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英烈传》 第一回 幸城南面试皇孙 承圣谕阻止传贤 诗曰: 治世从来说至仁,至仁治世世称淳。 谁知一味仁之至,转不如他杀伐神。 又曰: 称帝称王自有真,何须礼乐与彝伦。 可怜正统唐虞主,翻作无家遁逸人。 尝闻一代帝王之兴,必受一代帝王之天命,而后膺一代帝王之历数,决无侥幸而妄得者。但天命深微,或揖让而兴,或征伐后定,或世德相承,或崛起在位。以世俗论之,或惊以为奇,或诧以为怪。不知天心之所属,实气运之所至耳。必开天之圣主,名世之贤臣,方能测其秘密,而豫为之计,若诸葛孔明未出茅庐,早定三分天下是也。远而在上者,凡二十一传,已有正史表章,野史传诵,姑置勿论。单说这明太祖,姓朱,双名元璋,号称国瑞。祖上原是江东句容朱家巷人,后父母迁居凤阳,始生太祖。这朱太祖生来即有许多征兆,果然长大了,自生出无穷的帝王雄略,又适值元顺帝倦于治国,民不聊生,天下涂炭,四方骚动,这朱太祖遂纳结英雄豪杰,崛起金陵,破陈友谅于江右,灭张士诚于姑苏,北伐中原,混一四海,遂承天命,继了大位。开基功烈,已有《英烈正传》传载,兹不复赘。惟即位之后,兴礼乐,立纲常,要开万世之基。后来生了二十四子,遂立长子标为皇太子,次子为秦王,三子为晋王,四子为燕王,其下诸子,俱各封王。这长子标既立为皇太子,正好承继大统,为天下之大主,不期受命不永,到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竟一病而薨。太祖心甚悼之,赐谥号为懿文太子,遂立懿文太子的长子允炆为皇太孙。这皇太孙天性纯孝,居懿文太子之父丧,年才十有余岁,昼夜哭泣,水浆具不入口,形毁骨立。太祖看见,甚是怜他爱他,因对他说道:“居丧尽哀,哭泣成礼,固是汝为人子的一点孝心,然此小孝也。但我今既已立汝为皇太孙,上承大统,则汝之一身,乃宗庙社稷臣民之身,自有事我之大孝。况礼称:‘毁不灭姓’,若不竞竞保守,以我为念,只管哭泣损身,便是尽得小孝,失却大孝也。”皇太孙闻言大惊,突然颜色俱变,哭拜于地道:“臣孙孩提无知,非承圣训,岂识大意。今当节哀,以慰圣怀。”太祖见了大喜,因用手搀起道:“如此方好。”又将手在他头上抚摩数遍,细细审视,因见他头圆如日,真乃帝王之相,甚是欢喜,忽摸到脑后,见微微扁了一片,便有些不快,因叹息道:“好一个头颅,可惜是半边月儿。”自此之后,便时常踌躇。又见第四子燕王棣,生得龙姿天表,英武异常,举动行事皆有帝王器度,最是钟爱,常常说:“此儿类我。” 一日,春明花发,太祖驾幸城南游赏,诸王及群臣皆随侍左右。宴饮了半日,或献诗,或献颂,君臣们甚是欢乐。忽说起皇太孙近日学问大进,太祖乘着一时酒兴,遂命侍臣,立诏皇太孙侍宴。近臣奉旨而去,太祖坐于雨花山上。不多时,远远望见许多近臣,簇拥着皇太孙骑了一匹御马,飞一般上岗而来。此时东风甚急,马又走得快,吹得那马尾,飏飏拂拂,与柳丝飘荡相似。太祖便触景生情,要借此考他。须臾,皇太孙到了面前,朝见过,太祖就赐座坐旁,命饮了三杯,便说道:“诸翰臣皆称你近来学问可观,朕今不暇细考,且出一对与你对,看你对得来么?”皇太孙忙俯伏于地,奏道:“皇祖圣命,臣孙允炆敢不仰遵。”太祖大喜,因命侍臣取过纸笔,御书一句道: 风吹马尾千条线; 写毕,因命赐与皇太孙。太孙领旨,不用思索,一挥而就,书毕献上。太祖见其落笔敏捷,已自欢喜,乃展开一看,见其对语道: 雨洒羊毛一片毡。 太祖初看,未经细想,但见其对语精确,甚是欢喜,遂命传与诸王众臣观看。俱各称誉,以为又精工,又敏捷,虽老师宿儒,不能如此,真天授之资也。太祖大喜,命各赐酒,大家又饮了数杯。太祖也欲自思一对,一时思想不出,因问诸臣道:“此对,汝诸臣细思,尚有佳者否?”诸臣未及答,只见诸王中早闪出一王,俯伏奏道:“臣子不才,愿献一对,以祈圣鉴。”太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第四子燕王棣也,因诏起道:“吾儿有对,自然可观,可速书来看。”燕王奉旨,遂写了一句献上。太祖展开细视,却是: 日照龙鳞万点金。 太祖看了,见其出语惊人,明明是帝王声口。再回想太孙之对,虽是精切,却气象休雄,全无吉兆,不觉骇然道:“才虽关乎学,资必秉于天。观吾儿此对,始信天资之学,自不同于寻常,安可强也。”因命赐酒,遍示群臣。群臣俱称万岁。君臣们又欢饮了半日,方才罢宴还宫。 正是: 盛衰不无运,帝王自有真。 信口出天语,应不是凡人。 一日,太祖坐于便殿,正值新月初见,此时太孙正侍立于旁,太祖因指新月问太孙道:“汝父在日,曾有诗咏此道: 昨夜严滩失钓钩,是谁移上碧云头? 虽然未得团圆相,也有清光遍九州。 此汝父诗也。今汝父亡矣,朕每忆此诗,殊觉惨然。今幸有汝,不知汝能继父之志,再咏一诗否?”太孙忙应奏道:“臣孙允蚊,虽不肖不才,敢不勉吟,以承皇祖之命。”遂信口长吟一绝道: 谁将玉甲指,掐破青天痕。 影落江湖里,蛟龙不敢吞。 太祖听了,虽亦喜其风雅,但觉气象近于文人,不如燕王之博大,未免微微不畅。自是之后,每欲传位燕王,又因见太孙仁孝过人,不忍舍去,况又已立为皇太孙,一时又难于改命,心下十分狐疑不决。 忽一日,众翰臣经筵侍讲,讲毕,太祖忽问道:“当时尧舜传贤,夏禹传子,俱出于至正至公之心,故天下后世,服其为大圣人之举动,而不敢有异议。朕今欲于传子之中,寓传贤之意,尔等以为何如?”言未毕,只见翰林学士刘三吾,早挺身而出,俯伏于地,厉声奏道:“此事万万不可!”太祖道:“何为不可?”刘三吾道:“传贤之事,虽公而易涉于私,只有上古大圣人,偶一为之,传子传孙无党无偏,历代遵行,已为万世不易之定位矣,岂容变易,况皇太孙青宫之位已定,仁孝播于四海,实天下国家之大本也,岂可无故而动摇!”太祖听了,心甚不悦,因责之曰:“朕本无心泛论,汝何得遂指名太孙,妄肆讥议。”刘三吾又奏道:“言者,事之先机也。天子之言,动关天下之祸福,岂有无故而泛言者。陛下纶音,万世取法。今圣谕虽出于无心,而臣下狗马之愚,却不敢以无心承圣谕。故私心揣度,以为必由皇太孙与燕王而发也。陛下如无此意,则臣妄议之罪,乞陛下治之,臣九死不辞,倘宸衷有为而言,则臣言非妄,尚望陛下慎之,勿开国家骨肉之衅。”太祖含怒道:“朕尝无心,即使有心,亦为社稷灵长计,为公也,非为私也。”刘三吾哭奏道:“大统自有正位,长幼自有定序,相传自有嫡派,顺之,则公,逆之,虽公亦私也。先懿文太子,长子也,不幸早薨,而皇太孙,为懿文嫡子,陛下万世之传,将从此始。如必欲舍孙立子,舍子立贤,无论皇太孙仁昭义著;难于废弃,且将置秦晋二王于何地耶?”太祖听之,默然良久道:“事未必然,汝何多言若此耶?”刘三吾又哭奏道:“陛下一有此言,便恐有人乘间播弄,开异日争夺杀伐之端,其祸非小。”太祖道:“制由朕定,谁敢争夺?”刘三吾道:“陛下能保目前,能保身后耶?”太祖愈怒道:“朕心有成算,岂迂儒所知也,勿得多言!”刘三吾再欲哭奏,而太祖已艴然还宫矣。刘三吾只得叹息出朝,道:“骨肉之祸已酿于此矣。”次日有旨,降刘三吾为博士。 正是: 只有一天位,何生两帝王? 盖缘明有运,变乃得其常。 太祖由此,心上委决不下,一日坐于便殿,命中官单召诚意伯刘基入侍。只因这一召,有分教:天意有定,人心难逆。欲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刘基就人论兴衰 太祖顺天传大位 却说太祖单召刘基入侍。你道这刘基是谁?他是处州府青田县人,表字伯温,幼时曾得异人传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已往,后知未来,推测如神。在周可比姜子牙,在汉不让张子房、诸葛孔明,在唐堪与李淳风、袁天罡作配。元未曾出仕,做过知县,后见元纲解纽,金陵有天子气,遂弃职从太祖创成,一统天下,受封诚意伯之爵。真足称明朝一个出类拔萃的豪杰。 这日闻太祖钦召,即随中官而入。朝见过太祖,赐坐赐茶毕,太祖因说道:“今天下已大定矣,无复可虞,但朕家事尚觉有所未妥,故特召先生来商之。”刘基道:“太孙已正位青宫,诸王俱分封有地,有何不妥,复烦圣虑?”太祖蹙了眉头道:“先生是朕股肱,何得亦为此言!卿且论皇太孙为何如人?”刘基对道:“陛下既以股肱待臣,臣敢不以腹心报陛下。皇太孙纯仁至孝,继世之令主也。”太祖道:“仁孝能居天位否?”刘基道:“仁则四海爱之,孝则神鬼钦之,于居天位正相宜。”太祖听了,沉吟良久,道:“卿且说四子燕王为何如人!”刘基道:“燕王龙行虎步,智勇兼全,英雄之主也。”太祖道:“英雄亦能居天位否?”刘基道:“英雄才略能服天下,于居天位又正相宜。”太祖道:“负帝王之姿,亦有不居天位者乎? ”刘基道:“龙必居海,虎必居山。帝王不居天位,是虚生也。从来天不生无位之帝王。太祖道:“帝王并生,岂能并立?”刘基道:“并立固不可,然天既生之,自有次第。故宋陈希夷见了宋太祖与宋太宗,有一担挑两皇帝之谣,安可强也。”太祖道:“废一兴一,或者可也。”刘基道:“天之所兴,人岂能废。”太祖道:“细听卿言,大有可思,但朕胸中,尚未了然。国家或废或兴,或久或远,卿可细细为朕言之。朕当躬采成法,以教子孙。”刘基道:“陛下历数万年,臣亦不能细详。”太祖道:“朕亦知兴废,古今自有定理,但虑长孙不克永终,故有此问。先生慎勿讳言。”刘基见太祖属意谆谆,因左右回顾,不敢即对。太祖知其意,即命赐羊脯汤、宫饼。刘基食毕,太祖乃屏退左右近侍,道:“君臣一体,出卿之口,入朕之耳,幸勿忌讳。”刘基道:“承圣恩下问,愚臣焉敢隐匿?但天意深微,不敢明泄,姑将图识之要,以言其略。陛下察其大意可也。但触犯忌讳,臣该万死,望陛下赦之。”太祖道:“直言悟君是功也,何罪之有?即使有罪,亦当谅其心而赦之。卿可勿虑。”刘基乃于袖中取出一册献上,道:“此柬明历也,乞陛下审视,自得其详。”太祖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戊申龙飞非寻常,日月并行天下光。 烟尘荡尽礼乐焕,圣人南面金陵方。 干戈既定四海晏,威施中夏及他邦。 无疆大历忆体恤,微臣敢向天颜扬。 谁知苍苍意不然,龙子未久遭夭折。 艮孙嗣统亦希奇,五十五月遭大缺。 燕子高飞大帝宫,水马年来分外烈。 释子女子仍有兆,倡乱画策皆因劫。 六月水渡天意微,与难之人皆是节。 青龙火裹着袈裟,此事闻之心胆裂。 太祖看罢,艴然不悦道:“‘五十五月’,朕祚止此乎?”刘基道:“陛下圣祚绵远,此言非关圣祚,别有所指也。”太祖道:“‘燕子’为谁?‘释子’又为谁?”刘基道:“天机臣不敢泄,陛下但就字义详察,当自得之。”太祖沉思半晌,道:“天机亦难细解,但观其天意,必有变更之举。朕日夜所忧者此也。先生道德通玄,有何良策,可以为朕消弭?”刘基道:“杀运未除,虽天地亦不能自主,神圣亦不能挽回,况臣下愚,有何良策?惟望陛下修德行仁,顺以应之,则天心人事,将有不待计而自完全矣。若欲后事而图,非徒无益,必且有害。”太祖长叹不已,道:“天道朕岂敢违,但念后人愚昧仁柔,不知变计,欲先生指迷,庶可保全。”刘基道:“陛下深虑及此,子孙之永佑。太祖道:“朕思‘青龙’者,青宫也;‘火里’者,危地也;袈裟者,僧衣也。此中明明有趋避之机,先生何惜一言,明可指示乎?”刘基忙起立道:“臣蒙圣谕谆谆,敢不披沥肝胆。”反回头,左右一看,见四傍无人,因趋进一步,俯伏于圣座之前,细细密奏。语秘人皆不闻,只见太祖又加叹息。君臣密语半晌,刘基方退下就坐。太祖乃传旨,敕礼部立取度牒三张,又敕工部立取剃刀一把,僧衣鞋帽齐备。又叱退左右,君臣们秘密缄封停当。又敕一谨慎太监王钺,牢固收藏,遵旨至期献出。又赐饮数杯,刘基方谢恩退出。 正是: 天心不可测,圣贤能测之。 祖宗有深意,子孙哪得知。 太祖自此之后,便安心立皇太孙为嗣,遂次第分遣诸王,各就藩封。诸王受命,俱欣然就道,唯燕王心下不服。原来这燕王为人智勇绝伦,自幼便从太祖东征西战,多立奇功。太祖深爱之,燕王亦自负其才,以为诸王莫及,往往以唐朝小秦王李世民自比。自见皇太孙立了东宫,心甚不悦,只因太祖宠爱有加,尚望有改立之命。不料一时竟遣就藩封,心下愈加不服,然圣旨已出,焉敢有违,只得怏怏就封燕国。这燕国乃古北平之地,自来强悍,金元皆于此而发;这燕王又是一北方豪杰;况且地灵人杰,适然凑合,自然生出许多事来,谁肯甘休老死。故燕王到了国中,便阴怀大志,暗暗招纳英豪,只候太祖一旦晏驾,便思大举。国中凡有一才一略之人,皆收养府中。但燕地终是一隅,不能得出类拔萃的异人,因遣心腹之人,分道往天下去求。只因这一求,有分教:熊飞渭水明王梦,龙卧南阳圣主求。不知访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姚广孝生逢杀运 袁柳庄认出奇相 大凡天生一英武之君以取世,必生一异能之臣以辅佐之。且说南直棣长洲地方有一人姓姚,双名广孝,生得姿容肥白,目有三角,为人资性灵警,智识过人。幼年间父母早丧,只有一个姊姊,又嫁了人。因只身无依,便祝了发,在杭城妙智庵为僧,改个法名,叫做道衍,别号斯道。他一身虽从了佛教,却自幼喜的是窥天测地,说剑谈兵。常以出身迟了,不及辅太祖取天下成诰命功臣为恨。因此出了家,各处去遨游。 一日游于嵩山佛寺,同着几个缁流,在大殿上闲谈。忽走进一个人来,无意中将道衍一看,再上下一相,忽然惊讶道:“天下已定矣!为何又生出这等一个宁馨胖和尚来?大奇,大奇!”因叹息了数声,便走出殿去了。道衍初听时,不知他是何人,不甚留心,未及回答。及那人走去了,因问旁人道:“此人是谁?”有认得的道:“他就是有名的神相袁柳庄了,名字叫做袁珙。”道衍听知,方心下骇异,便辞了同伴,急忙出寺赶上袁柳庄,高叫道:“袁先生,失敬了,请暂住台驾,还有事请教,不可当面错过。”袁柳庄回转头来,见叫他的就是他称赞的那个胖和尚,便立住脚,笑欣欣说道:“和尚来的好,我正要问你一个端的。”携了手同到一个茶馆中坐下。袁柳庄先问道:“你这等一个模样,为何做了和尚?且问你是何处人,因甚到此?”道衍道:“贫僧系长洲县人,俗家姓姚,双名广孝,只因父母早亡,因此出家,法名道衍,贱号斯道。不过是个无赖的穷和尚,有甚奇异处,劳袁先生这般惊怪?”袁柳庄笑道:“和尚,你莫要自家看轻了。你容色皙白,目有三角,形如病虎,后来得志,不为宰相,则为帝王之师,盖刘秉忠之流也。但天性嗜杀,不象个佛门弟子。奈何!奈何!”道衍笑道:“天有杀运,不杀不定。杀一人而生万人,则杀人者正所以生人也,嗜杀亦未为不可。但宰相、国师,非英雄不能做,先生莫要轻易许人。”袁柳庄道:“和尚须自重,我袁柳庄许了人,定然不差。但愿异日无相忘也。”道衍道:“异日若果应先生之言,无论是人,虽草木亦当知报。”袁柳庄又道:“这样便是了。只是还有一件要与你说,你须牢记,不可忘了。”道衍道:“先生金玉,敢不铭心。”袁柳庄道:“得意之后,万万不可还俗。”道衍连连点头道:“是,是!”仍又谈了半晌,方才作别。 正是: 破衲尘埃中,分明一和尚, 不遇明眼人,安能识宰相。 道衍自闻袁柳庄之言,心下暗暗喜欢,因想道:“要为宰相、国师,必须有为宰相、国师之真才实学,方能成事。这些纸上文章,口头经济,断然无用。”遂留心寻访异人,精求实用。由此谢绝交游,隐姓埋名,独来独往。一日偶然到郊外闲步,看看日午,腹中觉饿,足力疲倦,就在一个人家门首石上坐下歇息。才坐不多时,只见门里一个白须老者,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走了出来,口里说道:“日已午了,怎么还不见来?”忽抬头看见道衍坐在石上,忙定睛将道衍看了两眼,遂笑嘻嘻的拱拱手道:“姚师父来了么?我愚父子恭候久矣。”道衍听了,忽吃一惊,忙立起身来道:“老居士何人,为何认得贫僧俗家之姓?”那老者又笑笑道“认得,认得。请里面坐了好讲。”道衍只得随着老者,入到草堂之上。分宾主相见过,道衍忍不住又问道:“贫僧与老居士素昧平生,何以认识,又何以知贫僧今日到此?莫非俗姓相同,老居士错认了?”那老者道:“老师俗讳可是广孝,法讳可是道衍么?若不是便差了。”道衍听了,愈加惊骇道:“老翁原来是个异人!。我贫僧终日访求异人,不期今日有缘,在此相遇。”遂立起身来,要向老人下拜。那老者慌忙止住道;“姚老师,不可差了!我老汉那里是甚异人,因得异人指教,正有事要求老师,故薄治一斋,聊申鄙敬。”原来斋是备端正的,那老者一边说,家下人早一边拿出斋来,齐齐整整摆了一桌。道衍道:“既蒙盛意,且请教老翁高姓?”那老者道:“我知老师已饥,且请用过斋,自当相告。”道衍见老者出言如神,不敢复强,只得饱餐了一顿。斋罢,那老者方慢慢说道:“我老汉姓金,祖籍原是浙江宁波鄞县人,因避军籍,逋逃至此。”因指着那小学生道:“我老汉今年六十三岁,止生此子,名唤金忠,才一十三岁。去年九月九日,曾有一个老道士过此,他看见了小儿,说他十年后,当有一场大灾,若过得此灾,后面到有一小小前程。老汉见他说得活现,再三求他解救。他说道:‘我不能救你,你若要救时,除非明年三月三日午时,有一个胖和尚,腹饥到此,他俗名姚广孝,释名道衍,他是十年后新皇帝的国师,你可备一斋请他,求他救解。他若许你肯救,你儿子便万万无事了。’故老汉今日志诚恭候。不期老师果从天降,真小儿之恩星也,万望垂慈一诺。”道衍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挂衲贫僧,那能有此遭际。若果如老翁之言,令郎纵有天大之灾难,都是我贫僧担当便了。”金老听说,满心欢喜,遂领着儿子金忠,同拜了四拜。拜罢,道衍因说道:“万事俱如台命矣。但这老道姓名居住,必求老翁见教。”金老道:“那老道士姓名再三不肯说,但曾说小儿资性聪明,有一种数学要传授小儿,叫小儿过了十八岁,径到桐城灵应观,问席道士便晓得了。”道衍听了,心中暗暗惊讶道:“桐城灵应观席道人,定是席应真了。此人老矣,我时常看见,庸庸腐腐不象有甚奇异之处,全不放他在心上,难道就是他?若说不是他,我在桐城出家,都是知道的,那里又有一个席道士?或者真人不露相,心胸中别有些奇异,也不可知。不可轻忽于人,等闲错过。”遂谢别金老父子,径回桐城来寻访。 正是: 明师引诱处,往往示机先; 不是好卖弄,恐人心不坚。 道衍回到桐城,要以诚心感动席道士,先薰沐得干干净净,又备了一炷香,自家执着,径往灵应观来。原来这灵应观,旧时也齐整,只因遭改革,殿宇遂颓败了,徒众四方散去。此时天下才定,尚未修葺,故甚是荒凉。道衍走入观中,四下一看,全不见人。又走过了大殿,绝无动静。立了一回,忽见左边一间小殿,殿旁附着两间房屋,心中想道:“此内料有人住。”遂从廊下转将入去。到了门边,只见门儿掩着。就在门缝里往内一张,只见一个老道士,须鬓浩然,坐在一张破交椅上,向着日色,在那里摊开怀,低着头捉虱子。道衍看明白,认得正是席应真。遂将身上的衣服抖一抖,一手执香,一手轻轻将门儿推开,捱身进去。走到席道士面前,低低叫一声:“席老师,弟子道衍,诚心叩谒。”席道士方抬起头来,将道衍一看,也就立起身来,将衣服理好,问道:“师父是谁?有甚话说?”道衍道:“弟子就是妙智庵僧人,名唤道衍,久仰老师道高德重,怀窥天测地之才,抱济世安民之略。弟子不揣固陋,妄思拜在门下,求老师教诲一二,以免虚生。”席道士听了,笑起来道:“你这师父,敢是取笑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士,只晓得吃饭与睡觉,知道甚么道德,甚么才略,你要来拜我?”因同进小殿来让坐。道衍双手执着香,拱一拱就放在供桌上。忙移一张交椅,放在上面,要请席道士坐了拜见。因说道:“老师韬光敛采,高隐尘凡,世人固不能知,但我弟子,瞻望紫气,已倾心久矣。今幸得与老师同时同地,若不依傍门墙,则是近日月而自处暗室也,岂不成千古之笑。”说罢,纳头便拜。席道士急忙挽住道:“慢拜,你这师父,想是认差了。”道衍道:“席老师天下能有几个,我弟子如何得差?”席道士道:“你若说不差,你这和尚,便是疯子了。我一个穷道士,房头败落,衣食尚然不足,有甚东西传你?你拜我做甚?快请回去!”道衍道:“老师不要瞒弟子了。弟子的尘缘,已蒙老师先机示现,认得真真在此,虽死亦不回去,万望老师收留。”说罢,遂恭恭敬敬拜将下去。席道士挽他不住,只得任他跪拜。转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你这和尚,实实是个疯子。我老人家,哪有许多力气与你推扯,只是不理你便了。你就磕破头,也与我无干。”道衍拜完四拜,因又说道:“老师真人,固不露相,弟子虽愚,然尚有眼,能识泰山。望老师垂慈收录。”席道士坐在椅子上,竟不开口,在道衍打恭叩拜时,他竟连眼也闭了,全然不理。道衍缠了一会,见席道士如此光景,因说道:“老师不即容留,想是疑弟子来意不诚,容弟子回去,再斋戒沐浴三日,复来拜求。”因又拜了一拜,方转身退出。只因这一退,有分教:诚心自然动人,秘术焉能不传。欲知后来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席道士传授秘术 宗和尚引见英君 道衍拜完,出了观门,走在路上,心中暗想道:“我看此老年纪虽大,两眼灼灼有光,举动皆有深心,定然是个异人,万万不可当面错过。回到庵中,志志诚诚又斋戒了三日。到第四日凌晨,便照旧执香,走到小殿来。只见殿旁小门已将乱砖砌断,无路可入,立在门边往里细听,静悄悄绝无人声。道衍嗟叹不已,要问人,又无人可问,只得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出观前,忽见个小道童,坐在门槛上玩耍。道衍有心,就也来坐在门槛上,慢慢的挨近前,问道:“小师父,我问你句话:里面席老爷,门都砌断,往哪里去了?”那小道童将道衍瞅了又瞅,方说道:“席老爷前日被一个疯和尚缠不过,躲到乡下去了。你又来问他怎的?你莫非就是前日缠他的那位师父?”道衍笑道:“是不是你莫要管,你且说席老爷躲在乡里甚么地方?”那道童道:“你若是前日的师父,我就不对你说,说了恐怕你又去缠他。”道衍又笑笑道:“我不是,我不是。说也不妨。”小道童道:“既不是,待我说与你: 东南三十里,水尽忽山通; 一带垂杨路,斜连小秘宫。” 道衍听了,因又问道:“如何‘水尽’?如何‘山通’?毕竟叫甚地名?”小道童道:“我又不曾去过,如何晓得?但只听见席老爷常是这等说。你又不去,只管问他怎的?”说罢,遂立起身来,笑嘻嘻走了开去。道衍听了又惊又喜,暗想道:“此皆席师作用。此中大有光景。席师定是异人。”因回庵去。 又斋戒沐浴了三日,起个早,出山南门,沿着一条小溪河,往东南曲曲走来。走了半日,约有二三十里,这条溪河弯弯曲曲,再走不尽。抬头一望,并不见山,心下惊疑道:“他说‘水尽’、‘山通’,如今水又不尽,山又不见,这是何故,莫非走差了?我望‘东南’而来,却又不差。欲要问人,却又荒僻无人可问。”只得又向前走。又想道:“莫非这道童耍我?”正犹豫间,忽远远望见一个牧童,骑着只牛,在溪河边饮水。道衍慌忙走到面前,叫他道;“牧童哥,借问这条溪河走到哪里才是尽头?”牧童笑道:“这条溪河,小则小,两头都通大河,如何有尽头之处?”道衍又问道:“这四面哪里有山?”牧童道:“四面都是乡村原野,哪里有山?”道衍听得呆了半晌,因又问道:“这地方叫甚名字?”牧童道:“这边一带只接着前面杨柳湾,都是干河地方。”道衍心下想道:“‘水尽’,想正是干河了。但不知如何是‘山通’?”听得前面有杨柳湾,只得又向前走。走不上半里多路,只见路旁果有许多柳树,心下方才欢喜。又走得几步,只见柳树中又闪出一座破寺来。走到寺门前一看,这寺墙垣虽多塌倒,却喜扁额尚存,上写着“山通禅寺”四个大字。道衍看得分明,方才大喜道:“席老师真异人也!颜渊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恐正谓此等处也。”一发坚心勇往,又向前走。 走不上二三箭路,早望见一座宫观,甚是齐整。再走到面前,只见席道士坐在一株大松树下一块石上。看见道衍,便起身迎说道:“斯道来了。我在此等你,你果然志诚,信有缘也。”道衍看见席道士,已不胜欢喜,又见席道士不似前番拒绝,更加畅快,慌忙拜伏于地道:“蒙老师不弃,又如此垂慈引诱,真是弟子三生之大幸也。”在地下拜个不停。席道士忙挽起,就叫他同坐在树下道:“我老矣,久当隐去。但天生一新君以治也,必生一新臣以辅之,斯道正新君之辅臣也,故不得不留此以成就斯道。今日斯道果来从吾游,虽人事,实天意也。”道衍道:“老师道贯天人,自有圣神之才,详明国运。但弟子愚蒙,窃谓我太祖既能混一天下,又有刘青田名世斡旋,今日天下大定,若有未了之局,岂不能先事而图,何故隐忍又留待新君?”席道士道;“天下有时势,势之所重,必积渐而后能平。天地有气运,运之所极,必次第而后能回。戎衣一着,可有天下;而胜残去杀,必待百年。太祖虽圣,青田虽贤,也只好完他前半工夫;后人之事,须待后人为之,安能一时弥缝千古。”道衍听了,因又离席再拜道:“老师妙论,令弟子心花俱开,谨谢教矣。但还有请。”席道士道:“你坐了好讲。”道衍坐下,又问道:“定天下非杀伐不能,若今天下已定,自当舍杀伐而尚仁义。”席道士道:“仁义为圣贤所称,名非不美,但用之自有时耳。大凡开创一朝,必有一朝之初、中、盛、晚,初起若促,则中盛必无久长之理。譬如定天下,初用杀伐,杀伐三十年,平复三十年,温养三十年,而后仁义施,方有一二百年之全盛,又数十年而后就衰。此开国久远之大规模也。若杀伐初定,而即继以仁柔,名虽美,吾恐其不克终也。”道衍听了大喜道:“老师发千古所未发,弟子方知治世英雄之才识,与经生腐儒相去不啻天渊。”席道士见道衍善参能悟,也甚欢喜,就留在观中住下。日夕计论,又将天文地理、兵书战策,一一传授。道衍又坚心习学,一连五年,无不精妙。 正是: 名世虽天生,学不离人事。 人事合天心,有为应得志。 一日,席道士对道衍说:“汝术已精,可以用世矣。今年丙子天下机括将动,汝可潜游四方,以观机会。他日功成,再得相会。”道衍道:“弟子闻隆中有聘、莘野有征贤者之事,弟子虽不肖,岂宜往就?”席道士道:“彼一时,此一时。况征聘也不一道,有千金之聘,不如一顾之重者。存其意可也,不可胶柱而鼓瑟。”道衍道:“老师吩咐,敢不佩服。即此行矣。” 又过了数日,道衍果别了席道士,又向四方遨游。但这番的道衍,与前番的道衍大不相同。 正是: 当日才华俱孟浪,而今学已贯天人。 从来人物难皮相,明眼方能认得真。 道衍胸中有了许多才略,便觉眼空一世,每每游到一处,看的世人都不上眼,难与正言,遂常作疯癫之状。一日游到帝阙之下,见许多开国老臣,俱已凋谢,而后来文武,皆白面书生,不知事变。天下所畏者,太祖一人耳。太祖若一旦不测,而诸王分到太侈,岂能常保无虞?遂逆流而上,游三山二水。又乘流而下,遂于金焦北固。历览那些山川形胜,因浩然长叹道:“金陵虽说是龙蟠虎踞,然南方柔弱,终不能制天下之强。”一日坐在金山寺中亭子上,偶赋览古诗一首,遂书于壁上道: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道衍题罢,甚是得意,不提防亭子背后,走出一个人来,将道衍劈胸扭住道:“好和尚,你在此鄙薄南朝,讥诮时政,将欲谋反耶?”道衍听了,吃了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忙忙回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一个老和尚,法名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看他道容可掬,不象是个坏人,心下方才放了一半,因说道:“弟子无心题咏,有何不到之处,老师便以谋反二字相加,莫非戏乎?”宗泐道:“你这和尚,还要嘴强!我说明了,使你心服。你首二句,战血干、花凋残,说杀伐虽定,而民困未解,是也不是?第三句山近云乱,明明讥刺江南浅薄,而王法无序。第四句夜月寒,明明讥诮时政,而王纲不振。第五句至未句,明明是幕北平形势,胜江南浅薄,无乃有意于北乎?你不要瞒我,我心亦与你相同,何不与我共商之。”道衍道:“实不瞒老师说,关中气竭,伊洛四冲,当今形势,实在北平。但不识燕王何如王耳?”宗泐道:“燕王龙行虎步,大类当今皇上。你若不放心,我打听得他,只在这些时该来朝。我同你候他一见,便知道了。”道衍道:“如此甚好。” 二人商量定了,遂同到金陵。恰好燕王来朝见过,就要回国,有敕大小群臣,护送出城。这日,燕王起驾,群臣俱纷纷送出龙江关外。宗泐与道衍见迟不得,只得也就混在众臣中,只说是奉旨护送。众臣都知道宗泐是太祖敬重的国师,皆让他先见。燕王素亦深知,便先宣他进去。宗泐见宣,就领道衍,一同入去。宗泐先进朝见,燕王道:“寡人还国,维蒙圣恩,敕诸臣护送,怎好劳重国师。”宗泐道:“贫衲一来奉旨护送,二来有一道友,愿见殿下,故领来一朝。”说罢,就叫道衍,也过来朝见。道衍一面朝见,一面就将燕王细视。见燕王龙形凤姿,瞻视非常,自是帝王气象,满心欢喜,便疯疯癫癫拜了四拜。燕王看见道衍形状奇古,不象和尚的举动,分明是个异人,便留心问道:“你这和尚,一向做何事体,今日要来朝见寡人?”道衍戏着脸答道:“贫僧朝见殿下,也没甚事,只要送一顶白帽子与殿下戴。”此时百官俱在门外察听,左右近侍又多,燕王心知道衍话中有因,欲要再问,恐怕他又说出甚么不逊之言,被人察听不便,只得转作含怒道:“原来是个疯和尚!看国师面上,既朝见过,去了罢!”道衍道:“去,去,去!”遂下阶走出。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驱将猛虎归去,引得神龙出来。不知燕王再说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姚道衍借卜访主 黄子澄画策劝君 当时燕王见道衍去了,然后宣宗泐上殿,赐坐赐茶,又宣近前,密语道:“国师,这位道友哪里人氏?是何法号?甚不寻常。但此间属目之地,寡人不便领教,敢烦国师,为寡人道意,得能辱临敝国,则厚幸矣。”宗泐道:“此人俗家姓姚,名广孝,法名道衍,长洲县人。实抱经济之才,可备顾问。既蒙殿下令旨,当图机会,送至贵国。”燕王喜道:“如此则国师之赐也。是必留意,不可忘了。”宗泐领了令旨,起身辞出。燕王也就发驾去了。 宗泐回来就将燕王旨意细细与道衍说了。道衍欢喜,因又叹息道:“老师在上,不是弟子好为倡乱,因看燕王天生一个王者,如何教他不有天下!”宗泐也叹息道:“天心气运如此,你我只好应运而行,岂可强勉?此事当图一个机会为之。” 过了数日,恰好太祖夙病初起,坐在便殿,有旨召宗泐入侍。宗泐奉旨入朝,赐坐殿上,讲谈许多佛法。太祖大喜,因说道:“治天下,固有圣人之道,然佛法微妙,亦不可不闻。朕诸子俱分封在外,虽贤愚不等,未有不教而善者。卿秉教沙门,如有高僧能助教者,可荐数人来,待朕分遣诸王,使他们闻些佛法也好。”宗泐领旨退出,过了数日,就将几个高僧,分荐各地,因将道衍荐作北平庆寿寺住持,入侍燕王。 不数日,奉了圣旨,道衍拜谢宗泐,扬扬得意,竟往燕地而来。到了燕国,便报名来朝见燕王。燕王闻知大喜,但因想:“这和尚疯疯癫癫,有些自恃。如今若厚意待他,恐他一发狂妄,且挫他一挫,看他如何。”遂宣他进见,并不加礼。道衍也不放在心上。虽然做了住持,全不料理佛事,只疯疯癫癫,到处游戏。 却说燕府有一个心腹指挥,姓张名玉,是河南祥符人。在元时曾做过枢密知院。后元君北遁,归顺太祖。生得虎头燕颔,智勇兼备。太祖爱之,因燕王分封北平,与胡相近,边防要紧,故赐与燕王,练兵防守。燕王知其为人,遂待以心腹。一日,有酒在庆寿寺请客。客散了,张玉问道:“我在这寺里半日,住持是谁,何不来见我?”管事僧答道:“住持法名道衍,有些疯癫,每日只是游行,寺中应酬之事,全不管帐。因他是皇帝差来的,无人敢说他。”张玉道:“就是皇帝差来,不过是一个和尚,如何这等大?可叫他来见我。”管事僧道:“如今不知往哪里去了。”说完,只见道衍偏袒一领破衣,歪戴一顶僧帽,高视阔步,走进寺来。管事僧看见,忙迎着说道:“燕府张爷在此,老爷礼当接见。”道衍道:“燕府张爷,想是张玉了。他是个豪杰,我正要见他。”遂走进殿来,对着张玉拱手道:“张老先请了。”张玉此时听见叫他名字,又说他是豪杰,心下已有几分耸动,因假怒道:“你大则大不过是一个和尚,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何这等放肆?”道衍笑道:“你这老先儿,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不达世务?我虽是一个和尚,若无隆中抱负,渭水才能,也不到这里来做住持了。”张玉听了,忙离席施礼道:“老师大才,倾慕久矣。此特戏耳。”说罢,二人促膝坐谈。道衍文谈孔孟,武说孙吴,讲得津津有味。把一个张玉说得心花都开,连连点头道:“我张玉阅人多矣,从未曾见如老师这等学问。明日当与千岁说知,自有优待。” 张玉别了道衍,到次日来见燕王,说道:“殿下日日去天下求访异人,如今有一个异人在目前,怎不刮目?”燕王道:“谁是异人?”张玉道:“庆寿寺住持道衍。臣昨日会见:谈天说地,真异人也。”燕王道:“此僧寡人向亦知他,故招他到此。但他疯疯癫癫,恐他口嘴不稳,惹出事来,故暂时疏他。”张玉道:“此人外虽疯癫,内有权术,非一味疯癫者,决不至败事。殿下不可久疏,恐冷贤者之心。”燕王点头道:“是”燕王因命人召道衍入内殿相见。燕王问道:“张玉说你有文武异才,一时也难验较。寡人闻古之圣贤,皆明易理。你今既擅才艺,未知能卜乎?”道衍道:“能卜。臣已知殿下要臣卜问,现带有卜问之具在此。”随即于袖中取出三个太平铜钱,递与燕王道:“请殿下自家祷祝。”燕王接了铜钱,暗暗祷祝了,又递与道衍。道衍就案上连掷了数次,排成一卦,因说道:“此卦大奇!初利建侯,后变飞龙在天。殿下将无要由王位而做皇帝么?”燕王听了,忽然变色,因叱道:“你这疯和尚,不要胡说!”道衍又病癫癫答道:“正是胡说。”也不辞王,竟要出去。燕王道:“且住!寡人再问你,除卜之外,尚有何能?”道衍笑道:“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任殿下赐问。”此时天色寒甚,丹墀中积雪成冰,燕王因说道,“你这和尚专说大话,寡人且不问你那高远之事,只出一个对,看你对得来否?”道衍又疯疯癫癫的道:“对得来,对得来。”燕王就在玉案上亲书两句道: 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书毕,赐与道衍。道衍看见笑了笑道:“包含着水字加一点方成冰字,这是小学生对句,有何难哉!”因索笔即对两句,呈与燕王道: 国乱民愁,王不出头谁是主? 燕王看见,王字上加一点,是个主字,又含着劝进之意,心内甚喜。但要防闲耳目,不敢招搅,假怒道:“这和尚一发胡说,快出去罢。”道衍笑道:“去,去,去!”遂摇摇摆摆,走出去。 张玉暗暗奏道:“殿下心事,已被这和尚参透。若只管隐讳,不以实告,岂倾心求贤之道?”燕王道:“参事已至此,料也隐瞒不得。”遂于深夜,悄悄召道衍入内殿,对他实说道:“寡人随皇上东征西战,立了多少功劳。若使懿文太子在世,他是嫡长子,让他传位,心也还甘。今不幸薨了,自当于诸子中择贤继立,如何却立允炆一小子为皇太孙,寡人心实不平。皇上若不悔,寡人决不能株守臣子之位。贤卿前在京,初见时即说以白帽相赠,寡人细思,今已为王,王上加白,是一皇字。昨又卜做皇帝,未知贤卿是戏言,还是实意?”道衍因正色道:“国家改革,实阴阳升降一大关,必经几番战戮,而后大定。唯我朝一驱中原,而即归命,于理察之,似有一番杀戮在后,方能泄阴阳不尽之败气。今观外患,似无可虞,故皇上不立殿下,而立太孙,正天心留此以完气运也。故臣敢屡屡进言。若以臣为戏,试思取天下何等事,殿下何如主,臣何如人,焉敢戏乎!”燕王听了,大喜道:“贤卿所论,深合寡人之心。但恐寡人无天子之福,不能上居天位耳。”道衍道:“以臣观殿下,明明是天子无疑。殿下若不信,臣荐一相士,殿下试召他来一相,便可决疑矣。”燕王道:“相士是谁?”道衍道:“相士姓袁名珙,号柳庄,风鉴如神。”燕王道:“寡人亦久闻其名,但不知游于何地,召之未必肯来。”道衍道:“这不难,目下国中逃军最多,只消命长史出一道勾军文书,差几个能事人役,将文书中串入袁珙名字,一勾即来,谁敢阻挡。” 燕王大喜,遂命长史行文,差人往南方一带去勾摄。原来袁柳庄名重天下,人人皆知,差人容易访问。去不多时,即将袁柳庄勾到燕国。燕王想到:“道衍既荐袁柳庄,自是一路人,我若召他相见,他自然称赞,如何辨得真假。莫若我私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遂先命一个心腹侍臣,引袁柳庄在酒肆中饮酒。又在宿卫军士中,选了九个体格魁梧的。自家也取军士的衣服穿了,与九人打扮做一样,共凑成十人,一同步行到酒肆,就坐在袁柳庄对面吃酒。袁柳庄忽然抬头看见,吃了一惊,忙起身看着燕王道:“此相,帝王也。如何在此,莫非是燕王么?”因拜伏于地道:“殿下他日贵不可言,不宜如此轻行。”燕王假惊道:“你这人胡说,我十人皆宿卫长官,甚么殿下!”袁柳庄又抬头一看道:“殿下不要瞒我。”燕王笑一笑,就起身去了。不多时,即召袁柳庄入见,因问道:“寡人之相,果是如何?汝当实言,不可妄赞。”袁柳庄道:“殿下龙形凤姿,天高地阔,额如圜壁,伏犀贯顶,日丽中天,五岳附地,重瞳龙髯,五事分明,二肘若玉,异日太平天子也。”燕王道:“汝之称许,虽不尽妄,但天子之言,则未足深信。”袁柳庄道:“殿下若果应天子之相,请自看脚底有两黑痣,文尽龟形,方知臣言不妄。”燕王喜道:“寡人足底,实有两黑痣,从无人知。卿论及此,真神相也。但寡人如今守王位,何时能脱?”袁柳庄道:“必待年交四十,须过于脐,方登大 宝。”燕王大喜道:“若果如卿言,定当厚封。”赏赐千金,命出不题。 且说燕王原有大志,时时被道衍耸动,又经袁柳庄相得如神,便满心欢喜,决意图谋。因命心腹臣张玉、朱能,暗暗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只候太祖晏驾,便行好事。时时差人入京察听。 此时天下太平。太祖虽则虑皇太孙不能常有天下,却见他仁孝异常,十分爱他,竟为他图谋万全。一日视朝,因问各边将官名姓。兵部对答不来,太祖又问道:“诸臣中也有知道的么?”只见礼部主事齐泰出班,将各边名姓,一一奏明,不遗一个,又且随并方略陈之。太祖大喜,就升齐泰为兵部尚书。因顾谓皇太孙道:“朕事事都为你处置停当,你只消安享太平,但要修身齐家,敬承天命。” 皇太孙叩头谢恩退出。因思皇祖之言,不觉忧形于色。就坐在东角门踌躇,适遇太常卿黄子澄走过。这黄子澄,曾为皇太孙侍读过。看见了,遂问道:“殿下为何在此,有不悦之色?”皇太孙道:“适才皇祖圣谕,说事事为孤处置停当,遗孤安享,真天高地厚之恩。但孤思之,尚有一事未妥,孤又不便启奏。”黄子澄道:“何事?”皇太孙道:“方今内外,俱安无事,独诸王分封太侈,又拥重兵,加以叔父之尊,倘不肯逊服,何以制之?”黄子蹬道:“昔汉文帝分封七国,亦过于太侈,太傅贾谊痛哭流涕上书,言尾大不能掉,后来必至起衅。文帝不听,至景帝朝,吴王濞果警跸出入,谋为不道。赖晁错划策,渐渐消夺浸弱。后虽举兵,便易制也。此前事也,异日若有所图,当以此为法。此时安可言也!”皇太孙听了,方欢喜道:“先生之言甚善,孤当佩之于心。”说罢,各各回去。只因这一语,有分教:君亲无仁义之心,骨肉起嫌疑之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建文帝仁义治世 程教谕术数谈兵 话说太祖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岁,忽一日寝疾不愈。皇太孙日夜侍奉,衣不解带,饮食汤药,俱亲手自进。太祖病了两月,到闰五月一日,鼎湖上升。皇太孙躃踊哭泣,哀毁骨立。群臣百姓,望见其毁瘠之容,深墨之色,与哭泣之哀,莫不举手加额,喁喁有至德之思。到十六日,始遵遗诏,登了大宝。改元建文,大赦天下,并颁孝诏于天下。诏颁去后,忽闻诸王皆来会葬。建文帝因诏百官商议道:“诸王各拥重兵,借会葬之名,一时齐集京师,恐有不测。奈何?”太常卿黄子澄出班奏道:“诸王齐集,诚为可忧,陛下虑之良是。但陛下颁诏止之,诸王必不肯服,且示疑畏。须早草遗诏一道,称地方为重,诏诸王唯在本国泣临,毋得奔丧。则会葬之举自然止矣。”建文帝道:“卿言有理,然既称遗诏,何不更于诏尾添一条,令王国所在吏民,悉听朝廷节制。”黄子澄道:“圣谕允合机宜,宜速为之。”建文帝因命翰林草诏,即刻颁行。 诏到各国,诸王开读了,皆大怒道:“父王殡天,何等大事!即庶民父子,也须抚棺一恸,况诸子备居王位,哪有不奔丧会葬之理,这还说地方为重!如何叫王国吏民,悉听朝廷节制!殊与丧礼之遗诏无关,这明明是怕我们会葬生事,故假遗诏以弹压耳。”诸王虽怒,即也没奈何,只得于本国泣临罢了。 唯燕王有心窥伺,一闻太祖驾崩,即走马奔丧。及遗诏下时,早已到了淮安。燕王接了遗诏,不肯开读,道:“诏书原敕孤到本国开读,孤已先出境,今虽路遇,却不敢违旨路开。烦钦使先至本国,容孤走马到京会葬过,然后回国开读,便情礼两尽了。”赍诏官听了,哪里敢强他开;又知诏书是止他会葬,若放他到京,岂不获罪,只得奏道:“殿下大孝所感,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自非殿下之心;但适与遗诏相遇,若弃而竟行,亦似不可。乞殿下少缓数日,容臣遣人,星夜请旨定夺,方两不相碍。”燕王不得已,只得在淮安住下。不数日,只见朝廷差了行人,赍了敕书,勒令燕王还国。燕王见敕,起怒道:“望梓宫咫尺不容孤一展哭泣之诚,是断人天伦也。既无父子,何有君臣!”遂恨恨而归。还到本国,即与道衍商议道:“父皇新逝,孤欲亲到京中,看他君臣行事如何。无奈一诏两诏,勒令还国,殊可痛恨。”道衍道:“遗诏但止殿下一时不会葬,未尝止殿下终身不入朝。请待葬期已过,殿下悄悄去入朝,看他们行事,未为不可。他难道又好降诏拦阻?”燕王听了大喜道:“汝言有理!” 到了建文元年二月,竟暗暗发驾入京。到了关外,报单入城,朝中君臣,方才知道。果然不好拦阻,只得宣诏入朝。燕王原是个英雄心肠,横视一世。此时建文帝是他侄子,素称仁柔,谅不能制他,又看得两班文武,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故进了朝门,径驰丹陛,步步龙行虎跃,走将上去。到了殿前,又不山呼万岁,行君臣之礼,竟自当殿而立,候旨宣诏。忽左班中闪出一人,执简当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亲不敌贵,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驰御道,又当陛下不拜,请敕法司拿究罪。”燕王听了大惊,忙跪奏道:“臣棣既已来朝,焉敢不拜。但于路伤足,不能成礼,故鹄立候旨。”建文帝传旨道:“皇叔至亲,可勿问说不了。”又见右班中闪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何代无之!自古虎拜朝天,殿上叙君臣之礼;龙枝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今燕王骄蹇不法,法当究治。”建文帝又传旨道:“皇叔至亲,朕为屈法,可勿问也。皇叔暂退,容召入宫相见。”燕王奉旨趋出。早有户部侍郎卓敬,俯伏奏道:“燕王智虑绝人,酷类先帝,况都北平,乃强干之地,金元所兴也,不如乘其有罪,早除之以绝后患。若陛下念亲亲之谊,不忍加诛,当徙封南昌,以绝祸本。”建文帝大惊道:“燕王至亲,卿何论至此!”卓敬道:“杨广、隋文,非父子耶?”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道:“卿且退,容朕细思。”卓敬退出不题。却说燕王趋出,忙问左右道:“此二臣为谁?”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凤韶,左班乃侍中许观。”燕王叹道:“莫谓朝中无人!”候宫中朝见过,恐怕有变,忙忙还国去了。 再说齐泰、黄子澄密奏于帝道:“燕王名虽入朝,实是窥伺动静。又当陛下不拜,藐视朝廷。既经御史、侍中弹劾,就该敕法司拿下,以绝祸根,不宜纵虎还山,以贻后患。”建文帝道:“燕王为先帝爱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小礼治之,不独失亲戚之义,而亦非孝治天下之道,朕不忍为也。”齐泰又奏道:“陛下以仁义待人,真尧舜之心也,但恐人不以尧舜之心待陛下。今闻燕王以张玉、朱能为心腹,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又遣人招天下异人,以图不轨。今不剪除,必有后患。”建文帝道:“燕王既所为不法,当徐图之,决不可因其来朝,辄加谋害,以生诸王之心。”因顾黄子澄道:“先生尚记东角门之言乎?”黄子澄道:“臣安敢忘!但事须渐次图之,不可骤也。”建文帝道:“渐次当从何国为先?”黄子澄道:“燕王预备已久,一旦削之,彼或不反,是促其反也。今闻周王与燕王,相与甚密,结为唇齿。若是先削周王,使燕知警;燕不知警,再加削夺,则势孤而可取矣。”建文帝道:“容朕熟思而行。” 到了次日,建文帝览表,竟然见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一本,奏道:“臣夜观乾象,见荧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术数占之,明年七月,北方有大火起,侵犯京师,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扑灭,无贻后悔。”建文帝见了,甚是忧惧,因下其章,命群臣合议。群臣奉旨会议,奏道:“程济以一教谕,无故出位,妄言祸福,且事关藩主,大逆不道,罪当斩首。”建文帝见奏,暗想道:“北平燕王,谋为不轨,已有形迹。这程济一小官,而敢于出位进言,必有所见。今其言妄与不妄,尚未可知,而无端先斩其首,岂不冤哉。”次日设朝,召程济入朝,而叱之道:“你多大官儿,有何才能,辄敢妄言祸福!可细细奏明。程济道:“臣子官阶,虽有大小,而忠君爱国之心,则无大小也。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则其罪不更甚于出位乎!臣济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天文术数之学。今观荧惑守心,久而不退,且王气见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而弑夺之祸,有不忽言者。陛下躬尧舜之仁,以至诚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书生,但知守常,而不知驭变,恐一旦噬脐,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岂敢惜一死,而不为陛下陈之。”一面奏,一面痛哭失声。建文帝听了,殊觉动情,尚不忍加罪,当不得左右朝臣,一齐跪下,奏道:“今治国有道,臣子论事有体。今天下太平,国家全盛,而程济借术数荒唐之说,敢痛哭流涕,而妄言祸福,以耸动人主,当与妖音惑众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则谶纬之学进,而仁义道德之政微,何以治世?何以示后?”建文帝闻奏,心虽知程济之忠,但屈于群臣交论,无可奈何。正要传旨拿人,忽视程济又叩头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缓臣之死,将臣系狱,候至明年七月,北平若无兵起,臣到那时,虽被斩首亦甘愿矣。”建文帝道:“此时斩汝,殊觉无名,到明年斩汝未迟。”因传旨将程济下狱,候至期定夺。武士领旨,就将程济押入狱中监禁。只因这一事,有分教:今日触怒皇上之日,异日可显忠臣之日。毕竟后来如何应验,欲知端的,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葛诚还燕复王命 齐黄共谋削诸藩 诗曰: 帝王立国最难论,治到亲亲更失伦。 大赦无加谁见德,严纶才及便伤恩。 仁柔寡断终非圣,惨刻由人亦是昏。 览史不须三叹息,枝柯虽异实同根。 话说建文帝将程济下了狱,群臣退出,遂驾至便殿,遣人密召齐泰、黄子澄入殿,说道:“程济之言,虽未足深信,然燕王之心,路人知之,亦不可不备。”齐泰奏道:“燕王久蓄异谋,但未发动,若以春秋无将之义诛之,亦未为不可。但陛下存心仁义亲亲,又不欲以隐罪加兵。若不预备,恐一旦有警,猝难图也。”建文帝道:“备固不可少,但何以备之?”齐泰道:“臣已思之熟矣。目今北平缺布政,臣举工部侍郎张昺。此人忠直,有心计。改他为北平左布政使,圣上直谕其事,使他时时察访燕王举动。倘有异谋,即可扑灭。”黄子澄道:“张昺文臣,恐不济事,莫若再升谢贵为都指挥使,同守北平,则万无一失。”建文帝听了大喜,遂传旨吏兵二部,着升张昺为北平左布政使,谢贵为都指挥使,二臣临行,建文帝诏入便殿,面谕同察燕王之事。 二臣领旨趋出,即时上任。报到北平,燕王忙召道衍商量道:“朝廷差张昺、谢贵来,明明是疑我,预作防御之计,但不知是谁人起的衅端?又闻有一人奏称明年北平兵起,现今监候,不知此是何人,有此先见?寡人欲差一人前去打探。你道何如?”道衍道:“打听固好,但得心腹机密之人方妙。”燕王道:“长史葛诚,寡人素待之厚,况其人谨慎可用。”因召葛诚入内,面谕道:“寡人本高皇帝嫡亲第四子,先懿文皇兄既已早薨,秦晋二王,又相继而逝,承大统者,舍寡人而谁?今允炆小子,侥侥得国,不思笃亲亲之义,尊礼诸叔,乃当太祖晏驾之初,就假传遗诏,不许诸王会葬,断人父子之恩。今又铨选官吏,监察人国,全无叔侄之情。推其设心置虑,不尽灭诸王不已也。此虽允炆小子不知世故所为,当必有奸臣为他图谋,故至此也。今遣汝入朝,只说奏报边情,并防御之功,实欲汝细细访明:朝中当国者何人?用事者何人?朝廷意欲何为?寡人好为防备。汝若能打听详明,归来报命,寡人异日得志,定有重赏。”葛诚道:“臣既蒙殿下委用,敢不尽心图报。”燕王大喜,赐宴遣行。 葛诚领了王命,赴京而来。一路想道:“孔子尊周,尊天子也。我虽燕臣,然燕、王也,建文、天子也,既我之臣燕,实受天子之命,以臣燕也。若受燕王之命,而图建文,是尽小忠而失大忠也。岂孔子尊周之意哉。”主意定了,及到京师,报名朝见。建文帝正要问燕国消息,随即召入。葛诚朝见过,一一将燕王要他奏报边情并防御之事,数陈明白。建文帝道:“燕王为朕坐镇北平,使边疆无虞,非不劳苦功高,但君臣有分,各宜安之。朕既承先帝传位,年虽冲,君也;燕王职列藩位,分虽叔,臣也。前入朝时,擅驰御道,当陛不拜,藐视朕躬,廷臣交论。朕念亲亲,置之不问,自宜洗心涤虑,安守臣节。奈何北来之人,尽道燕王屯集军马,招致亡命,以图不轨。廷臣皆劝朕先事扑灭,朕思欲以仁孝治天下,先于骨肉摧残,岂齐家治国之道。故中外有言,朕俱不信。汝真诚之士,燕王所为,果系何如,可细细奏知。”葛诚因俯伏奏道:“臣蒙陛下圣恩,拔为燕府长史,则燕王、主也,臣、臣也,以臣言主之过,罪固当死。然陛下又天下主也,臣若讳而不言,则是以臣下之臣,而欺天下之主,罪尤当万死。故臣宁甘受负燕王之罪,而不敢当负天子之罪,故不得不实言。燕王近日所为,实如陛下所闻。即臣今日之朝,亦欲臣打探消息,非真为奏报边情也。”建文帝听了,叹息道:“汝一小臣,能斟酌大义,不欺朕躬,真忠义臣也。朕当留汝大用。但燕王既如此设谋,将来必有不测,朕若欲更遣人打探,未必忠义如卿,莫若暂屈卿,仍委身燕国,就以燕王之耳目,作朕之心腹。虽曰小就,实为朕之大用也。异日事定,当有重报。”葛诚道:“陛下既诚心委用,臣敢不竭其犬马?臣还国之后,凡有闻见,即报陛下。”建文帝大喜。又细细问燕王举动,葛诚俱一一奏知。建文帝长叹道:“燕王与朕同本同枝,何不相忘如此!”留葛诚数日,恐燕王动疑,即赐宴遣还。 葛诚回到燕国复命,燕王问道:“曾召见否?”葛诚道:“臣到之日,即蒙召见。臣将边情叵测,并殿下防御之功,细细陈说。皇上大喜,甚称殿下劳苦功高。”燕王又问道:“曾问寡人有异志否?”葛诚道:“竟不问及。”燕王又问:“你访得前日张昺、谢贵,是谁之意遣来?”葛诚道:“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黄子澄二人之意。”燕王又问:“前日有人奏北平兵起者是谁?”葛诚道:“是教谕程济。皇上不听其言,今已监禁狱中,只待过期斩首。”燕王又问:“有人议论欲加兵于寡人否?”葛诚道:“时时有人,皇上都不深信,决不允行。”燕王道:“据你说来,他竞相忘于寡人矣。”葛诚道:“纵不相忘,亦实无苛求之意。殿下不必疑之。”燕王道:“既如此,寡人可无忧矣。”遂命出。因召道衍商量道:“吾观葛诚言语支离,似怀二心,以后有谋,不可使知。”道衍道:“葛诚腐儒,但知小忠,而不知开国承家之大计,宜有如殿下所虑者。但未可说破,留彼讹以传讹可也。”燕王点头称是,按下不题。 却说建文帝自闻葛诚之言,方信燕王阴谋不轨是实,日夜忧心。到了元年四月,忽有人告周王橚与燕、湘、代、岷四府通谋,建文帝因召齐泰、黄子澄商议道:“二卿前言削周使燕知警,朕非不即举行,因念无实迹可据,而辄加废削,非亲亲之道。今既有人告周王与四国通谋,则废之削之,不为无辞矣。朕意欲降诏,削周王爵为庶人,迁之他方,使他彼此不相顾,庶可无忧。”齐泰道:“陛下念及此,社稷之福也。若明明降诏削爵,则周王必不奉诏,即连合四国,而兵起矣。莫若密遣一武臣,提兵暗至其地,执之到京,然后削之迁之,方无他变。”黄子澄赞赏道:“齐泰之言甚善。”建文帝道:“二卿如此尽心谋国,何忧天下不治。但此举谁人可遣?”黄子澄道:“曹国公李景隆,实有文武全才,陛下遣之,当不辱命。”建文帝依奏,即传旨,令李景隆暗领兵马,擒捉周王并家属到京回话。 李景隆领了密旨,悄悄带了一千甲士,潜至河南,将周王府围住,一一捉出周王并世子阖宅眷属,不曾走了一个,尽解至京师复命。朝廷发下旨意,说周王大藩,不思卫关,乃交结诸王,谋为不道,本当加法,笃念亲亲,姑削王爵,废为庶人,改迁云南,涤心易虑,以保厥终。周王奉旨有屈无伸,只得领了世子眷属,迁往云南而去。正是: 九重龙种高皇子,一旦迁为滇庶人。 王法无情乃如此,算来何贵又何亲。 周王迁废之后,各国亲王闻知,俱大惊疑,各不自安。山东齐王,恐怕朝廷议已,因轻身入朝,留住京师数月。看见朝廷举动,一味仁柔,全无重兵防御,心下想道:“京师重地,疏虞至此,若有精兵一支,可袭而得也。”因悄悄差一心腹归国,密令护卫柴真,训练兵马,以图袭取。不料差的心腹,一时不密,为青州中护卫军曾深探知,竟入京告柴真练兵从王谋反。有旨拿柴真赴京师典刑,废齐王榑为庶人还国。 过不多时,又有人告湘王伪造宝钞,及残虐杀人等事。廷臣议欲加罪。建文帝念其事小,但降诏切责,令其修省。原来湘王名柏,是太祖第十一子,生得丰姿秀骨,具文武全才,好结交名人贤士。自分封到荆州,造一景贤阁,以延揽四方俊彦,一国士民皆称为贤王。今忽被诏书切责,心甚不平,因口出怨言,谢恩表又词多不逊。朝廷大怒,发兵至荆州围其城,又围其宫,欲执之京师,削夺迁徙。湘王愤恨,便欲自尽。左右劝解道:“殿下无罪,到京自有辩处,何苦乃尔。”湘王道:“寡人非不自知无大罪。但思寡人是太祖之子,今上之叔,南面为王,尊荣极矣。如今为小人离间,遣兵相逮。若至京师,自当听一班白面书生、刀笔奴吏妄肆讥议,心实不堪。况太祖不豫,寡人不及视疾;太祖殡天,寡人又不能会葬,使寡人抱恨且痛,何乐为人!而犹欲向奴吏之手,苟求生活,寡人不愿也!”因痛哭,呼“太祖父皇”不已,洒泪满地,泪尽继之以血。 左右见者,皆唏嘘不胜。湘王又道:“寡人王者,仓卒效庶民自裁,殊失大体。”因命宫中纵火,聚妃妾于大殿,自具衣冠,向北拜辞宗庙。拜毕说道:“寡人文武才也,苟为乱,孰能当之!”遂乘马执弓,跃入火中而死。阖宫妃妾,尽皆赴火焚死。使者细细回奏,建文帝听了,惨然不乐。 过不多时,又有人告岷王凶悖,有旨削其护卫。过不多时,又有人告代王贪虐,将为不轨。朝廷议要发兵讨之,侍读方孝儒奏道:“治民者当以德化,不当以威武,况诸王至亲乎?诸王有过,若尽用兵,则存者无几,枝叶尽而根本孤,岂立国亲亲之道哉?”建文帝道:“朕亦知威武不如德化,但诸王骄肆异常,非德化所能入。朕之用兵,不得已也。”方孝儒道:“人生有贤有不肖,贤者、不肖之师也。臣闻蜀王好善乐道,四海钦其贤哲。今代王不肖,与其发兵执之,莫若下认,迁之于蜀,使与蜀王相亲,则不肖者,将渐积而为贤矣。”建文帝闻奏大喜:“卿言是也,惜朕不早闻此佳谋,令骨肉多惭。”因诏迁代王于蜀。只因这废削五个亲王,有分教,衅起朝廷,祸生藩国。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徐辉祖请留三子 袁忠彻密相五臣 话说周王、齐王、湘王、岷王、代王,不上一年,尽皆废削。报到燕国,燕王大怒道:“允炆小子,如此听信奸臣,杀戮诸王,如同草芥。今我若不发兵制人,后将渐次及我矣!”遂欲举兵。道衍忙止住道:“举兵自有时,此时若动,徒费刀兵,未能成事。”燕王道:“若不举兵,目今太祖小祥,例当入祭。寡人不往,朝廷必疑;寡人若往,朝廷奸臣甚多,又恐不测,却将奈何?”道衍道:“殿下不可往,宜遣世子代之。”燕王道:“遣世子代往固妙,倘拘留世子为质,又将奈何?”道衍道:“臣已算定,彼君臣不知大计。我以礼往,彼留之,畏我有辞,必不敢留。”燕王道:“既不敢留,单遣世子高炽一人,莫若并遣次子高煦、三子高燧同往之,更为有礼,愈也使朝廷不疑。”道衍道:“殿下之言是也。”燕王遂遣三子,备了祭礼同往。 到了京师,朝见过,齐泰密奏道:“燕王不自来,却遣三子来,当拘留他。拘留三子,亦与拘留燕王无异。乞陛下降诏拘留之,以系燕王之心。”黄子澄道:“不可,不可!前日废削五王,皆五王自作之孽,非朝廷无故加罪。今燕王遣三子来行祭礼,是尊朝廷,无罪也;无罪而拘留之,则燕王之举兵有辞矣。莫若遣还,以示无知。”建文帝道:“拘留非礼,子澄 之言是也。” 原来燕王之妃,即魏国公徐辉祖、都督徐增寿之妹,燕王三子,即辉祖之甥。三子到京,就住在母舅徐辉祖府中。辉祖见次甥高煦,勇悍无赖,因暗暗入朝密奏道:“燕王久蓄异志,今遣三子来,实天夺其魂。陛下留而剪除之,一武士力耳;若纵归回,必贻后患。”建文帝道:“留之固可除患,但恐无名。”徐辉祖又奏道:“臣观三子中,次子高煦,骑射绝伦,勇而且悍,异日不独叛君,抑且叛父,陛下拘留无名,乞且遣世子并高燧还国,单留高煦,亦可剪燕王之一臂。”建文帝踌躇不决,命辉祖退出。召徐增寿问之,不期增寿与燕王相好,力保其无他。建文遂不听辉祖之言。俟太祖小祥,行毕祭礼,竟有旨着三子还国。辉祖闻旨,忙忙入朝,犹欲劝帝拘留。不期又被增寿得知消息,忙通知高煦。高煦大惊,此时旨意已下,遂不顾世子与高燧,悄悄走入厩中,窃辉祖一匹良马,假说入朝,竟驰马出城而去。辉祖候了一会,见建文帝无意拘留,因暗称道:“朝廷虽不拘留,我即以母舅之尊,留他些时,亦未为不可。”忙归府中。早有人报知高煦窃马逃去之事,辉祖大惊,忙差人追赶。去远追不及了,心下想道:“高煦既遁,留此二甥何益?”遂奉明旨送二甥归国。 正是: 忠臣虽有心,奸雄不无智; 岂忠不如奸,此中有天意。 却说世子高炽并高燧,赶上高煦,一同归见燕王,将前情一一说了。燕王大喜道:“吾父子相聚,虽彼君臣所谋不臧,实天赞我也,何忧大事不成!”因问道:“近日朝廷有何举动? ”世子道:“亦无甚举动,但闻要册立皇子文奎为皇太子。”燕王笑道:“先皇兄既号懿文,他又自名允炆,改年号又曰建文,今太子又命名文奎,何重复如此!使臣民呼年与呼名相同,无乃不祥乎?且文奎二字,乃臣下儒生之常称,岂有一毫帝王气象?小子吾见其败也。” 过不多时,忽闻有旨,以都督耿瓛掌北平都司事,以左佥都御吏景清署北平布政司参议,又遣都督宋忠,调缘边各卫马步军三万,屯开平备边,燕府精壮,悉选调隶于宋忠麾下。燕王闻报大怒,因与道衍说道:“前遣张昺、谢贵二人来,明明为我,又今遣耿瓛、景清、宋忠三人来,亦为我也。朝廷如此备我,我其危矣。”道衍笑道:“殿下勿忧。臣视此辈正如行尸耳。莫说这五人,即倾国而来,有何用处?”燕王道:“寡人闻人说,景清、宋忠,皆一时表表人物,汝亦不可轻视。”道衍道:“非臣轻视,彼自不足重耳。殿下若不信臣言,有神相袁柳庄之子,名唤袁忠彻,相亦称神。待三司官来谒见,例当赐宴。赐宴时,可令袁忠彻扮作服役之人,叫他细相五人,便可释大王之疑矣。”燕王道:“如此甚妙。” 不数日,景清等俱到,朝见过,燕王择了一日,令一同赐宴三司官。这日景清、宋忠、耿瓛,并张昺、谢贵,一齐都到,照官职次第坐定饮宴。燕王叫袁忠彻假作斟酒人役,杂于众人中,执着一把酒壶,将五个大臣细细相了。不多时,宴毕散去。燕王问袁忠彻道:“五人之相何如?”袁忠彻道:“宋忠面方头阔,可称五大,官至都督至矣,然身短气昏,两眼如睡,非大福令终之人。张昺身材短小,行步如蛇。谢贵臃肿伤肥,而神气短促。此二人不成大事,目下俱有杀身之祸。景清身矮声雄,形容古怪,可称奇相,为人必多深谋奇计,殿下当防之,然亦必遭奇祸。耿瓛颧骨踵鬓,色如飞火,相亦犯凶。以臣相之,此五臣皆不足虑也。”燕王闻言,大喜道:“若果如此,寡人无忧矣。”只因这一相,有分教:今日评论术士之口,异日血溅忠臣之颈。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便知。 第九回 避诏书假装病体 凑天时暗接龙须 话说五臣在燕府宴毕散去,到了次日,宋忠即奏诏旨,要调选燕府精壮兵马,隶守开平。燕王因问道衍道:“如此奈何?”道衍道:“任他调去不妨。”燕王道:“府中精壮,能有几何,若被他调去,明日谁人为用?”道衍笑道:“调是凭他调去,用是终为我用,殿下勿忧。”燕王犹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开了册籍,听宋忠选调。不期这护卫中有两个官旗,一个叫做于谅,一个叫做周铎,俱是精壮,大有勇力,恰恰宋忠选调中有他二人名字。他二人商量道:“我二人皆燕王心腹,异日蒸王举义,我二人在阵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一身本事。今若调去守边,混杂行伍中,何日能出头?”遂用银子,在管事人手中,买脱名字,又另签两个。那两人不服,访知于谅、周铎密议之言,就告在百户倪谅处。倪谅闻知,见事有关系,就星夜奔到京师关下告变。建文帝即传旨,将于谅、周铎二人,拿至京师,付法司审问。法司严刑拷打,审出真情,遂将二人斩首。因二人口称“异日燕王举义”等语,遂降诏切责燕王,诏曰: 天下一家,国无两大。朕系高皇帝嫡孙,既承大统,王虽尊,属臣也。前入朝不拜,擅驰御道。朕念亲亲,屈法赦王。王宜改过,作藩王室。奈何蓄谋叵测,致及士卒有异日举义之词。其为犬逆不道甚矣。姑念暖昧不究,诏书到日,宜尽削护卫,以尊朝廷。特诏。 诏书将到之日,燕王先已探知,忙与道衍商量道:“朝廷有诏来,迫我甚矣。此时若不举事,尚待何时广道衍道:“此时尚早,王须耐之。”燕王道:“非寡人不耐,诏书一到,何以对之。”道衍道:“这也不难,殿下只托疾,不开读便了。”燕王点头解意,遂假装中恶之病,忽然佯狂起来,也不带人,也不冠履,竟跑出宫来,满街乱走。宫门近侍,谁敢拦阻,只得紧紧跟随。燕王走入市中,看见各店饮食,便取来乱吃。哭一回,笑一回,口中胡言乱语。走得倦了,看见街上土堆,便睡在上面,全不怕汗秽。近侍慌了,只得抬入宫去,遍召医生下药。或说中痰,或说中风,俱不知其故。 过了数日,诏书到了,因王病狂,不省人事,只得将诏书供在殿中,候王病好开读,写表申朝廷。布政张昺,都司谢贵,每日入宫问疾。此时夏月,天气炎热,见燕王拥着烘炉而坐,犹寒战不已。张昺退出,与谢贵说道:“燕王何等英雄,今一旦狼狈如此,真朝廷之福也。我欲飞表,将燕王实病消息,报知朝廷。谢贵道:“你我外臣,纵然体察,不过得其大概,内中发病详细,必须会同葛长史,共同出本详报,方见你我做事的确。”张昺道:“有理。”遂密遣心腹吏李友直,请葛长史来议事。葛诚被请至,问道:“二位大人,有何见谕?”张昺因叱退左右,邀入密室,说道:“我等奉命,来守兹土,实为监制燕王。若有差池,我等罪也。今幸燕王大病,昨见他这等炎天,尚拥炉称寒,料不能痊矣。就使好了,也难图大事。故拟会同贵司,将燕王病状,细细奏闻,使朝廷得以安枕。你我责任,也可以少些。”葛诚道:“二位大人若如此轻视燕王,我等不久皆为燕王戮矣。”张、谢大惊道:“何以至此!”葛诚道:“燕王之疾,诈也。就其诈而急图之,使彼不暇转圜,庶可扑灭。若信以为真,防守一懈,彼突然而起,则堕其术中矣。”张昺道:“贵司何以知其诈,莫非有所闻见乎?”葛诚道:“非有闻见,以理察之。盖因让责诏书将到,不便开读,故作此病态,固不可知。然夏月非拥炉之时,而故拥炉,拥炉非有寒可言,而特特言寒,非诈而何?”张、谢二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若非贤长史才智深微,几乎被他瞒过。但此事如此区处?”葛诚道:“如今可乘其诈病,人心解体之时,急急请旨,夺其护卫,拿其官属,然后系之逮之,一夫之力耳。”张昺大喜道:“承教,承教!即当行之。”葛诚、谢贵辞出,张昺就在后堂,叱退书吏,写下表章稿儿,报说燕王之病是诈,乞速敕有司削夺护卫,并拿有名官属等事。做完本稿,又亲自写成表章,密密封印停当。犹恐怕内中有甚差讹,拿着本稿,只管思察。不料一时腹痛,要上东厕。本稿不敢放下,就带到东厕上,重复审视。看了半晌,觉无差错,便将本稿搓成一团,塞在厕中一堵破墙缝内,料无人知。上完厕,走了出来,将封印好的本章,差人星夜送往京师去了。 不料这事被那心腹吏李友直看在眼里。原来这李友直,最有机智,久知燕王是个帝王人物,思量要做个从龙功臣,时常将张昺的行事,报知燕王,以为入见之礼。燕王甚是欢喜,吩咐管门人说:“这人来,即时引入见我,不可迟缓。”这日,恰恰李友直看见张昺叱退书吏,自坐后堂,写下表章。知与燕府有些干碍,便留心伏在阁子边,悄悄窥看。看见张昺写完表章,封印停当,又看见他将本稿带到厕上,去了半晌,及出来,都是空手,步到堂上,发过本,自回私衙去了。李友直放心不下,走到后堂,细细搜寻。不见有甚踪迹,又走到厕上来寻。也是合当有事,那厕边破墙缺中,露出一些纸角来。他信手扯出来,理清一看,恰正是参燕王的本稿,谢贵、葛诚,俱列名在内。遂满心欢喜,以为此本稿,又是一个进身好机会,忙忙拿了,即去报知燕王。走到燕府,管门人认得李友直,是燕王吩咐的人,即时引他入见燕王。李友直将张昺之事,说了一遍,就将本稿呈上。燕王看了,大怒道:“这等奸臣,怎敢如此害我,我必要先杀他!”就对李友直说道:“你为寡人如此留心打探,异日事成,寡人自然重重赏你。”李友直叩谢,退出去了。 燕王就召道衍,将本稿与他看,又说道:“寡人诸事已备,如今时势又急,正宜发动,不可迟缓。”道衍道:“大王独不记袁柳庄神相之言乎?他许大王年交四十,髯过于脐,方登大宝。今大王年虽才交四十,似乎可矣,但臣窃观大王,髯倘未过于脐,则犹未可也。”燕王听了,不悦道:“年可坐待,而髯之长短,却无定期,如何可待?若必待髯长过于脐,方登大宝,寡人恐大宝之登,又成虚望了。”道衍道:“大福将至,鬼神自然效灵,非可寻常测度。愿大王安俟之,髯生不过旦幕事耳。”燕王似信不信,无可奈何,只得退入内宫,时时览镜,自顾其髯,或拈弄而咨嗟,或抚视而叹息。 徐王妃见了,问知其故,暗想道:“髯乃气血所生,必积渐而后长,怎能顷刻便过其脐。王情急切,何以得安,必须如此如此,方可稍慰王怀。”算计定了,因治酒,苦劝王饮。燕王被诳,多饮几杯,不觉大醉,就倒在榻上睡下。徐妃乘王睡熟,因将自己头发,检选了数百根,摘下来,悄悄用手将一根根都打一个结儿,结在燕王龙须之上。接完了,再用手细细拂试,竟宛然如生成一样。及燕王酒醒,坐起身来,徐妃贺道:“恭喜大王,美髯得时乘运,已长过于脐矣。”燕王听了,低头一看,用手一捋,果然黑沉沉一缕香髯,直垂过脐,不觉又惊又喜。因看着徐妃笑说道:“我只睡得片时,为何须忽长如此?虽鬼神栽培,亦所不及。贤妃忙忙贺我,定知其故。”徐妃笑而不言,燕王再三盘问,徐妃方奏道;“此妾之发也,因见王情不悦,妾心正忧,故将妾发,戏接王须,以博大王之一笑。不期天假妾手,竟若生成,实大王之洪福也。”燕王听了,大喜道:“此乃凤毛接龙须也。”因挽徐妃同坐道:“贤妃有如此灵心,又有如此巧手,异日同享富贵,是贤妃自得,非寡人所及也。”二人甚喜。只因这一事,有分教:天心有定,人事凑合。欲知后事,请看下文。 第十回 北平城燕王起义 夺九门守将降燕 再说张昺疏到了京师,朝廷果差一个内官赍诏来,坐名捉拿护卫官属。又敕张昺、谢贵协同捉拿,不许走漏一人。张昺、谢贵得旨,便将北平城中护卫兵马,并屯田军士,俱调来布列城中,暗暗围着王府。又恐怕王城中有兵突出,复于端礼等门,尽将木栅塞断,甚是严谨。但未奉诏擒王,不敢逼入王宫,只日夜提防。而燕府中,只称王病,不开读诏书,内臣不敢拿人,捱了数日,见燕府只是如此,内臣急了,只得与张昺、谢贵商量道:“诏书原敕王自拿官属付我,而王只托病,不开读诏书,我辈岂敢妄动。”三人只得又共同飞疏,奏报朝廷。 朝廷又降下密敕与卫官张信,敕他乘入卫之便,手执燕王。张信接了密敕,大惊道:“朝廷殊无分晓,燕王何人,我一卫官,怎能手执?”又系密敕,不敢与人商量,只得告知母亲。其母甚是贤智,因说道:“此事断不可行。汝父在日,常说天下的王气,在于燕分。故今燕王所为所行,豁达大度,有王者气象。妾闻王者不死,岂汝所能手执?若从密敕,轻举妄动,徒自取灭亡耳。”张信道:“若不执王,何以缴此密敕?朝廷问罪,祸亦不免。”其母道:“不如转祸为福,密告于王。王无祸,则汝亦无祸矣。”张信细细忖度,知母言为是。遂暗怀密敕,走到燕府,要见燕王。府中人辞以王病,不敢通报。张信道:“我之要见王,非我私自要见,乃奉朝廷密敕要见。就病在床,也须一面。”府中人只得通报,就引他入去。燕王见张信奉敕来见,不知何意,愈加装出许多病态。张信见了,拜伏于地道:“微臣犬马之诚,实在殿下。殿下不必瞒臣,有事当与臣商之。王若必以臣为不诚,过加疑忌,则臣奉有密敕,在此执王,王须就执。”一面说,一面怀中就取出密敕,呈与燕王。燕王看了,真是密敕,忙忙起来,用手挽扶张信道:“贤卿救我一家性命,何以报德?”张信道:“君臣何言报也。但事急矣,愿大王早为之计,迟则恐有变。”燕王肯首道:“卿言是也。可暂退,即当举义,决不使朝廷累你。”张信因退出去。 燕王召道衍入宫,将密敕与他看了,遂问:“今用何计?”道衍道:“今大王不必问矣,年至四十,髯已过脐,将士聚集,兵马训练,钱粮充足,七月交秋,天时已至,朝廷一诏二诏,人事又迫,此时不举义,更待何时!”燕王大喜,遂召张玉、朱能入宫,谕以举义当从何起。朱能道:“士卫兵马,虽布满城中,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大王起义之日,只消臣带护卫一二百人,先擒张昺、谢贵来,斩首祭旗,则其余自惊散矣。”道衍道:“将军以兵擒之,不如以计捉之。”朱能道:“国师有何计策?”道衍道:“只须依诏书将所逮官属收下,命谢贵、张昺入宫付之。彼一入宫,须如此如此擒之。”燕王大喜,遂传出命旨,称说病愈,约壬申日亲御东殿,将所逮护卫官属,照坐名拿下,召谢贵、张昺入宫,查明交付内宫,以复明诏。正传旨间,忽殿之前檐,堕下一片瓦来,跌得粉碎。燕王见了,不悦道:“莫非此举不祥?”道衍道:“此大吉之兆,非不祥也。”燕王道:“何以言之?”道衍道:“旧瓦碎,欲殿下易黄瓦耳。”燕王方才大喜。 到了壬申这日,燕王清晨出来,坐于东殿,暗暗埋伏精兵于殿旁之两庑,然后大集王府官僚,传出令言,召布政张昺、都指挥谢贵入宫,交付朝廷所逮官属。张昺、谢贵以为兵马围绕王府甚众,燕王计穷,诈病不能了局,故不得已而交付所逮官属,遂信为实情,昂然而入。走到殿前,望见殿上燕王,虽然病愈,却尚倚仗而坐,只得朝见。朝见过,因奏道:“前奉朝廷明诏,坐名逮护卫并官属人等,今又奉殿下令旨,捉拿交付臣等,故臣等特来朝见领去。”燕王道:“你要拿人么?这个容易。”将头一举,近侍就大呼道:“护卫何在,有旨拿人。”殿上只传得一声,两庑下早涌出二百精兵来。有许多跑到殿前,将张昺、谢贵绑缚起来。又有许多走到殿上,将长史葛诚拿将下去。三人被擒,忙大叫道:“此系朝廷明诏所为,与臣等何干?今殿下加罪臣等,莫非殿下之病尚未痊愈?”燕王大怒,因将所倚之杖,投于地上,大骂道:“我有何病,不过为你一班奸臣所逼耳!”张昺道:“殿下今日倚着伏兵,诱杀臣等,但恐朝廷闻知殿下擅杀钦命大臣,怎肯干休!那时大兵临门,恐大王悔之晚矣。”谢贵道:“一时之怒,终身之祸,大王须三思而行。莫若姑留臣等,尚可挽回。”燕王道:“寡人大兵,就要南下,朝廷救死不暇,焉敢加予。今先斩汝三奸人之首,悬之藁街,晓谕满城奸人,使他知警。留之何用!”因叱校尉,把三人推出斩首。 就要发兵去夺北平城九门,忽官僚中闪出一人,俯伏殿前,大声痛哭道:“大王斩此三人,祸不久矣。”燕王视之,乃伴读余逢辰也。因骂道:“迂儒!寡人今日起义,乃大吉之期,为何哭泣,说此不祥之语!”余逢辰道:“臣见大王所为非礼,又有三大不可,故一时激切言之。至于吉不吉,祥不祥,不暇计也。”燕王道:“有甚么‘三大不可’?”余逢辰道:“朝廷,君也;大王,臣也。以臣杀君之臣,名分必有伤,此一大不可也。朝廷所有,天下也;大王所据,不过一隅。以一隅而欲抗衡天下,势力不敌,此二大不可也。朝廷不加兵,而以诏敕劝戒,仁义也;大王不谢过,而擅杀命臣,暴虐也。以暴虐而欲加仁义,人心必不服,此三大不可也。有此三大不可,故臣但见为取祸,不见为举义,乞大王加察。”燕王听了,又骂道:“腐儒!只知死泥虚名,不知深思实义。寡人乃高皇帝嫡亲第四子,以上三皇兄皆薨,则高皇帝之天下,原寡人之天下,孰当为君,孰当为臣,天下虽大,而一小子与两班书生,岂能用之?寡人一隅纵小,明日兵出,不异汉之席卷三秦,势力又安在哉?若其不一年而废削五皇叔,今又兵围寡人,仁义乎?暴虐乎?寡人遵祖训,今日先诛此三奸,明日再举兵向关,尽除君侧之奸,使朝堂肃清,迹虽似乎暴虐,实大圣人之真仁义也。汝腐儒拘谨固执,安能知之!此等腐儒,留在世间,误天下苍生不少。”因命校尉,亦推出斩首。 随即令张玉、朱能,领兵擒捉围绕王城将士,并分夺省城九门。二将奉旨领兵突出,正要擒捉围城将士,不料围城将士,听见燕王杀了张昺、谢贵,大家心慌胆碎,一齐散去。及二将领兵突出王城,已不见一人。正欲分夺九门,忽见一将,领着千余人,竟奔府城而来。原来来的这将叫做彭二,也是一个都指挥,与谢贵同一营。听得谢贵被燕王诱去要杀,不胜愤怒,忙传号令,招呼兵将,要攻入王城去救。不料将士不齐心,一时招呼不来,招得半晌,只招得千余人,遂领了竟奔王城而来。恰遇着张朱二将领兵而来,彭二一马当先,大叫道:“燕王藩臣,敢于擅杀天子命吏,已犯大逆之罪。汝臣下之臣,复助纣为虐,其罪更当何如?”朱能大怒道:“燕王举义靖难,汝等一辈为难奸臣,不杀何为!”因举枪劈面刺来,彭二忙侧躲过,亦举枪还刺。朱能初出王城,正要卖弄英雄,斗了数合,就乘空大喝一声“着”,将彭二刺死于马下。众兵见彭二刺死,早纷纷逃散。及张、朱分夺九门,九门将士,早有八门自知力不能敌,皆拱手而降。唯西直门守将坚持不下,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复遣指挥唐云,传谕守将:“汝毋自苦,朝廷已听燕王自制一方矣,汝为谁守?”守将信之,遂亦降燕。燕王一举义,诛了五臣,夺了九门,满心欢喜,遂与道衍商量后事。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征诛得计,仁义抱惭。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攻王城马俞败走 夺居庸二将成功 却说燕王既遣张玉、朱能、唐云,夺了省城九门,便要捉拿三司众官,道衍因说道:“凡举义必须有名。今大王举义,若不倡一举之美名,则人必以为是夺建文之天下,则有或符或违,非为全算。”燕王道:“然则将何为名?”道衍道:“臣读祖训,见内有清君侧之恶训。今齐泰、黄子澄,是君侧之恶。朝廷之难,乃彼而作。大王何不以靖难为名,请诛二人,使天下知大王非私天下,则举义之名正言顺矣。”燕王听了大喜,遂命内臣为文,以誓师道: 予太祖高皇帝之子也,今为奸臣谋害。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以清君侧之恶。”况今祸迫于躬,义与奸邪,不共戴天,故率尔将士讨之。罪人既得,则当法周公以辅成王。尔将士其体予心,毋违命! 文未止书二年七月,竟削去建文年号。 燕王誓师毕,又出榜于通衢道:“三司奸臣张昺、谢贵、彭二,及长史葛诚,伴读余逢辰,同恶相济,今已擒诛。其兵从正者,速赴府报名,照传供职。”不一日,布政司秦政、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都指挥同知李濬涪、陈恭,并府县各官,俱次第到王府报名入册。唯都指挥使马宣、俞瑱二将不服,竟统领麾下兵将,来攻王城。朱能、张玉闻知,便率兵抵敌。大家在城中,或大街,或短巷,东边赶到西边,南头杀到北头,竟混战了一日。马宣、俞瑱毕竟众寡不敌,被张玉、朱能杀败了。马宣逃走,往蓟州去。俞瑱逃走,往居庸关去,按下不题。 却说朱能、张玉,见马俞二人败走他方,也不追赶,忙收拾兵马,查点捉获兵卒。直乱三日,然后城中大定,百姓安靖如故。此时燕王雄踞北平,以为根本,竟自署官属,遂以邱福、张玉、朱能,为指挥佥事,统领合城兵马。又擢布政司吏李友直,为本司右参议,掌管府郡政事。凡有关系军务,不论大小,皆奏请燕王亲自裁夺。 城中既定,众将报功毕,遂将当阵擒获从乱士卒,册籍呈上,候旨枭首。不期燕王未出,适值道衍入见,偶将册籍一看,见内中有金忠名字,打动他十年前的心事。因叫长随去查问:“这金忠系何处人,为何在此从马宣、俞瑱作乱?”长随问了,来回复道:“这金忠说是浙江宁波鄞县人,为因有罪,遣戌到马宣卫所,马宣作乱,不得不从。”道衍问明,候燕王出殿,即奏道:“臣有一故人,叫做金忠,今犯从乱之罪,乞大王赦之。”燕王问故,道衍遂将十年前席道士指点之事,细细说了。燕王听了,喜道:“原来尘埃中,原有异人。”因传令旨,将从乱尽行枭首,单赦金忠,召入殿来。金忠承召,叩首谢恩,燕王因问道:“姚国师说,你受了席道士一种数学,可为寡人细细一卜,看靖难师出,胜负何如,几时能成大事?”金忠领旨卜完,因奏道:“此卦乃潜龙升天,大吉大卦。靖难师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遇大木穿日,小不利耳。若问成事,只候水拥马来,便登大宝矣。”燕王问道:“何谓‘大木穿日’?何谓‘水拥马来’?”金忠道:“此系天机,臣不敢泄,时至自知。”燕王大喜,遂令金忠为府中纪善,随侍帷幄。 金忠谢恩退出。燕王问道衍道:“北平自城,既已定矣,靖难之师,亦已起矣,为今之举,当取何地?”道衍道:“南征为缓,北伐为急。若不先清北地,必有内顾之忧。今宋忠拥兵居庸,意在图燕;既闻昺、贵受诛,其谋愈急;又兼愈瑱败走,与他合党,宜急攻之。”燕王深以为然,遂召集诸将,说道:“居庸关路隘而险,乃北平之咽喉。我师必得此,方可无北顾之忧。今为宋忠、俞瑱所据,非我之利。又闻宋忠退保怀来,单留俞瑱守关,须乘其初至,众心未定,急往攻之,则易取也。若稍稍迟缓,彼部署一定,必增兵坚守,再欲取之,则未免费力。”诸将皆应道:“是!”燕王就令指挥徐安为将,千户徐祥为先锋,率兵先行,自帅大兵在后压阵。徐安兵到关下,徐祥看见关前,并无准备,因领一队兵马,大呼杀入。俞瑱见了,慌忙招呼将士迎敌。仓促中怎挡得燕兵奋勇而来,左冲右突,杀得马倒人翻。俞瑱支持不住,只得弃关,领了残兵,逃往怀来,报知宋忠而去。 燕王兵到,见得了居庸要地,满心欢喜,就要发兵袭取怀来。诸将道:“宋忠调集沿边的兵马甚众,今尽在怀来,我师若往袭取,不过数千,恐彼众我寡,难与争锋。况居庸一关,乃彼必争之地,俟彼来争,则破之易耳。”燕王道:“凡用兵当以智胜,难以力论,宋忠拥兵虽众,然无才胆小,又轻躁寡谋,闻我诛了张昺、谢贵,今又夺了居庸,彼心已碎,焉敢出兵。今乘其无措,潜师而往,破之必矣。”遂亲帅八千兵马,倍道而进。只因这一进,有分教:兵称有制非关众,将贵先机亦在谋。欲知后来胜败,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设奇计先散士卒 逞英雄杀入怀来 却说宋忠奉旨来调集沿边兵马,又选燕府精壮,隶于麾下,一时兵多将广,可以压住燕王的邪谋。若使宋忠果有忠君之志,定乱之才,一闻燕王起义,杀了张昺、谢贵,便当率沿边将士,杀入燕府,可一时扑灭。不期宋忠果然无才胆小,忽闻燕王起义,恐祸及身,早退保居庸。及俞瑱败走居庸,他见势头不好,又退保怀来,单留俞瑱坐守居庸。不料燕王又夺了居庸,俞瑱逃到怀来,二人正慌张无措,忽又报燕王亲帅大兵,来取怀来。宋忠闻报,这一惊不小。因心生一计,聚集调选燕府的精壮,说道:“燕王反叛朝廷,谋为不轨,汝等知道否?”众兵道:“已知道了。”宋忠道:“前日朝廷旨意,选调你们到我麾下,是爱你们精壮,可以边上立功名。故着你们家小,原住北平,异日立了功名,封妻荫子。不期燕王反了,道你们归顺朝廷,不助他为恶,一时恼怒,遂将你们家小都杀了。你们知道么?”众兵听了尽吃一惊道:“这事小的们全不知道,只怕信还不确。”宋忠道:“我已见报,怎么不确。”众兵见是确信,皆放声大哭道:“朝廷调选我们,我们原不情愿,因被燕王送出册子,故无奈何,抛弃父母妻子而来,为何转说我们归顺朝廷,杀我们家眷。这冤屈何处去伸?”宋忠见人心已动,因说道:“你们父母妻子,已被他杀了,哭也无用。莫若抖擞精神,与我去擒燕王,与你们去报仇。”众兵厉声答道:“莫不致死!”宋忠大喜,遂命指挥彭聚、孙泰,率领众精壮为前部,先渡河迎敌。自领众兵在城,为阵以待。 早有细作探知其事,报与燕王。燕王因命军中查出选去精勇的子侄来,叫他张用旧时旗号。又叫众精壮的亲戚、朋友、乡邻,同聚一队,向前厮杀。又立起一面招降旗,招呼精壮归降。不多时,两军相遇,各各射住阵旗。众精壮远远望见燕阵中的旗帜,倒有一半是他们旧时名号。有眼快的说道:“那个少年拿枪的,不是我儿么?”又有看见的,指说道:“那个中年骑马的,不是我叔么?”这个认出家人,那个认出朋友;这边呼名,那边答应;那边招手,这边点头。大家看得明白,尽欢喜道:“原来是主将骗我们!我们家眷俱各无恙。”又看见燕营竖着招降旗号,早纷纷过去了一半。彭聚、孙泰哪里禁压得住。 忽见燕阵上张玉提刀跃马,冲过阵来。彭聚忙提枪迎敌,两将并不答话,即时交战。战了数合,彭聚当不得张玉力大,渐渐要败。孙泰见了,只得把马冲出,提刀来攻,两下混战,张玉全无惧怯,愈觉精神。燕阵上朱能见两将夹攻,遂提枪跃马冲出,大喝道:“我来也!”那马冲到彭聚面前,照左肋下一枪刺来。彭聚措手不及,早被枪尖刺着,挑下马来。那孙泰正与张玉苦战,忽见彭聚被朱能刺死落马,惊得魂魄全无,策马退后便走。张玉放马赶上,把刀砍来,孙泰躲闪不及,早已被砍为两段。合营将士看见两个主将阵亡,精勇又招去一半,谁敢守阵,只得抛旗弃鼓而走。 燕王看得分明,将鞭鞘一举,指挥将士渡河追赶。赶到城下,见宋忠将数万人马,摆成阵势,列于城外。他见自家的败兵涌至,早已冲动阵脚,又听说燕兵勇不可当,虽奉军令不许擅动,心下实是慌张。及燕师赶到,诸将还打算与他对垒。燕王忙召张玉、朱能,并诸将激之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观宋营无头无尾,无正无变,阵不成阵;孰偏孰里,将不成将;东西散乱,兵不成兵。人马虽众,不过蜂蚁耳。众将军若奋勇直冲,自不战而鸦鹊乱矣。不乘此时擒捉宋忠、俞瑱,更待何时!”张玉、朱能与众将听了,齐应道:“燕王详审兵势,有如观火,已明示臣等功名之路。臣等敢不效力!”燕王见众将齐心,大喜,因各赐酒三杯,命军中擂鼓发炮。众将一齐上马,带领精兵,乘着震天鼓炮,竟如一阵猛虎直往宋营杀来。宋忠看见,急合众将迎敌。众将虽有百余员,却你推我,我推你,无一将敢奋勇当前。宋忠见了大怒,遂挥剑临阵,要一一斩首。众将慌了,遂一齐拥出阵前。恰值燕将冲到,只得倚着人众,一齐上前混战。怎奈人虽多,却非惯战之将。战不多时,张玉早刀砍了两个,朱能早枪挑了三个,邱福早鞭打了一个,唐云早枪刺了两个,直杀得众将胆战心慌,这个东边闪开,那个西边遁去,一霎时杀得一个将官也不见了。众燕将看见宋营,果然将不成将,兵不成兵,阵不成阵,遂一齐呐喊,杀入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宋忠看见势头不好,只得从后营飞马遁入城中去了。合营军士虽有数万,但见主帅已逃,哪个还立得住脚,遂一哄都往城里乱窜。 此时俞瑱正守城门,见宋忠逃走入城,恐燕兵乘势赶入,急令关闭城门。怎奈数万败兵一涌入城,几乎连城门都要挤破,怎容得你来关闭。败兵入城尚未一半,后边燕兵乘胜赶来,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矣。俞瑱在城上看见燕兵入城,知守不住,慌忙下城,奔到宋府,要约宋忠同逃往宣府去。遍寻宋忠不见,乃要自逃,而燕兵已围住宋府,不能得出。燕兵拥入宋府,看见俞瑱,先捉了。遍搜宋忠,只是不见。直寻到东厕中,方才将宋忠捉出,就乘势夺了怀来城池。 此时燕王也飞马入城,出榜文,招降兵马,安抚百姓。不多时,宋忠沿边调来的三万兵马,都随着燕府选去的精壮来投降。燕王大喜,因谓张朱二将道:“前日宋忠调选精壮时,姚国师就说,‘调是凭他调去,用是终为我用’,今果然矣。”遂命张朱二将,将三万兵马,分隶各部。不多时,众将把宋忠、俞瑱解来,燕王因笑问道:“二位将军,为国防制寡人,可谓劳苦矣:然不知天命,劳而无功,却将奈何!”宋忠、俞瑱一言莫对。燕王又说道:“留汝不如杀汝,以成汝名。”因命军士推出斩之。 正是: 尽忠自恨无才,甘死方知臣节。 未知燕王又取何方,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燕王定计取两城 炳文战败回真定 燕王既得了怀来,斩了宋忠、俞瑱,又传檄山后诸州,而开平、龙门、上谷、云中诸守将,皆来归附,一时兵威大震。探马报到朝廷,朝廷闻知北平兵起,因命廷臣议计之。廷臣皆荐长兴侯耿炳文老将知兵。建文帝因降诏,命耿炳文佩征北大将军印,帅兵三十万北伐。耿炳文奉诏,忙下教场,点齐三十万人马,选都指挥杨松为先锋,都督潘忠、徐凯为左右翼,择吉出师,星夜往北进发。一日兵到真定,耿炳文探知燕兵已到涿州,相去不远,因命驻师,待燕王兵至好接战。又想兵聚一地,不足张威。就合先锋杨松,领兵九千,进据雄县,以为前部;又遣都督徐凯,领兵驻河间;又遣都督潘忠,领兵驻莫州,三路以为声援。自以为分拨有方,连络合法。 早有细作打探明白,报知燕王。此时正是八月十五,燕王因命众将,潜师屯于娄义。候至日哺,乃谓诸将道:“用兵有机,机不可失。今夕中秋,南将贪饮为乐,必不设备。此破之一机也,愿众将军努力。”众将道:“大王神机妙算,自无遗策,敢不效命!”燕王大喜,遂命秣马会食,乘着黄昏时候,带领三千甲士,渡过白沟河,行到半夜方抵雄县。果然静悄悄,竟无准备。遂一声炮响,众将引军,竟破城而入。此时杨松已醉,听见炮响连天,吓得胆战心摇,急披挂上马,招呼麾下迎敌。众军皆在醉中:而燕兵已涌入营来,刀枪齐下,竟如砍瓜切菜,不独自身战死,而九军俱不能生还。 燕王遂取了雄县,诸将皆称大王用兵之妙,孙吴不及也。燕王笑道,“不独此也,诸将军若不惜劳苦,寡人还有一计,可乘此生擒潘忠。”众将惊讶道:“潘忠在莫州,去此百里有余,大王何计可以生擒?末将不解也。”燕王道:“寡人今夜破雄县,潘忠未必知,可遣一人装做杨使,乘夜到莫州报与潘忠,只说燕兵围城,求他来救。耿炳文分他在莫州,原为声援,他闻报自然速来。来时伏兵断其归路,两处夹攻,未有不成擒者。”众将听了,皆称奇计。燕王就差人装做杨使,去报潘忠。又命谭渊领兵一千,伏于月漾桥水中,候潘兵过后,听号炮一响,即起据桥,以断归路。分拔已定,然后自率众将,在雄县以待。果然潘忠闻报雄县被围,即时领兵飞奔而来,以为救援。过了月漾桥,将到雄县,前哨探马来报道:“杨松被杀,雄县已失。”潘忠听了大惊,方悔来差了,急急传命回兵。忽见城上金鼓齐鸣,炮声震地,燕将一齐拥出城来,喊杀连天。潘忠见退不及,只得指挥众将,上前迎敌。众将既传令要退,又指挥迎敌,便觉人心不一,虽勉强交锋,毕竟疲怠,怎当得住。燕王以为得计,更加猛勇。潘兵战不多时,阵脚立不住,只管挫将下来。潘忠看见势头是个败局,遂令后营改作前营,速速退过月漾桥,以为接应。不期后营退到月漾桥,又被谭渊领水中的伏兵,排列于月漾桥之两岸,伏弩齐发,炮声震地。稍若近前,矢石如雨。潘兵见了,忙去报与潘忠道:“不好了,归路已被燕兵阻断。”潘忠大惊,因传令道:“前有劲敌,后无归路,为今之计,唯有舍命力战而已。”令虽传下,怎奈军心已乱,哪里禁约得定。前营战败,逃到后营,后营无路,又奔前去。前后一齐乱窜,燕兵四面围袭,只叫要拿活的,不许走了潘忠。潘忠主张不定,只得弃了众兵,策马往小路而逃。不期小路中又有埋伏,把挠钩套索将潘忠捉住绑缚,解去见燕王了。潘兵进退无路,又听见主将被捉,只得四散逃生。逃不去的,不是被杀,就是投降,还有许多淹死在月漾桥水中。燕王料莫州城空虚,乘胜进兵,取了莫州。众将皆进贺道:“大王妙算,真有鬼神不测之机。如此取天下,不啻摧枯拉朽矣!”燕王道:“此小敌耳,何足言奇。耿炳文虽称老将,实不知兵。今大队在真定,闻杨松之死,潘忠之擒,必不敢妄动。众将军不趁此时破之,更待何时?”众将道:“大王胜算,自合兵机,末将敢不效力!”燕王遂点起精兵三万,命张玉、朱能领了前部,先去与耿炳文对垒,自率大兵在后压阵。 再说耿炳文兵马驻扎真定,指望杨松前进一步,然后自进。不期驻扎不久,早已报杨松战败而死,心内犹想尚有徐凯兵在河间,潘忠兵在莫州,相为犄角,燕兵或未敢深入。不期隔了一日,又报潘忠领兵救援雄县,已被生擒,心内十分惊惧。暗想道:“久闻燕王善于用兵,我还不信,今我尚未与他接战,他竟袭破二军,取了两城,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但恐他乘胜突至真定,我须要严阵以待,使他知我有备,方不敢轻觑。”因命左副将李坚,右副将宁忠,与左都督顾成,列营于滹沱河,准备炮石,埋伏弓弩。知燕兵必由西北而来,遂将西北一带,守得铁桶相似。 燕王领兵乘胜而来,离真定还有二十里,不知耿兵屯于何处,因叫前哨,去捉了几个城中出来采樵的百姓,问他耿兵屯于何处,百姓道:“耿元帅大兵,俱在真定城中。今闻得大王兵从西北来,遂命李、宁、顾三将军,列阵在滹沱河北岸,以待大王。雄兵战将,密密排布,七八停都聚于此。”燕王又问道:“东南也有营阵么?”百姓道:“营阵虽有,但守卫单薄, 料大王不从此来包。”燕王问得明白,厚赏百姓遣去。就命张玉、朱能,领众兵鸣锣击鼓,从西北向直奔耿营作正兵,与之交战。自带邱福,暗暗领三千精骑,绕过城西,直逼东南的营阵作奇兵。 正是: 兵有奇正,所以能胜。 单奇不正,全无把柄; 单正不奇,只好听命。 奇正不知,如坐陷阱。 奇正之用,虽有万端, 奇正之理,则唯一定。 却说张玉、朱能,奉燕王令旨,领了大兵,向真定来到了耿炳文阵前。耿炳文打探燕兵将到,恐三将有失,亲自出城,临阵督战。张玉、朱能恐燕王的奇兵未曾绕到,不敢逼近耿营。见他矢石坚守,便也扎住营盘,休息兵力。到了次早,方同众将,跃马出阵前。南阵上耿炳文也领众将,立马门旗之上,请燕王答话。张玉厉声道:“燕王乃高皇帝嫡子,今皇上之叔。汝何人,敢请答话!”耿炳文道:“叛逆何尊之有?吾奉命讨燕,非不能战,而请燕王答话者,盖有善言奉劝,欲保全燕王也。”张玉大怒道:“燕王举义是遵祖训,以靖难诛奸,何为叛逆?汝既奉命为将,而用兵之大义,尚且未知,更有何善之可言!”耿炳文道:“皇上以仁义治天下,而天下安如磐石,有何难可靖!朝廷文武,尽皆忠良,有何奸可诛!若要靖难,除非自靖;若要诛奸,除非自诛。”张玉道:“周、齐、湘、岷诸王,皆高皇帝之子,有何罪过?而听齐泰、黄子澄之谋,削之、夺之、迁之、死之,非难而何?非奸而何?今又屡诏,削夺燕王之护卫。燕王何如主,而肯受奸人之播弄!故举兵诛之若罪人。斯得自效周公之辅成王,非有他也。汝不达大义,摇唇鼓舌,以惑三军,真奸人之尤也。我若不先把你这老奸诛之,谁肯知警。今日汝来,是送死也。”因举刀纵马,直冲过阵来,要擒炳文。炳文因命李坚出战,李坚忙挺枪冲出阵前,大叫道:“反贼慢来,认得我李将军么?”张玉道:“我认得你是替耿炳文搪刀!”一面说,一面就举刀照头砍来。李坚忙用枪拨开,劈面相还。这一场好杀,但见战鼓齐鸣,阵面上征云滚滚,枪刀并举;沙场里杀气腾腾,一往一来,一上一下。两人直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耿炳文恐怕有失,忙令宁忠助战。宁忠马才到阵前,燕阵上朱能早飞马接住厮杀。耿炳文又令顾成助战,燕阵上谭渊又接着厮杀。六个将军作三对,正杀到龙争虎斗之时,耿炳文只顾立在阵前,催军督战,不提防燕王暗暗的从小路绕过城西,将东南二营袭破,转从东南直杀到耿炳文西北的营后而来。忽有东南的败卒报知耿炳文。炳文吃了一惊,急急分兵救应。而燕王与邱福的三千精骑,已从营后突入,横冲直撞,如一群猛虎。耿炳文营中,兵将虽多,今突然受敌,出其不意,便心下惊慌,把持不定。及听得燕兵喊声震地,杀将近来,部伍东西乱窜,自料是个败局。又闻燕兵个个大叫,要活捉耿炳文。炳文听见,十分慌张,哪里能顾得众将,竟带了一队亲兵,从右营突出,逃回真定城中去了。只因这一逃,有分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知后来如何抵敌,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李元帅奉诏北征 康御史上疏直言 诗曰: 为将虽然拥节旄,威名却不在弓刀。 奇功早定风云略,胜算先成虎豹韬。 六国势分亏借箸,八千人散赖吹萧。 若无张玉轻来去,虽保头颅不被枭。 却说刘坚、宁忠、顾成三将,奉耿炳文之令,苦战张玉、朱能、谭渊等将,已讨不得半点便宜。忽听得东南二营破了,燕兵又从后营杀入,主帅已逃回城中去了,心下十分慌张,哪里有心恋战,要退入营中。见营中兵将,已鸦飞鹊乱,料难镇定,只得望斜刺里,各自逃生。李坚虚晃一枪,奔往西山,要逃入城去。不期转过山嘴,忽山凹里冲出一将,手持铁棒,劈头打来。李坚急用枪招架,那铁棒却不落下来,早掣回着地一扫,将马脚打断。马倒了,将李坚掀下马来。这将却是薛禄。忙用铁棒按定,叫跟随用绳索缚了解回。这边李坚被擒,不料那边宁忠、顾成要逃走过河,亦被燕将捉住。其余兵将莫不受伤。这一阵斩首三万余级,获马二万余匹,尸横满地,溺死于滹沱河中者无算,逃入城中者,不及十停之二三。此时耿炳文逃在真定城中,收拾残兵,紧守四门,不敢再战。燕王挥兵围城,攻打两日不下。道衍因对燕王道:“燕之得天下,不在此城。请还师北平,以休养兵力。”燕王以为然,遂收兵舍之而去,按下不题。 且说耿炳文兵败之信,报到朝廷,建文帝听知大惊。因问群臣道:“耿炳文宿将,领兵三十万,征进北平,不过一隅,为何一败至此。”黄子澄道:“胜败兵家之常,偶然失利,陛下不必深忧。若再调兵五十万,以天下之力,剿制一方,众寡不敌,燕王自成擒也。”建文帝道:“耿炳文既败,不可复任。不识谁堪为将?”黄子澄道:“曹国公李景隆,文武全才,可当此任。陛下前日若用李景隆去,必无今日之败矣。”建文帝深信之,遂召李景隆陛见,赐他斧钺,使得专征伐。师行之日,亲饯之江干。自北平起兵之时,已赦教谕程济出狱。以其言验,升为翰林院编修。今遣景隆为将,遂诏充军师,护诸将北征。程济辞道:“臣之术数,不过前知祸福,实非有经济之才。恐滥处师中,无济于用。乞陛下另选贤能,以当大任。”建文帝道:“祸福既能前知,则胜败自在掌握之中。卿幸勉为之勿辞。”程济只得受命而去。又传诏镇守北边诸将,各发兵征北平。 有人告大宁宁王,潜与燕王合谋,有事成中分天下之约,因降诏削宁王护卫。监察御史康郁因上疏奏道:“臣闻亲其亲,然后可以及于疏。此语陛下讲之有素,奈何辅佐无人,遂令亲疏莫辨。今夫诸王,以言其亲,则太祖高皇帝之遗体也;以言其贵,则懿文太子之手足也;以言其尊,则陛下之叔父也。彼虽有罪可废,而太祖之遗体可残乎?不可残乎?懿文之手足,可缺乎?不可缺乎?叔父之恩,可亏乎?不可亏乎?况太祖身为天子,而一旦在天,遂不能保其诸子,使迂儒苛求,以致受祸,则其心宁不怨恫乎?臣每念及至此,未尝不为之流涕。此岂陛下不笃亲亲哉?皆残酷竖儒,恃惨刻之偏见,昧一本之大义,病藩王之太重,谋削夺之,所以至此也。吾其进言,不过曰六国反叛,汉帝未尝不削;二叔流言,周公未尝不诛。一言耸动,遂使周王流离播迁,有甚于周公之诛管蔡。况周王既窜,湘王自焚,代王被迁,而齐王又废为庶人,为燕计者,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则是燕之举兵,皆朝廷激变之也。及燕举兵,至今两月,前后调兵,不下数十万,乃日闻丧师,并无一夫之获。何谋削夺则有人,谋残骨肉则有人,及谋应敌除患则无人?谋国如此,谓之有谋臣可乎?当今之时,将不效谋,士不效力,徒使中原无辜赤子,困于道路,迫于转输,民不聊生,日甚一日。而帷幄大臣,反扬扬得意,竟以削夺藩王为得计者,果何心哉?陛下此时,若再不悟削夺之非,异日必有噬脐之悔矣。俗语云:‘亲者割之而不断,疏者续之而不坚。’伏愿少垂洞察,兴灭继绝,释齐王之困,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于京师,迎代王于蜀郡,使其各命世子,持书劝燕,以罢干戈,以敦亲戚,则天下安,而国家靖矣。”建文帝览表,虽则感动,然行之恐燕王未必便退,故置之不问。 次日,都督府断事高巍,亦上表奏道:“昔贾谊有言:‘欲天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国少则无邪心。’此真制众侯之良策也。为今之计,莫若师其意,勿行削夺之谋,而行推恩之令。命秦、晋、燕、蜀四府子弟,分王于楚、湘、齐、兖;楚、湘、齐、兖四府子弟,分王于秦、晋、燕、蜀。其余比类皆然,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弱矣。”建文帝见奏,以为奇,因降诏命高巍,参督李景隆军务。 却说燕王自还北平,日与道衍商量南征之计。道衍道:“朝廷不以北平为意者,以天下之兵众也。今欲以一方之寡,而往敌天下之众,是寡劳而众逸,非为胜算。莫若声言靖难,而且自展疆域。则彼必劳师而远来,师劳,则彼自就于弱;我展疆域,则地必广,地广,则我日就于强。然后一举而渡淮涉江,孰能当之?则大事成矣!”燕王大喜道:“此论甚妙!”但广地而大宁最要,不可不取,然取之无计。忽闻朝廷有诏,削宁王护卫,因又大喜道:“此天赞我也!”忽又闻朝廷拜李景隆为元帅,领兵五十万北伐,师已至德州。燕王因大笑道:“李九江膏梁竖子耳,寡谋而骄矜,色厉而中馁,忮刻而自用,况又未尝习兵,见战阵而辄怯。今朝廷以五十万兵付之,是自丧之也。”忽又报朝廷诏各镇守诸将,发兵征燕,故辽东守将江阴侯吴高,已发兵围永平。燕王听了,谓诸将道:“我欲取大宁以自广,但无故出师,而大宁将刘贞、卜万等,必惊而设备。今吴高来侵永平,吾欲借救永平之名,而便道暗袭大宁。不知诸将以为何如?”诸将道:“吴高之围永平,势非危也,而李景隆大兵,闻已至德州,其势必压北平。大王兵出而李师猝至,却将奈何?”燕王道:“李景隆虽奉诏而来,然中心实怯,闻吾在此,必不敢至。彼不至而吾往攻之,必不能覆其全师。莫若借援永平之名,吾率师自出,彼闻我出,必悉众来攻北平。俟其深入,吾回师击之。彼时坚城在前,大兵在后,彼虽欲走而无路,必成擒矣。”诸将道:“大王妙算固深得其情,但恐北平兵少,不足当景隆之众。”燕王道:“城中之众,以战则不足,以守则有余。且世子能推诚任人,足以御敌,不必忧也。”诸将道:“北平纵无忧,而芦沟桥乃北平之要地,亦须命将守之。”燕王道:“今吾之出,欲诱景隆之深入,若守芦沟桥,则景隆何由顿兵于城下而受困哉。诸君勿忧,吾筹之熟矣。”遂吩咐世子守城方略,而已竟帅大兵出援永平矣。只因这一援,有分教:进得雄疆,退擒大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燕王智袭大宁城 刘贞误坠反间计 却说江阴侯吴高镇守辽东,今奉诏征燕,只以为李景隆大兵将到北平,燕王必无暇他援,故引兵来到永平。不期围不多时,忽闻燕王亲自率兵来援,自知不敌,遂引兵逃归山海。燕王探知,忙遣张玉率兵追之,斩首数十而还。 燕王既解永平之围,遂召诸将议取大宁。诸将道:“欲取大宁,必由松亭关而过。今松亭关有刘士亨率大兵守之,必破关然后得入。况此关险隘难破,倘迟留于此,而李景隆师至北平,北平兵少,恐城中惊恐,奈何?莫若且回师先破景隆,然后来取大宁,此万全之计也。”燕王道:“不然也。袭取之兵,妙乎神速,归遏之师,利其老顾。今由刘家口径取大宁,不数日便可至。况大宁城中精勇,俱调守松亭,守城者不过老弱军耳,兵到即可破。城破之日,因而抚绥守松亭将士家属,则松亭之众,若不迹,必自降也。大宁既得,则大宁之精勇,皆我之精勇。率兵而归击景隆,直摧枯拉朽。毋虑北平,北平深沟高垒,守备完固,纵有百万之众,未易敢窥。其师顿一日,老一日,诸君勿忧。”遂进兵往袭大宁。 却说大宁守将有四人。两个都督,一个叫做刘贞,一个叫做陈亨。两个都指挥,一个叫做卜万,一个叫做朱鉴。刘贞为人柔懦不断,易于欺瞒。陈亨小有才干,却怀二心,,往往与燕府通谋。朱鉴一味朴实,却不知变。唯卜万智勇超群,一心护卫朝廷。此时燕王正虑卜万骁勇,欲思有以制之,未有计策。忽前军获大宁探卒十数人,解上帐来。燕王心思一计,因召一卒到面前,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其卒道:“小人叫做王才。”燕王道“吾有一封紧要书,要寄与卜将军,你能替我悄悄送去,不但饶你之罪,且有厚赏。”王才道:“千岁爷告饶了小人之死,莫说送书小事,便蹈汤赴火,亦不敢辞。”燕王大喜,命赏他酒饭,吃得烂醉。遂写了一封书,叫人替他缝在衣襟之内。再三吩咐他,小心送去,不可遗失。又赏他十两银子,遣他去了。然后吩咐将众卒系了,叫人看守内中一卒。他叫做李代,为人甚奸,因问守者道:“这王才,为何千岁爷不系,又赏他酒饭银子?”守者道:“千岁爷要他送书与卜将军,故此赏他。”李代道:“千岁爷差错人了。这王才好酒,不小心,最要误事。若差他下书,定要弄出事来。你须禀知千岁爷,改差我去,方才谨慎细密。我又不要赏赐。”守者道:“你若果有好心,待我与你禀千岁爷。”因走去半晌复来,说道:“我已禀明千岁爷,千岁爷说:‘王才既已遣出,不便又改。他既不要赏,又肯出力,就遣他同去,候事成一总赏罢。’”李代听了大喜,遂辞守者,赶上王才,同回大宁。 李代要与王才分赏,王才不肯,道:“这是燕王赏我的,为甚我分与你?”李代怀恨,遂悄悄报知刘贞、陈亨道:“王才因探事被获,私受燕王之赏,替燕王传书与卜将军。”刘贞道:“如今书在何处?”李代道:“现在王才穿的衣内。”刘贞忙叫人将王才捉来,也不问长短,竟将他衣服剥下来。内中一搜,果然有书,密密的缝在衣内。拆出来打开一看,只见书中一半是褒奖卜万,并谢他通好的言语,一半是诋毁刘贞,叫他周旋之意。遂大怒道:“原来卜万与燕王相通,怪道他屡屡要取大宁。”因与陈亨商量道:“外有强敌,内有接应,此城危如垒卵矣。这事若待奏闻,你我性命必不能保。”陈亨道:“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事在危急,先发后闻也。”刘贞以为然,遂伏兵两廊,着人请卜万议事。卜万不知,竟只身而来。刘贞因喝伏兵拿下。卜万惊问道:“为何拿我?”刘贞道:“不必问我,你自做的事,岂有不知!”因取燕王之书与他看。卜万看了,急辩道:“此燕王之反间计也,将军为何误信之,以自伤羽翼!”刘贞道:“是真是反间,一时也难辩,但城池为重,既有通书,岂敢复以地土托将军!将军且请狱中坐一坐,候皇上裁酌可也。”因叫人押至狱中。卜万苦苦分辩,刘贞终是不听,竟置于狱,又将卜万的家私抄了。就写疏飞奏朝廷。又把王才监候,做个证见,不题。 却说燕王打听得卜万拿了,满心欢喜,遂发兵从刘家口暗袭大宁。大宁虽然设备,然精勇俱调往松亭守关。大宁不过老弱,闻知燕兵到了,慌做一团。报与刘贞,刘贞虽是都督,但武艺平常,临不得大敌。只有卜万善战,却又下在狱中,不便复委。陈亨又东西推脱。只差朱鉴一人出城迎敌。朱鉴虽奋不顾身,直杀向前,怎当得燕兵个个猛勇。战了半日,后无接济,竟被张玉斩了。朱鉴既死,众兵支持不住,竟败走入城。燕王遂乘胜夺了城池。刘贞闻知大惊,只得自负敕印,单人独马,走出东门,逃往辽东,浮海以归京师去了。 燕王入城,忙着人到狱中去请卜万。不期卜万在狱中,已被众兵杀了。燕王闻知,不胜叹息。一面出榜安民,一面在都督府取出册籍,查点调往松亭守关将士之家,皆开仓厚加存恤。初时报到松亭,众将士闻知大宁被燕王夺了,皆以为家属未免受伤,尽惶惶不宁,思量要图报复,不料过了两日,纷纷信来,皆传说燕王厚恤之事,众将皆感激道:“燕王既厚恤吾家,则吾等皆受燕王之惠矣,如今何不降燕!”于是守关都督陈友,都指挥房宽,指挥徐理、陈文、景福,皆相率骁勇来降。燕王大喜,俱优礼厚赏,待以心腹。原来这大宁,城居辽东宣府之中,在喜峰口外,俯视北平,实一雄镇。太祖不轻托人,故分封宁王于此,作东北一大藩。不意朝廷疑宁王与燕王合谋,因诏削他护卫,故宁王无权,一任燕王袭取。 燕王虽得大宁,恐留宁王于此,终非已有,因将大营扎在城外,亲自单骑入城,到宁府来见宁王。宁王闻知,忙出来相见。行礼毕,燕王就执宁王手而大恸道:“吾与王皆高皇帝之子,纵不能传位为天子,封列藩王,亦礼之自然。奈何建文小子,听信奸臣,苦苦见逼。周、齐、代、湘、岷五王,既已相继受祸,今又命李景隆以大兵五十万,直加于我。使我进不能陈情,退不能守位,万不得已而用兵以救命。其穷蹙为何如,王弟得不怜我乎?”宁王道:“建文一味仁柔,但凭齐、黄作恶。前日有诏,说我与王兄通谋,将弟护卫削去,殊可痛恨。今王兄既穷蹙如此,弟应上表,细诉此情,自然有个处分。”燕王致谢道:“得王弟用情,感激不尽。”彼此欢喜,留居数日,情好甚笃。燕王出入无忌,因得结交思归之士,并招致守边精勇,同归北平。临行之日,宁王不知燕王有谋,亲送之郊外。燕王已暗命众将,拥归北平。宁王大惊,问故众将,故众将道:“大宁将士,皆四方遣戌之人,边地寒苦,实不愿居。今蒙燕王招归北平,尽乐从命。将士皆去,大宁城为之一空,大王独留于此,外临边地,岂不危乎?燕王有所不安,故命众将,启请大王,同至北平,共享富贵。”宁王道:“燕王既有此意,何不早言。”众将道:“燕王原欲早言,恐大王狐疑不决,故临行上请也。”宁王暗想事已至此,料难退去,只得说道:“既蒙燕王美意,但寡人无孤行之理。”道得令旨,着王府官吏奉世子妃妾,将府中所有资财,悉装载明白,随向北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疆域广而兵威盛,精勇多而攻战克。不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李元帅屯师北地 瞿都督保帅南奔 却说李景隆大兵驻扎德州,闻燕王在北平,不敢进逼。后打听得燕王率众去救永平,就要进兵,袭取北平,心下犹恐燕王有诈。过了数日,又打听吴高逃归山海,永平之围解了,燕王就乘便去袭大宁,心下想道:“燕王只贪袭人,不顾自家非为妙算。此时北平只一空城,若不引兵去取,更待何时?”遂率全师,竟往北平而来。 到了芦沟桥,料必有人把守,不期兵到桥边,竞无一人。景隆喜道:“燕兵下守此桥,则城中将帅,吾知其无能为矣。”遂令兵马直奔城下,高筑营垒,将九门紧围。又遣一将去攻通州,又恐燕兵从大宁一时突至,因结九营于郑坝村,以待之。时时亲督兵将攻城,见九门紧闭,不能得破,遂令兵将放火焚烧城门。燕府李让,及燕将梁铭等,奉令守城,见李兵放火烧门。随令军士汲水扑灭。景隆又命用炮打城,又命架云梯攻城,又命穴地道入城。外面百般攻打,内里百般拒守,并不能入。燕世子选募勇士,乘夜坠下城来,鸣锣击鼓惊搅,各营将士,睡不能安。景隆无奈,只得将营退下来。 忽一日,张仪门偶然守得单薄,被都督瞿能父子,借云梯之力,奋勇登城。守城军士敌他不住,遂被他砍开城门,领千余人,要杀入城。又恐城中宽大,千余人攻不入王府,又恐城外无后接济,转被燕兵围住,不得脱身,因立在城门,招呼后兵接济。众兵看见,忙报景隆道:“瞿将军父子,已夺了张仪门,立在城门,招呼后兵。元帅须速速发兵接应,便立刻破此城矣。”景隆听了,暗想道:“我统五十万兵攻城,怎破城之功,到被瞿能夺去?况此城已在垂危,既瞿能今日可登,则他将明日亦必可登。”因发令箭一枝,叫人飞马传与瞿能,叫他千余孤军,万万不可轻易入城,恐被人暗算。俟明日率领大队,一齐杀入,未为迟也。瞿能得了令箭,不敢违他,只得退出。 正是: 小人别自具心胸,不望成功只忌功。 朝不识人用为将,江山那得不成空。 瞿能既退,燕世子吃了一惊,亲自临城审视。见城土干硬可登,忙督士卒汲水灌湿。时正天寒,一夜西北风起,早已水冻成冰,滑如油矣。景隆次日带领兵将,亲到张仪门,再要登城。见城上之冰,已冻成一片,哪里有容足之处。瞿能看了,深叹失了机会。李景隆全不追悔,竟想这城,破在旦夕。 不多时,忽探马来报道:“燕王将大宁得胜之兵,已回至会州。”景隆听了,心下着急,急忙令都督陈晖,领兵一营,渡过白河迎敌,又令郑坝村九营兵,紧守要害,不许放燕兵过来。自却列成一大阵,命将士昼夜防守。时正苦寒,将士昼夜立在大雪中,不得休息,冻死者甚多。燕王兵到会州,探知其事,因对众将道:“景隆违天时,自毙其众,我等可不劳而胜矣。”因检阅将士,分立五军,命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李彬将右军,徐忠将前军,房宽将后军。五军又各置副将,把大宁归附强兵,分隶其中,连环而进。兵马正行,忽报南将陈晖,领兵在前面拦住归路。五军即欲并进,燕王道:“此小敌也,何必动众。”因自率精骑薛禄等击之。薛禄早一骑马,冲至阵前,陈晖挺枪迎敌。战未三合,燕王早挥精骑,一齐冲突过来。陈晖只一营兵马,如何抵挡得住,早马倒人翻,尽被践踏。陈晖看见一营兵马尽覆,怎敢恋战,忙在败军中逃出,只剩一个身子,飞马报与景隆道:“燕兵一大半是边关勇壮,锐不可当。小将一营兵将,被他铁骑冲突尽了。元帅须急准备。”景隆道:“你一军或者抵他不住,吾于郑坝村,已结连九营,用重兵把守。燕兵纵勇,恐一时也难飞过。”陈晖道:“燕兵势大,恐九营兵也拦他不住。”说尚未了,忽见探马来报道:“郑坝村九营兵已被燕兵破了七营,那二营也怕难保,元帅须发兵急救。”景隆听了,着惊道:“燕兵有限,为何如此厉害?”探马道:“燕兵也不知有多少,但是人强马壮,杀到面前,就似猛虎一般,谁敢与他对敌。”景隆还踌躇裁划,忽又探马来报道:“燕兵分做五军,连络而进。郑坝村九营兵俱被他破了,只在时刻,就逼近大营了。”景隆听了,十分着急,只得聚集众将,齐列辕门外,准备厮杀。但南兵虽众,俱是照策点来,未经选练。今忽闻燕王兵还,不一日之间,早杀了陈晖一军,又连破了郑坝村九营,今又逼近老营,先声赫赫,早使人惕怯,只思退避。唯瞿能父子猛勇,又因景隆忌功,不敢向前。 不多时,金鼓连天,炮声动地,燕王率领精兵,直压李营。张玉在阵前高叫道:“李景隆,纨袴匹夫,膏梁竖子,怎敢妄领大兵,擅自围城,暗袭王府!早早出来授首,使齐泰、黄子澄知警。”李景隆出阵应道:“吾奉诏讨叛逆,不知其他!”张玉大怒道:“谁是叛逆?你要讨谁?今且拿你来与千岁爷自问。”遂提刀跃马,冲过阵来,要捉景隆。景隆忙挥众将迎敌。众将看见张玉,俨若天神,俱皆退缩,不敢上前。还是瞿能看不过,就纵马出阵,喝道:“叛贼不要侥幸,得了小利,便眼底无人。你认得我瞿将军么?”张玉道:“且待我割下你头来,细细看,自然认得。”二人刀对刀,一搭上手,真是一双蛟龙,两只猛虎,直杀得天惨惨,日昏昏,云霭霭,雾腾腾。两人斗到四十余合,不分胜败。燕阵上朱能看见,大叫道,“五十万兵,如此俄延,杀到几时?我且先杀了李景隆之奸贼!”遂挺枪跃马,飞过阵来。邱福看见,也挺枪跃马,飞过阵来,大叫道:“偏你会杀李景隆,难道我不会杀李景隆?”景隆在阵前,看见二将冲来,忙挥一班二十员将,一齐出阵迎敌。二十员将,见主帅催战甚急,只得一齐拥出来,迎着二将厮杀。战不上三四回合,朱能早左一枪,右一枪,挑了两将下马。邱福也一枪,刺死了一将。瞿能正战张玉,看见朱能、邱福,连刺三将下马,恐主帅有失,因丢了张五,来与二人交战。张玉看见瞿能去战朱能、邱福,便乘空飞马,直奔李景隆。景隆远远望见,只倚人多,忙又挥一班众将来迎敌。谁知众将虽多,皆非惯战之人。看见阵上杀得山摇地动,早已慌张,及令他出战,未免胆怯。当不得军令催促,只得一齐出来,接着张玉厮杀。燕王在阵前,看见燕将只三人,南将倒有四五十。虽如虎入牛群,时时斩将落马,犹恐寡不能夺众之气,遂鞭鞘一举,挥喝五军并进。这五军人强马壮,一时并进,就似山岳一般压来。李景隆看见,恐怕冲入营来,忙吩咐排列炮石、弓弩,紧守阵脚。吩咐未完。忽后营兵马,纷纷来报说:“城中九门大开,无数兵马,杀了出来,势甚猛勇。元帅快分兵去迎敌。”李景隆又吃一惊,主张不定。张、朱、邱三将,在阵上看见本营中五军齐出,一发有势,枪刀到处,只见马倒人翻,直杀得南军人人害怕,个个胆寒,只管退缩下来。 李景隆看见内外夹攻,势头不好,思量要逃走,却又见燕兵四围合来,无个去路,只在营前立马观望。瞿能苦战多时,见众将渐败,主帅又无变通,料想独力难支,遂将枪一摆,回马对李景隆说道:“兵势已如破竹,元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景隆道:“非不欲走,奈无去路!”瞿能遂叫儿子,领了数百家将,保护李景隆在后,自却一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向南而奔,回德州去了。燕将见瞿能父子英勇,便也不敢拦阻。南营将士,闻知元帅已逃,哪里有心坚守,便逃的逃,躲的躲,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一时鼎沸。只因这一败,有分教:主帅掩饰托言,廷臣隐讳不奏。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掩败迹齐黄征将 争战功南北交兵 燕王既破景隆之师,又解北平之围,又得大宁的雄镇雄兵,兵威一发大震。这日得胜回城,众将俱来称贺道:“臣等前日见景隆兵到德州,皆请大王先破景隆,而后攻大宁。大王不从,要远袭大宁,而诱景隆深入,然后以归师遏之。臣等初以为危,然自今观之,一一皆如圣算,真睿计神谋,高出孙吴万万。”燕王道:“寡人想景隆柔懦无谋,又想大宁有可乘之机,偶为之,赖诸君之力,得以成功。然诸君前言,自是万全之策。不可以此为常,后有所商,不妨直言。”诸将逊谢,按下不题。 再说李景隆败回德州,收拾残兵,不肯明明认败,见人只说天气严寒,进战恐苦士卒,故退回德州休养,以待来春大举。然败走之信,纷纷传到京师。黄子澄与齐泰,打听的确,皆吃一惊。欲要奏闻,又奈是黄子澄自家力荐的,只得隐忍住了。此时齐黄二人,得君宠任,二人不言,也无人奏闻。当不得外人传说的多,早有中官传到建文耳朵里。建文因召黄子澄问道:“闻得外边传说李景隆兵战不利,不知果然否?”黄子澄奏道:“此信不确。但闻得与燕兵相持一月,不分胜败,近因冬残,北地寒冷,恐士卒不堪,只得暂回德州休息,俟来春更图大举。外面闻知退回德州,故有此乱传。”建文帝道:“既北地严寒,将士劳苦,李景隆督师于外,深为可怜,朕当遣使赐赉,使将士知感。”就遣中使赍貂裘文锦,以及美酒赐之。其余将士,俱各颁赏。李景隆得了此赐,知北平之败,弥缝过了,心方放下。又招集人马,以图掩饰。 燕王打探得知,因与诸将议道:“李景隆虽然败去,然士卒实无大伤,使之安坐德州,以养锐气,殊非算也。”众将道:“唯有发兵攻之,彼方不安。”燕王道:“发兵去攻他,则我劳而彼逸,亦非算也。”道衍道:“大王莫若领兵三千,去攻大同。大同必告急于景隆,景隆此时要整饬封疆,不得不往救。俟其往救,大王然后退师。大同苦寒之地,南军脆弱,疲于奔命,则冻馁逃散者必多。兵法所谓‘逸而劳之,安而动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燕王听了称善,遂亲领兵三千,出居庸关,围蔚州。蔚州守将王忠、李远,自知不敌,遂以城降。燕王得了蔚州,就进取大同。大同守将紧守关隘,飞骑告急于李景隆。景隆道:“大同雄镇,安可失守!”欲遣诸将往救,诸将皆以天寒推托。景隆大怒,遂亲自帅师,往救大同,众将士谁敢不从。大同连报燕兵围攻甚急,景隆急急率众出紫荆关,昼夜兼行,到了大同,而燕兵已由居庸关,退还北平矣。当此隆冬天气,紫荆关又道路崎岖,景隆驱众将士,星夜奔来,今燕兵已退,又要星夜奔回,南军柔脆,比不得北军生长北地,耐得岁寒,奔来奔去,早冻死了许多,饿死了许多,奔走了许多,驼负不起,铠甲与衣粮,委弃于道旁者,不可胜算。及回到德州,景隆就夸耀于人道:“往援大同,击走燕兵。今奏凯而旋,劳赏称贺。”而不知损了朝廷多少资财,丧了朝廷多少士卒。 景隆外面虽然夸张,而心中却甚惧怯,又不敢明告于人,只得暗暗恳求黄子澄道:“燕王兵马虽寡,却有张玉、朱能、邱福、薛禄一班战将,与次子高煦,皆能争惯战,力敌万人。朝廷将士照册点名,虽有数百余员,及至临阵,却无一人能挺身力战。唯瞿能父子,方算得好汉,又独力难支,所以往往失利。明春大举,必须举选几员名将,搴旗斩将,方可成功。”黄子澄探以为然,因与齐泰商量,又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越隽侯俞通渊,都督平安、胡观,请旨俱着会兵真定,以征燕。又请旨赐李景隆斧钺旌旄,加阶进级,使得一意专征,节制诸将。朝廷俱准了,例下旨来,各各奉行。中官领了敕书、斧钺旌旄,往赐景隆。不期渡到江中,忽然风雨大作,浪颠舟覆,将所赐之物,尽没于水。人人见了,皆知为不祥之兆,只得另备诸物,遣别官往赐。景隆见进阶太子太师,又受斧钺旌旄,得专生杀,一发骄恣起来。及过了新春,又交四月,不得住在德州观望,只得发兵。前至河间,遍传檄文,会郭英、吴杰等众将,期于白沟河,合势征燕。 燕王探知,因率兵将,进驻固安。道衍奏道:“燕虽连胜,却是宋忠、耿炳文、李景隆一辈无谋之人,故所向无前。今朝廷会集名将,合势同进,却非前比。大王须命众将,鼓勇励志,方能克敌。若轻觑之,必有小失。”燕卫道:“国师之言是也。然据寡人看来,李景隆志大无谋,又喜自专,固是无用之物。郭英虽系名将,然今老迈,定退缩而不敢前。平安虽英勇善战,却刚愎自用,无人帮助,不足畏也。至于胡观,骄纵不治。吴杰、俞通渊,懦而无断,皆匹夫耳,无能为也。所以敢来者,恃其兵众耳。然兵众岂可恃战?不知兵众则易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既不相救,又不相闻,徒多何益。欲如古人之‘多多益善’者,能有几人。况彼将帅不专,而政令不一,纪律纵驰,而分数不明,皆致败之由也。甲兵虽多,何足畏哉!诸君但秣马厉兵,听吾指挥,吾取之如拾芥耳。”众将皆踊跃道:“大王料敌如神,臣等敢不效命。”燕王大喜,遂进兵苏家桥,列营以待。 李景隆一向惧怕燕王,今见朝廷敕命郭英等诸将相助,合兵进讨,不觉一时又胆大起来,竟领诸军,进次于白沟河。因命郭英、吴杰、俞通渊,各自分营,相为犄角。瞿能、平安、陆凉、滕聚众将,俱齐集麾下。朝廷又虑景隆轻敌,复令魏国公徐辉祖,率军三万,以为景隆之殿。一时聚会白沟河,合兵共六十万,连营数十里,旌旗耀日,金鼓震天。视彼燕军,直如泰山压卵。 不知燕王龙观虎视,全不放在眼里,竟列两营,一营列于河南,一营列于河北,亲自往来指挥众将出战。李景隆见燕王临阵,也建大将旗号,立马营前发令道:“燕王背负朝廷,系是反叛,谁能擒来,便算头功。”令还未曾传完,瞿能早飞马出阵应道:“待末将擒来,献与元帅。”就冲过阵来。燕阵上邱福看见,忙接住厮杀。二人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败。瞿能之子,看见父亲不胜,便一马冲出夹攻。燕阵李彬,早接住厮杀。平安看见杀得热闹,因大叫道:“无名小子,怎容他久战,我来也!”燕阵上陈忠看见,便纵马而出,接着厮杀。燕营将士见瞿能父子与平安勇不可当,邱福三将敌他不过,一时心惊,忙着人去报知燕王。 时燕王正在河北,与郭英等交战。郭英自恃老将英勇,阵上往来驰骋。忽燕阵上一个内官,小名叫狗儿,看见甚愤,因跃马挺枪,直刺郭英,道:“你自夸是老将,我偏要杀你。”千户华聚亦跃马冲出道:“老将不用汝杀,留与我杀罢。”两员将,两条枪,裹住郭英。郭英虽然英勇,果非少年,杀来杀去,只杀得个手平。燕王见了,率精兵从左右夹击,遂杀了数千人,生擒了都指挥何清。南阵上亏得吴杰、俞通渊两支兵护侍,郭英终是老将,久战不败,故不致大失。 燕王忽闻报河南失利,燕兵被杀甚众,忙忙率兵来救。奈天色已晚,日渐黄昏,分辨不出对手,只取巧便砍,乘空便杀,箭射来,撞着的受伤,炮打去,遇着的被害,你不肯休,我不肯罢,直杀到入夜,彼此俱看不见,方各鸣金收军回营。检点兵马,互相杀伤,两下相当,也算不得输赢。燕王因问道衍道:“今日杀伤相当,算不得胜负。南兵势大,明日一战,如何得成功,令他丧胆?”道衍道:“南兵不独势大,而瞿能父子与平安,皆系战将,欲一战而令他丧胆,也不容易。”燕王道:“若如此说,却将奈何?”道衍道:“吾闻朝气锐,暮气衰,兵家之常也。大王若能鼓舞将士,朝气暮气,始终不衰,则明日一战成功矣。”燕王听了,遂激励诸将道:“剑不利不能斩蛟,箭不力不能穿杨。明日与南军血战,一日若不大破南军,誓不还营。”诸将皆应道:“愿效大王之命。” 燕王遂劳赏将士,秣马待旦。到了天明,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房宽为先锋,邱福为后继,共率马步十余万,尽渡过白沟河,直压南营。又令高煦率精骑左右策应。自却总兵督阵。南阵上瞿能见燕兵渡过河来,大怒道:“你是甚么英雄,敢逼近我营?不要走,叫你认得我瞿将军。”遂提刀杀去。房宽正遇着,忙接住厮杀。两将战了二十余合,房宽正难招架,忽平安与瞿能之子分做两翼,又夹攻将来。房宽还抖擞精神,要极力抵挡;当不得众将士,见南军势大,渐渐披靡下来,故房宽独力难支,遂败下来。瞿能父子与平安,乘势追杀了数百余人。张五将中军兵正进,忽见房宽败阵,忙报知燕王。燕王即麾亲随精锐数千,直欲突入南军。张玉中军,并朱能左军,陈亨右军,见燕王先驰,忙督兵齐进。燕王突至阵前,见瞿能与平安、俞通渊、陆凉,列阵甚坚,未易冲突,遂先率精勇七骑,驰击以试之。瞿能见燕王轻身而出,恐有奇计,不敢出应,但以炮石御之。燕王以七骑驰击,见无动静,麾众前突。乃突至前,见炮石交下,又复退回。退回无恙,仍又挥众前突。且进且退,如此者数十次,两下杀伤甚众。南军飞矢如雨,燕王全不惧避,故飞矢每每射中燕王之马。战不半日,燕王换过了三次马。燕王被射中了三次,而回箭射之,已不知射倒了许多南军。再欲射时,而所带三服箭皆已射完,只得提剑剁击。此时燕阵众将,见燕王如此血战,谁敢不努力向前。故南阵战将,皆有对头厮杀。只杀得阵云滚滚,杀气腾腾。 瞿能看见燕王马经屡换,箭已射尽,所挥之剑,剑锋又已击缺,渐渐往后退出,因叫道:“燕王倦矣,不趁此时擒之,更待何时!”遂提刀纵马赶来,道:“背负朝廷的逆贼,哪里走!我瞿将军来也!”燕王看见,急呼众将,而众将皆在阵上酣战;欲要自战,而剑锋又缺,吃了一惊,只得策马绕着一带长堤而走。不期跑到堤尽头,那堤高有五尺,战马又乏,一时跳不上去,后面瞿能又紧紧追来,十分紧急。只因这一追,有分教:八面威风,不及百灵相助。欲知明白,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燕王乘风破诸将 景隆星夜奔济南 话说燕王被瞿能追到堤尽头,奈堤高马乏,跳不上去。瞿能渐渐赶上,燕王事急,大叫道:“甚么小将,敢逼我至此!要天地鬼神何用?”叫声未绝,坐下的马,忽惊嘶一声,平地里一蹿,早蹿起五尺高,竟跳上堤去。瞿能赶到堤边,把马缰一提,也跳上高堤,随后赶去。忽见燕王次子高煦,领一队精勇来接应。看见瞿能追赶,因大骂道:“该死的贼,有甚本事,敢追逼我父王!”瞿能也不容话,就抡刀来战。高煦笑道:“你的威风,只好在别处去逞,怎敢在我面前施展?”因举铁槊,劈面相还。二人在这边酣战不止。 那边阵上,平安正与陈亨对战,忽见瞿能追燕王下去,因大怒道:“他倒擒王去了!我怎一将也不能诛?”遂奋力一枪刺去。此时陈亨战久刀乏,躲闪不及,竟被平安刺死。朱能看见陈亨被刺,忙丢了别将,来与平安接战,道:“你能杀人,我岂不能杀你!”平安道:“来的好!叫你来一个,死一个。”二人苦力相持。陈忠乱战时忽被刀伤了两指,已将断了。陈忠恨一声道:“身犹不惜,何况两指!”因自割断,裂衣包好,复向前大战。当不得南阵上将广兵多,俞通渊、胡观、陆凉、滕聚,见阵上瞿能与平安战得兴头,亦引兵围上来。瞿能见有兵接应,因挥众进前,大呼道:“今日誓死,必要灭燕!” 此时日已过午,燕王已战的精疲力倦,又见南兵众盛,诸将血战,不能成功,因大怒,向天道:“鲁阳尚能挥戈返日,光武尚且坚冰渡河,我独不能乎?”说不了,忽旋风大作,一霎时沙土漫天,从北直卷入南营。战场上的将士,俱开眼不得。燕王见烟云里,隐隐有一位尊神,披发仗剑,乘着风势向前杀去。因大喜道:“此天赞我也!不乘此破敌,更待何时?”因传令众将努力,自引铁骑数千,乘着风沙迷目,人不留心,竟绕出南阵之后。又暗算道:“直突不如横冲。”遂从旁突入,喊声动地。南兵突然被冲,尽惊得乱窜。燕王冲来冲去,竟冲到瞿能之营。瞿能望见燕王冲破其营,心下甚慌,急欲回救,而高煦的铁槊,紧紧缠住。欲与高煦苦战,而燕兵又在脑后冲来。再看各阵,俱被风沙卷得乱纷纷,竟不知谁胜谁败。正在着急,忽又听得燕兵乱喊道:“大王有令,不许放走了瞿能。”瞿能听了,不敢恋战,只得回马就走。不期燕兵裹紧,无路可走,只得往前。正要冲开夺路,早被高煦赶上,一槊打落马下。瞿能之子,见父亲被打死,惊得魂飞魄散,那里还能交战,亦被燕兵杀了。平安力战朱能,正讨不得便宜,忽风沙北起,卷到面前,迷目难开。朱能乘着顺风,只管杀来。平安见势头不好,回马便走。南营众将,见瞿能父子被杀,平安败走,又见一班燕将,如龙似虎,哪个还有斗志,尽皆奔溃。俞通渊与滕聚奔不及,皆被北兵杀死。燕王见南兵虽败,营垒尚固,一时冲突不动,遂命众兵,乘着上风,放起火来,将营垒烧得烈焰腾空。此时郭英尚据住西营,李景隆尚守住老营,欲收拾败兵,待风定再战。不意燕兵乘风纵火,风狂火猛,霎时烧到营前。心下大惊,只得也随众而奔。此时两不相顾,郭英遂奔而西,李景隆遂奔而南,遗弃的器械辎重,有如山积。被燕兵杀死者,不下十余万。燕兵乘势追至月漾桥,一时杀溺蹂躏死者,又不下数万,尸横百余里。李景隆见事急,只得单骑走入德州。唯有徐辉祖领京军三万,在后为殿。见诸将纷纷败走,欲上前救援,因风势甚猛,知救援不得,唯密排炮石,紧守营寨。燕兵不敢犯,故得全军而还。燕王打探李景隆败走德州,因谕众将道:“追奔逐北,贵乎神速,不可令其停留长志。”遂检点兵将,来攻德州。 当时李景隆军中,有一个山东参政,姓铁名铉,朝廷命他督饷从征。他见景隆毫无才略,举动皆合败辙,心甚忿忿不平,每与参督军高巍谈论。今见景隆败走德州,自恨无兵权在手,不能出力支撑,只得随他奔到德州。又闻燕王追来,事势紧急。此时正值端午,铁铉置酒邀高巍同饮,饮到半酣,因慷慨涕泣道:“事有常变,不能守经,便当用权。我与你既为朝廷臣子,则朝廷之事,亦你我之事,岂可坐观成败?今燕兵乘胜追来,李元帅又半筹莫展,唯有败走。败走一城,遂失一城,败走一邑,又失一邑,自北而南,多少城邑,可尽供其败走哉!”高巍道:“明公所论最是。但兵权在他掌握,岂容明公作主?”铁铉道:“德州已为彼据,不必论矣。但我乃山东参政,济南乃山东地界,我当为朝廷死守也。”高巍大喜道:“此论是也!”因沥酒誓死同盟,协力共守济南,以待后援。遂不告景隆,趋还济南,一面招集义勇兵将,一面收集溃亡士卒,坚守济南,以待燕兵。 再说李景隆逃入德州,喘息未定,忽又报燕兵追至,惊慌无措,只得写一封书,叫人上与燕王,求他息兵讲和。燕王得书,看了笑道:“乃已至此,兵可息乎?和可讲乎?”道衍道:“虽然不可,宜缓之以懈其心,不可说破。”燕王点头道:“是。”回书道:“要息兵讲和,必得齐泰、黄子澄二奸人方可。”景隆得书,只得将书上与朝廷。朝廷见了,遂暂罢齐泰、黄 子澄之职,以谢燕。不意燕王竟不肯息兵,而追来愈急。李景隆欲要又逃,却不知逃往何处去好。忽有人说道:“闻铁铉招集兵将,保守济南,可往依之。”景隆大喜。欲明明遁去,又恐燕兵追赶,只捱至夜间,方率兵逃往济南。只因这一逃,有分教:逃身有路,再战无功。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铁铉尽力守孤城 盛庸恢复诸郡县 却说李景隆率兵逃到济南,铁铉接了入城。李景隆就要归并其权,铁铉不肯,道:“元帅奉旨讨燕,屡屡失利,驻扎无定。至于守济南之城,乃铁铉地方之责。若元帅并去,倘一旦有失,则罪将谁归?”景隆道:“既如此说,你须坚守。”铁铉一力应承不题。 且说燕王到德州,见李景隆已走,城中空虚,遂入城出榜安民。一时官吏尽皆归顺,唯教谕王贵,闻知燕王破了城,因升明伦堂,召诸生齐集,大哭道:“此堂名明伦,今日君臣之伦安在?倘欲苟活立于此,岂不愧死!”遂以头触柱而死。诸生哀而厚葬之。 燕王既下了德州,闻景隆逃往济南,遂又引兵追至济南。此时景隆虽然屡败,尚有兵十余万。打探来追的燕兵,只三千人,一时胆又大,欲列阵城外,候燕兵初至,人马困乏以击之。铁铉劝道:“燕兵精勇,不在疲劳;我师柔靡,实难取胜。莫若协同坚守,我主彼客,久之不利,自然退去。”景隆道:“三千人不能击走,倘后兵齐到,却将奈何?你不要阻我。”遂将十余万人马,都调出城,要列成阵势以待燕兵。不期阵尚未曾列定,而燕王早已追至。燕兵虽只三千人,却不与你将对将厮杀。但闻得金鼓连天,炮声动地,忽一队从东杀入,忽一队 从西杀入,忽又一队从中突至。东边入的,忽杀到西边;西边来的,直杀往东去;中间突至的,又两头分杀,将南阵冲突得七零八落。景隆又没才干调度,一任兵将乱战,战不多时,当不得燕兵猛勇,逃的逃,躲的躲,早又败将下来。又听得燕王传令,要活捉李景隆。景隆慌了,早乘空单骑走入城去。铁铉知道景隆必败,单放了景隆入去,遂督兵排列炮石,紧紧守城。城外的胜败,他俱不管。南阵中没了主将,谁肯力战,都想要逃入城,又见城门紧闭,只得四散逃去。燕王也不追杀,但令兵将将济南的四门围了,按下慢题。 且说李景隆自白沟河大败,逃至德州,德州再败,又逃入济南,今济南大败,亏铁铉死守城池。先后俱有飞报,报到朝廷。建文帝闻知大惊,忙问齐黄二人。二人隐瞒不得,黄子澄方伏谢误荐李景隆之罪,请召回诛之。齐泰因荐左都督盛庸,才勇过人,堪代其任,右都督陈晖大可副之。建文帝准奏,因降旨:诏李景隆回命,盛庸为征北大将军,以专其兵,陈晖副之,铁铉保守济南,升为山东布政使。命下,盛庸与陈晖星夜赶去督师。不日李景隆诏回,入朝请罪。黄子澄奏道:“李景隆辱国丧师,罪应万死,乞陛下正法。”建文帝道:“李景隆罪固当诛,但念系开国功臣之后,姑屈法赦之。”黄子澄道:“法者,祖宗之法,行法者以激励将士也。今景隆奉皇命讨逆,乃怀二心,观望不前,以致丧师,虽万死不足以尽其辜,陛下奈何赦之?”建文帝道:“论法本不当赦,但彼原无才,误用在朕,诛之有伤朕心,故不如赦之。”因命释去。景隆蒙赦,忙谢恩欲退,忽有副都御史练子宁,忙出班来,手执景隆,哭奏道:“败陛下大事者,此贼臣也,断不可赦!”建文帝道:“为何不可赦?”练子宁又哭奏道:“受陛下隆恩,而拥节旄,专征伐者,此贼臣也,乃毫无才略,一败于北平,再败于白沟河,三败于德州,四败于济南,自南而北,疆界已失一半。今济南若无铁铉死守,不又引燕兵进犯淮上乎?臣备员执法,若法不行于此屡败之贼臣,则臣先受不能执法之罪,虽万死不辞。”建文帝道:“卿执法固是,但朕既已赦出,不容反汗。”因命退出。在廷诸臣,无可奈何,唯有浩叹而已。 正是: 仁乃君之美,然而不可柔; 一柔姑息矣,国事付东流。 且说燕兵见燕王先引精锐围了济南,遂一时云集,将济南围得水泄不通。铁铉在城中,督率将士,分班昼夜坚守,亲自领数百精骑,四门驰视,若一门有警,便飞骑救之,故燕兵虽勇,不能近城。燕兵架云梯,铁铉即放火炮,烧其云梯。燕兵穴地道,铁铉即用槌杵,坍其穴道。燕兵百计攻城,铁铉即百计御之。燕王无奈,道衍因说道:“河高城低,何不决水以灌城?”燕王大喜,就令将士决河。铁铉探知,因与高巍商量,如此如此。就教几个能言的百姓,悄悄出城来,见燕王诈降道:“济南孤城,苦苦坚守者,乃铁布政不知天命,非百姓之意。千岁爷若决水灌城,铁布政不过一逃,则满城百姓,皆为鱼鳖矣。百姓皆千岁爷赤子,闻决水之令,甚是惊慌,故私自出城来见千岁爷,情愿瞒铁布政,开西门投降。请千岁爷切不可灌城,伤残百姓。”燕王大喜道:“汝百姓即知天命,开城迎降,我又决水灌城何为。但不知约在几时开城?”众百姓道:“铁布政守城甚严,今又闻朝廷差都督盛庸并陈晖领兵来帮手,只在早晚便到,若到了一发难下手。事急矣,只在今夜五鼓,便聚百姓开城。须求千岁爷亲自领兵入城接济,若是来迟,百姓便要受铁布政之屠戮矣。”燕王道:“汝等既输诚迎降,我自亲身入城,拿擒铁铉。但汝等切不可误事。”众百姓领命去了,燕王遂收回决水之令。张玉因说道:“小将闻铁铉足智多谋,今百姓来降,莫非是铁铉之计?”燕王道:“孤城被围了三月,百姓岂不困苦?今又闻决水灌城,自然慌张出降。多是实情。纵是铁铉之计,不过伏兵城门。若吾兵得入,纵有伏兵,何足畏哉。”因检点兵将,伺候五更入城。到了五更,果听得西门城上,喊声动地,又见灯火乱明。燕王知是百姓有变,恐去迟失了众百姓之望,遂不候齐将士,竟先带数十亲随精勇,飞马而去。到得城边,是众百姓皆伏于地,齐呼千岁,欲拥燕王入城。燕王因往城中一看,见城中点得灯火就如白昼,静悄悄,并不见有一兵一将。一时忘情,遂随众百姓跃马入城。不期到了月城边,众百姓呐一声喊,忽城楼上一声锣鸣,早豁喇喇一声响,城门中忽放下一块千斤闸板来。燕王吃了一惊,忙拽马往后退时,仅仅躲过身子,那马早已被千斤闸板闸做两半。燕王跌下马来,喜得亲随精勇,俱跳下马,扶起燕王,另上一马,奔出城外。而铁铉在城上,把炮石弩箭,如雨放下。燕王身中数箭,幸有护身铠甲,不致透入。后兵接着归到营中,不胜大怒。遂命将士,绕城四面,架起无敌大将军铁炮来打城。那铁炮打到城上,轰轰喇喇,就象雷响一般,东边打倒了几处垛子,西边又震坍了一带垣基。铁铉看见城崩只在旦夕,因心生一计,叫人将白木为牌,上写“高皇帝神位”五个大字,用绳子遍悬挂于城上崩颓处。燕兵看见,不敢放炮,忙禀知燕王。燕王听了,也无法处,只得缓攻。铁铉乘其缓攻,叫人连夜修城,心内想道:“如此示弱,燕兵如何肯退?”因选募壮士,乘燕兵不意,突出击之。击了一处,忽又一处,燕兵虽不至大伤,也被他扰得不静。忽闻都督盛庸,与陈晖的救兵皆到了,道衍因劝燕王道:“凡用兵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今围济南三月,顿师坚城之下,可谓老矣,纵胜亦不能长驱,莫若暂还,再乘机出。”燕王大悟道:“卿言是也。”因下令撤围,竟班师还北平去了。 铁铉就开城迎盛庸、陈晖入城,商量道:“燕兵虽退,非败也。还须紧守,不宜轻视。”盛庸道:“燕兵虽然屡胜,皆是李景隆毫不知兵之所致也。今遇明公才略超群,善于守御,仅一孤城,便不能破。今撤围而去,虽其知机,然用兵之妙,亦可见矣。何不乘其惰归,恢复了德州,诸郡县也见得朝廷专天下之威命,虽暂败必复,非一隅之比。”铁铉以为然,遂与盛庸进兵北向。不月余,竟将李景隆所失的德州诸郡县,俱收复了。忙遣人报知朝廷。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事动君心,谋生藩府。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燕王托言征辽东 张玉暗袭沧州城 却说建文帝闻报铁铉与盛庸,恢复了德州诸郡县,龙颜大喜,遂升铁铉为兵部尚书,主理大将军兵事,都督盛庸进封为历城侯,仍掌大将军事,总平燕诸军北伐,又命副将吴杰屯兵定州,都督徐凯屯兵沧州,相为犄角,一时兵威又复大盛。 再说燕王既归北平,因问道衍道:“前番屡战屡胜,皆因是耿炳文、李景隆不知兵之将耳。今盛庸、铁铉等颇有才略,寡人欲再出破之,不知可能得意否?”道衍道:“大王之兴,上合天心,安有不得意之理。盛庸纵有才略,不过多费两日耳,他何足虑!”燕王大喜,因打听得盛庸北居德州,吴杰屯定州,徐凯屯沧州,遂佯为不知,竟自下令,要率将士往征辽东。将士听了,尽皆不悦,多有闲言。燕王闻知大怒,遂立即出师,违令者斩。众将士无奈,只得奉命启行。行到通州,张玉与朱能也自狐疑,因乘间问燕王道:“今敌兵已将压境,急思破敌为上,奈何远道征辽?况辽东严寒,士卒未免不堪。不知大王何故,定为此举?”燕王大笑道:“寡人之征辽,正思破敌,诸君有所不知耳。”张玉道:“臣等愚蠢,实不知征辽之为破敌,乞大王明示。”燕王道:“寡人下令征辽者,是因目今盛庸、铁铉屯德州,吴杰、平安屯定州,徐凯、陶铭屯沧州,相为犄角,皆吾敌也。既已压境,岂不思破之?但思欲破德州, 而德州城壁坚牢,又为敌众所聚,破之不易。欲破定州,而定州修筑已完,城守悉备,欲破之亦殊费力。唯沧州乃土城,况倾圯日久,徐凯兵至,虽欲修葺,而天寒地冻,兼之雨雪泥淖,谅亦未能成功。我乘其不备,出其不意,急趋而攻之,必有土崩之势。若明往攻之,彼必提防矣。故今扬言往征辽东,示无南伐之意,以怠其心耳。况往日李景隆兵至,吾下令征大宁,后实征大宁。今率师征辽,彼必信之。乘其信不为备,因偃旗息鼓,由间道直捣沧州,则破之必矣。沧州破,而德州、定州,自不能守而移营矣。岂非征辽即破敌乎?但机事贵密,故不敢令众知耳。”张玉与朱能听了大喜,因叩头称赞道:“大王妙算,真鬼神莫测也。”因明言征辽,而暗袭沧州。 正是: 兵机妙处无端倪,明击于东暗击西。 笑杀父书徒读者,但能口说实心迷。 却说徐凯分守沧州,初到时,见城廓不完,也紧紧防燕,后来因探知燕王往征辽东,遂大喜,不为防备,竟遣军四出,伐木运土,昼夜修城,以为万万无虞。不期燕兵行到直沽地方,燕王因对诸将说道:“徐凯闻我征辽,必不防备,即能防备,亦不过但备青县与长卢二处,至于砖垛儿与灶儿坡数处,一路无水,必不知备。若从此急进,便可径至沧州城下,一鼓破之。”诸将以为然,遂率领士兵,于夜半起程,一昼一夜就行了三百里路。若撞着沧州的哨骑,皆尽杀之,故无人报信。第二日早饭时,燕兵已掩至城下,而徐凯不知,尚督军士运土筑城。及听得马嘶人喊,方知兵到,吃了一惊不小。急急再点兵,闭了城门,分守城堞。众军士皆仓皇股憟,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且一时分拨不定,唯有东西乱蹿。燕兵见南兵惊慌,愈加鼓炮震天,四面紧攻。张玉见城东北一带坍城,尚未修好,遂带了一队勇士,将盔甲卸去,肉袒了,爬将过去。南兵看见,喊一声道:“不好了,燕兵已入城了!”遂乱纷纷尽都跑散。张玉既到了城里,遂率众砍开了城门,放燕兵入去。燕王见城破了,知徐凯要走,先命兵将埋伏于归路之旁。候徐凯马到,一齐拥出捉住,解往北平。朱能等入城乱战,将士见主帅被擒,尽皆投降。燕王急传令止杀。而众将报功,已斩首万余级矣。只因这一事,有分教:胜在兼程,败于两日。欲知后来之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假示弱燕王欺敌 恃英勇张玉阵亡 诗曰: 兴亡既已曰天数,杀伐征诛,又是何缘故?若言战胜方遭遇,所卜天心无乃误。谁知一定者吾素,扰攘纷纭,无非乱其度。不然胜败顷刻中,何以先知早回护。 却说燕王既袭破了沧州,生擒了徐凯,报到德州,盛庸怒恨道:“朝廷用无能之将,不如无将!”因与铁铉商量道:“燕王出奇兵,暗袭沧州,必乘胜而骄,若与之战,恐难大破。莫若声言乏粮,移营东昌以示弱,诱其深入,然后伏兵合击之,未有不成功者。”铁铉道:“移营东昌,伏兵合击,固是妙算。但燕王善战,麾下将士,俱皆勇猛。伏兵必须多伏精锐,合击必须遍合英雄,方能挫其狂锋。若突起不多,合围单薄,擒捉不住,令其冲驰而去,岂不反为所轻。”盛庸道:“公言是也。”遂一面移营东昌,一面会合众兵,一面聚集大兵,分到四境,只候燕兵入境交战之时,号炮一响,即四面围来,合击燕兵,生擒燕王,若有一路放走燕王者斩。分拨已定,因宰牛犒将士,誓师励众。然后又率精兵,皆城而阵,以待燕兵。 却说燕王袭取沧州者,原为要震动德州,今打探得盛庸移营东昌,因大喜,谓诸将道:“盛庸亦易取耳。”诸将问道:“大王何以知其易取?”燕王道:“今盛庸无故而移营,必乏粮草。彼既乏粮而就东昌,岂知东昌素无积蓄,其何所恃乎?吾乘胜掩攻,破之必矣。”众将军拜服,燕王遂挥众而进。燕兵恃其屡胜,不复提防,望见庸军,竟鼓噪而进。不期将近营垒,忽一声炮响,火器与矢石齐发,犹如雨打来。燕兵一时不曾准备,尽皆受伤。燕王看见,吃了一惊,忙令急退。而四面的伏兵,已一层一层紧紧围来,平安与吴杰的兵又到,与盛庸兵合做一处,就围了数重。燕王与张玉、邱福等一班战将,还认做是李景隆之师,一冲突便破。不期盛庸的令严法重,将士有进无遏,任燕将左冲右突,战了半晌,竟冲突不开。燕王方才着急,因挥剑刀战道:“不努力破贼,不许生还!”张玉应道:“今日正英雄效命之时,谁敢不努力!”因跃马提刀,东西驰击。盛庸看见燕将被围,犹敢战不惧,恐怕战久走脱,复又督兵紧围急战。 张玉见南兵苦战,皆是盛庸督战,暗想道:“要脱此围,除非斩了盛庸,方才能够。”因大喝道:“盛庸奸贼,勿要逞雄,且吃我一刀!”遂舞刀直杀过来。不期盛庸贴身,皆有精勇弓弩护持,看见张玉突来,一齐放箭。张玉躲闪不及,左臂上早中了两箭。再欲回马,而盛庸挥众齐上,竟将张玉斩于马下。原来燕兵壮气,全倚张玉,忽见张玉被斩,尽皆惊慌。又见南兵喊声动地,炮矢如雨,受伤者众,欲要逃走,却又围在垓心,无路可逃。事急了,要保性命,只得解甲而降。 燕王战到此时,四围冲突不出,未免力疲。喜得朱能、周长兵在后队,未曾被围。闻知燕王困在围中,因率一队兵,从东北角上,奋击救援。东北围兵被击的凶猛,渐渐有分开之势,盛庸看见,因撤西南围兵,往救东北。邱福看见,忙对燕王道:“东北上兵马纷纭,想有外兵冲突,大王何不乘此时,率众往东北内外夹攻,则此围可脱。”燕王道:“东北被击,盛庸既调西南兵往救,则东北正其属意之地,虽夹攻之,亦未易破。莫若转从西南,乘其不意,突然冲击,自可出也。”邱福点头道:“是。”燕王遂挥众兵,发一声喊,直攻西南。西南兵将早被撤去,围得单薄,竟被燕王率兵将冲开而去。盛庸听知,甚是懊恼,急急遣将来追。只杀了无数燕兵,而燕王已追之不及。盛庸心不肯甘,犹络绎不绝的遣将来追。燕王此时人困马乏,不复交战,唯向北奔。 盛庸追兵将及,忽燕王次子高煦,领兵前来策应。看见追兵追赶燕王,迎着说道:“父王请先行,待儿擒斩追将。”因横槊纵马当先。追兵不知,竟拥上来,早被高煦挺槊打死了数将,又生擒了指挥常荣而去。迫兵方知高煦之勇,渐渐退回。燕王勒马看见大喜,深加赞奖道:“此儿肖我!”遂引残兵回北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虎离陷阱依然猛,龙脱深渊照旧飞。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闻捷报满朝称贺 重起义北平誓师 当时盛庸既战败燕王,遂与铁铉飞表奏捷。此时正是建文三年正月元日,正在设朝,而东昌捷至,建文帝亲览捷文,龙颜大悦,群臣称贺,遂降诏褒赏将士,一面入太庙告东昌大捷,一面诏回齐泰、黄子澄,仍预军国之事。又闻得燕王被围,几乎不免,因降诏谕众将道:“燕王虽然叛逆,然是朕叔父也,只可生擒,不可暗伤,使朕有杀叔父之名。”诏书下去不题。 且说燕王败回北平,因召道衍问道:“我前日去兵,你言无不得意,为何今日败还?”道衍道:“臣前已言之矣,特大王不察耳。”燕王道:“卿何曾言东昌之败?”道衍道:“臣言‘多费两日’,‘两日’非昌字而何?非但臣言之,昔年金忠为大王卜数,他说‘靖难师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逢大木穿日,小不利耳。’‘大木穿日’,非东字而何?胜败皆已前定,大王再统众出师,万万勿疑。”燕王听了,回想前言,方大悟道:“原来东昌一败,也有定数。卿能知祸福,不啻蓍龟矣,敢不敬从。”复下令检阅将士,以备南下。 临行之日,亲祭东昌阵亡将士张玉等。一面莫酒焚帛,一面大恸道:“胜败兵家常事,不足深计,所恨者艰难之际,丧吾一良辅,令吾至今寝不贴席,食不完咽。”说罢,涕零如雨,又自褫所服衣袍,命左右焚之,以衣亡者。诸将看见,尽皆感激,情愿效力。燕王祭毕,又烹宰牛羊,以享将士。因谕诸将道:“凡为将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前白沟河之战,南军怯懦,见敌即走,吾兵故得而杀之,所谓惧死必死也。尔等不畏刀枪,不顾首领,故能出百死而全一生,所谓捐生必生也。今贼势鸱张,渐渐见逼,与其坐而受制,莫若先击之。诸君若体予言,自能一战而成功。”诸将皆顿首道:“谨遵令旨。” 燕王遂出师,行至保定,打探得盛庸已离德州,而进兵于夹河;平安之兵,驻于单家桥。因命兵将,由陈家渡过河,与盛庸之军相逆。盛庸探知,也列阵以待。到了次日,两阵对圆。燕王闻知朝廷因东昌之捷,有“只须破敌,无使朕有杀叔父之名”之诏,心胆愈大。因先帅三骑,掠阵而过,以观南营之虚实。盛庸恐其有诈,又受帝戒,不敢轻动。燕王掠阵归营,遂挥兵攻其左腋。看见南军拥盾自蔽,矢刀皆不能入,因制下铁钻,长六七尺,钻上皆横贯铁钉,钉末又有利钩,令勇士奋勇掷于盾上。若被钉钩钩住,遂牵连难动,不可轻举以为蔽。再以矢石攻之,南军无以蔽,遂弃盾而走。燕兵乘其走,驰骑蹂躏之,南军遂哄然奔溃。燕将谭渊看见南军败走,遂率部下指挥董中峰等,从旁转出而迎击之。不知南军奔溃,只因拥盾为铁钻钩牢,一时矢石骤至,无以为蔽,实非战败。今忽见谭渊阻其归路,南将庄得遂率众上前死战。南兵人人要归,则人人死战。谭渊虽勇,如何抵敌得住,遂同董中峰,皆被南军杀死。燕兵欲去救援,因天色近晚,遂各鸣金收兵。 到了次早,燕王谓诸将道:“为将事敌,贵乎审机识变。昨南军虽少挫,然其锋尚锐,谭渊竟去逆击,欲绝其生路,彼安得不死战耶?皆致丧身!今日若败走,须顺势击之,自大破之。”众皆从计,因麾众进战。盛庸亦遣将来迎。先还是将对将,杀了半晌,不见胜负。这边添将,那边加兵。渐渐两家兵将,一齐拥出。遂战作一团,杀做一块。但见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枪刀乱舞,人马纷驰,箭下如雨,炮响若雷。阵面上,杀气腾腾,不分南北;沙场中,征云冉冉,莫辨东西。虽不分胜败,早血流满地;尚未定高低,已尸积如山。自辰时战起,直到未时。真是棋逢对手,犹龙争虎斗不已。此时盛庸军在西南,燕王军在东北。燕王战急了,因又挥剑,仰天大叫:“鬼神助我!”叫声未绝,忽东北风大起,卷得尘埃障天,沙砾满面。吹得南军眼目昏迷,咫尺看不见人。燕兵知是天助,乘风大呼纵击。南兵乱慌慌,只觉风声皆兵,哪里还敢恋战,遂兵不由将,将不顾兵,各各奔溃。燕兵乘胜从后追杀,斩首数万,溺死滹沱河及被追骑蹂躏死者,不可胜计。盛庸无奈,只得单骑逃归德州。 却说吴杰与平安,闻燕兵攻盛庸,遂引兵欲与盛庸会合,同破燕兵。未至夹河八十里,忽有人报燕兵已大破盛庸;盛庸已败去德州矣。吴杰、平安听了大惊,欲要上前,又恐燕兵乘胜,难与争锋,只得退还真定。燕王既击走盛庸,因谓诸将道:“盛庸虽败去,尚有吴杰、平安据守真定,未经一创。欲移兵击之,但思野战易,攻城难,莫若设计以诱其来,则破之易也。”邱福道:“闻吴杰、平安,昨日来会盛庸,因探知盛庸兵败,遂引兵回,焉肯复来。”燕王道:“当计诱之。”因散军四出,声言各境取粮。又密令校尉扮做百姓,怀抱婴儿作避兵之状,奔入真定城内,布散流言道:“燕王在夹河乘风之利,胜了一阵,却因胜而骄,凡精勇兵将,皆遣去四境取粮,军中竟不设备。盛元帅是奉旨征燕的,今虽失利,焉肯就往。倘若再来,燕兵定败。小民等住居,不幸与燕营相近,故各自逃生,以避其难。”吴杰与平安听了,信为实然,立刻出师,欲掩其不备。不半日,即至滹沱河,距燕营七十里。探马报知燕王,燕王大喜,忙下令起兵渡河。有将道:“日将暮矣,夜战不便,请俟明早,未为晚也。”燕王道:“彼坚城不守,忽尔自至,此时也机也。乘时与机,当急击之不可失。若缓至明辰,彼探知吾兵有备,退守真定,城坚粮足,再攻之,难为力矣。”都指挥陆荣道:“时机虽不可失,但今乃十恶之日,为兵家所忌,不宜进兵,奈何犯之?”燕王笑道:“拘小忌者误大谋,吾焉肯自误。”遂拔剑挥众道:“敢有不进者斩!”将士不敢少停,遂拔营急进,与南军遇于藁城。吴杰见燕王迎战,知其有备,虽悔其误来,然而不可退矣,因列方阵于西南以待。燕王看见,谓诸将道:“方阵四面受敌,岂能取胜?我但以精兵攻其一隅,一隅败,则其余自溃。”因令兵将盛陈旗鼓,以虚縻其三面,另命朱能、邱福率精勇,击其北隅。朱能、邱福领命,引兵正与南军酣战。燕王就领骁骑数百,沿滹沱河绕出其阵后,大呼突入,奋勇驰击。南军一时无将可敌,唯强弓硬弩,紧紧守护。一时矢下如雨,燕王贴身所建的宝纛旗,箭集于上,就如猬毛。燕师多被射伤。燕王正无奈何,忽东北大风又起,一时风沙走石,废屋折树,乱扑向南军。燕兵看见,以为天助,急乘势杀来,南军遂溃。燕王率众紧追,直追至真定城下,俘斩六万余人,生擒都指挥邓戬、陈鹏等。吴杰与平安,仅保入城。南兵被擒与投降者,燕王俱不杀,悉释之南还。南军甚是感激,由是南军征燕之气,愈不振而解体矣。 正是: 三次大风起,三番成大功; 始知圣天子,消息与天通。 只因这一胜,有分教: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欲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明降诏暗调兵马 设毒谋纵火焚粮 燕王既战胜还营,看宝纛旗上之箭,甚是寒心,因说道:“寡人虽感上天庇保,身不被伤,然征战之危,亦可见矣。”即叫人将旗送回北平,谕世子可善藏之,使后世无忘今日创业之艰难也。遂发兵进徇河北诸郡县。诸郡县探知南兵败,多降于燕。燕兵遂进次于大名,一面休养人马,一面上书朝廷,请诛齐、黄,即罢兵息民,以懈朝廷之心。 朝廷先闻了盛庸兵败,后又报吴杰、平安亦败,甚是惊慌,急诏廷臣商议。廷臣并无别策,唯有请降之名,实征兵调将而已。今见燕王上书,请诛齐、黄,方肯罢兵。只得传旨逐齐泰、黄子澄于外,令有司籍其家,以谢燕人,希图燕王罢兵。但齐、黄虽然逐了,而帝心殊觉怏怏。方孝儒与侍中黄观同奏道:“陛下令逐齐泰、黄子澄,虽因燕王要挟,然此一举,却实与兵机相合。”建文帝道:“如何相合?”二人道:“目今盛庸兵败,一时征调未集,正欲缓之,而燕王忽有此请。陛下既逐齐、黄以谢之,何不更遣一使臣,降诏以赦其罪,而令其罢兵还燕。况燕军久驻大名,暑雨为诊,已将困矣。若将诏赦之,彼定依从。彼若依从,自然驰备。而我调兵马渐集,自强弱分矣。再调遣东军,以攻永平,扰燕根本。彼自然往救,俟其往救,然后集将调兵,追蹑其后,则破之必矣。”建文帝闻奏大喜,遂命黄观草诏,赦燕王之罪,使归本国,仍复王爵,永为藩屏,以卫帝室。诏成遣大理寺少卿薛岩赍往燕营,以谕燕王。又命黄观作宣谕,一道刊印数千纸,付岩带去,密散燕营将士,使归心朝廷。 薛岩受命而往,既至燕营,使人报知,燕王命入。薛岩捧诏直入,欲燕王拜受。燕王不肯,道:“不知诏中何语,语果真诚,再拜不迟。”因索诏书读之。读完,燕王大怒道:“此诈我也!既要我罢兵,为何自不罢兵,又遣吴杰、平安、盛庸,暗暗出兵,扼我饷道?此不过借此缓我进攻,少待其征兵调将耳。你今敢入虎穴,而捋虎须,可谓目无寡人矣!”叫勇士把薛岩推出斩首。众勇士得令,竟将薛岩拖翻,要跣剥了去斩。薛岩大惊失色,忙大叫道:“朝廷诚伪,朝廷之事,小臣不过奉命而来,焉能与知?大王斩臣,实系无幸!”燕王听了,方命放了。又说道:“懿文皇兄既薨,齐晋二王又逝,当嗣大统者,非嗣人而谁?即使太祖误立建文,然寡人皇叔也,齿属俱长,正当尊礼。奈何听信奸人齐泰、黄子澄之言,乃迁张昺、谢贵等,至北平监制寡人;又明诏内臣,削夺护卫;又暗敕张信,手擒寡人,意何惨刻!寡人不得已,而举兵诛君侧之奸,使朝廷明亲疏之分。送齐、黄于寡人,则寡人自还燕而守臣节。乃转付托齐、黄以大权,而调天下兵以压制寡人,试思寡人从太祖征战以取天下,遇过了多少英雄,寡人俱视如土苴。今日用这几个朽木之兵,粪土之将,来与寡人抗衡,何其愚也。彼其意,不过恃天下之兵多耳。何不思耿炳文以三十万败于真定,李景隆以五十万败于北平,吴杰、郭英等以六十万败于白沟河。由此观之,兵多岂足恃乎?岂不闻‘兵不在多而在精’,一旅精兵,可破顽师十万,彼庸碌臣,乌足以知之。汝今既来我营中,我营兵将威武,也该看个明白,回去报知他君臣,方不虚此一行。”因传令着各营将士,分队扬兵较射。又着一将,领薛岩各营观看。薛岩死里得生,哪里敢违拗分毫,只得随着一将,一营看过,又是一营,戈甲相连,旗鼓相接,一路看来,约有百余里。各营兵将,莫不驰马试剑,演武较射,真是人人豪杰,个个英雄。薛岩细细看了,不觉胆寒,回见燕王,唯有称赞,以为天兵而已。燕王见薛岩称赞,因笑道:“兵强何足道,妙在更有用兵之方略耳。吾欲直捣长驱,有何难哉!”因留薛岩住了数日,方寸遣还。临行又说道:“朝廷既诏求罢兵,寡人非不欲罢,但怪朝廷心不相应耳。汝且先归报知,寡人亦遣使来问明白。”薛岩即归,遂将燕王之言奏知,建文帝听了不悦。 过了数日,燕王果然遣指挥武胜来上书。书内称:“朝廷既欲罢兵,昨获得总兵官四月二十日驲书,又有会合军马之旨,此何意也?由此观之,则罢兵之言,为诚乎?为伪乎?不待智者面后知也。不过欲张机阱,以陷人耳。人虽至庸,岂能信此!”建文帝看了,知燕王不肯罢兵,遂大怒,命系燕使武胜于狱。早有跟随武胜的人,忙报知燕王。燕王大怒道:“敌国虽隙,从无斩使臣之理!彼敢如此者,未遭吾毒手也。吾必要涂毒他一番!”众将道:“涂毒无过杀戮,但彼兵散处北地,纵能杀戮,亦算不得涂毒。”燕王道:“彼兵聚集北地,所资之粮,必由徐沛而来。吾今遣轻骑数千,邀截而烧绝之。则彼兵缺粮,兵虽多,势必瓦解矣。”众将道:“若能烧绝其粮,则此番涂毒,可谓真涂毒矣。”燕王见众将皆以为然,遂命指挥李远,领兵六千,由徐沛一带扰其粮道。又令邱福、薛禄合兵,潜攻济州,以焚沙河、沛县之粮。三将受命,各各分路而去。 且说李远,领兵六千,暗带火器,突至济宁。此时燕王大兵驻扎大名,去济宁甚远,故济宁守备不严。忽被李远等突至,忙聚众防守。李远等却不侵搅地方,待奔至,忽而将仓廒放火烧将起来。守兵知是焚粮,急来救营,可是火猛风狂,早已将所积之粮,俱已烧得罄尽矣。再说邱福、薛禄,合兵一处,往攻济州。原来济州,地非险要,城廓不坚。邱福、薛禄兵到了,也不攻打。竟命军士架起云梯,一拥登陴。城虽破了,却不据城。探知南来粮船,正在河下,遂潜师竟至沙河沛县,先分兵据在两头,再细细看来。果有数万号粮船,塞满于中。邱福、薛禄遂命军士,将带来的火药,分数十处放起火来。及火烧着了,南军方才知道,慌忙要救,而火势猛烈,扑灭不得。船多拥塞,撑放不开,只得任他延烧。一霎时,数百万粮米,悉被烧毁,直烧得河水有如沸汤,鱼鳖尽皆浮死。漕运军士,一哄逃去。邱福、薛禄与李远三人,见粮尽烧完,大功已成,归报燕王。燕王大喜,命各记功。原来朝廷虽然屡败,然天下终大,兵损又增,粮饷不缺,气尚未馁,今被此一烧,德州之粮饷,遂觉流难,将士之气,未免索然。一时报到京师,朝廷臣民,尽皆大震。无可奈何,只得又命户部行文,各处催解粮饷接济。只因这一事,有分教:南军不振,北军愈壮。不知后来如何攻战,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间计不行于父子 埋伏竟困彼将士 却说燕王既烧了南粮,知南军不振,遂遣兵攻取彰德。彰德守将乃都督赵清,闻燕兵来攻,紧紧守护。燕兵攻之不克,遂绝其樵采,而伏兵诱之。赵清不知是计,又因城中乏薪,因遣兵追击,而欲护民樵采。忽城旁山麓,伏兵齐出,遂被杀伤千有余人。赵清忙闭城门,不敢复出,令民拆屋为炊,以救目前。燕王屡攻不下,因遣使入城招之道:“天下大势,已八九归燕,彰德孤城,何能坚守,莫若早早请降,可以转祸为福。”赵清应道:“天命在燕,臣非不识。时势归燕,臣非不知。但臣受朝廷之命,而守此城,今天命尚未改,时势尚未定,而一旦以城降人,恐燕殿下亦不乐有此不忠之臣也。殿下若朝至京城,夕下二指之帖以召臣,臣不敢不至。今为朝廷守此城,死则死此城,尚不敢贪富贵,而贻羞于古也。”使者以其言回报燕王,燕王听了,甚喜道:“此不随不抗,识时守正之臣也,姑缓之。”遂命撤兵,罢其攻。 忽燕世子星夜遣入,赍文书来告急,称南将平安,自真定率兵来攻北平。兵雄将猛,攻打甚急,乞速发兵救援,以固根本。燕王看完,大怒道:“平安怎敢大胆乘势袭我!”因问诸将:“谁敢往救北平?”忽见都指挥刘江,挺身出道:“臣不才,愿往救之。”燕王问道:“往救之兵,不过满万,而欲破平安围城之众甚难,不知计将安出?”刘江道:“末将闻‘兵不厌诈’,实击之,不如虚声惊走之为妙。末将此去,查明言救援,直与对垒,则众寡见矣,难保必胜。臣有一计,将兵分为二,以炮声为号。臣先率一半,不与之战。竟放一炮,突然决其围。若放第二炮,则臣已决围而入矣。若放第三炮,则臣已决围而入城矣。若不闻第三炮,则臣战死矣。臣若入城,声言救至,守城军士,自勇气倍增,而愿战矣,后兵一半,预令每人各带十炮,俟臣三次炮响后,远远近近,放炮不绝,使彼闻之,必谓有大兵来救援。臣再往城中杀出,平安虽勇,而将士人各一心,亦必震惊而走矣,何患北平之围不解哉?”燕王听了大喜,称为妙计,因呼酒壮其行。刘江率兵至北平,如其言而行之。果大败平安,擒斩数千人。 平安遁还真定,报马报到京师。建文帝愈加不悦,因诏群臣廷议。众臣皆无一言,唯方孝儒奏道:“日今河北师老无功,德州饷道又被烧绝,事势艰危,大有可忧。向以罢兵之说诱之,既不能行,则当别用一策以图之,安可坐视以待祸。”建文帝道:“卿有何策,可试言之。”方孝儒道:“臣闻燕王平素最爱次子高煦,及三子高燧。世子高炽,为朴实,尝为二弟所谗。今世子居守北平,而高煦、高燧,随征在外,正嫌疑之际,何不因其嫌疑,而用计离间之。使燕王信谗,则必疑其子,而趋归北平矣。俟彼趋归北平,然后徐图其后,不又易为力乎?”建文帝听之大喜,即命孝儒草诏赐燕世子,令其背父归朝,许以燕王之位。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赐燕世子。又令张安至北地,故露消息,与人知觉。 张安受命而行,既至燕国,遂悄悄进见世子,将朝廷诏书赐与,令其拜受开读。燕世子正色说道:“在朝廷则大君为重,在家庭则严父为尊。寻常细事,尚且父在子不得自专,何况朝廷诏命,为子者焉敢私开。”张安忙说道:“此天子密诏,单赐小殿下,不可使燕大王知之。”燕世子道:“为君可以疏臣,为子焉敢背父!”因命得当将官,将诏书并张安,送赴军前。张安百般劝诱,世子只是不听。张安此时不过一人,如何拗得世子过,只得听其送来。 且说燕王有一个宦臣,叫做黄俨,素与三子高燧相好,忽闻得朝廷赐书与世子之信,遂乘此而献谗言于燕王道:“世子近来与朝廷甚亲,往往有密谋相通。今又闻朝廷有秘诏至燕赐与世子,千岁爷不可不察。”燕王不信道:“世子为人纯谨,焉肯背父,而与朝廷交通?”高煦亦谮说道:“黄俨之言非虚,父王若不信,可遣人回国,访问朝中可曾差人来往,便明白了。”燕王踌躇不决,忽报世子遣官送诏并赍诏人张安至。燕王接诏书看了,因叹息道:“吾父子至亲,犹思离间,何况君臣乎?奸臣乘机播弄,安可免也。且建文小子,动以仁义为名,如此诏书,教子不孝,诱臣为奸,是仁乎?是义乎?殊可笑也。”因对张安道:“汝何等狗官,也敢来摇唇弄舌,离间吾父子!本当斩首,姑念非首谋。若竟纵汝还朝廷亦不知辱。”因命系之于狱。又想朝廷用计离间我父子,不胜愤怒,遂命邱福、朱能、房宽、张信、李远、陈文一班将士,各率靖难师,分路南伐。 众将领命,一时齐发,声势之盛,远近震惊。不多时,报靖难兵攻破河东及东平,擒获指挥詹璟,其余官吏俱遁去。唯吏目郑华,知势不支,先托妻子于友人,自率民兵守城,城破而死。不多时,又报靖难兵攻破汶上,擒获指挥薛鹏。又报靖难兵攻沛县,未及战而指挥王显早以城降;知县颜伯玮,衣冠升堂,向南再拜恸哭道:“臣文臣,无能报国!”遂自缢死;主簿唐子清,典史黄谦,皆被擒获,不屈而死。 此时南兵屡败,各郡县守将,皆惊惧无策,但愿燕兵不至为幸。唯徐州乃南北必经之道,守将畏怯,只要坚守,不敢议战。却亏了翰林程济,正奉命监军于此,因对守将道:“诸君奉命守城,但务守城,未尝不是,但须知战守,原合一者也,未有不善战而能善守者。今燕兵乘胜而来,若容其围城,则必心高气扬,极力攻打矣。莫若伏兵要地,乘其远来疲劳,突出而迎击之,彼纵不大伤,亦必为吾一挫。挫后再来围城,亦为易守矣。”众守将听了,皆喜道:“参谋之论是也,末将等自当努力,但不知燕兵从何路来,当伏兵于何地,并乞参谋教之。”程济道:“燕兵自从北来,众将军可分兵作三队,俱出北门外,十里一队,十五里一队,二十里一队,俱捡由深树密处埋伏。燕兵初来,不可轻出。俟燕兵过尽围城,城中兵放炮出战之时,然后十里埋伏的人马,速放炮震天,从燕兵之后杀来。燕兵自着惊,不敢恋战而败走矣。燕兵败走之时,切不可苦苦邀截,若苦苦邀截,彼必死战矣。可纵其败走,却合兵逐之。至十五里,伏兵起而击之,至二十里,伏兵再起而击之,彼自心寒胆丧而远走矣。”众守将听了,更加欢喜,就要分兵去埋伏,程济止住道:“燕王三日后方到,埋伏太早,未免将士劳苦,后夜发兵,未为晚也。”众将皆依计而行。 果然三日之后,燕兵突然涌至。此时燕将张武、火真,因屡屡战胜,绝不提防徐州有埋伏,竟长驱而来。直到城下,正欲围城攻打,不意城上炮响如雷,鼓声动地。不多时城门大开,拥出两将,统兵出来大叫道:“从叛逆贼,不要逞强!今汝身入重地,料想不能生还,莫若速速投降归正,还保一条性命。若不悔悟,只怕顷刻之间,立为齑粉矣!”张武与火真大怒道:“一路来经过了多少城池,望见靖难旌旗,便远远迎降,稍若不知天命,即立见摧残。今汝这几个残兵败将,怎敢说此大话!”就挺枪直冲过来,与二将对敌。两下里战了十余合,忽听得燕兵阵后,炮响连天,鼓声震地。燕兵纷纷来报道:“南还埋伏精兵,转从阵后杀来,甚是凶勇,须速分兵迎敌!”张武、火真听了,着慌道:“不曾提防,误中他计了!”遂不敢向前苦战,忙撤回兵马,往阵后来救应。到了阵后,恐被南兵拦住,前后夹攻,遂拼死杀开一条血路而走。喜得南兵只是杀人,却不阻截归路,让燕兵败回,却合伏兵随后赶杀。燕兵既脱出了险地,犹自夸道:“南兵终是胆怯,若围紧了不放,岂不尽受伤残。”正说不了,忽又听得鼓炮震天,突出一支伏兵来邀杀。二将大惊失色,只得挥兵苦战了一番,被杀了许多,方才脱去,走不得四五里,忽又听得鼓炮震天,突出一支伏兵来邀杀。二将惊得魂魄全无,被伏兵杀得七损八伤,方才脱去,报知燕王。只因这一报,有分教:小小孤城,不当大敌。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梅驸马淮上传言 何将军小河大捷 却说燕王见张武、火真来报徐州战败缘故,不觉大怒,复发兵来攻徐州。当时徐州众守将,见杀败燕兵,皆以为从来未有之功,便出檄文,申文书,各处报捷。又请文人铺叙战功,立一石碑,竖在北门外。程济再三劝止道:“不可,不可,止招灾惹祸之端也!”众守将正兴兴头头,哪里肯听。程济无法,只得捱到夜深,悄悄叫人备了祭礼,自往碑下祭之。众守将闻知,皆笑他作怪。不期过了些时,燕王亲率大兵,破了徐州。看见立碑在此,勃然大怒,命左右锤碎。左右领命,方锤得一锤,燕王又止住道:“且录下碑文来看了再锤。”及录下碑文来看时,而程济的名字,已被先一锤锤下去矣。后来燕王照碑上名字诛人,而独不及于程济,故程济得安然从建文帝之亡,人方知程济道术之妙,此是后话。 且说燕王攻破徐州,守将皆逃,就乘胜一路抢州夺县,而来势甚强旺,早有朱能、邱福,并一班将士,共上一表道:“大王功高德盛,宜早即皇帝位,以慰天下臣民之望。”燕王不允,道:“寡人举兵者,为靖难除奸也,非私天下也。此事岂可轻议?但诸将士,劳苦有功,不可不少为升擢。”就升邱福、朱能、张信、刘才、郑亨、李远、张武、火真、陈珪、李彬、房宽等,为五军都督佥事;纪善、李忠,升为右长史;其余将士,俱进秩有差。一面发兵来攻淮安。 朝廷闻知,见声息日近,举朝张惶失措,无一人可用,因思驸马梅殷。他尚太祖宁国公主,大有才智,太祖最为眷注。临崩时,梅殷侍侧,太祖因嘱之道:“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复出遗诏授之道:“敢有违天者,汝讨之。”建文帝因事急,遂将各地召募的民兵,合在军营上,共四十万,命梅殷统领,驻劄淮上,以扼燕师。梅殷受命统兵,谨守要害,以防燕师侵犯。报到燕王,燕王因思梅殷系太祖驸马,亲爱相关,难于攻逼。因写书一封,遣使送与梅殷,内言:“往南者,欲进香金陵,以展孝思,非有他也。敢烦假道。”梅殷看了,回书道:“进香乃王之孝,但皇考有禁,不许进香。遵禁者为孝,不遵禁即为不孝。况奉命守淮,岂敢假道?”燕王看了回书,因大怒,又致书道:“进香有禁,是矣,寡人遵祖训;而兴兵以诛君侧之奸,难道亦有禁乎?况寡人乃太祖嫡子,伦叙当承,今又为天命所归,岂汝人力所能阻也!”梅殷览书亦大怒,因叫人将来使的耳鼻割去,道:“来书词语狂悖,我也难回答,只好留汝口,报与燕王,说:‘当今天下,乃太祖之天下。当今天子,乃太祖所立。王既系嫡子,太祖何不立王?太祖即不立王,则王臣也,宜安守臣位,不可作此叛逆之想,以成千古不忠不孝之罪人’。”使者归报燕王。燕王知梅殷忠直,难于煽动,遂舍淮安,竟望徐、宿而来。 不期平安自围北平被刘江炮声惊走后,访知燕王大兵进至淮徐,遂暗算道:“燕王只知乘胜而前,却不防后,我今领兵从后追之,前后夹攻,自成擒矣。”因选精兵四万,随后赶来。燕探马报知燕王,燕王道:“平安暗暗袭人,以为得计,必不防我有备。”因遣都督李彬等,领两队人马潜伏于流河左右以待之。平安一时贪功,果不防备,打听燕王的营寨,离此不远,遂进兵。不期到了淝河,忽一声炮响,左右突出两队伏兵,截住厮杀。平安吃了一惊。虽急急交战,终觉被算,人心慌张。而李彬又系勇将,战不多时,平安料不能胜,只得领兵退走。燕王见了,也不命将追赶,竟乘势分兵打破了宿州。一时齐鲁诸营堡将士,闻知燕王势盛,皆相率来降。 那平安虽遇伏兵截杀,一时退兵,但兵精将猛,不曾大损。闻知总兵官何福,领兵屯于小河,遂引兵前来,与之相合。何福正虑燕兵势大,己军单薄,见平安引兵来合,不胜欢喜,因商量道:“燕兵一路来犯,乘胜至此。今既至此,离神京不远,若不努力,大杀他一两阵,使他心寒远遁,则朝廷事危矣。我虽拥兵于此,却恨寡难敌众。今幸将军天降,誓当同心,以报朝廷。但不知燕王之众,何以破之?”平安道:“燕王自幼从太祖东征西战,久称知兵,凡诸巧计,俱算他不倒。唯有鼓励将士,奋勇血战,倘或朝廷福大,伤残得他,方能平此祸难。”何福道:“将军之言是也。”因激励将士,打点鏖战。 却说燕兵到了小河,要渡过南来,见无桥梁,大将陈文令众军伐木为桥,先将步卒并辎重渡了过去,随后又渡骑兵,就分兵守桥。何福见了,因对平安道:“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平安道:“将军请先率步兵,沿河而东,争其所守之桥,诱其兵出,然后待末将驰骑兵奋击之,自无不胜。”何福以为然,遂领了许多步兵,分做两翼,沿河而来,欲夺燕兵所守之桥。燕王看见,先命大将王真,领兵过河追击,自却随后接应。王真过得河来,看见何福的步兵散漫,犹未急击。不料平安领一队精骑,忽然冲至面前,大叫道:“燕王逆贼,怎不自出,却叫你来替死!”就挺枪劈面刺来。王真暗吃一惊,急急躲过,再举刀相还,争奈一时神气不振,又当不得平安勇猛,斗不上三合,早被平安刺死落马。陈文看见,吃了一惊,忙要上前接应,不期何福率步兵从桥后突到,四围逼紧,脱身不得,也被何福杀了。南兵见杀了两员燕将,不觉勇气百倍,遂乘势渡过桥来。燕将张武正在林中放马,忽见王真、陈文被斩,忙忙提刀上马,从林中突出,大叫道:“甚么人敢大胆杀人!”此时燕王看见,也带着指挥韩贵,赶来接应。遂合兵一处,向前攻击。南阵上早有丁良、朱彬二将,接着厮杀。平安看见燕王立在阵前,暗想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杀这些散贼何用?”遂乘众人酣战,竟悄悄纵马挺枪,飞奔燕王。燕王看见大惊,欲挥将与战,而众将皆有敌手,只得回马就走。平安紧紧追来,燕王见平安追得紧,欲待回身接战,却奈剑系短兵,当不得大战。又知平安雄勇,敌他不过。事急了,大叫道:“甚么贼将,敢追寡人!”平安道:“我是平将军,奉献大王一枪!”一面说,一面将枪尖指着燕王的头。相去不远了,果是圣天子百灵相助,平安的战马,忽一个前蹶,跪倒在地,早将平安跌下马来。平安急急爬起来,再翻身上马,欲往前追,而燕王已驰去远矣。平安方知燕王有些奇异,不复来追。再到桥边,早见丁良、朱彬战败,为燕兵捉去,而燕将韩贵,也被南兵杀死,因又助着何福,大杀一阵。燕兵见燕王被追而去,不敢恋战,俱渐渐退过桥去。何福见了欢喜,遂申文奏报小河之捷,又请增兵破敌。只因这一请,有分教:勋臣统兵,勇将阵亡。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魏国公奉旨助战 李都督恃勇身亡 却说建文帝见何福上表报捷,龙颜大悦,因降诏褒奖,又敕魏国公徐辉祖,率京军五万助战。徐辉祖奉旨领军,连夜赶至小河。 此时燕兵屯在齐眉山下,与何福、平安,日日对垒,不能取胜,正自忧疑。忽又听得报徐辉祖率京军来助战,军心愈觉彷徨。燕王毫不在意,但激励众将,奋勇与战。临对阵时,何福、平安乘着屡胜,其气已壮,今又增了徐辉祖,领五万京军来助战,一发添上威风。何福又请徐辉祖掌了中军,却自与平安两骑马飞出阵前,往来索战。北阵朱能,光与平安对战。战不多时,又是薛禄与何福对战。北阵上又有一将出,南阵上就有一将与之交锋。南阵上又有一将冲来,北阵上就有一将与之抵敌。从午时杀到酉时,直杀得征云滚滚,战气腾腾,并不见有输有赢。 忽北阵上又突出一员大将,乃是都督李彬,十分骁勇,此时见两家苦战,并无胜负,因大叫道:“厮杀不能斩将,直管杀些甚么?待我斩一个大将,与你们看看。”遂一骑马飞过阵来,直奔徐辉祖。不期徐辉祖“忙家不会,会家不忙”,看见有将冲来,知他要乘空袭取,因将刀按在身边,只做不知。待他马冲到面前,枪刺近身边,方提起刀来,将枪隔去。还趁势劈一刀来,大骂道:“你要枪刺人,独不怕刀砍你么?”李彬被徐辉祖伏刀将枪隔去,又随手还刀,知是惯家,方吃了一惊,急急勒马倒退以避刀。不料那马跑急了,陡然勒回,未免要往后一挫。谁知这一挫里一个后蹶,竟将李彬闪了下来。徐辉祖麾盖下一班将士,见李彬闪下马来,遂一齐上前捉人。李彬自知不免,遂弃长枪,拔出短剑,大叫道:“今日之死,误也!但我也不肯独死!”独挥剑斩了数人,方被南兵乱刀杀死。 北阵将士,尽知李彬骁勇,今见他被杀,未免心寒,又见天已薄暮,遂个个皆退去。南阵平安、何福,并诸将见斩了李彬,诸将又皆败去,一发有兴,喊叫连天道:“今日定要打破燕营,生擒叛贼!”如狼如虎,一齐逼近燕营。亏得燕王见势头不好,忙将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南兵攻打不入,方才退去。燕营将士,想起前日一路而来,俱是乘胜,意气扬扬,不期今日连输了两阵,又兼勇将李彬被杀,便觉兴致索然。诸将中就有进言的道:“北兵虽强,不过一方;南兵纵弱,天下皆是,只管征调得来,况朝廷名分尚在。恐一时成功不易,莫若且还北平,养成精锐,俟有衅隙,以图再举。若不揣势力,强争苦斗,恐怕有失,非算也。”又有的说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兵法也。大王深知兵法,岂可强为。”燕王听了,知人心摇动,不便以威势压之,因默然不语。喜得朱能挺身而出道:“诸将为何出此言也?昔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汉高祖连败七十二阵,志气不衰,遂一战而胜,终有天下。今大王自起兵以来,所取非一地,所败非一人,自北而南,一路攻城,交战克捷多矣,今奈何偶然一挫,便辄议还师。且请问诸君,还师北平,还是自立乎?还是北面事人乎?凡为此言者,非不智则不忠也,乞大王速斩以警众。”燕王听了大喜,道:“诸将亦非不忠,各人智略不同耳。然究竟思之,终以朱将军之言为是。 为今之计,唯有急思破敌,再言还师者斩。”众将方不敢言。然虽不敢言,而请燕王北还之议,早纷纷传到何福耳朵里。何福满心欢喜,以为燕兵一还,则我执燕之功成矣,遂按纳不定,竟将燕王北归消息,报知朝廷。朝廷闻知又按纳不定,遂君臣商量道:“燕王即北还,则徐辉祖率京军五万,无战可助矣。驻兵于外,未免要运粮接济,不如召还,以实京师。”建文帝以为然,遂降诏召还。只因这一召,有分教:南军失势,北将成功。欲知后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燕大王料敌如神 何将军单骑逃脱 再说燕王自两败之后,因与众将商量道:“平安、何福,皆久战之将,今又加徐辉祖相助,实难摧挫。若苦苦与之争锋,徒劳杀伤,莫若且坚壁勿战,只作北还,以懈其心。况彼驻扎之地,非城非廓,粮草皆须搬运,我但暗暗遣兵,或断其饷道,或绝其樵採,彼自不能安而搅乱矣。”众将皆以为然。燕王算计已定,故平安、何福屡屡来挑战,俱坚壁不出。平安、何福无可奈何,忽又有旨召徐辉祖还京,锐气未免减少了一半,也就不敢十分来挑战。 燕王打探得徐辉祖召还,知何福失势,遂遣朱荣、刘江,暗暗率兵,四处断其饷道,又遣游骑,四处捉其樵採。何福闻知,急急差兵救护。东边才保全了回来,西边又报劫夺,日日惊扰,不得安宁,乃愤怒要与他大战。燕兵又坚壁不出,每日空来空往,把一团锐气,又消磨了几分。因与平安商量道:“我兵驻扎此地,要搬运粮草,利于速战,而燕王又不明战,只暗暗侵扰,未免我劳彼逸,殊非算也。莫若移营灵壁以就粮,既可免其惊扰,又可坚持以待战,不知将军以为何如?”平安道:“此言是也。”遂令军士移营于灵壁。 此时燕王虽坚壁不出战,然而两垒相对,恐有意外之变,日夜提防,将士不解甲者月余,未免劳苦而生怨,诸将因请燕王道:“目今盛夏,淮南一带,地土卑湿,又兼暑雨连作,军中常恐瘟疫。今南兵已移营灵壁,大王何不且渡过河去,择一善地,休息士马,相机再进,何如?”燕王道:“诸君只知过河为安,却不知过河有大不安也。既两敌相持,进则人心奋,退则人心馁。今将士虽劳苦,然心中必惕厉而思破敌。若一渡河,乐于便安,则人心懈矣。人心一懈,则敌人乘势来击,未免被其戮辱。安乎?不安乎?今何福图安,移营灵壁,即诸君之劝我渡河也,吾见其锐气索然,不出数日,吾自有计击走之。”诸将道:“大王妙算过人,臣等不及也。但击走何福,更有何计,请大王明示。”燕王道:“兵贵乘隙。寡人闻得南军运粮五万将到,平安帅兵六万,前往护还,此隙也。我往击之,我自猛而彼自怯也。兵又贵击惰,我亲领兵与战,彼自尽力相持,俟彼此战疲,我败走以诱之,彼见我败走,力虽疲亦必追逐。疲而追逐,其惰可知。我再伏精锐,出而击之,彼纵英勇,亦未有不惰而败走者。”诸将听了,大喜道:“大王神算,真无遗策。但他运粮已近,宜速为之。”燕王因命次子高煦,领精兵一队,伏于林间,再三诫之道:“纵我战败,亦不许轻出,必要窥伺敌兵疲倦之极,方可出而击真惰归,不患不成功矣。”高煦领命而去。燕王就分遣壮士万人,四路掩击护粮之军。自引兵分作两翼,进攻灵壁。何福见燕王久不出战,今忽来攻,必然有谋也,坚壁不出。 且说平安率兵护粮,也防抢夺,将六万兵分列于外,叫负粮者居中而行。忽见燕兵来抢夺,就引兵纵击,杀伤燕王甚众。燕王乃回师,命众将与平安交战。战了许多,不见输赢。燕王临阵细观,见其兵将前后连络,更班出战,因亲麾一队,转出其旁,横冲其阵。南军不曾提防,被燕王冲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兵心遂乱。燕将乘其乱,一发奋勇力攻,平安渐渐退下。何福在壁上,远远望见平安有败阵之势,忙引大兵,开了壁门,冲将下来,大叫道:“平将军勿慌,我来也,誓必破贼!”平安见何福兵出,胆又壮了,遂复抖精神,向前力战。一班燕将虽不畏怯,但战已久,忽又何福的大兵齐出,一时只好抵敌,哪里又能斩将搴旗,何福、平安转攻,致使时有杀伤。此时高煦伏在林间窥看,早有副将说道:“燕师受伤矣,可出击之。”高煦道:“燕师虽小有杀伤,却大势不败。南兵何福初出,正在奋勇之时,此时我若出击,纵能击败,他亦未至寒心。非父王命我伏兵意也,须再俟之。”又窥了多时,见两军血战既久,俱有疲倦之色,燕王引众渐渐退去,高煦方挥众道:“此其时也。力战成功,在此一举!”遂放起号炮,一齐冲出林来,邀击南兵之后。南兵苦战了一日,虽侥幸战胜,却已精疲力竭,忽见有伏兵邀击,怎不心慌。又见邀击之将,乃是高煦,素知其勇,一发手忙脚乱,不敢恋战,唯有夺路而走。平安、何福虽亦吃惊,然欺高煦兵少,尚拼命相持。当不得燕王大兵听见炮响,知高煦伏兵已出,又复杀回。何福、平安不能支持,只得弃了粮,率领败残士卒,奔回灵壁,坚闭不出。高煦东西驰击,斩首万余,获马数千,五万南粮,俱为北兵得了。 何福败还,与平安商议道:“兵败犹可再胜,军中正尔乏食,五万粮饷,又尽失去,何以支给?”平安道:“将士乏食,守此何益?为今之计,唯有率众,乘燕王不备,突围而出,就食于淮,再作他图。”何福道:“将军之言是也。”因传令将士道:“粮饷被劫,军中乏食,须就食于淮,以待后运。但燕兵围营,必须突出,方能前往。尔众将士,俟明日号炮三声,即齐心奋勇而出。违误者斩!”众将士苦战了一日,又见有明旦突围之令,尽去安歇,以待炮声早起,好去突围。不期燕王用兵神速,见何福败还灵壁,坚守不出,锐气正衰,恐其停留 长志,又有救援,遂不待天明,即躬率将士,悄悄攻其壁垒。诸将见燕王先登,谁敢不前,一时尽蚁附而上。燕王命放炮三声,众将齐攻壁门。燕王这边放炮,南军在睡梦中听见,认是本营将军放炮,催众突围,往淮就食,忙忙爬起来收拾了,奔到壁门。你见我来,我见你至,都认以为真,竟将壁门开了。走到门外一看,见外面燕兵摆满,方知误了。及再要重闭壁门,而燕将早已喊声如雷,有如潮水一般,一涌杀入矣。南兵不曾提防,突被杀入营中,一时鼎沸。诸将也有卧而未起的,也有起而未及披挂的,或被杀,或被擒,无一人得免。燕王忙传令禁止杀人,但早已杀得人马濠平堑满矣。诸将报功,生擒武臣陈晖、平安、马溥、徐真、孙成、王贵等三十七员,文臣陈性善、彭与明、刘伯完等一百五十人,降者无数,唯何福一人逃脱。只因这一败,有分教:满朝失色,再谋无功。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燕王耀兵大江上 建文计穷思出亡 却说灵壁之败,报到朝廷,君臣闻之,皆无人色。廷臣只得又议各处召兵,建文帝又遣礼部侍郎黄观往安庆,翰林修撰王叔英往广德,都御史练子宁往杭州,三处召募义勇民兵,入援京师。三人受诏出朝,因诣黄子澄而问计。黄子澄大恸道:“大事去矣,吾辈万死不足赎误国之罪!诸公此行,恐亦无济。不过臣子之心而已,他难论矣。”三人闻言,遂号泣而往。然所到之处,已知金陵不能守,并无一人应矣。 再说燕王既破了何福,遂引兵要渡过淮来。此时盛庸自夹河败后,不敢南还,因走至淮上,收拾了马步兵数万人,战船数千只,镇守淮河南岸。燕王兵到北岸,诸将说道:“彼南岸有船,我北岸无船,何以能渡?”燕王笑道:“同一淮河,彼南岸之船,既我北岸之船,又何分焉?”诸将不悟,无言可对。燕王因命众军,伐木造筏,又命扬旗击鼓,声张其势。若将待筏成,早晚即渡者。南军在南岸望见,虽知其造筏艰难,一时未必能渡,却见他猛勇之势,未免惧怕。盛庸因吩咐排列炮石,紧紧护守。不期燕王却遣朱能、邱福等将,率数千骁勇,悄悄西行二十里,于无人之处,用小舟潜渡过南岸。南军只虑北兵筏成要渡,哪里有防潜袭。忽炮声大作,邱福、朱能等将,率兵冲入其营,大叫道:“燕王大兵已尽在此矣。有令不许走了盛庸!”南兵突然被攻,又见喊声动地,金鼓震天,心胆俱破,皆无斗心,四散而走。盛庸要逃,不及上马,只得登一小舟,潜逃却去。朱能、邱福见南兵逃走,忙挥南舰往渡北兵。燕王笑笑道:“诸君试看,这些战舰,属南平属北平?”众将皆拜服道:“大王胜算,真如观火,非诸将所能及也。” 燕王既渡,又与众将商议道:“此去京师,东西皆路,不知当从何路为直截?”诸将中有说当先取凤阳为直截,有说当先取淮安无后患,燕王道:“皆不然也。若先取凤阳,我想凤阳楼橹坚定,非攻不下。若攻,则未免震惊皇陵,试思皇陵岂可震惊乎?若先取淮安,我想淮安积储饶裕,人马众多,攻之岂易破乎?若攻不破,势必旷日持久,那时援兵再集,岂我之利乎?莫若乘胜直趋扬州、仪真,况两城兵弱,不须苦战,可招而下。既得真、扬,耀兵江上,则京师震骇,必有内变矣。京师既定,凤阳、淮安又何虑焉?”诸将皆喜道:“大王之言是也。”燕王因遣指挥吴玉,前往扬州招降,然后发大兵随之。 此时扬州守备,乃指挥崇刚与御史王彬,二人皆忠义之臣。燕兵未至,有一个指挥叫做王礼,颇有才勇,闻知燕势日强,因说崇刚与王彬降燕以明知机,而图富贵。崇刚、王彬大怒不从,遂将王礼下狱,欲论其罪。及吴玉来招降,崇刚、王彬又拒绝道:“奉命守土,但知杀贼,焉肯从贼!”吴玉见二人固执不降,遂密写了飞书,散入城中招降道:“有人能擒守将献城者,加官重赏。”早有一个千户叫做徐政,原与王礼同谋,因王礼下狱,不敢复言。今得吴玉飞书,暗暗通知王礼,又会同一班党羽,候燕兵一到城下,即拥众鼓噪,打开狱门,放出王礼,同拥至守备衙,捉住崇刚与王彬,大开城门,献于燕王。燕王大喜,遂升二人为都指挥。又欲崇刚、王彬归降,二人不屈,遂命斩之。扬州既下,仪真孤城,不劳力而亦破矣。 仪真既破,北军登舟往来江上,旌旗蔽天。南军望见,知势难遏,尽皆解体。建文帝闻报,慌张无措,方孝孺奏道:“事急矣,宜以计缓之。”建文帝道:“何计可缓?”方孝孺道:“如今事急,唯有遣人,许以割地,讲和或者可延数日。倘东南招募一集,况有长江之险,彼北军又不惯舟楫,再与决战江上,则成败未可知也。”建文帝不得已从之。又思外臣讲和,恐其不信,因假太后之命,遣庆成郡主往燕营讲和。郡主既至燕营,道达太后之命,以割地分南北为请。燕王笑道:“此非太后意也,特欲假此缓我师耳。军中非叙亲情之地,郡主请回,无多言也。”郡主无奈,只得还朝复命。 燕王在江上,独往独来,并无一人与之相抗。唯盛庸又领许多海舰,至浦子口迎战,连战至于高资港。朝廷闻知,忙遣都督佥事陈瑄,帅舟师助之。陈瑄既至,知势不可为,遂叛而降燕。陈瑄既降,而盛庸败绩矣。燕师至龙潭,朝廷又遣李景隆并尚书茹瑺往龙潭,仍以割地讲和为情。燕王终是不肯,竟遣李景隆等回朝。建文帝见割地讲和不听,因急召齐泰、黄子澄,入朝议事。近侍奏道:“齐泰已奔往广德,黄子澄已奔往苏州,口说征兵,实不知所为何事?”建文帝道:“起事皆出汝辈,而今事败,皆弃朕去了!”因长叹不已。忽报燕兵已进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守左顺门,竟对众宣反,谋开门迎降。御史魏冕听了大怒,因手击之,又奏闻于帝。帝大怒,命左右擒徐增寿至廷,责以不忠,亲自下殿手诛之。 既诛徐增寿毕,有茹瑺等众臣劝帝幸湖湘以避之,又有王韦等众臣劝帝幸浙海以避之。方孝孺独奏道:“国君与社稷同死生,避之非是,臣请效死勿去。”建文帝道:“方卿之言是也,朕意已决,卿等且退。”众臣退出,忽又一臣跪下奏道:“事已定矣,时已至矣,陛下宜早为之,不容缓矣。”建文帝视之,乃是向日奏北平兵起的程济。知他是个异人,因问道:“大位已不可保,汝云事已定,时已至,莫非欲朕死社稷乎?”程济道:“陛下大位虽不保,而太祖的社稷却未曾失,何必死殉。”建文帝道:“社稷既不必死,臣下有劝应幸湖湘的,也有劝朕幸浙海的,莫非此中尚有义?可赴乎?”程济道:“陛下以天下之大,尚不保此位,岂湖湘、浙海之死灰,得能复燃耶?”建文帝道:“一方之死灰,既不能燃,则燕王北平一方,为何而猖獗至此乎?”程济道:“此中盖有天命也。天命所在,不当以大小论也。”建文帝道:“既天命在燕,太祖何不立燕王,而竟立朕,毋乃不知天命乎?”程济道:“太祖,圣主也,又有贤臣刘青田辅佐之,岂有不知天命。然太祖不立燕王,而立陛下者,正知陛下亦有天命,且知天命之气运有后先,不可强,故委曲而为之也。”建文帝沉吟道:“殉社稷既不必,图兴复又不能,然则朕一身将何所寄?”程济道:“唯有出亡而已。”建文帝道:“出亡固是一策,但行之于列国则可,行之于当今则不可。列国时诸侯割据,晋亡则于秦,楚亡则于吴,故出境则免。今天下一家,何地不入于版图,一稽查而即得,况燕王既不念君臣大义,又何有于叔侄之亲。万一后日求而得之以被害,莫若今日死社稷之为得体也。”程济道:“兴亡既有天命,死生独无天命乎?陛下之大位固止于此,而陛下之生却正未艾,陛下又何虑乎?”建文帝道:“天命既然一定,而人事亦当先谋。朕帝王也,一旦出亡,不知税驾何所?为士为农,为工为商,亦当先定其名,方不露相。”程济道:“士农工商,皆非帝王之事,唯有祝发,庶可游方之外。”正说未完,忽一老太监哭奏道:“万岁爷,今日遇难,奴婢有事,不敢不奏。”只因这一奏,有分教:龙体披缁,帝头削发。欲知后事,请看下文。 第二十九回 欲灭迹纵火焚宫 遵遗命祝发遁去 词曰: 弱者败来强者胜,尽思虎斗龙争。谁知胜败是天生。得昌方得位,无福自无成。 暗测潜窥虽莫定,其中原有高明。似聋似哑似惺惺,已将善后计,指点作前程。 却说建文帝正与程济商量出亡之事,忽一个老太监,叫做王钺,跪下哭奏道:“万岁爷,今日事急矣,奴婢有事,不敢不奏。”建文帝道:“你有何事奏朕,快快说来。”王钺道:“昔年太祖爷未升遐之先,知奴婢小心谨慎,亲同诚意伯刘基,封了一个大箧子,付与奴婢,叫奴婢谨谨收藏。在奉先殿内,不许泄漏。祇候壬午年,万岁爷有大难临身之日,方许奏知。今年已是壬午,奴婢又见燕兵围城,万岁爷进退无计,想是大难临身了,故不敢不奏知。”奏罢涕泪如雨。建文帝听了,忙命取来。王钺因往奉先殿,叫两个小近侍抬到御前。建文帝一看,却是一个朱红箧子,四面牢固封好,箧口用两柄大铁锁锁好,锁门俱灌了铁汁,使人轻易偷开不得。建文帝见了,大恸道:“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因命程济打去了铁锁,将箧子开了。一看却无别物,祇得为僧的度牒三张,袈裟三套,僧帽三顶,僧鞋三双,并祝发的剃刀亦在内。度牒一张是应文名字,一张是应贤名字,一张是应能名字。又朱书于箧旁:“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从御沟水关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西房。”建文帝细看明白,再三叹息。向程济道:“你方纔议及祝发,朕犹诧以为奇异,不知太祖数年前,早已安排及此,虽智者所见相同,然亦数也!”因对箧子再拜受命,就要叫人祝发。程济忙止道:“且少缓,此秘举也,不可令人知。且应酬外事,掩饰耳目。”建文帝会意,乃传旨,着众亲王并勋卫大臣,分守城门。 到了次早,乃六月十三日,燕王正围城攻打,谷王檅与李景隆分守金川门,知大势已去,就开城门迎燕王。燕王大喜,遂率兵将一涌入城,先使人在前宣言道:“逆命者死,投诚者荣!”早迎降者,纷纷逃走者不绝,惟刑科给事中叶福并、工部郎中韩节,也不降,也不逃,尚立于城门死守,早被燕兵杀了。又有一个门卒,叫做龚翊,年十七岁,众门卒见城破了,叫他同报名去降,他不听,竟大哭一场,逃遁而去,隐于昆山,终身不出。当日燕王兵到,城中迎接者,皆称功颂德,甚是快畅。忽御史连楹,冲着马头而来,燕兵祇认他是迎降,遂让他走到马前,不期他对着燕王大声说道:“燕殿下乃太祖嫡子,既奉太祖之命,分列燕藩,便当尽孝,以遵太祖之成命,而羽翼王朝,为何乘朝廷之柔弱,遂为此叛逆之事?殿下纵恃兵强,篡了大位,而不忠不孝,如何能服天下?”燕王道:“此天命也!汝迂儒不知,但当顺受。”连楹道:“天命篡君,既可顺受,倘天命杀父,亦当顺受耶?”燕王听了大怒,尚未开言,而左右将士,竟用乱兵杀了。连楹身虽被杀,而尸犹僵立不仆。 燕王既杀了连楹,又见徐辉祖引一队兵来,与之巷战,故不敢便逼近阙下,建文帝因得在宫中打点。此时一班具位之臣,已各有所图,皆不入朝矣。惟有数十忠义之臣,或感恩深,或思义重,或激于君臣名分之难逃,竟不顾身家生死,入朝来相傍。程济因说建文帝道:“时至矣,不容缓矣!陛下虽不死殉,却当以死传。”建文帝道:“死何以传?”程济道:“纵火焚宫,而以烬余之衮冕为证,则不死而死矣。然后祝发遁去,便踪迹不露,可安然长往矣。”建文帝点头道“是”,遂命内侍聚珠衣宝帐,并内帑珍异于兰香殿,纵火焚烧。一时宫中火起,皇后马娘娘知事不免,因领众亲幸嫔妃,皆赴火焚死。宫内外一时鼎沸,皆乱传上崩矣。程济同诸臣,请建文帝至一秘殿,就宣左善世僧溥洽,与帝将发剃去。剃完,帝脱去龙衣,换上袈裟,并僧帽、僧鞋,竟为和尚。 正是: 可怜王者身,忽为佛弟子。 细想不须惊,太祖曾如此。 太祖未及终,建文全其始。 程济就取出应文这张度牒,付与建文帝道:“此牒名与陛下相同,陛下应须领受。”建文帝受了,程济复取那二张度牒,问诸君道:“有师必有徒相从,不知谁愿为徒?”忽有二臣应声而出,一个是御史叶希贤,一个是吴王教授杨应能,俱说道:“臣二人名应度牒,已是前定之数,又何辞焉?”建文帝大悦。程济因又使溥洽替二人将发剃了,换上僧服,付与度牒,使其与帝相随。其余众臣看见,俱伏地哭道:“臣等受陛下深恩,纵不剃发,也须从亡,少效涓埃。何忍频年食禄,而一旦危亡,便戛然弃去!”建文帝道:“相从固好,但恐人多,惹出是非,反为不美。”程济道:“事急矣,非留连之时。”建文帝因举手挥诸臣退出。诸臣无奈,因大恸,拜别而去。程济遵太祖遗命,先令御史叶希贤,按察使王良,参政察运,教授杨应能、王资、刘伸,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宋和、郭节,刑部司务冯 ,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之臣等十三人,从御沟水关而出,约于神乐观相会。然后程济与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侍读史仲彬,编修赵天泰,检讨程亨,刑部郎中梁田玉,镇抚牛景先,太监周恕等九人,请建文帝至鬼门。 这鬼门内门在于禁中,外门直在太平门外,乃太祖暗设下一条私路,以备不虞。紧紧封锁,无人敢走,不知内中是何径路,尽皆惶惶。此时燕兵满城,不敢从宫门直出,祇得同走到鬼门。见鬼门的砖门坚厚,砖门外又有栅门紧护,建文帝心惊道:“似此牢固,如何可启?”牛景先道:“陛下勿忧,待臣启之。”遂在近侍手中,取了一条铁棒,要将栅门抉开。祇道年久还要费力,不期铁棒祇一拨,那一扇栅门,早已拨在半边,露出砖门。再将铁棒去捣砖门,谁知铁棒纔到门上,还不曾用力,那两扇砖门早呼喇一声响,又双双开了。见一条路,有物塞紧,众皆吃惊。程济忙上前,将塞路之物,扯了些出来看,原来是灯草,因奏道:“太祖为陛下心机用尽矣!”建文帝道:“何以知之?”程济道:“祇留此路,已见亲爱之心。又恐空洞中蛇虫成穴,一时难行,故将灯草填满其中,便蛇虫不能容身又无人窥视。今事急,陛下要行,祇消一火,便肃清其路矣。非亲爱之至,谁肯如此设策?”建文帝听了,不胜感激,又望太庙拜了四拜,方命近侍,点起许多火把,一路烧去。果然灯草见火,祇一点着,便顷刻成灰。祇消半个时辰,早已将内鬼门直至外鬼门,一路灯草,烧得干干净净,竟成了一条草灰之路,且温暖而无阴气。君臣们平平稳稳走了出来。程济恐人踪迹,被看出破绽,又吩咐近侍,将内外鬼门,照旧关好。然后九人随建文帝走到后湖边。祇因这一走,有分教: 大位不保,年寿尚长。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梦先帝驾船伺候 即君位杀戮朝臣 当时程济等九人,随建文帝到后湖边,正欲寻船渡去,忽见一个道士,驾着一只船在那里观望,看见建文帝众人走近,忙叫人将船撑到岸边,自立在船头上迎请建文、众人上船。到了船中,建文坐下,就问道士道:“汝是何人?怎知我到此,却舣舟相待?”道士跪下奏道:“臣乃神乐观道士,前蒙太祖圣恩,赐名王升。昨夜三更,梦见太祖万岁爷,身穿大红龙衣,坐在奉天门上,叫两个校尉,将臣缚至御前,诘问道:‘汝为提点,职居六品,皆皇恩也,何不图报?’臣应道:‘臣虽犬马,岂不感恩,但愧身为道士,欲报无门。’万岁爷道:‘汝既思报,明日午时,今上皇帝要亲幸你观中,你可舣一舟,至后湖鬼门外伺侯。迎请到观,便可算汝之报。汝能殷勤周旋,不致漏泄,则后福无边;倘不奉吾言,定遭阴殛。今且赦汝。’因命校尉解缚臣,始惊醒。是以知陛下驾临,故操舟伺候也。”建文听了,感泣不尽。不多时,船到太平堤边,一同上岸。道士王升在前引路,君臣们散步随行。走到观中,时已薄暮。坐不多时,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也来了,查一查,共是二十二人。建文道:“今日沧桑已变,君臣二字,只合藏之于心,不可宣之于口。我既为僧,自有僧家的名分。向后但以弟子称师,师便尊矣,其余礼节,一概勿拘,方便于往来。”程济道: “师言是也。”众人皆舍泣受命。程济又道:“从亡,因众人恋主之心;倘相从而惹是非,不如不相从之为安也。众人既要相从,须斟酌定相从之行藏踪迹,方不致人之疑。”建文道:“此言有理。”因酌定杨应能、叶希贤两个和尚,与程济扮做道人。此三人随师同行同止,顷刻不离,以防祸患。冯漼、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六人,各更名改号,往来道路,给运衣食。其余则遥为应援,不必拘也。议定同宿观中。按下不题。 且说燕王战败了徐辉祖,正打点入宫,忽见宫中火起,遂忙率众,入宫救火。救灭了火,忙问:“建文何在?”皆称赴火死矣。燕王不信,亲于火中检看。一时不见尸骨,再三查问,内官因捡出皇后的尸骨,指着道:“这不是?”燕王方才信之,因哭道:“小子无知,何至此乎?” 燕王正清宫未了,早有谷王橞,安王楹,及文武大臣,上表请正大位。燕王初也逊谢,后见劝进者多,遂于六月十七日,亲御奏天殿,登了皇帝的大位,改元永乐,复周王橚、齐王榑的爵土,命翰林侍读王景,议葬建文之礼。王景议了,奏道:“建文虽为奸臣所惑,不为亲亲,然实系太祖高皇帝所立,已临莅天下四载,天下咸称其仁,乞仍葬以天子之礼为宜。”永乐君从之,遂降旨敕有司,以天子之礼葬之。又揭齐泰、黄子澄等奸臣,榜于朝,以完其诛奸之案。因众奸逃去,又悬赏格于朝,有能擒获奸臣者,重赏加官。自赏格一悬,而用事于建文的一班臣子,皆纷纷擒至。尚书齐泰被执到京,永乐君问道:“汝今倘能遣张昺、谢贵来监朕么?”齐泰无语,因命族诛之,妻发教坊司为娼。太常卿黄子澄逃至苏州,欲航海借兵,被太仓百户汤华擒至。永乐君痛恨之,问道:“谋削夺诸王是汝么?”亦命族诛之,子侄共六十五人,妻妹皆发教坊司为娼。右副都御史练子宁,被临海卫指挥刘杰擒至,永乐君问道:“当日入觐,朕当陛不拜,敕法司拿者是汝么?”练子宁道:“可惜先皇不听臣言!若听臣言,岂有今日?”永乐君大怒,命牵出碎磔之,族诛其宗一百五十人。兵部尚书铁铉,亦被擒至,永乐君道:“为君自有天命,天命在朕,人岂能违?当日济南铁闸,不过成汝今日之死,于朕何伤?”铁铉道:“人谁不死?死于忠,快心事也,胜于篡逆而生多矣!”因昂然反背立庭中,永乐令其转而反顾,铁铉不肯,道:“无面目对篡逆也!”永乐大怒,令人去其耳鼻。铉亦不顾,永乐愈怒,复令人碎分其体。铉至死骂不绝口。礼部尚书陈迪,刑部尚书恭昭,皆被擒至,俱谩骂不屈,同受惨刑而死。 燕兵初破金川时,宫中火起,尽道上崩。方孝儒闻知,即缞麻日夜号哭。及永乐君悬了赏格,镇抚伍云,将方孝儒系了,献至关下。永乐君见其缞绖,因问道:“汝儒者也,宜知礼。朕初登大宝,你服此缞麻,何礼也?”孝儒道:“孝儒先皇臣也,先皇遭变崩逝,孝儒既食其禄,敢不哭临!至于殿下登大宝,孝儒不知也。”永乐默然,命系于狱。左右侍臣问道:“方孝儒奏对不逊,陛下何不杀之?”永乐君道:“朕在北平发兵南下时,姚国师再三奏道:‘方孝儒好学笃行人也,金陵城下,文武归命之时,彼必不降而犯上,恳求勿杀之。若杀之,则好学之种子绝了。’朕已应允,故今舍容之,姑命系狱,以观其后。”过了几日,朝廷要颁即位诏于天下,命议草诏之人。在廷臣子,皆说道:“此系大制作,必得方孝儒之笔为妙。”永乐因命侍臣,持节于狱中,召出孝儒。仍是缞麻而陛见,悲恸之声彻于殿陛。永乐见了,亲自降榻而慰道:“朕为此举,初意本欲效周公辅成王耳。奈何成王今不在矣,故不得已,而受文武之请,以自立。”孝儒道:“成王既不在,何不立成王之子而辅之?”永乐道:“朕闻国利长君,孺子恐误天下。”孝儒道:“何不立成王之弟?”永乐道:“立弟,支也。既支可立,则朕登大位,岂不宜乎?且此乃朕之家事,先生无过。若今朕既即位,欲诏告天下,使众咸知。此岂小故,非先生之笔不可也,可勉为草之。”因命左右授以笔扎。孝儒大恸,举笔投于地下道:“天命可以强行,武功可以虚耀,只怕名教中一个篡字,殿下虽千载之下,也逃不去!我方孝儒,读圣贤书,操春秋笔,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永乐大怒道:“杀汝一身何足惜,独不顾九族乎?”孝儒道:“义之所在,莫说九族,便十族何妨!”哭骂竟不绝口。永乐怒气直冲,遂命碎磔于市,复诏收其九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昔有人题诗,痛之道: 一个忠臣九族殃,全身远害亦天堂。 夷齐死后君臣薄,力为君臣固首阳。 永乐既杀了方孝儒九族,忽见钦天监密奏道:“臣夜观天象,见文曲星犯帝座甚急,陛下当防之。”永乐闻奏,暗想:“降服之臣,何人可疑?”忽想起昔年袁忠彻细相景清之相,曾说他身矮声雄,形容古怪,为人必多深谋奇计,叫我当防之。莫非是此人欲犯我?到明早视朝之时,群臣皆在,独景清一人著绯衣。永乐愈疑之,遂命左右擒之,抄其身,暗藏短剑一口,欲以刺帝。永乐大怒,命擒出剥皮,实以草,系于城楼上。一日,永乐驾过之,忽索断,景清之皮,坠于驾前,行三步为犯驾状。其神遂入殿庭为厉,永乐愈怒,命族诛之,并籍其乡。 当时忠臣被杀之外,还有侍郎黄观。领朝命征兵上江,后闻得燕王已渡江正位,自恨大事已去,乃朝服东向再拜,拜毕投江而死。妻翁氏,在京师闻朝廷有旨,将给配为奴,翁氏遂携一女,亦投水死。翰林王叔英,征兵广德,听得燕兵已入京城,暗想征兵亦无用矣,乃沐浴其衣冠,望阙再拜,拜毕又书一联道:“生既久矣,深有愧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地下。”书毕,自缢而死。妻亦缢死,女投井死。他如各省官员,并御史曾凤韶,及临海樵夫,尽节而死者,一笔如何能写得尽?只因永乐这一除异己之臣,有分教:柯枝既剪,渐及根株。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一时失国东入吴 万里无家西至楚 话说永乐既得了天下,又杀戮了一班异己之臣,遂封赏姚广孝等一班佐命之臣,各个进爵,以酬其从前怂恿扶助之功。姚广孝等,既遭富贵,又各衣锦还乡,报答有恩,以酬其尘埃拔识之力。后来姚广孝终不蓄发娶妻。一日奉命赈济苏湖,往见其姊。姊拒之曰:“贵人何用至贫家为?”不肯接纳。广孝乃易僧服往,姊坚不出,家人劝之,不得已出立中堂,广孝即连下拜,姊曰:“我安用你许多拜?曾见做和尚不了,底是个好人?”遂还户内,不复见。广孝赈济事毕,入朝复命,未几而卒。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建文一个仁主,同着二十二个忠臣,寄宿在神乐观中,有如失林之鸟,漏网之鱼,好不凄凄惶惶。到了次日,打听得燕王夺了大位,改元永乐,悬赏格追求效忠于建文之臣,杀戮了无数。建文与众人甚是心慌,建文道:“此地与帝城咫尺,岂容久住?可往云南,依西平侯沐晟,暂寄此身。或者地远,无人踪迹。”史仲彬道:“沐西平侯驻扎地方虽远,然受命分符,声息与朝廷相通,岂敢匿旧君而欺新王?况大家声势,耳目众多,非隐藏地也。”建文道:“汝所虑亦是,但沐晟既不可依,则此身将何所寄?”程济道:“师毋过虑,既已为僧,则东西南北,皆吾家也。只合往来名胜,以作方外之缘。倘弟子中,有家素饶,而足供一夕者,即暂驻锡一夕,亦无不可。”建文道:“汝言有理,吾心殊竟一宽。但居此郊坛之地,甚不隐僻,必速去方妙。”程济道:“是,明日即当他往。” 到了次早,牛景先与史仲彬商量道:“师患足痛,岂能步行,必得一船,载之东去方妙。”遂同步至中和桥边寻船。原来这中和桥,在通济门外,是往丹阳的旱路,往来车马颇多,河下船只甚少。二人立了半晌,忽见一船远远而来。二人忙走到岸边,牛景先不等那船摇到面前,便大声叫道:“船上驾长可摇船来装载?”船上人回说道:“我侬船自有事,弗装载个。”史仲彬听见是同乡声音,忙打着乡语道:“我是同乡,可看乡情面上,来装一装,重重谢你。”叫还未完,只见那船早摇近岸边,跳上两个人来道:“哪里不找寻老爷?却在这里!”仲彬再看时,方认得是自家的家人。因家中闻知京中有变,不知消息,差来打探的。仲彬与景先见船来的凑巧,不胜之喜,因吩咐船在桥边,忙回观报知,就请师下船,且往仲彬家暂住。师与众弟子皆大喜。但恨二十二人不能同往,又未免恻恻。船中原议定叶杨两和尚,并程济一道人与师四人,仲彬、船主,自应随侍,其余俱使散走,总期于月终至吴江再晤。众人听了,各分路而去。 史仲彬暗暗载师与弟子转出大江,行了八日,方到吴江之黄溪。仲彬因请师入至大厅,尽率家人出拜。恐正居不静,遂奉师住于所旌之西边一座清远轩内。此轩一带九间,前临一池,后背一圃,树木扶疏,花竹掩映,甚是清幽。师徒四人同居于中,颇觉快畅。过了三四日,相约诸弟子俱陆续到了,大家相聚甚欢。牛景先道:“弟前日过丹阳时,曾撞着一个老僧,见我匆匆而走,因笑道:‘前程甚远,何用急走,徐行则吉。’弟想其言,深有意味,今欲弃去前名,改为徐行,以应僧言,不识可乎,求师指示。”师点头道:“改名甚好,可以渐消形迹。”由此冯漼改称塞马先生,宋和改称云门生。赵天泰此时穿着葛衣,因说道:“我即以衣为名,叫做葛衣翁罢。”大家相聚一堂,虽伤流落,却也欢喜。建文道:“此地幽雅可居,又得众弟子相从,吾即投老于此,何如?”仲彬道:“师若不弃布衣菜饭,弟子犹可上供。”程济叹道:“世事岂能由人料定,且过两月再作区处。”建文听了,也不留意。 不期永乐即位之后,名列奸臣者既已杀尽,乃查各处在任诸臣。暗暗逃去者共有四百六十三人,欲要拿来处分,却又无大罪。到了八月,方降旨着礼部行文各府州县,将逃去诸臣尽行削籍,不容复仕。有诰敕者,俱是追缴。史仲彬是翰林侍读,受有诰命,该当追缴。早有人报知仲彬,仲彬一时不知详细,只道是走漏消息,心甚慌张,忙通知建文。建文也自着忙,因问程济道:“你前日说‘世事岂能由人’,今果然矣。莫非朝廷不能忘情于我,知我在此,故先追夺仲彬的诰命,以观动静,恐还有祸及我。”程济道:“祸害必无,师请放心。但既为僧,即如孤立野鹤,原不宜久住人间。况此地离宫阙不过千里,纵使朝廷忘情,亦不安也。”建文听了道:“是。”即欲远行。仲彬苦留道:“追夺仲彬诰命,未必为师。请暂宽一日,容再打听。”建文只得住下。到了次日,只见吴江县丞,姓巩名德,奉府里文书,着他至仲彬家追夺诰命。仲彬相见,问知来意,只得捧出诰命缴上。巩德收了又道:“有人传说建文君在于君处,不知果有此事否?”仲彬听了,假作吃惊道:“久闻建文君已火崩矣,如何得能在此?”巩德便不再言,微笑而去。仲彬送巩德去后,忙走来对建文痛哭,将巩德之言说了,又道:“本欲留师久住,少尽犬马之私,不意风声树影,渐渐追求到此,倘有不测,祸及于师,却将奈何?”建文道:“事已至此,我明白即当远行。但师弟相聚未久,又要分散,未免于心恻侧耳。”众弟子听了,俱各泪下。仲彬因命置酒,师弟作别,饮了半夜,说到伤心。郑洽不禁叹息道:“临天下,当以仁义称至治,今天下谁不称仁慕义,乃不能保其位。此何意也?”梁良玉流涕答道:“曹瞒篡汉,司马懿篡魏,反俨然承统,此又何意?总之天难问理难穷耳。”程济道:“得失乃天数,而篡自篡,仁义自仁义,千古原自分明,诸君何不察也?”郭节道:“这总难言,只合听之。且请问:师此行当往何地?不知何时方得再晤?”程济道:“目今福星在滇中,弟子欲奉师至云南。但云南道远,众弟子难至。襄阳中,当可以再晤,来春三月,当约会于廖平家。不知师意何如?”建文道:“所议甚善,即如此可也。”大家议定,方各就寝。 到了次日,建文与两个和尚,一个道人,竟往京中而去。其余众弟子,各各分散。建文师弟四人,行藏不甚怪异,在路中虽无人物色,但心中终有些惧怯。及到了京中,不敢从金陵城外过去,恐有人认得,惹是招非。四人算计,竟买舟渡过了大江,望六合而来。到得六合,天色晚了,要往大寺去住,又恐有人认得,只得就借一个草店里歇宿。此时师弟四人,寂寂寥寥,在一间破屋内,吃了粗粝晚食,卧了稻草床铺,也说不得。到次早起来,离了草店,因想往楚,沿江西行。在路晓行夜宿,受过了许多风霜劳苦,方才到得襄阳。你道建文为何要到襄阳,来见廖平?原来燕兵入城时,建文意欲身殉社稷,却念太子文奎年小,无处着落,偶值廖平入朝,知他忠义,遂悄悄将太子托付与他。廖平慨然受命,藏太子而出,差的当家人送回襄阳,故建文要来看看太子。及到襄阳,访问廖平,不期廖平住在府前,正是众人瞩目之地。这日,忽然三个和尚,一个道人,突至其家,廖平出迎,似惊似讶,默然不语。竟邀入后堂去了。早有人看在眼里。此时京中有人传说建文帝不曾死,已削发为僧,逃亡在外,朝廷遣人各处追求,一发动人之疑,故就有人来问廖府家人说:“前日那三个和尚,是何人?”家人报知廖平,廖平着惊,因暗暗与建文商议。建文道:“我此来只为要看看文奎,今已见他平安,我心已放下。既此地有人踪迹,我即去矣。”廖平道:“师间刚到此,坐席尚不曾温,怎忍就去?城中西北有一座西山,甚是幽僻,无人往来,我曾造个草庵在上,养两个村僧照管,今屈师暂住于中,再打探消息。”建文见廖平情意殷殷,只得应允,乘夜移到西山去住。 早有两个府役,将前日见三个和尚,一个道人,到廖侍郎家,廖侍郎邀入后堂,不见出来,踪迹可疑,恐是建文帝等情,悄悄报知知府。知府听了着惊,遂打轿来见廖平,问道:“朝廷疑建文未死,出亡在外,部中行文书到各府州县搜查,此事干系甚大。本府昨闻得府上有三个和尚一个道人来相投,不知是老先生甚么亲眷?故本府特来请教。”廖平听了变色道:“老公祖此问甚奇!治生忝居司马,岂不知法度,有甚和尚道人敢来投我?”知府道:“本府亦知无此事,因有人来报,不得不来请问。”廖平道:“既有人报知此事,糊涂不得,倒要屈老公祖暂住,可叫此人来,入去一搜,看个有无,方见明白。”知府见廖平说话朗烈,料想搜也无用,只得打一恭道:“既没有,转是知府有罪了。”忙忙退回,又唤府役来问道:“这和尚道人你曾亲眼看见么?”府役道:“小人实实亲眼看见。他侍郎人家,深房大屋,就搜也没用。这和尚道人,料不曾出城,只求老爷吩咐四门,添人防守,出入细查,他便插翅也飞不去。”知府大喜,即唤守门人来,吩咐严紧盘诘。只因这一盘诘,有分教:锤碎玉笼,劈开金锁。欲知后事,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士卒奉命严盘诘 君臣熟视竟相忘 却说廖平见知府去了,又打听得知府吩咐四门盘诘,心中还是一忧,只得乘夜到西山报知建文。建文大惊,因问程济道:“雀投罗,鱼在网,却怎生能脱去?”程济道:“师自天而坠渊,亦非小事,安能不被一惊?若要保全,还要经历几难。此第一难也。”建文道:“后难且莫问,但不知今此一难,汝有何计,可以脱我否?”程济道:“若无妙计,也不敢请师出亡,也不敢从师远遁了。”建文见程济说话有担当,颜色方才定了。廖平因问程济道:“知府有心四门严紧盘诘,俗人还可改装逃去,三个僧人,到眼即见,怎生隐藏,不知有何妙计?”程济道:“他严紧盘诘,我自有设法,使他不严紧盘诘。”建文道:“既有设法,就可速行。”程济道:;今日甲午,明日乙未,门奇俱不利。只到后日丙申,门是生方,又正值丁奇到门,又遇天德,贵人在西矣,保无事。”算计定了,等到丙申前一夜,先吩咐备一只小柴船,将三师藏伏其中,悄悄撑到西水城边伺候。只候岸上报捉住建文了,众水军跑去看时,就乘空而去。又吩咐草庵中一个僧人,叫他如此如此。又叫几个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众人俱领命去。 等到丙申清早,自扮做一个乡人,亲到西城门边来察听。只见城门一开,早有一个和尚,夹在人丛里慌慌张张,往外乱闯。众门是奉知府之命,留心要捉建文的。看见有和尚要闯出城,遂一齐上前拦阻盘问。那和尚见有人拦阻,忙转身要跑。众门军看见有些诧异,忙捉住问道:“你是哪寺里的僧人,莫非就是建文帝么?”那和尚惊呆了,口也不开,只是要跑。早有旁边看的人说道:“这是建文无疑了。”这个人只说得一声,又有三四个一齐吆喝道:“好了,捉住建文,你们大造化,都要到府里去领赏了!”众门军认了真,都来围着和尚,连守水城门的军也跑来,围着要分赏,哪里还盘诘那只小柴船。那小柴船早已不知不觉撑出水门去了。 建文脱了此难,方知永乐不能忘情,遂一意竟往云南。在路上因问程济道;“你既有道术,又有才智,我命你充军师护李景隆兵北伐时,你为何半筹不展,坐看他们兵败?”程济道:“胜败,天也。当其时,燕王应胜,景隆应败,皆天意也。弟子小小智术,安敢逆天?使逆天而强为之,纵好亦不过为项羽之老亚夫,死久矣,安得留此身于今日,以少效区区。即今日之效区区,亦师之难原不至伤身,故侥幸亿中耳。”建文听了,不胜叹息。一日,行到夔州地方,见前面树林里,走出一个人来,建文道:“前面来的,莫非是冯漼么?”程济举头一看,说道:“正是。”遂上前叫道:“冯兄,我们师弟都在此。”冯漼忽然看见,又惊又喜。路上不便说话,就邀四人同往馆中。到了馆中,却是一带疏篱,三间草屋。厅上坐着十数个村童,因有客至,俱放了回去。大家坐定,冯漼方说:“自史家别后,回到黄岩,府县见我是削籍之人,为朝廷所忌,凡事只管苛求。我竟弃家来此,以章句训童子为衣食计。只愁道路多歧,无处访问消息,不期天幸,恰逢于此。”建文亦诉说在襄阳廖平家之难,“我今要往云南去,不知他曾被我连累否?我甚放心不下。”冯漼道:“师在,则廖平有罪,师既无踪,则廖平自然无恙,又何虑焉?”因沽村酒献师,大家同酌,草草为欢。住了三日,师弟四人方才起身往云南去。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永乐元年正月,方到云南。 果然云南离京万里,别是一天。人看见,只知是三个和尚,一个道人,并没别样的猜疑。故师弟四人,放下心肠,要寻一个丛林为驻栖之地。访知永加是个大寺,遂往投之。那寺中当家的老和尚,叫做普利,看见建文形容异众,又见两僧一道,皆非凡品。又想起昨夜伽蓝托梦,说明日午时,有个文和尚,乃是天降的大贵人,领三个徒弟,要借这寺中栖身,你可殷勤留他,若怠慢不留,定遭神诵。恰好今日午时,果然有师弟四人来投,说要借寓,即时就满口应允,备斋款待。建文师弟四人,也安心在永加寺寄迹,按下不题。 且说廖平自师脱去,门军捉住他草庵和尚,解与知府。廖平虽叫人与知府辩明放了,却纷纷传说廖侍郎家窝藏建文帝。他着了忙,恐在家有祸,遂弃家只身走出,要往云南寻师。又恐不僧不俗,难以追随,只得向东而走。不期走到会稽,盘缠用尽,资身无策,竟自负柴薪上街货卖,以给衣食。这事且不表。 再说史仲彬与师分别之时,曾约明年三月于襄阳廖平家相会,时刻在心。一到正月尽,即起身往襄阳而来,至三月初三日,方到廖平家里。细细访问,方知廖平为前番之事,已将家眷移住于汉中,自家遁去,不知何方,只留下仆人看屋,以待众人来会。再问仆人:“曾有谁先在此?”仆人道:“只得牛爷在内。”仲彬忙入去相见,各诉别来之情:“不知师曾到云南也不曾?又不知今日之约,能践也不能践?” 过了六日,忽见冯漼走来,相见时,细问行藏,冯漼说自家行遁在夔州教书,并说了路中逢师,要往云南,留住三日之事。二人又问:“师到云南,不知可有居停之地?又不知今日之约,复能来践么?”冯漼道:“自师行后,我不放心,正月中,即到云南去访看。喜得师已安居于永加寺中。说起今日之约,不敢来践。恐旧事复发,故命我来,一者通知众弟子,二者访廖君消息,三者就约诸弟子,明年八月会于吴江,即便作天台之游。”仲彬、景先听了,放开心肠。又过了数日,众弟子俱陆续来到,唯梁良玉不至。再细细访问,方知已物故了,大家感伤了一番。说了师相约之话,方各各回去。唯牛景先留住在西山不去,冯漼仍回云南,报知诸事。 建文见廖平家中无恙,心中放下,但不知他行遁何处,未免有怀。及听到梁良玉物故,不胜悲涕。自此无事,潜踪匿影在永加寺,过着日子。到了永乐二年正月,建文想起吴江之约,便打点起身。此时冯漼已先告回,约于天台相会矣,只与两和尚一道人相伴而行。知牛景先住在西山,要会他同往,故就往襄阳。访知前知府已去,旧事无人提起,遂大着胆,竟到西山来见景先。景先忽见师到,欢喜不胜。建文竟先遣景先,到吴江报信,然后僧道们慢慢而来。将近四安,程济道:“明日辰时,我师又有一难。我四人可拆做四处孤行,方不犯它之忌。若聚在一处同走,未免动人耳目。”建文听了吃惊,忙问道:“此难得免么?”程济道:“不但今日可免,由此终身亦可免矣。但凡大难临身,必身亲历方才算得,若枉道避之,则违天命矣。本可不言,但恐临事师惊,故先说破耳。”到了次日,程济取出两件褴褛旧僧衣,替建文穿在身上,又取一个瓦钵盂,叫他托了,装做沿路乞食之状。又嘱咐道:“若有所遇,切不可惊张退避。”建文点头。四人遂分四路而走,约于前途相会三人不题。 单说建文听了程济的话,遂大胆从四安而来。走到市中,撞着一乘大官轿抬到面前,轿大街窄,走不得,只得立在旁边,让官过去。那官轿中的官人,早看见了建文,遂白瞪着眼,将建文熟视。建文因受程济之戒,便不退避,也瞪着眼看那官人。又恰值抬轿的立着换肩,彼此对看了半晌,方才过来。你道此官是谁?原来是都给事胡濙,为人忠厚老成。永乐君因察知建文未死,出亡在外,欲待相忘,又恐他潜谋起义;欲要行文书各处搜求,又念他无家可归;又感他屡诏不许杀叔,倘搜求着了,未免要受杀侄之名。故明敕他访求异人张邋遢,却暗暗命他察访建文踪迹,若有异谋,急召地方扑灭;倘安于行遁,便可相忘。故胡濙今日遇着建文,见他孤身褴褛,侧侧于心,故一字不问,让他过去。又恐一时被他瞒过,故复往来湖湘十余年,知其万万无他,直至永乐十七午,方才复命道:“建文死灭矣,万不足虑。”永乐信之,故后来禁网渐开,建文得以保身归国。此是后话。且说建文见那官看得紧,未免心中突突。只等那官过去,急赶到前边,寻见两和尚,与程济说知撞见官府醉心看他之事。程济忙以手加额道:“吾师又一难过了。”建文道:“这员官,我有些认得他,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程济道:“师尚认得此官,此官岂有不识师之理。识而不问,亦忠臣也。”建文点头。恐人心不测,遂急急入吴而来。 至八月初九日,船到黄溪,天色将暝,师上岸先行,两僧一道收拾亍衣钵,就随在后。师到了仲彬家,因前住久路熟,竟突入前堂。原来仲彬自得了牛景先之信,便朝夕在堂等候。忽见师至,大喜,即款至后堂。不多时,两僧一道也到。仲彬家酒是备端正的,随即献上。师大喜,遂欣然而饮。饮至半酣,忽向杨、叶、程三弟子道:“可痛饮此宵,我明辰当即去矣。”仲彬大惊道:“师何出此言,弟子望师,不啻饥渴,今幸师至,快不可言,即留数月,亦不满愿,奈何限于明辰,岂弟子事师之念,有不诚乎?”建文道:“非也。众弟子之心,可表天日,可泣鬼神,何况于我。我欲速去者,因新主尚苛求于我也。我前日到四安,遇一冠盖显臣,见我注目细看,定然认得。彼虽一时碍于名分,不便作恶,归必暗暗奏知朝廷。若明知我在,必然追求我。无处追求,必波及逋臣之家。东南逋臣,第一要数汝,有祸自然先乃汝。我之速去者,为汝计也。”仲彬道:“师若忧祸及弟子,弟子自甘之,请师勿虑。”建文道:“留我者,愿我安也。我心惶惶,强留何益?’’仲彬默然半晌道:“师即急行,亦须十日。”程济道:“行止随缘,何必谆谆断定。” 建文见仲彬留意殷勤,住了三日,至十三日,始决意往浙。仲彬亦请随行,遂分两路,师与两僧一道四人一路,景先、仲彬一路。既至杭州,恐有人识认,遂悄悄住在净慈寺内,暗暗与两和尚一道入,以及景先、仲彬,流览那两峰六桥之胜,甚觉快畅,留连了二、十三日,方渡造江去,要游天台。不期专景先忽然患病,不能从行,留在寺中养病,又不期师行后,竟一病不起,奄然而逝。只因这一逝,有分教:往来渐独,道路愈孤。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耶水难留再至蜀 西平多故遁入山 话说建文渡过钱塘江,乃是九日。到了重九这日,方登天台游赏。忽见冯漼约会了金华、蔡运、刘伸,同走到面前谒师。大家相见甚喜,遂相携在雁宕、石梁各处,游赏了三十九日,方才议别。蔡运不愿复归,也就祝发,自号云门僧,留住在会稽云门寺。冯漼、刘伸、仲彬各各别去,建文依旧同两僧一道,从旧路而回。一日行到耶溪,因爱溪水澄清,就坐在溪边石上歇脚。建文忽远远望见隔溪沙地上,坐着一个樵夫,用手在浅沙上划来划去,就象写字一般,因指与他三人道:“你们看,隔溪这个樵子的模样,好似廖乎。”三人看了,说道:“正是他。”程济因用手远招道:“司马老樵,文大师在此。”那樵子听见,慌忙从溪傍小桥上,转了过来。看见大师,便哭拜道:“弟子只道今生不能见师,不料今日这里相逢!”建文扶他起来,亦大恸道:“我前日避难逃去,常恐遗祸于你。后冯漼来报知汝家无恙,我心才放下。但不知你为何逃遁至此?”廖平道:“知府捉师不着,明知是我放走,无奈不得,却暗暗申文,叫抚按起我做官,便好追求。我闻知此信,所以走了。”建文道:“我前过襄阳,打听得知府已去任。汝今回去,或亦不妨。”廖乎道:“弟子行后,家人已报府县死于外矣,今归岂非诓君?”建文道:“汝若不归,则流离之苦,皆我累你。”廖平道:“弟子之苦,弟子所甘,师不足念。但师东流西离,弟子念及,未免伤心耳。欲由师归宿,而茅屋毫无供给,奈何,奈何!”建文听了,愈觉惨然,遂相携而行,直送三十里,方痛哭分别而去。建文师弟四人,向蜀中而来。 到了永乐三年,要回云南,行至重庆府,觉身子有些不爽,要寻个庵院,暂住几日,养养精神,方好再行。因四下访问,有人指点道:“此处并无大寺院,唯有向西二里,有一村坊,叫做善庆里。里中有个隐士,姓杜名景贤,最会在佛面上做工夫。曾盖了一个庵儿,请一位雪庵师父,在内居住。你们去投他,定然相留。”建文师弟听了,就寻善庆里庵里来。走到庵中,叫声雪庵,雪庵听见,因走出来,彼此相见,各各又惊又喜。你道为何?原来这雪庵和尚,是建文帝的朝臣,叫做吴成学,自遭建文之难,便弃官削发为僧,自称雪庵。恐近处有人知觉,遂遁至四川重庆府住下,访知善庆里杜景贤为人甚有道气,因往投之。杜景贤一见,知非常人,因下榻相留,朝夕谈论,十分相契,遂造一间静室,与雪庵居住。当日出来,与建文相见,各各认得,惊喜交集。建文道:“原来雪庵就是你。”雪庵道:“弟子哪里不访师?并无消息,谁知今日这里相逢!”因以弟子礼拜见了,又与三人见礼。就请师到房中,各诉变后行藏,悲一回,感一回,又叹息一回。建文住了几日,因见庵门无匾额,又见案有观音经,因写了“观音庵”三个大字,悬于庵前。杜景贤闻知庵中又到了高僧,便时时来致殷勤。建文因住得安妥,便住了一年。直到永乐四年三月,方才别了雪庵,又往云南。 到了云南,建文问程济道:“我今欲投西平侯沐晟家去住,你以为何如?”程济听了,默然半晌,方说道:“该去,该去,此天意也。”建文着惊道:“汝作此状,莫非又是难么?”程 济道:“难虽是难,却一痕无伤,请师勿虑。”建文道:“事既如此,虑亦无用。但他一个侯门,我一个游僧,如何入去与他相见?”程济道:“若要照常通名请谒,假名自然拒绝,真名岂不漏泄,断乎不可。我看这四月十五日巳时,开门在南,太阴亦在南,待弟子用些小术,借太阴一掩,吾师径入可也。”你道建文为何要见沐晟?只因这沐晟,乃西平侯沐春之弟,建文即位时,沐春卒,沐晟来袭爵,建文爱他青年英俊,时时召见,赐宴赐物,大加恩礼,有此一段情缘,故建文想见。这日听见程济说得神奇,不敢不听。等到十五日巳时,果然见沐晟开门升堂,遂不管好歹,竟闯进门来。真也奇怪,就象没人看见的一般,让他摇摇摆摆,直走上堂,将手一举道:“将军请了,别来物是人非,还认得贫僧么?”沐晟见那僧来的异样,不觉心动。再定睛细看,认的是建文帝,惊得直立起来。一时人众,不敢多言,只说一声:“老师几时到此?”就吩咐掩门,叫人散去。将建文请入后厅,伏地再拜道:“小臣不知圣驾到此,罪该万死!”建文忙扶他起来,道:“此何时也,怎还如此称呼?此虽将军忠不忘君之雅意,然祸害相关,却非爱我,切宜戒之。”沐晟受命,亦作师弟称呼,就留师在府中住下。 不期此时安南国王胡整不靖,永乐差严震直作使臣,到云南诏沐晟发兵往征。宣过了诏书,到第二日,要回朝复命,来辞沐晟,忽看见一个和尚走进去。沐晟便吩咐掩门,不容相见。此时建文做和尚,出亡在外的消息,已有人传说在严震直耳朵里,今日又亲眼看见,怎不猜疑到此,遂趋近沐晟,低低说道:“犬马之心,正苦莫申,今幸旧君咫尺,敢望老总戎曲赐一见。”沐晟听了,假惊道:“旧君二字,关祸害不小,天使何轻出此言?”严震直道:“老总戎休要忌我,我已亲眼看见。同是旧臣,自同此忠义,断无他念。”沐晟暗想:“他看见是真,若苦苦推辞,恐不近人情,转要触怒。”只得低低说道:“天使既念旧君明此,自同此肝胆,同此死生,但须谨慎。”遂入内与建文说知,随引震直入见。震直入到内厅,看见建文一个九重天子,今为万里孤僧,不胜痛楚,因哭拜道:“为臣事君不终,万死,万死!”建文亦泣道:“变迁改革,此系天命,举国尽然,非一人之罪。今还恋恋,便足断迹夷齐。但须慎言,使得保全余生,则庶几无负。”震直听了,哽咽不能出声,唯说道:“臣愧其无辞,但请以死,明心而已。”遂再拜辞出,归到旅舍。忽忽如有所失,竞吞金而死。 地方官见使臣死了,自然备棺衾收殓,申交上司。上司自然奏闻天子。沐晟听知,暗暗与建文商议道:“震直一死,固是灭己明心之念。但死得太急,地方官奏报朝廷,朝廷未免动疑,又要苛求。虽昨日之见,无人得知,但府中耳目众多,不可不防。况晟今又奉诏南征,师居此地,恐不稳便。”建文道:“汝言是也。”因问程济,程济道:“居此者,正师之一难也。今虽已过,自宜远隐,以避是非。”师方大悟,遂别沐晟出来。又问程济道:“出便出来了,却于何处去隐?”程济道:“隐不厌山深。弟子闻永昌白龙山,僻在西围,甚是幽邃,可到那里,自创一店,方可常住。”建文道:“此言有理。”大家遂同至永昌白龙山,选择了一块秘密之地。此时因有沐晟所赠,贤能二和尚,遂伐木结茆,造成一座小庵,请师居住。 到永乐五年七月间,住了一年有余,虽喜平安,却不抄不化,早已无布无食,渐近饥寒。程济无奈,只得出来四下行乞。一日行乞到市中,忽遇见史仲彬,两人皆大喜,仲彬忙问道:“如今师在哪里?”程济道:“师如今在白龙山上,结茆为庵,草草栖身。你为何独身到此?”仲彬道:“我非独身。我因放师不下,遂约了何洲、郭节、程亨同来访师。料师必在云南, 故相伴而来。因路上闻得朝廷遣都给事胡濙,往来湘湖云贵,秘密访师,故我四人不敢作伙招彰,夜虽约了行,当日里则各自分行。这两日,因我寻不着,正苦莫可言。今幸相遇,方不辜负我心。”说罢,就引程济到寄宿之处,候何洲、郭节、程亨。三人齐归了,与程济相见过,算计夜行。此时是七月十八夜,月上皎洁,彼此相携出门。上下山坡,坐坐行行,直行了二十余里,方到庵前。天已亮了,程济叩庵。应能和尚开门,看见仲彬四人,忙入报师。仲彬四人,亦随入而拜于榻前,建文喜而起坐榻上。众人问候了一番,各各泪下。随即取出礼物献上,建文一一收了。自此情兴颇畅,因率仲彬等四人,日日在白龙山游赏以为乐。住了月余,四人要辞去,建文不舍。许何洲、郭节、程亨三人先行,又留仲彬住到永乐六年三月,方许其行。到临行日,建文亲送,痛哭失声,再三嘱咐道:“今后慎勿再来,道路修阻,一难也。关津盘诘,二难也。况我安居,不必虑也。”仲彬受命而去。建文在庵中,住过了两年,乃是永乐八年。这两年中,众弟子常常来问候建文,不至寂寞。一日说道:“想我终身,只合投老于此处。”程济笑道:“且住过了一年,再算计也不迟。”建文惊问道:“为何住过一年,又要算计,莫非又有难么?”程济笑而不言。不期到永乐九年,地方报知府县说:“白龙山庵中,常有不僧不俗之人,往来栖止,或歌或哭,踪迹可疑。恐害地方,求老爷作主。”府县听了,竟行牌地方,叫将白龙山庵拆毁。只因这一拆毁,有分教:困龙方伏地,惊雀又移巢。不知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忠心从亡惜身亡 立志逊国终归国 话说地方看了牌文,立即将白龙山庵拆毁。建文大惊,急问程济道:“你旧年曾说‘且住过一年再看’,今果住了一年,就被有司拆毁。你真是个神人!莫非还有大难么?”程济道:“即此就是一难。已过了,师可勿忧。”建文道:“难虽过了,而此身何处居住?”程济道:“吾闻大理浪穹,山水比白龙更美,何不前往一游。倘若可居,再造一庵可也。”建文大喜。师弟四人收拾了,竟往浪穹。到了浪穹,登山一览,果然山苍苍,林郁郁,比白龙更胜。两僧一道见师意乐此,遂分头募化,草草盖造一庵。不消一月,早已庵成。建文安心住在庵中。不期到永乐十年二月,而应能和尚竟卒矣。到了四月,而应贤和尚亦亡矣。建文见贤能两弟子,一时俱死,大恸数日,不忍从僧家火化,遂命程济并葬于庵东。过了月余,无人相傍,只得纳一个弟子,取名应慧。到十一年九月,因应慧多病,又纳个弟子,取名应智。到十二年十月,应慧死了,又纳个弟子,取名辨空。到十三年四月,同程济出游衡由,闻知金焦、程亨、冯溶、宋和、刘伸、郑洽、黄直、梁良玉皆死了,不胜悲伤,无意游览,遂回庵中。到十五年二月,又别筑一个静空于鹤庆山中,时常往来。忽雪庵和尚的徒弟了空,来报知前一月其师雪和尚死了,建文大哭一场。自此之后,想起从亡诸臣,渐渐凋谢,常拂拂不乐。直到十七年四月,在庵既久,忽想出游。又同程济先游于蜀,次游于粤,后游于海南,然后回来。到十九年十二月,不喜为僧,蓄起发来,改为道士。到二十年正月,命徒弟应智、辨空,为鹤庆静室之主,自与程济别居于渌泉。到二十一年,建文又动了游兴,遂与程济往游于楚。此时二人俱是道装,随路游赏,就在大别留住了半年有余。到二十二年二月,因想起史仲彬,一向并无音信,就随路东游,按下不题。 却说史仲彬自戊子年谒师东还之后,日日还思复往。忽被仇家将奸党告他,虽幸辩脱,却不敢远行。到今甲辰年,相间十七年,不知师音来,心愈急切;又闻新主北狩,已晏驾了,革除之禁,渐渐宽了,遂决意南游访师,竟往云南而来。一日行到湖广界上,因天色晚了,住一旅店投宿。主人道:“客人来迟,客房皆满,唯有一房甚宽,内中只两个道者,客官可进去同住罢?”仲彬入房,看见两个道人,酣睡床上,忙上前看时,恰一个是师,一个是程济。欢喜不胜,因自通名道:“史仲彬在此!”建文与程济梦中听了,惊而跃起,看见仲彬,满心欢喜。建文问道:“汝为何到此来?”仲彬道:“违师十七年,心中不安,故欲来问候。不知师将何往,又为何改了黄冠?”建文道:“我东游正为思汝,改黄冠亦无他意,不过逃禅,久而思入道耳。”仲彬又问:“贤能二师兄,何不同来?”建文道:“他二人死已十余年了。”仲彬听了,不胜感伤。又说道:“师可知新主北狩回銮,已晏驾于榆林川了?”建文闻言,喜动颜色道:“此信可真么?”仲彬道:“怎么不真,弟子从金陵过,闻人传说太子即位,已改元洪熙矣。”建文听说是真,因爽然道:“吾一身释矣。”到了次日,即相率从陆路东游。因偕行有伴,一路看山玩水,直至十一月,方到吴江,重登仲彬之堂。仲彬忙置酒堂上,程济东列,仲彬西列,相陪共饮。 忽仲彬有个叔祖,叫做史弘,住在嘉兴县,偶有事来见仲彬,在堂下窥见,忙使人招出仲彬,问道:“此建文帝也,我要一见。”仲彬还打算瞒他,说道:“不是。”史弘道:“你不须瞒我,帝在东宫时,我即认得了。后来我家当抄没,若非天恩赦了,我死无所矣。不独君臣义在;文,恩主也。今幸瞻天,安敢不拜。”仲彬不得已,报知建文,史弘进拜堂下。拜毕,即命坐于仲彬之上,就说:“所曰感恩之事,建文不胜感激。”四人饮至夜深而止。 住了数日,建文欲起身往游海上,史弘道:“弟子才得面师,不忍即别,愿随行一程,以表挛挛。”仲彬亦要随行,建文不欲拂其意,只得允了,遂行到了杭州方辞。史弘、仲彬回去,只同程济渡过钱塘江,直到南海,礼过大士,方才从福建、两广,回到渌泉。此时已是洪熙元年六月。洪熙又晏驾,又是太子即位,改元宣德。建文闻知,说道:“吾心可放下矣。”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又将发剃去,复移居鹤庆静室中。忽闻赵天泰、梁田玉、王资、王良皆死了,不胜悲恸。到宣德三年正月,又闻知史仲彬,为仇家讼其从亡之事,竟以此累死,又恸哭不已。到了十月,游行汉中,遇见廖平之弟廖年,报知廖平已于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未死之前,曾寄书家中,叫将他妹子配与太子文奎为室。今已成亲三年矣。建文听了,又大恸不已。想起从亡诸臣,死去八九,竟神情恍惚,中心无主,又蓄发出游。自此以后,东西游行,了无定迹。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反,就下令:“凡是关津,但遇削发之人,即着押送原籍治罪。”建文闻知,又还渌泉。到宣德十年,闻知何洲、蔡运、梁中节、郭节、王之臣、周恕又俱死了,心下更惊惕不安,因谓程济道:“诸从亡皆东西死矣,我不知埋骨何所?”程济道:“叶落还是归根。”建文道:“可归么?”程济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换矣,恩怨全消矣,天下久定矣,何不可归?”建文自此遂萌归念。到正统二年,又削发行游。 到正统五年庚申,建文年已六十四,遂决意东归,命程济卜其吉凶。程济卜完道:“无吉无凶,正合东归。”建文遂投五华山寺,登梵宫正殿,呼众僧齐集,大声说道:“我建文皇帝也,一向行遁于此,今欲东归,可报知有司。”众僧听了皆惊,忙报知府县,不敢怠慢,因请至藩司堂上。建文竟南面而坐,自称原姓名,追述往事:“前都给事胡濙,名虽访张邋遢,实为我也。”府县不敢隐,报知抚按,飞章奏闻。不多时,有旨着乘驿道至京师。既到京师,众争看之,则一老僧也,诏寓大兴隆寺。此时正统皇帝,不知建文是真是伪,因知老太监吴亮,曾经侍过建文,遂命他去辨观真假。吴亮走到面前,建文即叫道:“汝吴亮也,还在耶?”吴亮假说道:“我不是吴亮。”建文笑道:“你怎不是?我御便殿食子鹅,曾掷片肉于地,命汝舔吃,你难道忘了?”吴亮听说是真,遂伏地痛哭,不能仰视。建文道:“汝不必悲,可为我好好复命,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孙。今朱家天下正盛,岂可轻抛骸骨于外?今归无他,不过欲葬故乡耳。”吴亮复命后,恐不能取信,遂缢死以自明。正统感悟,命迎入大内,造庵以居,厚加供奉,不便称呼,但称老佛。后以寿终,敕葬于北京西城外黑龙潭北一邱,一碑碑题曰“天下大师之墓”。因礼非天子,故相传言之西山不封不树。此时从亡二十二臣俱死,唯程济从师至京,送入大内,方还南去,不知所终。程济当革除时,与魏冕言志,魏冕道:“愿为忠臣。”程济道:“愿为智士。”今从亡几五十年,屡脱主于难,后竟致主归骨,自称智士,真无愧矣。后人览靖难逊国遗编,不胜感愤,因题诗叹息道:风辰日午雨黄昏,时势休教一概论。神武御天英烈著,仁柔逊国隐忠存。各行各是何尝悖,孤性孤成亦自尊。反复遗编深怅望,残灯挑尽断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