,没看见他的脚,不教天打,不教雷劈,不教五雷轰顶,不教这个那个的。神仙一有气,把笔一丢,从此再不管了。不然怎么以后起誓不灵了哪?大家结拜后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在后寨见侄夸相貌 狮子林老仆暗偷听
第二十八回 在后寨见侄夸相貌 狮子林老仆暗偷听
且说钟雄与北侠、智化三个人烧香发愿,都与盟兄叩了头,饮了血酒,撤了香案,俱归承运殿内。众家寨主与三家寨主贺喜。钟雄吩咐承运殿摆酒,请众家寨主到承运殿一同吃酒。水旱寨的喽兵俱有赏赐。智爷说:“我嫂夫人现在那里?”钟雄说:“现在后宅。”智仆说:“我们二人拜见嫂夫人,然后再饮酒。”
钟雄点头,头前引路,来至后宅,吩咐人传报。不多时,有婆子出来,喽兵告诉明白。智爷暗暗夸道:“虽然是山王寨主,不失官宦的风俗。”里边点声一响,喽兵说:“请。”三人往里就走,穿宅越院,来至夫人院中。早见婆子排班站立。进了屋内,见钟雄之妻姜氏站在屋中。钟雄就指引说:“这是欧阳贤弟,这是智贤弟。这是你嫂嫂。”姜氏道了一个万福:“原来是二位叔叔。”智爷、北侠一看,这姜氏夫人稳重端然,并无半点轻狂之态,是一团的正气。二人双膝跪地,口称:“嫂嫂,小弟二人有礼。”钟雄说:“二位贤弟请起。”二人站起身来。后寨也没有许多的说的,意欲要走。钟雄说:“且慢,见过你的侄男女。”长女叫亚男,有婆子搀出来。智爷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珠翠满头,鲜色的衣服,艳丽无双,姿颜貌美,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又见婆子拉着公子出来。寨主说:“见过二位叔父。”就见公子头上紫金冠,红缎子袍儿上绣着三朵蓝色的花朵,青缎小靴子;前发齐眉,后发披肩扇颈;面白如玉,五官清秀,天然的福相。双膝跪地,将要叩头,就被智爷抱将起来,说:“我的侄子,不必行礼了。你叫什么名字?”说道:“叔父问我,我叫钟麟。”智爷说:“你多大岁数咧?”说:“我今年十一岁了。”智爷说:“哎哟!好侄子,你爱煞我了!”钟雄说:“你爱,把他给你罢。”智爷说:“我有那么大的造化吗?哥哥,日后这孩子必成大用。”钟雄说:“怎么日后还成大用么?看他的造化罢。”说毕,将公子放下,大家出来,至承运殿吃酒。日已坠西,大家散去。众家寨主各自回寨。
钟雄吩咐另整杯盘,从新落座,可剩了钟雄、北侠、智爷,说兄弟三人倾谈肺腑。钟雄说:“智贤弟,我有心腹话实对你说了罢。若不结义为友,我也不能对你全说。我这里有一点心事对你说说,是怎样的办法?”智爷说:“哥哥说罢。”钟雄说:“我呀,是降了王爷的人了。”智爷故装不知,说:“那位王爷?”钟雄说:“就是襄阳王爷。我上头挂的‘岂为有心’这个匾,就是我的誓愿。这是我的亲笔所写,可着君山无论寨主喽兵,谁要猜破我的机关,就用谁为谋士。可着君山众人,连一个猜着的没有。不料贤弟今日头天入山,就猜着了我的肺腑。方才不说此话,为什么缘故?皆因咱们这君山用度甚大,就是降了王爷以后,君山的钱粮,全是王府往这里拨给。王爷可派了亲信一个人来,在咱们君山,公然的就是王爷的耳目,当着此人不好讲话。不然,为什么大家去后,方才倾谈肺腑?”智爷问道:“此人是谁?”钟雄说:“就是赛尉迟祝英。”智爷说:“这就是了,日后说话总要留神。你还有什么心腹事?”钟雄说:“方才你猜着我这个‘岂为有心’,我可是保着王爷。我可看王爷无福,讲论文武才干,相貌品行,无一处可取的地方,焉能有九五之尊?明年若得了宋家江山,我也是把他推倒,我就面南背北。如果大宋福大,王爷不能成其大事,我就隐于山中,永不出世了。”智爷说:“主意甚好。倘若是事要不成,不必隐于山中;若隐于山中,草木同凋,一生不能显姓扬名,岂不可惜!事若不成,将王爷拿住,献于大宋,哥哥可不是高官得作,归于正途,梦稳神安?”钟雄说:“那不是反复的小人么?岂你我弟兄所为!”智爷也就不往下深论了:“这就是你的心事?”钟雄说:“不然,我还有心事,就是你早晨看的那口剑的剑主儿,此人姓展,号为南侠,因祭坟被捉。还有个徐庆。把二人幽囚起来,教人家救出一个去了。这口剑就是姓展的东西。我甚喜爱此人,他就是不能降山。”智爷问:“劝过他无有?”寨主说:“劝过他,他不降这山中。若得此人,何愁大事不成?”智爷说:“不难,凭我三寸舌,准管一说就行。”寨主说:“如能说降此人,贤弟可以记功一次。”智爷说:“大哥,不是小弟说句大话,不管什么大事,哥哥看看小弟行不行。”寨主更觉大乐。天到三鼓,大家各散。寨主大醉。
钟雄早已安排在狮子林安歇。有小童儿在前打着羊角灯,头前引路。北侠、智爷在后跟随。拐山湾,来到了狮子林。进了院子,全是山石头缝儿里长出来的竹子,编成墙的样子,上有古轮钱的花样。三间南房屋里,糊裱的干净,名人的字画,桌椅条凳。里间屋子内,满窗的玻璃,有窗户档儿。南边一张床,床上有一小饭桌儿,有茶壶茶盏,果盒儿点心,无一不备办齐备的。智爷打发小童儿:“歇着去罢。”小童说:“明天早晨,再伺候二位寨主爷来。”北侠说:“去罢。”小童跳跳躜躜去了。
智爷把屋门关上。北侠把刀摘将下来,挂在墙上。北侠叹了一口气说:“咳哟,这一天真把我拘泥透了!好个飞叉太保,被你我二人——”智爷一听,吓了一跳,猜着北侠的意见,是要说飞叉太保被你我二人哄信了,准是这个话语。他也不想想,在人家这个地方说的说不的。倘若说出,就是杀身之祸。将说到“被你我二人”那个地方,就拿肩头一靠北侠,就接着说道:“不错,飞叉太保钟寨主,把你我二人看作亲同骨肉的一般,这才是前世的夙缘,可称的是一见如故哇。”“哈哈哈哈”的一笑。就听见外面“飕”的一声,由玻璃那里往外一看,有一个黑影儿一晃。智爷过来,把窗户档儿一拉,将玻璃挡上,然后将灯挪在小饭桌上,拿了一碗茶叫北侠。二人在床上对面坐定,拿手指头蘸着茶水,往桌子上写字,叫北侠瞧,写的是:“你要说哄信了,对不对?”北侠也就拿着指头蘸着茶,写的是:“谁说不是?”智爷又写:“后边有人跟着你,看见没看见?一句话说出,就是杀身之祸。”北侠又写:“谁能像你机灵。”智爷写:“不机灵,能向这边诈降来吗?明天咱们说沙大哥是你的师兄。咱们把他请来,就说是你师哥。”北侠又写:“我去说也行了。”智爷写:“你去不跟我去好。”北侠写:“就是,就是,睡觉罢。”二人把饭桌挪下去,就在此处抵足而眠。
你道外边黑影儿是谁?就是君山钟寨主的心腹家人。此人姓谢叫谢宽,合大家在前面议论了半天。是机灵人聚在一处:神刀手黄寿、花刀杨泰、亚都鬼闻华、金枪于义、八臂勇哪吒王京,还有他两个儿子谢充、谢勇。大家一议论投降君山这两个人。谢宽说:“北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万不能降山。”闻华说:“不能降?现在降了呢。”谢宽说:“人心隔肚皮。”于义问说:“老哥哥有什么主意?”谢宽说:“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少时,等他们酒散,寨主吩咐叫他们在狮子林睡觉,我暗地跟将下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众人说:“老哥哥,你上了年岁,我们这有的是人。”谢充、谢勇他这两个儿说:“我们去罢。”谢宽说:“你们少说话。”说毕,叫喽兵说道:“他们酒散之时,报与我知道。”不多时候酒散,喽兵报道:“大寨主酒已散了。”谢宽辞了众人,背插单刀,来到狮子林,正遇见小童拿着灯笼出去。他正听见北侠说:“飞叉钟太保被你我二人——”再听是智爷接过来说:“是不错,飞叉钟太保被你我二人看作亲同骨肉一般,这才是一见如故,真乃是前世的夙缘。”谢宽自己纵身而去,“飕”的一声跃上房去,伸手把住房檐瓦口,用双足找着阴阳瓦陇,身子往下一探,整在房上等了半夜。可倒好,连二句话也没说,白等了半夜。飘身下来,由窗棂纸往里一看,原来二人早已睡熟。谢宽不觉气往上一涌说:“我白来等了半天,这两个人其中有诈降,回去与众人商议,见大寨主荐言,说这两个人来意不正。”若要见大寨主说出不知怎样办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众人议论舍命劝寨主 彼此商量备帖请沙龙
第二十九回 众人议论舍命劝寨主 彼此商量备帖请沙龙
且说老家人谢宽就听了一句,房上待了半夜,后来一看两个人睡了,复返回在王福寨,大家议论,就把北侠说的话,智爷怎么接续说的学了一遍。就有说要见大寨主的,就有说破着命要去说的,就有说不可说的。王京说:“寨主爷刚拜把子,正是初缝乍见对近的时候,谁说他们不好,谁落无趣儿。”众人说:“依你之见?”王京说:“依我意见,只管让寨主爷实心任事的交友,只管让寨主交去。咱们大众也不用对人说,暗地里访察,若察出他的劣迹来,禀与寨主爷知道。”众人说:“那可就行了。”大家定好主意,暂且不表。
单提北侠与智爷早早起来,发包巾,正要吃茶,小童儿来说:“有请二位新寨主。”说毕,小童头前带路,出了狮子林,奔了中军大寨,面见钟大保,请了安好,然后让坐。钟雄吩咐摆酒。智爷说:“等等,天气尚早,也得吃得下去。”钟雄说:“为的是说话。”摆酒,罗列杯盘。寨主首座,北侠二座,智爷三座。从此就是这样坐法。
酒过三巡,慢慢的谈话,这就论起展南侠的事了。智爷说:“我本不饿,我去先望看望看此公去。”钟雄说:“你吃完了再去罢。”智爷说:“不是‘敬其事而后其食’吗?”钟雄大笑说:“真乃吾之膀臂!”叫喽兵头前引路。智爷一听,吓了一跳,暗道:“这两个喽兵坏事。这要到了那里,见了展大哥,他是必要嚷我。他要一叫我智贤弟,岂不漏了机关,前功尽弃?又不能不叫喽兵跟着,只可到那见几而作。”问道:“寨主哥哥,此人还囚在原先所在?”钟雄说:“不是。先前一个鬼眼川,一个竹林坞,教人家救出了一个,此刻幽囚在引列长虹。”智爷说:“小弟去了。”
辞别寨主,转身离了承运殿。走在水面,叫喽兵撑过船来。智爷上船,至东岸下船,不多时到了引列长虹。这个地方是一带小山沟,两边的山石是一道一道的分出五色石的形相来,犹若天上雨后的那个长虹一般,故此这地名叫“引列长虹”。向东在上一走,盘道而上,到得上面,也是由山石缝出来竹子,编成墙的一样,墙头上编出来许多的花活玩艺。直到门前,叫喽兵禀报展爷,就说新寨主拜望展老爷来了。智爷一听,展大哥在里边气哼哼的说话。是怎么个缘故?皆因是同定徐三爷祭坟,寨主把两个人幽囚起来,把展老爷幽囚在竹林坞,每日有两个喽兵伺候,也不捆着,吃的是上等酒席。忽然间往这边一挪,拿话一问喽兵,喽兵也就把实话对他说了。刚把早饭摆好,请老爷用饭,展爷一气,一伸腿把桌子一翻,“哗喇”一声,全摔了个粉碎。喽兵说:“我老爷,你教三老爷附下来了,素常你老人家可不是这脾气。”展爷说:“少说!”展爷越想越有气:“二人一同被捉,救出去一个,可见是亲者的厚。”展爷焉能没气?正在有气之间,喽兵报道:“我家新寨主拜望你老人家来了。”展爷说:“你家寨主拜望,难道说还叫我迎接他不成?叫他进来!”喽兵出来说:“请。”智爷咳嗽一声,其实早就听见展爷的话了,气哼哼的说话哪。智爷暗喜:“越是气哼哼的合我说话才好哪。”慢慢的往里走。
里面展爷听见咳嗽的声音耳熟,回头往外一看,好生惊讶:“怎么智兄弟来到此处?方才报是寨主到,他怎么作了寨主?智爷乃官门公子出身,入了贼的伙里,他断断不能。哎哟!是了,别是为救我前来行诈罢?若要为我前来,我一嚷,他可就坏了他的事了。我且慎重慎重。设若为我前来,必装不认的我;他若真作了寨主,不但认的我,必劝我降山。进来时便知分晓。”喽兵引路,给两下里一见,说:“这是我们新寨主,这是展老爷。”展爷扭着脸不瞧智爷。智爷暗喜说:“我的肺腑,他准猜着,这个伙计搭着了。”智爷道:“这位就是展老爷么?”展爷暗道:“准是为我来的,不然怎么连我他都不认的了?我可别坏了他的事,我也装不认的他。”展爷说道:“这位就是寨主吗?”智爷暗想:“这所漏不了咧。”说道:“展老爷在上,小可有礼。”展爷说:“寨主请了。”智爷落坐,喽兵献上两盏茶来。展爷问道:“这位寨主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智爷说:“小可乃贵州府人氏,姓智,单名一个化字,匪号人称黑妖狐。”展爷说:“久仰,久仰。”暗说:“我今日趁着他当寨主,我骂他两句,他都不能还言。”说:“我看寨主堂堂仪表非俗,必是文武全才,为什么不思报效朝廷,在山寨之上以为山王寨主?上也贼,下也贼,中也贼,似乎你这样人物,随在他们队内,可惜呀,可惜!”智爷暗道:“老展,咱们可过不着这个,怎么为救你,你倒骂起我来了?”智爷说:“本欲归降大宋天子,不纳也是罔然。请问展老爷,在我们山上住了多少日子了?”展爷说:“住了好几日了。”智爷说:“我们寨主可曾与展老爷预备没有?”展爷说:“每日预备的三餐,倒也丰盛。”智爷问:“吃了没有?”展爷说:“若要不吃,岂不辜负寨主的美意?”智爷一笑道:“听说展老爷来的时节,身体瘦弱,如今身体胖大的很。”展爷问:“什么缘故?”智爷说:“你吃了我们贼饭,长了一身贼肉。”彼此大笑。展爷暗道:“我绕不过这个黑狐狸精。”智爷使了个眼色,将喽兵支将出来,从新拿指蘸着茶,在桌子上写字,就将已往从前都写清楚,展爷也写上在这里来的缘故。智爷又写钟雄派他顺说展老爷的话,写完,展爷又写:“钟雄再三劝我归降,我不降。你一趟就降了,怕的是他生疑心。”智爷写:“我再来一两趟再说。”两人把主意论好,连嘴没张。智爷就叫喽兵过来,自己告辞。展爷送出,彼此一躬在地。
喽兵头前引路,下了山坡,穿过夹沟子,至水面上船,正北下船,直奔承运殿。到在屋中,见了寨主。寨主就问:“贤弟,顺说那人怎样?大略他是不降。”智爷说:“降可便降,这次没降,我听出他的言语来了。他的家眷现在京都,他怕降了咱们君山,京都御史将他奏参。再去两次准行。”寨主闻听,欢喜非常,立刻摆酒。智爷等说:“怎么净欲喝起酒来了?常言道:‘酒要少吃,事要多知。’议论咱们的大事。”寨主问:“什么事?”智爷说:“据我看,咱们山中的人少,欲成大事,非得人多不可,益多益善。”寨主说:“固是益多益善,那里请去呢?”智爷说:“有的是。刻下就有一位老英雄,人马无敌,称的起是员虎将。刻下在家中纳福,不肯出头。并且不是外人,一请就到。”钟雄说:“到底是谁?”智爷说:“是我欧阳哥哥的师兄。此人姓沙名龙,外号人称铁臂熊,作过一任辽东的副总镇。皆因那时节奸臣当道,自己退居林下。若把此人请将出来,可以为前部正印先锋爵位。”话言未了,钟雄赞叹,咳了一声:“原来这位沙员外,是二弟的师兄呀!”北侠说:“不错,是我的师兄。”其实不是他的师兄,是智爷的主意,说是师兄,为的是透着亲近。北侠说:“提此人,大哥为什么赞叹?”钟雄说:“这个朋友咱们也不能往山上请,大概早晚就有性命之忧。”智爷一听,吓了一跳,问道:“哥哥,是什么缘故?”钟雄说:“这人得罪了王爷。皆因黑狼山有一个金面神栾肖,被这位老朋友——也不知是拿去了,也不知是结果了性命。王爷恨此人恨如切骨。王爷险些没派君山人去拿他。咱们要把这位朋友请到君山,王爷若是要他,可是给与不给?若给王爷送去,岂不是断送这位老哥哥的性命;若不送去,不是得罪王爷么?再说咱们君山的钱粮,都是王爷供给。”智爷说:“无妨,全有我哪。设若王爷那里要人,我亲身去见王爷。先顾咱们这里,又得一员虎将。”钟雄说:“贤弟,你可准行的了吗?”智爷说:“我若不行,岂不教沙大哥的性命断送了?”钟雄一听欢喜,写信备帖,就是智爷亲去请。这一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一个英雄中计遭凶险 二位姑娘奋勇闹公堂
第三十回 一个英雄中计遭凶险 二位姑娘奋勇闹公堂
且说前文论的是智化请沙龙的节目,沙员外在家中果遭凶险。
君州的刺史姓魏叫子英,他本是王爷手下之人,就由黑狼山一破,魏刺史就通知了王爷。栾肖本是王爷的拜弟。王爷一闻此信,就立志拿沙龙与栾肖报仇。皆因按院到任,没有工夫,这可得便来谕,着魏子英拿沙龙,用囚车解往襄阳。刺史接着王爷谕后,就要派马快班头前去拿人。旁边有位先生姓臧的,拦住老爷说:“不可,这个沙龙不是好拿的。要把他拿了,他有两个女儿,大的还好,这个次女实不通情理。再说沙龙老儿一反脸,去几十号人也拿他不住。”魏老爷问:“依你之见?”臧先生说:“要依书班愚见,拿老爷的帖,把老头子请来吃饭,暗把官人藏于屏风后,老爷丢金杯为号,使他不防,将他上囚车就走。”老爷点头。先生说:“要请沙龙,非李洪不可。”赃官说:“不行,先生不知李洪与他是结拜兄弟。上次有媒人去说沙龙的女儿与我儿为妻,媒人教沙龙骂出来了。我正要找寻沙龙,李洪求情,一定要他的女儿,他可以去说。我一气不要了。今要叫他去,岂不将沙龙放走?”臧先生说:“老爷无妨。一面派人叫李洪,一面将李洪家口收在狱中。老爷与他说明,沙龙不到,不放你的家口。”老爷一听,说:“此计甚妙。”一面派人拿李洪家口,一面去叫李洪。
李洪进来,见老爷行礼。老爷说:“拿我名帖到卧虎沟将沙龙请来闲谈,提你老爷衙中立等。为李洪拿了赃官名片,将才要走,”赃官说:“回来,我是立功。要是请不了来,你的家眷可在狱中,不用打算出来。”李洪点头出衙,正遇上一伙人拥着自己家眷,连老娘也在其内。有自己的伙计同来告诉,总是早把沙员外请来才好。李洪就知赃官不是好意请客,又不能泄漏,自己的家眷要紧。
自出城至卧虎沟,门上有人回进话去。沙员外请人见礼,问兄弟的来意。李洪就把名片拿出,交与员外一看,说:“我们老爷说请老哥畅谈。”沙员外一笑说:“贤弟不要哄我。吾自知之,又是为你的侄女之事。我去见他,这不怕了,全是有了人家了,受了人家聘礼。你大侄女是智大弟为的媒,给了艾虎了。次女给了韩天锦了,蒋四老爷为的媒。我去见他,你叫他另说别人家之女罢。”
原来是魏子英有一个儿子,小名叫狗儿,大名字送生。这小子仗着他父是地方的现官,由着他的性儿乱闹,卧柳眠花。又有他一个小童儿,是臧先生之子,小名叫马儿。全是马儿出的主意,捧着魏狗乱闹,越闹越大,就要抢人。可巧那天遇见沙凤仙、秋葵二位姑娘入山打鸟,凤仙拿着弹弓子,秋葵拿着棍。魏狗儿见着凤仙,他就二目发直。马儿说:“可别闯出祸来,这姑娘不好惹哇。”狗儿说:“我道怪爱她的。”马儿的主意,回家告诉老爷,找人提亲。真教沙员外骂出来了:“我的女儿,焉能配那狗子!”媒人回去,搬了许多事非,没搬动。
如今李洪一来,员外就知又是为女儿事情来了。“两个女儿全给了人家了,我这还怕他么?”换了衣服,带了一名从人,同着李头出了卧虎沟的东梢门,进了城,到了刺史衙,有执帖门房进内回禀。不多时,正门大开,有人说:“请老员外。”直到花庭,赃官迎接出来。老员外欲行大礼,赃官拦住,落坐献茶。老员外说:“不知大人呼唤小民,有何见谕?”魏子英说:“岂敢!老兄台,我是久有此心,请老兄台到敝衙畅谈。”随就吩咐摆酒,让老员外上座。沙员外推辞了半天,方才落坐。酒过三巡,这才谈话说:“老员外前番拿了黑狼山的山贼,可算帮着我清理地面,你总算有功之人,我令人去要差使,你怎么不给?”沙爷说:“非是小民不给,有开封府的蒋四老爷,那日与大人的差役口角分争。大人如果不信,请大人问着差役,便知分晓。” 赃官立时诈喊道:“好一大胆沙龙!你这般光景,目无官长,藐视你老爷!”别看沙员外可是个武夫,处处总讲“情理”二字,撩衣双膝点地,说:“老大人暂息雷霆,小民不敢。”赃官早就把手中金杯“当啷啷”丢在地上,由屏风后马步班卒有三十号人,往上一拥,不容分说,把沙员外捆将起来。沙员外破口大骂:“你敢是反叛的一党!”魏子英吩咐官人将沙员外上了囚车,复又吩咐将李洪家眷放出。先生叫官人出去,看沙龙带来多少人,立时拘拿进来。少时官人回话,沙龙带来从人依然跑去了。先生说:“不好了!他这从人跑去,必然家中送信。倘若他的女儿前来,老爷早作准备才好。”赃官一笑:“难道还敢反了不成?先生不必多虑。此事多亏先生妙策,这里有的是酒,请来一同相饮。”有人过去将杯拾将起来,重整杯盘。
酒饮不到一个时辰,忽听外边一阵大乱。官人飞跑进来说:“老爷,大事不好了!卧虎沟沙员外家两个姑娘杀奔来了,老爷快逃走罢!”赃官吩咐叫官人好生用心,与我拿住。官人回禀老爷:“谁敢拿?”又有三四个官人跑进来说:“快逃罢!不走就是性命之忧。还得打后门逃跑,前门还是走不的。”话言未了,就往后门逃命去了。先生说:“吾要走了。”老爷说:“等等,你背着我罢,我腿肚子转了筋了。”先生早跑出多远去了。老爷把纱帽一丢,靴子一脱,拆了玉带,扯了红袍,“呱唧呱唧”就跑。怎么“呱唧呱唧”的?那是光着袜底的声音。到后门正遇见太太,披头散发的逃命。他拉着太太逃在民房中躲避去了。
前面是沙员外被捆上囚车,从人一见撒腿就跑。到了卧虎沟,正遇见大汉史云,外号又叫楞史,艾虎的徒弟,渔翁张立、史氏妈妈的内侄。就皆因大战黑狼山,父女巧相认之后,金大人带张立、史妈妈夫妻上襄阳上任去了,就把史云留在家中,常上卧虎沟来。今日正遇着老员外的从人,嚷道:“史大爷,不好了!”史云问:“什么事?”仆人说:“老员外叫赃官请吃饭,把老员外诓去捆上,用囚车解了上襄阳去了!我回家送信。”史云说:“快给大姑娘他们送信去罢!”史云正入大门内,可巧正遇着二姑娘秋葵。史云说:“二姑娘,我沙爷爷教赃官解往襄阳去了。”秋葵闻听,急入内告诉姐姐。一同出来,二位姑娘全换了短衣服,凤仙拿了弹弓,跨了双刀;秋葵是一条铁棍;楞史拿一根门栓。外面街坊聚了多人,全是受过沙员外的好处的。众人全拿长短兵器,全本是各户都愿意把员外救回。秋葵出村一礅,将凤仙背在她的身上,不多时就进了城。
到了衙门口,丑姑娘把她大姐姐放下,自己一晃铁棍,嚷了一声,如同打了一个霹雷相似一样。谁想打进去,连一个人也无有了,三班六房全跑远了。故远远望见尘沙荡漾,土雨翻飞,一则惧怕二位姑娘,二则间全都受过老员外的好处,故此全都跑了。丑姑娘由大堂上打起;“哗喇”打进去,把大堂上横楣子、公案桌、后屏风、鸣冤鼓,一齐俱都粉碎,直打到后面一层一层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卧室,古铜玩器等,一概全完。丑丫头如同疯魔的一样,打了三个来回,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
忽然问由西月亮门出来一人,冷笑道:“哈哈,我猜着了,姑娘你是找你大爷来了。”你道这个人是谁?送生来了。皆因臧马陪着大爷练武,皆因他不好念书,硬说他没带学堂来,改了练武了,其实就担个练武的名气。正在西花园里,听见外边一阵大乱,撞出来一瞧,这人东西乱跑,回去告诉魏狗说:“大势不好了!眼见卧虎沟的姑娘打了来了,连太太都跑了,咱们逃命罢!”魏狗一听说:“不是上回咱们瞧的那姑娘罢?”臧马说:“就是他。”魏狗说;“他许是找大爷来了,我得出去见见他去。”马儿说:“可拿上兵器。”送生提了一条枪,蹿出西院,与二位姑娘撞成一处。若论胜负输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姑娘扮男妆行路 智化讨书信求情
第三十一回 姑娘扮男妆行路 智化讨书信求情
且说二位姑娘打了个够,也没见着一个人,好容易出来一个人:六尺多高的身躯,鹦哥绿的武生公子巾,墨绿的箭袖袍,鹅黄的丝鸾带,薄底靴子。看面上黄酱的颜色,一双斗鸡眉,一对母狗眼,尖鼻子,尖小耳朵,薄片嘴,芝麻牙,高颧骨,瘦腮帮,拱弓肩,鸡胸膜,圆脊梁盖,红花子骨。提着一条枪,笑着就说道:“小妞儿找我来了!上回见着一回,必是想你大爷。”这个“爷”字儿还未说出,“咕啷”的一声,弹子就打进了左眼睛里头去了,闹了个换虎出洞。何为换虎出洞?眼珠子是圆的,弹子也是圆的,眼眶子里头只许一个圆的,不许两个。弹子进,眼珠儿出来了。送生眼睛一瞎,焉能动手?将身一倒,正在秋葵的眼前,就着一棍,正在头上。一声响,打了个万朵桃花,鲜血淋淋,死尸躺在地下。并无别人,就遇见了这么一个,凤仙一弹子,秋葵的一棍,结果他的性命。
迎面来了一人,秋葵轮棍便打。凤仙说:“使不的,这是李叔父。”就听李洪说道:“二位姑娘快走罢,你们二人打死了送生衙内,其罪不小。少时若有武营官兵,你们可就走不了哩!你们顺着大路追你们天伦,打碎囚车,救了你们天伦。此处不可多待,即速回去办事。我在这里与你们讲话,我被别人看见,我就是杀身之祸。”凤仙点头:“多蒙叔父的指教。”
二位姑娘、史云,连卧虎沟的众人,一并回去。出城门,下关乡,走到旷野。这内中有聪明人——这位上了点年纪,够五旬多岁,姓邹,说:“别忙,点点咱们的人数。你们若是卧龙沟的跟下来,非杀了不可。”先是有好些个瞧热闹的,后来出城就没有了,下了关乡更没了。焉知道刺史、衙内、地方跟着哪,共是三个人,听见这里说要杀,立时不走了,对着。楞史拿顶门闩,就往回里一追,地方三人撒脚就跑,依然去远。转回头来,在众人队里一看,并无别的眼生之人。大众回卧虎沟,东门上安上人,要有面生之人,速速的拿住。众人答应。
二位姑娘回到家中,将兵刃放下,思量李洪之言,趁早追赶天伦。女儿之身大大不便,他们二人换上男子衣服,走在道路之上,免着人盘查细问。想毕,将秋葵叫来说:“咱们换上男子打扮。”他这有一个表兄,父母双亡,就跟着沙员外。他们这里早晚教给他本事,没到一百天,小痨病鬼死了。练大法了,督催的太紧,一百天的病就死了。这个衣服就锁在箱子之内。这要女扮男妆,凤仙这有现成的衣服,是他死鬼表兄的,穿戴起来就是。秋葵容易,就把沙员外这身穿戴起来就得。事不宜迟,换上衣服。秋葵就把员外六瓣壮帽拿来,勒上网子,戴上帽子,摘了耳朵上虎头坠,穿上箭袖,蹬上员外的靴子,还有点挤脚呢。凤仙也就打扮起来,先把满脸的脂粉洗了又洗,这才洗将下去。头上勒上网子,戴上武生公子巾,穿上衬衫,脚底下把一双靴子拿将过来,衬了绵花,拿布和绸子将脚缠好,穿上靴子,穿了箭袖袍,系上了丝带,佩上了刀。找了一点白蜡,将耳朵眼捻上。自己从新看了又看,自己连自己也认不出是谁来了。包袱打开,将自己所用的衣服连秋葵的衣服,细软金珠,值钱物件,钗环镯串,连自己的弓鞋包在包袱之内,叫秋葵系在马梢绳之上。秋葵就将自己的棍,也就绞在虾蟆口上。姑娘出来,也就顾不得家了,叫婆子看家,外头叫史云照应,托付了隔房。这二位姑娘上马,出西梢门,直奔襄阳去了。
且说卧虎沟老员外被捉,姑娘大闹公堂,打死少爷,立刻传言出去,就惊动了双杰村中的孟凯、焦赤。一闻此信,两个人会在一处,直奔卧虎沟而来。到了东梢门,人都满了,过去一问,方才知道。二人一想:“老哥哥活不了,二位姑娘有了人家了,这便如何是好?咱们两个人追赶下去,见着姑娘,好救姑娘;见着沙大哥,好救沙大哥。”二人就在沙家,带上了点盘缠起身,直奔襄阳的大路。
天气已晚,到了一个镇店,找店住下三间上房,传酒要菜。空把酒菜摆好,吞吃不下,放声哭起老哥哥来了。忽然进来一人,正是黑妖狐智化。这智爷由君山起身,拿着请帖到了晨起望,见了路彬、鲁英、丁二爷,就把自己诈降的事说了一遍。大家欢喜。又说:“我上卧虎沟请沙大哥去,也叫他上君山,人还少哪。若想定君山,还得进去人哪,人少不行。”大家听了,由晨起望起身。天气不早,智爷也下店住西厢房,烹茶,打脸水。未能传唤酒菜,就听上房有人哭老哥哥,耳音甚熟,立刻到上房屋中去看。将到石台阶,听屋中人说:“你不用哭了,到了襄阳,见了智贤弟就得了。”智爷一听是孟凯、焦赤的声音。智爷掀起帘拢进上房,问道:“二位哥哥,因何在此涕哭,请来见礼。”孟凯一见,焦赤也过来一拉,说道:“老哥哥有杀身之祸。”智爷说:“不要着急,全有我哪!”孟凯说:“你管得了么?”智爷说:“自然是管得了。”孟凯就把沙员外囚车送往襄阳王府的话,细说了一遍。“不料二位侄女赶下他父亲去了,我们二人知道,也顺着大路追下来了,一路并无见着。天气已晚,住在店中,不料遇见贤弟,想个主意才好。”智爷说:“无妨。”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话,就把诈降的话说了一番。“老哥哥我倒能救,只是二位姑娘要紧。”孟爷说:“我们正没主意哪,遇着你就得了。你说怎么办法?”智爷说:“先吃饭,吃完了饭的时候,不用住店,连夜找人。”二位依计而行。
饭毕,打发了酒饭店钱,三人先奔卧虎沟打听。姑娘没有回去。把史云带着奔晨起望,一路并没见着姑娘合沙龙。到晨起望,与路彬、鲁英、丁二爷、孟、焦二位、史云大家相见,就将路、鲁、史云寄在晨起望。智爷自己奔君山,由旱路走飞云关,进旱八寨,至寨栅栏门,进承运殿。钟雄一见说:“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智爷说:“寨主哥,不好了!应了你老人家话了!沙大哥被王爷府内要去了!”言还未尽,冲着北侠使了个眼色,连北侠带智化双膝点地说:“求寨主哥哥救我沙大哥!”寨主爷一皱眉说:“二位贤弟请起,你们的哥哥,还不是我的哥哥?只是一件,我在王爷跟前说一不二,这时王爷既拿了这位哥哥,必定是给栾肖报仇。我要讲情,这时王爷倘若不准,大事就不好办了。”智爷说:“寨主哥哥只管放心,只要有你讲情的一封信去,我亲身自去见了王爷,全凭我三寸不烂舌,两行伶俐齿,准保能说的王爷信了。”钟雄说:“既然如此,我就写信。”将信封好,交与智爷。智爷告辞出山,直奔襄阳而来,一路无话。
到了襄阳,直奔王府。到了府门首,望里一看,西边有一所房屋,门上一块白匾,写着“回事处”三个字。智爷到了门房,见了回事的,说道:“我乃是由君山而来,现有寨主的书信,面见王驾千岁投递,奉恳那位将雷王官请来一见。”有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说:“小可我叫智化。”众人一听,说:“你就是黑妖狐?”智爷说:“不错,匪号人称黑妖狐。”众人说:“你是君山的新寨主哇!”你道王府怎么知道哪?前文说过,赛尉迟祝英是王府的耳目,三朝两日不断来信,君山无论大小的事情,全都禀与王爷知道,故此智化是君山的新寨主,王府的人皆都知晓。立刻让坐献茶,一边有人请王官去了。
不多时,里面出来的人说:“智贤弟来了吗?怪不得不上我们这里来哪!你只记著作寨主哪。”智爷看是圣手秀士冯渊、双枪将祖茂、通臂猿猴姚锁、赛白猿杜亮、飞天夜叉柴温、插翅彪王禄、一枝花苗天禄、柳叶杨春、神火将军韩奇、神偷皇甫轩、出洞虎王彦贵、小魔王郭进,同定雷英,与智爷一见,带到里边面见王爷,毕竟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王爷府苦求释老将 山谷中二女坠牢笼
第三十二回 王爷府苦求释老将 山谷中二女坠牢笼
诗曰:
害民蠹国几时休,致使人间日日愁。
那得常能留侠义,斩他奸党佞臣头。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使侠义常留,岂肯容他在朝?可惜侠义不在,人无法以制之耳。后来宋朝有段故事,余细细述说一遍:
宋史徽宗时,承祖宗累世太平,仓库钱粮充盈满溢。那时奸臣蔡京为相,只要保位固宠,乃倡为丰亨豫大之说,劝徽宗趁此太平,欢娱作乐。
一日,大宴群臣,将所用的玉(王戋)、玉卮示辅臣说:“此器似太萃美。”蔡京奏说:“陛下贵为天子,当享天下的供奉。区区玉器,何足计较。”徽宗又说:“先帝尝造一座小台,言官谏者甚众。”蔡京又奏说:“凡事只管自己该做的,便是人言,何足畏乎?”徽宗因此志意日侈,不听人言。蔡京又另外设法,搜求羡馀钱粮,以助供应。广造宫室,以备徽宗游观。起延福宫,凿景龙江,筑艮岳假山,皆穷极壮丽,所费以亿万计,天下百姓困苦无聊,纷纷思乱。而徽宗不知,恣意游乐。宠任蔡京之心愈固,于是京之威权震于海内矣。那时又有梁师成、李彦因聚敛货财得宠,朱勔因访求花石得宠,王黼、童贯因与金人夹攻辽人,开拓边境得宠。这些不好的事,都是蔡京引诱开端,所以天下叫这六个人为六贼,而蔡京实六贼之首,因此海内穷苦百姓离心。到靖康年间,金人入寇,京师不守,徽宗父子举家被虏北去,实宠任六贼之所致也。
自古奸臣要蔽主擅权,必先导其君以逸豫游乐之事,使其心志蛊惑,聪明壅蔽,然后可以盗窃威福,遂己之私。观徽宗以玉器为萃,是犹有戒奢畏谏之意,一闻蔡京之言,遂恣欲穷侈,酿祸基乱。嗟乎!此孔子所谓“一言而丧邦者”欤!大抵勉其君恭俭纳谏者,必忠臣也。言虽逆耳,而实利于行;导其君侈糜自是者,必奸臣也。言虽顺意,而其害无穷。人主能察于此,则太平可以长保矣。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智爷看见霸王庄这伙贼人,还算自己的故友,见面很觉亲热。初会雷英,戴一顶蓝缎子六瓣壮帽,赤金的摩额,二龙斗宝,两朵红绒桃在顶门乱颤,翠蓝箭袖袍,鹅黄丝鸾带,月白衬衫,薄底靴子;身高八尺,膀阔三停,面如油粉,剑眉,三角目,直鼻,蔆角口,胡须不长;肋下佩刀,倒是个英雄的样子。群贼与智爷一见说:“这就是我们雷王官。”智爷向前要行大礼,雷英用手搀住说:“不敢当!先听见张华张贤弟言过,又听见说兄台为了寨主,今日一见,果然的不俗,可称的起朝野皆知,远近皆闻,名垂宇宙,贯满乾坤。”智爷说:“岂敢!小可久闻你老人家的大名,轰雷贯耳,皓月当空,今日得见尊颜,实为小可的万幸。再小可归了君山,日后公同辅佐王驾千岁之大事,我们若有不到之处,只求王官老爷在王驾千岁驾前美言一二。”雷英说:“贤弟不要太谦。”遂往里边一让,直奔集贤堂。少时到阶台之下,王官进去回话,转头说道:“王爷有谕,着智化进见。”
智爷来到屋中,鞠躬尽礼,匍匐于地,口称:“小臣智化,与王驾千岁叩头,愿王驾圣寿无疆,千岁,千岁,千千岁!”王爷久闻此人之名,见此人来到集贤堂,不觉的欢喜,在上面说:“智化平身赐座。”智爷说:“王驾千岁在此,焉有小臣座位。”王爷说:“有话叙谈。”智爷说:“谢坐。小臣奉我家大寨主之命,有一封书信献与王爷千岁,请看。”王爷说:“呈上来。”智爷递与雷英,雷英递与王爷。王爷拆开一看。智爷偷瞧王爷,见他戴一顶五龙盘珠冠,嵌明珠,镶异宝,光华灿烂;穿一件锦簇簇,荣耀耀,蟒翻身,龙探爪,下绣海水江涯,杏黄颜色,圆领阔袖蟒龙服,腰横玉带,八宝攒成,粉底官靴;面若银盆,浓眉,三角目,直鼻阔口,一部花白的胡须尺半多长,扇满前胸。智爷看罢奸王,就知道他没有九五的福分。
王爷说道:“智寨主,你家大寨主无论什么事情,孤无有不应之理。惟独此事,我孤不能点头。拿了沙龙,所为与栾肖抵命,万不能将他释放。”智爷跪倒说:“小臣冒奏王驾之前,千岁不久就要行师,正是用人之际。虽伤了栾寨主,人死不能复生,也不怪得沙龙,乃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沙龙不作大宋之官,尚且报效大宋,平黑狼山,清理地面,总是向着大宋。王爷将他拿住,如今他也知道了身该万死。王爷恩施格外,不要他的性命,他若降了王驾千岁,有罪不加,反倒赏他个官职,岂不是破着死命报效王爷?王驾虽失栾寨主,又得来了一个沙龙。小臣把他二人好有一比:栾肖比一只犬,沙龙比一只虎。失了一犬,得来了一员虎将,岂不是王驾千岁的万幸?”王爷说:“你说得虽然有理,那沙龙作过大宋官,怕他不归降我孤,也是枉然。”智爷说:“他纵然不降,小臣把他带回君山,我们大众苦劝,无有不降之理。”王爷说:“降也是降你们君山。”智爷说:“就是降我们君山,也是大家辅佐王驾千岁,共成大事。欲要兴师之时,我们在前逢山开路,遇水叠桥,见城得城,见镇得镇。托王驾之福,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早早推倒朝天子,王驾千岁岂不就登基坐殿?”王爷听奉承了他几句,不觉大乐,说:“怪不得有人夸奖你的本领,今日一见果然高强。不用走了,就将你留在府中,与我孤作一个谋士罢。”这句话把智爷吓了一跳,暗想:“在君山诈降计已成,不久的破君山,救南侠,拿钟太保。我若在王府,什么人办理那边的大事?”心生一计,跪倒叩头说:“王驾千岁驾前有雷王官,就是谋士。此人文武全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鬼神莫测之机,治国安民之策;熟读《孙武》十三篇,广览武侯的兵书。攻杀战守,排兵布阵,斗引埋伏,精于攻战。王驾千岁手下有此人,何必用小臣在此。君山上五日一大操,三日一小操,十日一总操,每遇操演水旱的喽兵,非小臣在旁不行。如今新演了几个阵势,都是小臣的主意。若在府内伺候王驾,岂不误了君山演阵?”王爷这才准奏。又有雷英说:“智寨主所言不差,不如教他回君山的为是。”雷英也怕有了智爷,显不出他来。王爷说:“既然这样,你就将沙龙带回君山去罢。”智爷叩头谢恩。王爷要赏赐酒饭,智爷再三叩头不领。王爷派人带着智化到囚牢中,把沙龙带将出来,打去了肘拷,交与智爷。
智爷与沙爷道惊。智爷取了点银子,贿赂了官人,同着沙爷到了店中,给他现买的衣服。智爷一边到了金知府衙门里打听了打听,凤仙、秋葵并没到知府衙门里头来,自己心中纳闷,告辞出来,也不敢对着沙大哥说。“这二位姑娘就是老员外的掌上明珠,若对他说,他必要忧心,反为不美,此事不必对他提。”遂即回店,同着沙老员外。次日,给了店饭钱,回君山,一路无词。
到了君山,见了大寨主,与沙大哥见礼。老员外当面谢过救命之恩,要行大礼。钟雄再三拦住,让老员外在当中坐,沙爷不肯。其实沙爷见智爷时,智爷一五一十的全说明白了。不然,也不用劝,就降了山,焉能这么容易?智爷回头一看,展爷也在那里坐着,就知道自己出山的时节,必然是把人情重在钟雄的身上,过来见礼。钟雄出令,水旱寨的寨主俱到承运殿,与沙爷、展爷大家见礼。留众位寨主在承运殿大家同饮,与沙员外压惊。初鼓方散。惟有北侠、智化、沙龙、展昭大家另整杯盘,复又再饮,直吃到四更方散。钟太保大醉。早就安置了沙龙、展爷的住处。智爷晚间到他们屋中商议破君山、拿钟雄的计策,暂且不表。
且说二位姑娘行路,天晚,凤仙着急,秋葵不怕。凤仙说:“你可别叫我姐姐呀!”秋葵问:“叫你什么?”大姑娘说:“你叫我相公,我可叫你是沙葵。论说应叫你是兄弟,你的相貌与我不同,不像弟兄。屈尊屈尊你罢。”秋葵说:“那算什么要紧的。”越走天气越晚。进了山路,忽见前面有灯光射出。凤仙说:“这可好了!有了住户人家,可就好打听了。”看看临近,见人家院内中墙里头有一高竿,竿上挂着个灯笼来,在墙外白灰墙上书黑字。凤仙一看,是“婆婆店”,暗自欢喜:“婆婆店就是妈妈开的,我们是两个女儿之身,实在凑巧。”下马前去打店,只听见“咕噜噜噜”一响,原来是把个灯笼系下来了。姑娘叫门,里边婆子答应:“哟!干什么的?”外边答道:“住店的。”婆子说:“我们这有个规矩,灯笼不下,多少人都住;灯笼一下,没有地方了。别处打店去罢。”秋葵说:“不行!不开门就要砸了。”婆子说:“你砸罢!”就听见“铛啷”一声。婆子说:“哟,反了!小子你别忙,我去开门看看。你知道,我们这里无人欺负我们娘们。”把门一开,婆子打着个灯笼一照,瞧秋葵那个样,吓了一跳说:“愣小子,拿着棍子,冲妈妈脑袋打三下子,算你是好的。”秋葵真要打,被凤仙拦住,转身与婆婆行礼说:“是我的一个丑小厮,妈妈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我们是没出过门的人,不敢前进,怕遇见歹人。没有房屋,我们在院子里站一夜,也是如数的给钱。”妈妈一见凤仙说话恭敬,人品又端方,说:“我这个人吃顺不吃强,似乎你这个话,那怕把我的屋子让与你,我都愿意。”
进了店门,拿下物件,解下马上的包袱来。婆子带路,过了映壁三间上房,三间东房,三间西房。可是两间一门,一间一门。奔到西边两间的屋中,点灯住下。婆子说:“我有房子,彻灯笼不住人,我是怕错了我的规矩。相公贵姓?府上在那里?”凤仙说:“我居住卧虎沟,我叫艾虎。”妈妈说:“我给你们预备饭罢。”回答:“很好。”把酒菜端来,二位姑娘吃了三杯,反身摔倒在地,口漾白沫。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假艾虎受害悲后喜 真蒋平游戏死中活
第三十三回 假艾虎受害悲后喜 真蒋平游戏死中活
且说姑娘为什么说他叫艾虎?皆因说出他住卧虎沟,不敢说姓沙,周围三五百地,没有不知沙员外无儿的,自己一想,不如提出艾虎哥哥的名字倒好。将饮到三杯酒,就晕倒在地。妈妈进来一笑:“上了妈妈的道儿,就是该妈妈的钱。”进来冲着秋葵一看说:“好小子!你不哼了?”过去把包袱打开,净是红绿的衣服,钗环镯串,连弓鞋都有。妈妈说:“这是我女儿的造化。”正瞧之间,院子里问:“妈呀,又作这伤天无理的事哪罢!”妈妈说:“上了我的道,那前辈子该我的钱,你进来瞧来罢。”姑娘进来说:“瞧什么?”妈妈说:“顶好的个相公,教他这个丑小子要了他的命了。”姑娘乳名叫兰娘儿,一身的本事,会高来高去之能,蹿房跃脊的工夫,是九头狮子甘茂之女。此处地名叫娃娃谷。
列公,你们看书的,众位看此书,也是《七侠五义》的后尾,可与他们先前的不同。他们那前套还倒可以,一到五义士坠铜网,净是糊说。铜网阵口称是八卦,连卦爻都不能说得明白,故此馀下此书,由铜网阵说起。列公,请看书中的“情理”二字。他那个书上也有君山,这书上也是君山。君山与君山不同,众公千万不可一体看待。
闲言少叙。就说这娃娃谷婆婆店这头,倒还有一到、二到、三到,一回与一回不同。兰娘听了“相公”二字,一看凤仙,不觉的心一动,想自己终身无靠,看此人不俗,终身配了此人,平生情愿,便问:“妈呀!看这个相公怪可怜的,你拿水来灌活了他罢。”妈妈不肯,兰姑娘苦求。婆子有气:“他要活了,问我因何害他又救他,我说什么?”兰娘说:“你就说是亲戚。”婆子问:“他问什么亲戚,我何言答对?”姑娘说:“我的妈妈好糊涂!”这个“妈妈好糊涂”,是打宋朝兴的。婆子说:“呀!我明白了。怪不得人说‘女大不留,留来留去反成愁’。孩子,我灌活了他,他要是娶过亲事,难道说你还给他作个二房不成?”姑娘说:“那里赶的那么巧呢!”“那么姑娘,你就取水去罢。”取了水来,用筷子把凤仙的牙关撬开,把凉水灌将下去。
不多时,苏醒过来,问道:“妈妈,方才我这一阵是怎么了?”妈妈说:“相公,我先问你件事,你定了亲了没有?”凤仙一怔,暗道:“我是女儿之身,定什么亲事?”说:“尚未定下亲事。”妈妈说:“阿弥陀佛。”凤仙说:“我没定亲,他怎么念佛呢?”妈妈说:“你没定下亲事很好,我有件事情合你商量商量。”凤仙说:“妈妈有话请说。”妈妈说:“我有女儿在那边站着哪,颇不粗陋,情愿许你为妻,大概料无推辞。”凤仙一瞅,那边站着个姑娘,鹅黄绢帕罩着乌云,玫瑰紫小袄,葱心绿的汗中,双桃红的中衣,窄窄的金莲一点红猩相似,就是没有看见桃花粉面。凤仙暗想:“他们这是个贼店,给我蒙混药酒喝,必是被这姑娘瞧见,是姑娘主意,将我灌活。丫头,你错瞧了,咱们两个人一个样,怎么好?”推辞说:“有了。妈妈快些住口,想你少爷乃是宦门的公子,岂肯要你这开黑店的女儿。还不快些住口!”妈妈说:“如何?你瞧,他有这手没有?他骂咱们娘们哪!”姑娘说:“好野男子!妈呀,我将他捆上,交与老娘就是了。”袖子一挽,一跃身躯,过来将打。凤仙一见,也就一闪。二人交手,干妈妈在旁看定,连连喝彩。
不多时,凤仙要败。缘故白昼打上衙门,又骑了一天的马,又劳乏,又受了蒙混药,灌过来功夫不大,四肢不随和,又是小脚穿着男子的靴子,很不利落,怎么会不输。一失招,就教兰娘儿一脚踢躺下,“咕咚”一声,倒于地上。干妈妈过来拿了绳子,四马攒蹄捆将起来。兰娘一笑:“凭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敢同姑娘动手?妈呀!你杀?我杀?”妈妈说:“我杀。”就把凤仙的刀拿起来要杀。兰娘儿道:“妈呀,你杀他,可问他,别教他后了悔。”妈妈说:“好丫头,你瞧瞧,你这个还了得么?”来在凤仙面前说:“生死路两条,可要你想明白点。”凤仙自忖:“我若一死,轻如蒿草,我们的天伦什么人去救?再说秋葵也就活不了咧。不如暂且应了此事,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保住了。我虽是女儿之身,乃提的是艾虎哥哥的名字,我这事应承,只当是与艾虎哥哥定下门亲事。”说道:“妈妈不用杀我,我这事应承了。”妈妈说:“这不是明白的吗?”兰娘说:“妈呀,可教他留下点东西。”妈妈说:“哟,孩子,你去罢,我比你懂的。”遂解开绑。凤仙抽了抽身上的尘上,过来与妈妈见礼。妈妈说:“哟!姑老爷!歇着罢。可不是我说哪,咱们这亲事是妥了,你多少得留下点东西。”凤仙点头,随即过来一看,自己包袱依然打开了,算好没有丢东西。拿出一块碧玉佩,交与妈妈作为定礼。可巧这物是北侠给他的,焉知暗里是定他的定礼,凤仙自己不知。
列位,前文说过,此书与他们不同。他们是凤仙走路时节,假充未过门的女婿。众公想情,他是千金之体,他若知道配了艾虎,他岂肯充艾虎的名字?此事乃是北侠与沙龙暗地说明,放定时就是这块碧玉佩。还是北侠当面给的,作为是初会见面的礼儿。秋葵背地里还不愿意哪,抱怨北侠说:“给姐姐,不给我。”如今就将这玉佩,又定了兰娘儿。
妈妈接了定礼,凤仙问道:“岳母到底是姓什么?”妈妈说:“姑老爷,有你岳父的时节,姓甘叫甘茂,外号人称九头狮子,有本事着的哪!我的女儿就是跟他学的。”凤仙问岳母:“我这个从人怎样?”妈妈说:“这里有半碗凉水,灌下去就好。姑老爷,你灌他,我去备办点好酒饭来你用。”凤仙说:“很好。”妈妈出去。兰娘没走,在院子里哪,说:“妈呀,一不作,二不休,把上房屋内那个瘦鬼也救了他罢。今日将瘦鬼杀了,血迹漂蓬,大为不利。”妈妈说:“我恨他合我玩笑。”兰娘说:“得,你行点好罢。”
凤仙将秋葵灌活。秋葵一问怎么个缘故,凤仙就把自己从前细述了一遍。秋葵先有气,后来一听给艾虎哥哥定下亲事,也就罢了。
忽听上房屋中“淜撑淜撑”的声音,好似擂牛的一样,哎哟哎哟的乱嚷说:“姑爷,快过来劝劝罢!”又听到说:“哈哈!你四老爷终日打雁,教雁啄了眼。”仍然又打。你道蒋四爷因何到此?上院衙安放古瓷坛之后,奔晨起望。至晨起望问明大众,智爷诈降君山已成,自己奔五柳沟。天气太晚,误走婆婆店。至娃娃谷,婆子往里一让:“天气不早,别越过住宿。”蒋爷问:“有上房吗?”婆子说:“有。”蒋爷到里面,进上房落坐,说:“妈妈贵姓?”说:“我们姓甘。”蒋爷说:“原是甘妈。咳,你是谁的甘妈呀?”婆子说:“本是姓甘,你愿意叫我甘妈。”蒋爷说:“我这个岁数叫你甘妈?巧咧,我也姓甘。”婆子说:“怎么你也姓甘呢?尊字怎称呼?”蒋爷说:“我小名老儿。”婆子说:“原来是甘老儿。哟,你是谁的甘老儿?”蒋爷说:“你愿意叫我甘老儿。怎么你张罗呢?去罢,你们当家的哪?”婆子说:“去了世了。”蒋爷说:“你守了寡了,我也守了寡了。”婆子说:“你是爷们,守什么寡?”蒋爷说:“我们内人死了。我守的是男寡,你守的是女寡,何苦这么彼此守寡?有那么着,咱们两个人作一个。”婆子说:“瘦鬼,你要老成着些才好。你还要说什么?”蒋爷笑嘻嘻的说道:“作了亲家,你的岁数比我小,你是个小亲家子。小亲家呀!我也不喝茶,给我摆酒,你陪着我喝。”羞的婆子脸红,他本不能玩笑。蒋爷是专好玩笑。这一玩笑不大要紧,自己几乎性命之忧。婆子把酒端来,把灯点上。蒋爷让婆子吃酒,婆子连理也没有理,就出去了。蒋爷笑道:“小亲家,你别急呀!”蒋爷端起酒来,细细的察看,怕有缘故。又闻了一闻,酒无异味,酒无异色,方才敢喝,妈妈知晓甘茂在生时节独门的能耐,会配返魂香,自己造薰香盒子、蒙汗药酒。别人的蒙汗药酒发浑,有味气,斟出来乱转。他这个无有,也无异味,也无异色,也不乱转。蒋爷喝下去,翻身扑倒,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婆子进来说:“瘦鬼不玩笑了罢?”正要结果性命,自己先将大门关上,可巧正是凤仙、秋葵到。这时作了亲戚,兰娘讲情,婆子拿水灌活,反倒让蒋爷踢倒,骑上婆子乱打。婆子嚷叫:“姑老爷!”蒋爷知道必有馀党。
凤仙进门一瞧,讶道:“哟!原来是四叔,侄男有礼。”秋葵也说:“侄男有礼。”蒋爷一怔,住手起来说:“你们怎么到这里来?”婆子嗳哟了半天,说:“你认的我们姑老爷吗?”蒋爷说:“怎么会不认的呢?他是你什么人?”回答:“我们姑爷。”蒋爷说:“他怎么是你们姑爷呢?他叫什么?”凤仙使了眼色。婆子说:“他叫艾虎。啊,不是吗?”蒋爷说:“是,对对,是。艾虎,冲着你们亲戚,便宜你罢!你也冲着你们亲戚,给我们点好酒喝罢。”婆子说:“便宜你。”随即去取好酒。
蒋爷问:“二位侄女是什么缘故这般打扮?”二位姑娘就把天伦被捉,打在囚车,闹公堂,追赶天伦,误入婆婆店,受蒙汗酒招亲,说了一遍。蒋爷说:“你天伦不怕,你智叔父如今假降君山,他必知道,他就献了。你们明日奔金知府那里,找你们干姊妹去。”凤仙点头。婆子到,把酒摆上,大家同饮。婆子问:“你到底是谁?”蒋爷说出自己的名姓,婆子方知他是蒋平。姑娘间:“四叔往那里去?”蒋爷说:“上五柳沟请柳青。”婆子问:“就是白面判官吗?你们怎么认识?”蒋爷说:“是我盟弟。”婆子说:“呀,你可是我把侄了!”蒋爷说:“你是我把孙。你可找我玩笑哇!”婆子说:“他是我徒弟,还是小徒弟呢。大徒弟云中鹤魏真,是个老道;二徒弟是我娘家的内侄,小诸葛沈中元;三徒弟是柳青。”蒋爷说:“九头狮子甘茂,是你什么人?”妈妈说:“是我去世的亡夫。”蒋爷说:“这就是了!”婆子说:“提起都不是外人,奉恳与我们作个媒人罢。”外边有人叫门。不知来的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魏昌小店逢义士 蒋平古庙遇龙滔
第三十四回 魏昌小店逢义士 蒋平古庙遇龙滔
且说婆子叫蒋爷作了媒人、保人。蒋爷说:“净作媒人,不作保人。”婆子说:“媒、保一样。”蒋爷说:“作媒不作保。”蒋爷作保得保人,他是个姑娘,怎么保法呢?日后也对不起柳青。作媒可以,准有个艾虎,不算冤他,婆子亦就点头。
外边有人叫门投宿。婆子说:“不住人了。”那人苦苦哀怜。蒋爷要出去,婆子与蒋爷一个灯笼。蒋爷开门一看,那人是文人打扮,南边口音。蒋爷将他让进,至西房一间独屋内住下。蒋爷问:“贵姓?”那人一瞅蒋爷面目,说:“你是现任的职官?”蒋爷说:“怎么看出来了?”那人说:“你是五短身材,又是木形的格局。”蒋爷暗惊:“好相法!”细一瞧他说:“你净瞧我,未看自己,印堂发暗,当时就有祸。”那人说:“我倒遇见敌手了。你到底是谁?”蒋爷说:“我叫蒋平,四品护卫。你到底是谁?”那人跪倒,央求救命,说:“姓魏叫魏昌,人称为赛管辂。因与王爷相面,冲撞王爷,后来是我巧辩,没杀我,留在府中。就打五老爷死后,我看王爷祸不远矣。今夜晚逃跑,走在这里,巧遇四老爷。恳求你老救我。”蒋爷搀起道:“听说我们老五多亏是你,不然尸骨不能出府。你只管放心,我指你一条明路。”
言还未毕,外边有人叫门说:“开门来!”魏昌说:“这就是王府的王官追我来了。”蒋爷说:“先生放心,有我哪!将灯吹灭,不可高声。”蒋爷提着自己灯笼出来,开门一看,两个人是王官的打扮,骑着两匹马,说:“店小儿,你们这里可住下了一个穿蓝袍的没有?这人可拐了王爷府许多陈设。住的这里,可要说呀!”蒋爷说:“这人不是姓魏呀,南边的口音?住在这里了。”二王官下马进来拿人。蒋爷说:“我们开店知道规矩,跑了人有我呢,还用二位老爷去拿?我给二位先备点酒。我们把他捆上,人已然是睡了。你们喝着酒,明日早晨再走,岂不省事?”二人听了欢喜。蒋爷把马系在马棚,将门关上,把二人让在三间东房,将灯对上,说:“我取酒去。”到了上房见婆子,就把给凤仙连给自己的药酒连菜端来,与两个王官吃用。酒不到四杯,二人便倒于地上。转头约婆子将两个王官拉在后面现成刨出来的大坑,连酒菜全都倒于坑内。
蒋爷劝婆子说:“从此不必作这个买卖了。你这个女儿给着了这个艾虎,他是智化门人、北侠的义子,外号人称小义士。我见了他的师傅、义父,无论是谁,都可以给你带个三五百银,就有了姑娘的嫁妆了。我见了你们徒弟,我再说一说。他这时大发财源,他也得算着你,还作这伤天害理的买卖何用?”一边里说话,一边里埋人。二个王官才真冤哪,糊里糊涂的就呜呼哀哉。婆子说:“真累着了我了,这可没事了。”蒋爷说:“还得累累你哪。”婆子说:“病鬼!当着我们新亲,你可别玩笑,教人家看不起我。”蒋爷说:“咱们两个不过背地里偷偷摸摸的。”婆子说:“你更是胡说了!什么事罢?”蒋爷说:“还有两匹马哪,你帮着我赶出去。”开了门,将马赶出,把东屋里灯熄灭。
婆子奔上房。蒋爷上西屋里来,与魏昌谈话,复又将灯点上。外边事情魏昌都听见,与蒋爷道劳,谢过救命之恩。蒋爷一笑,将先生搀起。魏昌问:“四老爷指的我这条明路,是投奔那方?”蒋爷说:“上院衙正在用人之际,你就投奔上院衙,就是一条道路。”魏昌说:“去不得,可着襄阳大小,人多有识认于我的,被他们看见,王府得信,我就是杀身之祸。”蒋爷说:“无妨,我把你妆扮起来,连你自己都不认的自己。”魏昌不信。蒋爷说:“临期你就知道了。”
天光大亮,先打发凤仙、秋葵起身,将包袱包好了,捎在马上,虾蟆口咬上铁棍,告辞出门。妈妈要送,蒋爷拦下。房饭钱不必细表,定然是不给了,蒋爷嘱咐,叫上知府衙。二人点头上马。
蒋爷回来,叫干妈拿槐子熬些水来。妈妈备妥拿来。蒋爷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拿出五个斑毛虫来,先教先生用槐子水洗了脸,后用斑毛虫往面上一擦。取镜子一照,魏昌吓了一惊,面目黄肿的难看,说:“怎么好?”蒋爷笑道:“见了上院衙的公孙先生,能治。”言罢起身。四爷也不给店钱,送出门外作别。蒋爷回,婆子说:“我请请你罢!”四爷说:“那倒是小事。我见见姑娘。”婆子答应,入内。不多时,姑娘出来见过四叔,道了个万福。蒋爷看了果然真好,别看可是开黑店的,姑娘倒也稳重,总是艾虎的造化。四爷问了声好,兰娘回头去了。婆子待饭毕,蒋爷告辞。婆子送出,看着蒋爷去远方回。
蒋爷奔五柳沟,非只一日,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五柳沟,天已二鼓,自己想着见了柳贤弟,难道还无住处不成吗?故此天晚进了东村口。路北头一个黑油漆门高台阶,双门关闭,自己上前打门,里面人开门问:“那位?”蒋爷说:“是我。”老家人细看说:“蒋四老爷么?”蒋爷道:“还认得我呀?”老家人说:“四老爷,恕老奴眼瞎,老奴有礼了。”四爷问:“你们员外在家么?”回道:“我家员外上白棚去了。”四爷问:“行人情去了?”家人说:“不是,在庙中设上五老爷的牌位,与五老爷念经哪。”蒋爷问:“在那庙中?”回道:“在玉皇阁。”蒋爷问:“庙在那里?”家人说:“由此往东,直走到双岔路口,路北有一颗龙爪槐树,别往正东,走东北的小岔,直到庙门。”蒋爷说:“我上庙中找他去。”家人让四老爷家里等罢,四爷一定要走。家人进去关门。
四爷出东口,往东不到一里之路,看不见龙爪槐,可巧起了一阵大风,风沙迷目,不能睁眼。仍是向前,未能看见槐树。直走了七八里路,也没走到玉皇阁,心中纳闷:“别是柳安儿冤我罢?”直听见有人嚷:“好恶僧人!秃头!那里走?着刀!”四爷顺音而去,一看前边有一庙宇,门儿半开。蒋爷矮身而入,进了山门,西屋里有妇人涕哭。蒋爷来到屋中一问,妇人说:“家住深石岗,我丈夫叫姚猛,人称飞锤大将军,又叫铁锤将。我娘家姓王,居住王家陀。我由娘家回婆家去,带着兄弟王叩钟,走在庙前,风沙迷眼,不能前进。这个庙叫弥陀寺,里面的恶僧人名叫普陀。他有四个徒弟,叫月接、月长、月截、月短,素常知道不是好人。看见我在庙门前避风,他让至客堂待茶。依我不进来,我兄弟说里边避避也好。将到客堂,我兄弟教和尚捆出去了,不知生死。普陀过来,要与我行无礼之事。我一喊叫,进来一个大汉,将恶僧人叫出去,两个人在后边动手哪。小妇人怕僧人回来,早行拙志,不料遇见爷台。这就是一往从前。”蒋爷听了,就知道她丈夫是个英雄,说:“你自管放心,我去帮大汉捉拿凶僧。我与你找一个地方,暂且隐藏身躯,千万别行拙志。”妇人叩头。蒋爷带路,直奔头层大殿,开了隔扇,教妇人在殿中躲避一回。转头,那边捆定一人,口中塞物。蒋爷过去解了绳子,拉出口绢帕,原来就是叩钟。给蒋爷叩头,蒋爷叫他在这看守他姐姐。
蒋爷出去,随带隔扇,到于后面,原来是五个和尚围定一人,那人正是大汉龙滔。蒋爷蹿上房的后坡,揭了两块瓦,对准了普陀的秃头,“噗哧”的一声,躺倒在地。龙爷在凶僧腿上砍了一刀。蒋爷飞身下来,给了大和尚一棍。一阵乱打,月长、月接、月截、月短死了两个,带伤的两个,把带伤的捆起来。龙滔过来见礼,问:“四老爷从何而至?”蒋爷把已往从前,说了一遍,问龙滔:“你打那来?” 龙滔说:“我把差使给了冯七。我听说老爷们跟大人在襄阳,我也要上襄阳,求老爷们给我说说,跟大人当当差使。我想大人正是用人之际,我有一个姨兄住在深石岗,叫姚猛,把他找上。走在庙前,听妇人呼救,进得庙来,见秃驴实在可恶,我把他叫出来与他较量。我正不是他的对手的时节,你老人家到了,救了我的性命。”蒋爷问:“那个妇人你可认识?”龙爷说:“没有看明白。”蒋爷说:“那就是你的嫂嫂。”带了龙滔,到前边见了王氏,叔嫂相认。蒋爷说:“明日把凶僧交在当官,你同你姨兄奔晨起望,打听打柴的路彬、鲁英,在他们的家中相会。”龙爷点头。
直到次日,蒋爷起身,见着人打听玉皇阁在那里,有人指告。原来昨日乱风的时节,未能看见那棵槐树,多走了六七里地。次日到庙,果然经声佛号,山门关闭。向前打门,有人出来。蒋爷一问,说柳员外回家去了。蒋爷并未进庙,转身又回五柳沟去了。到了家中,有人出来告诉员外上庙去了。蒋爷复又回庙,庙内人说又回家去了。走了四趟整,是八个来回。蒋爷一翻眼,明白了:“分明是老柳不见我,告诉家人来回的乱支,作就了的活局子。必是我一嫌烦,扬长而走,他这算不出世了。我自有主意。”这回又到家中,家人出来,没容他说话,蒋爷就走进去了,直奔书房屋中落坐,气哼哼的吩咐:“给我拿茶来。”家人答应,献上茶来。问柳安:“这是你们员外的主意,成心不见我?你知道我找你们员外是什么事情?”家人说:“不知。”蒋爷说:“他在五接松说错了话了,人家不让他走,我给他讲的情,说下了盗簪还簪。设若你不定下,这还可以;定下又不见我,我远路而来,来净支我,我整跑了八趟。用着我们哥们时候,百依百随,盗三千叶子黄金,拿到他家里来了,他说买粮籴赈济贫民,谁又瞅见了?这时候用着他了,不是我用他呀!老五死了,大伙与老五报仇,教他沾个名,不怕他不出来。别冤我呀,打早到晚我还水米没打牙哪!给我看酒。”老家人吩咐摆酒,点上灯烛摆酒。
四爷喝的大醉,说:“老柳,这日子你不用过了,过我罢!”拿灯一烧窗户。家人往外跑,嚷:“四老爷放了火了!”柳青由垂花门出来,被蒋爷抓住盗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盗发簪柳员外受哄 舞宝剑钟太保添欢
第三十五回 盗发簪柳员外受哄 舞宝剑钟太保添欢
且说蒋四爷借着点酒,把脸一盖,故意假醉,拿灯烛将窗棂纸点着。老家人没看明白,往里就跑,嚷道:“四老爷放火!”有何缘故呢?是乡下最怕失火。柳青出来,蒋爷把他一把揪住说:“姓柳的,我们哥们帮着你盗金子,绝不含糊。如今我远路而来,你来回的冤我,一百使不得,二百下不去,三百不够朋友。说话不算,你就擦粉。”柳青说:“你真要盗?”四爷说:“我作什么来咧?”柳爷说:“屋里来。”厨役把家伙撤去,蒋爷坐在东边,柳爷坐在西边。柳青说:“盗哇!”蒋爷说:“有言在先,连盗带还,一个时辰。你把帽子摘下来,你把簪子拔下来,让我的小搬运童儿瞧一瞧。”柳爷摘了帽子,拔了簪子,递过来说:“什么搬运童儿?”蒋爷瞧簪,仍是那个水磨竹的,一边有个燕蝙蝠,那边一个圆“寿”字。柳爷说:“搬运童儿可受过异人的传授?”蒋爷说:“还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柳爷说:“谁教的你?”蒋爷说:“黎山老母。”柳爷说:“你别糊说了。”蒋爷说:“你把簪子放好了,你叫大家出去,别在这里瞧着。”家内二十多人全挤着要看。柳爷将大众喝出,众人在窗外观瞧。
蒋爷说:“我要盗,盗个手明眼亮。你把两只手搁在桌子上,我把两只手搭在桌上,净教搬运童去盗。”柳青半信半疑,就将手放于桌上。蒋爷两只手压住柳青两只手,说:“小搬运童儿,去把他那簪子拔下来。咱们作个脸,慢慢走,上了腿了,上肩膀儿了。”闹的柳爷毛毛咕咕的,说:“怎么看不见?”蒋爷说:“三寸高,你是肉眼凡胎,如何看的见?”柳青说:“你哪?”四爷说:“我是慧眼。”柳爷连肩膀带腿、脑袋乱摇乱晃。蒋爷说:“你摔了我童儿的腰哪!”柳爷说:“别瞎说了。”蒋爷说:“瞎说?盗下来了。”柳爷不信。蒋爷抬起一只手来,往上一翻,仍然拿手背还是压着柳青的手,一舒掌说:“你看簪子。”柳爷一怔,果然盗下来了。一合手,交与他的左手。柳青接来灯下一看:“呀!病夫,你真有些鬼鬼祟祟的。”蒋爷劈手夺来,仍又拿自己的右手压住他的左手说:“净盗不算为奇,还要与你还上。”柳爷说:“不还,我也不出去。”蒋爷说:“还上,你可别矫情了。”柳爷说:“只要还上,就算你赢。”蒋爷说:“连盗带还,没有一个时辰罢?”柳爷说:“这时就还上,可没一个时辰。工夫一大,可就过了时刻了。”蒋爷说:“你净矫情,早还上了。”柳爷不信,蒋爷将双手往下一撤,说:“你摸去。”柳爷回手一摸,果然还上了,说:“怪道哇,怪道!”
蒋爷说:“你说话罢,是出去不出去?”柳青说:“让我出去不难,还得依我一件事情。”蒋爷说:“你不出去就罢,别为难我了。怎么还得依你一件事情呢?”柳爷说:“只要依我这件事情,我就出去。怕你不应。”蒋爷说:“你说罢。”柳爷说:“你把这盗簪的法子教给我,就随你出去。”蒋爷道:“不难,等着得便之时再教。”柳爷说:“不成,立刻就教。”蒋爷说:“净持授桃木人得一年。”柳爷说:“我就等一年。”蒋爷说:“你等一年,我可等不了一年。也罢,我当时就把你教会,你便怎样?”柳爷说:“我再不去,我是个畜类!这个咒不能一时就会。”蒋爷说:“行七字灵文八字咒,一教就会。”柳爷大乐,说:“来罢,老师你教给我罢。”蒋爷说:“你方才看着盗的快不快?”柳爷说:“快。”蒋爷说:“不快,还能快,你看又盗下来了。”柳爷惊疑不止,连说:“好快!好快!”四爷说:“又还上了。”柳爷一摸,果然还上了。连着五六次,柳爷总未省悟。这回柳爷摸着还未回手,蒋爷说:“又盗下来了。”柳爷一把揪住说:“好病夫,你冤苦了我了!”
列位,这本是蒋爷玩的个戏法,说书总讲“情理”二字。蒋爷自打五接松瞧了他这只簪子,花样尺寸就记在心里,照样买了一个。宋时年间,拢发包巾,满街上都是卖簪子的,故此买的容易。未盗簪时,叫柳爷摘下来看,怕不是那个。论柳爷家内,什么簪子无有,可巧还是那个。不教众人在眼前,怕他们看出来。叫柳爷双手放桌上,他拿手压着柳爷的手,怕他回手一摸,就不行了。哄信了他之后,所以是左盗右还的,那时摸出算完了。蒋爷让柳爷抓住,说:“是两个。”四爷说:“可不是两个?我实无别法,想了这个招儿。你出去呢,咱们大家报仇;你不出去,我就死在你的眼前。”说罢,跪下哭道:“你怎么样了?”闹的柳爷无法,也就哭了,说:“四哥,不是我不出去。”四爷说:“你不必说了,我大哥得罪于你,必教我大哥与你大大的赔一个不是就完了。”柳爷说:“也不用。”随戴上头巾饮酒。
次日起身,蒋爷教多带熏香,直奔晨起望。非只一日,到了路、鲁的门首,直入里面,见大众行礼,连焦、孟、史云全都见过。有人进来说,外面有二人,口称龙滔、姚猛。二位请入见礼。蒋爷一见姚猛,好人物样儿。智爷也打外面进来,大家全见个面,将自己的事细说一遍。蒋爷说:“智贤弟出主意罢。”智爷说:“里头人少,让他们二位去。”蒋爷说:“龙、姚二位,你们看可行啊?太粗鲁些。”智爷说:“可以,这样更好。我告诉蒋四哥一套话,你慢慢的教他们。丁二爷、柳爷,你们二位算表兄弟。柳爷算送二弟去,你不降,苦劝再降。二爷你别说真名姓,就说叫赵兰弟。”二爷说:“为何教我改姓?”智爷说:“你不算改姓,本是赵兰的兄弟,故此是赵兰弟。”二爷一笑说:“你真可以,就是了。”智爷安排好了,说:“我在君山等去。”说毕,起身回君山去了。
智爷回君山,走旱八寨回承运殿。可巧这日就剩钟雄一人在承运殿独坐。正然寂寞,忽然智爷进来。智爷问:“他们都上那里去了?”钟雄说:“他们大众同沙大哥闲游去了。沙大哥总觉心中有些不快,大众陪着沙大哥去游山,教他散散心去。”智爷说:“这个展护卫,我又没在家,是怎么降得?”钟雄说:“并未准降。我那日到引列长虹,他说了许多的好话,什么是死有馀罪的人,身该万死的人,寨主还有这般优待。我说既然这样,何不请到承运殿一叙。他虽来,不知归降不归降。”智爷说:“好办,交给我了。只是还有件事。”寨主问:“什么事情?请说。”智爷说:“来这些日了,我把山中众位寨主们连前带后,连喽兵全算上,有贤有愚,有奸有忠,惟独有一个人我看着奇怪。”寨主说:“是谁呀?”智爷说:“武国南、武国北。这两个人可是亲弟兄不是?”钟雄说:“不是,那是我们这老家人武成之于,长子,也是三十岁了。他捡来这么个孩子,拿蒲包儿包着,还是一身的胎练,小毛衫上写着生辰八字。抱回来现找的奶娘,可着家人谁也不许说是抱的,就说是亲生自养的。他的父亲在我天伦手里出过力,死后还是我发送的。”智爷说:“此人早把他赶下山去,万般要不的。他相貌是兔头蛇眼,鼠耳鹰腮,其意不端,万要不的。”寨主说:“有贤弟这一论,有我在,他不敢怎样。”智爷说:“岂不闻‘大福不在,必生祸乱’?”钟雄说:“诚哉,是言也!”话言未了,大众归回,一同吃酒。
次日早饭用毕,喽兵报道:“虎头崖下来了两个投山的。”钟雄一摆手,喽兵撤身出去。钟雄说:“智贤弟,你出去看看,若看出破绽,不用与我商议,立刻结果性命。”智爷点头出去。去够多时,进承运殿说:“外面两个投山的,小弟带来,哥哥再过过目。”说:“将二位请将进来。”说:“我家寨主有请二位。” 先启帘栊进来,钟雄一瞧,二位堂堂的仪表:一个是银红色武生巾,银红箭袖,鹅黄丝鸾带,薄底快靴,天青色的跨马服,腰悬宝剑,翠蓝挽手飘垂;面似桃花,细眉朗目,形相端正,唇似涂硃,牙排碎玉,大耳垂轮,好一位面如少女的英才。一个是蓝缎六瓣壮帽,蓝缎箭袖,皂缎靴,杏黄丝鸾带,肋下佩刀;面若银盆,粗眉大眼,虎视昂昂。钟雄看罢,喜之不尽。见二人欲行大礼,钟雄离位搀住说:“不敢。未曾领教二位贵姓高名?”说:“寨主在上,小可姓柳名青,匪号人称白面判官,居住凤阳府五柳沟。这是我个表弟,他叫赵兰弟。皆因他父母双亡,有点本事,性情骄傲,我怕他入在匪人的队内,岁数年轻,一步走错,恐怕对不住我去世的姑母。听见寨主这里挂榜招贤,特地将他送来,早早晚晚跟寨主学些本事。不知寨主可肯收纳?”钟雄说:“我这里招贤挂榜,聘请还恐不至,焉有不收之理!”柳青说:“如此说来,我当面谢过,我就要告辞。”钟雄说:“不是说你们二位?怎么兄台要走哪!”柳青说:“小可家中事烦,又是买卖,又是地亩,全凭小可一人照管,实在不能投山入伙。”连智爷在旁苦劝,这才点头。
智爷与大家见过,钟雄摆酒,顷刻杯盘齐备,酒过三巡,智爷问道:“赵兰弟肋佩双锋,必然是好剑法。”二爷说:“才学,漫说是好,连会也不敢说。”智爷说:“你这是太谦。你们二位投山,咱们都是前世的夙缘,称得起是一见如故。酒席眼前无以为乐,烦劳施展剑法,我们瞻仰瞻仰。”回答:“本领不佳,不敢当着大寨主出丑。”智爷说:“不必太谦了,施展施展罢。”柳青说:“既是众位说着,你就舞一趟,那点不到,好跟众位领教。”二爷点头,把剑匣摘将下来,放在桌上,袖袂一挽,衣襟一吊,“呛啷”一声,宝剑出匣。众人一看此剑,寒光的的,夺人耳目,冷气森森。钟雄一瞧,暗暗惊讶,睹物知人,就知道二爷的本领不错。再看二爷,将身一跃,手中这口剑上下翻飞,蹿高纵矮,一点声音无有。人人贺彩,个个生欢,好剑法!好剑法!收住势子,气不壅出,面不更色。钟雄就知道平素谙练的工夫纯熟。钟雄亲递三杯酒道劳。智爷说:“可不是,我这个人没够,还要奉恳一趟,我们这里还有一位陪着你走一趟。”丁二爷说:“使得,使得。”冲着展爷又是一躬到地,说:“展大哥,我是深知你的剑法高明,故此奉恳。”展爷点头。这双舞剑的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为诓宝剑丁展双舞剑 设局诈降龙姚假投降
第三十六回 为诓宝剑丁展双舞剑 设局诈降龙姚假投降
且说智爷说:“寨主爷爱双舞剑,山中会剑的甚少,这位赵兰弟与大哥,你们二位可称的是棋逢对手。你们二位要双舞这一趟,那可就可观的无比了。借着我们大哥光,我们也开开眼。”展爷说:“使得,这有何难?没有宝剑。”智爷说:“有的是!来呀,去到后边五云轩,提大寨主的令下,把剑取来。”钟雄一听,吓的面貌更色,暗说:“不好,智贤弟假聪明,你不想展昭投降未妥,要将宝剑拿出来,他得到手中,若要不降了,可也不好与他要。这就叫纵虎归山。再若劝降,他要不降还好;他要一翻脸,他那口剑谁能敌挡?智贤弟,你错大发了。”暗暗使了个眼色,使声音咳嗽,他总不回头。干着急,并无方法,又不好叫他明说。
不多时,将剑取来,智爷叫把剑给了。展爷也就明白了,暗道:“好个黑狐狸精,给我诓剑哪!”连北侠大众等全明白了。智爷涎着脸说:“终日大哥爱看双舞剑,今日看罢,准对意味。”钟雄有气,暗说:“谁爱瞧双舞剑,是你爱瞧罢。”因此总老不看他们。智爷又道:“彼此二位可没有冤仇,无非点到为活,谁可不许伤着谁。我这里有礼了。”随就一躬到地。二人齐说:“不敢。”二人一齐捧剑,垂首下坐。文武本领全讲“情礼”二字,展爷论先在山上,丁二爷是新来的,又岁数儿小,又是亲戚礼道的,这是何苦哇!丁二爷说:“寨主手下留情。”展爷心中不乐,暗说:“二舅爷,你可不当这么着,怎么指实了叫起我寨主来了?你可别怨我,我也闹你一句。”说:“赵爷手下留情。”二爷瞪了他一眼,委曲着说:“岂敢!”北侠等大众暗笑:“他们亲戚礼道的,倒凑合了个圆全。”说毕,二人动手。
好一双英雄,要是看了这次舞剑,再也不必看了。二人留出行门过步,半个过河。二人施展平生的武艺,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蹿迸跳跃,闪辗腾挪,轻若猫鼠,捷恰猿猴,滴溜溜身躯乱转,蹿高纵矮,足下一点声音皆无,类若走马灯儿相仿。全讲的是猫蹿、狗闪、兔滚、鹰拿、燕飞、挂画六巧之能。虽然这般的比试,鼻吸口气的声音皆无,就听见“飕飕飕”、“剖剖剖”。“飕飕飕”,是剑刃劈风的声音;“剖剖剖”,是衣襟刮风的声音。忽前就后,忽左就右,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把大家看的眼都花了,不是一样好哇,人的品貌、衣服、器械全好,真算是世间罕有。钟雄虽然不高兴,究属他是个行家,先前不爱瞧,他就是低着头生气,未免得也就偷着瞧一两眼。除非你不瞧,你若一瞧,管保你把别的都忘了。他把两眼一直,比别人看的更入彀了。待两个人收住势子,彼此的对说:“承让!承让!”一转身,当着寨主说:“献丑!献丑!”寨主爷说:“实在高明!”眼睁睁的,展南侠搭理搭讪的,把宝剑跨起来了。钟雄又烦起来了。智爷摆酒与二位道劳,这才冲着寨主说:“哥哥,你看看二位剑法,实在是好,果然的妙,准保寨主哥哥爱看。”寨主说:“你是准知道我,不然怎么说知性可以同居呢?”随即使了个眼色,把智爷调出,说:“众位告便。”智爷随后也说:“众位,我且告便。”也由后边出来。
至于院内一看,钟雄在那里等候。智爷问:“寨主哥哥,什么事将我调出?”钟雄说:“你错作了件事情,言多语失,你知道不知道?”智爷说:“我不知。”钟雄说:“这个姓展的,他降意不准,这宝剑到了他手里,岂不是纵虎归山?还不是错?你错大发了!”智爷说:“就是为这个事?这宝剑我成心诓出来给他的。”钟雄说:“贤弟,错过是喝过血酒,你这一句话不要紧哪,我就错疑了。”智爷说:“我出正无私,不怕人疑惑。”钟雄说:“你怎么成心给他?”“寨主哥哥若问,我把这段细情由,给你说了罢。这个宝剑不能不给他。我假意着说是哥哥爱看,借这么个因由好教他物归本主。”钟雄说:“你可知道那剑的利害?”智爷说:“我怎么不知?把宝剑给他,露出寨主爷的大仁大义来了。请人家降山,又不给人家宝剑,人家岂不小看于你?”寨主说:“依你之见?”智爷说:“他在这里一坐,咱们该说的也不敢说,该讲的也不敢讲。降不降就在今朝了。”钟雄问:“怎么讲哪?”智爷说:“小弟少时进去,我就说哥哥叫我出来商量一件事,所有在坐的诸位,有拜过一盟的,可也没拜过的,有一得一,今天全续同盟。有不愿意的,趁早说明。”钟雄说:“他若不拜?”智爷说:“他若不拜,那就是不降,晚晌用酒灌醉,结果了他性命,宝剑落在哥哥手中;他若结拜,就是降了,有什么话也好对他说,就不用避讳了。”钟雄说:“罢了,贤弟比我盛强百倍。”
说毕,二人回席,仍然落坐。智爷说:“寨主爷将我叫出去,说咱们在位人,续一回盟,拜过的再重复一回。可有一件,那位不愿意,趁早说明,这也不是强为的事情。”惟有展南侠一怔,说:“我本是该死之人,蒙寨主这般错爱,如今又要结盟,焉有不愿意之理?无奈何一宗,我的家眷现在都京,倘若风声透漏,万岁降旨,封门抄家,我担架不住。”智爷说:“无妨。怕你不愿意,倘若愿意,将宝眷接在山上,那还怕他什么?”随说道:“你不用忧虑了!寨主哥哥预备香案。”把个钟雄乐的是手舞足蹈。也是他时运领的,拿着丧门吊客当喜神。大家沐浴更衣,序齿结拜。沙老员外居长,依次钟雄、北侠、展爷、智化、柳青、赵兰弟七人结拜,也没发誓,也没喝血酒。书不可重叙。水旱寨众寨主,大家相见道喜,留在承运殿吃酒,整整乐了一天,日落席散。当日钟太保喝了个大醉。安置柳爷、赵兰弟的住处。
又待了三日,早饭毕,喽兵进殿,报:“山下虎头崖下来了两个投山的,特来报知。”钟雄一摆手,喽兵退去,叫:“智贤弟,还是你去看明来意,如要有诈,结果了他的性命,别着他脱逃去了。”智爷出去。去了多时,转头回来,启帘栊进来说道:“有二个人叫在承运殿外,以候寨主的令下。”钟雄说:“敬贤之道,下个请字,怎么这个你说是叫呢?”智爷说:“你看什么人,什么人说什么话。”到承运殿外说:“我家寨主叫你们进去。”只听见“唯”的一声,如同半空中打了一个巨雷一般。进得承运殿,一个是身高八尺,那一个比他还高一尺。全是一身青缎衣襟,六瓣壮帽,绢帕拧头,青缎箭袖袍,丝鸾带,薄底缎靴,闪披着英雄氅。一个肋下佩刀;一个是长把鸭圆大铁锤,腰中系着鼓鼓囊囊的大皮囊。一个白方面黑髯;一个是面如刃铁,半部胡须。一个是胸膛厚,臂膀宽;一个是肚大腰粗,脯肉翻着,翅子肉横着。一个是堆垒锐锋,叠抱着杀气;一个是威风凛凛,虎视昂昂。全都是皱粗愚鲁,闷愣溷浊。钟雄一见,喜不自禁,问道:“贵姓高名?仙乡何处?尊字怎样称呼?”两个投山的冲着智爷:“嘿,我说,那个他——”这个也说:“嘿,我说,那个他——”这个说:“别合我们转文玩笑咧。”智爷说:“过来给寨主叩头。”两个人倒身便拜,“咕咚咕咚”也不知磕了几个头,起来旁边一站。智爷问:“叫什么名字?”那人说:“我叫大汉龙滔。”这人说:“我叫姚猛,人称铁锤将,又叫飞錾大将军。我们居住深石岗,因在家好管不平之事,故此打死人了。有咱们董二大爷告诉说,君山有个寨主,叫飞叉太保钟雄,他那里招贤。我们说没有盘费,二大爷给了一吊钱,我们奔这里来。到了山下,打听明白才进来。你们要我们不要?若是留下,情愿牵马坠镫。可得管饭,我们可吃的多。” 钟太保笑道:“智贤弟,你可通六国之语。”智爷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哥哥看看有诈否?”钟雄道:“这样人焉能有诈?”岂不想傻人专冤机灵鬼。问:“智贤弟,这两个还是结拜?还是怎样?”智爷说:“这样结什么拜哪!只要哥哥愿意留下,大小给点差使就得。”钟雄说:“把他们拨往那寨哪?”智爷说:“这样给不的脸哪,也办不了大事,可准诚实。有了,哥哥睡觉的屋子,穿堂不是有十名健将上夜?我每见他们偷闲多懒,我要拨换他们。这就不用了,把这两个人派为健将的头目,两个人管十个人,准其他们鞭处。似乎这两个人,要教他们睁着眼睛瞪一夜,决不敢少闭。就是这个缺分,他们两个就以为到了天堂了。哥哥请想如何?”寨主说:“可有点难为他们。”智爷说:“什么人,什么待承。”遂把龙、姚叫过来说:“寨主赏你们一个健将的头儿,你们爱分前后夜,是爱分一对一天,随你们带十个人商议。官中有饭,每月一人十两银,穿衣服。”谢过寨主,叫喽兵带着去见十名健将去了。钟雄说:“贤弟实能见几而作。”大众也就夸奖了一番。当日无事,无非叙了些个闲言。
到了两三日,这日智爷见钟太保欢喜,说道:“寨主哥哥,这个巡山的差使,闻寨主当了多少日子了?”寨主说:“闻寨主那是投山的头一个拜弟,到寨就是巡山的差使。”智爷说:“我看闻寨主昼夜操劳,要把他累大发了,明年行兵之时,人一疲乏,如何打仗?不如将此差使换与小弟,替他当个三两个月,然后再换与闻寨主:再要两三个月,再换与小弟。不知寨主意下如何?”寨主说:“贤弟,你帮着我料理白昼之事,很就是了,再要操劳夜间之事,使劣兄心中不安。”智爷说:“这是小事,哥哥做了皇上,我还不是‘一’字并肩王么?”钟雄听了欢喜,随即传令:“将巡山大部督的缺,换与智寨主。闻寨主拨与小飞云崖口镇守。不得违令。”
闻华一闻此言,吓了个真魂出壳。智爷得了巡山的差使,任其出入。找蒋四爷商量破君山的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承运殿大醉因贪酒 五云轩梦里受毒香
第三十七回 承运殿大醉因贪酒 五云轩梦里受毒香
且说智爷讨了这个巡山差使,亚都鬼闻华约会了黄寿、于义、王京、谢宽,俱在小飞云崖口相会,大家议论此事:“这巡山差使非寻常可比,寨主派了别人,倘有一点舛错,可着君山玉石皆焚,万万生灵涂炭。不若咱们大家破着性命见大寨主荐言,就提这个差使给不得别人。”于义说:“不行,你们曾记得‘令出山摇动,严法鬼神惊’?倘若不行,大家死倒不怕,闹一个没面目。又没有拿住他犯款的大病。”闻华说:“依你主意怎么样?”答道:“咱们大众暗地细访,如查出他的劣迹来时,咱们大众破着死命,一下就把他搬倒。如其不然,因为小事,大寨主又不能治他之罪,这不是往返么?”大家一听合乎这情理,就悄悄的暗地里访查。焉能知晓智爷手大遮不过天来,以为是把寨主哄信,把大家更哄信了。强中还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自从智爷得了这巡山大都督,这一百巡山的喽兵,俱听智爷调遣。这一个早早晚晚,不分昼夜,没有一点松神的地方。可有一宗,出入方便,上晨起望,也不用避讳这喽兵了。这时节就是上院衙,也不要紧了。不怕遇见寨主喽兵,问他,他都有说的,就说是访听事情去了。
这天到了晨起望,见了大众、蒋四爷。见礼毕,蒋四爷就问:“诈降的人怎么了?”智爷就把已往从前,细话说了一遍。大家笑了一回。复又说道:“四哥,我们里头的人也够了,拿钟雄的日子也有了——冬至月十五,趁他生日。这天后寨有三千坛酿酒,搭出来散于大众,把寨主灌醉,用返魂香把他熏将过去,盗出君山。你们在外头接应着我们。”蒋爷说:“是了,里头事在你,外头事在我。”智爷说:“我们可不走旱八寨。”路彬说:“可别走水寨呀!会水人少;水寨喽兵恶烈,又有水寨出不来,又有大关挡着。”智爷说:“不走水寨,我瞧了小飞云崖口一条道路。过了小飞云崖口,就是荻子坡、龙背陀、前引山、前引洞,就出来了。”路彬说:“对!要打那出来,咱们这船可以在那里等着。那点山是极高,乃连云峰的下坎儿。是日,我们二更就到。”智爷说:“可别忘了。还有件事,到了十五拿钟雄,山中必是一乱。他们又不知钟雄的下落,山中也有高来高去的能人。倘若他们吃疑,追至上院衙,上院衙空虚无人,大人有失,那还了得!又道是:‘未思进先思退,君子防未然。’”蒋爷连连点头:“言之甚善!我倒有个主意,先请大人上武昌府,叫我二哥保护,让我们大哥、三爷全上我们这里来。”智爷说:“更好,不怕他,去也是扑个空。还有一件,四哥给运三支信火来。是日我们把他盗出来,到承运殿头支信火,寨栅栏门是二支信火,上了小飞云崖口是三支信火腾空,你们也就知道了,外边接应。”蒋爷说:“是日我们把晨起望的住户约上,见你们信火一起,我们在外头乱嚷助阵,借着山音说:‘天兵天将好几百万人,四面八方共破君山。’嚷‘杀呀!杀呀’,里边他们不战自乱,助你们一臂之力。”智爷说:“此计甚善。”蒋爷说:“贤弟,我还有句话,龙滔身上带着一个药饼儿,他没告诉你罢?”智爷说:“没有。什么药饼儿?”四爷说:“当初我二哥初见花蝴蝶时候,拿了一个串珠花的婆子,他是拐子手,拐了一个巧姐,巧姐是货郎儿庄致和的外甥女。我二哥白日里在大夫居喝酒,没了钱了,庄致和素不相识,会了酒钱,就提他丢外甥女儿的事情。可巧晚间遇上了,从巧姐头上起下来一个药饼儿。这种东西按在顶门上,人事不省,闭住了七窍。若要还省人事,起下药饼,后脊背拍三掌,迎面吹口冷气,立刻就明白了。后来拿住花蝴蝶,就用的是此物。剐完了花蝴蝶,龙滔再三央及我二哥借这种东西,不好意思驳他的回,作为暂借的。龙滔昨日一问,他尚有此物,要用时节你找他要去。”智爷说:“这是宝贝呀!这可大大的有用。”蒋爷说:“你也该走了。”智爷说:“我如今是巡山的,早早晚晚全不怕了。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办理。”蒋爷说:“外头事交给我了,你不用挂心。”两个人将事情商量停妥,随即起身回山。
这座君山如铜墙铁壁一般,万马千军也不能破。两个人的主意,里面八个人,外面八个人,就给国家除了大患。
且说智爷回山,等了两日,交到十一月初旬,说:“寨主哥寿诞之日可就到了,今年得大大的热闹热闹。”钟雄屡年的规矩,众寨主在承运殿吃早饭,晚晌每人一桌酒席;喽兵各自有份,赏他们的酒肉,年中的旧例。智爷说:“今年不比往年,得大大的热闹。我看后寨存着三千坛酿酒,散于大众,全把他喝了。寨主传下一道令去:这天无令,也不用传梆、发口号、点名、当差,放他们一天假,叫他们欢呼畅饮,豁拳行令,弹唱歌舞,听其自便。这日无有军规,第二日整齐严肃。”钟雄说:“使不得!贤弟,难道说不知‘军中不可一日无令’?倘有差事,那还了的!”智爷哈哈大笑,说:“寨主哥无用多虑,小弟主意没错。难到你就过这一个生日了。”钟雄听了一惊:“这是不利的言语。”说道:“贤弟,我就过这么一个生日,过年我就死了不成?”智爷说:“哥哥,你又想差了。我说你就这一个生日。”钟雄说:“我就过这一个生日,再不能过生日,可不就是死了么?”智爷说:“不是。今年过完了,过年行上军了,在军营里头枕戈待旦,卧露眠霜,渴喝刀头血,睡卧马鞍心,万马营中度日,刀剑队里为家,知道几年才把江山得在手内。若要是登基之后,前三后四,那就叫办万寿,就不叫生日了。这生日可不就是这一个,还想过什么生日?”智爷胡拉乱扯,把个钟雄说的立刻传令,著书手写了告示,教喽兵在水旱寨各寨粘贴。合山中一乱,声音甚大,浑人大乐,聪明的着急,暗有议论,不表。
且说定准十五无令,智爷慢慢的将信火带进寨来,暗地把他们诈降的全派好了谁办什么事情。智爷要了迷魂药饼儿,自己带定。自己与柳青用香熏寨主;龙滔背人;姚猛跟着北侠承运殿外头支信火;南侠在寨栅栏门第二支信火;丁二爷在小飞云崖口三支信火;沙员外在后宅门拦人断后。
冬至月十三日,即将后面酒坛搬出算好,每人该有多少,杀猪宰羊,下山制买干鲜水菜,多添厨役,忙了三天。到了十五日早晨,钟雄穿上百福百寿袍、百福百寿中,挂上老寿星,上了供献。承运殿摆开桌椅,先有后寨婆子扶着姑娘,抱着公子,至殿下来与寨主叩头拜寿,齐说:“愿天伦圣寿无疆。”钟雄看了一对儿女,十分欢喜。婆子也来拜寿。寨主吩咐后面领赏,仍扶小姐与公子入内去了。众家寨主都与钟雄拜寿。钟雄先要与沙大哥叩头,让了半天方才对行一礼。然后俱与寨主拜寿,齐说:“愿寨主圣寿无疆。”钟雄傍立,打一躬,言道:“劣兄有何德何能,历年间讨礼。”全都叩毕,落座献茶。外面各寨喽兵头目到来,在殿外拜寿。寨主也还了一礼,人人俱都有赏。众人出去。合寨的喽兵在寨栅栏门外拜寿。寨主迎出,也是还礼:“有劳你们。”可见得寨主何等的恭威。也是俱都有赏。然后进来席前,单短智化,寨主心中不乐。闻华过来说道:“众家寨主俱已到齐,请寨主吩咐摆酒。”钟雄意见要等智化,被闻华一催,也只可吩咐摆酒。顷刻摆列杯盘,大众一口同音说道:“今天是寨主哥哥的寿诞,我们每人敬献三杯。”钟雄说:“不可。你们每人敬我三杯,三四一百二十盅,我不用再喝就醉了。今天又趁着山无令,何不细水长流,慢慢的大家同饮,豁拳行令,热闹热闹。”黄寿说:“沙寨主就是年长,你就作个领袖罢。你递三杯酒,我们大家行个令。”沙老员外点头,斟了三杯酒,递与钟寨主。寨主连饮了三杯。大众一躬到地,寨主也就还了个礼儿。寨主复又敬大众三杯,大众再三不肯受,这才拦住。然后归座,各斟上门盅儿。
将要饮酒,智爷慌慌张张打外边进来,立刻就双膝点地,跪倒就磕说:“我愿寨主哥哥千秋永业,万寿无疆。”钟雄离席,大家站立。钟雄一躬到地说:“劣兄有什么好处,敢讨兄弟之礼?你这样分心操劳,实实我过意不去,我敬你三杯。”智爷说:“那有反礼而行?总是我敬你老人家才是。”说毕,先敬钟雄三杯,寨主也回敬了三杯。彼此落座。大家端酒,智爷说:“等等,就这么喝么?我算出令官,看大杯来!”喽兵答应。又说:“今天寨主哥哥寿诞,要大家献个寿词,要一个顶针续芒儿,句句都要吉祥的言语,不然罚酒三巨觥”这里头许多人说:“我们不懂的,说不上来。”智爷说:“不怕,那位说不上来,先罚这么三杯。”沙老员外说道:“咱们这里就属我的年长,我倘若接不下去,大家大笑,我也得喝,不如我先受罚。”一连叫了三杯。然后受罚的人多了,你也受罚,我也受罚。君山上的人,有说的上来的,人家不说,情愿受罚,就剩了个南侠、北侠、双侠、智化。智爷说:“我是出令官,打我这先说。”众人一乐。借着众人一乐,便说道:“大家一阵欢笑,与寨主爷上寿。”北侠说:“寿比南山不老松。”南侠说:“松柏之荣有馀庆。”双侠说:“庆有馀年福寿增。”智爷说:“增福寿。”北侠说:“寿长生。”南侠说:“生贵子。”双侠说:“子孙荣。”智爷说:“荣万代。”北侠说:“代君封。”南侠说:“封显爵。”双侠说:“爵位正。”智爷说:“正下了与国同休的一位老寿星。”北侠说:“兴家业。”南侠说:“业兴隆。”双侠说:“隆恩重。”智爷说:“重公卿。”北侠说:“卿且吉。”南侠说:“吉有庆。”双侠说:“庆寿人。”智爷说:“人贵奉,奉的是巧比丹青一轴寿容。”北侠说:“容富贵。”南侠说:“贵尊荣。”双侠说:“荣庆寿。”智爷说:“寿且永。”北侠说:“永平安。”南侠说:“安然静。”双侠说:“敬寿酒。”智爷说:“酒满瓶,凭着寨主爷的大德,寿活八百有馀零。”寨主一听,哈哈大笑说“我寨中文武全才,何愁大事不成!”不知怎样成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庆生辰钟雄被获 闯大寨智化遭擒
第三十八回 庆生辰钟雄被获 闯大寨智化遭擒
诗曰: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俱无赖,紫燕黄蜂各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且说钟雄一见作的这寿词,更觉欢喜,寨中人一个个文武全才,何愁大事不成。说:“我给众位兄弟挂红。”自己也就端起大杯来。正饮之间,只听外边声如鼎沸,唱的、乐的、嚷的、闹的、豁拳的、行令的、猜三的、叫五的,热闹非常。智爷说:“哥哥,你看这个欢喜不欢喜?咱们也该豁拳了。”豁了一阵拳,日已垂西,众家寨主告辞,各自回寨。钟雄恨不得大家一时出去,与这几个知心的好朋友一处再饮才好。另整杯盘,点上灯火,点的都是通宵的寿烛。天到初鼓,智爷说:“今日山中虽然无令,我可得出去照料照料。”钟雄说:“总是你得多受累。”
智爷随即出来,要到旱八寨瞧瞧。将到丰盛寨,众喽兵排班站立。智爷一看,就吓了一跳,到里边隐在喽兵身后,问工问缘故:“你们为什么不吃酒?”喽兵说:“我们三寨主有令,不叫吃酒,吃酒者立斩。还叫我们今天防备,预备兵器。”智爷说:“你们爱饮酒不爱饮?”早有酒头答言:“我们都馋出涎沫来了。”智爷说:“先教五十人别处去喝,再等回来换这五十人去喝。来回更换,大家全喝着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大家欢喜。智爷去后,先走五十人,喝上不回来了;又走五十人,也不回来了。大家一议论,法不责众,全走了。寨主一瞧全走了,他也喝起来了。列位,怎么他也喝起来了?总归是“天命”二字。此人不醉,不用打算盗寨主出山。智爷又到一寨,是文华寨,二百人也没喝酒。又教他们一个招儿:一百人告假撒尿,由尿遁里喝酒去,喝完再换,那一百人再撒。先一百人一去不回,后一百人改了告假拉屎。闹的于义无法,自己到底不曾吃酒。馀者的寨主喽兵,尽都东倒西歪。
智爷归回承运殿,一使眼色,大家苦一劝酒,就把钟雄灌醉。小童儿搀到五云轩,把头巾摘下去,大衣服脱了,放在床上,放下半边的帐帘,叫四个童儿警醒着听差。智爷出来,看龙、姚二人在穿堂里坐着,一问,十名健将俱都醉了。智爷说:“你们预备纱包。”二人说齐备了。到承运殿,碗盏俱都撤将下去,灯火媳灭,就留了一双寿烛,教看殿的人:“你们吃酒去罢,我今夜在此处安歇。”看殿人欢欢喜喜的去了。
智爷叫大众预备,智爷单同柳青奔五云轩。智爷预先就告诉明白了:“大众盗钟雄时,但得能不杀人,千万可别杀人。”来到五云轩,柳爷先拿了布卷,龙、姚、智三人连自己俱把鼻子堵上,把薰香盒子拿出来。这盒子乃红铜作成,类如大清国仙鹤腿的水烟袋一样。仙鹤的脖子是活螺丝一节一节的,一拧螺丝,一拉多长。仙鹤腹上有个瓶盖,拿指甲一掸,瓶盖一起,半个月牙盒里取出香来,用千里火筒一拍,将香点着,放在仙鹤腹内,捏上瓶盖,收起千里火筒,将铜仙鹤戳在窗棂纸窟窿之内,后手一拉仙鹤的尾巴,尾巴有个消息通着两个翅膀,翅膀一呼扇,腹上有个透眼,一呼扇,往里一透风儿,由嘴内一条线相似。先把四个小童熏倒,然后一转,冲着那边挂起来的半幅帘子里,又是一拉仙鹤的尾巴,将钟雄熏将过去。收了香盒子,四人进去,先把那半边帘子挂起,拿迷魂药饼儿先按在钟雄顶门心上,然后把他的膀子勒紧,往起一抽,爬在龙滔身上,拿纱包兜住了他的两臀,来回的绕住,系了个扣儿。转头出去,把堵鼻子的东西扔了。到承运殿,北侠问:“怎样?”回答说:“得了。”一点信火,“哧”的一声,信火腾空。
后面“呛啷啷”锣声乱响。有老家人谢宽,带着谢充、谢勇一百名飞腿短刀手,俱都点酒没闻。信火一起,大家说不好了,杀奔前来。正到后宅门,沙老员外横叉不许进去,说:“寨主大醉,今日晚间凭爷是谁,不许进去。”谢宽说:“我奉夫人之命,有要事见寨主回禀。”沙爷说:“不行,明日再见。寨主已睡,有话也不能说。”见二枝火起,家人急了,说:“老寨主不教我进去,可不行了。误了我的事情,可要得罪寨主了。”沙爷说:“你还敢怎样?”一抖手中叉。家人举刀,两个儿说:“爹爹躲开。”二人一低头,暗器出来了,一个是低头锤,一个是花妆弩。仗着沙爷躲的快,不然中了暗器了。自己随退,大众并不追赶,俱奔五云轩去看寨主。
沙爷出来,众人已到小飞云崖口,听后面赶来,嚷喝:“快将寨主留下!好一群狼心狗肺之人!”大家往上一围,锣声乱响,后面人陆续都来了,连武国南、武国北、金枪将于义、铁棍唐彪——旱八寨内总有不吃酒的人,也不有甚醉的。飞云口上是闻华镇守,小五寨内人全没喝酒。此山口上石头是直上直下,如镜子面儿一样。山口不宽,横着滚木,两边有绒绳兜住,有四名喽兵拿着刀听吩咐。刀剁绒绳,滚木往下一滚,就把人轧的骨肉如泥。北侠是两只夜眼,看的分明。上面闻华听锣声一响,自己就齐队,二百人全是长拘钩。若要头根滚木放下去,用拘钩往前一推,就不能用绒绳兜了,就拿拘钩搭住,要放的时候,一摘拘钩,就放下去了。北侠把着刀往上一跑,跑到七成,还有三成就到了上面了。闻华叫:“放滚木!”刀剁绒绳,“铛”的一声,“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滚下山去。一看北侠已到后面,喽兵用长拘钩一推,北侠就势用宝刀一划,“呵嚓呵嚓”一阵乱响,拘钩一折,人人往前一扑。北侠不忍杀人,反与闻华交手。你道北侠怎样上来的哪?跑到半山,看见放滚木,黑忽忽的奔自己而来,并无躲闪之处。一看旁边山石上,可巧有一块石头鼓出来许多,又有由石缝中出来一棵小树儿,自己一蹬那块石头,单手一搬那棵小树,容滚木过去,再往当中一蹿,两三个箭步就到了上头。拿刀一剁,各喽兵往前一爬,随即闻华的叉就到了,一反手,“呛啷”的一声,叉头坠地。也是闻华命中所犯,还剩一棍,撒腿就跑。众喽兵势如破竹,北侠就在山口上大叫:“众位!如今已得了飞云崖口,咱们的救兵也到,攻破了君山!”南侠、双侠保护着龙滔、姚猛,往上就跑,随后就是沙老员外,紧跟着就是柳青。
到小飞云崖口上面,就听见“哎哟”一声,焉知晓是智爷被捉。智爷倒是一分好意,瞧见他们得了飞云崖口,自己先挡住大众,容他们上头再得一寨,自己再上去不迟。凭手中这口刀遮前挡后,工夫不小了,虚砍一刀,往上就跑。众人意欲要追,于义不教往上追。智爷这才放心,刚一回头,“噗哧”,“哎哟”,“咕噜噜”。“噗哧”是中于义一镖,“哎哟”是嚷了一声,“咕噜噜”是滚下山来。智爷把双睛一闭,净等着刀枪乱扎乱剁。可怜北侠大众连个影儿也不知,他们自顾往前闯。
就见君山外面火光冲天,杀声振耳,必是蒋四爷外面助阵。前面喽兵挡路,一齐嚷叫:“快把寨主留下!”二百喽兵列开一字长蛇阵,当中有一家寨主,姓廖叫廖方,挡住去路说:“快把寨主留下!牙崩半个‘不’字,休想活命!”丁二爷蹿上,廖方的双锏往下一劈,剑往上一迎,“呛啷”一声,双锏皆折;“淜”的一声,头巾坠地。过了荻子坡,就是龙背陀。二百喽兵,一家寨主,廖圆手中燕翅铛。展南侠并不答话,“呛啷迩啷啷”。“呛啷”,是把铛削折,“镗啷啷”,铛头落地。回头就跑,喽兵四散。到了前引山,二百喽兵,一家寨主,北侠一露面,寨主回头就跑,喽兵一乱。你道这家是谁?毛保见北侠,焉有不怕之理?过了前引山,到了前引洞,过不去了。二百喽兵,也没有兵器,寨主是赛尉迟祝英。看见前边的山洞极深,非得进洞内不能打开石门。上面是山,下边是洞,上边拿石头垒起一堵墙来,若有人奔洞,二百喽兵拿石头乱打,一人一块,就是二百块。越近石头越大,故此谁也不能向前。几个人过去,几个人都跑回来了,多少身上还带点伤儿。这回是北侠往前,喽兵不但不打,还是乱嚷乱跑。北侠蹿入洞中开门。
你道什么缘故?是蒋四爷办理外头之事,大人上了武昌府,二爷、先生保护,带了大爷、三爷上了晨起望。十五晚间约会合村老叟、顽童、中年汉,由旱路而来。卢、徐、蒋、焦、孟、史、路、鲁,大众乘三只船,在连云峰下坎等候。见了两支信火,不见三枝,叫大众嚷喝:“天兵天将到了,四面八方攻破君山了!”就在山外放起一把火来,满山遍野烈火飞腾。借着火光,徐庆独自一人拿着一口刀,自爬上山去。常言一句:“不巧不成书。”要没徐庆,这山万万闯不出来。三爷到了上面,看见祝英,抽后就是一刀,幸而祝英一闪躲过,吓的撒腿就跑。徐庆并不追赶,为的是瞧看下面大众,上边问道:“你们可拿了钟雄?”大众告诉:“已然拿获了,山下见罢。”众人出洞,蒋四爷迎住,暂且不表。
单提的是北侠,抢上了飞云崖口。武国北一拉武国南退下,找了个避净所在,说:“哥哥,大势不在了,咱们疾速护夫人逃难罢。”武国南打算是一番好意,连连点头,到于后面求见夫人。婆子带将进去,来见夫人。见了夫人,双膝点地说:“夫人,大事不好了!我家寨主教他们盗出君山,天兵天将杀将进来,玉石皆焚。夫人,早作准备才好。”姜氏夫人一听,眼含痛泪说:“早知道寨主的祸不远矣,苦劝不听。我活着是君山人,死了是君山鬼,我是万不能出山。”武国南说:“夫人不出君山,可以使得。我们把公子、小姐保将出去,若是有祸患,日后倒有报仇之人。”夫人无奈,说:“你们倒是一番的美意。”就叫婆子、丫鬟与公子、小姐多穿几件衣服,打点细软金珠,包裹停当。这一逃难,就有性命之忧,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逃难遇难亲姐弟 起誓应誓同胞人
第三十九回 逃难遇难亲姐弟 起誓应誓同胞人
诗曰:
养身不亚似生身,寨主何曾负仆人?
姐弟岂知同遇难,家奴反欲逼成亲。
竟迷暗室怀中宝,几丧明珠掌上珍。
若使未能逢智化,终难重聚乐天伦。
且说武国南、武国北虽系兄弟,是两样心肠。武国北瞧寨主势败,失了小飞云崖口,就知道君山不保,自己会同着哥哥到后寨,劝解着夫人逃难。他们两人全没成过家,这一逃难,教他哥哥就把夫人收了,他把小姐占了,就是为这个主意而来。欲先说出,他怕他哥哥不点头。怪不得智爷与钟太保议论武国北,此人万不可用,如今就应了智爷的言语。见了夫人一说,夫人就把一双儿女交与他们。姑娘那里肯走?总是大了几岁,说:“娘呀!你死在君山,我与你一块死。”姜氏肝胆欲裂,一手拉着钟麟,一手拉着亚男说:“儿哩!女儿!难道说为娘就舍的你们?倘若老天垂念,还有相逢之日。这都是你天伦忠言逆耳,才害的咱们娘们好苦。你们就跟随你武大哥、武二哥逃难去罢。国南、国北,我就把我这一对儿女交与你们了。”国南说:“夫人请放宽心。”说着话,双膝点地,对天盟誓:“过往神祇在上,保着我家公子小姐逃难,如改变心肠,天诛地灭!”说:“国北起誓,不管夫人怎样,咱们先明明心。”国北说:“哥哥,你起了就得了,还教我起誓?”武国北无奈,跪在地上说:“过往神祇在上,保着我家公子小姐逃难,如若改变心肠,我哥哥怎么样,我也怎么样。”武国南说:“不像话,你各人单起你的誓。”武国北说:“我若改变心肠,教我死后肝花肠子让狼吃了。”武国南说:“不成,没有那么起誓的,从新另起。”夫人说:“不必了。”外面把红沙马备好,包袱细软之物,一切全系在马上。国南劝解夫人不必挂心。武国北搀着小姐,武国南背着钟麟,一出门犹如送殡的一样,就哭起来了。
小姐上马,武国南背着钟麟,武国北拉着红沙马,出了后寨门,把门人俱都醉倒。慢慢过了摩云岭,绕过白云涧,到了蓼花岗,由西往下就是蓼花滩,叫:“哥哥,咱们往那里走?”武国南说:“咱们走蓼花岗,那滩中不好走,净荆条绊人。”走着路,武国北问:“哥哥,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不想成家了罢,我怎么样呢?”武国南说:“我这岁数还成什么家?就是你了。以后给你说上门亲事,接续香烟。”国北说:“那得多暂?”国南说:“到了岳州府,若寨主大势不好,给小姐择婿,必定门当户对。把小姐事情办完,再给你说亲。”国北说:“与其那么着,省件事好不好?也不用给小姐择婿,也不用给我说亲,这就是顶好的件事:小姐也出了阁了,我也成了家了。”国南说:“你也得说着才能成家哪!”国北说:“把小姐给我。”国南一听说:“好天杀的!你还要说些什么?”国北说:“哥哥,我试探试探你呀。你要顺着我说,我就把你杀了。”国南说:“你说这句话虽系试探,我就损寿二十年。”钟麟说:“武大哥,我害怕。”国南一回头,黑忽忽的万丈的深潭,令人可怕,说道:“少主人闭着点眼睛罢,过了这点窄狭的道路就好了。”话言未了,就听见“淜”的一声,早被国北一脚踹在国南的腿上,一歪身,“哎呀呀”一声,连国南带公子就坠下深潭去了。姑娘一见国北的光景,也要蹿下潭去,早被恶贼一把扭住,想动不能,拉着马扑奔正北去了。暂且不表。
列位,这一段定君山本是极大的节目,不能略草而已。事情也多,头绪也乱,必得说的清清楚楚的。事情虽多,就在十五、十六、十七三日全完,时候不许说差,请看书的众公留心细记。
固然是说书一张嘴,难说两家话。单提的是智化受标滚下山来,大众枪刀乱扎乱砍,早教金枪将于义一把手拦住说:“把他绑起来,解往承运殿。”正要追赶寨主,火光冲天,杀声贯耳,人家救兵到了。眼瞧着小五寨人陆续败回,连祝英俱到,说:“不用赶了,教人接迎到水面上船去了。”一个个面面相觑,意欲打水寨追赶,明知他们会镌船底,慢慢再作计较。
聚会承运殿,吩咐把智化绑上来。不多时,智化进承运殿,一阵哈哈的狂笑,面上并无惧色。大家一瞧,见了罪之魁、恶之首,各各咬牙,人人愤恨,俱找兵器,要将智爷乱刀分尸。智爷又是嗤嗤的冷笑。若是净糊涂人,智爷就死了,可巧有明白人,偏要问问。那愚人说:“可别让他说话呀!他能花言巧语。”于义说:“让他有话说完,难道说还把他放了不成?姓智的,你乐的是什么?”智爷说:“我乐的是你们大众空有这些人,连一个有能耐的没有,全是些个衣冠禽兽。我们虽把寨主盗出君山,可不是有意杀害寨主,劝寨主改邪归正,作大宋的官,梦稳身安,可得有我的三寸舌在。不料我今被捉,可不是我怕死,我怕死还不敢诈降呢。纵然一死,落个千古声名。就拿姓智的到得君山,准占几个好字,占的是忠、勇、仁、义、礼、智、信。”于义大笑说:“你是人面兽心,这几个字你连半个字也不能占。”智爷说道:“我身无寸职,你们君山是国家一大患,我定了君山,先占个‘忠’字。君山如铜墙铁壁一样,万马千军到此,破不了君山,我们八个人把君山破了,可占个‘勇’字。自我姓智的到山,无论寨主、喽兵、头目犯罪,我去讲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占个‘仁’字。用酒将尔等们灌醉,俱都杀死,岂不省事?连一名喽兵不伤,我占个‘义’字。难道说我们不会四下里放火,教你首尾不能相顾,出去岂不省事?不放火烧山,占个‘礼’字。种种的主意,条条的计策,我全把寨主哄信,占个‘智’字。当初结拜说过,有官同作,寨主帮着王府作反,我不忍坐观成败,我劝他归降大宋,我占个‘信’字。我把六个字占全,交友之心大略如此。尔今见大寨主被捉,倒遂了你们的心愿,或是轮流作寨主,或是抓阄儿作寨主。寨主刚一被捉,你们就改变心肠。按说寨主多大,夫人多大。我今被捉,就没一个问问夫人去是杀是剐,你们就私自作主。我笑的就是这个。”说毕又笑。浑人说:“杀了罢。”于义、谢宽说:“不可,他讲的有理。”就命谢充、谢勇解到后寨见夫人,教杀就杀,教放可别放,仍把他解回承运殿,也是剁了他。
说毕,解智爷至后寨,叫出婆子言明此事。婆子进去,少时出来说:“夫人要见他哪!你们这等着罢。要教剐,我们也会做活儿。”将智爷往里一推,拍的拍,拧的拧,骂的骂,推的推。到了里边,面见夫人,端然正坐,即便双膝跪倒说:“嫂嫂,小弟智化与你老人家叩头。”夫人不看智爷,低着头说:“智五弟,今天你哥哥的生日,不在前庭饮酒,面见为嫂有什么事情?”智爷瞧这个景况,羞的面红过耳,说:“嫂嫂不必明知故问了,小弟惭愧无地。”夫人一抬头问:“五弟为什么倒绑着二臂?”智爷就将怎么诈降,为救展南侠,弟兄结拜,盗钟寨主出山,一五一十,细说一遍。夫人间:“寨主本领比你如何?”智爷说:“我哥哥如天边皓月,我如灯火之光。”夫人问:“君山坚固不坚固?”智爷说:“如铜墙铁壁。”夫人说:“国家伐兵,一时破得了君山破不了?”智爷说:“千军万马,一时也不能就破此君山。”夫人说:“却由来你们几个人把君山破了,把寨主拿了,一者是大宋之福;二来你们都是佛使天差,个个不凡。你今被捉,我一句话,你就是碎尸万段。我何故逆天行事?总怨是寨主爷的不好,我苦苦相劝,忠言逆耳,总是个定数。来呀!你们把智五爷的绑松了。”婆子、丫鬟说:“智五爷的绑松不得,仇人总是杀了他,给寨主爷报仇。”夫人说:“你们那知道?松绑!”婆子无奈,才把智爷绑解开。夫人说:“五弟,我放你出山,等着你寨主剐的时节,预备一口薄木的棺椁,将你寨主哥哥的尸骸成殓起来,就算尽了你们结拜的义气了。”智化说:“嫂嫂可别行拙志,三五日必见佳音。”夫人说:“五弟,你出山去罢。”智爷说:“哎呀!嫂嫂,我那一对侄男女那里去了?”夫人说:“国南、国北带着他们逃难去了。”将要说往那里去,婆子把嘴一按说:“可别说了,他是要斩草除根。你别损了,留点德行罢。”智爷说:“国北非系好人,我侄女倘有差错,那还了得!”夫人说:“凭他们的造化罢。五弟,快些出山去罢!”婆子往外一推。
智爷无奈出来,不敢往前去,由西越墙而出。一蹶一点,出后寨门,过摩云岭,绕白云涧,走蓼花岗,听见钟麟喊叫:“智五叔!”天色微明,这就到了十六日了。智爷往下一看,黑暗暗的深滩,钟麟叫智五叔,智爷答应说:“侄男不必惊慌,你五叔来了。”你道万丈深滩,钟麟为何没死?皆因是主仆往下一扑,离着三二丈深,由山石缝儿里长出一棵柏树,年深日远,上面的松枝蟠了顶大,上边又有几棵藤萝,历年间把松枝蟠成一个大饼子相仿,主仆坠落在上面。主仆苏醒了半天,国南劝解公子不要害怕,骂道:“国北天杀的,真狠!”钟麟说:“不好下去。”国南说:“天亮有打柴的,就把咱们系下去了。”钟麟说:“有我五叔到,就救了咱们了。”国南说:“别叫他,不要他来。”公子偏叫。智爷看见,又惊又喜,问他们的缘故。国南无奈,就把已往从前说了一遍。想了个主意,复返回到蓼花岗的南头,下蓼花滩,走到树下,让国南把刀扔下来。拿着刀,把葛条砍下无数,接在一处,蟠了一蟠,拉着了上蓼花岗,扔将下来,将钟麟的腰拴上,往下放葛条多些,公子脚站实地。拴完叫他解开,复又拉将上来,将国南腰拴好:“把你们系将下去,你们投奔何方?”国南说:“上岳州府。”智爷叫他们上晨起望路、鲁家中去。武国南应允。智爷说:“你要不去,你可得起誓。”国南恨着心起誓:“我要不去,教我淹死,上吊死!这还不行么?”智爷方肯把他放将下去,扔了葛条,提刀扑奔正北。
不到三里路,看见小松林树上捆着小姐,国北提刀威吓,拴着红沙马。智爷蹿入树林,一刀正中胸腔,生吃了恶奴的心肝,救小姐回晨起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甘婆药酒害艾虎 智化苦口劝钟雄
第四十回 甘婆药酒害艾虎 智化苦口劝钟雄
诗曰:
青龙华盖及蓬星,明星地户太阳临。
天岳天门天牢固,阴阳孤宿舍天庭。
十二辰宫真有幸,凡事依之验如神。
行兵能知其中妙,一箭天山定太平。
且说国北丧了良心,将哥哥踢下山去,拉马到小树林,拴马捆小姐,拿刀威逼小姐从他。小姐大骂。智爷一到看见,用手抓住国北,随用刀开了膛,吃了他的心,也不消心头之恨。急解开小姐,百般的劝解安慰,哄着他上马,直奔晨起望来了。他们走后,来了个饿狼,过去把国北肝肺肠肚吃净才走,这就是起誓应誓。
漫说是他,连国南还得应誓。国南到了蓼花滩,解开葛条,背起公子,天已大亮了。一想若奔晨起望,活活的送了公子性命,不怕自己应了誓,也是投奔岳州府。走到中饭时候,公子嚷饿,哄着他说:“出了山,就有卖吃的了。”冬令的时节,天气甚短,整走了一天,日落方才出山。
走不到半里,一道长河拦路,那边来了一只小船,说:“船家,渡我们到西岸。”船家说:“你们要上那里去?”国南说:“要上岳州府。”船家说:“我们是岳州府船,索兴带你们上岳州府。”问船价多少。船家说:“无非带脚,你看着给罢。”靠岸上船,将钟麟放在舱内。由后舱出来一大汉,九尺身躯,短裤袄,蹬着双大草鞋,脸生横肉,到前头问:“公子叫什么?把帽子给我罢。”抓了帽子,直奔船头。公子一哭,国南说:“没有这么逗孩子的。”随即爬出船舱,要奔船头,早受了一锹,“噗通”一声,打下水去。自己喝了一口水,水势又猛,被浪头打出多远。好容易这才上来,通身是水,也看不见船只,也找不着公子。冬天的景况,冷风一飕,飘飘飖飖,雪花飞下来了。那位就说了,下雪怎么河还不冻哪?这是南边地方,雪倒可以下一半点,河可不冻。国南一见是身逢绝地,前边有一树林,就把带子解将下来,搭在树上,系了个扣儿,泪汪汪叫了两声苍天,把脖子往上一套,眼前一黑,渺渺茫茫。
少刻又觉苏醒,依然坐在地上。旁边站定一人,青衣小帽,四十多岁,问道:“你为何上吊?”国南又不敢说真话,只可说:“我活不的了!”那人问:“你上吊,我救下你来,你有何事说出来,万一能管,我就管管;不能,你再死。”国南说:“我带着我家少主人上岳州府,上船教水手将我打下水去。失去少爷,我焉能活着?”那人说:“是两个水手,一高一矮?”国南说:“对了。”那人说:“我姓胡,排七,在酸枣坡开酒铺。跟我上铺子,我有主意。”国南听了欢喜,拿了带子,拧了拧衣服的水。胡七问:“贵姓?”回说:“姓武,排大。”
到了酒铺,有个伙计让至柜房。胡七拿出干衣服与他穿上,暖了些酒,叫国南吃了。将要上门,进来一人,问可卖酒,回说卖酒。落坐要酒。来者的是艾虎,在墨花村听见信,冬至月十五日定君山,自己偷跑来的。到此已然十六日了,又下起雪来。要喝酒,入铺内,把酒摆上,自己吃用。忽听里面说:“得慢慢的办,谁敢得罪他?”艾爷就知必是恶霸。自奔到屋中问:“什么事?要有恶人,你们怕,我不怕!我可爱管闲事。”胡七说:“这位行了。”国南要与艾虎叩头,小爷拦住。武国南将丢公子的话说一遍。艾虎问:“掌柜的,你可知道?”胡七说:“有八成是他们。”艾爷说:“你说罢,不是也无妨。”胡七说:“他们二人,一个叫狼讨儿,一个叫车云,是把兄弟。狼讨儿有个妻子,是赶氏,暗与车云私通。二人摆渡为生,忽穷忽阔。武大哥所说就是他们,住在狼窝屯。”艾虎说:“我酒也不喝了,我同武大哥上狼窝屯。”给了酒钱,同武国南出来。
胡七同着到了摆渡口说:“由此往西,他们住村外路北。”胡七说:“我回去了。”雪也住了。到了村外,看见墙内屋中灯光射出,教国南外等。进去时刻太大,方才出来,拿着公子的衣服、头巾与国南看。国南问了缘故,小爷说:“我到里面杀了奸夫淫妇的性命,就是车云、赶氏。狼讨儿背着你家公子,上岳州府卖去了,把衣服留下。剩这两个狗男女议论,要害亲夫,教我遇上杀了。男的问明,女的也就杀了,放了把火。咱们走罢,上岳州找去。”国南拿着衣服,又要叩头。艾爷不许。
直奔西南,走有二里路,国南说:“有了。”艾爷问:“那里?”国南看这脚印子是他。艾爷问:“因何看的准?”国南说:“他穿的是大草鞋。”艾爷乐了。顺印儿找下来了。走着才问艾虎的姓。艾虎告诉他姓艾。找到一个门首无有了,细看进去了,院内挂着灯笼。艾爷问:“武大哥,这墙上是什么字?”国南说:“婆婆店。”
艾爷上前打店,里面婆子出来,开门进去,问:“二位客官住西屋两间如何?”小爷说:“好。”将到院内,就听东屋内人说:“我找我武大哥。”国南一听,一着急,便拉了艾爷一下说:“艾恩公听见没有?”艾虎说:“你别管,有我哪!”婆子问:“你们作什么哪,拉拉扯扯的。”小爷说:“你别管,说我们的话哪。”来到西屋,国南出房外,听东屋的公子说什么。艾爷叫点上灯,问:“妈妈贵姓?”婆子说:“姓甘。”艾爷说:“原来是甘妈。哟,你是谁的甘妈?”甘婆说:“你愿意叫我甘妈。”艾爷说:“你那岁数,我叫你甘妈不要紧。”婆子说:“那可不敢当。客官贵姓?”“我姓艾,我叫艾虎。”婆子说:“你叫什么?”又说:“我叫艾虎哇!”“你再说。”“我本叫艾虎么!”婆子想其间有同名同姓的,问:“你在那里住?”艾虎说:“卧虎沟。”一听,眼都气直,气哼哼的问:“你们一沟有多少艾虎?”说:“全叫艾虎。”也是气,说一沟都是艾虎。婆子明知是买他的便宜,假充他们姑爷,问道:“客官用酒饭罢?”艾虎说:“拿去。”
婆子出去,国南进来。国南说:“恩公,那屋里打我们公子哪!”小爷一听,钟麟说:“找我武大哥。”回答:“咱们这就找你武大哥去了。”遂将孩子“叭叭”的乱打。孩子直哭。婆子问:“你打这孩子是谁?”回答:“是我儿子。”婆子又问:“他武大哥哪?”回答:“是我们大小子。”艾虎说:“武大哥,他说你是他大儿子。”国南说:“他是我重孙子!”婆子进来,摆上酒菜,复又出去,说:“你别在这里管孩子,你一打,他一哭,人家还睡什么觉哇。”那人说:“我们走。”婆子说:“正好,我给你们开门去。”国南说:“他们要走。”艾虎说:“走才好哪!你这等着,我追他们去。”听着婆子给他们开门,等他们出去又关上门,读读念念往后去了。
艾虎出院子,一拧身蹿出墙外,跟下狼讨儿来了。过了一射之地,前头有道山沟。书不可重絮,他先着狼讨儿搁下公子,过去一刀,结果了狼讨儿性命,扔在山沟,背着公子说:“我带着找你武大哥去。”
回到店外,蹿过墙去,进了屋中一看,武国南倒于地上,口漾白沫。将钟麟放下,说:“你看,这不是武大哥?”钟麟说:“是我武大哥,睡着了。”艾虎说:“你叫什么?”说:“我叫钟麟。”艾虎说:“这是你们使唤人么?”回答:“是我们家人武大哥。”艾虎说:“你们那住?”答道:“我们在君山,我父亲叫飞叉太保,着人家拿了。我跟着我武大哥逃难哪。”艾虎暗暗欢喜,说:“你武大哥受了蒙魂药了。这是贼店,我把他拿了,交在当官。”公子说:“我懂,贼店害人。”艾虎说:“我拿他们,你可别言语,在这边躲着,小心着他们杀了你。”二番又把国南拉开,为的是地下宽阔,好动手。往当地一蹲,单等人来。妈妈进来,艾虎往当地一爬。妈妈过来一看说:“这你就不叫艾虎了——”“罢”这个字没说出来,腿腕子早教艾虎抓住,往怀中一带,婆子爬伏于地。艾虎起来骑上,扬拳便打,“淜淜淜”擂牛的声音一般。婆子嚷道:“姑娘快来!”兰娘进来。艾虎看见短打扮,绢帕罩住乌云,左手一晃,右手就是一拳。艾虎并没起来,还是骑着婆子,伸手一刁兰娘的腕子,刁住了腕子,一拢寸关尺,往怀里一带。兰娘往怀里一夺,艾虎往外一耸,摔倒在地,鲤鱼打挺飞起来就是一腿。艾虎单手一挂,就把腿腕用手钩住,往起一挂,兰娘复又摔倒,爬起往外就跑。婆子苦苦央求,艾虎方才起来。没过门的女婿打丈母娘,就打这留下的。
妈妈说:“我们有眼如盲,你要不假充我们亲戚,我们也不能这样。”艾虎说:“你们亲戚是谁?”婆子说:“卧虎沟艾虎,是我们姑老爷。”艾虎一笑说:“怨不得哪!你见过你们姑爷没有?”婆子说:“怎么没见过哪!长的雪白粉嫩。”艾虎说:“冤苦了我了。有媒人没有?”婆子说:“有蒋四老爷。”小爷说:“呀,我四叔哇!这就好了。你只管打听,卧虎沟艾虎没两个,外号人称小义士,北侠是我义父,智化是我师傅。错了,我输脑袋。”婆子听了一怔,暗道:“这要是真的,比那个还好。结实足壮,本领强多。但这时难论真假,见了蒋四老爷再说。”艾爷说:“我们这个人如何?”婆子说:“容易。”随取了水来灌了国南。小爷叫取些好酒来用。妈妈去取。国南问公子的事,艾虎叫公子过来。公子见了国南,一扑大哭,连国南也就哭了。收泪与艾爷道劳。婆子拿了酒来,一看惊问:“这孩子因何在这里?”艾爷告诉了一遍,婆子方才明白。与公子穿了衣服。钟麟就将已往从前,说了一遍。一同吃酒,到次日起身,婆子店饭钱一概不要,有话见蒋四爷再说。
这就到了十七日了。国南说:“艾恩公,咱们要分手了。”艾虎说:“上那里去?”国南说:“我们上岳州府。”艾虎说:“你陪着我多绕两步罢,上晨起望。”国南说:“就是不上晨起望!”艾虎说:“不去不行,我奉我师傅、义父之命,特意请你们来了。”国南说:“你师傅、义父是谁?”艾虎说:“北侠是我义父,智化是我师傅。”国南一听:“哎哟!害苦了我了!”艾虎说:“要去,你背着公子。你要不去,我把你杀了,我背着公子。”国南说:“这是我们主仆命该如此,跟我们寨主大家死在一处就是了。”言毕,一同起身。
再说展南侠大众出君山上船,大家给展爷道惊道喜。蒋爷一点人数,少了个智化。谁也不知,惟独柳青说:“上小飞云崖口,听见‘哎哟’一声,大概是被捉了。”丁、展爷要回君山去救智爷,被蒋爷拦住,遂说:“他合我只要嘴能动,就死不了,不必挂心。”晨起望助威的人,由旱路而归,弃船登岸,背钟雄至路、鲁家中。
到了次日申牌时候,智爷到,大家迎接进去,道惊道喜。将小姐搀下马来,把马拴在院内,把小姐带着,看看沙龙、南侠、北侠等。智爷问:“他天伦现在那里?”沙龙说:“现在西屋内,吃醉了酒,那里睡。”智爷明知,带着姑娘去看看,启帘来在屋中。姑娘一看天伦躺卧一张床上,眼含着痛泪,叫道:“天伦!”叫了两声不答应,就要放声大哭。智爷劝住说:“你还不知道,你天伦那酒性,喝醉了就睡觉,一叫他就打人,等他醒了再见罢。”叫路爷带姑娘到后边见路鲁氏,让鲁氏劝解。姑娘往后边去不提。
大众到上房落坐,智爷就把自已被捉,已往从前说了一遍,问:“武国南可曾来到?”大众说:“没来。”智爷说:“他不来可不好办!”蒋爷说:“等一半日不来,我有主意。”到了十六日晌午,忽有人进来说:“外面有个叫艾虎的,找众位爷们呢。”智爷说:“教他进来。”不多一时,带武国南、公子一齐到屋中。艾虎给大众行礼,徒弟史云给他行礼。武国南把公子放下,与大众行礼。智爷说:“你今天才到,应了誓了没有?”国南说:“全应到了,活该死在这里。”智爷随即说:“叫路爷带公子到后边姐弟相见。”也叫国南到后边去。
进来众人将钟雄搭至庭房,起了迷魂药饼,后脊背拍了三掌,迎面吹了一口冷气。钟雄悠悠气转,睁眼一看,七长八短,高矮不等,也有识认的,有不识认的,仍是问智化:“贤弟,这是怎么个缘故?”智爷双膝跪倒,就把已往从前诈降,救南侠,结拜,暗往里诱人,过生日无令,灌醉寨主、喽兵,用薰香,自已被捉,夫人释放,误走蓼花岗,救钟麟、武国南,杀武国北救小姐,武国南落水丢公子,国南上吊遇胡七解救,艾虎捉奸,娃娃谷杀狼讨儿,这些事细说了一遍。“哥哥,你在梦中,大宋洪福齐天,王爷如何能成其大事?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大势一坏,玉石皆焚。小弟等不忍坐观成败。你若降了大宋,小弟等的万幸;你若不降,小弟等一头碰死在你这面前,尽了交朋友义气,以后任凭你自为。我们口眼一闭,大事全不管了。”旁边连公子小姐同说:“爹爹降了罢。”钟雄点头,降了大宋。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寨主回山重整军务 英雄听劝骨肉团圆
第四十一回 寨主回山重整军务 英雄听劝骨肉团圆
且说钟雄听智爷滔滔不断的言语,这才知道三天的工夫连儿带女受了无限的苦处,寨中也是大乱。这时要是自己一人在山,万不至如此。自己回头一想,如同一场春梦,糊糊涂涂的。难得智贤弟这般诚实,大众全跪下,一口同音劝降。钟雄说:“智贤弟,你为我可不是容易,心机使碎,昼夜的勤劳,可见你是钟氏门中大大的恩人了。头一件,祖父坟茔保守住了,祖父尸骨不能抛弃于外。第二件,大宋的洪福齐天,君山一破,玉石皆焚。第三件,救了你这一对侄男女。他们本是绝处逢生,多蒙贤弟保住钟氏门中一条根苗,铭刻肺腑,永不敢忘。”随说着话,钟雄早已跪下了,说:“众位老爷们,也有识认的,也有不识认的,我一介草民,叛君反国,身居大寨,已该万死,万死犹轻。如今众位必是看在我智贤弟的分上,不肯将我凌迟处死,怎么反与我罪人行礼,我如何担当的起?我今降了大宋,倘若口是心非,我必死在乱刀之下。”大众一口同音说:“言重了。”大家同起,哈哈一笑。
蒋四爷说:“知时务者,呼为俊杰。”智爷说:“给你们见见,这是蒋四老爷,这是我盟兄。”对施一礼。钟雄说:“多蒙大人恩施格外。”蒋爷说:“有过能改,就是英雄。”所有没见过者,挨次都给见了一回。武国南过来给寨主磕头。智爷说:“不宜迟,早些回山,省的我嫂嫂提心吊胆。”智爷说:“咱们谁送回山?”卢爷、徐爷、蒋爷、展爷、智爷、艾虎、北侠、双侠都愿意送寨主回山。钟雄说:“我已是降了,怎么还叫我寨主哥哥呢?”智爷说:“你虽然是降了,君山的钱粮浩大,你此时虽降了大宋,大人也不能供山上的用度,总得听旨后由那里拨粮饷。暂且回山,仍称寨主,千万别教王府知晓;他若知晓,岂肯再供粮饷?哥哥,你若回山,不教寨主、喽兵扬言此事,你可压令得住,压令不住?压不住,公然不提。”钟雄说:“压令的住。我若不说,不瞒昧贤弟的好意。”智爷说:“既然这样,咱们急早回山。”钟雄说:“咱们回山,把你侄男女留在此处,然后再接他们来。”智爷说:“哥哥多此一举,你不是那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把侄男女寄在这里,以作押帐,这是何苦?若是怕你,还不叫你回山哪!教我嫂嫂早见儿女,早欢喜欢喜。”说毕,叫武国南背了公子,小姐到后面辞了路鲁氏,仍是上马。不去的,送出门来;送寨主的,一同前往。
智爷用手一指说:“哥哥,可别叫他赵兰弟了。”钟雄说:“怎么?”智爷说:“此人松江府墨花村,姓丁双名兆蕙。”钟雄说:“是双侠呀!怎么不说真名姓哪?”智爷说:“诚心冤你。南侠、北侠、双侠皆投降,你不吃疑么?那时被你看破,就没有今日了。”寨主说:“你真乃高才。”随说随走,就到了飞云关下。钟雄说道:“喽兵听真,疾速报与众寨主得知,如今被我智贤弟劝说归降大宋。”智爷说:“哥哥有什么话,到里边承运殿再说不迟。”少刻间,压山探海,全山的寨主、喽兵,俱都前来迎接寨主,跪了一片,给寨主道惊道喜。然后如众星捧月一般,围护着寨主,走旱八寨进寨栅门,奔承运殿。
寨主走了三天,山中乱了三天。谢充、谢勇在后寨,等到红日东升,才见婆子出来,疾忙过来一问,才知道夫人早将智爷放走。二人吓了一跳,自己把自己绑上,到承运殿请罪。众人也不肯结果他的性命,只可与他松绑。浑人们说:“不教他说话好不好?他也不能走了。寨主尽都教他哄信了,何况夫人?”你言我语,整乱了三天。这天报寨主回山,大家迎接入承运殿。
智爷拉马奔后寨,至后宅门,叫国南放下公子,搀了小姐,拴了马匹,不多时,里面婆子出来,请智爷同国南带公子小姐进去。来到阶台石下,早见夫人出来迎接,智爷行礼说:“小弟智化,与嫂嫂叩头。”夫人说:“智五弟免礼。”智爷说:“小弟蒙嫂嫂不肯杀害,恩施格外,总算嫂嫂有容人的识量,若不是小弟逃走,我这一对侄男女也是身逢横祸。如今将我寨主哥哥劝说降了大宋,送回君山。我将侄男女交与嫂嫂,我还得同我寨主哥哥办承运殿中大事哪!”姜氏说:“智贤弟,也不在你寨主哥哥喜爱交友。交遍天下友,知心有几人?你是钟氏门中大大的恩人。请上,应受为嫂一礼才是。”智爷说:“不敢!折罪死小弟了。”姜氏叫亚男、钟麟,与智爷叩了头。智爷告辞出来。姜氏许持百日之斋,满斗焚香,大谢上苍,暂且不表。
单提的是智爷,来到承运殿,寨主说:“正然等候智贤弟一同吃酒。”智爷说:“别忙,你可对大众说明降宋大事。”钟雄说:“被你一拦,我也不敢往下再说了。”智爷说:“这可说罢。众位,我替寨主说。寨主如今教我姓智的同众校护卫老爷们,劝说归降大宋。你们大众连喽兵等,若要愿降,一并归降大宋;如不愿降,请为一言,或投亲,或投故,或归原籍,或投王府,给你们预备盘缠,请早离君山。”言还未毕,见徐庆、艾虎每人抗顶一人,倒捆二臂,进门来摔于就地。三爷说:“拿来了两个。”大众一瞅,原来是赛尉迟祝英,还有他个从人。
你道什么缘故?是智爷在飞云关说出归降的言语,就知此话说早了,准知祝英不降,他是王爷的眼目,因走在蚰蜒小路口,就把三爷、艾虎留下,说:“要有个黑脸大身躯使鞭的见着,就拿奔承运殿。”果然是祝英一听寨主降宋,带了他的从人,提了鞭,从丹凤桥北穿蚰蜒小路出山,给王府送信。将进蚰蜒路不到半里,遇一人要他的买路金银。祝英说:“好大胆!在这里断道。”就是一鞭。艾虎一闪,祝英早教三爷由石后蹿将出来,一脚踢了个跟斗。艾虎过来就捆。从人一跑,也教三爷一脚踢了个跟斗,牢缚二臂。每人抗起一人,直奔承运殿。路上喽兵谁敢拦阻?到承运殿摔于就地。
智爷过来解开祝英,说:“我家寨主降了大宋,不怕你不降,不犯偷跑。”祝英说:“我受王爷的厚恩,我就知报效,我不知什么叫大宋。‘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如今被捉,速求一死。你们还是杀了我,若是放了我,我就去上王府送信。”智爷微微的冷笑,说:“原要借你口中言语,教奸王知道。疾速去罢!”把个钟雄吓了二目发直,直彀彀的瞅着智爷,又不敢说话,又猜不着智爷是什么主意,自思:“祝英上王府一送信,大事全坏。”祝英说:“这可是你的主意,不杀我呀!我可要走了。”智爷说:“请罢!”刚一转脸,智爷瞅着北侠的刀,一扭嘴。北侠就领会了他的意见,把刀一亮,“嗖”的一声,一个箭步赶到祝英背后,“磕嚓”一声,把祝英劈为两瓣,“咕咚咕咚”扑于地上,红光崩现。大号一声说:“那位不愿意降,快些说来!”大伙一口同音,齐说:“愿降!”又听见“噗哧”一声,原来是艾虎把那个从人杀了。蒋爷暗道:“黑狐狸真坏,假手杀人。”钟雄说:“智贤弟,这是什么意见?既把他放了,怎么又把他杀了?”智爷说:“他是个浑人,要是传令丹凤桥下枭首,他明知他活不了,他要破口大骂,咱们也是白白的听着,不如这么打发他回去省事。”钟雄说:“我不及贤弟多矣。将死尸搭将出去。”将尸搭出,用灰上掩埋血迹,然后大排宴筵。喽兵各有赏赐。
酒过三巡,智爷说:“哥哥,君山的花名写清,好给大人送去。”卢大爷说:“我去送去。我正想二弟哪!”三爷说:“我同哥哥一路前往。”卢爷点头。寨主派书手抄写花名。智爷说:“这可得了,把哥哥你的事办完,我们要破铜网了。”钟雄说:“什么?谁破铜网?”智爷说:“我们大众。”寨主摇着头说:“不易呀!不容易!你知道总弦在那里?副弦在那里?就是有宝刀宝剑,也不易破。你们知道什么人摆的?”蒋爷说:“是雷英。”钟雄说:“不是。”毕竟不知他说出是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蒋泽长八宝巷探路 老霍振在家中泄机
第四十二回 蒋泽长八宝巷探路 老霍振在家中泄机
诗曰:
款款衷情仔细陈,愿将一死代天伦。
可怜一段豪雄志,不作男身作女身。
赵津女娟者,赵河津吏之女,赵简子之夫人也。初,赵简子欲南击楚,道必由津,因下令与津吏,期以某日渡津。至期,简子驾至。欲渡,而津吏已醉如死人,不能渡矣。简子大怒,因下令欲杀之。津吏有个女儿叫女娟,听见简子下令欲杀其父,不胜恐惧,因持了渡津之楫,而左右乱走。简子看见,因问道:“汝女子而持楫左右走,何为也?”女娟忙再拜以对,道:“妾乃津吏息女,欲有言上渎,不敢直达,意乱心慌,故左右走耳。”简子道:“汝女子而有何言?”女娟道:“妾父闻主君欲渡此不测之津,窃恐水神恃势,风波不宁,有惊帆樯,故敬陈酒醴,祷祠于九江三淮之神,以祈福庇。祭毕,而风恬浪静,以为神餐,欢饮馀沥,是以大醉。闻君以其醉而不能供渡津之役,将欲杀之,彼昏昏不知,妾愿以代父死。”简子道:“此非汝女子之罪也。”女娟道:“凡杀有罪者,欲其身受痛而心知罪也。想妾父醉如死人,主君若此时杀之,妾恐其身不知痛而心不知罪也。不知罪而杀之,是杀不辜也。愿主君醒而杀之,使其知罪未晚也。”简子听了道:“此言甚善。”且缓其诛,津吏因得不死。既而简子将渡,操楫者少一人。女娟操臂操楫前请:“妾愿代父以满持楫之数。”简子道:“吾此行,所从皆士大夫,且斋戒沐浴以从事,岂可与妇人同舟哉?”女娟道:“妾闻昔日汤王伐夏,左骖牝骊,右骖牝麋,而遂放桀至于有巢之下。武王伐殷,左骖牝骐,右骖牝(马黄),而遂克纣至于华山之阳。胜负在德,岂在牝牡哉?主君不欲渡则已,诚欲渡津,与妾同舟,又何伤乎?”简子闻言大悦,遂许其渡。渡至中流,女娟见风恬浪静,水波不兴,因对简子说道:“妾有河激之歌,敢为主君歌之。”因朗歌道:
升彼阿兮而观清,水扬波兮香冥冥,祷求福兮醉不醒,
诛将加兮妾心惊,罚既释兮渎乃清。
歌已,又歌道:
妾持楫兮操其维,蛟龙助兮主将归,呼来掉兮行勿疑。
简子听了,大悦道:“此贤女也!吾昔梦娶一贤妻良母,即此女乎?”即欲使人祝拔以夫人。女娟乃再拜而辞道:“妇人之道,非媒不嫁。家有严亲,不敢闻命。”遂辞而去。简子击楚归,乃纳市于父母,而立为夫人。君子谓女娟通达而有辞。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蒋爷问钟雄:“我们都知道这铜网阵是雷英摆的,你怎么说不是?”钟雄说:“我先前也知道是他。王爷请我上府里住了三天,与王爷谈了两天的话,未天与雷英叙了口盟的盟兄弟。他后来又在我们君山住了三天,无非是讲论些个文武的技艺。那人很露着浅薄,就提铜网这节不行。又讲论些八卦、五行、三才。问到准消息的地方,他就说不出来了。我说你是藏私,我就不问了。后来他说你我若非生死之交,我可不能吐露实言。我说你我辅佐王爷,共成大事,难道说我还能泄露于外不成?这他才说出实话。他有个义父,此人姓彭叫彭启,先在大海船上瞧罗盘,遇暴风刮到西洋国,去了十二年。遇天朝的船,北风一起,又刮回来了。本来人就能干,又学了些西洋的法子,奇巧古怪的消息。雷英认成义父。是他出的主意,雷英称的名。据我想,非得着这个人不行。”蒋爷说:“不知此人在那里居住?”钟雄说:“就在雷英家中居住。听说这个人精于道学,寿已老耄,面目如童子一般,早晚必成地仙。”蒋爷说:“恰巧。若在雷英家,要见此人不难。”南侠问道:“怎么见此人不难?”蒋爷说:“我在丹江口救过雷英的父亲,名叫雷振。救了他,问了名姓,知道他是反叛,要把他推下水去。一想此人有用,万一办王府之事,可以往他打听王府的虚实。我没告诉他真名真姓,我说我叫蒋似水。有这个活命之恩,到了他家,要说见这个彭启,大概容易。” 智爷说:“这倒是很好的个机会。雷振他若念活命之恩更好,若是不念活命之恩,用薰香盗也把他盗出来。”蒋爷说:“我是贩药材的客人,咱们仍打扮成贩药材的客人。都是谁去?”智爷说:“我去把柳爷请来。”蒋爷说:“我去拿咱们大众的所用的东西去。”言毕,起身上晨起望,邀了柳青,同到君山。寨主将山中的草药,用荆条筐儿装上他们的兵器包袱等件,上面堆上药材,用绳子捆住。全换了青衣小帽,先教喽兵推下山去。四位辞了寨主,到了山下,推着车子,路上无话。
直到襄阳,进城到王爷府后身,有个小药王庙,庙里面出来一个小和尚。智爷说:“小和尚。”蒋爷说:“小师傅,我们是办药材的,今晚在此借宿,等三两日起身,多备香灯助敬。”小和尚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众人推车进庙西屋内。”老僧接出来说:“众位施主,请屋中坐。”大家入内落坐,问:“师傅贵姓?”和尚回答:“小僧净林。未领教几位贵姓?”智爷说:“那位姓展,那位姓柳,那位姓蒋,弟子姓智。”和尚说:“阿弥陀佛。”就在庙中用饭,住在南院西厢房内,小车搭到屋里。一夜不提。
次日早饭毕,蒋爷说:“我去了,听我的喜信。”出了庙门,见一老人,问道:“那里叫真珠八宝巷?有个明远堂雷家在那里?”那人说:“路东口内,尽东头,路北第一门就是。”蒋爷与人家道了劳驾,自己走到东口内,路北黑油漆门,两傍有两块蓝牌子金字,是“明远堂雷”。蒋爷上前叫门。门内有人出来,开门一看,问蒋爷找谁,回答找雷员外。家人间:“找老员外呀?”四爷说:“正是。”家人问:“贵姓?”四爷说:“我叫蒋似水。”那人听了说:“你怎么才来?我们员外想你都想疯了。快进来罢。”蒋爷说:“你先回禀去。”那人进去。不多时,雷振出来说:“蒋老恩公,想死我了。”见面就要叩头。蒋爷拦住说:“使不得,若大年纪。”二人携手,往里走进了。路西四扇屏风门,是油绿撒金、四块斗方写着“斋庄中正”四个字。路东也是四扇屏门关闭。进了西院,一带南房,路北垂花门。进了门内,四爷一看一怔:“好怪!”五间上房,东面两道长墙,平墙头东面两个黑门,无门槛,门上左边有个八楞铜(革葛)鞑;西边两个黑门无门槛,门上有个八楞铜(革葛)鞑。并无别的房屋,好奇怪!上了石台阶,到了屋中,蒋爷暗道:“以为雷家哄了王爷些个银子,没见过势面,盖的房屋不合样式。”焉知晓到了屋中一看,很有大家的排场,糊裱的干净,名人字画,古铜玩器,桌案几凳,幽雅沉静,很是庭房的样式,颇有大家风气。
蒋爷落坐。雷振又拜了一回,随即献茶,跟着就摆酒。顷刻摆齐,蒋爷上座,雷振旁陪,亲斟三杯酒,一饮而干,然后各斟门盅。雷振说:“恩公从何而至?”蒋爷说:“就打你我分手,上了趟河南,由河南上山东,由山东又上陕西。我今打陕西而来,忽然想起老兄来,特意到此望看望看。”雷振说:“恩公到此就不必走了。”蒋爷说:“不行,帐没算清。回头算清帐目再来,我就不走了。有件事情,老哥哥我问问你。”雷振说:“什么事?”蒋爷说:“怎们这院子内也没有东西厢房,四个小门也没门槛,什么缘故?”雷振说:“咳!无怪你瞅着纳闷。这是你侄子的主意,孝顺我。”蒋爷说:“什么缘故哪?”雷振说:“我有个毛病,吃完饭就困,非睡一觉不可。你侄子怕我把食存在心里头,作了一辆小铁车,是个自行的车子。我坐在上边,两边有两个铁拐子,当中有一个铜别子,别着一个轮子,把这别子往外一抽,自来轮子一转,这车子就走起来了。要往里首转弯,一搬左边的铁拐子,他就往里拐;要往外首转弯,一搬右边的铁拐子,他就往外拐。东边的这两个门,靠着耳房的这个,进去是小东花园子,南边的那个黑门,进去从东夹道,奔北花园子。西边挨着耳房的那个小黑门,进去是你侄妇的院子。西边南头的那个门进去,由西夹道奔北花园子。我要上了车子,吩咐开那个门,他们就把八楞铜(革葛)鞑一拧,门就开了。把别子一抽,车就往里走。来回转腾几趟,食也消了,也就不困了。这是你侄子的主意。”蒋爷说:“老贤侄还有这个能耐呢!我也求老贤侄给我做一个。”雷振说:“不行,就把这个给你罢。”蒋爷说:“我不要,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雷振说:“恩公,你要我这个命都给你,何况一个玩物?”蒋爷说:“不要,我是一定求他给我做一个。”雷振说:“恩公不知,这不是他做的。”蒋爷问:“是谁做的哪?”雷振说:“若非恩公,我实在不能对你提起。是我们干亲家——他的干老儿做的。”蒋爷说:“这人贵姓?是那里的人氏?”雷振说:“这位是南边人,姓彭叫彭启,字是焰光,在海船上瞧罗盘。就是此人所做。”蒋爷说:“此人现在那里?”雷振说:“就在咱们家里居住。”蒋爷说:“好极了!请过来,咱们一同饮酒。”雷振说:“不行!此人与人不同,凭爷是谁,他也看不起。我儿认他为义父,我们两人见过一次,他不愿意理我,他瞧着我是个粗鲁人,不配与他交谈。我想着咱们儿子跟人家学本事,摆了一桌上等海味官席,他连坐下都没坐下,道了个别就走了。就是待你侄儿好,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我侄也真孝敬他,每逢回家,见完了我就去见他义父去。我也想的开,任他怎么瞧丕起我,我儿子总是亲生自养的。把他请过来,也是得罪了恩公。”蒋爷说:“这个人是古怪,不随世道。”蒋爷暗想:“只要知道他的地方,夜间就能把他盗山来。”
忽然间,瞧帘儿一启,打外边进来一个人:蓝六瓣壮帽,蓝箭袖,蓝英雄氅,薄底靴,肋下刀;身高八尺,膀阔三停;面赛油粉,粗眉大眼,半部胡须。蒋爷将要站起,雷振把他拦住说:“这就是你侄子雷英。”着过来行礼。说:“蒋叔父救了我天伦,要知恩叔居住何处,早就造府道劳去。你老人家恕过。”说罢,又叩了三个头,起来给蒋爷斟了三杯酒。蒋爷也并不推辞,一饮而干。蒋爷说:“管家预备杯子,给你少爷斟酒。”雷英说:“侄男少时奉陪叔父。”雷振问:“何事回家?”雷英将要低声说,雷振说:“不用,蒋恩公不是外人,不用避讳他。”雷英说:“王爷见信,君山降了大宋。”这一句话不要紧,把蒋爷吓的真魂出窍。若问以后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蒋平见铁车套实话 展昭遇黑影暗追贼
第四十三回 蒋平见铁车套实话 展昭遇黑影暗追贼
诗曰:
挥金买笑逞豪英,自愧当年欠老成。
脂粉两般迷眼药,笙歌一派败家声。
风吹柳絮狂心性,镜里桃花假面情。
识破这条真线索,等闲趯倒戏儿棚。
且说雷英道:“王爷知道君山降了大宋,可不知是真是假。王爷以防不测,派我上长沙府郭家营,聘请双锤将郭宗德。”蒋爷暗忖:“君山信,还是王爷知道了。”雷英说:“我到那院里,少时过来。”当时别了蒋爷出去了。蒋爷明知道是上东院里去了。
蒋爷搭讪着,东瞧西看,出了屋子,看见雷英过去将铜八楞(革葛)鞑一拧,双门自开,蹿将进来。蒋爷随后跟来,暗道:“院内必有埋伏,不然自己的院子,何用连蹿带迸?”蒋爷看的明白。东院里地脚甚矮,门内用砖砌起高台,门虽无有门槛,与门下面一般高,东西却有五层台阶。见雷英越身登在三路砖上,并不从东面台阶下去,直奔正北,纵身脚站实地。蒋爷想定:“他走那里,我跟在那里,不错脚印,万无一失。”蒋爷也就纵在三路砖上。往北下去,东西一段长墙,有四扇屏风门,五层台阶。雷英走的一三五,不走正门,把西边屏风推开,进了里院。蒋爷也照旧跟随进了。西边屏风里院,当中虽有甬路,雷英却走土地。蒋爷知是花园,并无山石花草。当地一个大玻璃亭子,正北有座房子,是明三暗五,也是五层台阶。就由地下往上一蹿,不走当中的隔扇,从西边的隔扇蹿将进去。蒋爷照样上来,往东一歪身,把窗棂纸用手指戳了一个月牙口,往里偷看,有个后虎座,东边放着个单帘,西边落地墨花牙子,雕刻冰乍梅的花朵,当中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列着两三套钵盂净水,黄纸朱笔,一个量天尺,珍珠算盘,一个天地盘摆在当中。有一张硬木罗圈椅,坐定一人,不问而知就是彭焰光。穿着一件古铜色的袍服,盘膝而坐。光头挽发,别簪未戴帽,头如雪,鬓如霜,面似少年,其内养可称得起返老还童的。满部的银髯,闭目合睛,吸气养神。蒋爷一瞅,就透着有些古怪。雷英一跪,上边说话是南方的口音,说:“吾儿起来,不在王府,干什么来了?”雷英说:“王爷派我上长沙府,聘请郭宗德。风闻着君山降了大宋,不知是真是假,请你老人家占算占算。果然是真,好作准备,也就不给他们供粮供饷了。如果要假,净是一派讹言,亦未可知。”彭启说:“这有何难?”随即拿过宪书来一看,把天地盘一转:“哎哟!不好!”又把天地盘一转:“哎哟!哎哟!”连说“不好”,问雷英:“你把什么人带进来了?”雷英说:“就是孩儿一人进来。”说:“不能。外面有人,出去看了。”把蒋爷吓的毛悚然,必有些妖术邪法,跑罢,不好;不走罢,不好。总是不走为是。
雷英出来,万不信外头有人,这院内没人敢来。蒋爷过去要推隔扇,雷英说:“恩公打那里来?”回答说:“游花园来了。”雷英说:“这不是花园,你怎么会走的这里来了呢?”蒋爷说:“我拿腿走的这里来的。”雷英说:“万幸!万幸!你真是好人就活了,不然轻者带伤,重者得死。”蒋爷一听,故装浑身乱抖,颜色改变,说:“这还了得?你得救我!”雷英说:“打这头一层台阶,你跳在底下去。”蒋爷说:“我跳不了那么远,我一蹬一蹬的下罢。”雷英说:“不行,那就摔死了。”蒋爷说:“我就那么上来的。”雷英说:“不能。”蒋爷说:“你抱下我去罢。”雷英搀着一蹿,奔到土地,说:“恩公别动;若动,死了我可不管。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蒋爷就在那里蹲着。
雷英回到屋中,蒋爷复又上来,外面听着说些什么。彭启问:“外面有人没有?”雷英说:“是蒋恩公。”又问:“蒋恩公是谁?”雷英说:“丹江口救过我天伦,此人叫似水。”彭启把天地盘子一推,说:“唔呀!他是水,我是火;他人旺相,我本人休咎,我受他人克制。我问你,是他近,是我近?要是他近,我早早的趋吉避凶;若是我近,把他生辰八字拿来,我自有道理。”雷英一听,连连点头说:“义父请放宽心,出去即将他生辰八字诓来。”说毕出去。蒋四爷听真,暗自心中忖度:“好利害!如若诓了我的生辰八字,准死无疑。”仍又回在土地上蹲着。
雷英出来,同着蒋爷扑奔正南,到了屏风门,蒋爷要奔甬路,被雷英一把揪住说:“走不得!”同蒋爷上高台。蒋爷装着战战兢兢。雷英心中纳闷:“这么个不要紧的人,我义父值得要他性命?”说:“恩公走这个台阶,要走一三五,二层和四层走不得。”其实蒋爷心中早暗暗记住。蒋爷说:“我来的时节一蹬一蹬的走的,那有那么长腿哪。”雷英说:“恩公记错了,除非这么来不成。”蒋爷说:“我害怕。”雷英说:“还是我搀着你,跟西边小门里,离门还有三路砖就不着走了,由此处得一下迸出门外。”
老雷振正在那里寻找呢,遇见蒋爷说:“哎哟!我的恩公,你上那去来呀?”蒋爷说:“我游花园去来。”雷英说:“不好,恩公上东院我义父那去来。”雷振说:“可了不得!你怎么上那院去?那院可去不得,你怎么进去的?”蒋爷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进去的,糊糊涂涂的就去了。”雷振说:“请来喝酒罢。”蒋爷到屋中落坐。
雷英说:“恩公自己少待,请我天伦说句话。”蒋爷明知是为生辰八字。“他若问我,明是六月内,我也说是腊月内;明是十五,我也说是初一。”自己纵身在窗棂里头,窥听他们说些什么。雷英就将他义父的言语,告诉他天伦一遍。雷振说:“不用去诓,我记得,连时辰我都知道,是六月二十三正子时。”蒋爷先前很有些害怕,难道说还说出生日来?他怎么记的?而后来一听,暗笑:“这个老头子替我撒谎。”雷英一怔,说:“这不是你老人家生辰八字吗?”雷振说:“可不是我的?要人家的不能。世间上恩将恩报,没有恩将仇报的。只可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先把我害了,我一死全不管。”雷英说:“我怎么回复我义父哪?”雷振说:“两全齐美,此事落个三全齐美。”雷英问:“怎么?”雷振说:“你打这上长沙府,我说王爷派人来催逼走了,不许在家停留,我的也省下了。我多活二年,同恩公明天我们在家里住都不住,我们就开药铺去了。”雷英依计而行,说:“我也不上里头见恩公去了。”
雷振到了屋中,仍然落坐吃酒。蒋爷就要套他的实话了:“你才说那是个小花园,我才进去,敢情这么险哪!”雷振说:“那么险?看怎么险了。若错过好人,有五个也死了。”蒋爷说:“我到底打听打听怎么险。”雷振说:“错非你老人家,怎么我也不肯说。”蒋爷说:“你告诉我怕什么呢?”雷振说:“这就是刚才提咱们小子的干老儿,他在那居住,一院子净埋伏。就拿一进门说,他共总四路方砖,就是台阶要登着。这进门头一块方砖,双门一闭,打门内出来的牛刀尖刀,‘噗’的一下,正扎在人的身上,连划带扎,焉能有命在?登在二路砖,打墙头里出弩箭,正中后脊背。这种箭毒药喂过,中上就死。非登三路砖,才是好地。对面就是台阶,可登不得,乃是一个木头作成,有铁轴活穿钉,一登就翻过,底下是大坑,坑中有刀,刀尖冲上。必得要由正北跳在土地上,奔正北屏风门台阶,得走一三五;若要登着四层儿,三层上就出来弩箭;若要登二层儿,头层必定出来弩箭,中在腿腕子,都是毒药喂过,钉上就不了;若奔屏风门走正门,净是透甲锤迎面射来。或走东,或走西,进里面必须要由土道,可别走甬路。走到正北五层台阶,由末层往上一蹿,那三层是翻板。若由当中隔扇进去,尽是方砖,头一路砖,上面横着掉下一个大铁梁来;二路砖,由东屋帘子里头,进来一个大钟馗,拿宝剑乱砍;东屋里一进帘子,除了钟馗,那个地方全是大坑,后虎座木床上一坐,就教铁叉子叉住,落地罩上净弩箭。往西屋去,他睡觉的床。在北面西屋里头,是方砖,当中夹着一溜条砖,往西屋里去必得由条砖上走。走在床前,又是三路方砖,登在三路上,从棚上掉下一个大圆铅饼来,把人打个肉饼子一般。若登在二路砖上,床帷子里头出来全是长枪,三指宽,鸭子嘴的枪头。要到头一路砖,那就尽挨着床了。床面子当中出来半捋车轮相似,上头都有鳣鱼头的刀头,正在人下头,滴溜一转,性命休矣。”蒋爷说:“你别说了,他睡觉不睡觉?”雷振说:“睡觉。”蒋爷说:“睡觉他得上床去,他不受了消息了么?”雷振说:“不能。他未曾进屋的时节,也靠着北边落地罩。底下有个铜环子,他一拧铜环子,卸个消息,就打床上下来一个木台阶,正落在三路头里。这台阶是一层一层的木板银钉,如咬出来。一层一层台阶,往起一拉,就是一罗板子。他上的床来,拉起板子,放下一个大铜罩子,把他罩在当中。”蒋爷说:“这为什么?”说:“他总怕有人进去杀他,弩箭乱发。有这罩子罩着他,弩箭射不进去,罩子这个样式,全是拿铜丝拧出来,小灯笼锦,故此弩箭射不进去。”蒋爷说:“就完了罢?”雷振说:“还有哪!倘若人家把罩子撬开,墙上有块铁,他往铁板上一歪,就进墙里头进去。墙是夹壁墙,倒下台阶,复又上来,也是梯子一样。后院有眼大井相似,上有木头盖,打外开不开。”蒋爷说:“干什么要这些东西?”雷振说:“着哇!你我不作亏心事,也不怕;他老怕有人杀他,故此设下这些消息。他老怕死,早晚就吃半茶碗粳米饭,半碗白水。他说吃这个就成了,我说就死了。”蒋爷听了告辞,定下回去算帐,晚晌还来。雷振送出。
蒋爷回庙,来到南院,见了大众,将前言细说一遍。智爷说:“四哥出主意,怎么办呢?”蒋爷就在展爷耳边说了一套话。展爷收了自己的东西,辞别了和尚,出庙扑奔上院衙而来。直到里边见了大人的从人,问了大人的事情。吃了晚饭,晚间出门小便,见一条黑影一晃,展爷赶下来了。赶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伏薰香捉拿彭启 假害怕哄信雷英
第四十四回 伏薰香捉拿彭启 假害怕哄信雷英
诗曰:
不知何处问原因,破阵须寻摆阵人。
捉虎先来探虎穴,降龙且去觅龙津。
五行消息深深秘,八卦机缄簇簇新。
终属薰香为奥妙,拿他当作蠢愚身。
且说展爷领了蒋爷的分派,在上院衙吃的晚饭,叫管家到西门,教城上留门,预备太平车一辆,可要心腹人。晚间出来小便,看见一黑影,拉剑追下来了。至于后面,地下躺着一人。展爷上前看,那人倒捆四肢,口中塞物。展爷不顾追人,收了宝剑,解开这人,拉出口中之物。一问,这人叫李成。“正在后面解手,来了个夜行人,把我绑上了,问我大人的下落。”展爷说:“你必告诉他了。”李成说:“没有。拿刀蹭我的脑袋,我死也不说。”展爷说:“你没说很好,若说可了不得。”
展爷找了半天,并没下落。换上利落的衣服,出了上院衙,扑奔八宝巷来。在东口,早瞧见有几个黑影儿乱晃,就知道是蒋四爷。听见对面击掌的声音,凑在一处,见他们都是夜行衣靠。展爷就把上院衙遇刺客,没追上,说了一遍。蒋爷说:“无妨。大人不在上院衙,怕他什么?”智爷说:“少时进去,各有专责。”蒋爷说:“我带路。”柳爷说:“我使薰香。”展爷说:“我背。”智爷说:“我给你们巡风。”蒋爷说:“随我来。”智爷说:“把消息记妥当。”蒋爷说:“不劳嘱咐。”“嗖”一声,就上了墙头,原来这就是那个东夹道。飘身下去,大家又上了那个墙头,往西一看,蒋爷低声说:“省事了,不走西边那个门,少遇好几道消息。咱们就奔正北的屏风门进去就是了。”大家下来,柳爷就把塞鼻子布卷,给了每人一副。蒋爷在前,鱼贯而行,全是垫双人字步,弓(骨可)膝盖,鹿伏鹤行,瞻前顾后,直奔台阶。回头打着手式一三五,后面点头。上了台阶,奔西边的那扇屏风,下了土道,直奔正北。蒋爷等暗喜,彭启尚未歇睡。上台阶,由五层蹿在头层之上。四个人分开,全拿指甲戳窗棂纸,戳出小月牙孔,凑一目,眇一目,望里窥探,见着彭启仍在那里打坐。智爷暗叹:“此人道学的工夫不在小处,就应当隐于高山无人的所在,日久何愁工夫不成?又不为名,又不贪利,这要盗将出去,就是个剐罪。”
忽然间,听见他“唔呀”了一声,说:“好雷英!叫他去问生辰八字,也不见回来了。我这一阵心惊肉跳,莫不是祸事临头?待我占算占算。”把天地盘子一转,又“唔呀”了一声,蒋爷深知他的算法实灵,拿胳膊一拐柳青,叫他点香。听屋中又说:“你们好大胆!全来了,全是似水钩来的,这可说不得了!我不忍行这样损事。常言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可就讲不起,要伤德了。”连南侠带智爷吓了,都是面面相觑,紧催柳爷。柳爷也是浑身乱颤,把香点着,铜仙鹤嘴戳在窗棂纸上,紧拉仙鹤尾,双翅乱抖,由透眼进风,一股烟直奔彭启。彭启已然用硃笔把符画成,将要往灯上一点,他就闻见香气,说:“这是什么气味?”往里一吸,翻身便倒,“磕嚓”的一声,连人带椅子全都倒于地上。智爷哈哈哈大笑起来了。蒋爷说:“你这么大的声音,再教人听见,当是在你们家里头呢。”智爷说:“是可笑么!他要一烧那个符,大家不要活的了。他能算,他没有算出点薰香来。蒋爷,那不是神仙了么?这个能耐就不在小处。他会算出是似水拿钩子,把你们钩来的。”说罢又笑。这才推开当中的隔扇。智爷说:“咱们试试他消息灵不灵。”展爷说:“使得。”随即拿宝剑蹲在门槛上,向着二路砖一戳,只听见“咕噜噜”的一响,从东屋里出来一个假人,跟北侠一样,判官巾,紫袍,靴子,全是真真的傀儡头。藤子胎当中有消息,底下有轮子,方砖一动,这假人就到,手中是一口真宝剑,冲着展爷“嗖”就是一剑。展爷把剑往上一迎,正削在假人的胳膊上,“当啷啷”一声,连半截胳膊带宝剑坠于地上,剩了那半截胳膊,还“咯噔咯噔”的剁了半天。智爷又笑说:“可见消息极灵,剩了半截,他还直剁哪!剁完仍然回去。把头一路砖也给他点了罢,省得咱们进去担心。”展爷又用宝剑一戳,如地裂天崩的声音一般,打上面黑压压一根大铁梁坠落尘埃,“哨啷”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容尘土落了一落,大家才进去,智爷先把迷魂药饼与彭启按在顶上,用网子勒住,然后搭起,爬在展爷脊背,用大钞包兜住后臀,系了个麻花扣儿,大家出来。
原来智爷把桌子上天地盘、量天尺、书一切物件,包在包袱,背将出来。蒋爷说:“这作什么?”智爷说:“我是贼,不空回。”仍然按着旧路出来。蹿下五层台阶,出西边屏风门下,外头的台阶是一三五。蒋爷说:“这得了,把塞鼻子布卷全都不要。”奔东墙,展爷蹿上墙头,飘身下来,脚站实地。原来贴墙根出来一个人,拿着长拘钩就搭,展爷一闪身,拘钩搭空了。智爷往东墙一蹿,出墙外去了。那人一回头,墙上又露出来两个,过来四五把拘钩,也没搭住,也就出那段墙外头去了。惟独蒋爷将要飘身下去,一下就让拘钩搭住了,往下一拉,“噗咚”摔倒在地,搭胳膊拧腿,四马攒蹄捆起来了。
你道这些人,也不是看家护院的,全是些个更夫,预先就安排好,万一家里要是闹贼,就叫他们拿着长拘钩;万一若有动静,就叫他往墙根底下等着,把灯笼点起,拿半个礶片罩着灯笼,用的时节一揭就得。先是智爷大笑,人家就听见了;后来又听见落铁梁的声音,人家就准备好了。全没拿住,单把蒋爷捉住,四马倒攒蹄。拿灯笼一照,大家乱嚷:“是恩公,给员外送信去罢。”
少刻,雷振到,说:“怎么着,是我恩公作贼?”早有人把灯火掌起来,把头一搬,何尝不是哪!问道:“恩公,你这是怎么了?”蒋爷说:“你先撒开,我有话,回头再说。”立刻吩咐解开绳子。蒋爷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跟着雷振直奔上房来了,落坐献茶。雷振又打听。蒋爷说:“你屏退左右。”雷振即让家人俱都出去:“恩公有话请说罢。”蒋爷说:“我不是蒋似水,我姓蒋名平,字是泽长,匪号人称翻江鼠。我是来救你们全家性命来了!我白日来是来试探你来了,瞧你念当初活命之恩不念。不但你念起活命之恩,并且你格外还有点好处,我这才救你们满门的性命。布下王爷府铜网阵打死白护卫大人,一者是奉旨拿王爷;二者是与五老爷报仇,不久就要破铜网阵,王爷的祸不远矣。若是拿住摆铜网阵之人,你算算该当什么罪过?就是剁成肉泥,也不消大人心头之恨。明明的是彭启摆的,怎么但愿意教你儿子应声呢?若要事败,那还了得!白昼我来测道,见你这个人实在诚实,我回去和我众尉护卫大人说明。方才将彭启盗将出去,罪归一人,不怕以后拿了王爷,也没有你们父子之事。可有一件,你儿子要是回来的时节,可就别教他再上王爷那里去了。仍然助纣为虐,漫说是我,连我们大人都救不了你了。”雷振一听,双膝跪倒:“多蒙四老爷的恩施,我这可就明白了。”蒋爷说:“我这可就要走了。”雷振说:“我这预备下酒饭了。”蒋爷说:“改日再扰罢,公事在身,不敢久站。”说罢,出了屋子。雷振吩咐开门。蒋爷说:“向例我是不爱走门。”蹿房跃脊,一会儿踪迹就不见了。
再说展南侠背着彭启,到了上院衙门口,解开麻花扣,把彭启放下了。那里早有一辆太平车,连车夫带从人在那伺候着呢。展爷就把彭启四马倒攒蹄捆好,装在车上,放下车帘。到里面各人换好了衣服,仍然出来,跨上车辕,连从人跨在那里。车夫赶着,直奔城门。到了城边,叫开城门,车辆出城,仍然又把城门关闭。到了下关,直奔西南,地名叫杨树林,直等到红日东升的时节,方见小车儿来到。大家会在一处,奔晨起望。着彭启泄机破铜网,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见大人见刑具魂飞魄散 看油锅看刀山胆战心惊
第四十五回 见大人见刑具魂飞魄散 看油锅看刀山胆战心惊
且说智爷、柳青出来时,听见蒋爷被拿。柳爷要回去救去,智爷说:“不用。我教君山拿住,尚且无妨,何况他是人家的恩公?我们两个人嘴一转动,就不怕。咱们回去。”二人回庙,蹿墙下去,开门点灯,换衣服。到五鼓,蒋爷回来。智爷说:“怎样?我说不怕。”蒋爷换上衣服,就把被捉的事说了一遍。柳青说:“咱们歇歇罢。”
次日天明,收拾小车,给了庙中的香资,搭上小车,和尚送出:“阿弥陀佛!再会罢。”奔城门而来。出了城,奔下关,到了杨树林,早见展爷在那里等着。会在一处,展爷打听蒋四爷的事情。蒋爷又学说一回。展爷暗笑,叫上院衙的从人回去,把小车上东西全搬在太平车上。几位爷换迭着坐,坐车归晨起望路上而来。每遇早晚,给彭启一点米汤饮,就不至于死。一路无词。
到了晨起望,正是飞叉太保钟雄在晨起望,就把彭启搭将下来,车上的东西尽都拿将下来,把车夫打发回襄阳,赏了些银子。所有的众人见礼,打听盗彭启的缘故,把一五一十的从头到尾,学说了一遍。沙员外把他迷魂药饼起下来,问他铜网阵的消息。钟雄说:“且慢。逢强智取,遇弱活擒。遇文王说礼义,遇桀纣动干戈。此人若起了迷魂药饼儿,问他一个不说,他把死置之于度外,他一个不肯说,那时节可就不好办了。总要先把主意拿好。”蒋爷说:“诚哉,是言也。就让寨主哥哥你给出个主意罢。”钟雄说:“总是四老爷与我智贤弟,你们高见,我如何行得了?”智爷说:“不用太谦了。咱们一人不过二人智,三人一块定好计,谁也不用推辞。”本来智爷与蒋四爷到一处就可以,这又添上了个飞叉太保,这三个人你出一个主意,我说一个道儿,他使一个招儿,这就算铁桶相似。
彭启就由受薰香,本是鸡鸣五鼓返魂,这个魂灵老返不回来,是有迷魂药饼儿闭住七窍,也不知道有多少日限了。这日忽然气脉通畅,睁开二眸,旁边站着两个青衣人,上面坐着瘦弱枯干的一位老爷,身不满五尺,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子,青铜磨额,其貌不扬。彭启纳闷:“什么所在?这是什么人?”自己回思在屋中打坐,教雷英诓蒋似水的生日,没见回信;晚间又一占算,来了许多人,可不知是谁;后来闻见一阵香气,就渺渺茫茫,这也不知是什么所在。对面那人一笑说:“彭老先生,你认的我不认的?”彭启说:“不认识。”说:“我就是蒋似水。我可不叫似水,我实对你说罢,我叫蒋平,匪号人称翻江鼠,奉按院大人之谕拿你。我就是原办的差官,头次探道,教你算出来了;二次办你,同着众位老爷们,也教你算出来了。你有托天的本事,可惜先生你用错了。你既打算修道,当找一个山谷幽密的所在,人烟罕到的地方。似你这个能耐,不至于不懂天道循环,国家的气运兴衰,为什么助纣为虐,帮着襄阳王摆铜网阵,打死白护卫?大人要拿摆铜网阵的人,与五爷报仇,我才将你拿在此处。咱两个说句私话,你只要把铜网阵里边的消息说明,我们大家去破了铜网阵,这就算是你的奇功一件。你要愿意为官,我给你求求大人,奏闻万岁,保你为官。凭你这个能耐,称的起国家栋梁之材。如若不愿为官,找仙山,觅古洞,作一个隐士,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一个寿与天齐。”彭启听了这套言语,自己暗忖:“自己所作之事,焉有不知之理?”问道:“四老爷,实在我不明,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头?我怎么昏昏沉沉的,是什么缘故?”蒋爷说:“我明人不作暗事,我是用薰香把你熏过去了。我劝你是好意,我照实说罢,你今年九十几了?”彭启说:“今年九十二岁了。”心中暗忖:“说出来就是剐罪。任凭怎么夹打,三推六问,我也不肯吐露实言。”问道:“蒋四老爷,我是老而无能的人,方才怎么说铜网阵是我摆的?但不知大人听何人所说?”蒋爷笑道:“我无非是多说;我就管把你办了来,别的事也不应例我管。我无非看着你那点道学,怪可惜的,一时半时那里就能炼到。先一见就明了,可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
外边有人嚷道:“大人升了堂咧!带彭启!”蒋爷说:“就到。怎么样?你要一点头,可就不用带你见大人去了。”彭启说:“我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说:“来呀!把他锁上见大人去。”官人往前一趋,索练往脖颈一带,头上击了一掌,就觉渺渺茫茫,睁开二目一看,已到大堂。
大人升了虎位,居中落坐,两边官人伺候。蒋平手中拉定铁练,即回道:“禀大人得知,将彭启带到,面见大人叩头,请大人审讯。”大人吩咐叫挑去铁练,问道:“彭启摆铜网阵,害死我五弟,快些招来,免得三推六问。”彭启说:“大人冤枉冤哉!什么叫铜网阵?我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大人说:“那怕你是铜打铁炼,用上刑你也得吐露实言。”彭启说:“实在不知,实在不晓。”大人说:“拉下去,重打四十。”官人过来,往下一拉,褪去中衣,把大板往上一扬。彭启吓的是浑身乱抖。大人问:“快些招将出来,免动刑具。”彭启说:“冤枉冤哉!”说:“打!”大人复又问道:“我看你若大年纪,我劝你不如招了罢。”彭启说:“无招。”大人微微冷笑:“四十板你不至于禁受不住,看夹棍!”官人答应,将三根无情木“咣啷”一声,放在堂口。彭启将中衣提上,爬伏在地,脊背上骑着个人,头颅上用五尺白布拧住,怕头晕死过去。夹棍套在连接骨上,有两个官人背着两根皮绳,两下里一拉,听大人吩咐用几分刑,拉到什么地方。已把刑具套上,教招,仍是不招。蒋爷在旁劝解:“大人暂息雷霆,彭启寿己老耄,倘若刑下毙命,无有清供,难以破阵。不如卑职把他带将下去,苦苦相劝,他倒可以吐露实言。”大人说:“倘若不说,岂不往返无益?”蒋爷说:“他倘若不说,拿卑职是问。”大人说:“你敢承当此事?若要问不出来,由你担当。松刑!”官人将刑具撤下,带上铁练。往下带的时节,头颅击了一掌,睁开二眸,已然拉到屋门口了。
进了屋子,蒋爷说:“彭先生请坐。方才在堂口之上,你可曾听见了?我方才若不劝解大人,你这阵也就早死多时了。我这个人心最软,我老可怜人,老没人可怜我。你只当可怜可怜我,把铜网阵这个事,咱两个袖里来袖里去,我绝不告诉别人。再不行,我给你下一跪磕个头,这还不行么?”彭启道:“要是我摆的,绝不支持到这时候。四老爷一定说是我摆的,什么人说是我摆的,教他质对于你。”蒋爷说:“质对你的人固然是有,若实在挤的我没了路,我可就把质对人带来了。我且问你,方才堂口我在大人跟前说下了大话,问不出你的清供,请大人奏参,你可听见了没有?”彭启说:“我俱都听明白了。”蒋四爷说:“你这是好歹全不说。阳世三间,咱们两个说不清;到阴曹,我把老五找着,教质对你,我们当初一拜之时,说过同生同死,我这活着,就是多馀,为破铜网阵多活几日。你不泄机,铜网阵不能破,我活着无味,咱们阎王殿前办理。”彭启说:“唔呀!我不去。”再瞧蒋爷,已然把带子拴在窗棂,磴上,叫:“彭启!你这里等着!”脖子一套。彭启嚷:“不好!四老爷上了吊了!”官人进来,在彭启头上一掌,再睁眼看,众人围着蒋爷的死尸,说:“活不了哩!”众人走,说:“回大人去,剩两个人看着他。”
到三鼓时,二人全睡了,灯光发暗,听见风声响,满地火球乱滚,进来四个鬼——一个吊客,一个地里鬼,一个地方鬼,一个大鬼,说:“吾乃五路都鬼魂是也。奉阎罗天子钧旨,捉拿彭启的阳魂,阎罗天子台前听审。兄弟们!”小鬼答应:“呜!”“带了他走!”小鬼答应“呜”,在他头上击了一掌。自觉一个冷战。再一睁眼,进了鬼门关,见一个大牌楼,看见森罗殿有刀山,有油锅,吓的他心惊肉跳。不知怎样对词,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地君府听审鬼可怕 阎王殿招清供画图
第四十六回 地君府听审鬼可怕 阎王殿招清供画图
且说彭启被五路都鬼魂带着一走,睁开二目,黑暗暗看不很真,一到了枉死城内,前面有个牌楼,有两盏绿灯,看见上面有块横匾,是“地君府”;两边有两块匾,是“群灵托命”;还有副对联,是“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生生不已”,下联“佛道仙道人道鬼道,道道无穷”。将进牌楼,就看见森罗殿,彭启方知是自己的魂灵出壳。这可就看的明白了,殿里头有张桌子,前头桌子上摆着供献、香炉、蜡签、五供,点着两盏绿灯。后头桌子上有张椅子,椅子上坐着阎王爷,头戴冕旒冠,珍珠倒挂,穿一件杏黄的蟒袍,上绣金龙,张牙舞爪,下绣三蓝色海水翻波,腰横玉带,粉底官靴。面如紫玉,箭眉虎目,垂准头,方海口,大耳垂轮,一部胡须白多黑少,须满心胸,尺半多长,根根见肉。原来是个阎王爷,手执七星圭。左右有两个判官,一个是蓝袍,一个是紫袍,全是判官巾,朝天如意翅,腰束玉带,粉底官靴。一个是面如赤炭,吹去蒙灰;一个是碧目虬髯,紫脸堂。高放着许多帐簿,有黑红砚台,三山笔架架着黑红笔。两旁边有牛头,有马面,有小鬼,有大鬼,高矮不等,一个个狰狞怪状,在阶台石头两边。左边是个刀山,右边是个油锅。两边有两个大鬼,全都是蓬着头,赤着臂,虎皮的披肩,虎皮的故裙,紫纱袍,大红的中衣,薄底靴子。一个是面如紫色,一个是黑白的面目,是黑地长了一脸的白癣。一个是拿着牛头铛,一个是拄着三股叉,那边是个刀山,全都是牛耳尖刀,刀尖冲上;这边是个油锅,底下架着劈柴,真是烧的锅内油乱滚。两旁边跪着十几个小鬼,全是蓬头垢面,俱是男鬼,没有女鬼。只听风中带沙的声音,“呼呼”乱响,铁练乱抖,悲哀惨切,类若鬼哭神号。
彭启见此景况,身躯乱颤,体似筛糠。再听上边阎王爷说:“湛湛清天不可欺,未从作事吾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来!先将头一案带上来。”就将油锅跪着的小鬼,带上来一个,跪在阎罗天子面前。叫注录官看他阳世三间作了些个什么事情。就见那红脸的判官把生死簿打开,查了半天说:“此人在阳世三间作恶多端,不孝父母,不敬天地,咒风骂雨。”阎罗天子问道:“当下什么地狱?”判官说:“当下油锅地狱。”阎罗天子吩咐叉出去,发往油锅地狱。彭启早就让他们威喝的在月台前边跪下,正看着要把这个鬼叉往油锅地狱,被地方鬼头上击了一掌:“别瞧热闹!”再要睁眼之时,早见那个大鬼把小鬼叉下月台,往油锅里一放,就听见“滋喇”的一声,叉往上一挑,就成了一块红炭相似,往油锅旁边“爬(口叉)”一掷。又教第二案。又带上去一个小鬼,跪在供桌之前。阎罗天子叫注录官查看他在阳世三间作了些什么事情。注录官说:“此人在阳世三间作恶多端,泼撒净水,作践五谷,平人祖墓,折算人口。”阎罗问:“发往什么地狱?”判官说:“发往刀山地狱。”阎罗说:“来!叉出去。”看刀山的鬼答应一声,就见牛头马面往上一拥,把那个小鬼叉在叉头,摔在刀子山上。彭启瞧着,也是怪怕。刀尖全都缩在刀山里边去了,那小鬼一摔,刀尖全又出来,那个小鬼通身是血。又把第三案带将上来。书不可重叙,无非是强掳少妇长女,拐骗人口,哄人的财帛,引良为盗。一案一案,是发往唯倒的、磨研的、睡铁床、拿锯锯的,俱都带将下去。
发放完毕,问:“彭启阳魂可曾带到?”注录官回说:“早已带到,以候钧旨。”阎罗天子吩咐带上来。五路都鬼魂答应,就将彭启带到供桌之前,双膝点地。阎罗天子喝道:“好生大胆!在阳世三间作恶多端,摆铜网阵害死白虎星君,就入十八层地狱。来!叉下去,先将他叉入油锅。”彭启说:“唔呀!有报!有报!” 阎罗说:“快些报来!”彭启说:“方才阎罗天子所说摆铜网阵害死白虎星君,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阎罗大怒说:“唗!你打算阳世三间准你鬼混,我这冥司无私。现有蒋平缢死之魂,你还敢在此强辨?将他叉出去!”脑后“(口叉)啷”一声。回道:“且慢,我也知晓冥司无私,这个铜网阵我招认了就是。可有一件,方才阎罗天子所说白虎星君,大概就是白护卫了。”阎王说:“白虎星君奉玉帝攸旨降世,辅佐大宋国朝,阳寿未终,被你设法害死,你难道说还不与他抵命?”彭启说:“我虽设摆铜网阵,不是请他前去的,又不是我将他诱进阵。上院衙能人甚多,怎么单他一人坠网?总是他性傲之过。”阎罗说:“你阳世就是个舌辨之徒,你的魂灵儿仍是个说客。蒋平可是你逼的他自缢身死?”彭启说:“唔呀!那更怨不上我来了。”阎罗大怒说:“来!把蒋平冤魂带到对词。”
不多时,蒋平来到。相貌本就难看,这更难瞧了,七孔血出,有根绳子勒着脖项,来到跪倒说:“就求阎罗天子作主,教彭启给我们两个人抵命。”一回头看见彭启,抓住要打,被鬼卒拦住,揪扭着彭启,让阎罗天子作主。彭启说:“蒋四老爷,当着阎罗天子面前,不许矫情,是我把你勒死的?是你自缢死的?”蒋爷说:“虽是我自己死的,你要在阳世报出铜网阵,我何必寻死?”彭启说:“我阳世报出,我也就剐了。这阴曹焉能鬼混的过去?”蒋爷说:“你任凭怎么说,也得给我们哥们抵命。”阎王说:“我查看查看你们的阳寿,我自有道理。”注录官查彭启的阳寿,查了半天,说:“此人根基甚厚,应活二百年,还可修成地仙,就不属咱们管了。”看白虎星君与蒋平的阳寿,回说:“白虎星当活六十岁,二十八岁归天,还有三十二年。蒋平七十二寿终。”阎王说:“罢了,有仇可解不可结。彭启,我放你们大家还阳,你把铜网阵消息说明,从那里进去,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让他们好破铜网阵。也是王爷气脉微败,大宋洪福齐天。这也是个定数,你不该逆天行事,早把机关一泄,各人及早回头,别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修一个无声无色、寿与天齐不坏的金身,享清净之福,免的落于沉沦苦海。”彭启一听,无限的欢喜,暗忖道:“我也不用净护庇着我的义子,早知王爷不能成其大事,也是自作聪明,反倒耽误了自己的正果。不如说了罢,脱身早觅仙山,隐遁的为是。”并有注录官说:“阎罗天子在上,白虎星君尸骸化成飞灰,不能还阳。再者已然回归仙府,享清净之福去了,不肯临凡。”阎罗说:“既然这样,也罢,就将白虎星君三十二年阳寿也归彭启,彭启可曾听见了?”彭启说:“听见了。”蒋爷又说:“我不是还有三十二年的阳寿么?我是活恶心了,我再活十年足以够了,把我那二十二年阳寿也给彭启。只求阎罗天子作主,可得他把铜网阵的事情说的清楚。倘若他要藏私说不明白,铜网阵不能破,闹一个半途而废,就得多少条性命饶上。那时节还得求阎罗天子作主,我可就不上吊了,我可就抹脖子一死了。他得给我抵命,拿他那个寿数配我这个寿数,我瞧瞧到底谁合算,谁不合算。”彭启说:“我为什么合你一般见识?我正分还有一百一十多年的阳寿,我要不说,就不说;我要说,必是清清楚楚,让你们一去就破。可得有宝刀宝剑。”蒋爷说:“宝刀宝剑有的是,你就当着阎罗天子说明罢。”阎王爷说:“对了,你就当着我说明罢。你那点说的不到,我也听的出来。”彭启说:“这么说可不行,放我们还阳,找一个净室屋中,一个人不要,画出图样,写上字,按着卦爻方位、总弦副弦的所在,那才行的了。就这么一说,也记不清楚,破不了反来怨我。”阎罗瞧了蒋爷一眼,方才点头。彭启暗想:“不好!阎王神色不对,别受了他们的冤。有了,我把指头一咬,要是疼,就是假的;若要不疼,就是真的。”这一咬指头不大要紧,把个假扮阴曹机关泄漏。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阵图画全商量破网 大人一丢议论悬梁
第四十七回 阵图画全商量破网 大人一丢议论悬梁
且说这个阴曹地府本是假的,连大人审问动刑,一概全是假的。列公请想,大人现在武昌府,就是在衙中,也不能把彭启又解回襄阳,都是蒋平、智化、钟雄三个人的主意。要冤聪明人,冤出来得像,不然就肯信?是钟雄说的,开封府不是假扮阴曹审过郭槐?咱们先将他文劝,文劝不行刑劝,刑劝不行死劝。文劝就是蒋爷。刑劝就是飞叉太保扮的大人,山神庙作为是公堂,众人扮作出兵丁衙役,只管是要打要夹,早是安排好了的不打不夹。若要夹打,怕的是假钩他魂时,腿一作痛,他就省悟了,焉有魂魄知疼痛的道理?要拿他时,头上击一掌,就是按上药饼儿了,搭着他上山神庙。到了大家安排好了,才放下药饼,吹一口冷气,他就明白了。每日皆是如此,不抬不搭,回去也是按上药。这里假扮阴曹,与戏班子里头借来的砌模子,可巧正是岳州府戏班里新排的一出《游地府》,可不是如今的八本《铡判官》,这出戏还没有哪。却是唐王游地狱、刘全进瓜的故事。正是新彩新砌借来。把山神庙拿席搭成胡同,里面用锅烟子抹了。山神庙的横匾拿纸糊了,写上“森罗殿”。山神爷拿席子挡了。东边摆上刀山,西边摆上油锅。是真的真油,真劈柴。等他到来,席墙外头有人抖铁练,装鬼号。摆上牌楼,拉上布城,把供桌往前一搭,又摆一张桌子,上头摆上椅子。阎王爷是沙龙,判官是孟凯跟北侠,五路都鬼魂是亚都鬼闻华,吊客是史云,地里鬼是艾虎,地方鬼是路彬,看油锅的鬼是焦赤,看刀山的鬼是于赊。所有牛头马面,全是大众套上那个套儿,穿上行头。外面的风中带沙,是扇车子里头装上谷秕子,有人一搅扇车子,就是刮风,谷秕子打在席子上,就是风中带沙的声音。这才把彭启哄信。你道那彭启不是傻子,有先见之明,怎么这一个假扮阴曹,他就会没算计出来?又道是“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有他的天地盘子、珍珠算盘,早就算出来了。可惜没有此物,可就算不出来了;就是没有此物,他也要算计算计。说是放他还阳画图样,阎王爷不敢作主意,瞧着蒋四爷。彭启心中吃疑,把手指一咬,便见真假。把手刚往回里一卷,阎王说:“送转还阳。”往头上一击,把药饼按上,大家都笑起来了。阎王爷也下来。
先有人把彭启搭在路彬家里。蒋四爷说:“先去装活的去。你们大家拾夺罢。”这两个看差的是谢充、谢勇,先教躺在床上,他们把灯拾夺的半明不暗,把迷魂药起将下来,脊背拍三掌,迎面吹口冷气。彭启“唔呀”一声,睁开了眼睛,自己一看,仍在那里坐着。两个灯儿是半明不暗,两个看差的是俱都睡着。
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人,说:“呵,你们好大困哪!这差使要是跑了呢,你们担架的住么?”这两个说:“好意思,我们方才打了个盹。”那人说:“大人这就要升堂了,不管他有口供没口供,先着他给四老爷抵偿。答应咱,这就是了。”彭启说:“我有了口供了,也不用给四老爷抵偿了,四老爷活过来了。”那人说:“你这老头别胡说八道了!人死不能复生。”把蜡花一剪,嚷道:“不好了!四老爷乍了尸了!”彭启说:“不是,不是,还了阳了。我们方才分说,我岂有不知道的?”官人往外就跑。刚到门口,听蒋四爷说:“回来!”这官人才回来,问道:“四老爷,你真活了?”蒋爷说:“你们去给大人送个喜信去罢。”冲着彭启说:“彭先生,方才咱们两个人的事情,你还记的不记的呢?”彭启说:“这么一会,我就忘了么?”蒋爷说:“怎么样?你要是那里说的这里不算,我就抹脖子。”彭启说:“不能不算。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蒋爷说:“好朋友,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彭启说:“我单要这间屋子,谁也不许进来。预备一张桌子,一张大纸,笔墨砚台,晚响的灯烛。辰刻,我要半茶碗粳米饭,外撤雪花糖;申刻,半茶碗白开水。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可有一样,拜托四老爷,大人要是怪罪的时节,全仗着四老爷救我。”蒋爷说:“全有我一面承当。”
说毕天亮,就按着他所说的办理。仍派人在外头看守,也是怕他跑了。飞叉太保带领大众回山,将行头与戏房送去,赏他们的银两。拆棚等项诸事完毕,净等阵图一得,议论请大人去。大家欢欢喜喜议论是谁去。大爷送花名也早当回来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书一张嘴难说两句话。单说是大人到了武昌府,有武昌府知府池天禄预备公馆,武昌府文武官员投递手本。大人深知池天禄是个清官,给大人预备了公馆,二义士韩彰晚间坐更,直顶到第二天早晨方去歇觉。一连三五日的光景。先生不忍,意欲替韩二义代劳,说:“韩二老爷,你昼夜的不睡,那可不好,要长长如此,日子一多,人一疲乏,也许成疾,也许误事。我们替代替代你如何?”韩彰说:“不行,你二位俱是文人,没事很好;倘若有王爷差来刺客,知道大人的下落,现叫我就不行了。”先生说:“不是那样主意。常听见展老爷说,每遇夜行人,有时候二鼓吃饭,三鼓到四更以后可就不出来了。我同魏先生陪着大人说话,你吃完了晚饭就睡觉。到了三更天,我们去睡去。你坐到五更以后,我们五更以后再来换你。你睡到红日东升时节,大人也起来了,彼此都不至于疲乏。”韩二义士又不好不应,应了罢,又怕有险,无可如何,就点了头。
就打当日就是如此,到二更后来换先生。大人在东里间屋内睡觉,韩二义士就在里间屋门口搬了张椅,端然正坐。听外面四鼓之后,公孙先生就来了。如此的是五六天工夫。这日早晨,太阳已经是出来了,韩二义士弄发包巾,启帘去到大人住的屋里一看,吓了一跳:魏先生在那边,公孙先生在这边,两个人伏桌而眠。玉墨在北边床上呼呼的正睡呢。蜡还点着,那蜡花有二寸多长。过来轻轻的拍了先生一把,先生由梦中惊醒,说:“我没睡觉,我心里一糊涂。”韩二义士说:“你看蜡花,是才睡着的么?”玉墨也就醒了。魏先生说:“我当你醒着哪!我刚才闭眼睛。”公孙先生说:“我当你醒着,也是刚闭眼睛。”玉墨说:“算了,别说了,只要大人没醒就得了。”把着大人屋中门帘一看,见大人帐帘放着,就知道大人没醒。
各人洗脸吃茶毕,仍然未醒。二义士有点吃疑,再命主管进去看看。玉墨到了里间嚷起来了,说:“大人没在里面,你们快来罢!”众人一听,面如土色,大家进去把帐帘用金钩吊起,大人踪迹不见。众人又往外跑,前前后后连茅房俱都找过,并不见大人踪迹。玉墨“哇”的一声,就哭了。大家复又回头到屋中,二义士一抬头,看见墙壁上留一首诗,叫:“先生你来看。”见字写的不甚大好,歪而且正,断而复连,半真、半草、半行书、写的是丰彩之甚。诗曰:
审问刺客未能明,中间改路保朝廷。
原有素仇相残踏,盗去大人为谁情?念了半天,不知是怎样情由,也讲不上来。
这时武昌府知府池天禄要过来与大人请安,先生迎接出去,就将丢大人之事细说了一遍。池天禄也知道代天巡狩按院丢在这里,必是灭门之祸,也到里间屋中看了一看,把脚一跺,叫了两声:“苍天哪,苍天!比不得上院衙丢了大人还有推诿,此处丢了大人是一人之罪,不如寻一个自尽。”说毕,把刀拉将出来,立刻要自刎,被大家拉住说:“不可,要死大家在一处。”池天禄说:“死,我是上吊。”公孙先生说:“我也是上吊。”魏先生说:“咱们一同自缢。”将要上吊,打外面蹿进两个来。若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观诗文参破其中意 定计策分路找大人
第四十八回 观诗文参破其中意 定计策分路找大人
且说大家正要悬梁自尽,打外头进来二人,就是卢方、徐庆,拿了君山的花名,离了君山,跨着两匹坐骑,直奔武昌府而来。进城到了公馆,下了坐骑,到门上教人往禀。官人告诉说:“不好,先生、大人都在那里上吊哪!”三爷就急了,往里就跑。大爷也跟进来了。三爷说:“有我,有我,那个吊就上不成了。”卢爷一见,都是眼泪汪汪。卢爷一问:“二弟,怎么一段事情?”二义士说:“把大人丢了。”徐庆说:“你是管什么的?怪不的寻死!死罢,咱们两个一堆死。”卢爷把他们拦住,问:“倒是怎么丢的?”韩彰就将丢大人之事说了一遍。卢爷说:“好大胆!还敢留下诗句,待我看看。”卢爷看毕说:“先生可解得开?”先生说:“解不开。”卢爷说:“不要紧,我有主意,能人全在晨起望哪,咱们教他们解解,解解。他们若解得开更好,他们若解不开,再死未晚。”大家依计而行。公孙先生专会套写人家笔迹,就将诗句抄将下来,交与卢爷、徐庆。临行再三嘱咐,千万别行拙志。大家送出,乘跨坐骑,回奔晨起望。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一路无话。
书要剪断为妙。到了晨起望路彬、鲁英门口,下了坐骑,把马拉将进来,拴在院内树上,直往里奔来,到屋中见了大众。众人过来,都给卢爷行礼。卢爷把蒋四爷一拉说:“四弟,可了不得了!”徐庆过来一拉说:“四弟,可了不得了!”蒋爷说:“你们别拉,再拉我就散了,有什么话只管慢慢说。”徐庆说:“把大人丢了。”蒋爷说:“怎么?把大人丢了。怎么丢的?”徐庆说:“教卢大哥说你听。”卢爷说:“我们到了武昌驿馆,池天禄、公孙先生、魏先生、二弟韩彰,他们上搭连吊,我们进去才不上了。先前是二弟一个人守着,后来是先生与二弟二、五更换,是先生的美意。赶到第二天,太阳多高,二弟过去,见先生跟主管三个人还没醒哪。现把他们叫醒,屋中一看,大人已经丢失了,并且还敢留下诗句。公孙先生将字的原本套下,我今带来,你们大家琢磨琢磨。”所有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齐声说:“此贼好生大胆!”卢爷就将字迹拿将出来,放于桌案之上。北侠说:“定是襄阳王府的。”大家围住桌子乱念诗句。智爷说:“你们往后,你们又不认的字,也挤着瞧;正经认的字,倒瞧不见了。”艾虎、史云诺诺而退。蒋爷念了半天,不解其意。智爷看了,也是解不开。有一个人显然易见,往前趋身看了一眼,抽身便往。智爷瞧了他一眼,就明白了。就在那诗句上拿指头横着画了一道,又瞧了那人一眼。蒋爷把小圆眼睛一翻,连连点头说:“哦,哦,哦哦,是了。”
你道那人是谁?就是白面判官柳青,与沈中元他们是师兄弟,虽然不在一处,见了笔墨,焉有不认的之理。瞧见是他的笔迹,赶着抽身往回就走,早被机灵鬼看出破绽来了,横着一画,瞧了一眼,蒋爷就明白了,一把揪住柳青说:“好老柳!你们哥们作的好事!你趁早说出来罢,大人现在那里?”柳青这阵不叫白面判官了,叫紫面判官了,冬令时候,打脸上往外津津的向外出汗,说:“四哥,可没有这么闹着玩的,我可真急了。这个事怎么也血口喷人?”北侠劝解说:“这个事可别误赖好人。”蒋爷说:“怎么误赖好人呢?必必真真,是他知道。”智爷说:“不错,是他知道。”柳青气的浑身乱抖。北侠说:“你们一口同音,看出那点来了?”蒋爷说:“这诗句,哥哥你多少横竖懂的点。诗合词不同,有古风诗、〔西江月〕、〔满江红〕、〔一段桥〕、〔驻云飞〕、打油歌、贯顶诗、藏头诗、回文锦,都叫诗词。他这首诗叫贯顶诗,横着念,‘审问刺客未能明’,念个‘沈’字;‘中间改路保朝廷’,念个‘中’字;‘原有素仇相残踏’,念个‘元’字;‘盗去大人为谁情’,念个‘盗’字。横念是‘沈中元盗’。沈中元是他师兄弟,焉有不认识的道理,不合他要合谁要?”北侠是个诚实人,劝四爷把他撒开:“四弟也不用着急,柳贤弟也不用害怕。儿作的儿当,爷作的爷当。慢说是师兄弟,就是亲兄弟也无法。大概此人没有杀人之意。”蒋爷说:“他就是为三哥和我二哥得罪了他了。”北侠说:“是什么缘故哪?”蒋爷说:“你还没有来哪,他同邓车行刺,屡次泄机,前来弃暗投明,是我两个哥哥没有理人家。人家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你们投功去罢,咱们后会有期。’待到我赶到了的时候,就晚了。我还上树林子里叫了他半天,他也总没言语,焉知晓他怀恨在心,他这是成心要斗斗我们哥们,谅他没有杀害大人之意;若有杀害之心,可不在衙门中砍了?他必是把大人搭个僻静的所在,他央求去。他不想想丢失了大人,我们哥们什么罪过?一计害三贤,这叫一计害五贤。”北侠说:“四弟不用着急。柳贤弟你要知道点影色,你可就说将出来。”柳青说:“我们不见面有十五六年,我焉能知道下落?我知道不说,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万不得善终。”北侠说:“算了罢,人家起了誓了。”蒋爷说:“算了罢,我的错,你帮着找找,横是行了。”柳青说:“那行了。不但帮着找,如要见面,我还能够一与反目。”蒋爷说:“既然这样,咱们大家分头去找。”把路爷请过来:“打这上武昌府有几股道路?”路爷说:“有两股道,当中有个夹峰山。两山夹一峰,或走夹峰山前,或走夹峰山后,两股全是上武昌府的道路。”一议论谁去,有一得一,这些人全去。蒋爷说:“不行,这些人全去,就让逢见他,你们也不认的他,总得有作眼的才行。”北侠说:“我认的。他在邓家堡,我没认准他;后来到霸王庄,二次宝刀惊群寇时节,有智贤弟指告我,我才认准了他。那人瞅着就是的。”
列位,前文说过,此书与他们那《忠烈侠义传》不同,他们那所说北侠与沈中元是师兄弟,似乎北侠这样英雄,岂肯教师弟入于贼队之中?这是一。二则间沈中元在霸王庄出主意,教邓车涂抹脸面,假充北侠,在马强的家中明火。若是师兄弟,此理如何说的下去?这乃是当初石玉昆石先生的原本,不敢画蛇添足。原本两个人,一个是侠客,一个是贼。如果真若是师兄弟,北侠也得惊心。
欧阳爷说:“认的他了。”南侠说:“我不识认,咱们一路走了。”二爷说:“我也不认的,我也同你一路走。”卢爷说:“我放心不下,我还得回去哪。谁同着我走?”三爷说:“我同着你回去。还有谁一路走?”龙滔、姚猛说:“我同走。”史云过来说:“我也走。”柳青说:“你们几位不认的,我作眼。”蒋爷说:“不可,咱们两个一块走。”卢爷说:“我们这些人全不认得,谁给我作眼?”蒋爷说:“教艾虎去,他认的。”大家遍找艾虎,踪迹不见,连他的刀带包袱全都没有了。智爷就知道偷跑了,自己找沈中元、大人去了。永远他是那种性情。蒋爷说:“智贤弟,你同他们去罢,除了你,他们谁也不认的沈中元。”智爷说:“四哥,你派的好差使么,你看这些个人,有多明白呀。”蒋爷说:“有你就得了罢。”智爷说:“咱们商量谁走夹峰前山,谁走夹峰后山。”北侠说:“随你们。”徐庆说:“我们走夹峰前山。”北侠说:“你们走夹峰前山,我们就走夹峰后山。”蒋爷说:“我们上娃娃谷。老柳,你不是想你师母,我带你去找你师母去。我算着沈中元必找他姑母去,必在娃娃谷。”智爷说:“你这个算哪,真算着了。我猜着也许是有的。是可就是,不知艾虎往那去了。”
焉知晓艾虎听见说明此事,自己偷偷的就把自己的东西拿上,也不辞别大众,自己就溜出来了。原来是打婆婆店回来,同着武国南、钟麟回了晨起望,见了蒋四爷,书中可没明说呀,就是暗表。他问了他四叔娃娃谷的事情,对着艾虎说了一遍凤仙怎么给招的亲事。艾虎先前不愿意,嗔怪是开黑店的女儿。蒋四爷又说:“别看开黑店,有名人焉,人家徒弟都可以,谁,谁,谁。”艾虎记在心中,如今要上娃娃谷找去。离了晨起望,走了一天多,看见树林内一宗咤事。不知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小义士偷跑寻按院 勇金刚遭打找门人
第四十九回 小义士偷跑寻按院 勇金刚遭打找门人
诗曰:
人欲天从竟不疑,莫言圆盖便无私。
秦中久已乌头白,却是君王未备知。
且说艾虎岁数虽小,心情高傲,自己总要出乎其类的立功。听见蒋四爷说沈中元是甘妈妈的内侄,又是二徒弟,自己一算:“他盗了大人准上娃娃谷,我何不到娃娃谷看看。有定下姻亲一节,白昼可不好去,只可等到晚间蹿房跃脊的进去。沈中元与大人若要在那里,自己是全都认的,就下去拿沈中元,救大人,那就说不的什么姻亲不姻亲了。”主意拿好,可巧路走错了,是岳州府的大道。见着前面树林内有些人,自己也就进去看看。分众人到里边一看,是打把式的,地下放着全是假兵器,竹板刀、山檀木棍算长家伙。二三十个人全在二十多岁,都是身量高大,仪仗魁梧,有练拳的,有砍刀的,连一个会的没有。小爷暗忖道:“全是跟师妈学的。”有意要进去,又想找大人要紧,转头便走。
前面有酒铺儿,自己想着喝点去。外有花犬儿,进去到里面,坐北向南。入屋内,靠西面是长条儿的桌子,东边有一个柜,柜上有酒坛子。过卖过来问:“要酒哇?”艾爷说:“要酒。”过卖说:“可是村白酒?此酒就是如今的烧酒,论壶算的。”艾爷说:“要十壶。”那人说:“一个人喝呀?”艾虎说:“对,一个人。你卖酒,还怕喝的多吗?”那人说:“不怕,越多越好,财神爷吗!”说毕,取来四个碟子,菜有熟鸡子、豆腐干、两碟咸菜。艾虎问:“还有什么菜?”那人说:“没有。”又问:“有肉腥无有?”回答:“无有。”小爷说:“没肉不喝了。”又听后面刀勺乱响,自己站起,到后门往外一看,大怒。又坐下,把过卖叫来说:“我吃完了,给钱不给?”那人说:“焉有不给钱的道理?”小爷说:“给钱不卖给我,什么缘故?”过卖说:“没有什么可卖的。”艾爷说:“你再说,我要打你了。后面刀勺乱响,我都看见了,你还说鬼话。”那人说:“你说后头那个呀?那可不敢卖,那是我们掌柜的请客。”艾爷问:“你们掌柜姓什么?”回答:“姓马叫马龙,有个外号叫双刀将。”艾虎问:“作买卖又有外号,别是不法罢?”过卖说:“不是。你只管打听打听去,在左近的地方没有不知道的。爱了事,勿论谁家有点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没。上辈作官人,人管着他称马大官人。”艾爷又问:“后面作菜请谁?”回答:“与人家道劳。”又问:“道什么劳?”回答:“与人打架来着。”又问:“有人欺压他来着?”回答:“没有,谁敢哪!打闹的不是外人。”又问:“是谁?”过卖说:“你太爱打听事了。”艾爷说:“无非是闲谈。”回答:“不如我细细的对你说了罢。南头儿有个张家庄儿,有位张老员外,大财主,人称为叫张百万。他有个儿子叫张豹,外号人称叫勇金刚。此人浑浊闷楞。他们是干哥们。老员外临死,把我们掌柜的找了去了,说:‘我要死了,马贤侄,全仗你照应他。不然早晚遇上了事,就得给人家偿命。’把张爷叫过来说:‘我死后,这就是你的父母哥哥一般,他说什么,可就得听他说什么,如同我说你一样,我在地府也瞑目.总死如生。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孝。’说毕,叫张爷又给叩了回头,将拐杖给了我们掌柜的。员外死后,张爷闹了几回事,我们掌柜的出去就完了。惟有前日,他们村中两口子打架,可巧遇上他,一打人家的爷们。那人说:‘我管我们女人哪,二太爷别管。’他们本庄儿上全都称呼他是二太爷。他说:‘不许男打女,好朋友男对男打。’人家说:‘这是我女人。’他说:‘不懂的,就是不准男打女。’我们掌柜的走在那里看见,一听是他无礼,一威喝,他也就完了。这日他变了性情了,他说:‘你别管我,你姓马,我姓张,你休来管我。’我们掌柜的有了气了,打了他一顿,由此绝交。昨天许多街坊出来了事,叫他与我们掌柜的叩个头就完了。他也省悟过来了,今日见面。我一句没剩下全说了,省得你刨底儿。”艾爷笑了:“此人浑的太利害。”
正说之间,外面一乱,过卖说:“来了。”众人说:“二太爷走罢,二太爷走罢。”艾虎往外一看,众人一闪,当中一人身高八尺,膀阔腰圓,头上高挽发髻。身穿短汗衫,青绸裤子,薄底靴子。肋下夹着青绉绢大氅,面如锅底,黑中透暗,剑眉阔目,狮子鼻,火盆口,大耳垂轮,连鬓落腮胡须不甚长,烟熏的灶王一样,声音洪亮。大众一让说:“走,走!”将入屋中,一眼就看见了艾虎,站住不走了,净瞪着艾虎。本来艾爷也是个英雄的样儿,摘下了头巾,穿着短袄,系着纱包,青裤子,靴子,脱了衣服,连刀全放在桌子上。小爷四方身躯,精神足满。
列公,这可是过了年,到二月初旬了,书可是一段跟着一段的说,日子可不少了。定君山是冬至月十五,连盗彭启,假扮阴曹,画阵图,丢大人,就过了年。光阴茬苒,天气透热了,艾虎又是酒烧,故此更热,才脱了衣服。两下对瞧,众人就怕要打起来,往里让说:“走罢,上楼罢。”张豹成心到小爷桌头儿这里一碰,酒壶倒了几把。艾小爷立起身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张豹答道:“二太爷没瞧见。”艾虎问:“你是谁的二太爷?”张豹听问,本看见艾虎心中就有点不服,成心找事,说:“你问我呀?巧哩!是你的二太爷!”艾虎说:“谁的?”张豹说:“你问,就是你的二——”把那个“太爷”二字没出来,就听见“(口朋)”的一声,脑袋就见了鲜血了。原来是艾虎手脚是真快,侠义的性情是一个样,别的还可,就是不让骂。他说了一个“二太爷”,又问的时候,那酒壶就到了手里头啦。“大爷”没说出来,“(口朋)”一下打上了,红光一现。二太爷就急了,骂道:“好小子!咱们外头说来!”艾小爷说:“使得。”随后就蹿出去了。虽有众人,焉能拉的住。
二人交手,张豹力大,皮粗肉厚,脑袋破了不知道疼痛;又一交手,本领差的多多了。小爷暗笑,转了几个弯,一横身子,使了个靠闪。张豹“哎哟”,“咕咚”,倒了半壁山墙相似,爬起来又打。艾虎得便,飞起一腿,分手剁了脚。张爷又“咕咚”倒于地上。起来又打。张爷用了个双风灌耳。艾爷使了个白鹤亮翅,双手一分,又一矮身,扫荡腿扫上了。张爷又倒,这回不起来了。艾爷站着说:“你起来呀!”张爷说:“我不起来了。”又问:“怎么不起来了?”张豹说:“费事。起来还得躺下,这不是费事么?”艾爷说:“我不打躺着的。”张爷说:“可是你不打,我可起去了。”艾爷说:“对!你起来再打。”张豹说:“不打了,输与你了。”艾爷说:“你什么法子使去。”张爷起来说:“你是好的,在此等等。”艾虎笑道:“我在此等你三年。”
张豹跑了,众人才过来。艾爷说:“谁往前来,我可打谁。你们全是本乡本土,稳住了我,拉躺下打我。”过来二位老者说:“壮士!有你这一想,人心隔肚皮。你瞧瞧,我们两个人像打架的不像?我七十八,他八十六。”艾虎说:“怎么样?”老者说:“方才这位姓张,他是个浑人,拿着你这个样,何苦合他一般见识?”艾爷说:“你看看,是我们两个,是谁招了谁了?”老者说:“你若有事办事罢,不用与他争气。”艾虎说:“我说我等他么。”有一位老者说:“我们这块这位二太爷,他要来了,你是准赢他。他必要带了打手来。他的徒弟好几十号人哪,那一个都是年力精壮。可就是有一样,师傅不明弟子浊,连他还不行呢,何况徒弟?再要来了,你把他先扔一个跟头,骑上他说:‘谁要向前,要你师傅的命。’他们就不敢向前了。你别瞧他那么大身量,就是打他、砍他,拿刀剁他,他全不怕。他就怕一样,就怕拧。你要一拧他,什么大,他叫什么。”艾虎一听,“嗤”的一笑,说:“好乡亲!你老人家贵姓?”老者说:“我姓阴。”艾虎说:“教给人拧人,够不阴的了。如此说来。你是阴二大爷。”
张豹回到树林叫徒弟。原来艾虎看的那打把式的,就是张豹的徒弟。张豹喊叫:“徒弟们!跟着我去打架去!”众徒弟答应,拿家伙。张豹提了一根木棍,直奔马家酒铺而来。必是一场好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张家庄三人重结拜 华容县二友问牧童
第五十回 张家庄三人重结拜 华容县二友问牧童
且说张豹上树林找徒弟,他本来没本事,谁还肯拜他为师哪?皆因有个便宜:拜他为师,跟他学本事,一家无论有多少口人,娶儿嫁妇,红白大事,吃喝穿戴,全是师傅供给。这个徒弟就挤破了门了。可有一样,得他如意才收,他不如意不要。总得像他那么浑,他才要哪。拜了师傅,家内就有了饭了,故此他的徒弟连一个会本事的没有。如今用着徒弟了,拿了家伙,直奔马家酒铺。
原来艾虎受了阴二大爷的指教。少刻来了一人,蓝壮帽,蓝箭袖,薄底靴子,丝带围腰,白脸面,细条身子。来到跟前,众人说:“掌柜的来了。”抱拳带笑说:“众位乡亲们,为我们两个人的一点小事,劳累众位,实在使小可居心不安。方才在家中等候听信,家中人回去送信,说是那村夫又不知得罪了那位。”众人指道:“就是这位壮士。”过来与艾虎身施一礼,说:“方才那个村夫,是我个把弟,得罪了壮士,小可特来替他陪礼。”艾虎说:“岂敢!尊公就是马大官人?”回答:“不敢,小可叫马龙。”艾虎说:“久仰双刀将的名气。”马爷说:“不敢。没有领教这壮士爷的贵姓?”艾虎说:“姓艾叫艾虎,匪号人称小义士。”马爷说:“这就怪不得了。此处不是讲话之处,请到楼上一叙。”艾虎一笑说:“无论你铺中摆的什么样的刀枪阵式,姓艾的不敢进去,不算英雄。”马爷说:“不必多疑,我天大胆也不敢。”艾虎哈哈一笑,公然往里就走,问道:“打那里上楼?”马爷说:“打这柜后头。”仍然还是艾虎当前,马爷在后。劝架的可没上楼,外边等着。
马爷叫过卖献上茶来,就说:“方才听家人说,尊公拳脚高明,不知合师是那一位?”艾虎说:“黄州府黄安县的人氏,姓智,单名一个化字,匪号人称黑妖狐,那就是我的恩师。辽东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人称北侠,号为紫髯伯,那是我的义父。”马爷一听,说:“原是侠义的门人。这时意欲何往?”艾爷说:“我如今跟随按院大人当差,奉差而出,去到娃娃谷。”马爷说:“这时由何处而来?”艾爷说:“由晨起望。”马爷说:“要是由晨起望,道路走错了,这就是岳州府了。这位老兄,我那拜弟来了,别和他一般见识。我必要带他过来,与你老磕头。”
言还未了,只听见说:“打!打!打!他多半跑了罢?”双刀将马爷一拦说:“我好好带上他来,与你老赔不是,千万可别下去动手。”双手把楼门一挡,不教艾虎下去。焉知晓艾虎早有主意,就把前面楼的小隔扇一开,往下一纵。正是打手围着骂的高兴,打半悬空中飞下一人,手中并不拿东西。大伙一害怕,往半壁一闪,艾虎脚踏实地。二太爷用木棍就打,说:“好小子!”艾虎往旁边一闪,跟着打手瞧出便宜来了,“嗖”的就是一棍。艾虎一翻身,伸手接棍,往怀里一带,把棍刁着,说:“你躺下!”那人说:“使得!”艾虎也不肯结果他的性命,复返又和张豹交手。张豹本没多大本事,说:“好小子!”艾虎也不答言,冲着后脊背“吧(口叉)”就是一棍。张豹往前退出好几步远去。艾虎往前一奔,一矮身扫荡棍,“嘣”的一声,“噗咚”摔倒在地。艾虎过去用髁膝盖点住,众打手往上一趋,艾虎说:“你们谁不怕死,谁就往前来!”大伙嚷道:“撒开我师傅哇!撒开我师傅!”
正此,双刀将马龙过来说:“大家不许动手。”没肯就着过来,为的是教艾虎打他几下出出气。原来艾虎受了高人的指教,并不打他,就在肋下拧了他几把。再瞧张豹,威风一点也没有了,一味的净嚷:“哎哟!哎哟!使不得!使不得!你真损。哥哥过来劝劝来罢。”这马爷才过去说:“尊兄饶了他罢,看在小可面上。”艾虎这才起去,说:“便宜你这厮。”张豹直哎哟,说:“谁教的你这法子?怎么你会知道?哥哥,你认的吗?” 马爷说:“固然是认识。”张豹说:“认识,你不早来劝架?”马爷说:“给你们见见,这是勇金刚张豹,是我的把弟,是个浑人。这是艾壮士爷。人家是侠义的门徒,你就行的了?”艾虎说:“我姓艾叫艾虎,匪号人称小义士。方才得罪,得罪。”彼此对施一礼。张豹说:“我说我不行呢。你敢情是侠义的门徒,咱们得交交,不打不相识。”马龙说:“咱们大家还是上楼。走,走,走。”进铺内上楼,这些个徒弟暗暗得慢散了。了事的人一看不用了事,没有给见面,自然两个人就和美了,也就慢散了。
三个人上楼,马爷吩咐将请客的酒席摆将上来,让艾虎上坐,马、张陪定。艾虎本就好喝,这就对了他的势了。酒过三巡,张豹这才慢慢一打听。艾虎看看这两个人也不错,也没隐瞒,低声悄语,就将办理襄阳的事情,丢大人各处寻找,细说了一遍。张豹答言说:“我说哥哥,咱们哥两个还用人家给见面吗?咱们爹爹死的时节,不是托付你管着我吗?我是个浑小子,你还不知道?我给你磕几个头,你别生气。”马龙说:“别说了,你我的事,教这位艾兄耻笑。”艾虎说:“这个朋友倒是可交,准有一个亲兄弟,不能如此,也是无法。”张豹说:“呔!你说我可交,你爱我罢?咱们交一交罢,我可是爱你。”马爷说:“住了,你不会讲话。艾兄,你要不弃嫌,我们哥两个——咱们三个人结义为友。”艾虎说:“只要你们哥两个不弃嫌小弟,我是情甘愿意。”张豹说:“少时咱们家里拜把子去,咱们家里宽绰。”马龙说:“就是。”
书不可重絮,这酒食吃到日暮沾山的时候方才撤去。艾虎穿了长大的衣服,拿了自己的东西,同着张、马二位出了马家酒铺,直奔张家庄。到了那里一看,广亮大门,原来是众徒弟都在那里等候着师傅呢。张爷把他们叫过来,都给艾虎见了,说:“你们要练把式,跟着你二太爷练罢。他是侠义的门徒,会的都是打人的招儿,不像我教的你们都是挨打的招儿。”艾虎说:“算了罢,哥哥。”往里就走。果然是张百万,家里是阔庭房。落坐献茶,吩咐预备香几,后花园结义为友。弟兄三人一序齿,马龙岁数大,居长;张爷行二;艾虎行三。烧香结义,立誓愿有官同作,有马同乘,生死共之。烧完了香,挨次着磕头。弟兄们整整的就吃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又留住了一日。艾虎惦念着寻找大人,不能久待,要奔娃娃谷。二爷约会马龙,三人一同前往。马龙推辞,又是买卖,又是家物,总得自己照应,不能同他们前去。张爷与艾虎一同的奔娃娃谷。马爷嘱咐千万的不可闯祸。就此辞别了马龙。
张豹带了银两,直奔娃娃谷。路过华容县,即是古郡安南地面。远看山峰叠翠,天气已晚,道路不大分明,看见山坡上来了个牧牛童子,作歌而来。怎见?有赞为证:
但见那晚烟垂照,更显得山峰叠翠,晚景之中牧童遥。吹短笛,那有官商无腔调。映着那,新柳林,曲折径,风送声音调儿高。山水清幽成佳趣,变态风云难画描。宛转转,胜玉萧,方显出清中妙;片刻间,那笛音杳。牛背上唱起山歌呀,好叫人心动神摇。他说道:名也好,利也好,世人忙,忘却老。奔忙路,人怎逃,苦苦被名缰利锁何时了?多少英雄难弃难抛。一年一度,离离荒草;古往今来,乱乱蓬蒿。争争战战,血溅荒郊;劳劳碌碌,颜色枯焦;浓浓艳艳,镜里花妖。休贪恋,粉骷髅,早作个计较,急寻个欢乐。百万觞,三千套,隐隐逸逸友渔樵。饮山泉,山歌好;食黄齑,淡中饱;居篱墙,茅屋小,又何须,防贼盗。闷来看,山儿高,月儿小,一阵阵清风香馥绕绕。春游那,柳与桃,横牛背,踏芳草;夏时节,莲舟好;更有耐寒菊,秋霜傲;向红炉,把技术儿烧。一边唱,手擎鞭儿不肯抽,爱他的牛,空把鞭儿慢摇。
二位爷往前忙施礼,向着那牧子跟前问个根苗。并且不知牧子说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复盛店店东暗用计 绮春园国内看游人
第五十一回 复盛店店东暗用计 绮春园国内看游人
且说艾虎合张豹听见牧牛童儿唱着山歌,看看临近,艾虎一抱拳说:“借光了!我们上娃娃谷,走那呢?”牧牛童儿用手一指正东,说:“那就是华容县。可别进城,偏着荒奔南关。到南关直奔东南,南大东小,瞧见山,进山口再打听罢。”艾虎点头,道了个“借光”,二人直奔南关。
天气向晚,商量就在此处打店。路西有一个大店,叫复盛店。店中伙计让道:“住了罢,天气不早了,别越过了宿头。我这房屋干净,吃食便宜。”张豹问:“有上房么?没上房不住。”伙计说:“西跨院上房三间。”艾虎说:“二哥,咱们住了罢。瓦房千间,夜眠六尺,又不是自己的屋房。”张爷点头,便着伙计带路。
到了西跨院,来到屋中,屋中也倒干净。打洗脸水点茶,二人净了面,吃茶。伙计问道:“二位客官贵姓?”说:“姓艾。”伙计说:“那位客官呢?”艾虎说:“我家二太爷。”伙计说:“我们是买卖生意,怎么玩笑哇?”张豹说:“你什么东西,合你玩笑?你只管打听打听,岳州府张家庄儿,谁不称我二太爷?”伙计说:“你安顿着点,在你们那里,你二太爷,在我这里,不能称二太爷。我们是买卖生意。”张豹气往上壮,就骂起来了。艾虎劝解。
就有本店中少掌柜的,带着五六个人进了跨院,奔到屋中说:“二位客官为什么缘故,想来是伙计得罪着了。我替伙计前来陪礼。二位气若是不出,今晚晌散他。”艾虎瞧了这人,黄渐渐的脸皮,细条身材,青衣小帽,作买卖的人样儿,说话有点尖酸的气象。艾虎说:“不可,千万可别散他。情实是我二哥的不好,他一点不好也没有。”少掌柜的说:“若非这位客人讲情,我一定不用你了。好好伺候二位客官。我方才听见是那位姓张?”张豹说:“我姓张。”店东问:“官印是张豹罢?”张豹说:“是。你怎么知道我呢?”店东说:“有老员外的时候,是专好行善,离着三五百地,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我们上辈还受过老员外的好处,以后正要报答,他老人家归西去了。但不知这位客官贵姓?”小爷说:“我姓艾,没领教掌柜的贵姓?”店东说:“我姓贾,我叫贾和,字是文辉。”小爷说:“原是贾掌柜的。”彼此对施一礼。店东说:“二位意欲何往?”答道:“上娃娃谷。”店东说着话,两眼睛不住的瞧着张豹、艾虎,遂说:“我晚间可没有工夫,不能奉陪二位。明天早起暂屈二位尊驾,我有一杯薄酒奉敬,只求二位赏脸,千万不可推辞。”艾虎说:“我这事可是紧要,实在不敢领赏。”张豹说:“人家是个美意,不可孤负于他,吃了酒再走,也不算晚。”店东出去少刻,人家就给预备过酒饭来了,掌上灯火。用毕晚饭,撤将下去,开发饭钱店钱,人家一概不要,只可明天早起再说。一夜无话。
清晨起来要走,店东伙计拦住说:“我们店东有话,说让二位吃了早饭再走。”二位也就无法,只得等着。直等到巳正的时候,艾虎也是想酒饭,张豹也是觉着饿了,店东方才过来,吩咐一声备酒,顷刻间,摆列杯盘。饮酒之间无非闲谈,讲论了些个买卖的事情。
书中须要剪绝,不可重絮。用完了这顿饭,就晌午时候了,撤将下去,端上茶来,说:“二位,天气不早了,明天再起身罢。我们这里有个可观的所在,同着二位,咱们去逍散逍散去。”张豹问:“叫什么所在?”店东说:“离此不远,叫松萝镇,有人家二个大花园子。本家姓窦,叫窦家花园。先前作官,后人穷了,花园子也败落了,度日还艰难哪,那有钱拾夺花园子。我们这南边有个地名,叫新立店,有个财主,姓崔叫崔龙,外号人称并铁塔崔龙。这个人先前保标,挣得家成业就。又且此人钻干营谋,精明强干,他通知了窦家,把花园子典过来了,各处的点缀焕然一新。各处内用人卖茶、卖酒、卖饭,包办酒席,带卖南北的碗菜。可有一样,进门有一个拦柜,有人先问你是游园哪,你是吃酒。若要用酒,先给银子后喝酒,吃完了就走。他起一个名儿,叫‘绮春园’。每日游园请客,携妓带娼,弹唱歌舞的男女多多了。咱们今日到那里看看,吃些酒去,倒也可趣。”艾小爷不愿意去,张二爷愿往。说毕起身。
艾爷将自己银平了二十两,三人同行。走到绮春园不远,游园人甚多。将到门外,就见横着一块大匾,蓝匾金字“绮春园”三个字。也有茶酒的幌子。东边墙上有块竖匾,是包办酒席,带卖南北的碗菜,上等海味官席。三人将要进门,后面追来一人说:“掌柜的,有人找来了,立等着回去,少刻再来罢。”贾掌柜的说:“二位先在里面等我,我少刻就来。”依艾虎不进去了,张二爷一定要里面看看去,艾虎无法。
店东去了。张、艾二位进大门。路西屏风门,将进屏风门,路南有个拦柜,柜后有一个大胖子看着,每遇有人进去,就问:“是游园哪,是吃酒?”艾爷告诉说:“我们吃酒。胖子姓廖,叫廖廷贵,有人管着他叫廖货,是店东。掌柜的为何事请二位游园来?有个原故。此处开花园的这个姓崔的,是一个贼,现今不偷了,想作这个买卖。又有这个廖货,他出的主意,先银后酒,天平是加一平。若要交的银多,吃不了,要找回去银子,内中准有一块假银,出门不换。贾掌柜的上回交的银子不够了,苦苦的求跟一个人去取,廖货再三不行,非留下了一件衣服方才叫走,回去要找人出出气。若说官面上办的熟贯,没姓崔的熟贯;论打,他的人多。可巧遇上张、艾二位。他又知道张豹有本领,还不知艾虎的能耐。这是个主意,邀来游园,早定好了。后面有人跟着他,为的是他不漏面,怕连累他,故此假告辞回去了。张、艾二位将到门内,廖货要银,艾爷就把平的二十两拿出来。廖廷贵一平,平完说:“这是十八两。”艾爷说:“二十两。”回答:“十八两。”张爷骂道:“胖小子!那是二十两。”廖货说“十八两”二字还没出口哪,早被张二爷揪住,要把脑袋给拧下来。艾虎说:“别动粗鲁,我使了二两,是十八两。”张豹说:“别着他讹咱们哪。”艾虎说:“为什么叫他讹咱们呢?本是十八两。”张豹说:“胖小子!便宜你。”廖廷贵瞅着张豹就害怕,整个像烧皂一样,问:“二位贵姓?好给你们吆喝下去。”哎虎说:“我姓艾。”廖货说:“艾爷,那位哪?”张爷说:“二太爷。”廖货说:“就是这一位艾爷罢,那个不好吆喝。”
二位离了柜台,往北一看,只见人烟稠密,游园的甚多。也有亭馆楼榭,树本丛杂,太湖山石,竹塘,荼藤架,月牙河,抱月小桥,蜂腰桥,四方亭,抄手式的游廊,过廊,过庭,平台万字亭。二人看了多时,真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画栋雕梁,别有洞天。正是桃柳争春的时候,可惜二位也不懂的诗文,也不认识个字儿。就奔了流风阁来了,就听见管弦乱奏,弹唱歌舞,猜拳行令,乱乱哄哄,闹热非常。他们进了流风阁,就听见那边嚷道:“艾爷交银十人两,在流风阁请客。”流风阁的过卖答应:“知道了。二位那位至艾?”艾虎说:“我姓艾。”又问:“那位哪?”张豹说:“我叫二太爷。”过卖说:“我不问了。二位用茶用酒?”艾爷说:“要酒。”过卖答应说:“什么酒?”小爷说:“女贞陈绍上等酒席一桌。”过卖吆喝过去,不多一时,摆列上酒席。二位斟酒,开杯畅饮。二人还等着贾掌柜的来哪。
忽然间打屏风外蹿进一人,挽着发髻,穿着蓝汗衫、蓝纱袍、蓝中衣,薄底靴子。肋下夹着一件蓝大氅,里面裹着一口明晃晃的利刃。看不见脸面,皆因是他向正南。柜上的问:“这位还是游园哪,还是吃酒?”那人说:“我在这里等人,行不行?”柜上说:“等人焉有不行之理?”那人一指,扑奔正面,侧转脸来,见细眉长目,一脸的煞气。扑奔赏雪亭,进得屋中,就把大氅往桌上一放。从外边又蹿进来了一个,手中提着一个小黄口袋,拿着一口刀,把口袋往柜上一放,拿着刀直奔廖廷贵。若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赏雪亭乔宾奋勇 流风阁张豹助拳
第五十二回 赏雪亭乔宾奋勇 流风阁张豹助拳
赞曰:
愿为大义捐生,不使名节败坏。
一时玉碎珠沈,留作千秋佳话。
绿珠者,晋石崇之妾也。绿珠姓梁,白州博白县人,生双角山下,容色美而艳。石崇为交趾采访使,闻绿珠美,以珍珠三斛换了回来,置之金谷园中。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石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宠爱无比。晋赵王伦作乱,奸党孙秀正在骄横之时,访知绿珠为石崇爱妾,竟使人向石崇求之。石崇方晏乐,使者至,述其来意。石崇道:“孙将军不过欲得美人耳,何必绿珠?”因尽出姬妾数百人,皆熏兰麝,披罗绮,秾艳异常,听使者选择。使者看了道:“美俱美矣,但受命欲得绿珠,此非所欲得也。”石崇听了,因毅然作色道:“此辈则可,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道:“君侯博古通今,察远见迩,岂不闻明哲保身?何惜一女子而致家门之祸耶!”石崇道:“但知保身,独不为保心计乎?可速去!”使者既去,而又复返道:“今日之事,毫厘千里,愿公三思。”石崇竟不许。使者报秀,秀大怒,乃谮崇于伦,伦命族之。崇正与绿珠在楼上作乐,贼兵忽至,崇因顾谓绿珠道:“我今为汝获罪矣!子将奈何?”绿珠因大哭道:“君既为妾获罪,妾敢负君?请先效死于君前。”石崇道:“效死固快事,但吾不忍耳。”绿珠道:“忍不过一时耳,快在千古!”遂涌身往楼外一跳,竟坠楼而死。石崇看见,含笑赴东市受诛矣。君子谓绿珠情近于义。崇死后不十数日,赵王伦败,将军赵泉斩孙秀于中书。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此去三泾远,今来万里携。西施因网得,秦客被花迷。
所在青鹦鹉,非关碧野鸡。豹眉怜翠羽,刮目想金蓖。
且说瞧见先蹿进来的是一脸的煞气,后又蹿进来的这一个猛若瘟神,凶如太岁,喊一声如巨雷一般,手中提着把刀,拿着个小黄布口袋往柜上一蹲。廖廷贵问:“游园哪?是吃酒?”那人说:“吃酒。”廖廷贵说:“先银后酒。”那人说:“口袋里就是银子。”廖货说:“打开瞧瞧成色。”大汉说:“不懂的。”廖货说:“也得平一平。”大汉说:“不懂的。”廖货说:“金银不比别的物件,不教看,不教平,怎么样呢?”大汉说:“不教看,不教平。”廖货说:“到底多大分两?”大汉说:“一百两。”廖货说:“你说一百两,就是一百两吗?难道说瞧瞧还不行吗?”大汉说:“你要瞧瞧,我先给你一刀,然后再瞧。”廖货说:“不瞧了。你老贵姓?我好给你吆喝下去。”大汉说:“祖宗!”廖货说:“别玩笑,到底你姓什么?”大汉说:“告诉你了你又问,我是祖宗!你若再问,就给你一刀。”廖货说:“祖宗祖宗罢。你找地方喝酒罢。”艾虎一瞧这大汉,一转脸好生的凶恶,蓝生生一张脸面,两道红眉,一双金眼,狮于鼻,火盆嘴,一嘴的牙七颠八倒,生于唇外,连鬓落腮的胡须,红胡子乱乍,胸宽背厚,肚大腰圆,说话的声音太大,嚷声如巨雷一般。一转身满园子找人,就听先进来那一位说:“贤弟,在这里呢。”张豹说:“你看这小子倒有个玩艺。”艾虎说:“教人听见那还了得?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拼命的样式。”张豹说:“不要紧。”口中嚷道说:“小子!你合人家拼命么?”那人站住不动身,瞅着张豹。艾虎就知道不好,是要闯祸。那人说道:“你问谁哪?小子!”张豹说:“我问你哪,蓝大脑袋小子!”那人说:“好说呀,黑大脑袋小子!瞧着我们拼命罢,小子!”张豹说:“打不过人家,二太爷帮着你。”那人说:“祖宗一生不用人助拳。”张豹说:“你这边喝罢,小子!”那人说:“你那边喝罢,小子!艾虎问:“张爷,你认的人家吗?”张豹说:“我不认的他。”艾虎暗道:“这可是‘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难得二人全不急。”
就见那边柜上吆喝下来:“祖宗交银一百两,是碎铜烂铁。”那人走后,廖货打开一看,是碎铜烂铁,就知道这人是成心找晦气来了,派人疾速给东家送信。又派人给各屋送信说:“所有你们在这饮酒的,你们还瞧不出来吗,西屋内那位是找着拼命来了,掌柜的一来就打起来了,不定是多少人命呢。可有一条,今天全是我们掌柜的候了,全不要钱。所有柜上存的你们那银子,明天再来取来。”各屋送信。
你道这两个人是谁?先进来的那个,就是华容县鱼行里掌秤的经纪头儿,此人姓胡叫小记,外号叫闹海云龙。皆因上次同着卖鱼的上绮春园吃酒,交了十两银子,一平就是九两,当着些个卖鱼的,他们又是粗人,饭量又大,他们这酒饭又贵,吃秃露了,自己亲身到柜上见廖货写帐,碰了说:“你们常买鱼,我天天在鱼市上掌秤,难道说还不认的我么?”廖货说:“不行。掌柜的有话,不论是谁,一概不赊。”教跟人取去,说柜上无人,要留东西。因为这个打起来了,连卖鱼的全动手,把绮春园人全打跑了。东家掌柜的并铁塔,带着四个教师,是独爪龙赵盛、没牙虎孙青、赖皮象薛昆、病麒麟李霸,四五十打手。众人一到,一场混打,胡小记等全输了,甘拜下风,各各带伤,并且还着人家留下衣服。归到自己家中,第二天就没起炕,夹气伤寒,又重劳了两三回,好容易才好了。自己就想着,宁教名在人不在。这心一恒,打算要找崔龙拼命,还有一篓油廖廷贵。可巧今早来了个朋友,把臂为交,生死弟兄。此人湘阴县的人,至乔叫乔宾,外号人称叫开路鬼。到这望着胡小记来了。一问哥哥因为何物这般形容憔悴,胡小记把自己事说了一遍。乔宾一听,忿忿不平,气的转身就走,被胡小记拦住说:“你上那里去?”乔宾说:“我找他去!给哥哥报仇。”胡小记说:“不行,人家人多。有意替我报仇,咱们两个人一同前往。你帮着我杀几人,你就一走,什么你也别管,我出头打官司。”乔宾说:“我打官司,我与他抵偿。我死了,家里有兄弟,还有上坟烧纸的哪。”胡小记说:“我惹的祸,怎么教你出去偿命?助我一臂之力,就很是尽心了。”乔宾说:“咱们先去罢。”一晃,乔宾就不见了。胡爷拿大氅裹上刀,望绮春园就赶,并未赶上。
原来是乔爷走到街上,遇见一个老头儿,地下摆着些铜片、铁圈、铅饼儿、钉子等物,旁边搁着一个抽口小黄布口袋。乔爷说:“包元要多少银子?”老头儿看乔爷就害怕,听问的又古怪,说:“你瞧着给罢。”乔爷就把那些个东西装在口袋里了。老头说:“就是这么包元么?我一身一口,就指着这点东西倒本度日,你这么包元,我就饿死了。”乔爷说:“焉有那样道理?”摸了一锭银子,扔在地下,扬长就走。老头拾起,不知真假,教换金铺看去了。
乔爷拿着碎铜烂铁,到绮春园,硬说百两白金,焉知晓这是成心找事。将奔赏雪亭,瞧见张豹,也打心中爱惜,对骂不急。少时见了胡小记,彼此坐下,将刀“镗”的一声,插的桌上。那里吆喝下来了:“赏雪亭祖宗交银一百两。”他是各处单有各处的过卖,谁也不管谁的事情。活该这过卖倒运,姓吴,他叫吴常,派他管这个地方。他看见这刀桌上一插,真魂就吓冒了。听见叫:“滚进来!”就见那个过卖往地下一爬。乔宾说:“这是干什么?”过卖说:“不是叫我滚进去吗?”乔宾说:“你什么东西?走进来,四桌上等酒席一块摆。”过卖答应一声,往外就跑,说:“祖宗,摆不下呀!”乔爷说:“把四张桌子并的一块。”答应:“使得。”一齐摆上,顷刻之间,摆列杯盘。乔宾让张豹说:“黑小子!这边喝来呀。”张二爷说:“不用让了,喝罢,小子。”
再看这园内的吃酒、喝茶、连游园的,净往外走,没有人往里走。各屋中一送信,这还不全走吗?全是上这里买乐来的,谁肯跟着浑水,故此全走。惟有到张、艾这里一说,张二爷就骂:“我们找着这个热闹还找不着哪!你远着点,不然我们先拿你乐乐手。”过卖一听跑了。再听外面一阵大乱,嚷:“打!打!打!”艾爷就知道是不好,说:“二哥,咱们走罢。”张二爷说:“不行,我应下人家了吗。他不行,我还帮忙哪。”文小爷说:“咱们又不认得,没交情,管那些闲事。倘若有人命,如何是好。”张爷说:“没交情,帮个忙儿,就有了交情了。”艾爷说:“插手就有祸,准有人命。依我说,别管的好。”张爷不听。
众人就进来了,头一个就是并铁塔崔龙,赵盛、孙青、薛昆、李霸,带着三十多人,都是短衣巾,靴子,人人拿着长短兵刃。崔龙问:“在那里哪?”廖廷贵说:“在赏雪亭哪!”胡、乔二人早听见来了。乔宾一手先把过卖抓来,举起头朝下,“爬嚓”的一声,头碰柱,脑髓迸流。张二爷叫好儿,说:“真好!摔的好!”艾爷说:“死了一个人,你老叫好儿,这是何苦?”又见那亭中的二人出来,每人一口刀,往上一撞,乔爷骂道:“好狗男女!今日祖宗要你们的命!”崔龙说:“丑汉有多大的本领,较量较量!”
原来崔龙与赵、孙、薛、李全是贼,养着许多打手,也怕有人搅闹花园。你道什么缘故?连加一平,带找顶银,又不赊帐,东西又贵,也怕有人不答应,他不然怎么衙门中上下全熟识?三节两寿,人情分往,永远当先。今日在家中坐定,有人报信去说:“不好了,东家掌柜的快上花园子去罢,有人搅闹来了,得多带人哪,人家来的可不善哪!”崔龙五个人连打手全来了,进门将一问,人家就摔死了过卖。二人提刀出来交手。五人一围胡、乔,又叫:“打手上呀!”众打手一齐全上。张二爷骂:“好小子!你们有多少人?”一脚把桌子翻了过来,碗盏全碎,拉刀出去。艾爷也出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到花园为朋友舍命 在苇塘表兄弟相逢
第五十三回 到花园为朋友舍命 在苇塘表兄弟相逢
且说崔龙五个人就与胡小记、乔宾动手。本来艾虎与张豹就议论:“你看,你与他玩笑的那个是输是赢?”张爷说:“准是他们两个输,他们人少。”艾虎说:“不在他们几个人,是夜行人,故此这二位不行,不是黑门学的工夫。哎哟!更不行了,打手上去了。”张豹说:“可了不得了,完了我这小子了!疼死人,想死人。”只听“哗喇”一声,桌子就翻过来了。张豹拿刀出去,喊一声:“小子们闪开,二太爷到了!”“叱嚓喀嚓”的乱砍,杀将进去,冲开一条道路,随后大伙仍然又裹上来。刚一围裹,就听见“嗖”的一声,打半空中飞下一个人来,大伙一瞧,一怔,身量不大甚高,虎头燕颔,手中这口刀上下翻飞,就是崔龙可以敌住艾虎,馀者的全不行,也不敢向前。
你道艾虎为何打半空中下来?皆因是张二爷翻桌往外一跑,他就跟出来了,为的是卖弄卖弄这手工夫,教他们瞧瞧。往上一耸,在大众头上蹿将进去,这手叫“旱地拔松,燕子飞云中”。“嗖”的一声,脚站实地,把刀亮将出来,直扑奔了崔龙。张豹看见老兄弟进来,心中十分欢喜,见人家有一个对一个的,有两个对一个的。是胡小记敌住了赵盛、孙青,乔宾敌住了薛昆、李霸。张豹他与这些打手就交了手。常言一句俗说:“矬子里选将军。”就属他的能耐有限,与这些打手打起来,他的本领比打手胜强百倍。顷刻间,也有带伤的,也有废命的,也有逃跑的,把打手打的不敢向前,直往后退。这下子可就宽绰了。张豹只顾与打手交手,在他的背后“嗖”的一声,就是一刀。他如何躲闪得急?又不能招架,可见得是傻好傻好,要是错过心地忠厚,这也就死了。艾虎虽然动着手,明知道二哥的本事有限,自己的心神念一半在崔龙身上,一半在二哥身上。看这件事实在不平,心中暗暗的有气。他看着乔宾动着手跑啦。薛昆一转身,对着二哥身后就是一刀,早被艾虎一抬腿,就跺在薛昆肋下,“哎哟”一声,“噗咚”躺倒在地,“噹啷啷”舒手扔刀。张豹这才看见,倒觉吓了一跳,摆刀就剁。薛昆使了鲤鱼打挺,闪开这一刀,分开打手,自己逃命去了。二爷要追,早教李霸截住,二人动手。
原来乔宾不是跑了,杀开一条道路出去。他看出来了,有艾虎一人,这些群贼那个也不能逃命,他找仇人来了。直奔南边拦柜。柜里头伙计瞧着事头不好,就都跑了,净剩了廖货一个人了。也是造就了的,这小子恶贯满盈,两个眼睛直直的瞧着东家动手呢,旁边喝彩。他舍不得走,知道柜内有银子;又知掌柜的人多,不能够甘拜下风,大肚子往前里一挺,正靠着柜往那边瞧。乔宾到他眼前,他会没看见。乔宾用自己的刀,顺着柜面对准了他的肚子,就听见“噗哧”的一声,就正中在肚腹之上,说:“我给你放了泡罢!”“噗咚”,死尸腔躺倒。乔爷一扶柜,就蹿将进去,见“一篓油”大开膛,心肝肠肺流将出来,又剁了他几刀。也是他出主意,用加一平、使顶银种种的恶事,这算报应临头。
乔爷给哥哥报了仇,一转脸把天平桌的抽屉拉开,里头许多的银子。看见自己小黄口袋倒在地下扔着,把口袋拿起,把里头的碎铜烂铁,俱都倒将出来,把天平桌里头一包一包的银子,俱都装在口袋里头。自己把纱包解下来,把口袋嘴儿抽上,裹在纱包之内,从新紧捆好,提了刀蹿出柜外,正遇见打手,往两旁一闪。胡大爷追杀赵盛、孙青,乔二爷挡住正要截杀,两个人一歪身,听“嗖”的全都蹿上房去。连胡小记带乔二爷,全都不会蹿房跳脊,干着急,无法施。转身回来,复又动手,乔宾与张豹两个人围裹的李霸动手。胡小记帮着艾虎拿崔龙。李霸一瞧事头不好,三十六招,走为上策,虚砍一刀,撒腿就跑。后边追赶,见他一跺脚,贼人已然上房去了。二人也不能追赶。二人对叫:“小子,咱们拿那个去。”二人反回来,崔龙不容二人动手,早就跑了,也就蹿上房去。除非艾虎一人会高来高去。张豹说:“老兄弟,除非你会上房,别人都不会,你去追罢。”艾虎本不愿意追,想着又不是自己的事,何苦与他们作对?并且又有了几条人命,早走的为是。被张二爷一说,又不能不迫,只得蹿上房去。追了不多时,复反归回,蹿下房来,大叫一声:“住手!看你们这些打手,俱是安善良民、雇工人氏,如今恶人一跑,我们也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你们扔了兵器,才算安善良民。那一个不服,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众人俱都抛了兵器,跪了一片,苦苦的哀求说:“我们俱是雇工人氏,谁敢违背他们的言语?”艾虎说:“既然这样,饶恕尔等去逃命去罢。”打手听见此言,如同见了赦旨一般,大家一哄而散。满地上也有带轻伤的,也有带重伤的,也有死于非命的,横躺竖卧,哼咳不止。
胡小记过来说:“我们两个不是他们的对手,看看落于下风,若非二位恩公前来助拳,我们二人就有性命之忧。请问二位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意欲跪下磕头。艾虎一把拉住说:“此地不是讲话之处,有话随我来说。”艾虎在前,三人在后。走够多时,只见后边有几个跟下来了。你道是谁?原来是绮春园的伙计,瞧着事情不好,预先就出了绮春园,远远的望着,见掌柜的出来告诉说:“他们若是出来,蓦地里跟着,看他往那里去,逃在何处,回头好告诉我。我先上县衙门里去告,你们去找地方。”故此艾虎出来,他们就跟下来,又被艾虎看见,说:“你们前头走着,我在后边断后。”即把刀亮将出来,说:“呔!你们这些人们,打算不要命了?谁跟着我们,一个不留,全杀你们。”大家回头就跑。大家跑,屡次回头,看着艾虎仍在那里看着,这个意思难以跟着看他下落,连地方也不敢跟着了,当个小差使,谁肯卖命?艾虎看不见他们,这才前来追赶大众。
天色已晚,前面黑忽忽一片苇塘。艾虎说:“瞧瞧,这是旱苇呀水苇?”胡小记说:“旱苇。”艾虎说:“咱们里边讲话,倒是个幽密的所在。”众人分苇塘,到得里面,大家用脚踹平一片地方。胡小记过来与艾虎、张豹行礼。乔宾也过来与艾虎行礼,冲着张豹说:“小子!方才难为你,爷爷给你行个礼罢。”张豹说:“起来罢,好小子!不用与爷爷磕头了。方才要不是二太爷,你早就没了命了。”艾虎瞪了二爷一眼。胡小记说:“未曾领教二位恩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艾虎说:“小可姓艾,单名一个虎字,匪号人称小义士。这是我盟兄,行二,姓张名豹,匪号人称勇金刚。”胡小记说:“贤弟,你原籍莫非杭州?”艾虎说:“你怎么知道?我正是杭州霸王庄人氏。”
列公,你道艾虎就打开封府出首,六堂会审,认真假马朝贤,发配大名府之后,无论谁问,总不爱说出他是杭州的人氏来。自打到了卧虎沟,见沙伯父之后,再有人问,就说卧虎沟人氏。不然怎么到了娃娃谷,说是卧虎沟的?艾虎险些没教甘妈妈要了性命。如今教人指实了杭州,也不能不说了,点头说:“是。尊公怎么知道小可?”胡小记说:“我说个人,你可认识?”艾虎说:“看是谁咧。”胡小记说:“卖茶糖的胡老。”艾虎说:“那是我舅舅。”胡小记说:“那是我天伦。哎哟!表弟呀。”不觉大哭起来了。艾虎说:“你就是小记哥哥么?”原来艾虎四岁,父母相继而亡,跟着舅舅度日。那时表兄过继他舅舅家,为是日后不丢鱼行秤上的经纪买卖。胡老故去,艾虎年方六岁,又在叔伯舅舅之家。长到十三岁,在霸王庄当茶童,知道有小记哥哥,就是不识认。如今一见,彼此全都伤心,复又与表兄行礼。将要问他们缘由,就见外边灯火齐明,人喊马嘶,说:“在苇塘里哪!”这一进苇塘搜寻儿位,毕竟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众好汉分手岔路 小英雄自奔西东
第五十四回 众好汉分手岔路 小英雄自奔西东
且说胡小记与艾虎认着表亲,悲喜交加。两个浑人听着发怔。张爷说:“人家是亲戚,咱们也算亲戚。”乔爷说:“算什么亲戚?”张爷说:“你算我的小子。”答道:“你算我的小子。”胡、艾二位一拦说:“使不得了,都不是外人,别开玩笑了。”艾虎问:“与他们花园子里有什么仇?”胡小记将自己的事学说了一回,就将乔爷叫将过来,与艾虎、张豹见礼,说了名姓住处。艾虎又将张豹叫将过来,也就将名姓住处说了。就听外边一阵大乱。俱都操家伙出,被艾虎拦住:“等他们进来时节,再与他们动手。”就听外边说:“准在里头哪,进去找去。”内中有人说:“不能。六条人命,十二个带伤的,他们在此处不定跑出多远去了。”那人说:“依我说,进去瞧瞧的为是。”那人说:“你们要愿意进去,你们就进去。依我说,咱们往下赶赶罢。”大家竟自去了。
四位又等了半天,外面没有声音,方才说话。艾虎说:“你们意欲何往?”胡小记说:“我在此处也住不了啦。”乔宾说:“上我们湘阴县罢。”张豹说:“我哪?”说:“你回家,离着不远。可有一件,夜间走,白日住店。这本地面好几条人命,必要派人四下里拿凶手。白日走,倘若遇上拿回来,就得与他们抵偿。我若知道还好,我若不知道,与他们抵了偿,实在太冤。”张豹点头说:“我多加小心。可有一件,我舍不得咱们大家分手,这得何日才能见面呢?”乔宾说:“我也是舍不得。不然,咱们大家拜回把子,然后分手,日后见面也多亲近。可就他们又是亲戚,也不好拜。”艾虎说:“这也无妨,就是亲戚,再拜回把子,古人也是常有的。”胡小记说:“咱们就拜。”说毕序齿:胡小记是大爷,乔宾行二,张豹居三,艾虎是老兄弟。插了三根苇子当香,冲北磕了头,又大家按着次序磕了头。胡大爷问:“老兄弟,你意欲何往?”艾虎说:“我上娃娃谷。”大爷说:“什么事?”艾虎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细说了一遍。乔宾说:“要不然,咱们一路走,遇不见官人便罢;倘若遇见,就说不上不算了,大家拒捕。”艾虎说:“不好办。若是一两位还可,若是三四个人同行,久讲究办案的,他就疑心。单走着,留点神就有了。是公门应役的,难道咱们看不出他的打扮来?出了他这个境界,就好办制了。连我上娃娃谷,还得绕路哪。”乔宾说:“既是单走,我给你们盘缠。”张豹说:“我的银子在复盛店,也不好回去取去了。”乔宾说:“我这有的是银子。”就将纱包解开,口袋拿出。张豹说:“那个银子我们不要,净是碎铜烂铁。”艾虎也笑说:“除非是二哥你要,我们不使那个。”乔宾说:“你当还是碎铜烂铁哪?早换了。”打开一瞧,果然是一包一包好银。说起来怎么开了廖廷贵的膛,怎么拿的银子。艾虎说:“既然是这样,咱们大家带点。”说毕分手。作别之时,再三嘱咐。乔宾说:“老兄弟,你上娃娃谷也得绕路,何妨先在一路走呢。”小爷点头。
再说张豹单走,到了第二日天明,找店住下,吃用早饭,吃饮了个沉醉东风。晚间又用了晚饭,给了店钱,起身就走。晚间走路,都得多加小心。倒好,倒未有遇上什么祸患。那日到家,先找的是马龙。见着马爷,就将绮春园的事细说一番。这马爷一听,说:“你看看,够多么险!你先在家里多待几日,别出门,小心外边有什么风声。”张爷也就依着他的主意。
焉知晓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风声就到了岳州府了。岳州府的知府是个贪官,姓沈名叫沈洁,人给他起外号叫审不清。他有个妻弟姓怀,叫怀忠,叫白了,都管他叫坏种。倚仗着他姐夫是个知府,如同他坐着一样。在外边养着许多闲汉,任意胡为,抢掳人家少妇长女,重利盘剥,折算人口,占人家田地,夺人买卖。讲文的打官司,不是他的对手;讲武的打架,没他人多。打一年前,他上张家庄去,就看上了这处宅子:前后瓦房够五六百间,后花园借进去外头的活水,一言难尽这个好法子。当时就要讹他。手下人告诉他:“这家可不好办,银钱、势力、人情全有,可不是当玩的。”这如今有一个坏鬼与他出主意,说:“现时华容县绮春园六条命案,四个弃凶逃走。内中有两个有姓的,有两个无姓的——一个黑脸,一个蓝脸。明天大爷去拜他去,先与他讲好,借他的房子一住,教他搬家,这教明借暗要。他必不肯给,可就说绮春园黑脸的就是他,他必害怕,就算得了。他若不答应,就把他锁来,就说是他房子内存贼。这房可垂手而得。”坏种一听大喜,说:“此计甚妙,明天去拜。”
可巧坏种家有个家人姓张,叫张有益,家里不宽容,两三辈子都受过张百万家里的好处。他听见这件事,赶紧着上张家庄,往张豹家中送信。张豹给了来人二两银子,嘱咐千万秘密。来人走了,派人与马爷送信,立刻把马爷请到,如此如彼,跟马爷说了一遍。马爷说:“坏种来了,我见他,说翻了,就给这一方除了害,就了结他的性命。”张爷说:“我见他。”马爷说:“不用你见他,你太粗鲁。”主意定妥,净等次日。
到了第二天晌午的光景,坏种果然的带许多人来。有人进来回话,马爷说:“请!”家人出去,不多一时,坏种进来。马爷往外迎接,彼此两人见面。马爷细看此人的面目,实为可恼。怎见得?有赞为证:
马大爷,到外边儿,见恶霸,至门前儿,勉强着身施一礼,长笑颜儿:有失远迎,大爷海涵儿。这奸贼,便开言儿:我是特意前来问好,请请安儿。看品貌,讨人嫌儿:带一顶软梁巾儿,是蓝倭缎儿,金线边,莲花瓣儿,镶美玉,是豆腐块儿;脑袋后,飘绣带儿。真是一团的奸诈,更有些个难看儿。穿一件,大领衫儿,看颜色,是天蓝儿。袖儿宽,皂锦边儿,上边镶,绣牡丹儿。湛湛新,颜色鲜儿。又不长,又不短,正可身躯,别名叫雨过天晴玉色蓝儿。葱心绿,是衬衫儿,系丝绦,在腰间儿;蝴蝶扣,风飘摆儿。足下鞋,是大红缎儿,窄后跟,宽脑盖儿,露着些,白袜脸儿;一寸底,青缎边儿,正在那福字履的旁边,有些个串枝莲儿。瞧面上,骨拐脸儿,生就的黄酱色儿。两道眉,不大点儿,是一对,迷缝眼儿。断山根,鼻子尖儿。见了人,就乍八眼儿。极薄的嘴,露牙尖儿,天生就,黄牙板儿。一张口就由如放屁一般,臭气烘烘讨人嫌。两个耳,像锤把儿。黄胡子,八根半儿。细脖子,小脑袋儿。未从说话先就一嗞牙,外带拱拱肩儿。惯害礼,惯伤天儿。抢妇女,只当是玩儿。什么叫王法,那又叫官儿,依势仗势,就爱的是银钱儿。
马爷勉强着身打一躬,说:“怀大爷,小可有礼。”坏种说:“罢了。”请到书房,落坐献茶。坏种问道:“尊公贵姓?”马爷答道:“小可正是马龙。”坏种说:“咱们两个素不相识,你把姓张的给我叫出来。”马龙说:“不敢相瞒,姓张的是我个拜弟,实没在家。”坏种说:“不见我不行,见我倒好办。”马爷说:“有什么话,只管你留下,回来我对他学说。”坏种说:“告诉你说罢,他的事犯了。他要出来见我呀,俺两个相好,我还可以给你拨弄拨弄;要是不出来见我呢,他祸至临头,悔之晚矣。还有一节,他住的这房子是我的,我两个人相好,从前也不好意思的说。他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我家里房子窄狭,住不开,该叫他还我房子了。”马爷说:“他这房子,我准知道他是祖遗。依我相劝,你要打算生事,你可要把眼睛长住了;你要讹人,你要打听打听。你若欺负到我们这里来了,坏种,你不打算出去了?”坏种说:“咱们说不着。”往外就跑。跑到门外,叫打手上。马龙将他一把抓住,举起来头朝下往下一摔。若问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空有银钱难买命 寻找拜弟救残生
第五十五回 空有银钱难买命 寻找拜弟救残生
且说坏种一瞧马龙神色不好,掰了个智儿,往外就跑,马爷追去,叫打手上呀。马爷抓住胸膛,一手操腿,举将起来,头颅冲下,只听坏种杀猪的相似,苦苦的求饶。马爷说:“要打,尔等们一齐上。”俱拿着些短棍、铁尺,冲着马爷就打。马爷也会就举着人迎接他们的兵器,急得坏种说:“别打!别打!马大哥,你饶了我罢。”众人谁敢向前?一齐说道:“你撒开我们大爷罢。”马爷问:“坏种!你还要我们的房子不要?”回答:“不要了。”又问:“当真不要?绮春园的事,你还讹我兄弟不讹?”回答:“不讹了。”马爷说:“空口无凭,写给我一张字样。”恶贼说:“我甘愿意写给你们一张字样,永远无事。”马爷说:“既然如此,叫家人取纸笔墨砚来。你会写字吗?”回答:“会写。”马爷就把坏种“淜”的一声摔在地上,又“淜”的一声往他身上一坐。又兼着坏种朝朝暮暮眠花宿柳,气脉虚弱,马爷往他身上一坐,身子又沉,又用了点气力,这小子如何禁受的住,就呜呼哀哉了。马爷还不知道哪。打手看见坏种唇如靛叶,嗞着牙,翻着眼,一丝儿不动,就知是死了。大众也就溜之乎也了。马爷等着取纸笔墨砚来,叫道:“坏种!你可写的清清楚楚的。坏种说话呀!说话呀,你别是又要反复罢?”又一叫:“坏种!”这才低头一看,见他四肢直挺,浑身冰冷,用手一摸,胸膛一丝柔气皆无,这才知道他是死了。自己心中暗暗忖度:“我结果人家的性命,待二弟出来,准是他不教我出首。我结果的性命,怎么好叫他偿命。有了,我背着尸首去报官去。”将坏种往肩背上一放,直奔岳州府而来。
这一路上,幼童老叟全围拥来看,说:“可好了!给咱们除了害了。”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百个传千个,一时间城里关外全嚷遍了。将进城门,离衙门不远,就听见后边嚷道:“哥哥!给我坏种。”马爷一听不好了,说:“张贤弟,你回去罢,不必前来。”张爷并不言语,身临切近,伸手把坏种的腿往下一拉,“噗咚”摔倒在地。马爷转头往肋一挟,说:“这是我坐死的,你抢的什么?”张爷把双腿抱住,往肋下一挟,说:“这是我坐死的,你抢什么呀?两人彼此对着争论。也对着二位那个膂力也真大,也对着坏种也真槽,因他平日间把身子全空透啦,就听见“淜”的一声,把坏种折为两段,肝肺肠肚全流将出来。马龙、张豹也全爬在地下,皆因用力过猛。移时二人爬起来,一人拉着半截就走。满道跟着许多的狗。你道这是什么缘故?是在生的时候伤害了天理,死后这是报应循环。旁人替他们赞叹:“既然这样,是一人出首,怎么二人全来,这不是白白饶上一个吗?”
到了衙门口,认的他们二位的甚多——马爷是个外面人,常给人了事;张豹是个大浑财主,故此二位衙门口全熟。就有两个头儿出来说:“二位把这个先扔下,请班房内坐下。”两个人扔在大堂之前,就进了班房。马爷说:“二弟,没你的事,你回去罢。”张豹说:“马大哥,没你的事,你回去罢。”有一位先生进来说:“原来是张员外,请在我屋里坐下罢,快过来,快过来。”焉知晓是他们的坏处。他们明镜知道把官亲要了命了,这两个人前来出首,要教他们走脱一个,老爷焉能干休?还比不得是民间事呢,故此怕的是睡多了梦长,省悟过来就不好办了,才将他们让在屋中。一壁说着话,一壁代书先生就将他们的供底取了去了。
其实老爷早已知道了,太太也知道了。太太对着老爷哭了半天:“我娘家就是这一个兄弟。”沈老爷说:“他真闹的不像了!我在书房内常常劝他说:‘你若事情闹大了哇,就有人恨上,跟你抵命,你就许有杀身之祸。不然,就把我这顶纱帽闹丢了。你是老不听话。’如今果然是杀身之祸,中了我的话了。”太太说:“我娘家就这一个兄弟,纵然有点不是,也不当这样,他们这不是反了罢。王子犯法,还得一例同罪,何况是你的子民?我听见说,是两个人哪。求老爷作主,把两个人都给我问成死罪。就是两个人给我兄弟抵偿,他们都不配。”说罢,又哭将起来。这位老爷有病,一者是耳软,二则是惧内。今天这还算好哪,倒是央求。老爷每回的官事,俱是由内吩咐出来;教怎么办理就怎么办理,老爷不敢拔回。
有人进来回话,把两个人全看起来了。老爷吩咐升二堂伺候。整上官服,升了二堂,吩咐带了忤作验勘尸身。沈知府直不忍观瞧。忤作回话:“此人被用力摔于地上,绝气身亡,并无别伤。死后两个人一挣,挣为两段。”沈不清又是惨忍,又是气愤,填了尸格,然后问了一声:“两个人可在外边看押?”答应一声:“是,已在外面看押房里。”先生把两个人的草供呈在堂上,老爷吩咐先带马龙。来在堂口,双膝点地。说:“马龙好大胆子!无故要了怀忠的性命,快些招将上来。”马龙也并不推辞,说:“要他的命是情真。”就将他怎么讹诈房子,怎么带多少打手,有种种不法的情由,我怎么把他摔死的话诉说了一遍。“小人情甘认罪。”老爷说:“分明是你们两个人打死,后又将他尸身扯为两段。我且问你,你愿意两个人与他抵偿呀,还是一个人与他抵偿?”马龙说:“小人自愿意我一个人与他抵偿,没有我那个朋友的事。一人作的事一人当。”知府说:“要愿意一人与他抵偿,你就说路遇将他摔死,素没挟仇,就叫你一个人与他抵偿,释了你的朋友。”马爷暗道:“怎么也是死,不如怎么应了罢,到底把二弟释出去。”“并无挟仇,路遇将他摔死,没有我朋友的事,小人心甘愿意与他抵偿。”上头吩咐叫他画供。马爷随即就画了。谁知上了他的圈套,立刻钉肘收监,拿收监牌标了名字,叫押牢带下去。又把张豹带将上来,书不可重叙,也是照样问,也是照样招承,教他认了这个死罪,开了朋友之罪。张豹更浑了,一个字也不认的,怎么说,怎么是。立刻叫他画供。他画了个十字,也是照样钉肘收监。立刻上司申文详报,暂且不表。
且说此时岳州府绅缙富户、举监生员、大小的买卖、住户人家,连庵观寺院,有几位出头的,有几位卖力气的壮汉,搭着二人相识的,及岳州府城里关外,集厂镇店,各处花银子花钱,要与张、马二位打点官司。连赌博场带烟花院,听其自己的心愿,攒簇银钱。“除了你们眼中钉,肉中刺,从此没人讹诈,愿给多少给多少。”不上三两日的工夫,银钱凑了无数,向着岳州府衙门里外花银钱,打点仓印门号厨,连内里头丫鬟婆子,连监牢狱解记、押牢院长班头、观察总领、牢头狱卒、快壮皂、六房里先生,俱用银钱买到。然后托人见知府,许白银五千两,买二位不死。赃官有意应承此事,奈因夫人不许。老爷本来惧内,夫人不许,也是无法,所有管事的人束手无策。可有一样,二位虽收在死囚,是项上一条铁练,别的都是出水的家伙。一天两顿酒饭,无论什么人瞧看二位,在狱门上说句话,自然就有人带将进去,指告明白死囚牢的地方。官人还躲的远远的。列公就有说的,难道说也不怕他们串供?此时是当差的,全都愿意有个明白人进来串套口供,保住他们性命,两个人不死。此时岳州府衙门里头外头,除了太太和老爷不愿意,剩下都皆愿意。此时早就把怀忠的尸骸装殓起来,请高僧、高道超度,这都是太太的主意。
可巧张豹有个一家族弟叫张英,此人性烈,粗莽身矮,有个外号,人称他矮脚虎。他来探监,又约会些个朋友,截牢反狱,被马爷拦住,叫上武昌府找艾虎送信。此人领了这句话,回到家中,拿了盘缠,直奔武昌府。送信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徐良上囊阳献铁 艾虎奔贼店救人
第五十六回 徐良上囊阳献铁 艾虎奔贼店救人
双调〔西江月〕:
盖世英雄,山西地面甚有名。行至乌龙岗,误入贼店中。猜破就里情,反把贼哄。李、刘、唐、奚枉把机关弄。若不然,大环宝刀得不成。
且说艾虎同着闹海云龙胡小记、开路鬼乔宾,三个人整走了一夜,第二日早晨找店住下,吃了饭,整睡了一日。如此的三昼夜,出了岳州府的境界了。艾虎着急说:“准误了我的事情了。”与店中人打听奔娃娃谷打那门走,店中人说:“问娃娃谷,岔着一百多里路哪。前边有个乌龙岗,由乌龙岗直奔西北。”再问上湘阴县往那里奔,人家指告的是直奔正南。打店中吃了早饭,这白昼走也就无妨了。给了店饭钱起身,直奔乌龙岗。
正走间,过了一个村子,出了村口,看见村外一伙人压山探海瞧看热闹。三位爷也就直奔前来,分开众人,看看什么缘故。见里边有一个妇人,约有三十多岁,穿着蓝布衫、青布裙,头上有一个白纸的箍儿。那妇人眼含痛泪,在那里跪着。有两个年近七旬,手中拿着两根皮绳儿,两边绳儿上穿着二三百钱。妇人面前地下铺着一张白纸,上面书写黑字。艾虎、乔宾俱不认识,叫大爷念念听听。胡大爷念道:
告白四方亲友得知:小妇人张门李氏,因婆母身死,无钱制买衣衾棺椁,尸骸暴露。大夫染病在床,病体沉重,命在旦夕。小妇人不顾抛头露脸,恩求过住仁人君子、大众爷台,以助资斧。一者制买衣衾棺椁,二则请医调治丈夫之病。永感再生之德,弃世的永感于九泉之下。
念到此处,不由的几位爷心中一动。这几位本来都是生就侠肝义胆,仗义疏财,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那边一个文生秀士叫声:“童儿,打包袱取银。”出两锭白金,交与二位老者说:“我有白金二锭,助于这位大嫂办事就是了。”二位老者接将过来,说:“大奶奶,都是你这一点孝心,感动天地,这才遇见这样的好人。冲上磕头罢。请问——请问相公贵姓高名?仙乡何处?”这位相公说:“些须几两银子,不必问了。我乃是无名氏。”老者说:“不能。我们回去好交代这位大奶奶的丈夫。”倒是小童儿说出:“我们不是此处人氏,我们是信阳州,居住苏家桥。我们相公姓苏叫苏元庆,上岳州府寻亲,打此经过。我们相公这是路上盘缠,不多,在家里头三五百两常常周济人,永远不说名姓。”此人在此处说出,到了《续小五义》上,三盗鱼肠剑,瞧破藏珍楼,请刘押司先生画镂图,周济义侠太保刘士杰的时节再叙说,此是后话。总论好人总有好处。艾虎等就暗暗的夸奖:“虽是念书的书生,会知道大丈夫施恩不求报。”
此处原来靠着乌龙岗,那里有座黑店,开黑店的外号人称飞毛腿,姓高叫高解,是个大贼,结交着绿林中的五判官:第一是黑面判官,姓姚叫姚郝文,花面判官姚郝武,玉面判官周凯,风火判官周龙,病判官周瑞;金头活太岁王刚,墨金刚柳飞熊,急三枪陈正,菜花蛇秦叶;南阳府的浮地君王东方亮,紫面天王东方清,汝宁府太岁坊的浮地太岁东方明,陕西朝天岭王继先、王继祖;金弓小二郎王新玉,金龙、金虎,黄面狼朱英,神拳太保赛展雄王兴祖等,都是把拜为交的弟兄。他在乌龙岗这里开着座黑店,手下踩盘子的小贼有一百号人。大家出去,东西南北分四路往店中勾人。也无论仕宦行台,来往客商,见了人就夸奖这店房屋干净,吃食便宜。进了这店,就不用打算出去。那个小贼勾了来的,结果了性命,银钱财物有他一成帐。寻常的时候也没工钱月钱,店中饭食现成,吃完了出去勾买卖去。
这天可巧四个人在一处,也是瞧这个张门李氏来着,正遇上苏公子给这妇人银两。苏公子也是没出过门的人,童儿又呆,他把包袱打开,又把银符子打开,这就算露了白了;并且银符子也没裹上,就说开了话了。内中就有一个小贼看出便宜来了,那个就调坎儿说:“把合拘迷子伸托。”那个小贼就打书童裆底下要捏银子,早被旁边一人看见,说:“你干什么的?他是个贼,找地方把他锁上。”小贼撒腿就跑。那人就追,被小贼的伙计拦住。老头说:“大奶奶,咱们走罢。”拿着银子,笑嘻嘻的去了。旁边有人说:“相公,把银包起来罢。”胡小记就问艾虎说:“他们所说的是什么言语,我怎么一概不懂?”艾虎说:“你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贼坎儿,你能知道?他说‘把合’,是瞧一瞧;‘拘迷子’,是银子;‘伸托’,是伸手。”胡小记说:“哦,就是了,他们是贼。不好了,相公要吃苦,咱们跟下去罢。”
猛然间,就听见“吱吽吽”,“吱吱吽吽”,河南小车响,一转身看见一宗岔事:小车上两边有两个箱子,是黑油漆漆的;铜什件,也用黑油漆漆了;铜锁头,也用黑油漆漆了;小车连毂轮,全是黑油漆漆的;前头有人拉着个牵绳,也是黑的;后头有人推着小车,也是黑的。后头跟个人,身高七尺,青缎壮帽,青绢帕拧头,正当中面门上映出来一个茨菇叶儿。穿一件皂青缎的箭袖袍,青丝鸾带,黑色灰的衬衫,青缎窄腰快靴。往脸上看,黑紫的脸膛,两道白眉毛;一双虎目,垂大准头,四字口见棱见角,大片牙,乌牙根,大耳垂轮,未长髭须,正在年少。细腰窄臂,双肩抱拢,一团足壮。闪披青缎英雄氅,腰间跨刀,绿沙鱼皮鞘,金什件,皂色挽手,绒绳搭甩,明显著威风,暗隐着煞气。一看此人好生古怪。
原来此人是山西祁县的人氏,徐庆之子,名叫徐良,字世常,外号人称山西雁,又叫多臂雄,云中鹤魏真的徒弟。天然生就侠肝义胆,好管不平之事。文武全才,十八般兵刃件件皆能;高来高去,蹿房跃脊,夜行术的工夫,来无踪迹,去无影响;会打暗器,双手会打,双手会接,双手会打镖,双手会打袖箭,会打飞蝗石,会打紧臂低头花妆弩,百发百中,百无一失。故此人称为叫多臂雄。山西雁的外号可不是山西的大雁,是当初列国时,跟随晋重耳走国的那些文臣武将,有称为叫山西雁,故此他这个山西雁比的当初古人。此人虽是徐庆之子,父子的性情大岔天渊。徐三爷憨傻了一辈子,济了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后人。徐良性情,出世以来,无论行什么样的事情,务要在心中盘算十几回才办。圣人云:“三思而后行”,他够“十思而后行”。他出世以来不懂的吃亏,什么叫上当。抬头一个见识,低头一个见识。临机作变,指东而说西,指南而说北,遇见正人绝无半字虚言。先前徐三爷在家开着一座铁铺,因为打伤人命逃出在外。如今荫出十座铁铺,得了点厮孩儿铁,打了些刀枪的胚子。有徐三爷信到家,三太大叫徐良上襄阳,一者跟随大人当当差,也是出头之日,也见见他的天伦——活二十多岁没见过天伦,徐庆走后才生的。徐良他是奉母命离了山西地面。
一路上推着刀枪的胚子,所过津关渡口,一句实话也没有。可巧走在此处被艾虎看见,三个人对说,这个人古怪。胡大爷问艾虎:“你瞧他们又说什么呢?”就听见小贼们说:“噇噇刚儿,肘托挑窑。”艾虎说:“‘噇噇刚儿’,是过去与那个相公说话;‘肘托挑窑’,是让在他们店里住去。此处必有贼店。我出主意,咱们一边戏耍戏耍他们,一边保护着这位相公。毁坏了他们这个贼店,也就给这一方除了害了。”胡爷问:“怎么戏耍呢?”艾虎说:“如此这般,这等这样。”毕竟不知说出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小义士戏耍高家店 山西雁药酒灌贼人
第五十七回 小义士戏耍高家店 山西雁药酒灌贼人
且说艾虎他们定好了主意。原来他们这四个小贼贴上苏相公了,答讪着苏相公说话:“今天宿在那里?”苏相公说:“走路看天气说话。”小贼说:“天也不早了,就宿在头里罢。这里有个高家店,房屋干净,吃食便当。按你又是个念书的人,走也多走不了几里地,又没脚力。”苏相公说:“承你们几位指教,这是个高家店?”小贼说:“拐过弯就看见,就是这一座店。”
就听见那边小河南车“吱吱吽吽”响,跟车的说话。按说徐良说话可是山西的口音,这要写在书上就不能按山西口音了。要论山西的口音,盆朋不分,敦东不分。不信,诸位与山西人说话,就说“棚底下有一个大盆,到东边敦一敦。”要教山西人说:“盆底阿有一怀大棚,到敦边东一东。”要是“打油”,他告诉“妈恼”;要是“买蜡”,他就说“妈油”。再说前套《七侠五义》,有段男女错还魂的节目,屈良、屈申两个人说话,下面都要缀上山西的字音。这可不能,是何缘故?正续的《小五义》二百馀回,尽是徐良的事多,若要徐良说话,字字缀上山西的口音,看的反觉不明白,听的也觉发乱,倒不如还是《洪武正韵》,倒觉爽快。
闲话少叙。单提徐良,嚷道:“你们两个人实为可恼,还慢腾腾走呢,天气不早了。若要是赶不上道路,那还了得!比不得不要紧的东西,这个东西若不留神,要有点失闪,什么人担架的住?自然没你们的事,我要卖个家产尽绝,连我的命饶上,也不值人家这一箱子东西。打算是闹着玩的,还不快走呢!”可巧又被小贼听见,又调坎儿说:“合字,招老儿把合,念奚决闷字,直咳拘迷子。”说的是:伙计,用眼睛瞧一瞧;“念奚”,是山西人;“直咳拘迷子”,是值好些个银子。小贼就顾不得跟着苏相公了,一转身就奔了小车来了,搭讪着徐良说话:“掌柜的,你这是上那里去?”徐良说:“你瞧我头上戴的像掌柜的呀,身上穿的像掌柜的?”小贼说:“听你说话是山西人。山西爷们做买卖的多,你那行发财?”徐良说:“小买卖,教你们几位耻笑,保镖。”小贼说:“原来是达官爷,贵姓?”徐良说:“姓揍,叫揍人。”小贼说:“玩笑哇。你要揍谁?”徐良说:“戚谢邹俞的邹,仁义礼智信的仁。你们几位大哥贵姓?”一个说:“姓李,姓唐,姓刘的,姓奚的。”徐良说:“原来是李、刘、唐、奚四位大哥,外不流糖溪。”小贼说:“咱们四个人怎么凑合来着?你别这么叫我们了。你保的是什么镖?”回答:“红货。”又问:“什么红货?”回答:“这箱子里头有映青、映红、珍珠、玛瑙、碧玺、翡翠、猫儿眼、鬃晶、发晶、茶晶、墨晶、水晶、妖精。”小贼说:“你别混闹了,那么妖精呢?”徐良说:“真有拳头大的猫儿眼,盆子大的子母绿,两丈多长的珊瑚树。”小贼说:“你顺嘴开河了。别的都可以,你要说是两丈多长的珊瑚树,这箱子共有多长,里头盛的下么?”徐良说:“你不知道,珊瑚子树是两丈多长,人家把他锯的一毂轳一毂轳的,装在箱子里头。”小贼说:“你今住那个店里?”徐良说:“老西正没主意呢,道又不熟。”小贼说:“前边有个高家店,这个是顶好了。你这里头有要紧的东西,是更稳当。”徐良说:“李、刘、唐、奚四位大哥,你们住那里?”小贼说:“我们就住那里。”徐良说:“你们几位不弃嫌,咱们都住在一处。”小贼说:“敢情好了。”徐良说:“就是那么办了,咱们到那里拜个把子。”小贼说:“我瞧着你们这位,推车子也推不动了,我们替你搭着罢。”他们暗地里议论议论说:“这个人说话可没准,咱们替他搭车,较量较量这个分两,真是好东西必有分两。”故此这才要替他搭车。徐良说:“那可不敢劳动。” 小贼说:“些须小事,那算什么。更不用推着,我们搭着就得了。”随即接将过来,往起一颠,分两不小。这几个小贼喜之不尽,以为是真正的好东西,搭起来就走。山西雁后边跟随。
拐了一个弯儿,就到高家店,大门上头有块横匾,没有字号,就写着“高家老店”。两边板凳上坐着十几个伙计,内中有两三个叫了一个“王”字,姓刘的就一使眼色,山西雁就明白了八九。复又说:“你们几位打那里来?”小贼说:“我们上岳州府去。”店中伙计问:“这位是谁?”小贼说:“这是达官爷。”伙计问:“达官爷贵姓?”徐良说:“姓揍,叫揍人。”伙计说:“别玩笑。”小贼说:“姓邹名叫邹仁,是邹达官爷。”伙计说:“有三间东房。”他们就把小车搭到东房门口,徐良就把箱子解下来搭到屋里。是何缘故?徐良是怕他们撬开瞧瞧,说是红货,怎么成了黑货了?到了屋内,也不洗脸,也不喝茶,就要饭吃,要一桌酒席,五瓶陈绍。酒席摆齐,李、刘、唐、奚说:“我们可是点酒不闻。”山西雁说:“序齿是李大哥当先喝,第二盅才是我喝。”姓李的说:“我是点酒不闻,实在不能从命。”山西雁说:“你不喝,我也不喝,咱们这酒就不用喝了。”姓李的说:“我这酒喝了就躺下。”徐良说:“对劲,我也是如此。”就把酒递过去。姓李的说:“你可喝二盅。”回答:“大哥喝罢。”小贼咬着牙,一喝而干,一歪身躺在炕上。姓刘的说:“我给达官爷斟上。”徐良说:“对了,你斟的你喝,连我女人给我斟酒,我还不喝呢。”强逼着叫这姓刘的亦喝了,也就躺下了。让唐大哥饮,任凭怎么让,也是不喝。山西雁一回手,“嗖”的一声,把刀亮出来,“咚”的一声,把刀往桌子上插,一瞪眼睛说:“老西将酒待人,并无歹意,若不喝,今日有死有活。要是序齿,你比我大,老兄弟,我绝不让他喝。”姓奚说:“哥哥,你喝了罢。”唐姓一饮而干,也就躺倒了。姓奚的说:“我可不给你斟了,你自斟自饮。”山西雁说:“我自斟自饮。”把酒斟上一看,此酒发浑,酒盅儿里头乱转,明知若是喝将下去,准是人事不省,说:“奚大哥,你替我喝了罢。”姓奚的说:“杀了我也不喝。”山西雁说:“你瞧我喝。”往前凑了一凑,一伸手把姓奚的腮帮子捏住,拿起酒来往嘴里硬灌。“哽”的一声,还晃摇了一晃,一撒手,翻身便倒。把刀起下来要杀,就听见外面“咳哟咳哟”。
徐良一看窗棂纸破损的地方,往外一看,见外面来了个病人。就是胡小记教乔宾搀着装病,全是艾虎的主意。艾虎教大爷、二爷远远等着,他跟着苏相公。见他们进店,伙计问他:“就是二位?”回说:“不错。可有上房?”伙计乐了——没有小贼跟着,他们多分一成帐。跟到上房,打洗脸水,烹茶。少时间了问来历,问要什么酒饭。童儿说:“我们相公爷吃素,我的饭量小,我们吃这饭就是点染而已。”伙计说:“是进我们店里来,都是财神爷。相公吃素也容易,烙炸豆腐软筋。”童儿说:“我们一概不要。”伙计说:“吃什么呢?”童儿说:“有豆腐汤么?”伙计说:“不好吃,就是老汤烩豆腐。”童儿说:“就是我吃两口就得了。拿馒头,有点好咸菜就行了。你可别看我们吃得少,先说明白了,两吊钱酒钱。”伙计说:“照顾一个大,我们也不敢慢怠。不喝酒么?”童儿说:“不喝,先取馒头出来。”到了灶上,嚷道:“要碗豆腐汤,咳咳的迷子,先检两碟馒头。”早被艾虎听见,回去教给了两人。胡小记躬着腰,乔宾搀着,“哎哟哎哟”的就进了店里。伙计问:“作什么?”回答说:“这是我哥哥,有病才好了,见了我一喜欢,要出来走走,走了一里多地,我教他回去,他说还要走走。又走了一里多地,他还要走走,把个病也重劳了。我先同着他到店里歇歇,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住下,借你个地方坐坐。”大影壁前头有张桌子,两条板凳,胡小记在东边哼不断声,乔宾在西边看看。上房就问:“我们的菜得了没有?”答应:“就得。”伙计催着快作。不多一时,炒杓一响,伙计拿着个托盘,把一大碗豆腐汤放在盘内,伙计单手一托,胳膊上搭着块毛巾,出了厨房。正走到胡大爷眼前,大爷“哎哟哎哟”一歪身,往地下一倒,绊在过卖伙计腿上,“爬(口叉)哗喇”,盘也扔了,碗也碎了。徐良看得明白。说话之间,“嗖”的一声,打房上蹿下一人。若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到黑店胡乔装病 乌龙岗徐艾追贼
第五十八回 到黑店胡乔装病 乌龙岗徐艾追贼
且说胡小记往下一倒,把店小儿腿一绊,往前一扑,撒手将盘子、碗全碎了。一怔说:“这是怎么了?”乔宾过来说:“得了,瞧我这个哥哥,净给我惹事。该多少钱,连碗带菜,我给。”伙计说:“有你给就行,可误了人家吃饭了。”乔宾说:“好人谁能够?人家不答应,我去见见去。”伙计瞧着乔宾,就有三分的害怕,已然是摔了,也就无法了,说:“真是我的时运背就结了。”乔爷把胡爷搀起来一说:“你怎么会躺下?惹的人家叨叨念念的。”大爷说:“哎哟,哎哟,我眼前一黑,就躺下了。谁叨叨我,跟他拼命。”乔爷说:“算了罢,你上里边去罢,别又碰了人。”乔爷上东边坐着去了,胡爷换在西边。
上房问:“汤得了没有?”伙计说:“得了,教人家给碰了。”上房说:“要没得就不要了。”伙计说:“得了,这就得了。”他也是愿意早早的喝了躺下,买卖就妥当了。复又告诉柜上说:“照样再作一碗豆腐汤。”豆腐汤作好,搁上老汤,合上团粉,撒上蒙汗药,倒在碗内,搁在托盘,灶上嘱咐:“小心点。”伙计说:“病鬼挪在里头去了,难道好人还掉下凳子来么?”出门的时节,两手把着托盘,眼瞅看病人,走过了桌头,仍是单撒手托着盘子。他想着不怕了,那知道就听见“淜爬嚓”、“噗嗵”、“哗喇”、“嗷儿”的一声,明是乔宾掉下板凳来,一声是“淜爬嚓”,是把盘子扔了;“噗嗵”,是伙计躺下了;“哗喇”,是碗摔碎了;“嗷儿”一声,是先前摔的那碗豆腐汤,正有个狗在那里吃哪。伙计正爬的他身上,故此“嗷儿”的一声。那位就说了,这个事情太巧了。有句俗言:“不巧不成书。”闲话少叙。伙计起来说:“哈哈,你们这可是成心,瞧见我这身油了没有?病人躺下,我倒不恼;好人怎么也掉下板凳来?分明你是给我个跺子脚。不然,我也躺不下。”过去轮拳就要打。你看乔宾爬在地下,纹丝不动。胡大爷过来陪礼,哼哼不止的说:“你看我罢。”伙计说:“我看你,谁看我呀?”胡大爷说:“我兄弟他有个毛病,本是个浊人,禁不住着急,一急就犯羊角疯。这是为我又犯了羊角疯了。”伙计说:“那有那么巧!这是羊角疯?你别冤我,也别说,我过去瞧瞧去。”胡小记说:“哎哟!哎哟!我这个兄弟病犯上来,不怕前头是眼井,是道河,是火坑,他也就躺下了。”伙计说:“羊角疯我摸的出来。要是羊角疯,跟死了的一样,浑身发挺,不过就是不凉。”过去一摸:“这是羊角疯,真是羊角疯。”
什么缘故呢?他这腿搬也搬不回来,拍也拍不动,比直。伙计信了;其实全是假的,都是艾虎商量着合他们闹着玩。他听见要碗豆腐汤,“咳咳的迷子”,就知道是要下蒙汗药,回去告诉:“他要下蒙汗药,他端过豆腐汤去,大哥在桌子外边装病躺下,把他豆腐汤碰撒。他要再作呀,二哥装羊角疯,仍然碰躺下。他要是三回再作,我就进去。”伙计连拍带搬,一丝不动——乔二爷一按力,他如何搬的动?又一按力,他更拍不动了。其实爬的那个竟笑,老不敢抬脸。伙计信以为实,说:“今天这个买卖真来的邪行。”灶上问:“又摔了?”伙计说:“可不是,再作一个罢。你瞧,这倒真是羊角疯。这不是搀起来了,又坐下了。”再看更好了,先前是一个哼哼,这才是两个人哼哼了。这个“哎哟”,那个“哼咳”;这个“哼咳”,那个“哎哟”。“你们跑到这喊号来了,这不打人夯。”上房屋里问:“豆腐汤得了没有?”回答:“得了,又教病人碰了,这就得。”上房屋里说:“我们不要了,得了,你们喝罢。我们明天开发钱,相公爷歇了睡了。”伙计说:“得了,你多少喝点罢。”“我们不喝了,关门睡觉了。”“瞧瞧,都是你们两个,耽误我们买卖。”
又听见后院有人叫,说:“你们店里有人没有?走过一个来。”这个伙计抱怨那个伙计:“你们是干什么的?进来人也瞧不见。”门上说:“没有人。”那个又说:“没有人,后院喊叫?”门上说:“没有人,怎么后院喊哪?我进去瞧瞧去。”这个何三拐过映壁来,听后院耳房里头嚷哪。到耳房一看,见一个壮士,岁数不大,穿一身青缎衣巾,壮士打扮,拿着皮酒葫芦蹲着喝酒哪。何三问:“你打那来?”艾爷说:“打我们那里来。”又问:“上那去?”回答:“没准。”又问:“你怎么进来的?”告诉:“走进来的。”说:“我们怎么没瞅见?”回说:“你们眼神有限。”“喝茶呀?”“不渴。”“洗脸哪?”“永远不洗脸。”“吃饭哪?”“前途用过了酒。”“你是不喝呀?”“不喝,我这干什么哪?”“你是作什么来了?”“上你们店内睡觉来了。”“我真没见过你这和气人。”“你是少见多怪。”“那么叫我们干什么?”“我这有酒无菜,你给我预备点菜。”伙计暗乐:“只要你吃东西就行。你要什么菜蔬?”“要豆腐汤。”“还要什么?”“我就剩这个大钱了。”伙计说:“可以。”出去嚷:“豆腐汤,咳咳的迷子。”艾爷叫:“走回来。”伙计回来问:“什么事?”艾爷说:“要个豆腐汤,咳咳的迷子。”伙计就知道是黑道的人,说:“你是个‘河’字?”说:“我是‘海’字。”又问:“什么‘海’字?”回说:“比河大。”“我说你线上的?”回说:“是绳上的。”又问:“什么绳上?”回说:“比线憨。”伙计就知道他不懂,说:“你方才说什么叫‘咳咳的迷子’?”艾爷说:“你讲理不讲理?”回答:“怎么会不讲理?你不讲理倒是有之。”艾爷说:“谁不讲,谁是个畜类。‘咳咳的迷子,是你说的,是我说的?你说完了,我跟着你学的。我还要问问你,什么叫‘咳咳的迷子’?”伙计一想:“对呀,是我说得,倒教他问住了。告诉你罢,‘迷子’就是多招胡椒面。”艾虎说:“巧了,我就是好吃胡椒面。”厨房里勺上一响,说:“得了,我给你取去了。”
不多时,拿来交与艾虎。伙计出去,走了五六步,就知道他准得躺下。又听屋里叫,转头回来,看他在那里舔碗哪。伙计满屋找,并无踪迹,以为是灶上忘了搁蒙汗药了。艾爷说:“好迷子!好迷子!给我再要一碗,多搁迷子,越咳越好。”伙计抱怨灶上一顿。灶上说:“我搁的不少,这回你瞧着他喝。他若不当着你喝,他必是泼了。”伙计也会领了这个主意,就把豆腐送来。艾虎说:“这回可咳呀?”伙计说:“咳咳的很了。”艾虎故装着拿起来就喝,伙计就在对面站着。又装作怕烫,问:“你干什么呢?”回答:“没事,伺候你哪。”艾爷说:“你瞅着,我喝不下去。”伙计说:“是了,我走了。”把帘子一撂,走的没两步,一翻身回来,往里一探头,说:“哈哈,你真鬼呀!”原来是一掀席子,往炕洞里倒哪,倒完了,又装着舔碗。没容倒碗,又教伙计看破了。伙计说:“你倒是什么事?”艾虎“噗嗤”一笑,说:“实对你说了罢,是个‘河’字。我是好闹着玩。”伙计倒不得主意了,盘问盘问他罢,说:“真是‘河’字?”艾虎说:“可不是‘河’字?‘河’字线上的朋客,觅你们飘把子来了。景子外有号买卖,阻倒黏值,咳拘迷子,留丁留儿势孤,先搬点山,然后兑盘儿。”这是贼坎儿话:“伙计,咱们是一个道上的朋友,寻你们头来了,这号买卖,银子多啦,在城外头东南上,我一个人势孤,我喝点酒儿,再见你们头儿。”伙计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行中人,你算冤苦了我了。我给你言语声儿去罢。”艾虎说:“不用。我还有句话,你先给我带了去。你们寨主是什么万儿万儿?可就是问姓。”伙计说:“你不认的呀?”艾爷说:“闻名。”回答:“外号人称飞毛腿,叫高解。你要是初会呀,给拉号买卖,就不用提我们掌柜的,那人有多少买卖到手,你给多少是多少。你可想着我们点。你教我带什么话?”艾爷说:“附耳上来。”这小子把脖子一伸,艾虎的刀就出来,往上一翻手,“噗哧”的一声,就结果了性命。艾爷又叫:“店里头有人?倒是过来一个呀!”前面又来一人,进门就杀。又叫:“倒是来个人哪!”一连三个全杀了。第四个跑了,嚷:“耳房里杀了好几个人了!”艾爷追出西院,连前头十五六个人拿着家伙,一围艾虎。徐良也出来了。艾虎一转身,就倒了三四个。众人往后跑,叫:“寨主快出来罢!扎手!”艾虎、徐良跟着追杀,迎面高解带群贼挡住。动手的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徐良得刀精神倍长 高解丢店丧气垂头
第五十九回 徐良得刀精神倍长 高解丢店丧气垂头
且说艾虎出来一动手,所有的事情徐良全都看见,就打着主意助拳,倒不管李、刘、唐、奚了。自己蹿出屋外,也就拉刀帮助。艾虎往后就追。病人也好了,也就拉刀往后就追。到了后面,飞毛腿高解正在后边同着小贼们排练哪。前头有人嚷:“寨主!快快出来罢!”他就提大环刀,把刀鞘放下,说:“尔等们跟着我动手。”往上一撞,就看见艾虎、徐良两个壮士的打扮。单看徐良,难看,黑紫脸,两道白眉。喝道:“你们两个人好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二位一瞧高解,七尺多高,高挽发髻,宝蓝小袄,蓝裈裤,青绉纱包,薄底靴;面似瓦灰,两道直眉,一双小三角眼,高鼻梁,紫嘴唇,燕尾髭须,大耳垂轮,细条身材。手中这口刀古怪,轧把峭尖雁翎式,冷飕飕夺人的耳目;刀后头有一个铜环子,“哗啷啷”乱响。这口刀瞅着就透各别,乃是一口宝物,出于大晋赫连波老丞相所造,三口刀:一口叫大环,一口叫龙壳,一口叫龙鳞。专能切金断玉,无论金银铜铁一齐削。这样的宝物,总得有德者受之,德薄者失之。
那日有一位武进士公,骑着一匹马,跨着这口刀,住在高家店,用蒙混药酒药倒,结果了性命,高解得了这口刀。有个老踩盘子的,姓毛叫毛顺,外号儿叫百事通,有能耐,无运气,老看不起人。他告诉高解刀的出处,怎么样的好法。为得这宝刀,高解立了回大会,聘请天下水旱的绿林山林盗寇,海岛的水贼,定的是四月初八。是日来了五六十号人,高解很扫兴。凭高解的声气不行,请不动天下绿林。毛二出的主意,教他那省爷台,就把那省大头目名字写上,自己名字列于下首,人家关系两下的情面,不能不来。这个主意定好,抓了个锗处,他把毛二辞了,怕的是毛二会外边卖弄宝刀,故此把他辞了。这就是丧尽天良,他这口刀如何保守的住?刀一露面,就被徐良看中意了。
前面胡小记、乔宾赶来。艾虎说:“好贼人!大概你各处有案,不定害死过多少人了,今天是你恶贯满盈,快些过来受死。”言还未尽,乔宾说道:“你还同他叙话哪!”摆刀就砍。高解眼瞅着宝刀砍到,把大环刀往上一迎,就听见“呛啷镗啷啷”,把刀削为两段;跟着就是一个顺水推舟的架式,就奔了乔宾的脖颈。乔爷缩颈藏头,一弓腰躲过了,没躲过帽子。把艾虎吓了一跳,摆刀就剁。高解一翻手,冲着艾虎刀迎来,要削艾虎的利刃。艾虎可不受这手,他遇着好些位使宝刀宝剑的,他专能逢避躲闪,总不叫宝刀碰在他的刀上,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自己这口刀上下翻飞,神出鬼没。徐良暗暗夸奖:“好身法,真受过名人的指教,工夫实在到家。”把自己紧臂花妆弩拾夺好了,净等得便好打。高解吩咐手下人杀,众人往上一裹。胡小记亦就蹿将上来,艾虎说:“大哥和群贼交手罢,这个交给我了。”乔宾遇一个小贼,拿着一根大棍,迎面打将下来。乔宾用单臂膀一搪,“淜”的一声,虽然打上,乔二爷生来的骨壮筋足,竟不觉着疼痛,往外一挽手,就把根棍夹住,往怀中一带,那个小贼“噗嗵”栽倒在地。二爷夺过棍来,冲着小贼脑袋一触,“爬嚓”一声,脑浆崩裂。他就抡起这根棍来,望着众贼乱打,越打地方越宽。高解始终削不了艾虎的刀,心中一发急燥,眼瞧着他手下这些个人东倒西歪,横躺竖卧,也有带重伤的,也有死于非命的。瞧着艾虎这一刀砍空,他把他刀往上一举,盖着艾虎的刀往下就剁。只听见“噗哧”的一声,一枝暗器正钉在高解右手上,一疼一撒手,“铛啷”一声,宝刀坠地。艾虎要过来捡刀,乔宾也看出便宜来了,也要过来捡刀。那知道打半悬空中飞下一人来,不偏不歪,正踹在他的脚底下,蜻蜓点水,弯腰捡将起来,就追高解。
艾虎纳闷,方才在前院里帮着自己动手,到了后院里就不见了;如今又来了。打头好让,他就是这两道白眉毛,可不知是谁。原来是徐良看见他这口宝刀,心中就爱上了。他站在高耸耸一块石头上,把紧臂低头花妆弩拾夺好了,净等打他手背。比了又比,老没打出去。他是来回的蹿迸,恐怕打了别人。这回对准,“啪”的一声,正钉在高解右手背上。自己施展燕子飞云纵的工夫,类若打半悬空中飞下来相似。高解就跑。徐良得了宝刀,心内不尽喜欢。艾虎也追下来了,叫:“大哥!你开发了他们这群人罢。”胡小记说:“尔等们听真,方才这位是跟随按院大人办差的委员,我们都是奉大人谕出来拿贼。如今你们的头目教委员老爷追下去,你们要知时务,把手中兵器一扔,你们就是安善的良民。那一个仍然不服,来来来,较量较量。”答道:“我们都是好人。”大家跪下,苦苦一齐哀告。胡小记说:“你们可别走哪,等艾老爷回来,再听他吩咐。”也有暗暗的溜了的,也有假装着受伤的,一蹶一拐出门去了。
单提艾虎、徐良直赶飞毛腿。高解手背上钉着大枣核钉子,咬着牙,拔将下来,仍然是跑。论腿底下真快,徐、艾二人绝赶不上。赶来赶去,瞧着头里有个大土岗子,就是乌龙岗,指着这个地方起的名字。追的过了这乌龙岗,头里还有一道小土岗,直奔土岗。艾虎在徐良后,徐良说:“这位大哥,咱们不要这么追,这是我追他,你追我,追一天也追不上。你打那边追,我打这边抄进;或是你打这边抄,我打那边追,可就追上了。”艾虎一听,好个主意。果然,艾虎由北边一抄,徐良打这边一跟,绕过这一段小山岗儿去。一碰头,艾虎一瞧是徐良,徐良一瞧是艾虎,高解踪迹不见。二人纳闷,这是什么缘故?艾虎说:“这位大哥,你追的人哪?”徐良说:“真个是瓮里走了鳖了,怎么把他追丢了?”徐良说:“这位大哥,随我来,倒要细细找找。”艾虎跟着,也是目不转睛的四下张望,就见徐良拿手中刀,往土坡上“噗哧”一扎,往上一撩,里头是个黑忽忽的一个大洞,原来是贼洞呀。各人都有个便道,在乌龙岗的头里。他这个小土岗,是拿砖砌的,留出一个洞门来,横担上一根过木,过木上钉上一领席子——洞门多大,席子多大。熬一锅小米粥,倒在席子上,为是趁着黏糊把黄土撒上。这个土岗也是用黄土堆起来的,是人打外边一看,一点痕迹不露。高解自来他有他的暗记,两边可是相通的,教他们追的无法,钻在洞里,反由西边出来,逃蹿性命。徐良看出一点破绽,就是扎席子,看见这黑洞说:“这小子钻了狗洞了。”艾虎说:“待我进去捉拿。”徐良一把抓住说:“这位大哥,你好粗鲁。他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他要打那边走了还好,倘若就在里边,咱们是甘受其苦。”艾虎点头说:“大哥言之有理。”二人复从西边一看,也是一个大洞,方才知道高解已逃命去了,这才彼此对问。艾虎说:“这位大哥贵姓高名?仙乡何处?”书不可重絮。徐良说了自己名姓籍贯,艾虎赶紧过来磕头说:“原来是大哥。”徐良又问艾虎,艾虎也把自己名姓事情说了一回。彼此说起,可不是外人。艾虎又问徐良的来意,徐爷就把推铁找天伦事细说一番,又问了天伦近来的事情。艾爷也就告诉了一遍,二人就回来了。
到了店中,与胡、乔彼此都见了,叫开了上房门,见苏相公言讲,暗地保护他的话说了一遍。苏相公致谢众位。徐良找了刀鞘儿。此时店中小贼全都跑的干干净净。随即找了地方,就提他们几个俱是跟随大人当差的,奉谕拿贼。所有活着的、死的,着他交地方官办理,连李、刘、唐、奚一并交官。几位议论,一路走问地方:“由此处奔武昌府,上湘阴县,打那里分手?”回答:“前边有个黄花镇,东南是武昌,正南是湘阴。”艾虎说:“徐大哥,你在黄花镇等我,我到娃娃谷,得信回头找你。倘遇不见那位老人家,咱们一同上武昌。”言毕,次日艾虎起身找大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朋友初逢一见如故 好汉无钱寸步难行
第六十回 朋友初逢一见如故 好汉无钱寸步难行
且说小爷大众把乌龙岗事办完,苏相公与众位道劳。艾虎上娃娃谷,胡、乔、徐推着小车上黄花镇。本地面官审事验尸抬埋,将店抄产入官,暂且不表。
且说未定君山之先,跟大人的众位侠义俱有书信回家。卢爷的信到陷空岛,丁二爷的信到墨花村。陷空岛卢珍接着天伦的信,回明了母亲,老太太将卢珍叫过去问话,说:“你天伦的信,倒没提你五叔的生死么?怎么家人们都说五叔死了哪?你天伦如今年迈,你五叔要是一死,你天伦必要想念你五叔。这破铜网阵,你天伦要有些差池,那还了得!意欲差派吾儿急奔襄阳,为娘放心不下。”卢珍说:“差派孩儿去上襄阳,娘亲放心不下,我到墨花村找找我大叔,问问我大叔去不去。我大叔要去,我们爷两个一同前往。娘亲意下如何?”老太太说:“好,我儿急速前去,为娘在家听信。”随即辞了娘亲,到了墨花村,见了丁大爷。
原来丁大爷也见着二爷的书信,正欲前往。卢珍提了自己的事情,大爷很愿意,就教他回到家中,对老太太说明。拿着自己应用的东西,辞别了娘亲,到墨花村与大爷一路起身。大爷把自己的东西带上,由此起身。
爷儿两个上路走了八里,忽然看见前面有个镇店,进了镇店一看,路北有许多的围着瞧看热闹。这爷两个也就分着众人,到里边看看。内中有人说:“这可好了,墨花村大爷到了。别打了,了事的人来了。”一看,原来是一个饭铺,却是新开张,挂着大红的彩绸,有许多人拿着木棍,在那里打入。看这个挨打的是个穷汉,穿着条破裤子,连打带撕,扯成粉碎。瞧这个大汉站起来,足有一丈一二,头发长的挽起来一个(革葛)鞑揪儿,短的扎扎蓬蓬,两道浓眉,一双怪眼,可是闭着哪!狮子鼻,翻鼻孔,火盆口,栗子腮额,一嘴的歪牙,七颠八倒,生于唇外;通身到下,就和地皮一样黑而且暗。卢珍一瞅,就知道是个落难的英雄。
你道是谁?这就是彻地鼠韩彰的螟岭义子,姓韩叫天锦,外号人称霹雳鬼。他乃是黄州府黄安县的人,皆因是韩二爷书信到家,此人天生的烂熳,忠厚朴实,生就膂力过人,食嗓太大。他原本是万泉山的人,打柴的韩老跟前的,皆因父母一死,有几亩地也让他吃完了。瞧见谁家烟筒一冒烟,进去就吃人家饭去,不怕人家要打他,他吃他的。后来全村人冤他,教他出去打杠子去。遇见官人把他办住发边军,有人说合就完了。这天又出去打杠子,打着公孙先生。先生瞧他是好汉子,给了他一条明路,叫他上白鹤寺。到了白鹤寺,遇见韩彰、蒋平,打了无数的僧人。蒋平出主意,教韩彰认为义子。韩彰作了官,打发他回家。到家也无人缘:头一样,说话就得罪人;二则饭量太大。又打发他上襄阳,带了许多银子,始终没找到襄阳府去。忽然想起问路来了,见一人说:“站住,小子!”人家一瞧他这个样子,夜叉相似,说:“你要拦路打抢?”他说:“老子上襄阳,往那里走?”人家说:“往西。”他一撒手,把人摔倒。他也不认的那是西,走着走着,他想起来了又问,见着人抓住:“小子,站住!”把那人吓一跳,说:“我不欠你的。”他说:“老子要上襄阳,往那们走?”那人说:“往北。”一撒手,又把那人摔倒,爬起来就跑。照这样问路,走一辈子也到不了襄阳。
银子花完了,帽子卖了,靴子换了鞋,衬衫、带子全完了,直落的剩下一条裤子。三四天任什么没吃。大丈夫万死敢当,一饿难挨。两眼一发黑,肚子里乱叫,举目无亲,一想还是打杠子去罢,又怕坏了爹爹的名姓。“哎哟。有了,这个顶新的门面,我进去吃一顿饭,吃的饱饱的,没有钱他必打我,让他打我一顿。我不说名姓,也坏不了爹爹的名气。”主意已定,进了饭铺。新开张的买卖,人烟稠密,出入人太多,过卖就哄:“要讨吃也没眼力,你在外头等着去罢。”他就坐在板凳上了。过卖说:“咳,你是干什么的?”他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过卖说:“我们是卖饭的。”韩爷说:“我是吃饭的。”过卖一瞧他这个样儿,那有钱哪?说:“你吃饭有钱哪?”韩爷说:“钱多着的哪!”过卖问:“在那里?”回说:“咱们爹爹那里有银子。”过卖不敢担这个责,过去问了问柜上。柜上说:“只管教他吃饭。东家有话,每遇没钱的强要写帐,打他两三个子就好了。这就叫敲山镇虎。”过卖得了这句话,回来问他:“吃什么呀?”回说:“吃饼。”过卖说:“喝酒?”回说:“不喝。”又问:“要什么菜?”回说:“炖肉。”又问:“要多少饼?”回说:“十五斤。”过卖说:“几个人吃?”韩爷说:“一个人,不够再要。”过卖说:“有饿眼没饿心,你几天没吃饭了?”韩爷说:“三天了。”过卖说:“要多少炖肉?”回说:“十五斤。”回说:“这炖肉不论斤,论碗。你要十五斤么,我给你一碗一碗的往上端,多暂够了算完。”“饼可要十五斤,烙一个饼。”过卖说:“我们这不行,没那们大饼镗。”又问:“多大一张?”“半斤一张。”说:“那么烙他三十张罢。还是十五斤,你怎么算来呀?”“我给你往上端罢,几时饱了,几时算帐。”往上一端饼和炖肉。各饭坐上不顾吃饭了,连楼上都下来了,瞧看那个吃饭。四张饼一卷,嘴又大,吃四五口,剩一块往里一填,一瞪眼,一嗞牙,二斤饼就入了肚了。一大碗炖肉拿筷子一弄,也不管肥瘦,一爬拉就完了,净剩汤。虽说吃了没十五斤饼,没十五斤肉,也差不许多的。
过卖说:“你饱哩?”韩爷说:“将就了罢。”“给你算算帐。”说:“不用算,给你十两银子罢。”过卖暗说:“别瞧穷,真开道。”“你把银子拿来罢。”“这会没有,你看我身上那有银子?”过卖说:“你打算怎么样哪?”“告诉过你,咱们爹爹那里有银子,去取去呀。”“那里取去?”“上襄阳。”“我们不能上那么远去。”“你说不能上那么远去,可没法子了。没有怎么办哪?”过卖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横竖你没钱不行。”韩爷说:“非跟了去取去,没钱,不用说你们是要打呀?”过卖说:“你成心卖打来了。”早有掌柜的过来,说:“买卖冲你不作了,上门,上门,打他。”韩爷往外就走,“噗(口甬)”躺在门的外头。伙计说:“他没走,躺在外头了。”掌柜的吩咐打他,净是木棍,没有铁路。早就吩咐好了的了,净打下身。打的是一语不发,打着让他央求、让他叫。瞧热闹的人如压山探海围上了。掌柜的是要个台阶就完了。
这么个时刻,正南上一乱,大官人、卢珍打外面进来。卢珍过去瞧韩天锦,大官人问掌柜的来历。韩天锦睁眼一瞧公子卢珍,品貌不凡,粉融融的脸面,一身银红色的衣巾,肋下佩刀,武生相公的样,笑嘻嘻问道:“这位大哥为什么在此挨打?”韩天锦说:“我吃完饭没钱,他们就打我。他们说打完了,就不要钱了。”卢爷说:“大哥,你姓什么?那里住?”韩天锦说:“我住在黄州黄安县,姓韩叫猛儿。”卢爷问:“我提个人,你认的不认的?姓韩,单名一个彰字,人称彻地鼠。”韩天锦说:“哎哟!那是咱们爹爹。”卢珍说:“我再提个人,你认的不认的,陷空岛卢大爷?”韩爷说:“那是我大爷。”卢珍说:“原来是大哥,转上受我一拜。你怎么落到这般光景?”韩爷说:“一言难尽。你是谁呀?”卢爷说。“方才提陷空岛姓卢的,是我天伦。你不是韩二叔跟前的大哥吗?”韩爷说:“哎哟!你是兄弟。”卢爷说:“我给你荐个人,墨花村姓丁的,你听见说过没有?”韩爷说:“我的丁大叔,我的丁二叔。”卢爷说:“这就好办了。过来你见见,这就是墨花村丁大叔。”丁大爷一瞧,嘿,好样子,怪不得他们说长得凶猛,今日一见果然是威风。这还没有衣服呢,要有了衣服,更是英雄的气象了。冲着丁大爷磕了几个头。丁大爷把他搀起来。卢爷说:“这就是我韩二叔跟前的,我韩大哥。”大官人拿出银子来,给了柜上钱。柜上再三不要,就给了伙计们酒钱了。
带着韩天锦回家,更换衣服,一同上襄阳,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因打虎巧遇展国栋 为吃肉染病猛烈人
第六十一回 因打虎巧遇展国栋 为吃肉染病猛烈人
且说韩天锦到了墨花村丁大官人家中,在外面等着,给他拿出衣服来换上,虽然不合身体,暂且将就穿上。现让人出去买办,买了合身的衣服、头巾、靴子、带子,洗了脸,穿戴起来,更是英雄的样子了。带着到里边见了见女眷,择日起身,书不可重絮。起身的时节多带银两。道路之上为了难了:韩天锦睡觉不起来,叫不醒,怎么打他也不醒。故此就耽延了日期。
这日往前正走,忽然间进了山口,到了山里头一看,怪石嵯峨,山连山,山套山,不知套出多远去。算尽在山里头走路,倒也没甚坑坎,一路平坦。大官人说:“此山我看着眼熟,好像百花岭。要是百花岭,咱们这块儿还有亲戚呢。”卢珍问道:“大叔,什么亲戚?”丁大爷说:“就是你展三叔的两个哥哥,一位叫展辉,一位叫展耀。二位皆作过官,只因奸臣当道,如今退归林下,守着祖茔。他们祖茔就在百花岭,此处可不定是与不是。”
正说话间,忽然一阵风起。这风来的真怪,冷飕飕的透体,并且里头带着些毛腥气。卢珍说:“大叔,别是有什么猛兽罢?”丁大爷说:“我正要说呢。大家留神,各处仔细瞧看。”韩天锦说:“哈,你们瞧,好大的猫!大猫!大猫!你们这里瞧来罢,好的大猫!”卢珍说:“大哥哥,那不是猫,是个老虎。”卢珍、丁大爷都看见在山峰缺处一只斑斓猛兽。每遇着要行走之时,把身子往后一坐,将尾巴乱搅。尾巴一动,自来的就有风起,不然怎么“虎行有风”呢?久入山的人——或采樵,或打猎,都会看风势,不然卢珍、丁大爷见风起的怪,又有毛腥气,就疑有猛兽,真是:
风过处,有声鸣。转山弯,现身形,他若到,百兽惊。靠山王,威名胜。蹿深涧,越山峰。八面威,张巨口。将身纵,吐舌尖,眼如灯,嗞刚牙,烈而猛。真个是云从龙来,虎从风去。
卢珍说:“哥哥,会上树不会?”天锦说:“小时打柴,什么树不会上?”卢珍说:“急速快些找树,不然山王一到,就没处躲避了。”天锦说:“我为什么躲避?还要把他抱住呢。抱回家去,教他们瞧大猫去。”正说话间,就见那只猛兽走动,蹿山跳涧,直奔前来了。大爷、卢珍早就藏于树后,隐避身躯,亮出兵刃,总怕猛兽前来,就顾不得韩天锦了。焉知韩天锦迎着猛兽前来,乍扎着两臂,笑哈哈的嚷道:“这来,大猫!大猫,这来!”头里有段山沟隔住,天锦蹿不过去,只可就在东边等着这只老虎。那知这虎纵身就蹿过山沟,又蹿起一丈多高,对着韩天锦往下一扑。卢珍就知道大哥这个祸患不小。焉知天锦也算粗中有细,见虎冲着他往前一扑,自己一躬腰,也就冲着他往前一扑。老虎扑空了。老虎的前爪一空,天锦就把老虎的后爪攒住,用平生之力抡起这只虎来,望山石一摔,只听见“爬嚓”一声响亮,那虎“呜”的一声吼叫。再瞧韩天锦,把虎脑袋上皮毛抓住,一手把尾巴揪住,连踢带打,那虎“呜呜”的乱叫。踢了半天,索性他把虎骑上,一只手抓住了脑门,一只手把老虎眼“噗哧”的一声,打瞎一了只,一换手,又把那只虎眼也打瞎了。那虎“呜”的一声,就成了一只瞎虎。又打了半天,竟把那只猛兽打的绝气身亡。这虎可也不大,并且已经是带过伤咧。也是天锦的神力,这才将他打死。可把大官人与卢珍瞧了半天,连话都说不出来,暗道:“天锦有多大的臂力!”霹雳鬼见虎不动,说:“这个大猫不动了,我该抱去让他们瞧去了。”卢珍说:“不要,谁也不瞧那个。”
正说话间,就见西边山坡上有一人嚷道说:“那是我们的猫!”卢珍说:“我打着就是这韩大哥管他叫猫哇,还有叫猫的哪。”瞧这个人身量不甚高,头上高挽发髻,身穿青级短袄,腰紧纱包,青缎裈裤,薄底靴子;黑挖挖的脸面,四方身躯,祖眉大眼,声音宏亮。他说是他的大猫,随即跑下山来,走山路如踏平地一般。看看走到这段山沟,喊道:“那个大小子!还我猫!”卢珍说:“哥哥,给他罢。”韩天锦说:“便宜他。黑小子!过来取来!”那人说:“大小子!你给扔过来。”天锦就把这只虎抓起来。卢珍说:“哥哥,扔不过去,山沟太宽,让他过来取罢。”韩爷偏不听,一定要扔将过去。卢珍怕的是扔不过去,吊在山沟里头不好去捡,又让他人耻笑。韩爷那里肯听。离山沟不远,提着这只虎悠了几悠,往前一跑,“嗖”的一声,竟自扔过去了。卢珍与大官人更觉着吃惊。那人说:“呔!我那是个活猫,这是个死猫,我不要,要我的活猫。”天锦说:“就是死猫,没有活猫。”那个说:“我要定了活的了。”天锦说:“要活的,你扔过来。”那人说:“使得。”“爬嚓”一声,照样又扔过来了。天锦提起来说:“就是这个。哎!要不要?”“嗖”的一声,又扔过去。那人复又扔过来说:“没有活猫,你就别走了。”韩天锦随说:“你过来,黑小子!”那人说:“使得,你那里等着罢,大小子!”就见他顺着山沟,往南就跑。
不多一时,就在沟的东边,由南跑来。丁大爷看见两个人撞在一处,伸手要打。就见西北上有人嚷道:“少大爷,又与人打架哪,员外爷来了。”那人说:“别打了!别打了!咱们员外来了!”一伙人看看临近,内中有一个员外的打扮,高声嚷道:“原来是丁大弟到了。”大官人一告诉卢珍说:“这是百花岭,我们亲戚来了。”看看来到山沟,说:“大弟从何而至?你在那边略等,待我过去。”往南原有一个搭石桥儿。不多时来到面前,大官人过去行礼,早被展员外搀住,说:“怎么过门不入,什么缘故?”丁大爷说:“我们连一人没遇见。我看着像百花岭,正同我侄子这里说哪。给大哥见见,这就是卢大哥之子,他叫卢珍。这是你二叔。”卢珍说:“二叔父在上,侄男有礼。”展员外说:“贤侄请起。怪不得说将门之后,名不虚传。”大官人说:“呔!你也过来见见。”天锦说:“见谁呀?”大官人说:“这是你二伯父。这就是韩二哥的义子,他叫韩天锦。”韩爷就跪下磕头。展二爷说:“这真是英雄的气象。我空有儿子,真不好给见。国栋,过来见见,这是你丁大舅,过去磕头。”国栋给丁大爷磕头。展爷又说:“再给你卢大哥、韩大哥见见。”彼此对施一礼。
展二爷往家中一让,大家一同前往,拐了一个山弯,就到了一所庄案。进了大门、二门,到庭房落座献茶。员外问:“你们爷几个,意欲何往?”大官人就把始末根由细说一遍。又问卢珍文才武技,皆都是应答如流。展二老爷叹息了一声,说:“大弟,你看人家儿子,什么气象;看你那个外甥,方才你也见过,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大官人更觉叹息,说:“我倒想要那么一个,还没有哪。哥哥别不知足了,有子万事足。”员外吩咐摆酒。虽在山中居住,倒也是便当。把酒摆好,吩咐请韩公子:“那里去了?”家人说:“同着少大爷在西花园里吃烤虎肉哪。”展员外说:“快把韩公子请来,人家比不得咱们家里大爷,吃那个东西啃不动,请他这里喝酒来。”去不多时,回来说:“韩公子和少大爷吃烤虎肉吃的对劲,商量着要拜把子哪。我们一定要请,要把我们的脑袋拧下来。”大官人说:“既然那样,也就不叫他来了。他们二人对劲,倒很好。”然后大家用酒。
书要剪断。直吃到二鼓方散,在西书房安歇,预备的衾枕是齐齐整整。霹雳鬼与打虎将,他们是一见如故。原来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岔了路了,把虎抗回来,他们就吃开了烤虎肉了。天锦本没吃过,起先吃着过不得滋味,嗣后来是越吃越香,吃了个十成饱。人家与他预备茶,他都不喝,非喝凉水不可,把凉水喝了个够。大官人叫本家家人把他找到书房,进门就睡。展员外也陪着在书房安歇。天到三鼓后,大家安歇。天到五鼓,霹雳鬼大吼了一声。众人惊醒一看,天锦把眼睛一翻,四肢直挺。若问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打虎将有心结拜 卢公子无意联姻
第六十二回 打虎将有心结拜 卢公子无意联姻
且说人看不得怎么坚壮,都架不住生病。天锦天生就是皮糙肉厚,天生神力,虽生贫苦人家,究竟日后造化不小。烤虎肉喝凉水,焉有不病之理?睡梦中就觉着内里头着火的一般,大吼了一声,眼前一发黑,头颅一晕,复反躺于床上,把大家惊醒。灯烛未息,大家一看,见天锦眼睛往上一翻,四肢直挺。呼唤了半天,一语不发。众人一怔,展二老爷叫家人赶紧去请大夫。
不多时请来,进书房与天锦诊脉。大夫说:“就是停食。”开了个方儿。大夫去后,天光已亮。抓了药来,煎好教他吃将下去,拿被窝一盖,见了身透汗,立刻全愈。就是一件,好的快,重劳的快。什么缘故?病将一好,还是大吃大喝,谁人拦挡不住,一顿就重劳。又请大夫,又是一剂药就好。一连重劳了六七次,可急坏了打虎将了,每天进来瞧看。卢珍也是着急,惦念着襄阳天伦的事情,心中烦闷:“天锦哥哥病势老不能愈,又不能将他扔下走了。”可巧国栋进来说:“我大哥哥还没好哪?”卢珍说:“没有呢。”国栋说:“好容易交了个朋友,又要死。卢哥哥,你会本事不会?”卢珍说:“不会。”国栋说:“你怎么不教我丁大舅教教你?”卢珍说:“我笨吗。”国栋说:“你要爱学,我教教你。”卢珍说:“可以。等候着有工夫的时候,跟你学学。”国栋说:“咱们这就走,上花园子,我教教你去。”卢珍虽不愿意,也是无法,教国栋揪着就走,无奈之何,跟着到了花园子。卢珍一想,也是闲暇无事,一半拿着他开开心。
那个国栋本是个傻人,就把两根木棍拿来,说:“我先教给你‘泼风十八打’。”卢珍接过棍来,说:“我可不会,咱们混抡一回,谁打着可不许急。”国栋说:“那是我净打你。”卢珍说:“你打死我都白打。你要打着我,我倒跟你学;你打不着我,我倒不跟你学。”国栋说:“那么就打。”卢珍拿起棍来,见他也不懂得什么叫行门过步,劈山棍打将下来。卢珍用棍一支,国栋换手一点,卢珍斜行要步,往外一磕,撒左手反右臂,使了一个“凤凰单展翅”,又叫“反臂倒劈丝”,听见“啪”的一声,正中在国栋的后脊背上,“啪啪啪”削出好几步去,几乎没栽倒。国栋说:“唔呀!你别是会罢?”卢珍说:“我不会。先就说明白了,我不会。”国栋说:“再来。”卢珍说:“咱们就再来。”又是照样两三个弯,仍然照样受了一个扫荡腿,“噗(口甬)”一声,摔倒在地。卢珍微微的一笑说:“兄弟起来。”国栋说:“我不用起来了,我给你磕头,你教教我罢。”卢珍说:“不会,我教给你什么?”国栋跪下不动,说非教不行。他闹得卢珍无法,说:“是了,等着有工夫我教你。”
国栋说:“咱们两个人拜把子,你愿意不愿意?”卢珍本不愿意,又一思想:“倘若闹的到展二叔耳朵里去,凭人家这个待承,要不与人结义为友,也对不住人家。再说国栋也是个好人,这个把子也可以拜的。”随即点头。国栋说:“就在这里拜。”折了三个树枝插在土上,两个人冲北磕头。卢珍大,就跪在太湖石前。卢珍说:“过去神祇在上,弟子卢珍与展国栋结义为友,从此往后有官同作,有马同乘,祸福共之,始终如一。倘有三心二意,天厌之!天厌之!”磕了头。国栋跪下说:“过往神祇在上,弟子展国栋与卢珍结义为友,有官同作,有打同挨。”卢珍说:“不对,有马同乘。”国栋说:“有官同作,有马同乘,这才是有打同挨呢。”卢珍说:“不对,没有个有打同挨,该当是祸福共之。”国栋说:“这才是有打同挨呢。”卢珍说:“没有这么句话。”国栋磕了几个头,转过来又与卢珍磕头。国栋说:“咱们这可就是把兄弟了,有官同作呀。就是你作官,我也作官;你骑马,我也骑马;你吃好的,穿好的,我也吃好的,穿好的。”卢珍说:“对了,就是这么个讲儿。”
国栋说:“倘若是我,要有人见面就打我骂我,你当怎么样哪?”卢珍说:“你我生死之交,我的命不要了,必然要与你出气。”国栋说:“此话当真吗?”卢珍说:“要是假的,你别叫我哥哥了。你果有这样人欺负你,我不与你出气,我是畜生!什么人欺负你?说罢。”国栋说:“这个人就在咱们院里住。”卢珍说:“必是恶霸,你带我找去,要死的,要活的,就听你一句话。若要将他要了命,还是我出去偿命,与你无干。倒是姓什么呀?”国栋说:“就是我姐姐。”卢爷一听,说:“唾!你胡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姐姐,亏了你是与我说,要与别人说,教人家把牙都笑掉了。你邀人打你姐姐,你还算了人了?趁早别往下说了,你再往下说,我就不认得你了,你我断义绝交。”国栋说:“你打算我这个姐姐像别人家的姐姐哪!他与别人不同,力气大,棍法精,拳脚快,刀法熟,我们动手,我总得跑,不跑就得受他的打,并且不放走,给他跪着,叫‘姐姐,亲姐姐,饶了我罢,再也不敢了’。这才叫走哪。见头打头,见尾打尾,我实无法了,各处找人帮着我打他,总没有能人。我看着我天锦哥哥可以,他又病了。想不到哥哥你准能打他,有言在先,有人欺负我,你管,这你又不管我了。也罢,你爱管不管罢,你不管,我一辈子也逃不出来了,不如我死了,倒比那话着强。”卢珍知道他是浑人,倘若真行了短见识,更不对了,无奈劝劝他罢,说:“兄弟你想,姐姐是外姓人,在家还能有多少日子?你再忍几年就得了。”国栋说:“你别管我了,我这就碰死,你去你的罢。”说毕,又哭起来了。卢珍为难,心中想:“有了,我冤他一回倒行了。我应着帮打,叫他把他诓来,我在山子后面蹲着,他叫我不出去,等他姐姐走了,我再见他,我说我睡着了。只要哄他过了一日半日,我们一走就完了。”想妥了这个主意,说:“兄弟别哭了,我应了,帮着你打还不行吗?”国栋听说道:“你管了?”卢公子说:“我管了。”国栋说:“我也不哭了,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去诓他去,你在山石后等着,我将他诓到此处之时,我叫:‘救兵何在?’你在山子石后面出来说:‘好大胆!欺负我的拜弟,我打你这个东西!’你打他,叫他叫,不叫还打:我也叫他叫,不叫再打,就给我出了气了。”卢珍说:“你快去呀!”国栋说:“你可得言要应典哪!不然我走了,你跑了,我救兵不在,那可害苦了我了——那可是他打的,明天去,他还打哪,我可得死与他瞧。你要走了,我是个王八,我可不敢骂你。”卢珍无法,只可等着。
国栋的姐姐乳名叫小霞,本是展辉之女。展耀就有一子,是国栋。大太太先死的,大员外后死的,病到十分,叫姑娘过来与叔父、婶母叩头,说:“从今后,不许叫叔父婶母,就叫爷爷娘亲。你们夫妻可要另眼看待这苦命的孩儿。”二员外夫妻说:“哥哥放心,我们待他要与国栋两样心肠,我们不得善终。大爷,姑娘给什么人家?”大员外说:“一要世代簪缨之后;二要人家单净;三要文有文才;四要武有武工夫;五要品貌端方;六要本人有官职。”二员外一听,就知道太难了,说:“大哥,若有一件不全,给不给?”大员外“嗷”的一声,咽了气了,大家恸哭。发丧办事将完,二太太又死了。也把事办完。姑娘带着两个小丫鬟,习学针指,描鸾刺绣,早晚的舞剑,打袖箭,全是展家家传。国栋可不会。每遇姐俩交手的时节,国栋必败,姑娘比他强的多多。力气可没他大,用的巧妙。国栋输了,姑娘叫他求饶。每遇动手,回回如此。国栋忌上了小姐。本要邀天锦,天锦又病了。如今见卢珍又强多了,定好了计,自己到姑娘的院内叫阵。
姑娘出来,短衣襟,手拿木棍,说:“你这几日没受打之过罢,又来了。”国栋说:“我拜了老师了,你不行了,快给我磕个头罢,我就饶了你。”姑娘大怒。二人交手不到十个回合,小爷就跑奔西花园子而来。姑娘在后。进了花园与卢珍见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小爷败走西花园内 公子助拳太湖石前
第六十三回 小爷败走西花园内 公子助拳太湖石前
诗曰: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
欲向渔阳掺,时无祢正平。
且说展国栋去到姑娘香闺秀户,以比棍为名,把小姐诓将出来,先比试了几下,败走西花园内,进月样门,直奔太湖山石。姑娘在后面追赶。国栋冲着太湖石嚷喝说:“呔!救兵何在?救兵何在!”姑娘一听,不敢前去,心中暗道:“这孩子不是外边勾了人来?倘若外边勾进人来,自己抛头露脸,没穿着长大衣服,就是这样打扮,漫说见男子,连妇女们都不见。倘若叫叔叔知道,数说自己几句,那时怎了。国栋本是一个浑孩子,他真许外头勾进人来,不如早早回避为是。”国栋连叫救兵,回头又叫:“姐姐,你怕了我了?是好的回来,我这有救兵,你敢来么?从此你就永不用和我夸嘴了。”姑娘听他这一套话,不觉的气往上一壮,又见国栋冲着太湖石叫了半天,并没人答应,自己忖度:“别叫这个傻小子诓我,一句话就把我吓跑了。国栋是个傻人,他在外面一嘲笑,我岂不被外人耻笑?”这是姑娘都是骄傲的性情,何况这姑娘是一身的工夫,那性情未免的更显著骄傲了。自己一反身,又追下国栋来了,说:“你这孩子,这个打今天是没挨够哪!你叫什么救兵?你若不叫救兵,我倒饶了你。今天冲着你这个救兵,连你带你这个救兵给我跪下,我都不饶。”随说随追。国栋就跑,冲着太湖山石又嚷:“救兵何在?救兵快些出来!不然我要不好。哎哟!救兵跑了,你可害苦了我了。”姑娘听着喊救兵喊的紧,又收住步了。姑娘看太湖山石后并无一人,又追。追到身临切近,国栋真急了,说:“救兵再不出来,我可要糊骂你了。”姑娘说:“今天你倒不要紧,我倒看看你这救兵是顶长三头,肩生六臂?”国栋又说:“你不出来,连我姐姐都要骂你啦。”
卢珍实忍不住了,本是装瞌睡,一听要骂可就忍不住了;再听姑娘说话又太大了点,连救兵带国栋给他跪着他都不饶。本来无心与这姑娘交手,被这两句话一挤兑,把卢公子的火挤兑的就发燥起来了。单手提那根齐眉棍,往上一抬身躯,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追赶国栋。短打扮,头上乌云有一块鹅黄绢帕罩住,并没戴定花朵,也没有钗环镯钏;穿一件玫瑰紫的小袄,葱心绿的汗巾系腰,双桃红的中衣;三寸窄小的金莲,一点红猩相似;粉面桃腮,十分的俊丽;手中提一根齐眉木棍。卢公子故意断喝一声,说:“呔!什么人大胆,敢欺负我的拜弟!来,来,来,与公子爷较量三合。”姑娘猛然间见太湖山石后显露一人,小姐立住脚步,但见这位相公头戴银红色武生巾,银红色箭袖,香色的丝带,靴子、衬衫俱被太湖石挡住。往脸面上看,粉融融一张脸,两道细眉,一双长目,皂白分明,鼻如悬胆,口赛涂朱,牙排碎玉,大耳垂轮,细腰窄臂,双肩抱拢。姑娘一瞧,羞了个面红过耳,拉棍回头就走。国栋在旁边说:“救兵,打!打!打!别上他跑了,追打。姐姐,你可栽了跟头了。就会欺负我,今天可让人家追跑了,明日再别同我说嘴了。”
姑娘出花园,回自己香闺绣户。国栋仍是后面追来,说:“你敢上后花园里去吗?”姑娘回头叫:“兄弟,到我屋里来,我与你讲话。”国栋不敢进去,就在院里站着,拿根棍子说:“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几时也给我跪下,我才饶你。”早有丫头接了棍进去,问:“小姐,怎么今天大爷得胜了?”姑娘说:“你少说话,请大爷进屋里来。你告他,只管进来,不是诓着打他,有话同他说。”国栋方敢进来,说:“姐姐,你不是诓到屋里打我去?”姑娘说:“你只管进来,我有话同你说。”国栋到了里面,说:“姐姐,什么事?”姑娘说:“兄弟,那边坐下。”国栋说:“什么事?姐姐你说罢。”姑娘说:“你我姐弟,有什么仇恨?”国栋说:“咱们没有什么仇恨。”姑娘说:“既没有什么仇恨,你为甚叫了外人打姐姐来?” 国栋说:“就为你屡次三番打得我实在难受,我老不能赢你,故此我才找了一个助拳的。他也不是外人,他是我盟兄。”姑娘说:“你我姐弟,是亲姐们,你打了我也不要紧,我打你也不要紧。谁道你竟把姐姐恨上了。好兄弟,你真不错,我真疼着了你了。我就是告诉爹爹去,我问问爹爹,你是那里约来的人,我就是教爹爹打你,我也打不了你。”说罢就哭,把国栋吓了个胆裂魂飞,就与姑娘跪下说:“好姐姐,千万可别让爹爹知道,我再也不敢了。”他也明知要让他天伦知道,必把他打个死去活来,故此苦苦央求姐姐。其实姑娘是怕他告诉,故此拿利害话把他威吓住,就省的爹爹知道了。倘若员外知道,数说自己一顿,是死是活,叔叔比不得婶母,婶母数说一顿不要紧。想着把傻小子安置住了就得了,不想外头还有人泄漏。
那卢珍虽然见着姑娘,见姑娘脸一发赤,回头就跑,国栋就追。卢珍那里肯追?见他们姐弟跑了,把棍子一扔,奔东院来了。回到屋中,看韩天锦病势已然好到八九成。重劳了好几次,都由食上重劳,这也知道喝点粥了,看看全愈,正对着大官人与二员外在里头讲话。少刻大官人出来,进了书房,卢珍站起身来说:“大叔那里去来?”大官人说:“上里边同你展二叔谈了会子话,看了会子闲书,要和我下棋,那里我有闲心与他对弈?不然你上里边去,与你展二叔着两盘棋倒也罢了。”卢珍说:“叔父既无闲心着棋,难道说侄男就有那样闲心?侄男恨不得这时就到襄阳,见着我天伦才好。”丁大爷这也就不便去了。丁大爷又过来看了看天锦,就见卢珍在那里坐着,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大官人问卢珍说:“你方才笑什么来着?”卢珍回答:“侄男并没笑。”丁大爷说:“莫非你有什么心事吗?怎么连笑你都不知道哪!”卢珍说:“侄男情实的没笑,必是叔父听错了。”大官人随即也就说:“大概是我听错了。”慢慢的察言观色,净看着卢珍仍是如有所思的样子,待了半天又“嗤”的声一笑。大官人说:“这你可就不必隐瞒了,有什么心事快讲上。”卢珍情知隐瞒不住了,就将拜把子,见着人家姑娘,一字不曾隐瞒,就细述了一遍。丁大爷一听一笑,问:“你看见这个姑娘品貌如何?”就把卢珍羞的是双颊带赤,一语不发,就是低着头害羞。究竟总是古时年间的人,这要到了如今——我国大清,不用叔伯父问,自己就要讲论讲论,再说是什么样的英雄。
大官人忽然心想:“顶好的一门亲事,我何不与他们两下里作个媒人?”想罢,复又到里边面见展二员外,仍是落坐献茶。大官人说:“我自从到了家中,这些日了未曾见着姑娘,倒是把甥女请过来见见。”二员外点头,立刻把姑娘请到。启帘而入,一看姑娘,怎见得?有赞为证:
丁大爷,观对面,但只见,一启帘,进来了一位姑娘,貌似天仙。艳丽无双多俊俏,闺阁的女子稳重端然,透出了,正色颜。绿鬓垂,珠翠鲜,麻姑髻,乌云挽,别着个,碧玉簪。趁着那,珠儿又圆圆,翠儿又鲜鲜,花朵儿颤颤。穿一件,对领衫,衬衫上,绣牡丹。百褶裙,遮盖严,准定那,裙儿之下是丢秀的小小金莲。梨花貌,芙蓉面,桃蕊的腮,似把笑含。土形正,如悬胆,配着那,耳上环。樱桃口,真是一点,不点胭脂,红里透鲜。两道眉,似春山,皂白分,星眸显。
见了那丁大爷,道了一个万福,欲前不前。丁大爷看见了甥女小霞,方与展二员外说道:“姑娘几载不见,长成人了。”二员外道:“姑娘,你也不认的你大舅了罢?”姑娘回答不认识了,深深道了一个万福,归后去了。大官人复又问:“姑娘可曾许配人家?”展二员外说:“我哥哥的遗言,六件事全方才许配,差一件事不给,故此耽误。”丁大爷问:“那六件事?”回答:“一要世代簪缨之后,二要人口单净,三要文才,四要武技,五要品貌端方,六要本人有官。”丁大爷说:“我作个媒人就是。卢珍可称世代簪缨,家里就是三口人,文才武技你是问过的,品貌你是瞧见了。这一到襄阳,跟着大人拿王爷回来,何愁无有官作?”展二老爷一听,喜之不尽,说:“大弟,我见面就有意,可不知定过姻亲没有?今天大弟一提,焉有不愿意之理。”就此定妥。丁大爷身边带定一块玉佩,作为定礼。二员外收将起去。丁大爷对卢珍说明,就把卢珍带将进来,与二员外行了礼,就以岳父呼之。全家人皆知此事,都与员外爷道喜。
万事皆是个定数,非人力所为。此事若非天锦染病,断断也成不了此事。亲事定妥,韩天锦的病体全愈,告辞起身,直奔襄阳去了。全珍馆闯祸,俱在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黄花镇小五义聚会 全珍馆众英雄相逢
第六十四回 黄花镇小五义聚会 全珍馆众英雄相逢
且说卢珍定了亲事,韩天锦病体全愈,爷三个起身直扑奔襄阳,暂且不表。
且说的是山西雁徐良,同着闹海云龙胡小记、开路鬼乔宾,与艾虎分手,定下在黄花镇相会。徐良叫人推着小车,直奔黄花镇而来。一路之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日到了黄花镇,进了东镇口道,这里有座饭铺,字号是“全珍馆”。门口有长条桌子,长条板凳。开路鬼叫道:“哥哥兄弟,咱们在此吃会子酒罢,肚内觉着饿了。”徐良点头,就将小车放在门外,让他们就在这桌子上吃食物。迎着门摆着个三角架子,上头搭着块木板,板上搭着个帘子,帘子上摆着馒头、面、粽儿、包子、花卷,为的是卖力气的苦人担挑推车的到了,就有现成食物。并且那边靠着门旁有个绿瓷缸子,上头搭着块木板,板上有几个粗碗,缸内是茶。里面人吃饭喝茶走了,把茶叶倒在缸内,兑上许多开水,其名叫总茶。每有苦人在外头吃东西,就喝缸内的总茶,白喝不用给钱。三人进了全珍馆,直往后走。到了尽后面,后堂迎面一张桌子,三位谦让了半天,胡小记迎面坐了。过卖过来问:“要什么酒菜?”要了一盆子醋,然后胡小记、乔宾要酒,要上等的酒席一桌。不多一时,罗列杯盘,酒已摆齐,三位畅饮。
正在吃酒之间,忽然有一骑马的来到,见那人下了坐骑,有铺中人将马匹拉将过去。此人下马直奔里边来,问铺中人:“可有雅座?”掌柜的说:“没有雅座。”又问:“可有后堂?”回答:“有后堂,教人家占了。”说:“可能够教他们腾一腾?”铺中人说:“那可不行,全都有个先来后到。”又问:“就是一个后堂吗?”回道:“有个腰闩。”那人说:“待我看看。”隔着一层栏杆,那人说:“这也倒可以。”出去打马上取出一个绿布口袋来,叫他们涮了一把茶壶,抓上茶叶,把开水倒上,拿了四个小茶缸儿,就在腰闩靠着西边那张八仙桌上,叫过卖净了桌面,西面放了一张椅子。
不多一时,听外面一阵大乱,一个个撇蹬离鞍,有铺中人把马匹接将过去,就在铺面前来回的溜马。有一位相公,许多从人相伴,真是众星捧月的一般。但见这位相公,戴一顶白缎子一字卧云武生公子中,走金边,卡金线,绣的是串枝莲;两颗珍珠,穿着鹅黄灯笼穗,在两肩头上乱摆;白缎箭袖袍,绣的三蓝色的大朵团花,五彩丝鸾带束腰,套玉环,佩王佩,葱心绿衬衫,青缎靴子;肋下佩刀,金什件,金吞口,轧把峭尖雁翅势钢刀悬于左肋。细条身材,面如美玉,白中透亮,亮中透润,仿然是出水的桃花一般;两道细眉,一双长目,皂白分明,鼻如悬胆,口赛涂朱,牙排碎玉,大耳垂轮,细腰窄臂,双肩抱胧,喑隐着一团威风杀气。众从人拥护着来到后边,问道:“在那里烹茶哪?”先进来的那从人说:“茶已烹好,现在此处。”那位武生相公也往后看了一看,就在西边八仙桌上落坐,吩咐:“快些拿茶来,好生燥渴。”那人赶紧的答言“是”,就斟出四半缸儿茶来,由靴桶儿里掏出一把扇子来,就把这茶用扇乱扇,把茶扇的可口,说:“请相公爷吃茶。”
徐良与胡小记说:“大概此人家中不俗,这是行上路还有这么大的款式呢!”胡小记说:“看看这样,定然是不俗。”将把茶要往上一端,听着外边大吼了一声,进来一人。这一声喊,半悬空中打了雷相似,好咤异。进来一人,身高一丈开外,一身皂青缎的衣服,面似地皮,进门来扑奔后面说:“我渴哪!渴哪!”冲着山西雁而来。徐良告诉过卖说:“你先张罗这一个料半的身量去。”过卖迎出去说:“你是干什么的?”
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霹雳鬼韩天锦,同着大官人、卢珍正走黄花镇东镇口外,说:“我渴了。”卢珍说:“这是个镇店,里面必有卖茶的,咱们到里边去找茶铺。”韩天锦一人先就进来。公子就怕他闯祸,谁想还是闯祸。将进镇店,他就看见全珍馆了,直往里走,嚷渴。过卖迎住问他,他说:“渴了,我要饮水。”过卖说:“门口外头有现成儿的,你要事忙,拿起来就饮,也不用给钱。”韩天锦听见,一扭头,他就看见那个武生相公人家那里的茶了,他只当那个茶,拿起来就饮哪。过卖说:“是门口儿那个缸里的茶。”是天锦听错,也是过卖没说明白,事从两来,莫怪一人。韩天锦拿起人家的茶来就饮,一连四碗,人家焉能答应?毕竟不知怎样闹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楞汉子吃茶夸好 莽男儿喝汤喷人
第六十五回 楞汉子吃茶夸好 莽男儿喝汤喷人
诗曰:
真人塞其内,夫子入于机。
未肯投竿起,惟欢负米归。
雪中东郭履,堂上老莱衣。
读遍夫贺倚,如君弟者稀。
且说韩天锦问过卖,他说外头有现成的茶,拿起就喝。天锦一看北边是里头,隔着一段栏杆,这必是外头了。他一看四个小茶缸四半碗茶,从人才把他扇凉了,他过去伸着大手就要端茶。从人一拦说:“你好生无礼!”这句话未曾说完,就被武生相公拦住,打算着大个把茶喝完,道个致谢也就完了。就见大个嘴又大,碗又小,茶又少,端起来“噶”的一声,几碗茶就没了,一叭咂嘴,就咽下去。大个说:“好哇!”又端起来一碗,一连就是四碗,喝完了又说:“好哇!”转脸要走,被武生伸手拉住说:“呔!你这厮好生无礼!”天锦问:“怎么无礼?”武生说:“你方才喝这茶好不好?”天锦说:“我直说好吗!”武生说:“好便怎样?”天锦说:“喝好了给柜上传名。”武生说:“是我的茶,怎么喝好了给柜上传名?”大个说:“好小子!”武生回答:“骂我哪?”大个说:“我没骂你,我骂这小子哪。你说外头有现成的,拿起来就喝,让人家损我一顿。我就是打你个狗娘养的!”过卖吓的是浑身乱抖,说:“大太爷等等,咱们可不许矫情。我说外头是门口,外头西边有个绿瓷缸,瓷缸上有块板,板上头有个黄砂碗,拿起来就喝,也不用给钱。谁叫你拿起人家的茶来喝?人家岂有不说的道理?”天锦说:“到底是你没说明白。”言还未尽,抓起过卖要打。武生说:“大个,我看你有些不说礼。不用欺负他,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正说话间,卢珍打外边闯将进来,随后大官人也到。
原来是他们见韩天锦到黄花镇踪迹不见,直找到西头,又打西头找回,方才找到全珍馆。高声嚷道:“哥哥要同人打架,千万可别动手!”连大官人也到,一问怎么个缘故,过卖就将所有的情由述了一遍。卢珍拿好话安慰了过卖几句,说:“你看我罢。”转头又问了问天锦。天锦说:“他说的不明。他说外头,也没说是那个外头,教人家损了我一顿。”卢珍说:“到处里就是哥哥你闯祸。坐着罢,我过去给人赔礼去。”“这位大哥在上,小弟有礼。方才是我无知的哥哥得罪了兄台,看在小弟分上。把尊公的茶全都喝了,我们也不敢说是赔了,我再给阁下斟出几碗来凉着就是了。”武生连连陪笑说:“岂敢!岂敢!我倒透着小器了。”彼此对施一礼。
卢珍告退,归到东边,紧着武生相公那张桌子落坐,数说了天锦几句。然后过卖过来,倒给天锦陪了个礼。然后要茶。天锦说:“什么也敌不住人家那茶好喝。”卢珍一笑说:“哥哥还会品茶哪!”天锦说:“什么话哪?真好喝哇!”山西雁徐良说:“你看这个人那么大个,他会没喝过茶?”乔宾说:“看看他有多时开过眼。”胡小记说:“听见怎么样?别看他料半的身量,我一低脑袋,他就得躺下。那个武生相公倒是个朋友,说话也真通情理,可就是不知道姓字名谁。”再听那边说的话,更奇怪了,就说这喝茶,天锦直夸这茶好。卢珍说:“怎么个好法?”天锦说:“喝的嘴里呀,他那么喷喷香的,苦因因的,沈都噜的,甜深深的。”“你是净喝过凉水,没有喝过好茶。过卖过来,把你们里头那顶高的雨前,照着那边的样子烹一壶来。”不多时烹了一壶来。卢珍把三碗斟上,过去又让了让那边武生相公,头碗递给大官人,二碗递给天锦,然后自己端起一碗,说:“哥哥,尝尝这个茶怎么样。”天锦把茶端起来“噶”的一声,一叭咂嘴,又一裂嘴说:“差多,差多。”卢珍问:“怎么差多呢?”天锦说:“喝的嘴里不那么香喷喷的,不那么苦因因的。”卢珍说:“别说了,让人家听见耻笑。”大官人说:“这茶就很好。”
不多一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壶茶,放在桌案之上,说道:“我家主人听着这位爷夸奖我们的茶好,原本是打我家乡带来的茶叶,固然此处买的茶叶,敌不住我们带来的茶叶好。这是我家主人孝敬你们爷们的。些须小事,望乞笑纳。”卢珍说:“素不相识,这如何使得?净是韩大哥夸好,让那位尊兄送过来,这怎么答人家的情哪。回去见你家主人,替我们道谢。”说毕,复又冲着相公桌上一谢。大官人也就谢了一谢。韩天锦就先把茶斟起来一喝,说:“大叔,兄弟,尝尝这茶,到底是真好!”卢珍也就点头。大官人也说:“好!怪不得他夸奖。”
少刻,那边武生相公过来说:“饭已要齐,请诸位在那边一同吃一杯酒罢。”大官人、卢珍都说:“不陪,不陪,少时我们饭也就要来了,大家两便罢。尊兄先请,”不多一时,叫过卖来,也要了一桌上等酒席,摆列杯盘。卢珍与大官人俱到武生相公面前,让了一让,复反落坐,大家吃酒。卢珍虽是这边吃酒,不住的净看着那边武生相公。但见那相公端起酒来,长叹一声,复又放下,心中如有所思。从人们劝解说:“相公总得吃饭,怎么连酒也不喝了?”勉强着要了两碟馒头,让相公吃。刚吃了半个,也就放下。又给要汤,相公言不要了,从人一定叫过卖强要了一碗汤,是木樨汤。不多时汤到,相公用茶来漱口。
忽然由外面进来一人,背着个袍袱,一身墨绿的衣服,壮帽,肋下悬刀;面如熟蟹盖一般,粗眉大眼,直往里跑,进门来就嚷:“饿了,饿了,我饿了!”正是过卖张罗着卢珍那边摆齐,又到后堂张罗着胡小记的酒饭。徐良说:“你看打外头来了个饿的。方才来了个渴的,这又来了个饿的,瞧他去罢。”过卖将出来,那人已经到了后堂,说:“饿了!饿了!瞧有什么吃的,快些拿来。”过卖说:“要现成的这里没有,外头有现成的,拿起来就吃,有忙事吃了就走。”可巧过卖又没说明,始终又没提门口的外头,又遇见了个浑人。那人一想那栏杆里头是里面,栏杆外头是外面,转身又看见武生相公那桌酒席,直奔前来。到桌案之前,他也不管好歹,就把方才端来的那碗热汤,端起来就要喝。又是碗清汤,也没有油,也不冒热气,这人端起来就喝。头一口“咕噜”一声咽将下去,烫的心腹生疼,似乎这二口汤就不用喝了,嘴急,又把二口汤喝在嘴内,烫的“噗哧”一声,一口汤喷出,正喷在武生相公脸上、头巾、衣服等处,无一不有。人家是新开剪,头次上身,湛湛新的衣服,全给油了。武生相公气往上一壮,用手一指说:“那丑汉这是怎样了!”那人“哎哟”半天,说:“你说怎样?”武生相公说:“你赔我。”那人说:“你还得赔我。”武生相公说:“我赔你什么?”那人说:“赔我舌头。”武生相公说:“我的菜谁叫你端起就喝?”那人说:“那小子他叫我喝的。”过卖早就吓的抖衣而战,过来分证这个理说:“我叫你在门口外头有个三角架子,上头有个木板,木板上有馒头、面、粽儿,拿起来就吃,谁叫你喝人家这个来?”那人一听,羞恼便成怒,抓起过卖就要打。
里面的三位英雄不服了,开路鬼乔宾就要出来,被胡小记拦住。山西雁说:“该这位相公倒运,喝茶犯小人,吃饭又犯小人。”韩天锦也有了气了:“怎么人家的东西他拿起来就要吃?”卢珍说:“哥哥,你别说了,只许你拿起来就喝,不许人家拿起来就吃么?”那武生相公就是泥人,也有土性儿,喝道:“那个小辈,不用同过卖发横,你就是赔我的衣服。”那人说:“你就赔我舌头。衣服有价,舌头没价,索性我也不冲着过卖,说了赔舌头罢!”小子随说着,上头一晃,就是一拳。武生相公一伸手,接住腕子,底一下腿,那人便倒,复又起来。里外众人哈哈一笑。那人羞恼成怒,亮出刀来。不知两个人怎样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卢珍假充小义士 张英被哄错磕头
第六十六回 卢珍假充小义士 张英被哄错磕头
且说那人羞愧难当,摔了个跟斗,大家一笑,不由气往上一壮,把刀亮将出来,往前一趋,对着那位武生相公就剁将下来。武生相公往旁边一闪,正要拉刀,那人早“噗(口甬)”躺在地上。
原来是卢珍赶奔前来,抽后把腕子接住,底下一脚,那人便倒。卢珍将他搀将起来,说:“朋友,你在这边坐。”那人说:“什么事,你把我逖个跟斗?给我刀来。”那刀早被卢珍拿将过去,递与大官人了。卢珍说:“朋友,你别着急。人将礼义为先,树将枝叶为坚。咱们都是素不相识,你们两下里我俱不认的。天下人管天下人的事,世间人管世间人的事,那有袖手旁观,瞧着你们动刀的道理?故此将你让到这边。论错,是哥哥你错了,也搭着过卖没说明白。你也该想一想,你也该看一看,就有现成的,那里有成桌的酒席给你预备着?你也当问问,再吃再喝才是。知错认锗,是好朋友。哥哥,是你错了不是?”那人说:“我皆因有火烧心的事,我两哥哥在监牢狱中,看看待死,上武昌府找人去。慢了,我两个哥哥有性命之忧。故此听那小子说外边有现成的东西,我拿起来就吃。那个人,既是他的东西,他就应当拦我才是,为何等我喝到口中,他方说是他的?他还叫我赔他衣服,他就是赔我舌头。”卢珍说:“你就是不论怎么急,吃东西总要慢慢的,不然吃下去,也不受用。别管怎么,看在小弟的分上,你过去给他赔个不是。”那人说:“你不用管了,他与我赔不是,我还不能答应呢。”卢珍说:“事情无论闹在那里,总有个了局。你方才说有要紧的事情,此事不了,你也不能走。依我相劝,你先过去与他赔个不是,别误了你的大事。”那人说:“你住口罢,趁早别说了。我这人是个浑人,任凭什么人劝解,我也不听。此时除非有一人到了,他说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卢珍问:“是谁?”那人说:“除非是我艾虎哥哥到了,别者之人,免开尊口。”卢珍暗笑,自思:“冤他一冤。此人既认的艾虎,必不是外人。”复又问道:“你怎么认的艾虎?”那人说:“我不认的,我哥哥认的。”卢珍更得了主意了,说:“你不认的艾虎,你贵姓?”那人说:“我姓张,我叫张英,上武昌府找艾虎哥哥,与我们托情。”卢珍说:“你不用去了。这才是恰巧哪,我就是艾虎,匪号人称小义士,将打武昌府往这里来。你要上武昌府,还要扑空了哪。”那人一听,赶紧双膝跪地,说:“哎哟!艾虎哥哥,可了不得了,咱们家祸从天降。”卢珍说:“咱们无论有什么事情,全有小弟一面承当。咱们先把这件事完了,再办咱们的家务。”张英说:“此事怎么办法?我可不能给他赔不是。”卢珍说:“论近,是咱们近。你要栽了跟斗了,如同我抢了脸的一般。”张英说:“除非是艾虎哥哥你派着我,别人谁也不行。你教我磕一百头,我还磕哪。”卢珍说:“好朋友,你这少待。”
原来大官人劝解那位武生相公,人家是百依百随,连身上喷的那些油汤,尽都搽去。又打来的脸水,也把脸上洗净。卢珍过去说:“看在小可分上,我将他说了几句,带将过来与尊公陪礼。”武生说:“屡屡净叫兄台分心,不必让他过来了。”卢珍随即将他带将过去。张英说:“除非我哥哥教我给你磕头,不然你给我磕头,我还不答应呢。”气忿忿跪在地下,磕了几个头。人家武生相公更通情理,也就屈膝把张英搀将起来,说:“朋友,不可计较于我。”卢珍也就给武生相公作了个揖,拉着张英往他们这座位来了。大官人也就给武生相公施了个礼,就奔自己的座位了。
卢珍听见后面有人说:“此事办的好。”有个山西人说:“好可是好,就是有点假充字号。”卢珍瞅了他们一眼,暗道:“这几个人莫非是认得艾虎?”自己从新又与张英说话:“你先坐坐,咱们有现成的东西,你先吃点。” 张英说:“艾虎哥哥,我吞食不下。”卢珍说:“你不可叫我艾虎哥哥,我不姓艾,我与艾虎是盟兄弟,我带着你去找他去,我有地方找他。”张英一听,大吼了一声,劈胸一把揪住卢珍,说:“你冤苦了我了!你就是赔我舌头,赔我舌头!”卢珍说:“你这厮好不识时务!”用手把他腕子刁往一翻,张英“噗嗵”就跪在地下,被卢公子拧住他的胳膊,问他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忽听见后面山西人说:“不用打了,真正艾虎来了。”大官人说:“好,卢珍放开他罢。艾虎来了。”见艾虎慌慌张张往里就走,说:“我看见小车,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哪!”一回头,看见了大官人、卢珍,艾虎一怔说:“大叔从何而至?”大官人说:“我们的事,少时再告诉你。你先见见你这个朋友。”艾虎过来与卢珍行礼。卢珍说:“你不认的这是谁罢?”艾虎说:“不认识。”卢珍说:“这是韩二叔跟前的韩大哥。”艾虎说:“不是天锦大哥?”卢珍说:“是。”艾虎说:“只听见说过,没见过。”随即过来磕头说:“小弟艾虎与哥哥磕头。”天锦说:“起来罢,小子。”艾虎说:“呀!怎么哥们见面就玩笑。”卢珍说:“韩大哥,不可,这是欧阳叔叔的义子,智叔叔的徒弟。”韩天锦说:“艾兄弟,别恼我呀!这是我的口头语。”艾虎暗说:“好口头语。”复又问:“卢大哥,里边那位白眉毛的,你不认识?那是徐三叔跟前的,名叫徐良,外号人称多臂雄,又叫山西雁。”回头把里头几位叫过来,与大众见见。先给徐良见:“这是墨花村的丁大叔。”徐良过来磕头。大官人问了,才知是徐三哥之子。又与韩天锦、卢珍相见,又把胡小记、乔宾与丁大爷见了,复又与卢珍、韩天锦见了。徐良问艾虎娃娃谷的事。艾虎说:“全搬了家了,白跑了一趟。”艾虎又问卢珍:“怎么同韩大哥走到一块了?”卢珍就把奉母命,会同了大叔,半路遇天锦,打虎,养病,方才抢人家茶喝的事情,细说了一遍。艾虎一听净笑。
大官人说:“我们这到襄阳也就晚了罢?艾虎你必然知道。”艾虎说:“什么事?”大官人说:“你五叔到底是死了,是没死?”艾虎说:“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哪?死了,没有半年,也有几个月了。并且死的苦,尸骨无存。”这句话还未说完,卢珍就“哎哟,我的五叔哇!”就把气挽住了。大官人放声大哭说:“我的五弟呀!五弟呀!想不到你一旦间身归那世去了。”徐良在旁边也是落泪,艾虎也是凄惨。
就见那边武生相公“哎哟噗嗵一声,摔倒在地。众家人忙成一处,呼唤了半天,武生相公方才悠悠气转。大家这才把他搀将起来,坐在椅子上,哭的死去活来好几次。你道这是谁?这是白玉堂的侄儿,白金堂之子,名叫芸生,外号人称玉面小专诸。因为他事母至孝,玉堂的那身工夫,是金堂所传;芸生这身工夫,是玉堂所传。马上步下,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皆能。高来高去,蹿房跃脊,来无踪迹,去无影。别创一格的能耐,会打暗器,就是飞蝗石,百发百中,百无一失。就是一桩,五爷会摆的西洋八宝螺丝转弦的法子,奇巧古怪的消息,没教过芸生。芸生要学,五爷说:“惟独这个艺业,我已然是会了,就算无法了。古人会什么,就死在什么底下的甚多,故此不教。”何尝不是?会消息,就死在会消息的底下。芸生奉母命上襄阳,带着些从人,到了此处,听艾虎说,方知叔叔凶信,不然怎么死过去了。擦了眼泪,过来见大官人说:“原来是丁叔父。”跪倒磕头,自通了名姓。大官人一听,说:“这可不是外人。”大家见了一回礼。艾虎问:“这位是谁?”张英说了自己的事情。艾虎就要辞别大众,上岳州府救两个哥哥。这段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结金兰五人同心合意 在破庙艾虎搭救宾朋
第六十七回 结金兰五人同心合意 在破庙艾虎搭救宾朋
诗曰:
英雄结拜聚黄花,话尽生平日已斜。
五义小名垂宇宙,三纲大礼贯云霞。
凭歌不属荆卿子,谈吐何须剧孟家。
自此匡王扶社稷,宋皇依旧整中华。
且说张英在旁边又是气,又是恨,瞧他们大家见礼,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艾虎哪。直等到白芸生见礼已毕,回到他那边换衣服去了。原来芸生大爷来的时节,就听见人说,他二叔在襄阳地面故去了,故此就打家中把素服带来。如今这可知道叔叔已然故去,家人把包袱解将下来,到全珍馆把包袱解开,拿出一顶青布武生巾,迎面嵌白骨。摘了那顶头巾,戴上这顶;脱了白缎子箭袖,换上青布箭袖;套上灰布衬衫,紧了青线线带;换了青布靴子。那口刀是绿沙鱼皮鞘,孝家不应佩带,有个青布套儿把他套上。复反过来与大众说话。再看芸生公子,更觉着好看了。俗言:“男要俏,一身皂。”这品貌与五爷相似。
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句话。那边芸生换衣服;这边是张英告诉艾虎,就把绮春园分手到家,坏种讹房子,坐死坏种,马大哥同我哥哥收监,众绅士敛钱买他二人不死,赃官有意点头,太太的口紧,马大哥教我找你上武昌府,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艾虎一听,肺都气炸,把脚一跺,咬着牙说:“好赃官!我不杀你,誓不为人!”胡小记、乔宾也觉挂心,过来打听说:“这就是三兄弟的胞弟吗?”张英说:“不是,张豹是我叔伯哥哥。”艾虎带着张英与大众见了见。艾虎说:“我可不能陪着上武昌府了,我先救我两个哥哥要紧。”大官人说:“不可,艾虎去不得,现在监牢里收着,你怎么去救?”艾虎说:“全凭我这一身能耐,进了监中,开了狱门,有一得一,凡是打官司的全放将出来,给他个净牢大赦。然后我奔知府衙,把赃官满门家眷,杀他个干干净净,方消我心头之恨。”徐良说:“算了,兄弟你别往下说了,那不是反了吗?”大官人说:“事缓而别图。你这孩子老是一冲的性儿,我给你出个主意,准保万全。咱们大家去罢,见了大人苦苦央求,就说这岳州府的知府,是怎么样宠信官亲,苦害黎民,你两个盟兄怎么样的不白之冤。若是论私,大人去封书,或是来二指宽的帖,管保无事;论官,行套文书,连知府都坏。”徐良在旁说:“兄弟,大叔这个主意很是。再说监牢也不易进去。古人云:‘事要三思,免了后悔。’一冲的性儿,到了那里救不出来,岂不是徒劳往反?”卢珍在旁称善,说:“贤弟,这是个好主意,你就依计而行罢。”艾虎心中虽不愿意,有大官人的话,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可委曲着答应,自己内里单有打算。就是张英心中不愿意。卢珍旁边说:“哥哥,你自管放心吃你的东西,这就不用着急了,监中二位哥哥准保无事。”张英也就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坐下。
叫过卖把后边那一桌搬在前面,换了一个圆桌面,大家团团围住,添换了许多酒菜。就是芸生闷闷不乐。他们那桌酒席,那些从人吃用。从人也都换了缟素衣服。这边大官人打听襄阳的事情,又问了问丢大人的情节,又提胡小记、乔宾,“你们也不必回湘阴县了,咱们一同回见大人去;再说破铜网也得用人。今天暂且住在此处,明日起身。”芸生不能一路走,他们有马;徐良单走,他们有小车,走得慢;教张英回去先送信,好叫监中人放心。安排妥协。芸生叫从人出去,在黄花镇打店,丁大爷一瞧,他们这小弟兄们,芸生、徐良、天锦、卢珍、艾虎虽则是高矮不等,都是将门之后,俱各虎视昂昂。丁大爷说:“我的主意,你们五个人正当结义为友。上辈是陷空岛的五义,你们若拜了盟兄弟,可称为是‘小五义’。”这几个人无不乐从。书要剪断为妙。
大家饱餐一顿,就有芸生、大爷的从人前来回话,说店已打妥,由此往西路北,字号是“悦来店”。随即这里就把残席撤去,四张归一连。外头推小车的饭钱,也算在一处。给了饭钱酒钱,大家出来,一直扑奔悦来店。马匹拉在马棚,小车推在上房的门口。众人进了上房,伙计打脸水烹茶。复又告诉伙计,预备香案。张英告辞,先辞别了大官人,复又辞别众人。众人要往外相送,都被艾虎拦住,一人送出。张英出了店外,就在店门东墙垛子旁讲话。张英叫道:“艾虎哥哥,你可务必要催着他们点才好哪!倘若大人文书去晚,我们那里臭文一到,两个哥哥性命休矣。”艾虎道:“二哥你好糊涂,他们事不关心,谁能等得去见大人?再说大人还不知下落哪。你在前边等我,咱们定一个地方相见。可不准什么时候,等他们睡熟,瞒了大众,我追赶于你,你说明在那里等我。”张英一听,欢喜非常道:“出此东镇口一箭地,正北有个双阳岔路,可走西北的那条路,别奔东北。过一个村,又是正南正北的大路,路东有个破庙,庙墙全都坍塌。此庙好认,对着庙门有一棵大杨树。我在那破庙中等你。”说毕分手,张英欢欢喜喜去了。
艾虎回店,香案已给摆齐,大家一序年庚,芸生大爷,霹雳鬼二爷,徐良三爷,卢珍行四,艾虎是大老兄弟。大爷头一个烧香,香点着,插于香斗之内,跪倒身躯,磕头已毕,说:“过往神祇在上,弟子白芸生与韩天锦、徐良、卢珍、艾虎结义为友,愿为生死之交,倘有三心二意,天厌之!天厌之!”二爷韩天锦也是照样将香点着,插在香斗之内,跪下磕了几响头,说:“过往神佛,记着我叫霹雳鬼。”大官人说:“没有那么说的,说你的名字。”韩天锦又说:“不算,这说的不算。过往神佛记着,我叫韩天锦,小名儿叫猛儿,外号人称霹雳鬼。如今与他、他、他、他”,随说着拿手指着大爷、三爷、四爷、五爷说,“我们拜把子,我要有狠心狗肺,我是狗狼养的!”大官人在旁说:“这都是什么话?他可真是个浑人!”三爷、四爷、五爷三个人论次序,烧香磕头,说的言语都与大爷一样。论排行,又磕了一回头,众人给道喜。是大是小又行了礼,从新打店中要了酒饭,大家畅饮了一番。吃到二鼓,艾虎头一个告辞。大官人一想:“这孩子是个酒头鬼,怎么他会告了辞了呢?”那里知道他有他的心事,大家喝毕,撤下残席,内中也有过了量的,也有不喝的。
艾虎早就躺在东房内装醉。山西雁把艾虎拉起来往外就走。艾虎说:“三哥你看我,今天这酒已过量,我躺一会就好了。”徐良仍是拉着就走。至院落之中,找了个避静所在,徐良说:“五弟,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说来。”艾虎说:“我没有什么心事。”徐良说:“老兄弟,咱们如今可就比不得先前了。咱们一个头磕在地下了,有官同作,祸福共之,你要有什么心事不对我说明,就亏负了方才一拜之情。不是你看着那位张二哥一走,你心中不快?”艾虎说:“不是。”徐良说:“别者之人不告诉还可以,你可得告诉三哥,我好助你一臂之力。”艾虎终是怕他把话套出去,告诉大官人,故此咬定牙关不说。徐良说:“我问到是理,你不说,我可就没法了。”随即来到屋中,当着众人,徐良也不提这事情,张罗大家安歇睡觉。
艾虎仍然还是醒着,听大家的动作,直到天有四鼓,看看大家都已睡熟,搭讪着出去走动,下地先把灯烛吹灭,少刻自己拿了自己的兵刃、包袱,系在腰间,把刀别上。出得门外一看,四顾无人,蹿上墙头,飘身下来,这可就出来店外了。一直的扑奔正东,出了黄花镇的东镇口,施展夜行术的工夫,鹿伏鹤行,一直的扑奔正东大路。走来走去,果然有个双阳岔路:一条是奔东北,一条是奔西北。直奔西北而来,前面有个村子,不肯进村,恐惊村中犬吠,绕村而走,仍然又归了正北的大路。走不上一里路,就见大道,远远就望见了这棵大杨树。临近之时;在大道的东边有一破庙,周围的墙都塌陷了,山门没有了,砌出的旋门瓮洞儿仍然还在。自己打算从这个瓮洞而入,又想打墙这进去,心中一犹疑。又听里边有人说话,一伏身躯,见两个贼人拿着张英的包裹利刃。艾虎一见,肺都气炸,亮刀向前。要知张英的死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三贼丧命恶贯满 二人连夜奔家乡
第六十八回 三贼丧命恶贯满 二人连夜奔家乡
诗曰:
为人百艺好随身,赌博场内莫去亲。
能使英雄为下贱,敢教富贵作饥贫。
衣衫褴褛宾朋笑,田地消磨骨肉分。
不信但看乡党内,眼前败过几多人。
且说艾虎到了破庙,打算会同张英,连夜赶岳州府救人。不料走在此处,见两个小贼由庙中出来。这两个人一调坎儿,艾虎懂的,听他们:“咱们越吊码,头一天到飘把子这来。”说的就是他们两个人,头一天到他们贼头家混事。“遇孤雁儿脱条”,说的就是遇见一个人在庙里睡觉;“得了他的青字福字”,说的就是得了他的刀合包袱;“留了他的张年儿,不知道飘把子攒儿里如何,总是听飘把子一刚再篑不迟”,说的就是留了他的性命没伤,见他们这贼头儿,听他们贼儿一句话,再杀不晚。两个人说着扑奔正西。艾虎晓的,知道张英没死,进里头看看去,又怕这两个小贼去远。“谅这两个小贼生出多大事来,他们必有贼头。二哥现在此处,一旦之间不能就死,跟下两个小贼,找他们‘飘把子’。”在后边蹑足潜踪。两个小贼连一点形色不知。
你道张英因为何故,几乎没让他们杀了?是与艾虎定妥破庙相见,张英先来到破庙,看了看神像不整,供桌上就有一个泥香炉,往里一推,自己蹿上供桌,把包袱、刀摘下来,枕在头颅之下。看着上边的神像,暗暗的赞叹:“人也有不在时运中的,神佛也有不在时运中的。”看此神像不整,心内惨凄,自己叹息着,就渺渺茫茫沉沉睡去。猛然间一睁眼,看见已然被人拿住,二臂牢拴。苦苦央求,那两个人执意不听,就把他的衣襟水裙撕去,扯了两半,塞在口中;把佛柜撬起一头儿,将他压在底下。两个人商量着才走,被艾虎听着。
原来这西边有个耿家屯,村口外头住着一个坐地分赃的小贼头儿,此人姓马,叫马二混,外号叫草地蛇。可巧打头天来了两个小贼,这两个小贼投奔在这里给他作买卖,也就是打杠子、套白狼这等买卖。高来高去,一概不会。一个姓曹,叫曹五。一个姓姚,叫姚智。两个人头天到,这天到二鼓才出去作买卖去了。可巧绕了个够,走了五六里地,全没遇见一个孤行客,这才寻找二郎庙内,遇见张英,这叫打睡虎子。也皆因张英困的实系难受了,教人捆上,还没睁眼睛哪。然后口中塞物,压在佛柜底下,让人拿着包袱、刀走了。
直奔耿家屯的村口,见路北黑油漆门,上去叫门。里头有人答应,出来开门。把门开开,二人一同进去后又关闭。艾虎在于后边,容他们进去,这才蹿上墙头,见他们一直上里头院去了,才飘身下来,直奔二门,见他们一去已进上房屋中去了。自己站在窗帘之前,用吐津蘸在指尖之上,戳了个月牙孔曲,一目闭,一目往里窥探。见他们这个贼头儿长的也不威风,不到四十岁,黄脸面,细条身子,小名叫该死的,又叫倒运。把包袱打开,刀献上去,问了来历。姚智说:“我们今天刚到,也不知你这什么规矩。人可拿住了,没有结果性命,听你个吩咐。”马二混说:“我这向例,要死的,不留活口。既是在破庙里,好极了,东南上有一个大土井,极深,上面有个石板盖儿,是三半儿品成。把他杀了,揭开一块儿,扔在里头,极严密的个地方。天气尚早,你们哥们再辛苦一趟,结果了他的性命,也许再有买卖。今天这就是很吉祥的事情。”说毕,两个人又走。艾虎早就蹿出墙外,暗地里等着。曹五拿着张英的刀,同着姚智出去,两个人以为是一趟美差。二人低言悄语,说着笑着,直奔破庙。
刚进庙门,就觉着脚底一绊,“哎哟噗嗵铛啷”。一个是被(骨可)膝盖点住他的后腰;一个是腿肚子上让艾虎钉了一刀背。先把这个搭胳膊拧腿,四马倒攒蹄捆起,口中一个紧求饶。艾虎那里肯听,撕他的衣襟,把他的口塞住。那一个“哎哟哎哟”的满地乱滚,就是站不起来。艾虎也把他捆上,撕衣襟,口中塞物,把两个人提在南边塌了的墙根底下。两个人俱都头冲着北,胸腔贴地,口中塞物,言语不出。艾虎拿着张英刀进庙里头去,把张英在佛柜底下拉出来,口中塞物拉出,解了绳子。张英作呕了半天,细一看是艾虎,双膝点地说:“艾虎哥哥救命之恩,我是两世为人了。只顾等你。”艾虎说:“你不用说了,我尽已知晓。把捆你的那两人,我已将他捆上。你要出出气,拿刀把他剁了。”张英说:“在那里?”艾虎说:“在台阶底下南边塌墙那里。”张英提着一口刀出去。“哎哟!艾虎哥哥,你冤苦了我了。你杀完了,你又让我杀。”艾虎说:“我没杀,我把他们捆上放在那里了。”张英说:“你来瞧来。”艾虎出去一看,一怔说:“这是什么人杀的?”又一看说:“他们的脑袋那里去了?”张英说:“你怎么倒来问我呢?”艾虎瞧见东南有个黑影儿一晃,说:“不好,有人!随我追来。”张英跟着艾虎,直奔东南追。那条黑影好快,从后面又绕到前面,整整追了两个弯儿,始终未追上。
艾虎心中纳闷:“这是个人,怎么会追不上呢?”再看那两个尸首踪迹不见。艾虎吓了一跳,拉着便走,出了庙外,奔了大道,直奔马二混家中来了。艾虎总思想着这个事,实在古怪。就到了贼头的门首,艾虎蹿上墙去,飘身下来,开了街门,让张英进来,在二门那里等候。艾虎直奔里头院,仍然到窗棂之外,戳小孔往里观看,也不知那贼头往那里去了,屋里连一个人影儿皆无,就见包袱仍然在那里放着。艾虎进来把包袱拿上,转头出来,将到屋门,就见打房上掉下一宗物件,把艾虎吓了一跳。艾爷往后一抽身,细细一看,原来是打房上摔下一个人来。艾虎细一瞧,原来是那个贼头儿。艾虎一拧身,蹿在院落之中,先往房上一看,再一低头细看,马二混周身并无别伤,惟有脖颈之下津津的冒血。艾虎说:“奇怪!”走到二门,把包袱交给张英,说:“急速快走罢,此处有高人。”
随即出了街门,二人直奔正北。张英问:“院子里面方才‘噗嗵’一声响,是什么缘故?”艾虎说:“此处必有高明人,你是不懂。方才就是庙里这个事,就奇怪的很,并且上贼的家里去,那个死贼打房上掉下来,又不知是怎么个缘故?绝不是鬼,必有高明人看见咱们,咱们没有看见人家。我是没有工夫,我要有工夫,必在此处访访这个人。可惜有一点不到,这个死尸扔在院子里,本地面官担架的住么?”张英说:“依你怎样?”艾虎说:“依我,离村口又远,又是孤零零的一处房子,放把火给他一烧,就算没了事了。”张英说:“你说的后头了,你看那火起来了。”艾虎回头一看,果然烈焰腾空,火光大作。艾虎说:“这更是行家了。”
随说随走,到了第二天,用了早饭、晚饭,直到二鼓才到张家庄,直奔张豹的家中。张英叫门,里面有人出来,见了艾虎俱都欢喜,随往走着。艾虎打听张、马的官司,家人告诉全好,这里有众绅士、财主、铺户攒凑的银钱甚多,就是不能买二位的活命。艾虎说:“我来就得了。”家人给预备酒饭。家人也都知道艾虎的脾气,就是好饮,有张英陪着,整整饮了大半夜。
次日吃了早饭,自己只身一人,让本家给借来了一套买卖人的衣服穿戴起来,辞了张英,有家人告诉明白道路。艾小爷离了张家庄的门首,进了城门,打听着监牢的地方,就在知府衙门的西边,看见螺绁的所在,直到监门,见横担着一条铁练,那门儿是半掩半开。艾虎直到门前,把着门往里一看,不料被人一把抓住,小爷一惊。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因朋友舍命盗朋友 为金兰奋勇救金兰
第六十九回 因朋友舍命盗朋友 为金兰奋勇救金兰
且说来到监牢狱的门首,往里一看,被人揪住了,说:“什么人?找谁?”艾虎本穿着一身买卖人的衣服,就装出那害怕的样子来,说:“我在这找人。”那个说:“这个所在,也是找人的地方?”艾虎说:“有个姓马、有个姓张的打死人了。我在姓马的铺子里头作过买卖,我打算来瞧看瞧看。我又不敢进去。”那人一听说:“原来是瞧马龙、张豹的,早点言语。”艾虎说:“可以见的着见不着?”那人说:“你要瞧别人可不行,你要是瞧他们二位,现成有我们这块的绅衿富户,见好了我们头儿了,凭那位来瞧,不认的,我们还管带着。见完了出来,还不用你花什么。”艾虎也会就此一躬到地,说:“奉恳你老人家罢。”那人一回头,叫过一个小伙计来,说:“带他瞧瞧张、马二位去。”小伙计说:“随我来。”
艾虎跟着一哈腰,钻了锁练子,往里一走,奔正西有个虎头门,上头画着个虎头,底下是栅子门,正字叫作“貔豻门”。虽画着虎头,乃是龙种,这就在一龙生九种之内。其性好守,吞尽乾坤。恶人要能悔悟的,或者是吞屈了,仍然吞还出来。不然怎么在监牢狱中,不是打官司。进了貔豻门,尽都问成死罪,或有悔悟的,或有情屈的,仍然无事,可就应在貔豻这个性情上。靠着外边大门的两旁边,一边五间东房。在貔豻门北边有个狱神庙,约有半间屋子大小。那位伙计叫开了貔豻门的栅子。进了貔豻门,两边一边有三间东房,里面有人当差,再听里面铁练声响,悲哀惨切,真是鬼哭神号,声音惨不忍闻。顺着北边有个夹道,直奔正西,走到西头,并无别者的房屋,净是一溜西房,一间一个栅子门,没有窗户。那官人指告:“尽北头那间是姓马的,尽南头那间是姓张的,你自己去看罢,我在外边等。”
你道什么缘故?别人瞧人,他必随随步步跟他,怕是串供。到了这案,他怕不能得的进来一位高明人,串供救了他二位的活命,大家全都愿意。故此教艾虎一人自己过去。
把着栅子门往里一瞅,就觉一阵心酸。只见他蓬头垢面,脖颈上有铁练,当地有根柱子,穿在柱子上。柱子靠着一个小窄炕儿,这根铁练由炕沿上拉过来锁在炕沿之上。靠着那边,堆着上下手的刑具。每要过堂之时,就把那上下手的刑具套上;每遇收监的时节,把上下手卸下来往那里一堆,又把这一根脖练套住锁上。这是有钱有情,见了头儿说好了。若不然,把他锁在炕沿上,站也站不起来,蹲也蹲不下,为是好挤钱,不花不行。这个不用十分刑具挤,对众人攒钱,早经打点妥了。然马龙心中总是不乐:“要找着艾虎还好,找不着艾虎也是一死。”自己坐在炕上正想此事呢。忽听有人低声叫他说:“哥哥,小弟来也。”马爷抬头一瞅是艾虎,说:“哎哟!原来是我的艾——”“虎”字未曾说出,艾虎一摆手,低声说:“悄言。”马爷说:“你从何而至?可见着张英了?”艾虎低声说:“一言难尽。你今天晚间等着,三鼓时分我来救你,有话出去再说。”马龙点头说:“你可要看事作事,要不行,就把你连上了。”艾虎说:“你多点耐烦,等着罢。”说毕,艾虎出来。奔了南边一听,那屋铁练声响,把着栅子门一瞅,原是张豹一个人抖着铁练子玩耍呢,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小爷暗道:“这才是无心无肺哪。”低声叫道:“二哥,千万别嚷,小弟来也。”张豹抬头一瞧,艾虎又说:“别嚷,别嚷,小弟艾虎。”张豹低声说:“我算计你该来了。”艾虎说:“你倒是好算计。”张豹说:“可想主意救我出去。”艾虎说:“白昼如何行得了。今日夜静三更,我来救你,不可高声。”张豹说:“那些个难友听见也不要紧,我一骂,他们全不敢言语了。”又嘱咐:“你可早些来。”艾虎点头,撤身下来,又叫那人带将出来。一路把各处地方全都看明,晚间打那里来,打那里走。又与那人说:“朋友,我送你一杯茶资罢。”那人说:“咱们后会有期。你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敢收。”艾虎深深的作了一个揖,扬长而去,一直奔城门,往张家庄来了。
未到门前,早有家下人迎接。进了大门,入了庭房,从人献茶,更换了衣服。张英吩咐叫摆酒,正对了艾虎的意了。饮着酒,这才说怎么见了两位哥哥,说明此事,今晚夜至三更搭救他们二位。张英问:“今夜晚间可用什么东西,艾虎哥哥早早的吩咐下来。”艾虎说:“别物件一概不用,只用两床被窝,可要里外粗布的。你们是怎么个打算?”张英说:“等他们出来,让他们议论。”艾虎说:“不行,早为打算。”张英说:“我这不怕他,绝不能把我拿去。”艾虎说:“也不行。他们在狱中无妨,差使要一丢,狗官必要找寻你们当族来了。倘若被他拿去,打了带执,那还了得。你通知你们大族个信息,都要躲避躲避才好哪。再说连你们这些个家下人都得躲避,不然也许把你拿了去。”家下人大家点头。“所有的这些个东西,粗中的物件,就一概都不要了,你们大家分散罢。等着我们来的时节,见见你们大爷、二爷,你们大家就走罢。”众人说:“事不宜迟,收拾东西要紧。”张英听了他这套言语,就往同族送信去了。书不可重絮。
交到二鼓之半,艾虎的酒已过量。张英说:“艾虎哥哥,回头再喝罢。”艾虎就把自己包袱拿将出来,把白昼衣服脱下来,换了夜行衣靠:头上软包巾,绢帕拧头,搓打拱手,三叉通口夜行衣,寸排骨头钮,青绉绢纱包,青绉绢裈裤,青缎袜子,青缎鱼鳞靸,青绷腿,青护膝。把刀亮将出来,插入牛皮软鞘,鞘上自来裹着罗汉股奘丝绦,把刀背于背后。胸膛双系蝴蝶扣,脊背后走穗飘垂,伸手拉过来,掖于肋下,为的是蹿房跃脊利落。一抬胳膊,纱包抱腰,虽系了个顶紧,一点皱扭地方没有。一回手就把被窝两床一卷,卷了个小席卷相似。要了一根小细长绳儿,在被窝上一捆,馀者的绳儿往上一绕,往肩头上一放,说:“我告诉的你们那事,可要记着,我要走了。”张英又给跪下。艾虎说:“二哥,你这是何苦?”随即出去。
出了庭房,有机灵的从人往外就跑。艾虎说:“你干什么?”从人说:“给你老人家开门。”艾虎说:“我向来不走门。”“嗖”的一声,踪迹不见。蹿房跃脊,出了张家的院落,直奔城门而来。天已三鼓了。过了吊桥,已然路静人稀,直奔城墙而来。找了个城墙的拐弯,把被窝放下,把绳子放长,系在腰间,由这拐弯登着城墙上去,爬着上头城垛,使了个“鹞子翻身”上去。到里面下去,把被窝背起来,看了看,四顾无人,直奔监牢狱而来。到了狱门之外,静悄悄,空落落,比不得白昼了。两扇黑门一关,瞅着就有些个发忐忑。自己把被窝绳子一解,一床被窝折成四褶,把两床垛在一处,对着上头的棘针,往后退了数十步,使了个“旱地拔葱”,往上一蹿,把被窝搭在棘针之上,就便把身子往上一扑,把那一床接将下去,脚站实地。背着那个被窝,搭在二道墙上。就见那门旁的一溜房子,靠着北边的并无灯火,靠着南边五间房子有人说话。自己奔到房子那里,把窗棂纸戳了个窟窿,一看里边是四个人说话哪。有个年老的说:“咱们吃的是阳间饭,当的是阴间差使。”那人说:“此话怎么讲?”老者说:“白日里无事,到了晚晌,上夜没事便罢,要有事,就有性命之忧。再说他们外头打更的算什么差使,单会欺负咱们,总嗔着咱们接锣接晚了,必要拿这个立脸。我但有一线路,再不干这个。”
正说着,四更锣到。艾虎上了房看着,暗说:“我来的甚巧,还有个接锣之说哪。我要不知道这件事,就误了差使了。他们外头的一嚷,我怎么救人?少时,总得把这几个人俱都捆上,再有锣到,我还得替他们接锣。”果然外面的锣到,“镗镗”的打了四更。里面由屋中出来,打了四下。二人将要回屋,早被艾虎踢倒捆上,口中塞物。又进屋中,把那两个照样捆好。出来奔二道墙。眼前一条黑影,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艾虎求狱神实有灵应 徐良显手段弄假成真
第七十回 艾虎求狱神实有灵应 徐良显手段弄假成真
诗曰:
莫逞凶顽胆气豪,身拘缧绁岂能逃?
棘针排列千层密,墙壁周围数仞高。
房设囹圄为禁狱,门涂貔豻作囚牢。
请看枷锁收监者,因犯王家律一条。
且说艾虎把四个人捆好,口中塞物,把锣立在门旁,将外面的两个人提在屋中,放在炕上。四人彼此瞧看,就是话不能说。
艾虎出来,就见眼前一阵的黑风相似,自己爬伏地上再瞧,踪迹不见,心中好生纳闷。只可奔貔豻门而来,由北屋那里蹿将上去,飘身下来,也是六间屋子,那三间有人,那三间没人。有人的是两个人。艾虎进去,也把他们俱都捆上,口中塞物。
复又出来,由北边夹道直奔正西,听见各处铁练声响,并有哭泣之声,凄惨之极。艾虎救哥哥的心盛,直奔死囚牢而来。到了马龙这里,听见咳声叹气。小爷说:“哥哥不要忧心,小弟到了。”马龙低声叫道:“贤弟纵然到了,我怎么能够出去?”艾虎说:“这有何难!”话言未了,抬头一看,怔了半天,话都说不出来了。什么缘故?看见那个栅子门上的锁头,又大又沉重,自己又没带着投簧匙,这便如何是好?夜行人百宝囊中,应有投簧匙。前套智化盗冠,全仗着投簧匙,无论大小铜铁洋广的锁头都行。艾虎的夜行衣靠,是卢珍给作的。上辈的老人,本不教他们小哥们偷盗,故此百宝囊中没有投簧匙。一着急,搬拧了半天,又拉出刀来,撬了半天,一点动静没有,又拍的那锁“哗啷啷”乱响。隔壁屋中难友听见,问道:“哎哟!你们那边什么事呀?怎么外头有人晃锁,必有缘故罢?难友儿有救星,想着我们哪。”马龙说:“贤弟,不行了,你也就算尽到了心了。”艾虎说:“不能救得出哥哥去,我绝不出这个监牢狱。”艾虎暗自着急,越想越不好:“临来的时候,三哥再三的问我,我执意的不说;这如今要有他来,他的那口刀断这锁头,不费吹灰之力。再说自己来这里踩道,竟自没看明这把锁头。莫非两个哥哥不应有救?我救不了我两个哥哥,有什么脸面出这个地方,只可以刀横项上。”正在为难之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每遇打官司的说,狱神庙最灵。自己也在开封府打过官司,应坐四十日监。监牢中一日也没待过,净在校尉所内,临起解发配大名之时,在狱神庙磕过一回头。如今何不哀告哀告狱神爷去,倘若狱神爷有灵有圣,也许有之。自己主意拿定,告诉马大哥:“小弟去去就来。”
自己仍然扑奔正东,到了貔豻门的北边,找着搭被窝的地方,纵身蹿将上去,飘身下来。到了狱神庙,双膝点地说:“狱神爷在上,弟子艾虎在下,如今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马龙,一个叫张豹,两个人因给本地除害,结果了恶霸的性命,问成死罪。弟子前来要把他们救将出去,不想栅子门甚紧,不能搭救两个人出监。弟子叩求狱神爷有灵有圣,暗助弟子一臂之力,将他们救将去,重修狱神庙,另塑金身。”祷告完了,又磕了一路头。又冲空中过往的神灵,正要往下许愿,只听见“镗镗”的锣声响亮,正是四更二趟。自己赶紧奔到门那里,把锣拿起来等着。外边更夫冲着门缝打了四下,艾虎也“镗镗”打了四下。外头人说:“这还不差什么,你们醒着点,别等着我们到了这里打完了,你们现爬起来。”艾虎也不言语,恐怕人家听出语声来。听着他们打更的去远,自己把锣仍然放下,复又到狱神庙又祝告祝告:“若无灵应,就是一死。”
自己仍打墙上蹿将进去,直奔死囚牢。没有到马爷那里,就见马龙在院子里站着哪。艾虎赶奔前来问道:“哥哥是怎么件事情?”马龙低声说:“兄弟,我这里找你哪,你往那里去了?”艾虎说:“我给你许愿去了。你是怎样出来的?” 马龙说:“听见外头锁子‘哗喇’一响,栅子门就开了,进来三尺多高的一个黑影儿,我叫了一声‘贤弟’,眼前打了一道白闪相似,听‘哗喇’一响。我一展眼,你来看,我项上这个锁练子就断去了一半。我料着是贤弟,再找踪迹不见。又想你必是在张贤弟那里去了,我上那边看了看,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皆无。故此我在这纳闷。你是怎样除去外头的锁头?”艾虎说:“我怎么配哪。我是给你们二位大大的许了个心愿,你们出去以后得便之时,重修狱神庙,另塑金身,这方才狱神爷显圣。”马龙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这个使得。”艾虎说:“你在此少等,我看看二哥怎么样。”
去了一时,回来说:“狱神爷没听明白。绝不能净管你,不管他。咱们哥两个暂且出去,再在狱神爷跟前把话说明,自然二哥也就出来了。”说毕,两个人扑奔正东,来到墙下,将飞抓百练索掏出,把马爷便拴上。马爷仍然还带着脖圈,上头还有三尺多长铁练,暂且无法,只可先让他那么带着,等出去再说。艾虎先蹿上墙头,往上一导绒绳,导来寻去,就把马爷提在墙头之上,由外墙皮翻将下来。艾虎也就蹿下墙头。马爷将腰中绳子解开,艾虎绕好,收在囊中。待到狱神庙前,叫马爷磕头。艾虎复又祝告狱神爷,又把张二哥的事情述说了一遍,仍是重修庙宇,另塑金身。复又望空祝告了祝告。然后站起,带着马爷到了那五间无人的屋子,把风门拉开,带着马爷到了里边。艾虎自己取出千里火来一晃,照见那边有一大炕,让马爷自己在炕上等着。艾虎说:“我把二哥救出,咱们一同出外头监墙,你可在这里等着,千万别溜离开此处!”马爷连连点头说:“你只管放心,我绝不能离此处。”
艾虎随即出来,到了狱神庙,又磕了路子头,祝告了祝告,复又蹿进墙来。还没有到死囚牢哪,就听见二哥在那里嚷道:“你们谁要再嚷,我要把你们脑袋拧下来了。”艾虎一见,欢喜非常,立刻来到身旁,低声说道:“二哥,千万不可高声。”张二爷一见艾虎,问道:“你把我救出来,你上那里去了?”艾虎说:“你往这里来,我告诉你。”把他拉在东边墙下,离那些难友们甚远。艾虎问:“二哥,你是怎样出来?”张豹说:“你怎么倒来问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艾虎说:“你告诉我罢,我还有话说。”张豹说:“听外面的锁头一响,栅子门一开,进来了三尺多高的一个黑影儿。我一问是谁,‘嗖’的一声,就在眼前打了一道白闪。我一展眼的工夫,我这条索练子就断下去半截。你来看,这不是我这个脖圈,还有三尺多长的铁练?我就出来找你。我一叫,那些打官司的人听见了,他们一嚷,不要紧,要让看差的听见,就不好办了。”艾虎听罢一笑,说:“哥哥,不是我救的你,连大哥带你,都是狱神爷显圣。我给你们两个人许了一个愿心,重修狱神庙,另塑金身。出去之后,务必可想着还愿。错过狱神爷显圣,那么大的锁头,这么粗的铁锁,焉能断得了?”张豹说:“真灵!我明儿务必重修狱神庙,另塑金身。”又问:“大哥现在那里?”艾虎说:“现在这墙的外头,在五间屋子内等着你我呢。”张豹说:“我可不会上墙,这怎么出去?”艾虎就把绒绳掏出,张豹系上腰。艾虎上墙,把张豹提在外头。把绒绳解开,交与艾虎。到狱神庙磕了一路头,到屋子里头找马龙,踪迹不见。若问马龙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丢马龙艾虎寻踪迹 失张豹义士又为难
第七十一回 丢马龙艾虎寻踪迹 失张豹义士又为难
诗曰:
无论龙韬与豹韬,徐良真不愧英豪。
众声况是称多臂,百战何曾损一毛。
斩铁岂须三尺剑,削金直借大环刀。
若非暗地来相助,怎得同盟脱虎牢?
且说艾虎带着张豹,到了屋中,寻找踪迹不见,急得艾虎跺脚,暗暗的叫苦。张豹问道:“大哥倒是上那里去了?”艾虎想:“大哥不是粗鲁人,我紧嘱咐千万可别离开此处,到底还是出去了,岂不让小弟着急?”张豹说:“你瞧我是个浑人,我都行不出那个事来,不怕拉屎撒尿也不离这个地方。”艾虎说:“我去找他去。找了他,你可别走了哇。”张豹说:“我死都不出这屋子。”
艾虎出去,一直的往南,过了那五间东房,知道那里头捆着五个人,马大哥不能上那屋里。又顺着南夹道一直的往西,到了西面,又是死囚牢的后身,盖着五间木板房儿,靠里屋内有灯火半明不暗。艾虎把窗棂纸戳了一个窟窿,往里一瞧,见了一宗差事:就见四个人在炕上,四马倒攒蹄捆着,嘴里鼓鼓,必然是塞着口哪,都翻着眼睛,彼此看着,就是说不出话来。艾虎纳闷:“这是谁干的事情?莫不成是马大哥?看见这有人,他怕嚷嚷。”艾虎看毕,只可又奔了北边夹道,从新再奔貔豻门,绕了一个四方的弯儿,马龙的一点影色皆无。只可到屋中来告诉张豹,焉知晓张豹也不知去向了。艾虎一着急,叫道:“二哥那里去了?”一晃千里火筒,屋中何尝有人?无奈收了火筒,转身出来,心想着到那屋中间问那人,是什么人捆的,便知分晓。刚到西头死囚牢的后头,将要进屋子去,就听外面已交五鼓,打更的到来。自己想着回来接锣,刚走在半路,就听见里面锣“镗镗”响了五声。艾虎吃了一大惊:“这是什么人打锣哪?”恨不得一时到了跟前,看看才好。来到门前,远远的就看见了“镗啷”把锣一扔,一个黑影一晃。艾虎就跟下来了。真快,艾虎追着追着,就不知追在那里去了。自己站在那里发怔:“两个哥哥好容易救将出来,俱都丢了。”一想天已不早了,自己怎么办法,也就是一死,决不能自己一人出去,就哼了一声。
忽听身后哈了一声,艾虎回头一看,身后立定一人。艾虎将要拉刀,那人“噗嗤”一笑,原来是三哥到了。艾虎羞的面红过耳,赶紧过来叩头说:“你可吓着我了。不用说,种种事都是三哥办得。”徐良说:“我在店中同你说什么来着?你执意不肯告诉我实话。我劝你未思进先思退,你偏是一冲的性儿。我打算你有多大本事,原来就是求狱神爷的能耐。你们在店外说话,我就全部听明白了。你前脚出来,我后脚就跟出来了。你走的东边,我走的西边,还是我先到破庙。你打前头进贼家里去,我在后窗户那里瞧着。你到庙里头捆人,我在墙外头等着你救张二哥去。我这里杀的人,我特意一晃悠,你追了我两个弯。我把两个死尸扔在土井,我就到了贼的家里,站在他们房上一笑。贼人出来,他望房上一瞅,在哽嗓上我给了他一袖箭。我拿绒绳拴上,我把他系上房去。你打屋中出来,我把他扔下房去,让你纳闷。你们走在那里,我跟在那里。可惜你还踩了一回道,扮作个买卖样儿,你连锁头都没瞧见。要不是我跟来,老兄弟,你这条命还在不在?你这一走,人所共知,都知道你救他们来了。你要救不出去,头一件你先对不住我——我再三要跟你来,你们不肯告诉我。要没有我这口刀,也是不行。我要不来,两个哥哥也救不出去,你也死了。从此往后行事,总要思寻思寻,胆要大,心要小,行要方,智要圆。”数说的艾虎脸似大红布一般,言道:“哥哥,小弟比你差,天渊相隔,不必说了。那贼头家里火,也是你放的?这后头四个人,也是你捆的?” 徐良点头说:“贼家里放火,省得让地面官存案。后头四个人不但是我捆的,我还帮着在外面接锣哪。”艾虎说:“哥哥,你真乃奇人也!”徐良说:“算了罢,我是白菜畦的畦。”艾虎说:“你把两个哥哥藏在那里去了?”徐良说:“那个我可不知道。”艾虎说:“你别让我着急,够我受的了。”徐良说:“随我来罢。”带着艾虎,直奔门的南边那五间东房来了。
徐良在外边一叫,双刀将同着勇金刚在里出来。艾虎一看,两个人脖子上的铁练俱都不在了,就知道是徐三哥用刀砍断。艾虎一问:“我的哥哥,你们真把我急着了。”张、马二位一口同音说:“这位徐三哥说,是你们两个一块来的,他在外头巡风,你在里救我们。我说有查监的头儿过来了,暗查不点灯的屋子,必是看差偷闲多懒,吹灯睡了觉了。他要进来翻着,这还了得。他带着我们找了个有灯的屋子,外头若有查监的问,叫我们只管答应,说我们这四个人全醒着哪,他倒不进来。”张豹说:“见了我也是这个话。我说我怕老兄弟着急,他说他给老兄弟送信去。把我们两个人项上铁练俱都挑去。”复又给他们引见了一番。徐良说:“天气不早了,咱们早些出去罢。”
到了外头,找着被窝地方。艾虎把飞抓百练索解开,徐良蹿上墙去,拿着绒绳,这边把马爷的腰拴好。徐良往外一看,并无行走之人,骑马式蹲在墙头,往上导绒绳。艾爷在底下一托,便上墙头,由外边系将下来。马爷解开绳子。徐爷又扔在里边,把张爷拴上系上去,也是打外面系下来。张豹也把绒绳解开。徐良说:“老兄弟,你不用绒绳可上得来?”艾虎说:“别取笑了。”徐良说:“我把被窝带着走了。”艾虎说:“三哥不可,那我怎么上去?”徐良先下去,艾虎随后上去,就着蹿下来,脚站实地,接过绒绳来。四个人鱼贯而行,直奔城墙的马道。来到马道,是个栅栏门,用锁锁住。徐良把大环刀拉出来,把锁头砍落,开了栅栏门,大家上去,奔了外皮的城墙。艾虎又把飞抓百练索扣在城墙砖缝之内,拿手按结实了,先让徐良下去。揪着绒绳,打了千斤坠,慢慢的松绒绳,松来松去,脚站实地。马龙、张豹连艾虎,一个跟着一个下去。艾虎把绒绳一绷,绷足了往上一抖,自来的抓头儿就离了砖缝,拉将下来裹好,收在囊中。徐良说:“我去取衣服去了。咱们家中相见。”原来是他白昼的衣服,在树林里树丫枝上夹着哪。艾虎说他们单走。
到了张家庄,张家的家人远远的望着哪,见了主人都过来道惊。艾虎说:“有话家里说去罢。”连张英也迎接出来,给艾虎道劳。艾虎问:“给我预备的怎么样了?”家人把酒菜端上来。艾虎已把衣服换好。马龙、张豹也就更换衣巾,落坐吃酒。艾虎问:“你们往那里投奔?”张豹说:“上古城我们姑姑那里去。”家下人把东西分散,粗中物件俱都不要,把家中细软、金珠,包了几个包袱。所有文契帐目,都给了张英。马爷告诉张英说:“你明早告诉管事的,好好照应买卖、地亩,我不定几年回来。”原来马龙家中无人,并且孤门独户,无所挂碍。少刻,就见徐良打房上蹿下来,进得屋中说:“老兄弟,你还饮哪!你看天到什么时了?天光一亮,官人一来,谁也不用走了。”张英、张豹、马龙全过来给徐良道劳。徐良把他们搀将起来,说:“你们还不快拾夺!”张豹答言:“我们细软东西已经包好,下馀让家人分散。文书交与我兄弟收讫。我同着我马大哥,上古城县找我姑母去躲避。我们当族人,等明天俱都躲避躲避。”徐良说:“好。马大哥的家务哪?”回答:“俱已料理好了。”艾虎说:“咱们大众起身,放火烧房。”徐爷方说:“且慢,这是谁的主意?”艾虎说:“我的主意。咱们走,房子不是还便宜他们么?偏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头。”家人跑进来说:“官人来了!”大家一惊。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大家分手官兵到 弟兄走路遇凶僧
第七十二回 大家分手官兵到 弟兄走路遇凶僧
诗曰:
古城迢递费追寻,颠沛流离苦不禁。
亲属此时相别面,故人何日再谈心?
皆因逃狱辞同里,急觅安巢隐密林。
待到南霄鸿脱网,依然云路寄回音。
且说艾虎要烧房,徐爷拦住说:“这官司不一定打,别说不回来了。这见着大人,人情托好,让知府官一坏,你们哥们仍是回家。这时烧了,那时再想制可就费了事了。不如此时暂且将门锁上,将来回家总是咱们自己的房子。”马爷点头说:“此计甚善。”正说着,家人跑进来说:“远远有马步队灯笼火把,奔了这里来了。”徐良说:“快锁门!”一抬腿,“哗喇”,艾虎的那张桌子就翻了过了。艾虎说:“这是怎么了?”徐良说:“官兵都到了,你还慢慢的喝酒哪!官人到来,你我不怕呀,别人怎么走呢?”这就各自背上包袱,出了屋中,把门锁上,大家出去。艾虎将大门锁上,自己跳墙出去,就看见西北灯笼火把,马上步下的扑奔前来。大家撒腿就跑,各奔东西。临分手,对嘱咐都要小心了。惟有徐良跑得甚快。仗着有一样好,连官带兵一到,先围大门,他们这些人就有了跑得工夫了。张豹、马龙奔古城,暂且不表。
单提艾虎与徐良,奔武昌府的大路,又是白昼不走路,找店住下,晚间起身。走了两天,仍然是白昼走路。这天正走到了未刻光景,远远看见一道红墙,听见里面有喊喝的声音说:“好秃头!反了!反了!”艾虎说:“三哥等等,你听里面有人动手哪!”徐良也就止住步了。果然又听见喊喝说:“好僧人!”徐良说:“不错,是动手哪!”艾虎说:“我听出来了,是熟人。”两个人纵上墙去一看,原来是江樊。
因何江樊到了此处?有个缘故。前套二义韩彰收得义子螟岭,名叫邓九如,救过包三公子,石羊镇会贤楼遇见包兴,将他带到开封府。念及他救过三侄男,他母亲又是为三公子废命,请先生连三公子带邓九如在一处读书,戊辰科得中。早晚净教他在堂口听着问案,为是升出来的时节,堂口必然清楚。日限也多了,总央求着包公要在外头作作有司。包公知道他年幼,怕他不行。又苦苦的哀求,包公保举他石门县知县。为是守着颜按院甚近,先给按院去了一封信。究竟不放心,总要派个人保护他才好。开封府此时无人,就派了江樊保护他上任,包公深知江樊口巧舌能,临机作变最快,又有点武技学本事,他本是韩彰的徒弟。私下管着江樊叫江大哥,同桌而食。升了堂,站堂听差,可算快壮班的总头儿。领凭上任之时,包公嘱咐邓九如:“文的不好办,到大人那里请公孙先生;武的不好办,大人那里有校护卫,可以往那里借去。有疑难案件,打发江樊与我前来送信。你到任的名气好歹贤愚,我必然知晓。倘若不行,我急急把你撤回。”嘱咐已毕,邓九如辞行起身,领凭上任,所有一路上应用的俱是包公预备,一路无话。
到任交接印信,查点仓廒府库,行香拜庙,点名放告,要学开封府势派。别处有司衙门呜冤鼓都在大堂,怕有人挝鼓,还把鼓面扣上个簿箩盖子。他这不是。他把鸣冤鼓搭将出来,放在映壁头里,鼓槌挂在鼓上,每日派两个值班的看鼓,若有人挝鼓,一概不许拦阻。再者永远升大堂办事,无论举监生员,作买作卖,贫富不等,准其瞧看。这一到任,那日升堂,就把所有的陈案尽都发放清楚。打的打了,罚的罚了,该定罪名的定了。当堂立听传人,该责放的放,整办了一天,这才办完。要按说才十九岁的人,有若大的才干?究竟是“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格高”。共总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奇巧古怪的案件断了不少。巧断过乌鸡案,审过黄狗替主鸣冤。就把这一个清廉的名儿传扬出去了,给县太爷起了个外号,叫作玉面小包公。
这天正是出差迎官接诏,带着江樊众人没等把公事办完,自己换了一身便服,教江樊扮作个壮士的模样,叫别者之人回衙听差,让江樊带上散碎的银两,留下两匹马。江樊拦阻了太爷几句,说是太爷升大堂理事,见过的甚多;倘若被他破识,大大的不便。邓九如不听,江樊也就不敢往下讲了。看着天气不好,就游玩了两三个村子,到处人家都夸奖这位太爷实在是一位清官,江樊催着回衙门。太爷趁着天气不好,要在外头住下。果然见前边树木丛杂,到近处一瞧,原来是个镇店。进了镇店,是东西大街,南北的铺户,很丰富的所在。就是一件,是铺户字号,匾上四个角上四个小字,是“朱家老铺”。十家倒有八家皆是如此。走到东头路北,有个朱家老店,教江樊前去打店。江樊下马,不多时回来说:“各房全都有人住了。就有尽后面,有一连八间正房,有两个两间,四个一间,没人住下。”九如说:“倒也可以。”下了马,把马上包袱拿下去,交给店内伙计遛马。伙计带着,直到后边,就住那两间屋。打洗脸水、烹茶,俱都净了面。江樊给斟出茶来,传酒要菜,喝的是女贞陈绍。饭还未曾吃完,就把灯烛点上,同后来要的馒头汤碗餐一顿。将残席撤去,连店钱饭钱俱都算清,格外赏的酒钱。伙计当面谢过,又烹来的茶。
外面有人说话:“到底是那屋内?”伙计出去说:“就是你们二位么?”回答:“不错,就是我们两个。”伙计说:“住一间,住两间?”那人说:“住两间。”伙计说:“就在这隔壁,这是两间。”随即把门推开,点上灯烛。二位进去,放下褥套行李,打脸水烹茶。这两个人刚一进屋子,就打了个冷战。原来这两个是亲弟兄,姓杨,一个叫杨得福,一个叫杨得禄。两个是乡下人,在京都作买卖,这是回家,住在这里。前头先说有房子,后又说没房子,这才把他们支在后边来了。伙计过来问:“要什么酒饭?”那两个人随便要了点菜,要的是村薄酒,要了二斤饼,两碟馒头。乡下人能吃。饱餐了一顿,撤将下去,拿了店钱饭钱。
天到二鼓时分,嚷起来了,说:“你们这个贼店,我们要搬家了,还给我们店钱罢。”店里伙计过来说:“客官别嚷。”住店的说:“你们这个贼店。”伙计说:“你怎么看着是个贼店?要是了让人听见,我们这买卖就不用作了。”那人说:“你就是给我房钱罢,我们不住了。”连邓九如带江樊都听见此事,也就出了屋子。伙计说:“要找给你们钱不难,你得说说,是怎么件事情。”那人说:“你们这贼店,如今闹鬼哪,必是你们害的人太多了。”伙计说:“你这更是胡说了。你只管打听打听,我们这个店里不死人,每遇有病的,病体已沈,必叫人或推着,或搭着,道路甚远的,也必要推着、搭着,送回家去。或左右邻近的,有亲戚朋友,必派人给他亲朋送信。我们这店内,总没搭过棺材。”那人说:“你说不闹鬼,你去屋里,去瞧瞧去。”伙计说:“这时还闹哪?”那人说:“不信,你进去瞧去,瞧去。我们刚吃完了饭,一歪身,就见这蜡苗忽然烘烘的有一尺多高,并且蜡苗全是蓝的;不多对,蜡苗越缩越小,缩到枣核相似。我一瞧,也是害怕;我兄弟一瞧,也是害怕。忽然又打八仙桌底下出来了一个黑忽忽的物件,高够三尺,脑袋有车轮子大小,也看不见胳膊,也看不见腿,出来冲着我们一扑,我们就跑出来了。亏了我们跑的快,要是跑的慢,就完了。”伙计说:“这都是没有的事。”那人说:“你不信,你进去把我的东西拿出来。你一进去,那个鬼就在那里对着。”伙计又胆小,起先就毛骨悚然;又听这一说,如何还敢进去?邓九如说:“伙计不要为难,叫那二位搬在我们屋里去,我们搬在那屋里去。”换房屋审鬼,俱在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朱仙镇邓九如审鬼 在公堂二秃子受刑
第七十三回 朱仙镇邓九如审鬼 在公堂二秃子受刑
诗曰:
正直廉明又且聪,无惭玉面小包公。
秉心不作贪污吏,举首常怀建白功。
断案能教禽兽服,伸冤常与鬼神通。
虚堂何幸悬金鉴,老幼腾欢万户同。
且说邓九如听了姓杨的那两个人的话,必然不虚。既要有鬼,准有屈情之事。所以出来私访,为的是要见着点什么事情才好,故此告诉他们两下里换房,连伙计带那两个人全部愿意,惟有江樊不乐:“若真要有鬼,惊吓着太爷,那还了得。”过去谏言,他也不听,叫江樊拿了自己的东西,搬在西屋里去。
邓九如在前,先进了那两间屋中,看见两间屋子当中有个隔断,外间有张桌子,两张柳木椅子;里间屋挂着个单布帘子,里屋顺前檐的炕,炕上有个饭桌,对面一张八仙桌,两张椅子,并没有什么岔异的事情。连伙计带江樊,俱都进来。伙计把他们东西拿出去,说:“相公爷,你看那里有鬼?”九如说:“有,我也不怕。”伙计出去说:“你们二位看看,人家怎么没看见什么?你们必是眼离了。”那二人说:“别忙,少刻再听。”太爷又叫伙计烹茶,找一本书来看看。伙计说:“并没有什么闲书。”拿了一本《论语》来。伙计出去。
见江樊就靠着里间屋子门站着,不住的瞧着八仙桌底下。九如说:“江大哥坐下,这出外来,这么立规矩还行?不然,你就在那边椅子上坐下。”江樊说:“唔哟!我可不敢,我更不敢了!我净瞧着这桌子底下,我觉着总有点不对,我还敢在那椅子上坐着?”邓太爷一笑,说:“江大哥,你好胆小哇!心中无鬼,自然无鬼。既然不愿在那边,你在我这对面来坐。”江樊答应了一声,过来给邓太爷斟上了一碗茶。九如就把那书翻开,一看正翻在“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这一节上,忽听外面“咯吱咯吱”的直响。江樊说:“不好,来了!”往外一迎,说:“什么东西?”就听“哎哟噗嗵”,有一个人打外间屋里摔到里屋里来了。江樊吓的往邓九如这里一蹿,把刀就亮将出来要砍,细瞧原来就是那个姓杨的。邓九如拦住问:“你上我们屋里作什么来了?”杨得禄说:“吓着我了。”爬起来战战兢兢的道:“我同我哥哥眼睁睁看着闹鬼,似你这个人造化真不小,这么大个岁数,总是你的福田大,就连一点动静没有。我过来,一者要同你老说说话,二则我倒要看看。这鬼透着有点欺负人,我在外头瞧着,这蜡也不变颜色,不闹故事。我将往里一走,教他老这么一嚷,就吓了我一个跟斗,可真把我吓着了。”江樊说:“你是把我吓着了哇,我是把你吓着了?”邓九如说:“不用分争那个。你先坐下,你看见就是这个八仙桌底下出来了么?”那人说:“可不是么。来了,来了,你看这就来了!”就见他用手一指这个灯,大呼小叫说:“你看看,看看这个灯!”连江樊带邓大爷一瞧,这蜡苗烘烘烘烘的高下,足有一尺开外;慢慢往回缩小,小来小去,真仿佛个枣核一般,蓝挖挖的颜色,这屋中就发了暗了。江樊目不转睛的瞧着桌子底下,忽然间,就听见桌子“爬嚓”一声响亮,如同是桌底下墙里出来黑忽忽的一宗物件。江樊一瞧,“哎哟噗嗵”,摔倒在地。那个姓杨的也是照样“哎哟噗嗵”,摔倒在地。
邓九如虽然不怕,也是瞧着有些诧异,见灯光一起,忽然一暗,只见打八仙桌底下,滴溜溜的起了一个旋风,就把两个人吓倒,那旋风往姓杨的身上一扑。邓九如就下去把两个人搀架起来。就见那个姓杨的慢慢的苏醒,一歪身就跪在了平地了,说道:“太爷在上,屈死冤魂与太爷叩头。”邓九如一怔:“怎么展眼之间,他就说是屈死的冤魂哪?这必有情由。”随即问道:“有什么冤屈之事,只管说来。”那人跪在那里,哭哭涕涕的说:“冤魂姓朱,我叫朱起龙,死的不明,净等太爷到此,我好伸冤告状。” 邓九如问:“你是那里人氏,死的怎么不明,只管说来,全有太爷与你作主。”回答道:“我是这小朱仙镇的人,此店就是我的。死后我的阴灵儿无处投奔,也没人替我呜冤,今恰逢巧太爷的贵驾光临,到了冤魂出头之日了。”说毕,又哭哭涕涕。邓九如又问:“难道你就没亲族人等么?”冤魂说:“回禀太爷得知,我有个兄弟,名叫朱起凤。不提他还在罢了,提起他来令人可恨。本待细说,天已不早,我有几句话,太爷牢牢紧记:‘自是兄弟,然非同气。害人谋妻,死无居地。’只求太爷与死去的冤魂作主就是了。”说毕,往前一爬,又是纹丝儿不动。
邓九如自己思想了半天,不甚明白。就见江樊慢慢起来,翻眼一瞧,桌子底下什么也看不见了;再看太爷,端然正坐。问了问邓九如,可曾见鬼。邓太爷说:“鬼我倒不曾见。”就把姓杨的说的什么言语连诗句?告诉了他一番。江樊当时也解将不开。就见那个姓杨的复又起来,口音也就改变了,说:“相公,你横竖看见咧。”问他方才事,他一概不知,抹头他就跑了。邓九如与江樊商量了个主意,明日问他们伙计,他必知晓,就浑衣而卧。
到了次日,店中的伙计过来,打了脸水,烹了茶。江樊说:“我们在这打早饯。”伙计答应。少时过来,问要什么酒饭。知县说:“天气还早些,你要没有事,咱们谈淡。”回答:“早起我们倒没有事。”又问:“你贵姓?”回答:“姓李,行三。”又问:“你们掌柜的姓朱,尊字怎么称呼?”回答:“叫朱起凤。”又问:“朱起龙是谁?”回答:“是我们大掌柜的,死了。”又问:“得何病症而死?”回答:“是急心疼。”又问:“可曾请医调治?”回答:“头天晚好好的人,半夜里就病。大夫刚到,人就死了。”又问:“可曾有妻有子?”答道:“没儿子,净有我们内掌柜的。”太爷问:“妻室多大岁数了?”伙计说:“你这个人怎么问的这么细微,直是审事哪。”九如说:“咱们是闲淡。”伙计说:“二十二岁。”又问:“必是继娶罢?”答道:“我们掌柜的五十六没成过家,初婚娶的可是再醮。”又问:“死鬼尸身埋在什么地方?”伙计说:“亏了你是问我,别者之人也不知道这细微。我们这有这么个规矩,每遇人要死在五六月内,总说这人生前没干好事,死后尸骸一臭,众人抱怨,故此火化其尸,把骨殖装在口袋里,办事不至有气味。我们掌柜的就是这么办的,就埋在村后。”又问:“你们二掌柜的多大岁数?”回说:“今年三十岁。”又问:“与你们大掌柜的不是亲的罢?”回说:“你这个人问事实在了不得。是一父两母。”又问:“他也在店中?”回答:“我索性告诉你细细微微罢。你多一半许没安着好心眼。我们二掌柜的在隔壁开着一个楠木作,作着那边的买卖。我们大掌柜的一死,他得照料这边的事情。这边又有我们内掌柜的。他们虽是叔嫂,究属俱都是年轻,不怕五更天算完了帐,他也是过那边睡觉。他是个外面的人,总怕外头有人谈论我们内掌柜的,就住在这后头。这里头隔上了一段墙,后头开了一个门出入,不许打前边走。还想着不好,我们内掌柜的又不往前走。我们二掌柜的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跟娘家守节去了。这也都说完了,你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罢?”把话说完,邓太爷已明白了八九。又问:“你们二掌柜的是楠木作,我家里有些个楠木家伙俱都损坏了,让他亲身去看看怎么拾夺。”伙计答应说:“很好,很好,我这就给你找。”随即就要饭。
将把饭吃完,朱二秃子就来,伙计带着见了见,说:“这是我们二掌柜的。就是这位相公爷教瞧活。”九如一见秃子脸生横肉,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辈。秃子与太爷行了个礼,问:“相公爷贵姓?”回答:“姓邓。”又问:“在那里瞧活?”回说:“在县衙旁。”秃子说:“你们二位有马,我有匹驴,已然备好,听你们信那时起身。”邓太爷说:“这就走。”遂给了店饭钱,备上马,一齐起身,离了朱仙镇,直奔县口下马,让起凤在此少等。江樊使了个眼色。太爷入内换衣服,审秃子,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白昼用刑拷打朱二 夜晚升堂闯入飞贼
第七十四回 白昼用刑拷打朱二 夜晚升堂闯入飞贼
诗曰:
犹是前宵旅邸身,一朝冠带焕然新。
升堂忽作威严象,判案还同正直神。
任使奸谋能自诈,讵愁冤屈不能伸。
清廉顷刻传宣遍,百姓欢虞颂祷频。
且说到县衙口,三人下驴下马。太爷说:“掌柜在这等等,我里头瞧个朋友,少刻就来。”秃子说:“去罢,我这也有个朋友,在班房里当差使,正要排班伺候太爷。”大家退去,有几个头儿都让朱起凤说:“二掌柜的屋里坐,饮茶。”朱起凤说:“众位哥们辛苦了。”自己到了那班房,驴教小伙计接过来,自己去里边待茶。问:“二掌柜的什么事,往这里来?”起凤说:“这瞧点活。”又问:“在那里瞧活?”回答:“跟着那位相公瞧点活。”又问:“就是方才进去的那位相公?”回答:“正是。”头儿说:“这号不错,等着出来听信罢。”
少刻,里边梆点齐发,太爷升堂。朱二秃子忽听里面说:“带秃子!”就有一个头儿过来说:“太爷升堂了,带你进去。”就把铁练搭于脖颈之上。二秃子一怔,问说:“这是什么缘故?”头儿说:“我们不知,你到了堂上,你就知道了。”往上就带。喊喝的声音,将秃子带到堂口,往上磕头。邓九如教:“抬起头来,你可认识本县?”朱起凤吓了个胆裂魂飞。原来是教瞧活的相公,是本县知县。自己心中有亏心的事情,自来的胆怯。又对着太爷又问到病上,说:“朱起凤,你把哥哥怎么害死,谋了你嫂嫂,从实招来,免得三推六问。”叫官人挑去铁练。秃子复又往上磕头,说:“太爷在上,小的哥哥死了二年的光景,至今我这眼泪珠儿还不断呢。再说我们一奶同胞,我怎么敢作那逆理之事?就求太爷口下留德,一辈为官,辈辈为官。这话要传扬出去,小的难以在外头交友。”邓九如把惊堂木一拍,说:“唗!好生大胆。我且问你,你哥哥得何病症而死?”秃子说:“乃是急心疼的病症。人要得急心疼必死。我哥哥得病不到半个时辰,大夫来到门前,我哥哥已然气绝,就打发医生回去了。”又问:“你是怎样谋你嫂嫂,从实招来!”秃子说:“太爷这句话,更是要小的命了。我嫂嫂立志守节,在店中我就怕有人谈论,故此给了他一千两白银,回到娘家,欲守欲嫁,听其自便,永不许他在店中找我。太爷如或不信,问我们近邻便知分晓。”太爷又问:“你嫂嫂他娘家姓什么?”答道:“姓吴。”又问:“他那里人氏?”回说:“是吴桥镇的人。”又问:“给了你嫂嫂一千两银子,让他回娘家,是什么人送去的?”这一句话,把个朱二秃子问的张口结舌。旁边作威皂班在旁边吆喝着:“说!快说!”朱二秃子说:“小的送去的。”太爷立刻出签票,吩咐拿吴氏。朱二秃子一拦说:“听人说,他已改嫁别人去了。若要派人去,岂不是白跑一趟?”邓九如说:“你好生大胆!难道说他就没亲族人等么?”秃子说:“他们家都死绝了。”太爷叫道:“朱起凤,实对你说,昨日晚间住在你们的店中,有你哥哥的鬼魂告在本县的面前,故此深知此事。你若不招出清供,岂能容你在此鬼混。不打你也不肯招认,拉下去,重打四十板!”早有官人按倒揪翻,把他中衣褪去,重打了四十板。复又问道:“朱起凤,快些招将上来!”秃子仍然不招,仍然又吩咐,又打了四十板。复又问道:“快把害你哥哥的情招将上来!”秃子仍然不招。吩咐一声:“将夹棍抬上来!”“噹啷”一声,放在堂口。秃子一见夹棍,就吓了个真魂出壳。这夹棍乃是五刑之祖,若要用十分刑,骨断筋折。却是三根无情木,一长两短,上有两根皮绳,当时不招,就把两腿套上,当中有一人按住当中那根长的,两个官人背着那两根皮绳,往左右一分。上面叫:“招!”秃子情知招出来就剐,回道:“无招。”就听见“噶咋咋”一响,好利害,怎见得?有赞为证:
邓九如,要清供,打完了板,又动刑。夹夹棍,拢皮绳,两边当下不容情。真是官差不由己,一个背来一个拢。萧何法,共五宗。刑之首,威风耸。壮堂威,差人勇,为的是分明邪正镇口供。噶吱吱响三木攒,一处共。穿皮肤,实在痛;筋也疼,骨也疼。血攻心,浑身冷,麻酥酥的一阵,眼前冒了金星。铜金刚,也磨明;铁罗汉,也闭晴。人心似铁,官法无情。好一个朱二秃子,咬定牙关总是不招承。太爷叫招,他怎肯应?又言是敲,浑身大痛。太阳要破,脑髓欲崩,“哎哟”一声昏过去,秃子当时走了魂灵。
把夹棍套在腿上,仍是不招。吩咐一声收,用了五分刑,用了七分,用了八分,仍是不招。吩咐叫滑杠,就滑三下。朱二秃子心中一阵迷迷离离,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你道是这夹棍乃是五刑之祖,若要用刑之时,先看老爷的眼色行事。吩咐动刑,老爷必有暗会儿,瞧老爷伸几个指头,那就是用几分。十分刑到头。这一滑杠,可就了不得了。用一三五六的杠子在夹板棱儿上,通上到下一滑,“哗喇喇喇”就这么三下,无论那受刑的人有多么坚壮,也得晕将过去。
朱二秃子一晕,差人回话说:“气绝了。”吩咐说:“凉水喷!”过来官人,拿着一碗凉水,含在口中,冲着朱二秃子“噗”的一喷,朱二秃子就悠悠气转。上头问:“让他招!”差人说:“他不招。”上头说:“再滑杠。”江樊说:“且慢。老爷暂息雷霆,朱二秃子身带重伤了,不堪再用刑具拷问;倘若刑下毙命,老爷的考程要紧。”上头问:“依你之见?”江樊说:“依我之见,把他先钉时收监,明日提出再问。打了夹,夹了打,必有清供。今日不招有明日,明日不招有后日。想开封府相爷,作定远县审乌盆,刑下毙命,就是这么罢的职。老爷的天才——”邓九如点头道:“说的是。”吩咐松刑。当堂钉肘,就标了收监牌,收在监牢。吩咐掩门退堂。
归书斋,把江樊叫过去议论:“昨夜说的话:‘自是兄弟,然非同气。’他们是兄弟,又不是亲的,这话对了。‘害人谋妻,死无居地。’把他尸骨化灰,即是死无居地。这个害人谋妻,不是明显著是朱起凤谋了嫂嫂,害了哥哥的性命,怎么他一定挺刑不招,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情节?据我想着,夹打他不屈。江大哥替我想想。”江樊说:“鬼所说的那四句话,据我想着,与老爷参悟的不差。不然,明日将他那个伙计传来,再把那伙计拷问拷问,说出清供,也许有之。再不然,有三两日的工夫,每日带朱二秃子上堂夹打,一个受刑不过,说出清供,也许有之。”邓九如点头。
用了晚饭,邓太爷在书房中坐卧不宁,想起朱二秃子挺刑不招,不由的无名火往上一壮,吩咐一声,坐夜堂审问。顷刻传出话去,让外头三班六房衙役人等,在二堂伺候升堂。立刻,外面将灯火公案预备齐备。老爷整上官服,带着江樊,升了座位,拿提监牌标了名字。官人把朱二秃子提到堂口,跪于公案之前。太爷复又问道:“朱起凤,快些招来!不然还要动刑夹打于你。那怕你铜打铁炼,也定要你的那清供。”朱二哼咳不止,说:“太爷,小的冤枉!”旁边衙役作威道“说!”
忽然由房上蹿下一人,一身夜行衣靠,手中拿着广宗物件,“唰喇”一抖,堂外人俱倒于地。进屋中一抖,众人迷失二目。睁眼看时,差使己丢,若问来历,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丢差使太爷心急燥 比衙役解开就里情
第七十五回 丢差使太爷心急燥 比衙役解开就里情
诗曰:
身居县令非等闲,即是民间父母官。
一点忠心扶社稷,全凭烈胆报君前。
污吏闻名心惊怕,恶霸听说胆战寒。
如今断明奇巧案,留下芳名万古传。
且说太爷升夜堂审问,指望要他的清供,谁知晓打房上蹿下一个贼来,手中拿定一宗物件,使一个细长冷布的口袋,把白灰泼成矿子灰细面,用细罗过成极细的灰面子,装在冷布口袋里,用时一抖,专能迷失人的二目。江樊瞧着他进来,就要拉刀,被他一抖口袋,二目难睁,还要护庇老爷,焉得能够。先把自己双睛一按,净等着眼泪把矿子灰冲出,这才能够睁开眼睛;再瞅,连老爷也是双袖遮着脸面,不能睁眼,也是眼泪冲出矿子灰,这才把袖子撤下。大家睁眼一看,当堂的差使,大概是被贼人盗去了。江樊暗暗的叫苦。太爷吩咐叫掌灯火拿贼。大众点了灯笼火把,江樊拉出利刃,一同的捉贼,叫人保护着太爷入书斋去。
江樊带领大众,前前后后寻找一遍,并无踪迹。复又至书斋面见老爷。邓九如把大众叫将进去,问众人可曾看见贼的模样。大家一口同音说:“小的们被他的白灰迷失了二目,俱都未能看见。”内中有一个眼尖的说:“小的可不敢妄说,微须看出一点情形来。”江樊说:“你既然看出一点情形来,只管说来,大家参悟。”那人说:“这个贼不是秃子,定是个和尚。”太爷问:“怎么见得?”那人说:“小的在二堂的外头,贼一下房,我往后一闪,他先把那些人眼睛一迷,我正待要跑,他又一抖手,小的眼就迷了。看见他戴着软包巾,鬓间不见头发,想来不是秃子,就是个和尚。别人鬓边必要看出头发来,此人没有,小的就疑惑他不是个秃子,就是和尚。”江樊说:“不错,你这句话把我也提醒了,我也看着也有那么一点意思。”知县就赏了一天的限期,教他们拿贼——拿秃子、和尚。
到第二天出去,连秃子带和尚,把那素常不法的就拿了不少。升堂审讯,俱都不是,把那些个人俱都放了。又赏了一天的限,让他们拿贼,仍然是无影无形。整整的就是数十天的光景,一点影色皆无。那些差人比较的实系也是太苦,索性不出去访拿去了。每天上堂一比。这天打完了那个班头,将往堂下一走,一蹶一颠的还没下堂哪,就有他们一个伙伴说:“老爷一点宽恩的地方没有,明天仍然还是得照样。”那个受比的班头就说:“九天庙的和尚,那是自然。”邓太爷又把他叫回去问他:“你方才走到堂口,说什么来着?”就把那个班头吓了胆裂魂飞,战战兢兢说:“小的没敢说些什么。”大爷说:“我不是责备于你。你把方才说的话,照样学说上来。”那名班头说:“乃是外面的一句匪言,不敢在老爷跟前回禀。”太爷说:“我让你说的,与你无干。”班头复又说:“这是外面一句歇后语,说了前头的一句,后半句人就知道了,故此谓之歇后语。小的说的是九天庙的和尚,他们就知道是自然。缘故是离咱们这石门县西门十里路,有个庙叫九天庙,里头的方丈叫自然和尚,很阔,是个外面结交官府,认的许多绅衿富户;穷苦难窄的,他也是一体相待,有求必应。故此高矮不等的人,皆都认识于他。就是前任的太爷,与他还有来往哪。”邓太爷听了这句话,沉吟半晌,叫他下去,从此也不往下比较班头了。吩咐掩门,一抖袍袖退堂。
归后书斋内,小厮献上茶来。江樊总不离邓太爷的左右。邓九如又把江大哥叫来,说:“那个鬼所说的那四句,明显著情理,暗中还有点事情,我方才明白了。横着要念哪,就是‘自然害死’。方才那个班头说,九天庙和尚叫自然,此事难辨真假,咱换上便服去,到九天庙见了和尚,察言观色,就可以看出他的虚实。” 江樊说:“老爷,使不得。老爷万金之躯,倘若被他人看出破绽,那还了得。不然,我一人前去,查看查看他的虚实,回来再作道理。”邓九如不听,一定要去,两个人前往。江樊也不敢往下拦阻,只可就换了便服,太爷扮作个文生秀士的模样。叫人开了后门。
二人行路,出了城门,扑奔正西,逢人打听九天庙的道路。原来是必由之路。直到九天庙前,只见当中硃红庙门,两边两个角门,尽都关闭。让江樊到西边角门扣打,少刻有两个小和尚开了角门,往外一看,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事情,扣打庙门?”邓九如说:“我们是还愿来了。”小和尚说:“什么愿?”邓九如说:“我奉母命,前来还愿烧香。”那个小和尚问这小和尚说:“奉母命前来还愿,母亲许的是什么愿?”那个小和尚答言说:“哎哟!是的,老太太许的是吃雷斋,这方才上雷神庙还愿。”说毕,两个小和尚哈哈一笑。邓九如也觉着脸上发赤。本来这是九天应元普化天尊雷神庙,那有母亲许这个愿心的。也就憨着脸往里就走,叫和尚带路,佛殿烧香。见那个小和尚一壁里关门,一壁里往后就跑。太爷带着江樊到了佛殿,小和尚开了隔扇,把香划开。江樊给点着,太爷烧香。小和尚打磬。太爷跪倒身躯,暗暗祝告神佛,暗助一臂之力,办明此案,每逢朔望日,庙中拈香。烧香已毕,在殿中看了看神像,出了佛殿,直奔客堂。
正走着,就听见西北上有妇女猜拳行令、猜三叫五的声音。邓九如就瞅了江樊一眼,江樊就暗暗会意。来到了客堂,小和尚献茶。江樊出去,意欲要奔正北。由北边来了一个小和尚,慌谎张张把江爷拦住,说:“你别往后去,我们这里比不得别的庙,有许多的官府中的官太太、小姐;倘若走错了院子,一时撞上人家,我们师傅也不答应我们,人家也不答应你。”江樊说:“走,我管什么官府太太不官府太太呢。他若怕见人,上他们家里充官太太去。庙宇是爷们游玩的所在,不应使妇女们在庙中。”一定要往后去。那个小和尚那肯让他往后去。
两个正在口角互相分争之间,有一个胖大的和尚,有三十多岁,问道:“什么事情?”那个小和尚就把江樊要往后去的话说了一遍。那个僧人就说:“你怎么发横,你别是有点势力罢,你姓什么?”江樊说:“你管我姓什么!”那个僧人说:“拿着你这个堂堂的汉子,连名姓都不敢说出。”那个和尚说:“你就是不说,光景我也看出个八九,你必是在县衙里当差的。”江樊一听,就知道事要不好,无奈就先忍了这口气,此时要让他们识破机关,老爷有险,那还了得?自己说:“似乎你这出家人说话,可也就太强暴了,谁与你一般见识?我就是不往后去,也不大要紧。我还要看看我们朋友,大概也要走啦。”那个和尚一笑,说:“走?大概够走的了罢!”江樊一听,更觉着不得劲了,急忙得回来,奔了客堂,与邓九如使了一个眼色,邓九如就明白八九的光景。
正要打算起身,就听外边如巨雷一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忽然间打外边进来了一个和尚,身量威武,高大魁巍,面如喷血,合掌当胸,说:“阿弥陀佛!原来县太爷到此,小僧未能远迎,望乞恕罪。”邓九如说:“师傅是错认人了,那里来的太爷?”和尚微微的一笑,说:“实不相瞒,那日晚间盗出我那个朋友来,就是小僧。我就知道太爷早晚必要前来寻找小僧,小僧久候多时了。”太爷将要折辨,僧人一阵狂笑,说:“我不去找你,你自来找我,分明是‘天堂有路你不去,地府无门闯进来’。”吩咐一声:“左右绑了!”打外面来了许多小和尚,围裹上来,不容分说,过来就揪大爷。江樊一瞧地方窄狭,先就蹿在院内落丛中,把刀亮将出来。早有人给和尚拿了一条齐眉棍,就与江樊动起手来。要问胜负输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知县临险地遇救 江樊到绝处逢生
第七十六回 知县临险地遇救 江樊到绝处逢生
〔西江月〕曰:
世上诸般皆好,惟有赌博不该。掷骰押宝斗纸牌,最易将人闹坏。大小生意买卖,何事不可发财。败家皆由赌钱来,奉劝回头宜快。
我为何道这首〔西江月〕呢?只因那年在王府说《小五义》,见有一人愁眉不展,长吁短叹,问其缘故,他说:“从前因赌钱将家产全输了,落得身贫如洗,来到京中,才找碗饭吃。今又犯了旧病,将衣服铺盖全都卖了,主人也不要我了,焉得不愁呢?”我便说道:“老兄若肯回头,从今不赌,自然就好了。我还记得戒赌十则,请老兄一听便知分晓。破家之道不一,而赌居最。每见富厚之子,一入赌场,家资旋即荡散,甚至酿为盗贼,流为乞丐,卖妻卖子,败祖宗成业,辱父母家声,诚可痛恨。彼惛然无知之徒,不思赌之为害,败家甚速,反曰手谈消遣。夫世间何事不可以消遣,而必欲为此乞丐之事,甘心落魄哉?在赌者意欲有钱,殊不知赌无常胜之理,即使胜多负少,而一出一入,钱归窝家,是输者固输,赢者亦终是输。况赌博之人,心最刻薄,有钱则甜言蜜语,茶酒叠承,万般款洽,惟恐其不来。迨至囊空,不独茶酒俱无,甚且恶言詈辱,并不容其近前。似此同一人也,始令人敬,终令人贱,能无悔乎?吾以为与其悔之于后,毋宁戒之于先。戒赌十则:
一坏国法 朝廷禁民于赌博尤严,地方文武官长不行查拿,均干议处;父母姑息,邻甲隐赌,俱有责惩。君子怀刑,虽安居无事,尚恐有无妄之灾,时时省惕。彼赌博场中有何趣味,而陷身于国法宪纲?以身试法,纵死谁怜?
一坏家教 父母爱子成立,叮咛告诫,志何苦也。为人子者,不能承命养志,而且假捏事端,眠缩赌钱,作此下贱之事,不知省悟,良可痛悼!故为子之道,凡事要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若乃于父母教诲谆谆,全不悛改,背亲之训,不孝之罪,又孰甚焉?
一坏人品人一赌博,便忘却祖宗门地,父兄指望,随处懒散,坐不择器,睡不择方,交不择人,衣冠不整,言语支离。视其神情,魂迷魄落,露尾藏头,绝类驿中乞丐,牢内囚徒。
一坏行业士、农、工、商,各有专业,赌则抛弃,惟以此事为性命。每见父母临危呼之,不肯稍释者,何况其他。迫至资本亏折,借贷无门,流为乞丐,悔之晚矣。夫乞丐,人犹伶而舍之;赌至乞丐,谁复见怜?则是赌博,视乞丐叉下一层矣。
一坏心术 大凡赌钱者,必求手快眼快。赢则恐出注之小,输则窃筹偷码。至于开场诱赌,如蛛结冈,或药骰密施坐六箝红之计,或纸牌巧作连环心照之奸。天地莫容,尚有上进之日哉!
一坏行止 赌场银钱,赢者耗散一空,全无实惠;输家毫厘不让,逼勒清还。输极心忙,妻女衣饰,转眼即去;亲朋财物,入手成灰。多方拐骗,渐成窃盗。从来有赌博盗贼之称,良非虚语。
一坏身命 赌博场中,大半系凶顽狠恶辈,盗贼剪拐之流,输则己不悦,赢则他不服,势必争斗打骂,损衣伤体。若与盗贼为伙,或彼当场同获,或遭他日指扳,囚杆夹指,身命难保。即或衣冠士类,不至若此,而年宵累月,暗耗精神,受冻忍饥,积伤肌髓,轻则致疾,重则丧身。揆厥由来,皆由自取。
一坏信义 好赌之人,机变百出,不论事之大小缓急,随口支吾,全无实意,以虚假为饮食,以哄脱作生涯,一切言行,虽妻子亦不相信。夫人至妻子不相信,是枉着人皮,尚可谓之人乎?他日虽有真正要紧之事,呕肝沥血之言,谁复信之?
一坏伦谊 亲戚邻友见此赌徒,惟恐绝之不远,而彼且自谓输赢由我,与他何涉。正言谠论,反遭仇憾。以赌伴为骨肉,以窝家为祖居。三党尽恶,五伦全无,与合兽何异?
一坏家声 开场之辈,均属下流;嗜赌之子,无非污贱。旁人见之,必暗指日:此某子也,某孙也。门楣败坏至此,毕竟祖父有何隐恶以致孽报,是生而既招众人鄙贱,死后何颜见祖宗泉下?
一坏闺门窝赌之家,那论乞丐、盗贼,有钱便是养生父母,甚至妻妾献媚,子女趋承,与淫院何异?好赌则不顾家室,日夜在外。平日必引一班匪棍往来,以成心腹。往来既熟,渐入闺阁,两无忌惮。所以好赌之人,妻不免于外议者,本自招之也。况彼既不顾其家室,青年水性,兼又有饮食财物诱之者,日夜不离其室,能免失身之患乎?
一坏子弟 大凡开赌、好赌之家,子弟习以为常。此中流弊无所不有,虽欲禁之,不可得也。故开赌、好赌之子弟,未有不赌博者,平日之习使然也。夫既习于赌博,又焉望子弟之向上乎?且好赌之人,未有不贪酒肉而怠行业,故即其居室之中,尘埃堆积,椅桌倾斜,毫不整顿。抽头赢钱,尽具吃。吃之既惯,日后输去,难煞清淡,便不顾其廉耻,不恤其礼义,邪说污行,无所不为——男为盗,女为娼,不能免矣。戒之!戒之!”
戒赌十则说完,奉劝诸公谨记,仍是书归正传。诗曰:
特来暗访效包拯,清正廉明得未曾。
消息谁知今已漏,机谋任是此多能。
况无众役为心腹,空有一人作股肱。
不遇徐良兼艾虎,几遭毒手与凶僧。
且说和尚出来认的邓九如,倒是怎么个缘故?情而必真,朱起龙死的是屈。因为五十多岁,娶了一房妻子,他这妻子娘家姓吴,名叫吴月娘。过门之后,两口子就有些个不对劲。何故?是老夫少妻。吴家贪着朱家有钱,才肯作的此事。夫妻最不对劲,他倒看着小叔子有些喜欢。又搭着秃子能说会道,又不到三十的年纪。叔嫂说笑,有个小离戏,久而久之,可就不好,作出不坚不洁的事情来了。两个人议论,到六月间,二人想出狠毒之意。那晚间,就把朱起龙害死。连秃子帮着,用了半口袋糠。朱起龙仰面睡熟,把糠口袋往脸上一压,两个人往两边一坐,按住了四肢,工夫不大,朱起龙一命呜呼,把口袋撤下,此人的口中微然有点血沫子浸出。吴月娘儿拿水给他洗了脸,一壁里就装裹起来,一壁里叫童子去请大夫。大夫将至门首,妇人就哭起来了,随即就将大夫打发回去。朱家一姓,当族的人甚多,人家到了的时节,恶妇早把衾单盖在死人的脸上。议论天气炎热,用火焚化情真。他们那里倒是有这个规矩。有人问起,就说是急心疼病症死的。这个又比不得死后搁几天才发殡,怕有什么妨碍,犯火期日,与什么重丧回煞等项,总得请阴阳择选日子。这个不用,自要一家当族长辈、晚辈商量明白就得。就是本家人将死尸搭出去,抬到村后有那么一个所在,架上劈柴一烧,等三天把骨灰装在口袋之内,亲人抱将回来,复反开吊办事。诸事已完,葬埋了骨灰。他们想着大事全完了。吴月娘穿重孝守节,二秃子接了店中的买卖,绝不在店中睡觉,不怕天交五鼓,或赶上天气,总要回到他铺中安歇。岂不想他的铺子与店一墙之隔,柜房与店的尽后头相连,吴月娘安歇的屋子也只隔着一段短墙,只管打前头过去,可又由后头过来。天交五鼓,仍然复又过去。朝朝如此,外面连店铺中并无一人知晓。以后还嫌不妥,让人在店后垒起一段长墙,后面开了一个小门,为的是月娘儿买个针线等类方便。外人无不夸奖秃子的正派。
岂知坏了事了。这日正对着月娘儿买绒线,正遇着九天庙的和尚打后门一过,可巧被月娘看了他一眼。列公,这个和尚非系吃斋念佛、跪捧皇经的僧人,他本是高来高去的飞贼,还是久讲究采花的花和尚。白昼之期,大街小巷各处游玩,那里有少妇长女,被他一眼看中,夜晚换了夜行衣,背插单刀,前来采花。他也看那个妇女的情形,若是正派人,他也看不中意,也不白费那个徒劳,满想来了,人家也是求死,别的是休想。那日看见月娘瞟了他一眼,早就透出几分的妖气;又对着月娘本生的貌美,穿着一身缟素。恶僧人看在眼内,到晚间换了衣服,背着刀,拨门撬户进来,正对着秃子也在这里。可倒好,并未费事,三人倒商量了个同心合意。自此常来。白昼,秃子也往庙里头去,两个人交的很密。后来和尚给出了个主意:“终久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机关一泄,祸患不小,不如把月娘送在庙中,就说把他送往娘家去了,给了他一千两白银作为店价,遮盖外面的眼目。”其实送在庙中,那秃子喜欢来就来,和尚绝不嗔怪。
这日正是和尚进城,走在县衙门口,就见朱二秃子的大葱白驴在县衙门口拴着。和尚一瞅就认的,心中有些疑惑。他是秃子常骑着上庙,故此和尚认的。正对着太爷升堂,又是坐大堂,并且不拦阻闲人瞧看,和尚也就跟着在堂下看了个明白。见秃子受刑,和尚心中实在的不忍,赶紧撤身出来,找了个酒铺,自己喝了会儿酒,自己想着:“回庙见着吴月娘儿,可是提起此事好哇,是不提此事好哪?再者,这个知县比不得前任知县,两个人相好,自己就可以见县太爷,给托付托付。这个知县一者脸酸,二来毫丝不得过门,倘若秃子一个受刑不过,连我都是性命之忧。”自己踌躇了半天,无计可施,只可付了酒钱,出了酒店,直奔城外,比及来到庙中,到了里面。他这庙中妇女,不是吴月娘一个人,也有粉头妓者,也有用银钱买来的,也有夜晚之间来的,也有私奔找了他来的,等等不一,约有二十馀人,俱在庙内。
这日他回来,奔西跨院,众妇女迎接。他单把吴月娘儿叫到了一个避静所在,就把朱二秃子已往从前之事,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月娘儿一听,不觉的就哭起来,复又与和尚跪下,说秃子待他是怎么样好法,苦苦的哀求僧人救秃子的性命。又说:“怕秃子一个挺不住刑,我倒不要紧,还怕要连累了师傅。只要师傅施恩,救了他的性命,他若出来,我准保他这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好处。”说毕,复又大哭。和尚一者心软,二来也怕连累了自己。正然犹疑,徒弟报道:“师爷爷到了。”僧人迎出,原来是他的师叔。这个和尚是南阳府的人,外号人称粉面儒僧法都,前来瞧看师侄。叔侄见面,行礼已毕,让至禅堂,献上茶来,问了会子买卖如何。
列公,怎么出家人间买卖?本来全是绿林的飞贼,岂不是问买卖。其实净卖不买,偷了来就卖,几时又买过哪?回答:“南边买卖不好,我们师兄弟四人,俱都各奔它方,早晚你师傅还要上你这里来哪。”自然和尚他叫悟明,他有师弟叫悟真,他师傅叫赤面达摩法玉。还有两个师叔,一个叫铁拐罗汉法宝,一个叫花面胜佛法净。这些人们都在《续套小五义》上再表。
悟明见师叔来了,他就把朱二秃子这些事情,对着他师叔面前述了一遍。晚间用完了晚饭,就约了他师叔与他巡风,法都也就点头。彼此换了夜行衣靠,悟明带上灰口袋。本打算前去盗狱,不想到三更时分进了城,到了狱门,当差的人甚多,都在那里讲究这位太爷性烈,夜晚间还坐堂审秃子哪。悟明听了,轻轻的回来告诉粉面儒僧。两个人就进了衙门,施展飞檐走壁之能,到了二堂,自然和尚下来抖口袋,迷众人的眼睛,就把秃子背出去了。法都帮着出城,拿飞抓百练索绒绳拴上秃子,系上系下,到了城外,找了个避净的所在,扭断了手镯脚拷,连项索尽都扭坏,换替背到庙中。秃子也不能与二人磕头道劳。法都拿出药来敷上,慢慢将养,月娘儿替秃子与二僧道劳。
从此吩咐小和尚,小心衙门的公差,留神赃官前来私访,说了知县的相貌。不然,怎么邓九如一来,他们就知道是知县?那个关门的小和尚,就是给悟明他们送信去了。少刻出来,后面即给他预备着兵器哪。见面先说好话,后来叫小和尚拿人。江樊把刀与自然和尚交手,他如何是凶僧的对手?他虽是二义韩彰徒弟,没学什么能耐,三五个弯,就对不住和尚那条棍了,急的乱嚷乱骂说:“好凶僧呀!反了!”并有些个小和尚也往上一围。江樊情知是死,忽然间打墙上蹿下两个人来。艾虎、徐良捉拿和尚,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粉面儒僧逃命 自然和尚被捉
第七十七回 粉面儒僧逃命 自然和尚被捉
诗曰:
不信豪雄报不平,请看暗里助刀兵。
只因县令灾星退,也是凶僧恶贯盈。
贪乐焉能归极乐,悟明还算欠分明。
到头有报非虚语,莫向空门负此生。
且说庙中僧人正在得意之间,江樊看看不行,自己就知道敌不住曾人准死。自己若死,如蒿草一般;保不住老爷,辜负包丞相之重托。到底是好心人,逢凶化吉,可巧来了个小义士、多臂雄。二人听出庙里声音,艾虎认得江樊,随即两个人蹿下墙来。艾虎道:“江大哥放心罢,小弟还同了一个朋友来哪。”江樊一看,是艾虎到了,还同着一个紫黑的脸,两道白眉毛,手中一口刀,后头有个环子,跳下墙来,就骂:“好秃驴,倭八日的!”是山西的口音。艾虎见对面凶僧,青缎小祆,青绉绢纱包,酱紫的中衣,高腰袜子,开口的僧鞋,花绷腿;面如喷血,粗眉大眼,脸生横肉,凶恶之极。恶憎人一看艾虎、徐良,倒提劈山棍,对着艾虎往下就打。艾虎一闪,拿刀往外一磕。僧人往下一蹲,就是扫堂棍。艾虎往上一蹿,凶僧撒左手,反右臂,其名叫反臂刀劈丝。艾虎缩颈藏头,大哈腰,方才躲过。徐良看着暗笑:“老兄弟就是这个本事。”自己蹿将上去,说:“老兄弟,这个秃驴交给老西了。”和尚一看此人古怪,拿棍就打。山西雁用刀一迎,“呛”的一声,“噹啷”,那半截棍就坠落于地,把和尚吓了个真魂出壳,抹头就跑。早被徐良飞起来一脚,正踢在和尚胁下,“哎哟”一声,和尚栽倒在地。艾虎过来,(骨可)膝盖点住后腰,搭胳膊拧腿,就把凶僧捆上。凶僧大喊,叫人救他。徐良一回手,在他脊梁上“吧”的一声,钉了他一刀背。小和尚风卷残云一般,俱都逃命。依着艾虎要追,徐良把他拦住说:“他们都是出家人,便宜他们罢。”
再见小和尚复又返转回来,围着一个胖大和尚,就是粉面儒僧法都。皆因他在西跨院,同着那些妇女正自欢乐,见悟明出去不见回来。有小和尚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说:“师爷,大事不好了!我们师傅拿了知县,他还有一个跟人,与我们师傅那里交手,打外头又蹿进来两个,全是他们一伙的,我师傅让他们拿住了,你快去罢!”凶僧脱了长大衣服,提了一口刀,直奔艾虎他们来了。小和尚本是跑了,见法都来,复又跟着法都,又要围裹上来。徐良一瞧,这个和尚虽然胖大,倒是粉白的脸面,往前扑奔。徐良说:“好师傅,你是出家人,不应动气,本当除去贪嗔痴爱,万虑皆空,没有酒色财气,这才是和尚的规矩。又何必拿着刀来,要与我们拼命,我们如何是你的对手?你要不出气,我给你磕个头。”和尚将要说“磕头也不行”,他焉知是计。岂不想老西这个头可不好受,就见他两肩头一耸,一低脑袋,“哧”的一声。和尚“哎哟”,还仗他眼快,瞧见一点动星由徐良脑后出来,一闪身,虽然躲过颈嗓咽喉,“噗哧”一声,正中肩头之上,抹头就跑。这些小和尚就跟着跑下去了。粉面儒僧蹿上墙头,徐良并不追赶,抹头寻找艾虎来了。满地上小和尚横躺竖卧,也有死了的,也有带着重伤的。两个人会同寻找江樊,不知去向。
原来是江樊瞧见艾虎、徐良进来,把那无能的小和尚砍倒几个,自己就跑出来了。明知道有艾虎一人足能将那和尚杀败,自己出来寻找老爷要紧。找来找去,并没见着。遇见一个小和尚,过去飞起一脚,就踢了个跟斗,摆刀要砍,说道:“你说出那位老爷现在那里,就饶你不死。”和尚说:“我告诉你,饶了我呀。”江樊说:“我岂肯失信于你。你说出来,我就饶了你。你快些说来!”答道:“在西跨院庭柱上捆着哪。”江樊果然没有结果他的性命。一直奔西跨院,一看老爷果然在柱子上那里捆着,三四个小和尚在那里看守。看见江樊进去,恶狠狠的拿着刀扑他们去了,小和尚撒腿就跑。江樊也并不追赶,救老爷要紧。江樊过来,解开了绳子,跪倒尘埃,给老爷道惊。邓九如用手搀起,说:“这是我的主意,纵死不恨,与你何干?我还怕连累了你的性命。你是怎么上这里来了?那和尚怎么样了?”江樊说:“有小义士艾爷,还同着他一个朋友前来解围。要不是他们两个人,我就早死多时了。”邓九如问:“莫不是开封府告状的那个艾虎?”江樊说:“正是。”邓九如说:“我们两个人还怪好的哪。他坐监,我打书房出来散游散游,正遇见他在校尉所我义父那里,我们两个人一同吃的饭。他不认的字,他说还要跟我学一学,怎么把眼前的字认的几个才好。很诚实的一个人。他是北侠的门徒,智化的干儿子。”江樊说:“不是,老爷记错了,是智化的徒弟,北侠的义子,老爷看,来了。”
艾虎与徐良也是问了小和尚,找到西跨院。江樊要跪下给艾虎道劳,早让艾虎一把拉住,对施了一礼;又与徐良见了见江大哥,艾虎说:“这是我徐三叔跟前的,我三哥,名叫徐良。”与江樊彼此见了礼。江樊又要与徐良道劳,也让徐良搀住。邓九如过来说:“若非是二位到来搭救,我们两个早死多时。活命之恩,应当请上受我一拜。”艾虎一怔,搀住说:“你不是我韩二叔的义子吗?姓什么来着?”邓九如一笑,说:“艾大哥,你是贵人多忘事,我叫邓九如。”艾虎说:“是了,你们二位怎么游玩的这里来了?”江樊就把怎么上任,怎么私访,审鬼,坐堂,丢差使,解开歇后语,到庙中来遇见凶僧的事,细述了一遍。艾虎听了说:“三哥,你看还是文的好,似乎你我别说作不了官,即作了官也算不了什么;看人家这个,出任就是知县。”江樊说:“少叙那个,和尚怎么样了?”艾虎说:“拿住捆好了。”徐良说:“我把他抗过来看看,是那个自然和尚不是。”邓太爷问艾虎从何处来,艾虎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邓九如说:“还有件怪事。方才他们大家把我捆上,推到这里来拴在庭柱上,这屋里头有许多的妇女,陪着那个白脸的和尚喝酒,还猜拳行令哪。就皆困那个和尚出去动手去了,这屋中许多妇女没见出门,他们全往什么地方去了?”艾虎说:“何不到屋里找找他们去。”
同着江樊,带老爷一齐到屋中,也没有后门,眼睁睁那酒席还在那里摆着,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儿,连老爷也纳闷。江樊那样机灵,也看不出破绽来。还是艾虎看见那边有一张床,那个床筛子乱动。艾虎用刀把床筛子往上一挑,见里面有两个人,将要把他们提将出来,一看是两个妇人,他就不肯去拉了,叫:“江大哥,你把这两个提出来。”江樊就将他们随即捆上,带过来说:“这就是太爷,跪下磕头。”邓九如一看,两个人俱在二十多岁、三十以内。太爷问:“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说了实话便罢,如若不然,即将你们定成死罪。”两个妇人往上磕头,说:“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子女,半夜间凶僧去了,把我们捉到庙内,本欲不从,怎奈他的人多,落了秃贼的圈套。”太爷说:“你们既是好人,本县放你们归家。可有一件,有个朱二秃子,他在庙中没有?”两个人连连答应,说:“有,不但有朱二秃子,连吴月娘儿俱在此处哪。”太爷问:“现在那里?”妇人说:“你看那边有一张条扇,是个富贵图,那却是一个小门。开开那个小门,里头是个夹壁墙儿。他们听见事头不好,俱都钻在那里头去了。我们也要钻的里头去,他们说没有地方了,故此我们才藏在床下。里头男女混杂,好些个人哪。”老爷听了,随即叫江樊过去瞧。那一张画,是一张牡丹花,旁边有个环子,虽是个门,可开不开。正要问那个妇人,就见徐良拉着和尚进来,把他地上一摔,“噗嗵”的一声。徐良随即说:“我全问明白了,他们这里头有个夹壁墙,连朱二秃子他们那一伙都在这里哪。”忽然外面一阵大乱,进来许多人,各持兵刃。若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小爷思念杯中物 老者指告卖酒人
第七十八回 小爷思念杯中物 老者指告卖酒人
诗曰:
悟明作事太冬烘,淫妇收藏夹壁中。
自谓是空原是色,岂知即色即成空。
其二:
谋命图奸太不明,最阴究属妇人情。
奇冤自此从头洗,败坏闺中一世名。
且说徐良在外边问自然和尚,不说;拿刀威吓带伤的小和尚,倒是有一得一,将实话全部说出来了,故此徐良连那个假门他都知道。抓了和尚进来,正要献功,人家这里也都知道了。将要进去,外头一阵大乱,进来了无数的人,各持单刀铁尺。大众以为是僧人的馀党,原来不是,是由衙门中来了一伙子马快班头。有老爷的内厮,一瞧天气不早,老爷无信归回。主管一着急,暗暗的就把马步班的头目叫将进来,就把老爷上九天庙的话说了一遍,叫他们带着伙计去迎接老爷要紧。头目一听,也怕老爷有舛错,赶着带了伙计们急速出城,俱带着单刀铁尺。到了九天庙,远远的就望见打里头跑出许多的和尚们来,焉敢怠慢,就叫伙计们向众人往前一闯,一看有许多的僧人们,也有死于非命的,也有带着重伤的。问那个带伤的人:“县太爷现在那里,你们可知晓?”那人回答道:“现在西跨院。”大众就奔西跨院而来。
江樊、艾虎、徐良大家往外一迎,见是马快班头,江樊这才放心。大众都过来见了太爷,给太爷道惊。他们请罪。太爷说:“于你们无干,我的主意。”复又过去,在那张画轴那里,把那个铜环子拧了半天,果然一转,那个门儿一开,这才看见夹壁墙。江樊使了一个诈语,说:“里面众妇女们听真,今日本处的太爷到此,所以就为的是朱二秃子、吴月娘一案,于你们众妇女无干。你们谁要将他两个献将出来,就将你们放去;倘若不献,拿到衙门里是一概同罪。”这句话不大要紧,就听见里面妇女们乱嚷。不多一时,出来了二十多人,连伺候他们的婆子,内中揪扭着一个妇人,就是吴月娘。大家一齐说:“这就是吴月娘。那个秃子,可得你们爷们进去,我们拉不动他。”艾虎就进了夹壁墙,不多时,就见艾虎拉着他一条腿,就提拉出来了。班头过来,将秃子锁上,也就把吴月娘儿锁上;又把两个人的二臂倒绑,待等回衙再间。将那些个妇女尽行释放,并且准他们把和尚那些东西,量自己的力气,能拿多少拿多少,不许再拿二趟。大家磕头,分散物件出门去了。
少刻,地方进来,叩见太爷。江樊叫道:“地方出去,或马或车找来让太爷骑坐。”地方出去。太爷叫把那些带伤和尚,听其自己逃命;受重伤不能动转的,少刻回衙,打发人来给他调治;死了的,就在庙后埋葬。就罪归一人。跑了的和尚法都,案后访拿。叫官人把悟明带回衙署审问。地方把车辆套来,请艾虎、徐良到衙中待酒。徐良说:“老兄弟!索性咱们作事作个全始全终,一半押解差使,一半保着老爷。咱们要是一走,路上倘有舛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艾虎点头道:“所有庙中东西,叫地方看守;倘若短少,拿地方是问。”押解着秃子、吴月娘、悟明和尚起身。出了庙门,直奔县衙。叫艾虎、徐良一并上车,二人不肯,连江樊俱都地下走。一路之上,瞧看热闹之人不在少处。书不重絮。
到了衙署,老爷下车,三班六房伺候。进了衙署,连艾虎、徐良让到书斋待茶。太爷立刻升堂,用刑拷问三个人。一字的不招,只可夹打了一回,把他们钉肘收监。太爷一抖袍袖,退堂掩门,归书斋陪着徐良、艾虎谈话,然后摆酒吃饭。用完了饭,直谈论了一夜,无非讲论些个襄阳故事,怎么丢了大人,至今尚无音信的说了一番。直等第二天早晨,二人告辞。他们还是上武昌的心盛。邓九如送的盘费银两,二人执意的不要,让之再四,也就无法。邓九如、江樊送出作别。
二人也就不上黄花镇去了,顺着大路,直奔武昌,逢人打听路途,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无话不讲。这天正然往前走着路,一瞧前边是个山口,原来是穿山而过。进了山口,越走道路越窄。忽然抬头一看,正是桃花开放,满山遍野,一味尽是桃花,香气扑鼻,艾虎说:“三哥,你看这个地方有多么可观,可惜是不会作诗。这要是会作诗,更有了趣味了。”徐良说:“那个诗也是那么容易作的,那里能文武兼全?要闹个艺多不精,还不如不会哪。”随说着,越走越往上去。到了上边极平坦的个地方,往四面无一处看不到。放眼往四面一看,粉融融俱是桃花,真似桃花山一般,这时桃花还稍微开过去了点哪。看着遍地都是桃花,仿然把这座山遮盖了个挺严的相似。对着二人上山走的有些发燥,找了一块卧牛青石,暂且先歇息歇息。徐良说:“老弟,咱们歇着这个地方可不好。”艾虎说:“怎么不好?”徐良说:“四面全是沟,惟有这个地方孤孤零零的一个山头,专藏歹人的所在。我师傅对我说过,老兄弟不至于不知道罢?”艾虎哈哈一阵狂笑,道:“三哥说什么歹人,要无歹人便罢,若有歹人,小弟正然闷倦,拿着歹人开开心才好哪。”徐良听了,把舌头一伸,说:“兄弟好大话呀!咱们歇歇走罢,我是怕事的。”
正说话之间,听见有人说:“哈!这个地方才好看哪,胜似西湖景。”艾虎说:“我二哥来了。”徐良说:“可不是么,他打那里来?”艾虎答言:“此处不是西湖,那里来的西湖景?”原来是胡小记、乔宾。黄花镇第二天丢了徐良、艾虎,大官人就明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对大众一说,也就不便等着了。告诉推小车的:“你们只管推着奔武昌路上,倘若要有人劫夺丢失了,找地面官往他要。不然,上武昌告诉大人去。”芸生骑马单走。胡小记、乔宾不放心,告诉大官人,竟奔岳州府,找下来了。二次到岳州,大街小巷一上,就把丢差使事情嘲嚷遍了。二人不敢停留,又不敢走华容县,绕着石门县,奔武昌走。在这里正然遇见大众,彼此见礼,对间,对说自己的心事,不可重叙。
忽然由西边上来了一位老者,拉着个驴,还是个叫驴,老头年到六旬,穿着土绢大氅,回头把草纶巾摘下来当作扇子。那驴乱叫。老头说:“这种东西也是怪,每逢走在这里,你也歇歇来,我就叫你歇歇,要不,你心里也是不愿意。”把驴身上的口袋抽下来,那驴又是乱叫。艾虎说:“众位哥哥看看,好不好?”胡小记说:“真好。”艾虎说:“有点缺典。”胡小记说:“缺什么典?”艾虎说:“我常听见我五叔爱说这句:‘有花无酒少精神,有酒无花俗了人。’可惜咱们这里就是有花无酒。这个地方要是有个酒摊,可就对了事了。”乔爷说:“对,可就是短那么一个。”徐良说:“你是过于爱饮酒了。这个地方,你瞧瞧,要是有酒摊,能喝的么?”艾虎说:“只要有酒摊,也不管他喝的喝不的,我就要喝。要都像你,那就不用走路了。我还是过去打听打听去。”徐良说:“你打听,我也不教你喝。你怎么这样不知进退?”艾虎真就过来,与那位老者打听说:“你这个老人家,咱们这里那有酒铺?”老头说:“你要喝酒么?”艾虎说:“正是。”那老头说:“哎呀!那可远了,离此约有四里多地,来回八九里地哪。我们这有个卖酒的,穿着乡村卖,挑着个高桃儿,上头也有酒,也有饶饼麻花。”正说话间,西边一阵乱嚷。不知是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为饮酒众人受害 论宝刀毛二被杀
第七十九回 为饮酒众人受害 论宝刀毛二被杀
诗曰:
对酒观花总一般,赏花饮酒尽开颜。
不知误食盘中菜,犹当寻常作等闲。
其二:
客路前途望转赊,缘何乐酒又贪花?
个中幸有山西雁,假作迷离入贼家。
且说艾虎正与老者打听那个卖酒的,忽然西边一阵乱嚷,上来了许多人。山西雁一怔,原来是些个行路的,也有七八个人,也有卖带子的,也有赶集的,也有背着铺盖卷儿回家的。大家一齐说:“好热天气!”说道:“咱们歇息歇息。”对着艾虎他们那边的那块石头就坐下了,把东西放在石块之上。也有本地人,也有山西人,也有乡下人,等等不一。
就听那个山西人说:“怎么这个地方有这么些个桃花?”就有本地人说:“没往这边来过罢?此处叫作桃花沟,故此这里的桃花甚多。”那人说:“怎么这里也没个卖酒的哪?”本地人说:“有卖酒的,此时可不知道他过去了没有哪。我给打听打听。”那人说:“敢情好。”就问那个老头儿说:“咱们这里那个仁义小王三过去了没有?”老头说:“没有过去。”那人说:“给你打听了,还没过去哪。横竖不差什么,也就快来了。”那人说:“怎么叫个仁义小王三哪?”那人答道:“皆因是这个人作卖买公道,故此人叫他仁义小王三。卖酒,也有烧饼、馃子,还是货郎儿。少刻就过来,你再少等等罢。”正说之间,就听见摇鼓声音。老头说:“得了,来了。那不是他摇鼓呢?”果然听见摇鼓的声音。徐良早把艾虎叫将过来,不教艾虎打听卖酒的,此处的酒是万万喝不的。小爷虽然不愿意,也无可如何,净瞧着人家打听,自己想着:“卖酒的来了,看他们喝不喝。他们要喝了没事,自己喝了也就没事,那时再问三哥不迟。”
不多一时,就见山坡底下来了一个高挑卖酒的。老头说:“这就是卖酒的王三来了。王三掌柜的,今天来的晚了,搁的这里卖罢,好些个人等着喝酒呢。”瞧这人卖酒的,三十多岁,蓝布裤褂,白袜青鞋,花裤腿,高挽发髻,腰中蓝搭包,黄白脸面,粗眉大眼。挑着一副圆笼,两边共是六层。扁担头有个钉儿,上来时节把个长把鼓就挂在那钉儿上。老头告诉他把圆笼放下,那边的众人就都过去了,乱说喝酒。这个说给我打二两,那个说给我打三两。就有问酒价的。王三说:“别忙,别忙,等我打开圆笼。酒是五个钱二两,烧饼、馃子是五个钱两个,趸来的卖三个钱一个。你们这些人我可记不清楚,谁吃多少喝多少,可是自己记着,你们也不能吃三个说两个。全是靠天吃饭的人,谁也不能瞒心昧己。你们可是自己记。”那个本地人说:“错不了,我们都打集上来,全是买卖人儿。”这个说我打四两,那个说我打六两。王三说:“不行,没有那么大家伙,二两的壶,一两的碗,喝了再打。”大家乱抢一回,就有拿烧饼的,也有拿馃子的。就有在这喝的,就有在石头上喝的。有喝完了又来打的。
艾虎馋的直流涎沫,说:“三哥,你瞧见了没有?”徐良说:“少时在店内有多少喝不了,何必单在这里喝呢?”艾虎说:“哥哥,我可不是不听你的话,这个景况难过。”徐良说:“我劝的在你爱听不听。”艾虎说:“死了我都愿意。你们还有不伯死的没有?”乔宾说:“我不怕死来着,咱们哥两个喝去。”胡小记说:“我也不怕死。三哥怎样?”艾虎说:“不用问,他是向例不喝酒的。”
艾虎过去说:“掌柜的,给我们打一斤。”王三说:“谁喝酒哇?你喝酒不卖。”艾虎说:“怎么?我不给你钱么?”王三说:“你凭什么不给我钱?”艾虎说“我既给你钱,为什么不卖给我?”王三说:“我这个卖买,曲心不卖,曲心不买。”艾虎说:“为什么说起哪?”王三说:“你们那个伙计刚才说,我听见了,说我这酒里头有东西,故此我就不卖给你。你们喝了这酒,万一要死了呢,我再跟着你们打人命官司去?” 艾虎说:“谁说的?”王三说:“你们那个伙计。”艾虎说:“酒是我喝,他又不喝酒,我死而无怨。”王三说:“你可准不怕死。打多少?”艾虎说:“打一斤。”王三答道:“没有那么大家伙。”艾虎说:“有多大家伙?”王三说:“一两的碗,二两的壶,还是全叫人家占了,等着他们喝完了再说。”艾虎说:“那我可等不得。”王三说:“你等不得可没法。有了,我这有个搁酒漏子的坛,你拿那个打罢,也装的下一斤酒。拿过去,拿两个小碗匀兑着喝去。”艾虎说:“很好。”王三就把那个漏子拿起来,用撴子打酒,整打了十六撴。徐良在旁说:“老兄弟,你可要小心,别人不拿这个坛子打酒,独你拿这个坛子打酒,预先把药下在坛子里,喝下去就悔之晚矣。”艾虎一听,想这个情理不差,瞪了卖酒的一眼,说:“哈哈!好,这酒我不要了。”卖酒的说:“不要不行,卖定了你了。”艾虎说:“你还要讲强梁吗?”卖酒的说:“我们小本经营,焉敢强梁,横竖你总得要。”艾虎说:“我偏不要,你便当怎样?”卖酒的说:“我自有主意叫你要。”说罢,他把酒撴子倒过来,拿那头竹柄下在坛子里,“呼喽呼喽”的搅合了半天,那酒是乱转,复倒过来,打一撴在碗里,他自己喝了;又打一撴,又喝了,说道:“你看看,我这酒里有什么没有?要有什么,难道说我喝了还不死么?我这个人一生不作亏心事,你要屈我的心不行,非把他洗明白了不可。酒里头要是有毒药,说话这半天也就发作了罢?”艾虎一见,连连的告错,说:“是我错了,是我们这个朋友说的,我心里也乱猜起来了。是了,我少时多给你几个钱罢。”王三说:“你多给我一文钱,直顶到万两,我都不要。”随说着,又添了两撴酒。艾虎暗暗倒佩服这个人。
就见有人过来说:“你不是有菜么?卖给我们点菜吃。”王三说:“菜可有,先不能卖呢。你看看这个乱。”那人说:“我们自己拿去。”王三说:“又不是成件的东西。”艾虎这里随即拿了些烧饼、馃子,说道:“你看看我拿了几个?”王三说:“你这个人,白给你一百个,你都不吃。”就见把后头的圆笼揭开,给那人拨菜。艾虎也就瞧了瞧,原来是一盘子炒咸食,一盘子青黄豆,招了点红萝菔丁儿,勾了点团粉,就叫豆儿酱。若论寻常,白给艾虎都不吃。如今见着这个山景儿,有了酒,对着这个莱,倒是个野趣。问道:“这个菜你卖几百钱一碟?”王三一笑,说:“三个钱、两个钱、一文钱的全卖。”艾虎就拨了两碟,有乔宾帮着拿过去。再瞧那边人,他也买菜,我也买菜,也有打酒的。
艾虎问:“三哥喝不喝?”徐良回答:“不喝。”艾爷说:“吃烧饼不吃呢?烧饼、馃子、菜,这横竖可以。”徐良说:“这还可以,我吃点。”把烧饼掰开,把豆儿酱、咸食夹的里头,拿着烧饼转着身,面向北观花,说道:“你们饮酒赏花,老西吃烧饼赏花。我总看着这花是瞧一会,少一会。”艾虎说:“你又不喝酒,你疑什么心?”徐良说:“你别理我,你只当我这里闹汗呢。”艾虎说:“三位哥哥,我怎直晕哪?”胡爷说:“别真是不好罢?”乔爷嚷:“哎哟!”“噗咚”摔倒在地。艾虎也就身立不住了。胡爷他一个“三哥”没叫出来,也就躺倒在地。徐良说:“我又没喝酒,这是怎么了?”也爬在地下。老头一笑说:“老三,念西真仓啊!大家拾夺。”王三收家伙。老头把口袋里的抖了,搭在驴上,把三位的包袱系上,也就搭在驴上。把四位的刀他都摘下去,单把徐良的那口利刀拉出来,看了一看,复又插入鞘中,笑嘻嘻说:“好卖买!这号卖买作着了。”大众说:“怎见得?”老头说:“少时你们就知道了。”两个人搭一个,搭在家里去。
老头先下了西山坡,拉着驴出了西沟口,往南,他们起的名叫桃花村,迸了篱笆门,将驴拴在桃材上,说:“有请瓢把子。”少时寨主出来,叫病判官周瑞,出来问道:“毛二哥,作了好卖买吗?有点油水吗?”毛二说:“你看看这个青子罢。”周瑞把大环刀拉出来一看,寒光灼灼,冷气侵人。毛二问:“此刀何名?”回答说:“不知。”毛二一论这口刀,就是杀身之祸。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杀故友良心丧尽 遇英雄吓落真魂
第八十回 杀故友良心丧尽 遇英雄吓落真魂
诗曰:
尤物招灾自古来,愚人迷色又贪财。
谁知丑妇闺中宝,更是齐王治国才。
这四句诗因何说起?皆因古往今来,佳人艳色不是使人争夺,就是使人劫掠,看起来不如丑陋的好了。有句常言说的好:“丑陋夫人闺中宝,美貌佳人惹祸端。”曾记得战国时齐无盐还有一段故事,请列公细听,余下述说一遍:
钟离春者,齐无盐邑之女,齐宣王之正后也。生得白头深目,长肚大节,印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无盐一邑,莫不知有丑女之名。欲嫁于人,而媒的恐人嗔责,不敢通言。偶有见者,皆远远避去。人相传说,莫不以为笑谈。年至四十,尚未适人。有人戏之道:“姑何不嫁耶?岂有待于富贵者那?”钟离春道:“不嫁则已,嫁则非大富贵不可也。”其人哂其妄言,复戏之道:“大富贵人诚欲娶姑,但恐无媒耳。”钟离春道:“自为媒,未为不可也。”其人又戏之道:“自为媒,不几越礼乎?”钟离春道:“礼不过为众人而设,岂能拘贤者耶?”
遂将自穿的短褐脱下来抖一抖,去了灰尘,重新穿在身上;又用溪水将黑铁般一个面孔,洗得干干净净;又将几根稀稀的黄发,挽作盘龙髻。竟轻折着数围宽的柳树之腰,摇摇摆摆走到齐宣王宫之前,竟要入去。守宫的谒者看见,着实惊慌,忙拦住道:“汝是何人,怎敢乱闯宫门?”钟离春回说道:“妾乃齐国四十嫁不去之女也。”谒者因戏问道:“汝四十年嫁不去,皆因汝之容貌太美也。吾闻女子迟归终吉,汝宜家去,静坐以待之,到此何为?”钟离春道:“妾闻君王之圣德如日当空,无物不照,何独遗妾?故愿自献于王,欲以备后宫除扫。乞大夫为妾进传一声。”谒者听了,不觉大笑道:“岂王之后宫,独少汝一美人耶?吾不敢传。”钟离春道:“王教你在此传命,妾欲见王,而子不传,是子之罪也;传而王见与不见,则是王与妾之事也。子若必不传,妾则谨身顿首,伏于司马门外以待命。倘有他人见而报知于王,则子罪恐不辞。”谒者听说,不得已;因报知宣王道:“宫门外有一奇丑女子,自言愿献于王,以备后宫之选。臣再三斥之不肯去,故敢上闻。”此时宣王正置酒于渐台之上,左右侍者甚众,听见谒者报之言,皆知是无盐丑女,莫不掩口而大笑道:“此女胡强颜至此?”惟宣王听了转沈吟,暗想道:“此女闾阎市井中也没人娶他,敢来自献于寡人,必有奇异之处。”因叫人召他人去。
因问之道:“寡人已蒙先王娶立妃配,备于位者不少矣,何敢复误天下之贤淑?汝女子乃欲自献于寡人。且闻女子久矣,不嫁于乡里之布衣,忽欲于万乘之主,必有奇能也。幸以告我。”钟离春道:“妾无能,但窃慕大王之高义耳。大王妃匹虽多,皆备色以事大王,未闻备义以事大王。故妾愿入后官,以备大王义之所不足。”宣王道:“备义固寡人之所深愿,但善补之,不知汝有何善?”钟离春道:“妾善隐。”宣王道:“隐尤寡人之所喜,试即一行。”钟离春因起立殿下,扬目露齿而上视,复举手附膝道:“殆哉!殆哉!”如是者四遍。宣王看了不解其怠,因问道:“隐固妙矣,寡人愚昧,不能深测,还乞明教。”钟离春乃对道:“所谓隐者,不敢明言也。大王既欲明言,妾何敢终隐。所谓四殆者,盖谓君王之国有此四殆也。君王之国,西有强秦之患,南有楚之仇,大廷无一贤人,而所聚者皆奸臣,王独立于上,而众人不附,且春秋已四十,而壮男不立,又不务众子而务众妇。所尊者皆所好之人,所忽者皆所恃之人。今君王幸无恙耳,设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可知也。此非一殆那?渐台五重,所聚者,黄金也,白玉也;所设者,琅玕也,笼疏也;所积者,翠翡也,珠玑也,而不知万民已罢极矣。此非二殆耶?国所倚者,贤良也,而贤良匿于山陵;国所憎者,谄庾也,而谄庾满于左右。虽有谏者,而为邪伪所阻。此非三殆耶?饮酒聊以乐性情耳,乃沈酒于中,以夜继日,致使女乐徘优,纵横大笑。外不能修诸侯之礼,内又不能秉国家之治。此非四殆耶?故妾隐指四殆者,此也。”宣王听了,不觉骇然,惊惕然悟,乃谓然长叹道:“寡人奈何一迷至此哉!非无盐君之言,不几丧国乎!”因急命拆渐台,罢女乐,退谄庾,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四辟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卜择吉日,立太子,进慈母,拜无盐君为后。而齐国大治,皆丑女之力也。君子谓钟离春,正而有辞。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自古英雄爱宝刀,销金切玉逞情豪。
流星闪闪光侵目,秋水泠泠泠挂腰。
壮士得来真可喜,奸徒遇此岂能逃。
物原有主何须强,显得奇人手段高。
且说桃花沟的寨主,就是五判官之中病判官周瑞,就在此处坐地分赃。这个桃花沟地势太僻,晚晌没人敢走,冬天连白昼人都少。官人往这里查得又紧,买卖又萧条。可巧毛顺由飞毛腿高解那里崩出来,到了桃花沟,见了周瑞诉说:“给高解出了个主意,他们掰了个智,把我崩出来。我不犯赖衣求食,我才投在你这来了。多蒙寨主宽宏大量,不嫌我老而无用,收留于我。若非寨主待我这番的好处,我也不能把我掏心窝子的主意施展出来。”原来这个主意是他出的。这王三不叫仁义小王三,他叫机灵鬼王三。馀者的小贼扮作走道的。王三酒里头没有蒙汗药,却是菜里头有两大盘子,膨膨满满的。一边有蒙汗药,一边没蒙汗药。他们吃的菜,没有蒙汗药。外人要吃,把盘子一转,是人也难以猜透。不但他们这几位小爷上当,受害的人多了。寻常撒出小贼四个沟口看着,只要有人来,就给他们送信。毛二拉驴,王三挑酒,众小贼妆扮行路赶集、作小买卖的。不但净是沟内,在左近的地方,也敢办这个勾当。不怕你不喝酒。老头子就问他了:“你走过这里没有?”别人说:“没走过这里。”他就说:“这里有宗土产,叫桃花酒。若走桃花沟:必得尝尝桃花酒。桃花沟不喝桃花酒,在在桃花沟中走一走。是人就要尝一尝桃花酒什么滋味。”只要一饮,就上了当了。上当的人不记其数。故此今天也是他们的恶贯满盈,遇见他们几位。艾虎又是个爱喝的。毛二预先倒不以为然是好买卖,嗣后来见了这口刀,他知道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在周瑞的面前卖弄卖弄,故此才问道:“寨主爷,可认识这口刀吗?”周瑞本不认的,让他一发笑,说:“寨主,这口利刃价值连城,世间罕有,若非寨主的德厚,万万不能遇见此物。”周瑞说:“这么一口刀,怎么教二哥夸的这么好呢?”毛二说:“把你那个刀拉出来比一比。”周瑞就将自己的刀亮出来。毛二说:“你再剁一剁试试。”周瑞就着大环刀,将自己的刀背一剁,“呛啷”一声,“噹啷啷”,自己的刀头落地,倒把周瑞吓了一跳,然后哈哈一笑,夸道:“好刀哇,好刀!”毛二说:“不知道出处罢?”周瑞说:“不知。二哥知道,我领教领教。”毛二说:“出于大晋赫连播老丞相所作三口刀:一口大环,一口龙壳,一口龙鳞,全能切金断玉。实对你说,我就为这口刀,弃了乌龙岗。寨主,难道说高寨主立宝刀会,你不知道吗?”周瑞说:“那我怎么不知。”又问道:“你去了没去?”周瑞说:“我正病着来着,我还直急呢。一者是连盟,二者我要开开眼。就是未能去赴宝刀会。就是这口物件吗?”毛二说:“正是此物。”周瑞说:“咱们可要立宝刀会了。”毛二说:“怎么落在这老西手里了?莫不成高寨主有祸?怎么也没见踩盘子的伙计报信哪。”
正讲论此事,大家回来,把四位小爷全扔在篱笆墙那里。王三把酒担放下,也过来瞧刀,大家无不夸奖。寨主说:“今天这个买卖,不拘有多少东西,我都不要了,你们大家分散,我就要这口刀就得了。”毛二就有些个不愿意,说道:“怎么样,寨主就要这口刀?”周瑞说:“正是,我就要这口刀。” 毛二说:“设若是你见着这口刀,你肯花多少银钱买?”周瑞说:“我要见着这口刀哇,花二千银子,我都是情甘愿意的。”毛二说:“既然那样,就算你二千银子,把那些东西照着寻常算计明白,该当合算银价值多少,照样分派你的成帐,这口刀就算你二千两银子。”周瑞说:“那是何必呢,我不要你们的就是了。”毛二说:“不行。常言说的好:‘不能正己,焉能化人。’你看着这口刀好,你就留下。设若是伙计们以后出去作买卖,看见好东西不往回里拿,就坏了你的事情了。我这个说话,永远不为我自己,以公为公。设若你要不愿意,我拿出去,就可以给你卖二千两银子,出去就能把他卖了。”这句话一说,就把病判官说了个红头涨脸。周瑞说:“二哥,你可太认真了。”毛二说:“我办事认真,可全不为己事。我也明知,我这一生得罪人的地方,全在这个认真的上头。”周瑞说:“你看是谁。”毛二说:“我要看是谁,自己有分寸,那就不算认真了。”周瑞说:“今天我偏要和二哥讨这个脸。”毛二说:“不行,或者折价,或者我去卖刀。”周瑞说:“也不用折价,也不用卖去,只当是你的,我要合二哥讨这口刀。”毛二说:“不行。皆因众伙计有份,要是我的,我可就送与寨主了。”周瑞说:“二哥真罢了,小弟说了半天,你也叫我落不下台来。”毛二说:“那个我可不管。你是或要,或不要,速速说明。”也搭着旁人没人解劝,毛二素日间就不得人;也对着周瑞往日就强梁,周瑞又搭着也是气恼之间。有句俗言:“一个不摘鞍,一个不下马。”周瑞倚仗着得了一口宝刀,又想着这个劫夺人的主意,毛二已经给他出好了。一不作,二不休,除去了这个后患罢。毛二扭着个脸,也是气的浑身乱抖,就被周瑞“磕嚓”一刀,结果了毛二的性命。
当时间,众人一乱。周瑞借着这个因由,说:“这可是他找死,休来怨我,我与众位讨这口刀,众位想一想怎样?”大家说:“这是一件小事,寨主何必这般的动怒呢?”周瑞说:“那一位不愿意,咱们就较量较量。”说话中间,把刀一扬,就听见“噗哧”,手背上中了一暗器,“嘡啷啷”,舒手扔刀;“吧嚓”一声,面门上中了一块石头子儿。又听说:“好乌八儿的!”是山西口音骂人。众人一乱,徐良就蹿过来了。
你道徐良为何醒的这么快当?原来起先就没受着蒙汗药。他心神念全在那个卖酒的身上,一点破绽也没看出来。嗣后瞧他们一拨菜,可就明白了,那时就要动手拿他们,又想:“凭着这几个小贼,作不出这样事来,必有为首的高明人。似乎这个主意是人人得受,这个道儿,不定害死过多少人了。满想把这几个拿住,为首的跑了,以后仍然是患。不如我也装着受了蒙汗药的一般,他们为首的必然出来,那时再拿未为不可。”明知道菜里有药,特意说夹上烧饼,故意脸冲着外吃——若要面冲里,怕他们看出来是没吃。只是一件,瞧见艾虎他们躺下,都是漾白沫,自己要躺下嘴里没有沫子,又怕教他们瞧出破绽来。这也不管什么干净,将自己口中涎沫咕哝咕哝了半天,就是一嘴的白沫子,连喷带吐,往那里一爬,迷封着眼睛瞧着。就是他们过来摘刀,自己犹疑了犹疑:“刀要教人摘了去,那可不是耍的。”总而言之,艺高人胆大,真不把这几个小贼瞧在眼内;且又上着紧臂低头花妆弩哪。又搭着那几个小贼知道受了蒙汗药了,谁还把他搁在心上,两个人搭着他就到了桃花村。可巧把他扔在尽靠着东边篱笆墙,他们都去看刀去了。索性就把眼睛睁开,瞧着他们。自打得了刀,今天这才知道刀的出处,暗暗的欢喜,他早看出来,周瑞要杀毛二,心里说:“这个老头子要死,也没那么大工夫救他。等他死了,我给他报仇。”果然杀了毛二。自己一低头,弩箭正打周瑞,过去捡刀拿贼。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徐良用暗器惊走群寇 寨主受重伤不肯回头
第八十一回 徐良用暗器惊走群寇 寨主受重伤不肯回头
诗曰:
未剿丑类恨如何,且住贼窠作睡窠。
旧系花装经再整,新铏利刃看初磨。
支更正可巡长夜,待旦还须枕短戈。
谁似徐良筹妙策,独操胜算益多多。
且说徐良对准了他的手背,一低头,弩箭出去,正中手背上。用了个鲤鱼打挺,往起一蹿,可巧手按着一块石头子儿。徐良一骂,周瑞一瞧,他“吧”的一声,正中周瑞面门之上。说时迟,那时快,徐良早就纵过去了,把刀就踹住了。周瑞把手甩着就跑了。有一个手快的贪便宜,他打算要捡刀去,早被徐良“镗”的一声,一脚踢出多远去了,爬起来就跑。徐良说:“追!”“腾腾腾腾”,一步也没追,净是干跺脚。怎么个缘故呢?他怕要追他们,这三个人就让人家杀了,永不作那宗悬虚之事。自己想主意,怎么救那三个人?忽然又打后边跑过几个人来,周瑞拿着一对双锏。缘故他岂肯就白白的丢了他这个窝巢?把手背上的弩箭拔出来,把英雄衣上的水裙绸子撕了一条子裹上手背,拿了一对双锏,复又过来拼命,说:“好!山西人,我与你势不两立!”徐良一笑,说:“很好!老西在此等候。过来,咱们两个闹着玩。”就把周瑞肺都气炸,说:“你这厮是那里来的?”徐良说:“老西还要问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哪。”回答:“你寨主爷姓周,叫周瑞,人称为病判官。”徐良一笑,说:“你就是那病判官?”周瑞说:“然也。”徐良说:“你没有打听打听,老西我叫阎王爷。”周瑞说:“你怎么叫阎王哪?”徐良说:“我专揍的是判官。”周瑞气往上一攻,抡锏就打。徐良将大环刀往上一迎,只听“呛噹啷”,把锏削为两段。周瑞抹头就跑。徐良说:“追!”“腾腾”的乱响,仍是不追,连那些个小贼全都跑了。
容他们去远,徐良把胡小记夹起来,往北就走,走不远放下。又夹乔宾,又夹艾虎,就这么一步一步倒来倒去,就把他们倒在后头院里去了。一看后头院里,五间上房,三间东房,三间西房。三间西房是兵器房,三间东房是厨房。徐良进去看了看,挂着整片子的牛肉,堆着整口袋的米面,一大坛子酒,还有许多干鲜水菜、作料等等,无一不全。徐三爷打水缸里取了一瓢凉水,拿了一根筷子,把他三个都是用筷子把牙关撬开,凉水灌下去。少刻苏醒过来,人人睁眼,个个抬头,齐说道:“好酒呀,好酒!”老西说:“几乎没废了命,还好酒哪!”艾虎问:“这是什么所在?”徐良就把已往从前之事细说了一遍。艾虎说:“三哥也没将他拿住吗?”徐良说:“他逃跑了。”艾虎说:“这个东西,怎么不把他追上呢?”徐良说:“我要追他,你们三个人谁管?倘若进来一个人,你们就废了命了。”胡小记说:“咱们这些人,都不及三哥的算计。”艾虎说:“咱们趁早打算起身罢。”徐良问:“上那去?”艾虎说:“起身,咱们得找镇店,去住店去。”徐良说:“天已将晚,道路又不熟,准知那里有镇店,离此多远路程。此处就是顶好的一个店房,也有米面,也有肉,干鲜水菜全有。”艾虎说:“当怕的,你又不怕了。这是贼的窝巢,倘若他们夜间来了,睡觉如小死,岂不遭他们的毒手?”徐良说:“让我吓破了胆子了,他们还敢来!只管放心,敞着门他们也不敢来。”连胡小记想着都有些不放心,又不敢多言。徐良说:“把外头的包袱拿进来。”乔宾出去,把驴上包袱拿下来,搬在上房屋里。徐良说:“咱们大家煮饭。”大家乱抱柴的抱柴,烧火的烧火。乔宾说:“我抱柴。”到后头院里一个大柴货跺,夹了四捆秫秸。胡小记找着菜,就把牛肉割了一大块去切。徐良找了缸盆,倒上了有五六斤白面。艾虎就把大瓢“哗喇哗喇”的倒了六七瓢永,还要倒哪。徐良说:“这是要吃什么?”艾虎说:“我知道要吃什么呀?”徐良说:“不拘吃什么,你倒那么些个水?”艾虎说:“哟!坏了。” 徐良说:“我打算你要打浆子哪。”艾虎一笑,说:“我没作过饭。”徐良说:“你等着吃罢,瞧我的。你说是吃什么罢。切条,赶条,拉条;揪(革葛)鞑,削(革葛)鞑,把拉(革葛)鞑;把鱼子,溜鱼子,贴把谷溜溜饯,鱼儿钻沙。你们说什么,老西全会作。”大众全笑了。艾虎说:“这些个样儿,我们全没吃过。”胡小记说:“你爱作什么,就作什么罢。”乔宾说:“你倒别瞧我这个样儿,我倒会。”艾虎说:“你会作什么?”回答:“会吃。”大家又笑。真是徐良作饭。艾虎看见有一大坛子酒,说:“这可是有福不在忙,我可该喝点了。”这就找碗要喝。徐良气往上一壮,把酒坛子抱起来往下一摔,“噗嚓”一声,摔了个粉碎。艾虎把嘴一撅,“呼哧呼哧”的生气。徐良说:“方才为喝酒,差一点没死了。瞧见酒又想要喝,总不怕死。实在馋的慌,爬的地下去喝。”艾虎瞅了他一眼,敢怒而不敢言。胡爷催着吃饭。
大家饱餐了一顿,俱归上房屋中去了,就把他们灯烛掌上。艾虎说:“我是吃饱了就困,我要先歇着了。”徐良说:“睡觉?这个地方如何睡得?睡着了就是个热决。”艾虎说:“全依着你老人家说。我说住不得,你说住得了;我说睡觉,你又说睡着了是个热决。到底是怎么办才好哪!”徐良说:“我说在这住着,叫舍身诓骗。他们晚晌必来。咱们少刻四个人睡觉,东南西北占住四面: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冲东,枕着头朝北的脚;一个头冲南,脑袋枕着头朝东的脚;一个头朝西,枕着冲南的脚;头朝北,又枕着头冲西的脚。这叫罗圈睡。自己都别着刀。咱们的包袱搁在当中间,全别睡觉,装着打呼,往这么招贼,不怕。要是有睡着了的,把脚往上一抬,那个人也就醒了。贼要来了,慢慢的起去,下去就可以把贼捉住了。你瞧这个主意好不好?”胡小记说:“此计甚妙。”艾虎说:“三哥,你怎么想这个招儿来?就依着你这个主意。”果然,就把门一关,把插管拉上。先前,艾虎是净笑;嗣后,四个人装着一打呼,声音还真是不小,“呼噜呼噜”的。艾虎说:“这贼三更天来了还好,要是一个不来,把咱们这鼻孔都要抽干了。”大家笑成一片。徐良说:“要是这么笑,可就把贼笑跑了。”艾虎说:“还是一个打了,一个打罢,不然是准干。”真是一对一声,接连着打了。
始终不出徐良之所料。周瑞一跑,二次把锏削折,逃蹿性命到桃花沟西沟口,躲在山洞里头,一捏嘴乱打呼哨。呼哨本是贼的暗令,慢慢的又聚在一处。王三也来了,说:“寨主,刀也不要了罢!”周瑞苦苦的告错,说:“众位兄弟,还得助帮我一臂之力。”王三说:“谁还敢助你一臂之力?毛二哥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谁还能辅佐于你。”周瑞说:“从此往后,不分什么叫寨主,什么叫伙计,作了买卖平分秋色。”这才把大众说的心软。还是王三给出的主意。周瑞亲身探了一探,正对着徐良在厨房那里说哪,贼教他吓破了胆子了,敞着门睡觉都不怕,周瑞回去,把这话对王三说了一遍,还求王三给出个主意。王三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夜至三鼓,大众凑齐,咱们大家前去。讲武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把后院柴薪搬过去堵门烧,烧他们个焦头烂面之鬼,风火中的亡魂。”大家说:“还是王三这个主意甚妙。”
这个桃花沟离镇店甚远,要找住户人家讨顿饭吃,没人肯给,只可把他们烧死,得回桃花村再打主意吃饭。可怜他们要放火,连石钢火种都没有,现找左近的住户人家借来的石钢火,在山弯后等到三鼓,好去放火。将到二鼓之半,奔了桃花村来,由后篱笆墙蹿入,大众搬柴运草。未能放火,众人蹿拿病判官周瑞,这段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追周瑞苇塘用计 杀小寇放火烧房
第八十二回 追周瑞苇塘用计 杀小寇放火烧房
且说周瑞等不死心,二次前来放火烧大众。蹿进篱笆墙,来搬柴运草。周瑞堵着门口,把秫秸将跺到四尺多高。焉知人家大众里头就防备着。究属柴薪,一搬挪总有响动。几位小爷在里头本是装打呼,听见外头一响,就吓了一跳,彼此把脚乱抬。徐良先就蹿下炕去,直奔屋门口,插管一拉,开门一看,秫秸跺了四尺多高,被徐良一脚踢散,拿刀出去。周瑞那里敢交手,抹头就跑,直蹿出后篱笆墙去。徐良咬牙切齿,想着把他拿住,才解心头之恨,后面紧紧追赶,暂且不提。
且说艾虎、胡小记、乔宾三个人,把窗户一跺,蹿将出来,拉刀就剁。这些小贼谁敢与他们爷们动手?再说“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腾”,没有周瑞,谁肯那么舍命,故此净想着是要跑,也得跑得开。这几位如同削瓜切菜一般,霎时间杀的干干净净。原来遭劫的难躲,在数的难逃。别瞧杀的干净,还有漏网之人。艾虎等大家一看没有人了,回到屋中等着三哥,暂且不提。
单说徐良追下周瑞,紧赶紧追,始终不舍,恨不得一时把他追上,结果性命,以与一方除害。焉知周瑞进西沟日,顺着边山直出北沟口。你道徐良为什么追不上他?皆因是周瑞道路熟,跑得果然是快;徐良道路又生,疑心又太,恐怕的是山贼把他带到埋伏里去,留神找着周瑞的脚踪迹,果然显慢,未能将他追上。出了北沟口,徐良着急:“要是有了村庄,他扎将进去,这就不好找了。”倒没有进村庄,前头黑忽忽的一片苇塘,眼瞅着病判官扎入苇塘。徐良骂道:“好乌八日的!进苇塘你打算老西就看不见你了?你往西北去了。”周瑞纳闷:“这么高的苇子,我又蹲着身走,又是黑夜之间,他怎么瞧得见我哪?”徐良又嚷:“你在西北去,咱们两个在西北见。判官你直是浑蛋,你不论东南西北,我都看的见。你走在那里,上头那苇叶就动在那里。咱们两个人西北见面。”周瑞就听见“腾腾腾”的脚步的声音,绕着苇塘,直奔西北去了。周瑞暗笑:“你说我是浑蛋,你比我更是浑蛋。我本来没留神上头的苇叶子,你虽看见,你也不该说出来。你说出来,就是把我提省。你在西北等,我可就不往西北去了。总是我命不当绝,他若看出来,一语不发在西北一等,我若出去,准死无疑。”自己一转身,用脚尖着地,慢慢的分着苇子,一步一步提着气,慢慢扑奔东南。列公就有说的,桃花开放的时节,那有这么高的苇塘?此处可是南边的地方,桃花开放,那苇子就够一丈多高;若要是水苇,还高哪。
闲言少叙。病判官出了东南,他本惊弓之鸟,出苇塘眼似鸾铃一样,就见前边黑忽忽似乎蹲着一个人相仿。周瑞又不敢前去,他本看不很真,心想必是自己眼花。等了半天并无动静,别是个土堆儿罢,仗着胆子往前就走。看看临近,忽然站起来一蹿,说:“判官,你才来呀,老西久候多时了。咱们是死约会,不见不散,过来闹着玩罢。”这一下,可把周瑞的真魂吓掉,这才知道是上了当了。徐良那个聪明无比,遇事一见而明,他如果真往西北追,他岂肯说将出来。他特意的说:“往西北去,咱们往西北见。”他明知说出在西北见,周瑞绝不肯往西北去。他往西北跑,故意的跺脚;往东南来,一点声音皆无。往这里一蹲,净等着周瑞。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见着周瑞,他还不肯起去哪,容他往前一来,蹿起来抡刀就剁。周瑞焉敢还手,抹头就跑,复又扎入苇塘去了。徐良说:“追!”眼瞅着苇梢乱动,徐良虽然跺脚,并不进去。缘故他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进去总怕吃亏;又怕里头有水,徐良就是不会水。目不转睛,到底瞧着那苇叶往那么晃悠。看了半天,那苇叶一丝也不动。自己心中纳闷,一翻眼明白了,必然是周瑞藏在苇塘里面,不敢奔东南西北,怕的是苇叶一动,外边瞧见。徐良说:“周瑞里边等着,我在外边看着,咱们两个看谁耗的过谁?” 周瑞果然是进在里边不敢走啦,就蹲在里面,自己心中纳闷,说:“怎么他那样好眼睛,我在里头蹲着,他会看见。且合他耗一会再说。那人鬼计多端,别听他这一套言语。”忽然间,就听见外边说:“净这么耗着无意思,揭石头子儿啦。”“吧嚓吧嚓”,打进苇塘,冲着周瑞来了。周瑞一低脑袋躲过去,复又瞧见一块一块直往里打。原来是徐良不准知道他往那里蹲着,打了半天,也不知道是打中了没打中。“谁有些个心肠在此耍他,我还是找众兄弟去要紧。”临走还说了一句话:“我净合你耗着就完了。”其实自己轻轻的就走了,按旧路而回。
就见前边有一个人影儿乱晃,徐良须微一停步,前边那里叫徐三哥。山西雁方知道是艾虎,回答:“老兄弟,有什么事?”艾虎说:“呵,三哥你上那里去了?我们等急了你了。那几个贼,我们全打发他上他姥姥家去了,你这一个,可拿住了没有?”徐良就把追周瑞进苇塘,往西北追在东北等,使了什么诈语,拿石头子儿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艾虎说:“可惜!要有我就追进去了。”
二人回到篱笆墙里头,会定胡小记、乔宾,把那些个死尸,连毛二都把他堆在屋内,把自己的包袱俱都拿上。依着乔宾说,把那个驴拉上,让它驼着行李。徐良不让驼,说:“你知道他那驴是那里抢来的?有本驴主瞧见,那还了得!咱们把他解开,让他逃命去罢。”就用那小贼搬来的柴货,用火点着。小贼打算烧人家没有烧成,人家倒把自己死后尸首烧了,也是他们恶贯满盈。顷刻间,烈焰飞腾,火光大作。几位一看,天色微明,正好走路,也就不穿着桃花沟走了,未免也就绕了点道路,整走了一天。打尖用饭,也就不细表了。
到了晚间,走到一个镇店住店,稍微透早,艾虎奔武昌府的心胜,恨不得要连夜下去才好。依着徐良就要在这个镇店住下才好。艾虎净说:“天早,再走几里。”也没打听打听那里有店,公然就一直的往正南走下来了。走到天已昏黑,又无月色,几位觉着腹中饥饿,乔宾就说:“都是老兄弟你的主意,方才要住了店好不好。你看这赶不上镇店,昏黑夜晚,怎么个走法?”艾虎说:“你别抱怨我呀!我还想酒喝哪。”好容易这才遇见了一个人,跟人家打听打听那里有店。那人说:“离此不远有一个小山坡,上头孤零零有一颗大梓树,参天拔地,过去有一个小镇店,就叫孤树店。东西大街尽东头有一个大小店,穷富都可住。阔人单有房屋;穷人作小买卖、推车、挑担,在外头对着厨房,有一溜南房,大炕上住人,就是起火小店。”几位打听明白,直奔孤树店而来。
到了那个小山坡,果然看见那颗大树。过了山坡,穿那个孤树店,到了东头路北,有一个大店,字号是“兴隆老店”。门口两条板凳。店中人大概也都住满了的时候了。伙计问:“几位投宿吗?”徐良回答:“正是。可有上房?”伙计说:“没有上房了,有三间东房。”徐良说:“可以。”伙计带路。拐过映壁,伙计说:“掌柜的是山西罢?贵姓?”徐良说:“老西姓徐。”说到此处,就见上房的帘子一启,有个人往外一探头,把着往外一瞅,复又撤身回去。几位也没很留神,这就奔了东房去了。
进了屋子,点灯烹茶,打洗脸水。徐良看了看这个屋子,就有些咤异,就与艾虎、胡小记、乔宾说:“这屋子可透着有点奇怪,别是贼店罢?”艾虎说:“被三哥一说,全成了贼了。”徐良说:“咱们方才进来,上房有一个人往外一瞅,看着可有些个奇怪。我自顾与伙计说话,没瞧见什么模样。这个地方可空落,留些神才好。”忽然一瞅,有一宗差事。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二强寇定计伤好汉 四豪杰设法战群贼
第八十三回 二强寇定计伤好汉 四豪杰设法战群贼
明明在上,顾畏民岩。民之父母,民具尔瞻。
知县官职虽不大,却为民之上司,若要作威,不能爱民如子,一方甘受其苦,所以圣帝明王于此独加小心。曾记唐史有段故事,听我慢慢讲来:
唐玄宗时,以县令系亲民之官,县令不好,则一方之人皆受其害,故常加意此官。是时,有吏部新选的县令二百馀人,玄宗都召至殿前,亲自出题考试,问他以治民之策。那县令所对的策,惟有经济词理都好,取居第一,拔为京畿醴泉县令。其馀二百人,文不中策,考居中等,姑令赴任,以观其政绩何如。又四十五人考居下等,放回原籍学问,以其不堪作令,恐为民害,也不敕令。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及外面的刺史,各举所知的好县令一人奏闻于上,既用之后,遂考察那县令的贤否,以为举主的赏罚。所举的贤,与之同赏;所举的不肖,与之同罚,所以那时县令多是称职,而百姓皆受其惠,以成开元之治。今之知县即是古之县令,欲天下治安,不可不慎重此官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世事人情太不平,绿林豪客各知名。
何须定要倾人命,暗里谋人天不容。
且说徐良到了屋中各处细瞧,但见西屋里有张八仙桌子,桌子底下扣着一口铁锅,两边有两张椅子。徐良叫大众瞧,说:“你们看,这有些奇怪。”三位过来一瞅,艾虎说:“人家无用的破锅,你也起疑心。”徐良说:“你看看,这是新锅。”艾虎说:“新买来的,要换旧锅还没换哪,也不足为虑。”徐良说:“老兄弟,搬开瞧瞧。”艾虎过去一搬,用平生之力,一丝也不动。艾虎复又将刀拉出来,欲要将刀插在锅沿底下,往上一撬,便知分晓,徐三爷不让,说道:“使不得!待我来用大环刀一剁,岂不省事。”艾虎说:“哥哥的主意怎样?”徐良说:“谁也不准知是贼店,无非看着这事情诧异。就是少时要来吃食,别吃菜,净吃他的馒头。那发面物件,绝没有什么毒药与蒙汗药。”胡小记说:“既然不吃,就告诉咱们大家吃素,不要酒菜了。”徐良说:“吃素,催着他要素菜,公然就说大家全吃白斋。”众人议论了会子。
伙计进来问:“几位爷要什么酒饭?”徐良说:“我们要多着的哪。你再给烹一壶茶来。”伙计去烹茶。徐良说:“咱们要不用他的酒菜,再烹茶,也许给使上蒙汗药。”大家说:“有理。”少刻,把茶烹了来,问道:“几位爷们要什么酒饭,快吩咐,天不早了。”徐良说:“你们这有馒头?”回答说:“有。”徐良说:“先端上五六斤来,我们先瞧瞧面好哇不好。面要不好,我们吃饼。”伙计说:“咱们这里是玉面馒头。”胡爷说:“你取去,我们瞧瞧。”不多时,伙计端了一提馒头,热气腾腾,就放在当中,让他留下。伙计又问:“要什么菜?”徐良说:“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伙计说:“怎么不要菜呢?”徐良说:“你看不出我们来,我们都是吃斋。”伙计说:“吃斋,咱们也有素菜。这里素菜还更好哪。”徐良说:“是吃白斋”伙计说:“吃白斋连咸菜都不要?我给做点汤来。”徐良说:“汤也不要。”伙计说:“吃白斋的也有,怎么可巧四位全吃白斋?”徐良说:“我们因得痨病,许的吃白斋。吃百日就好了。”伙计说:“你们几位这个身子,还是痨病哪?”徐爷说:“你可别瞧这个样儿,这都吃白斋吃好了。前一个月,连道都走不上来。”伙计说:“既然这样什么都不要,少刻,烹茶时候言语。”徐良说:“你张罗别的屋内买卖去。”大家吃完,有的是这壶茶喝了。把门一关,大家就在炕上安歇,也不脱衣裳,就有睡着了的,就有醒着的,也有盘膝而坐,闭目合睛,养精神的。伙计净过来问烹茶,就有五六趟。后来索性把灯烛吹灭,再来就说睡了觉啦。天交二鼓,店中也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直到三鼓时候,徐良就把艾虎、胡小记叫醒。胡小记并未睡着。艾虎将一沈昏,徐良低声说:“有了人了。”胡小记说:“我也听见了。”艾虎说:“现在那里?”徐良说:“锅响哪。”三人慢腾腾的下来,直奔西屋内。八仙桌子底下,就听见那个铁锅“哗喇”的一响。三位爷轻轻的就把八仙桌子挪开,椅子也就搬开,慢慢的往那里一蹲。你道为什么不叫醒乔宾?皆因他粗鲁,说话嗓音又大,故叫他睡去倒好。待了半天,就见那锅“呼”的往上一起。徐良是听见说过;艾虎是守着绿林的人,懂的;胡小记几时见过这个事情,就吓了一跳,几乎没有坐下。三个人暗笑。就见那锅左一起,右一起,起了好几次,嗣后索性起来就不落下去了,打里头出来一个脑袋,黑忽忽的。胡小记过去就要抓,被艾虎拦住。出来进去好几次,后来有一个真人打里头钻出来,早被山西雁一把揪住,借力使力往上一揪,刀到处人头已落,把尸往旁边一丢。底下那个问:“哥哥上去了?”上面三位爷不敢答言,怕他听出语音来。又低声问:“哥哥上去了?看你这道人,这么问你连言语也不言语。”又一打哧,说:“哧,他们睡了没有?”自己一笃气子上来,被艾虎抓住,往上一揪,一刀杀死。第三个上来,徐良一揪没揪住,就听见里头“咕噜咕噜”的滚下去了。徐良说:“不行了,开门罢,叫乔二哥。”
你道这个贼店是什么人开的?这个人姓崔,叫崔豹,外号人称叫显道神。他这个黑店与别人不同,不是进来就死,看人行事。不怕住满店的客人,他总看着那个有钱得值当的,用蒙汗药把他蒙将过去杀了。第二天众客人都走了,然后就在后院掩埋。已经有几载的工夫,一点的风声没有,极其严密。可巧有绮春园的并铁塔崔龙到来,皆因绮春园事败,六条人命,十几个带重伤的。叫艾虎追跑,又与赵盛、薛昆、孙青、李霸俱都失散,未能见面。自己舍了绮春园,又不敢回家,怕的是凶手跑了,他得打官司。故此连着夜走,也是白日住店,找了他兄弟崔豹来,说了自己的事情。崔豹不教他出门,就让他在店后,一半张罗着店中的买卖。可巧这天,正然在上房屋中与他兄弟说话,听见伙计说:“你是山西人?”他可就看见徐良。徐良他虽不认的,他可认的艾虎、胡小记、乔宾。赶着把身子抽将回去,就与他兄弟把此事说明:“这是鬼使神差,该当我报仇,也是他们自投罗网。”苦苦央求他兄弟。崔豹说:“你我乃是同胞的弟兄,你的仇人即是我的仇人。到了咱们店中,他们就是笼中之鸟、釜内之鱼,就让他们肋生双翅,也不用打算逃脱罗网。”吩咐把犹三叫来。
不多时,犹三来到面前,见二位掌柜的。每遇店中要是杀人用蒙汗药,由地道进屋子,全是此人。他是管黑买卖的头儿,姓犹,叫犹福,行三,外号叫小耗子。崔豹把小耗子叫过来,告诉明白了大掌柜的事情,叫他嘱咐伙计用蒙汗药,晚晌要他们四个人的脑袋。犹三连连点头,说:“这个事情交给我了。”转头就走。天到初鼓,复又回来说:“掌柜的,这四个人可不好办哪。”崔龙问:“怎么?”犹三就把他们先要两壶茶,又叫端馒头瞧瞧,不要菜,吃白斋,竟把馒头留下,连咸菜全不要,后来再想给他烹点茶都不要了。“这个光景,怕有点扎手哇。”崔龙说:“他总得睡觉。等他睡熟之时,由地道进去,无非是多加点小心,不怕不行。打令子全有我们呢!”
犹三领了话出去,带了三个伙计。后院单有两间平台,打着灯笼,每人拿着一把刀。犹三拿着一个纸(骨可)子作的脑袋,上头戴着一顶蓝毡帽头,一根棍子上一个青包袱,插上这个脑袋。进了平台,打开地板,倒下台阶,走地沟。原来这是个总地道,要往那屋里去,就往那屋里去。可是各屋里头全有一口铁锅,铁锅底上钉着一个铁环,一根铁练,上面有个铁钩勾住铁环,底下有橛子钉在地下,打外面万不能将锅揭开。不怕要是有人问下来,就说新买的铁锅。他们走在东屋那个铁锅的所在,让他们拿着替身上去,摘了铁钩,把锅掀了几掀,支住锅,晃替身,一点动静没有,后来人才上去。上去一个杀一个,第三个心里头就有点害怕,将一露头,徐爷一揪没揪住,他拼着命往下一仰,正打上头滚下来了。犹三也不问什么缘故,抹头就跑,直奔平台上来,奔柜房找掌柜的说:“掌柜的不好了!我们伙计连死了两个,人家有防备。”崔龙、崔豹两个人正在那里吃茶哪,一闻此言,甩去长大衣服,壁上摘刀,叫犹三齐人,捡家伙往前院去。预备灯笼火把,捡长短的家伙,大伙嚷喝拿人。崔龙将到前院,就见徐良他们大众出来了。四个人连乔宾,也就拿着利刃在那里骂哪:“好!你们是贼店哪!快出来受死罢!”刚一见面,胡小记、艾虎、乔宾就都认识崔龙,可不认的崔豹。见崔豹头上挽发髻,蓝绪绢小袄,蓝绉绢褥裤,青绉绢纱包,薄底靴;面似纸灰,白眉,小三角眼,尖鼻子,薄嘴唇,细长身子;手中拿着一口刀,撞将上来。大家动手。拿贼的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崔龙崔豹双双逃命 义兄义弟个个施威
第八十四回 崔龙崔豹双双逃命 义兄义弟个个施威
〔西江月〕曰:
可恨崔龙崔豹,终日设谋害人。投宿入店命难存,多少银钱劫尽。也是合该倒运,来了弟兄四人。看破机关怒生心,欲把贼人杀尽。
且说徐良、艾虎、胡小记叫醒了乔宾,吊衣襟,挽袖袂,刀鞘全放在带子里,把刀亮出来,开门蹿在院内,喊喝声音:“原来这里是个贼店,贼人快些出来受死!住店的,大家听真,他们是个贼店。”店中就是大乱。仗着这天住店的不大很多,前头起火小店的人倒不少,前头小店里住的俱是些个穷人,更乱了。山东、山西、本地的人全有,俱是作小买卖的人。这个说:“我丢了东西了,是个贼店。”那个说:“不错,是贼店,我把裤子没了。”这个说:“我裤子丢了,得赔我裤子。你们找去,我出去找地保去,就是赔我裤子。”旁边那个人说:“你赤着身,怎么出去找地保去?”这个人复又一笑,说:“不用找了,我穿着哪。”这就有开店门的,还有乘乱拿着人家东西跑了的。
店中人顾不得这些事情,都帮掌柜的动手来了。伙计也有四五十人,也有拿兵器的,也有拿叉耙、扫帚、大铁锨、棍子、杠子、切菜刀,众人一围裹四位小英雄。艾虎抵住崔龙,胡小记抵住崔豹,乔宾打围,徐良打围。就听一阵“嗑嚓嗑嚓”,就把店中伙计手中的家伙削为两段,“叮叮噹噹”,那半截折兵器坠落于地。大众嚷:“利害呀,利害!”就顾不得动手了,就打算逃蹿性命。算好,连一个也没死。再少刻间,那些个伙计就连踪迹也不见了,就剩了六个人交手。内中单有个小耗子儿在暗地里,此时正对着明亮亮的月色,他在那黑影儿里藏着,捡了一块砖头,对准了徐良,“吧嚓”就是一砖。只听见“噗嗵”一声响,红光崩现,死尸腔栽倒。列公听明白了,可不是徐良躺下了,就是犹三躺倒死了。山西雁瞧着周围那些人全逃跑了,就剩下崔龙、崔豹,自己掏出一只镖来要打崔龙。一眼看见犹三在暗处躬着腰蹲着,捡砖头要打。徐良暗说:“这只镖照顾了你。”容他砖头出来,自己一闪,一反手,“噗哧”正中咽喉,“噗嗵”躺倒在地。崔龙、崔豹一惊,看见犹三一死,手下人俱跑了,就知今天事败。两人抵住两人,就不能取胜,何况他们四个人一齐而上?又不肯败阵,若要一败,这店就得算人家的了。徐良嚷道:“你们两个人还不过来受死!“崔龙拔刀就剁,徐良用刀往上一迎,“呛啷”一声,削为两段,仍是“嘡啷啷”,刀头坠地,吓了个胆裂魂惊。早被艾虎一刀剁将下来,崔龙缩颈藏头,大哈腰躲过了脖颈,躲不过头巾,只听见“嗤”的一声,把头巾砍去了一半。此时也顾不得兄弟了,抹头就跑。崔豹一人慌成一处,那有心肠还与大众动手,虚砍一刀,抹头就跑。将一转脸,“吧”的一声,面门上中了飞蝗石子,“哎哟”一声,疼痛难忍,“噗哧”,肩头上又中了一枝袖箭,恨不能肋生双翅,逃出店外。可是蹿在房上,跃脊而走。徐良、艾虎也是由房上紧紧追赶。胡小记、乔宾由门内追出,紧跑紧追,一直的奔东南逃跑。论脚底下,两个还是真真的不慢,徐良、艾虎竟自追他不上。
前边黑忽忽一片树林,两个人直奔树林而跑。按着规矩说,逢林而入,遇灯而吹,这是夜行人的规矩。若是行家追人,你只要进了树林,他就不追赶了。这叫穷敌莫追。这两个人就这么点想头,要按规矩,他们就活了;不按规矩,他们就死了。将才蹿进树林,后边四个人陆续着就到了。老西说:“人家可就不应例追赶了,这叫穷敌莫追。按说这就不应例追赶了。无奈一件,这时我要想着杀人了,我就不按情理不情理了。”“嗖”,往上一蹿。崔龙、崔豹听见说他不追了,稍微的放了点心,刚一缓气,就见他“嗖”的一声,印进来了,把两个人吓的又跑。就听见崔豹说:“咱们扯花神凑子儿罢。”徐良不懂,穿树林紧追赶。远远看一段红墙,“檐前铁阵阵,频摇惊鹊铃。” 就知道是个庙宇。追到庙前,踪迹不见。徐良一伏身爬在地下,周围细看。艾虎赶到,说:“三哥作什么哪?”徐良说:“我把贼追丢了。”艾虎说:“我知道地方。”徐良说:“你怎么知道地方?”艾虎说:“三哥,他们调坎儿,你不懂的。他说扯花,就是走奔;神凑子,是庙。他们奔了庙去了。”徐良说:“我怎么没瞧明白?咱们等等胡大哥。他既然上庙内,庙里就有他们同伙的贼。胡大哥他们来了时节,咱们进庙里去看看。”
不多一时,乔宾、胡小记赶到,两个人跑的喘息不止。他们本来不会夜行术的工夫,跑了这么远,怎么会不喘?艾虎就把怎么调坎儿,三哥追到此处,怎么不见的话,说了一遍。胡小记问:“老兄弟,你打算怎么样?”艾虎说:“我同三哥进去瞧瞧。庙中要有同类之人,我们一并拿获。你们二人不能蹿跃脊,先在外边等候,我们打里头追出来,你们在外头截杀。”徐良说:“奔在头里去就是等候,也在庙头里等候。咱们也看看是个什么庙。”四个绕在前边一看,硃红的大门,密摆金钉,石头上镌着字是蓝地金字:“敕建古迹云霞观”。西边有两个角门,俱都关闭。胡小记问徐良,说:“不然叫开他的庙门,我们也就进去,帮着你们一同搜寻去。”徐良说:“不好。深更半夜,又得惊动人开门。若要庙中有他们同类的人,一开门有声音,岂不惊动跑了呢。”庙前有两颗大树,大树旁有两块石头,就叫胡小记、乔宾在石头上等候。
徐良与艾虎蹿上墙来,一看好大个庙宇,头里有三条神路,内有三座石桥,有些个松柏树林。钟鼓二镂,就是二道山门。两个人奔了二道山门,蹿上卡子墙去。往里一看,三四层佛殿,尽都是黑洞洞的,惟独看着西北有灯光闪亮。艾虎就同山西雁,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奔了灯光来了。看看临近,徐良低语与艾虎说:“这个庙这样的宽大,地面宽阔,房屋甚多,大略这两个贼不容易找了。”艾虎说:“咱们奔那个灯亮。那刚才你不是念的什么观,观,必是老道。他们要是和老道同类,必在老道那里躲避。如今和尚老道不法的甚多。”徐良说:“老兄弟,你别说,我师傅可就是老道。”说毕,两个人一笑,直奔西北。到来,原是个跨院,三间西房。两个人就由南边那个墙头蹿上房去,奔前坡,把身子一伏,爬在房上,手搬瓦口,双足踹住阴阳瓦陇,身子往下一探,看里边灯光闪烁,并无一点声音。
忽然见帘子一启,出来了一个小道童儿.头上挽着道冠,蓝布袍,白袜青鞋,面白如玉,五官清秀。见他说:“我们祖师爷打发我出来,问你们是那里来的?下来罢。”当时就把艾虎、徐良吓了一跳,自己觉着脚底下轻巧,又并无踹破瓦,他怎么会听出来了?两个人暂且先不言语。小童儿又说:“你们到底是打那里来的?祖师爷算出来了,知道你们来。下来罢,也不害你们。”徐良就答言说:“下去就下去罢。老兄弟,咱们就下去见见祖师爷去。”这两个人飘身下来。小童说:“就是你们二位罢?”徐良说:“不错,就是我们两个人。”问:“祖师爷现在那里?”小童指告说:“就在这鹤轩里边。”就叫童儿在前引路。可见得真是艺高人胆大。
启帘而入,到了里边,迎面有张八仙桌子,上头有个四方乌木盘子,里头摆着个金钱卦盒,有一个十二元辰的盘子。有几个木头棋子儿,上头刻着字:父母、兄弟、子孙、官鬼、妻财这些个言语。还有几个长条木头上画着单拆交重。再见屋中,摆列着许多经卷。由里间屋中出来一位老道,黄杨木道冠,横别着金簪,穿一件豆青色的道服,斜领阔袖,通身到下绣的是三蓝色的百蝠百蝶,周身镶宽片锦边,白袜青鞋,上背着一口宝剑,豆青挽手绒绳飘摆,鹅黄丝绦拴住了剑匣,背于背后,胸前十字绊系蝴蝶扣,走穗飘垂;生就一张东瓜脸,两道宝剑眉,一对大三角眼,蒜头鼻子,四字口,一部花白胡须,大耳垂轮,身高八尺,脸生横肉,不像道家仙风的形色。见了艾虎、徐良,单手打稽首,念声“无量佛”,说:“原来是二位施主。”徐良、艾虎也就一躬到地,说:“原来是道长仙翁,弟子二人有礼。”老道说:“二位贵客请坐。”小老道献茶。就见他过去把金钱盒一摇,哼了一声,说:“二位施主贵姓?”徐良说:“弟子姓徐。”艾虎说:“弟子姓艾。未曾领教道长仙爷的贵姓?”老道说:“贫道姓梁,叫梁道兴,匪号人称先知子。”徐良说:“原来是位高人。”老道说:“贫道何敢称高人。方才略占一数,你们不是四位吗,怎么来了两位呢?”艾虎看着徐良,只是发怔,暗说:“遇见神仙了。”直是不住的瞅着徐良。徐良答道:“不错,我们正是四个人,庙外坐着两个人呢。”老道吩咐一声,则小童把庙外二位请进来。不多时,就把二位请进来了。老道单手打稽首,口念声“无量佛”,说:“未领教二位贵姓?”二人回答:“弟子姓胡,弟子姓乔。”徐良说:“仙爷既是先见之明,我们也不必隐瞒。是我们住在店中,那是个贼店,如今我们追下贼人来了,见他进到庙中,我们这才赶到庙内,被道爷算出。索性恳求道爷占算占算,指引着我们将他拿住,与一方除害,岂不是妙?”那老道说:“不难。”就把金钱卦盒一摇。毕竟不知怎样指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贪功入庙身遭险 巧言难哄有心人
第八十五回 贪功入庙身遭险 巧言难哄有心人
诗曰:
乘车策马比如何,御者洋洋得意过。
不是其妻深激发,焉知羞耻自今多。
什么缘故?圣贤云:“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人皆有之。”人有一时自昏,偶然昧却羞恶之心,或因人激发愧悔,自修做出义来的。这套书虽是小说,可是以忠烈侠义为主,所以将今比古,往往隔几回搜讨故典,作为榜样。此段又引出一个赶车的来:
春秋时齐国晏婴为齐相,有一赶车的,不知其姓名,其妻号为命妇。一日,给晏子赶车入朝,适到自己门前,其妻从门隙窥之,见其夫为晏子赶车,拥盖策马,意气洋洋,甚自得也。到晚,即速而归。其妻求去。赶车的惊而问之道:“吾与汝夫妇相安久矣,何忽求去?”其妻回答:“始,妾以子今暂为卑贱,异日或贵显,故安之久。今见子之卑贱之日,倒自足自满,得意洋洋,也似乎卑贱无期之日。”赶车道:“何以知之?”其妻道:“妾观晏子身长不满三尺,若论其身为齐相,名显诸侯,不知当何如骄傲,何如满盈。乃妾观之志气,恂恂自下,若不知有富贵者,则其意念深矣。若子身长八尺,伟然一男子,乃为仆御,若汝有大志,不知何如愧悔,何如悲思。乃妾观子之志气,则洋洋自足。洋洋自足,是以卑贱自安也,他何复望,是以求去。”御者听了,不觉羞惭满面,深深谢过,道:“请从此改悔何如?”其妻道:“晏子之过于人,亦此改悔,谦冲之智耳。子信能改悔,则是能怀晏子之志,而又加以八尺之长,若再躬行仁义,出事明主,其名必扬矣。”御者甚喜。御者致谢其妻,道:“蒙贤妻教戒,始知进修有路。”其妻道:“妾又闻,贱虽不可居,若背于义,则又宁居之;贵虽可为,若虚骄而贵,则又不可也。”御者感谢。自此之后、遂自改悔,学道谦逊,常若不足。虽仍出为晏子赶车,而气象从容,大非昔比。晏子见之,甚是惊异,因诘问道:“汝昔纠纠是一匹夫,今忽雍和近于贤者,斯必有故。”御者不能隐,遂以其妻之言实对。晏子听了,大加叹赏道:“汝妻能匡夫以道,固为贤妇。汝一改悔,便能力行,亦非常人。”因见景公,荐以为大夫,显其妻以为命妇。君子谓:命妇不独匡夫,自成者远矣。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道士须知结善缘,害人害己理由天。
佛门反作贼徒穴,口说慈悲是枉然。
且说胡小记、乔宾进来,俱都问了姓氏,彼此落坐,复献上茶来。徐良索性就把这个说了,求老道给占算占算贼的下落。老道满口应承,并不推辞,就把金钱卦盒一摇,说:“还有一件,几位施主,我要把他占将出来,保你们一去就能将他拿住。可有一件事,我出家人慈悲为怀,善念为缘,你们要拿住他时,必须要劝他改邪归正,千万不可杀害他们的性命。你们要结果他的性命,岂不是贫道损了德了吗?”徐良说:“既是有道爷这么说着,我们绝不杀害他的性命。要是劝解他不听,我们也把他放了,也不结果他们性命。”老道说:“你们要是捉着他,也是打庙内捉着他。”徐三爷说:“你得指告在那地方?是那个庙门?”老道说:“我这句话说出来,就怕不妥。”徐良说:“你只管说罢。你要怕我们把他杀了哇,我们起个誓。”这句话未曾说完,就见艾虎“哎哟”一声,“噗嗵”栽倒在地。徐良就知道是中了计了。再看胡小记、乔宾过去一搀。徐良说:“老兄弟,这是怎么了?”焉知晓借着搀艾虎的这个光景,也就眼前一发黑,觉着腿一软,“噗嗵”也栽倒在地。徐良一回手,拉刀掏镖,梁道兴手中的卦盒,冲着徐良面门打来。徐良一闪,回手就是一镖,也没打着老道。老道蹿出屋门之外,喊叫:“二位贤侄快来!”徐良并不追赶,他净看着这几个人。
你道这个是什么缘故?这个老道本是与崔龙、崔豹叔侄相称,他外号人称妙手真人,绿林的大手,与吴道成、萧道志、黄道安皆是师兄弟。他有两个徒弟,一个叫风流羽士张鼎臣,一个叫莲花仙子纪小全。崔龙、崔豹与张鼎臣换帖,没事也常往庙中来。这个老道虽是绿林,如今不出去偷盗窃取,就在庙中一半算卦相面,画符镇宅,若有在庙中投宿的官府客人,仍是结果他们的性命,尽其所有作了一号买卖。一年之中,也不定作着这么三号两号的,作不着也不定。可巧这日晚间,崔家兄弟前来见了老道,就把自己的事情学了一遍。老道就教他们在北边屋里去,说:“不可声张。他们要是追将进来,我自有道理。”他们出去,就听见房瓦微然一响,暗把小童教好,教他如此如此的说法。徐、艾二人进来,假说卦爻,说算出来是四个人,其实是崔龙说的。见了他们,净是一派的好话,其实茶中早下上蒙汗药了。追了半天贼,那一个不渴,就是徐良单单的没喝。怎么个缘故?他一见这个老道脸生横肉,说话声音宏亮,虽然上了点年岁,究属不像善良之辈。徐良总疑着那个贼在庙中哪,可又不能指实,瞧艾虎他们喝茶,就怕他要上当。到如今一看,还是不出他的所料。见艾虎一倒,他就亮刀,就掏镖。给了一镖,如何能打着他,一回手,“腾”一声,正打在隔扇之上。老道出去叫人,崔龙、崔豹两个人过来。
徐良不敢出来,怕艾虎他们三人有伤性命,倒把他大环刀插入鞘中,把紧臂低头花妆弩拾夺好了,预备了飞蝗石子,镖囊袖箭。三个人叫他出去。老道也脱了身穿长大的衣,利落紧衫,手中提了一口宝剑,外边就骂:“山西人快些出来受死!”徐良说:“得了,道爷你饶了我罢!出家人慈悲为本,善念为缘,是你说的不是?你慈悲我罢,不然我给你磕个头。”梁道兴焉知是计,说:“我本要饶恕于你,我两个把侄的机关已漏。也是活该,你们的大数已到,休要怨我,出来受死罢。”将说到“死”字,这个“罢”字还没说出来,见他一矮身,像是要磕头的样子,一低脑袋,“噗哧”的一声,正中在妙手真人的颈嗓咽喉。也是因为他受这一个头,把这一条性命就断送了。“噗嗵”,死尸腔栽倒在地。又与崔龙、崔豹说:“还有你们二位,我也给你们二位磕个头罢。”这两个人眼瞅着一个头磕死了一个,如何还敢受他那个?也不敢与他交手,明知他那口刀的利害,撒腿扑奔正南就跑。徐良也不肯轻饶这两个人,二指尖一点,左手一指,右手一指,两枝袖箭“噗哧噗哧”,尽都钉在崔龙、崔豹的身上。仗着一样好,打的不是致命的地方,两个人连蹿带迸,逃蹿了性命。徐良说:“便宜你个乌八日的。”
徐良总是为难,不敢离开这个所在,明知有凉水就把三个人救活,又不敢离开此处。自己离开此处,过来一个人,就把三个人性命结果。左思右想,一点方法没有。忽然间,看见对面黑忽忽有一物件,对着天井的西院。看看天光快亮,出去一瞅,欢喜非常,原来是有一个养鱼的鱼缸。进来取了茶碗,拿老道的衣服搽了个干干净净的,出来往鱼缸里舀了一碗凉水,也顾不得脏净。回到屋中,见木盘子里现有竹签子,拿了一根,先把艾虎牙关撬开,将水灌下去。复又舀了一碗,灌了胡小记,又灌了乔宾。不多一时,三个人腹中“咕噜噜”一阵乱响,俱都爬将起来,呕吐了半天,转眼一瞅,齐说:“是怪道哇,怪道!”徐良说:“你们都起来罢,不怪。”艾虎说:“这个牛鼻子那里去了?”徐良说:“不用说了,咱们是上了老道的当了。你就是别骂老道。”胡小记说:“咱们也真不害羞,几次三番,咱们要不亏三哥,早死多时了。”艾虎说:“到底是怎么件事情?” 徐良说:“茶里有东西。我是一点没喝。我看着那个老道脸生横肉,不像良善之辈,故此我没喝茶。”艾虎问:“他们那里去了?”徐良说:“我把老道打发回去,崔龙、崔豹给了他们两枝袖箭。”如此如彼说了一遍。艾虎说:“我们已经醒过来,咱们庙中各处搜寻搜寻,还有别人没有?”
乔宾同三位英雄出去,各处寻找了一番,对艾虎说道:“厨房之内有两个人在那里睡觉,俱都让我捆上了。”艾虎说:“这两个人俱有六十多岁了,看着他们也是老而无用的人。”徐良说:“那必是两个香火居士。若要是和尚庙中,与和尚使唤的,就叫老道;要是老道庙中,与老道使唤的,就叫香火居士。那必是与他们使唤着的人,把他两个提溜过来。”艾虎答应一声。出去不多时,就把两个老头提溜过来,扔于地上。徐良一问,这两个也不敢隐瞒,就提他们胡作非为,每遇到庙中投宿的,结果人家的性命,尸首埋在后院,他还有两个徒弟没在庙中,把这些个事细说了一遍。徐良说:“少刻把地方找来,你就将这个言语只管对你们太爷说明,准保没有你们的事情。不要害怕,我们是按院大人那里办差的,”两个人情甘愿意。
天光大亮,就叫胡小记出去,把本地地方找来。不多时,特地方找来,见了徐良、艾虎等,俱都行礼。少刻,就将跟随大人办差,怎么知晓这里有贼情,奉命办差的话说了一遍。地方一听,吓的胆裂魂飞,就知道他这个祸患不小。徐良说:“我们也没工夫,还得办事去呢。就把此事交与你们本地面官就是了。这里还有在案脱逃的。若问赃证,就问这两个香火居士,他们俱都知晓。”地方俱都听明白。又说:“还有崔豹、崔龙之兴隆店,叫你们本地面官锁店拿贼。”徐良说毕,他们大家起身。地方交给当官审案办差,就不细表了。徐良与艾虎等大家起身,直奔武昌府的大路。走了几日,归了大道,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亦不多表。
这日正走,打听说归了武昌府的管辖地面。打完了早饯,将出饭店,有人在艾虎背后叫道:“艾五爷上那去?遇见你老人家,这可就好了。”艾虎一瞧,不认识,二十多岁的年纪,大叶披巾,翠蓝箭袖,丝鸾带,薄底靴子,干伴的模样。艾虎说:“你是谁?我不认的你。”那人跪下磕头道:“五爷连小的都不认的了?我叫白福。”说着话,眼泪直往下落。“我家相公爷,是你老人家的大盟兄。”艾虎说:“哎哟!是的。”说:“起去。”白福起来,又与徐良、胡小记、乔宾磕头。徐良问道:“你们骑着马,怎么今日才走到这里?”从人说:“你们几位爷们别走了,到店里我有要紧话告诉你们爷们。”几位跟着白福到了店中,奔到五间上房,许多从人迎出来说:“你们爷们到了,可就好了。”挨着次序磕头。俱都教他们“起去”。进屋中,大家坐下,立刻叫店中烹茶。徐良这才打听说:“有什么话说?你家主人那里去了?”白福说:“我家主人丢了好几天了,无影无形,不知去向。你们众位爷们,看看奇怪不奇怪?”徐良问:“倒是怎么丢的哪?”从人说:“这个话也就长了。头一天住在这个顺兴店,这个镇店叫鱼鳞镇。第二天早晨起来要起身,天气不好,濛濛的小雨,打了坐地尖,自然就落程了。我家相公究属心中烦琐,吃完了饭,睡了一觉,自己睡醒,就觉身上倦懒,我们劝着他老人家散游散游。自己出去的时候,连我们谁也没带。每遇出去,没有不带从人的时候,单单这天,就是自己一人出去的。再说腰间带着一二两银子,一二百钱。就打那天出去,至今未回。我们大家出去四下打听,一点影色皆无。”徐良说:“你家主人有什么外务没有?”回答:“一点外务没有。在家中不是习文,就是习武,永不只身一人出门。”艾虎说:“既然这样,咱们大家出去找找,谁要听见什么信息,咱们俱在店中会齐。”胡小记点头。大家吃了茶,复又出来。单提艾虎,他是爱喝,找了个小酒铺进去要酒。忽然进来一个醉鬼,把白大爷的事说出。若问原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鱼鳞镇家人说凶信 三义居醉鬼报佳音
第八十六回 鱼鳞镇家人说凶信 三义居醉鬼报佳音
诗曰:
美酒从来不可贪,醉中偏爱吐真言。
无心说要有心听,话里妙寓巧机关。
且说艾虎到了小酒铺,他也不认的字。书中暗交三义居是个小酒铺,不卖菜。艾虎随便坐下,要了两壶酒。酒菜就是腌豆儿、豆腐干。酒坐不多,就有七八个人。艾虎为的是打听事情,出在茶馆酒肆中,暗暗听他们说些什么言语,就有说庄稼的,就有说买卖的。
忽然打外头进来一个醉鬼,身上的衣服蓝缕,高挽着发髻,没戴头巾,抗着一件大氅,白袜青鞋;酒糟脸,斗鸡眉,小眼睛,断山根,翻鼻孔,小耳朵,耗子嘴,两腮无肉,细脖颈,躬躬肩,鸡胸脯,圆脊梁盖,红滑子脚,面赛姜黄,黄中透紫,借着酒的那个颜色,更紫的难看。进门来身躯乱晃,舌头是短的,说:“哥们都有了酒了?这边再喝罢,过卖拿两壶。”过卖潞:“大爷,你可别恼,柜上有话,你还不明白吗?上回就告诉你了,不赊。你说你有钱,喝完了没钱,我拿出钱来给你垫上,一共才几十个钱,可算不了什么。你说第二天给我,至今天一个多月了。又来喝酒,是有钱?是没钱?我可没钱垫了,别叫我跟着受恼。”醉鬼说:“今天不但有钱,到晚半天还有银子呢。你先给我记一记,晚晌连柜上的前帐都清了。”过卖说:“那可不行!你上柜上说去,我担不住。”醉鬼说:“二哥,庙里那个事,我是准知道的。我下了好几天工夫哩,我全知底。不但那个事情,他们还捐着一个人呢!晚上我去了,不给我银子,我和他们弄场官司。别看他们有银钱势力,我有条命。”过卖说:“你说下天文表来也不行。”艾虎听了,暗说:“捐着一个人,内中有因,不如我请这个人喝两壶酒,问他一问。倘若有了哥哥的下落,可也难定。”遂说道:“那个朋友,你喝酒,咱们哥两个一同的喝。来,我请你喝两壶。”那人听了,笑嘻嘻的说:“哥哥,咱们素不相识,我又不能作个东道,如何讨扰?”过卖说:“你不用拘着。”随即过来,就给艾虎作了一个揖,就坐在对面。
艾虎又叫拿两壶酒来,便问:“这位大哥贵姓?”回答:“姓刘,我叫刘光华,有个外号,叫作酒坛子。不瞒大哥说,我就是好喝两杯。”拿过酒来,他要给艾虎斟。艾爷不教斟,这才自己斟上,喝了几盅。艾虎叫:“刘大哥。”那人说:“不敢,你是大哥。你老的贵姓?”艾爷说:“姓艾。我方才听见你说晚上就有了银子了。叫他记记,他们都不记,他们可真来的死象。”刘光华说:“我可真是该他们的。”艾虎说:“你晚上怎么就会有了银子了?”回答说:“艾大哥,你不知道,此话说出来可有些个犯禁。在咱们这西边有个庙,叫云翠庵,是个尼姑庙,里头有个尼姑,叫妙修——妙师傅。老尼姑死了,剩下这个小尼姑,掌管云翠庵。他还收了两个小徒弟,叫什么我可记不清楚了。就不用问他们那个长象,长的有多么好哩!净交我们这里绅拎、富户、大财主的少爷。庙也多,也乱腾的利害,每天晚上,总有好些个人住的庙内各处。各处地方也大,房子也大,连他带他徒弟应酬这些人,连这里官府还有去的哪。不但这个呀,那个尼僧还有本事呢,高来高去,走房如踏平地一般。按说这话可说不的呀,他是个女贼,大案贼还常住在庙内哪。”艾虎说:“你怎么知道呢?”刘光华说:“我有堂叔伯姥姥在庙内佣工,庙里头每天得点子吃的,就给我们家里拿的去。到我们家说住了话,就懒怠走哩,也是不愿意在庙里,怕早晚遭了官司,受连累,因挣的钱多,又舍不得。”艾虎道:“你方才说捐住人,是什么事?”刘光华说:“那更说不得。”连连摆手摇头。艾虎又要了几壶酒,明知道他不肯说,多要几壶酒,灌醉了他,他就必然说出来了。左一杯,右一盏,苦苦的一让。刘光华本来就在别处已经喝够了几成了,这里又叫艾虎苦苦一灌,舌头更短哩,两个眼睛发直,心里总想着过意不去,怎么答报答报艾爷才好。艾虎看出这个光景来了,复又问道:“庙里头捐人,到底是男是女?”醉鬼说:“女人也有,男人也有。女人可说不得,是我们本地有名人焉。这里头还有人命哪!男人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咱们疑惑着是上那找便宜去了,原来不是,是管闲事去哩,给便宜不要。那个尼姑情愿将他留在庙中,他偏不肯,如今幽囚起来了。也有他的吃喝,就是出不来,非从了妙修不行。这个人长的本来也好看,大姑娘都没他长的好看。”艾虎想着必是大爷,又问道:“刘大哥是亲眼得见的?”回答:“不是,我姥姥说的。”又问:“是个文人?是个武人?”回答说:“是个武的,能耐大着的哪。”艾虎一想,更是大爷了。
正然问话,忽然见外边有许多人“哗”一笑,有宗奇事。见一个人身躯不到五尺,极其瘦弱。青布四方巾,迎面嵌白骨,飘带剩了根半。青绸子袍儿,上面着些个补丁,黄蓝绿什么颜色都有。一根旧丝绦看不出什么颜色来了,穗子全秃了,还接着好几节。青绸子中衣也是破烂,高腰袜子,袜腰秃噜到核桃骨儿上,一双大红厚底云履鞋。看脸膛如重枣一般,一双短眉,一对圆眼,黄眼珠自来的放光,准头小,嘴唇薄,两腮无肉,大颧骨,尖头顶,元宝耳朵。手拿着苍蝇拴,倒骑着一匹黑驴。大家瞧看,以为稀罕之事,故此大家笑他。到了酒铺,往里瞧了一眼。大家伙都瞧他,这才看出来都有了胡须了。他这胡子和他脸一个颜色,红不红,黄不黄的。瞧他这个下驴各别:倒骑着,一扶驴,“嗖”的一声就下来了。艾虎那么快的眼睛,直没瞧见他怎么下的驴。可也不拴着。他说话是南方的口音,说:“唔呀!站住。”驴就四足牢扎。他就进了屋子喝酒,叫过卖要酒。过卖说要多少,回答两壶。过卖先给他摆上咸菜碟,复又拿过两壶酒来,问道:“这驴不拴上点,要跑了呢?”回答说:“唔呀!除非你安着心偷。”过卖说:“我告诉你是好话,这街上乱。”那人说:“我这就喝完。”见他把酒拿起,他一口就是一壶。艾虎瞧着这个人各别,再瞧同他喝酒的那醉鬼,爬着桌子就睡觉了。自己就知道这个骑驴的多一半准是个贼,就先把过卖叫来,会了酒钞,也不叫那个醉鬼。他净等着这个骑驴的出去,他跟将出去,看他奔什么所在。
果然见这个骑驴的喝了两壶,又要了两壶,就是吃了一块豆腐干。他叫过卖算帐。过卖要算,他又拦住说:“我算出来了,四四一十六,搭两个钱,一共十八个钱,明天带来罢。”过卖说:“今天怎么都是这个事呢,全是一个老钱没有就敢喝酒。那个刘光华倒是认的,这个素不知底,又不知他家乡住处。”这个骑驴的恼哩,说:“太不认街坊了!教你记上,你不记上,我驴丢了,赔我驴罢。”过卖说:“你的驴丢了,怎么教我赔驴呢?”骑驴的说:“在你这里喝酒,万两黄金,你都该给照应着。”过卖说:“我明白你这意思了,我们这酒钱不要了,管把你也不要驴了罢?”那人说:“我敢情那么好,要不咱们两便了罢。”艾虎过来说:“你们两个人不用争斗了,这个酒钱我付了罢。”过卖说:“得了,以后人家不敢在我们这里喝酒来了。一个是请喝的,一个是抄酒帐。”那个人说:“你不用放闲话。”艾虎说:“酒钱我付了,这个驴怎么找呢?”那人说:“我这个驴不怕的,丢不了。我是出来骗点酒喝。那驴到人家有牲口的地方,槽头上骗点草吃就得了。”只见他一捏嘴,一声呼哨。艾虎知道他九成是贼了。不多一时,就见他那驴连蹿带迸回来了。过卖说:“难为你,怎么排练来着?”就见他一抱拳,也并不道个谢,也并不问名姓,说了声“再见”。艾虎也要一抱拳,一瞧那个人已经上驴去了,在驴上骑着呢。艾虎到了外头,过卖也到了外头。过卖成心戏耍他,这回这个驴呀,情而必真是骑正了。过卖成心耍笑他,说:“你骑倒哩。”那人道:“皆因我多贪了两壶酒,我醉了。我就是好喝一盅,我在家里喝醉的时候倒骑了驴,是我儿子告诉我的。”过卖道:“好说呀!孙子。对了,原是这么骑着的是。”艾虎见他买了过卖一个便宜,他又把双腿往上一起,在半悬空中打了一个旋风,仿然是摔那个一字转环岔的相似,好身法,好快,就把身子转过去了,仍是倒骑着驴。那驴也真快。艾虎追下去了。
出了鱼鳞镇,西口路北有座庙,见那个骑驴的下了驴,在门口那里自言自语的瞧着山门上头说:“这就是云翠庵。”艾虎心中一动,原来云翠庵就在这里。见那人拉着驴往庙后去了。艾虎遂即瞧了瞧庙门,也就跟在后边来了。到了庙后,见有一片小树林,过这一个小树林,正北是一个大苇塘,找那个人,可就踪迹不见了。艾虎一阵发怔纳闷:“又没有别的道路,他往那里去了?”直到苇塘边上,看见那小驴蹄儿的印了,看着奔了苇子那里去了。离着苇子越近,地势越陷,驴蹄子印儿越看的真。顺着驴蹄子印,倒要找找它奔什么地方去了。一件怪事,这个驴蹄子印,就在这苇塘边上,再往里找,一个印也没有了,往回去的印也没有,往别处的印也没有。艾虎纳了半天的闷,说:“这个人实在怪道!”找了半天,也就无法了。按旧路而回,从新又到庙前踩踩道,俱都看明,转头回店。
回到顺兴店中,徐良已然回来了,皱眉皱眼在那里生气呢。艾虎进去说:“三哥早回来了吗?”答道:“回来了半天了。”艾虎说:“三哥出去见着什么信息没有?”答道:“什么也没打听出来。老兄弟!你见着什么信息?”艾虎还未回言,胡小记打外边进来。艾虎说:“又来了一个。”进门就问:“大哥打听着什么信息没有?”胡小记说:“出去了半天,什么事我也没打听出来。”徐良说:“必然是老兄弟打听着了。面上有喜色,必是打听着了。”艾虎把方才在酒铺遇见醉鬼泄机,看见骑驴的诧异的话,说了一遍。徐良欢喜,议论大家晚晌上云翠庵找芸生。不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白公子酒楼逢难女 小尼僧庙外会英才
第八十七回 白公子酒楼逢难女 小尼僧庙外会英才
诗曰:
英雄仗义更疏财,不是英雄作不来。
一生惯打不平事,救难扶危逞壮怀。
且说艾虎说了醉鬼泄机言语,又提起了骑驴的那般怪异,那身工夫,那驴怎么听话,怎么到了苇塘不见驴蹄子印。“三哥,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这是何许人物?据我看着,他不像个贼。”徐良说:“不是个贼——万一是个贼呢?可惜我没遇见。老兄弟,你既给他付了酒帐,怎么不问问他的姓名呢?”艾虎说:“也得容工夫问哪。会了酒钱,他连个‘谢’字也没道,就上了驴,闹了个故事就走了。我跟到庙前,他那里念了声‘云翠庵’,到庙后就找不着了。”随说话之间,预备晚饭。乔爷也打外边进来,大众又问了问乔爷。乔爷说:“什么也没打听着,就看见了个倒骑驴的。”艾虎说:“可听见说了些什么言语?”回答道:“众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并没听他说话。”徐良说:“咱们大家吃饭罢。指望着乔二哥打听事,那不是白说。”大家饱餐了一顿。候到初鼓之后,乔宾、胡小记看家,徐良、艾虎预备了兵刃,换了夜行衣靠,蹿房跃脊出去,直奔云翠庵而来。一路无话。
到了云翠庵,二位看了地势,随即蹿将进去。一看里头地面宽阔,也不准知道是在那里。过了二层殿,见正北上灯光闪烁,西北上也有灯亮。两个人施展夜行术,奔了西北,却是一个花园。进了月亮门,见有两个小尼,一个打着灯笼,一个托着盘子,就听他们两个人低声说话。二位好汉就暗暗的随在了背后,就听他们说:“咱们师傅太死心眼了,人家执意的不允,偏要叫人家依他,就在今天了。似乎这样男子也少。今天再不点头,就要废他的性命了。”前边一个太湖山石堆起来的一个山洞,穿那个山洞而过,到了一所房屋。外边看着灯光闪烁,人影摇摇。小尼启帘进去。二位好汉用指尖戳破窗棂纸,往里窥探明白。原来见芸生大爷倒绺着二臂,在灯光之下闭目合睛,低着脑袋在那里发烦。旁边坐着一个尼姑,约在二十多的光景,身上的衣服华丽,百种的风流,透着就是妖淫的气象。桌案上摆列些个酒菜,那个意思要劝大爷吃酒。大爷是一语不发。外边二位看这般光景,心中好凄惨。依着艾虎就要进去,徐爷拉住,不让他行事莽撞。
列公,你道这芸生大爷何故到此?就皆因那日未带从人,出了店门,自己游玩了半天,就在鱼鳞镇西口内路南找了一座酒楼,就靠着北边楼上落坐吃酒。要了些酒菜,把北边的楼窗开开,正看街上的来往行人,就见有个二人小轿,后面跟着一个小尼姑儿,就有些个人们瞧看,七言八语的说话。楼上可也就讲究起来了,过卖就拦说:“众位爷们喝酒,可别谈论这些事情。”众人被过卖一拦,虽不高声谈论,也是低声悄语的讲究。
可巧芸生同桌一个人,也是在那里吃酒,连连的叹息。芸生借此为由,就打听了打听。那人先叹了一口气,说:“世间不平的事甚多了。”大爷就问:“怎么不平的事?”那人说:“方才那轿子里头是位姑娘,姓焦叫玉姐,人家识文断字,是我们这的教官跟前的姑娘。教官死哩,剩下他们哥三个,一个老姑娘。这两个哥哥,一个叫焦文丑,一个叫焦文俊。焦文丑进学之后,家中寒苦,顾不得用工念书了,就教学。文法又好,学生又太多,把个人累死了。剩了焦文俊,从小的时节就有心胸,他说他哥哥一死,不能养活老娘和妹子,他说非得发了财才回来呢。打十五岁出去,今年整五年未归。他们这有前任守备,姓高,他有个儿子叫作高保,外号人称叫地土蛇,倚势凌人,家内又有银钱。有那位焦教官的时节,高守备亲自到他家求婚。焦教官知道他儿子不能成器,故尔亲事未许。到后来焦教官一死,焦文丑又一死,焦文俊又走了,知道他母女无有钱,给他送了些个银钱去,作为是通家之好。怕他母女度日艰难,又送些个资斧。久而后可以再去说亲,就不能不给了;如若不给,就得还钱。明知他母女使着容易还着难,这亲事就不能不作了。焉知晓他母女更有主意,所有送去的银钱俱都壁回,执意的不受。又去提亲,仍是不给。可巧高守备死去了,过了百日的孝服,听说他们要抢人家这个姑娘。又怕不行,如今这个高保私通了云翠庵尼姑,他们定下的主意,要诓这个姑娘上庙。尼姑设计,让高保强污染人家姑娘,此话可是个传言,不实。方才你可曾见那轿子里头,就是姑娘,到了庙内,准坠落他们的圈套。”
芸生大爷不听则可,一听无名火按纳不住,天然生就的侠肝义胆,最见不得人有含冤被屈之事。复又打听这个庙现在那里。那人说:“就离西镇口不大甚远,坐北向南。”芸生又说:“这要真污染了人家这姑娘,难道就不会去告状去?”那人说:“要是真要如此,也短不了词讼,再说人家教官还有好些个门生哪。你看来了,这就是那个地土蛇。”见有数十匹马,犹如众星捧月一般,都是从人的打扮。当中有一位相公服色,戴一顶墨绿绣花文生公子巾,迎面嵌美玉,双垂青缎飘带,穿一件大红百花袍,斜领阔袖,虚拢着一根丝绦;白袜朱履,手中拿定打马丝鞭;黄白脸面,两道半截眉,一双猪眼,尖鼻子,吹火口,耳小无轮,印堂发暗。直奔正西去了。大家又是一阵乱嚷乱说。众人说:“去了!去了!此时没多事的人,若有多事的人,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芸生大爷立时把过卖叫将过来,会了酒帐;又要会同桌的那人,那人再三不肯。共总吃了几百钱,给了一两银子。过卖谢了芸生大爷。大爷复又与同桌那人说:“尊兄,咱们再见了。”自己下楼去了。
出离了酒楼,一直的奔正西,走到庙前,抬头一看,硃红的庙门,密排金钉,两边两个角门俱都关闭。看正当中门上头石块上,刻着阴文的字,是“古迹云翠庵”。忽然见东边角门一开,出来了许多人和马匹,原来就是高相公手下从人,他们大众回家,就见有两个小尼姑送出,说:“明天也不用很早来接。”大家笑嘻嘻的乘跨坐骑走了。小尼姑一眼看见白芸生。芸生大爷也瞧看小尼姑子,见他说:“众位,你们勒勒马罢,师傅出来了,有话和你们说哪。”那几个人一人也没有听见,竟自扬长去了。那个小尼姑一回头说:“师傅,你瞧这个人。”见里面又一个把着门槛,往外一探头,二目发直。看那个神思,就像真魂离了壳的一般,目不转睛净瞧着芸生。大爷本来好看,一身青布衣巾,青布武生中嵌白骨,青布箭袖袍,灰衬衫,青棉线带子,青布官靴;面似美玉,细眉长目,皂白分明,垂准头,唇似涂朱,牙排碎玉,大耳垂轮;十七八岁,好似未出闺的幼女,都没他长的体面、俊秀、清雅。那妙修本是个淫尼,几时见着过芸生这个男子,看了半天,早就神驰意荡。芸生可也看见淫尼咧,见他这么一瞧,芸生也有些个害羞意思,抹头要走。尼姑不肯叫他就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相公别走,请到庙中坐坐,小僧有件事情奉恳。”芸生的心内,打算回到店中,夜晚再来,为的是那位姑娘,怕遭他们的毒手,倒是要解救女子。他反让我到他庙中,何不趁此机会,走到庙中走走。“但不知道师傅有什么事,请快些说来。”尼姑说:“你先请到庙中。”芸生说:“倒是什么事情,先要说明,然后进去。”尼姑说:“尊公可认识字么?”芸生说:“我略知一二。”尼姑说:“我扶了一个乱语,请相公爷给批一批。”芸生说:“我不会乱语。”尼姑说:“念念就得了。”芸生说:“那还可以。”随着尼姑进了云翠庵,一直往后,直到西跨院单一所房屋。启帘进去,到里面献茶。见那屋中糊裱干净,摆列些古董玩器,幽雅沉静。芸生说:“把乱语拿上来我瞧。”尼姑说:“我现去请乩。”叫小尼姑预备晚饭。果然,晚间预备的丰盛席面,不必细表。
大爷饱餐了一顿,预备好杀尼姑。直等到二鼓,并没见一人进来。芸生一看,原来是把跨院已然锁上了,四下一看,忽见墙头上“刷”的一声,一个人影,不知何故。若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芸生为救人受困 高保定奸计捐生
第八十八回 芸生为救人受困 高保定奸计捐生
诗曰:
自古尼僧不可交,淫盗之媒理久昭。
诡托扶乩诓幼女,谁知偏遇小英豪。
且说芸生自打吃完了饭,烹过茶来,点上灯,就不见有人进来。天有二鼓,自己出去一看,原来西跨院门已然用锁锁了。芸生暗道:“这淫尼把我锁在这里,必没安着好意。就是这样的墙壁,如何当得住你公子爷!”将要纵身蹿出墙去,忽见墙头“刷”一个黑影,随即蹿上墙头,再找踪迹不见。
你道那尼姑,非是出去扶乩,他本与高保商量下的主意,是欲与焦家的姑娘成亲。皆因是玉姐儿是个孝女,老娘染病,尼姑早与高保定好这个主意,那时遇在机会上将他诓在庙中,强逼成了亲,他们也就不能不给了。可巧这天宁氏老太太染病,尼姑得信,立时亲身到了焦家,假说给老太太看病,说了些利害言语,非得扶乩求药才行。“可惜少大爷没在家,在家才行呢。”旁边焦小姐问道:“怎么得他在家里才行?”尼姑说:“总得天交正子时,在净室之中烧上香,设上坛,把神请下来,将药方开好,方许点灯。这求方的人,得在那里跪着。”玉姐说:“就这个事,怎么单得我哥哥在家呢?”尼姑说:“自然,要是小姐去也可。我怕你胆小害怕。”玉姐说:“只要求着我老娘病好了,就是赴死去也不怕。恳求老师父慈悲,咱们是几时扶乩求药?”尼姑说:“姑娘果有这样的胆量,那可就在今朝。”玉姐连连点头,尼姑也没在焦家吃饭,定下在庙内等他,就起身去了。回到庙中,与高家送信。少时姑娘到,他把姑娘安置在东院,陪着说了会子话,叫小尼姑预备晚饭。少时高相公到,他把高相公安置在北院。高相公家人走,他追出来,是让从人往这里带银子,没赶上。可巧他遇见芸生大爷了,他把芸生大爷安置在西北跨院,先嘱咐好了。预备完了晚饭,他算着先把高保安置楼上,再把小姐带上楼去,他的大事已完,再找芸生大爷来。其实尽后院还有他两个相好的呢,皆是绿林的好汉,一个叫作碧目神鹰施守志,一个叫铁头狸子苗锡麟,又是久已相好,又在他这里住着。今日一见芸生,论品貌,固然比他们强到万分,他打算白大爷是寻花问柳之人哪。
闲言少叙。到了天交二鼓,先见了高保,就问道:“你吃过饭了?”高保说:“吃过多时了。”又说:“这件事可是我的中人哪,没有我可不行罢。事毕之时,是怎么样谢赏于我?”高保道:“我给你修庙。”尼姑说:“不行。”高保说:“给你白银三千两。”尼姑说:“银子倒是小事,还可往我屋中走走。大概没有得陇望蜀之心了罢?”高保说:“妙师傅,我要忘了你,必不得善终。”尼姑一笑:“一句戏言,何故你起这么重的誓。”回说道:“我不是丧良心,又把良心丧的人。”妙修说:“天已不早,我把你先送上楼去,可是不点灯。我冤那姑娘就说是请神,必要神仙走了,方许点灯。你就算是神仙,可不定是什么神仙。我把你带上楼去,趁着黑暗,我一躲避,你将他揪住,我就不管了。你可要紧记这个言语。事不宜迟,我同你前往。”二人说着,出了房门,打着灯笼,直奔西院。到了西花园,走入西楼,上了楼梯,将高保安放在楼的后炕上,尼姑告诉他:“你可别动。”自己提灯下楼。又到东院,见了小姐,问道:“可吃过饭了?”小姐回答:“吃过了。”尼僧说:“天已不早,你我去罢。”姑娘点头,喑暗祝告神祇:“但愿母亲病体痊愈,再来庙中还愿。”跟着到了西院,直奔楼来。离楼不远,说:“到楼上,可就得将灯吹灭,上边把坛俱都设好。”小姐答应。
将到楼下,忽听上面“哎呀”一声,“噗哧”,像是杀人的声音。妙修说:“什么?”姑娘吓的金莲倒退,战兢兢的问道:“上面什么声音?”尼姑说:“别慌,你先在此等等,我去先看看去,多一半是神仙先到了罢。”小姐无法,只可点头。尼姑入内,由护梯上楼,剩了五六层儿,不提防一宗物件冲着自己打来,意欲躲闪,焉得能够,“淜”,“噗咚”,正撞在自己身上,“噗咚”,是摔倒。“咕噜咕噜”滚下楼来了,连灯笼扑灭。尼姑是一身的工夫,要除非是冷不防,断不至于滚下楼来。自己一挺身,蹿将起来,也就不敢上楼了,那个灭灯笼也就不要了。跑出楼来,那知道一找姑娘,是踪迹不见,心中纳闷:“这是怎么个缘故?”将一发怔,耳后生风,“嗖”就是一刀。尼姑总是大行家,听得金刃劈风的声音来,尼姑一闪身闪过,抹头就跑,大声喊叫说:“后头人快来罢,有了仇家了!”芸生那里肯放?尼姑一想自己主意错了,本来是喜爱芸生相貌,谁知是引狼入室。随跑随喊,不多一时,从后面来了两个贼,一个叫碧目神鹰施守志,一个叫铁头狸子苗锡麟。两个人提着两口利刃,蹿将上来,让过尼姑,就把芸生挡住。大爷一看这两个人,一个穿黑挂皂,一个紫缎衣巾,俱都是细条身材;一个是面如镔铁黑中蓝,一个是灰色脸膛;一个是粗眉大眼,一个是一双眼睛绿盈盈的颜色,故此人称叫作碧目神鹰。前文表过,二人俱与尼姑通好,就在这里住着。正要打算上陕西朝天岭,与金弓小二郎王欣玉是盟兄弟,忽听前边一阵乱囔,两个人亮刀出来,截住芸生大爷动手。三个人,两口利刃,交手二十多回合,不分胜负。这两个贼焉能是芸生大爷的对手?大爷往下一个败式,一回手,“拍”,就是一飞蝗石,正中苗锡麟的面门,抹头就跑。净剩一个人更不行了。大爷虚砍一刀,蹿出圈外。施守志不知是计,抱刀就扎。白大爷一反手,“拍”,一块飞蝗石正中额角,鲜血直蹿,抹头就跑。大爷后边就追。
正要赶上,摆刀要剁,就听见“嗖”的一声,大爷见一点寒星直奔面门,往旁一闪,“镗啷”一声,那支金镖落地。原来是尼姑赶奔前来交手。未到跟前,遇施守志、苗锡麟脸上带伤,将他们让将过去,回手掏出一支亮银镖来,对着白芸生就是一下。白芸生正要追赶二人,“嗖”,眼前来了暗器,往旁边一闪身,那支银镖“噹啷啷”落地。尼姑说:“哎呀!好负义郎,咱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把你让将进来,待你酒饭,却是一番的美意。谁教你管我庙中的闲事!靠着你有多大本事,来来来,咱们二人较量,胜得了我手中这个兵器,不枉你也张罗会子动手,也算可以。”往上一蹿,摆刀就剁。芸生往旁边一躲,拿自己刀往上一托,一敛腕,尼姑把刀往怀里一抽,芸生使了个劈山式刀剁。尼姑左手还有件兵器,其名叫轮,就是一个扁钢圈子,里外的有刃。在圈子里头手拿之处,又有一个小月牙护手。芸生刀到,尼姑用单轮要锁芸生这口刀,芸生那里肯叫他锁住。芸生受过明人的指教,乃是白五爷亲手所教,倾囊尽赠。家里又是富家,习文的时节,书籍甚多;习武的时节,兵器甚多,除了大十八般兵刃之外,还有些个意外的军刃,有宗日月凤凰轮,可是双的。今天一见尼姑,使得是一柄左手的刀,右手的轮。人家兵刃一到,他先用左手的轮,或是往外一磕,或是把人家兵刃套上。要是大枪、梅花枪等套上了枪杆,顺着枪杆往上一滑,他这一轮是里外锋芒的刃子,往上一滑,人家就得撒手扔枪,他的右手刀就跟上去了。若要把单刀套住,要想拿刀剁他的手,他这轮内有个小铁月牙的护手,就有这个护手挡住,也是剁不着手,故此这宗兵刃极其得力。可巧遇见芸生,知道这兵刃招数。有句俗言:“单刀见轮莫要扎。”大爷与尼姑交手,总没叫他得刀,也就在十几个回合,就不是白相公的对手了。尼姑终是个女流,到底力软,霎时间,鼻洼鬓角热汗直流,就知道难以取胜,意欲要走;复见芸生剁了一刀,抹头就走。尼姑方才要追,芸生一反手,“拍”,就是一飞蝗石。尼姑会打暗器,也会躲暗器,微一缩头,石子蹭着头皮过去。尼姑就跑,芸生就追。尼姑越过房去,芸生也就上房,到了后坡,见他在院中站着说:“这条命不要了!”芸生下房,“噗咚”坠落坑中。若要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文俊归家救胞妹 徐艾庵内见盟兄
第八十九回 文俊归家救胞妹 徐艾庵内见盟兄
光绪四年二月间:正在王府说《小五义》有人专要听《孝顺歌》。余下自可顺口开合,自纂一段添在《小五义》内,另起口调,将柳真人所传之敬孝焚香说起,曰:
众人们,焚起香,侧耳静听。柳真人,有些话,吩咐你们。谈甚今,论甚古,都是无益。有件事,最要紧,你们奉行。各自想,你身子,来从何处?那一个,不是你,爹娘所生?你的身,爹娘身,原是一块。一团肉,一口气,一点血精。分下来,与了你,成个身子。你如何,两样看,隔了一层?且说那,爹和娘,如何养你:十个月,怀着胎,吊胆提心;在腹时,担荷着,千斤万两;临盆时,受尽了,万苦千辛;生下来,母亲命,一生九死;三年中,怀抱你,样样辛勤;冷和暖,饱和饥,不敢失错;有点病,自埋怨,未曾小心;恨不得,将身子,替你灾痛;那一刻,敢松手,稍放宽心?顾儿食,顾儿衣,自受冻饿。盼得长,请先生,教读书文。到成人,请媒妁,定亲婚娶。指望你,兴家业,光耀门庭。有几分,像个人,欢天喜地。不长进,自羞愧,暗地泪零。就到死,眼不闭,挂念儿子。这就是,爹和娘,待你心情。看起来,你的身,爹娘枝叶;爹和娘,那身子,是你本根。有性命,有福气,爹娘培植;有聪明,有能干,爹娘教成。那一点,那一件,爹娘不管?为什么,把爹娘,看做别人?你细算,你身子,长了一日;你爹娘,那身体,老了一层。若不是,急急的,趁早孝养,那时节,爹娘死,追悔不能。
可叹的,世上人,全不省悟。只缘他,婚配他,恰似当行。却不想,鸟反哺,羔羊跪乳。你是人,倒不及,走兽飞禽。不孝处,也尽多,我难细述。且把那,眼前的,指与你听。你爹娘,要东西,什么要紧?偏吝惜,不肯送,财重亲轻。你爹娘,要办事,什么难做?偏推诿,不肯去,只说不能。你见了,富贵人,百般奉承。就骂你,就打你,也像甘心。你爹娘,骂一句,斗口回舌;你爹娘,打一下,怒眼瞪睛。只爱你,妻与妾,如花似玉;只爱你,儿和女,似宝如珍。要妾亡,儿女死,肝肠哭断;爹娘死,没眼泪,哭也不真。这样人,何不把,儿女妻妾,并富贵,与爹娘,比较一论。天不容,地不载,生遭刑祸:到死时,坐地狱,受尽极刑。锯来解,火来烧,磨捱碓捣;罚变禽,罚变兽,难转人身。
我劝你,快快孝,许多好处。生也好,死也好,鬼敬神钦。在生时,人称赞,官来旋奖,发大财,享大寿,又有儿孙;到死时,童男女,持旛拥盖,接你去,阎罗王,也要出迎。功行大,便可得,成仙成佛;功行小,再转世,禄位高升。劝你们,孝爹娘,只有两件。这两件,也不是,难做难行。第一件,要安你,爹娘心意;第二件,要养你,爹娘老身。做好人,行好事,休要惹祸;教妻妾,教儿女,家道兴隆。上面的,祖父母,一般孝养;下边的,小弟妹,好生看成。你爹娘,在一日,宽怀一日;吃口水,吃口饭,也是欢心。尽力量,尽家私,不使冻饿;扶出入,扶坐立,莫使孤伶。有呼唤,一听得,连忙答应;有吩咐,话一完,即便起身。倘爹娘,有不是,婉转细说;莫粗言,莫盛气,激恼双亲。好亲戚,好朋友,请来劝解。你爹娘,自悔悟,转意回心。到不幸,爹娘老,百年归世;好棺木,好衣被,坚固坟茔。尽心力,图永久,不必好看。只哀痛,这一生,何处追寻?遇时节,遇亡辰,以礼祭奠;痛爹娘,永去了,不见回程。这都是,为人子,孝顺的事。切莫把,我的话,漠不关心。
叹世人,不孝的,有个通病:说爹娘,不爱我,孝也无情。这句话,便差了,解说不去。你如何,与爹娘,较论输赢?譬如那,天生的,一茎茅草,春雨润,秋霜打,谁敢怨嗔?爹娘养,就要杀,也该顺受。天下无,不是的,父亲母亲。人愚蠢,也知道,敬神敬佛。那晓得,你爹娘,就是尊神。敬得他,仙佛们,方才欢喜。虚空中,保佑你,福禄加增。你有儿,要他孝,须做榜样。孝报孝,逆报逆,点滴归根。
《训女孝歌》:
宏教真君日:妇女们,最爱听,谈今论古;又有的,最爱听,说鬼道神。我今日,有一段,极大故事。细讲来,与你们,各各听闻。我本是,一棵树,长条细叶。是当初,天和地,精气生成。这地下,植立起,一棵柳树;那天上,高悬着,一个柳星。过了个,几万年,凝神聚气;到唐朝,得遇见,孚佑帝君。我帝君,怜念我,诚心学道。就把我,度脱去,做个仙人。一棵树,如何有,这样造化?只缘我,心性灵,不昧本根。我无父,又无母,将谁孝养?早朝天,晚拜地,报答深恩。心思专,志向定,奉持原本。全凭我,一点诚,动了圣神。有师傅,我就当,严父慈母。几千年,力孝敬,无点懈心。成仙后,师傅教,多积功果。只要你,劝世人,孝奉双亲。有一人,能尽孝,将他度脱。不论男,不论女,许做仙人。我劝了,男和女,几千百个。都现在,蓬莱里,快乐长春。读书人,也有的,高官显职。女人们,都做了,一品夫人。我做下,劝孝的,这些功果。所以得,受封个,宏教真君。到而今,奉帝敕,宣扬大化。降鸾笔,演订就,一部《孝经》。
读书人,明白的,讲求奥旨;俗人们,也有歌,唱与他听。只有你,妇女们,未曾专训。说起来,你们想,最好伤情。你虽然,是一个,女人身子。你爹娘,养育你,一样苦辛。怀着胎,在腹中,谁辨男女?临盆时,一般样,受痛挨疼。怀抱你,何曾说,女不要紧。乳哺你,何曾的,减却一分。莫说你,女人家,无力孝养。你爹娘,待女儿,更费苦心。替梳头,替缠脚,不辞琐碎;教茶饭,教针指,多少殷勤。严肃些,又念你,不久是客;娇养些,又怕你,嫁后受瞋。离一刻,恐怕你,闺房失事;缺一件,恐怕你,暗地多心。选高郎,要才貌,与你匹配;选门户,看家资,恐你受贫。聘定过,便思量,如何陪嫁;到婚期,尽力量,总不慊心。舍不得,留不住,好生难过;割肝肠,含眼泪,送你出门。到人家,夫妇和,公婆欢喜。你爹娘,脸面上,许多光荣。有些错,一听见,自生烦恼。又增添,一世的,不了忧心。
你生来,嫁谁家,都是定数。你如何,不遂意,便怨双亲?好过日,便说是,你的命好;难度日,骂爹娘,瞎了眼睛。待公婆,说他是,别人父母;待爹娘,又说我,已嫁出门。倒是你,女人家,两不着地。把孝字。推干净,全不粘心。那晓得,女人家,两层父母。都要你,尽孝顺,至敬至诚。你身子,前半世,爹娘养育;后半世,靠丈夫,过活终身。你公婆,养丈夫,就如养你。天排定,夫与妻,只算一人。你原是,公婆的,儿子媳妇;却将你,寄娘家,生长成人。嫁过来,方才是,人归本宅。这公婆,正是你,养命双亲。既行茶,交过礼,多少费用。请媒妁,待宾客,几番辛勤。爱儿子,爱媳妇,无分轻重。原望你,夫和妇,供养老身。为甚的,好儿郎,本是孝敬;娶了你,把爹娘,疏了一层?纵不是,你言语,离他骨肉;也缘他,钟爱你,志气昏沈。你就该,向丈夫,将言细说;公与婆,娶我来,辅相夫君。第一件,为的是,帮你奉养;你如何,反因我,缺了孝心?这才是,妇人们,当说的话;这才是,爱丈夫,相助为人。为什么,乘着势,大家怠玩。渐渐的,把公婆,不放在心。他儿子,挣得钱,你偏藏起。私自穿,私自吃,不令知闻。怕公婆,得些去,与了姑子;怕公婆,得些去,伯叔平分。只说你,肯把家,为向男子。那知道,你便是,起祸妖精。薄待了,公与婆,一丝半粒;你夫妇,现成福,减了几成。受穷苦,受病痛,由你唆出;犯王法,绝子嗣,是你撮成。你看那,庙中的,拔舌地狱;多半是,妇女们,受这苦刑。更有的,放泼赖,胁制男子;使公婆,每日里,不得安停。公婆骂,才一句,就还十句;打一下,你便要,溺水悬绳。这样人,自尽了,阴司受罪。就不死,也必定,命丧雷霆。
我劝你,闺女们,听从父母。说一件,依一件,莫逞性情。起要早,睡要晚,伺候父母。奉茶水,听使唤,时时尽心。在家中,无多日,还不爱敬;到那时,嫁出去,追悔不能。我劝你,媳妇们,认清题目。方才说,你原是,公婆家人。你丈夫,常在外,做他生理。公婆老,要望你,替他奉承。年老人,饭不多,菜要可口。旧衣服,勤浆洗,补缀停匀。莫听信,俗人说,不见公面。为儿媳,当他女,不比别人。不时的,茶和汤,亲手奉上。难走动,又何妨,扶起行行。有东西,买进来,思量养老。向公婆,送过去,不得稍停。只要你,公与婆,心中欢喜;那管他,接过去,迭与何人。敬伯叔,爱姑娘,和睦妯娌。公婆喜,这媳妇,光我门庭。孝公婆,你爹娘,也是欢喜。这便是,嫁出来,还孝生身。况且你,替丈夫,孝顺父母;你丈夫,也敬奉,丈母丈人。况且你,尽了孝,作下榜样;你儿媳,也学着,孝顺你们。说不尽,妇女们,孝顺的事。望你们,照这样,体贴奉行。
昨日里,《女孝经》,才演一半;那喜气,就传到,南海观音。宣我去,奖赏了,加个佛号;又教把,菩萨事,劝化你们。这菩萨,原做过,妙庄王女。生下来,便晓得,立意修行。菩萨父,见女儿,一心好道;百般的,教导他,要做俗人。谁知道,我菩萨,心坚似铁。只思想,一得道,度脱双亲。到后来,父王病,十分沉重。我菩萨,日共夜,备极辛勤。叩天地,祷神明,不惜身体。因此上,感动了,玉帝天尊。霎时间,坐莲台,金光照耀。居普陀,施法力,亿万化身。千只眼,广照着,十方三界;千只手,掌握着,日月星辰。佛门中,这菩萨,神通广大。历万古,发慈悲,救度世人。有妇女,能行孝,不消礼忏。到老去,便许他,进得佛门。岂不是,极简便,一件好事。劝你们,莫错过,这样良因。
诗曰:
孝义由来世所钦,同心兄妹善承亲。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且说尼姑明知不是芸生的对手,除非智取不行。在他的西北房后,有一个陷坑,坑的上面暗有他的记认。芸生可那里知道,自可就飘身下房,正坠落坑中。大行家要是从高处往低处一摔,会找那个落劲,不能摔个头破血出。慢慢往起再爬,爬起往上再蹿,那就费了事了。这一摔下去,一挺身,一跺脚,自己就可以蹿将上来。芸生捡刀往上一跃,脚站坑沿,早让碧目神鹰一把揪住底下一腿,大爷蹿上来脚尚且未稳,教人揪住一腿,焉有不倒之理?铁头狸子过来摆刀就剁。芸生明知是死,把双睛一闭。等了半天没事,睁眼一看,原来是被尼姑拦住。妙修说:“别杀他,我还有话问他呢。”瞧着芸生道:“你这个东西,敢情这么扎手哪。咱们这个事情,多一半是闹个阴错阳差。那个高相公,多一半是让你给结果了罢?”随说着话,碧目神鹰就把芸生倒绺了二臂。芸生说:“我并不知什么高相公不高相公,一概不知。”铁头狸子问尼姑,倒是怎么件事情。尼姑就把焦小姐与高相公始末原由的事说了一遍。施守志说:“既然这样,咱们就一同去瞧瞧去。”尼姑吩咐把陷坑盖好,将芸生四马倒攒蹄捆上,抗将起来,直奔西院。
叫人掌起灯火来,一找那个姑娘,不知去向。前前后后各处搜寻,并没影。复又进楼,拿着灯笼,奔到护梯,见高相公被杀死,尸腔横躺在护梯之上。淫尼又觉着心疼,又觉着害怕。怕的是人命关天,又得惊官动府。再说,他的从人明明把他送在庙中,明天早晨还要来接人。“有了,我先把他埋在后院,明早从人来按时节,我就说他早晨已然出去了。这焦玉姐的事不好办,人家明知上庙求乩,人家要问我,何言答对?人家是女流,又不能说他自己走了。有了,我问问这个相公。”“可是相公,你贵姓?”芸生说:“我既然被捉,速求一死,何必多言。”尼姑说:“难道说你不敢说你的名姓?你那心眼儿放宽着点,且不杀你哪。到底姓什么?我也好称呼你。”芸生说:“某家姓白。” 尼姑说:“白相公,你到底是怎么件事?这个高相公是你杀的不是?焦小姐你知道下落不知?你只管说出,我绝不杀害于你。”芸生说:“你既然这样,我实对你说。我在酒楼吃酒,旁边有人告诉我,焦家姑娘,高家的相公,被你这尼姑用计,要污染人家的姑娘。我实实不平,要救这个姑娘。正要庙前观看地势,晚间再来,不料被你将我诓进庙来,假说瞧乱,将我锁在西院之内。晚间我正要蹿墙出来,有一个人影儿一晃,我就跟将下去。你们在屋中说话,连那个人带我俱都听的明白。你送那个姓高的上楼,他随后就跟进去了。我在外边看着,你带着那姑娘,看看的临近,他就把姓高的杀了。你上楼的时节,他可就蹿下楼来了,他过去就背那个姑娘。我以为他也不是好人,原来他是姑娘的哥哥,叫焦文俊,他把他妹子背着回家去了。”尼姑一听,怔了半天:“焦文俊这孩子,怎么就会练了这一身的本事?这可也就奇怪了。”
书中暗交。原来这个焦文俊自十五岁离家出去,又没带钱,遇见南方三老的一个小师弟。这三老,一位是古稀左耳,一位是仓九公,一位是苗九锡。这是南方三老。仓九公有个师弟,外号人称神行无影,叫谷云飞。他见着焦文俊,就收文俊作了个徒弟。五年的工夫,练了一身出色的本事。寻常在他师傅眼前,说他是怎么样的孝心,不在家中,怎么不能尽孝,时时刻刻怎么样惦念老娘,他师傅才打发他回来。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到家看看,仍然还叫他回去,工夫还未成。可巧这日到家,正遇见他的老娘染病,见妹子又没在家里,母子见面大哭。问他妹子的原由,老娘就把扶乩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有些个不信,就换了衣裳,晚间直奔尼姑庵来了。到了庙中,就遇见这个事情。他起先以为芸生不是好人,嗣后来方知芸生是好人,并未答话,就把他妹子救回去了。
单提的是庙中之事。芸生说出这段事情,尼姑倒觉着害怕,就让两个贼人帮着她,把高相公的尸首埋在后院,到了次日再议论怎么个办法。他单把芸生幽囚在西院,是死也不放。芸生吃喝等项,是一概不短,全是他给预备。芸生那是什么样的英雄,一味净是求死。
光阴茬苒,一晃就是好几天的工夫。芸生实在出于无奈,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这日晚间,又预备晚饭,尼姑也在那里,随即说:“就在今日晚间,可要再不从,就说不得了,可就要结果了你的性命。”芸生仍是低着头,一语不发。又叫小尼姑从新添换菜,要与白大爷同桌而喝。白大爷那肯与他同饮?小尼姑端来的各样菜蔬,复又摆好。尼姑把酒斟上,说道:“白相公,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痴迷不省悟?我为你把高相公的性命断送了,我都没有工夫与他报仇去。他家下人来找了几次,我就推诿说不知道他那里去了。人家焦家姑娘教人救回去。人家吃了这么一个亏,怎为不肯声张此事?早晚必是有祸你我。咱们两个人是前世宿缘,我这样央求于你,你就连一点恻隐之心尽都没有?可见你这个人心比铁还坚,世间可也真就少有。”芸生说:“唗!胡言乱语。休在你公于爷跟前絮絮叨叨,你公子爷岂肯与你淫尼作这苟且之事!”尼姑一听,气往上一壮,说:“你这厮好不达时务!”将要往前凑,就听外边说:“好淫尼!还不出来受死,等到何时!”尼姑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好,又不准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一着急,把后边窗户一踹,就逃蹿去了。
山西雁徐良和小义士艾虎,来了半天的工夫,净听着芸生大爷到底怎样。听了半天,真是一点劣迹也是没有。外边二人暗暗夸奖,也不枉这一拜之情。早把小尼姑吓的钻入床底下去了。徐良、艾虎蹿入屋中,先过来与大爷解了绑,搀起。芸生溜了一溜,自己觉着脸上有个发烧。艾虎他们也顾不得行礼,先拿这个淫尼要紧。芸生也跟着蹿将出来。当时没有兵器,可巧旁边立着一个顶门的杠子,芸生抄将起来,一直扑后边。就见尼姑换短衣襟,同着两个贼人各持利刃,扑奔前来。当时大家就撞成一处。徐良说:“这个尼姑交给老兄弟了,这几个交给我了。”艾虎点头,闯将上去。艾虎暗道:“三哥真机灵,他不愿意和尼姑交手,让我和尼姑交手。我净管应着,我可不合尼姑交手。”随答应着,他可就奔了碧目神鹰来了。白芸生手中拿了顶门杠,就奔了铁头狸子苗锡麟。苗锡麟摆手中刀,就往下剁。芸生这根顶门杠子本来是沉,用平生的膂力,往上一迎,只听见“镗啷”一声,把刀磕飞;往下一拍,“爬嚓”一声,就结果了苗锡麟的性命。尼姑一急,冲着山西雁,“嗖”就是一镖。徐良说:“哎呀!了不得了!”没打着。又说:“老西不白受出家人的东西,来而不往,非为礼也。”“嗖”的一声,将他那只原镖照样打回,把尼姑吓了个胆裂魂飞。仗着躲闪的快,倘若不然,也就让自己的原镖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原来是尼姑打徐良,教徐良接住,复又打将回来。尼姑就没有心肠动手了,举刀就剁。两个人绕了两三个弯,不提防让徐良的刀剁在他的刀上,“呛啷”一声,削为两段;“镗啷”,刀头坠地。尼姑转身就跑,徐良就追。越过房去,徐良跟着到了后坡,往下一蹿,坠落坑中。尼姑搬大石头就砸,“爬嚓”一声,砸了个脑浆迸裂。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三侠客同走劝架 二亲家相打成词
第九十回 三侠客同走劝架 二亲家相打成词
诗曰:
侠骨生成甚可夸,同心仗义走天涯。
救人自遇人来救,暗里循环理不差。
且说艾虎正与施守志交手,两口利刃上下翻飞,未分胜负。白芸生捡了铁头狸子的那口刀,也就蹿将上来,两个人并力与施守志较量。论碧目神鹰,艾虎一人他就抵敌不过,何况又上了一个,他焉能行得了?自己就要打算逃蹿性命。奈因一宗,二个人围住他,蹿不出圈去,闹了个脚忙手乱,当时刀法也就乱了。好容易这才虚砍了一刀,撒腿就跑,一直扑奔正西。过了一段界墙,前边两堆太湖山石,眼瞧着他就在太湖山石当中蹿将过来。艾虎在前,芸生在后,自然也得在太湖山石当中过去。艾虎刚往西一蹿,只听东北有人嚷道:“别追!有埋伏。”这句话未曾说完,艾虎已然掉下去了。芸生几乎也就掉将下去。回头一看,并不见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在那里说话。大爷往里一看,原来是个陷坑。艾虎坠落坑中,站起身来,往上一瞧。芸生上面答言:“难道老兄弟上不来吗?”艾爷说:“行了。”自己往上一蹿,脚蹬坑沿上,问:“大哥,那贼何方去了?”回答:“早已跑远了。”艾爷大怒道:“便宜这厮!咱们找我二哥、三哥去。”复又回来,遍找不见,忽然由墙上下来,说:“你们二位可好,我两世为人了。”艾虎、芸生问:“什么原故?”回答:“我自顾追尼姑,一时慌张,没看明白,坠落坑中。那尼姑真狠,举起一块大石头要砸我。坑沿上有一个人,也不知是谁,由尼姑身后将尼姑踢倒,自然那石头正砸在尼姑的脑袋上,头颅粉碎。我上来时节,那人不见了。我也没看见人家,也没与人家道道劳,我就奔这里来了。你们将那两个贼可都杀了无有?”二人道:“我们打死了一个,追跑了一个。”又提艾虎如何坠在坑中的话,说了一遍。
列位就有说的,原来徐良没死。他若死了,如何还算小五义?再说尼姑,倒是谁人将他要命?可就是艾虎看见倒骑驴的那个人。他又是谁人哪?就是前文表过的神行无影谷云飞。因他徒弟回家,自己暗地跟下来了,看他到家是真孝顺,是假孝顺。暗地一瞧,是真孝顺,又有救他妹子这一节。自己并没见徒弟之面,去到庙中要把尼姑杀了。白昼见着街上酒铺中有个醉鬼先在那边,就没赊出帐来,他就把尼姑庵中的事听了一遍。又到这边酒铺中来,自己见着艾虎,一瞧就奇怪,故意又喝两壶酒,细看艾爷的情性,方知不是贼。会了酒钱,并不道谢。晚间到庙中,净在一旁看着他们动手。徐良掉下坑去,自己过去用“闭血法”把尼姑一点,淫尼一倒,石头砸在自己脑袋上,脑髓迸流。自己仍然又扑奔前院。见艾虎他们追下贼去,自己也远远的跟着,见贼过太湖山石,拿胳膊厂跨太湖石,往南一飘身,蹿在正西,等着艾虎。他就看出破绽来了,自己想着提拔艾虎,报答他这两壶酒钱,嚷道:“前头有埋伏!别过去八说迟了一些。谷云飞见尼姑一死,自己就算没有事了,由此起身。下套《小五义》上金鳞桥办明奇巧案,救白芸生、范仲淹,误打朝天岭的内应,巧得滇皮铛,皆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的是徐良、艾虎、白芸生他们弟兄三位,不知施守志的去向,就把庙中的婆子、小尼姑找在一处,告诉他们一套言语。小尼姑连婆子等都跪在地下,求饶他们的性命。芸生说:“我教给你们一套言语,就不杀害尔等。”大家一口同音,都嚷愿意。芸生说:“明日你们报到当官,就提你们这里的庙主结交贼匪,暗地害死高保。苗锡麟与尼姑通奸,施守志因气好砸死尼姑。杀死苗锡麟,此贼弃凶逃走。当官不信你们,就把埋葬高保的地方指点告诉明白。按着这套言语回禀当官,自然就保住了你们的残生。如若不依着我们的言语,明晚我们大众前来结果你们的性命。”大家点头,情甘愿意。“所有尼姑的东西,你们大家分散。当官要是问着你们,就说俱被施守志盗去。”大家千恩万谢,都感几位爷的好处。
白芸生、徐良、艾虎三个人一看天气不早,就此起身,回到店中,仍是蹿房跃墙下来。手下的从人俱都在店中等候。来到房中,大家见礼、道惊、打听。芸生把自己的事情俱都说出,连胡、乔二位都赞叹说:“这样公子,都受了这样苦处。”徐良说:“明天五更就起身,不管他们此处的事情了。”书不可重絮。到了次日,给了店饭钱,有骑马的,有步下的,直奔武昌府而来。众人奔武昌,暂且不表。
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的话。这一丢大人,蒋平、智化解开了沈中元的贯顶诗,各路分散着寻找大人。先说可就是艾虎的事情,这才引出小五义结拜、盗狱等项,也不在少处。丢大人,就有走夹峰前山的,就有走夹峰后山的,就有上娃娃谷的。在路上俱各有事,可是说完了一段再表一段。这个日限相隔差不了多远。
先提北侠、南侠、双侠离了晨起望,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无话不说。这日正往前走着,前边黑忽忽一片树林,树乃庄之威,庄乃树之胆,倒是很好的个村庄。三位爷就穿村而过,是东西的个街道。他们是由西向东,正走在东村口,围绕着多人。虽然三位寻找大人的心盛,但都是天然生就侠客的肝胆,遇事就要瞧看瞧看。众人进去一看,原来是两位老者揪扭着相打。二位老者俱过六旬开外,并且全是头破血出。还有几个年轻的,俱都掠胳膊、挽袖子,在旁边气哼哼的,欲要打罢又不敢。旁边有几位老者说:“你们亲家两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打会子也当不了办事。”虽说,也不过去拉去。丁二爷平生最是好事,说:“欧阳哥哥,咱们去劝劝罢。”北侠说:“二弟,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过去劝劝去。”丁二爷说:“我过去问问去。”北侠一揪没揪住。二爷就过去,在两个老头当中伸单胳膊一楂,又把这只手打底下伸进去往上一起,就见两个老头自然就撒开了。两只手又揝住两个老头儿的腕子,往两下里一撑,老头儿一丝儿也不能动转了。两个老头直是气的浑身乱抖。那个老头就说:“尊公!你是干什么的?”二爷说:“我们是走路的。”老头说:“你是走路的,走你的路,你揪着我们为什么事情?”二爷说:“我平生好管闲事。我问问你们,因为何故?我给你们分析分析。”老头说:“我们这个事情不好分析,非得到当官去不成。”二爷说:“我非要领教领教不可。”那个老头说:“你撒开我,慢慢告诉你。”南侠、北侠也就过来说:“二弟,你撒开人家,有什么话再说。”二爷这才撒开。
大众一瞧这三位爷这个样儿:一个像判官,一位傲骨英风,一位少女一般。旁边人们说:“得了,你们亲家两个告诉告诉人家罢。”二爷说:“贵姓?”那位老头说:“我姓杨,叫大成。我有个儿子叫杨秀。这个是我们的亲家,他姓王,叫王太。他有个女儿,给了我的儿子,我们作了亲家。前番接他女儿住娘家去,我就不让他接。众位你们听听,咱们俱都是养儿女的人,还有姑娘出阁,不许往娘家来往的道理吗?可有一个情理,我们这个儿妇,他的母亲死了,我们亲家翁净剩了光棍子一个人。我说他想他女儿,让他上我这瞧瞧来,他一定接的家去,又便当怎么样呢?他要接定了,不接不行。我也不能深拦,就让他接回去了。可也不知道他又将他女儿又给了人家了,或是他又卖了,他反倒找在我家来,不答应我。”北侠一听,就知道不好,要是不伸手,可也就过去了;要一伸手,得给人家办出个样子来。那个姓王的说:“这位爷台贵姓?”二爷说:“我姓丁,排行在二。”老头说:“丁二相公爷,你想我的女儿,我焉能行出那样事来?我接,他就不愿意。我接到家里住了十二天,就把他送回来了。我这几日事忙,总未能来。今天我才有工夫,我来瞧看瞧看我这女儿,不想到此,他胡赖。是他把我女儿卖了,倒是有之,不然就是给你要了命了,还是尸骨无存。我难道说,我还活这么大的岁数?这条老命不要了,我与他拚了罢。”
丁二爷此时就没有主意了,净瞧着北侠。欧阳爷暗笑:“你既然要管,又没有能耐了。”北侠上前说:“王老者,你们两亲家我可谁也不认识,我可是一块石头往平处放。你说你送你女儿,可是送到你们亲家家里来了吗?”杨大成说:“没有,没有。”王太说:“我这女儿不是我送来的,是我女儿的表兄姓姚,叫姚三虎,素常赶脚为生。他有个驴,我女儿骑着他表兄这个驴来的。”北侠说:“那就好办了,找他这个表兄就得了。”王太道:“不瞒你们几位说,我女儿这个表兄,就是一身一口,跟着我过。自从送他表妹去后,直到如今没回家。”北侠问:“他把他表妹送去没送去,你知道不知道?”王太说:“焉有不送去之理。”北侠说:“那就不对了。你总是得见着他这表兄才行呢。倘若他们半路有什么缘故,那可也难定。”一句话就把王太问住。杨大成说:“是他们爷们商量妥当,半路途中把我们儿妇给卖了。”说毕,二位又要揪扭。北侠拦住,说:“我有个主意,你们这叫什么村?”杨大成说:“我们这叫杨家店子。”又问:“姓王的,你们那里叫什么村?”王太说:“我们那村叫王家陀。”北侠说:“隔多远路?”王太说:“八里地。”北侠说:“隔着几个村庄?”王太说:“一股直路,并没村庄,半路就有一个庙。”北侠说:“你们二位不用打架,两下撒下人去遍找,十天限期为度。找不着,我们在武昌府,等你们上颜按院那里递呈字去,上我们大人那里告去。我们就是随大人当差的,到那里准能与你们断明。”两家也就依了这个主意。三位便走,连本村人都给三位道劳。
三人离了杨家店,一直的正东走了三里多路,天上一块乌云遮住碧空,要下雨。紧走几步,路北有座大庙,前去投宿避雨。这一进庙,要闹个地覆天翻,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在庙中初会凶和尚 清净林巧遇恶姚三
第九十一回 在庙中初会凶和尚 清净林巧遇恶姚三
义婢从来绝世无,葵枝竟自与人殊。
全忠全烈全名节,真是闺中女丈夫。
或有人问于余曰:此书前套号《忠烈侠义传》,皆是生就的侠肝义胆,天地英灵,何其独钟斯人?余曰:忠义之事,不但男子独有,即名门闺秀,亦不乏其人。又不但名门闺秀有之,就是下而求之奴婢,亦间或有之。昔周有天下时,卫国义婢葵枝有段传序,因采入《小五义》中:
卫国有一官人,叫作主父,娶妻巫氏。夫妻原也相好,只因主父是周朝的大夫,要到周朝去作官,故别了巫氏,一去三载,王事羁身,不得还家。这巫氏独处闺中,殊觉寂寞,遂与邻家子相通,暗暗往来。忽一日,有信报主父已给假还家,只在旬日便到。巫氏与邻家子正在私欢之际,闻知此信,十分惊慌。邻家子忧道:“吾与汝往来甚密,多有知者。倘主父归而访知消息,则祸非小,将何解救?”巫氏道:“子不须忧,妾已算有一计在此。妾夫爱饮,可将毒药制酒一樽,等他到家,取出与他迎风。他自欢饮,饮而身毙,便可遮瞒。”邻家子喜,因买毒药,付与巫氏。巫氏因命一个从嫁来的心腹侍妾,名唤葵枝,叫他将毒药浸酒一壶藏下,又悄悄吩咐他:“等主人到时,我叫你取酒与他迎风,你可好好取出,斟了奉他。倘能事成,我自另眼看待。”葵枝口虽答应,心下却暗暗吃惊道:“这事怎了!此事关两人性命。我若好好取出药酒,从了主母之言,劝主人吃了药酒,岂不害了主人之命?我若悄悄说破,救了主人之命,事体败露,岂不又害了主母之命?细细想来,主人养我一场,用药害他,不可谓义;主母托我一番,说破害他,不可谓忠。怎生区处?”忽然想出一计,道:“莫若拚着自身受些苦处,既可救主人之命,又不至害主母之命。”算计定了。
过不数日,主父果然回到家中。巫氏欢欢喜喜接入内室,略问问朝中的正事,就说:“夫君一路风霜,妾闻知归信,就酿下一樽美酒在此,与君拂尘。”主父是个好饮之人,听见他说有美酒,便欣然道:“贤妻有美意,可快取来。”巫氏忙摆出几品佳肴,因叫葵枝,吩咐道:“可将前日藏下的那壶好酒烫来,与相公接风。”葵枝领命而去。去不多时,果然双手捧了一把酒壶,远远而来。主父看见,早已流涎欲饮。不期葵枝刚走到屋门首,“哎呀”的一声,忽然跌倒在地,将酒泼了一地,连酒壶都跌扁了。葵枝跌在地下,只是叫苦。主父听见巫氏说特为他酿下的美酒,不知是怎生馨香甘美,思量要吃,忽被葵枝跌倒泼了,满心大怒,先踢了两脚;又取出荆条来,将葵枝擎倒,打了二十,犹气个不了。巫氏心虽深恨,此时又怕打急了说将出来,转忍耐住了,又取别酒奉劝主父,方才瞒过。过了些时,因不得与邻家子畅意,追恨葵枝误事,往往寻些事故打他。这葵枝甘心忍受,绝不多言。偶一日,主父问葵枝闲话。巫氏看见,怕葵枝走消息,因撺掇主父道:“这奴才甚是不良,前日因你打他几下,他便背后咒你;又屡屡窃我妆奁之物。”主父听说,愈加大怒,道:“这样奴才,还留他作甚!”因唤出葵枝,尽力毒打,只打得皮开肉绽,痛苦不胜。葵枝只是哭泣哀求,绝不说出一字。
不料主父一个小兄弟尽知其事,本意不欲说破,因见葵枝打得无故,负屈有冤,不敢明诉,愤愤不服,只得将巫氏之私,一一与主父说了。主父方大惊道:“原来如此!”再细细访问,得其真确,又惭又恨,不便明言,竟暗暗将巫氏处死,再叫葵枝道:“你又不痴,我那等责打你,你为何一字也不提?倘若被我打死,岂不屈死与你?”葵枝道:“非婢不言。婢若言之,则杀主母矣。以求自免,则与从主母之命,而杀主人何异?何况既杀主母,又要加主人以污辱之名,岂为婢义所敢出。故宁甘一死,不敢说明。” 主人听了,大加感叹,敬重道:“汝非婢也,竟是古今之义侠女子也。淫妇既已处死,吾当立汝为妻,一以报汝之德,一以成汝之名。”就叫人扶他去妆饰。葵枝伏拜于地,苦辞道:“婢子,主之媵妾也。主母辱死,婢子当从死。今不从死而偷生,已为非礼;又欲因主母之死,竟进而代处主母之位,则其逆礼又为何如。非逆礼之人,实无颜生于世上。”因欲自杀。主父叹息道:“汝能重义若此,吾岂强汝。但没个再辱以婢妾之理。”因遣媒议嫁之,不惜厚妆。诗书之家闻葵枝义侠,皆羡慕之,而争来娶去,以为正室。由此观之,女子为贞为淫,岂在贵贱,要在自立名节耳。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佛门清净理当然,念念慈悲结善缘。
不守禅规寻苦恼,焉能得道上西天。
且说三侠离了村口,走了三里多路,天气不好。恰巧路北有个庙宇,行至山门,前去叩打。不多一时,里面有人把插管一拉,门分左右,出来了两个和尚。和尚打稽首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什么事情?”北侠说:“天气不好,我们今天在庙中借宿一夜,明天早走,多备香灯祝敬。”那和尚道:“请进。”把山门关上,同着三位进来,一直的奔至客堂屋中,落坐献茶。又来了一个和尚,咳嗽了一声,念道“阿弥陀佛”,启帘进来。三位站起身来一看,这个和尚说道:“原来是三位施主。小僧未曾远迎,望乞恕罪。阿弥陀佛。”北侠说:“天气不好,欲在宝刹借宿一夜,明日早走,多备香灯祝敬。”大和尚说:“那里话来。庙里工程,十方来,十方去,十方工程十方施,这全都是施主们舍的。”北侠一看这个和尚就有点诧异,看着他不是个良善之辈。晃晃荡荡,身高八尺有馀。香色僧袍,青缎大领,白袜青鞋。可不是个落发的和尚,满头发髻,擘开日月金箍,箍住了发髻,原来是个陀头和尚。面赛油粉,印堂发赤,两道扫帚眉,一双阔目,狮子鼻翻卷,火盆口,大耳垂轮,胸腔厚,臂膀宽,肚大腰粗。有了胡须了,可是一寸多长,连鬓落腮大胡子圈后,人给他起名儿叫罗汉髯。那位罗汉长的这样的胡子来?
闲言少叙。单说和尚问道:“三位施主贵姓?”三位回答了姓氏,惟独展南侠这里说:“吾常州府武进县玉杰村人氏,姓展名昭,字熊飞。”和尚上下紧瞧了展南侠几眼,然后问道:“原来是展护卫老爷。”熊飞说:“岂敢,微末的前程。”和尚说:“小僧打听一位施主,你们三位必然知晓。姓蒋,蒋护卫。”展南侠说:“不错,那是我们四哥。”北侠说:“那是我们盟弟。”丁二爷说:“我们全都是至契相交。”和尚说:“但不知这位施主,如今现在那里?”北侠一翻眼皮,说道:“此人大概早晚还要到这里来呢。”和尚哈哈哈一笑,说:“要上这里来,可是小僧的万幸。”北侠说:“怎么认识蒋四哥?”和尚说:“听别人所言,此公是文武全才,足智多谋之人。若要小僧会面之时,亦可领教领教。”北侠说:“原来如此。”问道:“未曾领教师傅的法名上下?”和尚说:“小僧名法印。”大家一齐说:“原来是法师傅,失敬了。皆因天气不好,进来的慌张,未曾看见是什么庙。”和尚答道:“敝刹是清净禅林。但不知三位施主用荤是吃素?”北侠一听;就知道这个庙宇势力不小,说:“师傅,这里要是不吃酒,不茹荤,我们也不敢错乱佛门的规矩;要是有荤的,我们就吃荤的。”和尚说:“既是这样,我即吩咐徒弟,告诉荤厨预备上等的一桌酒席。”和尚又道:“我这东院里还有几位施主,我过去照应照应,少刻过来奉陪。”大家一口同音说:“请便。”和尚出去,直奔东院去了。
少刻,小和尚端过菜来,七手八脚,乱成一处。摆列妥当,小和尚说:“若要添换酒菜,施主只管言语声。”随即把酒斟上。这时天气也就晚了,即刻把灯掌上,他们就出去了。北侠一看见那个小和尚出去,复又往回里一转身,看了他们一眼,透着有些神色不正。见他们毛毛腾腾,北侠看着有点诧异;又见杯中酒发浑,说:“二位贤弟慢饮,你们看看这酒怎么这样发浑?”二爷说:“多一半这是酒底子了。”北侠说:“千万可别喝,我到外头去看看。头一件事,我见这个和尚长的凶恶,怕是心中不正;二则小和尚出去,又回头一看,透着诡异;三则酒色发浑,其中必有缘故。”丁二爷还有些个不服。到底是北侠久经大敌,见事则明。展爷说:“你出去看看,我们这等着你回来一同的吃酒。”北侠出去。
这客堂是个西院,由此往北有一个小夹道;小夹道往西,单有一个院子,三间南房,一个大后窗户。见里头灯光闪烁,有和尚影儿来回的乱晃,北侠也不以为然。忽听前边屋内帘板一响,听见有一个醉醺醺的人说话,舌头都短了,说:“众位师兄们,我学着念个弥陀佛。”众小和尚说:“快快走出去,你腥气烘烘的,别管着我们叫师兄。”那人说:“我腥烘烘的,难道说比不过你们这一群葫芦头么?”小和尚说:“我们是生葫芦头,你再瞧瞧,你不是葫芦头?你干什么还去干什么去罢,你还是去放脚去罢。”北侠听到此处一怔,想起杨家店子来了。两亲家打架说,那王太的女儿是他表兄送往婆家去了,至今音信皆无,说可就是个赶脚的。这些和尚说他是赶脚的,别是那个姚三虎罢?北侠就把窗户纸戳了个窟窿,往里一看,见这个人有三十多岁,穿着一件旧布僧袍,将搭胳膝盖上,短白袜,青布鞋;黄中透青的脸膛,斗鸡眉,小眼睛,薄片嘴,锤子把耳朵,其貌甚是不堪。倒是剃的光光溜溜的头,喝的醉醺醺的,脸都喝紫了,和那小和尚们玩笑说:“我是新来的人,摸不着你们的门。”小和尚说:“那是摸不着你的门。”醉汉说:“我要拉屎,那里有茅房?”小和尚说:“你别挨骂了,快走罢,就在这后头,往西南有两间空房,后身就是茅厕。”那人说:“我方才听见说,有开封府的,宰了没宰呢?”小和尚说:“快滚罢!你不想想这是什么话,满嘴里喷屁。”连推带搡,那个人一溜歪邪,真就扑奔了后院。北侠暗道:“这个和尚,准是没安着好意了。我先把这个拿住,然后再去办那个和尚。”
先前奔庙的工夫,阴云密布,此时倒是天气大开。北侠奔了西南,果然有两间空房,关闭着双门。北侠用宝刀先把锁头砍落,推开门往里一看,屋中堆着些个桌几椅凳。北侠撤身出来,见那人看看临近,北侠过去,把他脖子一掐,往起一提溜,脚一离地,手足乱蹬乱踹。北侠就把他夹在空房里头,慢慢又将他放下,解他的腰带,四马倒攒蹄,寒鸭浮水式把他捆上。北侠把刀拉出,就在他脑门子上“蹭蹭蹭”,就这么蹭了他三下,那小子可倒好,不用找茅房,自来就出了恭了。北侠说:“你要是高声喊叫,立时追了你的性命。我且问你,你可是姚三虎吗?”那人说:“我正是姚三虎。你老人家既认识我,就饶了我罢。”北侠说:“你既是姚三虎,这个事情可就好办了。我此时也没工夫问你。”随即撕他的僧袍,把他的嘴堵上。
北侠就出来把屋门倒带,复反回来,直扑奔客堂。来到之时,启帘进去一看,展爷正在那里为难:丁二爷躺倒在地,受了蒙汗药酒。北侠一怔,问道:“展大弟呀,二弟这是怎么了?”展爷说:“自从兄长去后,我劝他不用喝;他说他腹中饥饿,要先喝杯。头一杯喝下去没事,又连喝了两杯,他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我也不敢离开此处。哥哥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北侠就把遇见姚三虎的话说了一遍。展爷一听,说:“这可真是想不到。可不知道这个姑娘怎么样?在那呢?”北侠说:“我没工夫问他,恐怕你们等急了。咱们先办和尚的事情。”展爷说:“有凉水才好把丁二爷灌活了。”北侠说:“这不是一碗凉茶?把这个凉茶灌下去可就行了。”展爷用筷子把丁二爷牙关撬开,将冷水灌下去。顷刻之间,腹内一阵作响,就坐起来了,呕吐了半天,站起身来,问:“大哥、二哥,是怎么个事?”南侠就把他受蒙汗药的话说了一遍。北侠也把遇见姚三虎的事也学说了一番。依二爷的主意,立刻就要找和尚去。北侠把他拦住,说:“他既用蒙汗药,少刻必来杀咱们来。来的时节再把他拿住,细问情由。大概他是到处有案,不定害死过多少人了。先拿住和尚,去了一方之害,然后再办王太女儿之事。”展南侠点头说:“此计甚妙。”就把灯烛吹灭了,等着和尚。
不多一时,就听外边有脚步的声音。北侠把两扇隔扇一关,两个小和尚进门,跌倒被捉。不知小和尚说出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丁二爷独受蒙汗药 邓飞熊逃命奔他方
第九十二回 丁二爷独受蒙汗药 邓飞熊逃命奔他方
诗曰:
酒中下药害群豪,欲报前仇在此遭。
谁识机关先看破,凶僧又向远方逃。
且说这个和尚在庙中,不一定是见人来就结果了性命,皆因是他听见是展南侠,才起了杀人的念头。什么缘故呢?此僧姓邓,叫邓飞熊,外号人称金箍头陀。他师傅叫铁扇仙吴道成,与梁道兴等是师兄弟。在前套上拿花蝴蝶的时节,铁仙观被蒋四爷一刺扎死,就是邓飞熊师父。本找的是蒋平,与他师傅报仇。如今见不着蒋平,知道这是蒋平的至友盟兄,杀了他们也算给师傅报仇。故此叫小和尚备酒之时,就下了蒙汗药,把三位蒙将过去,他好下手。工夫不大,他就派了两个小和尚,拿着刀来结果他那三位的性命。不料就是一人误受蒙汗药,还灌过来了。两个小和尚一到,启帘见两扇隔扇关闭,用力一推。北侠一闪,整个的二人爬倒在地。北侠过去,同双侠就把他们捆将起来,用刀一蹭脑门子。这两个小和尚将要嚷。北侠说:“要嚷,立刻结果你们二人;要说出实话来,就饶你们不死。”两个小和尚说:“若要饶了我们二人的性命,问什么就说什么。”北侠说:“你们那个大和尚害死过有多少人?”小和尚说:“没害过多少人。用不着我们师傅害人,庙周围香火地甚多,足够用度。你们与我师傅有仇。”北侠说:“素不相识,怎么来的仇?”小和尚说:“我们师爷爷死在那位蒋四老爷之手。”北侠问:“你们师爷是那个?”小和尚说:“就是铁仙观的铁扇仙吴道成。”北侠说:“是了。我再问你,那个姚三虎是怎么件事情?”小和尚说:“他是个赶脚的,我们师傅嘱咐过他,若有少妇长女长的体面的,让他驮到庙里来,他总也没有给驮来过。那日驮着一个少妇,让我们师傅在庙外看见了,把他叫住,说是他的表妹。我们师傅把他诓进庙来,不想那个少妇自己一着急,一头碰死在佛殿的台阶上了。他也出不去了,把他那个驴,我们师傅的主意,也煮着吃了。他也不敢出庙,我们师傅给他落了发,他也算当了一个和尚。”北侠一听,暗暗欢喜,随即撕他衣襟,将他口塞上了,说道:“我也不杀害于你,待等事毕之时,留你们当官对词。”就把两个人提起来,放在里间屋中床下。
二爷说:“咱们找和尚去。”北侠说:“依我等着他来。”二爷说:“那可等到几时。”展南侠也愿意找去。北侠只得同着两个人出了客堂,就见东院内灯火齐明,一听有妇女的声音。到了东院,南边有一段长墙,靠着南边有一个小门。三位爷蹿上墙头,就见院内五间上房,窗棂纸上看得明白,有许多妇女俱都在里边划拳行令,猜五叫六的。二爷受了蒙汗药,这肚子气无处消散去,见了这般光景,气往上一壮,飘身下去,大骂:“好贼和尚!还不早些出来,等到何时?”金箍头陀邓飞熊听见就是一怔,立刻甩了长大衣襟,里头利落紧衬,把他那对开口僧鞋登了一登,墙壁上摘下护手钩来,大喊了一声说:“你们在外边等等!”靠着西边墙上挂着一个大木鱼,上边挂着个木鱼棰,就将那个木鱼棰“梆梆梆”的敲了一阵,他才蹿将出来。
北侠、南侠、双侠已经下了墙头,在院中等候。先听屋内梆子乱响,然后将帘子一启,忽听见“磕嚓”的一声,原来是先扔出一个小饭桌子来。这就是贼人胆虚,他怕人在门的两旁等着他,他若一启帘子就出来,岂不怕受人家的暗算了?故此先扔出一个小桌子来,听听人在那里,他方敢出来。等他蹿在院中,他焉知道这几位全是正大光明、光天化日的英雄,岂能暗算于他。他到院中,看见三位正东、正西、正南,明晃晃两口宝剑、一口刀都亮将出来,在那里等着交手呢。金箍头陀一个箭步,先奔了丁二爷那里去了。他以为他手中这对护手钩无敌,可情实他的本领也好,并且这个双钩是军刃里头最利害的兵器,不管你是什么样长短家伙,讲的是勾、挂、劈、砸、扎、缩、斜、拿八个字。护手钩所惧者,双单梢子虎尾、三节棍、九节鞭、十三节鞭,除此之外的兵器,见钩就得八分输,可惜如今遇见这三位宝刀、宝剑,也是活该。他奔了丁二爷去了。二爷本就是一腔的怒气,还没地方消散去呢,破口骂道:“好凶僧,往那走!”和尚用单钩往上一迎,二爷把宝剑往上一扬,只听见“呛啷”一下,把邓飞熊真魂都吓走了。亏得好,是他先递得钩;他要容二爷把宝刀先剁下来,他必拿钩一锁,连人都劈为两半。这柄钩不像样儿了,真是峨眉枝子上带着口小宝剑。丁二爷用了一个白蛇吐信。凶僧不敢拿他的钩勾了,他又往展爷那里一蹿闪开了,这才躲过这一宝剑。他想拿着半截钩一晃展爷,然后再拿那柄好钩往上一递。焉知晓展南侠用巨阙剑往上一迎,“呛”的一声,把这半截钩又削去了一段,就势一坐腕子,奔了他的脖颈。邓飞熊那里敢还招呢?大闪腰,一低头,躲过脖颈,未曾躲过金箍,“呛”的一声,连日月金箍带这些发髻都砍下来了。又把凶僧唬的魂不附体,暗暗想道:“他们都是那里找来的这些兵器?”
外边一阵大乱,原来庙中小和尚听见木鱼一响,这是他们清净禅林里头的暗号。十方大院里头若有事,才砸这个木鱼呢。木鱼一响,就拿着兵刃,预备打架动手,一齐而上,这才大家陆续前来,直奔着东院紧走。方到小门这里,只听众和尚一嚷说:“拿,拿,拿呀!拿呀!”往前一闯,就把大众围上。邓飞熊净想着要跑,他弃了南侠,就奔了北侠。又大杀了一阵,想道北侠使的是口刀,他想着这口刀不至像宝剑那样的利害,打算要从北侠这里逃蹿。北侠使了个野战八方藏刀式,恶僧剩了一柄钩,撞着北侠,往上一递,北侠使了一个托鸡式,往上一迎,就听见“呛”的一声,就把钩连峨眉枝子削去了半截。邓飞熊暗道:“他们那里找来的这些兵器?”急中生巧,说声:“招家伙!”北侠以为是暗器,原来是他把半截峨眉枝子扔将过来。北侠微须一闪身,他就从北侠旁边蹿过去了。北侠是心慈之人,他不忍杀害小和尚,他打算日后也出家当和尚,微一耽误工夫,邓飞熊业已跑远。北侠说:“闪路!”只听“磕嚓磕嚓”一阵乱削,随就追下凶僧来了。直奔后边,见凶僧奔后院,有五间上房,五层高台阶,蹿入屋中去了。北侠不肯往屋内追,怕有埋伏,自己蹿上房去,到了后坡。原来那凶僧屋中有后门,由后门出去直奔后墙,有堆乱草蓬蒿,他由乱草蓬蒿那里蹿上后墙。北侠并不追赶,让他去罢。也是活该他的命不当绝,此人应当后套《小五义》,丧在徐良的手内。
北侠回来,见展南侠已经开发了这些小和尚。皆因北侠去后,展爷说:“你们这些个好不达时务,把兵器还不快些扔了!仍然不扔军刃,你们一个也不用打算逃生。”小和尚听见此话,一个个全将兵器扔下,全跪倒求饶。展爷说:“我恕了你们罪名,可不许逃蹿,就在此处等候。”众小和尚应允一声,情甘愿意。就有那机灵的,暗暗逃走;有那些痴愚的,仍然就在此处等候,一步儿也不敢挪。大概逃走的极多,待北侠回来,已然开发了这些小和尚。小和尚他们大伙又给北侠磕了阵子头。北侠又问小和尚:“你们可知道姚三虎驮来的少妇,碰死台阶石上,尸骸现埋在那里?”内中有一个人说:“埋在后头院大松树底下。”北侠说:“你们出去找地方去。”又叫人把姚三虎搭过来。可巧一个小和尚没死,就有几个带伤的,只当姚三虎死了呢。又叫人去把客堂里边床底下两个小和尚搭来。北侠把两个小和尚口中塞的物件拉出来,绑他们的带子解开,说:“你们也不必害怕,也不用跑,无非另请住持,你们仍然在庙内。”众小和尚无不欢喜。又把屋中那些妇女尽都放了。北侠说:“俱是良民家的妇女,无非被和尚抢来,你们大家有亲戚的投亲,有故的奔故。你们自己的东西,仍然还是自己拿着。”这一句话呀,积了大德了。这些妇女们磕了一路头,打点他们的行囊包裹,大家拾夺利落,就此起身。
不多一时,地方进来,他也俱都不认识。有人给他引见了,说:“这是颜按院那里展护卫大人,奉大人谕出差。”就把庙中已往从前之事细说了一遍,又说:“你派你们伙计,一边上杨家店子,一边上王家陀,把杨大成、王太找来。”又把姚三虎的事情说了一遍。地方一瞅认的,说:“姚三!你作的好事。”展爷问地方:“你叫什么?”回答道:“小的叫王福儿。”立刻大众到了松衬底下,看了看,果有个埋人的土印。复又回来。地方找伙计给王、杨两家送信。那天的晚饭,就是小和尚给预备的。天交二鼓,王、杨两家全到。路上把这个事早已听明白了,进门来先给北侠等磕了一路子头。带着他们到了后边,看了看埋人的所在,两家恸哭了一场。书不可重絮。
到了次日,展南侠说:“为人为到底,我同着他们上衙门走一趟。”北侠说:“展大弟,只是你多辛苦了。”展爷说:“这有何妨。”押解着姚三虎,带着几个年老的和尚。整去了两天,展爷才回来。北侠问道:“怎么样了?”展爷说:“见了县台,说明此事。县台另派住持僧人,将姚三虎定了绞监候的罪名。庙中小和尚仍然不动,不追前罪。庙中香火地二十顷变卖,立节烈坊,埋葬杨王氏。准其杨家再娶。杨、王两家不许断亲,无论什么人家女儿,过门后认为义女。当堂批断金箍头陀邓飞熊,案后访拿。”北侠听了大乐。少刻,本县的县太爷派四衙前来,奉县太爷谕,带着本庙的方丈,查看庙中有多少物件,多少香火地的文书。查看明白,见县太爷回说。三位爷见他们一来,告辞起身,大家送出庙来。
又走了一天,猛然间,尘沙荡漾,土雨翻飞,一宗诧异之事。若问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夹峰山施俊被掠 小酒馆锦笺求情
第九十三回 夹峰山施俊被掠 小酒馆锦笺求情
诗曰:
到处为人抱不平,方知三侠是英雄。
数杯薄酒堪消渴,山望夹峰足暂停。
且说众位离了清净禅林,晓行夜住。那日正走之间,见前面黑巍巍、高耸耸、密森森、叠翠翠一带高山阻路。北侠问道:“二位贤弟,这不知是什么山?”丁二爷说:“别是夹峰山罢?”北侠说:“能这么快就到了夹峰山?他们说到夹峰山,就离武昌府不远了。”忽然打那边树林中出来了一位樵夫,挑了一担柴薪,头戴草纶巾,高挽发髻,穿蓝布裤褂,白袜靸鞋,花绷腿;黑黄脸面,粗眉大眼,年过三旬。展爷过去抱拳说:“这位樵哥请了。”那人把柴担放下,说:“请了。”展爷说:“借问一声,这山叫什么山?”樵夫说:“这叫夹峰山。”展爷说:“这可是奔武昌府的大路?”樵夫说:“正是。”展爷说:“借光了。”那樵夫担起柴担,扬长而去。他们三位就看见前面有一伙驮轿车辆,驮子马匹走的尘土多高,绕山而行。又走了不远,丁二爷看见道北里一个小酒馆,说道:“二位想喝酒不想?要想酒喝,咱们在此处吃些酒再走。”北侠百依百随。展爷也愿意歇息歇息。北侠说:“很好,咱们吃杯酒再走。”就奔酒铺而来。
到了铺中,原来是个一条龙的酒铺。直奔到里,靠着尽北头,一张桌子,三条板凳,三人坐了。伙计过来说:“你们三位吗?”丁二爷说:“不错,我们三个人。”伙计说:“我们这可是村薄酒。”二官人说:“村薄酒就村薄酒。可是论壶?”伙计说:“不错,论壶。”丁二爷说:“先要三壶。”伙计答应,拿过四碟菜来:一碟咸豆儿,一碟豆腐干,一碟麻花,一碟白煮鸡子儿,外带盐花儿。二爷说:“就是这个菜蔬?”伙计说:“就是这个菜蔬。”二爷说:“没有别的菜蔬?”伙计说:“没有别的菜蔬。本是乡下的酒馆,就是这个菜蔬。”北侠说:“就吃这个罢,要吃荤的,上店内吃去。”二爷说:“就是罢。”少刻,把酒烫来,每位一连喝了三壶,终是没有什么菜蔬,商量着也就不喝了,打算付了酒钱就要起身。
忽然慌慌张张打外头跑进一个人来,三位一看那个人,手拿着头巾,岁数不大,二十上下的光景,面有惊慌之色,身穿蓝袍,白袜青鞋,面白如玉,五官清秀,眼含痛泪,进了酒铺,二目如铃,口说道:“我渴了!那里有凉水,我喝点,快着!快着!”过卖说:“在家伙隔子后头有大白口缸,缸内有一个瓢子,拿瓢子舀了水,自己喝去。”说毕,用手一指。那人直奔缸去,将要舀水。北侠见他神色忙迫,必然是远路跑来。倘若跑的心血上攻,肺是炸炸的,若要喝下冷水去,炸了肺,这一辈子就是废人了。北侠用手揪住说:“你别喝冷水,我们这里有茶。”那人说:“不行,热茶喝不下去,我喝的难受。我喝水还得报官去哪!我们相公爷,连少奶奶带姨奶奶,连婆子丫鬟,驮子马匹,金银财宝,全让他们抢了去了。”北侠问:“什么人抢去?”回答说:“是山贼。”又问:“山贼在那里?”回答:“就是这个夹峰山,有山大王连喽兵,把我家少主人掠去。”北侠又问:“你上那里去?”回答说:“我去告状。”北侠说:“你上那里告去?”又回答:“我打听属那里管,我找他们这里州县官去。他得好好的与我拿贼。不然,他这官不用打算著作了。”北侠笑道:“你们有多大势力,本地州县官给你们家作哪?”那人说:“我可不是说句大话,襄阳太守是我们少爷的岳父,长沙太守是我们少爷二叔父。”北侠说:“你家相公是施俊施相公么?”那人瞧着北侠道:“不错,我少主人是施俊施相公。你怎么认得?”北侠一惊,说:“有个艾虎,你听见说过没有?”那人说:“那是我们艾二相公爷,此时要有他老人家,可就好了。你老人家知道在那里不知?”北侠说:“你放心,有我哪,艾虎是我的义子,我听他说过,与你家少主人结拜。你叫什么?”书童儿说:“我也听见我们施相公说过,艾二相公爷的义父是北侠爷爷。”
原来书童就是锦笺,因在长沙遇难,有知府办明无头案。假金小姐丫鬟,邵二老爷的主意,就与公子成亲。后来才与金大人那里去信。正是父女母女在黑狼山下相认。以后到任,王夫人带着金牡丹,与老爷说明,要上长沙见见那金小姐是谁。金知府也就点了头,叫他母女带了婆子、丫鬟等到长沙。佳蕙就上了吊了,多亏锦笺报与相公爷知道,方才解将下来。也对着金小姐宽宏大量,倒是苦苦的解劝。又是邵二老爷的主意,真的也在此处完婚。有百日的光景,施大老爷来信,病体沉重,急急的回家,若要来晚,大老爷命就不保,故此施俊、金小姐、佳蕙一同起身。好在小姐与佳蕙不分大小;佳蕙也好,不忘小姐待他这个好处,三个人十分和美。驮子上许多的黄白之物。驼轿上是金牡丹,那个驼轿是佳蕙,马上是施俊,引马是书童儿锦笺。将到山口,有锣声响,不多一时,寨主、喽兵全出来了。一家寨主大王,三四十喽兵出山口,就把书童儿吓的坠马,装死不动。见喽兵赶驮子上山,连相公俱都被捉。锦笺就跑,跑不甚远,口干舌燥,奔了酒铺,求口水喝,被北侠揪住一问方知。
书童儿也知道北侠,急忙跪下与欧阳爷叩头,又问:“那二位是谁呀?爷爷。”北侠笑道,说:“这孩子真聪明。也罢,与你见见。这是墨花村的丁二爷,这是常州府展护卫老爷。”锦笺又与二位叩头,说:“三位爷爷,求你们三位搭救我主人,不知行与不行?你们三位若宠着我们艾相公爷,能格外恩施,要全将我们相公、少奶奶救出山来,不但我,就是我们家的老爷,一辈子也忘不了几位爷爷的好处。”丁二爷先说:“你也不用去报官。我也不是说句大话,勿论那山贼寇顶生三头,肩生六臂,有姓丁的一到,准能把他那山寨碎为齑粉。”立刻就把过卖叫来算帐,遂急给了酒钱,就催着南侠、北侠起身。欧阳爷拦住说:“不可。”随叫过卖问道:“伙计,我问你,这座山可是夹峰山不是?”过卖说:“是夹峰山。”北侠问:“此山有多少山贼?”伙计说:“这座山先前一个山贼也没有,如今日子不多,有了山寇。听人说,有三个山王寨主,喽兵共有四五十人。可也不伤害过往的行人,也不抢男掠女,也不放火杀人,也不下山借粮。山上可是有贼,这一方没报过案。”丁二爷说:“你们别是一手儿事罢。这里现有他家的相公、少奶奶,连婆子、丫鬟都抢上山去了,你还说不劫夺人?”过卖说:“爷台,你真会说。我们这小铺多了没有,正开了三四十年,与山贼同类,早就让官人办了,能到如今?”北侠说:“你不用听我们二爷的。我问你,这山上寨主姓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过卖说:“我们要说出来,更是一手儿事了。”北侠说:“你不必多心,我与你打听打听。”伙计说:“我们这里是个酒铺,在此喝酒的常提他们。听人家说,大寨主叫玉猫展熊飞。”这三人听了大笑,问说:“叫什么玉猫展熊飞?这二寨主哪?”回答说:“叫彻地鼠韩彰。”三人听说叫彻地鼠韩彰,问:“三寨主哪?”回答道:“三寨主不大记得了。”丁二爷说:“这可不能不管这个事了。”展爷说:“你们不管,我也要得管。不然这事到了京都,我应当奏参。”给完了酒钱,多给了些伙计的零钱。
三位出来,带着锦笺。书童暗喜,想着相公有了救星了,水也没喝,也不渴了,跟着就走。拐了两山弯,北侠叫他带路找山口,书童答应。正走之间,见太阳西垂,东边一片松柏树,对着日色将落的时候,照定松树,碧英英的好看。耳边忽然有人念声“无量佛,原来是三位施主,贫道稽首”,过去了。三人回顾,是一段红墙,有个硃红的庙门,高台阶上站定一位老道。看看有些奇怪,穿一件银灰色的道服,银灰色的丝绦,银灰色的九梁纯阳巾,迎面嵌白玉,双垂银灰色飘带,蹬一对双脸银灰道鞋,白布袜子;手拿拂尘,面如美玉,两道细眉,一双长目,皂白分明,五形端正,唇似涂硃,牙排碎玉,大耳垂轮,三绺短髯,细腰阔背,精神足满,透出了一派的仙风道骨,念了声“无量佛”。北侠一见,暗暗的就有几分喜爱,见他念了一声佛,说:“三位侠义施主,焉有过门不入之理?请在小观吃杯茶。”北侠听那人称三位侠义,只当认得丁、展二位;丁、展二位以为老道认的北侠哪。三人对猜,故此全是一口同音说:“道爷请了。”老道再三苦让,三位也就点头进了庙门,直奔鹤轩,连锦笺也进了屋子。
三间西房,迎门一张佛桌,悬着一轴纸像,是一位纯阳老祖;桌上有五供,铜香炉内有白檀。三位落坐。道爷在对面相陪,言道:“未能领教三位施主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欧阳爷自思:“原来老道全不认得,假冲熟识。”北侠说:“道长仙爷,若问弟子,我乃辽东人氏,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人称北侠,号为紫髯伯。”道爷一听,又念声:“无量佛!原来是欧阳施主,小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自恨无福相见,今日得会尊容,实是小道的万幸。无量佛!这位哪?”展爷说:“小可常州府武进县玉杰村人氏,姓展名昭,字是熊飞。”老道大笑,说:“原来是展护卫老爷,可称得起朝野皆知,远近皆闻,名昭宇宙,贯满乾坤。今日光临小观,蓬荜生辉。无量佛!这位呢?”丁二爷说:“我乃松江府华亭县墨花村的人氏,姓丁双名兆蕙。”道爷说:“原来是双侠。贵昆仲之大名,谁人不知,那人不晓,名传天下,四海皆闻。今日三位大驾光临,真是小道之万幸。无量佛!”遂唤小老道献茶。北侠问道:“弟子未能领教道长仙爷的贵姓?”老道说:“小道姓魏,单名一个真字。”北侠说:“莫不是人称云中鹤魏道爷,就是尊驾?”老道回答说:“正是小道的匪号。”北侠说:“原来是魏道爷,弟子也是久闻大名,只恨无福相会。今日在宝观相逢,是我等不幸中之大幸矣。”说毕大笑,暗看展、丁二位一眼,就知道沈中元与他是师兄弟,他在此处,不必说沈中元定在他的庙内,掩藏着了大人的下落。可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夹蜂山锦笺求侠客 三清观魏真恼山王
第九十四回 夹蜂山锦笺求侠客 三清观魏真恼山王
〔西江月〕曰:
双侠性情太傲,南北二侠相交。扶危救困不辞劳,全仗夜行术妙。今日偏逢老道,亦是当世英豪。夜行术比众人高,鹤在云中甚肖。
且说北侠听了是云中鹤,不觉的暗暗欢喜,知道沈中元与他是师兄弟,他寄居在此庙,沈中元必在庙中;纵然他不在此处,老道必知他师弟的下落,可就好找了。暗与二位弄了一个眼色。丁、展二位也想在这里了。北侠又问道爷说:“我久闻你们贵师兄弟,是三位哪。”老道叹了一声,说:“施主何以知之?”北侠说:“你们三师弟与我们弟兄们都有交情,与我们蒋四弟、白五弟偏厚,故此久闻大名。方才说过,今日见着道爷是我们的万幸,我等正有一件大事为难哪!今见着道爷,可就好办了。”云中鹤说:“我可先拦欧阳施主的清淡。我就为我们这两个师弟,我才云游往山西去了一次,整整的住了十几年的功夫,收了个徒弟,并且不是外人。”北侠问:“什么人?”回说:“就是陷空岛穿山鼠徐三老爷的公子。我见着他在铁铺门外,此人生的古怪,黑紫脸膛,两道白眉毛,连名字都是贫道与他起的,叫徐良,字是世常。我想当初马氏五常,白眉的最良,故此与他起的名子连字。如今武艺不敢说行了,十八般兵刃与高来高去,夜行术的工夫与暗器,又对着他天然生就的伶俐,又跟着学了些暗器,现今在山西地面很有些个名声,人送了一个外号,叫山西雁,又叫多臂雄。自己生来挥金似土,仗义疏财,倒有些个侠义肝胆。”北侠等三位听了大喜,说:“徐三爷一生天真烂漫,血心热胆,忠厚了一辈子,积了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后人。”南侠问:“道爷由山西几时到此?”道爷说:“到此三清观半载的光景。住了这座小观,我是总不出门,方才心中一动,到得庙外,正遇三位,实是有缘。”丁二爷问道:“你虽不出门,你师弟你必知晓在于何处。要在你的庙中,这也都不是外人,你自说出也无妨碍。”魏道爷说:“是我方才说过,所为我两个师弟走的、如今可不是我推干净,自打我到庙中,并没见着我的师弟。慢说在庙中,就是连面也没见。若有半字诓言,必遭五雷之下。”北侠急忙拦住,说:“道爷不可往下再讲了。”魏真说:“我倒要与众位打听打听,我们那下流的师弟作的是什么事情?”北侠说:“看你这个人不是不诚实人,又与我们徐三弟是亲家,若非如此,可是不能告诉与你。”魏真说:“我师弟若要作出大不仁的事来,我必要当着众位之面将他处治,诸位可就知晓,我这个人性如何。”说毕,北侠就将沈中元之事,一五一十的细述了一遍。云中鹤一听,怔了半天,说:“他罪犯天庭,早晚将他拿住,准是剐罪。”又问说:“我们三师弟近来如何?”北侠说:“他倒好了。”一提如今改邪归正的事情,魏老道点头,说:“这还算知时务的哪。”
北侠又说:“别者不提。魏道爷,你在此庙也不是一半个月。”回答:“半载有馀。”欧阳说:“常言一句说的好,大丈夫床下,焉许小人酣呼?”魏真说:“欧阳施主,何出此言?”北侠说:“你在庙中闭门不出,你也不曾听见有人说,你这个对面山上的贼人吗?”云中鹤道:“施主此话差矣!对面山上虽然有贼,并不杀人放火,不下山借粮,不劫夺人。”北侠听了大笑,说:“好个不劫夺人!大约着是没钱的不劫。”魏真说:“贫道敢画押,他们要敢劫人,我愿输三位一个东道。”北侠说“好”,就把锦笺叫过来,说:“道爷问他。”魏真便问书童,书童就把已往从前细说了一遍。魏老道觉着面上发赤,三位侠客净笑。道爷说:“三位不必笑贫道言语不实,少刻我到山上看看,如有此事,若不杀了这三人,贫道誓不为人!”北侠说:“他们是个山寇,道爷你如何管得了哪?不劫人,山中吃喝什么?” 老道说:“你们三位不知,就是那个大寨主,是我的拜弟。我让他们占在山上,等着遇机会之时,入营中吃粮当差,也是好的。‘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北侠问:“大寨主与你是拜兄弟?”老道回答:“正是。二、三纂主不是一拜,他们三人一拜。”北侠问:“道爷,你与玉猫展熊飞是一盟?”魏真说:“欧阳施主何出此言?”北侠说:“大寨主不是展熊飞吗?”老道说:“这是什么人说的?”北侠说:“我们听着酒铺中的传言。”老道说:“这就是了。”丁二爷问:“他倒是姓什么?”回答:“姓熊,叫熊威,外号人称玉面猫。”丁二爷说:“玉面猫熊威,玉猫展熊飞,这个音声不差什么,必是外头的人以讹传讹。”南侠说:“那个彻地鼠大概也不是韩彰了。”回答:“不是,叫赛地鼠韩良。”北侠说:“这也是以讹传讹。彻地鼠韩彰,赛地鼠韩良,音声不差什么,故此传误。”又问:“那三寨主叫什么?”道爷说:“叫过云雕朋玉。他们大爷,我们一拜。原故山中先有一个贼头,有三十多人,劫他们三个人来着,教熊威杀了贼头,那些个小贼跪着,求三位为寨主。熊威不肯,朋玉愿意,三人就为了寨主。我那日知道,贫道要将他们哄开此处,不想见面苦苦的在我跟前央求。我看着此人倒是一派的正气,应了我几件事情——不借粮,不劫人等事。可是我管他们山中的用度,故不敢违我的言语。我许下他们三个,倘若有机会,让他们与国家出力。”北侠说:“如今劫人,必有情由。”老道说:“今日必要看看此事,要真,必杀了三个小辈。”北侠暗想:“老道自己去,上山没人见着他们,知道蓦地里说些什么。要去,自己同他去方妥。”想毕,说:“道爷要上山,我与道爷一路前往,如何?”老道听了,说:“甚好,贫道与欧阳施主一同的上山。”锦笺在旁说:“三位爷爷,天已不早了,工夫一大,可怕寨主把我家的相公杀了,纵然就是到了山上,人死不能复生,岂不悔之晚矣!”老道说:“童儿放心,他们要敢杀了你家相公,我杀他们三个人,与你家相公偿命,绝不能在你跟前失言。”锦笺也不敢往下再说了。
就在庙中,道爷备的晚饭,吃毕之时,点上了灯火。童儿又说:“天不早了。”丁二爷说:“欧阳兄同着道爷去?”北侠点头。丁二爷说:“既是兄长同着道爷去,我们哥俩个在庙中等候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同前往。”北侠就有些不愿意,怕的是与老道初逢乍见,闻名这个云中鹤夜行术工夫很好。倘若要走上路,老道兴许较量较量脚底下的工夫如何,倘若赢了他便罢,要是输给他,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所以踌躇的就是这个,不愿意教丁二爷一同前去。说道:“二弟与展大弟,你们二位就不必去了。”展爷本就不愿意去,听着北侠一拦,正合本意。丁二爷不答虚,一定要走。他倒非是要去,他惦记着与老道比试比试脚底下夜行术的工夫如何。北侠也就不能深拦了,对着老道在一旁说:“有他们二位一同前往,岂不更妙?”老道的意见,也是愿意与他们三位比试比试夜行术的工夫,故此紧催趱着他们二位一同前往。说毕,大家拾夺。
老道回到里间屋中,更换衣巾。少刻出来,北侠一看,暗暗吃惊。什么缘故?是老道换了一身夜行衣靠。这身夜行衣靠与众不同,是夜行衣靠皆是黑的,惟独魏真这身夜行衣靠是银灰的颜色,身背宝剑。怎么老道是银灰的衣靠?就是他这个云中鹤的意思。在他这衣服袖子底下,有两幅儿银灰的绸子,不用的时节,将他叠起来,用寸排骨头钮将他扣住;若用之时,将两幅绸子打开,用手将绸子揝住,从山上往下一蹿,借绸子兜风之力,也摔不着,也礅不着。要有一万丈高可不行,无非是人蹿不下来的,他就可以蹿的下来。说他这双手一抖,两片绸子一扇,类若是两个翅膀儿相仿,对着他银灰的颜色,类若是一只仙鹤相仿,因此就送了他这么一个外号。
北侠见人家是夜行衣靠,自己是箭袖袍,薄底靴子,论利落就输给人家了。二爷一瞧老道也背着宝剑,他就有些个不愿意。他也并不知老道那是一口什么宝剑,他也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就知道各人祖传的那口宝剑,横竖天下少有。就把自己的那口宝剑拉将出来,说:“道爷,你也是使剑,我也是使剑,你看看我这口剑,比你那剑如何?”说毕,就将自己那口剑递将过去,让老道一看。北侠就瞪了丁二爷一眼。南侠也觉着心中不愿意,人家一个出家人,这何苦考较人家作什么?云中鹤更觉着不悦了,心中暗道:“你我彼此初逢乍见,我那点待你们也不错,固为什么拿宝剑考较我?什么缘故?”微微的冷笑,用手接过来一看,冷森森的寒光,灼灼奇人的眼目。并不用问,老道就说出来了,说:“此剑出在战国的时节,有个欧冶子所铸。大形三,小形二,五口剑。此乃是头一口,其名湛卢,切金断玉,好剑哪,好剑!”二爷说:“魏道爷可以。”魏真说:“不定是与不是?”似乎一口剑没盘住人家,就不必往下再问了。接过自己的剑来,又把展南侠的拉将出来,递与老道去看。道爷接剑一笑,说:“怪不得二位成名,这两口宝剑世间罕有的东西,称得起是无价之宝。此剑与方才阁下的那口剑是一人所造。这是小形二第一口,其名巨阙,也是善能断玉切金。”二爷见人家说出剑的来历,叫出名色,觉着脸上发赤,把宝剑接来,交与了展爷。二爷暗想:“这个老道善能识剑,我把欧阳哥哥的拿来,大概就把他考问住了。”随即就将北侠的刀亮将出来,交与老道。北侠大大不乐。又说:“道爷,你看看这把刀怎样?”魏真说:“此刀出在后汉魏文帝曹丕所造,共是三口:这口刀纹似灵龟,其名就叫灵宝;还有一口刃似冰霜,其名叫素质;还有一口彩似丹霞,其名叫含章。这口刀俗呼又叫七宝。小道无知乱谈,不知是与不是?”北侠连连点头,说:“道爷真乃广览多读,博学切记,名不虚传。”老道微微一笑,就把自己的那一口剑从背后拉将起来。这一亮剑不大要紧,就把下回书白菊花故事引出来了,要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出庙外四人平试艺 到山上北侠昆奇才
第九十五回 出庙外四人平试艺 到山上北侠昆奇才
〔西江月〕曰:
自古能人不少,个个皆要虚心。能人背后有能人,到处自当谨慎。谈剑几乎被困,夜行又不如人。幸有北侠技艺深,才使老道相信。
且说老道遂把自己宝剑拉将出来,说道:“无量佛!丁施主请看,小道这里有口宝剑。”丁二爷一瞅,老道的这口宝剑也是光华夺目,冷气侵人,寒光的的。二爷一瞧,吃惊非小,就知道老道这口宝剑也是无价之宝,自己连刀带剑考问了人家半天,老道一一应答如流,说的是一丝儿也不差。不料老道又有这么一口宝剑,若要接将过来说不出剑名,岂不被他人耻笑?暗暗的一急,就鼻洼鬓角见汗,无奈只可叫道:“欧阳哥哥,你看这口宝剑如何?”北侠心中暗道:“这都是你招出人家来了。你若不考问人家,人家必不考问于你。这就叫打人一拳,防人一脚。此时若有智贤弟在此,无论他什么刀剑,他俱都识认。如今你把老道招将出来,我可实实不行。”丁二爷一瞧北侠摇头,即知道是不好,又向展爷说:“你看此口剑如何?”展爷并没用手接将过去,只是微微的冷笑,说:“好剑哪,好剑哪,好剑!此可真是宝物。”老道说:“请问,此剑虽微末之物,可有个名色没有?小道在施主跟前领教领教。”丁二爷此时急的站立不住,张口结舌,这时候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儿都钻了。
展爷看他这般光景,心中不忍,连忙说:“道爷,此剑在道爷手中,是一口哇是两口?”老道一听,就知是大行家。老道说:“就在小道手中一口。”展爷说:“此剑乃雌雄二剑:此是一口雄剑,其名叫皤虹;还有一口雌剑,其名叫紫电。既不在道爷手,可曾见过没有?”老道说:“虽然不在小道手,见可是见过。提起来话长。当初那时节,相爷上陈州放粮的时候,在陈州看过一次。这天白昼之时,剁了安乐侯庞坤。到了夜晚三更时分,我亲身去到公馆,到底要看看这位阴阳学士怎么样的忠臣。将一到里面,看见东房上一个,上房上一个,见包公在屋中端然正坐,另一番的气象。就听上房上的那人说:‘好清官!’转头就走。我随后就追,追来追去,追至一个树林,他蹿将进去。我在后面跟随进去,原来是一个坟地。那人扭转身躯,问道:‘什么缘故追赶于我?’后来我们两个谈论起来。他可是个绿林,这人极其好的人,姓燕叫燕子拖,就是陈州人。他有口紫电剑。”展爷说:“这么些个年的事情,想不到说到一家来了。那日晚晌,东房上爬着的就是我,我在暗地里保护着包大人。就听见正房上头说道:‘好清官!’西房一人追赶下去,不知是谁,直到如今还纳闷呢。但不知这个燕子拖,此人还有没有?”云中鹤说:“此人早就故去了。”展爷问:“他的后人如何?”老道说:“他的后人,大大的不肖。此人叫燕飞,有个外号,人称叫烛影儿,又叫白菊花。一身的好工夫,双手会打镖,会水。在绿林之中任意纵横,到处采花。不拘那里采花作案,必要留下他这个白菊花的记认。”展爷听毕,说:“道爷,这剑早晚必要归你的手中。这乃是宝物,总得有德者居之,德薄者失之。似燕飞这样不肖之子,如何在他手中长久的?”老道一听,说:“贫道也不能有那样的福分。”
列公,这一段论剑的节目,一者为显出云中鹤之能,二则间为引出白菊花,为下文的伏笔。还是闲言少叙。
丁二爷此时也觉着心中好过了,他想着:“我们三个人横竖没有都着你考问住。”他倒把老道恨上了,说:“天气不早了。”催趱着起身。老道把宝剑收入匣内。锦笺给大家磕头,让众位搭救他家主人。教小老道看家。并不用开山门,几位都是越墙而出。
到了外边,看见山了,其实可是“望山跑死马”。走了不多的一时,丁二爷就急了,上前道:“咱们这么走,得几时到了山?不如咱们平平的画上一个道,谁也不许过去,全是施展夜行木。”拉齐了,“吧”一跺脚,一齐按力走。不上二里,已经就把丁二爷、展南侠丢的后头。北侠就觉着脸上发烧,暗说道:“不让你们两个人来,一定要来,输给人家老道了。”北侠只管心中难受,脚底下仍然是不让,可又不把老道丢下多远,总赢着了他一步,也不多也不少。老道想着:“已然赢着那两个,就算赢北侠了。他们净仗着狐假虎威,以多为胜。”一看一步,一按劲就过了。无奈一件,可就是过不去。他见北侠一慢,他这里气往下一砸,脚底下一按劲,心想着就要过了北侠。焉知道北侠是久经大敌之人,已然三个输了人家两个,自己怎么也是不肯让他越过去。这一气跑了四里地,再回头瞧看展南侠,看不真切了。北侠假装着歇歇气喘,说:“道爷,我可不行了。我这肉大身沈,论跑实在不是你们对手,输了输了,实在不行了。”云中鹤说:“欧阳施主算了罢,还是我输。”道爷见他嘴中嚷输了,脚底下不止,仍然是跑。老道也跑的歇歇气喘,这才把步止住,说:“欧阳施主,我不行了。”北侠见他收住步,自己这才收住步,说:“不行了,可把我累坏了。道爷,咱们在这里歇息歇息。”云中鹤擦了擦脸上的汗,缓了半天,这才缓过这口气来,暗暗的佩服北侠。
待等丁二爷、展南侠到,展爷说:“道爷,好精工夫!我弟兄二人实在惭愧,惭愧!”老道说:“那里话来?要论工夫,还是欧阳施主。”北侠说:“道爷不要过奖了。”老道说:“这是夹峰后山,若要是走头里,奔寨栅栏门甚远;若要由此处登山而上,极其省路。可不知欧阳施主,你走山路如何?”北侠说:“我就是怕山。”说的个云中鹤欢喜非常,暗道:“平坦之地虽然输给北侠,设若山路赢将回来,也转转面目。”北侠一看说:“没有道路,如何上得去?”云中鹤说:“无妨,我在前边带路。”北侠只可点头,说:“道爷,你可慢慢走。”老道指了南侠他们道路,顺着边山扑奔寨栅栏门,暂且不表。
单说是北侠、云中鹤。老道在前,北侠在后,见云中鹤“嗖”的一下,蹿上约有八尺多高,回头叫着:“欧阳施主!”北侠慢慢的一步一步往上爬,说:“这还了得,又没个道路,没有安脚的地方,如何上得去?”云中鹤一听,更觉着喜悦了,随走随叫,后来直听不见声音了,云中鹤就知道将北侠离远,自己蹭蹭的直往上爬。十程爬了约有七程了,他料着北侠爬了连二程没有,又大声音叫道:“欧阳施主!”忽听见他脑门子上头有人答话,说:“魏道爷!我在这呢!你怎么倒在底下,我反倒走到你头里了呢?”云中鹤翻眼往上一瞧,就见北侠离着他总有十丈开外,暗暗忖道:“他怎么上去的呢?哎呀!我上了他的当了!别人说过,他是两只夜眼。他如果生就两只夜眼,我如何是他的对手?”北侠那里说:“都是魏道爷你出这个主意,咱们走山,走得我口干舌燥。这个酸枣树上有干酸枣儿,我在这里吃哪,甚是解渴。道爷,你上这里来也吃点儿解解渴。”云中鹤说:“我不行。”论走山,云中鹤没有个敌手,可巧遇见北侠了。北侠这个爬山,是在辽东地面练的。那里的贼聚众就抢,一遇官人就跑,就往大山大岭上跑,一过山岭就是好人。北侠作守备的时候,衙门后头有座大山,每天早晚净练跑山,练的跑山如踏平地一般,官也不作了。如今魏真拿跑山赢北侠,如何行得了。再说北侠是三宝护身——一世童男,宝刀,夜眼;云中鹤是二宝护身——一世童男,一口皤虹剑,不是夜眼。
两个人到了一处,一同的再往上走。北侠又告诉:“道爷,叫着我点儿。”魏真不信了。到了山顶,北侠特意叫魏真瞧瞧他这个眼力如何,手搭凉棚,往对面一看,说:“那边黄琉璃瓦,那是什么所在?”老道说:“你把黄琉璃瓦都看出了,真是夜眼。那个就是玉面猫熊威的后寨,就是他妻子住的所在。” 北侠一听,一皱眉说:“既是玉皇阁,怎么又说是他妻子住的所在?”魏道爷说:“这件事情,那个兄弟实在的办错了。就皆固熊贤弟上庙中去,一日没回山。赛地鼠韩良他想着,有喽兵,又有他嫂嫂在前寨,男女混杂,实在不便。他就将玉皇阁的神像派人搬出去,扔在山涧,就把玉皇阁拾夺了一个后寨,让他嫂嫂那里居住。待我送我盟弟回山,他已然把那事都办妥当了。待我看见之时,我说你这是一个大错处,我劝我盟弟断不可教我弟妹居住。据我看着,他们日后要遭横报。”北侠说:“这个人也就太浑了。”不然,怎么后文书二盗鱼肠剑时候,在团城子里头先死了个玉面猫熊威,又死了个赛地鼠韩良。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说的是二位随说随走,过了一道小山梁,就到了后寨。云中鹤说:“咱们不可打此处进去,缘故这里有弟妹居住。”北侠说:“你在前边引路。你说从何处走,我就跟着你何处走。”两个人贴着西边的长墙,一直的正南走了半天。云中鹤说:“由此处进去。”两个人蹿上墙头,往里一看,并无行走之人。飘身下来,云中鹤在前,北侠在后,直到了聚义分赃庭的后身。云中鹤用手一指,低声说:“到了,就是此处。”两个人蹿上房去,一跃脊,蹿在前坡。二位爬伏在房上,伸手把住了瓦口檐头,双足一踹,两脚找着了阴阳瓦陇。往下探身一看,天气已热,正看见屋内三家寨主:正居中的是玉面猫熊威,七尺身躯,一身素缎衣襟,面若银盆,细眉长目,鼻直口阔,正居中落座,倒有一团的威风;上首一人,青缎衣襟,身长六尺,面赛姜黄,立眉圆眼,面形小,菱角嘴,已然酒到十分,赛地鼠大醉;再瞧过云雕朋玉,身材矮小,可是横宽,一身墨灰的衣裳,面似新砖,粗眉大眼,狮子鼻,火盆口。他那里嚷说:“二哥!你作的都是什么事情,要让老道知道,咱们全都得死。再说这里头有妇女,咱们哥们也不要这个名器。”赛地鼠说:“又没难为妇女,交给嫂嫂了。要爱他们,就留下使唤;要不爱他们,就将他们放下山去。”正说间,由后边跑过两个人来,嚷说:“寨主爷!可别杀那个相公,是咱们的恩人,”若问是什么恩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熊威受恩不忘旧 施俊绝处又逢生
第九十六回 熊威受恩不忘旧 施俊绝处又逢生
诗曰:
曾见当年鲁母师,能无失信与诸姬。
拘拘小节成名节,免得终身大德亏。
凡人立节立义,全在起初。些须一点正念,紧紧牢守,从此一念之微,然后作出大节大义来,使人钦敬佩服,皆有所矜式。不信,引出一位母师来。列位请听:
母师者,鲁九子之寡母也。腊日岁祀礼毕,欲归私家,看看父母的幼稚,因与九子说知。九子俱顿首从母之命。母师又叫诸姬,嘱之道:“谨守房户,吾夕即返。”诸妇受命。又叫幼子相伴而归。既归,阅视私家事毕。不期这日天色阴晦,还家早了。走至闾门之外,便止不行。直等到天色傍晚,方才归家。不期有一鲁国大夫,在对门台上看见,大以为奇,叫母师问道:“汝既已还家,即当入室,为何直捱至傍晚方才归家?此中必有缘故。”母师答道:“妾不幸夫君早卒,独与九子寡居。今腊日礼毕事闲,因往私家一视。临行曾与诸妇有约,至夕而返。今不意归早,因思醉饱娱乐人之常情,诸子诸妇在家,恐亦未能免此。妾若突然入室,使他们迎侍不及,坐失礼仪,虽是他罪,然思致罪之由,则是妾误之也。故止于闾外,待夕而入。妾既全信,诸妇又不致失礼,不亦美乎?”鲁大夫听了,大加叹赏,因言鲁穆公,赐母尊号,曰“母师”,使国中夫人、诸姬皆师之。君子谓母师能以身教。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诗曰:
熊威不枉负英声,遇得恩情尚报情。
纵作山王为叛逆,亦知德怨要分明。
其二:
大仁大义说施昌,贿买亡徒不死亡。
始识救人人救我,好心肠换好心肠。
且说劫夺了施俊的驮轿车辆等,不是熊威与朋玉的主意,都是韩良一人的主意。皆因酒吃的过量,无事之时,常有喽兵蛊惑:为山王寨主,应当论秤的分金,论斗的分银,寨主讲究吃人心麻辣汤。韩良就记在心里了。他们三位得了山寨之时,山中原有些财帛,熊威的主意,大家都分散了,又遇着老道不教他们下山借粮,两气夹攻,山中就苦了。老道往山上供日用,也是三四十人吃饭,固然很丰富,纵有些个银钱,慢慢的也就垫办了。这日韩良大醉,就把施俊劫上山来。可有一样好处,不许喽兵污辱人家的妇女。就把女眷交与后寨,服侍夫人,由他们大家作一个使唤人,听后寨使唤。所有男子,都捆将起来,等着挖心吃麻辣汤。皆因后寨夫人吴氏,见着金氏娘子品貌端庄,是一团的正气,问明了家乡、姓氏、籍贯,赶着就把金氏娘子搀于上坐,自己倒身下拜。把金氏娘子吓了一跳。又细问他的情由。
原来是玉面猫熊威,他先前作的是镖行买卖,皆因是与本行人闹了口气,立志永不吃镖行。后来自己落魄,病在店中,衣不遮体,食不充饥。店中伙计与他出了个主意,在武昌府卖艺,每天总剩十几串钱。就在三四天的工夫,也换上衣服了,也存下钱了。那日又出去卖艺,本处的地方与他要钱,他给二成帐。地方不答应,要平分一半,还不是净分当日的,并且要平分那前几天的钱。彼此口角分争,三拳两脚把他的那条小性命归西去了。这一结果了他的性命,如何是好?又走不了。可巧遇见兰陵府的知府施昌施大老爷卸任坐轿正走在那里,看见熊威的体态,问了从人,当时没管,叫他们交县。晚间让老家人重贿了狱卒,打点了上下手,自己越狱出来。临行,老家人还赠了他十两银。他又问了老家人的名姓,问了老爷的原籍,并且问老爷跟前几位公子都叫什么名字,日后好报答活命之恩。自己冲着老爷那里磕头谢了恩,又给老家人磕了头,自己方逃命了。到后来居住此山,他的家小焉能不知。可巧这日问起金氏来。金氏看着这个压寨夫人也是一团的正气,金氏就将自己婆家、娘家姓氏、籍贯说将出来。吴氏一听,方知是恩人到了,自己参拜了一回,复打发婆子急与寨主爷送信。
婆子急忙出来,找着喽兵告诉明白。喽兵飞雁相似的往头里跑,喊道:“寨主爷!别杀那位公子,那是恩人。”总论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其实论施俊被捉,直到天有二鼓,有多少都死了。就皆因韩良要杀,朋玉劝了一回,熊威又劝了一回,打算着二寨主醉,躺下了,大寨主与三寨主要把那些人俱都放下山去。不意喽兵报道是恩公,当时熊威也不知道是什么恩公,把喽兵叫到跟前细问。喽兵就将后寨夫人的话学说了一遍。熊威一听,“哎哟”一声,把手一摆,喽兵退出。自己站起身来,出了聚义分赃庭,奔到捆人的那里,喝叫喽兵把从人解开,自己与施公子亲解其缚,请入庭中,让于上座。倒把施公子吓了一愣,不知什么缘故,说道:“我本该死的人,为何寨主优待?”熊威说:“我惊吓着恩公,我就该万死。”施俊终是不明白,倒要细问。熊威就将在兰陵府受了施老爷的活命之恩,诉说了一遍。施俊这才明白。可见是“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施俊又问自己的妻子现在何处,熊威说现在后寨。赛地鼠韩良、过云雕朋玉也就过来见礼。韩良又与施公子赔礼,身躯晃晃悠悠的叩头说:“但要知是恩公,天胆也不敢,求恩公格外施恩恕罪。”施俊赶紧用手搀将起来,说:“那里话来!若非是尊公,咱们大家还不能见面呢。”又叫人从新另整杯盘。
房上的二人俱都听得明白,蹿身下来,找了个避静的所在。云中鹤说道:“欧阳施主,你可曾听见了?”北侠说:“我俱都听见。”老道说:“咱们这就不必打房上下去了。”北侠说:“怎么着?”老道说:“咱们也打前头寨栅门过去。”云中鹤带路,二人直奔寨栅门面来,暂且不表。
单说的是庭中大家饮酒,张罗施公子和从人的酒饭。赛地鼠韩良喝的是沉醉。东方此时正是天色微明,忽然进来一个喽兵说报:“山下来了一伙人,破口大骂,伤了我们三个伙计,特来报知寨主。”赛地鼠韩良说:“待我出去看看,这是那里人,好生大胆!”熊威说:“不行,贤弟你酒已过量了。”过云雕朋玉要出去,熊威说:“贤弟千万小心着。”朋玉说:“不劳大哥嘱咐。”随即壁上摘了一口刀,带了十几名喽兵,出了寨栅门。“呛啷啷”的一阵锣响,到了山口平坦之地,一瞧前边,果然有许多人破口大骂。朋玉将到,那人抹头就跑,细听全是山西人的口音。朋玉纳闷:“那里来的这些人?”骂人的忽然显出有本领的来了。头一个紫缎六瓣壮帽,紫缎箭袖袍,薄底靴子;面如紫玉,箭眉长目,三绺长髯,提着一口刀,扑奔前来。身背后又闪出一人,青缎箭袖袍,青缎箍巾,薄底靴子;黑挖挖的脸面,半部胡须,手中提着一口刀。还有一个白方面,一部短黑髯,粗眉大眼,也有一口利刃。还有一人未长髭须,三十多岁,带着一口刀,可没亮将出来,也是一身青缎衣巾,黄白脸面,两道细眉,一双长目,垂准头,薄嘴唇,细腰窄臂,双肩抱拢,一团足壮。还有一个大身量的,九尺开外,腰圆背厚,肚大胸宽,青缎六瓣壮帽,青箭袖袍,皮挺带,并铁搭钩,三环套月,系着一个大皮囊,里面明显著十几只铁錾,别着一个亚圆长把大铁锤;面赛乌金纸,黑中透亮,粗眉大眼,半部刚髯。还有一个大黄脸儿,也提着一口刀。还有一个人面赛淡金,一身墨绿的衣巾,也拿着一口利刃。原来是钻天鼠卢方、穿山鼠徐庆、黑妖狐智化、大汉龙滔、铁锤将姚猛、愣大汉史云、胡列,大众前来。若问众位怎么个来历,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钻天鼠恰逢开山豹 黑妖狐巧遇花面狼
第九十七回 钻天鼠恰逢开山豹 黑妖狐巧遇花面狼
〔西江月〕曰:
凡事不可大意,饮酒更要留心。低声下气假殷勤,一片虚情难认。粗人不知是假,智者亦信为真。一朝中计毒更深,何不早为思忖。
且说卢方、徐庆、智化等,这日由晨起望与北侠等分手,一路之上寻找大人,武昌府会齐,前文说过。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话,何况好几路事。再说各路找大人的这些人,路上俱都有事。
单说他们走夹峰前山的卢方、徐庆、黑妖狐智化、龙滔、姚猛、史云共六个人,离了晨起望,扑奔夹峰前山。走了两日,这日正往前走,忽见前面一个山嘴子,忽听见锣声一响,“呛啷啷啷”。大众等立住身躯,观看山寇,约有四五十号喽兵,青布短衣襟,腰系纱包,青布裤子,有靸靴,有薄底靴子的,高矮胖瘦不等。当中有两杆皂色的纛旗,上有白字,用白绸子包出字绷在旗子之上,如同书写的一般。一个是开山大王,一个是立山二大王。两杆旗下,闪出两匹马来。瞧这两家大王好看:垂手青铜盔,青铜甲,绿罗袍,狮蛮带,青铜搭钧,三环套月,肋佩纯钢,两扇绿缎征裙,五彩花战靴牢扎,青铜(革登)鱼踏尾,三折吊挂,前后护心镜,鞶甲绦九股攒成,背后护旗,双插雉鸡翎,胸前搭用一对狐裘;面如生蟹盖,红双眉,金眼,翻鼻孔,火盆口,暴长胡须不大甚长,如同赤线相仿;提一口岣嵝古月象鼻刀,跨下一匹艾叶青骋兽,鞍鞯鲜明,倒挂威武铃,鬃尾乱乍,蹄跳咆哮,尾巴倒撒,嘶溜溜的吼叫。再看这个,镔铁盔,镔铁甲,皂罗袍,狮蛮带,跨下一匹黑马,手擎三股托天叉,往脸上一看,面赛烟熏,长了一脸的白癣,骑一匹坐骑,闯将上来,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山前过,留下买路财。”智爷接过来说:“管保是牙崩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哩。我告诉你,咱们都是线上的合字。”
徐庆大吼了一声,说:“没有那么大工夫,与这小子说这些闲话!”蹿将上去,就要动手。两个贼一个横刀,一个托叉,大吼了一声说:“黑汉少往前进,通上名来,好在寨主爷的刀下殒命。”徐庆说:“小寇听真,你老爷山西祁县人氏,铁岭卫带刀六品校尉之职,穿山鼠徐三老爷就是我老人家。莫不成你们两个鼠辈也有个名姓吗?”两个山贼一听说:“原来你就是穿山鼠徐庆。”徐三爷说:“然也!”贼又说:“你们这里可有钻天鼠姓卢的?”卢爷闻听,一个箭步蹿将上来,说:“某家就姓卢。两个鼠寇可认的你卢大老爷?”两个贼人又问:“你们这里可有翻江鼠姓蒋的?”徐庆说:“你四老爷未来,上别处去了。”贼人又问:“可有彻地鼠姓韩的?”徐庆说:“你不用絮絮叨叨,过来受死罢!”贼人说:“徐三老爷不必如此,我们问明白言语,还有好心献上。”依着徐庆要动手,智爷把他拦住,说:“三哥不必如此,问间他还有什么好心献上。”随即说:“二位寨主,你们还有什么好心献上,快些说来。”山贼问:“尊公的贵姓?”智爷说:“也不用絮絮叨叨,我都告诉你们。那个黑脸的,人称铁锤将飞錾大将军,他叫姚猛。那个白方面、短黑髯的,他叫大汉龙滔。那个黄脸的,叫愣大汉史云。我姓智,单名一个化字,匪号人称黑妖狐。”就见两个山贼彼此一瞧,这个山贼彼此一瞧,这个说:“我的哥哥。”那个说:“我的兄弟,你我可等着了。”见两个人“镗啷啷”,扔刀的扔刀,扔叉的扔叉,全都是滚鞍下马,一撩开甲,双膝点地,冲着六位磕头说:“小寇二人在山中,等候众位老爷们的大驾。”
智爷一瞧,就是一怔,事情来的古怪。徐庆那管青黄皂白,说:“起来罢!两个小子,你不劫夺我们了,我们也不杀你。”智爷说:“等等,三哥,有话问他们。”三爷说:“对,你问问这两个小子罢。”智爷问:“二位寨主贵姓高名?” 一个说:“小寇姓冯,叫冯天相,匪号人称开山豹。这是我拜弟,他姓侯,他叫侯俊杰,他有外号,叫花面狼。”智爷说:“你们有什么好心献上?”那贼说:“你们几位不是寻找大人?我们连大人带沈中元的下落,俱都知晓。说将出来,求几位老爷作个引线之人,我们情愿弃了高山,归降大宋。就是与众位老爷们牵马坠蹬,也是情甘愿意。”智爷说:“你既知晓我们的来历,我们也不必隐瞒于你,正是各处寻找大人。你要说出大人的下落,你要弃暗投明,我们焉有不作引线之人的道理。你们就说,眼下沈中元现在那里?”两个人一口同音,说道:“此处不是讲话之处,请众位老爷们到山上,我们备一杯薄酒,慢慢再讲。”徐庆说:“好啊!咱们到山上喝他们个酒儿,这有了大人的下落,咱们也就不忙了。”
智爷说:“且慢。人心隔肚皮,就凭这么一句话,咱们就上山去?咱们地理不熟,倘若中了他们的诡计,那还了得!”徐庆说:“凭这两个小子,他们敢吗?除非是他们不要脑袋了。”智爷说:“你可别说呀,等我问问。”随叫道:“冯寨主,这座山叫什么山?”冯天相说:“叫豹花岭。”智爷说:“我且问你们二位,丢大人你们怎么会知道?这里头必有情节。”冯天相、侯俊杰一同说道:“有情节没有情节,我们焉能知晓?实不瞒众位,我们先前就在王府,皆因王爷宠幸着镇八方王官雷英,别人是谁他也没看到眼内。他净瞧上镇八方雷英了,可就待别人有限。我们弟兄二人这个性情如烈火一般,自己就暗暗的不辞而别,离了王府,就到了这个豹花岭。我们也是怕遇见大宋的官人。我们要是不住此山,遇王府人也是祸,遇大宋人也是祸,无奈之何,暂居豹花岭。忽然这日沈中元到,是我们旧日的朋友,焉有不让上山来的道理?我们以为他还在王府呢,原来他也不在王府了。他提怎么害了邓车,弃暗投明没投上,这么一口气,他把大人盗将出来,显显他的手段。他把地方安置妥当,连大人带他姑母,然后用车一并接来。先前一听,我们是浑人,怕是有祸,说我们这山狭小,让他上夹峰山去。后来一想,不如就此机会,拿了沈中元,救了大人,我们岂不是进献之功呢?后来就告诉他,只管把你姑母、大人接在此处,有你这足智多谋的人料亦无妨,他也就点了头了。如今他去接大人与他姑母去了,我们正要往官府去送信,怕赶不及,可巧你们众位老爷们到了,这是活该大人的福分不小。这是已往从前,我们不敢隐瞒你们众位老爷们。”
徐庆说:“智贤弟,你看这里头还有什么假造吗?”智爷说:“据我看来不妥。”冯天相说:“你们几位不必疑心,本来素不相识,有你们老爷们这一想:人心隔肚皮。你们几位要不愿上山,我们也不深让,你们就在这临近地方找一店住下。他几时把大人接到,我们就把他捆上,连大人一并送去,可就显出我们的真心来了。可别离此甚远。我们请着大人,押了沈中元,倘若教官人遇见,就把我们办了,我们吃罪不起。”徐庆说:“智贤弟,也不必多疑了,你要不去,我就去了。有不怕死的随我来,一同的上山。”智爷说:“谁也不怕死,没有怕死的人。咱们就一同上山。”徐庆说:“我看他们也没什么诡计。纵让他们有什么诡计,谅也无妨。要在山上,我叫穿山鼠,也没他们什么大便宜。”智爷说:“既是三哥这么说,咱们就上山。”开山豹、花面狼两个人一齐说道:“众位老爷们要犯疑猜,可就不必上山了。”徐庆说:“我们没有疑猜之处,你们就前边带路罢。”
两个山贼把马交与喽兵,捡了兵刃,前边带路。进了寨栅栏门,直奔分赃庭。到了里面,大家落坐,两个寨主一旁侍立。智爷说:“你们还不卸了甲胄吗?”两个答应一声,出去卸了甲胄,换了一身便服,复又前来伺候。喽兵献上茶来。智爷让他们坐下,两个谦让了半天,方才落坐。徐三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上茶来就喝。龙滔、姚猛、史云,也就端起了茶盏。智爷冲着徐庆使了个眼色,徐三爷他那里懂?智爷不好当面明拦,又怕错疑了人家寨主,岂不叫人家耻笑吗?又一想:“他们几个人,不怕让山贼蒙将过去。有自己同卢大哥,足是他们两个山贼的对手。”想毕,也就不拦他们了。看他们喝了又要,一点咤异的地方没有,卢爷也就喝了一碗。
徐庆说:“你们有酒没有?”山王说:“酒倒是现成,我们不敢预备。”徐庆说:“有菜呀?”侯俊杰说:“菜也有,恐怕众位老爷们疑心,不敢预备。”徐庆说:“我不怕,我看得出人来,你们两个行不出那个狗娘养的事来。谁不怕死,谁跟着我喝酒;谁疑心,让谁饿着。”冯天相说:“徐三老爷真称得起是侠义肝胆,格外的慷慨。”随即叫喽兵摆酒。不费吹灰之力,顷刻间罗列杯盘。徐庆就问:“谁喝?谁不喝?大哥喝不喝?”卢大爷心中也是有些犯疑,说道:“三弟既然要喝,咱们就喝。”卢爷知道智贤弟足智多谋,回头问了问:“智贤弟,你喝不喝?”智爷说:“既然是三哥说喝,咱们就大家同喝。”龙滔、姚猛也就说喝。徐庆总还算粗中有点细,说:“两个寨主,你们喝不喝?”两个人说:“喝,我们焉有不喝之理。”徐庆一想:“他们喝,就更不怕了。”冯天相、侯俊杰两个人执壶把盏,先给卢大爷把酒斟好,然后慢慢的都把酒斟起。两个山贼侧坐旁陪,端起酒杯一让道:“两个人可是斗胆说,众位还是有些疑心。”徐庆见他们面面相观,不端酒杯,连自己也不敢喝了。两个山寇一笑说:“世间可没有这个情理,那有我们先喝的道理?我们要是不喝,众位终是疑猜。”徐庆说:“对了,你们要是一派的好意,酒里头没有什么缘故,你们就先喝。”瞧这两个人一喝,大家俱都欢喜,全都把酒端将起来。智化总是不喝,瞧着菜蔬。两个山寇复又把各样的菜蔬俱都尝了一尝。大家更觉放心。每遇上来的酒菜,必是山寇先吃。二人大乐说:“你我这可算脚踏了实地了。两个人先醉,别人也就没有疑心了。”连智爷也就答讪着喝起来了,独他喝不到四五杯酒,六位英雄一齐翻身栽倒。若问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二贼见面嘴甜心苦 大众受骗信假为真
第九十八回 二贼见面嘴甜心苦 大众受骗信假为真
诗曰:
淑女何妨赘宿瘤,采集不自妄贪求。
闵王特遣人迎聘,致使齐宫粉黛羞。
人负天地之气以生,妍媸各异,万有不齐。无论男女,不可以貌取人,总以忠孝节义为是。闺阁之中,具忠孝节义者,有一采桑之宿瘤女,因并列之:
且说齐国有一宿瘤女者,齐东郭采桑之女,闵王之后也。生来项有一大瘤,故人皆叫作他宿瘤。这宿瘤为女子时,父母叫他去采桑,忽遇齐闵王出游于东郭,车马甚盛,百姓皆拥于道旁观看。独宿瘤女采桑如故,头也不抬,眼也不看一看。闵王在车上看见,甚以为奇怪,因使人将宿瘤女叫到车前,问道:“寡人今日出游,侍从仪仗缤纷于路,百姓无少无长,皆停弃了所作之事,拥挤于道旁观看。汝这女子难道没有眼睛,怎么只是采桑,略不回头一看,此何意也?”宿瘤女答道:“妾无他意。但妾此来是受父母之命,叫妾采桑,未尝受父母之命,叫妾观看大王也。”闵王道:“虽受父母之命采桑,但汝一个贫家女子,见寡人车骑这样盛美,独不动心而私偷一视乎?”宿瘤女道:“妾虽贫,妾心安之久矣。大王虽贵,千乘万骑,于妾何加,而敢以私视动其心乎?”闵王听了大喜,道:“此奇女也。”又熟视其瘤而曰:“惜哉!”宿瘤女道:“大王叹息,不过憎妾之瘤也。妾闻婢妾之职,在于中心,属之不二,予之不忘。大王亦念妾中心之谓何,虽宿瘤,何伤乎?”王听了,一发大喜,道:“此贤女也不可失也。”遂欲后车载之。宿瘤女因辞道:“大王不遗葑菲,固是盛心。但父母在内,使妾不受父母之教,而竟随大王以去,则是奔女也。大王宫中,粉白黛绿者何限,又安用此奔女为哉!”闵王大惭,道:“是寡人之失也。”因遣归。复使持金百镒,往家聘迎之。父母惊慌一团,就要瘤女洗沐而加衣饰。瘤女道:“已如此见王矣,再要变容更服,王不识也。请仍如此以往。”竟随使者登车而去。
闵王既归,先夸于诸夫人,道:“寡人今日出游得一圣女,已遣使往迎,顷刻即至矣。一至,即尽斥汝等矣。”诸夫人听了皆惊怪,以为这个女子美丽异常,众皆盛饰,惶惶等候。及使者迎至,则一敝衣垢面之宿瘤女子也。诸夫人不禁掩口而笑,左右绝倒,失貌不能自止。闵王亦觉不堪,因回护道:“汝辈无笑,此特不曾加饰。夫饰与不饰,相去固十百也。”宿瘤女因乘机说道:“大王何轻言饰也?夫饰与不饰,国之兴亡皆系焉,相去千万犹不足言,何止十百耶!”闵王笑道:“恐亦不至此,汝可试言之。”宿瘤女道:“大王岂不闻‘性相近,习相远乎’?昔者,尧舜与桀纣,皆天子也。能饰以仁义,虽为天子,却安于节俭,茅茨不剪,采椽不斫,后宫妃妾衣不重采,食不重味,至今数千岁,天下归善焉。桀纣不能饰以仁义,习于骄奢,造高台深池,后宫妃妾蹈绮縠,弄珠玉,意犹不足,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至今千馀岁,天下归恶焉。由此观之,饰与不饰,关乎兴亡,相去千万,尚不足言,何独十百,王何轻言饰也。”诸夫人听了,皆大惭愧。闵王因而感悟,立瘤女以为后,令卑宫室,填池泽,损膳减乐。命后宫不得重采。不期月之间,化行邻国诸侯来朝,宿瘤女有力焉。及女死之后,燕遂屠齐,闵王逃亡而被弑死于外。君子谓宿瘤女通而有礼。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西江月〕:
愚人最易诓骗,英雄偶尔糊涂。三杯两盏入迷途,最怕嘴甜心苦。幸有人来解救,不至废命呜呼。诸公且莫恨贼徒,总是一时粗鲁。
且说两个山贼一派的假意,哄信了大众。惟有智化精明强干,诸事留神,明知山贼降意不实,仍是坠落他们圈套之中。若论两个山寇相貌,生的是外拙而内秀。到底是怎么个缘故呢?这两个人,情实与小诸葛相好。再说自打丢去大人,直到如今也没说明沈中元是怎样盗去。列公,有句常言是:坐稳了听书,别看什么节目。说了一个头绪,就不提了。相隔三日五日,十天八天,再要提起之时,必要清清楚楚分解的明白。事情虽是假,理却不虚。沈中元就为的是同神手大圣邓车行刺泄机,徐庆、韩彰不能作引见之人,自此一阵狂笑,说:“咱们后会有期。”一跺脚扬长而去,把此事怀恨在心,自己就上了信阳州。他有个盟兄姓刘,叫刘志奇,是信阳州的押厮先生,他们两人一拜,与他盟兄讨一个迷魂药饼儿。这位先生的迷魂药饼从何而得?也是韩彰救巧姐,拿卖穿珠花的婆子,当官搜出七个迷魂药饼,被刘押厮作了三个假的,合着四个真的,当着官府一齐入的库。沈中元知晓此事,与他盟兄借了一个迷魂药饼,还应许着还他。自己又到了姑母那里,与他姑母借了一个薰香盒子,自己就奔了襄阳那里。晚间换了夜行衣靠,奔到上院衙,捆了大人跟班的,问大人的下落。这可就是展南侠他们盗彭启那日晚晌。跟班的教贼捆上,展爷没追上的就是他。其实早已问明,知道大人在武昌府哪。次日,就打襄阳奔了武昌府,到公馆去了两次,没能下去。那日公孙先生看着大人,可出了规矩了。天有五更,他把大人盗将出去,用了迷魂药饼按住大人的顶心,迷迷糊糊盗将出去,就奔了娃娃谷,到他姑母那里,连他姑母一齐的起身。把大人用车辆装上,按住迷魂药饼。大人人事不省,早晚给点米汤灌将下去,度过了三关,不至于死。甘妈妈不答应,让他把大人送回去。他说,明了他的冤屈,就送回去。就到了豹花岭,遇见两家山寇,本要上山,甘妈妈不教。皆因是有甘兰娘儿已经许配人家了,乃是有夫之妇,若要让人家知道,人家不要了,故此没上山。侯俊杰他们可知道沈中元盗大人一切事情。可也是沈中元说的,说不住此处,上长沙府朱家庄,还到夹峰山瞧看玉面猫熊威。这两个山贼就应下沈中元了:“他们五鼠、五义必要找大人,若从此经过,我们必把他们拿住与你报仇。”
可巧冯天相听喽兵一报,就疑惑是找大人的人,下山一见,果然不差。他们早把计策定好了,拿他们假话诓他的实话,就约上山来。先前喝酒的时节,酒菜之中并没有蒙汗药。原定的计策,等着第二顿酒内,才下蒙汗药。后来一看连机灵人都不疑心了,不如早早的把他们制了就截了。两家寨主一装醉,再上来的酒就有蒙汗药了。智爷也是终日打雁,让雁啄了眼睛。这叫“智者千得,必有一失;愚者千失,必有一得”。冯天相说:“这六个人一齐全躺下了,咱们是把他们结果了好哇,还是与沈大哥送个信,让他自己报仇好哪?”侯俊杰说:“咱们山中有的是地方,把他们几人捆起来,派人赶紧追沈大哥去。他要走的慢,还许在夹峰山呢;他要走的快,到了朱家庄,咱们这里奔长沙也不甚远。此时若把六个人一杀,日后见了他,说是给他报了仇了,那是凭据?你告诉他说,六个人怎么扎手,怕他不能深信。依我说,总是与他送信的为是。”大寨主点头说:“贤弟言之有理。”立刻叫人把六位二臂牢拴,押在后面的五间西房,放在屋中。侯俊杰说:“净捆二臂不行,这点药力一散,他们对解了绳子,岂不都跑了吗?”大寨主说:“对,还是你想得到。”随即派人,就把六位都是四马倒攒蹄,寒鸭浮水式捆将起来,搭在后面,放在五间西厢房内,把房门倒带。到了前边,见二位寨主回话。打外进来了一个喽兵的头目,说是:“二位寨主爷在上,小的可是多言。就是他们四马倒攒蹄那么捆着,也许解了绳子。咱们这里有的是人,何不派两个人看守他们,岂不更妙?”寨主一听,也倒有理,有的是人,说:“就命你再带上一个人,你们两个人看守,难道说还不行吗?”喽兵点头。这人出去,自己挑人去看守着六位,暂且不表。
单说聚义分赃庭,从新另整杯盘,两个人畅饮,越想越是得意之间。直吃到天交二鼓,二人酒已过量,越想这个主意越高兴。焉知晓乐极生悲,忽听外面大吼一声,骂道:“山贼!人面兽心!”侯俊杰、冯天相两个人一听,吓了个胆裂魂飞,回手壁上抓刀。好一个愣徐庆,蹿将过来,摆刀就剁。
你道这徐庆因为什么事出来?六位本是人事不省,忽然一睁眼睛,全都是四马倒攒蹄捆着。前边有一个人给道惊说:“大老爷、三老爷请放宽心,小的在此。”徐庆说:“你是谁,怎么我听不出来?”那人说:“我是胡列。”卢爷说:“哎哟!你是胡列,在此作甚?”那人说:“小的实出无奈,在此当了一名喽兵的头儿。”这个人可就是在前套《七侠五义》上,白玉堂盗三宝回陷空岛,展爷上卢家庄拿他去,展爷掉在陷险窟,又打陷险窟把展爷扔在通天窟,改名叫闭死猫。在通天窟里头见着郭章,郭章说他的女儿教白五员外抢来了。到次日,展爷见白玉堂,想着辱驾他一顿。白五爷不知道抢姑娘之事,一追问是胡列、胡奇办的。五爷把胡奇叫进去杀了,放了郭曾姣——郭章之女。胡列赶下去了,又被墨花村的人把他拿住,大官人押解着他交于五员外。五员外拿自己的名帖,把他交松江府边远充军。自己逃回,不敢归陷空岛,就在此处当了一名喽兵,如今熬上了一个头儿。可巧今天见着他家大老爷、三老爷教人诓上山来,自己又不能泄机。可巧把他们六位幽囚起来,自己得了手了,上去一回话,明向着寨主,暗里要搭救六位。又给他派了一个伙计,他先把伙计杀了,然后把六位的兵器暗暗的偷出去,仗着山贼喝的大醉,也就不管他拿什么东西,他想着都是自己人还怕什么。胡列暗暗了一壶凉水,拿了一根筷子,撬开了牙关,俱都把凉水灌将下去。不多一时,俱都还醒过来。徐三爷一问胡列,说了自己的事情。卢爷很嗔怪他在此当了喽兵。智爷在旁劝解说:“不是当了喽兵,咱们几个焉有命在?”随即把绳尽都解开,一个个俱都站起身来。胡列说:“我也都不认的众位。”智爷说:“也不用见了,这时也没有那工夫。你给我们找点家伙来。”胡列说:“全都在这里呢。”大家把兵器拿将起来。智爷本打算大家商议商议,三爷那个脾气如何等得,撒脚往前就跑。
来到聚义分赃庭,大吼了一声就骂,蹿进庭去,摆刀就剁。冯天相一抬腿,就把那桌酒席冲着徐三爷一踢,只听见“哗喇”的一声,全翻于地上,碗盏家伙全摔了个粉碎。徐三爷一刀剁在桌子上,溅了一身油汤酒菜,也搭着自己使的力猛,刀让桌子夹住,一时抽不出来。限瞅着侯俊杰把刀摘将下来,奔了徐庆。三爷一急,急中生巧,一抬腿,一踢桌子,这才把刀抽出来。眼睁睁侯俊杰的刀到了,徐爷将要躲闪,就听见“爬嚓”一声,就打外边进来了一只飞錾。原来是飞錾大将军随后赶到,给了一飞錾。躲过了颈嗓咽喉,没躲过肩头,只听见“匉”一声,正中侯俊杰肩头,“哎哟”一声,转头就跑。冯天相摘下刀来,往外一闯,早被三爷拦住。当时黑妖狐智化、卢大爷等俱堵住门了,不用打算出去。若问二贼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豹花岭胡列救主 分赃庭二寇被擒
第九十九回 豹花岭胡列救主 分赃庭二寇被擒
诗曰:
乳母不忘旧主人,携持公子窃逃身。
堂堂大节昭千古,愧煞当年魏国臣。
魏乳母一妇人,竟知大义,不至见利忘恩。以魏之故臣较之,乳母胜强万万,不啻有天渊之隔,皆因天性使然,非强制而能。势利之徒,一见应当羞死,真妇人中之义士也。余广为搜罗,因并录之:
魏节乳母者,魏公子之乳母也。秦破魏,杀魏主,恐存魏子孙以为后患,因使人尽求而杀之,欲以绝其根。已杀尽矣,止有一公子,遍求不得,因下令于魏国道:“有能得魏公子,赐金千镒;若藏匿者,罪灭其族。”不期这个公子,乃乳母抱之而逃,已逃出宫而藏匿矣。忽一日,遇见一个魏之故臣,认得乳母,因呼之道:“汝乳母也,诸公子俱已尽杀,汝尚无恙乎?”乳母道:“妾虽无恙,但受命乳养公子,而公子不能无恙,为之奈何?”故臣道:“吾闻秦王有令,得公子者赐千金,匿之者罪灭族。今公子安在?乳母倘要知道,献之,可得千金;若知而不言,恐身家不能保也。”乳母道:“吾逃免一身足矣,焉知公子之处?”故臣道:“我听得人皆传说,此公子旧日实系乳母保养,今日又实系乳母窃逃,母安得辞为不知?”乳母听了,不禁唏嘘泣下道:“妾既受养,无论妾实不知;妾虽知,亦终不敢言也。”故臣道:“凡为此者,皆有可图也。使魏尚有可图,秘而不言可也。今魏国已破亡矣,族已灭矣,公子已尽诛矣,汝匿之尚为谁乎?况且失大利,而蒙大害,何其愚也!”乳母听了,唏嘘泣下,因哽咽而说道:“夫为人在世,见利而反上者,逆也;畏死而弃义者,乱也。持逆乱以求利,岂有人心者之所忍为?且受人之子而养之者,求生之也,非求杀之也。岂可贪其赏,畏其诛,遂废正义,而行逆节哉!妾日夜忧心者,惟恐不能生公子,岂至今日乃贪利,而令公子死那!大夫,魏臣也,胡为而出此言?”遂舍之而去。因念城市不能隐,遂抱公子逃于深泽。故臣使人尾之,因以告秦军。秦军追及,争而射之。乳母以身蔽公子,身着数十矢,遂与公子俱死。报知秦王,秦王嘉其守志死义,乃以卿礼葬之,祀以太牢。笼其兄为五大夫,赐金百镒。君子谓乳母慈惠有节,因称之曰“节乳母”。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西江月〕:
才把贼人杀却,行行又入贼窝,绿林豪客何太多,偏是今时甚伙。也有生来贼命,也有图的吃喝。也有事出无奈何,到底不如不做。
且说二贼,一个是带伤,一个是出不去,在屋中乱转。屋内又有愣史、徐庆,嘴里是骂骂咧咧的,手中这口刀是神出鬼入。别看人浑,蹿迸跳跃,身体灵便,这两个山贼如何行得了。他们两个是占山为王的,要讲动手,跨上马,掌中长兵器,那可行了。若论蹿房跃脊,一概不会。侯俊杰一着急,上椅子一脚,“哗喇”一声,把后窗户踹了,就打里头往外一蹿,“噗嗵”一声,就摔倒在地。什么缘故?是在后窗台上,有两个人在那里等着呢:一个是胡列,一个是愣史。胡列准知道他们这山贼有多大能耐,料着他抵敌不住,必打后窗户逃跑。他就拉着史云,往后一拐,问道:“大哥,你贵姓?”史云说:“我姓史,叫愣史。”胡列也瞧着他没有什么多大本事,身量可不小,说:“咱们哥两个在这等他,他一个不能打前门出去,必打这走。”史云拉出刀来,在窗台这一蹲。胡列抓了两把土,也在窗台这一蹲,果然侯俊杰“嗑嚓”把窗户一踹,往外一蹿。胡列“刷喇”就是一把土。侯俊杰把眼睛一眯,整个的摔倒在地。史云过来“匉”的一声,丁了他一刀背。贼人“哎哟”一声,搭胳膊拧腿,就把他四马攒蹄捆上。又在这一等,再等第二个贼人出来。冯天相也打算要打后窗户出来,听见外头“哎哟”一声,“噗嗵”,他就料着后边必是有人,他就不敢打后窗户出来。要打前门走,又走不了。自顾两下一犹疑,步法就错了,早被穿山鼠徐三老爷一腿踢了个跟斗,“噗嗵”一声,摔倒在地,“镗啷啷”舒手扔刀。智爷说:“留活的。”徐三爷过去,(骨可)膝盖点住后腰,放下自己的刀,搭胳膊拧腿,四马倒攒蹄捆将起来。徐三爷说:“捆上了,你们大家进来罢。”众人这才进来。外边胡列说:“我们这还拿了一个哪!”智爷叫提溜进来。史云就打踢碎的窗户那里,将他提溜进来,一撒手,“噗嗵”一声,往里一摔。他也由窗台那里进来,胡列也打那里进来。
智爷叫道:“胡庄客,他们这山中那些喽兵,各安汛地。虽与二家寨主动手,两个寨主也未能出屋子,未能传令,故此也未能前来帮着他们动手。”此时与胡列一说:“这些喽兵便当怎样?”胡列说:“我们大老爷、三老爷肯施恩不肯?”卢爷说:“施恩怎么样?”胡列说:“大老爷饶了他们大家的性命,就是施恩;若要不施恩,我把他们聚在一处,结果他们大家性命。”卢爷还未答言,智爷就接过来说:“胡庄客,你还不知道你们大老爷那个性情吗?挥金似土,仗义疏财,最是宽宏大量,不忍杀人。你把他们聚积了来,你就出去把他们找来罢,我有套话说。”胡列说:“出去要找他们,就费了事了。”随即拿了一面铜锣,“呛啷”,“呛啷”,“呛啷啷”的打了三遍。就听一阵乱嚷:“大庭的号令啊,大庭的号令!”不多一时,喽兵俱已到齐。
胡列说:“咱们这里寨主,已经被我们开封府的众护卫老爷们拿住了。”喽兵一听,一个个面面相觑。智爷过来说:“你们众喽兵,大家听真。我们都是开封府的,特旨擒拿山贼,拿住了你们头目,打算着要开活你们大众。要是不服的,找死的,你们只管抄家伙,咱们较量较量。”众喽兵一听,这才“噗嗵嗵”全跪下,一口同音求饶。智爷说:“你们可不许撒谎,我说出几件事情来,任凭你们大众来挑。你们是愿意回家务农?是愿意在山当喽兵?是愿意投营当差?回家务农,我指引你们回家务农的道路;在山当喽兵,我指引你们在山当喽兵的道路;投营当差,我指引你们投营当差的道路。”大家一口同音说:“愿意当差。我们梦稳神安,比喽兵胜强百倍,祖坟不至于给刨了。”卢爷说:“智贤弟,把他们打发的那里去?”智爷说:“我先把他们打发在君山去。”随即叫着喽兵说:“我写一封书信,把你们荐在君山,教飞叉太保钟寨主收留下你们。”众喽兵说:“我们不愿当喽兵了,情愿入营,吃粮当差。”智爷说:“你们焉知这里的事,君山已然降了大宋。但等襄阳大事办毕,可着君山寨主皆是作官,君山喽兵皆是吃粮当差。”大家喽兵一听,各各欢喜。就在山中居住,喽兵预备饭食。
把两个山贼,到次日也不结果他们的性命,也不把他们交在当官,就把他们在豹花岭的后头有个极深的山涧,搭在那里“咕噜噜”扔将下去,那是准死无活。然后回来,叫胡列拿了文房四宝,取八行书连皮子,浓墨填笔,一挥而就,写毕封固停妥,皮面上又写了“钟寨主亲拆”的言语,然后交给喽兵一个头儿。所有豹花岭里面的东西物件,金银财宝,给喽兵大家分散。又算整整的拾夺了一天,只得第二日起程。到了次日,也有找来小车子的,也有找来扁担的,也有背上包裹的。顷刻间,大家告辞起身,推车挑担,肩抗背负,离了豹花岭,履履行行,直奔君山去了。暂且不表。
且说卢爷大众。智爷道:“这个所在,直不给后来的贼人留着这个窠巢。此处离着住户人家甚远,大哥,依小弟主意,放把火给他烧了罢。”卢爷说:“贤弟言之甚善。”将才出唇,大汉龙滔、姚猛、愣史、胡列,这几个就忙成一处,抱了柴薪,点着了火,前前后后一烧。穿山鼠徐三爷可换了山贼的一套衣服。因为什么独他换了山贼一套衣服呢?皆因是他那身衣服,让山贼一踢桌子,撒了一身油菜的汤,故此他才换了山贼一套衣服。
闲言不必多叙。自己拿了自己本人的物件,大众出了寨栅门,前后的火就勾上了。可巧来了一阵大风,这火越发大了,火借风力,风助火威,霎时间,“磕嚓嚓”,砖飞瓦碎;“割崩崩”,柱断梁折。好利害,万道金蛇乱串,火光大作。常言说的好:“水火无情”,一丝儿不差。几位爷就不管山中的火了,直奔武昌府的道路,晓行夜住。
那日天气已晚,看见黑巍巍,高耸耸,山连山,山套山,不知套出有多远。前边有个小小的镇店,进了西镇店口,见人一打听,原来这就是夹峰山。找店住下,用了晚饭,头天就打发了店钱饭钱,第二天为的起来就走。将到四更多天,徐三爷就睡不着了。他要是睡不着,谁也不用打算睡。他一醒,就嚷嚷叫人说:“起来!天又不早了,该走了。”谁要同他住店,他仿佛是个王爷,说走就走,说住就住,说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天四更多天起来,大家拾夺起身,店钱头天已然开发清楚,叫开店门,伙计不开。问:“怎么不开?”回答:“太爷有谕不让开。”徐三爷说:“告诉你们太爷,说祖宗到了,一定要开。”伙计说道:“店里紧。”徐三爷说:“放你娘的屁!如若再不开,把你脑袋拧下来。”伙计说:“这个事不好惹,给他开开罢。”徐三爷这才欢喜。
大家出来,一直扑奔武昌府的大路,可是得绕着夹峰山前山道路走,细一听更鼓的声音,起早了。同着智爷说:“智贤弟,你看店里这个小子不开门,他说有贼,咱们要是遇见贼,不是贼倒运吗?”走在边山,三爷有点自负。智爷说:“三哥,别把话说满了,老虎还有打盹时候呢!设若咱们走在树林,有个闷棍手,抽后就是一棍,你敢准说躲闪的开吗?”徐三爷说:“也不敢说躲闪的开,横竖他打着有点费事。”智爷说:“走罢,别忙,同三哥说话实在难说。人家常言说的好: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这一个“防”没说出来,被徐三爷一把揪住,低声说:“有贼!你可念道出来了。”智爷一瞧树林之中,黑忽忽一片。智爷一分派,教鱼贯而行,大家小心。徐庆这高兴,他要在前头。卢爷等一个跟着一个。看看临近,徐庆这才看得明白。总是夜行人眼光足,看着他们在树林内,一个个探头缩脑,“呼啦”往外一闯。徐三爷一看是件咤事,实在的奇怪。若要问有什么奇异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智化放火烧大寨 喽兵得命上君山
第一百回 智化放火烧大寨 喽兵得命上君山
〔西江月〕曰:
常言道的甚好,穷寇不可深追。追来追去惹是非,落得一时后悔。明枪尚能躲闪,暗箭容易吃亏。慢凭技艺逞雄威,前路埋伏可畏。
且说智爷与徐三爷正讲论着起早了,怕遇见贼。正说之间,遇见了。徐庆说:“我在前头,我打发他们。”看看临近,见他们“呼啦”打树林蹿将出来。徐三爷把刀一拉,那伙人撒腿就跑,一口同音嚷道:“好山贼!意狠心毒,稳住了我们,又来杀我们来了。”徐庆一听山西的口音,徐庆有个偏心眼,遇见山西人有难,他念同乡的分上,就要解救,故此往前一跑,大吼了一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说我们是山寇?我们可不是山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伙人说:“我们可也不是山寇,我们是被山寇害的。”徐庆说:“你们是怎么被山寇害的?咱们是同乡,我救你们。我叫徐庆,铁岭卫带刀六品校尉,徐三老爷就是我。”那伙人说:“我们打长沙府驮来的少公子,让山贼劫上山去了。我们和他要我们的那头活车辆驮子。你们劫人我不恼,横竖是把我们的牲口给我们啊。他们赶着牲口上山,还要杀我们。同他们说好话,央求他们,还不行呢。”徐庆说:“呔!咱们山西人不央求人,央求人家挫了三老爷的锐气。”驮夫说:“后来我们就骂上了。”徐庆说:“对了。”驮夫又说:“我们一骂,他们拿刀就追。”徐庆说:“你们呢?”驮夫说:“我们就跑。”徐庆说:“跑什么?”驮夫说:“不跑不是热决了吗?”大众一看,徐三爷话出来的利害,又闻名,全都跪下救徐三爷救命,给他们望山贼要牲口驮子车辆。智爷过来一问,说:“方才你们说那个少公子?”驮夫一提始末根由,“人教贼劫上山去,他们不给车辆,驮夫想着当官去告。走在此处,天晚不敢前进,又怕遇见歹人,在这树林中待一夜,天亮再走。不料遇见众位爷爷们,救命罢。”智爷一听说:“三哥、大哥,劫的这不是外人哪!这是咱们艾虎的把兄弟。一者冲着艾虎得救他;二则间,我想此处离武昌不远,沈中元许在山上。”卢爷说:“有理。”智爷又冲着驮夫说:“你们大众不用净磕头,你们前头带路,把我们带到山口,你们堵着山口乱骂。”驮夫说:“不行,我们堵着山口一骂,他们全下来杀我们。”智爷说:“不碍,有我们呢。”驮夫说:“有你们,可就没有我们了。”徐庆说:“你们只管这么办罢。你们去诱阵,我们杀贼。”驮夫说:“我们把他骂出来,你们可出去呀!要不出去,就把老西害苦了。”徐庆说:“我们不能行出那样事来。走罢。”一个个往山口乱跑。
不多一时,到了山口,大家都会在一处,让驮夫骂。驮夫跳着脚大骂。驮夫一骂,喽兵就听见了,说:“还是昨日那一伙驮夫。”下来了十几个喽兵,揝着刀一威吓,驮夫转身就跑,说:“可了不得,又来了,我的太爷!”往两边里一分。徐庆蹿上去了,直是闹着玩一样,“叱嚓磕叹”,仿佛削瓜切菜一般,杀了几个。那几个回头就跑。徐三爷就追,说:“鼠寇毛贼慢走!你徐三老爷,今天务必把山寨击成齑粉。”智爷嚷:“别追了,别追了!”徐三爷回来,仍是让驮夫乱骂:“好乌八儿的!该死的山贼)好好的把车辆牲口送下来,不然老爷杀上山去,杀你们个鸡狗不留!你们就打算着会欺负老西,以为老西无能为,老西有能为!”
正骂之间,忽听山上“呛啷啷”一阵锣响,没等山贼喽兵下来,老西就跑起来了。看看临近,来了一家寨主,带着数十名喽兵,喽兵一字排开,每人拿着兵器,有双刀的,有单刀的。看这家寨主,身量不大甚高,横宽丝鸾带,薄底靴,提着一口刀,身临切近,大吼一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这些小辈,前来受死!”徐三爷未能上去,早教龙滔蹿将上去,“刷”的一声,就是一刀。山贼躲过。紧跟着又是两刀,又是一脚。从此往后,他把老招儿又施展出来了,三刀夹一腿,三刀一左腿,三刀一右腿,老是三刀一腿,不换样式。漫说是个山贼,就是前套上花蝴蝶,教他砍的也是手忙脚乱。两个人没分胜败。姚猛在旁瞧着,说:“拿这小子不用两个人,你退下来交给我。”龙滔往下一退,姚猛往上一蹿,亚圆大铁锤双手一搭,骑马式一蹲,在那边一等,纹缝不动。过云雕也不敢过去,不认的他这个招儿。按说锤打有式。他这不是,他这是两手揝着锤把,那边一等。朋玉想着叫他过来先动手。按着武技学说,见招使招,见式使式,他不认的人家这个招术,他就不敢先动手。这个使锤的永远不会先动手。两个人对耗着。耗急了,姚猛说:“你过来呀,小子!”朋玉说:“你过来罢,小子!”姚猛说:“你过来罢,我永远不会先过去。”朋玉一瞧,他就是个笨家子,也许什么不会,自己先给他一下试试。把刀一剁,瞧着不好,往回再抽,变换招式。焉知道刀离顶门不远,竟自不躲,自来一坐腕子,用平生之力,要把姚猛劈个两半。焉知姚猛胆有天来大小,眼光也真足,刀离着顶门有一寸多远,双手把锤往上撩,就听见“镗啷”,那口刀“嘤”的一声,就腾空而起,待半天的工夫才坠落下来。震的朋玉单臂疼痛,撒腿就跑。连姚猛带龙滔追赶下去。智爷喊叫别追。这两个人那里肯听?苦苦的追赶,总打算着把他拿将回来。
姚猛在前,龙滔在后。朋玉不敢往山上跑,他要往山上跑,怕的是把两个人带上山去,只可顺着边山扑奔正北去了。真如同伤弓之鸟一般,带了箭的獐麋相似,恨不得肋生双翅。紧跑紧追,朋玉会夜行术的工夫,这两大个身量高腿长过步大,可也追不上,可也离的不大甚远。究属这两大个气量真足,跑上连喘都不喘。朋玉知道要不好,想了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姚猛就瞧着他往前跑的好好的,往前一栽。姚猛往前一蹿,抡锤就砸,那知道他一缓腰,说着“宝贝”,就见黑忽忽一宗物件奔了面门,意欲躲闪,焉能那么快?只听见“嘣嚓”一声,正中面门,把姚猛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什么物件打在脸上,又不甚疼。后头的龙滔收不住脚了,前头的姚猛手捂着脸一蹲,龙滔正打身上折过去了。朋玉是什么法宝?是说下一只靴子来扔出来了,正中姚猛的面门。不然,怎么瞧着黑忽忽的一块,打的不疼。可把姚猛吓了一跳,又对着龙滔打他身上折了一个猫儿跟斗。朋玉回身瞧见龙滔躺下,又没有刀,不能剁他,只可抹头还是跑。姚猛说:“你索性把那只靴子也祭出来罢!”站起来就追。龙滔也就随后赶下来了。又瞧着朋玉往前一栽,这回姚猛也就透着大意了,见他一回手,“嗖”一件暗器打将出来。仗着姚猛身足眼快,一歪身,原来是只镖。姚猛虽然躲过,“嘣”的一声,正中龙滔肩头。仗着一宗好,冲着姚猛打的,姚猛身躯比龙滔高一尺,冲着姚猛脖颈打去,姚爷一闪,龙滔在后,又离着远些,镖也没有那么大力气了,虽中在肩头,也不甚要紧。遂将镖抛弃于地,按了按伤处,说:“哥哥在前头,我在后,你瞧的见,我瞧不见;你躲的开,我躲不开。咱们两个并肩追赶罢,别这么一前一后了。”二人复又追赶。
原来是个浑人,他竟会打暗器。他这暗器是自己出的主意,先扔靴子,使人无疑;后打镖,十中者八九。想不到靴子打着姚猛,镖倒没打着。想着要再往外发暗器,又怕劳而无功。焉知晓他这一镖惹出祸来了,姚猛骂道:“山贼!狗娘养的!打算着就是你会暗器。你瞧瞧二太爷的这个錾子!”说毕,冲着朋玉“镗啷啷”打将出来,没打着。打着人就不是这个声音了,这“镗啷啷”是在山石上头出来的声音。再说暗器是打暗中来,他这是直嚷:“我这里有铁錾子!”再者前番说过,他的錾子有准头,如今连打了五六錾,也没打着朋玉。此时是动手,寻常是打着玩儿。那个坦然不动心,这个越慌越打不着人,故此白打了几只。二人追贼,一拐山弯,“噗嗵”一声,两个人一齐坠落下去。二人掉在坑中,不知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回 龙姚追朋玉贪功受险 智化遇魏真奋勇伤刀
第一百一回 龙姚追朋玉贪功受险 智化遇魏真奋勇伤刀
诗曰:
豪情一见便开怀,谈吐生风实壮哉。
滚滚词源如倒峡,须知老道是雄才。
其二:
初逢乍会即相亲,旷世豪情属魏真。
论剑论刀河倒泻,更知道学有原因。
且说这龙滔、姚猛两个本是浑人,对着山贼也不明白。前头已经说过,是贼都有他得力的地方,怕是遇见扎手的,或是官人,或是达官,或是真有能耐的人,他们抵敌不过,就把人带的埋伏地方去了。埋伏之地总在树林深处,预备犁刀、窝刀、绊腿绳、扫堂棍、梅花坑、战壕等。自要刨得深,上头搭上蒲席,盖上黄土,留下记认。不留下记认,带路的就掉下去了。过云雕朋玉怎么没上山,顺着边山而跑呢?就为把他带到埋伏里头去。镖虽打出去了,打的人也不重,自己几希乎没有中了人家的錾子,咬牙切齿,愤恨之极,把他们带入埋伏里头来了。两个人自顾贪功心盛,一拐山环,足下一软,“噗咚咚”就坠落下去了。两个人生就的皮粗肉厚,骨壮筋足,虽摔了一下,不大要紧,爬起来拿刀的拿刀,拿锤的拿锤,就往上迸。至大迸了三尺多高,照样脚踏实地,他们在底下乱骂。上头过云雕也是乱骂,说:“你们两个人上来!”姚猛说:“你下来!”朋玉是没有兵器,忽然想了个主意,拿石头往下砸。这两个人就要吃苦。
还是这句话,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家话。自从朋玉那兵器一飞,喽兵早就飞也相似报到上边分赃庭去。正是赛地鼠韩良爬的桌子上睡觉,玉面猫熊威陪着恩公说话: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喽兵说报:“启禀大寨主得知,大事不好了!山下原来是那些驮夫勾来了许多人,实在扎手,头一个与我家三寨主未分胜负;又过来一个使锤的,与我家三寨主刚一交手,就把三寨主刀磕飞。特来报知。”大寨主一摆手,喽兵未即退出,忽又进来一个喽兵说报:“三寨主败阵。”熊威又一摆手,说:“恩公在此替我看守山寨,待小弟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早把施俊吓的浑身乱战。他本是官宦公子出身,几时又给贼看过大寨?又怕有官人进来把他拿去,浑身是口难以分辨,玉石皆焚。
单说玉面猫熊威掖衣襟,挽袖袂,拉出一口刀来。大寨主下山,又透着比三寨主有点威风了,锣声阵阵,出了寨栅门。到了平坦之地,正听着“乌八儿的,乌八儿的”,老西在那里大骂呢。驮夫见喽兵一露面,往两边一分,就跑下去了。头一个就是卢爷撞将上来,先把自己的胡须挽起来,抖擞了精神,摆刀就剁。智爷在旁边暗暗的夸奖这家寨主,与展南侠的品貌相似,再瞧这路刀上下翻飞。本来卢爷的刀法就好,两下并未答话,就战在一处。穿山鼠徐三爷怕大哥上点年岁,战不过这家寨主。合山贼交手也不论什么“情理”二字,按说可没有两个打一个的,这是拿贼,那里还论那些个。徐庆上去,熊威也不惧,这口刀封避躲闪得快,便往上就递刀,还是紧手招儿。卢、徐要是含糊一点,也就输给他了。智爷是真爱熊威,自己又想着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将他拿住,劝解他归降,岂不又多添一个人?想毕,也就蹿上去了,将刀一亮,说:“山贼休走!”
忽然打半山腰中飞下一个人来,智爷以为就是他们的伙计,也就不奔熊威去了。他也并没看明白是什么人,他就瞧着穿一身白亮亮的短衣襟,又是空着手儿。刚一脚踏实地,见智爷用了个劈山式,这刀就砍下去了。见那人往旁边一闪,回手就把二刃双锋宝剑亮将出来,盖着智爷的刀,就听见“呛啷”的一声,就把智爷的刀削为两段,把智爷唬的是胆裂魂飞。紧跟着用了个白蛇吐信,直奔智爷的脖颈而来,智爷焉能躲闪?就把双猜一闭等死。就听半悬空中说:“魏道爷,使不得!是自家,是自家!”说得迟,那时可快呀,魏道爷就把宝剑一抬,智爷就得了活命。原来云中鹤、北侠绕边山扑奔寨栅门而来,只见离寨栅门不远,听锣声阵阵,望见是玉面猫熊威出来,下面有山西人叫骂。云中鹤同着北侠就不奔寨栅门了,找着山边的道路要下去,未能到下面,就看着他们交手。先一人,后两个,又上来了一个,共是三个人与一个人交手,难以为情。云中鹤急了,也并没有同北侠商量,自己就蹿将下来,削了智爷的刀,把宝剑跟将进去要杀。听北侠言,道爷把剑往回一抽,念了声“无量佛”,北侠也就蹿将下来。那边的玉面猫让徐三爷踢了个跟斗,也让北侠拦住说:“自家人,休得如此!”卢爷阻住徐庆,不教杀他。
彼此凑在一处,惟独智爷扔了自己的刀,把他上下打量了打量。智爷听他念了声“无量佛”,见他是个老道,自己暗暗一忖度:“别是云中鹤罢?要是他,我这个跟斗可不小。”北侠叫道:“大家见见。”又与魏真见见卢大爷,又说:“徐三爷,你们二位不认得么?”徐三爷说:“没见过。这位道爷是谁?”北侠笑道:“三弟,你们要不认得,可就叫人耻笑了。这就是徐贤侄的师傅,就是此人。三弟,你还没见过面哪?”徐三爷一听,说:“原来你就是魏道爷呀!我可疏忽了。见过家信言道,我也知道小子与道爷学本领。听说小子与你一样,一点儿也不差,你也一点儿没藏私。好小子,真有你的!难得你们都一个样。”北侠说:“三弟!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全连了宗了。”魏道爷一听:“真不错,我们都成了你的儿子了。”智爷说:“道爷,你别听他的,我三哥梦着什么说什么。”徐三爷与老道行了一个礼,说:“亲家,你别怪我,我说话一点准头没有,我是个浑人。”魏道爷又是气,又是笑,“怪不得他们家里说过,三爷是个浑人。”又有大家在旁说了徐三爷一顿。三爷就此与魏道爷玩笑。魏道爷与北侠,与智爷、卢爷、史云等众人见了一番礼。卢爷又把胡列叫来,给大众行礼。道爷又与熊威和北侠、智爷等大家见了见礼。熊威问道:“兄长怎么认得列位?”道爷回答:“也是路遇,提起来才知不是外人。”熊爷说:“既不是外人,请到山上,有什么话慢慢的细讲。”智爷说:“这也都不是外人,我们那里两个人,追下你们一个人去了。你们派一个人,我这派一个人,好与他们送个信。”熊威点头,叫来了一个喽兵头目。卢爷也把胡列叫过来,说道:“你二人快去迎接追下去的二人,叫他们千万不可动手,言说都是自家人。”两个人答应而去。
众人上山,看了看已到寨栅门,就遇见南侠、双侠二人。云中鹤与玉面熊威与他们三位见过了礼,对叙了些言语,不可细表。丁二爷说:“这个后山,敢是不近哪。”一找徐庆,不知去向。原来是叫那些驮夫把他截住了,说道:“三老爷,你给我们要头活车辆怎么样?”三爷说:“跟着我上山去,跟他们要去。”驮夫说:“我们不敢上山。”徐庆说:“有我呢。”驮夫不敢来,三爷又把熊威叫住:“你做件好事罢,把他们那驮子车辆给他们罢。”熊威说:“那个驮子车辆,我不能不给他们。再说那是我的恩人的东西,焉有不给之礼?”徐庆说:“你们还怕什么?”驮夫方敢上来,还是半信半疑,仗着胆子上来。到了上边,熊爷吩咐喽兵,待承驮夫酒饭。驮夫这才将心放下来了,信以为实,准知道并没害他们的意了。
少刻间,进了分赃庭,施俊正在那里害怕呢。一见他们回来,这才放心。又见进来许多的人。智爷先过来见施俊,先把自己的事情说明。施俊敢着行了礼,说:“是智叔父么?”智爷与北侠等都见过了礼,这才彼此大家谦让坐位。施爷再也不肯上坐,却是何故?只因都是盟弟的叔叔、伯父,他如何敢坐上坐?让了半天,大家接次序而坐。残席撤去,从新另换了一桌。大家彼此正要用酒,忽然间大汉龙滔、姚猛、过云雕朋玉进来,连胡列一同进来了,喽兵归汛地去了。
原来龙滔、姚猛正在坑中,朋玉拿石头乱砸倒不要紧,他们也好在里头躲闪,似乎姚猛皮糙肉厚的地方,打上几下也不要紧。朋玉在外头打不死这两个人,很着急,一点法子没有。忽然急中生巧,想起一个主意来了。浑人原来也有个浑法子。自己到了南边,挑了一块石头,约有三四百斤重,用平生之力,把一块石头运过来了。运到坑沿,答讪着说话,想着把他们二个人诓在坑沿这边来,纵然砸不死两个,也砸死一个,那可就好办了。他把石头放下,奔到坑沿,答讪着与他二人说话,叫道:“两个小子,我劝你们一件事情,你们愿意不愿意?”龙滔说:“好矮小子,你劝我们什么事?”朋玉说:“你过来,我告诉你。”龙滔说:“你把我诓过去,要拿石头打我们。”朋玉一拍巴掌,说:“你看我有石头没有?我劝你们归了我们夹峰山罢。我是喜欢你们两个,如不然,山上喽兵一到,就要了你们两个的命了。”龙滔听出便宜来,说:“你让我们降你,得把我们拉上去。”朋玉说:“你二人准降,我就把你们拉上去。”龙滔说:“我们准降,拉上我们去罢。”朋玉说:“等着,我解带子。”朋玉一转脸,将石头搬起来,照他二人头顶上正要打下。
也是活该龙滔、姚猛两个人命不该绝,五行有救,要是胡列与喽兵晚来一步,纵然不死,也得砸个骨断筋折。忽听背后喊声振耳,回头一看,只见胡列与喽兵急急跑到,口内叫说:“寨主爷!休伤他二人的性命,是一家之人。大寨主有令,不让动手。”到了跟前,叫胡列与朋玉见了一见。喽兵对着朋玉学说他们大寨主的事情,胡列对着坑内学说了二遍。然后胡列将带子解下来,先把龙滔救将上来。又扔下带子去,龙滔与胡列两个人把姚猛提将上来。胡列叫龙滔、姚猛与朋玉见了见礼以后,三人说道:“不打不相交。”这三个人真相亲近,不必细表。
一路上捡刀拾枪,依旧路而回。来至寨门,进了寨栅门,到了分赃庭。熊威与众位见过,彼此对施一礼,也就落坐。智爷叫龙滔、姚猛与魏真见礼,又与大寨主见了一见。见毕,云中鹤说:“你们几位在此更好,贫道有件事情奉恳众位。”智爷说:“有话请讲。”魏真说:“我这三个盟弟,情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求你们几位作个引见之人。”大家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智爷说:“我们大众与白五老爷报仇,打算请道爷出去一力相助,不知道爷肯从不肯?”魏真道:“无量佛!”徐庆说:“不用念佛了。亲家,你总得出去,没有你不行。”忽听打外面蹿进一人,“扑咚”摔倒在地。众人一看,好不咤异。若问来者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回 北侠请老道破网 韩良泄大人机关
第一百二回 北侠请老道破网 韩良泄大人机关
〔西江月〕曰:
最喜快人快语,说话全无隐藏。待人一片热心肠,不会当面撒谎。三国桓侯第一,梁山李逵最强。夹峰山上遇韩良,真是直截了当。
且说大家正在各说其事的时节,北侠说他们路上看见的什么事情,智爷说他们路上见的什么事情,一同施俊的来历根由,施俊就把他家里天伦染病,携眷归固始县的话说了一遍。施俊又打听了打听艾虎。正说话之间,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人,“噗嗵”爬倒在地。众人一瞧一怔。南侠、智化等皆不认得。见喽兵过去,赶紧将此人扶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垢,也就在这边坐了。再瞧玉面猫熊威、过云雕朋玉羞的面红过耳。就见他说:“哥哥,新来了这些人,也不给我见一见,都是谁呀?”后来玉面猫说:“贤弟,你今天多贪了几杯,明天早起再见罢,你仍然在外面歇息去罢。”赛地鼠韩良那里肯听,虽然他坐在那里,还是身躯乱晃,他总说他无醉。一回头,瞧挨着他就是龙滔、姚猛、史云,随即问:“你们几位大哥是打那里上那里去呀?”这浑人不管那些个,有什么说什么。龙滔等说:“打襄阳上武昌。”赛地鼠韩良哈哈一笑,说:“你们上武昌干什么?”回答说:“我们上大人那里去,给大人请安去。”醉鬼一笑说:“你们说别的还可以,要说给大人请安去,这话我不信。大人准——”说到这“准”字着,往下没说出来,就让熊威接过去了,说:“你糊糊涂涂的,还不外头睡觉去,还要说些什么!”过云雕朋玉说:“你睡觉去罢,二哥,别糊喷了。”
智爷早已听出十有八九内中有事,说:“寨主不必拦他,我们倒对脾气,我要同着这位哥哥谈谈。”一回头,叫龙滔这边坐着,他倒奔了那里去了。玉面猫熊威说:“千万可别听他的话,他是个疯子,不用听他的。”智爷说:“不用管我们的闲事。”冲着韩良又说:“兄弟,你没有我岁数大。”韩良说:“差多着的呢,你是哥哥。”智爷说:“这咱们就在一块作官了。”韩良说:“什么?”智爷说:“已说明白了,你们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有开封府的护卫老爷们保举你们作官。”韩良说:“让什么人去提说?”智爷说:“见大人。”韩良说:“大人在那里?”智爷说:“在武昌府。”韩良说:“武昌府有大人吗?”就见玉面猫颜色都变了,说:“可别听他的,他喝的大醉,又是个疯子。”又说:“二爷还要说些什么?”智爷说:“我这越说你不用管呢,任凭他说出什么话来,与他无干。方才这位贤弟说的话有因。我索性说罢,我们把大人丢了,我们各处寻找大人呢。既是这位贤弟他知道的确,只管说出来,知情举者,可免一身无祸,你只管说罢。”云中鹤在旁说:“这个事怎么连我都不知呢?”北侠暗想:“黑狐狸精真有道儿。”大家催着说。赛地鼠韩良可就说:“你们丢了大人,知道什么人盗去不知?”智爷说:“我们知道是沈中元。”韩良说:“对了。”智爷说:“我们可不知他把大人盗在什么地方去了。”韩良说:“在我们这住了一夜,他姑母、他表妹都在后头跟我嫂嫂这住着,车上拉着大人。他们如今上长沙府朱家庄,那有弟兄二人,一个叫朱文,一个叫朱德。不就你们说见大人,那有大人,那有?我们知底。”
玉面猫说:“好!你知道的真不错。众位老爷们,我们都该着什么罪过,与盗大人的结交来往。”智爷说:“大宋的规矩,家无全犯,儿作的儿当,爷作的爷当。除非你们帮着动手,那就没的说了。这既然有了下落,咱们谁去迎请大人?”北侠说:“我去。”南侠说:“我也去。”双侠、智爷全去。过云雕朋玉说:“你们认的吗?”智爷说:“我们到那里现打听罢。”过云雕朋玉说:“我跟你们去,我带路。”卢爷说:“我也还要去呢。”智爷说:“你们不用去,去这些人干什么?”卢爷说:“我们在武昌府等。” 智爷说:“对了,你们在武昌府候等。”智爷又冲着寨主说:“这些个喽兵,熊爷问问他们怎么样?”随即叫到,问明众人,一口同音说:“全都愿意弃了高山,跟随大人当差。恳求老爷们指一条明路。”智爷告诉熊威说:“君山如今受了招安,把喽兵打发那里去,等着万岁爷有旨的时节,俱是吃粮当差。”熊威大喜。智爷叫拿文房四宝,写了书信,交与熊威说:“你们二位拿著书信,携着宝眷,扑奔君山。君山后面也有女眷,叫钟大哥把你宝眷安置妥当,你们就在那里听我们的信息。我们要到了襄阳之时,必要去请你们去。魏道爷的事,咱们是一言为定了。”道爷说:“白日之时,穿着这一身衣服也实在是难。你们打发个人,在我庙内把我道袍取来。”熊威打发喽兵往三清观去取道袍,随即把锦笺带来。等取道袍穿上,就不细表了。
施公子也等第二天,还是教驮夫拾夺车辆驮子起身。金氏辞别了后寨的夫人,送了许多的东西物件,赏了后寨婆子、丫鬟。后寨夫人亦送了金氏些个物件,也赏了金氏的婆子、丫鬟银两。二人拜为干姊妹,从此洒泪而别。到外边上了驮轿车辆。施俊在前边辞别大众。熊威瞅着施俊走,总有些个放心不下,对大众说:“我恩公这一走,前面还有几座山,如今都有许多强人,万一有失,如何是好?”智爷说:“不然,熊贤弟你就送他去,教韩贤弟他们同喽兵保着嫂嫂,亦未为不可。”熊威说:“我二弟糊涂,倘若到了君山说的不明,又怕教钟寨主挑眼。”赛地鼠韩良说:“不然,我保着恩公去,你嫌我说不明白。”云中鹤说:“这倒使得。”智爷也说:“使得。”韩良自己拿了刀,拿了银两,辞别大众,保着施公子一同起身。然后云中鹤说:“咱们到武昌府再会,我要先走了。”钻天鼠卢方、穿山鼠徐庆、大汉龙滔、姚猛、史云、胡列一同起身,辞别大众,说:“到武昌府见。”众人并不往外相送。喽兵、头目,大家拾夺包裹等等,用骡马、驴、牛驮着。也是雇来的驮轿,教夫人坐上,先打发喽兵、头目,侣侣行行下山去了。粗糙东西一概不要。大家一议论,放火烧山。顷刻间,烈焰飞腾。北侠、智化、南侠、双侠、过云雕朋玉扑奔长沙府。熊爷保护着家眷上君山。
再说赛地鼠韩良保护着施俊上固始县。走不甚远,就见前面一带树林。穿林而过,有几人打树林里出来。还是书童眼快,说:“相公爷!那不是艾二相公吗?”施俊一瞧,何尝不是!头一个就是艾虎,还有徐良、胡小记、乔宾。他们办完了尼姑庵的事情,晓行夜住,正走在此处。忽见前面来了些个驮子驮轿马匹,见马上的相公下了坐骑。艾虎一瞧是施大哥,告诉徐良、胡小记、乔宾说:“是我盟兄。”过来与施俊磕头问好,遂说:“我有几个朋友,来给见一见。这是陷空岛我徐三叔跟前的,也是行三,叫徐良,外号人称山西雁,是我们盟兄。这是施公子,叫施俊,也是我盟兄。你们二位见见。”彼此对说了些谦虚话。“这是我盟兄胡小记、乔宾。”彼此一见。施公子又把韩良叫过来,与艾虎四人等也见了一见。艾爷又过去,打驮轿上见了见嫂嫂。
前边有个镇店,彼此俱在此处住下。到店中住了五间上房,五间南房。五间上房,住了金氏、丫鬟等;五间南房,施公子与小爷居住;配房从人居住;驮夫等俱住外边。在店中打脸水洗脸,烹茶用晚饭。艾虎问施俊从何而至。施俊就把家中天伦染病,打长沙府回家,路过夹峰山被掠,又遇见大众谁说了一遍。徐良一听,原来自己师傅住三清观,离此不远,要往三清观见他师傅去,施俊说:“也起身上武昌府去了。”徐良说:“大人有了下落,也就好办了。大概我师傅也是找大人去。”施俊说:“却来也是。”徐良说:“咱们大家也上武昌府罢。”施俊冲着艾虎说:“艾贤弟,有件事我打算奉恳。”艾虎说:“咱们哥两个,怎么说出‘奉恳’二字来了。什么事,哥哥说罢。”施俊说:“韩兄他们大众本是奔君山,又怕我道路上有失。贤弟若要无事,你同着我们走上一趟何如?”艾虎连连点头:“使得,使得。”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给了店钱饭钱,徐良、胡爷、乔爷奔武昌;韩良追熊威,奔君山;艾虎保着施俊,路过卧牛山。一段热闹节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力举双兽世间少有 为抢一驴遭打人多
第一百三回 力举双兽世间少有 为抢一驴遭打人多
〔西江月〕曰。
为人居在乡里,第一和睦为先。谦恭下气好周旋,何至落人恨怨。才与东邻争气,又同西舍挥拳。强梁霸道恶冲天,到底必遭灾难。
且说艾虎保着施俊,扑奔固始县,暂且不表。
单说蒋四爷同着柳青找大人,扑奔娃娃谷。一者找大人,二来找他师娘。离了晨起望,直奔娃娃谷,离晨起望不远,还是君山的边山呢,就见山坡上有一个小孩子,长的古怪:身不满五尺,一脑袋的黄头发,身上穿着蓝布袄、蓝布裤子,赤着双足,穿着两只蓝靸鞋;生的面黄肌瘦,两道立眉,一双圆目,两颧高,双腮洼,鹰鼻尖嘴,梳着双抓髻,腰中别着个打牛的皮鞭子。山坡上约有数十只牛,黑白黄颜色不等,也有花的。只见这两头牛“闷”的一声,往一处一撞。原来是二牛相争,头碰头,“嘣嘣”的乱响;角搅角,也是“嘎楞嘎楞”乱响。蒋爷说:“老柳不好哩!那个病孩子要死。”柳青一看,这个小孩子过去,往两个牛当中一插,双手揪着两个牛角,说:“算了罢,两小厮瞧我罢。”蒋爷看着瘦小枯干的一个瘦弱的孩子,那牛有多大膂力,常说牛大的力量,别说这个病孩子,就是自己夹在当中,也不是耍的。好奇怪,这孩子揪住了牛角,那牛眼睛瞪圆,“闷闷”的乱叫,干用力,撞不到一处。这孩子就说:“你们要不听话,我要打你们了。”蒋爷说:“这个孩子的膂力,可实无考较了。老柳哇,你看,似乎这两个牛,你能支持的住么?”柳青说:“不行,我可没有那么大膂力。这孩子真怪道,怎么这么大膂力呢?”蒋爷说:“可不知此子是什么人家的。此子自后必然不凡。如果真要是像韩天锦那个样子,也不足为奇。这是真瘦真有力气,这可是神力。我要有工夫,我真问问这孩子去在那里居住,叫何名姓。”柳爷说:“谁管那些事情,走咱们的罢。”蒋爷随即点头,两个人也就走了。
走不甚远,穿了一个镇店过去。此地方却是南北的大街,东西的铺户。正走在北头,见一个人骑着马,有十八九岁,歪戴着翠蓝武生中,闪披着翠蓝英雄氅,薄底快靴;手中拿定打马藤鞭;面赛窗户纸,青中套白,白中套青,五官略透着清秀。后头有几个从人,都是歪戴着箍中,闪披着衣裳,俱在二十来岁,跟着马乱跑,迎面吆喝走路之人,说:“别撞着我们,少爷来了,都闪一闪!”可巧由小巷口出来了一个小孩子,拉着一匹大黑驴,粉嘴粉眼,四个银蹄子。一眼就被这个武生相公看见了,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孩子们,好一个驴呀,给大爷抢过来。”答应一声,许多从人过去拦住路口、说:“小子站住!把我们这驴还我们罢。”那个孩子说:“凭什么给你们?”这许多的恶奴过去,并不容分说,伸手就将驴拉过来了。那个小孩子说:“抢我呀!”豪奴说:“我们的驴丢了一个多月了,你还敢拉出来?我们大爷积德,不然就拿你送到官府内当贼治你了。”那个孩子那能肯给,架不住这边人多,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又过来几个恶奴,就有拉腿的,就有拧胳膊的,七手八脚,打了一顿。这孩子是直哭直嚷,说:“众位行路的,救人哪!”蒋爷将要过去。再说蒋爷行侠作义的,天然生就侠肝义胆,如何见得这个光景。
忽见由南往北来了数十头牛,哒哒咧咧的赶着牛,牛上骑着三个小孩子,内中就有那个瘦孩子。这个拉驴的一眼看见了,说:“少大爷,有人抢咱们的驴哪!”那个孩子就下牛背来说话,还是个大舌头,说:“谁敢抢咱们的驴?他可不要脑袋了!”那个孩子说:“你快来罢,他们要抢着跑了!”蒋爷就知道,夺驴的这个苦子吃上了就不小哇。他回头瞧着那人赶着牛走过去了,一把拉住,就听见“噗咚噗咚”的躺下了好几个。他叫着那个拉驴的孩子,说:“你拉着回家,不要告诉爹爹。”那几个躺下的爬起来,就告诉那个骑马的去了,说:“大爷看见了没有。那楞小子来了,敢是他们家的驴。”马上那个人说:“他们的驴,让他们家拉去了罢。这可不好意思的要了,上辈都有交情,怎么好意思为一个毛团变脸,走罢,走罢!”为是当着瞧热闹的,弄个智儿好走。焉知晓那个瘦孩子不答应,过来把马一横,说:“小子!你为什么讹我们的驴?”马上的人说:“兄弟,咱们过的着。”瘦孩子说:“谁是你兄弟,我是你爷爷!”那人说:“别玩笑,咱们上辈真有交情。”瘦孩子说:“今天你不叫我爷爷,不让你过去。”马上的那人真急了,一横心,想着要了他的命罢,用力一抽马,那马往前一蹿,就冲着这个傻孩子去了。蒋爷一瞅,就知道他躲闪不开。就听“吧”的一声,蒋爷倒乐了。原来是冲着他一蹿,他用左用冲着马的眼睛一触,马往外一拨头,他右手冲着马脖子“吧”的一声,那马嘶溜溜一叫唤,马脖子让他打歪了。冲着马的膝寸子,横着踹了他一脚,马“噗(口甬)”栽倒,就把那人的腿压住了。这个过去一抓,蒋爷知道那个小孩子的力量不小,过去一拳,准打死他,怎奈这马上摔下来的那个人倒不生气,反苦苦哀告,一味的求饶,兄弟长,哥哥短,说了无数的好话。那个孩子说:“非得叫我爷爷,我方饶恕与你。”这个也好,就叫了他两声“爷爷”,才撒开手说:“便宜你,以后别讹爷爷的驴了。”从人过来,揪着马的脖鬃,把那人腿才抽出来,一蹶一颠走到铺子门首,找了个坐物坐下,只在那里生气。那个马也是不能走哩。又见瞧热闹的围着,纷纷议论。柳爷说:“咱们是走?咱们或是住在这里?”蒋爷说:“我要住在这里,我要管这个闲事。依我瞧,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必有后患,咱们又没有工夫。”柳爷说:“咱们走罢,天气可不好哇,大雨来了。”
果然,二人行不到二里之遥,天就阴云密布。蒋爷说:“快走罢!天不好。”又走了不远,点点滴滴雨就落下来了。只见道北有一座广梁大门,暂庇一庇,打算着要不住雨时节,就在这家借宿一宵。正在此处盘算,猛见打里头出来一位老者,年纪六旬开外;头戴杏黄员外方巾,身穿土绢大氅,面如紫玉,花白胡须,后面跟着两个从人。却说蒋爷性情,到处是和气的,问道:“老员外爷在家里哪。我们是走路,天气不好,暂且在此庇一庇。”员外一笑,说:“这算什么要紧的事呢。里边有的是房屋,请二位到里边庇一庇罢。”蒋爷说:“我们不敢打搅。”员外一定往里让。蒋爷和柳青就搭讪着,谢了一谢,随着员外就进来了。一拐四扇屏风,一溜南房。启帘来到屋中,叫从人献上茶来。蒋爷心内暗道:“别看人家可是乡村居住,很有点样式。”又有个外书房,屋里头幽雅沈静,架儿上书史成林。分宾主落坐,员外问:“二位贵姓高名?尊乡何处?”柳爷说:“在下凤阳府五柳沟人氏,姓柳,单名一个青字。”蒋爷说:“小可姓蒋名平,字是泽长。”那员外一听,慌忙站起身来,说:“原来是贵客临门,失敬!失敬!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二位到里边坐。”又从新谦恭一会,随着又到了里边庭房,叫从人献茶。蒋爷就问:“员外贵姓?”员外说:“小可姓鲁,单名一个递字。”蒋爷说:“怎么认识小可?”员外说:“久仰大名,只恨无缘相会。我提个朋友,二位俱都认识。”蒋爷说:“那一位?”鲁员外说:“此人在辽东作过一任副总镇,均州卧虎沟的人氏,人称铁臂熊。”蒋爷说:“那是我沙大哥,员外认识?”员外说:“我们一同辞的官。”蒋爷说:“我再提两位,大概你也认识。”鲁员外说:“是谁呢?”蒋爷说:“石万魁、尚均义。”鲁员外说:“那是我两个盟兄,俱已辞官了,到如今直不知道他们飘流在何处?”吩咐一声摆酒。蒋爷说:“来此不当讨扰。”员外说:“酒饭俱以现成,这有何妨。还有大事相求呢。”真是个富家,不多一时,摆列杯盘,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慢慢谈话。蒋爷说:“方才大哥说有用小弟的所在,不知是何事相派?”鲁员外说:“四老爷有几位门人?”蒋爷说:“一位没有。”鲁员外说:“我有个小儿,实在愚昧不堪,恳求四老爷教导于他。”四爷说:“那有何难。只是一件,我的本领不佳。”员外说:“你不必太谦了。”蒋爷说:“何不请来一见。”员外吩咐从人说:“把公子叫来。”从人答应一声。不多一时,从外边走进一人。蒋爷一瞅,就是一怔。却是何故?这就是方才力分双牛的那个小孩子。员外叫过来说:“给你蒋四叔行礼。”见他作了一个揖。员外大怒,说:“你连磕头都不会了?”这才复又跪下磕头。蒋爷用手一搀,说:“贤侄请起。”鲁员外又叫他与柳爷行礼,说:“是你柳叔父。”柳爷用手扶起。蒋爷说:“贤侄叫什么名字?”就见他“特特”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了。蒋爷暗笑:“我要收这么一个徒弟,可叫人说我把机灵占绝了。”员外在旁见他说话喈吧,只气的要打他。蒋爷把他拦住。还是员外说:“他叫鲁士杰。”到后套《小五义》上,小四杰出世,四个人各有所长的本事,下文再表。
单言蒋爷见他站在一旁,又却把衣服更换了,不像那放牛的打扮了。蒋爷说:“方才我这个贤侄,在外头闯了个祸,大哥可知道么?”这一句话不大要紧,鲁士杰一旁听见,颜色改变,吓的浑身乱抖。员外问:“士杰,你外边闯下什么祸了?”士杰那里肯说?蒋爷一想很觉着后悔,说:“大哥别责备他,一责备他,小弟脸上不好看了。”员外说:“到底是什么事,要叫他说明,我绝不责备他。”蒋爷说:“可不怨他的过错,代我替他说明罢。”士杰说:“四叔叔你不用说,说了我就要挨打。”蒋爷说:“我给你说,焉能让你挨打。”蒋爷就把夺驴之事,对着鲁员外细说了一遍。员外一怔,说:“可不好,这个人家可不是好惹的。既然惹着他们少爷,大概不能干休善罢。”
蒋爷说:“他们是何许人物?”员外说:“大概是个贼。”蒋爷说:“那还怕他倚官倚私?倚官,我是皇家御前水旱带刀四品护卫之职,这是倚官办;倚私办,别看我没有文书,护卫之职应当捕盗拿贼。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他是怎么回事?哥哥你说罢。”员外说:“此人就住在我这东边。我们这村子就叫鲁家林,我们这姓的甚多。他们住东鲁家林,我们这住的叫西鲁家林。”蒋爷说:“他们也姓鲁?”鲁爷说:“不姓鲁,他们姓范,叫范天保,外号人称叫闪电手。”蒋爷说:“他这外号就是贼。难道他还敢任意胡为不成?”员外说:“他倒不任意胡为,他这两个妻子可恶。”蒋爷问:“他这两个妻子也有本事?别是女贼罢?”员外说:“是两个跑马解的,大姑娘叫喜鸾。皆因范天保有钱,人家本不卖,指着他挣钱。他给人家金银财宝,应著名媒正娶,这才娶过来了。过门之后,就养了一个儿子,叫范荣华,小名叫大狼儿。又十数年,跑马卖艺的又教了一个女儿,他又看上了,这个可是二房。这个叫喜凤,花费多少银子金子,应着老头、老婆养老送终。也在他们家里住着,也出去卖艺去。大狼儿到了十六七岁,就戏弄邻家的妇女,就叫人苦打了一顿。当日晚间,那家被杀一二个人。左近的地方,无头的案不少哪。官人在他门口栽桩,总没破过案。对着他父亲衙门里头又熟。今日咱们家的孩子打了他们家的孩子,他岂肯善罢甘休?今晚间必来。”一回首,叫着士杰说:“我年过六旬,就是你一个。你倘若被他们暗算了,你叫为父是怎样过法?”士杰说:“特、特、爹哇,他们要来,我拧、拧、拧他们的脑、脑、脑袋。”蒋爷说:“他们今夜晚要是不来,是他们的造化。他们要是今夜晚来的时节,有我同我柳贤弟,将他拿住,或是结果他的性命,以去后患,也给此一方除害。”柳爷答言说:“连我都听着不服。真要有此事,咱们还不如找他家里去呢。”蒋爷说:“那事也不妥。他不找咱们来便罢,他若是找了咱们来,那可就说不得了,结果了他的性命。”
鲁员外又问:“这个徒弟你要不要哇?”蒋爷说:“怎么不要呢?好意思不要哇?”员外叫:“士杰,还不过去磕头。”士杰真就立刻爬在地下,“咕咚咕咚”磕了一路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头。员外说,“四弟,这可是你的徒弟了。”蒋爷说:“我这个徒弟,你要打算着教的他像我这么机灵不成啊。”员外说:“还用像你?只要你教他稍微明白点就得了。”这也是闲言,书中不必多表。
说话之间,天已不早,就在庭房内安歇。员外要陪着二位,也在庭房内作伴。蒋爷不教,说:“你今天先在后面罢,万一后面有点动声呢,也好给我二人送一信。”鲁员外也就点头,后边去了,嘱咐了女眷们把门户关闭严紧。“若有什么动静,急速喊叫,不可错误。”书不重絮。
天交三鼓,外边一响,蒋、柳二位出来拿贼。要知怎样拿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翻江鼠奋勇拿喜鸾 白面判努力追喜凤
第一百四回 翻江鼠奋勇拿喜鸾 白面判努力追喜凤
〔西江月〕曰:
自来治家有道,不可纵子为凶。妇人之言不可听,劝着吃亏为正。日日为非作歹,朝朝任意欺凌。不思天理学公平,难保一家性命。
且说鲁员外归后安歇,保护着他的家眷。那屋里要有什么动静,就让他们嚷嚷,不可出来。把家人也都嘱咐好了,都预备下灯火兵器。蒋爷打洪泽湖丢了分水峨眉刺,永不带兵器。无论那里用着时候,现借十八般兵刃,那样都行。今夜晚间,与员外借了一口刀。一问士杰,什么也不会。问他:“难道说没有跟着家里学过吗?”他说:“学过了,五天挨了十一顿打,就不教了。”缘故是头天学了,二天忘;二天白日学的,晚晌忘。一忘就打,每天晚晌挨了两顿打。员外一赌气,不教了。下文书蒋爷教了他八手锤,外号叫赛玄霸,成了一辈子名,这是后话,暂且不表。晚间嘱咐明白,别管有什么事,不许他出去。也是浑孩子,初鼓后,躺下就睡了。
天有一鼓,蒋爷与柳青拾夺利落,别上刀,吹灭灯烛,闭上门,盘膝而坐,闭目合睛,吸气养静,等着捉贼。天到三鼓,忽听院落丛中“噶啷”一响,就知道是问路石声音。两个人把窗棂戳小月牙孔往外一瞅,由东边卡子墙“刷”下来了一条黑影。蒋爷拿胳膊一拐,柳爷悄悄的把门一开,把刀亮将出来,看准了是那女贼。蒋爷在柳爷耳边告诉他一套言语。柳爷点头,正对着女贼要奔窗户这里窥探,迎面蹿将上来,就是一刀。那个女贼真利便好快,直是折了个反跟斗相似,就到当院丛中了。虽是晚晌,柳爷眼光儿也是看的顶明白:一块青绢帕把发髻箍了个挺紧,穿着一件绑身的青小袄,青汗巾束腰,青中衣,窄窄的金莲,蹬着软底的弓鞋,并没戴着钗环;粉白的脸面,必是蛾眉杏眼;背后勒刀,腰间鼓鼓囊囊有个囊,可又不是镖囊。一个反跟头蹿在当院。柳爷一个箭步跟上,又是一刀。女贼也把刀拉将出来,由此交手。
此时天已不下雨了,满天星斗。柳爷暗暗夸奖女贼,三寸金莲,蹿得真快,刀刀近手,神出鬼没。柳爷本领也不弱。女贼终是胆怯,怕柳爷叫人,人要一多,他走着就费事了,虚砍一刀,往下就败,直奔东墙而来。柳爷一追,女贼一回手,“叭”一流星锤。柳爷看见是暗器,一闪身躲开,“嘣”一声,正中肩头。柳爷“哎哟”,把身子往下一蹲。女贼把流星往回一收,用手抓住,蹿上墙头,往下一飘身子,“匉”就是一刀,女贼“哎哟”,“噗嗵”一声,由墙上摔将下来。原来是蒋四爷与柳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个言语,不然怎么柳爷动手,蒋四爷不见呢?蒋爷预先蹿出墙外,在那里蹲着,等着他必由之路。而且知道打那里进去,必是打那里出来,预先就在那女贼进去的地方一等,等他往墙头一蹿,蒋爷就看见了。他往下一飘身,蒋爷往上一起,一反手,“叭”就是一刀背。刀背正打在迎面骨上,慢说是个女贼,就是男贼也禁受不住。这还是蒋爷有恩典,拿刀背钉的;要是拿刀刃一砍,双腿皆折。
把他钉下墙来,蒋爷嚷:“拿住了!”柳爷也蹿出来了,虽然肩头上受了他一流星锤,打的不重,又是左肩头。柳青飘身下墙,问:“四哥,怎么还不捆?”蒋爷总是行侠义的,最不爱捆妇女,再说要是四马攒蹄,总得搭胳膊拧腿。四爷这是把他钉下墙来,用脚将他刀踢飞,在旁边蹲着看着。一者女贼没刀,就不要紧了。二来腿带重伤,起来一站,“噗嗵”一躺;往起来一站,“噗嗵”一躺。不多时,柳爷就出来了。蒋爷就教他捆人。柳爷恨他恨入切骨,搭胳膊拧腿,就把他捆将起来,提溜着由垂花门而入——那日晚间,蒋爷的主意不让关垂花门——直奔上房。柳爷把他提溜在屋中,他是苦苦求饶。柳爷索性撕衣襟,把他口中塞住,仍然把门闭上。柳青说:“四哥,我还受了他的伤哪。” 蒋爷说:“你受了什么伤了?”柳爷说:“他一败,我一追,受了他一流星锤。”蒋爷说:“在什么地方?”柳爷说:“在左肩头上。”
听着院里咳嗽一声,原来是鲁员外交三鼓之后,那里睡的着?自己拾夺利落衣襟,预备下刀索。没什么动静,自己出来,走到院中,咳嗽了一声,试试蒋爷睡了没有。一咳嗽,里头一答言,把员外让将进去,把千里火一晃,让员外看看这个女贼,低声就把如此如彼的话说了一遍。蒋爷说:“你不是说他们家里连男带女都是贼吗?少刻还有来的,你先在后边等着,要是来一个,拿一个;来一对,拿一双。”员外点头归后。他们仍是又把门关上,就是虚掩。两人复又坐下,静听外边。
天有五鼓,听路石“吧哒”一响,蒋爷拿胳膊一拐柳爷。忽听由后夹道“蹬蹬”有脚步的声音。蒋、柳二人开门出去,原来是前头跑着个女贼,后头追的是鲁员外。
你道这两个女贼,可是鲁员外说的不是?正是,分毫不差。就皆因闪电手范天保作了些好买卖,挣了家成业就,可也没算弃了绿林,就在此处居住。果然是先娶的喜鸾,又买的喜凤。喜鸾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爱如掌上明珠一般,娇生惯养。这溜街房邻舍,从小儿小孩们,谁要打了范大狼,范天保倒不出去,不是他娘出去,就是他妈出去——他管着喜凤叫妈,必与邻居吵闹,就是男子也打不过天保这两个女人,男子常有带伤的。打遍了街巷,谁也不敢惹。大狼越大越不好了,街房有少妇长女的,直不让他进门。也有闹出事来,与他告诉的,晚晌家中就是无头案。也有告状的,他们永远没破过案。这天可巧大狼为抢驴,被鲁士杰将家人也打了,马也打坏了,算央求着他没挨着打。回到家中,与他娘、妈一哭,饭也不吃了,要给他报仇,不然他活不的了。他娘说:“让你练,你老不练。你若要练会了本事,如何当面吃苦?”大狼给他娘、妈磕了一路头,求他娘、妈断送士杰的性命。喜鸾、喜凤俱都应承了,哄着让他吃饭。不然,这个养儿再不可溺疼,这就是溺疼之过。
也是他们恶贯满盈,把此话可就告诉了范天保。天保犹疑说:“鲁家可不是好惹的呀!再说咱们与鲁家素常怪好的,他们那是傻小子,必是咱们这个招了人家了。不然,我去见见众贤去,叫他责备责备他那儿子,何苦动这么大参差?”原来鲁递号叫众贤。喜鸾把脸一沉,说:“我的儿子不能出去让人家欺负去,为死为活,都是为的我那儿子。命不要了都使得,也不能叫我那儿子出去栽跟斗。现在咱们的马让他们打坏了,现在咱们家人带伤,倒给他赔不是去。你怕他呀,我今天晚晌去。我要不把他这个孩子剁成肉酱,誓不为人!”说毕,气的浑身乱抖。不然怎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作横事。范天保又是惧内,可巧喜凤在旁说:“这事不用你管,有我们姐两个,绝给你惹不出祸来。”又是激发的言语。究属总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鲁家要没有蒋平、柳青在那里,鲁家满门有性命之忧。
天交二鼓之半,先是喜鸾去,天保与喜凤喝着酒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天交五鼓,喜凤放心不下,说是:“大爷,我去看看我姐姐去罢。天气大晚,鲁老头子也会点本事,别是与我姐姐交了手了罢?”天保说:“不然我去。”喜凤说:“不用,还是妾身前往。”说毕,脱去长大衣服,摘了簪簪环首饰,绢帕蒙头,汗巾束腰,换了弓鞋,背后勒刀,跨上流星囊,蹿房跃出去,直奔鲁家而来。蹿上了东墙,“吧哒”,问路石往下一扔,一无人声,二无犬吠。飘身下来,不先奔房屋,先找他姐姐。顺着东墙根,施展夜行术往前。早见打腰房之中蹿出一个人来,提着一口刀,扑奔喜凤。就是鲁员外,回到他的屋中,那里能睡?不时把着窗户往外瞧,看见贴着东墙一条黑影,提刀追出。喜凤转头就走。老头子追了个首尾相连,喜凤一扭身,撒手流星,“叭嚓”一声,鲁递“哎哟”,“噗嗵”栽倒在地。喜凤回身,抽刀就剁。若问鲁员外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 鲁员外被伤呕血 范天保弃家逃生
第一百五回 鲁员外被伤呕血 范天保弃家逃生
〔西江月〕曰:
放目苍崖万丈,拂头红树千枝。云深猛虎出无时,也避人间弓矢。建业城啼夜鬼,维扬井贮秋尸。樵夫剩得命如丝,满肚南唐野史。
且说喜凤本是卖艺出身,专会打流星,百发百中。一根绒绳上头,拴着个铁甜瓜头儿,打将出去,往回里一收,又接在手中,百发百中。鲁递出来一追。论本领,鲁员外本会的是在马上使长家伙,冲锋打仗,对垒厮杀;要论平地高来高去的能耐,本不甚佳。再说又是夜晚之间,眼光不大很足。对着喜凤一跑,他打算是喜凤不敢和他交手了。追到前院,将要叫蒋爷帮着拿贼,只见喜凤一扭身。他本是弓着腰追,亏他把身子往上一挺,不然正中面门,这算正中胸膛之上,“哎哟”一声,撒手扔刀,“噗咚”躺在地下。喜凤抽刀将要剁下,就听见他身背后“嗖”的一声,一阵冷风相似。别瞧喜凤是个女流之辈,工夫也算到家,没有回头就看见了,往前一弯腰,就闪开了蒋爷的这一刀,然后两个人交手。此时柳爷也蹿上来了,两个人围住了喜凤。真难为他,一口刀遮前挡后,究属不是柳爷、蒋爷二人的对手。看看天色微明,喜凤一想:“天已将亮,难以逃走。”又想:“姐姐大概凶多吉少。不料鲁家竟有防范,这个人是谁呢?”卖了个破绽,蹿出圈外,直奔垂花门跑。蒋爷就追。女贼蹿出门外,蒋爷到门内“吧”一跺脚,打算追将过去,喜凤“嗖”就是一流星。可巧遇见机灵鬼了,蒋爷早就知道他要发暗器,将身往门旁一躲,流星打出,蒋爷用刀一绕,往怀中一带,“噶嘣”一声,就把绒绳拉折,把喜凤吓了个胆裂魂飞,撒腿就跑。柳青往下就追。
蒋爷反身回来,先看了看鲁员外,来到跟前一瞧,见他闭目合睛,哼哼不止。蒋爷把他搀起来了。鲁员外负着痛,眼前一阵发黑,又觉口中发甜,“哇”声就是一口鲜血吐将出来。蒋爷喊叫他们的家人快来呀,这才有人出来。众人一路乱喊,叫拿贼。蒋爷说:“你们不用嚷,有人拿贼。把你们老爷搀在屋中,我去给你们拿贼。”
蒋爷可就追去柳青来了。工夫虽然不算大,竟自不知他们往那方去了。忽然听见东边有犬吠的声音,就往正东追赶。追来追去,就瞧见前边有点影色,尽力一追,就追在一处了。喜凤实无法了,往家中就跑,由西边墙儿进去。柳爷跟将进去。蒋爷说:“小心点!”柳爷见蒋爷一来,更把胆子壮起来了。女贼进了他们院子,把嘴一捏,一声呼哨,嚷道:“风紧!”忽然间,打上房屋中出来一人,手提着一口刀,迎将上来,挡住柳青。蒋爷也就上来,男女四人交手。闪电手说:“好生大胆,爱夜入宅,是‘合字’么?”蒋爷说:“鹰爪。”范天保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自己问了一声“合字”,问的是贼不是。蒋爷说“鹰爪”,是办案的官人。每是贼遇见官人,自来就惧怕三分。范天保要准知道蒋爷和柳青两个人,还不至于十分的害怕,料着要是官人,绝不能就是两个,必有他们伙计。一来天色已然大亮,想走,可怕有些费事。自己一想,三十六招,走为上策,告诉他妻子说:“扯滑。”喜凤也说:“扯滑。”蒋爷追喜凤,柳爷追范天保。出了他们的院子,不敢由平地跑,遇有住户人家的地方,蹿着房,越着墙,打算要逃蹿性命。自己跑着,回头一看,柳爷是紧紧的追赶,死也不放。看看红日东升,就见前边白茫茫一带是水。柳爷一看蒋四爷不在,暗暗的着急,自己一想:“又不会水,他必然奔水去。这一奔水,白白将他放走,岂不可惜?”追着就有些谢了劲了,可又不能不追。追到河边,见范天保也是顺着河沿直跑,心中暗一忖度:“莫不成他也不会水,也许有之的。要是他不会水,那可是活该了。”又自己一高兴,把足下平生之力施展出来,紧紧一跟,死也不放。果然他不奔着水走,柳爷就得了主意了。
忽然打芦苇当中出来一只小船,他高声嚷道:“那只小船,快把我渡过去罢,后边有人追我哪!快快把我渡过去!”柳青嚷叫:“别渡他!千万可别渡他!他是个贼,我们这里正拿他呢。”范天保说:“我是个好人,他是个歹人,他抢了我的东西去,他还要结果我的性命。”船家也并不理论,冲着前来。离码头不远,范天保“蹭”一个箭步,就蹿上船去。柳爷干着急,又嚷说:“船家,千万可别渡他!要渡他,连你都是一例同罪。”船家说:“我们为的是钱,不管什么贼不贼。只要有钱给我们,就渡他。”柳爷也就没了主意了,站在岸上发怔。见那只船到河心不走了,说:“有句俗言,你可知道?船家不打过河钱,拿船钱来。”范天保说:“船钱是有,到那边还能短的下你的?你只管把我渡过去,短不下你的船钱。”船家说:“你不给钱,我把你渡回去。”范天保说:“可别渡回我去。到了那边,我要没有钱,把我这衣服都给你,难道还不值吗?”船户说:“你这等等。”放下竹篙,进了船舱。少刻出来说:“怪不得岸上有人说你是贼呢!过河你都不给钱。到了那边,你准把我们杀了,你自己一跑。活该!这可是到了你的地方了。大概你久处有案,你不定害过多少人呢。我打发了你罢。”见船家一抬腿,一兜范天保的腿,“噗嗵”一声,范天保就躺在船上。船家并没费事,打腰间取出一根绳子来。原来进船舱里,就是取绳子去了。这范天保也不急忙的起来与船家交手。船家不慌不忙,把他捆了个四马倒攒蹄,拿起他的刀来就要杀。天保苦苦的央求。柳爷看了个挺真,高声嚷道:“船家,你别杀他,把他给我罢。我把他交在当官,也省得你杀他,也给本地原原案。”船家说:“我不管那些事。你若是要他,你替他给我船钱。”柳青说:“你太小气了。我不但给你钱,还是给你银子呢。”船家往回就撑船。柳爷在码头这等着。船临切近,柳爷上船,见船家拿竹篙一点,“嗤”的一声,这就出去了多远。柳爷说:“你往那里去?”船户并不答言,将船直往西撑。柳爷说:“你是要怎么着哇?”只顾跟船家说话。范天保把柳爷连节骨揝住,往怀里一带。柳爷不提防,“噗嗵”一声,摔倒船头。就用那根绳子,把柳爷四马倒攒蹄捆上。柳爷方知中他们计了。
原来这个船家是范天保的弟子,叫范天佑。皆因他生了一脑袋的黄头发,他本是个水贼,也不是海岛中的江洋大盗,冲着他这个头发,外号人称他金毛海犬。就在这里安着个摆渡,遇着有倒运的,或早或晚,也作些零星散碎的买卖,不能糊口。又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常常净找范天保去。本范天保来的财也不正,倒是常常周济他兄弟。今日自己一想无处可跑,就直奔这道河来了。看看快到芦苇之处,范天佑早就看见。这作贼的两只眼睛鸾铃相仿,早已瞧见范天保让人追赶。故此把船就撑出来了,把他哥哥接上船来。虽然高声的说话,低声的调坎儿,这个叫作舍身诓骗。不然,怎么说拿绳子捆,并没费事?他也没起来与船家较量,就老老实实的被捆上了。其实他爬在船头,把手脚凑在一处,拿手揝着绳头,并没系扣,净等着把柳爷诓上来好拿他。果然真把柳爷诓上去了,船家直撑船。柳爷和船家说话,就是那根绳子预备捆柳青的,把柳爷拉倒,范天保把柳爷四马倒攒蹄捆上。范天佑这才问范天保:“是怎么个情由,让他追的这般光景?”范天保就将大狼儿叫鲁士杰打了,喜鸾怎么去的,喜凤怎么找的,鲁家有防备,让人追下来,从头至尾把话学说了一遍。范天佑不听则可,一听气往上一壮,说:“我大嫂嫂准让他们祸害了。先拿他给我大嫂嫂抵偿!”说毕,就将柳爷的刀拿起来要剁。范天保说:“兄弟略等片刻,问问他你嫂嫂的下落再杀。我问你是何人?”柳爷说:“我也不必隐瞒,我姓柳名青,人称白面判官。你妻子如今被捉,现在鲁家。你要肯放了我,我去与你妻子讲情,两罢干戈。你若不肯,就速求一死。”天佑说:“谁听你这一套。”摆刀就剁,“嘣”的一声,红光崩现。若问柳爷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娃娃谷柳青寻师母 婆婆店蒋平遇胡七
第一百六回 娃娃谷柳青寻师母 婆婆店蒋平遇胡七
诗曰:
年年垂钓鬓如银,爱此江山胜富春。
歌舞丛中征战里,渔翁都是过来人。
且说柳爷还想着说出喜鸾的事情来,打算人家把他放了,那知道天佑非杀了他不可,刚一举刀,在他的腿上“嘣”就是一刀,“哎哟”一声,“噗嗵”掉在水中去了。“呼泷”的一声,蒋爷一扶船板,就着往上一跃身躯,冲着天保“嗖”的一声,刀就砍下来了。范天保瞧着打水中蹿上一个人来,对着天佑掉下水去,再看蒋爷已蹿上船来,迎面用刀砍来。天保一歪身,“噗嗵”也就沉落水中去了。蒋爷这才过来把刀放下,给柳青解了绳子,说:“柳贤弟受惊!你怎么到船上了?”柳爷把他自己事说了一番,就着问:“四哥,你从何处而来?你要不来,我命休矣!”蒋爷说:“我追那个妇人来着,我看着你们往这里来了,走在此处就瞧不见你们了,我也顾不得追那个女的了。后来我看见你在船上让人家把你捆上,我有心下水,又怕叫他们瞧见,我打那边蹿下水去,慢慢到了这里。我贴着船帮上来,给了那厮一刀,便宜那两个东西罢。有心要追他们去,你在船上比不得旱地,怕你吃了他们苦子,故此便宜他去罢。”柳爷说:“别追他们,这三面朝水,一面朝天的地方,我可是真怕。”说毕,蒋爷撑船仍然又回码头。
下了船,蒋爷把身上的水拧了一拧,也就不管那只船飘在何处,听他自去罢。两个人回奔鲁家,看看的临近,有鲁府上家人远远的招呼说:“我们在这里寻找你老人家哪!你老人家怎么落了这么一身水?”蒋爷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到了鲁员外家中,来至庭房,鲁爷先拿出衣服来让蒋爷换上,不合身躯,衣服太长,先将就而已。打脸水献茶,吩咐摆酒。酒过三巡,鲁员外与蒋爷讲论这个女贼怎么个办法。蒋爷教了鲁爷一套主意:“先摆布他,把地方找来,让他们把女贼押解送在当官,然后自己亲身到衙署把他告将下来,必要拿人。索性到他家中,先把他儿子连家人一并拿住,以为见证。左近地面既有无头案,这赃证必在他的家中,只要找着一个人头,这算行了。你要不行,我替你去办。”鲁员外说:“四弟,稍在我这里住三五日,我要办不了的时节,四弟还得帮着办理。”蒋爷点头。比及找了地方的伙计,约了乡长,找了里长,派人去先拿了大狼儿,拿了几个家人,送在当官。说到此处,就不再重絮了。
县官升堂审讯,派人下来抄家,后院搜出六个人头。家宅作为抄产,抄出来的物件入库,六颗人头传报苦主前来识认。重刑拷问喜鸾。重责大狼儿八十板,一夹棍全招了。质对他母亲。喜鸾无法,全推在闪电手范天保、喜凤身上。让他们画供,大狼儿、喜鸾暂为待质。出签票,赏限期,捉拿范天保、喜凤,连拿范天佑,待等拿获之时,一并按例治罪。家人雇工人氏,当堂责罚,鲁员外拿女寇有功,暂且回家。后来本县县太爷赏赐鲁家一块匾额——“急公好义”四个字。本县留鲁员外住了一宿。
次日回家,见蒋四爷,一一告明此事。蒋爷说:“还有要事,意欲告辞,我又放心不下。”鲁员外说:“所为何事放心不下?”蒋四爷说:“我们走后,怕范天保去而复转。”鲁员外说:“四弟公事在身,我这里自有主意,多派家下人晚间打更。晚间叫你侄子跟着我那里睡觉,若有动静,我把他叫将起来。”蒋爷说:“等着我们襄阳之事办完,我再把我这个徒弟带去。”员外说:“我是难为四弟一件事,这孩子可是不好教哇。”蒋爷说:“我能教,交给我罢,你别管。”用完早饭,告辞起身。鲁员外送路仪,再三不受,连徒弟都送将出来。由此作别,与鲁员外打听道路,那里是奔武昌府的道路,那里是奔娃娃谷的道路。” 鲁员外一一指告明白。傻小子与蒋、柳二位又磕了一路头,这才分手。蒋、柳二位直奔娃娃谷来了,路上无话。
至娃娃谷,直到甘婆店,柳爷一瞧,果然墙上写着“婆婆店”三个字。蒋爷说:“走哇。”柳爷说:“不可,你先把我师母找出来,我才进去呢。”蒋老爷说:“老柳,你这个人性实在少有,你师母开的店,你还拘泥不进去。瞧我叫他‘亲家呀,小亲家子’。”随说随往里就走,随叫“小亲家子”。柳青瞧了个挺真,打旁边来了个人,拿着长把条帚在那里扫地,听着蒋爷叫“小亲家子”,未免得无明火起,把条帚冲上,拿着那个条帚把,望着蒋爷后脊背就是一条帚把。亏了蒋爷是个大行家,就听见后脊背“叭”一声,往旁边一闪身,一低头,“嗖嗖”的就是几条帚把儿,蒋爷左右闪躲。柳爷说:“该!幸亏我没进去。”蒋爷连连的说:“等等打我,有话说。”看那人的样儿,青衣小帽,四十多岁,是个买卖人的打扮,气得脸是焦黄,仍是追着蒋爷打,他一下也没打着。蒋爷这里紧说:“别打了”,那人终是有气。蒋爷蹿出院子来了,问道:“因为何故打我?”那人说:“你反来问我?你是野人哪!”蒋爷说:“你才是野人呢!”那人说:“你不是野人,为什么跑的我们院子里撒野来?”蒋爷说:“怎么上你们院内撒野?”那人说:“你认的我们是谁,跑的我们院子里叫小亲家子?”蒋爷说:“谁的院子?你再说。”那人说:“我们的院子。这算你们的院子?”蒋爷说:“谁的院子?你们的院子,凭什么是你们的院子?”那人说:“你们亲家姓什么?”蒋爷说:“我们亲家姓甘。”那人说:“姓甘?姓甘的是你们亲家?姓甘的早不在这住了。我们住着就是我们的地方,你不是上我们这撒野吗?”蒋爷说:“你说的可倒有理。无奈可有一件,你们要搬将过来,为什么不贴房帖?再说你是个爷们,为什么还写‘甘婆痁’?”那人说:“我们刚过来拾夺房子哪,还没有用灰将他抹上呢。”蒋爷说:“也有你们这一说。就不会先拿点青灰把他涂抹了吗?倒是嘴强争一半,没有理倒有了理了。”那人气的是乱战。
柳爷实瞧不过眼了,过来一劝说:“这位尊兄不用理他,他是个疯子。”连连给那人作揖。那人终是气的乱战,说:“他又不是孩子,过于矫诈。”柳爷说:“瞧我罢,我还有件事跟你打听打听,到底这个姓甘的是搬了家了?”那人说:“实是搬了家了。”柳青说:“请问你老人家,他们搬在什么所在?”那人说:“那我可是不知。”柳爷复反又给他行礼,深深一躬到地,说:“向你老人家讨教讨教,实不相瞒,那是我的师母。我找了几年的工夫也没找着,你老人家要知道,行一个方便。”那人说:“我要但知分晓,我绝不能不告诉你。我是实系不知。”柳青听说不知,柳青也就无法了,又问了问:“他们因为何故搬家,尊公可知?”那人说:“那我倒知晓。因为他们在这住着闹鬼,本来就是母女二人,胆子小,也是有之的。”柳爷暗道:“他们娘两个胆小,没有胆大之人了。”柳爷说:“尊公贵姓?”那人说:“我姓胡,行七。”那人也并没问柳爷的姓氏。柳爷与他拱了拱手,同蒋四爷起身。胡七瞧着蒋四爷终是愤愤不乐,也就进门去了。
柳爷见不着师母,心中也是难过。蒋爷见不着甘妈妈,心中也是不乐,又闹了一肚子气。正走之间,遇见一位老者,蒋爷过去一躬到地,说:“请问你老人家,上武昌府走那股道路?”那人说:“两股路,别走正东,走正南的道路,直到水面,一水之隔,就是武昌府。”蒋爷抱拳给人家道劳。那人扬长而去。柳青就着也告辞。蒋爷说:“你往那里去?”柳爷说:“彭启是拿了,君山是定了,就单等与五爷报仇了。”蒋爷揪着死也不放,说:“那可不行,你一个人情索性作到底。你等着把大人找着,给五弟报完仇,我绝不拦你。”柳爷说:“我暂且回去,大人有了下落,我再来。只要去信,我就来。”蒋爷说:“那可不行。”揪住柳爷死也不放。
柳爷无法,随到了水面。一看人烟甚稠,船只不少。蒋爷说:“那只船是上武昌府的?”立刻就有人答言,有个老者在那只船上说:“我们就是武昌府的船,是搭船的哪?是单雇?”蒋爷说:“我们单雇,上去就走。”那人向后舱叫了一声:“小子出来!”忽听后面大吼一声出来,看此人凶恶之极。上船到黑水湖,就是杀身之祸。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回 蒋泽长误入黑水湖 白面判被捉蟠蛇岭
第一百七回 蒋泽长误入黑水湖 白面判被捉蟠蛇岭
〔西江月〕曰:
凡事皆当仔细,不可过于粗心。眉来眼去要留神,主意还须拿稳。莫看甜言蜜语,大半皆是哄人。入人圈套被人擒,休把机关错认。
且说蒋爷雇船是行家,一问上武昌府的船,自然有顺便的就答言了,见这位老者可善静,出来这位年轻的可是凶恶,说:“二位上武昌府,请上来瞧船。”蒋爷说:“我们瞧船干什么?”那人说:“船与船不同,这不是那破烂船只,上船就担心。”蒋爷说:“到武昌府多少钱罢?”那人说:“管饭不管菜,二位,五两银子。”蒋爷说:“不多,不多。你们要遇见顶头风,可就赔了;遇见顺风,还剩几个钱。”老者说:“原来你是个行家,请上船罢。”柳爷瞧着这个船家发怔,暗暗与蒋爷说:“这个船家可不好哇。”蒋爷“嗤”的一笑,说:“老柳,你这是多此一举,黑船不敢与他们这船贴帮。你且记:雇船,离码头或上或下,有一两只,此是黑船,万不可雇。”也不在话下。
二位搭跳板上船。老者问:“二位贵姓?”蒋爷说:“我姓蒋。这是盟弟,姓柳。船老板贵姓?”老者说:“姓李,我叫李洪。”蒋爷说:“那个是伙计呀,是什么人?”管船的说:“那是我侄子,他叫李有能。”遂说道:“二位客官,方才已经言明,我们管饭不管菜,趁着此处是个码头,或买肉买酒,快去买,少刻要开船了。”蒋爷说:“你们给我们买去。”老者说:“咱们这有人。”柳爷把包袱打开,内中有一个银幅子。打开银幅子,“哗啷”一声,露出许多银子来,也有整的,也有碎的。蒋爷瞪了他一眼,拿了点碎的,叫有能去买。李洪拾夺船上船篷桅绳索。不多一时,有能买了回来。蒋爷说:“剩下的钱文,也不用交给我们了。”少刻间,把锚索提将上来,撤了跳板,用篙一点,船往后一倒,顺于水面,这且不提。
单言蒋爷与柳青在舱中说:“柳贤弟,你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怎么这么点事情你会不懂的?”柳青说:“什么事?”蒋爷说:“水旱路一样,你把银子一露,这就算露了白了。穷人他有个见财起意,今天晚晌睡觉就得加分小心。”柳爷说:“咱们给他那银子,不要了,咱们下船罢。”蒋爷说:“我是多虑呀!”柳爷说:“你是多虑,我是害怕。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你敢情不怕。咱们下船罢。”蒋爷说:“无妨,有我哪。”柳爷说:“没事便罢,有事就是我吃苦。”焉知晓他这一回苦子更吃大了。柳爷说:“你瞧。他们这是于什么呢?”连蒋爷一瞧,就是一怔。是何缘故呢?他们两个水手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两个人交头接耳,不知议论什么事情。柳青说:“咱们这还不下船?”蒋爷说:“下船干什么?这两个小厮真个要起不良之意,就是活该他们恶贯满盈了,可怨不上咱们。”柳青说:“你看他们又嘀咕什么呢?”蒋爷一看,果然是又嘀嘀咕咕的。见那个年幼的皱眉皱眼,咬牙切齿,意思是要一定这么办。又见那个老头儿摇头摆手,那意思是不让他办。遂说:“柳贤弟不怕,有我哪。他们不生别念便罢,他们要生别念头,就有前案,结果他的性命,也不算委屈他们。晚晌睡觉,多留点神。”柳青终是不愿意,也是无法。
正走之间,忽然见前边由水中生出两座大山,当中类若一个山口相似,再看好诧异,见那水立时改变了颜色,类似墨汤儿一般。蒋爷一瞧一怔,叫道:“船家,这到了什么所在了?”船家说:“这是黑水湖。”蒋爷说:“把船靠岸罢。”船家说:“什么缘故?”蒋爷说:“我们不走黑水湖。”船家说:“因为什么不走黑水湖?”蒋爷说:“你不用问我们,我们不走黑水湖。黑水湖惯出强人。”船家说:“若要是道路不安静,我们也不敢走。只管放心罢,不像前几年了。”蒋爷说:“不管像不像,我们不走。” 船家说:“已经到了这了,不走不行了。”蒋爷说:“你绕远都使得,多走个一天半天的不要紧。”说话之间,已到了黑水湖口了。船家说:“二位客官,只管放心罢,这就进湖口了。”蒋爷也就不拿这事很搁在心上,总是艺高人胆大。柳青也就无法子了。
若论使船,上水橹,下水舵。至黑水湖抢上水,才能进得了湖口。抢上水是最难摇橹的,总得有力气。水都归在湖口,往外一流,水力甚猛,摇橹的得一口气摇进去才行,不然若摇在半路,力气不加,船就顺下流又出了湖。不然,怎么说抢上水最难?若是有能行的,正在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哗哗哗”的尽力抢着上水,往湖口里一摇。这只小船将进了湖口,就听见东山头“呛啷啷”一阵锣响,打上头“吧哒吧哒”扔下许多软硬拘钩来,搭住了船头。众喽兵一叫号儿,往里就带。蒋、柳二位看了个挺真,见这些喽兵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遮身,满脸的污泥,漫说靴子,连利落的鞋袜都没有,真是一群乞丐花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何为叫软硬的拘钩?就是铁拘钩。可是五个,上头挂六尺长的铁链,铁链那边是极长的绒绳,好打山上往下扔。若要瞧见船只进了湖口,他们就用软硬拘钩往下一扔,拘钩尖扎住船板,众喽兵一叫号儿,往近一拉,拉着一跑,直奔东山边去。
蒋爷看着这个景况,早就蹿出舱来。蒋爷懂的这个事情,一出世十四岁,净守着水贼水面的事情,无一不晓,无一不知。他们这船家叫送礼。合贼勾串,每遇载上有钱财的客人,必得要送到他们这里来。水贼作了买卖,还分给他们成帐,船家又不担不是。蒋爷一生恨透了这个人了。蒋爷往外一蹿,就奔了有能去了。有能吓的也不敢摇橹了,被蒋四爷拦腰一抱,说:“我恨透了你们这种东西了,咱们水里说去罢!”只听“噗嗵”一声,两个人俱都坠落水中去了。把后头那搬舵的吓的是身不摇自战,体不热汗流。蒋爷说他们送礼,说屈了他们了,他们也不是贼船。皆因李有能所为的此事,省二百多里地的路程,依着李有能主意,要抢湖穿湖而过,李洪不让。李洪说:“近来湖中走不得,我听见人说,连客人带船、带船家都走不了。”李有能说:“不怕,到底近二三百里地呢。设若抢过湖口去,岂不省些路程?就是抢不过去,船只也不碍。近来抢湖口的甚多,都没有遇见什么事情。”那老者是执一的不让穿湖,后来才点了头。他们那嘀嘀咕咕的,就是为这件事情。进得湖口,搭住船只,李洪焉有不害怕的?柳青一见这个景况,也是害怕,要是在旱路也就不要紧了。蒋爷一瞧,把个使船的抱入湖中去了。自己把衣裳一掖,袖子一挽,亮出刀来,蹿出船舱,刀剁铁链,“呱喇喇”的声音,一丝也不动,又够不着绒绳。不然,怎么说是软硬拘钩呢?硬拘钩,净是铁链,多少丈长,未免分两太重;要是软拘钩,净是绒绳,遇刀就断。故此用的是软硬拘钩。刀剁铁链剁不动,剁绒绳胳膊够不着,急的柳爷在船上跺脚,骂道:“病夫哇,病夫!你可害苦了我了!”见喽兵往东山边上拉着一跑,“哗啷”一声,那船一歪,在水中一半,在山坡上一半,把柳爷几乎没摔下水去。借力使力,就着往岸上一蹿,这可得了手了,“叱嚓磕嚓”乱砍。喽兵本来就有几天连饭都没吃,又没有兵器,岂不是甘受其苦,挨着就死,碰着就亡,扔下拘钩,南北乱蹿。柳爷追上,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多时,打山上跑下一个人来,身高六尺,头挽发髻,没有头巾,身穿破袄破裤,直看不出什么颜色来,足下的靴子绑着像钱串,面赛地皮,拿着一口刀,说话饿得连点气都没有了。柳青看见他,肺都气炸了,骂道:“山贼!过来受死!”那山寇摆刀就剁,觉着眼前一黑,往前一栽。柳爷倒省力,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道这山中为什么这么穷呢?有个缘故。常说:“一将无谋,累死千军;一帅无谋,挫丧万师。”山中大寨主是个浑人,众人跟着他受累。若论此人,身高丈一,膂力过人,使一双三棱青铜节肘刺,天真烂漫,人事不通,名叫吴源,外号人称闹湖蛟。他不晓的绿林的规矩,他把船家伤了。论说水贼不伤船家,旱贼不伤驮夫,这才是规矩呢。他一伤船家,船家要一通信,他就没有买卖了。饿了几天,连寨主皆是一体。好容易报有船到,喽兵下去。又报扎手,教四寨主聂凯出去,又报聂凯被杀。吴源亲身出来到湖。此湖叫黑水湖,岭叫蟠蛇岭。吴源下了蟠蛇岭,柳青一见山贼来得凶恶,摆刀迎头一剁。吴源看见一闪身,一脚就把柳青踢倒,吩咐喽兵连船家一并绑上,将他们煮了,大家饱餐一顿。若问柳青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回 蟠蛇岭要煮柳员外 柴货厂捉拿李有能
第一百八回 蟠蛇岭要煮柳员外 柴货厂捉拿李有能
〔西江月〕曰:
自古英雄受困,后来自有救星。人到难处想宾朋,方信交友有用。当时救人性命,一世难忘恩情。衔环结草志偏诚,也是前生造定。
且说柳爷活该运气有限,到黑水湖,现在这种饿贼半合未走,被人踢了个跟斗,让喽兵连船家一并捆上,要大煮活人。柳爷暗暗的净恨蒋平:“要不是病夫,怎么也到不了这里。人活百岁终须死,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真个要教人煮死,作了什么无法的事了?自己出世的时节,在绿林日子不久,也没作过伤天理的事,至刻下到了冬令,舍棉袄,舍粥饭。再说修桥、铺路、建塔、盖庙宇,绝不啬吝银钱,为的是以赎前愆,怎么落了这么一个收缘结果?”遂让人搭上山去,抱柴烧火。还有的说:“把他的衣裳脱下来,给大寨主穿。”此刻也不知道蒋四爷那里去了。
焉知蒋四爷把水手抱下水去,一翻一滚的出了黑水湖口。蒋爷一撒手,那水手打算要往起里一翻,那知道在水里头更不是蒋爷的对手。蒋爷顺着后脊背往上一伸手,把他脖子一捏,要把他浸在水底。右手闭住了自己的面门,怕水手一回手把他抓住。那水手头颅朝下,闭着嘴死也不肯张口,一张嘴那水就灌在肚子里来了,非淹死不可。蒋爷非让他饮水不可。蒋爷真有招儿,左手捏住了脖子,右手用力一勾水手的肋条,水手一难受,一张口水就灌进去了。这一下就把他灌了八成死,才把他提溜上来,解他的带子,把他四马倒攒蹄捆上,将他放在斜坡的地方,脑袋冲下,自来他“哇哇”的往外吐水。
蒋爷就知道他死不了哩,遂喊叫地方,就听见那里远远的有人答言,说:“来了!来了!”看看临近,蒋爷一看,此人身量不高,四旬开外,说:“你就是此处地方?”回答说:“正是。”蒋爷说:“你们这是什么地名?”回答说:“叫柴货厂。”蒋爷说:“你叫什么名字?”地方说:“我叫李二愣。”蒋爷说:“我们雇船上武昌府,船家与贼人勾串,把我们送进黑水湖来。还有个朋友,此时尚不知道生死呢。我把这个船家在水中拿住,大概久处有案,你把他先送在当官。”地方说:“你在那里将他拿住的?”蒋爷说:“在水中拿住的。”地方说:“在水中拿的我管不着。”蒋爷说:“你管不着,连你一同送下来。”地方一听,吓了一跳,就知道蒋四爷口气不小,必有点势力,回道:“你老人家先别动气,我们这是差使,水有水地方,旱有旱地方,各有专责,谁不错当谁的差使。”蒋爷说:“我偏教你送。”地方说:“你老贵姓?”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泽长,外号人称翻江鼠,御前带刀水旱四品护卫。”地方爬下就磕头,说:“原来是蒋四大人,你拿过花蝴蝶。”蒋爷说:“你怎么知道?”地方又说:“还有北侠、二义士爷、龙滔、夜星子冯七。”蒋爷说:“你怎么知道?”地方说:“那我可全知道。”蒋爷说:“你怎么知道的?”地方又说:“实不相瞒,我实实告诉你老说罢。四老爷,我们这里到了夏天,搬出张桌子来,在柳荫之下说这个拿花蝴蝶,你老怎么相面,怎么被他们识破了机关,怎么你老挨打,北侠同二义士爷来,大众群贼怎么甘拜下风,你老在水内怎么拿的花蝴蝶,说的热闹着的哪。”蒋爷问:“谁说的?”地方说:“是你的一个朋友。”蒋爷问:“我那个朋友?”地方说:“庄致和。”蒋爷说:“庄先生他这时在那呢?”地方说:“就在这北边胡家店。”蒋爷说:“伙计,你把庄先生找着,你说我在这呢。”地方说:“西边就是我的屋子,四老爷到我家去罢。”地方就要抗着水手。蒋爷说:“我抗着他罢。”遂抗将起来。地方头前引路,到了他那房前,也没院墙,共是两间,钩连搭,启帘进去。蒋爷把他往地下一摔,“噗嗵”摔在地下。正在黄昏之时,地方点上灯。蒋爷说:“你去找去罢,可让庄先生给我带衣服来。”
地方去不多时,就听外边咳嗽一声,说:“原来是蒋四老爷贵驾光临。”启帘进来,就要行大礼。蒋爷把他搀住,说:“庄先生不可。”庄致和问:“四老爷一向差使可好?”蒋爷说:“托福,托福。”庄致和说:“恩公先换上衣服,有什么话然后再说。”蒋爷脱湿的,换干的。这个庄致和可就是《七侠五义》上,二义士“大夫居”与他付酒钱的那个庄致和,白日付的酒钱,晚间救的他外甥女。不然,怎么见蒋爷以恩公呼之?湿衣服地方应着给烘干。庄致和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咱们上店里去说话。”蒋爷点头,把地方叫过来,蒋爷在他耳边如此恁般恁般如此说了一遍。地方连连点头。庄致和说:“走哇!咱们上店里去。”蒋爷一同起身,出了屋子,直奔胡家店。
走着路,庄致和说:“四老爷到这有什么事?”蒋爷就把已往从前说了一遍。庄致和说:“这位姓柳的还在黑水湖哪?”蒋爷说:“这个时候不出来,还怕他凶多吉少哪。”庄致和说:“不怕。你这个朋友活着更好,要是死了,报仇准行。”蒋爷说:“哟,这个仇怎么个报法呀?”庄致和说:“我们亲家是十八庄村连庄会的会头。”蒋爷说:“你们什么亲家?”庄致和说:“我这话提起来长。我姐姐死了,我姐夫也死了。我那个甥女韩二恩公救的,那个也出了阁了,给的就是这个开店的胡从善之子,名叫胡成,如今跟前都有一个小女儿了。”蒋爷听着,赞叹说:“真是光阴在尊。”庄致和说:“我再告诉恩公说罢,我们这个胡亲家店中没人写帐,把我找来与他写帐。他的地亩甚多,我帮着他照料照料地亩。后来商量着,我们亲家给我这说了分家,我也不想着回原籍作买卖了。我如今跟前有个小女儿了,整整的两生日,三岁了。”蒋爷一听,连连点头,说:“人有什么意思,长江后浪催前浪,一辈新人趱旧人。”
随说着,就到了胡家店门首了。早有胡掌柜的出来迎接,旁边点着灯火。见面之时,有庄致和给两下一见。胡掌柜的要行大礼,蒋爷赶紧把他拦住,携手揽腕,往里一让,来在柜房落坐,献茶。蒋爷打听了打听买卖发财,掌柜的说:“岂敢。”胡掌柜的问了蒋爷的差使,吩咐摆酒。蒋爷说:“来此就要讨扰。”蒋四爷上坐,庄先生相陪,胡掌柜的坐在主位。
酒过三巡,然后谈话。胡掌柜问:“听说四老爷的朋友,怎么还在黑水湖中哪?”蒋爷就把上武昌的话,船家怎么送礼细说了一遍。掌柜的说:“我们这叫柴货厂,共有十八个村子,地方极其宽大,买卖住户甚多,烧锅、当铺、估衣店。黑水湖中的贼,先前常出来借粮,我们外头被害不少,后来我们十八个村子立了个连庄大会,按着地亩往外拿钱,制买刀枪器械,他们出来,就合他们拼命。”蒋爷问:“他们出来没有?”回答:“出来过,连同他打了三仗,把他们杀败了三回,再也不敢出来了。”蒋爷说:“他们怎么那么穷?”店东说:“他们把船家伤透了,是船家都不敢走黑水湖。二者他们不敢出黑水湖,一出来,我们这里就打。他们单行人出来不打,净有上咱们这买东西的,两下里公公平平的,咱们也不欺负他们,他们也不敢发横,故此他们山中连衣食都没有了。我到庙上撞起钟来,约十八庄的会头,有你老人家挑哨,咱们大家进去,要你老这个朋友。给了便罢,要是不给,就和他讲武,索性把他平了。”蒋爷说:“不可,不可。掌柜的有这番美意,足感盛情。只是一件,倘若交手,刀枪上无眼,伤损一条性命,我担架不住。”胡从善说:“无妨。我们这里立下了规矩,与贼交手,要是废了命,看家里有多少口人,或有儿或无儿,有兄弟没兄弟,父母在不在,按条例给养廉,死多少人也不怕。”蒋爷说:“不行,你们是本村,我是外人。论私,伤一条命,我担架不起;论官,更不应例了。有一件事,求求掌柜的就得了。” 胡从善问:“什么事?”蒋爷说:“你给预备一匹好马,找个年轻力壮二十多岁的人,我写封信,让他连夜投奔武昌府,能人全在武昌府呢。”胡从善说:“在武昌那个地方?”蒋爷说:“在颜按院那里呢。”胡从善说:“颜按院在那里?”蒋爷说:“在武昌府。”胡从善哈哈大笑,说:“好一个在武昌府!随蒋四老爷吩咐罢,在武昌府更好。”
蒋爷说:“等等,这里头有事,我听出了。怎么个情由,你告诉告诉我罢。”胡从善说:“四老爷不告诉我实话,我们就告诉四老爷实话?”蒋爷说:“大人丢了,你必知道下落。”胡从善说:“这不奇了。让什么人盗去,知道不知?”蒋四爷说:“知道,叫沈中元盗去。”胡从善说:“知道他盗的那去?”蒋爷说:“可不知道盗的那去,你必知道情由。”胡从善说:“沈中元有姑母在娃娃谷开甘婆店,母女娘儿两个,忽然间店中闹鬼,急卖房子。我兄弟胡从喜贪便宜要买他这房子,自己银子不够,叫我给他添几十两银子,我不让他买,咱们不与妇女办事,除非他有男子出来写字才办呢。后来他说有男子,有他娘家的内侄,姓沈叫沈中元,他出来写的字,我们才把这事办了。我兄弟把这房子买过去。”蒋爷心中说:“也不必言语了。”随问:“怎么样呢?”胡掌柜的说:“这有写字的,这么一面之交。前日晚间,忽然有三更多天了,外面叫门住店,咱们这里说:‘没有房屋,全住满了。’那人说:‘与掌柜的相好。’问他姓字名谁,回答:‘叫沈中元。你们把门开开罢,实没地方,我们在院子里头待一夜都行了。我们车上有女眷,夜深不好往前走了,谁叫和掌柜的有交情呢?’伙计可就和我商量。本没交情,若要见面,店钱不好要了。我没见他,就让他住了西跨院三间西房。不但店钱饭钱给了,还给了许多的酒钱。这都不要紧,我晚晌取夜壶去,可把我吓糊涂了,正是姑母娘两个口角分争呢。他就说起来了,车上拉着大人,他要住在豹花岭。他姑母不教,说他表妹给了人家了,人家知道就不要了。始终还是在夹峰山住了一夜,如今上长沙府朱家庄朱文、朱德那里去了。我过去一摸大人,正在车上躺着哪!夜壶没顾得拿,官人要在我店内把他拿住,我也就剐了。好容易盼到五更天,他才起了身,我方放心。”蒋爷一听大人有了下落,欢喜非常。忽然想起一条妙计。不知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九回 地方寻找庄致和 店中初会胡从善
第一百九回 地方寻找庄致和 店中初会胡从善
诗曰:
人生如梦春复秋,半是欢娱半是愁。
入画云烟空着相,穿梭日月快如流。
才看少妇夸红粉,又见儿童叹白头。
惟有及时行善好,莫让作恶枉遗羞。
且说蒋四爷听了胡掌柜的一套言语,不意之中得着大人的下落老柳虽然生死未定,大人要紧。仍然还与店中掌柜的借笔砚写书信求胡掌柜的找一匹马,找一个年轻之人上武昌府送信,书不可重絮。
这时已然天亮,撤去残席,打上脸水,烹上茶来。忽听外头一阵大乱。外头伙计赶紧往里头就跑,说:“掌柜的,大事不好了!有人搅闹咱们的饭铺。他们几个人进门要吃东西,咱们将挑出幌子去,他们就要菜蔬。回答没得哪,他们说先要酒喝。刚把酒给他们端上去,又要咸菜。也不坐下,走动着喝,左要右要,一连要了五六遍了。他们就有醉了的,他把伙计抓住说:‘还没有喝呢!怎么就打这个模糊眼哪!’”掌柜的一听,气的肺都炸了,说:“我出去。”蒋爷一拦:“不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也许你们错了,也许他们错了。”伙计说:“我们不能错,这是早晨头一次卖酒,那能伙计们错了呢?每天晚晌,酒壶上架子,酒壶底朝上,壶嘴朝下,里头一点酒也没有。打架子上拿下壶来,头一次打酒,他说是个空壶。”蒋爷说:“这个不用打架,问短了比打短了强。”伙计说:“怎么问呢?”蒋爷说:“我教的你们个法子,拿一根筷子,撕一块纸沾在筷子头上,往酒壶底上一戳,纸要湿了,就是他们错记;纸要不湿,就是拿的空壶,是你们的差错。知错认错,是好朋友。”伙计一听,说:“这个是好主意。”往外就跑。
待了半天的工夫,带着满脸血痕进来了。蒋爷说:“你这是怎么了?”那人说:“这伙人不说理!”蒋爷说:“我那个主意没使吗?”伙计说:“使了,不但是纸湿了,壶里还可倒出酒来。那人羞恼便成怒,给了我个嘴巴,这血是我在墙上撞破的。前头可不好,大伙要拆这铺子哪。还算有一个上年岁的好,在那里劝解呢。”蒋爷说:“待我出去看看,什么人欺负到咱们这里了?我去。”掌柜的说:“咱们一同前往。”店中还有好些个伙计,都搓胳膊,挽袖子。原来他是店外头有个饭铺,前头有门面,里头卖饭座,这半边通着店里。让伙计带着路,伙计高兴,暗暗欢喜:“净掌柜的还是不行,有翻江鼠蒋四老爷在这里,这可不怕他们了。”
大家跟随出来,单有一个带路的,说:“往这里走。”蒋爷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骂骂咧咧。伙计有好事爱打架的,紧紧跟着蒋四爷,想着见面就是打。赶他见着也真作脸,瞧见人家就给人家跪下了,伙计们也谢了劲了。闹了半天,原来不是别人,是钻天鼠大义士卢大爷、穿山鼠徐庆、大汉龙滔、姚猛、史云、胡列。这几个人由夹峰山起身,走柴货厂,也打算着穿湖而过。打半夜里听着徐庆的主意就起了身了,走在此处,又饥又渴,要吃的又没有。这几个人除了卢爷,那一个人都不说理。到了这喝酒,他们记错了,拿了人家个错,愣说人家拿上来的空壶。对着伙计又拿着筷子往壶里一蘸,纸条全湿,更羞恼便成怒了,伸手就打,把伙计头也撞破了,桌子也翻过了。史云抱着柱子要拔,把椅子也摔碎了,过去要拆人家铺子。那个要拉家伙搁子,才被卢爷拦住。蒋爷一瞧是他们,说:“自家,自家,别动手。”蒋爷给卢爷行礼,又给三爷行礼。然后他们过来给蒋爷行礼,史云过来给四爷爷磕头。蒋爷一瞧胡列也在其内,蒋爷说:“你是个充军人,你怎么也来了?”胡列与蒋爷磕了头,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蒋爷一翻眼睛,想了一想:“此人有这番好处,正在用人之际,正好留下。”他回头就把胡掌柜和庄致和与他们大家见了一见。掌柜的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先到柜房说话。”伙计们带伤的,算甘受其苦了。
大众来到柜房,落坐献茶。蒋爷说:“你们几位来的凑巧。”就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一番,又把黑水湖柳爷的事提了一提,“还有件喜事。”卢爷问:“什么喜事?”蒋爷说:“大人有了下落了。”徐庆说:“早知道,你还知道的晚了呢。”蒋爷说:“三哥,你们怎么知道?”卢爷就把他们一路上夹峰山各等事情,细说了一遍。蒋爷这才知道,北侠、智化等迎请大人去了;在豹花岭亏了胡列救了他们性命;把云中鹤也请出来。蒋爷说:“这下可好了,有人请大人去了。咱们大家出去救老柳去。”卢爷说:“那是总得去的。老柳是咱们请出来的,设若有性命之忧,对不起侄男弟妇。”胡掌柜说:“你们几位吩咐罢,要有用着我的地方,兵刃器械人们都有。”蒋爷说:“非兄台还不行哪。”
正说之间,忽然打外面拿进两个人来,地方那里吩咐,叫给四大人跪下。蒋爷一瞧,原来是那船家:一个李洪,一个李有能。见了蒋四爷,苦苦求饶说:“我们有眼如蒙,实不知道是大人,我们身该万死。”蒋爷说:“可恨你们与山贼勾串,不知害过有多少人,从实说来,饶恕于你。”李洪说:“回禀大人,我们要是与山贼勾串,为什么山贼把我们煮了?”蒋爷说:“你们在船上嘀咕的是什么?”李洪说:“这不是!我侄在这,所怨的是他,他贪图着少走路程,一定要走黑水湖,我再三拦他不听,我这条性命几乎没丧在他手内。”蒋爷翻眼想了想:“这个情理一点不错。”随说:“我们那个朋友呢?生死怎样?”李洪说:“如今作了大王了,若不是他老人家,我还不能得逃活命。这可是叫我出来揽卖买进黑水湖,不但不伤我们的人口船只,要抢了坐船的客人,还分的我们二成帐。焉知道我刚一出黑水湖,他们就要雇船,将我诓下来,问明白了我们姓名,就把我绑起来。”原来蒋四爷同着庄致和往这么来的时节,与地方说了几句话,就是这个言语,叫地方找伙计在水面那里看着,如要打黑水湖里面出来船只,问明白了,只要是李洪,就绑了他,故此才将他拿到。
蒋爷说:“这也是柳贤弟的主意,他必然知道我在外头。咱们就给他个计上加计。”庄致和说:“何为叫计上加计?”蒋爷说:“胡掌柜的,你给我们找两只船来,我们这有一只,一共三只船。你让你们十八村连庄会,聚点子人来,叫他们在外头嚷,助我们一臂之力。给我借口刀来,给我预备十几条口袋,里头装上虚拢物件,放在船头作为是米面。他们山上没吃的,见了米面必来劫夺,叫李洪就说载进米面客来了,他必信以为真,那就好办了。”李洪点头。胡掌柜的说:“我这就去约会人拿刀,预备口袋去。”蒋爷说:“就手给借几身买卖人的衣服来。”胡从善说:“有的是衣服,我一齐办去。”徐庆说:“这么点事还用费那么大事?咱们大家上山还不行?”蒋爷说:“三哥,你就别管了。”
胡从善去不多时,就把衣服取来,船只也到,人也约会了,刀也拿来,口袋也装在船上,把那些买卖人的衣服披在身上。把李洪、李有能解开,放了,叫他们拾夺船只去。李有能的衣服,一日一夜自己也就干了。蒋爷衣服也干,换上自己衣服。大家出来上船,有许多人,胡掌柜的都给见了见,这就是十八村的会头。见黑水湖外,黑糊糊一片,俱是十八庄的人在那里嚷哪。大家上了船只,直奔黑水湖。
本离黑水湖不远,紧摇橹,头一只船将进黑水湖口,李洪嚷:“山上大王听真,今现有米面客人进了黑水湖口了。”就听东山头一阵锣鸣,把软硬拘钩扔将下来,搭住船只,往里就拉。那两只船也不用拘钩搭,自己就进来了,也奔东山坡。头一只船一到,二只、三只一齐全到。船上人把衣服一甩,全都拉刀,“噗嗵噗嗵”跳下船来,“叱嚓磕嚓”乱砍喽兵。喽兵东西乱蹿,早就报上山去。依着徐庆要往山上追,蒋爷把他拦住。不多一时,就听见蟠蛇岭上如同半悬空中打了个霹雳相似,山王大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卢爷头一个就蹿上去了,摆刀就砍。就见吴源用双刺往外一崩,“镗啷”一声,震的卢爷单臂疼痛,手心发烫,撒手扔刀。吴源单刺一跟,只听见“嘣”的一声,鲜血直蹿。若问卢爷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定计妆扮米面客 故意假作大山王
第一百十回 定计妆扮米面客 故意假作大山王
〔西江月〕曰:
几见花开花谢,频惊云去云来。误人最是酒色财,气更将人弄坏。看破红尘世界,快快回转头来。一心积善却非呆,乐得心无挂碍。
且说柳爷怎么会作了大寨主,总论命不当绝。已然连船家捆好,搭在分赃庭头里,喽兵坐锅,已然要煮了。寨主说:“你我三四天的工夫,什么也没吃。今天连喽兵,大家虽不能饱餐一顿,也到底吃点东西。”喽兵大家欢喜,抱柴烧火。柳爷倒不恨寨主,恨的是蒋平,大声嚷骂:“病夫泽长,我就是把你告在阎王殿前,我这条命断送在你手里了。”喽兵过来将要动手,听屋中有家寨主说道:“且慢动手,我听着像是熟人的声音。”那人蹿将出来,柳爷一看,就知道死不了哩。
此人是谁呢?原来就是邓彪,外号人称分水兽,就是前套劫江夺鱼的那人。展南侠比剑联姻之后,他把墨花村的鱼夺了,大官人来与他办理,他给大官人一叉。丁二爷在后头把他拿住了,交给卢员外。卢爷拿自己的名片子,交松江府,把他充了军了。到本地不到半年,逃跑回家,走到凤阳府,病在招商店中,看看待死,银钱衣服一概尽行没有了。人家店中问他:“有个亲人没有?要是离此不远,店中给送信,倒是有人瞧看瞧看。”邓彪说:“我这里倒有个人,不定他照应我不照应我?”店中问:“姓什么罢,我们听听。”邓彪说:“五柳沟,姓柳,柴行的经纪头。”店中说:“你认的柳员外?”邓彪说:“我不认的,就说了吗?”店中说:“你只要见面认的他就行。那个人挥金似上,仗义疏财。”店中送信,柳员外亲身来到,请大夫,还店帐,雇人服侍他的病。直等到病好,还给了几十两银子的路费。受了柳员外的活命之恩,嗣后到了黑水湖,遇见闹湖蛟吴源、混水泥鳅聂宽、浪里虾聂凯,他们就凑在一处了。吴源大寨主,他是二寨主,聂宽三寨主,聂凯四寨主。如今听见是柳员外的声音,他这个活命之恩怎能不报?过来亲解其缚,搀起来,邓彪纳头便拜。柳爷把他搀住,说:“因为何故,在此山中?”邓彪就把已往从前之事细述了一遍。
请到聚义分赃庭,与吴源一见,又与聂宽见,聂宽过来给柳爷磕头,柳爷赶紧扶住。吴源一问邓彪与柳爷什么交情,邓彪就将前者怎么救我活命之恩说了一遍。又提柳爷也是绿林的人,夸张柳爷什么本领,与吴源一商量,就请柳爷为大寨主。柳爷不肯。邓彪说:“柳员外不用推脱了,你救这些个生灵罢。”柳爷说:“此话从何说起?”邓彪说:“我们这一山的俱是浑人,连一个认识字的没有。你老人家足智多谋,只要调动着这山上有吃的,有穿的,岂不是救了这一山的性命?”吴源揪着柳爷,按于上位说:“柳大哥大寨主,我们大家参拜你。”柳爷说:“要叫我为大寨主不难,可着山上喽兵连众寨主,都得听号令,如要违者立斩。我要为了大寨主,总得让这山上丰衣足食,论秤分金,论斗分银,也不在作了这场寨主。”喽兵、吴源说:“我们俱是个浑人,我先打听打听,怎么让这山上丰衣足食?”柳青说:“妙法多极了。像你们这是给山王现眼呢。”吴源一笑,说:“来,把船家杀了,请新寨主。”柳青说:“使不得。就这一件事,你们就错大发了,水路上作买卖,万不可伤船家。伤了船家,使船的与使船的俱都通气,大家一传言,就全不敢走这了。一不走这,就断绝了买卖了。一断绝买卖,大家岂不就苦了吗?”吴源说:“怎样办法?”柳青说:“解开船家,带上来。”船家上来跪下。柳青说:“你别害怕,明天放你下山。只管去揽买卖,揽进买卖来,分给你们二成帐。”船家千恩万谢,天光一亮,就下山去了。柳爷明知蒋四爷在外头,那里是放船家,分明是让他与蒋四爷送信。
忽然第二天喽兵进来报道:“启禀众位寨主得知,前边来了三只大船,船上头放着许多口袋,大概是米面。”吴源说:“这是新寨主的造化。”柳爷说:“出去细细查看,快些回报。”又进来一名喽兵说报:“前者放的船家,渡进来了米面客人。”分水兽邓彪说:“还是新寨主哇,饭进来了。”柳爷一摆手,那个还未能出去,又进来一个说报:“启禀众位得知,那些个米面客人是假扮的,客人甩了他们那衣服,杀了我们伙计,好几个人要杀上山来哪!寨主早作准备才好。”柳爷说:“吴贤弟,把那些人俱都给我拿上山来。”吴源答应“得令”,就摘他这一对青铜刺,喽兵早已退出。吴源也就随后绕蟠蛇岭而下,见大众高矮不等,头一个就是钻天鼠卢方,见他紫面长髯,摆刀就砍。怎么卢爷先过来呢?皆因卢爷见山贼过于凶猛,一丈一二的身躯,赤着背,穿着破裤子,赤着足,形如鬼怪一般。刀一到,就让青铜刺往外一磕,卢爷刀就拿不住,“镗啷”一声,把刀磕飞,青铜刺往上一跟。卢爷就闭了眼啦,知道躲闪不开。“噗哧”一声,红光崩现,吴源大吼了一声,如巨雷一般。那位说了,多一半是卢方死了。卢方要是一死,《续小五义》渔樵猎三枪一刀破铜网是什么人去?那么“噗哧”一声,红光崩现,是谁呢?是吴源受了伤哩。皆因是卢爷刀一飞,大伙一怔,倒是浑人手快,飞錾大将军一飞錾,正中吴源右肩头之上。吴源也真皮糙肉厚,大吼了一声,将左手那柄青铜刺往右肋下一夹,伸手把右肩头那錾子拔将出来,抛弃于地,用手按了一按,那血也就不流了,从新又把那柄青铜刺一提。徐庆就蹿将过来,劈山式刀往下就剁,吴源用双刺搭十字架,往上一接徐三爷那口刀,“镗啷”一声,用双刺的钩儿一咬,徐三爷的刀背用力往下一压,徐三爷的刀被人家锁住。往回里一抽,力气不敌吴源,拉不回来,就知道不好。吴源用力往上一崩,徐三爷也就撒了手了,一个箭步蹿开。吴源不追,怕的是又受飞錾。
龙滔过去,三刀夹一腿,倒把吴源的气壮上来了,手忙脚乱。三刀一腿,吴源直没见过这个招儿,一赌气,双刺一挂,“镗啷”,龙滔舒手扔刀,转头就跑。姚猛过去,仍是不会先动手打人,双手揝着长把铁锤,净等人家兵器到,他才还手。吴源瞅见姚猛就像半截黑塔相仿,瞧着他又不上来动手,在那里等着,是什么缘故?等了会子,姚猛急了,说:“大小子!还不过来受死!”吴源只得过来,用双刺往上一点,是个虚招儿。姚猛那里懂的,用锤往外一磕,人家把双刺往回里一抽,复又一扎。蒋爷在旁边瞅着,一闭眼,就知道姚猛没有命了。焉知道姚猛造化不小,锤虽则一空,总是他的胆大眼快,见吴源刺又到,一着急,急中生巧,使了个来回,往前一抡,又往回里一抡,可就抡到刺上了,“镗啷”一声,吴源就觉出锤沈力猛来了。吴源说:“黑大汉!我真爱惜你,不忍断送你这条性命。依我相劝,你降了寨主罢。不然,就悔之晚矣了。”姚猛就说:“放你娘的屁!”又一交手。吴源使了个丹凤朝阳架式,把那柄刺搁在姚猛的脖子上,可把大众真吓着了,把姚猛也吓着了。吴源说:“饶你不死,降不降?”姚猛一哈腰,蹿开说:“再来,小子!”吴源说:“你这厮太不知时务,寨主爷饶了你,你知道不知道?”说毕,往上要蹿。
胡列、史云直不敢上去。蒋爷“蹭”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本是借的一口刀,份量尺寸全不合式。他让姚猛下去,用手中刀一指吴源,说:“山寇,我看你堂堂一表人才,为什么作山寇?你若弃暗投明,我保你上大宋为官,岂不光前裕后,显亲扬名?”山贼大哈腰,这才瞧见了蒋平,一瞅哈哈的大笑,说:“你也出朗朗的狂言,你是什么人?通上名来,我先听听。”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泽长,小小外号是翻江鼠。” 山寇一听,说:“哎呀!你就是翻江鼠蒋平吗?”蒋爷说:“不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冠说:“好蒋平!正是寻找你这些日子,怎么也没找着。今日你可想走不能了,父兄之仇不共戴天。”蒋爷说:“你先等等动手,你姓字名谁?咱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怎么会有父兄之仇?”回答道:“我姓吴,我叫吴源,外号人称闹湖蛟。我哥哥坐镇洪泽湖,人称镇湖蛟吴泽,辖管天下水中的绿林,叫你结果了性命。各处寻你,今天才相逢,可是冤家的路窄,非生食了你的心肝,绝不独生于世!”话言未了,一个箭步蹿将上来,使了个孤雁出群的架式。蒋爷明知与他走个三合两合的,绝不是他的对手,不如与他水中较量。见吴源往上一蹿,自己抽身就跑,说道:“贼人要讲较量,咱们是水中较量,我看看你水中的本领如何。”吴源说:“你是翻江鼠,我正要会会你水中的本领如何。”蒋爷一听,就有点暗暗吃惊:“他要和他哥哥本领一样,我就非死不可。”是什么缘故?是洪泽湖遇吴泽的时节,蒋爷不是他的对手,多亏苗九锡父子。苗九锡之子名叫苗正旺,外号人称玉面小龙神,到下套《小五义》五打朝天岭的时节,非此人不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蒋四爷到了水面,“哧”的一声,扎入水中去了,“呼泷”往上一翻。再瞧吴源也就到了湖边,也就往下一纵,“呼泷”往上一翻,踹水法露出上身,双手一顺三棱刺,一踹水,“哧”的一声,就奔了蒋四爷来了。蒋爷一个坐水法,往水底下一沉,睁开二目,看着吴源,心中暗道:“看他能睁眼睛不能?他要在水中能睁眼视物,我占八成得死;他在水中不能睁眼视物,我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蒋爷把一双小眼瞪圆,净瞅着山贼,就见他也是一个坐水法,往下一沉,双手一捧青铜刺,把一双怪恨一翻,在水中一找蒋四爷。蒋爷瞅得见他。他原来一翻眼,也瞅得见蒋四爷,只见他一踹水,直扑奔蒋四爷来了。蒋四爷直不敢与他交手,深知道他那个膂力过于太猛,就是在水中分水,东冲西撞,一味净是逃命的架式。吴源那里肯放?蒋爷走在那里,他追在那里。蒋爷一想:“不敢和他交手,净跑会子,也是无益于事。”常言一句说的好:“逢强智取,遇弱活擒。”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了。要问是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一回 柳青倒取蟠蛇岭 蒋平大战黑水湖
第一百十一回 柳青倒取蟠蛇岭 蒋平大战黑水湖
〔西江月〕曰:
世上般般皆盗,何必独怪绿林。盗名盗节盗金银,心比大盗更狠。为子偏思盗父,为臣偏要盗君。人前一派假斯文,不及绿林身分。
且说蒋四爷与吴源水中交战,岸上的胡列、楞史他们追杀喽兵,把那些饿喽兵追的东西乱蹿。大汉龙滔、卢爷、徐三爷捡刀。败残的喽兵跑上山去:“报与众位得知,我家大寨主与那些人交手,把他们兵器俱都磕飞。”柳爷说:“聂贤弟下山,把这些人给我拿上山来。”聂宽就不敢答言。分水兽邓彪说道:“大寨主不知,聂贤弟旱路的本领有限。若要捉拿这些人,我愿前往。”柳爷把眉一皱,说:“靠着米面客人有多大本领?再说也都把他们的兵器磕飞了,如赤手空拳一样,聂贤弟还拿不了来?我不愿为寨主就为这个。难道说我还不如你们的韬略?还是你当大寨主罢,我不管这山上事了。”说的分水兽邓彪羞的是面红过耳,赶紧一躬到地说:“从此再也不敢了。”混水泥鳅说:“寨主不必动气,待我出去。”随即提了一口刀出去。不然,这个节目怎么叫倒取蟠蛇岭?是柳爷在里头以为内应,他们在外往里杀。柳爷在里头使招儿,这就为倒取,明知这米面客人是蒋爷,不知道那些人是从何处搬来的助拳的,怎么搬来的这么快呢?
混水泥鳅出去的忙利,死的快当。有一喽兵进来报:“聂寨主被他们杀死。”邓彪说:“如何?他也是陆地本领。待小弟出去与他报仇。”柳青说:“不用。我一句话要了聂贤弟的性命,还是我与他报仇。”邓彪也就不敢往下再说了。柳青他那个刀已然是有人给他抢进来了,如今还是拿着他自己的兵器。邓彪也拿着自己兵器。柳爷问:“干什么拿兵器?”邓彪说:“跟着寨主爷去。”柳爷说:“贤弟,是你与他报仇,还是我与他报仇呢?”邓彪说:“还是寨主与他报仇,兵器我不得不拿。”柳爷说:“这么几个米面客人,还值得两个人出去?我也不是说大话,今天索性地叫你瞧瞧我这本领。你不用拿刀。”邓彪暗想:“近来寨主怎么这么大脾气呢?”却也无法,受过他活命之恩,只可就不拿兵器。
柳青吩咐一声,齐队下山。那队那能齐呢?只可绕着蟠蛇岭往下一走,到了平川地,就看见众位。分水兽邓彪想不到有陷空岛人,一瞧类若是胡列。胡列叫道:“那不是邓大哥吗?”这句话未曾说完,“噗嗵”一声,分水兽就躺在地下了。原来是柳青在前,邓彪在后,走着走着,柳青一回手,就在邓彪的前胸上使了一个靠山,只听“噗嗵”一声,分水兽邓彪就躺在尘埃。柳爷搭胳膊拧腿,先把他捆上,纹丝不能动,然后拿刀威吓众喽兵:“来,来,来,那个不服,咱们就较量较量。”话言未了,那些喽兵跪倒蟠蛇岭下,苦苦的求饶。柳爷随即开发说:“那边是开封府的老爷们,过去就饶恕你们。”众喽兵过去,跪倒尘埃,往上磕头,一齐说:“我们都是安善的良民,被他们裹来,不随就杀,贪图性命。今见众位老爷,求施恩就是了,我们都不是当喽兵的。”说毕,大家磕头,直是一群乞丐花子。卢爷瞧着也不忍,说:“便宜尔等,饶恕你们性命,仍是各归汛地去罢。少刻拿着闹湖蛟,在分赃庭相见。”
卢爷一瞧,有一个人在旁边跪着,一瞧是胡列。卢爷明明知道他是给分水兽邓彪讲情,竟不理论于他,过来与柳爷说:“贤弟受惊了。”柳爷过去行礼,说:“众位解救我,活命之恩。”徐庆说:“自己哥们,那说的着!”柳爷问:“我们山中那个大呢?”卢爷说:“在湖中与老四交手呢。”“后出来那个小呢?”徐庆说:“让我宰了。”说的可就是混水泥鳅聂宽。不然,怎么说出去的忙利,死的快?一见面,就让徐三爷结果了他的性命。似乎此就不细表,一句话就说过去。有话即长,无话则短。
再说柳爷问卢爷:“怎么来的这么巧?”卢爷把自己事,将长将短对着柳爷说了一遍,又说:“柳爷在山中怎么得脱的活命?”柳爷这才一回手,指着分手兽邓彪说:“大爷,难道不认的他吗?”卢爷一看,说:“好!他也作了山贼了,今天就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柳爷说:“大哥别要他的性命,要非此人,我焉有命在?你要了他的性命,我不算是负义之人吗?”分水兽说:“大老爷、三老爷,我实出于无奈,才在山上。柳员外知道我的事情。不敢回家,怕让老爷们生气。我走在黑水湖,让他们截上山来,吴源爱惜我,要与我结义为友。‘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占住此山,得便之时,再想个脱身之计。不料山中清苦,连饭都没有,我劝他早晚之间散伙。可巧柳爷来到。就求大老爷、三老爷格外施恩,饶恕于我。”卢爷旁边还跪一个人呢,可就是胡列,早在旁边跪着呢,说道:“大老爷、三老爷也知晓我们两个人是盟兄弟,我二人皆是一招之错。二位老爷既肯恩施格外,饶恕于我,还求二位老爷开天地之恩,饶恕我盟兄。”又有柳爷在旁边苦苦解劝,卢爷这才点头,连徐三爷也说饶了他们罢。柳爷让胡列去把邓彪解开,过来与卢爷、徐三爷磕头。徐三爷给邓彪与大众见了见。邓彪又过来给柳爷道劳,又奔到卢爷跟前说:“我家四老爷与贼交手吗?”卢爷说:“正是,在水中交手呢。”分水兽说:“我四老爷力气敌不住那个人的膂力,此处现有我与胡列,何不下水中去帮着四爷,不然,悔之晚矣了。”卢爷说:“不用。你还不知道你四老爷那个水性,还用你们帮着?就在此处瞭望罢。”邓彪一听,诺诺而退,静看着水面。
吴源往上一翻,“哇呀呀”的吼叫,忽又往水中一沉。再看他往水中一扎,“滑”的一声,那水就是一片血水相似,只见吴源在水中扎下去了。卢爷以为是蒋四爷在水中没有命了。就见吴源再往下一扎,又往上一翻,嘴里头骂骂咧咧,东瞧西看,找不着蒋四爷,复又扎在水内。卢爷也瞧不见蒋四爷上来,以为必是死在水里头了。再见吴源复又上来,吼叫的声音各别。卢爷见他上来整整的三次,蒋四爷一面未露,再瞧黑水湖如红水一般。你道什么缘故?蒋爷要死在水中,还是那话,就不用破铜网了。蒋爷固在水中一瞧贼人的水性甚好,又能在水中睁眼,蒋爷直不敢和他交手。若是让他拿青铜刺挂住自己,就得撒手;要是再抛了兵器,更不是他的对手了。忽然想起个主意来,就是这么一招儿,行就行咧,不行就完哩。净瞧他这眼力,要比自己看的远,就输给他了;要比自己看的近,就赢了他了。怎么就会试出他的眼睛远近?蒋爷同他绕弯,就围着他绕圆圈,越绕越大,先离七八尺。吴源抱着青铜刺,瞪着两只眼睛看他,他绕在那里,拿眼光跟在那里。蒋爷一踹水,“哧”的一声,出去了两丈开外,吴源还瞧着他。蒋爷暗暗的心里着急:若要三丈开外,自己就瞧不见。焉知晓就在两丈四五,吴源就不行了。蒋爷就知道行了,赢了他了。吴源还心中纳闷哪,暗道:“你同我绕弯,难道说你还跑的了?你跑的那里,我老瞧着你往那里去。”他可忘了,远啦瞧不见了。他见蒋爷一踹水,往南去了,他可就瞧不见了,他也踹水往南。蒋爷望着西北出去了三丈,他往上一翻,他以为蒋爷必是翻上去了。趁着他往上翻的时节,蒋爷一踹水扑奔前去,就打他脚底下往上一钻,抱着刀往上一扎,扎在那里,“噗哧”一声,正扎在脚心上。对着山贼往下一蹬水,蒋爷往上又一扎,两下里一凑。蒋爷往回里一抽刀,又一踹水,“哧”的一声,就是三丈的光景。吴源露出上身,怎么会不嚷呢?又往水中一扎,水面上就是一道子红。吴源到水中仍是不见人,再往上一翻,整整的三次。吴源虽勇,也是禁受不住,复又上来,将把身子露出水来。蒋爷的刀冲着肚脐之上“噗哧”一声,扎将进去。要问吴源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二回 闹湖蛟报兄仇废命 小诸葛为己事伸冤
第一百十二回 闹湖蛟报兄仇废命 小诸葛为己事伸冤
诗曰:
枫叶萧萧芦荻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必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且说蒋四爷屡次扎了吴源几刀,贼人本是一勇之夫,扎了几刀,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蒋爷瞧着行了,容他上来,自己一踹水也就上来,刀由他肚腹之中扎将进去,“噗哧”一声,大开膛,“哗喇”一声,肠肚尽都出来。自己口中含住了手中这个刀背,腾出两只手来,过去把吴源手中一对青铜刺夺来。可叹吴源顺水漂流下来。蒋爷一见吴源就爱上了,可不是爱上他这人,是爱上他这一对青铜刺。如今得将过来,心满意足,为是好应他这节目——洪泽湖丢刺,黑水湖得刺。岸上众人瞧见,这才放心。
蒋爷到岸,给柳爷道惊。柳爷抱怨了他几句,说:“我这条命又几乎没丧在你手里。”蒋爷直给柳爷陪礼。邓彪过来与蒋爷磕头。邓彪又把他的事情学说了一回。蒋爷也不十分让责他。一听黑水湖外大家吵嚷的声音甚众,原来黑水湖外大家助阵吵嚷的声音,里头听不甚真切。蒋爷立刻将三只船叫将过来,让他们出黑水湖,将十八庄会头连庄致和俱都请将进来。蒋爷把自己身上衣服拧了一拧,说:“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咱们上山去。”众人点头。
大家一齐上蟠蛇岭,所有喽兵俱都跪在一处,跪接众人。蒋爷说:“你们大家俱都不愿当喽兵?”喽兵一口同音说:“全不愿意了。”蒋爷说:“你们暂且先在此处,事毕都安置你们一个去处。”喽兵一齐磕头。蒋爷直奔分赃庭,进了屋中一看,一无所有,穷苦之极。蒋爷冲着邓彪说:“你们这个寨主倒作了个丰衣足食!”邓彪说:“四老爷别骂人了。”
不多一时,喽兵进来报道:“现有柴货厂众位会头老爷们到。”蒋爷说:“请!”不多一时,进来尽是些绅衿富户、买卖读书之人,大家相见,都与蒋四老爷道劳。彼此落坐。惟有胡从善、庄致和见蒋四爷身上衣服水淋淋的,心中不忍,教人取衣服与蒋四爷换上。蒋四爷说:“等等,净我这一身衣服可不行,我要与你们化个缘。从此山贼一没,你们十八庄连庄会一撤,历年中打地亩里少抛费多少银钱。我这一次化你们几个钱,也不要紧。”大家一口同音说:“行得。你是作什么用?”蒋四爷说:“你们出去,可着这里的喽兵多少人,预备多少套衣服、头巾、鞋袜、中衣,免得这一群花子的形象。再说米面、肉腥、菜蔬够我们吃两天的,就得再给喽兵预备点路费,够他们上岳州的盘缠就得。”众人连连点头:“这就去办理。”择对了五六人,查点喽兵数目,起身出去。蒋爷借的那口刀,也叫他们带去。
众人出去,仗着此处有的是估衣铺。前文表过,连当铺等项凑兑头巾、衣裳、鞋袜,用船载了米、面、酒、吃食等项,又用船只载了银钱,直进黑水湖,喽兵看见无不欢喜,大家搬运下去,衣服等项俱都堆在分赃庭前,先给蒋爷换上,次与邓彪换上,然后大家穿戴起来。也是机灵的先抢新鲜好点的穿上,些微痴傻的也就落后。落后也是知足的,到底是有衣服,有饭吃。这就抱柴烧火,连会头带蒋爷等俱在分赃庭吃酒。整整一天的光景,次日可就商量着起身了。
忽然喽兵进来回报:“我们有三个远探伙计如今回来了,老爷们赏给他们衣服穿不赏?”蒋爷问:“他们也愿意不当喽兵?”喽兵回话:“他们都愿意改邪归正,就求老爷们一并施恩罢。”蒋爷说:“把他们叫进来。”把三个人叫将进来,在当中往上一跪。蒋爷说:“你们是远探的喽兵么?”回答:“正是。”蒋爷说:“探得什么事情?”回答:“没探出别的事情来,就知道大人回武昌府穿湖而过。”蒋爷说:“那个大人?”回答:“是颜按院大人。”众人一怔。卢爷问:“老四,这是怎么件事?”蒋爷说:“没有怎么件事,这必是欧阳哥哥把大人请回来了。” 卢爷说:“这要是大人在此处经过,可就省了事了,咱们就着见见大人。”蒋爷说:“你们打听的准吗?”喽兵说:“准也不大很准,横竖大人回武昌,准准是大人罢。”蒋爷说:“你们吃了饭,换上衣裳,带着盘费,倒是打听大人带着什么人,从何而至,为什么缘故。打听明白,再来回话。”喽兵说:“是。”随即出去,换上衣裳,吃了饭,拿上盘费,再去打听。
不多一时,就回来了,又进来报道:“我们打听明白来了,是大人带着公孙先生上武昌府私访,如今归回,有武昌府的知府护送,离黑水湖不远了,看看就要进黑水湖口。”蒋爷说:“还有什么人?”喽兵说:“并无别者之人。”卢爷说:“这事又奇怪了。”蒋爷一翻眼,说:“啊!是了,我明白了。”卢爷说:“你明白了什么?”蒋爷说:“这个不是公孙先生。”卢爷说:“不是公孙先生是谁呢?”蒋爷说:“这个是沈中元。”卢爷说:“怎么见得是沈中元呢?”蒋爷说:“准是沈中元,这是他和大人说明白了,大人饶了他了,他以为是没了事了。大人饶了他,咱们不饶他,以为硬人情托好了。”卢爷说:“你打算怎么样?”蒋爷说:“少时来了的时节,我先把他扔的水里,涮他一涮。”卢爷说:“小心大人见罪呀。”蒋爷说:“什么罪呀?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咱们把他杀了,大人绝不能把咱们杀了。我也不怕叫他师弟听着恼,他太不是了,枉叫小诸葛了。”柳青说:“你把他杀了,也不与我相干。病夫你不用混拉扯人。”
蒋爷将分水兽邓彪、胡列叫来,就把自得来的铜刺每人一柄,附耳低言如此这般,让他们出去办事。后又把远探喽兵叫过来,说:“你们在黑水湖看着,大人一到,疾速报与我知。”复又把那些喽兵的头目叫过来,说:“你们查点查点,那软硬拘钩还够数目不够数目?”喽兵说:“回禀四老爷得知,自有富馀的,我们伙计不够数目了。”蒋爷说:“怎么不够数目?”回答:“让老爷们杀了几上,又有饿了几天,刚一吃饭,撑坏了几个。”蒋爷说:“他们死去,那尸身怎么样了?”回答:“俱已把他们掩埋在蟠蛇岭下。”蒋爷说:“好。”胡从善、庄致和说:“大人看看将到,我们是怎么样?”蒋爷说:“你们瞧个热闹,有我哥哥他们几位迎接大人。你们瞧瞧涮人的。你们瞧见说过涮人的?没有瞧见过,这回让你们瞧瞧罢。”卢爷说:“老四,你可慎重着点。”蒋爷说:“无妨。大哥,你瞧热闹罢。”喽兵进来报:“大人船已到黑水湖口。”蒋爷说:“大家出去迎接大人。”
蒋爷这一料,料的实在是不差。沈中元就打把大人盗将出去,全仗着刘志奇的迷魂药饼儿。卖了娃娃谷的房子,三辆车奔长沙府:一辆车是大人,一辆车是他表妹,一辆车是沈中元与他姑母。路过豹花岭,甘妈妈不教住山贼那里。夹峰山住一晚晌,一者玉猫是师侄,又有家眷,这才在那里住了一晚晌。次日起身,过胡家店还可以的,倒是个店口哇。奔长沙府,到了朱文、朱德家里,可巧哥两个都没在家,仗着是真有交情,就在朱家住下。甘妈妈说:“再要不把大人唤醒过来,我就要出首了,把你送将下来。”沈中元应着,晚间就把大人还醒过来了,甘妈妈这才点头。到了次日,吃完早饭,在书房里给大人取了迷魂药饼儿,后脊背拍了三巴掌,迎面吹了一口冷气。大人还醒过来了,一看是个书房景象,旁边跪着一人。大人一瞅一怔,见他翠蓝头巾,翠蓝袍,丝鸾带,薄底靴子,没有佩着刀;白面无须,五官清秀。大人问:“这位壮士是谁?请起来,有话慢慢的讲来。”沈中元跪而不起,说:“罪民身该万死!万死犹轻。有天大的冤屈无处伸诉,夜晚间施展匪计,将大人盗在此处,为鸣罪民不白之冤。见大人天颜,如拨云见日,说明罪民之冤屈,虽死也瞑目。”大人说:“无论你有什么罪名,我一概赦免,有话起来说。”沈中元磕了头起来,旁边一站。大人叫他坐下,再三不肯。大人问他的姓氏,“为什么屈情?慢慢说来。”沈中元说:“罪民姓沈,叫沈中元,匪号人称小诸葛。先在王爷府,非是跟着王爷叛反,罪民料着大宋必然派人捉拿王驾千岁,罪民在府中好得他的消息。不料大人特旨出京,不想白五老爷一旦之间夫于检点,误中他们的诡计,为国捐躯,丧于铜网。可惜他老人家那样年岁,竟自丧在王府。罪民只恨无有帮手,那时节但有一个心腹之人,也就刺杀了王爷,也就与五老爷报了仇恨。可恨罪民一人独力难成。可巧王爷派邓车行刺,罪民明与他巡风,暗地保护着大人,一者拿住刺客,以作进身之计。不料大人那里徐、韩二位老爷,把他追将出来,追来追去,不知他的去向了。那时罪民在暗地跟随,罪民在旁边嚷道:‘邓大哥,桥底下可藏不住你。’竟有如此者好几次。罪民明是向着邓车,暗是向着徐、韩二位老爷。又说:‘邓大哥,小心人家拿暗器打你。’这才把韩二老爷提省,用拍箭将他打倒,将他拿住。罪民料着必要问问罪民泄机的缘故,不想他怕罪民投在大人跟前,必要说拿邓车的来历,岂不露出二位老爷无能了吗?岂不想罪民非为功劳,自要与五老爷报了仇,免了罪民与叛逆同党名气,罪民保住全家灭门之祸,罪民就是平生的志愿。不想二位老爷忌妒,不肯引进罪民得见大人之面。这一来不要紧,耽误了与五爷报仇之事,可全在徐、韩二位老爷身上。实系无法,不能得见大人天颜,这才夜晚间施展匪计,将大人大驾请在长沙府。这就是已往从前。”他怎么叫小诸葛呢?直冲着大人心眼:谁要说五老爷这个年岁死的可怜,无非一时的慌疏,坠在铜网之内,大人就把谁喜欢透了;谁要说五老爷情性总是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他去是自找的,他就把谁恨透了。小诸葛类若知道大人的心思,不就大人恕了他的罪名,让他假扮公孙先生,知会了长沙府,作为大人巧扮私行,访查恶霸来了。
邵邦宁闻知大人现在此处,会同总镇大人、全城文武官员,预备轿马,见大人投递手本,送大人回武昌府。到水路换船,进黑水湖,喽兵拿拘钩搭船,沈中元出舱,蒋爷把沈中元抱下水去。若问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三回 众喽兵拨云见日 分水兽弃暗投明
第一百十三回 众喽兵拨云见日 分水兽弃暗投明
诗曰:
规谏从来属魏徽,太宗何竟望昭陵?
自兹台观全拆毁,感念高皇不复登。
或有问于余曰:《小五义》一书,纯讲忠孝节义,以忠冠首,大概直言敢谏,谓之忠;委曲从事,则不谓之忠。余曰:不然。直谏固谓之忠,或有事不便直谏明言,必委曲以寓规谏,终使君心悔悟,顿改前非,此不谏之谏,更有胜于直谏者。不忠直焉能作出此事来?唐时有一魏征可为证据:
唐太宗贞观十年,皇后长孙氏崩,谥为文德皇后,葬于昭陵。太宗因后有贤德,思念不已,乃于禁苑中起一极高的台观,时常登之,以望昭陵,用释其思念之意。一日引宰相魏征,同登这层观,使他观看昭陵。魏征思太宗此举欠当。他的父皇高祖葬于献陵,未闻哀慕。今乃思念不已,至于作台观以望之,是厚于后,而薄于父也。欲进规谏,不就明言,先故意仔细观看良久,对说:“臣年老,眼目昏花,看不能见。”太宗因指所在,叫魏征看。魏征乃对说:“臣只道陛下思慕太上皇,故作为此观以望献陵。若是皇后的昭陵,早已看见了。”太宗一闻魏征说起父皇,心里感动,不觉泣下,自知举动差错,遂命拆毁此观,不复登焉。太宗本是英明之君,事高祖素尽孝道,偶有此一事之失,赖有直臣魏征婉曲以进善言,太宗即时感悟。改过不吝,真盛德事也。
又唐史上记太宗时的大臣,只有个魏征能尽忠直谏,太宗也极敬重他。一日,闻魏征所住私宅,止有傍室,没有厅堂。那时正要盖一所小殿,材料已具,遂命撤去,与魏征起盖厅堂,只五日就完成了。又以征性好俭朴,复赐以素屏褥几杖等物,以遂所好尚。征上表称谢。太宗手诏答曰:“朕待卿至此,盖谓社稷与百姓计,何过谢焉?夫以君之于臣,有能听其言行其道,而不能致敬尽礼者,则失之薄;亦有待之厚礼之隆,而不能谏行言听者,则失之虚;又有赏赐及于匪人,而无益于黎元国家者,则失之滥,而人不以为重矣。”今观太宗之所以待魏征者,可谓情与文之兼至固宜。征之尽忠图报,而史书之以为美谈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西江月〕:
五义皆为好汉,蒋平真是能员。水里制伏沈中元,莫把病夫错看。任尔诸葛能算,猛然擒你下船。腹内满饮山下泉,才显翻江手段。
且说大人到了弃岸登船的时节,坐了三号太平船,知府总镇在第二只船上,文武的小官在第三只船上,护送大人的兵丁们就在旱岸上行走。进黑水湖,谁也想不到贼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劫夺钦差大人。刚进湖口,就听见“呛啷啷”一阵锣鸣,“叭哒哒”就把软硬拘钩搭住船只,往近里就拉。小诸葛一着急,打官舱里就蹿将出来,喝道:“好山贼!现有钦差大人在此。”回手就要拉刀,一瞧没有——错了,自己扮的是文人模样,那里来的刀呢?正一着急,就见打船旁“呼泷”一声,由水中蹿出来如水獭相似,把住船沿,把沈中元腰一抱,说:“咱们两个人水里说去罢。”大人看了个必真,是蒋护卫,大人高声嚷道:“护卫千万不可与沈壮士无礼!”话言未了,早就听见“噗嗵”一声,打水漂相似。
蒋爷把人都安置好了,他自己都换了短衣襟,也没拿刀,就到了蟠蛇岭下,看见了大人那只三号太平船进了黑水湖口,桅杆上面有一个大黄旗子,被风飘摆,行舒行卷,上面是硃书的“钦命”两个字,墨书的“代天巡狩按院大人颜”。蒋爷一吩咐喽兵,他就蹿下水去,容他们拘钩搭住就走。蒋爷蹿上船头,拦腰一抱,就蹿下水去。到了水中,蒋爷把手一撒,沈中元就是坛子浮,灌满了为止,净剩了喝水了。蒋爷把他往肋下一夹,拢住了他的手,踹着水,绕过了一个山弯。蒋爷知道把他灌满了,提溜上来,大人也看不见了,有什么话慢慢再和他说。沈中元水喝的有八成光景,眼前发黑,心似油烹,耳内如同打阵雷的一般。蒋爷解他的丝绦,把他捆上。蒋爷骑马式将他骑上,伸双手打他两肋下,往上一拥,“哇哇”的往外一吐,吐的干干净净。蒋爷一撒手,把自己身上水拧了一拧,对着沈中元一看,叫道:“武侯诸葛亮卧龙先生,可惜了你这个外号,你怎么配呢?你冤苦了人家卧龙先生了,你怎么配?”沈中元说:“我本不配,是大家抬爱,我早就说过不配。”蒋爷说:“你所为我二哥、三哥有一点不到之处,得罪于你,怀恨在心,你就行了这么一个法子,五条性命几乎没有断送在你手中。一计害三贤就够受的了,你这叫一计害五贤:武昌府的知府池天禄,在他地面上丢个大人,他得死;我二哥保大人是他的专责,得死;玉墨丢了老爷,得死;两位先生得死。这是立刻得死的,馀者沾衔的还不定死多少呢。你挑礼,你得挑明白了,那才是英雄呢。再说我听见我哥哥说,你道了姓名,我赶着就上树林找你,沈壮士长,沈壮士短,可也不知你听见哪,也不知你是去远咧,可也不知是成心不理我。你不想想,你把大人盗走了,显显你的能耐,不想我们担的住担不住?你这是把大人说话了,央求的大人点了头。你必是能说呀。你又是王府的人,你必是说能破铜网,能拿王爷。再说我们老五死的怎么苦,你怎么给他报仇,拣着我们大人爱听的说一说,这个就把你赦了。你那知道大人赦了,蒋四老爷不赦。趁着在这大人瞅不见,我先把他宰了,给我二寄报仇。我宰了你,我们大人绝不能把我宰了。”小诸葛一听,心中说:“我早就算计下,这个病鬼不好了,如今遇上他了,这也无法。”想到此问,双睛一闭,一语不发,就是等死。
正说之间,听见“蹬蹬蹬”的跑过两个人来,是卢方、徐庆。徐三爷嚷道:“大人有话,老四可千万别杀他!”蒋爷说:“谁说的?”三爷说:“大人。”蒋爷说:“你才实心眼哪!这会大人瞧着呢吗?他害咱们二哥几乎没死了。他央求了大人,大人饶了他,咱们不能饶他。咱们先把他杀了,我去见大人去,就说你们来送信来,我已然把他杀了,我去上大人那里请罪去。三哥,你带着刀呢。是你杀呀,是我杀?”徐三爷说:“我杀。”徐庆他本是个浑人,蒋四爷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摆刀就剁。蒋爷可又把他拦住,说:“咱们要杀他,也让他死个心服口服,别叫他死的不服。姓沈的,生死路两条,你是要死,你是要活?”沈中元说:“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蒋爷说:“你到底是愿意死?愿意活?我有意救你。”沈中元说:“我愿意死?我还不弃暗投明呢。”蒋爷说:“你要是愿意活,依我个主意,你就活了。”沈中元问:“什么主意?”蒋爷说:“你见了我二哥,我给你说情,也不枉你弃暗投明。也别管真假,你总是给我们老五报仇,也不辜负你这点好意。就是有一样,知错认错,是好朋友。你见了我二哥,给我二哥磕个头,一天云雾全散,打这谁也别计较谁。我二哥这个脾气,非叫他顺过这口气去,凭爷是谁说也不行。有这一个头怎么好,怎么好,你赶常了,你就知道了。”沈中元说:“你快些住口,若要给别人磕头还在罢了,要是给你们五鼠五义磕头,这是我一辈子短处。二义韩彰,他还不到了有人的去处讦调于我?再说我无论作了是什么样的官职,也洗不下这个羞惭去了。”四爷说:“什么羞惭?你这个头贵重,我这个头贱,我给你磕一百,你给我二哥磕一个。一百折一个,还不行吗?我可是为息事罢词,打这就给你磕头了。”说毕,蒋爷也真拉的下脸来,就双膝点地。沈中元说:“等着,等着,这么磕了可不算。”蒋爷也就站将起来了。沈中元说:“你还捆着我。再说你这给我磕头,谁瞧见了?我给他磕的时节,是众目之下。怪不得人说你足智多谋,这又是你的主意。” 蒋爷“噗哧”一笑,说:“你过于疑心太大。咱们这么办,等那时你给我二哥磕的时候,我再给你磕头,你看着,管保行了罢?”沈中元说:“肯那么着吗?”蒋爷说:“来,我先给你解开。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以后绝不提了。”随即给他解开绳子,彼此把身上水拧了拧。蒋爷说:“过来给你们见见。这是我大哥,这是我们三哥,你是认识的。”徐庆说:“老四,他不给我磕头?”蒋爷说:“凭什么给你磕头?你还应当给人家磕头呢。”徐庆说:“哎哟!我还应当给他磕头,我们两个人折了罢。”
又见打那边来了人了,一拐山环就到了,这个人说:“千万可别杀沈壮士,叫我送信来了。”原来是大人船进黑水湖,看见是蒋四爷把沈中元提溜下去了,大人叫蒋护卫,没有拦住,早就下去了。少刻,后头文武官员的船只俱到,船上水手忙成一处,大伙找家伙保护大人要紧。此时由东岸上也有船只到了,大家都上官船找大人的。主管回话大人,亲身手把官舱,卢爷大众过去请罪。大人说:“于你们何罪之有?这沈壮士已然赦过他了。卢校尉、徐校尉,千万告诉蒋护卫,可别杀沈壮士。”得大人谕,下船直奔东南去了。文武官员上船给大人道惊。大人说:“何惊之有?”复又派人前去,让本地面武职官去追赶下去,“千万别杀沈壮士,大人已经赦过了。”
那人去不多时,同着蒋四爷回来。等那人到时,蒋爷已经把话说好了。蒋爷也应着,当着大众给沈中元磕头;沈中元也应着,当大众给韩彰磕头。蒋爷给他解了绑缚,跟这里来的时节,那人也就到了。一提大人说,不让杀沈壮士。蒋爷说:“没有杀。既然有大人谕,我们焉敢杀他?大人谕要下来晚一点,可就不好了。”沈中元心里说:“我就知道他们这五鼠五义里头,这个瘦鬼不好了,这才叫雨后送伞。”蒋爷说:“这位老爷贵姓?什么前程?”那人说:“我是守备,姓王叫殿魁。”蒋爷说:“王老爷。”那人说:“好说。老爷贵姓?”蒋爷说:“姓蒋名平,字是泽长,派行居四。”那人说:“原来是蒋四老爷,失敬,失敬!”蒋爷说:“岂敢,岂敢!”随说着随走,将一拐这个山环,就看见大人的船只了,正是那些个喽兵打船上摘软硬拘钩呢。蒋爷说:“不好!有了刺客了!”忽见打西山头上“嗖”蹿下一个人来,回手拉兵器,准是要行刺。要问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四回 蒋泽长水灌沈中元 众乡绅奉请颜按院
第一百十四回 蒋泽长水灌沈中元 众乡绅奉请颜按院
〔西江月〕曰:
矫若云中白鹤,羡他绝妙飞行。忽然落下半虚空,能不令人发怔?宝剑肩头带定,人前念佛一声。热肠侠骨是英雄,到处人皆钦敬。
且说蒋爷同着那人刚一拐山环,就瞧见山半腰内一个人蹿将下来,蹿在大人船上。蒋爷一嚷:“刺客!”卢爷撒腿往前就跑。徐三爷眼快,说:“站住罢!大哥,不是外人。”卢爷也就“噗哧”一笑:“可吓着了我了,敢情是他把大人也吓着了。”你瞧,无缘无故打半悬空中飞下一个人来:银灰九梁巾,道袍、丝绦、鞋皆是银灰颜色,除了袜子是白的;背插二刃双锋宝剑;面如满月相似,五官清秀,三绺短髯。回手拉宝剑,念声“无量佛”。大人也不知道老道从何而至,一瞧那意思不是个行刺的,见他一回手,就要拉双锋宝剑,说:“尔等们这些喽兵,好生大胆!”将摆剑要剁,船舱之中说道:“师兄,你且慢,大人现在此处,你要作什么?”赶着出来,双膝点地,给云中鹤魏道爷磕头。
你道云中鹤从何而至?自打夹峰山说明了,帮着大众破铜网定襄阳。回到庙中,把自己应用物件全都带好,将庙中事安置妥当,离了三清观,直奔武昌府。正走在柴货厂,看见湖口里面浩荡荡的大黄旗子飘摆,上写着“钦命代天巡狩按院……”,被山头遮挡,往下就看不见了,自己心中一忖度:“必是颜按院大人罢。”忽听里面“呛啷”一阵锣响,意欲奔黑水湖,没有船只又进不去;上黑水湖西边那座山,看看又没山道。仗着老道常走山路,山头却又不高,把衣裳一掖,袖子一挽,竟自走到上面去了,往下一看,正是喽兵那里导绒绳哪。东岸上站着好些个人,看又不像山贼的样儿,看那旗子可不是颜按院大人吗?自己一着急,飞身蹿将下去,念了一声佛,拉宝剑要断软硬拘钩。此时白面判官柳员外打里边出来,说:“给师兄叩头。”魏道爷一问:“师弟因为何故到此?”弟兄约有十六八年没有见面,见面觉着有些凄惨。柳青说明了自己的来历,魏道爷点头。
正说话之间,就听见岸上有人叫:“亲家!”原是穿山鼠徐三到。魏道爷一瞧沈中元,水鸡儿一般,还有一个也是水淋淋的衣服,可就是蒋四爷。大家上船,云中鹤俱一一的单手打稽首,念声“无量佛”。徐庆给见的蒋四爷。见礼已毕,蒋爷复又给魏道爷行了一个礼,说:“我听我三哥说,请出魏道爷来帮着我们大众与我五弟报仇,慢说我们感念道爷的这一番好处,就是死去的我们五弟,在阴曹地府也感念道爷的功德。”徐三在旁说:“你瞧你这絮絮叨叨的,也不知是作什么?自己哥们,那用那些个话说!”云中鹤念声“无量佛”,说:“贫道既然点头,敢不尽心竭力?”沈中元在旁双膝跪倒,说:“师兄,你老人家一向可好?小弟沈中元与兄长叩头。”云中鹤念声“无量佛”,说:“你今年岁数也不小了,比不得二十上下的年纪了,也应当奔奔正途才是。你想想,你所为的都是什么事情?我为你们两师弟远走他方,云游天下,皆因有这个师兄弟的情分。一人增光,大家长脸;一人惭愧,大家惭愧。按说弟兄们二十载光景未能相逢,弟兄们见面,怎么我就数说你一顿?皆因你作事不周,连劣兄脸上也是无光。”沈中元说:“小弟早有弃暗投明之心,不得其门而入。事到如今,改邪归正,不必兄长惦念了。”
正在他们说话之间,里边传出话来,说:“大人有请蒋护卫。”卢爷让蒋爷换上衣服。蒋爷就此进去面见大人,见大人给大人行礼,给大人道惊,在大人跟前请罪。大人又把沈中元的缘由说了一遍。大人深知蒋爷是伶牙俐齿,派蒋爷与沈中元、韩彰两家解和。蒋爷点头。然后又问打半山腰中飞下来的那个老道是谁?徐三爷回话如何回得明白?向来又不懂的说官话,一张口就不成文:“回禀大人得知,他是我小子,是我儿子的师傅。我们是亲家。”大人瞪了他一眼,话就更说不上来了。又说:“我回话大人听不明白,问我哥哥罢。”他也想着说的不是滋味了,推在卢爷身上。卢爷接过来,这才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大人方才听明白。原来是沈中元、柳青的师兄,被众人请出来帮着定襄阳、破铜网,与五弟报仇。方才看见有些道骨仙风的气象,自己一忖度:“此人是请出来的,不可慢待,又是徐校尉的亲家。”立刻吩咐:“有请魏道爷。”魏真进了船舱,与大人行礼。大人赶紧站起身来,抱拳带笑说:“魏道爷请坐。”上下一打量魏真,好一番的气象。怎见得?有赞为证:
颜大人,用目瞧。见此人,好相貌。入玄门,当老道。看身材,七尺高。九梁巾,把头皮罩。素带儿,脑后飘。迎面上,有一块无瑕美玉吐放光毫。穿一件灰布的袍,系一根细丝绦在腰间来回绕。蝴蝶扣,系得牢,相衬着灯笼穗儿被风摆摇。白布袜,腰儿高。银灰的鞋,底儿薄。行不偏,走正道。背后背,无宝价,二刃双锋是一口利刃吹毛。看先天,根基妙;看后天,栽培的好。地角园,天庭饱。二眉长,入鬓角。看双睛,神光好。面形正,双腮傲。耳轮厚,福不小。唇似涂朱,还有那三绺胡须相配着。这老道,真奇妙,不修仙,不了道。不爱钱,不贪钞。暗隐着威,面带着笑。喜管不平事,专杀土棍豪。每遇那污吏赃官,好夫淫妇,不肯饶。
大人看毕,暗暗夸奖,叫人与道爷预备一个坐位。魏道爷那里肯坐,让至再四,方才落坐。与众位打了个稽首,念了一声“无量佛”。大人说:“本院久闻魏道爷之名,方才又听卢校尉等所说,魏道爷肯出来拔刀相助,待事毕之时,本院奏闻万岁,必然要声明魏道爷之功。”云中鹤说:“小道无能,无非听着言讲五老爷死在铜网,被奸王所害,实在可惨。小道也是一腔不平之气,焉敢称为拔刀相助?无非众位老爷们前去破铜网,小道有何德何能?不过巡风而已。”大人说:“魏道爷不必大谦了。”
正说话间,一宗咤事,就见那船忽悠忽悠直奔东山边而来,把大众吓了一跳。怎么这船自己走起来了呢?大人问:“什么缘故?”蒋爷知道底下有人,转身蹿入水中,才把胡列、邓彪叫将出来。原来是蒋爷预先叫他们两个拿着青铜刺,容拘钩搭住船只往里拉的时节,叫他们用刺钩挂住船底,往里就带。两个人扎在水中用刺挂船,嗣后怎么也挂不动了。缘故是拘钩不拉了,两个人如何挂的动?这才用尽平生之力,慢慢忽悠忽悠的也就奔了东山边了。有蒋爷进去把他拉上来,到了上面,才能告诉,可不能在水里头说话。蒋爷就把水灌沈中元、大人到了的话说了一遍,随后带着两个人到了船上,放下青铜刺,与大人叩头,说明了他们来历。大人收留下,让他们跟着当差。大人又问:“你们大众如何到的此处?”蒋爷就把寻找大人,误入黑水湖,杀了山寇,饶恕了喽兵的话说了一遍。岸上那些人,那都是十八庄的会首。大人说:“既然他们献了些个衣服,又预备的吃食,也俱是为国有益的好百姓,应当请来一见。”蒋爷这才下去,把那些乡绅们请将上来,俱与大人叩头。大人倒说了些谦虚的言语。那些人请大人上柴货厂暂且歇马,明日起身。大人不肯,众人跪着不起来。大人出了个主意,就在山上聚义庭中住一夜,明日再走。大众只可点头,就此请大人下船上聚义庭。众乡绅派人出去,治办上等海味官席几桌,也皆因柴货厂地势宽阔繁华,要是背乡也不能这么便当。蒋爷、沈中元、邓彪、胡列俱都换上衣服,众喽兵跪接大人。
众人到了聚义分赃庭中,晚间由外边厢酒席备到,连知府带总镇大人,连文武的大小官,以至外边兵丁等。蒋四爷等连众会头,带喽兵大家饱餐一顿。也就把君山归降大宋,回禀了大人一遍。又把盗彭启、假扮阴曹、画阵图,回了大人一遍。大人问:“阵图有些个日子,大概也就画齐备了罢?”蒋爷说:“这日限也不少了,大约也画齐备了。”就此回明白了大人,“把喽兵也打发他们上君山去,待等襄阳用人之际,再调他们上襄阳。”大人也就依着蒋爷的主意。蒋爷叫分水兽邓彪,叫他取纸笔墨砚去。分水兽说:“四老爷怎么又来取笑我们,这那有纸笔墨砚呢?这才有知府来的文案,让他们预备。”蒋爷亲笔写了书信,封固停妥。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大人打发文武官员俱都免送,回衙理事。大家一定要送,说至再四,这才不送了,连兵丁们俱都叫他回去。早饭又是十八庄会头预备。早饭用毕,山中也没有什么物件,喽兵也不用分散。蒋爷仍穿上自己的衣服,带上一对青铜刺,请大人下山。馀者众人保护,放火烧山,为的是贼要再来了,没有住处,自然也就存留不住了。顷刻间,烈焰飞腾,万道金蛇乱窜。喽兵带著书信、盘费银两,投奔君山,暂且不表。
十八庄会头要送大人一程,大人拦住,大人谢了谢他们。后来大人上京交旨,奏闻万岁,天子一喜,还赐了一块匾额,赞美他们村庄的义气。大家上船。大人在官舱中见火光大作,点头叹息:“烧毁房屋,伤害多少生灵!”
蒋爷早派听差的前去给武昌府送信。内中单有柳青要见他师母去。蒋爷不愿意,说:“待等破完了铜网,索性你把这一个整人情作完了,再见不迟。”柳爷说:“趁着此处长沙府不远,我实在是想我师母。你只管放心,我绝不能半途而废,我不是这样人物。你们先走,随后我奔襄阳,绝不能误事。”这一说,云中鹤也要去,沈中元带路。蒋爷一想:“不得他们师兄弟凑在一处,夜多了梦长,万一不奔襄阳,便把他们怎么样呢?有了,我同着他们一处去就无妨了。”就此回明白大人,四位一同起身,奔长沙府。这一到长沙府,火焚郭家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双锤将欺压良善 温员外惧怕凶徒
第一百十五回 双锤将欺压良善 温员外惧怕凶徒
〔西江月〕曰:
世上豪杰不少,巾帼亦有须眉。救人急难扶人危,竟出闺阁之内。不是姻缘匹配,强求必定吃亏。要擒恶霸将双锤,女中英雄可畏。
且说大人回武昌不表,蒋爷上长沙亦不提。单说的是南侠、北侠、双侠、智化、过云雕朋玉直奔长沙府,到了郭家营,过云雕朋玉认得。总是不巧不成书。自从小诸葛沈中元他们走后,本家有事是前文表过。王官雷英上长沙府郭家营,聘请双锤将郭宗德。这双锤将可就在长沙府,皆因此人膂力过人,受了襄阳王的聘请。这人生就的膂力真大,虽不能说万夫不当之勇,要论这一对双锤,实在是力猛锤沈。可惜他这样的本领,只是一件,让他妻子误了一世的英名。这就是那句话,大丈夫难免妻奸子不孝。
他娶妻花氏,实在的不是个东西。郭宗德家中一贫如洗,他是个武夫,饭量最大。他交了一个朋友,叫崔德成。这个崔德成家大业大,就是孤身一人,尚未婚娶。就皆困这个花氏不是东西,那崔德成又有银钱,这宗德又穷,贪图了人家银钱,就把丑事作出来了。崔德成拿着银钱,让郭宗德作买卖。这个买卖一多了,郭宗德也就作不过来了,又找的领东的开了许多铺户,拾夺了自己的房舍,前后东西共是四个大院子。后院拾夺的花园子,盖了一座大楼,花氏起的名字,叫“合欢楼”。后花园中有些个奇花异草、太湖山石、竹塘等项。家业一大,双锤将的名器也传扬出去了。双锤将不叫双锤将了,改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了个赖头鼋。大人还不好意思的叫他,小孩子可不管那个。他在前边走着,小孩子就在后边叫他:“咳咳咳,赖头鼋哪,上那去呀?吃了饭了没有?”他瞧了那孩子一眼,也无非是干鼓肚子生气。那孩子更讨人嫌,又说:“赖头鼋,你发了财了,你不是上我们家里讨饼子吃的时候了。”这个人一想:“再要是孩子凑多了,更不好办了。”真是那些孩子俱在一处唱起来了:“赖头鼋,赖头鼋,丢了人,有了钱。”他就要追赶着打他们,他们就跑了。自己一想:“不是事,不久得要跟着王爷打军需去了,又不能携眷。自己要把家眷搬在襄阳去,又舍不得这片事业。再说崔德成公然就在他们家里住着,也不回崔家庄了,总想一个法子,怎么把他推出去才好呢?”
忽然这天生出一个主意来,把崔德成请到书房内,两个人喝着茶闲谈。赖头鼋说:“兄弟,你这不是事。凭你这个家当,这样的事业,打这么一辈子光棍子,算怎么个事情?圣贤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非得说一个。不行,早晚我给你为媒说一个,非说一个不行。”崔德成说:“不要。别辜负了哥哥的心。”郭宗德说:“你为什么不要?”崔德成说:“媒人叫我赶出去的许多,缘故再醮的不要。谁坐家女,让对相对看?非品貌好了我不要。”郭宗德说:“难道这一方,就没一个品貌好的么?你要什么样的?”崔德成说:“非得像我嫂嫂那品貌不行。还有一个不行了。”郭宗德问:“是谁?怎么不行了?只要你看得中意,我就能给你去说。”崔德成说:“那日清明上坟,插柳的时节,看见温家庄温员外家有个女儿,叫温暖玉,称得起美貌双全。我见了他一面,神魂恍惚,直到如今,我总有些个思念。可惜人家是有夫之妇了。”双锤将说:“只要你看着如意,有夫之妇,他也得给咱们。”崔德成说:“他要是给的无能之辈,还有你这一说。他给的朱家庄朱德家,那如何行得了?”双锤将说:“你只管放心罢,后天咱们就办事。要是不给,咱们还会抢哪。妥了,兄弟你在那办?”崔德成说:“要是妥了,我就在这办。”赖头鼋听了,虽不愿意,也是无法。有句俗言:“宁借停丧,不借人成双。”无奈可有一件,吃了人家的口软,使了人家的手软,自盖房屋不敢说不行。崔德成虽说此话,也没有搁在心上,仍然告辞上合欢楼去了。
双锤将把家人叫将过来,自己让人备办了八盘子花红彩礼,叫人备上马匹,自己换了新衣服佩上,出了自己房门,乘跨坐骑,带上从人,直奔温家庄。到了温员外门首,双锤将撇(革登)离鞍,下了坐骑,从人前去叫门。里边有人答言:“什么人叫门?”从人说:“开开罢,我们大爷来了。”正是温员外出来开门,一看就是一怔,知道双锤将是一恶霸,素无来往,到门必没有好事。只可满脸陪笑,一躬到地。双锤将要行大礼,说:“老伯在上,侄男有礼。”温员外说:“岂敢。好兄弟,请到寒舍待茶。”说毕,往里一让,庭房落坐。温员外问道:“有甚贵干,驾临寒舍?”双锤将说:“侄男闻听老伯有一千金令爱,我有个盟弟,此人大大有名,提起来大约老伯也知道,就是崔家庄崔德成,可称得起是门当户对。”温员外连连摇手,说:“辜负贤弟一番美意,我的小女已然许配人家了。”双锤将说:“老儿,你太不知进退,好意前来说亲,你竟自拿这般言语推托于我。后天前来迎娶,孩子们,把定礼放下。”温员外把双锤将一拦,说:“且慢,我的女儿许配朱家庄朱德为妻,倘若不实,小老儿情愿认罚。”双锤将把手一抖,温员外“扑咚”摔倒在地,他竟自扬长而去。
温员外放声大哭,皆因是安人已然故去了,就是自己带着女儿度日,已然给了朱德。郭宗德硬下花红彩礼,不从罢,人家势力真大;从了罢,也得朱家答应。乡村有点事情,街坊邻舍尽都知道,早有邻居过来探问。温员外就把始末根由对着大众说了一遍。众人七言人语,就有说打官司的;就有说攒人打架,打完了和他打官司;就有说把姑娘藏起来的;就有说给朱家送信的。温员外就依了这个主意。邻居散去,温员外到了后面,就把此事对着女儿学说一遍。姑娘是个孝女,跟随天伦温习儒业,熟读《列女传》,广览圣贤文。口尊:“天伦,是女儿累及你老人家了。他明天一来,女儿我就速求一死。”温员外说:“女儿先别行拙志,为父去到朱家送信。要是死,也是破着我这一条老命,先与他们拚了,我儿可千万别行拙志!”暖玉说:“孩儿死也不这么死,我还有个主意。”说毕,姑娘痛哭。员外劝解了一番,出来找了邻家二位老太太伴着姑娘,怕小姐行了拙志。员外复又出来,离了自己门首,直奔朱家庄而来。
到了朱家庄上,直奔了朱德家中。家下人等见了老员外来,说:“老员外爷两眼发直,莫非有什么事情哪?”温员外说:“祸从天降,请你们大爷来了。”说着话,往里就走。从人说:“我们大爷没在家。”员外也并没听见,直到庭房落坐。温员外说:“请你们大爷。”从人说:“方才回禀过员外爷,我们大爷没在家。”员外说:“请你们二爷。”从人说:“我们二爷没在家。”那边从人也说:“我们大爷、二爷都没有在家。”两边从人一口同音齐说:“没在家。”温员外放声大哭,说道:“苍天哪!苍天哪!”从人问道:“老员外何故这么恨天怨地?”老员外说:“咳,我们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哪!”从人一个个瞧着纳闷,说:“老员外,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温员外对着朱家从人,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从人说:“员外爷来的不巧,前三两天还行呢!我们大爷、二爷、把兄弟沈大爷在这里的时候,这样的恶霸有一千也拾夺了。”老员外说:“怎么这么不巧。你们大爷、二爷到底上那去了?”从人说:“上南乡取租子去了。”老员外说:“要给送信,明天晚上回的来回不来?”从人说:“回不来,要是连夜赶骑着快马可行咧。”温员外说:“烦劳你们那位辛苦一趟,总是大爷来才好哪!我们姑老爷尚未过门,说话有点不便。”
正说话之间,见老太太从外边进来。甘妈妈一生是个直率的脾气,皆闺朱文、朱德没在家,沈中元保着大人走了,娘两个还在这里住着,净听沈中元的信息,搬在那里,好奔那里。忽然听见前边哭哭涕涕,甘妈妈在后窗户那里听着,有听见的,有听不见的。就听见说:“硬下花红彩礼,无论怎么样后天搭人。”就听见这两句话,自己亲身就过来了。进了庭房,从人说:“这就是我们这里住的甘老太太到了。”员外问:“那位甘老太太?”从人说:“这是我们大爷、二爷、沈大爷的姑母,眼下在我们这住着呢,要不怎么说前几天来好呢?沈大爷是有本事的,要论势力人情,我们这里有按院大人,可惜如今都走了。此时就是给我们大爷送信,也是无益。”温员外也是无法。此刻甘妈妈进来,员外与甘妈妈行了个礼,甘妈妈与员外道了个万福,让温员外坐下。甘妈妈也就落坐,问:“老员外,到底有什么事情?咱们大家议论议论。谁让我在我们老贤侄这住着呢?”温员外又把自己的事学说了一遍。甘妈妈咳了一声,说:“这个事,要是我们侄儿在,这就好办了。等等,我给你算计算计,是我们侄子容易呀,是找本家大爷、二爷容易?我们侄子是上武昌府,本家大爷、二爷是上南乡。”
正说话之间,忽听外面有人。甘妈妈一回头,听见后窗户那里有人叫,说:“妈呀,妈,你老人家这里来。”甘妈妈说:“老员外暂且请坐,我女儿叫我哪。”说毕,转头出来。温员外仍与从人讲话,说:“你们家大爷、二爷上南乡去,离这有多远哪?”从人说:“远倒不远,离这一百多里地,大概也就在这一半日回来,凑巧今天就许回来。”温员外那个意见,就打算给大爷、二爷送信为是。正说话间,甘妈妈从后面过来,也是皱眉皱眼,甘妈妈也添了烦了。员外说:“甘妈妈请坐。”甘妈妈说:“员外请坐。”从人问:“甘妈妈到后面作什么去来?”甘妈妈咳了一声,说:“员外,方才是我女儿将我叫到后面去了。我女儿一生好管不平之事,他要见着不平事,他就要伸手去管。老员外,这件事情他要替你们出气。”员外说:“姑娘小姐,怎么能够替我们出气?”甘妈妈说:“实不相瞒,我养活的娇纵,练了一身本事。明天让你的女儿躲避躲避,他去替当新人。待下轿之时,亮出刀来,杀他们个干干净净。”温员外说:“那可使不得。”话言未了,忽见朱文打外边跑将进来。此人一来,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六回 朱文朱德逢恶霸 有侠有义救姑娘
第一百十六回 朱文朱德逢恶霸 有侠有义救姑娘
且说姑娘叫过甘妈妈去,同他娘一说,他要替人家暖玉小姐去,暗带短刀一把,下轿之时杀个干干净净的。妈妈一拦他,不让他去,他就要行拙志。妈妈也是无法,故此到前面与温员外说这套言语来了。温员外也是为难,甘妈妈也是着急。温员外说:“那如何使得!”
忽然朱文慌慌张张,手中拿定打马藤鞭,打外边跑将进来。从人赶着给大爷跪下磕头,说:“大爷从那里来?”大爷也不理论那些从人,过来先给温员外行了个礼。从人冲着甘妈妈说:“这就是我们家大爷。”“大爷,这就是沈大爷的姑母。”朱文过来与甘妈妈行礼,说:“姑母,你老人家到得孩儿家中,可巧我们哥儿两个没在家,慢待你老人家。”甘妈妈说:“哟,我们在这骚扰你们。”朱文心中有事,不能净白陪着甘妈妈,一回头,奔了温员外来。温员外伸手一拉朱文手,放声大哭,说:“贤戚,我们祸——”那个“祸”字底下的言语尚未说出,朱文接过来说:“你老人家不用说了,侄男从你老人家那里来,听见赶集说,我赶紧到了你老人家家里,才听见隔房两位老太太说,你老人家上我们这里来了。”温员外说:“好恶霸!欺我太甚了。”朱文说:“老伯只管放心,我这就写呈字。并且长沙县还不行,我知道长沙县与赖头鼋换帖,告他往返徒劳,非长沙府不行。你老人家不必忧心,我们两家较量较量,我搬不倒郭宗德,我誓不为人!”甘妈妈说:“哟,贤侄且慢。适才我女儿听见此事,他一定要替他温大姐姐坐这一次轿子,暗藏短刀一把,待等下轿之时,杀他们个干干净净。”朱文连连摆手,说:“姑母,这件可万万使不得。我这个表妹,可许配人家没有?”甘妈妈说:“早已许配人家了,还是侠义的门徒。”朱文说:“倘若要让人家那头知晓,姑娘可就担了不是了。再说为我们家的事情,我天胆也不敢,实系担架不住。”甘妈妈也就没法了。朱文立刻写呈字,说:“老伯暂且在我家听信,我前去递呈字,听信息。”员外点头。
朱文本是文秀才,朱德是武秀才。写了呈字,朱文不费吹灰之力。外头备了两匹马,带着一名从人,直奔长沙府。事逢可巧,长沙府知府没在衙署,送按院大人去了。一打听,回来的日限不准。这个事等不得,后天就要抢人,如何等得了?只可转头回来,再作主意,人这无名火是霸道火性,往上一壮,举家性命都顾不得了。离了长沙府,正走长沙县。到了长沙县衙署的门首,心中一动,想着:“自己这个事是理直气壮,他们虽然是把兄弟,难道说他就把这门亲事断与赖头鼋不成?再说我先在他这里递了呈字,他与我办不好此事,我再打府衙门去告,我也不算是越诉。”想毕,就下了坐骑。从人说:“大爷,这里告他可不好哇,难道说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们是把兄弟吗?”朱文说:“你知道什么!少说话。”从人也就不敢多言了。所带的呈字是知府那里递的呈词,到县衙也就用不着了。自己一直扑奔大堂,正对着这位太爷升二堂理事呢。朱文打算要挝鼓,忽见打里边出来两个青衣,刚一见朱文,笑嘻嘻赶奔前来,说:“这不是朱相公吗?”朱文点头,说:“不错。”青衣说:“很好,倒省了我们的事了。”朱文问:“什么事?”青衣说:“我们太爷派我们去请你老人家去。”朱文说:“好,我正要见见你们太爷呢,你就给我回禀一声。”当即就同着朱相公进去。
知县姓吴,名字叫天良。原来有双锤将的片子早就到了,随着五百银子,托付吴天良买一个贼,攀告朱文、朱德的窝主。吴天良暗地里叫官人通知犯罪的贼人,一口将朱文、朱德攀将出来,说他们是窝主,与贼人消赃。暗地办好。知县升二堂,带贼上来审讯,贼人就把朱文、朱德招将出来,让他画了供。出签票拿朱文、朱德。官人领签票刚出去,正遇上了,故此就把他带将进来。
面见知县,身施一礼,说:“学生朱文,与父母太爷行礼。”知县把公案一拍,说:“好个大胆朱文!在是圣人的门徒,聚贼窝贼,现有人将你供招出来。”会同教官革去了他的秀才,暂将钉肘收监。朱文在堂口,百般叫骂狗官长、狗官短,知县把耳朵一捂,退堂归后去了。把天良一灭,就得了纹银五百两,这可真算是无天良了。
外边的从人一瞅主人钉肘收监,自己把马拉过来,骑着一匹,拉着一匹,回朱家庄去了。一路无话。到了自己的门首下马,进了院子,往里就走,一直扑奔庭房,正对着温员外在那里等信呢。甘妈妈先瞧见,这从人就把已往从前的事情,对着甘妈妈学说了一遍。温员外一见还是不行,倒把朱文饶上了。忽然又从外边跑进一个人来,说:“大爷在家里没有?”从人说:“怎么件事?”那人说:“可不好了,咱们二爷让郭宗德诓得他们家里去了,收在空房里头了。”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发怔。
原来赖头鼋抢人这个事传扬遍了,这朱德刚打南乡回来,也是带着一名从人。他是武夫,好走路。正遇见有人讲论呢,可巧让他遇上了,过去一打听,人家说明天瞧抢人的,就让朱德听见了。又过去细细的一打听,可巧人家不认得朱德,一五一十就把这个事告诉朱德了。朱德立刻带着从人,就奔了郭家营,不用说,见了郭宗德就破口的大骂:“好赖头鼋!你敢抢二爷没过门的妻子!”见着他们的从人,说:“你快把赖头鼋叫出来!”从人那里敢怠慢,立刻往家就跑,就把赖头鼋叫将出来。不多一时,赖头鼋出来,满脸陪笑说:“原来是朱贤弟。”朱德大骂,说:“你什么东西?你和我呼兄唤弟!”郭宗德说:“兄弟,你今天是带了酒了。不然我一还言,伤了咱们的好交情了。”朱德说:“赖头鼋!你要再说和我有交情,我要胡骂了。”赖头鼋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怎么了?”朱德说:“你反来问我是怎么了?凭什么在温家庄硬下花红彩礼?”赖头鼋说:“你听谁说,我在温家庄硬下花红彩礼?”朱德说:“这是人所共知。”赖头鼋说:“咱们可千万别受了人家的煽惑呀!你是听谁说的?你把这人拉来咱们对对,不然,咱们一同到温家庄问问此事。再说温家庄庄户人家甚多,把花红彩礼下在什么人家了?”朱德说:“就是温宏温员外他们家里。”赖头鼋说:“这可就更好了。你先把气消消,我换上衣取,咱们一同去问问,要果有此事,你要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再说温员外家姑娘给了兄弟你,我也知道,放定的时节,我还去道喜去哪,怎么我能行的出那样事来?再说我也有家小,我还能再娶一个不成?”朱德被他这一套话,说的自己倒觉着有些个舛错,必是自己没把事情听明白,大料着他也不敢。双锤将说:“你先到我家里喝碗茶,把气消一消,咱们访听访听这个话是谁说的。你要饶了这个人,我也是不饶。”往进一让。朱德说:“这倒是我莽撞了,亏了是你宽宏量大。不然,咱们得出人命。”郭宗德说:“我要与你一般见识,我对的起大哥吗?”
二人往里一走,进了广梁大门,往西一拐,四扇屏风。刚一进去,两边有人蹲着拉着绳子,往起里一站,兜住了朱德的脚面,朱德往上一蹿,躺下的更高。从人过来,五花大绑。朱德破口大骂,说:“好小辈!暗使阴谋,不敢和你二太爷一刀一枪的较量较量。”双锤将说:“朱德,今天把你拿住,为的是让你瞧着明天把你这个妻子给我把弟娶来,都让你瞧着拜天地,入了洞房,合卺交杯。到次日生米作成熟饭,也不要你的性命,把你一放,你们哥们有法,净管使去,或讲文,或讲武,随你们的便。”朱德大骂。赖头鼋说:“把他嘴塞上。”朱德一急,一抬腿,“叭”的一声,就把家人踹出多远去,“哎哟”,“噗嗵”,爬伏在地,还醒了半天,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几乎没有死了。郭宗德说:“这不得不把他四马攒蹄捆上。”从人把他按倒,口中塞好了物,叫人把他搭在后边,扔在空房子里头,也不用看着,把门锁了。双锤将这里搭棚办事。衙门里信也到了,朱文收了监了,暂且不表。
单说跟朱德的这名从人,飞似的往家就跑,到了家中,见甘妈妈连温员外带伙伴们,就把二爷的事对他们学说了一遍。众人目瞪口呆一般,一点方法无有。温员外净哭。甘妈妈劝解,也是无法。只可就是按姑娘那个法子,除了那个法子,别无主意。
正在束手无策之间,忽然从外边“蹭蹭蹭”蹿进几个人来:头一个青缎衣巾,黄白脸,细条身材;第二个碧目虬髯,紫衣巾;又两个宝蓝色的衣服;还有个身材矮小的。五个人倒有四个拉兵器的,往庭房里头就跑。温员外以为是双锤将他们人到了,吓的整个儿掉下椅子来,爬起往桌子底下就钻。倒是甘妈妈,别瞧是个女流之辈,总是开过黑店,胆量不小,说:“你们这是那里来的一伙人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白昼入人家的宅舍,难道说反了不成?”原来是南侠、北侠、双侠、智化、过云雕朋玉大众前来。什么事情往进就跑?有个缘故,皆因是众人走着,遇见天气了,耽误了三两日的光景。看着快到朱家庄,智爷就问明了朋玉,朱文、朱德他们家进庄第几个门居住,都有朋玉告诉明白。到了门首,智爷一扭嘴,使了个眼色,连朋玉也不知是怎么个意见,大家拉兵器乱往进蹿。
原来是智爷怕沈中元得信跑了,故此进来的即速,连朋玉也就跟将进来,直进庭房,并没一点影色。对着甘妈妈一问,朋玉说:“这就是那位甘妈妈。”智爷把刀插入鞘中,说:“亲家,我且问你,你内侄那里去了?快些说将出来,好保你们母女没事;如其不然,连你都大大的不便。”甘妈妈说:“你是什么人?管我叫亲家!”智爷说:“我不说,大约你也不知。我姓智,单名一个化字,匪号人称黑妖狐。这是你们干亲家,这就是北侠。”甘妈妈说:“可了不得了,原来是二位亲家到了。二位亲家,恕我未能远迎,望乞恕罪。”北侠说:“岂敢。”朋玉过来与甘妈妈磕头。缘故他与沈中元联盟把兄弟,不能不过来磕头。甘妈妈说:“你们来的凑巧,我正有点为难事。”智爷说:“别的话等等再说,我们是请大人来了。你先说,你内侄在那呢?”甘妈妈说:“你们请大人来晚了。大人,我内侄早送回去了。”智爷说:“这不是当耍的呀!”甘妈妈说:“这焉能撒谎?我要撒谎,我婆子也担当不住。”智爷细细的一问,他就把大人怎么吩咐文武官员,怎么护送的细述了一遍。北侠还有些不相信,智爷听着里边没有什么假潮。
甘妈妈又问,说:“蒋四老爷没来?”智爷说:“没来。”甘妈妈说:“病鬼可把我冤苦了。今天你们这二位亲家,咱们可是初会,一见就不像病鬼他那个诙诙谐谐的。”智爷说:“怎么?”甘妈妈说:“我倒是和你们打听打听,我们这位姑老爷,到底那个是真正的艾虎?你见有自己的女儿给了人,到底不准知那个是真正姑老爷?”智爷说:“你先见的那不是,后见那个才对呢。你先见的那个是个大姑娘,女扮男妆,卧虎沟沙大哥的女儿。”甘妈妈说:“等着见了病鬼再说。”智爷说:“你没瞧明白,你女儿还是个二房。”甘妈妈说:“那可不行!”智爷说:“这是人间的大事,有个日期管着,先定的就是头一个,后定的就是二房。先定的就是假艾虎,那是我欧阳哥哥下的定礼,他又拿着那块玉佩定了你的女儿,你算算谁先谁后?”甘妈妈把脸一沈,一语不发。智爷说:“给你见见,这是展护卫老爷,这是丁二爷。”甘妈妈道了个万福。甘妈妈回头把温员外打桌子底下叫出来,与大家见了礼,就把温员外的事对大众一说。
忽见打外头闯进一伙人来,众人一怔。要问来者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七回 甘兰娘改扮温小姐 众英雄假作送亲人
第一百十七回 甘兰娘改扮温小姐 众英雄假作送亲人
〔西江月〕曰:
世事无非是假,谁知弄假成真。本是沙家女钗裙,巧把兰娘眼混。自从结为秦晋,无暇着意追寻。今朝才遇做媒人,能不一一访问?
且说甘妈妈对着南侠、北侠、双侠、智化、过云雕朋玉,一提郭家营的这个恶霸双锤将郭宗德,先前怎么穷,后来大阔,全是崔德成的银钱。怎么硬下花红彩礼,要抢温员外家女儿。这里本家朱文、朱德弟兄两个,一个是收了监了,一个是在郭家的空房子里头幽囚起来了。大众一听,头一个就是丁二爷好事,说:“这不是要反吗?你告诉我他的门户,我去找他去。”北侠说:“你先坐坐,你等着我们亲家说完了,咱们大家议论个主意,还能不去吗?”丁二爷这才落坐。甘妈妈说:“不然我怎么说你们几位来的真巧呢?”北侠说:“智贤弟,你出主意罢,”智化还没有说话呢,温宏冲着大众双膝点地,说:“众位老爷们大驾光临,实在是我小老儿的万幸。”智爷说:“老翁你先请起,有话咱们大家计议。”
老头将要起来,忽然闯进几个人来。智爷一拍巴掌,说:“咳!我的膀臂来了。”又把温员外吓了一跳。原来是云中鹤魏真、小诸葛沈中元、白面判官柳青,三个人过来与甘妈妈磕头,说:“师母,你老人家一向可好?想死孩儿们了。”甘妈妈见三个人给他磕头,魏真、柳青两个人问好。甘妈妈说:“你们起去。”就觉着心中一惨,不禁凄然泪下,就想起自己没儿,还有这么两个徒弟、一个内侄。回思旧景,又想起九头狮子甘茂来了,那样健壮的身体倒故去了,更觉着心中凄惨。魏真与柳青看着师母有二十载的光景不见,如今相貌也透着老了,也觉着凄惨。按说见面当是一喜,此时倒是悲喜交加。甘妈妈问:“两个孩儿,你们在外这几年可好?”两个人一口同音说:“托师母之福,倒也平平。”蒋四爷单单过来说:“小亲家子,这一向可好?”甘妈妈说:“瘦鬼!别挨骂了。”云中鹤作作实实的瞪了他一眼。甘妈妈说:“今天人们都在此处,咱们三头对案的说一说。病鬼你冤苦了我了。”蒋爷说:“你先等等,我先见见礼,有话然后再说。”过来与大众见礼。先见北侠,然后智爷与他行礼,过云雕朋玉不认识,南侠、北侠给指引,连温员外都见了一见。北侠问蒋四爷见大人的事,蒋爷就把黑水湖的事学说了一遍。北侠他们这才放心。智爷就把这温家庄的事,如此如彼告诉了蒋爷一遍。蒋爷说:“怎么办呢?”甘妈妈说:“瘦鬼,说完了话了没有?”蒋爷说:“完了。”甘妈妈说:“你给说的媒,这是怎么件事?倒是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蒋爷说:“当着你徒弟在,这我要冤你对不起你徒弟。”甘妈妈说:“你还不冤我哪!拿大姑娘愣算爷们。”蒋爷说:“是你自己瞧的呀,是我一定叫你给的?你让我作个媒人保人,我那时说过,作媒不作保,准有一个艾虎,那就不算冤你。头一件,我得对的起柳贤弟,对不起人的事我不作。这准对得起你们娘们。怎么如今你倒和我找起后帐来了?”北侠说:“你们就不必分争了,大概这也是夙世的姻缘,月下老人配就的,非人力所为。”甘妈妈说:“算了罢,你长肉去罢。咱们管管人家朱家横事,行了罢?”蒋爷说:“那焉有不行之理?智贤弟,你打算怎么办?”甘妈妈说:“还有件事哪,我这个女儿他还要去哪。”就把兰娘儿的话学了一番。蒋爷说:“就不用姑娘去了,比不得先前没人,这已经有了人了,还让姑娘出头露面的干什么?”
就听见后窗户那叫:“妈呀,妈!”甘妈妈出去,不多时回来说:“方才还是我女儿把我叫出去,还是愿意替人家姑娘去。这一趟不让他去,他就行拙志。不瞒众位老爷们说,我那女儿养得太娇,这可是怎么好?我和二位亲家商议商议,这事情是怎么办法?我那姑娘是太浊;若要是不浊,叫他去他都不去。谁家有姑娘替人家当新人去?他可不是傻是什么?”智爷说:“欧阳哥哥,说句话罢。这以后过了门,两口子性情可不差什么。”北侠说:“智贤弟,你出个主意罢。我是艾虎的义父,我不敢作主意,久后一日艾虎不答应,我担个住。”智爷说:“欧阳哥哥,你可会推干净。”北侠说:“不是推干净,我这义父不敌你这师傅。”蒋爷说:“智贤弟,你为难欧阳哥哥干什么?依我说,你们哥两个无论谁出个主意,艾虎也不能不答应,这是一。二则间,姑娘不会本事,性情还骄傲呢,况说会点本事,脾气更骄傲咧。他有这一身的工夫,大家再保护着,大约也没有什么舛错,不如让他去就截了。我这可是多说。”智爷说:“去就去罢。”大家点头。甘妈妈也就乐了。
蒋爷说:“咱们就把这个主意商量停当。温员外先把他的女儿藏起来,咱们可各有个专责:欧阳哥哥去救人;展大弟等事完,上县衙里去要人;魏道爷、柳贤弟,你们哥俩个前后巡风;沈贤弟,你表妹、你姑母,千斤重担全交给你一个人。瞧着那时事要不顺,就亮刀杀人。咱们有个暗令,击掌为号。亲家,你可看着姑娘,别让他拜天地,作为姑娘的奶母,随随步步别离开姑娘。再说上轿之时不让点灯火,说叫人家瞧了,今天日子不好。馀者的人,作为送亲的。”蒋爷这么一分派,公然就把这一件大事派妥当了。温员外先给大众行了一个礼:“待等事毕之时,一齐给大众道劳。”蒋爷先教温员外回家,早早先叫姑娘放心,也好让姑娘拾夺拾夺,明天好上亲戚家躲避着去。
头天不提。到次日,北侠、南侠单走,魏真、柳青单走,问明白了郭家营的道路,前去上郭宗德家门口踩道。甘妈妈与兰娘早有蒋爷分派着,叫朱家的家人雇了二人小轿两乘,送甘妈妈、姑娘上温家庄。到温家庄停轿,去扶手下轿,温员外迎接出来,一躬到地,往里一让。轿钱外边已然是开发了。将到里面,暖玉迎接出来,要行大礼磕头。甘妈妈拦住,说:“哎哟!我的干女儿。”从此认甘妈妈为干娘,与兰娘儿为干姊妹。让到温小姐的香闺绣户,从新与甘妈妈、兰娘儿行礼。兰娘儿搀住说:“你净磕头也是无益于事。”温员外进来,说:“外边轿子到了。”温小姐与甘妈妈、兰娘儿洒泪分别。
小姐去后,外面有人进来说:“沈爷大众到。”甘妈妈出去迎接,让到前庭落坐,先献茶,后摆酒,都是甘妈妈张罗。蒋爷说:“亲家,你怎么张罗我们哪?咱们都是帮忙。”甘妈妈随道:“如今本家姑娘我认为干女儿了。”蒋爷说:“应当道个喜儿才是。”不多一时,温员外进来,张罗大家酒饭。蒋爷问:“把姑娘送下了?”员外说:“正是。”后面与甘妈妈、兰娘儿预备酒饭。用毕之时,蒋爷叫找衣服,或买卖人的,或长工的,预备好了,净等第二天晚间,暂且不表。
且说的是朱家庄,北侠等分头踩道,到了双锤将家门首,好恶霸,悬灯结彩,听里面刀勺乱响。瞧看明白,几位使了个眼色,归奔朱家庄来。到朱家门口,进了朱文家庭房,从新落坐,大家议论怎么个办法。云中鹤说:“他这有的是从人,叫从人暗里探望。再说郭家营离这不远,打听着那时有信发轿,咱们大家再去不迟。”果然派从人探望。天到初鼓,从人回来。大家起身,一直扑奔郭家营。到了郭宗德门首,北头东墙脚蹿将进去。北侠、南侠、双侠一直扑奔正西,云中鹤、白面判官扑奔西北。
单提北侠前去救人,也不知朱德现在什么所在。仗着自己是两只夜眼,走到太湖山石四下观瞧,忽见那边破房子里有一个灯笼儿一晃,两个人打着灯笼往前去,嘴里头抱抱怨怨的说:“拿住他杀了就截了,何用又给他吃的?再说明日事完,他出去一准是有事。”那个说:“你知道什么?这叫成心羞辱他。少时拜堂的时节,还提溜出来叫他瞧着哪。明日赶事毕,把他一放。这人要出去,不能像咱们出去了,苟延岁月,还活着?这个人火性是大的,出去就得死。不然咱们给他什么,连吃都不吃。”随说着,扑奔正南去了。北侠以为必是在这个屋中,遂击掌,南侠、双侠也到。南侠回手拉七宝刀,把锁头一点,“哗啷”一声,锁头脱落,把门一开,内中果有一个人在那里,四马倒攒蹄捆着。北侠一看,就知道是朱德。过去解了绳子,口中塞物拉出来,见朱德爬在地上,一丝儿也不动。丁二爷问:“怎么了?必是受了伤了罢?交手来没交手哇?”朱德摇头。北侠说:“二哥,他这是捆了两天,捆的浑身麻木,搀起来走走就好了,一点别的伤症没有。”丁二爷说:“我搀起来溜溜他。”北侠说:“没有那个工夫,你背他走罢。”展爷听了这句话,一伸手把朱德背将起来,拿纱包兜住他的下身。展爷在自己胸前系了一个麻花扣儿,那怕就是撒手,他也掉不下去。朱德双手又拢住展爷的肩头,说:“众位恩公,我也都不知道是谁?”展爷说:“全上你家去再说罢,此处没有讲话的工夫。”北侠说:“二弟走哇。”丁二爷说:“我不去了,我在这还瞧热闹哪。”北侠嘱咐:“二弟小心着。”竟自出东墙去了,一直奔朱家庄,暂且不表。
单说云中鹤、柳青奔在后面,瞧见有一座高楼,里面灯光闪烁,用飞抓百练索搭住了上面,二人导绒绳而上。到了上面,起下飞抓百练索来,直奔西边房屋。到了窗前,用舌尖吐津,把窗棂纸戳了个小孔,往里一看,是一男一女。书中暗交代,男的就是崔德成,女的就是郭宗德之妻。摆着一桌酒席,两个人对面吃酒。男的是文生公子打扮,女的是妖淫气象。郭宗德之妻说话,惨悲悲的声音,说:“兄弟这就好了,今夜洞房花烛,燕尔新婚,这就得了。今夜这酒是离别酒,从此个月期程一年半载,还能到为嫂这里来一次不能?”崔德成说:“嫂嫂只管放心,要忘了嫂嫂,必遭横报。”妇人说:“你们这男子说话,专能够随机应变,说的时节实在好听,转过面去就是两样的心肠。”崔德成说:“嫂嫂待我这一番的好处,铭刻肺腑,永不敢忘。别看这时,这是我哥哥苦苦相逼,让我成家办事,挤兑的实在无法了,我这才指出温家的姑娘来了。我本是推托的言语,不想他竟作出这么一件事来。”妇人说:“轿子是走哩,少时就搭到。既不愿意,早些说明才是。这明明的你在我跟前撒谎。”崔德成说:“嫂子,让你看着,搭到了我也不下去拜堂。”妇人说:“你准口能应心吗?”崔德成说:“我要是有半句虚言,让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妇人说:“这你就是不下去拜堂也不行,人已然是搭在家来了。你早有这个心思对我说明,我也就把肺腑话说出,咱们两个就作个长久的夫妻了。你不肯说出来,我也就不肯说出来。”崔德成说:“咱们这个长久的夫妻,你不用打算,就是朝朝暮暮的在这个楼上,我都放心不下。”花氏说:“你叫多此一举。”崔德成说:“多此一举?好罢,一下要让他撞上,那可不是当耍的呀!”花氏说:“我告诉你说罢,我要没有那个拿手哇,那个乌龟忘八小子,早就找上咱们门来了。若非是有拿手,他就能这样不闻不问的吗?”崔德成说:“什么拿手哇?拿手什么?拿手也不行。”花氏说:“这个意思,你是怕他?”崔德成说:“我怕他。你先把这个拿手告诉我,我就不怕他了。”花氏说:“我有意要告诉你,怕的是咱们不能长久,这是何苦哪。”崔德成说:“好嫂子,你告诉我听听。你要不放心,我对天盟誓。”花氏说:“我要说出这个话来,可有干系呀。他那条命在我手心里擤揝着哪,我要让他活,他就活;我要让他死,他就得死。”崔德成说:“你说说,是什么拿手?”妇人说:“你真要瞧,给你看看。”就见打箱子里头拿出一件东西来,交与了崔德成。那厮拿过来一看,说:“可惜!可惜!我要早知道有这物件哪,咱们两个人长久夫妻就准了。”
魏道爷与柳爷听外边一阵大乱,大吹大擂,鼓乐喧天,声若鼎沸。大闹郭家营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八回 合欢楼叔嫂被杀 郭家营宗德废命
第一百十八回 合欢楼叔嫂被杀 郭家营宗德废命
诗曰:
可笑奸淫太不羞,时时同伴合欢楼。
风流那晓成冤债,花貌空言赋好逑。
梦入巫山终是幻,魂销春色合添愁。
任他百媚千娇态,露水夫妻岂到头?
〔西江月〕曰:
害人即是害己,不外天理人情。众侠一听气不平,要了恶霸性命。大家计议己定,分头各自潜行。一时火起满堂红,烧个干干净净。
且说云中鹤、魏真同着柳爷在楼上看见奸夫淫妇所说的这套言语,有一宗物件就能要他性命。什么东西这么要紧?也要看看虚实。就见打箱子里头拿出来是极微小的东西,见崔德成接过去在灯光之下一瞅,如同珍宝一般,俱没有看明是什么东西。再说他又是藏着妇人净乐。此时可就听见外头大吹大擂,必是他们到了。云中鹤一指,柳爷就把薰香盒掏出来,把堵鼻子的布卷给了云中鹤,两个自己堵上了。两个拿千里火把薰香点着,把铜仙鹤脖拉开,将薰香放在仙鹤的肚内,等香烟微丝多一浓,把仙鹤嘴对准了窗棂纸的窟窿,把仙鹤的尾巴来回的一拉,那烟一条线相仿直奔了。花氏忽然闻见一股异味清香,就往鼻孔里头一吸,不吸还要躺下哪,何况往里一吸,说:“兄弟你闻闻,这是什么味气?”崔德成也就一闻,也就纳闷说:“这是什么味气?”言还未毕,两个人一齐“噗嗵噗嗵”,摔倒在楼上。两个人一倒,柳爷收了薰香盒子,把窗棂推开,进来先拿崔德成看的那东西是什么。魏道爷拿起来一看,说:“无量佛!”柳爷说:“师兄,那是什么物件?”魏真说:“这可是活该,今日咱们这里无论杀多少人是白杀,连地面官都不担疑忌。”你道这是什么物件?原来就是襄阳王打发雷英送来的那封信,约他作反。
原来花氏得着这封书信,如同珍宝一般收藏起来。他与崔德成两个人暗地之事,他也知道不定那时要让郭宗德撞上,就是杀身之祸,并且郭宗德常拿言语点缀花氏。花氏预先就有些个害怕,嗣后来就由得了这封书信,花氏常拿言语点缀双锤将,说:“无瑕者可以治人。”郭宗德累次同他讨这个书信不给,故此双锤将也就不敢深分的与他们较量这个事了。如今把这个书信老道得着了,今天郭家营无拘杀多少人,那就全算是王爷的一党了。忽听外边杀声振耳,就知方才有大吹大擂的声音,必然是到了,这时也就该动手了。云中鹤将书信带好,说:“师弟杀那个,我杀这个。”果然“磕嚓”的一声,就把淫妇的性命结果。老道杀了崔德成。猛一抬头,见窗棂纸照的大亮,就知道是前边火起了。他们这里也就拿灯,把可以引人的地方点着,两个人蹿出了楼窗之外。合欢楼一着,楼下头的丫鬟、婆子就慌成一处了。
再说前头娶亲去,应是新郎官自己亲身迎娶。惟独这个娶亲的事情,各处各乡俗,一处一个规矩。到了他们那里,新郎官迎接新人。双锤将打发人,连他自己请崔德成数十馀趟竟不下楼,说他有点身子不爽,只可就是郭宗德替他迎娶。这不是本人,也不能十字披红、双插金花。马上挂上他两柄锤,带了三四十打手,远远瞧着,以防不测。要是没动静,就不让他们露面。带了四个婆子,跟着轿子到了温家庄,温员外家那里并没什么动静,吹打了半天,方才开了门。温员外出来迎接。郭宗德下马,与温员外行礼道喜,众亲友彼此的行礼道喜,往里一让,让进庭房落座,温员外故意把事再问:“到底是什么人娶我的女儿?”双锤将说:“是我的把弟崔德成。”员外说:“今天不来,是什么缘故?”双锤将说:“皆因今天早晨起来身体不爽,不能前来迎娶。本当改期,又怕误了今天这个好日子,故此侄男替他迎娶。待等回门之日,再与老伯叩头。”温员外也就点头,说:“还有一件事情,今天这个日子,我也瞧了,好可是好,就是不宜掌灯火,少刻上轿之时,我屋里不掌灯火。到了你们那里,洞房里还能不点灯吗?就是那一盏长命灯。灯火千万不要多,多了与他们无益。”双锤将那里把这些个事放在心上?也猜疑不到有别的事情,他还说:“那多承老伯的指教。”吩咐一声:“把轿子搭进来,搭在后面,请新人上轿。”不多时,婆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了,说:“大爷,他们这里新人上轿的屋里,连个火亮也没有,别是不得罢?”双锤将说:“什么不得呀?”婆子说:“不是个瞎子,就是秃子;不是个驼背,定是个蹶子。准是个残废人罢。不然,不能不点灯。”双锤将说:“你们知道什么?少说话,预备去罢。”婆子答应,诺诺而退。
不多时,轿子搭出。双锤将告辞,大吹大擂,轿子直奔郭家营。送亲的累累行行,也就跟下来了,其实都是暗藏兵器。来到自己的门首,双锤将下马,进了自己院中,轿子搭将进来,请崔德成拜堂。有从人说:“二爷不拜堂,吩咐新人先入喜房。”蒋爷一听,这下对了劲了,有有工夫的时候了,更好了。甘妈妈把轿帘打开,仗着盖着盖头,穿着大红的衣服,甘妈妈搀着他,为的是当着他那个刀,怕人家瞧见,直奔喜房。送亲的俱在棚里落坐,摆上酒席,大吃大喝。酒过三巡,就豁拳行令,都是智爷、蒋爷的主意。智爷装着乡下人,仍像前套上盗冠的时节,学了一口的河间府话,滑拳净叫“满堂红”。有陪座的客问:“他怎么净叫‘满堂红’?”回答:“你老连‘满堂红’都不知道吗?少刻间,拿着个蜡往席棚上一触,火一起来,就是‘满堂红’。”那人说:“别说这个丧气话。”智爷说:“可有个瞧头。”那人说:“可别叫本家听见哪。”智爷说:“听见怕什么?我这就点了,冲着喜房。怎么还不点哪?我这就点哪!”行情的亲友以为他醉了,也不理他。那边蒋爷也嚷上了,说:“点哪!是时候了,点罢!”
喜房里头就打姑娘进了屋子,妈妈把里间屋帘一放,拉了条板凳迎着门一坐,凭爷是谁也不准进去。姑娘自己把盖头揭了,拉出刀来,绑了绑莲足,蹬了蹬弓鞋,自己拧绢帕把乌云拢住,把耳环子摘将下来,把刀在旁边一放。就听婆子和甘妈妈分争,说:“我奉我们大爷的命,让我们伺候新人,你这么横拦着不教我们见,是怎么件事?”甘妈妈说:“我们姑娘怕生人,让他定定神,然后再见也不晚。你们还能见不着?”婆子说:“我先进去张罗张罗茶水去。”甘妈妈说:“要你进去,你一个人进去,换替着进去倒可。”婆子说:“我给姑娘张罗茶去。”甘妈妈就把板凳一撤,帘子一启,那人进去,嚷道:“哎哟,了——”这个“了”字未说完,就听见“噗哧”,又跟着“噗嚓”一声,甘妈妈就知道结果了一个性命。外头的婆子也有听着吁异的,也要进去瞧去。甘妈妈问:“姑娘,得了没有?”兰娘儿说:“得了。”这个婆子将要进喜房,甘妈妈一抬腿,踹了婆子一脚,婆子就整个的爬在喜房里头去了。兰娘儿手中刀往下一落,又死了一个。本家婆子的伙伴就急了,说:“这位老太太,你是怎么了?怎么把我们伙伴踢一个大跟斗?”甘妈妈说:“我告诉你,这还是好的哪。”婆子说:“不好便当怎么样?”甘妈妈抄起板凳来,冲着那个婆子“叭”就是一板凳,“哎哟”,“噗嗵”摔倒在地,纹丝不动。新人蹿将出来,手拿着一把刀,把门口一堵,谁也不用打算出去。甘妈妈脱了长大衣服。原来的时候,腰内就别上了两把锤。本来任什么本事也不会。兰娘儿这本事,都是甘茂教的。甘妈妈虽上了年纪,就仗着有笨力气,拿锤冲着婆子“叭”一下,脑浆迸流。对着里外一乱,这么一嚷,屋中的顷刻间尽都杀死。
外边人一乱,送亲的甩了长大衣服,拉兵刃,把桌子一反,“哗喇哗喇”,碗盏家伙摔成粉碎,拿起灯来往席棚上一触。蒋爷就嚷:“姑娘快出来,别叫火截的里头。”这几个陪客也有死了的,也有爬下的。厨役端着一盘子菜,冲着他们头儿的脑袋就倒了去了,烫的头儿直嚷嚷,说:“让你拿去救火,你怎么跟我脑袋上倒呢?”还是头儿明白,端起一盆子油,往火上就浇,“烘”的一声,厨师傅全都是焦头烂面。姑娘出喜房,东西两个院子都嚷成了一处。这西院里是厨房、喜房、席棚,可巧双锤将在东院里、听见西院里乱嚷,出来一看,烈焰飞腾,听见人说:“连新人带送亲的乱杀人哪!”郭宗德才知道中了他们计了,赶着拿锤往西院就跑。没有到西院就撞上了,撞上就交手。头一个过云雕朋玉,刀往下一剁,单锤往上一迎,就听见“镗啷”的一声,就把那口刀磕飞,跟着那柄锤就下来了。朋玉仗着手快,早预备下了,“叭”就是一镖。双锤将拿那柄锤往下一压,“镗啷”一响,那只镖磕落在地,腾出工夫来,也就躲开了。紧跟着就是兰娘到,甘妈妈在后头,沈中元紧跟着甘妈妈。双锤将大吼了一声:“好丫头!你们定的好诡计!别走,今天务必要你的性命!”沈中元就知道兰娘儿不是他的对手,沈中元蹿过去就是一刀。双锤将一挂,沈中元如何吃那个苦子,始终没有让他把刀振飞了。五六个弯,已然火就大了。沈中元无心动手,甘妈妈、兰娘儿已然出去了。这边是智爷蹿上来一刀,蒋爷也蹿上来了,火是直扑,行情的这些人死了无数了,又没有兵器,又是害怕,就有迷昏的了,扎得火堂里去的;也有出去找不着门,又回来的。总而言之,遭劫好躲,在数的难逃。蒋爷说:“老沈,出拨扯活火,都看看快烤得慌了。”
忽见迎面上来一人,双锤将上下一打量,三十来岁,一身的缟素,面白如玉,五官清秀,手中二刃双锋宝剑。郭宗德用锤一指,说:“好小辈!你们都是那里来的这些强人?”丁二爷哈哈一笑:“我们倒是强人?你清平世界抢人家的姑娘。别走,受我一剑!”双锤将那里瞧得起丁二爷?身量又不高,长相又不恶,兵器又不沈,见他那口剑又薄。二爷并没告诉他名姓,就往前一蹿,双锤将单锤已然举起来了,对着丁二爷顶门往下就砸。丁二爷往旁边一闪身子,用剑一找他的锤把,就听见“呛嚓嚓呛”一声,是把锤柄削折;“嗵”一声,是锤头落地。双锤将就成了单锤将了,吓的抹头就跑。不敢往西,有火,东院火也起来,一直扑奔正北,迎面上听见说:“无量佛!”这一遇见老道,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九回 卧牛山小英雄聚会 上院衙沙员外献图
第一百十九回 卧牛山小英雄聚会 上院衙沙员外献图
〔西江月〕曰:
侠义勤劳恐后,武夫踊跃争先。画成卦象几何天,特把阵图来献。勉励同心合意,商量执锐披坚。大家聚会院衙前,演出英雄列传。
且说双锤将郭宗德出世以来,没有见过这个样的宝物,那么壮的锤把,“呛啷”一声,锤头落地。不敢往西,直奔正北。一看正北合欢楼烈焰飞腾,火光大作。他一瞧大楼一烧,这可真动了心了。本是一个穷汉出身,全仗着他女人挣了个家成业就,连铺子带买卖这一下子全完了,怎么会不疼?可巧迎面之上站着一个白人,细瞧着个老道,念声“无量佛”,也是拿着一口二刃双锋宝剑,也是耀眼争光,夺人眼目,心中暗忖道:“将才遇见那么一口宝剑,难道这口和他那个一样?不能罢。”自己使了个单凤朝阳的架式,锤打悠式往下一拍。老道往旁边一闪身子,宝剑往上一托,就听见“呛嗵”,同前番一个样——“呛”,削折了锤柄;“嗵”,是锤头落地。丁二爷到脑后摘巾,“嗖”就是一宝剑。双锤将大哈腰,真是鼻子看看沾地,这才躲过去了。刚往上一起,“叭”,腮额骨上钉了一镖。过云雕两镖未能结果他的性命,赖头鼋仗着皮糙肉厚。锤脑袋是没有了,净剩了两根铁擀面杖了,舍不得扔。他把两锤柄并在一只手中,一只手往外拔镖。往南一跑,不行,有丁二爷等堵着哪;往北又跑,有云中鹤、柳爷堵着哪;东西两边是墙,他又不会高来高去。这才叫身逢了绝地。并且还有过云雕朋玉、也不管打得着,打不着,他还得留神暗器。地方又窄狭,一着急,拿着手中的铁把打将出去。蒋四爷说:“好了,撒手锏扔出来了。”如何打得着?魏道爷往旁边一跃身躯,几乎没打着柳爷,柳爷也往旁边一闪,可就闪出道路来了。赖头鼋也从个空儿里蹿出去了。蒋爷说:“要跑!”魏真说:“跑不了!还是拿镖打他。”过云雕朋玉真就拿镖打他。自然是郭宗德听见说“暗器”二字,总得留神。他净留神过云雕朋玉的暗器,没想到云中鹤一回头,早就把镖打手中一托,等着赖头鼋一回头,“噗哧”一声,正中颈嗓咽喉,“噗嗵”,死尸腔栽倒在地。众人一喜,蒋爷说:“咱们也快走哇!不然,前后火勾在一处,咱们也跑不出去,也就成了焦头烂面之鬼,烽火中的亡魂。”众人说:“有理,就此快走罢。”
一个个扑奔正东。到了正东,一个个越墙出去,眼瞅着是火光大作。智爷说:“今天晚间这个人命不少哇。”柳青说:“智爷这么有能耐,今夜死了这些人,叫本地面官不背案?”智化说:“我可没那个能耐,你有那个能耐吗?”柳青说:“我就能够,再多些也无妨。”智爷说:“我领教领教。”柳青说:“我们这得了点东西,也是活该。”就把得了这封书信的言语学了一遍。智爷说:“这可是活该。书信现在那?”云中鹤说:“现在我这里。”智爷说:“那就得了。”云中鹤说:“你瞧瞧不瞧?”智爷说:“回头有多少瞧不了,何必这时候瞧?走罢!”随说随走。
就听见后面乱嚷,又是起的火,又是救火的人。救人的人抬着救火的物,敲着锣,到这一瞅说:“他们家还用咱们救人?赖头鼋行阵雨就得了。”大家一半取着笑,一半各自归家去了。云中鹤魏真、白面判官柳青、黑妖狐智化、蒋四爷、丁二爷、过云雕朋玉等,大家归奔朱家庄。看看来至门首,早有许多人在门前张望,连温员外俱到门首。
朱德让南侠、北侠背将回来,到了家中庭房之内,展爷解开了搭包。朱德细问名姓,展爷把已往从前细述了一遍。朱德跪倒,磕头道劳。少刻,甘妈妈亦到了,两乘轿子,沈中元保护回到朱家庄下轿。朱德跪下,与母女两个磕头道劳。兰娘道个万福,将要说话,甘妈妈说:“有话里头说去。”又与沈爷道劳,沈中元说:“自家哥们,如何提着道劳呢?”往里一走。温员外倒要给甘妈妈、兰娘儿磕头。甘妈妈说:“你的女儿是我干女儿,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干女儿,他如何担架得住呢?”算施了个常礼。又与沈中元道劳。到了里边,见南侠、北侠行礼。就有一件,兰娘儿回来就得归后面去,可不能见北侠,都有甘妈妈与北侠说明白了,等着过门以后再见,此话暂且不表。
家下人进来报道:“众位老爷到了。”连温员外俱都迎接出去。看见由西边奔出门首来,有家下人指引了,朱德冲着大众一跪,温员外也就在一旁跪下。内中有蒋四爷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智爷道:“里边去罢,有什么话,里边大家再议。”进来更换衣巾。朱德、温员外挨着次序道劳一回,吩咐摆酒,大众落坐。朱德、温员外每人敬三杯酒,然后叙话。云中鹤就把书信拿出来,让大伙瞧看一回。内有智爷、蒋四爷给展爷出了个主意,也不用上县衙那里去,公然就上知府衙去。展爷说:“知府送大人尚未回来,此刻不在衙中,去也是往返徒劳。”蒋爷说:“我叫你去,你只管去。我们和知府一同分的手。大人吩咐文武官员回衙,不必护送。我们到了此处,难说他还到不了衙署?”智爷说:“行了,明天早起就是这么办。”天气不早,残席撤去。甘妈妈归后安歇。温员外也在此处,大家盹睡。
天交大亮,大家净面吃茶。展爷就拿了书信,带本家一名从人,也没有马匹,辞别了大众,投奔知府衙门,书到此处,就不细表。看看快到铜网阵的节目,焉有工夫净叙这个闲言。
到知府衙门,见知府说明来历,随即将王爷书信交与知府。知府立刻行文,调朱文一案,带信去让知县听参。随即将朱文带回知府衙门见知府。展爷当面谢过知府。知府命展爷将朱文带回朱家庄。见大众,给大众磕头道劳。智爷让甘妈妈上襄阳,到金知府衙门找沙凤仙、秋葵,一同回卧虎沟。甘妈妈点头。大众起身,让朱文、朱德一同前往。蒋爷说:“大人正在用人之际,岂不是后来出头之日?”朱文、朱德自愧无能,执意不去。兄弟二人给众位拿出许多银两,以作路费,大众再三的不受。
大众一走,然后甘妈妈、兰娘儿一同上襄阳。温员外回家,也把女儿接将回来。知县被参,另换新知县。郭家营郭宗德家房屋地亩,以作抄产,所有的死尸掩埋,崔德成家内无人,并无哭主。诸事已毕。
单提大人有众多人保护,上了太平船,文武官员,大人摆手,个个叫回衙署,护送兵丁一概不用,就是大众保护大人到武昌府。北侠、南侠俱都赶上大人的船,又上船见大人请罪。早有人与池天禄送信。武昌府知府池天禄闻报,会同着二义韩彰、公孙先生、魏昌、卢大爷、徐庆、龙滔、姚猛、史云、徐良、韩天锦、白芸生、卢珍大官人、胡小记、乔宾。原来他们这些人是芸生先到的,骑着马,马快先到了武昌府,见二义韩彰。后来的是大官人、韩天锦、卢珍,带着一车子铁器。二义韩彰把铁暂且入库。随后又到徐良、胡小记、乔宾,见二义韩彰,各说来历,就不细表了。
这日远探来报,大人归武昌,一个个整官服迎接大人。知府带领同城文武官员,出了武昌府府城门外,一同来到水面,迎接大人,请大人下船。二义韩彰、公孙先生、赛管辂魏昌、池天禄、玉墨见大人道惊请罪。大人就把沈中元的事说了一遍,道:“众位何罪之有?”然后再见大官人带领着白芸生、韩天锦、卢珍、徐良、闹海云龙胡小记、乔宾见大人。大人连大官人都不认的。有二义韩彰挨着次序,一一的把他们体身之事说了一遍。大人一见这些人,高高矮矮,相貌不同,也有白面书生,也有丑陋的豪杰。见他们虎视昂昂,搓拳摩掌,各各全有不平之气,恨不得此时与襄阳王打仗才好。大人一见这番光景,不由的欢喜赞叹,与老五报仇,正在用人之际。岸上预备着轿马,大人弃舟登岸。后面众人是拥拥塞塞,直奔上院衙门。
大人轿子一走,玉墨的引马,后边就打起来了。什么缘故?认得的都见礼,不认得的,或韩彰,或智爷,或蒋爷给见见。单单的有韩彰与徐良见他父亲,令人看着难过。未见之先,徐良就紧打量他天伦,自己听着娘亲说过是怎么个样式,并且早托付下韩二伯父了,天伦要是来了,让他给见见。韩二爷说:“三弟,给你们爷们两个见见,这是你儿子,你不认的?”徐三爷一听一怔。徐良过去说:“天伦在上,不孝的孩儿与你老人家磕头。”徐庆说:“起来罢,小子。”用手一拉徐良,上下紧这么一瞅。卢爷说:“三弟好造化。”徐庆说:“小子,给你与众位见见,这是你大大爷。”徐良过去说:“伯父在上,侄男有礼。”卢爷用手一搀:“贤侄请起。”徐庆说:“给你二大爷见过了?”徐良说:“见过了。”徐庆说:“这是你蒋四叔。”蒋爷说:“你们哥几个瞧瞧,三哥憨傻了一辈子,积下了这么一个好儿子,真不愧是将门之后。”徐庆说:“让你哥们耻笑我。”蒋爷说:“怎么?”徐爷说:“人家的孩子都水葱儿是的,瞧我们这孩子这个相貌,看他这个样子就没造化。”蒋爷道:“据我瞧着更有造化。”徐三爷说:“你们哥们瞧着这孩子,像我的儿子不像?可是我打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娘身怀有孕,今年算起来整是二十馀年,正应这孩子的岁数。我瞧他这个相貌,可不像我的长相,这么两道不得人心的眉毛有点不像,可就是这嘴像我的四字口。”蒋爷说:“三哥,你还要说什么?胡说八道。”卢爷说:“你再胡说,我就给你嘴巴了。”
语言未了,就听那边就嚷起来了,二义韩彰一脚将小诸葛沈中元踢倒,上前去用手一揪胸膛,回手就要拉刀。云中鹤扭项一看,念了声“无量佛”,说:“这是怎么样了?”蒋爷看见,叫大爷、三爷把二爷拉开。蒋爷亲身过去,劝沈中元。小诸葛沈中无微微的冷笑,说:“你就是这个能耐,姓沈的不惧。”韩二义说:“你把大人盗去,要我们大家的性命,你如今还敢把大人送回来,韩某与你势不两立!”说毕,也是哼哼的冷笑。蒋爷劝沈中元说:“沈贤弟,咱们可是君子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先前咱们是怎么说的?今日可到了,将才只顾见我们徐侄男,还没容我说话哪,你们就闹起来了。还是看我。”徐良也不知是什么事,先给师傅磕头,给师叔磕头。蒋爷一套话安置住了小诸葛,再劝二义韩彰,说:“二哥,你不是了。沈爷把大人盗走,可是他的不是。你和三哥,你们不是在先,他的错处在后。我这个人,一块石头往平处里端,没亲没厚。拿邓车,准是你们哥两个拿的吗?人家弃暗投明,说出来王府人,特来泄机,你们不理人家,故此他才一跺脚走的,他才把大人盗将出去,诉他不白之冤。其错,这可是他的错处。把大人盗出去,诉明了他的冤,他可不管咱们担架的住,担架不住。再说起来,他弃暗投明,口口声声说的是与咱们老五报仇,冲着这一手也不该和人家相打。再说起来了,问短了比打短了强。”韩彰说:“我不能像你那两片子嘴翻来覆去,我们两个人势不两立,有他没我!”蒋爷说:“二哥,你可想,人家师兄弟都是请出来的,给咱们老五报仇,得罪了一个,那个也就不管了。二哥,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横竖让你过的去就截了。”韩二义说:“怎么叫我过的去?你说我听听。”蒋爷说:“我把他带过来给你磕个头,这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磕头也是头颅点地,把脑袋砍下来也是头颅点地。”韩彰说:“他肯磕吗?”蒋爷说:“人家那肯磕?我央求人家去罢。”韩二义说:“只要他磕,我就点头。”
蒋爷复又转身与沈中元说:“将才我二哥得罪你,就是我得罪你。咱们在黑水湖说的言语,到如今还算不算?”沈中元说:“你算我就算。”蒋爷说:“我没有什么不算的。磕头哇,我先给你磕一百,换你一个。我先说给你磕头,是在山湾呢,你不愿意;你要在众目之下,这可是众目所观。”沈中元说:“你真给我磕吗?”蒋爷说:“要是说了不算,除非是脸搽红粉。我这个人是个实心的人,人家说什么,我也当永远不假。”随说着,他就屈膝跪倒,嘴里仍然还说着:“我这个人是个实心眼,磕一百,你们可计数。”刚要一磕,小诸葛想着:“他不能给磕,那知道真磕。”沈爷也是一半过意不去,就说了一句谦虚话,说:“算了罢,不用磕了。”蒋爷就站起身来,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这个人是实心认事,说的那就应的那,人家和我说,我也信以为实。说了不算,就是个妇人。你可是不让我磕,该你给我二哥磕了。”沈爷心里说:“这个病鬼真坏透了,我说了句谦虚话,他就不磕了。”问蒋爷说:“你这算完了?”蒋爷说:“不是你不让我磕了吗?我这个人实心认事,说了不算,脸上就搽红粉。”沈中元说:“你真利害透了,就截了我。索性给你二哥磕罢。”蒋爷带着过来,说:“二哥,可别的话没有,我把沈爷带过来给你赔个不是。错可是你在先哪,人家可不是怕咱们哥们,人家是净念着死鬼老五,为是给老五报仇。”沈中元一屈膝,说:“别怪乎小可了,前番盗大人是我的不是。”说毕,将要磕头。蒋爷在旁说:“就这么受人家的头,咱们还怎么称得起是侠义?”韩二义也就觉着不对,又有蒋爷在旁一说,也就一屈膝,说:“事从两来,莫怪一人。先前是韩某的不是。”蒋爷说:“从此谁也不许计较谁。”一天云雾全散,众人俱是哈哈一笑。就见对面慌张张跑来一人,说:“众位老爷们,大人有请。”众人这才回奔公馆。
倒了公馆见大人,把君山的花名呈上去,让大人阅看。大人看毕,择日上襄阳。池天禄又把武昌的公事回了一回。书不可净自重絮。
到了第三日,预备轿马起身,文武官员护送。到了弃岸登舟的时节,让他们文武官员回衙理事,众文武官辞别了大人。大人的船只奔襄阳,路上无话。直到襄阳,弃舟登岸,早有预备的轿马,金知府预备的。文武官员俱各免见,上院衙投递手本。独见金知府,问了问襄阳王的动静如何。金知府说:“这几日王府倒消停,不见什么动静。”问毕。知府退下,暂且不表。
单说大人到上院衙,下轿入内,主管二爷迎接大人。将到屋中,更换衣巾。忽然有众侠义围绕着一人,原来是铁臂熊沙老员外背着一宗物件,有人带着见大人行礼,回明大人阵图画得清楚,请大人过目。观看阵图,破铜网,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回 看图样群雄明地势 晓机关众位抖威风
第一百二十回 看图样群雄明地势 晓机关众位抖威风
诗曰:
看明图样问如何?陡觉威风比昔多。
况有君山来助阵,管教叛逆倒干戈。
且说大人回衙,众英雄保护,忽然沙老员外背图而入。大众见沙大哥,见礼,解下包袱来,回禀了大人,带着沙员外要见大人。孟凯、焦赤也进来了。皆因三位由晨起望起身,乘跨坐骑而来。焦、孟二人在外边拴马,马已拴好,随后进来与大众见礼,也带着一同见大人。来到屋中,沙、焦、孟一同与大人叩头。大人问说:“阵图怎样?”回答:“阵图画齐,请大人过目。”沙、焦、孟站起身来,出里间屋子,来到中庭,把包袱打开。一看阵图,见是一张大纸,所画的阵图连形象,俱写的是蝇头小楷,按着是木板连环八卦连环堡,按八面八方,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每面一个大门,内里套着七个小门,靠北有一个楼,叫冲霄楼,三层儿,按三才。底下有五行栏杆,外有八卦连环堡。各门俱有小字写着,是什么卦,什么卦,吉卦、凶卦俱写的明白。冲霄楼前有两个阵眼:一个纸象,一个纸瓤,是一个天宫网,一个地官网。冲霄楼下面盆底坑,盆底坑上面十八把大辘轳挂住了十八扇铜网,按东南西北,有四个更道。地沟内有一百弓弩手,俱是毒弩。十八扇网,单有十八根小弦,有一根总弦,两根副弦,直通到木板连环之外。正南有一火德星君殿,在火德星君殿的拜垫底下,就是总弦的所在。乍看,谁也看不明白。大人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大人说:“众位都与我五弟报仇。本院实在看不明白,你们众位请看罢,定到那时要破铜网,备一桌酒席,本院论次序每位奉敬三杯。”大人说毕退下,大人归大人屋子。
众人都要争看阵图。蒋爷说:“咱们认的字的往前,不认的字的往后。”公孙先生说:“我可不行,我虽认的字,不懂铜网之事,你们请看。”赛管辂也要退下。蒋爷说:“你别走,你是王府的人,你帮着我们参悟参悟。”魏昌这就不能走了。智爷是进去过的,小诸葛是进去过的。直参悟了一天,这才明白了。对成卷起来,用晚饭。这才细问沙老员外:“彭启怎么样了?”沙爷说:“仍把迷魂药饼儿给他按上,路、鲁二位看着他,早晚还是给他米汤喝。”智爷说:“很好,千万留他这个活口。”当日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将要拿阵图瞧看,忽有官人进来说:“回禀众位老爷们得知,外面现在君山飞叉太保钟雄求见。”大众就着往外迎接。到了门外,一见飞叉太保,大家见礼。还有亚都鬼闻华、神刀手黄寿、金镋无敌大将军于赊、金枪将于义、玉面猫熊威、赛地鼠韩良,大家又见了礼。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不认得的,有智爷给挨着次序一见。问大人的事,智爷就把大人事如此恁般的说了一遍。又问钟雄:“你们这是由君山来吗?”钟雄说:“正是。有黑水湖的喽兵、夹峰山的寨主到我那里,我一算这个日限,大人必到襄阳。近来家人谢宽训练了二百名喽兵,我把他们俱都带来;带来四家贤弟,连熊贤弟他们二位。我嫌几百人进襄阳城怕的是招摇,有谢宽带领着他们扎了一个小行营,在小孤山的山内候信,要用他们的时节,去信就来。”
蒋爷带着他们先见见大人,带着进去,见大人回明,大人下了个“请”字,把钟雄带将进来。钟雄见大人双膝点地。大人欠身,吩咐搀住。可见的是念书的尊贵,再者他又是一个山王寨主,又知道他文中过进士,故此赏了他个脸面。大人也以为钟雄管理水旱二十四寨的大寨主,必是五官凶恶,谁知晓他竟是个文人的打扮,青四棱巾,迎面嵌白骨,皆因是身无寸职,例不应冠嵌白玉,故钉了一块白骨。双垂青缎带,飘于脊背之后。翠蓝袍,斜领阔柚,白袜朱履。面白如玉,五官清秀,三绺短髯。大人一瞅,暗道:“说他文中过进士,倒像;说他武中过探花,不像。”慢腾腾的起来,大人赏了他个坐位。再叫神刀手黄寿、金枪将于义、亚都鬼闻华、金镋无敌大将军于赊,大人二见,眼泪几乎没落将下来。缘故呢?是金枪将于义,与白玉堂相貌不差。大人回思旧景,想起五弟来。玉面猫熊威、赛地鼠韩良刚要磕头,大人一摆手。蒋爷就把他们带出来。
钟雄问什么缘故。蒋爷就把于义相貌和五爷一样,大人瞧见于义,就想起白五弟来了的话说了一遍。钟太保说:“这就是了。”然后献上茶来。大家仍然还是看阵图。蒋爷说:“咱们大家打算着几时去破网?”智爷说:“方才我看了看历日,明日就好,趁着艾虎没来。艾虎要来了,那孩子脾气不好,一准要去。要不让他去,不是偷跑,就是行拙志。我的徒弟,我还不知道?”蒋爷说:“要是那样,咱们可就早破铜网,他来了赶不上,他可也没法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哈哈一笑,说:“一步来迟,就赶不上了。我五叔疼了会子我,我杀王府一个贼,就是给我五叔报了仇了。”大伙一瞧,是艾虎进来。这一进门,艾虎这头真是磕头虫儿一样,给大伙这么一磕。回头一看,全在这里呢,就是短他了。磕完了,有不认得的,给他们见了一见,对施礼完毕。也有人给他磕头的,就是大汉史云。行完礼,就奔了阵图去了,也不顾说话,他也不问人家。人家要问他,瞧他两眼发直,也不敢问,智爷说:“你这孩子,又不认的字,怎么净往前凑呢?你认的字吗?”艾虎说:“我不认的字,我瞧一瞧图样,明天好去。”
蒋爷问他:“外头站的两人是谁?是跟一块来的不是?”艾虎说:“我忘了。哥哥进来见见,不是外人。”这两个一个是勇金刚张豹,一个是双刀将马龙。皆因艾虎保着施俊,路过卧牛山,艾虎些微落点后,施俊叫山寇拿上山去了。艾虎一追,驮子拐山口,听不见驮子那个钟儿响了。刚到山口,又有喽兵下来了,要劫艾虎,教艾爷一怒,倒追了他们一个跑。正追之间,寨主下来了。艾虎一瞧是熟人。若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一回 卧牛山下巧逢故友 药王庙前忽遇狂徒
第一百二十一回 卧牛山下巧逢故友 药王庙前忽遇狂徒
诗曰:
卧牛山下罢干戈,一路凭他保护多。
更遇东方凶太岁,英雄到处有风波。
且说艾虎一看山王,认的是熟人,不由的就有了气了,冲着山王说:“二哥,你怎么干这个呢?”勇金刚张豹一瞧,是老兄弟艾虎,过去行礼。行礼已毕,跟着上山。到了分赃庭,见双刀将马爷,艾虎过去行礼。马爷把他搀住,说:“想不到老兄弟你来,你怎么走到这呢?我们正要找你去呢。”艾虎说:“我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先把施大哥放了。”回答:“那个施大哥?”艾虎说:“就是固始县的施大哥,是我盟兄,联盟的把兄弟。”马爷说:“兄弟,我不让劫,你一定要劫。你瞧瞧,劫出祸来了没有?解开去。”赶紧就把施俊解开。艾虎过去给哥哥道惊。施俊又受一大险。进分赃庭,大家一见。双刀将说:“后边现有闲房,让嫂嫂就在后边闲房里住罢。”施俊就在前面,张爷请罪,把施俊让在上首,正居中落坐,叫摆酒。后门这里叫喽兵扎住,凭爷是谁,不准往后去。
施俊就在前面与大众各自讲究各自之事。艾虎把自己的事学说了一遍。艾虎问张爷、马爷:“你们想起什么来了,占山为王?”马爷说:“你们一走,我们的事发作了,几乎没有让官人拿了去,还亏的是些个喽兵,把我们救下了。没有这些个喽兵,此时我们大概也就截了。此时占住栖身之所,等着找你。”艾虎说:“找我怎么样呢?”马爷说:“找你见大人给求一求。”艾虎说:“就得了,咱们一同前往,大哥弃了山寨罢。”大家整饮了一夜,方才席散。
第二天早晨,教喽兵收拾,装驮子下山。教马爷写了一封书信,让喽兵奔君山。所有的东西,大家一分。金氏上了驮轿,小义士、马龙、张豹护送施俊上固始县。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舛错。到了固始县,回汝宁村,到家中。金氏下驮轿车辆,仆从、丫鬟搀架,先见公爹。施俊也进来见天伦。本来施大人病体沉重,忽然一报少爷、少奶奶到了,施大人一高兴,已经卧床不起,叫家人搀将起来。见施俊带着金氏、佳蕙,三个人给老爷磕头。老爷一喜欢,病类若好了一半。其实通俗说叫“抖机灵”,正字叫“回光返照”。什么都有个“回光返照”,人要是病的卧床不起,忽然爬起来了,要点水喝,或是要点吃的,眼睛也睁开了,舌头说话也利落了,留神罢,那可就快了。还有一宗比方:家内点的油灯,看看要灭,屋里也发了暗了,灯苗也小了,必然就叫快添油,说:“快着点罢,没有油哩!”拿油的还没到,那必是紧催。忽灯一亮,拿油的还说:“那里头还有油呢,瞧这不是顶亮吗?”话犹未了,灭了。这也叫“回光返照”。太阳落的时节,已然落将下去,东边反倒一亮,这也叫“回光返照”。闲言少叙。再说施俊在天伦跟前,所有自己的事情回禀了一番,遇凶险的事情一概没提。后来把艾虎带将进去,给见了一见。
到了次日,金氏往家中婆子们打听,说:“左近的地方有个太岁坊,紧对着就是小药王庙,甚灵。”“就自己秉虔心,与公爹讨一灵签。全凭着自己的虔心,公爹病体痊愈,也是有之。”对施俊一说,施俊不让去。究竟是大人家的气象,不让妇女们上庙烧香还愿,最是一件无益之事。金氏苦苦的一说,施俊又想着他妻子是一点的诚心,又怕烧香惹出祸来,就与艾虎、张豹、马龙一说此事。艾虎说:“哥哥,我可是多言,这是我嫂嫂的一片孝心,要能感动神佛,也是有的。我可是听见说,开封府包相爷的夫人,为太后老佛爷三乞天露,把香案设上,自己一想不行了,已经露结为霜了。李氏夫人立志,求不下天露来,就死在香案之前。后来果然这一点诚心惊动天地,古今盆中竟把露水求下来。后来凤目重明,那时可也是一点诚心。这番要感动神灵,也是有之。要是怕我嫂子遇见匪人,现有我弟兄三人跟随,还怕他何来?”被艾虎这一套言语,说的施俊心中愿意。张豹说:“要有人瞧我嫂嫂一眼,我把他脑袋拧下来。”施俊说:“既然这样,用完早饭之后,三位就辛苦一趟。”
果然用完早饭,里头传出信来,三位爷预备跟随轿子。金氏换了一身布衣荆钗上轿,明知后面有三位爷跟着。到小药王庙月台之前下轿。艾虎等就在角门那边一站。果然西边有一溜西房廊子,底下有张八仙桌,坐着一个恶霸,跟着也有个二十多打手。看那个恶霸,戴一顶红青缎子员外巾,大红袍,上下三蓝色的牡丹花,看不见靴子,有桌帷遮着;面如油粉,浓眉怪眼,暴长胡须,不大甚长,在那里坐定。他一见金氏下轿,一眼就瞧见了,告诉他手下的从人说:“过去抢他。”有个从人叫王虎儿,内外的都管,说:“使不得,二太爷,这个人要是一动,可就是马蜂窝。”
你道这个人是谁?这就是太岁坊伏地太岁东方明。仗着他手下人多,各处里传言,说小药王庙甚灵,故此这方就传开了这个灵了。其实他净要看烧香还愿的少妇长女,只要有几分姿色,被他看上,他就要抢。可巧今天他瞧上金氏了,也打算要抢,早被王虎儿拦住了,说:“二太爷抢不得,这是金徽金知府的女儿,邵邦杰邵知府的媒人,施昌施大老爷的儿妇。你想想抢的吗?这还是一件小事。你看那角门口站着那三个老虎哇。是的,那都是跟来的。跟着的那三个,就是不好惹的。”伏地太岁翻眼一瞧,就吓了一跳,并且张豹那里还直骂,说:“再要近瞧,二太爷过去可就要把你两眼睛挖出来了。”东方明一扭头,说:“孩子们,我这两天耳朵有点上火,什么都听不见。”从人说:“好哇,上点火,少闹点闲气。”马龙也是直拦张豹,不让他惹事。等着金氏求完了签,拿了签帖,给了香钱,赏了缘簿,婆子搀着上轿,放轿帘,搭起来就走。张豹大嚷道:“便宜这小子!”这才走了。
艾虎上襄阳的心急,恨不得立时就走了才好,到家中见施俊,第二天告辞。施俊不让走,叫多住几日。艾虎不肯,一定要走。施俊拿出二百银子的路费来。艾虎不肯受,说:“我们这盘费甚多,要没有,还不拿哥哥的吗?”就此告辞起身,直奔襄阳,赶着去破铜网。不知到襄阳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二回 小义士起身高固始 旧宾朋聚首上襄阳
第一百二十二回 小义士起身高固始 旧宾朋聚首上襄阳
诗曰:
匆匆别去为谁忙?顷刻天涯各一方。
不是英雄留不住,心中惟计上襄阳。
且说艾虎同着马龙、张豹把施俊护送到家,住了两日,艾虎一定要起身告辞,施俊也并不远送。几位爷起身,路上也就无话了。晓行夜住,饥餐渴饮,到了襄阳。至上院衙,艾虎叫他们进去,他们不肯。艾虎一定要让他们进去,在大庭之外等着。那知道艾虎进去不出来了,一问外边两个人是谁,艾虎这才叫他们进来。到了里边,给大众一见,说明了来历。艾虎说:“几时去破铜网?”智爷说:“几时你也别打听,不许你去。”艾虎说:“师傅,我五叔疼了我会子,好师傅,你让我去罢。”蒋爷说:“明天再说罢,不用忙。”仍然又把阵图参悟了半天。
到了次日早晨,大人亲身给预备着酒饭,所有破铜网的人无论大小老少,每人面前三杯酒,都是大人亲身给斟。大众说:“吾等何德何能,敢劳大人给斟酒?”大人说:“不必太谦了。”又预备一桌酒席,把白五老爷古瓷坛请出来,供了一桌酒席,烧钱化纸,奠茶奠酒,暗暗的祝告:“但愿吾弟阴灵有感,早助大众成功。”众人也过来磕了一路头,俱都是暗暗落泪。然后大家落坐吃酒。大人说:“你们众位吃酒,本院不久陪了。”大人归到里间屋内去了。
饮酒议论,蒋四爷说:“咱们商量商量,今天晚晌都是谁去?”这句话未曾说完,就听见:“我去!我去!我去!我去!”除非智爷没要去,剩下的全都要去。蒋爷“嗤”得一笑,说:“这些个人全会,上院衙净剩下大人一个人。咱们去破铜网,王府里倘若差一个人来,不利于大人。咱们纵然把铜网破了,大人也没了,谁担架的住?总得留看家的要紧。按《武侯兵书》说:‘未恩进,先思退。’从新再商量罢,谁去谁不去。”飞叉太保说:“吾等由君山到此,也不敢造次讨差,不敢说办起大事。些须小事,我等万死不辞。若要用兵,我们由君山带了二百名喽兵,现在小孤山扎定。若要用他们时节,大人早吩咐,好把他们调来助阵。”蒋爷一听,便道:“钟兄,我们这里破铜网之人绰绰有馀,只怕晚间一动手,杀的王府人东西乱蹿,怕他们逃出城外,烦劳寨主哥哥带着二百名喽兵,过了海河吊桥,把襄阳城四面围住,就是西面要紧。倘若有越城而过者,务必要将他们拿获。”飞叉太保一听,微微的一笑,说:“四大人将才吩咐我们在城外头等贼,小可钟雄带领喽兵在城外等候拿人。城内若有用人之处,还有我四个兄弟;城内若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就一并出城去了。”蒋爷说:“寨主哥哥,可不必多心,城里城外皆是一样。”钟雄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出城去了。”钟雄笑嘻嘻的说:“我们这就要告辞了。”蒋爷吩咐让拿上盘缠,欢欢喜喜而走。大家送将出去,由此抱拳作别。
出离了上院衙,直奔小孤山。走在路上,于义、闻华、黄寿皆不愿意,说:“寨主哥哥,你可全明这个道理?”钟雄说:“什么道理?”回答:“这分明是怕咱们降意不实。咱们何苦在他们这里赖衣求食?还是回咱们山中,作咱们的大王去罢。”钟雄把脸一沈,说:“五弟!你还要说些什么?要在山寨上当着喽兵说出此话,就叫惑乱军心。”于义也就诺诺而退,不敢多言。他们奔小孤山,暂且不表。
单说上院衙,钟雄走后,北侠责备蒋爷行的不是。蒋爷说:“那人宽宏大量,绝不能挑眼。”蒋爷说:“谁去谁不去,早些商量明白。”云中鹤念声“无量佛”,说:“小道不但是去,还要在四老爷跟前讨点差使。”蒋四爷道:“你说罢。”魏道爷云中鹤说:“我情愿去至王府,到火德星君殿破总弦,不知行不行?”蒋爷说:“破总弦还非你不行哪!得了,破总弦是魏道爷的事。”卢爷说:“我可去。”韩彰说:“我可去。” 徐庆说:“我去。”南侠、北侠、双侠、沙老员外、孟凯、焦赤、白芸生、卢珍、徐良、韩天锦都说也去。艾虎说:“我也去。”蒋爷说:“不行。徐良有他父亲关心,得去。卢珍为他天伦上几岁年纪,白贤侄与他叔父报仇,也正应当去。韩天锦也不用,头件不会高来高去,不该去。再说,艾虎,你师傅、你义父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讲武艺,讲韬略,还用你挂心?就是徐良、卢珍、芸生他们虽去,也不让他们身临大敌,也就是在木板连环之外,各把占一个方位,若有王府之贼打那方逃蹿,就把那方把守之人,按例治罪。”智爷说:“连我还不去哪,看家要紧。”蒋爷说:“对了,连我还不去哪。”北侠又说:“艾虎小小的孩子,此处有你多少叔伯父,你单单的往前抢,你准有什么能耐?”艾虎敢怒而不敢言,诺诺而退。自此一说艾虎,大家也不敢往前抢了。白面判官柳爷说:“我——”下句没说出来,让蒋爷用胳膊一拐,他也不敢往下说了,说:“我也看家。”小诸葛沈中元说:“我——”下名也没说出来,智爷也是拿胳膊一拐,不敢往下说了。馀者的众人更不敢往下说了。蒋爷、智爷说:“我们看家,看家是要紧。”艾虎心内难受,酒也懒怠饮了,觉着一阵肚腹疼,自己出去走动去。
到了西房有个月亮门,北边一片乱草蓬蒿,走动了半天,将要出乱草蓬蒿,忽见打外头蹿进一个人来。艾虎一瞧,是师傅进了西院。东瞧西看,也不知是看什么。瞧了半天,忽然对着外头一击掌,打外头进来一个人,一瞧不是别人,是沈中元。自己心中一动:“他们什么事情?”艾虎就在乱草蓬蒿里一蹲,倒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沈中元问:“什么事情,你把我搭出?”智爷说:“论有交情,就是咱们两个厚。我听见说,你要和他们一同破铜网,我故此把你拉了一下。我问你,有宝刀没有?”沈中元说:“我没有宝刀。”智爷又说:“有宝剑没有?”沈中元说:“更没有了。”智爷说:“咱们哥两个对劲,一个增光,大家长脸;一人惭愧,大家惭愧。不立功便罢,立就是立惊天动地的功。”沈爷说:“什么惊天动天之功?”智爷说:“我问问你王府的道路熟哇不熟?”沈中元说道:“那是熟。”智爷说:“咱们进王府去,奔冲霄楼三层上,把盟单盗下来。可是你给我巡风,盗可是我盗,我可不要功劳。见大人时候,可是说你盗的。我若要一点功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沈爷说:“怎么你起起誓来咧?”智爷说:“我把话说明,咱们彼此都好办。我是早已和你师兄说明白了,拜他为师哥,我是出家当老道。咱们把盟单盗回去,一睡觉,等着明天他们把铜网破了,王爷拿了,问他们王爷作反有什么凭据,当时咱们把盟单往上一献,岂不是压倒群芳,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这比跟着他们破铜网不强吗?要奏事,总得把咱们这个奏得头呢。可千万法不传六耳。”焉知道已传了六耳了。说毕,两个人一走。
艾虎在那里净生气,心里说:“好师傅!有好事约人家,自己又不要功劳。净知道说我,你们盗盟单。瞧我的罢,不容你们去,我先去。”将要分乱草蓬蒿出来,又打外头“蹭”蹿进来一个,赶着又把身子一蹲,见是蒋四爷,往里张望了半天。一回头,又进来一个是白面判官柳青。艾虎心里说:“都是这约会。”柳青问:“蒋四爷,我说要跟着破铜网,怎么你不让去?是什么缘故?”蒋爷说:“你是我请出来的,我要不让你立点惊天动地的功劳,我对不起你。”柳青说:“我又不愿作官,我要什么功劳?”蒋爷说:“你不要利,难道说你还不要名?你跟着破铜网,不过随众而已,奏事的时候,必是宝刀宝剑破铜网,不能单把你的名字列上。我拉扯你立一件大功。”柳青说:“我要同你一处走,又该我吃苦了。”蒋爷说:“这可不能咧。他们破他们的铜网,咱们去咱们的。我知道王爷睡觉的地方,叫卧龙居室。咱们去到卧龙居室,仗着你的薰香,咱们把王爷盗出来,你瞧瞧是奇功一件不是,可千万法不传六耳。”柳青还不愿意?两个人定妥了主意。
二人一走,艾虎越想越有气:“他们净会说我,有好事全不找我,我自有主意。”不知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三回 小义士偷听破铜网 黑妖狐暗算盗盟单
第一百二十三回 小义士偷听破铜网 黑妖狐暗算盗盟单
〔西江月〕曰:
背后窃听实话,心中才释疑团。多谋纵有计千端,难免门徒偷阚。计议私探消息,商量独盗盟单。立功何事把人瞒?竟自楼头受难。
且说艾虎在蓬蒿乱草之间,听见他们说偷着破铜网,心中暗想:“师傅是与沈中元盗盟单,四叔是约柳青盗王爷。这两件事我一个人全办了,我办完了回上院衙睡觉,等着明天早起,我问问他们这盗盟单、盗王爷的事怎么着,‘法不传六耳’,先让我听见,看你们有什么脸面!”自己主意已定,又等了半天,这可没有人了,自己出来。到了前庭。
刚一到前庭,智爷一怔,说:“艾虎上那去来呀?”艾虎说:“我走动去来。”智爷一翻眼,说:“啊,你走动,你上西院去走动去来?”艾虎说:“我没上西院。”智爷说:“你不能没上西院,你必是上西院去来。”艾虎说:“我这个拉屎,没上西院,一定说我上西院。你要不信,你跟着去瞧瞧去。”蒋爷说:“你是上西院里拉屎去来?”艾虎说:“这个拉屎怎么也犯起私来了?”缘故人怕有亏心的事情。智爷、蒋爷见艾虎先前是皱眉皱眼,这趟进来是喜笑颜开,二人就猜着八九的光景。
等着吃毕了晚饭,二鼓之半,大众换衣裳,有夜行衣的全换夜行衣靠,没有夜行衣的全是随便衣服。这一套书,北侠换过两回夜行衣靠,头一次是拿花蝴蝶,这一次是破铜网。智爷告诉沙老员外连焦、孟二位,把住王府门口;白芸生、卢珍在王府的东墙儿,墙里墙外一个,一见王府之人或拿或杀,不许私离汛地;徐良在王府的正北北墙外头。北侠、南侠、双侠、卢方、韩彰、徐庆、云中鹤魏真,智爷都在耳边告诉了几句言语,大众依计而行。大人亲身出来,给破网的人一躬到地。所有不走的人倒多,智化、蒋爷、柳青、沈中元、大官人、艾虎、大汉龙滔、姚猛、史云、分水兽邓彪、胡列、韩天锦、马龙、张豹、胡小记、乔宾、过云雕朋玉、熊威、韩良,这都是不走的人。
单提北侠等来至王府后身,一个个蹿上墙头,飘身下去,直走木板连环。到木板连环外头,云中鹤说:“我可要往南去了,你们可别忙着进去,不是别的,我那里总弦断不了,你们要进去,岂不涉险?离此处有半里地远哪,千万可别忙。”北侠说:“是了,道爷你多辛苦罢。”道爷点头,一直扑奔正南。走了真有半里之遥,才到火德星君殿。东边五间东房,并无灯火;西面五间西房,灯光闪烁。戳窗棂纸往里窥探,两个王官,十名兵在此上夜。魏真撤身下来,直奔佛殿。到了佛殿,宝剑亮将出来,一点锁头,微然有点声音,把锁斩落,推隔扇进去。佛翕里边神像看不真切,有前头的黄云缎幔帐。正当中有一个海灯,照彻的大亮。佛柜上古铜五供。佛柜前有一个四方的拜垫,拿黄云缎包着。魏真将隔扇闭好,把拜垫搬开,下面有四块大板,把四块大板搬开,放在四面。怕他们有人进来,把板盖上,故此放于四面。拿自来火桶一照,类若井桶子一般,又是一磴一磴的台阶。云中鹤拿剑点一点,迈一步;点一点,迈一步。走来走去,直到平地。一晃千里火,地面宽阔,南至北足够五丈,东至西足够五丈。正当中一根铁柱,两旁两根副柱,共有三个大轮子,俱比车轮还大。每个轮子有两个拨轮,一个管轮,两边有个大皮条,东边有九个小轮子,西边有九个小轮子,就是挂十八扇铜网的小弦。总柱上有一个铁拨拢子,上头四个铁滑子,有一个钢搭钩。这根总弦就在铁滑子铁拨拢子上,绕着这一根弦绕回去,类若两根弦一般。还有两根副弦在半腰中挂定,单有柱子、轮子、滑子挂定,单有一个法条相似,在正当中,有个塔子上绕着。魏道爷拿着双锋宝剑,对着那总弦一剁,“呛啷”一声,“呱哒呱哒哒”,那根总弦断下去了。还要断那副弦,就听上西口把井桶子围满,众人一口同音说“拿”,说“拿”。魏道爷顾不得了,回身上去。上面的人全是长枪,把枪尖扎将下来,嚷:“拿人!”魏道爷不慌不忙,上台阶用宝剑一转,枪尖全折。自己往上一蹿,那些个兵丁挨着就死,撞着就亡,连两个王官都未能逃命,先结果了神头皇甫暄,后结果了神火将军韩奇。
魏道爷一想:“总弦一断,就不必再下去了。”再把上头的海灯用宝剑挑碎。仗着这二十二人俱死在火德星君殿内,自己出殿,仍把隔扇关闭,直奔木板连环而来。走的是正南离为火,把两扇大门用剑点开,里头套着六个小门——火山旅、火风鼎、火水未济、山水蒙、风水涣、天水讼、天火同人。“蹭”一个箭步,就蹿进天火同人一个门去了。两边地板一起,上来两个人,一个叫出洞虎王彦贵,一个叫小魔王郭进,与老道动手。先杀了一个,后杀了一个。老道蹿万字式当中,念了声“无量佛”,说:“原来是王府作反的人,就是这样本领。”脚踏万字式,一直扑奔正北,直奔冲霄楼。
北侠、卢爷早到了。这六个人分开,一个宝刀,后头带一个人;一口宝剑,后头带一个人。北侠与卢方由正西兑为泽进来的。卢爷知道老五误入的是雷泽归妹,卢爷也要打雷泽归妹走。大门一开,看的是泽水困、泽地萃、泽山咸、水山蹇、地山谦、雷山小过、雷泽归妹,进七个门。北侠先蹿将进去,随后卢爷揝着把刀也就进来。刚一进小门,就见两地板一起,“蹭蹭”蹿出两个人来,口中嚷道:“什么人!敢前来探阵?”原来这两个,一个是一枝花苗天禄,一个是柳叶杨春。苗天禄拿刀,北侠往上一迎。杨春乘虚而入,就是一刀,北侠闪躲不开了,飞起来一腿,正中杨春肋下,“噗嗵”躺在卢爷面前。卢爷摆刀就剁,只听“嗑嚓”一声,劈为两段。又听“噗哧”,也把苗天禄扎死。北侠说:“大哥走罢。”卢爷这才走,一直扑奔正北。奔了两个圆亭,一个叫日升,一个叫月恒。远远的看见一个石象,一个石(豸孔),将要扑奔正北,正南离为火,老道闯将进来,会在一处。
就听正东方骂骂咧咧,是徐三爷同定展南侠。展爷是一语不发,净听着徐三爷这一个人,你瞧这个骂。正北上丁二爷、韩二义由坎为水进来,走水火既济卦。展南侠进的是震为雷,走的雷风恒,大众会在一处。原来看阵的就是四个人,被卢爷、北侠、云中鹤所杀。大众直奔冲霄楼,脚着万字式当中,跳着黄瓜架样式走,一看两边石象、石(豸孔),当中两根铁练搭在冲霄楼上。卢爷用手一指那个石(豸孔)说:“我五弟就从此处吊将下去,我也由此处下去。”北侠说:“那倒可以。可别打一处下去,两处里分着。”徐庆说:“我也打那边下去。”展爷说:“我也打那边下去。”这边是云中鹤、北侠、二官人,两下里彼此全把兵器扎上,击掌为号。
“叭”一拍巴掌,“蹭蹭蹭”大众往上一蹿,两边的石象、石(豸孔)“呱喇喇”,上头的铁练往下一落,翻板自来往下一翻。大众急拿脚一找网,二反网,往下一翻,众位仍然是半悬空中翻身,脚找盆底坑儿。七位全有智爷教明白的,抱刀往下,脸朝外。三鼠在使宝刀宝剑的身后,也是面向着外,手中都拿着兵刃,净瞧更道地沟里头往外出入。天宫网、地宫网一起,类若钟表开闸的声音,“哗喇喇喇喇”。十八扇铜网,按说一齐都起来,这把总弦一破可就不行了,起落的不齐了,可也有起来的,可也就有不起来的,可也有起来“叭达”往后一仰,又躺下了的。皆因是断总弦,没断十八根小弦、两根副弦。若要一齐全断,十八扇网,连一扇网都不能起来。这虽起来,就不能齐了。下面的金钟一响,声音也是不齐。每时“咚咚”直响三阵,此时行打三下,又打两下,再不然等半天,他又响一阵,参差不齐。铜网的样式,前文说过,二指宽铜扁条上,有胡椒眼儿窟窿,全有倒取网钩,上尖下方的式样。底下的横铁条上,挂石轮子两个,由盆底坑上往下一滚,石轮极其快速。如今所有滚下来的网,“叱嚓嗑嚓”,遇宝刀室剑削成好几段,是下来的全碎了。不动的网,他们也就不管了。北侠大伙蹿上盆底坑儿,把更道地沟东西南北,俱是两个人把守。地沟门惟独正南,北侠一人把守。忽然一宗吒事,要问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四回 众豪杰坠落铜网阵 黑妖狐涉险冲霄楼
第一百二十四回 众豪杰坠落铜网阵 黑妖狐涉险冲霄楼
〔西江月〕曰:
弹指几朝几代,到头谁弱谁强?人间战斗迭兴亡,直似弈棋模样。说甚英雄豪杰,谈何节烈纲常,天生侠义热心肠,尽入襄阳铜网。
且说北侠听金钟一响,是一百弓弩手,有一个头儿,是圣手秀士冯渊,拿着梆子,提着一条长枪,听见金钟一响,就由更道地沟上边下去。大众听梆子的号令,刚出正南上更道地沟门,正遇着北侠,拔刀就剁。冯渊听见刀声,往前一蹿,扭头一瞧是北侠。他是认得的,立刻双膝点地,苦苦求饶,什么大爷,什么爷爷、太爷、祖宗、师傅、大叔、二大爷、义父、爸爸全叫到了。北侠空有刀,剁不下去。冯渊又叫:“你老人家肯饶了我,我就算计着你们老爷们该来了,小子在这正等着呢,别看你们老爷们净管把铜网削碎,你们也不知道王爷在什么地方,盟单在什么所在,我愿作向导,你愿收我个徒弟,就是徒弟;愿收我个干儿子,就是干儿子;愿收我个孙子,就是孙子。”北侠一想也是,正短这么一个向导,说:“起去,我饶恕于你。”冯渊说:“你者倒是认我个徒弟,是儿子,是孙子?我好称呼你老人家。”北侠说:“你可是真心吗?”冯渊就跪在那里起誓,说:“过往神衹在上,我要有虚情假意,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北侠说:“起去罢。”冯渊说:“我倒是称呼什么?”北侠说:“我已然有了义子,我收你为徒弟。”冯渊复又就地给北侠拜了四拜,叫了两声“师傅”。北侠答应,让冯渊起去。冯渊答应,乐的是手舞足蹈,说:“师傅,我先献点功劳,我一打梆子,弓弩手全出来,你可就杀人。可别让箭钉在身上,钉在身上就死。”他在这里“梆梆梆”一打,一百弓弩手听见梆子一阵乱响,大家出来。这个更道地沟最窄,并肩占不下两个人,只可一个跟着一个走,门儿又矮,出来一个,再出来一个。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宰一双,第三的被杀,第四、第五的回去不敢出来了。东西北共杀了九个。南面的听见冯渊投了降,连一个也没出来,谁要把着一瞅,弩箭就射。
上头一阵大乱,是王官雷英、金鞭将盛子川、三手将曹德、赛玄坛崔平、小灵官周通、张保、李虎、夏侯雄,带了些王府的兵丁,辞别了王爷,到此瞧看。进了木板连环,奔冲霄楼末层,进了五行的栏杆,到冲霄楼里头,脚蹬着大铁篦子,往下瞧看。雷英一瞅铜网尽都损坏,跺足捶胸,暗暗的叫苦。按说在冲霄楼铁篦子上头,往底下瞅,瞧不见底下的事情,在前文可就表过。再者铁篦子上四个犄角,单有四个大灯,昼夜不息,故此看得明白。雷英看见冯渊投降,雷英咬牙切齿大骂。底下冯渊听见,也是破口的大骂。他本是个南边人,未说话先叫“唔呀唔呀”的,骂道:“唔呀,混帐王八羔子,吾跟着我师傅,拿你们这些叛逆之贼来了,还不快些下来受缚!”金鞭将等大家问雷英主意,怎么办。雷英说:“略展小计,管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吩咐兵丁:“先把一百弓弩手撤回,后搬柴运草,拿火把他们烧死,破着这座冲霄楼不要了。”
顷刻间,王府柴草甚多,全把柴草运将进来,把软柴薪在灯上点着,顺铁篦子的窟窿往下一扔。这一下可了不得了,下面人全吃了苦了。这火全冲着头颅就下来了,个个用手中的刀把拉,连躲带闪,用脚把拉,工夫甚大,足下的软底靸鞋全要饶着,大众乱嚷。冯渊偷着往地沟里一看,说:“这可好了,他们走了,咱们出地沟罢。”让冯渊带路。冯渊在前,一个个都跟随着,奔南边这个地沟。走到南头,一看不好了,把大板子盖上了,这还不算,上头压上石头,弓弩手在上头坐着。赶着出来,又奔正东,也是不行。照样四面全绕到了,全是不行。这火就更大了。徐庆嚷道:“死鬼,活着的时候机灵,我们都为你前来报仇,你下阵雨也好哇!”冯渊说:“下阵雨也流不到这里来。” 丁二爷说:“这可好了,他们不往下扔火了,这还有点恩典。他们往下扔生柴货呢。”老道说:“更不好了,底下这都是火,扔下来的是生柴货,全勾在一处,一阵风一鼓,大众全都是焦头烂面之鬼。这眼睛全睁不开,尽是黑烟。”大众在此受困,暂且不表。
单说的蒋爷,容他们破网的人走后,拉了柳青一把,两个人出上院衙,奔王府后身,正遇徐良。蒋爷就说:“怕里头人少,我们看一看动作。”徐良也不能管。二人直奔王府后墙蹿将下去,绕木板连环,直奔西南。柳爷问:“蒋爷,你们怎么知道王爷住处?”蒋爷说:“我是听见魏昌说,有个月亮门。”进月亮门,内有北上房,屋中有灯火,赶奔前来戳窗棂纸,见王爷在后虎座里半躺半坐,手中托着一本书,当住面门,就见露着花白的胡须。两个王官面向里,靠着落地罩花牙子站着。让柳青使薰香,拿了堵鼻子的布卷把鼻子堵上,把薰香掏出来,把香点着,将仙鹤嘴戳在窗户窟窿里头,一拉仙鹤尾,把紧一拉,屋中香烟都满了,蒋爷说:“你因为什么还不收起来?”柳爷说:“没熏过去呢。”蒋爷说:“那么些烟还熏不过去?难道咱们外边说话他听不见?”柳爷说:“怎么不躺下呢?”蒋爷说:“两个王官靠住搁子了。”柳爷说:“王爷怎么不扔书?”蒋爷说:“你不用疑心,跟我进去罢。”蒋爷掀帘笼,就往里走。柳爷将薰香盒子收了,在后跟着。蒋爷进去,往前一扑抓王爷,把王爷的胡髭抓掉了,这才瞧见王爷是假的,傀儡头,衣帽靴子都是真的。再回头一看,两个王官也是如此。原来是雷英的用意,自打长沙府回来,他父亲提了蒋爷的事情,不让他保王爷了,从此与他父亲反脸,愤愤而出,保定了王爷了。有消息地方加上消息,没消息地方安上消息,故此蒋爷上当。脚底下“呼喇喇”一响,赶着撤身回来,早就踏在翻板上了,“噗嗵噗嗵”,两个人坠落下去。原来底下有四个王官,把他们四马攒蹄捆上。柳青怨恨蒋平,闭目合睛等死。王官拉刀要杀,暂且不表。
且说智爷拉小诸葛出上院衙,直奔王府后身,看看临近,由树林蹿出一个人来,原是山西雁,说:“智叔父、师叔,你们也是打接应去罢?”智爷说:“你怎么知道?”回答:“我蒋四叔刚过去。”智爷说:“同着柳爷罢?”回答:“正是,”智爷说:“咱们准是要走到一处。”沈爷说:“不行,他们去也是白去,上不去楼。”徐良要跟着进来,智爷把他拦住。二人奔将进去,直奔木板连环,走坎为水,进的水火既济,脚着万字式,直奔冲霄楼,进五行栏杆,都是沈中元带路。智爷要掏飞抓百练索,沈爷把他拦住。沈爷奔到柱子后头,把一尺二寸长的一个大铁些子一般,自然打上头“呱喇喇”放下一个软梯来,二人这才上去。到了上面,又把软梯卷上去。又上三层,也是照样。往正南上一看,王爷兵丁如蚂蚁盘窝一般。智爷说:“咱们不管他们的闲事。”直奔隔扇,连锁头都没锁,一推就开。晃千里火一照,上面有个悬龛,下面一个佛柜。晃着火,看着柜上有古铜五供,柜面子上有一大道横缝。智爷问沈爷:“这里怎么有个缝子?”沈爷说:“那是干裂。”智爷说:“添漆的东西那有干裂?别有消息罢?”沈爷说:“没有。”智爷让沈爷巡风,自己蹿将上去,将要直奔悬龛的底梁,就从那缝子出来了两个扁枪头子,“噗哧”一声。智爷一摸肚子,“咕咚”摔在楼板乱滚,说:“我的肠子让他们扎出来了,在外搭拉着呢。”沈爷一急进来。原来里头有两个上夜的,一个金枪将王善,一个银枪将王保,开佛柜后门蹿出来。王善叫:“兄弟杀那个。”沈爷一急,与王善交手,就听那边“嗑嚓”一声,沈爷就知道智爷被杀。王善一喜,说:“兄弟得了罢?”智爷答言说:“得了,就剩你哩。我学那古人托肠大战。” 王善。没躲闪开,早被智爷一刀杀死。沈爷问智爷:“怎么样?”智爷说:“没有扎着我,把我百宝皮囊扎了两个窟窿。”沈爷说:“吓着了我了。”智爷把百宝皮囊解下来,问沈爷:“还有消息没有?”沈爷说:“你不必问我,我直不敢说了。要怕有埋伏,我上去罢。”智爷说:“还是我上去罢。你给我巡风。”叫沈中元在外边巡风,仍是智爷上去,细拿千里火一照,蹿上佛柜,拿刀紧剁楼板,把上头的黄云缎佛帐用刀削将下来,就看见了盟单匣子。回手把刀插入鞘中,把千里火放在旁边,伸手一够盟单够不着,只可就爬在悬龛的底板上,伸双手把那个盟单匣子,两边有两个铜环,用手一揪,“哧”的一声,从上面掉下一把月牙式的刀来,正在智爷的腰上,“噹”的一声。智爷把双睛一闭。智爷生死,破铜网阵一切,各节目仍有一百馀回,随后刊刻,续套嗣出。先将大节目暂为开载于后:
若问众英雄脱难,襄阳王逃跑宁夏国;智化盗盟单,因为让功暗走;黑妖狐专折本入都,颜大人特旨进京陛见;山西雁追贼,开封府双行刺,大闹天齐庙;九尾仙狐路素真出世,小五义朝天见主,见驾封官;北侠特旨出家,大相国寺教刀训子;庆历爷丢冠袍带履,潞安山琵琶峪拿白菊花,拿火判官周龙,棍打太岁坊,神鬼闹家宅;南阳头盗鱼肠剑,二盗鱼肠剑,三盗鱼肠剑;白沙滩打擂,拿伏地君王东方亮;劫囚车,闹法场,开封府丢相印;北侠归三教寺,收徒弟,救难妇;白菊花行刺;北侠兵破姚家寨;群贼夺陷空岛,累死卢方,哭死徐庆,复夺陷空岛;五打朝天岭,三抢天峰山:失潼关,钟雄挂帅印,抢宁夏国拿获襄阳王,俱在续套《小五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