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奇女传》 序 序 尝思人道之大,莫大于伦常;学问之精,莫精于性命。自有书籍以来,所载传人不少,求其交尽乎伦常者鲜矣,求其交尽乎性命者益鲜矣。盖伦常之地,或尽孝而不必兼忠,或尽忠而不必兼孝,或尽忠孝而安常处顺,不必兼勇烈。遭际未极其变,即伦常未尽其难也。性命之理,有不悟性根者,有不知命蒂者,有修性命而旁歧杂出者,有修性命而后先倒置者。涵养未得其中,即性命未尽其奥也。乃木兰一女子耳,担荷伦常,研求性命,而独无所不尽也哉。 予幼读《木兰诗》,观其代父从军,可谓孝矣;立功绝塞,可谓忠矣。后阅唐书,言木兰,唐女,西陵人。娴弓马,谙韬略,转战沙漠,累大功十二,何其勇也。封武昭将军,凯旋还里。当时筮者,谓致乱必由武姓。谗臣嫁祸武昭,诏征至京。木兰具表陈情,掣剑剜胸出心,示使者而死。死后,位证雷部忠孝大神,何其烈也。去冬阅木兰奇女传,复知其幼而领悟者性命也,长而行持者性命也。且通部议论极精微,极显豁,又无非性命之妙谛也。尽人所当尽,亦尽人所难尽。惟其无所不尽,则亦无所不奇。而人奇,行奇,事奇,文奇,读者莫不惊奇叫绝也。此书相传为奎斗马祖所演,卷首有武圣帝序。今序已失,同人集赀付梓。书成,爰叙其缘起如此。 光绪四年六月上浣修庆氏谨撰 ---------- 忠孝勇烈奇女传序 尝闻天地无不泄之精华,古今无不传之妙蕴,帝王无不垂之经济,圣贤无不著之斯文,忠肝义胆,无不建之大勋猷,烈节英风,无不播之名誉。论其性,则性刚健。论其情,则情慨恻。论其心,则心慈和。论其志,则志果决。处焉,正身心,励诚明,为道义门树千百年仪型之标;出焉,本盛德,为大业,于身世间创亿万岁奇绝之功。可以为孝子,可以为忠臣,可以质天地,可以泣鬼神。上可与日月星辰同其光华;中可与雷雨风云同其振奋;下可与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同其拨乱而反治。斯人也,斯诣也,自古迄今,求之男子,固觉历历而难数;求之女子,盖诚寥寥而无几矣,而木兰则首屈一指者焉。 夫木兰物一女子耳,其父祷木兰山则生。人传为木兰山灵所感,或亦有据。八岁参性学,十四替父征,任提调军马总管之职。北征突厥,十二载枕戈待旦,不敢遑处。卒至功成告退,封官不受,赐禄不受。圣天子赏功懋德,封为武昭将军而后止。后遂以虚衔招实祸,一时奸佞,得以颠倒是非,媒蘖其短,谓唐代宗社,必从武字致祸。此先诬伍登,后诬武昭,所由来也。虽三次陈表,而祸焰难熄,竟至自割肌肤,自剖心肝。烈乎苦哉,千古少有矣。 兹不俱论,第就十二年中,无人知其为女身论之,此从小心中来也。小心者,仁也。就三次诏无从辱其一毫论之,此从大力中来也。大力者,勇也。而其中将兵将将,措置咸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者,而智又处乎其间矣。智、仁、勇兼全,是即天地之正气也;是即古今之奇节也;是即帝王之措施,圣贤之学问也。人以肝献忠,彼以忠献肝。人以胆披义,彼以义披胆。烈节之奏,直驾乎凌烟阁功臣之上,而不为誉;英风之布,远播乎唐贞观边隅之外,而不为阔。忠臣孝子,反出于巾帼织机之手;文武圣神,亘古一人,竟来自闺范窈窕之身。天地间,造物莫测。刻以待豪杰,正厚以待豪杰也;虐以处名流,正宽以处名流也。不刻则不奇;不虐则不显。奇则绝,显则古。所以天下后世,垂之简编,列为篇章,妇人孺子,朝野上下,啧啧人口,代为椎心而泣血者,正为此也。 然此犹浅言耳,就其书而深探之,而性命又寓焉。若者传为诗歌,皎月止水,未足形其光辉;若者著为论说,丧吾铁冠,无非欲绵薪传。再细推之,木兰者,姹女也。织机者,转法轮也。从征者,用武火也。战胜者,降六贼也。必十二年而成功者,益信一纪飞升也。及太宗见木兰之心,不啻一颗舍利,赤若丹砂,光似明珠,益信舍凡体,证金身也。 晚观此书,能开发修人之志据。故起念刊刻,以广其传。尤虑独力难支,广为劝输,以成厥志。后之修者,果不泯灭于斯书,则幸矣。是为序。 皇清宣统元年元旦吉日 河南陈州府扶沟县继贤刘芳拜撰 ---------- 贞德公主忠孝勇烈传序 天生奇人,必有奇遇;人称奇才,必有奇节。人不能敦伦,不足为奇遇;人不能修身,不足为奇节。能敦伦,而不能修身,亦不足为奇人。旷观忠孝勇烈木兰传,诚千古之奇人也。祖朱若虚,隋文帝时屡举孝廉,不就。木兰聪明过人,五岁入学,读十三经,过目不忘。又喜看佛道典,三教宗旨,心印妙法,一一贯通。观其幼习弓马,代父从军,何其孝也。屡败番兵,建功沙漠,何其忠也。立十二大功,封武昭将军,何其勇也。三上陈情表,对天使剜心,何其烈也。夫木兰,一女子耳。父朱天禄,梦玄帝召,谓之曰:“唐室当兴,选天真下降,建立奇功,为唐代之完人,可称为巾帼中女丈夫也。”观朱若虚师事李靖,荐举尉迟与魏徵、褚遂良,博通古今,与丧吾等参司性理后,每日焚香静坐,梦文昌帝君召为南宫桂香殿主簿。以生平所读之书,传之木兰。木兰幼习遁甲,操演枪法,早立忠孝之机;吟诗念佛,隐喻性命之理。迨至凯旋还里,与花阿珍打坐参禅,不应召至京,修其天爵,而弃其人爵也。后被谗臣嫁祸,唐太宗谥武烈公主为贞德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读此书者,谓其奇遇,谓其奇节,而不知始可称为奇人也。后人读此书者,以忠地勇烈自勉,庶几恶世化为升平,娑婆改换莲花。诚劝世之铭箴,度人之宝筏也。 适有河南省陈州府扶沟县大冈集贡生刘君讳芳字继贤,清举孝廉方正,在周滨同读忠孝勇烈木兰传,无不拍案称奇。刘君因有心疼病,发愿许刊板,以广流传。自捐银洋五十五元,劝捐四十五元,病即全愈,感应如神。忠孝勇烈贞德公主在天之灵,默为保佑也。钦旌孝子、帮医院员丁君讳福魁字冠五,生平喜印善书,刊板无数,不惮心力,较对付梓,普结善缘,善哉!一时劝人以口,百世劝人以书也。事成,索序于予。予忝列儒林,身进佛门,心参道妙,据事直陈,挽回世道人心之一助也,何敢以序云。 兹不俱论,第就十二年中,无人知其为女身论之,此从小心中来也。小心者,仁也。就三次诏无从辱其一毫论之,此从大力中来也。大力者,勇也。而其中将兵将将,措置咸宜,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者,而智又处乎其间矣。智、仁、勇兼全,是即天地之正气也;是即古今之奇节也;是即帝王之措施,圣贤之学问也。人以肝献忠,彼以忠献肝。人以胆披义,彼以义披胆。烈节之奏,直驾乎凌烟阁功臣之上,而不为誉;英风之布,远播乎唐贞观边隅之外,而不为阔。忠臣孝子,反出于巾帼织机之手;文武圣神,亘古一人,竟来自闺范窈窕之身。天地间,造物莫测。刻以待豪杰,正厚以待豪杰也;虐以处名流,正宽以处名流也。不刻则不奇;不虐则不显。奇则绝,显则古。所以天下后世,垂之简编,列为篇章,妇人孺子,朝野上下,啧啧人口,代为椎心而泣血者,正为此也。 然此犹浅言耳,就其书而深探之,而性命又寓焉。若者传为诗歌,皎月止水,未足形其光辉;若者著为论说,丧吾铁冠,无非欲绵薪传。再细推之,木兰者,姹女也。织机者,转法轮也。从征者,用武火也。战胜者,降六贼也。必十二年而成功者,益信一纪飞升也。及太宗见木兰之心,不啻一颗舍利,赤若丹砂,光似明珠,益信舍凡体,证金身也。 晚观此书,能开发修人之志据。故起念刊刻,以广其传。尤虑独力难支,广为劝输,以成厥志。后之修者,果不泯灭于斯书,则幸矣。是为序。 大清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仲春中旬 古亳高阳子任从仁薰沐敬撰 ---------- 贞德公主忠孝勇烈传序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品帖,可汗大点军。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此便说出孝女愁叹之故。只因父有病,又无大兄,欲免戍边,非自去不可,真奇女子也。军帖,征兵之册籍。隋末称天子曰可汗,唐初仍然。点,查点也。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此言从军之具,不可不精良,故备写东南西北之市。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地。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此言辞亲远行,不闻爷娘唤女声。质朴妙婉,犹是闺中女子口气。 旦辞黄河去,暮宿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复说一遍,愈觉凄切。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回。回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镪。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将军,或云指番将康和阿也。此言功成受赏。朔气,北方寒气也。柝,夜行所击之梆也。十二转,封爵之等级也。镪,钱索也。明驼,木兰之坐骑也。送儿归,终不脱女子声音,好绝妙。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 一家喜悦,摹写生动。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订。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有空,对镜巾花黄。 有绝世奇人,有绝世奇事。 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木兰之苦心奇节,却于伙伴说出,奇绝妙文。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扑朔,蹉跌之貌。迷离,散乱之貌。木兰十二年不露破绽,若经人辨,不其危乎?借兔为喻,谑浪生姿。一篇极质古文,至末篇用戏笔,真绝世奇文也。 先由黄河而至黑水,又过燕山,明是自南而北,后人讹传为河朔人,不辨自明。 第一回 朱若虚孝弟全天性 朱天锡聪明识童谣 古乐府所载《木兰辞》,乃唐初国师李药师所作也。药师名靖,号青莲,又号三元道人。先生少日,负经天纬地之才,抱治国安民之志,佐太宗平隋乱,开唐基,官拜太傅,赐爵赵公。晚年修道,炼性登仙。盖先生盛代奇人,故能识奇中奇人,保全奇中奇人。奇中奇人为谁?即朱氏木兰也。 木兰女年十四,孝心纯笃。亲衰而病,适军令至,女扮男妆,代父从征,十三年而回,无人知晓,又能居丧如礼,全命全真,岂非奇中奇人。虽然木有根本,水有源流,若不叙其祖宗何人,桑梓何处,何为忠孝,何为勇烈,则徒一木兰女也。 木兰祖父朱盈川,名若虚,道号实夫。祖母黄氏,名仪贞,居于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今之黄陂县)双龙镇。这朱若虚天性至孝,善事父母,勤俭持家,和平处世。春耕秋读,积日而月,积月而岁,不数年竟至钜富。当时隋朝文帝下诏求贤,屡举孝廉。若虚闻知越王杨素、太傅宇文化及等,专权用事,只推亲老,不肯应诏。惟爱日惜阴,以事父母。遇父母稍有未适之处,便痛加责刻,手书一诗,悬于中堂以自勉。 诗曰: 父母养育恩,匪只如天地。 天地生万物,父母独私我。 一日,母亲宫氏谓曰:“汝兄伯祥十九岁,将婚而逝,予日夜忧思,成怔仲之疾。三年后,汝父祷于木兰山,蒙天垂佑,方始生汝。予昨夜复梦汝兄形状,与在生无异, 醒来精神恍惚, 即以炉火当胸,犹嫌风寒刮面。”其父元华在旁答曰:“夜梦死人,为病之兆,病梦死人,必死之征,汝其戒哉!”一句话不值紧要,惊得若虚一身冷汗,遂跪而言曰:“吾往日欲以长子天锡,继兄之嗣,使他永承兄祀。因家中多故,尚寝其说。今兄长见梦,莫非欲求其后乎?”宫氏点头道:“然,然。”若虚即命家人李福、刘东,去请诸亲六眷,立起亡兄灵位,即命天锡行八拜礼,转拜祖父、祖母,次拜亲眷人等。又命天锡拜自己为叔,拜妻子黄氏为婶;又命次子天禄,与天锡答拜。自己向亡兄灵前再拜曰:“天锡永承兄嗣,即兄之适子,兄其荫庇,阴相厥昌焉。”其父元华与宫氏好不快活,连病都不见了,与亲眷饮酒,夜深方散。惟有妻子黄氏,暗地里有些啼嘘。若虚当时择个吉日,送一子一侄入学攻书。 光阴迅速,过了数年,父母相继而亡。若虚守孝三年,未尝见齿,乡党宗族,无不称其孝焉。到了炀登基之日,大赦天下,令府县官员举荐孝廉。这诏书一下,谚云:孝廉孝廉,清官举贤,贪官要钱。 却说西陵县县令杨廷臣,系关西人氏,也是孝廉出身。虽然官卑职小,到也忠心为国。当日接了炀帝上谕,要举孝廉,要取几个有才得意门生。出示晓谕地方道: 西陵县正堂杨 为钦奉圣谕举荐孝廉事。 今皇上龙驭,新主日升。先帝在位数十年,优礼以尊贤士。新圣登临未百日,曲体以重儒生。本县自下车以来,愧无德政及民,思有名贤荐上。凡有真正孝廉、经书通达之士,列为文秀;有武艺超群、兵法精熟之人,列为武秀。尔里长保甲人,务要联名花押,开报名帖。履历清白,年貌真实,到衙投递,候本县卜期面试。尔里长耆约人等,如有私受人财,开报虚士,必然重罚。 这告示一出,四乡里长晓得县官清正,任他有财有势的土豪,无学无术的卤夫,用尽机关,求买路径,再也不能。不上半月,杨知县接有数十张名帖,一一拣看。偶见朱若虚名宇,心中想道:本县素闻其名,道他孝弟无亏,才学有余。前任知县荐他孝廉,屡征不起。或者今日父母去世,有意为官?到是个得意门生。遂出示限十日,各秀士到衙中面会。 却说朱若虚是个超群拔萃的豪杰。平生抱负,一筹未展。每逢青天化日,和风庆云,见鸟雀高飞,松林挺秀,便发动了少年壮志,未免抱膝长吟。又见杨素等专权误国,重利轻贤,只得与琴书作伴,诗酒为朋,所以对月徘徊,临风啸傲,盖出于不得已也。却又想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于是用心教子,将平日所学,口口相授。而二子亦心心相印,不数年,成文武全才。 一日,里中有人报麦穗双歧。若虚往观之,奋然泣下,乡人皆掩鼻而笑。若虚手掐数茎,回谓二子曰:“官有善政,以至于此。今本县杨太爷来此数年,爱民如子,仁风所播,草木呈祥。若里甲献瑞,杨太爷申报,上司必然升迁他去也。吾有志未遂,沦落如此,岂不可惜!”次日,往街上访友,见一簇人相聚,不知所观何物。有等识字的在那里观看,不识字的在那里叫奇叫怪,口中说道:“如何官府出示,朱笔、印信俱是靛花?”又一人接说道:“莫非是银朱贵了,杨太爷过于悭吝,故用靛花代银朱?”若虚是个明白人,也站在那一旁仔细观看,方知文帝晏驾,幼主登基,是本县官奉诏求贤的告示。若虚回家,合家俱着孝服,以遵国制。 少顷,武营中有两个兵丁对李福说道:“我家副爷并司主徐老爷,请你家员外到署中说话。”原来双龙镇离县城一百一十里,系湖广河南交界之所,五方杂集,舟车交通。有个武职官子户李长春,带领一千人马,在此驻扎。又有一个文职官巡检徐保先,领五百弓兵,在这里镇守。当日二官接了誊黄抄报,并邑侯角文,差人到观音寺,设立文帝龙位,分头去请绅士、耆老。依着部文,何日举哀,何日举荐,七七日礼毕,百日之外,方公堂理事。朱若虚是举过孝廉的,所以亦与其数。 过了几日,若虚在家看书,李福手拿全简二封,上前说道:“本镇千户、巡检徐、李二老爷,带领乡约里长,俱在门外,不知何事,说是来与员外贺喜的。”若虚听了,心中想道:必是同来保举孝廉,要我应诏的意思。同二了出来迎接,到了中堂叙话,又命家中治酒相待。酒行数巡,李千户忍耐不住,便开口说道:“我等同来,别无事故。今新主登基,崇儒重道,举行孝廉。员外幼学壮行,理宜出仕,我等情愿共出花押,日后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这个喜酒是要吃的。况且皇上隆重贤士,兄之前程不可限量,日后做了我等上司,便不敢放肆饮酒。今日居我讯地,不及时狂饮,更待何时。”呼李福取盏来,“我等吃个大醉,爽快一爽快!”徐巡检接说道:“朱公日后高升,若念平日交情,提拔一提拔,也不枉我二人保荐一场。”二人一路说话,一路饮酒。朱着虚殷勤相劝,候他二人语毕,才开口言道:“晚生才疏学浅,蒙二位不弃,竭力推荐,此恩此德,铭心不忘。若说出仕为官,晚生何德何能,敢妄希荣遇!况且人事参差,缘分有定,仕途显与不显,命运通与不通,晚生只得听天守分。今日二公光顾,薄酒蔬肴,何须挂齿。”便下席再拜,拱捧大杯,向二官伸敬。直吃得月从东上,方才散席。若虚送出门外,两个官员一个乘马,一个坐轿,吆喝而去。 若虚回至书房,谓二子曰:“今日二公前来推荐我的孝廉,我所以慨然不辞者,实有两桩心事:一者闻朝廷今日以越王威权过盛,渐渐的屈退了,任用两个大臣,到是忠心为国,一个是太傅伍建章,一个武官是韩国公韩擒虎。二公乃当时名贤,老王在日,言听计从,今日幼主登基,一定是他二位股肱,我且进京看他用事如何。二者闻越王府中有一幕宾,姓李名靖,有经天纬地之才,神出鬼没之机。若说他是个贤人,就不该依附权门;若说他是一派虚声,就不能忆则屡中。凡自京都来者,无不称其人品。我到京都,单去谒见此人,试看他的名实果然相孚否?”长子天锡说道:“先帝既任用韩、伍二公,就该疏斥越王、宇文化及,却不该许他仍在军机房行走,与韩、伍二公互相掣肘。叔父进京,当见机而行,看新王动作如何,切勿贪图仕进,致后日生退悔。”天禄说道:“吾观父亲此回进京,必定空劳跋涉。”若虚曰:“何以知之?”天禄道:“杨素、杨林是先帝至亲,韩、伍二公亦是先帝元勋,越王与韩公平日不睦,赖先帝圣明,两下得以保全。今观先帝遗诏,父亲不必进京。”手出抄稿,送与若虚观看。略曰: 朕自开国以来,上叨天眷,四海清平。自愧德薄,以致万方多罪,朕敢辞其责焉。朕今连日喘嗽,日就垂危,势不能起。窃思皇太子宽厚有余,刚断不足,不若皇次子才德兼优,钦贤礼士。即向日平陈之乱,皇次子亦与有劳焉。定北征南,树奇功于天下,修文偃武,遗至善于寡人。肤上卜之于天,下询之于人,宜继大统,诸皇戚国亲、内阁大臣,及朝内朝外文武众卿,宜尽心翼戴,毋负朕意。 若虚观毕,天禄又说道:“皇太子性情懦弱,以先帝之明,就不该册立为太子,天下已奉为储君矣。皇次子久获圣心,既卜之于天,询之于人,废长立贤,早应令群臣奉次子为陛下,如何先帝龙驭归天之后,始出此遗诏?以儿之见,其中必有不测之变。父亲宜迟缓一二年,候二次选举,再求仕进,未为晚也。”若虚想了一会,曰:“吾儿所见极是。但日月逝矣,吾年逾四十,日即于衰,岂甘与草木同朽,没世不称耶!”天禄唯唯而退。天锡又说道:“近日童谣,父亲闻之乎?童谣所云: 唐棣花开李树上,占尽春光造化长。 逐水杨花空荡漾,红日偏不照山阳。 这四句童谣,据儿意见,首二句或是说唐国公李姓,上天眷顾,此人将来必受天命,而福祚无疆矣;第三句是说杨氏国祚不永;末句是说唐公居于山西,乃山之阴,非山之阳。父亲壮志未销,雄心不释,进京一览便回,切不可侥幸富贵。”若虚连连点首称善。 过了数日,里长领两个公差,求见若虚曰:“本县太爷请孝廉公即日到衙中面试。”着虚听了,一面治酒相待,一面安置行李,命李福作伴,嘱咐二子用心读书,又分付刘东好生看守家务。天锡、天禄送了数里,珍重而别。若虚到了城中,寓于安静所在,到了试期,用了早膳,不一时街中炮响,城中老少人等,到行前争看孝廉。果然一个个儒冠儒服,清气宜人。知县虽依着朝廷大典,碍着国制,不好张灯结彩,只打鼓升堂,三班六房一齐上前叩头。知县分忖道:“传各处里长乡约,一齐上堂。”众人皆上堂叩头。知县道:“今朝廷大典,尔等站立答话。”然后问曰:“尔众等所报孝廉,果出真实否?”众皆曰:“皆是实行。”知县又问道:“履历、年貌俱各清白?”众人曰:“不敢蒙昧太爷。”知县曰:“朝廷重典,务在得士,本县不敢不尽心。”那礼房已将所报花名开成一册,长者在前,少者在后,共有三十余名。知县逐一看过,提起笔来就点头名。礼房一旁唱曰:“礼教乡李逢吉。”李逢吉在堂下答曰:“有。”规行矩步,走上堂来,作了三揖。知县双手一拱,李逢吉站在一旁。知县问曰:“秀士所学何经?”李逢吉答曰:“门生所习《书经》,兼通《易经》。”知县又问曰:“学的那一种书法?”李逢吉道:“门生所学是楷字,兼学隶字。”知县道:“你可当堂默写《君陈篇》,并《五子歌》;以隶字默写恒、升二卦。”李逢吉当堂就写。知县又点二名,礼房唱曰:“滠源乡朱若虚。”若虎答曰:“有。”雍容雅步,匆匆上堂,作了三个长揖,侍在一旁。知县问道:“秀士所学何经?”若虚答曰:“门生资质鲁钝,负性好学。感父台善政,年丰民乐,故门生得以尽日读书,门生却六经皆通。”知县喜形于色,又顾问曰:“是习那一种书法?”若虚答曰:“真草隶篆,兼而学之,恐不中父台选举。”知县曰:“尔只以真字默写《洪范》、《鹿鸣》二篇足矣。”若虚道命而坐。以后三十余名秀士,俱逐一考试。午未之后,各人缴卷,一声炮响,众秀士依次而退。 过了三日,街中炮响三声,梆鼓齐鸣,旗伞引道,兵壮侍从,杨知县捧案送出仪门之外,贴在照壁之上。知县方才进衙,那看案的人颠颠倒倒,到也好笑。若虚候众人散去,方近前观看: 第一名,朱若虚、李逢吉、王龙、陈益脩、李怀玉、刘有光、杨辉、窦建柱。 末批云: 墨水污卷不取,遗失字句不取,书法不工不取,讲义不清不取。 惟有那案上有名之人,各具门生帖子,齐进街中,谒见父师。知县早已备酒相待。到了次日,又随知县进圣庙行香。一个个方巾大帽,插花披红,好不光彩。知县又限日期,引孝廉上府看验。一路上鸣锣开道,旗伞侍从人役送至沙口地界,早有两只大船在那里伺候。知县分付人役俱回,只留四个亲随侍从。见风平浪静,命两船相并而行。师生九人,有时谈论诗书的乐意,有时谈论为官的苦楚,有时谈论民情狡猾,谈到高兴之处,便用诗酒交酬,唱和赠答,十分忘形。到了晚间,见雁浮寒水,鸟集成楼,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果然江景如画,洵不诬矣。 次日,到了黄州,见天色尚早,换了公服,同八名秀士到府堂,谒见府尹。先到清号房挂号,号役接了小礼,心中嫌轻,晓得杨知县是清官,更兼朝廷大典,不敢怠慢,只得进门房去通报。门丁接了手本,进内署见府尊禀道“西陵县杨廷臣,在仪门求见。”却说这黄州知府,姓王名玖,向日是越王一个亲随,在越王跟前曲意逢迎,颇得其意。平陈之后,文帝赏录功臣,越王冒加功绩,遂得那黄州知府,与杨县令素不相睦。幸他为官清正,无隙可乘。这一日,在内衙与老婆呕气,见门丁来禀道“杨知县求见”,心有拂意之事,又遇拂意之人,自然怒上加怒,口中骂道:“这狗官来做什么?前去问他,不守汛地,来此何事?”门丁出去了一会,又进来回道:“杨县令带着八名秀士,说是什么孝廉,特送来验看的。”王知府听了此言,发一声冷笑,骂道:“好不晓事的狗才!难道本府就是他做着不成?命他带众秀士一齐进来。”那门丁狗仗人势,走出仪门,大声喝道:“大老爷唤尔等一同进去!”杨廷臣引八个门生步入侧门,见府尊坐在二堂之上,只得近前参见,分立两旁。府尊问曰:“这都是你取的孝廉么?”廷臣答曰:“卑职采访真切,皆是实行实学,现有试卷花押履历为证。”府尊曰:“今日权退,明日再到辕门听候罢。”却说得声色俱厉。可怜杨知县有兴而来,无兴而回。正是: 鸡群嫌鹤立,浊水混明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窦忠怒击虎头牌 朱盈梦会痘神女 却说杨知县见府尊意思冷落,鼠窜而回。进了公馆,各人个个无言。次日早起,用了几样点心,又引着八人到辕门听候。只见众人围做一堆,口称:“可惜!可惜!”知县心中恍惚,喝开众人,只见虎头牌高挂,上写道: 黄州府正堂王碔为西陵县知县杨延臣轻忽国典,冒纳虚士,本府已经申详,差赵义,燕清押住公馆,不许回署,俱候上宪批文发落。 八名秀士不看此牌犹可,看了此牌,惊出一身冷汗。齐声道:“我等进取功名,却累及父师,如何是好?”惟有窦建柱,字忠,其情性刚愎,怒气冲冠,伸手向柱上将虎头牌取下来,向石上一击,打得粉碎,口中大骂:“不受人抬举的狗官!冒昧申详,妒贤慢士,有失朝廷重意。我等一齐向武昌节度使衙门,代父师伸冤。”不住的千狗官、万狗官,竟骂上堂来。跟着他看的百姓,蜂拥而入。窦忠一发骂得高兴,站在公堂之上,叫声:“众位休得喧哗,听我说个明白。西陵县所荐孝廉,第一名朱若虚,二名李逢吉,皆是先帝征名数次,他二人因亲老多病,不肯应诏。这狗头王玖,道西陵县冒进虚士,难道前任官长也是冒进虚士,先皇帝也是冒取虚士?我等权且出气,再到上司与父师伸冤。”那看的百姓,因知府平日贪酷两全,一个个公报私仇,大家骂个不止。 却说这知府有个异父兄长王碔,是他母亲先在人家为妾生的。后来夫死家贫,母子无靠,出嫁于王氏,才生王玖。王玖出任黄州,他兄长也随母到任,衙内衙外,皆以大老爷称之。今日见兄弟详了杨知县,遇窦忠这般大骂,他却带着家丁出来厮打。见公怒齐发,不敢动手,呆呆的望了一会。又见窦忠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声如铜钟,锦幅花袍,腰金佩玉,十分华丽,站在公堂之上,尊严若神。又见他两个家童侍在身傍,眉清目秀,俊俏端庄,雅致不凡,王碔暗暗称奇。势利眼看势利眼,热肠人观热肠人。王碔轻轻附家丁之耳,说了几句言语,那家丁点头会意,走进公堂旁边,向青衣小童拱手道:“请问你家老爷尊姓大名?”青衣回道:“这是我家三老爷,是西陵城西窦府,名建柱。我家大老爷名建德,现任河南开封府节度使;我家二老爷,现居太子少保、吏部左侍郎;镇守山西太原府唐国公李渊,是我家老爷姊丈。今日府太爷目不识丁,我家老爷还要诣阙叩阍,奏称王知府轻典傲贤,不体朝廷重意,要把这狗官斩首方休。”两个家丁听了此言,走至王碔面前,把舌一伸,将上项言语一一说明。正是迅雷不及掩耳,吓得王大老爷毛骨悚然,急进内室,向王玖说道:“你性情急躁,惹下祸来,吾不知尔之死所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王玖大怒道:“这狗才,咆哮公堂,辱骂官长,我把知府不做,就与他拼了罢。”说罢,向外就跑。众幕宾一齐上前相劝,王知府进内室去了,王碔也随着进去。 王玖对王碔低声道:“此事非曹师爷不可,我私去见也.他必有开解之处。”遂坐个小轿,开了后门,至关王庙,见了曹师爷,下了一礼,分宾主而坐。便说道:“曹师爷知今日府中之事否?”曹师爷道:“黄州城内,老少人等,互相传说,因而知之。人言窦忠是个世家,京都必有内援,此事只宜和,不宜结。”王知府道:“小弟特来求教,望师爷指示。”曹师爷道:“老爷府中幕友甚多,小弟何足挂齿?”知府道:“他们只晓得刑名钱谷,决不疑,定大患,非我师不可!”曹师爷低头不语。原来曹师爷与众幕友不睦,个个在王知府面前挫他短处,知府耳软,就疏慢了他,因此辞馆而出,欲回汉阳原籍。知府见他低头不语,只得下他一全礼。曹师爷扶起道:“我所以低头不语者,心有所思耳。王公今日申文是旱路,还是水路?”知府道:“是水路。”曹师爷道:“这个不难。尊驾急早回府,令两个能干衙役,乘着快划,赶回文书,我自有道理,晚间弟必有佳音回报。”知府拱手称谢而去。 曹师爷即换了衣服,唤了从人,备了名帖,坐一乘玻璃小轿,到西陵县公馆下轿,对门子说道:“通票你家老爷,说汉阳曹瞻字福堂,特来拜会。”门子接了全帖进去。少顷,又出来:“我家老爷有请。”这曹师爷大摇大摆,走进中堂,与杨太爷叙礼,就分宾主而坐。杨知县曰:“久慕大名,无缘拜会,今日相见,足慰平生。卑县碌碌庸才,有劳师爷下顾,实出望外。”曹瞻道:“末弟年近七十,尚为人役。杨老夫子宰治西陵,德洽民心。湖广县令一百余人,未有如公者。小弟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恨甚,恨甚!但小弟前来,兼访窦府三老爷。”知县即命窦忠出来相见。二人叙礼毕,窦忠道:“弟与足下素不相识,今日先生屈驾,不知何以教我?”曹瞻道:“弟在京都,蒙令兄大人不弃,颇称莫逆。因弟年迈思乡,才就黄州幕馆。今春喘症屡发,欲回汉阳故土,暂寓关王庙养病。今日闻王公得罪了贵县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小弟已劝王公赶回详文,请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到府中,彩觞谢过。署中幕友都知小弟与令兄大人平日相善,故劝王公委弟来寓,邀个人情。弟素知杨老夫子居心忠厚,度量宽宏,料诸位孝廉公亦是大才,必不小见。若说到上司处分辩,纵然置王公于重治,三老爷咆哮公堂,辱骂官长,也有多少不稳便之处,并陷杨老夫子一个取人不当的条款。”曹瞻口中说话,手内挥扇,那扇上写的一行晋字,是临的右军书法。窦忠见了,借来一看,款写彬斋愚弟窦建文题,果然是亲兄笔迹,遂不敢怠慢。曹师又说道:“弟在京都,闻令兄大人屡称贤弟高才,居家谨慎,免旅人内顾之忧;尽日讴吟,期圣主旁求之诏。弟每神驰足下,以室远为恨,贤弟若不弃,瞻愿拜下风,使瞻久而不闻其香,则生平之愿足矣。”这一片言语,说得窦忠毛骨豁然,好不快活也。说道:“末弟素性遇懦,仁兄过奖,使弟名实不称。愧甚,愧甚!”曹瞻遂起身向杨知县作一长揖,又向窦忠也作一长揖,说道:“我等卜期再会,兰集赋诗,表末弟忱意。只是今日之事,要看我的薄面,恕过了罢。明日我等好去开怀畅饮。”杨知县道:“凭曹先生分付了就是。”曹瞻道:“王公说过了的,明日彩觞陪罪。”窦忠道:“我们也不吃他的酒,也不进他的衙门,就到先生寓所来,侯先生罢。”曹瞻道:“最妙,最妙。”起身拱手称谢,欲回王知府口信。杨知县同八个孝廉送出公馆门外。曹瞻上了轿子,抬进府堂,故作辛苦劳倦之态。王知府接着,忙问事情如何?曹师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知府听了大喜,忙排酒酬劳。曹师略略饮了数杯,辞知府而去。次日,与知县欢呼饮酒不表。 过了二日,知府传杨县令进衙,慰以好言,就发八角伸荐文书,又每人赠仪程银子五十两。八位幸廉方进府叩谢,王知府设酒饯行,催促八人作速进京,以副圣意。于是杨知县率八人回西陵而去。 再说朱若虚回到家中,就有许多亲友临门相贺,李福、刘东俨然一宦家官长。朱若虚择了吉日,拜别祖先,嘱咐妻儿好些言语,只带李福作伴,马上插一面黄旗,上书:“奉旨吏部候选”,望京都进发。正是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渐于骨肉远,转与童仆亲。后人有诗曰: 新起茅檐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 儿童只道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难。 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短窗下,翠竹苍松尽日闲。 主仆二人在路上行了五六日,看过数县风景古迹。有时高兴吟诗,有时凭今吊古。这长安大道,生随风卷,驴屎马溺之气袭人口鼻。回思在家之时,何等清闲,未免有些伤感。又想起男子志在四方,恨不得插翅腾空,霎时便到长安。家人李福巴不得赶着八人,一路同行。朱着虚见窦忠一派富贵气象,李逢吉等十分巴结,所以访亲问友,故意迟延在后。 一日,行至南阳地界,询及土人,离城只有五十余里。若虚思进城歇息,策马加鞭,大约行了三十余里,看看红日西沉,望见一个老人,跨着青驴,纶巾羽扇,飘飘若仙。后面跟着两个青衣童子,一个肩挑竹杖,挂着青蔑小篮,内盛木兰花,香气扑鼻,心腑俱凉;一个手提酒瓶,风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虚欲上前问路,数次加鞭,赶之不上。转过几处杨林,忽然不见。若虚举目四下一望,却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个乡僻所在。遥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烟。有个居户人家,不得已上前问讯。过了月池,见八字门楼,上书“痘母词”三字。李福将门一扣,内中犬吠不休。须臾, 走出一个中年尼僧, 问道:“客官何来?”若虚不等李福开口,便答曰:“我们有事要进南阳城,偶然失路,烦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进城,如何从小路到这里来?此地进城还有四十里。”若虚道:“大士有几位令徒?”尼僧道:“就是小尼一人。”若虚道:“卑****在宝庵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纳否?”尼憎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尽可,款待却无。”若虚道:“卑人来得造次,不见喝叱足矣。”命李福带马进庙,先拜了圣神,次向尼僧施礼。举目各处观看,见神像如生,心生敬畏,当面供着香花水果,十分精洁。两廊之下,尽是朱漆栏杆,小池内金鱼对对,花台上蛱蝶双双。太湖石畔,箓竹猗猗,夹道槐阴,白鸟鹄鹄。两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横书“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迹淋淋。近前一看,上写道: 良夜伊何静,香残许自烧。 无心怜客恨,有意惜春宵。 市远难沽酒,思繁强品箫。 青云何处去,叫客独伤雕。 三元居士李靖题 春夜夜何在,醉卧仍复起。 月色照庭除,徘徊吟不已。 问我何所思,霄汉横秋气。 披衣觉露滋,空阶滴疏雨。 性情万古同,莫道称知己。 靖再题 若虚看罢,连声称赞不已。叹道:“此人志气不凡,怀抱非小。今番进京,务必要去拜访。”须臾,尼僧献茶,排出山珍果品,鲜色非常。若虚问道:“这题诗的一位李先生,几时邀游到此?”尼僧道:“五年前到小庵,挂过了单的。”若虚曰:“何为挂单?”尼僧道:“出家人借歇,名为挂单。前日闻他在越王府中作了幕宾。以小尼愚见,越王未必识贤,此人非甘居人下者。或者心中别有所图,亦未可知。”若虚问道:“大士是中年出家,是幼年出家?”尼僧道:“亡国余奴,枉劳下问。”再欲问时,尼僧掌灯,催他主仆二人进客堂安歇,自去敲钟擂鼓,也进禅房安歇去了。若虚心中想道:这个尼僧必是陈后主宫人。陈后主好酒娱诗,所以宫人亦皆风雅。睡至二更时分,心犹不寐,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嗟嗟,李福鼻息如雷。若虚心中想道:这般凄凉景况,怪不得李靖清夜赋诗。 将交三更时候,忽闻钟鼓齐鸣,箫管沸耳,若虚好生惊异。举目看时,不觉身子已出房外。只见痘母娘娘坐在殿上,好些有像面善。两边数十个女童,长幼不等;下面数十个长衣大汉,分立两旁。娘娘分忖道:“把张七姑唤进来。”两个凶恶汉子,牵四十多岁的一娘子,跪在阶下。娘娘怒骂道:“痘疹有常例,三日发热,以通脏腑脉络。又三日开腠理发苗,以象六数。始于头面,以象天星;畅于四肢,以象万物。三日齐浆.以象九数。又三日落痂,以象十二数。尔如何迟延日数,索人酒食?又藏头露面,妄示灾祥?种种不法,有干天究!”命左右杖八十,再请旨发落。左右将女娘推倒在地,打得他呼爷叫娘,惨不可闻。朱若虚不忍,上前跪下道:“祈娘娘慈心待物,恕他这一次。”娘娘立起身来,喝叫:“住打!今看朱先生之面,暂且饶恕,若再蹈故辙,定不宽恕。”慌忙下坐,请若虚起来。若虚俯立,不敢仰视。 娘娘分付青衣掌灯, 引客到客堂拜茶,两旁人役,一一退出。娘娘道:“官人休怪,这女儿是要责罚的。因他在世日,本富室女子,服御饮食,华美成性。嫁往婆家,家贫无活计,他却尽出妆奁,使伯叔贸易,遂成钜富。待公婆以礼,顺丈夫以情。百年之后,上帝喜悦,封为麻痘正神,属在我的部下。前村杜氏有二子患痘。因触犯了他,他就迟延日期,使二子顺症翻为逆症。杜氏一家惊慌,百般祷祀,竟置罔闻。杜氏司命向予告急,予另差正神前去调回症候。又念他前功不可尽弃,今日趁官人在此才加杖责,也是谅官人必来讨情的。” 朱若虚听了,方才心定。拱手问道:“娘娘乃何代人氏,有何功德居此上位?”娘娘愀然下泪道:“尔真个忘我也。”若虚骇然不答。娘娘道:“我是尔前世妻,何氏女也,名静贞。”若虚益发愕然。娘娘道:“尔前世贪取仕进,宦游忘家,予十八岁适汝,不上一年,汝就出门,至二十八年始回,余年四十有六矣。予因劳碌成病,公婆皆七十有余。汝见家贫亲老,妻病无嗣,心生悔悟,竭力操作,不上一年,予病亦痊,连生二子。汝与余藜藿自甘,少有所积,即买鱼肉供亲,如此八年,公婆相继而亡。居丧三年,未尝缺礼。百年之后,上帝封予南阳麻痘正神之主,凡境内灾祥,莫不预知。汝因名心未化,故重游人间,不久亦当回神位也。吾昨日命土地迎汝至此,以期冥会。” 不一时,三四女童排列酒肴,果然是琼浆玉液、仙果佳珍,非人间所有。着虚道:“卑人今造圣境,三生有幸,不知卑人亦得为神否?”娘娘道:“贤人栽培心地,圣人涵养性天。天机不可泄漏,亦不容长秘,汝慎勿言可也。人言:人有三魂七魄,女子十四魄,皆虚语也。人之生,只有三神。”着虚问曰:“何为三神?”娘娘道:“三神者,元神,识神,尸神。天命之性,灵而不昧,静而不躁,好善恶恶者,谓之元神。其神属阳,居于心之上,肺之下。父精母血感而成孕,十月胎完,气足降生,渐而开知发识,思虑运动,佐元神理事者,谓之识神。其神属阴,居于心之下,脾之上,是为命根。人言命属阳,性属阴,是不知先天后天之道,人心、道心之别也。”若虚道:“敢问何为尸神?”娘娘道:“怀胎之后,贤父贤母心神顺适,六欲不生,胎气安和,则浊秽气轻,故生聪明男女;愚夫愚妇虽然怀胎,仍然纵欲,喜怒不常,饮食不节,纷华不戒,行坐不端,则浊秽气重,故生蠢男蠢女。混沌初开,天地正气,日月星辰,河海山岳,胎气化为十万八千魔君。儒释道三教皆正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修心,故无近功;旁门邪术,皆魔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符咒,故有速效。人生之后,浊秽之气化为尸神,厌旧喜新,嗜酒娱色,善怒喜斗,悦美丽纷华,皆尸神用事。居于心下肝肾之间,引诱识神。以蔽元神。百年之后,元神绝灭,即识神亦听命于尸神,故谓之鬼。所以改头换面,夺舍投胎。上帝慈悲,命三教圣人说法度世,崇正道,辟异端。汝元神未能为主,尸神未能绝灭,焉能解脱人世也?吾在世时,未能潜修至道,元神、识神不能合一,算不得性命双修,难还清阳真境。虽为正神,未离鬼趣,徒司人间祸福,治百姓灾祥而已。” 若虚问道:“如何为性命双修?”娘娘道:“曾子三省,颜子四勿,皆是尽心。尽心即是修性,到了****净尽,尸神灭矣。天理流行,识神听命于无神也。静则一念不起,动则万善相随。斯时也,心如明月,念着止水,非明心见性而何?由此推求至道,抱一含真,凝神金窟,丹落黄庭,温养灌溉,四象八卦倒转道生。其道至简,其理不繁,用工愈久,妙绪无穷。久则阳神冲翥,周游六合。乾坤以上,另有乾坤;八极之表,别有风气。永入清阳真境,才算得出劫神仙,性命双修。大道如斯毕矣!”若虚又问道:“弟子今承娘娘指示三教,我当从何教?性命双修,我当从何处下手?”娘娘道:“心原属火,火空则明,人心空亦明,此自然之理。圣人曰:‘心无欲念则空,心有主宰则诚。’释近于道,其法不二;道近于儒,其式抱一。儒者执中,其象太极。太极之道,左阳而右阴;圣人之道,左仁而右义。吾于深明儒术,自有模范遵循,何须下问?”若虚又问道:“诚如子言,则三魂七魄无有是物也。”娘娘道:“三数生,七数杀,人魂强则生,魄盛则死。人身岂真有三个魂,七个魄哉!”若虚曰:“内经云:‘肝藏魂,肺藏魄。’娘娘说元神居心上,尸神居心下,内经之言,不亦诬乎?”娘娘道:“《黄帝内经》是就常人言之。常人阴气盛,阳气弱,故魄居上,而魂居下。若夫至人,则阳旺阴衰,魂居上而魄居下,故曰魂升魄降,道气长存也。” 朱若虚听了这一片言语,跪下道:“卑下不愿进京,就在此处修道若何?”娘娘道:“汝英气太锐,此回进京,雄心壮志自然消尽,宜早回家潜养心性,此地不宜久居。”若虚道:“娘娘这般清凉圣境,如何不可久居?”娘娘只是长叹不言。又嘱道:“官人回家,切不可从此地经过。”若虚再欲问时,忽听鸡鸣数声。娘娘道:“咫尺阴阳,如隔万里,请官人回寓。”左右女童引路,娘娘降阶相送。进了客房,南柯一梦,酒气仍然在口,清气依然在袖,梦中言语,切切在心。 霎时天明,尼僧鸣鼓烧香。若虚连忙起来,望神圣再拜,就在庵中用了点心,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尼僧道:“卑人在此吵扰一夜,这点微资,以作神前香烛之用。”尼僧双手接着,笑容可掬,合掌谢道:“本不该受此厚赠。前日小尼静坐,观心入定之时,见本庙娘娘催我往别处安身。小尼因半文无办,不敢远行。今日得此厚赠,小尼愿再生报答而已。”若虚道:“汝将觅何处安身?”尼僧道:“出家人行踪难定, 晓得缘法在于何处? ”若虚道:“就往西陵安身若何?”尼僧猛然省悟道:“三年前李靖相我之面,说我四十五年命犯迁移;又代余卜《易》,留着四句批辞,有西陵二字。”遂寻出来,送与若虚看: 地火明夷第几爻 批云: 挥金逢义士,举趾入齐安。 西陵可驻足,添油续命丹。 若虚看毕道:“李靖深明《易》理,精通数学,真是诸葛一流人物。不知他何故至此?”尼憎道:“他先进南阳,见了伍云召总兵大老爷,劝伍大老爷弃官云游,可免此地生灵涂炭。起初伍大老爷还客礼相待,后来听了幕宾言语,道他妖言惑众,他就连夜逃至此地,微服进京去了。”若虚道:“既如此,你可作速收拾往西陵会罢。先问双龙镇,寻朱天锡、天禄,出吾手书,必然收留。”迳取文房四宝,问了尼僧法号,就书道: 吾路过南阳,遇此尼僧。法名慧参,颇通禅趣,通晓藏典。今僧有事故来此,尔可缓缓代觅安身之所,不可怠慢,负予之意。是嘱! 慧参将书收好,若虚主仆望西而行。尼僧也收拾行李,又央人代他照理香火,拜别神圣,向东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回 入龙宫凡夫行雨 酬茶恩义士封尸 却说李靖生于隋文帝之时,京兆乡中李家村人氏。字青莲。又名药师,道号三元道人。幼喜读书,父亲早逝,母亲刘氏勤于纺绩。李靖勤于采薪,贫苦自守,分毫不敢妄为。一日,奉着母亲刘氏之命,往洛阳探亲。时洛阳大旱,李靖行得又饥又渴,及至柳家店,见一座茶店,牌上书“修来茶社”四字。李靖入座,急呼拿茶来。一老妪不慌不忙捧着一壶茶、一个杯,放在桌上,说道:“客人用茶。”李靖渴得口内生烟,执着就饮。却嫌这茶是一壶滚水,如何吞得下去?只得连连细细而饮。老妪见了这样光景,又添一壶不热不凉的茶来。李靖接着,囫囫囵囵,一吸而尽,伏在桌上,呼呼而睡。过了一个时候,方才醒来。双手将眼揉了几揉,又取茶饮,老妪止住道:“客人伤了暑气,这有绿豆粥汤,可用些。”李靖接着,又喜又爱,连吃了四大碗,方开口道:“多谢妈妈!就请问这到洛阳,还有多少路?”老妈道:“还有四十余里。”李靖道:“茶钱、饭钱共该多少?”老妈道:“贫婆姓庞,中年失偶,膝下无嗣,在此施茶以修来世。漫说客人只饮茶一次,就千次万次,是不敢受你钱的。”李靖向上作了一个揖道:“既然如此,晚生以一礼为谢!”就辞了庞母,背着包袱,望大道而行。 行了二十余里,见一座杨林,干得枝枯叶落。李靖却就阴凉之处,打坐纳凉。坐了半个时辰,拿起行李,又望东而行。行不上十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不觉心慌。又行五里,但见星斗横天,不辨南北。心中想道:倘有虎狼当道,怎生是了?即不然或遇着强人劫抢行李,亦只好听其自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见一点灯光,似在半山之际,远远一里之谱,遂望见灯光。行不上一里,果然一座小土山,松柏交荫,灯光又不见了。遂摸着山势,寻上山来,并不见人家。此时李靖心下又无主,叉手(足局)足,矉目侧耳,凝神伺听,隐隐闻妇人相语之声。靖大呼道:“何人在此说话?祈指吾径路。”连响数声,无人答应。李靖无法可施,大声喝道:“有迷路人在此!”只这一声喝去,山谷齐鸣。忽然山阿之下,灯光四射,二女娘问道:“何处狂夫,夤夜在此大惊小怪?”声音滴滴,犹如阁上箫声,花间燕语。李靖答道:“我是远路探亲,迷失路径,不敢投宿,愿求指引。”女娘道:“此处二十余里,前后并无人家。既是远路客人,待我二人禀过主母,或者许客借宿,亦未可知。”未及半刻,二女娘挑灯叫曰:“主母有命,请客至草堂上坐。”李靖约行百步,见朱门丹户,云靠玉宇,光华耀目,随着女娘依栏杆而行,举目四下观看,两廊开阔,中有水晶牌坊,金书“丹霖灵府”四字。李靖心下想道:原来是俗家借居僧寺。进了大厅,又不见神像,只见珠灯夺目而已。一长联云: 步虚空云飞万里,奋精神浪贯百川。 走进客房,二女娘道:“客人请坐,主母即刻出来相见。”李靖告坐。见珊瑚为几,白玉为桌,玛瑙砌阶,玻璃作窗,上书短联云: 唾津资造化,呼气塞虚空。 此时李靖疑在梦中。二女娘向内呼道:“客人在此,奉茶来。”闻室中唧唧哑哑,有三四人答应。瞬息间,锦衣女童对对而出,一个捧水,一个捧茶,一个捧果,一个捧香,排布桌上,分列两旁,与二女娘俱侧身而立,向着李靖,十分恭敬。李靖却不慌不忙,净手饮茶食果。 二女娘谓李靖曰:“主母至矣。”李靖急抬头看时,见一老妈鹤发童颜,黄衣短襟,策杖而来。李靖连忙起身施礼。老妈曰:“年老之人,不能答礼,先生休怪!”李靖又谦逊了一回,方才敢坐。老妈曰:“贱躯性僻,不喜与俗人居,却喜与善人清谈。故不惜残朽,与先生少坐。”李靖曰:“晚生性情疏慢,不学无术,恐见辱于长者。”老妈曰:“观君品节详明,德性坚定,莫非佳士乎?”少顷,女童罗列酒肴,果然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李靖吃了几杯,不敢多饮,固辞乃已。因问曰:“太夫人尊姓,太公可在世否,有几位公郎?”姥曰:“老妇姓金,大君中年去世,二子名金鳌、金鲤,皆往北海探亲未回。几个顽仆见主人外出,老妈慈懦,俱醉卧不起。先生今日受了辛苦,早安宿罢。”遂起身向丹墀咳了数声,犹如洪钟振响,惊起十数个狞狰大汉,面貌有善有恶,皆来拱手听命。姥曰:“尔等去打扫迎宾馆,送客人安睡。”众大汉诺诺连声。李靖随着大汉走过数处曲栏,将行李铺在床上,叫众人出房去了,自己和衣而卧。心中想道:这个人家,定是在朝廷做过大官的,不然那得如此富贵?未及二更时分,忽闻扣门甚急,闻室中惊呼:“天使至!”李靖忙起侧耳而听,但闻异香满室,不闻一毫声息。将欲就寝,数仆请曰:“主母请先生起。”李靖急整衣而出,老姥迎面谓曰:“本不宜使先生知予行踪,今有事相烦,不得不言。予乃本境龙神,上帝怪此地民习奢侈,以旱年告诫,使知稼穑艰难。洛阳令张公瑾志诚祈雨,感格上帝,方才御旨下降,限子末丑初,大雨时行。恨二子探亲未回,予年朽迈难以转侧,欲烦先生代我身行雨。”靖曰:“靖乃一介凡夫,如何能行雨?”龙母曰:“不难。”命左右将洪钟乱撞,众神蜂拥而至,皆向龙母稽首。龙母曰:“御旨前来,子末丑初,甘霖弥野,尔等作速登程,毋违天意,以副众望。”众神曰:“惟命是听。”龙母又命左右牵龙驹来,龙母曰:“请先生乘此龙驹。”手授寸余一个净瓶,谓靖曰:“此先天至宝,内藏壬癸之精,驹若嘶鸣,汝便倾一点水在鬃上,切不可乱施。”靖曰:“然。”左右将缰绳一撒,龙驹四足腾空。 此时,李靖头顶星月,足履风云,雷公在左,电母在右,雨师在前,风伯在后,乘着电光,俯视下界,历历在目。却依龙母之言,不敢妄施雨点。风驰云飞,也不知行了几多路程。忽然望见柳家店,心中想道:此处较他处望雨更甚。又念庞母施茶之恩,不免以公报私,竟将净瓶一连滴了八九点。那驹也不敢再鸣,直行过百十里,那驹复鸣,李靖仍然发雨。又不知行了多少地方,雨师曰:“雨足矣!尔等先回,待我分开阴阳,收了云雾,即来缴旨。”李靖等先回。龙母曰:“有劳先生了。”分付众圣各回本位。龙母曰:“天尚未明,先生辛苦一夜,仍回客房休息罢。”李靖曰:“谨如尊命。” 将欲就寝,又闻扣门者甚急。左右开门,见二位少年惊慌而至。龙母责之曰:“昨夜若非李先生至此,汝等有灭族之罪矣。李先生代汝效劳,宜速拜。”二位龙子请李靖出来,向靖再拜。二龙子曰:“愚弟兄与北海龙王为长夜之饮,不期御旨下降, 先生真是我全家恩人! ”李靖未及答时,又扣门者甚急。二仆上前禀曰:“天使至!”金鳌、金鲤忙排香案,跪接御旨。为首一位金甲尊神,领着数十个虎贲之士,持矛仗剑而立。金甲神展开御旨读云: 无极至尊昊天上帝诏曰:金鳌、金鲤,不遵御旨,妄施而数,柳家店一村,男女尽殁,淹死良民五百五十三人。念尔先世有功于社稷,不忍加诛,命值日司刑正神,鞭金鳌三百,鞭金鲤二百,减一等,降受伯爵。候有功之日,再行升赏,毋负联望! 诏书宣罢,金氏弟兄望天谢恩,解衣伏地。左右武士动起手来,打得皮开血溅,呻吟之声令人鼻酸。龙母在一旁痛哭。室中六个女娘、十数个家丁,见主人要受杖,皆掩面流涕,吓得李靖战栗不已。须臾,左右收了刑,众仆扶主人入内室去了。金甲神谓龙姥曰:“若非汝有功于社稷,二子难免剑下之诛矣。以后行云布雨,切不可怠玩,吾去也。”李靖站在一旁,形如木偶。 龙母送了天使,慰李靖曰:“先生休惊,若非先生效劳,则误期之罪,更甚于误雨。只是老身不该使二子俱出,以罗此咎。”李靖亦无言可答。二女娘请靖入书房用饭,李靖好不过意,龙母指二女谓靖曰:“此二女自幼侍予,颇适予意。今欲遣二女使奉先生箕帚,惟先生所择。”靖曰:“靖乃庸夫下士,如何敢上干仙体?此事断然不敢从命!”母曰:“先生虽居尘俗,品若上界真仙,使二女得此佳婿,亦愿足矣!先生幸勿辞焉。”靖曰:“靖贫无赖,采薪度日。茅檐之下,无立锥之土,瓮室之中,无隔宿之粮。即仙姬不弃,靖将何以自立?”二女闻之,皆目视李靖,微微而笑。姥曰:“天之困厄,每甚于豪杰之士。岂不闻人生于世,所患者在寡德,不患寡财?今观二女之意,均非无意于君者。予别无所赠,出夜光珠三颗,开唐宝剑一匣。”谓二女曰:“此珠价值连城,汝二人收为妆资,与先生下山永成百年之好。”二女向龙母下拜,李靖不好推辞,只得也拜谢龙母。母曰:“他二人年长者名春兰,年少者名秋菊,先生宜善教之。”又谓二女曰:“以顺为政者,妾妇之道也。汝二人宜善事先生。吾二子受杖过伤,不能送客,先生海涵。”于是春兰背着行李,秋菊佩了宝剑,随李靖下山。龙母送出大门之外,挥泪而别。 李靖谓二女曰:“柳家店一村男女,皆没于水,吾为之灾也。予欲售一珠,觅尸封葬,以释予愆。”二女曰:“惟君所命。”不上半日,到了柳家店,果然被水淹成大坑。李靖触目伤心,欷歔再四,觅居近人家,寄居二女,单往洛阳探亲。那亲长见李靖衣服褴褛,却不十分理会。李靖私去当铺中当珠一颗,得银子五千两,仍回柳家店。收买白布一千余匹,又买棺木五百五十三付,不论远近,送一死尸来者,谢银五两。不上四五日,计敛死尸共有五百五十二头。命居近之人遍视群尸,单不见有庞母。李靖出帖,晓谕乡人,有能觅获庞母尸者,谢银一百两。又过了三日,绝无影响。李靖无可奈何,只得束草为人,上书“庞母真魂”四字,入棺安葬,以了心愿。又于各尸封葬之所,烧纸焚帛,虔诚致奠。 次日,收拾行李,欲辞乡人而回。乡人老老少少皆来款留,李靖惟心领而已。将欲起程,客来报曰:“庞母至矣!”靖曰:“庞母安在?”果然庞母策枝而来。李靖曰:“为不见老母,险些寻杀小人。”庞母曰:“适闻乡人语先生过用其情,老妇在世尚且感激不尽,况死于地下者!”说罢,向李靖下拜。李靖连忙扶起,曰:“妈妈出此大难,真乃吉人天相,不知妈妈何以预知而逃?”庞母曰:“自先生去后,老妇即发寒疾,只得往舅家暂住。刚病了半月,舅母亦寡贫而衰。昨日闻知先生如此用情,故特地赶来,以酬先生之意。”众人曰:“庞母至此,先生可少留数日,使我等各尽其情。”李靖即取出三百〔两〕银子与庞母,另造房屋。又将百两银子,以作庞母养生之资。盘桓三日,拜别庞母,辞了众人,望西而行。乡人尽皆洒泪,依依不舍,李靖也切切而去。正是: 点水须当涌泉报,千金一掷不知贫。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授天书蛟精返窟 谒越王女侠盗令 却说李靖别了柳家店,携二位龙女行了七八日,早到西城。旋回故里,今二女权立门外,先进家中见了母亲,将误入龙宫行雨收尸之事,一一说明,又出夜光珠、宝剑为证。李母曰:“尔平生谨慎,今出此荒诞之言,似觉难信。观尔精神发越,往时寒酸之气尽消,亦似有奇遇者。也罢,命二龙女进来,待吾审视。”李靖出来,招二女入内,二女跪地不起。李母曰:“吾儿有何德何能,而龙母错爱,既授之以珠,又赐之以女?”二女叩首曰:“龙母以几辈自幼居于异类,不谙人事,闻老母亲贤慧无比,能于教子,必能教媳,故使儿辈奉先生箕帚,兼学老母亲德操。”李母曰:“吾母子居贫守俭,吾年七十,犹亲纺绩。吾儿年二十余,采薪之外,别无所能,龙母误聆虚声耳!”二女又叩首曰:“圣人云:‘不仁者,不可以长处约。’龙母所慕老母与先生者,正惟此耳。”李母曰:“善!汝二人真吾儿媳也。”遂以手扶起二女,即日命李靖与二女成礼。合卺之后,相得甚欢。二女助李母纺绩,日夜不休。一日,二女相语,歌曰: 贫子衣中珠,光自圆明好。 虽然善为藏,终是龙家宝。 李靖怪而问之, 二女曰: “郎君市珠,可以致富,何自苦如此?”李靖曰:“予感龙母之德,不忍遽售,非宝此珠,正宝龙母之惠也。”二女曰:“此珠终非人间之物,他日龙神行雨,见此珠光,一吸而去,不若售之,得金为妙。”李靖曰:“我得之,使彼失之,仁者未必为此。”二女默然不答。一日,雷雨骤至,李靖启柜视之,珠果不见,靖乃责二女曰:“吾若听汝二人之言,遗害于他人矣。”二女再拜谢过。 又过数月,二女曰:“吾不忍老母操作于内,汝不懈于外,吾二人有赤金项圈各一,紫玉镯各二,往售之。”李靖然其言,果如其数。二女曰:“郎得此,可免采薪之苦矣。宜晓夜攻书,以求上进。”靖曰:“孔孟六经,吾既诵之类,老、庄、苟、列之言,却将何书为先?”二女曰:“孔孟六经,醉而无疵,乃入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诸子之言,放荡不羁,乃出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妄生、妄死者。”靖曰:“出世、入世,二者吾将何先?”二女曰:“入世之法,造其极,可以出世;出世之法,会其源,亦可以入世。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彼抱咫尺之义者,其孰能知之?”靖曰:“三圣不传之秘,其书何名?”二女曰:“其书名《遁甲天书》。”靖曰:“遁甲之名何义?”二女曰:“甲者,十千之首,人君之象。《易》曰:‘帝出乎震,位坎向离’是也。遁者,隐也。甲尝畏庚,千之七数也。甲性好生,而庚性好杀。甲适于六仪之下,以避其凶,却又以乙妹妻庚,以制其内。甲之子曰丙、曰丁,皆能克庚而救甲,故乙、丙、丁号曰三奇。”靖曰:“六仪者何?”二女曰:“戊、己、庚、辛、壬、癸是也。”靖曰:“甲既畏庚,何又隐于庚?”二女曰:“甲与己合以养之,丙与辛合以泄之,丁与壬合以挠之,戊与癸合以威之。如此,庚不但不敢与甲为仇,而反感甲之德,畏甲之威,而为甲所用也。” 靖曰:“学此道安用?”二女曰:“知此道者,可为王者师。”靖曰:“孔子言仁义,老子言道德,宜为王者师,未闻以适甲者。”二女曰:“遁甲,数学也,与理学相为表里。甲、庚、丙、壬、戊,即仁、义、礼、智、信之五端。圣人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性,性同此理。’又曰:‘人同此身,身同此气,气同此数。’古圣人未有明心达性,而不知遁甲者。”靖曰:“古人云:甲之神有六,何也?”二女曰:“以甲游行十二支,故有甲子、甲戌、甲申、甲辰、甲午、甲寅之称,非一甲之处,更有五甲也。推而行之,远取诸物,有天上之甲,地下之甲,一国之甲,一家之甲,一年之甲,一月、一日、一时之甲,一事之甲;近取诸身,则有一动之甲,一静之甲,一身之甲,一心之甲。子善读之,可以察天时,卜地利,知人间祸福,逐日吉凶。故曰:理有一定,而数有长短。是理为主,而数为末也。数有一定,而理有权变,是数为主,而理为末也。用理而不用数,则吉凶消长之道盲然;用数而不用理,则君臣父子之伦息矣。有以理驭夫数者,明哲保身之人也;以数循夫理者,杀身成仁之士也。自古以来,未有立大功、创大业而不知遁甲者也。”靖曰:“其书安在?”春兰开筐取出一书,双手授于李靖,李靖再拜而受之。其书大半是蝌蚪字迹,文义幽深,古奥难测。二女乃尽心指点,一年有余,靖乃学成。 一日,二女又相语而歌曰: 琴兮瑟分音太和,山兮水兮志未磨。 遁甲天书人识破,空留日月掷金梭。 李靖怪而问之,二女泣曰:“龙母欲以天书畀汝,使吾二人奉先生箕帚,欲观先生之心术耳。今见先生之心术正大,予二人乃敢出书授汝。汝今揣摩既成,予二人留此何为?将复龙母之命。”李靖曰:“予今揣摩此书,自信可图人间富贵,与卿二人共之。今欲弃我而回,予愿从汝,同侍龙母可也。”二女曰:“不然。予二人蛟族也。君前去自有佳偶,勿以予为念,后会亦当有期。”二女同向李母下拜,靖方欲挽留,二女化清风而去。李母与靖怅然自失。 不上一年,李母招李靖而谓之曰:“人之在世,生灭无定,如月盈亏,如花开谢。今生前死,今死后生,今死不明,后生奚保?吾将远逝,勿用深悲。”言毕而逝。李靖服丧三年,极尽其礼。 一日,见白气横天,知南阳必有兵变,乃往见总兵伍云召,劝他去官回里。云召不悦,夤夜逃至痘母祠,题诗感叹,潜往长安,谒越王杨素。越王见客,置侍妾三十余人于左右,皆制宫服色,号曰活香锦屏。越王见李靖仪表非凡,心甚喜之。及扣其所学,靖应对如流,目不斜视。越王益奇之,因设席命坐,右红拂技冯红绢为舞。越王曰:“此女最有口才,试听之。”红绢乃执红拂为舞。李靖佯醉,辞越王回寓,越王曰:“无事时,可来相访。”靖拜谢而去。 回至寓中,又看了几卷古书,日夕而卧。将交三更,忽闻扣门声。开门看时,见一少年,系二马而进,峨冠博带而入,不揖而坐。靖问曰:“先生何来?”少年曰:“吾乃今日席昌之歌妇冯氏也。”靖视之,果然。曰:“尔来此何事?”绢曰:“长安不久将属他人,岂不闻危邦不入?不知先生来此何故?却又与死尸对饮,不亦羞乎?”靖曰:“子将何以教我?”绢曰:“安排青眼,阅人多矣。求其胸襟洒落,无如君者,吾盗有越王令,欲与先生逃。”靖曰:“将安往?”绢曰:“太原唐公,仁人也,可依之。”靖曰:“越王追及奈何?”绢曰:“此垄中枯骨也。君费一席话,妾为一曲歌,必免。”李靖送与绢窃关而逃。 次日,越王府中不见红绢,左右遣使捕捉,越王曰:“红绢入府,经五年矣,未尝以颜笑假人,吾尝谓绢有侠士气。昨日席间,以目熟视李靖,必从靖去矣!”左右往察之,果如越王之言。请于越王,欲追之,越王曰:“藩镇诸侯如予荒色嗜音,多选名门女子贡予,是其来也如云,其去也当如水。胶漆无情之物,尚然相投,况绢与靖,天下之奇才也,而有不相怜者乎?蜂蝶戏于花间,吾每拂蛛网以快其意,今日独不容靖与绢,毋乃不善用其情乎?惜乎!靖非知予者。知予必不去,吾将厚赠之。”左右曰:“恐其有效尤者将若何?”越王曰:“惟靖与绢则可,非靖与绢则不可。彼小人与女子,情欲而已矣,吾必扑杀之,汝等毋多渎。”左右不敢复言。自此天下贤士,多有依附越王者。惜乎!不学无术,好谋无成,不能回隋氏之乱。彼哉,彼哉!要知李靖去后如何,下文分解。 第五回 弹宝铗红绢说奇人 画三策李靖献良马 却说李靖与红绢策马而行,来至临潼山,到了梅林镇。日暮投店,歇于楼上。次日天明,濛雨不休。李靖晨起,捡书观看,红绢亦对镜理发。对门楼上,坐着一颁白老者, 发如旋螺, 须若短松,以目视红绢。李靖心甚恶之。绢低声谓靖曰:“对门老叟,状貌不凡,才识必出汝之上,子试往拜之,必有所赠。”靖信其言。老叟曰:“子先怒我而复来拜我,必对镜者之所教也。”靖曰:“然。”老叟曰:“子为谁?”曰:“吾李靖也。”叟曰:“对镜者为谁?”靖曰:“室人冯氏也。”靖因问曰:“先生为谁?”曰:“吾亦姓冯,名冀,西洋人也。”靖曰:“先生何以至此?”冀曰:“吾观中原气数参差,故吾越国而来。近见太原正气时现,吾将安用?思往南安一游。”靖曰:“弟欲与先生订同胞之谊,若何?”冀曰:“不然。尊嫂姓冯,吾亦姓冯,吾当与嫂结为兄妹。”李靖返告红绢,绢大喜,于是绢拜冀为兄,冀拜绢为妹。 一日,靖谓冀曰:“人生斯世,必如何方称为奇人?”冀曰:“关所谓奇人者,举世不能建之功,而我能建之,三纲于焉而明,举世不能立之节,而我能立之,五常因之不坠。为天地所依赖,为古今所推仰。冀虽不才,心窃窃焉慕之。”靖曰:“不然。此所谓英雄也,非奇人也。所谓奇人者,言不奇于人,而言可法;行不奇于人,而行可师。规规乎见利不趋,见害不避,澡其身于德,若鱼之浴于水,呼吸吞吐,无非善也。到若功与节,视乎时,审乎外,不以得之为喜,不以失之为忧。靖虽不敏,愿从事于斯焉。”红绢曰:“此所谓贤人也,非奇人也。奇人者,尽性了命之人也。夫凤生于山,人莫不知其为凤者,以文辨也;龙居于水,人莫不知其为龙者,以鳞识也。奇人与世居,而人知其为奇者鲜矣。岂惟不知而已哉,疑之者视之为愚,谤之者称之为矫。奇人处疑谤之间,择其善者而教之,其不善者而化之。志与众人异, 而心不忍与众人离。 浑于物比,不知有我,虽至老不悔。”靖曰:“此奇人之操也,奇人何所学而成?”绢曰:“子日诵圣言,尚未间奇人之所学乎?圣圣相传,只此‘中’字。审中道而行,谓之奇人。所以言行遵先王之法,视听效先哲之为,异乎流俗,遁于污世,故疑谤之士,视若奇人,虽然,果有奇于人哉!”靖曰:“此奇人之节也,奇人之心术若何?”绢曰:“主乎‘中’者,谓之道心;出乎‘中’者,谓之人心。道心者,操之则易,存之则难。存而不伤于固,谓之善养,则更难,故曰惟精。精易失之太过,防其太过而止之,则又失之不及,故曰惟一。一而至于浑忘,谓之允执。允执者,身不出‘中’外,心不出‘中’中,其神如化,其德配天,而人莫之拟焉,故谓之奇人。舍中道而言奇人,异焉而已矣。”于是冯冀掣宝剑,击桌而歌曰: 大道根茎识者稀,愚人日用不自知。 为君直指性命理,但教心与性相依。 李靖亦执剑击桌而歌曰: 日月虽明不为明,日月之明有时昏。 我心之明无昼夜,不是奇人是奇人。 红绢亦持剑击桌而歌曰: 堪叹我身寄世居,淡云飘泊走天衢。 从风不若从龙去,择拣身心傍太虚。 三人在店中盘桓了三月有余,每日谈诗论道,彼此相长。冯冀恐误了自己大事,拜别李靖夫妻,欲往安南,李靖亦欲往太原。冯冀临别嘱曰:“期至十年八月初十日,看南方红光烛天,即吾事成之日。十五年,吾当来中土致贡,与汝在长安相会。”于是三人挥泪而别。 不言冯冀南行,单言李靖与红绢行至太原,果然耕者让畔,男女别途,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又天朗气清,山川献瑞,不时有王气纵横,李靖惊讶不已。及至太原,觅了寓所,谒见唐公,唐公待之甚厚,命长子建成答拜。红绢于帘内窥之,谓靖曰:“无能为也。气滞神驰,非善终之辈。”他日,次公子元吉来访,绢又谓靖曰:“未语先闭目,其中多诈;开口欲人从,其志不谦;与人言而目多内顾,其意必奸,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 一日,李靖偶过学宫,值三公子在泮池闲步,公子谓从人曰:“走马者是谁?”左右曰:“此人姓李,数日前来谒老令公,大约携妻子寄食者耳。”原来三公子好学不倦,每日视膳问安之后,即入学宫读书,不比建成、元吉终日游荡,故此未与李靖会面。当日瞥见李靖,即备名帖来访。李靖接见,分宾主而坐。公子曰:“先生抱济世之才,不远千里而来敝邑,使弟得承教益,实为万幸。不知先生教我以何者为先?”靖曰:“公子名德施于天下,虽三尺之童,莫不仰望,况靖以四海为家者乎?”公子跪而言曰:“交疏者,言必浅;礼厚者,教必深。某愿以师礼事先生。”靖亦跪而答曰:“靖实不才而公子错爱,愿效犬马,以备裁取可也。西席之位,则予岂敢当哉!”公子曰:“吾观先生,伟丈夫也。先生自度与古代名贤,堪与谁为伍!”靖曰:“靖学浅志下,求无愧于今人足矣,焉敢与古人为伍哉!然靖虽不才,亦愿闻公子之志。”公子但笑而不答,李靖亦点首会意。又谈论些闲话,公子辞李靖而去。红绢出帷,迎谓靖曰:“此真命主也。他日鞭笞藩镇诸侯,其惟斯人乎?”次日,三公子又来相访。自此,李靖与世民交游甚厚,逐日往来,却无一言及于天下大事。 一日,世民招李靖,饮于北城栖霞楼上。世民乘醉顾李靖而言曰:“大丈夫当纵横宇宙, 为一世不可少之人, 作千万世推重之主,必何道而可?”李靖对曰:“夫所谓大丈夫者,审成败之势,定进退之局。因民之利而利之,因人之恶而恶之。故不劳而泽加于民,不战而威行于世。譬之顺风而呼,背日而视,其声加疾而明知远者,势使之然也。然后牧民以文,卫民以武,以遗万世之安。”世民乃执李靖手入密室中,跪而请曰:“某不才,愿受教于先生!”靖曰:“公子自料太原可成王业否?隋氏之气运隆替否?天下诸侯可以力制否?”公子曰:“方今海内一家,礼乐征伐皆自天子出,隋氏不为不隆。太原属在西陲,守则可矣,未可以战。天下诸侯皆英勇之士,事之且恐力不继,焉能受制于不才乎?”靖曰:“不然。方今文帝老迈,任用谗臣,又频年饥馑,四夷屡叛。再者,皇太子柔弱有余,皇次子刚勇过甚,他日必有争立之变,国运可谓衰矣。天下诸侯,譬如群狗,据关而吠,勇士尚避其威,曳尾而郊行。虽三尺之童,皆可以持杖而逐之,何惧哉!太原风俗俭约,易教之以礼;地沃民勤,易使之以富,然后静以观天下之变也。乘变极思治之时,则义师一举,天下皆引领而望之矣。”公子大悦,再拜而谢。自此李靖佐公子理农桑,治兵甲,交结宾客。天下豪杰,无有不知世民之贤者,皆李靖之教也。如此三年,公子志不少懈。 又一日,李靖谓公子曰:“吾为公子画三策,可运天下于掌上。”公子正立,拱手受教。李靖曰:“第一策,公子当与匈奴主厥突,结为唇齿。他日举兵南向,庶无内顾之忧。第二策,长安,人文广集之地,吾当再谒越王,招天下贤士来自太原。第三策,紫薇垣中,帝星摇摇,时有白气蒙蔽。客星居于帝座之右,光芒四射,其兆甚凶。吾去见机行事,以成三策。三策成就,大事济矣。”公子乃顿首谢曰:“先生真王佐之才也。”二人名虽朋友,心实君臣。 世民也素知番王厥突重利娱色,乃选美女十名,黄金千镒,彩缎千匹,交纳番王。厥突大悦,亦以厚礼酬答。自此两国往来不绝。李靖乃谓公子曰:“越王所最爱者,良马也。乞借公子黄龙驹,往长安一行。”公子慨然与之。公子问几时起程,李靖曰: “明日乃黄道吉日, 可以起程。”公子赠黄金五百两,李靖少之,曰:“吾此行胜起十万精兵,求公子益予黄金千两,可以济用。”公子遂如其数。李靖恐越下防己之诈,带红绢同行,公子尽一日之程相送。红绢宿于驿亭内室,公子与李靖抵足而卧,谈叙一夜。次日临别,靖嘱曰:“欲上人者,必以身下人,方能收贤士之心,公子牢记。”进与红绢策马,望长安大道而来。 不上数日,到了梅林镇。靖谓绢曰:“向年同冯冀萍水相逢,结为兄妹,相居三月余,不觉今已五年矣。”二人在马上感叹了一回。又行数日,已到长安。牵着宝马,佩了开唐宝剑,同红绢望越府而来。左右将李靖名帖,并陈情表文传进。越王细看,其表文内云: 罪臣靖自与红绢去后,感大王不追不杀之恩,遂男女有室有家之愿。虽大王宽仁,视婢妾若薨薨之虫,而义士铭心,愿衔环以报生生之德。今献黄龙驹一匹,德力兼优,兴王剑一柄,金玉可刜。臣愿附骥尾,垂千载之令名,永随鞭蹬,作侯门之清客。心出至诚,伏祈照鉴,谨表以闻。 越王看毕,喜形于色,命左右取宝剑带马进来。越王一见此马,遍体黄毛,果然是五爪龙驹;那口宝剑,光芒射目,寒气袭人。顾谓左右曰:“吾料李靖,必有以报予者。”命请李靖与红绢入见。李靖、红绢伏地请罪,越王曰:“先生休矣!”命左右扶李靖起,分宾主而坐。越王曰:“先生盗我万人俊,却还我千里驹。”李靖曰:“大王以明珠投人,臣敢不以宝剑相赠。”时红绢依于靖后,越王曰:“不见子已五年矣,已非复昔日之红绢也。”红绢敛襟而答曰:“大王威仪如故,惟须发加白矣。”越王命左右择一静室,居李靖、红绢于内。李靖厚赂越王之左右,无不称李靖之贤,越王亦夸其得人。凡有接见宾客,常使李靖在座,因此天下豪杰,无有不知李靖者。靖居越府,直至炀帝下扬州之日,方回太原。此是后话不表,细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 评花卉盈川师李靖 观书法若虚荐尉迟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在路上行了月余,将及长安地界,路上行人纷纷传说京中之事:文帝被弑,太子遭戮,太傅伍建章被诛,炀帝竟是废伦自立。若虚闻之,仰面号曰:“天乎,天乎!吾命之不长也。”意欲转辕而回,复又想道:此地离京都不远,且进京都游览一回,只去见过李靖,即便回家。主意已定,策马加鞭,又行了数日,早到了长安。 觅了寓所,备个名帖,隐去孝廉二字,只写山人朱若虚拜访,来至越府,向门官作揖道:“我是西陵湖广人氏,特来拜访李师爷的。”取出一个小小门包,递与门官。门官接着,将若虚上下一看,见是儒生打扮,不是公衙中人,就不怪他出手太小,接着帖儿,就进去了。转身出来说道:“李老爷请先生进去。”若虚随着一个青衣童子,端肃而入。只见越王巍巍大殿,十分壮丽。进了正殿,转过花厅,真个闹中静境,别是一番气象。果然: 阶下草青阶上绿,牖边花发牖中香。 李靖早已站在阶沿之上,拱手叫道:“不知贤士驾至,未得远迎,有罪,有罪!”若虚答道:“芝兰生于幽谷,嗅其香者,不惮险阻;况先生乃上苑名葩,愿拜下风者,独予一人乎?”二人遂挽手而入,叙了主客之礼。李靖道:“先生屈体来访李靖,不但光生敝斋,今观先生气秀神清,彬彬雅度,必具高才,却又卑以自牧,光顾鄙人。诚哉,其为若虚也!”若虚答曰:“弟久慕大名,奈天各一方,难亲道范。今观先生貌恭而言安舒,德柔而行刚断,无怪乎以靖命名也。” 李靖见若虚语言谦逊,知是诚实君子,即命安排酒肴,与若虚酣饮于花亭之上。靖曰:“人生于世,草本逢春,故君子窃取名花以喻其德。惟桃李争春比艳,无足论也。牡丹、芍药,朱紫之客尔。我中心羡慕,殆不及此。竹中虚而有节,松外实而内坚,此二者高超万木,萃拔群枝,靖愿效之,恐不能及!此数种之外,先生之志可得闻欤?”着虚举目,将园中群花遍视良久,答曰:“君子之志,有隐有见;君子之时,有屈有伸;君子之性,甘淡泊而不厌,则无不同。丹桂气浓而致远,芝兰香灿而栖幽,篱菊傲霜而形单,皆不可自效。惟有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备五色而不侈。叶偏偏而圆,茎亭亭而洁。舍是而金玉名高,虽艳浓皆为末节。”靖曰:“善哉,君子之爱也。”若虚曰:“不才承先生推情下问,敢放言不忌。不知先生所钟情者,在于何品?”靖曰:“天下之物,莫不皆有其偶。仆所愿者,孤洁之物耳。”若虚曰:“草木之类,堪备玩赏者,皆天地之英华,夫子之志诚高矣。所谓孤洁者为何?”靖曰:“夫所谓孤者,不俟春王之令,不须绿叶之敷,众皆零落我独条达。喷异香于冬末,挺灵秀于春先。所谓洁者,辞阳和之雨露,免蜂蝶之摧残。披瑞雪而姿色亭亭,历严霜而精神越越。不有梅花,吾将安适耶?”若虚曰:“居今之世,仿古之行,先生其张良之亚欤?”李靖心上机关,被若虚一言打动,遂暗暗称奇。良久答曰:“弟与足下各评论花卉,何得攀及张良,岂不愧死!”若虚见天色已晚,即忙告退。李靖送出大门之外,谓门官日:“朱先生再来,不必通报,听其自进。” 次日,若虚效着古礼,备个门生帖子,束修一封,彩缎二匹,纹银五十两,来至越府。见了李靖,行师生之礼。又请师母红绢相见。八拜礼毕,李靖引若虚往拜杨素。越王命其子杨玄感与若虚弟兄相呼。李靖遂将生平所知所能,一一授与若虚,若虚心领神会。不上一年,将遁甲中天地神人鬼、龙虎风云,阳九局、阴九局,四千三百二十变局,三十六吉格,三十六凶格,内外三十六生格,三十六死格,般般学会。又参悟心中遁甲,才知克念作圣,甲之遁也;罔念作狂,庚之獗也。始悟三教同源,理数合一。养元始于太极之中,穷秘妙于先天之内。 李靖见若虚颖悟非常, 十分欢喜。 一日,与着虚谈及性命之理。若虚问曰:“世间以何物方能形容‘性命’二字?”李靖曰:“心如堂上坐着一个官员,这官员的职分便是性。盖有职则为官,无职则为民也。这职分中所任之事,便是性中之理,即仁、义、礼、智是也。这官人发政出令,因时制宜,即是性道流行。承宣天命而见之于行事,忠、孝、廉、节是也。政之或宽或慢,或暴或残,乃气质之性,君子所不任者也。这官人入则群趋众奉,出则后拥前呼,犹人五官百骸,凭精气而为生命者也。故曰理以成性。理者虚而周流,亘古常存,性中之命也。气以成形,形者有生有死,精气假合之命也。所以下士养形,上士养心。”若虚心闻至理,遂不愿为官,欲回家参学理数。拜别师父、师母,李靖送至十里长亭,嘱曰:“天命之性,如水之清;气质之性,如水中着了些酱醋在内。凿丧了天性,违背了天命,将欲返本还元,或埋之以土,或澄之以砂,所以圣人教人,要正心诚意,方可复转天良,明心见性。吾观汝志气清明,必是神仙中人物。汝去吾别无所托,但遇英雄豪杰才堪国用者,即修书荐来,吾必厚遇。”若虚会意,答曰:“门生知道。”二人又珍重一回,方才撒手而别。 不言李靖回府,却说若虚因南阳兵乱,从东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镇。住在店中,却往街上散步,见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门首,挂着两行隶字,上写道: 天下无难事,世间有难人。 人难因运难,运难难上难。 天下无易事,世间有易人。 人易因运易,运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题 若虚是个爱字之人,上前细看,见笔笔风流,字字端正,生气勃勃,如春园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鱼。诗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无告之语也。因问店家道:“此诗何人所题?”店主连忙答道:“此是山东一位客人写的,先生莫非有买字之意? ” 若虚道:“斯文同骨肉,你可引我进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着道:“那病不死的一个僵尸就是!”若虚近前一看,见这大汉身长九尺,浓眉大眼,面黑无须,憔悴如柴。头枕两只竹节钢鞭,恹恹而卧,病在床上,灰尘勃勃裹体,衣中秽迹淋淋。若虚见了,心中凄惨,叫声:“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汉睁开二目,将若虚一看,挣起身来,却又衣不遮体,仍然坐在床上,问道:“兄长何人?”若虚曰:“弟乃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人氏,姓朱名若虚。适在街上行游,见兄台书法高明,特来相访。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壮士答曰:“小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号心田。在家务农为业,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选。到了京都,却又思回乡里,来经此地,投亲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余。这店家又不时絮聒,无可如何,只得写两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驾,一见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气。”若虚听了,抚慰道:“天之驭人,将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弃,可同我回寓中养病若何?”尉迟恭曰:“小弟这样光景,岂不有辱尊驾?”若虚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请少待片时,小弟即来邀请?”若虚道罢,他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惊又喜,尉迟恭却不〔以〕为意。 过了两个时辰, 不见人来, 那店主不住的在门前观望,就向着尉迟恭说道:“我看这个人说话,过于容易,自然是个不诚实的人,况他是湖广,你是山东,又非亲非故,岂肯缠你这个病鬼?快快与我出去,我只当遇着一个强人,偷了十两银子去了的。”尉迟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怜,又不肯轻受人恩。此人果是豪杰之士,自然疏财仗义,言信行果;若是鄙细小人,我也只当未遇着他的,来之不喜,去之不忧。”店家大怒道:“你空着两手,长在我店中,吃了我百十餐饭,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剥下来,也不够算到茶钱。快快与我出去罢!”尉迟恭将欲开言,抬头看见若虚进来,却不作声。那店家满脸怒气,回头见了若虚,也不做声。若虚心中明白,就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回寓,因伴仆闲游去了,所以来迟,二位休怪。”便问店主道:“尉迟兄饭钱共该多少?”店家道:“他来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该九两六钱。”若虚将银子还了,又叫尉迟恭取出当票,命李福到当店中,将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迟起来沐浴更衣。店家说道:“请二位老爷到客堂拜茶。”若虚年长,尉迟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来,掇出果盒,七八样糕饼茶食。二人饮了两杯茶,店家又献上酒来,对着若虚说道:“小人在此开店二十余年,从来未见朱老爷这般仗义。”又向尉迟恭说道:“小人肉眼无珠,往日言语唐突,祈尉迟老爷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爷,宽饮几杯。”店家说罢,退出去了。尉迟恭道:“弟与兄平日参商,今朝萍水,受此大恩,何以为报?”若虚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报!贤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往何处来会你?此系天缘,不可不贺。”二人说至此处,大笑不止。 若虚命李福代尉迟恭背了行李,尉迟恭自己提着钢鞭,辞了店主,随若虚回寓,又设酒相贺。尉迟恭因久病新愈,多饮了几杯,就昏昏欲睡。若虚寻思:此人日后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将他荐往越府,也不负吾师嘱托,遂与尉迟恭在朱仙镇住了一月有余。一日,尉迟恭对若虚曰:“弟受兄长如此大恩,杀身难报,欲与兄长结为兄弟,订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若虚提笔曰: 男儿重义气,何用结生死。 意气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学尘世子,订盟称莫逆。 一朝时势改,相见不相识。 尉迟恭观了此语,拜服其论。 一日,二人游于东郊,偶然风雨大振,二人衣衫皆湿,尉迟神色不变。若虚曰:“迅雷风烈必变,然则圣人亦畏之乎?”恭曰:“圣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众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惧,况雷霆乎!”若虚甚服其论。又一日,若虚言君子趋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顺人事之宜。尉迟恭曰:“谓循天理则必吉,则比干不见杀,伯夷不见饿,三闾大夫不见放。范增陷身于项羽,不失为杰士;武侯折兵于祈山,不失为草臣。君子尽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祸福,何足以计心哉!”若虚叹曰:“真杰士之语也。”又过了数日,若虚道:“男子志在四方者,当以功名为重。贤弟仍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书,去见李靖,必有推荐之处。我也要回家,再图后会罢。”尉迟恭道:“弟在京都却也知道此人,现今他依仗权门。恐是有名无实,所以未去见他。”若虚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才知为人。你不要负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罢。”尉迟恭道:“弟受兄恩,寸心未报,愿随侍一年两载,再进京都,未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舍。”若虚道:“你年近三十,还是孺子口气,少〔不〕得后会有期。”二人谈论多时,到了次日,若虚催尉迟恭起身,送了二十余里。若虚见尉迟恭去得不愿,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镇,主仆而行。此话不表。 尉迟恭别了朱若虚,眼中流泪,心中想道:我日后得了好处,定然将恩报恩,断不做负恩义之徒。望长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钱用尽,思想到那个铺口,换几两银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罢。进了店房,用了晚饭,觉得身子困倦,开铺欲睡。袋中一封银子,不知失于何处,心下着忙道:“可怜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并重。失金事小,吉恩兄知道,岂不道我无才。”又停了一会,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远,前不多时,思量要换银子,我还模来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寻,或者找寻得着,亦未可知。”遂一夜无眠,等不得天明,即叫店家开了店门,交代行李,照旧路找来。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七回 魏征挥金逢杰士 若虚解梦识天机 却说尉迟恭于黎明时节,找寻银子,大约有四五里之遥,见路上插着一片白板,有三尺多高,数行大字。近前一看,上写道: 东邻招饮,偶尔夜回。 伊何人也,遗金道旁。 醉后强持,愿尔来取。 斤两锭数,姓氏图封。 一一如数,我方不吝。 鹿鸣村魏征题 尉迟恭看了此牌,心中想道:此人到算得一个廉士。只是这一封银子,朱兄说是五十两,面外却是朱盈川的图书封记,内中锭件多少,银色高低,却我一毫不知。且去见了魏先生,再作区处。正想之间,来了一个农夫,尉迟恭问道:“请教这里到鹿鸣村有多少路?村中有个魏先生,所作何事?”农夫道:“那绿树中间,烟火起处,但听学生读书声音,便是魏先生的学堂。”尉迟恭道:“有劳指教。”遂望鹿鸣村而来。 远远听见呫哔之声,尉迟恭将脸上露水抹了一抹,身上衣衫整了一整,斯斯文文走进学堂。那先生正在教学生的书,见了客人进来,也站起身来,叙了主客之礼。魏征道:“观足下风尘甚重,定是远来之客,祖居何地,尊姓大名,何故来此?乞赐教言。”尉迟恭曰:“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别号心田。因有事进京,昨日途中困倦,故尔遗金。蒙先生狷介,题诗于路,所以轻造宝斋,望希恕罪。”魏征曰:“足下既然远来,可在小斋盘桓数日再行罢。”恭曰:“先生拾金不昧,又使小弟领受教训,消除鄙吝,岂不幸上加幸。”二人谈论一时,学生报曰:“酒熟矣。”就在书案之上,二人对饮。魏征想道:此人相貌魁伟,必然文武全才,但不知他志气如何,且试探他的心事。尉迟恭也想道:此人面圆目长,印开准丰,定然博古诵今,但不知他心术正大不正大?若是个一介书生,不足有无之辈,就不要在此盘桓,耽搁了路程。 酒至半酣,有两个学生正念《易经》,尉迟恭曰:“圣学中惟《易经》是穷理尽性之书,所以读《易》者多,通《易》者少。先生若不吝,弟愿求教于先生。”征曰:“《易经》泄天地之秘蕴,定人事之吉凶,碌碌庸才,焉能言《易》哉!”恭曰:“愿闻其约。”征曰:“善言《易》者,必善言性,善言性者,必善于用情。盖尽情即是尽性,尽性必先穷理,理有未穷。用情多有不当,性情昧矣。故古人立教,必始于学校。善用《易》者,必明乎气候。气候者,阴阳进退之序也,吉凶悔吝所由生也。 故君子燮阴阳, 齐本末,一理数,返太极,合太虚。”尉迟恭曰:“太极、大虚乃二物乎?”征曰:“以理而言,谓之太虚,以气而言,谓之太极。有气便有动静。合而言之,气聚则生万物,各具一太极;气散则死,本乎天者还天,本乎地者还地,万物同归乎太虚。开经第一义,便日乾、元、亨、利、贞,盖乾为天德,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之序,万物之生死,莫不寓于其中,所以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知此,则知贞下起元,剥极返复之义也。”恭又问曰:“敢问近取诸身何义?”征曰:“性为天德,乾之象也。仁、义、礼、智,统属于性。日用常行之道,各有当然之则,所以六十四卦,始之于乾。知此则知育物以仁,鞠物以义,甄物以礼,陶物以智。曲成万物,范围天地,讵虚语哉!”恭曰:“仁、义、礼、智、信,此一‘信’字;仁、义、礼、智、性,此一‘性’字,此二字何解?”征曰:“此‘性’字,自形而上者言之,其德配天;此‘信’字,自形而下者言之,其德配地。”恭曰:“孔、孟而后,善体《易》道者何人?”征曰:“留侯欲报韩氏之仇,却知韩氏子孙不可复兴,依汉高祖而成己志,是以数循理,《易》之道也。武侯知刘氏不可复兴,乃鞠躬尽瘁以循王命,是以理循数,亦《易》之道也。”恭曰:“以《赐》道安天下若何?”征曰:“《易》为天人交至之书,治天下乃其余事耳。知《易》者知天命,知人心。昔者孔子尊周室,孟子亦尊周室,皆此意也。”恭曰:“今日之世若何?”尉迟恭这一句话,问得魏征半晌不言,良久答曰:“弟所谈者,皆前人之糟粕,若论及今日,则吾不知也。”恭曰:“交疏则言浅,志不作则道不合。弟与先生邂逅相遇,宜夫子之辞以不知也。”魏征但笑而不答。于是尉迟恭在鹿鸣村,住了七日。 一日,魏征谓尉迟恭曰:“近日童谣,兄能测之乎?”恭曰:“不知也。”征曰:“童谣云: 琼花等时开,杨花逐水来。 飘飘何所似,夕照影徘徊。 西山雨露近,洪荒平野陔。 二九郎君至,天下乐悠哉。” 尉迟恭曰:“据此童谣,先生何以解之?”征曰:“琼花不知所指何物,大约目下之妖孽,日后之祯祥也。杨花逐水,荡而忘返,指隋氏而言也。夕阳影照,喻言不久也。西山雨露,言山西有兴王之兆。洪荒,太也。平野,原也。是指山西太原也。二九,十八也。郎君,子也。隐隐是一李字。天下乐悠哉,李氏若出,天下必安也。”尉迟恭道:“儒者以救时为急,今新主大举孝廉,兄台缘何不出?”魏征曰:“吾师傅王通,献《太平策》十二卷,计十万余言。开陈治道,救时之急。书屡上,而主上不用,尔我复何望哉?先帝以诈力平陈,不思以儒行治世,任用杨素、宇文化及等,皆非命世之才。各藩镇诸侯,谁为尚义之辈?今炀帝禽色并荒,音酒兼嗜,而饥馑臻至,盗贼蜂起。吾恐剥复相循之候,乱极思治之时,其在斯乎?”尉迟恭听了魏征这一番言语,遂将遇朱若虚之事,一一言之,邀魏征一同去见李靖,魏征欣然应允。 住了数日,魏征分付兄弟魏徽好生照理家务,不可荒芜田地,同尉迟恭望长安而来,投见李靖。李靖待为上宾,说道公子世民之贤,恳他二人往见唐公。魏征、尉迟恭难却其意,竟携了荐书,又向太原而行。李靖说道:“二位贤弟,见了公子,出予角书,切不可效韩信故事,使萧何甚费周旋。予许与公子建三策,已成其二矣,若三策成就,吾即来太原,与汝等共议也。”三人再拜而别。 却说三公子李世民,自李靖去后,如有所失,二年有余,杳无音信。一日,一少年秀士来访,公子出见。其人清秀非常,公子延之上座,问曰:“足下风尘甚重,必由远路而来,愿聆尊姓,不才便于请教。”少年曰:“吾长安人也,姓房名玄龄,今有事故来此。久闻公子大名,特来拜谒。”公子曰:“请先生暂停于此,使不才少聆清诲,以毕平生之愿。”玄龄曰:“公子既然不弃,弟亦愿侍文几而聆德音。”公子大喜。次日,公子引玄龄往见唐公,唐公十分敬重。玄龄见唐公父子如此爱贤,始出李靖荐书云: 房玄龄博古通今,长于文艺,非百里之才,殆游夏之选欤。公子宜使之兴学校,迪教化,范人民。区区太原之地,未足以限其学焉。公子珍重,珍重! 公子见了此书,执弟子之礼以事玄龄。玄龄被德感恩,夙夜勤劳以酬公子,惟恐负李靖之托。 再说魏征与尉迟恭行了十几日,到了太原,谒见唐公,唐公优礼以待。退回寓所,世民同房玄龄接踵而至,各道相慕之意。原来李靖早已使人通信于公子,故公子思之甚阔。魏征即出李靖荐书,公子与玄龄同目观之,略云: 魏征、尉迟恭,才堪将相,公子宜以国士待之,以收民望。是嘱。 公子看书毕,谓尉、征曰:“李靖,智士也。今观此书,二人之名实,定然不虚,愿教我以正,使弟茅塞顿开,万勿以愚拙见弃。”魏征曰:“吾二人慕公子之盛德,故不远千里而来。公子收为门下客,足矣。李靖之言,毋乃已甚乎?”正说话之间,唐公差人送酒席至,于是四人共坐畅饮。正是: 君臣际会日,龙虎交吟时。 四人饮至三更方止,公子与玄龄辞去。次日清晨,公子即来问安。自此尉迟恭佐公子治军旅,魏征佐公子亲教训,玄龄佐公子兴学校,太原之治日新。唐室之基,由来有渐矣。 一日,公子问于玄龄曰:“经济之道,备于圣教,其道可得闻欤!”玄龄曰:“教之斯为经,非刑正之所能及也;富之斯为济,非推解之所能致也。教,乾道也。富,坤道也。富、教不可以偏废,犹天地之不可以闭塞也。夫民以食为天,若衣食不给,转于沟壑,逃于四方,教将焉施?是富先于教,经后于济也。农桑不失其时,五谷咸登于室,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必训以亲上死长之道,使之敦五伦,勤五教,能者爵之,不能者劝之,佚者督之,不服者罚之,国有不治者鲜矣!记曰: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和气之所招致也。人不爱其情,教化之所施及也。非经济之道得,而能若是乎?”公子曰:“经后于济,不曰济经,而日经济,何也!”玄龄曰:“兵食可去,而信不可无。经之道,又大于济也。”公子起而谢曰:“善哉,吾子之言也。” 一日,公了问于魏征曰:“古人治国,动言经济,其道奚若?”魏征曰:“修己以敬,经也。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济也。”公子曰:“修己以敬,必如何而为敬之至?修己以安百姓,必如何而为安之至?”征对曰:“正心诚意,便是敬,格物致知, 敬之至也。 齐家治国,便是安人。平天下,安之至也。”公子问曰:“三代而后,知此道者为谁?”征对曰:“光武推赤心于人腹,庶乎近焉。修己以敬以安人,岂外于一心哉。”公子拜而谢曰:“大哉,吾子之言也。” 次日, 询于尉迟恭曰: “古称经济之道尚矣,必如何而为经济?”恭对曰:“上致君为经,下泽民为济。必也,使吾君为尧舜之君。《书》曰:‘元首明哉,肌肱良哉。’故无为而天下之治,使吾民为尧舜之民。思天下有饥者、溺者,犹己饥之、溺之也。《书》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非经济之道而何哉?”公子拜而谢曰:“贤哉,吾子之言也。”退而书三子之言于座右。 却说山东历城县有一壮士,姓秦名琼,字叔宝,年二十余岁。不理生业,豪侠好义,乃陈朝大将军秦彝之子。先在历城县充一名捕盗快班头目,兖州节度使唐璧闻其名而招之。见他武艺超群,补他一名旗牌官。时值越王寿诞,唐璧备了一幅厚礼,送往越府贺寿。西席幕宾褚遂良曰:“晚生家居长安乡中,归宁之意甚切。今往越府贺寿,若使晚生一往,实为两便。”唐璧道:“如此甚妙,须得一人为辅。”褚遂良曰:“只用秦琼一人足矣。”唐璧大喜,即命叔宝保褚遂良而行。 行至河南汜水地界,在道旁歇息。忽听林中锣响,数十个喽罗抢出。秦琼见了,飞身上马,手抡双锏,大声喝道:“山东秦叔宝在此!”那贼头听了,跳下马来说道:“兄长何故来此?”秦琼见了,也下马道:“贤弟奈何流落在此?”那人泣道:“自历城荒旱,老母饿死,小弟乞食来此,遇之一般无赖于,推我为头目,在此偷生过日。”秦琼道:“你命众人散去,随我长安一游。”那人大喜,即喝散众人,同叔宝来见褚遂良。叔宝道:“此人是我同乡兄弟,天性至孝,武艺超群,姓程名知节,弟愿带他作伴,回来引见唐大人,将我旗牌官让与他做。”褚遂良道:“纵你要让他做,若唐大人不肯,与众将又不服,尔将奈何?”秦琼道:“军门选将,在武艺上考试,观兖州军门诸将,无人是程贤弟敌手。”褚送良不得已,方许同行。夜来投店,秦琼命程知节另宿一店,以安遂良之心。 同行数日,将近洛阳,在山塘茅店歇息。问及洛阳,尚有七十里之遥。见对门草屋一间,一老妇年近七十,坐在门首,贫状堪怜。门上有对联一幅,端楷甚工。联云: 贫穷千古恨,富贵一时难。 褚遂良看了,谓叔宝曰:“贫而无怨难,斯人殆贫而怨者也。”叔宝曰:“生无以为养,殆无以为礼,仲由发哀贫之叹。丧欲速贫,有若知非圣人之语。太平之世,年丰岁谂,盗贼不兴,虽贫可以不怨。若身处极窘,老者啼饥,少者号寒,加以年荒盗起,百谋不遂,先生此时,能无怨乎?吾观‘千古恨’三字,有无限感叹:‘一时难’三字,寓无穷幽思。况知富贵之难求,则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贫而隐者也。”遂良点头受教,乃问店主道:“对门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遂良道:“作何生理?”店家道:“此贱人也,何劳客官下问。此人姓长孙,名无忌,年有三十余岁,日以钓鱼为业。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应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岂非贱人乎?”店家说罢,将眼睛一睫,嘴一歪,说道:“那不是这贱人来了。”遂良急抬头看时,见一大汉,身长六尺,圆头阔肩,坦腹而来。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鱼。老母见了,笑而迎曰:“今日回来甚早。”大汉道:“恐我母亲受饥,得鱼即当回也。”遂挽老母进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节持钱一串去,把二尾青鱼买来下酒。长孙无忌道:“远客思饮,本当以二鱼奉送,无奈把米无存,只留百钱足矣。”知节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无防。”无忌道:“吾不知尔先生为谁,若强我留过分之钱,则吾不卖矣。”店家道:“我店中这个客人,怜你贫苦,你就收下了罢。”无忌道:“先礼后财,虽千金吾亦受之;先财后礼,虽锱铢吾不敢取也。”知节只得将余钱持见褚遂良,细言如此如此。遂良与叔宝具衣冠同去拜见,相见礼毕,各通名姓。遂良见无忌宏词博辩,暗暗称奇。所谈者皆济世匡民之略,愈觉欢喜。店家来报曰:“酒熟矣。”遂良邀无忌同饮,无忌亦不推辞。酒席间,问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实告。无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个心慕之友,虽未会面,却时时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远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为谁?”无忌曰:“此人姓李,名靖。”遂良道:“吾居长安,知其人也。 先盗越王之妓, 后献越王以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无忌道:“当日李靖盗妓而越王不追,后来献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观。自古英雄依附权门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见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区画天下形势,诸侯强弱,点点在心;三者家贫不能具书,依权门始得旷观史书、历代名言,可以观今鉴古。吾观李靖去而复来,非一则二,非二则三也。”遂良大悟道:“吾等不及先生远矣!”遂下席而拜。于是与叔宝、知节共四人,结为兄弟。次日,进良谓无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 久停。”出白银十两为赠,叔宝解带头金钩为赠,程知节脱锦袍为赠。临行嘱曰:“弟等此去,大约一月即来,再与先生盘桓罢。”无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别。 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来到长安,将礼物送往越府。到了寿诞之日,王府大开,天下各镇诸侯,阃内阃外,文武等官,齐来朝贺。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持了兖州节度使唐璧名号,来号房挂号,恰遇李靖在号房收查礼物,管理号房人役众等。遂良向前施礼,具道相慕之意。李靖问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众,不便交谈,改日着人来请,万勿吝步。”遂相揖而别。过了数日,两个青衣童子挂李靖名帖,请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间道长孙无忌之贤,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饮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烦秦兄代我向洛阳一往。”叔宝道:“李先生有何事故,欲弟奔走洛阳?”李靖道:“兄可持白银三百两,往洛阳山塘茅店,代长孙无忌谋一佳妇,以奉老母,候其完亲数日,即约无忌同来长安一娱,少舒阔慕之意。”叔宝欣然领命而去。李靖与褚进良、程知节旦夕盘桓,不表。 过了二月有余,叔宝与无忌果然来长安,五人相见,不胜之喜。在长安游赏数日,一夕,五人约为长夜之饮,李靖请无忌曰:“方外人言,继隋运而兴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无忌曰:“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四海雨旱不时,惟山西无恙,所以盗贼不兴,人民乐业。天命无常,乃眷西顾,亦未可知。”李靖道:“我欲烦弟等去观唐公作事若何?果能钦贤下士,能成大业,建大器,弟等修书报我;如不能成其大事,当急回长安,我等再作良图。”无忌心知李靖为唐公招贤之意,却也不肯说明。秦叔宝道:“既二位兄长皆有归唐之意,弟为兄等代执鞭之役。”程知节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弟亦闻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盖亦阴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赠白银四百两,四人将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绍在公馆相迎,备道公子相慕之意。盖李靖早已致书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龄、魏征、尉迟恭齐来相见,各诉衷肠,恨相见之晚。当夜酒散,无忌私谓三人道:“人言王气当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谒见唐公,唐公亦礼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来密书,称赞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职。四人不辞,唐公拜无忌领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执事。 一日,公子世民与诸贤谈论书法,褚遂良曰:“自古书法惟晋右军王羲之为最。”乃诵右军笔阵图之词。词云: 砚者,城池也。墨者,粮饷也。纸者,阵图也。笔者,刀鞘也。心意,将军也。本领,副将也。出入,号令也。此可制胜于文场也。 尉迟恭曰:“是非右军之语也。夫右军,书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诚如此言, 不但不知书法, 且获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说以释之?”公曰:“儒之要在书,儒之术在字。古人立书法,有二义、四体。二义者,正笔、偏笔也。正笔,法天理之至正,故点、横、坚、撇、、、,笔笔欲正。笔正之妙,劲秀坚润,少失其体,则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是也。偏笔,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点、横、坚、撇、、、,笔笔欲偏。所以交护缠绵,不脱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体,始为得法,古人云:生气寓于心,龙蛇吐于笔是也。” 公子道:“所谓四体者为何?”公曰:“四体者,真、草、隶、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笔之时要正心诚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静,便着潦草在内,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学之。草字宜一气书成。未举笔之时,要精神振作,提笔如千金在手,下笔如泰山坠石,行笔如持锥画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学之,可以兴志意,解昏迷。隶字下笔从容,起笔缓落。势融融而圆,形苍苍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学之,可以静心养性,涤欲延年。恭性情浅狭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圆,其气刚劲条理。起落斩截,无轻重之分;疏密均匀,有应照之态。下笔有收缩卷旋之工,用笔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机钝者宜学之,可以益智慧,增机巧。然隶字象春,笔画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笔画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杀之气也。篆字,冬藏之误也。习书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笔,其字劲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笔端,其字又秀而不劲,既面用笔觉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侧面者。其字虽工而尚未化。渐而至于知书字或百或千,笔笔锋中有生气,生气中又不脱中锋, 其道乃成也。 吾故谓笔阵之说,非右军之语也。”公子又问道:“何字是正面,何字是侧面?”尉迟恭道:“富贵春华,字之正面者也。勿为比戈,字之侧面者也。左正右侧,形战是也;左侧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侧,易畏是也。上侧下正,皆召是也。两侧相背,张邪是也。两侧相向,阿好是也。上下两侧,忍笋是也。两正相并,神体是也。” 房玄龄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体,非书之用也。必也体用兼善,其字乃工。”公子曰:“子试言体用兼善之妙。”玄龄曰:“书法之妙,有二难、三到、六忌。所谓二难者,入式难、持笔难也。古人帖式,欲其笔笔相孚,此第一难也。持笔工稳,心手相应,此第二难也。三到者,笔到、气到、心到是也。笔到,则不潦草;气到,则不飘渺;心到,则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钉头鼠尾、蜂腰鹤膝是也。上大下小,谓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长,谓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笔太重,谓之钉头,三忌也。起笔太轻,谓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气不足者,谓之蜂腰,五忌也。转折不生活者,谓之鹤膝,六忌也。革其六忌,习其三到,致力二难,而书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脱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脱化,其道奚若?”玄龄曰:“前言数者,即书法之工也。妙者,方圆中正而和也。夫字之体,本方也,而圆寓焉。是圆以象天,方以象地,而又中气实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视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气联络,若有不规而方,不矩而圆,不绳而直,变而不离乎其正,用笔之妙也。如是脱化者,神化也。浑古今成一体,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退而书尉迟恭、玄龄之言请教箧内。 却说唐公见世民生得龙眉凤眼,英气逼人,又轻财仗义,交纳宾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见长子建成不学无术,傲慢自若,心甚恶之。又见魏征言语谨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业于魏征。魏征虽〔精〕心教训,无奈建成自暴自弃也。唐公见建成无成,苦求魏征博之。魏征无可如何,无事时,只得与世民并诸贤坐论。一日,见世民眉目虽然清秀,而眉目带杀,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谓魏征曰:“先生之志,可得闻欤?”魏征曰:“吾可为治世之良臣,不可为乱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问之,魏征不答,盖已逆料日后必有争立之祸。常自叹曰:“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此其时也。”盖阴以建成比公子纠也。 一日,公子曰:“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不杀象,何爱象之甚也?”无忌曰:“舜非爱象之甚,爱象之身与吾一体也。杀象则损吾之体,而伤吾之性也。叔段死,庄公哭,出于至诚,是体损而性伤也。”公子曰:“设象杀舜而至于死,舜不怨之乎?”无忌曰:“否。象谋之于父而杀之,死于孝。人之生死衡于天,而象能杀之,是死于命。尽孝、死命,其性无伤,恶手怨?若比干之自杀而死,伯夷之自饿而死,申生之自蹈其死,卫伋与寿之自速其死,以致贞女殉节,良朋殉义,又谁怨?”公子乃跪拜,与建成、元吉日相亲睦。 却说隋炀帝耽于酒色,造集仙楼,高入霄汉。楼下环河如带,盛栽五色莲花。内又造莲舟数十只,使宫女驾莲舟于莲中,或吹或唱,听其自好。 再说李靖思炀帝居于长安,根本深固,极难摇动。况今四海荒旱,盗贼蜂起,不若把他诳下扬州,京都空虚,太原之兵朝发夕至,长安唾手可得也。遂画扬州地舆图,献于杨帝。场帝展开一看,见扬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齐整,心生爱慕。又见图上有数行字,题云: 集天下之大观,楼蜂江带;博古今之名胜,舟蚁人潮。有色有声,浩荡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岩之幽谷,岂胜于斯。 炀帝一一看罢,即厚赏李靖,命内侍挂于集仙楼中,每日与群妃饮酒赏花,见图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隐隐有幸扬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谣言于外,谣云: 饥馑为大旱,万民遭涂炭。 天子幸扬州,天下无大旱。 炀帝闻此童谣,思道:“天子幸扬州,天下永无水旱之灾也。”遂传旨往扬州一巡。越王杨素谏曰:“童谣甚非吉兆,万岁切不可下扬州。”炀帝曰:“皇叔何以解之?”素曰:“末二句说天子若下扬州,则下无水而大旱也。”炀帝曰:“非是之论也。天下无水旱,明而易晓,皇叔体得过虑。”将龙袖一拂,退入后宫去了。次日,杨素率多官来谏,炀帝无奈,只得停驾不发。 过了一年有余,扬州刺史殷开华具本奏称:扬州天降奇花,名曰琼花。树高三丈六尺,叶分尖圆,花备五色,历夏经冬,四季茂盛。炀帝见了此表,即命杨玄感领羽林军三万,护驾东巡,带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开路。此时越王抱病未起,闻知此信,气忿而死。李靖代玄感料理丧事,极尽其诚。这炀帝自下扬州之后,留连忘返,天下诸侯各据州郡,竟不朝不贡。李靖也潜回太原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回家之后,无心用世,每日与二子参访性学,或与尼僧慧参谈论禅趣。又在乌石岭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参主之。一日,妻子黄氏曰:“妾昨夜三更时分,梦月明如镜,丽于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户外车声辚辚然,一王者乘轩而过。这一轮明月,降于庭中,化为一卵,内中空空然,剖而视之,有一条金色小蛇。觉而思之,月乃太阴之象,又为阴贵人,降于庭中,其兆必应在妇女。一王者临门而过,是紫微星,光照门户,义月仙化为空卵,卵字无点,乃是卯字。明年太岁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阴贵人。《诗经》云:‘为虺为蛇’ , 女子之祥也。”次子天禄曰:“母亲之梦奇矣,而善于解。”天锡言曰:“以吾思之,二弟当受其福。”黄氏曰:“何以言之?”天锡曰:“月为太阴,其象为坎,坎为中男,其兆必应于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止,惟有若虚低头不语。至晚,私谓二子曰:“尔母在世不远矣。”二子竦然曰:“何也?”若虚曰:“月丽中天,其明如镜,是十五夜对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只存一亡字。明年岁次卯巳月,尔母必亡矣。”天锡、天禄听了,各各流泪,默然无语。到了次年巳月,若虚与黄氏之梦皆验。奇哉,奇哉!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八回 木兰山天禄三祈嗣 大雾顶丧吾初聆法 却说朱天赐娶媳秦氏,名亚莲,性妒而忌,生二子,一名克孝,一名克念。天禄娶媳杨氏,名桂贞,即邑侯杨延臣之女也。天禄年三十,尚未生子,日以为忧。天禄遂祷于木兰山之阴,二年无验。又祷于木兰山之阳,即今祈嗣顶是也。不上二年,杨氏生一女,天禄名之曰木兰。 先是天禄,夜梦玄帝招而谓之曰:“上帝以世运之污替久矣,而唐室将兴。欲选真仙下降,建立奇功大孝,为盛代之成人。敕旨遍谕诸仙众圣,皆掩目不观,盖红尘杀劫,在在可畏。而木兰山灵,德不自量,慨然浩叹。嗟乎,木兰山灵!念上帝之宏仁,愤群仙之鲜济,故有此叹,今天颜可惧,命送汝家。受生之后,善视善教,庶乎不昧本来,仙道可望也。”语毕,手捧一子,授于天禄,天禄跪而受之。次日,即生木兰。惟有秦氏,见杨氏生女,私以为喜。 至四月下旬,黄氏偶然痰气攻胸,不时晕眩,合家惊慌。次媳杨氏,静夜焚香,拜视上帝,愿损己寿,以延婆婆黄氏。回入私室,引刀割股煎汤以奉。次日,黄氏果然言语复旧,精神倍加,乃召杨氏责之曰:“吾梦玄帝召我主木兰山延嗣圣母之位,玄帝又见汝焚香告帝,割股救姑,欲虚圣母之位,以从汝之请。吾岂可辞圣位而不居,长作人间之老妇为哉!但汝命该无子,今有此孝念,必有麟儿,光我户祚也。”又谓若虚而言曰:“吾与汝永诀矣!阳数虽尽,冥会有期。”又谓长媳秦氏而言曰:“汝今虽有二子,将来受福,恐不及杨氏也。宜速修心地,以种福田,不然阴恶阳报,其能逭哉!”又谓天锡、天禄而言曰:“汝兄兄弟弟,堪言孝友,日后数逢蹇滞,不免饥寒见逼,宜与松柏比操,梅竹争芳,慎勿堕志,自诒冯妇之讥也。”二子顿首受命,黄氏竟悠然而逝。朱氏全家举哀,卜地而葬,自不必题。 再说炀帝登极之日,思量满朝中惟太傅兼吏部尚书伍建章老成练达,文武钦敬。令其草诏,假为遗旨,以服众心。谁知伍建章接诏在手,就写道:“老王身死不明,储君无辜被杀,天下诸侯,各速兴兵问罪,以擒国贼!”杨广即将建章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建章之子名云召,领十万大兵,镇守南阳。一闻此信,放声大哭,忙集诸将,欲与老王报仇,另立明主,以兴隋氏。请将皆曰:“愿效犬马之劳!”伍云召大喜,遂起兵先破紫荆关,后破龙珠寨。炀帝闻之,急命韩擒虎为帅,宇文成都作先锋,领兵十万,征剿南阳,云召与成都在龙珠寨相拒月余,连战三百合,不分胜负。韩元帅暗发令箭,襄阳太守王仁起兵攻紫荆关;又令荆州守将刘斌起兵,以攻南阳。使云召首尾不能相救,只杀得伍云召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却想起五年前,李靖教我弃官而去,可免南阳灾难,今日果如其言。李靖又说我与佛家有缘,我不免削发为僧,修回净土罢。忽又想起当年李靖曾说,天上黄星现于翼轸之墟,乃湖广河南联属之处,日久当有贤人相聚。即天下大乱。黄州可保无虞,我不免往彼处安身。 正想之间,忽见前面一座小小禅院,门书“紫竹庵”三字。遂弃了鞍马,脱下盔甲,步行入庵,求庵中永善长老与他削发。再穿上僧衣,戴上僧帽,向佛前参拜,自取法号曰丧吾和尚,盖喻丧吾主,丧吾国,丧吾家之意也。即拜老僧永善为师,嘱咐道:“倘有追兵赶至,切不可走漏。”老僧答曰:“大人放心。”即望黄州而逃。幸亏韩元帅收督军马,入城安民,不十分追捕。回奏炀帝只说伍云召死于乱军之中,暗做了一个人情。 再说伍云召出了南阳地界,将近西陵,见一座高山,深入云汉,周围三百余里。行至山下,见苍松翠柏,紫竹奇花,般般可爱。山边有一草店,就在店中歇息。店中只有一位老母,丧吾问道:“妈妈尊姓,若大年纪,如何在此孤山之下,开此草店?”妈妈道:“老妇姓韩,祖居山下。因此地路孤,行商不便,在此开一小店,以安过客。”丧吾道:“你家老公何处去了?”妈妈道:“老公名韩普,去世今已七年矣。所生二子,一名韩周,一名韩同,俱往山中采樵去了,少一时就回来的。”丧吾道:“此山名什么山?”老妈道:“名大雾山。亡夫在日,专心奉佛,中有所得,常言大雾山上应九天秀气,下通海岛真源。顶上有平田百亩,甘泉数处。又不时有白云庆聚,五七年后,当有异人在此飞升。”丧吾道:“老公公既知未来,可留得有些著作否?”妈妈道:“老公去世之时,将平生所看紫书丹经,并自己的著作,逐一锁在箱中。写了几句遗言,叮咛谨慎,不可轻易动他。”丧吾道:“贫僧大胆,敢求一观,看遗言是说要什么人,才许开箱。”老母道:“使得。”遂取出箱来,请丧吾观看。只见上书道: 吾丧西回,丧吾东来。 禅机万语,都来一句。 真个丧吾,佛家种子。 丧吾看罢,对箱子叩头道:“老先生真是明心见性的人。贫僧的法号丧吾,这箱子明明是说要弟子方可开看。”韩婆道:“既是亡失遗言,请大师开了罢。”丧吾道:“贫僧岂敢骤开?待弟子斋戒数日,方敢启视。”不一时,弟兄二人俱已回来,老母令二子与丧吾拜揖。用了斋饭,谈论到晚。次日,丧吾请韩氏弟兄,同至大雾山顶,结一茅庵,自此丧吾在大雾山顶,自耕自种,早晚看经念佛。又将韩公箱中丹经紫书。细心观玩,如此三年,毫无所得。 一日,是八月中秋,韩周奉了母命,带着果品馒首,上山与丧吾贺节。盘桓半日,韩周回去。到了晚上,一轮明月,团团如镜,渐渐东升,其时天朗气清,仁风交畅,丧吾即向禅床跃坐,虽未能洞明心性,却也是五蕴皆空。忽然想起在南阳为官之时,值此佳节,有多少文武官员前来贺节,于今夫人、公子也不知生死存亡。又想起父亲无幸被杀,全家死于刀下,不觉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又想道:兵败城破之日,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幸得紫竹庵中那个和尚削发赠衣,又亏了韩元帅暗地周全。逃至此处,韩氏母子视若至亲,真个难得。思前想后,渐觉神昏,悠悠欲睡。 忽在一道灵光,自虚无法界而来,撞透顶门,灌注心田,自觉心中有眼,观照四表。白光之内有一道人,头戴金箍,手扶拐杖,发如螺,蹒跚而舞,且歌且跃。歌曰: 三心难成道,一心见如来。 如来即真性,真性似月明。 月明不在天,月明不在水。 明月照虚空,了然无挂碍。 问尔学道人,这个会不会。 丧吾听罢,不动声色,以心拜谢。自此丧吾洞明心性。在山中面壁十年,功成果满,遂改大雾山为大悟山,远近闻名。访谒者逐日如云,竟将一座茅庵,盖造数十间禅院。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九回 观音寺丧吾说法 白莲池九贤赋诗 却说西陵县双龙镇,有一观音寺,寺中一僧,名曰醉月,门下徒弟有五六十人。这醉月长老谨守清规,日率弟子春耕秋种,竟成巨富,一日,醉月长老谓诸弟子曰:“我自出家以来,只知道苦念弥陀,究竟不知‘弥陀’二字,出于何处?今闻大悟山有一丧吾和尚,通玄达妙,见性明心。趁着四月八日,佛祖寿诞之期,我欲请丧吾下山,到我寺说法,讲解经义,也不枉出家一场。”众徒弟齐声应道:“惟师命是听。” 醉月长老带了两个徒弟,行了七十多里,到了大悟山。上得顶来,见白鹤衔花,猿猴献果,清香道味,别是一番世界。看见山门,早有两个和尚前来相迎,与醉月师徒相揖而入。进了客堂,彼此合十。醉月细说来意,那和尚摇头道:“我家师傅自上山来,二十余年,并未下山。即山下名家巨族,吟诗插柳,概不迎送,岂肯到你寺中说法?”醉月道:“你家大和尚既通禅礼,自然慈悲度世,况我请去说法,是阐扬佛教,代天宣化,比不得是俗家往来,一派虚名,全无实际。烦二位大师领我进去,见了大和尚,料不推却。” 二位和尚遂引醉月入方丈,见了丧吾,醉月倒身下拜。丧吾连忙扶起,分宾主而坐。醉月具道来意,丧吾欣然答道:“久闻你观音寺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兰山耸翠于面前,柏巃枕于背后。砂环水转,松茂竹苞,为西陵第一名境。乃高人托足之所,良缘广聚之乡,吾心向往,已非一日。今大师既来相约,切愿拜在下风,平生之愿足矣。”醉月见丧吾应允,喜形于色,道:“我师慈悲度世,真乃天人之师也。”到了次日,丧吾引醉月参佛既毕,分付徒弟好生看守山门,下山望观音寺而来。醉月使众僧各各参见,十分恭敬,自不必说。住了数日,双龙镇上,人人知道观音寺请了一位高僧。于四月八日升座说法,老老少少都来听讲。醉月又使人请七位贤士齐来坐叙。那七位贤士,为首的是:孝廉公朱若虚,致仁邑侯杨延臣,汉皋谌于飞,木兰山铁冠道人张良贞,仙姑庵尼僧慧参,孝廉陈荣兖、叶同观。七位贤士,一一与丧吾相见,各道相慕之意。丧吾见七人皆是儒风道骨,好生欢喜。到了四月八日,丧吾出示帖山门外,书道: 大悟山丧吾和尚告禀诸位檀越大护法:僧中年出家,资性愚昧,德不自量,辱升禅座。于本月八日,宣说我佛陈言故典,有污聪听,抱愧良多。自辰至巳,请善男到经堂讲经;自午至未,请善女到经堂讲经。庶男女有分,清规不越。谨白。 却说那双龙镇及四方善士,都知丧吾是个有名高僧,到了初八日,士女如云,毕集山门之外。辰牌时候,寺内钟鼓齐鸣,笙箫迭奏。一阵阵香风扑鼻,一双双白鹤旋幡。停了一会,又磐声响亮。听者尘怀顿尽,善意兴兴。众僧簇拥丧吾参佛升座。头戴玉佛冠,身披大红袈裟,足踏云鞋。两旁僧众,又金鼓大振,箫管齐鸣。须臾,金住鼓停。那大和尚高声吟道: 无生父母,净土家乡。生我没我,空作昂藏。认取归路兮,莫旁皇。 和尚吟毕,众寂无哗。僧寺人等,无一个上前参问。那大和尚又吟道: 未生我兮谁为主,既生我兮主我谁? 大道不明空费力,水中明月自修持。 丧吾吟罢,左右僧士无人敢应,一个个形如木偶。只见人众中走出一个小学生,头带青巾,身穿蓝衫,年纪不过八九岁,步至禅座下,合掌对那大和尚答道: 未生我兮天为主,既生我兮心为主。 大道若明不费力,水中明月好精神。 大和尚听了,合掌当胸,又高声吟道: 水中明月好精神,风送波摇万点星。 不尽浮云蔽月色,清池里面影沉沉。 小学生不慌不忙,顺口答道: 性静如水慧如月,六欲不生万念寂。 浮云生灭空往来,寥寥太虚无挂碍。 大和尚又吟道: 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 九叶莲台上,自度自家人。 小学生答道: 心中炼性龙火出,性中立命虎水生。 心花灿烂莲花生,元神却是自家人。 大和尚听了,口称:“善哉,善哉!”又吟道: 元神真又真,空寂见无生。 返我真面目,净土好安身。 小学生听了“返我真面目”这一句,料丧吾识破机关,又见丧吾下了法座,有相逊之意,往外就跑,不知去向,丧吾也退入方丈去了。那些看的众人,都道这个和尚果然有些道行,感得天神下降,不然那有不上十岁的小学生,就能出口成章?一个个疑神见鬼,惟有朱若虚暗笑不止。大家进方丈,请大和尚再出说法,不表。 却说这小学生,不是别人,就是若虚之孙木兰女也。若虚因他从小聪明,五岁入学,将一十三经读得透熟。他又喜看佛经道典,深通其妙,所以三教宗旨,心传妙法,一一皆知。当日听了丧吾所云:上半日是男子听法,下半日是女子听法。木兰心中想道:与男子说法,必是尽性至命之理;与女子说法,不过是因果报应。私向伯母房中,将哥克念的头巾、蓝衫穿着,俨然一个小相公模样,竟来观音寺听僧说法。当时见丧吾连吟二偈无人参解,他就忍耐不住,竟到法座下与丧吾对答。比及丧吾下座之时,他却跑出山门之外,竹林之中,取下头巾,脱去蓝衫,与一班女娘,匆匆而回。况且朱家家法,一切内眷足迹不出中门。谁人认得?朱若虚虽然晓得,也不肯说明。当日见他有如此大才,到也欢喜。自此丧吾在观音寺,与诸贤或登木兰之峰,探滠源之浦,寻白云之洞,观城潭之水,吟诗作赋,讲道谈经。住了半年,才回大悟山。 过了一年。一日,观音寺池中莲花开放。醉月长老命徒弟搭起一座水阁凉亭,请诸贤来赏莲花。及诸贤毕至,依次而坐,早有侍者焚香烹茗,茶酒并进。那湛于飞开口言道:“目今大唐天子明良际会,胡越一家,五谷丰收,三灾永息。使吾等高歌酣饮,对此光天化日,和风庆云,花呈其色,鸟奏其音。我等各吟莲花诗一首,以志今日之胜。”众人皆道:“说得有理。”九贤吟罢,彼此相赏,侍者又茶酒并进,果食重添,直饮到月上三竿,方才散席。到了次日,丧吾道:“乐不可极,贫僧欲回大悟养静,期至九月初八日,我等九人一齐到朱兄府中贺节,列位切不可失信。”九人齐声道:“谨遵严命。”于是九贤各各作礼而散。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回 朱若虚遗言嘱子媳 尉迟恭奉旨造西寺 却说朱若虚见众贤散去,每日焚香注水,静坐观心见性。天中境界,愈穷愈妙。到了九月初七日,偶染寒疾,天锡、天禄请攻医治。若虚百般不肯服药,将书箱中小小一个绵包袱取出来,叫那九岁孙女朱木兰出来,命之曰:“此书传至李靖,出自龙宫,肇于轩皇风后,演于尚父、留侯。内卷曰《阴符》,外卷曰《遁甲》。吾相尔根器不凡,料可传授,风后、留侯谅不我责。”木兰顿首受命。 到了初八日, 九位贤人相继而至。 若虚命二子出迎,到内室相见。丧吾曰:“吾兄抱恙,我等一来问候,二来不负前日观音寺之约。”若虚曰:“兄长高明远见,今日齐来舍下相聚者,知吾明日当与兄等永诀也。”众人曰:“吾兄善自保重,吉人天相,休为意外之虞。”若虚到了初九日,谓众贤人曰:“死生有定,天命难挽。今日之生,乃前日之死。今日之死,乃后世之生。生死不明,徒来人世。出得生死,是为仙子。吾梦文昌帝君,召我为南宫香殿主簿史,吾复何优?愿诸公善养元真,保正性命,毋以善小而不为,毋以恶小而为之。他日功成果熟,同作南宫仙子。” 又招天锡、天禄而言曰:“人生在世,如花开谢,如月缺圆。君臣遇合,原于天命。父子笃恩,兄弟笃爱,出自性天。夫妻良缘,虽由命定,然淑女可逑,良配可择,妒妇可出,惟有朋友,乃择善之助。身心性命,可以相辅;死生利害,可以相救。交匪其人,终身之垢。故国之兴废,关乎权臣;家之成败,视乎密友。古人云:能媚予者,必能害予,斯人勿友;肯规予者,必肯助予,此士当交。更有一等矫情饰貌之人,口吐经词,心若蛇蝎,因人喜好,窥人性情,出言投机,作事合意。此所谓静言庸违,象恭滔天,是不免于君子之诛者也。宜避之如仇,远之如虎,若与之交接,身家性命,为其所累。”二子叩头领命。又招秦氏、杨氏谓之曰:“女子不知《诗》、《书》,难于言孝弟,但知敬公婆,慎言语,便为贤妇。能慎言语者,自然能顺丈夫,能和妯娌,再勤纺绩,守家教,非贤妇而何?”二媳叩头而起。忽然白鹤集于阶前,异香发于庭所。若虚急索纸笔,题云: 以心达心,以性化性。 知身是客,得吾之真。 若虚写毕,以目视丧吾,丧吾即附耳念了数声“南无阿弥陀佛”,若虚遂瞑目而逝。朱氏全家举哀。诸贤一个个伤感不已。相与理丧助葬。事毕,各回。天锡、天禄守墓三年。家人失于提防,家物、财帛,一火而空。又过二年,就一贫如洗。幸弟兄二人贫而立志,毫不妄为,秦氏、杨氏与木兰织机度日,按下不表。 再说先年炀帝自下扬州观玩琼花之后,流连忘返,饥馑荐臻,盗贼四起。天下诸侯,各据州县,宇文化及竟弑帝自立,称为夏王。李靖见天下大乱,遂与魏征、房玄龄、徐敬业、尉迟恭、三公子商议,欲起仗义之兵,声宇文化及之罪,以清宇宙。三公子遣玄龄卑辞重币,去见突厥,借兵五千,以援声势。他日功成,割冀州八十一州县为劳。突厥与其弟颉和商议,颉和曰:“目今中原变乱,三灾并兴,安天下者,非世民而谁?吾主其许之。”右长康和阿奏曰:“唐公借兵,主公断然不可许他。”突厥曰:“卿家老成练达,惟正词是吐,危语为陈,寡人静以待命。”康和阿曰:“公子世民素有大志,今欲举兵南向。来我国借兵者,其计有三便:一者彼兴兵中原,太原空虚,恐我国袭其巢穴,非来我国借兵,心欲我国遣大臣上将,于彼为质也;二者借我国声势,使各镇反王望风而回;三者许割冀州一带地方与我国为劳,是非重利诱我君臣与彼为力。他日功成,却道中原土地,与北国山川,若马牛之不相及也。”突厥曰:“相国所见极是。但彼国君臣在此,何以谢之?”康和阿曰:“主公设筵饯行,与来使对天盟誓,不但不来入寇,倘别国侵太原,我国必然发兵救护。他日成功,以冀州一带地方为劳,而被国感恩。”突厥听了,喜形于色,谓百官而言曰:“孤有康和阿,犹秦穆公之有百里奚也。”次日,突厥如康和阿之言,与房玄龄盟。乃谓玄龄曰:“孤今与尔既立盟誓,永结唇齿,公子南征,不但无内顾之忧,并有泰山之靠,胜发兵十万也。他日功成,尔主负孤,孤负尔主,皇天厌绝!”玄龄索了回书,望太原而回,见了公子,备道如此如此。呈上回书,世民大喜。 李靖曰:“公子可声言为主报仇,先讨宇文化及之罪。再传檄各镇反王:归命者,赐爵封侯;逆命者,吊民伐罪。如此,则不怒而威,天下可定也。”世民谢曰:“先生金玉之论,天下之福也。”如是奏知唐公,起兵十万,拜李靖为帅,徐敬业为参谋,尉迟恭为先锋,其余随征将士,不必细述,留魏征、房玄龄监国。出师六七年,天下大定,胡越一家,建都长安,国号大唐。事载唐纪,此处不赘。 再说大唐高祖在位,********,四海无事。惟有北番主突厥不朝不贡,每年遣使臣责唐主违盟背约,索取冀州地方。高祖念他有唇齿之谊,置而不问。过了数年,建成与世民不和,此事愈搁一边。到了太宗登位,贞观二年,湖广武昌府节度使尉迟宝林上本告急,言武昌城池被江水冲坏,淹死居民无数。太宗见奏,龙颜不悦,退入后宫去了。次日登殿,命鄂国公尉迟恭领饷银十万,往武昌监造城池;又命皇叔李道宗明日设筵于凌烟阁,与尉迟恭饯行。 尉迟恭领命,次日来凌烟阁款燕。那李道宗尊贵自居,却不十分为礼。尉迟恭心中不乐,饮了几杯,因举杯问道:“主上不惜民力,修此凌烟阁何故?”此时道宗亦醉,因答曰:“此间为我李氏先世有大功于社稷,故能受天之命,为天下主。凡我李氏子孙,皆祖宗之裔,主上修此阁,乃燕毛序齿亲亲之意。诗曰:诸父昆弟,备言燕私。与异姓无与焉。”尉迟恭答曰:“非也。主上念隋运将终,天下大乱,生民涂炭,奋然有安世之心。及四海清平,海内一家,则念文臣有牧民之劳,武将有开国之苦,修此凌烟阁,以效汉武云台故事。此所谓礼贤才,敬大臣也。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同姓何居焉?”道宗怒道:“大臣与皇亲,孰上孰下?”尉迟恭道:“当日主上被难,臣单鞭救驾,此时不见有皇亲。”道宗大怒道:“尔每每自恃功高,藐视皇亲,不念今日之显贵,是谁家之爵禄?吾又何得与武夫对饮,自忘尊贵哉!”遂推桌而起。尉迟恭大怒,一掌打去,道宗“哎哟”一声,晕倒在地,打落门牙四齿。多官上前劝解,光禄寺大臣已将此信报与太宗知道。 太宗先召道宗,责之曰:“李氏之有天下,敬德之劳也。朕之有今日,敬德救之也。皇叔宜卑以自牧,不宜与大臣竟。”再召敬德让之曰:“朕道卿年老气衰,心平气和,奈何仍然少年情性,伤吾父之爱弟,辱寡人之至亲,朕每思汉高祖杀戮功臣,心甚恨之。今观卿如此行为,毋乃功臣自取,不独责汉高祖一人已也。然分外之恩,不可多行,卿宜自爱,勿使朕忧。”尉迟恭乃叩首谢罪。太宗又道:“卿位极人臣,所不足者国戚耳。朕有一女,名开唐公主,使奉卿箕帚可也。”尉迟恭叩首曰:“臣糟糠之妻,愿富贵不相易,此事断不敢从命!”太宗道:“卿如此尚义,忠心可知。”乃止。 尉迟恭即辞圣驾,望湖广而来。到了武昌,宝林接入,父子相见,择日兴工。三年有余,工程告竣,欲回朝缴旨,太皇后窦国太传懿旨到。尉迟恭忙排香案开读。内云: 朕幼生西陵城右,常随母吴夫人西寺进香。彼时见佛像零落,庙宇弊漏,今五十余年,废败可知。特命尔鄂国公尉迟恭往彼重修,务使巍峨庄严,尽善尽美。钦哉,用命! 尉迟恭谢恩既毕,起马望西陵西寺而来。选能工巧匠,择日兴工。造了半年,工程将半。一日,尉迟恭精神困倦,伏案而寐,忽闻磐声嘹亮,袅袅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尉迟恭听之,惊讶不已,起身信步闲游,转过曲槛,见一座花园,十分幽静。周围看了一遍,处处花鸟宜人,亭台悦目。又转过西厢,隐隐闻读书之声。尉迟恭不好遽入,立窗外而听,却于窗隙中舒眼一看,却是故人朱恩兄在内。急忙走入,躬身下拜。那人昂然不动。尉迟恭又拜道:“恩兄别来无恙?”那人拂袖起去,向外就走。尉迟恭一把扯住,不肯放手。那人当胸一掌打来,跌倒在地。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叫声:“哎哟!我二十余年劳于王事,未报兄长大恩,我尉迟恭真无义男也!”又想起在朱仙镇遇难相救之时,不觉眼中流泪,慨叹不止。左右将校见公爷伤感,慌做一堆。尉迟恭收了泪,召香元和尚问曰:“此地有一个老孝廉公,他姓朱名叫若虚,住在何处?”香元和尚答曰:“此人住在双龙镇,至此有一百一十里。闻他去世,未知确否?”尉迟恭大惊,即传城守王咸宜代理监工:“本帅明日要往双龙镇走一遭。” 次日不等天明,带随身将校,望双龙镇而来。尉迟恭性急马快,不上大半日,就到了双龙镇。找问朱若虚门户,一人指着两间草屋道:“朱若虚死了五年,两个儿子穷得可怜,住在那里。”尉迟恭分付从人在外,单身走入茅屋中。天锡见了,慌忙来迎。尉迟恭望上一观,见朱若虚夫妇的一双影像,都供在上面,遂倒身下拜,大哭起来。那哭声如雷,不住的千恩人,万恩人。天锡同二子齐来劝解。尉迟恭想起在朱仙镇相遇之时,历历在心,一发大哭。天锡见他是一位显贵模样,又痛哭不已,不好动问,只得出来向从人拱手道:“请教列位,这位老官人,姓甚名谁?”那些从行将官齐声答道:“这就是开国元戎鄂国公也。” 天锡上前跪拜道:“叔父远涉而来,不必过哀,恐有伤贵体。”尉迟恭方才止了声,收泪问道:“相公,我恩兄是你何人?”天锡回道:“是侄儿的先考。”尉迟恭问道:“你是天锡,是天禄?”天锡道:“侄男名天锡,舍弟天禄,采薪未回。”尉迟恭又问道:“你父亲当时豪杰,门下必无虚士。在日有几位贤友?”天锡道:“父亲在日,与大悟山丧吾和尚,观音寺醉月长老,仙姑寺慧参尼僧,木兰山铁冠道人张良贞,致仕邑侯杨延臣,隐士叶同观,汉皋谌于飞,孝廉陈荣兖,共九人为友。”尉迟恭道:“贤侄可将诸位贤人请来,与我一会。”天锡唯唯而应,面有难色。自古道:家富能役人,家贫受人役。况且天锡家中一贫如洗,这九贤若至,如何款待?尉迟恭心下明白,叫从人把带来的奠敬呈上,共纹银一千两。对天锡道:“你可作速代我买办五牲祭礼,候诸贤到齐,同到你父亲坟前祭奠一番,以适我意。”天锡接了银子,口称:“难得叔父美意。”不一时,天禄回来,天锡迎面谓之曰:“此父亲故人尉迟叔父也。”天禄上前叩头,尉迟恭双手扶起。见他弟兄二人言语清利,气宇轩昂,到也欢喜。天锡即命天禄,持两个官宝大锭,往钱店换钱使用。那店官人见了问道:“此银何处得来?”天禄道:“此是父亲一个故人送来的。”店官人道:“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天禄恐惊动地方官长,不肯说明,便道:“此人方至,尚未问他姓名,权且将钱五十串付我使用。”店官点头不言,天禄回去了。 却说这店官人有财有势,专好结交官府,兴害贫民。当日见了天禄两个官宝,心生疑异。却又想到天禄家贫已极,他的亲戚故旧都是贫民,如何有人送他大官宝?若是富贵豪家,他必说出名姓,料此人必是大盗。即来千户衙中,对刘玉龙说出此意。刘千户又知会巡检马守松,即忙换了衣服,扮作客商,带两个亲随,来天锡门首探望,伸头缩脑,令人可恶。见那些将校面貌凶恶,却是平民打扮,有两个喝道:“什么人,还不站开些!”这千户、巡检两个官长,答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此地大呼小喊!”这将校大怒,大骂:“好大胆的狗才!”手执马鞭,劈面打来。刘千户、马巡检将鞭子扭住,两下厮打。内中又走出两个将校,将千户、巡检按倒在地,将要动手,二官大叫道:“我是本方千户、巡检也。”将校听了,发一个冷笑,叫声:“弟兄们,快拿绳子来,将两个狗才吊起!”几个亲随道:“尔等是什么人,敢将地方官如此凌辱!”这些将官那里肯答应他。朱天禄在家中,听得外面罗唣,出来看时,认得吊的是二位官长,对众人求饶,众人道:“若是平民,我等还放他,他是地方官,不来伺候也就罢了,还敢在门首摇来摆去!”天禄无可如何,只得进去禀知尉迟恭。尉迟恭道:“我来此处,原不惊动地方,他二人既来,可有手本?”将校道:“他二人民服而来,长在门首观看。小的们再三喝之不去,及至打他,他才说他是地方官府。”尉迟道:“这是何故?”尉迟恭叫将他放了。二官回去,换了公服,各执手本,跪上门来,手下将校,不肯传进。尉迟恭那里晓得?跪了半个时辰,幸天锡出来看见,说个人情,放了回去。二官又差人抬酒席送来,拨衙役伺候不题。 次日辰巳时候,诸贤相继而至。尉迟恭见众人皆是儒风道貌,鹤发童颜,十分敬重。及祭礼齐全,尉迟同八位贤士,缓步而行。这巡检、千户,也相随在后。到了若虚坟前,排开祭礼,尉迟恭朝服而拜,大哭不止,八贤亦相向而啼。天锡、天禄只得上前相劝,挽尉迟恭回舍。次日,醉月邀尉迟恭同八位贤士,到观音寺设斋,尉迟恭欣然而往。见观音寺山青水秀,十分欢喜。进了佛殿,合掌参拜。醉月盛排斋筵。尉迟恭因说道:“方今圣上爱贤礼士,众位贤士何不出仕为官?”丧吾道:“我等八人,年届年朽,不堪推荐。惟有天锡、天禄,廷臣之子杨琰,三位贤侄,怀才未试,公爷可保举出仕。”天禄说道:“侄儿愿守先人坟墓,叔父只保吾兄为官,愿斯足矣。”尉迟恭点头,对醉月道:“愚弟有圣命在身,不敢久停,今夜我等尽不夜之长,明日清早,愚弟就回县。候西寺工完,吾差人来迎丧吾师,到彼处说法;二来接诸位仁兄,到寺中盘桓数日,就要进京缴旨。”说犹未了,只听得一个老妇人,在寺外叫冤。尉迟恭命从人唤那妇人进来。不知妇人所喊何冤,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天禄贫受千户职 木兰剑劈白狐精 却说尉迟恭在寺中,与诸贤作别,忽有一老妇人在寺外叫冤。尉迟恭命从人唤那妇人过来,尉迟恭问道:“你有什么冤枉?”那好人道:“小好人姓沈。因本镇的千户刘老爷生了少爷,雇小妇人的儿媳王氏为乳母,至今七年,不见放出,竟纳为偏房。小儿年轻懦弱,无力伸诉。小妇人闻公爷到此,故敢大胆叫屈。”尉迟恭大怒,着人将刘千户唤到,公爷问道:“你为何强占民妇为妾?”刘千户叩首道:“千户并无此事。”公爷叫沈氏出来对证,千户哑口无言。公爷叫左右取军威棍,将刘千户杖了八十,革职不用,将王氏断回沈婆去了。公爷又对天禄说道:“贤侄既愿守祖宗坟墓,这一个千户职衔,你且领受。”天禄叩首受命。尉迟恭大喜,即日辞了诸位贤士,上马回西寺去了。 却说天禄受了千户之职,回至家中,就有营中大小兵丁,齐来叩头。只见那马兵、步卒,旗长、队长,长枪手、短枪手,弁委、外委,左巡、右哨,经制、把总,临门参见。择了吉日,进了衙门,即久疏亲戚,无不相贺。天禄留八位贤士,住了数日,各人回去。惟有丧吾年尊路远,天禄留在衙中养静。 一日,丧吾在衙中,观心入定。见自己心火下降。肾水上升,虚灵性府,慧光发现。团团如月光,照于四表。万水千山,尽在目前。照见木兰山一个白狐精,在空中往来,有戏弄木兰之意。丧吾见了,吃惊道:“这个怪物,自讨天诛。我若不治,等待谁来。”到了次日,呼木兰出来,叫声:“孙儿!你有个仇星到了。我有宝剑一口,你可带在身旁,昼夜不离,自然无事。”木兰拜谢起问曰:“公祖既洞明心性,观照本来,佛家三皈之意,并六字真言,究竟是如何解说,祈公祖说明,以示未悟。”丧吾曰:“汝善思维,善解问,汝向西方拜我佛祖,我才说与你听。”木兰即向西方叩首。丧吾又曰:“汝再向东方拜了大成至圣,我方敢儒释交谈。”木兰又向东方叩首,丧吾也向东西而拜,然后坐定,叫声:“木兰孙儿,仔细听着:南字喻心而言,无字喻空寂之意。心中空寂,自见真性,故曰南无佛。是佛弟子第一皈依也。真什既见,愈加精进,丝毫不许散乱,散乱则心逐妄念,真性灭矣。丝毫不许昏沉,昏沉则月为云封,无觉无照矣。盖心不散乱,则轮回可免;心不昏沉,则地狱可除。故曰南无法,是佛弟子第三皈依也。此乃由戒而定,性从命立,由定而慧,命从性生。本来面目,立献于前,是为真我,乃亿万金刚不坏之元神也。故曰南无僧,是佛弟子第二皈依也。既明南无之法,又当识阿弥陀佛四字。阿字是说人心惟危,弥字是说道心惟微,陀字是说惟精惟一,佛字是说允执厥中。故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斯时至性湛如,即南无法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即性道流行,阿弥陀佛也。故俚俗之人,见善人得福报,恶人得祸报,即曰阿弥陀佛也。非发皆中节之意乎?汝乃精灵降世,当学上等女子,勿作中流之辈。上等女子,不呼异姓为父母,不受男子之羞辱,不开肠破肚,污秽天地,却能参太极于心中,结圣胎于圭内。为顶天立地之奇人。尽性了命之达士。这三教同源,再无他说。”木兰再拜而谢,复又跪下问道:“公祖先说明心见性,性中立命,如何又说尽性了命?”丧吾答曰:“汝善思维,善解识。仁、义、礼、智,性中之理;孝、弟、忠、信,性中之德。守其天理,修其天德,便是尽性工夫。性者,天命。尽性,正是了命。是尽了我分内当为之事,故又曰尽情,以求无愧于天,无作于人也。”木兰又再拜。又过了数日,丧吾自回大悟去了。 木兰佩服丧吾教训,仍然织机,不废女工。却忙中偷闲,服炼心胜。一日,临窗织布,见日色沉西,入闺中静坐。一时间,窗外月明,木兰取书观看。到了三更时候,侍女掌灯,催木兰歇息,木兰也觉身体困倦,睡了片时,忽然宝剑啧啧作声,木兰即将宝剑拿在手中。未及片刻,一阵寒气袭人,毛骨竦然。木兰即将宝剑向床前乱砍,只听得“哎哟”连声,远远而去。次日天明,木兰起来,果然床前鲜血淋漓,有一只狐腿在地。木兰秘密收藏,不必细表。 再说这个白狐精,在木兰山修了千年道行。晓得木兰女乃是山灵降世。又见天癸已全,意欲采阳补阴,以全自己精气。有丧吾在此,就不敢妄作。见丧吾去了,敢突入街中,以妖气压木兰,竟被木兰一剑削去一只前腿,逃回木兰山仙人洞,求师傅胡秉池发丹救治。后来在北番,自称独手大仙,与木兰作敌。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尉迟恭回至西寺,即表奏朱天锡除授长沙知府,杨琰为梧岗知州,俱带妻子上任去了。秦氏在路病故,果如黄氏之言。欲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香元参禅难丧吾 太宗降诏讨突厥 却说尉迟恭在西陵城右,监修西寺,二年工成。尉迟即差人去请八位贤士,齐到寺中盘桓。择了吉日,请丧吾升座说法。本寺住持香元和尚,上前说道:“小僧自幼在本寺出家。清规戒律并无过犯,紫书丹经、佛典道卷,无不明白。今皇太后洪恩,公爷修造,与佛有光,与僧有缘。待小僧升座说法讲经,果有不明之处。然后让与丧吾不迟。”尉迟恭道:“知不如好,好不如乐,恐尔道行不及丧吾。我明日出一偈言,尔等依韵而和,看是谁高谁下,就不要争论。”香元不敢再争,退入禅堂,翻看经书,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尉迟恭坐在客堂,请八位贤士并本寺住持,齐来叙说。相见礼毕,依次而坐。尉迟恭道:“我有偈言一首,求丧吾、醉月、慧参、香元四位大师,依韵而和,明日升座说法,以此为试。”众贤士齐声道:“请公爷佳作一观。”尉迟即写出道: 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止水同。 十二时中常觉照,休教昧了主人翁。 香元和尚即和云: 春来花发上林红,草色青青天地同。 风月有情谁作主,危楼高坐老家翁。 丧吾对尉迟恭道:“今看香元大师佳作,佛经道典,包括殆尽,我等万不能及,贫僧不敢再赞一辞。”尉迟恭道:“尔我交情犹如兄弟,况是笔墨酬答,何必过谦。”丧吾不好却意,只得提笔写道: 本来非色亦非空,月映波心万派同。 不尽东风今有主,渔舟端坐老蓑翁。 慧参尼僧和云: 生意融融春色重,心如谷种机相同。 耕耘不费人间力,学个天真烂漫翁。 醉月和云: 无忘无助学真空,一念圆通万法同。 太极中间存一点,六根断绝见真翁。 尉迟恭将四个所作,一一看完,便对众人道:“醉月、慧参二师所作,风韵高超流俗,不若丧吾清逸自然。香元则矜持太重,尚未脱化。明日当推丧吾老师升座说法。”众皆曰:“公爷所论极是。” 过了一夜,次日,尉迟恭分付将寺门大开,许百姓进来观看。到了巳牌时候,寺中鼓乐喧天,笙管齐鸣。众贤士扶丧吾礼佛升座,尉迟恭同文武官员向上稽首,口称:“请大和尚谈经演教,代佛宣化。”丧吾合掌道:“佛法平等,无有高下。灵山不远,却是心头。《金刚经》云:无人相,是空色之法,无我相,是空欲之法;无众生相,是空世之法;无寿者相,是空生死之法。《太上清净经》,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于物,物无其物。此乃太上教人空心、空身、空世之法也。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则与太虚同体,一切俱空。这就是南无不二法门。夫子温良恭俭让,与四时合其序,便是真阿弥陀佛也。” 香元和尚合掌参求道:“启问大师,何为华池?何为神水?如何为火里种莲花?”丧吾答曰:“性善若水,神明之德,故曰神水。性寓于心中,故曰华池。炼心见性,曰火里生莲花。莲花上端坐着一个金光真人,性中立命,是性命双修大道也。” 香元又问道:“如何为水火既济?白雪黄芽,是何药物?”丧吾答曰:“心为火,性为水。心与道依,则水火既济;心与道违,则水火相歧矣。性光皎洁如雪,命宗其色如金,性光普照,命宗密藏,故曰白雪黄芽。” 香元又问道:“如何为乾坤交泰,圣日圣月?丧吾答曰:“《易》云:乾为首,坤为腹,三华聚顶,五气朝元,此乃后天。乾坤交泰,犹是小乘伎俩。天命之性,其德配乾,父母意感而生我,其德配坤。炼我真意,归我真性,方称先天。乾坤交泰,立见本来面目。圣日圣月,不过性命之余光耳。” 香元问曰:“真意在何处找寻?”丧吾答曰:“思虑之神,道家谓之识神,儒家谓之人心,佛家谓之蜜多心,数学谓之戊。性天中本来面目,道云元神,佛云如来相,儒云道心,数学云已。其实是性天中之性地。修行****见性天中清风皓月,先寻此性地立脚。立得脚住,方能见性天,这就是真意也,就是玄关一窍也。” 香元问道:“弟子敢问:人心、道心在何处分界限?”丧吾答曰:“人心、道心,向静而又静之中,自然有个界限,分出表里。古语云:不无不有,正当中道心也。比如以日月为道心,则风云雷雨人心也。以天为道心,则日月星人心也。以太虚为道心,则有形迹之天,又人心也。佛云:无而不无,空即是色。道心也,元神也,有而不有,色即是空。人心也,识神也。逐得识神开,才见元神来。就是本来面目了。” 香元又问道:“本来面目,佛云金容瑞相,仙云历劫元神,此胎从何处结成?与玄珠罔象,有分别无分别?”丧吾答曰:“本来面目,静则与太虚同体,无形无象。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云玄珠罔象。动则周游六合,与人无异,故有天仙之称。凡胎系于中黄宫之下,自产门而出;圣胎结于中黄宫之上,自顶门而升。此是明心见性之后,末了一着工夫,不求而知也。” 香元又问道:“舍利子究竟是何物?”丧吾答曰:“凡人身为舍,心为利子;至人心为舍,神为利子。至性中间一点灵光,非舍利子而何?故云舍利子是诸法空相。未生天地以前,先有一点金光,居混沌之中,为太极之根。惟我佛祖如来、道祖元始、大成至圣三大圣人,其道足以配之,非值配天配地而已也。” 香元又问道:“佛教行于西域,圣道行于东鲁,观音菩萨显于南海,真武祖师行道于北天,老子兴道于中土,是何故?”丧吾曰:“西方之气,杀气也。我佛顺其气之自然而立教。绝人事,割恩爱,戒妄想,除嗔怒,息邪淫,习静定,空色相,其道寂灭。东方之气,生气也。孔子顺其气之自然而立教。施仁义,亲五伦,齐国家,平天下,其道文明。中土之气湿而平直,故老子之教,善下而胜上,善柔而胜刚,善后而胜前,故无为而不争。其德配戊己,其道尚清虚。真武祖师镇治北天,掌握雷霆,号令瘟火,善恶报应,祸福攸分。其象为坎,故称玄天上帝。观音大士居南海之中,普陀崖下。其象为离,如人之有心,关一身之痛痒;如无之有日,照万国之世界。所以这个菩萨,感应最速,慈悲最大,呼之即应,求之即来。故有观世音救苦救难之称。” 香元问道:“圣人能知鬼神之情状,弟子敢问鬼神情状,究竟是如何样?”丧吾答曰:“鬼神者,聪明正直而一者也。太上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佛教曰:不二法门。孔子云:吾道一以贯之。一字就是鬼神情状。” 香元道:“求大和尚把这个一字情形,刻画出来,不枉今日说法一场。”丧吾答云:“圣王之心一于民,惟恐其弗安。忠臣之心一于君,惟恐其弗正。孝子之心一于亲,惟恐其弗悦。烈女之心一于夫,惟恐其弗顺。慈母之心一于赤子,惟恐其弗调。君子之心一于性,惟恐其弗尽。小人之心一于利,惟恐其弗得。《大学》曰:在止于至善,于至善而止之。一之情状,鬼神之情状,岂有他哉!” 香元问道:“究竟心何以能明?性何以能见?”丧吾答曰:“天之生人,理以成性,气以成形。理之循环靡尽,善之默寓无穷。心为欲蔽,则昧理愧天,应物不当,故心不明,性不见。庄子曰:嗜欲深者天机浅,是也。心明则性见,非先明了心,然后再去见性。心暂明,则性暂见,心常明,则性常见。圣人教人克己复礼,是一气工夫。道家喻言火候,进阳火,退阴符,亦不可作两样看。” 丧吾道罢,香元和尚不敢再求,只得叩头道:“弟子愿皈依我师门下,备洒扫之役。”忽然天鼓大鸣,金花坠地,彩云绕殿,异香遍座。丧吾忙下法座,同大众望天再拜。叩毕,尉迟恭请丧吾并八位贤士,退入方丈歇息去了。盘桓数日,尉迟恭又请八贤齐上大悟山,游览十日,遗书于宝林,叫他教应朱天锡、天禄、杨琰三人,与八贤珍重而别,却悄悄的上京去了。 却说太宗皇帝一日早朝,黄门官奏道:“鄂国公尉迟恭自湖广回京,在午门候旨。”太宗听奏,遂大喜道:“宣他上殿。”尉迟恭三呼礼毕,太宗道:“卿往湖广,不觉五年,使开国老臣不遑安处,朕过也。明日当设宴于凌烟阁,与卿为劳。”尉迟恭奏曰:“臣身在湖广,心在京都,神驰陛下左右矣。愿陛下远酒色,亲大臣,治益求治,安益求安。臣虽杀身,不足以报陛下,何劳之有?”太宗道:“卿昭不信节,冥不堕行,朕所素知。目今天下虽治,仍有未治者存焉;宇内虽安,尚有未安者在焉。”尉迟恭道:“臣居湖广,无日不看京报。未治未安之处,臣实不知,愿陛下一言,以发臣之愚昧。”太宗道:“卿方涉远而来,明日再说罢。”尉迟恭道:“君忧亦忧,君喜亦喜。万岁今日不言,臣今日梦寐不安矣。”太宗见尉迟恭忠心现于颜色,不得已方说道:“北番突厥不朝不贡,到也罢了,每年遣使臣责朕忘恩负约,索取冀州地方,此事当如之何?”尉迟恭奏曰:“突厥不朝不贡,抗逆天命,其罪一也。索中国土地,贪利忘份,其罪二也。自恃勇悍,欺我国老臣无用,其罪三也。 主公若不发兵究治, 恐国威挫损。四夷背叛,悔无及矣!”太宗道:“须待开春发兵,卿家回府养息罢。”传旨退朝。 过了数月,正是新春时候,太宗命尉迟恭当殿挂帅,赐上方剑一口,斩杀自由。又赐敕书一道,御笔亲题十二字,书云:“公卿以外文武等官,任尔调用。”太宗又命赵国公李靖为军师,一同北征,各赐御酒三杯。尉迟恭与李靖谢了圣恩,退回帅府,文武官员都来参见。次日,尉迟恭上殿奏曰:“十三省兵马,都是向日与主上平十八路反王,扫六十四处烟尘,今日太平,令其休息,不失主上子庶民之道。惟有湖广之兵,未经报效,今日北征,应该用之,不知圣心如何?”太宗道:“卿既为帅,何必问朕?自裁可也。”尉迟恭谢恩而去。回至帅府,发军书十二卷,往调湖广德安、安陆、郧阳、岳州、黄州、汉阳、常德、永州、衡州、桂阳、辰州、襄阳十二郡军马,克日在潼关取齐。留荆州、武昌、长沙数郡不动。又命尉迟宝林,也来北征,加升双龙镇千户。朱天禄为提调军马总管之职。其余随征将士,不必细述。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怜亲病孝女从征 听波声木兰赋诗 却说朱天禄自居千户之职,日习弓马,训练士卒,夜缉盗贼,一境安泰,黎民歌颂不休。过了二年,时当隆冬之月,在双龙镇上查夜,五更方回。解衣而卧,偶得一梦,其兆甚凶,醒来心神恍惚,等待天明,叫丫鬟快请小姐出来答话。丫鬟走至内阁,叫声:“小姐,不要织机,老爷请你说话。”木兰道:“老爷夜来辛苦,今如何起得这样早?”即来父亲房内请安。天禄道:“我儿且坐。你父亲今日五更初头,偶得一梦,好生奇怪。我儿负性聪明,必有妙解。”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木兰道:“此梦先凶后吉,大喜之兆。父亲梦与青羊相斗,扯断其尾,而羊心拖出,分明是个‘恙’字。父亲明春当有重病临身。忽有童子歌《采薇》之诗,此诗乃遣戍役之诗, 诗中有云: ‘不遑宁处,(犭严)狁之故。’当有王命出师北征也。‘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言日月久远,回期无定。‘杨柳依依,雨雪霏霏。载渴载饥,莫知我哀。’是勤劳之甚,王事不可缓也。那坠地羊儿忽化为熊,来咬父亲,是病痊而有生子之兆。诗云:‘为熊为罴,男子之祥。’”天禄听了,哈哈大笑道:“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虽有重恙,何足惧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年已五十,晚年生子,亦复何憾!”木兰听了父亲之言,暗暗下泪,退入机房去了。自此木兰早夜织布,日午之时,却向后园走马射箭,阴有代父出征之意。 到了新春时节,天禄往武昌节度使衙门贺节,尉迟宝林待以上宾之礼,天禄以职守自居,不敢抗礼。宝林道:“我家富贵,当与兄家共之,奈何过谦!”留天禄在衙中住了数日。家人朱明私将兵房科王鹤松,去年老家爷来省,他便追索规矩银子若干,说与衙中用事之人,宝林因而知道。即书虎头牌挂于辕门之外。书云: 兵科王鹤松,喝叱官长,妄作威福,仰武昌府重责除名,不许再充。 天禄知道,却责备朱明一番,辞了宝林,望双龙镇而回。谁知武昌饮酒过度,兼之受了江上风寒,筋骨疼痛,日重一日,渐渐的卧床不起。木兰见应了去年梦兆,心下着忙。忽朱明报到:“大悟山丧吾大师来了。”天禄命请进来,内室相见。丧吾道:“老爷此病必是内外兼伤,未可痊愈。闻知木兰孙儿,这些时在园中学习弓马,老僧少日曾学得一般枪法,我费二日工夫.传与你罢。”木兰大喜。学了二日,将七十二路枪法件件皆通,丧吾辞回大悟山去了。 又过了二日,木兰见父亲病势仍然如故,在床前时刻不离,或奉汤药,或奉茶水,略见天禄身心快畅,便向机上投梭,机声不断。这一日,天禄见木兰母子在房中久坐不出,有吞声而泣之状。天禄心中想道:我病料不至死,今日略见顺适,何为他母子在此愁肠万状,哭而不言?就开口问道:“将令既至,要我北征,尔等为何隐而不言?难道这是瞒得住的?”杨氏道:“相公何以知之?”天禄道:“去年青羊之梦,料今春必应,予岂忘之?今观尔母子情形,早已知道。”杨氏道:“尉迟元帅军令前来,命尔为提调总管之职,往催一十二府人马,此事如何是好?”天禄听了,爬将起来,站立不住,又倒下床去,一连数次。木兰大叫道:“爹爹保重!”天禄道:“将令如山,岂可怠玩?”木兰跪在床前,叫声:“爹爹!孩儿一言相商,望爹爹细听。孩儿今年一十四岁,兵书、战策般般通晓,走马、射箭件件皆能。前日丧吾传我一杆枪法,神出鬼没,情愿女扮男妆,代父出征。依去年青羊之梦,父亲定有生子之兆,今日之病未可认为祸也。” 天禄听了,心中想道:木兰八岁之时,就女扮男妆,与丧吾参禅。今年一十四岁,诗书通晓,武艺超群,就是出征,也可去得。况他将生时,夜梦是木兰山灵降世,后来必定是女子中奇人。遂将头点了一点,叫声:“我儿起来!”即命丫鬟唤朱明进来。朱明走至床前,双膝跪下,叫声:“老爷!元帅将令甚急,老爷抱病,如何是了?”天禄道:“你小姐要女扮男妆,代我出征,你可保他同去,切不可走漏消息。”朱明道:“小姐大贤大孝,小人愿生死相依,不消老爷分付。”天禄大喜。杨氏道:“朱明,你用心保小姐出征,你的妻子儿女,我自然另眼相看,你也不必挂心。”朱明道:“小姐愿为孝女,小人愿为义仆,夫人也不必叮咛。”天禄道:“你明日早起传令,分付人马在教场伺候,说是大少爷出门多年,昨日回来,兵法武艺,件件学全。老爷抱病,少爷代父出征,演兵数日,就要起程。”朱明领令出去。 木兰依着父母,歇了一夜,五鼓起来,剃了两鬓头发,摘了两耳珠环,头戴银盔,身穿白铠,足跨皮靴,走进房中,拜了父母,然后出衙。骑了一匹白马,手执银枪,威风凛凛,俨然一个赵子龙出世,同朱明到教场而来。坐在演武厅上,那些马步兵丁,齐来叩头。木兰传令,先演阵势,然后走马试箭。众军演毕,木兰上马,手提长枪,在教场中也演枪一回,将七十二路枪法,一一使起,那看的兵将个个喝彩。木兰又开弓连发一十六矢,俱中红心,众将喝声如雷。木兰传令,令众士卒,明日早牌,齐到衙中,领取安家钱粮,再过二日,就要起程。 木兰回至衙中,丧吾和尚、铁冠道人不约而至。俱对木兰说道:“闻少爷出征,我等先来贺喜。”木兰道:“此事出于无奈,何喜可贺?”铁冠道人曰:“少爷此去,忠孝双全,如何不贺!”丧吾曰:“少爷此去,要从五台山经过,五台山上有一靖松道人,在白云洞中修养,是我早年相知的故友。我有书信一封,烦你亲自送去,代我多多拜上。”木兰道:“孩儿领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有锦囊一封,少爷遇有逆难不可解之事,打开看时,能化凶为吉,除祸成样。”木兰拜谢,将二封书信收好。到了起程之日,杨氏安排酒席,与木兰饯行,又分付朱明一番言语。天禄勉强出房,送木兰起程。一家三口儿,大哭不止。朱明上前说道:“人马俱在教场伺候,请少爷上马。”木兰只得叩别父母,上马向演武厅上,点齐人马,三声炮响,俱望武昌大道而来,丧吾同铁冠道人并八位贤士,送至驿旅河而回。 大约行了二日,到了武昌省城,木兰同朱明到节度使辕门,先将父亲手书逞进。宝林拆开,只见内书云: 愚弟屡受恩公大人提拔之恩,理宜杀身报国。无奈身荷重病,不能转侧。特遣幼子木兰,顶名代役,祈大人见字如面,幸勿叱退,则父子感恩无暨矣。 宝林看罢,叫手下人请木兰进来。木兰步入月台上,双膝跪下,口称侄儿,木兰叩头。宝林见木兰少年将军,心下欢喜,用手扶起,叫手下人看坐。木兰乃谦逊一回,方敢就坐。宝林问道:“令尊大人真个有病否?”木兰说:“真个有病。”宝林道:“若是别人,就要差官看验。你我祖孙、父子相交,亲同骨肉,料无虚假。贤侄有多少岁?”木兰道:“侄儿今年一十四岁。”宝林道:“你一十四岁就文武全才,真乃是善门之后。他日进爵封侯,不可限量。本藩已发十二枝令箭,催取各路人马,免你提调官一番劳苦。你可回营整理人马,候各路兵到,一同起程。无事时,却来我府中论谈兵法。”木兰连连道:“是”,退回本营。不上半月,各路人马俱到武昌城外扎营,十二府总管都来参见节度使。宝林同木兰到各营查看,共一十二万军兵。又训练三日,传令起程。 行了半月,在黄河岸边扎营,候明日早晨渡河。是夜,月明星稀,木兰在帐中盘膝而坐。只听得风涌波涛,呜呜呱呱,溅溅不已。木兰想起:父亲抱病,母亲年老,膝下无子,我今远出,叫我心中如何放得下去?父母心中又如何割得开?想到此处,恸哭了一会。忽听得鸿雁飞鸣,自南而北,木兰将宝剑画地而歌曰: 昔日闺中月,今照汉家营。 影落寒潭水,寂寞父母声。 鸿雁于飞兮,悠悠惕我心。 闺窗星斗横,寒光度汉营。 黄河水溅溅,断续父母声。 鸿雁飞鸣兮,言言伤我心。 晓风吹绡幕,随我入汉营。 暮扬黄河水,号泣诉双亲。 鸿雁北翔兮,焉得写我心。 木兰歌罢,和衣而卧。忽然心神定静,心花开放,见一线灵光,状若指痕,挂在心头,渐渐生圆,犹如一团月色,其白如雪,其朗如珠。木兰此时,万念俱消。只见白光之内,内有一点珠光,其赤如火,其黄如金,其大如黍子相似,轰轰然落于土釜之中。余光隐隐化成一个“斗”字,须臾不见。木兰想道:性天中境界,有无限快乐,惜我缘分尚浅,不能久视。这慧光之中,化出一个“斗”字,莫非我今日出征,要一十二年方可回家?那时再去参学性理,归根复命,不要在尘世之中,虚生浪死。一时中军炮响,众军起来造饭渡河。不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占营运李靖识奇人 饯军仪青莲谈敌国 却说尉迟宝林带领人马,渡了黄河,又行多日,已过潼关。宝林传令,令十二府总管各安营寨, 训练甲兵, 待本藩到长安,请元帅驾到,然后出征。木兰道:“末将愿随大人进京,一同参见老千岁。”宝林大喜,遂同木兰往长安而来。到了帅府,参见礼毕,尉迟恭看了木兰履历,问曰:“向日我在你家延住数日,不但未见你面,你父缘何亦不题起你来?”木兰道:“孩儿八岁时,被贼人拐去,今年才回。不幸父亲抱病,孩儿见军书紧急,不敢怠慢,故顶名而来,望老千岁恕罪。”尉迟恭又问道:“你有何本领,敢来出征?”木兰道:“孩儿善使枪法。”尉迟恭道:“你可当面演来,待本帅一观。”门官上前禀道:“李老千岁驾到。”尉迟恭分付开门而迎,木兰回避于两廊之下。 李靖走至二堂,与尉迟恭相揖而坐。尉迟恭叫家将请少爷出来,宝林出来,向李靖叩头请安。李靖道:“贤侄兵马既已齐备,明日随元帅上殿,见了圣上,再到我府与你接风。”尉迟恭道:“我有一个远客,与宝林同路而来,明日也是要到府上来问安的。”李靖道:“远客何在?姓甚名谁?”尉迟恭手招木兰上堂,说道:“这是赵国公李千岁,上来叩头,将你枪法演与千岁看看,明日就好抬举你。”木兰领命,上前叩头,李靖扶起,欲待开言,尉迟恭抢说道:“快快演枪法与千岁看!”木兰领命,向架上取一枝长枪,抖搂精神,先使一个金龙戏水之势。扭回身来,白鹤钻云。左使彩凤点头,右使犀牛望月,前遮后护,上盖下蟠,不一时,将七十二路枪法俱已使完。喜得元帅目笑眼开,连声称好。木兰上前躬身道:“不足当二位千岁观。”李靖道:“此是伍云召枪法,你在何处学来?”木兰道:“敝地有一位丧吾和尚,与末将祖父相善,传于末将的。”李靖道:“那和尚有多大年纪?”木兰道:“有七十多岁。”李靖道:“他左耳门有指头大的一个朱砂痣否?”木兰道:“有的。”李靖道:“他眉骨高起,鼻梁微断否?”木兰道:“是的。”李靖道:“我说你所使是伍家枪法,这丧吾和尚,定是伍云召了。”尉迟恭道:“这丧吾和尚虽年老,精神如幼,可惜他皈依佛教,我屡次劝他出仕,他总不应允。”李靖道:“你在那里会见他的?”尉迟恭道:“太后命我修造西陵寺,因此会见。”李靖道:“我有个故人,住在西陵,可惜未托你问候他。”尉迟恭道:“千岁故人是谁?”李靖道:“就是朱若虚,难道你也忘记了?”尉迟恭道:“朱若虚去世多年,我曾到他墓前祭奠数次。”李靖听得朱若虚去世,不觉二目落泪,叹息不已,木兰也掩面流涕。李靖见了,心下明白,手扶木兰问道:“相公,你是朱家何人?”木兰跪下说道:“末将是朱若虚之孙,天禄之子也。”李靖大喜道:“原来如此!尉迟老千岁不早早说明,要耍我也。”尉迟即命备酒,与朱将军接风。李靖与木兰、尉迟父子四人,共坐畅饮。李靖举杯问道:“元帅今番北征,以何人挂先锋大印?”尉迟恭道:“诸位国公俱已年老,只可随征。须要选一少年将军,无奈诸位少爷虽云将门之子,到底娇养成性,恐难充此任。”李靖道:“紫荆关总兵伍登,乃少年英雄,又系帅门之后,所谓孤臣孽子,必然可为先锋。”尉迟恭大喜,即命家将拿令箭一枝,去调紫荆关总兵伍登,星夜来潼关伺候;又发火牌一面,升伍登为冲锋大将先锋之任。当晚席散。 次日,尉迟父子上殿,启奏人马到齐,即日北征之意。又奏朱木兰年十四岁,文武兼优,有大将之才,万夫之勇,臣保此人北征,必能破敌立功。太宗见奏,龙颜大喜,命宣朱木兰上殿。三呼礼毕,太宗问道:“卿家年幼,如何就胆略过人,敢随军北征,为国家出力?”木兰道:“臣祖父朱若虚,隋朝屡举孝廉,未经出仕;臣父现居西陵双龙镇千户之职。元帅提兵令至,臣父遭病未起,臣即赴军门,子充父役,以报万岁之恩,尽子臣之节。”太宗见朱木兰言语安定,心气和平,又是少年英雄,十分欢喜。便说道:“卿家代父出征,不但尽忠,而且尽孝,就是大功了。卿家可将为将之道,奏与联听。”木兰奏道:“为将之道,先在知人。见功而赏,见过而罚,未足为知人也。知是人之必能立功而先赏之,知是人之必能见过而预罚之。期无悔于后,而制胜于前也。至若进退虚实,机变奇正之理,在临敌之时,因人而动,见机而行,非言语所能悉也。”太宗问道:“尉迟皇兄,你如何知朱卿有此大才,而使寡人幸见之?”尉迟奏道:“万岁不知,臣向日未来投太原之时,先是他祖父朱若虚荐臣于李靖也。”太宗道:“果如此,则朱卿乃数世功臣也。”即封朱木兰为武昭将军之职,传旨退朝。 次日,尉迟恭大开帅府,文武官员齐来参见。尉迟恭道:“本帅奉旨北征,尔等随行将士,文官参谋,武官效力,各宜尽忠报国,以图拜爵封侯。限三日之外,各随本帅往潼关,会合湖广人马一同起程。”众将唯唯而退。 过了三日,尉迟恭同李靖辞了圣上,带领诸将,望潼关而来。坐在演武厅上,十二府总管参见毕,尉迟恭令将人马演试,待本帅观看军容。众总管得令,将人马排成阵势,一声鼓响,有无数散军,齐来攻阵。阵内马兵,突出接战,两地里互相演杀,炮响如雷,喊声震天,十分威武。忽然阵内一声锣响,人马各回本阵。尉迟恭见军容甚整,心下大喜,传令回营。 是夜同军帅在中军帐歇息,李靖想道:军容却是整齐,不知营中气色如何?到三更时候,悄悄起来,挂了宝剑,即走上旗台,四面而看。见十二座营盘,清光勃勃,不犯一点杀气,心中欢喜。只见中军帐一道红光冲天,口中叹道:“元帅忠心耿耿,为国忘身,故有此红光瑞相。”正叹之间,又见中军帐右旁一道白光,上冲牛斗,其光旋转如明月相似。李靖惊讶道:“此人间孝道之光,营中有了此人,可免劫杀之灾。”正看之时,那一道白光冉冉而下,落于原处。李靖急往视之,乃武昭将军朱木兰之营房也。次日,来与元帅说话,见木兰在侧,李靖将木兰上下一看,见木兰声音柔脆,两耳有眼,举止动静,不脱女子气习。李靖心下明白,却又想道:他既女扮男妆,代父出征,我李靖不知则可,知而不为保全,失宝善之道也。即传黄州总兵管成彦进帐。李靖曰:“目今附马公秦怀玉,押解饷银二十万,往雁门关伺候大兵。尔领三千人马在前开道。”成彦得令,点兵去了。李靖又令朱木兰督领一支人马,元帅传呼则进,无事不必来中军参见。各营将士如有擅入黄州营门者,立斩!军令一出,各营皆知。尉迟恭心中不明,问道:“朱木兰聪明年轻,宜在中军帐前学习,军师令他退居黄州营寨,是何故也?”李靖道:“元帅日后自明,今且体问。” 再说紫荆关总兵伍登,字瀛州,今年三十多岁,乃隋朝南阳总兵伍云召之子。云召起兵之日,对夫人韩氏说道:“老王、太子被弑,吾父被杀,我今起兵为父报仇,另保隋朝贤君。不胜,则画虎类犬。趁此兵马未动,你引公子扮作乡妇,往襄阳山中躲藏,以存伍氏一脉。”夫人道:“相公,劝你俱逃,枉食君禄;劝你起兵,料寡不能敌众。此君国大事,不必与妾商议,宜与诸将商之。”伍云召点头出衙,召诸将商议。夫人即引十二岁公子,带一个老仆伍琼,出后衙向襄阳山中去了。后来夫人病故,公子流落幽州,投在苏定方帐下为将,却随主将投顺唐朝。人见他是个少年英雄,而且面如瓜子,眉清目秀,都称他为伍娘子。太宗登位,又升为总兵之职,镇守紫荆关。当日接了元帅将令,命他为开路先行,心中大喜道:“我平生武艺未立奇功,今帅爷命我为先行,是知我也。”星夜赶到潼关,参见元帅。元帅道:“本帅奉诏出征,令尔为先锋,务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山寇当道,即行追捉,遇北番敌军,切不可擅自开兵,须候本帅大军。”即命邻永州一支人马,限三日起程。伍登得令,整顿人马去了。 再说太宗见了尉迟恭、李靖往潼关阅兵,心中不安。一日,朝谒已毕,往军机所议政。太宗道:“朕赖卿等之千辛万苦,奄有天下。方期干戈宁静,与卿等共乐升平,前日见尉、李二卿辞朕北征,心甚不安。卿等俱有远见,大约李、尉二卿,几时方可凯旋?”右相长孙无忌奏曰:“陛下少日出兵,亲冒矢石,请将争功,故能战无不克。今太平已久,请将皆富贵显荣,比不得少日,乃草莽之士。况北地兵强将勇,又非昔日反王乌合之众可比。二公回期,难以预定。”大学士禇遂良曰:“乱世交战,为将领兵,是将在前,而兵在后,治世出征,为将督兵,是兵在前,而将在后。今日大军北向,必番将领兵而南,我将督兵而北。主客之势相形,利于客不利于主也。”左相房玄龄曰:“我军远出,利在速战,倘敌国以逸待劳,静以观动,以伺天时之变,则我军虽众,亦无所用力矣。”太宗曰:“何为天时之变?”玄龄曰:“久旱久雨,即为天时之变。彼或出奇兵,我或军粮尽,虽李靖多谋,亦未如之何也。”太傅李敬业曰:“诸君饶舌,亦无益于事。各书一字于掌中,如能相合,便是所见皆同。”太宗道:“如此甚妙。”遂各书一字于手中,出而视之,皆是一个“和”字。太宗大喜。 次日,接得尉迟本章,内言某日甲子,当以丙寅时大军起程。太宗闻奏,即命备驾亲来饯军。到了潼关,尉迟恭、李靖伏道而迎。接入中军帐,三呼已毕,太宗道:“卿等远征戎机万里,关山飞越,朔气寒光,照尔铁甲。二卿此去,马到成功。朕特来滋,扬觞称饯。”尉迟恭曰:“臣等仗圣上龙威,战无不克,招无不降。愿陛下内亲大臣,外恤民隐,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陛下。”太宗问李靖道:“众卿皆通时达务,而卿为长者。今率兵北向,当以何时为回期?”李靖奏曰:“臣今北去,大约一纪可回。”太宗曰:“何若是之难也?”李靖道:“北方风气强悍,民乐战斗。高帝登极之是,就不服中原,屡责我主负约,其怒已深。况他远祖世为北番之主,岂能轻易摇动。今大军往征,他必有准备。且彼国多贤,突厥必用康和阿、颉和主掌兵权。向日王世充、单雄信诸人,其才不能及也。”太宗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二卿此去,当以何策为先?可各书于掌中,看相合否?”二人领命,各书数字于手中,开掌相对,皆是“先战后和”四字。太宗大喜道:“二卿所见皆同,寡人无忧矣。”是夜,太宗宿于帐中,次日饯了军容,驾回长安。尉迟恭命放炮起程,十二万人马浩浩荡荡,向北而行。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黑水渡焦周回上国 五台山靖松赠明驼 却说伍登领了元帅将令,带领人马,晓行夜宿,不上一月,到了黑水渡。伍登沿河观看,遥看北岸山脊相联,树木交杂。急寻土人问之,土人曰:“此山名小燕!又名荆棘岭。山中有一大王,姓焦名周,帐下有五千喽兵,更有二子,一名焦文,一名焦武,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军欲过此岭,须要先送过山礼,然后可行。”伍登道:“地方官如何不兴兵剿除?”土人道:“这山中有田千亩,他的号令十分严谨,又不扰害地方,官府只求免祸,谁肯令朝廷得知?凡是过往客商、官军,只要买路钱。自隋迄唐,势焰日盛。”伍登即传令道:“人不可卸甲,马不可离鞍。倘贼兵劫营,不许妄动,只放箭射之。”是夜,伍登在帐中,一夜无眠。三更之后,忽然火把齐明,喊声震地,却不见人马渡河。到了天明,不见一人一骑。辰巳时候,一支人马蜂拥而来,红白不分,一声锣响,红旗旋左,白旗旋右,退回山中去了。伍登按兵不动,差人去报元帅。元帅下令道:“贼人讨战则战,切不可发兵,先攻他寨。候我大军来,再为斟酌。” 过了数日,大军早到,仍于南岸扎营。伍登参见已毕,备说贼兵甚众,更兼路险,请元帅定夺。元帅道:“明日天明,你引军渡河讨战。”到了半夜时分,北岸仍然火光冲天,喊声如雷。天明时,红白军马,旋转而出,锣响数声,各分左右而入。元帅道:“此疑兵也。”令伍登作速渡河邀战。及伍登过河,林中闪出一支人马,一少年将军大叫道:“唐将放心过河,我不击你。我老大王有令:只要胜得少爷手中枪,吾便将五千人马,三万粮草,随元帅往北番立功;胜不得少年手中枪,想过此山,万万不能。”伍登听了,领人马上岸,拨马来战。问道:“来将通名。”少年答曰:“吾乃大少爷焦文是也。将军是谁?”伍登道:“某乃尉迟元帅麾下先锋大将,伍登是也。将军既有投唐之意,何不早早下马,末将引见元帅,自然重用,奈何阻住天兵,岂不有罪?”焦文道:“此是老大王之令,谁敢违之?”说罢,带马上前,伍登接战,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伍登心下想道:元帅令我为先行大将,战一山寇不下,岂不被众将耻笑?遂诈败而走。焦文心中想道:此人枪法不乱,忽然败走,必是善用回马枪。遂拍马赶来,却拈弓在手,一箭射去,正中伍登马股。那马乱跳,将伍登跌倒在地。焦文大笑:“饶你性命回去,去见元帅,另换一位有本事的来。”说声未了,对阵上一箭射来,焦文急忙挑拨,却射中了马头,也将焦文抛下马来。两边军士齐声喝彩,各人收兵。原来元帅恐伍登有失,令朱木兰前来掠阵。见伍登坠马,恐焦文下手,遂拈弓欲射焦文。见他不杀伍登,也只射他马头。所以后来杜甫有“射人先射马”之句。元帅大营已定,伍登备说如此如此。 次日,元帅仍令伍登出马。木兰禀道:“末将昨日见焦文枪法,与丧吾所传无二,待末将出去罢。”元帅大喜,即令伍登掠阵,一同披挂出马,来至阵前。焦文大叫道:“少爷在此等候多时了。来将通名。”木兰道:“某乃元帅标下武昭将军来木兰是也。”焦文见木兰年岁幼少,不以介意。退回本阵,叫背后焦武出马,大战二十余合。焦文拍马上前,伍登亦放马助战。焦文大喝道:“二位休要动手!”问木兰道:“将军枪法,是何人所传?”木兰道:“是隋朝南阳守将伍云召所传。”焦文道:“南阳云召何在?”木兰道:“在湖广西陵大悟山为僧。这先锋伍登,就是他公子。”焦文道:“今日收兵,明日再战。”两下一齐收兵。 却说元帅看见焦文、焦武有大将之才,兼且旗号分明,军容甚整,心中欢喜,与军师商议收伏之计。李靖道:“此人有心归顺天朝久矣,明日差人赍官诰,招他父子来降。如来则妙,如不肯来,愚弟自有妙计破之。”次日,哨马来报:“有一老将军,须发皓然,带二位小将军微服而来,不知何故?”李靖道:“焦周父子来降也。”即令宝林亦不着戎衣,在营门等候。不一时,焦周父子来到,宝林引入,走进中军帐,伏地叩首请命。元帅下帐扶起道:“老将军既顺天朝,即当重用,岂有记旧过之礼?”焦周道:“罪将向日本南阳伍大人帐下一名牙将,后蒙大人提拔,升为护印中军。城破之日,闻大人已死,罪将逃至此处,落草为寇。今闻故主尚在西陵,而公子在此,愿求一见。”元帅即命伍登上帐。焦周一见,抱头大哭。伍登不知何故,施礼道:“老将军年老,休得过悲。”焦周道:“公子在南阳逃难之日,年方一十二岁,可记得中军将焦周否?请问夫人安在?伍琼何往?”伍登听了,觉得有些面善;又听焦周问他母亲并老仆伍琼,想起昔日母子受困情形,遂抱着焦周大哭起来。焦周又命二子来拜伍登,元帅命备酒与焦周父子接风。焦周令焦文、焦武仍回山寨,收拾粮草,约束人马,解赴元帅大营,一一交割。又令二子:“随元帅北征,务遵国法,报效立功!今我年老,要往大悟山,依故主修行,以终余年。”元帅留之不住,只得差人夫送往湖广,不表。 再说元帅得了焦文、焦武,即表奏圣上,封为总管之职,令为乡导,伴伍登同行。行了七八日,到了五台山,在山下扎营。木兰进帐禀元帅道:“丧吾禅师有书信一封,要末将亲身送上五台山白云庵靖松道人,特来讨令。”元帅听了,叫声:“朱将军,早去早回。”木兰得令,带三骑牙将,望五台山而来。行了半日,但见奇峰怪石,古木异花,观之不尽。又不见一人行走,正不知白云庵在何处。又行了十余里,心中着忙,忽闻笛声细细,随风飘渺。木兰喜曰:“此必白云庵也。”遥步笛声响处,又行了一里有余,见石间流出一道清泉,叠叠成音。横中一条石桥,桥西苍松翠柏,一簇寒烟,围绕一庵。院中箓竹猗猗,青阴可爱,门上题:白云道院。木兰下马,令从人在外,不可擅入,自将院门敲了数下。忽听院门“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小小道童,头挽双髻,身穿八卦道袍,腰系黄绦,足登云鞋,开口问道:“客从何来?”木兰道:“烦你通禀道长,有湖广人求见。”小道童进去了,出来说道:“请客到里面吃茶。”木兰随道童入客堂而坐。 再说这靖松道人,俗姓时,名长青,少日与伍云召同营为官,有八拜之交。因他看破红尘,弃官修道,在五台山养性炼神。不料山中生一恶蟒,食人无数。靖松叹道:“冤冤相报,曷其有极。”当时有两个徒弟,问曰:“吾师何不以道力收除此怪,以安生民?”靖松曰:“尔等心性不明,六通未得,不识先后。此怪乃隋朝文帝驾前忠心不昧的巨子,后来被炀帝所杀。他的冤气不消,积成毒气,所以身化巨蟒,所吞男女,皆是炀帝驾前一般奸臣。待夙报已尽。我自有收他之法。”两个徒弟心得开悟,退回本位去了。 又过二年,时值八月天气。秋雨霏霏,不寒不暑。妖蟒出洞思寻人吃,见靖松道人在溪边垂钓,妖蟒匍至,望着道人喝一口毒气。若是平人,筋骨皆软,这道人不慌不忙,口称:“善哉,善哉!”目运回光,毒气消散。妖蟒又运一口臭涎,喷上身来。道人顶上放出一朵金莲花,恶涎纷纷四散。蟒妖大怒,飞身扑来,道人隐身不见。蟒妖来得势凶,不觉身落水中。回转身来,飞奔上岸。那道人手执铁杖,照顶门一杖,打得顶门心火光外射,遁入水中,不敢动转。过了一个时辰,恰伸出头来,那道人又是一杖打来。蟒妖无计可施,只得随着流水,悄悄下滩,流了五六里之遥。张眼四顾,不见道人赶来,心下欢喜,就盘旋睡在沙滩之上。只见水面上涌出一朵金莲花,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面八,须臾人间,天上地下,尽是无数莲花。蟒妖观之不尽。又见莲花中间有一朵大莲花,形如车轮,花间坐着一个道人。蟒妖见了,伏地求饶。道人解下腰中丝绦,锁住蟒颈,飞身骑在背上,向白云庵而来。拴在后花园中,每日以斋馒饲之。 再说山下有一富户,姓陈名良贵,年已五十多岁。平日好善,家中厮养一只毛骆驼,良贵爱之如宝。不料这骆驼伤了草料,病了十余日,恹恹欲死。一日,家人报道:“五台山老道人来了。”良贵慌忙出迎,相揖而入,分宾主而坐。靖松道:“贫道特来化缘,请员外出个布施。”良贵道:“仙翁欲化何物?”靖松道:“贫道不化别物,只化尊府一只病驼。”良贵道:“此驼已成废物,仙翁要他何用?”靖松道:“只要员外施舍,贫道自有妙用。”良贵道:“仙翁果有用处,就送了仙翁罢。”同道人行至后园,那骆驼卧在地下,半死半活。道人以中指按定顶门心,运元阳祖气,向顶心灌入,喝声道:“起!”那驼儿应声而起。道人拱手向员外道:“承赐了!”跨上驼背,飞驰而去,不消半刻工夫,到了白云庵。牵入后花园中,收了神光,那驼儿登时扑地。道人对着蟒妖说道:“徒弟,今日是你解脱之时。”即书灵符一道,就贴在蟒妖顶门上,口中咒道:“唵吽吒唎呵。”将灵符揭起,那蟒妖登时气绝。 靖松又把这道灵符, 贴在驼儿顶上,喝声:“起!”那驼儿又应〔声〕而起。这叫做借体返魂之法。靖松命徒弟骑往山前山后,调养精神,如此月余。 这一日,靖松与徒弟正在讲经,童儿报道:“有客求见。”靖松道:“请他进来。”时靖松讲经未完,木兰叫童子且体通报,也踮在一旁听讲。只见一徒弟进问曰:“佛家行住坐卧,心念南无阿弥陀佛不休,此是何意?”靖松曰:“阿字是唤醒世人,教他莫妄思乱想。譬如人当妄想之时,千头万绪,心不由主,忽有一人呼其名曰某,我即应之曰诺。是一呼而万念除,一诺而主人醒。欲修大道,须时时自唤自应,故曰阿。阿字虽闻其声,未见其形。主人尚在门内,必也将堂门大开。不可醒而复睡,不可出宅外行游,总在室中有退藏戒步之意,故曰弥。然弥字尚拘束太重,如拴猴于柱,虽不外弛,到底舞跃不定。如月映水中,鱼游风吹,终属恍惚。更加精求,以致于一。陀字,则操持得住,如一颗明珠,放在水晶盘中,不动不摇,如如自在,故曰陀。佛字,即是见我本来面目。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余更有何说?心也,性也,命也,道也,皆非也。斯时太虚即我,我即太虚,故冠以‘南无’二字。” 靖松道罢,即下座来向木兰稽首,木兰慌忙答礼,分宾主而坐。木兰道:“弟子奉丧吾之命,奉书仙翁座下。”说罢,将书信双手奉上。靖松拆观,书云: 吾人立身********,故以了生死为第一大事。但欲真了生死,必先了心地。欲了心地,以先除妄念。欲除妄念,必先诚心意。盖心诚,入道之基;意诚,终道之用。古人云:“以心观心,心外无道。以道观道,道外无心。”拒虚语哉!仆向者承足下教以敦伦尽性为事,仆非不尽心焉。嗟乎,以仆之心,值仆之时,复何言哉!复何言哉!亲无辜而受戮,族无辜而遭刑,身不得已而为僧。伦也如此而敦,性也如此而尽。仆将何以情为?足下又何以教我?佛氏曰:“一子修行,九祖升天。仆溺于此言,日以礼佛诵经为事,以期忠魂义魄,脱化升天。伦如此而敦,性如此而尽。仆如此而为情,宜乎,不宜乎?祈足下一言,以醒未悟。 大悟山僧丧吾俗名伍云召 靖松看罢,慨叹良久,曰:“云召既然出家,不宜将往事挂心。足下尊姓?”木兰道: “弟子姓朱名木兰, 今从军北征,奉丧吾之命,特来拜谒。”靖松道:“将军北征,屈驾来此,我有一白毛骆驼,送将军做个坐骑,请将军往后园一观。”木兰随靖松行至后园,见那只骆驼身高九尺,遍体白毛,目放火光,连声称妙。靖松道:“此驼名翼孝名驼,胜良马百匹,有五德三个走。”木兰曰:“何为五德三不走?”靖松曰:“登山越岭如行平地,一德也。大雾弥天,能识东西南北,二德也。见水能渡,三德也。见火能飞,四德也。一日能行三千里,五德也。前有伏兵或刺客,此驼不走;遇有妖怪,此驼不走;若非主人骑之,驼亦不走。”靖松又向明驼道:“此朱将军即尔之主人也。你保他北征,有功回朝,自有高人度你,复回人身,修成正果。”又嘱木兰道:“朱将军回朝之日,我有书一封,寄候丧吾,千万前来,不可失约。”木兰再拜而谢,靖松送出庵门之外,相揖而别。木兰率从人下山,赶着元帅大军。行了多日,出了雁门关,又到界牌关,放炮安营。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界牌关额保告急 五狼关颉和被擒 却说界牌关,乃北番之地,关上守将名额保,副将名保龄。当日闻得唐兵已到,即具表告急。番王突厥聚众商议,右庶长康和阿奏道:“臣料唐兵必来北征,已令额保多设弓弩,为守关之计。更兼保龄为副,二人皆智勇之士,料然无失。”突厥道: “卿既预为防守, 必有破唐之计,试为寡人言之,以快孤意。”康和阿道:“唐兵远来, 利在速战。 以时势论之,和为上,守次之,战又次之。”突厥道:“和则请降唐主,背义忘恩,孤即死,不愿称臣于彼。”康和阿道:“当日房玄龄来此借兵,我国果然发兵助战,唐主焉能负约?那时与玄龄一盟,亦不过是将计就计,究竟我主果有何恩于彼?”突厥道:“孤也大张声势,保全太原。不然,彼国焉得无事?”康和阿道:“唐主所感者,此也。早与之和,不更愈于战乎?圣人云: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突厥大怒:“年老之人,心虚志懦,信有之也。”即叱退康和阿,拜颉和为帅,去破唐兵。康和阿又俯伏奏道:“臣不忍我国生民陡遭涂炭,愿随元帅监军,以防唐兵。”突厥大喜,即封康和阿为军师,同颉和来界牌关,不表。 却说尉迟恭每日命军士在关前讨战,百般大骂,关中毫无动静。又命军士到城边筑起土坪,以窥城中之虚实。城上亦竖起云梯,用乱箭射出,军士死者甚众,尉迟恭无计可施。李靖令朱木兰领一支人马,去抢五狼镇,以为倚角之势。木兰领命,望五狼而来。安营未定,镇守将名唤孛臣,领兵冲来,木兰迎住,战了十余合,木兰大败,两边将士一齐混战,木兰且败且走。孛臣赶至树木交杂之处,看见林中白旗招展,知有伏兵,勒马而回。心中想道:唐兵队伍不齐,首将年少,被我这一阵杀得胆战心惊,谅他不敢再来。睡至三更时候,忽然喊杀连天,孛臣急提枪上马,唐兵已抢入寨中,乱砍乱杀,番兵四散逃走,孛臣于火光中见木兰在马上耀武扬威,心中大怒,冲杀而来。木兰命军士团团围住,不许放走。朱明上前助战,孛臣枪法不乱,全无惧怯。木兰拈弓在手,一箭正中孛臣左膊,翻身落马,军士上前绑了。次日,木兰差人往元帅营中报功,将孛臣囚在营中。又命军士于镇前各路埋伏,好与番将交战,迨再擒三五个番将,一同斩首。每日在营中试箭,百发百中;或使枪弄棍,十分精巧。又训练人马,朝夕不休。孛臣囚在营内,心中悔道:“我见木兰年幼,只道他无才,谁知中了他的骄敌之计。”一夜,见木兰与众军饮酒,吃得大醉,看守军士亦皆醉倒。孛臣扭断铁锁,挣开囚笼,越营而走。 再说康和阿听得失了五狼镇,大惊道:“我叫孛臣不可私自开兵,唐兵如到,报我知道,再发兵夹攻,以为上全之策。”败兵诉道:“主将乘其安营未定,冲杀获胜,不料他夜来劫寨,遂尔被擒。”康和阿道:“远远安营,名为惧敌。逼近安营,名为欺敌。逼近安营,而有埋伏,名为诱敌。木兰近我军安营,明是诱敌之计,孛臣死不足责。”过了数日,颉和对康和阿道:“军师在此谨守,本帅前往五狼镇一走,务要夺回五狼,生擒木兰。”正说之间,人报孛臣逃回,无元帅将令,不敢开关放入,颉和令放他进来,孛臣上帐请罪。康和阿道:“违吾将令,有何面目来见我?推出斩首!”孛臣大叫道:“末将被擒不屈,回见军师,愿报了军情,死而无恨!”军师道:“你有何军情?”孛臣道:“木兰人马不多,俱在镇上埋伏。元帅若发兵在阵后掩杀,攻其不备,木兰可擒也。”康和阿大怒道:“这是尔报的军情,又是叫我军送死!此为卖敌之计,故意留尔不杀,囚在营中,令知预为埋伏。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又故意放尔回来,元帅若从镇后杀去,岂不又中了木兰之计?留尔何用,快快推出斩首!”颉和道:“念他被擒不屈,且留在军中听用。”军师即令杖他四十大棍,叫元帅且休出兵。颉和道:“本帅领兵从镇后杀去,再令孛臣领一军从镇前搦战,二面夹攻,必获全胜。”康和〔阿〕道:“元帅执意要去,我有一言,你二人紧记:遇敌则战,唐兵败走不可远追,唐兵无有准备,须防埋伏。我兵若败,望红旗而走,我这里自有接应。”颉和与孛臣受命,分兵两路而去。 这界牌关,前路到五狼镇有六十里,后路到五狼有八十多里。前路平坦,后路盘曲。孛臣早日起兵,离镇十余里安营,令哨马哨探,回报道:“林中伏兵甚多。”孛臣令军士乘风放火,以烧伏兵。唐兵败走,孛臣追杀一阵,忽想起军师之言,收兵而回。次日前来讨战,木兰出马,大骂道:“本藩擒尔不杀,逃脱性命,尚敢领兵前来!”孛臣也骂道:“前日误中诡计,今番定要擒你献功,以泄前日之恨!”孛臣说罢,冲杀过来,与木兰大战二十余合。木兰败走,孛臣不追。木兰回马又战十余合,两下一齐收兵。次日,孛臣又来讨战,木兰乘驼而出,两下大战二十余合,木兰又败走,孛臣又不追来。木兰连放十几箭,皆被孛臣拨落。木兰大怒,催驼来战,又战十余合,两下收兵。次日,孛臣料颉和人马必到,又来讨战。木兰出马,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木兰喝住道:“我有一将,要与将军比试,只怕你死在他手,本藩心中不忍,所以不许他出马。”孛臣道:“既有勇将,放他出来受死。”木兰道:“只恐将军死在他手内。”即拨马回阵,阵内马上绑着赤条条的二将,牵至阵前,却是元帅颉和、军师之子康利。孛臣见了,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口吐鲜血,跌下马来。唐兵大喊,蜂拥而来,绑了孛臣,杀散番兵。 原来朱木兰料番兵必来夹攻,预定一计,擒了颉和、康利。只因颉和领兵暗攻五狼,行了五十余里,到了哈耳坝。地势平坦,兵士报道:“有一木阵当道。”颉和周围看了一遍,顾谓诸将曰:“此八卦阵也。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而排。昔日诸葛武侯以此阵阻住陆逊,乃虚虚实实之计。”即从生门而入,只见阵内遍插五色小旗,到处有门有户,却望坤地死门而来。谁知出了死门,又有死门, 走来走去, 不辨东西南北,心中大惊道:“吾中竖子之计也。”诸将曰:“量一木阵,有何难哉!我等拆开一条路,即可出矣。”颉和曰:“拆阵而出,岂不被木兰耻笑?”又引众将旋转数处,到一个所在,插五色黄旗。颉和心中大悟道:“此中宫五黄之地,木兰卖弄手段,故插五色黄旗在此,必是内按九宫而排。”遂望西北白旗而走,再走赤旗,又向白旗,顺着一路红旗而出。如此自一而九,阵内共有九九八十一个门户,果然出了阵来。颉和谓诸将道:“我既出阵,拆之有名矣。”传令军士将此木阵拆毁。颉和又道:“陆逊遇此阵而退兵,本帅遇了此阵偏要进兵。陆逊迷在阵中,是黄承彦救出,本帅却是自己出来。吾虽不及孔明,却胜于陆逊也。”遂催兵大进。行至北屏山下,颉和见势不高,树木又少,不以为意。行过北屏山,军士报曰:“前面林中白旗招展,必有伏兵。”颉和大笑道:“此疑兵也,焉有伏兵?用白旗以张耳目哉!林中纵有伏兵,何惧哉!”驱兵前进。不料唐兵放起火来,番兵大溃,四散而逃。颉和无法,只得退走北屏山。不料北屏山后,冲出一支人马,拦住去路。此时天色已晚,番将俱皆胆落,各各逃命。朱明领了木兰之命,带一千弓弩手,只射马上将,不杀马下兵。颉和与康利见前后受敌,却望正西而走。朱明放走番兵,率人马来追。唐兵赶上,将二将四面围住。原来北屏山下,有一道溪河阻住去路。颉和同康利且战且走,不得脱身。败至河口,颉和与康利策马渡水,朱明连发二箭,二将落水。令军士捞起,二人已是半活半死。解赴五狼镇,木兰押至阵前,孛臣看见,气死在地,也被木兰擒来。当日木兰将颉和、康利押往元帅营中请功,却劝孛臣投降。孛臣不伏,木兰怜他忠义,不忍加诛,又不可再放,即将孛臣双目揉瞎,令他有勇无用,回明元帅,放回本国去了。 只说尉迟元帅接了木兰喜报, 令将颉和、 康利带上帐来。尉迟恭谓二将曰:“本帅奉旨北征,非争尔国地土,只要尔主入贡来朝,仍不失番邦之主。本帅放你二人回去,劝尔主速降。如执迷不悟,再被擒来,定然不赦!”颉和无言可对,康利曰:“唐主背德忘恩,我主不服,所以不朝不贡。元帅能劝唐主将冀州一带地方,交割我主,末将亦必劝我主来中国朝谒。今日之败,不过误中诡计。元帅放我等旋国,整顿人马,再来决战。如不能胜,愿劝我主来降。”尉迟即令将二将放回,颉和得放,逃回本国,表奏突厥,愿将帅印让于康和阿执掌,康和阿亦欣然领受。李靖闻之不悦,传令木兰,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老颉和再抢五狼 小木兰三败番兵 却说木兰在五狼镇,闻颉和让帅印与康和阿执掌,料他必然善守,以老我兵。木兰遂心生一计,令手下军士不许埋锅造饭,都在镇上买吃,如有妄取民间一物者,登时斩首,那镇上番民贪其利息,不论大家小户,都卖酒卖肉。又令军士学习番语,与番民呼兄唤弟,日习日熟,先成者受上赏。每逢朔望日期,差人请镇上老者来营中饮酒食肉,相道寒温,一镇老幼男女,巴不得朱将军永守此地。遇四时八节,镇上百姓送酒送羊,献果献饼者,不计其数,木兰赏赍更加厚倍。真个人人颂德,个个称贤。又于营中囤粮之处,暗积柴草,内藏硝磺等物。营外僻处,浚造土坑、地道十二穴,每穴可藏二十余人。 又守了多时,一日,哨马来报道:“颉和领了一万人马,来抢五狼。”木兰即召镇上百姓哭诉道:“颉和此来,怨我已深。闻颉和要烧毁此镇,以孤我唐兵之势。我兵一胜,尔等可保,我兵一败,尔等玉石难分。不若齐往南屏山避难,庶几可免。”那镇上百姓果然扶老携幼,往南屏山去了。次日,哨马报道:“颉和领兵讨战。”木兰披挂骑驼而出,颉和大骂道:“前日误中诡计,辱我一世威名,今日相见,决不饶你性命。”木兰微微笑道:“无名败将,强颜来此,岂不自羞?”催驼来迎,与颉和大战三十合。康利性急,拍马助战,朱明上前接住,四将杀得高兴。战了二十余合,唐将双双败走。颉和挥兵掩杀,唐兵大乱,一齐望南屏而逃。颉和令康利追赶,自己抢了五狼镇,见营中粮草甚众,心下欢喜。 再说木兰先已令人在南屏山上造下滚木、擂石。是日兵败,奔上山来,康利追至,见山上已有准备,不敢上山,就在山下守住。山上番民大家造饭,与唐兵饱餐,守至三更之后,木兰对众百姓说道:“若至天明,我等无逃生之处,不若趁着此时,从山后逃走为妙。”百姓皆道:“如此甚好。”木兰引着唐兵,从山后逃走。原来南屏山离镇,只有十几里。木兰下得山来,复走五狼镇。方交三更时候,那镇上十二处土穴,共有二百余人。到了三更之时,一齐推开地板,取出火种,在积柴之处放起火来。一时间。烈焰冲天。木兰带唐兵冲杀而来,番兵四散逃走。颉和在梦中惊醒,骑在马上,右撞左突,不能得出,被木兰一箭射中膀膊,跌下马来,唐兵上前拿住。木兰令军士救火安民。 再说康利在南屏山下,看见五狼镇火势甚凶,喊叫连天,只得带兵来救。被朱明挡住,大杀一阵,杀得番兵七零八落。康利无法,且战且退,退至南屏山下。山上番民擂鼓助威,康利进退无路,唐兵又至,番兵各各逃命。朱明赶上,举枪照心窝刺来,康利将腰一闪,用腑将枪干挟住,二人用力一扯,一齐拖下马来。唐兵上前,将康利绑了,往五狼而来。木兰即令朱明往南屏山接众百姓回镇,木兰亲自抚慰一番,又命朱明解颉和、康利往元帅营中报功。 尉迟恭大喜,令将二将押上帐来。尉迟恭道:“前日放尔回去,劝你主来降,为何又兴兵犯我?今二次被擒,有何言说?”颉和道:“人臣之道,惟主是命。主降臣亦降,主不降臣焉能降?今日有死而已,何必多问!”元帅即令将他二人押下去,一个监在左营,一个监在右营。到二更时候,叫人将颉和带进来。尉迟恭延之上座,置酒相待。尉迟恭道:“本帅一言奉申,求将军静听。”颉和道:“末将感元帅不杀之恩,但求分付,无不从命。”尉迟恭道:“将军若肯归顺大唐,与我约为内应,兵平之日,本帅定保你永为北番之主。”颉和道:“元帅果有此意,末将敢不效犬马之劳?”尉迟恭遂殷勤劝酒。又谈论多时,颉和告醉而退。尉迟恭又令人请康利上帐,待以上宾之礼。酒行数杯,尉迟恭道:“将军若肯归唐,先献此关为功,本帅一定保尔父亲,永为北番之主。”康利道:“元帅果有此意,末将原先献此关。”尉迟恭大喜。二人又饮数杯,康利告退。 次日,元帅传令将二人放了。二人得了性命,默默回营。康和阿见了,大怒道:“二次被擒,有何面目复回?本帅命你只胜了唐兵,便将五狼镇烧尽而回,奈何复被木兰夺去,仍使猛虎负嵎?违吾将令,推出斩首!”二将叫道:“元帅暂留性命,有军情事告禀。”康和阿道:“有何军情,快些报来!”二人将尉迟恭言语,一一说出。康和阿道:“此老蛮反间之计也。听了此言,有污吾耳,留你二人无益,快快推出斩首!”帐下武士将颉和、康利推出辕门去了。不知性命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 木萁三败诱唐兵 木兰黑夜袭界牌 却说康和阿帐下,有一员副将,名叫木萁。年三十多岁,生得赤面长须,善用一把大砍刀,为人智勇双全,康和阿甚信任之。当日见元帅欲斩颉和、康利,即叫军士刀下留人,进帐回道:“唐人用此二计,为反间之计,其计有三得。愿元帅思之。此计能成,一得也。此计不能成,是彼纵而生之,元帅收而杀之,后再有被擒者,必倾心归唐,而不思归我邦,二得也。三者使我军知彼不杀之德,畏我国有好杀之威,即孛臣瞽而返国,其心未必不感木兰之恩。元帅何不留此二人,将计就计,待破了唐兵,将功折罪?”康和阿即将二人杖了四十,二人上帐叩头谢恩。康和阿道:“吾兵粮草俱在东鄙红罗城中。”即令颉和往彼处监守;又令康利往守宛邱城。二将领命去了。 再说尉迟元帅每日令伍登、焦文、焦武、宝林、秦怀玉、程铁牛知节之子轮流讨战,关中只不理会,任唐兵百般大骂,番兵不出,如此三年有余。一日,秦怀玉同程铁牛在关外叫骂,木萁领兵突出,与怀玉大战,程铁牛拍马夹攻,木萁败走,沿城而回。唐兵赶上,城上乱箭射下,唐兵急退,木萁入关去了。次日,木萁先来讨战,怀玉出马,大战三十余合,木萁背后桑旱出马夹攻,程铁牛上前敌住。番将毕符来助,这边宝林枪出,直杀得日落西山,两下收兵。是夜,木萁来劫唐营,被先锋伍登杀得大败,焦文刺死桑旱,焦武刺死毕符,木萁败进关中,连日不出。忽军士报曰:“颉和差人下书。”尉迟恭唤入,拆书看之,书云: 末将受元帅两番不杀之恩,思伸再造之报。今在红罗城监守,粮草五万有余。元帅若提兵来此,愿献城投降。界牌关粮道一绝,取之易如反掌也。 尉迟恭即重赏来使,叫他回去,拜上颉和将军,十日之内,我兵即至也。打发番使去了,即与军师商议。李靖即令焦文、焦武如此如此,二将领命去了。过了数日,康利差人下书,元帅拆书云: 末将康利受恩帅之命,回见父亲,备言所约,无奈父亲忠心不回,登时将末将斩首。幸得众将保留,仍杖四十,谪守宛邱城。恩师提兵至此,即开门纳款,以报恩师。 元帅看罢,喜不自胜,重赏来使,批准回书,限七日定有兵到。番使回去了,与军师商议。李靖即命宝林、铁牛如此如此,二将领命去了。李靖即致书于木兰,令其照书行事。书云: 番兵久不出战,慢我军心。目今屡败,骄我士卒。今又以数处献城,分我军势,指日必有番将来攻五狼,阻我援兵。番兵若到,将军宜将全镇烧毁,兵分两路而走。朱明领一军与番兵厮杀,将军暗引一军往攻界牌关后。以南方火起为号,切勿违令。 木兰看罢,忙修一书,回复军师云: 读军令讫,惟命是从。但五狼镇百姓,视末将如父。向日南屏山之役,镇上之民亦与有劳焉。军令烧毁全镇,心切不忍,末将只弃镇而走,料镇民必不合彼为势,共逼我军。切切私衷,上希鉴照。 李靖得书,深叹木兰之才,出己之上。传令各营将士,左埋右伏,以御番兵。 再说康和阿在城上,见唐兵纷纷出营,心中大喜。又闻哨马报道:“唐将领兵总往红罗、宛邱去了。”即令颉保、保龄领兵往攻五狼,以阻木兰。二将领令,来至五狼,不料木兰早已在半路等候,大杀一阵,两下收兵安营。次日,保龄讨战,木兰将免战牌挂起,如此二日不出。再说康和阿预定破唐之计,遂令木萁、陀力、铁表,带领兵五千,往劫唐营。到中军先将帅旗砍倒,如唐兵有备,放火烧营,领兵向南而杀。又令索云、祥布领兵五千,劫唐兵有营。如营中有备,放火烧营,率兵向西而杀。又令怙开、开方二将,领兵五千,去劫唐兵左营。如营中有备,放火烧营,率兵向东而杀。又令孔吉、董成领兵五千,接应各路人马。天明之时,本帅亲自领兵接应,以防不测。康和阿调遣已毕,诸将各各准备厮杀。 再说李靖在营中,望见界牌关上一阵杀气冲天,料番将必来劫营。即令长子李怀书领一军,伏于西路。番兵若来,不许妄动,番兵过尽,却引兵去取界牌关。又令李英玉领一军,伏于东路,番兵来时,不许惊动,番兵回关,率兵出战,以绝回路。又令十二府总戎,于四面埋伏,番兵到时,齐出拥杀。又令伍登、秦怀玉各引一军,保定元帅占在高阜之处,看诸将用武。 再说木萁同陀力、铁表,初更出关,三更时分杀入营中,见营中空虚,果然砍倒帅旗,放起火来,向南杀来。四面伏兵蜂拥而来,却喜后面人马继至,分左右而杀,冲散伏兵,各自混战。番兵鱼贯而进,左右接应,唐兵大败。战至天明,死者甚众。李靖看见唐兵溃散,令伍登、秦怀玉领兵分左右而出。伍登见木萁在马上耀武扬威,走马交锋。陀力见了,上前接住,被伍登手起一枪,挑下马来。铁表又赶来,被伍登大喝一声,铁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木萁大怒,提刀直杀伍登。伍登抖起精神,与木萁大战,不表。 再说秦怀玉从西路杀出,唐兵见添了救兵,奋力回战,番兵力怯,且战且走。木萁见势不利,保定番兵,缓缓而行。不料唐兵挡住去路,伍登紧紧追来。木萁令番将夺路而走,在马上大叫曰:“元帅救兵来了,在前接战。”番兵闻知,大胆争先,将李英玉一支人马冲散。伍登与怀玉不舍,在后掩杀。十二府总戎营中众将,见番兵败走,个个争功,被木萁枪挑箭射落马者二十五员。李靖恐伍登、怀玉有失,鸣金收军。木萁败至城濠,城上遍插唐兵旗号。木萁不敢攻城,只得向金牛关而来。木兰在城上大叫曰:“吾不追杀,尔等只叫康元帅已后好好用兵。”原来康和阿分拨众将出战,自己在城上巡查。见李怀书兵到,一声绑子响,万弩齐发,李怀书所领之兵,射死大半。怀书知有准备,只得退回,与李英玉合兵一处。 再说木兰令朱明与额保、保龄相拒,自己带五百多人,皆是会说番语的。又扮作番兵旗号,四更时分,来界牌关后叫曰:“我等是额保将军部下之兵,二位将军俱被木兰擒去,我等逃至此,望元帅开关。”康和阿在南门敌楼之上,闻知此信,叫军士传令道:“就是我国人马,也要到天明方许进关。”城下又叫道:“可怜我等,一日一夜,奔到此关,就在城下歇息若何?”城上又叫曰:“元帅有令,尔等若进城来,就是自己人马,也是放箭射来的。”城下又曰:“我等人马又不多,就城濠外歇息若何?”城上曰:“濠外可也,切不可进城。”康和阿令军士举火观看,因见是自家人马,渐渐的怠慢了。不料,木兰令五百军士轻轻的扒过城去,用云梯相继而上,就在北门放起火来,五百名军士喊杀连天。康和阿闻知此信,不知唐兵来了多少人马,只得开东关而走。到了辰巳之时,方与木萁会合,奔金牛关而去。 木兰差人迎接元帅等入城,自己却提兵来接应朱明。正逢朱明被额保、保龄困住,木兰引得胜之兵,一鼓而进。额保来战,木兰一箭射中马头,额保坠马。保龄来救,又被木兰一箭射中马头,也翻身落马。朱明同木兰双双赶上,唐兵拥上前来,将二人绑了,收兵回镇。镇上百姓齐来迎接,木兰一一抚慰,令军士解二将,往界牌关报功不表。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宛邱城唐将献捷 石子铺宝林被擒 却说焦文、焦武受了军师之计,来取红罗城,就在城下扎营。颉和差人送羊酒犒赏军士。焦文道:“尔等回去,叫颉和将军今晚出城,我有要事相商。”差人回城,将焦文言语说上,颉和忖道:我若不去,他必见疑;我若一去,又恐是自投罗网。正在两难之际,忽然想道:不若一去,他却不疑,只引他进了城,我事成矣。遂引十数人,便服而来。焦氏弟兄接着,分宾主而坐。焦文道:“将军今顺天朝,是我一殿之臣,日后做了番邦之主,斩杀自由,你好不快乐!”命军士治酒相待,焦文、焦武轮流把盏,颉和吃得大醉,不省人事。焦文命军士将颉和扶入囚车,吓得十数个番军,面如土色。焦文道:“不干尔等之事。”令军士各赐以酒食。焦文又道:“尔等实说,饶你性命。颉和是如何埋伏人马?”番军道:“颉和在城中四门浚造深坑,上面盖以浮土,两边埋伏弓弩无数。又城上举火为号,外面伏兵齐出,内应外合。”焦文即每人赏银三两,命他如此如此,番军大喜。城上三更时候,焦文弟兄点齐人马,令番兵叫曰“主将回来了。”城上看了令箭,慌忙开城,不收土坑面上木板,让唐兵一拥而入。焦武先上城楼,将守烽火军士杀散。外面伏兵不见火起,不敢进城。那十数个番军大叫道:“主将已令出城投降,尔等顺者则生,不降者则死!”城中军民闻知此信,大家投顺。次日天明,城外伏兵见城上遍插唐朝旗号,闻颉和降唐,副将侯密儿领兵攻城,骂颉和卖主求荣。焦武出马,只一合,挑侯密儿于马下,差人解颉和往元帅营中报功。 再说尉迟宝林同程铁牛来取宛邱城,也在城外扎营,差人去招康利答话。康利在城上回道:“副将景星在旁,不便分身。将军明日攻城,看白旗为号,便开门投降。”宝林得了康利言语,次日按兵不动。康利无法,只得差人下书,备言副将景星十分枭勇,又在此镇守多年了,将军既不攻城,亦当讨战,末将令他出城,闭城绝他回路。将军兵到,我开城投降。”宝林看书罢,拍案大怒道:“康利这条计,只好瞒你番邦之人!”喝叫军士将下书人推出斩首。程铁牛上帐说道:“二国相争,不斩来使,叫他细细说明,就算他的功劳。”宝林回嗔作喜道:“尔若归顺天朝,自当重重赏你;若不实说明军情,叫尔有死无生。”番使只得实说道:“城中百姓并粮草,俱搬往宝康山去了。只等唐兵入城,番兵便出,复围城池。此城小而无水,只有五个深井,井内俱是下了毒药的,人马饮之,立刻即死。”宝林即赏番使一个空头官诰,留在军中,又令程铁牛领二千人马,带番使同往宝康山取粮为食,自己带兵围城。原来这宝康山离城只有二十里,程铁牛起马就到,杀散守粮军士,番民男女奔逃,铁牛令军士不许杀伤百姓,只取二分粮草而来,仍留一分与百姓为食。康利在城中守了二日,又饥又渴,与景星商议,于半夜时,开城逃走,被铁牛赶上,一斧砍景星于马下。康利之马见了水,饮水不走,任康利加鞭,那马只顾饮水,被唐兵围住。康利欲待自刎,被铁牛赶上,活捉过来。宝林进城,令军士往城外取水,差人解康利往元帅营中报功。 宝林心中想道:此地离金牛关不远,我不若引得胜之兵,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料康和阿大军尚在界牌关。遂大胆而行,却令程铁牛谨守宛邱。仍带番使为导,方行了百十余里,宝林问道:“此地离金牛还有多少路?”番使道:“还有五十里,前面就是石子铺。”又行了十余里,到了石子铺,宝林令军士饱餐,今晚是要走马取关的。却说康和阿同木萁一干番将,狼狈而行,忽军士报:“前面隐隐似唐兵行走。”康和阿大怒道:“唐人欺我太甚!”令木萁领众将风驰而追,宝林挺枪来战,无奈寡不敌众,身中数枪,被木萁擒住。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回 金牛关康和换将 五狼镇木兰装神 却说尉迟元帅进了界牌关,对军师叹道:“吾自随主上起兵以来,抢关劫寨,势如破竹,未有如界牌如是之难。”正叹念间,焦文差人解颉和献捷。不一时,宝林差人解康利至,书中言取金牛关之意。尉迟恭顿足道:“畜生无知自恃,必为香虏矣。”过了二日,程铁牛差人下书,言宝林被捉,闻木萁有取宛邱之意,求元帅发兵救援。李靖道:“元帅可如此如此,庶令香国君臣相忌。”尉迟恭修书一封,先将康利放了,差人送往金牛关。康和阿观书云: 元帅执迷不悟,徒损兵折将,何益于国。今送公子回国,元帅若赐宝林不死,令其自回,不才亦送颉和等回营。 康和阿看罢,也差人送宝林回营。尉迟恭却将颉和、额保、保龄囚在营中,对差人云:“你回去上复康元帅,说三位将军降了我国,元帅不必望他了。”番使只得回营禀知元帅。康和阿笑道:“焉有破关失城,而不折将乎?三将既不回,留蠢子何用?”命将康利斩首。木萁道:“事由人谋,数由天定。此番失利,不在康利一人,祈元帅赦之。”康和阿道:“康利回,宝林去,犹纵虎而收羊;而三将又不回,是舍饵而失鱼也。南方人狡甚,吾必欲破之。”遂放了康利。过了二日,忽哨马飞报:“唐兵离关不远扎营!”康和阿令木萁守关,不表。自此番兵年余不出。 再说五狼镇守将朱木兰,一日出镇巡查,见番民于清明佳节祭扫坟墓。自己想起老父、老母,潸然泪下。回至帐中,心下想道:番国多贤,不能就灭,干戈何日可息?父母何日可见?失声大哭起来。朱明劝慰了一回,木兰坐而不卧。忽听鸿雁哑哑而鸣,木兰吟诗一首。诗曰: 鸿雁寄居塞北乡,遐飞万里成行列。 三冬食稻春北翔,风泊杨柳故根别。 征夫十万来朔方,寒霜秋雨花开谢。 笳声冉冉心惨伤,披甲枕戈星光洁。 狐死邱首义难忘,龙藏渊底兽藏穴。 愿随主将返帝乡,父兮母兮长阔绝。 木兰歌罢,拊心自忆道:“突厥虽明,今穷兵已久,不能无欲速之心。欲速则明者,有时而昏。番将虽智,今失利已多,不能无妒贤之人。妒贤则智者有时而黜。欲破番邦,非反间不可。”遂心生一计,欲外除木萁之勇,内减康和之智,只是无有用计之人。一日,镇上黄成老人进帐,木兰迎入坐定,木兰道:“连日军务羁身,未能候教。今日老丈玉临,必有佳言惠我!”黄成道:“老民特来与将军贺喜!”木兰道:“末将寄身万里,何喜可贺?”黄成道:“镇西花子麻令妹,名花阿珍,性好幽静,以念佛看经为乐。情愿出家修道,不肯嫁人。屡被兄长谴责,花阿珍百般不从。兄长怜其年轻,今春又逼他出嫁,阿珍不从,被兄长痛打数十次,死而复苏。花子麻欲破其斋戒,阿珍不得已,乃哭道:‘阿兄必欲我出嫁,除非是朱将军则可。’花子麻无法,只得托老民,来与将军作伐。老民亦思将军与阿珍之年貌相当,故大胆前来贺喜!”木兰道:“临敌招亲,有干军令。末将家中,已有妻子,此事断不敢从命!”黄成道:“将军乃朝中贵人,家中就有妻子,此事只要将军首肯,老民情愿向元帅营中,陈情讨令。”木兰道:“军法,天下之公法也,元帅必不私与一人,老丈休往。”黄成辞出,与花子麻商议,竟投元帅大营,备呈其事。李靖明知木兰是女扮男妆,又恐黄成是作奸细,就袖占一课,得大吉之兆,发下军令,令花子麻送妹与木兰成亲。 黄成得了军令,奔回五狼,与木兰贺喜。木兰即召花子麻入营,责之曰:“汝妹既奉佛教,矢志修行,亦是美事。尔等何必令其出嫁,乱其贞心?本藩捐金五百两,尔可收去,养他终身。再若逼他出嫁,定当重罚!”花子麻谢恩,领银而出,回至家中,十分欢喜。对妹子阿珍称道朱将军之德,将银子取出。花阿珍道:“奴未出嫁,即先收朱氏养廉,我是朱家人也。愿入营随侍朱将军为妾,为婢,听其所命。况奴嫁字出口,意不再留。阿兄如违奴命,奴愿先死阿兄之前,以明奴心。”花子麻无法, 只得又请黄成入营。 黄成进营,见木兰有不悦之意,硬着面皮说:“老民进营,端的来与将军贺喜。”木兰道:“老丈又贺何喜?”黄成即将阿珍一片言语说上,木兰道:“阿珍必欲随我,我有一言要他依从,方可入营”。黄成道:“阿珍之心一于将军,即有言语,料无不从。”木兰道:“他要入营,仍然持斋念佛,须待干戈平息,同我回家,见了公婆之面,然后成婚。”黄成退出,向阿珍说道木兰之语,花阿珍大喜道:“此乃奴之本心也。”黄成又进营来说道:“今日方能贺喜得成也。”木兰再不能推辞,听花子麻择日送亲入营。木兰无事时,与花阿珍讲解经义,相得甚欢。 自此南屏山顶,夜夜有火光出现。日间人往视之,又不见有形迹。如此二月有余。一日,山民于山顶土中得一石碣,上有朱书篆文。其词曰: 木萁来,木兰死。康得阿,为番主。 镇上番民齐往观之,沉石碣于水中,不令木兰得知。木兰风闻其事,召花子麻问之,花子麻隐而不言。是夜,木兰同子麻饮酒,子麻见妹子与木兰十分相敬,微微叹息。因说道:“将军日后出征,遇木萁千万记之。”木兰再问石碣之文,花子麻方以实告。木兰见子麻有受重之意,使附耳轻言如此如此,许以千金为谢,子麻应允,即从偏路来至番都,到处传说南屏山天降符瑞,并十二字篆文,互相传说。又于各路布散谣言道:“唐人保康和阿为番主,康和阿许为内应。”如此二日,连夜逃回五狼。 却说番主突厥因失了界牌关,并宛邱、红罗二城,又失了兄弟颉和,并数员上将,日夜忧疑。一日,近臣将南屏山之事奏知,突厥猜疑不安。次日升帐,文武毕集,突厥曰:“康元帅与唐兵相拒,今已七年,而唐兵不退,我国难安。孤欲另调一将,往代康和阿,卿等何人可往?”左庶长苏庆桂上帐奏曰:“胜负兵家之常,以臣愚见, 元帅虽按兵不动, 其得有五。”突厥曰:“卿试言之。”苏庆桂曰:“唐兵利在速战,元帅以逸待劳,俟彼军心怠慢,而后攻其不备,一得也。唐主向日,八年之间扫清天下。今尉迟恭来此七载矣,费尽无限钱粮,他自君臣交责,二得也。倘天雨连绵不已,军需不敷,或久旱无收,唐兵必然引退。那时乘势攻之,若破竹然,三得也。再过数年,唐营将老兵衰,战则易克,四得也。兵久不回,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子?久暴沙场,难乎为情,心生怨慕,军心易慢。主帅必济之以威,我主再以恩义收之,五得也。”突厥听了苏庆桂一片言语,默默回宫。脱桑、帖罕二臣入宫奏曰:“主上奈何听了苏庆桂一片游辞,就罢了主意?”突厥曰:“苏相条呈得失,诸卿之才又皆不及康和阿,南屏符瑞之事,又不知是真是假。”二臣奏曰:“康利乃庆桂之婿,故苏相力为保全。主公何不暗暗差人,往南屏细探虚实。 ” 突厥大喜,即差人扮作乡民,往南屏山探听。使者往返旬日,回报道:“先是南屏夜有火光冲天,如此二月有余,日间视之,并无形迹。土民恐山上有宝,掘土寻之,得石碣赤书篆文十二字,如所说皆同。又于各路打听得尉迟恭欲得康元帅为番主,康元帅许为内应。”突厥听了此信,大惊道:“怪道唐人捉去四将,只放康利一人回营。康和阿果如此,吾国危矣!”雅丹娘娘亦奏曰:“妾妃每见康和阿静默寡言,又龙行虎步,有人君气度,主公不可不防之。”突厥即命国舅雅福,持手诏往召康和阿回国。 苏庆桂闻之,入宫伏地奏曰:“南人狡甚,捏造遥言,主公误听,我国危矣。臣不惜一死,祈主公将国舅追回,休使代康元帅之任。”突厥曰:“康和阿七年无成功,又削了几处城池,其才亦可见矣。国舅之才,不亚康和阿!”苏相又泣奏道:“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雅福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何堪重任哉!”突厥大怒道:“屡次游说!”即命将庆桂下狱。退至后宫,雅丹娘娘迎奏曰:“苏庆桂历相多年,有欺君之事否?”突厥曰:“无也。”娘娘曰:“庆桂作卑官时,有虐民之案否? ” 突厥曰:“无也。”娘娘又曰:“庆桂家中有厚积否?”突厥曰:“无也。”娘娘曰:“然则庆桂,社稷臣也,何以下狱?”突厥曰:“抗朕之命,阻国舅之功,故尔下狱。”娘娘又曰:“国舅之才,不及康和阿远矣。妾所以劝主公罢和阿之职,亦以符瑞、谣言之故耳。妾妃已命国舅往金牛关,遣木萁往征木兰。若木兰果死木萁之手,则符瑞、谣言皆真。若木兰不死,则符瑞、谣言皆唐人捏造之词。苏庆桂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康和阿仍当用之。主公今日以一时之怒,轻折二位股肱,国之不祥,莫大于斯。”突厥大惊道:“微娘娘之言,孤才不及此。”即命内侍敕书赦庆桂出狱,赐以千金,仍居相位。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一回 金沙谷木萁自刎 康和阿仍复帅印 却说雅福每见康和阿遇事迟迟而行,出言恂恂而谨,道他胸中无才。自来金牛关接了帅印,见营中军威甚整,分布有法,又见唐将皆枭勇之士,难于骤胜,始心服康和阿。一日,雅福升帐,众将参见已毕,雅福曰:“唐将朱木兰占住五狼镇,甚为冲要之地,木将军可领兵五千往取之。”木萁曰:“求元帅令索云、祥布为辅。”雅福即令二人同行。 唐将朱木兰闻番兵又至,忙送花阿珍到娘家暂住,即令朱明领一千人马,三更之时,来劫番营。杀入营中,不见一人一骑。朱明急退,番兵四面围来。朱明左冲右突,不能得出,遂下马投降。木萁将朱明囚在营中,问木兰营中虚实。朱明道:“木兰自娶花女之后,沉于酒色,不理军务,况且孤军无援。末将与彼有八拜之交,待其势败,愿去说彼来降。”木萁大喜,即赐酒与朱明压惊。次日,木萁讨战,木兰不出。一连三日,木兰始出阵,与素云大战五十余合,祥布又拨来攻,木兰全无惧怯,力敌二将。木萁见木兰少年英雄,思与比试,乃鸣金收军。次日,木萁出阵,与木兰大战七十余合,索云、祥布左右抄来,唐兵大乱,木兰向后急退,番兵已抢木兰营盘,木兰只得败走南屏山。次日,木萁领兵围住南屏山要路。木萁探知山上无水,围了五日,令人往山上招降。木兰许以次日下山,诣营中归降。木萁知其是诈,料他夜间必然下山,去投尉迟元帅大营,却于各处要路埋伏弓弩。三更时候,果然木兰冲下山来,却引兵向西北而走。木萁急收伏兵,用力追赶,及至天明,木兰逃至金沙谷去了。木萁同索云、祥布引兵大进,约追七八里,军士报曰:“唐兵用木石塞断去路,道旁有一木牌。”木萁与素云、祥布马上观之,见牌上书云: 木萁至此,速宜自缚。 救尔军马,免作飞灰。 木萁看罢,大惊道:“吾中小蛮之计也。”三将下马,抱头大哭。山上唐兵大叫曰:“番将身入火坑,尔足踏之地,皆是地雷火炮。能如司马懿,哭得天降洪雨则可免。”木萁抬头看时,见唐兵各执火把,四面堆积茅柴无数,料不能免,三将皆望北而拜,自刎而亡。木兰又命军士叫曰:“尔等愿降者降,不愿降者各去。”木兰即乘明驼,急回五狼镇,杀散守营众将,救了朱明。 再说金沙谷中一支番兵,退至谷口。见谷口俱被木石塞断出路,大家用力般拆,齐声说道:“此地放起火来,我等焉有性命?主将虽死,朱将军之德亦是天高地厚。”也有愿降者,也有愿去者,木兰令人收三将尸首,以礼葬之。 再说国舅雅福,自木萁去后,坐卧不安。哨马来报木萁捷音,心亦不乐。忽木萁败兵逃回,备诉三将尽节之事,雅福顿足道:“三将之死,乃吾之过也。”即表奏突厥云: 臣奉命来金牛关总理军务,遣木萁收五狼扼要之地。不料唐将木兰,奸计百出,诈败数阵,引萁、索、云等入金沙谷口,焚我军士,以致三将殉节。嗟乎!木萁之死虽可惜,石碣之诈犹可悟。主上速命康元帅来关,臣当甘拜下风,共襄军务。 突厥看罢,深悼木萁之死,仍拜康和阿为帅,来金牛关理事。雅福迎入中军,即将兵符印剑,一一交清,却办五牲祭礼,遥望金沙而祭。康帅放声大哭,军士无不感伤。且听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康和下令敕番兵 尉迟冒雪取金牛 却说金牛关外,有一长河,其形如带,河水汹涌,金牛关以此为势,十分难破。康和阿又于城外左右扎二座大营,营中多设弓弩,势如鼎足。唐兵几次渡河,番兵乘其渡而击,唐兵伤者甚多。康和阿又命能干军士,每日于夜静时,在北岸吹动笳声,彼此唱和,以乱唐兵之心。名曰《春宵怨语》。其歌曰: 唏嘘复唏嘘,河汉星斗移,悲家乡万里。父兮母兮,近居何地?双双倚闾望眼穿,睹杨柳依依,负尽阳和意。夜月寒光长叹息,佳节良辰,肝肠全碎。妻兮子兮,音信几稀。可怜我,日色惨淡干戈棘,可怜你,孤单单深关梦里。望断行云,今生已矣。来世再聚。盼鸿雁南来,家书未寄。嗟兮戚友兮,劳你问卜寻回期。登高眺北空相忆,看旌旗闪闪,那个人儿生得双飞翼。天兮天兮,河边枯骨,白雪成堆。怕看那绿草萋萋,战马嘶鸣,征夫哀啼。天兮天兮,胡不听,南北人儿共悲泣。 这笳声随风飘渺,悠悠扬扬,悲悲切切,唐兵闻之,人人伤感,个个思回。李靖与尉迟无法可施。忽细作报:“番主召回康和阿,关上换了主帅,乃国舅雅福。”尉迟恭大喜,每日令兵渡河挑战。雅福谨守康和阿之教,分兵击杀,毫不妄动。及木萁死后, 康和阿又来为帅, 留雅福在军中,与康利分守二营。康和阿下令曰:“我兵据河为池,任唐兵百万,不足惧也。如有妄言渡河劫击唐兵者,立斩!”因此,一年有余,唐兵无寸进之功。一日,北风凛冽,彤云密布,雨雪交加。李靖与尉迟恭对天拜告曰: 昊天上帝,鉴我忠心。若大唐天子有福,今夜冰冻成硚,使唐兵渡河抢关,克服番邦,早赐成功。 二人叩罢,焚香静坐,不时令军士探视。到了三更时候,军士报道:“冰深数寸,人马可渡。”李靖大喜道:“天助吾成功也。”令伍登领兵抢左营,宝林领兵抢右营,请元帅率营中众将,一齐抢关。 却说康元帅见风雪大作,传令雅福、康利并一干番将道:“今夜谨防唐兵冒雪劫营。”分令众将轮流巡视,如有唐兵到来,放炮为号,使营中皆有准备。三更之后,该雅福巡营,巡至河边,正与伍登军相遇。番军连放信炮,唐兵惧退。尉迟恭走马当先,众将见了,一齐汹涌上前。雅福与伍登大战三十多合,雅福死战不退,被伍登活捉过来。宝林抢入康利营中,康利料不能胜,走马出营而逃。尉迟恭亲率大军,直通关下。城濠冰冻如石,唐兵得胜,任城上箭如飞蝗,砖石如雨,亦不肯退。天明城陷,康和阿带番兵出后关,走到玉门关去了。尉迟恭入城,令人安抚百姓,差人赍表奏闻天子。李靖道:“今得了金牛关,已深入番地,差人往守五狼镇,令木兰来营中听用。” 却说雅福被伍登捉来,尉迟元帅屡劝不降。尉迟将雅福囚在城中,与颉和、额保、保龄同居一室,赐以酒食。雅福自绝饮食五日。李靖怜之,谓尉迟恭曰:“此人文不及康和阿,武不及木萁,但其心可悯。宜放之回国,使番人归心。”尉迟从之,差人送至玉门关。雅福自愧,不见康和阿,亦不回番都,只身入山修仙学道去了。后遇异人点明心性,成了正觉,此话不表。 再说朱木兰在五狼镇,闻军令调他攻取玉门关,忙送花阿珍到娘家居住,即来参见元帅、军师。元帅道:“玉门关靠山为势,闻尔所骑白驼,乃异人所赐,能登山越岭,故调尔来,同到玉门关立功。”木兰道:“元帅有令,末将敢不效犬马之劳!”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起程。行了五百多里,到了玉门关,唐兵扎下八座营盘。忽焦文差人下书至营,言闻已近玉门关,欲留弟焦武独守红罗城,思来同攻玉门关,立功报国。元帅准其所请,即差二人往换弟兄皆来,使其守望相助,更加亲切之意。一日,正与军师商议进兵之计,忽传圣命至。忙排香案,迎接圣旨。不知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太宗降诏责尉迟 突厥出榜募贤士 却说太宗一日早朝,文武毕集。太宗曰:“尉迟恭北征不回,寡人日夜忧思,奈何?一尺之地,劲敌若此,若四夷尽如突厥,中国困于干戈,虽有粟,吾得而食谱?”太傅李敬业上殿奏曰:“李靖、尉迟恭北征十年,只取一关二郡,再过二年,将老兵死,十去三四矣。万岁宜降诏,谪公爵为侯爵。自古遣将不如激将。”太宗准奏,即差使巨赍诏望北番而来。尉迟同李靖排香跪读,云: 卿等北征,瞬息十年。卿久不回,朕心如炙。非卿智力不能克狄人,实朕德轻不足服突厥。再过数年,将老兵死过半矣。朕当亲驭六军,来灭突厥,使卿回国,善养余年。 李靖、尉迟恭看了此表,即上书自眨,请旨废公爵为伯爵。并奏道:“如三年之内,不能克除突厥,愿废为庶民。”二人各具表文,付天使带回长安去了。 再说丞相魏征自外藩巡查而回,闻太宗下诏激谪尉迟恭、李靖,入宫见太宗奏曰:“臣闻主公下诏激谪尉、李二人,此正中康和阿之计也。康和阿善守不出者,已料吾国君臣必有交责之日。若康和阿闻知此信,愈守不战,以老我师,干戈何日可息也?”太宗道:“朕一时失算,为之奈何?”魏征道:“康和阿终非李靖敌手,少有捷音,即当复其原爵。”不数日,尉迟恭捷奏,言冒雪取了金牛关,生擒雅福,康和阿逃守玉门关。太宗见奏,大喜曰:“魏征真宰相器也。”即下诏北番去,仍升尉迟恭、李靖公爵不表。 再说突厥闻知失了金牛关,国舅被捉,忧形于色,寝食俱废。雅丹娘娘亦啼哭不止,因说突厥曰:“若玉门关再失,番都亦难保矣。主上何不出榜招贤?古人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突厥然其言,即出榜文于四门张挂,差人看守,一月有余,不见有贤士揭榜。榜文略曰: 朕有积怨,深恨唐国。况又侵我关隘,戮我臣民。虽彼国君臣凶恶可畏,吾地岂少高明?特谕都内都外军民如悉:如有能以智破唐者,赴营中参谋;能以力破唐兵者,赴军门听调。各依文武,先授五品之职,候有功之日,进爵公侯,寡人不吝。 却说湖广木兰山,有一狐精,修了千年道行。昔年曾受朱木兰一剑之厄,削去左肘。自木兰代父出征,他云游北番,思报此仇。一日,行至番邦,见四门张挂招贤榜文,便化作游方道人,自称独手大仙,将榜文揭下。守榜官员引见番主,突厥大喜,宣道人上殿,问曰:“仙卿揭榜,必具高才。仙居何地?尊姓大名?寡人不才,愿先闻破唐之策。”道人答曰:“贫道姓胡,名行修,法号独手大仙。云游方外,四海为家,非慕爵禄而来。因见唐兵猖獗,生灵涂炭,特来灭唐将之余威,助番邦之将士,以罢两国之师耳。”突厥大喜,即拜胡仙为军师,往玉门关助康元帅行事。康和阿接入中军相见。礼毕,分宾主而坐,康和阿曰:“闻军师智勇兼全,来与主上分忧,主上之福也。但不知军师何策以教不才?”胡仙道:“且待贫道捉了木兰并伍登诸人,然后退唐兵,复还城池,各守疆界。如不从时,贫道作起仙法,叫唐兵片甲不回。”康和阿即命人送军师后帐安歇。康元帅心中想道:此人苍形古貌,到也希奇。只是两眼珠放火光,必是左道旁门之士;酒后出汗,非六根清净之辈,如何退得唐兵?到了次日,令军士将免战牌去了。唐将焦文、焦武果来讨战。康和阿请军师出阵。胡仙步行出关,手中仗剑,焦氏弟兄哈哈大笑。焦文迎住,大战十余合,道人败走。焦文拍马赶上,一时间飞砂走石。焦文拨马便回,道人飞步来追,幸焦武舍死救出。回见元帅,备言妖道作法之事。次日,道人先来讨战,元帅命木兰出马。木兰来至阵前,只一箭之地,不料坐下明驼,认得对阵是一狐狸,飞奔而来,冲至道人面前,双蹄向道人扑来,木兰险些坠下地来。伍登掠阵,恐木兰有失,也飞马赶来。唐兵一齐拥至,道人不战先败,退入关中。见唐兵不退,在城上作法,飞砂走石,打退唐兵。木兰回营缴令,李靖见了大惊道:“朱将军黑气侵入命主,有无妄之灾。须过百日,方保无事。”这令谨守营中,不可出战,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真孝女遭厄刎颈 铁道人遗书诛妖 却说独手大仙败进关中, 康元帅问曰: “军师何以未战先败?”独手答曰:“木兰那匹坐骑,乃是蟒妖附体。木兰仗着妖物,冲杀而来。贫道失于提防,所以先败。贫道有两个徒弟,闻吾在此,明日必来,不愁木兰不来降元帅也。”康元帅但微笑称谢而已。次日,果然有两个年幼道人求见。独手对元帅道:“此吾徒弟来也,命他进来。”两个道人皆是黄衣,向上稽首。独手道:“汝二人来得凑巧,正欲用尔二人,可速驾风云,往湖广西陵县双龙镇,将千户朱天禄夫妇用黑风卷来,元帅重重有赏。”二个道人领了师命,即驾风云腾空而去。康和阿见了,心中想道:我为上将,不能破敌,藉此妖人之力岂不可愧?忽军士报曰:“唐将讨战。”独手又欲出阵,康和阿只得上城防守。独手出得关来,唐将伍登看见一个矮道人。步行出阵,也大笑起来,挺枪直刺,道人仗剑相迎。约战十几合,道人暗使妖法,飞砂走石,望唐阵上打来,伍登大败而回。 再说两个小狐精,领独手之命,回至木兰山,另找两个老狐,化作朱天禄夫妇模样,驾起风云,来至玉门关。进帐见元帅道:“弟子奉命往提朱天禄夫妇,现在辕门,求元帅发落。”独手曰:“元帅可以赏酒食,令其饱餐,再叫他修书招木兰来降。却将天禄夫妇,剥了衣服,吊在城楼之上。木兰是个纯孝之人,见了父母受刑,必学徐庶回曹故事。破了唐兵之后,再将木兰断其手足,以报木萁三人之仇。”独手说罢,即袖出一稿,命朱天禄誉写毕,差人送至木兰营中。 却说木兰受军师之命,在营中静养百日,以避灾祸。忽军士报道:“番营差人下书。”木兰曰:“二国相争,我为偏将,番营下书于我,必有缘故。”即令朱明:“将下书人押至中军。等元帅先拆书看过,我再看罢。”朱明即带番使来见元帅,将书呈上,尉迟恭看了封筒,大惊曰:如何天禄家书先到番邦?”忙拆书观看。内云: 自尔北征,今十一年矣。予旦夕焚香,呼天祷地,望尔早回。不料国家多难,以迄于今。今又神风刮予夫妇,俱卷至北番。军士认为细诈,欲行诛戮,幸康元帅讯得其实,暂且免死。特修寸楮,尔速来降,救予二人残喘。 元帅看罢,问番使道:“朱天禄是如何来的?”番使将独手大仙并二位小道人之事,一一说明。元帅顿足道:“果如此,木兰危矣。”忙请军师商议。李靖道:“吾已知木兰有一场祸事。料吉人必有天相。且令他进帐,看书中笔迹真假如何。”木兰进帐,参见礼毕,李靖将书与他观看。木兰将书看完,大哭不止,问番使曰:“我父母今在何处?”番使曰:“现在城楼之上。”木兰向元帅讨令,即往城下来看。李靖令伍登、宝林同去,以防不测。木兰同朱明先至关下,见父母双双赤体,吊在城楼之上,放声大哭。朱明也掩面流涕,伍登、宝林亦伤感不已。朱天禄在城上叫曰:“木兰,木兰,尔为国北征,是为尽忠。今十一年,又抢关夺镇,出力报效,亦云足矣。若唐将人人如此,北番克服多年矣。今吾二老,被神风卷至此间,汝素孝道,岂忍坐视不救?即不然,学徐庶救母,终身不设一谋可也。予言止此,汝自思维!”杨氏亦叫曰:“木兰,木兰,汝代父出征,是云救父,何父母今日生死在尔掌握中,尔尚犹豫不决耶?”木兰听了父母之言,哑口无语,心血上涌,倒下驼来,气死在地。 却说翼孝明驼,见主人倒地,抬头四顾,见城上有五只狐狸,抓扬舞爪,向城上乱扑,朱明牵之不住。忽城上飞砂走石,打将下来,伍登、宝林救木兰回营,仍然吐血不止。元帅同军师不时来看望,木兰曰:“不想今日遭此大逆,天乎,天乎!吾生何为?”伸手取帐上宝剑,向喉中一刎。朱明来抢时,其剑已入喉内。朱明将剑夺了,以手探之,幸气管未断,还有可救。急敷上金疮丹药,用白绫包好,扶入帐中。到三更时候,木兰悠悠醒来,谓朱明曰:“此事如何是了?吾以一死了吾身,尔救我何为?”朱明曰:“将军不记铁冠道人之言乎?言将军出征,若遇急难不可解之事,急将锦囊打开,自然可解。”木兰如梦初觉,急取锦囊看之,只见黄纸尺余,上书灵符一道,末批云:“尔去北方,必有狐妖为仇,直对妖焚吾灵符,即时可保无难。”木兰省悟道:“今关上独手大仙,莫非即吾向日削了前腿之狐也?”到了天明之时,对元帅说明,同朱明来至城下。李靖仍命宝林、伍登同木兰去。看父母仍然吊在城上,又大哭起来。朱明忙请独手军师答话,独手师徒三人齐来城上,劝木兰早降。独手曰:“朱将军,你好不通权达变。就降我番邦,受职不受禄,居客卿之位,终身不设一谋,居此心以报唐主,不可谓不忠;居此心以救父母,不可谓不孝。何必自苦如此?子试思之。寿亭侯从曹,徐元直救母,皆从权之道,其势不得不然。吴起为西河守,父死不奔丧,至今尚为人所唾骂;况父母被执不救,吾恐千世之后,将军为人所不齿也。”木兰听了独手一片言语,渐渐耳软,有从权救亲之意。朱明曰:“将军不可听他佞言,且焚灵符,看是如何?”即将灵符烧化,忽然电光闪烁,空中霹雳一声,如天崩地裂,吓得番兵伏地不起。伍登、宝林心胆震动,木兰举目看时,只见城上吊着的不是父亲、母亲,是两只老狐精,被天雷打死。城下打死三孤,内有一只,却无左肘。木兰记起丧吾之言,并机房之事,心下明白,遂同三将回营,去报元帅知道。元帅乘着雷威,率诸将一齐抢关。不料康和阿早已在城上俟候,见唐兵浪涌而来,令番兵箭射马上将,砖打马下兵,焦文、焦武、伍登、宝林俱带伤而回。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突厥称臣降中国 木兰举酒论奇门 却说尉迟元帅兵败回营,心中思想:康和阿如此利害,此关何日得破?番邦何日可降?我等何日回见天子?思得一夜无眠。次日天明,即来军机帐,与军师商议。李靖道:“靖昨夜仰观天象,见正北一星,其大如斗,摇摇而坠,声响如雷,此兆必应在康和阿身上。又见北方客星退位,我等当有旋凯之期。正西太白星收了光芒,必主干戈宁静也。”遂教元帅如此如此而行。元帅大喜,即同军师出营,相了玉门关地势,传令军士抵关下寨,外作取关之势。即令军士于营中,暗开地道。又命军士用大木造鳖甲车五百余乘,车上束草为人,头顶铁盔,内盛松油、樟脑等物,草人手执枪棍,可摇可动,车下可藏二十多人。 却说康和阿在城中,抵关下寨,料李靖必有奇谋。乃上表道: 唐兵逼关,势不两立。况彼得我国内之地三分有二,而番民乐附,其不可与争,一也,番将上强者死,次强者囚,弱者放回,以备尸位。其不可与争,二也。迩者狐妖媚主,擢为军师,天为之怒,玉门险陷,其不可与争,三也。以一隅之地,敌王国之师,十年之间,臣须发尽白,目茫齿落,心力竭尽,未获一胜。盖臣之智逊于李靖,番将之勇亚于朱、伍,其不可与争,四也。主上速与唐和,犹不失番邦之主。倘臣智虑未周,玉门有失,主上悔无及矣!臣膺重任,惟有一死,以谢主上。 突厥看罢,谓众臣曰:“康和阿何怯也!玉门有失,都中所积,尚可敷十年之用。唐兵若到,孤与卿等背城一战,亦未知鹿死谁手。即不幸而败,退犹可守,再求救于诸虏,唐兵能保必胜耶?”苏庆桂奏曰:“康帅所言,忠而且尽,万全之计也,祈主上纳之。”突厥不答。众臣亦皆伏地奏曰:“愿主上纳二相之言,为子孙久远之计。”突厥见群臣皆欲降唐,拂袖而入,忧形于色。雅丹娘娘问曰:“吾主何不豫之甚也?”突厥即以康和阿之表付之。娘娘看罢,谓突厥曰:“康和阿之言,顺天应人,尽忠干国之语,主上宜速行之。”突厥道:“孤此时方寸已乱,明日再议罢。”如是十日不出。苏庆桂率群臣入内强奏曰:“社稷安危,在此一举,主上奈何迟疑不决耶?”连请三日不出。雅丹娘娘出对众官曰:“主上素日不服唐朝,今见诸臣共逼,方寸愈乱,明日卿等进宫,孤与群臣面议。即出国宝遣使请降,料主上亦不能阻拦矣。”次日,众臣入宫伏奏,言:“玉门关甚急,臣等共议降表,祈主上用国宝佥押。”娘娘即将国宝付苏庆桂曰:“国宝在此,烦卿赍表亲到唐营,代主上一行。”庆桂叩头谢恩,率百官而出。突厥亦无可如何。 再说康和阿见唐兵连日攻城,不甚努力,料李靖必有阴谋,心甚不安。即于城中北靠山之处,立云梯十余文,以窥唐营虚实。见正南中营兵卒纷纷进出,不解其故。晚间令康利巡城,沐浴焚香,步罡礼斗,求示吉凶。是日正值甲申,康和阿礼斗毕,见主星不明,恩星无光,仇星结彩。忽然一阵风来,将主灯扑息,康和阿大惊道:“吾命休矣!”遂隐几而卧。见主灯灭而复明,光大如轮,中有一神,儒冠道服,笑容可掬,谓康和阿曰:“元帅谨防甲申旬。”和阿惊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心中思道:今日即甲申,神示甲申旬日,须要谨防,莫非旬日之内,吾命当绝也?忽又思道:甲申旬中空午未,唐营中军正在午未之地,莫非唐兵暗掘地道,来攻我城耶?不等天明,即上云梯审视。见唐营外面,新土累累,忙令军士于城内午未之方,横掘深坑,引北池之水以灌之。心中喜道:“前日主灯忽灭者,正为此也。今此计既破,吾复何优?神佑我也。”又谓众将曰:“吾心慈善,不肯妄杀一人。今为主上江山,不得不然。吾有毒药箭十万余支,着人皮肤,不论深浅,登时即死。此箭吾不肯擅用。今主上执固不降,唐兵又抵关下寨,倘地道掘开,吾军民玉石俱灰矣。彼既狠毒如此,吾又何必迂守古道哉!”遂分药箭军士等,传令道:“如唐兵攻城,放箭射之。”众军士听说药箭如此利害,巴不得唐兵攻城,以试其效。次日,果然唐兵又来攻城,城上不做理会。及唐兵进城,城上箭如雨下,果然唐兵死者无数。因此,唐兵都知药箭利害,连日不敢近关。 却说李靖令军士暗掘地道,不料开入城中,正遇水坑,被水冲来,淹死一千多人。坑中水阔,康和阿又命军士取柴草填之,发火烧燃,其烟直透唐营而出。李靖大怒道:“康和阿识我玄机,令人可恶!”遂演《遁甲天书》,得龙遁之格。忙召众将传令曰:“吾少日受龙宫之戒,抚恤生灵,等闲一体。今康和阿死守此城,阻逆天兵,圣天子临莅中国,有抚夷不及之忧;尔士庶久戍北番,有式微不回之恨。特敕尔多士,次日五鼓攻城,期在必克。前进者赏,后退者诛。”众将得令,各各回营,准备攻城。李靖又令焦文、焦武写战书数十道,射入城中。云: 明日吾兵攻城,不克不休。特谕城中百姓,各宜自爱,闭户勿出。我兵进城,断不伤害尔等。倘助兵斗战,玉石难分。特谕。 却说李靖于三更时分,披发仗剑,对北稽首,默想真武祖师模样,以神交神,渐渐神合其体。然后礼罡步斗,呼召六甲尊神、六丁玉女,密布彤云野雾。到五更时分,令军士推鳖甲车到城下,擂鼓大喊,城上军士各执药箭,只望火光人喊之处而射,不料火光愈射愈发。康和阿见火光不灭,又是大雾弥天,只叫军士放箭。比及天色微明,火光息尽,番兵于大雾之中,认草人为真,益发放箭不休。到了辰巳之候,雾犹不散,番兵箭已放完。李靖令军士各各取了车上之箭,然后将鳖甲车堆起如山,却将药箭向城上射去,番兵中箭而死者,不计其数。李靖令军士登车上城,此时人人争功,个个向前。唐兵如蜂似蚁,番兵无路可逃,降者无数。康和阿父子欲出北关而逃。伍登与宝林追至。大叫曰:“吾奉军师将令,请元帅回衙相商,不必逃走。”康和阿自思道:主上又不肯和,吾岂可独降哉?康利曰:“父亲速开关而走,吾去挡住敌人。”拍马来战。康和阿自料难脱虎口,遂在马上自刎而亡。康利被伍登活捉而来,去报元帅知道。李靖闻报,同尉迟恭走马观之,抚尸而哭曰:“突厥不道,公何自苦如此!”令降卒同康利收尸,葬于北城山上,以旌其忠烈。军师、元帅率众将皆去行礼,番民无不举哀。 元帅然后入帅府坐定,众将参见毕,忽军士报道:“番主与苏庆桂赍国宝并降表、册籍,现在北关外,请元帅将令,开关放入。”元帅听了,叹息道:“突厥之降何迟,康元帅之死何早也。惜乎,惜乎!”李靖曰:“大数有定,人莫能逃。”不一时,苏庆桂上帐参见礼毕,将国宝并降表、版籍献上,致突厥之辞:“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永修臣职。遣陪臣苏庆桂先求元帅赏令。”尉迟恭曰:“尔主负国不服,亦已多年,罪在不赦。今既省悟,宜补盖前愆。闻尔主有三子,顺遣一子入京侍帝,庶尽臣道。”庆桂曰:“臣主既降,尺土之滨,莫非王巨。世子入京侍帝,理之当然,敢不从命?”元帅大喜,却令军士扶起庆桂,赐酒接风。庆桂辞曰:“闻康和阿已死,吾主尚未知,陪臣往吊之,然后复命。”元帅令木兰同往。康利见庆桂至,相持大哭。庆桂诔曰: 康和康和,谏君不悟。 被甲枕戈,身殉社稷。 匪若网罗,猗欤休哉。 万古不磨,所获良多。 庆桂诔罢, 木兰挽之回营。 军士早已安排酒肴,木兰与庆桂同饮。庆桂曰:“久闻将军威名,获诸葛心法,善布奇门。陪臣少日,亦学此法,未能深悉其奥,恨势隔情睽,山间川阻,天各一方,徒深企慕。今见将军,果然名如其人,人如其德。”木兰曰:“庶长休得过誉,末将赳赳武夫,何须挂口。”庆桂曰:“愿将军不吝,言奇门之略。”木兰曰:“奇门由一而二,由二而三。一者太乙,仁德也。象春气之始蒙,由智而生也。二者象,阳生则阴死,阴生而阳灭,乃秋气之纵横也。三奇者乙丙丁,日月星之象,照临万物,体物而不可遗。万物无礼则乖,其势亦犹是也。门者,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是也。三奇游于休、生、开、景则吉,游于惊、死、伤、杜则凶。故八门阴阳相间以象人,三奇气清而象天。紫、白、赤、黄、碧、绿、黑,九气转旋以象地也。三奇游于吉门,又遇紫、白吉气,为上吉;三奇得门而不得吉气。为中吉;得门得气不得三奇,为下吉。此外皆为凶局。”庆桂曰:“三奇之气,光明多吉。紫白、明暗相参,吉凶易见。至若八门之生死,何所表见?”木兰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德曰仁,四时之大德曰春,奇门之大德曰甲。奇与门,皆辅甲而行。然甲所畏者,庚杀也。故庚游于东,与甲相战,则曰伤门。庚游于南,则甲旺而庚衰,故曰景门。庆游于西,则庚旺而甲凶,故曰惊门,曰死门。庚临于北,则庚气泄而甲得其养,故曰休门,曰生门,曰开门。 ” 庆桂又问曰:“九气之说,亦犹是乎?”木兰曰:“然。”庆桂曰:“九气之外,又有九星,何也?”木兰曰:“星者,气之聚也。气者,星之散也。甲临于乾、坎、艮三卦,有乾以制之,坎以养之,艮以培之。名曰师保傅,其气三白,故曰心,曰蓬,曰任。临于震曰冲。冲者,和而壮也。甲临于巽,则比木成林,故曰辅。临于离,则吐焰生光,曰英。临于坤、兑,则甲囚谢,曰芮,曰柱。临于中宫,曰禽。禽者,飞走之物,勤劳也。”庆桂曰:“陪臣向日见康和阿拜帅,占丁奇在巽,又得生门,以为有吉。康和阿今败而死,何故?”木兰曰:“丁,星奇也。巽与己同宫。六阳用事,星月无光。虽有吉门,终归于凶也。”庆桂下席而拜曰:“陪臣,小人也。今闻将军之言,始知星月之光,不及微微曙色;河水之大,不如漠漠海潮。愿与吾主永修边服。” 再说突厥在都中,闻哨马报来:“玉门关已失,元帅战死,康利被捉。”始自悟曰:“吾不听良臣之言,以至如此。”遂设康和阿灵座,致奠曰: 元帅虽死,言犹在耳。 寡人不悟,以致如此。 今从子志,尔躬渺没。 元帅有灵,来格来食。 突厥祭罢,大哭一场,文武无不流涕。忽然一阵清风,将香烛灭息,众皆曰:“元帅,人臣也,不敢受主之祭。”突厥即带三子并众臣,来玉门关,执边臣之礼,以见元帅、军师。后到康和阿坟前,哭之甚哀,群臣亦相向而哭。尉迟恭留焦文领兵十万,镇守玉门关,放额保、保龄、颉和来会突厥。突厥三子:长曰茂林,次曰云表,三曰英泰。尉迟恭命云表入朝侍帝,突厥不敢不从。尉迟恭择日祭二国阵亡将士,哭之情切,悲哀痛惜,突厥亦悲鸣不已。突厥送响银十万,以犒唐军。又设酒饯行。不表。 再表五狼镇百姓,闻木兰欲回,牵牛送酒,来营中罗拜。花子麻送妹子阿珍来营,木兰一一抚恤。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起行,番民哭声震地。木兰令镇民各回,另赠子麻多物。子麻与阿珍相泣而别,突厥送元帅至金牛关而回。自此北番土地虽属突厥,兵权却归唐将,每岁钱粮平分,故太宗之盛,胡越一家,古今未有。要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 靖松封书谢故人 太宗赐爵酬将士 却说朱木兰同元帅、军师、突厥并二国将士,祭奠二国阵亡官军。众将见元帅流涕,大家伤感。木兰来营中,对阿珍说道:“今见沙场之士,得回故里,实为万幸。须知浮生无定,荣辱何干?父生母鞠,全受全归,始为孝子。待回家见了父母,即便修真炼性,做个清静闲人,何必居名利场,醉生梦死,终无了局。”过了数日,中军炮响,三军凯歌,向南而行。朱明受了界牌关总兵之职,不得南回,与木兰挥泪而别。大军行了多日,过了雁门关,兵向五台山而来。 木兰对元帅、军师道:“末将向蒙山上靖松道人,赠我明驼出征,颇赖其力。今欲往山拜之,更索回书与丧吾和尚。”元帅准令,木兰单骑上山来,参谒靖松。那明驼见了靖松道人, 也摇头摆尾, 叫跳起来,如见故人之状。道人谓木兰曰:“之子不见, 今已十余年。 将军此时,沙场壮志,阵上雄心尚在否?”木兰曰:“境过成空,无复人我。弟子之心已灰矣?”靖松曰:“善哉!善哉!贫道已修书一封,烦将军寄于丧吾,叫他依书而行,切不可效从前种种故态,与魔魁为伍。”遂将书交与木兰,木兰收好。靖松道:“吾师姓吴,名大杲,素慕将军之德,求将军踵门一娱。”木兰大喜,即同靖松下山。行不上五里,见修竹茂林,围绕一庄。庄前泉水袅袅成音。靖松指曰:“此庄名听泉庄,即吾家师所居也。”正说之间,一白发老人扶杖而出。靖松上前施礼曰:“此即弟子往日所称之朱将军也。”木兰慌忙上前拱拜,老人双手扶住道:“靖松皈依老氏,却又喜与老生讲儒理,不期将军过听,屈驾到此。”挽木兰至草堂而坐。木兰问曰:“弟子生性愚昧,不谙儒行,祈太夫子略示儒行之约。”吴大杲曰:“所谓儒者,学以立命,尽性为先。道以修身,敦伦为要。爱敬开仁义之源,孝弟居人道之首。于难制之时而制其行,于难存之地而存其心。故云:一念而善恶攸分,寸心而天人是判。”木兰问曰:“儒者矜言性善尚矣,弟子愿闻性道之始终。”大杲曰:“由太虚而有理,由理而有性,由性而有仁,由仁而有四端,由四端而生万物。万善,理为之本,性为之用。使万善有成功者,性为之本,情为之用。情之始生曰意,意兴而为念,念兴而为思,思见于眉目之间为想,想转而为虑,虑则畏心生焉。畏心生则懈心随之,怠心断之,惰心败之矣。夫情之所赖者曰才,才之所赖者曰气。才不足者谓之自暴,气不足者谓之自弃。才大者谓之刚,天时不得而夺之,人事不得而沮之。气足者谓之健,****不得而胜之,恶心不得而挠之。惟儒者知为善之最乐,敬以直其内,望至善以为归,恕以行乎外,所以道心为主。人心退听,故能返真性,全天命。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讵虚语哉!”木兰再拜曰:“太夫子之言心性,可谓至矣!但道一而已矣。性道、人道何所分判?”吴大杲曰:“惟喜静而厌动,若水之善聚则易清。水利万物而不争,若仁之好生而恶杀。故曰性如海,仁如水。海纳百川,仁兼万善。海非水无以充其量,水非海无以会其归。海与水既不可分为二,又不可视为一也。如此,则仁与性可知也。性感而情动,若水之流;情动而生好恶,若水之波澜。善则摇星荡月,恶则溃堤覆舟。故曰 :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儒者养性以智,存心以仁,遏欲以礼,制情以义,浑忘而化,谓之得道。道也者,因天之理,达之于物,而各得其宜也。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故者,以利为本。” 木兰又问曰:“太夫子之言仁与性,可谓至矣。而《大学》教人则曰: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者相循,互为体用,究竟以何者为先?吴大杲曰:“物有本末,当先正其心,知止而后能得也。事有终始,当先修其身,明德而后能新民也。譬之易理,顺则相主,逆则返本,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四者圣人穷理尽性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者圣人至命之事也。尽性者,尽吾之性,成己也;至命者,至天之命,成物也。《易》曰:范围天地而下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不外乎是天命之谓性。人但知为天赋之理,而不知天之所以授吾以命者,又在性字之初,近二氏之学。谓孤守清寂为见性,存精养气为固命,而不知性不尽,则不能见。真性不见,终不能达天命。所以沦于气质之性,血气之命,何能造圣贤之域,入孔氏之室哉!”木兰问曰:“太夫子言尽性是尽吾之性,至命是至天之命,弟子愿闻其目。”吴大杲曰:“尽性始于尽情,忠君、孝亲、敬兄、信友、和室家,皆是尽情。情尽则无愧于心,而性亦尽矣。达性道之本,用情无有不当。从心所欲不逾矩,方谓之见性。推而极之,参天地,赞化育,为至天之命。圣人之能事毕矣。” 木兰又问曰:“夫子温、良、恭、俭、让,是尽情乎,是见性乎?”吴大杲曰:“非也。此是门人形容夫子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也。温而和厚,其象如春;良而易直,其象如夏;俭而节制,其象如秋;让而谦逊,其象如冬。恭则庄而严,敬而信,其象如天地。非孔子之德不足以当此,非子贡之才不足以言此。然恭字以处己言为体,温、良、俭、让以应物言为用。恭而安,成己也。笃恭而天下平,成物也。恭之为用大矣哉!”木兰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独不言恭字,何也?”大杲曰:“恭者,公也。恭则不欺,公则无私。恭近于诚,公近于仁。忠恕之道,即恭字所发挥。恭字理微,忠恕字明而显。”木兰曰:“夫子一贯之道,究竟所指何为?”吴大杲曰:“汝善思善问,易与我往问吾兄?”木兰曰:“太夫子令兄在何处?”大杲曰:“吾学兄也,姓陈名含蒉,号介葊,庄后一里之地便是。” 于是,三人同望庄后而来。见松柏交荫,云封烟锁,蔼然仙居。及至庄前,见朱门丹户,壮丽非常。户外牛羊成群,车马罗列;户内花木繁植,清香传外。有三四个庄客,见了客来,拱手而迎。大杲问曰:“老员外可在家中否?”庄客答曰:“在池边观鱼。 ” 三人步进院中,大杲叫曰:“兄知游鱼之乐乎?”陈介葊曰:“汝知予观游鱼之乐乎?”吴大杲曰:“鱼游而乐,子观鱼游亦乐也。吾观汝观鱼游亦乐。所乐者不同,而所以乐其乐者,则无不同也。”四人大笑,齐至中堂相见。礼毕,俱通名姓。介葊曰:“远客至此,有失迎迓,祈将军恕罪。”木兰曰:“晚生恐尊翁见叱,故借光而来。少聆清诲,以慰生平。祈尊翁不以武夫见弃,即为万幸。”吴大杲曰:“适与朱将军谈及《论语》一贯之旨,愚弟对答不出。老兄素明儒术,祈不吝斯道,发一言以示未悟。”陈介葊曰:“吾与尔皆妄人也。吾非夫子,汝三人非子舆,何得言一贯之道?岂不愧死!”吴大杲曰:“圣学备于《六经》,有德者必有言, 人能潜心体会, 亦可深知其奥。但有言者,未必有德。老兄精通《六经》,试言之,何害于义?” 陈介葊曰:“一贯之道,予不能知,但其理可测。尧、舜授受以中,孔门授受以一,曾子又教人止于至善。子思承列圣之旨,又教人以中庸。孟子则又道性善,其立言不同,所指则一。一者,理也,贯者,通也。一者,诚也,贯者,明也。一者,明也,贯者,照也。一者,太极也,贯者,四象八封也。所谓一者,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明。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灵,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故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中人以上之学问。修身正心,中人以下之学问。治国平天下,为至命之事业。一贯之理,大约不越乎是。”木兰又问曰:“正心诚意,切要之处在何处?”介葊曰:“畏人知而不为,谓人不知而为之,二者皆羞恶之心也。由此而推极之,自然慎独谨微。位天地,赞化育,皆从慎独谨微做出来。然则羞恶之心非他,天地来复之心也。君子敬以存之,小人肆以失之。故曰羞恶开仁义之源,敬肆为人禽之判。切要之处,可不言而喻矣。”陈介葊恐木兰不悟性命同出于一源,视齐家、治国为二轨,取笔画一图于纸,以示木兰:介葊指而教之曰:“此图虽小,可以悟大。圈中一点,庶士指为身中之心,中士指为心中之性,上士指为性中之命。《易》曰: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木兰听罢,侧身下拜。介葊命家人排出酒席,四人共坐畅饮。 靖松歌曰: 月映波心万派清,水天一色共圆明。 静虚识得本来体,自觉蟾光到处生。 吴大杲曰: 心作权衡万事平,中多杂乱失真明。 镜空只为无私照,养得心源似水清。 陈介葊吟云: 念从熟处性从偏,一段灵明被物牵。 唤醒主翁频照察,防闲克治最为先。 朱木兰题曰: 人禽相判应须知,站立关头莫自疑。 全受全归为肖子,休教真种入污泥。 四人题罢,彼此相赏,歇了一夜。次日天明,用了早膳,相揖而别。 木兰骑上翼孝明驼,赶着元帅大军,缴令而行。行了三十多里,天使捧圣旨迎路升官,元帅率文武官将俯伏听诏。云: 奉天承运大皇帝诏曰:咨尔赵国公李靖、鄂国公尉迟恭,统率将士,远征北番,辛勤十余年。虽突厥悔悟自新,实卿等以德服力。据卿奏请,按籍加封。 敕封: 赵国公李 太傅兼吏部尚书事 加锡 鄂国公尉迟 太保兼兵部尚书事 加锡 鄂国侯宝林 领湖广全省节度使 护国侯秦怀玉 领陕西全省节度使 鲁国侯程铁牛 领山东全省节度使 武昭侯朱木兰 领禁卫兼兵部左侍郎 镇北侯伍登 领雁门关将军 文德侯焦 领玉门关将军 武德侯焦 领金牛关将军 英德伯朱明 领界牌关将军 左将军李怀书 右将军李英玉 诏书宣罢,众将谢恩。再行月余,到了长安。太宗率文武出都而迎。君臣相见,虎啸龙吟,自不必说。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天禄焚香祝神明 丧吾悬书试门人 却说朱天禄自木兰出征之后,心中忧闷,病热转加。幸妻子杨氏善言劝解,尽心调理,过了一年有余。正值三春之候,梦至北番地界,与木兰巡探番营。见营中旗幡招展,刀枪乱动,抢出一将,十分凶恶,飞马赶来。大叫道:“贼将休走!”天禄恐伤了木兰,挺身上前,大战三十余合。营中又抢出三将,拍马追来。天禄见势不好,勒马而逃。转过山坡,被伏路小军上前围住,后面番将追至,捉下马来,绑见突厥。突厥道:“且不要杀他,放在太阳之下,晒他一晒,渴死此贼。”谁知烈日如火,又渴又饿,浑身汗出如水。又见突厥出来骂道:“大胆的贼将,窥我营盘,自来送死!”手执马鞭向头上打来。猛然惊醒,是南柯一梦。果然周身汗出,湿透被褥。急唤醒杨氏,以梦告之。杨氏道:“此相公心梦也。然太阳照身,当作吉解。”天禄自此气血周流,筋骨活动,不上一月,精神如旧。 天禄即差人请丧吾和尚、醉月长老、香元禅师、慧参尼僧、铁冠道人、杨延臣、谌于飞、陈荣衮、叶同观九位贤人,如期而至,皆与天禄作贺。天禄道:“晚生染病二年,不药而愈。欲往木兰山谢神,更求诸位贤辈联名具疏,为晚生求嗣。”众皆大喜,斋戒三日,备了香烛,同到木兰山而来。排开祭礼,天禄同九贤罗拜。焚疏化帛毕,十人盘膝而坐,众人四下巡酒。丧吾道:“贤侄此回,必定熊罴入梦,麟趾呈祥。”遂举觞称贺,众人亦皆向天禄庆祝。天禄又酬醉一回,齐缓缓而回。次年果生一子,名曰金兰。时天禄年已五十五岁矣,杨氏年四十六岁。 光阴易过,日月如梭,金兰年已九岁。一日,杨氏对天禄道:“昨夜梦杜鹃并翼而啼,恐非吉兆。”天禄曰:“杜鹃所啼者,布谷也。布者,施也,谷者,善也。言我夫妇所施皆善,必有余庆。”金兰曰:“父亲所言极是,以儿思之,吾姐今日必回。”天禄愕然曰:“子何以言之?”金兰曰:“杜鹃亦名子规,规者,回也。儿是以知之。” 再说朱木兰见了天子,即上表省亲。太宗见他童年出征,准其所奏。木兰命众将保花阿珍登车后行,分付小心伺候,自己骑上翼孝明驼。此驼一日行三千里,不上数日,到了家乡。天禄手挽金兰,正在门首观看,父子相见,悲喜交集。木兰叩头起来,抱着兄弟,步入内室,见了母亲,慢慢的诉说出征始未,于今天子赐爵封侯,官拜兵部左侍郎之职。天禄大喜,命众人忙排香案,叩谢天地,又设酒相贺。朱明妻子尹氏,见丈夫未回,啼哭起来。木兰慰之曰:“嫂嫂何太拙也。兄长现任界牌关总兵,况有家书为证,不日就有京报下来,并皇上诰命,难道也是假的?我纵说谎你,难道也谎我父母?即或兄长阵亡,我亦无独回之理。”尹氏听了,勉强入席而坐,终流泪不止。只待朱明差人接夫人到任,方才不疑。木兰亲送五十余里,挥泪而别。此是后话不表。 再说木兰回家数日,问及父母,方知叶同观、杨廷臣、陈荣衮、慧参尼僧、醉月长老皆羽化升仙,即告知父母,来大悟山参见丧吾和尚。不料丧吾前知,接至半山而来。木兰就道旁叩头,丧吾指明驼言曰:“将军今不出征,留此驼无用,送老僧罢。 ” 木兰曰:“祖公既要此物,晚生敢不相送。”丧吾双手捧驼头大喝道:“记性尚在否?”那明驼将头点了三下。丧吾吟云: 见机不早有谁怜,空抱明珠向暗投。 解脱从前人我相,身归净土乐优游。 驼儿听了丧吾之言,又将头点了三点,丧吾命徒弟牵入后院去了。丧吾同木兰步入方丈,木兰将靖松之书呈上。丧吾将书子拆开封筒,伸指向封筒内一探,竟无片纸只字在内。丧吾将书挂在方丈门外,晓谕众僧道: 五台山白云庵靖松道人,千里寄书,问候老僧。老僧启书看之,内中渺无一字。尔等僧众,有能会其意者,老僧即让方丈,将本寺衣钵付你执掌。众僧自不敢争论。 方丈丧吾示。 这告示一出,寺中僧众一百多人,都猜疑不定。有两个入方文禀曰:“道家戒荤不戒酒,莫非这道人年纪老大,醉后修书,将书信未曾放在封内?我若猜着了,这个方丈让我做几年。”丧吾道:“胡说!”那两个和尚光着两眼,看着丧吾,见丧吾不理,不敢做声,退出方丈去了。又一个和尚进来禀曰:“五台山离镇市甚远,朱将军又急欲回,买纸不及,只在封筒上写个拜上拜上。内中虽然无信,外面之字也就可以拆得。”丧吾曰:“一发胡说!”又有一个进来说道:“必是朱将军在路上拆书盗看遗失了,也是有之。”丧吾将头摇了一摇,对木兰说道:“佛家尽是伶俐子,道家那有糊涂仙?我寺中僧徒虽多,今日看来,谁是佛家种子?将军素明禅机,可达靖松之意否?”木兰曰:“弟子素蒙祖公诣教,靖松之意虽不能尽知,亦可识其大意。”即提笔书云: 道有何物,惟集于虚。 外实内空,不与物具。 往来开阖,信在中处。 视之若有,探之则无。 妄中有真,心言意语。 理妙难书,空空如如。 木兰写罢,双手送于丧吾。丧吾看罢曰:“靖松叫我如是如是。”即将木兰之言,遍示诸生。有两个愚和尚见了,私说道:“朱将军在路上偷看了来,却又在我师傅面前卖乖。可恶!可恶!”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木兰险遭花棍厄 太宗敕赐功臣宴 却说木兰自大悟而回,想起:铁冠道人临行赠书,救我性命。命从人备马来木兰山,拜谢铁冠道人。原来木兰山上有三峰,东一峰名奇云峰(今修真武殿),西一峰名齐云峰(今修玉皇殿)。齐云峰下有一石峰,名曰奇盘峰。铁冠道人因三峰险峻,有许多狐仙在此修行,却移庵于南山,即朱天禄祈嗣之处。木兰不知,却望三峰而来。见一道人皓发童颜,头戴九良巾,身穿黄色道袍,手执拂尘,飘然若仙。木兰上前稽首问道:“这山中有一位铁冠道人,姓张名良贞,他的茅庵在于何处?”道人答曰:“对面山上便是。足下何人,问他则甚?”木兰答曰:“他是我的故友,特来看望他的。”道人又问曰:“足下尊姓大名,乡贯何地?”木兰曰:“弟子姓朱名木兰, 即山下双龙镇人氏, 请问大仙尊姓法号,缘何仙居于此?”道人曰:“贫道姓胡名秉池,世居此地,久闻将军之名,今日有功回朝,得了高官显爵。到底天理昭彰,杀人偿命,今日自投罗网,来还我徒弟报应。”木兰见道人出口不逊,命从人带马向南山而行。 那道人发一道金光,将木兰罩定。木兰在金光之中,左撞右突,不辨东西南北。那道人大叫一声,十数个小狐,将木兰主仆一齐绑下。道人分付:将木兰放在齐云峰下。再发金光梵气一道,将木兰裹住。木兰被金光障了,二目不见天日,初见红光闪闪,黄白二光,恍恍惚惚。仔细看时,青绿二光,成一圆圈,红光周围如线,黄白二光分开,献出一团金光,光明如镜。镜中也有天地、日月、大地、山河。忽然念动,想起父母,就见父母在光中,惨容可惧。又忆起在北番征战之时,便见两下旗枪簇簇,喊杀连天。又想起阵亡之士,便见木萁、素云、祥布都来索命。那独手同五狐,也来追呼。转念五台山上,即见靖松道人并吴大杲、陈介葊,相居论道。此时或想朝廷,即见朝廷;或想天上,或想地下,金光梵气,从心所欲,即成境界。愈逐愈幻,不上三个时辰,将木兰心中一点性灵,俱已提出在外。这叫做以奴役主之法。道人见木兰如醉如痴,哈哈大笑:“好道行。我怕你心如铁石,原来也只如此!”再分付小妖:“每日用五色花棍打他三次,叫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打了七七四十九日,送与饿虎为食,方才报我徒弟独手大仙之恨。”小妖领命,将木兰吊起,将从人囚在洞中。有六七个狠心小狐,手执五花棍,拷打木兰, 打得木兰连声叫苦。 打了七日,有一个伶俐小狐,名唤秋涛,对秉池曰:“木兰与张良贞世好,倘良贞看见,岂肯与我等干休?况木兰奇节过人,天仙之品,独手不知进退,助番为逆,被天雷打死,亦与木兰无干。祈祖师将他放了,以免后祸。”秉池大怒道:“木兰丧我五个徒弟,难道我就罢了?就是张良贞来,我岂怕他?况以命偿命,天理所存,尔毋过虑。”秋涛见祖师不依,退出洞外,走往山下竹林之中,避祸去了。有八九个小狐,听了秋涛之言,也相尾而去。 不一时,小妖进洞报曰:“对山铁冠道人,强将木兰放下,到也罢了,反说祖师是无知野畜。朱木兰仗铁冠道人之势,也将我们狠打。”胡秉池听了大怒,赶出洞外,使一个飞石之法,望铁冠道人头上打来。道人用手一指,喝声道:“集!”那石落在地下,重有千斤,打入土中尺余。道人又发一个掌心雷,将奇盘峰分为两片,名曰开山破石之法,将胡秉池夹入缝中,用灵符锁住。取小石一块,上书乾、元、亨、利、贞,压在上面。口中咒曰: 一石分为二,二石难合一。 此山香火断,石崩妖出世。 自此木兰山四方朝谒不绝,香火大盛。这奇盘石,为西陵第一奇观。木兰谢了铁冠道人,请至家中,差人去请丧吾和尚,香元长老、谌于飞,齐来聚会。丧吾曰:“杨延臣、醉月等,皆已羽化登仙,惟吾数人尚在尘世。今日之会,亦是莫大缘法。然木兰代父出征,可谓孝矣;致身报效,可谓忠矣;临阵不惧,可谓勇矣。忠、孝、勇三字,如日、月、星三光,虽曰昭明,然最忌云雾弥天,晦日无光。木兰,木兰,须要晓得女子之所重者在节。节之一字,又分为烈操。处常曰操,处变曰烈。总是要全一个节字。如此,男为贞男,女为贞女。为圣为贤,为仙为佛,也只完得一个节字。士君子事业伊周,文学游夏,若立身一败,万事瓦解。”木兰叩头受教。自此木兰仍复女妆打扮,杜门不出。 过了月余,营中衙将护送花阿珍回府。天禄出衙视之,车中上遍插龙凤旌旗,金字牌上上书“少保武昭侯兵部左侍郎”。又见花阿珍入内室,与木兰面面相窥。木兰将出征始末,诉与阿珍,阿珍大喜,与木兰姊妹相称。拜天禄为父,拜杨氏为母。木兰教五蕴,净六根,回眼光,观灵台。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信有之也。 再说李靖、尉迟恭上殿朝见天子,奏曰:“北人战守兼善,臣等不能骤胜,致主上心忧。今陛下不以为罪,反以为功,出郭郊迎,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陛下。”太宗曰:“卿等形容憔悴,须发枯白,盖身履异域,目视烽烟,朔气寒光,永朝永夕,十余年来,心力竭尽。明日朕当亲至凌烟阁,与二卿酬劳。”太宗又命魏征领饷银二十万,犒赏征北将士。李靖、尉迟恭谢恩而出。是日,太宗回宫,将元帅所呈功劳簿细看,见朱木兰功居第一,兵抢五狼镇,箭射孛臣二次,智擒颉和二次,三败番兵,夜取界牌关,活捉保龄,反间康和阿,逼死木萁十二功劳。太宗思道:朕昨见他身体柔弱,年纪尚幼,就能立此大功。十四岁代父出征,昨日见了寡人,即上表回养父母,此人终当大用。朕一时见他孺慕情殷,准其所奏,明日功臣宴却无他在内。又看到伍登功上,心中想道:三国时有一锦马超,膊阔腰细,眉弯目秀,俊而非常,伍登可以当之。怪不得人称伍娘子。又看尉迟宝林并焦文、焦武、朱明、程铁牛、李英玉、李怀书、秦怀玉,太宗按籍依功行赏。不表。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伍登省亲走湖广 太宗慕贤赐诏书 却说太宗在凌烟阁宴赏功臣,随召伍登、宝林曰:“二卿身膺重职,各宜就任,勿久居京都。惟雁门关更属要地,伍卿即日登程可也。”伍登伏地奉曰:“臣幼日被难,子敬父离,向日不知父亲生死,惟隐恨而已。今闻臣父在湖广为僧,欲先去省亲,然后上任。”太宗准奏,催尉迟宝林速到武昌,仍守汛地,又命伍登同行。二人辞了圣驾,望湖广而来。一路之上,各处官员迎接护送,好不威严。出了河南信阳地界,武昌文武在界牌岗俟候。进了公馆,大小官员都来参见。从人将手本接了,分付众官道:“侯爷在路辛苦,命尔等今日各回本署,二位侯爷要到大悟山参见丧吾和尚。”宝林在公馆内坐了片时,吃了点心,即检手本观看。忽见黄州营西陵县双龙镇千户朱天禄手本,旁边又写寅愚侄朱木兰名字,即令从人请天禄入馆会话。天禄入馆,伍登、宝林降阶而迎。相见礼毕,天禄曰:“小儿木兰,年少从军,多蒙二位叔父大人荫庇,愚弟感恩不尽。”宝林曰:“木兰才堪将相,智兼文武,功超我等之上,为皇上隆重之人。只是他宜作速进京,免主上提召。”伍登致敬曰:“吾父在大悟山为僧,承兄台栽培多年,愚弟心感久矣。”伍登道罢,即向天禄叩头,天禄连忙扶起。宝林曰:“木兰近日在家中做些什么?”天禄曰:“木兰近日以来,与阿珍茹斋食素,杜门不出。昨日闻二位叔父驾至,亦不肯来迎接,祈二位叔父海涵宽恕。”宝林道:“愚弟从双龙镇经过,单去叩见他,看他仍杜门不出否?”三人说了一夜。 次日天时,只带三四人上大悟山来,分付从人在双龙镇等候。到了大悟山,丧吾同焦周在山门迎接。宝林见丧吾明眸皓齿,如活佛降世,忙上前施礼,伍登叩头不止。丧吾扶起伍登,天禄也上前作揖,一同入方丈而坐。丧吾见伍登官星明亮,爵位尊显,山根黑气纵横;又上宽下削,膊阔腰细,非久福之相,难免杀身之祸,心下不乐。又见宝林询问禅宗,丧吾尽心曲谈僧家乐趣,有留伍登栖隐之意。奈伍登贪图仕进,置若罔闻。宝林在大悟游赏数日,同天禄辞去。伍登也要来问候木兰,一同而行。 不上半日,到了双龙镇,在观音寺歇马,即来天禄行中。叙礼已毕,不见木兰出来。宝林、伍登心下不悦,也不问他。天禄明知其意,排酒接风,宝林推杯不饮。天禄曰:“兄台不悦者,莫非因木兰未出乎?”宝林答曰:“令郎乃殿下大臣,小弟是边镇守将,势位悬殊,令肯出相见耶?”天禄不得已,将木兰行止,一一诉出。宝林、伍登听了,大惊曰:“木兰如此,古今奇人也。”入内室固请,木兰素服淡妆而出。相见礼毕,宝林曰:“将军在营中何等威风,今居闺内又如此闲静。真乃变化如龙,令人莫测。”木兰答曰:“侄儿女扮男妆,皆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思之,殊非闺阁应分之事。所以不敢见客。”宝林曰:“贤侄受天子重任,何以谢之?”木兰曰:“侄儿蒙昧天子并元帅、军师十多年,罪不可道,尚敢言官职哉?”宝林与伍登辞出,又与天禄说了些闲话,欲伍登到武昌游赏,伍登辞却,宝林向武昌而去,伍登向大悟而回。丧吾命徒弟去请谌于飞来,与伍登相见。丧吾私向于飞日:“吾有一事,托贤弟为之,须受愚兄一拜。”于飞忙答礼曰:“兄长有何事委弟,弟无不从,何须如此。”丧吾曰:“怜我伍氏祖宗尚存一脉,现今伍登不日当有杀身之祸,贤弟可如此如此而行,庶能救伍氏之后。”于飞顿首受命。过了月余,丧吾谓伍登曰:“雁门关重地也,于飞叔父同尔上任,衙中内外之事,尽可嘱托,尔当以父礼事之。”伍登曰:“叔父若肯同侄上任,莫大之幸也。”又住了月余,于飞随伍登向北而行,丧吾送至半山而回。 再说太宗在朝,思念木兰功劳,降诏提他进京就职。使者去了未回,伍登上殿朝见,辞驾上任。太宗曰:“卿家省亲回朝,辞阙赴任,朱木兰如何不回来就职?”伍登不敢隐匿,径将木兰行止,一一奏明。太宗见奏,龙颜大喜,候天使回京,观其表奏,命伍登走马上行,不表。 却说谌于飞谒见尉迟恭,尉迟恭迎入帅府,礼毕而坐。尉迟恭曰:“向日弟欲保兄为官,兄执意不从,今日奈何又肯居伍登幕馆?”于飞曰:“弟闻五台山多贤,欲藉此一往,别无他意。”尉迟恭问丧吾等,于飞备述杨廷臣、醉月数人俱皆去世,惟丧吾、铁冠、香元尚在。尉迟恭亦加伤感,遂留于飞在府,不肯放他与伍登同行。次日朝见天子,保于飞为长安太守,于飞无法,勉强做了二年,颇有政声。太宗加升刑部御史之职,又做了二年。才人武曌,声名传外。 于飞恐负丧吾之托,告病归田,潜往五台山,会见靖松道人,与吴大杲,陈介葊曲谈性命之理。一日,论及阿弥陀佛四字,陈介葊曰:“君臣初际会为阿,臣谏君非为弥,君从巨谏为陀,民歌帝德为佛。”介葊又曰:“孩儿****归家,急唤母亲曰阿。唤之不应,唤之愈急,甚至号泣追寻,曰弥。见了母面,投入怀中,此时母即是子,子即是母。曰陀。孩儿吃乳已饱,跳下地来,对母舞歌跃笑,曰佛。愚人夫唱妇随曰阿,夫妇交感曰弥,怀胎十月曰陀,生子能哭能笑曰佛。学道之人,收其放心曰阿。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曰弥。明心见性曰陀,元神出舍曰佛。”于飞曰:“弟子知之矣。冬藏勿暴曰阿,春生勿杀曰弥,夏茂而华曰陀,秋结而实曰佛。譬之油草皆备,取火燃灯曰阿,置燃于不动不摇之处曰弥,油与草得火而明曰陀,火得油与草光照一室曰佛。”介葊大喜曰:“子真道学人也,何善悟至此!”于是于飞与三贤论道半年,始至雁门关。伍登迎入,以父礼事之。于飞道:“闻公子年已十五岁,学问未成,老夫情愿教他诗书,保他日后名标金榜,不知侯爷意下如何?”伍登喜道:“叔父若肯如此用心,侄儿敢不从命!”即令公子伍烈择日入学,于飞尽心教训。不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回 木兰初上陈情表 丧吾吟偈回西天 却说木兰在衙中,将向日机房改为静室,供一尊西王母圣像,命花阿珍专司香火。忽家人报曰:“天使至。”木兰举香接旨。云: 肤念卿童年出征,树奇功于北国,耀武德于边疆,宏宣教命,实获朕心。哗于众口,曰忠,曰孝;裕于一心,曰智,曰勇。特爵卿为武昭侯,领兵部侍郎事。卿何久回不朝,致朕悬望。诏书到日,火速来京。钦哉,用命! 木兰接诏毕,望阙谢恩。即修陈情表文,付天使赍回长安。表见天子。太宗开表看云: 臣妾木兰,髫年气怯,性僻多病。祖父若虚,教读孔孟之书,因明忠孝之理。臣每对镜睹形,忧然浩叹,思功垂竹帛,名载丹书,幽闺弱质,何能望焉?祖死父立,伯仲依依,家运就衰,灾害互见。臣妾日事女红,织机度日。蒙鄂国公广宣圣意,擢拔善人,荐臣伯父天锡为长沙太守,授臣父天禄为西陵千户。臣妾冲年,心性靡定,乃窃学弓马。及军书甫至,父病不起,举家惊惶。妾思圣命严急,伯父远间,兄弟鲜有,遂效身如男,代父北征。幸天颜咫尺,番国君臣,拱手受命。臣妾具从戎之数,何功力之与有。皇上恩荣并重,锡臣侯爵,委任兵部。臣以幼女,远膺重命,未见戮于狄人,不遗羞于上国,亦云幸矣!岂可重上阙廷,不闺规自励,必为贞妇烈女所不齿,内阁大臣所贱恶。况臣矢志忠孝,目今亲老母病,第愿皈依佛教,以素终身,以为父母寿。圣天子裕已以孝,驭民亦以孝。臣妾拳拳孤忠,谅逢恩宥。 太宗看表,即诏封木兰为武昭公主,赐姓曰李。封天禄为善养侯,封杨氏为芳孟夫人,封木兰之弟为楚郡伯,赐黄金万两,彩缎千匹,四海风闻,传为盛事。 再说丧吾在大悟山上,梦见杨延臣、醉月、慧参、陈荣衮、叶同观等,约游天宫。次日,命人请天禄、张良贞、木兰、花阿珍、香元齐来大悟山。丧吾曰:“明日是我西归之日,今日与诸善人合尽一日之欢。可惜于飞贤弟,为我之事,北去未回。他日回来,尔等可代我致意。”即将寺中衣钵等项,尽付焦周执掌。众人见丧吾言语如旧,饮食如常,半信半疑。次日午时,丧吾参拜各殿佛像,入方丈与众位作别。焦周率众罗拜,丧吾盘膝坐于法座上,口中吟曰: 风清月白竹窗虚,白发僧人诵古诗。 夜半不知银露冷,水天一色正当时。 丧吾吟罢,合掌当胸,悠然而逝。铁冠道人命葬于大悟山顶,修造石龛,永垂不朽。至今三十年一扫,丧吾在内,仍然面貌如生,正身端坐。此是后话不表。木兰与花阿珍见丧吾超脱之妙,倍加精进,笃志修行。不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一回 木兰二上陈情表 太宗屈杀伍娘子 却说木兰一日问于铁冠曰:“弟子闻仙道长生,必如何而生可长焉?”铁冠曰:“木兰,吾谓尔人杰也,何中质之不若耶?夫天道运行,春生秋杀,夏茂冬藏。人生而壮,衰而死,何异焉?长生者不亦逆天而行,怪于人欤?所谓仙者,则天之道,体之于身,得之于心,死而不愧,奚能长生?子不见古之不死者,终归于死,今之长生者,终丧其生。斯岂仙道耶?故曰:气不可以长保,精不可以长固,神不可以长守。 所可长固、 长守、长保者,性也,天赋之命也。事天者为仙道。圣人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亦深而远乎?”木兰又问曰:“古之修仙,必云炼丹。而丹则有玉液、金液、木液之别,其理可得闻乎?”铁冠曰:“丹者,心也。炼心即是炼丹。玉液、金液、木液,则吾不知也。至若九转七返之说,愈属虚空,不过推求卦数之理。盖七乃火之成数,九乃金之成数。取火炼金,曰转,曰返,学道者致虚极,守静笃,听其自然,岂肯劳心为是耶?”木兰唯唯而退。 又一日,铁冠谓木兰曰:“性命二字,各有天人之别。欲修天性,先化人性,欲立天命,先立人命。所谓人性者,气质之性也。气质性化,而天性可全。人命者,血气之命也。血气坚固,而天命可保。故曰四大假合。气以成形,五常不紊。理以成性,盖父母生形即兆,天性已赋,性依命立之谓也。诚则明,明则着,能变能化,命从性生之谓也。比如因天地水火气而生树,因树而生花,因花而生果,即是命中有性;因果而又生树,开花结果,是性中又有命也。”木兰曰:“性命原于天,花果原于树。性有天气性、气质之分,命有天命、血气之别,花果亦岂有二乎?”铁冠曰:“有是树有是花,非树先而花后,待时而发耳。有是花必有是果,非花先而果后,气充而成耳。万物各有一太极。若树之有心,果之有仁。知此则知命中有性也;知此则知草木春生秋杀,天命也;春华秋实,天性也。至若灌溉太过,栽培不及,当生而不生,当华而不华,犹天性为人性所戕,天命为人欲所害,归之于气数,岂不哀哉!若夫果者逢春蒙泉,核开仁出,枝叶蔓生,知此则性中有命,可不言而喻也。花果则黄白者多香,紫赤者多臭,又气质之性,使之然也。物之气质不可变,人之气质则无不可变,此人之所以灵于物也。人之终不能变者,是尚未远于物也。” 木兰曰:“草木无土不生,性命双修,大道非戊已不成。《易》曰:君子黄中通理。其说可得闻欤”?铁冠曰:“圣经第一义,便曰:在止于至善。非指心地,而言修性之初,下手切处也。知止而后能定、能静、能安、能虑、能得,是言心已明,而性已见矣。明明德于天下,必先治其国,齐其家,修其身,正其心,诚其意,致其知,此圣人尽性之事也。格物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平天下,此圣人至命之事也。圣人成已成物之功,如斯毕矣。今子言万物非土不生,大道非戊己不成,要晓得大学之道,总重在意诚二字。意者,土也,非戊己而何?《中庸》云:君子必慎其独也。慎字与诚字,虽有表里之分,至若慎独,则与意诚无异。意定则精神日强,而智慧日生;意不定则精神日竭,而智虑日衰。古人于心明性见之余,却注意于规中,温养元神,阴阳自然妙合,不假一毫人力,由意定之效验也。故上古真仙,谓意为黄婆,阴阳为男女,无神出现为产婴儿,岂有他哉!性命双修,大道止矣尽矣!”木兰曰:“弟子今受师命,如瞽目复明。但真意之妙,素所未知,祈师再委曲详言,弟子永远供奉。”铁冠曰:“尔要知真意耶?须看鸡之抱卵,猫之捕鼠,专心致志。念兹在兹。真意一现,恍惚杳冥,如云中之月,水中之鱼,乍见乍不见,必也。如慕名未会面的一个朋友,千里寻之,不得一见,恰在路上相逢,就要认亲面目,原来是这个模样。紧紧拉着,不肯放手。久之自然熟习,故曰铅汞相投,自然凝合。古人谓之玄关一窍,熟知即真,意之大定也。”铁冠乃歌曰: 心地了了,性天明明。 阴阳妙合,复命归根。 玄关意土,黄婆别名。 中央正位,自产胎婴。 铁冠歌罢,忽然香风阵阵,天花乱坠。俄两天雷大震一声,师弟二人俱向北而拜。自此,铁冠以后绝口再不谈道。 却说朱天禄偶沾寒疾,召木兰曰:“吾朱氏世代善良,崇儒重道,乐善好施。今汝又笃志修行,吾愿尔始终如一。汝弟年未及冠,汝当善教,使之有成。”更无多嘱,语毕而逝。木兰尽礼守制,衣衾棺椁尽如古式,卜葬于木兰山阴。未过一年,杨氏亦故,合葬于天禄坟右。木兰率弟金兰,居庐守墓。甫及半年,太宗并娘娘诏旨至,木兰就墓前举香跪接。 皇诏云: 朕念公主文武兼优,逸才堪羡。今年北番来朝,尚念公主之德,脸灸人口。朕思卿甚切,公主作速来京,以慰朕望。 娘娘懿旨云: 寡君思公主忠孝勇节,堪为宫中女师傅。皇上视公主如子,公主未尝视皇上如父。公主宜速补前愆,来京省过,以慰皇上及寡君之心。钦哉,毋违! 木兰读毕,顿首谢恩。连夜修起陈情表章,付天使回京。太宗见木兰未至,心中不悦。只得开表看云: 臣儿木兰,罪孽深重。不自天绝,祸延考妣。于月日变出仓猝。臣儿窃自思维,向因亲老多病,改面北征,纪年而回,意承欢于膝下,以乐父母之余年。无如父之形愈老,母之病转笃。今也罔极之悲既兴,风木之恨更切。思殉亲于九地,用情恐伤太过,聊守制以三年。读礼自愧未深,特室筑于场,尽寸心而抚幼弟。依灵致奠,忆笑语而想音容。君父之召虽殷,臣儿之情难释。俟成祥之日,诣阙谢恩。皇上宏仁若天,皇后博载若地,量情赦宥。 太宗看罢,称羡不已。 再说饮天监李淳风,夜占乾象,见妖星居于紫薇垣中。次日上殿奏曰:“臣昨夜见妖星现紫薇垣中,请万岁尽除官中新进之妃。”太宗准奏,曰:“将宫中新进女子三百余人,尽行放出,只留才人武曌在内。”太宗又命李淳风当殿卜筮,太宗亲自行礼,得天泽履第三爻。其辞曰: 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 李淳风奏曰:“乾,君德也,兑,少女也。少女邻于君右。夫曰眇不可以共视,曰跛不可以共履,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若狎而玩之,是不可履而履焉。譬如虎尾,必有咥人之凶。武人为于大君,将来弄权误国,乱唐室天下,必武氏之女也。斯人现居宫中,大约面貌柔善,令人狎亵;心必阴恶,所谓庸违象恭者也。”太宗听奏,默然回宫。次日,迁武才人出宫为尼,令他皈依佛教,参学性理,自然慈悲应物,方便处事,明善恶报应之说,俾作良善女子。不料武曌身虽为尼,却与学士张昌宗、许敬宗苟合,并未持戒茹素。 过了一年,太宗又召李淳风,问以妖星之事。淳风奏曰:“妖星虽离禁中,但其形未化。万岁宜修德以禳之,切不可乱诛好人。”张昌宗恐又累及武曌,密奏曰:“武与伍字异而音同。镇北侯伍登,手握重权,素有伍娘子之称。近闻此人以交通突厥,有谋逆之意。万岁何不杀此人以杜后祸?况且上天垂象以示万岁,宜乘其未动而先灭之,免生后祸。”太宗即下诏伍登来京,诬以谋逆之罪,斩之于市。下诏曰:“如有保留伍登者,同逆拟罪。”是日,日色惨淡,大风乱吹,大臣疾首不敢言,国人共伤之。张昌宗奏曰:“谋逆之人,妻子同诛。”太宗点首,即差卫兵往雁门关,杀其全家。是夜,太宗入宫,怏悒不乐。次日,命收伍登尸首,以礼葬之,封其墓曰:“镇北侯伍登。” 再说谌于飞送了伍登起程,伍登以家事托之曰:“侄奉天子召进京,修藩臣之节,大约三四月可回。衙中一应事务,求叔父料理。”于飞唯唯而应。过了半月,于飞入内衙,对夫人曰:“公子伍烈,今年流年不利,我欲同他往五台山进香,以免灾祸,大约数日可回。”夫人命军士数十人,护从于飞而行。到了五台山,重与靖松、大杲、介葊谈论,忽有雁门关中将军,差人报曰:“主将被诛,夫人与全家被杀。求师爷保公子远走勿回。”于飞即命从人散去,同公子伍烈民服而行。走回湖广,藏于大悟山中。后来于飞以女妻之,生三子,曰玉,曰琼,曰玖,皆显贵。此是后话不表。 再表木兰闻伍登死于武氏之祸,伤感不已。闻于飞回,往见焉。问曰:“吾子受丧吾之托,北游数年,可谓信矣。既见五台山诸君,学必有进焉,弟子愿受教。”于飞曰:“子何好学之甚也。吾闻心易于陈氏之子矣。《易》曰:近取诸身,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民为手是也。若内取诸心,圣人能行之而不言,陈氏之子能言之而不能行,子庶几勉之。夫圣人刚师不屈,其德配乾;利万物而不息,其德配坎;静而莫之能感,其德配艮;动而万物各遂其生,其德配震;气安而舒,天下顺之,其德配巽;虚而明不私照,其德配离;博厚配坤;滋万物而不姑息,其德配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此圣人之易也。夫物芸芸,各归复其根,象帝之先,此老氏之易也。寂然不动,无为无化,扰而不惊者,此释氏之易也。有诸内者形诸外,孝则必忠,故不欺,得乾之道也。慈则必让,故不争,得坎之道也。知耻者必廉,故不贪,得艮之道也。仁者必公,故不私,震之道也。弟者必和,故不怨,巽之道也。礼者必明,故不疑,离之道也。信者必宽,故不忧,坤之道也。义者必断,故不惧,兑之道也。” 木兰曰:“君子不患不及,而患太过。敢问太过之极若何?”于飞曰:“至孝近于儒,至忠近于愚,慈近于卑,让近于侮,谦近于贫,耻近于退,仁近于过,恭近于劳,弟近于桑,和近于流,礼近于乱,明近于暗,信近于执,宽近干扰,义近于杀,断近于猛,此太过之极也。若极而又极,则其品愈下,奸恶不可胜道矣。不偏不倚,惟圣者能之。” 木兰曰:“惧其太过而抑之,当如之何?”于飞曰:“孝宜敬,忠宜净,慈宜教,让宜严,廉宜守,耻宜强,仁宜勇,恭宜辨,弟宜执,和宜介,礼宜节,明宜浑,信宜权,宽宜理,义宜武,断宜文。”木兰曰:“圣人之道,一而已矣。若是乎,目之多钦?”于飞曰:“自理而言之,则曰一。一散而为万殊。自性而言之则曰虚,虚归于夫有。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夫圣人之心,静若太虚,何意、固、必、我之有?以吾言之,即绝字、毋字亦着不上。”木兰曰:“弟子闻之:至忠不容于国,至孝不容于家,清士不容于野,达人不容于世。吾是以忧之,吾子将何以教吾焉?”于飞曰:“惟忠也而后不容于国,孝也而后不容于家,清也而后不容于野,达也而后不容于世。吾是以乐吾之乐焉,吾将何以教子焉?”木兰再拜而退,再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木兰三上陈情表 太宗建庙旌贤良 却说太宗自杀伍登之后,颇生退悔,遂疏斥张昌宗,不许在军机所行走。忽一夜梦一大鹦鹉,自天而下,日月对照。鹦鹉集于李树上,将李树花叶尽行披落。太宗召许敬宗,以梦告之。敬宗曰:“鹦鹉自天而下,又日月对照,披落李树花枝,将来乱唐室天下,定是武昭公主木兰也。李淳风言此女居于王宫,隐隐指出木兰是陛下受重之人,天机不可泄露。且卦辞云:眇能视,跛能覆,覆虎尾。曰眇,曰跛,是其外体不全,而能视能履,非真眇真跛可比。今若履虎尾而不惧,必有咥人之凶,将来为祸于子孙,窥窍神器,武人为于大君也。木兰女扮男妆,出征十二年,立十二功劳,非武人而谁哉?岂不知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奈何学妇人之仁,而不究当前之祸?今元勋俱已老迈,后进之士志气清明,上下归心,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料敌制胜,协和众心,战则必克,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涉猎三教经书、历代政治,默识心通,有如木兰者乎?”太宗曰:“无有也。”敬宗不复语,太宗曰:“朕非不忌武昭公主,但爱之亲若骨肉,恶之视若仇(隹七隹),恐非仁者所为。前日误杀伍登,文武大臣疾首寒心,朕非不知,岂可无罪而又杀木兰?”敬宗曰:“天有妖象,民有语言,武昭公主乱唐室天下,臣为万岁后代计耳。万岁恐臣民讥议,谀以美言,召至中途,毒杀之可也。令使臣诈称中风而死,夫谁得而知之?如木兰再不奉诏,加以抗旨之罪,命节度使尉迟宝林囚之来京。中途绝其饮食,说他惧罪而死,众口塞矣。”太宗大喜,命张昌宗召木兰。昌宗受了密旨,竟往湖广西陵而来不表。 再说李靖屡屡告老致仕,太宗留之不住,回山修道而去。尉迟恭辞回田庄,寿享八十五岁,无疾而终。皆因太宗庇护才人武曌,屈杀伍登之故。 再说张昌宗奉旨来至西陵,木兰排香接诏跪。旨云: 朕与后春秋鼎盛,后每念卿有公主之名,未见公主之面,即皇宫幼女等,皆倾心慕悦。公主守制,料已三年,诏书到日,易服成祥,随使臣来京,慎勿抗命。 木兰读罢,张昌宗施礼而言曰:“万岁视公主如亲骨肉,公主宜早作速进京,以慰圣意。”木兰曰:“前日尔逢君之恶,屈杀镇北侯,天下人人共怨,今欲诳我进京,在中途绝我性命。若不念尔受天子之命,斩尔佞臣,以泄伍登之愤。”吓得张昌宗不敢做声。 木兰说罢, 即入内室,连夜修起陈情表文,次日出来,喝曰:“张昌宗何在?”张昌宗连忙跪下:“启公主,奴才在这里。”木兰曰:“我这陈情表文,你赍之回朝,代我朝见圣上,道臣儿不肯进京,恐明彰君过。”木兰即望阙而拜曰:“父兮母兮,生我鞠我。乳哺劬劳,曷其有极。为今之故,尽了性命,身死心安,毋遗君患。窃窃孤忠,天人共鉴。”木兰道罢,解衣露胸,手执宝剑,将胸骨破开,用手扯出心来,叫声:“张昌宗,看我赤心如日,岂肯行叛义之事?”吓得张昌宗叩头不止。 须臾鲜血进尽, 木兰气绝。金兰欲杀昌宗,铁冠止住曰:“若杀朝廷使臣,有伤木兰之忠。”执剑将木兰心割下来,盛入盒内,令张昌宗怀之进京。昌宗众人鼠窜而逃。花阿珍见木兰既死,附尸恸哭欲绝,回入房中,自缢而亡。铁冠道人同谌于飞葬木兰、阿珍于木兰山麓,二人就木兰山左白云洞中,炼性不出,不知所为。 一日,谌于飞割鸡卵款客。见青包黄外,黄外青中,黄中另有一光明小窍,奋然流涕。谓铁冠道人曰:“惜乎!木兰一死,吾道其穷矣乎?人但知鸡卵之形,可以象天地,而不知卵形如太极,其象在天地之先,混沌未开之时,中有金光,如卵之黄也。黄中小窍光明,如太极之根。渐而青气充足,其壳始坚。由卵而生鸡心、肝、脾、肺、肾、与人相同,始为后天卦象。”于是二人相与作《道心说》。其文既成,思杨琰(廷臣之子)出仕武岗,为人重厚简默,堪为载道之器,遣人以文遗之。杨琰得书,焚香跪诵。其略云: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微之辨,精一执中。谓遏欲可以革人心,善矣,而犹有未善也;谓诚意可以见道心,至矣,而犹有未至也。盖人心动于外,凭乎血肉之心;道心静于内,生乎自然之心。以在内自然之心,制在外血肉之心,则人心不待克而自克,道心不期明而自明矣。昔者颜子欲学圣人,始于人心上用功,则曰:仰之弥高,钻之弥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及夫子诱之,归于道心,则曰:“如有所立卓尔,而向之弥高弥坚,在前在后者,恍然自失矣。老氏曰:以心观心,心外无道,琢磨人心之语也;以道观道,道外无心,安养道心之语也。不然,佛者曰:“外想不入,内想不出,非人心、道心之切要欤?盖心体本一也,而其用则有二焉。一之于内,而不二乎其外,道心得矣。二乎其外,忘乎其内,人心作矣。所以圣人画卦,离南坎北,震东兑西,而八卦之中,不着一笔。盖道心与太虚同体,无可着笔之处。故云:未画时先有易,须知无象是先天,岂浅鲜哉!庄子喻道心为何有之乡,故其言曰:嗜欲深者天机浅,尔其游心于淡,含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毋容自私焉。庄子可谓知道之用也。惜乎以清虚为道源,以仁义为附赘,而不知仁即道心之体,虚即道心之用,未有仁而心犹有不虚者也,未有虚而心犹有不仁者也。惜乎庄子有圣人之智,而无圣人之才也。 杨琰看罢,再拜而起,日诵不休。晚有所得,于是镌之于石,置之南岳山中,以昭后世,永垂不朽。 再说张昌宗行至六七里到了驿旅河,将盒儿打开,取心向水中漂洗。心中之血,滴出如丝,顺水流百余丈不断(今木兰山有洗血河,山右有木兰潭)。张昌宗每日早晚,对盒焚香再拜,方上马而行。到了长安,捧表献盒于天子。将木兰之事,细细奏明。太宗闻奏,发立汗下。启表细观,内云: 臣儿木兰,闻至孝之子,不忍忤亲之心,宁敢犯其色乎?至忠之臣,不忍视君之过,宁敢长其恶乎?然至孝而见疑,申生受骊姬之谤;至忠而获罪,周公歌鸱鸮之诗。说者谓天实为之,以成二子之忠孝,臣窃以为不然。盖申生之罪,可以死可以不死,周公之谤,可以辨可以不辨。迩者镇北侯伍登叛义仪诛,使伍登而果有是心也,肆其尸于市可也,奈何陛下旋杀之而封之?岂恶其生而爱其死欤?使伍登而无是心也,陛下虽荣其墓宅,未足以慰伍登之魂焉。臣则曰天实为之,以报伍登之隐微。盖伍登有可杀之理,而无可杀之罪;陛下有杀伍登之权,而无杀伍登之实案也。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是善杀人者,人终杀之。然则伍登之死也,理有当然,事有必至者也。臣儿不幸亦善战,故臣之死,亦必如伍登之死也。嗟乎,伍登见疑于君上,在己已为非忠,复彰君之过失,于理尤为非顺。臣拊心自忆:向也服干戈而履异域,女道既已有乖;今也诣阙廷而受极刑,闺范殊为不雅。不若向赤日而矢赤心,傍亲茔而守亲训。方寸之物,对君上可以无惭;七尺之躯,依父母犹能无愧。昔日之爵禄可辞,今朝之白刃可蹈。陛下念臣立心忠孝,不能成忠孝之令名;尽性天道,不能获天道之荫庇;持身事父,不能全父母之遗形。天实为之。莫之致而至,命也,臣死复何恨! 太宗看武昭公主所奏,言言天理,字字良心,真性相感,自然泪下,哀痛不已。再将盒儿揭开,金光射目,一颗舍利子,赤若丹砂,光似明珠。即命杜如晦、王珪持原盒赍回西陵合葬,谥武昭公主为贞德公主,题其坊曰:“忠孝勇烈”。又命崇其墓,须高百尺,周五百步。又诏地方官春秋隆以祭曲,封其弟金兰袭受侯爵。后来武则天在位,录封太宗所杀伍氏之后,差人掘李淳风之墓,不见其尸。荣封木兰朱氏之后,又赐号昭烈后,又赐金书。对联云: 人夸烈女心如石,我爱将军勇过男。 后来公主在木兰山,屡屡显圣,不可具述,至今香火不绝。后人有诗叹曰: 至孝由天性,知微勇即生。 当时传盛事,后代仰忠贞。 望月形初见,三秋气共清。 山与人俱永,亘古挹芳名。 又有诗赞曰: 木兰耸翠两峰青,降落真灵作女型。 竭力致身期尽性,闺中明德有余馨。 却说界牌关总兵朱明,闻木兰身死,解印回家,披孝守墓,三年不倦。一夕,梦花阿珍叫曰: “公主至矣。 ”朱明跪拜曰:“将军近日无恙否?”公主答曰:“吾已奏明上帝,保尔为值殿功曹,当与我同游上界。”次日,朱明告知妻子尹氏,无疾而终。 再说杨琰闻木兰已死,丧吾诸人亦皆去世,惟谌于飞、铁冠道人尚在。恐大道无传,即致仕回家,到白云洞中,谒见二公。于飞迎而谓曰:“子何来迟?”琰曰:“侄儿贪取仕进,尘心不净,读二位叔父所忖道心之文,思往事如梦境,特回家听讲,祈二位叔父不吝斯道,以省侄儿之愚昧。”于飞曰:“子有疑则问,以共相启发耳。”琰问曰:“据叔父所云,一心分为二用,但不知人心、道心必如何,才分清界限?”于飞曰:“子静坐思之,觉一派妄念,千头万绪,总在心面上滚来滚去,这就名为欲界。尔于此时,任他纷纷乱乱,一心守住主人,久而久之,觉妄念灭尽,心内如如在在,又觉此心非心,竟是一个光明境界。于光明界内,又觉有一个主宰,不动不摇。古人云:外无私欲,内合天理,允执厥中者,此也。又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真。象帝之先,亦指此也。但此时虽云自见道心,切不可自谓有得,着一毫意念在内。若有意念,即为着了实相。古人云:外着实相,内心即乱;内着实相,真性不空。不空则真性不灵,真切实语也。”琰曰:“儒者之用心以诚,道家之用心以虚。诚则有主,虚则不窒,敢问二教同异之间,相去若何?”于飞曰:“圣人恐人用诚字太过,则近于固执,故继以明字;太上恐人用虚字太过,则无实际工夫,故继之以一字,其间并无同异之处。”琰又问曰:“道家云降龙伏虎,有是事乎?”于飞曰:“心灵如龙,念猛如虎,心静则龙降,念止则虎伏。”琰曰:“如何分先天、后天?”于飞曰:“心静念止是先天,心动念驰是后天。”琰曰:“佛家言性全是谈空,不知其中亦有实际工夫否?”铁冠道人曰:“大悟山焦周和尚得丧吾心法,贤侄何不去问于彼?” 杨琰即回家备礼,向大悟而来。焦周闻之,迎入方丈相见。礼毕,琰见焦周座间置《论语》一部,琰笑曰:“和尚念儒书何用?”周曰:“悟禅。”琰曰:“在何句上悟?”周曰:“在毋意、毋固、毋必、毋我上悟。”琰曰:“忍无而不无,若何?”周曰:“有若无。”琰曰:“若不有而有?”周曰:“空空如也。”琰拜曰:“吾师真不愧为丧吾徒弟。”是夜二人同榻而卧,次日五鼓,众和尚来撞钟擂鼓,焚香课诵。焦周起来,亦向经堂礼佛称扬。杨琰心中想道:不知焦周亦诵何经?急忙起来,轻步至焦周背后一看,却念的是《中庸》。琰问曰:“子念《中庸》何为?”周曰:“悟禅。”琰曰:“从何句起?”周曰:“天命之谓性起。”琰曰:“从何句终?”周曰:“无声无臭至矣。”琰曰:“《中庸》实际在何句?”周曰:“所以行之者,一也。”杨琰深为拜服曰:“吾欲延师于家,接谌于飞、张良贞同至合下,盘桓论道若何?”周曰:“吾亦欲会二公久矣。”遂欣然下山,四人相见,依长晚序坐,谈心数日。有时念及木兰、丧吾诸人,未免有一番伤感。 一日, 琰问曰: “学道人以何字为先?”铁冠曰:“以我字为先。”琰曰:“我字左右皆戈,人心怀我字,则满腔皆是私念。又轻人自恃,正人君子不来亲附。若操戈而立,戕人自戕,不足有为。人能克除我字,则心公而直,公则不私,直则不屈,仁道近焉。叔父云以我字为先,是此意也。”铁冠曰:“此性学之论我字也。凡有命学,在性中立命,也要在我字推求出来,方是大学问。”杨琰静居七日,参悟不出, 出见铁冠、 于飞、焦周三人,同观太极图。杨琰大悟,向三人叩拜曰:“弟子闻命矣。我字中间一横象太极,二纵象两仪,四八象四象。仔细玩之,五行八卦皆备,斯其为我乎?”铁冠喜跃曰:“如是如是。”谌于飞乃击桌而歌曰: 天地三才互相依,一身万法皆为备。 身中有个太极圈,圈中一点是性命。 总于心内自修持,千言万语说不尽。 涵养不睹不闻时,动静关中心常定。 铁冠道人乃歌曰: 不无不有正当中,潜修真性似潜龙。 养就明珠飞腾日,风云雷雨赞化工。 赞化工能显神通,接引众生出牢笼。 但教心地常清静,三乘妙法此为宗。 焦周和尚乃歌曰: 文佛心印偈三千,妙法无为亦无言。 性空何用持戒定,戒定只缘要心坚。 能于诸相不留心,更向何处问真诠。 真诠一句为君说,念头止尽是先天。 杨琰乃歌曰: 性天心地两无分,一体同参见月明。 月明只为光能照,静里乾坤别有春。 对镜不迷为炼性,炼性常如活死人。 此法空中有实相,黍珠一点是元神。 四人歌罢,彼此相赏,以后诗词,难于尽录。后来于飞八十四岁乃终,铁冠道人九十六岁而终,焦周一百二十岁而终,杨琰八十二岁而亡。人称“西陵四老”。本朝康熙年间,大悟山又出一僧,名冲元和尚。明心见性,说法度人。先示归期,端坐而化,葬于素山寺后。木兰山出一计道人,能知过去未来,白日飞升。二公皆与四川巡抚姚公为密友。往来诗词,不必细载。 跋 淙生平敬慕协天圣帝,若天地、父母之无日不在心目间。凡遇灵迹,片语单词,珍若拱璧。兹得新降马祖所演《木兰奇女传》,并蒙赐诗寄示,因得与于是书校刊之役。世但传木兰代父从征一节,未能晰其颠末。历今千余年,非马祖文奎之笔,其孰能知之,而孰能传之?传则曷为例?以传奇俗说,不嫌于亵其体乎?曰:此马祖救世之苦心也。世人迷真逐妄,与谈经训典籍,辄欠伸视,日早暮不能耐,或更无从得书,与不能通其词句,则教泽有遗憾焉。兹导以传奇俗说,而实以忠孝勇烈。如木兰将军之奇人奇事,相与街谈巷说,皆令惊心动魄,而激发其志气。有感喟欷欷,而相继以泣者。其为书探原天人性命之理,剖示鬼神幽冥之故,贯通三教玄微之旨,旁及术数修炼家言、外道妖邪之术,总显出一忠孝勇烈之奇事,以引人于道。盖其用意至深远矣! 伏惟圣帝忠义参天,为千古第一奇人。陈承祚《三国志》,只传其略,后得王实甫《三国演义》,补葺封金秉烛等,读者勃勃有生气。顽廉懦立之效,捷于风草。世儒漫以不见正史为毁,史家剪裁以示体要,势难备载,见闻亦不无阙略。若但据正史,挥斥一切,书之得存焉者寡矣!人之不幸而泯没者多矣,岂可训乎?予久欲着论驳正而未果,心怦怦不能释。若乃如木兰将军之奇人奇事以成奇节,今得星官之灵,着为奇书。又得忠义参天之第一奇人,以为之序,龙与稗官野史不同。则是书诚足以信今传后。而木兰将军忠孝勇烈之气,千载如生。非独为闺阁之英奇,实足以愧须眉而作其振奋也已。是为跋。 大清道光七年小阳月上浣之吉淦川周汇淙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