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 1 第001章 顾云秋醒了,但没完全醒。 他睁开眼迷茫地环顾四周,意外看见满室画栋雕梁、辉煌金碧。 屋内的陈设布置他熟悉又不熟悉: 他趴在张花梨格的罗汉床上,床帏设金丝帐,帐外左侧立一雀首铜灯、铜灯之后是乌木立柜;右侧盥洗架、木施,一方铜镜锃亮。 远处画屏后是正堂,堂悬“宁心堂”匾额一块,匾额以降东西立柱下,又是两排松木百宝架,架上未设奇石,反而堆满了各式精致的泥人。 春日的熏风卷开窗边纱帘,屋外桃柳争妍、绿草成荫。 看管他的银甲卫不见了,没膝的积雪不见了,就连那个冷着脸、见人就杀的疯子也不见了。 这里没有染满鲜血的寒光宝剑,没有惨死在他眼前的杂役,只有满室清扬香甜的奇楠沉香。 嗅着熟悉的香味,顾云秋揉揉眼,缓缓抬手摸自己脖颈: 光滑的肌肤上没有一道疤,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汩汩冒血的大豁口消失,但血肉撕裂的钝痛感却还留在后颈。 顾云秋茫然撑起身,却讶异地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五个小窝窝。 他瞪大眼转动双手,掀开被子,又瞧见一双小短腿。 顾云秋一愣,忙跳下地,没理会屁|股上传来的一阵隐痛,蹬蹬迈开腿攀到盥洗架前的高凳子上—— 洁净明亮的铜鉴里,映出一张八岁小童粉嫩白皙的脸: 高鼻梁、挺鼻尖,唇似红莲、眼如柳叶,纤细脖颈裹在鹅黄色的锦缎寝衣内,交错领口上绣着两只威武的小老虎,四周还暗纹了麒麟瑞兽。 顾云秋不可置信地盯着镜子,半晌没回过神。 这、这是…… 这时屋外传来嘈杂声响,匆忙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夫,劳您再瞧瞧这孩子,如今高热也退了、药也按着您的方子吃,但这都三天了,却总不见醒。” ……母妃? 顾云秋扭头,恰巧屋外几人也前后进来。 为首一位妇人三十出头,着一尾素色长裙,长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云鬓,通身虽无金银玉器,但鬓边却簪着一朵皇家御贡的御黄牡丹。 见他趴在镜前,妇人一愣后莞尔,“这孩子!” 不等顾云秋反应,她款步到他身后半蹲下,一张秀丽的脸出现在他头顶:“臭美什么呢?” 顾云秋看向铜镜,镜中的女子有张尖俏瓜子脸,凤眸狭长、眉似远山,唇缘弓饱满,笑起来梨涡融融,令人心生亲近。 这是他的母妃、当今的宁王妃。 然而,细看之下,他们一点也不像,眼角眉梢、天庭地阁……都没一处相似。 顾云秋定了定心神,低头将眼中情绪掩去。 见他不语,宁王妃笑着在他头上揉了揉,伸手将他抱起来放回床上,并贴心地在他身下垫了个软垫。 等顾云秋坐好,宁王妃才招手,让敬立在远处的大夫过来。 大夫上前,先恭敬拱手唤了声“小世子”,才取脉枕要顾云秋将手腕置于其上。 看着老医瓮切脉,顾云秋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这是何年何日—— 承和八年、四月十一,他学着制了盏孔明灯。 结果那灯升空后便不受控制,被风吹着直坠入了父王的书房里,飞溅的火星又点着案上宣纸,瞬间就将整个书案烧成火红一片。 他被吓坏了,领着几个小厮救火,但他们四处找水都没找着,顾云秋翻箱倒柜,意外在柜子最底层发现了几个沉甸甸的坛子。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是父王珍藏的酒,拍开封泥一看清澈透明就以为是水,没多想就指挥小厮们悉数泼了过去—— 嗖地一声火苗不灭反蹿得更高,整个书房都被点燃,最后竟将宁王准备献给太后的一副满绣百子图烧成了焦炭。 宁王盛怒之下将顾云秋关进祠堂,动用家法打了他五下。 其实五下不多,除了第一下较重,往后几板子宁王都收了力道。 但——顾云秋从没挨过打,从祠堂出来后就病倒了,昏迷不醒、连夜高热,缠绵病榻三五日、险些没了命。 “王妃莫急,依脉象看,小世子已无大碍,只是风邪入体需多静养,我重新理个方子、再吃几贴药休养两日,便可无虞。” 听老大夫这般说,顾云秋更确定了: 他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八岁这年的春四月里。 “那……”宁王妃仍不放心,“缘何会昏迷这么多日?” 老医翁捋捋胡子,“小世子金贵,惊惧被魇,也是常事。” 宁王妃若有所思,点点头,谢过大夫,才让身边嬷嬷拿着赏钱、送了大夫出去。 待人都走后,她才转过身刮刮顾云秋鼻尖,“傻孩子,还在怕你父王?你昏着这几日,他急得跟什么似的,已告假陪你几日了,今晨更亲自排队给你买糕去了。” “……糕?” “陶记的,你最喜欢的。” 陶记是京中最有名的甜糕坊,他家的点心不论品种,每一样都坚持当天做当天卖,且种类丰富、口味特别,每日天不亮,铺子都没开门,店外就会挤满了人。 本来宁王也可安排属下替自己跑一趟,但他守来守去总不见儿子醒,心中焦虑,便干脆走一趟,说不定他回来这孩子就醒了,买些甜糕来正好能吃上。 许是生在中秋的缘故,顾云秋从小就爱吃桂花糕,尤爱陶记这种以鲜嫩冰粉兑好包软沙馅儿的,一口咬下去甜丝丝的,唇齿间都仿佛带上了桂花香。 见顾云秋还愣着,宁王妃干脆将他身后垫子抽走、扶着他躺下,“累就多睡会儿,别担心、你父王不会再同你生气了,他回来若还要骂你,娘就帮你骂回去!” 顾云秋眨眨眼。 宁王妃伴了个鬼脸,“秋秋不怕。” 乍然被唤小名,顾云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最终只能放松自己平躺,缓缓闭上眼睛—— 前世,顾云秋是个纨绔。 他不爱读书、不通文墨,君子六艺一无是处。 旁人家的公子哥五岁就该上学堂、寅时晨起读书,而顾云秋贪睡、早上起不来床,宁王无奈,只能给他专请个先生到家中、午后再教他念书。 即便如此,顾云秋还是五日点卯三日不在,不是上街看戏就是爬假山、放纸鸢、斗蛐蛐。 时至八岁还背不全千字文,骑马要人扶、射箭中鼓吏。 入宫一次不是打碎皇帝的宝贝砚台就是淹死宫中移栽的荔枝,掰断过贵妃宫中的大珊瑚,还放跑太后精心养了三年的长尾鹦鹉…… 以至后来长大,顾云秋就成了京中第一纨绔: 科举屡试不第、秋猎一无所获,除了生得好看肤白胜雪、面若桃花外,浑身上下没半点可取之处—— 成日只懂投壶关扑、打牌饮酒,即便他下场锤丸一场不输,轻摇折扇就能一眼辨出冰裂纹琴是否造假…… 但,京中还是人人都说:生子莫如顾云秋。 顾云秋前世能活得这般潇洒恣意,不为别的,只因他的父王是陛下亲弟、他的母妃是定国公幼女。 大锦宁王这尊位特殊,传锦朝立国前适逢乱世,太|祖皇帝征战六国、九死一生,幸得一顾姓公子拼死相助,才能顺利夺得江山。 两人既是知音好友又是生死兄弟,太|祖登基后,便欲拜那顾公子为相,可惜他旧疾成疴,以病请辞。 太|祖无法,便专设这闲散宁王位,以保全顾家往后的富贵荣华。 然立国后没几年,顾公子便病重不治,他身后无一子半女,太|祖悲痛之余以自己的幼子出嗣,更立下“有锦朝一日,便有顾氏万世为王”的祖宗遗训。 是故,历代宁王中有许多皇家子息。 而定国公骁勇,却西戎于嘉峪关外,保得中原数年平安。他战死后,其子领兵继续镇守西北,获封正二品镇国将军。 而徐家长女早年被先帝指婚,如今已是摄六宫事的贵妃。 简言之,顾云秋有个皇帝姨夫、贵妃姨母,还有个手握数十万重兵的大将军舅舅…… 门楣显赫又是皇亲国戚,他自然底气十足。 而且,王妃自小体弱、子嗣缘薄,好容易怀上顾云秋,生产那日又状况频出: 先是天相大异、八月十五团圆节却天阴下大雨,后是护城河不明原因突然倒灌、导致京城大门提前关闭。 宁王夫妻被困在城外,实在无奈,只能暂避入报国寺内。 报国寺是国寺,住持圆空大师开方便法门,让僧人们誊出僧舍,又跑遍附近村落,磨破嘴皮请来一位愿在中秋暴雨夜出门的产婆。 寺中条件有限、人手不足,宁王妃九死一生,才险险生下云秋。有了这样的经历,宁王夫妻自然对这孩子倍加溺爱—— 不爱写字可以不写,不想骑马可以不骑。 无论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只要不违背原则,都能被当作家务事处理。 旁人再不满也只能慨叹顾云秋投了个好胎,得了这天生富贵命。 而顾云秋也这样荒唐随性地活了二十年,直到—— 承和二十年的中秋。 那年八月十五,宁王府张灯结彩,既庆中秋月圆,又贺宁王世子及冠,盈门宾客全是世家公卿、皇亲国戚。 但开席没多久,宁王夫妻却将一位衣粗麻的老妪奉为上宾。 老妪原是京城人士,自蜀地远道而来。 他的儿子早几年在川陕从军,接她过去照顾后,最近又因平乱有功被调回,她跟着返京后,听闻宁王世子及冠,便携几匹蜀锦上门贺喜。 待嬷嬷落座后,宁王妃就拉过顾云秋替他小声做介,告诉他这是当年的接生嬷嬷。 顾云秋立刻上前,拜下后乖巧叫了声婆婆,直哄得老太太心花怒放。可当她提起那个雨夜时,却语出惊人地道出一句,说她还记着小世子右脚底的三颗福痣。 此言一出,热闹的宴席渐趋沉寂。 宁王持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宁王妃也失态地从座位上站起。 顾云秋的笑容更僵在脸上、血色尽褪。 世人皆知:宁王世子顾云秋,肤白胜雪、皓如凝脂,莫说是痣,他身上连块斑都没有。 倒是有个和他同日出生在报国寺的孤儿,脚底有这嬷嬷说的痣。 2 第002章 顾云秋是被抱错的。 其实承和二年八月十五,在报国寺产子的,并非只有宁王妃一人。 僧人们冒雨出寺请回产婆,回到寺门口又意外遇见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生产在即的民妇。 是夜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民妇和王妃先后产子,接生嬷嬷忙得焦头烂额,再加上那民妇难产,兵荒马乱下——竟裹错了襁褓: 两个孩子被抱反,民妇之子由此成为金尊玉贵的世子,而真世子却阴差阳错变成孤儿。 那民妇身上有伤,产后不幸血崩,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离世,僧人们只在她随身的行囊中发现了一把月琴,还有块洗得泛白的帕子。 帕子上未绣花鸟,不像女子用物,圆空大师拿到灯下细看,才在内侧角落发现一个用彩线绣的“李”字。 本来,无父无母的孤儿该被送到京城慈幼局,但圆空大师看这孩子可怜,加上与宁王世子同日降生也算有福,便将他留在了寺内。 依帕子上的李姓,圆空大师取“从舟行自在,何处不逍遥”义,给他定了个俗名叫从舟。 后来又按寺中僧人圆明净智、了悟真常的辈分,给他取了个相应的法号叫明济,算在圆空大师门下。 圆空大师虽是得道高僧,但对寺中一众小沙弥都是关爱有加,尤怜这孩子从小丧母,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李从舟也争气,从未让圆空大师失望。 即便长在佛寺,他也一直勤勉刻苦: 晨起挑水劈柴、读书习字,午后骑马练剑、踏梅花桩,入夜后还挑灯帮圆空大师释经译典,小小年纪就能通读梵文佛典。 八岁时,就已写得一手银钩铁画的好字。 十二岁那年,元宵夜,陛下在宣武楼出一道画题考众举子,最终夺魁的却是落款“报国寺一僧”的僧明济。 后来,适逢海外游方高僧到访,他盘膝蒲团与对方论道,竟赢得高僧不绝赞誉,言他将来必成一代宗师。 往后一场秋猎,李从舟一席僧衣立于檐下,闭目开弓、连中十靶,每一靶都正中红心,以此技压群雄、拔下头筹。 圆空大师以他为荣,报国寺的僧人们也极喜爱这个小师弟,无论上哪参加法会,他们都会想着他——小时候给他带吃的玩的,长大就带孤本经书。 而李从舟虽不知晓自己身世,却敬圆空大师如父、诸位僧人如兄,当真将报国寺当成了自己的家。 可惜,承和十五年一场大火,竟将包括圆空大师在内的数百名僧人都不明不白地烧死在寺里。 李从舟当时恰巧被派往九华山法会,反而侥幸躲过一劫。 他回来时,官府已在收殓遗骸,问,也只说是流寇作祟。 京中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质疑一朝国寺走水怎会无人相救,定是望火楼失职;有人却提起之前一桩疑案、说是报国寺勾结贪官在先,才有此报应…… 总之,那是京城人最后一次见到僧明济。 他安葬了恩师和一众师兄弟,又在报国寺冒着黑烟的残垣断壁前守了七天七夜,然后就离开京城北上。 他蓄发还俗,辗转去西北投身军营。 再往后—— 就是人人都在传,说西北军中出了个嗜血战神:逢战必上、战无不胜,只带五百人小队,就奇迹般击溃了西戎数万大军。 …… 宴会上,那接生嬷嬷还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照旧乐呵呵牵着顾云秋的手,甚至还没什么眼力见儿地说了句:“世子生得好,像王妃。” 顾云秋如坐针毡,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直到宁王妃摇晃了一下晕倒,整场宴会乱作一团,老太太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知情不知情的宾客被一一送走,顾云秋也被银甲卫团团围住,很客气地将他送回后院宁心堂。 同时一匹快马出京,带着宁王的亲笔信远赴西北。 到西北时,不巧李从舟已翻过戈壁,正发兵前往西戎王庭—— 军情大过天,再无奈,宁王府也只能等。 而顾云秋被软禁在宁心堂,刚开始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人生错位了二十年,到头来,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 等缓过那阵劲儿,他又忍不住担忧起宁王妃: 她身子不好,怎受得住这般惊吓…… 虽家世显赫、出生高贵,但宁王妃温婉和善,待谁都亲厚有加。 即便是普通农妇,她也愿挨挤到田埂上、央着人教她绣花;同样,顾云秋从小到大也一直由她亲自照顾,甚至为了他去学民妇哄孩子入睡的歌。 顾云秋想去探望,走到门口却被银甲卫无情拦下。 他们对他还算客气,王府一开始也没短顾云秋吃穿,甚至还许原来的小厮、杂役们伺候。 只是,他并不知道宁王和王妃最后要怎么“处置”他。 这一点,让他在漫长的等待中惊惶,又渐渐绝望。 还有几个小厮异想天开,聚在一起说战场凶险,想李从舟要是回不来,是不是他们主子就能继续当世子。 后来,西北捷报频传,那些小厮就陆续找借口离开。 再三个月,隆冬将至。 前线终于传回消息,说李从舟率部大获全胜、已生擒了西戎王和王妃,正准备押解归京。 而宁王府的人也找到了他,向他说明了一切。 顾云秋不知李从舟得知真相后作何反应,只知那一日后,他身边最后几个嬷嬷先后请辞,都收拾行囊离开了宁心堂。 院中乌泱泱的人走光,只剩一个跛脚又结巴的杂役。 那天以后,送来宁心堂的东西渐渐减少: 饭菜的样式越来越简单,有时甚至是馊的,冬日要用的炭也没了。 杂役去问,还平白挨了管事一顿打。 那管事语气恶劣,“谁有空理那假主子,王妃病重你不知道么?阖府上下都忙着照料,你们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好饭好菜好炭?喝西北风去吧!” 杂役愣了愣,瘸着腿回宁心堂,见顾云秋神情低落,最终没把这事告诉他。 而顾云秋看着他乌青的眼眶,心也渐渐凉了。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顾云秋披一席薄毯,静静看簌簌落雪。 他总想起小时候: 也是这样的雪天,宁王会带他堆雪人、打雪仗,牵着他到冻结的护城河上走冰;宁王妃会准备热腾腾的古董锅,给他们烤鹿肉、烧乳兔…… 他在窗边站了一夜,没有足够的炭火,第二日就眼睛酸胀、浑身发烫。 杂役着急,本就结巴、现在更说不清话,跟门口银甲卫比划半天,却只换来对方一声冷笑: “今儿真世子就回来了,王府要举办盛大的认祖归宗庆典。让你家主子别废这个心思,王爷不会过来的。” 杂役急了,还想说什么,顾云秋却虚虚靠在门边,招手让他回来。 “公、公子。” 顾云秋笑了一下,却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喘。 杂役慌了,转头又要去找银甲卫。 顾云秋却拽住他,“……别忙了,天冷,陪我说说话。” 他已经不在意宁王和王妃如何看他了,也不想去深究这些苛待是那两人的授意,还是王府刁仆的自作主张。 他只是觉得荒唐,觉得可笑,又可悲可叹。 顾云秋自顾自坐回屋内火塘旁。 他们早没了炭火过冬,现在烧的都是屋里能拆的家具,顾云秋盘膝而坐,裹紧绒毯拨了拨面前的火,又掩口呛了呛。 杂役最终没坐,只半蹲下来拿起蒲扇,将火塘烧出的黑烟往外煽。 顾云秋也不是真要聊什么,只是到这一步,他也不想身边唯一的小仆役再受人冷眼。 他不开口,杂役也安静得很。 顾云秋讷讷看着院外: 听说这认祖归宗的大典,是李从舟向宁王要来的,说要邀皇亲国戚、说要文武群臣观礼,甚至列了个大名单,直言这些人不来他就不到场。 嗖地一声,礼炮升空。 沉寂许久的王府,终在这一刻又热闹起来。 顾云秋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 凤子龙孙、天潢贵胄。 没过多久,还未等他厘清心中情绪,热闹的前院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越来越多的惨呼: “救命啊——!” “杀人了——!” 顾云秋愣住,杂役更吓得将手中蒲扇掉进火塘。 守在宁心堂外的几个银甲卫听见声音面面相觑,他们警告地瞪顾云秋一眼,分出两人去前院探知情况。 然而凄厉的叫声并未停下,动静反越闹越大—— 滚滚浓烟起、竟还见了火光。 留下的两个银甲卫也坐不住,犹豫间,回廊上突然蹿出来十几个人,他们浑身是血、满面狼狈,仔细观瞧竟还是朝廷要员。 银甲卫忙迎上前,“大人,您这是……” 被他拦住的官员却只是瞪大眼,受刺激般喃喃重复了两遍“疯子”,然后就怪叫着往前跑。 银甲卫追了几步,身后又涌出更多的人,他们面色如土,身上也多带伤。 “发生什么事了?”银甲卫连挡几人都被对方推开,好容易见着个相熟的管事,却发现对方已没了一条手臂,“到底发生什么事?您这手?!” “快、逃……”管事气若游丝,“真世子他……疯了,突然在宴会上、大开杀戒……” 银甲卫一愣,那管事却头一歪直接断了气。 他们的对话顾云秋不知道,倒正巧被赶来探知消息的杂役听着。 杂役变了脸色,忙一瘸一拐跑回宁心堂,将这消息告诉顾云秋后就拉起他往外跑。 杂役瘸腿结巴,心思却活,临出门前,还给顾云秋遮了块帕子。 从前院跑出来的人太多,混乱之中,那几个银甲卫就没顾上,竟真叫他们离开了宁心堂。 两人顺人潮往前,一路上听了更多前院之事—— 王妃抱病,宁王这些日子都在照顾她,虽然许多事情顾不上,但还是如李从舟所愿,请来了名单上所有的人。 李从舟身披玄铁黑铠、神情宛若地狱修罗,礼炮才鸣、他就突然发难,当众毫无预兆地拔剑,一剑扎穿了身旁的宗正院院|士。 那院|士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李从舟却看着他,突然大笑出声。 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仆役嬷嬷,他一句废话没有,手起刀落,一个都没放过。 羽林军和银甲卫上前阻拦,也被这疯子毫不留情斩杀。 逃跑的人太多,最后都泱泱挤在回廊上。 然而后院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是和李从舟一样身披黑甲的士兵,他们同样一言不发,提刀就杀。 尖叫声再起,人潮再次分散逃窜。 顾云秋还病着,走完这段路实在没了力气,杂役无法,只能半拖半拽地拉他重新回到宁心堂。 宁心堂后院有道矮墙,不高,或许他们能从那出去。 此刻的宁王府已成了地狱——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顾云秋越看越心惊,一回到宁心堂,就忍不住扯下蒙面巾帕、扶着廊柱呕个不停。 本来那杂役还在旁替他顺气,结果忽然一回头,他就惊慌失措地将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塞到顾云秋怀里,“公、公子你、你快跑——” 顾云秋皱眉接住,发现里面是一包碎银子。 杂役狠狠推他一下,然后就转身一瘸一拐跑向宁心堂院门。 他费劲地合上门、插上门栓,又转身背靠门板,他用下巴指着矮墙方向,“公、公子你翻过去,就能……” 他的话没说完,一柄剑就从门缝刺出。 淬着蓝光的剑锋穿过他胸膛,汩汩血河又顺着剑尖一滴滴落到雪上。 杂役张大嘴,怔愣看向自己胸前的剑,半晌后他却再次冲顾云秋大喊:“公子,跑啊——!”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挡着门一步不让。 顾云秋一颤,扑通软倒在地。 ——他甚至不知道杂役叫什么。 宁心堂的大门最终还是被人踹开,提着血剑缓步走来的李从舟眼寒似冰、神色疯癫,双颊上沾满血点、嘴角挂着狂狷笑意,宛若地狱修罗。 顾云秋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剑砍了脑袋。 然后,他就回来了。 回到了八岁这年的春四月。 想着前世身心俱疲,顾云秋竟真被宁王妃哄睡了。 意识朦胧间—— 他嗅到了一股桂花香,暖烘烘的,带着点炒过糖砂的甜。 3 第003章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午后。 许是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缘故,又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顾云秋的精神好了些,没那般忐忑了。 环顾四周,伺候他的嬷嬷们都不在屋内,身边两个小厮也靠坐在门口睡着,倒是床边矮几上,多了一叠印有桃花徽记的油纸包。 桃花是陶记独有的标识,满京城的糕点铺,只有陶记印这个。 顾云秋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他伸手将那叠糕点拿过来,摸着还温热——看来母妃并没有诓他,父王当真去陶记排队了。 顾云秋高高兴兴扯开纸包上系着的麻线,四方一张的油纸里裹着一整条切成四小块的桂花糕,糕顶的粉皮浅黄晶莹,上头洒满了芝麻粒。 桂花清香在油纸散开的瞬间扑了顾云秋满怀,像金秋深夜闯入一片金银桂花林,疏影月下、暗香浮动,每一阵微风都带上恰到好处的甜。 顾云秋捧着桂花糕起身,扯过来一个软枕坐到床边脚踏上。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想他重生这件事—— 许是老天爷都觉得他前世死得糊涂、死得冤,所以给他机会重来一次。 但,这要怎么……重来? 顾云秋一手托腮,苦恼地盯着不远处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先下手为强、派人去蜀中做掉那唯一知情的接生嬷嬷?还是趁现在□□、干掉才八岁的真世子李从舟直接取代他? 只是这样想想,顾云秋就眉头紧皱、闭眼直摇头。 杀人这事他做不来,尤其是前世才看见了那样血腥恐怖的大场面后。 嬷嬷没有错,李从舟更无辜。 何况宁王和王妃待他这般好……他怎么忍心在知情的前提下、继续冒名顶替,还妄想再鸠占鹊巢。 而且,顾云秋撇撇嘴:骨肉血缘这东西当真半点掺不得假。 真世子李从舟,确实从小就和他不一样—— 人精通礼乐射御数、五德四修懂梵文,小小年纪字画双绝,十多岁时,京中人求他一副字就要十两银子。 他晓阴阳、懂八卦,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无一不察。 论起文治武功,他在京中一直鲜有敌手。 太子引他为知己、大学士与之莫逆,顾云秋还蹲在地上斗蛐蛐时,他就能连挑数名外番高手、以巧劲将蛮国战象掀翻在地。 更莫提他日后远赴西北,百战不屈,只带五百骑兵奇袭西戎军营,最后更直接灭了骚扰锦朝边境数十年的西戎。 …… 顾云秋干巴巴嚼着嘴里的桂花糕: 这样出挑的真世子,也的确不是他这来路不明的民妇之子能随便干掉的。 干不好,说不定还会提前暴露。 没得被人看笑话不说,指不定下场比前世更惨。 而且,顾云秋真的想不通: ——李从舟到底为什么要突然不分青红皂白杀那么多人。 明明他已率兵干掉了锦朝的心腹大患西戎、又被宁王认回宁王府,明明他有大好的前途做当朝新贵、大权在握,他却忽然要发疯。 疯就算了,还是在他自己认祖归宗的庆典上发大疯。 顾云秋越想,越觉得后颈痛。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摇头: 罢了。 他一个假世子,还是少管真世子的事。 ——弄不好,头又要掉。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是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 既然做不了真世子,或许他这一世可以利用未来十二年的时间,学着好好做个端方君子、别再成个纨绔给王爷王妃添堵。 想了这么多,也折腾了一会儿,顾云秋又觉得有些累了,也不知是刚重生体力不济,还是因为一个人吃了四块桂花糕、吃撑了的缘故…… 总之,他有些犯困,趴在桌子上眼睛开开合合,意识朦胧中,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还有那个杂役。 前世以命护他的那个杂役。 也不知,他现在入府了没有…… ○○○ 顾云秋迷迷糊糊趴在案上,意识朦胧间又听见人声,眼睛睁开一线,瞧见一男一女先后走进来。 “真的刚回来就又要走啊?”是王妃的声音。 “是啊……”男人声音清越,却也无奈,“为着修葺上元殿之事,陛下着急嘛。” 这声音…… 顾云秋努力撑了撑眼皮,眼前依旧雾蒙蒙一片,隐约见那男人走过来轻笑一声,然后他就被整个抱了起来。 脑袋枕在男人肩膀上,明明耳边靠着的是柔软潞丝,鼻尖嗅到的却是一股烟熏桃花的怪味。 ——是宁王。 陶记糕点铺旁有家烧肉店,每个去排队的人身上都会沾上这股味儿。 宁王将顾云秋抱到床上,王妃跟过来,“让秋秋侧躺,嗯,对,再加个垫子,别压着屁|股。” 宁王依言动作,放下帘帐后,才低声问妻子,“还……肿着呢?” “可不?又青又红又肿,哪有你这样狠心的爹?” 宁王神情懊悔,耷拉脑袋好一会儿,才扯扯媳妇袖子,“我也是气急了嘛……” 王妃横他一眼。 “我给秋秋买糕了啊……”宁王声音越来越小。 “哦,”王妃轻哼,“当爹的给儿子买好吃的不天经地义的?” 宁王挠挠头,不敢和老婆争。 王妃睨他一眼,接过披风替他系上,“春晚天寒,夜里跑马慢些。” 宁王拍拍妻子的手,笑着替她顺好鬓发,“走了,晚饭不用等我。” 王妃点点头,后退一步让开,目送他消失在夕阳金辉里。 …… 宁王走后没多久,顾云秋就醒了,用过晚饭后,他便招来自己身边几个小厮,为首一个名叫顺哥,是王府二门管事的儿子。 顺哥平日出入王府方便,顾云秋前世就是看中这点,才留他在身边贴身伺候,算作宁心堂的一等仆役。 “我想……找个人,顺哥,王府上下的杂役你都熟么?” “公子想找谁,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顺哥笑着上前,“小的不说都知道,但都能打听着。” 顾云秋想了想,他只记得那杂役瘸腿又结巴,年纪比他大一两岁,口音听上去像来自西北,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至于相貌…… 那时候他终日惶惶,根本没注意杂役长相,后来记住的也只是十几年后的模样。 “就,”顾云秋挠头,“我们府上有没有个……瘸腿的结巴?” “结巴还瘸……?”顺哥摇摇头,否定道:“没有,府上用人精挑细选,即便是杂役,也不容许缺胳膊少腿。” “这样……” 见他情绪低落,顺哥又补充道:“或许在外庄?许是田庄管事招的,改明儿小的给您问问去。” 顾云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告诉顺哥杂役今年可能才十几岁,断不可能被放到田庄上。 那庄子在京郊五十里,每日要挑水垦田、劈柴放牛,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不说,还不得随意出入,早些年累死打死人都是常事。 顾云秋犹豫片刻,选择暂将此事搁置—— 顺哥说的没错,王府仆役拣择甚严、癃疾残病皆不用。 说话结巴可能还好,但若是王府杂役又能留在宁心堂,他那腿…… 顾云秋脸色微沉:多半是在府内才瘸的。 宁王夫妻没有苛待下人的习惯,但王府仆役分三六九等,私下里也会打架斗殴、互相算计,为着星点小利,还曾弄伤过人命。 “罢了,”顾云秋摇摇头,“许是我记错了。”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小主子找他们进来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顺哥先开口,“那公子,我们先下去了?” 没能第一时间找到杂役,顾云秋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吩咐道:“明日寅时三刻我要早起,你们记着叫我。” 寅时三刻?! 小厮们一听就瞪直了眼睛,顺哥更绷不住啊了一声。 “我要好好读书,”顾云秋补充道,“记着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说完这些,顾云秋终于松了口气,洗漱完就安心上床睡了。 ……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 顾云秋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顺哥叫了他三回,他都不太想起。 实在被叫得恼了,他又拉高被子蒙住脑袋想翻身,结果一动就扭着脖子,让后颈连着右肩的一大片都钝痛起来。 顾云秋嘶了一声,却还不想睁眼。 结果下一瞬,朦胧意识中就出现了一双寒似冰的眼睛。 “!!!” 顾云秋一下就醒了。 不等顺哥再喊,他利落地翻身下地,蹬上鞋就朝书案扑去—— 他要读书,他要写字。 他要洗心革面,他要做个好人! 春日清晨薄雾冥冥,顾云秋急急抓起笔、摊开纸就写。 他二十岁的人,写百篇大字又有何难? 结果在笔架上挑了只兼毫笔后,顾云秋才发现他人小手上又无力,根本没法在纸上好好写字: 不是握不稳笔写得歪歪扭扭,就是下笔太重将宣纸戳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开篇。 头里天地二字,直接叫他写成了: 一大土也。 “……”顾云秋看着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咬咬牙: 算了,去习武—— 用过早饭,顾云秋休息了一会儿,就换了身轻便衣裳到院中射箭。 他的弓是特制的,弦没用生牛筋和马鬃,而是换成了较软的苎麻丝,说白了就是孩儿弓,家大人做出来给小孩玩的。 顾云秋一本正经搭箭,在心里默念弓术要诀“五平三靠”: 手脚、肘肩持平,耳听弦、箭靠嘴、弦靠胸。 姿势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但羽箭嗡地一声飞出去,还未中靶,就远远听得嗷地一声—— 顾云秋被吓了一跳,其他几个小厮慌忙上前,没多一会儿竟从草靶后的树丛中搀出一个顺哥。 而顺哥的屁|股上,好巧不巧正扎着一支羽箭。 “……”顾云秋傻了。 4 第004章 顺哥被抬走后,顾云秋又独自练了一会儿,不单射箭,还拿着小木剑比划了几下。 这般努力刻苦的结果就是—— 晚饭,顾云秋是被人背过去的。 他双腿肌肉酸痛,稍微一动就痉挛,根本走不稳。 王妃倒是听说了他射中小厮的事迹,大约是顾云秋从前闯祸太多,她心里也没当一回事,直到顾云秋被背进来,她才有些惊讶地起身: “这怎么了,也伤着了?” 背顾云秋的是宁心堂的一个护卫,他笑着将来龙去脉讲了讲,轻轻将顾云秋放到加了软垫的凳子上。 王妃听完,看着顾云秋神色复杂,刚欲开口,外面就来人通传王爷回府。 宁王风尘仆仆,今日朝会还是在议上元殿修葺之事: 上元殿原是宫中一个道观,后来除了供奉道家天师外,还奉了许多诸先王的神主,前朝几位出家的老太妃也住在里头。 今岁开春,上元殿的主事道长就报了大梁腐朽、屋顶瓦漏,但那时胶州地震,朝廷的银粮物资都拨了去、暂无盈余,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四月里。 更不巧的是,三月京中刮大风,不止宫中、整个京城的琉璃瓦都吃紧。而京郊烧瓦的几座窑子还不慎走水,闹出很大一场瓦荒。 工部好容易从江南急调了一批,偏那运货的船又不幸触礁、翻在了青州湾。 朝廷当然还是能往其他州郡上买取、调运,但雨季将至,那些瓦片就算运到了也赶不出工期,上元殿这事就这么一直被搁置。 宫中倒是还有许多空置的殿宇,能先将在上元殿中的老太妃们挪出,但——上元殿内的众多先王神主却并不好搬,一动又要牵扯祭祀。 天子祭祀非小事,要礼部和堕星台商议,要算天时、备牲器,一来二去又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 就修房顶这么一件小事,却因种种机缘巧合闹成这样。 皇帝着急上火,在今日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更将宁王几个近臣留下又商量半日。 宁王将外披递予小厮,坐到顾云秋左手,他没注意看王妃,只偷偷观察儿子:小孩面色红润、大眼睛扑闪,接触到他视线,还脆生生叫了声父王。 ——这是不生气了。 宁王暗松口气,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妻子愤怒的眼神。 “瞧你干的好事!” 宁王被凶得一愣,“我……我干什么了?” 王妃眯起眼,将顾云秋今日所作所为都告诉他,然后筷子一动、插了颗菜圆子到顾云秋的小碟子里,“看你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 宁王撇撇嘴,顺手也夹了一筷子他带回来的卤肉给顾云秋,“读书习武这不……挺好的事。” “再好也要循序渐进!他伤都还没好!院里的小厮说他寅时就起了,怎么?你还准备叫孩子给你考个状元回来不成?!” “我哪有?”宁王大声喊冤。 他们吵归吵,顾云秋的盘子碗碟倒没闲着,当爹娘的唇枪舌剑,倒默契十足将桌上最鲜香、最好吃的都堆到他面前。 顾云秋看看他们,弯起眼睛抱着小碗,就那么笑着扒饭—— 一顿饭吃得火药味十足,但也和乐融融。 饭后用茶果时,王妃才想起来关心丈夫,“陛下还在烦上元殿的事?” 宁王点点头,无奈一叹。 顾云秋在旁听着,心中倒转出个主意—— 修葺上元殿这事,前世后来闹了很大一场风波。 瓦片最终从泰州镜县运了过来,但工匠们搭上架子没多久就降了场雨,原本的腐朽的主梁没来得及换就塌了,还伤着人。 修修停停折腾了半个多月竣工后,入夏一场大雨,上元殿内又发起大水,冲垮了供奉在殿内的天师神像不说,还弄坏好几块神主牌。 而皇帝派人彻查,才发现是工期太赶,工匠忙里出错,竟遗漏了两袋砂浆灰泥在上元殿的排水口。 最后这事还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出资,亲自派人置购了瓦片运抵京城,这才在秋日里,最终将上元殿给修缮完毕。 顾云秋想了想,朝廷目前的困局是建料不足和工期太急。 户部有资金、工部有匠人,但京中窑厂无瓦、各地有瓦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想到前世襄平侯都能去置购,顾云秋看着宁王,忽然开口道:“阿爹,既然窑厂和宫中都没有瓦,为何不试试向老百姓借?” “借?” “上个月城里刮大风,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顾云秋说得很认真,“修房子就需购置屋瓦腰檐,算上损耗,大家买瓦都不是定数,总会多出几片。” “我们可以派士兵拿着钱,去城内各家各府以及商铺,问他们先借了瓦片来用,等一个月后朝廷调的琉璃瓦到了,再如数还给他们。” 宁王一愣,细想片刻后,又笑着摇摇头,“这办法虽好,但……朝中没那么多官兵,就算有,调集了官兵上门,许要被御史弹劾。” “再者,修葺上元殿算皇室内务,若用官兵,难免被民间议论,说我们是与民争利、说皇家表面是借、实则明抢。” “那就不用官兵,”顾云秋还有办法,“请人竖一块牌子到街市上,在上面写‘凡借瓦二十片给钱一百,愿者限两日内携瓦片至匠作处’。” 匠作处是工部专司皇室制造的一个小衙门,衙口就在西城门。 这次,宁王的神情变了,就连坐在一旁王妃都略带惊讶地看向顾云秋。 “这样就不算是与民争利了吧?” 顾云秋说完,还低头掰着指头算了算: 三月之后京中瓦贵,一片瓦就能卖到两三钱。他给的价钱一片瓦算五钱,虽比市价贵,但却远低于从各地调运的开支。 宁王本来靠在圈椅上,想着顾云秋的话,他渐渐坐直,半晌后他抚掌大笑,接着一拍大腿站起来—— 他没看顾云秋,只看王妃,“我进宫一趟!” 王妃轻笑,“路上当心。” 等宁王走远,王妃才刮刮顾云秋鼻尖,“我家秋秋聪明。” 如此一夜,次日清晨,京中几处集市上都高高挂起了皇榜。 再半日后,匠作处门口就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瓦片。虽然瓦片的色泽颜色有些参差不齐,但用来应急却也足够。 等京中雨季过去,京郊的三座窑厂也能修整好,到时候便不用襄平侯从西南运送,直接从那边取了官制的瓦来再规整就是。 建料齐备,工匠们即刻开工,工期也刚好。 皇帝为此圣心大悦,褒奖了经手此事的一干人等,最后专遣身边公公走了一趟宁王府,除开圣旨还带了个精致的小箱子。 可惜这位明光殿的首领太监并没能见到宁王世子,出来代为领旨谢恩的是宁王妃。 王妃拉着公公喝了茶又吃点心,抱歉地说顾云秋还病着。 那公公是宫中老人,多少知道顾云秋挨打的事。 他摇摇头笑,“世子还小,王爷也是,那也不算多大的事。” “可不是!”王妃哼哼,半点没把公公当外人,顺势埋怨宁王两句后,也没解释顾云秋不是因为挨揍才没起身。 ——这事说来也丢人。 王妃和公公唠的时候,顾云秋正着一席寝衣,闷闷趴在床上由老医翁给他按摩。 他志向远大、想得挺好,但却忽略了本身资质: 读书习字、习武练箭止一日—— 他的手腕就酸得抬不起来,连筷子都拿不稳,这几天吃饭都是用勺扒的。更别提腰|部|往下一双腿,又酸又胀又痉挛,下床后根本走不了一步。 他合共勤学苦练了一日半,自己头晕眼花、腰软手抖下不来床不说,身边的贴身小厮还被他扎了屁|股。 …… 顾云秋呜了一声,将脑袋埋入枕中: 就离谱。 莫不是他天生纨绔命,勤奋不了一点? 他这缩床上自怨自艾,王妃却已送完公公、将御赐之物带了过来。 小木箱里是个精致的小木雀,雀儿底部有个机关匣子,匣子外连接着一个把手,绕圈转动就能让上面那雀儿张开翅膀、还能发出叽喳叫声。 “是西疆贡来的珍品,”王妃解释,“陛下说宫中皇子年纪都大了,给你玩正好。” 这精巧的小木雀,顾云秋前世见过。 陛下这话当然是托辞,皇后所出的八皇子就只比他大一岁,这雀儿当初就是作生辰礼赏了这位嫡皇子。 顾云秋捧着小木雀,宁王妃又给他念圣旨。 旁的好词顾云秋没细听,却入耳了关键一句: 买卖钻营,颇具巧思。 他愣了愣,瞬间醍醐灌顶,人也险些在床上鲤鱼打挺。 ——陛下圣明! 他怎么没想到? 做什么端方君子、大好善人,他本就不是读书习武的料。 前世宁王给他讲朝堂政局,他听了半天都没搞懂,但一眼就能看出家里老账房算差了帐、送上门的古画是伪作临摹。 君子六艺他确实一窍不通,但他从小混迹街市、长大又多于酒楼牌局徘徊,形形色色的人他都接触,生意经也听了不少。 顾云秋眼睛亮起来: 这李从舟谁爱……啊呸,这真世子谁爱当谁当! 这辈子他要做生意、赚大钱,痛快过日子。 ——怎么快活怎么活。 不过…… 顾云秋兴奋了一阵又重新趴回去: 做生意就得有本钱。 他这第一笔钱,又要上哪儿弄去? 5 第005章 顾云秋有钱。 王府给他的例银不少,还有王爷王妃以及宫中的赏赐。 但这些,都不是“他”的钱。 金银珠宝、珍珠玛瑙,都是在他“是宁王世子”的前提下。 若他不再是世子,那这些钱财也就不再属于他。 到时身世被揭穿,王府多半会收回他名下的所有财产。 因此,顾云秋不太想用王府的钱,也不能用现在这个名字身份,他得编个假名字去经商。 顾云秋趴着,心思却转得飞快: 除了这些,他还得找个只忠心于他的人替他出面。 ——毕竟他如今才八岁,买房子置地、办什么都有些掣肘。 这般下定决心,重生而来的种种惶惶都被一扫而空,他捧着小木雀就笑起来。 王妃不知他心中千回百转,只当儿子是真喜欢这小木雀,她又交待老医翁两句,便起身离了宁心堂—— 四月过半,她也该收拾东西去报国寺。 当年她生产艰难,能得平安无虞,全靠报国寺诸位高僧相救。 那以后,她每年都要到寺中小住几月,抄经念佛以感恩还愿。 …… 顾云秋在床上修养了几日,等手脚上那股酸劲儿过去,才又叫了顺哥一道上街—— 他躺床上的这段时间里,宁王某日深夜来与他说了会儿话,里外里的意思都是:读书习武,不用太逼自己。 顾云秋点点头,在宁王离开时,小声说了句:“谢谢阿爹。” 不是作为王爷的宁王,而是那个曾经真把他当亲生儿子疼爱的父亲。 宁王站在房门口好笑地摇摇头,嘴里虽嘀咕着“跟父王客气什么”,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收都收不住。 有了宁王这番话,顾云秋自然不再折腾着早起读书。 他领顺哥几个上街这日,正是京中社日,几处集市都热闹得很:人烟凑聚、车马骈阗。 顾云秋本想上街逛逛寻些机会,顺哥却还当他是小孩,一路上都拉着他看各种各样新奇的竹蜻蜓、藤萝球和小糖人。 这些东西都精巧,但看太多,就让顾云秋有些懒于敷衍。 他重生而来,早过了因一个特别玩具兴奋的年纪。 嫌顺哥碍事,顾云秋便派他去陶记排队,自己带着护卫们继续往前走。 若他没记错,京中合管着置地租赁的官牙就在市集西北角的昌盛巷。 昌盛巷南北走向,北面是死路,正对着十丈高的北城墙。城墙下原是北水门,通济河改道后,这道水门就被废弃,在原本的水道上竖了铁栅栏。 官牙在巷子尽头,旁边还有匠作监和公田所。 公田所掌京畿诸县荒田,官牙内则有京城内外所有租售房宅的消息,部分买雇奴仆的身契也可在这里看。 顺哥不在,几个护卫没他那般能说会道,见顾云秋拐进昌盛巷也没多想—— 近日巷中新开了一家布坊,老板是漳州人,贩售的布料色泽鲜艳,大人小孩的成衣也不少,还有给小孩儿玩的布偶。 他们都以为顾云秋是要去逛布坊,其实顾云秋是想看官牙和公田所门口的告文牌,想瞅瞅有没合适的人雇,或者合适的田宅买。 社日热闹,百姓都聚到市场上,昌盛巷这边反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顾云秋走走停停,像在看巷口的水车,又仿佛被墙上舔爪子的狸奴吸引,做足八岁小孩情态的同时,一一扫过告文牌上信息。 他看得正起劲,身后却忽然嗖嗖跑过去两人。 他们一前一后速度飞快,若非护卫在旁拉了下,顾云秋都要被他们带倒。 两人才跑过去,巷中布坊又跑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大爷,他衣衫凌乱、脸色难看,冲顾云秋几个大喊:“快捉贼!拦住他们——” 贼? 顾云秋回头一看,明白了,当即使眼色要护卫们跟上帮忙。 宁王府的护卫百中无一,三两步跟上去,没费多少劲儿就将那两人堵在巷口的大榆树下。 两人皆着黑衣,一个劲装一个短打。 他们扭打在一起,互相揪着脖领子,剩下的手在扯一个布包袱。 顾云秋站在告文牌旁,这么一会儿工夫,附近倒来了不少闻声而至的热心人,他们手中抄着家伙,把巷口堵了个严实。 见这阵仗,其中面白无须的一个突然大叫起来,指着另一个满面胡茬的嚷嚷,“你这人好手好脚!怎好意思抢老人家的东西!” 被他指责的那个一愣,张了张口,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贼喊捉贼!” 护卫们围在旁边也不好去拉架,只能分派一人先捡了地上包袱来禀顾云秋。 原来那老大爷是上亲家做客,出来就带了一个包袱,包袱中是给亲家的礼和一些给女儿的私房钱,所以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想着京城是天子脚下,便也没十分防人,逛到昌盛巷附近,听闻新开布坊内有精致布偶,便想过去再买些送给孙儿。 没想,才看了两匹布,就叫一个黑衣人从后蹿出来抢了包袱。 老大爷被吓得当场大喊捉贼,有名义士就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巧的是,这名义士穿的也是黑衣。 短打和劲装差别本就不大:腰间束带一扎、脚上绑腿一捆,猛然一看还真分不大清。 且这老大爷眼藏损伤,看人看物都蒙一重纱,能瞧颜色轮廓,却不能精细辨人。 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有支持那白面小生的,说他干干净净、声音洪亮,这般自信定是捉贼的义士;有支持那蓄须汉子的,说贼人狡猾、专逞口舌之能,倒是他一身短打,看起来像个仁侠之士。 事情闹起来,很快惊动了在附近的防隅巡警的巡检使。 他带着几个兵丁过来,见那两人各执一词,也不能定夺。 捉贼拿脏,还要讲证据。 物证倒在,但人证…… 作为失主的老大爷有眼疾,布坊老板、伙计和客人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太注意。被巡检使请过来指认,两轮下来说谁的都有,还有几个每次都指了不同的人。 巡检使无奈,只能暂将两人收押,让衙门去断。 顾云秋看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一声。 巡检使这才注意到告文牌下有个鹅黄绸衫的小公子,他认得顾云秋,即便对方年纪小,还是上前见礼,“世子何故发笑?” 顾云秋还了一礼,“我这儿倒有个法子,不知大人愿不愿一试?” 巡检使想了想,问是什么法子。 顾云秋扬手一指城墙下被封闭的北水门,门上正中的铁栅栏顶部挂有枚铜铃: “反正昌盛巷是死路,巷口又有大家把守,倒不如由您发令,让他们从这儿跑到水门那儿、碰响铜铃再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黑衣人,“先回来的一个,定然不是贼。” 巡检使一愣,一沉吟后、即刻恍然。 倒是那白面无须的年轻人还没想透,听完只嗤笑一声,“这算什么法子。” “如此,下官明白了,”巡检使点点头,“就按世子的法子来。” 他命人找来炭笔,亲自往地上画了道黑线,问过两个黑衣人都说知道规矩后,便请宁王府的护卫们让开道儿。 只他还未发令,那白面小生就突然蹿了出去,剩下那个愣了愣,而后也咬牙追上去。 刚开始他们还能齐头并进,但小半段后,满面胡茬这个就轻松超过了前面抢跑的年轻人,他跑到城墙下,凌空两个踢纵就摸响铜铃。 等他反身折回,那白面小生才气喘吁吁跑到水门前。 不等他去找铜铃,巡检使就带兵将他拿下。 “诶诶诶?!”他急了,“这什么道理?!” 巡检使不理会,只叫人拿绳子。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不懂的,纷纷追问缘由。 那布坊老板是个明白人,他笑了笑,好心向众人解释道:“贼人偷了东西在逃,失主发现后大喊请来义士去追,这中间必然有个时间差。” “义士在时间上后出发,却还能追上‘先出发’的贼人,这不反过来证明了义士跑得比贼人快吗?” “方才,这小伙子抢跑,已是心中有鬼,又落后这么多,定是贼人无疑了。” 布坊老板说完,众百姓才恍然。 被捆住那贼却不认命,还强辩道:“……那说不定是我刚才尽力去追,力气先耗尽了才跑得慢呢?” 听到这,王府护卫也忍不住,“好个善于诡辩的刁贼!你刚才分明是看逃不掉了,才突然发难贼喊捉贼的!” 顾云秋却一点儿不恼,甚至还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这样哦?那不妨我们再比几场,三局两胜你看怎么样?” 想到刚才比试的结果,那人张了张口,最终委顿在地。 拿住贼人,找回失物。 老大爷对顾云秋千恩万谢,巡检使也感谢顾云秋。 那个差点被当成贼人的义士也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着顾云秋抱拳拱手,他开口叫了声“公子”,听口音像是来自西北。 在护卫和巡检使的纠正下,才知眼前的小孩是宁王世子。 听见宁王世子几字,他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又很好地掩饰过去、改了口,“小人蒋骏,谢世子殿下仗义执言!” 顾云秋挑挑眉,在记忆中搜寻一遍,发现自己并不认得此人。 也不知他那一瞬的讶异,是因何而生。 他暗自记下蒋骏这名字,面上只笑,表示不过举手之劳。 倒是买完了桂花糕的顺哥过来,拨开人群凑到顾云秋身边,张口就说在武陵园门口有个戏班,“公子公子,可好看了!喷火舞大龙呢!” 闹了这么一出,告文牌肯定不方便再看。 顾云秋便接过桂花糕点点头,“那走吧。” 等他们一行人走远,人群都渐渐散了,昌盛巷口才急急跑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他远远看见站在大榆树下的蒋骏,立刻笑起来冲他招手。 蒋骏也看见他,取了怀中的小布老虎迎上去几步,“狗娃。” “蒋叔对、对不住,”男孩说话有些结巴,“今、今日公子带、带顺哥上街,院子里分派给我的活就、就多了些,让你久等了。” 蒋骏微微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笑着撸了小孩脑袋一把。 “刚才我见着你家公子了。” “啊,啊——?!”狗娃的眼睛瞪得老大,“叔你、你、你见着……” 蒋骏没让他说完,只牵起他的手往对面走。 昌盛巷正对着双凤楼,那是京中高门沈家开沽的酒肆,门前彩画欢楼、贴金红纱灯,最是繁华热闹、人头攒动。 “叔请你上那儿吃。” “诶?”狗娃眨眨眼,“那、那里头老贵了!叔,你们军中发、发赏钱啦?” 蒋骏无奈一笑,“什么赏钱,没赏钱了,裁军了……” “啊?!” “行了行了,别啊了,”蒋骏拉着他穿过人群,“这回来,我还绕道返乡了一趟,你爹娘的坟上一切都好,其他的我们边吃边说——” …… 而顾云秋一行来到武陵园,他对卖力表演的戏班不太关心,倒是注意到了附近几个小孩正在扮家家酒。 他们自己用泥巴捏了些东西当货品,捡了地上掉的榆钱子当铜钱。 顾云秋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四月正是宜载榆树的季节。 榆钱成熟后泛白,剥掉外层种翅后就能栽植。 成活出苗后能卖苗、梳枝后能当柴、成树后还能卖木料,就算不卖也能在来年再次收集榆钱子当树种去卖。 而且榆钱子掉在地上,只需花时间去捡、去收集,根本用不上本钱。 只可惜,京中榆树栽植不多,武陵园门口四通八达,数条街巷看过去,却也只得这么一棵。 顾云秋想着这事,那边戏班的表演也结束。 顺哥看得兴起,低头却见顾云秋心不在焉,他以为世子累了,于是贴心地带顾云秋出人群,“公子,天晚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夫人过几日就要上报国寺,我们回去多陪陪她。” 顺哥说者无心,顾云秋乍然听见报国寺三字,忽然心头一喜—— 报国寺在京畿东郊祭龙山,那山上别的没有,就属松柏榆竹最多。山门一进去就有两棵大榆树,往后大雄宝殿、罗汉堂和经阁附近也有成片的榆林。 “是是是,”顾云秋突然兴奋,“我是要多陪陪阿娘!” 宁王府在报国寺内还私产,几处房宅内空地荒地多得是,他收集好榆钱子就能立刻种上。 顾云秋嘿嘿一乐,这回他说什么都要央着宁王妃带上他。 只是…… 顾云秋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子: 李从舟,他也在报国寺。 6 第006章 春日昭昭,青空澄碧。 清晨的微风卷起新塘桥畔桃花,纷纷花雨里,一辆漆金的四驾马车缓缓从内城永宁门出,过望仙桥、出长乐门直奔京畿。 方形车厢上雕刻着青鸟卷云纹,车轮承轴、车辕车架上皆有彩绘贴金,顶檐四角悬挂铜铃。叮咚铃响,数十辆板车紧随其后,侧翼又护银甲卫。 顾云秋如愿说服了宁王妃。 但,王妃带他入寺的条件是—— 顾云秋不能轻装简行,必须带上宁心堂内所有的杂役、小厮,以及嬷嬷、护卫。吃穿度用的东西,更是装了好几车。 除了王府原本的护卫,宁王更不放心地调拨了两队银甲卫跟随。 这阵仗,倒闹得像宫里的大人物出巡。 好在宁王夫妻还算有谱,知道这么一来动静太大,所以算好时间、天不亮就出城,街巷寂寂,也省了被人围观议论。 顾云秋不习惯早起,绷着一股兴奋劲儿上车后没多久,就在马车摇晃中熟睡。 王妃看他靠在车壁上小鸡啄米,无奈伸手将孩子抱过来放平,又扯条小毯子给他盖起。 清风徐徐,祭龙山中翠鸟莺啼。 沿山道往上数十里,便是报国寺门前的九十九级石阶。 熹微晨光拂开山中雾幕,石阶上有个持帚洒扫的小沙弥。 他一席僧衣、缠绑腿,个子不高、宽肩窄背,看起来十分结实。朝霞红光将他的小光头照得锃亮,却也勾勒出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寺中的笤帚比他还高,他却挺直腰背、一下下扫得很仔细。 今日是承和八年四月十七,宁王妃要来寺里。 往年王妃是一开春就来,今岁不知何故延了一月。 将石阶上的灰尘和落叶都扫到两边,小和尚停下来,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已是承和八年,明年宫中就会爆发时疫。 八皇子和六公主都会夭亡在这场大疫里,而缠绵病榻多日的中宫皇后,也会因接连丧子丧女而受不住打击崩逝。 适时,襄平侯就会上京。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和尚垂眸看看自己双手,眼中寒光陡现、险些捏断那根笤帚。缓了好一阵,他才拭去额上汗水、继续扫地。 深山空寂,笤帚沙沙。 忽然山下传出马蹄哒哒、铜铃阵阵—— 他竖起笤帚循声而望,在竹丛榆树的疏影里,看见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与此同时,身后山门开启。 寺监匆匆带着五六个外院弟子赶出,迈步下石阶相迎。 小和尚敛眉让道,错身时,弯腰与他们作揖。 闻言,为首寺监对他一笑,“明济有礼。” …… 报国寺在京畿东南十七里的祭龙山上。 祭龙山山势陡峻、岩峰奇崛,叠嶂层峦中到处都是生根于危岩乱石中的虬曲古木,日出日落云霞漫山,四围山壁明如烈火、暗似松墨。 顾云秋这会儿也睡醒了,正挑开车帘、趴窗边看风景。 沿山道往上数百里,苍松翠竹后掩着座庄严古寺:红墙碧瓦、门楼巍峨,远远就能看见门上描金的“报国”二字。 报国寺历史悠久,能上溯少说百年。 最早的禅院建在祭龙山顶断崖上,往后的三宝殿、五尊佛、钟楼鼓楼和藏经阁等,也依山势盘桓建于孤峰危岩间,以飞桥铁索、云梯石栈相连。 后来约莫五十余年前,锦朝皇族内战,世宗皇帝被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躲上祭龙山、藏身报国寺。 待他顺利复位后,便钦定报国寺为大锦国寺,并于原本的禅院南坡山势较缓和处,修建了如今这座气势恢宏的寺院。 绕过泥泞山道上最后两个急弯,车夫勒马,稳稳当当将车停在山门前。 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并未出面迎接,只派了寺监——一个胖胖的头陀出面料理一切。 当年王妃在寺中生产,为不给报国寺添麻烦,宁王便出资买下了被当做产房的僧舍,重新在后山给大师们扩建了新的僧房。 原来僧舍的位置便让出来,又修了间天王殿,殿后设一座花园。 在花园西向的院墙上开月洞门,门边设两座直房,直房连接回廊、假山莲池和一座九曲桥。 向北,又在莲池畔围出阔院一间。 院内设正堂、左右厢房,算王府私邸、专供王妃礼佛。 那月洞门也不设门禁,僧人们也可经此处通往后山的僧舍、经阁,但直房内有王府护卫轮值,以保王妃平安。 这座小院有宁王府时不时派人打理,但寺监还是带着外院弟子们又重新里外打扫了一遍。 车夫拿来步梯,嬷嬷上前扶出王妃。 寺监等口称佛号后,笑盈盈拜下。 王妃忙将他们扶起,还以佛礼,“大师客气,是我叨扰了。” 寺监刚想开口,王妃身后的车帘就一动,又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顺哥扶我——” 他一愣,看见个锦袍小公子从车厢内钻出来,端看年纪八岁上下,生得粉雕玉琢、颜白胜雪,一双柳叶眼细长有神。 寺监了然,看向王妃,“这回,小世子也来了?” 王妃点点头,抱歉一笑,“临时起意,没知会大师,希望不会给寺里添麻烦。” 寺监摆摆手,“王妃说的哪里话,佛门广济世人,很欢迎小世子来。” 那边顾云秋下了车,他蹬蹬两步跑到王妃身边,仰头看看这位胖胖的头陀,略一沉吟后竖起手掌,弯腰一揖,“顾云秋见过大师!” 声音脆生生的,广袖滑落到臂弯,还露出一截嫩藕似的小臂。 寺监被逗乐,口称一句佛号,“世子有礼。” 王妃也笑,眼神中却添了三分欣喜。 顾云秋嘿嘿两声,伸手拉住王妃的手,在心里给自己这番表现评了个甲级甲等:既拿捏了八岁孩童情态,还得到了寺监好感,赚! 如此,寺监又同王妃客套两句,才上前引路,“王妃、世子舟车劳顿,还是先到院中休息,主持师兄那边,贫僧自会去通禀。” “那就有劳大师。” 一行人往山上走,攀了十几级阶梯后,又远远听见唰唰异声。 王妃脚步顿了顿,在平台上看见个小沙弥。 “那是……?” 寺监顺她的目光一看,笑了,“是明济。” “明济?”王妃声音略高了些,“就是……那个孩子?” 寺监点头称是。 顾云秋走在王妃身边,乍然听见名字也没反应,等王妃说出这句后,他才倏然瞪大眼,猛然抬头望去—— 那是个穿灰色僧袍的小和尚,手持一柄大笤帚,正一下下扫着落叶。 那、那就是……小时候的李从舟? 顾云秋吞了口唾沫,掌心黏黏地渗出一层汗。 “想来王妃和这孩子也是有缘,”寺监乐呵呵的,忽然朗声朝那边喊,“明济——!” 背对他们扫地的小和尚顿了顿,转身过来时,顾云秋看见他五官轮廓分明、一双虎目像极了宁王,紧抿的薄唇有又九分似王妃。 “来见过宁王妃和世子,”寺监一边喊,一边低头看了眼顾云秋,“寺中还有许多同世子年龄相仿的小沙弥,闲暇时,也能做个玩伴。” 王妃点点头笑,报国寺的小和尚各个出挑。若儿子能与他们交好,那她当真做梦都要笑醒。 而且,不知是不是当年生产种下了因缘,她总觉那小沙弥瞧着亲近。 然而,明济只静静看他们一眼,就转身铲起地上落叶走远。 “……”寺监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后,向王妃解释,“娘娘莫怪,这孩子从前不这样,两年前生了场大病,醒来性子就变了,不是故意失礼。” 王妃摇摇头没在意,倒是顾云秋忽然呜了一声,躲到了她身后。 “秋秋?” 顾云秋攥紧王妃裙摆、脑袋都埋起来,他齿关紧咬、浑身发颤,后颈上更是冷汗止不住地冒。 那、那小和尚明明比他还矮半个头,但望过来的眼神却和前世一般森冷恐怖。 ——不、不愧是前世杀人如麻的真世子。 顾云秋吓得小腿都有点抖。 王妃却当他是怕生,忍不住地打趣几句后,俯身弯腰将人抱起,“秋秋多大了,丢不丢人啊?” 顾云秋伏在王妃肩头,心想丢人总比丢头好。 怕了怕了,他决计要在寺里躲着点李从舟。 等王府一行人走远,才又有一道灰色身影从寺门口的榕树后走出,李从舟不动声色地看向人群中的宁王妃,以及她肩头那个鹅黄色的小东西。 看了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小和尚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狞笑。 那双如冷夜寒星的眼睛里,尽露渴血的凶光。 …… 虽被吓得有点蔫,但等一切都安顿好后,顾云秋就又恢复了精神。 王妃分了东厢房给他住,这是间向阳正对莲池的房间: 进门正中供了尊药师佛,佛像上悬一副“无诸恼患”的匾。满室檀香、窗挂竹帘,窗下一方书案,案旁置土炕一张,上放两个石青蒲团。 顺哥抱着行囊东张西望,眼神略显嫌弃。 须知,他在宁心堂可是有自己独立的直房,如今这般情况,只怕他得和其他人一起去挤门口的几间通铺。 顾云秋却撒欢地扑上土炕,抱起蒲团来打滚。 看小主子这样,顺哥只得将埋怨的话吞回肚里,表面作出一副欢喜,心里却在算——世子这股新鲜劲多久会过去。 如此,顾云秋就顺利在报国寺住下。 但那捡榆钱子的计划,却并不如他所料般顺利: 王妃关心他,给他派了五个护卫、十个银甲兵,加上顺哥等几个小厮、嬷嬷,他出小院走到哪儿,身边都是一群人跟着。 而且,僧人们待他也极热情,无论到哪,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古井,都会有僧上前问他是不是想喝水。 如此这般,他还怎么好意思蹲下去捡人家的榆钱子。 顾云秋尝试了几次,暂时也没想出什么能避开人的好主意,只能无奈回房、趴在窗前书案上,双手托腮看着外面的莲池发呆—— 春水随风动,池中新荷还未绽,顺哥约着几个小厮在池畔打藤球。 他来请过,但顾云秋心烦,便没应。 看着顺哥动作,顾云秋撇嘴:嬉戏打闹上,顺哥确实是一把好手。可惜心思太多,并非忠仆之选。 他这儿胡思乱想,那边小厮们突然一声惊呼。 顺哥某个球打高,接球那个一晃神没接到,藤球嗖地一下弹出去,正巧撞到九曲桥上一个小沙弥。 藤球因此被改变了角度,于桥面咚咚跳两下后,就一下滑进莲池里。 莲池上微风一吹,那球就整个飘到水中央。 顺哥当场就急眼了,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过去,伸手就攥那小沙弥的前襟:“赔我藤球——!” 小沙弥被顺哥带过去的两个小厮挡住,顾云秋看不到脸,只能隐约看见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小沙弥没说话。 顺哥更恼,松开前襟反手就是重重一推:“干什么,哑巴了?!” 小和尚被他攮得后退了一步,却又笔直站定,他挑起眼,“藤球是施主自己打落水的。” “啪——!”顺哥重重打了他一耳光,“你他妈放屁!” “要不你突然出现,老子的藤球怎会滚水里?!” 小和尚被他打得侧颊微红,他用舌头从内侧顶了顶腮帮,一双眼慢慢眯起来,看顺哥的眼神也渐渐危险。 顺哥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一股邪火冒上来,抬脚踹过去,“看什么看?!信不信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和尚生挨了一脚,却看着他慢慢笑起来。 一双冷眼中,就明晃晃写着四个字:你倒试试。 顺哥急了,“给我摁住他,我今天不打死他我不姓张!不识好歹的小秃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可是宁王世子身边的贴身小厮!你得罪得起么?!” 远远坐在东厢房内的顾云秋:“……” 他怎么不知道,顺哥背地里还打着他的名号干这种事。 小和尚被一群小厮左右摁住手臂,他脸上却没有一点畏惧的表情。 听见宁王世子四字,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 顺哥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人,气得整张脸涨红,挥起一拳就朝小和尚肚子打去。 小和尚呵了一声,看顺哥像看一个死人,他使了个巧劲轻松一挣,就从桎梏中脱身,头也不回地往假山那边走。 “诶?!”顺哥一拳扑了个空,反而自己摔了个狗啃屎。 旁边几个人扶他起来,他还撒气地甩了他们一个耳刮子,“一群蠢货!他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跟班们讷讷不敢说话。 顺哥气急败坏、推开他们继续追,“你他妈往哪儿跑!” 然而才走一步,身后就传来顾云秋远远叫他的声音: “顺哥——!” 他顿了顿,先哎了一声,正想吩咐两个小厮跟着小和尚去,那边顾云秋却又点了他们的名: “你们人呢?!我有要事吩咐!你叫着大家都来我房内!” 顺哥忍不住啧了声,烦躁地挠挠头,最后一跺脚,远远瞪那小和尚,“算你走运!这藤球我先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也给我记着——” 小和尚似笑非笑看着他,脸上尽是嘲弄。 顺哥觉得自己被挑衅了,不管不顾扑上去、还想再打他,结果,顾云秋那边又催,他才重重哼了声,转头带人回去。 剩下小和尚站在九曲桥上,一双虎目冰冷,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笑意: 可惜。 他身后的假山群起伏错落有致、仿若巍峨山峦,低的几座覆盖有青苔藤蔓,高的两座顶上、却有几块摇摇欲坠的大石。 那石块重逾千金,任是砸着什么,都会变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微风吹起了小和尚的僧袍,露出内侧绣着一个“济”字。 …… 顾云秋只是不想顺哥作恶,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吩咐。 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后,就找借口说自己想吃桂花糕,发派了顺哥和那两个小厮下山去。 ——只盼外面那小和尚已经走了,别再生出什么事。 翌日午后。 顾云秋睡饱了午觉醒来,环顾四周见顺哥不在,也没再叫人,自穿好了衣服起身。 土炕旁的书案上放着两叠新出炉的桂花糕,倒不是顺哥买的,而是昨天顺哥下山后,正巧在陶记门口遇着宁王心腹。 听说儿子想吃,宁王当即派人一日两叠地送上山来。 拆开油纸外的麻线,顾云秋边吃边想昨日的事: 人性逐利,无可厚非。 但观顺哥行径,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如今他们小小年纪,就敢打着宁王世子名号欺凌别人,将来长大,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滔天恶事。 顺哥是机灵,但心思太多就显狡诈。 顾云秋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可不想在身边埋下这样一个隐患。 他得寻个由头裁换了顺哥,再找个靠得住的忠仆领在身边。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掀开竹帘,顾云秋竟又看见顺哥带着几个小厮将一个身穿灰袍的小和尚堵在九曲桥假山附近。 嘶。 顾云秋牙疼似的龇了龇牙,未嚼碎的糕末都掉到前襟上。 这顺哥,恁地这般会生事? 他也顾不上旁的,三两下把手中花糕包好踹进怀里,推开门就朝桥上跑去—— 九曲桥上,顺哥手里还掂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他看着面前的小沙弥笑得恶意,“唷,你这小秃驴还敢往这走呢?” 他抬起木棍,不客气地戳了下小和尚肩膀,将他捅得身子一歪,“上次还没挨够揍呢?” 小和尚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的眼眸是虎目,鱼尾自然向上,天生有股凌厉。 加之他没什么情绪,那样一双眼睛淡淡扫过来,就显得分外有压迫力。 顺哥不喜欢他的眼神,像在看死人、看蝼蚁。 不过一届小秃驴,他哪里来的底气? 本来一只藤球也没什么打紧,但他就是受不得这样的眼神。 顺哥啐了一口,“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扬起手中木棍,不由分说就要打人。 然而棍子刚砸到小和尚,身后就传来匆匆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怒斥: “顺哥——!” 顺哥回头,不知何时起身的小世子正愠怒地看着他: “王府奴婢,凡仗势欺人、辱骂殴打百姓者,重则杖百、轻笞六十。” 顾云秋慢慢踱步上前,吐字如冰,“顺哥,你是想挨鞭子?” 顺哥脸色渐白,再厉害,他也到底是下人、是奴仆,顾云秋若真计较起来,不止可以打他罚他,还能发卖了他。 他慌了,忙丢了手中木棍跪伏在地,“公、公子,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 顾云秋睨他一眼,“被你殴打辱骂的人又不是我。” 顺哥闻言,立刻转身向小和尚。 他这么一动,就叫顾云秋看清了小和尚的脸。 “……” 一眼对视,顾云秋的小腿就开始抖,后颈上都传来钝痛。 要、要命了。 怎、怎会是李从舟?! 他呼吸渐促、浑身冒冷汗,片刻后,又想到如今李从舟才八岁、报国寺还没被毁,或……或许还没染上那嗜杀成性的疯病。 若他现在和李从舟打好关系…… 顾云秋悄悄抬头瞄小和尚一眼,又被那双幽冷的眼睛吓退: 关系什么关系,还是保命要紧。 慌乱中他也没细想,只想找个由头脱身,抬手摸到怀里桂花糕,便不由分说塞过去,“这、这个好吃,给、给你——!” 说完,他再不敢看李从舟一眼,转头就跑。 顺哥几个面面相觑,半晌后才想起来去追,“公子——!” 而留在原地的小和尚墨眸微动,冷冷看向手中油纸包,里头的桂花糕明显被人咬过一口: 圆圆一圈牙印,下排还缺了枚切齿。 7 第007章 李从舟静静盯着这块桂花糕,半晌后,他突然收紧手指,糕内挤出来的水汽洇湿了油纸,让他的指印看起来很像五个窟窿眼儿。 他又想起西北,想起寒月冷风中袭营的西戎人。 西戎贵族尤爱虐待战俘,最喜活剖人心,他们喜欢看那团血肉在掌心挣扎、跳动,最后变成一滩被捏碎的肉。 在荒野上,和其他腐肉死尸一起:被狗咬、被马踏、被秃鹫分食。 而侥幸活下来的俘虏会没为奴,但西戎的奴隶比牲畜都不如: 戎人会给他们套上项圈、甚至砍掉他们的小臂和小腿,要奴隶像狗一样伏在地上,舔舐他们吐在地上的秽物。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只觉鼻腔间充满了散不去的血腥。 什么意思? 给他吃剩的东西? 他面色霜寒,几乎将那块糕碾碎。 咚、咚、咚—— 报国寺的饭钟敲响,古朴钟声唤回李从舟的些许理智,他看看那团皱巴巴的油纸,最终嗤笑一声、用两指捻住对角,准备将之丢入不远处的泔水桶内。 走过去还未松手,山道上就闪出一名身着海青的僧人,其人二十岁上下,一见李从舟就扑过来搂住他: “小师弟!快闻闻师兄身上还有没有味儿?”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羊肉的腥膻,还有酒香掺杂其内。 李从舟拧眉,忍不住掩口鼻后退。 这是他的师兄明义,出生在江淮富贵人家却天生羸弱多病,机缘巧合下得圆空大师点拨学佛,身体也跟着好转。 由此他干脆出家为僧,成了圆空大师座下大弟子。 明义经文娴熟、剑术天赋极佳,但他天生一副风流骨又嗜酒如命,总爱把前辈高僧李修缘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挂嘴边,清规戒律是能不守就不守。 见小师弟满脸嫌弃,明义也知身上味儿重,他啧啧两声,一瞥眼看见李从舟手里的油纸包—— “诶?这不陶记的桂花糕么?”油纸被抢过去。 “师兄,这……” “我知道我知道,”明义张口就咬,“肯定是宁王妃赏你的呗,我们寺里哪有人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说着,明义三两口将糕塞进嘴,双手合十冲李从舟作揖,“得了小师弟,我这衣衫上还有味儿,你的这桂花糕就当我的晚饭了,待会儿斋堂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还在藏经阁内抄经。” 眼睁睁看师兄消失在远处山林,李从舟摇摇头,瞥眼看落在地上的油纸: 襄平侯夫人柏氏谨慎,派过去的人都无法取得她的信任。而他前世的暗卫乌影,现在还不知被困在何处。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没空理这小纨绔的恶作剧。 …… 伴着寺内钟声,顾云秋也蹬蹬跑回了院里。 他闷着头跑,根本没看路,直到眼前出现大片杏仁黄裙摆,他已收势不住。八岁小孩的平衡感不够,咚地一声,一脑袋撞进那片杏色里。 “小淘气,又野哪儿去了?”王妃声音温婉,蹲下来取出一方绢帕,轻轻替他拭去额角汗迹。 嗅到熟悉的梅香,顾云秋的心才稍稍定下来。 他悄悄舒了口气,放松自己扑入王妃怀里,“没、没去哪。” 宁王妃看看他,无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身后几个小厮。 为首的顺哥挠挠头,实不知要从何说起。 ——欺凌小和尚这事板上钉钉,观瞧顾云秋刚才神情,多半是动了真火,少不得要向王妃讲明、治他们罪。 他不开口,其他小厮唯他马首是瞻,更不敢说话,各个低头,避开王妃的视线。 王妃心里奇怪,正欲追问,怀里的顾云秋就先开了口: “阿娘,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王妃这是在大殿刚诵完经回来,院内的小厨房还在准备晚饭,她揉揉顾云秋脑袋,便牵着他上正堂。 堂屋的摆设与东厢房并无二致,除了房间更宽大外,陈设上甚至还简陋几分。正中供奉一尊地藏王菩萨,土炕在南窗下,同样放有书案。 只是王妃是女子,屋内还多几口衣箱、木施铜镜和妆奁盒子。 王妃领他到桌旁,先让身边嬷嬷去弄一碗樱桃酥醪,这东西甜甜的,樱桃又合节令,拌上冰镇过的牛乳、蜂蜜,小孩都爱吃。 顾云秋听了,却没表现出太大的欣喜,只急急让王妃身边的人下去。 “怎么啦?”王妃虽奇怪,但还是依言屏退左右,“秋秋想说什么,这么神秘?” 顾云秋抿抿嘴,将这两日顺哥的所作所为悉数道来,末了,声音很小地总结陈词: “阿娘,我不想要他在身边跟着了。” 之所以小声,是因为当初王爷王妃给他挑的贴身小厮本不是顺哥。 他们看中的是青阳书院一个书童,十一岁,模样生得好又颇有才学,说话做事都稳重妥帖,就是性格古板认死理。 先生交待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顾云秋用主子身份来压他,他也会一板一眼地说——不能规劝主子勤奋向学是他的无能。 如今顾云秋知道好歹,知道那小书童虽然严厉,却是真心待他。 但前世的他一点儿不想找个人来管着自己,于是三天两头找茬,最后总算是如愿闹得王爷王妃将人辞了、换成顺哥。 这事他想起来就尴尬,王妃倒没在意,只问道:“那秋秋可有替换的人选?” 顾云秋摇摇头。 他倒想要前世那个杂役,可惜不知人家姓名。 “这样,”王妃坐下后,沉吟片刻拉起顾云秋的手,“秋秋说的这些阿娘都知道了,只现在我们在报国寺内,很多事处理起来不像府上那么方便,你明白么?” 顾云秋唔了一声。 “顺哥再不好,他也是你的贴身小厮,换言之,是你用惯的人。眼下你既没有可供替换的人选,阿娘觉得,还是小惩大诫、暂留他用着。” 顾云秋微微皱起眉。 王妃拍拍他手背,安抚道:“阿娘没说不让你换,只是——你宁心堂带出来的其他小厮,手脚也不够伶俐、瞧着倒还不如顺哥。” “新从外面买,又不知根知底,娘也不放心一下将你交给旁人。” “总之,阿娘应了你,寻着合适的人就换,好么?” 顾云秋听着,理智上觉着王妃说得有理,但情感上却有些过不去。他踢踢脚边石砖,“那……要如何处置顺哥?” “王府奴仆仗势欺人笞六十,但——不还要留他伺候么?我看就在院内打十板子,然后罚例一年,如何?” 也……行吧。 顾云秋抿抿嘴:这事倒也确实急不来。 这时,嬷嬷的樱桃酥醪终于制好:托盘正中一个青瓷小碗,碗内盛满了红玛瑙般漂亮的樱桃,果子浸在牛乳里,好似白绢裹宝石。 “秋秋先吃。” 王妃留下嬷嬷在屋内伺候,自己走到门外发落那群刁奴—— 顺哥挺会察言观色,不等王妃发话,就已带着一众小厮齐齐跪到院中。王妃才出来,他就自己重重磕了两个头,口说数句:“小人知错。” 若换平时,王妃许还能赞他一句乖觉。 但此刻想着顾云秋方才一番话,王妃就觉得这顺哥心眼太多,留在顾云秋身边时间长了,恐怕会妨主。 她皱皱眉,将刚才同顾云秋商议的惩罚说了。 顺哥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服。 虽然他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被王妃捕捉到,王妃眯了眯眼,心中更不喜这个家生仆。 她也不发作、暂且按下,只吩咐另一个嬷嬷来监督,并让院内所有小厮都来仔细看着。 “王府不养欺瞒背主的刁奴,也不要仗势欺人的恶仆,”嬷嬷厉色急言,“如有再犯,家法处置!斩首流徙、报官发卖,都自己掂量着!” 一院小厮鹌鹑般,纷纷喏喏称是。 王妃环视一圈,吩咐护卫施惩。 护卫领命寻来条凳、将顺哥绑上去,又取三寸宽板、以前中部打顺哥腰|臀。 开始一两下,顺哥还能咬牙硬撑,三下往后,他就忍不住发出闷哼,到最后两板时,还未落下,他就已经痛哭流涕、哀嚎不止。 几个素日爱当他跟班的,这会儿都白了脸,纷纷闭上眼转过头去。 等最后两板子落下,顺哥已去了半条命:上衣被汗水浸湿,裤子上渗着斑点血迹。 “你们都看着了,”王妃声音不疾不徐,“往后如何行事,自己心里警醒着,府上家规、更要牢记。” 众人喏喏称是,等王妃挥挥手让他们散了,几个小厮才敢上前来扶已陷入昏迷的顺哥。 这些都是半大的小萝卜头,却一些抬手一些抱腿、训练有素地将顺哥弄回门口的直房里,然后又围着殷勤地烧水、换衣服、上药。 那阵势,仿佛顺哥才是他们主子。 王妃沉眉招来护卫,“去给二门管事递句话。” 护卫躬身听着。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王妃声音冷了,“让他别错了主意。” 护卫领命去后,嬷嬷也劝了一句,“夫人别气坏了身子,世子年少,府里这些人不过是想谋个出路,顺哥是心术不正,但害人是不敢的。” 王妃摇摇头:驭人之术,选贤用能。哪个高门大户没有腌臜事? 她倒盼着顺哥只图利,但就怕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如今就已让宁心堂的小厮围着他转,将来等她和宁王百年后、顾云秋继承王府,顺哥又有他爹管事的背景在—— 这王府还指不定谁说了算呢。 王妃看着日暮夕阳:确实是,该重新给顾云秋找个人了。 …… 那边发落了顺哥,顾云秋这边正抱着小碗吃得起劲。 王妃进来见他进得香,忍不住凑过去弹他脑门一下,佯做不满道: “呀,秋秋吃独食哦?” 顾云秋立刻将小碗推过去,浅浅的牛乳里还泡着樱桃两枚: “……那阿娘吃。” 王妃有心逗他,看看小碗更皱起眉,“秋秋给阿娘吃剩东西?” 顾云秋一愣,抬头见王妃眼含笑意,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寻他开心。 怎么这样! 顾云秋恼了,伸手扒拉回小碗、气哼哼吃个精光。 “噗——”王妃笑出声,却还故意和身边嬷嬷对视一眼,拖长声道:“《礼记》有云:‘馂余不祭’,又言:‘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馂余’,怎么,秋秋是要和阿娘论这个?” “……” 这话,顾云秋真没法接。 礼记里那些规矩在他看来就是老古板而不讲道理: 凭什么做菜的新妇连桌都不能上,还要饿着肚子等人吃完,才能去吃别人剩下的东…… 等等,顾云秋突然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往怀里掏了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救、救命! 他他他……他刚才把自己吃剩的桂花糕塞给李从舟了! 顾云秋飞快眨眼。 半晌后,脑袋咚地磕到桌上: 完了呀,李从舟该不会以为他是个变态吧……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僧舍外—— 身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正捏着鼻子给茅房里的师兄递纸。 明义脸色蜡黄、两股战战,心里骂那卖烤肉的老板祖宗十八代: 他就说那肉味道不对,老板偏说他是和尚不懂行,还吹嘘那是西域来的骆驼肉,有点酸味很正常。 呸!正常个鬼!明明就是馊了的普通羊肉! 听着茅坑内淅沥沥水响,李从舟掩紧口鼻又退两步,想起顾云秋塞过来的一包桂花糕,他的眼神又冷三分: 小纨绔不安好心,塞过来的桂花糕,果然有问题。 8 第008章 明义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夜,也害李从舟一宿没睡。 由此,圆空大师还是知晓了明义下山犯戒一事,震怒只余,本想让他到戒院领二十棍,又看他身子虚,只好许他先养病。 等养好了,就去领戒棍、再上山顶摩崖石壁禅修半月,以思己过。 至于李从舟知情不报,圆空大师念他年纪小,只口头说两句,还要他次日随寺监下山,给明义带些药。 寺监是循例去京中布施,要去慈幼局、济民坊两处,方向上与李从舟要去的药局并不一致。 不巧这日药局义诊,门口排队抓药的人多,寺监怕误了正事,便和李从舟约定分头行事,午时再相约和宁门外阙亭,然后一起回寺。 李从舟排在队伍里,没一会儿街上就传来兵甲铿锵声—— 一群披重枷的犯人从含光门入,他们一行十个为伍,由重甲持枪的士兵押解着走向刑狱, 李从舟瞥了一眼没太在意。 倒是他身边的百姓因干站着无聊,纷纷议论起来: “这就是西南那批乱党吧?勾结蛮人杀了招讨使欲自立为王的。” “是哦,叫乌什么来着……?” “乌昭部!” “对对对,就是乌昭部!诶等等、不是?我之前听我家那口子说,这个乌昭部不是还跟我朝联姻么?襄平侯不还娶了他们部落的公主……” “去去去,什么公主,一个边境小部落罢了,也配叫公主?!我看这联姻从一开始就有阴谋。” …… 听到这儿,李从舟眉头一沉—— 乌昭部,这不正是乌影的部落?! 他转身极目,果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皮肤偏黑、个头高挑的少年人,他容色冷漠,一头蓬松卷发下,左颊上有一枚熟悉的盘蛇纹。 真是乌影。 李从舟往那边跟了两步,目光紧紧盯着少年。 乌影是他前世的暗卫。 他们初遇在西北战场上,彼时他是率部奇袭的副将,而乌影是被西戎贵族买去淫|辱的帐帷奴隶。 夜袭那晚,他杀入西戎守将的营帐,才一剑将对方扎了个对穿,拔剑抬头,就意外地在重重纱帐后,看见个被铁链困在床|上的青年。 只可惜…… 那时乌影已被剪去了舌头、根本没法开口说话,会写的字都是苗文,整个西北没一个人能看懂。 他们之间的交流,一直停留在一些简单的手势。 李从舟看得出来乌影恨西戎,但却不明白他为何也很讨厌中原人。除他之外,乌影对所有汉人的态度都是冷漠而戒备。 后来,西戎被灭、宁王府的人找来,李从舟才终于知道真相—— 乌影是苗人,属乌昭部。 乌昭部在锦朝西南边境的乌蒙山上,与蛮国仅有一江之隔。 地理位置上,此部和乌蒙山一样,该归蜀府管辖。但苗人习俗与汉人不同,倒更与对岸蛮国相似。 除了他们,乌蒙山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七|八个同样的苗人部落。他们在山中耕种、放牧,偶尔还会与山下的汉人村落互市、通婚。 朝廷担心他们会勾结蛮国在边境生事,于是抽调了西南大营两万兵丁,在乌蒙山下另成立了一个宣抚司。 又在宣抚司内设招讨使一名,由这几个苗人部落的首领轮流担任,负责征收赋税、核查人口,处理两族之间的纷争。 承和五年,还令襄平侯迎娶了乌昭部首领的女儿为正妻,而乌昭部也派时年十五的乌影作护卫送亲。 前世西南这场“叛乱”,其实是襄平侯做的局:白氏夫人发现他暗中筹谋恶事,他便想出这条毒计来铲除异己、杀人灭口。 乌昭部这些苗人只是想守卫自己的家园,却被襄平侯颠倒黑白成叛乱,更调动宣抚司两万大军,直接踏平了乌蒙山。 乌影和族人被俘虏押解上京,后来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乌影也因外形出众、身量高挑而被黑市商人看中,以奴隶身份辗转贩去了西戎。 李从舟追着那队伍走了好几步,直到身后妇人喊他:“小师傅,你这队还排不排了?” 他才抿紧嘴,默默回到队伍中。 重生回来两年,除了师父师兄弟,乌影一直是他最想救的人。 李从舟面色阴沉地捏紧双拳,他得赶在黑市商人前,把乌影带走。 只是刑狱不似一般牢狱,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拿好药出来,李从舟闷头想着自己的事没注意,不慎和一个从药局跑出来的男孩撞在一起。 男孩哎唷一声跌倒,抱着的东西也散落满地。 “施主没事吧?”李从舟蹲下去扶他、帮忙捡东西, “没没、没事,”男孩摆摆手,“是、是我自己不当心。” 男孩瘦瘦小小,胳膊却很结实,他买的都是药局提前包好的跌打药,还有个白瓷瓶装的金疮药、瓶身绘着丹顶鹤。 药局的金疮药分为三等,其中最上一等用的就是这种绘有丹顶鹤的瓶子,另外两种分别是纯白色和绘着杏花的。 “家中有人受伤?”李从舟把掉在地上的金疮药递过去。 男孩啊了一声,像是又被吓了一跳,然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啊是,是……我叔叔受伤了。” “这样。”李从舟扶他起来,还道了两句平安咒。 结果,到和宁门阙楼等寺监时,李从舟又见着这男孩,他站在一辆马车旁,笑盈盈将手中东西都推给车夫。 车夫带着斗笠,看不清脸,男孩递东西他也不要,“狗娃你这是做什么?不用不用,你每个月才挣几个钱!” “要、要的,”男孩坚持,用力将手中的一包药塞给他,“以、以前都是叔照顾我,现、现在裁军,叔你一个人在京中不易,这个,要、要给你的!” 推搡间,车夫的斗笠被碰掉,露出一张脸十分狼狈:眼眶乌青、侧颊带着擦伤。 男孩看见他的伤,更加坚持,眼眶都红了,车夫只得妥协,将男孩抱上车,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 他们提到了西北大营的裁军、提到了西戎王的病逝…… 倒不是李从舟非要听,而是他们说的话带西北口音。 那男孩还好,车夫说的根本就是西北话,让他这个前世在西北待了这么多年的人一下就入了耳—— 裁军和老戎王的病逝实际上是一件事,正因为西戎式微、朝廷才想着裁剪西北大营的军费,用来供给西南镇压叛军。 然而西戎王庭只是表面混乱,不消几个月就会卷土重来、打锦朝一个措手不及,适时军中人手不足、粮饷无继,以至战死饿死者甚众。 这是今年秋要发生的事,但李从舟自顾不暇,只能沉默看他们离开。 ○○○ “桂花糕事件”后,顾云秋躲了李从舟好几日。 不止是躲,还有些臊。 重活一世的人心思重,总担心别人误会,以为他不安好心。想解释,又怕人根本没当回事,冒然一提又显得他矫情。 而且那人是李从舟,是将来单枪匹马杀穿整个西戎王庭的嗜血煞星。 他疯起来可是谁都杀,顾云秋捂住后颈:害怕。 这几天他去看过顺哥一次,再看不上顺哥行径,顺哥也是陪他多年的小厮。屁股开花的滋味不好受,顾云秋就顺手赏了他一瓶金疮药。 这药是王府的老医翁调的,装在个白瓷长颈的胆瓶中,顶上塞着个红塞子,看起来十分精致。 顺哥感恩戴德,趴在炕上保证自己绝不再犯。 可等顾云秋离开直房,他又忍不住叫来一众小厮,向他们炫耀,“都瞧仔细了,这可是公子亲自!拿来赏我的金疮药!公子待我多好!” 小厮们羡慕地围在炕边,巴巴看着顺哥手中那个小瓷瓶。 “那哥,我给您上药?”最殷勤一个凑上去,伸出双手想去接那瓶子。 结果顺哥哼了声,直将那瓶药塞进怀里,“去去去,谁许你碰了?!要你收拾的东西收拾完没?还有你,站那儿干什么,桌子擦干净了么?” 小厮们喏喏应了,顺哥又发号施令说他想吃果子、想喝水。 最后一众小厮干活的干活、伺候他的伺候他,炕边摆上青梅饮、甜果子,左边一个小童打扇子,后面一个给他按摩背。 顺哥惬意地眯着眼,还不忘给众人画饼,“哎对,就这个力道,没错那边镜子擦亮点!以后等我当了大总管,一定提携你们。” 趴在他身上给他按背的小厮也激灵,立刻软声道了句:“谢谢总管。” 直房内发生的一切顾云秋一概不知,他依旧在犯愁树种的事—— 借顺哥一事,顾云秋劝王妃减少他身边伺候的人: 人太多显眼不说,还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甚至会让仆役们生出仗势欺人之心。 王妃被说服,小厮只留贴身伺候的一名,护卫也只让一个近前跟着。 顾云秋如愿以偿,也收集到一些榆钱子。 但他就一个人,这样减下来速度太慢、效率也太低,往往花了半日时间、人晒得汗流浃背,也只能捡得一小碗。 顾云秋抱着小碗,闷闷地趴到炕上: 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捡够哦—— 9 第009章 “秋秋?”王妃站在门口咚咚敲了敲门。 顾云秋唔地爬起来,“阿娘有事找我?” 王妃点点头,拿来一份荷叶制的点心,“只是宫里送过来的,我和嬷嬷们不便,秋秋帮我给圆空大师送去。” 顾云秋点点头接过食盒应了,结果才绕过门口竹林,红墙根下就传来啪地一声。 顾云秋循声望去,发现是四五个小厮围着个人骂骂咧咧:“还敢狡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怎会有这么好的金疮药?!” “这、这就是,就是我的。” “你的?你叫它一声它应么?明明就是偷顺哥的,还敢嘴硬!” 顾云秋皱紧眉:怎么……又是顺哥? “就是我、我的!我没、没有偷!还给我!” 顾云秋屏息凝神,悄悄站到竹林后,发现顺哥竟然带头将一个杂役模样的男孩围在红墙下,男孩个头不高、身形瘦小,脸正巧被顺哥挡住。 他伸手想去抢药瓶,结果反被顺哥一下踢翻在地。 “还敢跟我动手?!”顺哥啐了一声,抬脚就踹小杂役肚子,“下贱种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偷了我的你还敢犟?!” 他手脚并用,几记重拳打上去还不解气,劈手又拿起立在墙根的一只笤帚,抡起长棍就朝小杂役后背抽去。 小杂役被打得在地上连连翻滚,却还是坚持药就是他的。 顺哥气得七窍生烟,转头呵斥道:“还愣着干嘛?!都给老子动手!打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杂种!” 小厮们面面相觑,最终迫于他的淫|威围上去。 也就在这一瞬,顾云秋看清了倒在地上那个小杂役的脸,看见了他那一双执拗的眼睛。 那双眼睛! 顾云秋心惊,忙快步上前:“都给我住手!” 是那双眼睛! 是他死死挡住宁心堂的大门,看着他、要他快点跑。 而且顾云秋这时候才意识到,刚才这小杂役说话,是有些结巴。 小厮们被他唬得一愣,收手转身时,却还是默契站成一排挡住那杂役。 顺哥会来事儿,上前想帮顾云秋拿食盒:“公、公子您怎么来了?这、这是要送出去吗,我……” 顾云秋一缩手,没接他的话,只扬起下巴,“这怎么回事?” “嗐……就一小贼,他偷顺哥东西。”旁边一个小厮凑趣答了,却莫名挨顺哥一记白眼,“公子,您别听小五瞎说,不是偷,是看着像,所以问问。” “看着像?” 顺哥赔笑解释,“可不,公子您忘了?前儿您赏过我一瓶金疮药……” 顾云秋指着那笤帚、寒声打断他,“这是问?!” 这回,其他几个小厮也觉过味儿来,纷纷转身去扶那杂役,推说是一时急眼、手上没个轻重,不是故意。 顾云秋由着他们动作,只从下往上扫顺哥一眼,冷冷丢出个“呵”。 顺哥打了个寒颤,顿时汗流浃背。 顾云秋拨开人群,亲自去扶起那杂役。 小杂役瘦瘦小小、双手皮肤粗糙,一双眼睛大大的,看向他的眼神很清澈,虽痛得龇牙,但他还记着规矩,先行礼叫了声“公子”。 顾云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千般滋味在心头,最后转身:“……药呢?” 因太激动,他声音都哑了。 顺哥皱皱眉,双手奉上,“在这,公子。” 顾云秋接过来细看了看,又转身问小杂役,“你说这药是你的,有何凭据?” 小杂役被打破了嘴角,开口时嘶了一声,他舔舔嘴唇、慢吞吞说药是他在京中药局买的,本来准备送给自家叔叔,结果对方不要,他才带上山。 药瓶是个白瓷的细颈胆瓶,瓶上有药局纹绘的丹顶鹤,顶上塞子拴红绳的小圆珠松了、他回来用白线补过,瓶底有个缺儿,放不大稳。 “这是我攒、攒了三个月买的,药局的伙、伙计就能证明。” 顾云秋点点头,又看顺哥,“你呢?” 金疮药说便宜不便宜,说贵不贵。 于杂役来说,要攒三四个月钱才能买上,但对顺哥这样月钱一两的小厮来说,却是可有可无。 他是今天想用没找到,恰好见杂役拿出来一瓶,他就下意识以为是他的伸手就抢,没想这小杂役脾气这般倔,竟不给他。 闹起来跑到红墙下,更没想到——竟又被顾云秋抓个正着。 顺哥抖了抖,支吾半天,说出个:“我……” 顾云秋冷下脸,“顺哥,你跟在我身边当差也有一两年了,平日里你如何处事我不管,但这回来报国寺——” “你仗势欺压寺中小沙弥在先,被母妃责打过还不长记性,如今又辱骂殴打家中杂役,莫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还能做出更多恶事?” “公子,我没……”顺哥脸色变了,其他小厮也慌,跟着跪下来。 “够了,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你狡辩第二次,”顾云秋不耐地打断他,“按府上规矩,我会禀明了母妃,让你爹把你领回去,罚俸、打板子还是遣送外庄、发卖西北,自由府上大管事决定。” “至于你们几个——”顾云秋扫了眼那一溜顺哥的小跟班,“也一样送回府去!” 顺哥一下跌坐在地,面色惨白、满脸不可置信。 顾云秋不再看他,只拉起杂役回小院。 等他们走远,小厮们才哭丧着脸来扶顺哥,“哥,怎么办,公子、公子他不会真要发卖了我们吧……” 其中几个沉不住气的已经哭了起来,“那外庄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啊哥,每天干那么多活,我们会被活活打死的!卖去西北更、更……” 顺哥被他们哭得头疼,忍不住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他咬了咬牙,目光阴沉地盯着顾云秋离开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来,世子曾让他找过个小结巴。 ○○○ 出了这事,圆空大师那边是去不得了,顾云秋直接回小院找王妃。 “阿娘——”顾云秋拖长了声叫唤。 “这么快回……”王妃抬头,意外看见顾云秋拉着个浑身狼狈的男孩,“这是——?” “阿娘,我要他做我的小厮!” 王妃一愣,那杂役也傻了眼。 王妃心想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但还是笑着问了原因。 顾云秋不好说前世之事,只蹲下来伏在王妃双膝,将刚才发生的事说明,然后他抱住王妃双腿、拖长了声儿: “让他给我当小厮嘛,求求阿娘啦!” 宁王妃摸摸他脑袋,没说话。 顾云秋再接再厉,声音甜甜,“阿娘应我吧,只要阿娘答应,我就好好读书习字,而且往后都不气师傅们了。” 王师傅是青阳书院的名师,被宁王重金聘来教顾云秋读书的。 宁王妃眼波微动,忽然用手背蹭蹭顾云秋脸颊,“小花猫,满脸的泥,先跟嬷嬷去洗洗。” 顾云秋唔了一声信以为真,乖乖被牵走,只有跪在地上的杂役奇怪——公子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等顾云秋走远,宁王妃才让他起身,温声问了姓名。 杂役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回答得很慢。 他来自西北渭州田家村,叫狗娃,十二岁。 八九年前村子闹了场瘟疫,只剩下三岁的他和他家隔壁的青年幸免于难,那青年投了西北大营,一直带他在身边养育。 后来他长大,青年托人给他谋了份杂役小厮的差事,几年前才被买进的王府,这一点王妃身边的嬷嬷们都可证明: “是个实心眼孩子,夫人您大可放心。” “是么?”王妃笑笑,这孩子看起来虽不如顺哥伶俐,但人老实本分、瞧着也没什么坏心,她又细问了几句,“识字么,可曾读过书?” 狗娃摇摇头。 读书识字太费钱,蒋叔已经为他操了不少心了,能有份差事吃饱饭,对他来说已经够好了,他可不敢奢求那么多。 想到这里,狗娃又跪下去给王妃磕头,“小、小人没什么见识,是、是个粗人,做杂役还成,做小厮,只怕、只怕粗手笨脚的伺候不好世子……” 王妃打量着他:这孩子倒实诚。 “那狗娃,你说说,做仆役的根本是什么?” 狗娃跪在地上想了想,认认真真回答:“是、是忠诚。” 易求无价宝,难得一忠仆。 王妃与身边嬷嬷交换个眼神,笑了,“那好,既然秋秋看中你,你就跟着好好伺候吧。” 狗娃惊呆了,根本没想过王妃会答应。 他傻了一会儿,又扑下谢恩,头都磕得咚咚响。 王妃忙扶他起来,“好了好了,也跟嬷嬷去洗洗。” 顾云秋回来知道结果,扑住母妃感谢个不停,“我就知道阿娘最好!” 倒是王妃问起原来的几个小厮,顾云秋摇摇头,“随阿娘处置。” 王妃这便心中有数了:她一早就不喜欢顺哥,只是怕儿子不高兴。现在顾云秋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乐得打发他们走人。 如此,半刻后—— 刚才欺负狗娃的几个小厮在小院挨了板子,发派到外庄—— 顺哥则由二门管事领走,从此再不得在府上做事。 那二门管事也被牵连,罚了半年的俸禄,夺了大半权、调出王府的账房,让他回家先教好儿子。 至于二门管事如何处置顺哥,那便不是顾云秋感兴趣的了,他只高高兴兴拉着新得的小杂……不、小厮回屋。 进屋后,他忍了忍,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你……为什么愿意跟着我呀?” 问出来他又觉得蠢——谁会放着一等小厮不做,甘心情愿当杂役。 但狗娃却跪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开口: “因为,公子救、救过我性命,公子是、是好人。” 10 第010章 顾云秋眨眨眼,这种事,他怎么没一点印象。 狗娃也知道顾云秋不记得了,那是两年前的一个雪天,院里的小厮们怕冷躲懒,将脏活累活都丢给他。 他挑着水滑倒在院门口,浑身湿透、发起高热,小厮们不仅不帮忙请大夫,还用藤条打他、说他装病。 当时是顾云秋碰巧路过,喝退那群小厮,还给他请来医翁。 “于公子来说是、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却是大恩。”狗娃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得很认真。 顾云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将狗娃拉起来。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狗娃站起来,还乖乖行礼谢恩。 顾云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又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狗娃下意识要摇头,想想自己名字似乎确实不好听,又红着脸点点头。 顾云秋在脑中将福旺、来财、元宝等名过了一道,觉得都不满意,最后目光一转瞥见食盒,一乐道:“有了!” “从今儿起,你就叫‘点心’,往后你就是我的小点心了。” 点心? 狗娃茫然地眨眨眼,顾云秋也看不出来他喜欢不喜欢,只瞧见他乱蓬蓬的头发下、双耳都变红。 后来,这名字也得了宁王妃认可,狗娃的身份名册被从王府调出来、正经改了名字,月钱记做一银。 顾云秋说话算话,当真每日早起读书习字,让王妃觉得欣慰。 不仅自己写,顾云秋还带点心一起,两人总蹲在小院的沙地边写写画画。 小树杈子比毛笔好拿,顾云秋一开始不太习惯,但用久了反而能写出几个漂亮的好字,还能挑拣几个简单的教给点心。 某日王妃路过,还听着他家小崽一句,“这两个字是——点、心,是你的名字。” 点心的点可不好写。 王妃偷偷看了一眼,却意外发现孩子写得不差,虽不是颜筋柳骨,但字形端正、横平竖直。 王妃甚是欣慰,只当是顾云秋这段时间勤学苦练结果。 她掩嘴笑,觉着这样挺好。 而顾云秋教点心识字,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过了,现在书局里有很多讲经商之道的书,像《典业需知》、《渔民七言歌》和《生意集话》等。 若让王府管事去买,置购商书定会遭人诟病、以为不务正业。王爷王妃知情后,多半也要过问。 但若点心识字,他就可以开了单子让点心去买,神不知鬼不觉。 且王府买书不走私账,都是记在公账上。堂堂王府,总不至于最后还要跟他计较这点书钱。 教了几日,顾云秋觉得可以了,便让点心下山给他买。 只是他也不知现在京中书局有什么,靠记忆随便列了个单子,又怕给点心压力,便补充道:“有单子上的书自然好,若没有,你就每样买一本。” “每、每样买一本?”点心懵了。 顾云秋点点头,又怕书太多点心不好拿,就想去央王妃借马车。 “不、不用的公子,”点心扯扯他袖子,“我、我有个叔叔在、在京中做车夫,他能帮忙,不、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叔叔?” 点心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身世经历,“叔他,原是在西北军营的,今年军中裁员,他就回京寻、寻了个马车夫的差事,我、我找他送、送我就成。” 顾云秋偏偏头,“不耽误他差事吗?” “我、我会先问问的。” 顾云秋想想也是,借了王妃的马车,说不定她还要问他买了什么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按你说的办!” 点心领命,当天就揣着单子下山去找蒋骏。 蒋骏现在的主家是个由官牙介绍的经世局小吏,小吏为人和善、挺好相处,但他的老母亲脾气暴躁易怒,动辄迁怒仆役、非打即骂。 蒋骏当差不过十日,身上就带了不少伤。 虽然他身负武艺又当过兵,但对方是个老妇人,加上他确实需要一份差事养活自己,便也只能咬牙忍着。 碰巧今日蒋骏不当值,听了点心所求自然套车送他。 路上,点心给蒋骏细说了他这几日的经历,说顾云秋救他、还他清白,还给他改名、教他习字。 “还教你写字?!” “嗯啊。”点心兴奋得脸红扑扑的。 乡下人读书不易,蒋骏听着,脸上表情也柔和起来,“那挺好。” 京中人人都说宁王世子顾云秋是个惹事精、骄矜荒唐不好相处。但,昌盛巷一见,蒋骏便觉得那小公子并非如传言那般不堪。 而今又听小点心一番话,看来——传言不足为信。 京城最大的书局在城东和宁坊边上,与青阳书院仅有一墙之隔。 老板看过印信,知道他们来自宁王府,当即拿出上好的茶招待他们。他态度太殷勤,点心再三拒绝也没能推掉,只能讷讷陪着吃了些。 和宁坊毗邻禁中,五寺中的太常、光禄、鸿胪三寺皆在此,西面是刑部的堂房、刑讯室,再往南,就是南刑狱,也就是俗称的“天牢”。 这些天,李从舟已往返此地多次。 他从祭龙山下茶摊的茶博士处打听得消息——说西南那帮苗人,因从蜀府传回的证据确凿,三日后就能宣判。 像他们这样定罪“通敌叛国”的,成年男子斩首、妇孺没为官妓,余者皆要被变卖为奴。 适时,牙人就会下刑狱谈买卖。 而牙人做生意是为图利,若从刑狱买入后就能立刻出手,对他们来说是最赚的:既不用辗转到各地兜售,还不用承担奴隶在路上饿死、病死的风险。 于是李从舟带齐银子、找借口下山,守到了和宁坊外。 巳时刚过,远远就看见刑部堂房边墙上开了扇角门,一个精瘦驼背的牙人走出来,身后跟着数名面露凶光的壮汉。 壮汉手中牵着铁索,锁链那头拴着即将被发卖的苗人们。 李从舟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乌影走出来,反看到几个狱卒从门内抬出一只大铁笼,乌影蜷缩其中、身上遍布鞭痕。 将铁笼抬到那牙人准备好的板车上,几个狱卒拱手:“孙老板发财。” 姓孙的贼眉鼠眼、一口龅牙,一边给他们塞好处费,一边笑着还礼,“托福托福,托各位官爷的福。” 狱卒们各自掂量着手中的红布包,跟他客气两句后就转身回去。 李从舟站在禁城前的大榆树后,看着这一切面色霜寒、眉头紧缩。 牙人出来也没走远,就在南狱外街吆喝起来—— “来瞧一瞧看一看喂——!身强体壮的苗人奴隶!” 西南叛乱事大,加之前几日在菜市口斩首了几个,这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这么一叫唤,附近自然围来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寻常百姓就是来看个新奇,毕竟这些人是“乱党”,都担心买回去野性难驯。 倒是京城教坊司的左奉銮戴着个面纱款款上前,挑挑拣拣从一群苗人孩子中择出几个,准备带回去教习训练,也算一种野趣。 孙老板拿了钱眉开眼笑,当场给左奉銮签契。 原本牙人绍介奴隶前要到官牙登记造册,但为了方便买卖,有官凭的牙人们身上多半都会带着数十张由官牙开出的空白契书。 这契书出自户部合契厂,一张整纸被折裁成三份,每道折缝李都齐缝盖着户部、合契厂和官牙的官印。 仆役奴隶贩出后,牙人填写好内容,各自签契画押后,一份由买主带走,一份由牙人留档,剩下一份再交回官牙补造名册。 往后若有逃奴或私下买卖人口的,就以这份合裁契书为凭。 有左奉銮做例,京中几个秦楼楚馆的鸨母也上前,苗人奴隶转眼就少了大半。 也有几人到乌影的铁笼前驻足,不过最后都摇摇头走了。 孙老板介绍得口干舌燥,一双小眼睛盯着乌影滴溜溜转,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将他贩到西戎的坏主意。 李从舟遂从树影中走出。 他一席僧袍,手中捻着佛珠,径直走过去、站到笼前道了佛号。 孙老板正在用袖子扇风,听见句阿弥陀佛转头找了找没看见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见李从舟。 他满脸嫌弃地啐了一口,伸手就推他,“去去去,别来我这儿讨钱!” 李从舟却面无表情指指笼子,“这个,怎么卖。” 孙老板吊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伸出小指剔了剔牙,“小秃驴也学菩萨普济众生啊?有钱吗你?一边去、别给老子捣乱!” 李从舟眸色渐寒,声音也冷,“多、少。” 说着,他还从前襟中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 孙老板见着钱袋眼前一亮,眼珠一转,又冷哼道:“这苗人之前可是个贵族,卖去西北少说这个数,没钱就别来瞎问价!”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 京中市价,买个丫鬟四千到两万钱不等,年龄不同价格也不一样。 李从舟睨他一眼,从钱袋中拿出五枚银饺子。 孙老板没想到一个小和尚这么有钱,他吞了口唾沫,接过那五两银子挨个咬了咬,发现都是上好的雪花银。 他当即眉开眼笑,正想过去打开铁笼,转念又停下动作,脸上闪过一抹奸诈的表情,他拍了拍笼子,“只有五两啊?他这样的,卖到西域可是能上拍场的,那时候,可不止五两咯——” 李从舟此刻不想将事情闹大,便又给他加了一角。 孙老板拿了钱,心想这是什么有钱的大傻子。 “哎唷,小师傅真是慈悲,”他阴阳怪气地拍了拍车子,“拉车的驴子跟了我五六年,年纪是真大了,倒不是小师傅你也普济一下?” 这话,倒提醒了李从舟。 他只想着救人,没想到乌影从狱中出来是这般伤重的情况。 有辆驴车是方便,不过…… 他看孙老板一眼,在心里冷笑:这钱只怕你吃不下去。 李从舟不在废话,将一整个钱袋丢到孙老板身上,“够没?” 孙老板被打得一跳,但谁不高兴被银子砸,他心里乐开花的同时,将身契拿出来给李从舟,李从舟没用本名,而是随便编了个假名。 官牙那边,他相信这姓孙的总会有办法。 救得了人,李从舟就毫不留念地驾车离开了和宁坊。 倒是蜷缩在铁笼中的乌影嘶声呢喃,隔着笼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嘶哑的喉咙中轻轻说了句:“蒙厦。” 这话李从舟听不懂,但重要的是—— 现在的乌影,还能说话。 ○○○ 用过茶点,书铺的老板这才帮忙找书。 顾云秋写的都是前世他记着的商书,其中有些在这年上还没出。 老板殷勤,也建议点心将铺中的成书都带一本。 虽然顾云秋说过可以每样买一本,但点心没办过这样豪气的差事,有些不能定夺。 老板看出来他犹豫,又赔笑补充道:“反正尊府是半年跟小处结一回帐,小先生就都带回去给世子挑挑,不合意的、再拿来退就是。” 点心想想,终于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一铺的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老板吩咐下去,小伙计们便纷纷上阵帮忙收整,只是今日进的话本也堆在柜上,粗心的伙计没细看,便也掺了一两本进去。 最终收得厚厚四摞,蒋骏送点心回去后,已是日暮西斜。 报国寺蒋骏不方便进,只能将他送到寺门口,点心自己拎起四摞书,气喘吁吁、走得很慢很慢,等到天王殿后院,天都已完全黑了。 他顿了顿,想借月光看清前路,却忽然发现前方亮起一盏灯。 “小点心你可回来了!” ——是顾云秋的声音。 身着锦袍的小公子披了件带风帽的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小灯笼,由远处九曲桥上蹬蹬跑过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点心看着烛光中小世子的脸,一时喉咙发紧。 “哇,好多!怎么这么多!”顾云秋注意到他手上的书。 点心老老实实将经过说了,顾云秋倒不在意,能买到就好,书局老板的办法也好。 只是四摞书都让小点心提着太重,他放下灯笼、顺手抢过两摞,“前面没几步路,我们一起走快些!” 点心吓坏了,伸手想抢:主子怎么可以帮下人干活? 顾云秋往后一躲,不让他抢,“这样快嘛!你一个人磨磨蹭蹭还要多——呜!” 他转头走得急,结果一下撞到一人,那人也抱着大摞书,闷哼一声后,他们的书都散了满地。 “公子你没事吧?”点心急急提了灯笼过来。 顾云秋捂着脑袋,摇摇头,“没事……” 结果烛火摇曳下,他一抬头、骇然发现他撞着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正是李从舟! 小沙弥剑眉紧拧,墨瞳在烛火下显得分外幽黑。 “……”顾云秋吞了口唾沫,慌慌张张起身,手止不住颤抖。 李从舟身上还是那身灰色僧袍,衣摆一角隐约染了点暗红,他刚将乌影藏到后山旧寺的一间空屋中,就被明义师兄叫过去取经书。 没想,刚穿过九曲桥,就被这冒失的小纨绔撞倒。 他舔舔后槽牙、没说话,径自起身去捡经书。 他这样,顾云秋心里更害怕,忙凑过去,“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帮你捡起来!你别、你别生气!” 他抓经书的动作不得章法,有些粗鲁。 李从舟忍不住拨开他,“……你别碰。” 顾云秋没蹲好,被他一推跌了个屁股蹲,但他也不敢生气,只瑟瑟往后挪了一点。 端详片刻后,发现李从舟是嫌他手重,顾云秋又小心翼翼双手捧了靠近他这边的最后一卷过去,“给……” 李从舟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接了。 顾云秋大气不敢出,眼巴巴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远了,顾云秋才长出一口气,迅速收拾了地上的书卷,拉起小点心回屋。 ○○○ 李从舟抱着经卷回到僧舍。 师兄明义的身子还没好利索,正要死不活地躺在炕上,见小师弟进来也只是哼哼两声算是招呼。 李从舟刚把书放到案上,圆空大师就推门而入。 他看看明义,问李从舟他的状况,又顺手拿起桌上经卷翻了翻。 而后,圆空大师忽然沉了脸,大喝一声:“明义!” 明义被吓得一激灵,“师父?” “你偶尔一两次糊涂犯戒,师父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如今!你怎也碰上这些东西?!你到底有没有把师父的话听进去?!我看你是要气死我!要毁了报国寺的百年声誉!” 这话重了,明义立刻撑着坐直,“怎么了师父?” “怎么了?”圆空大师浑身发抖,拂袖就扫落了案上经卷,“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明义挠挠头,“我让小师弟给我带的经书啊……?” “那这个呢?!” 圆空大师劈手将一本书摔到炕前。 明义和李从舟齐齐看去,只见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扑在地上,画着大朵红牡丹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艳、春、情》。 11 第011章 明义怔愣地看着那本书,因脱水而蜡黄的脸上登时开了染缸,半晌后,才虚弱地喊了声小师弟。 “叫明济做甚?!”圆空大师更气,抄起禅带就打,“别想他帮你遮掩过去!” “不是,师父,这次真不是……”明义想躲,又因身子虚躲不过,只能用眼神向李从舟求救。 李从舟无奈上前,“师父,这次……” “别求情,不关你的事!” 李从舟挡到明义前面,“师父,这次真是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李从舟顿了顿,说他在回来时撞上了顾云秋主仆,“他们也买了许多书,天黑,加上捡书时我们都未掌灯,许是分错了,怪不着师兄。” 说是这么说,但他总在想: 那小纨绔是不是故意撞他、趁他不备偷龙转凤,以期用这秽物害他? 圆空大师皱眉,看看李从舟又看看明义,最终选择相信,“原来如此。” 不过,他对明义依旧没个好脸,“没有你下山犯戒,也不会惹出这等事!师兄没个师兄样子,明济都要被你带坏了!” “还有这东西既是宁王世子的,你自想法还他,别叫明济再经手,听着没有?!” 明义忙点头。 圆空大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一摔袖子走了。 月下禅院清风徐徐,李从舟目送着师父离开。 等圆空大师彻底走远,他盯着浓墨般的夜色看了半晌,才回头对半躺在床上的明义道:“师兄我出去一会儿,你熄灯先睡。” 明义没多问,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从舟退出去,慢慢合上房门,再抬头时,他神情冷峻、瞳孔深邃,仿佛蛰伏黑暗中的凶兽苏醒—— 踏墙一跳,他闪身出僧舍,疾步绕到寺外,从深山密林中牵出了一匹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 李从舟攀着鞍子翻身上马,俯身扬鞭,骏马飞驰而下。 他的目标很明确,顺山道直奔京城西郊。 此刻京城已经下钥,虽绕了些路,但他还是赶在子夜前,到达了城西八十里开外的安西驿。 驿站西北,有家野店,店门前挂着一串明亮的灯笼,上面明晃晃写着个大大的“孙”字。 李从舟观察了一会儿,将自己的马拴在离驿站几丈远的大树后,改换步行悄悄靠近了野店后院。 院子正中升着一塘火,两个壮汉正抱着朴刀打盹。 他们身边地上,靠坐着十几个用铁链拴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他们身上衣衫褴褛、脚上没穿鞋子,一个个恨恨地盯着中间两个壮汉。 李从舟暗中嗤笑一声,撑着墙头一跃就跳进院中。 这一手夜行术他从小就练,重生回来两年更下了不少功夫,已能做到登萍度水、千里独行、万里追风。 他落地悄无声息,院中的人甚至没发现他。 李从舟没有犹豫,一跃从火光暗影中蹿出,左手鹰爪功直取其中一人喉咙,右手夺过朴刀一记云环月、直抹了另一人脖子。 咔嚓一声伴随着鲜血喷涌,塘中火苗一蹿,两个壮汉无声倒地。 被捆坐在地上的少年少女骇得双目圆睁,都惊恐地看向他。而李从舟只是反手挽了记刀花,就将他们身上的锁链一一砍断。 他不懂苗语,只能用前世与乌影沟通的手势,指了指院外南方。 然后他也不管这群苗人少年明白没有,翻身又上野店二层——这是那姓孙的牙人的房产。 一楼邻官道开了间野店,没有牙人生意时,就卖点简单的酒食给过路人,二楼就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孙牙对院中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李从舟一脚踹开房门,拖着手中朴刀一步步走进去。 刀尖垂在地上,拉出了一阵阵渗人的金属音。 床上的孙牙被惊醒,他睁眼一看:暗淡残月光在门前地板上描绘出一个提着刀的人影。 他怪叫一声、缩到墙角:“什、什么人?!” 李从舟一句废话没有,一提刀翻转,正手瞄准孙牙就掷过去。 报国寺的武艺源自少林,除了腿法拳法,对掌力也要求极高。李从舟这两年勤学苦练,一柄朴刀如疾电,嗖地一声钉穿孙牙胸口。 孙牙目眦尽裂、龅牙大张,喉咙中发出嘶嘶气声,汩汩鲜血顺着胸前窟窿涌出,很快染满了被子以及整张床。 回报国寺前,李从舟就打听到:这孙姓牙人是做“两脚羊”生意起的家,那年关中大旱、饿殍遍地,许多穷人易子而食。 孙牙窥着商机,竟从关东一带拐带了数以百记的小孩。 有的是直接掳走,有的是向其家人赎买、说是介绍到关中当差,结果去到关中,就以二三十倍的市价卖给当地富户、做了他们的菜人。 两脚羊不是羊,而是吃人肉的买卖。 那年关中死者枕藉,几家富户却在讨论着七八岁女童的肉最上乘,男孩的肉吃起来酸得倒牙,让这孙牙少进些“公羊”。 后来这事被朝廷探知,孙牙花重金贿赂了审案的官员,只在牢中羁押了一年就放出来,又重新做起替人介绍差事的买卖。 看着孙牙僵死的身体,李从舟嘴角微挑,眼中闪着嗜血精光。 他上前翻了翻,掀开染血的棉絮,如愿在床板下发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是一箱银子——大约就是孙牙这些年的积攒。 李从舟把那箱子拿出来,扯了块布铺在地上将银子倒出,然后系紧了这包银子走回到院子一侧,丢给那群苗人: “接着。” 最近的一个少年人接了,布包散落开一角,露出里面满满的银色。一群苗人都讶异地看过来,打手势问为什么。 李从舟只一扬眉,再次示意他们:走。 说完,他也不管苗人听没听懂,又反身回孙牙房中。 他在床边定了片刻,终于看见了压在孙牙身下的一个钱袋,钱袋半泡在血水中,本来暗黄色的布,也被染成了一片暗红。 李从舟嗤笑一声,拿出来掂量两下,也不嫌弃,就收回襟中。 然后他转身出野店,到驿站外树下解开缰绳,催马返回祭龙山。 一道鞭响、黑马撒开四蹄,伴随着驿站子夜钟声,轰地一声远处崩出惊天火光,滚滚浓烟自西北升起—— “走、走水了!” 李从舟头也不回,只在血红残月下,加深了唇畔笑意。 回到僧舍,李从舟意外发现房间的灯还亮着。 他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明义正在翻那本封面绘着红牡丹的书。 那书内页填色还画了插图,远远看过去白花花一片,饶是活了两世,李从舟也忍不住闭眼,愤愤唤了句:“师兄!” 明义看得入迷,被他这声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将书塞到枕下,“回、回来啦?” 李从舟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明义却一点不害臊,“师兄现在病着嘛,身上没力气怎么去还书?左右躺在这里无事,随便看看有甚么打紧,等日后好了,我就去还他。” 就知道师兄是这性子,李从舟翻了个白眼、转身上炕,面朝里躺下。 “师兄熄灯。” 明义应了,却只用僧袍挡了烛火,等李从舟睡熟,他又悄悄摸出那书: 要说这富贵人家还真是不一样,这东西他读过不少,但从未见过这般与众不同的—— 旁的书都写男子女子如何欢愉,顶多再添点妖怪神鬼、前世今生。 这本书可大不相同: 开篇就写死了老婆的富户恋上个英俊书生,再翻一页就是书生约富户去狎别的女子,五页后三人成行,八页后继室与她娘都加入战局。 明义大开眼界、欲罢不能,竟是看了个通宵,就那么拿着书睡着。 次日,李从舟一睁眼就觉着脸上盖了件东西,他伸手一摸呼啦啦响,只当是床头经卷掉落并未在意。 结果坐起身定睛一看,却见一句“披甲持枪、突入红门”,上面还画着两个姿势下流、叠在一起的男人。 李从舟呼吸一重,眼神瞬间摄人。 他看看一旁打呼噜的明义,狠狠磨了磨牙,然后手中寸劲一展,薄薄的书页瞬间在他掌中化成碎片。 李从舟翻身越过师兄下床,循例去山中挑水劈柴。 只在路过九曲桥时,他狠狠剜了眼王府小院的方向—— ○○○ 一墙之隔,厢房内。 晨起读书的顾云秋趴在书案前,正捧着那些商书看得津津有味——点心办事得力,这些书都极有用,其中还有本讲市中隐语的,甚是合他心意。 如流行在陕晋一带的“捏码子”,就是买卖双方将手藏在草帽或袖口中,通过互相摸手指的方式了解价格,能保密、不叫第三人知。 又如运河口的档口盘道儿,若是酒壶嘴儿对着酒樽背,就是在问——你是自家人还是外人,要表明自家人身份,就得将酒樽嘴和酒壶嘴摆成一顺。 …… 正看着,他忽然连打两个喷嚏。 点心闻声走来,“公子可、可是冷了?” 顾云秋揉揉鼻尖,“不冷。” 大概是有人在背后念他吧? ——也不知是谁,大清早就要记他一笔! 真是鼠肚鸡肠,小心眼子。 “对了点心,”他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待会儿阿娘去大殿了你告诉我,带你去干件大事——!” 12 第012章 说是大事,其实还是收集榆树种子。 前几日,顾云秋自己一个人在寺中逛着捡榆钱子,绕着绕着就走到了后山的旧禅院外。 所谓旧禅院,是报国寺最早建在山顶断崖上的那座古禅寺。 寺内也有一套完整的三宝殿、五尊佛,以及钟楼鼓楼、藏经阁。 只是一来年代久远、修缮不便,二来去后山的云桥石栈太险、太长,并不方便皇室和一众香客上香。 久而久之,旧禅院就渐渐被废弃,只留悬空建在崖外的经阁存放古籍经典,以及几间僧舍供苦修的僧人们住着。 顾云秋那日只是瞎逛,没想,却在古禅寺后院中发现了好几株苍劲的古榆树: 它们枝叶繁茂、葱葱郁郁,曲折的根系如舞婆娑,树冠庞然遮天蔽日,洒下广而深的树荫。 树荫下、草坪上,更落满一地榆树荚果。 除了跟着的小厮和护卫,这里四下无人,是很适合收集榆钱子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这山顶上还有两处王府的私邸。 因为宁王妃每年都要来报国寺还愿、小住,总要占寺内一间僧舍不便,约莫六七年前,宁王就想着单独给妻子盖一处宅子。 一开始,他的选择是将私产建在后山,毕竟妻子身边还带着一众伺候的仆妇、婢女,杂在一众佛家弟子中不合适。 但等两处宅院建好后,王妃住了一段时间又觉着后山路远,下来诵经听禅也不方便。 且崖顶风大、入夜后偏冷,两处宅院,也就闲置了下来。 平日每个月都固定有王府的人上来打理维护,院子整体的状况倒比旧禅寺的建筑好些。 顾云秋今日带点心去,一是想再捡些榆钱,二是想看看两处私邸中有没有能留出大片空地给他栽树的。 毕竟榆树生长需要时间,恰巧明年京中大疫,宁王很可能会让他和王妃继续留在寺里,他得提前种好、以备不时之需。 当报国寺正殿广场上响起诵经声后,顾云秋就带着点心溜出了小院。 修建旧禅院的悬崖其实是祭龙山的一座孤峰,原本还有几座木桥连接,后来木桥腐朽、断裂,就只剩下中间一座石栈云桥。 此桥长约数十丈,桥面不宽、仅容两三人通行,两侧未设栏杆,拉了三条铁索充作护栏。 经年风吹雨打,几道铁索斑驳生锈。 而终年的劲风也将桥上的石阶也侵蚀得高矮错落、参差不齐,走的时候需别样当心,稍有不慎就会扭脚、摔跤。 最为严重,还可能跌下万丈深渊。 点心看着这座云桥有些发悚,但想到顾云秋一路上的兴奋,便闭上眼、暗中给自己鼓劲,努力迈出第一步后,还不忘要回头叮嘱他家公子当心。 “嗯啊,”顾云秋攥着桥两边的粗|粗的大铁索,“你也是嗷。” 日出金光,云霭满山。 泛有金色涟漪的云海在他们脚下荡漾,白鹭飞渡、雁阵来归。 山中春景,不外如是。 顾云秋停步擦了擦汗,嘴角上扬:这里真美! 两人小心翼翼走过长桥,很快来到后山的古禅院内: 寺景荒凉,殿上红漆脱落、步道长满青苔,不少建筑内都长有半人高的草。 好在王府的两处私邸建得晚、状况还不错: 一处在毗卢阁旁——门窗结实、屋顶完好,但后面的小院内铺满了碎石子儿,能直接使用的土地太少太少。 想要在这儿种榆钱子,他就还得重新犁地、清除掉上面的石子路。 而且,屋内炕道的烟囱坏了,要住就得等修缮。 费时又费工,并不算好选择。 另一处在禅院大门外,顾云秋上次来就看过,里面有两间厢房、前后两个小院,前院中有水井,后院有近三分的空地。 只这院子紧挨着几处古坟茔、还有京中几个大家族的陵园,也不知晚上会不会看见簇簇鬼火、听着新鬼嚎哭。 顾云秋重活一世倒不怕鬼,他只担心这宅院靠着坟茔,会不会因此背阴,晒不到太阳、树种下去长不出来。 时间有限,想着宅院反正在寺门口,待会儿出来还要往这儿走,顾云秋就先带点心去禅寺里捡榆钱子。 等他们出来,正好日头高起,也方便他再细看看外面这座宅子里的日照够不够。 如此,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禅院,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那间宅邸的大门是虚掩,院中似乎还升起了一股带有药香的白烟—— 今日诵经,是圆净禅师主讲。 李从舟寻了借口告假,挑完水劈好柴后,就揣着抓好的药上后山。 旧禅院僻静无人,正适合给乌影养伤。 只是禅寺内能住的几间僧房都有苦修的老僧住着,其余大殿梁垮瓦碎、窗户漏风,也不太方便让身受重伤的乌影藏于其中。 思来想去,李从舟干脆将乌影安置到禅院外宁王府那座私邸中。 这里常年无人看管,宁王府的人也是在月初才会过来清理落叶,到时候他也能找到地方将乌影转移走。 不知是不是南狱里也被襄平侯安插了人手,乌影身上的伤比李从舟看到的更重。 除了鞭刑、杖刑,他还从乌影的各处关节里拔出三十多枚长短不一的针。 好在针上并未淬毒,不然李从舟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施救。 上山后,乌影一直在持续发热,昨天连药都喂不进去。 李从舟捏着蒲扇,盯着面前咕咚冒泡的药罐,眸光凶狠锐利。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熬得了药、滤掉药渣,李从舟端碗走向正堂。 推开门,却发现炕上空空如也。 他顿住脚步、微眯起眼,沉吟片刻后,慢慢抬头往上看: 不知何时苏醒的乌影满脸戒备,正大壁虎似的攀在梁上。 被他发现后,乌影突然发难,捏着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匕首,一个虎扑就攻击向他—— ○○○ 多了个人事半功倍,顾云秋带着点心,很快就捡满了一口袋榆钱子。 他心满意足地收紧袋口,高高兴兴牵起小点心的手,“走我们去看那院子。” 点心脸热,低下头、掌心微微发汗。 ——他还是,不大习惯跟主子这样好。 有点……太亲近了。 他的局促顾云秋浑然未觉,只兴冲冲给点心讲那院子的好与坏。 种树赚钱一事,顾云秋没瞒点心。 只在缘由上撒了个小谎:没提前世今生那些事儿,只说是他喜欢商道、想经商,但又怕王爷王妃念着读书功名的正道不允。 点心也没多想,公子要从商、他就尽力帮忙,也会好好保守秘密。 正午红日高悬,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祭龙山顶,古禅寺外的小院也整个被笼罩在内。 顾云秋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院子虽在陵园边、被大大小小的新坟包围着,看起来有点阴森,但实际上也是座南向院。 换言之,它能晒足一整日阳光,什么树在这儿都能顺利生长。 顾云秋满意了,正想推门进去看看,却忽然听见院内传来呯地一声响,像陶器、瓷器被摔碎在地的声音。 点心呼吸一窒,看着那一圈坟忍不住地吞唾沫: 莫、莫不是有鬼? 虽然浑身发凉,但他还是咬牙将顾云秋拉到身后护着: “公、公子别怕,快、快、快跑……我、我给你断后。” 他话音刚落,院内又传一声巨响,这回不是陶瓷,反像个重重的布口袋被丢到地上。 顾云秋不信大白天能见鬼。 而且这里还是佛寺:什么鬼能这样嚣张? 他从点心身后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会儿后,他走出来、拍拍点心肩膀,“好像是人,我过去看看。” 点心诶了声,原地眨眨眼也咬牙跟上。 顾云秋猫着腰,慢慢走到门口,想透过虚掩的院门一观。 结果刚踏上门口石阶,山中忽然刮起一阵风,裹挟着落叶的风劲先他一步拍开了小院的两道门扇。 漆黑的大门向内敞开,铺满白石条的院子中一片狼藉: 井上的井架歪了、桌旁的石墩倒了,竹制的几个筲箕被砍成碎渣,一个小炭炉翻在地上、烧红的炭渣洒出来,旁边还有个碎了的药罐。 在那片狼藉中央,一个浑身是伤、头发卷曲的黑皮肤少年被压在地上,他面色惨白、双眸紧闭,还有个小和尚骑在他身上。 小和尚捏一柄锋利短剑,正架那黑皮肤的少年脖颈上。 “!!!” 是—— 李从舟?! 顾云秋如遭雷劈,僵愣在原地。 李从舟回头,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叫顾云秋缩了脖子,手都不可抑制地发颤。 不……是吧。 李从舟他、他是从小就这么疯的吗? 八岁就杀人…… 顾云秋面色惨白: 完了,李从舟悄悄躲起来杀人取乐的事情被他撞破了。 他不会、不会就这样被灭口吧? 见他杵在门口一动不动,点心不明所以,上前唤了声公子。 顾云秋被他叫得一个激灵回神,眼睛眨巴两下后,就扑上前拉门环关门,然后拽上点心、转头就跑—— “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从舟:…… 顾云秋撒开腿、连滚带爬,两辈子都没这么快过。 真是要命了。 跑到云桥处实在没了力气,顾云秋才半蹲下来,弯腰扶住双膝大口喘气。 点心跑得也累,但他做惯了粗活、体力比顾云秋好些,缓了一阵就能开口说话。 他先叫了声公子,然后又担忧地看着顾云秋。 顾云秋却只指前面云桥,“快,快别问了……先、先过去再说。” 点心有些疑惑,却还是依言先上云桥。 顾云秋又等了一会儿,等双腿不那么抖了、喉腔里那股腥甜味儿散去,才抓着云桥两边的铁索,缓步踏上石阶。 可他才走出去两级,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咳。 顾云秋被吓得一哆嗦,心里发虚、抬起的脚颤了颤,竟一时没踩住、直接一步踏空—— 桥下是万丈深谷,其间云缭雾绕,又有许多风化的尖锐砂岩。 顾云秋惨呼一声,双手胡乱挥舞,最后堪堪抓住桥面边缘。 那是一块突出的白色石板,边缘有些锋利,但还能充做抓手。 只是白石桥的表面被人经年踩踏行走,有一面是磨得很光滑的,手抓上去、总不太好使力。 看到这一幕,追过来的李从舟不免挑眉,眼中露出一丝意外。 顾云秋平日疏于武技,双臂乏力,抓着桥面边缘用力尝试两次后: 不仅没将自己撑起来脱困,反又滑脱开一只手,他掌心不受控制地冷汗直流,仅剩的一只手也渐渐抓不住。 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手滑的同时,绝望地闭紧了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李从舟皱眉啧了一声。 在最后关头一跃上桥抓住了顾云秋,但下坠的惯性也将他半个人都拽出云桥,尖锐的铁索刮破僧袍。 点心吓傻了,一屁股跌坐在地,惨白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云秋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粉身碎骨的剧痛,反而感觉下坠的力道消失了,他心跳如擂鼓,半晌后才谨慎地睁开一只眼睛。 看清救他的人是李从舟后—— 顾云秋先是惊讶,而后又是害怕,紧接着又变成焦急,他声音颤抖: “你你你……” 李从舟皱眉睨他,脸又因用力而狰狞。 顾云秋白着脸,他一不敢李从舟,二不敢看身下的万丈深渊,只能又闭上眼。 内心纠结半天后,他突然自暴自弃地大喊道: “我,我我我还不想死!” “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松手——!!” 13 第013章 山风呼啸,林海涛涛。 顾云秋这两声叫得惨,甚至惊飞了一群鸟。 空谷传响,啊啊啊啊—— 听得李从舟眉间都皱出了一整座完整的沟壑山川。 别看顾云秋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子,但全身的重量压上来,他姿势别扭、半趴在桥面上,多少有些使不上劲。 顾云秋喊完等了半晌,感觉李从舟试着提了他一下,然而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后,他整个人又往下坠了一截。 他被吓得睁眼,一抬头却倏然接住两滴温热。 李从舟为了拉住他,左臂以一个弯曲的角度伸出,尖锐的石板边缘和粗粝的铁索刮过他整条手臂。 点点殷红从撕破的衣袖中渗出,止不住的鲜血像小河一样顺着手臂往下流,越过手腕、翻过手背,最后顺指尖滴答滴答下落。 顾云秋懵了。 这一下疼得紧,饶是李从舟也眼前发黑。 即便如此,他却违反本能地没松手,还是紧紧抓着顾云秋。 等视线恢复清明,李从舟一垂眸,却发现这小纨绔的眼眶红了。 “……” “哭什么。” 小纨绔肤色白,血珠落在他脸上被风曳出长尾,看着倒像胭脂。 顾云秋眼神一错,嘴唇翕动半晌后才小声道:“君、君子胜而不美,美……美了杀人,乐、乐之也!” 李从舟:?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云秋顿了顿,终于移回视线。 小纨绔的眼睛很漂亮,是一双柳叶眼:内眼角微钩,外眼角上翘,细长而有神。 如细柳薄丝般,比凤眸少三分凌厉,似桃花又少两分柔情。 顾云秋舔舔干涩的嘴唇,认认真真道:“所、所以《道德经》里都这么说了,喜欢杀人也……也不算什么事。” 《道德经》? 他怎不记得《道德经》里有这样的句子。 李从舟在脑海中快速将那五千言过了遍,隐约想到其中谈兵器的一章。 原句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 兵器不祥,本不是君子该用的东西。即便不得已用了,也不应当为此高兴,反而要心态平和、恬淡。 同理,打了胜仗也不要骄傲自满,以兵戈为美的,就把杀人当乐事的暴徒、暴君了。 可以说,和顾云秋表达出来的意思完全南辕北辙。 ——这小纨绔。 李从舟脸上慢慢浮出一个古怪的笑。 君子乐了杀人? 真难为他,这般胡说八道。 憋着这股劲,他调整姿势气沉丹田,终于奇迹般将人拎了上来。 李从舟累得脱力,翻身仰躺到桥上。 青空之下、日光耀目,一行白鹭直上云霄,狂风渐徐,迟来地送来些许凉爽—— 休息了一会儿,李从舟坐起身、瞥眼看自己左臂。 大臂外侧被铁索划出一道口子,不算特别深,但创面狰狞——血口两侧皮肤卷边泛白、刮烂的肉黏在上面,周围还有几道渗血的擦伤。 小臂内侧是一大片云桥石板留下的刮伤,青痕之下全是紫淤。 “……啧。” 瞅着这异样惨烈的伤口,李从舟忽然有点想笑。 前世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身上大伤小伤不断,也从没因这样荒唐的理由受伤—— 刚才,他完全是可以松手的。 这里是后山古禅院,偏僻寂静、四下无人,就算让顾云秋掉下去,也没人会怀疑他这“孩子”,何况他还受了这样重的伤。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放手。 怜悯,或是……慈悲? 李从舟又自嘲一笑:不可能的。 他这样的人,注定了身处炼狱、杀戮无数。 被救上来、死里逃生,顾云秋僵坐半晌没回神,直到听得李从舟这声不轻不重的啧,才眨眨眼、偷瞄过去—— 乍一看,小和尚冷着脸,好像在生气。 可仔细一看又发现他眼中精光闪烁,看着那恐怖的伤口似乎还……挺高兴? “……” 就很强,不愧是真世子。 还是八岁就有杀人这种殊异爱好的真世子。 顾云秋服了。 他这胡思乱想着,全没注意小和尚的视线扫了过来。 “能自己走么?” 凉凉的声音在头顶炸响,顾云秋抬头,看见一张臭脸。 他忙攀住铁索站起来,“能走能走!” 其实他们距离桥头很近,只三两级台阶,见他能自己站稳,李从舟也不想多纠缠,转身就走。 结果才迈出一步,就听得身后啊地一声。 他回头,小纨绔颤颤巍巍迈了一步,也不知是怎么走的,竟能自己绊自己,摇晃两下就扭着脚、朝后仰下来—— 李从舟没防备,被他砸个正着、一下扑倒在地。 这姿势别扭,顾云秋重重压在他背上,而他正好侧身,受伤的左手又被别扭地压到草坪泥地里。 剧痛袭来,李从舟压着火,翻身将顾云秋掀下去。 这一摔让顾云秋清醒不少,青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柔软又让他瘫软的手脚找回些许实感,他坐起来,目光接触到李从舟手臂后,又有些惶然。 伤口崩裂,涌出的鲜血还裹挟着草屑泥灰缓缓流下。 顾云秋鹌鹑般缩脖子:“你……没事吧?” 回答他的,是李从舟的一声轻嗤:“你、说、呢。” 顾云秋吐吐舌头,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他抠抠草根正准备站起来,一用力却感到右脚踝处传来阵阵刺痛。 他呜了一声,低头就看见自己脚背上肿起来一个大馒头。 顾云秋眨眨眼,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正准备尝试第三次,头顶却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然后,他就被扯着手臂拎了起来。 “疼疼疼!” 李从舟钳着他,面无表情。 顾云秋眨眨眼:哦好像比起来是他更疼一些。 “走。”李从舟转身。 诶?! 怎、怎么,这是要杀他灭口吗…… 顾云秋忍不住挣扎,“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 “……”李从舟无语了。 这小纨绔,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头,恶狠狠瞪眼,“再说一句废话,我就给你顺云桥扔下去。” 顾云秋立刻捂紧嘴。 李从舟没再废话一句,连拖带拽将他弄回小院。 一进院门,李从舟就将顾云秋推到石凳上,然后径直进屋,没一会儿带出个布包,抬手就扔给顾云秋。 顾云秋下意识接了,布包里面是金剪、绷带、大小药包和一些瓶瓶罐罐,其中有个塞着红塞子的细颈白瓷瓶上面也绘着丹顶鹤。 李从舟将东西丢给他后,就自己走到井边、扶正井架打水。 一桶凉水上来后,他脱掉僧袍、用瓢舀水洗干净伤口,再抬头看顾云秋,却发现他正捧着东西发呆。 “不会用?” “啊?不不不,”顾云秋忙摆手,“会会会!” 他将布包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拿出金疮药后,又笨拙地抓起金剪和绷带,起身朝李从舟走去。 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子,李从舟终于忍无可忍地捏了捏眉心。 他迎过去、劈手夺过剪刀绷带金疮药,然后从那布包中摸出一个蓝塞子的小罐子丢向门口: “这治跌打损伤的,给你这傻主子上药。” 顾云秋一愣回头,小点心不知什么时候追了过来,正谨慎地站着。 点心接了罐子,李从舟又指指剩下的半桶水:“这些随你们用。” 说完,他就自走到一边处理伤口。 扭伤后要先冷敷消肿,山中井水冰凉,倒正方便用。 点心只愣了一小会,就吸吸鼻子,飞快跑过去拿水、用干净的帕子浸湿了替顾云秋冷敷。 “公子你,你没事吧?”他声音艰涩,双眼低垂,看上去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顾云秋赶紧摇头。 “是我没用。”点心内疚至极,刚才若非这小师傅,他的主子险些没了。 “你也吓着了嘛,”顾云秋倒不在意,小点心今年才多大,“是我自己不小心的,没关系没关系。” 点心却暗下决心,他一定要跟蒋叔习武,将来才能保主子无虞。 他这儿接连浸湿帕子给顾云秋消脚背上的馒头,顾云秋却偷偷观察着不远处井架后的李从舟—— 小和尚动作利落,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涂好了药粉,嘴里咬住绷带一头,另一手抓住绷带的另一头熟练地往手臂上裹。 看着他,顾云秋咚咚急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原来,不是要杀他哦…… 处理好手臂上的伤,李从舟将撕碎的僧袍丢到一旁,又扶起地上的炭炉,重新弄来新锅煮上药。 他没再看顾云秋主仆一眼,径自回到堂屋内查看乌影状况。 乌影刚才烧得神志不清,大约是又把他当成了敌人,不要命的袭击他后,又因力气耗尽而再次昏迷。 李从舟探探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正准备再打一桶水来给他降温,转身就看见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顾云秋。 顾云秋其实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个黑皮肤少年并没有死而是由李从舟照顾后,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 他舔舔嘴唇,想到刚才的言行,整张脸登时烧红,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李从舟凉凉扫他一眼,绕过他又打了一桶水。 “对不起哦,”顾云秋摸摸鼻子,“我刚才误会了。” 李从舟懒得理他,只掀开被子看乌影身上的伤。 顾云秋扒拉在门框上,看小和尚虽板着脸,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而且,既然这不是在杀人的话…… 他吸吸鼻子,看着李从舟认认真真:“谢谢你救我。” 李从舟只是瞥他一眼。 这回,顾云秋没被吓退,反看着他嘿嘿乐了一下。 他算是看懂了: 小和尚就是脸有点臭,其实人还是蛮好的。 明明他们素昧平生,先前他还给错小和尚吃过的桂花糕,人不仅不记仇,还豁出性命救他、还给他跌打药。 顾云秋靠在门边想了想,突然觉得前世李从舟那么疯—— 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毕竟在报国寺被毁前,他在别人口中可是个端方君子,怎么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改成了杀人魔头。 之前,算是他想多了。 顾云秋捏紧装跌打药的小罐子,小和尚如今才八岁,和他算起来是同龄人,经此一遭定能说上话、许还能成朋友。 若他努努力,是不是就能和小和尚搞好关系,避免掉那个没脑袋的未来? 想着这些,顾云秋又觉着自己行了。 他直起身,再次从门框后探出头,“你朋友看上去伤得很重,需不需要我找个医——” “不用。”李从舟打断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瞪顾云秋。 顾云秋眨眨眼,没懂。 “……不然你以为,”李从舟咬牙,“山下僧房照顾方便,我为何要带他来此处?” “啊……” 担心这小纨绔多事,李从舟耐着性子解释,“因些缘故他蒙冤被抓,现在算逃犯、被抓着就会死,明白么。” “所以……” “所以他只能藏身此处,”说都说了,李从舟干脆说清楚,“等他养好伤,我会另外给他找地方住,但现在,不能让人知道他在这里。” 顾云秋飞快地眨眨眼,点头:这回懂了。 而李从舟只是警告地看他一眼,就没再开口。 顾云秋转出门,又慢慢靠着门框坐到门前的三级阶梯上: 哇。 这就刺激了。 怎么李从舟也看中了这间堂屋? 点心倒没闲着,这会儿正在小院中帮忙收拾,将满地碎片扫开、扶起那些翻倒的桌椅,还顺手照看了下炭炉上咕咚冒泡的药罐。 正在顾云秋想着怎么跟李从舟说,说他也想要这间屋子时,小院外忽然走过来两个僧人,他们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寻着药罐升起的白烟、探头进来—— 见坐在堂屋前的人是顾云秋后,两人都笑了:“小世子,原来你在这。” “嗯?”顾云秋下意识站起来,想用身体挡住屋门,但他忘了自己是八岁,半高的团子只到门的中间。 好在两个僧人并未上前,只在院门口作揖,“京中有位客商,原是我们寺里的居士,姓周,和王妃娘娘也有些渊源。” “他这回离京,就准备回去在江南长住,所以带来许多东西想赠给大家,王妃娘娘正到处找您呢。” 姓周? 顾云秋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前世好像有个姓周的商人来过王府。 那时他没跟着王妃去报国寺,宁王让他见客、他却只想着和顺哥打锤丸,便找了个理由推辞。 商人走后,给他留了双珍贵的湖丝履。 难道就是他? “哦对了,不知小世子有没见着我们明济师弟?”僧人挠挠头,突然开口,还比划着形容了一下李从舟的相貌。 屋内的李从舟听着,神情微微一凛。 屋外的顾云秋却一本正经地装傻,“嗯?没有哦。” “啊?那还真奇怪了……”僧人低头,自言自语,“莫不是在经阁那边?他们不说看见小师弟到后山来么……” “两位师傅找他什么事啊?” “也还是这位客商的事,圆空师父让寺里的小沙弥们都去,清点了人数就缺明济师弟……” 顾云秋哦了一声。 “唉,算了,”僧人拜了拜,再道佛号,“若小世子见着他,烦请帮我们转达,要他即刻到法堂去。” 顾云秋点点头应下,也还了个佛礼。 待两位僧人走远,顾云秋才拍拍胸脯:还好还好,没露馅儿。 李从舟慢慢从屋里走出来。 顾云秋听着脚步,回头看见他压低的眉心,他扬扬下巴指门口,“喏,你也听见了,法堂——要不要一起走?” 李从舟摇摇头,想想又错开视线,低声说了句,“谢了。” 顾云秋笑,“嘿嘿,不客气。” 李从舟垂眸,小纨绔一双柳叶眼亮得摄人,唇畔挂着浅浅梨涡,正午的阳光一照,倒很像只在肆意开屏的小孔雀。 “对了,”顾云秋忽然开口,“悄悄告诉你,今日我是偷跑出来的,掉下云桥这事,你可别告诉我母妃。” 李从舟拧眉,怎么突然说这个。 顾云秋却又抬起手,冲他伸出了左手小指头。 “……做什么?” “我知道你一个秘密,你也知道我一个秘密,现在我们扯平了,都保证不说出去,所以——拉个钩钩?” 李从舟看着他纤细的小指,眉毛瞬间皱成一团。 顾云秋当然也不想这么幼稚。 但考虑到小和尚才八岁,拉钩钩不是正合适? 结果他抬头就撞见了李从舟嫌弃的眼神。 “……” 啊行叭,忘了这位是个冷酷无情的小和尚。 顾云秋收回手,正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李从舟却转身回屋、呯地一声关上了门。 碰了满鼻子灰,顾云秋扁扁嘴,心里也有点委屈: 什么啊。 怎么就生气了嘛。 小和尚的心,真的好难懂哦。 14 第014章(二合一) 法堂在大雄宝殿后,是高僧们素日讲经的地方。 四面回廊在法堂外的空地上围出个方正小院,院内此刻堆着几口大衣箱,每个箱子后都站着一队人,大部分是僧人,也有少数几个常住寺里的居士。 箱中装着成套的冬衣夏服,有夏日用的清凉衫、屐踏,也有冬日用的夹袄、棉裤,皮靴和绒袜。 顾云秋到时,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正两两一组给排队的人发派衣物。 法堂内,王妃和几位大师正在品茗。东侧上首还坐着个戴浩然巾、花白胡须的老人家,想必就是那周姓商人。 顾云秋正了衣冠,入堂见礼。 王妃嗔了他两句,问他怎么一上午不见人,而后就给他介绍:“这位是周山、周先生。” 周山? 顾云秋一惊—— 周山是锦朝一位传奇商人,他少有才名,十七岁高中榜眼,却在做官三年后致仕经商,没几年就成了江南、中原两地的大商巨贾,更主持开通了西域的商路。 原来,前世到王府拜访的周姓商人就是周山? 顾云秋这才知道,原来周山和宁王有旧,算是忘年交。而且周山与王妃一样,都曾在最困难的时候被报国寺的僧人帮助过。 外面几口衣箱,就是他这回专程带来赠给寺里的。 报国寺虽是国寺,但开支的大宗都在济民和佛会两项,剩下大头还要用于经文典籍的修缮译注、复原誊抄,算上日常度用、庙宇佛像的修缮,能用来置办新衣的银两实在不多。 虽说寺里一年两次也会发放冬衣和夏服,但上下几百口人,尤其是小沙弥们,大多穿的还是旧衣——冬日不能保暖御寒、夏日又捂得大汗淋漓。 周山年逾五十,已是知天命之年,这些他多年来都看在眼里,也想在返乡颐养天年前,最后为报国寺做点什么。 他按着超出报国寺现有僧人居士一成的数量准备,冬衣还另配了帽子。 几位高僧世外高人,品罢一壶茶后,便先后起身告辞,仅留寺监在此主持。王妃倒与周山多聊了一会儿,听他讲了不少商路上的奇闻轶事。 顾云秋坐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周山提到近日京畿西郊的一桩惨案,说安西驿外有个人牙开了间野店,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竟一夜之间燃起大火、店毁人亡。 王妃面露不忍,轻轻道了句佛号。 “现场是惨了些,但娘娘也不必介怀,”周山眼神嫌恶,“那人牙从前做是做菜人生意的。” “菜人……生意?” 周山解释了何为菜人,听得王妃连连蹙眉,手中佛珠都险些掉了。 “所以是他丧尽天良,这般下场,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周山给王妃重新续了一盏茶,话锋一转,“不过他这一死,可叫官牙更头疼了。” 王妃捧起那盏茶,定了定心神后,才问:“怎么讲?” “这些年来,江淮赋税连年欠收,西北累经战祸、民生凋敝,朝廷正鼓励百姓去垦荒,京畿西郊罗池山下,就是一块新垦的荒地。” “罗池山下……那地方原本不是片沼泽地么?” 周山点点头:“正是呢,虽用土回填的时间不短,但水分肥力皆属下成、实非良田,官牙折了正价、田地带宅院出售,也是乏人问津。” “加上出了这样的人命官司……”他摇摇头,“百姓们都觉着晦气,恐怕两三年内都卖不出去了。” 他们这般说着,顾云秋却上了心: 考虑到京城如今的地价,想要买个向阳临街的二层小楼,加上置购家具、布置店面,少不得要近万两*白银。 虽说大部分在京中开店的都是租赁经营,每日缴二三百文房钱就是,但他将来多半是要被赶出王府的,这买房的钱也省不得。 罗池山下的田地虽然贫瘠,但它带着宅院一起出售,合算下来买个田庄才四五百两,既省钱又能解决他住的问题。 至于在京中开店的事,还可以从长计议。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此事,一分神,周山和王妃又聊起了西北,说朝廷这回裁军裁得轻率,西戎王庭眼下看着是混乱,但局势总有稳定那天。 若不早做打算,到时西戎大军突然挥师南下,只怕西北大营会难以应付。 顾云秋对这些并不敢兴趣,听了一会儿,目光就扫向了堂外—— 院内的队伍减少了大半,得了衣物的人脸上都是笑逐颜开。 可他也很快注意到,有几个小沙弥欢天喜地抱着衣服出去后没多久就去而复返,个个哭丧着脸不说,还偷偷排到队伍末尾。 轮到他们时,周山的家仆认出了他们: “小师傅,若我没记错的话,您刚才不是已领过一套了?家主人吩咐过,说寺中僧人居士一人只得一套,不能重复领用的。” 小沙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倒是旁边有个年轻僧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出家人诚信为本,这是周老板的一份善心,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 被师兄一顿教训,小沙弥的眼眶瞬间红了,他走过去拽住师兄衣角,在他耳畔小声说了几句。 那僧人本就皱着眉,越听、脸上的表情也越凝重。 等小沙弥说完,他已双拳紧握、怒目圆睁,“还有这等事?!你带我去,师兄给你们主持公道!” 几个小沙弥忙围过去,带他走出小院。 顾云秋眨眨眼,端起旁边专门给他准备的糖水喝了一口。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盏茶时间,那僧人和几个小沙弥就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们垂头丧气、看上去十分憋屈。 尤其为首的僧人,还气不过地打了廊柱一拳,“什么世道!” 顾云秋皱皱眉,紧接着就看见那僧人搓了把脸,然后赔笑着上前对周家两个仆人小声解释了一番。 那几个家仆一开始面露惊讶,后来脸上的神情就变成了为难,半晌后,才抱歉地冲僧人、小沙弥们一笑道:“……原来是这样。” “几位不妨到旁边略等等,待会儿若有剩下的,留给几位领走便是。” 僧人立刻合掌拜谢,小沙弥们跟着念了阿弥陀佛后,就跟着僧人一起退到了回廊下,眼巴巴地等着。 顾云秋奇怪地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几口衣箱中所剩不多的衣服,忽然意识到—— 李从舟还没到! 他又仔细环顾了一圈,确确实实没在小院内看见李从舟的身影。 周山带来的衣物用料上乘,顾云秋刚才进来的时候偷偷瞥过一眼:清凉衫用的是湖丝,夹袄也很厚实,就连屐踏上的系绳用的都是彩帛。 怎么回事啊,这人。 顾云秋看着院门有些着急。 莫不是,被什么耽误了? 又或者,是因为……手臂上的伤? 偏巧他这幅坐立不安的模样被王妃看了去,她好笑地揉揉顾云秋脑袋,“秋秋坐不住啦?想出去玩就先出去吧,我和周先生再说会儿话。” “还有,多带两个护卫,”王妃叮嘱,“今日山上乱,天色也不早了,别跑远。” 顾云秋点点头,依言领着点心和两个护卫出去。 到院中,他先走到几口衣箱旁,“这些是寺里人人都有么?” “回世子话,是都有的。” “那——”顾云秋顿了顿,“没来的人也有么?” “没来的人?”家仆环顾四周,“寺中僧人应当都在此处了啊?之前问过几位大师也说人都齐了。” “……”顾云秋挠挠头。 他也不知,该不该说出李从舟没到的事。 毕竟华服美物在出家人眼里许是身外之物,万一人小和尚是不想来呢? 毕竟圆空大师几个也在,他们直到离开都没提李从舟。 他这冒然一说,会不会显得多嘴多事? 这般想着,顾云秋便没再同家仆多话,而是慢慢走到小院门口,想远远看看李从舟来了没。 结果碰巧,一个领到新衣服高高兴兴出去的小沙弥正巧走在他前头。 顾云秋看着那个小沙弥抱着衣服颠颠蹦了两步,却在转过大雄宝殿回廊时突然变了脸色,两个魁梧的汉子不知打哪儿挑出来堵住他,逼得他一步步退后。 他退的位置,是大雄宝殿和报国寺外院围墙的一条背阴死路。 顾云秋挑挑眉,立刻带人往那边走。 殿阁和参天巨木围出来的窄小巷道中,小沙弥紧紧抱着衣服瑟缩在墙边,两个汉子挡在他面前,而汉子身后立着个穿海青长袍的男孩。 寺中普通僧人的僧袍只有石青和木兰两色,倒是寺中的在家居士们常穿这颜色。 男孩端看年纪十岁上下,生得肥头胖耳、粗手大脚,小眼睛、塌鼻头,圆圆的脸盘上长满了雀斑。 他双手叉腰、神情倨傲,上手就推了小沙弥一把,将人给灌在墙上,“怎么着,还要我教你规矩么?” 小沙弥抖了抖,顺男孩的目光,发现他身后已堆着十来套衣物。 “你你你……这个是周先生送给我们的,你怎么可以抢……” “是啊?他送你们了,你们没拿到吗?”男孩一点儿不慌,反而倍具侮辱性地拍了拍小沙弥的脸,“你这不是拿到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趁小沙弥害怕闭眼时,一把抽走他怀中的衣服:“拿来吧你!” 小沙弥反应过来想去抢,却又被那两名壮汉摁到墙上。 “吕元基你怎么这样?!你放开我!我要告诉师兄和师父!” 叫吕元基的男孩根本没理他,只随手将那衣服包丢到身后: “你去呗?反正你们报国寺的款子是由我爹来调派,我倒要看看你的师父师兄愿不愿意替你出这个头!” 小沙弥愣了愣,脸倏然变白。 吕元基看着他,突然笑得很恶劣,他伸手用力捏小沙弥的脸,将他一张脸都弄得扭曲变形,而后他往小沙弥嘴里连吐两口唾沫。 小沙弥疯了一般挣扎,却被旁边两个壮汉死死摁住。 吕元基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捏住他鼻孔,逼着他不得不因窒息将那一口秽物咽下去。 “我爹可是户部正四品检校,今天只是几口唾沫,我劝你别逼急了我,将来若是我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让你喝点别的好东西。” 说完,他邪笑一声,冲着小沙弥做了个下流的手势、然后啪啪拍了小沙弥脸颊两下,才示意放人。 小沙弥跌倒在地,忍不住干呕。 …… 吕元基? 户部正四品检校? 顾云秋站在巷道口,眉头都拧得打结。 ——不巧,这人他前世认得。 不仅认得,十六七岁前,他们还曾经常一起斗蛐蛐、打锤丸。后来吕元基迷上赌博,整宿眠在花街柳巷,顾云秋就与之分道扬镳了。 没想到,他小时候就这般可恶。 前世,顾云秋最后一次听说吕元基,是他爹吕鹤被人告了贪墨,并牵扯出江南户部籍库大火之案,吕鹤被斩首、吕家上下流放。 吕鹤是攀高枝得来的官职。 当年他入京时,只是个连盘缠都没有的穷书生,却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京中高门沈家唯一的嫡出公子,最后还顺利与之结为连理。 那以后,吕鹤在沈家的帮助下步入仕途,顺利在纳言阁补了个六品缺,之后更是扶摇直上、辗转六部,最后成了户部正四品检校。 四品官,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并不算高。 但户部的四品官,还是检校,就很有分量。这是个肥缺,盖章、合印,签批款项,早一步、晚一步都有很多门道,能捞的油水非常多。 吕鹤只在任上一年,就能在京中买下一套三进小院,还把远在家乡的老母亲接了过来。 可惜,也是在同一年,沈家被门生牵连、时任正一品纳言阁大学士的沈老爷子被革职,沈家因此式微。 一直对吕鹤娶男妻此事颇有微词的吕母借故发作,转弯抹角给吕鹤安排了两个小妾进府,还对那沈家公子说是体谅他不能生养。 沈公子一怒之下,干脆搬回沈家住。 结果次年开春,沈公子刚出府就被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拦住,那女人哭哭啼啼说她怀了吕鹤的孩子,让沈公子无论如何成全他们。 最过分的是,这女人还不是那吕母纳入府的两个小妾之一。 沈公子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如何见得这般场面,当日就气得呕血,缠绵病榻没几日后就离世了。 沈家由此和吕家交恶,后来吕鹤被告、吕家被抄,京中也有人说是沈家的报复手笔。 至于那女人闹了一场也没得着什么好处,早产生下吕元基后撒手人寰,御史台也借机弹劾吕鹤,说他行为不检、逼死发妻。 万般无奈之下,吕鹤只能将吕元基暂且养在报国寺中,等风头过去,再领回吕家—— …… 吕元基抢得了十来包漂亮衣服,正准备招呼两个护卫再出去看看,一扭头就在巷口看见了身着鹅黄绸衫的小公子。 小公子模样生得不差,但看他的眼神十分嫌弃。 “看什么看?!”吕元基蹬蹬跑过去,伸手就推顾云秋,“知道我是谁——啊呦喂!” 他手指还没碰到顾云秋,就被不知从何窜出来一个披甲持刀的护卫拦开,那护卫反手一用力,直将吕元基推倒在地。 吕元基跌了个屁股墩,小眼睛都瞪得铜钱大,“你、你他妈竟敢推我?!李大李二——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两个壮汉听令,气势汹汹就朝巷口走去。 结果跟过来的两个护卫面无表情,嗖嗖两声抽刀,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将两个壮汉制服,直用刀顶到墙上。 吕元基震惊极了:这、这可是他祖母花重金聘请的武师,怎、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制服了……? 怔愣片刻后,吕元基回神,他一下跳起来,再次冲着顾云秋扑去,“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可是当朝正四品户部检校官,你对我的人动手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他比顾云秋高许多,身体也宽上两倍,但这一次吕元基还是没碰着顾云秋一点衣角。 两个护卫配合默契,其中一个接了另一个的刀制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壮汉,脱身这个一跃而起拎住吕元基的后领,一下将人提到半空中。 吕元基嗷了一声,当场又抓又踹,啪啪打那护卫不说,还用牙去咬人,“我弄死你,你是什么东西!快放我下来!” 顾云秋看着他那丢人样儿,突然勾起嘴角,啧啧两声。 吕元基一下转过脸来想啐他。 护卫及时后退一步,而顾云秋也闪身躲开,他上下打量吕元基一会儿,才好整以暇道: “你问他是什么东西?” “他是我宁王府的一等护卫,属御前禁军籍,官从三品。” 从、从三品? 吕元基骇然,这么说……比他爹的正四品还要高半阶? 他吞了口唾沫,眯起眼睛看顾云秋:“你……唬我呢吧?” ——哪有从三品大官给小孩当护卫的? 这回,顾云秋没说话,反是旁边的护卫开口:“这位是宁王世子。” “宁、王、世、子……”吕元基喃喃重复一遍,忽然怪叫起来,“你你你、你是顾云秋?!!” 那个爹是皇帝亲弟、娘是贵妃亲妹,还有个当大将军的舅舅,放火烧了太后百子图、太后都不生他气的顾、云、秋? 顾云秋:“……” 看着瞬间抖如筛糠的吕元基,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名号这么吓人。 顾云秋想了想,示意护卫先将吕元基放下来。 他走过去两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堆衣物,顺手扶起眼睛红红的小沙弥,并将这些衣服塞给他:“拿回去还给你们师兄弟吧。” 小沙弥一愣。 吕元基当场不干了,跳起来又要去抢,“我凭本事拿的,你凭什么……” 顾云秋却侧步挡在他和小沙弥中间,微笑,“那可太不巧了,我也是凭本事拿的呢。” 吕元基:“……” 顾云秋弯下眼睛,学着他恶劣的模样,“你是谁哦、就敢拦我?知道我是谁么?” 吕元基憋红了脸,看着他敢怒不敢言。 顾云秋轻哼一声,搂住懵了的小沙弥就往外走。 留下护卫警告地看了两个武师一眼,然后也还刀入鞘、跟上顾云秋。 吕元基看着他们潇洒离去的背影,憋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追上去,他梗着脖子,脸都涨成了绛紫色,“我……我……” “我也是常住在寺里的!”吕元基大声喊了半句,后半句又在顾云秋的打量下声音渐轻,“所以我……所以……那里也该有我一套。” 他从小长在寺里,身边都是祖母给他安排的人。 祖母待他很好,说他之所以不能去爹娘身边,只因京城里有坏人害他爹,而他娘也是被爹的原配逼死。 原配家大势大,祖母让他暂时忍辱,等攒够了钱就接他下山。 刚才他拿到冬衣夏服的时候,一摸布料极好,心中就转出个主意—— 他身上的吃穿度用不缺,若能将这些衣服都弄走,拿到山下去卖、岂不是大赚一笔? 没想,半路竟杀出个顾云秋,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 顾云秋挑眉,转头问旁边的小沙弥,“这样吗?” 小沙弥被吕元基欺负成那样,却还记着佛祖教诲,红着眼睛点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吕居士,确实是常住在寺里。” “那成吧,”顾云秋点头,随手拿过一套包好的丢还给他,“我也不占你的。” 吕元基身边的两个武师替他接了,等顾云秋走远后,都劝他快些离开这里,省得再惹大祸——宁王和王妃可是出了名的护短。 吕元基偏不听,“……我还就不信了,他顾云秋能护这帮秃驴一时,难道还能护一辈子吗?我们跟过去,总还有机会!” 那些衣服用料十足,清凉衫更是用上了珍贵的湖丝,每件少说都能卖个二三两银子,他才不愿放弃这么一大笔白赚的银子! 顾云秋领着小沙弥回到院内,之前等在回廊下的几个僧人小和尚看见他们,还有他们手中抱着的衣服,眼睛都亮起来。 正好这时候寺监送了王妃和周山出来,见这阵仗,忍不住问。 小沙弥们许有顾忌,但顾云秋一点儿没隐瞒,将吕元基刚才做的恶事全部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寺监当即拧紧了眉,谢过顾云秋后就压低声音向王妃、周山告假:“此事我得禀告主持师兄。” “大师莫慌,”王妃虚虚拦他,她看了眼旁边捋着胡须笑的周山,才道:“周先生今日要下山去王府,此间事,他自会向外子说。” “可……”寺监一开始还没明白,可仔细一想,却明白了王妃话里的机锋:宁王掌银甲卫,本就有监察百官之权。 况且,近年来江淮的税收连年减少,朝中早有户部舞弊的声音,只是没寻着一个较好的由头去查。 如今这吕元基撞上来,反给了言官御史由头。宁王也可以借机发难,深入到户部的江南籍库,细看看到底问题的出在何处。 简而言之,报国寺不会再被吕鹤这小小的户部检校威胁了。 远远躲在大树后的吕元基对自己这一番坑爹行为一无所知,只眼睛发亮地盯着寺中小沙弥手上的衣服包袱。 寺监再拜,谢过王妃和周先生,还是派人知会了圆空大师。 而守在衣箱旁的几个家仆也收好了东西走过来,告诉周山衣服已经都发完了,剩下的都不成套,或者太大太小。 这时,顾云秋才看见了李从舟。 他换了件木兰色僧衣,在一众灰扑扑的小和尚里显得分外惹眼。 ——当然,这只是顾云秋的想法。 寺里大多僧人都没注意到他,他是从法堂内侧小门进来的,一进门就找了相熟的师兄问了情况,没分到衣服也不争,就那么静静站在人群后。 顾云秋偏偏头,悄悄往衣箱那边蹭了一步。 箱中清凉衫大多是试穿后不合身拿来换剩的,夹袄皮靴都偏大,屐踏没了、绒帽也一顶不剩。 他撇撇嘴,一转眼发现在大树后探头探脑的吕元基。 唷。 这小子还没走呢? 顾云秋一舔嘴唇,两眼放光直奔吕元基而去。 吕元基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两个武师就又被宁王府的护卫摁住了,顾云秋笑眯眯冲他一伸手: “衣服,交出来。” “为什么?”吕元基急了,“你刚不是给我了?” “啊呀,”顾云秋睨着他拖长声音,“让你拿出来就拿出来,哪儿这么多废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哦?” “……”小胖子闷闷地从武师怀中扯出那个布包,咬牙递给顾云秋。 顾云秋笑嘻嘻接过去检查一遍,看里面冬衣夏服、绒帽皮靴都齐全,便高高兴兴转身走。 走了两步,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你爹是个大官嘛!要什么吃穿度用的,你管他要就完事了呗?怎么还抢小和尚的。” 说着,顾云秋还伸出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刮,“你羞不羞啊?” 吕元基憋红了脸,“你——!” 顾云秋看他这般表情,忍不住啧啧摇头、露出一副可惜的表情:“不会吧不会吧?你爹不会连这点东西都不愿意买给你吧?” 吕元基抬手指他,浑身颤抖。 顾云秋耸耸肩,“反正我爹是会买给我的。” 这次,吕元基憋了半晌竟憋哭了,十岁上下的小孩嚎啕大哭起来,转身也不管两个武师、扭头就跑。 小胖子边哭边跑,光顾着擦眼泪没看路,才跑出去几步就摔了个大跟头。两个武师慌了,嘴里叫着少爷就追了过去。 吕元基也倒霉,摔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大雄宝殿通往法堂的月洞门,那附近新栽种了几株茶花,刚浇过红土、施过肥。 他白白胖胖一个栽进去,被武师扶起来时,却变成了“红红臭臭”一团,两个武师在旁边都忍不住有些犯恶心。 嚯。 顾云秋眨眨眼。 倒是他身后的一群小和尚忍不住,不知是谁噗了一声,而后整个小院的僧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顾云秋在他们的笑声中转身,拨开人群将这包衣服递给李从舟。 李从舟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脸上阴沉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敛,挑起眉他没接,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顾云秋也不恼: 他懂,倔强要强的冷酷小和尚嘛。 就算是痛死累死冻死热死,也绝不轻易接受他人布施。 若非李从舟在云桥上救他,他现在也没命站在这里。 而且,要不是救他受伤,李从舟也不会因处理伤口、换衣服耽搁了时间,没能领到衣服包袱。 顾云秋真心感谢他,所以解释了一道前因,硬把包袱塞过去: “拿着呗,寺里大家都有的!” 李从舟皱眉,刚想说什么。 那边寺监忽然啪啪啪带头鼓起掌来—— “小世子有仁善心,今日,我代主持师兄和报国寺上下,谢过了。” 他这么一说,僧人们也跟着道谢。尤其是被抢了衣服的一群小和尚,他们都围到顾云秋身边,甜糯糯说着谢谢。 顾云秋挠挠头,被弄得很不好意思。 而被挤到人群外围的李从舟抱着那一包衣服,看见落日金辉洒满小院,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小纨绔笑得傻乎乎的: 耳尖却比晚霞还红、还漂亮。 李从舟抿抿嘴、拧紧眉转身,手指卷了卷、最终还是带走了那包衣物。 15 第015章(二合一) 李从舟抱着包袱回到僧舍,却见师兄明义翻箱倒柜将整个房间弄得凌乱不堪。 他在门口站定,“师兄在找东西?” “啊,”明义头也不回,“我记着明明放在这的,哪去了呢?” 李从舟看他翻完两个枕头又掀被褥,紧接着是炕头的几个柜子,心中便有数:师兄多半在找那本…… 李从舟后槽牙一紧:《艳、春、情》。 他捏着布包袱的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走过去,将衣服随意丢到一边,面无表情问:“师兄找什么,用不用帮忙?” 明义的病其实早好了,但他这人惯爱躲懒,能闲散一日是一日,所以对外一直是装着病。 今日领用衣服不得不去,见了顾云秋那番“壮举”,他是打心眼里欣赏这位小世子——会玩又仗义。 如此,明义便想起自己还贪着人家一本书,这就回来僧房中找,也根本不知那书早被李从舟碾成了碎片。 听见小师弟问,明义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找。” 李从舟扬眉,刚想说什么,明义又一拍脑门: “嗐,瞧我这记性!师父让你回来就去罗汉堂找他。” 李从舟点点头应下,转身出门时,看着乱七八糟的屋子,还是无奈叹了一口气。 他走后,明义找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炕上暗恨自己丢三落四。 正想着是否该去山下买本同模同样的,一瞥眼便瞧见小师弟随手丢下的包袱: “这小师弟……” 明义识货,知道这包衣服价值不菲,自然帮忙收收好,平整叠整齐放入李从舟的衣柜内,还细心塞上了防虫的香包。 他拍拍手,环顾屋子一圈后决定:先收拾屋子,再下山去买《艳|春|情》。 …… 圆空大师找李从舟的事很简单: 中宫皇后缠绵病榻多月,太医院束手无策,只能求助堕星坛和他们佛寺。身为国寺,此事义不容辞,圆空大师便备了消灾延寿的祈愿法会。 法会的尊佛是药师佛,开水月坛场前,诸大师都需要沐浴斋戒七日,还要请奉长明灯、供长生牌位于五佛殿。 法会忙碌,斋戒期间五佛殿内也需人照拂: 晨起具盥水、续灯油、上清香三柱,午后礼供桌、擦拭牌主、具用物,日暮陈馔酒、扫庭除、诵长生经。 寺中僧人各司其职,还要备着迎驾,能调派的人手实在不多。 圆空大师想来想去,最终决定由李从舟带着寺中适龄的一众小沙弥轮值,三五人一组守在五佛殿内。 这点事,圆空大师相信小和尚们能应付,也算给他们的历练。 李从舟领命,带着其他被叫来的小沙弥们商量排班。 他们在罗汉堂外站着,却不知长廊尽头的暗影里,有双阴恻恻的眼睛正如毒蛇般盯着他们—— 吕元基抱着廊柱,双手握拳:他弄不了顾云秋,难道还对付不了这群小秃驴吗? 五佛殿么? 吕元基恨恨锤了一下廊柱:走着瞧! …… 当日夜,周山在寺中用过一顿素斋后就告辞离开,临行前,给顾云秋送过来一双湖丝履。 这鞋顾云秋前世见过: 是一双墨色银丝暗绣彩珠的云头履,外形乍一看黑黢黢的,实际上鞋面所用皆是湖丝,鞋底柔软、轻便凉爽,云头后三股银线绣的彩珠到夜里更能煜煜生辉。 前世他从小得到的好东西太多,鞋子再金贵穿多了也没多爱惜,过完这个夏天后,就不知被扔到了哪里。 这回,顾云秋认真谢过周山,转头就把鞋子塞给点心,让他找个机会下山转卖—— 这样的鞋在京中成衣铺里,至少能换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换成铜板,就是足足五千枚。 他每日找十个小沙弥,每人给他们五枚铜板,请他们在闲暇之余帮忙收集榆钱子,超过一海碗之数的,再奖励铜板一枚。 这样,只消三五日,他就能收集到足量的树种。 而且,花费也不过三五百文、还不到一两银子。 点心按着他的吩咐做,和小沙弥们商量时,那些小和尚一听捡荚果还能赚钱,纷纷央著记名。 第一日,院外就来了二十多人。 顾云秋支了张小桌子在门口空地上,他拿出准备好的海碗展示给小和尚们看,让他们记住大小数量后,又叮嘱——不能为着这事耽误了寺里的差事。 “尽力而为,太危险的地方也不要去,”顾云秋又补充道,“若各位小师傅因我摔着碰着,那可就成我的罪业了——” 小和尚们笑嘻嘻,点头保证会当心。 得了他们帮助,顾云秋就不用每日耗费大量时间带着点心在佛寺中瞎逛,还能好好读读商书。 当日下午,他就收到了半筐榆钱。二十个小和尚里,有七八个手脚伶俐的,也得到了额外的铜钱。 这样的好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寺里的小沙弥就都知道了宁王世子需要榆钱子。 第二日、第三日来的小和尚人数只多不少。 顾云秋粗略算了算,照这般速度,再两三日树种就足够了,他就能上山——赶在雨季来临前、将榆钱种下去。 然而,第四日上,顾云秋和点心坐在小院门口等足了一个时辰,才有个小和尚从月洞门跑出。 他双颊通红、气喘吁吁,来到顾云秋面前缓了好一阵劲儿,才合掌行佛礼: “世子殿下,实在抱歉,五佛殿那边出事了,师兄弟们都在那边收拾,实在忙不过来。明德师兄怕您干等,便遣我过来知会您一声。” 说完,他是当真觉得不好意思,又躬身给顾云秋作了一揖。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顾云秋从小桌后站起来,他倒听说了五佛殿要给皇后娘娘供长明灯、安长生牌位—— 这样要紧的地方,怎么会出事? 小和尚咬了下嘴唇,“五佛殿它……它有鬼!” 顾云秋:“……” 佛殿里竟会有鬼? “怎么个有鬼法儿?”他问。 小和尚蔫巴巴的,解释说一开始只是案上的清香莫名其妙断裂,到后来就是供桌上的供品第一天摆好、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全部掉在地上。 皇后的长生牌位无缘无故倒下来三次,长明灯也是燃了又灭,就算他们跪在大殿中一步不离开,殿的门窗也会忽然开合。 而且一到夜里阴风阵阵、绿火簇簇,小和尚缩缩脖子,“可不是见鬼了么……” 顾云秋噎了一下:这些,怎么听上去像有人在装神弄鬼? “圆空大师他们知道了么?” “主持师傅入宫了,寺监师傅也不在寺中,圆净师叔倒过来看过,派了两位师兄帮忙,但……” 小和尚顿了顿,偷看顾云秋一眼后,才讷讷道: “五佛殿是主持师傅派给我们的差事,师兄们也有自己的事、不会总帮我们。明济师兄让我们这些日子都守在五佛殿,不要轮值了。” 明济? 顾云秋一下抓到了重点,“五佛殿是李……是你们明济师兄负责?” 小和尚懵懂地点点头。 顾云秋想了想,先谢过小师傅给他递消息,然后安慰两句让他们不必介怀、先办寺院的差事。 而后他仰头看了看四月末渐热的炽阳,转头向点心:“我记着昨日嬷嬷制了好几坛酸梅饮?” 点心没太明白,应声道:“公子是想、想喝么?” “嘿嘿,”顾云秋拍拍他,眼睛弯弯,“走吧,小点心,去叫上几个杂役大哥,再带上两个护卫,我们去五佛殿——看看鬼!” 点心:“……?” 五佛殿在罗汉堂西侧的月照峰上,原是一间供奉观音的凉风亭,后经皇族、功勋世家的累世加盖,逐渐变成了供奉五方佛的一处大殿。 顾云秋带人从天王殿出,在报国寺外还见着个卖寒瓜的大叔。那些寒瓜看起来圆润饱满、切开的几瓣瓤红水润。 最要紧,是那大叔借了报国寺外的水井湃瓜,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最是解暑止渴。 顾云秋自己吃了一块,又分了点心和身后杂役、护卫,问过价后,他算了算那日在法堂出现的小沙弥数量,管大叔买下来八个整瓜。 看热闹做看热闹,小沙弥们帮了他这么多,天热,也正好请他们吃瓜、喝甜水。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五佛殿,顾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带着小和尚扫院子的李从舟—— 小和尚板着一张脸,手中捏着柄比他还高的笤帚,身上还是那件木兰色僧衣,脚下扫好的叶子堆到一起,却是一大堆粉碎的梧桐叶。 莫说眼下是春四月梧桐树根本不落叶,就算落叶,五佛殿旁根本没有梧桐树,都是些月桂、茶树,这些落叶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云秋挑挑眉,悄声对身边的护卫吩咐两句,那护卫点点头领命去后,不一会儿就带来了一行十余人的银甲卫。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寺内的一众小和尚,他们蹬蹬跑出来,发现竟是顾云秋和王府银甲卫,为首的几个都傻了眼。 “来,”顾云秋冲他们招招手,“请大家吃瓜。” 两个杂役找了张闲置的桌子,将寒瓜切好、分成小块。 “哦对了,还有酸梅饮——” 顾云秋让点心帮忙,很快弄来小碗、排开放满整张桌。 一群小和尚看看顾云秋,又看看他身后晶莹红润的寒瓜瓤,好几个的喉结都动了动。 最后,是那个给顾云秋递消息的小和尚开口: “世子殿下,你怎么……” 见他们不敢动,顾云秋干脆拿一块瓜、端了酸梅饮塞他手中,“天热,我来看看你们,顺便给你们送点好吃的,谢谢你们帮了我的忙!” 小和尚拿着瓜、端着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求助地看向其他师兄弟。 当然他们也不敢拿主意,只能纷纷回头,看向院中的李从舟。 被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李从舟捏笤帚拧眉、看向顾云秋。 他没说话,但顾云秋还是读出来了,那眼神,是在问他—— 你又闹什么? 本来这样的眼神顾云秋是怕的,可看见李从舟明显用不上力的左手后,他就不怕了—— 小和尚色厉内荏,就是面冷心热罢了。 顾云秋转转眼睛,跑过去拉起李从舟没捏扫帚的左手。 李从舟往后躲了躲,眼中警告之意陡现。 顾云秋装没看见,牵着他左手晃荡两下,拉着他往长桌那边走,“走啦,这瓜可好吃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从舟实在没理由摔开他的手。 只能瞪着他,闷闷将眉头锁紧。 顾云秋将李从舟拉到长桌旁、摁着他坐下,然后捏起一块瓜举到他唇畔,他这动作根本就是故意,尖尖的瓜瓤都戳到李从舟嘴里。 “尝尝?” 李从舟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其他小和尚怕明济师兄生气,纷纷上前劝顾云秋,“世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这儿还有那么多事……” “什么事啊?”顾云秋又往李从舟那边推了碗酸梅饮,他一扬下巴、指着那群银甲卫,“不就佛殿闹鬼么?有他们呢!” 几个银甲卫得令上前,自然地从小和尚手中取走了笤帚、抹布,端起水桶、扶正桌椅。 小和尚们傻了。 倒是顾云秋弯下眼睛,再次冲他们招手:“所以,过来歇歇?” 王府银甲卫都属宫中禁卫籍,其中副将等同二品将军衔、一等护卫属正三品,余者都是从三品的品阶。 小和尚哪敢支使银甲卫帮他们做这些,凑上去想抢回来干活的家伙,却被身法灵活的银甲卫闪开。 其中两个跟着顾云秋收拾了吕元基的,更反过来劝:“小师傅不必介怀,贵寺对我们娘娘有大恩,能帮寺里做点什么,也是我等荣幸。” 顾云秋也点点头,“再说了,你们寺里其他人不是忙么?”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问过银甲卫了。 这回来报国寺,跟着的银甲卫都是王爷专程调出来的,原本王妃来寺中只会带一队护卫,他们银甲卫来了也是成日闲着、无所事事。 顾云秋自忖他和王妃没什么大危险,让银甲卫来帮忙看着五佛殿、抓出背后装神弄鬼的人,不就正合适。 几个小和尚说不过,没办法,只能再次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拧着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妥协:“……之后我会禀明师父。” 这就是默许了。 不等小和尚们说什么,顾云秋先在旁凑趣、喊了声:“好耶!” 被他这么一闹,小和尚们也绷不住,纷纷笑起来,最后齐齐对视一眼,整齐合掌对顾云秋和银甲卫拜下,口称佛号、道了感谢。 有银甲卫帮忙,这一日上,五佛殿果然再无异事发生。 他们还从佛殿的窗扇和房梁上,搜出了没来得及撤去的鱼线。在殿外的草丛里找到了磷粉,以及长明灯的有一坛香油被换成了不易燃的木油。 看见这些,小和尚们都知道了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而自从看见那坛木油后,李从舟的眼神就变了,虎目淬寒、眯起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顾云秋只当他是在生气有人捣乱,可李从舟却透过那坛木油想到了前世、报国寺那场大火—— 木油是树油的一种,看起来和香油别无二致,却并不易燃,多用来给家具、木梁涂漆防腐。 承和十五年报国寺大火,官府说是盗匪之祸。 李从舟在废墟中跪足七天,中途一场大雨,雨后,满地水洼中浮出的油渍让他发现了古怪。 再细查下去,便发现报国寺在被诬贪墨、被禁军围住前,曾给寺里的横梁、门窗桌椅上过一道漆。 正是有人暗中将不易燃的木油换成了易燃的火油,这才酿成惨祸。 寺中一应度用外人碰不到,能换掉那么多木油还不被人察觉,凶手只能是家贼。 再往下查,时任户部尚书吕鹤和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吕元基,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吕元基之名,李从舟早有耳闻。 这人任性跋扈,仗着他爹是在朝为官,行事肆无忌惮: 当街强抢民女,活活打死人都是寻常。 甚至绑了不满十岁的男孩虐|淫,被发现时,男孩下|身鲜血淋漓、一片狼藉,那话也被割了下来,最终失血过多、不治而死。 …… 看着那一坛子被找出来的木油,再想到前世种种: 李从舟冷笑,心中杀念渐起。 那边查出是人为,银甲卫的队长就与圆净大师商量,由他们每日出五个人来五佛殿轮值,也算是他们为宫中祈福的大法会帮忙。 圆净大师推辞不掉,只能谢过。 而顾云秋看着眼前一群小和尚打闹、说笑,他捧起最后一块寒瓜,偷偷看李从舟一眼后,小声道: “你看,你们寺里师兄弟感情多好、他们笑得多开心。” 李从舟手里的寒瓜只吃了一口,这味道太甜、对他来说有些过于腻,听见顾云秋的话,他只挑挑眉,侧目看过去。 “啊所以,你也要多笑笑嘛——”顾云秋语速飞快,说完再不敢看他、埋头苦吃。 多笑笑? 李从舟放下手中寒瓜,看着月照峰、嘴角微牵: 小纨绔,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 摆平五佛殿的事,顾云秋带人和小和尚们一起下山。 李从舟走在最后,过某处栈道转角时,果然用余光瞥见了远远坠在他后面的吕元基,以及他身边的两个武师。 李从舟在心底冷笑:还真没见过这么上赶着送死的。 他转身,绕过大雄宝殿、引着那三个蠢货,没于夜色里。 …… 晚上王妃回来,已从圆净大师口中听得了顾云秋今日所为,她是真觉得孩子长大了。 顾云秋乘胜追击,当场撒娇向王妃要了那个小院,找的借口是说将来寺内法会、来往人多吵闹得很,他到后山旧禅院中读书还能清静些。 王妃想想觉着有理,“只那院子多年无人打理,还需先收拾收拾。” 顾云秋想到李从舟藏身院内的黑皮肤少年,忙摆摆手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打扫!” 王妃不信地睨他一眼。 顾云秋想了想,给出理由:“寺里的小和尚不也自己打扫吗?” “再说那小院子其实很干净,前几日我才看过的,挑个良辰吉日搬上去就能住啦!” 王妃没深想,揶揄地刮他鼻头:“哦,原来是蓄谋已久。” 顾云秋嘿嘿一乐,扑到母妃怀里。 ——这样,李从舟也不用担心他藏着的人被发现了。 李从舟对山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引着吕元基一行人,来到了后山禅院。 夜幕降临,月色皎皎。 他看着被月光投射在门扇上的影子,眼中寒光陡现、嘴角慢慢扬起,而后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黑黢黢的佛殿内。 远远躲在树后的吕元基当即就要跟上,反是他身边的两个武师又劝他:“少爷,那旧禅院我们不熟,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我就不信了,顾云秋那多事的家伙坏我好事!我好不容易找着这么个落单的人!” 他不听劝,一门心思要小秃驴好看,两个武师怕出事,也只能跟上。 结果跟进禅院后没多久,吕元基就后悔了—— 这旧禅院和山下的报国寺不同,到处都是荒草枯木,就连佛堂里的佛像都被风蚀,看上去阴森恐怖,如在地狱一般。 且他们为了不被人发现,根本没带灯笼,只在手上拿了个火折子。 纵是武师,走久了也心中发寒,“少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元基本也萌生了退意,正准备点头时,又看见李从舟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咬咬牙:来都来了,没道理就这么走! 吕元基拼着一股劲追,没两步却发现自己身后的武师不见了一个。 “李大?” “李大你跑哪儿去了?”另一个武师也慌了,“你别吓我们!” 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一山呼啸的风。 吕元基这回不想继续走了,他转身带剩下的武师往外疾行。 结果天色太黑、山风太大,小小的火折子被扑灭时,另一个武师也不见了。 吕元基被吓破了胆,惨叫着就往外跑,到云桥上没踩稳,也像顾云秋那样整个滑了出去—— 他慌忙攥住桥面,低头一看又尖叫一声,悬空的两腿战战,股间淋淋漓漓、竟是吓得失了禁。 他叫了好几声救命,又喊李大李二名字。 半晌后,他终于听见了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盏灯。 吕元基抬头,在一团浅白色光晕后,看见了他跟了一夜的那个小和尚。他喜出望外,也顾不上丢脸,忙喊道: “太好了!喂!你快救我!你救我上去,我让我爹给你大官做!” “不不不,还要给你钱!好多好多的钱!” 回答他的是一声嗤笑。 李从舟上前两步,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吕元基这时候才发现—— 小和尚脸上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一双墨瞳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吕元基张了张口,李从舟却忽然提起灯笼转身回到云桥下,照出桥边一块地—— “你刚才,是找他们么?” 吕元基顺光线看过去,惊恐地发现他身边两个武师都被人一剑封喉,豁开的大血口中鲜血直流。 “你你你你……”吕元基吓得浑身发抖,险些抓不住石板边,“你疯了!你、你怎么……” 李从舟还是笑,抬脚将两具尸体踹下山谷。 空谷幽幽、竟半天都没传来一点儿回响。 吕元基遍体生寒,吓得失声,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李从舟拍拍手,重新提起地上的灯笼,心情很好地踱方步走来,他也没出声,只是做口型: 到、你、了。 吕元基崩溃了,疯了般挣扎起来,可他掌心全是汗,根本爬不上来,只能眼睁睁看李从舟走到近前,残忍地抬脚踩住他的双手。 他惨呼一声,雪白着脸却还想死个明白: “为……什……么?” 李从舟蹲下来看着他粲然一笑,道: “江淮税收连年减少,朝廷有心彻查却找不出头绪,其实是——在两年前、户部尚书吕鹤,就暗中做了襄平侯的走狗。” “吕鹤帮忙造假、改换了户部在江南籍库的内页,使朝廷这边看到的应收税款的人丁数减少,对江淮百姓却还是连年征收、这部分库银就悉数流入了西南。” 吕元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父亲云云:“你、你怎么知道?” 李从舟慢慢起身,眼神变寒、声音变冷,他盯着吕元基,缓缓撤步、挪开双脚: “因为我,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啊——” 吕元基吃痛松手,惨叫着跌入了深渊。 李从舟看着眼前黢黑一片的深谷,慢慢敛了笑,自顾自地继续: “后来,朝廷彻查江南籍库之案,襄平侯被逼无法,只能抛出吕鹤当替死鬼。” “吕鹤曾求到报国寺,希望师父出面、给你剃度,借由让你入僧籍、留下你这吕家唯一的血脉。” “被师父拒绝后,吕鹤一不做二不休,着人入寺藏匿正本籍册。再由你身边这两名武师诬告,坐实了——我报国寺贪墨之名。” “如此,报国寺被围,往后承和十五年一场大火,因涂漆的木油被你换成了易燃的火油——” “我寺上下三百余口,包括师父,全都死在了你们的算计中。” “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说完这些,他捏紧手中灯笼又往前一步: “你说,为什么。” 16 第016章 那日后,五佛殿再没闹过鬼。 也不知是银甲卫得力,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不过顾云秋也没能立刻搬上后山,王妃思忖再三,还是将此事告诉了丈夫。宁王知道后,说什么都要再送一批防寒避风的用物上山。 如此,又耽搁了三五日。 到五月上,顾云秋才如愿搬入后山小院。 乔迁前一日,他专程避开众人、到后山禅院找李从舟,结果不仅没在小院中找着人,还发现堂屋中的黑皮肤少年也不见了。 屋子被收拾得很干净,像从没住过人一样。 顾云秋又找到僧舍,却被告知李从舟被太子召见,已经入宫三日。 “这样……” 顾云秋谢过僧人,只得先回小院。 不过话说回来—— 佛会之后,吕元基就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他两个武师。 一开始,是跟他们同院的老居士发现吕元基彻夜未归。 按着寺里规矩,即便是在家居士也要遵循门禁——每晚亥时之前必须归寺。若叫巡检僧发现夜不归宿,便会面临被驱逐的风险。 老居士怕受到牵连,直接上报了吕元基未归。 之后,寺里僧人查检,都说最后一次见吕元基,是见他带着两个武师鬼鬼祟祟出现在月照峰附近。 僧人们也怕他摔落,还抽调了几个僧人下山去寻。可找遍了整座祭龙山,都没能找到吕元基三人踪影。 如此,众人就都以为吕元基一气之下回了家,毕竟他才丢了面子。结果报国寺派人到吕家报信,却得知吕元基根本就没回过家。 这时大家才知道:吕元基失踪了。 吕家老夫人听到消息后来寺中闹了几次,没等她闹出个头绪,就撞上奉旨来寺查看的御林军,御林军领将当场就治了她一个惊扰圣驾之罪下狱。 之后,不等吕鹤托关系、找人将老母亲从狱中捞出。御史台的言官就上书弹劾了户部十多名官员,其中检校吕鹤首当其冲。 吕鹤数罪并罚,被捉到大理寺羁押,吕家房产被查封。 顾云秋撇撇嘴:也算是恶有恶报。 ○○○ 太子青宫。 “仁和景德”的牌匾下,是一张紫檀的长矮几。 矮几后置一枚石青蒲团,当朝太子凌予檀正跪坐其上,他面前插着一瓶绒草扎的“永景红梅”,瓶插之下,是一炉袅袅生烟的熏香。 香炉后,太子正在仿作宋代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 两个宫婢持仪仗扇立在太子身后,而另外两人端茶、焚香伺候在东首藻井下的一张小案后。 李从舟在小案后跪坐,一手持念珠、一手持木鱼,面对着案上一卷《法句经》给太子讲:破除色身香味触法的执念。 《法句经》又称《法句经赞王般若波罗蜜心经》,其实与玄奘法师译的《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同部的经典。 经文内容不多,寥寥数语却能道尽般若类经典的核心要义。 李从舟其实知道太子为何要挑这部经,很多话、很多事……其人深陷其中,勘不破也是常事。 当今太子是皇后长子,亦是陛下第一子。 还在王府时就被寄予厚望,后来陛下登基,更将年仅十六、尚未及冠的他立为太子,期许社稷。 可惜后来,文皇后病重,贵妃徐氏接连产子,其中,皇帝明显偏爱贵妃所生的皇四子予权。 徐家是武将功勋世家,贵妃的哥哥在西北掌握数十万的精兵,妹妹又是宁王妃。一门显赫,让太子党徒心慌。 虽然贵妃徐氏对文皇后一直很敬重,四皇子对兄长也是恭敬谦卑,徐家更从没夺嫡谋权之心,但……耐不住有人挑拨、离间。 前世,若李从舟没记错的话: 明年上文皇后伤心薨逝,太子更加孤立无援。 襄平侯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让太子和贵妃、四皇子离心,逼得四皇子不得不在十七岁时自请出宫、远赴西北。 而那时的西北,正是战事最凶险的时候。 即便有徐振羽将军这位亲舅舅的保护,四皇子还是在次年上就被西戎偷袭,身负重伤、不治而死。。 太子仁善,听闻弟弟死讯后一病不起、落下心病。 最终被党徒利用和陛下生出嫌隙,最终被废、幽居听竹馆,郁郁而终。 襄平侯远在西南,不费吹灰之力,就算计着人心,除掉了两位皇子。 此刻太子已生疑虑,李从舟能开解的不多,只能尽力。 最后一笔挥毫,秋景图绘成。 虽无赵伯驹恢弘写意的气势,但细节之处的山川、树木、人物刻画无不和谐宁静。 只是,赵伯驹用色更丰富恢弘,而太子在设色上偏爱石青石绿,没有像原作那般用赭石打底,所以整个江山的秋景看上去都灰蒙蒙的。 ——很能照见作画人的心。 看着成画,太子摇摇头,淡笑道:“原来如此,放下执着、心无挂碍,小师傅今日所讲,我记着了。” 而后,他给身边掌事的小太监使眼色,那小太监就从后拿出了一包银子递给李从舟。 “耽搁小师傅数日,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期望来日,还有机会能请小师傅讲经。” 李从舟再三辞不过,便领赏叩谢。 被送出宫后,李从舟没直接回报国寺,而是在京中逛了逛,买了些吃穿度用的东西后,就骑马直奔京畿西郊罗池山—— 乌影的伤已经大好,他没强留,只给一笔盘缠,让他自定去留。 原本李从舟还想在京中给他找个地方住,没想乌影拿了钱就跑,几天都不见踪影。 李从舟也没追,因为他知道乌影表面上是下了山,其实一直偷偷躲在暗处观察他,盯了他足三日后,才又出现在他面前,带他去了罗池山。 原来那群被他放走的苗疆少年、少女并没走,而是就近在山中寻了个山洞住下。 也不知他们用什么样的方法联络上乌影,李从舟被带到时,他们正围在篝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乌影走过去,带头单膝跪地,用右手摸胸口,向李从舟低头致意。 ——感谢他救了他的族人。 除此之外,乌影没说留下也没说要走。 苗人谨慎,李从舟知道,想要得到他们的帮助,还得徐徐图之。 他没在罗池山久留,只将东西和银子放下,就返回了寺中。 ○○○ 五月初三,五谷供奉的消灾延寿佛会终于顺利举行。 佛会结束后,寺中一切如旧,李从舟也如往常般到后山禅院中替师父誊抄经卷、搬运典籍。 到端阳日,寺里上香祈福的香客众多。 圆空大师图清净,便干脆跟李从舟一起到后山经阁内译注经卷。 后山本是清净地,然而两人才铺开经卷,就听得外面一阵阵嘈杂人声,伴随人声而来的,还有车舆马嘶、咚咚巨响。 圆空大师心无外物,但还是被猛然一声炸响惊得错看了一行。 经文是一体成卷,错一行就要重头再来。 大师叹气搁笔,捏了捏眉心。 “师父歇歇,”李从舟起身,“我去看看。” 他走下楼梯、绕过大殿,一出寺门就看见了十来个挑夫正在往地上搬箱子、放家具: 家具有成套的梨花木桌椅板凳,独件的有熏笼、热匣子、暖炉,几口大箱子中全是数不清的暖被、锦衾。 几个工匠正拿着锤子换崭新的竹帘、洒金雕花窗,院内瓦匠在新砌一口炉灶、屋顶瓦匠在加固房顶的青瓦,还有源源不断的挑夫往山上运炭。 来往人群边,站着两个小孩: 一个小厮模样、微弓着腰,另一个身着鹅黄,脸被树影挡着。 不用看,他就知道那是顾云秋。 …… 顾云秋脸上的表情生无可恋: 他明明只是想要个偏僻空旷的小院子种树…… 结果、怎会变成这样?! 看两个挑夫又摇摇晃晃背上来一架崭新的楠樟木书案,他忍不住呜了一声原地蹲下,脑袋都埋到臂弯间: 父王他……会不会太夸张? 点心守在他身旁,正想蹲下去劝劝,却见王妃远远走过来。 不过点心刚拍拍顾云秋肩膀,那边王妃就先开口喊了一声,不过叫的不是他们,而是—— “小明济?” 顾云秋一愣,一抹脸从地上蹿起来。 被王妃看着,李从舟也不好转身离开,只能上前。 王妃本是上山来看顾云秋的,没想过来就在树后看见个小和尚。 “明济上来搬经书么?” 李从舟摇头,解释他是和师父在经阁译经。 明明没提吵闹的事,王妃却恍然,以扇掩口致歉道:“哎呀,太吵了是不是,我这就叫他们悄声些。” 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倒让李从舟没什么话好说。 他沉默站在原地,还没想出好接茬的话,顾云秋又忽然出声:“译经……那你晚上也住山上吗?” 他的想法很简单,父王给他带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要是小和尚住山上,他正好顺水送人情,分小和尚一半。 也和小和尚关系更进一步,为将来活命做打算。 结果李从舟摇头:“晚上要回僧房。” “啊?” 王妃也咦了一声:“晚上还要下山回去?天黑了云桥多危险,你一个人走着要是摔着碰着,或者遇着豺狼虎豹怎么办?” “小僧会持灯,”李从舟躬身道,“也熟悉寺中道路。” 王妃秀眉紧皱,打量李从舟一会儿忽然开口:“不若这样?小明济你日后译经晚了,就干脆来跟秋秋同住吧?” “堂屋里地方大,他爹给他准备的东西……”说到这,她也笑着摇摇头,“你也见着了,又多又……反正你住下也方便的。” “秋秋在这儿读书,晚上有个伴,我也能放心些。” 李从舟下意识就要拒绝。 他一句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就传来老僧缓慢沉稳的声音:“徐居士这话不错。” ——是圆空大师。 李从舟转身看师父。 老僧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一抹很淡的笑容:“夜黑风急、山路崎岖,能寻个方便就近住着,为师能放心许多。” 李从舟张口还想说什么,圆空大师却示意他不必再提: “你与小顾施主,也算有缘。” 李从舟:“……” 顾云秋听着这句,就知这事定下了。 虽然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但—— 这不就是,老天爷递给他刷好感的绝佳机会么! 将来李从舟放不放他一马,全看今朝了。 于是,他弯下眼睛,高高兴兴扑过去:“好诶!” 李从舟一窒,浑身僵硬,只感到一团温热撞进怀里: 软软的,带着股桂花香气。 17 第017章 师命难违,李从舟无奈,只得当日回去收拾了行李,次日清晨上山,搬入后山小院。 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背在背上,装换洗的衣裤鞋袜;一个小木盆端在手中,放沐巾、皂角和牙粉。 到小院时,天刚破晓。 顾云秋还没到,昨日宁王上山,一家人聚在天王殿外的私邸吃饭。时辰太晚了顾云秋就没回来,还是照旧住在山下。 院里井架换了新的辘轳,上面还加盖了井棚。小山般的木柴、黑丹整齐堆在新砌的炉灶旁。 西侧直房外新扎了秋千、盖了凉棚,凉棚之下是新置的白玉石桌。 东侧厢房和堂屋都挂了竹帘、新封了门窗,窗户是雕花贴云雾纱的和合窗:这种纱薄如云雾,透光透气,还能防蚊虫。 李从舟环顾一圈上前,轻轻推开了正中堂屋的门。 短短半日时间,堂屋内焕然一新: 正中悬了块“静心无碍”的黑金牌匾,下方除了吃饭用的一张圆桌外,还腾出位置制了个小小的佛堂。 佛堂壁龛中供奉的是文殊三昧耶明王的金身造像,西窗下放着一张楠樟木的浅黄色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东侧是原本的暖炕,炕上铺了三层柔软的褥子,葵扇黄的锦衾用霞锦作被面,上面绣的花鸟虫鱼纹样十分精美。 锦衾之下的枕头是一个黄缎绣的百子枕,所用金线皆是缂丝,绣面平整柔软,边缘的位置上还用暗线缝出了福字纹样。 炕头放着桐木漆金的长衣箱,炕左侧立着个铜钮黄杨木柜,右侧是雕有“喜上梅梢”纹的黄花梨木施和一个装有巨大铜镜的盥洗架。 …… 总而言之: 富丽堂皇,满室金光。 李从舟在门口立了片刻,后退两步、关门转身。 堂屋的地基较高,门前需下三层白玉石阶,李从舟抱着小木盆走下来,拧眉、摇头,转向东侧厢房。 东厢房的家具陈设就简单得多:进门一张通炕,左侧是普通的竹制木施、旧衣箱,旁边是水缸、木桶,右侧则是张用来吃饭的八仙桌。 还好。 李从舟松了一口气。 炕上整齐叠着几套被褥,他看了看,将包袱放到空出来的位置上,然后把木盆顺到木桶旁,简单收拾了一番,就转身去了经阁。 半个时辰后,明日高悬。 顾云秋带着点心,两个护卫、一个杂役还有一个厨师上山。 他的行李前一日已经搬得七七八八,这回主要带两箱书和那几筐收集好的榆钱子,这些种子都已经阴干、可以直接栽植。 安置好这些,顾云秋正在想挖地的事。 点心就匆匆忙忙跑过来:“公子,明、明济师傅好像把、把他的行李放到了我的、我的铺上。” 这小院本有一间堂屋、两间厢房能住人,但宁王送上来的东西实在太多,西厢房内炕的烟道又正好堵塞,便干脆将整个西厢用做库房。 剩下东厢的通炕是个五铺炕,正好能睡下两个护卫、一个杂役、一个厨师和点心。 昨日点心还要伺候顾云秋在山下住,所以他的行李也是今日才上山。没想过去收拾时,就看见自己铺上放着一个行囊。 石青色的布包不大,里面应该就简单有一两件衣裳。 顾云秋皱眉,小声嘟哝了一句:“他怎么放那儿……” 而后,就吩咐点心将那个包袱拿过来。 顾云秋拎着包袱,蹬蹬带点心走入正堂,根本没注意到小院之外有道灰色的身影闪过—— 李从舟到经阁,经文誊抄了一半才想起,接下来要用的一部《达摩破相论》被他带到了僧舍。 昨夜光顾着收拾行李,今日就忘带上山。 无奈,他只能返回去取。 路过小院门口时,却正巧看见这样一幕: 顾云秋主仆俩,正鬼鬼祟祟抱着他的行李从东厢房走出。 李从舟挑眉,瞥眼见旁边有一株高树,便三两下施展轻功跳上去,位置正对堂屋窗户—— 顾云秋将包袱放到霞锦被面上、小心翼翼解开上面的结,发现里面就只一套僧袍、一双鞋袜和一个旧棉枕,没有专门的寝衣,也没有沐衣。 他眨眨眼,转身打开立在炕西侧的柜子。 柜子一人来高,左边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锦袍、缎裤,有清凉衫、对襟小褂,还有寝衣、沐服,最下一层还放了他的睡鞋。 右边的一半隔板空着,是顾云秋昨天就收拾好的,上面放着驱虫的香囊,还熏过寺中常用的檀香。 他小心翼翼将李从舟的衣物放进去,合上柜门后,转身看向那旧枕:外层的棉布已洗得泛白,有一面还打了两个补丁。 就在树梢上的李从舟以为顾云秋会丢掉这枕头时,顾云秋却忽然偏过脑袋,试着在那枕头上靠了靠。 李从舟:“……” 然后,他看见小纨绔笑了。 顾云秋弯着眼睛,拍拍枕头和他的小厮说了句什么,而后就将那枕头和他黄缎面的百子枕并排放在了一起。 李从舟眸色微沉,扶着树干的手卷了一下。 收拾好床铺,见李从舟没带被子,顾云秋又吩咐点心拿了床一样的出来,将两个小枕头用被盖盖好。 “王大哥——”顾云秋叫来一个护卫,“听说大哥幼时在少林学过艺?” “公子有兴趣习武?”姓王的护卫有点惊讶。 “不是呀,”顾云秋摆手,“明济小师傅……要用的嘛。” 他记着小和尚是很勤勉的: 晨起读书习字的他们可以共用一张书案,午后扎马步、练箭什么的就需要几个木人、草靶。 其实顾云秋本来想跟寺里借,但又想到前世——人人都夸僧明济是端方君子,那君子……肯定不愿别人为他开特例。 所以,顾云秋就想到了这位护卫大哥。请他帮忙弄些木头人、草靶什么的,就放到凉棚对面的空地上,方便小和尚使用。 护卫明白了,领命而去。 安排完这些,顾云秋心满意足,喊了点心、拉上几筐榆钱子,就到后院种地。 祭龙山顶寒风又起,吹得林中树叶簌簌。 李从舟从树上跳下来,一路沉默着走到云桥上。 日出金光、红霞万丈,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中,似乎也隐约得了一丝光明。 云海浮沉,山风猎猎。 一席灰色僧袍的小和尚独自在云桥中,站了很久很久。 …… 后山小院的三分地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 虽然顾云秋早准备好了工具,但他和点心两个小孩,再努力、这半日也只翻弄好东南角的一小块。 后来是杂役大叔闲着没事,看他们俩翻地实在着急,便接过锄头帮忙弄了剩下的两分。 之前卖掉湖丝履换的钱还剩三千文,顾云秋见此情景,便直接分大叔一吊,雇他帮忙整土地。 榆钱用的是条播法,将从种翅中播出来的种子均匀洒成长条状,每条相隔一尺,上覆半寸土踩实,再以一寸厚的湿土盖于其上。 最后在每行两边堆出隆起,方便人辨别和行走,就算是大功告成。 杂役大叔得了赏银,干活很快,还给顾云秋讲了许多他们田间的趣事,点心也没闲着,他一直站在旁边跟大叔学。 而顾云秋不是不想学,而是他试过两次后:不是把别人垒好的隆起弄塌,就是不小心踩坏刚洒上种子的土…… 总而言之,他乖乖坐在旁边,就算帮忙。 这些榆钱只是种下,还要浇水等六到十天出芽,等树芽长大成为树苗,又要间苗、定苗……反正这一段时间都有得忙。 顺利的话,等到今年秋天,长出来的小树苗就会到一尺多高,这时候就能拿出去卖榆树苗。 第二年春,剩下的树苗会长到三四尺,挑选枝干笔直、枝条茂密的留下,其余砍去疏苗。而那些砍下来的小树苗捆起来,就可以下山当柴卖。 到第三年秋天,小树长大成材,砍掉卖缘材,京中一根要价不下千文,把这三分地的榆木卖了,就能一次赚到三四千两。 到时,无论是罗池山下的田庄,还是城里临街的商铺,都可手到擒来。 虽然地里的活大多是杂役和点心干的,顾云秋只在开始时帮忙翻土、洒了种子,但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哪干过这些—— 忙碌一日的结果就是: 黄昏时收工,顾云秋腰酸腿软,险些站不起来。 用过晚饭后,点心就去给他烧热水、准备铜盆泡脚。 从前在村里,忙碌一天的农人回到家,都要用热水烫脚,再上手揉捏两下,这样第二天才更有劲儿。 顾云秋没在屋里等,他干脆坐到了堂屋门前的白玉石阶上。 热水烧好后,点心就端了铜盆过来,调好水温将顾云秋的双脚放进去,一边撩水帮他洗,一边上手给他按。 结果只一下,顾云秋就不受控制地笑倒,脚也拼命往后躲: “哎呀,别别别,痒!” 点心伺候他也有段时日,知道小主子的脚底是比较敏感。可几个要紧的穴位都在脚心,不用力按明天还是会酸。 他舔舔唇瓣,被热水熏得两颊通红,却还是拽着顾云秋的腿不放。 两人正拉扯着,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蹲在井边刷碗的厨师,先给来人打招呼: “小师傅回来了。” 听见这个,顾云秋就不闹了,他乖乖坐好,认真看向门口,冲走进来的李从舟挥挥手、粲然一笑。 绕过水井,李从舟也没想到自己会看着这个: 两盏明黄色的院灯下,摇曳灯火照出个身着杏黄寝衣的散发小公子,白皙一张小脸上梨涡融融,柳叶眼闪着亮晶晶的光。 ——像个精致的偶娃娃。 娃娃还把裤腿儿卷得老高,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腿,两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在铜盆中晃浪:足踝纤细、肤白似贝,浑圆的指头白里透粉。 “泡脚不?”小纨绔的声音听上去很脆、很亮。 “……” “热、热水是刚烧好的,”点心也回头冲他笑,“小师傅也辛苦、辛苦一天了,泡泡脚能、能休息得更好。” 两人的眼神太热切,李从舟顿了顿,最终侧过头: “……我去拿盆。” 看他走向东厢,顾云秋才想起来、冲着他背影喊: “啊,对了!我把你的行李都搬到正堂了。” 这个李从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 片刻后。 厨师抱歉地端着个小木盆,跟在冷着一张脸的李从舟身后: “公子,实在抱歉,是我的失误,我、我是真不知道这是小师傅的盆,我、我还以为是院子里的,就、就用来养甲鱼了……” 顾云秋眨眨眼,一开始还没听懂。 等厨师再三解释,才明白是李从舟把自己洗漱所用的木盆放在了东厢房内,正好和院子里打水的木桶混在一起。 厨师看盆子的大小正好没多想,就把带上来的甲鱼放在里面养着。 看看在盆里自由自在扒拉水的甲鱼,顾云秋偷瞄了一眼嘴巴抿成一条线的李从舟—— 想笑,但不敢。 他清了清嗓子,先责了厨师:“小师傅是出家人,养什么甲鱼!” 厨师委屈:道理他都懂,但王爷硬要塞给他,他怎么敢不拿。 顾云秋不管他,只屁|股往旁挪挪、冲李从舟拍了拍石阶。 李从舟:? 顾云秋一指大铜盆:“一起。” 李从舟:…… 铜盆很大,放小孩的脚,三四双都放得下。 按理说,从前在寺里,他也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洗过脚,而且顾云秋还刻意让了、没有挨着他。 然而,双脚一放入铜盆,李从舟就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坐着的石阶被小纨绔焐热了,刚烧的热水也比平时他用的烫,顾云秋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问他这、问他那: 一会儿要给他拿双睡鞋,一会儿又要他的小厮给他按脚。 “……” 置身火场,也不外如是。 李从舟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 他收脚起身,就那么湿漉漉地趿着鞋走回屋里。 看着满地水渍,顾云秋小小声问点心: “这是……生气了?” 点心摇摇头,不是很懂。 顾云秋看看铜盆,又看看关上的屋门,睨了点心一眼,“看吧,我就说你按得重!” 点心咬了下嘴唇:他是真照娘亲教的法子按的,而且真没用多大力—— 堂屋内。 李从舟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子想拿行李就走。 ——旧禅院的经阁内也不是不能睡,从前在西北,很多日都是天为被、地为床,也不用多讲究。 结果他刚关上柜子,还没拿枕头,顾云秋就推开门从外面进来。 顾云秋真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转头就看见李从舟抱着僧衣,他眼睛一下瞪大了,神色紧张: “是不是我选这个熏香,你闻不习惯?” 李从舟:“……” 他不说话,顾云秋就以为是默认。 他有点泄气,叫来点心,让他帮忙把李从舟的衣服挂到木施上:“我还特意挑了个檀香的呢……” “不过还好你衣服少,明天我就让他们把衣柜端出去散散味儿。” 说完这些,顾云秋自顾自爬上炕、睡到里侧,脑袋枕在百子枕上,拉高锦被只露出一双亮亮的柳叶眼: “你起得早,外面让你睡。” “噢还有,”顾云秋又探出半个脑袋,“我看你没带被子,就让他们准备了一床跟我一样的,你看看睡不睡的惯。” 说完这些,顾云秋就又缩回去,乖乖闭上眼睛。 借着烛光,李从舟倒是看见了他说的那床新被子,一样的霞锦花鸟纹,甚至还晒过,闻着有股阳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你们僧舍里也是两人一间呀?”顾云秋眨巴眨巴眼。 李从舟:“……” 顾云秋疑惑地偏偏头,思考一会儿明白了: “你放心,我睡觉从不打呼噜不磨牙,绝对,不会吵到你的!” 李从舟:“……” 见他不动,顾云秋小小声:“你还在生气?” “害你受伤我不是故意的,点心刚才也不是有心,厨师他也是误会了……” 李从舟扶住额,重重叹气、妥协:“我没生气。” 顾云秋眨眨眼,“那……好梦?” 李从舟无奈摇头,转身熄灯上|床。 也不知是身下的三层褥子太软,还是身上的锦被太柔,李从舟一直没睡着,好不容易侧身躺着酝酿出点睡意—— 腿上忽然传来重重一压,刚才还信誓旦旦承诺自己睡觉超老实的顾云秋,突然呈大字摊开、手脚都搭上他。 “……” 李从舟将顾云秋的腿掀下去,刚弄好,顾云秋的人又贴了上来。 他拧眉,胸膛起伏两下。 最终咬牙掀被子下地、决计不在这儿睡了: 这床,还是让给小纨绔自己一个人睡吧。 李从舟套上鞋,准备到旁边打个地铺——反正堂屋里都铺了地毯,结果刚起身,就听见了顾云秋在床上轻轻呜了声。 不知梦见什么,顾云秋缩成一团抖个不停,脸色难看、双脚乱蹬。 李从舟皱眉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却忽然攥住他的袖子。 五根手指扯得很用力,却只敢抓着一点点布料。 顾云秋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闭着的眼睛涌出,他确实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浑身颤抖、把嘴唇都抿成惨白色。 他一直无声的,默默的哭着,哭得那样伤心。 李从舟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最终踢开了鞋子、翻身躺上去,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云秋的背。 一直在梦里抽噎的人感受到安慰,脑袋下意识往他这边蹭了蹭,攥着他一点点衣袖的手,也改成大力抱住他的手臂。 ——像溺水的人,终于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李从舟无奈,只能继续轻拍他后背。 在这样的安|抚下,顾云秋渐渐不再哭了,他松开了李从舟的手,慢慢将自己埋入李从舟怀里,扎手扎脚地缠紧。 李从舟僵了一瞬。 下一刻,却听见睡梦中的顾云秋,小声呢喃了一句: “阿娘,别不要我。” “……” 李从舟彻底没脾气了,看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他收拢手臂、拉高被子: 都八岁了,还要娘陪、要人哄着睡。 ——烦人精。 然而,李从舟不知道的是: 睡梦中的顾云秋看到了前世,看到了那间落满了深雪的小院,看见了再不看他一眼、决绝转身离去的宁王和宁王妃。 一夜过去。 次日,当明亮的日光照进堂屋,顾云秋一觉睡饱、伸了懒腰。 他隐约记着昨夜自己做了个噩梦,后来却渐渐被一股暖意包裹,然后就酣睡起来,全然忘记梦到什么。 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小和尚还在屋内。 他立刻笑起来,神清气爽地给李从舟打招呼: “早!” 李从舟只是冷冷睨他一眼,起身、呯地摔上门。 屋外,点心端着早饭,撞上李从舟正想打招呼,却意外发现—— 小和尚神色疲倦,眼睑之下全是乌青。 屋内,顾云秋坐在床上,有些委屈地抱住双膝: ……干嘛啊,怎么就又生气了呀。 18 第018章(三合一)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18 第018章(三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 第019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19 第01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0 第020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0 第02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第021章(二合一)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1 第021章(二合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022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2 第02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023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3 第02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024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4 第024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025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5 第025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026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6 第026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027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7 第027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028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8 第028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029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29 第029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030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30 第030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031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31 第031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032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32 第032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第033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33 第033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第034章 《假世子经商致富后揣崽跑路了》34 第0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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