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儿女英雄传》
第1回 安龙媒初到邓家庄 邓老翁指点山林士
第1回 安龙媒初到邓家庄 邓老翁指点山林士
《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已说至安骥由参赞大臣改放山东学政,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又加右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陛辞后择日动身赴任。内里是舅太太、乌珍姑娘同戴嬷嬷、奶母、小丫头,外面是山东来的褚、陆四人,一齐动身,分水旱两路走,约定到德州聚齐。安骥临行时已禀过安老爷:要访那李师爷,须先到九公庄上打听才得实信。这里动身往山东进发。按下不表。
再说邓老翁自打发两个徒弟送褚、陆二人行李后,止说是安公子一定出口到乌里雅苏台做参赞大臣,此番一去,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得回来,想一路上有褚、陆等四人保护,谅也无妨。那老翁在家,每日无事,抱抱孩子,说说闲话,倒也十分快活。那姨奶奶呢,除了奶孩子外,说说笑笑,服侍老翁而已。那一夜,忽然做了一梦,梦见长姐来了,身穿大红衣服,满头珠翠,像个新娘子一样。进门来就叫:“姐姐你可好?我想得你苦,今朝才见着了,我替你带的东西还在后面呢。你快给我一碗热茶喝,我一路来走得渴了,快些倒茶来!”那姨奶奶梦中听了这话,忙答应道:“有茶,有茶,我来给你倒。”姨奶奶梦中这一嚷,早把老翁也惊醒了,嚷道:“你瞧你这是怎么说?那么大的人还会发夜张说梦话,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二姑娘道:“老爷子,你不知道,我做的这梦有点古怪。我梦见安家那个长姑娘,他是我的干妹子,我时刻想他,总见不着,今晚可梦见他来了。身上穿的红袄,像个新娘子。他说他走了一路,渴极了,要喝茶,我所以才答应他,说我来倒。我止当是真的,谁知是梦。看起来这梦总有点兆头,不要他们真个来山东,也未可定。”九公道:“他如今必定是跟他家太太在京,那乌里雅苏台是必不去的。他太太又不出门,他怎么会到山东来?这是你想他,才有这梦,别瞎猜乱想的了,快睡觉罢!”说话之间,孩子也醒了,要吃奶,二姑娘忙奶孩子,不多时,大家都睡着了。
到了次早起来,褚大娘来见过老翁,问道:“昨晚上我听见老爷子醒了,说了好一会子话,二姑娘也说话,是为甚么事?”老翁道:“你还问呢!就是二姑娘发梦颠,说梦话,吵醒了人,你问他罢,说来真要笑死人。”褚大娘子忙问二姑娘道:“我的小妈,到底是甚么事呀?”二姑娘道:“我昨晚上睡得好好的,约有三更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安家长姐妹子,身穿红衣服,戴了一头珠翠首饰,像才出嫁的新娘子。他说他到山东来了,一路上走得急,渴得很,要喝茶。我听见忙答应说有茶,我来倒给你喝。就是这个答应当儿,我就醒了,把老爷子叫我惊醒了。姑奶奶,你看我妹子到底来不来?这梦准不准?你替我圆圆梦罢。”褚大娘子听罢,笑道:“你怎么心眼这么实!梦是一半心计。你天天想那长姑娘,所以梦见他了。若说他来山东,止怕未必。”
父女三人正在说话,止见外面庄丁走进来叫道:“老爷子!外面来了两个人,骑马来的,说请你老出去,有话说。”老翁听说,忙匆匆往外就走。这两人是谁?一是马夫,一是安公子差来家人,先来通知邓翁,随后就要来了。邓老翁出来,那家人忙上前请安,说:“主人先差小人来通知,主人随后就到。主人是便服乔装来的,因是钦差,恐惊动乡间百姓,所以绕道而来。”老翁听说大喜,忙问:“你们少大爷不是上乌里雅苏台吗?怎么又到山东来?莫非由山东也可以去的吗?我差去那四个人,他们怎么不先来报信?”家人道:“褚、冯二位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家眷,陆、赵两位是跟着主人一路同行,即刻就到。主人如今是放的山东学台兼观风整俗使,不上那乌里雅苏台了。”九公道:“呵呵!原来有这等事。这可真算是好极了。那家眷走水路从运河直下到德州,起旱进省,不过三站;德州离我们这里不过一百余里,等我快差人去德州迎接,一定要请你们太太、大奶奶来我家盘桓几日。管家,你快到那边客房里歇息歇息。”忙叫庄丁领这二爷去,叫厨房里快备菜饭,打出酒去;又叫人快收拾厅房,要打扫干净,预备着请安家主仆好住。
九公吩咐着,一面走进里面,一面走,一面嚷道:“姑奶奶,你瞧瞧二姑娘做梦可真做准了,真个安家有人来了。原来少大爷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放我们山东学台,即刻就要到快了;家眷是从水路走运河到德州上岸,我要差人去接他们来住几日。这不是二姑娘的梦有点准吗?”褚大娘子听了这话,欢天喜地,那姨奶奶更不用说了,忙料理预备酒菜茶饭,收拾屋子,随问道:“老爷子,问了他们家眷是全来的,还是有几位留京呢?”二姑娘道:“别的不管,先要问一声我那干妹子来不来?我真是怪想他的。老爷子快问问罢!”九公道:“你且别忙,等一回少大爷就来了,那时当面细细的问他就知道,谁来谁不来,何必忙在这一刻工夫呢?”褚大娘子道:“不错,我的妈呀!你快给两个孩子换换衣服,打扮打扮,好见见那干大哥哥呀!别叫人家笑话。”二姑娘听说,这才叫老妈进房里替两个孩子换上衣服,又给孩子洗了脸,揸上粉,点了胭脂,自己也梳洗,换上衣服。褚大娘子已经将下马饭菜、酒果点心,样样都预备停当,所用这些吃食酒菜果子,家中都有现成的,所以不过弹指之间,诸事都已齐备。那老翁又在外面客厅上看着人打扫干净,铺设好了坐位,忙走出庄门外来迎接。果然远远望见有几匹马奔庄上而来。
原来安公子此番访九公,是私自改装而来,轿马人夫全不用,止同了陆葆安、赵飞腿、随缘四个人骑马,行李都捎在马上,打算不过见了面,问明那李公隐居之所,然后再定或在庄上动身去访,或赶紧到省接印后,再专人去请,都不能预定。所以公馆中留下轿马,止说大人偶尔抱恙,要打住几日,不用地方办差,自己起火食。那个地名红花铺,是沂州所属,离府城四十余里,离邓家庄五十余里。主人仆从四骑马,步下两个马夫,共总六人,不多时已到庄门。安公子一眼看见邓翁,慌忙下马。陆、赵二人与随缘一齐下马,马夫拉过马。随缘忙将帽盒解下来打开,取出帽子,安公子戴好,忙叫道:“九太爷!”抢行几步,到面前请安下去。老翁一见,呵呵大笑道:“少大爷,老贤侄,今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快请进去罢!”说罢,一手拉了安公子的手,往内飞跑,也顾不得招呼陆、赵二人。那二人忙赶着上前叫:“老爷子请安。”九公答应,问道:“他们俩是在水路船上护送,到底船上有那些人,我那老弟想必同来?”安公子忙答应道:“父母都在京,不同来,船上就是舅母与侄儿新置的妾两个人。”九公道:“哈哈!两位姑奶奶也不同来。老贤侄你这样年纪,两位姑奶奶又正在年青,怎么老贤侄竟会买了人?难道老弟弟夫人竟许你弄人吗?两位姑奶奶大量宽洪,不说也罢了,难道他姐儿两个就都不肯出京上任,做现成太太,倒让这新置的姨奶奶享福?真是怪事,真叫人意想不到。”安公子道:“这置妾一事,说起来话长,容侄儿慢慢的细禀。”九公道:“是了。”忙拉着公子,竟到了上房。
褚大娘子早已迎面叫应道:“少大爷妹夫来了,干娘、老爷子好,两位妹妹好,舅太太、张亲家爹妈都好!船上是那几位?大概全来了,怎么又走水路呢?我们老爷子就要差人去迎接来住几天,好在不远。”褚大娘子方才问话,安公子尚未回答,又早走过这位二姑娘,也照褚大娘子一样,一位一位的问好,随后问道:“我那妹子想必来了,他可好?我梦见他做了新娘子,穿了红衣裳,戴了一头珠翠,倒是到山东来了,路上走得口渴,要喝茶。我梦中正答应倒茶,这个当儿醒了,天正交三更。到底我妹子来了不曾?”安公子听了这些话,有些不好意思的,只得说道:“船上就是舅母同他,父母同他姊儿俩都不来,说起话长,容我慢慢的细说。”忙走至当中,要给邓老翁行礼。老翁哪里肯,说道:“老贤侄,你如今是钦命大人,断不敢当你大礼,休要折了我的福寿。”安公子止得请了一个安,随后给褚大娘子、姨奶奶作揖,忙问:“两个弟弟呢?”姨奶奶叫道:“老李,快把他们俩抱来见见大人哥哥!”那老婆子答应,果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了来。安公子细看,只见一个面黑,一个面白。黑的恰像九公,白的与姨奶奶面目无二。安公子看罢,赞道:“好两个兄弟,真是有福气的。”九公与褚大娘子齐声道:“但愿借你的吉言,将来还要你疼顾他们俩呢。”姨奶奶道:“他二叔上回来,不是替他起的小名,那官名按着我们老贤侄少大爷的大名‘骥’字排,一个叫世骏,一个叫世驯,说是像两匹好马。”安公子道:“不错,老人家也曾说过,连侄儿一时都会忘了。”说罢,九公携了安公子手,出了上房,说道:“你上次到过那个庄子是西庄,这个地方你还是初次来的呢。你看我这个箭道还宽敞么?”领了安公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重新走进上房。
褚大娘子已经将酒菜摆好,请他爷俩入座。九公让公子上首坐,安公子不肯。老翁道:“你是客,总得坐上首的。”公子辞不过,只得坐了。那四个服侍的孩子,早已一旁站立,上前斟酒。老翁见了公子做了大官,毫无一点官派,仍旧是从前那个样子,好不喜欢,杯到即干,连喝了一阵酒。安公子也是爱喝的,也陪饮了不少,又吃了两道菜,这才问老翁道:“侄儿要问九太爷一件事,不知有所闻否?”九公道:“何事?”安公子道:“有一位隐君子,姓李名应龙,号素堂,从前曾在纪大将军幕中,近来无意进取,隐居山中。闻人云就庄这青云山左右。这人年近古稀,深通岐黄,尝舍药治病,不知九太爷有所闻否?侄儿此番奉命往山东充采访使,非得一个能干人在幕中不能济事,因此父亲放心不下,命侄儿顺路来见九太爷,务要访明此人住处,亲身前去聘请。若这位先生肯出山入幕,助侄儿一膀之力,何忧山东风俗不整,大案不消呢?”九公闻言道:“原来如此。这人我略有所闻。不错,姓李,年纪六十多岁。他现隐居在青云山下一个村庄中,离此十八里远。这地方我庄上有人去过,你等我去把那去过人叫了来,命他引路,我陪你去走一趟。但恐到了他那里,他又出门,或推故不见,那就无法可想了。万一见着了,你自然有一套竭诚请他的话,再加上我打个边鼓,下一番说词,他或者竟肯出山襄助,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我尽到了心,那个人来不来,这其中关乎机缘遇合,勉强不来。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安公子道:“九大爷这话痛快明皙,就是如此办法。”
两人一面谈,一面吃,登时酒醉饭饱,命人收去残肴,大家散坐。那其间九公又问起何以两位姑奶奶都不同来,专叫这长姐同来的缘故。安公子才把那两人有孕不便坐车,父母恐无人照应,才赏给长姐做妾,现在同舅母先来;等他二人分娩后再轮班来山东的话,细细陈明,老翁才明白了。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旁也听见了,止见二姑娘站了起来,向着老翁道:“老爷子,你瞧我做的梦真准,如今我那妹子可是做了新娘子,她走水路到德州,离咱们这里多少路,你快叫人去接了她来,住这们几天,好不好?老爷子,你快叫人去呀!”二姑娘连说带催,老翁止得答应道:“不必忙在一时,我算算他们几时动身,走了几天,此时该到那里了,等她到得德州前两日,我们差人去还赶得上;若先去了,她未到,也是白跑。你且耐心烦等着。”随即问安公子动身日期,在何处上船。安公子道:“他们俱同是一天起身,由通州上船,据说十天内可到德州,但不知此地离德州有多少路?”九公道:“事不宜迟,倒要快差人去的好。”忙叫庄丁去外面请陆、赵二人进来。二人来到,老翁道:“ 这件事说不得还得你二位辛苦一趟,我也写不及信。少大爷要在此有事,去访个人,也要耽搁数日。此地离德州我记得不过百余里,你二人快骑马去接。接着了,就雇车请他们来此盘桓数日,行李等件用得着的带来,用不着的,派那冯小江在德州店里住着老等,将来仍由那条路进省。你去说这是一定要他们来的。话也说完了,快收拾行李,带好盘费,今日还早,还可以走二十里呢。”陆、赵二人答应,忙出来向帐房取了盘费,收拾好了行李,牵出了马来。二人将行李捎在马上,飞身上马,往德州而去。这里天气晚了,又摆上夜饭,大家用过。有随缘与那家人将安公子的铺陈打开,在安老爷从前住过那三间南房内,安排起床铺。安公子又与老翁谈了半时闲话,然后归寝。那老翁说道:“明早我们起来,吃了早饭,一同骑牲口往青云山下拜访那位李老先生。”约好了,老翁也回房睡觉去了。
一宿晚景易过,到了次早,九公起来梳洗。那安公子已早起来拱候。爷儿俩洗脸喝茶,忙催吃饭。各饮了数杯酒,就吃饭,饱餐了一顿。又吩咐带路的庄丁也吃饱了饭。马夫将马备好拉出来,九公与安公子二人辞过了褚大娘子、姨奶奶二人,忙即上马,跟随那庄丁,一路往青云山下访那李素堂,按下慢表。
且说那李素堂是何许人?乃李邺侯之后,与顾肯堂是同窗弟兄,端的腹有《诗》《书》,广藏经济,医卜星象、书画琴棋,无一不会,最善的是天文、数学。当年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因见那纪大将军位尊自满,渐渐专权倚势,他就辞馆回家。当时有当道的闻其名来聘请他,他看破世情,一概谢绝。因在南方常有人来惊动他。所以白南而北,寻着山东这青云山左一个小村庄名丰厚村,置了百余亩地,一半自耕,一半雇人耕种,盖了十余间茅屋,同他妻子与寡媳、幼孙亲丁五口,隐居于此,栽花种竹,游水玩山,享受些山林乐境。他又会医,不论村中及远近乡人,凡有疾病,请他一治就好,贫苦者连药都是他舍,因此村人无不佩服感激他。他也有几个朋友,一年或来一二次,勾留数日别去。他却从来不履城市,止在山下十余里内走动。这就是索堂先生大概情形也。那九公与安公今日特来访他,他做梦也猜不着,若要知道,早已避去了。
闲话少提,言归正传。那邓、安二人随着庄丁,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已到丰厚村口。庄丁指与二人道:“这一进村,往西边过去,到了那无人家所在,有一条小路在北方,从小路进去半里,看见竹园,一片篱落,那就是李先生住处了。可就是那路狭小,止容一人一骑走过。”邓、安二人道:“到了那里,我们下马步行何如?”说话间,已进了村,一直往西走去。街上也有人过往,见这两个人一老一少,骑马而来,他们便站住问道:“尊客来此,有何事务?”庄丁答道:“专来拜见李先生的。”那乡人道:“哦,是了,想是来请他看病么?他今日恰好正在家中。昨日才来了一位远方客人,是他的好朋友,说是多年不见面了。今天早上绝早,他家庄客就到青云堡集上去买肉去了。我们是听那庄客说的,所以知道。”
邓、安二人听说李素堂在家,心中十分欢喜,忙催骑前行。到得村前,看见了向北小路,二人忙下马来,将马交与马夫,命庄丁同马夫在此守候,不要怠慢。二人往北边就走。要知见了素堂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2回 访隐逸巧逢有才士 接家眷喜见梦中人
第2回 访隐逸巧逢有才士 接家眷喜见梦中人
话说安、邓二人下马步行,走进这条小路,果然窄狭,仅容一人行走。远远的望去,半里外露出一带青光掩映,都是些修竹,竹林内隐隐的有篱落围绕。二人步至竹林前,看见篱落中的茅屋了,当即走到茅屋门前。但见两扇柴门关闭,静悄悄的,无半点声息。安、邓二人站立门外,轻轻叩门,止听里面有人答应,将门开放。原来是一个小童,年纪十二三岁,望了二人一望,并不认识,问道:“尊客从那里来?要寻何人?到此何事?”邓老翁闻言,先上前应道:“我姓邓,在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居住;这一位姓安,是我的朋友,特地有事来求见李老先生。烦小哥替我们通报,一定要来见的。”那童子闻言,说:“二位少待,等我去通报。”说着转身人内去了。安、邓二人细看那门内景致,但见满院栽的花草,红绿映目,夹着有几竿细竹,又有小小鱼池,旁堆玲珑石笋,地方虽不甚大,精洁非常,真有不染红尘景象。二人看罢,称羡不已。正看间,只见那小童已出来了,说道:“主人有请。”二人忙整肃衣冠,就要往里行走。那小童道:“且慢着,等我关上了门。”随将两扇柴扉关闭,然后在前引路,越过天井,来至书房门口。小童先招呼主人道:“客人进来了。”只见房中走出一位老叟,年近古稀,须发苍白,身高六尺有余,一脸的道气,身穿布衣,足登芒履,向二人望了望,忙走至滴水檐前,将手一拱,说道:“有劳二公不远而来,蓬荜今日生辉矣。请屋里坐!”安、邓二人躬身应道:“仓猝晋谒,劳动起居,万乞怨某等唐突之罪。”说罢,走进里面。邓老翁先对那老里施礼作揖,随后安公子上前深深打躬。老叟还礼让坐,宾主分东西坐下。
老叟道:“敢问二公尊姓大名,府居何处?据童子说有一位姓邓的老翁,不知可是江湖有名保镖的九公么?”邓老翁忙答道:“不敢,就是老朽。舍间在二十八棵红柳树,离此不远。久欲瞻仰,又恐礼貌不周,因此中止。这一位是敝友,姓安,他的令尊同老朽是盟兄弟。他如今是奉旨到山东,因素仰先生大名,特约了老朽来,一同专诚拜访。窃幸得睹尊颜,实三生之幸也。”老叟闻言,忙问道:“安公奉旨山东,乃是一位贵官,不知现居何职?”安公子道:“晚生由国子监祭酒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今蒙圣恩,简放山左督学使者,钦加右副都御史衔,兼观风整俗使。家大人曾做过南河知县,今已告职家居,久仰先生有经世之才,曾襄巨公幕府,因此家君特命晚生探明府居,亲身拜见,面领清诲。若不嫌愚鲁,屈驾出山,偕往署中,朝夕传教,俾晚生有所禀承,不致误事。上不负国恩,下不贻民怨,受惠匪浅。不知先生能俯赐矜全,不弃愚蒙否?”说罢,连连打躬。那老叟闻言,叹息道:“大人请坐,如此降尊忘贵,询及草茅,其胸襟之开阔可知。令尊翁乃当时廉吏,淮安一带至今颂扬。那谈尔音而今安在哉!大人夙受庭训,家学渊源,此番奉命来东,东鲁之苍生有福。以才而论,大人经纶满腹,又复谦光,观风整俗,优为有余。至於甄陶士林,更是小事,何必咨询老朽山野之人?老朽年衰识浅,一无所长,断不敢膺大人重聘。若以老朽当年曾在幕府,那不过是因人成事,徒有虚名而已。请大人另访高人,老朽实不敢妄领重任。”
安公子听他这一番言语,尚未回答,早把邓老翁急了,遂说道:“李老先生,怀着人家那些文墨话,滔滔滚滚,说了一大套,我这老头儿不大懂得。我生性最直。有两句话说你听听:咱们做了一场人,总要烈烈轰轰,做出一番事业,好留个名。如今山东一省,闹得这个样,你该也知道。皇上如今放我们这老贤侄来整顿风俗,大概总是为国为民。他怕弄不好,才来求你。这是为公,你为何推故呢?依我说,你就出来整顿一番,不过三年功夫,把山东治好了,他也有名,对得起皇上;你也有名,是救了山东百姓。你瞧好不好?就算山东百姓,他不知道感激你,那头上的老天,难道他看不见吗?那一来,你再隐居学道,包你修成神仙也容易些。你若不管,知道的说你看破世情,高尚其志;不知道的反笑话你光会说,不会行。你老人家再想去罢,我这老头子话合理不合理?”那李先生听了道:“邓翁这几句话,真是爽快直捷,句句实话,谁敢说无理!但是老朽年迈,精神不继,难以胜任。也罢,既安大人虚心延访,欲人襄助,我这里却有个人,说起来这人的声名,料安大人也知晓。他的叔父号肯堂,曾为纪大将军业师。那时与我同事,如今退隐温州。他有个侄儿,号朗山,年纪四十余岁,论学问经济,在我之上。他昨日才来,如不嫌弃,我引他出来相见,就此说说,请他入幕襄助,敢保收一臂之力。”
安、邓二人闻言大喜,说:“快请那顾先生来一见!”李老叟忙到里面套间屋内,叫道:“朗山,快出来见见这位贵客!”果见从屋内出来一个人,生得清秀异常,年纪约四旬以外,身高六尺有余,一望而知是个有学问的人。走了出来,向邓、安二人打躬,口称:“草茅寒士,今日何幸,得近大人先生。”安公子忙应道:“先生休如此称呼!既蒙不弃,何用客套?请坐了,好领大教。”说罢,大家归座。
安公子先将此次奉命,要整顿风俗,拟请李老先生出山相助,再三不肯,推荐先生,“不识先生肯屈尊同往否?若能赏驾,不独晚生叨光不浅,即山左苍生,亦受惠无穷。”顾朗山道:“鄙人有何德能;敢府此重任!还请大人另访名流,鄙人断不敢奉命的。”顾生再三谦让,那李先生一旁劝驾道:“朗山,士为知己者用。今既安大人殷勤劝驾,一片真诚,你若再辞,太觉寡情了。依我说,你就出山一行,略展抱负,省得旁人目我等为处士虚声,将来大事办了,速即抽身,名实两全,岂非素愿乎?”那朗山听说这话,随答应:“既老叔如此吩咐,小侄斗胆应命。目下却不能同行,还要回乡料理,大约耽搁一月,路上往返二十日。五十日后,必到东省学院署中,来供驱策。一言为定,决不食言。”安公子闻言大喜,忙恭恭敬敬深打一躬,道:“先生肯下降,山东无难办之事矣!但望早来一日,免学生盼望。”朗山道:“不劳大人叮嘱,五十日之期已订,决不爽约,尽管放心!”他四人说得投机,那李素堂开言道:“既已一面而成莫逆,也不用客气,等老朽进去端整些山肴野菜,斟上浊酒,大家同饮一杯,扰我一顿午餐,何如?”安、邓二人道:“妙极了!我等正要饱尝先生这山林风味,可不要太费事,只随便家常饭菜足矣。”李素堂道:“山居僻陋,那有甚么美味佳肴?少时不要见笑就是了。”说罢,入内料理去了。
这里顾、安、邓从新细谈。顾先生问起邓翁一生事业,安公子略述大概。顾生钦佩不已。正说得高兴,但见小童已来端整座位,摆下杯箸,从里面端出来数碟小菜,一壶酒。李老翁出来让座,让邓老翁首座,安公子次之。安公子不肯,要请顾先生座,李翁道:“现在我处,他不能僭你;到了贵衙,自然要让他上坐。”安公子听了如此说,止得告罪坐下。李翁亲自斟了一巡酒,说道:“仓猝之间,草草不恭,休嫌简亵。”邓老翁道:“老先生不用客套。你这酒甚好,但是我这老头子酒量大,你有多少酒,先说说,我好喝。若酒少,我便留量;若是酒多,我好放量。”李翁道:“酒不多,大约十余斤还有。你老人家能饮几何?”邓翁道:“十几斤够我半顿饭喝的了。说老实话罢,我每顿饭必得绍兴酒十余斤,今日我喝个八斤罢,剩下的你们三位喝。还有一说:我的饭量也不小,大概一餐饭得五升米,先告诉了主人多煮饭,别吃到半中间无了饭,那可教肚子里受委屈了。”李翁道:“饭倒有,还有大馒首呢,管保你够吃。”说罢,大笑道:“你老人家真正爽快,老当益壮,好比当初廉将军一饭斗米。”邓翁道:“甚么将军!一句话,好吃贪嘴,下作而已。”李、顾二人道:“说哪里话!这口福也是人一生带来的。”他四人谈谈说说,果然小童不住添酒,末后端出了两大碗肉,两大盘馒首。大家吃了馒首,又添了饭,吃了一个酒空菜净。李翁问邓翁道:“吃饱了否?”邓翁道:“饱了。得了,我这肚皮一点不受委屈了。”李翁于是帮同童子收拾了碗盏杯筷,擦抹净了桌子,又拿出茶来,大家饮茶。九公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两个下人同来,现在村外,不知他们饿了买得出饭食来否?”李翁道:“村外有小饭铺,他们饿了,自然会买;就是乏钞,但说老朽这里的客人,饭铺里也赊出饭来。”邓翁闻言才放心。当下安公子对顾朗山约定,一月之后到山东省学台署中见面,一切聘金盘费随后补送。朗山答应。李翁道:“如今你们宾东都面订好了,将来也省却多少烦文。天气也不早了,二位快请回庄,明日安大人好赶紧上路赴任,如何?”安、邓二人闻言,忙站起身来谢扰告辞。安公子道:“倘蒙老先生不弃,后日有兴,屈驾到敝署盘桓数日,指教些大事,则受惠良多。”李翁道:“后会有期,但有便老朽必来晋谒。”邓翁道:“李先生,老拙舍下离此不远,务必请你暇时赏个脸,到舍下来,你我谈谈,千万是要来的!”李翁道:“老翁府上改日定要来的。”邓、安二人这才出了书房往外而走,李、顾二人相送。送出大门,二人一揖而别。出了这条窄路,到得村中,看见马夫与庄丁,问了他二人可曾吃饭。二人道:“幸亏村中有个小饭铺,我二人进去吃了一饱,身边带得有钱,给了他刚够,马也喂了。”天气还不甚晚,安、邓二人忙上马,往邓家庄紧走。
不多一会,已回至家。二人入内,邓翁命人打水洗脸,褚大娘子忙出来问道:“吃了饭不曾?”老翁道:“饭是算吃过回来,早一点吃饭罢。”褚大娘子道:“早已预备好了,甚么时候吃都有,但不知去访那位李先生怎样了?见着了他未曾?又是在那里吃的饭呢?”老翁就将访那李老翁,到他家中,其人甚好,但是不肯出山,留我二人吃饭,荐了他的盟侄姓顾的,恰好那姓顾的昨日才来访他,我们今日凑巧遇见,那人年纪四十有余,是个有本领有学问的人,约定了他先回家,一月后他到山东省学台署中相会,如今我们该差人去迎接家眷去了。安公子道:“明早侄儿动身回到公馆,好收拾动身赴任,此是私自潜访,怕人知觉,不好再耽搁了。”九公道:“你王事在身,我不敢强留,但舅太太同你那如夫人,我已去接去了。他们若来了,倒要多留他们住几天,然后再送上省。好在你此去也还有些路上耽搁,就是早到衙门,住上十天半月,再接家眷也无有甚么不方便的。”安公子止得答应,说:“不过又要来打扰,于心不安。”当夜归寝。
次日绝早起来,九公早巳出来摆上送行酒饭。安公子领了情,饮了几杯酒,吃了饭告过辞。那时内眷尚未梳洗,也不去惊动,仍同了马夫、下人,主仆三人离了邓家庄,奔官塘大路。午刻工夫,已到公馆,暗暗进去,住了一夜。次日上路,往山东进发,这且不表。
再说舅太太与长姐、戴嬷嬷同小丫头、仆妇等,从通州下船,由水路往山东进发。走了九天半,方到德州。靠了船,正在要寻公馆搬上岸雇夫上省,这个当儿,是褚一官想起来了,说:“此地离邓家庄不远,不过百里之遥。想那安公子原说要到庄上见九公,访那李师爷,何妨专个人去通知老翁,叫他来接这家眷,到庄上少住数日。”主意想定,就与各家人商议妥了,差了冯小江飞速去报信,这里故意耽搁,说公馆还未寻好,暂在船上住一二日罢。就是上岸,也得要慢慢雇车雇轿。太太们哪知其中原委,当做真的。无巧不成书,冯小江刚走出去二十里,正碰着邓家陆葆安与庄丁前来迎接,彼此见面,说明缘由。冯、陆二人忙回到船上,将邓九公已经见过安公子,同去访那李先生,如今是赶紧赴任,至于家眷接到邓家庄,好在不远,由那里进省动身,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多绕道百余里。那老翁遣人同来,一定要接了去的。家人们把这一番话禀过舅太太与珍姑娘,说是明日就可动身,路上止住一站,便到邓家庄,雇车雇轿请示下来,即刻能雇定的。那舅太太本来与褚大娘子说得上来,又听人说那姨奶奶天真烂漫,如今养了双生儿子,倒要去看看。况且邓老翁情义万不可却,好在来去数日也耽搁不了甚么大事。珍姑娘更不用说,想念那二姑娘非止一日,此番来山东,巴不得与他相会,生怕不走旱路,错过机会。如今听说来接,心中好不喜欢,忙问舅太太道:“邓九太爷既然来接,咱们总得去走一趟。”舅太太点头应允。
那时褚、陆、冯、赵四人都在一处,又有家丁与打杂的伺候,登时就去雇车雇驮轿,还有马匹,雇妥了。次早就船上行李一一收拾起来,将细软东西捆成驮子,用骡子驮,其余俱装大车,言明轿车骡马一直雇至省城交卸,先绕道至邓家庄,耽搁五日功夫,若耽搁日子太多,五日以后每日贴给喂养饭钱,立下合同,写了车票,先付定银,其价沿途支领。凡一切雇车轿等事,皆褚一官办理,本是熟手,又是久走江湖的一个行家,谁敢欺他?行李装好,付了船钱,仍在船上用了早饭,那天不过已刻。舅太太、珍姑娘等离了船,升了驮轿,动身往邓家庄来。那天止走了六十里,在一个镇市上看了店,住宿一宵。次日走了七十里,已到邓家庄了,那天刚交未末申初的时候。且说邓九公自安公子去后,计算去接舅太太的人,一天可以赶到码头,雇好车轿,即刻起身,两日功夫可以必到,大约快来了。忙吩咐褚大娘子预备下马饭,收拾出房间,好款待客人。外面也叫庄丁们收拾出家人们住的所在,喂牲口卸车的地方,一样样都料理好了,专等客来。那里面最高兴的是这位实心眼的二姑娘,自己梳头洗脸,搽脂傅粉,换新衣服,插戴花朵,不必说了;连那几个月双生孩子也给他搽粉点胭脂,带上手镯,挂上金银锁,把那上好的东西都搬出来,摆了一桌子。他意思是给那干妹子瞧瞧,并不是卖弄他有钱,是个财主。闲言少叙。那安家来的客到了庄门外,褚一官跑了进去,一路走,一路嚷叫:“庄丁们快开大门,客人到了!”登时开了当中大车门,让驮轿好走,随后车辆也到,一齐由车门而入。那时里边女眷早已迎了出来,那舅太太与长姐下了驮轿,正扶小丫头、戴嬷嬷往里而走。早一眼看见了褚大娘子在前,姨奶奶在后,还有褚大娘子那个孩子与老婆子。舅太太是都不认得,姨奶奶长姐是都认得的,那二姑娘呢,也不认得舅太太。彼此见了面,褚大娘子忙迎了上前,叫了声:“舅母,长姑娘,难得今日你可来了,一路上好呀!干娘同两妹子怎么不来?”一面说,一面道了万福,拜了两拜。舅太太也忙回答问好,说:“你干娘同两妹子都问好请安,这一位想是姨奶奶了。”正要同他万福,哪知这二姑娘紧走了一步,到了舅太太跟前,竟请下安去。慌得舅太太还礼不迭,忙用手拉了他的手,说:“好一位姨奶奶!真是有福气的。怎样行此大礼,这个如何敢当?”说话之间,长姐忙上前叫了一声:“姐姐,想得我好苦,今儿可见着了。”二姑娘听了这话,忙走上前,一手拉了长姐的手,才说:“我的好妹子,你如今几时做了新娘子?我还未曾给你道喜呢。我那一天晚上做梦,梦你来了;穿得花红柳绿,象个新娘子。我说了,老爷子、姑奶奶还不信。及至少大爷来了,才晓得一半。还是跟来的那爷们,才细细的告诉了,我们才知道你如今是做了姨太太了。我今天也见着你了,到底我这梦灵不灵!”长姐听他这些话,羞得面上通红起来了。褚大娘子忙说:“我的小妈,你别说这些闲话,快请他娘儿进去坐,快预备茶饭。他们走了一路,肚中想必饿了。”于是大家往里而走。要知二姑娘、长姐怎样亲热,说些甚么话,下回分解。
第3回 安龙媒新接督学印 卫方伯细诉愚民情
第3回 安龙媒新接督学印 卫方伯细诉愚民情
话说舅太太与珍姑娘到了邓家庄,褚大娘子、姨奶奶都接了出去,见了面了,一同拉手进内。到了上房,早见九公出了房外,招呼叫应,问了好。那九公到底是个爷们,不便多谈,问了几句话,就出去了。那其间褚大娘子忙让座行礼让茶,不过那些闲文,且不必提。惟有那二姑娘偏要絮絮叨叨的问长姐道:“他们两位到底怎么不来?你那太太怎么也不来?”长姐被他问得实在无可如何,才说:“两位大奶奶如今都有了喜了,不能坐车,所以才要了我去伺候大爷,一路同来,等两位大奶奶分娩后再去接。”二姑娘这才明白了,忙问道:“他们俩怀孕算了命无有?不知是男是女?我们这庄上有个刘铁嘴,算得最准。当初他替我算命,说有两个儿子,如今可不是生下他们两个孩子?可惜你两位大奶奶不来,不然叫那刘铁嘴算算,管保就算出谁养男,谁养女了。”这些话舅太太、褚大娘子都已听见,由不得好笑。那时褚大娘子忙吩咐摆座位,安放杯筷,请舅太太、珍姑娘吃饭。安好四个座位,自然舅太太上首坐,珍姑娘在东,二姑娘在西,褚大娘子在下首相陪。老妈们端菜烫酒,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两人一齐送酒安席,然后归座。席间讲些闲话,舅太太道:“我们真忙得糊里糊涂,也忘了给九太爷、姨奶奶、姑奶奶道喜呀!”褚大娘子道:“熟人哪里还讲这些过节?”长姐道:“快将两位少爷抱了来,我们见见呀!”姨奶奶道:“我早将他们两个打扮好了,等着见客。谁知这个当儿他俩又睡着了,等我去瞧他醒了不曾。”说罢,跑了去了。不多会,同了一个老婆子,每人抱一个孩子,来至跟前。舅太太、长姐忙上前去接了过来,抱着细看,齐说:“这两位少爷好品貌,长得有福气,大起来定要强宗胜祖,富贵双全的。”姨奶奶、褚大娘子同声应道:“谢谢你们两位的金言,但愿如此,也不枉我们老爷子偌大年纪才生下他。”大家这一阵抱孩子,欢笑畅饮,不必细说。当晚收拾房间,安置舅太太、长姐二人住宿。邓九翁也进来说说话,言明多留住几天。这且搁起不表。
再说那安公子从邓家庄回公馆后,次日动身,按站进发。那日到了省城,城外十里接官厅早有山东全省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接。为首是抚、藩、臬三大宪,请过圣安。安公子这才下轿进官厅,与众官员相见。除抚、藩、臬外,又有运台、首府、县等上前参见。安公子格外谦恭,凡行礼者,一概还礼回叩,满脸笑容。各官都暗中说:“这学台少年科甲,圣眷优渥,看他倒一点不拿架子,是个好伺候的钦差。”当下在官厅中略谈几句,随即上轿进城,各官同入城。那时首县早巳预备了新学台公馆,有人伺候轿子进城。家人请示:先拜各官,是先到公馆?安公子吩咐:先到公馆,明日再拜客;家人传下去。少时已到公馆。下轿进去后,当下就有各大宪来拜访。首府、县禀见一概挡驾不见。安公子实在一路辛苦,要歇息养神。到了公馆上房,换了便衣坐下。家人奉上茶,随即催茶房要点心,用了点心,然后摆席。安公子也用了几杯酒。吃毕饭,掌上灯烛,料理些正事,命家人打开衣箱,取出衣服,次日好换。二更以后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过茶点,吩咐打轿伺候出门拜客。少时间轿马齐备,安公子忙即升轿出门,先上院拜抚台,姓苏名卓,是个翰林出身。安公子拜会,苏公忙请,亲自接出暖阁。安公子照翰林院衙门规矩,以七科前老前辈称之,自己称晚生,不肯先走。苏公让之至再,无奈,止得手拉手的穿大堂,入二堂。到了花厅,彼此下拜,让座送茶,不过那些俗礼。苏公先请示接印日期。安公子道:“晚生年轻,蒙恩简放学使,任大责重,只恐无才,难膺此任。诸事求老前辈大人指示方略,免得贻误。”苏公道:“大人说哪里话来,久仰盛名,是当世才子,况兼家学渊源,何谦恭如此!弟暂摄学使已经两月,今幸得大人驾临,择好日期,便可交印。”安公子道:“容择定日期,再当奉闻。”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安公子告辞起身,随即去拜藩台卫方伯。当时请会。那卫公系安老爷乡试同年,名邦彦,湖南人,由御史京察简放知府,升授山东藩司,是一个老成练达的能员。安老爷素闻其名,常通信问。公子止得用年愚侄帖拜会。卫公请进,忙亲自迎了出来,在大堂暖阁外立候,一同入内,公子以年家子礼拜见,卫公再三连称不敢。宾主谦让一阵,止得以宾主礼互相拜见。让到书房归座,卫公先问了安老爷起居,公子道:“家严托庇平安居家,精神尚健,侄儿此番奉命膺此重任,蚊负堪虞,务乞年伯大人教诲,以开茅塞。”卫公道:“大人大才素著,乃华国词臣,经纶满腹,何难整顿风俗!但山东近年士风倒能确守卧碑,不致离经背道。所可虑者,海盗横行,勾结本地匪徒,抢掠人民,动辄聚众。地方官欲捕盗,又无兵。禀闻大宪,偏遇这位老中丞以姑息存心,诸事畏难,止图消灾弭患,暂顾眼前,因此下属讳盗,有许多抢劫大案,却不敢禀报。匪徒愈忌惮毫无,此真心腹之一大患也。大人此次奉命观风整俗,兼理民情,若照前任学使,止管各学士子,不问地方兴废,不过科岁两考,严行甄别,出示晓谕,各学士子正心诚意,不准流入邪僻一路,此易事也;若放牌收呈,要兼管地方,只怕有许多无头公案告在台前,那时不问不可。追问根由,须得大费一番整顿,甚至还要弄到发兵遣将,大动干戈,才能济事。大人现在职任衡文,重在考试,而观风整俗,又兼管地方词讼,若二者相兼,止恐顾此失彼,非预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不可。”
安公子道:“年伯大人有何两全妙法,请示一二?”卫公道:“整顿风俗是除暴安良,考选真才是求贤取士,至于屏异端、除邪说,但责备各属学师,明定章程,久而自化,这倒不难。所难者,身临一府,考试有一定日期,多住数日尚可,若一事不完,必须等侯,不定办一件案子三月五月的功夫,耽搁下去,都是有的。那岂不误了试事?此不可不虑也。若将地方一切案情推出不管,又何以副整顿风俗之名,受朝廷简任之恩哉!据本司愚见,顾不得中丞,止有将山东现在盗风日炽情形出奏陈明,非一朝一夕能了,非学使所能兼顾,请旨简放学政,专司考试,任其易。臣情愿稽察匪类,除盗安良,整顿风俗,膺其难。务求天恩,宽以时日,不定限期,数年之后,必能见效。如此一奏,静听圣裁。倘皇上责成抚臣,则大人可以专办考试,不必与闻地方之治乱矣;若另放学使,专命大人办理地方盗案,那时巡行各府,访察匪徒,恩威并用,惩劝兼施,庶使东鲁苍生咸沾教化。似此大人谅亦乐为,亦优而有为也。”安公子听了这话,十分佩服,应道:“但此事出奏,恐碍着中丞面上,莫如与他商量,会衔同奏,何如?”卫公道:“不是本司背地轻慢上司,大人若将这番情形同中丞商量,会衔入奏,管保他一定拦阻,说何必要揽这些难事?止须考试时警戒生童,劝化一番,责成各学教官每逢朔望宣讲圣谕。有那品行好的,举他优等,品行不好的,报他劣等。文人学士,风俗攸关,士风一变,民俗因之,观风整俗,即此便是。那盗案等件,乃有司之责,局外人何必多管?况且三年限期一满,就要升迁,何苦费心劳力,必要说这一套话,大人听不听,奏不奏?本司所以要请大人自己酌量拿定主意,要做一番事业,非奏明不可,又何必会衔哟?”安公子道:“年伯高见不差,侄儿当拟定奏稿,再求斟酌出奏。”说罢,告辞出来。随又去拜臬台、运司、道台。拜完后回公馆,话不烦叙。
过了三日,已是接印吉期。抚台遣中军送过学台的印与王命、令旗等件,安公子拜了王命,接了印信,择日搬进衙门。先将本署公事逐件细细检点,查阅一遍,又问幕中一位师爷。师爷是前任留下,抚台荐的。此人姓孙名俊,号静峰,是个老叟,浙江人,熟悉公事,人品甚好,又能看文章诗赋,已经在山东学署三任矣。凡考试之事,无一样不精且细。安公子与他谈了些公事,慢慢的说到地方利弊。静峰道:“山东人员素称强悍,近海州县每出大盗,与海中强盗联盟,为之销赃,贩卖粮米、火药,接济盗船。地方官若察拿严紧,全行逃往海中,平静后又复回来。此等案件,大宪明知也不追问,所以患愈深,欲办无从也。至放曹、沂、兖三府,本地之民视性命如鸿毛,目王法为儿戏,明抢暗夺,以强欺弱,聚众抗官,泯不畏死。山林之内,多则千余人,少亦数百不等,路上抢劫。报官,官亦无法,谁敢往捕?徒伤性命。是以十余年来,大盗公行,都有名号,如最出名者沂州之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兖州白象岭之神臂太岁伍良霄、曹州之青云山神弹子张七大王万宝是也。此三人者,手下各有千余喽罗,啸聚山林,每出来借粮,近山的按时贡献,佛眼相看。若有大股客商携带银两货物,被他探着信息,任凭他走哪条路,他也要取了你的。倘若一个不好,连性命都送掉。如今士子们倒不致造言生事,甘入异端,整顿士林是一桩易事。就是要想除暴安良,那真费大了手脚了。第一要雄兵数千,第二要大将数员,第三还要不拘时日,慢慢的访察,然后调齐人马,四路合擒,水陆两路,一同严拿,方能除害。岂有学院考试之余,能办如此重大烦难之事耶?止好奉行故事,出几张告示而已。三年任满,自然有人接手,何必自寻苦吃,出头来办贼耶?大人以晚生之言为何如?”公子道:“先生之言不错,容弟缓商。”当日忙在灯下写了备细家书,禀告安老爷,并讨主意。又修了一封禀启,将大概情形,并请幕友顾朗山迟日可到,此时拟出奏山东盗风日炽、学臣恐难兼办整顿风俗与考试文才,非各司其事,方不贻误云云,请示老师,再定行止。寄信与乌老师,由马上飞递,这且按下不表。再说舅太太、长姑娘在邓家庄住了数日,舅太太心中惦记着外甥,连催了几次,一定要动身赶任。邓家父女见留他不住,止得备了送行酒饭,饯别一番,叮嘱回京之日,便道来此多住数日。诸人一齐答应,洒泪而别。褚、陆、赵、冯一路随行,走了数日,已到省城。并不惊动一人,悄悄进城。到了学台衙门,那安公子忙在暖阁迎接舅母。大家见过,长姐上前叫应,不必细表。当下安公子忙传见褚、陆四人,温语道劳,收拾住房,令人伺候。
接印已数日,就有学老师来禀见,请出题观风。首府又禀请开棚考试日期。盖前任学台尚欠一府岁考,所以请示。安公子与学老师斟酌出示,先行观风,至欠考之属,科考补行,并考可也。那时正盼顾朗山来,看着已一月有余,已定准观风日期。那一天,安公子天明即升堂点名,约有八百余名生监,六百余名童生,学台出了生、童两个题目,生题是《经正则庶民兴》;童题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诗题是《学然后知不足》,生、童一题,得“知”字。题目出了,悬挂起来。安公子坐在堂上,正襟危坐,一步不移。那些生童各归号舍,用心作文。等到申末,早已净场。放牌毕,礼房将生、童卷子呈进。安公子那时幕中早有各大宪荐来师爷看卷子者数人,当将卷子分给这几位师爷评阅,自己也拿了几本卷子看阅。那文字却不过平铺直叙,敷衍成文,连看数卷,都是如此,也止好降格以求,随意取了在特等。
次日午后,门上回进来说,顾师爷到了。安公子听说,心中十分欢喜,忙吩咐开正门相请。忙换了衣冠,迎出大堂。止见顾朗山随身便服,缓步登堂。公子忙叫应道:“朗山先生真是信人,果然五十日之期台驾已到。弟在此无日不盼望。”一面说,一面上前携手同行,一直步入签押房中。朗山长揖打躬,公子恭恭敬敬还揖,让座送茶,又吩咐备酒筵与顾师爷接风。彼此先说些途路之事,慢慢说到观风考试,不久就要出棚去考。安公子就把那卫方伯所说的话说与朗山一遍,自己已写信进京请示乌老师,若以为可,再行人奏。“先生,你看此举如此一办何如?”朗山道:“此举是正办。从来学院虽说放告,不过管的学中之事,地方之事不与闻焉。此番既蒙皇恩命为观风整俗使,即昔日之巡按,那词讼自然要办。遇着疑难大案,焉能限以时日?这是考试文章不能兼顾的,所以必须奏明,请旨定夺。若命专司考校,则易如反掌,又不耽沉重。但是风俗焉能在考拔文人中就能转移?非大人振作一番,严办几个罪魁祸首,使民方有所畏惧,清理冤狱,除暴即所以安良。访察孝子、贤孙、廉士、节妇,为之表章,庶使闻风者有所观感。山东地方民情强悍,好勇斗狠,是其本性。曹、沂、兖三府本是盗薮,青州、登州又通海口,盗船往往由此出入,时有抢劫之案;还有勾结土匪,私贩粮米火药,暗通海盗,此二患也。若能稽察海口,使米粮无接济之便,海中盗匪必往他省,不来山东。然后再通知各省,会同严拿,贼盗不难除也。所难者,曹、沂、兖三府地方辽阔,山林啸聚之徒多至数百人,少亦有百十人。抢劫案出,不过地方派差役严拿,差役明知其人,也不敢去拿。间有州县认真办事,请兵会同武弁带队往拿,那贼早已闻风,潜身他处,迨日久事缓,又复回来,依旧抢掠。此真心腹之患也。要除此患,非派一二统带武员,带领得力兵勇,将探明贼窟四面围拿,不使漏网。然此事非奉旨,不易办也。”
安公子听朗山说的这一番话,真是明白晓畅洞见隐微,连称:“先生所说一点不错,目下只有静候都中信来,再商量入奏。而今且发放这些观风生、童。”忙催着师爷们把卷子看好了,亲自重阅一遍,详定甲乙。也有照旧的,也有改过的。阅定后遂发案传见前十名,面领奖赏。第一名是历城县廪生,姓陈名鼎,年纪三十余岁。文章作得饱满精神,字也写得好。第二名姓梁名兆先,是府学增生。第三名姓牛名登榜,是德平县附生。学台发案后,先传见学老师,随后传见这十名考生。那陈生等十人,蒙学台考在前列,心中欢喜。谒见之时,十个人一同拜见,跪了下去,拜了四拜。安公子受了两礼,忙即回礼,起来让座,逐一细问年岁,勉励了一番,命人将奖赏取到。除膏火银两外,还有笔墨书文,按名次分给每人,又给了一本《圣谕广训》,嘱咐他们逢朔望日在庙宇中讲给人听,谆谆劝他一番。那些士子无不佩服感激,拜谢而散。
这里省城观风考毕,首府就请悬牌出棚考试。那时正届岁暮,安学台对府县道:“今年岁暮,除夕在即,止好明正出棚考试罢。”府县答应下来,静候明岁行文通知各属办考。这且不表。
书中要说安老爷了。那老翁自从儿子出京后,在家无事,闲中看看书,随意散步,庄园左右玩玩山林景象。心中虽说惦记儿子,好在山东路近,信息常通;自从出京后,已接过两封家信,已知同邓老翁亲访李素堂,不肯出山,荐了顾朗山,不日可以到馆,老爷早放了一半心。随后又接着到省之信,何日接印,现在观风考试云云。那一天又接了一信,从头细看,才知山东盗风日炽,士风不难改变,要想除暴安良,却不能兼顾考试;若专意膺学使之任,那整顿风俗就不能兼顾了。据幕中老友同卫方伯所言,非奏明大概情形,请旨训示,事关君国民生,却不能替中丞掩饰一切。安老爷看了信,不得主意,赶紧进城打听。乌大人那日在城内有事,不下回子,忙去拜会。乌大人听说老师驾临,忙迎接出去。他二人要商量安公子出奏之事,各样议妥发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4回 写回书指示门生 谈往事忆及杰士
第4回 写回书指示门生 谈往事忆及杰士
话说安老爷因接了安公子家信,不得主意,因此来见乌大人。那乌克斋正因为接了门生一封密信,要他指示方略,一时难以回答。这个当儿,偏偏老师光降,克斋不胜之喜,忙请老师进来。施礼已毕,让老师上坐,一旁陪坐长谈。那其间是安老爷先开口道:“骥儿前日有信来,述及山东近来盗风日炽,非旦夕能除。听卫方伯与幕友之言,拟上折奏闻请旨,分别办理,学臣恐难兼顾。我今日特地来与老贤弟商议,究竟这样奏章上得否?乞老贤弟斟酌赐示。”克斋道:“老师明见!龙媒非喜事之人,苟非万不得已,焉肯舍易而取难?此皆由他一片忠心为国,足见老师平日庭训,移孝作忠,不辞劳苦。果能照此一奏,整顿一番,则山东之盗风白息,龙媒之忠悃必传。据门生看来,不过两三年内,山东必大有一番起色也。门生拟即付回书,令其速奏。至苏中丞,素来胆小,非任封疆之人。大约奏入,圣上必有以处之,无烦老师过虑也。”安老爷听了这话,与自己之见相同,点头应允。辞别回家,忙写了回信,信中云:“乌老师以为可奏,盗风既如此猖獗,焉有不办之理?奏折须说得婉转,要替抚臣预留地步。”将信写好,随即寄去。那时安太太也看了公子的信,一半懂得,一半不十分明白。细问安老爷,才知道是要整顿风俗,除暴安良,但是盗贼啸聚山林,人数不少,非用兵不可。幸亏邓九公荐得有四个人,都有本领,大概去拿强盗也不致费力。想山东有名的强盗,邓家翁婿必知。太太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媳妇来了,那何家媳妇曾在山东道上做过侠客勾当,大约那盗踪所在,他必有所闻知,何不先问问她?太太正欲去叫媳妇,这个时候,恰好两个媳妇刚刚走来。安太太遂叫他:“二人且坐在一旁,我有话正要问你。”玉凤、金凤二人忙道:“婆婆有何事要问?”安太太道:“你们可知道如今山东强盗都各霸一方,抢掠财物,不怕王法?玉哥有信来,说是要奏明主子,大大的剿办严治一番。玉凤媳妇,你不是熟悉山东路上情形,那有名的大盗,料来也知道些风声,将来拿起来,费手不费手?我所以要问问你。”何小姐闻言道:“从前媳妇虽说在山东创出一个门面,绿林中也知道我这个人,不过在青云山远近二百里之内。如海口与兖、沂那些崇山峻岭,身既未曾亲到,纵有甚么出色强人,媳妇也不知晓。据媳妇想起来,止消写封信去问邓九师傅与海马周三等那些人,如今是收手不做强盗的了,然而绿林中人,他们总晓得些根底。问了他们,万一这里面或有劝化改邪归正的人,就可以劝化;若一定要动武,那褚、陆、冯、赵四人也够用的了。倘人不敷,何妨叫出海马周三等来,听候差遣,办清了盗贼,还可以提拔他们一个小小前程。看来此事一举有三样方便。婆婆看媳妇这拙见可用不可用?回来请婆婆与公公商议,再写信给玉郎,何如?”安太太闻言,连连称是,果然说得不错。一时等安老爷进来,太太就把何小姐这些话照样说给安老爷听。老爷听了,说:“此话何不早说?要早说一日,我信中早将这话寄去;如今信已发了,止好随后再寄信罢。”这个当儿再无有这么凑巧的了。是甚么凑巧?原来是乌大人写下回信,差人送来请安老爷加封寄与安公子。安老爷接了这信,忙又写了一封家信,就将何小姐所出主意,叫公子寄信,差褚、陆四人内着一人去邓家庄,面交邓翁,打探海马周三与郝金刚等现在何处,作何营生,要细问他们那山东现在曹、兖、沂三府山林中人可有甚么熟人,可有甚么厉害脚色,一一探明,等到访拿用武,好预先防备。此信写好,连乌大人的回信一并密密的封固,交提塘速寄。这里寄信按下不表。
再说安公子写信去后,每日与顾朗山商议出奏的折稿,宾主二人都是一样见识,说务须等候乌老师信到,方才拟稿。等了半月,那天接了安老爷回信,拆开细看,方知老人家已经去见过了乌老师。那出奏一层,老师亦以为然,但无回信,止好一面拟奏折,再候信息。顾朗山拟定一稿,言语简括明白,又不得罪中丞。安公子看过,十分佩服,袖了折稿,拜会卫方伯,将奏稿送与方伯看视,求他斟酌改削。那方伯看完,赞不绝口,连称此至当不易之论,悬之国门,亦无人能易一字,就照此誊写出奏。安公子答应了“是” ,回署忙请人写好,细看一遍。正要拜发,那安老爷二封家信已到,且有乌老师回信在内。拆开一看,无限欢喜。又有邓家庄探访诸人一节,登时提醒了他,忙即拜发折子,差官进京奏本。苏抚台止道他奏的不过是考试之事,万不料这奏是要整顿盗风。发折后,安公子才将乌老师回信与顾师爷看,又与卫方伯一看,随即自己写下一封书信,恳恳切切、清清楚楚的有原有尾托邓老翁探明海马周三等,兼问他绿林中大概情形。封好了信,外又捎带几样食物,专烦那褚一官辛苦一趟。褚一官接信,捎带了行李东西,与马夫二人跨了快马,往邓家庄而来。
不言褚一官回家。再表上次书中所说的改邪归正那几位绿林英雄:为头是黑金刚郝武,其次海马周三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蚊韩七、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有光、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茂材、叫五更董方亮,共是九人,因为一言感悟,都弃了绿林,洗手不干。邓九公又把庄外余地数十亩,送与他们自己造房居住。还有青云山前后左右与青云堡一带空地,因地僻人少,无人开垦,有了他们这些人,大家出资,将这地全行买下,开垦出来,种起粮食。也不计他多少亩数,但合算一年收的粮食,足够百余人吃。所谓天下无难事,止要有心人。妙在他们这九人义气相投,胜于骨肉,互相照应,毫无私心。不惟男子如此,就是那女眷,也合意同心,做起人家。春种秋收,真是老农的本色。有时大家闲暇,列坐在树荫之下,谈些家常;聚饮于茅屋之中,尝些村酒,就不尽的快活。那九人中,惟金刚郝武有老母在堂,有一妻一妾,生下两男一女。长子名应熊,次子名应蛟。长子年方十九,次子年纪十六。女子名菱姑,年方十七岁,是妾所生。周三之妻单生一子,名良佐。一篓油谢标一妻二妾,独生一女,无子。女子年方十六岁,名琼花,武艺精通,人材出众,谢标爱如珍宝。那郝菱姑也有膂力,能舞枪弄剑,却不如谢琼花。其余如韩、金、李、董、窦、吕六人,半有家眷,半无妻子,无关紧要。如郝、谢两个女子,是将来擒盗得力之人,郝、周三个小将,也有一番用处,所以特地表出他男女五个。看官须要牢记。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再说褚一官奉了安公子差遣,给邓九翁下书。他焉敢怠慢,忙收拾好行李,叫了一名马夫,选择两匹快马,登时起身。马上加鞭,走了两天半,已到邓家庄。直入庄内,方才下马,忙进内房,见丈人、妻子,取出安公子的书信,呈与老翁。老翁忙拆开细看,信内写得明白浅显,并无深奥文法。老翁看了,竟全然懂得,对一官道:“姑爷,你辛苦了!且去歇息歇息。这件事不是忙的,等个三天两日,才能够打听出个消息。你先别着急,先到屋子里看看你孩子。渴了,你就喝茶,饿了,快叫他们给你弄吃的,别教肚子受委屈。听见我这话了么?”一官笑盈盈的答应道:“听见了!你老人家不要操心。”果然回到卧房。
他妻子直个亲自张罗起丈夫来了,叫人打水,催着他洗脸,吩咐厨房杀鸡蒸馒头,炒肉打酒,替丈夫接风洗尘。连那孩子,也牵衣不放,问短问长。所谓天性相关,不期然而然也。那其间,褚大娘子问道:“到底衙门内有些甚么要紧事?如今是为了何事写信给老爷子?你总该知道,你说给咱们听听。”褚一官道:“这话一时说不清,要从头讲起。是为山东如今盗风日盛,地方官不敢办,姑息一日是一日。少大爷是要想大大的整顿一番,又因学台还要考试,怕顾不过来,所以商量要奏与万岁爷知道,另放一个考试文章的学院,少大爷专做他的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如果主子准了他的本章,那时他就到处放告,密察私访,要除暴安良。但恐那强盗中有本事非常者,不得不先预防,所以写信给老爷子,要请他老人家问问郝金刚、海马周三那些人,可晓得如今山东那些响马是谁最厉害,谁可以劝化。郝、周他们久在绿林,必有耳风。倘然碰见强人一定用武,我们四个也防着胜不了,请他们做做帮手。这些主意,却是那顾师爷出的。真要弄到打战调兵,止怕要谋个保举,巴结个小小功名,也还有望。”褚大娘子听丈夫说的这一番话,笑嘻嘻的答应道:“ 原来是这么一件事。据我看起来,主子一定准的。八府巡按原是要像包老爷、施大人那么烈烈轰轰的做一场,才显得出是个忠臣;若光晓得收门生,要贽见,坐在大堂上威风凛凛,谁敢不遵,一旦碰见闹出事来,或兵变顷刻,或盗发目前,早巳吓得面无人色,告病回乡,不俟驾行矣。像这样学院,我尝听人说叫做中看不中用。少大爷断不如此。就是他的两位老人家可胆小,保不住要拦阻他整顿除盗的一团高兴。”一官道:“二叔早有信来的了。信上说办是正经,连他那老师也说出奏是应该的。你想大家意见相同,这一团高兴是决不会扫的了。但不知那强盗共有多少,在何处啸聚?他若肯闻风远遁,那最好的了;否则改邪归正,早早投诚,也有生路。若倚仗有些本领,竟敢抗拒,那种人就死不足惜。”他夫妇二人谈了半天,然后去看望老翁。不多时天晚,吃过夜饭,大家归寝。次日一早,邓老翁起来梳洗毕。用过茶点,叫了褚一官一同出了庄门,往庄外去访周、郝二人。相隔不过一里半远,翁婿二人信步偕行,不觉已到郝金刚门首。那郝武住房是茅屋十数间,小小一个院落,也栽些花草,种些修竹。那郝家亲丁八口,自耕自织,倒也温饱。那些朋友闲时也走来问问长短,谈些家常。这一天,刚起来洒扫地皮,吃过了早饭,父子三人正在草堂静坐。忽听见叩门之声,那郝应熊忙出外开门,一看原来是邓家翁婿,忙让他二人进内。郝武听声音,知是邓翁,忙出来迎接,又招呼了褚一官,让进草堂归座。郝家二子忙去倒茶。这里郝武先开口问道:“今天你老人家为何如此高兴?一早就出来串门子来了?”邓老翁道:“不是串门子,倒有正经话要寻你们诸位老弟兄商议商议,还要打听些好朋友的出入去向。”郝金刚听了这话,一时蒙住,发起愣来,问道:“九太爷,此话怎讲?我倒不明白了。”邓老翁道:“你听我告诉你。如今山东放了来的这个学院,就是从前你们见过那位安老爷他的公子,是我的盟侄。他奉命来山东,不单是做学院,还带上要观风整俗,办办地方上正事。他衙门中请了个师爷姓顾,这个人甚么都知道。他说山东现在曹、沂、兖三府山林中有许多绿林好汉,啸聚在各处,地方官奈何他们不得,因此盗风日盛。他出了个主意,要那安公子到处访察,大大的整顿一番。绿林中如有人肯弃邪归正,就劝他出来,将来保举他,要是劝了不听,甘心作贼,那就要用武去擒拿他们了。他又怕那些朋友不知道他的行为,所以写信给我,叫我问问你们这几位老弟兄,可知道这山林中的朋友,与他们相熟不相熟?若有相熟的,烦你们去劝化一番,离了那地方,省得将来玉石不分,跟着受累。还有那些人,倒底谁有本领?也要你们老弟兄打听打听,通个信息,好预先防备。这件事可真是为国为民,不是凭空生事。你们老弟兄谅来也肯替他想个主意,暗中帮帮忙。你瞧好不好?我一客不烦二主,就请你去把他们那几位都约来,同他们商量商量,该怎样办法,大家斟酌议妥了,好回复他信。
那郝武听了邓翁这番话,忙答应道:“原来安青天老爷的少爷也做了学台了,难得他肯办这件大事,替皇上家出力,为百姓作主,除盗安良,这还有甚么说的!但是山东现在的大盗倒有几家,好汉也有数人,有一二人从前我们也认识,而今多年不通音讯,不知底细。大概说罢,要劝化他们,也得先办一两件案,显出些威风,使他们闻风畏惧,才好下说词。至于曹州、兖州地面上的巢穴,也不止一处,这总得慢慢的访问,才知底里。如今且把他们弟兄们邀来,大家说说,谁有熟人,谁知某处,一问就明白了。”说罢,当叫他长子道:“熊儿,你快去把周、李、金、谢等八位叔叔立刻请来,说我有话,立等面议。”熊儿答应去了。郝武道:“这件事也得细谈,你老人家翁婿二人就在此扰我个便饭罢。”遂吩咐老婆、小儿里面端整酒饭,留邓家翁婿吃早饭。家常便酌,容易安排。不多时酒菜齐备,摆起杯筷,郝家父子、邓家翁婿四人入座饮酒吃菜,虽无佳肴,却也有鸡鱼蔬菜。
正要吃完这个时候,恰好周三等八人已到,外添周三之子良佐同来。因为应熊说的话十分闹热,良佐听了,一半明白,一半不大懂得,所以跟了来,要听个清楚。邓、郝二人见周三等进来,起身让座,说道:“诸位请坐,等我们把饭吃完再说话罢。”诸人齐应道:“尽管用饭,我等静候。”一会功夫,大家吃完了饭,收去碗筷。应蛟忙泡了茶上来,让大家喝茶。周三不等九公开口,先问道:“熊儿来说,九太爷现接有安大人信来,要办山东盗匪,要打听他们出入所在与人数多寡。论绿林中人,从前我们深知他们的细底,自从弃了山林,自耕自种,一向不出去,久已不知他们所在了。不过据传闻,人言目下山东如曹州府青云山有一个大王,姓张名万宝,手下有数百喽罗,往往下山抢掠客商;见附近居民,须要日月纳贡,送与他粮米牛羊,他就不来骚扰,不然他就要放火杀人,鸡犬不留。这人绰号神弹子,人称他为七大王。他与泰安府羊角岭的青莲寺和尚最好。那和尚是能仁寺虎面行者的师父,名叫铁头陀,法号觉海,一身武艺,还会邪术。他二人时常聚会,总在曹州左近与泰安府治下二三百里之内抢掠,又有徒弟在外打听做眼。如今那一方的良民,都搬往别处去住,躲避他们。遇着抢案出来,地方官明知是他们所为,也无可如何。这是一个最难办的强盗。还有兖州的白象岭神臂太岁伍良霄、沂州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也是有名的大盗。其余可全然不闻其名,更不知细底了。如今安大人既要整顿,莫如先往曹州阅边放告访察,出其不意,先拿了那张万宝,然后再往泰安,拿那铁头陀,将他二人重重严办,风声传闻,群盗自然敛迹。那时再出告示,准其自新投诚免罪。有来投效者,收入标下,再查海口,命他们做眼,好拿海中水贼。似此办法,不上两三年,盗风自息矣。邓九太爷以此言为何如?”
邓九公闻言,连连称善,说:“老贤弟呀,你这个人竟有一肚子好智谋,平素我竟会瞧不出来,几乎错过。如今不用讲别的,我写回信也写不了许多,也不会明白,止得辛苦你老弟一趟,同我们褚老大去省城去跑这么一次,你把那些话当面对安大人说明,同他们顾师爷商量该怎样办理。有了你在里面指点,又有顾师爷的算计,安大人的才情,还怕办不好吗?管保安大人将来保举你一官半职,出去替万岁爷效力,争个封妻荫子,方不枉了做人一场,也是绿林中一番佳话。”周三闻言,遂说:“九太爷过奖。既是如此说,我陪你们姑爷去见见安大人就是了。”要知周三怎样去见安公子,九公怎写回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5回 九重下诏任贤使能 双子同生添丁衍庆
第5回 九重下诏任贤使能 双子同生添丁衍庆
话说周三听了邓九公的夸奖,引动他的雄心,情愿同褚一官上省去见安公子。那郝、李八人都说静听好音,将来如果用得着时,他们大家都愿意出来效力。邓九公忙别过诸人,回转家中,写下一封回信,信内说一切细底写不得许多,今着周得胜亲身来省面见,所有情形问周得胜便知。那周得胜为人耿直,情愿效力,若用得着,尽可留在台前做一名家将云云。写完封好,又教给褚一官些话,叫他次日一早同周三骑马回省。那周三回到自己家中,将随身行李收拾好了,交代娘子、儿子在家看守门户,又到老弟兄家告辞,然后来见邓翁,约定时候。一宿无话。次早褚一官起来,叫马夫备好了马,带好行李。周三已到,将行李捎在马上,马夫止得另跨了一匹驴,跟着他二人上路。邓九公也送至门口,说道:“改日再见,此去必有好音,得便捎个回信给我。”二人答应,遂上马登程去了,这且搁下慢表。
再说那京中之事。那一日安公子的奏折到京,皇上细看,遂召见军机大臣商议道:“ 安骥奏‘山东文风近来颇知归正,惟山林之地尚有盗匪潜藏,间有抢劫人民之患。抚臣屡欲整作,无如地方公事甚烦,不能兼顾,学臣又要考试,亦难专办。请旨简派人员,或会同抚臣,或独膺重任,专办盗匪与地方风俗,学臣仍可商酌会办。如此则遇有疑难案件,不妨宽以限期,似较学臣兼办妥协。是否有当,请旨训示’云云。朕揣其大意,抚臣必失之于懦,安骥又怕兼顾盗案恐误试期,如今卿等有何两全之见?奏来斟酌。”各大臣奏道:“抚臣懦弱,诚如圣言;其人文理尚优,即令被署理学臣印信。藩司卫某,老成练达,可署抚篆。臬司陆某,可升藩司,请旨简放臬司。安骥即授为钦差大臣,专办疑难重案,兼阅兵丁各海口,稽察全省大小文武官员贤愚。似此则抚臣得人,学臣有人,安骥得以尽心访察,权柄归一,自能整顿风俗,除盗安良矣。”天子闻奏,龙颜大悦,即降旨允准。山东学使着苏某署理,巡抚着卫某署理,安骥授为钦差大臣,专办观风整俗阅边等事,仍加副都御史衔。
旨意下来,早有报子报到西山,安老爷一家闻知,自然欢喜,却又有些提心吊胆。何也?因为这一来是为拿强盗办命案,像那书上说的,私自访察,改装衣服,身入险地,都是有的,所以安太太又有些替儿子担惊。那何、张二位少夫人看看将要临月分娩,已经唤了收生婆来看过,说是不出三日,就是何小姐分娩之期,张姑娘还要半月后才分娩。这个话且放下不表。先说山东省城文武各官,因为钦差有密奏到京,不知为的何事,大家纳闷。那其中止有卫方伯一人明白,又不便向众人说知底细。那奏章既已奏入,旨意已下,由驿飞递,那消数日工夫,山东省城早巳奉到上谕。那时苏中丞才如梦方觉,晓得这是安公子要自显才能,要将山东风俗人情大大的整顿一番,大约也是听了方伯卫公密议,二人同心上折奏请,又有老师在枢廷照应,不用说,自然是一奏一准。如今是自己的巡抚让给别人,他人不屑做的学台轮到自己。要是有性气的人,早已辞官不做,或借故告假回籍。偏是这位中丞,平日最喜欢的讲论诗文,虽做了封疆大吏,仍不离那翰林先生习气,所以教他署学台,毫不介意,欣然接印视事。那安公子接奉旨意后,忙选择吉日,将学台印信交与苏公。苏公接了印,不敢耽搁,当即传牌,由省起马往各属考试。那时省中自有一番交印署事,如臬司署藩司,运司署臬司,道台署运台,候补道署道台,彼此交卸接印,倒也忙了半月。静候京中简放臬司下来,暂且不表。再说安公子接了钦差大臣关防后,正在公馆中与顾朗山商议此次阅边访察先从何处访起,一面先差精细人四处探问何处盗风最盛,案情最多。一候访有稍息,即动身前往。那一天褚一官同周三到省,赶紧入署进内,禀见安公子,面呈邓翁回信,又面述一切。安公子拆信看过,忙请周得胜入内相见。那周三登时整理衣襟,入内行参见礼,口尊:“大人在上,小人叩见。”一面说,随即双膝跪下。安公子一见,忙用手扶了起来,说道:“壮士为何行此大礼?当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承你派韩、李二位护送,一路平安。至今思之,深以未报旧德为恨。此番托邓翁访明足下等踪迹,原欲延请足下等出山,助我一臂之力。既为地方除害,又可尽心王家。日后博一个功名,方不负英雄义气。你我本无拘束,何故行此礼耶?”说罢,忙推向客位中让座。周三再三不肯,还是褚一官道:“恭敬不如从命。有话细谈,焉有不坐之礼?”安公子道:“褚一爷之言是也。”周三见安公子降尊忘贵,实是一片真诚,并非假意,止得告罪坐下。褚一官对面陪坐,安公子在主位坐了。家人献茶。茶罢,安公子先问了他一路起居,走了几天,如何劳苦?现在从前旧交,尚有何人?居住何处?目下山东有名绿林可知道他们情状否?内中可有能劝化改行的?还有梗顽不化、本事十分厉害的否?”要一一请教,务乞不嫌烦碎,细说根由。”那周三闻言,答应道:“得胜昔年身陷绿林,负罪殊深。多蒙那年听了老大人一番训诲,某等激发天良,弃邪归正,又蒙邓九太爷分给我等余地,盖起房屋,搬去居住。从此躬耕种作,做了农夫。外面闲是闲非一概不管,算来已有数年。那同伴中共有八人,也是一样安分守己,种地吃饭。如今大人要问某等绿林底细,真正不得详细,但听得旁人传说:曹、沂、兖三府有三个出名的强盗,如沂州天目山有个宋万超,绰号飞叉大王;兖州白象岭有个伍良霄,绰号神臂太岁;曹州青云山有个张万宝,绰号神弹子张七大王;还有泰安府羊角岭有个青莲寺,寺内有个和尚名唤铁头陀,他会邪术,又通武艺,与张万宝最好,时常往来,彼此相助打抢客商,欺负百姓,犯下弥天大罪,真乃山东一个大害。据小人愚见,大人现在先暗藏不露,以阅边查视各处军政为名,悬牌出境。等到曹州;差人访查他的巢穴,再放告收呈,出其不意,遣将发兵,直抵他的巢穴,使他不防,必然擒获。拿了一处,再办他处,先声夺人;或者他竟会逃遁隐匿,弃了山林,也未可知。那张、伍、宋三人倒都不妨,他不过靠手下人多,会使暗器罢了,惟有泰安府那个铁头陀,却会邪法,能迷人,这人倒要预先防备他,务要想个法破他邪术才好,不然恐受其害。大人高见,以为何如?”安公子道:“壮士说的有理,依你主见,先发传单阅视各属营伍。我手下止有邓翁荐来四人,要到了拿人的时候,又要护印,又要临敌,恐人不敷,不知壮士肯屈驾在此相助否?”周三道:“不嫌小人愚蠢,留在台前,慢说供左右驱策,就是蹈汤赴火,亦愿为之。不独小人一人愿随鞭镫,设或要人差遣,即郝、武等八人,亦可一呼即至。”安公子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大喜,忙叫下人收拾房间,与周三居住。周三当即见过冯、赵、陆三人。相见后,彼此叙谈,专候安公子动身阅边,好一同保护。再说那卫方伯接了抚台印信,传见各官,吩咐首府、县写信通知各属,如有盗匪,乘早详报,不准讳而不言;如有被盗抢劫,曾经报官,其案尚未破者,自奉文之日起,赶紧禀报,派人下来协同严拿,决不究从前隐匿延迟之咎。若经此次行文后再隐讳不报,一经访查出来,定行严参不贷。这一吩咐后,首府、县赶紧行文通知各属,数日之间,到处皆知,再加卫方伯复刊刻告示,发各府、县张挂。告示上写得明白,为除暴安良,严拿盗匪,以清闾阎云云。这告示张贴之后,凡有盗匪潜藏地方,那地方官早巳差人访察。盗贼人众,难以拿他,不敢隐匿,据实禀明,请上宪派武弁带兵协同严拿。竟有三四处禀闻大略相同,一是曹州府,一是兖州府,一是沂州府,还有泰安府。所禀的强盗即周三所说的那宋万超、伍良霄、张万宝与铁头陀也。
卫公接了各处禀帖,忙来与安公子商议。那时安公子刚要动身,卫公来拜会,当面将有盗匪处府县禀帖递与安公子看。问起此次阅边,怎样办理盗案?安公子道:“年侄与幕友议妥,此番出去以阅视营伍为名,决不提起强盗就是。所到之处,有人来告被盗抢劫,亦批驳不理。外面装出一个软弱无能、迂腐书痴的样子,暗中却差人密访行踪。不办则已,办则立刻就要擒拿到案,重重处治。今既据该处地方有司禀报上来,正好察看情形,何处紧急,先从那里办起。然而终须先装胆怯,故意迟延,每到一处,做出些书迂本色,使闻风者无所顾忌。一旦发作,所谓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也。此说年伯大人高见以为然否?”卫公道:“大人高见,一点不差。目今先从省城阅视营伍起,调齐各营将弁兵丁,考验一番,然后出省,往各属阅兵。到了府城或县城出示放告,那受害之民与那些被抢之家,他必然来告状,大人却故意批驳不管,装做怕事无能的样子。那些强盗听了风声,他必不防,就拿他也容易了。事不宜迟,请大人就此出示阅兵罢。”
安公子答应了“是”,回到衙门,当即出示晓谕省标五营四哨,于某日下教场操演阵式,比较骑射技艺。精熟者受上赏,骑射合式者受中赏,步伐错乱、武艺荒疏者轻则薄责,重则除名,分三等定功过。武官由副将以下至把总止,临期都要按名考试,不准告假。这个告示出来,各营将官看了,大家预备弓箭,连夜操演。那有本领的心中甚喜,满望考个上等,好升官领赏;那本事平常的却十分忧惧,怕的是考在下等,降级除名;还有那年纪高迈、须发苍白者,更是心惊,恐防大人见他老迈无能,将他休致。这且不表。
到了考试阅兵这一天,安公子是五鼓就起来,洗漱已毕,吃过茶点,吩咐伺候,即升舆带领随从之人,一路吆吆喝喝,到教场中而来。那时早有首县与中军在教场等侯。钦差轿到,一齐迎接大人下轿。进了演武厅归座,文武各官上前参见。安公子命中军参将传令,先命兵丁操演阵式。一声令下,三军各按队伍摆起阵式。先是一气阵,变为两冀,再变三才、四象、五方、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面。这十个阵图,是军营中老规矩,凡当兵者大概都会。这些兵丁将十个阵式摆完,果然步伐整齐,一无遗漏。安公子看毕,传令罢操候赏。三军答应一声,各归队伍,声息毫无。安公子然后传令,命千把总、守备、都司、游击、参将等,射步箭、马箭。先射马箭,一条射的是地球,射完再射步箭五枝。三人一排,或五人一排不等。众将遵令,大家跨上弓马,各逞箭法。射完地球,不过有二人落空,其余皆中。射毕马箭,再阅步箭。那时天已交午,安公子暂退堂,吃饭毕接射。安公子未吃饭时,早已知会首县,酒席不必太丰,止要五肴,酒一壶,果腹而已。就是那些大小武弁与兵丁,每人都赏给酒肉饭菜,每一员武弁折银五钱,每一名兵丁折银二钱,都是钦差自己捐廉分散,并不要开销公账,也不要地方官赔垫。员弁兵丁领了银子,自去购买食物。大家感念钦差恩赏无微不到。
话休烦絮。饭后又命演刀枪剑戟武艺,整整演了一日方完。安公子已有等第记号,择其最优者数人为超等,次为特等,再次为三等,内有数名兵丁年力衰老,当即除名,赏给盘费银五两,另谋生计,或还乡归田。有武弁数人,技艺荒疏,箭又不中,亦斥革除名。赏给超特二等,每名银牌花红,当下就分赏。人人佩服赏罚公平,颂声载道。
次日,安公子修下出巡日期与阅过省城五营四哨官各情形的本章,由驿驰奏,一面料理了公私事件。署中内里有舅太太、珍姑娘、戴嬷嬷与几个丫头老妈,安公子吩咐了他们一番话,命戴勤、随缘与舅太太处两个家人来升、进禄在署照应,自己带的是华忠、叶通、晋升、赶露儿四个家人,师爷是小程师爷与顾师爷与褚、陆、周等七位幕友,一同上路。先由省城至曹州府城。那一夜,内里舅太太、珍姑娘备了一席饯行酒宴,与安公子饯别。席间舅太太嘱咐安公子:“一路保重,寒暖饮食还须忧心,到一处后务必寄个信回来,好叫人放心。京中好几日无信来,你也该写信去告诉出省阅边动身日期,随带何人,此去不动声色、暗中擒盗一切底细,好教两位老人家放心。”安公子道:“外甥早已发信去了,还要等舅母说呢。”他一家人议论,安公子就要动身出省,暂且不表。
话分两头,书中要说那金、玉两位夫人要双生贵子了。且说那安府自从公子动身后,屡次接着家信,已知安公子亲到邓庄访着顾师爷,又奉圣旨专办地方大案。他老夫妻见儿子有人在幕中相助,又有褚、陆等四人保驾,也放心。不觉光阴易过,算起来离公子出京日期已半年余矣。那时金、玉姊妹胎气已足,将要分娩。张姑娘是有母亲照料,何小姐幸亏了安太太格外留心,早将稳婆雇好,朝夕守生。又请人看脉,服了几剂催生安胎的药。那日正是正月十七日,何小姐觉着腹痛,忙告诉婆婆。安太太忙吩咐稳婆小心伺候,预备一切。那天天气甚是温和,到了申末酉初,何小姐已分娩了,产下一个儿郎,哭声甚大。稳婆接下,收洗干净,绷好小孩。安太太已来看过,知道大小平安,心中不用说喜欢到万分。这里料理小孩吃生化汤,产母服红糖小米粥,忙了一夜。次早又接上张姑娘也发动了,未时产下一个小子,声音与乃兄一样。那安老夫妻忙沐浴斋戒,一秉虔诚,先在天地神祗前焚香叩谢,随后叩谢佛爷祖先,又吩咐人在何公祠点上香烛,安老爷亲自前去焚香叩谢。就有张亲家老爷换了衣服,戴了顶帽,登堂道喜。安老爷忙出来相见。张老头道:“亲家,恭喜你连得两个孙子,这才是喜气重重,也不枉他姊儿俩当初受的那一番苦处。”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与老哥嫂同是一样的喜。”忙遣人往城内靠近几家与亲友关切的几处报喜。安太太在里面忙吩咐买喜果,染红蛋,按人家分送,一面预备三朝汤饼酒肴。但是送礼之家,都请他来赴汤饼之会。安老爷随即写了家信,寄往山东,通知儿子与舅太太,又给邓老翁家一信,报生儿之喜,一并交提塘寄去。却说那两个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是个有福之像。何、张二人自然欢喜。到了三朝,安老夫妇拜过天地神佛,告过祖先,然后往何公祠与自己祖茔祠堂,上香告祭。于是亲友们纷纷齐来道喜,如乌克斋处遣人来道喜,其余如安老爷的门生与程老师爷等,一定要登堂贺喜,当面叩毕,出来赴汤饼筵宴。内里也有几位女眷,张太太是招呼女儿在两处暗房照料。安老夫妇见了孩子,更是心满意足,不过做满月热闹而已。那两个小儿,安老爷起下官名,大的名继祖,二的名耀祖。按下家中不表,要说安公子出阅曹州,怎样办贼,下回分解。
第6回 钦差曹州下马 强寇山内设谋
第6回 钦差曹州下马 强寇山内设谋
上回书说的是何、张二位夫人都生了贵子,安老夫妻十分欢喜,请客筵宴,做汤饼会,十分热闹。已写信通知安公子与舅太太,外加又给邓家庄报喜。这都慢表,接着要表正文安公子出巡办案正事。
且说安公子择定日期,先往曹州阅视营伍,一切已受卫方伯与周三之策,此去不动声色,专以阅兵为名,暗中却是擒拿强盗。那天动身出巡,不用说山东省城上至巡抚,下至州县,无人不送。送出城外,一路浩浩荡荡,往曹州进发。那时曹州府早已得信,预备公馆,安排供应,差人四路打听,钦差一到,好去迎接。那五营四哨更不用说,曹州镇台忙吩咐下各属游击、都司、守备与千把总等,赶紧操演,庶免临阵出丑。那其间,早已有青云山贼人装做小本营生之人,来曹州打听,到底钦差是怎样办法,还是专阅营伍,不管民情呢,还是兼管地方盗案呢,要打听清楚,回去交令。那喽罗中就有几个能干的,装做卖糖食的乡下人,到茶酒肆探听消息。
那一天钦差已到,曹州文武齐出城迎接,接了进城,公馆住下,出示云:明日卯刻下教场阅兵,曹州五营四哨大小将官一齐准备操演。那天刚刚天交五鼓,各营将官俱已起来,顶盔穿甲,齐至教场伺候。一交卯刻,钦差已由公馆起马,一路浩浩荡荡,直奔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当有曹州文武一齐迎接,进入演武厅中。参见已毕,军政司呈上花名册。钦差翻开看了一遍,传令先令三军操演。话休烦絮,不过摆阵式阵图,舞刀枪,各显奇能。幸亏曹州镇台平素认真操兵,所以技艺毫不生疏。钦差看罢,心中暗道:“观兵卒倒是劲旅,这镇台一定是一员有用的将材,但不知谋略何如。”阅完兵,天已交午,钦差暂退,入后面用饭。饭毕,接着比较大小武弁骑射,中全箭者甚多,亦较省标出色。阅完武务,天已申初,当即夸奖了几句好话,按等第发给赏号,竟无可革之员。钦差对镇台道:“足见贵镇平日操练认真,兵强将勇,可称干城。本部堂一定要保举奏明圣上重用的。”那镇台连称:“不敢,这都是大人谬赞,总兵深愧不克胜任。”说了许多谦让话。那总兵原姓田名克勤,是个武举出身,山西人,颇有见识,武艺精熟,确是一员勇将,年纪四旬有余。钦差见他说话应对从容,气宇儒雅,想来此人大可与他商量办贼。
阅兵已毕,饮差回归公馆,悬出一张牌来,是放告示,凡有军民人等遇有冤抑难伸者,准其递呈,若银钱细故,一概不准,三日为限,过期不收呈词,又牌示次日拜庙行香,盘查府县仓库云云。又着中军用帖请镇台晚间便酌,面谈军政。那田总兵闻信,不敢怠慢,到了傍晚,忙来公馆谒见。当时钦差闻报,即刻请他进内,自己迎了出来,到滴水檐前。田总兵一见,忙整肃衣冠,抢步上前,口尊:“钦差大人,末将蒙恩呼唤,怎敢劳动出迎!”一面说,一面上前行参见礼。安公子笑容满面,说道:“杯酒相邀,何必多礼!”忙用手拉住,往里而让,口中道:“彼此一揖最妙。”田总兵止得打一躬站立,安公子让他客位坐了,自己主位相陪。略谈了几句门面话,吩咐摆饭,请顾师爷来一同饮酒。不多会,顾师爷出来,与田镇台见礼,归座,下人斟酒。安公子道:“便酌恕不送酒,弟性喜直爽;千乞勿效世俗谦让太过,反觉无趣了。”顾朗山亦道:“恭敬不如从命,田大人请坐了罢。”田总兵见如此直爽的钦差,也就不十分拘谨,竟在东边坐了。郎山西首对坐,钦差主位相陪。安公子先开口道:“弟性喜杯中物,不知田大人有同好否?”田总兵道:“末将亦勉强能饮几杯。”
于是三人一面吃菜,一面饮酒,谈谈讲讲,渐次投机。安公子这才问起:“曹州地面有无强人,闻谣言云有青云山张七大王,聚众打抢,不知果有此说否?”田总兵听钦差问到青云山一事,连忙答道:“此话并非谣言。那强盗就在青云山,占聚已有两三年矣。手下有数百喽罗、几个头目。那为首的张万宝,会用弹弓,百发百中。那山周围有三十余里,在府城二十里外。山有三条小径,通武定、沂州、兖州,道路崎岖,十分险要。末将到此地一年,早想带兵前去扫除,无奈屡禀中丞,中丞总以不可轻举妄动为戒。再者曹州虽有一千余兵,久失操演,末将到任后才认真操兵,挑选精壮,裁汰老弱,教以技艺,如今初有规模。若要兴兵剿除,非三路进兵不可,然又恐他深沟高垒,不下山来,则我师日久无功,未免劳师费饷。今得大人来此,定有妙策,倘出其不意,直捣巢穴,要擒此贼也不甚难,但恐兵力不继也。”
安、顾二人听田总兵之言,点头暗赞,果是有勇有谋之将。安公子道:“依大人所言,若会同曹、沂、兖三府协力往攻,料无贻误。”田总兵道:“大人若行文调取兖、沂兵丁,命他一从东路攻山之左,一从西路攻山之右,大人再带兵从曹州直抵山下,攻山正面,再于山后必由之小路埋伏人马,四面有备,方可成功,然此非有能征惯战之将数员不可。沂、兖两府兵将之强弱,末将不知底细。以此而论,兵卒总要每路数百名,勇将得二三员,然后有济,否则他山寨中喽罗有六七百人,头领中悍贼有数人,不可不防也。”安公子道:“调兵易事,只须通行文书,会同三府,命三镇发兵,三路攻取,调兵在六百名以上,不愁兵威不振。至于将佐,敝处有可靠者四五人,皆是能以冲锋打战。但此事总宜不动声色,使彼不防,方能制胜。”田总兵道:“大人高见不差。但不知几时调兵,何日往擒山寇?”安公子道:“现在放告以三日为限,明日弟即写信致中丞,请他行文兖、沂两处调兵,弟遣将随文前去。此间烦大人带领将佐与兵丁;约定日期,同弟前往,攻取山之正面。弟处止留一将,分给兖、沂四将,大约人已够用,大人以为何如?”田总兵道:“大人如此调度,决无失算之处,末将遵令,届时同往可也。”两人议定,问过顾师爷,亦以为然,于是席罢。安公子写下书信,差周、冯、陆、赵四人上省投信,听候回文,身边止留褚一官一人保护。
到了次早,放告处有巡捕收呈收得两张呈子:一是陈姓布客,告的是青云山强盗抢劫,告官不理,乞恩追究;一是乡中文生胡姓,告的是闺女出嫁,回门路上被青云山抢去,告官不管,恳恩迫访此事。安公子当即批示云,“事之有无,不能尽据一面之词,可再于地方官处申诉,越诉不准”,竟批驳了。一时两家原告在外面口出怨言,道:“既是奉旨钦差,应该替民伸冤理枉,为何徒有放告之名?似此劫财抢人重案,尚且不理,不用说又是一个胆小怕事之官!如此焉能观风整俗?”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传至贼人探子耳中。看这情形,钦差不过虚张声势,断不是办贼用武之人。贼人得信,忙奔回山,将探得情形禀报那张七大王。那大王当与几个头目弟兄议论。原来他手下人有四个头目:一个姓李名如飞,一个姓黄名豹,一个姓余名龙,一个姓孙名海,这四人之中,惟余龙本事最高,心思之巧要算孙海。当下张七大王与四个人商议道:“目前听说山东新放了一个钦差,要整顿风俗,办理案件,阅视营伍,我怕他来惊动我们山林,所以差细作前去探听。今据他们回来说,那钦差年纪甚轻,是个文官出身,有名无实,放告仍然批驳不管,怕事偷安。这样看起来,料他决不敢来惊动山林,四位贤弟看如今我们还是仍旧下山抢掠,还是暂避一时?大家必须商议一个主见才好。”那孙海听罢,忙说道:“小弟有个愚见,大哥听听看,使得使不得:如今虽说钦差胆小,不致于发兵来惊动我们,然须不可不防他,使人不备。我们这山只要把守得坚固,任凭他多少人马,一时断难攻破。就是要粮米充足,第一要着如今速将山之前后左右安设烟墩,命人防守,遣人下山将各处买存粮米,一一运上山来。再造精细之人,随着钦差走到那里,跟到那里,探得消息,即来通报,此其一也。再修书一封,寄与青莲寺铁长老,烦他遣人到泰安府,钦差一到,夜间即去行刺,若将他刺死,则以后再无人敢说办案,来管闲事了。所谓先事预防,暗中下手也。寨主看此计何如?”张七听罢,呵呵大笑道:“贤弟之言,真是妙算,就是如此办法。”忙即传令差遣数十名得用的喽罗,往濮州曹县催取各米铺所存粮米;又遣人再去跟随钦差,务须到处访他下落,遇有甚么信息,随即通报;又分派小头目在山之前后左右添设台,堆放滚石檑木;然后自己写下一封书信,遣人往泰安府羊角岭青莲寺面交那铁头和尚,教他遣人行刺。这事总算办得机警,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到后来终要败坏,所谓恶人天不容也。这是后话,暂且慢表。
再说安公子寄了公文,遣了四将上省,一路星飞电转,那敢怠慢。不日已到省城,四人忙到抚辕投递公文,在外面候信。中军与巡捕见是钦差差来之人,不敢怠慢,忙让他四人在官厅坐下候信。不多时,内里传出话来,命四人进见。四人随了巡捕,一直到花厅中,参见了卫中丞。那中丞问了四人姓名,将左右人支开,然后才与四人密议:分冯、赵二人赴沂,陆、周二人赴兖,少刻即有公文发交,命他们连夜赶站驰赴,先命中军领他四人外面用饭。分派已定,中丞忙到签押房中与幕友商酌好了,写下札子两道,一札兖州镇台,一札沂州参将,外有信给两府太守,信中不过教他支应兵丁粮饷。中丞办事敏捷机密,竟无人知。公文信札办好后,当即传见周、陆等四人,面谈了许多紧要话;又给他每人五十两路费,着马号里付给快马,驰赴兖、沂二府。周、陆等四人当面叩谢,接了札信,赶紧出来到马号中,骑上快马,加上一鞭,往兖、沂进发。这中丞另备回文塘递曹州一路,迎着钦差投递。
再说安公子在曹州发信后,计算省城发信到兖、沂两府至速也得六七日,此间发兵出城,止消半日功夫,遂推故有病不见客,不办公,专候两路兵到,即刻往剿。好在田总兵差人四处探听贼人消息。那一天,有一个兵丁探得贼人差人下山到濮州曹县搬运粮米上山,忙即通报田总兵。田公得信,忙见钦差,门上知是军情重事,速即通报。安公子传命请会,田总兵遂将探得贼人运粮一节禀明。钦差与顾朗山商议,乘此发兵,将山口堵住,查他粮米从何地起运,好遣将夺了他的粮米,再去攻山,使他无粮,不能久守。主意议定,即令田总兵派员带兵,带了报事兵丁,往濮州曹县路上去劫粮。这里安公子与田总兵统领五百人马,参将、守备各一员,褚一官随身保驾。不动声色,暗暗发兵出城,直奔青云山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兖、沂两府之事。原来兖州镇台是员老将,姓屠名寿,年纪七旬,是武进士出身,由侍卫放参将,升授今职。年纪衰老,不能上阵。那日接到中丞密札,教他挑选人马五百名,随同陆、周二人带领三军由东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左。文到即速发兵,迟延干咎云云。那屠总兵阅了公文,忙传见二将。陆、周二人进见,屠公看在钦差面上,待以客礼,让座送茶,面问一切。陆、周二人将钦差因奉旨严办盗匪,所以三路进兵,务要将青云山盗贼剿灭,与民除害,请大人速即挑兵,克期进发,使山寇不及防备,马到成功。屠总兵无言可说,止好赶紧挑选精兵五百名,随带四员战将,是守备、千总、把总各一人,候补都司一人。陆、周二人在前引路,浩浩荡荡的由兖州直奔青云山而来。
再说沂州府城止有参将,当日冯、赵二人到了,即到参府衙门投递公文,又分给府、县书信。那府、县信中,不过要他供应粮草,兖州亦然,不必多叙。那参将姓徐名惠,是由行伍出身,倒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接了公文,忙请见冯、赵二人,以客礼相待,立刻挑兵。奈沂州兵将不敷调遣,再三商议,止得托府、县暂行招募年壮之民百名,留为守城之用。沂州所有城内兵丁四百余名,全数带往,随同冯、赵二人由西路进兵,攻青云山之右。此两路兵俱已发动。
再说钦差早已有探马报到:两路人马俱已发兵,这钦差那时已出了曹州府城,派人四下访拿运米强盗,田总兵又派精细儿郎做眼。果然在曹县濮州地面盘查出来几家粮店,登时将贼擒获,米粮全行截住,解往钦差行营交纳,一共擒获贼匪十余名。安公子审问口供,用好言骗他说:“尔等俱是良善人民,误被盗匪引诱,失身为寇,犯下王法,止要改过投诚,本部堂决不追究从前之事,收在标下,仍以兵丁待之,有功立赏;若执迷不悟,甘心从贼,一朝被擒,难逃身首异处。尔等细想,还是投诚的好呢,从贼的好呢?”那些被擒小贼,听了这一番言语,登时感化,叩头流涕,情愿投诚,遂把山中一切情形,详细禀明。安公子遂与田总兵驱兵前进,到了青云山下,离山五里,择地在山之正南安营下寨,写下谕帖数十道,命擒来贼人数名,带着谕帖回山晓谕为首愿从的贼人,教他早早投诚,免受诛戮。
那贼人奉令,带了谕帖,一齐回山通报。到了山口,止见山上早已把守得十分紧固。山头上四处都建有了台,各山口都安排檑木滚石,旗旌招展,大有拒敌守险景象。那些解粮被擒的小贼到了山口,齐声招呼道:“我等是自己人,要上山见头领交令的。”山上贼人往下一看,认得自己山中之人,忙去通报大王。那时大王已知各处运米之人已有数十人被擒,钦差大兵已到,在山前安营,当与四个头目商议,只有守住山口,暂救一时之急,先探听他用兵虚实,再与他交战。这个时候听说自己遣去运米之人有回来者,忙传令放他们上山。守山头目得令,方才开放一条路,放那几个贼人上山来。至山寨聚义厅前,一齐跪下,口称:“大王,小人们险遭不测,今日幸得回山,特来报信。”遂将钦差擒去后面谕的话,细细禀明,又将谕帖呈上。那张七大王本来认识文字,细阅那谕帖,说的是教他弃邪归正,改过投诚,还可免罪;若抗拒天兵,一朝破山,难免诛戮云云。那大王看罢,由不得大怒道:“好个不知进退的狗官,你竟将我的粮米劫去,还写这些空文来劝我,你当我是好惹的!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肯退兵!”遂与四个头目商议退敌之策。
那孙海道:“那钦差的意思要想解散我手下之人,所以擒去之人并不加害,又写谕帖,令他们回山投递。如今我们若下山与他交战,难保必胜,不若将计就计,我等假意投诚,写下一封投诚禀启。内中说山中一半人都愿投降,惟有大王不肯,本要将他擒了献上,奈因力不足,请他带领人马上山,协同擒拿。约定时候,我等开放一条路,让他上山,他一定信以为真,领兵前来。那时我这里四下埋伏,暗藏弓箭,挖下陷坑,等他身入重地,一声暗号,乱箭齐施,一定射死他一半,再逼他落下陷坑,更可生擒活捉,易如反掌。若捉了他后,我等乘此冒充了他去抢曹州府城,管保城他可垂手而得。此计可谓一举两得,大王以为何如?”张七大王听了这话,乐得他拍手打掌的快活,说:“贤弟此计,赛过诸葛孔明,还有甚么说的!就烦你安排调遣,用起计来。”那孙海随即吩咐那心腹之人,在山之要路挖下陷坑;各处必由之处,暗藏壮士,多设强弓弩箭,要想骗钦差上山拿他。要知安公子中计与否,如何攻山,下回分解。
第7回 识诈降假意退兵 失巢穴潜踪逃命
第7回 识诈降假意退兵 失巢穴潜踪逃命
话说张万宝听了孙海之言,四下埋伏挖坑,要害钦差;忙差了心腹人三十名,带了悔罪呈词,假作李、黄、余、孙四人具名,情愿投降,请钦差上山,协同拿获山主张大王,务乞恳准云云。这三十名喽罗奉了令,带了呈词,竟奔山前安公子大营而来。
到了营门,说明来历,中军忙进去柬报钦差。立刻传见。这三十名小卒到得中军帐前,一齐跪倒,口称:“大人在上,小人等犯罪弥天,死有余辜。今奉大人谕帖,准其自新,所以小人等有一半感发天良,情愿投诚。山寨中有四个头目,同心合意,愿献山林,奈为首之人十分凶恶,手下人多,头目四人难以下手。仰求大人恩准投诚,亲自带领人马上山,头目等开关引进,里应外合,好擒为首强寇,以作赎罪之举。但此事须秘密,以速为妙,迟恐有变。请大人早早发兵,头目等不胜盼望。”说罢,将那呈词呈上。安公子接过细看,呈词上语言与所说相同。安公子看罢,心中犹豫不决,随吩咐那三十名贼道:“汝等果真愿意投诚,这是可以将功折罪的,本部堂一定恕汝等之罪。汝等要我上山擒拿为首张寇,这事还须斟酌。汝等且下去静候,我自有定见,然后再来唤汝等听用。”那三十名贼人退了下去。安公子吩咐中军官安排他们住处,赏他们酒饭,格外优待,令人陪他们饮酒,能够骗出他们真话更妙。
中军领令,择了几个会说话精细兵丁,教了他些套话,去骗贼人。那兵卒中有一人,姓朱名善保,能言会道,绰号巧嘴朱三。领了这个令,忙同了几个伙伴来至帐中,让进了这三十名贼人,一同坐下叙谈。随即拿出了酒肉,大家饮酒。朱三一面劝酒,一面说些江湖上义气话,说道:“难得你我今朝无意中相会,你们老弟兄们都是些绿林好汉,可惜出身山林,披个盗名,如今幸而见机而作,弃邪归正。这一来,钦差若是进山将张大王擒住,奏与主子,你等都有功劳,不愁不保举一个前程,从此建功立业,后半辈正好享受荣华富贵呢。咱们今日聚在一处,这也是三生有幸。你我何不大家对天一拜,做个盟兄盟弟,日后互相照应,患难扶持,有福同享,有患同当。诸位老弟兄意下如何?”那贼人中有三个是好酒贪杯之人,天生粗笨,听了朱三这话说得爽快,他们三人先就答应说:“承蒙老兄弟爱我等,敢不从命!”于是那三十人一齐起来,请朱三做个盟主,营中约了六人,誓愿同生死,当空一拜,叙出年长者为兄。那贼人中有一个姓皮的,年最长,算他大哥,兵丁七人中有一个姓徐的,年纪少皮大哥一岁,称为二哥。三十七人席地而坐,快活饮酒,十分开心。
那徐二说话中间问起贼人:“山寨中到底怎样情形,此番弟兄来投诚,到底是出于自己主意,还是奉何人所差呢?你我既是弟兄,不用隐瞒,务必说出真情实话,大家好显出是真心结拜,不是虚应故事。”那徐二会说话,更兼有朱善保一旁帮说。从来说酒后易吐真言,那皮大不知不觉就把那孙头领定的诈降计、要骗钦差上山中他们的暗算,如何埋伏,如何挖坑,一切细底全行和盘托出。那徐、朱二人听了这话,说道:“大哥你如今肯帮我们大人出力,想个妙法破了他们的暗计,攻破了山,那时大人一定保举你,你就指日为官,那些儿不好呢?”皮大道:“大人若肯听我话,止消从山左右暗地遣人上山,然后假作上山招安。到得山上,不走正面,他那埋伏自不中用。那陷坑都有暗号,上面有石灰为记,不走入去,怎会落坑?等左右人马齐到,一同动手,要破此山,又有何难?”徐、朱二人道:“大哥之计甚妙。但是你们如今还要回山交令,约定日子上山招安,万一寨主另有别计,你们保得住万无一失么?”皮大道:“老弟,你且将我的话回禀大人,再定主意,料来大人定有高见。一句话,包总我们是真心投降,并无假意。如大人疑心,尽管试验,日久白见人心。”
那徐、朱二人听皮大这一番话,很有道理,像是真心,当下劝他们尽醉方散。徐、朱二人忙至中军帐内,将皮大所说的话细细禀明,请安公子定夺。安公子闻言,忙请顾朗山来告诉一番,斟酌一个妥当主意。朗山道:“只消教他们三十人回山,就说我等现奉旨意,另有差遣,一时不能上山招安,教他们那些肯投诚的,等候卫中丞来招安。那贼首见我退兵,他必定下山来,暗袭曹州,抢掠粮米。等他一下山,我这里即攻山,先占了他的巢穴,不怕他逃到哪里,终久也要擒获的。他若不下山,我这里会同好了兖、沂两处人马,从东、西、后面三路进兵攻山,山前留出一条出路,好让他逃走,止要夺得他巢穴,使他防备不及。无论他用何计,我等皆可取胜。”安公子闻言,深以为然,当即与田总兵议定。
次日,将三十名贼人唤至帐前,吩啥道:“汝等既真心投降,不拘何时,皆可效力。现今本部堂奉有密旨,另有紧要军情,即刻退兵。你等回山约好了那愿意投诚之人,静候数日。我请卫中丞大人带兵来招降,那时你等何不做个里应外合,迎接卫大人上山,擒拿那张七?你等一样有功。我今日实无暇及此,你等去罢。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使张七闻知,万一他发兵追赶,那就不妙了。你等快回山罢。”说罢,将三十名贼人造发。一面吩咐退兵,却暗中通知三处:一是兖州,一是沂州,一是省城,约定三日后一齐发兵攻山之四面,专等贼头下山,即攻他的巢穴。这里安排已妥,任凭他用何计,总不上当,暂且不表。
再说那三十名贼人,皮大为首,见安钦差说有事退兵,十分忙促,也不知为了何事,只得回山交令。到了山中,将一切情形面禀了张七大王。那大王忙与孙海商议:“如今他不来攻山,反倒退兵,不知何故?此时我等应如何进兵,可保无虞?”孙海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乘此他们有事,无暇攻山,我这里发兵去袭曹州,不必定要攻破城池,止要抢掠得些银钱粮米,供山寨之用;掠些百姓;来充小卒。山寨中人马日见其多,将来大可以做一番事业。如今大王须得自己去走一遭,多带人马,山寨中止须留下人守寨,那埋伏之人如今用不着了。等大王得来回山,再想别计去攻濮州曹县,或攻兖、沂,止要到一处得些来头,我等根基日固,纵有官兵来剿,管保杀他大败而回。”张七大王闻言大喜,随即点起得力喽罗六百名,自己同孙海、余龙带领下山袭曹州。山寨中止留李如飞、黄豹二人,与老弱士卒三百人守山。凡是埋伏之处,一概撤退。乘着天气昏黑,连夜发兵。山上以为此番一去,定然成功,做梦也想不到钦差用的是三面连环计,专盼他下山,好取他的巢穴。闲话少叙。且说那张万宝与孙海、余龙带领着六百名喽罗连夜下山,一心要想明袭曹州,暗中抢劫人民,专为银钱粮米,并非真有心要夺城池。他们一下山来,早已惊动了钦差探事的兵卒,四面俱有探子隐藏,探得贼已下山,忙即三下里通报。安公子退兵在正南十余里外,得信最早,闻知贼已下山,忙带领人马与田总兵、褚一官还有几员偏将,一齐来攻山正面。又差人催东、西两路人马,赶紧攻山。这边发兵,那两边也得了信息,不约而同,三路发兵。东路是周三、陆葆安开路,总兵在后面督阵;西路是冯小江、赵飞腿开路,沂州参将与各将随后,直奔青云山下。到了山下,仰看上面,并无动静,众人还怕有埋伏。那时是周三、陆葆安大胆,先往上闯。到得山头,安然无事。随后大众努力上山,登时东西人马已进山矣。西面也是冯、赵二人先上的山,随后大家才上去。两路上得山时,正面钦差的人马是由总兵、褚一官二人当先,奋勇直前,顷刻已到山上。看了看山上,并无埋伏,然后才请安公子上山。在山中择了一块平地,暂扎行营。留钦差在营,派褚、周二人保护,其余将官三面会齐,一同往山寨中进发。到了寨门,这守寨贼人方才知道有官兵上山来了。一看人马纷纷,十分勇往。那些贼人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往后就跑。一面跑,一面怪嚷乱叫道:“大事不好,有官兵杀上山来了,快些逃命罢!”
那时李如飞、黄豹二人那里去了?原来他二人听了那三十名贼人的话,说钦差软弱无能,又有事退兵,料来决无人来攻取山寨,专候大王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回来,好大家受用。所以那两个人夜间到四下里巡视一回,回到帐中,命小卒摆上酒肴。他二人痛饮,不觉喝得大醉,扶归帐中,沉沉睡去,做梦也猜不着大王一下山,官兵就到。及至寨门外那些看门贼人都跑进后帐嚷起来了,他二人才惊醒。一翻身起来,穿上短袄,拿了兵器,二人忙出来迎敌。论这两个贼也有几合勇战,并非无能之辈,无奈酒醉方醒,眼睛迷迷糊糊,变起仓猝,早已心惊胆战。到此地步,纵有本领,也减去一半了。这二贼刚到寨中,一看寨门大开,官兵直往内拥。二贼忙迎了上去,吆喝道: “好大胆的小辈,怎敢到山上来讨死!不要走,叫你等知我老爷的厉害!”说罢,连蹿带跳的杀了出来,手中刀光闪灼,早已与兵卒们交手。这个当儿,早被冯小江看见,忙跳上前去,用虎尾钢鞭敌住黄豹;那田总兵也到,忙用刀敌住李如飞。田总兵力大,李贼那里敌得住?不过两三合,早已不济,回身就想要逃走。背后陆葆安已到,照准那贼背脊就是一铁锤,只听“拍”的一声响,贼人早已中了锤了,登时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三军上前捉住,用绳索捆了。那黄豹一见李如飞被擒,心胆俱碎,回身想跑。冯、赵二人焉肯相容,用尽平生之力,一鞭打去,将贼的刀逼开,脚底下使了一个跛脚,早已踢在贼人足胫骨上,身体一晃,冯小江随即就是一鞭,打倒在地。三军又复捆了。那些小贼们见两个头目被擒,一半从后面逃走,有那走不及的,止得跪下,口称饶命,情愿投降。
田总兵随会合兖州与沂州参将陆、赵、冯三人,直入后帐盘查贼人的巢穴。见堆积的东西不少,也有金银绸缎、衣服器皿。田总兵传令三军,将所有银钱衣物等件堆在一边,若有军器犯禁之物,另堆一处。忙着人请钦差到此,亲自阅视。不多一会,安公子同了顾朗山、褚、周三人已到。看了看那些东西,随即遣褚、陆、周三将同了田总兵即刻下山,去救曹州,擒拿张七大王;吩咐褚、陆、周三将格外小心,须防张七暗器。田总兵道:“末将自有道理。”于是带领三将与七百人马一齐下山,往曹州府来,一半保守府城,一半要拿盗首。
山寨中安公子升了座,点了将佐,不少一人,兵丁亦不见有一人带伤,即投降的贼人有百余名,有一半是老弱无能之辈,一齐跪下,哀求钦差饶命。安公子遂审问他山寨中贼首还有甚么亲丁,有无妇女,山寨共有多少房屋,多少米粮,还有被掠来的妇女否,“你等快快供出,听候发落。若不实供,难免受刑,立刻领死!”那贼人闻听钦差之言,忙禀道:“山寨中四面房屋约共六七十间。这寨分三进:寨前是聚义厅,再进一层是大王的书房,后面还有两进房子,分东、西二院,东边是大王寝室,西边是库房,堆积金银珠宝、绸缎布匹,还有厢房内锁的是些妇女,一半是抢来的,一半是众头目的家眷,通共约有数十人。”安公子听那贼人口供,即刻先到寝室查看,不过是些床帐。又到库房查看,果然有些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然后命贼人开了厢房,将那些妇女放了出来,要细问他们的来历。不多时,那些妇女一齐出来,有的哭泣,有的害怕。大家跪了一地,口中哀告饶命。安公子遂问他们谁是贼人家眷,共有几人。止见有一年老妇人说道:“老妇人是张七之嫂程氏,那两个妇人一王氏,一余氏,是张七的一妻一妾。还有余龙的妻子、孙海的妻子。李如飞、黄豹无妻,每人有两个妾,是抢来逼做妾的,一姓陈,是姊妹二人;一姓乔,一姓何,说是买的。内中有三个女子是新近抢来的,是一个姑娘,两个婢女。这三人立志不从,情愿千刀万剐。张七因他三人美貌,所以不曾杀得,关在厢房,命人看守,教我劝他,已经一月有余,总劝不好。大人不信,亲自口问她。”安公子忙问道:“女子在那里?快上前答话。”止听人答应说“有”,止见从妇女队中走出三个女子:两个在后,约年十五六岁;一个向前,年纪十八九岁,登时跪下,哭哭泣泣,口称:“大人容禀:小女子姓胡,家住曹州府西门外,离城一里。我父是个廪生,家道还算小康。因为母亲去世,葬在十里外荷花铺。今年清明,小女子同我父带领两个婢女上坟,不幸被山贼抢来。我父逃去,不知生死。小女子屡次辱骂那贼,止求一死。他偏令人看守,要死不能。全亏这位老奶奶说是慢慢劝化我们,叫贼人不可性急动粗,所以才免受辱。如今大人破了山,求大人放小女子还家去,找寻老父,感恩不尽。”说罢,连碰响头。安公子叹息道:“这倒是一个烈女。”忙说道:“你不用哭泣,本部堂自然要送你还家,交与你父。你那老父并不曾受害,前日还来告状呢。明日就送你回去。”那女子闻言,欢喜不尽,忙叩头拜谢。安公子随点了名,记了单子,被抢的各问姓名,分开一边。贼人的家眷另开一单,命人看守,等候曹州信息。这里忙遣人往曹州报捷,命知府委兵来押送妇女进城。这且慢表。
话分两头,再说张七带领六百名喽罗与孙海、余龙一心要去抢掠曹州。那时下山之时,曹州府太守早已防备好了,四门紧闭。城外的百姓,早已搬入城中,是安公子已分派定了。那贼走了半夜,到得城外,但见城门紧闭,城上有人把守,城外居民不见一人。张七心中诧异:“难道他竟知道我要来抢掠袭城吗?”正欲吩咐喽罗攻城,那知后面早有逃下山来的喽罗追到,口尊大王,说是:“大事不好了!大王刚下山,不到半刻,随后官兵就到,有钦差旗号,三面进兵,立将山寨破了。我等跑得快,逃出命来。请大王快快回山要紧。”张七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主意全无。那孙海与余龙一旁闻言,也是吓得面无人色。三个人正在商量回去夺回山林,与他决一死战,那知后边因总兵同周三等人马已到,一声炮响,人马杀上前来。田总兵一把刀,周三等鞭、枪并举,谁能抵敌!只杀得贼人纷纷倒地,立刻四散奔逃,并无人敢对敌。余龙不知好歹,冲上前去,被田、周二人双战,身受重伤,跌下马来,官兵捆了去了。孙海与张七见势头不好,二人忙加上一鞭,往小路逃命去了。
这里贼人被杀了大半,剩下二百余名,一齐跪下哀求饶命,情愿投降。田总兵传令:“暂且免死,候钦差发落。”那时曹州府太守在城上看得明白,忙开城接总兵进城,差人去钦差处报捷,随即派周三与几个将官往四下里跟踪去拿张七。要知钦差进城如何发落投降贼人,张七逃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8回 烈女还家蒙恩旌表 强盗逃难借友报仇
第8回 烈女还家蒙恩旌表 强盗逃难借友报仇
话说安钦差攻破青云山,张七在曹州府城外被褚、陆、周、田杀败,只剩下百余名喽罗,跟随往东方逃命,身边惟孙海一人护卫。那张七一路上叹气连声,无精打采,走的都是些隐僻小路,恐怕有人追赶。正走中间,腹中饥饿,无奈止得命喽罗四下寻觅人家,买些饭食充饥。幸亏山村之内还有人家,听说有钱买食物,也就随便卖给他们些饭食。他们饱餐了一顿,给了饭钱,又往前走。一路打听兖、沂二府早已有人盘查,偷不过去,除非由山背小路走去,约八百里,方是泰安府羊角岭交界。张七听说“羊角岭”三字,十分欢喜,想道:“到了羊角岭,见着铁头陀,再三求他。他若肯拔刀相助,要报此仇,有何难哉!”因此寻路前进,直奔羊角岭而来,暂且不表。且说钦差得了曹州信息,知道贼人大败逃命,生擒贼目一名,府城无恙,心中大喜。随即带领人马与山中男女、银钱粮米,一齐装运押送进城,还有两个贼目,与曹州这贼三人,一并送人监禁。钦差进城,文武迎接。到了府署,钦差人内升座,文武参漏已毕。钦差遂将山中所获金银粮米各物,请太守亲自阅视,查明数目,一半存库,一半分赏三军。忙将攻破山寨一切情形,写信通知中丞,意欲奏闻奖叙有功将佐,随后再进攻兖、沂之贼。至张七现在逃亡,派人寻踪往探,一定要将他拿获。此间被获三个贼目,请旨定夺,或解进京师,或就地正法,均候钦定云云。又片保举出力员弁,如田总兵、褚、陆、周、冯、赵与兖、沂大小将官,皆候旨施恩。此信一发,不过一日,早到省城。中丞阅信,照样拟了奏稿,会同办理,仍将奏稿封寄商酌。这里钦差随派曹州府审问那些妇女,面谕胡氏一名女子,是个烈女,即令人将他家属唤来领回,好好给他配个人家。似此节烈,照例请旌,旋于奏折尾末叙明。奏稿拟定,仍请卫中丞拜发。
这里曹州府无人不知胡家女子,能在贼中一月有余,仍然保住贞节,真算节烈可风。他父闻知,即刻来府署,父女见面,大哭一场,禀明太守要领女儿回家。太守允许,送与胡女许多东西。又叫他入署内,那知府太太与他谈谈说说,十分佩服,也有赏赐。胡女又求太太转求太守在钦差面前讨情,留张七嫂子一条性命,算是报他救命之恩。那些话一言难表。但说胡家父女好容易死里求生,而今骨肉重聚,二人临走时,亲到钦差公馆前叩谢,然后归家。后来胡女许配一个秀士,也中一名举人,后来官居教授,夫妇享寿七十而终。这都不提。
再说钦差与曹州府太守商议,将那些被掳妇女有家可归者,稍给银两,着他家属领回;无家可归者,散给他些资财,叫他自己过活。那贼人的家眷:暂行看管,听候圣旨发落。所奏张七、孙、余、李、黄五个人,都无儿子,纵有儿女,也不见得是亲生自养的。我朝圣恩宽大,罪人不孥,将来或可免死。这是后话慢表。
再说那张七与孙海在路潜逃,昼伏夜行,走的都是些幽僻小路。一路上有时还有饭吃,有时止得挨饿。走了八九天,那天才到了泰安交界。一路探明羊角岭路径,有人说道:“那羊角岭青莲寺是有名杀人的活阎王,你等此去,莫非不怕死么?”张七等道:“我等是他旧交,他断不能杀我等的。”一路寻踪觅迹,果见山路崎岖,比较青云山又险要多了。到了岭下,止见有几家酒店开设在那里。跑堂的招呼客人说道:“我这里酒饭俱全,要甚么菜都有,尝尝看,我这酒是真正原封,无一点假,尝了管保你别处酒就喝不来了。”吆吆喝喝,声音洪亮。张七捡了一家门面宽敞的,走了进去。到客座上坐下,其余跟随的人止剩得七人,也随同进来,两旁列坐。跑堂的忙上前问道:“爷台来了,请坐!”忙倒上茶来,请示用甚么酒菜,吩咐了好去预备。张七道:“有现成的鸡鱼肉食,尽管拿来,酒要好的。他们是我伙伴,一样预备酒菜,快快去办来!”跑堂的连忙答应,下去端整酒菜。不多一会,端了上来,摆列好了,请张七用酒吃菜。
张七饮了数杯酒,看了看那跟随的人也在一旁喝酒吃菜。张七遂唤跑堂的过来说道:“我要问你,这里上羊角岭还有多少路途?那青莲寺方丈现在可在家?谅来你总知道的。”跑堂的听了这话,忙问道:“爷台想是与我们方丈认识?”张七道:“然也。”跑堂道:“此去上山还有五里路远,到了山半中间,还有一处名曰往来亭。那亭上有人把守,亭外挖有濠沟,除非熟人或有来历旧交,到了那里通了名姓,那亭中大师傅准你上去,才放下吊桥,渡你过去。不然,你休想上去。止怕他那里一声暗号,四下里有人看守,一齐围裹上来,登时拿住。这个地方好有一比,比做阎罗殿上,到此死多活少。爷台如要上山,务要打定主意,不可冒失,白送了性命。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开设店面,也是奉了大师傅之命,在此做眼。凡是过路客商,知道规矩,由此经过,先送上买路金银,我等给他一张路票,任凭他过山。周围百里之内,无人阻挡。若不送金银,到了店,我等暗地通信他山上发下人来,登时人财两空。年轻的擒上山去,做个小卒;年老的一刀了账。任你有多少人马,也过不去。甚么讲究呢?此去八里外有一条河,名曰羊眼渡。大王有法力,那河水虽不深,就是无法能渡。不拘甚么东西,见水就沉,不能行船,又无桥梁,水流甚急。任你千军万马,到了那里,也是束手无策,止有等死。而且那水喝不得,喝下去腹中疼痛,周身无力,登时倒地。大法师有如此本事,所以在羊角岭上青莲寺中,带领着徒子徒孙,享受清福。凡是山东山林中好汉,无一处不来进献金银。还有海中几家大王也来通信,送些礼物,遇有急难,还要求他相助。爷台既是相与,大概这些事久已闻知。若是初次来见,路径不熟,那倒不妨,我遣人同你去,何如?”
张七听了这一番话,忙答应道:“兄弟,你当我是谁?我就是曹州青云山的张七大王是也。与这里大和尚是盟兄盟弟,素有往来。大和尚曾到过我山寨三次,我却不曾来过。目下因有些不得意的事,特地来投奔他。原是初次到山,路径不熟,相烦你派个人送我上山。好在是一家人,我也不用客气道谢。”那跑堂的听张七说完这话,连忙上前下跪,说道:“原来是七寨主驾到,小人不知,多多得罪!千乞大王爷担待。”张七忙将他拉起来,说:“好兄弟,何必行此大札!你我原是一家人,不知者不罪。劳烦你快领我上山,见师傅要紧。”跑堂的说:“刀口是自然。”忙打了一声暗号,止见内面走出几个人来,略问了几句话,就请张七动身。从店后小路前往,走不多远,看见有几间房子,那房内有楼。那领路人上楼吹起号来,一声响亮,山上早有人答应,放下人来,用竹几子轿数乘,请张七坐了一乘,孙海也坐了一乘,其余不用。每一乘有四个人抬,行走如飞。不消半个时辰,早已上得山来。果然到了亭子内,有人出来接见,问明来历,一同上去。约有半里,已到青莲寺面前。止见山门大开,十分威严,两旁坐着有数十个头陀,都是面貌凶恶。见了张七、孙海,忙问道:“两位从那里来的?”引路人代通名姓。那些头陀声忙站起,合掌道:“我等不知,有失远迎,望乞大王恕罪。”张七道:“岂敢,相烦通报大师傅。”头陀答应,同进山门,有人飞跑进内报信。
不多一会,果见那铁头陀带领着十数个弟子,迎了出来。彼此是认得的,忙上前相见,手拉手往里而走。到了禅堂归座,孙海上前叩见。铁头陀也还了半礼,遂问张七道:“贤弟不在山寨镇守,何故不远千里而来?必有所为,请道其详!”张七道:“一言难尽!小弟如今是弄得无处栖身,好容易逃得到此。惟有恳求老哥哥大师傅垂手救援,方有活命,不然,难免作刀头之鬼也。”那铁头陀闻听这话,惊疑不止,忙问道:“贵寨中难道出了什么事了?”张七遂说:“新放了一个饮差姓安,一到省,就阅边出巡。到了曹州,三日后就发兵来搜山。那时弟得信,即差人打探,见他举动但是软弱之辈,因此定下诈降之计,要骗他上山中计。谁知他早已料定,装做退兵,说奉旨另有他处紧急军情。弟那时信以为真,意欲乘此下山抢掠些金银粮米,那知中他调虎离山之计。他三面带兵,会合兖、沂两府人马,连夜攻山,竟把山寨破了,山中根基全行失去。他尚不肯干休,四下遣人追赶。因此绕道来投老哥哥这里暂且避难,不知老哥哥可有什么妙计,能替小弟夺回山寨否?”
铁头陀听罢这说,一声怪叫道:“气死我也!”用手一指骂道:“我把你不知死活的小畜生,我与你旧仇未报,你又来欺负我的兄弟,我若不将你拿来劈做万段,誓不为人!”张七道:“原来这姓安的是老哥的仇人,弟倒不知怎样结的仇恨,乞道其详。”铁头陀道:“我有个得意徒弟,名叫赤面虎。他在黑风岗能仁寺中住持,那年被人杀害。起初不知何人所杀,新近收得一名逃军投奔,姓霍名士道,他倒知道细底。说是那安骥的老婆叫做十三妹,从前在青云山一带做女强盗。原来我那徒弟是他杀的,岂不是我与他有仇么? 。”张七道:“如今安骥奉旨查拿绿林,到处调得动兵,他又有勇将辅佐。有何妙计可以报仇,乘早商量好了,免得临时费手。”铁头陀道:“我现在差人去打探他从何处查访,但得他离此地不远,我亲自下山去走一道,略施法力,管取他性命。若与他交战,还要动刀动枪。止消夜间到他住处,念动咒语,叫他昏迷不醒。那时下去,到他房中取他首级,易如反掌。老弟你看好不好?”张七道:“老哥哥有如此法力,何愁安骥不死!”铁头陀还有一计更妙,连山都不必下,止要差一精细人下山,暗访那安骥的生辰八字,写了出来。“我止要扎一草人,将八字安放草人身上,每日踏罡步斗,念诵真言,止消七日,安骥必死。此计似比行刺更妙。”张七道:“这更好了!事不宜迟,快遣人下山,二者并行,不久即可成功。”两人说得高兴,摆上酒来。铁头陀道:“ 这是与贤弟接风。”彼此放量痛饮,喝得大醉,方才各回房内安寝。次早铁头陀差了两名精细小卒,下山去探钦差现在何处,带领多少人马,从那路进兵,探明速报;又差两个徒弟,扮做化缘僧人,专要打听安骥的生辰八字。四人下山,分头上路,这且不表。
再说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奏折由驿驰递,不多数日,已到京师。由兵部挂号送交奏事处递进。皇上将奏折细阅,忙召军机大臣面议道:“据安骥所奏,攻破青云山盗穴,擒获匪徒,救出难民妇女多人,且有烈女胡氏在内,此次文武各员不无微劳。惟盗魁在逃,应拟旨着安骥会同抚臣、各镇,追踪访拿,务获为要。”军机处理谕拟旨云:“安骥与曹、兖两州总兵并武生勇丁等,攻破青云山寨,救出难民妇女。安骥与抚臣、总兵均交部议叙。武生褚廷梁、陆葆安,义勇周得胜、冯小江、赵鹏,均赏给五品军功翎顶,留营以把总补用。张七之嫂能保护烈女,免死,交地方官发交官媒看管。救出妇女,妥为安置。胡氏烈女,准其建坊旌表,着伊父善为择配,赏给建坊银两。所擒获匪徒三名,即着就地正法,枭首示众。张七在逃,仍着安骥等严拿,勿令漏网。”皇上看过批准,登时发抄。
那时安公子恰好家信已到,禀明安老爷一切情形,并云有天目山、白象岭、羊角岭三处强盗尚未查明,此事非急促能办。惟有格外小心,与幕友同官斟酌办理。省中家眷,赖有舅母照应;两媳分娩后能料理家务否?十分惦记云云。安老爷看过了信,叫进送信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赶露儿。老爷、太太问他东省一切事体,他也细细说明。问起贼人巢穴,他说:“听得人说别处都不要紧,就是泰安府羊角岭的甚么铁头陀和尚十分厉害,会妖术邪法。”
安老爷与太太还未答言,早已惊动了那两位少夫人。张姑娘不知其详。十三妹忽然想起从前在青云堡之时听人说起,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铁头陀又会妖术,专会行刺,暗中害人,这事倒要早早防备,忙对公公道:“媳妇从前在山东时,曾闻人说起那铁头陀啸聚羊角岭青莲寺,十分凶恶,专会黑夜行刺。公公写信要嘱玉郎格外小心防备。第一黑夜须防行刺,两军交战,须防他用邪术。”安老爷闻听此言,登时心中惊疑,说道:“这事可不好办,只好听天由命而已。”那安太太听了这些话,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出了个主意,说道:“老爷,我有个主意:如今何家媳妇已经分娩了三个多月,不如送她去任上,也可以保护玉哥那孩子。老爷,你想这个主意好不好?”安老爷道:“ 何家媳妇去呢7,固好,无如仍不中用。”太太道: “怎么不中用?”老爷道:“玉格是沿途查访,何处有贼,即在何处住下用兵。纵有家眷,焉能跟着走?而且打战出兵,非女子份内之事,又不便女改男装,又不好隐藏不露,所以说不中用,即此也。”太太道:“如此难道由他去?咱们竟不管吗?”老爷道:“太太且慢着急,等我写了回信,叫他与顾朗山商量,自有高见。至于那和尚邪术,止要乌鸡黑犬血浇在箭上射去,能破妖术。再者周三他们老弟兄尚有数人未曾出头,止要玉哥谆托周三,再调出他们几位,人多胆壮,自然无害的了。”太太听了这话,才略放心,忙催老爷写回信;又叫两媳妇亲笔写信,告诉他刻刻留心,防备暗算。这里将信写好,仍着赶露儿带去,吩咐他一路小心,不可耽延误事。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铁头陀差人探听钦差在何处下马,从何处查办,又差两个僧人去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要想暗害。那时张七身边带有十余人,有一人姓鲍名国恩,为人精细,虽出身绿林,却大有悔罪思迁之意。张七因他能干,十分重用他。他自从跟张七到了羊角岭青莲寺中,常与铁头陀的徒弟们讲究些朋友交情,英雄的义气,能说会道,那些小和尚都喜欢他。内中有个和尚,法名归元,年纪二十余岁,与他最好,两下里情投意合,遂结拜为弟兄,时刻一处谈论。那一天,铁头陀差人去后,他二人私下计议,说起那钦差用兵破青云山,出其不意,可惜张大王多年根基一旦失去,如今止有仰仗大师傅法力报仇雪恨,夺转山林。说到这其间,那归元和尚道:“大哥,你看将来安钦差怎样结果?咱们师父与张大王怎样收场?你断断看。”鲍国恩道:“老弟呀,这话我可难说了。”归元道:“怎么难说呢?”鲍国恩道:“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说说,安钦差与咱们师父、大王到底谁是正人?谁是坏人?你从公评论。”归元道:“那还用说吗?自然是钦差正,咱们坏了。”国恩道:“这么说,止怕钦差害不了,青云山夺不回来。”归元听了此话,一言不发,呆在一边。要知他二人怎样弃邪归正,下回分解。
第9回 良心发现弃邪归正 预防思患设计藏身
第9回 良心发现弃邪归正 预防思患设计藏身
话说鲍国恩与归元倾心吐胆,说话投机。说到止怕钦差害不了,山寨夺不回来,那归元登时呆在一旁,一言不发。国恩道:“贤弟,你怎么发起愣来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么?”归元叹了一口气,道:“老哥哥,你何尝说错!我发愣的缘故并不为此,为的是我想既做了一个人,不能成家立业,也就有愧;何况身陷在这不僧不俗所在,做得是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将来不知如何下场。万一被官兵杀死,身首异处,还落个强盗之名,死不足惜。同是一样的人,为何弄到这个下场?我所以发愣。”国恩道:“贤弟,我尝听见人说,弃邪归正,改过自新,那怕你从前多少坏处,一旦改悔,就可以把从前坏处洗个干净。老弟呀,你真有心要做好人么?若果有此心,咱们两商量商量出个主意,替皇上家暗中出力,帮助钦差把那些害民的贼人除去,既可以将功折罪,又可以巴结个功名。日后人说起来,咱们总算是大清国的一个好百姓,死后决无骂名。你想好不好?”归元听了这句话,登时站起来往四下里细看,恐怕有人听他们说话。看看毫无人迹,这才归座,对国恩道:“哥哥,若要弃邪归正,暗保钦差,这也容易。就是我家师傅这些法力,能够使河中不能摆渡,还会迷人心窍,咒人身死,总逃不了是妖言,一遇见真正修道高人,立时就破。”国恩道:“何处有高人,能破他的法术?”归元道:“说起这个高人,是一位有道的僧家,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住持。和尚年纪七十余岁,法名观海,又号静一上人。他在那冷泉禅院也不知多少年了,从不轻易与人来往。我有个表弟,曾在他院中做过香伙。听他说起那和尚,真有未卜先知之见。他曾说过,青莲寺将来要变做战场。如今看起来,有什么不是战场?我们这里大师父也钦敬他的道行,曾亲自去拜见他,求他替度。那和尚一味恭敬,不肯以师自居,好言回复。据大师父说,凡是他的妖法,大概遇见了这位静一上人,无有不破。如今你我弟兄既有意弃暗投明,乘此机会讨个差使下山走走,到了钦差下马所在,我等去面见他,把真情细诉,求他收留,看他相待何如。他若另眼看待我等,就指与他这条明路,教他去请观海禅师。那和尚济难扶危,焉有不相助之理?有了他相助,要破大师父妖法,有何难哉!果能将山东盗风除净,万民乐业,我等也可享受些清福。倘或命运来了,保举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做人一场。”他二人说得十分投机,一心要想讨个差使,下山去建这件功劳。按下不表。
再说钦差由曹州出奏后,亲自押解了三个匪徒回省,与卫中丞相见,静候批折。不上十天,早已回来。安、卫二人同看旨意,得邀议叙,忙焚香谢恩。安公子遂辞过中丞,暗地带领人马,要去征剿天目山白象岭。那天来至三府交界地方,在公馆中住下,只听中军回进话来说:“京中差去的人回来了。”钦差忙着进见。不多时,赶露儿已走到面前,先请了安,然后将回书取出交付。那安公子见了赶露儿进来,早已站立恭候,因其人有父母之命在其身也。他请安之时,公子忙避过一边,不敢直受。接过回信,吩咐赶露儿下去歇息。拆开书信细看一遍,又看过两位夫人的书信教他防备青莲寺的刺客,又教他聘请郝武等同来助力。安公子心中暗算,如今褚、陆等五人随身保护,料不妨事;先从何处进攻,须与顾先生商议,忙命人请顾师爷来。
少刻,朗山来到,安公子忙足恭相迎,彼此让座。先是安公子开言道:“先生,你可知道那张七往何方去了?据我看起来,他必往羊角岭青莲寺去寻那铁头陀做个护身,躲避在那里。我们如今若带兵直奔羊角岭,未为不可,但他有邪术,不可不防。纵用乌鸡黑犬血抹在箭上射去,破他法力,不过迎阵交锋方可以用。那昏夜之中,他若用法来行刺,将何术以御之?这事须要打算妥当,方进得兵。”顾朗山道:“东家不用着急,等我卜一课大六壬,细查休咎,再定何如?”公子道:“如此甚好,就烦先生一卜。”朗山忙退出到自己房中,洗手已毕,焚起香来,取出金钱,暗暗通诚祝告,在案上卜课。卜完细查卦象,早已明白。遂收过金钱,用笔墨将课象细细写出,忙到公子房中,将课单递与公子看。上面写的是此卦:“不出三日,有人来投诚,听他计策,管请得高人来助。诸事皆吉,不必着忙。若防刺客,止须用奇门遁甲法,设一疑阵,决无妨碍。但月令淹缠,不能速于建功。静候时至,自然擒寇,一劳永逸矣。”公子看完课单,又细问这其中缘故。朗山一一分析与他听,劝他不必性急,“目下先写信去邓庄,再延请几位义士来相助,我等且在此打住听信。到了夜间,我替你摆下奇门遁甲阵式。若有刺客,一定遭擒,似此可以放心了。再外面传出令去,说等候调兵,必须兵将到齐,方才动身,先稳住众人之心。等三日后,自见分晓。”公子闻言,止得谨依朗山之教,诸事照办。这且不表。
再说铁头陀自打发人下山,要探知钦差在何处下马,怎样举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要打听钦差生辰八字。这四个人下山去后十余日,并无一人回山。铁头陀放心不下,与张七商议道:“我这所在,那怕千军万马,决不敢来。就是他来到,要想过河,今生休想。但如今差去的人怎无一人上山报信?令人可疑。”张七道:“弟处再差一个精细的人下去探信,自然信得的快。”铁头陀道:“也好,我也差个人同去。”忙问道:“谁人能速去打听消息,快来报信?”只听得下面答应道:“弟子愿去。”答话者不是别人,就是那归元。铁头陀素知他诚实,所以深信,说:“你肯去最好,务必速去探听钦差现在何处,即回山报信,别的闲事一概不用你管。”归元答应道:“遵师父之命!” 那张七问人时,早有的国恩上前领差,说道:“此次一定打听着钦差住处,飞速来报,愿同小师父同行。”张七应许。
两人忙收拾行李包裹,辞过师父、七大王,飞速下山。走出了十里路,到了河边,有人把守,看了腰牌,问了来历,方才驾起法船,渡过河去。二人上岸,急忙赶路。走到天将晚,来到一个镇市,投宿店中。二人商议道:“此去须打听钦差现在何处,好去投诚。大约他从西北往东南而来,我等止消向西北方迎去,终究迎着。”当夜在店中住了一宿,次早天明起来,连忙上路。有人问起,说是朝山的一僧一俗。在路行程走了三日。此时安公子还在省城候旨,等得旨意回来,耽搁了数日,方才动身出省。因此恰好走到三府交界地方住下,不早不迟,专候那鲍国恩、归元到来送信。那山中差来二僧二俗,他们都到兖州、沂州乡下城中去访,那知钦差并未往兖、沂二府,所以错过。他四人一时不好回山交令也。这话表明。
却说国恩、归元二人走了好几天,那一天到了三府交界的地方,是一个大镇市,属兖州府阳谷县所管,离泰安三百八十余里,地名环道村。二人到了村内,但见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是个富实村庄。到了街上,寻着了一个客店,进去住下,与店主谈说,问起这街上为何如此热闹。店主人道:“今朝本是赶集之期,又有钦差在此打住,所以四乡的人来的更多,较往常分外热闹也。”二人听得钦差在此,心中喜欢万分,腹内各人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可好了,等着活佛了。若是错过,叫我们那里去寻?”两人忙叫店伙计预备了酒饭,饱餐一顿。两人随即出店门,说道:“要去瞻仰这钦差大人的公馆。”店主人道:“就在这条街上,你往西走去,约有半里,看见那座北朝南的一所房子,外面搭有鼓亭,门上挂彩悬灯,有兵丁在门口把守,那就是钦差的公馆了。但是你去看是看得的,切不要乱闯进去,也不可多言多语,怕的是闹出乱来,那可不是顽的。”二人道:“ 知道,我们不过见见世面,谁肯多事?”说罢,二人出了店门,往西走去。果然不远,早看见钦差公馆。他二人来到门前,探头一看,但见排列些军官,十分威武。二人到此,止得放大了胆,硬往门内走进,口呼:“有冤枉要面见大人申诉。”那时把门的兵丁听他二人称冤,忙上前拦阻,说:“咦!你这和尚同这人好大的胆,这是甚么所在?也可以由你们混喊乱叫的么?还不快快退下!若要教内里听见,你二人这两个脑袋就有点保不住了。”二人道:“我们听说钦差大人专为替百姓申冤理枉,到处放告收呈,怎么我们的冤枉就不肯管?这是怎样一个道理?止要说明,我等就不告状。”这里两下吵嚷,早惊动了褚、陆二人。原来安公子写信去邓庄,托邓翁再请几位好汉来帮助,是遣周三前往,此地留下冯、赵、褚、陆四人。所以褚、陆二人在此,听见外面吵嚷,忙出来查问。到了外面,问起原由,才知是有一僧一俗要申冤理枉。褚一官随向二人道:“你们到底是有甚么冤枉?为何不向地方官去告状,单来钦差公馆申诉?我对你实说罢,若是重大之事,大人定然替你昭雪,若是寻常小事,那是不准的。你等快说罢!”二人道:“老爷,这事非同小可,关乎山东百万生灵。大人若准我这状,管保他指日高升,盗案立破。我们此一番来,一半是为国家出力,一半是为自己出头。老爷你明白了不曾?”列公,这褚一官要是前几年,断不会明白此话,如今在安家来往,听听说说,也就福至心灵,这几句话他竟会摸着头了,忙说道:“如此,你且少待,等我回禀大人,即来传你。”吩咐兵丁,给他二人座位,不要轻慢他。褚、陆二人这才进内去禀安公子。
却说安公子这日正想起顾朗山所卜之课,说三日之内,必有人来送信投诚,今日恰好是第三日了,不知有无人来?此课灵否?正在心中盘算,忽见褚、陆二人进来,口中说道:“回大人话,外面来了一僧一俗,说有机密事要面禀。听他语言,像是从羊角岭来的。大人可准他叩见?”安公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喜又惊。喜的是有人投诚,从此可以知道贼人踪迹;惊的是朗山占课能以预知。忙吩咐带他二人进来。随即请了顾朗山来,一同问话。
褚、陆二人出外格外小心,先搜捡了二人身边,并无寸铁,方才同他走进上房。国恩、归元抬头往上看见东边一人,年纪四旬以外,西边一人,年纪不过三旬。一望而知,年轻者即是钦差,虽是便服,而气度俨然是大人身份。二人忙双双跪倒,口称:“大人在上,罪民参谒。”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安钦差在位上见他磕头,也欠了欠身,用手一摆,说:“罢了,起来说话!你等从何处来,有甚么机密事禀我?你先将姓名与来踪细细说明,休要撒谎隐瞒,自取罪戾。”二人闻言,是国恩先开口道:“罪民姓鲍,名叫国恩,本籍登州府人。因贫穷难过,投靠在青云山张万宝寨中,做个小卒。张大王新近兵败逃走,至泰安羊角岭,依赖青莲寺大和尚铁头陀,暂作避难之计。罪民到了寺中,听那和尚所说的话,十分厉害。他会用邪术迷人,又能咒人身死,止要知道某人生辰八字,他作起法来,其人即死。他已经差了两个精细喽罗,到处打听大人用兵所在,又差两个徒弟,装做游僧化缘,其实到处打听大人生辰八字。他尝说惯会黑夜入室行刺,来去甚快,人所难防。罪民想他虽说有此法力,究竟是妖法邪术,终究不能胜正。他有个徒弟叫归元,与罪民一见如故,十分投契,结拜弟兄。说起他师父这些本事,不容易破,却也不难,止消去请出一位高僧帮助,那时管保将他法术破个干净,还可以生擒活捉。归元他与罪民一心要想弃邪归正,所以一同讨个差使下山,沿途访问大人的行台。如今幸得见着大人,好比云开日出,得见青天。罪民只求大人将我二人收录标下,做个军兵。归元他愿什么,请大人问他,就知根底了。”
钦差对归元道:“你有甚么说的,只管说来!”归元道:“僧人自幼出家,俗家姓毕,乃登州府人,一向在山东省城天王寺住持。因为寒苦,才向外州县化缘。不幸遇见青莲寺的铁头陀,他看僧人贫困,就收留僧人做徒弟。起初止当他是好人,那知他才是坐地分赃的一个大盗。他与青云山张七大王至好,还与海盗欧氏弟兄拜盟。那和尚会邪法,念咒迷人,又会画符,使河水见物就沉。据他说,他这些本领,天下无人敢敌,就单怕一人,这人是得道高僧,现在茌平县南白鹤山冷泉禅院居住,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年纪七十多岁。据铁头陀说,他能未卜先知。若讲法力,比铁头陀高出几倍。僧人因听鲍国恩劝化,顿起悔心,想做个良民,故尔同他来叩见大人。大人若施恩,僧人情愿还俗,跟随大人做个小卒,弃邪归正,免得将来打在强盗一党里面。如今那铁头陀已差人下山打听大人住处,又说访问八字,要咒诅。不然他要来行刺,大人不可不防。依僧人愚见,现在大人快差人去白鹤山,延请观海长老到来,要破他法就容易了。有了高人,还怕铁头陀逃往那里去?管保拿他,全不费力。况且白鹤山离此也不甚远。大人又是为国为民,替皇上出力,救百姓灾难,那高僧听说如此,谅必下山相助。大人高见,以为何如?”
安钦差听了这话,还不曾开言,一旁顾师爷早说道:“看不出你这二人倒是一副忠肝义胆。此番你肯来献,好心指出这条明路,其功不小。日后大人一定提拔你做个小小前程,但是如今你二人还回山去不去?”二人同声道:“小人们去不得的了。一者恐怕他盘问出来,反倒坏事;二者万一他从此不放小人下山,怎样脱身?好容易离开了火坑,岂肯再临险地?”顾朗山点点头道:“不错,你二人且下去歇息,自有道理。”二人退下。
顾师爷忙命褚、陆二人去照料他,替安排饮食住宿之处。当即向安公子道:“东家,你如今该相信我占的卦了。这二人出于真心,借此又知道一位高僧住处。如今事不宜迟,乘早商量去请观海长老。东家,你的高见,要怎样办法?还是自己去请,还是写信托人去请?”安公子道:“学生之见,备细写下一封书信,外写一封请启,烦褚一爷去托九公代学生一行。先生,你看使得使不得? 。”朗山道:“此事非亲身去不可!借此为名还可以做个疑惑阵,好教那头陀摸不着是用何计。止消如此,一来免了在此耽惊,二来足表我们诚意。”安公子听说,连称极是。要知怎样请观海长老,下回书分解。
第10回 谒禅师指明正路 刺钦差妄想痴心
第10回 谒禅师指明正路 刺钦差妄想痴心
话说那顾朗山他教安公子只消如此,做一个疑阵,好教那妖僧摸不着是怎样个主意。“ 他那时又要防人暗算他的巢穴,恐蹈张七覆辙,又要沿路探听,好来行刺。如今我用个虚张声势,指东杀西,或真或假,令人难测。乘这疑团未破之时,我好勾出功夫,去白鹤山冷泉禅院拜请高僧,亲身前往,他万不能逆料也。这疑阵怎样布法,那可要用着人了。如此地是三府交界,打下公馆,人所共知。如今离此地有一百里远,是青州、泰安交界。那里有个大镇市,名双流村。我而今遣下家人二名,兵丁十余名,壮士一名,去那里打下一个公馆,门口并不贴官衔,却告诉店主人说,是安钦差的公馆。再于兖州、沂州交界地方一个大镇市,往来稠密之处,无过殷家堡,在这地方照样打一公馆。还要于省城相近地方,打一公馆。再命人外面传言,说钦差有时在某处,有时回省,有时领兵去擒天目山白象岭的贼。羊角岭的和尚厉害,不敢去拿。如此一传了出去,贼人打探回山报信,教他怀疑,又怕攻山,又想行刺,他必定要亲自下山行刺。到了这几处,虚无人焉,空费力气。那时我等已去白鹤山过了,得了破他法力之计,然后暗地寄信省城,调齐人马,大将有数员,再加周壮士去请郝、谢等众,大约总有几位来帮助。那时连褚、冯、赵、陆等不下十人,兵多将广,又不怕邪术,那羊角岭自然立破,张七与铁头陀也逃不到那里去了。这事大约要半月功夫,方能奏效。现在东家改扮客商模样,令褚、陆与鲍、毕二人相随,私下动身,五人上路,先到邓庄,再往白鹤山。晚生在这里布置,还要到三处公馆中一走。每处安排遁甲奇门,好教他来则受困。令箭、印信第一要紧。昨日田大人差来一员巡捕,人甚诚实,晚生留他在身边,到处保护。印信东家可带去,令箭给我几支,好到处调遣安排。凡此举动,早已写下细末原委信函,止须寄与卫中丞与田总兵一看,他们就明白了。这事机密,然而不怕漏泄,何故?我所注意者在白鹤山,非羊角岭也。凶僧所怕者我攻山,他防我走冷着也。我不动,他空费力矣。他仗妖法,夜间行刺,我无人,他纵入室,白奔忙也。”
朗山将这事和盘细说,安公子十分佩服。当下改扮行装,做个客人模样,雇了驴乘骑,次早动身。打听此去二十八颗红柳树有四百余里程途,沿路虽是小路,且喜雇得出驴,亦有镇市可以打尖住宿。那安公子为了王事,说不得改扮客商,五人同行,每日走七八十里,寻个客店住宿。两餐茶饭,止好吃些面食而已。有时候连荤腥都无,也止好充饥,那里还讲究钦差的供应?在路行程,幸遇天晴无雨,路上竟无人认出他五人是钦差。那日离邓庄止差三十里了,褚一官道:“我先告诉老翁,好安排住处。”安公子道:“一哥此去,千万告诉他老人家,不要声张,照寻常客人相待,彼此心照,不可令村庄中人知道是我,传将出去,倘被贼人知晓,反为不美。”褚一官道:“我知道了。此番原是私访,焉有露相之理?”说罢,上前去了。安公子四人随后赶动牲口,直奔邓庄而来。
且说邓老翁自从打发周三去后,曾接安公子书信数次。就是攻破青云山之事,他也深知。前日周三回来,又接一信,说的是铁头陀厉害,要请郝武等老弟兄再去几位相帮助。老翁也曾与郝武、谢标、金大、韩七商议,请他们拔刀相助。郝武、谢标道:“讲真杀真砍,我们还可以效劳。听说那和尚专会用邪法迷人,凭你有多大本事,也不中用。这事倒得大家想个方法,第一要能破他邪术,就有把握了,不然徒去些人也不济事。”谢标道:“我那女儿会卜卦,他说不久钦差要亲自前来,那时必有机会,但不知她卜的课灵不灵?我等且静候几日,再定主见。谁去谁不去,这是要自己情愿,不好勉强的。比不得两下对敌,各显本事,还可以有个把握。此去是与妖僧对敌,武艺虽好,也是枉然。诸位以我此言为何如?”九公与大家都道:“就依你令嫒之言,静候几日再说。”大家说罢散去。原来那谢琼花天生的聪明,不独武艺精通,如弹弓、袖箭,他都会用,百发百中,更能见书必读,止要人教一遍,永不忘记。那谢标之妻,自幼识字,碰见这个女儿过目不忘,兼喜看各种星卜医象以及兵书,他一览就明白,真是天生成的。他最善卜的是大六壬,占断吉凶,毫无错失;他一心要想替父出来立些功劳,博个前程。适逢钦差要请他们去相助,他早已占卦决定将来大家都可立功,大小都有个前程。就是妖僧邪术难破,明中还好用秽物破他,暗地来行刺,真无法可破。据课象是钦差一到,即遇高人。他也猜不出高人是谁,日后方晓。这且慢表。
却说钦差五人在路奔走,那一天已到邓庄,褚一官先去报信。褚一官到了门口下驴,往里而走,进到了二门内,有人看见,说:“褚姑爷回来了!”一官点点头,直进上房。九公父女正在堂前间说话,姨奶奶是在内房奶孩子。父女二人忽见一官,一齐问道:“你回来了么?他们如今怎样了?这里郝家他们弟兄还未商量出去的人来,大约都是怕那和尚的妖法。”一官忙将钦差同来,不令声张,要教外人不知,此来专为访求高僧下山破法,细对老翁说明。老翁大喜,忙吩咐一切人等:“回来安少大人来了,你们不许向邻舍外人说知,要瞒得紧。”大众答应。老翁这才亲自出大门外等候。褚大娘子在里忙端整酒饭菜蔬,又收拾房子。姨奶奶也知道了,忙出来相帮料理。不多一会,安公子四人已到,悄悄下驴。九公一见,要想招呼,又怕被人听见,止得低声叫应,拉了手往里走。当有庄丁向驴夫问卿价付讫,赶驴的各自去了。安公子到了内堂,上前与九公行礼,见过褚大娘子与姨奶奶,彼此问好,说不尽那些客套,无非是些常谈而已。叙礼归座,送茶的送茶,不用说打水洗脸,然后才得说话。外面新来这归元、国恩,自有褚、陆照应,在外面歇息,等着用饭。安公子遂说:“张七逃走,正在访拿打听,羊角岭铁头陀处忽有两个人来投诚,说起那和尚妖法厉害非常,要破他法,颇不容易,除非拜求高人。如今侄儿此来,是顾师爷费了许多心机,设下几处疑阵,才敢潜踪而来。请问九太爷,可知茌平县南方有一白鹤山,山上有一冷泉禅院,住持着一位高僧,法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说他年纪有七十上下。此人能知过去未来,法力无边。因铁头陀妖法难破,他手下人来投诚,才指引这个所在。九太爷以为何如?请他下山行不行?”九公闻言,说道:“不错,这人我前几年就听人说过。我是素来与那僧道不大合式,所以未曾去过。大概这山离此不远,一日可到。此是要紧正事,明早我遣一官同认识路的人同你去走一趟。他既是有道高僧,你又是为国为民,不辞辛苦,亲自访求,他断无不指你一条明路之理。若说要他下山帮助,止怕他不肯从命。”安公子道:“止要指示如何破得妖僧,遵他的话行去,也无不可。”
说话间,酒饭已齐,九公就让他喝酒吃饭。安公子有事在心,饮了数杯酒,就吃饭,后忙请姨奶奶抱出两个兄弟来,抱了抱,说:“越发肥胖了。”那姨奶奶又问起长姐好否,可惜不便接来久住。褚大娘子又问起京中金、玉姊妹常有信来否,两孩子想必都好。安公子又请九公出外,唤那国恩、归元参见。那时归元已改俗,装做个长随模样。九公看了看,问了几句话,称赞二人道:“这两人很有心机见识,日后必有遇合,不愁富贵呢。”二人忙请安叩谢,说:“多承老爷金言,但愿仰托洪福,日后不致冻馁,就是福了,富贵万不敢妄想。”是日下晚是褚大娘子端整的上下接风酒筵,内外饱餐一顿,一宿晚景无话。
次日一早,安公子起来,收拾行李。邓老翁也是一早就起来,问明庄丁中有认识白鹤山路径者二人,特命他引路前往。家中止有两匹马,安公子骑了一匹,褚一官骑了一匹,其余三人与庄丁止好沿途雇驴。大家吃过早饭,就此动身,说定回来再见,因此老翁并不远送,止送至门口而别。安公子马上想道:“此去天晚,止好借宿庙中。但不知那高僧肯下山否,即或不肯下山,但教我破他邪法也就好了。一路心中盘算,不觉走了四十里程途,是一个镇店。褚一官在马上对公子道:“此间有客店,何不下去打个尖,吃些茶饭再走不迟。”安公子答道:“也好。”于是主仆等七人看了一座客店,大家进店。当有店小二出来拉马,迎接入内,让到上房坐下。不用细说,总不过是先脸水打来,然后泡茶,随即问道:“客人们是打尖,还是住宿?”褚一官答道:“我们是打尖的上下客人,止要家常便饭,或面或饭都可,酒也要的。赶快拿来,我们吃了还要上路的。”店小二答道:“ 知道了。”忙出来向当灶的说明人数,照样端整。不多一会,酒饭已齐,摆将起来,分上下两桌,上席是安公子与褚、陆三人共坐,下席是鲍、毕二人与两个庄丁四人一桌。登时饮酒的饮酒,吃饭的吃饭,那消半时,早已吃完。漱口洗脸已毕,算明饭账,给了钱,又格外给小二酒钱,然后出了店门,各人骑马骑驴,往白鹤山进发。褚一官向人问道:“此去白鹤山还有多少路程?”那人道:“还有四十余里。若要走小路,近七八里,不过路窄难走。”安公子道:“天色尚早,走大路罢。”于是大家或乘骑或步行,直奔白鹤山而来。这且慢表。
再说那山中高僧与冷泉禅院究是怎样一个所在,先得表明。原来这冷泉禅院在白鹤山半中间,庙宇虽不大,也有三十余间房子,内中住着十余个僧人。寺内有余地百余亩,在山之左右,雇人耕种,岁入可敷十余人吃用。山中还有果木树,如春日之桃李,秋冬之柿子梨橘等类,也可卖价一二百千文,足供寺中香灯油盐零星之费,所以寺内僧人止须在山修行,无须下山化缘求乞也。那方丈僧年七十五岁,号观海,又称静一上人,自幼出家,曾游过五台、峨眉,朝过南海、天台,是一个道高德重禅师,能知过去未来。那一天他入定时,早有土地神向他说明,今有安钦差亲身前来拜访,要求下山破妖僧邪法。那钦差不辞劳苦,在马上奔走数百里程途,真是为国为民的一腔苦心。禅师听土地神所说,醒来口称:“善哉!善哉!难得他降尊忘贵,不惮艰辛,前来访我,我必然助他一臂之力。但要下山,那却不能。止消给他一封书,几张柬帖,即可成功矣。”那和尚忙吩咐徒弟道:“快将客堂打扫干净,预备出上下六七人住宿的地方。”又叫厨房备下精洁素斋,要够十人饮食。众僧闻言,不知何故,一齐问道:“有甚么人来寺烧香?莫非早有信来,约准日期么?”老僧道:“非也,等客来,你等自知,不必细问。”
且不言庙中老僧已预知其事,也不言安公子在路行程,而今还要表一件闲文。却说邓翁送钦差动身后,忙来通知周三、郝武诸人,就将“钦差此次亲到白鹤山访求高僧,一路乔装而来,此时瞒人耳目;不便令你们知晓,恐露风声,等访得破法之后,回来通知你们,奉约弟兄们多去几位,好辅佐成功,钦差托我先为致意”云。大家听了,不胜惊异,深服谢琼花占卦果灵,安心等侯钦差回来,再定谁人同去。这话表过,再接上说钦差了。
那钦差打了尖,重新上路,走到天将傍晚,远远望见一座高山,虽非峻岭奇峰,却也有百丈岩壑。但见树木参差,路径曲折,包着一团清幽之气。山半有寺一座,露出七层宝塔。安公子问庄丁过:“此庙可是冷泉禅院么?”庄丁道:“不是冷泉寺是什么?天要晚了,快快前去罢。”于是催骑上山,不过三里之遥,已到山门口了。那时老僧早已遣座下两个弟子,在门外等候迎接。两个侍者已知来人是钦差,一见安公子下马,二人分左右一齐都合掌道:“贫僧奉师命,在此迎接钦差大人,请大人寺里请坐,家师在方丈恭候。”安公子听了这话,心中惊异非常,心中暗念道:“果是一位活佛临凡,可谓未卜先知了。”连忙还礼打躬,口称:“学生特来参见尊师,怎敢劳动两位师父远接!尚乞引领学生到方丈,参见尊师。”两位侍者于是在前引路,钦差等后面跟随。越过大殿,来至禅堂。侍者道:“尊客且在禅堂中暂坐,止可大人一人同我至方丈,见我家师。”褚、陆等止得进禅堂中坐下静候。安公子独自一人,同两侍者来到方丈门首。但见那老和尚早在门前站立,一见安公子,连忙合掌说道:“大人不辞劳苦,光降荒山,贫僧迎接来迟,多多开罪。”安公子道:“老师说那里话!弟子久仰吾师盛德,今日幸获晋谒,得瞻慈范,胜朝名山多矣。”一面说,已进了里面。安公子登时下拜,老僧连忙拉住,道:“大人如此行礼,折杀贫僧矣。彼此不必拘礼,请坐好细谈。”于是分宾主坐下,侍者随即献茶。
老僧道:“大人来意,贫僧早知。自古邪不能侵正,任他外道妖法,焉能成事?但趋吉避凶,先事预防,亦是正论。”安公子道:“老师先见之明,不用弟子晓舌,可好奉屈下山,助弟子擒拿妖人,以正国法,救民弗国?还望老师慈悲。”老僧道:“贫僧素性喜静,怕入红尘,若要下山,万难从命。若说破妖人之法,也不费难。大人既来此,何妨小住二日。等贫僧仔细详参,代为一谋,书于简册,临时翻阅,照册中办理,决无贻误。然此非二日功夫,不能算定。大人屈驾荒山,暂住二三日,俟贫僧算好,书于简册面呈,与贫僧同去一样矣。”安公子闻言大喜,说:“谨尊师命,在此静候,惟诸事骚扰清净法门,殊抱不安。”老僧道:“大人不用客气,所有一切住居饮食,贫僧早已命人安排好了。”于是吩咐看斋,请大人内客堂用斋,特命两侍者相陪;从人自有知客管待。大家止好在寺等候,暂且不表。
要说那妖僧自从打发归元、鲍国恩下山去后,三日后从前遣去的小卒二人回山报信,说:“曾到省城,正遇着请王命将余虎、李如飞、黄豹三人斩首号令。一路打听安钦差在三府交界地方打下公馆住下,择日要兴兵出征,并未指出何处,请令定夺。”凶僧闻信,尚不怎样,张七听见他三个兄弟都一齐号令斩首,直气得怪叫,吆喝说:“气死我也!”上前跪下,叩求铁头陀下山报仇。铁头陀道:“如今我下山行刺,不知他在何处。那三府交界的大镇市,不过是环道村。我今先去环道村一走,再打听消息。这山林内一切防守的人,一个也不动得。好在那摆渡口有法水阻路,他飞也飞不过来。就只山后一条小路,通着阳谷县。那条路须派人看守,格外小心。”张七道:“放心,交与我了。”那铁头陀遂收拾行李包裹,带了戒刀两把,锦囊一个,内藏许多邪法,一心要下山行刺钦差。那知此去空走数百里冤路,仍然无功。要知怎样行刺,下回书分解。
第11回 恶僧行刺两地空劳 大盗拜师二欧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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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铁头陀打点行囊包裹,带了戒刀,辞别张七,又吩咐他的众徒弟小心看守山寨,并严防山后小路。那张七殷勤相送,与他几个徒弟到山下,大家辞别。那铁头陀乘着高兴,且与张七夸下大口,独自下山,一想只好先投环道村而来。此时安大人已走了好几天了。顾朗山于钦差走后,即命人排下各样物件,密布天罗地网,按奇门遁甲之法,自家人俱先有话告知躲避的道理,且按生门而入,决无差错,早巳排定。至于双流村,是派赵鹏带领兵丁四十名,把总二员,去打公馆。殷家堡是知会沂州参将徐惠办理,又于省城内备下公馆,无须派人,就近写了密信给卫中丞,也叫他严防。至田大人处,也有密信,并嘱旧日慕友赵静峰,也赴省城公馆照料。那赵先生名俊,年纪虽老,颇有智谋。此时顾师爷留下冯小江保护自己,并派田大人处巡捕一同管理印信、旗牌、紧要之物,按下不表。再说铁头陀下得山来,直奔环道村。找下旅店,天已不早,打脸水洗脸,烹茶吃茶,诸事一完,即忙着出外面打听钦差大人在此下马不在,公馆座落何处。店家与街上纷纷言讲,有说钦差公馆虽然在此,却是钦差已往别处去了。原来安大人走后,那赵鹏往双流村起身之时,反热闹人多,且有四十名兵,两员官,倒像钦差起身了。这俱是顾师爷调度有方。又有说钦差未走的。
铁头陀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打听明白公馆座落,自己亲去询问钦差在与不在。晚间饱餐了晚饭,却是大酒大肉,那行法却不忌晕酒。待至三更,换了夜行衣,带了戒刀,佩了锦囊等物,按着白天问明白的方向,直奔公馆。进了东口,一看路北大门悬挂彩绸,甚是威严,门户早巳关闭。虽然摇铃喝号人不多,等着打更过去,他蹿进墙去,见房不甚多,不过三层房。顺着墙头疾走如飞,蹿上南房,扒着前坡一看,冷冷清清,面前只有四扇屏门,左右两段卡子墙。纵在西卡子墙上一看,只见三间上房,出廊两边有耳房,各有厢房三间。往上房一看,灯烛辉煌,尚然点得大亮。上垂首坐着一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白净面皮,一切看不清楚。下首的人是个武将模样,有玻璃窗户,故由外面可以看见,总不能真切,俱不像钦差。那铁头陀也听见张七说过,那安钦差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钦差果然没在此间。又听上首那人与下首那人说道:“想大人此时许到了天目山了。”下首之人说了一句话,听不真。又听上首人说了一句,越说声儿越小。
铁头陀急于要听,自己一想,非到窗棂之下方能听得明白,跃身下墙,往上房就走。只顾心神念净惦记到那里听话,不料有一宗物件挂在脚面上,往前一走,绳子兜住脚面,身不由自主,扑的栽倒在地,往起一趴,连手都教绳子绕住。这一摔倒,把铁头陀吓得胆裂魂飞,只听见四面都是小铃铛乱响,一抬腿哗啷啷铃铛乱响,又一抬那腿,也是哗啷啷乱响。手一指,也是哗啷啷乱响,手脚都教绳子拴住,铁头陀也不敢动转。四面八方,墙头底下,房檐底下,前后院铃铛乱响。并且更有奇事:先前下来之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往四下一看,不知道有多少高墙。那头陀到了此时,心中慌忙,不但武艺不甚高,就是武艺高,也难施展,只好用法术逃命。况且已知钦差不在此处,恋恋无益,于是口诵灵文,将手脚上绳子脱落。惟有高墙阻路,法术不灵。铁头陀急得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奇门一事。他也略知生克之理,再济以法术。虽如此,仍碰了个头晕,方能脱身上墙。得到房上,方看见东西南北,认明方向,尚喜无人追赶。想了半晌,只好暂行回店,再作打算。回到店中,出店时从墙头而过,回去时仍越墙而过。睡下甚是烦闷,想钦差既不在此,只好明日起身,再向别处公馆打听,务要刺杀钦差。想毕,不觉一直睡到日出,起来打了早尖,动身奔双流村而来。沿路就有人传说,安钦差在双流村中间路北公馆歇马已经数日。不料那双流村并无许多大店,只有两个大店,一个永升店,被安大人打了公馆;尚有隆茂店一个,安寓客商房子也不甚多。此赵鹏在双流村公馆带同两个把总居住,其余四十名兵分散在大店小店各处。那是顾师爷的主意,以便打听恶僧的消息。其中就有朱善保朱三与徐三这二人,是前番破青云山有功之人。朱三能说会道,尤其伶俐。他与徐三带了六名兵住在隆茂店西厢房。那日吃了早饭,睡了半晌。天交申末之时,他二人同在店门口闲看来往之人。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僧人,身高八尺以外,头大项短脖粗,面似锅底,黑中透亮。两道重眉,一双大环眼,白眼珠努着,黑眼珠奕奕放光;准头端正,四字海口,披散头发,打着金箍一道。身穿半截青僧衣,青中衣,高腰袜子,青僧鞋。肩上有行李一卷不大,并捆着戒刀两把,亮光之甚。徐三拉了朱三一把,二人跟他进来。见他问有单间屋子没有,并问钦差在此不在。朱、徐更为疑心,又细细看他所说之言,所行之事,十有八九是铁头陀来了。连忙叫徐三到公馆,给赵鹏送信。
赵鹏正与两员把总,一名魏永福,一名孙祥安,三人晚饭后就在一处闲谈。见徐三来了,问他有何事。他将在店中看见一个头陀,身量高大,面貌凶恶;恐系铁头陀前来行刺。赵鹏道:“既然有这个人,宁信其有,不可不大加小心。”孙祥安道:“论武艺,倒不怕他;惟法术可怕。师爷的水简与箭俱未做成寄来,大人那边又没有音信,不知请的高僧怎么样了?”魏永福向徐三道:“你今晚不必回店,帮我们一夜如何?”徐三应了。说着天已初更。赵鹏就向两把总说道:“咱们今晚上分前后弯,你们二位带二十名兵丁分前后夜,我与徐三分前后夜。”两把总应了。魏永福道:“孙大哥,你后夜,你去睡觉,我与赵老爷醒着。徐三也是后夜,没事你就去睡觉。”孙祥安与徐三去后,魏永福说道:“赵老爷,咱们勤出去绕个弯。”赵鹏道:“魏大哥,我劝你明儿别这么赵老爷、赵老爷的叫,咱们哥俩这样交情,一处当差,从今你我弟兄相称为是。”魏永福道:“恭敬不如从命,以后我就叫你赵贤弟就是了。”说着外面梆子响打了二更,有本地城守营兵巡更守夜。赵鹏出去到院中,一瞧满天星斗,微有月亮,有几块遮着。随即蹿上房去,站在房上,四下一瞧,静悄悄四顾无人,这才蹿下房来,进了上房,西里间是徐三睡觉,他在东里间住。
那魏、孙二人,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此时孙祥安已到西厢去睡去了。魏永福本来胆小,他的能为浅薄,又怕贼僧邪术,一心只祷告和尚别来,才是万幸。那孙祥安那里睡得着,就隔着屋子叫:“魏大哥,我睡不安稳,不如不睡。咱们要点酒,莫若与赵老爷喝酒。”魏永福正在那目瞪痴呆,心血来潮之际,似乎要困,听孙祥安叫他,忙答应道:“正好,正好。”就传话厨房要酒。须臾,厨房拿了三壶酒,四碟菜。三人坐在上房外间,开着屋门,当中放着八仙桌,赵鹏坐在正面,魏永福坐在东边,孙祥安坐在西边。三人正吃得高兴,魏永福一瞧西房来了一个人,趴在后房坡,借着朦朦的月色,看不甚真,像是俗家打扮,后背着似乎是刀。孙祥安一瞧东边也来了一个,这个人可像是头陀,背着似乎是三节棍。孙祥安向他二人努嘴。魏永福一想,孙爷真机灵,他会有后眼,怎么打西边来的人他会瞧见?遂低声说道:“来了,小心着。”孙爷也纳闷,怎么东边来的人,他会知道?二人彼此一回头,见东西房上都有个人,大约像一僧一俗,来了两个刺客。二人吓得浑身立抖,体似筛糠,身不摇而自颤,体不热而汗流。想那铁头陀一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来了两个!惟赵鹏见过大阵仗,尚不至于害怕,低头想主意。
三人正在发愣,只见一人飞身下来,就往房里迈腿要进来。三人一急,正要找兵器迎敌,不想西里间哗啷啷哗啦大响,飞出一件物器,正打在那贼人身上。登时贼人满身湿了,旋即飞身上房,竟自逃走,不知何故,满屋骚气难闻。及至再往外一看,那一个刺客也不知何时去了。只听外面扑咚哗啦扒哒一响,三人出去到院一瞧,只见房上瓦掉下四五块来。那二十名兵也来了,有一个兵手中拿着一根三楞钢锥,交与赵鹏,说是在西后院拾的。赵鹏接过来,借灯光一看,尖上有点血,闻了闻,有点臭味,像是打在屁眼里了。赵鹏又查问西里间打出物件原故。那徐三又是害怕,又是发笑。原来徐三自到西里间,放倒头就睡。到三更以后,叫尿憋醒了。屋中没有夜壶,摸了关天,伸手摸着赵鹏的洗脸手镟,溺了满满一盆。刚要放下,恰是三人说“ 有刺客”、外面一人要进屋来之时。他见赵鹏三人都无兵刃,须现找,又都没大本领。他一急,谁想急中生智,将手中铜链子打出,竟将贼人打走。大家喜出望外,又是讲论,又是欢笑。只有徐三说:“赵老爷、众位别喜欢了。我想那头陀是有邪术之人,他焉能叫铜镟打走?况且还有一个刺客。来者不善,想必另有别情,仍须加意小心为要,且须赶紧给顾师爷那里送信。”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那一个是铁头陀不用说了,那个刺客又是谁呢?因何又容容易易就走了呢?书中交代,原来那一个刺客不是刺客,是个高来高去的贼,姓欧叫欧鹤,乃东昌府人。父母双亡,只兄弟二人,自幼在北京,跟随他叔父在碓房学徒。他弟名欧鹏,尚在年幼,跟他婶母在家。那碓房在安定门内。他十四五岁时偷空就往地坛闲逛。一日在地坛墙根遇见两个老者,上首这位老者白面长髯,身穿蓝洋绉大衫,足下白袜云鞋。虽然年迈,精神足满。下首那位有六旬以外,身穿青绸大褂,足下缎子快靴,面皮微黑,重眉阔目,鼻如梁柱,花白胡子。欧鹤小时就有人缘,两老头把他叫住,说:“小孩,你姓什么,在那里住?我看你颇机灵。你家还有什么人?”欧鹤把他姓名一切对两老者说了一遍。两老头说:“我们时常在此闲游,常见你打此经过。你很灵便,我们教给你点武艺,收你作个徒弟,你愿意不愿意?”欧鹤本来好武,听说喜欢不尽,说道:“二位老爷子收我作徒弟,我是求之不得。请问尊姓大名,教我在那里练?”那白面老者道:“我姓李名德芳,绰号人称飞天虎。”那位道:“我姓陈叫德明,人称海底龙。你愿意,我们天天带你在地坛里,有清净地方。”欧鹤一听,连忙趴地下就磕头,道:“二位师父在上,徒儿行礼。”两个老者于是把他带进地坛一个清净之所,教给他拳脚,一教就会。从此天天午后就来学艺。两老者嘱咐他,不教他与外人提练把式,并且天天给他零钱花用。学了整三年,练得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且习会水性。
一日,两老者一个给他五十两银子,一个给他一口腰刀,道:“我二人要上江西访友,你我师徒后会有期。”二老者走后,他将腰刀、银子拿回碓房。谁知他叔叔本不疼他,又见他天天出去,总疑他不学好,又在他包裹内搜出银子、腰刀,又见天天有钱使,竟疑他作贼,就把他赶出碓房,把银子留下。他无处存身,一想只好讨要吃,回山东老家看兄弟。走了一个多月,本不用许多日子,因他会武艺,不免到处卖艺,也渐渐偷盗。及至回家看他兄弟,那欧鹏又受婶娘气,因此与他婶娘闹了一场,将他兄弟带出来,哥儿俩度日。就教给他兄弟欧鹏练武,那欧鹏又是一教就会。后来有个碧桐,也是东昌人,只有两个女儿:碧翠莲、碧翠兰,招他兄弟二人为婿。欧鹏跟人作小工去了。他出来云游,意欲偷富济贫,作些侠义之事,又不得法门,总是未经好人指教。如是过了十几年,诸事不甚懂。一日到了双流村,见有人在永升店打了公馆,看见势派不小,以为必有银钱,故此立意来偷。不想上得西房,他早就来了,听见赵鹏三人饮酒中间说的都是官事,并非过往阔外官,乃是钦差下处,而且本官不在此间,只有手下之人,无甚可偷,就要走了。他多顾上房听话,未见铁头陀在东边。及至他来到后院,见后面追来一人,他一忙,恐人追上,就用三楞铜锥打来。那追来之人不知打名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毕归元献图定策 周得胜打店逢凶
第12回 毕归元献图定策 周得胜打店逢凶
话说这追来之人并非追欧鹤,乃是铁头陀被徐三铜镟打了一身骚尿,其味难当,邪法也不灵了,只得回身就跑。来到后院,遇见欧鹤,转身上房。不料欧鹤用铜锥打来,正值他回身上房之时,竟打在粪门之内,连忙拔出,扔了,遂蹿到外墙。他又知钦差仍不在此,且受了伤,又淋漓一身尿,只得忙忙回店。仍是高来高去,到自己屋中,悄悄脱下湿衣,换了身上衣裤,躺在床上,打算主意想着对张七夸下海口,怎好空回?只好再往殷家堡走一趟。且按下铁头陀欲再往殷家堡行刺不表。再说那欧鹤用铜锥打了铁头陀,他也不知铁头陀为何如人也,不知来公馆何事,只当他是追他,忙忙出了公馆墙,回他原住之处,另作事业,下文再表。
话分两处。再接说安大人在白鹤山住了两天,每日客堂用斋,甚是洁净。所住之屋,松篁交翠,轩宇清幽,到此尘念都消。安公子虽是少年富贵,也几欲乐而忘返。
第三日清晨,静一上人取出五封简帖,上面都写着开封的年月日时,密密固封,说道:“破贼之法,都在此几个简帖上,也不怕他邪术。大人须要好好收藏,就如老僧亲自临敌一般。”安大人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简帖,谨慎收好,遂即深深下拜,并告辞要即时下山。静一上人也不深留,说道:“怨我不远送了,后会有日。”安大人也不敢再行烦渎,只得辞出,仍是两个侍者送到山门而别。安大人带了从人,匆匆下山,回到邓家庄。邓九公忙出来接着,问了备细,大家惊异,俱说高僧,赞叹不绝。
安大人当日就与邓九公商议说:“仙简已得,必有奇验,早为定策。攻破羊角岭,须趁恶僧出来行刺,不在山中,破他的案巢要紧。”又求邓老翁转请谢标、郝武、韩忠与周得胜共四人,同往军营立功。邓老忙差褚一官骑马,于次日清早往各家聘请,大家都欣然愿往。并闻得安大人亲见高僧,得了仙简,不怕他邪术,都纷纷打点行装,并嘱咐各人妻子,好好管理庄田,以待他日功成名就。那谢琼花又替四人占了大六壬,是个大吉之象。四人与褚一官约定,明早到邓家庄面见钦差,听候行期,留褚一官吃了饭。褚一官饭毕回来,告知他们明早就来。正说着,庄丁来报,有冯小江亲来下书。安大人吩咐命进见。不一时,冯小江进来,给安大人、邓九公都请了安,又见了褚一官,即忙呈上顾师爷的书信。那信上说的不过是铁头陀环道村公馆行刺之事,并说他走了,必往双流村、殷家堡各处行刺。双流村虽有赵鹏,不是他的对手;殷家堡已命人有了预备。那省城公馆须亲去走遭,趁他不在羊角岭,须早早攻他山寨。若容他回山,就费手了。信上大概言之如此。冯小江又面察师爷,说:“大人必然见着静一上人,若得了他的指教,赶紧攻取羊角岭为妙。若攻羊角岭,必先出告示,使他疑虑不定。现有底稿在此。”说着,由怀中掏出一纸递上来。安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山东观风整俗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安为招抚羊角岭贼寇事:窃闻圣世有自新之法,王者无不戒之诛。尔羊角岭一带,为患久矣!本钦差奉上命,以彰天讨,本宜督兵荡平巢穴,但思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天和。故特告尔等:夫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须受祸,尔宜速为洗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釜底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乌,得保死命。倘或执迷不悟,仍肆梗顽,自当尽戮不贷。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一月之久,相率至辕门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岭下,先擒渠魁,次翦羽翼。然后扫荡各穴,孑遗不留。尔其勿悔。为此特示。
安大人看毕,道:“告示固好,但俟一月,则铁头陀必回山矣。”冯小江道:“师爷说过,一月的限本是诳他,想那贼人有心归降;主就前来了,不等一月。那一月的话,本是缓他,教他松懈,好从小路而入,作捣巢之计。”安大人点头佩服。冯小江又拿出一个封筒,包裹严密,说道:“此是师爷临行时给的,请大人密启。”安大人收了,即叫冯小江外面歇息。那冯爷出来,与褚一官、陆葆安一同坐了,谈些别后事情。那陆葆安告来了,又各带了几个庄丁。饭后禀见大人。天到巳正,恰值开头封柬帖之时。安大人冠带齐备,焚香下拜,方拆开一看,见柬上写着八句词是解:“若问扎营,阳谷县东;若问战期,明月正中;若问计策,须用火攻;若问道路,山后窟窿。”安大人看了,心中大喜,即叫过毕归元来,说道:“你在羊角岭多年,必知山中道路。”毕归元不慌不忙,将一个纸卷呈上。安大人打开一看,大喜:乃羊角岭前后左右全图也。图中所载,详细已极。那羊角岭之山川形势,与贼人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注得分明,画得细致,无所不有。因向众人说道:“毕归元真有心人也。”即命随缘秤出二十两银子赏他。毕归元忙谢了赏。
原来毕归元自有心投降之后,即偷着画一图样,后面注明方向,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方才画成写好,今日果然用着了。归元遂禀道:“羊角岭地虽不大,却险峻;人虽不多,却精壮。非有善功之策不行。况摆渡口有法水拦阻要路,那羊眼渡下水就沉,更不易破,又有两处作眼的小店。那捣巢之计,恐难万全。小的有一策,未免涉险:小的在羊角岭时,无事即向山后闲游。见一小路,系无心而得,实崎岖不易行走,比大路近十几里。那一条路名羊肠谷,无跬步可容,无只身可过,贼不能守,而我等亦不能人。小的有一日在山后游玩晚了,急欲回寺,想起那小路,非缘绳而上不可。寻了半天,才得了一个山洞,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入,方出洞口,就到青莲寺后,然已走得力尽筋疲矣。后来又词人说,中间还有一处,通着山外,在羊角岭后下坎,离秦封山不远。小的素来好奇,破了一日工夫,带了两个老道,并带了绳子与钩翻枪,实不容易。及至出山,已经日落,是由山里往山外去的。如今是由山外往山里去,大人派人,那时小的可作领路之人。”安大人点头称是,遂命人把周得胜、郝武、谢标、韩忠四人叫来。四人闻听大人叫,忙一齐进来,垂手侍立两旁。安大人向他四人道:“现时趁铁头陀不在青莲寺,必须赶紧破山寨。若要快快成功,非捣巢之计不可,尤非行险不可。你四人敢领兵深入么?现在毕归元献计呈图,有一条小路,他情愿带领你四人前去。”周三道:“我等既投在大人标下,生死听命。倘蒙大人不弃,肯指使我等,虽赴汤蹈火,捐弃顶踵,亦当甘受,以报大恩。况此计出之顾师爷,定之静一上人,千稳万妥,百发百中,安有不肯深入之理!望大人委用勿疑。”安大人道:“你等既敢深入,须听毕归元指示道路,要依他言语,还须打仗之时以一当百,方可成功。”四人得令,退在两旁。安大人早将褚一官、陆葆安叫来,命他二人带兵五百,虚张声势,假作攻羊角岭,千万不可轻易过他的摆渡口。他虽恃有法水阻住,也不能不派兵防守,此调虎离山计也。哄他在前面张罗,好教他后面中计。二人也领令退下。又教周三等四人也带兵五百,仍命冯小江赴营,一面知会徐参将、田总兵二处,那屠寿年老无用,不必派差。又教随缘传话,明日悄悄动身,大家陆续而行,不必同走,恐露形迹。于是分了三起:大人仍带褚、陆二人与随缘等五六个人一起,冯小江与鲍国恩一起,周三等四人与毕归元一起,次日各走各的。
周三与谢标等五人同出了邓家庄,五人五匹马,庄丁在步下,直奔泰安府阳谷县而来。走了两日,毕归元道:“我有个主意。我虽还俗,面貌不能大改。咱们一同走着,恐其遇着羊角岭的人,倒要误事。不如我一人单走,咱们营中见面。听说咱们山后单立一营,不在大人营里。”周三等点头称是。于是打完尖,出店分手。
单说周三等四人上路,他们只带了两个庄丁,只为沿途服侍,其余都叫他们奔后营单走。那周三等四人走着道儿,说说笑笑,甚是高兴。谢标道:“三哥,你看今天路上为何有这些男男女女?”周三一看果然,并且都捧着香烛,仿佛要去烧香的样儿。韩七过去问一位老者说:“请问今天是庙里有善会么?在什么地方?”那人道:“离这块不远三四里之遥,有一座承福寺,那里有一位肉胎活佛显圣,舍药救人,故此我们都上那里去烧香还愿。”韩七一想,世上那有肉胎活佛,这明明是谣言惑众。周三与郝武听了,尤其不信。那郝金刚就要去看,倒是周三、谢标忙拦他,道:“咱们有公事在身,并且有限期,若作出事来,误了大事,吃罪不小,总以不去为妙。”韩七道:“庙是必由之路,去只管去,外面看看,不必进去即是了。”大家点头,说着往前走了一会,方才走到庙前,只见人山人海。这座庙并不靠着村庄,一带密密松林,座北向南。庙门口有两根旗杆,三个山门。正山门关闭,走东角门。若依郝武、韩七,就进去瞧瞧。那周三知道其中有异怪,不肯进去,催着郝武大家离了庙前,仍往前行。这庙中之事,后文再表。且说周三等四人走到天气将晚,面前一条大岭,上得岭来刚一半,看看日已衔山。岭半边有几个小店。周三道:“众位看天已不早,我前几年走过这条路,往前没有店,就是这岭上的店也是新开的,咱们住下罢!”韩七道:“三哥,既然这么说,只好在这里安歇。”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小二来兜揽道:“六位客官,往那边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罢,有好房间,有好槽道。”一面说着,就去庄丁手里夺了包裹,一个便来拢头口。周三等跳下马来,谢标道:“且硼我先自己看看。”那小二道:“不必看了,只有我家的房屋好。”说着大家同进店来。只见店中院子宽敞,有一棵大槐树。那树下坐着一个黑胖汉子,袒着胸肚,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妇血的难看。他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说着,便叫月小二扶着进来,到柜台里。那柜台边有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四人看那上面高坡上三阔正房,旁边右首一带厢房,左边好几间槽道,还有一条胡同通后面,那两个店小二牵着四匹马到槽上去,那妇人便引他四人到高坡正房上来,道:“右边这间明亮。”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素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众人看这妇人有三十多岁,生得鼻高颧大,穿一件毛蓝布短衫。此时,庄丁二人已把周三等,刃包裹,都送到房里放了方出去,又见店小二提了一桶面汤进来,问道:“四位客官吃什么?”周三道:“酒肉我们自己有,你去做四众饭来,多打些饼。”韩七道:“你那新出笼馒头先拿些来,一发算钱还你,我只要白面的。店小二应了。四人洗完了,都把大衣脱去,又泡得了茶,大家喝茶。
须臾,小二把一盘馒头包子端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的,共四十个。”谢标拿起就吃,那韩七与谢胖子低着头,只顾吃馒头。
二人吃了大半盘,谢标忽然皱了眉头,口里一面嚼着;一面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郝武看见,问道:“怎么了?莫非有什么缘故?”谢标道:“为何只是肝涅涅的?”郝武终不放心,忙起身进那里面去。只见那间空屋阴阴惨偿的,没有一物。那个土墙门也无门扇,堆些柴草。再看那侧首墙壁上安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丈余,横卧在墙角边。外面一块青石,挨着那板。郝武看在眼里,他们本是绿林出身,焉有不懂绿林之事?郝武看那石头约有百余斤重,便把这石块搬开,揭起那板来,只听“刮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有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郝武低头往洞里一张,大嚷道:“你们快来瞧!”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四客人除奸奋勇 两女子摆擂扬威
第13回 四客人除奸奋勇 两女子摆擂扬威
说到周得胜四人单走,先遇着承福寺,几乎惹出事来。幸而周三有见识,不教进庙,落得平平安安过去。不想住在这个店里,翔武因谢标吃馒头疑心馅子内有毛病,故此搜察屋里。看到那边屋里墙边有一块板,那板里面两根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有个关扳子,把索子往里拉,板便让开;露出窟窿来,往外拉板,仍盖上。进面全看不出,被郝武这一掇,两根索子都带进来,露出洞来。不看万事全休,一看时好不惨人!只看那面低坡下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人头许多,腿数条,两三个人正在那望切一只人腿。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那几个人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看见有人张望,他叫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望?”郝武大叫:“你们快来,这是黑店。”谢标忙跳出去,拔腰刀就寻人厮杀,周三也拿起钢鞭。那时外面店小二进房来,听得一声,回身便走。郝武抓他不及,吃他走了,便抡那口朴刀,追出上房,庄丁撞了满怀,道:“怎么是黑店?”周三挥手道:“你们两人快顾自己性命去罢!打得脱,前面等我们。”庄丁忙抡刀往外就走。门前有几个火家,知道走了风,齐拿家伙打进来。那庄丁二人不要性命,一路刀直砍出去,倒也吃他砍翻了两个,挣脱身,一溜烟逃走了。随后周三杀出。
这时谢标也杀出了上房去,郝武已跳出空房去。韩七还在屋里收拾行囊,捆好拴在腰里,恐地窄不好使枪,抽出一口宝剑,提在手里,出院来却不见多人,只听那黑胖汉子在柜里高叫道:“四位好汉息怒,且慢动手,请里面有话说。”那韩七粗卤,那里会江湖上结纳的勾当,听了柜里叫唤,提着剑大踏步过去,隔柜就一剑剁去。那黑汉见不是头,又走不脱,忙抢一条门闩来格。怎抵得韩七力猛剑快,砍下去,门闩齐断,那一只左臂连肩不见了,倒在柜里。郝武赶上去,那几个火家被他赶跑。韩七见大汉倒了,正要结果他,只听背后脚步响,忙回身见一妇人,拈一把五股钢叉搠来。韩七挺剑来斗那妇人。那妇人纵人院子里中间,韩七横刺着剑,直追人去。那妇人却不是韩七对手,只见店后面七八个火家一齐扎抹停当,拿了家伙杀出来,团团把周三、谢标围住。无如那些火家都是外行,只杀得那些人头颅乱滚,被伤的叫苦连天,各逃性命。那妇人正想走,被韩七用剑削去右手,连钢叉扔了,仰面就倒。又见那黑汉尚未曾死,倒在柜里,挣扎不得。周三赶上,揪起来喝问道:“你那厮开了几年黑店?是谁教你做眼?”那黑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不必多问!”周三、韩七俱大怒,一顿钢鞭宝剑,将黑汉与妇人结果了。四人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将那被伤倒地的,找补了几下刀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
周三道:“眼见这厮们还有后门,吃他逃了些个,我们快走罢,恐他勾了兵来。”连忙去槽上牵了马,好在鞍子都未揭去,忙忙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丁拿了包裹一切行李,拴在马上,又去提了各兵器,四人各上了马,走下岭来,却不见两庄丁踪迹。郝武道:“他二人不知怎样了,是咱们害了他们了。”走下平地,不敢多待,恐有人追。又走了里余,只见前面林子里两庄丁在那里探头探脑。大家见了欢喜。周三问道:“你们两不曾伤损么?”有一个庄丁道:“左边臂上着打了一下,吃我们走得快,还不怎的。”谢标道:“我们须快走,防着后面追来。你们可跟不上我们的马。”两庄丁道:“不妨,四位只顾走,我们加紧赶就是了。”六人紧走了二十余里,方缓缓而行。周三道:“我们倒不是怕人追,只是有正事在身,晚饭也无处吃,只好连夜走罢。
四人马不停蹄,走了一夜,渐渐天明。恐怕亮了,有人瞧见他们身上脸上血迹,可巧道旁有一道小河,四人洗了脸上手上的血。又打开包袱,换了衣服,这才遇见镇市,已到阳谷县关厢。四人商品议道:“我们不如找店大大歇息,饱餐一顿,睡他半日,再奔后营。”四人都欣然愿意。此时已是辰初时分,寻了个大客店,四人下马。店小二接了头口,进去找个干洁房屋,大家洗脸吃茶。周三就叫朋家做饭。谢标道:“我先不吃饭了。”便去包袱里抽出薄被来便睡。韩七等饭未来,也就睡着。须臾,饭来了,周三将他二人叫起来,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闹了一夜,也真乏了,不如命庄丁一人到大营问问大人来了无有,通个信息。咱们在此住一天,也放心安稳。”谢标一听先愿意,连声称好。大家依了。
且不言周三等四人住在阳谷县关厢店中,命庄丁往大营报信;且说安大人命冯小江、鲍国恩走后,又住了一日,这才起身,带了褚、陆二人与随缘及一个马夫,仍乔妆改扮而行。过了崇武驿,第二天早行,路上行人甚多,到杨柳店打尖,随缘服侍用了早饭。向来是安大人与褚、陆一同吃饭。这天用毕饭,吃着茶,店小二过来问道:“三位客官不是来瞧大言牌的么?若瞧大言牌,好给爷预备晚饭。”陆葆安道:“什么叫作大言牌?”褚一官忙拦道:“我们有正事,管他什么叫大言牌,我们瞧它作什么?”店小二道:“这大言牌是百年难遇的事。”褚一官笑道:“别像前番老爷子上我们那里去,路过涿州,也是打尖,叫店小二蛊惑的住了一天,往天齐庙瞧凤凰,小程师爷也说要去。到了庙里,凤凰也没瞧见,倒把暖壶马褥子都丢了,把他华太舅气得了不得。”说得大家笑了。又喝了会子茶,随缘伺候动身。一出店门,只见男妇老幼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
陆葆安到底把大言牌打听来了,原来是打擂。好在是顺路,走出三里多远,早望见一座大庙。庙前一座高台,台前两根旗竿,竿上扯起黄布长旗。堪堪走近,只见旗上现出斗大的黑字,一边是“ 任四海狠男儿争夸大口”,一边是“遇两个弱女子只索低头”。陆葆安道:“不想是两个女的,这也奇怪。”安大人道:“休看轻了女人。”葆安想起十三妹前事,自悔失言。安大人也没理会。及至走近台前,只见东首台柱边放一只朱红木斗,斗里插着一根红竹竿,竿上五色彩线,穿着一扇锦边绫面的竖头牌,随风飘扬,上写“大言牌”三个字。褚一官笑向陆葆安道:“你若肯出场,便可先打碎此牌,后上台比较了。”陆葆安笑道:“若非有正事,真要上去试试。”说着,抬头又见台上一个大匾,上头罩着大红全幅彩绸,底下露出四个大金字,是“天下无双”。安大人也笑道:“这真是大言不惭了。”台柱上又挂着一副板对,上写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苍龙”。台上设着三副座头,正中一张交椅高高架起,在一个盘龙座上披着绣金红缎椅披,坐垫两旁两张交椅,后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枪。东边斜摆一张红柜,上有天平、戥子、笔砚等物。柜边又是一字排着四张椅子,西边斜摆一座架子,插着各件兵器。飞角四柱俱有彩绸,台顶不露日色,下面铺着绒毯。四面游人拥挤,语言嘈杂。远远搭着篷帐,卖茶卖酒的不少。又有撑着伞、摆着摊的,各样买卖,酸梅汤的铜瓯儿响成一片。那庙里不知如何,也没有工夫去看。
不一时,人声鼎沸,远远的彩旗摇曳,鼓乐喧哗,两枝号筒吹得高一声低一声,又排着几对枪棍。只见前面两个女子俱骑着细鬃白马,后面一人有四十上下,骑着黄马。到了台前,各自上台。那四十多岁的居中高坐,两女子列坐两旁。看那居中的白面长髯,是个英雄模样。两女子也有六七分姿色。三人上坐,那两枝号掌了三声,便发起鼓来,也擂了三通。台上的人喊一声,把台下的众人嘈杂都禁住了,静悄悄的没些声音。只听那居中的人道:“在下姓欧,名叫欧鹏,东昌人氏,常好交天下侠义。今特带着两个亲侄女,一来访我亲兄,二来借此结交朋友。如有精熟技艺、练习拳脚之人,不妨上台领教。”说完,台上的人又齐齐发一声喊,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居中座的人立起身来,把手一拱道:“请坐了。”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那柜上的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四五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称了一称。在柜内也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了纸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押。
便听见起号连掌三声,许多人喝一声:“放打!”就那喊声,右边坐的女子把身上衫裙脱去,露出短打扮。大汉也剥去身上布衫,露出一身黑肉。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他杏脸桃腮。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了喜鹊登枝,把小脚尖跷起,觑定大汉肾囊,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霍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猛向大汉裆中一脚,把大汉踢得蹲在地下,扎挣不得。那女子笑吟吟的站起来,慢慢穿了裙衫坐下。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齐声喝彩道:“这女子好手段!”正喝彩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人来,手捻一锭大银,“镗”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大衣一脱,就去与那女子放对。左边女子也忙脱了衣裙,便大打起来。安大人与褚、陆一看,一齐大惊。安大人便悄悄拉了褚一官一把,三人忙忙上马,望下路而行。不知那台上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14回 二欧创业太平滨 四将偷渡羊肠谷
第14回 二欧创业太平滨 四将偷渡羊肠谷
话说安大人拉了褚一官一把,悄悄说道:“咱们走罢!”陆葆安也会意。于是三人匆匆上马而行,只有随缘正看得高兴,不知因何三人都要走,无奈也跟着走罢。安大人走出多远方道:“我看上台的那个和尚,好像是铁头陀,万一他是追咱们来,若叫他看见,许多不便。”陆葆安道:“若论动武,我也不怕。只是他有邪术,就不容易防备了。”原来他三人见东边飞上台去的是个头陀,甚是凶恶,疑心是铁头陀前来访钦差,故此忙忙走了。
看官,要知道那上台的果是铁头陀。他倒不知安大人在此,他由双流村行刺无成,又要往殷家堡,一路款款而来,在崇武驿住店,就听见纷纷言讲杨柳店西边立了擂台,有两个女子,人才出众,武艺又高,摆了四五天,并无对手。他心中想要结识他们,作个膀臂,因此以打擂为名,有心交好。及至上台动起手来,果然他不是那女子的对手,只得念咒,将女子咒倒,晕迷不醒。那居中坐的男子正要动手,他摇手说:“不必。”两人三言两语,讲得投机。他将女子救醒,擂也收了,彼此同到那大庙中去了。
从此铁头陀与欧鹏订交,一连住了两天,不过讲些江湖上义气。两人就联盟,铁头陀为兄,欧鹤不在场,也算上,那水仙、海蟾也拜见了伯父。正要分手,不料欧鹤找来,因他爷儿三个打擂扬名,故欧鹤容易描了来。欧鹏给他兄长与铁僧相见,说起联盟,二人更异常亲热。欧鹏就叫水仙、海蟾去做晚饭,打酒买肉给他哥哥接风。三人喝酒谈心,说得投机。欧鹤就问铁头陀从前作何事业那铁头陀说起羊角岭如何占山,两处如何行刺。欧鹤想起双流村晚上之事,说明了,三人大笑。欧鹤也说起兄弟.二人空有本事,三十多岁未立事业。欧鹏告诉他兄长:“前些日子二位师父由江西找到东昌,命我找寻哥哥,替你我占了奇门,说叫你我一齐投奔西南太平滨清水寨,就有立身根本之地。从此可遇机缘、得好事,千万不可否信,吩咐了又吩咐。水仙他二人又急于寻你,我故此带了他二人。才出来,无奈那太平滨不知在何处。”铁头陀道:“太平滨我却知道,那里有个清水寨,寨主名叫侯蒙,武艺甚低,与我认识。他那里是个水寨,一片水有五十里。靠北有座大山,外头有竹城,天生的竹子围护,里面堆积粮米甚多,还有果木,又有水稻,极好的产业。二位贤弟若得了这个地方,颇可终身受用。那侯蒙决不是二位的对手。只有愚兄万不可去,有我在内,倒不好与他翻脸。明日,咱们就走。我上我的殷家堡,你二人奔清水寨,改日再去贺喜。”二欧喜之不尽,三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三人分手。
且说二欧带了水仙、海蟾直奔清水寨,依着铁头陀告诉他们的方向走去。第二日正往前走,眼前一带密树林,远远有河一片。刚走到树林,只听里面一棒锣声,出来无数的人,把他们去路挡住,各执刀枪棍棒。为首有一大汉,身高八尺,粗眉大眼。手使一条枪,一声喊嚷说:“对面小辈,趁早留下买路金银,饶尔不死!”欧鹏上前,用单刀指着说道:“小子们,好生大胆!快快通上名来,我刀下不死无名之辈。”大汉道:“你家寨主姓唐,名叫振声。”欧鹏道:“钧过来,若赢得了我的刀,我就给你留下买路金银;若赢不了,我就结果你的性命。”唐振声并不答话,用枪就刺。欧鹏举刀相迎。二人来往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旁边恼了水仙、海蟾二人,一齐上前助战。唐振声虽然武艺不错,敌不了他三人,败下阵去。回到水寨,告知侯蒙,旁边坐着,许奋、蒋和、袁声万、齐明,一齐大怒,都要下山。侯蒙道:“四位贤弟须要小心,来者不善。”四人答应,各拿了兵刃,气昂昂的下山去了。不多时刻,俱败上山来,并且齐明、许奋皆受重伤。侯蒙大惊,说:“山下来的是何等之人,连败五位兄弟?”袁声万、齐明道:“山下来的是兄弟二人,又有两个女子,武艺都十分了得。我四人竟自不是他四人的敌手,看来有些费手。”正说着,小卒报上山来,说山下四人在那里辱骂不休,话实难听,请寨主定夺。侯蒙一想,四人去了都不行,我一人更不是他的敌手,开言向众人道:“五位贤弟呀,愚兄非是胆小,我看他四人本领高强,我们既打不过他,莫若讲和。现在山中正短帮手,何不去请他们入伙。如果人材好,武艺高,愚兄情愿让位。你等意下如何?”五人想了半天,也别无善策,只好依着此计而行。
于是侯蒙独自带了三四十人,下得山来,只见对面为首二人威风凛凛,连忙躬身道:“二位好汉,由何处而来?不嫌荒山狭窄,乞请众位到山上一叙,尚有商议之事。”欧鹏先原不肯,欧鹤向欧鹏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依师父奇门所说,凶少吉多,必有意外之喜。”因转向侯蒙道:“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何事商议?莫若当下言讲。”侯蒙道:“无可商,我们这水寨现有五六十顷水田,又有果木,且有历年积下粮米,这些人吃不了的。如二位英雄不愿意走,时,寨中正短帮手,我等情愿让二位为一寨之主。”二欧大喜道:“既蒙众位抬爱,无不遵命。”侯蒙连忙下马,纳头便拜。二欧也一齐下马,彼此对拜。欧鹏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侯蒙道:“我虽比你二位略大几年,咱们不论年岁,我认你做师兄,你是小哥哥,我是大兄弟。咱们就此上山。”二欧见他十分诚实,就依了,大众一同上山。来到山上,小卒们都过来参见新寨主,又与袁、唐、许、蒋、齐五位,一齐相见。又引着水仙姊妹到后寨。那侯蒙二人并无妻小,草草收拾屋子,让与水仙等住下,欧鹤就作了寨主,从此又招募些个小卒。欧鹏过了几天,偷着将碧氏妯娌接来,在后寨居住。二欧于是有了安身之处,暂且不表。再说安大人到了阳谷县,早有顾师爷带领田总兵的兵马,与冯小江等立下营寨,当下迎接安大人人座。守备两员、千总四员、把总四员参见过,然后顾师爷二位在后营相见。顾朗山道:“今日大人到来,且先不必说别的事,只有急急攻取羊角岭,是要紧之事。想来静一山人必然见过了?”安大人将白鹤山之事细说一遍,顾朗山不胜佩服。又把得信派将之事告知朗山,朗山也将周三之庄丁来送信,周三等已经来到,现住阳谷县关厢的事告知。赵鹏是途中相遇,那毕归元也在途中遇着,说明由后山小路进兵甚好会合周三等四人。就此命他起身,派精壮兵五百名,一员守备,带着速速前往,举火为号。又命冯小江、赵鹏各领兵一百,小江由东上山,赵鹏由西上山,各带两员把总,并火箭及引火之物,两边放火,千万别走羊眼渡。将毕归元的地图给他二人看了,须至初更天气即放火呐喊,好惊动贼人只往前面来。又派陆葆安带着两员千总,假作攻山之状,只在羊眼渡这边呐喊,千万不许过去,以防他邪术。分派已定,命褚一官与一员守备跟着安大人与顾师爷都退后,另立营寨。此处只扎空营,让贼人来探。这才有工夫用晚饭,彼此说说各家之事。
再说周得胜四人得了回信,连忙由关厢起身,半路会合毕归元及守备与五百精兵,草草安营。天已日落,饱餐战饭后,毕归元叫多带钩镰枪及绳索等登山的行头。他当先带路,周三等随后,来到山脚下。四围一看,果然奇蜂峭壁,并无走道。但见半山上枯松倒挂,藤萝纠蔓而已。毕归元吩咐取几把钩镰枪来,取条长绳系在枪底,把枪向半山直标上去。只见那枪冲上三四丈,枪钩恰恰搭在一株老松根上,便叫兵卒中身躯轻小的缘绳先上。那个兵上了半山,便将枪钩拔出了松根,下面之人便将一条巨绠系在绳端。那半山上的兵收上这根巨绠,把他紧紧牢系在松树上。毕归元便带周三等缘绠而上。及至上了半山,天已大黑。各人身上都带着火把、灯笼等物,大家点了亮儿,顷刻到了山上,反倒宽绰了。毕归元带着众人,寻到一座危崖,下有一个大洞,里面黑沉沉,其深无底。大家秉炬而人,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人,果然通下面的。只是悬崖陡壁,非得细看,才找着一条石梁。又系了一条巨索,大众缘绠而下,定睛一看,毕归元指着与大家道:“不远黑密密的,就是青莲寺了。此处正是寺的西北,不过离此半里之遥。”周三道:“大家把灯亮映灭,只留三两个灯笼,还都背着。”大家歇息了半天,已是二更有余,都把火枪亮出,呐一声喊,一拥往寺里杀来。
且说这青莲寺中铁头陀去后,周三等灭了作眼的黑店,也无人管。毕归元二人不回,也无人查询。至于报仇之事,惟有张七与孙海关切,别人都不在意。铁头陀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智源,一个叫慧源,二人都有武艺,是心腹人。余下四五十徒弟,皆是手下,又有二百多喽罗。当日听得山下来报,说:“安钦差带兵来取羊角岭。”智源等大笑,说:“羊眼渡他们就过不来。”张七道:“羊眼渡本是大路,他们不知道有法水,自然中计。若是知道,就不由那里走了。我来,的时侯,看见两边都有小路,恐他们知道,须得有人把守才好。”智源、慧源两人商量,也怕小路有失。两人亲去把守,并且照顾山前,又托张七照料寺中。又有霍士道,自来了之后,铁头陀很重用他,也叫他在寺中看守。
智源二人分派已定,速速起身,往山前去了。来到山前,见羊眼渡那边兵马呐喊,可不肯过来,只得用心把守。又命人去探大营,仍然照旧,可不知是空营。至晚,羊眼渡那边兵马不退,望见山东边火起。正要去探听,又望见山西边火光也起。智源往西,慧源往东。不一时,两边都有官兵杀来,顺风放火。智源等怕羊眼渡有失,不敢远去。正在为难,忽然冯小江由东边杀到,赵鹏由西边杀到。智源二人只好分头迎敌。此时狂风大作,两边山上火势冲天价通红。两下混战,贼人奔走辛苦,怎敌官兵勇猛。慧源措手不及,被赵鹏一枪刺于步下。智源一见,魂飞魄散,只得弃了前山,往回败走。冯小江、赵鹏分两路追来。时已二更,智源败回,行至半路,忽望见本寺中火光冲天。须臾,数十个喽罗来报道:“不好了,官兵不知由何处来的,甚是勇猛。张七大王敌不住,落荒走了。孙海被杀,霍士通被擒。”智源听说大惊,忙催兵来救。无奈他一人独力难支,手下人又不多,前有敌兵,后有追兵。只闻得两下里喊杀之声振天,火把影里显出周得胜,单鞭跃马,拦住去路,后面冯小江、赵鹏已经赶到。智源惊慌无措,略一失神,被周得胜一鞭打倒,过来几个官兵,将他捆上。
周三见了冯小江、赵鹏,道:“你们看见张七没有?”冯小江道:“我们刚到,只杀了个和尚,名叫意源。既是张七不见,咱们赶紧搜山,千万别再放跑了他。”于是三人合兵一处。正值十五,皓月当空,照如白昼,最易搜山,又遇见了韩七,对赵鹏说道:“我们由庙后猛然呐喊,杀进庙内。他们不知我等从何处而来,于是杀的杀,擒的擒,只不见了要紧的人犯。如今谢二哥他们两人在庙内看守,叫我们迫寻张七来了。”赵鹏道:“我们也是找他。”大家各处找遍,又搜擒些个和尚与喽罗,单单不见了张七。周三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随后安大人闻信,知青莲寺已破,因智源等被擒被杀,无人拦阻,也命陆葆安绕道来探问信息。陆葆安到此,见着大众,知张七漏网,也甚着急。
于是大家商议,正在无法,忽见有一兵卒过来跪倒,口称:“小人晓得张七藏躲之处。”大家大喜,急问:“张七现在那里?”那兵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急欲出恭,因看见几棵树围着一个山涧,下面有洞。小人刚要下去,见一人在山洞内蹲着,身量高大,衣服华美,不是兵丁打扮。因见他手中拿着刀,所以不敢动他。”周三不等说完,大踏步便走。韩七忙叫那兵丁紧紧跟随去做眼。众人又派兵卒们急忙各带着麻绳,一同飞速追上。周三已扑到那兵丁指引之所,只听洞里叫声:“哎呀!”猛见那人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忙站起身,用刀向周三刺来。不知此人是张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5回 破妖法有意捉凶僧 访潜踪无心遇杰士
第15回 破妖法有意捉凶僧 访潜踪无心遇杰士
话说周三到了山涧,见那人用刀砍来,周三用鞭急架,二人大战。陆葆安腿快起到,也来帮助。随后冯小江、赵鹏、韩七及两员把总、数百兵丁也都来了,四面一围。山涧狭小,那人一慌,被树根绊倒。陆葆安过来将他擒住。原来那人果是张七,因见青莲寺已破,孙海已被郝武杀死,大势已去,他又想逃走,来到山前,见四面都是火光,人马众多,恐人看见,走到此处,见有树围山涧,可以藏身,忙向涧下一个洞内躲避。不料被那兵卒看见,也是该当如此,恶贯满盈。当下大家捆了张七,直往安大人营中而来。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十分欢喜。那铁头陀毫不知觉,尚在外面妄想行刺。
且说他与二欧分手之后,直奔殷家堡,也不管钦差在此不在,以为此番必然成功。到了殷家堡,见是东西一条长街,路北公馆,听说徐参将带二十名亲兵、十六名地方与衙役等在彼伺候。那铁头陀并未找店,就找了个饭店,吃了晚饭出来,自己各处云游。待到二更以后,始奔公馆,越墙而过。先到外面,远远摇铃呵号之声,听南房有人说:“今日大人歇觉甚早,咱们也歇着罢。”铁头陀一听大喜,说:“钦差果然在此,想他今夜逃不过去了。看这光景,也决无保护之能人,无非兵丁将官,何足畏哉!”欣然望里走,有个月亮门,由墙上过去,有北上房五间,屋中有灯火,其光不亮。蹿将下来,悄悄上了台阶,赶奔前来。戳窗户纸一瞧,见钦差年纪不大,穿着便服,在后虎座半躺半坐,手中托着一本书,挡住面门,就露着一点脸。两个跟班面向里靠着,落地罩花牙子站着。铁头陀拿了堵鼻子的布卷,把鼻子堵上,把薰香掏出来,把香点着,将仙鹤嘴戳在窗户眼里,一拉仙鹤尾巴,紧一拉,屋中香烟都满了。无奈两个跟班还不躺下,钦差大人还不扔书。又紧紧一拉,他性急,就掀帘子往里走,往前一扑,去抓大人。把大人抓住一看,才知是个假的,是个傀儡人头,衣帽靴子都是真的。再回头一看两个跟班,也是如此。原来是顾师爷的用意,知会徐参将,教给他安消息的地方。铁头陀说声不好,未曾说完,脚底下呼喇喇一响,赶着抽身回来,早就登到翻板上了,“ 卟嗵”一声,坠落下去。那底下有人刚要抓他,未曾抓住。铁头陀急了,念动邪咒,往上一蹿,翻板自然开了,放开脚就跑。那底下的人也不敢追,恐他邪咒厉害。他就一直跑了多远,出了长街。在殷家堡街外有个小庙,只好今晚在此借宿。幸而庙中无人,有个供桌。他将破香炉挪开,就躺在供桌之上。已经闹了一夜,躺下就睡着了。次日清晨起来,又奔省城而来。他早打听得有四处公馆,已去过三处,只有省城一处,钦差必然在此,故不暇询问,忙忙来至省城,已走了两天,不用细为烦絮。且说到了省城东关外,找了个店住下,歇了一夜。次日午后,先进城探了道,然后出城。直等到初更以后,换了夜行衣,带了用法锦囊及一切应使物件,背上戒刀,吹灭灯烛,将门倒带,蹿房越脊,出离店外,直奔城墙。且喜护城河里没水,直到城墙下边,趴上城去。那里面从马道下来,穿着小巷,直向公馆西墙而去。蹿进公馆,正遇见打更的。铁头陀过去一掐脖子,把打更之人提到僻静所在,往地下一挥,把刀亮出来,在更夫眼前乱晃。那更夫苦苦哀求饶命,铁头陀问:“你们大人现在什么所在?只要对我说明,我就饶你性命。”更夫说:“我们大人在西花园子书房里安歇,那边有个垂花门,进去是抄手游廊,里面路西有一个瓶儿门,进瓶儿门,内有太湖石,就在太湖石后,有北上房五间,那就是西书房。”铁头陀听明,说道:“等我事完再来放你。”随手撕他衣襟,把他的嘴堵住。有一棵大槐树,将更夫捆在树后,自己便扑奔那边垂花门去了。进门一看,果然是抄手游廊,东西两个瓶儿门,当中是过厅。铁头陀一想,应该往西,遂即从正西瓶儿门上蹿将过去。一看,果然是花园,有许多太湖石,月牙河藤萝架北面五间书房,接着堂帘,里面尚有灯烛亮光。门外东西摆着四张椅子,上面坐着两个人。
原来此时已经平了羊角岭,褚、陆跟着大人并未在此,此间是顾师爷带着冯小江、赵鹏与郝、谢、韩、周六人先来公馆,专为捉拿铁头陀而来。那顾师爷早安排下法子要紧之物,已派人埋伏妥当。那椅上两边之人,一个是冯小江,一个是赵鹏。两人今晚是前夜坐更,在书房外椅子上坐着。冯小江一眼看见由墙头上忽然过来一条黑影,冯小江假装着没看见,特意说:“赵太哥,你多留点神,先告告便。”赵鹏说:“老弟请便。”冯小江就奔太湖石那里,假作告便,其实一回手,先把石子掬出来。小江善打石子,见有人还在那里趴着,那铁头陀打量着冯小江真没看见他呢。冯小江拿着石子,对着墙头上的人打将出去,“ 吧”的一声,正打在铁头陀腮颊之上。铁头陀一扭脸,从背后要拉刀,紧跟着又是一块石子,又打在肩头之上。这两块石头打的铁头陀疼痛难禁,连忙念咒止痛,又复拧身蹿上墙去。赵鹏就喊有贼,冯小江也忙拉刀要上墙。
铁头陀见有防备,打算进退之道。此时东角门出来一个人,一声怪叫,如霹雳相似,说“ 有贼了”,话将说完,只见东角门外一排水枪有二十余支,齐往墙上打来。铁头陀躲避不及,身上已被水湿,忙一面念咒退阻,一面下墙。不料墙边也有了准备,一排十人,都是汲筒,其味难闻,打出水来,满身腥臭。铁头陀知是秽物,破他妖法的,恐法一不灵,被人拿住,性命难保,忙忙蹿在小墙,顺着游廊,过瓶儿门。那时冯小江随后追来,那喊的人是郝武,也追了来。铁头陀刚过了垂花门,就见“ 飕”的一声,上来了一支镖。低头一看,墙下面有个人,给了他一刀。铁头陀满身臭水,此时法已不灵,吓得不敢站住,忙出了公馆,直奔城墙,由马道跑上城去。后面是冯小江苦追不舍,郝武也追赶下来。小江追到城墙之下,也打算由马道追上城去。铁头陀恐他上城,这么一急,搬了一块城砖,对冯小江就砸。“ 吧嗒”一声,砸将下来,也亏冯小江的眼快,往旁一闪,躲过城砖,倒把小江吓了一跳。再往上一瞅,那个铁头陀踪影全无。
郝武随后也赶到了,连忙问说:“方才什么物件由城上投将下来?”冯小江说:“是一块城砖。”郝武问道:“没伤着你呀?”小江说:“伤倒未能伤着,若不是小弟躲得快,险些被他砸了。”冯小江还要追,郝武把他拦住,二人同回公馆。周三也追来问信,三人讲说了一番,忙忙回去,进里面禀知顾师爷。顾朗山向他三人道:“铁头陀已被臭水秽物所破,大约法不能灵。趁此时拿他,必然容易。你等六人于明早分头访查,若能得着他的下落,就好拿他了。我想他今夜决不敢再来,他们也没有余党,你们大家安歇罢,明旱还须辛苦呢。”大家告辞,各归各屋。
一夜无话,又到来朝。大家起身梳洗,用茶点已毕,周三来见顾师爷,说道:“不知师爷今天派谁出去私访?请师爷谕下。”朗山道:“此事你们大家酌量,何人出去,不必问我,只要细心机灵的就行。”周三道:“我就卤莽,去做这事不行。若论机灵,赵大哥是第一,其余就属二爷。那韩七尚细心谨慎,就是他们三人罢。”朗山道:“还有一人,年纪虽老,颇有谋略。那孙静峰甚可去得,然非有会武艺的人同他出去不可,叫郝金刚同他出去,亦可作一路,就是四位罢。”周三答应出来,找着赵鹏、谢标、韩七三人,说明师爷分派你们三位出去访查铁头陀下落,各凭自己意见,或改装出去,或照常服色,喜欢走那条路,就走那条路。三位预先商定走的方向,免得三人碰在一处,只要访着些影响,必然有法拿他。当下三人议定了道路,各人自去理会。又命人知会了师爷,随后叫郝金刚过去,约他同行。大家分头出了公馆。
就中单说那赵鹏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官衣,换上湖色绸长衫,白袜云鞋,手拿柄摺扇,改扮了文人模样,腰内暗藏匕首。出了公馆,望北而行。一路留神观看,不觉到了省城北门。步出城来,关厢甚为热闹,铺面不少,也有当铺,也有烧锅,也有客店,也有酒楼。正在观看,又见有男男女女无数,都往东北扑奔,不知所为何故,拥挤不动。赵爷上前问道:“众位上哪里去?有什么事?”内中有人说道:“今天二十八,药王圣诞,这北关东北上有座药王庙,年年唱野台子戏,我们都是去看戏的。”赵爷一想,那铁头陀或者爱往热闹处闲游,或者独回清净处躲避,都猜不透,且向这里看看再说。于是来到戏台底下,见人山人海,做小生意卖吃的不少,也有搭着布棚摆桌子长凳的,也有酒摊,也有点心摊,也有酸梅汤摊,又有打把式的,赌钱的,占卦的,还有无赖之徒,专做骗局赌的,东一堆,西一簇,十分热闹。四下一看,并无公馆之人。回身再往庙内各处游逛。庙并不大,只有两层殿。庙内有些个卖首饰的,卖估衣的,挨喉挤挤,并不见什么踪迹,就出庙来了。此时台上已歇晌,那台后有一个人圈子,挤进去一看,却是卖拳的,正在那里打对子。看的人齐声叫好。赵爷看那两个卖拳的,年纪都不上三十岁,上身都赤着膊,下面都是兜裆青布裤,足下穿着抓地虎靴。一个使一根三节连环镇铁棍,一个使两柄板斧,丁丁当当,打得十分好看。这使棍的中等身材,白净面皮,竖眉鹰目,露着杀气;那使斧的魁伟长大,面如锅底,粗眉大眼,阔口丰颐。二人俱无胡须,像一对好汉。只见二人把一趟斧棍打完,向众人拱手,借助盘费。不料看的人虽多,给钱的人却少,地下只有二三百钱。赵爷摸搭裢内,不过数百文钱,嫌少,又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三两有余,说道:“二位朋友,这里有点茶资,望乞笑纳。”二人接过,作揖道过谢,把银收起来。又把散钱数了数,收拾完毕。赵爷又拱手道:“二位不弃,酒楼小饮三杯,闲叙一番,何如?”那白净面皮的道:“既承仁兄美意,弟等奉陪。”
于是三人一同到一酒楼,上楼找一副干净座儿坐下,彼此谦让。赵爷让二人上坐,二人不肯,赵爷一定要让,二人只得依了。赵爷告诉跑堂儿的,快些摆上一桌上等的酒菜。伙计满脸带笑,连声:“晓得,晓得!”回身去了。二人忙说:“尊兄何必过费,使弟等不安。”赵爷笑说:“粗酒一杯,藉此谈谈。敢问二位兄长贵姓高名,仙乡何处?”白脸的笑道:“小弟姓唐名振声。”指着黑脸的道:“他是我盟弟,姓袁名声万,都是山东沂州府人。”也回问了赵爷名姓,大家又从新见礼。忽见伙计搬进酒菜来,一个人托着一个木盘,一个人提着酒壶,先把茶壶茶盘拿开,把盘内酒肴排列桌上。赵爷执壶,与二人斟了酒,然后畅谈些江湖上的事情,又讲究拳棒刀枪。三人说得十分得意,真是相见恨晚。直吃到过午时候,赵爷问:“二兄意欲何往?”唐振声道:“我等有一知己弟兄,闻听说新近立了事业,意欲投奔他去,谋一安身所在。”赵爷道:“吾兄若得安身便罢,若有不得意之时,可到安大人衙门找小弟去。”唐振声二人起身作谢道:“弟等萍水相逢,蒙吾兄另眼相看,感激不尽。俟异日回来,必然过去请安。我等就此告别了。”赵爷还礼道:“咱们日后有缘,再为畅叙,弟也不挽留了。”于是算还酒钱,一同下楼,各自分手。
再说赵爷独自一人,毫无定踪,任意闲游,又向戏台边来。那时戏台上依然开戏,正要看戏,忽见从西来了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道童,拿着算命占卦的招牌,看着眼熟,走近方知是孙师爷与郝金刚,彼此一笑过去。郝金刚忍不住问赵爷道:“访出点方向了么?”赵爷摇头,他二人就向东边去了。
原来孙静峰自见知会教他私访,他便教童儿开了箱子,找出他昔年私访的那副行头,有道衣、道冠、丝绦、鞋袜、招牌等类,孙俊通身换了。郝金刚过来,孙俊告诉他自己扮作算命先生,叫他扮作道童。郝金刚应了。孙师爷又替他打扮停当,二人从后门暗暗溜出,知道韩七出南关,谢标出西关,赵鹏出北关,自己带了郝金刚只好出东关了。那东关颇为热闹,这条街有二里路长,也似北关,样样铺子都有。孙师爷到了东关,走了两趟,不见一些踪迹。想起茶坊酒肆探访事情极其容易,看路北有个大茶馆,匾是“ 海隆轩”,遂向郝金刚道:“咱们在这里喝会子茶。”二人遂进来,走到后堂,找了两个座儿坐下,泡了一壶茶。二人慢慢的吃着茶。他二人倒无甚可谈,只听四下里各坐上谈谈讲讲,极其热闹。忽听旁边桌子上也有二人在那里吃茶,正然说得高兴。一个说:“你没听见说吗?咱们这大关嘴上店里前夜晚上住了个头陀和尚,半夜大门已然锁好,都睡了,他也睡了,第二日清早不见和尚了,大门也没开,不知和尚从那里走的,行李可仍在房中。你说奇不奇呢?”那一个说道:“这还不算奇,必是和尚半夜越墙而过,作什么歹事去了。”正说之间,只听从旁有好几个人吵嚷,一阵大乱。不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空欢喜林内得薰香 枉勤劳庙中擒巨寇
第16回 空欢喜林内得薰香 枉勤劳庙中擒巨寇
话说茶馆内有二人讲论前夜店内丢了住店的和尚,那边一阵吵嚷,就有人接声说道:“你说前夜丢了和尚,不足为奇。昨晚北关店里住了两个财主,是一来为听戏还愿,二来代办点事,身边有百十两银子,被人偷去了。大概是和尚用薰香将人薰死过去偷的。今早和尚不见了,各处访查和尚,必就是这东关店里丢的那个和尚了。”大家议论纷纷。孙俊在旁一听,悄悄对郝金刚道:“你听他们所说之人,必是铁头陀无疑。咱们何不到北关打听打听?”郝金刚点头,二人给了茶钱,一同投北关而来。在戏台下略站片刻,遇见赵鹏他二人,惦记往北关厢探事,故急急而去。这且不表。
又说那往西关的谢标,来到西门以外,这关厢不及东关、北关热闹,铺面也少。大关嘴外有一带大柳林,此时正是四月底,天气甚热,赤日当空,恰似火炉一般。谢标外号叫一篓油,身子又胖,走得满头是汗,想要歇息歇息,凉快凉快,奔到林子里面,在一块卧牛青石上坐下。只见那边先有二人在彼乘凉,旁边树枝上搭着衣杉。谢标瞧这二人却是一僧一俗,都有三十多岁。那僧人生得十分凶恶,身量高大;这俗家是瘦小枯干,五短身材。谢标心中一动,疑是铁头陀。再一看,他不是头陀,是个光头,并且在公馆谢标也于带领水枪之时,见过铁头陀了,虽没看真,却知道不是他,然也不免呆看。那边僧人见谢标呆呆看他,心中犯疑,就与这俗家使了个眼色。两人从树上拿下衣服来,穿在身上,往林子里去了。再看柳林那边,隐隐有一段庙墙。
正看之间,见有一个小和尚,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手中拿着一物,一面走,一面瞧,也向林子里走来,却从谢标面前走过。谢标细看小和尚手中之物,似乎是薰香盒子,越看越像,将小和尚一把拉住,说道:“小师傅,你手里拿着是个什么?”小和尚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标又问道:“你从何处得的呢?”小和尚道:“我们庙里今早来了一个客,虽也是个和尚,他却有头发,可是披散着。他今早来在我们庙里,他就病了,就是我服侍他。我见他这个盒子有个仙鹤脖子,可以活动,是个玩意,我故此偷着拿他的。”谢标道:“你拿他的,他要是不依,你怎好?”小和尚道:“他现在病得厉害,顾不得了。”谢标道:“小师傅,你卖与我罢!我给你五两银子,你要这盒子也无用,不如银子好。”小和尚道:“五两银子是多少,你先给我瞧瞧。”谢标从搭链里拿五两一锭的锞子给小和尚瞧,小和尚瞧见一大块银子,甚是喜欢,即将盒子递与谢标,把银子收了。
谢标还要问他话,就看见从林子那边来了一个头陀,恍恍悠悠,像个有病的样儿。小和尚忙忙躲了。那谢标他是绿林出身,如何不认得薰香盒子,心中甚乐。今见来的头陀,正是那行刺的恶僧,此时趁他有病,恰好拿他,况且在林子乘凉,大衣是早就脱了。
说到此际,须再表铁头陀一番。那铁头陀被公馆追下来,幸而他身子灵便,步履飞快,又仗有城砖扔下来退了追兵,出了大城。天已四更,不好再回店中,恐人知觉,于是就在北关一个店里扣门。恰好这个店里因药王庙有夜戏,听戏的将回来,还未睡呢,故而铁头陀进店容易,就住在西小厢房里。及至进来,店小二把后窗支开,十分凉爽。铁头陀吩咐:“先烹茶来,我是走渴了。”店小二答应,先把灯点上,然后打脸水烹茶,又说道:“大师傅还是用斋,还是随便?要打多少酒?”铁头陀道:“俺只随便,不论什么鱼肉、牛羊肉,你只拣好的拿来,与我先打二角酒,明日一并还钱。”店小二应了,出去不多时,摆上酒菜满桌。铁头陀自斟自饮,心中暗道:“我因行刺被追,未能回店,行李盘川都扔在原先店里,回来拿什么给店钱?”为难了半天,忽然一笑说:“有了,你看这上房住着的像是两个财主,必有银钱,何不用薰香将上房之人都薰死过去,偷他个干净,一走儿?”主意已定,俟饮酒吃饭完毕,那时天已将亮,大家都睡熟了。他暗暗用薰香,鹭伏蛇行,在上房窗户外将烟引入。不多时,人俱受了薰香。那时慢慢进房,将被套内白银一百五十两,偷到手中,从后菜园越墙而出。自己一想,投何处方好,况此时心中烦闷,大似有病模样。忽然想起有承福寺的下院在西关口外,名承寿寺,法明和尚在那里住持,何不投奔他去?想那法明、法静、法通三人,俱与我是至交,万不能不收留我。忙忙来到西关口外承寿寺扣门,小和尚开了门。说明来历,回亲进去。不多时,法明忙接出来,携手让进禅房,彼此诉说一番。
不料铁头陀近日劳碌太甚,又于前夜在公馆受了大惊,恐因此生病,法明留他住下。午饭后,病渐沉重,炕上睡了一觉,醒来收拾自己物件,薰香盒不见了。一想,许是那服侍的十一二岁小和尚偷去了,因此急急出来找他。找到柳林那边,见他与一个人说话,说的就是薰香盒子。铁头陀一着急,就嚷道:“小和尚,你把我的盒子弄到那里去了?你快给我!”那小和尚开腿就跑。谢标不管好歹,奔过来随走随喊道:“好一个秃驴,你是严拿的行刺要犯,胆敢青天白日出来行走。今日你好好跟我到公馆投案,或者可以从轻治罪。如若拒捕,定不饶你!”说着,拉出短刀就砍。铁头陀不防有人要拿他,又没带着兵器,又有重病,如何迎敌?就是一愣,然而到此时候也是无法,遂大着胆子道:“你是何人,敢来拦我?”谢标道:“你不认识你二太爷姓谢名标,外号人称一篓油,现在跟着安大人当差。我们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在你的羊角岭青莲寺当你的和尚也就完了,为何屡次三番前来行刺,是何道理?今日没你的走儿。”铁头陀拨头就走,谢标急急追来。
铁头陀被迫急了,要用法术,已然不灵,实实无法可施。忽想起腰里还带着装薰香盒子的搭裢,还有个盒子是盛药与堵鼻子的纸卷等物,连忙拿出来一抖手,一宗物件直奔咽喉。谢标不知果系何物,一闪身子,手急眼快,竟自躲开。谢标说:“好贼秃,你二太爷也有暗器,是你招出来的。你的暗器伤人不算英雄。明器伤人才是好汉。谢二爷的法宝这叫明器,你留神罢。”
铁头陀正往前跑,一听说“ 招打”,铁头陀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拨头又跑。谢标又嚷,一连三次。铁头陀一想:“他必没有暗器,不过拿话唬人,我何用留神,只管跑罢。”二人追得嘴尾相连,已到承寿寺门口。铁头陀要往庙里跑,一想:“我要进庙,他必追进去。这庙是法明的庙,我承他好意,留我住下,惹出这样祸来,别连累朋友,莫若与他一死相拚,就是死了,也落个名在人不在。”想罢,止住脚步,大骂:“姓谢的,你莫赶尽杀绝!我与你誓不两立,拚个你死我活。”说话之间,谢标已到面前,举刀就剁。铁头陀究竟赤手空拳,难以抵敌,只好绕着庙跑。谢标仍然不舍,紧紧追来。将要追上,只听那边嚷道:“师兄莫慌,阿弥陀佛,我来也。”谢标一惊,见迎面来了一僧一俗,让过铁头陀,将谢标挡住。二人非别人,即柳林乘凉之人。
原来先在柳林的和尚就是法明,带着香火老道齐明往大关南边村子里找人不遇赶忙回来,见铁头陀被人追下来,忙迎上去,拉出短刀一把,二人动手。那齐明也会武艺,也来相帮,三个人杀在一处。谢标武艺不及周三诸人,况又天热身胖,他本敌不住法明,又来了帮手,更难招架。只是堪堪要拿住铁头陀了,忽然来了两个救星,眼见得救了去,并且自己还得逃命。又勉强战了几合,虚晃一刀,往柳林而逃。法明要追,倒是铁头陀在庙门口探头把法明喊住。三人进庙,关了庙门。谢标见他们不追,虽然不舍,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回去搬兵,再来拿他。忽想起柳林内石头上扔着薰香盒子,忙回来一找,踪影俱无。各处寻了一番,仍然不见,只得垂首丧气而回,暂且慢表。
且说那寻访铁头陀的四路已经表明三路,惟有出南关的韩七未曾细说。韩七比别人都早,带了包袱,由公馆出来,走到南关外头,看了看甚是冷静,铺面也不多,人家也不多,来往几次,并无消息。后来想起和尚必多住庙,只好各处找庙,遇着庙就打听,是老道庙,是和尚庙,有外来的头陀和尚住着否。一路问着,由正南往西北而行,不觉来在西关口外,也因天热,急奔柳林乘凉,忽看绿柳外露着红墙。正要蹬石头细看,见石头上有个薰香盒子,甚为纳闷,不知从何处而来,忙拾起来带在身边,这才听见人声喧嚷。再一看,是三人杀在一处。其中有一个和尚,一个俗家,正与谢标杀得难解难分。谢标渐渐要败。韩七在林内一想,他一人不能取胜,英若凑胆子,我帮着谢二哥动手,许能蠃那个和尚,然而那个和尚不是铁头陀,何必与他动粗。正想着的时候,谢标已然败下来。又看庙门口一人探出头来嚷道:“师兄,穷寇莫追,并且他要进林子,更追不得了,犯兵家之忌。”那说话的人披着头发,正是铁头陀。韩七甚喜,见谢标追进林子,奔到石头那边来。韩七躲在林外,见他向石头上似乎找东西,必然找薰香盒子,暗暗耍笑。不多时,谢标无精打采的去了。韩七自己思想一番,想:“谢二、周三等时常看不起我,他们诸事争先,莫若今夜跳过庙墙,用薰香盒子把铁头陀薰过去,背了他一走,岂不是奇功一件?我无意中得这个盒子,是天赐成功也。天与不取,真真可惜。”主意已定,看看日色平西,又围着庙探了探道,看定进庙之路,只盼天黑。无如日正长时,那里能快,且先到酒铺喝一壶,再吃了晚饭。俟磨到二更时分,悄悄来在柳林石上,又睡了一会子,不过睡不安稳。约莫天已三鼓,把夜行衣靠包袱打开,通身到顶俱都换好,背插单刀,百宝囊,收好了薰香盒子,把白昼衣服包好,寄放在树杈上,奔了庙的南墙边来。墙边有一棵大榆树,韩七蹿上墙头,趴在大榆树之上。有一个双杈,自己骑在树上。前边枝叶正把自己挡住,往下瞧的偏真。下面往上瞧可有些费事。瞧不多时,见一个和尚由南屋出来,说:“兄不必着急,慢慢保养着罢。就是公馆有人来,咱们也不怕,有我帮你,怕他作什么?”说着,往里院去了。韩七听了个真切,就知铁头陀住在南屋里而且病着。心中甚喜,只不知屋内尚有何人。原来小和尚偷了薰香盒子,不敢回来,从柳林一直逃走,换了个年老的人服侍他,尚在未睡。
韩七性急,等不得他二人睡熟了,就从树上下来。到了南屋,便将身子趴在屋上,脚勾住檐瓦,把头倒悬,瞧见南屋是两明一暗,铁头陀躺在里间哼哼。那外屋坐着一个年老之人,须发苍白,不消说,是服侍之人了。意欲掀帘进去杀了二人,必然容易,又一想,不好,只怕惊动法明,反为不美。既有薰香在此,何必卤莽?也不用等他们睡了,就向身边取出薰香盒子来,将千里火点着,轻轻吹动。先堵了鼻子,然后将仙鹤脖子对着帘子缝内透将进去,立时把外屋年老之人醉倒。又把仙鹤尾巴一拉,两个翅儿自来一胡扇,那香烟就奔里间屋去了。香烟顷刻已浓,里间即听不见哼哼,大约铁头陀必然薰过去了。连忙把盒子收好,掀帘进屋,一晃千里火,外屋之人不管他了,扑奔里间而来。那韩七胆量极大,竟敢点上灯烛,见铁头陀横躺在床上,有心一刀将他杀死,又想不如拿活的好。从外屋找了两根绳子,把铁头陀二臂捆上,又把他的腿捆好,用一床被,照着卷薄饼的样子,把他裹好,往肩头上一扛,上了墙头。此时已交五鼓多天,趁着朦胧月色,把树权又扛着铁头由墙上下来,直奔到城门脸上。虽开不了城,倚仗拿着要犯,有钦差大人令箭,可以叫关。那韩七洋洋得意,越想越乐越欢喜。无奈四月夜最短,看看东方发亮,自己一想,天是快亮了,穿着一身夜行衣,又扛着个人走路,教人看着不是样,莫若把衣服换上再走。又到昨日柳林那块石头上,把铁头陀放下,正要脱换衣服,只听那边有人大喊一声,说道:“那里来的,偷盗人家的东西,快快给我留下!”韩七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17回 胜复败官弁屡失机 死里生恶僧两遇救
第17回 胜复败官弁屡失机 死里生恶僧两遇救
话说韩七从庙中擒获铁头陀,喜欢之至,扛着他出了庙。走不远,天亮了,仍在昨日的柳林放下铁头陀,打开小包袱,将要换衣服。这个时候,只听林外有人大喊一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偷盗人家衣物,好好给我留下,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定要你的性命!”原来一床被裹着铁头陀,远远看着似包裹。说话之间,蹿进两个人来,未能看得明白,及至临近,忽听铁头陀在被里嚷道:“老弟,快来救我罢,我教人家捆在这里了。”韩七一听铁头陀说话,暗暗着急,到底是不会使薰香之过,故此工夫不大,到了柳林,铁头陀就缓醒过来。本是鸡鸣五鼓还魂香,天一亮,香的气味就散净了。铁头陀将一缓醒,就睁眼一看,自己二臂拴牢,连腿都教人家捆上了,又有被挡着,看不真切,好似在人家肩头上扛着呢。心中着急之至,想这一到官,只怕有死无生。正在难过之时,忽听“崩哧”一声,将自己摔在地下,复又往外挣拔挣拔,就看见拿他的,认识不出,大约是安钦差手下之人,大约此难不能逃了。谁料那边来了两人一喊,再一看,来的正是太平滨清水寨二寨主欧鹏,带着手下头目侯蒙。他二人本是来探望法明的,昨日到了北关,天已二鼓,就住在北关店里。今日清早往西关口外,正要寻找承寿寺,走到柳林,就见韩七扛着一件巨物,又类乎包袱,又似乎铺盖卷,恰在清早,猜他是偷盗来的。欧鹏向侯蒙道:“咱们何不劫下他?大概总有点油水。”侯蒙点头。两个人这才往里一蹿,又一嚷。铁头陀就听出欧鹏的声音来了,故高声喊叫:“吾弟快来救我!”
欧鹏与他自打擂联盟之后,甚是契厚,焉有不救之理?韩七见铁头陀也醒过来了,又有人蹿进树林。他一着急,要拉刀迎上来,不料后边那人一扬手,“ 吧”的一声,就是一块石子打过来,正打在韩七右手手背之上。韩七“哎呀”一声,一甩腕子,那刀就拉不出来了,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那二人用刀反要剁他,韩七无奈,只可撒腿就跑。虽然跑着,仍是甩着手腕子。欧鹏、侯蒙紧紧一追,铁头陀喊道:“二位不必追他,倒是先给我解开。”欧鹏向侯蒙道:“你快把铁师傅解开,我追那人去了。”侯蒙回身走到石边,一伸手,将被子抖开,拿刀挑开绳子,铁头陀就站起身来,将膀背活动了一番,拉着侯蒙一同出了树林,往下紧紧一赶,追去追来,却离着不远。韩七一急,要奔树林离得远,此时已经浑身是汗,鞋又跑掉。他急中生巧,回头一只鞋照前头的人面门打来,说:“招宝贝!”黑忽忽一宗物件,直扑欧鹏,把欧鹏倒唬了一跳,一瞧,原来是一只鞋,不由哈哈大笑,说:“原来你这小辈,就是这样能为!今天你休想逃脱。依我之见,你站住,叫你寨主把你拿住,倒便宜你。”韩七实在不能跑了,心中发乱,两眼发黑,恨不能一时跑进城去。往前一抢,脚下一滑,“ 扑咚”翻身栽倒。后面三人一阵狂笑,说:“小辈,你还往那里跑!”欧鹏往前一蹿,举刀就要往下剁。只听有人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胆敢在省城关厢杀人,待我来拿你。”说着,抡刀把欧鹏挡住。韩七爬起来一瞧,是谢标,这才放心。
原来谢标昨日败了,跑回公馆,与顾师爷大家商议捉拿铁头陀的法子。是日晚间,只有韩七与孙师爷、郝金刚未回公馆,别人都回去了,并且都打听得铁头陀实信。谢标清早一人独欲建功,并未约会别人,亦不听顾师爷的调遣,私自出了西门,直奔柳林。走到离林不远,将过了一个小树林,只见迎面跑着一人,后头追着三人。看那前跑的像韩七,吃了一惊,正要上前相助,不料“噗咚”一声,韩七栽倒在地,后面有人拉刀将要杀他。谢标一急,就大嚷着抢上前去,与前面之人杀起来了。一来一往,不到二十回合,欧鹏武艺比谢标强,只杀得谢标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谢标知道不是人家的对手,虚砍一刀,撤退就跑。铁头陀现在病势甚重,不能支持,盼着回庙。那边韩七虽跑乏了,奈因谢标要败,人家本因救他来着,难以独自先逃。及至谢标跑了,他也跟着跑下来。欧鹏贪功,又有侯蒙相帮,他焉肯不追?回头叫铁头陀说:“师兄先请回庙养病,等小弟追拿他们。”于是急急追赶,侯蒙也后面相随,追到小树林来。谢标、韩七一同跑进树林子里去了。论理进了树林子,就不该追了,无奈欧鹏不舍,竟自追进树林来。侯蒙后面喊叫说:“不必追了!”话未说完,林子里一条弩箭“哧”的一声,正中欧鹏的左肩上。欧鹏“ 哟呀”,噗咚栽倒在地。林内跳出一人,举刀就砍。幸而侯蒙赶到,拿刀架住,二人杀在一处,飞纵蹿跳,那肯丝毫放松?
此时韩七、谢标逃到林子内,正愁无法抵挡追来之人,忽见匆匆过来一人,放了一支弩箭,将头一个追的射倒。二人大喜,再一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郝金刚,跟着孙师爷,由昨日打听明白铁头陀住处,孙师爷在省中时久,熟人甚多,在西关找个相好的,同郝金刚住下,商议了一夜,打算今早探好了道,忙回公馆调兵来拿人,初未想到在半路救了韩、谢二人。那韩七正要上前帮助,谢标摆手,不教他上前。再看欧鹏,已然爬起来了。侯蒙力战,工夫太大,已经后力不加,见欧鹏爬起,他就要往回败,无奈郝金刚不放松一步,只得勉力支持。惟孙师爷一人闲着,已然见了韩七、谢标,说明以上情形,心中早有了主意,使暗令郝金刚住手。侯蒙见老郝懈怠,就忙往下败,欧鹏也跟着跑下去。那时铁头陀早跑回庙去了。孙师爷不叫郝金刚、谢标、韩七等追贼,说:“你们拿不成,反要把着他漏网,莫若调齐大众,围住他的庙,连和尚一齐拿住,倒是妙策。”三人依了,赶紧同回公馆。
到了公馆,见了顾朗山,回明以往从前各节。顾朗山忙传孙祥安、魏永福、朱三、徐三等上来,告知一切,教他四人各带五十名兵,在东西南北四方,围庙呐喊助威,准在初更齐集。因韩七昨夜闹了一夜,故留他与谢标保护顾、孙二位师爷,同在公馆。那时韩七向谢标说明薰香盒之事,二人笑倒了。日落前,冯小江、赵鹏、周三、郝金刚一齐扎束停当,饱餐战饭,各带兵刃,陆续往承寿寺来。
且说欧鹏、侯蒙回庙,铁头陀已然回来,只是病得厉害,扎挣不住,同见了法明,各说以上情节。法明吩咐摆酒,席间大家计议。侯蒙道:“我看此事决难善罢甘休。安钦差处必然有人来扰乱,咱们须早早防备为妙。他那边颇有能人。”法明听了,把桌子拍得山响,站起身来,说:“你快住口!休长他人志气,灭却自己威风。想那安钦差手下这些副、参、游、守,没有什么能人。不是我说句大话,咱们会过多少英雄豪杰,从没对手,还讲这些官兵将,都是些酒囊饭袋衣架而已。兵是招募来的一群花子,不然就是些个大烟鬼;将官更难说了,老的油滑,少的懦弱,就是武进士出身,那弓刀石也与真技艺两样。他等不来,倒是他的造化。他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方知俺和尚的厉害。”侯蒙不敢再说。铁头陀道:“师兄虽然武艺高强,我现又病着,只有欧二弟、侯爷、齐爷可以迎敌。俗语云,‘好汉架不住人多’,还是防备为是。”齐明道:“大家不必争论!我吃完了饭出去打听,如有信息,我回来报信。”法明这才不言语了。欧鹏这才向法明代欧鹤致意,又表出特来探望之情,又询问法静、法聪在承福寺的事,又与铁头陀叙别后之事。饭后齐明出去打听。
再说冯小江等四人于傍晚时候到了西关,离承寿寺不远,找了一个酒铺,四人进去喝酒。孙祥安等已经来了。大家议定:一声锣响,就围住庙,不准放出庙里人来。赵田不放心,叫人在庙外四围巡察,恐他们闻风逃脱。谁知齐明得了信,忙回庙报知。依欧鹏叫大家归清水寨,法明又叫大家奔承福寺。始而是法明不服,尚要前去迎敌,继而是大家争论逃往何处,未免担搁了时刻。天已日落,还无章程,齐明急得直催说:“兵已来了不少,要围住庙,就不好走了。”法明即忙装扮停当,带了行李,齐明也打扮了,铁头陀只得带病而行,惟欧鹏、侯蒙二人心中后悔这次不该来,然也无法,只好努力向前。说着,只听外面锣响。法明在前大喊杀出,庙外人已围满,那里出得去?赵鹏手执两柄大锤,当门挡住,大嚷道:“众弟兄,随我进庙!”冯小江、郝金刚一齐答应。冯小江使动单刀,郝金刚舞开双鞭,齐往进杀;周三是单鞭,也随后杀来。外头孙祥安、魏永福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前面围住。徐三、朱三现时已保了外委,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后面围住。欧鹏看势头不好,与侯蒙使了眼色,往后就跑。那法明甚是凶狠,仍无惧色,使着一双戒刀,直奔了赵鹏来厮杀。赵鹏忙把大锤双双举起招架。两个人杀在一处。杀了十几个来回,齐明在旁见法明占不得便宜,就忙与铁头陀努嘴,约他左右夹攻,一拥而上。旁边恼了冯小江、郝金刚,也上来帮赵鹏。六个人捉对儿厮杀。随后又来了周三。齐明是本事低,铁头陀是病着,已经敌不过,更兼添上周三,越发不行。又听得庙外人声喧嚷,一片声“杀呀,拿呀,千万别放走了要犯呀”,更嚷得人心慌乱。齐明已身受重伤,法明偷眼再一细找,欧鹏、侯蒙俱不见了,就知他二人不肯出力,自顾性命,由后面脱逃了。暗想:“今日断难活命,莫若行个拙志,自刎了罢!”
法明一面招架,一面打算主意。忽见后头“嗖嗖”的跳出两个人来,第一个白面长髯,精神足满;第二个紫黑面皮,重眉大目,花白胡子,年纪都在六旬上下。前面使的是宝剑,后面使的是一对雪亮护手钩。但见他二人舞动了兵刃,好似几团白光滚来滚去。那时候两下里正在性命支关之际,忽然添了二人。赵鹏等一看,并不是自己弟兄,以为是法明等一党。谁知法明等更不认识,以为是官兵又添了武艺高强之人,只吓得魂飞天外,魂散九霄。不料那二人直奔了赵鹏等杀去,只杀得赵鹏等四人乱纵乱跳,俱是勉强招架,并不能还手,渐渐要败。又见随后欧鹏、侯蒙也跟了来,并听欧鹏嚷道:“法师兄不必惊慌,我的二位师父来了。”法明三人此时非常惊喜,见两个老者越杀越勇,暗暗称赞:“真好本领!”觉得自己精神顿起,遂大叫道:“我等不趁此时杀出,更待何时!”说罢,就杀奔前门而来。白面长髯老者在前舞动两把宝剑开路,大嚷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法明等三人紧紧跟着,鱼贯而行,留下黑紫脸的老者断后,犹如几只猛虎。赵鹏等便知事情坏了,往外一败,那一伙就杀出庙门去了。
魏永福正督率官兵在庙外围严呐喊助威,不料庙内冲杀出一群猛虎,把这些官兵如切葱切蒜的一般乱杀,只见人群里头颅飞起飞落。魏永福吓得不敢迎敌,让开一条血路,遂使法明等众人逃出。及至孙祥安赶来,赵鹏等杀出,已经把贼放出去了。大家互相抱怨一回。冯小江道:“我等这些个人,并且带着官兵,竟被他走脱,如何回见师爷?就是大人不在此,将来也不好交差。”魏永福等也面面相觑,彼此设法。赵鹏道:“我们不管杀得过杀不过,只好还是追。”大众只得虚张声势,追了一回。怎奈后来的两个老者武艺过高,赵鹏等都不是他的对手,差得太多,焉能相敌,眼看着要犯逃脱了。徐三、朱三在庙后领兵跑来,彼此相见了。朱三道:“我们听见锣声,领兵将庙围住,不意从外面杀进两个老头子,我二人杀不过,那兵丁更不用说了,只得容他跳墙进庙。人家往外杀,他反倒杀进庙去。”周三叹道:“若不是他两个,还不至放走了铁头陀。我们四人已经把铁头陀与那个和尚都杀败了,再一会子,就要被擒。谁想到半空出来这两个祸根。
不言大家扫兴回公馆。且说法明等跟着两个老者出离了龙潭虎穴,追兵又追了二次,被老者唬回,大概不敢来了。铁头陀便向老者叩头,并向法明等逐一磕头道劳,大家还礼。法明便问二位老者姓名,欧鹏这才过来给大家引见。原来这两个老者就是在地坛教欧鹏、欧鹤的师父,白面的叫飞天虎李德芳,紫面的叫海底龙陈德明。二人皆会奇门遁甲,知道二徒弟有难,铁头陀与法明等都不该这次就擒,故来湘救。及至救出二位,就要告别。法明等不肯放,李德芳笑道:“众位还须早早回去,不必客气,离开这是非之地方好。”欧鹏也苦苦攀留,说明大家都回清水寨,不料又出了一件意外之事。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钦差审案四远名扬 活佛升天一朝事败
第18回 钦差审案四远名扬 活佛升天一朝事败
话说铁头陀屡次蹈险,及至承寿寺被围,万无生理,不料又有两老者前来搭救。大家逃出重围,欧鹏恳请大家到清水寨暂避几时,再作打算。大家应了。谁想到又出了意外之事。原来铁头陀一时应了替张七报仇,屡屡行刺不成,往来奔波,又是后悔,又是惦念自己羊角岭,病机已伏。近日劳碌惊恐,想起当日在青莲寺享福,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不觉病上加病,又添外感,益发沉重,已是行走不得。大家着急,又恐调大兵来追。大家只得留下,齐明陪伴他,找了个僻静小店看病。法明等同了欧鹏往清水寨去了,皆不在话下。
且说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拔营起程,班师回省。因顾师爷来信云:“铁头陀近日在省城行刺不成,正在擒拿,恐大人回省,把他惊走。”故此缓缓而行。这一日已离省不远,顾师爷到来,讲说铁头陀得而复失之事,并云:“天意不该他绝,仍须大费周折。”二人又谈了会子近日公事。安大人道:“贼盗之事,功已得半,至于词讼之事,大约日后不少。只因在外用兵,无暇料理。恐此番进省,递呈者必多,非用心听断,使人折服不可。”顾朗山道:“听讼一节,实不容易。”安大人道:“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有《吕刑》一书,可作法则。再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至于侦访疑难,亦用得着。如此,或不至茫无头绪。”顾朗山道:“空说自易,实作则难,惟以为难,方无枉纵。若见为易,不免失刑,至于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甚可从。下刑适重上服,即刑故无小之意,似不可泥。恐以下罪而服上刑,稍失于滥耳。”安大人点首称是。二人谈至更深,同榻而眠。
次早首府来接,备着八人大轿,旗锣伞扇,清道飞虎,执事纷纷。又有武官将弁,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班,再加上冯小江、赵鹏一对,郝金刚、周三一对,韩七、谢标一对,陆葆安、褚一官一对,俱是本身顶翎冠带骑马,两边护持,锣声震地,喝道喧天,实实尊严无比,威武可观。午后,安大人到了衙中,进内见了舅太太,珍姑娘也接出来。又检点行装,在半路已接了无数呈词。至次日拜客行香,一路拦舆告状者又不少。当日晚上,在书房将状词批了十数纸,始行归寝。
顾朗山自己思忖:“东家年少,才能就算好了,只不知听断何如?且看看他批的呈子怎样。”及看了各呈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察要,不觉吐舌。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一呈,批云:“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济南府将原告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消案不行。”又一件系告父妾欺父年老,抵盗家财之呈,批云:“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首县折责具报。”又有许多呈子,批语皆无不合。或准或不准,各有见解。朗山看了,心甚佩服。次日安大人坐堂审案,朗山已服其批呈,尚未观其审案如何,故急急吃了早饭,藏在二堂的暖阁里。只贝安大人升堂,两旁皂役威武已毕,叫先带第,一起假女赖婚一案。原告周镜涵,是个秀才。被告李治书,是个布理问衔。假女是乳母之女。安大人问过口供,唤李治书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无有媵婢,遂起疑心,用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能言,无从置辩。本院如今只问你:愿打愿罚?若愿打,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交出,断与周生成婚;愿罚,出八百两银子,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嫁,仍归周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任其你另行择配。”李治书连连磕头,道:“治生情愿受罚,但女儿亦情愿改婚,只求大人开恩,准其另配。”安大人道:“必须你女儿当堂供出,难听你一面之词。”当时发出朱签,立刻唤真女到案。
须臾唤至,八百银子亦随着呈堂。安大人问真女道:“可愿嫁周秀才不愿?”真女回答:“不愿。”安大人道:“你不过嫌这周秀才家中贫寒,恐其难以度日。如今有了八百银子,也就不算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么还不愿意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有用完之时。他前年曾来我家祝寿,衣衫褴楼,气得人要死。我已立誓不愿嫁他的。如今又先娶有奶母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要混沌哩。”安大人大怒道:“你竟敢这等回复本院!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所以唤你当堂质对。谁知竟是你的见识!你嫌他是穷鬼,且教你做一个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告连天。吩咐带下去。
又把周镜涵叫来问道:“我看假女容貌不俗,不知德性何如?”周生道:“德性也还不错,是个懂道理的人。”安大人点头道:“娶妻娶德,那真女相貌太薄,不像厚福之人。本院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他不肯同你安静度日,反为你之累。你领这八百两银子回去,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从此置点产业,勤俭过活,发愤读书,一朝发达,教他父女看看,令他后悔,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周生连连叩首,泣涕道:“大人言言金玉,生员日后若不认真念书,以图上进,不特为彼父女料定,亦深负老大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含泪而退。那顾朗山在暖阁后面不住的点头。这堂下听审众人,亦各佩服。又问了三四起,都问得确当不易。从此远近传说,大有龙图再世之名。后来又审出数件无头冤枉,竟有千里来告状者。这是后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朗山由暖阁回到书房,见了众幕友,传说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并云:“东家好处肯自己收呈,自己批呈。”孙静峰道:“老朽忝佐刑幕垂三十年,所见东家有折狱之才者已经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于收呈前后并不留心体察,不过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至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必有因而误事者。”
大家议论一番,又因铁头陀走脱,虽是来的两老者武艺太大,究竟官兵不精,所以悬牌示期看操。又寄信与田大人,定赏罚之格:石三百斤,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合式者赏,有一件合或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提升。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赏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者提参,分别降革。后写着一行云:“若按此格以行赏罚,恐至有罚无赏,莫如稍贬其格,使人易从,请足下酌之。”田大人回信云:“现在武备懈弛已久,即按原定赏罚之格,使人知惧而勉成,劲旅庶可所有大功矣。大人切勿从宽。”至操演之日,多不合格,大约各省精壮兵弁甚少,又加以冒吃空粮,甚而十缺其四五。东省因怕安钦差风力,故急急招募,补之足数。但俱是市井无赖,未经操练,如何能合格?安大人切实晓谕,加紧操演,各营稍有起色。从此军容肃,词讼清,声名大震。京中乌中堂也知道了,在圣上前颇保举他。安老爷来信也甚嘉奖。安大人连忙恭恭敬敬,备细写了禀启家信,并给老师回禀。自从回省半月,并无一日空闲。
忽一日,接连收了两张呈子。一张是本省城南北村子人张永丢了一女,名唤小蓉,年十七岁。因北关听戏,天晚未回,寻找了十几天,不见影响。一张是泰安县崔家庄人崔长顺丢了儿媳,年十九岁,娘家在阳谷县城北,姓刘。三月底娘家娶兄弟媳妇,他哥哥接他回家,至今未曾送回。教人去一问,说是已经送回来了。一边要女孩儿,并且把个大儿子也丢了;一边要儿媳,两亲家打起官司来。安大人收了呈子,就找顾师爷说:“两张呈子必是一人所为,恐有恶霸抢夺,凶僧隐藏等事,或是拐逃。”顾师爷道:“我平羊角岭时,曾听见周得胜四人在道路中说,有个承福寺肉胎活佛显圣舍药,郝金刚等要去看个实迹,周三恐误事,拦住他们。他四人说过,何妨叫他四人来一问。”安大人道:“我也恍惚听见他等说过,有个承福寺。”于是忙叫人传周得胜等问话。不一时,四人一齐来到。安大人道:“近日有两个递呈子的,一个丢女孩,一个丢儿媳。据我猜疑,恐于承福寺有些牵连。再者你们在西关未拿住的法明,也恐是下党。”顾朗山在旁点头道:“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可命周得胜、郝金刚二人,带健役二十名,捕快八名,并给他二人令箭一支,填写批牌,即速起程。若须添人,或非调兵不可,速速寄禀,以便再为添派。”
局得胜、郝金刚遵命,于次早束装登程,一路无话。到了承福寺不远,住在当日住过的店里。周三吩咐健役等,只在店里守候,不可漏泄风声。与郝爷一同除去军官打扮,换了便衣小帽,踅到承福寺来。但见寺门前贴着告示:为五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周三、郝爷二人看了,便进寺里察探。见男男女女挨肩擦背,俱是拜佛烧香的,热闹非常。周三向郝爷便了眼色,二人分路趁闹里往大殿及各房四处窥看,但见门户重重,房廊叠叠。年长的头陀与和尚,人人皆脑满肠肥;年少的侍者及沙弥,个个尽容光面嫩。郝爷随着大众挤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都围着朱漆栏杆,挡住闲杂人,不许进去。正面供着一个大香炉,香烟缭绕,往上直喷,把几间屋子迷漫散布,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与大笸箩,堆满了香钱。这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老幼,趴着磕头。坛上饶钹喧天,香钱布施。许多僧人宣经念佛,那禅坐上一个和尚合掌跌坐。又往那边一看,周三也在那边与一个人说话。原来周三问了人,知道禅座上的和尚就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二人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之中定睛细看,虽是模糊不清,觉那和尚有愁惨之容,知道其中有异。
二人前后抽身出来,向方丈中探听。找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伶俐小沙弥,见他相貌标致,衣服齐整,描眉画眼,知是方丈得意娈童。二人商量了一会,便把他骗到外边。周三假作送信的,指着郝爷道:“他说有个乡下人带着两个女孩儿,是街坊家的,央我们送信与你,他二人要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等着。他们说有个小和尚,是他们的兄弟,要请他去把他们领了来,小师父,可同我们去认一认?”那小沙弥年纪也不甚小了,已然尝过女人滋味,听说有两个女孩儿找他,如何不喜?心中就怀不良,便撒谎道:“咱便有两个姊妹,不知是不是。就不是,也是师兄们的,咱也可以领来,只交待明白便了。我就同你去。”遂跟着周爷、郝爷同到店中。周三把他引到客房,努一努嘴,有伺候健役俱躲出去了。郝爷便将房门闭上,周三便拔出刀来,一手揪住小沙弥的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是一刀!”不知小沙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回 计出万全藏娇尽获 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第19回 计出万全藏娇尽获 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话说周三将小沙弥逛到店中,闭上房门,拉出力来要杀他。郝金刚一旁劝道:“我们还是好好的问他,不必动凶。他若不实说,再杀他不迟。”遂向小沙弥道:“你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抖道:“咱说!说甚么?”周三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刘,阳谷县北边的人。”周三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周三把刀连往脑门子上擦,沙弥闭着眼道:“咱说,有、有许多的呢。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周三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不说便砍下来。”沙弥谎道:“爷爷,不要砍,咱说就是了。禅房背后有一尊达摩,是画的画,背后可进去,有地板踏着下去。”周三收过腰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郝金刚便过来安慰他,把一床被替他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不许你声张。如若声张,仍然一刀两断!等着三日后活佛升天,放你回去。”又叫过四个健役来,教看守着他。周三便骑快马回省,留郝金刚在这里。
且说周三来到钦差署中,禀见大人,回明承福寺一切事情。顾师爷道:“抄出方丈藏的妇女,那张永的女儿、崔长顺的儿媳必有着落。大人须如此如此。”安大人道:“此事还须先生代弟一行。”朗山应了,即叫周三出去,暂为歇息,今午仍须起程,又添派了冯小江、陆葆安,带兵的是魏永福,带一百名兵,于次日起身,不准传扬出去。兵丁陆续而往,扮作五行八作各项生意。
单说陆葆安、冯小江约定周三,当日午后收拾行装动身,离永福寺尚有一天路,留下陆葆安、冯小江在这里,并许多人役,找店住下,以便等候魏永福兵马。仍是周三快马回了原住李家店,见了郝金刚,说明此番如何办法。郝金刚即同周三速往承福寺,已是十四日了。到了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丈半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若干,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甚是热闹,人山人海,势如潮涌,拥挤不动,声若雷鸣,比上次来看时更加繁华。周三随着大众挤到活佛台边,只见那灯烛香花不少,又有幢幡宝盖,缨络垂珠满坛,陈设比上次更齐整。盘篮内舍药的香钱顷刻堆积如山,几十个道人将簸箕装了送人库中,奔驰络绎,搬运不完。更有芸降沉檀烧的香烟,迷漫缭绕。看那活佛,说不出他是悲是喜,是死是生。
再说郝爷一人挤到方丈禅房,房前加上栏杆挡木,许多年少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又向各处看了一遍,找着周三,同回店中歇息了会子。已是日落时候,二人饱餐一顿,教手下健役捕快都吃饱了,郝金刚道:“咱们也该走了,不知陆爷那边有什么暗令。”周三道:“我们分手之时,说明白在承福寺见,放炮三个,锣一面,已吩咐人带着,到是时,以鸣锣放炮为号。”说着,二人扎缚停当,留两个衙役看守小沙弥,其余都带往承福寺去。
此时月已东升,一路行来,月亮照得如同白昼。前前后后,行人不少,皆往承福寺看活佛升天的。周三等到了寺中,那时活佛已然上座,四面香烟喷起,如同云雾横空。再加月色朗朗,分外好看。甬路上另设一座平台,台上有十八个和尚,全带着毗罗帽,穿着袈裟。台下有许多僧人,也披着偏衫,拿着法器。中间坐着的是方丈,生得虎头熊背,巨口阔腮。虽然气象庄严,究竟相貌凶恶。现时头顶毗罗帽,身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在座上宜卷谈禅。那下边一唱百和,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跪满一地,磕头如捣蒜,满口念佛号。实实看那善男信女愚昧可怜,周三心中赞叹愚民被哄者不少。
正在观看,忽见那方丈猛然立起身来,把禅杖一卓,口中吆喝道:
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爷娘。今朝脱了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磐喧响,闹成一片。又听方丈喝道:
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
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疽,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众僧敲磐击鼓,齐念“阿弥陀佛”。方丈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元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
婆罗婆罗,悉谛悉谛,伽娑罗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方丈宜咒已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布施,有银子,有钱,也有布帛,争先投献。顷刻之间,堆积如山。收拾完了,方丈下台,领着许多和尚,齐向高台立定,高声喝道:和尚,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此番回首,毫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众僧齐和三声佛号,方丈摇响九连环,把锡杖往空中一指,只见烟雾之中,高台上闪闪烁烁,放出五色光彩,把众人哄得合掌膜拜,连连念佛不止,死心塌地送佛归西。
这时节,周三、郝金刚是先见陆葆安、冯小江二人闪在方丈背后,那魏永福已然领兵在一旁听信。周得胜暗暗的瞧瞧,人是齐了,即忙向后把手一招,飞身一跃,直上台去。冯小江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的头,顺手将带上绳索一拉,带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利便。这方丈本有能为,也不易捉,无奈他此时闭目合睛,装模作样,并未防备袋一上头,绳即勒紧,两手发不出力来,头往后扯,脚望前拖。四五个捕快健役服侍他一个,横拖倒曳,如同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看见,正要嚷,魏永福举起令箭,兵丁团团簇拥,高叫:“现奉钦差大人令箭,只拿凶僧,不累百姓!”那本处民人知道事情大了,都不敢出来多事,胆小的都逃走了,胆大的还看热闹,不肯走。郝金刚也上了台,见一个和尚往台下要跑,原来袋未扣好,被他把绳索挣拔开了。郝金刚离着远,一手未曾抓住,他便跳下台去,往后逃走。郝金刚便拔出刀来,追下去了。台上的和尚跑了三两个,拿着二十余僧。捕快一人牵一个。
周得胜已背着活佛跳下台来,陆葆安巳然领着二十多健役,先奔禅房,打开栅栏,一拥而进房。房里看守的几个沙弥,惊慌无措,众役将他们一一锁起,不漏一个。打人后面,果有一幅画像达摩贴在板壁上,一脚踢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人地窖子里。一看里面灯烛辉煌,一排有五六间房子,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掷色抹牌的,也有喜欢的,也有愁闷的。见陆葆安领人进来,吓得张皇失色,走投无路。陆葆安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就放你们回家。”大家无奈,又被催逼,只得扯扯拽拽,含羞带愧的走出地窖来。暂且慢表。
且说这庙里本是大长住十方善地,后来有藏空岛法惠寺的和尚法通来此游方,把这庙内方丈害死,另招几个和尚,他就作了方丈。那法通本是绿林出身,练了一身硬工夫,武艺出众。最可恨是好贪花的,时常出去采花。他有一个师兄法静,比他能为更大,然好练不好采花,曾屡次劝他,因此不合。他夜间采花心还不足,又生出若许主意,在他禅房后安了地窨子,或是抢,或是拐,妇女藏着许多。那张永的女儿是他派手下人拐来的,还有一个刘大之妹,即崔长顺之儿媳,是他半路抢来的,连刘大一并抢来。他皋常看医书,配些丸散膏丹;派人在外贴报于说活佛显圣施药。又想了主意,把刘大在地窨于养得肥胖,把他治得口不能言,即把他充作活佛。又结交下一个助桀为虐的和尚,叫粉面如来悟成,相貌甚好,也有些武艺,且通文理。两人很说得来,收他作徒弟,两人无恶不作。法静看不上他,自己回了藏空岛,不管他了。还有一个下院承寿寺,是他师弟法明住持,于前几天由省城来信,说铁头陀之事,叫他防着。今天正值活佛升天之期,与悟成商议,叫刘大为假活佛,悟成作方丈,诳哄愚民的银钱。那法通反倒清闲,正躲在后面楼上饮酒。见一个小沙弥惊惶失措,一直跑上楼来说:“师太爷,可了不得了,外头来了好些个官兵官将,把我师父拿口袋套了去,把师叔们也都拿住。又有人带兵进禅房来了。”接连又有老道来报,地窨子叫官找着了。又有小沙弥来报,师兄们都叫官人锁了。始而法通听见,尚欲迎敌,已经扎缚利便,手使五明月牙铲,下得楼来。继而一想,大势已去,只有自己一人,济得甚事?不趁此时逃走,仍归藏空岛,更待何时?于是改了主意。那时陆葆安等正在前面大殿审悟成等众僧,并未搜索到后楼。也是法通命不该绝,所以任他逃脱,无人知晓。再说顾师爷随后到了承福寺,此时冯小江已将方丈悟成等连拉带扛到大殿内,先将绳子捆牢,后将灰袋解放。悟成等众已被石灰呛喉迷眼,昏眩已极。周得胜已把活佛带到大殿,用凉水解醒。陆葆安已把妇女一群牵到大殿,郝金刚已将小沙弥及众僧、老道、火夫等众,俱锁在大殿外,听候发落。顾师爷先取了活佛口供,实系阳谷县城北民人刘大,被法通抢他妹子,并他也抢来,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在禅座之上,哄骗愚民。又审了台下众僧,供出五色亮光是硝酸等药合成的,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人半空中去,已在刘大衣领中搜出,当众验明。又供出刘大周身涂有异香,为的是烧化之时,必然香气满空,好使民人信心坚固。陆葆安解上妇女们。那些妇女们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于在此的,也有羞见家中公姑丈夫的。幸喜其中果有张永之女,刘大之妹。其中有无家可归之妇女,顾师爷命人好好带回省城,有邻近之妇女,即速遣其归家,又把地窖内搜出的珠宝金银,仓廒内扛出的米麦豆谷,都记明分载车上。惟有方丈悟成,被石灰呛昏,审问无供。顾师爷及陆葆安等都不知尚有法通,故而使他独自漏网。还是顾爷拷问众僧,说:“你们这里可有法明?”众僧道:“我们这里无法明,只有法通。”这才知道法通漏网。又往后各处寻找一遍,毫无踪影,大家才起身,回到李家店,将要犯带回省城,其余都交阳谷县。妇女除张女、崔媳带回完案,剩下的各自领归。承福寺另招住持。事毕,大众回省,禀见过安大人,遂即会过顾爷。安大人甚喜,虽未获着法通,究除了承福寺一害,且四处大盗已去其二,只剩了天目山白象岭。
此时武备已有规模,又想到文风山东最好,且自己本系督学使者,何以不出示观风。于是先期告知,并不考文,只出策论、经解,诗赋各题。至是日,来考者一千余人,取超等十二名,特等一百六十名,一等六百名,二等二百名,三等四十名。题为《汉武帝置博士弟子员赋》,以“劝学兴礼,崇化励贤”为韵,《江防海防策》,《维鸠方之解》,《刘晏论》,《书梁鸿传后》,《美人十咏》,《夏虫十二咏》,七绝、五绝,以四艺为完卷。安大人旧习难忘,自己高兴,作了七绝十首、五绝十二首,送与顾朗山、孙静峰二位师爷看。顾师爷看了,吟咏一番,赞不绝口,即送与孙师爷看。忽见冯小江慌慌张张跑来说:“大人有请,有紧要之事相商。”二人错愕吃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武备文修钦差驰誉 先难后易海盗投降
第20回 武备文修钦差驰誉 先难后易海盗投降
话说顾朗山、孙静峰二人正在看诗,只见冯小江仓皇而来,说:“大人有请,有要事面议。”顾朗山道:“大人找我等何事?”小江道:“今早东昌卫守备李丰元、千总张起鹏来报,海运粮船被劫,说是海盗。教我来请师爷,速去商议,严拿海盗。”朗山道:“是了,我等就去。”当时约了静峰,一同来见大人。安大人笑面相迎,道:“适才东昌卫守备来报说,粮船被海盗所劫。那海盗姓欧,是兄弟两个。说还有别处在逃漏网的大盗,也来帮助。”顾朗山听了,思忖回道:“哦,是了,那海盗姓欧,恐是欧鹤、欧鹏,其中还许有铁头陀。”静峰拍手道:“不错,不错,请大人速即与田大人相商,赶紧派兵,千万画一善策,必须一鼓而擒。不但其中有铁头陀,还有法通、法明。我与郝金刚访拿铁头陀之时,知道有个欧鹏,是清水寨二寨主,又有个法明,是承寿寺的住持,那承福、承寿必是一家,法通、法明自然是一派,诚一举而三得也。非多派人去不可,必视为大敌,方能有济。”于是请顾师爷出令,并且开看静一上人的锦囊,也是今日,恰值开第二封柬帖之时。安大人与顾师爷俱带冠焚香下拜,方恭恭敬敬拆开一看,见上面也写着八句词儿,是:“时近中元,遇巧机关,失三得二,三亦必还,以二引二,惟唐与袁,以二引五,破天目山。”朗山大喜道:“恭喜大人,此去七月十五必然成功,且可得几个辅佐。还有藉此破天目山之意,诚可贺也。上次破羊角岭的柬帖应验了,此次亦必应验。”安大人亦听了高兴。
孙师爷道:“我正要看诗,被冯爷一叫,未得细看,诗稿我还带着呢。”说罢,又取出诗稿,仍与顾师爷同看。见上面写着题是《美人十咏》七绝十首。
《吴西脚》云:
吴苑君臣百事骄,漫将亡国咎纤腰。
伯符公瑾开江左,未必娉婷没二乔。
《息夫人》云:
懊恼强邻肆楚歌,包羞顿弃旧丝罗。
可怜一国鱼轩贵,不及民间谢小娥。
《卓文君》云:
几年黄鹄也无俦,底是怜才赋好逑。
一曲琴心违礼法,芳名终古误风流。
《盂姜女》云:
万里城边万骨枯,始皇枉作万年图。
千秋青史纷纷论,只有齐人善哭夫。
《王昭君》云:
黄沙白草望无边,绝塞琵琶绝可怜。
自是官家多薄幸,非关图画误婵娟。
《虞美人》云:
四面闻歌顾影颦,红颜不惜委飞尘。
江东从渡知多少,拔剑殉君一美人。
《孙夫人》云:
信有人间作婿难,剑光如雪洞房寒。
芦花江上私归去,节孝原来不并看。
《蔡文妊》云:
忍耻胡中十二年,余生重睹汉朝天。
惜他一样儒家女,独让班昭耀史编。
《梁绿珠》云:
拚向朱楼坠此身,贞心侠骨付灰尘。
季伦果是奇男子,焉肯遗殃到美人。
《杨贵妃》云:
雨淋铃曲作秋声,正好仙山赋定情。
天上夫妻能久住,莫来人世误长生。
又看题是《夏虫十二咏》五绝十二首。
《蜻蜓》云:
亭亭去复回,双飞点水急。
中庭微雨晴,美人花外立。
《知了》云:
嘈喵夕阳西,深深万柳堤。
居高声闻远,也解择枝栖。
《蜘蛛》云:
满腹是经纶,寄人矮檐下。
结成一面网,闲看自投者。
《蜗牛》云:
独具清凉致,常依水石间。
何如息蛮触,高处寄身闲。
《螳螂》云:
耸距捕鸣蝉,缘枝附高树。
白鸣得意间,能无黄雀惧。
《蚱蜢》云:
趯趯陇边飞,田原草正肥。
是谁翻画谱,刺绣上罗衣。
《萤》云:
向夕频招扇,何年照读书。
院凉人坐久,花底一星初。
《蚁》云:
行磨叹无已,穿珠智若何。
南柯休唤醒,富贵梦中多。
《蛾》云:
艳魄云曾化,修眉或人纤。
微躯非不爱,何事若趋炎。
《蝇》云:
钻营果何谓,挥去复飞来。
逐臭不知丑,扬扬拜贺回。
《蚊》云:
利嘴善迎人,嗜肤为饮血。
长喙能几时,反掌身俱灭。
《蛙》云:
搅梦六更乱,惊人两部声。
偶然潜井底,休作不平鸣。
孙静峰看了,佩服之至。朗山道:“所咏十美,各有议论,俱韦超妙。所咏夏虫,别有寄托,俱极精深。大人必于此道用过工夫。”安大人道:“工夫不敢说有。我夙昔爱散体,不爱试帖,爱今体,不爱古体。非不爱古体也,五笔力,无气魄,所以古体不能工,究是薄弱之故。我于前辈最拜服者如陈白沙、王渔洋、查初白、厉樊榭诸公,皆可追踪唐宋。至于时下袁、赵、程、蒋,亦可以步后尘。“ 朗山点头道东:“大人所论极是,俟刻校土录之时,可将此二十二首诗刻在前头。”静峰道:“大人也必有稿子,暇时定当借观。”安大人摇头道:“小弟断不敢刻稿。现时名卿巨公不管是何出身,到晚年必有一部诗集,前面必列着许多序与题词,后面必有跋语,可厌之至。”朗山道:“前些日子,我无心在书架上看见大人的试帖稿子,被我窃去,正值大人往邓家庄去的时候。我在公馆无事,已经细细捧读了,拟于异日恭校,代为刻板。”静峰道:“明日可赐我一观。”朗山道:“其中佳句甚多,如《天是鹤家乡》之‘癯容如岛佛,清梦醒坡仙。低饮银河水,高冲玉宇烟。扬州曾到否,一笑解腰缠’。又《雨放一村新笋梢》之‘雨催先后笋,林放短长梢。疏难摇月碎,嫩不受风敲’,《村舍新添燕亦多》之‘几家流水住深巷,夕阳落叶满阶红’,《不扫》之‘红残慵不扫,碧落恨无涯’,《鸦点凌寒剩燕支色佳焚香告天》之‘檀心温宿火,铁面冷秋霜’,皆可传之作。我尚有忘了的。”安大人道:“二位赞的未免太过,使我适增颜汗。文事今为不急之需,咱们还是讲武备罢。清水寨之役不可迟延,后日即须起兵。可命褚一爷为帅,赵鹏为先锋,陆葆安为后应,郝、谢为左右翼,魏永福、孙祥安为中军护卫,带五百人马,仍是改装而往,不可张扬于外,使彼远扬。”顾朗山道:“如此甚好,就是这样,可命人传出话去。”
褚一官等遵令料理行装,后日动身。至后日清早,大家改扮了,用过早点心,辞过了大人、师爷,请了训示,各带随身家伙,扎束停当,其行李在后。褚一官又叮嘱了冯小江等几句,就命带过了坐骑,众英雄各自上马。褚、陆、赵、郝、谢五人先行,带了精壮兵丁,并自己从人。五位都是客商打扮,马上拴着包裹,离了省城,往太平滨一路而来。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只是天气炎热,正在中伏,太阳犹如火炭一般。走了五十里,将近未牌时候,方才有了镇市。众人又渴又饿,而且汗已周身湿透,口内出火。看见一家酒店,各人纷纷下马。褚一官道:“天气甚热,我们后面天棚底下坐罢,可以凉快些。”郝金刚说:“不错。”大家进去,酒保连忙打脸水、泡茶,谢标又要了一大碗冰,摆在桌上。褚一官吩咐:“酒菜拣好的拿来,我们从人都叫他们外面吃罢。”不多时,酒来了十壶,菜摆满一桌。众英雄略为推让,就喝起酒来。
褚一官一面喝酒,一面现看屋内。只见靠窗户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目,巨口阔腮。身材雄壮。下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十分眼熟,似乎认识,却像个伴当模样。二人都赤着膊,窗槛上搭着衣衫。主仆两个时刻瞧着这边五人,交头接耳,好似做眉做眼的评论。陆葆安凑到一官面前,轻轻的说:“一爷,你看下手这个三十多岁的,好像石敢当的相貌。”褚一官点了点头。又好一会,倒是那个年纪大的忍不住了,向着郝金刚道:“兄台莫非姓郝么?我看着面善得很。”郝金刚猛然想起,拱手道:“石大哥,你这些年可好呀?咱们总没有见了。这时候在哪里发财呢?”那人刚要答言,那二十多岁的与他使眼色,不教他说的意思那姓石的含糊道:“现在没事,白闲着呢。”说罢,扭过头去了。二人即算过酒钱,匆匆的出了店,也有牲口,骑上走了。褚一官等遂忙着还了酒账,从人也都齐备,各自上马出店,跟下来了。恰好同路晚上恰巧与那二人同住一店。褚一官悄悄告诉郝金刚,叫他盘问姓石的,必瞒过了那二十多岁的方行。谢标说:“他是石敢当的哥哥,我也认识他。”这店叫顺隆店,伙计迎接众英雄进店,住在五间大上房,倒也宽敞。一切吃酒洗脸,不必繁絮。
姓石的二人住西小院上房两间。此众人饭后,正在脱衣乘凉见姓石的由西小院出来。郝金刚赶过去,两人一谈,甚是亲密,因问:“石大,你同走那人是谁?”石大悄悄说道:“我告诉你,可别说呀。他姓蒋名和。他曾贩私盐,后来作海盗,现投在清水寨。因上月抢了粮船,故此叫他来省,探听安大人那里发兵不发兵。”郝金刚问道:“有人要破清水寨,容易不容易”道:“我到清水寨不久,却知之甚切。若破此寨,倒有些棘手。那寨周围都是水,若无船,不能过去。在中起一片平阳之地,而且港汉极多,四面皆有芦苇,水的深浅不同。若道路不熟,就是有船,也过不去。及至到了岸上,都是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两边没头没脑的芦苇,望不见前面去处。有路就好走,有路就不通。若进了寨,路径更杂,非深通水性、本领高强者,不能成功。”石大又道:“你们此来并没有船只,到了清水寨,谁给你们预备船?此是要紧之件。”谢标也赶过去行过礼,就说道:“此事莫若就求石大哥,给咱们雇船,可以行不可以行呢?石大哥千万念旧日之情,况且破寨第一功。”石犬低头不语,一会子说:“我瞧瞧他去,时候太大,他要疑心。”三人散了。郝、谢回至上房,说起石大似有允意,倒是好机会。褚一官道:“过会子,俟那人睡熟,你再找石大,将话说明。”果然待至更深,郝、谢与石大定妥一切,且说了暗号。次早各散,各走各的。一日到了清水寨,离寨十四五里之遥,投店歇下。店门口贴了暗记,叫魏永福等好找。
再说赵鹏到晚间,俟席散后,拉了陆葆安到冷静所在,说:“我曾与一个姓唐的,一个姓袁的交好。他二人也是清水寨两员大将,今晚我与你私去走遭。若说降唐、袁二将,则破寨不难矣。岂不是奇功一件?你我脸上多少光彩!”陆葆安听了大喜。到二更以后,俟众人睡熟,赵、陆各带兵刃,悄悄出来。走不多时,已到滩边,但见一片大水,又望见对面黑森森一座大寨栅,只得咕咚咕咚钻入水内,泅着水来到对岸。只见水苇内摇出两只小船来,赵鹏等伏在水边,等他船过去,就从这条港进去。约走了半里,赵鹏透出水面一看,两旁都是苇子,并无道路。赵鹏道:“我们错走了路了。”陆葆安道:“我同你回去,再找路罢!”二人重新出来,在水底摸着行走。那知走来走去,都是浅滩,并无出路,才慌张起来。
赵鹏又出主意,望着黑森森的庄子走去,必定到了寨子门。二人议定,就愣向水苇里走。无奈实在难走,水倒甚浅,泥却很深。及至勉强爬上岸来,弄得遗体淤泥,苇叶好比利刃,划了满面血痕。那知到了岸上,更不好了,东寻西找,并无路径。虽有夜行术,亦难施展。此时进退两难,二人后悔。好容易得了路,直奔过去,忽听一声响,一齐跌人陷坑。旁边林内出来两人,一声喊,说:“拿奸细!”立刻奔来二十多个庄丁,都用挠钩飞抓,望坑内乱丢,将赵、陆二人横拖倒曳,捉了上来。众庄丁七手八脚,用麻绳四马攒蹄,把二人捆了个结实,带进寨里来。
是晚正是袁声万、唐振声二人巡更下夜,听说在东柳湾陷坑内捉住了奸细二人,忙忙来瞧。及至看了两人奸细满脸泥痕血痕,好似活鬼一般。袁声万走下来拉住辫发,将脸面细认,不觉“ 哎哟”一声。唐振声拉了他一把,袁声万就不言语了。于是对庄丁说:“天太晚了,将奸细存在我们前寨,俟明天清早,我们同你等去见寨主,再审他们不迟。”庄丁脱了干系,岂有不愿意之理。袁、唐俟庄丁去后,这才命人将赵鹏放了。赵鹏见是袁、唐,更喜欢不尽,把陆葆安为人也说明白了,遂即放起来问明来意。赵、陆将实话说了。袁、唐背着赵、陆计议一番,想:“跟着海盗,终无出头之日.,不如归属安大人,烦赵、陆引进,可以得了官职,以后还有升腾之日。”主意已定,即向赵、陆二人说明。二人大喜。四人定计,用薰香将二欧薰透,劫到店中,用言苦劝,大家央求,大约不能不从。那时岂不功劳更大?袁声万道:“你别把事太看易了。即使两个寨主都易劝说,那后寨二位夫人、二位小姐,亦不易办。”赵鹏道:“劝寨主在我等身上,劝后寨在你等二位身上,如何?”袁、唐应了。赵、陆二人假作归降。袁、唐次日引见二欧,即派赵、陆在寨中为将,信而不疑。按下不表。
再说店中褚一官等,次日清早,魏永福二人领众兵将都到了,一找赵田、陆葆安,并无踪影,他二人兵器全都不见。褚一官就顿足道:“这两个呆子,准偷着进了清水寨,必然弄出不好来。此时不见回转,不消说,是被人家拿住了。”郝金刚道:“不要慌。事已如此,只好想法救他们。且等今夜我先去探个虚实,见机而行。”褚一官道:“你要去,可小心为是。你再不回来,就剩了我与老谢了。”谢标笑道:“他不能不回来。”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一官点头道:“是呀,我忘了有那个道理了。”郝金刚收拾妥当,笑着就去了。
是夜正是中元鬼节,水村都要放河灯,十分热闹。天有二更,外面传进话来,说:“田大人到了。”褚一官吃了一惊,不知田大人为何到此,连忙齐队出迎,接进中军入座,褚一官率领众兵将参谒已毕,田大人就问目下军中事情如何。褚一官把现时情形细说二遍。田大人皱眉道:“顾师爷叫我赶忙来此,说是我到了这里,你们这里事情就成功了。叫我带了要犯进省,必得许多将才,藉此可以破天目山。此时安大人已同顾师爷大家往天目山驻扎去了,我们一同起身。还叫得了信,急去报捷。我今听你这话,离成功甚远,何以此次顾师爷话不灵了?”褚一官也猜疑了半天。本来先来的五人,倒失陷了两个,又去了一个,不知怎样。船只无有,道路生疏。初来乍到,未打一仗,诚然离成功太远。此时田大人到营,就近三更,吃饭歇息谈讲,不觉天已大亮。外面报进来说:“陆葆安、赵鹏、郝金刚一齐回营候令,并带着降将五名,拿获贼首恶犯二名。”田大人、褚一官听了,又惊又喜。
原来欧鹏自从西关被救之后,留他师父同上清水寨。他二位师父就私下与欧鹏说:“清水寨虽好,不可久恋,宜早回头。”欧鹏并未介意,回寨后,法明因承福寺有事,忙回了藏空岛。欧鹏与欧鹤商量,积买粮米,四外发商,岛中又出来时常劫夺漕粮。这一回劫的最多,知安大人访拿,各盗恐其有事,就叫蒋和去探听,总未回来,又叫小伙计石大去找。不一日,蒋和、石大回来说:“已经派人来了,人不多。”欧鹤等也未在意。这晚报东柳湾拿着奸细。次早唐振声来说奸细投降,人才出众,寨主礼宜陪待周到。欧鹤允了。袁声万同了陆葆安、赵鹏来到,二寨主降阶相迎,拜了大寨主之后,大家相见,摆酒款接。赵鹏与袁、唐等四人已经打成一路。不料是晚郝金刚找来。那郝金刚与石大在顾隆店定好约会,蒋和已说通,情愿归降安钦差,故此郝金刚来到江边,一棵柳树底下已停着船相待。递了暗号,老郝跳上船去,船上有二人解缆,扳动飞桨,望对港斜行到寨外。船上的人告诉老郝,旱道不管宽窄,遇着松柏顺手转弯,遇着杨柳左手转弯,若无树木,就可直走,再也不错。走了半天,谁知石大怕是他来,自己来迎,把他带进蒋和的住处,引见了,彼此讲得投机。也把许奋、齐明找来,一同定计谈心。许奋与鲍国思最相好,又与齐明是亲戚。他们久已存心,见安钦差待人宽厚,且知贼盗不能久长,都商量要改邪归正。今赵鹏、陆葆安投降,便知是假,而有郝金刚和九人已通消息,只有瞒着侯蒙与二欧。今夜正值七月十五日,清水寨讲究过中元节,夜里放河灯焰口施食,甚为热闹。赵鹏与这边五人计议,用少许蒙汗药酒,将二欧百般欢饮灌醉,并用薰香蕉醉,将二欧偷出寨来,即用石大的船渡过岸去。在船上才把二欧捆住,郝金刚背着欧鹤,赵鹏背着欧鹏,并带领五个投降之人,来到辕门。
褚一官听了,惊喜非常,忙进后营回察田大人。与田大人计议一番,传赵鹏等三人进了,慰劳了数语,带降将进来相见。褚一官谦和,降阶相迎,待以宾礼,即带他等见过田大人。田大人见了投降五人,温谕一遍,并叫他五人劝说二欧投降。唐振声禀道:“寨主劝之不易,须示以威,后待以思,大费周折,方能有济。”田大人点头,吩咐:“明早大家起身回省,二欧他的家眷及清水寨喽罗,并所有粮米一概不管,且自由他。”众人答应。
且说二欧被人背人大营,尚不知觉,及至日出,渐渐有些转动,因昨日酒多,醒得迟。欧鹏先嘟嚷道:“口渴得紧,快拿茶来。”此时赵鹏、唐振声等都在旁环绕,郝金刚即送过茶去。欧鹏二目蒙胧,道:“再喝些。”伴当急又取来。喝了,猛然睁开二目,看见赵鹏等在旁,便道:“我昨日酒太多了。”说着话,复又往左右一看,见地方生疏,不是水寨的样,大为诧异,忙要站起,才知捆着呢。又看见欧鹤,亦是捆着。他哥哥才动转,始醒悟过来,大声喊道:“哥哥,你还不知咱们叫人家暗算了,总粗心无见识之过。”欧鹤惊醒,道:“哎哟!这是那里?”赵鹏等刚要答,二欧齐声道:“不用说了,事情已到此,该杀该剐,由你们办,别的话不用说了。”赵鹏望着唐振声等,不好用言安慰。正在为难,只见魏永福进来道:“田大人有令,将要犯牢牢捆着,不可疏虞,俟到省再为发落。”说罢去了。赵鹏又叫人预备点心茶水,都叫摆上,劝二欧略为用些。欧鹏等摇头道:“我二人是要犯,不收拾我们足矣,无须酬应。老爷们请便!”赵鹏等无法,只得叫伴当在此伺候,大家走开。至次日早起程,一路都是赵鹏等供应二欧,样样周道。进省入狱,发兵看守,惟二欧单住两间洁净房子,床帐桌椅,摆设停当。须臾,送进铺盖,酒馔丰盛已极。又有人传话,叫禁子等好好伺候。赵鹏等每日轮流来看,又把手铐脚镣开了。这天晚间,赵鹏等三人,唐振声等五人,一齐进监来看,并摆着极好的筵席,极美的酒来谈心。二欧原是豪杰,胸中又不肯露出愁闷,故此大喝大吃。席间每人一杯,奉上劝二欧。欧鹏笑道:“诸位又照那晚劝酒,又把我等如何计算!”欧鹤亦笑道:“怎么又喝酒么?我弟兄若再醉了,又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众人忙道:“二位哥哥不必作耍,要宽恕弟等之罪。”说着一齐跪下。二欧忙一齐拉起,众人不肯,齐道:“弟等有话:二位哥哥若肯应声,弟等才敢起来。”欧鹏先道:“众位请说罢!”众人于是细细将劝降之话,说了一番。二欧始而不肯,后来大家跪着不起来。正说着,人报田大人来了。二欧始以为他来查监,谁知田大人从外面嚷道:“着我来奉劝二位欧将军一杯!”说着进来,大家站起,两旁侍立。田大人即向二欧作揖,二欧还礼。田大人即让二欧上坐,二欧再三不肯,让之至再,这才坐了。田大人又让赵鹏等人席,大家谈论,十分畅快。说到投降;二欧不好再不允了,即向田大人投降。当晚饮至三更方散。田大人本欲请二欧往他署中去,二欧又不肯。还是陆葆安道:“大人须先禀知中丞,再寄禀到安大人营中,然后再请欧兄们出监,方是道理。”田大人笑道:“说的是,是我太性急了。”大家陆续别去不提。
且说二欧安心在监,不受委曲,比在公馆舒服,惟惦记家眷。一日午饭后,禁子进来禀道:“二位欧将军家眷到了,要进监探望。”二欧齐道:“叫他们进来!”原来中元节第二天,碧氏妯娌在后寨不见二欧进来,尚未介意,只因丫环交头接耳,说寨主不见了,方查问起来,命人往前厅寻找。外面侯蒙也正寻找。侯蒙心中明白,这才急急报人后寨。碧氏姊妹定了定神,又叫侯蒙到外面问问唐、袁、许、齐、蒋五人,方知也无踪迹。又向各处寻问了多时,回进来说:“众位爷们也不见了。”碧姊妹一想:“营兵来到,寨主及手下五将都不见了,只有侯蒙济得什么事哪!”正在惊慌,侯蒙又进来禀道:“小将向外查问,昨夜寨主被大家拿去,袁、唐五人已经投降,里应外合,一同去了,大约寨主凶多吉少。”碧氏道:“你再去细细打听打听。”侯蒙去了。此时后寨大乱,依碧氏要自尽,依水仙、海蟾要迫杀前去,抢夺他父亲回来。
正议论不决,侯蒙说道:“二位夫人与二位小姐不必愁烦,小将打听得实在,寨主决无妨碍。现时唐、袁等五人俱已投降,与他们那里的人待寨主甚好,寨主毫不受屈。”碧氏母女四人略为放心,才定了主意,将家私都交与侯蒙,叫他看守。母女四人轻装简从,追至省城。若寨主无事,就等见了寨主再说;若寨主有个好歹,即同死在一处。于是忙忙收拾细软,哭了一回,离了清水寨,往省城而去。半路遇见一武职官,带了许多从人,年纪三旬以外,气象威武,同住一店。他住在上房,不多时,打发人送过二十两程仪。碧氏不肯收,来人道:“我们褚大人与你家实有交情,千万收下,到省再见。”说毕,匆匆而去。次日进省一询问,二欧尚在监中,有人带着到了监里,相见大笑。二欧告知:“现已投降,毫无苦楚,你等放心。”正说着,田大人打发人来说:“现已禀明中丞卫大人,可速搬人田大人衙门。”二欧即日出监。田大人打轿来接。到了衙门,田大人命女眷把碧氏母女接进去,遂亲身出迎二欧,让到书房畅谈,比前更为亲热。正在说得痛快,人报褚大人由军营回来。不知褚一官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21回 问迷津三阅仙柬 怀远虑同赴邓庄
第21回 问迷津三阅仙柬 怀远虑同赴邓庄
上回书说到欧家一门团聚,二欧夫妻父女六人都蒙田总兵请到公馆中暂住,当夜三人对天一拜,结为弟兄。总兵居长,从此以后,悉以兄长、大伯、伯父呼之。二欧此时是真心降顺,并无异心。总兵次日面禀中丞一切,恰好中丞正接安公子来信,拟就奏稿为二欧出罪,专候他家眷信息,差褚一官上省投信,路上已碰见欧家母女,彼时不知。等投信后,闻人传说二欧家眷已到,人已出监,住在田总兵处。褚一官听了这话,立时去见田总兵。及至见面,问起情由。总兵说与他听,他立刻要见二欧。总兵当即请二欧出来,与他相见,三人一见如故,甚是投机。说起路上曾见着二欧家眷,而且帮过青蚨。欧家弟兄当请褚一官人内,命妻女出见面谢。褚一官道:“既蒙不弃,愿结为弟兄,万勿推辞。”二欧想椿爷是钦差至好,人又诚实,有甚么不肯?当下拜做弟兄。褚一官年小,以兄嫂称呼二欧,水仙、海蟾也出来叩见叔父。田总兵大喜,设筵庆贺,四人痛饮,说不尽的快活。这且不提。
再说那褚一官送来的奏稿,是特与中丞相商,中间叙的是二欧投降献粮,愿投营效力,恳思免罪录用等语,说的甚妥。中丞阅过,深以为然,中间略改了一段,补人袁、唐、蒋、许、齐五人先来投顺,然后才劝二欧并降,目今正在用人之际,得此七人效力,可望荡平土匪云云。中丞改好,复修一信,将二欧家眷母女四人探监,现已留在田总兵处,二欧已出监与田总兵结为弟兄,真心归顺;闻其女颇有武艺,应如何安顿之处,乞大才商酌;兼问天目山情形,何木调二欧随征,最好将伊家眷安顿一妥当地方,暗做为质当,则二欧此后可保无异心矣。信已写好,仍烦褚一官带去,以速为妙。褚一官执信,不敢逗留,次日一早就动身,马上加鞭,直奔大营。不过三四日,已到营门。
却说安钦差自到天目山下,扎下营盘,观看形势。但见这山高有数里,广有二十余里,止有一条路径可以上山,其余都是悬岩削壁,无处着脚。闻说那宋万超手下仅有千人,山中还有土人一千余户,都是为贼软困,不得不投降,其实非甘心从贼也。那宋贼虽无甚本领,却有一样无可如何处,他按兵死守,并不下山交战,但知派人轮流守住山口,运些滚石檑木。若是攻山,枉送性命,又无别路可通,任凭你算计,一无良法。所以钦差扎营已久,并不曾见过一战。攻山过数次,倒伤了数十名小卒,连顾朗山与众将,俱是束手无策。今闻二欧已降,钦差想又添两员将佐,或者能助力攻山。随即顾朗山到营说明一切擒寇运粮缘由,借此可以为二欧赎罪地步,遂与朗山计议,拟下奏稿,遣褚一官上省,请中丞一看,斟酌妥当,再缮折奏人。褚一官今日回营,见了钦差与顾师爷,将中丞回信奏稿呈上,忙将二欧家眷已来,田总兵怎样与二欧结拜弟兄,那二欧倒是两条好汉,他的妻女甚懂道理,女儿更有本领,连我也爱二欧直爽,也同他结拜,细细的对钦差说了一遍。安公子听完了话,拆开信与朗山同观。看那奏稿改的甚妥,信中要安顿二欧家眷一层,真是虑得不错,但安放在何处好?安公子低头思索。
顾朗山忽然想起来了,说道:“东家,你可还记得那白鹤山长老仙柬还有五封,这如今何不取出来,看看日月,开得开不得?若恰逢其会,一看柬帖,自然明白了。”安公子闻言,不禁拍手道:“我真忘记了,幸亏先生提醒。”忙令人打了水来,净了手,吩咐摆设香案,焚起香来。然后才取出那装柬帖的锦囊,供在香案之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跪三叩的礼,才打开总封来看。真正凑巧,恰好第三封柬帖应在此日开拆。安、顾二人见了,说不尽的欢喜,忙拆开细看。帖上写的是:“欧家母女安放邓庄,二欧调营征战无妨。高山要破,挖道暗人,三月功夫,方能卒事。暂请病假离营,移营在山后,从山后挖地道,通人山中,四面再挖深坑,断彼逃走之路,必遭擒矣。以少杀为主。”安、顾二人看罢仙柬,心中了然,深服禅师先见之明。安公子忙将奏稿誊真,外加折片,是:“请假就医,暂离营盘,一俟病愈,即到营征剿山寇。那天目山贼寇恃险抗拒,永不出战,但知死守,而地势险要,一时难破。幸亏田总兵收服袁、唐等五人,劝得欧鹤弟兄献粮投降,军中有粮,兵心坚固。臣因目疾请假,所有军营中事,即着田总兵代办,恳恩赏假,并奖赏田总兵等。欧鹤兄弟二人虽是海盗,现在知悔献粮归顺,恳恩免罪,留营效力。”这是奏折中大概。格外又修禀,托乌老师照应,又写家信,又写信与中丞:“要调取二欧赴邓庄聚会,务乞请田镇军即日来营视事,安某好到邓庄料理一切。”正写了一天一夜,方才写好,仍着褚一官上省投信,嘱其同二欧一家六口先赴邓庄等候着,我等田总兵来营,即动身到邓庄聚会,且此次可将家眷也送到邓庄,省得在省寂寞。褚一官闻言大喜,将奏折匣包好,将信收好,随即动身,不分昼夜,赶紧上路。果然此次比往常更快,三日功夫,已到省城。即刻上院禀见中丞,面交信函、奏折。中丞拆信看过,知道细底,忙请到田总兵,说明原故。总兵甚喜,说道:“等某去告诉二欧,事不宜迟,赶紧动身,随着钦差、宝眷一路赴邓庄去。某须料理军装,交代军营中经手之事,约耽搁二三日,才能动身赴营。先请褚爷同钦差、宝眷与欧家六口,即日动身,到邓庄等候钦差相见,何如?”中丞点首应允,一面将奏折会衔写好,差官进京出奏,并交代钦差的信札,一面给安公子写回信,又张罗送褚一官与安钦差家眷的路菜,连二欧处也有一分路菜。中丞可算周到多情也。那褚一官见了二欧,将钦差出奏的言语给他听,管保无罪,“而今请你一家到邓庄去居住,将来你弟兄投营效力,家眷有人照应。钦差现请三月病假,也到邓庄聚会,家眷与我们一路同行。”又将邓翁的一生事业,说与二欧听。二欧平日也闻得邓翁是一位老英雄,年纪九十多岁,褚一官是他女婿。既拜弟兄,倒要去认认这位弟夫人。那碧氏母女听说褚家娘子是邓九公女儿,更惦记去见见才好,所以大家别无话说,赶紧料理行装,准备着上路。
那钦差公馆中舅太太接了公子的信,又见褚一官说是接她二人去邓庄暂住,不日安公子就来。那舅太太与珍姑娘更不用说,急忙收拾好了行李,令人请褚一官来催着动身。当有首县预备下夫马轿子,择了吉日,遂动身出省。二欧家六人外,还有袁、唐等五人。此时五人是早巳见过二欧的了。钦差处褚一官与家人等跟随,还有田总兵派来千、把二员,中丞派戈什哈四人护送,一路人夫轿马,十分热闹。这里来动身之前一日,褚一官已写下一信,专遣一快足送呈,两处有信,好教邓老翁明白底里也。是日止走了六十里住店,二欧家眷同住一店,舅太太与珍姑娘住上房,碧氏母女住厢房。那母女四人一到店,下轿就走过上房,叩见舅太太与珍姑娘。彼此见面,十分合式,说话投机,连吃饭都在一桌共食。外面褚一官与武弁、戈什哈大家一桌饮酒,谈淡笑笑。二欧在内,也与众人投机。袁、唐等五人另在一间居住,五人另外吃饭。次早动身上路。在路走了六天,那天交午,已到邓庄。
再说邓翁先接的是安公子信,细说收降二欧,十分费力,现在.连家眷都来了,令他来宝庄居住,好与郝、谢、周、韩诸人联络。二女子得谢、郝二女作伴,好探听他的本领,留下妻女,将来他随营效力,不怕他反复。此其大略也。自己“亦来盘桓,系请假就医,可以住上一月,已请褚大姊夫接舅母、小妻同赴庄上,某不日即来”。写的明白。老翁看罢大喜,当下告诉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切。这两人更是欢喜,忙打扫房间,令人多买下酒菜。邓翁又差人去告诉郝、窦、周、谢九家,约定等二欧一到,大家请他去同住。邓翁又将外面厅房厢房都叫人打扫干净,预备安公子到来居住。厢房四间一边,两边八间。东厢房预备安家人与听差的人住,西厢房给二欧居住,家眷止好另拨房子居住才方便。诸事料理已毕,恰好省中专人已到,说明日准到。老翁拆开褚一官信,看了一遍,忙递与褚大娘子,说:“姑奶奶,姑爷有信来,你快看。明日他们就到了。”褚大娘子看完信,十分高兴,想丈夫这如今是都司大老爷,不比从前,将来再得保举,戴上一个红顶,那就真正不枉做人一场了。那二姑娘是最喜欢热闹,听说不独心中最喜的干妹子来了外,还有欧家母女四人,不知怎样一个人物,见了面就知道了,所以盼望更切。那时两个孩子已过了周岁,算是两岁,也会走了。
邓翁庄上一切预备停妥,到了次日,天交午初,果然轿马巳到。邓翁令大开庄门,迎了出来。先是舅太太轿子到,舅太太下轿,随即是珍姑娘下轿,当有仆妇婢女搀扶,往里而走,见了邓翁,彼此叫应。进了二门,早望见二姑娘、褚大娘子二人迎了出来,满面笑容。二姑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但听他叫道:“舅太太、老太太,你老好!你可来了。”随即上前来拉手,这才看见了珍姑娘,登时放下舅太太,紧走一步上前,拉了珍姑娘的手,对准了面孔叫了一声:“我的妹子,你可来了,我想得你好苦!”说罢,手拉手就往里走。此时珍姑娘忙上前叫应了九太爷与褚大娘子,又去看两位少爷。二姑娘仍然是拉着他手不放。随后又有碧氏母女上前,先叫应了邓九太爷。碧氏以九太爷呼之,水仙、海蟾以九爷爷呼之,又以伯母呼褚大娘子,以姨婆婆呼二姑娘,每见一人,都是磕头在地。褚大娘子看那水仙姊妹,年纪不满二十,生得十分俊俏,心中爱极,顺口道:“我若有这么样闺女,一个就心满意足了。”水仙、海蟾闻言,忙上前说道:“褚家伯母如不嫌侄女粗蠢,今日就拜在膝下,做个义女,不知你老人家肯收我两个傻丫头不肯?好在褚家伯父曾与我父结拜,论辈数,也是儿女一般。”褚大娘子闻言,喜欢得张开了口,笑得合不拢来,说道:“真的吗?”水仙姊妹忙走过去,拉了褚大娘子说:“如此请干娘上坐,好受礼。”二人双双下拜,口尊:“干娘,我二人得了这么一位干娘,真是三生有幸也。”说罢,磕了四个头。褚大娘子当真竟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起来,随请褚一官进来。当有安家仆妇凑趣,忙向外边将褚一官拉进里面。水仙二人遂以“干爹”呼之,下拜,然后又拜九公,以“老爷”呼之。九公一见,哈哈大笑,但说个“ 很好”。随后又拜二姑娘。二姑娘可说了话了,说道:“你俩为什么不认我做干妈呢?偏是认姑奶奶,想是嫌我年纪小,养不出你们来。我今年也二十九岁了,大着你们好几岁呢,就做你两个的妈也做得,怎么偏不认我?”褚大娘子闻言,大笑道:“我的小妈呀,不是他们不认你做干妈,因为辈份不合。如今你是他们两个的干外婆,比干妈还大一辈,又亲热,你把他们当做外孙女一样的疼他,好不好?”二姑娘听说,登时喜欢不已。那时碧氏姊妹二人上前认亲,叫亲家,叫亲家爹,一阵叫应,只听得欢笑之声不断。邓老翁道:“快预备内外酒饭,别尽欢笑,叫人肚子受饿。”于是同了二欧出来,到客厅中坐下,催饭吃。
这个当儿,袁、唐、许、蒋、齐五人也来叩见邓翁,以子侄礼叩见,二欧代达姓名来,并申明曾与褚爷、田总兵大家结拜。邓翁看了五人,笑道:“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难得都成了一家人了,止盼安家贤侄,早早平服了天目山白象岭,拿住了妖僧,大功成就,彼此都博得一个大小前程,也不枉做人一场。”众人齐声道:“老人家说的不错,但愿早早成功,大家都聚在一处,同你老人家多喝一坛酒,那才快活呢!”大家你言我语,说得老翁十分高兴,摆上酒饭,痛喝了一阵才吃饭。外面如此,里面是二姑娘、褚大娘子劝客人饮酒,席上谈笑欢声震耳。二姑娘是见着了干妹子高兴,褚大娘子是新收了两个干女儿高兴,其余舅太太、珍姑娘、碧氏母女见邓家人如此热肠,以亲人相待,焉有不喜欢高兴之理?
那二欧拜见了九公,一定要人内拜见褚大娘子与姨奶奶。裙一官辞之再三,二人那里肯答应,无法,止得先进内通知,随后带领二欧人内,先拜见姨奶奶,次拜见褚大娘子,连两位小爷也都相见。邓翁对他二人道:“消停一二日,我再领你去见见他们那几位收手的绿林英雄,乘便好寻下房子,你二人的家眷方有存身之所。他们那边也有两位姑娘,年纪与你两位姑娘不差上下。他们也会武艺,将来住在一处,正好讲究些本领。将来有好亲事,我老朽还要替四位姑娘做个大媒人呢。从前那钦差安大人的夫人十三妹,是认我为师博,他那亲事一生就是我的媒人。如今他是已经做到一品夫人了。”二欧闻听“十三妹”三字,连忙说道:“我们一向久闻十三妹姑娘,是女中豪杰,可惜不曾见面,原来就是安大人的令政夫人,这却真好了。我等情愿跟随安大人做个奴仆,将来进京到宅参见主母,那十三妹姑娘我们可就见得着的了。”九公道:“那也不必是要等将来,止要安大人来了后,我替你们通诚,遇着有事,先差你同我们褚姑爷进京一趟,也就见着那十三妹了。”二人闻言,更加欢喜,连忙叩谢。
话休烦叙。二欧暂住邓庄,过了一二日,邓翁领他二人往郝、周、韩、谢、金九家,除周三、郝武、韩、谢四人不在家,现在军营外,其余五位英雄一一见过。大家见面如故,彼此景仰,都说相见恨晚。二欧看了庄子,甚是清幽,若在此地置买田地,盖上房子居住,真是洞天福地。因此想起自己飞空岛的米粮呢,是报效了皇家了,家眷船上还有些金银细软,也还值钱,不知何人看守,忙请九公进内,唤出碧氏姊妹来,问他船上金银细软尚存否,现有何人看守。碧氏道:“我动身时候,交与侯蒙看守。还有箱笼三十余只,金银细软也还不少,事不宜迟,快派人去取。连那些人都可以一齐叫了来,合用的人留下,不用可以遣散。此事非袁、唐、许、蒋、齐五人不可。还要托褚大爷派人同去,方保得关津渡口无人阻拦,快与褚大爷商量罢。”二欧闻言,即刻请到褚、袁诸人,将此事说明。袁、唐二人愿去,褚一官派人同往。先从军营中经过,请钦差给令箭一支,以便关津渡口验放。袁、唐二人辞别众人,动身往太平滨去了,不提。
再说安钦差在营中等候田总兵到来,好动身赴邓庄,与诸人相见。其时奏折已进京去了。那一日,田总兵由省起程,来到天目山营盘。安公子请了进营相见。当将营中诸事交代清楚,留下郝、周、韩、谢四将,冯、赵、陆三人随同回邓庄,次日动身。言明至多两月,即来此地,仍旧将山围困,四面挖下濠沟,不放一人出山。再与顾朗山商议,打探有可挖地道之处,斟酌行之。倘若二欧有何妙计,当即通知。安公子交代好了,这才动身赴邓庄而来。要知见了二欧怎样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22回 安钦差邓家庄聚会 侯头目太平滨动身
第22回 安钦差邓家庄聚会 侯头目太平滨动身
上回书说至安钦差在天目山营中,候得田总兵已到,忙将兵符令箭面交田总兵,嘱咐他在此围困山林,格外小心,不要被贼人偷走;凡有人迹不到之处,俱挖下濠沟,派人看守。郝、周、韩、谢四将意欲同钦差回庄,因总兵再三挽留,说道:“你四位若去,我就不敢当此重任了。”安钦差听总兵之言,止得转劝四人仍在营中效力,“ 等我此去,或寻出一个机缘,破了此山,省得久在外边受苦。”四将无奈,仍在营中。安钦差随即动身,一路无话。
那一日到了邓庄,进庄后先见了老翁与褚大娘子、二姑娘,然后才见舅母与珍姑娘。大家见礼已毕,归座。邓翁问起营中情形,安公子细说一遍。邓翁道:“这样说来,真正无法可想。就是仙柬指引挖地道,也是难事:要从下往上挖人山中,至少也要数十里之远,旷日延迟,何日收功呢?”正说到此,褚一官进来回道:“二欧要进来叩见,同他家眷六人,都在外面候信。”安公子道:“请他进来相见。我正要问他可有什么妙计,能攻破天目山。那天目山中的贼人,他可有认识之人,还有那山中怎样一个地势,不知他去过否,我要问他个细底呢。”褚一官听了这一番话,忙出来带领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一齐人内。到了内堂,安公子先起身站立在一旁,用目细瞧这欧家一门,是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二欧在前,后面随着两个妇人,末后是两个女子。走进内堂,往上一看,连忙一齐跪下,口称:“钦差大人在上,罪犯欧截、欧鹏与妻子、弟妇、女儿、侄女,特来叩见,拜谢救命之恩。”说罢,连叩了九个头,真是角崩在地,碰得有响声。安公子忙令人扶起,说道:“壮士肯弃邪归正,将来为国家出力,你我都是一殿之臣。听说你与褚一爷结拜,又将令爱寄拜在褚姑奶奶名下,更是亲戚了,千万不要客气。等我假满到营,二位一同前去立功,宝眷就居住此地,有邓翁照应,尽可放心。还有郝、周诸人眷属也在此地,曾见过否?”二欧答道:“已去拜望过,很蒙青眼。就是妻女们也去见过那郝、谢、周三位奶奶,郝家姑娘、谢家姑娘甚爱我们两女,要结为姊妹。将来一定在此置产居住;已遣人往太平滨去取船上的家产,恐关津阻拦,褚一爷有人同往,说是由军营请支令箭,此事大人知道否?”安公子道:“我动身之时,未见有人来请令箭,好在田总兵在营,闻信自然给箭,大约一路决无阻拦。闻说有五位头领,我倒要见见这五人。”二欧道:“袁、唐等五人现止有三人在此,袁、唐二人已往太平滨去取家产去了。这蒋、许、齐三人在外恭候,请示就此时传见否?”安公子道:“快请进来罢!”
于是二欧出去;带领蒋、许、齐三人进入内堂。一上台阶,三人即止住脚步,往上瞧见钦差,慌忙跪下,叩首在地。钦差忙令人扶了起来,细看这三人相貌,也还良善,遂问了他出身来历。三人据实告禀,说道:“罪犯等五人本是良民,因家贫,贩卖私盐,为盐商拿住,送官究办。用非刑拷打,几乎丧命。坐监半年,九死一生。后来还将我等充军,在海口遇见两位欧寨主,救了土船,收在船上做头目,虽曾抢劫客商金银,却未伤过一人性命。此系真情,并无虚话。”安公子闻言道:“据你所说,非甘心为盗可比,如今既弃邪归正,须要替皇家出力,好盖前愆。”三人答应:“谨遵大人金谕。”安公子复问道:“那天目山的宋贼,你们知道他来历否?他那山寨,你们有人去过否?”二欧答道:“那宋贼从不与我们交往。闻听人说,他也认识那妖僧,他那山寨地方不大,险要非常,攻破很不容易。”和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就是看守船只那个侯蒙,他曾在天目山住过。常听他说,周围有多宽,内里有许多山洞,深有百丈、数十丈者数处,要问细底,等他不日就来,那时间他,即可得其地利也。”安公子闻听侯蒙能知天目山地利,心中大喜,吩咐五人道:“你们五位且在此暂住,等侯来到,再问其详。若能熟悉地利,好助我破山,将来大家立功,在此一载你等家眷在此,仰仗邓翁,诸人谅可放心。若能将船中蓄积全数搬来,不愁置产无资。”众人闻言,齐声道:“正是。”随即辞别,出外面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声万、唐振声带领着两名兵丁,往天目山营盘那条路上而来,走的是小路,抄近百余里,因此与钦差错过。及至到了营中,才知钦差已动身赴邓庄,田总兵已到营代理。二人进营,参见田总兵,说明原由。总兵留他二人住了一宿,次早送行,果然给了他令箭一支,又请文案处发了护票一张。此系顾朗山在营中定下章程,凡有要紧差事,必须给护票,好令沿途验票放行。此时朗山还在营中,要听钦差回音,可有甚么妙计。因仙柬上说挖地道一节,朗山嘱安公子向邓翁相商,兼问二欧可有妙计。朗山本欲同钦差赴邓庄,又是田总兵留他,且住半月,等营中诸事料理有头绪,可以代办,然后再送朗山赴庄,与钦差诸人聚会。
这事表过。接说袁、唐二人由营动身,出文登县口,乘船到太平滨,寻着了那侯蒙,将二欧的信取出,交与侯蒙,细述一切。命他将船上所有值钱东西,一总收拾好了,先用船载进口,然后或用车,或用骡驮,大概走内河到德州上岸,旱路不过三四天,就可以到邓庄了,“你先去收拾去罢。”侯蒙道:“我知道了,你何妨同我一同上船去收拾,烦你点数,开单清楚,好去交代。依我意思,将上等金银细软装在箱内,其次值钱东西如衣物器皿,可以带去;如木器家伙、碗盏之类,似乎可以不必带去,赏给船上不跟去的人。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袁、唐道:“所见甚是,就这样办罢,也不必大忙,多的日子都耽搁了,何在乎这一二日。”侯蒙道:“你那里知道我性子最急?巴不得立刻就把这些东西当面交代才好,我那就无事,省得朝夕心惊胆战。”袁、唐二人道:“你是实心,所以如此,其实忙不得的。常言道:忙中有错。你止顾性急,万一把东西收拾得不妥,路上碰坏,那可就受埋怨了。不如消消停停,一样样慢慢收拾起来,东西又不得坏,人也有省力的时候,总不过是船中东西,给他带去,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一层,那些个人也预先问他们一声,谁愿跟去,谁不跟去,共有多少人数,也得斟酌开消。跟去的人,自然将来随在一处,仍是一家;不跟去的人,也得分出一个陈人新人。跟随年久者是陈人,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那些剩下不带去的东西,多给他些,还须给他些口粮,好劝他回乡务农,不要再做强盗。那新收的弟兄,止须发给他盘费,劝他一番,任凭他归乡也好,仍旧去做绿林,也止得由他。”侯蒙道:“此间船上的人共有百余名,大半都是寨主起手共事之人。平日他们也尝虑及做海盗,终有一日报应,无奈身在其间,不得不听号令。如今既然寨主投诚,愿替皇家出力,不惟立功,还可洗罪。他们听了这个信息,十分欢喜,深盼寨主来唤他们前去军营,帮助立功,把那盗名除尽,算是一个将功折罪之人。据我看起来,那陈人多半是愿去的。剩下那些新人,一半是飞空岛的乡人,有家可归,听凭自便,临走时多给他们盘费,也就是了。”袁、唐二人道:“就是如此。”说罢,又催他去打点船上东西。
衰、唐二人跟随他一路上船,侯蒙忙去开了船舱,把舱中整只的箱子抬了出来,打开细检,命人取来笔墨账簿,请袁声万照数登簿。侯蒙于是把箱中之物重新点过,再装入箱。每点一物,袁声万即书写编号,点完一箱,再换一箱。袁声万觉得十分累赘,唐振声忙来更换,话休烦叙。如此详细检点,整整三日,方才将上等箱子点完装好,外面用麻布包好,用绳绑定。然后再点其次之物,又费了一天功夫。随后将零星物件点清,择其需用值钱之物带去,此外零碎等物一概不带,问明船上有不愿去之人,把此项不带去的各物,全数付与,任凭或卖或留。这些零星碎物全不记账,全赏与那不同去之人。
这样料理,直闹了五日,才算大功告成。侯蒙尚不觉怎样,袁、唐二人直累得腰疼腿痛,周身无力。二人对侯蒙道:“老哥哥,我算服了你了!如此精神,这样费心劳力,仍不觉乏困,实在难得。我二人不过换替着开开单子,已经累得七死八活,四肢无力,腰腿疼痛,若再要这样劳乏,真正来不及了。”侯蒙道:“你二位是一向受用惯的,所以劳碌不起。我是一个苦人出身,慢说这五日收拾东西不觉劳苦,就是经年累月肩挑贸易,奔走街坊,也不知道吃力,所谓‘习惯成自然’也。如今东西巳收拾好了十分之七,还有三分之物,让我一人料理,也不用开单。再得两天功夫,大功成矣。”袁、唐二人道:“也只好奉求你老哥哥一人偏劳,我二人要歇息歇息,养养精神,才好上路。”侯蒙道:“如此请便。你二位尽管去歇息消遣,不必拘束。”袁、唐二人遂在船上倒头就睡,直睡了两天,才歇过了乏。
那时侯蒙已将所有应带去之物,都绑扎好了,连箱子等项,共有六七十件,装载两只船上。所有愿去之人共五十余人,不愿去之人亦六七十人。侯蒙把船中不带去之物分与那些不去之人,又每人给与路费银数两,嘱咐他各自归乡耕田种地,做个好百姓,再不可又去投在绿林。充当强盗,将来后悔无及。那些人倒也听话,果然各人散归故里,耕种营生,不再失身为盗也。这同去的五十余人,各人都有些随身行李,每人一二件不等,竟装满了两只船,连运载欧家东西之船,共是四只。侯蒙尚恐船重人多,格外择了两只新船,单备人坐,一只是请袁、唐二人与自己乘坐,后面安排伙食;一只给同去之人坐,止许三十余人坐,十余人分数人在东西船上看守,分数人在坐船伺候。诸事料理的妥当,剩下船只赏与邻船渔翁钓叟,作个记念。安排已好,约定次日开船进口。坐船在头一排走,袁、唐、侯三人打头站。每逢关口,有的是令箭、护票,不怕阻拦。那一日,大家商议当夜在此停泊,明日即走,须要痛饮一醉,以壮行色。更有那些邻船渔翁、钓叟等,与那些不同去之人,每人派了分子,到岛中一个热闹村庄上去买了些鸡肉菜酒,配上新鱼,于是烹鱼煮肉,端整了数席,先摆了一席,在船上请袁、唐、侯三位一醉,其余大家或在船上,或在岸边,摆下酒肴,诸人人座,做一个送行大会。其时天将黄昏,大家饮起酒来,人人鼓起精神,放量饮酒。有的说说笑笑,有的豁拳行令,欢声满耳。袁、唐、侯三人饮酒半醉。袁声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侯蒙问道:“我倒来了这里这些日子,眼看明日就要回去了,也忘记问你一个人如今到那里去了?”侯蒙道:“你问的是谁?”袁声万道:“那个铁头陀那里去了?”你总该知道。”侯蒙道:“你问的他么?说起来话长。他自从到了太平滨船上,见了二位寨主,诉说他的苦处,说是都因为要替张七大王报仇,千方百计托张七替他保守老家,他一人下山,要想去行刺钦差。那知那钦差更厉害,在好几个地方打听,公馆倒有三四处,都说是钦差寓所。那和尚先到了一处,黑夜之间上了公馆的房,往下一看,是黑洞洞的,下去寻路,忽然会昏迷看不出东西南北,直闹了一夜,寻不着钦差住房。到了天明,止得回归下处。又打听旁人说钦差不在此地,在某处,相隔数百里路途。那和尚又往那里去,又是扑了一个空,又不在那里。第三次却不好了,在公馆中下去,不料有了防备,不用别样兵器,单用汲水筒打水枪,那水内有秽物,又臭又脏,污了和尚一身。和尚无奈,回到店中。哪知被水一冲,秽物一压恶,竟把他法术全行破了。他又气又羞,登时生起伤寒病来了,起不了床,睡倒客店。幸亏遇着一个好心店主人,替他延医服药,足足的治了半月才好。养息了几天,正想回山,这个时候,钦差早巳遣人把他的羊角岭攻破了,张七大王也拿去了。他听了这信息,才出海口,来投奔两位寨主。凑巧碰着熟人,方领他上船相会。”
袁、唐二人道:“这些事我都知道,问的是他现在何处?”侯蒙道:“话须从头说起,你且听我再说。他自从到得船上,无精失神,每日叹气唉声。问他何故,他道他的武艺有限,全仗法力,如今法力被秽水冲破,怎能报仇?又听张七被斩,他才哀告咱家寨主,兴兵进口报仇。他原说随后就进口相助,谁知寨主去后三天,他在岸上碰见了一个人,说起此去南边二十里外,有一个海汊,汊中有个岛,岛名藏空岛,约有数里宽大。岛中有一个庙,名法惠寺。寺内有三个和尚,带领着十几个徒弟在寺中修炼,颇有法术。那和尚听了这话,当日就要了一只小船,往藏空岛去了。过了十余日,差人来下书,书中说他到了法惠寺,与三位和尚讲究,甚是投机。那三位和尚法力比他更高,他结拜,安心在寺修炼,等法力炼成,即可同那三人来一齐出兵,去拿那安钦差报仇雪恨,请两位寨主且宽心,等候缓日用兵云云,算来有两个月矣。所以我们这里连打败战和一切事,他并不知晓。我们不过知道有这个地名,到底相隔多远,实在不十分明白。就是那送他去的那只船,也并未回来。他那下书的,也止来过一次。目下我等一总都去了,他等到百日以后来此,不见一人,看他怎样报仇?”袁、唐二人道:“他有妖术,万一他暗中行刺,如何防备?”侯蒙道:“自古邪不胜正,又道牡丹虽好,也要绿叶扶持。妖僧止得一人,料他孤掌难鸣。”
袁声万忽然想起天目山挖地道一事,向侯蒙道:“我从前听你说过,你曾到过天目山,那山中路径,你一定知道。闻此山十分险峻,竟无法可破,三面都是悬岩削壁,但有山后一条路,又是曲折窄狭,树木参差,荆棘塞满,人不能落脚。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不知地道能挖通否?你何妨说说。”侯蒙听了这话,说道:“我当初去那天目山之时,宋万超尚未落草。据山上那时是一伙无聊之徒,商量要去挖煤,约了我们数十人进山。有一个福建人说会看煤苗,所以大家听他指使。他叫挖那处,就挖那处;连挖了几十处,虽有两三处有煤,可惜不料后来被山中土人报官封禁,将我等赶跑。所以我知道那山的路径,如真要挖地道,止须从山背后挖起,不过十里远近,即通那山中一个中眼洞。那洞中宽大,足可藏兵。等人马到齐,出其不意,由洞中杀进山去,立刻破山。”袁、唐二人忙道:“那洞口方向、路径你还记得么?”侯蒙道:“记得。”袁、唐道:“如此妙极了,快快动身,去邓庄见钦差献计罢。如此事成功,你是攻天目山第一功臣。”三人说了一会话,酒醉饭饱,大家安寝。
次早天明起来,三人吩咐船家开船,动身往海口内地而来。那些邻舟得了许多物件与船只,齐来道谢送行。大家拱手说道:“彼此后会有期。”不多时,船已去远,正值南风大作,恰遇顺风,挂起风帆,船行甚速,半日已到文登县口。进了口,当有海口巡哨兵船吆喝,要查舱上税。袁、唐吩咐将船靠拢兵船,取出令箭与护票,给他们看了,知道是奉安钦差所差,不敢多言,任凭进口。从此人了内河,每日约行数十里,五日到了德州。雇了车辆,装载诸般物件,一直往邓庄而来。要知到庄后怎样交代,侯蒙如何献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23回 侯蒙献策指陈地理 田公见子喜遇亲人
第23回 侯蒙献策指陈地理 田公见子喜遇亲人
上回说到侯蒙与袁声万、唐振声三人由太平滨乘船进文登县口,从内河直抵德州,弃船上岸。雇车装载箱笼各物,在路行程走了五日,那日已到邓庄。到了门口,袁、唐先下车进庄,当有庄丁接着,一面通报邓翁,一面将车上东西卸了下来,往二欧所住客厅旁边厢房内搬。不多时搬完。那时邓翁早出来问信,欧遂领侯蒙叩见邓翁。老翁看看侯蒙年纪五十多岁,面貌厚实,直是一个可靠之人。邓翁由不得夸奖了他几句,对二欧道:“ 难得这侯兄替你们看守船上东西,如今全给你运来了,万一要遇着坏种,只怕他早已跑得远远的,去享受你这份家私了,难道你还能够奈何他吗?”二欧道:“我这侯兄弟一向做事诚实,心地又好,所以才托他看守船只;要是别人,我们也不敢托他了。”邓翁点头,随吩咐备酒饭与三位接风。
说话间,褚一官也出来了,又是一番见礼。欧鹤问褚一官道:“大人现在可用过饭否?请老弟台去请示,何时有暇好着侯蒙参见。”褚一官道:“且不用忙,你先去检点搬来的家私,看有无短少。也该问问他带来多少人,也替他们寻个住处。”二欧道:“不错。”忙去问侯蒙带来多少人,侯蒙道:“太平滨船上共有百余人,我临动身时把话对他们说明,愿去者跟随,不愿去者各国回里,做个安分良民,不可再失身为绿林朋友。那时有六七十人愿归乡,我于是斗胆每人给他十两银,作为耕种之本。还有五十余人,都不愿去,口称无乡里可归,情愿终身跟随两位寨主,永不离开,寨主怎样,我等听从,决不反悔。我听他们这话说的有理,因此把他们都带了来了。如今就请褚一爷替我们暂寻一个住处,再作道理。”褚一官道:“不要紧,你叫他们先叫为首之人来两个,等我去引他看看,可以住得下这些人么。”侯蒙忙去叫了两个年长之人来见褚一官。行礼已毕,褚一官遂领着二人进了仓间,一看有护仓闲房二十余间,干净高大,都是木板为墙,风雨不透。那二人看了,说道:“足够住了。”褚一官遂命他们搬进来住宿,但是火烛须要小心。二人答应“知道”,遂出去把那些人领到护仓房中居住。众人有了安身之处。不提。
再说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检点东西,侯蒙把清单呈上。碧氏道:“箱子内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如铝锡器皿这些东西很可以不必带来,真亏了你们,都给我带来了。”于是母女四人把各物收好,从箱子内寻出些针线绸缎之类,分做四分。水仙又去寻出一锭金锭,几样玉器,用红绸包好,告诉碧氏道:“这几样送邓家小公子的。”碧氏点头道:“倒是你想得到。那安大人处,舅老太太、姨太太两处,送这几样裁料使得么?”二女子看了又看,替配了些针线,每处两分,打算着自己送去。不表内里送礼,再说安公子听说侯蒙到来,急欲要见,忙出来传话,令欧家弟兄带领侯蒙进见。褚一官传话,二欧遂同侯蒙与褚一官进入内堂。安公子一见,先站起来。止见侯蒙上前跪下,连连叩头,口称:“大人在上,小人侯蒙参见。”安公子吩咐起来,一旁赐坐。侯蒙不敢。公子道:“有话长谈,无有久立之理,侯兄倒不必太拘。”说罢,忙让褚一官与二欧一齐坐下。侯蒙又告罪,才在下面归坐。安公子先问他道路奔走了几日,带来多少人。侯蒙乘便回禀道:“船上旧有百余人,小人临行遣散有家乡可归者七十余人,下剩五十余人,实在无家可归,情愿跟随小人等伺侯大人,做个小卒,军营中投效,愿当头阵,杀贼立功。目下这些人住在此间,究觉不便,求大人派一位将爷将他们送至天目山营中,作为新募兵卒,暂给口粮。日后收入队伍,免他们散去为非。此系实情,务求大人恩准。”
钦差闻言甚喜,说道:“侯兄此举可谓两全,既救了他,又助了兵力。我即刻写书遣人带他们赴营,你不必同去,等我假满赴营时,一同前往。我闻听袁、唐等说你曾到过天目山,你可还记得那山中地势,从何路挖地道较近而易,你细细说来,好作攻山之计。” 侯蒙道:“ 小人当年曾在天目山中挖过煤,挖了好几处。内有一处地名中眼洞,在山之背向。其洞甚深,均有数里;宽处有数丈宽,狭处也可容两人走。若从山背后暗暗挖地道,只要挖通了牛眼洞,那就可以伏兵一二千人,出其不意,从洞中杀出,立刻破山。挖地道须用数百人换替挖。他那山背后山势不甚险,就是荆棘太多,无一处不是枯树乱石。若用火焚烧,则恐贼人知觉防备,不能挖地道,除非暗中将荆棘斩伐大半,露出路径,然后在下二里内扎营,从营中挖起,挖至山中,至远二十余里。以五百人挖,大约三月功夫,可得八九。既不露声色,使彼不防,又不空费气力,大家轮替,不至太劳。似此就是小人拙见,请大人高裁。”安公子闻言大喜,说:“你这一番议论深合兵法,斩伐荆棘不易,好利器军中尽有,这也不难。”侯蒙道:“寻常刀斧哪里砍得动那山中的荆棘?非有宝刀才能济事。”安公子道:“宝刀却倒有一把,现在京师,着我写信去取何如?”
那时褚一官接着说道:“那铁头陀羊角岭寺中搜出来的那两把戒刀,不是说是宝刀?现在何处?何不先取出来试试!若真能砍动荆棘,那就妙了。”安公子道:“幸亏你提醒,此刀我带回省中,交珍姑娘收藏,快进去问问,如在手边,即取出来。”褚一官忙进去了一会,拿了那两把戒刀出来,交与安公子。公子解开刀套,抽了出来,果是宝刀。但见寒光直射,冷气逼人,其白如银。褚、欧、侯四人一同观看,称赞道:“真是削铁如泥之刀!有了这刀,大事成矣。”安公子道:“我今夜就写信,明早派侯兄与蒋、许、齐三人,带着宝刀与那五十余名小卒,往天目山营中,看准地势,先到山背后暗暗砍伐荆棘,挑选会挖地道之兵扎一营盘,暗暗挖起地道来。山下那三面仍旧把守,第一不可走漏消息,第二不可性急,须听顾师爷调度。我这里日内要专人去取内人那口倭刀,做个备而不用防身之物。倘或砍伐荆棘两刀不敷用,再用倭刀也可。我等稍停一半月,也就赴营。至于那五十余名小卒,我信上写明令田总兵给他口粮,有马步兵丁缺额,即将他等补入。此不过暂时之计。若等到我到营中之时,还要添兵攻山,不在乎多这五十余人。再顾师爷是最有本领之人,又会奇门推算,你等要挖地道,可先请他推算方向,千万不可大意,恐怕送了儿郎性命。”侯蒙听一句,答应一句。
安公子吩咐已毕,命侯蒙出外面去歇息。这里九公已出来问话,安公子将侯蒙献计,挖地道用戒刀砍伐荆棘,从山背后挖起,明日即令他带领那五十余人赴营,细述与邓翁听。那老翁道:“好是好极了,但人家刚从太平滨来,明日就叫他们赴营,太觉辛苦,难保不怨恨在心,何妨缓几天再遣他们去呢。”安公子道:“非是侄儿不知体贴人情,急放遣他们赴营,因他带来有五十余人,都是些做过水贼的人,留在此间究属放心不下,且叫街坊邻里议论动了开去不大好听,所以早早遣他们赴营,那就无须忧虑了。”邓翁道:“不错,真是老贤侄想得周到。到底你们文字出身的爷们,比我们高得多。”于是大家走散。
安公子入内,见舅太太在那里收礼,褚大娘子也在房中,见安公子进来,笑嘻嘻的说道:“妹夫来得正巧,你来看看,我的干女儿送给你们舅太太、如夫人的礼物。我的主意要请全收,偏偏舅母、珍姑娘不肯,你来做个主,全数收了,岂不爽快!我那干女儿他时常想见见老老,恨不能飞到京师一见。他说若能见着了何家小姐,死也甘心,做奴婢伺候也情愿。他有这样孝心,咱们再不给他个脸,不全收他礼物,叫人家孩子怎样过得去?”安公子道:“既大姊姊如此说,舅母就把礼物一齐收下,咱们将来也多给他些东西,就补过情了。”褚大娘子道:“这不爽快,何苦要客气!”舅太太与珍姑娘听二人如此说,止得将那礼物全数收下。那邓翁处与褚大娘子两处之礼不用说,也是全数齐收,不必细表。
再说安公子是日下午忙即写信与田总兵,书中兼给顾师爷,请他面与侯蒙商议挖地道一事,所有二欧手下来投营之五十余人,须日给口粮,随后补入队伍。又用刀砍伐荆棘一节,乞试而行之,一切嘱蒋、许、侯蒙三人面禀云云。写好封固,又唤蒋、许二人进去交代一番,然后又唤侯蒙面交与他书信,外给他十两纹银,作为路费,格外给那五十余人每人三两纹银。侯蒙叩谢,出去传话与那五十余人。不多时,安公子遣家人将那赏银称了,分作五十余包,拿了出去,按名给发。众人要当面叩谢,家人道:“替禀大人罢,不用进去面谢。”众人只得散去。褚一官又格外送与侯蒙路菜,邓翁亦命厨房添出菜来,算替侯蒙、蒋、许三人饯行。一宵已过,次早起来,蒋、许、侯三人遂动身赴营。褚一官起来送行,二欧亦然。二欧格外又有酬谢侯蒙之物,共是一箱,交代好生收拾装好,也给那五十余人路费。大家辞别,骑马的、走路的,一时分散,各奔前程。按下众人赴营。再说那二欧与碧氏检点家私,在箱中凑齐共有金银一万余金,当即托褚一爷与邓家庄上置买田地,修盖房屋,作久远之计。一时无有住房,止得先在邓庄居住,日后房子盖好,再行搬去。此是后话,慢表。
如今要说营中之事。且说田总兵自到营后,将天目山周围看过一遍,与顾师爷商议,除挖地道外,别无良策。挖地道固好,但不知山中有多少路径,又不辨方向,从那一方挖起。万一挖着不通山路之处,岂不自费气力?非有人到过山中,指出方向,才能动手。这是顾朗山与田总兵终日计议之事也。那时侯蒙与蒋、许三人尚在半路,未曾到营。忽然营外来了四五人,挑着行李,马上有一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到得营门下马,问道:“门外是那位将官看门?”当有把总傅升上前答话,说道:“尊客从何处来?有何事见谕?在下即是把守营门之人。”那少年听说,忙作揖打恭,笑容可掬,道:“如此有劳老先生,替我通禀一声,说我田种玉从家乡而来,要见田大人。”把总道:“尊客莫非是田大人本家么?”少年道:“田大人即是家父,我是他长子,奉母命来省视父亲。”把总闻言,忙上前请安,惶恐不安,说:“原来少老爷到了,何不早说!我等不知,未能迎接,有罪有罪。”说罢,忙飞跑进中军大帐,向上禀道:“禀田大人,今有大少老爷从家乡来此,现在营外候令,乞大人令下。”田总兵闻听自己儿子从家乡前来,心中欢喜,遂传令道:“着他进见!”中军答应,出了大帐,来至营门,口尊:“公子,大人有令,请进营相见。”公子遂整肃衣冠,往大帐而来。
当有两旁将弁观看那公子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他年方二十上下,白面红唇,眉目清秀。身材不高不矮,举动厚重不轻,虽是文人打扮,却有威风,果然是一位大家公子。众人看罢,暗中夸奖。那公子到了大帐,抬头瞧见了父亲,慌忙走至膝前,跪倒在地,叫了一声:“爹爹,孩儿久违膝下,未能侍奉,不孝之罪,实无可辞。今日特从家乡来此叩见。”说毕,连连叩首。田总兵见公子已长成一表人物,品貌端庄,出言文雅,心中大喜,说道:“我儿起来,一旁坐下。”公子告罪,方才要坐,想起营中定还有别人,应该请见,忙向总兵道:“爹爹营中不知还有几位长上,爹爹领孩儿拜见。”总兵闻言,更加欢喜,暗赞这孩子倒很会应酬,忙令人请到顾师爷与褚、蒋,指示公子,逐位拜见,然后大家归座。
先是顾朗山开言,问公子道:“公子今年芳龄几何?从贵省几时动身?路上走了多少日子?途路风霜尚不觉得辛苦么?昆玉几位?尊行行几?府上还有何人?请道其详。”并问公子是那个榜名,一向习文还是习武。公子闻言,答道:“小侄名叫种玉,今年一十九岁,一向习文,前年已幸入学。舍间家母在家,还有一个舍弟,今年一十二岁,名叫种德。此番是奉母命,由山西太谷县家乡来,路上走了二十余日,才到省城。打听家父在此扎营,所以特来省亲。”众人闻听公子这一表白,知道田大人妻贤子孝,众口同音,都称赞道:“田大人真正好福气,有两位贤公子。大公子十七岁已进学,如此相貌,将来一定大发。可惜二公子在山西,我等一时见不着。”田总兵道:“蠢子愚蒙,多承诸公过奖,以后他在营中,还求诸位指教他。务望以子侄相待,不用客气见外。”顾朗山道:“田大人太谦了,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公子,还教我等指教他,这话是说反了。倒是我们诸事要请公子指教一二。但不知公子曾习过弓箭刀枪否?如今来营,正是大丈夫立功之日。若能冲锋打仗,方显得文武双全。”公子道:“弓箭也曾习过,气力也还有些,刀枪也略知一二。若说打仗冲锋,早有此心,靠圣天于洪福,诸位指教,谅此小丑,算来不难平定也。”
众人闻言,更加佩服。登时顾师爷领头,命人备办盛席,大家派公分与公子接风。不多一时,酒筵齐备,在中军帐里设摆筵席,请田家父子入座。总兵辞谢不脱,止得入席坐下,口称:“有扰,于心不安。”那公子更不必说,先道了谢,才入席。大家劝他父子开怀畅饮。起初还拘谨,搁不住众人苦劝,父子二人不觉放量痛饮,吃至黄昏,大家都有醉意,方才散席。田家父子当面道谢,各归寝室。
田总兵在灯下才细问公子家中一切家事。父子相离,已五年余矣,此夕团聚,天伦叙谈,其乐可知。公子问起天目山贼人情形,田总兵道:“山路险要,无路可通,现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苦于不知山内地理方向。安钦差因旷日持久,心中烦闷,所以暂请病假,赴邓家庄就医,不知何日方能攻破此山也。”父子二人谈了一会安寝,一宵无话。
次早总兵起来升帐理事,众人进来相见,连顾朗山也来叙话。田公子一旁坐下。田总兵复向诸人道谢。正在说话之际,中军进帐告禀道:“钦差处差了三位将爷,还有五十数名小兵,在外候令要见。”田总兵忙吩咐:“先请三位将爷进帐,那五十余名兵丁且在营房暂歇,随后再令进见。”中军闻令,出外相请。不多一时,蒋、许、侯三人已进中军帐,朝上行参见礼。田总兵认得许、蒋二人,却不认识侯蒙,忙站立还礼,说道:“二位贤弟少礼,请坐。这一位将爷贵姓?从何处来?”许、蒋二人忙取出安钦差书信与总兵看,又代侯蒙通名报姓。要知田总兵看信后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第24回 圣主施恩赦海寇 慈亲忆子染沉疴
上回书说至蒋、许二人同侯蒙来到天目山营中,三人进营参见田总兵已毕,将钦差的书信取出呈上。三人随后参见顾师爷,又与众人见礼。顾朗山忙向许、蒋二人问道:“安钦差一向可好?这一位是从哪里来的?”许奋、蒋和遂将侯蒙底细来由代为表明,说:“钦差在邓庄甚好,就是忧的天目山一时难破。如今好在侯蒙熟悉天目山中路径,所以钦差特遣他来营,请师爷看信就知。那挖地道一事,与他商议行之,或可收功。”他们说话间,田总兵早将书信递与顾师爷观看,一面命中军把那五十余人开出名字,编入花名册,作为新招兵卒,按名给他口粮,安排他住处,不要轻待了他们。中军答应出去,一一分派,编册书名,给他们五十余人口粮,命百总、队长将他们分做数棚居住,提过不表。
再说朗山看罢了信,已知底细,随命许、侯、蒋三人取过戒刀,朗山细看,果是利刃,当与总兵计议,等明日领侯蒙去山背后先去砍伐荆棘,试试宝刀怎样,中用不中用。又细问侯蒙:“当初入山,住了多少日子?如今真能记得方向地理么?”侯蒙道:“若不记得,焉敢戏言!但依小人所指方向挖去,大约不过二十余里,即通山中牛眼洞。那洞在山僻之地,人迹罕到。止要通到此洞,慢慢引进兵丁藏好,出其不意,出洞杀人,他一时措手不及,一鼓而擒。推有挖地道之人,须五百名兵卒换替,挖道至少也得百日之期,方能挖通。明日小人先去斩荆伐棘,寻出挖道方向。请大人分一营在那里下面扎营,就从营内挑选兵卒挖道,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凡挖道之人,不准往他处走一步,军令须严。”田、顾二人闻言大喜,深服侯蒙之计。话休烦叙。次日顾、田二人与众将同侯蒙出营,绕至山背后一看,果然山形直立,无路可通,山上也辨不清楚下面,何也?荆棘遮满,数千百人藏身于下,上面也辨不出来。侯蒙当用戒刀去择那粗而硬的老荆棘试刀,果然迎刃而断,毫不费力。当有周三高兴,也来执刀试砍两下,一阵乱砍,早已砍去无数荆棘,露出地皮,细看土色微红。顾朗山道:“大凡土色红者,下面无石,尽可放心从此挖道。”于是田总兵就派周三、谢标与许、蒋四人,随同侯蒙在山背扎营,择中精细心腹兵卒五百,交与五人,分派换替,暗暗挖道,不拘时日,但望挖通,就是大功告成了。
不言天目山营中挖地道,如今要表安钦差的事了。却说那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入奏的折子到了京师,由兵部挂号,交奏事处呈递。天子将奏折看罢,又看安骥的夹片,请假三月就医。奏折内申明:“欧鹤、欧鹏虽为海寇,并未妄杀抢掠,其手下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降,复劝欧鹤弟兄献粮归顺,共得若干粮米,已解至营中,充作兵丁口粮,请旨加恩免罪,留营效力。至天目山贼恃险,要负隅久踞,一时难攻。臣昼夜思维,焦灼万分,现患目疾,兼心悸之症。据医云,非静养数十日,不能痊愈。营中事烦,又乏良医,臣前过山东,曾在邓庄养过病,知其地有医,今乞恩赏假三月,往邓庄就医。营中之事,已函商卫抚。臣令总兵田某来营统带,围困天目山。一遇有机会可乘,即攻剿山贼。臣病稍愈,即行赴营,断不敢久耽安逸,自外生成。”天子看过夹片,遂与枢臣共阅,即照所奏,恩准安骥赏假三月就医,欧鹤、欧鹏准其投营效力赎罪,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诚,赏给六品,留营差遣。天目山贼人着田某用心设谋攻取,无任潜逃,务须剿抚兼施,不得妄杀生灵。军机大臣遵奉天子圣意,拟定口谕。天子看过,深合天裁,命即发抄。众大臣见了这一道旨意,都道安公子为国宣劳,致染病就医,无不关切。惟乌大爷是接有安公子禀启,知道并无大病,大约因有甚么私访之事,所以借病请假为名。但此事不知他曾写家信向两位大人细说明缘故否,若不说明,一旦阅邸抄,见他因病请假就医,老师、师母又要不放心了。想罢,写了一封禀启,连安公子原信,一并封在一处,专人送至西山,交安老先生细阅。
那家人奉命,将信藏好怀中,拉过一匹马骑上,加上一鞭,马走如飞。出了内城,不多一会,已到西山凤凰村安宅门外下马。但见门庭萧瑟,寂无人声。那家人忙走到门房口叫应道:“有那位老哥哥在此,相烦通报老太爷一声,有乌中堂的信呈上!”门房内当有戴勤闻声,忙出来一看,认得是乌宅管家,慌忙让座,说道:“许久不见,正在惦记,今日幸会,有何公干,倒劳驾跑这一趟?大远的道,真个辛苦了!”一面说话,忙叫打杂的拿开壶泡茶,又把烟袋点火,递了过去。那爷们连称打扰,说道:“先请将信函送上,请老太爷,老太太安。主人说等老太爷看过信,还要赏个回条,小弟好去销差。”戴勤道:“如此,请老哥在此宽坐,等我进去回禀。”说罢,接过信函,忙往内宅去回事去了。
且说安老爷无事在家,每日含饴弄孙,十分快活。家中之事,全是两个媳妇经管,老夫妻不用操心,惟有爱子离家一年有余,虽然音信常通,究难见面。而且自从到了山东办理贼寇,征平了青云山,攻破了羊角岭,也算立下功劳,无如贼匪尚多,一时难以平定。身在军营,东奔西走,空说有家眷同去,一边在省城居住,一边在营盘安身,相隔既远,焉能照料?老夫妻每一念及,时刻焦愁。幸而两个媳妇极意承欢,整日抱了两个孩儿来老夫妻面前,引那孩子耍笑,以博二老宽心。提到儿子在外,不知何日方得回京团聚,那何、张二位更会说,说道:“公婆不必挂心,大约不久即可归家。贼匪已经平了两处,所剩无多,至迟再等一年半载,大功必然告成。公婆想,假如不放山东,竟去乌里雅苏台,又当如何?今日不过在山东千里之外而已,较之出口万里程途,那才真是令人空想。”何、张二人一口同音,都以此言劝解。那安老翁倒也罢了,惟有那佟太夫人,任凭你怎样劝,总是惦记着爱子,恨不能立刻就将山东贼匪办完,回转京师,一家团聚,才称心满意。
这一天,安老爷接着了安公子由省城发来家信,信内细述欧氏弟兄已投降,妻女四人现同家眷齐赴邓庄,自己请病假就医,亦赴邓庄聚会,好商议攻山。虽奏折内是目疾请假,其实无恙,请父母放心。此间事略有头绪,止要有人能熟悉天目山中路径,即可挖地道暗入贼巢。刻与顾朗山商议,不愁无人熟悉路径。团总兵现替统领营兵,一切军务仍由朗山调遣。邓翁所荐之四将,现随同回家,俟男销假时,一同赴营当差。周、郝四将仍在营中,田总兵相待甚优。褚一爷已实授都司,大姐姐而今是三品诰封淑人。将来再能立功,大可升至一二品大员;泰山邓翁日后不难受一二品封赠,所谓皇天不负好心人也。家中二位大人,福体康健,两媳侍奉,含饴弄孙,与男在家无异,请大人万勿悬念云云。这信可谓写得周到了,那知老夫妻接信后,老大耽惊。实老爷尚好,安太太见信中有请假就医之语,心中如何放得下,直弄得朝夕盼望,恨不能即刻见面才好。两位少夫人未尝不虑及丈夫在外一载有余,劳于王事,东西奔走,因要安慰二老,所以反做出无事人一样,在旁劝解二老不用挂念。
那日正在上房谈话,何、张两位少夫人抱了孩子来与二老解闷,张亲家太太也来了,正在引孩子顽笑,忽见戴勤进来回说:“乌大爷有信给老爷请安。”说罢,把信呈上。安老爷且不看信,先从案上拿了个眼镜,在手袖中取出小手巾,将眼镜揩了一阵,揩得明亮,然后才戴上,把那乌大爷的一封信拿来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把安公子寄与乌老师的原信亦细看一遍,把信递与安太太说:“太太,你看乌老大这封信,是为玉哥奏请病假就医调治,怕我们不放心,特地写信来安慰,又把玉哥寄与他的亲笔信一并封了,送来给我们看,可谓周到之至。我想玉哥必无甚么大病,看他这两封信,都是自己写的,精神饱满,书法端楷,断不是有病之人能如此写的。太太,你尽可放心罢。”安太太闻言,忙把那信接过来细看,果然是乌大爷恐怕老师、师母不放心,特地安慰。细阅安公子原信,说是并无大病,因在营日久,烦闷异常,所以请假,暂为歇息。身到邓庄,又可与诸人见面云云。安太太看罢,对安老爷道:“乌家差来的人还在外面,老爷快写回条,把玉哥原信交还,致谢他惦记。”安老爷道:“不错。”忙开砚台研墨,用笺写了回信,换了一个封套,把安公子原信一并装好封起来,写了外封,交与戴勤去交付乌宅来人。安太太道:“大远的道,人家有个不饿的么?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面食,端整些出去,给他充饥。再问他喝酒不喝酒,有的是酒,打一壶出去,预备几样菜,要好看些。”戴勤答应,忙到厨房中吩咐厨子,预备了四样菜,烫了一壶酒,蒸了一盘馒头,端了出来,让乌宅来人吃。那人腹中正饿,也不客气,登时白斟自酌,把一壶酒喝了一大半,吃了几个馒首。戴勤让他再用些,那人道:“醉饱了,请老哥哥替我谢谢老太爷、老太太。”戴勤那才把回信交他揣在怀内。又喝了茶,才告辞出去,拉过马匹,翻身骑上,口称“有罪”,打马一鞭,往城内去了。
不言乌宅家人回宅复命。再说安老夫妻在上房叙话。安太太把乌大爷那信递与二个媳妇看,说道:“他是怕我们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写这信来安慰。据玉哥家信,也说是无甚么大病。但是出外将近两年,虽说平服了两处贼匪,而妖僧未获,尚有天目山白象岭贼人未平,如今手下将官是有好些人,现在又添了欧家弟兄,还有两个女子。据上回专差来人说的是邓家庄住的那些改邪归正之人,有个姓郝、姓谢的,也有两个女子,说是深通武艺,连上欧家,倒有四个女子。倘他们真有本领,帮助平贼,不难成功,就是无人去笼罗他。玉哥是个男子,又是钦差,怎好去与女子兜搭?若得何家媳妇在场,大可把那四女子收在手下,做个女兵头目。尝看小书上说女将军,纳这四个女子,比较起来,真正是有女将军了。”张姑娘闻言道:“婆婆还未曾看见过我们姐姐的本领呢。论姐姐那把倭刀,一张弹弓,慢说这四个女子万不能及,就是古来那些女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安太太道:“我何尝不佩服你姐姐本领!但如今比不得从前,现在他是一品夫人,怎好再去与贼匪交战?所以说有了这四个女子,他们就是你姐姐一个替身。若能够他听你姐姐号令命他四人出阵,同你姐姐亲身临敌无异,一样立功,却免了姐姐抛头露面。可借相隔甚远,一时焉能去到那里收服他四人呢?”安老爷道:“太太,万事有个一定的道理,你我止好听其自然,虑不了许多。等我写信给玉哥,去问问他那四个女子,究竟能帮助出战否?倘必须有人调度他们,那时就送何家媳妇去邓庄,亦无不可。只要自己不出战,一概隐瞒,谁人知道钦差夫人在此?况且是为国尽忠,达权即是守经,断不至有人谈笑。但是何家媳妇自于归以来,已数年矣。家务操劳,加以生产,只怕那武艺也迥不如前。万一与那四个女子讲习,反不如他们,岂不令人贻笑?”
何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想这话不错,倒得预先演习,防备临时见笑。这是他肚内的话,并未说出来,忙答应道:“两军对敌,全在用奇制胜,非比一人单枪独马,全靠本领。既有四个女子,只要能精一艺,皆可破阵。等日后有便,媳妇就去走一趟,一来看看九师傅,二来教导那四个女子。他们若果聪明,那弹弓是容易学的,会用弹弓,打去有准,比别样武艺高多矣。”安老夫妻闻言,都说:“这话不错,等看机会再定。”当下两位老夫妻觉得有些饿上来了,遂吩咐厨下预备晚餐。何、张二位少夫人一直伺候了二老用过晚餐,才退归寝室用饭。那张亲家太太回到庄院,想着女婿在外将近二年,还未归家,令人放心不下,还是许愿求告佛天保佑,叫他早早成功,得以回家团聚。想罢,忙净了手,在佛堂上焚起香来,跪在地下,向佛许愿说道:“小妇人求告菩萨:佛力慈悲,保佑我女婿安骥在外平安,早早平服强盗,回转京师,骨肉团聚。小妇人情愿吃斋三载,每日子午焚香叩拜,伏乞菩萨灵感。”一面祝告,一面磕头,直跪在地下,等香燃净,方才起来。那张老头儿也在佛前许愿,是初一十五上庙烧香。
不言张老夫妇在家许愿。再说安老夫妇到了二更后安寝。安太太一心惦记着爱子,凭你怎样劝解安慰,总丢不开。是日多吃了半碗饭,又因菜味稍咸,饭后发渴,连喝了两碗茶。是夜起来小解,少穿了衣裳,忽受风邪,发时觉得怕冷鼻塞,翻来覆去,竟睡不安。一直到天明,方才昏昏沉沉睡去。到了次日起来的时候,使女来请,叫了几声,方才叫醒。口中答应,那知头目昏晕,竟有些起不来了,遂吩咐使女道:“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懒得起来,你去告诉你两位大奶奶一声,叫他姊儿两来替我寻点通关散来我闻闻,打个喷涕通通气。我这鼻子不通,塞得难过。”使女听太太这样说,是染病起不了床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慌忙跑至两位大奶奶住房中,一五一十数说一遍。何、张二人一听婆婆忽然生病,心中老大吃惊,慌忙把头梳好,穿上衣服,一同往上房来。那时安老爷是早已起来梳洗好的了,知道太太不舒服,忙到床前问问病源,用手摸摸头,有点发烧,遂出内房,到外面差人请医生去了。那时何、张二人已来到房中,忙到床前看视婆婆,细问怎样忽然会病,忙向柜内寻出卧龙丹,倒了少许。给安太太闻了,倒也打了两个喷涕。安太太道:“我的口干头晕,周身疼痛,起不来的光景,是因昨夜起来小解,少穿衣服,受了凉了,等医生采看再说。”要知安太太病体如何,下回分解。
第25回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第25回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 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上回书说到安太太因受了寒,染病在床,安老爷命人请医,登时惊动何、张两个媳妇,连忙走到上房床前看视,问了病源,知是夜间起来受寒,已闻过卧龙丹,打涕不甚爽快,所以仍然鼻塞头晕。大家无计可施,惟有静候大夫到来看是何症,该服甚么药味。于是众人上下数口静悄悄的,都在上房等候,连早饭都顾不得吃。还是安老爷看不过去,吩咐大家尽管去吃饭,轮流服侍也就是了;又命两个媳妇分班回房去用饭,兼看看孩子。何、张二人答应,果然一人先回到房中,交代下人看好孩子,胡乱吃了半碗饭,仍到上房换替回去。众人专候大夫。哪知那大夫相隔太远,一直到了三点钟才到,报了进去,安老爷忙出来迎接,真正好比盼得了明珠至宝一般。大夫到后,先用了茶,然后安老爷陪着走进上房。那时何、张二人避人套间,放下帐子,安放茶几书本座位,请大夫看脉。那大夫到了床边坐下,安太太从帐中伸出手来,放在书本上面。那大夫用三个手指头按着脉,细细诊脉,一会换手再诊,又细细切脉。看完了脉,才问病是几时起的,曾服过药否?安老爷代答道:“病系昨夜才得,大约是受了外感而起,觉得周身骨痛,头晕微疼,鼻塞口干,胸腹烦闷,舌发白而腻,浑身发热,并未服药,但闻过卧龙丹,也打了喷涕,仍然鼻塞。”大夫道:“知道了。且到外面去斟酌开方。”
安老爷遂陪了大夫出去,直到书房。书案上是早有人预备下纸笔,墨已研好,等候开方。那大夫到了书房,先向着安老爷道:“这老太太的病症来得不轻,据晚生看脉而断,是由心中忧郁所致,忽受外感,近于夹气伤寒之症。脉象左迟滑,右弦伏,病在肝肺两经,脾土素弱,气分不足,不能过于发表。目下病在太阳,若服下疏散之剂,见了汗,不内转,经三五日即愈;所怕疏散之剂服下无汗,必然转经,由太阳入少阳、阳明,渐入太阴,那就棘手了。晚生拟一方,请老太爷斟酌服之,或再请高明诊治。”说罢,忙到书案前坐下,铺好纸,提起笔,先写脉案,随即开了一个药方,无非疏散之药,如桑叶、薄荷、苏梗、荆芥之类,药味不多,分量亦不重。开好递与安老爷,说道:“老太爷斟酌服之。”说罢告辞。安老爷接了方子,让他喝茶。他略喝了一口,就起身往外而走。安老爷止得送他出去,门前上车去了。这大夫姓施号璞斋,是安宅一向熟识之人,三节送礼致谢,不必当时给他马钱。此人医道倒是一个妥当的。闲话少说。且说内里何、张两人等大夫出去,忙令人来书房外听话,大夫所说病症,一切原由,听个清楚,连忙入内,告诉两位大奶奶。二人闻听婆婆这病是伤寒、恐怕转经,早把两个人吓得目定口呆,心惊胆战,几乎掉下泪来。那时候,张亲家太太也进来了,问起大夫可曾看过脉,说些甚么话。张姑娘向着他摇手,悄悄的走至跟前,在他耳边说道:“大夫说这病不轻,是夹气伤寒,止怕一时难好。妈呀,你老人家不要望着病人说,就说大夫说不要紧,服下药去就好的。”张太太道:“我理会得,你放心。我难道连这点心眼都无有吗?”正说话间,安老爷手拿药方已进来了,对着何、张二人道:“你二人看看这药方脉案,据说服下药去,见了汗就轻,如无汗,就是伤寒症,且去取药煎服再说。我虽不通医学药味,也还知道,看他用的这药,倒都妥当,可以放心吃的。”何、张二人闻言,接过方子,看了一遍,忙差人即速去取药,越快越好。家人领命,拿了药方,骑上快马,往近处镇市上药铺中买药。因进城路远,来不及,也就是这样,还一直等到天晚上灯时候,方将药取回。不用说,是两位大奶奶煎药,用的是风炉,烧的是木炭,火是阴阳火,不大不小,把药装入罐中,加以凉水,慢慢煎起来。足有一个多时辰,药才煎好,倒出来,不多不少,仅有半茶杯。
药煎好之时,张姑娘忙走至床前,听了听婆婆醒着,轻声叫应道:“婆婆,药已煎好,此时就请婆婆服下,何如?”安太太道:“很好,快拿来我吃了,好盖上被褥,发点汗。”张姑娘闻言,忙走至堂屋内,传话与何姑娘,然后倒出药,一人端药,一人端漱口水,伺候婆婆服药。到了床前,先将帐子挂起,一头扶了安太太起来,当有仆妇执烛,何小姐将那一杯药端了上前,凑到太太嘴边,恰好不凉不热,正好下咽。于是安太太把那大半杯药都服下去,略停半晌,随即睡下。何、张二人忙替婆婆盖好了被,将四周围都曳好,不令透风,随后才放下帐子。二人仍在一旁静坐伺候。
安太太服药后,觉得浑身蒸了起来,有些发热,因要发汗,止得忍受。偏又睡不着,随即叫了一声有人么,何、张二人连忙答应,说:“婆婆,媳妇都在此,婆婆要什么?”安太太道:“我不要什么,此时有什么时候了?”何小姐道:“将近二更天了,婆婆服了药后,觉得怎样?”安太太道:“我周身发热,蒸的慌,大概是要发汗。”张姑娘道:“婆婆耐心,不要动转,等汗出透,病就好了,千万不要揭被。如透了风,可不是顽的。”安太太道:“我怎肯揭被,再叫他受寒?等汗出透,大约也就不热了,你们去睡去罢!”何、张二人道:“时候还早,媳妇不困倦,在此多坐一会。我两个要倦,轮流换班去睡,婆婆不用管,安稳养息罢。”安太太听他两个如此说法,也止好由他们坐守。不多时,安太太居然睡着了,微微出了些汗。何、张二人果然换班坐守,一夜不曾离开。安老爷是知道太太病了,媳妇必来服伺在内,有许多不便,所以早就搬在内书房安睡,命家人伺候。
次早天明,安老爷先起来,走到上房,呼唤老妈婢女们,问问太太昨夜服药曾出汗否。老爷问话时,早惊动了两位大奶奶,忙走出内房,上前叫公公,说:“婆婆服药后,起初说觉得蒸热,随后竟安睡一夜,至今未醒。媳妇们听听鼻息有声,不敢惊动,光景见好,等醒后一问,就知病势轻重、增减了。”安老爷点点头,依旧到书房中去漱洗。内里两位大奶奶也就洗脸,随便笼了头。直到巳初时候,安太太才醒。两个媳妇忙上前挂起帐子,问婆婆病势如何。太太道:“汗是微微出过,仍然头晕,抬不起来,今日再请大夫看看罢!”何、张二人遂细细看了婆婆面容,顿觉消瘦,一脸病容。摸了摸头上,仍是热的。二人心中这一惊不小,登时急得心中乱跳,忙问道:“婆婆可想水喝?觉得口中发干还是发苦?”安太太道:“我口干舌燥,想吃点水果才好。”何、张二人道:“生冷非病人所宜,还是喝点茶的好。”于是倒上茶去。安太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会功夫,张太太也来了,问了病势未轻,张太太也变了形容,忙走出去,回到自己家中,向家堂上焚香,许愿祷告而已。这里安老爷忙传话,命人去请大夫。
话休烦叙,不过一家上下忙乱。等至下午,大夫才来,进内看脉,说道:“这病不轻,发表药跟后仍然转经,传入阳明,一时难好,止有固住本原,等经络由入转出,才能收功,至少也要三七二十一日,方保无事。若性急,另请高明。”云云。安老爷听他这一番话,吓得呆在一旁,毫无主见。大夫随即开了一方,用的是柴胡、紫苏、防风等药,说道:“千万吃不得生冷荤腥,防出疹子。”这一来,更把安家一家人都惊坏了。上至安老爷,下至婢仆,人人胆战心惊,愁眉泪眼。
闲话少说。大夫去后,忙即去取药,药到即煎,煎好后请病人服之,亦不见好。次日,又请来看,仍旧是那几句话,将原方稍改两味,药服下无效。一算已经六七日矣。别人还可,惟有那何玉凤是性急之人,那里经得起这样缠绵的病症?早已急得心神烦躁,恨不得替婆婆生病才称心愿。那张姑娘口虽不言,心中也老大着急。二人无法可想,止有对天许愿,佛堂内烧香,拜求菩萨佛力保佑,磕了无数响头,愁眉泪眼,连两餐茶饭都无心吃了。安老爷虽然有镇定功夫,而值此夫人卧病不能即愈,也觉得无了主意了。眼看七日已过,安太太病势转加,城内亲友都得信,齐来望看。梅公子荐了一位南方大夫,是个举人,姓冯,年纪五十余岁,用车去请。请来诊了脉,说道:“病是伤寒,已经传到太阴,非急救还阳不可。”开方用的是附子、肉桂、柴胡之类。安老爷又另请了两位老年大夫来看,大家斟酌开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方子,服下全不见好。
那时何小姐心中一想,得了主意,当夜叫张姑娘在上房伺候,他便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然后到佛堂焚香祝告,愿减己寿,以延婆婆。于是预备下快刀一把,刀伤药与布条、带子样样均全。直等人静三更,他重又焚香磕头,四顾无人,忙将左腕退出,用口含住了腕上股肉,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孝心发现,并不疼痛。他把那股肉放入罐中,用刀伤药将伤口敷上,以布袱包之,外用带子缠好,幸无人知觉。他忙把那股肉拿到上房,放在药罐中,添水煎好,叫了张姑娘来问道:“婆婆此时醒着否?”张姑娘道:“醒是醒着,你问此何故?”何小姐道:“我要去请婆婆吃药。”说罢,忙将那股肉汤与药汤兑匀,倒了半碗,拿至床前,叫应婆婆道:“药已煎好,请婆婆快些服下,管保就好。”安太太闻言答道:“很好,我就服。”当有仆妇扶起,太太坐在床上,何小姐把那碗药凑至嘴边,太太果然慢慢的服下,并不知有肉味。漱过了口,重新睡下。真是孝心感动神灵,暗中默佑,服下药去,竟觉得胸口顿开,气机不阻,登时睡着了。何、张二人仍然换班伺候。直到天明,安太太方醒。二人忙问婆婆病势如何,安太太道:“自昨夜服下二煎药后,顿觉心口不涨,头晕也好了。今日比昨日好得多了,腹中作响,似乎要大解。”何、张二人闻言,心中大喜,忙叫使女端了净桶来,搀扶了婆婆起来大解。解毕,打水来净了手,又倒了茶来,先用开水漱了口,然后喝茶。安太太喝了茶后,说道:“ 我觉得有些饿,要想吃点稀粥。”何、张二人听说,忙命人端整稀粥与咸菜。太太居然吃了半碗粥。不多时,安老爷进来问起,知道太太病有转机,竟能吃粥,大料无妨,因此仍服原方,不另请大夫矣。
话休烦叙。从此以后,安太太一天比一天好,胃口一开,日进饮食,再加外服滋补之药,不过半月之期,早已起床下地,病已十愈七八,一家人无不欢喜念佛。那张姑娘是早已还愿,在佛堂上焚香点烛,叩谢神佛慈悲。那张老夫妻二人,是许下拜庙烧香,焚化钱粮、元宝,挂幡悬匾等事,择了吉日,照所许还愿。大家止道半亏神佛,半由大夫药力,做梦也不知道全仗何小姐一点孝心,割股救姑。上天怜他心虔,所以安太太的病如此好得快。安太太病好后,又想起爱子来了,因与老爷商议道:“玉哥现在邓庄,我意思要何家媳妇去走一趟。到了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用好言买服那女子,托他们帮助玉哥征服强寇,暗中保护,以防妖僧。有何家媳妇在内面,两下也方便。万一两军阵前须人助战,何家媳妇可助一臂之力,早日成功,玉哥也好早早归来,我意如此,我就放心安稳。但不知何家媳妇肯去否?”安老爷道:“何家媳妇有甚么不肯去之理?此去不过耽搁三月五月,贼匪一平,即可告假回京。孙儿呢,有张家媳妇照应他。两个小人亦有伴,又都断了奶,不愁离不开娘。家务有我二老与张太太相帮,也不必定要他在此。太太,如不信问问他,管保他肯去。”
安太太听老爷这一番话说的有理,即命使女请两位大奶奶来。安太太就把这话对二人说了一遍。何小姐本意要到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藉此看望了九师傅与褚大娘子、姨奶奶,又可以认认那两个小孩,旧日故迹可以重游,还可以暗中出力,保护夫婿。一闻此言,欣然愿意,遂答应道:“媳妇愿去走一趟,请公公择定日子,派人伺候,以速去为妙,迟则恐玉郎已赴军营,空劳往返。止要见了面,问明一切情形,媳妇即有主意,暗中帮助。用兵之道在身临其境,方有把握。那邓庄离天目山不远,媳妇可以改妆暗暗去偷看一番,亦无不可。倘那欧家两个女子果然武艺超群出众,媳妇自会结识她做个帮手,非见面方能知晓其人之可用不可用也。”安老夫妇闻言,连连称善,遂连忙写下一信,专人飞递邓庄,命安公子务必在庄等候何小姐到后面商一切,才可动身赴营。信内并不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这里写信发信,何小姐忙将自己应用东西收拾停当,不用说连倭刀、弹弓、袖箭等类,俱带了去。自己孩子已经断奶,交与张姑娘抚育,又有乳母,也无甚么不放心之处。好在孩子尚小,离开亲娘,他也不知。这里一切安排好了,择日就要动身前往。且放下慢表。
再说安公子一边。自从遣侯蒙、袁、唐诸人赴营后,屡次接信云侯蒙已看妥方向,现在在山背扎营,即从营中挖起地道。据说须百日之外,方能挖通。安公子心中甚喜。这里正在商量,欲遣二欧同蒋、许、齐五人赴营,协力帮助侯蒙早日成功,恰好省城卫中丞专人送来回折书信。安公子一看谕旨,已蒙恩赦二欧、袁、唐五人,且赏军功顶戴,留营效力。假期允准三月,一俟病好,即行赴营。安公子接信后,又忙传语诸人,二欧当即向空谢恩,许、蒋、齐三人亦同谢恩。那时内面褚大娘子等都与碧氏母女道喜称贺,大家热闹了一天。次日京中入回来,接到乌老师的信与家信。信中不过教安公子保重调养,并未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盖此信发后,安太太方才病重,所以不提也。安公子又写信进京,指名要请何氏夫人携带倭刀前来助阵,此皆半是舅母主意,一半是褚大娘子再三相劝,安公子所以才写此信,差人火速寄京。
此信发后,忽接营中来信,是禀报捷音,所有路已挖通,快请来营调遣破敌。安公子接了此信,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行李,传齐诸人,一同赴营。将官中如褚一官、赵、陆、冯四人,仍然同去;新添的是二欧、许、蒋、齐五人,共是九人。安公子辞别过舅母、九公等,登时由邓庄动身。在路紧赶,不分昼夜。走了三日,已到天目山下。要知到营后怎样破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26回 丈夫破敌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第26回 丈夫破敌灭山寇 侠女怜才认高徒
话说安公子接了侯蒙与田总兵捷报,说是山路已经挖通。专等钦差驾临,好进兵攻山,扫灭山寇。顾朗山亦有信云,请驾速来,好立大功。安公子得了此信,登时收拾行李,带领众将动身。走了三日,已到大营。田总兵与众将早在十里外迎接。到了营中,先见过顾朗山,次见侯蒙。随有田总兵领田公子参见。安公子看那田公子相貌超群,是一个文武全材,不住口的夸奖。于是周、郝等众都来,相见已毕。公子遂问:山路已通,有多少路程?那地道宽窄,能容二人并行否?通于何处?是否牛眼洞?侯蒙上前面亲道:“地道起初挖时甚难,及至挖至十里外,竟有空透之处,不用费力。数日之间,已通山内。更可喜者,连通二处,皆在牛眼洞中。计算由营动身到彼,共有二十里远。若兵丁进去,一个半时辰可到。那地方可以隐藏千余人。从洞中到山前关门,不过四五里,止消开了关门,我等从前山上去,无人阻挡,两路夹攻,立刻可以破山。但山中还有良民,一时动手,黑白难分,只怕玉石俱焚,势难分别;若不剿灭,终留后患,请大人预先传令,能分出贼匪与良民,不至妄杀,方为万全之策。”安公子道:“且与顾师爷、田总兵商议再定。止要有路可通,慢慢将兵引进,约会时刻,一齐动手。若能攻破山寨,擒住盗首,那为从之人,自然分别,决不全诛。盗伙尚不妄杀,那被困良民,自然想法救出也。”当向顾朗山问计,朗山道:“先派下进山当头阵之人,须要灵便,再派救应之人。兵分三路,一路进山,一路接应,一路专等开关,从山前直入,再派人四下埋伏,以防逃走余匪。好在将官甚多,尽可问明谁人敢领那一路差使,即派他前往。” 安公子道:“承教了。”
于是吩咐聚集大小将官,钦差升帐。众人参见已毕,两旁站立听令。钦差道:“列位将军,此番破敌,系由地道进兵,分头、二两队。头队进山,先到洞中埋伏;二队随后,即进以作救应,须秘密,不得声张。随带火攻之具与干粮,约准时候,以夜为期。等前山正在攻山之时,洞中即举火攻进,好教贼人顾此失彼,措手不及。不知哪几位愿充头队?”话声方止,当有侯蒙二袁、唐、许、蒋、齐六人,上帐打恭道:“小人等六人愿做头队。”钦差准行。随后是郝、周、谢、韩、褚、陆六人,愿充二队,钦差亦准。随后是冯、赵、二欧与田公子,愿作攻前山之师,钦差应允。令下每队挑选兵丁六百名,攻山一队须要虚张声势呐喊,举火而已,不可身入其地,徒伤士卒性命,静候山中洞内兵丁发作,里应外合。关口一开,即带兵进山,不可放走贼人。若是山中良民,他必然迎降投顺。不得妄杀。众人答应,谨遵将令。那时顾朗山忙焚香占了一课,择定于次日辰刻发兵,由地道入山者先行,午后再发后队之兵,申初发攻山虚张声势之兵,约定俟晚间初更时一齐动手。内里攻进山寨,外面攻山之前,大约三鼓,可以里外合兵,开关直进。分派已定,众人回归营房,饱餐战饭,穿好衣甲,将应用之物、火攻之具样样都检点好了。一到天明,大家依令行事。先是侯蒙等一队从地道中暗进。此路兵丁挑的都是进去过地道之人,鱼贯而入,声息不闻。走了一个多时辰,已到牛眼洞中。探头窥望,隐隐望见山寨后面一带房子,远远闻听人声。这里藏在洞中,养精蓄锐,以俟后队。到了未末之时,那后队又全数到了。于是各人吃干粮,整顿兵器,专等打仗。那攻前山之兵尚未发作。
且说那山中盗首宋万超,倚仗山中广有粮草,山路崎岖,料官兵围困日久,亦难攻山。等他日久兵懈,再发兵交战,以逸待劳,必然有胜无败。他手下止有九百余名小卒,其余有二千多男女,都是山中土民,并非强盗。那宋万超与他两个结义兄弟赖大、黄三三人,轮流守御山口,自谓万无一失,做梦也猜不出安公子挖地道,直通牛眼洞。这一日宋贼的生日,杀猪宰羊,大飨士卒。所有大小头目,皆赐酒食。大家畅饮,喝的烂醉如泥。真是天意,山中众贼醉倒之时,恰好正是大兵进山之夜。那挖地道之兵丁在前引路,头一队将官与兵丁由地道而入,已至牛眼洞中隐藏。随后第二队接应兵又从地道而入,亦到洞中。等至天晚,营中早已发兵攻山,只听三声炮响,众兵奋勇直奔山前,施放火炮,喊杀之声,震惊四野。那时山上也有人把守山口,一半是醉汉,忽见有人攻山,措手不及,有的推石子下打,有的往山寨通报。这个当儿,洞中壮士早已得信,大家出洞,努力往山寨进攻。数百人齐声呐喊,点起火把、灯球,照耀数里。往内直入,并无人拦阻。直到大寨门首,贼人方知。但见火光一片,不知何处而来,弄得贼人摸不着头路,登时鼎沸起来,谁还御敌?但知寻路逃生。
那宋贼与赖、黄三人吃这一惊,登时酒醒,慌忙各执兵刃扎要想迎敌。刚出寨门。恰好遇着头队将官侯蒙、袁、唐、许、蒋、齐六人,各施技艺,人多势众,不用战多少回合,早已把那三个贼首擒下。接着二路接应兵将又到,一直攻入内寨,竟是空空洞洞,无一人迎敌,但闻苦苦哀求饶命之声。那时众兵分时一半,攻取山寨内寨,一半往前山关口来观看。但见关口仅有数十人把守,一见大兵到来,早已吓得四散逃走。众人忙将关口守御之具,如滚石、檑木等物,全行拆开,大开关门,招呼山下人马由关而入。于是所有营中大兵齐人山也。钦差在末后入山,天已大亮。那时贼首已擒,其余贼匪见官兵势大,无处可逃,止好跪下投降。诸将准降,点名计数,尹派人带领,统候钦差安插。那山中良民一齐携老扶幼,道旁跪下,哭诉根由,陈明本是山中土著百姓,不幸山为贼占,被逼陷在贼中,非甘心从贼,乞恩免死。当有人禀告钦差。钦差下令,命百姓不用害怕,“本部堂派人查明山中户口,决不加罪。尔等各归家去,听候查验、登记人口可也。”众百姓闻言,说不尽感激。钦差遂直到山寨中,在当中坐下。不多一刻,顾朗山亦到,钦差让座,商议先审问贼首,问明共有匪徒多少人,论其罪名之重轻,再分为首为从,奏请旨意办理。放是分付带上三个贼首来。当有郝、周、褚、陆、袁、侯、田、唐等将,一齐上前,两旁站立。兵丁押了宋万超、赖大、黄三三人,来至钦差公案前。一声吆喝下跪,那三个贼人昂然不睬,大睁两眼,往上看了看,由不得冷笑了几声。安公子拍案大怒道:“你这三个强徒,聚众山林,抢劫过客行李,杀人无算,罪犯弥天,今日被擒,乃是你恶贯满盈,该受王法,怎敢抗拒不跪!想是你未经受过刑罚,且先叫你尝尝滋味。”遂吩咐兵丁将他三人按倒在地,重责一百大板,再问口供。兵丁答应,上来数人,把三贼拖翻在地,两人按住头脚,一人行杖,打那三贼两腿。才打了十几板,那贼就受不起,连声告饶,哀声不绝,说道:“小人知罪了,求大人开恩,暂免刑杖,容小人自始至终,招出口供,听凭治罪!”
安公子听他说愿招,吩咐免刑,教他从实供招。那宋万超供道:“小人与赖、黄三人,本是贩卖私盐出身,后因犯案,逃在天目山中。遇见山中旧日朋友,商量做劫路买卖,日久结义人多,遂霸占了天目山,任意抢劫,杀人放火,不记其数。手下共有八百余名喽罗,抢掠银钱米粮,都存寨内。山中那些百姓,服我所管,按人上税,一有不遵,登时斩首。他们怕死,听我号令。今日被擒,真是天报,但求速死,别无他说。我三人既无家眷,又少亲人,不过在山中快活了三年。今日竟全军覆没,一败涂地,实因失于防备,不能把守山口,所谓天亡我也。尝闻人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等三人王业不成,反落一个强寇之名,皆是命中注定,死而无怨也。”安公子听他口供,真是甘心为盗之徒,全无后悔改过之念,与二欧相去悬绝;断不可救,立刻吩咐打入囚车,派人看守,随后解上省城监禁,侯旨施行。随即又带过几名从贼审问,然后才分出贼中有两等:一等是宋贼旧日党羽,一等是闻名投入贼中为伙者;其余都是招聚之流,宋贼都有花名册籍可凭。于是查点被杀受伤之外,仅有三百余名从贼,二百余名是入山不久,情有可原。安公子与顾朗山带领众将,一直入寨内,细细盘查,搜出金银米粮不少,分做三股,一股赏赐将官与三军,一股周济山中受害良民,一股作遣散从贼回乡路费。米粮与他物,亦照此均分。大约贼中应问罪充军者百余人,应监禁问罪者数十人,可以遣散者二百人,有愿投入营中当兵者百余人,山中良民男女老幼不过千数百人。安、顾二人传到良民中老者,吩咐他们安分守己,毋效贼人所为,若有兵器,概行缴出。以后此地设一巡检、一把总,兵丁二百名,在此镇守。这是后话。安公子在山中料理了二日,方将诸事办妥,乃命田家父子押解盗首与从贼先走,带领五百兵卒保护,又有袁、唐、二欧、侯、许等诸人同行。钦差与朗山、褚、周等随后动身,亦带领兵卒五百名,还有未遣散之贼、应充发之贼数百名在内。至于天目山下营盘,派了副将管带兵丁,移在山上,听候调遣。此次平服天目山,计算九月之期,方才毕事。从此止有白象岭一处贼,大约不难平服;俟到了省城,与中丞面议,如何出奏保举,然后发兵往征白象岭之贼。此是安公子意中之事,果能如愿否,这是后话。
那田总兵父子与众将押解三个贼首与从贼,先钦差一日动身,在路行程,晓行夜宿。走了数日,眼看省城不远。那时省城早已得信,知道天目山已破,安钦差已赴营办事,闻听贼首已获,大约不日即来省城。中丞遣人沿途打探。那日碰见了田总兵人马,那探子打听了明白,忙回省报信。次日田总兵到了省城,先将人犯送进监中,随即上院面见中丞,细诉攻山情形。中丞大喜,深服顾朗山调度,称赞田总兵能收服二欧将佐,得其死力,如侯蒙、袁、唐之类是也。此番功劳,因大人居首。田总兵谦让不违。次日安钦差到了,中丞亲自迎接进城,当面恭维了许多谀词,说道:“大人此番平定山寇,力疾从公,足见忠于王事,奏明圣上,指日高升,转眼入阁拜相也。”安公子道:“大人说那里话!此次全凭诸将齐心,降将献计,学生何功之有!但是强寇为首者止三人,为从者不久若概置之法,未免伤生,若一律赦免,又恐无所畏惧,反易死焉。此事还求大人高才,想一两全之术,无枉无纵,奏入方妥。”中丞道:“顾老先生必有高见,容弟与大人请教顾朗翁,商议妥了,再行入奏,何如?”安公子连称是极。中丞道:“请公子暂住公馆。”早有首县预备一切供应,公馆甚大,褚、陆、郝、周等十余人,都在其中住,其余将弁如二欧、袁、唐等,在旅店内住。田总兵曾来请二欧等去同住,再三辞谢,也就止好由他去了。至于那些从贼,中丞亲自审问一次,择出了一半,劝谕一番,命首县派役押解,先递解回籍,交本地地方官管束。所剩无多之贼,要候旨意,方敢发落。
这里安、卫二人拟旨入奏,且慢归结。再说何小姐奉了婆婆之命,择日由京动身赴邓庄,明探亲戚,暗助丈夫。行期已到,何小姐带了仆妇使女,外面有家人跟随,一半陈人,一半新人。临行之日,小姐辞过公婆与张太太夫妇,又叮嘱了张姑娘许多话。安太太因何小姐此番去是帮助儿子可以早日回来,所以并无分别那些苦处,诸人亦然,欢欢喜喜的看着她上轿而去。在路行程,不数日已到茌平,仍住悦来店中。此次上路,却不比从前,跟随人夫轿马,一望而知是大家人物,又听说是赴邓庄去的,姓安,早已知道这就是安钦差大人的家眷,店主敢不小心伺候?那何小姐在店中上房住下,回想:“当年在此店中,与安龙媒初次相逢,彼时他正在难中,是我在路上听了骡夫私语,才来指点于他。谁料他反疑心,不听我话,竟自上路,误入能仁寺中,险遭凶僧杀害。我那时单身往救,弹打区僧,无意中遇着了张家妹子,替他做媒,联成夫妇。不期后来连我也嫁了龙媒。如今他已官居宫保,奉命平寇,我此番身到邓庄,窃要想出一条妙计,暗中帮助他擒贼,早日成功,好告终养,回家尽孝。但是九师傅相待厚恩,与褚家大姊的好处,如何酬答?也止好因龙媒保举褚大姊夫升官,若能得一实缺,迎接家眷上任,褚大姐姐去衙门中享福,想那时他就心满意足了。”何小姐心中之事,不便向婢女们言讲,其时有家人等彼此商议,先派了一名快足,去邓庄送信,好教他那里准备下房间住处,省得临时忙乱。
你道这家人是谁?原来就是戴勤。于是专人前往。到了次日,这里动身,那人已走了数十里外了。次日快足已到邓庄,在庄门外寻着了庄丁,往里通报。邓九公闻言,忙出来当面问那快足。那人道:“我是奉的安府上戴二爷之命,先来送信,说是安大人的夫人何小姐要来宝庄,随后就到。请这里先预备下住房,他们上下人不多,不过十人,大约明日下午准到。”九公闻听何姑娘竟自来了,这一喜,真是如获珍宝,赛得甘霖;登时忙往里跑,口中大嚷道:“姑奶奶、二姑娘,告诉你们一样意想不到的喜事,何家小姐老玉明日就到了,你们快通知舅太太与珍姑娘一声。可惜来迟了,两夫妇见不着面,安家少大人已赴营去了。然而还可以回来,随后见面也不难。”褚大娘子听了这话,忙问:“是真的吗?”九公道:“谁来骗你们!他专来通报的人现在外面,不信叫来,你当面问他。”褚大娘子料非虚言,说不尽的快活,速即通知二姑娘、舅太太、珍姑娘,大家欢喜盼望。这一夜竟睡不着。不独邓府如此,连二欧的妻女此时尚住邓宅,听说十三妹姑娘到来,他母女四人闻知,更比褚大娘子等尤其喜欢,恨不得即刻见面。
到了次日已刻,果然何小组已到。邓家父女、二姑娘与舅太太、珍姑娘一齐迎了出去。何小姐下了轿,有花铃搀扶往里而走;早看见了众人。何小姐先叫九师傅,次及褚大姐姐、姨奶奶,随后才叫干娘,珍姑娘是迎了上去,先叫大奶奶,请安。说不尽的一番亲热。彼此问答,不过是那些俗套。入内后归座,随即有欧家母女上前叩见。何小姐不认识,是褚大娘代述一切,说道:“这是我的干闺女、干亲家母。”何小姐细看欧家二女;生得俊俏稳重,兼有威风,一看就知是会武艺之人。那两个女子细看何小姐,好似天上神仙,越看越令人起敬。二女遂跪下说道:“久仰少夫人是女中圣贤,何幸今日得瞻阃范!如蒙不嫌愚笨,情愿做一侍婢,朝夕伺候左右,死无恨矣。”何小姐忙拉她起来,说:“你二位是褚大姐姐的干女,我怎敢以婢女待你?不如称二人拜我为师,大家传授些武艺。倘日后用得着时,一同赴营,暗中助战,你二人意下何如?”海蟾、水仙听了此言,连忙叩谢说:“谨遵师命!”于是大家叙话。何小姐又请见两个兄弟,抱了一抱。当日不用说是大开筵宴接风。何小姐问起安公子几时赴营,可有信来否。九公道:“去不多日。闻说是山路已通,你们寄信来迟了一步,信留在此。此去一准平服山寇,不久即有好音。”
话休烦叙。过了一二日,已有人来说天目山全数荡平,钦差押犯上省去了。当有郝家菱姑与谢琼花,托二欧之女引进,得见何小姐。何小姐亦收做门徒,问了些武艺。随后何小姐取出弹弓,与四女每日操演,以作日后用处。弹弓准头惟有谢琼花与何小姐一样,水仙、海蟾次之,菱姑又次之。刀法不差上下。这日正盼安公子省中来信,恰好果有差人带了信来。要知信中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第27回 何小姐授徒习武 褚大娘忆旧谈心
话说何小姐住在邓家庄,收水仙、海蟾、谢琼花、郝菱姑四个女子作徒弟,无事叫他们学艺。正盼安大人来信,忽一日邓九公笑嘻嘻的拿着一封信进来,对着何小姐道:“省城来信,猜着姑奶奶你来了,叫你们娘儿三个先暂住在我这里,不必上省,等把白象岭平了,再把那几个和尚拿住,再订期上省不迟。”说着,将信递过。花铃忙接来,奉与何小姐。何小姐看那信是给九公的,上面写着道:
违侍慈颜又将一月,想老伯大人杖履优游,林泉颐养,引詹掬采,曷胜愉忱。侄自到营后,诸事得手,兼之朗山善于运筹,众将亦皆用命。天目山之小丑,无复负隅;沂州府之群黎,自能安土。是役也,有成竹之在胸,所至势如破竹,视除苗犹反掌,俨然感胜格苗,非敢自夸,聊慰廑注耳。现拟善后各节,稍有章程,即当移师白象。省中公廨未可久羁,祈代侄转达。舅母大人带领小妾暂住宝庄,多为打扰,俟山寇就擒,凶僧尽获,再订回省之期。至贱内出京有日,谅必已然到府,亦可无须来营。如有藉助之处,速为寄信可也。匆匆具禀,不叙套言。敬请台安。统希慈鉴。
小侄安骥顿首
何小姐看了,笑道:“这可好了,省得大家舍不得我走。”二姑娘也笑道:“姑奶奶昨日还说明日就动身呢。”褚大姑奶奶道:“ 那儿去绊着腿儿呢。”何小姐道:“你倒别那么说,我说走就走。我这趟来,把小驴儿也带了来了,一来叫他看看故乡,二来万一要用着他呢。”谢琼花道:“师父这可放心住下罢,省得惦念着走,闹得我们也不敢常来讨教。我昨晚上怕师傅走,占了一课,就知道且住些日子呢。”水仙道:“师傅,你老人家既不走了,可以放下心了。咱们趁着天尚不晚,何妨到教场看看秋景,带着再练练。”何小姐听了也高兴,一手拉了谢琼花,一手拉了水仙就走。后面褚大娘子、花铃跟着。何小姐回头对花铃道:“你别空着手儿去,你把我的弓箭与雁翎刀、单鞭都带上。”花铃道:“哎哟哟,我的老太太,我可拿不了。”何小姐道:“ 你找个人替你拿着。” 二姑娘笑道:“我替你拿罢。”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教场。这就是邓九公唱戏与海马周三比武之处。那教场有五间大厅,座北朝南,厅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兼着别的花木。来到离厅上不远,就听见有喧笑之声。走近前一看,却是碧大娘、碧二娘、海蟾、菱姑,还有舅太太的丫头绿香与谢标的二妾双福、双寿,郝武的一妾冯换姐几个人,在那里舞刀弄枪作耍。见了何小姐来了,就要走散。何小姐叫住道:“二位欧奶奶,二个姑娘,都是会家,何以你们也搀在里面?你们五个是几时学的,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双福只得先走上前,拔出宝剑舞了一番。何小姐笑道:“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绿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何小姐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的法门?真是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双寿,不慌不忙,挽起袖子,把腰系紧,提起那剑,使了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得“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看的人心已直搠将来。刚离得四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的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然一收,露出了自己身子,娉婷按剑而立,面不改色,口不喘气,髻不乱发,裙不动褶。何小姐惊讶道:“这又奇了!你跟谁学的,怎舞得如此精熟?”双寿只是笑,不作声。菱姑道:“师傅,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琼花姐姐剑法好得了不得,必是他教给他的。”双寿点头道:“实实我们姑娘教给我的,我学了二年多了。”何小姐一回头,看见小喜儿跑了来,点手叫他。那喜儿笑嘻嘻的站着,何小姐道:“你快告诉姨奶奶去,并请舅太太都来看比武的。”小喜儿如飞的请去了。何小姐又命水仙、海蟾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双寿一般纯熟,力量更足,然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给你们不换刀法。”水仙等俱欢喜无限。何小姐正要看谢琼花舞剑,舅太太已领了珍姑娘来了。珍姑娘又带了奖赏之物,是银例两对、绣花手帕四条、包金戒指四个、珠花两对、绸数段、金簪一枝。何小姐道了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再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金簪等物,负者罚以巨觥。”说罢,到大厅西边,见有两个石栏,约有二三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舅太太摇头道:“我的姑奶奶,这个太重,谁能有你那样力量?听说你在悦来店搬那大石头,四五个男子都搬不动。这栏子足有三百多斤重,还是换个轻些的罢。”何小姐远远见有一块大石头,横在一棵柳树下,因去提了来,说道:“这却又轻了些。”舅太太道:“这样大石头,也不算轻了。”因命众人去掇。
大家看着,都不肯先上前。惟郝武有一妾姓冯名换姐,年才十八,是庄农人家之女,却有些蛮力,高高兴兴的先上去用力一提,正如蜻蜒摇石柱一般,休想动得分毫。郝菱姑在旁看着不好意思,忙拦他道:“你太不自量,快别动了。”那冯换姐定要提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不行。旁边双福、双寿等都笑将起来。郝菱姑嚷道:“你真不要命了!”换姐没趣,只得走开。双福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双寿掇离了地,却不起来。郝菱姑过去,撩起衣襟,站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抠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挣几步,便就放下。何小姐道:“这却亏他。”谢琼花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何小姐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何小姐大加称赞道:“比郝姑娘力大多了,且看欧大姑娘如何。”谢琼花道:“欧大姐姐力量不小,曾比过来。”水仙于是走将上来,似琼花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却提不动,因用两手抠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了三五步,气已喘将起来。何小姐连忙拦住。海蟾上来,就如谢琼花一般,比琼花提的高些。何小姐道:“欧二姑娘似觉从容。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海蟾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起来。珍姑娘道:“这石栏本过于重了,还是拿这石头罢。”褚大娘子道:“我们两位亲家,必然拿得起来。”二姑娘道:“真个的,欧大娘何妨拿拿看。”碧大娘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褚大娘子慌道:“亲家看仔细,还是扭那块石头罢!”褚大娘子说话时,碧大娘早把石栏提起。大家正要喝彩,碧二娘早过去把那边一个石栏也提起来。两人一齐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何小姐一看,便过去把两个石栏一手一个,两手一齐提起,只吓得大家一齐嚷道:“快放下罢,快放下罢!”何小姐这才轻轻一齐放下。二碧不胜佩服,十分惊异,齐说道:“看安太太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何小姐谦逊了一番,因把两对银钏赠与二碧氏,二碧氏辞道:“我们两人虽拿起石栏,却是一人一个,太太一人拿起两个。我等若受赏,讨愧多矣。”再三不受。何小姐只得给了海蟾、水仙,另取一对银钏,赏了琼花。又给海蟾加上一段红绸,又赏菱姑一段红绸,换姐、双福各罚酒一觥,然后较射。
何小姐叫花铃取了两对银钏来,先取一只银钏,命菱姑折了几枝菊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菊花圈者次之,三箭俱不中者受罚。谢琼花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在银钏之内。何小姐取一对珠花赏之。郝菱姑三箭,一箭穿入银钏,两箭穿入菊花圈;海蟾、双福三箭俱中在菊花圈内;水仙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从银例中钻了过去;绿香三箭俱不到垛;换姐更是放野;双寿两箭穿过菊花圈,那一箭大末手未中。临末,绿香推花铃,叫他射。花铃笑着摇头,小喜儿替他递过弓箭来,何小姐吩咐道:“你们何妨使我的弓箭射呢。”花铃被大家催逼不过,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碧氏等俱称神箭,水仙、菱姑俱暗暗喝彩。碧二娘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花铃姑娘的箭,可以赶上太太了。”花铃道:“我们奶奶的箭,素常射总过垛数十步,我只到垛便止,焉敢说赶上呢?”於是大家不容分说,将垂杨上银钏取下,并桌上一只,替花铃勒于两臂之上,又加上花红一段。给郝菱姑一个戒指,一方手帕。海蟾、双福、水仙俱是手帕一条。换姐、绿香俱罚酒一觥。
何小姐道:“箭射完了,咱们要比较刀枪了,无奈真刀真枪,不是玩的。我想了一法。”即命换姐、双寿等,分头去找些柳木棍,或现砍下的大树枝,削成枪杆,头缚着菊花叶,蘸些香粉。先令水仙、菱姑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菱姑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水仙乳旁也着了一点,是菱姑输了。又叫海蟾上去,与水仙姊妹二人杀做一团。海蟾只肩膀上着了点粉痕,水仙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水仙输了下去。双寿上来,战到几个回合,何小姐忙喊双寿下来。海蟾慌得跳出圈子外去,看双寿时,已是满胸粉点。何小姐笑道:“你这枪决不是你们姑娘教的罢!怎么一点家数没有,也敢上场?”谢琼花道:“他真是大胆,他几时学这枪来?”大家俱称赞海蟾姊妹的枪法好。琼花就接过双寿使的那枪,破步而入,海蟾迎住。二人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海蟾渐渐要败下阵去了。何小姐忙令水仙上前助战,海蟾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琼花。琼花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座接不暇,叉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水仙弃枪而走,海蟾仍复败下阵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琼花身上只,有一半点儿,似有如无。
何小姐技痒,便拈过一枝枪来,抢步而入。琼花不敢向前,只是摇头。何小姐笑道:“你只管来,如有不合,我好指拨你,人家都是这等学法。”琼花只得勉强上前,未免胆怯,举枪来敌。何小姐虚戳两枪,琼花扑过,还一枪来。何小姐把枪裹住,用力一绞,琼花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翘,又翘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何小姐猛地一绞一收,只听“刮辣”一声,琼花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琼花掷枪放地,拜服不已。何小姐笑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原就没我在内,这枪法也是谢大姑娘第一。”把金簪一枝给了琼花,无如谢大姑娘不肯受,说道:“败军之将,不受罚已为幸矣,何敢再受赏!”何小姐道:“你不用谦让了,说过我不在内。”琼花只得道过谢,收下。又将珠花给了海蟾。那水仙是戒指一个,手帕一方。菱姑是手帕一方,红绸一段。双寿罚酒一觥。那双福、换姐见此大敌,非同儿戏,都不敢妄自上前,只得算完了事了。何小姐道:“咱们可以歇息罢了。”褚大娘子道:“我的干女儿都得了彩,今晚上我替他们贺贺,并且替他们请师傅。今晚大家都到我屋中吃饭去。”于是众人由教场回到褚大娘子屋中来。
吃饭之时,何小姐就向谢琼花等道:“看你们武艺皆有可观,必须久练久熟。现在皆有短练之处,各自精心用意,把各自的毛病去了,方能全备。”谢琼花等各皆欢喜,愿意天天操演,遂各向各家母亲说知,都住在邓家庄。何小姐嫌教场远,就在褚大娘子房后有个大院子,在那里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操演。谢家的双福、双寿,郝家的换姐,与花铃、绿香等,也跟着习学。练了半月有余,到教场大操,何小姐一概细细指拨。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双福等都有出长。花铃已练出许多武艺,与绿香皆练出些气力,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何小姐又传他二人运气练力,更易见功,虽不及水仙四人,也就比双福强多了。只因他二人心灵意诚,故此长得快。
何小姐每日除了教他们练武,就是与褚大娘子闲谈。二姑娘奶的孩子睡了,也找来说说笑笑。珍姑娘不用说,服侍何小姐极其周到。一日,何小姐笑向褚大娘子道:“我想起送灵起身那一天,总像是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了,也万想不到还能到这里来。你们老爷儿两进京就没想到,及至此次到这里来,更想不到了。还有那起身的头一天,你同张大妹子说那砚台与弹弓的话,说得那么闪闪烁烁,似露不露的。到后来我一想,那话里有话,藏着哑谜,谁又想得到你们定下计。怨不得你们俩说着话,对瞧着笑呢。”褚大娘子笑道:“我送你那一天,实实不忍离别,你可不知我心里怎样难受呢?就是你这一趟来,我亦是没想到。”
正说着,二姑娘来了,就接声道:“我的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那妹子,他头一次来,虽住了不几天,就像好几年似的。自从他走了,我就想他起,他们老爷俩进京,我又不能去。好容易盼着他来了。他来的头一天,我作一个梦,就梦见他来了,你说怪不怪?我大清早起就告诉我们老爷子,他们爷儿俩还不信。我说他一准来的。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来,那送信的就到了,把我乐得不知怎样才好!”何小姐笑道:“这一次,他住的日子可不少了,你们可在一堆说够了罢。”二姑娘道:“我总想着我们俩永远在一起,才好呢。”何小姐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能?”珍姑娘道:“真个的,我这一回是来了三次了,这一次,又有半个多月了,省里也该来信了,京里也该来信了。”褚大娘子笑向二姑娘道:“你听听,他才住了半个多月,就盼着来信好走,他还肯与你永远在一堆住着么?”珍姑娘道:“我倒不是想着走,我是想着该来信了。”褚大娘道:“他们决没在省里,必然在白象岭呢。”何小姐道:“这一回要是平了白象岭,拿住了那几个和尚,一哥必然可以保升到总兵,褚大姐姐就是二品夫人了,咱们还惹得起人家吗?”褚大娘子道:“你快别提了!我在京里住着,看见你们补褂朝珠的,都是官太太气度,我心里就羡慕得了不得。如今托我们老玉的福,我已经是恭人了,再能够二品夫人更好了,真真是没想到。原先不过是你们府上的嬷嬷亲戚,当个下人,后来蒙干娘抬爱,认了干亲,这就是有我们老爷子在头里,已经过分了。后来的荣耀,皆出在你们所赐,令人感激不尽。”
何小姐道:“说起来,那令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我在青云山住着的时候,这一天因手中乏用,才出来走走,就没想到上悦来店。及至到了悦来店,遇着我们这位傻爷,看着又好笑又可气,又没想到逃了骡夫,遇着和尚。及至救了他,再没想到地窨子里还藏着个张大妹妹。后来柳林话别,断想不到不多几月,就都见面。以为今生断不能见了,我母亲死后,我要报仇去,连你们爷儿们我都想着不能见面,何况别人。至于我的奶母、丫环,尤其想不到还能见面。想起来,收拾杠的那一天,你进山来看我的光景,把东西都散个干干净净,是何等决断!”褚大娘子不等说完,就接口道:“得了,别说了,你可不知我瞧见你那光景,我心里真难过。我先还指望你回来,后来听见二老爷子一说你报得了仇报不了仇,都不回来了,我越想越有理。二老爷于要是晚来三天,咱们这时候你东我西,不定见得着见不着了。”
何小姐将要答言,只见邓九公拿着信进来,皱着眉,说道:“少大人打发郝金刚来了,有紧急之事!”大家吃了一惊,不知信中何事,这等紧要,且听下回分解。
第28回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第28回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 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话说何小姐与褚大娘子正在话旧谈心,邓九公进来,拿着安大人的信说有紧急之事。是什么事呢?这作书的一枝笔难说两边话。原来安大人自平了天目山,回省办理善后各事已毕,就打算起兵往白象岭,擒拿伍良霄。至于和尚,暂且搁起,候白象岭肃清再说。于是与田总兵商量好了,命褚一官作先锋,带着谢标、韩忠、唐振声、袁声万,先行开路。中军是安大人带兵,参谋是孙静峰,军师是顾朗山,四大将是赵鹏、冯小江、陆葆安、周得胜,外有巡哨打探,将官是郝武,又派欧鹤、欧鹏,带领许奋、蒋和、齐明、侯蒙为后营。田大人带领田公子、鲍国恩、毕归元、朱善保、朱三、徐三、石大办理粮台,专管粮饷。共带兵三千,其余参、游、都、守、千、把各武职,俱守地面,并未派差。安大人是看这些武官尽无真实武艺,不过搪塞差使而已,故未调遣。
闲言少叙。且说褚一官得了将令,忙带了四将与兵丁五百,先期起身。安大人也随后浩浩荡荡而行。一路旌旗耀目,十分齐整。过了谭城,来到龙山镇,离章丘县不远,就见道旁有三十余人联递呈声冤。安大人叫陆葆安接过呈子,一看是章丘县所管于家庄于富仁诬节谋产、县官受贿等情,忙即吩咐将递呈子大众带到龙山镇公馆,听候审讯。不多时,大人驾到公馆,此时知县已然在公馆伺候,立刻传见知县,问了一遍,又带上递公呈众人,详细审问一番。即传下谕来,今晚驻扎龙山镇,命知县连夜将原被告、人证传齐,次日清早听审。事毕还要起马。
原来于家庄有于富仁,是个大财主,为人心术不端。他母亲黄氏,他妻牛氏,也非良善之辈。只因黄氏在同村财主刘家赴席,与知县赵振湘的太太同座,因而拉拢送礼,就渐渐亲近。这一日,于富仁与他母亲商议道:“趁着知县与咱家来往甚近,咱家有件事很可办得,错过了不办,甚是可惜也。”他母亲黄氏道:“咱家有什么事可办?你且说来。”于富仁道:“二婶子年轻轻的,不肯嫁人,偏要守那两三岁的孩子,情愿将家私叫人骗诳,眼睁睁的二十多条牛,十几顷地,定要败光而后已。去年秦家洼的秦思美瞧见二婶子,定要娶他。想了多少主意,央人来说媒,他总不依。秦思美至今还是丢不下,同我商量过几次。他说你想出法子来,叫你婶子嫁了我,他名下应有的家私、房粮、地土,全是你的,我一点儿也不要。我应了他,总想不出个主意来。如今放着样门子,何不办办?”黄氏尚未开口,他妻牛氏笑道:“只要门子结实,事情倒还容易,须得如此如此,这般去办。照会秦思美,休教别人知道,必须办得干净。趁他这几日正病着,不能起身,先给他散过谣言,叫人动了疑心,咱们就可以用计了。衙门里再使上几个钱,怕不是发官卖?叫秦思美买了回去,又省他日后起调。”黄氏母子只是点头说好。于富仁道:“这主意出的不错,就是指不出奸夫来,恐官面办不下去,倒说咱们谎告,可不是顽的。”牛氏道:“这却容易。官要问奸夫是谁,你只说是他娘家的亲戚,不住的来往,鬼鬼祟祟,知道谁是他的奸夫?横竖官要偏向咱们,狠狠的动起大刑,他受不住疼,不怕他不混拉一个。”当时议定,他母子深夸牛氏主意好,真赛过孔明,将来得了他的家私,总叫你吃穿一辈子。牛氏道:“这算了什么?不想这样好主意,如何保得家财富足,子孙久远?”于富仁道:“事不宜迟,我就去散起谣言,料理下手,再去找秦思美,叫他赶办东西。”母子婆媳说得高兴,不提。
那于富仁原有亲叔叫于宏业,是个饱学秀才,虽分了祖上一分大家私,他全不在意,只爱念书。娶妻何氏,美而贤,内外一切家务,都是何氏经理,并且伉俪甚笃。不料红颜薄命,于宏业少年夭折,丢下娇妻幼子,并一分家财。何氏苦守孤儿,毫无异念,亲族人等以及街房邻里,无不钦敬,夙口称其贤德。那何氏自丈夫死后,悲思成病,时常卧床不起。又因省钱,不肯医药费用。近来街坊忽然见些暗昧不明的言语,彼此私相议论,虽有传言,并无痕迹,未免大家疑心。可怜那何氏,焉能想得到有人暗算?
这一天晌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耳边听得有人叫唤,转身一看,见是富仁同牛氏站在面前,问道:“婶子好好的,怎么害起病来?这几天,总不得空儿过来瞧瞧,今日才有空儿来瞧婶子,正值婶子睡觉,也没敢惊动。”何氏坐起身来,说道:“我因心里发烧,叫丫环他们领着你兄弟在外边去玩耍,好让我静静的睡一会子。他们瞧见大爷、大奶奶来了,也该进来回禀一声,也不来倒茶。”牛氏道:“是我没教他们进来知会,咱们自家人,还什么礼?”何氏让他夫妻坐下。于富仁道:“我瞧婶子不像害病,不过面皮黄些。”牛氏道:“我那坐月子就像婶子这样,周身发困,只想睡觉。后来满了月,才觉着好了。今日瞧婶子这个样儿,也像坐过月子似的。”何氏笑道:“大奶奶倒会说笑话。”牛氏道:“我在家同你侄儿说,婶子这样年轻,是朵开不足的鲜花,这样天长地久,日子如何熬得过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趁着这好风光,乐得且寻点快活。”于富仁道:“婶子是聪明人,有什么不会寻快活的,还用着咱们劝么?”何氏听他夫妻历说之话,甚不入耳,坐在炕上,就低头不语。于富仁夫妻坐了一会子,辞别家去,说道:“待等一半天来瞧婶子罢。”何氏勉强酬应几句,看他夫妻去后,不觉要悲苦一番,因此连日未能起炕。何氏的娘家每天不断来人看病。
这天何氏稍好些了,就同娘家两个女亲眷,坐在炕上说闲话。忽听见于富仁夫妻两个在院子高声说道:“我们今日又来瞧婶子来,不知可好些没有?”何氏心中厌烦,也不答应他们。见他夫妻急急的走进房门,就听牛氏道:“一股子什么味呀,好臭,好臭!”于富仁道:“不错,是好臭,那里来得这个味!等我瞧瞧。”说着,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伸手在炕洞里抓出一个破布包裹,就在炕前,当着众人打开一看,是个干孩子。于富仁登时发起喊来,说道:“原来养了私孩子,躲着装病。这件丑事,断不甘休,定要经官,追出奸夫来治罪,给咱家打嘴伤脸,那是不依的!”牛氏冷笑道:“我说年轻轻的,一定要守寡,还等着盖贞节牌坊呢!原来是这样守法!我早知道,也该在家守着,到比明着嫁人的舒服。这是何苦呢!”于富仁道:“你不用多说了,瞧着孩子,我去报官。”那两位亲戚也拦不住,何氏听了,气满胸膛,不觉晕了过去。
于富仁一路大喊大叫,走到门外,找乡保告知其事。有几个上年纪的劝他不听,一直跑回家去,骑上牲口,赶进城来,找着代书,同他商量定了,写一张呈子。正直放告,投递上去。这位知县赵太爷看了呈词,立刻委捕厅去验看孩子,一面出差拘人证与原、被告到案。于富仁见县里准了状子,赶着打点,上下都说通了,回家听信。此时村中似讲新闻,惊动了于家与何家,都知何氏素日贤德,青年守志,未必有此丑事,其中必有隐情。况且于富仁又是个富而不仁之辈,更难凭信。众人于是都赞何氏,深抱不平。此刻捕厅验过死孩,仍旧包好,贴上封皮,交乡保收存。何氏请了何、于两族父老过来,哭诉一番,心中只想寻死。适于家几位族长都来追问开导他,怕他情急自尽。那县官得了于富仁贿赂,竟自顺着于富仁审问。那何氏虽在堂哭诉冤情,无奈县官不听。幸而未动刑逼,过了一堂,于富仁就算赢了。
于家合族连名要递何家节孝公呈,何家的父兄们也情愿破产,替姑奶奶打这件名节官司。正在彼此要办,适值安大人由此经过,大家都知安大人公正廉明,无不踊跃,连夜写了公呈,于、何两家约会,一齐拦舆投递。收了呈词,次早听审。到了次早,知县将原、被告一切传齐,带到公馆。何氏只得到案,哭哭啼啼。地保亲族围着她的轿子,来在公馆候审。安大人听说人证到齐,随即升座。知县上前参谒,下来闪过一边伺候,书投人等站定。堂规,原差将一干人犯点名过堂。安大人点到何氏,见她周身上下满罩着一腔悲苦,那原告见证都带着得意之样。点名之后,且不问于富仁原告,先叫于家族长上来,细问于家世居产业、已未分居,并于富仁侄婶夙昔为人何如,有无口角事故。那于家众族长各将平日情形详细跪亲。安大人点头,吩咐下去,命带何氏上来,问她道:“你所犯的奸情,并非重罪,从实招来,免受大刑!”何氏两泪交流,不胜苦楚,就将丈夫死后,于富仁夫妻屡来逼着改嫁,致生口角,彼此不甚来往。前日病中正在昏睡,他夫妻支开丫环、奶子,忽来房中探病。昨日又来,搜出死孩,不知何时放在炕洞的。只求青天大人恩断。
安大人细听供词,已经搜寻出破绽来了,尚不肯说出,即吩咐何氏跪在一边。带于富仁上堂,问他是怎样搜出死孩来的。于富仁将他夫妻去探病,闻见臭味,到她炕洞里搜出死孩,立刻报官,总求严治,合族感激。安大人座上听他供完,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才进门,怎么就知道死孩子一定藏在那里,拣直去拿了出来?并且昨日委官相验,那孩尸是个枯干的,死了已久,万无臭味,怎么你夫妻两个闻出臭味来?那个孩子亦不是将才生养的,尤其荒唐。这些主意,是谁替你出的?那孩尸又是那里来的?你要从实招来,省得皮肉受苦!”于富仁出其不意,被安大人问着短处,一时回答不上来,张惶失措,朝上尽着磕头。安大人大怒,把惊堂木一拍,骂道:“该死的狗才!你只为图谋他的家产,竟敢诬蔑尊长,败坏名节,其情十分可恶!”吩咐立刻动大刑。两旁皂役大声响应,将夹棍呈验,往地下一撩,惊天动地,两脚套上,于富仁就如同杀猪一般,喊将起来,说道:“大人开恩!不要夹,小的从直招来就是了。”皂役吆喝道:“快些招上来!”于富仁无奈,将如何定计,秦思美怎样去找死孩,那一天故意探病藏尸,隔一天搜出孩子控告,前后情节一骨脑儿都说出来。
秦思美此时正在人群,挤着听发官卖的好信,谁知于富仁将他供了出来。正待脱身要跑,何、于两家亲族都认得秦思美,大家动了公忿,将他一把抓住,拥上公堂,俱上前跪禀道:“回大人,这就是通同奸计的秦思美。”安大人大怒,吩咐:“带上来!”众人退下去。于富仁见秦思美跪在面前,连忙喊道:“我已直招,你也不必隐瞒了,快些直供罢!”大人问:“那孩尸是哪里来的?”秦思美供:“小的因于富仁已定下计策,教我找死孩子。小的急切找不出来,一时糊涂,只得将去年冬天出花死的小弟挖出来,无如已经埋了一年了,久已枯干,只好用破布包好,交给于富仁。这都是于富仁指使的,只求大人宽恩,小的并不敢谎供。”安大人道:“你将已埋了一年的小兄弟刨出土来,已有应得之罪,何况听人指使,拿去污人名节,强娶节妇,尤为可恶!”飞下签去,先打四十大板,另行定罪。于富仁放了夹棍,跪在一边。将牛氏带上来,问她道:“你同于富仁是从小的夫妻,还是再嫁的?”
正说着,只见堂下卷一阵旋风,直扑到牛氏身上,将她的衣裙吹得乱响。两旁站立多人,甚是惊异,牛氏向上只是磕头。安大人问道:“你前夫是何处人?叫何名姓?何处生理?多少年纪?因什么病死的?家中还有何人?你是谁作主再嫁?是何人为媒?”牛氏跪在下边,抖作一堆,战兢的说道:“前夫叫吴大,是挑架子卖肥猪肉的,就住在村子北边小新庄,没有父母兄弟。那年二十七岁七月初三日下半天儿,吃了些野蕈子,到半夜里就死了。因于富仁常到小新庄买肉,素昔认识,为人和气。我前夫死了,就托他买棺材发送,一切都是他料理。后来他前妻也死了,丢下儿女,无人照管,就娶我过来,已有四年了。”安大人点头,问道:“你前夫吃的这野蕈是哪里来的?你可与他同吃的?”牛氏道:“是于富仁知他爱吃野蕈子,找来送他的。吴大瞧见很喜欢,赶着叫我给他收拾,一大碗吃了个干净,我一点儿也没吃。”安大人笑道:“你同于富仁串通,寻来毒物,将吴大谋害,以遂你们心愿。吴大阴魂含冤数载,今日现已到堂申诉,你还敢花言巧语!”吩咐套上拶子,两边齐声吆喝,神魂皆惊。不待收足绳索,牛氏喊叫:“情愿实招!”
安大人吩咐放下刑具,令其快快说来,不准谎供。牛氏遂将于富仁与他通奸情密,难以分散,两人起意,毒死吴大以图长久。知他爱吃野蕈,嘱令于富仁寻找野蕈,将他害死,无人知晓。自家作主,嫁到于家,乡约地邻,不敢拦阻。从头至尾,供招一遍。安大人即命于富仁上来,说道:“你妻已将商同媒死吴大的情节招了,你快快实说,免动刑具!”于富仁一想,他夫妻本是设计害人,反破了自己的案件,此时料难抵赖,也只得实招商同谋害。当堂各画了供招,上了死囚刑具,秦思美亦上了刑具,都发下去,交给知县带回,收在县监。一面施委县官前去把吴大尸骨起出蒸验,是否受毒身死,有无别伤,又吩咐用鼓乐执事轿子送何节妇回家,孩尸仍饬秦思美领埋,无干省释。安大人审完事,即吩咐中军拔营起马。那于、何两家亲族以及听审闲人,都高叫青天大人,有许多的人磕头叩谢,一齐送大人起身。不言何氏坐轿鼓乐喧天回家,后来蒸验吴大,果系中毒身死,牛氏问了凌迟,于富仁问了斩决,秦恩美照开棺弃尸之律,拟绞监候,皆是后话。
且说安大人断了于富仁一案,远近喧传,一路告状者不少,都发交本管官,或讨保,或看押,俟得胜回来,再为清理。一日行来已近白象岭不远,早有探子报说,先锋在前面开仗,恐难取胜,因贼中有一将甚勇,先锋与四将俱战他不过,为此来报。安大人闻听,忙传令一面安营,一面令周得胜、冯小江去作接应。二人领令,催趱急行,耳边听得枪炮喊杀之声。正要迎上去,只见官军已经败下阵来。谢标、韩忠俱已受伤,褚一官领着唐振声、袁声万,俱马不停蹄,忙忙奔走,周、冯二人让过褚先锋的败兵,去截住追来之将。只见那一员贼将约有四旬年纪,豹头环眼,十分凶勇,手使大刀,带领喽罗,跃马而来。周得胜大怒,手使单鞭,冲杀过去。那贼将挺大刀相迎,战了二十余回合。周得胜暗暗称奇道:“这厮好武艺,怨不得褚先锋五人俱被他杀败。”正在勉强支持,只见贼将背后又追来一将,年纪不过二十余岁,面如锅底,短小身材,大叫: “舅舅不必动手,待我来斩那厮!”冯小江见了,忙挺抢接住。四人厮杀在一处,来来往往,斗到三十余合,周、冯二将渐渐的遮拦,多攻取少。正在为难,就听见贼兵阵上鸣金收兵。那贼将老少二人即忙退去。周、冯二人只求他们退去,就是万幸,焉敢再追?亦赶紧收兵回营交令。
原来顾军师已知两个贼将厉害,见褚先锋等败回,周、冯亦料难取胜,故令陆葆安带兵假作攻城之势,为是牵绊那两个贼将,使他回保头关,就不追了。那两个贼将果然收兵。周、冯二人还不知何故,见他收去了,亦即收兵。刚要退回,只见那边尘土大起,又有兵杀来。周、冯一齐大惊,不知何处人马,要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29回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第29回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 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话说周得胜、冯小江将要收兵,望见那边尘头大起,有兵前来,恐是敌兵。及至走近,原来是陆葆安带兵攻打头关,见贼人退回,故绕道避之。彼此相遇,一同回营缴令,见安大人正与军师商议军情。须臾,褚一官人见,说:“我等先来,探得白象岭前有头关、二关,是白象岭的保障。若破不了头关、二关,难以破贼。又有秘云岩,尤为险要。那白象大王伍良霄甚是勇猛,他妻陆氏,亦精通武艺,是武妓出身。有三子伍龙、伍虎、伍彪,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一女伍秋芳,亦十分了得。又陆氏有弟陆魁,尤属凶狠,故此我等不能取胜。头关即属陆魁把守,二关是其长子伍龙把守,秘云岩是伍虎把守,伍良霄与妻陆氏、三子伍彪、女伍秋芳俱在内寨。因官兵来了,故遣伍彪来帮助陆魁。今日阵上二人,即陆魁、伍彪是也。只有二人,我等即为所败,恐此寇办之棘手。”顾军师道:“明日领兵攻打头关,与他斗将,见一阵看看,再做道理。”当下议定,众将纷纷将自己军器备好。褚廷梁提上镔铁龙舌枪,冯小江悬了凝雪飞雪日月双刀,陆葆安是两把大铜锤,周得胜背定单鞭,执定烂银点钢方天画戟,赵鹏提了泼风雁羽刀,唐振声带了五指开锋浑铁枪,谢标挂了三隅铁脊矛,袁声万倚着笔撵重挝,韩忠独使的是虎头钩。各人摩拳擦掌,等待厮杀。又知会后营,明日作接应。
次早天一亮,就听得营外人喊马嘶,牙将报来说:“贼将开关讨战。”安大人便传令出战。营门外“扑通通”号炮响亮,鼓角齐鸣。众将一齐上马,出营列成阵势,各把强弓劲弩,射住阵脚。三军呐一声喊,褚一官一马当先,纵出核心,高叫:“会厮杀的贼子,上来领枪!”对阵是女将,陆氏为首,领着三子一女,及其弟陆魁,便回头问:“谁人出马见头功?”陆魁将要出马,背后一员女将叫道:“舅舅不须费心,待奴去斩这厮!”陆氏看时,原来是其女秋芳。那伍秋芳舞动双刀,直奔褚一官。褚一官展开一枝枪敌住伍秋芳。两个枪来刀往,斗到二十余合。褚一官虽有些实力,但怎敌得伍秋芳武艺高强,手法灵妙。正在难支,只见陆葆安跃马而出,高叫:“先锋不须费手,待小将来斩这婆娘!”举锤直取伍秋芳。那伍秋芳虽见对阵又添一将,分毫不惧,越逞精神。三人香炉脚般厮杀,大呼酣战。
那边陆魁见了,忍不住提刀而出。谢标一见陆魁,心头那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皆固他昨日受了他的刀伤,故此今日要报仇,挺矛飞马,直取陆魁。正还未到,韩忠也因昨日受伤,舞着两柄虎头钩,便来夹攻。这里褚、陆双战伍秋芳,那里谢、韩双战陆魁。安大人一看,都是两打一个,还不能取胜。看了半晌,十分闷恨。正在打算计策,便见谢标气力不加,撇了陆魁,骤马回阵。陆魁骤马追来,吃冯小江手舞双刀拦住。韩忠未及脱身,只好苦斗陆魁。不防伍龙在旗门影里一箭向韩忠射来,那韩忠躲不及,左肩早着。冯小江大惊,急救不迭。唐振声、袁声万两人齐出,伍龙、伍虎也来帮助陆魁。两军混战,都看得目眩心骇。唐振声、袁声万二人因救韩忠,已战得力尽筋疲,怎禁得又添了伍龙、伍虎。唐振声渐渐枪法散乱,伍龙看出破绽,喝声“着”,一刀劈去。唐振声急闪,已将头盔劈落尘埃。唐振声大惊,披发回阵。伍龙紧紧追来,周得胜忙挂鞭提戟出阵,救了唐振声,遂与伍龙交战。赵鹏见冯小江早已战不过陆魁,便出马助战。那战场上直杀得云崩电骇,日暗天昏。须臾,褚一官、陆葆安不是伍秋芳的对手,便败下来。冯小江、赵鹏不是陆魁的对手,也败下来。至于谢标、韩忠、唐振声,先就败下来了。那周得胜斗不过伍龙,袁声万尤其斗不过伍虎,几乎落马。此时九员战将为那边四人所败,只得鸣金收兵。贼人都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收兵而回。
又次日,命后营二欧带领许、蒋、齐、侯四人,去攻头关,仍然不得胜仗。顾朗山看此光景,料难成功,正与安大人商议良策,还是孙静峰想起来静一上人简帖,赶紧取出一看,恰应开看之期。于是安大人吩咐预备香案,竭诚叩拜,然后开封,看上面写着:
虽有乾坎艮震,不及巽离坤兑,须再搬兵愿方慰,斩将擒王为贵。
安大人看了,回头向顾军师道:“看此简必须到邓家庄搬取女将,方能成功。写得显然,二位以为何如?”朗山点头道:“诚然,诚然。前者听说何夫人早已出京,在邓家庄教徒弟多人,大约成功必在何夫人身上。”静峰道:“请看‘不及巽离坤兑’一句,那坤象,何夫人也;欧大娘、二娘,巽也,长女也;四个女徒弟,离也,中女也;丫环等兑也,少女也。听说何夫人每日操演,连丫环等,都练出许多武艺来,必能马到成功。速速写信要紧。”安大人于是亲自写信一封,命郝武进帐,吩咐了言语,叫他即刻登程,速往那邓家庄搬兵。
这郝武不敢怠慢,选了快马,带了两个从人,拿了令箭,当日动身。不一日,到了邓家庄,见了九公,呈上书信,说了一路之事;并说在章丘断案外之案,在白象岭连日败仗一切情形。九公拿了书信进内,正值何姑娘与褚大娘子谈心,九公把上项事情说了,并说:“少大人信上写得紧急,是看了静一山人简帖上面的话,非女将去才能成功,教姑奶你带着他们去帮助,就连那欧家大娘、二娘都得去呢。”何小姐站起来,接过信去,看了笑道:“我们只好去罢,也当回女将军,古来娘子军是有的。你老人家就替我告诉他们一声,明日到教场操演一回,后日收拾行装,大后日是黄道吉日,就此起程。”九公点头依允,又说道:“少大人真是四远驰名,赛过包龙图,就是本朝的于大人、彭大人、施大人,也不过如此。”于是把半路断奇巧连环案说了一遍。何小姐与褚大娘子一齐赞叹。何小姐又道:“他是我的本家,明日破了白象岭,顺路去看看这个何节妇,刹认识认识本家。”九公见无甚话,遂出去代何小姐传知大家,明日清早齐集教场,伺候操演。
一宿无话。水仙等俱是清晨妆束妥当,吃了点心,先往教场伺候。各人鞍马器械,都是鲜明壮丽。何小姐到了,在厅上升座,诸人排班参见,站立两边。何小姐道:“现在钦差大人来信,叫我等前去剿贼,后日就要起马,尔等虽非本分应为之事,然既要上阵,性命相关,必须技艺精熟,方能取胜。现已操演将及一月,也应熟了。今日试看尔等可有几分成效,各归队伍听候。”令下,众人齐声答应。何小姐即命海蟾与琼花二人比试。二人得令,各下箭厅,骑上牲口。海蟾身穿月蓝锦缎堆花甲,下系红灰百褶碎花裙。琼花身穿盘金绿锦团花甲,下系藕荷绣花裙。二人俱是累丝八宝金盔红缎绣金小战靴。一个是刀,一个是枪,一个是花青马,一个是枣骝马。二人各分东西,走至下边大旗下,勒马站定,见厅上令旗展动,战鼓齐鸣,两下放马交锋,各人施展武艺。一来一往,战有三十余合。何小姐见琼花枪法精熟,越战越勇,心中甚喜。有心要试他本事,传令叫水仙下去帮海蟾合战。水仙得令,上了桃花马,手执鸭嘴长枪,穿着银红绣甲,银红战裙,远远看来,竟似一树桃花。马到当场,举枪来战琼花。那琼花心中想道:“必是师傅要看我的本领,故使他姊妹两战我一个人,须抖起精神,别叫他们笑话。”想定,将刀法尽力施展出来,逼往他二人的两枝枪。酣战不退,两下鼓声不绝,战有七十余合,厅下人人喝彩。何小姐见琼花竟似一道银光罩住身体,三人战在一堆,各无退避,甚是惊喜,传令鸣金。三人正战到热闹之处,一时难以收手。何小姐恐其有失,命花铃持令下去止战。三人听见,才各收兵器。水仙道:“姐姐,你今日哪里来的气力,越战越勇?”谢琼花笑道:“连我自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觉着比往常倒还松爽。”三人跟花铃到厅前下马,上去缴令。何小姐对琼花道:“我要看你的武艺,故令他姐妹合战,你能敌此二人,将临阵无忧矣。”对水仙、海蟾道:“你姊妹技艺精进,可称劲敌。吩咐各赏金花一对,以示鼓励。又传令菱姑与花铃比试。那花铃虽然比不得菱姑,也能斗三五十合,气力不弱。随后就是双福、双寿、换姐、绿香,两对比试。每人都是粉妆玉砌,锦裙绣甲,长短兵刃俱全。彼此对战,还可交得十来回合。正战得高兴,厅上传令住鼓鸣金,六人先后缴令。何小姐道:“你们的武艺非精熟不可,上阵特非同儿戏。刚才你们比试,都带着嬉笑,以后再要如此,定责不饶。”六人齐声答应下来。何小姐又叫花铃传令,各人暂为歇息,齐吃早饭,午后再来比试弓箭。说毕,领着众人退下箭厅。
当下人人皆赞谢琼花的本领,纷纷议论。水仙道:“赶着吃了饭,快去伺候,别尽着说闲话了。于是三五成群,相约而来,十分热闹。不一时,何小姐同着褚大娘子来了。大家排班迎接伺候。何小姐正中升座,左首设一个交椅,让褚大娘子坐了。何小姐传令,长竿上挂了金钱,插于百步之外,诸人挨次比较,射三箭全中者为上等,中两箭者次之,中一箭与不中者列为下等,记过一次。众人得令,皆要施展本领。何小姐命将交椅移在箭前。先是水仙连发三矢,前后中了二枝。海蟾射毕,只中一枝。琼花接弓在手,“飕飕”三箭,俱中金钱,厅下鼓声不绝,众人喝彩。菱姑道:“看我也中三箭。”说毕,轻舒玉臂,款启雕弓。三箭俱插在金钱眼里。厅上厅下,益发喝彩。双福过来刚要开弓,花铃道:“让我先射三箭。”接弓在手,拉满了一箭射去,只见金光将个金钱射落。何小姐大喜,吩咐记为超等,花铃甚为得意。丫环们赶紧悬起金钱。双福挨次而射,都不差上下,中二枝者多,三枝者少。大家射毕,何小姐又指拨了大家一回,始各散了。是晚,褚大娘子设席饯行,并请碧氏妯娌另一席,是水仙姊妹等。饭毕,又忙忙收拾行囊,打点兵器,一夜未曾安睡。
次日清晨,何小姐带众人起身,褚大娘子及二姑娘俱叮咛早归,又辞别了舅太太,在大院里上轿。碧氏妯娌及水仙等众人,俱坐二套车,战马俱牵在后面,又有行李大车十数辆。行了数日,离兖州不远。毕归元、鲍国恩另引兵一千来接,郝武迎上前来,问明禀知。何小姐即吩咐行营暂住,令毕、鲍二人来见。郝武带着毕归元、鲍国恩进帐请安,禀明此兵是田大人派来听用的。何小姐点头,又问了近日军务情形。毕、鲍二人将贼将凶勇,屡次攻关,不能取胜各节,细说一遍。何小姐传令大家改换军装,一千兵丁分作四队,命谢琼花为头队先锋,带着双福、双寿,兵丁二百名作一队。郝菱姑为二路先锋,带了冯换姐,兵丁二百名作一队。何小姐带水仙、海蟾、花铃、绿香为中军,兵丁四百名作一队。碧氏妯娌为后路接应,带兵二百作一队。军令一出,登时分队。此时军容十分威武。又行了数十里,离安大人大营数里,扎下营盘。安大人早已差褚一官来接,何小姐带着众人来到大营。安大人让到后营相见。夫妻细谈别后之事,又问了家中之事以及军前之事,叙说不完,已难尽述。何小姐就在后营用过晚饭,多时不见的夫妻,一旦相会,十分欢喜。饭毕,何小姐要请见顾师爷,谈了片刻,彼此敬服。朗山道:“久闻嫂夫人英武精明,曷胜钦佩。正好逼近贼巢,安营堵杀,其中调度,可自定夺,不必来往相商,恐有泄漏。如要调动大军合剿,必须先为商酌。至于每日动作机宜,随时命心腹人密为知会。彼此呼吸照应。”又告知何小姐些机密事件。何小姐一一领会,即说道:“我等新到,锐气正盛,乘此大杀一阵,贼人虽然猖獗,易于剿灭矣。不知师爷以为然否?”朗山道:“正合吾意。”立时传谕各将,听候机密将令。又命褚一官将令箭送交何小姐营中。何小姐亦即起身回营。一路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后面谢琼花等,皆骑马相随。回到本营,又与水仙等谈了会子明日如何打仗,如何用计,已是四更,始各归寝。
次日何小姐升帐,先传令唤大营探子来到,问了贼营备细,知贼人在关外下寨,又往大营调冯小江、陆葆安前来听用。须臾,冯,陆随令进帐,参谒已毕,与众女将站立两旁。何小姐拔令箭一支,向众人道:“如今贼人屡胜,必然怠懈,今夜天阴,占算定有风雨,可乘此时劫他营寨。冯将军,你引路带着欧大姑娘,并兵二百,由莲塘寨小路抄至贼营左边,听见号炮一声,一齐喊嚷,抢杀左寨,鸣锣为号,速即抢关。”又拔令箭一支,对陆葆安道:“陆将军,你引路,带着欧二姑娘,并兵二百,由马鞭沟度岭,至贼寨右边,闻号炮响,一齐发喊,杀入右寨,占住贼营,后即抢关,不必赶杀。”又命鲍国恩、毕归元,跟着谢先锋、郝先锋,带兵三百,趁今夜风雨大作之时,抢入贼人大寨,尽力剿杀。派双福、双寿、换姐随后巡哨,留碧氏妯娌等守寨。所有出兵之将,俱天黑动身,二更到彼,三更作发,鸣锣进兵,闻鼓收军。又知会大营派兵将接应。调遣已毕,退帐歇息。
再说陆魁带着伍彪把守头关前下寨。因官兵屡败,不放在心上。陆氏便同伍龙、伍虎、伍秋芳回了白象岭,仍留陆魁、伍彪守头关,仍命伍龙守二关。是晚,陆魁与伍彪饮酒作乐,毫无防备。半夜,忽然风雨大作,贼兵俱在熟睡之际,官兵蜂拥而至。锣声大振,喊杀连天,众兵将奋勇大呼,无不以一当十。贼兵都由梦中惊醒,一闻锣声,众心慌乱。陆魁亦举止失措,伍彪亦张皇更甚。二人勉强迎敌,只见寨前两员女将杀来,一个挺着长枪,一个舞动大刀,飞也似杀入营中。敌挡不住,又听得关前枪炮之声,乒乒乓乓,一片震天动地响亮,并有喊杀之声,不知兵有多少。陆魁与伍彪只得弃了营寨,来保头关。未及到关,已见关外官兵一声号炮,潮涌般杀上关。火把丛中,陆葆安一手拿锤,一手高擎着那“钦命观风整俗使”的一枝大灯纛,已由云梯奔上关来。随后冯小江也跟着上来,即由马道下去开了关门。贼兵慌忙逃奔,都不顾的放滚石檑木。此时谢琼花、郝菱姑急急追贼,水仙、海蟾由左右抄杀。陆魁还想抵挡,伍彪说:“不必了,快快回去,与我大哥同保二关要紧。”说罢,二人直奔二关。不料两旁闯出四个女将,齐举兵刃迎住;陆魁、伍彪拚命死战,看个破绽,冲开官兵。陆魁逃走,伍彪也即抽身飞奔。
顾朗山在大营知何小姐所派之兵必然成功,故此发兵接应。现时谢琼花四人已将贼人关口大寨抢得占住,即命人传令,不叫穷追,杀到天明,可速收兵。何小姐差郝武来请安大人上关,扎下大营。各将纷纷缴令报功。谢琼花等生擒头目十余名,陆葆安等亦斩首喽罗数百级,抢得粮草牛马器械,不计其数。安大人大喜,犒赏兵将,使诸人暂为歇息,各处搜山,四面联络照应。所有生擒头目,向他将贼人情形及屯粮巢穴详细问明,就将他等一并斩首。这且不言。
且说碧氏妯娌二人带兵牢守后营,虽探得何小姐已破头关,尚未奉令移营前进,只得在营中造饭。正要晚餐,忽听营外兵丁喧传,远远尘头大起,有一支军马到来,赶忙报入。碧氏等大惊,正不知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30回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第30回 伍氏女被擒得夫 何小姐置酒论帅
话说碧氏妯娌正守后营,晚来造饭,只听得兵丁报说外面远远来了一支军马,不知是那路的,不禁大惊。又欲遣人打探,领兵人已然到了营前,下马进来。左右正要通报,二人已到面前,视之,乃欧鹤、欧鹏也。两对夫妻欢喜问候,各各归座。欧鹤说道:“大人已在关上扎营,叫我等顺便通知你们,一同移营,并要防备贼从二关偷营劫寨。今夜大家留神,不可松懈。”碧大娘道:“我想咱们都是后营,有功都叫他们前营夺去,何日方能立件大功,今夜何不偷着去抢二关?趁此刻贼人大败,倘抢得来,不但贼众丧胆,还带着咱们一家子脸上争光。”欧鹏喜道:“此计甚妙。只是须分两路,一路杀贼,一路抢关。”碧二娘道:“我们姐妹,你们兄弟拈阄,看谁去抢关,谁去杀贼,就分作两路了。”欧鹏道:“如此甚妙,各拈二字。”讲毕,即用纸条写成两个阄儿。碧氏妯娌拈着“杀贼”,二欧拈着“托关。”二字。碧大娘道:“兵贵神速,就此拔营。”一面差人知会何小姐营里,求他派兵接应,又派人知会大营。当下各领本部兵丁而去。
且说二关原仗着第一关险要,有寨把守,兵多粮广,可以放心。这二关并无重兵,不过一二百人。那伍龙又是酒色之徒,每日只爱饮酒,又抢来些妇女,惟知偷闲作乐。当日正带着那村妇们喝得大醉,忽有败残喽罗逃进寨来,报说头关已被官兵抢去,杀死许多头目。陆舅爷、三少爷不知去向。那前后左右的险要去处,也都失了。伍龙听说,正在惊慌,接连不绝各路败兵逃来。陆魁、伍彪亦前后跑回,各说这次官兵厉害,又添了几个女将,甚是骁勇。满寨尽是哀苦之声,纷纷诉说。忽闻锣声又复大振,伍龙不及使人探听,忙着找刀没刀,找枪没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正在惊惶失措,只见两员女将一齐杀进寨来,势如猛虎,勇不可当。伍龙勉强上前迎敌,战了十余合。碧大娘使劲一刀,将伍龙左肩上削去肉一片。伍龙负痛而逃,陆魁、伍彪忙去救护。怎奈两员女将十分勇猛。正在尽力相杀,只听二关上炮声不绝,鼓声大振,人报二关有失。陆魁等不敢恋战,回身就走,喽罗乱窜逃命。碧氏妯娌越杀越勇,恐贼人前去救关,故此拦住不放。陆魁与伍彪明知二关不能保守,只得往小路奔逃。碧氏妯娌见他等不往二关去拦挡,就放他等逃去,遂往前杀去,接应欧氏兄弟。到了关前,欧鹤已经进了二关,欧鹏尚在追杀逃走的喽罗。见了碧氏妯娌来到,方才收兵。二关的喽罗已经杀死大半,其余不过数十人,各自逃生。四更时候,已得二关。四人十分得意,传令一面安营,一面报知各营。就请何小姐明早来二关下寨。
不一会,郝金刚赶到,对二欧道:“何夫人听说你等得了二关,甚为喜悦,已打算来此处扎营。安大人在头关扎营,四面俱有营盘,互相照应。又吩咐你等,连胜之下,更须严整,务令兵将防守,不可得意,稍有疏忽。”欧鹏道:“我们仍是两营,一前一后,以为防护,互相连络。”郝金刚点头道:“很好,我就此回去禀知,明早再见。”说着去了。他四人各自归营歇息。次日何小姐领兵到来,大炮三声,安营已毕。二欧、二碧上前交令。何小姐慰劳至再,记了四人大功,犒赏众军,歇马两日。
不言官军在营中庆功。且说伍良霄自从连胜官兵,欣欣自得,终日饮宴,甚是欢乐。不料连得探子来报,诉说头关、二关尽被官兵抢去,陆魁、伍彪逃得不知去向,伍龙受伤甚重。伍良霄大惊,忙聚大众商议军情,说道:“那几年平安,不是地方官不管,任我们抢虏,就是与我们交好,何等快乐!只因来了个安大人,年纪不大,智谋却大,先破了青云山、天目山,又破了羊角岭,抄了承福寺,威名大振。如今又来我们这里寻事,实属可恨。现时头关、二关皆失,秘云岩前遍地都是官军营盘。若此处有失,我等无路逃生矣。你们有何主意?”伍秋芳上前说道:“父亲且免愁烦,现在官兵已深入重地,孩儿情愿领兵前去。”陆氏道:“我儿虽然英勇,一人前去,我不放心。你既要前去,我随后多带兵丁,前往接应。”伍良霄此时也无法可施,只好令他母女前去。
原来伍秋芳并非伍良霄亲女,乃陆氏为武妓之时买来,教会武技,一同作生理的。后来陆氏跟了伍良霄,他父子见伍秋芳生得美貌,又有武艺,年已二十二岁。伍良霄要收他作妾,伍龙弟兄要收他为妻。陆氏大怒,逼着伍良霄认作亲女,大家这才无法。伍秋芳一心不愿从贼,此时讨差,另有别意,正欲藉此去寻佳偶。辞了父母,点起喽罗,令头目引路,登山越岭,来到秘云岩。远远见官兵营盘,密如星宿,前后左右,势皆连络。旌旗整肃,十分威壮。伍秋芳点头叹道:“官兵军威不同,无怪他们不能迎敌。”传令扎营造饭,令喽罗饱餐歇息。趁着锐气,秋芳抄小路下山。见迎面一座大营当路,喽罗发一声喊,拔开鹿角,抢入营来,见营门站着几排官兵,声色不动。秋芳心疑,令喽罗休要进营。刚传下号令,只听营中梆子大响,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箭无虚发,喽罗被箭射倒,不计其数,一声发喊,往后倒退。秋芳禁止不住。忽然大炮喧天,见一员女将飞马而出。秋芳忙把喽罗一字排开,勒马看那来的女将。见他生得腰如杨柳,脸似芙蓉,月宫里仙子临凡,长城外美人出塞。头带金冠张凤翅,颗颗珠光;身披锦甲闪鱼鳞,团团绣朵。手执一杆朱缨鸭嘴枪,腰悬一壶素羽狼牙箭。
秋芳见那女将人物装束迥乎不同,甚为羡慕。两军相对,秋芳用刀指道:“来将通名!”这女将正是谢琼花,抬头见来人也是女将,且生得俊俏,身穿碎锦连环甲,手使长柄大砍刀,骑一匹五花红鬃马,约有二十上下岁数,眼含秋水,面带春风。琼花也用枪指着说道:“你要听着!我乃钦差二品夫人手下头路先锋谢琼花是也。你必是伍贼之女伍秋芳,我有良言告你:我那二品夫人非别,乃是当年天下闻名的十三妹,且是我的师傅。我那师傅一人杀能仁寺一十五口,山中豪杰闻名丧胆,多少武艺出众的人无不佩服。今尔等无知,自不量力,竟敢拒敌!我知尔系伍家义女,并非亲生。你甘心从贼,可惜你这容貌、武艺。前几年地方官庸儒无能,容你的父母啸聚山林,抢掳客商。今安大人到来,立意要肃清山东省,除暴安良。你看青云、天目以至羊角岭如何,已经殄灭,只有你白象岭一处,料难幸免。你若伶俐,莫如赶紧回兵,劝你父母早早归降,不失富贵。若尚执迷不悟,一旦被擒,斩首示众,悔之晚矣。我今见你甚是怜爱,故出此好言相劝。你不省悟,就此杀来,你我见个高下,我并非惧你。”说毕,催开马照脸一枪。秋芳已被他说得心里活动,见他枪来,只得用力招架。两马相交,一场好杀。琼花见秋芳武艺高强,不忍逼迫。秋芳见琼花十分骁勇,越战越长精神。两人酣战,天色已晚。琼花架住他的刀,说道:“天黑难战,让你苟延一夜,明日再取你首级。”说毕,两下收军。
琼花回营见了何小姐,道:“伍秋芳到有点子本事,我用好言劝他,他虽无言回答。看他的意思,倒有回转。”何小姐道:“明日我有计擒他,与他力战无益。”明早,何小姐升帐出令,派琼花、水仙、海蟾、菱姑四员女将接战,轮流相杀。再令唐振声、袁声万各授以计,令其如此去办。二将领令自去,不提。
却说伍秋芳昨日回营,思想一夜,进退无主。清早听得大营炮响,只得领着喽罗出营。方才排开阵势,见对面几杆绣旗,拥着四员女将,无数官兵,按队而来。秋芳见又添了三员女将,美貌装束,与昨日的女将不差上下,心中甚是爱慕。四员女将来到阵前,也不答话,海蟾笑嘻嘻将马放开,抢刀相杀。秋芳忙忙迎敌,战了数合,见这女将刀法高强,勇力倍增,十分惊服。两人战了二十余合,海蟾虚晃一刀,勒马回阵。秋芳刚要赶来,水仙一枪挡住,两人交手,奋战十余合。菱姑上前接战。秋芳虽然英勇,经不住四个女将彼此轮流相杀,很觉腰臂酸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正想主意,后面喽罗忽然大乱,闻听两路人马杀来,四面炮声不绝,喊杀连天。秋芳大惊,道中了官兵之计,不敢恋战,只得撇了菱姑,落荒而走。四员女将追杀一阵,故意让他逃去,收兵回营交令。
秋芳忙忙逃到一座山头,炮声不闻,也无喊杀声音,不知何故,只好寻个地方,暂且安营歇息。查点所领喽罗,已剩十分之六,且令埋锅造饭。造得饭刚熟,忽然一声炮响,山嘴边转出一支人马杀到。秋芳忙上马迎敌,那里敌得官兵勇猛?况且饭未得吃,肚中甚饥。喽罗见势头不好,纷纷乱窜。秋芳败有三十余里,不见官兵追赶,这才招集喽罗,只剩了一百余人,又无粮草。命头目们往村庄去抢些食物,无奈路远,近村不多人家,因伍氏久已抢掳,人人畏避,搬走者多,此时无处可寻。秋芳暗暗着急,想道:“我一时冒昧而来,我母亲救兵又不见到,如何是好?似此损兵折将,有何脸面去见父兄!”正在愁闷,忽然发一声喊,为首一将领兵杀到,大喊道:“丫头休走,大爷来取你的首级!”秋芳此际骨软筋酥,不敢上前拒敌,飞奔而逃。来将乃袁声万也,赶杀一阵,将些喽罗剩了二三十人,笑道:“留几个让人家去成功罢。”袁声万回去了。
再说秋芳人困马乏,不敢走大路,领着二三十人往小路上登山越岭。正走得吃力,树林中忽然鼓声大振,连珠炮响,抢出一员猛将,拦着去路。此时众喽罗无心迎战,个个胆战魂飞,秋芳抬头见那将生得方面大耳,威风懔懔,年纪在三十以内,手中拿着浑铁枪喊,声如雷大,叫道:“丫头!我在此等候多时,怎么这时候才来!快些下马,同我回去,省钱动手!”秋芳大怒道:“休要胡言!你欺我是败将吗?”催开马迎面一刀,唐振声笑通:“来得正好!”举起枪来,往上一隔,秋芳两手发麻,将一杆大刀丢在九霄云外。唐振声挂下枪,一伸手,抓住秋芳的丝绦,轻轻提过鞍来,笑道:“丫头不要害怕,随我回去,自有好处。”秋芳此时身不由己,闭目待死而已。若论秋芳的武艺,胜似唐振声,只因四员女将已将他战乏,故此易擒。唐振声欢喜回营,何小姐正望捷音,听探子报来伍秋芳已被唐振声所擒,心中大喜,连忙升帐。只见唐振声上帐,何小姐慰劳一番,命花铃记功。唐振声道:“这丫头现拿在帐外,调令定夺。”何小姐吩咐带进帐来。左右立时将伍秋芳推上帐来。秋芳一看,军容整肃,中间坐一位女将军,生得千骄百媚,赛过月里嫦娥,比那四员女将,分外齐整,殊令人爱慕。两旁站立着八员女将,背后一字儿排着无数的女兵,都是明眸皓齿,装束俱甚美丽,下边又有几员猛将。秋芳看了,赞叹不已,朝着上边立而不跪。何小姐道:“你是败军之将,既被生擒,为何不跪!”秋芳道:“我在白象岭也有英名,今日兵败被擒,有死而已,何必屈膝求生?”何小姐道:“你虽有英名,离不了一贼字,何足为贵!你当日卖武艺尚比从贼差强,可惜你容貌才能,枉生世间。惺惺惜惺惺,我们俱有怜你之心。昨日我那谢徒弟尚苦口良言相劝,你若倾诚降顺,自有好处;若执迷不悟,难免玉石俱焚之悔。尔父已是罪在不赦,幸你不是他亲生,何况又不甚和睦。此是生死机关,你须各自各儿拿定主意,免生后悔。”秋芳见说得有理,想父母俱非亲生,白象岭亦难久据,看天兵气象雄壮,他们亦不能抗拒,倒不如降顺,还可以保全他们。心中想定,向上双膝跪下,说道:“秋芳情愿降顺,求将军留在帐下驱使,随鞭坠镫,尤为心甘。”何小姐道:“你是真心,还是暂且勉降?”秋芳叩头道:“我昔在白象岭战无不胜,如今全军覆没,我父兄又与我不和,即不被擒,我亦自杀。今蒙将军怜爱,赦我不死,终身服役,并无二心。”何小姐大喜,忙吩咐解去绑缚。秋芳感激,涕泣拜谢。何小姐将他叫至面前,道:“你今诚服,就是我一家人了,从此待你并无二意。但你一人孤苦,也无着落,到底不能合式。我今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刚才擒你之人,乃我营中一员大将,未有家室。我也知道你未受聘,今日我为月老,替你们成就姻缘,帮我们打仗,彼此俱无猜忌。”秋芳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何小姐知其心中已允,说道:“将来有人说什么,就告诉是我作主,与你无妨。”遂叫上唐振声来,吩咐道:“我为月老,将这段好姻缘,先酬你功劳。”唐振声也喜爱秋芳的容貌武艺,得此意外,连忙叩谢。何小姐又命各营男女诸将,用军中鼓乐,并用自己大轿,且烦欧大娘、欧二娘二人娶送亲,打发中军的行厨去备办酒席,又命两个新人以戎装合卺。琼花、水仙等各凑花朵首饰衣服,将新媳妇打扮起来。家将们摆齐队伍,张着红伞,借用大人的仪仗。水仙们大家骑马,左右围随,送到后营。大家搀扶新人出轿,见秋芳金冠绣甲,锦带佩剑,越显得十分标致。新郎是银冠银甲,披挂整齐。奏起鼓乐,夫妻戎服交拜,酬酒莫雁,成了大礼。并拜过安大人、何夫人同欧家夫妇四位,又大众道喜,十分热闹。何小姐素昔喜作好事,作起兴来,谁人不来凑趣?就在营中摆起喜筵,又是庆功筵宴。到晚来,有欧氏大娘、二娘将他二人送入洞房,成其美事。闲话休提。次早唐振声夫妻上帐叩谢,何小姐又嘱咐些言语。水仙等将秋芳拉去畅谈,五人已成莫逆知己。下午安大人命人将何小姐请去商议军情,夫妻畅叙。安公子道:“想不到我一个书生,你一个女子,也可领兵破贼!”何小姐道:“此是草寇,并非敌国,究竟容易。”安公子道:“由小见大,其实一也,切不可存轻易之心。我看你用兵也颇有法,我先问你作元帅的道理。”何小姐笑道:“你听我说:为元帅者,必须熟读《诗》《书》,深知成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事不知,无一物不晓。武备文修,出将入相,奠安华夏,坐镇中原,而论天下之形势,决天下之安危,明天下之治乱,审天下之弱强,计无不成,战无不胜,熟读兵法,深知韬略,方可为帅。若骁勇过人,斩将搴旗,可为先锋。武艺出众,才堪驱使,可为散骑。善占风候,通晓祝谋,可为参谋。素知地理,深通险易,可为向导。语言便易,足能动人,可为说客。善能驰骤,探听机密,可为细作。算法精通,心术公正,可为书记。皆一材一艺,不足为帅也。”
安公子道:“你论固是,究指其大概,未得其真实。夫帅者,三军之司命,国家安危所系也。有五才有十过。五才者,智、仁、信、勇、忠是也。智则不可乱,仁则能爱人,信则不失期,勇则不可犯,忠则不贰心。所谓十过者,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妄信人者,有廉洁而不爱人者,有谋而心缓者,有刚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必免此十过,方可为帅。若说到极高的地位,必当用之以文,齐之以武,守之以静,发之以动。兵未出,如山岳,兵已出,如江河。变化如天地,号令如雷霆,赏罚如四时,运筹如鬼神,亡而能存,死而能生,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危而能安,祸而能福,机变不测,决胜千里。自天之上,由地之下,无所不知,自内而外,自外而内,无有或违。十万之众,百万之多,无有不办。或昼而夜,或夜而昼,无有不兼。范围曲成,各极其妙,然犹洞达古今,精明易学,定安险之理,决胜负之机,神运用之极,藏不穷之智。奇正相生,阴阳终始。更能仁以容之,礼以立之,勇以裁之,信以成之,如此则伊尹、傅说、子牙、乐毅、武侯复生矣。”何小姐笑道:“若似你所说,则为帅更不易了。像如今之为元帅者,大约连一分也无有罢。”安公子道:“今日之为帅者,或有勇而无谋,或有谋而无勇,或恃己之能而不容众,或外温恭而内慢易,或矜位而恶卑贱,或性骄傲而耻下问,或扬己长而掩人善,或藏己过而彰人非,皆为帅之弊也。”何小姐道:“你说的有条有款,既说的出,必行的出。伍良霄被擒不难矣。”
正说着,外面报进来说:“伍良霄之妻辕门外讨战。”又报进来说:“伍秋芳帐外等令。”何小姐道:“叫他进来!”秋芳上帐,禀道:“我母亲陆氏不揣力量,冒昧而来,我想着要顺说他归降,不知夫人以为何如?”何小姐听了,思想半晌,说道:“你去说他归降,固然是好,无奈太不容易。他肯归降了,那伍家父子应该如何?若能因他而说及他一家,自是大妙,只怕不能。你去说说看罢。”秋芳领令去了,出到阵上,陆氏在阵前已经耀武扬威,怒气冲天,见了秋芳,益发大怒,说道:“你这无耻丫头,想必是归降了!看你这等打扮,必尚有无耻之事。此番还有脸来见我!”秋芳脸一红,勉强说道:“我想白象岭小小地方,那里敌得过官兵?万一有失,则性命难保。何妨母亲回去与我父说明,一同归降,我必能保一家无事,并且还可有点好处,千万母亲依从。况此次不比往时,现在领兵的是赫赫扬名十三妹,当年海马周三等多少有名之人,都不敢相争,我等谅非对手,母亲要三思。”陆氏道:“别的话不必说了,你既说十三妹英勇,今为娘的要与他战斗几合,我要战不过他,情愿归降:他若战不过我,休想我归降。你去说去,非此不可也,不必费话了。”秋芳又央求再三,陆氏执意不肯。秋芳无奈,只得扫兴而回,十分为难,又不好不说。打算一回,只好实说,勉强上帐,据实将阵上言语一一说了。何小姐听了大怒,不知果与陆氏对敌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31回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第31回 再显威名夫人得胜 连施妙计女将成功
话说何小姐听秋芳之言,知陆氏专要与自己对敌,遂大怒道:“ 我岂惧她!就是今晚,我不把她生擒过来,誓不收兵!她投降不投降,随她就是了。”叫传宣官去传与她知道。安公子劝道:“ 今非昔比,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何小姐不听,安公子又劝道:“ 就是与她交战,也待明早。”何小姐道:“今夜大好月色,岂可空过!”须臾,传宣官回禀道:“ 已告知陆氏了。陆氏甚喜,愿意夜战。并说一不许别人帮助,二不许设埋伏,三不许施放暗器。”何小姐笑道:“ 她虑的太宽了,割鸡焉用牛刀?你再告她知道,三件事都依她,准于今晚交战。”传宣官去了。
何小姐便不回营,就吩咐马夫将枣骝牵来,剔拂干净,上匀水料,遛了几转将息着。又叫女兵将兵刃取来,花枪、宝剑、宝刀都泡洗拭磨了一番。何小姐与安公子一同用了饭,自己先全装披挂停当,吩咐花铃、绿香及女兵们都去吃饭,预备阵上好服侍。自己便在中军帐后侧首放一把交椅,坐着同安公子说些闲话。看看天色,笑嘻嘻只待晚来厮杀。安公子道:“ 夫人大概自能仁寺杀了和尚之后,未曾用武?”何小姐道:“不错。那一晚拿霍士端,也算略小试其端。”安公子道:“ 想起来那一天,因行令戒酒,于立志虽佳,于戒酒稍欠。”何小姐道:“你提起酒来,咱们可喝几杯呢。”安公子道:“ 不可,喝醉了,怎好厮杀?”何小姐道:“ 你怎还不知道我吃了酒,本事越使得出!”安公子道:“ 如此甚好,倒要看你。”即吩咐左右在中军帐后金龙大纛下,摆一张桌子。二人对面坐了,左右摆上酒席来。安公子道:“ 我先敬你三杯,壮壮你的英雄气。”何小姐接来都饮了,也回敬了,遂畅饮起来,说些战阵上的事。又说了回青云山上事,不觉天晚,东山上推出那一轮玉镜。再说陆氏心中急躁,看看白象岭不保,今夜要是胜了十三妹,尚可反败为胜,别人自不足惧;要是胜不了,后事就不堪设想,成败在此一举了。两边苦乐不同,一边急骤,一边安闲。陆氏忧闷,只得一马先出,在大营外列成阵势。营前小校飞报中军,何小姐夫妇正饮得高兴,听见了,立起身来,说道:“不要吃了!”吩咐把残酒收过,待擒了陆氏再喝不迟。传令开营出战。扑通通号炮响亮,何小姐就中军帐前上马,众多女兵簇拥着,随后出营。到了战场,两军对圆,都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角。发擂已毕,品了三通画角,那边陆氏立马阵前,后面立着一面大白旗,上面八个青字,写着“白象岭压寨夫人陆”。那陆氏头戴烂银盔,披一副白缎衬袄,相衬细鳞烂银铠,系一条白罗粉蝶裙。骑着银鬃大马,背后四面白方旗,垂着两条清水绦。右胯下斜挂着宝囊,横着那两口錾银绣鸾刀,浑身上下,雪练也似的一般。这边阵上门旗开处,何小姐从阵里纵马而出,红旗飘动,倍添声势。那何小姐头戴闪云凤翅金冠,耳上垂着赤金点翠明月铛,穿着副猩红衬袄,连环锁子黄金甲,背后四面三尖赤火飞豹旗,大红湖绉花绣着两条文武威风,系一条猩红缎百褶宫裙。左手揽辔,右手倒提着乾红缨火尖枪。左胯下悬着宝雕弓,右边麒麟袋内排着雕翎箭。坐下枣骝火炭飞电马,醉颜微酡,笑嘻嘻的来到阵前。浑身上下,好似红炉里钳出一块赤炭。背后一面大红猩猩旗,泥金写着九个字:“ 二品夫人无敌红娘子”。
此时月色明亮,两边点起成千的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战鼓响处,陆氏出马。何小姐亦即迎敌。见面就杀,俱不顾说话。月光之下,两下里扭成一堆,搅成一块。鞍上四支玉臂纵横,坐下八盏银蹄翻越。这单枪好比神龙出海,那双刀好比快鹘穿云。两个厮杀了一百多合,全无半点输赢。两下里战鼓震天,扬威呐喊,兵将们都看呆了。但见月华满地,露水澄清。两个又交马斗了五十多合,仍是一样。大家都不济事,都带转马回本阵去了。何小姐到阵里下了马,解去了裙子。女兵们接去,交与花铃收起来,却露出大红湖绉单衩裤,盘膝坐在月亮地里马褥子上,说道:“ 且等马收收汗,再去战这婆娘。不擒她,誓不回营。”秋芳在营门口瞧着,捏着一把汗。花铃却低声向何小姐道:“ 太太何苦如此费力!再战时,待奴才放一支冷箭,射倒她就完了。”何小姐道:“ 不要,不要。若是暗算赢了她,也吃人笑,这厮也不佩服。”绿香道:“ 太太也太拘执,就是做着放了箭,也没人知道。”何小姐道:“我决不为,你们休胡做。”说罢,便绰枪上马。军士们忙添换了火把,仍旧起鼓出阵。
再说那边陆氏,也回阵下马歇息,取碗水来喝了,解下裙子,去了披挂,抹抹汗,略坐坐喘息定了。听得鼓声响,仍又提刀上马,何小姐已在阵上。两个更不答话,交马便战。刀来枪往,枪去刀迎,又战了二十余合。何小姐不能取胜,心里焦躁,想道:“ 不这般诱他,如何得手?”便把那支枪搅了个花心,往后面吐出去,这个势子是杨家枪秘传,叫做玉龙晾衣。陆氏虽认得,只望他盖来。谁知何小姐故意不用,反往下一撩。陆氏见了破绽,忙使个金蛟臂月,掠开那口刀,往何小姐嗓子上刷的喝声着,横劈过来,只道着手。哪知何小姐正要他如此,便把腰一挫,凤点头霍地往刀口下钻过。陆氏劈个空,何小姐早钻到陆氏背后,右手抽转枪,左手便扭住陆氏。陆氏刚要回手相扭,那两马八只蹄在场上打了几个团团,只听得何小姐喝声“下去”,即把陆氏拖离马鞍,擒了过来。花铃等一齐上前,将陆氏捆了,掌着得胜鼓回营。跟陆氏的喽罗呐一声喊,登时散了。
且说何小姐欢喜进营,秋芳接着,跪下说道:“夫人神威,我母亲太不量力,今既被擒,我前去问她,看她更有何说?若再背逆夫人,治以应得之罪,我也尽过心了。”何小姐点头,说道:“你就去罢。”秋芳出帐,寻着了绿香,正在看守陆氏。秋芳未开口,陆氏嚷道:“我已服了,你去替我央求情愿归降。尚有一节,我虽降顺,此时打仗我可不能出去帮忙,挨下回再有差遣,我必效力。你可将我之言,回禀夫人。”秋芳说道:“我去说去。”遂又入帐回明,又带陆氏进见谢罪。一切情事,不必烦絮。
且说陆魁与伍彪二人逃往深山,躲藏数日,忙往秘云岩来。伍龙在秘云岩养伤,已经平复。伍虎虽知陆氏母女被擒消息,只是不敢来救,恐又失了秘云岩,更误大事。今见陆魁回来,告知陆氏母女被擒投降一切情形,只气得陆魁大喊大叫,十分忿恨,遂与伍龙等商议道:“ 我想官兵近日大胜,又擒了她母女,必然气骄意满,明欺我们畏惧,不敢再下山去,我料他断无准备。我欲今夜下山去劫营报仇,你们以为何如?”伍龙先跳叫道:“舅舅此计大妙,我们情愿决一死战。”伍虎道:“我本要昨日下山,只因独力难支,又怕秘云岩有失,故此忍耐。今既有此妙计,如何不用力前去!”陆魁大喜道:“ 你们既都愿去,听我调遣。军营以粮饷为重,离大营东北十二里荔枝湾,乃官兵屯粮之所,必用一人去放火烧粮。官军见粮饷有失,众心慌乱,此是重任,须大爷去走一遭。”伍龙答应了。又派伍虎去劫大营,“ 冲杀一阵,不必追赶,急回兵与我夹攻女营。眼见那些女将必被我们擒来。只要生擒,不可伤她性命。”伍龙、伍虎欢喜,急忙领兵而去,留伍彪紧守秘云岩,不可胡行。分派已毕,陆魁自带五百喽罗下山,来劫女营。
是夜阴云四合,星斗无光。不多一会,来到女营。只听更鼓之声断续不齐,各营号灯都是半明半灭。陆魁心中大喜,道:“官兵得意,正在酣睡,此乃天赐,诸女将被我擒获也。”暗传号令众兵将,整束器甲,稍定喘息。陆魁在前,手执大刀,来到营前,拔开鹿角,一声大喊,领着众喽罗,杀进营去。只见营中静悄悄,并无一人,中间堆着一大堆干草。陆魁大惊,情知中计,忙忙传令退兵。谁知后面喽罗死命杀进来,反倒挡住回路。众人正在着忙,那堆干草忽然烧着,火光冲天,里面埋着连珠大炮,惊天动地,响震山谷。众人惊得满营乱跑。原来何小姐自陆氏归降之后,看其为人,甚是合意。他已同二欧之妻拜为姊妹,每日在碧氏营中藏躲,从不管白象岭之事。这一日,何小姐传令,叫众将饱餐战饭,上帐候令聚将。鼓三通响毕,何小姐升帐,水仙等侍立两旁。何小姐对大众道:“陆魁等俱十分凶狠,用兵亦略知一二。他们决不甘心,近日虽然大败,必乘我胜来劫各营,若不预为准备,必中其计。我料他必分三路来劫,一支去劫大人的营,截我后路;一支去烧我粮草,使我军心慌乱;陆魁必亲身来劫我的营。我亦以三路挡之。杀他个片甲不回。”遂拔令箭一支,叫郝武、袁声万上前,说道:“ 此去西南二里,名七星峪,贼人必偷过此峪,绕路必劫大人的营盘。你与袁声万带兵二百,埋伏七星峪,多带号炮,分兵两路,藏在峪之前后树林深处,候贼人偷过峪时,四下放炮呐喊。那贼势必慌乱,你二人乘势杀出,必获大胜。”郝武、袁声万答应,接令而去。又命人到大营调了周得胜、冯小江来,另有差委,并知会他们众将,叫他们今夜防备劫营,与郝武、袁声万呼应相通,一齐杀贼。周、冯来到上帐参见。何小姐又拔令箭一支,道:“ 你们二人各带兵二百,在荔枝湾近处埋伏,候贼人过去,出其不意,由后面杀出,必能全胜。”二人得令而去。又知会大营,派将去保护粮草,恐朱善保等五人不是贼人敌手。远路分派已毕,然后预备本营之事。先令谢琼花、欧海蟾上前,吩咐道:“ 你二人各带兵一百,埋伏在营后两旁,以防贼人败回,半路截住剿杀。”再命碧氏姊妹带兵二百,并带干柴引火之物,往秘云岩前埋伏。听大营炮响,即忙放火呐喊,假作攻打秘云岩。一来挡贼人出来救应,二来截贼归路。差遣完毕,又命人在营中堆下干草,设下空营,自带花铃、双福、双寿,往左近听候捷音。
再说海蟾、琼花奉了将令,饱餐晚饭,带兵分往两边埋伏。候至二更,只听本营埋的连珠炮大响,连忙带兵杀出,正遇陆魁退出营来,二人忙上前迎敌。那陆魁已是惊慌,又值琼花二人骁勇,刀枪并举,跃马而来,犹如两条出海蛟龙。陆魁虽然凶狠,只因中计,且日前受过伤,亦难招架。勉强战了三四十合,看那喽罗,已被官兵杀得七零八落。不敢恋战,要想逃回,又被琼花一支枪逼住,只杀得汗流浃背,身上已连中数枪。海蟾见琼花得胜,忙上前趁空一刀。陆魁叫声“不好”,将头闪过,肩背上早着了一下,没命似的杀出阵去。
再说周得胜、冯小江在荔枝湾近处埋伏,时当夜半,见贼人果然到来。两人欢喜,暗传号令,依计而行。周得胜对冯小江道:“ 你看安家太太,不但武艺出众,那计策也惊人。当年在邓家庄,我被他打败,那是步下。你看他昨日拿陆氏,这马上的能为,更觉出色。”冯小江点头道:“十三妹是盖世无双的了,咱们别说闲话,干正经的罢。”说罢,忙忙领兵从后面杀来。伍龙出其不意,回头一看,见两人跃马杀来,勇不可当。伍龙前日左臂受了伤,究不得力,正在支持,那朱善保、徐三、朱三、石大等由荔枝湾杀来,又添了陆葆安六人,一拥而上。伍龙那里敌得住,又受了冯小江一箭,周三一鞭,忙忙带伤逃命。手下喽罗已经十死八九。朱善保赶杀一阵,仍回荔枝湾,看守粮饷去了,剩下周、冯二人,又派兵向各处搜擒逃跑之贼,又枭了无数的首级,这才得意回营。走至半路,耳闻金鼓喊杀之声,知是郝武、袁声万正在杀贼,忙领兵绕道至七星峪。见官兵已将贼兵生擒、杀死不计其数。两下合兵一处。
再说碧氏姊妹听见女营号炮之声与喊杀之声,知贼已中计,忙令军士将柴堆积秘云岩前,放火发喊。那伍彪急令头目紧紧看守,不许妄动。碧氏姊妹们远远鸣锣放炮,假作攻打。忽听后面喊杀震天,知是贼兵败回,忙退下来,当头遇着陆魁。左右喊声、炮声不绝。水仙、菱姑领兵已从两边杀出。陆魁见大兵厉害,心惊胆战,又见手下喽罗已被两路之兵或擒或杀,所剩无几。心中正在着忙,碧氏姊妹又回头杀来。陆魁实不敢再战,自知必死。正然无法逃脱,忽见伍虎由旁边败回,大家只顾围住伍虎,陆魁趁空败回秘云岩去。伍虎救了陆魁,已是精疲力尽,马被碧大娘迎面一刀,就像一道寒光,不及躲避,右肩膀连肉带甲削去一片。伍虎大叫一声,大家争着杀来。忽然伍龙恰在此时杀至,水仙看出伍龙破绽,忙向鞍上摘下金鞭,用枪隔开伍龙的刀,照伍龙顶门上一鞭打去。伍龙将头一闪,不防菱姑又趁势一刀,将伍龙斩于马下。伍虎见伍龙被杀,不敢来救,趁他们心在伍龙,幸得脱逃,回秘云岩去了。
伍虎逃回秘云岩,诉说伍龙被杀一切情形。陆魁尚然喘息未定,听说伍龙死了,大叫一声,晕倒地下。伍彪亦大哭不止。伍虎与众头目围着陆魁叫唤,半日方苏,说道:“ 我白领兵以来,与官兵交战,未尝如此大败。今日连次受伤,损兵折将,妹子被擒,将我夙日英名,一旦化为灰土。若不报仇,虽生无益。”伍虎、伍彪一齐劝道:“ 舅舅现带重伤,且待调养好了,再整军威。与我父亲定下美计,可以一战而胜,方能报仇。此时兵威不振,徒气无益。”陆魁点头,眼中纷纷落泪,只好紧紧把守秘云岩,养伤为要。
且说安大人见何小姐带了女将来营,屡获大胜,十分欢喜。顾朗山也甚敬佩。凡有调动,反让女营居先。何小姐是个好胜的脾气,不肯辞劳。无奈陆魁三人不敢出战,亦曾连日攻打秘云岩,只是山路险峻,取之不易。围了数日,陆魁等只不出战。何小姐急请顾朗山商议定了,遂向大家道:“秘云岩路险山高,一时难破,又不见人马出来对敌。我想必须如此如此,方可取胜。”众将得令,各各分头行事。次日,何小姐将本营人马徐徐尽散,俱忙预备行李,偃旗息鼓,若有退兵之状。
贼人看见如此模样,报知陆魁,说女营人马今日金鼓无声,渐渐的退去,不知何意。陆魁伤已渐平,忙上高处一望,果见女营兵已退去,便与伍虎等计议道:“ 女将营中真是退兵,或是粮尽,或是女将别有事故,不能久待。”伍虎道:“女将们诡计极多,或者他等本是帮忙之人,不敢久延。若是女将去了,似前番那些官将,吾等无忧矣。莫若再命人打探一番。”于是又差精细喽罗前去打听,行至半路,遇见几个担行灶的军人,因买饭吃,便问道:“尔等如何不攻打秘云岩,便起身去了?”那几个军人道:“ 我们营中女将本是私自来帮忙,粮又尽了,何能久在此间?早就要回去。如今已行了四五十里了,我们因担着行灶重物,不得快走。”那打听的喽罗听了这话,又问别人,都是如此说,便回来一一告知。陆魁想此话是实,便差伍虎领四百喽罗追赶,伍彪作接应,自己守秘云岩。
且说伍虎在前领兵追了五十里,不见动静,又见树木丛杂,两边围绕。伍虎迟疑,正欲传令后军暂住,天色已晚,恐有埋伏,不可尽力追赶。一言未了,只见密林中一声炮响,闪出两员女将,乃谢琼花、欧海蟾也。二人跃马来战,伍虎力敌二人,战未二十合,伍虎力怯,虚掩一枪,往后逃走。二女将催动人马,尽力追杀。后军败动,自相践踏。伍彪见前军已败,驻扎不定,往后便退。兵势众大,如山崩江沸一般,收煞不住,伍虎、伍彪两下又不能相颐,正在慌乱,忽喊声大震,左有菱姑,右有水仙,两军从密林杀出,将伍虎、伍彪兵卒又截断了。菱姑往前杀,与琼花、海蟾三路夹攻。水仙往后杀,把伍彪截回,使他不能救伍虎。此时伍虎大败,日将落,见山边火炮火把齐起,实难招架,寻着一条小路,恰喜无把守,急领败残喽罗往小路而逃。才行一里远,背后三路追来,正在奔走之间,前面喊声又起,一彪军拦住,为首两员女将,欧大娘、欧二娘也。伍虎大惊,无处逃命,忽想起当年打猎有个山谷,出去有路,急急奔入。不料追兵亦复追人,两边俱是夹石,鱼贯而进,越走越窄,只得弃马步行,爬山越岭。逃至中腰,忽然一声炮响,伏兵齐出。不知伍虎能逃出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32回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第32回 破秘云岩群凶授首 得白象岭首逆潜逃
话说伍虎逃入山谷,越走越窄,已经弃马步行,十分艰难,追兵又紧紧在后。忽然一声大炮震响,满谷伏兵从前面杀出,乃是郝武预先奉令埋伏在此,把伍虎擒了,一同迫来的女将回营缴令。
不言伍虎擒,再说伍彪正要与伍虎合兵一处,不料前面有女将截住,又从两旁杀出两个女将,把他与伍虎冲开。一个女将杀向前去,一个女将杀向后边来,与自己斗了十余合。那女将乃是水仙。伍彪虽勇,已是疲乏,敌不住水仙的生力军,只得向旁边逃走。见前面有一道小河,却是干河,心中大疑,知向来此河有水,或当水涸之时,故此无水。正在观望,追兵已到,忙忙来到中流。时已天黑,远望河中立一高竿,上悬一灯,灯下有一个木牌,上书八个大字,云:“或伍或陆,死在此处”。众喽罗俱来围绕看牌,大家惊疑。有一头目上前说道:“ 夜晚之际,一时岂能便有此牌?必是设着埋伏,立此灯牌为记,使埋伏之兵望见此灯,好来寻找。不若将灯竿砍倒,追兵无了暗令,自然乱了。”伍彪连说:“有理”,即忙举刀将灯竿砍倒。只见两边无数人马呐一声喊,河中流水滔滔汹涌而来,波浪甚急,霎时水满小河,贼兵正在河中,大水一至,如何阻挡,尽将贼兵淹没。伍彪见水来得太急,忙忙策马要上岸逃命,费了多少气力打马,才然得到岸上。当头一声炮响,闪出四个女将:双福、双寿、换姐、绿香,围绕上来,把伍彪围在中间,不能得出。夜晚之间,难辨彼此,虽勉强冲杀,怎当得众女将各举兵刃,一齐拥上!伍彪措手不及,被旁边又转出一将擒住。众女将视之,乃袁声万也。大家合兵一处,捆了伍彪,也回营来。原来自假作退兵起,以及擒伍虎、伍彪这些计策,都是何小姐与顾朗山商议出来的,向众人所说如此如此,即是安排一切,果然伍虎、伍彪中计被擒。众女将交令,郝武押着伍虎,袁声万押着伍彪。此时何小姐升帐坐定,两边掌起烛灯,陈列刀枪剑戟,十分威武。郝武与袁声万押着伍虎、伍彪过来。何小姐道:“ 安大人自到山东,各山贼寇无不殄灭,只有你白象岭久不归顺,如今远劳官军征讨,你二人既被擒来,自应委心归附,勿再抗违。”伍虎、伍彪同声道:“我等本欲图王,今既不成,有死而已,决不归降。”何小姐怒道:“夜深诛戮,难以号令三军。暂且牢固监押,待明日捉了陆魁,一同斩首示众!”说罢,即吩咐押下去。
次日,何小姐又把顾朗山请来,定了一计,登时拔令箭一支,对水仙、海蟾二人道:“ 你二人押着伍虎、伍彪,向秘云岩去,如此如此。”又拔令箭一支,吩咐琼花与菱姑,如此如此。又拔令箭吩咐郝武、袁声万,如此如此。大家分头,各自依计而行。
且说水仙姊妹领兵到秘云岩下,攻打数日,陆魁只是严加防守,坚闭不出。水仙姊妹命朱善保将两辆囚车赶至岩下,传示上面,急早归降。陆魁在山岩之上见伍虎、伍彪绑缚着,囚于囚车之内,大哭道:“我实不忍你二人如此被虏,使我心碎!”伍虎嚷道:“舅舅千万死守,不可因我二人遽然投降。”陆魁闻言,心如刀割,大叫一声,领兵杀下岩来。他看见水仙等是女流领兵,更觉放心。水仙等见他来得凶猛,回身就走。陆魁不舍,追了几步,又恐是计,停步不追。水仙等见陆魁不追,遂命朱善保将伍虎由囚车牵出,一刀杀死。陆魁见了大怒,紧紧追来。追了二里多路,又不追了。水仙等见又不追了,又命朱善保将伍彪由车内牵出,一刀砍了。陆魁见两外甥皆被杀死,恨恨不已,此次非追上不可,于是紧紧追来。追至半途,一声号炮,琼花由东边杀出,菱花由西边杀出。陆魁出其不意,抵敌不住,兼之水仙姊妹又复杀回,一人难敌四手,勉强战了四十余合,实难支持,只得败回。四个女将紧紧追赶。
陆魁跑回秘云岩,一看大惊,只见秘云岩上已插满官军旗号,上面站着郝武、袁声万,不觉怒极,回头叫跟他的喽罗潮涌一般往山上杀来,陆魁也督在后面。只听得山上一声号炮,一齐呐喊,檑木滚石一齐打下。打倒一半,滑倒了一半,满山但见贼兵尸首,好一似下水的汤圆,纷纷的滚落岩下去了。陆魁急回马,也奔下岩去,正值四个女将已经追到岩边,弄得陆魁上来不得,下去不行。正在进退两难,琼花一支枪已在背后,水仙一口刀已在面前,陆魁只好望上路,又被檑木滚石打了下来。陆魁此时又急又气,又听得上面笑一阵、骂一阵,官军一同大叫:“ 陆魁,还不上来,早早投降!”下面也是笑骂不止,却叫的是:“ 早早前来受死!”正在忙乱,忽然官军一声呐喊,贼兵一齐失惊,原来陆魁拔剑自刎了,尸身由半岩间咯碌碌直滚下山涧里去,脑浆进裂。岩上官军摇旗擂鼓,大呼杀下。贼兵无心恋战,纷纷败去。郝武奋勇当先,奔雷掣电而来。水仙等挥两翼精兵掩上,只杀得贼兵僵尸遍野,流血成水,方肯收兵。郝武等商议安营,先命人往何小姐营中报捷,水仙等留郝武、袁声万把守秘云岩,他四女将往迎何小姐。
行至半路,早见旌旗耀日,盔甲连云,大兵来到。水仙姊妹四人迎了上去,彼此相见。水仙向何小姐禀道:“ 我等奉夫人之命,依计而行。我与海蟾攻打秘云岩不下,以伍虎二贼诱之,陆魁果然杀下岩来。后来假败,他果然不追,杀了二贼,他果然穷追,果然不顾,秘云岩被我们夺了,他果然拚命。后来两路剿杀了个舒服,生擒数百名,斩首不计其数,就请夫人到秘云岩安营。”何小姐道:“ 计虽是我定的,功劳还仗你们四姊妹。如今大人同师爷都甚欢喜。陆魁一死,大功告成。”水仙等一同答应“是”,把马随在后面,说说笑笑,上了秘云岩,郝武即来迎接。安大人与顾师爷议定立了五个大寨,褚先锋营在前,何小姐营在左,碧氏姊妹营在后,欧氏兄弟营在右,安大人营在中,好似海棠花式样。营盘立定,忙发探马去打听伍良霄近日情形,以便及早擒拿。
且说伍良霄仗着陆魁凶猛,秘云岩险要,所以听见陆氏投降,伍龙被杀,不甚畏惧,每日尚要与抢来几个妇女作乐。原来陆氏甚妒,趁他出去打仗得空,将抢来妇女引入后房,颇为宠幸。所以陆氏母女投降,他全不在心,反以为幸。这日正在宴乐,忽听见探子来报说:“ 伍虎、伍彪擒去杀了,秘云岩已失,陆魁自刎,官军现在白象岭前,立了五个大寨,声势甚盛,请寨主定夺!”伍良霄听了大惊,晕倒于地,众妇女及头目们连忙救醒。大家也都慌了,纷纷议论不一。伍良霄自己一想,保障已去,将佐已无一人,有多大能为,焉能敌得了大队人马?莫若稳住他们,独自逃走,方是上策。主意定了,乃安抚大众道:“ 你们暂且退去,让我定定神,细想妙计。”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无法,只得渐渐退去,剩下两三个妇女,尚不知进退,还要撒娇撒痴。伍良霄也将她们支开,独留下一个心腹头目叫魏诚,点手叫他道:“ 你随我进来。”魏诚不知何事,跟了伍良霄进内,一直到了卧房。魏诚又问道:“ 寨主有何使用?”伍良霄一言不答,只是忙忙碌碌,凑集些散碎银两,打了一个小包,又开箱寻出两件衣服,也打了一个小包,一齐交与魏诚,便用手一招,急走出房外隙地上,附耳道:“ 大势去矣,我同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我知道后山有个小路,是个山洞,无人知晓。我带你快快从此处逃走,否则性命难保了。”魏诚呆了一回,道:“寨主走了,可惜这个事业,还有众人,如何是好?”伍良霄着急道:“ 若叫了大众同走,官军必然追赶,仍与不走无异。你别迟疑了,快走罢!魏诚无可如何,只得跟了出来。天已日落,走了不远,遇着几个巡山喽罗,都问:“ 大王何往?”伍良霄忙支吾道:“ 我去巡查一番就回来。”说罢就走,忙来后山,乱石纵横,幸喜魏诚是小窃出身,蹿山越涧如履平地,一路扶掖了伍良霄过去。过了乱石,又是一道山涧,两边陡壁中间仅容一身可过。过了山涧,方是小洞,曲曲折折,细路一条,甚是崎岖。及至爬出洞外,又遇深塘及烂泥潭,更不易行,兼之时已黄昏,一片荒山,四围荆棘。到了此刻,回想先年热闹时候,觉凄然泪下,便向魏诚道:“ 今晚咱们无处栖身,如何是好?”魏诚道:“ 越过此山,山脚下便是运河,且喜昏黑,渡河无人辨认面貌。渡过运河,那岸便有宿头。”伍良霄依言,随了魏诚,跨过荒山,早巳昏黑,不辨人迹。魏诚敲火觅路,苦不可言。
且不说伍良霄逃走之苦。且说安大人立定五营,安排擒拿伍良霄,早些成功。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厮杀。不料探子来报,说道:“ 现探得白象岭大寨内纷纷言讲寨主不见,都似乱无头绪。”安大人听了,甚为惊讶。朗山道:“ 只好快派兵攻他内寨为要,拿住他的喽罗,再审问他往何处逃去。”安大人依言,即派褚先锋领了韩忠、谢标、郝武、袁声万速去剿杀。褚一官领令,带了四将,一直杀到大寨前门。褚一官当先,率众抢寨,奋呼杀贼。寨内仅剩下几个头目,并无武艺出众之人,如何敌得住?故此褚先锋一路杀贼而人,毫无拦挡,刀如猬集,箭似蝗飞,官军喊杀之声,贼人号哭之声,并作一片喧闹。安大人又派二欧,带了齐、许、蒋、侯、朱三、徐石大、朱善保去攻打内寨后门。二欧领命,即带人往后门杀去,逢人便砍,逢马便搠,也无人敢敌。那时后营的碧大娘正在杀人,遇着一个文人模样的,持了一束帐簿,意在潜逃,便顺手舞枪进去,拣他不致命的左腿上搠着,撅于马下,众军士上前,捆捉过来。此时白象岭大寨已是千军万马奔驰而入,安大人、顾师爷在前厅坐下,何小姐在后堂入坐。安大人急问:“ 伍良霄何人获着?”只见众将纷纷献功,齐到阶下,或首级,或俘虏。顾朗山一一查点。尚有二三百人跪着投降,磕头哀告,内中都无伍良霄。安大人又派人在寨内寨外,细细搜查。须臾,二欧率众押解了一百余名逃贼,并四五十颗首级进来。又一一查点,仍是不见伍良霄。安大人道:“ 伍良霄果然逃走了,都说后山并无出路,怎会逃去?”顾朗山道:“ 且把拿住的头目带上来,细细审问,伍良霄逃往何处。”众贼一齐供称不知,再三推问,实不知情。有说从前日下午就不见了,实实不知去向。正要用刑,碧大娘由后堂命人将那个拿帐簿的一齐押解前来。安大人又问了他一番。那人供系管帐先生,暂充军师,叫王大猷。顾朗山问道:“你既当军师,你们大王逃走去处,你岂能不晓得?”王大猷道:“ 小人实实不知。”安大人喝打,王大猷磕头求饶。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一顿拷打,其人登时毙命。顾朗山道:“看来伍良霄必是瞒着群贼,私行先逃了。”
正说着,何小姐叫人押过两个人来,乃是伍良霄逃走之时半路上遇着的人。这二人将路遇大人的情形细说一遍,并说尚有魏诚跟着。安大人点头,叫押过一边,快拔令箭一支,叫过谢标、郝武来,交给他们文书,并问明伍良霄、魏诚年貌,再带上许奋、齐明、蒋和、侯蒙往四面跟寻伍良霄的踪迹,并传谕各地方,严拿务获。不一时,先派的搜山之人回来禀知,除了投降等众,并无面生可疑之人。安大人吩咐就在此歇马三日,办理折奏。顾朗山便要将何小姐的功劳叙上,安大人不允,说道:“我系带兵之人,自己不能平贼,求助于妇人,已是可差,且又请功,未免冒昧。”何小姐也命人到前营苦辞,不愿叙功。于是朗山将折底打好,又向安大人道:“ 此折须知会卫中丞联衔,并与田大人、田公子叙功,且将上次平定三处贼巢,一并请奖,乃东省一律肃清,大保案也非到省再办不可。此时先将白象岭查勘一番,以免后患。我想此处崖谷峥嵘,地形险要,却是大盗盘踞之所,倒应细细阅看,再安炮台。至于营兵额数,须与总镇商量,并宜添一个守备在此镇守,就天目山、青云山、羊角岭,也须安排一番。”安大人道:“ 那三处我尚记得大概,那时已有此心。天目山离县城五十余里,地形辽阔,却与清真营相呼应,可于此地设千总一员,置兵五百名,自然永远莫安。那青云山形势,四面孤悬,乃小盗出没之所,大盗断难容足。可笑张七那贼,当时占据此山,已无见识,大约智者决不再来,只置立几处谯楼而已,不必添兵设将也。至于羊角岭山险阻,虽为聚盗之薮,但未能容受多人,又且逼近府城,苟营汛兵捕认真办事,即无疏虞矣,何必另设兵将乎?”朗山点头道:“ 大人所论极是,已将三处形势了如指掌矣,令人拜服。”二人又聊些善后之事,遂各归寝。
到了次日,安排贺喜筵宴,各营聚集,十分热闹。惟有陆氏母女心中闷闷,又不好过于悲苦,只得在碧氏营中隐忍。见了内寨,更多感慨。何小姐又恐冷落了他们,故于是午大宴后,命人找了伍秋芳来,叫他带领着大家遍山游玩。山前山后正在眺望,有左右传报说:“大人到后营来了。”何小姐听说,即领花铃、绿香回来,见了安公子,彼此称颂些功绩,又讲会子伍良霄逃走之事。何小姐道:“ 我倒忘了昨日在后堂擒住几个妇女,我想若要按叛逆妻妾办理,未免太刻。缘故呢,他们实是抢来之人,已经被冤,不可又叫他被冤。”安公子大笑道:“你实乃仁人也。”此时安大人十分高兴,得意之至,就在何小姐帐中高开夜宴,花铃、绿香等服侍,又叫人作乐。何小姐道:“‘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你想这样取乐,是个大元帅举动么?”安公子笑道:“ 偶一为之,也不为过。”又饮了一会,方才回营。次日打点起身之事,大家忙乱了一夜。及至清早,帅旗一层,升炮三声,将官数十对,亮甲挂刀,一字儿跪送上轿。次日至兖州,知府来接,谢标、郝武回来交差,已将伍良霄拿住。
原来伍良霄带着魏诚逃出重围,渡过运河,黑路中又行了一程,遇着小小桑村,时已夜半。有几家庄农尚在绩麻,灯火未熄。魏诚上前去敲一家的门,里面一老妇人问是谁,伍良霄答言:“是过路客人,特来借宿,恳求方便。”那妇人开了门,伍良霄二人进去,故意与老妇人攀谈,方知是婆媳二人居住,并无男子。伍良霄甚喜,看他情形朴陋,不至有别的祸患,便取出二两来重的银子,告求老奶奶造饭。那老妇接了银子,欢欢喜喜的应允,便与媳妇商量去厨房烧茶做饭。伍良霄恐露出破绽,背灯而坐。吃了饭,又推困倦,先自睡了。无奈心虚胆怯,哪里睡得着?只听隔壁有人说话道:“ 这遭咱们山东可太平了,天目山、青云山、羊角岭都平定了,只剩下白象岭。伍良霄那厮何等厉害,今番也叫安大人扫平了。”一人道:“只是良霄逃走,不知拿得着拿不着。若还拿不着,这个害仍是不能除。”一人道:“ 大料他一个人也立不起什么事来。”一人道:“总是拿住的好。”伍良霄听了,周身冷汗,如坐针毡,便提起耳朵,离枕头三四寸听他们说话。却渐渐说到别件事去,堂前婆媳也熄灯安寝,四邻寂静。无如伍良霄提心吊胆,直到窗格微明,一骨碌爬起来。那婆媳也起身了。伍良霄托言赶路,向老夫人讨些汤水,道声打扰,带着魏诚走了。
出来一路上听得人言纷纷,满村庄都讲是白象岭的事。他二人只拣僻路走。行到申牌时候,走到大镇市,忽听得路上讲论安大人查拿伍良霄的文书到了。伍良霄暗暗叫苦,想是白象岭已然休矣,“ 叫我如何逃命?”便引魏诚到僻处道:“ 今日怎好?”魏诚道:“ 休管他,咱们有路且走。”伍良霄只得依了,不管山高水低,荒榛荆棘,乱走了数十里,天又昏黑。伍良霄道:“ 我实在来不得了,非有店稳睡不可。”正在为难,见前面有灯火,他二人慌忙过去一看,是个小镇市,街上有两三家店房。二人便拣个小店单间住了。伍良霄乏极,放倒头便睡。魏诚心中自思:“ 我跟着何白是出头?并且也无处投奔,不定何处被人拿住,性命难保。况他待我也无十分好处,不如我向店家说了,将他拿住请功,倒是好策。”主意已定,即忙忙到店东柜房内,见房内坐着三人,两个是店东,刘姓兄弟二人;那一个是他的外甥。魏诚也说明姓名。
那三人问他因为何事。魏诚道:“ 我同着来往店的就是伍良霄,现在沉睡,你千万要拿住。如放走,你们吃罪不起。”店东大惊,说道:“ 这个干系不小,刚才来的告示说:有人拿住送来的,赏银二千两,愿作官的给官职,送信的五百两,帮拿的一千两,藏着他的与他同罪。快快约齐了人!”又往东边店里找来五个人帮助,本店七十人,大家拿着兵刃与绳索,一齐来到单间。大家进去,尚有些胆怯,及至一看,伍良霄尚在沉睡,便忙忙上去,三个人把绳索密密捆了。伍良霄睡梦中惊醒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捆我?”又叫魏诚,不见答应。那魏诚早溜出一边去了。伍良霄尚欲求饶,大家笑道:“ 你不必妄想脱逃,那安大人等你已久,今有你的人出首,我们一候天明,便直送你到营前。”伍良霄听了,方晓得着了他们的道儿,惊得魂飞天外,便大骂魏诚不止。众人又加了一道绳索,同在单间看守着。已是天明,将要想法如何解送,只听得东边店内喧嚷,说是:“ 这里住着安大人手下的老爷们呢,你们如要送伍良霄,就请见老爷们商议,也好放心前去。”
这东边店里住着的又是谁呢?原来就是郝武,带着齐明。那郝武自从奉令去拿伍良霄,与谢标商议定,穿便服,不带从人,分四路找寻。侯蒙一路,蒋和一路,谢标带着许奋一路,郝武与齐明一路。
且说郝武、齐明当日出山,直向大路而去,逢着村坊小市,便向人问讯道:“ 见有如此如此此模样服色二人过去否?”乡下人都说不见。或有几处说见着的,也是模样印象、似是而非的话。一路盘问,都无实迹。次日又问了一天,又趁着月色走了半夜,二人商量道:“黑夜找人,更不容易,不如权且安歇,待到天明,再作区处。”正说着,遇了小小市镇,见有三个店,东边店里灯光尚明,便上前叫门。店小二开了店门,请二位进内,上房坐下,问了茶饭,当即安排上来。郝、齐二人也不再问了,便要睡下。只听西边言讲,向这店找人帮着拿什么在逃的大盗。齐明先听了,一骨碌将身爬起,就叫郝武;那郝武已是醒着,忙叫店小二去问。店小二回说,西边店里住着大盗伍良霄,现在约会人拿他。郝、齐二人大喜,忙要出来帮拿。不一时,听说已然拿着,就叫店家告知:“ 我们是安大人手下的千总,现奉令捉拿伍良霄。你们是谁拿住的,报上名来,跟我们一同押解此贼,前去领赏。”店家将话传过去。
须臾,魏诚与店家刘大、刘二捆着伍良霄到来,与郝老爷、齐老爷磕头,说明原由。大家一同起身,往大营而来。半路遇着谢标、许奋,同到了兖州,恰巧安大人行营在此。郝武却报了到,天已靠晚,自辕门以至帐中,灯张百合,炬列万行,火焰中刀矛林立,各将官明盔亮甲,奕奕有光,将那分门别队五色的战袄,五色的旗帜,愈显对对分明。安大人高坐帐中,披件团龙黄马褂,帐里旁列捧剑、捧令两侍儿,如花似玉。帐前排开雁翅一般武巡捕数十人,俱是鱼鳞文战袍,团花马褂,一呼百应,一诺千声,真显得大将军威如山。当下谢标、郝武押着伍良霄,倒剪二臂,逡巡而人。上面接叠连声传呼抓进伍良霄来,下面答应,如雷鸣一般,将伍良霄跪在当面。安大人道:“你是伍良霄么?”那伍良霄竟自战兢畏惧,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 是。”以后问他,都是含糊答应。还是郝武等劝诱着,才一一画了招词。安大人吩咐上了囚车。只听得高唱掩门,炮响鼓鸣,大人进内去了。
次日,传令郝武、谢标同着褚先锋,押了囚车先行。然后安大人与何小姐起马,沿途官站府县迎送,前拥后呼,扬威跃马,安公子心中好不惬意,就是性情高傲的侠女何玉凤也面带得色,十分快慰,沉浸在幸福和荣耀之中。这才是:公子侠女并辔行,前呼后拥好威风,金玉奇缘痴人福,茫茫世事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