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子报》
第1回 赶功名甘泉访友 收帐款东霸嫖妓
第1回 赶功名甘泉访友 收帐款东霸嫖妓
水天一色的长江中,却有一叶扁舟,满扯着篷帆,乘风破浪前进。那舟中坐着一人,手里执着一卷书,看了一回,觉得有些倦了,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浏览江景。这时阳光正照在江面,后浪催着前浪,溅出无数金黄色的水花,煞是十分好看!你道此人是谁?乃是一位饱学秀士,姓钱,双名正林,江苏如皋县人,为人温和达礼,仪表端方。他有几个莫逆好友,如太仓胡国初,泗水柳青溪,甘泉褚光伯。这三人也都是鸿门之客,知名之士。因乡试在即,他就买棹到金陵来,进取功名。船行甚速,这日路过甘泉,他忙命舟子停泊江岸,舍舟登陆,迳到褚府造访。褚光伯闻说故人到来,倒屐相迎,揖坐之下,彼此叙谈阔别。饭罢,挽手同游甘露寺,又游虞姬祠,见壁上有碑,刻着项羽所作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钱正林看罢,慨然长叹道:“自古英雄,不胜屈指,皆被妇人所误!虞姬一贤姬也,无如项羽愚于钟情。曾记虞姬尚有和歌。”便朗诵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歌毕,叹息不已!
于是携手同观佛象,参拜三清,复游后殿。再行数伍,有修竹数竿,古柏两株,宛若蟠龙盘凤,只见一座小小院落,十分清幽雅致,遂信步而入。一个沙弥笑面相迎,道:“二位相公请里面坐!”钱、褚二人欣然随沙弥入室。小沙弥献茶罢,老僧前来合掌道:“阿弥陀佛!二位相公贵姓,从何处来?”钱正林道:“在下姓钱,名正林,如皋县人,因往金陵乡试,路过相访,拜得佛缘。”老僧道:“阿弥陀佛。”褚光伯道:“在下就住本城东条巷中,姓褚,名光伯。”老僧听说,连连稽首道:“原来是褚太史家的大少爷,有失远迎,祈勿见责。”茶罢,老僧引导二人各处游玩了一番。
褚光伯对钱正林道:“钱兄何妨在此盘桓数天,小弟舍下尚有小事,须缓三四天,与兄同到瓜州过江赴金陵,也好同寓,待场事毕后,又可同返扬州,岂不美哉?”钱正林闻听此言,正中心怀,遂问老僧道:“宝刹中未识能暂寓数天否?”老僧道:“小刹中地方狭隘,对河白云庵中,最为清净,后有一座读书楼,望去不远,即是玄都观,四面楼阁,如同画轴一般,十分相宜。况彼庵中,乃是老僧的徒弟掌管,待老僧奉陪二位相公去看看。倘钱相公合意,别说数日,就是盘桓一年两载,也可使得。”
当下老僧陪同渡河,走进山门,只见翠竹苍松,茂林修竹之间,殿阁楼台,四面围绕。时值八月中秋,鸟语花香,木樨扑鼻。自进山门,约有里许,俱是大竹,当中一条甬道,进了天王殿,方是大雄宝殿。钱、褚二人只顾参佛,老僧随进内堂,通知徒弟法云和尚出来迎接。老僧说起两位相公要借寓书楼。法云道:“好极好极,难得贵人到此,实乃三生之幸。”即忙合掌引导到书楼上。这书楼果然雅静,上悬一联云:“雨后静观心意想,风前闲看月精神。”乃属乾隆御笔。正林道:“此地甚好。”钱、褚二人游玩已毕,即辞别老僧并法云和尚,回归府第。
是夜钱正林仍在舟中。次日清晨,即唤脚夫等人将行李起至白云庵中书楼暂住,有时读书题吟;有时散步闲游,无拘无束,倒也自在。那里沿河一带,俱是庵观寺院、忠孝节义坊祠,他信步走进一庵,自进山门至大殿,再至两庑及后殿,绝无人声,但四面一看,却甚清雅,暗想为何僧人全无?心甚疑惑,漫步到一个所在,但见双扉掩闭,窗前悬着翠竹丝帘。侧耳一听,似有女子笑谑之声,不禁更加心疑,心想:“佛地洞天,何来女人藏匿?”推开双扉一看,见是几个年轻女尼。内中有一年近四旬的,将身立起,开口便叫道:“相公请坐!”钱正林听她叫唤,思量转身退出,不想里面又来了个带发的女尼。身穿一件淡蓝道袍,头挽凤髻,貌似桃花,娇滴滴的说道:“相公,不妨里面少坐。”钱正林回头一看,倒弄得进退维谷,只好跨将进来,四面一观,东壁图书府,西苑翰墨林,一切陈设,无不位置得宜。只见那两个小尼俱掩口而笑,献上茶来。再三请他坐下,叩问姓名。钱正林含糊对答了几句,自思:“我等读书人,希图上进,况彼辈女尼,又在清净佛地之下,岂可妄生淫邪之心?”少坐片刻,即辞别回楼。
少顷厨人送夜膳至,钱正林将此事备细告知厨人。厨人道:“此处本来单身男子到不得的,这女尼庵中,不知坏了多少好男子了,幸亏相公正色不乱,要是着了迷,只怕有性命之忧!”钱正林听了此言,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但自此以后,凡见女色,俱不敢动心,是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钱正林有此一番正色不乱之事,所以后来长子钱云卿,甲午科举人,次子钱霞卿,庚辰科进士,就在这一点正色不乱而得。
却说南通州南门外天齐庙巷,有一姓王名世成的,他父亲在日,以营粮食交易,生意甚是兴隆,所以日用有余,积成数千金事业。世成仍续父业,比父在日生意更加热闹。一日出门收帐到芜湖地方,路经东霸,有几家往来,必须结算,故而耽搁了数天。那一日几家帐目算清,约共算得二百余金,自忖道:“为人在世,理当陶情作乐,方始不枉半生辛苦,最妙要一个知己朋友,可以谈谈说说。”
他正在寻思之际,对面摇摇摆摆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将近前一看,却是认得的,就是东街上的施兰卿。彼此见面,正是他乡遇故知,莫不喜出望外。王世成道:“请了请了!施先生到此,有何贵干?”施兰卿道:“不瞒王兄说,因我年近四旬,膝下犹虚,虽有万贯家财,要它何用?故此心中闷闷,常思出外闭游,希望有个巧遇,娶—个侍妾回家,倘能生下一男半女,接续施家香烟,我也对得住祖先了。”王世成道:“施先生的话,说来却是真情,想我年逾二十,尚未娶妻,也不是个了局。施先生,我与你搬到一寓中,免得寂寞。”施兰卿点头道:“极好极好!”
二人遂移住一处,朝夕同出同人,形影不离。世成暗忖:“这施兰卿,乃是通州城内的财主,即使他化用一点钱财,也不妨事,最好与他说成一个妾,要拣风流标致,动他的心,我就可以时常到他家里走动。”心中转到这个念头,不论大小事情,总是十分奉承,同他到一个院里,心想:“寻一个乖乖巧巧能言善辩的妓女,哄骗他的钱财。倘能钱财骗到妓女之手,我便再用巧计阴谋,将这妓女娶为妻,那不是这钱财稳稳的到我手中来了吗?”想着这条计策,因此每日劝施兰卿寻花问柳。那东霸地方,虽是一个水码头,究属市镇,却没有绝色女子,又没有大院子,只有那半私半官的人家,当地人称做四不相。玩了几天,总不如意,世成想来想去:“不如同施兰卿到芜湖的码头,这是几省通衙的要道,各路客商往来,远胜东霸,一则我自己有事要到芜湖,与那两家行中算帐,乃是顺便;二则到那个地方,自有大大的院子,内中定有得意的妓女。”算计已定,对施兰卿道:“这里真是个乡僻所在,无甚顽耍,我想到芜湖去顽几天,不知尊意如何?”施兰卿道:“好极好极!我正想到芜湖走一遭。”因二人正在情投意合之际,言语莫逆之时,王世成又是百般奉承,所以施兰卿无不言听计从,样样依他。施兰卿道:“今晚没事,我与你再到那小院子内顽顽,明日动身往芜湖如何?”世成鼓掌称妙!二人随即换了一身华丽衣服,施兰卿带了几百银子,携手同行,进了童子巷,就来到那柳二娘家中。
柳二娘见是昨日来的施相公王大爷,忙不迭含笑相迎,引进接待,连忙叫道:“大姑娘!二姑娘!快点出来接客!”那大姑娘出来,拍手哈哈大笑,扯住施兰卿道:“到房里去坐!”那二姑娘一手将手帕儿掩住了口,一手拉住王世成道:“我正要寻你,快点到房里去说。”柳二娘看见她一人拖一个都到房里,就有整锭的银子,乐得什么似的。
第2回 贪美色恣情作乐 失钱财丧气垂头
第2回 贪美色恣情作乐 失钱财丧气垂头
施兰卿与王世成二人,当晚宿在柳二娘家中,恣情取乐,不必细说。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回到寓处,收拾好了行李,买舟起程去芜湖,那王世成便到江边雇船。
江边有一种船户,名唤邵伯划子,其船中舱宽阔,船梢上住有家小,惯做这项买卖,用两个年轻美貌的妓女,认作自己亲生女儿,或是认作亲戚,遮饰闲人耳目。客人上了他的船,他就千方百计引得客人心热,错入他的圈套,那钱财就肯使用。往往有些年轻子弟,初次出门作客,遇着这等船户,到了他的船上,他就将船开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或是大河湾头,或是大江边上小港中,停泊着了,今日不开船,明日不解缆。如其客人问他何不开船?他总推说风水不好,不能开船。他就一天一天使这客人在他船上,将银钱用尽。如遇出门办事或收帐回来,弄得囊橐尽空,不得回转家乡,见不得父母,半途轻生,数见不鲜。此等船户,就如杭州钱塘江亦然不少,不知害了多少富家子弟,年轻客商;倘若命不该绝,亦弄得求乞回家,实属害人不浅!
这时王世成雇船,刚刚雇着一只邵伯划子。有一个年老的船家,一见有人雇船,将他身上一看,穿得十分体面,船家一想,是一个好生意来了,连忙上前,笑脸相迎,说道:“客人,可是要雇船到哪里去的?”王世成道:“正是,我要到芜湖去,只有两个客人的衣箱行李,并无货物,可要多少银子?”船家道:“请客人且到船上少坐,价钱总是好说的。”一手搀着王世成的手,一手拿了一根篙子,一头搭在岸上,一头捏在手内,叫道:“客人走好!”王世成便一步一步从跳板上走到船头上。船家高声叫道:“客人到了,快点出来!”那舱内的人,连忙答应道:“来了!来了!”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身穿粗布衣服,却也洁洁净净,那尖尖玉手把王世成衣袖握住,堆着笑脸叫道:“客人走好!”
王世成到中舱里坐下,四面一看,船中陈设非常华丽。五色玻璃,四面冰雪镶嵌,当中放着弥陀榻,俱是用大理石象牙镶就,两边单靠茶椅,舱底俱是单铺,收拾得纤尘不染,看罢,心里已经有几分合式。那妇人奉上茶来,碗盖一开,一阵清香,却是武夷毛尖,连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忽然从舱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出落得风流妖娆,故意在王世成面前走过,要到那前舱去。
王世成一看,心里早就一跳,忙向船家道:“到底要多少船钱?”船家笑道:“客人是出门惯的,不必问价,只要伏侍周到,随客人多赏赐些就是了。”王世成见她如此模样,加着心中热烘烘,也不管船价贵贱,默忖:“只要肯载我们到芜湖去,也许同这女子有点缘分,也未可知!”心中这般想,嘴里就说道:“与你十两银子,好不好?”船家道:“客人吩咐,我们多少不敢争。”王世成坐了片刻,随即带同船家,到寓内搬了行李衣箱等物,邀同施兰卿一同下船。船家立刻解缆开船。其时日已向午,将船开到张家湾泊停。那张家湾地方,沿江俱是芦苇,足有二三里路宽阔,芦苇之中,有一条水港,岸上有数十家人家,都是捕鱼为业。一带绿杨,虽则是小村落,倒也有点山明水秀的气象,所以船家将船停泊,就拿了一只筐篮,提了那酒瓶等物,上岸购买菜蔬。
那中年的梢婆子,就到中舱里来,客人长相公短的奉承。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说了半晌道:“二位相公觉得船中寂寞,不如拿一副骨牌来,与相公消遣消遣,岂不是好?”王世成心中正想那年轻女子,愁着无门可入,听婆子说声打牌,便接口说道:“妙极妙极!你去拿来,但是我你三人怎样打法?总要四人方可。”婆子道:“相公要打牌,自然叫一个来陪你就是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进后舱,一手拿了牌,一手拉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出来,口内说道:“乖孩子,你来陪陪相公们打两圈牌。”那女子一手拿手帕儿掩住了嘴,一手攀住门口,格格的笑了一阵,这才将金莲一跨,跨将过来。那王世成与那施兰卿,本是好色之徒,看见金莲跨起,真正是三寸还不到,不由得心荡神迷,用目一看,却不是方才真走过的,生得更加风流,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姣姣滴滴,走到面前,未曾开口;先是嫣然一笑,徐启朱唇问道:“相公尊姓大名?”
王世成笑眯眯地答道:“我贱姓王,他姓施,方才看见你们船上还有一个比你长一点儿,是你何人?”那女子道:“她是我家姊姊,你要问她做什么?”王世成道:“何不叫她出来?”那女子就唤道:“姊姊别躲了,叫你出来!”王世成道:“你叫什么芳名?她叫什么芳名?”那女子道:“我小名叫素兰;她叫素娥。”王世成鼓掌道:“好两个香艳的名字!”当下素兰、素娥、兰卿、世成四人,坐下打牌。一会婆子拿点心进来,十分可口。施、王二人,就此在船中作乐,膳必山珍海味,夜宿必定成双,不必多表。
那船家向做这行买卖,停泊张家湾,一连数日,不说起开船。施、王二人乐以忘忧,王世成也不忍到芜湖收帐,施兰卿也不忍远离,朝朝作乐,夜夜成双,一住半月,船家一算,虽说过船金十两,但是天天酒饭钱,尚有二女子出厢之资,算来不少,这才开船,直往芜湖。到了码头,施、王二人还在船中耽搁二天,方始上岸。
二人向船家吩咐道:“我们上岸吃茶,略干些须小事,你的船不要开往别处,我们夜来,还要回到船中来住。所有船钱,明日与你结算,付你银子如何?”船家道:“相公请放心上岸,我们的船在此伺候便了。”施、王二人好像鬼摸了脑袋,全不虑到这船上有拐骗之事,行李衣箱一样不取,拂衣撒袖,空身上岸去了。
到得岸上,便到一家大茶坊中,泡了两碗茶来用甏一回儿要想买点心吃,待拿钱使用,岂知身上分文未带。施兰卿到此地步,面孔一红,心中发急道:“钱没有带,如何是好?”遂对王世成道:“你在茶坊稍坐,待我到船中去拿些银钱来,以便使用。”急急忙忙到码头一看,那只船踪影全无,不知去向,东张西望,再也找寻不见。此时施兰卿更加着急,惊慌失措,连忙回茶坊,告诉王世成说道:“不好了!不好了!那船寻不着了!如何是好?”王世成听说此言,也惊得面无人色!左思右想,只得将身上马褂脱下,押了茶钱,一齐赶到江边来寻船。
第3回 写笔据昧良敲诈 想财香蓄意为媒
第3回 写笔据昧良敲诈 想财香蓄意为媒
施兰卿与王世成二人身无半文,要想寻着这船,可以取些银钱使用,兼之施兰卿行李箱笼之中,非比王世成,银洋财物,约值一二千金,如今弄得腰无半文,岂不更加着急!王世成因芜湖地方尚有几家往来帐目,逐家算出,可得一二百金,不过现在一时之难,无甚在紧,但是自己要想阴谋施兰卿的钱财,如今弄得这个模样,好像大家没趣!二人正在江边走来走去,搔耳摸头,无计可施!
忽然对面走来一个救星,年纪约有五十多岁,面上带一副水晶眼镜,身穿深蓝大衫,元色马褂,厚底缎鞋。手中托着一只鸟笼,也在江边上闲走,忽见施、王二人窘迫之状,连忙走将过来。原来此人与王世成是一向生意往来的主雇,也是开粮食行的,牌号李德丰,在芜湖地方,也算一家大米行,一见了王世成,便道:“王兄请了!你几时到敝处来,为何这等急迫之状?还有这位先生,是你何人?”
王世成一见是李德丰店主,心里放宽了好些,连忙愁容改了笑脸,答道:“李兄,久违久违,一向康健,宝号生意好!不瞒你说,我们在东霸雇了一只船,到贵处来,岂知这船不是好人,我们在船上多日,身体觉得困倦之极,想先上岸吃杯茶,洗一个澡,少刻到船上搬取行李;我二人粗心,上岸之时,身边分文没带,到了茶坊,因要用着银钱,即时回船上取钱,哪晓得这船早已离岸去了,寻来寻去,迹影全无。这位施先生他要来贩买货物,带有银洋一二千金,都在这船上,一文都没拿起来。”
李店主劝慰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益,且到我小行中去歇息,再作道理。”一头走,一头又说道:“本当出门雇船,总要到船行家去,写定船票,应该到何处,多少船金写定,他就不敢做出这歹事来了。”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李德丰行内坐下,一则念与他父亲交易多年,现在与世成交易年数亦复不少,二则念他年纪轻轻的,初次出门做客,不幸上了歹人的当,即留他二人住下,再三用言安慰。
王世成此刻心思已定,不过要与几家结算帐目,现在帐簿俱失去了,如何向别人算,只得央请李店主一同到别家,说明来意如何,所以几家行中,照帐算还与他,总共有二百多金。只可怜施兰卿度日如年,心常闷闷不乐,要用些钱,必须向王世成身边取用,但世成本是良心不善,素来苛刻之辈,前者将施兰卿的钱财使用之时,挥金如土,如今要他的钱财使用,他就拿出那个尖钻手段出来。
一日王世成对施兰卿道:“我同你相好在前,不论大小,总要我一人会钞,如今大家弄得为难,虽则我帐目算了出来,得到一些银子,我要回家做本钱过日子,不能用完,即如回家,路程遥远,路费盘缠如何办?我与你总要想个法儿,大家商量才好!”说着,眼望兰卿的脸。
施兰卿一想,事到其间,不得不然,愤然向王世成道:“你今同我一路回家,所有使用一切,均要你出,我这里写一张笔据与你,到家中如数奉还,断不食言。不知你意下如何?”王世成道:“这也说得是。但不知你肯写多少银子?”施兰卿说道:“我写五十两还你,你道可好?”世成不允,定要他写一百两。施兰卿一想,只得忍气吞声,向世成道:“当遵台命。”随即亲笔写了一张借据,捧过交与世成收好。
王世成与李店主告别出来,偕同施兰卿回到家乡。施兰卿到了家里,满肚子全是气恼,用去多少钱财,吃了多少苦楚,将王世成银子还了,从此杜门不出,安守本份,苦度光阴,再不敢提起女色嫖院之事,心中也知道王世成不是个良善之辈,不敢与他交游了。
王世成此一番顽耍,方晓得外面世情,再也不敢荒唐,仍做粮食买卖。一年一年,手头倒有些积蓄。想自己年已三十,尚未曾娶妻,况且父母早已亡故,又无亲戚,孤单单一个人,终非了局;想要娶妻,又无人说媒,只得耐着性儿,静待机会。一日走到小木桥头,迎面遇见认识的蒋妈妈,连忙走上前,笑脸招呼她。蒋妈妈道:“王官人,你的生意好!倒有工夫出来顽耍?”王世成道:“不瞒你蒋妈妈说,无室无家的人,真正是苦的!今日出来,因为托张妈妈家洗两件衣服。”蒋妈妈道:“王官人啊!看你的生意很好,多了这些钱,我总道你早已定了亲,谁知你到今日还未曾定亲。待我留心打听,替你做媒,不知哪家小姐有福份,来嫁你这财主官人。”世成道:“费心费心,你与我做得成功媒,那我总得重重的谢你。”蒋妈妈听了此言,更加欢喜,随口应道:“此事在我身上。王官人,你等几天,我把回信与你。如今可要到我家里边去坐坐?”世成道:“不必了,待我明日再来。”说罢,便大摇大摆,别了蒋妈妈,分头走散。
王世成眼看天色未晚,心想不免到那金家弄内闲逛一回。抬头一看,只见那小墙门首,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岁光景。那女子知道有人看,将身一扭,把两扇小门关起,朝里就走。王世成眼快,早已看了个仔细,他就胡思乱想:“这个女子,天生成一张鹅蛋脸儿,两条柳叶眉儿,一双勾魂眼儿,如此美貌,只怕千里拣选不出一个,身上虽穿的是粗布,减不了她的丰韵;尤其是裙底金莲,胜如出水红菱儿一般,叫人心爱。”这女子关门进去,他就走来走去,走了七八转,心想:“她能再走出来,与我看一看,我才死心!”
一头走一头想,偏是凑巧,那蒋妈妈也正走到金家弄里来,与蒋妈妈撞了一个满怀,几乎把她撞倒。蒋妈妈喊了一声:“呵呀!”王世成一看,原来是蒋妈妈,一手捧着额角,忍不住呵呵的笑。
蒋妈妈道:“王官人,我有一句话同你说!”王世成便站住了脚头,问道:“妈妈有甚话说?”那蒋妈妈又叫一声道:“王官人,你真正好福气!今日不是这一个撞,人真想不起来,被你这么一撞,拜佛不要上西天,活佛就在眼门前。这里有一个徐老爷,他的女儿生得人品出众,真像一个画上的西施,听说前年许过一个人家,就望了门,至今高不成,低不就,还没有许给人家。待我去向徐老爷说说看,这小姐又标致,又能干,做得一手好针线呢!”
王世成一听这话,正是一拳打到他心窝里,两手一鼓道:“亏她望了门,才有我这一日。蒋妈妈,你要是为我将这媒做得成功,我王世成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就把你妈妈,当作亲生娘一般看待,还要重重的谢你。”蒋妈妈道:“王官人何用这等客气。常言道得好:‘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君子成人之美,也是一桩好事。王官人,这事在我身上就是了。”王世成大喜,连连向蒋妈妈道谢。
第4回 落孙山喜获麟儿 走旱道惊逢强盗
第4回 落孙山喜获麟儿 走旱道惊逢强盗
且说正色不乱的钱正林,在白云庵中盘桓了数日,即到金陵乡试,岂知文星未透,以致朱衣不点头,扫兴而返。回到如皋,进城到了自家门首,只见大门双掩,寂静无声,心中好生疑惑,连叩几声,无人答应,只得推门而进,一迳走到房中。只见妻子坐在床上,启口言道:“相公回来了,妾身因前日声晨分娩,生下一个男孩,今日正是三朝。婆婆出去,买些香烛礼物回家,堂前拜谢祖宗,无人出来开门了。”说罢,就将怀中小儿,抱出与丈夫观看。钱正林瞧见了新养的儿子,忙用手接过来,仔细一看,相貌魁伟,眉清目秀,好不欢喜!少顷,他母亲买了香烛等物回来。正林连忙上前拜见道:“有劳母亲了!”老太太道:“罢了!我儿回来甚好,你去点香烛叩谢神明祖宗。”正林应了一声是。
当夜一宿无话。次日清晨,钱正林梳洗方毕,正要出门闲散一回,忽听大门上有叩门之声,忙走到外边问道:“谁人打门?”外边答应道:“此处可是钱老爷家?”正林道:“正是。”开门一看,却是个长随的打扮。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那人道:“我们太仓胡老爷要来拜望,因为初到贵地,问来问去,问了多少人,方才寻着。不知尊驾可是钱老爷么?”
正林听说,知是太仓胡国初,忙道:“正是,你家老爷今番从哪里来?”那人道:“我家老爷,因为南场不遂,今要想赴北场,又想路途遥远,一人难行,想走到此地来,约钱老爷一同去赶考北闱,由此去清江浦,走王家营子上京,所以特到贵地拜访。”正林一听此话,便答道:“你先回船去,拜上你家老爷,说我就来。”那长随即辞了正林而去。
钱正林连忙将此话告诉母亲知晓。老太太道:“赶取功名,乃是正事,既是朋友来约你同去,你便同他去甚好。”钱正林得了母命,唯唯称是。退进房中,将此话又告诉妻子,随即启箱开帽笼,换了一身衣服,用了早膳,出城到南关码头,抬头一看,只见那船梢上扯起一面红旗,上书顺天乡试字样,便高声问道:“这船可是太仓的。”那船梢上答道:“正是正是。”其时胡国初正坐在中舱看书,听见岸上有人来问,即忙推开和合窗一看,原来是钱正林到了,好不欢喜,举步跨出中舱,走到船头,含笑叫道:“钱兄来了,久违久违!”忙叫水手道:“你们快来搭好扶手,挽这位老爷上船,要小心些儿!”水手答应一声,扶住钱正林道:“慢慢儿走好走好!”
正林就走到船头上,将手一拱道:“国初兄,久违久违!”国初连忙答了一揖。二人挽手进舱坐下,长随献茶,彼此叙过了契阔,谈及南场不遂,互相叹息不已!国初道:“目下弟想赶顺天,未知钱兄意下如何?”正林道:“今番南京乡试,名落孙山,弟已灰心;今得尊兄欲赴北闱,弟敢不从命。今兄封敝地,真正难得!请宽住一宵,以便稍尽地主之谊。”胡国初再三谦逊道:“容小弟明日造府,拜过伯母与尊嫂,再作计较。”二人在舱中闲谈着,不觉日已正午,就在船中午饭。随后钱正林告辞回家。明日胡国初催促动身,正林忙整顿行李,随同胡国初鼓棹而行。
日行夜宿,起旱到卢沟桥地界,天色将晚,看看金鸟入海,玉兔渐升,要赶到王家店住宿,还有二三里路。钱正林道:“奈何此地没有村庄,人烟稀少,若要到王家店,还不知有多少路?耳闻北边地方,傍晚时盗贼出没乖常,你我都是文人,倘或遇着,如何是好?”胡国初听了,连说不妨。
原来胡国初自幼习成—身武艺,故而极其胆大。他还有一件家传的绝技,身上挂一个布袋,袋内盛着数十粒石子,各约有鸡卵大小,若遇对敌之际,他就摸出石子,百发百中,比那鸟枪弓箭弹子灵便,而且敏捷,从前水浒传中,有一种没羽箭,就是这个东西。
正林、国初二人正在且说且行的当儿,忽见树林之内跳出一个大汉,手持一根铁包头的棍棒,阻住大路,叫道:“朋友,我们这兄弟要借几个钱!”钱正林一见,吓得面如土色,抖做一团。胡国初道:“钱兄,不要骇怕;待小弟前去,与这强盗决一胜负。”说毕,撩衣卷袖,迎将上去。
胡国初走到前边,厉声喝道:“呔!你这瞎了眼的强盗,敢在我的面前放肆么?”那大汉放开大步,摆了一个势子,名叫老僧挑担,立在路中,胡国初一看树林之内还有数人,他也不放在心上,但是心中一想:“手无寸铁,如何是好?”想着腰间布袋带着,随即放开大步,摆了一个拳势,叫做玉兔奔鹰,候他棍棒打来招架。
那大汉便将棍棒抡开,转身一个盘头盖顶扫将过来。国初眼快,就将两脚向上一耸,让这条棍棒扫空,乘势翻身一个猿臂挂面,一拳打上那大汉的头顶。大汉躲避不及,连忙将头一低,头虽避过,但颈项上被拳头擦过,却已疼痛难忍,如果避得慢一些,早已被他这拳打穿天灵盖,脑浆进裂了。那大汉叫声好!双手将这棍棒劈面打来,这就叫蛟龙出水。国初见他来势厉害,就将身子一偏,一脚尖儿,相定他的手上一踢,刚刚踢在他手臂之上,这条棍棒就踢落在地上。那大汉并不开口,棍棒也不要,跑到那树林里去了。
国初将这条棍棒拾在手内,要想迫到树林里去,钱正林连忙赶上一步,叫道:“国初兄,穷寇莫追,不要中了他们的鬼计。”国初一想,有钱正林在此,恐他骇怕,只得止步不追。不想那树林之内还有一个大汉,在那里探头探脑,待要跳出来的模样。胡国初好不眼快,一边与钱正林说话,一边伸手到布袋中,摸出一个石子,随手发出,不偏不倚,正打中那汉子头颅,登时头破血流,抱着头跑进树林去了。
这个没羽箭之功,非同小可,倘敌人来得多,他只要立定一个地方,见一个,打一个,来一个,中一个,丝毫没有虚发的。所以胡国初立在大路之间,望望他们这班强盗,究竟有多少?躲在哪里?怎奈天色已晚,远远儿竟看不出来!等了半晌,不见动静,谅必这班强盗不敢再来。回转头来,只见钱正林呆立在那里,在近前来,钱正林道:“我只晓得你诗赋文章称为能手,却不曾晓得你有这打人的本领。佩服佩服!”胡国初道:“快快赶路,怕这些强盗到来报复。”二人紧步而行,到了王家店住宿。
次日清晨动身,赶到京师住下,头二三场考罢,二人望着。出榜之日已到,岂知二人仍是榜上无名,不禁满面愁烦,茶饭懒进。那跟来的家僮常在国初面前好言劝慰解说,国初只是嗟叹,不肯回家。钱正林因新产一个儿子,一心挂念老母、妻子,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奈有胡国初一同在此,不便单身先行,再者路上又怕强盗,只得相陪,再作计较。
第5回 作冰媒妖娆意合 完花烛伉俪情深
第5回 作冰媒妖娆意合 完花烛伉俪情深
花开一朵,话分二头。那蒋妈妈满心欢喜,心想:“做成功了这个媒人,我这财香,稳稳到手,不但过日子快活,连棺材本钱也可到手了。”次日,蒋妈妈绝早起来,走到徐老爷家门首,用手一推,还未开门,就在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在他大门上不住的敲着。只听里面问道:“哪一个敲门?”蒋妈妈道:“是我!”
徐老爷听不出这声气是谁?转念:“清早到来敲我家的门,总有什么要紧事!”连忙披好了衣服,拖着鞋子出来,一边拔去门闩开门,一边问道:“你是哪一个了?”蒋妈妈道:“是我是我!”徐老爷听错了,认为是姓马的,不禁心中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到他的女儿房里,道:“你哥哥到哪里去了?今日可能国家?”说时,连两个眼珠子也急圆了!
大姑娘道:“爹爹,你问哥哥做什么?”徐老爷道:“儿啊!你不知道,那马奶奶到来,一定向我讨钱。因为我借她一吊钱,连本连利,至今三个月没有还她,她今日清早跑到我家来,总是与我讨钱。倘是你哥哥在家,叫他寻点当头去当来,先把利钱还她,免得她闹吵起来。”大姑娘道:“爹爹,你不要害怕,听这个声音不是马奶奶,你再出去看个明白。”徐老爷摇着脑袋道:“我不出去,恐怕她闹起来,脸上搁不过去。”大姑娘移动金莲,走出房门一看,哟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蒋妈妈,难得你老人家来,快些请坐!”徐老爷一听不是马奶奶,这才走将出来,叫声道:“蒋妈妈,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你老人家一向好,多谢你来看我。”蒋妈妈道:“多承老爷记挂,想老爷身子是健的?”徐老爷道:“穷健穷健。”蒋妈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到府上来,恭喜你老爷福气来,运气到了。”徐老爷便说道:“穷人家有什么喜?”说着,不住的搔着颔下胡茬子。
蒋妈妈道:“徐老爷,你老人家坐下来听我讲,你真正好福气,你家大姑娘,生得这样的标致,又是那么端庄稳重,总要寻一个老实的好官人配对,我是时刻当心。昨天有事到南门外,看见那一家粮食行,五开间的店面,有三四进的房子,那行粮食堆积如山,上上下下的伙计,不知多少,我好久没有到南门外去,偶然经过,恰巧遇见天齐庙巷王老爷的儿子王大官人,他真正和气,笑嘻嘻的叫了我一声。我就问他,这一家大米行是谁家开的?王大官人说是我开的。我说大官人,你这样发财,还不娶房妻室,成了人家?他说因为我无亲无戚,又没有本家,虽则有钱,有谁为我来说亲事?我想你家大姑娘,这么一个好人材,要是与王大官人匹配,正是天生就一对好夫妻。将来大姑娘过了门,日子是好过的,上无公婆;下无姑娘小叔,一进门就当家,有的穿,有的着,有的吃,有的用。不是我说得好,神仙也没有这般快活。”
大姑娘站在一旁,听见她一番言语,一时心花都开了,连忙转过身来,到里边泡了一碗香茗,亲亲热热,捧到蒋妈妈面前说道:“妈妈,请用茶!”朝着蒋妈妈一笑道:“妈妈,你还没有用点心呢,我到街上去买一碗点心来给妈妈吃。”蒋妈妈瞧见她这个样子,早已猜透大姑娘的意思,已经千肯万肯的了,但不知徐老爷的意思如何?等他开口说出来,便知端的。徐老爷一手还在那里搔着胡茬子,听了蒋妈妈这一番话,心中自是欢喜,随口就说道:“你妈妈做媒人,一定诚实可靠,只不知我家大姑娘肯不肯?”蒋妈妈回转头来,便叫道:“大姑娘,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害什么羞,有话尽管对我讲。”说着拉了大姑娘的手,笑着说道:“大姑娘怕难为情的多,我同你到房里去说罢!”那蒋妈妈拉住了大姑娘的手,一头走,一头说道:“大姑娘,真好一双玉手,细软如棉,十指尖尖,你好福气,这姻缘不要错过了。”把那大姑娘说得粉面通红,难以开口,二人就在床沿上坐下。
大姑娘开言说道:“我家爹爹,他听见你说,王大官人是开粮食行的,手头有钱,他心中还有什么不肯。不瞒你妈妈说,我爹爹时常同我说,欠人家有一百两银子的债,我家哥哥又无力还人,他说将来等到一个财主的女婿,为我还去了债,我就愿将女儿嫁他。只是这一句话,有些不好意思对你妈妈说。”蒋妈妈道:“这个小事情,有什么要紧,我去叫王大官人多出些聘礼银子就是了。我们出房去罢!”叫声道:“徐老爷,我明日与你回话。”大姑娘再三留他用饭再去。蒋妈妈一见这光景,十拿九稳,心中好不快活!他就要到王大官人那里去,哪有什么心情吃饭,便立起身来,告辞就走。
自从蒋妈妈到了王世成家里以后,开口就说徐老爷为人如何忠厚,大姑娘如何标致,如何能干,说得王世成满心欢喜,择了吉日,先将大礼送了过去,正日迎娶过来,拜了天地,洞房花烛,好不热闹!过了一段时日,徐氏出来当家理事,王世成心中甚是得意。
那徐氏的容貌果然艳丽,而且会说会讲,件件皆能。王世成见妻子精明能干,落得自家适意,就将银钱等事,一并交代与她。渐渐日久,徐氏又劝王世成不必出外买卖,就在本地生意,安分守己。王世成是年纪三十始娶妻房,真是久早逢苦雨;那徐氏是望门寡妇,在家守候已久,年已二十八岁,也是他乡遇故知,故而伉俪之间,如漆似胶,真说得是一对恩爱夫妻。
第6回 游古寺题诗粉壁 归故里养晦蓬门
第6回 游古寺题诗粉壁 归故里养晦蓬门
钱正林与胡国初二人寓居京师,觉得百无聊赖。一日出外闲游,藉拓胸襟。走到京师景运门外,看见前面有一处大大的寺院,殿阁巍峨。行近前来,只见朱漆山门,狮子头铜环,青石栏杆,山门上有一方朱漆匾额,上写着“镇国寺”三个金字。二人即过耳门而进,走过金刚殿,二门内塑着韦驮像,手持宝杆,十分雄壮。背后是望海观音,合掌立於鳌头上。宝鼎之内,香烟缭绕,一条甬道,毫无尘染,石砌迦纹,直达大雄宝殿,三尊大佛,莲花宝座,正中挂一大盘香,乃是西藏朝贡之宝,八面旗幡,绣成朵朵莲花,异香扑鼻,钟声盈耳。
这时就有一个小沙弥走将出来,合掌当胸,口中念着阿弥陀佛道:“相公们还是烧香,还是随喜?”钱、胡二人应道:“我们来游玩的,宝刹中定有胜迹古景,可否求小师父指引?”那沙弥道:“没有什么胜迹,不过我们这寺,乃是唐太宗敕建,命尉迟将军监工起造的。我家当家老和尚,他是了不得的,常与那几位王爷和贝勒在后面司禅厅内着棋,或是吟咏。幸亏得今日不在家,他到西天寺去访一位诗友去了。二位相公,如要到里面去游玩,今日却是个好机会,小僧情愿引道。”
胡国初听了此言,欣然道:“多谢师父指引。”小沙弥道: “不妨。”便领着二人,绕廊穿榭,到处随喜。游到后花园之内,在桂花厅中坐下歇息,那小沙弥就走到九曲桥上,倚栏观看金鱼。胡国初只见壁间石刻上五言七律诗句甚多,看得诗兴勃勃,谓钱正林道:“我与你各吟一首如何?”正林哈哈大笑,见厅旁有现成笔砚摆得端端正正,便走近案前取了一枝羊毫,在粉壁上,一挥而就,诗云:
古寺残秋游客稀,迍邅不第选归期;独怜老母与妻子,倚闾遥遥望我回!
胡国初见他诗中有思乡之念,不加思索,亦即提笔写了四句,诗云:
二生不第住皇京,偶意相游古禅林;千里迢迢思故土,停鞭明日指归云。
写罢,将笔仍插在架上,笑道:“献丑献丑!”钱正林道:“彼此相知,有何客气。”当时二人相与大笑不置。坐了一回,那小沙弥依旧引领他二人走出山门。钱、胡二人道:“多谢师父美意,改日再会。”二人摇摇摆摆,出了山门,一迳回寓去了。
这个小沙弥,一日不知犯了何事,被老和尚逐出,他就逃到江南,投奔到通州南门天齐庙内拜老和尚悟性为师,后二年悟性年老圆寂,他就做了当家和尚,名叫道月和尚,经忏精通,后来又收了一个徒弟,取名纳云。那纳云生来眉清目秀,身材瘦小,故而人人都叫他小纳云。那座天齐庙,也是唐太宗时建的,庙虽房屋不多,良田美产倒有几处,香火茂盛,且只有他师徒二人,因此非常逍遥快乐,一言表过慢提。
胡国初与钱正林二人清晨梳洗完毕,吩咐长随胡福道:“你去端整行李,今日就要动身回乡。”胡福挑了行李,一路上饥餐渴饮,早到了清江浦,雇船直到如皋。二人进了城,钱正林走到自家门首,推进大门,迳到中堂,叩见母亲。胡国初亦拜见了伯母,请过了安,方才坐下。钱正林告诉母亲道:“去时在卢沟桥相近地方遇盗,幸得胡兄武艺高强,将一班强盗打退。”说时大家惊讶不已!老太太同了媳妇,拜谢胡国初相救之恩。当日无话,过了一宵,次日胡国初辞别而去。
钱正林自归家后,专心读书,闭门不出。怎奈家境不甚宽裕,总要想一个生财之道才好!一日,老太太走到堂前,说道:“做娘的想起你的姑母,久未通信,未卜他身子可健?”钱正林道:“孩儿本想度过了这残冬,开春要往通州去探望姑母。”原来钱正林有—个姑母,嫁在通州内城李稼轩家,互相往还。因今年乡试,钱正林赶了南北两场,无暇到李家探望,足有半年不通音信了。
光阴迅速,不觉已是新年。老太太道:“我儿,你何妨乘这新年时节,前往通州探望姑母,拜贺新年。倘通州得有机会,或人家请馆,或自己寻一个馆地,稍能得些束修,也是个正理。”正林道:“孩儿再三思量,倘若出外去,远离膝下,不能朝暮侍奉,心实不安。”老太太道:“我儿只管放心出门,家中之事不必挂念,媳妇素来孝顺,克勤克俭,我儿出去不消多虑。”正林见母意已决,随即拜别动身,往通州去了。
第7回 别妻母出门谋事 育女儿设筵联欢
第7回 别妻母出门谋事 育女儿设筵联欢
不多几日,钱正林到了通州城内,迳来到姑母家中,拜过了新年,将身坐定,闲话家常,谈及欲就一个馆地,寻些束修,他姑母点头叹道:“侄儿此话甚合我意,常言道坐吃山空,寻些束修,正好贴补家用不足。想你表弟。哪里有这等算计。自你姑父去世之后,业已数载,家道并不宽裕,你表弟全不想做些经营,终朝出外,与那些朋友厮混,不务正业,将来不知怎生光景呢?”正林忙说了许多好话,解劝姑母。
正这当儿,表弟李云朝回来了。只见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正林见他如此光景,心中好生诧异,立起身来,忙叫一声道:“表弟,你一向是好的?如何得意?”李云朝喘着答道:“表兄不要说起,我近来在这几年中,作事颠倒,时运不济,我这里十分讨好,别人见我,总是烦恼,凭你本事高,手脚妙,干起事来,就要糟糕!”钱正林道:“表弟,你为何如此慌忙,有什么要紧事情?”李云朝道:“表兄有所不知,因为与一个朋友争论一句说话,在那里打架。表兄且请少坐,我还要去约两个朋友,和他去评个理去呢!”说罢,匆匆又出门去了。钱正林在姑母家里用了午膳,便也出去走走。转过几条大街,走出南门外,热闹异常。他信着步子,随意闲逛,忽看见那栅门上边写着天齐庙巷,就走进巷去。行未数伍,只一座庙宇,朱漆山门,一带粉墙,两旁红漆栏杆,跨进山门,正面塑着一尊弥勒佛,挺起壮皮,笑容可掬,背后塑着护法韦驮,手捧金杵,浑身胄甲顶盔,独立镇守山门。又再走进,只见庭中宝鼎香烟缭绕,大殿上释迦佛像,金钟银鼓左右分列,五色花幡当中悬挂,布置得十分庄严。
他正待要走到殿后去,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身上披香色袈裟,手拿一串念佛数珠,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相公请坐,是来焚香的?还是来要会我家师父的?”钱正林道:“我一不要焚香,二不做佛事,不过是随喜而已。”那和尚一想道:“相公,我与你好像有一点面善。”钱正林道:“我也在这里想,不知在何处见过一面的。”那和尚道:“莫非在京师镇国寺中会面过的,相公贵姓,小僧已淡忘了。”钱正林道:“我姓钱,乃是如皋县人,那时因赴北场,到了京师,还有一位朋友,他姓胡,乃是太仓州人,也是北场赴考,不意名落孙山,因此同到镇国寺内游玩消遣。”
和尚听了,两手一鼓道:“对了对了!却不瞒你相公说,我因在京都镇国寺偶犯清规,被当家和尚知晓,逐出山门。好在我们出家人,四方都可去得,到了这里,就拜了这里老和尚,他年纪大了,正在收一个徒弟,与他服侍照管,所以他收了我,就与我改一法名,叫做道月。请问钱相公,为何到此?有何贵干?”钱正林道:“我这里有一个姑母,她家住在城中,我今到此地来,一来与她拜年,二来我要想寻一个训蒙书馆。”道月和尚道:“请问想公,如今住在哪里?”钱正林道:“我今日才到,还未曾拜会亲友,住处未定。”那道月和尚便请正林到方丈中坐了片时,正林方才告辞回到姑母家里歇宿。
再说那王世成,自从娶了徐氏,情好弥笃,因为世成乃是一个贪花爱色之徒,又是三十几方才娶妻;这徐氏也是最喜风流的妇人,在家之时,早与那些风流少年私情来往,目下嫁了一个有钱的丈夫,身上穿的件件时新,头上插戴的都是珠翠金银。所以王世成早上在行中做了买卖,过了早市,就要回家,陪伴这位娘子。
光阴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已是一年,徐氏腹中有孕。已将足月。那一天,徐氏叫嚷腹中疼痛起来,王世成连忙叫了一个稳婆。到家收生,及到分娩,乃是一个女儿,因是头生,夫妻二人得了一个掌上明珠,好不欢喜!到了三朝,买了香烛,办了鱼肉三牲,祭祀祖宗,邀请乡邻朋友,饮汤饼酒,十分热闹。当下就将这女儿,取名叫做金定,按下慢言。
回过笔来,仍说钱正林到了通州,倏忽数日,耽搁在姑母家中。因无熟人,心中闷闷不乐,只得再去闲步走走,又走到天齐庙来,与道月和尚闲谈,谈到要做馆地,无门可入,不觉连声嗟叹!道月和尚看他这般光景,忽然想起,说道:“前日有一位周家太太到这里庙中烧香,她带着两个孙男同来,听说她家正要请一个教书先生,待我明日到她家里去,向这位老太太说说看,就是她家里有大少爷二少爷,我也认识,管教一说即成。”正林一听这话,愁怀顿释,连忙将手一拱道:“此事全仗费心,待我明日来讨你回话。”道月和尚点头称好。
到了明日,午膳之后,钱正林一迳走到天齐庙一问,道月和尚到周府上去尚未回来。他就在庙里坐着,与那个香火道人,或东或西,随意聊天。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方见道月和尚,施施然然走回来,一见正林,便问道:“钱相公,你来了几时了?”钱正林起身答道:“我来了有两个时辰了。”
当下道月和尚邀他到方丈坐下,这才说道:“待我来对你说。这馆事务已六七分成就了,那老太太真是一位善菩萨,小僧去对她说,我有一位朋友,他是秀才,家住如皋,腹中三坟五典,四书五经,无一不如,无一不晓,不愧是饱学宿儒,如府上合意,我明日同他来拜望你家大少爷。那老太太连说:“甚好,你明日同他来,我叫大少爷在家里等候就是了。”因此小僧看来,一定可以成就的。”正林听说,忙向道月和尚拱手称谢,兴辞而归。
第8回 训愚蒙宿儒教书 返极乐老僧示梦
第8回 训愚蒙宿儒教书 返极乐老僧示梦
次晨,钱正林绝早起身,梳洗完毕,吃了早膳,向姑母说明了,即到天齐庙来。道月和尚见他到来,就去穿一件秋香色麻裰,脚下换了一双黄布鞋子,手中拿了一串念佛数珠,与钱正林迈步出了庙门,来到周府,见过了周老太太。周老太太见正林生得面貌端正,举止大方,又晓得他是个秀才,心中早有几分钦敬,便叩问正林的来踪去迹。钱正林就把自己有个姑母姓李,也是住在这里城内,这位道月师父,乃是前年在京都考试时候,与他会过的朋友,备细说了一遍。
周老太太道:“我们知道这位道月师父,原是京都镇国寺出身,善于讲经说法,他昨天来说,钱先生意欲开馆训蒙。我这里书房里,向有一个苏州先生教导我的两个孙儿,还有别人家里附来的学生四五个。因他年纪已高,他的儿子来接他回家去了,所以今年还未讲得先生。倘你钱先生愿意在此处馆,待我与你到那几家学生家去说,叫他们也到我们这里馆中来读书。但不知钱先生尊意如何?”正林一听周老太太这等说,欣然应允道:“多蒙老太太好意,感激不尽。”不多一会,周家大少爷也出来会见钱正林,彼此叙一番客套,约定明日到庙里来聘请。道月和尚也代正林称谢,方与钱正林告辞回庙。
到了次日清早,钱正林即忙到天齐庙,专候周府到来聘请。正林与道月和尚闲话之间,外面来了两个戴大帽,身穿皂衣的家人,一人手中拿一个拜匣,一人手中捧了一个盘,走将进来。道月和尚一看,认得是周府上的管家,即忙立起身来说道:“你们到这里来!”随即引入客堂。两个管家将盘匣放在桌上,笑向正林问道:“这位就是钱先生么?”正林点头称是。那两个管家叩下头去道:“先生在上,小人们叩见。”正林忙用手扶起道:“不用客气,快些请起。”
那两个管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我家主人和老太太,多多拜上先生,不要客气,些须薄物,要请先生赏收的。”正林连说不敢。便到桌前,先开拜匣,见匣内放着两副帖子,一个是主人名帖,一个是门生全柬,另夕卜一个红纸包的贽敬,拿在手中,约有三十两银子,再看盘内,是一件天青缎袍套,心中甚是得意,当即收下,随手也写了名帖,并敬使的封筒,一并放在匣内,然后春风满面的说道:“拜上你家太太,你家大少爷、二少爷,说我先生多谢了,改日到府请安。”那两个管家唯唯称是,回去覆命不提。
当下钱正林要诉开红纸包内银子,致谢道月和尚。那道月和尚哪里肯让他拆包,双手前来按住说道:“朋友,交情长得很,何必要在眼前,我出家人要银子何用?你相公明日寄到府上,作为家用,岂不是好!只要择个好日子开馆,对周府上说一声就是了。”正林见道月和尚意重情长,坚持不要银子,只得包好了揣在怀中,又将袍套包好,辞了道月和尚,回到姑母家里,遂将周府聘请处馆一事,说与姑母知晓。又取过皇历通书一看,二月初一日,正是黄道吉日,故而到了下一日,自己走到周府致谢,并约定了开馆之期。
且说天齐庙那位当家和尚,法名悟性禅师。他是个有道德的老和尚,年已八十余岁,一日正在做功课,坐在蒲团之上,端然坐化。道月和尚叫道:“师父!师父!”连叫数声,不见答应,走近一看,已是鼻息全无,将手向头上一摸,知已圆寂。道月和尚就去买了一只荷花缸,将师父换了一身好衣服,轻轻抱到这缸内,四面用长枝檀香撑好,将缸抬上后殿中间,正中摆好,四方施主,发讣出去,山门之上,贴起榜来。
到了开吊那日,各级各镇,俱有人到来观看,也有来烧香的,也有来助缘的,还有当方董事,俱是轿马而来。到了次日,连城内文武官绅,都来烧香助缘,竟引动官绅百姓人等络绎不绝。正殿上请了几位客师和尚念经拜忏,内殿是些吃素长斋的老年太太们,钟鼓之声,日夜不绝。此时人人皆说,天齐庙老和尚成了佛,得了道,整整热闹了七八天,这些乡绅董事,以及这些太太们,就公举道月和尚做了当家和尚。
从此以后,天齐庙香火格外兴旺。一日道月和尚做了一个梦,梦见悟性禅师含笑坐在蒲团之上,口内不言,道月心中诧异,连忙将身跪倒。悟性禅师道:“自我去世之后,蒙你一念诚心,办事甚好,但是我的肉身,受了凡人的香烟,不能上升天界,以故托梦于你,即日将我的肉身,用火焚化,我那时就可返归极乐西天,安闲自在。不可迟缓。”说罢,将中指在道月和尚头上一指。道月和尚一觉惊醒,方知师父到来托梦。隔了数日,道月和尚乘佛会之便,向各位施主们说道:“小僧做了一梦,梦见悟性师对我说,他的肉身在此受人香烟,是实在当不起,因此教我将他的肉身焚化,他就可以升天,返归清净世界。”施主们道:“既悟性师父有这等灵显,理当遵从。况自古佛门规矩,和尚死了,一定是要火葬的,岂可擅自更改。既如此,我们选择一个良辰好日,大家再助些柴火,将尸焚化,各人须带香烛来烧香,只要悟性师父灵感,保佑大家平安就是了。”道月和尚喜之不尽。
第9回 怜落魄收来稚子 喜满怀又得佳儿
第9回 怜落魄收来稚子 喜满怀又得佳儿
于是道月和尚选了一个好日子,向各处乡绅董事,以及老香客,还有多少吃斋念佛人,分发帖子,请他们到来吃素斋。那时惊动多少人,犹如演神做戏一般,送礼助物之人络绎不绝。他就将许多木柴,堆在一个大空地上,又搭了一个高台,上面挂一幅悟性禅师神像,桌上摆了许多祭物,挂灯结彩。下面又是一个台,也扎得花花绿绿,旌旗满挂,这台上请了十六个客师和尚,鸣钟击鼓,法器叮当,念经拜忏。那台下看的人,真是人山人海。
不一时,就将那木柴堆成一朵像莲花之状,将这悟性禅师的臭皮囊,用出会的大轿抬来。旌旗伞盖,不知其数。还有香亭魂轿,前用一对长幡,约有四五丈长,上面绣着朵朵莲花。接着便是提炉香,拜香,行香,一班一班的走过,又是一班吃斋人,手敲木鱼,朗念佛号,排成对子,齐齐整整,稳步而行。随后大轿到来,停在中央,受众人跪拜,就将他抬上去一步,拆开大轿,几个有力之人,将这臭皮囊,抬到这木柴堆的莲花中坐好,四围都是大枝檀香撑住,又用芸香速香放在坐身周围,外将木柴一捆一捆堆将上去,竟堆得如同宝塔一般。等到吉时已届,即将松香油胶倾在外面柴上,四方点起火来,烧了三天三夜,才得烧好。
那道月和尚,自从悟性师父去世之后,两场事做下来,倒余了一二千金,从此天齐庙香烟日盛。道月和尚倒也循规蹈矩,晨夕看经念佛,常想收一个徒弟陪伴。一日要到乡下,离城二十多里,名叫茅家镇,因庙内有几亩田地在那里,必须自己亲自去收租米,故而来到茅家镇上。
歇息一会,走到大街上,只见一个后生,年约十七八岁,烂腿烂脚,在街上求乞。道月和尚走近一看,见那后生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就开口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家里有无父母?为何这等饥寒?”那后生见是一个和尚问他,就叫一声道:“师父,救救我小人的命,我是湖北人氏,父母早已亡故,有一个哥哥,在狼山镇营内当兵,去年同哥哥出来,也要到营中上一个名字,吃一份兵粮,不想小人命苦,去年冬天哥哥死了,他们营中不许存身,要想回到湖北,身上又没盘川,要想在这地方做生意,又没本钱,只落得进退两难,竟要饿死,没奈何天天在街上乞化。”
道月和尚听了他这番言语,登时动了恻隐之心,就问他道:“你既这等落难,可情愿做和尚?倘你情愿,你跟我去出家。但是出了家,可不比在家,凡事总要和气,一不贪财,二不贪吃,你情愿件件依我,同我去出家;你若不愿,不必勉强。”那后生听见这样说,连忙双膝跪下,叫声道:“师父救我,我情愿件件依你。”道月和尚道:“你以后倘若稍有不好之处,犯了佛门清规,我就赶你出去。”那后生连连应诺。
道月和尚大喜,便同他去洗了一个澡,买了两件僧衣为他穿了,一同回到庙中,择了好日,为他在佛前剃去头发,便取了一个法名,叫做纳云。幸他幼时读过书的,认得几个字,经忏一学就会,一口长斋,循规蹈矩,人又聪明,不满两年功夫,那些看经念佛以及做和尚的法门,无不都学会了。有时出去做佛事,做功德,也一同去忧,为人也和气,所以人人都喜欢他。因他身材生得玲珑,人都叫他小纳云。他也晓得庙中富足,就是吃着还算称心,那道月和尚也相信他,以后日久年多,就是他有些小事情,师父也就随他去,并不十分严紧管他。
再说王世成自从娶了徐氏娘子,夫妻恩爱,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金定。次年徐氏又有身孕,眼看十月满足。那一日,徐氏嚷叫腹痛,世成晓得要分娩了,忙去叫接生婆来家。不多一会,生下一个男孩,世成欢天喜地。过了三朝,取名就叫官保,爱如拱璧。王世成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心中好不快乐,时常想着道:“我家有一个年轻的妻子,生得又是这样如花似玉,何忍分离。从今以后,不再出门,就在本地做生意了。”这才是合了一句有子万事起的话。
第10回 进学塾苦攻书史 卧床衾病入膏肓
第10回 进学塾苦攻书史 卧床衾病入膏肓
光阴易过,日月如梭。不知不觉王官保长成七岁,金定女儿已是八岁,姊弟二人俱生得眉清目秀,王世成与妻子徐氏爱如珍宝一般。一日王世成向徐氏说道:“我儿官保,今年已是七岁,聪明伶俐,我想给他请一个先生读书,才是正理。”徐氏道:“孩子读书是最要紧的,将来饱学翻身,为你脸上争光呢!”说得王世成欢喜不尽。
次日清晨起身,梳洗已毕,吃过早膳,举步出门。才走到南门城门口,迎面遇见一个人,也是住在一条巷内,姓侯名朗亭,乃是同行朋友。彼此见面,各问寒温。侯朗亭道:“世成兄,你真正好福气,昨日看见令郎生得品貌非凡,将来长成起来,不但克绍箕裘,且是一个富贵之相。”世成答道:“托福托福,小儿今年已经七岁,想请一位先生为他读书,所以今日出来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的先生。”侯朗亭道:“极巧极巧,此地有一位钱正林先生,他是如皋县人,却是有名的一个饱学秀才,现在周府设馆多年,因往返不便,将家眷也已搬来通州居住。去年周家小少爷县考,名列案首;刘丞相的儿子也考恋十名之内。这位先生,真是文才渊博,我家第二个儿子,去年俯进去从他,我在家里的时候,盘问我家二小儿的学问,比前大不相同。令郎如果要入学,在我看来,还是到钱先生馆里去的好。”王世成道:“承教承教,今日若不是侯兄说起,我哪里晓得有这样的好先生。待我就去会他,看他允不允?侯兄请了,少停有暇,到我行里谈谈。我在行里等候。”说罢,二人各自走散。
王世成即匆匆来到周府上,见了钱正林先生,谈起儿子官保附学之意,钱正林一口应承。王世成甚喜,回家对徐氏说道:“先生请着了,在周府里,他是如皋县人,秀才先生。”徐氏听说,心中欢喜,就与丈夫说道:“你去择一个好日子,送官保上学去。”世成道:“这个自然。”即忙选了好日,备了香烛,写了门生帖子,又写了自家名帖,又封了一封贽敬,叫了行中一个出店司务,叫他拿了拜帖匣以及红毡毯香烛等物先走,随后世成父子一同走到周府上。钱正林见了这个小官保,头光面滑,满心欢喜,即便点起香烛,先拜了至圣先师,然后拜见钱先生,世成也走上来与钱先生作揖。钱先生便为他起个学名,叫做王有仁。
当下王世成就辞别先生,回到家里。徐氏连忙问道:“官保坐在哪里?先生见了,欢喜不欢喜?”王世成道:“官保坐在先生面前桌子上,先生见了他,甚是欢喜,便为他起了一个学名,叫做有仁。先生待他必定好的,馆中同学的学生,也有六七个,都是斯斯文文的。而且周府房屋宽大,书房在花厅隔壁,庭心内栽种着四时花草,一走进去,花香馥郁。书房里面,摆设着古董玩器,四壁挂的俱是名人字画。上席是孔子坐位。左边一架自鸣钟,叮当响亮。右边是一方着衣镜,明光透目。红木楠几,还用象牙镶嵌。真陈设得富丽堂皇,这地方慢说坐在里面读书,就是我今日去坐一回儿,也舍不得走出来呢!”徐氏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也就笑逐颜开道:“听你说来,这样好书馆,真是难得寻着的!”须臾日落西沉,王有仁放学回家,先拜了家堂祖先,然后拜见爹娘。世成夫妇好不快活!光阴如穿隙之驹,又是将近年节。那日王世成忽觉身子疲倦,头晕怕冷,就对徐氏道:“今日身体觉得有些不舒服,不高兴店里去了。”徐氏道:“大概你这几天,向人家催讨帐目辛苦了,且在家里养息两日,再去讨帐不迟。”世成道:“讨帐是惯常之事,且又不甚劳苦,何至于此。”徐氏道:“你不如床上去睡睡,将息将息。”正说着,世成连叫了几声啊呀,口中吐出不少鲜血,随身倒在床上,好像眼目昏花,头眩心跳,身子发抖。徐氏见他如此,急得手足无措,慌乱无主,就去烧了一碗茶汤与他吃。
一会儿,有仁放学回来。徐氏道:“我儿,你父亲早晨起来,就叫头晕疲倦,身子怕冷,谁知他就吐出血来。”有仁听母亲这样说,连忙跑到里面去,走入房中,叫道:“爹爹,你怎生不好过?”世成看见儿子,两泪汪汪的说道:“为父的今日虽有些不好过,不妨事的,你不要急,我明日就好了。”说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有仁的手,唤道:“好儿子,去吃饭,吃过了饭,你与我到行里去叫那个刘司务到家来。你不要说我有病,只说我家爹爹叫你到家里去。”有仁听见爹爹如此吩咐,连声答应,勉强吃了一碗饭,说道:“母亲,你去伏侍爹爹,我到行里去了。”说罢住外就走,到店里叫了刘司务,然后仍到学堂里去读书。
不多一刻,那刘司务来了。世成便叫刘司务道:“你与我到三条巷去请先生。”就叫徐氏拿了二百青蚨,封了一个请封,付与刘司务去请冯柏年先生来看病。那冯先生一乘小轿,即刻就到,迈步走进房里。世成道:“冯先生,费心与我诊一诊脉,因我今日早晨有些身子怕泠,忽然间头晕心跳,吐了两口血。”冯先生点了点头,在怀里摸出一副玳瑁眼镜戴了,将身坐在床沿之上,与他诊脉,觉他左弦软弱无定,右弦细数滞软,再看他的面色,如同黄纸,舌苔中滞边红,而且张开口来,一阵宿气难闻,摇首说道:“尊驾这个病症,不可轻视,乃系色欲过度,另请高明为是。”说了这话,立起身来,往外就走,上轿去了。
徐氏听见冯先生如此说话,连药方也不肯开,更加着急,更没主张,忙叫金定女儿道:“你快快到学堂里,叫你弟弟来家。你说爹爹不好,母亲叫你快快回家去。”金定奉了母亲的命,即忙走到学堂里去,叫弟弟回家。有仁见姊姊来叫,就去对先生说道:“我家爹爹偶然抱病,我母亲命姊姊来叫我回家去。”钱先生道:“你同姊姊回去就是了。倘你父亲明日仍不好过,你便在家里服侍父亲。”有仁谢过了先生,收拾书包,随同姊姊回家。
一到家里,即忙走到房中,叫了一声母亲,问道:“爹爹如今可好一些么?”徐氏道:“你不要大声,你爹爹因方才先生来看过,先生说病势沉重,不敢开方,叫我们再请高明。你爹爹听见先生这么说,他心中一急,正在那里发晕,已经半个时辰还没有苏醒哩!”有仁闻言,心中不由一吓,说道:“这便怎处,侍孩儿到床头看看。”便走到床前一看,见父亲身体一动,睁开眼来就叫一声道:“好儿子,你回来了?”有仁道:“爹爹,孩儿回来了。”说着伸手到父亲胸前一摸,看他面上颜色焦黄,两个眼珠深深的陷了下去。有仁见父亲如此光景,眼泪汪汪,说不出的苦!低声叫道:“母亲,待我明日早晨去请一位先生来诊治。”母子三人就坐在床前陪了一夜。等到天明,有仁向母亲道:“今日不要叫刘司务去请,待我自己去请罢!”徐氏就封好了一个封筒,交与有仁。有仁在母亲手中接了封筒,往外就走到西门小板桥街上,请余树棠先生即忙回家伺候。
少停余先生乘轿到来,请到房内看了病人。余先生诊脉已毕,说道:“这个病症已入膏盲,用药已无济于事,待我开一个方子且吃吃看,倘若有效最好。不然,我也不敢胡乱开方,还是另请高明,免得耽误。”那余先生说罢,便开一个方子,即便起身去了。
王有仁忙将这方子,拿到药材店里去撮药。那药店里的先生,向与他父亲王世成是认识的,便对有仁说道:“我看药方上的脉案,写行十分沉重,并且有祟,故此药力难效。你回去向你家母亲说,必须请一个巫婆,看看香头,斋斋祖先才好!”王有仁道:“多蒙老伯伯指教,待我回去向母亲说就是了。”遂作了一个揖,取了药回家。到了家中,有仁告诉母亲道:“药店里先生说,要请一位巫婆来,问问仙人,就知道父亲的病吉凶了。”有仁母亲将药煎好,拿与丈夫吃,看他总是精神恍惚,胡说胡话,心中实在着急!
次日,就请了一个巫婆来家,烧香点烛,口中喃喃说道:“你们当家大爷,因有前世冤鬼缠绕,要请一位吃长素的和尚,叫他念一千遍金刚经,才能退得这个鬼,如今你们天天早晨点香烛,晚上点香烛,还要化纸钱祭他,三天三夜,等那金刚经念好,我再来送他出去,那时就太平了,你们当家的大爷,病也就渐渐的好起来。”说罢竟自去了。
徐氏听巫婆这般说,十分相信,就叫有仁道:“你去买香烛来,拿一副香烛,到天齐庙里去烧香,叩求菩萨,请他们哪一位师父念一千遍金刚经,对他说,我家三天之内要用的,务必要为我们念好,要多少经钱,我们自当照付。你在菩萨面前许个愿心,保佑爹爹病体好了,亲到庙里烧香还愿,务必要诚心祷告,就去就来。”
有仁奉了母亲之命,就买了些香烛,到堂前点了一副,又到家堂祖先面前点了一副,手中拿了一副香烛到天齐庙里去烧香。走进庙门,到了大殿,便有香火来接他手中香烛,与他在菩萨面前点了。有仁跪在蒲团之上,连连叩头,口中祝告道:“菩萨保佑我父亲病体好了,待他自己到庙里来烧香还愿,万望菩萨在慈大悲,保佑我父亲转危为安。”又磕了几个头,将身站起,对香火道:“你们师父在哪里?烦你与我请他出来,我有话说!”那香火道:“我家师父,他是忙得很的,哪里有闲功夫,与你这小孩子说话。”有仁道:“不是别事,多只为我父亲有病,要请你家师父念金刚经一千遍,要请师父出来对他讲。”那香火道:“你要念金刚经,何必定要请我家师父,就是我家纳云小师父,也是一样的,不要说你要念金刚经,随便什么经,他都会念,我去请他出来。”
有仁心想:“既这个老师父请了不肯,说是这纳云小师父也不妨。”他正这样想,那小纳云已随了香火出来,举目一看,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便问道:“什么事?”有仁答说:“要念金刚经一千遍,你要多少经钱?我就拿来与你。不过在这三天内要用的,不能迟误。”纳云道:“这是小事,我与你家父亲是认得的,何必论什么钱?但不知这经是在庙里念?还是到你家里念?”有仁一想:“母亲只说要念一千遍金刚经,却不曾说起在哪里念。”一时回答不出。纳云道:“你且回家去问,到底在哪里念,不妨去了再来。”有仁就匆匆回家去了。
第11回 念经文眼去眉来 归地府命尽禄绝
第11回 念经文眼去眉来 归地府命尽禄绝
王有仁回转家中,问母亲道:“要念金刚经,天齐庙老师父没有功夫,只有小师父,他也会念的,不过要问你一声,是在庙里念?还是叫他到家里来念?”徐氏听了,想道:“请和尚到家念经,家内无人照应,我又是个年轻的妇人,儿子又小,有谁去服侍他们和尚?倘若在庙里念,那老师父又没工夫,这个小师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恐没人看他念,他就胡乱念着,没人晓得他!”转念之间,很觉两难,继而一想,说道:“好儿子,你不如到庙里去,在菩萨面前祝告一番,是到家里念,还是在庙里念,你去求签,看菩萨怎样吩咐:倘若到家里来念,求菩萨得一上上签;若是在庙里边念,就得下下签。菩萨断来,总是不错,免得我们进退两难。”
有仁听了母亲吩咐,说道:“母亲之言有理,待孩儿诚心求答,再为定夺。”说着又到天齐庙里来。小纳云正在大殿上等候,一见有仁走来,便问道:“你回家去问了谁?到底在庙里念?还是到你家里去念?”有仁道:“我家母亲叫我在菩萨面前求一签,倘若是到家里去念,求菩萨发一上上签;倘若在庙里念,求菩萨发下下签。所以先要求签。”
小纳云听了有仁的话,心中一想:“最好到他家里去念,一来看看他家里有没有标致女人;二来在庙里念经,我家师父凶得很,他一天叫我念多少经,方许歇息,念得少了,他就不许我停,倘若这小官人求着了上上签,就可以到他家里去念经,岂不有趣!”自己算计已定,暗中留意,便叫道:“小官人,你要求签快来拜佛,你拜了菩萨,我将签筒递与你。”有仁连连称好。
当下小纳云手中拿了一个签筒,暗暗拣好一支上上签,拿在手里,等有仁拜了几拜,便把签筒递与他,有仁拿了签筒,摇了几摇,就摇出一支签,落在蒲团之外。小纳云早已留心。慌忙抢前一步,将这支签拾起,嘴里说道:“小官人,你再拜谢菩萨,我来与你看签。”偷眼一看,却是个下下两字,连忙将这一支有下下两字的,轻轻插在签筒内,即将手中这支上上签拿出,又道:“恭喜你小官人,菩萨赐下一支上上签!”有仁一心要求菩萨保佑,哪里知道纳云做这鬼戏。有仁即拿了签书,回到家中,将这签书念与母亲听。徐氏听了,也只好请小纳云到家里念经。
到了次日天明,小纳云清晨起来,就端正念经的家伙收拾得整整齐齐,把经卷木鱼等物,打了一个包袱,出庙一迳走到王世成家来。等他走到了门前,王有仁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走进客堂坐下。徐氏已办好了早点心茶汤,叫有仁一样一样搬将出来。那小纳云一头吃,一头称赞。吃好了点心,便将那个小包袱打开,取出一个小木鱼来,摆在桌上,上面点起一副香烛,就叫有仁道:“小官人,来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你父亲病好。”有仁就走过去,叩拜菩萨。
这时徐氏躲在屏门背后,张张望望,看有仁拜过了菩萨,心想:“我也要出去拜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丈夫逢凶化吉,消灾延寿,早日病好,再来叩谢菩萨。”那小纳云溜着一双贼眼,见那徐氏生得十分美貌,心里就想道:“啊哟!不想王世成的老婆,竟有这样美貌,不知他怎样修到的?”看见徐氏跪下去,他就偷眼上上下下,瞧了个饱,嘴里虽在那里喃喃的念经,眼睛却呆住了徐氏看个不息。
念到吃午饭的时候,徐氏煮了几样蔬菜,亲手从厨下搬出来。那徐氏走来走去的搬菜,小纳云那双眼睛,不停地追来追去的看。只见徐氏娘娘,一样一样的搬好了,就走到窗前站着。小纳云看得出神,心中胡思乱想,那手中的木鱼槌,在自己额角上敲了几下。徐氏见小纳云如此光景,忍不住噗哧一笑。小纳云听见笑,就对徐氏一看。徐氏倒有些不好意思,又对纳云一笑,笑得那纳云三魂出窍,六魄离身,将这木鱼槌捏在手里,连敲也不敲了。徐氏道:“师父请用饭罢!”纳云连声答应,步出经坛,走到吃饭的桌子边坐下。徐氏道:“今日没有办得好菜,请小师父随便用些罢!”纳云道:“大娘娘不消客气,阿弥陀佛!”徐氏便走到桌边,口中说道:“师父,不瞒你说,倘若我家大爷有点长和短,叫我母子三人,依靠着谁?况奴家又是青春年少,儿子女儿年纪都幼,家中诸事,又无亲,又无眷,有谁照管?总要你师父来照应的。虽你是出家人,我们是俗家,总是一般的乡邻。说罢,把碗移到纳云面前,叫道:“师父,请用点,请吃点,不要客气!”把个纳云闹得六神无主,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娘娘不妨的,但愿大爷病体好了,这就太平无事。倘大爷有甚三长四短,小僧敢不效劳。”这一顿饭吃过了,纳云仍坐在经台上念经。
经念完之后,就去请那位巫婆来家,祈祷菩萨保佑,消灾除病,又焚了多少纸锭,退送前世冤鬼。那巫婆正在客堂中装神作怪的当儿,猛听房中的病人王世成大叫一声:“不好了!”徐氏忙同有仁、金定三人,抢步进入房中将世成一看,只见他两眼倒插入头皮里去了。有仁上前叫声爹爹,用手在他身上一摸,已经冷了半截。徐氏爬上床去,抱住了丈夫,放声大哭!
第12回 守灵堂超度亡魂 失名节结交和尚
第12回 守灵堂超度亡魂 失名节结交和尚
王世成的病症,乃是色欲过度所致,故非药石所能挽救。当时王世成大叫一声,晕绝过去。徐氏抱住了他,放声大哭!外面客堂里的巫婆,还在那里画符念咒,给他送冤鬼,保佑他寿长百岁,谁想里面的病人,已经伸腿死过去了!可怜王世成好色伤身,只有三十九岁,就抛别了阳世,到阴间去做风流鬼!徐氏自三更哭到天明,只得止住了哭,与丈夫办理后事务,打发人叫行中伙计来,买衣衾棺木,将王世成入殓好,灵棺停放中堂。又到天齐庙去叫纳云和尚,念七七四十九日经。纳云请了几个客师,同到王家念经拜忏。自此以后,纳云也就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经堂铺在客堂里,正中摆着一张湘妃榻,两边放着红木靠椅,收拾得十分整齐。
纳云因要念四十九日经忏,好不得意洋洋,在经堂里走来走去料理着。念到三七之后,徐氏与纳云前次在念金刚经之时,已经大家有了心,如今王大爷已故,纳云便明目张胆,与徐氏打得火热。每遇大小事务,他就当差承办,居然能作得一些主意。
有仁因为攻书要紧,天天绝早起身,到他父亲灵柩之前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方才到学堂里去读书。钱先生见他聪明伶俐,读书认真,而且他年纪最小,四书五经俱已通晓,有时讲解书中之义,他意然对答如流。走起路来,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真是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所以钱正林格外欢喜。那徐氏为因经堂铺设日久,一切事务都要他经管,不免辛苦。一日吃过午饭,到房中想打一刻瞌睡,节一节力,哪晓被纳云和尚瞧见,四顾无人,追踪进房,竟与徐氏成了苟且。转瞬间,四十九日经忏念完了。徐氏与纳云彼此益发胆大,就是金定在面前,他二人也不避忌,以他年少无知,故不怕他。徐氏心中因自己女儿,素常待她凶狠,一言不合,要打要骂,就是金定知晓,也不敢对人说。果不出徐氏所料,金定见官保放学回来,也不敢对他说,恐怕说了出来,被母亲晓得,就要打骂。
有一天,纳云正要到王家来,走在街上,遇着一个名唤吴老二的,素来相熟,见他挑了一个京货担子迎面走来。纳云看他担子挂着花花绿绿的手帕,见有一方大红手帕,上面绣着花朵,令人可爱。心想:“这手帕待我买去送与大娘娘,她准欢喜。”便问道:“你这手帕儿卖多少钱?”吴老二笑道:“这是年轻女子用的。你们出家人只好用漂白的或是秋香色的。大红的怎配用?”纳云一团高兴,被他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对。想了半晌,说道:“你不要管我能用不能用,只要卖多少钱?我这里有钱与你就是了。”吴老二转念一想,道:“这句话倒也不差,待我来卖得贵些,看他要是不要?”就说道:“纳云师父,你要是真的中意,我就卖与你就是。”纳云道:“要卖多少钱呢?”吴老二道:“我要卖一千铜钱。你要还价,我就不卖。”纳云毫不犹豫,就在身上取出一块洋钱,付与吴老二,吴老二就将手帕卖了与他。纳云接将过来,藏在袖里迳自走了。吴老二虽做了这个好买卖,心里却有些疑惑,暗说道:“天齐庙果然香火旺盛,连这小徒弟身上,也带有洋钱使用。方才他要买这个红帕儿,倒有些儿希罕,莫非他在外面结识了女人不成?”一头想,一头走,又走到王家门首,只见徐氏娘娘叫唤买粉。他就歇下担子,心中又想道:“她是王世成的家小,我想王世成新丧不久,怎么说这个妇人如此打扮,还要买粉?不免有些邪气,待我来打听打听。”当下就卖了两匣粉与徐氏,挑起担子,又到那边街上去了。
徐氏娘娘自从与纳云和尚来往,恩情如海,在家里只有金定晓得。徐氏再三叮嘱她:“不许多言,倘若弟弟回来,不许你告诉他。如果你要对他说,我就要打死你!”金定惧怕母亲,哪里敢说。有时纳云不来,徐氏就打发金定到天齐庙里去叫他。那纳云看待金定也好,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天天来时,总带与她。一日下午时候,徐氏颇觉无聊,心中又想念纳云,就叫金定到庙内去叫。金定走到天齐庙就对纳云道:“母亲叫你去!”说了这一声,回到家内。须臾纳云来了,徐氏正在那里盼望,一见纳云走进,心花怒放,含笑走上一步,迎着纳云,携手进房。
第13回 放学归察破奸情 绝裾去激怒淫妇
第13回 放学归察破奸情 绝裾去激怒淫妇
这时有仁放学归来,叫了几声母亲,不见答应。走到房门首,就听见房里嘻笑之声,心中好生疑惑:“有谁在我母亲房中?”他走将进去一看,原来是纳云师父,忍不住气满胸膛,说道:“你这师父,为何不在庙里,却敢走到人家里来?”那纳云和尚脸上一红,连忙往外就走。王有仁一把拉住了他,拳打脚踢。怎奈人小力微,哪里拉得住他,被纳云将衣袖一洒,逃出房门,走回庙里去了。
王有仁心中一时气愤不过,说一声道:“母亲,我家父亲死了,尸骨未寒,阴灵尚在,你为何做出这没廉耻的事来?”徐氏被儿子辱骂,又赶走了心上人,不禁恼羞成怒,指着有仁骂道:“你这大胆的小畜生,才三分像了人,连我娘都要管起来。这还了得!”有仁到底年纪小,看见母亲着恼,吓得两泪如珠,滚将下来,往外就走。徐氏只道有仁害怕,下次不敢放肆,也就丢开一边。
哪晓有仁心中愤恨,怎能就忘了。一日有仁有心买了香烛到庙里去烧香,心想:“待纳云走出来时,拉住了他,与他讲理。倘若他要倔强,我就告诉他的师父。”恰好这时纳云在大殿上,见王有仁走过来,将香烛与他,忙将香烛与他点好。王有仁拜过菩萨,立起身来,抢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住纳云的衣服,死命不放,对纳云说道:“你这个出家之人,修行为本,为什么你要到家来?我且问你,倘你以后不到我家来,我就不来寻你。倘你以后再要到我家里,我就告诉你的师父,驱逐出境。”纳云慌忙说道:“低声些!低声些!我以后不敢到你家来了。”王有仁看他这个光景,将手一放,指着纳云的脸道:“你倘若再要到我家里来,我下次遇见你,不肯轻轻饶过。”纳云喏喏连声道:“不敢了,不敢了。”说着,往里面就走。王有仁见纳云走了去,也就走出庙门,到学堂里攻书去了。
纳云和尚等有仁去后,心始稍定,心中一想:“我要是不到他家去,那大娘娘要差女儿来叫我,等到那时叫了我,我不去,大娘娘岂不要见怪于我。何不先到大娘娘那里去,将此事告诉她,对她说一个明白,免得大娘娘见怪。”到晚来,睡在床上,想来想去,还是这个主意。次日清晨,纳云守在山门外,看见王有仁挟着书包到学堂里去了,他就大着胆子,迳到王家来。走进房中,叫声道:“大娘娘,这事不能如愿了!”徐氏正在那里梳妆,听见纳云说出这句话来,即放下木梳,头也不梳了,与纳云并肩坐下。纳云愁眉苦脸地对徐氏说道:“我今日来,与你分别。从此以后,不能与你朝欢暮乐。今日一别,你也不要想我,我也不要想你,不必叫金定来叫我。”说罢,呜呜咽咽的只管哭。
徐氏见他这般光景,连忙问道:“你到底为着何事,这等模样?我正要与你天长地久,影形不离,何故要说这个断头话?”纳云道:“告诉了你罢!你家小官人昨日到庙里来,一把拖住了我的衣服,再三讨饶,他不肯放。他说:以后不许到我家里去,你要是再到我家里,我要告禀你师父,赶你出去。我听他说话厉害,他当真要去禀告师父,我这庙里要住不成了。所以我从今日起,不敢到你家来了。”徐氏一听纳云这番哭诉,不禁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恶狠狠的说道:“这小畜生,这样大胆!你不要怕他,我一刀杀了他,看他怎么奈何我做娘的?”说罢,咬牙切齿,十分痛恨!
纳云听说,忙不迭双手乱摇道:“大娘娘不要动气,杀人不是顽的!听我说来,你家王大爷死后,就留下这一个宝贝儿子,岂可将他杀了,绝了后代根苗?况且现任的知州老爷,正是个铁面无情的好官,自从上任以来,不知被他拿了多少光棍,枷号拷打,人人担惊,个个惧怕!昨日有一件奸情案,敲小锣,游四门。你我犯到他手里,岂不该死!”说罢,起身要走。徐氏用手一把拉住道:“师父,你不要走。我与你恩情如山,怎肯为了这个小畜生,两处分离。我把这小生畜杀了,就好与你地久天长了。”纳云道:“我劝你不要动气,就是我和尚不来,你也好别寻良缘。我是实在害怕,不敢的了。”徐氏一听这话,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紧咬银牙道:“可恨这小畜生,我誓必杀他。”纳云见劝不醒徐氏,想想更加害怕,没奈何说道:“但听大娘娘做主,小僧实在不能劝你,从此辞别。”说罢又要往外走,徐氏一把拖住不放道:“你不要走,你且坐下,听我说话。”纳云只得勉强坐下。
这当儿,王有仁放学回家,东一看,西一张,说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曾煮饭?母亲到哪里去了?”寻到房中一看,又见纳云和尚在房里说话。一见之下,怒往上冲,跳将过去,一把揪住纳云,喝道:“你说不来,今日又来了,我告诉你师父去,明日到衙里去告你,我看你来得成,来不成?”徐氏见官保揪了纳云要走,伸手打了官保一巴掌,说道:“你这小畜生这样无理,你今朝赶出和尚,我明日就去嫁人,你便怎样?我对你说,你要活,好好乖巧一点儿。你要死,叫你就死!”有仁见母亲动怒,只得放了纳云,往外就走,走到父亲灵位之前,匍甸在地,号啕大哭。哭了一场,爬起身来,仍往学堂里去,连午饭也不吃了。纳云和尚乘此机会,逃走回庙。
第14回 姊怜弟书房送信 母恨子卧室餐刀
第14回 姊怜弟书房送信 母恨子卧室餐刀
徐氏怒不可遏,就走到厨房里去。金定认是母亲煮午饭,连忙跟到厨房里来相帮。哪晓徐氏并不煮饭,走进厨房,就将一把厨刀拿在手里,又寻了一块磨刀石。金定道:“母亲,时候不早了,我煮午饭吃罢!”徐氏只做不曾听见,一心只管磨刀。金定问直:“母亲,要磨刀何用。”徐氏冷笑一声道:“我的好女儿!我对你说,今日晚上,我要杀那官保小畜生。你不可外面走漏风声。倘若被官保晓得,连你性命也活不成。”金定听了,战兢兢答应晓得!徐氏道:“你到天齐庙里去对师父说,叫他今晚不要来,明日到我家来。你要悄悄的低声对他说,不要给别人听见,速去速来!”
金定连忙答应了一声,起身出外,含了眼泪,走到学堂里,低了声音对有仁道:“不好了!你把和尚赶出了门,母亲起了歹心,今夜定要杀你,你晚上不要回来,就在先生这里住一夜,且等明日再到家中。千万不要说出是我来通报你。倘母亲知道是我说的,那时连累我也活不成!”说着又道:“弟弟,你今晚千万不可回家。我要去了,恐怕耽搁时候,母亲要起疑心。”金定说罢,揩揩眼泪,忙忙的去了。
王有仁听了姊姊这番言语,吓得三魂出窍;要哭又不敢高声,苦在心头,不言不语。少停放学,众学生都回家去了,只有官保一人,腮间挂着两行眼泪,独坐书房不走。钱正林一眼瞧见了,诧异着问道:“有仁,你为了何事,这等模样?”有仁听见先生问,便双膝跪下说道:“先生听我告禀。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家,不守妇道,然则家丑不可外扬,这话我不能说了!”钱先生道:“不妨,我与你是师生,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何用隐瞒?”
有仁这才和盘托出,说道:“我家母亲结交了一个和尚,就是那天齐庙里的小纳云。只因爹爹死了,要念经,成了苟且。今天走到母亲房里,看见这和尚也在房里。我就对他说,你是出家之人,岂能走到人家房里,成何体统?这和尚被我赶出去,母亲又被我说了几句,我母亲登时大发雷霆,她说你要赶出和尚,我明日就要嫁人,看你怎样?我就到爹爹灵前,哭了一场,才来到书房里的。方才我金定姊姊来告诉我,娘今晚要杀我,姊姊叫我今日不要回家,就在先生这里住一夜。”说罢大哭。钱先生道:“不妨事的,快住了哭,待我送你回去。倘你母亲要打你,有我说人情,她就不打了。”钱正林口中虽这样说,心里在想:“哪有娘杀儿子之理?常言说得好:‘ 虎毒不食儿。’想必是有仁言语中忤犯了他母亲,要打骂则有之,要下毒手杀他,我想起来,断无此理。但有仁惧怕,不敢回家,只得待我送他回去,看他母亲怎生光景?我就与,他说个人情,谅必无事。”随时有仁道:“待我送你回去,与你说个人情,母亲就不打你了。”有仁听先生这么劝解,也就略略放心,拿了书包,跟着先生回家。
钱正林来到王家,见了徐氏说道:“我到你府上,非为别事,因为你家有仁言语之中,忤逆于你,有仁毕竟是个孩子,要你饶恕他一次。”徐氏一听这话,早明白钱正林的来意,故意装着笑脸说道:“先生请坐。我家有仁伶俐聪明,奴家与亡夫素来爱如珍宝,哪里舍得打,哪里舍得骂。他是从小孝顺,从未逆我做娘的,先生不要误听人言。”说罢,叫声道:“官保,你去打一壶好酒来,先生难得到此,喝一杯酒去。”钱正林一看这个光景,却不像要打他骂他的样子,便道:“大娘娘不必客气,今日天色晚了,改日造府,再来叨扰。”作了一个揖,抽身便走。
官保见先生告辞要走,他就送出门外。一路走的时候,口中连声叫着道:“先生,今晚回府去了,学生只怕明日命归黄泉了!”说了这话,两泪交流,不住口的又叫着先生道:“学生如明日不到书房来,即是死了。先生你要来看我,还要求先生给学生伸冤雪恨!”钱正林听了,用言安慰道:“我方才听你母亲口气,并无打骂你的意思,想杀子之心,总不会有,你放心就是了。”说着回馆去了。
有仁无可奈何,只得走回家里,不敢作声,晚饭也无心去吃,战战兢兢,睡在床上。只听徐氏叫道:“金定,你到房中去睡罢!睡在弟弟脚头,不许多嘴!”金定答应晓得,含着泪走到房中去睡,就悄没声的对有仁说:“弟弟,你今夜就当心一点!”有仁就枕上点点头。金定不敢高声,暗暗啜泣!徐氏打发金定睡了,恶心骤起,咬牙切齿,到厨下去取出一壶好酒,独自一人,自斟自饮,吃了一杯,又是一杯,将这一壶酒,饮了个点滴不剩。侧耳一听,谯楼鼓打三更,就将那日开磨的一把厨刀,拿将出来,再拿一块白汗巾,紧紧的在眉头上一扎,又将两只衣袖,高高的挽了起来,一手拿了一个红烛台,一手拿了这一把明晃晃的厨刀,三脚两步,跨进房来。这时有仁睡在床上,满腔苦楚,尚未睡着,两眼看着母亲。见她这副模样进房,情知不妙,连忙一个筋头,跳下卧床,怎奈唬得浑身发抖,哪里立得定脚,心中忙乱,双膝跪下,连声叫道:“母亲,亲娘,饶了孩儿的命罢!从今以后孩儿自当改过,孝顺母亲,不再忤逆。待我到天齐庙里去,请这师父到我家里来。我家无亲无故,正少一个当家人,请他来还了俗,由他照管家里的事。亲娘,饶了我!饶了我这一条命,别的不看,看在死去的爹爹份上,饶了我的小性命罢!”说着,号啕大哭,哀求饶命!
徐氏良心已横,哪里肯听,倒竖了两条柳眉,骂一声道:“大胆的畜生!你如今口里甜得如蜜,心中苦如黄连,我今夜不杀你,你就要当官告我,少不得说我与和尚通奸,这是你的真心。今日饶你性命,就是害了自身。这叫做斩草不除根,春来又发青。”说完了这一句,一手起那把明晃晃的厨刀,一只手拉住有仁的小辫子,不由分说,手举刀落,只听咔嚓一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提在手中。可怜八岁孩童,为了一言冒犯,竟被杀死!
那金定睡在床上,眼睁睁看兄弟苦苦哀求。她几次想走下床一来,帮着兄弟求娘,无奈见徐氏像凶神一般,哪里敢来说一句,只是心中叫苦!如今看见鲜血淋淋一个人头,更加吓得浑身发抖,缩做一团!徐氏柳眉直竖,恶狠狠的指着金定道:“你要高声喊叫,我就叫你随兄弟一块儿到阴司里去!”说罢,将人头向地下一丢。金定被徐氏这么一吓,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忙将身躲在床后。徐氏坐将下来,心中一想:“这个尸首怎样拿出门去?待我慢慢想个主意才是。”想了一回,将身立起,便将有仁尸首上的衣服,剥将下来,用刀分为七块,装在油缸之内,那缸上就将剥下来的血衣遮盖了,然后将油缸放在床脚里面,外有床幛遮住,心想:“稍待数日,得有机会,即便拿了出去。”转身又到里面去提了一桶清水,将那地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又把这刀也洗净了。
此时谯楼上已经鼓打五下,金定是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躲在床后不敢出来。徐氏将这事做完,收拾干净,叫声道:“金定你来,不要害怕!你是我的好女儿,我今日有句话叮嘱你,不许你在外人面前说出。倘敢走漏风声,我就要将你和你弟弟一样。”那金定哪里还敢启口,只是连连点头答应。徐氏这才将那红烛吹灭,同金定上床睡觉。
再说钱正林先生昨日晚间送王有仁回家,今日坐在书房中,眼看日已将午,不见有仁上学,心中有些狐疑起来,一想到有仁临别的话,顿觉放心不下,便叫两个学生说道:“你们两人到王家去,问问那王有仁,今日为何这个时候还不来上学?”那两个学生领了先生之命,飞奔走到王家门首,只见大门紧闭,就用手敲门,问道:“你家王有仁这时候还不到书房里去,先生叫我们来问!”徐氏开门出外说道:“我家有仁,今日到母舅家拜寿去了。”
那两个学生听徐氏这么回答,转身走回书房,回禀先生道:“有仁母亲说,今日有仁到母舅家里去拜寿了。”钱先生听那两个学生这等回话,心中仍是疑惑,便向这几个学生吩咐道:“明日放学一天,我有事情。”原来有仁的母舅,与钱正林先生一向认识,他想:“明日到有仁母舅家去问问看,究竟有无此事,再作道理。”众学生听先生说放学,个个欢喜。
第15回 为学生告状收监 救丈夫鸣冤击鼓
第15回 为学生告状收监 救丈夫鸣冤击鼓
钱正林先生因不见有仁到学堂里来,顿起疑窦,先走到王家门首,只见大门紧闭,用手叩了几下。里边徐氏大娘开门出来,见是钱先生,便道:“原来是先生,请到里面少坐。”钱先生走到堂前坐下,启口言道:“请问大娘娘,令郎有仁为何今天不到学堂?”徐氏道:“我家有仁,因是母舅生辰,叫他拜寿,想是母舅留住,过了几天,就要到书房念书。”钱正林又说道:“你家令兄徐光中,和我十分交厚,我也要到他家中祝贺。”徐氏闻听此言,毕竟心虚,登时沉下脸色,说道:“这是先生多管闲事了,我家是兄妹之亲,常来常去,何用他人多管闲事!”
钱正林被徐氏抢白了这一句,羞得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只得立起身来,—往外就走。走出王家门首,自己一想:“这个妇人果然泼赖。待我到他母舅家去一问,即知真假。”随即走到东门,前面就是板桥,这个地方乃是客商云集之所,人烟嘈杂之地,人来人往,拥挤不堪,而且街狭难行。钱正林一想:“不如且到茶坊之中少坐片刻,从此走到新城,还有三五里,歇一歇脚,再走不迟。”
哪晓走到茶坊,却好遇见徐光中偕着一个朋友,从内走出。徐光中一见钱先生,连忙停住脚步,拱手说道:“钱先生久违了!难得尊驾到此,有何贵干?”钱正林拱手答道:“我来这里,找寻一个朋友,闻说尊驾生辰大庆,为何不偕令甥同来?”徐光中道:“先生怎晓得贱辰?”钱正林道:“昨日你令甥王有仁,不到书房来读书,今日我到他家去问,据令妹说,因是母舅生辰,有仁到母舅家去拜寿,所以知晓。”徐光中道:“并无此事,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七,已经过了,况且妹丈去世以后,外甥好久不到我家,哪里来这句话?”
钱正林听说,拱手而别,迳自回家,到了家中,心惊肉跳,全无主意,想起了王有仁:“那一天他原不肯回家,是我送他回去。倘若真的被母亲杀了,岂不是我送了他的性命。思想起来,实是我的不是。当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我再三叮嘱我替他伸冤。如果真被杀了,叫我怎生为他伸冤?”少停一刻,勉强吃了晚饭,就到床上去睡觉,心中焦灼,又睡不着,翻来覆去,总无一个主见。
挨到东方发白,再也睡不住了,披衣而起,梳洗完毕,抽身走出门外,在街上走来走去。忽见金定走来,便立定脚头,待她走近身边,正色问道:“你的兄弟,为何两天不到书房里来?到哪里去了?”金定听见先生动问,止不住两泪交流,呜咽着道:“我家官保弟弟,已被母亲杀死了,将尸首分为七块,装入油缸之内,藏在床下,这事人不知,鬼不觉。母亲吩咐不许与外人知晓,要是走漏风声,连我的性命也难保。先生你不问,我也不敢说,倘被母亲晓得,那时我也活不成!”金定说罢,匆匆而去。
钱正林听见金定这般说,吓得面皮改色,老泪纵横,怒冲冲走回家中,唉声叹气道:“千古以来,从未闻有亲娘杀子之事,于此可见,淫妇之心,比这青竹蛇儿更毒几倍,如今我不出首,为官保伸冤报仇,还有谁去?”于是走到桌边坐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了一纸状词:
具呈状人钱正林,年四十二岁,如臬县人,告为血海沉冤,叩求伸雪事。生员本是海门厅籍,取中钦差督院翰林学宪门生,南场乡试几科,未能上取,顺天纳监三场,又不成名,是以教馆为业,现住居通州南门。适有东家王世成,六徐买卖营主,生子有仁,小名官保,年方八岁,拜我门下。不料今秋世成身故,其孀妻徐氏不安妇道,结识天齐庙纳云和尚。一日,有仁在家看见,将彼赶出门庭,致触怒其母徐氏,私与和尚商议,杀害亲生儿子,其姊金定,奔到学堂送信,有仁得讯,不敢回家。当时生员尚不深信,世岂有生身母亲杀儿之理?生员亲送人回去,谁知到三更时分,徐氏刀下无情,将尸首斩分七块,装入油缸,至今藏在床下。其姊金定,实为见证。生员不该放胆多事,因谊属师生,伏乞青天叩求伸冤雪恨,以整风化,俾冤鬼超生,伏维老父台大老爷秦镜高悬,发公差访问提讯真假,公侯万代。叩具上呈。
钱正林将状子写好,字里行间,细细斟酌了一番,然后对他妻子说道:“贤妻,你当心了门户,我要到州衙里去告状,代学生王有仁伸冤去了!”说罢走出大门,一迳来到衙门,走上大堂。恰值荆知州坐在大堂理事,连忙抢步上前,高叫一声道:“公祖伸冤!”将那状子双手呈上。荆知州接过状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将案桌一拍,喝道:“你这好大胆的生员,包揽词讼,在外惹是生非,哪有生母杀害儿子之事,总是你包呈唆讼,无故生端。左右与我拿下!”两旁皂役吆喝一声,便把钱正林拿住。荆知州厉声说道:“你可知诬告他人,律应反坐?左右将禁牌取来!”随在禁牌之上,用朱笔填写,发将下来。左右取铁练系上,将钱正林收进监牢,立刻做成文书,通详大宪衙门,转文详到督院学台,革去前程。分发已完,退堂进内去了。
钱正林收进监中,受这一班禁子们无故打骂。原来那些禁子,只认他是一个包打官司的生员,不知做过了多少好买卖,今日落到通州,遇着我们这位荆大老爷铁面无情,赛过龙图再世,今朝合该他晦气。既到这里来,我们都要向他弄些好处,所以要打要骂,又要他看金鱼,苦不堪言!钱正林暗叹道:“我想这位铁面清官,总可伸冤雪恨,不料这位荆知州也是个糊涂官,不由分说,将我拿下监中,使我有冤没处申诉!”想到这里,不觉双眼泪落。
且说钱正林的妻子李氏大娘,因丈夫进州衙要为学生王有仁告状伸冤,看看天色将晚,还不见丈夫回家,十分记挂。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就叫长子钱云到街坊上去打听。钱云领了母命,出去打听得明白,赶紧回家,说与母亲知道。李氏大娘听了这话,好不伤心,大哭起来!忙煮了饭,取了一只小篮儿,将饭菜放在篮中,一迳走到监牢门首,对禁子说道:“多谢你老伯伯,放我进去,送饭与我丈夫吃,改日我当重重谢你。”那个看门老禁卒平时也认识钱先生的,知道这桩事冤枉,所以他肯放李氏进去。李氏走将进去,见丈夫披枷带锁,好不伤心!李氏等他吃好了饭,便走出监门,心想:“不好!丈夫在监中,无人出头,何日才得伸冤?”走到大堂之上,四面一看,见无一人,他就走到鼓架边,拿起两根鼓槌,咚咚的打起来,口里叫喊冤枉!一时里面走出几个公人,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甚冤枉?这等大惊小怪?”李氏也不睬他,只管擂敲。这惊动了内堂荆知州老爷,听见大堂上有人击鼓,即忙传班坐堂,云板当当响了几下,麒麟门大开,荆知州老爷坐将出来,将案桌一拍,问道:“何人击鼓?有什么冤枉事?带人上来!”那班皂役,吆吆喝喝将李氏带上。荆知州见是一个妇人,问道:“你有什么冤枉?好好讲来!”
李氏叫道:“青天大老爷,听我告禀,奴是如皋县生员妻子,丈夫名钱正林,训馆度日。有学生王有仁,被他亲娘杀死,尸分七块。我丈夫仗义伸冤,昨日叩见大老爷,不由分说,认他包唆讼棍。须知人命关天,为何不去访问?”荆知州喝道:“住口,据你所供,钱正林不是唆讼。但人命关天,别人家与你何干?为什么替他告状?况亲生母岂有杀子之理?我这里不信。你且退下,待本州访问根由?确是真情,本州放他出来;倘若诬告,定例及坐治罪,断不轻饶。”李氏大娘叩谢出衙。荆知州退进后堂,心中思量道:“今日据钱正林妻子李氏前来击鼓。其中必有冤枉,如果是包揽词讼,他也不敢前来击鼓。此案例有些古怪!”少停用过晚膳,回房安寝,左思右想,竟睡不着,想了一夜。看看天色渐明,荆知州起身下床,便换了一般打扮,头戴一顶毡笠子,脚穿一双麻草鞋,着一件布长衫,手中托一个木盘,盘中放着百来个字卷以及文房四宝,上面一个粉牌,上写“测字相命”四个大字。打扮停当,觉得并无破绽,便对长随人等说道:“你们不许声张,我要出衙门去私行察访案情。”说着,抽身往外就走。
第16回 扮测字众惊神验 走长街独访奸僧
第16回 扮测字众惊神验 走长街独访奸僧
荆知州自黎明之时出了衙门,在那大街小巷之中,茶坊酒肆之内,走来走去,手中托了相面测字盘,口中喊道:“测字相面,灵不灵,当场试验;准不准,过后方知。”走到一家茶坊之内,只见一个座上,坐着一个相貌端方,衣服华丽的人,年约四十余岁,叫道:“测字先生,请过来为我测一个字。”荆知州应道:“请尊驾自己拿一个字卷儿。”那人便随手在盘里拈了一个字卷递与他。荆知州就将字卷展开一看,原来是个“也”字,就将粉板取过来,写在粉板之上,问道:“请教尊驾,这字乃是焉哉乎也的也字,请问什么用?”那人答道:“因我子出门经商,已经三载,未见回家,音信全无,费神照理而断。”荆知州道:“这个字断起来,不见得意,因地无土,草木难生,池无水,鱼龙不活。孤身一个也字,水土俱无,据我断来,凶多吉少!”
这时看的人拥挤不堪,见他这等批断,都说道:“这个测字先生字理通透,果然有些本事,我们也来请他测个字。”又是一人,拈了一个字卷,递给他。荆知州展开一看,说道:“这个字是酉时的酉字。”写在粉板之上,问是何用?那人说道:“因不见珍珠,故请测字。”荆知州道:“这个字,乃是十二地支第十字,此时正是时,卯酉相冻,其物好寻,卯时卵形,其物体小而圆,但此物仍在府上,不知府上司曾否养鸡?”那人道:“养着一只雄鸡。”荆知州道:“是了是了!尊驾回府,可将那只鸡杀了,鸡肚肠里去找。”那人不甚相信,转身到家,将鸡杀了,剖开肚子,果然珍珠在内,欢喜异常,忙忙又走到茶坊里来,说道:“先生,先生,你莫非活神仙了。我家将鸡杀了,珍珠果然在鸡肚肠内,所以我来谢你。”
旁边一人走过来说道:“小兄弟,你也来测一个字,免得被你师父朝打夜骂。”原来他这个小兄弟,乃是铁匠店里的徒弟。因有一把大铁钳不见了,他师父要将他打骂,正在吵闹,所以旁人叫他来测字。那徒弟走来,拿了一个字卷。他是不识字的,颠倒横竖都是不懂,将这个酉字横转来递给荆知州。荆知州一看,也是个酉字,笑着说道:“横看倒好像一个风箱,凑巧这时正交午时,卷子里字,是个酉字,午字属火,酉字属金,有火有金,乃是铁匠所用之物,故知是不见了铁钳。酉字横看,正像风箱,照此详断,这铁钳现在风箱之上。”那徒弟一听荆知州的话,飞奔到店里去看,果然在风箱之上,遂谢了先生,就去了。当时众口纷纷,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新来一个测字先生,赛如神仙,能知过去未来。
荆知州在那茶坊之中,测几个字,灵验非凡,惹动了许多人都来寻他测字,他就天天到那大街小巷、城内城外测字。一日走到一处,见有一座凉亭,四面装着卐字栏杆,正中设着观音像,亭角上系着金铃,风过处叮当作响。此亭虽小,景致也自然。正在观看,忽见一个卖京货的担子,挑将近来,此人叫吴老二,他听说这位先生测字相面灵验,所以挑了担子走进亭来,歇下担子,连忙走上前来,对着先生打了一躬,说道:“先生请了,久闻先生大名,相烦为我看相,因为我一生劳碌,两袖空空,但不知何日稍得安闲自在?虽则发财发福乃是命中注定,然而我总想积些阴功,大阴功我做不起,小阴功我却步步留心,请你先生看看我后来如何结果?”
荆知州道:“足下说阴功两字,却是难得!但修身补相,实是有之。你在家做了这个买卖,哪有什么闲工夫做好事?”吴老二道:“先生不要说起在家,出家人也有正派,也有邪气的。前月我在这里做买卖,遇见天齐庙里的和尚,名叫纳云,我看他也有邪气。”荆知州道:“足下也是会相面的么?”吴老二道:“我哪里会相面,因我前日有一块大红湖绉绣花的手帕,挂在担子上,谁想纳云和尚,他一定要买,我不肯卖与他,对那和尚说,你们出家人,只能用白的,或是用秋香色的,这个大红的,又绣着花,你们拿在手中,岂不惹人取笑么?”我不肯卖与他。他哪里肯依,一定要买,我就要他一块洋钱,才肯卖与他,哪里晓得他不要说一块洋钱,就是十块洋钱,他也不嫌贵,就被他买去了。但他走后,想想他买这样东西,定非正派。先生我这句话,猜疑得错也不错。所以出家人,非但不修,作起孽来,比在家人更不好!”
荆知州听了吴老二说这句话,口中不言,心中早已明白,与吴老二闲话一会,就此分散。荆知州便捧着测盘,走到天齐庙来,走进山门,说也凑巧,正遇着纳云和尚走将出来。荆知州将他身上下一打量,心中想道:“果真是风流和尚。”纳云看见测字先生走来,正中下怀,因为听见人说,新到一个测字先生,灵验非凡,能知过去未来。纳云一想:“难得遇着这个灵验先生。请他测一个字,问问休咎。”
纳云想定主意,迎上前去,叫声道:“先生,请你到里面坐坐,我要测一个字。”荆知州道:“我听你口音,好像湖北人氏。”纳云答道:“正是正是。请教先生,贵府是什么地方?荆知州道:“我也是湖北,但不知师父湖北哪一县?”纳云道:“我,宜昌。”荆知州道:“巧极了!我也是宜昌。”纳云道:“这么说起来,我与你真是同乡人,哈哈哈!难得难得!”说着,拉了荆知州一双手,说道:“且到我卧房中去坐坐,比大殿上清静些儿,待你先生歇息歇息,我与你谈谈心事,好不好?”荆知州道:“蒙师父见爱,好极好极!”说罢,两人携手同行,走进纳云卧房里。
荆知州举目一看,甚是清雅,摆一张红木镶牙天然几,下沿是花梨八仙桌,左边是大理嵌成湘妃榻,右边是黄杨雕成大眠床,房中摆设,无不雅致;壁间悬挂,件件清高。看罢开言道:“师父,你这般雅趣,真享受着清高之福。兄弟是游荡江湖,到处奔走,不得片刻之安。古人云:‘ 纵是官高居极品,不及贫僧半日闲。’以此推想,到底是出家人快乐。”纳云道:“你是我同乡,自家人莫说客话,请坐请坐!”走到外边,捧了一碗茶来,说道:“先生用茶。”荆知州走得口喝,正用得着,将茶一口饮尽。
纳云道:“先生,请你测一个字。”荆知州道:“要问什么事?你在我盘中,自己拿了一个字卷。”纳云便拿了一个字卷,递与荆知州,展开一看,乃是一个“角”字,就取粉板过来,写在粉板之上,说道:“这是角字,请教你怎么用?”纳云道:“叩问终身休咎,后来吉凶如何?”荆知州道:“照字而断,做买卖大得其利;倘问终身,后来凶多吉少,因这个角字,头顶上有一把刀,底下一个用字,就是不周全,因是周字之中少一口,故云不周全,看将起来,十分凶险。用字之中,虽有士字,却没有口字,则不能成一个吉字,故而断定是凶。”纳云听见这般说法,急得光头上汗珠子直滚,忙说道:“我与你先生商量,照你这字凶多吉少,头上有刀,却是不错,但不知可能避得过去?我想逃走他乡,总好避去。请教你为我想一想,还是逃的好,还是不逃的好。”荆知州立起身来,故意搔搔头皮,眉头一皱,说道:“我看逃不了,就是逃往他乡,也难避去,这叫做‘身长六尺,天下难藏。’还有这衙门里,他也要出关文,或者画影图形,况你又是个出家人,更易认得,哪里能够逃得过?不如求菩萨保佑,也许逢凶化吉。只要避过恶时辰,以后就不妨事了。”纳云道:“避过恶时辰,话虽有这么一句,但不知真能避得过去不?”说这句话时,两条眉毛都攒在一处了。
荆知州道:“我为你再占一卦,看是如何?”纳云道:“费神得很。倘若无事,自当重谢。”荆知州含笑道:“朋友家情长财短,何必言谢。”说着,取出三个金钱,放在手中,摇了三摇,放将下来一看,又摇又看,连摇三次,取粉板写好,凝神看了一回,方始说道:“据卦上看起来,只要避过庚辰日子,己卯时辰,就不妨了。今日己卯,明日庚辰,你明日不要出门,将身躲在大殿供案之下,外罩台幢遮盖,你将山门虚掩,过了卯时开门,如有烧香人来叩门,倘是孤身一人,千万不可开,因一人者凶象也。倘若两人同来,乃是逢双则吉,就是开门让他进来,也不碍事。切记切记,千万不可有误。我明日午饭之时来看你。遇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行计议。”纳云听他言语有理,察断分明,深信不疑,就说道:“先生灵验如神,避过卯时,以后出来见人,想必无妨?”荆知州道:“恶时辰逃过了,还怕什么?”
谈了一回,荆知州便辞别纳云,走出庙门,一径赶回州衙,进了内堂,就将测字先生的一副行头换去,立即唤了两个能干的公差。一个叫许文,一个叫朱高,这二人在通州衙门当差多年,极其能干。当下许文、朱高两个公差走进内堂,叩头说道: “老爷呼唤我们两人进来,有何吩咐?”荆知州就唤许文、朱高近前,附耳低言,对他两个说道:“如此这般,但今晚也要当心,你二人夜间要在山门之前悄悄巡察,不可让他逃脱。”吩咐已定,将牌票用朱笔批好,付与许文、朱高。二人领了牌票,出了衙门,一迳到天齐庙巷来;暗中知照了地保、更夫,将巷里两头栅栏用心看守。
荆知州想到前日将那告状人钱正林错认是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将他收入监牢,倒是冤屈了他,随即传班坐二堂夜审。一时间,自头门直到内堂花厅,各处点起灯球,如同白日,那云板不住的敲得当当直响,吆喝一声:“大老爷升堂了!”公座两旁边的衙役皂隶,齐齐整整鹄立站班;六房书史,手执文卷伺候。只听一声传禁子上来!手执禁牌,呈上公案。荆老爷将朱笔写完,交代禁子,将新进监包揽词讼的生员带上来!须臾传到监内,提出解到堂上。钱正林未上石阶,口喊冤枉,走上堂来,双膝跪下。
那堂上荆知州将案桌一拍,说道:“难道本府断错你不成!为甚口口声声叫喊冤枉!”钱正林不慌不忙,叫声道:“公祖在上,听生员告禀:死者王有仁,乃是生员的学生。因情关师生之谊,那日他胞姊金定先到书房送信,说他亲娘磨快了厨刀,没有好事,恼极之声,说要杀有仁。王有仁一听此言,吓得不敢回家,却是生员送他回家。二因生员去说人情,不料他母亲花言巧语,生员被他蒙混,其心何忍?他又无亲少族,生员代他伸冤,何谓揽讼?再请老父台详细访问,倘若真是人命,就替百姓伸冤。倘若人命是假的,生员情甘领罪。”荆知州老爷道:“既如此,你写下结来。”即唤松去枷锁。钱正林当堂具结呈上。荆知州道:“今日暂且管押,候明日上堂。”荆知州退进内堂。钱正林有值日差带去,此时不进监门,改收在押所之内。
第17回 问真相姑娘哭诉 见公差淫妇心慌
第17回 问真相姑娘哭诉 见公差淫妇心慌
许文、朱高两个能干公差,领了牌票,当晚就前往天齐庙巷,传了地保更夫,关闭了两头栏栅,进出行人俱要盘查,以免凶手逃脱。将近二鼓时分,走到一家门首,站立商议,听得门内有妇人说话之声。此等门户只有一门一闼,沿街浅屋,乃是小户人家居住之所,故屋内说话,门外可以听见。其人姓韩,名起福,娶了一个妻子,就是惯做媒人的蒋妈妈之女。夫妻二人在那里闲谈,岂知门外有人窃听。那朱高立定了,听那男子说道:“今日听得街上人说,王世成妻子,结识了天齐庙里的纳云这件事,如果被老和尚晓得,定要赶他出去。”
朱高听得明白,一想有了见证,便叫韩起福开门。他夫妻二人听外面有人叫门,吓了一跳,开门一看,认得是朱头儿。韩起福道:“朱头儿,深夜到此何干?”朱高跨进屋内,将身坐定说道:“我今有一个事情,要想烦你大嫂。你若肯与我做得成,我当重重的谢你。”韩大嫂道:“朱头儿说哪里话来,有事见教,哪有不肯之理,只要我办得到。”朱高道:“大嫂能干,一定办得到的。我对你说,那个王世成的妻子,你是认得的?”韩大嫂道:“怎么不认得,他是我家母亲的媒人,他家做亲的时节,我也去过。近几年来,没有过去,因那妇人性情刁嚣,所以我们不同她往来了。”朱高道:“大嫂,你如今做个卖鲜花的买卖,到她家去,也不在意,因她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去问她家女儿:你家兄弟,为何这几天不见?看她怎样回答你就是了。但是这句话,必须要看机悄悄儿说,不要被她母亲看见,也不要给她母亲听见,最好引到外边,低声问她。听了她的回答,你来回覆我,你的功劳就不小。”韩大嫂答应一声是。朱高别了他夫妻就走。
次日天明,韩大嫂绝早起身,提了一只花篮,走到王家门首,故意提高了声音,喊道:“卖花!卖花!”走来走去,方才看见她家大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孩子出来。韩大嫂见是金定,手里提了一把茶壶,出外泡水,连忙叫了一声:“金定到哪里去?你娘呢?”金定道:“我母亲才起身不多一回,正在那里梳头。”韩大嫂一看两边无人,正中下怀,就此问道:“你母亲是欢喜你呢,还是欢喜你的弟弟?”金定听说弟弟二字,登时心里一酸,眼泪汪汪哭起来。韩大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哭起来?莫非想了什么事?”金定被韩大嫂这一问,更加呜咽不止!韩大嫂道:“你对我说,不要紧的。”金定说道:“我家兄弟被母亲杀死了,他将尸首砍成七块,装在油缸里面,藏在床脚底下。”韩大嫂吃惊道:“为了什么事?你娘要杀他呢?”金定道:“多只为弟弟赶出和尚,母亲恼恨起来,下此毒手。”说了这句,恐怕母亲出外,连忙走开了。韩大嫂好生惊骇,提了花篮,转身来到巷口茶坊内,看见朱高坐在里面,即将会着金定一番情由,细细对朱高说了一遍。朱高大喜道:“费心费心,我明日再来谢你。”
当下朱高忙同了许文,来到天齐庙,只见山门紧闭,举手轻轻叩了几下。那香伙道:“小师父,外面有人敲门,可要让他进来?”纳云躲在供案之下,低声问道:“外面一人,还是两人?”香伙道:“待我去问。”香伙走到山门跟首,问道:“门外来的是一人,还是两人。”朱高、许文二人齐声答应道:“我们二人来烧香的。”香伙转身入内,对纳云道:“是两个人来烧香的。”纳云—想:“那个测字先生真正灵验,他说逢双就吉,谅来逢凶化吉了。”忙叫香伙道:“让他们进来烧香。”那香伙听见纳云叫开门,就将山门开了。
那朱、许两个公差一齐进来,走上大殿问道:“你家和尚住在哪里?”纳云躲在供案底下,听得口气,就在桌围之内,偷眼一瞧,见是两个公差打扮的,心想不好了,吓得浑身发抖,只恨无地洞可钻。暂时躲藏,岂知身子一抖,那供案上面烛台等都摇动起来。许文、朱高喝道:“为什么案上香炉烛台,都活动起来。”随手将那桌围一掀,见纳云躲在下面,乃说道:“原来这里有个活菩萨。”朱高便叫道:“呔!你这贼秃驴,还不快快走出来!”话犹未毕,许文便在袖中取出一条粗铁练,朱高便把纳云拖出,许文就将铁练在他头颈上一套,犹如牵猪羊一般,牵出庙门。一时惊动了众人来看,走出大街,转过就到州衙。
只听云板声响,麒麟门大开,两旁皂役鹄立齐整,荆知州走入公座喝道:“将犯僧带上来!”一声吆喝,随即带上。荆知州问道:“你就是天齐庙僧人纳云吗?抬起头来!”纳云抬头一见,原来昨日的测字先生,就是今日的老爷,心中早已明白,哪里还敢开口,只应了一声是。荆知州一面将禁牌取过,用朱笔写好,吩咐上了脚镣手铐,收禁入监。一面将火签牌票批准,交与朱高、许文两个公差,速拿女犯王徐氏到案。两个差人,带领伙计手下人等,立刻出衙,会同地方保甲人等,走进王世成家。四下一看,无有一人。地方保甲喊一声道:“王大嫂出来,有话对你说!”徐氏在客堂里面听得有人叫喊,出来一看,吓得魂飞天外,浑身发抖。地保说道:“都只因钱正林先生告了状,知州老爷准了状词,着我们来拿你的。”徐氏听说,更加慌了手脚,想逃到后面去,众人一齐动手,先将徐氏锁起,再到房中搜查尸首。许文、朱高到床下一看,只见一个油缸藏在床下,伸手一拉,将油缸拖出来,将包在缸口上的血衣取去,缸内肉块腥臭难闻,乌血淋淋的好不吓人。大家用手掩住了鼻子。登时哄动左右邻人,看的看,说的说,人来人往,拥挤不堪。
地方保甲忙守住王家门户,不许闲人进出。许文、朱高两个公差连忙回到州衙,禀报老爷知道。荆知州随即吩咐打道相验。金锣旗伞,来到王家门首,荆知州出了大轿,来到尸场坐下,便喝道:“将凶手徐氏妇人带上来!”那时许文、朱高、地方保甲一众人等,将徐氏推推搡搡带上来,又将那个油缸抬上,摆在中间,一块块乌血淋淋的拿将出来,逐一验看毕,就叫四邻上来。左边邻居张居禄,右边邻屋王淮春,俱说道:“老爷在上,容小的们告禀,他家自王世成故世后,和尚时常来往,只是她家杀儿子,是哪一天杀的?怎么样杀的?我们并不深知。求大老爷开恩。”
荆知州吩咐退下去,便向徐氏一看,连连拍案喝道:“你这万恶该死的妇人,有这等恶毒心肠,自古至今,从未见过,从未闻亲生娘杀害亲生的儿子。这样胆大,这样恶毒,你与那和尚通奸有几次?怎样谋杀儿子?一一从实供来,免得本州动刑。”徐氏双膝跪倒,叫声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听小妇人告禀。小妇人自从丈夫亡故,真心守节,我儿王官保忤逆不孝,形同枭獍,无所不为,小妇人一时之气,将他杀了。就是娘杀儿子,也无大过。叩求青天大老爷笔下超生。”荆知州听了,怒不可遏,将案一拍,喝令掌嘴四十。打罢,吩咐将徐氏带回衙门审讯。
荆知州回转衙门,来到签押房中,与幕宾师爷们等商议道:“这件人命案子,千古罕见,从未有亲娘杀亲儿子之理。常言道:‘ 虎毒不食子’。所以钱正林告状不准,反将他问罪。而今人命是真,怎放钱正林出监,倒是难事!”旁坐一位姓乔的幕宾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泅水人,姓柳,名青溪,文章极好,不料时乖命蹇,屡试不售,昨日来到本县,与我会面,他与钱正林也是相知之交,因到通州,闻悉钱正林为代学生伸冤,系身缧绁,不能相见,若请他与钱正林一谈,保可无事。”荆知州连声称善。一会儿,乔幕宾就把柳青溪请到。荆知州待之上座,客套一番,便再三相托,转言致意。柳青溪道:“不须客气。”说罢,即去请钱正林到州衙内堂。荆知州即忙迎进,延之上座,说道:“本州冒犯尊颜,祈勿见责。”钱正林道:“公祖说哪里话,生员为敝学生王有仁伸冤,虽死无怨。”三人言罢大笑。
荆知州立刻吩咐坐堂。衙役皂隶书吏人等,两旁鹄立齐整,吆喝一声升坐公堂,喝声将纳云和尚带上来。纳云跪在堂下。荆知州一见,怒发冲冠,拍案喝道:“你这和尚,不守清规,大胆横行,竟敢奸淫人家寡妇,谋杀人家儿子,断人后嗣,绝人后代,可谓恶极!你与徐氏几次通奸。若有半句虚言,立刻重刑严处。”堂上一众衙役吆喝一声,好不害怕!
纳云在下,叫着冤枉道:“青天大老爷呀!和尚是出家人,佛门弟子,不敢为非犯法,从来不出庙门,与徐氏素不认得。”荆知州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的和尚,还敢在堂上胡言乱语。左右用刑,看他招是不招?”一声吩咐,衙役一齐动手,将纳云套上夹棍,用力紧收。纳云熬痛不过,哀声叫道:“大老爷开恩,和尚招了。”荆知州喝道:“供上来!”谁知纳云十分刁猾,又叫青天大老爷饶命!一派油供,全无半句实话。荆知州坐在堂上,怒气冲天,便喝道:“将这和尚上了刑具,收禁监牢。”衙役给纳云上了刑具,带往监里去了。
第18回 审奸情熬刑抵赖 传对质招供申详
第18回 审奸情熬刑抵赖 传对质招供申详
荆知州退堂入内,怒气冲冲,走来走去,只管转念。柳青溪正与乔幕宾闲话,看见荆公模样,便道:“此事不难,只要请钱正林先生来衙,问明细蕴,审问之时,便有了头绪。不知公意如何?”荆知州点首道:“柳兄之言有道理。”便唤长随去请。少顷,钱正林来到州衙,行礼坐定。荆知州道:“纳云和尚刁滑非常,施用夹棍在刑,不肯招供。我想今日不及,明日升坐大堂,提出徐氏对审,看他怎生狡赖?因请钱史来敝衙一谈,谅必钱兄知道始末根由。”钱正林道:“明天对审起来,倘若他们不肯招供,公祖出签调她女儿来问,便有活口作证,则不难定案了。”荆知州一听,如梦初醒。钱正林随即辞去。次日清晨,荆知州吩咐传点升堂。众衙人等,两行站班,即将徐氏带上堂来,跪在案前。荆知州拍案喝道:“招也不招?”徐氏道:“小妇人自丈夫故世后,含苦茹辛,贞心守节,哪里晓得什么纳云不纳云?”荆知州怒道:“将纳云和尚带上。”少停押解纳云上堂。荆知州喝道:“你与王徐氏通奸,快快招来,免受刑法!”纳云连声喊冤枉,道:“大老爷明镜高悬,和尚是冤枉啊!我佛门弟子,念经为本,哪里晓得徐氏寡妇?”荆知州道:“你看一旁跪的是谁?”纳云道:“人家女子,僧人如何认得?”
荆知州大怒道:“一味油嘴,看夹棍伺候。”纳云急叫道:“大老爷,不必用刑,和尚招了。”荆知州道:“到底徐氏认得不认得?”纳云应声道:“认得认得的,因在她家念七经,请了僧人十名,都是诚心念佛,念过七经归庙。奸情委实没有。”荆知州看他不肯招认,即唤朱高、许文两个公差,到王家去提金定。无多片刻,已将金定小姑娘带上堂来。荆知州手指纳云问道:“这个和尚,他叫什么名字?他可曾到你家里来过?你不必害怕,好好对我说来!”这时堂上肃静无声,金定小姑娘不慌不忙的答道:“这个和尚,我认得的,他的名字,就叫纳云。我母亲常叫我到他庙里去叫他的。”荆知州道:“你家母亲叫他来做甚?”金定回道:“他来了,就到我母亲房里,不知做甚。”荆知州又问道:“你家兄弟王有仁,为了什么事,你母亲要杀他呢?”
金定一听兄弟两个字,登时万分苦楚,两泪交流,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荆知州道:“你不用啼哭,从实说来,好代你兄弟伸冤!”金定这才拭干了泪,说道:“一日兄弟放学回家,他看见了这和尚,说将和尚赶出。到了明日,买了香烛到天齐庙,与那和尚评理。他对和尚说,你下次再敢到我家去,我要与你当官告状。不料这和尚仍到我家里来。我母亲说,不要怕这小畜生。那和尚再三称不敢,倘若被我师父知晓,必要赶出庙门,倒不如与你分别,免了将来是非。我母亲一听这话,怒上心头,对和尚说,你怕这小畜生怎的,我来将他杀掉了,就与你拔去眼中钉,我和你天长地久。我母亲从此生下毒计,要杀兄弟。我就赶到书房送信,叮嘱我兄弟不要回家。不料先生不信,就对官保说,待我送你回家。官保无奈,只好由先生陪了回家。我母亲故意笑容可掬,先生看见这般光景,也就放心回去。不料到了半夜,我和兄弟已睡,母亲手拿厨刀进来,将兄弟一把揪住,咔嚓一声,血淋淋人头落地。我娘亲将油缸拿出,又将尸骨分成七块,一块一块藏在油缸内。那时我吓得三魂出窍,不敢作声。母亲提了一桶水,冲冼干净血渍,叮咛我不许声张。”说罢号啕大哭。
荆知州听他供毕,咬牙切齿,顿足摇头,将公案一拍,高声骂喧:“你这个恶秃驴,还不招认么?”纳云一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招认了罢。”便跪上半步,叫一声道:“大老爷听禀,和尚一时糊涂,犯了清规,与徐氏私下通奸。一日却被有仁看见了,和尚不敢上门。后来徐氏要杀亲生儿子,和尚实不知情。”纳云画了供。又将徐氏带上。徐氏道:“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从实招供。自从丈夫亡故,我与纳云结识,山盟海誓,谁知我儿将和尚赶出。一时气恼,我将儿杀死,和尚是不知情的。求大老爷笔下超生。”徐氏当堂也画了供。荆知州吩咐将纳云和徐氏二人,在禁牌上标了名字,分别送入监牢收禁。
荆知州再请钱先生。钱正林走上堂来。荆知州道:“纳云、徐氏俱已招了实供,即日通详问罪。但有一事要与兄台商酌,未知兄台尊意如何?”钱正林道:“不知公祖有何见教?”荆知州道:“请问兄台有几位令郎?”钱正林道:“长子名叫钱云。”荆知州道:“如今王世成房屋店铺,俱已发封,付于足下收管,金定无人照顾,本州作媒,配与钱云为妻,幸勿推却。”钱正林为人耿直,不得已应允道:“既蒙公祖美意,敢不遵命,生员暂为收管。待金定成婚之后,得能生下子息,当分一子与王氏接续香烟,那时王家产业,仍归王氏收回便了。”荆知州听了正林之意,倍加敬重。当时堂事审毕,荆知州吩咐退堂,与钱正林同到内堂,坐谈半晌,随即唤了一乘小轿,将金定抬到钱家。金定年纪虽小,倒也十分聪慧,一到钱家,便拜见翁姑。钱正林先到王家,将应办的事,一一办好;又将王有仁尸首,买棺成殓,葬在王氏祖茔,执管王氏房屋店铺。次日,钱正林的妻子李氏,对钱正林说道:“今日我有一句言语,要与你说。徐氏大娘今在监中受苦,这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只是媳妇朝啼暮哭,舍不得母女之情,我想后天买点食物与媳妇,到监中探望她的母亲,才是正理。还有一件事情,王家房屋,据知州大老爷说,将房屋变卖,倘若变卖起来,务必留下一间,将他父子两个灵位设立其中,以便后来有一个祭祀之地。”钱正林点头称善。
第19回 尽孝恩一言诀别 杀子报大快人心
第19回 尽孝恩一言诀别 杀子报大快人心
次日李氏到街坊上,买了几色茶点水果等物,盛在篮中,与那老妈妈提在手中,同了金定小姐,到监中探望徐氏。金定小姐到监门一看,想着母亲在家之时,高房大屋,青白门墙,如今幽禁在这样所在,心中好不凄凉!那守监禁卒们早已晓得是钱先生的婆媳,即放她两人进监,在前引路,走到徐氏拘禁所在。金定小姐就高声唤道:“母亲在哪里?”徐氏见是女儿来了,连忙坐起身来。金定看见母亲这等光景,一阵伤心,便大哭起来!
徐氏扶住女儿抱头大哭,说道:“女儿,为娘到了今日,懊悔也来不及!”金定小姐看见母亲蓬头赤足,乌煤垢面,更觉伤心,号啕大哭道:“母亲啊!你此时在监牢受苦,但愿遇着皇恩大赦,就有出监之日,女儿是朝思暮想,今朝前来看你,有些点心在这篮里,过了两日再来探望母亲。”说罢又哭。禁卒不耐烦道:“你们说话已久,不能耽搁,快些出去罢!倘被老爷知晓,要害我们受责。”金定小姐本想还要说几句话,奈禁卒连声催促,只得出监,同了婆婆回家。
时光易过,不觉已是秋初。一日,京详已到,刑部批准,纳云、徐氏二犯,一并在能州本地处决。荆知州降去三级。钱正林生员居心正直,代民伸冤有功,钦赏教授,给付文凭,着即到省候任。荆知州接到京详,吩咐发梆点鼓,即刻升堂。荆知州即用朱笔,标写斩条。那纳云上面用朱笔写道:“淫僧奸犯,枭首示众。”徐氏上面用朱笔写道:“为奸杀子,王徐氏斩犯一名。”两旁皂役人等,吆喝一声,将纳云、徐氏拖将过来,剥去了身上衣服,两手反转,用麻绳紧紧缚好,一面就将斩条插在背上。
这时堂上堂下看的人,都说道:“这个毒心毒肺的妇人,如今天网恢恢,杀得好!真是大快人心!荆大老爷铁面无私,钱正林先生为人正直,肯与学生伸冤雪恨!”不言众人交头接耳的谈论。当下荆知州摆起全副道子,肃静回避,金锣嘹亮,一对一对衔牌整齐,伞盖鲜明,那通州城守营兵,对对旗幡招展,鸟枪藤牌,个个精壮,民勇一队,手执亮晃晃钢刀,刽子手身穿鲜红战衣,锦鸡毛横纵飘扬,四个人将徐氏、纳云夹起来,簇拥而走。后面是荆知州老爷,身穿大红一口钟,头戴大红风帽,骑了一匹如霜白马,马后随着四名长随。
一到南门外大教场中,荆知州走上演武厅,正中坐定,左边是城守营,威风凛凛,教场中各营兵,排成队伍,两面分开,民壮乡勇,也是排成阵势,只听三声炮响,将徐氏、纳云,推倒中央跪倒。这些看的人,一时间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午时三刻荆知州吩咐开刀,那大炮一声响,人头落地,可怜那纳云、徐氏,此时身首分离,鲜血淋淋。刽子手将人头,拿到荆知州公案之前,跪禀验看,便即吩咐排队回衙。那些看的人,异口同声的说道:“徐氏心肠险恶,他与和尚通奸,杀死亲生儿子,幸有钱先生出首,真是皇天有眼,大快人心!”
金定小姐晓得母亲受了王法,已经杀了,她就求公婆买了棺材,到教场收尸,一见母亲身首两处,鲜血淋漓,好不伤心!抱住尸首大哭。哭到伤心处,不觉一阵头晕,跌倒在地。钱正林在旁边,看见媳妇这个样儿,就走近前来扶起,李氏婆婆也连忙拿了一碗茶汤与她吃了,劝她回家。正林就将教场主事,逐一办好,着几个人,将徐氏的棺材,扛抬到王家的祖茔之上安葬。事毕,又唤几个僧人念经,超度亡魂。
忽忽之间,又是数日,又是一道京详到了,责令知州,将天齐庙发封。每逢朔望之期,准许开门入庙烧香。其余日子,一概不准擅开庙门,并在山门之上,悬挂了一张告示,永禁妇人入庙烧香。自此以后,那通州地方,风化人情着实整顿不少。因荆知州为官清廉,人人害怕,个个惊心,就是那些光棍恶徒,菲不隐踪敛迹,不敢横行闯祸了。
再说钱正林到省候缺,即任盐城县教谕,自到任以来,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三载。那盐城地方,人心良善,文风大治,赶考生童,较前增至两倍。正林长子钱云,住在衙内读书,年方十五,已入鸿门。翌年正逢乡试之年,正林与子说道:“开岁科场,倘若你侥幸回来,当即完姻。”钱云连声应是,用功读书。
第20回 种善根富贵双全 享高寿祖孙三代
第20回 种善根富贵双全 享高寿祖孙三代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钱正林先生为人正直,凡事不论大小,从不欺人。年轻之时,乡试不能上进,此乃时运不至,以后开馆训蒙为业,又遇王有仁学生被母亲杀害,他就为学生伸冤雪恨,现在盐城县教谕。那长子钱云,甲午科乡试,第三十三名举人,三报连捷,报到门庭。钱正林不禁喜出望外。明年次子入泮,钱门父子三人,俱皆发达。光阴迅速,又是三载,次子中式举人,其时正林已罢任回家,复返如皋故籍,明年会试,钱云兄弟二人,一同进京会试,次子得中进士。兄弟二人回到家中,钱先生好不欢喜。
李氏太太喜上眉梢,遂与丈夫正林闲谈道:“想为人功名富贵,不能强求的,比如你昔年南京考过几次,费了多少银钱,吃了多少苦楚,时运不济,竟不能上达。如今两个儿子,并不费事,俱已成名,谅必是你积了阴德。”正林道:“闲话少说,长子已早有金定小姐为媳,而今男长女大,也要为他们完姻。次子已中了进士,从此官阶有望,但是也要为他定妥一门亲事,待长子完姻了事,即与次子完姻。我家两个儿子,娶了两房媳妇,待长房生了两个孙儿,要将次孙给王家为嗣,将来王家的产业田地等物,仍付还王家收管。因为这一句话儿,是我以前说过的,不可稍有更改。”李氏太太含笑说道:“你既有这条好心,将来总有好报,不要说生两个孙子,就是将来十个八个孙子,也不足为奇。”
于是正林夫妇择定了一个吉日,为长子钱云完姻。少年夫妇,你恭我敬,恩爱异常。金定小姐也十分贤惠,十分孝顺。过了数天,有两个媒婆来给钱正林次子做媒,女家是张翰林家的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将小姐八字庚帖请到,钱正林欢喜不胜,端正聘礼,两家和合,真是佳偶天成。到了明年,即为次子完姻,又是一番热闹,不消细说。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金定小姐已身怀六甲,十月满足,那日忽然腹痛,临盆分娩,却是一个男儿。那第二房媳妇,也生下一个男儿。如今钱正林已是富贵人家,两房媳妇,十分孝顺,两个孙儿,都是聪明伶俐。再过一年,那长房媳妇金定小姐,又生下一个男儿来。
钱正林想道:“如今俱已如我心愿了。”即谓李氏太太道:“我从前说过的话,断不可忘却。第二个孙儿,要为王家顶香火的,所有王家遗留家产物件,以前荆知州交代我经管的,仍照数交还王家,待孙儿长大成人,就是这一点产业,他也好过度日子了。”李氏太太道:“相公此话不差,但是大娘面前也要与她说个明白才好。”正林道:“这个自然。”
光阴迅速,不觉三个孙儿俱已长大。其时泗水柳青溪,仍在通州作幕。钱正林到通州,亲去聘请他到家中,打扫一间书房,就将三个孙儿拜他为师,教读诗书。那二孙儿到了十六岁,年已弱冠,正林就将一本帐簿拿将出来,上面一行一行写得清楚,某物在哪里,某产在哪里,一一交代。又另造了一个宅子,给他居住。后来钱正林寿至九秩,亲见子孙发达,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