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妖道》 第1章 回国 渡口汽笛声嘶鸣。 轮船慢慢靠岸停泊,蒸汽喷薄,人潮向前涌动。 顾小五拼命挤着,抻着脖子掂着脚,从挥舞着的手臂缝隙间寻找自家大少爷的身影。 今天码头的人分外得多,直到这一波人潮退去,顾小五脖子都要扭断了,也没看见哪个疑似大少爷的人物。 他被人推挤着退到了路边,蹲下身喘着气,用袖子抹汗,难不成记错了?大少爷不是这趟船? 正寻思着,就听见一道嗓音淡淡,如淬清寒薄冰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小五。” 几乎同时,两条修长的腿蓦地迈进了视野。 顾小五惊得直接蹦了起来。 “大、大少爷?”顾小五看着眼前的人,舌头直打结,有点不敢相认。 来人是个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高挑挺拔,五官俊逸出尘,墨发长眉,一双形状凌厉眼尾微扬的凤眼瞳色深沉,如落满沉烬的枯井。唇过薄,微抿着,是一副寡淡冷情的长相。 这跟五年前那个被迫离家留洋的瘦弱少年,完全是两个极端。 要不是那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整个海城找不出第二个来,顾小五真要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顾小五去接顾惊寒手里的箱子,“大少爷,车在那边等着呢,咱们回去吧。” “嗯,”顾惊寒没有把箱子给顾小五,目光淡淡一转,“走吧。” 顾小五在顾家待了有十多年了,很清楚这位大少爷从小到大的古怪脾气,被这冷淡的寒气一冻,也不敢多话了,快走几步过去开车。 此时正是傍晚。 苍蓝的天幕被流浪在海岸线上的红霞烧得烈艳艳,化成波涛汹涌的暮霭沉海。 潮湿的空气中发酵着雨后的海城特有的沉郁香味,素凉而又奢婉。 街道上一个隔一个的小水坑像是块块被摔碎的细小镜面,含纳着这一方天光与云影,偶尔反射出的刺眼金光也如突然盛放的牡丹般艳丽夺目。 皮鞋与高跟鞋踩过黄包车与汽车的轮胎痕迹,咯咯哒哒,细听好似陈旧留声机里的舞曲旋律。 这一切熟悉又陌生,五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顾惊寒眼里,却只是又一张虚伪的假皮。 汽车停在顾公馆门前。 顾小五跑上台阶去敲门,片刻,门内探出管家福伯有些矮胖的身影,他皱起眉,“小五?” 他正想问怎么这么晚接没接到大少爷,就一抬眼,看见了顾小五身后,拾级而上的青年,清俊脱俗,疏离淡漠。 虽然这周身气派不同了,但一看那张谁都欠他五百大洋的高冷脸,福伯就立刻确定了,这就是他家大少爷,真真的。 “大少爷,您回来了!” 福伯惊喜道,忙把人迎进来,“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再不来,都要去码头看了。您先坐下歇歇,我去厨房叫夫人,夫人亲自下厨,给您做了好几个您爱吃的菜。” 福伯喜形于色,嘴上两撇小胡子都不禁抖了起来,脚下生风,去喊人了。 顾惊寒走进公馆内,将手里的箱子放到座椅边,坐了下来。 家里跟他五年前离开没什么差别,家具与装潢都没换,熟悉感仍在。桌面上,还摆着那套他喜欢的茶具,茶水尚温。 “寒儿!” 这肉麻得顾惊寒浑身汗毛一竖的声音,不出意外,就是他阔别五年的亲娘,薛萍。 “母亲。”顾惊寒的面容冰冷依旧,但神情却陡然柔和了几分,他站起身,展臂跟扑过来的薛萍拥抱了下,扶着人坐下,“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薛萍年过四十,虽已有些老态,但风姿犹存,年轻时绝对是个名声在外的大美人,她握着顾惊寒的手,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眼圈通红,忍不住落泪,“瘦了……瘦多了,也更俊了。寒儿长大了……” 她的声音发抖,满心满腔的情绪郁结着,不知该如何发出。 顾惊寒反握了下薛萍的手,“母亲,我饿了。” 薛萍从怔怔流泪的情情绪里陡然拔了出来,恍惚了下,忙起身拉着顾惊寒去用餐:“都怪娘,差点忘了你坐了这么久的船,也没吃上顿顺口的。快来,都是你爱吃的菜,娘去给你盛汤。” 儿行千里母担忧。 顾惊寒坐在餐桌边,看着薛萍兴致极高地忙里忙外,向来淡漠的神色也不由柔和了许多。 “你的房间娘早就让人收拾好了,收起来的东西也让人给你摆回去了,你待会儿看看,还想要什么……”薛萍一边给顾惊寒夹菜,一边柔声说。 顾惊寒筷子一顿,眼神平静:“母亲,我今晚住外面。” 薛萍高兴的神色僵在了脸上,慢慢褪成布满愁绪的苍白,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哑:“寒儿,你父亲他……他是今晚有事,才没回来,你回国,他也很高兴。” 顾惊寒心中哂笑。 要是真的高兴,他五年前也不会拖着一身伤病,就被扔上了跨洋的轮渡,一日不曾归家。顾元锋对他如何,顾惊寒心知肚明。 顾惊寒自小便有阴阳双瞳,能见世间怪异鬼事。 也因为所见世界与其他人都不相同,所以他很不合群,在五六岁大的时候就被顾元锋以中邪为由送回了山里老家,等到后来阴阳眼可控,将近成年时,才被接回海城。 但他回海城没有多久,就病倒了,病因不明,访遍名医也好不起来。 顾元锋想起顾惊寒小时候的事,就请了个老道来看。 老道招摇撞骗掐指一算,说顾惊寒和顾元锋是王不见王的命格,因为现在顾惊寒年纪小,所以在顾元锋身边待久了,就会病死。 顾元锋听闻此言,想的不是自己可能害了儿子,而是老道说的顾惊寒还小。现在还小,所以是顾惊寒受冲了,如果他大了呢?那被冲的岂不是他这个老子? 顾元锋这么一想,便很是坐立难安,等到过了两天,他忽然感觉头重脚轻,身体不适时,就再也念不起什么父子亲情,直接命人将还在病中虚弱不堪的顾惊寒扔上了远去大洋彼岸的轮渡,任凭薛萍哭闹绝食,也无动于衷。 薛萍是个慈母,但也是个旧社会很典型的贤妻。 哭过闹过了,顾元锋又安慰她说现在都是权宜之计,道长说再等五年就能把儿子接回来,薛萍没了儿子,总不能再没了丈夫,便只好郁郁信了顾元锋的话。 五年之期来临,顾元锋应诺将学成的顾惊寒接回来,但也在顾惊寒将要回来的前一天,带着两个姨娘和一儿一女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说是要去北平给儿女看亲事,但真正的缘由,薛萍又怎会猜不到? 隔阂已生,无法消弭。 “你父亲带着时秋和小妙去北平了,没有些时日回不来,你在家里住着就是。”薛萍收敛了情绪,温声笑道。 顾惊寒淡淡道:“母亲,无须为我费心,我在家中住不了几日。我回来,是为了履行我师父留下的婚约。” “什、什么?”薛萍愕然。 在顾惊寒独居深山老家的那十二年,薛萍是听说过顾惊寒为了强身健体曾跟随一个山野老道学些拳脚功夫,她只当小孩子闲来无事,找些乐趣罢了,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冒出了个什么婚约? 顾惊寒见状,放下筷子,起身将自己的箱子打开,拿出一张暗红色烫金的婚书来,边角没有一丝折痕,保存完好,只是泛着些淡淡的古旧颜色。 他解释道:“我在长青山的那几年,跟随一位道观真人学习道法,拜他为师。回海城时,他给了我这份婚约,让我在二十三岁的冬至之前,完成这份婚约。如今已是初秋,不能再推迟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怎么能……” 薛萍隐忍着对那野道士的怒气,接过婚书一看,顿时哑了嗓子,半晌才苍白着脸色,目光惊颤道:“寒、寒儿,告诉娘,这是假的。你……你一个男人,怎么……怎么能嫁进容家?” 厅内灯火明亮,映照着婚书上行云流水般的墨字。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日,得天地为证,徒顾惊寒与儿容斐缔结婚约,二十三年内完婚,长青山人与海城容培靖准,立于此。 “母亲,此事不由你我做主。”顾惊寒淡淡道。 在十七岁下山那年,顾惊寒拿到这封婚书,其实也是有些惊讶。 不为别的,就为这婚书定下的日期,己亥年十二月二十日。那是顾惊寒出生七天之后的日子。那时候他还不认识他师父,而容培靖,连儿子都没有,也并非是如今权柄滔天的容家当家人。 但纸上有容培靖的笔迹与手印,造不得假。 而对于那位神秘的师父,顾惊寒也相信他的神异之处。这世间,总有人力无法解释之处。 “你出生的时候都认不得这什么山人,容培靖也就是个占山的土匪,这婚书怎会是真的?”薛萍虽知世上或许有奇人异事,但一想到这异事是自己儿子做主角的,便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寒儿,娘只有你一个孩子,这样的事……” 顾惊寒面色平淡:“明日我去容家拜访。” 薛萍颤抖的手一僵,过了半晌,才慢慢松缓下来,她勉强笑笑:“也是,说不准这婚书就是假的呢,奇人是有,但能预言未来之事的,可真不敢信。再者说,咱们顾家在海城虽算得上名门,但比起容家可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家也看不上咱们。那容少爷的性子,也不像是个能看上男人的,而且容家也没提过此事,依娘看,不如就……” 她话不说全,意思却明了得很。 薛萍说的话其实在理。 容培靖从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到一手创立起海城容氏的容家家主,今时不同往日。容家的地位太高,而那位容少爷在五年前就是个名满海城的飞扬跋扈的主儿,怎么肯履行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婚约? 顾惊寒听她说完,面色不变,只抬手轻轻搂了一下薛萍的肩,便提起箱子回了房间。 这一举动将顾惊寒的意思传达得毫无保留,薛萍失神地在座椅上坐了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命人收了残羹冷炙。 顾惊寒的房间布置得与五年前分毫不差,但即便是五年前,顾惊寒住在这里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并没有多少熟悉感与归属感。 夜色初临,时候还早。 顾惊寒开了灯,将箱子放上桌面,掏出里面的东西。 箱子只有半边放了两身单薄的衣物,供他在这趟归程里换洗。 另半边,是一方古拙的旧木盒,看不出木质,带着斑驳,其上套了一层又一层奇异的暗红色雕刻花纹。 顾惊寒的手指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停了片刻,轻轻一挑,将木盒打开了。 无数常人无法听到的凄厉尖叫瞬间扎入顾惊寒的耳内,万鬼嚎哭,惊颤心神。 顾惊寒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按了下中指指腹,一滴凝润的血珠落了下来,击溃盒内疯狂翻涌的黑气。 鬼声怒号,随着黑气的消散慢慢消失了。 盒内的物件在灯下现出清晰的轮廓,是九个陶瓷骨灰盒。骨灰盒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一样,带动得盒身挣动震颤。 顾惊寒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震动得最厉害的那一个,迫得它半分也动弹不得。 无尽的夜色染着霜寒从背后开阔的玻璃窗侵入,顾惊寒凝视着它,眼瞳幽沉,神色冷如深冬:“今晚,安分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十一点半更新。 主攻,民国架空灵异,qwq努力日更! 【因题材违禁,修了设定,受身为改为豪门少爷】 第2章 婚约 翌日。 晨光熹微,时候还早,顾惊寒便起了身。 长年养成的习惯使他的作息十分规律,不管身体多累,也赖不了床。 起身穿上长裤,顾惊寒拉开窗帘,略微刺目的朝晖铺落他精瘦结实的上半身,他在地毯上盘膝坐下,开始打坐。 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大少爷可是起了?” 顾惊寒睁开眼,将衬衣穿上,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名十几岁的小丫鬟,端着热水与洗漱物品,其中一个仰着脸,面容姣好清丽,一双杏眼仿佛会说话般,含着轻柔的笑意望着顾惊寒,道:“含翠见过大少爷,大少爷昨夜可睡得好些?” 顾惊寒淡淡扫她一眼,转身进屋:“东西放下,下去吧。” 被那双沉黑的眼珠一盯,含翠面上笑意顿时僵了,手上的木盘几乎要端不稳。只觉一股寒意从头渗到脚,连她的骨头缝都要冻结了。 含翠面色发白,不甘地咬了咬牙,放下东西退了出去。 顾惊寒洗漱完,换了身衣服,下了楼。 他今日要去容家拜访,便特意选了一身正装。略偏米白的西装剪裁得体,线条服帖地包裹着劲瘦的腰与修长的双腿,分割出恰当的比例。袖扣未扣,向下微滑,露出一截清濯好看的腕骨,优雅有力。 薛萍望着如此出众的儿子,一晚强压下的抑郁又不禁涌上了心头。 “寒儿,睡得可好?”薛萍起身为顾惊寒盛粥,勉强露出个笑容,“你身边也没个丫鬟伺候,总归不方便,娘瞧着含翠性子好,不如……” 这是在走迂回路线了。 但顾惊寒清楚,他与容斐的婚事,根本就不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问题。 所以他也不想给薛萍什么希望,便道:“母亲,我修习锁阳术,对女子不行,对男子也不行,若真要破解,也只有容斐可以。” 薛萍一噎,片刻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顾惊寒既然说出口了,那薛萍就没办法再强求。她自觉亏欠儿子良多,性情又软和,做不出强硬的事。 薛萍心不在焉地搅着粥,道:“那今日……你去容家,可要娘陪你一块?” 顾惊寒眉头微皱了下,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铜钱,随手往桌面上一抛,看了眼,舒展开了眉目,摇头道:“不用,母亲。今日容家主和容夫人都不在,我只是去见见容少爷,事情定下,容家会派人提亲。” 听见“提亲”俩字,薛萍脸色有点难看,见顾惊寒动作,便转移话题道:“寒儿,你这是……卜算出来的?这种事也能算出来吗?” 五年前顾惊寒也会一些简单的法术与卜算,所以薛萍倒不如何惊讶,只是当年只能测点吉凶祸福的少年,如今竟然可以算出这般具体的事物,薛萍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顾惊寒:“有时能,有时不能。” 薛萍点点头,道:“那寒儿,你可能算出你父亲他们现下如何?按理说,昨日晚间他们也该到了北平,却连个电报都没有,我心里有点不安。” 顾惊寒道:“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算不出。” “原来如此,”薛萍点头,倒也没有多失望,她只是有些担心,想求个心安而已,“寒儿,多吃点。中午可要回来用饭?” “不用,我想随意走走。” 三言两语间,气氛再次缓和下来。 母子二人用完饭,顾惊寒便出了门,照旧是顾小五开车,一路直奔容家。 海城初秋,潮热不去。 雨后的明净仍残留散布着,宽厚葱绿的梧桐叶遮漫路旁,有明艳的日光斜斜而下,勾亮街道尽头驶来的汽车身影。 顾惊寒让顾小五在外等着,自己下了车,来到容府门前。 相比雅致素净的顾公馆,容府自然是要奢华许多。建筑不少,也更为气派,隔着矮墙,能瞧见里面青萝翠蔓,风景独好。 叫门不过片刻,容府的管家就出现在了门后,笑着将顾惊寒迎进去:“顾大少吧?您找少爷?” 顾家的拜帖在海城还算有些分量,足以叩开容家的门。 顾惊寒进门,点了点头,“容少爷可在?” 罗管家笑道:“在。老爷和夫人今日都不在府上,您要是找老爷那可就要跑个空了。顾少爷请跟我来。” 引着顾惊寒上了楼,罗管家继续道:“少爷接了您的帖子,就在书房等您了。您请。” 来到二楼一扇虚掩的雕花木门前,罗管家叩了叩门:“少爷,顾大少来了。” “嗯,”里面含含糊糊地传出一道有几分懒散的男声,“进来吧。” 罗管家推开门,退了下去。 顾惊寒走进门内,门缝间透露出的一线光华便陡然映照成了满室明亮。 这间书房空间很大,桌椅在内,外头窗边靠着一把长长的软椅,矮几上还摆着一瓶红酒,旁边散布着几个玻璃杯,其中一个还存着酒渍,显然被人用过。 许是将要出门,青年穿了一身潇洒骑装,就坐在软椅的扶手上。 领口松散,黑发微乱,巴掌宽的皮腰带勒出细窄的腰身,两条长腿随意垂着,一只马靴踩在脚凳上,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轻响。 窗外打来的薄光笼在他昳丽的眉眼上,长眉锋利,桃花眼半合,是一副张扬凌厉的长相,一看便不好相与。 他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拜帖,懒洋洋地扬眉看过来,视线不加掩饰,从上至下将顾惊寒看了个遍,末了,眼里光华流转,轻笑了声,饶有兴致道:“顾惊寒?你说我们有婚约,你要嫁给我?” 顾惊寒将婚书拿出来,“容少可以看看。” 容斐眉头一压,接过来扫了眼,笑道:“真假无所谓,送上门的美人儿可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只要你愿意嫁进来跟我将来的姨太太们姐姐妹妹的称呼,我是不介意的。” 顾惊寒对上容斐一双挑衅意味十足的眼,突然伸手,一指点在容斐下唇上,在对方反应过来前轻轻一滑,如片羽惊鸿,留下一点微凉的温度,便收了回去。 一点细小的血色凝在指腹上,顾惊寒将那根手指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漠道:“你元阳未泄,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 “放什么狗屁!” 容斐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尴尬恼怒的情绪,他的双唇被那一下取血的轻划引出层艳色的红,抿出一道不悦的弧度,冷笑道,“顾惊寒,别以为你长得好看我就不敢打你……” 顾惊寒舔了舔那血点,打断他:“味道错不了。” 容斐看着顾惊寒的动作,恍惚间有种那舌尖是舔在他唇上的错觉,令他心头无端起了道火,手里马鞭一扬就要抽过去。 顾惊寒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容斐手腕,微一俯身,将人半压在椅背上。 行动间,一股极淡的魅惑暗香从容斐的衣领内幽幽透出,顾惊寒眸光微凝,扯开容斐的衣领,埋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轻声道:“真骚。” 容斐浑身一僵,再也装不下去了,抬膝便撞:“滚你娘的!老子毙了你信不信!” 顾惊寒未卜先知般率先出手,将容斐的反抗压了下去,皱眉道:“别闹。你昨天去过哪儿?你身上的狐狸精气味很重,丢了阳气,于你体质不好。” “我去过哪儿关你屁事!放开!” 温热的气息伴着些许独特的冷香抚在耳畔,容斐半边身子都要炸了。他力量不小,仗都打过几场,竟然会被人这么轻易压制住,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挫败难堪。 “好。” 顾惊寒端详了容斐片刻,答应了。 容斐有点意外,在顾惊寒松手的刹那,他正要挥拳开揍,却见顾惊寒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黄符,在容斐的拳头碰到他鼻尖前,啪地一下贴到了容斐的脸上。 四肢陡然脱了力,虚软地瘫了下来。 顾惊寒早有准备,顺势搂住容斐的腰,将人放到软椅上,面对容斐恨不得咬死他的眼神,淡定道:“容少要是坐不稳,可以靠着我。” 容斐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口老血就想喷顾惊寒一脸。但一张黄符抽干了他的力气,这种怪事,由不得他不相信面前这位顾大少的诡异。 将信将疑的目光投注在顾惊寒身上,容斐缓了两口气,冷着脸道:“我受了点伤,这几日一直在家里养伤,没出过门。” 顾惊寒注视容斐片刻,将那张黄符拿了下来,在指间轻轻一捻。 黄符陡然炸成飞灰,虚虚覆在顾惊寒手心里。 容斐目光一凝,就见顾惊寒拿起他的一只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握了上去。 指缝被另一种温度穿透,绞缠,那双沉黑幽深的眼专注地望着他,容斐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跟中了邪一样,视线不自觉移到了顾惊寒淡色的唇瓣上,喉咙微干,很有凑上去舔上一舔的**。 “好了。” 顾惊寒抽回手,起身道,“半分钟后你的力气会恢复。婚事若是你没有意见,便与容家主和夫人商议好,下个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容少?你脸有些红……” “滚!”容斐一时胸闷气短,觉着自己这一颗色心真他娘的是不争气。 牙根咬了又咬,容斐冷静下来,死死盯着顾惊寒的侧脸,眉眼一弯,笑起来,“那好……下月初八,顾大少备好了嫁衣,等本少爷登门求娶吧。” 顾惊寒得了想要的答复,神色不变,微微颔首,潇洒走了。 出了容家,没人追上来。 容少爷的嚣张与暴脾气都是很知分寸的,当然,也或许是在日后等着回报给他。 闲散地迈着步子,顾惊寒慢慢抬起那根抚过容斐下唇的手指,在鼻前轻嗅了会儿。 仿佛是在闻赏一朵如何惊艳的名花般,他垂眸敛目,一向冷凝的神色层层剥落,竟然显出一分温柔的愉悦。 第3章 端倪 “哟,去看你媳妇了?” 卧房里,顾惊寒刚将西装外套脱下,微微松了松领口,就听桌上的木盒里传出来一道有些尖利苍老的声音,啧啧道:“看看这小眼神,你小子的春心真是动了。这才第一次见吧,一见钟情了?哎,问你呢,闷葫芦,你怎么不说话?” “你很喜欢禁言咒?”顾惊寒看了那木盒一眼。 为了今日能有个好精神,顾惊寒昨夜给躁动的骨灰盒下了禁言,但这骨灰的力量太强,只能压制一晚。 “说不过老夫就妄图用武力让老夫屈服……好吧,”那道声音干咳一声,“说正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顾惊寒坐在椅子上,抬手打开木盒,将唯一一个冒着些许黑气的骨灰盒拿出来。 盒内九个骨灰盒模样大体相同,都是偏黄的白色陶瓷盒子,只有盒盖上篆刻的铭文略有不同。 昨天夜里看不真切,但此时尚是白天,可以清楚看见,这九个骨灰盒的盒盖上分别刻着道家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明天。” 顾惊寒掏出一张符纸,用拇指一按食指指腹,挤出一丝血线,在空白的符纸上画了一道符。 他把血符贴到骨灰盒盒盖上的“临”字印上,冒出盒子的黑气便消散了,盒子本身也陡然缩小了数倍,变成鼻烟壶大小。 “喔,这血的味道……老夫喝过的那么多人里,就数你的最好喝,不过你这血落身上也是真疼啊,嘶……”临字骨灰盒抽着凉气,念叨了几句,又道,“小子,你媳妇到底怎么样啊,跟老夫说说呗,老夫也给你出出招,一看你就是个不会哄媳妇的,将来搓衣板都得跪穿喽……” 顾惊寒将盛着剩余骨灰盒的木盒再度封起来,一边给抽屉上锁贴符,一边想了想,沉声道:“他很可爱。” 临字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变成古怪的笑声:“哈哈哈小子,你阴阳双瞳还没关好吧,是不是阴气太盛对眼睛的影响有点大啊?你媳妇不是个骑马打枪的大男人吗?当是小姑娘呢?” 顾惊寒没理会他,屏蔽耳窍,径自盘膝打坐。 道法修习并非是多么有趣的事,都是日复一日的枯燥重复,积累沉淀。 顾惊寒生来阴阳双瞳,堪称天资绝佳,但也因此,导致他幼年身体不好,常常撞鬼中邪,体内积攒太多阴寒之气,有碍修行。 所以一旦有空,顾惊寒便要打坐修炼,化解这股阴气。 除了这种水磨工夫,还有一个立竿见影的办法,便是他将这股阴气过到别人身上,代自己承受。 但这阴气不是谁都能承受住的,大多数人很可能只被灌了一丝,便撒手人寰了。而且顾惊寒早已习惯这种啃噬的疼痛,无意枉害他人。 中途下楼吃晚饭。 薛萍已得到了容家传来的消息,脸上悲喜莫测,对顾惊寒道:“容家今日派人送了信来,五日后,容夫人和容少爷会亲自登门提亲。” 顾惊寒并不意外,“容家主和容夫人应是知晓婚约之事。” 他早上出门前算的那一卦,卦象上显示,他的容府之行容培靖和容夫人是有意避开的,这场婚约,他只需要让容斐点头便可。 如此一来,大致可以推测整个容家只有容斐是被蒙在鼓里的,容培靖和容夫人不知何故,对容斐开不了口,就要他顾惊寒亲自去挑明。 其实容家主和容夫人究竟何意,顾惊寒并不在乎。他一向顺心而行,随心而动,不计得失。 回想起容斐怒瞪的眼,如临水而开的朱桃般张扬浓艳,顾惊寒便觉着,今日之事,他实在是很顺心。 薛萍道:“你父亲已经到了北平,住在你姑姑家,今日有些晚了,明天我发封电报,将这件事和他说说,毕竟……你是顾家的大少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薛萍也只能接受。 只是盼着,顾元锋别一气之下,再度把儿子扫地出门。 各人各家,各怀心思。 便是一夜无话。 次日天略阴,阳光虚浮。 顾惊寒刚一踏出顾公馆的大门,就不期然对上了一双慵懒半开的眼。 他眉梢微动,略感诧异。本以为按照容少爷的脾气,下次遇着该是提亲下聘之日。但没成想,这便又相见了。 容斐正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拆枪玩。 昨天上午他吃了顾惊寒一个教训,本想下午就把仇报了,但却被闻见风声赶回来的容培靖和容夫人钉在了家里。 婚约的事,只有他一头雾水。 按照土匪亲爹的解释,是说那位顾大少的师父是个有本事的高人。 容培靖三十多岁时仍膝下无子,小妾抬了一个又一个也没动静,用过各种法子都不见效,有人说他就是断子绝孙的命。后来一日,容培靖遇见了一位老道士,这老道说可以送他一子,正午出生,重六斤三两,一生富贵,但作为回报,要订下婚约,在二十三年内,与他徒弟成亲。 容培靖当时已经心灰意冷,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地应下了。 结果一年后,容夫人当真怀孕了。 容斐出生在九个多月后的一日正午,重六斤三两,分毫不差。 由此,容培靖和容夫人不得不信了这个邪。后来着人打听顾惊寒,重名之人不多,很快便定在了顾大少身上。 顾大少少年时期的诡异,更让容培靖觉得此事惊奇,反悔不得,但后来顾惊寒远走,时候一长,没人提起,容家主就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当顾惊寒回国的消息传上案头时,容培靖便抓瞎了。 婚约之期将近,容培靖猜到顾惊寒会上门。 但是对于要给儿子娶个男媳妇这件事,容家主实在是张不开嘴,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带着容夫人就溜了出去。 等顾惊寒把事捅出来了,吸引了足够的炮火,容培靖夫妻才回了容家,马后炮地安慰儿子。 容斐也想过解除婚约,但每每想开口之际,便总觉得有股冷香若有似无地围在身侧,那张冷逸出尘的脸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满身阴郁地从容培靖讹了好几把好枪,容少爷辗转一夜,天没亮,就开车跑到了顾公馆前。 眼神在顾惊寒身上定了片刻,容斐收回视线:“上车。” 顾惊寒走到近前,拉开容斐一侧的车门,在容斐诧异的眼神下,面色平淡道:“睡一觉,我来开。” 容斐笑了笑,扫了顾惊寒一眼,下了车,手里握着重新组装好的枪在他胸口点了点,威胁的意味十足,但说出口的话却散漫至极:“先去吃口饭。” 汽车发动起来。 晨曦金色的微芒从四面的车窗透射进来,照见容斐略显困倦的脸色。 他没睡,只是半阖着眼,胳膊支在车窗边缘,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顾惊寒想起出门时的疑惑,便道:“容少今日怎么会来?” 容斐面色一僵,没想到顾惊寒问这个。他总不能说夜里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你这小美人,所以来看看解解馋吧? 于是容少爷决定把锅扔给容夫人:“听说你刚回国?母亲让我陪你逛逛海城。” 顾惊寒语气波澜不惊道:“不是想我了?” 容少爷的脸肉眼可见地刷了层红胭脂。 顾惊寒扫了眼他覆着轻红的耳根,莫名愉悦。 自从昨日见识过容少爷变脸气急的模样后,他就像发现了一种新法术一般,总是控制不住想多试几次,见见这人尴尬恼怒,伸出爪子挠他的模样。 “这很正常,” 顾惊寒解释道,“昨日那符灰沾了我的气息,为了抹除狐妖的标记,我将它导入你体内,自然有些气息残留,或多或少,会受些影响。” 容斐的脸色好转了点,他看了顾惊寒一眼:“我身上真有什么狐狸精味?” “有,但不重。”顾惊寒道,“你与它应该有交集,但没有贴身接触过。” 容斐沉默片刻,道:“吃完饭,先去一趟护城河那儿的瑾玉轩。我这几天没接触过什么外人,只陪母亲去买过一次玉石。要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怕是母亲也会沾上,你今天要是还有空,就陪我回一趟容家,他们……嗯,想见见你。” 土匪窝里摸打滚爬出来的睁眼说瞎话能力在顾大少面前似乎打了点折扣,容斐掩饰般垂下眼。 “好。”顾惊寒没听出不对,应了声,便停了车。 顾惊寒选的吃饭的地方是海城有名的德福居,蟹粉小笼包是一绝。 早上人还不多,两人进了酒楼,顾惊寒扫了眼菜品牌子,只点了两屉小笼包和一碗热豆浆。 容斐略有些惊讶:“你也喜欢德福居的小笼包?两屉太少,不够你我吃,再要一点。” “不用,”顾惊寒边倒茶,边道,“我吃过了。” 容斐闻言,眉头一扬:“你知道我爱吃?” “嗯,”顾惊寒淡淡道,“昨天你身上有一股小笼包味。” 容斐桃花眼一弯,忍不住笑了:“你属狗的吧,顾惊寒。怎么什么都能闻见?”他侧了侧身,半靠过去,“那你现在闻闻,我今天什么味儿?” 顾惊寒扶了下容斐压过来的腰,不假思索道:“不用闻,我的味道。” 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容斐顿时觉得鼻息间那股如冰似雪的冷香更盛了几分,缠绕不去,暗昧丛生,将他满身都缚住了。 小笼包上来了,顾惊寒给容斐倒了一碟醋,碟子还未放稳,就听容斐突然道:“成婚后,我绝不会纳妾。” 顾惊寒扶着醋碟的手一顿。 抬眼,容斐正凉飕飕地看着他,嗤笑着:“我看顾大少才是狐狸精变的,要真纳了妾,恐怕我的姨太太们都不够你勾的,我可不想脑袋顶上的绿帽子摞起来跟租界洋行一般高。” 顾惊寒点头赞同:“容少深谋远虑。” 容斐冷哼,干掉一碟老陈醋,咬小笼包。 在容少爷杞人忧天的绿云危机中,早饭用毕。 瑾玉轩离德福居不远,容斐提议溜溜食,两人便不紧不慢地沿河走过去。 已经入秋,护城河两岸粉墙黛瓦,枯叶半残,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随波逐流。 临水街道小摊遍布,店铺众多,水光之上开了几扇窗子,高扬的酒旗与雪肤美人的油画广告牌穿插林立,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意外风情。 “来过这里吗?”容斐偏头问。 两人并肩而行,身高相若,顾惊寒微一侧头,就能看进容斐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他摇头道:“不曾。” 容斐不意外这个答案,顾惊寒的身世他早就知晓,海城对于顾惊寒来说,或许还不如美国令他熟悉。 或许是早饭吃得太舒心,忘性极大的容少爷将顾惊寒昨日的挑衅举动完全抛在了脑后,兴致极高地介绍起这片街区,美食好物,如数家珍,调皮捣蛋,不一而足。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边那牌坊看到了吗?我刚学会骑马的时候,没稳住,撞坏了小半边,还有那儿,曾经是家粮店,米面都掺沙,奸猾得很,我气不过,赏了他们东家一泡童子尿……” 不同于顾惊寒常年不变的淡漠沉郁,容斐说话时意兴飞扬,眉眼生动,略抬着下巴,仰起点倨傲又不令人厌恶的弧度,黑亮的眼里偶尔闪过一抹狡黠之色,弯着唇角,像一幅灵动至极恣意风流的画。 顾惊寒眼底的凝黑慢慢软了下来。 他看着容斐的神色,问道:“你喜欢这里?” 容斐漫不经心地笑笑:“还行吧。海城有意思的地方多着呢,等哪天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玩……” 两人说话间,已经转过一条街。 再走没多久,前面的河岸边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喧哗声,许多人聚集在那儿,有一队穿着制服的警察赶来,分开人群往里钻:“都让让都让让!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这是造了什么孽了……” “别看了别看了,这可不是个好死的!” “昨日我见伍老板还好好的,别是夜里出来,遇见水鬼了吧……” 人群向外围散了点,小声议论,不敢靠近,全都是一副惶恐惊惧的模样。 顾惊寒的手臂被拉了一下,转头,便见身旁的容斐皱起了眉,幽黑的眼注视着人群堵住的地方,道:“那儿就是瑾玉轩。” 第4章 现形 人群远远地围在四面,不敢靠近,中间空出一块空地来,**的全是水迹。 水迹中央躺着一具被泡得肿胀惨白的中年男子尸体,本就有些凸起的腹部吹了气般滚圆如巨球,臃肿不堪,有些肥赘的面部像是被粗粝的石子割划过,伤口纵横,被水泡得泛白,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巡捕房来了三五个人,将围观的人隔开,蹲下检查尸体。 容斐脸色微沉,低声道:“应当是瑾玉轩的伍老板,我来的时候他穿的就是这一身。拇指上的扳指是他最宝贝的一块玉切出来的,整个海城只有那么几块。” 刚要找他,就出事了,有这么巧吗? 顾惊寒目光沉凝,正要开口,视线却忽然一顿,感应到什么一般,望向远处。 一辆汽车从街道尽头驶来,停到河岸附近,警长从车上跳下来,拉开车门,迎出一个瘦长脸八字胡,穿一身淡黄色八卦道袍的年轻道士。 那道士胳膊上搭着拂尘,细长的眼耷拉着,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缥缈之意。 警长恭恭敬敬将道士引到河岸边,查看伍老板的尸身。 “这是城外奉阳观的玄虚道长,”容斐冷笑道,“据说这几天在给城南李家那老家伙家作法事,不知真假,钱倒是捞得不少。这道士来这儿干什么?也是查狐狸精的?你看,有真本事吗?” 顾惊寒只看了玄虚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道:“不如我。” 容斐差点笑出声,唇都抿得泛出了一丝殷红,他拍了拍顾惊寒的肩,凑到顾惊寒耳边轻声道:“宝贝儿,你真不谦虚。” 顾惊寒一眼扫过容少爷生来便风流含情的眼,心头微动。 不待说些什么,就见刚才围着伍老板尸体绕了一圈的玄虚已经停下了脚步,警长挥挥手,让巡捕房的人清场,低声问玄虚:“道长,您看?” 玄虚四面看了一眼,海城的人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为了看热闹根本不惧巡捕房的呵斥,都不肯散去,但离得更远了些,探头探脑地好奇地望着。 在这众多目光的注视下,玄虚轻咳了一声,微仰起下巴,从腰间解下一把尺长的桃木剑,又从袖内掏出一张黄符。 他两指夹着黄符,轻轻抖了抖,对旁边的警长冷声道:“都离远点,若妨碍了本座作法,生死不论。” 警长似乎还真被吓着了,按着巡捕房的警察退了几步。 玄虚将黄符贴在桃木剑上,在空中虚虚一划,黄符瞬间无火自燃,顷刻化为飞灰。一只手掌轻轻一推,掌风一扫,那飞灰正好飘落到伍老板的尸体上。 几乎是瞬间,整个尸体突然冒出一股白雾,这雾气逸散开浓烈的狐骚味,呛得靠得近的人纷纷咳嗽着后退。 雾气被风吹散,伍老板的尸体不见了,一套长衫马褂里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狐狸脑袋。 “这、这什么东西?!” “妖怪!妖怪啊!” “跑、跑什么跑!道长还在这儿呢!怕个卵!” 原本戚戚然看热闹的人立刻尖叫着惊慌四散,警长一把蓐住两个腿软要溜的小警察,壮着胆子吼道。 玄虚看到突然出现的狐狸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原本有些怔愣的脸色在警长的吼声里一变,很快恢复成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 他抖了抖拂尘,悄悄挪远了几步,咳了声,道:“不过是只小小狐狸精,而且已经身死,无害人之力,不必惊慌。” 警长咽了咽口水,道:“您看这……这是否是您要抓的那水鬼所为?” 玄虚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水鬼其实并非如世人想象的一般厉害。它们只能对付体质较弱的孩子,成年,尤其是男子,阳气过盛,它们都是避而远之。若是靠近,便会被灼伤。而这狐狸精能化成人形,自然是有修为的,水鬼虽说狡诈难捉,但只是区区小鬼,奈何不得这狐狸精。” “那……” 玄虚拂尘一甩:“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带上这尸身,先回吧。” 巡捕房的人弄了个板车,推着狐狸尸体,跟在汽车屁股后头离开了。 远处观望的看戏群众都是听着黄鼠狼吃人的故事长大的,胆子很大,又在原地议论了会儿街角巷尾的古怪事,恨不能把好好一个瑾玉轩描述成第二个盘丝洞。 眼见正午要到了,口干舌燥的长舌妇们才纷纷散去,回家做饭了。 “躲什么?” “不想管。” 茶棚里人渐稀,坐着听了几句闲话的容斐用茶碗碰了碰顾惊寒的手指:“我身上那味道……是这伍老板的?” 容斐许是头次见到这么膀大腰圆的狐狸精,一时难以置信,忍不住又嗤道,“要是狐狸精都长这模样,那坊间的集子和电影院的新片,可就没人爱看了。” 在顾惊寒看到伍老板尸体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确定容斐身上的标记是这个伍老板做的。并无什么恶意,更像是一种标签。所以他只是抹掉了,没有施法反噬。而且这位伍老板身上并无怨气,应当没有害过人。 能用人身下葬离世,对妖怪来说是一种厚葬,所以顾惊寒没有出口道破。 但现在玄虚爆出了伍老板真身,顾惊寒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精怪,鬼神,其实跟世人想象并不相同,” 四下人太多,顾惊寒不便多说,便微一低头,贴在容斐耳边道,“很多妖怪修成人形已是不易,化形模样很难随意由心。狐媚勾魂,靠的是一股迷惑人心的狐香。” 若即若离的温热扑在耳畔。 容斐既想躲开,又想靠近,最后只好僵着脖子,不自在地摸着茶碗,“伍老板死得太巧了,你能看出他是怎么死的吗?” 顾惊寒摇头道:“他身上有水鬼气息,但正如那位玄虚道长所说,水鬼杀不死他。你不用担心,标记已除,你已无事。” 容斐闻言眉头一松,如释重负道:“那便好,我还真怕一个三百斤的狐狸精看上我,哭着闹着非要嫁给本少爷,本少爷可承受不起了。” 说着,容斐促狭地眯眼瞧了顾惊寒一眼,似乎意有所指。 “狐狸精眼中……”顾惊寒凤眼微抬,望着容斐,缓声道,“容少确实诱人。” 容斐呆了片刻,啪地把钱往桌子上一拍,沉了沉气:“伙计,结账。” 容斐不放心容夫人身上是否带了标记,把顾惊寒拐回了容家吃午饭。 容培靖在洋行,中午不回来,容夫人听到动静便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顾惊寒眼睛便是一亮。 五十出头的妇人眼角带了细细纹路,但举止大方,比起许多豪门贵妇,更多一分干练爽利,早年也是马背上杀出的巾帼。 “斐儿性子就是有些顽劣,惊寒别惯着他。”坐在餐桌前,容夫人笑吟吟道。 顾惊寒难得有些局促,本就挺拔的脊背直得有些僵硬,颇有点毛脚女婿见了丈母娘的心虚感。 他面色淡漠,唇角微微动了动,道:“容少很好。” 容斐原本有点发阴的面色立刻一变,眉眼扬起来,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顾惊寒。 “等以后你就知道了,他可是个小霸王,磨人精!”容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半点不客气地抖落容少爷的老底儿,看着对顾惊寒这个男媳妇满意至极,她顿了顿,看似不经意道,“对了,惊寒,当年婚约的事,你师父跟你说起过吗?” 顾惊寒咽下容少爷夹来的肥肥的红烧肉,对磨人精一词深表赞同,然后道:“不曾。” “这件事啊,其实……”容夫人将告诉容斐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笑道,“我看你俩挺投缘的,性子互补,你稳重,多管着他些。八字我也找人合过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富贵一生,福荫子孙……” 容斐夹菜的动作一顿,眉头微拧,旋即松开。 子孙…… 他扫了顾惊寒一眼,无法从那张冷淡清俊的脸上看出半分情绪。 他是容家的独子,不可能无后。那他今日跟顾惊寒放下的豪言,还当真只是玩笑话了。 心思这么一转,便有一股烦躁灼然而生。 容少爷觉着许是顾惊寒给他下了咒了,他为个见了两面的男人都想断子绝孙了,于是容少爷按捺不住了,等容夫人和顾惊寒放下筷子,便立刻拉着人往楼上跑,随口道:“我们午睡会儿。” 容夫人很理解:“好好睡,好好睡。”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晚了_(:3」∠)_负荆请罪! 明天会更个大肥章! 第5章 精魂 容少爷的卧房西洋风情浓郁。 一水明净的白漆木件托在绯红色的长绒地毯上,窗帘卷起,午后的日光微斜,悠悠洒洒,穿透插了几朵娇花的水晶花瓶,落在墙角堆积着外文书和留声机的小矮几上。 矮几旁紧挨着高大的陈列柜。 里面各式枪支都有,还有一些造型较为独特的匕首和古剑,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一股股凶煞之气,与这间充满了阳光和资本主义慵懒情调的卧房完全不搭调。 正如容斐这个人一样,如此矛盾。 顾惊寒被勒令脱了鞋,才得以踩上容少爷屋里柔软的小地毯。 “想听点什么?” 容斐直接鞋袜都脱了,赤着脚在屋内走,他摆弄着留声机,抽出几张碟片来端详了片刻,回头问顾惊寒。 顾惊寒对音乐一窍不通,只能分出鬼哭狼嚎与人类发声的区别,便道:“都可。” 容斐想了想,挑了一张。 女子低婉清越的嗓音混合着模糊的杂噪声,在卧房内缓缓响起。如水流溢,幽幽浮浮,安抚人心。 容斐方才的一腔烦躁,似乎也被这乐曲驱散不少。 他索性屈腿坐在了矮几旁,松开几颗扣子,一贯板正的身姿没骨头般懒散下来,半倚着矮几,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着节拍,嘴里跟着轻哼,眼睛却一错不错,注视着站在陈列柜前的顾惊寒,黑黑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借着这曲调的掩映,容斐低声问:“你们天师,会算命吗?” 顾惊寒转眼看他,反问道:“容少想让我算算你的子孙缘?” 容斐身体一僵,眉目顿时烧起一股火来,灼灼地看着顾惊寒,笑了声:“那顾大少算不算?” “算不了,”顾惊寒道,“你我命理纠缠。医者难自医,算人难算己。” 容斐端详了会儿顾惊寒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看,心里那股火不知怎的,就慢慢熄了。 他伸腿,踩了踩顾惊寒穿着袜子的脚背。 硬得硌脚,都是骨头。 踩完了,容斐才发现自己这举动着实幼稚,便眉心一蹙,调大了留声机声音,靠着矮几闭上了眼假寐。 顾惊寒恍若未觉,专心致志观赏着几柄凶煞古剑,暗中敲了敲临字骨灰盒,让它把这些剑上残留的阴气吸收。 容斐身上煞气重阳气盛,所以短时间内不惧这些,但日子久了,终归不好。 就如这次伍老板,若非容斐身上本就缠着一丝阴气,哪怕是伍老板修成人形的修为,也不足以在容斐身上留下标记。 临字骨灰盒给顾惊寒传音,哼哼道:“想讨好你媳妇就得要光明正大地献殷勤,要是都你这样献了殷勤也不说,媳妇迟早被人抢跑喽!就知道奴役老夫这把老胳膊老腿儿……” “我记得这个骨灰盒只有你的头。”顾惊寒漠然道,又敲了敲骨灰盒催促。 “你们这些黑心娃啊,老夫当初怎么就选的你!” 临字骨灰盒忿忿念叨着,心不甘情不愿地震了震。 顾惊寒阴阳双瞳打开,便见一缕缕细小如水流的黑气从陈列柜内飘出,钻进了自己的口袋。 等黑气渐无,整个陈列柜也瞬间亮堂不少。 收拾完了这里,顾惊寒转头去看容斐,就见容少爷垂着头靠着矮几,已经睡着了。 略白的肤色上,眼下青黑的痕迹显得格外重。 容斐是个觉少而轻的人。 顾惊寒走过去,在容斐背后一摸,收回已经失效的黄符。 警惕性极佳的容少爷根本没有清醒的迹象,睡得四肢都有点松软。 顾惊寒胳膊穿过容斐的膝弯,轻而易举将人抱了起来,放到床上。 脱了外衣,顾惊寒拉过薄被将人裹住,又调整好了枕头,一时有点鼻尖冒汗。 从没伺候过人,也不知这第一次合不合格。 “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会疼人的啊,这张符很贵的,一掷千金就为了让媳妇睡一觉?” 临字骨灰盒嘿嘿笑,又恨铁不成干,“哎,你小子也太老实了吧,人都睡着了,不亲一下多不合算啊。小子,听老夫的,别闷着,上啊。你看你媳妇,别说,睡着了看着还真挺好看,醒着的时候跟个斗鸡似的……” 顾惊寒立在床边片刻,转身走了。 “哎,小子,你这就走了?你怂不怂啊你!怂货!” 顾惊寒充耳不闻,下了楼和容夫人告辞,回了顾公馆。 往后两日,容少爷都在洋行混日子。 他一直怀疑自己之前轻易被顾惊寒压制住,是自己闲了太久,骨头疏散了的缘故,所以还不如出来晃晃。 在洋行清心寡欲地参了两天禅,等到第三日,便到了该去顾公馆下聘的日子。 一大早,容少爷便披风戴露地拉着容夫人出门了。 但容少爷兴致勃勃而来,却扑了个空。 顾惊寒一早出门,还未回来。 少了容少爷的这两日,顾惊寒便带着临字骨灰盒在海城闲逛,寻找解开这骨灰盒里封印的大鬼执念的线索。 当年顾惊寒下山之际,长青山人将九个骨灰盒交给他,告诉他里面封印了四个法力高强修为高深的大妖大鬼。 据长青山人说,顾惊寒命格特殊,出生之时万鬼来袭,几乎要将弱小的婴儿生撕活剥。 也就在此时,有四个大妖大鬼出世,保下了顾惊寒一命。 这四个大妖大鬼看中了顾惊寒资质,不求其它,只求顾惊寒修为有成后,化解它们的执念,送它们再入轮回。 这一契约定下期限为二十四年。 若顾惊寒在二十四岁之前不能化解这些执念,便会被妖鬼的阴气反噬,不死也要衰亡。 彼时看到天降异象,刚刚赶到的长青山人已无力再改变什么,只得将四个已耗光力气,陷入沉睡的大妖大鬼封入了九个符咒骨灰盒内,以顾惊寒的心头血和道家真言暂时镇压,只待第一个骨灰盒苏醒,再让顾惊寒去寻找解开执念的线索。 而这一等,就等了二十二年。 顾惊寒在回国的轮渡上,才察觉到临字骨灰盒醒来。 临字已没有任何记忆,不知自己身份年代家乡,唯独记得自己的执念,是找回自己缺失的三块骨头,不然他将永世不得超脱。 他也不记得是为何选择的顾惊寒,只记得冥冥之中有个感觉告诉他,跟着顾惊寒,便会有缘寻回自己的骨头。 这缘最是虚无缥缈,顾惊寒猜测或许在海城,便四下走访,到街头巷尾听些旧事,以作判断。 不过两日下来,临字的线索没找到,却是听说了不少关于那水鬼和狐狸的事。 原来那位玄虚道长此次下山,是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为一大户人家做法事,其二,便是为了山下水鬼害人之事。 据闻那水鬼在山脚村庄溺亡了两个幼儿,这家人痛失爱子,求上了奉阳观。玄虚便因此下山,捉拿水鬼。 只是水鬼狡诈,遇水就奈何不得,极其难抓,玄虚本就是个半吊子,一直毫无所获,从城外追到城内,也没摸到水鬼的屁股。 再加上海城比起山下人气重,水鬼虽藏身在此,但并不敢出来害人,只是躲藏着,更是让玄虚无迹可寻。 在早饭摊听过巡捕房对于狐狸尸身的处置后,顾惊寒去德福居提了一份小笼包,踏着曦光回到顾公馆。 门还没进,便被两排容家的手下拦住了,一人出来,一摆手:“是少夫人。” 顾惊寒对这个称呼无甚想法,进了公馆,便见下人们一件一件往里抬绑着红绸的大箱子。 他记得容斐今日上门下聘,但未成想来得这样早,定然是没吃早饭。 容斐在一旁瞧着,身姿挺拔,时不时指挥一声。 许是刚回来,他还穿着骑装,马靴踢踏着踩在石阶上,发梢似乎还沾着露水,有些凌乱随意,听见声音回头看向走进院子的顾惊寒:“出去了?” “嗯。” 顾惊寒听出了点不悦之意,便从纸包内捏出一个小笼包,往容少爷嘴里一塞。 容斐下意识张嘴叼住。 德福居的小笼包做得是真小巧玲珑,寻常人一口一个不是问题。 容少爷含在嘴里嚼了嚼,视线向四面一扫,发现无人注意,便鼓了鼓腮帮子,慢慢咽了。一抬眼对上顾惊寒漆黑的眼,他忍不住喉头一动,道:“你……手脏不脏,就拿包子。” 顾惊寒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抬到容斐唇畔,声音沉而低:“容少尝尝?” 耳膜一震。 鬼使神差地,容斐双唇微张,轻轻含了那指尖一下。 几乎是瞬间,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那股被人捏住心脏咽喉的窒息感再次涌上来,哪怕是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容斐也没有这么迟疑惊怕过。 顾惊寒率先错开了视线,收回手,“去里面吃吧。” 容斐若无其事地转了个身,一把抢过顾惊寒手里的纸包,笑着眨了眨眼:“吃完了跟我去城外打猎,今天全用来陪你了,哈尼。” 说完,大步进了门。 顾惊寒注视着容斐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碾动了几下,缓慢摩挲,颇有点缠绵之意。 等有些过快的心跳声渐渐恢复正常,顾惊寒放缓脚步,跟了进去。 薛萍正和容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倒不见多少忐忑拘谨。 前日顾元锋来了电报,痛骂了顾惊寒一顿罔顾人伦不知廉耻,表示会尽快赶回去解决,但千万不要得罪容家。 顾惊寒一眼扫过,随手扔了。 两位亲家母相谈甚欢,也不知容夫人有什么魔力,短短时间内将薛萍变成了好妹妹,俩人跟亲姐妹似的挽着手,薛萍把容夫人送上车,还依依不舍的,“容夫人性子好,你去了容家,娘也放心些。” 顾惊寒颔首不语。 容夫人走了,容少爷没走,牵来一匹马,拉着顾惊寒去城外打猎。 打猎自然不能穿西装长衫,容斐早有准备,给顾惊寒拿了一套骑装。 顾惊寒看了容斐一眼,回屋换上。 高靴束腰,比起往日冷峻之色,更多出几分锋锐凛冽的气势,如出鞘的利剑般,眉角眼梢,俱是锋芒。 容少爷看得目不转睛,借着整理衣服的理由,暗搓搓摸了好几把。 几名随从在侧,为首两骑并行,出了海城城门。 边往山上走,容斐边偏头注视着顾惊寒,在深深浅浅的朝阳曦光里看他线条俊逸的侧脸,弯起唇角问:“顾大少枪法怎么样?” 顾惊寒回望他一眼:“我不会用枪。” 容斐一怔,挑眉:“那你会什么?用手抓兔子吗?” “射箭。” 顾惊寒脚跟踢了下马背上的行囊,鼓鼓的,装着的就是包得严实的弓箭,是他从顾公馆里带出来的。 容斐眼底浮起一丝好奇之色:“那你箭法如何?” 两匹马在行进中不知不觉靠近,几乎就要肩膀挨着肩膀。 顾惊寒凝黑的眸子一定,深深看进容斐眼里,声音低冷沉稳:“我不论射什么,都是百发百中。” 容斐心头一烧,有点火辣辣的。 他狐疑看了看顾惊寒冷凝的神色,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别有深意。 想不出索性不想,他轻轻一夹马腹,漫声道:“那就让本少爷见识见识吧。” 城外十几里外,便是群山绵延,离得最近的一处是容斐常来的。 如今虽是初秋,猎物比起春夏少上不少,但聊胜于无,容斐想活动活动,便想出这么个项目。 纵马入深山,在一处较密的林间停了下来。 “兵分两路,一个小时后看看各自收获,如何?” 容斐坐在马上,意气风发,目光跃跃欲试地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没应声,只是突然搭弦弯弓,动作若行云流水般,锋锐又流畅,一箭射出,就见干枯的草丛里一动,细细弯弯的血流了出来。 顾惊寒策马过去,拎起箭羽,提上来一条两尺长的黄花蟒蛇。 容斐微眯起眼。 顾惊寒给了容斐一个眼神,头也不回,驾马往林深处跑去。 挑衅不成反被挑,容斐气得牙痒痒,挥手叫来两个手下,沉声道:“山里危险,跟着点。”到底还是担心这个人的安危。 顾惊寒知道有人跟了上来,并不在意。 山中有猎物,也不可竭泽而渔。 顾惊寒挑选猎物很有分寸,有些能放则放,虽箭无虚发,但收获不多。 一个小时后,他原路返回,等了会儿,才听见马蹄声传来,容斐出现,先去看顾惊寒身后的猎物。 粗略一数,一张明艳张扬的脸顿时有点发蔫,眉目间的光彩都黯淡了不少。 他枪法极准,只偶尔会有偏差,警惕性又高,一个小时足以收获不少猎物,但比起顾惊寒还是不足。 “你想没想过做点其他事?”容斐忽然道。 “我不能牵扯太多因果,具体缘由成婚后告诉你。”顾惊寒不太想看到容斐沉凝的模样,骑马到他身侧,“想学射箭吗?” 容斐没就前一个问题多纠缠,闻言脸色无奈道:“我学过,但原地不动射靶子还成,上了马就稳不住。可我用枪明明好好的,大概是真没这个天赋。教我骑射的老头子都被折腾秃头了,我也没学成。” “我教你。” 顾惊寒突然伸手揽住容斐的腰,一把怪力气轻轻巧巧将人一提,放到了自己身前。 “你他娘的……!”瞬间的腾空感,让措手不及的容少爷娘都骂出来了。 看来并不是他骨质疏松,力量不够大,而是顾大少实在力气非人。 “腿分开,坐好。” 顾惊寒一手搂着容斐的腰,一手抬起容斐的腿,为他调整姿势。 两人身高差不多,但真要比起来,还是顾惊寒身材更高大一些,错开点脸看向前方,唇正对着容斐的耳垂位置。 容斐被顾惊寒的气息包裹着,冷香幽幽缠上来,整个人都僵了。 但要让他挣开,又舍不得。 于是只好转口道:“怎么不是我抱着你?” “回去,让你抱我。” 容斐的脊背嵌进他的胸口,顾惊寒觉得体内那股阴气的钻疼都小了不少,满满当当的愉悦,几乎要从心里溢出来。 容少爷肖想了一下抱顾大少的画面,正心痒难耐,手里便被塞进了一把冰凉的弓。 “这是我以前自己做的,”顾惊寒握着他的手,调整着姿势,然后一夹马腹,让马跑动起来,“稳一点,别急。” “手腕别绷太紧。” “抬起来点。” 午时秋阳仍烈,穿落层叠枯叶枝桠。 顾惊寒手指轻抬,抹过容斐汗湿的鬓角,“休息一会儿。” 容斐将箭插回箭囊,等骏马慢慢跑停。 容少爷不得不承认,顾惊寒真是一位好老师,他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糟糕的箭术的进步。 两人一路纵马前进,后面的随从还没追上来,此时也不知走到了哪儿。 突然,顾惊寒一勒缰绳,目光凌厉地看向一个方向,“有人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之后是枪声响起,有人的喊叫声,其中一个声音最大:“慌、慌什么慌!道长还在这儿呢!怕什么?!” 容斐有点讶异:“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不待顾惊寒回答,那边的人就已经跑近了。 为首的正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位巡捕房警长和黄袍八字胡的玄虚道长。 后面拖拖拉拉,坠了一长串帽子都跑丢了的小警员,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生怕什么追上来似的。 顾惊寒眉心微皱,见他们身上无伤,正要调转马头避开,却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玄虚突然眼睛一亮,朝着顾惊寒就扑了过来:“道友!道友快来相助贫道,收服这一窝妖怪,以解海城百姓之危!” 警长一抬眼,也是一愣:“容少?”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之前顾惊寒刻意收敛气息,加上人群掩护,便没让玄虚发现同行身份,但此时却是被一眼看了出来,避无可避。 顾惊寒和容斐下马。 猎.枪往肩上一扛,容斐皱着眉头,目光压迫力十足地瞥了玄虚一眼,跟刀子似的往警长身上一扎,皮笑肉不笑道:“怎么着,降妖伏魔的事道士干不了,还要本少爷的夫人亲自出马了?” 警长被这眼神一盯,额头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就说容少爷怎么大白天跟个男的抱在一块,闹了半天这就是那位满海城都好奇的容少未婚夫。 “容少,这……” 顾惊寒轻轻扶了下容斐的后腰,将他的衣服下摆压平,目光淡漠,转向已经收拾好形象,不见方才狼狈的玄虚:“何事?” 玄虚的八字胡微微一抖,莫名有点虚。 这年轻人看着比他还小,也不像个道士模样。但身上气息却错不了,也比他深厚,刚才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真不敢得罪。 玄虚稳着声音道:“不知道友是否是海城人,可知这山里有一处狐狸窝,住的全都是已开灵智的狐狸精?” 顾惊寒道:“若非下山为恶,与我何干?” 修道之人都是这样,玄虚也没什么意外,继续道:“本来是与咱们没什么干系。但是不久之前,本道追踪山下村子里害人的一只水鬼,追到了海城护城河,在护城河旁,发现一只修为人形的狐狸精死去,死状凄惨,绝非寻常,看气息怕是与那水鬼有关。本道将这狐狸尸体带了回去,以精血追溯卜算,却发现这狐狸少了精魂。” 玄虚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本道想着,找到这丝精魂,询问一二,或能知道水鬼下落。一路追踪到此,在那山坳里遇到一处阵法,本道还没出手破解,便突然窜出来数只狐狸,不由分说开始攻击。” “本道本想与他们好好谈谈,却未想出了这么一遭事,来的时候是好意而来,没做太多准备,便闹得有些狼狈,惭愧,惭愧啊。” 玄虚长吁短叹,捻着拂尘,打不过人家连形都化不了的小狐狸也半点不脸红。 顾惊寒本来不想管,但听到伍老板少了精魂之时,却是眼神一沉。 就如他之前所说。 狐狸精魅惑人类,靠的是一缕狐媚香气,迷惑神智,颠倒春秋。而这狐香就寄存在狐狸精的精魂之中。每个狐狸精魂不同,而狐香也各有差异。 顾惊寒看到伍老板尸体时,察觉到了伍老板身上的那股狐香,与容斐身上的一致,才没有深究。 但如果伍老板精魂已失,是没有狐香的,那他当时闻到的,是谁留下的狐香?是真的没有害人之心,还是故意迷惑? 一想到容斐可能真被哪个狐狸精给盯上了,顾惊寒就面色一沉:“带路。” 第6章 狐狸 玄虚在前引路,走了不到二十分钟,一行人便来到一处山坳外的土丘上。 那些追击玄虚等人的狐狸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退了回去,沿路可以看见战斗的痕迹,残留着混杂的狐香。 四周密林与乱草环绕,相当隐蔽。 “就是这下面,有一套小迷踪阵,”玄虚道,又干咳了声,抢救了下自己岌岌可危的面子,补充了句,“若非是这阵法,我也不至于这么措手不及。咱们要想进去,须得有个人去触动阵法,将里面的狐狸都引出来。” 底下山坳看不出什么,只是林木错综,注视久了,令人不由有些头晕目眩。 “不用,”顾惊寒蹙了下眉,对容斐道,“等我。” 便下了山丘。 容斐眼睛微眯,嘴角似笑非笑一挑,猛地掏出枪来咔啦一声打开枪栓,顶在了玄虚的脑门上。 玄虚胡子一抖,强忍着镇定道:“容少,贫道劝你最好把枪放下,不然……后果不是容少爷可以承受得起的。” “哦?” 容斐轻飘飘扫了玄虚一眼,“怎么不自称本座、本道了?有什么后果,大可让本少爷看看。” 枪口纹丝不动,甚至顶得更瓷实了几分,“手老实点!他出事,我让你奉阳观陪葬。” 玄虚偷偷往袖子里摸的手一僵,慢慢收了回来,后背不由得有点发凉。 虽然没真正打过交道,但他可是知道这位容少爷的名声的,那真是个说开枪就开枪的主儿,可不管你是神还是鬼。 巡捕房的几人面面相觑。 一个小警员欲言又止,被警长拉了一把,老老实实闭紧了嘴。 容少爷拿枪顶着玄虚的脑袋,眉目冷厉。 顾惊寒察觉到身后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容斐没事,便专心研究起眼前的阵法。 他望着前方的树林,向左右各踏了几步,然后停在一个方位,从口袋里拿出三颗暗红的朱砂豆,用力一碾。 一缕缕殷红的液体从他的指间淌出。 顾惊寒单手一翻,掌心出现四张空白的符纸,他就着那落下的朱砂,以指为笔,一气呵成,接连画下了四道符箓。 最后一笔落成,符纸上均有淡淡的金光一闪而过。 四张黄符无风自动,飞到了半空,环绕在顾惊寒四面。 顾惊寒骈指一点,口中念道:“破!” 四张黄符分别疾射向树林的四个方向。 玄虚在山丘上微微张着嘴,已经被顾惊寒这一手虚空驭符给震住了。 他们道家修炼,都离不开符箓,这是基础。而符箓方面,最基本的就是画符用符,就是他现在这个层次。再往上,就是虚空驭符,更高点,是虚空画符,连符纸朱砂都不需要,空中作画皆成形。 玄虚本来以为顾惊寒就算比他强,也强得有限,但没想到,这人竟然都是虚空驭符的层次了,他们奉阳观号称海城第一道教圣地,才几个会虚空驭符的。 额上冷汗下来了,玄虚垂着眼,眼珠子使劲转着。 容斐也看得眉头一动。 不过他接受能力极强,也不像玄虚想这么多,看得倒是津津有味,远远一瞧,觉着那身骑装真是不能更配顾大少了,那腰那腿,看得他心痒痒。 四张符纸入林,不过片刻,山坳里的景象就是一变。 原本矗立原地的树木突然齐齐震动起来,惊起一片林鸟。这些树木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手推动排布一般,快速地挪动着位置,令人眼花缭乱。 “真……真破了?”就、就四张符的事? 玄虚愕然。 随着他的话语,林中渐渐平静下来。 原本看似幽深难辨的林木中清晰地现出一条羊肠小径。 此时,容斐的手下也终于追了上来,面上都带着震撼之色。 “下去!” 容斐踹了一脚发愣的玄虚,带着人下了山丘,来到顾惊寒身边。 “什么人?!” 一道充满敌意与戒备的声音从林深处传来。 话音未落,几道灰红各色的身影便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停在小道上,是几只还未修成人形的狐狸。 为首的一只灰狐狸一眼就看到了玄虚,当即冷笑道:“又是你们!这回还带了帮手来?别以为破了小迷踪阵就是多厉害,我们可不怕你们!” 这狐狸声音较为阴柔,但却能听出是个男声。 看样子,还是这群狐狸的头领。 顾惊寒抬手一招,四道淡金色光芒突然射入他的手中,他掌心一拢,金光散去,竟然是方才那四张黄符。 灰狐狸忍不住往后挪了一步,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若真是这样的对手,别说他们,就是来一批化形狐妖也是送菜啊。 灰狐狸神色间闪过一丝狠辣之色,“你们……” “瑾玉轩伍老板的一缕精魂可在此?”顾惊寒收了符纸,道。 几只狐狸闻言一阵躁动,灰狐狸眼珠冰冷:“你们果然是为了精魂来的。害了那么多狐妖还不够,连化成人形的也不放过了吗?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 顾惊寒眉头一皱。 玄虚一听就是误会了,忙道:“别误会!我们绝无此意!此时说来话长,本座是景鹤山奉阳观第九十三代……” 容斐脑壳直疼,手里马鞭一扬,直接把玄虚抽了回去,开口道:“我是容斐,伍老板被不知什么东西杀了,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想找凶手,所以来找他的精魂,根本没害过任何狐妖,不要妄自揣测。” “对,对,容少说得对。”玄虚突然狗腿起来,惹得容斐瞥了他一眼。 灰狐狸冷色不减:“证据呢?” “你们自己看。” 玄虚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细口瓷瓶,扒开塞子一倒,一只狐狸尸体突然出现在地面上。 顾惊寒看出那是一只收妖瓶,他的骨灰盒也有类似功能,不过收妖瓶只能装死去的鬼怪,封印活的不行。 几只狐狸已经直勾勾地盯着那尸体了。 顾惊寒见状,随手一挥,原地的狐狸尸体就被送到了灰狐狸跟前。 “……是老五!就是老五!”灰狐狸僵在原地一会儿,凑上去闻了闻,哀戚长鸣道。 几只狐狸围过来,都哭了起来,“五哥!” 灰狐狸忍着悲痛,检查了下伍老板的尸体,抬头哑声道:“老五是被溺死的,水鬼干的吗?” 玄虚正要开口,就听顾惊寒道:“不是,但水鬼可能知道凶手是何人。或者问问那缕精魂,是谁杀了他。” 灰狐狸沉默了会儿,摇头道:“不行的。老五的精魂是在几天之前就分离出来,封印在这里的,早就没了和本体的同感。否则的话,我们又岂能不为老五报仇?或许……他是有所感应……不然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分离精魂……” “他在四天前,在容少身上留了狐香标记。”顾惊寒道。 灰狐狸惊诧道:“这不可能!老五是十天前分离的精魂,早就没了狐香……等等,那个香味你们还有吗?” 顾惊寒蹙眉,“没了。” 灰狐狸不语,旁边一只瘦长的红狐狸忍不住道:“三哥,我看他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别婆婆妈妈的了。现在五哥都遇害了,剩下咱们只是等死而已!你不说,那我说了!” 不等灰狐狸开口,红狐狸就继续道:“这事儿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那时候我们还不住在这儿,就跟别的普通狐狸一样漫山遍野瞎跑。但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有一只同伴失踪了。”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 狐妖们举行定期聚会,作为头领的灰狐狸扫了一眼,敏锐地发现少了一只未化形的狐妖。 狐狸们生性.爱闹,贪图人间欢乐。 大家都以为这只狐妖是偷偷溜进城去玩了,虽然担心没化形的它会出什么事,但海城内有伍老板照应,所以也算不上多担忧。 但是一天天过去,这只狐妖却再也没回来过。 直到有一天,狐狸们在山脚的一处废石地,发现了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狐狸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老了,熬不住了,还是更了吧qvq 明天六千字大肥章,爱你们! 第7章 水鬼 “有人在猎杀狐妖。” 灰狐狸眸色阴冷,“剥皮,抽离精魂。从那以后,我们千防万防,也还是防不住。每次聚会的时候,都会发现有狐妖失踪。后来我选择了这处地方,将所有同伴召集起来,居住在一起。” “但还是不行。” 恨意迸发,灰狐狸眼珠变得赤红,“还是有狐妖在丢失,被剥皮,惨死林中。后来老五知道了,带来了一个阵盘,布下了小迷踪阵,并把自己的精魂分离留下,镇守此阵,境况才好转。目前已有十日未曾有狐妖遇害了。” “可现在老五又……”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俱都闻到了蹊跷的味道。 “两月来,你们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没有?”顾惊寒问道。 灰狐狸道:“我猜你们也是要找这个凶手吧?我有线索,也可以告诉你们,但我有条件。我希望你们能帮我们报仇。” “可以。”顾惊寒毫不犹豫道。 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伍老板在布下小迷踪阵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凶手的一些线索,或者说,已经与凶手有了一些接触。 伍老板没有狐香,那么容斐身上的狐香,会不会是凶手留下的? 顾惊寒半分也不想赌。 如此干脆的态度让灰狐狸眼底掠过一抹喜色,他看得出顾惊寒的修为绝对是这群人中最高的,也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 他沉思片刻,道:“那凶手虽然行事谨慎,但毕竟出手次数太多,百密一疏,也留下了些破绽。他应该也是只狐妖,精魂是一种很奇异的狐香,与我们这些普通的狐妖不太一样,要更为魅惑。另外,他可能会控制类的法术或有这种法器,因为那些狐狸尸体上都有被捆绑后剧烈挣扎的痕迹。” 容斐凝眉道:“可伍老板的死法并不相同。” 几人沉默片刻,各有思索。 玄虚突然咳嗽一声,面带尴尬道:“那个……这位伍老板身上既然带有水鬼的气息,那么要么是被水鬼杀死的,要么是死前接触过水鬼,不然咱们去问问那只水鬼?可能它有点线索……” 容斐瞟他一眼,冷笑道:“你是想让惊寒帮你抓水鬼吧,算盘打得挺精。” “没没,容少误会了!”玄虚小心思被戳中,忙摆手,微笑道,“贫道这真是在给顾道友出主意呢。” 其实玄虚不说,顾惊寒也打算抓出水鬼问问。 他有阴阳双瞳,看得出伍老板身上的水鬼气息并不致命,也就是说伍老板并非水鬼所杀。那么水鬼就必然在伍老板死时见过他,有很大可能目睹了凶手模样。 虽然这个凶手或许并非剥皮之人,但顾惊寒觉得,他们之间,必有联系。 “回城吧。” “你要调查这件事,”容斐翻身上马,与顾惊寒并肩而行,偏头问道,“是为了我?” 回去路上,玄虚和巡捕房的人满头大汗跟在后面走着,容家的人骑马溜溜达达,在前面开路。 “是。”顾惊寒注视着容斐微倾过来的脸,淡声道。 容斐与那双凝黑如墨的眼对视片刻,移开视线道:“其实大可不必。伍老板已死,我身上标记已除,又有你在我身边,能出什么事?你不想牵扯太多因果,那最好就不要管这件事。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觉得此事必然不简单。” 一句“你在我身边”,令顾惊寒冰玉般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放心,”顾惊寒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陪我,午夜。” “那是自然。”容斐笑意飞扬,马鞭一甩,与顾惊寒一同纵马飞奔起来。 两人在进城时与玄虚分道扬镳,前往德福居用了过点的午饭,然后又溜达回了容家。 容夫人与容培靖都不在府上,顾惊寒与容斐在书房听着音乐,在卧房看了一下午英文书,又吃过晚饭,才踏着秋夜清淡的月色出门。 海城是灯红酒绿的不夜城。 夜色撩人,浮华虚靡。 顾惊寒并不急,与容斐并肩沿着护城河漫步,水色波澜起,光华摇曳,有徐徐的清风穿桥过叶,拂面而来。 两人靠得很近,垂在身侧的手指偶尔会碰撞在一起。 几下之后,顾惊寒突然伸手,将容斐的手抓进了掌心,牢牢包住。容斐转头看他,讶异挑眉,顾惊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道:“快到了,阴气重,很冷。” 容斐屈起手指,挠了挠顾惊寒的手心,轻笑道:“那你不如抱着我啊,光抓着手,我身上还冷怎么办?” 顾惊寒眸色一沉,却没再多说,而是对容斐伸出另一只手。 容斐疑惑地低头一看,就见顾惊寒手指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樱桃。两根修长手指往前一送,将樱桃送进了容斐口中,顾惊寒看了眼那两片削薄淡红的唇瓣,问:“甜吗?” “甜,还有吗?”甘润的滋味流淌齿间,容斐笑了笑,“山樱桃?” “嗯,打猎时摘的。”顾惊寒展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圆润饱满的樱桃。 他掏出一张黄符来捻指一甩,一股细细的水流从樱桃间穿行而过。他将手掌伸到容斐面前,在容斐伸手拿的时候用手背一挡,将樱桃托到容斐唇边,意思不言而喻。 “你这人……”容斐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垂首敛目,笔直纤长的眼睫翩然落下,他探出舌尖轻轻一舔,将一颗樱桃卷进口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湿软的舌尖恰好扫过顾惊寒的掌心。 顾惊寒手指一僵,指根略有些抽搐,又很快平静。 “自己吃。”把樱桃往容斐手中一塞,顾惊寒音色微哑道。 容斐笑得双肩微抖,咬着樱桃往顾惊寒耳垂上轻轻一贴,立即收回,轻声道:“狐狸精,就这么点本事了?” 微凉的触感与薄薄的热气擦过敏感的耳垂。 顾惊寒握着容斐的手指猛地一紧,将人拉近了几分,就见容斐随意往旁边吐了颗樱桃核,眼睑微垂道:“哎,顾惊寒,你在你们道士这一行里,算是厉害的吗?那个玄虚,据说是奉阳观这一代最杰出的几个人之一。他可怕你得很。” “我大略与他师父同辈。”顾惊寒略一思考,道。 容斐笑起来:“这让奉阳观那帮老道士听了,非得追出来揍死你不可。” 许是月色太过柔软,使得顾惊寒淡漠冷凝的神色也有了几分温和。 他低声道:“不怕,我有容少。” “嗯,”容斐懒懒地半靠住顾惊寒,“伺候好了本少爷,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懂吗?……嗯?什么东西?” 容斐的神色一变,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目光冷锐地扫视着不远处的河面。 顾惊寒一怔:“你感觉得到?” 容斐转过身,神色警惕,皱眉道:“好像有股很阴冷的潮气。” “是水鬼。”顾惊寒不知道容斐怎么会有感应,但眼下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一边掏出几张黄符,一边道,“在我们最初沿着河岸散步时,我就已经放出了诱饵。他上钩了,该出现了。” 说着,顾惊寒屈指一弹,一道气劲打在两人方才走过的道路上,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纸人现出身形,正缓慢地向着两人走来。 “这是模仿的幼儿气息。”顾惊寒道。 在他和容斐走到护城河边前,他就已往两人身上分别贴了一张隐匿气息的符箓和一张化阳为阴的符箓。水鬼离得远的时候,是依据气息分辨人类的。 所以顾惊寒两人,加上小纸人,在水鬼眼中,只相当于一个小孩和一个体质不好的女人。 这种结伴搭配,多日未曾进食的水鬼自然是不会放过。 “哟,你小子怎么只说一半啊,不敢告诉你媳妇你把他气息变成女人了吧?嘿嘿,敢做不敢说啊……”今日下的禁言咒又到期了,临字骨灰盒的声音突然在顾惊寒脑海中响起,桀桀怪笑。 “闭嘴。”顾惊寒暗斥一声,神色陡然一厉,两道符猛地甩了出去。 临水的灯笼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烛光晃荡,陆离的光斑中,一个**的脚印突然出现在小纸人背后。 潮湿阴冷的气息如黏腻凝固的水,团团挤压过来,缓慢而强势,几乎要将人的鼻喉溺死。 在脚印出现的刹那,两道黄符遁入虚空般忽然消失。 另一个脚印出现在小纸人身侧,小纸人摇摆的脚步一停,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婴儿的尖叫,然后陡然栽倒在地。 几乎同时,两道诡异消失的黄符突兀地取代了小纸人的位置,出现在纸人的上方。 “啊——!” 一声凄厉穿耳的尖啸蓦然炸开。 两道黄符猛然燃烧起来,化为两条细长的火龙。 火光明亮,一只瘦小的惨白半透明的手在半空中现形,被火龙飞快地缠住,剧烈地挣扎抽搐起来。 火龙顺势而上,将借着水汽隐匿身形的水鬼整个拽了出来,包裹在炽热的火焰中。 “啊啊啊啊——!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 水鬼现身出来,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他整个身躯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疯狂挣扎,因着河水的蒸发,干枯瘆人的小脸裂开黑色疤痕,狰狞至极。 他尖声叫着跪在地上,不断求饶,哭腔颤抖。 “你害人性命,无可饶恕。” 顾惊寒单手结了一道法印,打在水鬼身上,两道火龙立刻收缩,离开水鬼的身体,缠在了他的脖子上,圈成一个禁锢的火环。 水鬼伏倒在地,抽搐着,在地面上洇出大片的水渍。 “瑾玉轩的伍老板,你见过吗?”顾惊寒走近两步,挥出一枚黄符贴到水鬼眉心。 水鬼失神的双眼微微有了些焦距,抬眼惊恐万分地看着顾惊寒,讷讷道:“见、见过。” “你杀的?”容斐走到顾惊寒身侧。 自始至终,容少爷的脸色都没变过一下,只是神色更厉。 这样强大的定力,连顾惊寒都不由有些惊讶。或许,他师父为他定的这门婚约,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容斐身上,定然也有奇异之处。 水鬼身体一抽,拼命摇头:“不、不是!我、我怎么害得了狐狸精……他、他是快死的时候,落进了河水里,无力挣扎,被淹死了……” 容斐与顾惊寒对视一眼,问道:“谁杀了他?” 水鬼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他是自己震碎了自己的内丹。” 容斐神色一凝,顾惊寒皱眉道:“你这几日就住在护城河内,想必也去过瑾玉轩附近。详细说说,近几日伍老板的情况。” 顾惊寒这句话算是问到点上了。 水鬼果然变了变神色,用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口气道:“这只狐狸精很奇怪……我夜间会住在瑾玉轩附近的桥洞下,我刚来时,瑾玉轩没什么异常。就在前几日,那狐狸精突然开始半夜出门,都是子时以后,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一股奇异的狐狸骚味,我没在哪只狐狸精身上闻到过,怪得很。后来他还在去他店里的客人身上留下这股骚味……” “所有人都会留?”顾惊寒打断他,问道。 水鬼道:“没、没有。他只选了几个人吧……我只见过几个,都是阳气很重的人,我不敢靠近。我听那狐狸精都奉承他们得很,叫什么少爷公子的。” 容少爷一怔,蹙眉道:“都是有权有势的公子少爷们?” “好、好像是……”水鬼小心翼翼地说完,哀求道,“大人,我、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我没害过几个人,能不能饶我一命……我再也不害人了,真的!大人,我再也不害人了,您就饶我一命吧!” 顾惊寒平静地看着他,冷白月光自头顶洒落,勾出他冽然冰寒的眉目。 “上路吧。” 话音未落,方才还苦苦哀求的水鬼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撕开火环,就要往河水中跳去。 但比他更快的是顾惊寒。 顾惊寒的手飞快掏出口袋内缩小的骨灰盒向前一抛,正砸在水鬼身上。水鬼尖叫一声,身体突然被撕裂,化作一阵水汽,伴随着黑烟升腾而起。 随手一招,黑烟与水汽凝缩成一团婴儿拳头大小的灰色水球,水球里似乎有一个小人挣扎着,想逃脱出去,但却被牢牢困着四肢,动弹不得。扔出去的临字骨灰盒也被摄了回来,顾惊寒脑海里顿时充斥着临字的怒骂声。 “你让老夫闭嘴老夫给你小子面子都闭了,你还将老夫当沙包扔出去?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啊?!” 顾惊寒淡定自若地将骨灰盒放回口袋,传音道:“收鬼符价值千金,要省着点。” “不是给你媳妇用定神符的时候了?现在你小子还会过日子了,装什么装,呸!”临字骨灰盒气得跳脚,在口袋里不停震动。 顾惊寒用一张黄符将其包住,道:“看看这水鬼记忆,话中几分真假。” 临字不甘不愿地翻了一遍水球里的小人的记忆,哼哼道:“差不多都是真的吧。不过那个狐狸精震碎内丹的时候,应该不太清醒,似乎中了什么法术。” 顾惊寒眸色一冷,将脖子上挂着的玉玦掏出来,将水球往上一按。 一股吸力传来,水球里的小人被吸了进去,水球散开,摔在了地上。 容斐看了一眼顾惊寒的动作,颇有些好奇地伸出手:“什么东西,我能摸摸吗?” 顾惊寒抬眼注视着容斐,眼瞳内映着水色浮动,如盛无边风月。 他抬手将玉玦摘下来,突然用力掰成两半,一半装进口袋,另一半绑着红绳的,被他抬手递向容斐,“封妖玦,送给你。” 凝白清透的玉色,内中含着一线暗色的红,表面刻满了玄奥的符文,一看便不是凡物。而如今,这块不凡之物却被强硬地断成了残缺的两半。 容斐一贯镇定的神色突然一乱,他心口一闷,面色僵硬道:“我不是……” 顾惊寒忽然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将他轻轻带到身前,把红绳上的锁扣打开,将半块玉玦戴到了他的脖子上,打断容斐的声音:“别乱想。这是我的嫁妆。” 容斐顿了顿,道:“太贵重了。” 顾惊寒的手指在容斐的后颈出缓慢而细致地扣着锁扣,指尖不时滑过微凉光洁的皮肤,有细碎柔软的发丝扫过手背。他微微低头,鼻尖倏忽擦过容斐的侧脸,声音低而沉:“你最贵重。” 他轻轻捏了容斐的后颈一下,低声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它会替保你万邪不侵。” 一股强烈的酥麻感从被捏的地方窜遍后脊,容斐耳根微红,压着眉头抓下顾惊寒的手,嗤笑道:“又作妖。顾大少比起大街上的流氓,真是差不了多少。别动,让我摸回来,不然我咬死你。” 顾惊寒抽手的动作一停,微微偏头,陡然将两人唇间的距离拉近,只差分毫。 他意有所指道:“容少……想怎么咬?” 容斐呼吸一重,喉头微微滑动,垂眼盯着顾惊寒近在咫尺的双唇,另一手却抬了起来,摸上顾惊寒的脖颈,拇指覆着薄茧,缓慢而用力地擦过顾惊寒微微凸起的喉结,如把玩什么稀罕凝润的玉珠一般,来回摩挲,狠厉又暧昧,留下一片深重的绯色。 “很晚了。”顾惊寒出声道。 容斐感受到指间的喉结微微一震,心脏似乎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他松开手,顾惊寒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向前走去。 将半块玉玦塞进领口里,滑入的瞬间,温凉的触感令容斐的胸口泛起一股奇异的酸麻。 他慢悠悠跟上顾惊寒的脚步,舌尖探出,缓缓舔了一下唇瓣,似乎有些遗憾顾惊寒突然的退却。 顾惊寒在前,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喉间,夜色与发丝的遮掩下,他慢慢抿紧了唇,喉头重重地滑动了几下。 “水鬼狡猾,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容斐上前一步,轻声问。 顾惊寒道:“我搜过他的记忆,大致都是真的。只是伍老板或许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操控。还需要线索。” “要找找那些公子少爷们吗?”容斐懒洋洋道,“我可以办场晚宴,全海城有点头脸的人,都不会不给我面子。哪怕只能找到一个,那奇异狐香不就有了着落?找到这狐香的真正拥有者,我感觉就离真相不远了。” 伍老板在这整件事中充当的角色还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奇异狐香绝对是关键。 而且一日不清楚容斐为何会被做上标记,不根除了这标记真正的主人,顾惊寒一日就放不下心来。 他也不清楚这股不安之感来源于何处,但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顾惊寒伸手扶住容斐的腰,将他半搂在怀里,颔首道:“听你的。” “好,”容斐桃花眼一眯,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那就听我的,你可别后悔。” 两日后,全海城的权贵都接到了容家的舞会请柬,容少爷与顾家顾大少的订婚宴将以舞会形式在城郊别院举行,请诸位按时到场。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顾惊寒,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刚刚回到顾公馆的顾元锋在路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气得进门就摔了一套茶具,薛萍轻声劝慰,拉着人坐回椅子上,“寒儿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看他高兴得很!”顾元锋与顾惊寒没有几分相似,只除了一张削薄冷情的嘴,十足十的相像。 顾元锋气得脸色发青,看着顾惊寒冷淡不变的神色,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怒声道:“我告诉你,顾惊寒,你要是真嫁个男人,就给我滚出顾家!我顾元锋……绝没有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儿子!” 顾惊寒坐在对面,眉目淡然,看了另一侧噤若寒蝉乖乖坐着的顾时秋和顾妙,又将视线转向顾元锋,漠然道:“父亲这些话,去跟容家说吧。” “你!”顾元锋脸色铁青,狠狠咬着牙。 顾惊寒虽然与这个父亲没有半分感情,几乎形同路人,但他却很了解他。顾元锋虽然此时叫嚣得凶,但心中却根本舍不得这门亲事。 端看为了顾时秋和顾妙两个人的婚事都能跑到北平腆着脸拉关系,就可见顾元锋的心思。 为了攀门权贵亲家,顾元锋卖儿卖女在所不惜,更何况是嫁个儿子呢?只是顾元锋又想当,又想立,舍不得亲事,又不想丢了面子,所以这一通火必须要发,哪怕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也必须要做。 “我累了。”顾惊寒看也不看顾元锋,径自起身上楼。 “逆子!逆子!”顾元锋怒喝。 薛萍拉着顾元锋往花厅走,柔声劝慰。 战火暂歇,客厅内只剩顾时秋和顾妙面面相觑,顾妙杏眼眨了眨,眼珠子一转,拉着顾时秋起身追上楼去,敲顾惊寒的门:“大哥!快开门快开门!我跟二哥可想你了!” 顾惊寒知晓这个妹妹莫名很崇拜他,便闻声开了门,“进来吧。” 顾妙拉着顾时秋欢喜跑进来,却忽然被拉住了胳膊,转头,就见顾惊寒神色阴沉,凝黑的眼盯着她:“大、大哥?” 顾惊寒微眯起眼:“小妙,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结束,设定已改】 第8章 香料 顾妙一愣,不明所以:“味道?什么味道?” “香料吧,”顾时秋反应快,拍了下顾妙的肩,皱了皱鼻子,朝顾惊寒道,“王夫人很喜欢咱家小妹,就送了她一套北平新出的一品香料,味道刺鼻着呢,我跟她说,她还喜欢得很,天天戴在身上。” 顾妙不高兴道:“什么啊,人那是青狐软香,堂堂一品香料,二哥你根本就不懂。” “青狐软香?”这个名字起得着实微妙,顾惊寒目光一凝,道,“能看看吗?” “我去给你拿,不过大哥你什么时候关注这些了?”顾妙脸上闪动着促狭的笑,“是要讨好哪家的小姐啊?” 顾惊寒眼神寡淡,看了她一眼。 顾妙摸摸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儿,跑回房间拿香料了。 房内只剩下顾时秋和顾惊寒相对而坐。 顾时秋瞄了顾惊寒一眼,温润的眉目低垂,道:“大哥,你是真的要嫁给容少爷吗?” “嗯。”顾惊寒应道。 顾时秋神色一僵,懊恼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大哥,我……我不是想阻拦你什么,只是容斐这人的名声你五年前就应该听过。虽然他们容家现在洗白了,可以算得上是海城第一大世家,但这根本改变不了容斐是个小土匪头子的事实……大哥,你不要在意父亲的那些心思,咱们都是为自己活的。” 鼓足勇气说完这番话,顾时秋背心已经出了一层汗。 与一直崇拜仰慕顾惊寒的顾妙不同,他是很害怕这位大哥的。 在很小的时候,顾妙还不记事,但他却还清楚地记得,只有五岁的顾惊寒那双诡异的黑色眼睛,和紧闭的衣橱里,缓缓淌出的粘稠的血。 没有这位大哥,他可能活不到今天,而是早就死在了三岁那年夏天。 “他很好,” 顾惊寒抬手倒了杯茶,推到顾时秋面前,“这些话,我不爱听,以后不要再说了。” 顾时秋笑了笑,端起茶慢慢啜了一口,道:“我知道了,大哥,这么快就护着啦。不过那位容少爷相貌倒是拔尖儿的,绝对跟大哥相配。” 顾惊寒面不改色道:“确实配。” 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顾时秋捂着嘴咳嗽,顾妙正巧推开房门进来,见状狠拍了她二哥后背一巴掌,把东西往顾惊寒手里一塞,“呐,大哥,就是这个,你小心点,可别给我弄坏了。” 所谓青狐软香。 便是装盛在一方纸牌大小的雕花锦盒里,粉质极为细腻,被压成一朵朵紫色的精致小花,安然躺在盒内,散发着幽然妩媚的甜香。 顾惊寒拿起一朵闻了闻,与容斐身上标记的狐香几乎完全一样。 这种奇异的狐香,绝不是寻常香料可以调出的。 “这是哪一家的香料?”顾惊寒放下问。 顾妙坐下,捧着茶碗笑眯眯道:“大哥你孤陋寡闻啦,这可不是哪一家的香料,像这种极品,都是有名的调香师特制的,珍贵着呢。听说王夫人也是寻了好久,才得来这么一盒。” 说着,顾妙的脸色微微泛红,显然是想起来王夫人送香料给她的缘由。 嫁给王少爷,她可是想了好久呢。 调香师。 顾惊寒眉头微皱。 “虽然这种香料很难得,不过大哥你要是想找的话,我可以介绍萱儿姐给你认识,” 顾妙眼珠一转,道,“萱儿姐这次也去了北平,听说她找到了那位调香师,请回海城来了,本事大着呢。” 顾时秋瞥了顾妙一眼,默默喝茶。 他与顾妙虽都不看好容斐,但顾惊寒可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 “不必。记得来。”顾惊寒将两封请柬扔给顾时秋和顾妙,没有理会这两兄妹的一唱一和。 从顾妙那儿借了一小瓣香料,顾惊寒当晚离了顾公馆,住进了一家旅馆。 次日出门,去了容家。 容少爷显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典型。 日上三竿仍窝在房里爬不起来,顾惊寒到的时候,罗管家满脸无奈,尴尬地戳在卧房门前,使劲拍着门板:“少爷!少爷!顾少爷来了!” 拍了好一会儿,紧闭的房门才咔哒一声,开了。 容斐裹着套丝绸睡衣,睡眼惺忪,发丝凌乱,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手一伸,把顾惊寒拽了进去,然后毫不留情地拍上了门板,门缝里挤出一句:“别吵我。” 心疼了顾大少片刻,罗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赶忙下去了。 容少爷的卧房仍紧实地盖着窗帘,黑沉一片。 被吵醒了,容斐满面烦躁,困倦得挪不动步子一般。见他迷糊,顾惊寒乘人之危,胆大包天地摸了摸容少爷的头,反手扣住那截细窄的腰,将人揽到身前,“靠着我。” “……你哪有床软。” 嘴上嫌弃着,容少爷却还是巴巴地贴了上去,胳膊一勾,抱住顾惊寒的脖子,脸往颈窝一埋,轻轻蹭动。 突然,容斐蹭动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来,脸上的倦色刹那一扫而空,桃花眼眯出一道凌厉审视的弧度,道:“你身上有股女人味。” 顾惊寒抱着人慢慢挪到床边,闻言将手一抬。 容斐低头,见顾惊寒掌心托着一朵紫色小花样式的香料,轻轻闻了闻,皱眉道:“这味道……是想毒死谁?真浓。” “是那狐香。”顾惊寒说,将香料放到床头柜上,“据说由一位现在海城的调香师调制,名青狐软香。” 容斐腿弯碰到床沿,瞥了那香料一眼,“行,我待会儿找人去查查,哪儿就这么巧,还叫青狐软香。对了,我听说你爹回来了?还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要本少爷去帮你出个头,安慰安慰你?” 眼尾轻挑,染着戏谑之色。 顾惊寒侧眸瞧着容斐小狐狸般奸诈的神情,蓦地膝头一顶,手一松。容斐措手不及,膝弯撞在床沿上,直接一仰,砸到了床上。 容少爷反应极快,手肘一撑,抬腿就踹。 顾惊寒却顺势单膝跪上床边,按住了容斐手腕,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色幽深道:“容少若想安慰,不如请我吃糖。” 容斐眉心微蹙:“什么糖……” 话音未完,就被一小块巧克力堵住了嘴。 顾惊寒指尖微微按了按,将指甲大小的一块巧克力塞到了容少爷齿间。 尝到一丝甜味,容斐眉间的疑惑顷刻消散,他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牙齿咬住那块巧克力,唇瓣微分,无声地注视着顾惊寒,手一抬,压下顾惊寒的后颈。 近在咫尺,呼吸相若。 “容少,” 顾惊寒的唇蓦然擦过容斐的脸颊,落在他耳边,沉而微哑,凝成一线,“你的枕边,有一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_(:3」∠)_修大纲修到癫狂,晚点了!对不起宝贝儿们! 第9章 五鬼 “嘘。” 一缕温热的气息送进耳廓。 容斐猛地抓紧了顾惊寒的肩膀,脊背微微弯起,如蓄势待发的豹子,警惕地眯起了眼。 顾惊寒垂眸看着容斐的后颈,手指安抚般捻了一下容斐的耳垂,然后描摹过他耳后微凸的骨骼,穿进他的发丝、脑后,动作细缓而温柔,触及之处带起一股舒适至极的酥麻软痒。 他捏了下容斐的后颈,声音聚成一线:“别回头。” 说着,顾惊寒滑到容斐脑后的手掌轻轻一翻,一个小纸人从他的袖口滑出,落到床上。 此时,偌大的卧房整个浸在深沉阴凉的黑暗中,唯有厚重的窗帘闭合之处,一线金色的光芒挤入,如切割的光刃,劈落在凌乱的大床中央。 隐约的,有一只黑气模糊的手匍匐在床头,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这一幕寻常人看不见,顾惊寒开了阴阳双瞳,半揽着容斐,指尖点了下那小纸人的头,指引它朝那只手的方向走去。 那只手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小纸人的靠近,仍在摸索,冒着黑气的干枯如白骨的手指已经爬上了容斐的枕头。 鬼手忽然一顿,从枕头上捏起一根头发,就要消散离开。 “定!” 一声厉喝,顾惊寒单手飞快打出一道法印,小纸人身上金光一闪,原本缓慢靠近鬼手的身影刹那射出,扑了过去。 鬼手猛地一闪,慢了一步,被小纸人抓住一根手指,死命挣动起来,黑烟喷发。 恍惚有遥远的嚎哭声传来。 “什么东西?”容斐回头看去。 衣服下摆一撩,当作饰品挂在顾惊寒腰带上的一柄寸长的小桃木剑顿时抽长长大,被顾惊寒一把塞进容斐手里,“等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离开我身边。有东西扑过来,就用剑。” “放心。”容斐握住桃木剑,单手一撑,翻过床,跃到了鬼手与小纸人纠缠的一侧。 顾惊寒拿出几张符,绕着四面墙壁贴上,在窗口低垂的窗帘上多贴了两张,拉紧了窗帘的缝隙。 “是五鬼搬运术。” 顾惊寒走到容斐身边,凝视着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的鬼手,“有人在作法,养出五鬼,来拿你身上的血液头发。因法力不足,五鬼只凝聚出了五只鬼手,而未成形。” 容少爷不带怕的,用桃木剑尖戳了下那只鬼手,嗤笑:“又是头发又是血的,难不成还要扎我小人儿咒死我?” “相差无几,”顾惊寒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手指拨了拨里面的东西,拿出一个纸包,“道行深些,可于你沉睡时,操控你的身体。常有些梦游杀人之说,十之八.九,皆是此种邪术之威。” 打开纸包,是一堆细小的暗黑色粉末,顾惊寒将这粉末沿着床撒了一圈。 “这是什么?”容斐走过来。 顾惊寒将空了的纸包装回去,淡淡道:“黑狗血凝成的血粉,不如黑狗血威力大,所以还需要容少的一样东西,才可逼剩下四鬼现形。” 容斐感觉到一股阴冷气息在室内蠢蠢欲动,但却似乎无迹可寻,闻言诧异道:“我的东西?什么,若是本少爷有,随你用。” 顾惊寒走到容斐身侧,眼微抬:“童子尿。” 灼然之意瞬间从耳根烧过脸颊。 容少爷脸色又红又绿,狠狠瞪了顾惊寒一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大少怎么不用你自己的?” 顾惊寒眼神幽沉地看着容斐染上绯红的一截脖颈,丝毫不知廉耻道:“我用过手,不如容少纯正。” “你就知道我没用过?”容斐气笑了。 顾惊寒视线挪开,在卧房内扫了一圈,从柜子上拿过一个花瓶,语气不变:“你是男子,却命格阴阳失调,生来便于床事无感。从某些方面来说,是道家千金难求的纯阳童子身,血与尿,皆是邪物克星。” 他把花瓶倒空,放到容少爷面前,示意道:“用这个吧。” “你!” 容斐紧紧盯着顾惊寒的神色,没从中看出半点戏谑与逗弄,看来他真是认真的。 卧房内阴冷的气息越来越重,他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衣已经有些凉意了。容斐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咬了咬牙,目光凌厉地扫了顾惊寒一眼:“你……转过身去。” 顾惊寒摇头:“危险。” 容斐僵了片刻。 顾惊寒慢吞吞走到他身前,又把花瓶拿起来,单手扶住容少爷的腰,手指往睡裤的边缘轻轻一搭,垂眸道:“要我来吗?” 微凉的指尖触到腰间皮肉,容斐腰背绷直,一把抢过花瓶,背过身,脊背贴着顾惊寒的胸口,道:“我……自己来。” 片刻后。 顾惊寒抬手捏了下自己掩在黑发下的耳垂,烫极了。 他眉心一蹙,手指极快地掠出一张化水符,细小的水流在耳边绕过,很快降下了温度。 “然后怎么做?”容斐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有些僵硬。 顾惊寒看了眼他低垂的发顶:“绕床,在血粉上撒一圈。” 容斐拿着花瓶走了一圈,把花瓶一扔,抓过一条毛巾使劲擦了擦手。 顾惊寒见状,凝冰的眼底笑意一掠而过,转身骈指夹起一张黄符,甩到那只被困的鬼手身上,“散!” 随着这动静,一阵冷入骨缝的狂风平地而起,吹得两人几乎站立不稳。 整个卧房内的桌椅齐齐跳动起来,噼里啪啦,书籍摆饰纷纷震落,砸在地上。 鬼手被黄符定住,一阵剧烈的抽搐后炸成一股黑烟,凝成一个模糊的形状,尖啸着冲向窗口。黄符金光一闪,黑影被震了回来,跌落在床上,小纸人趁机扑上去,再次跟黑影缠斗在一起。 与此同时,黑狗血与童子尿撒过的地方现出几串凌乱的血脚印,围着床。 其中一串延伸向衣柜。 顾惊寒一张黄符甩过去,只见紧闭的衣柜门上突然伸出一只滴着血的被剥了皮的手,指甲瞬间刺长,向他削来。 “雷。” 顾惊寒偏头闪过,手腕翻转,一把抓住那只血手,掌心的符纸牢牢裹了上去,室内平空炸开一道细小的雷电,正中血手。 血手被劈成焦灰,从顾惊寒掌中散落下来。 “滚!” 身后传来怒喝。 顾惊寒看去,就见两道黑影迅疾如电,如难缠的黑风一般轮番攻击着容斐。 容少爷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桃木剑虽然舞得不怎么像样,但胜在眼疾手快,次次攻袭都挡了回去,还不甘心地捅了一道黑影好几下,刺得那黑影扭曲不已。 “找死!”容斐眼神冰冷,一剑劈散黑烟。 顾惊寒掐出法印,直接将两道黑影抓进了手里,凝成两只干枯漆黑的小孩的手,裹上黄符往地上一扔。 还剩一个。 微闭了下眼,再次睁开,顾惊寒漆黑的双眼便显出一种奇异的魔力。 如渊如海,含着一层淡金的凝沉,落满灰烬尘埃的沧桑古井里,飞出了无数金色的蝶。眼睑半开,如倏忽洞开的两道地狱之门。 阴阳双瞳飞快扫视过卧房四面,最后定在一片空白的墙面上,一个血手印缓慢地显了出来。 顾惊寒默念一声“收”,伸手将那血手印抓了出来,摔在地上。 一道火符甩出,剩余的鬼手顿时化为一堆黑灰。 耳边传来遥远的崩溃的尖叫声,一个吐血而倒的身影在顾惊寒眼前一闪而过,还不待看清楚,那人就从手里甩出了一样东西,砸向顾惊寒。 画面骤然崩散。 顾惊寒闭眼,一滴血泪被眼睑含了回去。 阴冷的气息倏忽消散,容斐不禁打了个寒颤,皱眉扫视四周一眼,走到顾惊寒身边,抹了下额上的汗,平了平微乱的呼吸,道:“结束了?” 顾惊寒睁开眼,“嗯,作法的人被反噬了。拉开窗帘,散散阴气吧。” 容斐去拉窗帘,发现窗帘上的黄符已经变得发黑,便撕了下来。 阳光漏入,柔和煦暖的光线溢满室内。 容少爷真是半点不想在这间充满奇怪气味的房间内待了,直接拖着顾惊寒去了书房,没有半点欣赏阳光满室的心情。 卧房内这么大动静,外面的下人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没有半个人影。 叫了人上来收拾,容斐换了身衣服,与顾惊寒坐下喝茶压惊。 “你是说有人要对我下手,昨夜派了五只鬼手来,在我床边转了一宿,因为那块玉玦,一直没能下手?” 容斐神态慵懒地靠在椅子里,慢慢啜了口茶,眸光一转,看向身旁的顾惊寒。 顾惊寒眼神清淡,颔首道:“嗯。他身上有一样宝物,我的阴阳双瞳也看不见他的相貌。看来狐香标记出现在你身上,并非偶然。” 容斐皱眉:“会是什么人?” “你得罪过什么人?”顾惊寒问道。 容斐好笑道:“你该问我没得罪过什么人。这次的五鬼好像比水鬼更难应付吧。”他声音一顿,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收,“这件事你先别管了,我虽然不清楚是谁做的,但肯定是容家的事,与你无关。” 顾惊寒眼神一沉,按住容斐虚搭在扶手上的手,覆着薄茧的指腹重重擦过容斐的手腕内侧,青色的血管微凸,被刮出一片淡红。 “今晚我搬来。”顾惊寒道。 “这是我的麻烦。”容斐手腕一转,将顾惊寒的手压在掌心,头一偏,凑近了他脸侧。 顾惊寒看着他:“你是我的人。” “啧,”容斐咧了咧嘴角,笑道,“可抖掉我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谁他娘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才对。来,宝贝儿……过来点,我想亲你。” 嗓音哑了点,渗入耳中。 顾惊寒被勾住了脖子,那副张扬艳丽的眉眼蓦然逼近。 “会接吻吗?”容斐低声道。 四目相对。 暧昧潮热的气息于两具贴得极近的身躯间流转。 顾惊寒闭了下眼,率先侧开脸,伸手将容少爷抱进怀里。 唇擦过容斐的发丝,顾惊寒的耳垂蓦地一疼,有些尖锐的刺痛。 容斐咬了他一下,犹豫了会儿,又含住,安抚般轻轻舔了下。 湿软的包裹与抚慰。 顾惊寒掐着容斐腰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后退了点。 容斐也转开头,喉结不安又回味地滑动着,手拿起茶碗,匆匆灌下一口茶:“嗯……我让罗管家收拾两件东西,我等会儿,就跟你去搬东西。今天的事,我送封信给父亲,找人查查。只要那个人还在海城,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话中狠意毕现。 顾惊寒道:“明日舞会,我有预感,他会出现。” “那就让他有来无回。”容斐垂眼笑道。 卧房内发生的事罗管家知晓后,大惊失色,忙遣人去叫容培靖和容夫人,又把整个容府的人都叫到了一起,前后围成个铁桶。 容培靖和容夫人去了临城,一时半会儿肯定赶不回来。容斐顺便让人带封信过去,然后开车送顾惊寒回去拿行李。 出了容家门,在车上,容斐才知道顾惊寒昨夜居然搬出了顾家。 “你父亲当真是个好父亲。” 容斐不知客气为何物,直接冷笑嘲讽道,“这莫非就是管生不管养?你在国外留学的钱都是自己赚的吧,他现在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当爹得了。” 顾惊寒倒不在意:“我本就未入顾家家谱,俗事,不必理会。” 容斐闻言神色微变,看了顾惊寒一眼,微眯了眯眼,勾起唇角道:“你倒是心大。我总觉得,你这人就不够真。你说,要是没有那封婚书,你会多看我容斐一眼吗?” 他语气漫不经心,但心中一根弦却倏忽绷了起来。 这种矫情话,真是半点不符合容少爷这恣意随性的性子。一说出口他就眉头一皱,恨不能将舌头吞回去。 但问了,就是问了。容少爷不屑于收回去。 容斐眼尾轻挑,若有似无地扫着顾惊寒的神色,“怎么没声儿了,走什么神呢?” 静默片刻,顾惊寒回神,面不改色道:“想起容少小解时刻,甚为可爱。” 有的人,求死欲永远比求生欲强烈。 很显然,顾大少就是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十一点半前更新! 第10章 绞刑 顾惊寒当天就搬进了容府。 被童子尿气到昏厥的容少爷拎着顾惊寒的行李,粗暴地塞进了自己隔壁的客房,手一撑门框,将比他高了没几分的顾惊寒堵住,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笑起来:“顾大少就先住这儿吧,我就在隔壁,可不会梦游。” “梦游也无妨,”顾惊寒淡声道,“我不嫌。” 说着,打开箱子拎出睡衣来,就开始解腰带脱衣服。 劲瘦的腰只露出了一线,就被容斐一把按住了腰带锁扣。 容斐恼怒地瞪了门口的几个小丫鬟一眼:“愣着干什么,关上门出去!” 探头探脑的小丫鬟们抿嘴噗嗤笑出声,一双双大眼睛胆子极大地往顾惊寒和容斐身上扫了扫,拉上门,有促狭的扬声笑道:“少爷莫闹得太晚,等会儿可还要宵夜?” 容斐脸色微僵,全当没听见,等门彻底闭合,就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却被抓了个正着。 擒着容斐的手腕将人拉回来,顾惊寒带着容斐的手指,一步步扯开腰带的锁扣,解着内里的裤扣。 金属的冷感与手指相交的温润缠在一处。 他边动作着,边嗓音淡漠地问:“我习惯这种裤型。明日的礼服,就交给容少了。” “我早准备了,”容斐感觉手都要不是自己的了,指尖发烧,碰着温热的皮肤,如被火舌舔过一般灼烫,他眉心皱起一丝,面上仍旧淡然道,“你明天试试,要是不合适,再让裁缝改。” “容少有我的尺码?”顾惊寒松开容斐的手,脱了衬衣换上睡衣。 精壮的胸膛于眼前掠过,容斐恨不能把眼珠子啪叽上去,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抱抱就知道了,你我差不太多。” “还想抱吗?”顾惊寒回身问。 容斐一时没反应过来,微怔:“什么?” 顾惊寒道:“那日打猎,我说会让你抱回来。” 容斐一愣,眉梢缓慢地扬起,笑着凑到顾惊寒身前,胳膊一伸,将顾惊寒的腰圈住,狠狠一勒。胸膛被填满充实的感觉,许是每个男人都会满足钟爱的。 两处心跳重叠,容斐有种恍惚的错觉,他似乎更多了几分想将这个人打断腿藏起来的**。 强烈得他的手指都在发抖。 “做个好梦,宝贝儿。” 容斐突然松手,手指在眉心一划,强压着眉间几乎要飞出的愉悦,潇洒转身走了。 客房的门被关上。 顾惊寒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慢慢从门板上收回视线,将睡衣换完。 窗外夜色已深,秋愈沉,露愈重。 顾惊寒划破手指,在靠近容斐房间的那面墙上画了一个复杂的法阵,双手结印向上一拍。血色法阵转动起来,缓缓隐匿进墙内,墙面恢复一片雪白。 他翻身上床,正要闭上眼,床头柜上突然传来临字骨灰盒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不着调,声音苍老而沉肃:“小子,今天早上你跟人斗法了?你身上有一股气息,我很熟悉。跟你斗法的那个人,有我一块骨头。” 顾惊寒半闭的眼蓦然睁开。 是巧合吗?他在找,就正好有人送上门来。 临字骨灰盒顿了顿,继续道:“老夫生前的记忆都是半点不剩了,唯独就记得缺的这三块骨头,正好是我心口的三块肋骨。这三块骨头象征着人的前生今世,与来生。找不回来,我便投胎无望。” “小子,能帮的我都会帮,但也希望老夫没有选错人。” 骨灰盒叹息一声,没了声音,安静下来。 顾惊寒眼神沉郁,凝视着黑暗虚无的一角片刻,闭上了眼。 为了照看着容斐那边的情况,顾惊寒并未真正沉睡,而是一直维持着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警惕着周围的气息。 睡到半夜,垂落在床沿的被子被悄悄掀开一道缝隙。 一具微凉的身体钻了进来,脑袋毫不客气地挤上枕头,卡到顾惊寒的肩窝,长腿嚣张至极地往顾惊寒身上一放,容斐恨恨地在顾惊寒颈侧咬了一下,额头贴着下巴上略有些扎人的胡茬,很有点放肆地咬牙轻声道:“今晚就睡了你这只狐狸精,看你还勾引谁。” 一双凉手伸进顾惊寒睡衣下摆,盖到胸口,容少爷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陷入了沉睡之中。 小呼噜声在耳边响起。 顾惊寒闭着眼弯了弯唇角,胳膊穿过容少爷颈下,将人抱得更紧了点。 夜尽天明。 再度醒来,床上早就没了容少爷的身影,若不是旁边的身位仍有余温,顾惊寒都要怀疑昨夜是自己情难自禁下虚构的幻梦了。 换好衣服,房门便被敲响。 顾惊寒打开门,便见罗管家笑眯眯端着洗漱之物站在门外,连个搭把手的小丫鬟都没有。 很显然,容少爷早饭是打算喝醋的。 恐怕若是真成婚了,顾惊寒长久地住到容家,这屋里连只母耗子都得被容少爷消灭干净。 洗漱后,顾惊寒下楼。 容斐今日穿了一身衬衫马甲,掐腰的样式,显得他的腰身极细,英姿挺拔。 长靴裹着修长的小腿,缠上了几圈细皮带,立在楼梯旁,回身一扬眉,气质锋锐独特,又带着一股容斐这个人特有的飞扬意气,俊美逼人。 “来。”容斐对楼梯上的顾惊寒伸出手,挑挑眉。 顾惊寒手掌有力地握住容斐的手,手指向下一滑,捏了捏他的手腕,不吝赞赏:“很好看。” “换上试试。” 容斐拽过顾惊寒,摆手让裁缝过来,拿出一套白色的礼服。 顾惊寒只穿着衬衣,倒是方便了容斐。 将衣服给顾惊寒套上,浅蓝色的领结绕颈系好,容斐收手,赶着顾惊寒换好裤子,然后把人拉到跟前,摸着下巴转了一圈,笑得眉眼微弯:“果然合适。你说你一天天,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可惜了一张好脸。” 顾惊寒侧眸,看见镜中并肩而立的两人。 一静一动,一冷一热。 容斐张扬如火的眉眼近在咫尺,桃花眼眯着,透出明亮的光。 “多谢容少,”顾惊寒看向容斐,“饭后,容少能陪我去一趟西河药房吗?” 容斐眉间闪过一抹忧色:“怎么了?你病了?” 顾惊寒垂眼,漫不经心理着袖口,道:“打鼾乃是一种病症,不可不重视。我有两个偏方,恰好可以给容少试试。昨夜容少的鼾声实在厉害,一墙之隔,竟如在耳畔。” 容少爷勾着顾惊寒的领结,差点失手一紧,勒死这个一肚子黑水就知道搞他的人。 西河药房到底没去成,两人用过早饭,便提前去了城郊别院。 容家的人早已赶过去布置了,等顾惊寒与容斐到的时候,已是完成得七七八八。 这处别院本就为宴会舞会准备,整栋欧式风格,四面嵌满水晶壁灯,夜色一至,灯火辉煌,璀璨如星野。 顾惊寒在别院内走了一圈,选中四个方位,找了四块木头,削了四个轮廓模糊的木头人,贴上符纸,各缠了三圈红线。将线头延伸出来剪断,绑到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四个木头人埋进选中的方位,一个简单的四方阵便布置完成。 虽有冥冥之中的预感,或能在今晚与那作法之人交锋,但再多的手段却是无法施展。舞会人多,气场驳杂,就算布下更多阵法,也容易被气场混乱,事倍功半。 “你让我查的那个青狐软香,” 容斐从外走来,皱眉道,“找到调香师了。在城南一处陋巷,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那个调香师暂时没查出什么问题,倒是你妹妹那位好友,林静萱,她家昨夜又死了一个丫鬟,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容斐声音渐低,透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凉,“这三个丫鬟全都是血干而死……脸皮都被剥了下来,跟具骷髅似的,吊死在林静萱床上。” 第11章 宴会 余晖自海平线烧至云涛之上。 大理石白的建筑半圆弧形扩展,容斐搭在花坛边的腿不安分地翘起来,笑了声道:“听着有点吓人吧?但这位似乎饱受惊吓的林小姐,今日上午还在丰源百货逛街。林家也有请柬,今晚想必她也会来。” 顾惊寒将花坛里的土掩好,转头道:“容少不喜欢这位林小姐?” 真是一股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醋味,他隔着半尺远都被酸倒了。 容斐瞥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掏出块手帕来,抓过顾惊寒的手给他擦手,边擦边冷笑道:“不是你妹妹跟她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一心想帮你把林静萱娶进家门吗?这也就是本少爷心胸宽广,为人大方,不然早毙了你了。” “嗯,”顾惊寒被抓着手,闻着容醋缸的酸味,道,“容少自然是好。” 容斐动作气势汹汹,落在顾惊寒手上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他擦完,撩起眼皮看了顾惊寒一眼,拖着人猫到花架后偷闲。 秋日渐渐昼短夜长,暮色眨眼褪尽,华灯初上。 婚宴与舞会晚间开始,宾客已陆陆续续到场。 容斐被罗管家揪了出去,带着顾惊寒一块在大门口当门神迎客。 “父亲母亲呢?”容斐笑得面皮发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罗管家道。 罗管家和几名下人接着礼单,闻言悄声道:“老爷和夫人刚回海城,在府里整理一番才能过来。少爷,您就再忍忍吧。” 容斐烦透了,却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站着与来客寒暄,百无聊赖之下,只能稍稍挪开视线,忙里偷闲偷窥身旁顾惊寒赏心悦目的侧脸,以求一点心理安慰。 容家的舞会,海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是一个都少不了。 因着舞会的形式较为洋气,年轻人尤为多。来的人大多都做好了心理建设,就算看见顾惊寒一个比容少爷还高大几分的大男人站在门口跟着容斐迎客,也没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色。 毕竟想当年,容少爷可是他们这一辈里打遍海城无敌手的存在,霸主地位还在那儿摆着呢。 顾惊寒注意到,容斐好似根本没什么朋友。 进来的人都能与他谈笑风生,但若说什么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却根本没有。 “大哥!” 顾惊寒正兀自出神,忽听见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转头一望,便见顾妙抱着一名淡青色纱裙裹身的少女的手臂,如穿花的百灵鸟般,扬着大大的笑脸对顾惊寒招了招手,穿过几名宾客的身影,快步走过来。 到了近前,顾妙笑容一敛,怯怯看了踱到顾惊寒身侧的容斐一眼,嘴角有点僵:“容少爷。” “这么见外做什么?”容斐胳膊一抬,手肘搭在顾惊寒肩头,笑了笑,“也叫大哥吧。” 顾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还一副凶狠至极要杀人的表情,现在却变脸变得这么快。 “先进去吧。”顾惊寒看容斐搭他的肩有点费力,不由好笑,微侧了身虚扶住他,对顾妙道。 顾妙眨眨眼:“我在这儿等会儿二哥吧,他还没来呢。对了,大哥,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萱儿姐,林静萱。漂亮吧?” 顾惊寒早就注意到了跟随顾妙而来的少女,猜到这就是那位林小姐。 林静萱身材姣好,面容清丽,五官描了精致的妆容,但仍隐约可见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略显苍白的面色。 她目光有些闪烁,似乎潜藏着一股不安,对上顾惊寒的视线,露出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顾大少,容少爷,恭喜二位。” 真到跟前了,容少爷倒不是那般咄咄逼人了,反倒显得有那么点绅士风度,挑眉笑道:“谢谢林小姐了。听说林小姐家中,昨夜出了点事儿?若是林小姐身体不适,那边可以休息,无人打扰。” “谢谢容少,” 林静萱眸光一闪,挽了挽耳后的发丝,道,“家中的事……确实受了些惊吓,搅了容少兴致,还请见谅。” “小事。我看着像是那么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容斐笑了笑。 顾惊寒正听着两人言语机锋,忽然被凑过来的顾妙拉了一把。 顾妙不满地小声道:“大哥你可得长点心,看牢了,我看容少爷可一点都不老实,现在这是看上萱儿姐了吧?” 顾惊寒视线一转,漠然道:“时秋来了,你们进去吧。” “好吧好吧,大哥你可别不上心啊。”顾妙又拽了拽顾惊寒手臂,见顾时秋走过来,才跑了过去。 “大哥,容少。” 顾时秋来打过招呼,和顾妙与林静萱一同进了别院内,没敢同这位小时候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容少爷多待哪怕一秒。 顾惊寒和容斐在门口又顶了一阵,重要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容培靖和容夫人也姗姗来迟,将两个小的替了下来。 “顾老弟来了吗?” 容培靖留着一圈大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就算是西装革履,也难掩一身匪气,“这大喜的日子,亲家不在?这也忒不像话了,来,老罗啊,你开车,去顾家接接亲家,别是不认识来这儿的路,那不就闹了笑话了吗?” 容夫人笑着瞥他一眼,拉住顾惊寒手臂,低声道:“别怪你容伯伯,他就是个急性子。” 顾惊寒自然看得出这是容培靖在向顾元锋表明对这场婚事的看重,变着法儿地警告,虽不知容家为何对这门亲事如此上心,但顾惊寒不会不识好歹,便颔首道:“多谢伯母。” 容夫人笑着拍拍顾惊寒:“我呀不拉着你了,你瞧斐儿急得眼都红了。宴会还要等会儿才开始,你们若是烦了,就去二楼歇歇。待会儿我让人叫你们。” “好,母亲,我们先走了啊。”容斐耳朵尖,闻言当即拉着顾惊寒窜没影儿了。 容夫人在后气得笑骂,容斐抿着嘴笑,被顾惊寒反捏住手指头。 两人绕开宾客上二楼,容斐道:“如何?” 喧嚣闹声渐渐消弭身后。 顾惊寒踏上楼梯,道:“有问题。” 容斐慢悠悠推开二楼一间房的房门。 这是间宽敞的桌球室,墙面是摆满各式红酒瓶的酒柜,几处长椅围拢,中间是球桌,球杆搭在边缘。 漫不经心拿起一根球杆敲着掌心,容斐垂眼道:“问题是肯定有。你看她的反应……要是我只是个弱女子,一早上醒过来一张没皮的脸滴着血在我脑袋顶上吊着,我铁定得吓得爬不起来。林静萱与其说是受了惊吓,魂不守舍,不如说是……在怕什么。” 顾惊寒跟着容斐进来,反手关上门,道:“我在她身上留了道符,会盯着点。” “顾大少,我发现你这人真是贼得很,”容斐闻言笑起来,拿着球杆戳顾惊寒的腰,“桌球会玩吗?我教你?” 被顾惊寒教了个射箭占尽了便宜,容少爷总想着把场子找回来,手一摸到球杆,灵感顿生,立时就恨不得把顾大少压到球桌上上下其手一番,以教导之名行调戏之实。 顾惊寒接过容斐递来的球杆,眉眼清淡,“很少玩。” “都说了我教你。” 容斐一按顾惊寒肩背,把人带到球桌前,自己站在后面,从后圈住顾惊寒,“压低身体,腰往下一点……手这样……” 口鼻贴近到顾惊寒的后颈,熟悉的冷香满溢。 容斐不由一晃神,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往回压了压,低声笑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香得……让人想咬一口。是梅花,还是茶香?” 说着,容斐慢慢将脸埋进顾惊寒的衣领,深深嗅着。 手松开球杆,抱住顾惊寒的腰,容斐几乎整个人都压到顾惊寒背上了。 难为顾大少顶着一百几十斤的重量还能纹丝不动,五指张开压低,稳稳当当一戳球杆。 哒的一声轻响,进球了。 沉迷吸男人的容少爷被这一声轻响惊回了神,眉间闪过一抹懊恼之色。 正要松手退开,身前的顾惊寒却转过了身,球杆顶端轻轻一转,恰好顶在容斐下颔,手指用力,用球杆抬起了容少爷的下巴。 “都不是,”顾惊寒向后半靠在球桌上,抬眼道,“药草味道。” 容斐拽开顾惊寒的手,扫他一眼,皱眉道:“你吃什么药?” “你以后会知道。” 顾惊寒答非所问,反手搂住容斐的腰,将两人位置对调,反身将容少爷压到了球桌上,手掌在那截细窄的腰上转过半圈,沉沉向下一按,“腰压下去。” 容斐被顾惊寒的力道按得几乎趴在桌面上,腿向后一撤,就被顾惊寒从后顶住了。 “容少,”两具身体几乎毫无缝隙,顾惊寒慢慢弯下身,唇贴在容斐耳畔,手里的球杆轻轻敲了一下容斐的大腿,“屁股不要那么翘。” “你!” 容少爷转身就是一屁股,险些就要坐死顾大少,怒极反笑地挽袖子,“老子今天要是不打肿你的屁股蛋,你就不知道这海城谁说了算!” 球杆抄起来,眼看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 房间的门却忽然被推开。 罗管家在门口僵了僵,低下头干咳道:“那个……少爷,婚宴要开始了,老爷和夫人喊您和顾少爷下去。” 容斐面色一僵。 “好。”顾惊寒眼底掠过一丝宠溺的淡笑,握着容少爷的手拿下球杆,一下子就打碎了容斐虚张声势的假把式。 容斐揉了把脸,整理了整理衣服,又拽过顾惊寒给他理了理领口,一捏顾惊寒下巴:“走了。” 华灯璀璨,衣香鬓影。 顾惊寒与容斐一入场,便收到了诸多视线。 两人来到主桌,等容培靖匪里匪气说了两句,又看顾元锋一改清高的嘴脸,乐呵呵地附和,才起身去给邻近几桌敬酒。 容家地位在这儿摆着,当得起顾惊寒和容斐敬酒的人着实不多。容家可没什么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挨个儿都要敬过来的规矩。容少爷半点都不乐意伺候,要不是今天订婚也算是抱得美人归,实在心里有点美滋滋,估摸着现在早就撂挑子走人了。 订婚宴流程并不复杂。 吃喝了一阵后,舞曲便响了起来,年轻人们纷纷起身,牵手步入舞池。 盯上顾惊寒与容斐的不少,但勇于迎难而上的几乎没有。 第一支舞曲,容斐拉着顾惊寒跳了起来。 容斐搂着顾惊寒的腰,桃花眼半开半阖,灯影流转间,眸光迷离,直勾勾地盯着顾惊寒近在咫尺的脸,抿起唇,生怕自己一个晃神就压着人亲上去。 顾惊寒配合容斐跳着女步,望进容少爷那双熠熠发光的眼中,低声道:“很高兴?” 容斐勾唇一挑眉:“洞房花烛夜,会更高兴。” 顾惊寒眉梢一动,深以为然:“那很好。” 诸多年轻男女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绕在中央那对青年身上,各色目光遮遮掩掩,却不敢真切地表露出来。 顾妙也看了几眼,酸溜溜地收回视线,拿着餐刀切糕点,对身旁的顾时秋嘟囔道:“大哥分明要高上一点,凭什么跳女步?我真是气不过。” 顾时秋端着红酒站在灯下,眉目温润,轻轻笑道:“我倒觉得还很般配。见到大哥和容少爷之前,我总怕大哥会受欺负,现下看来,不说别的,大哥总不像是会吃亏的模样。大哥心中比你我更有成算,你就少出点小心思吧。” 顾妙瞪顾时秋:“谁说他们不般配了?我就是看不惯容斐那嚣张的小德行,非得让大哥治治他不可,小时候大哥不在,你挨打,我被揪辫子,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 “行了,吃你的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顾时秋又将一碟蛋糕挪到顾妙面前。 顾妙忿忿切蛋糕。 顾时秋看着顾妙的举动失笑不已,正要再说点什么,却见顾妙切蛋糕的动作突然一顿,已经切到底的刀子死死压在盘子上,僵硬地来回切割着,发出呲呲的尖锐的割划声。 顾妙垂着头,脸上笼着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顾时秋忽然心头有点发凉,抬手轻轻推了推顾妙的肩,“小妙?” “砰!——哗啦!” 桌子被猛然掀翻,碟盘砸了满地,碎片四溅。 血珠凝然,倏忽炸开,寒光蓦然掠过刀锋。 顾妙双眼空洞,举着餐刀,直直刺向顾时秋。 “小妙!” 顾时秋闪身一躲,擒住顾妙的手腕。 但不知顾妙单薄娇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力道,竟一个用力挣开了顾时秋的束缚,推开他,直接踉踉跄跄往前冲去,动作死板,关节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啊——!”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受惊尖叫,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一双眼睛含着笑,注视着不远处的动静。 餐桌下,一只指尖渗着殷红色泽的手虚虚拢在身侧,桌布垂下的阴影遮住它的动作。 这只手的五指一动,顾妙举刀的身影就跟着一动,冲杀进舞池的人群之中。 “天师的脸……想必会更好用些吧。” 第12章 假货 “啊!” “躲开——!” 订婚宴上人声混乱,顾妙速度极快,四处冲撞,片刻之间已经划伤了数人。 名媛贵妇们提起裙角仓皇奔逃躲闪,桌椅被撞倒,红酒倾洒,杯盏盘碟摔碎在地。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所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慌都如同被定住一般,静了下来。 “都别乱!”容培靖大吼一声。 顾惊寒趁机逆着人流冲过去,与顾妙正好撞在一处。 顾妙手中的刀毫不停顿地刺了过来,顾惊寒手腕一沉,手掌翻转间竟然直接绕过了疾速捅来的刀刃,缠到顾妙的手臂上,骈指一点某处穴位。 手臂肌肉抽搐,顾妙手指不由自主地张开,掉落下来的餐刀被顾惊寒一脚踢远,同时一枚符箓贴上顾妙的眉心。 顾妙空洞瘆人的神情忽地一震,整个人如被卸了力气般,软倒下来。 “时秋。”顾惊寒面色冰寒,伸手将顾妙扶给追上来的顾时秋,单手结印在眼前一抹,快速扫视大厅内。 “大哥,小妙她……”顾时秋看了眼怀里面如金纸的顾妙,心有余悸,忐忑出声。 容斐赶过来,枪口一抬,冷声道:“去旁边好好待着,别添乱。” “斐儿,惊寒。” 容培靖和容夫人也走了过来,周遭的达官贵人们虽镇定下来了,但面上惊恐之色仍未消散,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惊寒古怪的动作和顾妙脸上轻飘飘的鬼画符,纷纷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 顾惊寒察觉到顾妙身上那一丝□□控的气息。 想必顾妙身上的头发和血是被别人弄到手了,这手法与想要控制容少爷的人如出一辙,恐怕就是那个人。这类操控他人的邪术,施法者与被控制者相距必然不能太远,那个人绝对就在大厅内。 一缕黑气在视野内倏忽闪过。 神色一凛,顾惊寒立即冲了出去。 手指间红光乍现,无形的四根红绳牵引着,猛然一收。 别院四面围墙的花坛中,四道高大如小塔的虚影缓慢地站了起来,朝着与顾惊寒相同的方向行进,围堵过去。 容斐见顾惊寒动作,把枪上膛,正要跟上去,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林静萱走了过来,来到顾妙面前,担忧道:“小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 顾时秋摇摇头,看到林静萱捂着小臂,道:“林小姐,你受伤了?你先去包扎吧,小妙睡过去了,有大哥在,没事的。” 听到这话,容斐觉得很有意思。 按理说顾惊寒二十来年里,在顾家的时间连三分之一都占不上,与这俩弟弟妹妹之间应该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 但偏偏,顾时秋和顾妙都与顾惊寒这个大哥亲近得很,信任得很,仿佛只要顾惊寒在,他们就没什么可怕的。 “我没事,”林静萱脸色微白,含笑摇了摇头,矮身看顾妙,“倒是小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这样放着没事吗?不然顾少爷你将小妙抱到那边椅子上吧,你看,她额上都是汗……” 说着,林静萱伸出手,抚上了顾妙的额角,似乎是在为她拭汗。 纤长的指尖微微滑动,不经意间碰到了眉心的符纸,正要揭下,却忽然被一只手挡开了。 顾时秋紧盯着林静萱,目含警惕,温文笑着看了一眼被他挡过的那只林静萱的手,道:“林小姐,小妙有我看着就行了。” 林静萱不自然地笑笑,退开了点:“是我失礼了,那我……” 话音戛然而止,冰冷的枪口轻轻一顶,擦过太阳穴。 “林小姐,看来林家的日子你过得不怎么舒心啊,”容斐握着枪,眉目冷然,似笑非笑道,“堂堂一个大小姐,手上都生出茧子来了。我说林小姐今晚来的时候怎么戴了副蕾丝手套呢,敢情是怕别人笑话你林家揭不开锅了?” 人群中正要冲过来阻止的林父林母脚步一顿,神色巨变。 这什么意思?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们自己的女儿他们很清楚,林静萱绝对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小姐,素手纤纤,为了不让手指被磨得粗糙了,连钢琴都没学。难道眼前这个,不是他们的女儿吗? 谁都不是愚人,林父林母本就觉得今天林静萱的一些举动有些不对劲,闻言脸上顿时出现了迟疑之色。 “容少爷,你……在说什么?” 林静萱缓慢直起身,神色略微慌乱,身体有些僵硬,柔弱道,“我……我只是关心小妙而已……” 容斐食指扣在扳机上,慢慢收缩,脸上露出一个冷笑:“别装了。从你今晚来到这儿,戴着那双蕾丝手套开始,我就看你不对劲儿。说,你到底是谁?真正的林静萱在哪儿?” “什么?真是假的?” 人群里发出小声的惊呼,“这空口无凭……” 有人拉住说话的人,压低声音道:“容斐开枪,还需要凭据?” 恶少之所以说是恶少,自然是因为行事险恶。 容少爷的恶名虽然有部分原因是被人夸大其词,恶意宣扬造成的,但还有一部分,是实打实的。他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行径,但打架伤人,宛如家常便饭,是人尽皆知的。 林静萱眼见容斐要把扳机压下去了,神情焦急恐惧,急声道:“容少爷,我就是真正的林静萱啊,你……” “砰!” 枪声响。 几乎在刹那,林静萱的身影从蓦然枪口下消失了。 子弹落空,容斐在开枪的瞬间就抬起了枪口,头顶的水晶灯轰的一声响,坠落在地。 一个大活人在眼前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在容斐开枪时拼命扑过来的林父林母差点双腿一软,跌坐下来。 容斐拿着枪,从腰带上将顾惊寒给他的小桃木剑解下来,撕开表面一层黄符,桃木剑顿时长大。 如此神异的一幕,又引得周围人目光闪烁。 “小心!” 顾惊寒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容斐身侧,拦腰将他向旁一带,掌心含符,猛然击向一侧。一团黑气陡然出现,又被瞬间击散,一只鬼手掉落在地,化成灰烬。 “四方神,动!” 金光于眼瞳深处轰然炸开。 顾惊寒五指张开,向下一按,四根红线立刻出现,延伸出去,沉闷的巨吼从别院四面传来,震得人耳膜轰鸣,大厅内器物摇晃震荡。 红光如夕晖,漫射弥散。 无数的黑气从周围的人群中钻出,人们惊慌地躲避,几乎都要缩到了墙角。 有几个机灵的,跑到顾惊寒身边想要寻求庇护,被容斐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没看见顾惊寒额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吗,添什么乱! 顾惊寒从不自傲轻敌,出手便是杀招,四道高大的虚影脚下悬空,如鬼影般在别院里飞快飘动,之前因与他佯装离开而聚在一处,此时得令迅速散开,很快就捕捉到了一道向外遁去的异样气息。 北方木头人化成的虚影突然跃起,高高扬手,向着地面一处猛地一拳砸下。 一道身影擦着拳影飞射而出,略一踉跄,举起一样什么东西挡住了虚影的第二拳,再次消失在了地面上。 顾惊寒飞奔追出,翻过围墙。 四下漆黑沉凝,远处有路灯昏黄,城郊小巷交错,幽黑深邃,不见半个人影,就连气息也陡然断开,消失无踪。 “跑了?”容斐跑了过来,皱眉,手一抬,对身后一队人道,“去搜搜!” “土遁术。”顾惊寒神情严肃道,“进入土层后,难以追踪气息。” 容斐道:“你不是在这个假林静萱身上放了符吗?” 顾惊寒摇头道:“他早就发现了。不然又怎么会一开始用障眼法,想要引开我?” “原来如此……可他接近顾妙是为了什么?”容斐疑惑道,“在顾妙被你制住后,他还要靠近,以身犯险,其实大可不必。他在暗,你在明,这样不是更好?” 顾惊寒的瞳色渐渐冷下来:“他不是想要接近小妙,而是要接近我。” 或者说,他要接近临字骨灰盒。 临字可以感应到那个人手中他的骨头,那么那个人,是不是能用手中的骨头,感应到临字? 当年出生时的百鬼之战,顾惊寒虽未亲眼得见,但听师父所言,绝对残酷至极。能在最后强压下这些凶残厉鬼的临字,想也是绝非一般的存在。 大妖大鬼俱都有各自的奇异之处,有的善幻化,有的善魅惑,有的以人心为食,可读心……而若是集齐临字三块骨头,又会拥有怎样的能力? 人忌惮鬼怪,鬼怪也未尝不恐惧于人类贪婪的**。 “寒小子。” 容培靖走了出来,“老林头想让你去他家看看,帮他找找闺女。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理他,也是个老糊涂,连自个儿闺女都认不清。”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颔首道:“是该去一趟林家。” 因为不管真的林静萱,还是假的林静萱,好像都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十一点半前更新! 第13章 林家 林家也是位于护城河沿岸。 一幢白色小楼颇具风格,临水而立,雕花铁栏门里溢满了袅袅花香,小径旁的池子里沉着几朵枯败了的睡莲。 顾惊寒手中托着一块巴掌大的罗盘,与容斐缓步而入。 自今晚在舞会上见识了顾惊寒的本事后,林韬的心中便没有一刻平静下来。 海城达官显贵甚多,阴私不少,怪异鬼事自然也遇得多。所以城外奉阳观的香火才那般旺盛。但以林韬看来,顾家大少这个后生晚辈,却要比那些老道士高上一筹。 “手套的话,萱儿平时确实是不戴的,”林夫人满面愁容,脸上泪痕未干,“今晨戴上了,我也没注意,只以为她是为了配今晚那身衣服。若是萱儿有了什么不测……我、我……” 语未毕,止不住地流泪。 林韬揽住林夫人的肩,眉间笼着阴翳,道:“顾少爷,不管怎样,我们都想找到萱儿。” 一听此言,顾惊寒不由有点讶异,看向林韬道:“不管怎样,是不管是死是活吗?” 林韬的话,明显是有了心理准备。 “萱儿她……”林夫人抽噎之声一窒。 顾惊寒将罗盘一收,下颔微抬:“去林小姐的房间。” 低声安慰了林夫人几句,林韬让人将林夫人扶去休息,亲自带着顾惊寒和容斐上了楼,来到林静萱的卧房。 林静萱的卧房是很寻常的闺阁小姐的模样。 梳妆台稍显杂乱,欧式大床四面垂着纱帐,是如薄烟一般的天青色。 进了房内,顾惊寒先四下走了一圈,然后在床头端详了片刻,看了看床帐顶,道:“林先生,方便说下你家中三名丫鬟死时的情况吗?” 林韬的面上闪过一丝惊乱,很显然,他没有想到自家遮掩至今,连警察局都没得到的消息,顾惊寒竟如此随意地说了出来。不过看到一旁一直打哈欠,昏昏欲睡的容斐,林韬一腔复杂也只得都咽了回去。 他们林家,和容家是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 “这对找萱儿会有帮助吗?”林韬问。 顾惊寒还没说话,容斐先不耐地横他一眼,冷笑道:“眼下是我们在给你找女儿,是你求着我们,不是我们求你,这种遮遮掩掩的机锋少打,你们家的肮脏事,本少爷半点不感兴趣。少装了,行吗?” 林韬被说得面上尴尬,微胖的脸通红,忙道:“这件事……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两个月前,正是林韬的儿子,林静萱的弟弟,林静水的生辰。 林静水性子孤僻,喜静,经常独自一人闷在屋内看书,不爱说话。就连林韬和林夫人,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与他说上一两句。 唯独林静萱这个姐姐除外。林静水很喜欢林静萱,两人常在一处玩耍。 对比林静水的怪癖,林静萱则性情温柔,人缘甚好,有许多朋友。 林静水十八岁生辰,成年之日,本该是个大日子。但他并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来上门庆祝,于是,林静萱便邀请了许多自己的朋友,祝贺弟弟。 一场西式的生日聚会,办得极为圆满。 但偏偏,在次日一早,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场欢欣构筑的残梦。 从疲累的沉睡中醒来,林静萱一睁眼,便看见一双鲜红的绣花鞋悬在半空。 干涸的血渍凝在床被上,成了暗黑色的污迹。 视线僵硬地向上挪移,正对上一张被剥了面皮的血肉模糊的脸,脖子上吊了根红绸,尸体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着,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垂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向床头。 林静萱几乎要被吓疯了。 她疯狂尖叫,抱着脑袋从床上跌跌撞撞跑下来,一头撞进了赶来的林韬怀中。 见了眼前惊骇恐怖的一幕,林韬的第一反应便是去警局报案。 但紧跟着进门的林静水却说出了一句让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的话:“父亲,是我昨晚喝多了,占了她的身子。她曾向姐姐呼救,姐姐并未理会,她许是想不开,便自尽威胁姐姐吧。” 占了一个丫鬟,这种事高门大户屡见不鲜。 人命如草芥,也算不上什么。 林韬思虑片刻,便决定将事情按下,命人将丫鬟的尸体秘密处理掉,封了口。 他从林静水的态度和丫鬟的尸体上感觉到其中或有蹊跷,但林静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舍不得冒上半点风险。 此事过去,便平静了许久,林韬几乎要将它忘到了脑后。 然而,在林静萱去了北平的第二日。 天青的纱帐溅满凄红的血点,一具丫鬟的尸体悬在空无一人的床上,被撕了皮的脸无声地对着床被。 这一次,林静水也面露惊骇。 林韬面上不显,但内里心惊肉跳。 他察觉到了事情或许并非如他想的一般简单。但第一次已经压下,若是第二次报了案,牵扯出第一次,那便功亏一篑,更是有理没理都说不清了。于是,林韬又一次瞒下了此事。 “第三次……就是昨夜。” 林韬目光复杂,残留着些许恐惧,“容少既然调查了,想必也知道了,跟前两个死法一模一样,被放掉了血,剥了脸皮,吊在萱儿的床上。” “今晨,林小姐发现床头吊了人,是否仍像第一次一样,惊恐大叫?”顾惊寒问道。 林韬苦笑着点头道:“没错。我扶着萱儿去她母亲处休息,都没察觉到任何不对。那时候,或许还是萱儿本人?我真的有些糊涂了……” 顾惊寒抬眼道:“昨夜那具丫鬟的尸体呢?” 林韬微一怔,“早上……我让人埋了。” “挖出来吧,”顾惊寒神色淡漠,眸中掠过一丝冷凝之色,“那个才是你女儿。” 林韬愕然瞪大眼睛,身形一个踉跄,跌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目光呆滞地怔了片刻,慢慢抹了把脸,再开口,声音嘶哑:“顾少爷是天师吧?能为萱儿……做个法事吗?多少钱,我林家都出得起,只希望她在路上……好走些。” 容斐闻言,半阖着的睡意惺忪的眼蓦然睁开了。 女儿死了,不想着找凶手,反倒要做法事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偏头看了眼顾惊寒,俨然一副八风不动成竹在胸的模样,容斐便又合上眼,悄悄靠到了顾惊寒背上,继续瞌睡。 “你们在说什么?!”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脸色苍白的清瘦少年出现在门口,黑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惊寒,“你说,姐姐已经死了?” 顾惊寒偏头,略一皱眉,正要开口,便见林韬猛然起身,斥道:“静水,你出来干什么?病还没好利索,到处瞎跑什么?回房去!” 几步冲到林韬面前,林静水额上青筋暴起,瞪着林韬,脸色扭曲狰狞起来:“父亲,姐姐死了……姐姐死了!凶手是谁?是谁杀的姐姐?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找凶手?!……不对,不对!姐姐根本不可能死……把姐姐带回来,把她带回来,我能救活她!” 林静水脸上神色几度变幻,时而狰狞愤怒,时而迟疑后狂喜,一把抓住林韬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你救不活她。” 顾惊寒突然道,“是你杀了她,养了她,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十一点半前更新!_(:3」∠)_今天又晚了…… 第14章 真相 卧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顾惊寒的话一出口,林静水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怒睁的眼睛光线离散,怔怔然拧动脖子,看向顾惊寒。 似有猩红的血,从眼底细密地泛起。 林静水的声音带着残破的嘶哑:“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如果不是我,姐姐早就死了……是我救了她,我还能救她第二次!” “够了!” 林韬突然一把攥住林静水的手腕,将人拽到身前,声音愤怒而压抑,“静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姐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清醒点,给我滚回去,听见了吗?!来人,把少爷……” 话音未落,林静水突然甩开林韬的钳制,从脖子上拽下一个红色的木头小人,咬破了手指,不断地用鲜血涂抹小人的身躯,口中喃喃道:“姐姐,姐姐,我是静水啊,你快回来……你快活过来,你是不可能死的……” 容斐贴着顾惊寒的后背,慢慢拔出了枪,准备一旦林静水或者林韬有什么异动,就立刻开枪。 他附在顾惊寒耳畔,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他们林家怎么都是疯子?” 垂在身侧的手向后滑去,顾惊寒摸到容斐的手,轻轻捏了捏,低声道:“林静萱本就不是人。她死的时候应当年纪还小,因为某种原因魂魄不能离开躯体,所以成了没有阳寿的活死人。活死人要想像常人一样拥有心跳呼吸,便需要有人以魂魄和鲜血喂养。” “起初我还并不确定,直到见到林静水。林静水身上拥有太多林静萱的魂魄气息,他应当是曾用自己的魂魄与鲜血喂养过林静萱。” 顾惊寒说到此处,眼微抬,看向喃喃自语中神情越来越崩溃的林静水。 他方一出现时,还如一个普通少年般,苍白清瘦。 而现在,他神色狰狞,眼耳鼻中慢慢淌出了黑色的血,他浑然不知,兀自捧着小木人念着,随着气力与鲜血的流失,跪倒在了地上。 “你说林静萱是林静水杀的……”容斐蹙眉,心下微寒。 要真是林静萱早就死了,那一直以来混迹名媛之中的,岂不是个死人?这么一想,本就对女人略感恐惧的容少爷,顿时有点冒冷汗。 顾惊寒没有回答容斐的问题,而是转向林韬道:“一个家族的事,无论巨细,怎么会瞒得过家主?林先生,事情已经结束了,警局的人很快就会来。有些事已无法挽救,但至少,结局未定。” 如被重锤一击。 林韬神情怔忪片刻,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膝盖一弯,沉沉坐在了椅子上。 “顾少爷,”声如风嘶,粗粝不堪,林韬眼眶通红,沉声道,“我林某人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天师,若是早能遇见你,我林家或许不会有这么一天。家不成家,人……不是人。” 就算最初请顾惊寒来林家是诚心实意的,但林韬也从未想过,要将这么多年藏下来的阴私,全都鲜血淋漓地掰扯出来。 但眼下,瞒不瞒,其实已无关紧要了。他拼命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假象,终于还是要被戳破了。 “不是人?”容少爷略微挑眉,后脊似乎掠过一丝阴风,“除了林静萱……谁还不是人?” 顾惊寒攥了攥容斐的手,神情淡漠道:“除了林先生和林静水,其余都不是吧。” “顾少爷果然高明。”林韬面上显出一派心灰意冷的灰败,苦涩道,“那还是萱儿七岁的事了。” “萱儿七岁那年,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磕破了头,没了命。” 林韬眼中浮现一丝痛苦之色,回忆道:“当时我和夫人都很痛苦,夫人日日以泪洗面,静水那时候才五岁,哭得几度昏死过去。夫人和静水太爱萱儿,不肯相信萱儿已死的事实,对外不让说一字,也不肯让萱儿下葬,办葬礼。我也难受,就放任他们那么做了。” “但没想到,萱儿在死后的第七天,又睁开了眼睛。” “她从棺材里爬出来,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但却会说话,可以动,有影子。我当时……有点害怕,想去奉阳观请天师。但静水跟我说,是他救了萱儿。” 顾惊寒低声道:“驱尸术。” 没有听到顾惊寒的低语,林韬陷入了回忆中,目露挣扎,“静水……用血泡着一个木头人,背后刻着萱儿的生辰八字。他说有一个高人告诉他,只要一直用血泡着小木人,萱儿就会慢慢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长大,活下去。” “哈哈哈哈……”林韬充满苦意地笑起来,“没错,确实没错,萱儿长大了,活下来了,可这里的所有人……却都死了。” 刚开始,是园子里的花草枯萎了。 一夜枯败,一夜生机恢复,春意盎然。 林韬甚至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花草始终不曾有过什么变化。 但紧跟着,就是家里养的狗死了,血肉干涸,成了一把骨头。然而第二天,狗又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了院子里,没有任何改变。 然后就是人,从一个个下人,到林夫人,林静水。 林韬一度以为自己疯了,或者自己早就死了,现在的同样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甚至不敢回家,躲在自己的珠宝行,一夜一夜地不敢闭眼。 但他好像一直没有成为下一个人。 这种诡异的死亡与复生好像停止了,林韬为了实验,招了些新的下人进门,就是死掉的那三个丫鬟。三个小丫鬟一直平安无事,林韬便慢慢放松了警惕,搬回了家中。而这些死去过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恢复,拥有体温和影子,林韬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把现实与梦境搞混了,那些诡异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林静水脖子上悬挂的,渐渐被鲜血泡成暗红色的小木人,却一直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幢白色的小楼里,只有四个活人。 林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他日复一日在这里生活下来。 他竟然真的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啾啾,连夜去奉阳观求的护身符驱鬼符全无效果,被他扔进了护城河。他接受不了这样家破人亡的诡谲,甘愿撑起这样一副虚伪的假象。 直到两个月前,第一个丫鬟死亡。 不像他最初说的。他其实亲眼看见了那个丫鬟死去的过程。 他白日里清丽温婉的女儿,在夜晚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如僵尸一般伸长了手臂蹦跳着,撕碎了闻声赶来看看情况的小丫鬟的咽喉。 林韬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目眦欲裂。 攥着小木人跑过来的林静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嘴里不停低喊着姐姐,抱住林静萱往后拖。 林静萱在林静水靠近的刹那,奇异地平静下来,任由少年将她拖回了卧房。 林韬知道自己不该再躲藏下去了,便走出去,跟进了林静萱的卧房。 床边,林静水浑身都在颤抖,苍白着脸恐惧地看着林韬:“爸……我……我控制不住了……姐姐,姐姐她杀人了……她在说话……她说她要吃人……” 一声“爸”,让林韬混沌战栗的脑子陡然清醒过来。 他狠狠抱了抱林静水,擦着林静水额上的冷汗,稳住声音道:“静水别怕,没事的,咱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今晚……你跟爸爸睡,走,咱们一起出去。” 林韬起身,抖着手给林静萱拉好被子,半抱着林静水走出了房间。 走了没几步,林静水身上的冷汗湿透了衬衫,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散碎,轻轻贴在林韬耳边:“爸……爸,尸体……没有了……” 林韬猛然回头,只见幽长的走廊,几盏昏黄的灯下,方才大片的血渍还残留在地,但躺在血污里的丫鬟尸体,却不翼而飞。 真的要疯了。 林韬和林静水疯狂地找了一夜,几乎将整个林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丫鬟的尸体。 但是第二天,被剥去脸皮的尸体,出现在了林静萱的床头,而林静萱,根本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一步错,步步错。 从十三年前,林韬选择瞒下林家的诡异事开始,这处泥沼,就已然将他,将整个林家,吞没。 第二个丫鬟是林静水杀的。因为她和第一个丫鬟是姐妹,姐姐失踪了,妹妹感到事情蹊跷,悄悄追查下去,发现了奇怪之处。 而同样是为了姐姐,林静水将即将拿到林静萱杀人线索的丫鬟杀掉了。 尸体再次消失,又在早上,再次出现在林静萱的床头。 然后是第三个,本以为是丫鬟,却是林韬的女儿,林静萱。 “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林韬捂住脸,整个人瞬间苍老了许多,身躯微微佝偻着,垂下了头。 容斐默然,纵使一贯万事不萦心,此时也不由为这个男人感到些许悲哀。 为了维持一个家,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可恨,还是可怜? “你是错了,”顾惊寒又将他的小罗盘掏了出来,垂眸扫了眼疯狂转动的磁针,凝声道,“但你林家此难,一半**,一半天灾。” 林韬蓦然抬头,直直地看着顾惊寒,“你的意思是……” “林小姐的卧房之下,应当是一楼一处空地吧,”顾惊寒淡声道,“若种花草,则寸草不生,若有人经过,则愈感寒冷。这是一处极阴之穴,起尸之地。林小姐滚下楼梯时,应恰好落在了一楼那处。那时林小姐其实并未身亡,只是阴气入体,暂时假死。” “但你的儿子,在此时施展了驱尸术,彻底杀死了林小姐,锁住魂魄,将她变成了活死人。” 林韬神色怔然,一旁状若疯癫的林静水也猛然僵住。 “告知林静水邪术之人,开发了此处极阴之地。生活在此方圆数十丈者,俱会慢慢死亡,转生为死,又化死为生,变为行尸走肉。阴阳颠倒,生死模糊,是违背天理之事。林小姐失控,在所难免。”顾惊寒道。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还有救吗?”林韬猛地直起身,急声问道。 顾惊寒漠然看他一眼,道:“有人挖走了极阴之地的阴眼,放回原处,或可一试。” 林韬一愣,颓然弯下了腰。 他连听都没听过,去哪里找什么阴眼? “我知道……”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林静水转过头来,脸上似哭似笑,黑血流淌,“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是他教了我救活姐姐的办法,他戴着白色的无脸面具,身上……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 香气?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神色齐齐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又晚了_(:3」∠)_明天!绝壁!要早点! 第15章 徒弟 城东梧桐巷。 天降寒雨,一柄油纸伞旋落莹润的水滴,遮住并肩而行的两名青年的身影。 青石板残缺不平,映着恍惚的光影,被皮鞋与靴子踏在脚下。 墙角檐上,细密的草叶蔓延成片,洇出青青淡色。 两人停在巷子深处一扇小门前,杂七杂八的废物堆积在侧,潮痕遍生。 “没想到林静水说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林静萱从北平请回来的调香师。”容斐看了眼门上斑驳的年画,感叹,旋即又一皱眉,“不过这个调香师不是刚从北平来海城吗?林家的事,已经发生了十三年……” “或许,他是来验收成果的。也或许,只是我们的臆测。” 说着,顾惊寒拉着人站进了门洞,收了伞,“这座宅院气场有些紊乱,不能确定是否有问题,进去后,你跟紧我。” “好啊。” 容斐微倾了身体,靠到顾惊寒身上,双唇倏忽贴近,隔着潮凉的雨气在顾惊寒的耳骨处落一个若有似无的吻,含笑道,“要想我听话,就亲亲我。怎么样,顾大少,这个买卖划算吗?” 顾惊寒用侧脸轻轻回蹭了一下,低沉的嗓音意味深长道:“等这件事情结束,还望容少赏脸,予我一日。” 容斐长眉一扬,啧了声,似乎是在讶异顾大少竟也有了点知情识趣的意思。 顾惊寒反手叩响了院门。 嘈杂雨声中,沉闷的敲门声幽幽传出。 等了片刻,无人来应。 “果真做贼心虚!” 原本还有半分试探在内,如今急性子的容少爷见状,直接给这院子主人定了罪,猛地一脚踹开了破旧的木门,枪口一抬,迈了进去。 顾惊寒紧随其后,两人跨入院中。 小院的内里如它的外表一般平平无奇,是很典型的海城人家宅院。 木板铺地,墙边种了两棵槐树,碧叶苍苍,枝桠舒展。回廊下用筛子晾着许多枯萎的花瓣与香料,被潮气洇湿了,也没人来收进屋内。 顾惊寒和容斐直奔主屋,空无一人。 两人对视一眼,挨个儿屋子搜过去,都是空荡荡的。难不成这调香师昨夜一看事情暴露,就直接跑了? 这个想法冒出后,又被顾惊寒立即否定了。 对方定然察觉到了临字骨灰盒的存在,在手持一根心头肋骨的情况下,怎会心甘情愿放弃更大更完整的力量?没得到临字,这个人是不会离开的。对方行事狠辣残忍,心机歹毒,更有些狂妄自傲,绝非一计不成就自甘放弃的人。 “都没人,跑了?”容斐脸色难看道。 顾惊寒眉心微蹙,突然耳朵一动,似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转头看去。 几乎同时,容斐目光一凝,看向一个方向,“草垛……刚才有声音。” 两人已有默契,不需多言,便快步跑到了后院被雨淋得湿乎乎的草垛前。 一点浅灰色的衣角从半人高的草垛边缘露了出来。 掏出一枚力符往手臂上一贴,顾惊寒一掌拍出,将半个草垛轰了出去。 干枯的稻杆儿翻飞,扬扬而落,露出里面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青年。青年眉心被用暗色的血画了一个诡异的法印,闭眼皱眉沉睡着。 顾惊寒扫了一眼,直接伸手将法印抹掉了。留下法印的人比他修为低,想去除掉并非难事。 法印一去,浅灰布衣的青年悠悠醒转,迷茫地睁开眼,眼珠僵硬地转动了下,才定在面前两人身上,“……你、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我怎么……师父?我师父呢?你们干了什么?!” 容斐看了顾惊寒一眼,直接将枪口顶到了青年脑袋上,眉目冷然道:“海城容斐。问你话你好好回答,若是说错了一个字,本少爷的子弹可是不长眼。” 青年瞬间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起来:“容、容少爷?” “还认识我?既然认识,那就老实点,该听过我什么脾气吧?” 容斐演大反派演得极其入戏,投入万分,森然冷笑道,“这里住的那个调香师呢?从北平来的那个。” 青年咽了咽口水,神色惶然道:“您说的……是我师父吗?我跟师父前几天从北平来的海城。师父……昨天下午去了林家,林家……林小姐亲自来请的,好像是商量什么……新香料。” “中途未曾回来过?”顾惊寒突然道。 青年胆子小极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惊惧小心地瞄了一眼顾惊寒,老老实实道:“没有,我记得是没有。师父说今天才会回来……” “那你是被谁绑起来,塞进草垛里的?”容斐皱眉问道。 “我……我被绑了?”青年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境况,身体笨拙地扭动了几下,惊愕道,“我、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屋里睡觉,没人……” 事情一时陷入僵局。 顾惊寒眉目沉凝。 容斐继续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师父?” 青年回忆了片刻,道:“是几个月前,师父不轻易收徒的。我也是求了师父很久,才打动师父,收我当的学徒。容、容少爷,我跟师父一直都在北平,来海城真的是初来乍到,若是……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您……大人大量,看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份上……” “放什么屁呢!”容斐一枪托砸得青年眼冒金星。 容少爷扬着眉挑着嘴角,嚣张跋扈的姿态毕现,“你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格?”又转向顾惊寒,低声道,“依我看,这人似乎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似作假。” 神态如此逼真,确实毫无作伪痕迹。 顾惊寒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现下,要么是调香师逃了,换了住处或已不在海城,要么就是林静水说了谎,调香师只是他推出来的挡箭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或是他想保护的某个人。 “回林家。”顾惊寒将猜测告知容斐,当机立断。 容斐颔首道:“好。回去看看林静水作没作妖。这里我让人来守着,一旦那个调香师回来,定然让他插翅难逃。” 顾惊寒自然也在院子外围做了一番简单的布置,便与容斐迅速离开了。 阴雨绵绵,天色如浓墨乍染,沉沉欲滴。 后院,倾倒的草垛之中,雨水积洼成坑,几截断裂的草绳倏忽落下。 原本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拂了拂身上沾到的草叶泥污,慢悠悠走进回廊里,沿着回廊进了一扇阴暗小门后的屋子。 青年在屋内缓步走了一圈,在四面窗子的合缝处分别画上血色的法印,然后重重一脚,踩在一块地砖上。 喀拉一声。 地砖陷进了地面,如同失了平衡般,向内侧一倾,露出里面一个被一块脏污布头包裹的东西来。 青年僵冷的面容突然一变,嘴角向耳根裂开,如同整个脑袋被从中间砍开一般,剖开鲜红的唇舌与血肉。 那根舌头弹了弹,传出一阵桀桀的阴森笑声。 青年的整张脸蓦地扭曲起来,就像这张脸皮根本不属于他,在发生着激烈的排斥和挣扎,鼻子眼睛如同粘在一张滑腻油皮上的珠子般,全部在扭动中挪移着,眼球几乎要掉下了下巴。 耳朵滑到脖子上,被青年出手捏住,提回原处。 “哈哈哈哈……乖徒弟,再忍忍,再忍忍……等为师拿到了完整的阴眼,起死回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到时候你就是为师唯一的徒弟,要什么没有?哈哈哈哈……再忍忍,再忍忍……” 青年阴笑着,弯腰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脏污布头的包裹来。 突然,他的笑声一停,整张五官不在的脸猛地扭向窗口的方向,“是谁呢……” 浅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佝偻着脊背,无声地穿过了一扇画着血印的窗户,出现在雨水滴落的廊下。 青年扫视了一圈院内,最终将视线定在了角落里的水缸后。 一点红色的毛绒绒的尾巴尖颤巍巍缩在阴影里,尤不自知自己的暴露。 “是狐香的最后一料啊……” 作者有话要说:_(:3」∠)_不要方,其实……拒绝剧透! 第16章 追击 天色阴翳,庭院幽闭。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缸边缘,没有任何气息流露,缓慢而又急不可耐地探进阴影里,蜷指成爪,猛地抓向那点颤巍巍的尾巴尖。 突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这是谁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青年猛地抬头。 只见墙头上雨丝一阵扭曲波动,方才明明已经离开的容斐凭空出现,垂着一条腿随意坐着,枪在手里转了一圈,上膛,瞄准了青年的脑袋。 “容斐?”青年语气一沉,也不装了,阴森森道,“你们没走?” 容少爷居高临下看着他,鄙夷嫌恶地皱了皱脸,旋即又笑起来:“错了,其实我们根本没来过。” “什么?”青年微愕。 容斐道:“我说我们没来过,怎么,听不懂?我们到了大门口,门都没进,往里撒了点梦佛陀,你就自己从草垛里出来了,唱作俱佳自己玩了半天。怎么样,现在醒了?” 青年黑幽幽的眼珠盯着容斐,又倏忽转向那条藏匿的红色狐狸尾巴。 那条尾巴甩了甩,红狐狸从水缸后走了出来,对容斐点了点头:“多谢顾天师和容少,让我欣赏了这样一出好戏。剩余的梦佛陀,我们留之也无用,便作为两位帮我们找出凶手的报酬,送与二位了。还望莫要嫌弃寒酸。” “多谢。”顾惊寒的身影随着一阵水波般的光影,出现在墙上。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梦三生宛如真实的梦佛陀,又怎么会寒酸? 世间诸多珍稀奇物,亦不能比。 否则,伍老板一个普普通通的狐妖,又是凭什么在这个连顾惊寒都无法迅速制住的调香师手下挣扎那么久的? “两位好算计啊。” 青年突然阴沉一笑,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皮,“既如此,我也不需要伪装什么了。顾天师,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院子内设了迷心阵吧,若是贸然进来,我便可引导你们的决定,让你们无功而返。” 顾惊寒撑着伞,神情漠然:“我也布过迷心阵。” 迷心阵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看不出。 青年诡异地从这句冷淡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鄙夷,脸上的血肉顿时一阵蠕动,桀桀笑道:“好啊,好啊,真是聪明。可聪明又有什么用呢?该死还是会死的……顾天师,剩下的阴眼在你那儿吧,那可是祸患啊,我会因它而死,你也会的……” 顾惊寒已经不想跟他废话了,道:“林家的事,是你做下的,狐妖们,是你杀的?奇异狐香标记,是你留下的?” 青年阴厉道:“都是我做的,但那又如何?我就是那个调香师。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顾惊寒,你以为你动得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别做梦了!” 他突然一阵狂笑,身形化为一道黑烟,猛然后退。 容斐当即开枪,枪法极准,但却数度落空。 “追!” 顾惊寒冷喝一声,迅速奔出。 他早就做好调香师逃跑的追击准备了,行动十分迅捷。 城北弄堂曲绕,环折叠扣。 顾惊寒在前追击,容斐带着一帮手下紧随在后,墙头屋檐间火红色的狐狸身影若隐若现,在顾惊寒符箓的加持下,目力倍增,不时喊出一声调香师的方位,协助众人。 “不好!”狐狸突然大叫一声,“他出城,往城外荒山去了!” 顾惊寒眉目一凛,调转方向,追出了城。 一出城门,竟然有容家的人备了数匹快马等在门外,翻身上马,顾惊寒策马疾驰间看向并行的容斐,容少爷回了他一个亮晶晶的略有些小嘚瑟的眼神:“增速符再快,怎比得过快马?” 本想劝容少爷先行回去的话就这样掐断在了嗓子里。 顾惊寒突然伸手探过去,掌心在容斐腰间轻轻一抹,留下一沓用红绳串起来的黄符。 疾风之中,符纸飞扬,隐约发出淡淡的金光。 “万事小心。”顾惊寒道。 容斐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笑了声:“婆婆妈妈。”说罢,马鞭一甩,当先而去。 海城外多连绵荒山,奇险陡峻,林木茂密,常有野兽出没。 调香师一路跑进一座荒山深处,最初还可骑马追赶,拉近彼此距离,但后来马匹难行,再加上小狐狸的符箓失效,一时竟失去了调香师的踪迹。 深入没有多远,顾惊寒便停下了脚步,神色微凝,“有阵法。” 容斐眉心一皱,马鞭轻轻敲了敲,偏头吩咐道:“留下十几个人,剩下的跟山下的汇合,把山给我围了。顾大少给你们的符,记得都贴上,缺的从留下的人那儿先拿,务必连只老鼠都别放出去!” “是!”数十名手下领命而去。 容培靖虽是土匪出身,但练起人来却是很有一套,令行禁止,颇有点军人风骨。 “顾天师,容少爷,”小狐狸走上前,他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圈海城外剩余的狐妖,一双双妖异的眼睛在阴沉晦暗的光线里闪着幽绿的光,此时大部分人离开了,他们才敢出来,“我们也可以帮忙寻找,或者围堵。” 顾惊寒颔首,却没立刻安排,反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随手往地上一抛。 这还是容斐头次看见顾惊寒算卦,没什么高超眩目的术法,只是简简单单扔出去。 顾惊寒半蹲下,凝视那铜钱片刻,将它们挨个儿捡了回来,起身拿出几张符箓,不要钱一般分散给众人,道:“走吧。” 他选准一个方向,抬手握住容斐不拿枪的手,向密林深处前进。 “算出来了?” 容斐紧紧贴着顾惊寒,追赶时早就顾不得伞了,两人的衣服俱已被雨水湿透,发丝也滴着水,容斐用枪身扫了下额前的碎发,低声道。 顾惊寒边警惕着四周,边道:“我算的并非是方向。” 临字骨灰盒虽被他禁言,陷入了半沉睡,但他依然可以借助它的力量,并且依据它来感应调香师的大致方位。 “我算的是吉凶。”顾惊寒接道。 容斐瞬间会意,“那是吉,你才选择继续追了?” 顾惊寒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卦象显示,不仅不是吉,反而是大凶之兆,九死一生。 这种情况下,顾惊寒若是孤身一人,定会选择继续追击,因为天师突破,讲究的就是与天争命,九死一生。 但现在有容斐在,按理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将这么多人置身险境。 可偏偏,他的占卜能力在回海城之前有了极大的提升,这样一卦,算出的不仅仅是吉凶,还有一些被迷雾遮掩,若隐若现的真相。 比如,调香师的狐香标记其实是针对容斐一人的。 昨夜舞会许多公子少爷他都已见过,但并非如水鬼所说,有人拥有狐香标记,而是只有容斐一人。 或者换句话说,其他人的狐香都并非是调香师所留,而是普通狐香,十二时辰之内,便会自然消散。很可能是伍老板自己的狐香,或是其他狐妖的。 再加上伍老板手上曾有梦佛陀,如今又恰好被狐妖们送出来使用…… 顾惊寒相信,伍老板要么是早便知晓调香师的存在,一直在想各种手段想帮剩下的狐妖逃脱,要么,便是他曾与调香师合作过,后来不知何缘由,两人闹翻。 不然,一只两只狐妖被杀也就算了,那么大数量的狐妖死亡,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狐妖上当? 是调香师另有手段,还是同族的出卖? 那么容斐光顾伍老板的瑾玉轩,究竟是巧合,还是早有算计?他们又想在容斐身上得到什么? 一瞬间脑中转过诸多念头,但无论哪一种,都让顾惊寒无法放任一个对容斐有如此大恶意的人逍遥在外。 本想把容斐等人留在此地,他孤军深入,但心中却无端涌起一丝不安,好像若是将人留下,才真正应了那副大凶的卦象。 “那是什么?” 在前开路的两名手下突然停住脚步,戒备道。 “瘴气?” “情况不对,小心!” 顾惊寒被几道喊声唤回了神思,抬起眼,顿时目光一沉,攥紧了容斐的手腕。 只见渐渐淅沥的雨丝在茂密的林间穿行交织,淡淡霏薄的雨雾弥散期间,灌木苍翠,树皮湿沉,因乌云密布而显得格外阴暗的林中,前方视野不清,却忽有一股暗紫色的薄雾从黑暗的深处蔓延过来。 如爪牙潜行,悄无声息地淹没草丛树木,飞快靠近。 紫雾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不对,草木依旧,但却让人感到十分不对劲,一股诡异之感油然而生,却不知来源。 “声音。”顾惊寒开口道。 话音一出,所有人神情一怔,很快齐齐变了脸色。 密林之中,原本的沙沙雨声,林叶拍打声,遥远的兽类躁动声,全都从耳中消失不见。 若非周围其他人挪动的脚步声,和越发沉重的呼吸声,众人都要以为自己失聪了。但眼下的境地,却似乎比失聪更令人惊惧。 不断压迫而来的紫色雾气张开吞噬的巨口。 四下一片死寂。 一个站在队伍边缘的手下目光警惕地四顾,不时转动着身体,却根本没有发现,一只指尖泛着淡红的苍白瘦长的手,从渐渐四压的黑暗中缓慢靠近,按向了他的背后。 手下的身体微不可察一僵。 他慢慢垂下了头,将自己手里的枪上膛。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一定早点! 第17章 幻阵 “砰!” 一声枪响惊震耳膜。 聚拢在林间彼此依靠的众人中间,突然有一线血花射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便猝然后退,栽倒在地。 “老廖!” “辉子,你疯了吗?!” 一身短打精壮干练的青年在高大男子倒地后,从他身前露出身形来。 他低垂的头随着硝烟未散的枪口一同猛然抬起,双眼空洞漆黑,脖子歪着,向前僵硬地挪动了两步,然后突然向着方才说话的几人开枪。 “闪开!”容斐只怔了瞬间,立刻反应过来,一记鞭腿将枪口前的人抽了出去。 那汉子被抽得直接飞出了数步远,子弹炸开雨花,擦着他的头皮射了过去,带过一道火辣的刺痛。 “少爷!” 叫辉子的青年当然不可能只开了一枪,容斐将离得最近的人抽飞了,其他人反应也不慢,纷纷躲避,只有一个被射中了手臂。 但直接出现在辉子面前的容斐就没那么好运了。硝烟与火星迸射,子弹的速度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容斐只凭本能飞奔躲闪,树干与地面上不断出现弹孔,树皮炸裂飞射,在容斐冷厉俊美的眉目间划开细小的血口。 “后退!”一道沉冷的声音陡然传入容斐耳中。 容斐嘴角一弯,倏忽向后一闪,面前立刻有一道身影出现,挡住了他。 顾惊寒原本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诡异靠近的紫色雾气上,乍闻枪响,眉头蓦然一压,立刻转眼看去,五指一张,数枚黄符刹那出现,激射而出。 他的身形也随之而动,皮鞋踩在湿润的泥土上,步法奇奥玄妙,令他整个人几乎成为一道风,飞快地绕开中间几人,出现在了容斐身前。 双瞳金光一凝,有繁复的花纹刹那碎裂,顾惊寒手一抬,金属制成的小型罗盘出现在掌中,在半空中轻盈划过。 “当!当!当!” 连续几声震响。 罗盘毫无损伤,指针都没有颤动一下,几枚子弹被挡开,射入了四面的泥土里。 一声枪响在顾惊寒耳后炸开,容斐的子弹从顾惊寒身侧擦过,射穿了还在僵硬开枪的辉子的手腕。 与此同时,顾惊寒的黄符也已经到了辉子近前,只差一寸就要贴上辉子的身体。 但突然,辉子的身体出现一阵剧烈地抽搐抖动,整个人如同被吹起的气球一样猛地鼓胀起来,皮肤充血,仿佛快要炸开。 容斐见状就感觉不好,厉喝一声:“全都躲开!” 顾惊寒眸光一冷,手掌一翻,无数张黄符出现在半空,交织成一面厚实的网,扑向了辉子。 但终究迟了一步,在符箓大网落在辉子身上的刹那,辉子的身体陡然爆炸,血肉被大网拘禁住,但却有一片诡异的黑红色血雾蓦地散开,钻入其他人的身体。 除了顾惊寒和容斐,还有逃脱速度极快的狐妖们,其余人尽皆身躯一震。 拔刀声,与枪上膛的声音,如磨耳的鬼嘶声,响成一片。 顾惊寒没有在意这些人的动静,反而将视线调转,投向了众人边缘,一棵参天古木的阴影中。 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衫的五官扭曲的人慢慢现出身形,顾惊寒看着那道身影,道:“用这种操控方式,你将命不久矣。” “只要得到阴眼,我至少还能多活百年,又怎么会命不久矣?”调香师阴阴一笑,“顾天师还是好好享受我送给你的这份大礼吧。” 与他恐怖恶心的面容完全不同的一只瘦长白皙的手慢慢抬起,手腕一沉,五指快速弹动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四面的人齐齐一震,扑了过来。 顾惊寒第一时间看向容斐。 但容少爷从来不是那种站在他身后任人保护的角色,他从来没让顾惊寒失望过。 比起顾惊寒的冷静沉稳,容少爷的身上此时却升起了一股奇异的兴奋感,眉目间神采飞扬,左手在腰后一摸,又是一把枪端在手里。 双枪在手,容斐眼睛微眯,子弹飞射。 没容顾惊寒伸手去抓他,他便对顾惊寒眨了眨眼,身形修长矫健,兔起鹘落间冲进了扑来的人群。 腰身一折,闪开横切来的一刀,双腿发力,直接踢掉了一人手里的枪。 两手分别枪口一转,一枪打中一人的手腕,一枪射中另一人的膝盖。眨眼间容少爷周围已经清空了一小片,若不是他看顾惊寒那意思,这些人还有救,没下死手,这时候估计已经扫光一片了。 真是猛虎下山一般,半点都不含糊。 顾惊寒见状,便不再担心,迅速掏出一串空白符纸,捏开朱砂豆,开始画解控符。 方才为了阻止辉子,他的符箓已经用光了。虽然他早有准备,但未成想调香师竟然如此滑溜,还有殊死一搏的心,符箓消耗极快,要解眼下困局,还是要诛首恶,解控制。 “娘的!” 容斐突然爆出一声喝骂。 原来是之前被他射穿双腿的人,竟然还挣扎着爬起来攻击他,仿佛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根本不会停下,极其难缠。 容斐被划伤了一道,眉间戾气上涌,一脚将人踢开,不再缠斗,飞快地奔跑游走。 跟随着容斐的动作,顾惊寒完成的符箓一道道射出,一声声惨叫响起,被解控的人神智恢复的刹那就都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扑倒在地。 容斐压力大减,正要转向顾惊寒的方向,一道阴冷的风却忽然掠过他的耳际。 “你敢!” 顾惊寒本就一心二用注意着容斐那边的情况,若说方才容斐被划伤让他眉头紧皱,那此时调香师骤然出现,袭击容斐,便直接让他冷淡的面色破碎,一股冷厉锋锐的暴怒之气在眸中猛然翻出。 声未落,剑先至。 染着淡红颜色的指尖在将要触碰到容斐脖子的瞬间,撞上突兀出现的桃木剑剑尖。 “千年桃木心?!” 调香师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整只手一僵,从指尖开始寸寸粉碎,化为飞灰。 身形鬼魅后退,调香师目眦欲裂,狠狠咬牙撕下了自己的一条手臂,整个身体冒出大股的黑气,最后看了顾惊寒一眼,转身遁入密林更深处。 “顾惊寒!” 容斐将要抽出自己腰间桃木剑的动作收了回去,面前空气波动,出现了半截桃木剑,只有剑尖和几寸剑身,并不完整,干枯破烂,但却散发着一股悠远古拙的气息。 剑尖一颤,蓦然消失,容斐抬眼,正看见顾惊寒脸色一白,双唇抿回去一道血线。 他脸色一变,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人,“你怎么了?” 没有想象中摇摇欲坠强弩之末,顾惊寒仍旧稳稳当当站着,喉结微动,眼神幽沉,“没事。继续追,他沾了千年桃木心的气息,跑不掉。” 顾惊寒固然修为高深,但实战经验太少。其实以调香师的手段,完全没必要使用千年桃木心。 但关心则乱,一见容斐被袭,他向来平静淡漠的心就变了,第一反应便是强制出剑,乃至被千年桃木心不慎震伤。 狐妖们被留下守着容家的手下,顾惊寒和容斐继续深入林中。 这次容斐直接将顾惊寒送他的桃木剑抄在了手里,虽然刚才他也可以自己脱身,但没想到顾惊寒竟然那么大反应。 “顾大少。” 容斐略有些气喘,汗珠和雨丝滑过额角,桃花眼却飞扬艳丽,转向身旁一同飞奔的顾惊寒,暧昧地眯起,暗光流转,“完事儿了,让我亲亲怎么样?都说美人的嘴最甜,我也想尝尝。” 顾惊寒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停下脚步一抬手,环视四周。 “幻阵。” 说着,顾惊寒正要画符破阵,脑海中却忽然传来被禁言已久的临字骨灰盒的声音:“喂,小子,等等!” 顾惊寒动作一顿。 “那个死人妖已经快完犊子了,跑不了,着什么急?” 临字道,“你先看看这幻阵里的影像,不出意外,应当是刚才那死人妖的过往记忆幻化而成。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发现我的心头肋骨……也就是那个什么阴眼,在林家。我怀疑他背后有人,你从幻阵里看看,究竟是谁指点了他,说不准,我剩下那两块骨头,也要有着落了。” 临字一顿,嘿嘿笑道:“而且你不是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对你媳妇儿纠缠不放吗?看看就知道了。老夫帮你们一把,看个清楚……” 闻言,顾惊寒收起了符纸,拉住容斐手腕,“先看看。” 容斐眉梢一挑,没有多言。 就在这言语间,周围环境陡然一变,紫色雾气笼罩,一座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现在顾惊寒和容斐面前,街道行人穿梭,宛若真实。 宅邸前,停了两辆黄包车,一个面容儒雅清秀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少女下来,少女挽上青年的手臂,温柔一笑,眼底略有些忐忑,小声道:“牧哥,万一你父母嫌我来历不明,不接受我……怎么办?” 少女此言一出,顾惊寒和容斐就是神色一动,两人诧异的眼神相对。 “这……不是个女人吗?” 容斐微愕,皱眉道,“怎么……刚才我听到的,是男人的声音?” 第18章 调香 幻阵中的事,顾惊寒也无法探知。 摇了摇头,他示意容斐继续看下去。 “阿清,不用担心,我母亲不是那么顽固的人,我们真心相爱,她是不会阻拦我们的。”青年与少女的交谈一直未停,姓牧的青年语调温柔地安慰着少女,叩开了红漆大门。 周遭的景象追随着青年和少女变化,从宅门而入,进到了这座大宅之内。 宅内环境因紫雾遮挡,皆如雾里看花,不甚真切,唯有四面各种潜伏暗香幽幽飘来。 屋内,一名面相和蔼的中年妇人笑意盈盈拉住少女,上上下下将人看了一遍,温声道:“这就是苏清苏小姐吧,倒真是好相貌,个子也高。今年多大了?哎,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来,快坐下。” 苏清随着牧母的动作落座,但身体绷着,显然十分紧张,一双妩媚潋滟的眼求助般看向牧佩云,老老实实细软了嗓音,道:“回伯母,十八了。” “佩云今年二十,这年纪可好着呢。”牧母笑道。 牧佩云收到苏清的眼神,脸上笑容更盛,直接一掀长袍,跪在了地上,收敛笑意,肃容道:“母亲,阿清虽自幼无父无母,但为人心地善良,温婉可爱,儿子真心爱慕,想娶阿清为妻,希望母亲成全。” 说罢,牧佩云又极其无赖光棍地补了一句:“您不同意,我就一直在这儿跪着!” “牧哥……”苏清的神色陡然一紧,就要站起来。 一只手突然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苏清转头,正对上牧母嗔怪的脸色,对着牧佩云道:“净是胡闹!你都将人家姑娘带回来了,又是真心相爱,母亲岂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赶紧起来,也不嫌在你媳妇儿面前丢人!” 牧佩云立刻笑开,当即拉起苏清给牧母叩头:“谢母亲成全!” 又一抬脸,笑嘻嘻道,“娘,什么时候给我成亲啊……” 牧母笑骂道:“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待会儿我就请人去城外道观请大师算算,选个黄道吉日,你小子且等着吧!行了,别再我这儿打眼,学也上完了,家里的调香之事你也得截下来了,回头让你荣伯去找你。” 后面的话牧佩云也不在乎了,拉着苏清兴高采烈地跑了。 “闻到了吗?”顾惊寒看着这一幕,问容斐。 两人所站的位置是屋子的门口,方才牧佩云和苏清正好与他们擦身而过,那一瞬间,一股奇异而熟悉的狐香钻入鼻间,绝对是那两人身上传来的。 容斐神色古怪地点头:“似乎是有一股很特殊,令人极其难忘的香味。这就是那个调香师在我身上留下的狐香标记?这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那个没有了脸皮的调香师?我总觉得,不太对。” 似乎是为了印证容斐的话,紧接着情景一转。 已经挽起妇人发髻的苏清坐在室内静静翻着一册书,房门被猛然推开,牧佩云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见苏清,眼底的怒意便微微一沉,强自克制下去。 “阿清,日头都落了,怎么不点灯?”牧佩云抬手将油灯点上,挪到苏清面前,温柔道。 苏清看了牧佩云一眼,将手里书册一卷,眉目略显黯淡道:“牧哥,是不是母亲又在催促了?我……” “行了,我会想办法!” 牧佩云的怒气爆发了一瞬,青白着脸色压下来,面上浮起一丝歉疚,抬手抱住了苏清,“对不起阿清,我不该朝你发火的。今天铺子里出了点事,香料都卖得不好,调香大会……恐怕没什么胜算。娘最近忙着调香大会,孩子的事应该短期内不会再提了。” 苏清苦笑着摇了摇头:“牧哥,你就别骗我了。孩子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是一只公狐狸,就算可以扮女装,但也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我早说过不介意了,阿清,这些话以后别再说了。”牧佩云搂紧苏清,叹了口气道,“要紧的是调香大会……” 苏清的眼睛一亮,低声道:“牧哥,你不是说你很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吗?你说,如果是我这种香气制成香料,能不能拿到调香大会的第一名?” “阿清你……这对你没有伤害吗?”牧佩云关切道。 苏清笑着摇了摇头。 牧佩云喜笑颜开,抱起苏清狠狠亲了一口,烛光将两人的身影刻在薄黄的窗纸上,温馨而隽永。 “竟然是个真狐妖,还是只公狐狸……”容斐面露惊异。 顾惊寒却面色微沉,他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早便说过,狐妖身上的狐香是独属的,附在精魂之上的,怎么可能被提取出来?若说制造,如果青年真的有调制这种香料的实力,又怎会担心调香大会失利? 果然,正如顾惊寒所猜。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苏清释放出狐香,令牧佩云陷入了沉睡,然后孤身一人,披上斗篷,迅速离开了大宅,跑进了一座距离不远的深山。 “你真的决定了吗,阿清?” 洞内火光跳跃,几道匍匐瘦长的影子在石壁上微微摇晃,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沉沉开口,似乎带着不尽的叹息,“狐妖在未修成人形前,是没有性别的,而在成人时一旦确定了性别,是根本无法更改的。你若要以男子之身受孕,绝对有伤天和,是会遭天谴的。” 苏清披着斗篷站在洞口,此时他面上没有任何脂粉,露出原本清俊英气的面容,一双狐狸眼映着火光,坚定而冰冷道:“这是我的事,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他凝视着洞内的狐狸们,目光微微一柔,“你们或许也会遇到这么一天,情爱一事不讲道理。我还是只未化形小狐妖时,就遇见了佩云。他照顾了我很久,我扛过化形之劫,也全是因为他替我挡了一道雷。” 原本耷拉着眼皮趴着的狐狸们蓦然睁开眼,一时相顾无言。 以人类的身躯去扛妖怪的劫数,这并不仅仅是一句真心相爱可以简单叙述的了。 一只身躯巨大的黑色狐狸起身,缓步走了出来,他正是那道苍老声音的主人,“好。我帮你。” 剥离精魂,逆天改体。 凄厉的惨叫响彻洞穴,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未曾停下。 顾惊寒与容斐就站在洞口,静静听着,面上都不由有些动容。 等到惨叫声停下的那一日,天降大雨,倾盆而落。 苏清裹紧斗篷,面白如纸,踉踉跄跄从洞穴内走出,顾不得许多,便往山下跑。从未有狐妖做过这种选择,他也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耽误这么久。他失踪了一月有余,可想而知,牧佩云该有多么着急。 苏清回到牧府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憔悴不堪,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的牧佩云。 两人相见,俱是失声痛哭。 没有想过隐瞒,苏清将一切都告诉了牧佩云,唯独隐去了剥离精魂一事。 他将抽离出来的狐香封在瓷瓶里,交给牧佩云,直接助牧佩云夺得了几天后的调香大会的魁首,牧佩云喜上加喜,搂着苏清温存不已。 改过体质的苏清顺利有了孩子,牧佩云一时只觉春风得意,再不能有更好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 挺着大肚子的苏清,在后院里,撞见了牧佩云新纳的姨太太。 原来在他失踪的那些时日,本就早有给儿子纳妾之意的牧母直接将牧佩云的远方表妹抬进了门。 后来苏清回来,又帮牧佩云夺取魁首,有了孩子,牧母便将这表妹禁了足,瞒着苏清。 无意中得见,苏清质问牧佩云,却万万想不到,一向疼宠他的牧佩云竟然满不在乎道:“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阿清,你不必为这些事伤心动气,我爱的人始终都是你,你才是牧家的少奶奶。” 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只是一句可悲的玩笑。 苏清知道自己成了个笑话,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太爱牧佩云了,爱到可以为他放弃自己的精魂与性别,其他,又有什么不能忍? 但一切都变得那么快。 苏清是可以受孕,但他的外表却仍没有改变,还是男子。他并不女相,所以平日里都要上厚厚的妆容,加之狐妖的魅惑之术,稍稍改变自己的体态和细节特征。 但怀孕令他松懈了,于是在一日的清晨,他被闯入房内的牧母拖了出去,摔在庭院里扒光了衣服。 “男人!你竟然是个男人!” “一个男人生孩子……你果然就是个妖怪!” 再不复往日的温和,牧母狰狞的面目就近在咫尺,手一挥,数名护院上前,粗大的棍子直接砸了下来。 “打!打死这个妖怪!” 这一棍是冲着肚子去的,苏清猛一弯腰,用后背硬生生接住了这一下。 疼痛与孩子受到威胁的惊怒瞬间袭上心头,苏清低吼一声,一道无形的气波猛地荡开,他须发皆张,瞳孔转为幽碧,指甲抽长,狠狠划向身旁的护院。 “啊——!” “妖怪!妖怪啊!” 满院惊惶,四散而逃。 唯有一人冲了过来:“阿清!” 苏清的指甲立即收了回去,双腿一软,被赶来的牧佩云抱住,“牧哥……” 牧佩云却没有看他,而是面向牧母,跪倒在地,道:“母亲,是我的疏忽。我这就带阿清回房,您就看在阿清还怀着我的孩子的份上,不要跟他计较了。等孩子生下来,我和阿清一同向您领罚。” 牧母目光惊颤地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不发一言。 苏清到底留了下来,但却等同于被幽禁。谁又敢来一个妖怪住的院子呢?除了牧佩云每日来给他送饭,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出现在这里。就连牧佩云,都不会再留下过夜,偶尔看向他的目光,会带着细微的惊惧。 他能指望的,或许只剩下腹中的孩子了吧。 但上天,往往不会厚待那些真正心有期望,却身处绝境的人。 孩子未满九月,被牧母请来的道士亲手挖出,由一个婴孩,打回了一只弱小已死的狐狸。 苏清眉心被牧佩云贴着符箓,半点动弹不得,撕心裂肺的痛只能沉为眼底冰寒的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牧佩云面带哀戚,看着苏清,深情万分,“阿清,你别怪我。我钟情于你是真,但我是人,你是妖,我们还是无法在一起。你还是跟随大师回山修行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不要再见。 苏清倒真的是希望是不要再见了。 但被收走后,拼着一死遍体鳞伤逃出,再见牧佩云时,苏清却还是心存妄念的。 直到他看见书房里,牧佩云和牧母几年前往来的家书。 “母亲,我遇见一男子,身具独特体香,或能调制香料,助我牧家更上一层。” “母亲,这男子竟是一只公狐狸精,可叫儿子好生恶心。但听闻狐香奇异,儿子想以身犯险,得取狐香。” “母亲,儿子将带狐妖归家,还望速速请来道长坐镇……” 电闪雷鸣,大雨淹没荒山,百兽哀鸣。 苏清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四肢绑上红线,用一根红线并着桃木剑将自己钉死在千年古墓的墓门上,浑身的鲜血流干之际,他突然仰起脸,疯狂大笑,“牧佩云!我苏清以永世不得超生之誓,化百年厉鬼,咒你牧家代代,百鬼缠身,不得好死!” 声传百里,几乎炸在耳中。 牧家上下惶恐不已,从这日起,似乎当真应了诅咒,牧府不断有人无辜惨死。 偌大的府邸,不出数日,便四散凋败。牧母后悔不已,几乎被逼疯,牧佩云却一脚踹开哭诉的牧母,冲出牧府,来到一处小院。 “大师!大师!求大师救救我,您说过我替您办这件事,您就会……” 院门应声而开,一只手托着裹尸布包着的心头肋骨伸了出来,并着一颗宝珠。 “此为阴眼,送你护身,保你不死。” 一道沙哑难辨的声音道,“阴眼共有三块,我将此块送你,要你为我办两件事。第一,替我寻来剩余两块,第二,若遇见能让此宝珠亮起之人,取血摘发,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_(:3」∠)_别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宝贝儿们……关于剧情的问题暂时不会正面回答,大家可以猜猜看qwq 第19章 解决 一股幽冷凛冽的杀机陡然发出。 顾惊寒沉黑的眼中锋锐的金光一闪而过,若非眼前只是幻象,他恐怕早就一剑上去,打得那只手的主人爹妈不认了。 看到如今,一切已经清楚明了。 调香师就是这个牧佩云,受到这个小院主人的指使,骗取了百年狐妖苏清的信任与情爱,逼得苏清血祭神秘古墓,激活法阵,身化厉鬼诅咒复仇。虽然不知道这小院主人目的是什么,但他无疑是这所有事的幕后黑手,并且取血摘发…… 让那颗宝珠亮起的人,就是容斐吗? “那颗珠子……” 容斐眼眸微眯,冷光乍现,“我在伍老板店里见过,本来明珠蒙尘,却在我手中发光。我以为只是光线原因,原来,目标是我?我有什么值得他们觊觎的?” 顾惊寒抬手,轻轻按住容斐后颈,指腹缓慢地摩挲过那片潮凉光润的皮肉。 原本一身冷淡的气质化作冰寒逼人,顾惊寒平板的语气却是难得的温柔:“谁让你天天欺负人,这般招人恨了?日后,只欺负我,我疼你。” 冷香与温热的气息相互糅杂,驱散寒意。 容少爷直愣愣地打了个寒战,被顾大少最后压低的微哑语调激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涌上一股奇异之感,胳膊却毫不客气地一伸,把人脖子勾到近前:“弄死那个人渣,回房再好好欺负欺负你。” “他动了。”顾惊寒突然道。 容斐扫他一眼,松开手。 在这边两人短暂的交谈中,那边牧佩云已经兴高采烈地接过了阴眼和宝珠,并道:“大师,你说过,只要我按你说的,骗给你一只百年妖怪活祭而化的厉鬼,你就教我降妖除魔的法术,可还作数?” 那掩在门内阴影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身影,继续哑声道:“那包着阴眼的裹尸布上,有修行之法。你只管将阴眼抱在怀中,便可事半功倍,修为一日千里。” 牧佩云眼中的兴奋已经完全遮掩不住了。 他自从幼年见过一次这位大师施展的超凡脱俗之力,便再也压不住心中渴望,一心想要修习法术。但他是平凡人,没有天资。虽然勉强与这位大师搭上了话,但还是无济于事。 日夜难眠,反复思虑,他几乎要把自己逼魔怔了。 直到数年前,他捡到一只小狐狸,本想剥个狐皮垫子玩玩,却无意被这位大师撞见,得知这狐狸竟是个妖怪。 大师愿意给他一次修行的机会,前提就是他帮助大师完成设下的局,帮小狐狸化为人形,让小狐狸爱上他,再狠狠将他逼入绝路。 如今,他连全家老小都奉献了,若是还不能修行,成为人上人,那他又怎么甘心? “大师,您为何非要让那妖怪活祭山里的那座血墓?”牧佩云失常的激动之后,多少对他的母亲产生了点愧疚,语气不由有点埋怨,“他看到那些信所产生的怨气,只要杀了他,一样可以让他化身厉鬼……” 大师粗哑的嗓音冷笑了一声。 “我要的是活祭,不是厉鬼。如果你能活到墓门开启那天,带来剩余的两块阴眼,那我就带你进去看看,永生之秘。” 牧佩云的神色极力维持着镇静,但眼底一闪而没的狠辣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永生? 自古以来,谁不想呢?但若真拥有了永生奥秘,谁又愿意与人分享呢? 牧佩云带着东西离开了。 在苏清的诅咒下,牧家上下全部身死,牧佩云却活了下来,远遁他地,借着阴眼修行,速度极快,还掌握了诸多邪术,杀人鞭尸,为所欲为。人心之恶,在世俗无法约束的时候,被极大地释放出来,其狰狞程度,更甚千年厉鬼。 但越修行,他就越发现,这块被称为阴眼的骨头是个世间少有的邪物。 在他借助阴眼修行时,阴眼也在不断从他身上吸取生命力。短短几年下来,他的外表还没有任何变化,但内里已经腐朽不堪,行将就木,几乎要被吸干,他终于明白大师的险恶用心。 而就在这时,牧佩云到了海城,发现了林家的另一块阴眼。 观察之后,他知道以他的修为拿不走这块阴眼,但他又贪婪至极,不想告诉大师,想私吞这件宝贝。他觉得,或许单独一块阴眼是剧毒的邪物,但如果两块,或完整的三块,那将会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他是个赌徒,想赌这一把。 于是,他将林家的阴眼打开,释放了阴气,只待这其中大部分阴气释放干净,再来取走削弱的阴眼。 并且为了让林家人不会怀疑这诡异的阴气,牧佩云用纸人将小时候的林静萱推下了楼梯,并诱惑林静水,将林静萱炼成了活尸。 阴阳颠倒,世存地狱。 这里的阴气被完美扰乱,就算是奉阳观的道士下山经过,发现了不对,也只会以为这是阴间与阳间的失衡地带,不愿沾惹因果上手去管此事。 在等待的这些年里,牧佩云也没闲着,他快死了,却一直没有死。 游历四方,不断地变换着地点虐杀狐妖。牧佩云将现在自己的困境,全归咎于当初那只懵懵懂懂撞进他怀里的小狐狸身上。 没有他,或许他就不会得到修行的机会,也不会被大师坑害,更不会被吸干生气,随时都会断气而亡。在杀死狐妖的过程中,牧佩云开始吸取这些狐妖的精气与道行,并沉迷于不同的狐香。 狐香各异,千奇百怪。但却没有一种与当初的苏清一模一样。 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又开始调香,用狐妖的精魂,拼命调制着令他魂牵梦萦的那种香味。但都失败了。 “诅咒……真的是诅咒!”牧佩云打碎了所有的香料,抽搐着冷笑,几近疯狂。 他慢慢老了,但却又偏爱年轻的容貌,便又开始寻找另一种乐趣。他选择一些英俊或是貌美的脸皮,杀掉人,剥下皮,为自己用邪术换脸。 数年间,他祸害生灵无数,却偏偏凭着一块诡异阴眼,残活至今。 在北平再次见到林静萱时,牧佩云知道,时机到了。 他回到海城,拿走了阴眼,正要离开时,却遇见了修成人形的狐妖,伍老板。伍老板跪地求饶,并许诺可以带牧佩云猎杀更多的狐妖,以报当初狐妖们嘲笑他长相丑陋之仇。 伍老板那双怨毒的眼,让牧佩云仿佛找到了些许乐趣。他将宝珠随手放到了伍老板的瑾玉轩,肆意享受着暴虐的快感。 然后有一日,宝珠亮了。 而终于从仇恨中醒来的伍老板也在这时幡然醒悟,费尽心机搜集了梦佛陀,决定杀掉牧佩云。 后来的事,便如顾惊寒与容斐所见。 “看着就好像你是这人渣的克星一样,你一出现,他就节节败退……” 容斐嗤笑一声,面色突然一顿,视线转向顾惊寒,迟疑道,“该不会,你真的是……” 九个骨灰盒的事,顾惊寒原本就没打算瞒着容斐,当下便三言两语说完,轻描淡写。 “我之前说过,婚后便告知你。但眼下看来,你与此事,或也有关联,小心为上。”顾惊寒蹙眉道。 容斐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沉默了半晌,眸色幽沉,看向顾惊寒:“还有三月你便满二十三,也就是说你只剩一年零三个月。顾惊寒,敢让我成鳏夫,老子先让你成寡妇。” 冷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一缓,容斐烦躁地皱起眉,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整天游手好闲,我就看着你,陪着你做,就算帮不上你的忙,也不至于拖后腿。而且……咱俩这桩婚事,说不准就跟你这事有关,不然……回去你让我上一次,试试?” 尽管容斐掩藏得很好,插科打诨,但那一时莫可名状的痛苦与坚定,还是被顾惊寒收入了眼底。 一直没出声的临字哼哼道:“看看你媳妇儿这劲头儿,再看看你这消极不配合的狗模样!命是你自己的,你都不想活了,老子大不了再等一年多,回头出来了,魂飞魄散之前咬死你,这有什么啊……” 顾惊寒从头到尾无视他,双眼凝视了容斐片刻,隔着衣服准确地按住了容斐脖子上的半块封妖玦。 “我不会死,”顾惊寒道,“不过,童子鸡的梦还是醒醒得好。” 容少爷差点蹦起来:“谁他妈是童子鸡?!你难道不是?!” “我自然不是,” 顾惊寒垂眼,捏开朱砂豆画符,一张张符箓从他指下飞快射出,幻象摇摇欲碎,他在容斐瞬间阴沉下的眼神中,边画符边淡淡补充道,“我用过手。” 语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优越。 容斐简直气笑了,这算是童子鸡互啄吗?五十步笑百步! 短短几句话间,顾惊寒针对幻阵的破阵符已绘制完毕。 符箓飞出,幻阵应声而碎。 “左边五百步洞穴!” 几乎同时,临字的声音在顾惊寒的脑海炸开,报出了感应到的调香师的位置。 顾惊寒与容斐循着踪迹追过去。 果然如临字所料,调香师已是真的油尽灯枯,再加上被顾惊寒击伤,此刻半边身子已经化为了灰烬。千年桃木心专克阴邪之物,调香师修炼的就是此种路子,被克了个死死的,根本无力抵抗。 牧佩云整个身体歪倒在黑黢黢的山洞内,半边散落着灰烬,半边奋力挣扎着,剩余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块阴眼,脸上的皮掉了下来,狰狞恶心的血肉不断向下掉着。 他崩溃地嘶声低吼着,“不会……不会……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我是永生的……我不是人,我不会死!” “你确实不是人。” 容斐一脚踢开洞口的碎石块,枪口对准牧佩云,神色阴冷,“你这种渣滓,配当人吗?” 牧佩云猛地抬头看过来,没了眼珠的黑洞洞的眼睛森然看着进来的顾惊寒和容斐,口中的低吼一停,转为一阵急促的喘息:“你们……竟然走出来了!” 他看向顾惊寒,“是你……一定是你!” 顾惊寒注视着他逐渐被磨成飞灰的身体,暂时没有出手,开口道:“还有一块阴眼,在哪里?” “阴眼?” 牧佩云呵呵笑起来,“你也想要阴眼?给你……给你!我只剩这一块了,另一块去堵那个老不死的嘴了,给你……你拿去,这可是个好东西……” 颤抖的手朝着顾惊寒拼命伸过来,牧佩云的笑声古怪至极,阴异诡谲。 顾惊寒将一枚黄符扣在手心,手一抬,隔空将阴眼摄来,直接掏出骨灰盒,一开盒盖,将阴眼抛了进去。 打开盒盖的刹那,鼻烟壶大小的骨灰盒突然爆发出一股浓烈到近乎凝成实质的黑色阴气气浪。万鬼嘶鸣,犹在耳畔,震动心神,闻者无不一阵恍惚,仿若被利箭透穿胸肺,冰寒刺骨。 容斐早已被顾惊寒贴上了定神符,自然没什么太大反应,但牧佩云却直接被这声音震碎了剩余几乎所有身躯,只剩下一颗脑袋和半片胸膛,竟然还能发出声音。 “你……你……” 临字缩回去,美滋滋抱着自己的骨头,不屑道:“雕虫小技,借着老夫的骨头修炼,还想动手脚反伤老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哎,对了,小子,你问问那个藏头露尾的狗玩意儿现在在哪儿,我刚才在幻阵里看见他,好像想起了点什么……” 顾惊寒依言询问。 只剩一口气的牧佩云发出一阵怨毒而虚弱的诡笑:“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你知不知道,我本可以……全身而退……但都是你,都是你!你修为是高,可……那又怎么样……你谁都救不了,等死吧……都……等死吧!” 容斐嫌恶至极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对顾惊寒道:“别问他了,这种狗玩意儿能告诉你?我认识那地方。之前看着就有点眼熟,现在想起来了,那是岐山,一座依岐山而建的山城。据说,这整个山城都是一座大墓。” “虽说幻阵里的事都过去了很多年,但我觉得,那个人可能会一直守着那座墓。他明显是想得到什么。” 容斐说完,只见牧佩云喉咙里发出惊异的嗬嗬声,随即,淡淡的金光席卷到脖颈,脸上,牧佩云整个人终于都化为了飞灰,散落在地。 “害人无数,死无葬身之地倒还是便宜了他。”容斐冷笑。 顾惊寒道:“他肉身灰飞烟灭,魂魄亦是如此。鬼狐咒怨,邪术噬体,绝无来生。善恶终有报。” “但良善常被欺辱,好人常有短命。”容斐叹了声,讥讽一笑。 “这话说得好。你媳妇儿可对老夫胃口!”临字赞了一声,又沉默下去,不再言语,比下了禁言咒还安静,再叫也不答应。 顾惊寒想问之事只得暂时压下。 处理好山洞内的事,两人离开。 围山的人手都被收了回来,虽损失了几人,但能救的都救了回来,事情也算暂时告一段落,临字的三块骨头也有了线索,总还是让人松了口气。 片刻不得歇了一天一夜,顾惊寒修道之人,倒还好,但容斐眼下却已蒙上了淡淡的青黑,显然这一番事,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 两人回到容府,洗漱休息。 容斐被一掷千金的顾大少贴了定神符,在精力没有彻底恢复前,就算床塌了都不会醒。顾惊寒略一休整后,便用过饭,出了容府。 阴云散开,雨气渐收。 骄阳复又重现高悬,路面的坑洼积水囊括着黄包车车撵的轨迹,行人仓促的身影在街头熙攘擦肩,错杂琳琅的招牌明净如洗,将海城的繁华汇于一隅。 顾惊寒从黄包车上下来,进了一家海城大戏院。 海城的电影院有数家,也有开了好几年的,顾惊寒早便听说过,但一直未曾来过。这次应了容少爷的约,肯定要好好安排一日。 顾惊寒来到售票台,漠然的目光扫过一排画报,最后落到台后售票小姐的脸上。 售票小姐脸色发红,有些紧张道:“您、您想看点什么?最近有北平来的京剧大师骆先生的贵妃醉酒,还有几部电影……” 顾惊寒脸色平静,淡声道:“哪部电影,教人接吻?” 第20章 岐山 顾惊寒是午后才回的容家。 一进门,便看见睡得骨头都要散了的容少爷正靠在花厅里坐着,长腿翘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半眯着眼调戏一朵姿色妍丽的羞答答的月季花,用枪口去戳暗红色的花瓣。 留声机被他搬了出来,低低哑哑地响着婉转的女声。 浓金的碎光从绞缠的藤蔓间漏下,斑驳而锋利地切割着容斐凌厉俊美的眉目,眼波轻轻一扫,定住顾惊寒的身影。 “出去了?”容斐挑眉道。 顾惊寒不由自主停下的脚步再次迈动起来,走到容斐近前,将手里的几个散发着香喷喷气味的油纸包放下来,又拿出两张电影票。 眼神一凝,容斐脸上现出一丝惊异,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啧了声道:“顾大少还真是开窍了……海城大戏院?什么电影?” 他仔细看了眼,“这名字没听过,新的?好看吗?” 顾惊寒回想了下售票小姐全程僵硬的微笑和诡异的目光,略蹙了下眉,旋即松开,肯定道:“好看。” “不好看也无妨,大不了我看你。”容少爷笑着,悄悄将两张电影票抓在手里,往兜里一塞,仿佛生怕顾惊寒反悔似的,起身道,“你在外面吃了?我让人给你留了饭,应当还热着……” “对了,” 两人进了饭厅,容斐忽然皱眉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岐山?” 下人们过来上菜,拉开椅子,又迅速退得干干净净。 顾惊寒坐到容斐身侧,眉眼清淡,道:“下月成婚后。” “还要等二十多天?”容斐挽好衬衫袖子,抄起筷子就开始给顾惊寒布菜,投喂,不赞同道,“依我看,这件事更要紧,先去岐山,离得不远,火车也不过一天多点。等办完回来,将你前三个骨灰盒解决,再成亲也来得及。” 顾惊寒闻言筷子一顿,沉思片刻,点了头,“也可。” 此事不解决,他总觉得心头似梗了什么一般难受,唯恐再出波折。但婚事显然更加重要。不过若是容斐并不在意,他倒不是非要强求。 “张嘴。” 略一晃神的工夫,一双筷子夹着块嫩豆腐便贴上了唇。 顾惊寒垂眸一扫,抬眼看向容斐的同时,握住容斐拿着筷子的手,张嘴将那块摇摇欲坠的豆腐含进了嘴里。 豆腐碎在齿间,筷子停了几刹,被慢慢抽了出去,隐约可见淡淡的润泽水光自唇线间勾过。 “很好吃。”顾惊寒面不改色道。 容斐一双桃花眼几乎烧起火来,僵着手收回筷子,没去夹菜,鬼使神差地竟然往自己嘴里送,微凉的触感碰到唇角,突然被一只手攥住,停了下来。 幽然的冷香浸满鼻息,如缠心扉。 “别急,”顾惊寒攥着容斐的手,轻轻拉下来,“晚上再尝。” 容斐脸色僵了下,手腕灵巧一转,脱了顾惊寒桎梏,把筷子一放,直接摸上顾惊寒大腿,倾身附耳,垂眼低笑道:“顾大少慷慨,那我可就不客气,要尝个够了。” 顾惊寒抬手按在他的手上,轻轻捏了捏,一语未发,眼神却慢慢暗了下去。 用过饭,两人各自有事。 容斐歇过劲儿来,收拾了收拾去了容家的洋行。 虽说容少爷整日里游手好闲,但也并非屁事不管,到底是老容家一根独苗,还是得操着独苗的心。这段时间为了顾惊寒,容少爷已经不务正业太久,再懒下去,恐怕洋行都该不记得他这号人了。 送走了容斐,顾惊寒回了房间打坐。 临字仍旧沉默着,若非是顾惊寒与他有契约相连,知晓他还醒着,恐怕都要怀疑他是否又陷入了沉睡。 化解了几分体内阴气,顾惊寒结束修行,取出朱砂与符纸,开始画符。 他的主要手段便是符箓。调香师一事下来,不多的库存消耗甚多,虽说顾惊寒临阵画符也是极快,但岐山一行令他生出几分未知的不安,还是需多做些准备。 午后时间过得极快。 待得日头西落,本还忙得满面烦躁的容斐听见那一声钟响,登时便眉开眼笑,手一挥,撂下一句:“老子回家抱媳妇儿了,你们干着吧!” 便直接踹开仓库门,翻身上马飞驰而去,留给众多单身伙计一个潇洒的背影。 一路挑着行人寥寥的道路,纵马飞奔。 还离得远,容斐便看见渐稀的暮光之中,一道着烟灰色风衣的颀长身影静立在一株桂花树下,纷繁落花铺满石路,顾惊寒抬眼望过来,清逸出尘。 容斐眼睛一弯,勒马到了近前,一伸手,“上来?” 抓住容斐的手,顾惊寒几乎没有用力,直接翻身坐到了容斐背后,双臂圈过容少爷被腰带束得细窄的腰,替他抓住缰绳,低头道:“闹市纵马,很危险。” 容斐扬眉,手一松。 马蹄踩踏,溜溜达达小跑起来,直奔海城大戏院。 暮色四合,五彩的招牌渐渐亮起。 有潮腥的气味从海岸线越过拥挤轮渡,混入清凉的晚风中。衣角随风翻飞,报童与小贩的叫卖声穿街弄巷,藏入墙角檐下蔓起的无边夜色中。 海城大戏院的招牌灯光璀璨,醒目至极。 两人下马,走进影院,寻了一处座位坐下,一时相对无言。 今日放的这部电影许是不怎么有名气,看的人并不多。携手进来的多是年轻男女,轻声笑语。眼见就要开场,场内也未坐过半数。 顾惊寒抬手给容斐倒了杯茶,茶水尚温。 容斐接了,喝了两口,眼底有几分诧异:“听说海城大戏院人最多,场场皆满,怎么今日人这么少?” 顾惊寒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便见前方幕布乍然一亮,电影开始放映了。 这是一部外国片,黑白色的场景,对话全是英文。 幸好顾惊寒和容斐都是精通外语的人,不然这部片子看起来,便是极为尴尬了。 海城大戏院的售票小姐果真是极为靠谱,影片进行没有多久,男女主角便抱在一起,**,吻得难分难解。若是离得近了,细看,还真能看到唇舌间的动静,接吻姿势,分毫毕现。 座位周遭无人。 顾惊寒坐得稳如泰山,眼神平淡,低声道:“你我都不懂接吻,不如学学。” 本来看得脸色自如的容斐闻言,顿时有点抓心挠肺。 他抬起食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几下,等影片过半,男女主角再次吻上,他才终于伸出那只躁动难安的手,抓住顾惊寒的胳膊,声音低哑隐忍道:“学会了吗?” 不等顾惊寒回答,容斐一个用力,直接翻身压了过来,胳膊勾住顾惊寒的脖子,仰头凶狠地咬了上去。 座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顾惊寒眼疾手快,忙展臂抱住容斐,让人舒舒服服压在自己身上,双唇被蓦然撞了下,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散在口中。 牙齿寻到了地方,研磨着唇线,一点湿软的舌尖探出来,缓慢而又急不可耐地舔开了自己松动的唇缝,顾惊寒感受着另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的侵入,扶在容斐肩背的手向上一挪,停在后颈处,猛地用力,将人按向自己。 “嗯……”容斐勾着顾惊寒脖颈的手也蓦地一紧,唇间溢出一丝急喘。 醉人心神的清幽冷香陡然浓烈起来,清冽的气息伴随着势均力敌的交缠索取彼此过渡。 容斐从未想过,这人这么凉薄的一双唇含在口中,竟是说不出的热烫,几乎要化作一股强悍的炽流,将他的心脏都烧成灰。 鼻尖交错相贴,轻缓而细致的摩挲着,宛若心尖一次又一次的轻撞。 清甘温润的潮意濡湿顾惊寒漠然的心神,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慢慢收紧,几乎要将容斐整个人都彻底勒进身躯里。 细窄的腰身单臂搂住,狠狠压着,嵌在自己身前,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斥着顾惊寒的胸腔。 他微仰着头,任由容斐以一种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姿势撕咬吮吸,然后以同样莽撞而懵懂的方式回应。 太过美妙,太过欲罢不能。 顾惊寒封死了容斐的唇舌,混乱的呼吸与低喘错杂,容斐的手不安分地钻进了他的衬衣领口,难耐地抚摸着他修长的脖颈,在性感微凸的喉结上狠揉了一把。 “……嘘。” 唇分,略微退开,顾惊寒湿润的双唇贴了下容斐的耳垂,“你喘的声音太大了。” 容斐狠狠捏了一下顾惊寒的下巴,利落地从顾惊寒身上翻下来,阴沉的目光扫了一圈,把不远处一些若有似无投来的视线全给吓跑了,才慢悠悠又看向顾惊寒,轻笑道:“滋味真不错。” 微抬的桃花眼一眨,眼底的火热毫不掩饰。 明明刚有气息润过,喉间却越发干哑,顾惊寒看了容斐一眼,抬手擦掉容斐唇上一点水色,往日低冷沉凝的嗓音因些微的沙哑显得暧昧蛊惑:“往日多有思索,今才方知……人间至味。” 拇指擦过唇间,昏暗之中,艳色饱满欲滴。 顾惊寒呼吸微一顿,收回了手,“散场了。” 容斐一惊,这才恍然回神,幕布上的电影已近尾声,场内本就不多的人陆陆续续起身,往外走着。 他们竟抱着头啃了这般久。 待场内人散得差不多,顾惊寒率先站起身,修长的手指向后捋过容斐凌散汗湿的额发,俯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回家了。” 容斐被这宛若轻羽般的一吻亲得微怔,默然片刻,道:“再……等会儿。” 顾惊寒抬眼。 懊恼之色在眉间飞快闪过,随即,容少爷极其不要脸地往后一靠,岔开腿指了指,学着顾大少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等它消下去。” 顾惊寒一贯冷淡从容的面色难得的浮现一丝愕然,他怔了下,然后嘴角轻弯,笑了起来。 笑声沉沉悦耳,形状凌厉锋锐的凤眼眯起,弯出分外温柔的弧度,漆黑沉凝的眼里刹那盛满了金色的星,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容斐怔怔出神,等顾惊寒一笑而过,才叹息道:“我要是有天英年早逝,肯定是被你这只狐狸精勾了魂。” 顾惊寒笑意收敛,便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脸色。 他抬手按了按容斐的头顶,将人搂起来,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长风衣披到容斐身上,“穿上,走吧。” 容少爷被伺候着套进俩袖子,手一伸,偷袭捏了一把顾大少的脸,然后笑着眨眨眼:“走啊,今晚来本少爷房里睡。” 来谁房里睡这个问题,顾惊寒永远不需要与容少爷争辩。 回了容府后,又是半夜三更,打坐的顾惊寒耳朵一动,听见些许动静,便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躺倒没有片刻,房门便是一声熟悉的嘎吱声,容斐自以为毫无破绽地蹑手蹑脚进来,麻溜儿钻进顾惊寒的被窝,往人家怀里拱。 即便之前只被容少爷爬过一次床,但顾大少却已颇有点熟能生巧的意思了。 容斐蹭好了位置,安静了会儿,就在顾惊寒要抬起手将人搂住时,唇上忽然一热,又被轻轻咬了下。 温滑的脸颊并着发丝枕进颈窝,容斐的呼吸慢慢沉了下去。 黑暗之中,顾惊寒睁开眼,将人抱住,掖好被角,被容少爷像只圈地的小狼一样四仰八叉搂着,睡了过去。 在海城又待了两日,顾惊寒与容斐打点行装,准备西行。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时日,海城诸多达官贵人都纷纷前往容府拜会顾惊寒。许是因着订婚宴那日顾惊寒的表现太过惊人,哪怕是城外被捧得甚高的奉阳观都没有这般神迹,所以那些心有忐忑之人便难免接踵而至。 求平安符的有,求风水局的有,甚至还有求灵丹妙药的。 不过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容少爷扛着枪轰了出去。别说顾惊寒没那么多闲工夫应付这些,就算有,那也该是先陪他,哪儿就轮得到这些人? 容少爷顶着一张醋瓶子阎王脸,恶名更盛。 出发那日,手下来报。 “地震?” 听完手下几句话,容斐就是眉梢一动,诧异望向来人,临行前得到这个消息,不禁有几分奇怪,“岐山地震,什么时候?” 手下道:“三天前。震得不厉害,没死多少人,但据说岐山城里最近不算太平。” 容斐摆摆手,手下退了下去。 “与血墓有关吗?”容斐对顾惊寒道。 顾惊寒已经衣着整齐,他将手里的箱子放到一旁,从兜里掏出那三枚他常用的铜钱,往桌面上一抛。 平时很快就会停止转动倒下来的铜钱,此时却直立着颤动不已,疯狂转动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顾惊寒双瞳内的金光陡然一炸,他猛地闭了下眼,喉结一动,咽下差点冲出口的一口血,抬手按下铜钱,沉声道:“看不出,但很严重,与你我气机相连。” “你受伤了?” 若是以前,顾惊寒掩饰极好,容斐不一定能看出顾惊寒细微的神色变化,但经前两日感情升温,情意渐浓,容斐十分心神几乎全都落在了顾惊寒身上,一点不对劲儿也能放大无数倍,看个清晰。 “怎么样?疼不疼?”容斐一把抱住顾惊寒,眉间躁色与担忧难按,“我去给叫……” “无妨。”顾惊寒反手压住他的腰,“卜算反噬,常有之事。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西行。该去火车站了,走吧。” 顾惊寒拉着容斐出了容府,上车直奔火车站。 本以为容少爷已经放弃给自己叫人看病,但顾惊寒上了火车,才发现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容斐竟直接让人在下一站送上了一个医疗队,恨不能给顾惊寒从里到外查个遍。但结果自然不是容少爷所想的,他的未婚夫是朵娇弱小白花。实质上,顾大少虽然人瘦,但却壮得跟头牛一样,单手干掉这个医疗队都不是问题。 暂时放宽了心,容斐便又懒散下来,极其不见外地把顾惊寒推倒在座椅上,然后舒展身躯,窝进顾惊寒的怀里,昏昏欲睡。 整个车厢都被容斐包了下来,四下安静至极,唯有火车况且况且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光线离散稀薄,悠然而落,暖意洋洋。 容少爷睡觉不太老实,在床上还有地方任他发挥,但在火车座椅上却难受了点。 他从窝在顾惊寒身上,变成抱着人脖子枕着肩膀,后来又滑到腿上,搂着顾惊寒的腰,打着小呼噜。再后来,脸蹭着,几乎要埋到顾惊寒腿间。 顾大少冷淡,但不是无能。 呼吸微窒后,便伸出一根手指,在容斐淡红的唇间轻轻一按,触到一点湿意后,剩余几根手指扳起容少爷的下颔,将那张睡得微红的脸抬起来,轻轻摇了摇。 容斐在顾惊寒身边被养成了睡得较沉的习惯,但此时也被摇醒了,一双桃花眼缓缓睁开,如花瓣层叠渐次而开,映入窗外透来的光,“……嗯?” “喜欢吗?”顾惊寒垂眼看着容斐,嗓音微哑。 容斐迷瞪了一瞬,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娘的……我发现你比老子还不要脸。” 顾惊寒神色不动,又把人搂住。 两人重新靠到一处,两个大男人也不嫌挤得慌,懒洋洋地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顾惊寒偶尔往容斐口中塞块糕点,低声说两句话,极佳的气氛流转,竟不觉时间飞逝。 到达岐山,已是一天一夜后。 岐山是山,也是城,地处西南,绿江环绕。 据传,岐山是西南大地一处龙脉所在,有一座千年帝王大墓深藏其中,整个庞大墓葬依山而建,山在墓在,山塌墓陨。 多年以来,因着这一传说,岐山一带便是盗墓贼猖獗,古玩行昌盛,已成现象。 一下火车,顾惊寒和容斐便被兜售破铜烂铁的小贩围了一圈。 容少爷烦不胜烦,直接掏枪,一吓唬,小贩们果然都战战兢兢地散了。但却另有一些原本不在意这边的目光聚集过来,若有似无地绕在两人身上。 顾惊寒注意了一下,似乎都是些短打扮的汉子,有些匪气,眉目间隐有煞意,有几个腰后鼓起一块,应该是枪。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就这般卧虎藏龙,看来岐山并非是个寻常的山城。 岐山也有容家的洋行,自然有人来接。 上了车,容斐蹙眉问来接的人:“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来接的汉子豪爽,嘿嘿一笑道:“少爷别担心,那都是些盗墓贼或者山里的土匪,成不了什么大事。咱们容家在岐山,可绝不是他们可以相提并论的。管事就是懒得管,不然多少土匪窝都得给他剿喽!” 说着,汉子也有点纳闷道:“不过说来也是有点奇怪,以前虽然也有盗墓贼和匪寇,但来城里的都不多,也大多都是本地的。但这回……从几天前地动之后,人就忽然多起来了。”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思量。 在岐山容家的分号安顿下来,两人虽有舟车劳顿,但都非常人,还算精力充沛,容斐便拉着顾惊寒出了门,在街上转转。 若想了解一座陌生城市,街头巷尾的见闻必不可少。 两人午饭在岐山鼎鼎有名的酒楼吃过,晚饭便选了一家搭在嘈杂街边的小摊子,口味偏辣,麻得容斐双唇艳红。 顾惊寒目光微微一凝,又调转开视线,听着身后桌子的人高谈阔论,讲着岐山血墓的传说。 “我看啊,他们这些人,来也是送菜的!千年大墓,还是血墓啊,这是一般人能进的?”有人道。 另一人砸巴了口酒,道:“唉,我看也是。搁以前不都是来找的人吗?那什么什么和尚道士,什么**师,还有什么哪个摸金校尉,哪个盗墓世家的传人,要么是连个影儿都没摸见,灰溜溜跑了,要么就是一去不返,折里边儿了。血墓啊,那可是吃人的!” 旁边桌的人闻言反驳道:“话不能这么说。几天前地动,知道吧?我听说,人那就是大墓开启的征兆!之前没人能活着进去活着出,那是因为人家墓根本没开,这回开了,才这么多人来试试。昨天在东街打起来的那伙儿,就是北边来的,听说河南那边的帝王墓,不知道被他们挖了多少,可是这个!” 那人举了下大拇指。 “管他呢,又不关咱们的事,”又一人道,“只求这些人安分点,别天天闹得城里乌烟瘴气的,不然咱们岐山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对!” “这倒是!” 一片附和声,棚子里的汉子哈哈笑着碰杯喝酒。 顾惊寒收拢回神思,见容斐对他眨了下眼,便起身付了账,两人走出棚子,踏着半明半晦的昏夜之交的薄光,绕进小巷内,往回走。 “那些人的话,听起来倒有几分真。” 容斐低声道,“不过这血墓,肯定不是那般好进。不然那个什么大师,也不至于这么处心积虑。” 顾惊寒赞同道:“恐有蹊跷。再打探打探为好。” 容斐点点头,正琢磨着回去就安排点人手,忽然听见巷子尽头传来极暗处传来一声惨叫,并着许多呼喝骂声,还有拳打脚踢声。 “放开我!放开我!贫道真的不会寻龙点穴啊!贫道可是奉阳观的当代弟子,你们……哎哟!别打!别打了!” 这声音听着委实太过耳熟。 顾惊寒与容斐走了几步,转过拐角,便看见杂乱的小巷内,阴影里几个身材不一但俱都十分精悍的汉子围着一道佝偻的身影踢打着,其中一人伸出大手,直接将那人提了起来,冷笑道:“奉阳观?很了不起吗?老子没听过!说吧,是想继续挨打,还是跟我乖乖进山!” 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容暴露出来,不是玄虚还是谁? 玄虚被揍得嘴角淌血,含糊道:“真的……真的不是我不帮忙啊,而是进不得……这墓根本进不得……” “放屁!” 汉子一怒,铁铸一般的拳头就要砸了下来。但拳头落到一半,却突然停滞了。 砰砰几声,几个身影陆续倒下,玄虚也没了支撑,跌坐在地,又哎哟了一声,“真他娘的倒……” 话没说完,一眼看见走到面前的两双脚,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一双高帮靴子。 穿着靴子的那只脚抬起来,踹了他一下,“玄虚道长,说说吧,是想继续挨打,还是乖乖跟我们走?” 相差无几的威胁的话,但这个玄虚可真不敢反驳,只好苦着脸抬起头,“容少,能扶贫道一把吗?尾巴骨……好像摔断了。” 第21章 地图 月朗星稀,寒云成缕。 岐山容家大院灯火通明,顾惊寒坐在下首,手里端了盏茶,慢条斯理呷了两口,眼睑微垂,听容少爷审问绑架玄虚的那几个汉子。 “大爷……大爷,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啊——!别打了!别打了!” 堂下鬼哭狼嚎,几个人被揍得血葫芦一般,也不如最初那般硬气了,俱是扑倒在地,连声求饶。 “停。”容斐抬了下手,以眼神示意。 负责严刑逼供的几个容家人大汉将几个人绑结实了,退了出去。 自从认识顾惊寒以后,容少爷真的是克制了很多,极少亲自出手揍掉别人的门牙了。如今只看着,心里暴戾的因子便隐隐作祟,他站起身,颇有些烦躁地在掌心敲了敲马鞭,踢了方才求饶最大声的一个。 “你说你们是盗墓贼,从阮南来?”容斐居高临下,挑眉道。 被踢的盗墓贼是个络腮胡大汉,扒开被血糊住的眼,使劲点头:“对对对……我们是阮南来的,听说岐山血墓将开……” “阮南风物如何?”顾惊寒突然道。 盗墓贼一愣,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只知道梅子挺好吃,沿江我家还有一片梅子林。” 顾惊寒起身走到容斐身边,牵起他一只手,展开,果然看见掌心被马鞭敲得微微发红,一边给容少爷揉着手,顾惊寒一边道:“血墓开启的消息,你们阮南如何得知的?” “这……”盗墓贼目露犹豫。 容斐抬脚,沉重的马靴直接踩在盗墓贼肩上,咔嚓一声脆响,盗墓贼浑身一颤,忙忍痛咬牙道:“是岐山传出去的消息!……我们买了道上的情报,听说岐山地动,正是血墓开启的征兆。” “根据我们阮南几个盗墓组织的消息,岐山血墓是一座千年古墓,有一套以人命为食的大阵,只能进,不能出。但这大阵有时限,这次地动就是时间到了,大阵就要崩溃了!这种消息懂行的都瞒不住,盯上这儿的人也不少,大家都打算进去发笔小财……” 盗墓贼被打肿的眼睛悄不愣登地瞄着容斐,小心翼翼道。 “那你们找他干什么?”容斐马鞭一扬,指向撅着屁股趴在贵妃榻上偷偷擦冷汗的玄虚。 玄虚一激灵,忙肃容道:“容少,他们想抓我去给他们寻龙点穴,找古墓龙穴所在!” 容斐诧异:“你还有这本事?” 顾惊寒这位大佬在旁看着呢,玄虚也吹不起牛皮来,只好苦笑:“你可高看我了,容少。寻龙点穴要说是寻常的那一种,其实很简单,避开危险之地打个盗洞,或者找到墓门,这就是点穴成功了。但真正意义上的寻龙点穴,却是要点在墓穴龙脉所在。都说画龙点睛,可以成活龙,而要杀死活龙,就要先点到它的眼睛。这才是寻龙点穴的关键所在。” 玄虚叹息道:“别说我只修道二十余载,就是修了两百年,也不一定能达到这个境界。岐山龙脉气场宏大,龙将死未死,一旦点不成功就是一个死,而且还会遭天谴,下辈子说不准就做狗了!” 容斐皱眉,转向盗墓贼:“你们要先杀龙脉?” 盗墓贼见玄虚全都托盘而出了,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便道:“对……不杀龙脉,墓门不会现世。” “杀龙脉的消息,是你们几人得到了,还是其他人都得到了?”顾惊寒道。 “……只有我们。”盗墓贼道。 顾惊寒漠然道:“你们被骗了。龙脉若杀之成功,需七人血祭,方可开启墓门。若我所料不错,算上你们几个,你们应当只有七人吧。” 几个盗墓贼闻言齐齐抬头,面色大变,“大哥……” “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容斐笑了声,“看你们几个脑袋就不怎么灵光,就没想过这么要紧一个消息,怎么偏偏就你们走了狗屎运,捡着了?” 被喊作大哥的盗墓贼是个瘦长脸的青衣汉子,挨打的时候也没怎么叫过,此时沉默了片刻,抬头正色道:“不瞒这位少爷了,您们几位都是有本事的人。这趟浑水我廖家本没打算来蹚,只是利欲熏心,着了道,如今多谢几位点醒。” “这次岐山血墓的事,别处不知道,但在我们阮南,收到消息的很多,但拿到地图的,只有我们廖家一个。”青衣汉子道。 容斐微愕:“地图?古墓里的?” 青衣汉子点头道:“没错,不过地图只有三分之一。和地图一块送来的还有一封匿名信,找不出来历。信里说了杀死龙脉的法子,要找一个穿道袍,腰悬紫玉,说话装模作样十分虚伪的年轻道士……” 玄虚脸色一僵,飞快地翻了个白眼。 “信里还说,剩下两份地图到了岐山血墓龙脉被杀之时,自会现身。于是我们就……” 容斐嗤笑:“你们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几岁了?” 青衣汉子面容苦涩道:“我们廖家如今是生死存亡的时刻,若真能破了这岐山血墓,那不然能转危为安……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赌一把。” 容斐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顾惊寒却忽然捏了下他的手心。 端详了片刻青衣汉子的面相,顾惊寒道:“回家看看门前石狮子的口中,砸碎里面的黑色珠子。” 青衣汉子一愣,旋即立刻意识到什么,将信将疑之下又忍不住狂喜,连声道谢,把地图和信交了出来,被带下去放了。 待人散后,顾惊寒道:“这几人身上没有太多冤孽之气,还算是人,放之无害。” “这地图……” 容斐把信和地图归拢起来,展在桌面上,凝眉沉思,“会不会有假?” 油灯挪近了。 昏黄的光聚拢而下,照亮一张形貌古拙的残破羊皮纸,边缘有些灼烧的黑色痕迹,又有点像是人为撕毁。上面用很是简单的线条画着宫室地形,但却没有标注,模糊不清,看起来令人摸不着头脑。 信上字迹也很潦草,只能辨出内容,这笔迹没人见过。 “不能肯定。”顾惊寒道,“单这张图看,确有几分帝王墓的格局。” 玄虚也伸长了脖子,扒到桌子上看,左瞅瞅顾惊寒,右瞅瞅容斐,忍不住道:“容少,顾少爷,你们该不会也对这个血墓感兴趣,想进去看看了吧。这真的很危险,进不得啊!我这回来岐山,表面上是来游历的,但其实是前几天来调查岐山地动的我师叔没了消息,我奉命来查探。” “与血墓有关?”顾惊寒眼神一凝。 他的修为,与玄虚师叔一辈,当是不相上下。若是他师叔都折了,那这血墓可真是不简单。 玄虚闻言,脸色发青,眼神掠过一丝极深的惊惧:“有关。我找到师叔住的地方,发现师叔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师叔正攥着算筹算卦,面前黄纸上只有一个字,墓。” 欲窥血墓天机,天谴而亡。 玄虚是真的有点吓到了,什么东西,连算一卦都要遭天谴? “你养伤,三日后进山。” 顾惊寒凝眉片刻,眼神沉黑,淡声道。 “啊?!”玄虚差点蹦起来。 容斐也眉心微皱。但他没有立刻开口,因为他猜得到,顾惊寒必定是另有打算,才会这么说。 “真要去?大哥,求您老人家放过我吧!我才二十九,青春年华一大把啊!我不想早死啊!”玄虚装不起来世外高人了,就差跪地上抱着顾惊寒的大腿干嚎了。 顾惊寒淡淡看他一眼:“不杀龙脉,你点穴,开盗洞。” 嚎声戛然而止。 玄虚一怔,“那活龙在世,墓里凶险可不止万分……” 顾惊寒不答反问:“你猜剩下那两块地图,会有什么信相随?” 简单商议之后,玄虚被抬到客房养屁股,顾惊寒则带着容斐又在岐山城内晃荡了两天,观察各路人,也被各路人观察着。 第三日,没有摔断尾巴骨,只是摔肿了屁股的玄虚道长全副武装,背着个小包袱,坐在院子里等顾惊寒和容斐。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上三竿,玄虚等不住了,又不敢去敲门,就拉住站岗的汉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容少和顾少爷都这个点了,还不起?” 汉子抱臂,不屑道:“你个童子鸡懂什么?” 玄虚一噎,瞪了半天眼睛,败退了。 幸好也没等太久。 临近晌午时分,顾惊寒和容斐并肩走了出来,面对满脸哀怨的玄虚道长,顾惊寒只说了一句话:“午时之后,阳气非最盛,阴气亦未起,是为最佳寻龙点穴时刻。道长,学艺不精。” 玄虚默默抱紧了拂尘。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第二更会挺晚,大家先睡吧,明早再看!qwq爱你们!过后几天要出门,所以评论可能不怎么来得及回复了,但都会看的!么么啾! 第22章 聚首 一个时辰后,日头稍偏,三人进入岐山。 容家的人都被顾惊寒留在了山脚下。 容斐不解,顾惊寒言简意赅解释道:“进入墓葬,并非人越多越好。不便管制是其一,气机纠缠,易引因果生变,是其二。” 入了山,又徒步几十里,玄虚突然一抬手,停在一片乱石堆中。 说起寻龙点穴,海城奉阳观确实是世间一绝。 之前那几个盗墓贼所说的腰悬紫玉,紫玉就是奉阳观弟子的象征,而且只有被定为道观核心的几名弟子有佩戴的权力。所以那些盗墓贼遇见玄虚,玄虚来到岐山,其中定有蹊跷之处。 但此时并非深究的好时机。 “定风波?”顾惊寒看向玄虚手上的物什,道。 只见玄虚瘦长的五指伸展开,托起一面拳头大小的类似罗盘,但又不是罗盘的圆表。表盘面上刻着天干地支,秉着许多苍蝇大小的奇异符文,俱呈玄金色,奥妙无比。 容斐只多看了一眼,便觉脑仁一疼,有点天旋地转。 但在这一瞬的眩晕中,他隐约看见了什么,脸色一凝,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顾惊寒的胳膊。 “别看。” 顾惊寒注意到容斐的不对,当即伸手将他搂到身前,手掌覆上容斐的双眼。 蕴含了极淡的气息,清凉温润,几乎顷刻就令容斐恢复过来,复又睁开了眼,拉下顾惊寒的手。 掌心擦过双唇,一点湿意极快飞掠而过。 顾惊寒手掌一僵,慢慢攥指成拳,微偏头,正对上容斐眼尾上挑,斜飞瞟来的一丝招人笑意,如桃花灼灼。 他微垂了下眼,低声道:“此物名定风波,乃是奉阳观寻龙点穴、测算吉凶的至宝,若有此物,龙脉之眼,或也可寻。” 玄虚本来还在抖着唇上两缕小胡子,颇有点得意炫耀的意思,但一听顾惊寒后半句,就立刻苦了脸。 “顾少爷果然好眼力,这正是本观寻龙点穴的至宝,定风波。但就算有这定风波,我也真是找不到龙穴,顾少爷,你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应当不会说话不算话……赶我这个鸭子上架吧?” 顾惊寒摇头道:“选盗洞位置,主墓道为佳。” 玄虚悄悄抹把冷汗,深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赶紧在这附近查探起来。 “就在这儿?” 已经靠到顾惊寒身上了,容少爷骨头里的懒劲儿就又冒出来了,半倚半靠着,眯起眼打量四周。 岐山并非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纵观整个岐山,当得是群山绵延,地势险峻,悬崖峭壁,玉壶飞瀑。 茂密浓郁的青碧之色从山脚一路簇拥到山顶,又有云雾缭绕,自上寥寥而下,景色多变,蔚为壮观。 顾惊寒三人现在所处,是岐山主峰的半山腰。 乱石堆在脚下,崎岖不平,山风呼啸而凛冽,从不远处的断崖边刮来,如寒意饱蘸的冷刀。四面树木不多,枝桠干枯纵横,宛如鬼影狰狞。 还真看不出什么稀奇。 “虽不需龙穴,但定风波所选,必是极为安全的通道,”顾惊寒道,“此处气场看似平和,更有生机隐隐,但若是真有生机,为何无风而起风,有树不成叶?看似生地,实为绝地,应当离主墓室不远。” “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 一道爽朗含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顾惊寒眼神一沉,转头的同时,立刻提高了警惕。能离他这么近,也未被发现,可见不是寻常人。 容斐的手也在腰间一滑,摸到了枪。 两人回头瞬间,就听面对着他们身后的玄虚头一抬,愣了下,很是疑惑道:“你们是……和尚?” 从不远处的密林之中缓步而出,出现在顾惊寒与容斐眼前的,也果然是一高一矮两个和尚。 不过若是普通和尚,玄虚倒也不会迷惑得如同见了穿着肚兜的男人。 这两个和尚一大一小,明显是师徒组合。 大和尚胖得如同一个球,走路都仿佛是在用滚的,看不见脚。小和尚只有六七岁大的模样,小脸清秀,眼睛乌黑,有些木讷,怯怯地半缩在他师父身后,看这三人。 而这两个和尚,若不是都是秃头,挂着念珠,单看这一身从上漏风到下,连补丁都嫌挤的黑乎乎分不出颜色的衣裳,恐怕只会让人联想到丐帮弟子。 “三位施主不必紧张。” 大和尚胖乎乎的脸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贫僧是西边来的游僧,至善,这位是贫僧的弟子,云得。我们都是好和尚。” 容斐有点憋笑。 顾惊寒嘴角倒是拉得挺直,一贯的八风不动,目中的戒备并未因此而降低,只是收敛得更加深沉,“两位来此地,应当也是为了血墓?” 至善也不隐瞒,点头道:“想必几位施主也是吧?三位可就是拥有剩下两块地图的人?” 闻言,顾惊寒三人瞬间交换了一个目光。看来这三块地图,是各有所属。这大和尚手中,有第二份。 “我们只有一份。” 容斐的视线定在至善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煞气蔓延出一股极重的压迫感,“地图三分,现在已经凑齐两块了。不过有个问题,不知道大师能不能解答一二?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还这么……凑巧?” 至善有些惊讶,微一皱眉,道:“施主没有接到信函吗?随着地图有一封信,交待贫僧要在地动的第七日之前,赶到岐山,在主峰寻一处山腰的乱石堆,等候剩余两份地图。贫僧昨日就来过一次,但空无一人。” 此话一出,顾惊寒的眉头慢慢锁死。 有人设了一个局,还是有人算出了这个局? 容斐看顾惊寒神色,将从盗墓贼那里听来的话半遮半掩说了,没说来自盗墓贼,只说是他收到的,身份自然也改成了盗墓世家。 “贫僧早知事有蹊跷,”至善叹道,慈善的眉目泛上苦意,“但……与施主家中所迫不同,贫僧是为祖师遗留之物,必须要进墓一探。多余的,贫僧也无法告知,只是进墓之事,还希望三位施主可以带上贫僧与小徒,贫僧二人定会与三位同舟共济。” 看不出来历真假,但也拒绝不得。 很显然,他们需要至善手里的那块地图。 写信的人指点三块地图相聚,那就意味着若缺少一块地图,说不准就会缺失什么。 来历成谜的千年血墓,即便是顾惊寒,若毫无准备,没有半点线索,也无法保证活着出来。 而墓葬地图,顾惊寒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至少八成是真的。绘龙脉成形,必会沾染当地龙脉气息。这块地图上就有岐山的气息,虽岁月长久,沧海桑田,与如今的岐山略有差别,但大体相同。 不过事不可尽信,全然依赖地图,也不可取。 顾惊寒思索片刻,同意了至善二人的加入。 “找到了!就这里!” 一直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玄虚突然高喊一声,惊喜地踩了踩脚下的地,骈指在定风波上一挥,一点金光蓦然射出,落在他刚才踩过的那块地面。 阴风乍然平地起。 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聚了过去。 “工具都带了吗?”顾惊寒抓来一缕气息嗅了嗅,颔首道,“开始吧。” 被小团体欺负的背包工玄虚道长惊喜褪去,委委屈屈从后背放下大箱子,拎出一件件专业盗墓工具,大部分是从盗墓贼那儿洗劫的,还有一些是顾惊寒逛街时采购的。毕竟岐山最近流行盗墓,各大商家也要跟上趋势才行。 人人分了把工具,开始挖盗洞。 容斐真是第一回见着这么接地气的顾大少,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 心想以后这些糟心事了了,他一定得把顾大少捧到手心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睡十八层厚的小软垫,还要抱着他。 越想越是干劲儿十足,容少爷挖盗洞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突然,顾惊寒动作一顿,猛地转头看向林中,眼神冰寒:“有人来了。” 而且,来者不善。 第23章 挖坑 顾惊寒话音刚落,林内走出来一行十人。 为首者身材高壮,面目黢黑,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精光闪烁,炯炯有神,眉目间压着一丝阴厉之色,一眼扫过顾惊寒等人,冷笑一声:“你们手里有几块地图?识相点就交出来,别没了命,才知道你爷爷的厉害。” 话说得狂妄。 但顾惊寒发觉,这人在口出狂言之时,目光却极为警惕地在他和容斐身上定了几秒,实非表面上那般莽夫。 与顾惊寒想到一处去的,还有容斐。 也因此,容少爷按兵不动,全当没听见这句威胁。他戾气重,却不代表是没脑子。 “阿弥陀佛。” 至善突然合掌,念了声佛,道,“这位施主既出此言,想必最后一块地图是在施主手上吧?岐山血墓自古便是极为出名的险地,十死无生。我等既有缘得到三份地图,与其自相残杀,倒不如同进退,共探此墓。多一分力量,总比少一分好。” “合作?”那汉子嘿然一笑,“你这秃驴,倒真是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不过说再多也没用,要么交出地图,要么,等你们死了,我们自己搜!” 话音未落,他率先举枪,身后一片上膛声。 俱都带枪的十个人,对看似手无寸铁的五个人,表面上实在是有些悬殊。 容斐询问性地看向顾惊寒,却发现顾惊寒的视线落在那行人的最后,一个身形瘦高,通身裹在漆黑斗篷里,没有露脸的黑衣人身上。 容斐顺着顾惊寒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黑衣人身形一动,微抬了下头,嘶哑难辨的声音透出:“交出地图,点出龙穴,饶你们一命。” 顾惊寒与容斐几乎同时神色微变。 这声音,与牧佩云的幻阵中的那位大师,一模一样。 原本悄然贴在掌心的黄符被顾惊寒换成了缩小的千年桃木心,他面无表情道:“答应你们可以,但我们进墓,你们不可阻拦。”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当头的汉子神色一厉,瞄准了顾惊寒,扳机下压,似乎随时都要开枪。 容斐当即掏枪,嘴角一挑:“想比比谁的枪更快?” 气氛瞬间紧绷,剑拔弩张。 “答应他们。”黑衣人突然开口,命令道。 汉子隐忍怒气:“大师……” 黑衣人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堵了回去:“荀老大,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我答应帮你找到那件东西,你要听从我的一切命令。此事还小,若是生死攸关时刻,你还要与我浪费时间,相争不断?” “我自有我的缘故。”黑衣人斩钉截铁道。 被唤作荀老大的黑脸汉子面色一僵,狭长的眼里阴冷之色一闪而过,冷着声音道:“既然大师这么说,那我就答应你们。你,把地图拿出来,其余人接着挖……别想耍什么花样!” 他抬指点了下顾惊寒,明显看出来这五人之中,顾惊寒是为首之人。 容斐面色一紧,眼神担忧地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神色如常,看了荀老大一眼,略一颔首,侧身抬手,按住了容斐的腰。 修长的手指在腰身上缓慢地滑过半圈,探入裤子口袋,拎出一张叠起的泛黄羊皮纸。他用手指夹着残破地图,深深看了容斐一眼。 玄虚摇头叹息着,将另一块地图递给顾惊寒。 顾惊寒拿过,转身走向荀老大一方。 荀老大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眼里飞快滑过一抹嫌恶。似乎顾惊寒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他后退了半步,挑了块大石头,示意顾惊寒把地图放下,十分警惕。 略有些土尘的大石上,三块材质一模一样的地图被拼在了一起。 三块地图,一块带有奇特文字和标注,另外两块是地形与墓室布局。都很模糊,并不清晰,但可以看出大略的走向。但这地图中间,应该是主墓室的位置,却有一块空缺,并不完全。 “不全?”荀老大凝神一看,怀疑的目光立刻扫向了顾惊寒。 顾惊寒眉目冷淡,神色不变道:“看边缘,早有残缺。” “确是如此。” 大师从荀老大身后走上来,从袖内掏出一块颜色古怪的绢布,往地图上一盖,手指在绢布上飞快画了一道印,然后将绢布揭了下来,另一面竟完整地拓印下了地图的全貌,甚至还更为清晰几分。 顾惊寒注意到,这位大师的手戴了黑金与银丝织成的手套,无法从手上看出年纪。 “血墓不凡,能有地图流传,已是殊为不易。”大师收起绢布,哑声道,“虽不知真假,但仍有可探。” 荀老大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抬手毫不客气地收起了那三张原图,揣进了怀里,一抬下巴:“行了,你也过去,接着挖!” 在顾惊寒去送地图的同时,容斐等人又拿起铁锹继续挖盗洞。 方才顾惊寒的手指在他腰间抚过,极快地敲下了一串摩斯密码。要不是容少爷腰间极其敏感,一点触碰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当真是要错过顾大少如此谨慎小心的暗示。 其实若是真要出手,他们二人也有把握干掉这十人。 但这里不止有他二人,还有玄虚和至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有谁可信,又有谁隐瞒了什么? 每个人,可都不简单。 眼睑微垂,掩下一点深沉寒光,容斐低头和其他老老实实拿起工具的几人一同继续挖盗洞。挖着挖着,他的姿势就变成了背对着荀老大一行人,微一偏头,压低声音飞快对玄虚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轻太小,连玄虚另一侧的至善都困惑地抬了下眼,似乎没听到说的是什么。 “可……”玄虚犹豫。 容斐眼神一冷:“什么?再说一遍。” 玄虚缩了下肩膀,赶忙闭紧了嘴。 他发现自己自从遇到顾惊寒和容斐,就再没有半点奉阳观当代杰出弟子的样子,处处被压迫,宛如小鸡仔。但要说反抗吧,论实力,别说顾惊寒,他或许连容少爷都打不过,论地位,容家一个加强连的小流氓干翻他,奉阳观都不敢多放个屁。 哀叹一声,玄虚挖着坑,宽大的道袍袖子悄摸地抖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粉末被撒进了正在挖着的盗洞内,被他的动作遮掩了过去。 顾惊寒回来,一块挖洞,众人加快速度,很快铿锵一声,捅到了硬石。 “五花土。”玄虚拎出一铲子,看了眼,道。 荀老大带人围在周围,见状,黝黑的脸膛极快地闪过一抹喜色,手一挥,“干他娘的,炸了!” 看着就是看匪寇的,荀老大的手下手脚极其麻利,很快埋好□□,点了引线。 顾惊寒等人退开,至善眉心微蹙,似乎想开口阻止荀老大,但唇瓣微微翕动,到底还是没出声。 “安排好了吗?”顾惊寒聚音成线,同时传进容斐和玄虚的耳中。 容斐微微颔首,玄虚得意地抖了下小胡子:“我办事,你们就放……” “砰——!” 一声震天撼地的爆炸声,顷刻间地动山摇,乱石飞溅,烟尘四起。 从被挖出的硬石处开始,数道蛛网般的裂缝瞬息崩开,向四面蔓延,倏忽裂大,如同黑幽吞人的地狱之口。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掉进裂缝。 顾惊寒一把抓住容斐,双脚欲动,却仿佛被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一般,完全动弹不得。他掌心符箓直接射出,脚下一松,手上竟也同时空了,容斐身形向后一栽,掉进了一处裂缝。 “放……放你娘的屁,玄虚!”容斐眼睁睁看着顾惊寒与他渐远,最后爆了一声怒吼,坠入裂缝。 顾惊寒脸色瞬间冻结,拔腿追去,却在一脚落地的瞬间,地面突兀裂开,无边的阴气翻滚涌出,如同巨大的蛛网,将他兜头罩住,拖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赶飞机,晚上十二点前应该可以更新! 第24章 初入 灰尘扑入鼻息,碎石滚落。 所有声息都被瞬间抽干,空旷深荡的回响带出地下不知何处而来的细风的嗡鸣。 顾惊寒把手里还攥着的工具铲狠狠钉进岩壁里,火花迸溅,发出刺耳的刺喇声,在岩壁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突然,一声沉闷的枪响从下方传来。 顾惊寒瞳孔微缩,猛地闪身一躲,整个后背贴在了长满苔藓的湿滑的岩壁上。胸口一撞,风衣的金属钮扣崩飞。 双眼渐渐适应了洞内的昏暗,顾惊寒一眼向下,看到端着枪对他露出阴狠笑意的荀老大,“躲得倒挺快。” 荀老大身旁还站着两个手下,一高一矮。高个儿跌下来时似乎受了点伤,矮个儿正撕了衣裳给他包扎大腿。 这是一条幽长逼仄的墓道,延伸向深处,暗黑之色浓郁,看不到尽头。 “嘿,还是个闷葫芦,”被顾惊寒居高临下的冰冷视线注视了片刻,荀老大莫名有点烦躁,他咧嘴笑了下,枪口一垂,“下来下来!再不下来老子给你鸟打下来!” 顾惊寒漠然看他一眼,手一松,直接翻身落到了地上。 “好身手!”荀老大赞了一声。 顾惊寒走到三人面前,隔着两步,荀老大比了个手势,偏头看了两个手下一眼,对顾惊寒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顾。”顾惊寒抬手拂了拂衣服上的灰尘,冷声道。 荀老大点点头,道:“顾老弟,我大你不少,就这么叫你吧。眼下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我跟我的人分散了,你跟你的人也分散了。这里边儿危险,与其咱们窝里斗,便宜了别人,不如搭个伴儿。” 荀老大的态度转变得未免也太过明显,与在外面的油盐不进颐指气使完全不同。但看他两个手下反应,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顾惊寒眼下心情可谓低谷。 本想让玄虚动手脚,在进墓时与这行人分开,却未成想,玄虚是个十成十的半吊子倒霉蛋,一把火加下去,直接把所有人都给炸飞了。 如今与容少爷分散,福祸难料,顾惊寒整个人都不太好,眼底隐约有深沉的暗红积压凝聚,阴森密布。 “荀老大在外,并非如此言论。”顾惊寒漠然道。 荀老大摸了把头,道:“实话告诉你吧顾老弟。我这个人是心狠手辣,但可不傻。可我得装傻。不装傻,我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也走不出这个墓。我看得出来,顾老弟你也是天师,你身上有那种气质……跟咱们这些凡俗屁民一点儿都不一样。我赌一把,顾老弟,你是对跟着我们那个大师感兴趣吧?你帮我从这墓里取一样东西,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事!” 他声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也是个狠人,但你要真想杀他,又有多少胜算?” 系着袖扣的手指一停。 顾惊寒凝黑的眼看向荀老大,形状凌厉逼人的凤眸如淬寒冰。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掏出那三枚铜钱,卜了一卦。怕受血墓气场影响,卜算不准,顾惊寒划破指腹,在三枚铜钱上各滴了一滴,然后抬手一抛。 在东在南,无虞,冲水。 几个淡金色的字在铜钱上方凭空浮现。 如此神异的一幕,即便是荀老大,也眼神一凝,多了几分慎重。 顾惊寒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算出容斐暂时安全,以及他现在所在方位,顾惊寒心中稍安,从口袋里掏出罗盘,边看着疯狂旋转的指针,边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找人。你的东西,只是顺带。” 荀老大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罗盘无用,气场紊乱。此地不宜久留。”顾惊寒蹙眉,收起罗盘,掌心反扣了几张符箓,率先向墓道深处走去。 荀老大凝视着顾惊寒的背影,眼神幽沉,一摆手:“跟上!” 脚步声在墓道中回响,几个大男人粗重而沉闷的呼吸声因空间的逼仄,而显得越发清晰。 顾惊寒带头,走得并不快。 他将一枚符箓举在手中,符箓发光,照亮前方的道路。 最初的一段墓道,是由天然的岩壁穿凿而成,上方有细微的水光泄露下来,湿滑而黏腻。向内走了一阵,狭长的墓道渐渐变得开阔,两侧的墙壁灰尘与蛛网遍布,模糊其上花纹奇特的雕刻。 “什么味道?”高个儿突然吸了吸鼻子,皱眉道。 一股很轻的腐臭味从前方飘来。 随着前进的脚步,这臭味由淡转浓,就算高个儿不出声,所有人也都闻到了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荀老大脸色一变:“死人味儿!老三,黑驴蹄子掏出来,咱们别是……” 被叫作老三的矮个儿忙从腰包里掏出俩黑乎乎的黑驴蹄子,端枪似的抄在手里,递给荀老大一个,“老大,不会这么邪门吧……” 后面他们几个正说着,前方领先两步的顾惊寒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声道:“安静。” 老三当即住了口,以眼神询问荀老大,却见荀老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凝重地看向前方。 所有人屏息。 一阵微不可察的锁链震动声传来,伴随着类似毒蛇的嘶嘶声,细听之下,又觉得是有人在用指甲挠着什么,刺耳而尖利,令人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它想出来。”顾惊寒突然轻声道。 它?它是谁? 荀老大一怔,旋即醒悟,立刻握紧了手里的黑驴蹄子。 他正想询问,却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转过拐角,被一片幽绿摇曳的灯火锁住了身影。 墓道两侧悬了两簇绿火,中央是一个被重重锁链捆住的石棺。 石棺在剧烈挣动,上面缠绕的锁链在几人踏进灯火里时,由震动突兀地变成了疯狂绕动,如蛇一般游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解开锁链炸开一般。 但棺材盖仍严丝闭合着,抓挠声更响,像是有人被困在棺材里,用手挠棺材盖一样。 “这他娘的……”高个儿被这诡异一幕骇得怔愣半晌,喃喃开口。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一黑,额头冰凉,赫然是一道黄符被甩上了他的眉心,他剩余的声音全被吞没了,只有嘴还开合着,满脸愕然。 “闭嘴!” 顾惊寒聚音成线,同时在荀老大三人耳中响起,厉声警告道。 但到底是晚了。 只见石棺突然停止了震动,如同时空凝固一般,安静下来。有血水慢慢从棺材盖的缝隙里溢出,沿着棺身淌下,蔓延墓道。 腐臭味在瞬间变得极为浓郁,几乎要溢满鼻息。 黑红色的鲜血落到地上,慢慢凝成一只只向上抓来的枯手,拼命向着顾惊寒等人的方向伸展着,如同从是阿鼻地狱挣出的鬼手,要将活人撕成碎片。 血水蔓延极快,如狂浪骤近。 “都后退!” 这下不用顾惊寒提醒,荀老大就厉喝一声,带着人往后跑。 顾惊寒没有出声喝止他,反正都惊扰了,不在乎更多。 原地不动,顾惊寒单指点在胸前的半块封妖玦上,低念道:“开!” 一道淡金光芒蓦然射出,在半空中凝成了一把没了剑尖的断剑。剑柄缠着金线,顾惊寒伸手抓住,直接一步踏进了血水之中。 一只只血手瞬间高涨,撑满整段墓道,隐约有狰狞的面孔在血水里形成,发出尖利的嘶吼。 顾惊寒抓着断剑,双瞳幽黑含金,将扑过来的血手一一斩断,速度极快地冲着石棺而去。 “桀——!” 在他距离石棺只差一步时,一道血幕陡然升起,一张巨大的血脸张嘴嘶吼,整个墓道几乎都在震动,蛛网崩裂,乱石滚动。 顾惊寒被这声浪冲得脚步一滞,无数带毒的血手瞬间趁虚而入,疯狂抓上他的身体。 血滴溅在顾惊寒的裤脚,腐蚀出一个小洞。 但就在同时,这只脚猛地抬了起来,一步踏出,直接冲破那张血脸,踩在了石棺之上。黄符骤然撒出,连成一道符锁,封在了棺材盖上。 “镇!” 墓道内一静。 血手融化,棺材盖的缝隙血水不再流淌,风平浪息。 断剑在顾惊寒手里消散。 他从石棺上跳下来,毫不顾忌地踩在满地留存的血水上,反手将一张安神符贴在了石棺上,“无意惊扰,还请见谅。” 对于这些毒尸,先兵后礼,才是好法子。 这边动静一停,荀老大等人就冒出了头儿,眼见顾惊寒头也不回地踩着血水往前走,当即跟了上去。 好歹是一个山大王,荀老大怎会如面上表现得这般恐惧? 顾惊寒在试探他们是否会背后插刀,他也未尝不是在试探顾惊寒究竟有没有实力。方才的一幕着实震撼,不过比起顾惊寒的手段,这血墓初一入门就是这般恐怖,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是如何艰险,他就算有些后手,也不禁提起了心。 荀老大心念转着,跟上了顾惊寒。 高个儿也老实了,闭紧了嘴,不敢提让顾惊寒给他揭下符箓的事。 过了守门毒尸,往前的墓道便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墙壁上模糊不清的雕刻,开始变得轮廓分明,都是些怪异的兽类,举着拂尘的人头牛身兽类,或是半边人脸半边蛇脸缠着男人的美人蛇,俱都栩栩如生,每一幅都各不相同。 最初几人还有兴致看着画壁,猜测血墓的年代,但时间一久,就都有些疲累了。 “这墓道……怎么这么长?”老三低声疑惑道。 顾惊寒闻言,满是焦急容斐安危的脑袋瞬间一清,极快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捏开一颗朱砂豆,洒在了地上。 “顾老弟,这是鬼打墙?”荀老大见状问道。 顾惊寒道:“看看便知。” 继续向前。 两侧的雕刻一直在变化,从未出现雷同。但很快,他们的脚下就出现了一点朱砂红。他们来过这里,但方才这里的墙壁上,并不是一条坐起的美人蛇,而是一条盘窝着的美人蛇。 这朱砂是偶然?还是……他们确实一直在原地转圈,但这些雕刻,也在变化? “它、它刚才……好像睁开眼看我了!”高个儿突然指着墙壁惊惧道。 顾惊寒猛然抬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是那条直起上半身,坐着的美人蛇。美人蛇与其他所有画壁上的兽类一样,都闭着眼,如同沉睡。 看不出什么。 顾惊寒蹙眉,双瞳倏忽凝黑,淡金微芒一闪而过。 就在这一刹那,他与那双瞬间睁开的猩红的竖瞳蓦然对上,一股嗜血残暴之意汹涌扑来。 几乎同时,顾惊寒突然冷喝:“跑!” “嘶嘶——!” 两侧墙壁猛然一震,所有兽类都刹那睁开了双眼。 距离顾惊寒四人最近,无数细小漆黑的蛇从美人蛇的墙壁上钻出,飞快游动,扑向顾惊寒等人。 “跑啊!” 四人狂奔起来。 蛇类的爬行声几乎就在耳后七七,黑色的浪潮遍布四面,很快有腥臭的气息从头顶传来,荀老大下意识抬头一看,一条黑色小蛇正好掉在他的脸上。 他反应极快,猛地伸手抓出,一把甩了出去。 手背一痛,他脸色难看,一边跑一边挤了血,飞快用衣角缠住。 “前面是墓室!” 逃命速度比顾惊寒还快的老三突然在前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几人冲到已经看到了前面洞开的墓门。没时间去想是否有人捷足先登,几人赶忙跑进去,一同推动石门,想要关闭。 但显然来不及了。 出口的墓门又似乎没有,四个人一时竟被困在了这间墓室,只能坐以待毙。 “顾老弟!” 荀老大咬牙喊了一声。面对已经涌到门口的群蛇,荀老大也头皮发麻,这可不是几颗子弹能解决的,而且封闭的墓室乱开枪,很容易误伤。 顾惊寒面色凝重。 这些蛇都是真蛇,而并非邪物,他一时也没有法子铲除,但是…… 他一拍身旁的木棺,“进棺材!” 说话间,他一抬手,三枚符箓正好射到荀老大三人的脑门上。 群蛇的信子都快缠上脚踝了,也讲究不了什么,荀老大等人一咬牙,各自掀开棺材板,纷纷钻进了棺材。顾惊寒立即上前,挨个儿将他们的棺材封上,然后自己钻进了另一个。 这副棺材内并无尸骨,甚至干净得有些诡异。 棺材盖合上,几乎下一瞬,无数蛇类爬行缠绕,棺材剧烈震动,棺材盖几乎要被震开。 但最终,这动静还是渐渐小了,蛇潮似乎退了。 顾惊寒闭眼感受着外界,确认黑蛇都走干净了,才睁开眼,打开棺材。他翻身出来,符箓发光,他看了一眼棺内,果然空无一物。 略有些诧异,顾惊寒没多想,将另外三口棺材的棺材盖震开。 荀老大三人爬起来,饶是见过些世面,但还是都心有余悸。 地面上和棺材上俱都是黑灰色的蛇类爬行腐蚀的痕迹,还有些鳞片残留,令人望之心寒。 “这几个棺材都是空的?”高个儿纳闷地看了旁边老三的棺材一眼,想起刚才遇见的毒尸,“尸体……跑出去了?” “还真是。”老三也诧异道。 顾惊寒同样不解,正思索间,突然轰地一声,原本怎么推也关不上的墓门,猛然合上了。 “唰唰唰!” 一连串震响,四面的绿火倏忽亮起,照亮整间墓室。 红纱飘渺,自上垂落,低低掩掩,如同一阵阵虚无阴诡的风。一座高大的佛像伫立在红纱掩映之后,佛祖的眼神似乎在凝视着四口棺材,面容模糊不清,平摊托举的手掌上却有银光闪烁。 “长命锁!” 高个儿盯着那银光狂喜道,“老大!是长命锁!小少爷有救了!” “是啊,”荀老大突然笑了声,一把掐住高个儿的脖子,“所以为了我儿子……你就去死吧!” “呃!” 高个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却根本来不及反应,脖子一歪,软倒下去。 “老大!” 老三大喊,正要扑过去,却忽然被顾惊寒淡淡的一句话堵在了原地。 “你说这里为什么会有四口空棺材?”顾惊寒轻声道。 “因为我们这里,恰好有四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国内外时差了!qaq我有罪!又晚了!以后六天都会是凌晨更新,宝贝儿们明早再看!爱你们! 第25章 真假 “什、什么?!” 墓室很大,空旷幽闭,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阴寒而含潮意,似长满无数细小阴冷的吸盘,爬缠住老三的后脊。 他抖了一下,看向顾惊寒,瞪起眼睛道:“别开玩笑了……” 顾惊寒漠然道:“若你真认为我在开玩笑,为何不继续往前跑,去救他们?” 这句话将老三问住了。 他下意识看向荀老大和高个儿,此时高个儿已经栽倒在地,脸膛涨紫,捂着喉咙张大嘴,拼命喘息,眼珠通红圆睁。 “救……” 只有微弱的气音,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荀老大本来可以一击毙命,但却似乎故意要欣赏高个儿的狼狈,布满红血丝的眼阴厉一瞪,与老三对视:“长命锁,又叫偿命锁。老三,要想拿到长命锁,带回去给旭儿救命,必须要有个人以命换命……我也是逼不得已!” “老大!你……”老三难以置信。 就在这说话间,匍匐在地的高个儿彻底没了气息,被荀老大一把拖起,塞进了离佛像最近的一口棺材里,然后一个箭步冲上莲台,从佛像手上抢下了银质长命锁。 “拿到了……拿到了!”荀老大面露狂喜,几乎要手舞足蹈,“旭儿有救了!旭儿有救了!” 顾惊寒目光微寒,金芒闪烁。 他站在原地自始至终未动过半分,但却似乎从他说出四口棺材的话后,就有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添在他肩头,令他一向挺直如松柏的腰背微微佝偻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丝。 突然,老三手里的匕首陡然转了个弯儿,对准了顾惊寒:“是你!是你搞的鬼!不对……你有办法救他们对不对?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顾惊寒的目光凝在刀尖上,有雪亮的锋芒映出模糊的残影。 没有理会它的逼近。 顾惊寒抬起眼,隔着曼舞的红纱,与佛像的目光相对。 两抹突兀的血红出现在佛像模糊不清的脸上,从眼角蜿蜒,是两行暗色的血泪。佛像原本平直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些,笑容诡异而阴森。 顾惊寒的脸色微白,身体似乎传出一声轻微的骨骼咔嚓声。 “帮我个忙。”顾惊寒声音嘶哑道。 老三一愣,收回关注着荀老大的视线,皱眉道:“什么忙?” 顾惊寒慢慢呼出口气,聚音成线道:“帮我把背上的人……挪下去。” 说着,顾惊寒的视线落向自己的肩头方向。 老三身体一僵,咽了咽唾沫,不敢细想,顺着顾惊寒的视线下意识地抬手摸过去。湿凉的触感,是黏腻的头发。 看着空无一物的掌下,老三整个人都僵住了,“顾……” 就在此时。 顾惊寒一声厉喝:“疾!” 十几枚符箓如同早就潜伏一般,不知从何飞射而来,如密集的箭雨,化为一道道金光疯狂砸向顾惊寒自己的肩膀。 金光刺眼,陡然爆炸。 顾惊寒整条胳膊几乎要失去知觉,自己的血肉溅在侧脸,他神色冰冷,另一只手蓦然探出,一把掐住了一只滑溜的蛇头,轰然甩向地面。 “呲——!” 尖啸近在咫尺,耳膜差点被刺破。 这条蛇甩出来,才能在幽绿的灯火下看清模样,与画壁上的美人蛇赫然相同。都是半边人脸,半边蛇脸,畸形恐怖的大嘴裂开,喷吐着毒液与蛇信。 顾惊寒的符箓如剑片般,插满了美人蛇的蛇身,彼此之间似有金线连接成网,将美人蛇束缚在地,任它如何翻滚,也挣扎不出。 是美人蛇。 怪不得蛇潮那般容易退散,原来是头领已经来了。 “定!” 顾惊寒在蛇头上猛然一按。 美人蛇剧烈颤抖。 顾惊寒忍着翻涌的气血,沉声道:“解开幻术!” 此时,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的老三和入魔一般爱怜地抚摸着长命锁的荀老大俱都是浑身一震,原本混沌空洞的眼神变得凝然,全都回过神来。 “干!” 感觉手上冰凉,荀老大低头一看,自己竟握着一条银色的小蛇抚摸,心头一骇,当即就甩手扔了出去,抬枪就打。 子弹飞射而出,打了个空,被坚硬的墙壁反弹,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拉了一下般,竟一个转弯,噗的一声,射穿了刚刚站起身的老三的后脑勺。 红白弹落。 老三的身影在顾惊寒面前倒下,脸上犹是愕然与迷惑。 “老三!”荀老大一懵,猛地冲了过来。 顾惊寒也是一怔。 怎会如此? 他在荀老大的反应突然不对时,就发现面前的景象变了。他阴阳双瞳,夜视力相当不错,在墓室里的灯亮起来之前,他所看见的一直都是一间很普通的墓室,四面墙上有十几个罗汉像,罗汉底下有几口箱子,都被打开过,里面空空如也,明显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墓室的模样不可能突然改变。那就只可能都是幻觉。 他探知到四口棺材气息诡异,试探出口,果然被缚住。又叫了老三令其分神,一举拿下,幻术本该当即解除,但眼下这诡异的情况…… “你身上……有国师大人的气息……” 一道怪异尖细的嗓音突然响起,奄奄一息,夹带着剧烈喘息。 顾惊寒垂眼,就见美人蛇伏在地上,紧紧盯着他,裂开嘴笑:“但没用的……这就是为国师大人建的,陛下从来不会算错……” “你是什么?”顾惊寒问。 美人蛇不再说话了,闭上眼,身体慢慢变得僵冷,似乎即将死去。 毫无头绪。 荀老大扶着老三,激动悲恸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面无表情地看向顾惊寒:“都是真的……” 他抹了把脸,手上都是血。 “我是想找长命锁……但我没想过让兄弟们死!” 顾惊寒目光突然一凝,没理会荀老大的声音,一把擒住他的手,声音冰寒,盯住荀老大手背上一处伤口:“你被咬了?什么时候?” 荀老大有些恍然:“在被追的时候!” 原来,幻觉,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等等!”荀老大突然打断顾惊寒的思绪。 他满面惊疑,飞快看了一圈四周,握紧了枪道:“老、老三呢?刚才我还扶……” 似乎是在回答他的疑问。 他身后的棺材盖发出一声震响,顾惊寒与荀老大蓦地看去,只见两只青白的手从棺材里伸出来,抓着棺材盖的边缘,缓缓将棺材盖拉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五天依旧凌晨更新,不会断,宝贝儿们早上再看哈,不要熬夜qwq 第26章 抬棺 火光幽绿,血红的纱幔似有鬼影纠缠。 顾惊寒的瞳孔微微一缩,一把按住了荀老大将要抬起的枪口,“等。” 被那只冰冷的手一按,荀老大浑身一激灵,慢慢冷静下来,转眼看向顾惊寒,眼神幽沉:“不太对。” 他虽然一贯在外表现得喜怒无常、莽撞粗鲁,但那都是行走江湖必须的虚伪的皮。真说起来,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就好比眼下,受惊开枪,这样的事他在平日是绝不会做出来的。 “有东西在影响我?”荀老大死死皱着眉,“蛇毒?” 顾惊寒站在荀老大身侧。 坦白讲,他虽修为高,擅符与阵,但对墓内之事实在是一窍不通。往日面对只分人与妖鬼,今时却太多怪异,连玄学道法也不一定解释得清。 不过他也不需要解释。有拦路的,揍翻便是。 终于从这个怪圈中跳了出来,顾惊寒瞬间恍然,眉头一松,右手翻转,点在封妖玦上,断剑凝聚而出,比起之前金光稍淡了一些,剑身有些半透明。 另一手破开指腹,一滴血珠渗出,在幽幽绿火中竟显出一丝极淡的金色。 将血珠往一只眼睛里一弹,顾惊寒握住断剑,边把一枚符箓贴到荀老大后心,边抬起了眼。 阴阳双瞳的威力被猛然增大,顾惊寒的脸色稍白了一分。 一眼在阴,一眼在阳。 顾惊寒眼中的世界被陡然切分成两半。 一半是眼前的佛像红纱,四口棺材,一半却是一间不足十丈大小的墓室,从墙角到头顶,密密麻麻全都是猩红的竖瞳,冰冷而阴诡地注视着他们。 是蛇潮。 蛇潮从来都没有褪去。 从荀老大被咬那一口之前,他们就已经陷入了幻觉。这种剧毒的蛇,一口唾沫就能让人瞬息毙命,又怎么可能让荀老大活到现在? 有无形的东西在影响他们。 顾惊寒不动声色,黑如静夜的眼藏紧了暗金,慢慢扫过墓门四周,又看向地面和墙壁。 数不清的黑蛇在游走缠绕。 荀老大木愣愣直着眼,手腕被一条蛇缠着,向上抻,蛇尾去缠扳机,似乎是要开枪。 脚下的地面也都是蛇。 恐怕老三刚才突然爬进棺材,就是蛇群控制的,而并不是什么灵异之事。至少诈尸的阴气,顾惊寒没有看到。 “顾老弟,你发什么呆?”荀老大的声音突然响起。 飘飘渺渺,回声阵阵,不似人声,竟然是从蛇群里传出来的。 一条条鲜红的信子吐出来,抖动颤鸣。 难道和他交谈的那些声音,都是蛇的? 突然,顾惊寒脚底的蛇在他的注视下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悄悄游开了。地面上的痕迹显露出来,是蛇潮游动的纹路。 有些熟悉…… 顾惊寒蓦然抬眼,终于回想起关键之处。 从被蛇潮追赶开始,墓道其实就发生了变化。地面和墙壁都出现了这种奇特的纹路,他们在奔跑时都在不自觉地看着这些纹路。是一种奇异的催眠。 其他三人入幻极深,而他轻些,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 不过,那条美人蛇又是怎么回事? 顾惊寒略微蹙眉,闪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不远处四口棺材上。两口盖着棺材盖,另外两口开着,内里幽黑,似乎是在等待着鲜活的生命落入网中。 蛇群避让着那里,但却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守护? 顾惊寒微一眯眼,手中断剑消散。 虽说强力冲出未尝不可,但血墓一个开头就给了他如此厉害的一个下马威,让他着了道,以后恐怕更危险,他要赶紧去找容少爷,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吞下去。” 顾惊寒飞快画了一张符,往荀老大嘴里一塞,然后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就直接将人拎了起来,拖进了一口棺材里,塞进去。 “嗬……你!”荀老大目眦欲裂。 被甩在棺材里,他正要起身还手,却忽然僵住。 太静了,静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了。 “这四口棺材是离开这里的方法,”顾惊寒将另一张符箓塞进自己嘴里,跨进棺材,聚音成线道,“假死,我喊你再出来。” 说完,他整个人如被人掐断了脖子一样,脖颈一歪,直接栽了下去,吓了荀老大一跳。 荀老大眼神闪烁着盯了顾惊寒慢慢合上的棺材一眼,眉头一压,躺了下去。 合上棺材盖的力气不需要太大,顾惊寒明显感受得到,是有蛇潮在帮他推动。有冰凉滑腻的蛇身缠住他的手腕,拉动着棺材盖。 以精血开眼,顾惊寒感到了迟来的虚弱。 他微闭上眼,默默调息,同时耳听着外面的状况。 四口棺材严丝闭合。 一直平静如同静物的蛇潮缓缓躁动起来,无数嘶嘶声密集密集成片,令人头皮发麻。 棺身轻震,慢慢动了起来。 顾惊寒感觉到,他现在正在被蛇潮抬着走,速度极快,有湿寒的阴风从棺材的缝隙不断钻入,吹得人骨头缝发凉。 棺身先是向前移动,后来似乎一个倒转,在向下落。 顾惊寒的头险些撞在棺材顶部,他快速单手撑住,稳住了身形。也正因这突如其来的倒转,他一抬眼,看见了接近边缘的一道木缝里,按着的一个血手指印,和两行细小的字—— 有四贤将亡,有蛇欲化龙。山亡而水出,竭泽而不渔。 亡矣!何辜矣! 字体小篆,似用指甲刻下,仓皇而缭乱,已有斑驳,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刻写,颤抖不已,悲恸难禁。 看来,传说中不辨来历的岐山血墓,是一座秦汉墓?这莫非是陪葬之人不甘的挣扎留书? 顾惊寒沉思。 突然,棺身急速滑动,旋即猛然一滞,似乎陷入了泥泞之中般。但很快,棺身便如同被吞没,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疯狂陷落。 流沙从棺材缝溢入。 顾惊寒瞅准时机,突然出手,一掌拍飞棺材盖,纵身跃出,落到了荀老大即将完全没入流沙中的棺材上,手指横切,竟如利刃一般切开了棺材盖。 “什么情况?!” 荀老大吃了一嘴沙子,飞快往上爬,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下落。 “流沙坑。” 顾惊寒甩出一串黄符,拎起荀老大踩上去,悬空而立,环视四周。 “也是一个祭坛。”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依旧这个点qwq 第27章 隐踪 流沙成海,空中悬灯。 沙海自四面席卷,于中央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巨大漩涡,如饥渴的饕餮之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深旷的空间内,幽火飘荡半空,如在身侧,聚亮漩涡上方三具倒垂的干尸。 三具干尸都披着破烂的道袍,似是材质特殊,千年竟也未完全腐烂。 他们分别手执拂尘、玉碟、香炉,面对面坐着,将一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子尸体压在倒悬的小台子上,看姿势,是要剖腹取子。 顾惊寒眼力极佳,看清那倒垂景象后,心里突兀泛起一丝不安。 “祭坛?” 荀老大在符纸上根本无处着力,摇晃得不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顶上有东西,但看不出是什么。 他勉强稳着身体向四外望了下,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令他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那些蛇竟然还没散去。它们似乎是畏惧流沙坑,不敢靠近,但却一直盯着这里。 四口棺材已经全部被卷进了漩涡。 荀老大眼眶微红,狠狠闭了闭眼。 符纸摇晃得越来越剧烈,顾惊寒面色微白。 虚空驭符再强,也终究只是驭符,怎么可能长时间凌空飞行?那已经脱离了人力范畴,不存于世。 “抓住倒刺,符纸要碎了!” 顾惊寒低喝一声,抓住符纸一头猛地一抖,直接将后边摇摇欲坠的荀老大甩飞起来,蓦然冲上顶部。 顶上石刺无数,尖锐至极,眼看荀老大一路往上,人就要被刺个对穿,却见他突然腰间一折,一个鹞子翻身,一甩手,一道抓钩瞬间射出,锵地一声,抓住了一根石刺。 此时顾惊寒脚下的符纸已经破碎,化为飞灰了。 他在最后一张符箓上单脚一点,符纸碎裂,他的身形也随之向上,陡然一窜,一把抓住了一根较细的石刺。 “往前!” 顾惊寒看了不远处荀老大一眼。果然,他这身手是相当不错。 流沙坑对面黑幽幽一片,看不真切,但至少没有那么多猩红的眼睛。 蛇群躁动起来,无数的红点涌了过来,快到近前,却又踌躇不前,似乎在畏惧什么。 顾惊寒警惕着身后,见蛇群停止,心头不仅不喜,反而皱起了眉。这些蛇究竟是干什么的?这里明显的邪道祭祀仪式,又与这里有什么关系? 蛇类的嘶嘶声如潮起,脚底流沙似海浪奔涌。 顾惊寒体力非凡,荀老大也是训练有素,两人都爬得很快,双手抓过一根又一根石刺,整个身体悬空,向着另一头前进。 蛇潮包围穹顶。 为了躲避,两人不得不沿着中间地带攀爬。 突然,荀老大一停,声音透出一丝惊喜:“盗洞!顾老弟,那个倒挂的台子旁边,好像有个向上的盗洞!” 从盗洞走,可比这样极其耗费体力地朝着望不见头的道路爬下去强。但是盗洞在那三具干尸旁边,这让顾惊寒微微眯眼,心中升起几分警惕。 “过去。” 单手抓着石刺,顾惊寒甩出一道符贴在荀老大身后,然后往自己嘴里含了一张。符纸很苦,他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将符纸压在舌头下,道:“不要去看那谢尸体,爬过去,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别回头。” “好!顾老弟你也小心!”荀老大应着,继续向前。 没多远,顾惊寒也看见那处盗洞了。确实是个盗洞的模样,侧耳一听,仿佛有风声,应当是没有坍塌的。 要到达盗洞,必须绕过祭坛。 荀老大越靠近越心悸,一股阴冷的气息慢慢缠上来,让他浑身都在打哆嗦。他感觉到好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刺骨得很,但他牢记着顾惊寒的话,不理会,不多看,只管向前,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盗洞近在眼前。 突然,玉碟轻震声响起。 荀老大身体一僵。 几乎就在同时,顾惊寒双眸金光乍现,与骤然转头望来的三双黑洞洞的骷髅眼对视。 捧着玉碟的干尸身躯一震,玉碟慢慢消声,他又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台子上被压制的女尸。 其余两个没有动。 顾惊寒也不理会,闭了下眼,道:“继续走。” 荀老大加快速度,很快就要到达盗洞边。 顾惊寒也越过了祭坛。 他注意到压制女尸的祭坛很小,是八卦形状,但各个方位所刻却不是八卦方位,而是一些奇异的符文印记,细看之下,竟和那个调香师牧佩云所用相差无几。 顾惊寒攀过,正要收回视线,却于眼角余光突然扫到,那女尸的腹部鼓动了一下。 “哇——!” 婴孩的啼哭声骤然回荡,不知来处,但却回声阵阵,忽远忽近,仿佛无处不在。 四面的蛇潮也跟着出声,似是在欢呼雀跃。 这和声似乎带着摄魂之效,饶是顾惊寒心神坚定,脸色都僵了一瞬。荀老大刚爬进盗洞的半边身子,差点直接栽出来。 顾惊寒手上用力,直接跃到了盗洞边,一把将荀老大推进去,自己也忙钻了进去,风衣袖内飞出数十符箓,将盗洞口封死。 几乎同时,一只白骨拼成的小手伸进了盗洞内,向里摸索。但却被大量袭来的符箓灼伤,发出一声更加尖利的啼哭,缩了回去。 顾惊寒眼神一凝:“跑!” 不用顾惊寒说,荀老大也不敢放松,拼命向上爬着。 顾惊寒紧随其后。 渐渐的,身后的动静远了,白骨婴儿和蛇潮似乎没追上来。 两人爬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盗洞出口,有波澜水光倒映进来,水流声依稀可闻。 荀老大观察了下,确认没什么危险,先爬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全是潮湿水洼。 顾惊寒出来,也已有了些狼狈,风衣裤子都是灰土。 这盗洞通的是一条地下河。 河有十几丈宽,河流水速平静缓慢,水呈深绿色,看不到河底。两岸是崎岖的石块拼就的,顾惊寒和荀老大现在就在几块大石头上,石上全是坑坑洼洼,有水从头顶滴落,时不时砸在脸上。 顾惊寒出来后,将洞口用符箓封了,双重保险,然后他便清了清一块地面,盘膝坐下,开始调息,仿佛根本忘了荀老大这个人一样。 荀老大也没敢打扰,默默摸出藏着的干粮,不管味道,直往嘴里塞,恢复体力。 暂时的安全不意味着永久,必须要随时警惕。 时间过得很快。 就在荀老大累极,强打着精神警戒时,顾惊寒睁开了眼,“你休息。” 顾惊寒说完,自顾自掏出朱砂豆和符纸,开始画符。血墓真的是太浪费符箓了。 该让他睡了,荀老大却又睡不着了。他知道方才他没有趁人之危,反而好好警戒,应当是多少赢得了顾惊寒的信任。在见识过顾惊寒的本事后,他是绝不想放弃这样一个盟友的。 “顾老弟,”荀老大突然开口,“我其实跟你们不一样。我不是拿到第三份地图的人,大师才是。” 顾惊寒画符的手一顿,抬起眼。 荀老大正了正姿势,继续道:“你想知道,我就都跟你说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荀武,是东北边儿当土匪的,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但兴许就是坏事做多了,报应。我四十了,就一个儿子,刚一出生就没气儿,山上的神婆花了大力气吊住了命,但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就没法子,得死了。” 他语气平淡,但布满疤痕的脸上凶色却微微融化,变得悲恸而绝望。 顾惊寒神情漠然,但眼神却微微一变。 “就在这个时候,大师找上了我。”荀老大道,“他说岐山血墓有一件长命锁,又叫偿命锁,可以用于换取寿命。传说汉朝霍去病早夭,就是用这件宝贝换来了二十年。他说他有地图,又展示了他的本事,我不完全信他,但我想拼一拼。” “他说只要我带着一件东西,不需要做其他,他就会帮我拿到长命锁。” 荀老大说完,从领口拎出一张折叠的符箓。 顾惊寒猛地起身,一把扯住符箓,眼神阴沉:“隐踪符。” “隐踪符?什么东西?” 容斐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大师,面带冷笑,手里按着枪,“可别跟我扯什么有的没的,你看见我杀了他们,怎么着,要报仇?” 他边说,边留意着大师的变化。 脚下,血水汇成细流。 好几具匪寇的尸体横七竖八躺着,圆睁的眼半匿在水光与阴影中。 “不。”大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他现在找不到你了。所以……” 大师抬起手,慢慢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艳丽阴冷的脸来,竟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的女人。 女人妩媚一笑,“你得跟我快活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2333 第28章 目标 地下河两岸湿滑。 不同于顾惊寒和荀老大所在的石块拼凑,容斐所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半淹在水中的平整石台,苔藓自缝隙爬满通道,幽绿的水草摇曳,散开轻缓的水波。 水波渐染浓郁的血红。 容斐下半身湿透,后背靠近墙壁,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姿势。 听见大师的话,他眉梢一挑,端着枪的手却纹丝不动,食指将扳机压得更紧,似乎有无形的锋锐蓄势待发。 他与妩媚轻笑的女人对视片刻,嗤笑,枪口从上到下将人点了一遍,道:“你是有顾惊寒一半好看,还是有他一半可爱?活这么大岁数,不会照照镜子?” 大师笑容一僵,多情含笑的眼神立刻阴沉下来,“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明知是容斐在故意激怒她,但她还是忍不住怒火上涌。 “就凭你?”容斐轻蔑一笑,另一手翻转,寒芒一闪而过,分明是一把短匕。 “一个普通人,还敢对我这么说话?”大师冷笑一声,黑色的斗篷一抖,无数暗红色的飞虫飞出。 她的眼瞳慢慢变得青绿,双手轻轻拍击,金属丝线编制的手套发出细微的嗡鸣,飞虫随着她的击掌声聚拢,盯上了容斐。 用虫的? 容斐神色一凛,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这些小东西无孔不入,看颜色就知道肯定带了剧毒,绝对不能沾上。 不过他看得出来,这人暂时不会动手。 容斐眼中闪烁着惊惧,一副勉强镇定的模样,道:“普通人怎么了?普通人在你眼中,就根本等同于蝼蚁?” 大师用一种看透他的眼神盯住他,呵呵笑起来,目光扫过周围的尸体,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本来就是蝼蚁,连自己的命都掌控不了,不是蝼蚁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受到尸毒操控的时候,我能救他们。但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们中了毒,攻击你,才能让我看出你的实力,你身上的独特,”大师盈盈笑道,殷红的唇弯起,狠毒而艳丽,“你们都沾了毒,你却没事。所以我想,你就是我此行的目标了。这真是令人开心。” 大师漫不经心拍着手掌,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在拖延时间,或是想从我嘴里探知什么。不过不要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尸体,拥有绝对的忠诚。” 高傲,自负,狠辣,邪厉。 容斐几乎是瞬间给这位之前充满神秘感的大师下了完全的定义。 之前在与顾惊寒分散后,容斐就坠入了一处裂缝,直接掉进了一间不大的墓室。墓室里没什么发现,只有些器皿和一口陪葬的棺材,棺中只剩白骨。 他急于去找顾惊寒,便当即打开了墓室的门,但刚一出去,就很不走运地,碰上了带着五六个荀老大手下的黑衣大师。 本想避开或直接开打,但接近这黑衣大师,探知阴眼的机会近在眼前,容斐一念之下,决定以身犯险。 况且,若真是开打,他完全不了解这大师的身手,恐怕凶多吉少。 对峙之后,大师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容斐和匪寇一时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只好暂时同行。 当土匪的自然没那么多顾忌,见一间墓室抢一间,几乎连棺材底儿都掀起来搜刮干净。最开始只是些小墓室,除了些机关,也并未遇上什么恶事。 但就在方才,他们找到一间大墓室。 墓室几乎是一模一样还原了一间古时书房,金玉摆件,石刻器皿,一应俱全。 匪寇们当即红了眼,争抢得几乎大打出手。 书房立着一面檀木屏风,青玉灯燃在屏风后,珠帘半卷,露出里面垂头坐着的一名宫装女子的身影。 像是中了邪,着了魔,所有人在看到这女子身影的第一眼,都控制不住地走过去,伸手去抬女子隐没在阴影下的脸。 没有任何一只手能碰到女子的脸。 但那张脸却自己缓慢地抬了起来。 一刹那的头晕目眩,女子的相貌还未看清,一股青烟便从她陡然张开的嘴里吐了出来,瞬息弥散。 所有人眼神一恍,慢慢失去神采,变得呆滞空洞。 脸皮似乎被青烟渐染,泛上青黑枯白。 他们如同僵尸般转过身体,齐刷刷看向唯一一个没有靠近,还站在原地的人,容斐。大师不知道去了哪里,容斐心感不妙,转身便逃。 如同乌泱泱的僵尸,匪寇们蹦跳着僵硬的身体追上来。 容斐被堵死在墓道里,阴差阳错,钻了一处盗洞,跳到了地下河的石台上。 这是个极好的位置。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凡是从盗洞钻出来的僵尸,都被容斐连轰带切,砍得死透了。他与这些嘲笑他卖屁股的人没有丝毫交情,甚至还交了恶,出手自然毫不留情。 匪寇们尽皆倒下,容斐刚喘了口气,就看见了从水光中走出来的大师。 她一直在旁观。 或者说,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他完成她的这场确认。 回忆很短,只有刹那,容斐在听完大师一番高傲自负的话后,心中哂笑,脸上却犹疑又警惕道:“我是你的目标?我有什么独特,我怎么不知道?” 容斐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 在那青烟散开时,其实他也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也只有一瞬,很快心口传来一阵淡淡的凉意,似乎是顾大少表演徒手掰玉时掰给他的那半块玉玦在发寒。 她该不会……想要这块玉玦? “你不知道,”大师神色轻蔑,“你跟的那个竟然也不知道,不过都是废物。告诉你也无妨,我在拿到第三块地图时,同样也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说,岐山血墓有我练功急需的阴间气息。我本以为是这血墓里的什么物件,但直到方才我才发现……竟是你。” 大师眉间阴色浓重,笑容却越大:“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吸了你,我就能再活上至少二十年,等我修为大成之后,就算是阴曹地府又能奈我何?” 阴间气息? 容斐听得一头雾水,但很显然,这女人绝对是要对他痛下杀手,不然绝不会说这么多话。 果然,下一刻。 “听够了?明白了?既然你不会乖乖束手就擒,那么……” 大师的声音骤然一冷,双手重重一击,“就死吧!” 飞虫嗡然铺天盖地而来。 容斐忙屏气,迅速躲避。 但他躲得再快,也快不过这么多飞虫。 桃木剑被拿出来,容斐陡然折腰,反手一剑,竟也能削落一些飞虫。但飞虫数量实在太多,连个角都没缺,就再次聚拢过来,来势更猛。 大师指挥着虫群,围拢而上,同时她甩出几根如蛛丝般的白色细线,带着粘性,一下子就缠住了容斐的脚。 容少爷毫不迟疑,一脚就把鞋踹了,顺带另一只鞋甩出去,击散一片虫群。 “就这么点小虫子?”容斐激她道。 “你找死!”大师勃然大怒,十几根蜘蛛腿突然从她背后刺出,如同细长的刀刃,在虫群的掩护下,飞快刺向容斐。 娘的……顾惊寒,你可要守寡了! 容少爷眼看了一出活人大变怪物,当即心头发寒。若是人他或许还有几分胜算,但这种超出人力之事,他可不是拳打老妖精,脚踢盘丝洞的顾大少,那真是半点都不在行。但此时顾惊寒的安危都在他心头悬着,更别提突然出现来救他。 况且,若那什么阴间之气真是因着这半块玉玦,那容斐还真不希望顾惊寒出现。而且……若是实在不行,拼一把,跟这个大师同归于尽,许是能给顾大少一点帮助吧。 他好像……还真是个拖后腿的普通人。 “我能死……但你不能。” 容斐低念了一句,又有些不甘心地咬牙,“那么甜,我还没亲够呢……以后,又得便宜哪个王八蛋?” 这么一想,容斐真是浑身血液沸腾,几乎要捏断手里的桃木剑。 路被堵死,左右不通,上天入地皆无门。 虫群过处,苔藓与墙壁尽皆变黑,石头都几乎腐烂,可见毒性。 身陷重围,生路已绝,容斐眼神一沉,猛然转身,冲进了虫群,直奔大师的身影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29章 鬼河 “自不量力!” 女声冰冷,含着讥讽轻蔑。 容斐置若罔闻,手腕一翻,短匕在内,桃木剑锋刃朝外,骤然劈出。如一道无形的凛冽刀锋,倏忽扩大,将密集的虫群斩开一片半月形的空缺。 “呲——!” 虫群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散发出一道参差的血红波动。 这叫声掩盖住了轰然炸开的枪响。 子弹瞬发而至,破开虫群刹那逼近。 但也几乎在同时,大师击掌的动作陡然变快变重,原本散开一些的虫群如被一只大手捏向一处一般,将飞射而来的子弹包裹住。 如陷泥泞,子弹一滞。 借着这个机会,大师的身形一跃,冷笑道:“雕虫小技。我要是连颗子弹都挡不住,拿什么让荀家寨老老实实给我卖命当狗?你只有这点手段的话,我劝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我还能对你温柔点。” 虫群密布如网。 容斐陷入其中,瞬间就被层层裹住,密集的剧痛袭身,他毫无顾忌地往里冲,枪声连响,半个字没在意大师的话。 让他屈服?她以为她是顾惊寒吗? “冥顽不灵!” 子弹多了,大师也有点躲闪狼狈,可见她身手其实一般,甚至有些羸弱。 容斐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睁眼,他能感觉到有虫子在试图钻进他的五官,但却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阻住,寸进不能。他怕一张嘴就破了功,吃满嘴毒虫子,那可真是前天的晚饭都要吐出来了。 大师躲闪间看了眼虫群,顿时一怔,难以置信:“怎么会?这些都是阴毒虫,专克至阴之身,你怎么可能还没死?!” “不!这不可能!” 大师用力击掌,靠近容斐,想要一探究竟。 容斐整个人都被密密麻麻糊了一层,不适之感令他无比烦躁,但他心中却又极其冷静,耳膜传声不能,他却仿佛可以听得到大师靠近的脚步声,在虫声与触手的抓挠声中分外清晰。 他没有贸然开枪,僵在原地不动。 “怎么会……”大师分开虫群,谨慎地走近,语气里充满了惊愕和疑惑。 这可是她专门培育出来克制阴间气息的,无论是人还是气场,阴毒虫都可克制其内阴气,并将之吞噬。 可是眼前的青年……虽说被阴毒虫裹身,似乎僵住,但细看之下,他却似乎全身无损,连石头都被毒到腐烂的剧毒,居然对他毫无效果…… “抬!” 大师十指展开,如操纵木偶般悬空,指挥虫群操控容斐的身体。 容斐的胳膊缓慢抬了起来,手里的枪和桃木剑坠地。 大师狐疑警惕的神色稍去了半分,缓慢踩过水洼,走到容斐身前,伸手去捏容斐关节处的毒虫,“……成功了吗?” 尾音僵住。 她蓦然低头。 一截半透明的剑尖凭空而现,从她的心口穿过,慢慢消散。 几乎没有痛感,但生命流失的无力感瞬间充斥了她的全身。伤口四周残留着淡金色的微芒,没有血流出,金色的光芒却慢慢扩大,过处躯体崩散。 “你!” 她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容斐,声音被吞没,“阳……” 失去主人的虫群尖叫四散。 容斐睁开眼,只看到大师最后一双不甘而疯狂的眼,他突然开口道:“阴眼不能救你吗?” 大师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但她眼中飞快掠过的一丝疑惑和茫然,却很清楚地告诉了容斐,她根本没听过什么阴眼。 难道……此大师非彼大师?可为什么,偏偏这么巧,这么像? 容斐眸色沉凝,渐布森冷。 眼前的身影彻底消散,稀稀拉拉的灰烬掉落。 容斐低头看了看,残灰塌湿在水坑间,半点不见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抬手,隔着衣服按了按那半块玉玦。 又是它。 在方才他正打算出手的时候,这块玉玦突然一凉,似乎从他体内抽走了什么,猛然刺了出去。容斐看到,那好像是一小段残缺的剑尖。 “……啧,恶心。” 容少爷摸玉玦时一垂眼,看见自己身上残留了一点毒虫的血点,顿时浑身鸡皮疙瘩直掉。他左右看了眼,蹚水来到石台边缘,打量片刻,弯腰撩了点水往身上擦洗。 边擦,他边思考离开此地的方法。 这块石台左右无路,前面是十几丈宽的地下河,背后是岩壁,只有一个盗洞。回到那个诡异的墓室是不可能的。那么要想离开这里,唯有从河中过。 可这地下河……似乎更加危险。 容斐向河水里望着,一片深沉绿意,隐约有水草摇曳,见不到底。 从这里离开……又该怎么离开? 思索间,容斐目光突然一凝。 河水碧绿,倒映着眉目俊美妍艳的青年,一只与幽绿河水迥然不同的艳红色的绣花鞋不知从何处垂落,缓慢地踩在青年的肩头,其上妖娆牡丹绣图清晰可见。 微沉的重量压在肩膀。 容斐已经捡回了桃木剑,当即握紧,猛然转头劈去:“滚!” 但却劈了个空。 背后空无一物。 容斐转身,视线警惕地环顾四周。盗洞仍旧是淌满了血,没有被再次攀爬过的痕迹。有细微的风从河面上吹来,石台上空荡荡一片,血腥味凝聚不散,除了死人,没有半个人影。 河面点出一个细微的水圈。 在容斐戒备盗洞四周时,一只手从地下河里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抓住他的脚腕,狠狠一拽。 地下河的另一端,被风急掠过的风衣一角骤然一停。 跟在后面的荀老大紧急刹车,差点栽进水里。他原本凶横的面容上有点鼻青脸肿的,很明显,是被人揍的。 “怎么了?”荀老大问道。 顾惊寒垂眼看着手里的罗盘,原本转动的指针突然安静,如同失去了目标。 旋即,指针像是遭遇了什么异常紊乱的磁场一般,疯狂转动起来,若非材质特殊,都要让人怀疑,它会不会在这高速旋转中折断。 “不见了。”顾惊寒的嗓音嘶哑。 荀老大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畏缩:“这可不是我整的……” 虽说他早就看出这人并不可怕,但没想到,这人发起疯来,根本不是人。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荀老大受了一顿踏踏实实的教训,他敢肯定,要不是他还有点价值,绝对要被塞进河底喂鱼。 “继续走。” 顾惊寒几乎没有犹豫,收起罗盘,抬起了一双几乎全部沦为黑金色的眼。 荀老大赶紧跟上,眼见顾惊寒神色不对,搜肠刮肚干笑道:“顾……顾老大你也别急,容兄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那黑衣人妖肯定没有你本事大……再说了,你不是说容兄弟身上也有那块玉玦,是比你这剑柄更厉害的剑尖吗?你还担心什么,肯定安全着呢……” 顾惊寒没注意到荀老大称呼上的变化,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神一动。 他看向荀老大,眉目沉冷:“他不在我怀里,不安全。” 荀老大一噎,真想抽了皮带把这俩狗男男绑一块得了,怎么突然这个人就小了好几岁一样? 他闭紧了嘴,不再自讨没趣,热脸贴冷屁股了。 两人快速前进,没多久,一阵潮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惊寒脸色一变,当下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数道符箓飞出,顾惊寒踏在符上,飞掠过两丈河水,跃到了鲜血流淌,尸横遍地的石台上。 “老七?老瓢?” 荀老大已经习惯于跟上顾惊寒的举动,也跟着踉踉跄跄爬过来,一落地脸色陡然大变,惊怒悲痛齐聚,冲到了一堆尸体旁,声音嘶哑,“老瓢!老瓢醒醒!老瓢……” 顾惊寒眼神滑过尸体,分毫不动。 黑金色的眼睛令他看上去更为冰冷,冷漠而无神,比起地上躺的这些,脸色过分惨白的他,似乎才更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顾惊寒脸色越发阴沉。 这里显然就是荀老大剩余的手下,但那个大师不在,容斐也不在。他竟然晚了一步吗? 突然,荀老大的声音一顿。 他抬眼看向顾惊寒,低声道:“你听没听见……” “砰……砰……砰……” 似乎是为了回应荀老大的话,一时安静下来的石台突兀地响起心脏的跳动声。起初荀老大还以为是自己或是顾惊寒的,但这声音却越来越大,近乎锤在耳膜上。 “什么东西?”荀老大飞快起身,来到顾惊寒身旁。 “顾老大?”荀老大注意到顾惊寒凝视着水面,没有动静,又喊了声。 顾惊寒望着水面,道:“水下有东西,活了。” 伴随着“活了”二字落下,脚下的石台突然跳动起来,与耳边的声音完全相合,似乎就是一颗突然复苏的巨大心脏,在被疯狂地注入血液,即将复活。 “河面在降低!”荀老大愕然发现。 突然,脚下一空。 来不及反应,顾惊寒和荀老大两人一同掉进了水里。 原本停在脚下的石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快下落,眨眼没了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内。 顾惊寒被灌了口水,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奋力向上游去。 荀老大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也在向上游,但就在快要触到水面时,荀老大却忽然发出一声被水声扰乱的奇异的惨叫。旋即就是无尽的,诡异的寂静。 顾惊寒转头看去。 就见荀老大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缓缓下沉,他的一条腿僵直地向下伸着,一只苍白的手攥着他的脚踝,将他的脚趾狠狠折断,然后掏出一只鲜红的绣花鞋,温柔地为那只飘散着鲜血的脚穿上。 一道含着颤鸣笑声的诡异歌声从水中传震而来。 “孩儿的新娘啊,一只脚,两只鞋, 鞋里淌着血。 孩儿叫门啊,无人应,有人笑, 笑那蠢新郎,睡了鬼新娘……” 作者有话要说:论文解决完毕,恢复日更,明天六千字在晚上十二点前qwq 第30章 找到 水波激荡,扩散开瘆人的童稚歌声。 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无数水草如疯长的鬼手般缠绕上来,附着着幽绿的光点。 荀老大很快被一条条水草纠缠上,几乎要被裹成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茧。咕噜噜的气泡在挣扎中不断冒出。 他手里的砍刀奋力挥舞着,下身却仿佛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脚趾被削掉,塞进女子的绣花鞋中。 “孩儿的新娘啊,一只鞋,两只脚, 脚下是白骨……” 歌声幽幽荡荡,似从极遥远的深处传来,渐渐变大,隔着水波更显出几分诡异阴森。 顾惊寒桃木剑甩出,瞬间切断荀老大身上大半水草。但更多的水草喷涌般缠符上来,将荀老大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左腿再次缠住。 还能分出数条,湿滑黏腻地攀附上顾惊寒的手脚。 水草如水蛇般,滑腻难挣。 更为缠紧的冰冷触感突然从脚腕上传来。 顾惊寒挥斩如巨蟒般不断袭击的水草,只觉一股大力带着强烈的麻痹感从一条腿上传来,一只苍白的手攥了上来,手里似乎托着一只鲜艳的绣花鞋。 “滚!” 水中喝声混杂震荡的雷音波纹,瞬息荡开层层涟漪,震得所有水草静止了刹那。 借着道家天言的震慑,顾惊寒桃木剑猛然下斩,正刺在那只手上。 苍白的手剧烈抽搐起来,想要缩回去,顾惊寒却更加用力地握紧桃木剑,将那只手钉在自己的脚腕上,不顾自己鲜血流出,一个翻身,将那只手揪住。 他在这只手上感受到了封妖玦的气息波动。他当然没有对这只手用过,那么,就只有容斐。 狂喜瞬间点燃凝沉的黑金色眼瞳。 顾惊寒顾不得近在咫尺的水面,将两枚避水符硬生生咽了下去,顺着那只手下沉的力道,俯身再入水中。 “顾老大!” 另一边,荀老大趁机挣开水草,脑袋露出水面,眼见顾惊寒又潜了下去,当即大喊。 没人回应。 他奋力向岸上游去,上身刚触到石块,方才僵直的水草便已经恢复过来。那只被强塞进绣花鞋中的脚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 荀老大攥紧了手里已经缠满了水污的砍刀,一咬牙,毫不迟疑地削掉了半截小腿。同时手上猛一用力,翻上了岸。 上岸的瞬间,原本一直如河水一般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的诡异歌谣也停止了。 荀老大挪上岸,赶忙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手法娴熟,等收拾妥当,也没见顾惊寒上来。 “怎么回事……” 荀老大注视着突然平静下来的河面。 他们在刚才的挣扎中似乎已经不在之前的地方了。兄弟们的尸体随着那个石台沉了下去,周围除了堆积着些许白骨和碎石的狭长河岸,还有苔藓遍布的湿滑岩壁,再无其他。 他喘着气,摸了把脸,靠着岩壁坐着,等顾惊寒上来。 突然,他头顶传来“咚咚”几声沉闷的砸凿声。 荀老大仰头,几块碎石正好滚落下来。 一个盗洞被从岩壁内部捅开,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探头看了看,一眼看见荀老大,当即惊喜大喊,手一撑跳了出来:“老大!咱们可找着你了!” “老三……老瓢?” 荀老大将刀一横,难以置信又充满警惕道:“你们是谁?” 老三也跳了出来,诧异笑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那俩小白脸和那个臭道士都被咱几个解决了,那臭道士还想阴咱,把咱分开……老大,这事怪我没注意,现在才找到你,老大你没事吧?” 荀老大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是吗?” “当然了!”老三搂住荀老大的肩膀,“老大,咱们这就往主墓室去吧,我看路上不少墓室都让人开了,主墓室可不能让人捷足先登了……” 荀老大低着头,慢慢放下了砍刀。 一行人沿着河岸行走,越走越远,汉子们的低声打趣,荤笑话,声渐消无。 而在他们的另一侧,几步外的河面上,却慢慢倒映出另一幅景象。 一个骷髅婴孩搂着荀老大的肩,三名道袍加身的干尸行走在其后,其中一名干尸手上捧的玉碟轻轻震动着,似乎在隔绝什么查探,而小孩的脖子上银光闪烁,赫然是荀老大苦寻不得的长命锁。 墨绿幽沉转深。 水流的挤压越发强力,气血翻涌,顾惊寒随着那只手不断下沉,河底漆黑,如陷地狱,深冷至极。 一点红芒蓦然出现在前方。 第一道避水符恰好在此时失去效力,陡然崩散。原本无形笼罩在顾惊寒身外的淡金光芒削弱一层,摇摇欲坠。 水流的冲击突然变大,将顾惊寒的身体推向不断扩大的红芒。 桃木剑猛然挥出,顾惊寒将纠缠上来的阴气荡开,稳住身形,想要挣脱这股水流的冲撞推动。 那点红芒带给他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他并不想靠近。 然而就在此时。 那红芒炸裂般陡然散开又凝聚,拧成一根红绳,眨眼间缠上了顾惊寒的手。 顾惊寒反手要拽断,却发现这红线无形,看得到,摸不到。 桃木剑抬起,正要斩落,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红绳另一端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微弱而模糊的低骂:“草……” 桃木剑一顿。 顾惊寒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身体的反应要快过于头脑。怔愣只有一瞬,两手却已经攥紧了长到不知尽头的红线,借力游去。 歌谣的声音越来越大,肩上微沉。仿佛有人趴在肩头,语调诡异地高声吟唱。 顾惊寒置之不理,任由肩上背后的重量越来越重,径自向前。 这红绳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向无尽的黑暗之中。但顾惊寒的心却越跳越快,他有预感,容斐就在前面。 暗色渐渐被驱散。 巨大的汉白玉铺在河底,成一方石台。石台上,一黑一白两副棺材并排躺着。黑木棺被掀开,棺材盖翻在一侧,一只飘散着缕缕鲜血的绣花鞋放在棺材盖上,血腥弥散。 顾惊寒心头一紧,一把勒住红绳踩上汉白玉石台。 突如其来的新鲜空气。 石台圈禁的地带,竟然是可以呼吸的。 饶是有避水符支撑,顾惊寒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长时间憋气令他脸色涨红,此时不由微微有些喘息,胸腔剧烈起伏着。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来到黑木棺旁,顺着红绳的牵引向内望去。 棺内空荡,只有一块空白的木牌静卧其中,红线的另一头,竟然就绑在木牌上,似乎是木牌的穗子。 顾惊寒眼神一凝,正要拿起木牌,腰后却被用力一顶。 冰冷,坚硬,是枪管。 顾惊寒的脊背一僵。 熟悉的湿热的气息随着一条微微颤抖的胳膊缠了上来,霸道又嚣张,恶狠狠却又颤巍巍,然后耳上一点刺痛,枪口从背后滑动到身前,去挑皮带扣。 有声音传来:“脱。” 眼底的金芒几乎在瞬息融化干净。 顾惊寒的手抬起,按在皮带上,转头,唇线几乎磨上耳侧那两片薄唇:“在这儿?我怕你受不住。” 眼睑微抬。 顾惊寒自下而上,一寸寸掠过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最终望进那双因倦意疲惫而显出几分黯淡的桃花眼。那双眼弯了弯,对他露出个笑。 旋即,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含着腥甜血味的吻压了过来。 顾惊寒扶住容斐的腰,任由他将自己按在棺木上,唇舌交缠。 两人口中尽是血味,这一吻的滋味绝谈不上甘甜清冽,但却有种更为亲密的抵死缠绵之意,令人沉沦陷落。 容斐的身躯温凉,吻却如火一般炽热,浓烈得几乎要将人绞死。 耳边是容斐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和轻微暧昧的闷哼,与越来越快的心跳重合。顾惊寒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理智焚烧的声音。 但他知道,现在不能。 “嗯……” 唇舌分开,容斐闷哼一声,脸色微红,衬得眉目越发俊美艳丽,但一双眼却极亮,如出鞘的寒锋般凛冽。 “全靠你这张嘴给我吊了一命……为了再亲你一口,我也得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容斐扬眉笑起来。 顾惊寒按住容斐的后颈,低头将容斐唇瓣上残留的几点水光舔去,没有说话,但却从容斐领子里将半块封妖玦拎了出来,在自己眉心轻轻一按。 就连近在身前的容斐都没有注意到,随着顾惊寒这一按,一滴凝结着浓郁金色的血从顾惊寒的眉心钻进了半块封妖玦中。 顾惊寒闭了下眼。 原本眼底游离的金色微芒陡然黯淡,缓慢崩散。 “不会有下次了。”顾惊寒道。 容斐随意点了点头,突然一把按住顾惊寒的腿,作势要跪下细看,“你受伤了?” “小伤。” 顾惊寒把容斐拉过来,自己找了张符贴到了脚腕上。 容斐身上他不需要看,封妖玦伤害反馈,若是容斐受了伤,伤口会出现在他身上,而不是容斐身上。 “这是什么?” 容斐半赖在顾惊寒身上,将失散后的事简单讲了讲,边说边随意扫视着四周,突然他声音一顿,越过顾惊寒的肩头,捡起一块空白木牌,在手里晃了晃。 “在这口棺材里,你没有见过?”顾惊寒道。 容斐一怔,愕然道:“棺材?哪儿有棺材?” 作者有话要说:qaq晚了晚了!今天拍毕业照没想到那么久!g又倒了!明天早点补给大家! 第31章 主墓 墓道内奔跑的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慌乱晃动的火光从拐角尽头挣扎奔来,年轻道士踉踉跄跄的身影出现,后边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冒出来,大和尚急声催道:“玄虚道长,快着些吧,蚁群就要追上来了!” “到了!马上就到了!” 玄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眼睛却是一亮,扶了把墙壁,四肢并用快速向上爬。 “来来来……把手给我!” 玄虚爬进盗洞,伸手去拉被大和尚举上来的小和尚。 小和尚人不大,体重却不小,秤砣似的坠得玄虚胳膊一疼,险些拉不住。 蚁虫爬行的沙沙声逼近。 玄虚已经看见拐角处蔓延过来的黑潮了,忙一把将小和尚拽进来,又搭把手去拉大和尚。大和尚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没去接玄虚的手,反而在原地蹦了蹦,一脚点地跳了上来。 大和尚身体肥胖,一进来就将整个洞口堵了个严实。 “快走!” 大和尚催促着,推了玄虚和小和尚一把,将两人往盗洞内送了几分,然后立即反身抖开一卷闪着淡金光芒的经文,封在了洞口。 黑色的蚂蚁已经密密麻麻扑了上来,都是个头极大的食人蚁,使劲冲撞着那片经文。 玄虚见状,甩袖抛过去几点蓝色粉末,“走了!” 也是共处了一两日,彼此都有了默契。玄虚这一声一出口,大和尚立即向前爬,不再犹豫。 三人快速在盗洞内爬动,身后猛然一震,一声闷响传来,头顶沙石砸落,洞口也在这一声爆炸中被彻底堵死了。 盗洞幽暗狭长。 玄虚蜷缩着身体飞快向前爬,没多久就看到一点亮光,洞口也开阔了点。 但他没急着出去,而是在洞内打量了一会儿。免得再像方才一样,一出盗洞,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大群虫子穷追不舍。 “没什么动静吧?”大和尚凑上来问道。 玄虚咂巴了下嘴,率先跳了出去。 这处墓道比较奇特。 与其说是墓道,不如说是桥。 一条又一条石桥交错纵横,底下是高大的石柱支撑,向下望,只有幽深无尽的漆黑,有丝丝寒意从下吹上来,刮得人脊背生凉。 桥面只有两尺宽,除此外就是万丈深渊,一掉下去,绝对粉身碎骨。 “这……往哪儿走啊?” 他们之前就是被机关送到这里,眼前迷宫一般的乱桥困了他们数个时辰,无论怎么走都是断路,无奈之下,他们选择才从盗洞去找另一条路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便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大和尚道,“玄虚道长,无须焦急,我等也是劳累到现在,不如静下心来先歇一歇,再从长计议。” “也只能如此了。”玄虚无奈道。 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在靠岩壁的背风一面坐下来,分吃干粮。玄虚就在他们旁边,很是臭讲究地用拂尘扫了扫地,慢腾腾坐下。 “道长,你们放心睡吧,”大和尚将自己的袈裟脱下来,盖在他沉默寡言的小徒弟身上,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头,道,“贫僧守着,过会儿再叫你们。” 一坐下来,玄虚才发觉自己累得真是几乎散架,疲惫上涌,便也没客气,点了点头:“等会儿大师你叫贫道,贫道起来守着。” 大和尚点了头,玄虚才放心地合上眼。 他心里不禁有几分庆幸。 自己运气还真是好。虽然制造爆炸的时候失误了,致使自己和顾惊寒容斐失散了,但至少没落到敌人手里去。看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就是不好相与的角色,铁定少不了一顿揍,还会被扔出去当炮灰。 而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在一起则不同了。 他们三人都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贪婪性子,不拿东西不坏棺木,行事谨慎,绝不好奇。或许真是道祖佛祖保佑,进来到现在,最险的一次也不过是几张符就可以解决的一次诈尸。 这让玄虚产生了点疑惑,自家师叔算一卦都要身亡的岐山血墓,就这么简单? 心里含糊想着,玄虚脑袋昏沉,不由睡了过去。 深渊中而来的丰盛嘶吼呼啸。 玄虚睡了似乎没多久,心头却倏忽一紧,醒了。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袖内烫得吓人,他悄悄挪动手指摸了摸,正是那块奉阳观的至宝定风波在发热。 是有什么大邪之物在附近吗? 玄虚小心翼翼睁开眼,正要伸手去摇离他不算太远的大和尚,却忽然发现,侧对着他坐着的大和尚似乎有些不对。 大和尚笑眯眯的面容有些僵硬,仿佛画上去一般,眼瞳的颜色晕染到了脸颊上,一片漆黑。他肥胖的身体在缓缓变瘦,或者说,他整个人是在慢慢变瘪。由一具浑圆而立体的人体,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画皮。 玄虚浑身僵成了石头,几乎面如土色。 若不是一直以来他也算是跟许多妖魔鬼怪打过交道,心里素质非同常人,恐怕当场就要吓得叫出声来。 眼前一幕着实诡异。 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张皮。而小和尚仍闭着眼,毫无所觉地依偎着这一张皮。玄虚头皮发麻,呼吸缓缓放轻,眼睛只留一道缝隙小心看着,手凑到小和尚身边,随时准备抄起小和尚就跑。 但下一刻,大和尚就又重新鼓了起来。只有数个呼吸,一具缓慢呼吸打坐的活生生的身体就又出现在了眼前。 若不是袖子里的定风波灼烫不消,玄虚甚至要以为刚才是自己做梦还没醒。 一直以来和善可亲的大和尚,竟是一张画皮妖物?怪不得他拒绝自己拉他,外貌可以变,重量却不能,一拉太轻,那不就是露了陷? 玄虚心里念头转着,却闭紧了眼,不敢再看。 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单凭自己这三脚猫功夫,绝对拿不下这样的妖物,看来还是要尽快和顾天师会和才对。 这一念头刚落,身下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和轰鸣的巨响。 玄虚佯装被惊醒般,睁开眼飞快弹起身,“怎么了?!” 大和尚也拉起小和尚,就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四顾一番皱眉道:“贫僧也不知。不过这么大动静,似乎是从下方传来。这些石柱在晃动,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要赶紧离开!” 小和尚抓紧了大和尚的袈裟,眼神胆怯。 “那怎么办?”地震越来越剧烈,玄虚不得不扶住岩壁。 他也感觉到了脚下的晃动,不远处已经有石柱开始坍塌了,桥面断裂,不断砸入深渊。 大和尚神色一肃,当即道:“回盗洞!” 然而已经迟了。 方才的震动已经让碎石落下,堵死了洞口,根本进不去。 无路可走。 玄虚下意识和大和尚对视一眼,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便陡然想起刚才的画皮来,立刻转开了眼,飞快扫视一圈,一咬牙,冲上了交错的石桥。 他摸了摸袖内毫无动静的定风波,大喊道:“定风波有反应!这边!” 地动山摇。 整个岐山似乎都在震动,犹如一场席卷全城的地动。 老百姓们四处奔走,熟门熟路地蹲进自己家的防震小堡垒里。有颤巍巍的老人被搀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不远处岐山的山顶,叹息道:“到今天,已经有一千年了吗……” 地下河底。 汉白玉石台纹丝不动,周遭的河水却在猛烈翻滚。 “怎么会这样?” 容斐眉头一压,捏紧了手里的木牌。 在他手里,本来普普通通的空白木牌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篆“封”字,一笔一画落下,宛如有人隔空书就,黑墨凝然。 顾惊寒将他拉近,以防不测,道:“像是地动。或与这块木牌有关。” 容斐一怔:“那这……” 顾惊寒将那木牌接过来,篆字并未消失,周遭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也没有停止的迹象,证明这或许有关,但可能只是一个触动。 “你说你看不见旁边这一黑一白两具棺椁,只能看到这双悬空漂浮的绣花鞋?” 顾惊寒凝眉,他沉思片刻,突然道,“我想我明白了。是阴眼。” 容斐一点即透,恍然道:“是从调香师那儿找回来的那块骨头?那个大师非要执着于寻到阴眼,难道是进来血墓会有帮助?” 顾惊寒颔首,“能见他人所不能见。或是更多。” 方才容斐和顾惊寒已经互相交换了彼此这一段分散时间的经历,容斐自然也想起来之前顾惊寒经历的幻象。真或假,并不确定。 “那你能看见的这两具棺材,有什么异样?”容斐问。 顾惊寒摇摇头:“黑色是空的,有这块木牌,白色关着……” 视线随着话语转动,顾惊寒看向白木棺的刹那,声音戛然一止。 “别动!” 顾惊寒猛然抱住容斐,急速后退。 但就在同时,原本紧闭的白木棺咔咔一阵,轰然翻开。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中传来,完全是人力无法抵抗的,顾惊寒抱得容斐极紧,几乎要嵌进骨子里,但仍是被这股吸力拉开,先后吸了进去。 白木棺内如同一个无底洞,将两人吸走后,整个汉白玉撑起的法阵空间也被完全扭曲,轰然碎裂。 河水倒灌而入。 白木棺的吸力却渐渐减弱,掀开的棺材盖轰地一声,自己合上了。 震动慢慢停止,整个地下河却如同血管一般,汩汩泵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复活,正在苏醒。 冲撞与拉扯。 急速下坠中,容斐极力向后,妄图抵抗这股吸力,去抓住顾惊寒。才刚见面就又要分散,那可真是太操蛋了。 突然,无尽飞掠的黑暗中,一点金芒从容斐的胸前亮起,飞快抽成一根细长的金线,延伸向远处。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金线的另一端。 呼啸的风拂开琐碎的发丝,将顾惊寒清冷俊逸的面容勾勒得凛冽逼人。他一把抓紧金线,顺势展臂,抱住了容斐。 容斐扣住他的肩背,狠狠用力在他的颈侧咬了一口。 吸力减弱。 眼前突然明亮,出现了无数交错纵横的茂密枝叶,和纠缠在枝桠上的苍绿藤蔓。 两人摔进树冠内,飞速下落。 顾惊寒眼疾手快,拽住一根婴儿手臂粗细的藤蔓,力图制止下落的趋势。容斐顺势在顾惊寒腰间旋身一转,脚蹬在一不同的粗壮的树干上,借力反震。 几次借力之后,两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容斐踩上一处树枝,反手将顾惊寒拉过来,环顾四面,道:“这么大,这竟然还真是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 顾惊寒落脚,道:“五百年以上。” 此时他们所处,是一棵如高楼般巨大高耸的树木。 身在其中,被重重圆盘大小的碧叶和交错纵横的树枝遮挡着视线,他们看不真切具体的形貌,但也能发觉,这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粗如摩天大厦,上望不到尽头,下模糊渺小。 容斐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小望远镜。他端详了下,笑起来:“幸好没摔坏了,我看看。” 顾惊寒注视着他,微微颔首。 下落的过程中,脸上身上少不了一些划痕血迹,顾惊寒此时也完全没有半点贵公子风度,血痕纵横,显得有些狼狈。一道血色划过眉间,如同割裂打碎,让顾惊寒冷凝的眉目破开一丝凄厉妖异之色。 但容斐身上,却是毫发无损。 不过容斐现在看不见,顾惊寒巴不得他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如何?”顾惊寒问道。 容斐向下望着,道:“底下看不清楚,但好像有很多棺材挂在下面一层的树枝上,用铁锁连着。地面能看到一些……那是个透明的玉棺?里面……有个人。” 容斐放下了望远镜,递给顾惊寒,皱眉道:“你看。” 顾惊寒摇头:“下去看看吧。这里应该就是血墓的主墓室。” 容斐诧异挑眉。 “正常的树木不可能毫无缺损地生长到这种年份,尤其是在这种本该寸草不生的至阴血墓里。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物极必反。” 顾惊寒道:“阴地不生草木,但极阴辅极阳,便有阴阳生气。血墓之中能是极阴的,必然是墓主人所在的主墓室。不管墓主人是谁,他将自己葬在这里,都不是为了安息,而是有朝一日,重新活过来。” “那玉棺,应当就是寒玉棺,保肉身千年不腐。” 容斐微眯起桃花眼,弯唇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该下去了。等那个真大师来了,他在明我们在暗,岂不是更好?” 他转头对顾惊寒眨了下眼,活像只摇着蓬松大尾巴的小狐狸。 顾惊寒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捏了下容少爷的手。 容少爷不甘示弱地反捏回去,继续道:“三方人收到匿名信和地图来到血墓,和那个大师装扮一模一样却完全不知道阴眼一事的假大师,狐妖苏清的活祭血咒,三块阴眼……究竟是不是那个大师?他又到底想要什么?” “我将临字的三个骨灰盒都带来了,”顾惊寒道,“但他还在沉睡,叫不醒。但血契的联系告诉我,他想要来到这里。” “那就等等看吧。” 容斐勾了下唇角,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树枝上,还把顾惊寒拉下来,没骨头似的靠着。 顾惊寒揽着他,只觉只要那截细窄的腰还圈在手里,他的心就安定了,再没有半丝惶惑。 两人一靠,容少爷还要时不时仰着脸勾引顾大少接个湿软甘洌的吻,如此险地,竟硬生生让人有种悠闲度蜜月的错觉。 玄虚第一眼看见这一对狗男男时,就是这种错觉。 好不容易从不断塌断的石桥阵里窜出来,底牌尽出手段用尽气喘吁吁,玄虚看见顾惊寒和容斐的身影,就跟见了亲爹娘一样,差点没哭出来。 然而等看清那俩人比他爹娘还腻歪的动作后,玄虚的眼泪立刻一咽,变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 脸上满是嫌弃,但没骨气的玄虚道长开口却喊道:“顾天师!容少!是我小虚啊!我在这儿呢——!” 容斐闻声转头,一眼望见了从岩壁上拽着藤蔓小心翼翼往这儿滑的玄虚。 “还活着呢,玄虚道长。恭喜了。”容斐戏谑道。 玄虚嘿嘿笑:“同喜同喜。” 容斐直起身,对顾惊寒道:“这是真的玄虚吗?怎么感觉傻了点?” 顾惊寒淡淡道:“一直如此。” 玄虚已经习惯了这毒舌二人组的打趣,反正不痛不痒,还是小命重要。而且也正因为这熟悉的调笑,玄虚才能肯定,眼前这两人是真的顾惊寒和容斐。 他转头看了看,见岩壁上的洞口没出现大和尚的身影,只有被他带出来的小和尚趴在那里不敢动,他便招了招手,“来,别害怕……爬过来我接着你!” 小和尚望着玄虚,眼神怯懦。 但在玄虚的鼓励下,他终于还是行动了,慢慢抱住那根藤蔓,向着玄虚爬过来。 容斐见状皱眉道:“怎么只有小和尚?至善大师呢?和你们分散了?” 玄虚终于接到了小和尚,一边往这根树枝滑动,一边大声道:“别提了!那老和尚吓死我了!他根本不是人,就是个画皮!我亲眼看见他身体都瘪成纸了,又鼓回来了,也就是贫道多年行走江湖,手段非凡,才能逃出来……” 人一安全,心里那根弦就慢慢松了,玄虚吹牛的特性又暴露出来,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的险象环生。 “画皮?” 顾惊寒皱眉,若是画皮这么普通的邪物,玄虚或许对付不了,但自己绝不会看不出来。曾经那般近距离的接触过,他可以肯定,至善绝对不是画皮。 “对啊,”玄虚道,“要不是定风波预警,我还真发现不了,道行肯定是高……” “他身上的佛珠,带有佛性。”顾惊寒漠然道,“若是画皮,无法触碰。他碰过经文吗?施过法吗?” 玄虚趴在藤蔓上的身形一顿,震惊道:“是啊,他用过经文……竟然没有被灼伤,那是为何……” “因为,他只是一张小纸人啊。” 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背上响起,玄虚猛然转头,正对上小和尚黑幽幽的一双眼,如临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十二点前更新qwq 第32章 帝王 “妈呀!” 玄虚一声尖叫,满脸惊恐就要从藤蔓上摔下去,正在这时,顾惊寒突然出手,唤雷符数道不要钱一般射了出去。 “几道符,又能奈我何?” 小和尚目露轻蔑,嘴角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整个人如同黏在玄虚背上一般,纹丝不动,双臂一张,数颗佛珠飞出,织成一张金色大网,将所有唤雷符招来的电闪雷鸣全部挡在了身前。 玄虚被劈个正着,忙甩出定风波来抵挡。 小和尚眼睛一亮,探手就要将飞出来的定风波抢来。 玄虚见状,匆忙道:“放了我,定风波你拿走!” 小和尚哂笑,劈手就夺,“天真!” “若你半点没有发现,我还能姑且饶你一命,把你炼成傀儡,替我操纵定风波。毕竟定风波只认你们奉阳观传承。但现在,杀了你,我就不信我还制服不了一个死物!” 玄虚面色一厉,猛然大喝:“道爷和你拼了!风来!” 随着玄虚一句话,本来撑起光罩即将落入小和尚手里的定风波突然飞速旋转起来,四面风聚,一道小型龙卷风凭空出现,扑向小和尚。 距离实在太近,小和尚也有些躲闪不及,匆忙闪避,身形一歪,竟被玄虚一个鲤鱼打挺甩开了。 抓住藤蔓稳住身形,看见玄虚跌落下去,小和尚脸上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正要射出一颗佛珠补上一刀,却见之前成群砸来的唤雷符中,竟然有两张符纸陡然飞出,正巧贴到了玄虚双脚下,将他托了起来。 “有点滑啊顾天师!救救救……救命!”玄虚踩不稳,身体摇晃着挣扎,汗都落下来了。 顾惊寒一道红绳甩出,将人拽到了树枝上。 “你们!”小和尚反应过来,怒不可遏。 他突然反手割断了藤蔓,身体一沉,随藤蔓晃荡而下,借力跳了下去,落在一具悬空挂在树枝间的棺材上。 那具棺材似乎不太一样,棺椁外层覆满铁甲,宛如一副战士的盔甲。 小和尚站稳后,身体突然一阵抖动震颤,整个人发出一阵骨骼崩裂的脆响。随着这阵声响,小和尚粉身碎骨一般,化作一堆血泥塌了下来。 宛如褪去一件衣服,里面露出一个半透明的魂魄。 这魂魄足够凝实,是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着长袍气度非凡的英俊男子。他五官端正,面带善相,但一双吊梢眼却射出一股阴邪狠戾的光,嘴角噙着森冷笑意,令人见之,心中生畏。 “怎么这么眼熟?” 玄虚脸着地,爬起来后正好目睹小和尚变身,恶寒之际,眼神却透出几分思索,“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画像!那间墓室里的画像,就长这个样!” 恍然大悟状,玄虚指着男子,脸色发青。 顾惊寒和容斐对视一眼,容斐拍了一下玄虚的肩膀,“什么画像,说清楚点。” 玄虚定下心神,飞快道:“我进来后一直跟着他和至善,一路都没遇上什么真正的危险,唯一一次就是在一间墓室里遇到诈尸的。那间墓室很是奢华,应该是一个重要的陪葬人物的墓室。里面有很多画像和雕像,都是……他这样,一模一样!” “他是墓中人?”容斐诧异。 顾惊寒看到男子慢条斯理地将小和尚的血肉扔开,负手望来,低声道:“不止。” 垂眼,与男子视线相对,顾惊寒道:“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息,似与这血墓大阵相连。你就是这血墓的主人吧。” 男子略感惊讶,微微一笑,一副好皮相,看来还真有几分君子之风:“朕第一眼见你,便知你才是这些人中道行最深,最棘手的那个。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不错,朕就是这血墓之主,泯灭于历史之中的岐王朝的皇帝,陆沉渊。” 顾惊寒和容斐俱是神色一沉,玄虚面色发白,额上汗珠滚落。 “他要是墓主人,那咱们可不就必死无疑了?”玄虚真的发虚了,“墓内机关,多出来几个搞死咱们还是不成问题的吧,这真是……” “如何?还要与朕作对吗?” 陆沉渊笑意不变,眉目却越显狰狞,“若是现下便跪地求饶,朕或许会动一动恻隐之心,饶你们一命,也说不准。” 顾惊寒面色冰冷,直接拿出千年桃木心,反扣手中。 陆沉渊目光微沉,神情却不变,正要再度出言讥讽,却听见一声不屑嗤笑。转眼看去,就见顾惊寒身边身姿挺拔,面容惊艳的青年正掂着一把桃木剑冷笑。 “饶我们一命?” 容斐冷哼,“我看该求饶的是你!你或许真的是墓主人,但你说你能调动墓内机关,却是假的。你要是真能掌控墓内的一切,还用得着借别人的身体回来,还东躲西藏的?古往今来,建造血墓,或机关重重的大墓,无非两个原因。” “其一,保护墓葬,免除外人破坏,其二……则是为了困住墓主人,免得放他出去,祸害人间。” 容斐笑了笑,“我看你就是第二种吧。这血墓也好,大阵也罢,都只是为了困住你。” “是吗?” 陆沉渊阴沉一笑,在脚下的棺木上猛然一跺,“那就来尝尝血墓大阵的厉害吧!” 他的魂魄倏忽飘远。 顾惊寒还来不及跟上,就听轰地一声巨响,所有悬在树上的棺木都如同被触动一般,尽皆炸开,数十具裹着厚重生锈的盔甲的高大尸体飞了出来。 巨树震动。 顾惊寒三人根本站不稳,容斐一把抱住顾惊寒,顾惊寒会意,拉住藤蔓飞快滑落,同时甩出一根藤蔓绑住玄虚,一同落下。 “我的脸——!” 玄虚一声惨叫,又是倒栽葱的姿势摔了下来。 不过在距离地面不到半米时被顾惊寒一把抓住背心,拎了起来。 三人落地的瞬间,头顶的盔甲尸体纷纷嘶吼着扑下,刀枪剑戟齐齐斩落。 “小心!” 三人散开,应对攻击。 “力气……怎么这么大?!” 玄虚以定风波相抗,一刀下去,他人没事,脸却憋红了,整个人似乎都在颤抖,差点就被压得跪地上了。 他勉强挡开,就地一滚,边跑边打,不断甩出他的符箓干扰盔甲尸体。 对比有些狼狈的玄虚,顾惊寒自然是最轻松的。 千年桃木心收了起来,他将一副五指套戒戴上,手掌呈现出一层缭绕黑气缠绕的模样,如同坚不可摧的钢铁,一掌击在盔甲尸体脑门,整具尸体都应声碎成灰土。 几乎没费多少功夫,顾惊寒便清理了大半盔甲尸体,来到容斐身边。 盔甲尸体到底是尸体,虽然力大无穷,但有些僵硬。容斐身形矫健灵活,几乎没受伤,桃木剑刺得也极为刁钻,专门从盔甲的缝隙插进尸体的头颅里。 “走!”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两人立刻杀开一条路,朝着陆沉渊飘去的方向追去。 但其实并不用追。 盔甲尸体溃败的道路尽头,有一座祭坛形状的汉白玉高台。台上如顾惊寒之前在河底所见一般,同样有一黑一白两副棺椁。 只是这两副棺椁,都是极为剔透的玉石打造,从外可见其内部。 白色玉棺内空无一人,仿佛是一具空棺。 而旁边并排躺着的黑色玉棺内,却是陆沉渊的肉身。 这肉身与他的魂魄一般无二,年轻英俊,眉目威严,身上穿着玄色绣金龙纹的龙袍,闭着眼,双手放在小腹上,却呈托举状,展开的掌心躺着一枚空白的木牌。 陆沉渊站在近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肉身,眼神漠然,似乎是并不在意。但在看向旁边空荡的白玉棺时,神色却蓦地一变,竟有些温柔。 “子棋,你到底是输了。” 他颇有些得意地笑道:“整整一千年了,朕马上就要复活了。你的三块心头肋骨也在这里,你再也跑不了了……” 三块心头肋骨?他跟临字有什么关系? 顾惊寒眼神一变,看了容斐一眼,容斐正巧看过来,对他略一挑眉,微微颔首。 默然片刻,顾惊寒缓步上前,突然开口道:“你费尽心机,就是要逆天改命,重返阳间?” 陆沉渊被打断情绪,似乎有些不悦,虚伪的笑容也不愿维持了,直接转头,森然道:“那是自然。当年若非是朕对子棋心软,又怎会被他算计,在此地关了数百年,直到近几年才得以送出魂魄,筹谋破阵?” “在找阴眼的那个大师,也是你?”顾惊寒问道。 “不过是个附身罢了。”陆沉渊道,“人心贪婪,**无尽。朕不过是略施小计,几个邪术,就换来了两块阴眼,三封信,便引来了足够的祭品。” 他弯起唇角,“其实原本活人的数目是不够的,但有你便无妨。你身上的气息可真是浓郁,活在阴阳边界你看见的世界跟朕,又有什么不同?你也看到了吧,人,都是丑恶的,可以被利用的。你们,不就是吗?” 顾惊寒却不理会这些煽动,漠然道:“几百年,血墓大阵松动,有盗墓贼潜入,你趁机附身,送出了自己的一魂。不断更换身份,寻找破开血墓大阵,复活的方法,可对?恐怕,真正的关键,是那三块阴眼吧。” “不错。” 陆沉渊微抬起下颔,道,“你年纪轻轻修炼到如此地步,果然是个一顶一的聪明人。可惜,注定要死在这里。” “当年子棋以身化厉鬼,将朕镇压于此。三块心头肋骨便是阵眼。如今,朕手中两块,我也知晓,你们有一块。三块齐聚,朕也不需全都拿在手里,只要在这墓中,便可破阵。” 陆沉渊笑了起来:“不然,朕又怎么会放心,把阴眼放在你们手中?你们,迟早是要进来送死的。” 一步一步,几乎是将所有素未谋面的人都算计在其中。 即便是见惯尔虞我诈的容斐,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惊。 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怎会真有这样的人,可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们?”顾惊寒道。 陆沉渊目光幽沉,笑道:“自然。朕与你说这么多,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背水一战。但朕又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若是你在最开始与朕开战,朕只有五成胜算。但眼下……方才的时间,朕已于与肉身重新建立了联系,彻底融合,你们……是注定要死了。” 语毕,陆沉渊的魂魄倏忽化为一缕青烟,钻进了黑玉棺中,几乎同时,棺材盖一震,缓缓挪开,其内的男子刹那睁开眼,目光如电。 顾惊寒当即一声厉喝:“动手!” 话音一落,黑玉棺陡然炸裂! 作者有话要说:qwq散伙饭十一点多回来的,今天晚了晚了,明天十二点前更新,为六千字努力! 第33章 子棋 雷声轰鸣。 冷白粗壮的闪电自高远繁茂的巨树顶端悍然劈落,黑玉棺炸碎的玉石块迸溅,一道身影从其中站立起来,沐浴在雷光中,长发飞扬,姿态傲然。 “放肆!” 陆沉渊一手挥开玄虚扔出的一片符箓,威严沉怒,“既然你们这么想死,那朕就成全你们!” 说着,他反手一掌,蓦然拍碎了祭坛上的一颗硕大石龙头。 龙头破碎,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沙沙声。 顾惊寒抬头,只见巨树之上缠绕的诸多藤蔓竟如同活了过来一般,飞快向下游动,表面长出尖利的锐刺,微有幽蓝,似带着剧毒。 藤蔓垂落,如毒蛇一般飞速刺咬过来。 “玄虚!”容斐喊道。 定风波的防护结界应声撑起,无数藤蔓刺来,光罩上涟漪不断,轻微摇晃。 法力大量消耗,玄虚本来就虚,眼下更是脸色发白,身形晃荡,比这防护结界更加摇摇欲坠。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玄虚汗透背心,半跪在了地上,无比痛恨自己以往仗着天分高,不好好修炼,现下真是生死攸关,他可不指望陆沉渊这种心狠手辣的邪物会手软。 顾惊寒道:“缩小结界。” 话音落,他手握千年桃木心,直接踏出了结界。 容斐要跟上,却被顾惊寒一个眼神制止住。 他咬了咬牙,站在结界边缘,不断挥剑斩落藤蔓。藤蔓如钢铁般坚硬,要连续几下才能砍断,反震之力极大。 “你只会躲在后面吗?” 顾惊寒眉目冰冷,眼神锋利,单脚一点,冲上了祭坛高台。 “找死!”陆沉渊怒极反笑,赤手空拳挡住了顾惊寒斩来的千年桃木心。 一股青烟从掌心冒出。 陆沉渊甩手一挥,扔开顾惊寒的剑刃,瞳孔一缩:“千年桃木心?当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好,好得很。怪不得你有这样的底气,那就让朕看看你的能耐吧!” 剑身翻转,再度刺出。 顾惊寒出剑,就如他这个人般,沉默而锋锐,干脆利落,一往无前,剑锋带出森然寒意,似覆冰溅雪。 陆沉渊闪身躲避,后退几步,突然从身后的一堆陪葬品中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龙头枪。 枪身极长,似有斑驳的蟠龙纹攀附。 龙头枪破空刺出,激荡出一串细小的闪电火花。 枪剑相撞。 顾惊寒手腕一沉,千年桃木心微微一震,不得不错开,闪避枪身上不断逼近的闪电火花。 “朕纵横沙场之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陆沉渊不屑扬眉,“此乃龙脉所成的神枪,区区千年桃木心,何能相抗?” 说话间,龙头枪招招砸落,气势凛冽。 顾惊寒手握千年桃木心抵抗,招式虽仍从容,但脚下却在不断后退,另一只戴着银色套戒的手不得不一同抬起握剑,消除反震之力,和龙头枪上的龙脉威慑。 “你竟然屠戮龙脉。”顾惊寒冷声道。 陆沉渊不以为意道:“天谴朕都受得,更何况是宰杀一两条小小龙脉?你若没什么其他本事,便乖乖受死吧!” 说罢,枪身突然分化为无数道残影,道道凌厉,或穿刺或劈斩,齐齐袭来。 一声龙吟震颤响起。 几道血色模糊的巨龙身影随着枪势出现,仰天嘶吼,呼啸扑上。 千年桃木心挥舞,剑丝成网,剑身剧烈震动,其上突兀出现一道裂痕。 顾惊寒见状,将千年桃木心往后一撤,手上套戒阴气大盛,与此同时他的手掌骤然探出,无比精准地一把擒住了一颗龙头,霍然甩了出去。 “开!” 更多的龙影缠绕撞击而来。 正分身乏术间,脚下又是一震。顾惊寒蓦然抬眼,只见陆沉渊不知何时到了三大龙头的第二个龙头前,一掌拍碎了第二颗龙头。 隐约猜到三大龙头对应主墓室内三大机关,顾惊寒心下一凛。 果然。 龙头碎后,巨树又是一颤,所有叶片陡然射出,密麻如雷霆大雨,毫不透风。 每片树叶射出之时,竟都在飞速翻转间凸现出一张狰狞鬼面。鬼面嘶吼,扑在定风波的结界上,不断撞击,结界更加摇摇欲坠,玄虚额头青筋暴起,勉力支撑着。 容斐见状,略微向外踏了半步,剑剑精准,挑开了无数鬼面树叶。 顾惊寒扫了一眼,见二人尚能应付,便回了神,继续与龙影缠斗,不着痕迹地逼近陆沉渊。 他看得出,陆沉渊说他的魂魄已与肉身完全融合,是夸张了。陆沉渊眼下虽能操纵肉身,但绝不是真正的复活了。刚才近身一战,顾惊寒感觉得到他身上死气仍然很重,他的复活必然还缺少关键步骤,莫非就是他们这几人的血祭? “生死关头,竟也不能专心点吗?” 陆沉渊突然冷笑一声,身形一闪,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跟随龙影冲了上来。 他的指甲陡然抽长,如厉鬼一般泛着青黑,朝着顾惊寒的脑袋抓来。 双眼泛起淡淡金光,却在金光聚起来之前蓦然黑沉下去。顾惊寒眼神一凝,无法看清陆沉渊的动作,只能凭本能躲闪,稍慢一步,肩上衣物破碎,血肉飞溅,留下三道黑气萦绕血肉外翻的伤痕。 指尖在胸口封妖玦飞快一点,顾惊寒摊开手掌,半透明的断剑在他手中凝聚。与此同时,他猛然冲去,与陆沉渊短兵相接,擦身而过。 但也就是在这一刻,顾惊寒冷凝的神色突然破碎。 “……假的?” 他惊愕到甚至有些惊慌的眼神蓦然一转,毫不理会撞向身体的龙影,奋力扑向台下容斐。 “小心!” 与他擦肩的陆沉渊突然如虚影般碎裂,而台下,之前扑在结界上的鬼面树叶已然重重糊了一层,此刻所有鬼面突然张口,喷出一股股幽绿色的液体。 结界瞬间被腐蚀,变得千疮百孔。 还来不及撑起新的结界,一只手就已经伸了进来,一把掐住了容斐的脖子。 “血咒活祭开阵门,三颗阴骨锁阵眼,死气冲天夺造化,功德祭我升龙台。” 陆沉渊擒着容斐飞掠向后,大笑起来:“狐妖替朕开了阵门,你们送来了最后一块阴眼,开了阵眼。接下来,只要你死,放阴间之气,再佐以子棋转世之魂,朕便能重得自由,再临人间!” “子棋,你当初狠心将朕封印,可想到会有今日?”陆沉渊转头看向手里的容斐,眼神阴狠却又带着诡异的温柔。 容斐动弹不得,脸却绿了。 子棋的转世之魂?怎么可能!他上辈子要是认识这等王八蛋,绝对打得他魂飞魄散,怎么会还让他有机会复活? “眼瞎了?本少爷明明是你爷爷,哪来的子棋!”容斐毫不客气地冷嘲道。 陆沉渊脸上狰狞之色一闪而过,却强自按捺下去,笑容扭曲道:“子棋,你这一世的性子,可委实不怎么样。不过子棋就是子棋,世间又怎么找得出第二个能让宝珠发光的大功德之人?” 顾惊寒已经追到近前,却不敢轻举妄动。 龙影被他用断剑斩碎,但自身仍是受了伤,唇上血红,如涂了层胭脂一般,竟衬得他眉眼俊美似妖。 听见陆沉渊所言,顾惊寒却是眉头一皱,冷然道:“血墓大阵,须以布阵之人生魂活祭,百年内忍地狱十八层之苦,不得超脱,百年后魂飞魄散,再无转世。你所说的子棋若是布阵之人,此时早已灰飞烟灭,于世不存了,何来转世之说?” 陆沉渊扭曲的面色猛然一沉,“你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顾惊寒不着痕迹地关注着容斐,眼角余光瞥到容斐对他轻轻眨了眨眼,当即心下微松,道:“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不清楚吗?” 陆沉渊神色一变。 顾惊寒继续道:“他应当是死在这白玉棺中,百年痛苦煎熬,你应当都看在眼里吧。你目睹了他灰飞烟灭,仍然不信吗?” “他骗我……”陆沉渊眼神阴沉,“他告诉我破开最后一道封印,需他魂魄。但他却无魂可寻……子棋,你真的很好!” 声音一厉,陆沉渊手指骤然锁紧,就要直接掐死容斐。 就算手里人并非是子棋转世,陆沉渊也绝不会容下一个变数存在。大功德之人,即便是前世的,他也恨之入骨! 而且,若是顾惊寒诱导欺骗,他碎了手里人魂魄,那不就正好成功脱身了吗? 陆沉渊一手算盘打得绝不自亏。 但就在他即将用力掐断容斐咽喉时,一只冰凉的手却扼住了他的手腕,断了他的力道。 手掌一松,容斐落下,被顾惊寒稳稳接住。 两人对视一眼,容斐弯起唇角,微带喘息地亲了下顾惊寒的耳垂,低声道:“幸不辱命。” 无论是之前他和顾惊寒拖延时间,还是方才他困守结界,都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将临字唤醒。 毕竟听陆沉渊所言,临字似乎与陆沉渊、与这座血墓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单论法力,他们三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临字,这场战斗的关键,就是唤醒临字。 顾惊寒不想容斐涉险,与陆沉渊正面相抗,便偷偷把临字给了容斐,让他用血契咒语不断呼唤,而自己则去吸引陆沉渊注意,争取时间。 而眼下,在顾惊寒打算拼死一搏之前,临字终于醒了。 一道半透明的虚影出现在陆沉渊身边,下半身是青烟,只有上半身轮廓清晰,是一个面目柔和,眉眼清正的年轻男子,一看便极为正经和善,与临字平日表现出来的不着调完全不同。 “子棋……”陆沉渊一怔,蓦地笑了,“你果然没有骗我……” 临字松开抓着陆沉渊的手,身影似乎又模糊了几分。 没有顾惊寒和容斐所想的那种反目成仇的旧情人相见的纠结和情思,临字神色严厉,目带斥责,直接喝道:“昏君,你还要执迷不悟?非要天下生灵涂炭,你才能悔过吗?!” “天下生灵?” 陆沉渊讥讽笑道,“严子棋,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还管什么天下生灵?可笑不可笑?收收你的善心吧,我的大功德人。你的血好喝,你的肉也好吃,可你还有吗?朕若还要将天下黎民啖肉喝血,眼下的你,又要拿什么来换?” 临字默然。 陆沉渊伸出手,扳起临字的下颔,阴声道:“怎么了,子棋,无话可说了?其实,说到底,你还是嫉妒朕的吧……若无当年一线之差,人人敬仰的国师大人,又怎会跌入泥尘,成了他人玩物?” 将临字拉近,半搂在怀中,陆沉渊暧昧地摩挲着临字的唇,低声道:“乖乖留在这儿,陪朕一段时间,说不准不要这血墓大阵,朕也不想出去了呢?魂魄相交,子棋的滋味……朕可是想了很久呢……” 他略微低头,双唇靠近。 临字木然被按着,仰头承接。 双唇相接的刹那,临字略有些呆滞的眼神终于微微一动,看向陆沉渊,射出一股骇人的锋芒:“陆沉渊,你、该、死!” 两块空白的木牌自他掌中射出,合二为一,一个硕大的封字出现,狠狠压在了陆沉渊身上。 刹那间,时空倒转,沧海沉落。 一双眼自天空睁开,望向尘世。 巍峨的宫阙内,一声悲痛疾呼传出:“皇上……驾崩了!” “煦儿……记着,就是那个方向,城外十三里……有、有大功德之人……出生……能辅佐你……太、太平盛世……” 第34章 国师 回廊尽头,流风回雪。 身披缟素的清弱少年负手而立,眉目沉凝。细雪扑面,润湿眼睫,成一道落白的残影,描摹颊上。 脚步声自身后渐近。 来人呼吸略微急促,垂首低声道:“殿下,找到了。” 少年如被惊醒般,眼睫一颤,抿唇回身,“孟季,你真相信世间鬼神之说吗?皇爷爷驾崩前忽开天眼,见金光耀世,乃是大功德之贤臣出生,可真有半点可信之处?” 名叫孟季的男子抬起头来,面容英武,却板正严肃。 他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暗叹一口气。帝王自古多疑成性,哪怕是皇太孙只有十几岁,只是即将初登大宝,也不免于此。 “臣不知。” 孟季道:“不过昨日风云变色,天空突兀出现一双巨目,却是京中百姓亲眼目睹。钦天监若拿不出说法,怕要有流言蜚语,于殿下不利。” “是啊,孤还只是殿下,不是陛下呢。” 皇太孙文煦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摆手道,“备马吧,孤与你一同……去看看咱们这位治世能臣,未来的国师大人。” 风雾满鞍,马蹄溅起点点雪泥。 大岐朝的皇太孙和威武将军带着一队轻骑,快马加鞭,按照老皇帝驾崩前的指示,来到了郊外一座别院。 郊外的别院是安阳侯的私产。 前几日,安阳侯举家来到这座温泉别庄,躲避暴雪。正巧昨日,安阳侯夫人生产,在老皇帝驾崩的那一刻左右之间,诞下了小世子。 “参见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孙的突然驾临,令惯来闲散安逸的安阳侯府不知所措。 文煦却不理那些,直接掀开帘子,看向被奶娘抱着沉睡的小世子,道:“这就是那孩子?” “殿、殿下,”安阳侯胆战心惊,“这是犬子沉渊,不知殿下……” 文煦目光一转,淡淡落在安阳侯身上,他掩着嘴咳嗽了一声,脸色微白,似乎有些虚弱,但眉目却自带一股凌厉威严,压得安阳侯不禁低下头去。 “他叫陆沉渊?好名字。”文煦轻声道,“孩子满百日后,自会有人接他入宫。十年后,他会是下一任国师。” 所有人愕然抬头。 作为一个皇权神授的王朝,大岐的国师并不是一个只有名号的摆设,而是真正能左右朝廷与皇帝抉择的地位超凡的存在。这一任的大岐国师已做了数十年国师,却数十年如一日,容貌不改。百姓将他奉为神,地位远在皇帝之上。 但若他真是神,文煦忍也无妨。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人。 “殿下,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孤想,这就是我文家历代,所期盼的。孤会将它完成。” 拉下高贵的神权,扶植自己的信仰。 就这样,文煦瞒着闭关数年的国师,在三个月后,将尚是婴孩的陆沉渊接进了皇宫,悉心培养。 也是在三个月前,天空巨目出现的那一刻。 安阳侯府别院不远的山坳里,一个□□在雪地里挣扎前行,脚下血水蜿蜒。 她摔倒在地上,秀丽的眉眼扭曲而痛苦,婴儿的啼哭声惊破沉寂的苍雪天地,□□咬住自己的手腕,咽下了所有声音。 “他给你取名……叫子棋。” 许久后,□□挪开手腕,双唇满是血色,笑容却慢慢绽开。 她蜷缩在雪地里,声音虚弱,用破烂的小被子将红皱皱的婴儿裹紧。 “严子棋……” 她像每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抱着孩子,跪坐在大雪里,曼声轻笑,“真是个好名字。” 大雪纷扰,半里之隔,永生之差。 有一个娼妓出身的娘亲,严子棋的童年时期并不好过。 即便已然从良,严子棋的娘亲拂柔还总是因着容貌出众,而被村子里的地痞流氓骚扰,也有些村妇冷眼敌视,处处嚼舌根。 话语传进孩子们的耳朵里,严子棋便成了“小兔爷”,被欺凌孤立。 拂柔是个要强的女子。 她没日没夜做活儿,花大价钱将严子棋送进了学堂,盼着他如他父亲一般,考取功名,成为一个腹有诗书的正直之人。 严子棋也并没有辜负拂柔的期望。 他似乎生来就运气不好,但又似乎总能逢凶化吉。原本厌恶他的儿时伙伴,被他的真诚打动,渐渐成了朋友。因风言风语而远离他的同窗,在一同温书后,与他志同道合,结为知己。 他聪颖勤奋,正直善良,似乎毫无缺点。 尽管科举之路多有坎坷,但最后,他还是一举夺魁,成了会元,参加殿试。 “严兄可听说了?” 有一同赶考的好友凑到严子棋身边,蹙眉低声道,“明日殿试,新任国师好像也要前去监察考场。” 严子棋唇角的笑意一淡,目露担忧道:“皇上不退,国师不让,朝堂之上,恐怕已然不再安宁。” 好友压低声音,叹道:“有些话,我等可说不得。严兄,明日……还需谨言慎行啊。” 举子间的交谈讳莫如深,但当今朝政如何,人人却都是心中明了。 十八年前,先帝驾崩。临终之际,得天授神眼,窥得天机,见金光耀世,有神明转世而生,当立国师,以全天下之心。 新帝文煦寻得神明,为安阳侯之子陆沉渊。陆沉渊幼年即入宫,入钦天监修习道术,天资纵横,十岁祈雨免天下大旱,十五岁登天机台,取代当代国师行祭之礼。因前国师闭关悟道,不理凡俗,加之陆沉渊造福于民,功在社稷,遂被皇帝文煦奉为国师,去年寒食登位,入主天机台。 这些,都是寻常百姓眼中的一切。 但严子棋却很清楚。这与他年纪相当的陆沉渊世子,自始至终不过是新帝文煦的傀儡罢了。 神权凌驾于帝位之上,这是哪个皇帝可以忍的?说不定,就连老皇帝开神眼之说,也只是新帝所做的一个踏板,只为了大权在握,将国师之位,变成囊中傀儡。 可眼下看来,新帝或是作茧自缚了。 陆国师长大了,已然不是可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是一头亮出了獠牙的狼。 金銮殿,今科殿试。 严子棋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陆国师。 他与他一般大的年纪,却看起来更加威严,更加有气势。他身披白色道袍,不显沧桑,却自有一股飘渺灵动之意,神色端肃,面容似乎总是笼在一层若有似无的烟雾之下,看不真切,但一双眼却黑沉沉的,令人望之心颤。 严子棋抬袖研墨,温和从容的眼神扫过四面,却蓦然一顿。 视线相对。 陆沉渊脸上的烟雾刹那散开,露出一张英俊而年少的脸,略带几分促狭的调笑,他对严子棋弯了弯唇角,黑沉神秘的眼瞳中金光一闪而没。 心神一颤,便陡然乱了。 严子棋看着那双眼,真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等到再见时,是天穹日朗,一声声传喊穿透辉煌的金銮殿与绵延的汉白玉阶。 “宣新科状元严子棋觐见——!” 常年病弱的帝王高坐龙椅,其旁珠帘垂坠,一座玉石堆砌的椅子隐在其内。一道出尘的身影若隐若现,有锋锐的视线射出来,压得严子棋心头微跳。 文煦掩着嘴咳嗽了几声,道:“严爱卿才学过人,不知……” “陛下。” 珠帘微晃,里面的人肆无忌惮地打断了文煦的声音,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探出,掀开珠帘。 身着道袍的青年缓步走出,步步逼近严子棋身前,面目模糊,声音却冷漠而讥诮:“什么时候我大岐,娼妓的儿子也做得状元?” 严子棋蓦然抬头,脸色苍白。 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颔,将他的脸硬生生扳了起来。 “国师!”文煦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怒斥一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内侍忙上前搀扶,却忽地惊慌大喊:“陛、陛下……您吐血了!” 一时间,满朝惊惶。 皇帝重病,卧床不起,朝政由太子主理,太师辅佐。 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人都嗅到了别样的气息,自危而难保。无人察觉到,这一切的□□,新科状元郎严子棋,早便消失不见。 “子棋,你看。” 纱幔低垂,危楼高耸,四面的风声夹杂纷繁落花荡入白玉台上。 月光清泠,勾勒出两道纠缠交错的身影。 天机台卦盘破碎,黑白棋子零落满地。 一只手从后解开一段轻纱,令严子棋重见光明。 明亮的烛火晃了满眼,他被压在地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不得不仰起头,从天机台空无一物的顶端望向无垠星空。 “高高在上的地位,绝世无双的道法……”沉哑的男声压在严子棋的耳边,带着狠戾的意味,“这些都该是你的,我的大功德之人。但眼下,阴差阳错,它们却全都是我的。子棋,你恨吗?” “国师大人……” 严子棋平复着喘息,艰难道,“这些都是你的。没人会抢,没人会质疑。你已经拥有凌驾于世间一切的地位,还不满足吗?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你可真蠢。”陆沉渊失望地叹了口气,慢慢退开。 严子棋半合的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微芒与喜意。 但没容得他的欣喜真正凝聚起来,一双手就掐住了他的腰,错落而疯狂的吻落下。 陆沉渊笑了起来:“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子棋,就算你真是个蠢货,就凭你是大功德之人,我也放不得你离开。若有人看出来了你的身份,那我这个国师当得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么大一个把柄,我当然是要放在自己手里,掐死……碾碎才对。” 他握过那只攥紧了纱幔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下,然后用力,一根一根,捏碎了严子棋的指骨。 “本座听说,要屠龙脉,须以大功德之人身魂活祭……子棋,你在发抖吗?别怕,本座怎么舍得你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一点前还有一更qwq 第35章 功德 大岐天机台,号称可窥天命,改国运。 如今,却沦为严子棋一人的牢笼。陆沉渊将通往天机台的九条天阶尽皆斩断,除了他,世间几乎无人可以登台。 轻纱曼舞,四顾清寒。 严子棋被囚的第三个月,陆沉渊再上天机台,已然换了一身装束。不再是素净简单的白色道袍,而是一身玄金色的华贵祭天服。 他手执拂尘,却有酩酊醉意,单手搂住严子棋,将人拖到天机台边,身体几乎悬空。 “子棋,听。” 陆沉渊扼住他的手腕,在他耳边吹起熏然酒气,“是哀乐的声音……文煦熬不住了,他要死了。他驾崩了,皇位就是我的了。” 高处风声凛冽,衣袍猎猎而红。 严子棋青衣被血污染红,面色苍白地笑了下:“是吗?” “你以为这就是本座想要的吗?”陆沉渊沉沉一笑,“远不止如此。四方龙脉我已困住三条,勉勉强强也算够了。等我登上帝位,便能借大岐龙脉宰杀其余两条,两败俱伤,我便可渔翁得利。” 严子棋眼神黯淡,神色却有些凝固:“你……为何如此固执于龙脉?” 陆沉渊摇头:“你不懂……蛇欲化龙,四贤献祭,龙脉注气,方能腾天而起。长生不死之术,古往今来多少前人追寻不得,我也是痴人,也想一试。这借来的二十年寿命,终归是别人的。” 严子棋听不懂他颠三倒四的话语。 陆沉渊似乎真是醉了,抱着他跌坐在断裂的天阶边缘。 “国师继承者……谁愿意当呢?”羽冠被随手甩开,陆沉渊将半张脸埋进严子棋的发间,低声道,“若是当年我可以选,或许……当一个闲散世子,是最不错。” “子棋,你……你记着,文煦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陆沉渊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半截小臂。修长有力,伤痕错综,隐约有些深可见骨,竟是烫烙进去的。痕迹很久,当是有些年头了。 “子棋,我疼……” 腰身被一条手臂勒紧,严子棋注视着那些伤痕,慢慢闭了下眼。 真的有人生来便本性恶毒,不怀丝毫善意吗?那些隐没在皇家秘闻之中的,有关陆国师生不如死的幼年,以偿命锁换来的二十年傀儡残命,是否真的存在? 下意识地,严子棋睁开眼,抬起虚软的手,抚上了陆沉渊手臂上的伤痕。 但下一瞬,那条手臂就诡异地转了个弯,插进了严子棋的胸口,手掌一开,一把捏住了严子棋的心脏。 “你心软了,子棋……” 陆沉渊诡秘的笑声飘忽至耳,“你的心防竟然这般脆弱,真是好生无趣……本座听说,大功德之人挖了心也不会死,不知是不是谣传,今日……就姑且一试吧。” 幽冷的气息爬满四肢百骸。 严子棋眼神错愕,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慢条斯理地剖了出去。身体被亲密地拥着,鲜血却滚滚湿透衣襟。 “你果然不会死……”陆沉渊轻吻他冰冷的脸和唇,“这我可怎么舍得放你走?你们这些心善之人,不都是喜欢感化别人吗?子棋,你也暖暖我,可好?” 严子棋一巴掌甩开陆沉渊的手,仍在跳动的心脏滚落在地,裹满了灰尘。 自此之后,严子棋很久未曾见过陆沉渊。 他被一条锁链绑在柱子上,活动的范围只有半个天机台。不知是否是陆沉渊故意,严子棋可以随意翻看天机台的所有道法秘术和卷宗。 从卷宗中,严子棋隐约猜到了陆沉渊的真实境况。 那日那些话,并非全然作假。 陆沉渊在被接入皇宫后,曾被害死一次。文煦发现后,寻来了一把秘宝长命锁,又名偿命锁。文煦杀了自己的小儿子,将二十年寿命给了陆沉渊,陆沉渊也因此受制于他。 文煦的算盘打得很好。 利用陆沉渊卸下国师的神圣地位,将之拉入世俗,服从于皇权。而后,陆沉渊寿尽,正好在被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暴毙身死,堪称完美。 但偏偏,在教授陆沉渊的同时,他的阴狠与毒辣,也都被陆沉渊继承了。 陆沉渊的心思,严子棋猜不到,也无法阻止。 又是三月,陆沉渊身上的道袍终于变成了帝王冕服。 比起一个仙风道骨的国师,他似乎更适合君临天下。 没有文煦的体弱多病,时常罢朝,陆沉渊勤勉政务,夙兴夜寐,俨然一副明君模样。 但严子棋却预感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潜藏在这盛世的四处,随时将会喷发,淹没一切。 严子棋的预感很快成真了。 陆沉渊再次主持了一场名为祭天,实则是为屠戮龙脉而办的杀戮盛宴。 万民血祭,流血成河。 痛苦的哀嚎声数日不绝,京城的上空黑云压顶,雷电劈斩在天机台上,陆沉渊含笑站在严子棋身侧,看他浑身抽搐,被雷霆鞭抽。 “恨我吗,子棋?”陆沉渊将严子棋抱起来,“明明做了恶事的是我,但受尽责罚的却是你。天道都是瞎眼的,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像你这样心软心善的人,永远都是早死的那一个。” 严子棋张口,血涌不止。 他的声音嘶哑而含混,眼神却一扫往日的黯淡无光,变得明亮而锋利:“不恨。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陆沉渊,你是不是想让我学会仇恨,污染功德金身,你好散了我的魂魄,取而代之?这很可笑。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恨,也永远学不会恨。” 陆沉渊向来喜怒无常的面容突然一沉,没有了任何表情。 严子棋戳中了真相。 “你让我看这些卷宗,这些道法,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一点吗?” 严子棋将嘴里的血吐出去,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然后呢?于是呢?你想让我不甘,想让我痛恨,想让我变成第二个你?” “天道不公,世事无常,”严子棋勾起带血的唇角,“但我为何要被你左右?你当你是谁?” “严子棋!” 陆沉渊怒极反笑,一把掐住严子棋的脖颈,将人拖下天机台,“既然你不肯就范,那我留你也是无用……” “你不想活了吗?” 严子棋冷然一笑,“你摆脱了文煦的控制,不就是用我的寿命替代的吗?你夺了我的身份,夺了我的寿命,夺了我的……心,你想让自己成就功德,但你造下的,却只有杀孽。” “陆沉渊,你真的该死。” 千年前血色半染的清俊面容与眼前的虚影重叠,陆沉渊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巨大的封字兜头落下,他猛然回神,一掌袭向临字,“严子棋!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临字不避不闪,硬生生受了这一下,转头看向心神俱都沉浸在方才闪现的过往中的顾惊寒和容斐,厉喝道:“还等什么?封妖玦!” 顾惊寒和容斐神色一震。 顾惊寒立即出手,一把抱住容斐,将两人的胸口贴合一处。 金色的光芒从贴合处散发出来,越来越盛,直射两人头顶。 虚空中,金光褪去,一柄清光湛湛如冰似玉的长剑出现,剑势凝聚,蓦然一挥,将被封字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的陆沉渊笼罩在内。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陆沉渊的肉身寸寸溃散,化作飞灰而落。魂魄却脱离出来,被临字招手一捏,扔回了白玉棺中。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匆忙结束。 感觉是被掐断一般,是临字在故意隐瞒什么。 “你既然可以如此轻易收了他,为何要等到现在?”顾惊寒放开容斐,看向临字。 临字的身影几乎要散了,眉目都不再清晰。他似乎还在回忆方才陆沉渊那难以置信的一眼,和唇瓣翕动的无声的话语,脸上的得意未上,哀色便已满布。 “当年我也曾镇压了他。” 临字轻声道,“我在天机台自学道法三千,摊牌那日,更是以自身设下陷阱,诱他入套。但最终,我还是失败了。我又在天机台被锁了整整两年,直到他二十大限,阳寿难续,才与孟季将军合作,将他封在这座千年大墓之内。” “千年大墓?”容斐皱眉,意识到不对。 临字颔首:“这是一座墓中墓。千年前,便已是一座陈旧古墓。我重置了一些阵法,布下重重杀机,只为阻止他复活重生。我本该身祭大阵,但这古墓却是诡异,我不仅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修成了厉鬼,忘却前尘,只记得寻到三个阵眼,不被陆沉渊所得。” 顾惊寒不动声色,却轻轻捏了一下容斐的手。 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顾惊寒却总觉得,似乎缺少些什么。 “今日若无你们,我必不能如此轻松将他战胜,恐怕还要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临字苦笑道,“眼下这样,他入业火,我就此封墓,倒也算得完满。” 顾惊寒忽然道:“这是你的魂魄,那你的功德肉身呢?还有,他为何要说能让宝珠发光之人,前世便是大功德之人?” 临字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你会知道,但绝非现在。” 说完,他不再看顾惊寒和容斐,近乎虚无的手掌轻抬,忽有四道流光自四个方向飞来。 落地后,咒怨祭墓门的苏清率先现出身形,鬼气萦身,跪到临字身前。 其后,顾惊寒在幻象中所见的美人蛇也游动过来,对着临字展颜一笑:“国师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说罢,她妙目一转,却是落在了容斐身上,眼神似乎一怔,就要开口。 却被临字一指堵住,退到了后面。 荀老大的身影紧跟在后,肩上坐着一个白骨小孩,空洞的眼眶里燃着两道幽绿的火焰,在转向临字时微微一闪。荀老大眼神发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尸斑遍布,竟是已经死去数日的模样。 见顾惊寒看着荀老大,临字道:“他早就被陆沉渊杀了,不过是傀儡。” 最后从流光中走出的,是一双滴血的绣花鞋,伴随着诡异的童谣。 “此间事了,你们可从树顶离开。” 临字道,“顾小子,我这四分之一的寿命给了你,希望你能走到最后一步,迈出去。” 顾惊寒眸色一沉,心头微凛。 真的是……此间事了了吗? “走。”顾惊寒道。 玄虚一怔,差点没哭了:“这、这就走了?累死累活敢情就看了个电影?我、我……” “别废话,赶紧跟上。”容斐眉毛一扬,拖起还腿软的玄虚就走。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主墓室内,巨树苍碧,白玉无瑕,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临字的身影陡然泛起一阵涟漪,旋即寸寸消散,落入白玉棺中,与陆沉渊微弱的魂火凝为一体。 当年陆沉渊吃下了他的心脏,他的血肉,他早已没有了功德金身。只有他自身灰飞烟灭,才能永久地让陆沉渊消失人世。他不是什么大善人,贪恋这花花世界,在最后那一刻,没能狠下心来自毁。 所以如今的残局,都是他该得的。 一只手抓起了即将彻底消散的魂火,临字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如若……他成功了,我们……真能有下辈子,就让陆沉渊那个狗东西……真做一条狗吧,让我也好好……收拾收拾他……” 魂火渐渐熄灭。 那只手慢慢握紧,掌心淌过一抹冰凉。 白玉棺内再无任何一丝气息,啪地一声,一块木牌砸落。其上封字已经黯淡,光芒消失,也因此,露出了被光芒掩盖的,牌尾的一行小字—— “九月十八,斐生辰,寒赠。” 从巨树上方爬出去,是一个极长的盗洞。 三人在盗洞绕了半晌,才终于找到了出口,扒拉开头顶碎石,钻出了血墓。 仿佛许久未见如此光明。 玄虚被刺得眼泪直流,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一副没出息的模样,估计奉阳观的道士看了能打烂他的屁股。 顾惊寒和容斐靠在树下。 三人都跟逃荒的难民一般,早没有半点形象可言。这样下山去,恐怕连容家人都要不认识他们的大少爷了。 用溪边的水简单擦洗了一下,三人又歇过片刻,才启程下山。 “顾天师,容少,我怎么觉着,这事有点虎头蛇尾的,不太对啊,”玄虚颠颠地凑过来,小声道,“那个美人蛇,还有那个小孩和荀老大……那都是什么?国师不是那个陆沉渊吗?怎么那美人蛇朝那个严子棋叫国师?” “还有那个木牌,你们那个剑……” “就你有嘴,整天叭叭叭的!” 容斐烦不胜烦,一个凌厉的眼刀刮过去,玄虚一激灵,立刻噤声缩了缩脖子。 容斐看向顾惊寒,顾惊寒却摇了摇头:“血契是真的断了,他这一份执念已解。其余的,等下一个骨灰盒苏醒,或许能问出一二。” 说着,他做了个手势。 话题到此为止。 既然活着出了血墓,就不要再回忆起那些噩梦。 三人都不再提及,脚程加快,很快就到了山下。 容家留下守着的汉子见到三人,差点没激动哭:“少爷,顾大少,玄虚道长,你们可出来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们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要炸墓了!” “一个多月?”玄虚一愣,“我们明明就进去了一两天啊,怎么会……” 他转头看向顾惊寒,却见顾惊寒万年不变的冷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天要塌了的表情。玄虚立刻就虚了,能让顾天师都露出这副表情,那还不真得是天要塌了? “顾、顾天师……怎、怎么了?”玄虚小心翼翼道。 顾惊寒道:“我和容少的婚礼……好像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qwq这一章很多伏笔,写的有点慢,晚了!自锤狗头! 第36章 婚前 海城火车站。 黄昏的落日熏满火车喷薄的蒸汽,鸣笛声伴随着渐近缓速的钢铁身躯停止。 霞光遍布,疲惫的乘客蜂拥而出,整个安静空旷的车站立刻热闹起来。 一名身着烟灰色风衣的冷峻青年一手拎着箱子,一手半扶着靠在他肩头的神色慵懒困倦的大猫,手指体贴地抚平怀里人微皱的深蓝西装马甲下摆。 他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偏头低声道:“回去再睡。” “嗯……” 容斐勾住顾惊寒的肩背,眼睑抬起,向四下一望,笑了笑,“这就一个多月了。他们该不会都以为我们逃婚私奔了吧,在岐山连个电报都没有,也没人来找找……奉阳观把人接走了?他们卦算得还挺准的。” 玄虚还没出站就被奉阳观的拖着跑了个没影儿,他也是生怕再被这两位土皇帝压榨,犹如长了飞毛腿,眨眼就溜了。 顾惊寒和容斐也没想留他。 岐山一行,他是带着奉阳观的任务去的,总得回去。不过玄虚兄弟很够意思,顾惊寒和容斐成亲,他人不一定到,但份子钱先给了。 容少爷掂了掂兜里的东西,眯着眼笑起来。 向外走着,顾惊寒搭在容斐肩头的手一动,轻轻捏了捏容少爷的后颈,下巴微抬,“那边。” 火车站外围,熙攘的人群稍散。 一辆汽车停在路边,容夫人形容端庄地挽着容培靖的胳膊,扬起笑,略招了招手。 “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往家里报声平安……” 顾惊寒和容斐一上车,容夫人的满面笑意便变作了嗔怒,“若不是长青先生还记得往家里来封信,我和你们父亲都要去岐山亲自看看了。” 顾惊寒眉心微蹙。 容斐有些诧异道:“长青先生?那是谁?” 容夫人回头横了容斐一眼,无奈道:“长青先生就是惊寒的师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整日事事都不走心,也不知你天天除了逞凶斗狠还会想什么。” 容斐气定神闲,懒散靠进车座里:“想我什么时候能娶媳妇啊……” “你这臭小子!” 容夫人气笑了,柳眉一竖,一股母老虎气势就起来了,旁边充当布景板的容培靖都不禁有点龇牙,瞪了容少爷一眼。 “伯父伯母,师父来信,可有什么交代?”顾惊寒突然道。 容夫人的气势被打断,也不好意思当着未过门的儿媳妇面再训这没大没小的儿子,便抬手拢了下鬓发,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说了说你们在岐山是办正事,可能会耽搁几日,婚期按照长青先生的意思,是挪到了这个月十六。” “后天?”容斐眼睛一亮。 容夫人点头:“是后天。所以惊寒,今天按照规矩,我们就得送你回顾家那边,新人成婚前一天,是不能见面的。礼俗在这儿,不能坏了规矩。” 顾惊寒对此并没有异议,颔首道:“有劳伯母。” 从火车站出来,车果然先去了顾公馆。 顾家已经贴上了喜字,白色小楼颇有了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顾惊寒下了车,容斐将他送到门口,又缠着亲了一口,才上车回去了,差点没把容培靖和容夫人的老花眼给辣瞎了。 顾公馆里,听到动静来开门的顾小五也是堪堪捞住自己掉下去的眼珠子。 他可不像容家的罗管家那般饱受摧残,习以为常,头一次见,整个人都有点僵。 自家冷冷淡淡的大少爷……竟然也会温柔地扶着别人的腰低头接吻? “大少爷……老爷和夫人都在饭厅呢……”顾小五迎着顾惊寒进来,同手同脚地关上门,“没得到消息您这个时候回来,就先开饭了……” 顾惊寒不在意这些。 临字的三个骨灰盒已经都没了,他也就不太在意自己的箱子了,随手递给顾小五,示意他送回自己房间,一边脱下风衣,一边走进饭厅。 福伯正在指挥上菜,一眼就看见了顾惊寒,惊喜道:“大少爷!” 餐桌前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薛萍忙起身,拉住顾惊寒:“寒儿回来了?赶紧去洗手,坐下吃饭。怎么黑了……还瘦了,坐下多吃点……” 顾时秋和顾妙极其狗腿地又是给顾惊寒拉椅子,又是亲自去给他盛饭。等顾惊寒洗完手回来,桌上已准备得整整齐齐,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一两个月,而只是出去了一个下午。 “哥,快吃,有你爱吃的菜……” 顾妙眨眨眼,悄悄把一碟菜挪到了顾惊寒面前。 这个举动惹来了顾元锋的一声咳嗽,“好好吃饭。” 他撩起眼皮看了顾惊寒一眼:“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休息,别再出去瞎跑了。后天就是你和容少爷的婚礼,别惹事。” 薛萍嗔怨地看了顾元锋一眼,但却没说什么。 顾惊寒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开始吃饭。 这个家,除了顾元锋,所有人都感觉亏欠了他。对他好,不干涉他的决定,竭力补偿他。但越是这样,越是在摆明车马地告诉顾惊寒,他是这个家的外人。 用过饭,天色已晚。 薛萍还想和顾惊寒再说些什么,但顾惊寒放下碗筷,便径自上了楼。薛萍欲言又止,为难片刻,终究作罢。 顾惊寒回了房间,洗漱之后,便盘膝打坐。 以往二十余年,他的日子就是这般枯燥乏味,单调地重复。但以前,他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可现在…… 顾惊寒睁开眼。 心神有些浮躁,他调理起体内阴气事倍功半,还不如不调理。 起身走到桌案前,顾惊寒取出朱砂和符纸,开始画符。就如许多人练书法静心一般,顾惊寒画符也是平心静气的一种手段。 往日十几道符箓下来,早已静气凝神。 但今天,已经画了几十道了,顾惊寒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符笔游走,掺入了些躁意。若非他修为过人,此刻已不知要画废多少张符箓。 画到第一百张,顾惊寒停了笔。 满桌黄符杂乱堆积,地板上也散落了一些。月华倾落入内,照得遍地金光闪烁。 顾惊寒眼神微沉,静默站了片刻,走到衣帽架前,拿起风衣。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声,二楼阳台上翻上来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影,紧闭的窗户被轻轻叩响,来人身披月色,隔着窗眨了眨那双明亮的桃花眼。 顾惊寒眼神一凝,立即过去打开了窗户。 “冷死了,快抱抱……” 不等顾惊寒出声,不请自来的采花贼容少爷就一把抱住顾大少的腰,脸蹭着人颈窝,不讲道理地把人压着进了卧室。 身体相贴,有些微夜雾露水的潮凉传来。 顾惊寒单手擦过容斐微湿的鬓发,另一手按上窗户,任由容少爷没骨头似的将他压着不断后退,坐到床上。 容斐的蹭动由脖颈攀上了脸颊,最后,两片微凉的薄唇擦上了顾惊寒的唇瓣。 自从两只童子鸡学习过接吻课程后,容少爷就迷恋上了这节课,时不时就要跟顾惊寒温习下。顾惊寒大多时候都由着容少爷撒野,轻抚容少爷的肩背腰臀,安抚这只野猫。 但今天,顾惊寒改变主意了。 掐着容斐的后颈,将人拉开了点,顾惊寒抬手,修长的食指自容斐的领口向下滑去。 颗颗纽扣自动崩开。 容斐脊背一僵,却更紧地抱住顾惊寒,避开他的钳制,用力地吻进那双淡色的唇里。 同时,容少爷也不甘示弱,直接扯开了顾惊寒的皮带,手掌伸进去,抚摸那片肌理分明的腰腹。 片刻。 容斐只剩一件衬衣,露出两条长腿,盘在顾惊寒腰间。他近乎痴迷地嗅着缠上身的那股幽冷香气,双唇饱蘸浓红,声音微哑道:“草……你今晚用春·药洗的澡?娘的,我……” 顾惊寒的呼吸也略微急促,领口大敞,胸膛快速起伏着。 稀薄的月光里,他冷凝的脸上似乎染了些淡色的红。 容斐居高临下看着这么一个冰山美人被自己□□成这样,心里痒得不行。 没忍住,容斐将顾惊寒推倒在柔软的被子里,压了上去。 “今天?”容斐低声道。 顾惊寒听懂了容斐的暗示,勒在容斐腰上的手一紧,他闭了下眼,一巴掌拍在容少爷后腰上,“不是今天。” 容斐被拍得腿一抖,被顾惊寒拉进被子里抱住。 “也对,”容斐调整了下姿势,窝在顾惊寒怀里,深以为然道,“第一次总要在洞房花烛夜才好,我还没学明白,不然……明天去看个电影?” 顾惊寒平复着心绪,声音微哑道:“嗯。一起学。” 容少爷回想了下上次一起学接吻,不禁有点期待,控制不住又想亲顾大少。顾惊寒纵容得很,亲到最后,两人舌头都有点麻了,才闭眼睡去。 第二天,容斐和顾惊寒出门看电影学习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执行,就落了个空。 原因无他。 只是俩人醒来时都快日上三竿了,薛萍不放心,让顾小五敲门,容斐迷迷糊糊醒了,还以为是在容家扯着嗓子就来了句:“滚——!” 中气十足,差点没把顾小五吓趴下。 喊完了,容少爷瞬间醒神,手忙脚乱下床穿衣服,准备翻窗户赶紧跑。 “别急。” 顾惊寒捡起皮带,从后扣住容斐的腰,将皮带穿好,扣到容斐身前,“明天,我等你来。” “好……”容斐神色一定,扬眉笑起来。 “另外,”顾惊寒温柔的神色突然沉肃下来,“我忘了告诉你,我师父在我下山那一年,就过世了。” 容斐一怔,心头瞬间有点发寒:“那封信……” 顾惊寒摇摇头:“他擅长卜算,早有计划也说不定。等我过去,再看看。” 容斐明白顾惊寒的意思,点了点头。 穿好衣服,容斐这个毛脚女婿不敢跟来堵门的丈母娘正面刚,屁滚尿流地爬窗户走了。 顾惊寒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开了门。 薛萍没上来,门外只有顾小五和两个小丫鬟。 “大少爷……” 顾小五尴尬得满脸通红。这他娘的两次无意捉奸,他真怕自家大少爷顺手把他给做了。 “收拾了。”顾惊寒淡声道。 顾小五闻言,往里一望,就见地上散着衣服裤子,纽扣崩得四处都是,还有一桌子黄符乱飘,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两个小丫鬟比顾小五镇定多了,在顾小五发愣的时候,已经进了屋,快手快脚收拾好。 顾小五忙上前帮忙,边干活,还边疑惑道:“大少爷,您是……染了风寒吗?您说话……舌头有点大。” 顾惊寒垂眼扣着袖扣,闻言神情自然道:“亲肿了。” 走到门口的薛萍脸色一僵。 他儿子……怎么突然就不要脸了?而且…… 薛萍扫了眼收拾东西的小丫鬟们。 ……有这么恨嫁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37章 成亲 容少爷和顾大少这场婚事,惊动了大半个海城。 若说之前还有人不信,认定两家之间别有内情,根本就是一场虚假交易,或是顾家不要脸面,攀附容家。那么十月十五这一日,便是都被齐齐打了响亮的一耳光,这种风光大婚,恐怕整个海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容少爷婚前只爬了一次床,到成亲前一夜,却是没来。 顾惊寒并不意外,前一天容斐平白无故失踪一夜,想必今天这一晚,容夫人就算是一宿不睡,也得搬张椅子把容少爷盯死在床上,让他半点没法作妖。 没有容少爷,这一夜便过得格外漫长。 顾惊寒并未睡下,而是在床上打坐到凌晨两点。然后在茫茫然的漆黑夜色中,起身洗漱,收拾东西。 凌晨三点,薛萍起夜,忽然听见走廊有动静,悚然一惊。 小心看去时,却见自己儿子不知从哪儿把容家送来的婚服给找到穿上了,此刻正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往楼下走。 “这是梦游了?” 薛萍略一迟疑,跟下了楼,就见顾惊寒坐在客厅窗前,微侧着脸,望着窗外深沉夜色。仍是面无表情,但眼神沉凝有神,绝不是在梦游。 “寒儿,你怎么半夜起来了?”薛萍扶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道。 顾惊寒小时候因为阴阳双瞳还无法控制,所以常能看见鬼物,也常做出些常人不能理解的怪异举动。薛萍一见这场面便不由有些发虚。 但顾惊寒显然并非是见了鬼了。 他闻声看向薛萍,淡淡道:“母亲,今日我成亲。” 薛萍有点不明所以:“对……可现在还是半夜,你这是……” “我有点着急。”顾惊寒面不改色道。 薛萍脸色发绿,不敢想象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儿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把呕到嗓子眼的一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干笑道:“那你这么早来等着也没用,家里人都没起呢,还没准备。再说,容少爷又怎么可能来这么早?差不多都是正午前把亲迎了,这个点还……” 话音未落,窗外的夜色忽被一线骤亮的光划开。 马蹄声与汽车的引擎声渐近,欢天喜地的唢呐吹打声在公馆外响了起来,大半夜的,比放炮仗还刺激。 薛萍错愕地张着嘴半晌,才懵然看向顾惊寒道:“……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天还没亮就来迎亲娶媳妇,这么着急的,容少爷真可谓是千古第一人了。 整个顾公馆都被这动静惊起来了。 所有人脸色发黑睡眼惺忪,七手八脚地备好东西,将迎亲的队伍接进门,心里差点没把那俩穿着红彤彤同制式婚服的新郎官骂成狗。 男男成亲,没有先例,所以大多都是按男女成亲的流程准备的。 顾公馆的大门一开,马背上神采奕奕的容少爷就马鞭一扬,强盗似的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顾惊寒一身红色长衫,漠然站在阶上。 门内明亮的光线自后涌出,勾勒出他修长劲拔的身形。 他微侧着头,星点寥落眉眼,俊美出尘,又带一股不同常人的疏离气质,如同一幅历经岁月的画般,静默而深美。 顾惊寒的衣裳向来都是冷感的色系,衬得他的气质更加冷峻如渊。但今日的大红色却剖出了他身上那一丝凌厉的惊艳,更加突出了他的相貌,令人几乎挪不开眼,却又不敢逼视。 容斐一眼就看到了早就等候的顾惊寒,神色一晃,翻身下马时竟差点踩空。 “小心。” 一条手臂横拦住他,轻巧一抱,让他安稳落地。 幽冷的香气似乎更盛,几乎要钻满容斐的脑子。 他反手抓住顾惊寒的手,噙着笑弯起了眉眼:“我还以为你没醒,但就算吵醒了你我也不管了,我来娶你了。” 说着,就要把顾惊寒拽上马。 一群看愣了的顾家人里,终于有了一个清醒的。 顾时秋反应过来,忙上前道:“容少爷,这不合规矩。这个门,得我背大哥出去。” 傻笑犹存,沉浸在娶媳妇的喜悦中的容少爷一屁股挤开顾时秋,转身背对顾惊寒半蹲下了身,“你一边呆着,我背。” 顾时秋苦笑:“不是,容少,这是……” “行了。” 顾惊寒打断了两人,一抓缰绳,干脆利落上了马,然后弯腰一捞,直接把容少爷抄了起来,放到了身前,“走了。” “大哥……”顾时秋有点懵。 顾惊寒没有理会,一夹马腹,甩开迎亲队伍,直接飞奔出去。 眼睁睁看着两个新人纵马离去,在场不管是容家人还是顾家人,都不禁落下一把心酸老泪。 这大半夜的,不仅扰民,还连抢带夺的,怎么搞的跟土匪抢亲似的?容培靖什么都好,就是把这土匪习性传染给亲儿子了! 不对,好像还有儿媳妇…… 扑面而来的夜风潮凉。 两道纠缠在一处的红色身影破开暗夜,策马奔腾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如道倏忽幽冷的风般。 “怎么来的这么早?”顾惊寒低头,在容斐耳边道。 速度慢了下来,马蹄溜溜达达地踩着。 容斐靠在顾惊寒怀里,闻言偏头一扬眉,色泽浓艳的眼尾也跟着扫开一道旖旎的弧度,“想听真的想听假的?” “假的如何,真的如何?” 圈着容斐,顾惊寒烦躁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声音沁着寒夜的微凉,但语调却是难得的温柔沉静。 容斐眉飞色舞的神色一动,道:“假的啊,就是我睡不着,左右无事,不如来迎亲,真的……就是我想和你睡。”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唇边,含着一丝清凉。 顾惊寒垂眸,看着容斐眼里明晃晃的勾引两字,静默片刻,轻轻蹭了蹭那对近在咫尺的唇瓣。 “晚上睡你。” 低沉冷冽的声音钻入耳中,容斐心跳一停,反驳的话竟一时忘了出口。 等再回归神来,已经快到容家大门口了,错失了反驳的时机。 到了容府,倒是比被突袭的顾家看着精神许多。 容培靖和容夫人一脸一言难尽地陪顾惊寒和容斐摸黑拜了堂,顾元锋坐在高堂上,眼睛都有点睁不开,要不是不敢在容家发作,恐怕已经甩袖走人了。 因着顾大少和容少令人窒息的婚礼时间,所有宾客被迫吃了人生唯一一顿算作早饭的喜宴。 宾客们的怨气在敬酒时得以爆发。 “来来来容少,大喜的日子,必须干一个!” “白头偕老,和和美美!容少,吉利话我都说了这不得喝一个?” “容少能娶到顾大少这等人物,岂能少了我一杯酒啊?来,容少,走一个!” 容斐被围追堵截,一眼望去全是满酒的酒杯,就差塞他嗓子眼里了。 宴席一路摆到了街上,人数之多自是不必提。 若说其他时候,人们就算怨气再重,也没那个胆子灌容少爷。但今时不同往日,容少爷明显已经乐傻了,来者不拒,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小时候被锤出两条街的旧怨,长大了女友口里的别人老公,还有被容少爷那一张嘴喷过毒的…… 新仇旧恨加起来,饶是容斐酒量惊人,将近正午时也顶不住了,晕头转向地跑进了厕所。 顾惊寒虽是男人,但作为新娘的身份,是不需要喝太多酒的。而且顾大少的诡异,从少时的传闻,到不久前的亲眼所见,这满海城,还真没一个敢上去敬酒的。 虽然被容夫人拉着不准去给容斐挡酒,但顾惊寒却时时关注着容斐的动向。 见他似有些难受,离席去了后面,顾惊寒便再坐不住了,起身跟了过去。 厕所的门虚掩着。 顾惊寒进去,反手锁上门,外面喧闹的人声便瞬息远了。 容斐听见动静警觉回头,一见是顾惊寒,戒备的神色立刻一松,含糊道:“我没事……你没喝酒吧,等会儿就该结束了……” 他低头解着腰带。 但这身婚服制式较为复杂,腰带扣繁琐,容斐喝得有点手软脚软,半天没解开。 他烦躁地皱起眉,抬眼看向进来后就不动的顾惊寒,“解不开了……” 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容斐潮红的脸颊的顾惊寒,被这声音唤回了神。 他从容少爷的神色里辨出了几分委屈,不由失笑,走到近前,将人半搂到怀里。 “你手有些抖。” 拇指摩挲过容斐形状姣好的腕骨,顾惊寒将他的手轻轻拉开,低头将腰带解开。 他的动作像是故意放慢一般,一点一点地磨过容斐的腰际。 原本压抑的酒气立刻熏蒸上来,容斐差点被顾惊寒的动作磨疯了。 在到达崩溃边缘之前,顾大少大慈大悲地松开了手,容斐松了口气,正要扶鸟,却忽然身下一凉。 “顾……惊寒……” 容斐的腰几乎要被勒断。 顾惊寒从后将人抱住,扶着容斐来到池边,声音冷静而平淡:“你的手很抖,我帮你。尿吧,容少。” 容斐被死死扣着,挣扎不能,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他紧紧抓住顾惊寒横在他腰间的手臂,转头仰起脸,一口咬住了顾惊寒微凸的喉结。 几分钟后。 顾惊寒率先走出厕所,婚服的高领硬生生又被他扯高了几分,遮住整个脖颈。光线转动,依稀可见高领遮蔽的阴影下,大片暧昧的吻痕咬痕错综遍布,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成了亲,猫爪子似乎更利了些。 顾惊寒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缓步走进了席间。 容斐又隔了几分钟才出来,神色如常,脸上的酒气似乎也不怎么显了,喝翻了一票人,眼都不带眨一下。 这场婚宴从早上持续到午后。 眼看就要傍晚入夜了,容少爷不干了,提着枪把人全轰走了,一副谁敢耽误我洞房我就毙了谁的架势。 宾客走光了,顾惊寒先被送进了新房。容斐却没立刻进去,而是再度钻进了厕所,从兜里掏出了玄虚给的“份子钱”,号称金枪不倒百战百胜夺天地造化吸日月精华的至阳丸。 仰头塞了一颗进嘴里,容斐洗了把脸,走出厕所,一脚踹开了新房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qwq第二更到达! 第38章 艳鬼 红烛高悬,光影晕黄。 新房内的布置比起外面满目烈艳的喜庆,要显得平和温馨许多。 柔软的暗色花纹地毯从门边铺到床榻前,轻柔的暖香与一股太过熟悉的冷香交缠错杂,暧昧而清甘。 容斐头重脚轻地迈进来,门板在他身后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他还来不及辨清楚屋内的一切,腰间就一紧,被一只手向侧边带去,肩膀撞在一处结实温热的胸膛。 “宝贝儿……” 容少爷上手就搂搂抱抱地摸索,跟个急色鬼一样,唇舌一含,就将顾惊寒的喉结咬住,在仍旧殷红一片的痕迹上又叠了一层。 顾惊寒喉咙微干,微仰起脖子,任由发狂的大猫撒野,眼神蔓延开无尽的暗沉。 他一手钳着东倒西歪在自己身上扑腾的容斐,一手甩出张符,准确无误地贴到了房门上。 一阵微风掠过,房门顺势关紧。 按照这张符的功效,十二个时辰后这扇门才能被打开,里外的声音才可互通。十二个时辰内,哪怕是容少爷把门挠破了,他也出不去。 心满意足地扫了一眼泛着淡淡金光的符纸,顾惊寒按着容斐的后颈将人揪出来,在那两片乱蹭的唇上咬了口,端起桌上的碗,“醒酒汤。” 容斐眼神半清半昏,桃花眼看也不看顾惊寒手里的碗,只含着潋滟的水光黏着眼前的人,沙哑着嗓子用舌尖撩拨他的唇:“我不爱喝……不过……要是顾大少愿意脱光了,把汤……不小心洒在身上……说不准,我就爱喝了呢……” 有片轻羽湿软淘气地扫着唇缝,顾惊寒含住重吮了一口,低声道:“容少……就这么喜欢舔我?” “喜欢……” 容斐原本就有些潮红的脸色渐渐绯乱一片,“所以,让我舔吗,顾大少?” 火热的手掌意有所指地下滑。 顾惊寒按住容斐的手,自己喝了一口醒酒汤,然后吻入容斐愕双唇,灌给了他。 水泽染唇,如露湿软红。 拇指的指腹重重擦过容斐的唇瓣,顾惊寒盯着那双湿润的眼睛,突然低笑了声,眼神里带着点无奈的自作孽的苦意:“恐怕不能。” “……什么?” 容斐被他的笑熏得有些醉,揪起顾惊寒的领子,“你刚才……说什么?” 顾惊寒坐到桌边的凳子上,将扑在他身上的容斐抱到他腿上坐着,边感受着容少爷磨人的蹭动,边道:“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我一直在吃药。” 容少爷动作一停,突然老实了。 他看向顾惊寒,眼里陡然拔出一股冷锐的清醒。 “我体内有太多阴间气息,”顾惊寒道,“一日无法排除干净,一日无法与人结合。否则,受我阴气之人,将会寿命大减,横遭不测。” “所以……”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害处?对你有什么影响?你的寿命呢?”容斐飞速打断顾惊寒的话,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 “二十四岁,”顾惊寒道,“过了就是过了,过不了,容少就要守寡了。” 容斐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他就抱紧了顾惊寒的脖子,呼吸发烫:“可我觉得你……现在就要守寡了!我……我要憋死了……” 顾惊寒一怔,手指在容斐下腹一划,向来冷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吃药了?至阳丸……容少,你是想让我死在你身上?” “你……” 容斐隐忍地闷哼一声,一把抓住顾惊寒的手,抬到唇边,探出了舌尖,一双**的桃花眼紧盯着顾惊寒,“用……这个。” 指尖撬开唇瓣,顾惊寒微怔。 容斐的口齿有些不清,身体在轻缓地蹭着,有轻软而沙哑的声音送进顾惊寒的耳中:“寒哥,用手……” 如火燎原。 顾惊寒动了。 绯乱的湿红蔓延,烛泪堆过一叠又一叠,最后在不断攀升的热意中,悄然匿光而去。 夜色无边,朝来暮往。 …… 顾惊寒是被咬醒的。 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他睁眼看去,就见容少爷在被子里磨磨蹭蹭地蠕动着,像只小狼狗似的叼着他的手腕爬到他身上,察觉到他的视线,恶狠狠的眼神突然变得哀怨而受伤。 “怪不得你用过手就那么得意……”容少爷脸色苍白,“你他娘的真根本就不是人手!” 顾惊寒用另一只手将容少爷捞上来,嗓音嘶哑而慵懒,淡淡“嗯”了一声,“以后,你也可以得意。” “你再放这花花屁,老子压死你……” 容斐瘫在顾惊寒身上,咬他微凸的锁骨,含糊道,“饿了……什么时候了?” 顾惊寒偏头看了眼房门上失去效力,飘落在地的符纸,又扫了眼墙上的石英钟,道:“第二天晚上七点。” 说着,他搂着容斐的腰坐起身,像套了个粘人的小熊一样,带着他挪到床边,将昨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从椅子上拿过来,一点一点给容少爷套上。 容斐啧了声:“这就是娶媳妇的好处?” 顾惊寒将容斐衬衣的扣子扣好,自己穿上裤子下了床,弯腰攥起容斐的脚踝,给他穿上袜子,淡淡道:“这是嫁了人的好处。” 然后起身摸了摸容少爷的颈边,“抱你?” “不用,”容斐感觉顾大少拿他当了瘫痪人士,立刻把脚塞进鞋里,站起身,“我歇过来了。你惯得我越发懒了……” 容斐打了个哈欠,拎过自己偷偷逛街精挑细选的咖色高领毛衣给顾惊寒穿上,务必保证自己的宝贝儿一丝一毫的春光都没有外泄,才拍拍手,转身往门口走。 走了两步,容少爷突然脚步一顿,一脸怪异地转过头,对顾惊寒道:“草……我怎么感觉……有点漏风……” 顾惊寒冷静地伸出手盖在容斐屁股上:“不然我帮你捂着?” “……” 容少爷义正严辞地拒绝了新婚丈夫的提议,并步伐从容地下了楼。 楼下餐厅里,罗管家一看顾惊寒和容斐下来了,赶忙让人把早就准备着的饭菜端了上来。 饭菜之多,一大桌愣是没放下,又搬了两个小圆桌,才堪堪将就。 天知道罗管家从昨天顾惊寒一天一夜里要了三次热水的行为中读取了什么,要把两个人的饭菜准备成满汉全席。 “少爷,老爷和夫人都去了商行,还没回来。”罗管家道。 容斐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明日是顾少爷的回门之日,礼单已经备好了,今晚……”罗管家尴尬地咳嗽两声,“您两位……悠着点。” 空气突然安静。 饶是容少爷脸皮厚得满海城人尽皆知,还是有点淡淡的尴尬。 于是,只是吃了个饭洗漱了一轮的两人再次回到整理好的新房时,都非常规矩地拿出了睡袍。 时候还早。 容斐将他的留声机打开,和顾惊寒靠在地毯上随意翻着两本外文书。 翻了一会儿,大概是气氛太过安逸沉静,容斐的眼睑慢慢垂下,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头向后一歪,正好被顾惊寒伸来的手托住,横穿一抱,放到了床上。 乐声低缓,如岁月轻声咿呀。 顾惊寒摸了摸容斐的脸,翻身躺下,将人抱进了怀里。 咯哒微哑的女声轻曼,暖融融地溢满室内。 突然,这歌声渐小。 一缕暗红的烟气不知从何处飘来,摇曳着缓慢而慵懒的步子爬上了床头,悄无声息地笼上了顾惊寒和容斐的眉心。 顾惊寒紧闭的眼瞬间睁开。 一阵笑声突然响起:“你要帮我,不先要看看我的执念吗?只是一场梦而已……” 血契的波动传来,顾惊寒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者字?” 临兵斗三个骨灰盒都是属于临字的,已经都留在了血墓里。眼下苏醒的第二个大鬼,应当就是同样占据了三个骨灰盒的者字。 “是我。” 随着这两字落下,顾惊寒眼前一黑,一重雾气陡然撞来,然后一具温凉的身体砸到他的怀里,熟悉至极。 “我真是想你想疯了吧……” 容斐惊讶了一瞬,随即笑着去捏顾惊寒的脸,“能有哪天不梦见你吗?” “不能。”顾惊寒抓住容斐的手。 容斐一怔,旋即皱眉:“等等,你……” “我们进了者字的梦,或者说,是他的执念。”顾惊寒解释道。 “者字醒了?”容斐喜形于色。 早点解决就意味着顾惊寒早点迈过二十四岁那道坎,他当然要高兴。 说话间,周遭雾气已层层散开,眼前出现的竟是一座略显破旧的小道观。 约是隆冬,大雪倾覆,山峦绵延,银装素裹。 小道观的飞檐在松柏的苍绿与茫白的雪色间刺出一点凝重端肃的青黑,有轻微的脚步声踩着雪,向着门口走来。 顾惊寒和容斐不需避让,就站在道观前,便见一个俊秀干净的年轻道士披着一身有些破烂的蓑衣斗笠,拿着扫帚走过来,左右望了望,便开始低头认认真真扫雪。 从门口一直到阶下,最后沿着山路扫到一片竹林,才停下。 年轻道士坐在一块大石上略歇了歇,便起身走回道观。 顾惊寒和容斐一路跟着。 道观内很是冷清,一看就是没什么香火的小道观。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没什么花花草草,只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如今已是枯枝横插。 年轻道士在院子里融了点冰,用冰冷的水净了净手。 手指被冻得通红,他也不在意,脱了蓑衣摘了斗笠,走进了一间藏经室。 甫一进门,人还未站定,年轻道士就被一道从横梁上蓦然垂落的红纱蒙了脸,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门上。 “又用冷水洗手了?” 一只形状格外好看的苍白的手从红纱中探了出来,一把抓住道士藏在衣袖里的通红的手指。 清亮之中透着入骨媚意的男声轻轻响起,勾得人耳膜发痒。 道士被近在咫尺的寒气吹得颈边微凉,侧过头去,正对上一张魅惑妖孽的脸。 那脸的主人半垂着眼,斜斜扬起眼角看着他,明明眉眼柔媚,却偏偏气势压迫,令他不由避开那双眼,淡淡笑了一声:“不冷。” “又做什么好人?扫个雪都要扫到山脚下去了……” 松开了道士的手,那人靠在他身上,漫声道,“我饿了,你再不回来,我可要下山去祸害人了。云道长……说好的要镇压我呢?” 靠在身上的人衣不蔽体,只着了一袭单薄的红衣,苍白的雪色肌肤时隐时现。 但云璋却不为所动,眉头一皱,语气里带了几分训斥:“艳鬼……当初我们是怎么说的?这样的心思若你再起,我就算拼得一死,也不会让你踏出这里半步。” “臭道士才修行几年,就敢这么大口气?” 一声嗤笑,低暖的甜香缠在云璋的鼻息间,“你也知道我是艳鬼,吸人精气存活的。你不给我饭吃,总不能就让我饿死吧?你不是总说众生皆平等吗?你还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云道长,不喂喂我?” 艳鬼凝成的身躯是冰冷的。 两条修长的手臂也蕴着寒意,如游蛇般钻进云璋的道袍里。 云璋的神色一敛,叹了口气,攥着艳鬼的手腕,将人甩到蒲团上,“打坐。静气凝神。” 说着,他盘膝坐在艳鬼的对面,一手点在艳鬼向上翻起的掌心。 源源不断的精气传导过去。 带着媚香的红色烟雾从艳鬼身上溢出,纠缠上面容清俊的道士。 艳鬼悄悄睁开眼,看了对面闭眼运功的道士一眼,嘴角一挑,操纵那红色烟雾绕到道士唇边。 “凝神。” 云璋突然睁眼,直视艳鬼,目中清光湛湛。 艳鬼一怔,切了声,率先收回手掌,身姿妖娆地站起身,挥了挥袖子:“走了,先睡了。还是道长的精气最甜,比山脚的桂花糕还要软上几分……” 房门一开一合,屋外的风雪灌入,又刹那消弭。 云璋裹了裹身上打满补丁的棉道袍,在蒲团上坐了片刻,缓缓起身,抽出了一卷经书。 “者字生前,还跟你是个同行?”容斐看着云璋,小声道。 还不等顾惊寒回答,就听虚空之中有一道声音低低传来:“什么同行……克星才是。顾家媳妇,可别盯着我家小道长看,我该吃醋了。” 容斐一听这声音,便是长眉一扬:“艳鬼?你不是个厉鬼?” 虚空中者字的声音静了片刻,才道:“看完你就知道了。” 他低媚的声音里含着几分苦涩,沉沉叹道,“人鬼殊途……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那么幸运,那么有勇气……” 容斐闻言,倒没做他想,而眼前场景突然变幻,也让他没能注意到顾惊寒骤变的脸色。 这场大雪下了许久。 艳鬼和云璋的日子也许久未有什么改变。 云璋日日都会扫雪,艳鬼说是躲懒不去,却一直悄悄跟在后面,一边骂着又没上香扫个屁雪,臭道士累死活该,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吹点风,让雪层变薄一些,给云璋省些力。 扫完雪,艳鬼便要缠着云璋要精气。 云璋并非日日都给,而是隔几日一次。他虽是修行中人,精气多,但也禁不住挥霍。而艳鬼也并非是一定要吃到那些精气,他只是想看云璋无奈又纵容地安抚他,训斥他,听他对他多说些话。 等缠得差不多了,艳鬼便会转身离开,然后匿了身形悄悄回转,趴在屋顶或横梁,盯着云璋线条干净的侧脸擦口水。他多想将云璋那身道袍扒光,看他脸红,看他举止无措,看他沉沦于他。 但他是鬼,云璋却是个道士。 云道长是个温润君子般的人物,有原则,立身正,用艳鬼的话说,就是一个死榆木疙瘩,就差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干净净。 艳鬼从没想过做这把火,因为他喜欢现在的云璋,也愿意让云璋永远这么干干净净地站在皑皑白雪之上,攥着他的手腕对他摇头叹气,眼神责备又温柔地望着他。 艳鬼想着,自己是鬼,云璋寿命再长,他也足以陪他这一世。就这样,没什么不好。 但偏偏,艳鬼不想做这把火,有人却想做。 那是连日大雪后,初晴的一日。 艳鬼照旧跟着道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袖子悄悄扇着风,清着路上的雪。为了不让云璋发觉,他都会比云璋提前一段路,吹薄积雪。 而这一日,他的袖风刚扇出去,便见骤起的飞扬薄雪里,一个身影一步一步从山道上走了上来。 那是个年轻书生,约莫弱冠年纪,剑眉星目,很是俊朗。 他身后背着个书箱,步履维艰,一边走一边向上看,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他很快走到了艳鬼身前,抬头便是一愣:“姑、姑娘……天寒地冻,你……你冷吗?” “姑娘?” 艳鬼好笑,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向书生,“哪家姑娘穿得这么伤风败俗?小书生,还知道捂眼睛?都是大男人,你怕什么?是不是……怕我是鬼啊?” 书生被逼得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书箱都掉了下来,“公、公子,小生……小生……” 艳鬼转了转手腕,正要一巴掌将这打破了他和云璋二人世界的书生扇下山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喝:“住手!” 刚刚抬起的手腕被抓住,艳鬼还没来得及恼怒,就被一件厚重的大氅裹了个实诚。 随着大氅而来的,还有不同于他的冰冷的,温热的身躯。他被一只手温柔又不容抗拒地按进了来人的胸口,侧脸瞬息滑过一片微凉的皮肤。 “内子玩笑,还请见谅。”云璋温声道。 同时,他伸出手去,轻轻拢了拢艳鬼微乱的鬓发,将人裹得更紧些,低声道:“又和我闹……天冷,怎么就不愿多穿着些?” 艳鬼的脸上霎时一片空白。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被云璋拥着回了道观,等回过神来,便见那书生竟已登堂入室,和云璋在蒲团上对坐论经了。 “小生季存光,是姑苏人。此次入京赶考,却不想进了岭北地界,雪下得这样大,迷了路,走到这里来了。道长说,这座山,是叫长青山?那离京城不远了吧?这雪又下起来了,不知……小生能否借宿两日?” 书生见到云璋,明显变得健谈许多,脸上神采飞扬,带着些许不好意思。 云璋从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果见方才还停了的雪又下了起来,还颇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颔首道:“自然可以。只是观中简陋,委屈季兄了。” “能有草庐蔽身已是万幸,更何况是道长的道观?这是小生万不敢想的运气了。”季存光爽朗笑道。 云璋拉着艳鬼去给季存光收拾客房,却在进了客房后,将艳鬼按到了墙上。 “别打季兄的主意。”云璋语带警告。 艳鬼被云璋温存抱过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他似笑非笑看着云璋,半依在他身上,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下贱的东西,是个人就想睡?……哎,别说话哄我,云道长放心,他可没你香,我喜欢你呢。” 他松开按住云璋双唇的手,将那根手指在唇上吻了吻,化作一股红色烟雾,匿走了。 云璋环顾四周,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他若想找出艳鬼倒也不难,但出手就难免伤到,所以他只好看着艳鬼离去。 云璋或许不知,但从顾惊寒和容斐这里看去,艳鬼却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而是身形一跃,跳到了横梁上,神色难辨地盯着云璋看。 云璋很小就一个人在道观生活,手脚利落,很快就将客房收拾妥当。但收拾完了,云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袖内掏出了几张符箓,分别贴在这间客房四面,于房内布阵,下了隔绝鬼怪的结界阵法。 艳鬼倏忽退开,站到了屋外的雪地里。 云璋布完阵法离开了,艳鬼却在外面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昏黑,被扫净的雪再度积叠,没了他的脚踝,他才轻轻笑了声,缓步走到客房的门前,伸手按在门上。 阵法带有攻击效果,很快将他的手掌灼伤,现出一片焦黑色。 “你还是不信我啊……”艳鬼笑了笑,转身离开。 自打这一日起,道观内便似乎发生了些变化。 艳鬼与云璋冷战了,不再痴缠着他要东要西,也不去逗季存光,反倒日日趴在横梁上昏昏欲睡,偶尔云璋喊他,他才出现一次,与云璋扮一次虚假恩爱的小夫妻。 他有时候都要想,云璋莫不是个傻的?哪有道士不守着清规戒律,跟别人说我娶了个媳妇,还是个男的的? 也亏得季存光不是个迂腐人,不然怕是要将云璋骂死。 云璋被艳鬼冷待了,慢慢也琢磨出来了,但艳鬼却不愿跟他独处,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季存光打断了,慢慢,便先将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两人不是第一次冷战,心里有着默契,一切只待雪停后,季存光下山,便再行解决。 但艳鬼没想到,那一天的到来,与他想得完全不同。 不久后的一日,艳鬼掐指算了算,该到云道长的生辰了。也是自己来这破道观,和这臭道士死磕的第三年了。 第一年两人初识,他妄图勾引这一板一眼的道士,结果却被这臭道士迷了心,跟着他进了山。第二年,也下了这么大雪,他非要下山,云璋不让,两人打了个天昏地暗,最后他被云璋封了,瘸着条腿趴在云璋背上,被云璋背下山去买了好多小糖人,每个都画成道士模样,一口一个。 至于这第三年嘛…… 艳鬼溜下屋顶,准备去找云璋告个假,下山去买点东西。 找了一圈,都没见云璋身影,最后,艳鬼来到季存光的客房,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谈笑声,幽幽一笑,转身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飞快下了山。 这梦境里所看到的,都是艳鬼的记忆。 他并不像临字,什么都不记得,只模糊记得自己的执念。 但也正因为是他的记忆,所以在他下山后,顾惊寒和容斐就再看不到道观内的景象,而只能跟随艳鬼在山脚的集市上随意闲逛。 虽只是个小镇的集市,但却是异常热闹。 艳鬼下山后,却换了身衣裳,规规矩矩的道袍,眉目间的妖媚之气也收敛不少,流散的青丝一挽,看着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或许连艳鬼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他的身上竟有了几分云璋的影子。 又到了买糖人的摊子,去年的摊主却还记得他:“哟,道长,你这腿脚好了?你朋友呢?这回还要糖人吗?” 摊主话多又热情。 艳鬼不像云璋那般与人温文有礼,善打交道,便含糊应着,掏钱买了几个糖人,“早就好了……他……他在山上,雪大,没下来。” “也是。” 摊主叹气,“这雪是下得真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多少年都没这样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艳鬼不懂摊主为何叹气,收了糖人便走了。 又绕了一圈,艳鬼选了根素净的白玉簪买了,自己弹出长长的指甲,在末尾不起眼的角落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温字。 买好了东西,天色也晚了。 艳鬼往回赶,雪却越下越大。 艳鬼虽不太受风雪阻拦,但最近没从云璋那里吸取精气,总归有些虚弱,行程便多少慢了。不过怎么算,都是能在子时前赶回去的。 一面想着将簪子扔给那榆木疙瘩时,那人脸上的表情,一面赶着路,艳鬼脸上的笑便没停过。 但等待艳鬼的,却并不是云璋冰消雪融的笑容。 “道长,我爱慕你!我知道……今晚的事很唐突,我也不知我……我犯了什么邪,但我真的爱慕道长你,道长……等我进京赶考回来,上山娶你如何?你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们今晚……” “季存光!你找死!” 艳鬼几乎要捏碎手里的簪子,不顾阵法的灼烧冲进了客房。 眼前的一幕刺红了他的眼睛。 云璋被季存光压在地上,衣衫半解,季存光急切地表着心肠,云璋眉头紧皱,却并没有打断他,也没伸手将他推远。 “云道长,你是死的吗?!”艳鬼扬手一道红色锁链甩出,狠狠砸向季存光。 却被一只手截住了。 云璋猛地推开季存光,抓住艳鬼,“冷静点!” 一靠近,他脸色突然一变,紧盯住艳鬼,“你下山了?” 艳鬼的怒火妒火俱都被这一句话逼停了。 他对上云璋的视线,轻轻笑道:“道长不愿与我春风一度,却不知多少凡人求而不得……只舍些许精气,就能得温香软玉,谁又能拒绝?道长,你发什么火?” 云璋静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神色难辨的季存光:“你下山吧,我的秘密你随意。” 季存光脸色几度变化,最后定成一个冷笑:“你可别后悔。” 云璋没有理会他,而是用符箓钳制着挣扎的艳鬼,带回了自己的卧房。符箓封住了艳鬼的动作,也免除了他受到的阵法伤害。 回了卧房,云璋没有解开符箓,而是一把扯开艳鬼的衣裳,将人背对着自己按到了床上。 “你不贱。” 云璋攥着艳鬼的手腕,慢慢覆身而上,哑声道:“贱的是我。我修道近二十年,明知鬼话连篇,艳鬼无心,却还是破了戒,想把你圈在身边,让你永远走不出这扇门,只能看见我,只能想起我……” 火热攀升,云璋的声音沉沉落入艳鬼的耳中:“温扬,我想和你结冥婚。” 艳鬼一直强压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臭道士,你可……真会哄我……” 人鬼殊途,但我却愿和你共走一途。 这一日后,艳鬼和云璋明显陷入了蜜里调油的日子。 艳鬼再也不需掩饰,随时都能缠上云璋,白玉簪也插上了云璋的发间。艳鬼还去山林里叫来了许多小鬼,整日训练,打算等到冥婚那日,好好大办一场。 云璋带艳鬼下山去置办东西,买了许多红绸。 回去的路上,绵延的山道,艳鬼走在前面,絮絮叨叨说着他的准备,云璋抱着布匹走在其后,温柔地笑着看着前面的人。在欢喜的笑声中,他略低了下头,手指抬起,在嘴角飞快抹了一下。 有一点暗红渗入了怀里的红绸。 容斐一眼看见,顿时一怔:“这……” “很意外吗?他要死了,”者字的声音在顾惊寒和容斐的背后低低响起,“……是我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在晚上十二点前,大肥章qwq 第39章 阴阳 “冥婚。” 顾惊寒突然开口,视线微转,看向他和容斐身后的一棵高大的树,“命理相结,阴阳互通。他若是普通人,可能会因与你成亲而有损,但他是修道之人,即便修为不高,也不该如此虚弱。” 落满积雪的枝桠间垂下苍青色的道袍下摆。 者字的身影出现,虚无缥缈的声音也变得凝实:“我当初,也是那么认为的。” 浓郁的黑气萦身,者字的面容早已不复梦中的艳鬼那般鲜活惊艳,而是变得阴沉苍白,破旧的道袍裹身,他整个人如同一道幽沉的阴影,匿在阴翳之中。 他站在树枝上,望着屋内欢喜的自己,和含笑的云璋,慢慢闭上了眼。 光景一转,便是变了。 云璋算定的冥婚日子很快就到了。 平日素净寂然的道观焕然一新,被兴奋的艳鬼哼着小曲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红缎。 亲手剪出来的喜字贴满窗户,连供奉三清的大殿都没放过。雪水化尽,春日的风渐渐从山脚吹到山头,院内的树抽了鹅黄的芽,喜意与生机一同袭击了这个春季。 冥婚在子夜。 两根龙凤盘附的红烛光影摇曳,云璋伸出手去,捉住艳鬼的手腕,慢慢将人拉到身边。 云璋也换上了红色的婚服,清肃的面容在烛光中显得温柔端谨,一双漆黑清亮的眼静静凝视着艳鬼,朗润的声音低缓而坚定:“一拜天地,阴阳互通,二拜高堂,移命换祥,夫妻对拜……” 他的声音一顿,目光突然变得不再掩饰,情意浓重得如同潮水,对视的瞬间几乎将艳鬼淹没。 “……舍阴还阳。” 艳鬼的手被骤然攥紧,云璋一用力,将他拽进怀里,低头深吻。方才的最后四字,因着声音太轻太小,而散在了艳鬼耳边,并未听清。 或许听清了也是无用。 彼时的艳鬼只是一个小小的艳鬼,惫懒安闲,只粗通些简单的法术,并不懂得云璋口中这些埋藏在经卷深处的晦涩语句。 衣衫尽落,情到浓时。 艳鬼听见身后传来云璋微哑的声音:“温扬,你还记得你刚上山时……我问过你,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艳鬼从迷乱中拨回一点神智,轻笑起来:“记得啊……”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若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死得太早,忘了……忘了做人是什么滋味吧……” 云璋跟着笑起来,胸膛的震动传入艳鬼的身体,他说:“我也一直记得。” 在艳鬼的记忆里,这一夜快活过他过往所有的光阴,沉沉睡去时,他被云璋小心地抱在怀里,冰冷与温热相贴,窗外寒风凛冽,这一室的温暖却怎么也吹不散。 但第二日,艳鬼醒来,找遍整座长青山,也没有找到云璋的身影。 “王八蛋!” 艳鬼勃然大怒,将整个道观都砸了,然后把云璋不多的一点家当全打了包,背着就下了山。 他要去找云璋,虽然他不知道臭道士跑去了哪儿。 顾惊寒和容斐皆是身不由己,被迫跟着陡然变得阴沉沉的艳鬼四处游走。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五湖四海,艳鬼几乎走了个遍。 刚开始他还怒火中烧,口中咒骂着各种难听的话,发誓找到臭道士就要将他的第三条腿打断。但慢慢地,艳鬼的怒气渐渐退下,他开始变得惶恐,也不再休息,不再留恋凡人的城镇,没日没夜地赶路。 在初夏的第一场雨到来时,艳鬼来到了云璋口中很少提及的家乡。 云璋口中所说,他家是书香门第,姑苏云家。 他是家中长子,但却一心向道,不想求取功名利禄,后来被云游四方的老道士看中,他就跟着老道士进了长青山,成了没落的小道观唯一的传人。 但艳鬼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却并不是这样。 “你是说云家的老大?” 馄饨摊的老婆婆眯着眼,叹了口气,“那孩子可怜……据说,那孩子从小就能见鬼,是阴阳眼,看得见咱们凡人看不见的东西。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人云家是书香门第,云老爷最是厌恶这些神鬼之说,云家老大的娘又难产去了,没个人护着……云老爷被外面的狐媚子撺掇了两句,就把云家老大给赶出去了……” “那时候那孩子才多大点儿啊,也就三四岁吧……下那么大雪,他就光着脚站那儿……那个门口,”老婆婆指了下不远处的云家大门,“一遍又一遍地敲门,喊爹爹……没人放他进去。那孩子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艳鬼舀着馄饨的瓷勺落进了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 “那云家……现在还有云璋什么亲人吗?除了他父亲。”艳鬼问。 老婆婆道:“有,他还有个妹妹,龙凤胎呢,当时出生时云老爷多高兴啊,夫人死了都还笑着。这么一说……他家那姑娘过几日就该嫁人了,上个月定的亲吧……” 艳鬼纯属随口一问,却不想,云璋竟还真有一个亲人在世,还是如此亲密的一母同胞。 虽说艳鬼心中仍有些恨睡完就跑的云璋,但毕竟成了亲,云璋的妹妹也算是他妹妹,他都到了此地,总该去看看才好。 艳鬼向来率性而为,这般想着,便到角落隐了身形,幽幽飘进了云家大宅。 艳鬼先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果然没有找到云璋的气息,可见,云璋并未回来。 这个家他连提都不愿提,又怎么会回呢? 随意走着,艳鬼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一闪而过。 季存光?他怎么会在这儿? 艳鬼心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犹豫片刻,迅速跟了上去。 那是一处清幽的小院,临水的窗子半开着,季存光搂着一名容貌姣好的少女坐在窗前,低声念了段情诗,哄得少女掩嘴轻笑,才道:“静儿,还有五日你就要嫁给我了,你我再不用这般痛苦煎熬。” 少女将掩嘴的帕子放下,抬起脸来,面容竟与云璋有七分相似。只是轮廓要柔美一些,不比云璋俊朗。 闻言,云静含笑的模样却敛了,眉间涌上一抹愁思,“季哥,就算我们成亲了又能如何?我这身子……柔弱不堪,寿命也不知有几何……若是你父母知晓我子嗣艰难,恐怕定要将我赶出季家。” 说到此,云静抬眼看向季存光:“季哥,你去长青山,可找到那云璋了?他可答应了?” 季存光脸色一僵,压抑的恨意藏于眼中,咬牙道:“云璋太过不识好歹!我拿着阴阳碟去要挟他,他都不带松口的。他生辰那日我动了手,眼看他就要失了神智,却没想到被他养的那个兔儿给搅和了!” “他……他就不怕你摔了阴阳碟?” 云静愕然道,又皱起眉,“还是他知道,我和他同生共死,摔了碟我也活不成,他有恃无恐……” “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季存光怨恨道,“我看他就是自私罢了。他那样一个怪物,人不人鬼不鬼,早晚都要一命呜呼,留着阳寿有什么用?还不如把阳寿给你,还你个完整身子……阴阳共体,生下来不就是个鬼胎吗,要什么阳寿?” 云静狐疑地看了看季存光,道:“季哥,你该不会也动心了吧?云璋身上可至少有五十年阳寿呢。不过,你想要也没办法。就算他是阴阳共体,也只能把阳寿献祭给有亲缘之人。我们一母同胞,最是合适……” 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季存光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很好地被他掩饰下去。 “静儿,你乱说什么呢。我都是为了你的身子。你身子康健了,咱们将来才能儿孙绕膝……” 艳鬼站在窗外,静静听着。 顾惊寒和容斐也站在那里,听着同样的话。 艳鬼只是懒,而并非蠢。这番话的意思,他已然彻底明白。 阴阳共体,指的大多是鬼胎的出生。但云璋显然并不是鬼胎。或者说,并非那种彻彻底底的鬼胎。 “有过类似的记载。” 顾惊寒低声道,不知是在为谁解释,“古秦曾氏有女,诞下两子,次子为鬼胎。次子因晚于兄长落地,在兄长出生之时,将鬼气过入兄长体内。兄长成阴阳共体,却非鬼胎,而鬼胎无鬼气,却被误认为正常婴孩。” “云静才是那个鬼胎。” 陷害了自己的同胞兄长,并且觊觎着兄长剩余的阳寿。 话说到这里,梦中的艳鬼便再也忍不住,一股浓重的黑气从他身上陡然冒出,竟与如今身化厉鬼的者字有了几分相似。 艳鬼的指甲抽长,一掌挥出去,撞破了窗子。 “是你!” 季存光与云静大惊失色,却根本挡不住艳鬼的攻击。两个凡人,又如何挡得住发了疯的鬼? “云璋在哪儿?!” 艳鬼掐着季存光的脖子,厉声问道,“是不是你们害了云璋?你们这群王八蛋……” 他的手越收越紧,正想直接掐死季存光,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冷笑:“云璋自诩清高,原来不过也就是这么个愚蠢的货色……” 艳鬼愤怒转头,就见云静跌坐一旁,脸上带着恍然和讥讽,没了半点方才的柔弱娇软,森森笑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看你这样子,恐怕你还不知道,云璋已经死了吧?别恼……他可不是我们杀的,杀了他的……不就是你吗?”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了他?” 艳鬼心里一紧,面上却不为所动,手指一收,季存光脸色猛地涨红,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叫声,气息全无。 预料中云静的愤恨欲狂并没有出现。 她依旧那样讥笑着看着艳鬼,“一个男人罢了,死就死了,值当什么?连点事都办不好,留着也没用。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却想问问你,云璋的阳气可好吃?他的寿命……你拿了多少?” “云璋在哪儿?”艳鬼死死盯着云静。 云静却笑得越来越欢:“唉,他真是一片苦心,演给了瞎子看。你当我在骗你吗?我都没指望了,骗你做什么?阴阳共体,可以将寿命献祭给有亲缘之人……这亲缘,除了血缘,也包括……肌肤之亲。” 艳鬼的脊背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想起季存光妄图对云璋做的事。也想起了云璋在结冥婚那日,说的话…… “你一个鬼,身上的阴气却越来越少,阳气越来越重……” 云静叹息道,“你眼看就要还阳了。他是真的狠,宁可将阳寿给了一只孤魂野鬼,也不愿可怜可怜他子嗣艰难的妹妹。” “你该死!” 艳鬼再也忍不住了,陡然出手,锋利的指甲尖刹那临近,就要划破云静的咽喉。 但下一瞬,他却不得不停住。 一块太极形状的圆盘挡在了云静面前,云静单手拿着它,声音冷而快:“云璋身死,但魂魄还在,你要是敢杀我,我就摔了这阴阳碟,我死,他……魂飞魄散,再无转生!……你敢吗?” 艳鬼的指甲慢慢收了回去,良久,他颓然后退一步,“告诉我,他在哪儿?” 云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正要开口,手腕却忽然一疼,手指发麻,阴阳碟刹那落下。 艳鬼一击得中,抢先一步抓向阴阳碟,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生怕那阴阳碟落了地。 阴阳碟落下,艳鬼手指一收,刚要抓在手里,眉心却忽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身躯僵在了原地。 “啪!” 清而沉的一声。 就像一道惊雷,将艳鬼整个人劈中。 “我要杀了你!”云静凄厉的嘶吼响起。 一股极致的危险感刹那逼近,艳鬼避无可避,也并不想避。 但一只熟悉的手却轻轻环过他的腰,将他向后一揽。 眉心的灼烫也消失了,艳鬼重见光明,睁开眼,正对上云静扭曲的面容,她不断吐着血,倒伏在地,怨毒地盯着这边,慢慢失去了生气。 “别哭了。” 那只手摸了摸艳鬼的脸,没了温热,冰冷之感更甚艳鬼。安慰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柔又单调,半点蜜语甜言都不会。 “云璋……” 艳鬼突然抓住那只半透明的手,要转身,却被死死扣住,动弹不得,“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云璋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那只手的指尖点了点艳鬼的眉心,兀自道:“疼吗?我来晚了。方才去拿了点东西,等你还阳了,可以给你用。” “我不想还阳,我……” “我刚学会算卦时,给自己算了一卦,吐了半宿的血……才知道,我不该活着。” 云璋打断艳鬼,声音平静而沉稳:“季存光拿出阴阳碟时,我就知道,我偷来的这些日子,终究到了头。我只是个凡人,我也不甘心,我与他虚与委蛇地周旋,想骗出阴阳碟,抢夺过来。但他实在狡猾……” 云璋受阴阳碟的控制远大于云静。 阴阳碟碎,云静身死投胎,云璋却要魂飞魄散,可见一斑。 “所以……你就想着,不如把寿命给我,让我还阳,你去死……是吗?”艳鬼喉头发紧,涩声道。 你有什么遗憾?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死得太早,忘了做人是什么滋味吧。 三年前初上山的艳鬼坐在树上,晃着脚,拎着酒壶,对下面眉眼清肃的年轻道士漫不经心道。 “我早晚都要死的。” 云璋道,“鬼气侵身,我压制不住了。温扬,你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知晓你生前的名字吗?我去找过你的坟冢,将它移到了长青山上。” 艳鬼的眼瞳微微一缩。 “当时我就决定,在我大限之前,要让你还阳,去看看人世风景,体味人情温凉。”云璋的声音一顿,低低道,“我生时你死,我死时你生……我师父曾为我算过一卦,一生之情,阴阳永隔。当真是,所言不虚。” “余生,快活些。” 云璋的声音,这么多年,头一次这般温柔缱绻,如同真正的情人的低语。 艳鬼看不到的身后,云璋的身影已经寸寸消散,再无踪迹。 者字慢慢走到那个位置,伸出手,什么也没抓到。 他默然片刻,一挥手,整个梦境就散了。 他转头道:“后来的没必要看了。我在云璋死后满三百六十五天之日还阳了,但因为我杀了云静和季存光这两个凡人,没过天劫,侥幸不死,修成了厉鬼。我的执念……就是想找到云璋的转世,我不相信他就这样魂飞魄散了。” 者字面无表情,重重黑气笼罩着他的面容,但他通红的眼还是暴露了出来。 每看一遍,如被刀割。 “魂飞魄散,”顾惊寒漠然道,“没有留存,很难有转世可能。” 者字神色不动,沉声道:“我不信。” 顾惊寒不再开口,者字又道:“这场梦耗光了我醒来后的力量,我会沉睡一段时间。看梦里的东西,你应当看出来了吧。那座长青山,就是你知道的那座。我不知道云璋会投胎到哪里,没有其它线索。” 说完,者字不再多言,消散无踪。 梦境也随之无声而去。 顾惊寒被微亮的光线刺开眼,发现窗帘没有拉紧,正要轻轻挪开贴在怀里的容斐,起身拉窗帘,却忽然被抱紧了腰。 “顾惊寒。” 容斐的脸从顾惊寒颈窝抬了起来,一双桃花眼难得认真地看着顾惊寒,他的嗓音微哑,但语气却步步紧逼:“云璋有阴阳眼,是阴阳共体,那你呢?你是吗?” “不是。” 顾惊寒目光一沉,垂眼,在容斐的眉心亲了亲,道,“我是阴阳双瞳,与阴阳眼不同。具体区别很难解释。我是母亲独子,没有双胞兄弟,你忘了吗?” 容斐在顾惊寒的下巴上亲了口,神色微松。 “再睡会儿?”顾惊寒低声道。 容斐“嗯”了声,像只没骨头的懒猫一样再度缩进了顾惊寒的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睡会儿……你睡我。” 顾惊寒拉被子的手一顿,慢慢沉了下去。 被睡的结果,就是容少爷险些误了顾惊寒回门的大事。 不过容夫人是个靠谱的,紧赶慢赶赶上了。两人匆匆去,匆匆回,回来就打着度蜜月的旗号,收拾东西出了门。 “先去长青山吧,”顾惊寒道,“我带你见见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明天暂时没安排,不出意外有更!qwq没有的话后天会二合一补给大家! 最近事有些多,如果请假,第二天会补二合一或双更,不会缺的,如果没事,会正常更新!么么宝贝儿们! 第40章 长青 细微的空山鸟鸣声自窗缝渗入。 有稀薄的风掺着缭绕含香的雾气沉落眉目间,一只睡得有些松软的手抬起,按在眉心重重揉了揉,容斐翻身而起。 陈设简朴古旧的一间屋子,除了桌椅床榻,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就如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空空冷冷。 不过再冷淡的人,也有那么一点温情。 容斐伸手摸向床头叠放的崭新的衣物,犹带点温热。 换上从未穿过的简素麻衣,容斐出门。 外面已是天光大盛,看看日头,快要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昨天下午他和顾惊寒就已经赶到了长青山脚下。两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到都到了,便连夜上了山。容斐看得出顾惊寒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上山后为了缓解,缠了顾惊寒半宿。没想到第二日,顾惊寒照旧起来了,他却虚了。 “老头子库里,还有几箱羊鞭虎鞭吧……” 容斐敲着竹管洗漱,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的脸,总觉得有点发青。 洗完,容斐将细长的竹管向后一抬,水流便止住了。只留下浅浅一洼缓慢流入花丛中的清水,盛满了湛蓝的苍穹与缱绻的流云。 昨日没来得及细瞧,今天容斐才发现,这座顾惊寒住了十几年的长青道观,还真能称得上精巧绝伦。乍一看整个道观院子没什么特别,简单得一目了然,只是花草甚多,处处成丛。但实际上,道观内细微之处尽都是些巧妙实用的小机关。 如引水浇花,如悬丝灭烛。 都很有意思。 容斐一边打量着院内的摆设,一边往前面去找顾惊寒。 只是刚一转过月洞门,容斐就是一怔,停下了脚步。 满枝满头拥簇了雪白花瓣的高树下,顾惊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道袍,单手按在树干上,垂眸闭眼,似乎在感受什么。 山风一过,花枝轻摇,花雨纷繁而落,朦胧若隐。顾惊寒道袍的衣角也轻轻飞扬起来,乘风之姿,清逸出尘。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顾惊寒转过头,看向容斐。 那双通透漆黑的眼,和眼中毫不掩饰的纵容爱意,让顾惊寒瞬间跌落神坛,沦为了凡人。 容斐心中一震,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蹦到了顾惊寒身上。 顾惊寒忙伸手托住他的腰,背靠到树干上,任由容少爷把他压下来,亲了他满嘴的清新山泉味。 “早安吻,宝贝儿。” 容斐扬眉,笑着把顾惊寒唇上的水色舔干净,眨了眨眼,然后翻身下来,坐到顾惊寒身边,仰头看了眼花树,“你刚才在干什么?跟树……说话?” 原本神色自然的顾惊寒眸色蓦然一沉,语气却不变地反问:“怎么会这么想?” 容斐一皱眉,“刚才一刮风,我好像听见声音了。也有可能是风声……最近这几个月跟你在一块呆的,我好像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我问了白繁一些事。” 顾惊寒道,“白繁自我上山就扎根于此,据我师父说,已有千年古龄。虽未有机缘修炼成妖,但得山之灵气,也可通灵。我不在山上许久,师父也已过世,这些年道观如何,总要多问一句。” “那怎么样?”容斐转头问。 顾惊寒摇摇头:“一切如常。” “你说白繁已经在这儿千年了,那你有没有问他者字的事?都是一座山,虽然不是一座道观,但说不准他也能知道一些?”容斐眼睛一亮,道。 顾惊寒眉心微蹙:“问过了。白繁没有回答。” “寻找一个不可能转世之人的转世……” 容斐脸色微沉,“者字这真是强人所难了。我总感觉他有什么没说……阴阳碟碎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云璋明明就魂飞魄散了,他为什么还坚信云璋能转世?” “暂时没有头绪。”顾惊寒起身道,“不过无妨,歇两日,我召山鹤来一问。” 容斐起身跟着他,闻言疑惑道:“山鹤?鸟?” “长青山孕育出的鸟类,春去秋回,”顾惊寒来到井边,拎起水桶开始往上打水,“它们知晓山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待他们归来,可以问问。” 容斐点头一笑:“跟土地公似的……你放着,我打水,你要烧水做饭?” 说着,容斐接过顾惊寒手上的活计,抢先把木桶沉了下去。论起疼媳妇,谁也比不上他海城容少爷,他甚至都不让媳妇疼。 “早饭在堂屋,”顾惊寒扶了一把容斐的手臂,“你去吃。我打扫其它房间。” 昨天来得急,只顾上简单清理了下卧房和堂屋,就连供奉祖师的三清殿还没打扫。顾惊寒被惫懒的容少爷在温柔乡里缠惯了,今日其实也起来晚了,所以只来得及下山买了饭食,还没来得及清理道观。 “我帮你。” 容斐打完水,去堂屋塞了包子喝了粥,也浣了一块抹布,跟着顾惊寒进了三清殿。 说是三清殿,其实并不是什么巍峨殿堂。其内不大,青石砖铺地,进门便有一股常年无人的幽寒之气扑面而来。上面供着三清道祖,个个都落了灰,也没香火供品,供桌前摆了三个破旧不堪的蒲团。 地面也积灰不少,但这些无关紧要的,顾惊寒几道净水符下去就可。但三位道祖可不能这么不心诚。 容斐进门时,顾惊寒正在擦第一座道祖像,见容斐进来,便一跃而下,指间水流绕过,去了灰,然后伸手拉住了容斐的手腕。 “小心脏了。” 顾惊寒手指修长,一叠一叠地将容斐的袖子卷上去,刚卷到臂弯处要停,就被容斐抓住手指,继续往上卷。 大片的吻痕暴露出来,有些甚至还带着微青紫的血点,似乎是被咬的。 顾惊寒眼神一凝。 尖尖的牙齿在下巴上啃了一口,容斐的气息近得酝酿出了一股别样的蛊惑:“别想盖住……让我露出来,看看冷得跟雪山高岭似的顾大少,晚上到底有多疯。以后……还能不能更疯……嘶!” 逗弄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变了调。 顾惊寒垂眸,轻托起容斐的手臂,低头吻在了容斐的手腕内侧。绒毛轻扫一般的吻,痒得容斐手指微抖。 但这种颤抖马上就烧成了情热。 顾惊寒的吻渐渐向上,越来越深,从了无痕迹变成红紫深重。 掠过修长的小臂的每一寸,刺痛伴随着灼热。容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抚上了顾惊寒从松散的领口露出的锁骨和脖颈,刮下一片片红痕。 “顾惊寒……” 容斐口中刚泄出了一丝低吟,就被顾惊寒抬手捂住了嘴,半按在怀里。 湿软的唇蹭着掌心,顾惊寒本就加快许多的心跳不由乱得近乎发狂,他定了定神,低声道:“道祖面前,别闹我。” 容斐桃花眼一眯,唇却动了动,舌尖见缝插针在顾惊寒手心一舔,挑衅意味十足。看来多少晚的教训,都不足以让容少爷吸取教训。 “晚饭做鱼给你吃。” 顾惊寒低声说了句,在容斐的眼尾轻轻一吻,松开了手,转身继续去擦道祖像。 容少爷本就是一时兴起的勾引,此时没成也不气恼,挂着满胳膊的红红紫紫,拎起一只水桶,进了三清殿后的清心殿。他被刚才的顾惊寒勾起了火,要是还共处一室,他还真不敢保证会不会得罪神仙了。 清心殿是藏经诵经之地,比三清殿更寒凉些。 一排排书架紧靠墙壁,有三张书桌并蒲团在三面墙前,其中一张上面放着一本书册,在这满室飞扬的灰尘中,竟然寸灰未染,着实太过奇怪。 容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先打开门窗通了通风,然后来到书桌前,拿起了那本格外干净的书。 “《大岐郡城志》?” 一见书封上的书名,容斐眼神便是一顿。 一个他从来未曾听说过的朝代,若非是临字之事,都不敢置信的朝代,竟然会有这样一本史料?而且,这本书是谁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不会蒙尘? 长青山,长青道观,顾惊寒……临字他们,为什么非要和顾惊寒定下血契? 脑海中思绪翻涌,容斐一瞬间想了很多。但却根本理不出个头绪。他翻看了两页,正想拿着书去前面找顾惊寒,手上却忽然一轻。 书册寸寸湮灭,化为灰烬,同室内的浮尘一般,在光线中沉落幽荡,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容斐挑了下眉,又看了眼那张桌子,起身拎过水桶,开始擦拭书架。 除了这些经书是宝贝,其它地方都可以让顾惊寒来张净水符。所以容斐先擦了书架,然后洗干净手,将一卷卷经书抱出来,晾晒在廊下和台阶上。今日风不大,不用担心书页被吹坏,日头还好,当真是晒书的好时候。 清心殿的经书数量不多,全都晒好后,容斐又擦了一遍书架。 等容斐一切做完,顾惊寒也已经将其它所有房间都清理干净,进了清心殿,顾惊寒几张净水符清理干净桌子地面,就听容斐在旁道:“你小时候也是在这里念经?坐哪儿?” 顾惊寒点头,一指中间的那张桌子,“这里。” 容斐一怔,“那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大岐郡城志》?” 顾惊寒摇头,眉心微皱:“大岐?和临字的事有关?这本书从名字看,应当是岐王朝的各地地方志编汇。史书无记载,朝代却存在,可能是史料的缺失。若有此书,应当能证实大岐的存在。” “可清心殿经书万卷,并无此卷。” 容斐眯了眯眼,“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顾惊寒眼神一动,拉住容斐的手腕出了清心殿,将一只小木桶交给他,道:“观内没有存粮,要去后山钓些鱼。” “钓鱼?” 容斐回过神来,扫了眼顾惊寒拎起的两副钓竿,唇角一勾,眉间意兴飞扬,“这回你可要栽了,顾大少。我四五岁就跟着老头子学钓鱼,二十年来从没有失手过……” 顾惊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提醒道:“长青山的鱼,不同别处。” 出了道观,走在山路上,容少爷拎着小桶扛着钓竿,对顾惊寒的话不以为意。 但很快,容少爷就明白顾惊寒的意思了。 长青山的鱼确实与众不同。因为它们看的不是钓钩上的饵料,而是拿着钓竿的人的脸! 顾惊寒一坐下,河底的鱼就躁动了,纷纷游上来往岸边凑,争着去咬饵料。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上钩,小鱼们凶残异常,一屁股挤开一个同伴,打得甚至把好几条鱼翻上了岸。 每条鱼上钩前,都要翻着白眼瞅顾惊寒,被摘下来时,还要用鱼尾啪啪拍两下顾惊寒的手心,显得特别高兴。 容斐看得气都要憋没了。 容少爷的长相自然是顶好的,但架不住他戾气重些,远不如顾惊寒平淡沉静。 所以整整半个时辰,容斐颗粒无收,顾惊寒却装了满满一桶,又伸手把容斐的小桶拎了过去。容少爷见状,立刻伸手按住。 河面清澈见底,四面树木环绕,绿意在这晚秋时节竟也不褪,显得分外清幽静谧。潺潺水声伴着鸟语,光影琐碎斑驳,落满了顾惊寒微抬的清俊眉眼。 他反手按了下容斐的手,“换个位置?” 容斐站起身走到顾惊寒身前,摆了摆手,长腿一抬,直接坐到了顾惊寒腿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如顾大少教教我怎么钓鱼?” “好。” 顾惊寒答得镇定自若,坐在石块上,一手环过容斐的腰,一手擦过容斐的手臂,从后握住他的手,将钓竿放到他手里,握着轻轻一甩。鱼钩没入水中,但这次却没许多小鱼争相上钩,反而好一会儿没动静。 “它们这就是看脸吧……”容斐气笑了。 顾惊寒略低头,紧了紧抱着容斐腰的手臂,鼻尖缓慢蹭过容斐后颈露出那一小片皮肤,低声道:“它们是欺负你,欺软怕硬。” “怎么看都应该我更硬吧?”容斐不服这个解释。 顾惊寒在容斐后颈处轻轻一咬,容斐整个脊背陡然一绷,旋即过了电般向后一软,被顾惊寒牢牢抱住,“嗯。不软,更硬。” 回应顾惊寒的,是容斐凶狠到近乎凶残的吻。 不得不说,虽然两人目前只是掌上玩家,不能真正洞房,但最初顾惊寒还是很克制保守的。但偏偏养的是一头不知餍足的狼。容斐就像是中了顾惊寒的毒一般,一点触碰和亲热都能让他发狂咬上来。 所以,顾惊寒只能更凶一点,才能制住这头狼。所以……床上那么狠,可不能怪顾大少…… 容斐坐在顾惊寒身上,压着他深吻,唇瓣在辗转厮磨间已经微肿通红,但顾惊寒却仍八风不动地坐着,除了唇舌间回应激烈,其它,甚至连钓鱼的动作都没变。 “想……在这儿。” 容斐退开点,哑声道。 顾惊寒眸色深沉,正要说话,手上却忽然一沉,他下意识地往上一甩,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大鱼跃出水面,河水哗啦四溅,正好把顾惊寒和容斐浇了个透心凉。 两人眉毛眼睫俱都挂着水珠,看着对方半晌,忍不住笑了起来。 容斐笑得从顾惊寒身上滚了下来,抄起个小石子打了个水漂,“看来我跟这条河的鱼算是结了大仇了……娘的,都让它吓软了!” “今晚吃它。” 顾惊寒一句话定了这条无辜的大鱼的生死。 将其它来捣乱的小鱼放回河里,顾惊寒拎着东西,带着容斐回道观。 山里天气变幻莫测,走到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人立即想到了满院子晒着的书,顾惊寒当即一道符拍下去,抱起容斐就冲回了道观。 两人忙得火烧屁股一样,顶着砸脸生疼的雨点,飞快抱起书往清心殿里塞,都顾不上整理,只赶紧送回了殿内避雨。但老天爷就跟逗他们玩一样,刚把经书抱回去,雨又停了,云开雾散。 顾惊寒看着容斐,容斐看着顾惊寒。 两人浑身湿透,跟傻子似的,扶着门框咬了对方一口。 “换身衣服,先洗澡?”顾惊寒问道。 容斐摇头:“换衣服,吃饭,等会儿再洗。多烧一次水,太麻烦。” 懒人不做某件事,永远都是嫌麻烦。不过他们虽湿透,但山雨干净,先简单擦擦也可。顾惊寒很多时候在山中淋雨,都不一定洗个热水澡,他是怕容斐受寒而已。 “那就先吃饭。”顾惊寒道。 两人回房换了衣服,用布巾略擦了擦,便进了厨房。 道观的厨房也简单,是很古老的灶台,半露天,上面遮个小棚子,方才刚下过雨,棚子的边沿滴滴答答落着雨水,绿叶混着泥土的芬芳从潮湿的空气里蒸发出来,格外清冽。 顾惊寒整理灶台,摸出些干柴来劈柴,容斐就在旁边掂着菜刀杀鱼。 容少爷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耍个刀自然是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咣咣咣几声,就将一条活生生乱蹦的大鱼断了头分了尸。见顾惊寒开始热锅放水,容少爷抄起鱼块,就要往里扔,却被顾惊寒及时拦住了。 “内脏都要拿掉。” 顾惊寒打了水将鱼再洗一遍,“有鱼籽,爱吃吗?” 容斐蹲在旁边看着,闻言亲了下顾惊寒的嘴角,“爱吃,吃了给你生小鱼。” 顾惊寒忍不住一笑,没等容少爷看清,笑意便收进了嘴角,只留眼里映着灶台一点火光,熠熠生辉。 将鱼收拾好,添好料,清蒸。 顾惊寒就扯过一个小马扎,坐在了灶台前,不时添点柴。 灶台前火光跳跃,很热,顾惊寒让容斐坐远点,容斐却搬着另一个马扎坐在他旁边,趴在他背后,脑袋搭在他肩上,姿势十分扭曲。 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声。 有雨再度落下。 水幕珠帘,山雾再起,举目望去,一派绿意盎然,苍翠欲滴。 雨气凉,火光却炽热。 容斐贴着顾惊寒的侧脸,看着灶台的火,忽然有种这样的日子仿佛过过好多年的错觉。在见到顾惊寒以前,他从未想过他会和另一个人手脚相缠,坐在灶台前烧火做饭。而这样的日子真的到来,却仿佛比他前二十年的浑浑噩噩,都要精彩生动万分。 “不知道我用了多少辈子的运气,才遇上你这么只狐狸精。”容斐笑道。 看惯了苏清,还有临字者字的悲剧,他才知道他这份幸运有多难得。 顾惊寒凝视着火光的眼神微微闪烁,良久,他才道:“是我运气好,才有了这一纸婚约。” 顾大少运气好不好不知道,但做饭的手艺是真的好。 容少爷吃得撑得慌,弯着腰爬回了房间,连自己疼媳妇的原则都破了,没爬起来帮顾惊寒烧水洗澡。当然,容斐帮顾惊寒洗澡,一直都是醉翁之意不在洗的。 “动不了了,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帮我洗……” 容少爷的不要脸发挥令顾惊寒叹为观止,容斐还非常逼真地拉着顾惊寒摸他的肚子。顾惊寒哭笑不得,将人抱起来放进水桶。 容斐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腰,要拖顾惊寒下水,耍流氓道:“我洗不干净……” 顾惊寒神色如常道:“哪里洗不干净?” 容斐抓着他的手没入水下,桃花眼缓缓眯起,别有深意道:“从里到外,都洗不干净。” 一个人的浴桶最终沦为了两个人的战场。 等一切停歇,顾惊寒将容斐塞进被窝,闭上眼入睡之前,不由开始回忆起道观里还有多少他师父留下的补品存货。照这么下去,他肯定没什么事,但容斐非得纵欲过度肾虚了不可…… 相拥而眠,顾惊寒在思索间沉沉睡去。 夜半。 气温骤降,一股极冷的气流似乎在席卷了整个道观,顾惊寒被冻得睁开眼,发现容斐皱着眉闭着眼在摸被子,揽着他的肩头,往两人身上盖。 顾惊寒把被子给容斐盖好,起了身,低声道:“山里夜寒,我去找厚被子。” 容斐将要睁开的眼又闭上了,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 顾惊寒摸了摸容斐的发顶,从柜子里拿了厚被子,用符箓清理了下,压在两人的薄被上面。毕竟没晒过,还是不好直接盖。摸着被窝暖和了,顾惊寒将一枚定神符贴到容斐身上,确保容斐熟睡,才披起道袍,来到了院子里。 仅仅几个时辰。 此时的道观却与白日里判若两地。 白繁花树花瓣凋零,枝叶枯萎,似乎一瞬间苍老了无数年。院内原本完好的院墙也都是残垣断壁,两处边角的房屋塌了,四处长满荒草。 月黑风高。 一股阴冷的气息出现在道观内,盘旋不去。 定神符不仅凝神静气,还是顾惊寒拥有的最强阵法结界,饶是如此,在他走到院内,感应到这股气息,看到眼前的一切时,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卧房,确认容斐无事。 “惊寒。” 一道缥缈轻灵的声音响起。 顾惊寒看向已经渐渐失去生气的白繁,脸上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我离开的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父的……尸骨呢?” …… 翌日,天晴。 顾惊寒和容斐早早下了山。 按照顾惊寒推算的山鹤归来的日子,就在三日后。 而那日之前,容斐想起在岐山时,两人走街串巷打听血墓秘闻的事,提议再效仿一次。虽说者字的事没有朝代提示,但长青山就在这里,也不大,虽然现在的长青观不一定是云璋的道观,但一个山上也不可能开两家。 山下的村镇,逢年过节,肯定是有不少人要上山上香的。所以对于长青山上的事,去村镇里打听打听,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若是长青山毫无所获,他们的下一站就是姑苏。 “今天是集市?” 一进镇子,容斐就被这热闹程度给惊了下,不由疑惑道。 四周全是人,熙熙攘攘,各种摊子流水一般摆满了道路两侧,吆喝声并着各种欢声笑语,将整条长街烘出热热闹闹的氛围。 不远处,有食物的香气飘来,一闻就是某种地道小吃,围拢了不少孩子大人过去。 “想吃吗?” 顾惊寒看一眼,道:“雪凉糕,和吊桥烧饼。我小时候会买。” 容斐算是发现了,顾惊寒个闷骚吃货,指不定自己偷偷吃过多少美食,不然也不会每次出去吃饭都能按着最美味的那份点。 “你懂我意思吧?”容斐眯眼笑了笑。 “嗯,”顾惊寒捏了捏容斐的手腕,“双份。去那边等着吧,先去点菜。”说完,顾惊寒就去小摊那边排队了。 容斐看了看顾惊寒指的小镇酒楼,在门口转了一圈,却转脚进了旁边的铺子。 铺子里摆着些比外面小摊高档些的金银首饰,若说起精巧时尚,绝比不上海城。但容斐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买东西。 “老板,这件东西,能用金线将裂开的地方补上吗?” 容斐翻手拿出一个极小的首饰盒,打开,里面是颗黄豆大小的红珠子,色泽浓郁,宛如滴血凝成一般,渗着一股深沉润泽的凄色,定睛看去,竟有吸魂摄魄之感。但美中不足,这颗奇异至美的珠子,中间有了一道小小的裂纹。 铺子老板接了过来,端详半天,才皱眉为难道:“您这珠子,我是真看不出材质,不知是哪种玉石,或是玛瑙?” 容斐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只管能不能补就是。” 老板犹豫了下,道:“能补,但价钱低不了。这可是个细致活儿,而且看您这珠子色泽,定然是宝贝,想必也不吝惜……” “多少都行。”容斐打断他,“但我有个要求。” 老板被容少爷的财大气粗惊了下,扶了扶眼镜,“什么要求?” “金线补上去,要补成一个字,斐。” 和铺子老板定下取东西的日子,容斐出铺子时绕过去看了顾惊寒的方向一眼,发现他还在排队,便迅速去酒楼点了菜,然后溜达到顾惊寒身边,陪他一起排队,“里面等得无聊,又没美人看,不如在这儿等。” 两人买了小吃去酒楼吃饭,隔壁的铺子却遭遇了难题。 老板吃了个冤大头,整个人都眉飞色舞,高兴得不行。正好饭点,正要出门喝两口小酒,却被工匠拦住了了。 “老板,这颗珠子补不了金线。”工匠苦着脸道。 老板一听就慌了,到手的钱怎么能飞了,“怎么可能补不了?出什么问题了?我看看!” 工匠融了金水,一点一点补上红珠子,一开始一切正常,老板都要以为工匠在故意搞事。但下一秒,诡异的事发生了,所有附在珠子上的金水都冒出了一股烟雾,然后蒸腾不见。就仿佛,这珠子是什么高温之物,竟能把金水给蒸发掉。 这根本不合常理。 老板眼神发直,和工匠对视。 工匠咽了咽口水,道:“而且,老板……这珠子里其实有个字,从这个裂缝里看进去,正好能看见……” “什么字?” “……斐。” 老板觉得有点荒唐,又试验了几次,终于放弃,颓然道:“算了,等后天客人来拿,全款退给他。这叫什么事儿啊……该不会他是对头派来来逗咱们的吧?看那周身气度也不像啊……” 珠子的事,容斐完全不知道。 其实这颗珠子,也并不是容斐的。 若是有人还记得,定能想起来,在血墓时,顾惊寒曾用过一副银质套戒。五枚银戒,锁链扣腕,中指的戒指上嵌着一颗红宝石一般的红色珠子。戴上这副套戒时,顾惊寒甚至能单手力拼陆沉渊的鬼爪。 这副套戒名叫葬珠,是顾惊寒除了千年桃木心外,唯一一件真正的武器。 血墓与陆沉渊拼过之后,回了海城,顾惊寒才发现,套戒上的红珠竟然出现了裂纹。他也并不清楚红珠的作用,使用过度出现裂纹,也很有可能,并未当回事,只是暂时收了起来,等有空再去修补。 这件事顾惊寒转头就忘了。 但容斐还记得。 在海城,虽然好的工匠很多,但他不方便去找,因为他总觉得这颗珠子有些诡异,若出了事,不好办。 所以这次出来,他才提议来镇上看看,就是为了给顾惊寒补这颗珠子。 珠子的事容斐暂且不知,仍和顾惊寒继续在集市上转悠。 两人走了一会儿,老套路,坐在茶棚里喝茶,和老汉车夫们随意套话。 但结果令人失望。很多人都知道长青山上有个道观,但问起来,都只是听过现在的长青观,至于长青山上有没有过其它道观,连老辈的的传闻都没留下一条。 “或者去借阅地方志?” 容斐凝眉思索,边走边道。 “长青山的这些村镇都遭遇过不小的战火,县政府还失过火,怕是难有留存。” 顾惊寒淡淡道,突然,他的脚步一顿,视线定在一个摆满了零碎杂物的小摊上,“等等……请问,这把钥匙,多少钱?” 容斐诧异转头,就见顾惊寒从摊上捡起一枚古铜色的钥匙,问着矮胖的摊主。 “一块大洋,少不得!” 摊主说得斩钉截铁,“您可别小瞧这把钥匙,您看这色泽,这花纹,上面嵌的这宝石……一块大洋您绝对赚了啊,这可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你是这把钥匙的主人吗?”顾惊寒打断他,眼如黑潭。 摊主被那双眼睛一看,没由来有点脊背发凉,满口编好的假话竟一点说不出来。 他眼神闪烁,支吾片刻才道:“我……我从海棠花戏班子那儿捡来的……看着像个古物,就……我今天刚摆摊放出来……” “海棠花戏班子?”容斐蹙眉。 摊主索性全说了,道:“海棠花戏班子,你们没听过?就镇东头新搬来没多久那个,在镇子里开过两场戏,唱得还不错。说是从姑苏那边来的,他们那个角儿,叫宁云安的,长得比女人还好看……” “看来我们得去一趟海棠花了。” 顾惊寒看着手里的钥匙,阳光反射,其上一个蝇头小字正好亮起,云。 付了钱买了钥匙,两人没多耽搁,开始往镇东头边打听边走。 容斐起初不知道顾惊寒怎么一眼就看中了这钥匙,等到钥匙转到他手上,他才一怔,反应过来。 这把小小的古铜钥匙上,摊主所谓嵌了的宝石,仔细一看,竟然是云璋当初那块阴阳碟的碎片。 虽然是在梦中所见,但艳鬼编织的梦境几乎令人如临其境,阴阳碟的细节,自然也逃不过顾惊寒的眼睛。 阴阳碟材质特殊,似玉非玉,奇异地将阳气和阴气糅杂在了一起,和谐而又矛盾,甚为罕见。但这块碎片实在太小,若非顾惊寒感应敏锐,恐怕就要就此错过一个如此重大的线索。 “那这个宁云安,可能就是云璋?” 容斐猜测,“他还是从姑苏来的……” 顾惊寒道:“他若是云璋转世,我们也辨认不出。除非将他魂魄摄出,对比魂魄本源。但这样一来,宁云安必死无疑。所以,找到宁云安,我们也不能如何,只得跟着,等待者字醒来。” 容斐按下心焦,点了点头。 海棠花戏班子在镇上竟然还有些名气,容斐稍一打听,就有不少人知道位置。 没费什么工夫,两人就到了海棠花戏班子在镇上包下的院子。 叩响了院门,过了很久才来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向外望了望,眼神有些拘谨,僵硬着笑道:“是哪里的贵客吧?真是对不住,角儿们昨儿都被隔壁镇上王老爷请去做寿了,都没在家。您要是找哪位角儿,还是过两日再来吧……” “宁云安宁先生也跟着去了吗?”顾惊寒道。 中年妇人目中透出一丝了然,点头道:“去了去了,宁先生可是海棠花的台柱子,怎么可能不去?王老爷看上的就是宁先生呐。” “宁先生的画报或是照片,你有吗?要最近的。” 容斐显然比顾惊寒会来事儿,几块大洋塞出去,换回来了宁云安的一张照片和隔壁镇王老爷的地址。 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照片上的宁云安和梦中所见的云璋,还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一看便知,气质不同。这倒也好解释,云璋是道士,深山修行,脱俗出尘一些是当然的。而宁云安是唱戏的,自幼耳濡目染,自然浸入世俗更多一些。 “时候还早,去隔壁镇吧?” 容斐看了看天色,还不到晌午,听那中年妇人描述,两座镇子也不过是隔了一座荒山,路程不远,足以一去一回,实在不行,住下也无妨。 顾惊寒颔首。 这次两人没傻到走过去,而是雇了辆马车。 也幸好长青山这地界近几年还算太平,连个山匪都没有,不然一般的车行还真不敢接穿越荒山这种活儿。本来容斐想弄辆汽车开,但镇上汽车太少,而且山路难行,汽车并不方便。所以想飚一把车的容少爷只能作罢。 车夫也是车行里的,赶车稳又快,但饶是如此,容少爷也有点晕车,在顾惊寒身上窝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到达隔壁镇上时,已经过午。 顾惊寒先带着容斐找了家饭馆,准备先吃点东西缓缓。 但就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顾惊寒就听见旁边桌有人低声议论道:“哎,听说了吗?今儿王老爷子大寿,请的隔壁海棠花的,结果人没来,可给老爷子没脸了,今儿收了匹小金马都还拉着脸呢……” “王老爷子当谁不知道他那点腌臜事儿啊,还请人海棠花……我要是海棠花的,早就带着人跑了。不过不应该啊……” 另一人纳闷道,“我昨儿去隔壁镇上串亲戚,还看见海棠花的收拾东西出门,那马车拉着……东西不多,绝不是搬家了,那院子还留了不少人看着呢,就像是出门来应约的啊……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还能半路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qaq出国住的地方竟然没网,找网吧没找到……重新用手机码了一遍…… 明晚有更新,十二点前,顶锅盖逃_(:3」∠)_ 第41章 窥命 “丢了?” 镇上旅店二楼,容斐伸展长腿,靠在椅子上,边抬手倒了两杯茶润润喉咙,边蹙眉诧异道,“一个戏班子那么多大活人,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丢了?” 顾惊寒身上犹带着一股外面的薄寒之气,衬衣领口被他微微扯松,平添几丝落拓洒然。 吃完饭后,他就让困顿不已的容少爷先回旅店午睡了,自己去了一趟镇上请戏班的那户人家。 “有市井传言,说是宁云安怕被那家老爷看上,仓皇逃离了。”顾惊寒淡声道,“也有人说,曾亲眼看着海棠花一行人进了山,并未走其它路。” “长青镇到这个镇子,只有一条大路,就是我们来时那条,穿行已经荒芜的滦山。那里只有这一条路,中途改道并不可能。” 顾惊寒分析道。 “是山里有古怪?”容斐看出顾惊寒心中所想,挑眉道。 他顺手将另一杯热茶推到了顾惊寒面前,顾惊寒却没接茶杯,反而伸手抓住了容斐,握着他的手,将茶杯送到了唇边。 “手这么凉。” 顾惊寒轻啜一口热茶,吻了吻容斐的指尖,放下茶杯,将容斐两只手都裹进了掌心,才继续道,“是山有些古怪。” 容少爷最擅长得寸进尺。 手被暖着了,人也蹭过去了,微凉的鼻尖磨进顾惊寒的衣领内,懒散的声音有些发闷:“山?” “滦山是一座荒山,”顾惊寒道,“依照常理,应当草木不繁,生机不足。但今日我们途经之时,我却并未感到滦山垂垂老矣。” “上山去看看?”容斐提议道。 顾惊寒也是这个打算。白日经过时走马观花,并未放在心上,但眼下看来,或许这座山是有些蹊跷。 “再休息两个时辰。” 顾惊寒将容斐拢进怀里,“今晚子时,我们上山。若有古怪阴诡,午夜之时最是明显。” 容斐应了一声,和顾惊寒滚回床上,麻利地脱了衣裳盖上被子,手脚缠在一起,黏黏糊糊亲了一会儿。 容斐眼里睡意泛滥,打了个哈欠道:“我发现我睡觉的时间越发地长了,而且吃得好像也越来越多……真成了猪一样。” “孕期嗜睡。” 顾惊寒捏了捏容斐的腰间,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说不准,是怀上我的小鱼了。” “扯犊子,”容斐懒洋洋嗤笑,“你的小鱼我还没真正吃进来呢,拿什么给你生……” 说着,膝盖十分不安分地顶了顶顾惊寒,暗示意味十足。 顾惊寒拍了一下容斐的腰,转而捏起容斐的手腕,将手指搭上了容斐的腕脉。 小鱼什么的,都是说笑。但容斐感觉不适,倒是让顾惊寒心头一紧,有些担忧。 指尖在腕内轻按,顾惊寒的脸色不变,眼神却微微一凝。 没有脉搏?这怎么可能!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顾惊寒当然不是第一次为容斐把脉,但没有寻到脉搏,却是第一次。毫无反应,毫无跳动,除了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呼吸,容斐的身躯,几乎与死人无异。 “怎么了?” 容斐敏锐地发现顾惊寒道的神情不对。 指腹慢慢感受到起死回生一般恢复的跳动感。 顾惊寒看了容斐一眼,碰了碰他微凉的双唇,“喜脉,恭喜容少爷,喜得贵子。” “行啊,伺候着本少爷的胃口,我今儿吃人肉!”容斐翻身压住顾惊寒,笑着咬他。 顾惊寒搂住他,任他折腾了会儿,等容斐累了昏昏睡去,才故技重施,将定神符贴上,翻身下床。 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顾惊寒取出几张一看就很古旧的符箓。 他看了一会儿,选了五张,回到床上将五张符箓分别贴在容斐的眉心和四肢上,然后双手结印,拍在了容斐心口。 五个金色的篆体字从符箓上浮现出来,射向容斐心口,撞击在一处。 金光耀眼。 五张符箓无火自燃,化为灰烬,贴着符箓的容斐却毫发无损。 这是顾惊寒刚下山时,在一座古观所得的特殊古符,据说可窥天机命理,察阴阳百病。 灰烬散落,容斐心口金光碰撞的地方却凭空出现了一行金光黯淡的小字。 功德金身。 顾惊寒一怔,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见那行小字突然化作了一簇火苗,向他冲来,躲闪不及,顾惊寒被那火苗冲个正着,心口蓦然一烫,便见又一行小字出现在眼前。 这次并非是像容斐一般的金光小字,而是漆黑带红,仿若血液凝固,业火焚烧的一行篆字。 “三世罪人?” 小字消失,与此同时,者字的声音在顾惊寒身后响起。 顾惊寒转头,便见者字饶有兴趣地笑道:“这符箓好像还挺有意思。不过,我劝你日后少用,天机不可泄露……天意难测,千万不要步了某些人的后尘。” 没有理会者字似是而非的话,顾惊寒摸了摸容斐的心口和腕脉,确认平稳,微僵的神色才慢慢恢复正常。 功德金身确实有异常人。 像严子棋没了心都可活下去,容斐偶尔没个脉搏,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容斐的面相绝非是大功德之人的面相,又怎么会有千年难遇的功德金身?师父当初为了他选定这样一门婚事,是算出了容斐的功德金身,想从中为他寻找一丝生机吗? 顾惊寒本来只想看看容斐有何病症,却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一时对于那纸莫名其妙的婚约,有了更深层次的猜测。 者字见顾惊寒不理会他,慢悠悠踱到床边,道:“你业障缠身,阴气太重,似死似生,旁人肯定受不了你亲近,但功德金身就不同了。看你俩的样子如漆似胶的,但还都是童子□□?没事,上吧,他受得住。” 顾惊寒给容斐压了压被角,低声道:“你知道多少?” 者字明白他在说什么,摇头道:“不多。我只是第二个。” 说完这句奇怪的话,者字便立刻转了口,一拂道袍大袖,道:“你们找到云璋的线索了?你身上……有一些他的气息。” 顾惊寒知道撬不开者字的嘴,便不再问,随手将嵌了阴阳碟碎片的钥匙扔给者字。 者字接住钥匙,看了眼,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异色,道:“确实是阴阳碟的碎片。我当年看云璋在我眼前魂飞魄散,心痛难当,没有理会那些碎片,直接离开了云家。看来,这些碎片并未丢失,还在啊。” 顾惊寒言简意赅说了碎片由来。 者字皱眉道:“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滦山……我当初怎么不记得长青山一旁,有这么一座山?” 在原地飘了片刻,者字道:“去看看也好,不过子时阴气最重,我不好出来,你将我半封吧,有事再叫我。” 顾惊寒没有反对,依言用血契将者字半封回骨灰盒内。 子时阴盛阳衰,者字这种大鬼若是出现在外,一点气息便会引得魑魅魍魉,络绎不绝,平添麻烦。最主要,者字修为并没有临字那般高深,还喜欢凝聚出身形乱晃,太易惹眼。 封好骨灰盒,顾惊寒又拿出朱砂豆和符纸,画了一些符箓。 一切准备好,已经亥时,顾惊寒将容斐挖起来,两人没有惊动旅店的人,快速出门,离开镇子,进了滦山。 最开始,两人是沿着长青镇和这座小镇互通的山路寻找,顾惊寒手托罗盘观测,容斐警惕着四周。 但一番搜寻下来,一无所获。滦山看起来就是一座普通的山,这条路也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路。 “往深处走走?”容斐提议道。 顾惊寒颔首。外围没有发现,还是要进入深山看看。 滦山虽不像长青山一般,大多树木四季常青,但也还算树木繁茂。 时值深秋,枝叶干枯,落叶纷飞。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金色枯叶,一踩上去便会发出轻微的脆响,惊扰了许多暗夜潜行的鸟兽。 两人穿林而行,走了没多久,容斐的脚步突然一顿。 “等等。” 容斐低声喊了句,将手里提的煤油灯向下放了放,用脚扫开一片落叶,露出底下的地面,“车辙。” 顾惊寒看去,便见落叶掩藏的土地上,竟有一道深深的马车车轮痕迹。 “昨天下过雨,留下痕迹不稀奇。” 容斐盯着那痕迹道,“不过,刚才咱们查看大路,路边可没有往山里来的车辙痕迹。难不成这车还是飞进来的?” 顾惊寒矮身摸了摸车轮痕迹,道:“负重不轻,还是新的,可能是海棠花的。沿着这痕迹向前找找看。” 容斐扬眉点了点头。 两人用树枝扫开地面的落叶,跟着车辙向前走。 走了没多久,前面林木重重的阴翳中,忽然现出一点光亮来,似乎是火光。 “有人?”容斐轻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顾惊寒摇了摇头,几张符箓落到手心。容斐会意,一手接过顾惊寒的符箓,一手掏枪上膛。 不管有没有人,都要小心为上。 慢慢靠近,那点光便越来越亮。 顾惊寒分辨出来,那是一团火光,有人在林间一处空地燃烧着篝火。 篝火跳动,隐约勾勒出外围三辆马车的轮廓。但马车上似乎空无一物,也没有一个人。 越来越近,两人快要到近前时,突然听到一声婉转清越的戏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声起曲调和,火光照映间,隐约有人影晃动。 容斐一怔,瞳孔微缩,手指扣上扳机,嘴角却勾起轻笑道:“海棠花不会这么有闲心,半夜跑到山里来唱戏吧?”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近前,矮身藏到了一辆马车后,向空地望去。 空地中央燃着一堆篝火,方才离得远没看清,此时再一看,这火光竟是阴冷的灰白色,隐约透着幽绿,哪有半分正常火焰的模样。 阴惨惨的诡异火光跳跃着,照亮空地上摆开架势唱戏的几道人影。 那几人俱是上了妆,穿着戏服,咿咿呀呀地开了场,旁边拉弦的几人直愣愣坐着,配着曲。 还有几人围坐在火堆旁,似乎在烤着什么东西吃,一股奇怪的焦糊味逸散出来。 看起来像是一场自娱自乐的晚宴。 “什么味儿……”容斐脸色难看。 顾惊寒伸手捂住容斐的口鼻,冷香驱散了怪味,令容斐的脸色缓和不少。但顾惊寒的下一句话,却让容斐脸色一僵。 “这味道……是人肉。” 作者有话要说:_(:3」∠)_出国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想到国际漫游都根本没信号……断更就是原罪qaq,不求宝贝儿们原谅,努力补上!今天刚下飞机,明天开始更大肥章!日更不辍是毕生的目标! 这一章伏笔比较多,写得慢了_(:3」∠)_ 第42章 莫名 阴冷的气息蔓延,令人毛骨悚然。 顾惊寒看了一眼容斐。 容斐眉梢微挑,眉头皱着瞥过来,伸手拉下了顾惊寒的手掌,低声道:“我没事。你看……这些是海棠花的人吗?还都活着?” 眸光微沉,顾惊寒没有立刻回答容斐的问题。 若是在以前他阴阳双瞳完好时,一眼就能分辨对面那些是人是鬼,看出死气生气,但现在他的阴阳双瞳在岐山时受了损伤,至今未愈,没法动用,所以根本无法确定篝火边那些人的死活。 “他们……” 顾惊寒默然片刻,刚一开口,却听空地上唱戏的声音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得他心头警兆忽生,猛然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双直勾勾盯过来的幽绿眼睛。 冷白的火焰哔剥燃烧,映照着那些恶鬼一般诡异的面容。 视线乍然相对,顾惊寒先下手为强,蓦然抬手,就有数道黄符飞射而出,如流散金光轰然碎裂,奔袭向空地上的数道人影。 “吼——!” 似乎是被金光刺激,几乎同时,空地上的几人张开血水流淌的嘴,面目狰狞地嘶吼一声,迅疾扑了过来。原本唱戏和拉弦的人也浑身齐齐一震,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关节僵硬,挥舞着手臂踉跄冲来。 “娘的,果然不是人!” 容少爷已经习惯了跟着顾惊寒就遇不见活人的日子,话音未落,就已经开了数枪,崩掉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 但子弹显然不太管用。 脑袋没有被崩个稀烂的人复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只是还未站稳,就被顾惊寒的符箓撞上,身体一僵,倒了下去。随着身体的倒下,这几人皮肤上的青黑色慢慢褪下,恢复成了正常尸体该有的模样。 顾惊寒握着桃木剑荡开两人,反手将剑尖刺入背后咬来的一人的眉心。 头颅裂开的红白溅出。 顾惊寒侧身避开,略一皱眉,认出这人是海棠花一个角儿,因为看守戏班子院子的妇人给的宁云安的照片上,就有这人和宁云安的合照。那么这一行人就真的是海棠花戏班的人了,只是这些人里,哪一个是宁云安?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僵尸?” 容斐眼见子弹不靠谱,也拿出了顾惊寒给他的桃木剑。 那把桃木剑只有拇指大小,沾上了容斐指尖一点血,便迎风而长,变成一把尺长的木剑。戏班子的人本就不多,容斐很快杀出一条路来,和顾惊寒一起来到了那堆篝火处。 “这火堆有问题?” 踢开袭来的一人,容斐皱眉向火堆里看了一眼。 冷白的火焰一眼看去便阴冷入骨。四周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肢体,被啃咬得血肉模糊,一股股腥臭腐烂味冲得人恶心至极。 “是尸魂堆。” 顾惊寒一边甩出符箓封锁住最后几人的身体,一边向着火堆一指,食指指腹渗出一滴血来,他就着这滴血,以虚空为纸,画了一道金光流转的符箓,然后收指为掌,将符箓拍进火堆。 刹那间,无数凄厉阴惨的哭嚎响彻林间。 火焰转为烈红,却有数道黑影呈扭曲的人面形状,向外挣扎欲出。 顾惊寒眼神暗沉,探手一抓,将这些黑影尽数抓起。有几道趁机刺出利爪,意图吞噬顾惊寒,却正在这时,顾惊寒胸口的封妖玦金光一闪,如一张大口吸吞,瞬间将黑影全数咽下,哀嚎声随之消失不见。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鬼声嘶吼似乎只有一瞬,便又恢复寂静。 顾惊寒感觉紧贴着身体的封妖玦似乎又凉了几分,眉头微皱,复又松开。 “尸魂堆……” 容斐等顾惊寒做完一切,才伸出靴子在火堆的边缘踢了一脚。几根柴禾滚落出来,容斐看了两眼,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嫌恶,“是人骨……这山上有鬼怪,把海棠花的人拐过来了?那宁云安呢?不会也在这里头吧?” 说着,他迅速翻了两具尸体,辨认面容。 顾惊寒也矮身检查了下海棠花的人的尸体,摇头道:“应当不在。还记得那个看见海棠花出长青镇的人怎么说的吗?他说海棠花的角儿不易请,搬家一般,来了三辆马车。” 这里却只有两辆。 容斐颔首,踹开两辆马车的车门查看。 “而且,这两辆车的人,并非是鬼怪作祟,才到山上丧命。”顾惊寒起身道。 容斐一怔,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知道顾惊寒从不跟他吝惜言语,卖关子,便用眼神示意继续,顺便摘了染了血的手套,勾住顾惊寒的脖子,把冻得有点僵的手往他领子里塞。 顾惊寒无奈地看了容斐一眼,隔着衣领捂住容斐的手,低声道:“听说过笔仙吗?人有时候有些**,自身无法实现,便会渴望求助于鬼神。” “你是说他们这群人……是来山上玩求神问仙的把戏的?”容斐诧异。 顾惊寒道:“我在山上时,遇到过相同的事。尸魂堆,是在人将死未死之时,切断人体的部分,以身体残肢为柴,以身躯魂魄为焰,点燃成火堆,相传是一种强行召唤山神的邪术。这些人应当是杀了他们的几名同伴,施展邪术。” “但邪术是真,山神是假。” 顾惊寒眼中浮起一丝冷意,“这座山是死山,倒行逆施,只有自食恶果。” 容斐皱眉,疑惑道:“那突然消失的车辙是怎么回事?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施展这个邪术?” “不能探知。”顾惊寒摇了摇头。 这些同样是他心头的疑问。但眼下显然无法解答,只能暂时按下。 两人在一块靠了会儿,决定起来把这一地尸体烧了,不然这里距离山下并不是太远,若有人从路上过注意到,还是一桩麻烦。 顾惊寒捡了些干木枝,重新点了一处火堆。 这些尸体都是正常的尸体,只是邪气入侵,失了魂,并非真正的僵尸,没法用黄符将尸体化为灰烬,只好老老实实点火烧掉。为了不惹山下注意,顾惊寒特意布下一个简单的遮掩结界,和容斐将一具具尸体扔进火里。 “我真是很久没干过这种好心事儿了。”容斐感慨道。 顾惊寒又画下一处阵法,助人往生,才道:“终究是人命。” 火光明亮,驱散黑暗。 容斐看了眼顾惊寒在光暗交织间半明半晦的面容,忽然感觉顾惊寒这人真是太过复杂,又太过简单,心冷得坚不可摧,心软得又一塌糊涂。 他慢慢贴近过去,闻到烟熏火燎也掩不住的那股清冷寒香,笑了笑,正要开口,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杀人了!杀人了!” “妖道!是山上的妖道!” 昏暗的树林中突然跑出一群人,一见顾惊寒和容斐二人就是一愣,旋即惊恐大叫,更纷纷举起了手里的铁锹锄头,擎着火把,又惧又怒地瞪着二人。 顾惊寒和容斐都是一怔,皱起了眉。 显然,眼前突然出现一堆山下村民,这很不符合常理。结界还在,他们是怎么注意到火光上来的,还说杀人,妖道? “乡亲们,我们……”容斐开口解释。 却立刻被村民们打断。 “他们修炼邪术,杀了人不够还要毁尸灭迹,咱们人多势众,怕他们邪魔外道做什么?上!把他们抓起来!赶出长青镇!” “长青山上根本没有道观,他们却在荒山野岭呆了那么久,肯定是妖怪!” “赶出长青镇!赶出长青镇!” 话语的煽动性极大,三言两语下,所有村民都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在为首几人的带领下,挥舞着铁锹锄头冲了过来,带着一股狠劲儿向顾惊寒和容斐砸去。 “妖道!滚出去!” 顾惊寒和容斐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明明白日里他们还曾与这些镇上的村民交谈说笑,一转眼却变成了妖道妖怪。而且村民与方才那些海棠花的人还不同,他们是好好的人,根本没法跟他们动手。 打不起,只好躲。 顾惊寒两道符贴下去,拽起容斐向林内跑去,速度极快,几乎御风而奔。 林翳掩护,草丛惊动。 两人向着滦山深处不断奔跑,但身后火把燃起的火龙却紧咬不放,根本甩不掉。跑着跑着,竟很快到了一处断崖。 断崖算不得十分陡峭,但很高,下面是连通着长青山的河流。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死即伤。 两人停下,顾惊寒向崖下望去,只见一片深邃黑沉,寒风自下吹来,冷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刺骨之感。 “别跟我说你想跳崖甩掉他们。” 容斐面色阴沉,紧了紧握枪的手,“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头,管不了那么多,等下我开枪,不伤人,引开他们,你趁机跑,等下到山脚接应我,我……” 顾惊寒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隔着手掌,顾惊寒亲了下容斐,然后摸出一张符在容斐身上一拍,容斐身体一僵,竟然瞬间缩小了数倍,变成了巴掌大小。 顾惊寒早有预料般,伸手将容斐稳稳接住,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又快速布下一个防护小阵。 “顾惊寒!你!” 身后火光和叫喊声已经靠近。 顾惊寒按住挣扎的容斐,声音低而快:“三分钟符箓失效,我引开他们,天亮前我会去找你,赶紧下山。” 他声音顿了顿,看着瞪着眼睛怒发冲冠的小小容少爷,飞快低头在那张小脸上亲了一口,补了一句:“乖。” 说完,他迅速退开,正要向来时的路迎去,脚下却忽然一震。 沉闷的轰鸣声似乎是在滦山的山体内炸响。 刹那地动山摇,山崖轰然断裂,碎石迸溅,烟尘飞扬。 顾惊寒的身体竟然有一瞬间的僵硬,让他根本来不及跑向容斐,或者掏出符箓。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下方传来,拽着他的身体,也拽着他的魂魄。 “顾惊寒!你看看你他娘的办的什么事儿!” 一个小黑点从草丛里冲了出来,容斐边骂边躲开几块翻滚的石头,跳到了顾惊寒身上,抓住了他的衣袖。 顾惊寒头一次极为后悔,不仅浪费了唯一一张他师父留给他的神奇符箓,还将容斐置于了险地。他眼下这么小小一只,倒是逃得过蛮横村民的追击了,但根本无法攀住岩石自救,真是一步臭棋。 但后悔无济于事。 顾惊寒忍耐着魂魄撕扯的剧痛,强行冲开了身体的僵硬,恢复了行动。但这时两人已经随着碎石摔下,身体无可依托地向下极速坠落,风声在耳畔呼啸刮过。 反手握住容斐,放进领口,顾惊寒怕这股奇特的吸力也会针对容斐,当即将最后一张定神符贴到了容斐身上,又贴了一张醒神符令容斐不至于陷入沉睡,才甩出几张黄符,又放出千年桃木心。 他修为再高,也是凡人,绝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 借着几张符箓凌空踏了两步,下落的速度短暂一缓。符箓全部碎裂后,又有千年桃木心化为木剑,可以凌空飞行,踩踏借力。 但这只有短短几瞬,而且用完之后顾惊寒的气力便会被抽空。 不过也足够了。 碎裂的黄符与失去牵引的千年桃木心摔入湍急的河流中,下一瞬,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砸入水中,水花四溅。 河水冰冷,急流奔涌。 顾惊寒手中红线飞射而出,如铁索般钉进了岸边一块大石,攥住千年桃木心爬到了大石上,将护在领子里的容斐拿出来,放到石头上。 “顾惊寒,你怎么样?你……” 容斐的声音戛然而止。 罩着他的手陡然失了力摔在一旁,顾惊寒的眼紧紧闭着,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他的鬓角额前,湿冷的气息浓重不化。 容斐一怔,飞快地爬到顾惊寒的脸前,伸出手够到顾惊寒的鼻尖,很凉,很湿。 没有鼻息。 容斐又爬上顾惊寒的背,贴着他的后心听心跳。 很安静,脉搏也不见了。 容斐在顾惊寒背上呆坐了一会儿,“草,不是吧……溺水了?睡着了没力气了?” 他跳到顾惊寒脑袋上,狠狠蹦了几下,没有等到任何反应。他又发了会儿呆,慢慢爬下来,他的身体很快恢复了正常大小,然后他将顾惊寒半扶半抱起来,靠到水流浪花拍打不到的岩石最里面。 他学着医院里见到的救人方法,拍打,挤压,人工呼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地做着。 但顾惊寒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连一口呛到的水都没有吐出来。就像往常一样,任由容斐折腾,安静不动。 长夜渐渐消散,天空破开一丝明亮的曦光。 容斐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又往顾惊寒口中吹了几口气,然后突然停住,被惊回神一般盯住顾惊寒的脸,“你不是死了吧,顾惊寒?” 他紧紧盯着顾惊寒的脸,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慢慢伸出手臂,抱紧了这具由温热变得冰冷的身体,双唇颤抖着贴上顾惊寒的唇角。 “别逗我啊……” 容斐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的水渍和顾惊寒的潮湿贴融在一处,“还没到二十四呢……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姓顾的……” 容斐等着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揪起来亲一亲。 但没有。 顾惊寒毫无反应,身体彻底冰冷。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像在这里标上【本书完】_(:3」∠)_但怕挨打…… 第43章 鬼身 一股似有几分熟悉的阴寒气息把顾惊寒扯出了他的肉身。 阴气成绳,捆锁住了顾惊寒离体瞬间尚还不够灵活的魂魄,将他在几个呼吸间拽下了数丈之深,没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水色半清半浊,掺杂夜色黑潮,吞没视线。 顾惊寒连句话都来不及和容斐说,就被拽了下来,欲要挣扎,却被捆得越来越紧。 他到底是凡人,失了肉身,只剩魂魄,诸多威能便完全没了发挥的余地。虽说如此,但顾惊寒的魂魄迥异常人,入水之后,竟犹如实体一般,能将水流分开。 而且随着他下落得越深,他的魂魄似乎就变得越发凝实。 顾惊寒打量四周,寻找脱身之法。 四下幽黑一片,隐约可见水草摇曳,如鬼魅妖影。 越是接近河底越是漆黑,黑暗如实质一般凝结沉积着,充斥着整条河底。而极黑之处,却有几点淡淡的金芒,沉于河底。 此时,顾惊寒终于感应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竟然是阵法。 河底深黑泞土之上,五行八方之处,分别有一块方形墨玉,墨玉上金光忽明忽暗,篆刻着纹路复杂奇异的符文,彼此之间交相呼应,竟让周围的水流都缓速而下。 顾惊寒落到阵中,捆绑他的阴气才将他松开,归于阵法内。 重得自由,顾惊寒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从魂魄内强行逼出一丝阴间气息,像抛石子一般,扔向距离他最近的一块墨玉符。 阴气入墨玉符,符身微微一震,竟有一道细长如小蛇的雷电在水中乍然出现,劈落在符身上。 “啪!” 一声脆响,那墨玉上的淡金符文却更凝实了几分。 “养阴之地,好大手笔。” 顾惊寒注视着那道金光流转的符箓,眼瞳冰冷,泛着怒气翻涌的寒意。 他身陷的这处阵法,是一座养阴大阵。 通过河流将长青山的生机抽取偷来,借助滦山这座死山为储藏容器,炼化生机以养阴,人工制造了一处可生死转化的养阴之地。 因为这是一个专门针对长青山布下的阵法,所以身上沾染太多长青山气息的顾惊寒在靠得太近时,自然不能幸免。在使用千年桃木心后,虚弱之时,就被当成长青山的一部分生机,吸了过来。 顾惊寒眼睑微垂。 回想起长青观的异常,还有白繁的话,顾惊寒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 但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赶紧摆脱这个阵法,回到肉身中。不然就算顾惊寒有千般本事,单凭一个虚无的魂魄,也办不成任何事。 而且容少爷发现他没了气,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呢。 定了神,顾惊寒便在阵中走动起来,观察阵法。 魂魄之体无法破阵,只能想办法摆脱一时,迅速离开。或许……可以借助令他日夜备受折磨的体内阴气,在下一个子时尝试强突。 花了半晌推算出阵法的薄弱处,顾惊寒盘膝坐下,如往常打坐一般开始调动魂魄内的阴气。而这次又与以往不同,他将阴气调动后,并未循序渐进地逼出,而是在体内将之凝成一团,准备在时机到来时,爆开阵法。 而与此同时,河面之上,开始电闪雷鸣,乌云沉沉覆压,眼看便是一场倾盆大雨。 容斐像是被这动静惊回了神,抬头望了眼天色。 方才还日光耀眼,眨眼便雷雨将至。 环顾四周一圈,容斐将顾惊寒背起来。脚下湿滑,他半靠着岩壁,在长满苔藓绿藤的细窄的石岸边行走。 前边不远处有一块岩壁凸起,正好可以遮住些风雨。 “轰隆隆——!” 一声惊雷,天光刹那大亮。 轰然的耳鸣中,密集的雨点劈打而落。 容斐正好卡在雨水袭来的前一秒,进了岩壁遮挡的空间。这里地势稍高一些,大雨之下,河面水势必涨,刚才那种低洼的地方,很快就会被淹没。 河面响起鞭炮一般嘈杂的声响。 容斐伸手接了点雨水,洗了把脸,转头看向身体无力地靠着岩壁的顾惊寒,闪烁的雷光照亮他一双通红的眼,布满了血丝。 他忽然笑了下:“娘的……总觉得你在看我……” 容斐坐到顾惊寒身边,半抱半靠着他,两人靠在一起,彼此冰凉,又湿漉漉,就跟两条狼狈不堪的落水狗一般。 额头贴着额头,鼻尖相错。 容斐的怀抱越收越紧,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烧热顾惊寒的躯体一般,他捂着顾惊寒的心口,整个人几乎与顾惊寒贴在一处。 风声呼啸,将雨水拍入岩下。 容斐将顾惊寒挡住,从背后到身前,浑身再度湿透。 怕将自己的湿意传给顾惊寒一般,容斐发疯一般的动作停住了,他退开,站起身挡到了风口。 雨点夹风利如刀,割得他后背生疼。 他也曾幻想过对他低头垂顺的顾惊寒是什么模样,但无论哪种设想,都不是这样了无生气的。 初相识至今,这人第一次需要他保护,却已是称不上为人。 “才短短一夜,你们就折腾成了这般模样?当真是狼狈得紧。” 者字的声音在令人心躁生寒的气氛中突兀出现,夹杂着一丝朦胧含糊,似乎只是半睡半醒间的梦语。 容斐浑身一震,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开口,声音嘶哑道:“温先生,你能看看顾惊寒怎么了吗?他没了呼吸心跳,我们从断崖落水……” 叙述清而快。 者字听完沉默半晌,方道:“别叫我温先生。叫我者字即可。还有,我现在是被半封印,无法出去,无法帮你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顾惊寒已经死了。他的魂魄不见了。” 容斐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话:“魂魄不见了?” “对。”者字道。 容斐眼神一动:“魂魄不见了,不一定代表死了。” “但一定不代表活着。” 者字无情地撕碎了容斐的幻想,“若我猜得不错,他魂魄离体已有数个时辰,却还毫无回归迹象,而眼下又没有修为高深之人尝试唤魂,所以他已经死了。即便魂魄还在,但他的肉身,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或许一时无法接受,毕竟当初我也是如此……” 者字声音一顿,叹息一声:“看来是我选错了人。他的命,却不是由我来收,而是天意如此,寿数如此。” “罢了,大不了……再等一世……” 叹息声渐小,直至低无。 容斐依旧站在原地,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者字后来的话。 过了许久,雨停了,上涨的水面停在容斐的脚边,差点便要漫上石岸。 雨后晚霞如火,灼烧流云。 而又过一阵,大朵大朵的火烧云被渐渐侵袭的夜色吞没,无边的黑暗笼罩过来。晴后的夜空平白多了几颗星子,点缀错落。 河流两岸,阴寒的气息却越发深重。 容斐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 混沌的眼神拨开些清明,他缩回岩下,抓住了顾惊寒的手,眼神幽幽沉沉,竟透出一股奇特的诡秘。 “阴曹地府,到底长什么样呢……” 容斐轻声道,“就算变成鬼,你也得来找我啊……” “好。” 一只潮湿冰凉的手突兀地按在耳畔,伴着一道轻幽诡异的语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湿冷的躯体压近。 容斐被压倒在顾惊寒的身体上,手腕被一股阴冷的气息绞缠住,那只手探过来,扳过容斐的脸,抚上他的眼角。 “吓哭了?” 顾惊寒看着扑倒在自己肉身上的容斐,魂魄内冲撞的狠戾凶暴之气终于被压制下去。他用湿凉的双唇吻了吻容斐的眼角。 一道红痕,如一鞭抽进他骨血。 “嗯,吓哭了。亲亲我。” 容斐的身体颤抖着慢,他睁眼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自割魂魄迷惑大阵时,也未有容斐这一眼看来般疼痛难当。 他蹭了蹭容斐微颤的唇。 容斐反咬他一口,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你回来了。我饿了。” “下了山,要排队去买雪凉糕,坛子鸡……还有昨天开张的那家酒楼,还没来得及吃……” 容斐哑声说着,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顾惊寒。 眼前的顾惊寒真的是鬼。 半透明,阴冷缠身,周身绕着黑气,带着森凉的潮湿,与刚爬上岸的水鬼无异。 但容斐却好像根本没感觉。仿佛顾惊寒只是如往常一般出去了一趟,而不是魂魄离体,死得不能再死了。 “嗯,我都记着。”顾惊寒答应着。 他等容斐平静,然后慢慢松开了自己压制性的怀抱,但却被容斐反抱住。 容斐的手仍在抖。 方才顾惊寒上岸时看到容斐的眼睛,就已经知道为何容斐的功德金身会黯淡无光了。那是一双压抑着疯狂魔意的眼睛。他毫不怀疑,若是能有死而复生之法,容斐哪怕粉骨碎身背离世道,也会无所顾忌地使用。 这样的人,不会是大功德之人。 “……我破阵时受到了阴气反噬,暂时成了鬼身,无法回到肉身中。”顾惊寒一遍一遍摩挲着容斐微抖的手指,低声说完自己的遭遇。 容斐似乎定下了心神,垂眼道:“那以后你还能活过来吗?” 顾惊寒道:“我没有死,自然可活。” 容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 “等带我的肉身回长青观,布阵施法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顾惊寒说道。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轻而易举,但顾惊寒心知绝不是如此简单。但眼下,他不想让容斐担心。 “我教你画一张符,贴在我身体上,就能将他缩小,带在身上,不易引起他人注意。”顾惊寒破了阵,却是将之前变小容斐的符箓学了个几成,改了改,无法变化生命,但却可以变小尸体。 容斐怔了怔,“我不会画……” 顾惊寒亲了亲他的唇角,“会画画便可学会,我教你。” 说着,顾惊寒取出朱砂豆和符纸。 符纸湿了,但顾惊寒吹了口气,阴冷至极,却让符纸立刻风干了。 “看我。” 顾惊寒捏碎朱砂豆,食指为笔,落在符纸上。为了让容斐看清,他特意画得很慢。符文也并不复杂,线条简单,一蹴而就。 只是这次画完后,没有像以往一样,黄符发出金光,而只如一张寻常符纸,没什么变化。 “这是……”容斐皱起眉。 顾惊寒却似乎早有预料:“我是鬼身,画不了符,所以要你来。” 容斐看了顾惊寒一眼,学他的样子捏起朱砂豆,边下笔边道:“我自幼能文能武,就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行,我画得不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天天捏你小叽叽。” 撂完狠话,容斐一抖符纸,顾惊寒一看,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这画的……真是顾惊寒这个创符的爹都不认识…… “娘的……” 容斐一个黑虎掏心,袭向顾惊寒腿间,顾惊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到身前,湿冷的手指下滑,覆在容斐的手背上。 “来。” 微一用力,朱砂豆碎。 顾惊寒半抱着容斐,带着他的手指,慢慢画完一道符。最后一笔落下,金光一闪而没,符箓成了。 “早有这办法,你还让我自己画,又存心欺负人?”容斐咬了顾惊寒一口,把符往顾惊寒身体上一贴。 那具身体陡然缩小,变成了巴掌大小。 容斐将小小的顾惊寒捧起来,放到眼前,盯着那眉眼细看,然后轻轻亲了口,整个人都爱不释手。 所以他根本没看见身后的顾惊寒脸上闪过的一丝奇怪的愕然。 并非容斐独立画符,还沾了鬼气,竟也能成符?什么时候画符这般宽松简单了…… 眉头一皱即松,顾惊寒等容斐占完小顾惊寒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便宜,才开口道:“天亮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qaq忙die……晚上还有一章! 第44章 颠倒 依山傍水,秋雾蒙蒙。 初睁惺忪睡眼的长青镇渐起鸡鸣犬吠之声,阡陌与房屋的错落之中,腾出袅袅炊烟,一派晨色清爽、意趣盎然的景象。 一名粗布短打扮的青年出现在镇外的道路上,随着赶集的人群向前移动。 这人面色黝黑,脸上带灰,眉目不清,手抄着衣兜,不停动着,似乎在揉捏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总是忍俊不禁地闪过一两丝笑意。 等人少时,他偶尔会偏头压低声音,开口对着身旁的一片虚无说话。 “你的肚子好软啊,顾大少,腹肌是不是假的?” “你身上的衣服还湿着呢,待会儿完事儿了,我给你擦擦身体,换身衣服?不过你这么小,穿不了什么衣服吧……” 唇上一疼,平白红了一点。 容斐往左右飞快看了两眼,闭了嘴不再逗弄顾惊寒了,手腕也被一股渗骨的冷意攥住,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握进那股冰冷寒气的忠心,一触即分。 “符箓有时效,我改的这道该有一个时辰,但你手艺不精,所以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若不能成事,记得补上一道。” 顾惊寒飘在一侧,手指轻轻掠过容斐的手背,略有些离散飘渺的声线低低道。 容斐勾起嘴角:“什么都能忘,这我肯定不能忘。放心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长青镇。 之前百姓们上山突然追赶他们,事出突然,也不容分辩,顾惊寒和容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下下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稍稍易容,去镇子里查探下情况。 但这情况其实根本不必故意查探。 这日是长青镇的小集。 大集七天一次,小集三天一次,平时也有集市,只是并不如小集大集热闹。 刚一进镇子,顾惊寒和容斐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许多人呼朋唤友地循声赶去,看方向,是镇子中央一处荒废的古旧戏台,平日里用来召集老百姓开开会,唠唠嗑,传达些县里来的通知。 而今天,台前却架起了一簇柴火堆。 “好像有点不对……” 容斐皱眉望了望,回头和顾惊寒交换了一个眼神,压低帽檐,随着众人往戏台那边挤去,也作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问身旁挤得起劲儿的一名老婆婆,“大娘,这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多人往那儿挤,都不摆摊了?” 说着,他还像模像样地踮脚伸脖子,极力向前看了看。 老婆婆抬眼看了看容斐:“来赶集的吧。今儿你是买不着东西了,大伙都是来看天师除妖的。” 容斐一怔:“天师除妖?难道是长青山上下来的天……” “哎!” 老婆婆一把抓住容斐的手臂,急声打断容斐的话,凑近了点警告道,“小后生,你还不知道,就莫胡说!长青山上哪儿来的天师,那是妖道啊!” 容斐眼神一暗,疑惑道:“怎么就妖道了?我小时候还跟我娘去山上上过香,人不多香火不旺就是了……对了,前两天我还见着长青山上穿道袍的……” “怎么不是妖道?” 老婆婆声音一厉,顿了顿,又缓和下来,唏嘘道,“以前那长青观倒是有真仙,白胡子白眉毛,一位老神仙,还有个模样特好看的小神仙……可惜,后来老神仙去了,小神仙也死了,长青观就没落了。” “你说你前两天见的,老婆子我也瞧见了,还有人看见那俩人在长青观里住了两三天……” 老婆婆声音微哑,多了几分颤巍巍的诡异声调,“其中那个穿道袍的,模样跟那小神仙倒是有九分相似,可小神仙已经死了,再出来的……可不就是妖,可不就是鬼吗?” 容斐压下眼底的惊疑愕然,看了眼身旁的顾惊寒。 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不稳:“死……了?” “死了,”老婆婆道,“也不知怎么死的。就是那天夜里,老婆子我还记得,天上飘来那么一大块乌云,闪电,打雷,劈在长青山的山头上……大伙都吓坏了,以为得罪了山神,上山去请老神仙,结果老神仙说,是他徒弟死了……” “唉,那么小一个孩子……” 容斐一时有些发懵。 想不到只是随口一问,竟有这样的缘由。如果老神仙是长青山人,那么小神仙,就应当是顾惊寒。若是这么说,那顾惊寒又怎么会死过? “别多想。” 一只冰凉的手压上后颈,安抚般轻轻捏了下,顾惊寒的声音依旧沉稳镇定,“打雷那次,我记得。是一只骨灰盒不□□分,师父借雷电入我体,镇压一二。随后我便下了山,离开了长青镇。我师父信口玩笑,村民们不知原委而已。” 心头诸多杂念被这声音抚平压下。 容斐将手伸进衣兜,摸到小小软软的顾惊寒的身体,微不可察点了下头,知晓自己是因在滦山顾惊寒魂魄离体一事而神思不属,关心则乱,便勉力定了定神,继续打探道。 “那说不准人有相似,那人是那小神仙的孪生哥哥也未可知啊,怎么就说……” 老婆婆闻言脸色顿时一沉,似被触到了逆鳞般,睨了容斐一眼,冷冷道:“天师说的,岂有差错?况且前天晚上镇上汉子们亲眼看见那两个妖道生啃人肉,用血炼阵,邪门得厉害……小伙子,说话可仔细点。” 说完,也不再管容斐,转身挤向另一处去了。 “看来是有人算计我们。” 容斐微眯起眼,声音低冷,“没仇没怨的……” “必不会是无仇无怨,”顾惊寒突然道,容斐转头,便见顾惊寒竟飘了起来,凌驾在众人头顶,看向前方,苍白透明的脸色发沉,“是个熟人。” 容斐诧异挑眉。 飘回容斐身边,顾惊寒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人向前走,阴气自体内缓缓逸散而出,周遭的人都感觉背后发凉,左右看看又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便缩着脖子往旁边躲了躲。 容斐正好借机挤过去。 顾惊寒开着道,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几排,视野开阔,容斐一抬眼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戏台前搭了一处高高的篝火堆,没点燃。 火堆中间竖了根柱子,柱子上绑着一个绯红色绸衣的男子,身形单薄瘦弱,狼狈不堪,发丝散落间,只隐约看得见一张清俊的脸,闭眼昏睡着。 而在火堆前,有一座香案,一名着黄色道袍,身背八卦太极图的年轻道士正在香案前伫立,手执一柄桃木剑,臂弯放着拂尘,半闭着眼,袍袖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扬起,很有一派仙风道骨之意。 “宁云安?” 容斐一愣,视线一动,“……玄虚?他怎么在这儿?” “宁云安有问题。”顾惊寒道。 其实不用顾惊寒说,容斐只要不瞎,也能看出问题。因为眼前仙风道骨一身道士行头的并不是玄虚,而是照片上他们一直在找的宁云安。而玄虚,却是那个不幸架在火上即将被烤熟的绯衣男子。 真正的奉阳观弟子被当成妖怪即将处死,而有问题的戏子却成了得道高人,这出戏未免也太奇特了些。 “救下玄虚,抓到宁云安,问问就行了。” 容少爷简单粗暴定下了计划,又低声道,“那宁云安这么邪门,连玄虚都栽了,会不会能看见你?不然我一个人……” “玄虚就算开天眼,也打不赢我。”顾惊寒截断容斐的话,声调平淡,丝毫没有给奉阳观留点面子的打算。 容斐弯了弯嘴角,笑道:“唉,玄虚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每回都要混得这么惨,等人来救……” 顾惊寒在人头的缝隙间看向绑在柱子上的玄虚,眼神暗沉。 就在此时,闭眼参禅的宁云安突然一抖道袍宽袖,轻飘飘一甩拂尘,转向围拢了一大圈的老百姓,睁眼开口道:“近日来,长青山下魑魅魍魉众多,妖魔横行无度,贫道历练凡尘,本不欲沾染俗事,但却不忍见苍生受苦,百姓受难……” 语气清淡,不沾半点烟火气。 哪怕是容斐都得佩服一下,比起顾惊寒和玄虚,宁云安才像个真道士。 一通冠冕堂皇的大话之后,宁云安终于道:“今捉长青祸乱首恶,狐妖一只,焚于此,以敬天威!” “好!” “道长真善人!” 周围的百姓一众欢呼,叫喊的声音响彻云天:“烧死狐妖!烧死狐妖!” 绑在柱子上的玄虚似乎被这声音吵醒了,睁开眼,迷迷瞪瞪一阵,旋即猛然瞪大了眼,向四下一望,顿时知道了自己的情况,整张脸都煞白了,拼命挣扎起来,“我不是狐妖!我是道士啊!奉阳观弟子!你们听我说!” 但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声浪如潮,将他轻易淹没。 玄虚简直欲哭无泪。 而此时,宁云安已经用桃木剑挑起了一道符,在空中猛地一划,符纸燃烧,亮起一簇火苗。 宁云安眸中射出湛湛冷光,桃木剑一甩,将那火苗直接扔向了火堆。 “妖孽,受死!” 几乎同时,平地突起狂风,阴冷刺骨。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将那簇火苗轻轻一捏,抓在掌心。 “道长,我是鬼,你来收了我试试?” 第45章 看见 者字的出现很突然。 顾惊寒只觉血契封印微微一动,身为魂魄还来不及反应,鼻息间便飞快掠过了一丝淡红的雾缕。 红到极致尽成墨黑。 黑气缠身,面容妖异,更有阴风阵阵,寒彻骨髓。者字的身影凭空而立,侧了脸,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笑意,看向宁云安。 周遭静了片刻,旋即尖叫四起,百姓们四散而逃,慌不择路。 “鬼……鬼啊!” “道长!道长捉鬼啊!” “天师救命!” 惶惶的呼喊吵嚷在四面,但宁云安却并没有理会。 他似乎是僵在了原地,错愕而惊疑地看着半空中的者字,但只有一瞬,他很快将情绪收敛好,蹙眉沉声道:“鬼怪亦有善恶,你不曾作恶,我无意为难你。” 者字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轻飘飘一眼看向一头雾水努力对容少爷使眼色的玄虚,道:“那他又作了什么恶,值得道长如此兴师动众?若我这双眼不瞎,这应当不是什么狐妖,而是一个小道士吧。” 玄虚被者字幽幽荡荡的语气激得浑身一抖,鸡皮疙瘩都要掉地上了。 “以邪术诱凡人炼尸魂堆。” 宁云安面色阴沉,视线冷厉地扫向玄虚,带着厌恶与杀机,“其罪当诛。” 玄虚一愣,当即炸了:“放屁!本道长行得端坐得正,哪来的什么邪术?分明是你,本道长是追着你的气息才看见那些东西的!莫要以为你披了那身道袍,就能掩得住一身恶臭!” “孽畜!” 宁云安厉喝一声,“死到临头还敢狡辩!” 说着,宁云安便又是一道符甩出来,临空成火,再次袭向玄虚。 “道长且慢。” 者字手一挥,却又拦下了火焰。 他将那朵火苗抓在手心,像是品鉴着什么名花珍宝一般端详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掀起唇角,对上目光沉怒不悦的宁云安,“你们二人各执一词,又岂能轻易判别?不如暂且作罢,再行商议,如何?” 他口中问着,视线却投向了乔装改扮的容斐。 四周百姓已经跑光了,容斐也没了太多顾忌,抬手便是两枪,直接崩裂了玄虚身上的绳索。 “温先生此言有理。” 容斐挑眉一笑,听着耳边顾惊寒的话,声音一顿,又补了一句,“更何况,玄虚道长可是我海城奉天观的当代精英弟子,又怎会邪术害人?两位之间,怕是有些误会。” 顾惊寒听着容斐复述了他的话,双眼扫向宁云安,果然看见他眉头一蹙,一丝莫名的情绪从他眼底一闪而过,难以捕捉。 “既是误会,还是说清得好。”者字笑意盈盈,一副明媚面容却是平白消去了他身上不少戾气。 玄虚从柴禾堆上连滚带爬地溜下来,窜到容斐身后,第一次觉着恶名昭着喜怒无常的容少爷简直是道祖化身三清下凡,慈善得不得了。 “容少,顾大少呢?没跟你……”玄虚左顾右盼。 容斐压根儿没理他,径自道:“既如此,不如找个地方坐坐?这里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他手里枪口转了一圈,从墙后屋旁窥来的探寻的视线顿时都惊悸着缩了回去。 宁云安面色微沉,看不出作何想,只一颔首:“去海棠花吧。那里暂时无人打扰。” 说罢,便率先转身走了。 者字神情一动,当即将手里的火焰掐灭,一个晃身跟了上去,隔着一步距离,不紧不慢地坠在宁云安身后。 “跟上。” 玄虚被容少爷推了下,不得不跟在一看就极其不好惹的厉鬼身后。 “容少,你怎么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顾大少呢?”玄虚压低了声音,时不时瞄一眼前面的一人一鬼,说道,“这地方邪乎着呢,只有咱俩肯定得折了,还得顾天师罩着点……” 容斐没好意思告诉玄虚,顾天师已经先一步折了,眼下连人都不是了。 “他有事。” 容少爷除了在顾惊寒面前热乎,搁其他人跟前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三个字堵回了玄虚一肚子疑问,又反客为主道:“你来长青山干什么?为什么……哪儿都有你?” 最后半句声音又冷又低,勃朗宁敲在掌心,仍残留着些硝烟的气味。 容斐意味深长地看了玄虚一眼。 玄虚脸色顿时垮了。 他在容斐和顾惊寒面前完全没什么形象了,装也不用装了,直接开始丧着脸吐苦水:“我的无量天尊啊,我哪儿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啊,还不是上次的事!” “上次?你是说血墓?”容斐下意识看了旁边装不存在的顾惊寒一眼。 顾惊寒眉头微拧,摇了摇头。 玄虚似乎没有发现容斐的动作,兀自道:“对,就是那个岐山血墓,不然还能有哪儿?我回观里之后,将事情来龙去脉那么一说,本就以为交了差了,却没想到,师父拿出了一封信。” 说到这里,玄虚的步子刻意慢了下来,拉开与前面人的距离,抬手虚掩住嘴。 “此事说来诡异。那封信就是我那位卜算血墓之事,被反噬而死的师叔寄出来的。我跟师父去打听过了,寄信的日子竟然是师叔被我安顿下葬后的第七天……” 玄虚面色凝重:“那封信里只写了一个地名,就是这里,滦山。” 滦山? 顾惊寒神色一怔。不是长青山,而是滦山。滦山和岐山,会有什么关系?进入血墓的时间差,死而复活的头七信…… “所以你就来了这里?” 容斐瞥了眼顾惊寒若有所思的模样,漫不经心道。 玄虚点头,长吁短叹:“没想到每回出差办公都是这般流年不利,早知道出门就该让师父给我算一卦……” 这声叹息刚落,前面敲门声就响了。原来已是到了海棠花包下的院子。 这院子在镇上的位置略有些偏僻。 上次顾惊寒和容斐来门都未进,来不及打量。这回走进了细瞧,竟发觉这院子似有几分熟悉。 “几位,请。”宁云安道。 来开门的仍是上次的中年妇人,包着碎花头巾,用警惕戒备的眼神盯着几人。 “宁先生,您怎么穿成这样?怎么……怎么就您一个人回来了?” 等看到宁云安时,中年妇人的眼神明显一变,亲近中带着几分惶惑,“这两天镇上都是风言风语,我也不敢出门,都说咱们海棠花是冲撞了……” “没事,秀姨。” 宁云安打断中年妇人的话,摆了摆手,“外面的言语且不必理会。这几位是我的客人,麻烦上几杯热茶吧。” “哎……好。”秀姨看了几人一眼,答应着下去了。 宁云安则带着几人入了内院。 月洞门外摆的尽是些戏班子的棍棒行头,还有些洗了的花花绿绿的戏服,挂在檐下随风而舞。 而一门之隔的里面,却只有一棵树,和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在看到那棵树的瞬间,者字的脚步便顿住了,抬手语气意味不明地低声道:“你还记得这棵树?” “只是有些像……” 宁云安下意识回答,却猛然回神,抿紧了唇,目光冷锐地看向者字,“你试探我?” 者字与他对视,不避不让,神情却似悲似喜,隐隐竟有些癫狂,周身本有些收敛的黑气刹那如潮翻涌:“真的是你……云璋!你转世了……你恢复了记忆……你竟然……” 宁云安却皱起了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者字往前逼近了一步。 宁云安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只是一个登台的戏子罢了。偶尔会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无关紧要,更不是什么记忆。” “戏子还会穿着道袍捉鬼降妖?”者字讥讽地勾起唇角,“道长当我是傻子,耍着好玩吗?” 宁云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竟一时默然。 站在月洞门边看戏的容斐突然感觉手背一凉,偏头就见顾惊寒飘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背摊开了他的手掌,冰凉的食指如凝寒玉,在他掌心滑过。 是一个“走”字。 容斐略一皱眉,不明白顾惊寒为何突然不说话了,但他清楚顾惊寒自然有他的道理,便神色一松,语气里带了点倦意,开口道:“两位要是优势,不妨进屋谈。正好忙了这么久,我也累了,宁先生,客房能歇歇吗?” 此时去倒茶的秀姨走了进来,将茶水递给宁云安、容斐和玄虚三人,笑道:“有客房,一直都在打扫着,这边的厢房就是,两位可以去歇歇。” 宁云安接过秀姨的茶,轻啜了一口,紧绷的神色缓了下来。 等秀姨下去,他才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镜子,低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不是你要找的人。就在前两日,我还只是一个普通戏子罢了。只是那日蹊跷入山,戏班子里的人突然撞了邪,我慌乱奔逃,捡到了这件东西,脑子里便凭空多出一些东西。” “像是符箓,像是一些简单的捉鬼拿妖的法门……” 宁云安声音一顿,“也有一些其它的,只是看着有些熟悉。就比如……你的脸……不过不太像,毕竟是梦……” 者字听着,突然笑了下。 “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罢了,也别让他们看笑话了,进去说,道长总不至于怕我一只区区小鬼吧?” 千年厉鬼如此无耻,让玄虚的面皮都不禁抽动了一下。 但宁云安镇静如常,举步带着者字进了主屋,“两位,失陪。” 容斐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身去隔壁小院的客房,玄虚非常识相地选择了容斐的隔壁的隔壁,生怕惹恼了这位一言不合就掏枪的人物。 毕竟,看起来容少爷今天心情是不怎么好。难道……顾天师终于不瞎了,甩了他了? 玄虚摸着下巴琢磨着。 “阿嚏——!” 容斐刚一关客房门,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咳……谁骂我呢?” 一抹微凉贴上额头。 顾惊寒垂眼看着他:“着凉了吗?” “不会。”容斐无所谓地摇头。 他常年摸爬滚打,体质极好,昨天那么一点风啊水啊的,绝不至于就让他倒下。 关好了门窗,容斐坐到桌边,一摸茶壶,是热的,便提起来涮了涮茶杯,然后往里倒热水。 边倒边问:“方才是有什么事,你不说话,要写字?宁云安不对?” 顾惊寒飘到容斐身旁落座,淡声道:“魂飞魄散,绝无转生。这是天道定律,无有例外。” 容斐抬眼:“那这个宁云安是假的?还是说,云璋其实并没有真的魂飞魄散?” “不能肯定。” 顾惊寒蹙眉,他顿了顿,说,“而且方才……那个秀姨看到我和者字了。” “什么?” 容斐倒水的手一抖,差点摔了壶。 他愕然一瞬,旋即就明白了顾惊寒的意思。秀姨若是真的看到了顾惊寒和者字这两只不愿现身就绝不会有人看见的鬼,那就证明那个秀姨绝对不是普通人,甚至都不是玄虚这样的天师。 而且她看到了,却仍装作没有看到,又代表着什么? “无妨。暂且静观其变。宁云安的话有假,玄虚也不可尽信。”顾惊寒继续道,“玄虚的本事虽差些,但绝不至于连现在的宁云安都打不过。” 容斐放下茶壶,笑着叹了口气,往顾惊寒身上赖着靠:“顾大少,遇上你,我才知往日里那些走马斗枪的日子有多无趣。哪儿像现在神神鬼鬼尔虞我诈来得有趣刺激?” “担心了?”顾惊寒分辨着容斐眼里的情绪,笃定道。 容少爷翘着二郎腿掂了掂脚,偏头在顾惊寒下巴上舔了一口,舌尖细致地绕着圈,如同含着一小块冰块一般吮了下,桃花眼一弯,低声道:“宽慰宽慰我?” “嗯。” 顾惊寒成了魂魄,嗓音低沉中掺了些飘渺,如风似雨,格外缠绵入耳。 声音刚落,两片冷而削薄的唇便从那点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舌尖上掠过,汲走了最清甘的一丝余味。 容斐唇瓣微颤,后颈被按住。 顾惊寒的唇如道寒凉的雨丝一般,划过容斐的唇角脸侧,落在了他的耳畔。 微含,唇舌一卷,就将容斐略染上淡红的耳垂纳入了口中。 很软,有点凉。 重重吸咬一口,怀里的人就控制不住地张牙舞爪,勒住了他的肩背,情动地仰起脖颈。 这是容少爷的弱点。 顾惊寒心里有些愉悦地戏弄着口中的耳垂,湿滑蔓延。 他下意识地将舌尖探出一点,往里送了送,轻盈地打了个转。 容斐的身体骤然绷紧,一口气仿佛断在了喉间,好半晌,才闷哼出来。 顾惊寒没想到容斐反应这么大,伸手摸着容斐微弓的脊背顺着,正要开口问,就见容斐似是有些难堪地别过脸,抓着顾惊寒的手向下摸。 “你们鬼……不是吸阳气吗?都给你了!”容斐声音微抖。 顾惊寒一怔,亲了亲容斐的眼角,“换条裤子?” 容斐从顾惊寒身上爬起来,边从包袱里翻东西边低骂道:“娘的……我看该补肾的是我……怎么会这么快……” 快速换好裤子,容斐摸出一张顾惊寒的净水符,正要开始洗裤子,却被斜地里伸来的手截住了。 顾惊寒拿过符箓和容斐的裤子,垂眼用额头蹭了一下容斐的额头,“我洗,别生气。” 说完,顾大少已经招出来了水流,开始表演凌空给媳妇洗裤子的绝技了。 容斐确实没生气,他只是借题发挥,打算给自己等下的行为铺个台阶。毕竟某个意义上他俩还是童子鸡,快点也没什么。 于是,等到顾惊寒洗着裤子,眼角余光瞥到容少爷把小小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扒光了,摆弄着胳膊腿儿放进从热变温的水杯里时,也只是动了动唇,没有多说什么。 “啧,真想一口吃了。” 容斐亲了亲小顾惊寒的头顶,把在水杯里泡好澡的小顾惊寒捧出来,长大了嘴在唇边比划了比划,眯着眼笑:“宝贝儿……你要平常也这么娇小玲珑,这么温软可爱,我能干得你断手断脚……” 顾惊寒把洗好的裤子往架子上一晾,一步出现在容斐身后,勒住了容斐的腰。 “容少,知道鬼压床吗?” 作者有话要说:毕业了,回家了,没有出门计划了qwq短期内能安稳日更了……最近比较肥,负荆请罪qaq 第46章 试探 冰冷的唇舌触感犹存,湿软而肆虐的颤栗渐渐从身体里褪去。 容斐动了动有点发麻微颤的双腿,撩起眼皮来瞥了靠在床头的顾惊寒一眼,半张脸闷在凌乱的衣服里,回味般舔了舔下唇,哑声道:“这个鬼压床……有点爽啊。什么时候真刀实枪来一回?我惦记你……可很久了。” 接触到容斐隐藏着炽烈色彩的眼神,顾惊寒轻轻揉着他额发的手指一顿,在他后颈捏了一把。 “等回海城,圆房。” 顾惊寒感受着手指间温热的肌理触感,闭了闭眼,道。 容斐抬眼:“你的阴气解决了?” 没有回答容斐的问题,顾惊寒顺着他湿红的眼尾摩挲了片刻,转而道:“我们得回观里一趟。有些东西要拿。” 容斐一听来了精神,翻身坐起来,“要准备让你回身体里的东西?” 顾惊寒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回归肉身需要时机。暂时还不是时候。要拿的东西是给你防身的。我未成想会带你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要给你一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话说出来,顾惊寒却微微皱了下眉。 其实说到底,这些险事都是他招来的。若没有他,容斐应当还是海城飞扬跋扈的那个容少爷,不会撞见怪异鬼事,也不会身临险境,一头雾水,无法自保。 他们互相了解,所以从未说过分离的话语,但顾惊寒却不想容斐真的处在他无力保护的境地。 听了顾惊寒的话,容斐笑了笑,抬手跟个登徒子似的拍了拍顾惊寒的大腿,又朝里摸了两把,才道:“你在过意不去?别这么想,我容斐娶的媳妇,就算是欠人五千万大洋,我也得当了裤衩陪着还债。更何况,现在只是陪你游山玩水,解决些妖魔鬼怪,算不了什么……” 眼看顾惊寒唇瓣翕动,将要开口,容斐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转头在顾惊寒嘴上狠狠亲了一口,截住了他的声音。 容斐用鼻尖亲昵地蹭了下顾惊寒的侧脸,笑了声:“别跟我说什么有命没命的屁话,我人都让你上了,你就是我的命,懂不懂,顾大少?” 像是一口绵软而又藏着辛辣的糖,强横地被塞进了嘴里。 顾惊寒的喉结动了动,有些涩。 他吻了下容斐的鼻尖,不再说话。 两人相互靠着,只有浅浅的呼吸声萦绕在彼此之间。这种独特而奇异的温暖氛围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容少爷这种饱暖之后又十分餍足的人。 没多久。 顾惊寒半透明的身躯渐渐虚化,托着身上的容斐缓慢地靠进了床榻里,才抽离出来,重新在地上化为人形。 给容斐压了压被角,顾惊寒穿墙而出。 整个白日被厮混过去,眼下外面已是天色昏暗,夕阳欲坠了。 院角阴暗的角落,浓重的黑色已然聚集,沉而凝,几乎要将花蕊层叠、摇曳生姿的秋海棠累折了腰。 顾惊寒看了眼那株海棠,又将视线移向站在角落的者字,“你叫我来,是要解除血契?” “当然不是。” 者字一笑,将手里的东西扔给顾惊寒,“对这血契你知道的太少了,这可是解不了的。而且我的执念还没有完成,你想摆脱我,还有点早。” 顾惊寒眉头微动,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是宁云安刚进院子时给者字掏出来的那面小镜子。 镜子是铜镜,拳头大小,很是平常。镜子的背面是镂刻的花纹,中间嵌了块装饰品。 “阴阳碟碎片?” 虽以魂魄之身无法感受到太多气息,但顾惊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镜子背面嵌着的东西。 者字点点头,道:“就是阴阳碟的碎片。云安说正是在碰过这面镜子后,他才多出了一些不属于现在的他的记忆,还懂了一些道术。我猜测,若是能把阴阳碟的碎片收集齐了,应当就会恢复他的记忆。” 顾惊寒面色冷淡道:“你说你的要求只是找到云璋的转世。” “我可没有坐地起价。” 者字不太在意地笑了笑,“你通过血契感受得到,我的执念确实是没有完成,不是吗?” “我是要找云璋的转世,但首先他要是云璋。”者字淡淡道,“我想要他恢复记忆,我要的是我的云璋,而不是这个把我扔到院子里过夜的宁云安。” 他抬起头,直视顾惊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惊寒皱起了眉。 他竟然从者字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对他同病相怜的叹惋。这是什么意思? 黑暗吞没日影,夜色彻底降临。 沉默半晌,顾惊寒开口:“碎片的线索。” 者字笑了下,道:“当初阴阳碟碎了,我并未来得及保存碎片,就离开了,若说线索是真的没有。但我还记得,阴阳碟材质特殊,即便摔碎,也只碎成了五块。” 顾惊寒看着手里照不出自己人影的镜子,漠然道:“先生好记性。” 者字笑而不语。 顾惊寒道:“多年不曾寻到,如今并非刻意,却似是纷至沓来。五块之中还剩三块在外,想必不久便会找到。” “那就有劳了。” 者字懒懒一拱手,身形模糊,化作黑气钻进了宁云安的卧房。 顾惊寒也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院墙逼仄的角落风声寂寥。 半枯半盛的海棠花瓣零散,一条与海棠花色完全相同的小蛇从花蕊中钻了出来,蛇眼左右转了一圈,身躯沿着花茎蜿蜒而下,飞快隐没在泥土之中。 顾惊寒回到屋内,向来警觉的容少爷早已醒了,此时正半抱着变大的顾惊寒的身体靠坐在床边。 没了定神符给容少爷催眠,也没有顾大少可抱,容斐睡得自然不踏实。 而他醒来时,便正好看见过了时辰的符箓失了效果,本来玲珑袖珍的小顾惊寒瞬间变大,撑破了床头衣裳铺的小床,长手长脚的,还差点翻下床去。 “草!” 容斐展臂一捞,把要掉下去的顾惊寒捞了回来。 “差点忘了你了,宝贝儿……” 容斐心有余悸地亲了口热乎乎的顾大少,搂着顾惊寒的腰把他的身体抱回来。 他一边在包袱里摸索朱砂和符纸,一边对着光溜溜任人摆布的顾惊寒伸出手,在顾惊寒双腿间捞了一把,掂了掂,嗤笑一声,“童子鸡……” “怎么哪儿都带着那股香味……难不成还是体香?”容斐鼻翼微动,慢慢低下头,乌黑的发丝沿着顾惊寒腹部的肌肉擦过去。 “有一点……” 看着眼前一幕,顾惊寒觉得自己阴气涌动的魂体都有些发热。无奈,只好一步迈进屋内,现出了身形。 “不是体香,是药。” 低冷的声音突然出现,让姿势不雅的容少爷僵了一瞬。 容斐扶正了顾惊寒的身体,镇定自若地转过头,“没见你吃过。你身上还有什么伤病我不知道,我劝你坦白从宽。” “幼时服的。” 顾惊寒拿出朱砂豆和符纸,“就是传言我小时候夭折那时。师父说这是一枚仙丹,能为我弥补体质不足。” 容少爷顿时理解了顾惊寒那一身怪力气。 “来。” 顾惊寒拉起容斐的手腕,铺好符纸,将朱砂豆递给他,从后扶住他的小臂。 容斐被寒凉的气息包裹着,正要动笔,却忽然间听到顾惊寒的声音,低而轻:“窗外有道影子。” 心头微紧,但容斐面上却无甚变化。 在经历过床头有只手的考验后,容少爷已经无惧于顾大少这种恶劣的吓唬人的鬼故事口吻。就算有鬼手,就算有影子,那又如何?砍了便是。 手下符文流畅画出。 转变角度时,容斐状似不经意地向顾惊寒示意的窗户扫了一眼。 原本关得死死的窗户不知何时竟开了道巴掌大的缝隙,外面黑沉的夜色隐匿其后,被室内昏暗的烛火一照,勾勒出了半张如画般精致细描的美人脸。 美人脸似乎察觉到了容斐的目光,盈盈一笑,竟有几分熟悉。 “云静?”容斐眼神一沉。 话音未落,容斐已经下意识出手,射出了顾惊寒之前交给他的攻击符箓。 符箓砸在窗棂上,骤然击中了窗缝间的那张脸,淡金的光芒溃散。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张美人脸如一张轻飘飘的纸一般,被击落,飘到了窗台上。 容斐慢慢走过去,推开窗户,窗外什么也没有。 “是人脸。” 顾惊寒用纸包着手指,将美人脸捡起来。因为被扯动,美人脸上盈盈温柔的笑容变得狰狞而诡异,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云静的脸。” 顾惊寒挥手关上窗,让容斐用火符焚了这张脸。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完成了定神符,容斐捧着小顾惊寒,靠在床头,眯起眼沉思:“会是谁做的?又有什么目的?这三更半夜……总不会是来玩的吧?” “不。” 顾惊寒眼神暗沉,道,“他们是来找东西的。” 第47章 碎片 翌日,天阴。 晨光透入窗纸内,如在寂静的屋舍里浮起一层细腻的光粉,映着天色与微芒。 顾惊寒侧躺在床沿,一腿垂落,姿势难得的没有过分端正严谨,而是多了一丝容少爷特有的闲适自在。 腰间微微一紧,腿上压着的重量轻了几分。 顾惊寒低头,正对上一双惺忪初醒的眼,眼尾上挑带红,眼睫浓密,缓慢张开时,便如桃花渐次开放,风流光艳。 “醒了。” 顾惊寒抬指擦掉容斐打哈欠时眼角挤出的水渍,低声道。 “美人儿的大腿就是睡得舒服……” 容斐一手撑起身来,一勾顾惊寒脖子,极其响亮地在顾惊寒脸上吧唧了一口,然后抿了下嘴,被那股寒气冻得有些牙疼。 魂体不用睡觉,顾惊寒也没有闭眼装睡的**,一夜下来,便贡献了自己的大腿,充当容少爷的新爱物,陪人入眠。 毕竟比起抱着大腿,抱一整个魂体,还是太冷了点。 “起了。”顾惊寒拍拍容斐的后腰,率先飘下了床。 海棠花的院子总共就这么几个活人,没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容少爷只得自己出门打水洗漱。 顾惊寒不方便现身,只能给容少爷理理衣服,还被容少爷缠着差点又脱一遍。 等两人跟两块大黏糕似的终于挪出了屋,秀姨也正好跨进院门,有些怯弱地笑了笑,招呼两人:“两位先生,吃饭了。” 一转头,玄虚正打着瞌睡从厢房里爬出来,见容斐望来,忙陪给容斐一个小心的笑,也不知奉阳观造了什么孽,培养出这么一个欺软怕硬会装比的好弟子。 “早啊,容少。” 容斐睡得好,心情好,点了下头道:“早。”又仔细瞧了玄虚一眼,等人走到身边,才问:“玄虚道长昨夜睡得不好?气色有些难看啊。” 说着,容斐不着痕迹地瞥了顾惊寒一眼。 他可半点不关注玄虚,后一句话全是顾惊寒的意思。不好好看着他,瞧玄虚做什么…… 顾惊寒见状,亲了下容斐的唇角。 容少爷抿了抿唇,有点受用。 这番小动作,道行不够的玄虚根本没瞧见,他看了眼秀姨已经离去的背影,便一下子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脸色微变道:“容少,昨儿晚上……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声音?”容斐皱眉,不答反问,“你听见了?” 玄虚小胡子一抖,道:“听见了,当然听见了……一个女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唱戏,听得人毛骨悚然,浑身掉鸡皮疙瘩……要不是我这么多年修行有成,怕是要被吓个半死。” “原来如此。”容斐似笑非笑看了眼玄虚青黑的眼底。 玄虚没半点不自在,边走边道:“可是奇怪的是,我拿定风波测了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我看……这个海棠花可是太古怪了。你看那个宁云安,那个秀姨……” “说到这里,你是怎么被宁云安抓住的?还要把你烧了祭天?定风波在手,玄虚道长还干不过一个半吊子?” 容斐终于找到机会问出这个问题,昨天几次试图提出,都被打断了。 闻言,玄虚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 “其实这只是个意外,意外……”玄虚道,“我不是拿了师叔那封古怪的信,所以来了滦山嘛。我本想着早查探完早回去,到了这里的当天夜里就上山了。到了山里,正好撞上宁云安鬼鬼祟祟地往山上走,穿着身道袍。一靠近他,定风波就发烫得很。我觉得他有古怪,就跟了上去,没想到,正看见这个戏班子的人在点尸魂堆,自相残杀,十分可怖……” “我冲上去就想打断,却被同样冲出来的宁云安截住,他张嘴就是我是妖孽,我杀了戏班子的人……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大群村民,宁云安肯定打不过我,但我辈却不可对普通人出手,束手束脚之下,我就被……打晕了……” 玄虚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尴尬至极。 容斐没笑话玄虚,毕竟比起玄虚,他和顾惊寒被追得跳崖似乎更悲催一些。 “那你怎么穿得花里胡哨的,道袍呢?吃饭的家伙呢?”容斐没忘记玄虚被绑在柱子上时的打扮,即便现在换了,也依旧不是以前的道袍拂尘。 玄虚脸上也现出疑惑之色:“我就这么穿着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门前师父叮嘱我,千万不能穿道袍带拂尘,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说自己是个道士,古怪得很。” “奉阳观啊……”容斐心中暗道,“看来回海城,得去这个地方拜访一番了。” “玄虚应当在我们之前。” 顾惊寒开口道,“如此一来,那群村民去而复返,追击我们,似乎也有迹可循。若玄虚所言不虚,那宁云安必定有问题,小心。” 容斐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海棠花包下的院子算不得多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出了客房所在的偏院,穿过一道门,就到了饭厅。 戏班子人多,饭厅便大些,桌椅板凳齐全。旁的都被搬开了,只留一张桌子,摆了几道清淡小菜,并着白粥窝头。 宁云安已经坐下了。 者字不用吃饭,坐在宁云安身旁,拄着下巴看宁云安。 “容少爷昨晚睡得可好?”宁云安抬眼看向容斐,面色清淡地笑了笑,“这里简陋,还望见谅。” “很好。” 容斐装模作样客气了客气,梗坐下就开吃。 他小时候赶上过他老子当土匪的日子,山坳坳里的野草根都啃过,几块糙面窝头吃起来也没什么不自在。山珍海味不贪恋,粗茶淡饭不计较。 顾惊寒在旁看着容少爷吃饭,心头却平白一拧,想着待会儿上了山,得给容少爷烤条鱼吃,这么个贪嘴的懒蛋,委屈不得。 “多吃点,我记得你爱吃豆腐。” 安静的餐桌上,者字的声音突然出现。 顾惊寒抬眼,就见者字伸手夹了一筷子小葱拌豆腐放进宁云安的碗里,轻轻一笑,戾气消散,很有几分温柔味道。 宁云安身体僵了一下,看了看碗里的菜,又看了眼者字,突然沉下了脸。 “我说过我与你不相干,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人鬼殊途。” 筷子被重重放下,宁云安拂袖欲走,者字笑意一收,黑气蓦然涌出,眼看就要发作。 却正在这时,一声呼喊从外渐近,“宁先生!宁先生——!” 秀姨神色匆匆跑了进来,眼带惶恐,“宁先生,县里、县里……” 宁云安一怔,旋即上前道:“秀姨,出了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话音未落,几道沉凝的脚步声踏了进来,房门开着,一眼就看到四个警服在身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浓眉大眼,四方脸,目光犀利,扫了饭厅内一眼,便道:“哪位是宁云安宁老板?我们是县里警局的,海棠花戏班子十数人惨死一案,听说宁老板是唯一的证人,还请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秀姨慌道:“宁先生……” 宁云安皱了皱眉,镇定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去一趟。不过,宁某并非是唯一的证人,旁边这位玄虚道长,也曾亲眼所见,不知……” “一并走吧。”那人道。 玄虚平白遭了点名,嘴里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被呛着了,咳嗽着站起来,“我……” 者字早就隐匿了身形,轻飘飘起身,顺手在玄虚背后拍了一巴掌,给他顺了气,看向容斐道:“一起去?” 顾惊寒控制身形,只在者字和容斐面前露面,对者字道:“有事。你跟着,晚间之前若未归,再联络。” 说着,抬手一挥,一道符从容斐腰间飞出,从一个人眼看不见的奇特角度落到了玄虚手里。 玄虚忙收起来,给了容少爷一个感激的眼神。 来不及多说,警局来的四人就带着宁云安和玄虚出了门,者字跟在他们身后,还不忘对宁云安笑着说:“别怕,我跟着,谁敢动你?” 宁云安皱着眉,别开了头。 “容先生,宁先生他们不会有事吧……” 眼见几人没了踪影,秀姨忧心忡忡道。 容斐饭碗一放,起身道:“放心,例行询问罢了,没事。我们白天有事,先出门了。” “哎,好。”秀姨随意应了声,收拾碗筷。 快步出了海棠花的院子,走上偏僻小道,容斐压了压不知从哪儿掏来的帽子,目光冷厉,低声道:“她果然看得见。” 在秀姨眼中,方才整个饭厅应该只剩下了眼前一个容斐,但在容斐说“我们白天有事”时,秀姨却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反而下意识答应了。 顾惊寒眼中暗色一闪而过:“她若精明,会发现我们的试探。先上山。” 容斐闻言,当即把符箓往腿上一贴,抓起顾惊寒来就拔足狂奔。 本来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在容斐的冲刺下,一两刻钟便完成了。等两人到了长青观门口时,向来自诩强健的容少爷腿都有点抖。 “没追来吧?”容斐喘了口气,坐到门槛上。 顾惊寒摇头道:“她不会追。试探而已,她也可能认为你是一时口误。若是贸然追击,反而打草惊蛇,她应当不会做。” 容斐仰起头:“她……她会是谁?云静?” “前世是女子,此生未必。轮回往生,乃不定数。就如云璋前世是男子,此生也可能是女子。” 顾惊寒说着,走到容斐跟前,转身半蹲下,朝后伸出手,还未来得及说话,容懒虫就自动自发地蹭了上来,抱住了顾惊寒的脖子,双腿一抬,极有力道地夹住了顾惊寒的腰。 “相公,快背小娘子我入洞房啊~”容斐掐着嗓子戏谑笑道。 顾惊寒站起身,双手托住容斐大腿根,拍了下容少爷的屁股,往里走。 走了没两步,背上的小娘子就往下出溜。 “行了行了,走两步就行了,累着我的宝贝儿心疼的还是我……” “想下去了?” 顾惊寒微侧过脸,捏了下容少爷的大腿根,察觉到背上的人一激灵,微微抖了下,眼底不由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不行。” 容斐勒了一下顾惊寒的腰,亲了下他的后颈。 长青观不大,也就几步路。顾惊寒是魂体,虽不如身体,但消耗也并不多。 到了一处偏殿,顾惊寒放下容斐,开始找东西。 “这是爆雷珠,威力惊人……这是捆妖索,可制绝大多数小妖,于大妖有牵制之用……” 顾惊寒送聘礼一般,将两口尘封的箱子搬出来,捡着东西往容斐怀里塞。 容斐不一会儿塞了满当当一小箱子,不禁疑惑道:“这么多东西,你出门怎么不带?你这几年在外,危险也不少吧……” 顾惊寒道:“下山入世,乃是历练,怎能太过借助外物?我下山时,师父只让我挑三件东西,我拿了封妖玦、葬珠和千年桃木心,已经不少了。” 一说起葬珠那副套戒,容斐想起自己还让铺子里修补了东西。虽然那珠子或许只是表面还原,内里仍旧失了本来威力,但终归还是不一样。 这么想着,容斐继续跟顾惊寒往外捡东西,突然手下一凉,像是摸到了一块寒玉一般。 容斐顺手拿出来,当即就是一愣:“阴阳碟碎片?怎么会在这里?” 顾惊寒眸光一滞。 是啊,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但它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了长青观的藏宝阁? 第48章 设局 眼前这块阴阳碟碎片,比起顾惊寒和容斐手里的两块都略大些,像一弯月牙形的玉石,蒙着古拙旧意。 “你以前没在这里见过这东西吗?” 容斐转动着手里的碎片,仔细打量着,“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这未免也太巧了……” “藏宝阁平日不开,我很少来。” 顾惊寒凝视着容斐手里的碎片,眼底有阴翳一掠而过,声音压着一股幽冷之意,“各类器物气息混乱,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是给我们送礼,还是下套……” 容斐将阴阳碟碎片往兜里一塞,眼睛微眯,“往后看看就知道了。反正,狐狸尾巴现在是抓在咱们手里……” 说着,容少爷摸索进口袋的手不安分地在小顾惊寒的屁股上轻轻掐了一把,心满意足得都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顾惊寒一看便知容斐在做什么。 可谓是容少爷一眯眼,顾大少就知道他要偷哪只鸡。但知道归知道,自家养的小狐狸,自然得自己纵着。 “想吃什么?” 顾惊寒抬手拂去容斐袖上沾的尘土,淡声道。 “鱼吧,”容斐趁顾惊寒低头时,在他眼角偷亲了一下,道,“你做的鱼好吃。等回了海城,我们再去打猎,我给你烤兔子吃,本少爷的手艺也不差,只是有点懒……” “嗯。” 顾惊寒合上箱子,认真道,“是有点懒。” 话音未落,一条手臂就勾了上来,揽过顾惊寒大半肩背。 容斐张扬昳丽的面容近在咫尺,眉梢略挑起一点弧度,低笑道:“顾大少说话凭良心啊,在床上……我还不够勤快?你让我坐着我不趴下,你让我抬腿我……” “嗯,”顾惊寒打断容斐的话,正色道,“再接再厉。” 说着,伸手暗示十足地拍了拍容少爷的后腰。 容斐“啧”了声,在本次比骚回合中落败。 出了灰尘遍布的藏宝阁,顾惊寒捉了两条鱼,又带着背着小背篓的容少爷采了点野菜,做出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午饭。 顾惊寒不用吃饭,容斐吃,他便在一旁把到手的三块阴阳碟碎片都拿了出来,挨个儿摆在桌上, 钥匙、镜子、挂件。 看似毫无关联。 三块碎片形状也并不规则。新拿到的是月牙形,钥匙上的是菱形,镜子上的是圆形。都只是粗略的轮廓,并不完全规整。 沉吟片刻,顾惊寒单指一敲,钥匙和镜子上的碎片齐齐一震,竟然从上面自动脱落下来,聚拢到一起。 修长的手指轻移。 三块看似材质色泽都完全不同的碎片,慢慢被拼在一处,原本看似毫不契合的边缘竟纹丝不差地吻合入嵌,组成了一块不足巴掌大小的半圆玉石。 “阴阳碟……” 顾惊寒微微皱眉。他只是随手一敲,顺手一拼,却仿佛浑然天成般还原了半个阴阳碟,这感觉……似还有些熟悉。 “它们的颜色在变。”容斐突然道。 确实在变。 三块碎片合并后,虽仍是残缺,但三种深浅不一的颜色似乎在流转调和,从混杂的灰色中剥离,慢慢沉凝为黑白双色。 而在这颜色沉淀之时,凝然的玉石里似乎有几个字,像是金线描摹,散发着淡光。 容斐凝神看去:“有字,不全……这是小篆?” “生辰。” 顾惊寒念出了唯一完整的两个字,“这是生辰二字,其它残损,看不清。许是阴阳碟施法的关键,或是某些铭文。” 容斐盯着那两个模糊的仿佛刻在玉石深处的字,却忽觉心头一闷,脱口道:“生辰……或许是个生辰贺礼。” 话音落,容斐一怔,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没有发现容少爷的异常,皱眉道:“也有可能。阴阳碟究竟是何物,何种威能,何种来历,我们都不清楚。它绝不只是一个联系云璋与云静的命碟。” 他顿了顿,半阖的眼中暗色幽沉,“还差两块,该做些准备了。” 三块阴阳碟碎片拼合的刹那,远在十数里之外的者字突然脚步一顿,回头望了眼长青山的方向。 “怎……么……了?” 一道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微弱的声音响在耳畔。 者字偏头,就见玄虚一脸正色目不斜视地走在他旁边,一副清正端谨的模样,只有小胡子微微抖动,挤出点模糊的字眼。 “无事。”者字漫不经心道。 视线一转,正对上转头望来的宁云安,者字唇角轻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累吗?我帮你?” 宁云安拧起眉,转了回去。 此时刚进县城,时值正午,天色阴沉,不见云朵与日光,深秋的寒意渐起,落叶卷过街道,都是匆匆的行人。 四名警察前后各两人,带着宁云安和玄虚穿行而过,直奔警局。 “实在是不好意思,宁老板,还麻烦您跑这一趟,实在是这次出的事有点大,又邪乎……” 进了警局,来的光头局长似乎是宁云安的戏迷,态度极好,摸着锃亮的脑袋笑呵呵道,“不过啊,也没啥事,就是问问。咱们去山上的时候呢,都是一把把的灰了,所以……” “一把把的灰?” 宁云安脸色一变,强笑道,“赵局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尸体呢?我们好歹得……入土为安吧。” 赵局长一愣:“啊,这事儿……你们那儿老百姓不说了嘛,长青山上来的妖道,做邪法,把人都给烧成灰了……怎么,宁老板看的不是这么一出?” 宁云安皱眉道:“我只看了一眼,便追着疑凶去了。” 赵局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就说你们那儿俩山头邪性吧,还别不信。” 话里却是根本没接“疑凶”这一茬儿。 宁云安的眉头皱得更紧,“赵局长,此事……” “这样吧,宁老板,”赵局长打断了宁云安的话,“留个证词,画个押,就没事了。宁老板也是大忙人,海棠花名存实亡,还等宁老板振兴呢,就不耽误了……” 赵局长热情至极:“赶巧中午饭,宁老板就一块吃吧,我赵某人可是宁老板的戏迷,等会儿宁老板可要给赵某亮亮嗓子啊……” 那边宁云安盛情难却,被赵局长拖着出门,这边毫无存在感的玄虚瞥了一眼身旁的者字,小声道:“我怎么感觉……问案子是假,请宁云安吃饭是真啊。” 者字注视着宁云安的背影,嗤笑道:“如今世道,命如草芥。哪儿有真问案子的人?” “你不去?”玄虚抬了下下巴。 翻涌的黑气遮住者字的面容,使得他的声音也有几分模糊喑哑:“我有事,你去。护好他。” 玄虚真是受够了在哪儿都瞎眼的命,但昨天一天没吃,今早又只喝了两口粥,实在饿得慌,眼前这顿饭,不吃白不吃。 在海城没少去大户混吃混喝的玄虚道长很快丢掉了早就不存在面子,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吃饭的地方在县城的酒楼。 赵局长舍得民脂民膏,点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宁云安似乎有心事,吃得不多,被赵局长频频劝酒,不一会儿便两颊飞红,有了醉态。 玄虚模样矜持,但吃得飞快,等有了九分饱后,擦着嘴抬起眼,就正看见赵局长抓着宁云安的手不放,还要往宁云安嘴里灌酒。 想起者字的话,玄虚眉头微皱,两指一夹,捏断了一小截筷子,信手甩出。 “嘶!” 赵局长突然面皮一跳,倒吸了口气,只觉手肘的麻穴一疼,整个手臂都没了知觉。 “赵局长,您这怎么磕着了?” 玄虚干咳一声,起身走过去,一手拎起宁云安,一手四两拨千斤般不着痕迹地挪开光头局长,“看来是喝多了。宁老板也是,怎么能撞赵局长?什么?想去茅厕?你这都走不稳……行,我搀着你……赵局长,失陪,失陪。” 连珠炮一般打了醉醺醺的赵局长一个蒙头转向,玄虚拖着宁云安快步出了酒楼雅间。 “喝成这样怎么回去……” 玄虚脑袋直疼,“那鬼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怎么这时候没影儿了……” 他半搀半拖着宁云安拐进条街道,准备找间客栈暂时落脚,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拐进去,往里走三百步,右手边宅子。” 玄虚一惊,转头正对上宁云安的双眼。 仍红着,但却不见半分浑浊,反倒是清醒至极。 “按我说的做。”宁云安低声道。 玄虚却不动,“你看我像滥好心的人吗?”他看着宁云安的眼中带着冷意,“你之前想杀我。” 宁云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那都是做给那只鬼看的,”他的眼里暗芒闪动,“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才是盟友。” 玄虚不明所以,但面上仍滴水不漏:“什么意思?” “你真的相信有不作恶的厉鬼吗?” 玄虚一怔。 “我不信,”宁云安神情冰冷道,“所以,我要你帮我,杀了那只阴魂不散的……厉鬼。” 作者有话要说:请假或通知之类都放wb了,宝贝儿们可以留意下qwq 第49章 困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就是你的理由?” 玄虚扶着宁云安的手立刻抽了回来,整个人都要气笑了,“宁老板,你这比我还虚伪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而且不管他是人是鬼,他现在都是来帮我们的,他做没做过恶事你看不出?再者,他对你……” “够了!” 宁云安眼里的醉意彻底消散,他一把扣住了玄虚的肩膀,目光森冷,“别提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我就是修道修疯了,也看不上一只浪荡的艳鬼!现在我只问你,帮不帮我?” 玄虚眼珠轻轻一转,精芒流转:“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宁云安皱眉道:“造福苍生之事,怎能只顾个人得失?这就是你们奉阳观的高徒?” “说到底就是没有好处,光出力气白干活呗,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玄虚嗤笑道,“你当初要杀我的时候怎么不看我是奉阳观弟子?现在是你求我帮忙,宁道长,这些虚伪的话,就别再说了吧。” 顿了顿,抬手伸出五根手指,玄虚淡淡道:“五百大洋……” 宁云安脸色一沉。 玄虚却跟没看到一样,继续道:“想必宁老板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毕竟宁老板心中存的是天下苍生啊。为了苍生,花这么点小钱,那还是赚了,对吧,宁老板?” 宁云安眉目满是阴翳,他盯了玄虚片刻,道:“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不过……海棠花的东西,你尽可拿走抵押。” “先给定金。”玄虚伸手。 宁云安眼中闪过一抹暗色,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扔过去:“先抵着,赖不了你的。事出紧急,机会稍纵即逝,我们现在就行动,玄虚道长可有问题?” 掂了掂手里的玉佩,成色上好,玄虚一边摩挲着一边点了头:“没有问题,不过这鬼道行可远高于你我,你就有把握……” 宁云安打断他:“跟我来。” 说罢,身上再不见半分醉意,步伐矫健,快步往巷子里走去。 玄虚摸了摸袖子里的定风波,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这条小巷很长。 巷子深处的宅院都是门扉紧闭,墙瓦斑驳,幽幽的湿凉气息自角落蔓延,比秋意更寒。偶有枯草晃动,野猫灵巧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踩过,留下一道灰色的残影。 与所有其它小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踏入这里,玄虚便隐隐有些感觉:“这里……布了阵?” 宁云安点了点头,道:“是个困阵,但以我的法力无法完全成形,也困不了他多长时间,所以才要有劳你出手。”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正常。” 玄虚在巷子里边走边看,打量着四周几扇古旧的宅院小门,漫不经心道,“有这个困阵,咱们还有几分把握。我就不信咱们两个加起来,再算上我的定风波,还制不住一个厉鬼。” 宁云安在听到“定风波”三字时眼神一凝,旋即垂眼笑道:“那就好,我可不想我的五百大洋打了水漂……时候不早了,你在这里等着,这是阵法开启和操纵方式,你注入法力即可。我去把那厉鬼引过来,他一进来,就立刻动手,千万不能犹豫。” 接过两张纸扫了一眼,玄虚颔首道:“放心。” 宁云安转身欲走,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回身将拂尘给了玄虚,“这也是一件困敌之器,你留着配合使用。” 玄虚接过来甩了甩,“不错啊,是件宝贝。” 宁云安一笑,转身走出了巷子。 秋意渐浓,寒风漫起。 尘土袭卷而来,街上行人稀少,天色晦暗。正是午后打盹儿的时候,不少临街的店铺都半掩了门,留着上下眼皮打架的伙计窝在柜台后面,泡在干冷的秋色里发霉。 一身酒气的男子跌跌撞撞,扶着墙往前走着。风一鼓,整身长衫都被吹透了,显出单薄瘦削的身形来。 街道拐角,出现了两名脚下生风的壮汉,打眼一看,当即就奔着醉酒男子而来。 “在那儿!” “快!快追!” 一眨眼功夫,两名壮汉就追了上来,一把架起男子,其中一个伸手掰起他的脸看了眼,啧了声。 “这看着不就是个男人脸吗?怎么就把咱局长给迷了心窍了。” 另一个嗤道:“男人跟男人能一样吗?人这长得俊,谁不喜欢俊的?行了别废话了,赶紧送到院里去,听说这还是戏班子的角儿呢……” 醉酒的人挣扎起来,但哪里挣得开两个壮汉的钳制,直接便被拖了起来,一手刀劈晕了事。 “看这细皮嫩肉的……” “老丁,我说这不该干的你可连想都别给我想啊……” “哎我知道,我不就瞅瞅嘛……” 两个壮汉架着宁云安专挑人少的路走,半扶半搀着,就算是撞上人,也只以为是接了酒鬼回家。 边走边小声说着话,两人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脚下,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略微扭曲着,改变了形状,也改变了他们前进的方向。 宁云安紧闭的双眼睁开一道缝隙。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复又闭上,眼底带了些焦躁。前面便是小巷入口了,但厉鬼却还未出现。 “嘶……怎么这么冷啊?” 巷口吹来淡淡凉气,其中一个壮汉缩了缩脖子,正纳闷间,却发现手上一轻,转眼竟看见同伴一把扛起了局长指定的美人,直直往巷子里冲。 “老丁!你干什么?!” 壮汉大喝一声,忙追上去。 叫老丁的汉子脚步停下,似乎被喊住了,另一人心头一跳,还来不及怒骂,就见老丁双目赤红,手上寒光一闪,掏出匕首就朝醉酒昏迷的人刺去。 “去死吧!” “老丁!” 怒喝之中,突然一阵黑风冲面而来。 两个汉子直接被掀了出去,在地上一滚,不省人事。 黑风凝聚出者字的身影。 “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你就折腾成这样了?”者字袍袖轻拂,双脚凝出,落在地上,缓步走进巷子,“如此酒量,还要逞能……” 他俯身伸手,正要将宁云安扶起,却在指尖将要触及到宁云安手臂时,听见了一道似轻实重的声音。 “咄!” 声无形,瞬息扩大,如一柄巨锤,砸入了者字的耳中。 他的动作一滞。 “就是此时!” 宁云安猛然睁眼,厉喝一声,手掌拍地飞身而起,刹那间符箓与桃木剑齐齐射出。 巷子深处的玄虚闻声,立刻往阵内注入法力。 整条小巷瞬息如活过来一般,荡起虚幻的波纹,四下黑暗,巷口已然消失不见,天空也似有灰蒙蒙的纹路阻拦。 者字反应过来,飞快闪躲攻击,但却没有打出黑气反击。 “你想和我动手?”者字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宁云安。 宁云安手上攻击不断,光芒激射不停,原本冷淡的神色现出一丝快意:“我不想和你动手,我想要你的命!” “我不想伤你。”者字道。 宁云安冷笑:“你倒是想伤我!你现在浑身法力无法动用,只能乖乖受死,还装什么?这尸魂密卷果然有效,不枉我多次尝试。” “尸魂堆……你早有预谋!” 符箓激射飞快,如天罗地网。 者字闪躲之下,不免被刮到一些,说话间脸上已是添了一道裂开的血痕,令他整张脸显得更加妖异魅惑。 “为什么……”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宁云安,似乎已被逼入绝境。 宁云安却不理会,向后喊道:“拂尘!” 刹那银丝如缕袭来,宁云安脸色猛然一变:“玄虚!” 话音未落,整个人都被银丝裹住,瞬息缠缚,竟分毫挣脱不开,绑了个结结实实。 玄虚紧随拂尘出现,一溜烟跑到者字身旁,脸色有点发白。 法力消耗过度,这柄拂尘简直要把他吸成人干。 者字施施然拍了拍衣袖,手指抚过脸上伤口,神情似笑非笑:“能看出我是活尸而非厉鬼,云静,你的本事见长啊。” 宁云安脸色阴沉道:“竟然被你识破了。” 者字笑了笑:“你长得和云璋再像,也盖不住那一身恶臭。而且……云璋不爱吃豆腐,只爱吃我的豆腐。” “贱人……” 宁云安神情扭曲,恨意充斥眼中,“你害云璋还不够多吗?上辈子不够,这辈子还要阴魂不散……啊对了,云璋魂飞魄散了,没有这辈子了。你想找他,不如去忘川河里捞捞残魂,说不准有那么一丝半缕……呃!” 者字一把掐住宁云安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真不该跟你废话。”者字冷声道。 “云……” 五指骤然一缩,宁云安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节,似难以置信般蓦地瞪大了眼睛,眼角缓慢地淌出一滴血来。 血珠出现的刹那,者字脸色陡然一变,“不好!” 话音未落,那滴血珠砰然蒸发。 如同触到了机括一般,本已没了困阵变得平静的小巷突然颤抖蠕动起来,仿佛一条巨虫般。 巷子深处四扇院门符文一闪,爆开气浪,出现了四只巨大的血红竖瞳。 “无生阵?” 玄虚额上冷汗滑落。 一看那四只竖瞳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十死无生阵,要么找到阵眼,要么突破生门,不然十死无生,而且专克鬼物邪物。 竖瞳望来,脑海里瞬间如被血色浪潮吞噬,几乎迷失心智。 “拼了!” 玄虚一口舌尖血喷出,落到从袖内飞出的定风波身上。 他修为本就不高,为了跟者字串通演戏逼真,当真操控了困阵,气力耗竭,眼下唯有精血催发,用定风波抵挡一阵。 虚幻的光罩升起,将红光挡在了外面。 玄虚翻了翻衣兜,看了眼者字,后悔不迭:“你有办法没有?唉,早知道不用那张传讯符找你商量了,应该留到眼下用来召唤顾天师救命才对……” 者字显然也没料到宁云安临死还有这般阵仗,眉头紧锁。 他也是托大了,完全没想到宁云安竟试验成功了无人可成的尸魂密卷,毕竟之前的尸魂堆被玄虚和顾惊寒等人接连破坏,怎么也不该成形才对。 若他没中密卷,大可以强力试探生门。多试几次总能找到,但眼下…… “你能解开尸魂密卷吗?”玄虚忽然道。很显然,他跟者字想到一块去了。 者字道:“我解开尸魂密卷要一刻钟,但这个阵法攻击强度,我们撑不到。” “好,一刻钟,你解,我撑着。”玄虚咬牙道。拼一拼,总比坐着等死好。 者字看了玄虚一眼,没有废话,当即盘膝坐下。 玄虚起身挡到者字身前,一指点在眉心,逼出一点血珠,射入手里的定风波中。 精血一出,玄虚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蒙上一层灰败。但被红光侵蚀变薄的防护罩却在刹那增厚许多,光芒大盛。 “赔大发了……” 玄虚喃喃道,一张嘴,唇间现出一丝血线。 但一个阵法必不会只有一种攻击变化。 这波红光坚持没多久,身侧突然有火浪来袭,玄虚急忙一闪,扩大防护罩,挡住侧面。 双腿陡然失了力气,玄虚单膝跪地,把防护罩一缩再缩,几乎只能囊括两人。 这时玄虚无比悔恨自己没有好好修行,光偷奸耍滑,以至于到现在只能开启定风波的防护功能,而不能用做攻击。而且这防护能力,也太过耗费精力。 玄虚回头看了一眼者字,者字仍阖目凝神,气息不定。 他也不敢出声催促打扰,只能再往后靠一靠,将人挡得严实点。 离得近了,玄虚发现者字的下唇上竟有一点细小的红痣,被那两片苍白的唇衬托得格外艳丽,宛如朱墨不慎入莲池,于莲瓣之上悄然而过…… 令人生出一丝噬咬碾磨的悸动。 玄虚一怔,耳后忽有风起。 “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眼见不一定为实qwq 第50章 列字 一声疾呼将玄虚的神智唤回。 他下意识向旁边一避,肩膀就被者字按住,往后一带。 浓重的腥臭味刹那袭来。 数根血箭急速射来,似乎带着腐蚀的恶意,轰然掠过,躲闪中击碎了者字头顶的发冠,一绺长发被硫酸泼中一般焦灼断裂,其余发丝零散,铺满者字的后背。 “你不是鬼?”玄虚衣袖被烧掉半截,愕然看向者字。 鬼没有实体,是不会被烧断头发的。 “活尸,没见过?”者字挥手,黑气如幕。 玄虚皱眉:“可你之前……” 声音一顿,他瞬间明白之前者字的离去是什么缘故了。在昨天还是厉鬼,今日消失几个时辰,就成了活尸,他是……找到自己的尸体了。 者字并为理会他的言语,道:“尸魂密卷难解,时间不够,我只破开了部分。四个门,你选两个我闯。” 说话间,阵法不断变幻,风雨雷电霹雳席卷。 纵横劈落的闪电中,一道身影摇摇晃晃站起来,竟然是被者字杀了的宁云安。 只是他此时的形态,一看便不是人类,肢体抽搐扭曲,犹如爬虫一般向前移动,仿佛被人操控了一般。 “你逗我?我学的可不是算命!” 玄虚脸色发苦,让他选,就他这倒霉催的,没准儿就选个阎罗殿的大门。但眼下没有其它办法,者字只够闯两扇门的能力,不能挨个儿去试探。 边勉力操控着定风波回旋抵挡血箭,玄虚边观察着阵法,一手飞快掐诀推演。 巷子深处,宁云安挪动到了四扇门的巨目围拢的中心,突然举起了双手,发出尖利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 “啊啊啊啊——!” 雷声轰鸣大作。 无数道雷电聚拢,凝成了一把巨大的刀,电光为锋,指向玄虚和者字。 “这是要直接把咱们灭了啊……” 玄虚额上青筋暴起,他紧盯着那把即将完全成形的巨刃,手指微抖,脑海里一团乱,有根弦被瞬间拉到紧绷。 心神一错,定风波就是一歪,竟然没能挡住一道血箭。 血箭瞬间射穿玄虚的肩膀,让他忍不住痛呼一声。 者字闻声立刻转身,而就在这时,那雷电巨刃悍然落下,气势无匹,直接将两人锁定,避无可避。 “你怎么样?”者字扶住玄虚。 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竟然在听到这人的声音时就这样转了身。 “我……” 电闪雷鸣映刻进玄虚骤然锁紧的瞳孔里,他似乎听到嗡地一声巨响,脑中忽然多了什么,整个世界的颜色瞬息改变。 他一把攥住者字的手腕,顶着血箭与斩落的巨刃,猛地冲了出去。 几乎是呼吸起落间,两人竟然已经冲到了一扇门前。 在靠近的刹那,门上的血色巨目猛然变化成一张血盆大口,利齿遍布,朝着两人咬了过来。 玄虚却悍然不惧,桃木剑一横,刺入大口内,在这大嘴发出沉闷嘶吼的时候,手脚并用撑在上下,令它无法闭合。 他转头看向者字:“你先走!” 者字知道这时自己该毫不迟疑地冲出去,但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随而来的巨刃,和咆哮冲来的宁云安,竟有些犹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生门要活人鲜血祭开,你是尸体,根本不行,立刻走,听见没有?!” 玄虚用肩扛住不断下咬的利齿,腾出一只手抓住者字,往外甩去。 者字完全没想到玄虚竟然突然有这么大力气,一个不慎被甩了出去,周围的景象刹那变化,电闪雷鸣血雾滔天统统消失不见,他跌坐在了巷口。 “娘的!” 一声熟悉的咒骂突然从身后传来。 者字蓦然回头,正好看见容斐飞奔而至,他回神一般立刻起身:“顾惊寒呢?玄虚还在里面。” 一道半透明的颀长身影出现在容斐身侧,顾惊寒看了者字一眼,从容斐的口袋内拿出套戒葬珠,戴在手上。 他为了离开滦山的阵法,魂魄被撕裂,阴气反噬,成了半个鬼身,无法再使用千年桃木心,也无法绘制符箓,但葬珠本就是互通阴阳的武器,所以他还可以使用。 “十死无生阵……” 顾惊寒伸出手,缺少一颗珠子的葬珠发出一阵低鸣。 伴随着这阵低鸣,顾惊寒眼神一厉,骈指为剑,直接将黑漆漆的巷口割开了一道口子。 他探掌入内,一把将玄虚拽了出来,容斐和者字忙将人扶住。 玄虚身上伤口纵横,衣袍全被鲜血染红,双眼紧闭。 容斐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便掏出一张定神符给他贴上,免得一会儿一口气没把住,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容斐皱眉道,“你们去个警局,搞这么大阵仗?” 者字眼神一沉,言简意赅道:“宁云安不是云璋,设了此阵,要杀我们。” 容斐一怔,抬眼和顾惊寒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长青观时,顾惊寒心有所感,随手抛铜钱,算了一卦,东南大凶,正是玄虚三人离去的方位,两人便觉事有不对,匆匆来了。 若是没有那一卦,者字能逃出,但恐怕玄虚就要折在里面。 而顾惊寒之所以心有所感要算这一卦,却是因为…… “宁云安还在里面?”顾惊寒蹙眉。 者字颔首,看着昏迷的玄虚,眉目微冷:“死不足惜。” 顾惊寒看了眼者字,反手将拉出玄虚的那道裂缝破得更大了些,抬步迈了进去。 甫一踏入,迎面便是数道血箭破风而来,夹带电光四射。其后紧跟那道雷霆巨刃,几乎是刹那间已到了顾惊寒的头顶。 若是顾惊寒晚上一点拉出玄虚,恐怕玄虚就要被劈成一截焦炭了。 脚下微动,顾惊寒险而又险地擦身避开了血箭,抬手一把抓住了雷电凝成的刀刃。 葬珠的鸣声更大,套在指上的戒指颤动不已。 “散!” 顾惊寒冷喝一声,葬珠颤动近乎崩裂,骤然迸发出一道尖锐至极的嘶鸣。在这嘶鸣声中,那道雷电巨刃轰然炸开,化为无数细小的闪电,四散劈打,混乱起来。 魂体有刹那的透明,顾惊寒定了定神,走到肢体扭曲匍匐在地的宁云安面前。 手掌探出,顾惊寒一把按住宁云安的天灵盖,葬珠套戒泛起冷锐的银光,幻出一只透明的手掌,伸入宁云安脑内一抓,带出一片似玉似石的碎片。 “阴阳碟。” 顾惊寒将碎片摄入掌中,周遭的阵法荡起一阵波纹,很快消失。 “死了?”容斐走到顾惊寒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宁云安的尸体,掏出手套来戴上,矮身检查,“他不是云璋,那是谁?又为什么要冒充云璋?” 顾惊寒将第四块阴阳碟碎片送到容斐手里,道:“这是从他身体里取出的。” 接过阴阳碟碎片端详了片刻,容斐一笑,侧脸避开者字的目光,压低声音道:“短短几天,阴阳碟五块碎片,齐了四块。说是巧合,鬼都不信了。你算那一卦,就是这个东西驱使的吧……有意思。” 如此巧合,便当真不像巧合。 顾惊寒也在沉思。他比容斐知道更多,也猜到了更多。 这些阴阳碟碎片自他们出现后,便一个紧跟一个,接踵而至。若说是早就在此被他们发现,倒不如说……是有人将它们送到他们面前。 就如几十分钟前在长青观内,他随手把玩着铜钱,一块阴阳碟碎片突兀一动,撞上了他的手腕。他心有所感,便顺势卜了一卦,因此来了这里,因此拿到了第四块碎片。 阴阳碟,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为什么无论哪种选择,都在驱动着他们,拿到阴阳碟的碎片? “回去吗?天黑了。”者字突然出声。 顾惊寒转身道:“宁云安体内有一块阴阳碟碎片,他有云璋的气息,或是因此。这阵法是以宁云安为阵眼布下的,布阵之人另有其人,并非宁云安。” 者字脸色微变:“我怀疑他是云静转世。” “有可能。”顾惊寒道。 容斐起身,摘了手套一扔,抛下一张烈火符,清理了宁云安的尸体,去拉顾惊寒的手:“累了,回去边走边说吧。” “嗯。” 顾惊寒偏头,亲了亲容斐的眉心,送去一丝沁凉,抬手扶住容斐的后腰,让他半靠到自己身上。 若非回去人多,看见一个大活人飘在半空中不好,顾惊寒倒可以背容斐回去。 者字有了身体,倒不怕这个,扶起玄虚,半架半背着,四人往回走。 宁云安死了,还心怀不轨,海棠花的小院最好还是别回去了。四人没进长青镇,出了县城,径自转道上了长青山。 “这里还跟你们那时候一样?” 山路上,容斐见者字看着四下掩在黑暗中的风景,面色复杂,眼神一动,开口问道。 者字一怔,摇头道:“不同。” 也是不同,至少者字给他们看的梦境里,长青山还有道观,都与现在的大相径庭。世殊时异,大抵如此。 四人进了道观,因为还未到子夜,所以长青观还保持着完整面貌。 顾惊寒清楚,按照白繁所言,只有每夜的子时,长青观才会变成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其他时候与往日无异,甚至不缺少一砖一瓦。 “夜已深,先休息吧。” 顾惊寒为者字和玄虚开了一间客房,容斐找出伤药处理好了玄虚的伤口,又按照顾惊寒教的,给他贴了几道符,才离开。 回了房,顾惊寒烤的鱼还在桌上,已经凉了。 容斐伸手去拿,被顾惊寒截住,甩了道烈火符熏了熏。 “冷食伤胃。” 顾惊寒烤鱼一绝,熏鱼也极佳,弄好后剔了鱼刺,送到容斐嘴边。 “还是宝贝儿疼我……”容斐不管顾惊寒魂体冰冷,腿一抬放到了顾惊寒的腿上,捧着鱼啃,用油乎乎的嘴亲了口顾惊寒的唇。 “疼你,”顾惊寒声音低冷,轻轻一拍容斐腰臀,将人揽过来,“也会让你疼。” 容斐被后腰陡然侵来的寒意冰得一激灵,啧了声,桃花眼一眯,挑衅般往顾惊寒耳朵里吹了口气,“我也能夹得你疼。” 下巴碰了碰顾惊寒的耳廓,窝进颈侧,暧昧地蹭了蹭。 顾惊寒紧了紧搂着容斐腰身的手臂,将容斐的挑衅记了仇,没有多言,拿出四块阴阳碟,拼在一处。 没有变化。 内里的字也没有因多出一块而显示更多。 “看来,还是要等第五块。”吃完鱼,容斐起来洗了洗手,看着桌上的碎片道。 顾惊寒点头,挥手收起碎片,正要起身上床,脑海中却嗡地一声,响起了一道冷淡低哑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个被缩成鼻烟壶大小的骨灰盒突然从容斐的衣兜飞了出来。 顾惊寒眼神一凝:“列字?” 者字的骨灰盒都被他带走了,现在要苏醒的话,就该是列字。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是。” 那道声音说,“我不能现身,没有任何记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执念,那就是……阻止云璋复活。” 作者有话要说:有事或请假weibo;苏城家有酒。 第51章 反水 长青观客房。 晓月拉扯着草木摇晃的残影,斑驳散落在窗纸上,细微的风夹着秋寒,钻过窗棂。 玄虚躺在临窗的床上,被月光照得脸色青白,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缭绕的黑气缠缚着他的手脚,者字拿着一块湿帕子,从玄虚的眉目擦下来,直到手掌。玄虚哪怕是昏迷不醒,也牢牢攥着奉阳观的看家宝贝定风波。 定风波被血染得暗红,凝出一层沉甸甸的润泽的光。 “也是个傻的。” 者字嗤笑一声,唇角牵起的弧度颇有些复杂。他在玄虚胳膊的麻筋上一敲,顺势掰开玄虚已经僵硬的手指,将定风波拿出来,擦玄虚的手。 毫无温度的掌中蓦然一烫。 者字浑身一僵,愕然看向手里的定风波。他怔了怔,突然手掌用力,竟一把将定风波捏碎了。 无关紧要的边角稀稀拉拉落下,只剩中间一小块。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吗?” 者字卷起定风波的碎片,又看了床上的玄虚一眼,脸上浮起似悲似喜的表情,黑气一冲,推门而出。 来到院内,者字看见顾惊寒和容斐房间还亮着灯火,便走过去叩了叩门。 开门的人是顾惊寒。 者字虽与他们二人相处不久,但也清楚,容斐是个标标准准的少爷秧子大懒蛋,能躺绝不站,顾惊寒惯着他,一般的事都是亲自动手。 这真的是一份太过令人羡慕的爱。但在此时,这份宠爱,让者字有了空子可钻。 “有事?”顾惊寒站在门前,没有半分要请者字进去的意思。 者字也不在意,头微偏:“有关这道观,出来说?” 顾惊寒神色寡淡,眼底闪过一丝暗色,略一迟疑,迈出门来,似不想让容斐知道者字将要谈的事,皱眉道:“往树下……” “好。” 者字应着一笑,身形却陡然一换,瞬息冲进卧房门口。 几乎同时,“嘭”地一声,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挡住,猛地弹了出来。 “啊!” 灼烫的烧痕烙在者字手臂上,撕下他的半边袖子。他身形一晃,踉跄站稳,神色阴鸷地看向门口。 容斐一身骑装整齐,肩上披着顾惊寒的道袍,出现在门内。他举着一盏油灯,照亮了门框靠里的隐秘位置,那里按照方位贴了四张符箓,符箓含着淡金色与浅红色,掺了顾惊寒肉身的精血。 者字扫了一眼那些符箓,忽然笑了:“看来你们是知道了。” 顾惊寒走到门前,神色不变,摇头道:“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者字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语气清淡,却似乎淬着深秋蝉绝的漠寒:“列字醒了。他的执念是阻止云璋复活。” 容斐道:“列字的执念是阻止云璋复活,而者字的执念却是找到云璋的转世。这是相互矛盾的两个愿望。你的云璋若是真有转世,那又何谈复活?按你的说法,他本来就活着。所以,你和列字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 他声音一顿,凝视着者字黑气四起,如业火缠身的模样,笑了笑:“比起你,还是列字更可信一点。” “原来是这样。” 者字恍然,笑了声,“这算是天有不测风云吧,只差一步,我便成功了,却没想到,亏在了这里。那个列字……是季存光?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不过,”者字摩挲着手里从定风波中取出的最后一片阴阳碟碎片,慢声道,“我对着封印血契许下的执念,确实是寻找云璋的转世。但这个执念……本身就不可能实现。” “你不相信血契。”顾惊寒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者字的心思。 或许当初被封进骨灰盒时,者字许下的执念确实是这个,但这只是个表面的执念。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从来没有告诉过血契,他不相信顾惊寒可以完成他的执念,他要自己完成他真正的执念。 “你跟我说相信?” 者字突然轻蔑一笑,眼神幽冷,沉着森然的恨意,“顾惊寒,顾天师,我凭什么相信你?当初若不是……若不是你们,我和云璋何至于如此?云璋让我相信你,不愿意我逆天改命复活他的残魂,他不恨你们,但我……从来不会相信我的仇人。” “执念?” 者字猛然转头盯住容斐,双眼泛起猩红,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什么执念……都是你造的孽!” 那目光犹如一根箭,陡然穿透容斐的胸腔,他一愣,只见者字话音未落,周身黑气凝成巨掌,轰然砸向门口,一击之下,光幕震动。 者字身形一闪,借此机会不顾灼烧反噬,强行探手抓向容斐,五指一张,手掌血肉脱落,化为白骨,凭空摄来了另外四块阴阳碟碎片。 “小心!” 顾惊寒出手阻挡,容斐回神,手一抬,符箓如剑雨射出。 者字猛然后退,周身黑气沸腾一般,推向四面,卷起狂风。 几道符箓瞬息而至,引雷劈开黑风,其内者字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娘的!让他跑了!” 容斐跑出门口,眉心紧皱,眼底犹残存些许恍惚。 顾惊寒仰头看了眼夜空,脸色微沉:“他去滦山了。滦山河底的阵法,吸取了长青山的生机与滦山的死气,在月圆之夜的子时造就阴阳转换之地。是他布下的,他要复活云璋。” “追吗?”容斐问。 顾惊寒摇了摇头,驱散院内黑气,道:“后天才是月圆之夜,到时再去。眼下便是去了,也找不到他。” 容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灿然的桃花眼突然转向顾惊寒,唇瓣一动:“你说……者字的话什么意思?” 顾惊寒第一次从容斐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安。 “若是我说,他只是为了扰乱我们,你不会信。”顾惊寒握住容斐的手腕,并不纤细,却很瘦,手指抚过腕内脆弱的脉络,穿入了容斐的指间。 十指相扣,如唇齿相依,似有难言的悸动蓦然蔓延。 容斐挑眉看向顾惊寒。 “不管什么秘密,都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顾惊寒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平白低缓了许多,仿佛掺进了一丝稀罕的温柔质地,他顿了顿,突然张开手臂,说,“抱。” 容斐怔了下,然后一个起跳蹦到了顾惊寒身上,一边被冻得直哆嗦,一边搂紧了顾惊寒的肩背,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没出息道:“一个字……我都听硬了……你给我冰冰,消消肿……” 顾惊寒收拢手臂,抱着容少爷进屋,心知方才这件事算是糊弄过去了。但者字所说的话背后的含义,却无法不去探究。而且复活魂飞魄散之人……何止是逆天改命,只怕要生灵涂炭。 两人收拾准备睡下。 顾惊寒去看了眼玄虚,看人还活得好好的,没被者字掐死,便设下了一个小阵,以防者字再回来。 搞完这些,顾惊寒回房,便见容少爷已经抱着睡着了。 一身衣服脱了个干净,虚虚穿着顾惊寒的道袍,领口微散,露出大片光洁的后背,薄而有力的肌肉线条流畅。 顾惊寒在容斐的发顶轻轻一吻,给人盖好被子,把缩小的自己的肉身扶到枕头上,贴着容斐的鼻尖放好,靠坐在了床边,闭目养神。 接下来两天,玄虚醒了,但没人顾得上搭理他。 顾惊寒带着容斐临时抱佛脚,拼了命画符,恶补阵法。之前的普通桃木剑损毁不少,千年桃木心容斐没修为,又用不了,顾惊寒便从白繁折了两根树枝,做成木剑,教容斐几招剑法。 令人意外的,容少爷懒归懒,学起东西来却异常地快,给人一种这些东西本就存在他的身上,只是被重新挖掘出来的错觉。 “明天晚上,我也去。” 玄虚浑身上下缠满了纱布,坐都坐不稳,靠着桌子憔悴道,“真没想到那鬼是个奸的……定风波没了,我这条狗命抵给我师父他都不稀罕,怎么着也得弄回点边边角角来,证明我为斩妖除魔努力过……” 顾惊寒扶着容斐的手画符,头也不抬,淡淡道:“努力找死吗?” 玄虚脸色发绿,期期艾艾道:“死是死不了……那什么,顾老大,你看你们这符都画了两包袱了,再多也搁不下了,不然……小弟替你们分担点?” 嘴里不好意思地说着,手却已经摸了一大把符箓塞进了怀里。 容斐瞟他一眼,转了转手腕:“一张一百大洋。” 玄虚手有点软:“回去给回去给。” 顾惊寒抬眼,将一张定神符甩给玄虚,“拿着,你魂魄不稳,善用。” 玄虚美滋滋收了,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只是一说起魂魄不稳,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到,眼珠蒙着一层怅惘之色。 将玄虚的神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顾惊寒默不作声,继续指点容斐。 如此这般准备了两天,第三日入夜,三人出了长青观,直奔滦山。 第52章 争夺 霜寒夜,无星无月。 顾惊寒三人还未赶到滦山,便看见黑沉沉的夜空无端升起一道刺目的红色光柱,大水滔天,并着黑风汹涌而起,围绕着光柱沸腾,几乎扑灭整座滦山。 “要快。” 一眼看到那阵势,顾惊寒眉头便是一紧,当即甩出几道符贴上容斐和玄虚的双腿,“此阵阴阳转换,抽取附近地脉生气,要尽快打断,不可耽误,否则方圆四十九里,恐人畜无存,寸草不生。” 容斐冷笑:“真是够狠呐。”他看了玄虚一眼:“你还成吗?走得动?” “还……还凑合……” 对比起容斐的生龙活虎,玄虚面白如纸,一副随时要去见阎王的架势,跑得快了两条腿都有点不听使唤地打摆子,气都喘不匀。 顾惊寒没有同他废话,和容斐一人一条胳膊,抻起玄虚,顶着怒号的阴风,冲上了滦山。 入山没多久,水浪汇成的黑潮越发澎湃。 顾惊寒和容斐身手灵活,从高地飞快掠行,越靠近那条河,越感到寒意深重,几乎凝成实质,将钻痛的阴冷刺入骨缝。 四下河水翻卷,河面中心却诡异地平静。 者字衣袍飞扬,站在水面上。 无数道细长的红线从河底的阵法玉符上射出,穿透浑浊的流水,投向高空,如编织的牢笼,将中央的者字围困。阴阳碟已经完整,悬浮在者字身前,泛起淡淡的柔光。 者字双手不断结着印,将一条条红线汇入头顶冲天的红色光柱中。每多一条红线,那光柱便会更亮一分,扩大一分。 光柱熏红了夜云,渐染向远方,如一场轰烈浩大的火烧云奇景。 远方村镇城郭的百姓被惊醒,灯光成片的亮起,鸡犬吵闹不安,婴孩啼哭。 “这……这怎么办?” 玄虚被一屁股扔在悬崖下的河边,一边匆匆掏出符箓桃木剑,一边左右看看顾惊寒和容斐,“顾天师,这阵法对鬼魂吸力极强,伤害大,不然就我跟容少先去把他引过来……” “不能等……”顾惊寒五指修长,骨节圆润劲秀,葬珠的套戒一环一环扣进去,最后在手腕上咔哒一锁,他打断玄虚,形状凌厉的凤目冷光凝结,骤然飞起,“动手!” 顾惊寒话音未落,容斐的符箓便已先一步射出。 “玄虚你掠阵!” 符箓突进红线牢笼,轰然炸开。周遭气场一阵撼动,容斐手持白繁木剑,紧随而至,挥剑斩开数道红线。 “大阵已成,休想阻我!” 者字蓦然转身,已被斩断的红线瞬间全化作红色的长蛇,嘶鸣着露出尖牙,吐出蛇信,扑向容斐,想要将他撕成碎片。 容斐浑然不惧,一把黄符不要钱一样撒出去,扑来的蛇头当即就被轰成了渣滓。 砍断红蛇,容斐并没有冲进去和者字硬碰硬。顾惊寒早就提醒过他,若非是者字为了此阵取回了自己的尸身,操纵尸身不便,影响实力,恐怕连全盛时期的顾惊寒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容斐双腿上临水而立的符箓也快到时间了。 他把身上大半符箓掏出来,一把砸向者字,然后迅疾后退,毫不恋战。 “轰——!砰!” 全是爆裂符,冲击力极大,几乎将河面炸出个坑来,平静的水面瞬间泛起巨浪。 者字护住阴阳碟,挥袖竖起一面水墙,将这动静全数阻挡在外。 他心系阴阳碟,全然没有发现比容斐稍慢一步冲出来的顾惊寒身在何方。而也就在此时,一道寒冷如刀的声音蓦然在他身后响起。 “破!” 极轻的声音,却晨钟暮鼓,砰然炸在者字的耳膜上,令他悚然一惊。 “顾、惊、寒!” 者字咬牙,猛然转身送出一掌,旋即拔身而起,冲入红色光柱内。 在他双脚离开水面的瞬间,河底的玉符啪啪几声,竟碎裂了一半之多。半数红线断落,光柱如日耀眼的光芒刹那黯淡许多。 银戒闪光,轰然砸来。 顾惊寒扛着来自河底阵法的吸力,强忍住魂魄撕扯的剧痛,同样冲入光柱内,与者字飞快交手。 “返阴还阳,就在此刻,你以为你能拦我?”者字攻击凌厉,一手持阴阳碟,继续吸取光柱内的红光,一手指甲瞬间抽长,刺向顾惊寒。 顾惊寒分毫不让,步步紧逼,冷声道:“魂飞魄散,哪怕有残魂可聚,有天时地利,复活成功的几率也不过是万中之一。为一人选生灵涂炭,这就是云璋教你的?” 者字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唇角一勾,眼中红芒闪烁:“顾天师,你以为单凭一两句话就能动摇我?别天真了……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以后……以后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你现在的话有多蠢!” 一掌扫过者字颈间,顾惊寒神色冰冷,丝毫没有受到者字语焉不详的暗示的影响。 者字飞快闪躲,两人在光柱内你来我往,不时爆出炸裂的白光。容斐在河边,和玄虚一左一右,看准机会就朝者字猛砸符箓,轰得者字不堪其扰,慢慢身形不再从容。 “果然是顾天师。” 者字见顾惊寒无动于衷,一笑,“意志够坚定。不过你还能坚持多久?用不了一刻钟,等阴阳碟吸尽这些抽取的生机,我就大功告成了。” “你还能坚持一刻钟?” 四面风声呼啸,顾惊寒目光凛冽,刺向者字,仿佛看透了一切般,“如若我猜的不错。阴阳碟应当是一件收容魂魄的法器,兼具阴阳转换之功。摔碎阴阳碟,云璋便魂飞魄散,不过是你梦境中一面之词,后续究竟如何根本无从窥知。” 者字的脸色微变。 顾惊寒趁机猛攻,声音低冷,语速极快:“云璋魂魄逸散,没有回归忘川,而是进入了阴阳碟中。你从不知何处,得到阴阳碟阴阳转换之法,便设计了这场戏。” 漆黑的鬼指甲刺啦划过顾惊寒手腕的套戒。 两人错身而过,者字深深看了顾惊寒一眼,语气有些飘忽:“你猜的倒是真对了几分。” “阴阳碟碎,云璋魂魄逸散,我心死离开,没有理会那些碎片,却没想到,竟有人告诉我云璋并未魂飞魄散,还能复活,只要复原阴阳碟,布下此阵。但等我回去,阴阳碟碎片早已不知所踪……”者字声音一顿,牵起唇角,“但幸好,天不负我……为了今日,我等了太多年。” “有人告诉你?谁?”顾惊寒敏感地抓住了一点,目光一厉。 者字哈哈一笑:“当然是老天爷!他怎忍看我如此孤独哀痛?” “是吗?” 顾惊寒眼中冷意一闪,手上葬珠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目银光,随之冲出一股灼灼烫意,者字防备不及,双眼如剜般刺痛,一睁一闭之间,竟然已经被逼到了光柱边缘。 阴阳碟一旦开始吸取生机便不能停止,者字绝不能让自己离开红光范围。 当下旋身一折,身影陡然模糊,化作一团黑气,就要越过顾惊寒去。但顾惊寒仿佛早知他下一步动作,抬手恰巧挡在他的前方。 拦路的手只捏了两张黄符,并不是戴了葬珠那只。 符箓裂开,只稍一阻挡,便被者字的黑气冲散,随即整只手连带半截手臂,化为乌有。 但也就是这一刹那,顾惊寒扣着套戒的手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一滑,骈指成剑,一击斩在者字拿着阴阳碟的手上。 阴阳碟倏地脱落。 “云璋!”者字惊怒,不顾折断的手腕,另一只手朝阴阳碟抓去。 但顾大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容少爷的白繁木剑豁然刺来,却不是朝向者字,而是刺向阴阳碟。 阴阳碟承下这一击,翻转着跌出光柱。 容斐立刻冲来,准备接下。 者字目中红芒大炽,狠厉之色一闪而过,竟不管不顾一把抓住容斐的白繁木剑。白繁木剑克制阴邪之物,加之者字并不抵抗,当即便斩落了者字的左手。 那左手飞出,正巧撞在阴阳碟上,阴阳碟飞出的轨道瞬间一折。 “草!” 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阴阳碟飞出,容斐气极,飞快追去,却见阴阳碟落处,玄虚已经伸长了脖子往那儿跑,比他近多了。 “真是狗屎运……”容斐气笑了,忙高喊,“玄虚!接住!” 阴阳碟光芒湛湛,如暗夜划破天空的一道流星,倏忽而至。 不用容斐说,玄虚也知道这个决不能放过,搞来搞去打来打去争到现在,为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脚下符箓发力,玄虚赶在阴阳碟落地之前,飞扑过去。 就在此时,意外再生。 两只白骨手掌突然从玄虚脚下破土而出,一把攥住了玄虚的双脚,咔嚓一声掰断。玄虚毫无准备,一声痛呼断在嗓子里,直直向前扑去,拼命伸长的手指只差一寸,便能接到阴阳碟。 但也就是这一寸,无力回天,只能任由阴阳碟的光芒一闪,交错而过。 “不!”玄虚的呼吸几乎逼停。 然而阴阳碟并没有落在地上,被再度摔碎。 一只略有些粗糙的女子的手一展,将阴阳碟稳稳地托在了掌心。 玄虚眼前粗制的藏蓝花布衣角在眼前轻轻一晃,视线便不由自主顺着那只抬起的手,看见了手的主人。 女人将阴阳碟举到眼前,边爱不释手地细细打量着,边笑出声来,讥讽又嘲弄。 “艳鬼,棋差一招的感觉,如何?” 者字的身影与顾惊寒倏忽分开,他面上再不见半分癫狂狠意,反而唇角一扬,笑了,“果然是你。云静,你这辈子托生的可不怎么样,竟成了个十八岁便满脸皱纹的老女人……” 顾惊寒顺着者字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岸上拿着阴阳碟嬉笑把玩的,赫然是海棠花戏班的秀姨。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一口气写完解谜……但算了算字数,还是明天见吧_(:3」∠)_ 第53章 云璋 秀姨,或者说云静,听见者字的话脸色当即一变,阴沉如水。 “要不是云璋和你,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魂魄不全,一世比一世寿命短,一世比一世老得快……” 云静的声音里恨意毕现,她顿了顿,挽起鬓角微散的发丝,忽地一笑,“不过往后便不用担心了。待我吸了这阴阳碟内云璋的残魂,便能真正做个完整的人,转世投胎,长大嫁人,相夫教子……艳鬼,你选择利用我之时,可曾想过今天?” 她自顾自说着,似完全不在意者字阴晴不定的神色。 顾惊寒已趁机飞身而下,站在了容斐身边。 云静注意到那一边的动静,眼波一动,在顾惊寒脸上扫了两个来回,似有些诧异:“道体天成……怪不得能引出阴阳碟。” 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太过明显,顾惊寒眉心微皱,神色中带出些许不解。 云静见状,似恍然大悟一般,掩嘴一笑:“哎,这两位小公子,这阴阳碟的事你们恐怕还蒙在鼓里吧。这艳鬼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他是在利用你们哪。当年这阴阳碟碎后,被封入长青山方圆百里,无迹可寻,只有天生道体之人,才能吸引阴阳碟,冥冥之中令其自行解封,聚集过来。” “照这么说,这阴阳碟是奔着我们来的了?”容斐目含警惕,忽然笑着开口。 云静眨眨眼:“自是如此,不然你以为这艳鬼如此狡诈,怎会偏偏将大阵设在如此时机?” 话到此时,顾惊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恐怕者字醒来之时,便是阴阳碟出世的时机。 者字或许早知云静已经转世来到长青镇,故意引云静和宁云安扰乱自己和容斐的视线,借口帮宁云安恢复云璋的记忆让他们帮忙搜寻阴阳碟碎片,打算在最后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却没想到,黄雀之后,还有鹰隼。 云静将计就计,在最后关头出现。此时自身是魂体,修为不足,限制颇多,而者字取回尸身成了活尸,以前厉鬼的诸多手段不能再用,战力大减。两人斗得两败俱伤,她再无敌手,便可只管坐收渔利。 好一手如意算盘。 顾惊寒微抬眼,看向者字,却见者字虽面色沉冷,但似乎并未有多少愤怒不甘。 容斐还在与云静虚与委蛇:“我就说,怎么我们刚到这儿不过三五天,这阴阳碟就跟不要钱似的往怀里撞。我还以为是我和惊寒运气实在太好,别人找了好几辈子找不着的东西,我们一来就找着了。闹了半天,原来都是算计好的?” 他艳丽锋锐的眉眼忽地一动,扬起一丝困惑之色。 “不过……”容斐顿了顿,“你说的天生道体,应当是惊寒吧?要是惊寒是天生的道体,怎么他少年时十几年住在长青山,都没引来半块阴阳碟,偏偏就是现在……” 云静志得意满的神情一僵,眼神刹那阴冷下来,猛地看向半空中的者字。 一直扮演沉默的失败者的者字迎着云静的视线慢慢笑了起来。 他眉峰轻扬,唇角荡开肆无忌惮的笑纹,原本僵硬阴沉的面容陡然活过来一般,妖异浓艳:“这么多世,你等急了,也变蠢了,云静。” 云静眼中惊疑不定,咬牙道:“你一直在等我这一世!” “我等的不是你。” 者字周身的黑气幽幽散开,袍袖在狂风中飞扬,他充满戾气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而是你们。顾惊寒,容斐,云静,季存光……” 他念出一个人名,有如实质的目光便狠狠刮在那人身上。 最后一个季存光的名字,他看向的竟然是脸面朝地,似在昏迷的玄虚。 “我醒过来的那天,我就知道,我等到了。” 者字看着神色阴冷的云静,语气嘲弄:“你以为想要双生残魂,补全自身魂魄的,只有你一个吗?” 他的视线滑落在阴阳碟上,眼神蓦地温柔了许多。 “你想用我的魂魄补全云璋的残魂?”云静猛然醒悟,神色大变,一狠心,甩手就要将手里的阴阳碟摔下。但这阴阳碟却像是粘在了云静的手上一般,根本甩脱不掉。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微弱的吸力陡然增强,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抽取魂魄与生机,送入阴阳碟内。 怪不得从她拿到阴阳碟时,者字的态度就变得那般奇怪,她还以为他是心灰意冷,无力回天…… “你动了什么手脚?!” 云静原本中年妇人的面容飞快地变得苍老,眼角细纹堆叠,头发染上霜白,仿佛十几岁的光阴被疯狂抽走,“温扬!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云璋复活了?”她又转向顾惊寒,声音苍老凄厉,“你是天生道体,是修道之人!你就眼睁睁看着他逆转阴阳,致使生灵涂炭?!” 顾惊寒看了眼云静,目光望向者字,葬珠在他手上发出轻微的鸣颤。 者字轻笑:“你还想阻我?云璋复活,生机早便够了,若不是为了引云静这奸人,我何须等到现在?最后一步,吸完这女人的魂魄便成了。我早说过,你晚了,顾天师。” 顾惊寒神色不动:“所以呢?” “所以?”者字笑意转冷,“所以你们的命,就都留下吧。” 顾惊寒心中猜测着者字恨意的由来,面色如霜凝:“我魂体分离,也是你的手笔?”话虽是问话,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容斐眼神一动,看向顾惊寒。 者字似乎并不惊讶顾惊寒的话,颔首道:“不错。你修为全盛时,我也不敢保证能在我使用尸身时扛住。而眼下你只有一个魂体,便不同了。”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 长青山、尸魂堆、村民追赶、落崖落水、魂体分离、宁云安……者字说得没错,从他醒来的那刻起,他们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现在,即将成为云璋复活的血肉祭品。 “云璋不会赞同。”顾惊寒淡淡道。 这句平静冷淡的话仿佛带着刺般,瞬间刺得者字狂怒不已:“那又如何?!他就是相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不管他赞同与否,我只要他活过来……” “活过来?” 尖锐刺耳的笑声突然响起,者字蓦然转头,就见云静竟弯腰从玄虚的身上抽出一把桃木剑,冷笑着看着者字,然后一剑削向自己的手臂。 “阴阳碟,我能摔第一次,就能摔第二次!” 云静状若疯狂,“温扬,今日你不让我活,我们大不了便同归于尽!我在这滦山经营多年,有什么后手,想必你也不知道吧?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 话音刚落,云静干脆利落,朝着一块岩石猛然砸下。 “你敢——!”者字大吼。 然而。 “啪!” 一声清越脆响,如影堆叠,震颤回响。 刹那间,地动山摇。 无数只白骨聚成的鬼手从地底钻出,疯狂长出,抓挠向地面的人。更有鬼手飞速堆积起来,巨大至极,成擎天大掌,狠狠拍向者字所在的半空。红色光柱在这一击之下,竟然摇摇欲散。 者字浑身黑气翻涌,更甚以往。 他直接舍弃了自己为运转阵法而保存的尸身,再度化为厉鬼身,双目赤红欲狂,不管不顾地冲向云静。 黑气卷起一条水龙,随着者字的身形轰然冲下,瞬间将云静绞在其内。 顾惊寒和容斐正要后退闪躲,顺便拽上玄虚,四面却突然生出白骨高墙,结成嶙峋荆棘状,将两人围困在内,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容斐神色一厉,就要强攻,手腕刚抬,却被顾惊寒轻轻拉住。他凝眸看去,这才发现顾惊寒的魂体竟透明得厉害,双脚早便消失不见,整个人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容斐一怔:“惊寒……” “这阵法专门针对鬼魂,出不去,”顾惊寒声音依旧平稳,但却难掩一丝虚弱,“应当是云静为者字准备的。” 却没想到,中招的成了他。 云静的阵法造诣不低,不然之前宁云安那个十死无生阵也不会让玄虚和者字那般狼狈。即便其中有者字并不尽心尽力的缘由。 “该怎么办?” 容斐睁大眼睛,“你说,我肯定都能做到!你……你不会……像云璋一样……” 看着容斐刹那通红的眼眶,顾惊寒心头一紧,但有些话却不能眼下说,传音也怕被阵法传出去。他展臂将容斐半搂进怀里,攥着容斐的手腕,在他掌心飞快写了几个字。 容斐蓦然抬眼。 顾惊寒摸了摸他的手心,擦去那一点冷汗,低声道:“差不多了。” 随着顾惊寒这句话,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这动静仿佛半个山头都炸了。容斐站立不稳,若不是被顾惊寒紧紧抱住,恐怕便要载个狗啃泥。 “什么……” 容斐一声惊愕未出口,便被打断。 顾惊寒飞快从容斐口袋内拿出列字的两个骨灰盒,同时葬珠刺出,硬生生将白骨荆棘捅出一个窟窿。在这窟窿合拢前,顾惊寒瞅准机会,扬手便将两个骨灰盒扔了出去。 者字和云静打得不可开交,声势浩大,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鼻烟壶大小的两个骨灰盒沿着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飞出,在半空轻轻一旋,滚落在地,其中贴着“列”封印的那一个摔碎了,碎片四溅,里面却没有半点东西洒出,竟是空无一物。 而另一只骨碌碌滚了一段距离,被一只手捡了起来。 “阿扬。” 清冷低哑的嗓音,声调不高不低,却如春日惊雷,瞬间砸得者字一怔,晃神之下,竟忘了抵挡面前油尽灯枯的云静的最后一击。 无数密密麻麻的白骨手掌化成利箭射来,者字不挡不避,眼看便要落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然而只是刹那,本应被再次摔碎的阴阳碟竟突然出现在者字面前,轰然撑起了一层防护罩,将万千利箭阻挡在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就如以往无数个梦境中那般,揽着者字轻轻往后一靠,贴过一片熟悉的气息。 “竟然是你……” 云静最后一击落空,整个人瞬间苍老委顿下去,颓然栽倒在地,眼中的精光慢慢涣散,“你……你竟真的……转世了……” 她死死盯着半空中的人,原本阴厉的神色却忽然变得开怀至极:“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输了,云璋……你输了!你才是输的那个……你输了……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云静口中涌出黑血,嗓子一梗,便没了气息。 者字木然被揽着落到岸边,怔怔转身,似哭似笑:“怎、怎么会……怎么会是你……你骗我……” “他没有骗你。” 云静身死,白骨荆棘碎裂,顾惊寒击碎阵法出来,看向者字身前的云璋,或者说,玄虚。 玄虚仍是那副平常的相貌打扮,但气质却变得迥然不同。如被泉水冲刷过般,那股子吊儿郎当的气质洗净了,便显出卓然超脱的清冷之意。即便他的相貌与当年的云璋没有半分相似,但气质,乃至气息,却是一般无二。 “若我猜得不错,当年云璋的魂魄,应当是分作了三部分。” 顾惊寒淡声道,“一大半进入了阴阳碟,沉睡被封,另有两缕,一缕进了忘川蕴养,转世成了玄虚,一缕进入骨灰盒,封成列字。” 玄虚看向顾惊寒,露出一个温和恭谨的笑:“师伯所言不错。” 顾惊寒一怔,容斐眉心狠狠一跳:“师伯?” “此事说来话长,”玄虚温声道,“待我先解决了阿扬的事,再与师伯解释。还望师伯见谅。” 说罢,玄虚突然伸手抱住面前的者字,者字一僵,似要挣扎,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埋头死死抱住了玄虚,浑身颤抖。 “阿扬,没有多少时候了,和我一起等,好吗?”玄虚温柔地揉了揉者字的头发,轻声道。 “你……你还信他们!”者字声音微颤。 玄虚笑了笑:“就当陪陪我。这么多年,我很想你。” 者字浑身的戾气轻而易举就被最后这轻飘飘的两字击碎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玄虚垂头轻轻吻了吻者字的唇角,与他额头相抵,眉心相对,轻声念了一句模糊的咒语。旋即,者字周身的黑气轰然一散,他的神色变得有些空洞,呆呆地被玄虚抱住。 抱起者字,玄虚的手掌按在河面上,往下一沉,便有被者字舍弃的尸身和一副白玉棺椁从水中升了上来。 玄虚将者字和尸身都放入棺椁内,却没有合上棺材盖,而是转身来到顾惊寒面前。 “你也在等这一世。”顾惊寒突然道。 玄虚一怔,笑了起来:“我们都在等这一世。”他看了眼容斐,“师伯,我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 容斐眼神一冷,紧盯着玄虚,但却没有反对。 顾惊寒皱眉,本想拒绝,但在看到玄虚的眼神时,他却从其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同。这点不同让他神色一动,点了头。 两人横渡河面,绕到了对岸。 顾惊寒对容斐点了点头,看向玄虚:“说吧。” 玄虚默然片刻,沉声道:“师伯,我们都骗了您。可以说,这是一场弥天大谎,但真相本不该由我来告诉您。可是如今阿扬已经被蛊惑,做下了错事,恐怕未来的一切,已经变了。” 他将手里的阴阳碟递向顾惊寒,道:“物归原主。” 顾惊寒却没有接,他的视线冰冷中带着几分恍然,紧紧盯着玄虚,声音沉冷道:“你究竟是谁?” 玄虚笑了笑,手指屈起,在阴阳碟上轻轻一弹。 一行金色小字如光影剥离般,从阴阳碟的中心浮起—— 九月十八,斐生辰,寒赠。 这行字出现的刹那,四周景象轰然碎裂,如被时空浪潮卷席,刹那间空黑一片。而这空黑只有一瞬,如一块巨大的幕布般,很快便被添上其它颜色。 就如者字曾让顾惊寒和容斐进入的梦境一般,这是另一个人的梦境。 周遭喧闹的人声渐渐生动起来。 这是一条古时繁华的长街,摊贩众多,店铺林立,百姓们摩肩接踵,穿梭在吆喝声和笑闹声中,一派和乐。 “哎,瞎子,你给少爷我算算今日财运如何。算得不准,本少爷就将你抢回去做媳妇!” 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嚣张恣意,清越动人。 顾惊寒瞳孔一缩,蓦然转身。 玄衣少年手执一根火红色的长鞭,随手挽着,浓艳而锋利的眉目间流淌着促狭的笑意。他无所顾忌地一脚踩在一个算命摊位上,扬着眉,眯着桃花眼,盯着面前的人。 是容斐。 顾惊寒一怔,倏地看向那位算命的摊主。 素白道袍,面容冰冷,一条白缎束在脑后,蒙了眼,竟和他的五官一般无二。 这是……他和容斐的前世? 第54章 妄想 听见面前传来的声音,年轻俊美的道士手一抖。 几枚铜钱倏地摔落。 他的脸上似有悲喜难言的愕然一闪而没,很快被收敛干净。然后他循着声,微抬起头来。 年轻道士肩若刀削,背似竹松,即便只是坐在一块灰扑扑的粗糙麻布上,仍有清正端谨的出尘之意,与周围乱糟糟的闹市迥然不同,却又融入得毫无排斥,自然而然。 时值晌午。 漫射的炽烈日光令人眩目,散乱地落在道士清逸的侧脸,和淡漠不动的唇角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冷而清淡:“那便抢吧。” 玄衣少年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算得不准,本少爷就将你抢回去做媳妇! 那便抢吧。 横行霸道惯了,容少爷没成想,头一次无师自通调戏人,就遇上了个不一样路数的,竟然敢翻过来挑衅他。 他怔怔盯了道士那两片削薄的唇许久,才偏头掩住泛红的耳根,恼怒地一甩鞭子,骂了句:“扫兴。” 撂了话,容斐转身便走。 年轻道士似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将摊子上的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进随身的布袋。 不过几个呼吸,少年的声音便又在头顶响起,“话……是你允了的,就是反悔了,本少爷也绝不会放人,你记清楚了!” 然后手腕便是一紧。 满脸通红的少年揪起长鞭一头,抓着道士的手臂结结实实绑上,又把算命摊上的东西囫囵一卷背起来,拽着眼盲的道士挤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表情凶狠不耐,但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护着身后那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人。 “道长,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给我做媳妇啊?你该不会是诓我的吧?” “哎,我真是长青山上的山大王,你跟我回去了,就是真的压寨夫人,今晚就要跟我睡一个被窝……道长,你会不会啊?” “我叫容斐,文采斐然的斐,你叫什么?” 一前一后,不知何时变成了并肩而行,容斐欺负身边人双眼看不见,便放任自己的视线肆无忌惮地肆虐在他的脸上,桃花眼眯着,戏谑玩笑。 “顾惊寒。”年轻道士冷冽的声音突然打断他。 容斐一怔,觉得这三个字熟悉得像针一样扎进了心里,刺得他生疼。但要细想,他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顾惊寒忽然抬手。 容斐握着鞭子的手一紧,一咬牙正要动作,却见顾惊寒摸上了手臂上缠着的鞭子,淡淡道:“松了。” 然后修长的手指一动,将束缚自己的鞭子捆得更结实了几分。 兴许是头一遭见着被抢还这般积极的,容斐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少年清冽的气息停在顾惊寒身前寸许:“寒哥哥,我真有点喜欢你。” 午后日光散漫。 玄衣少年就这样带着年轻道士出了城,一路不紧不慢地走,从官道下了羊肠小道,最后迎着黄昏的袅袅炊烟,路过一座村子。 正是结束了一天耕种,回家的时候,田间地头的农汉村妇纷纷和少年打着招呼,野菜鸡蛋一小筐一小筐地往少年怀里塞,还有夹袄布鞋穿插其中。 “李婶儿,真不用,我还有衣服穿呢,您省着给大牛做衣裳,大牛这几天不是要相媳妇儿吗?” 容斐像个蜗牛般背了一后背,手忙脚乱地推拒。 “山寨里一群大老爷们,懂个什么,你看你衣裳都短了多少了,婶子给你的,拿着就是!”农妇又给他塞了一双布鞋,絮絮叨叨地,“你看你山上又来了新人,这点东西哪够用……” 容斐拉着顾惊寒落荒而逃。 两人从村民中脱身时天色已经暗了,到上了山,进了山寨里,已是四下漆黑一片,星月高悬。 山寨大门开着,一群老弱病残迎出来,卸下容斐满身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拉着两人去吃饭。 一串小孩子跟小豆丁一样蹭在顾惊寒的腿边,将攒下的糖豆和碎糕分给他。 “大哥哥,你也在山下吃了很多苦吧?” 小孩踮起脚,伸长了手够着拍顾惊寒的肩,“没事了,到了寨子里,就不用吃苦了,容少对咱们可好了!” 顾惊寒接了一颗糖豆,默然不语。 好像就真是来给容小霸王做压寨夫人一般,顾惊寒留在了这座山寨,没有下山。 山寨里几乎没有青壮年,小孩子和老人最喜欢做着活儿说话,没几日,顾惊寒便将容斐的家底儿听了个一清二楚。 容少爷在几年前确实是个少爷,名将之后。但后来祖辈蒙冤,战死沙场,家道中落,亲朋散尽,小少爷孤苦无依,游荡了许久,终于一咬牙,抄起鞭子上山当了土匪。 这土匪名不符实得厉害。 不仅帮长青山下的村镇赶跑了其他匪寇,还常年负责抓贼逮狗,在农忙时帮村民们收麦打谷。 容少爷还喜欢捡人,乞儿,孤寡老人,还有身有残疾无人照顾的,都会被他带上山寨,做些编竹筐扎草鞋的小活计。他还开了一块荒地,种些稀稀拉拉的麦子和菜,偶尔进山打猎,回来之后就背起几个竹筐草鞋,去城里卖了,换回一山寨人的吃喝。 所以,当山寨里的人看见顾惊寒上山,才没有多问什么。双眼已盲,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残废。 不过这残废,虽残,却并不废。 即便看不见,顾惊寒也依然可以笔也不颤一下地写出字来。 当他信笔默出一篇三字经,且一字不差一笔不乱后,他就成了整个山寨炙手可热的人物。 容斐揽着一群小豆丁,给他架了个棚子做学堂。 每日清早,都有朗朗读书声从山寨内传出,和着林间鸟鸣,如清新澄然的乐章。 摇头晃脑背书的小孩们有机灵的,偶尔会伸长了脑袋往窗外看,总能看到那本该在前院打拳练武的人抱着火红的长鞭,靠在窗边,盯着屋子里目盲的先生,笑弯一双桃花眼。 如果先生恰好转向窗口,外面的人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眨眼就跑不见了。 “先生!容少爷又在外面偷师呢!他可是个大懒虫,以前不好好念书,现在来偷师,羞不羞!”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但顾惊寒看不见,或者说,自从留在了山寨容斐便很久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压寨夫人,或是其他,都是显而易见的玩笑。 秋去冬来,山寨里过年了。 许多村民上山,篝火燃起来,整座寨子里都是欢声笑语,红火气氛。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顾惊寒堵住了避而不见的容斐。 “你说你要走了?” 容斐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声音,他将急促的喘息压回嗓子里,背靠墙壁,微仰起头,咬着牙看着面前的人,“你……你眼睛看不见,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寨子里有什么不好的?他们……都拿你当亲人……” 一墙之隔,外面的欢笑跃过来,遥遥的火光晃出陆离的光影,栽满小院阴暗的角落。 顾惊寒听着容斐无措的呼吸声,道:“我有些事。” 容斐的呼吸一顿,复又慢慢起伏起来,带着低哑的声音:“我攒钱给你找了大夫看眼睛,起码……等好了再走吧。连黑天白日都看不见,你就不憋屈?”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而且我想让你看看我,”容斐说,“不是本少爷吹,本少爷长得好看着呢。你看了,说不准就喜欢上了……喜欢得愿意为我破戒了,还俗了,搞断袖了……” 顾惊寒突然抬手,按在容斐的额前。 声音戛然而止,容斐一怔,看见白缎蒙了眼的道士用手指抚上他的眉眼。 温润微凉的触感,滑过眉,拂过眼,指尖从鼻梁轻轻落下,下巴被托起,拇指的指腹停在唇边,顿了顿,忽地重重一擦。 虎牙刮到唇,容斐吸了口气:“嘶……你……” “看见了。” 顾惊寒淡淡的声音响起,他收回了手,说,“很好看。” 容斐心跳如擂鼓,抓住顾惊寒的胳膊,顾惊寒没有动,道:“我的眼睛治不好。窥探天机,是天谴,你不用再费心了。” “再留半年……” 容斐松开手,“去年你是十月上的山,今年要走,也要等十月,我这个要求,不为难人吧。” “好。”顾惊寒沉默片刻,应了下来,转身欲走,却又被容斐拉住。 眼上的白缎被解了下来,容斐抬手,抽出一条月白带绣纹的缎带,重新给顾惊寒绑上,“系块白布,跟奔丧似的,难看。我送你条新的,当是生辰贺礼,用药草泡过,对眼睛好……” 他看着这人低垂闭合的眼,俊长的眉,手指不舍地将缎带打了结,慢慢垂下,笑了笑。 “……这才好看。” 寒气散去,冰消雪融。 春风吹来时,山寨的道士先生有了一条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新缎带,寨子里的容少爷也不顾脸面地搬着小板凳,和一堆才到他腰腿高的小萝卜头挤在一起,听先生讲课。 天气热了后,容少爷去瓜田里抱了西瓜回来,在井水里泡着,总要把最中心的一块挖了,送到先生的案桌上。 心灵手不巧的容少爷还花了好长时间做了一个蚊帐,每晚睡前瞪着眼睛,打完顾惊寒的一屋子蚊子,才功成身退。 一味的,拙劣而贴心的示好。 “九月十八,是我的生辰。我想和你过,等过了,就让你下山。” 暑气将尽时,顾惊寒被喝醉的容斐缠着絮叨了半宿。 他将人塞回被子里,手指按着这人头上的穴位,直到一阵轻微的鼾声响起。 千年桃木心,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顾惊寒却毫不在意地将其砍成了两截,一截大些,做了把桃木剑,一截小些,他便雕了一块木牌。 木牌雕成后,他割开手腕放了半碗血,以血温养,直至桃木心的灵气被锁住。 然后他为木牌覆了一层白木,用符笔写下一行字。 九月十八,斐生辰,寒赠。 做完这一切,容斐的生辰便也到了。 顾惊寒在当日清早下了一趟山,傍晚归来,牵回一匹骏马。 容斐将门出身,怎会不喜欢好马?只是如今穷得连头驴子都买不起,又奢望什么高头大马?只是没想到,顾惊寒竟然为他带来一匹骏马。 “真是好马,你从哪儿弄的?” 顾惊寒听得出,容斐的声音里难掩兴高采烈。 “算命得的。” 容斐挑眉,没多说什么,反而一翻身上了马,把手伸向顾惊寒:“出去遛一圈?” 顾惊寒没有拒绝,抓住他的手一借力,翻身落在容斐身后,勒住缰绳,一夹马腹。 “你往哪儿骑呢?我来!”容斐一把抢过缰绳。 纵马飞奔,人声渐远,呼啸的风掠过耳际,猎猎而响。 不知跑了多久,骏马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顾惊寒略感诧异,去摸缰绳,正要开口,却忽然迎面扑来一股奇特香味,他脑内一沉,蓦地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却是手脚被死死绑住,道袍散落,一具温凉的身躯覆上来。 “你醒了……” 坐在他身上的人哑声笑,“就这么一夜,可别怪我,我白给你睡还不行吗?嫌弃也给我憋着,别显得我多贱似的……” 顾惊寒额上的汗滚落下来,声音嘶哑:“我不喜欢你。” 动静一停,容斐的嘴唇蛮横地撞了上来:“放什么屁!我喜欢你就够了……” 荒山野岭,无星无月。 奇特的香气混杂着异样的响动在草丛间靡靡散开。 许久,一只修长的手轻轻一挣,从绳索里轻而易举脱出,探过来捡起凌乱的衣衫。 顾惊寒静谧无声地穿过山寨,将容斐送回了房间。 他将木牌挂在容斐的衣带上,在床边坐了片刻,凝视着稀薄昏黄的烛光里,少年艳丽锋锐的眉眼。 末了,在那双桃花眼湿红的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你说得对,”顾惊寒笑了笑,“这就是命。” 他连夜下了山,停留在山脚下一间客栈里。 坐在客栈的木桌前,顾惊寒时隔一年,再次拿出他的铜钱,掷在桌上。 骨碌碌的响动,与一年前初遇容斐那天一模一样的卦象。 “瘟疫……” 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鲜血漫过顾惊寒的唇角,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此等天机,卜出来就要消耗多年寿命,而一旦出口泄露,十死无生,或许连片魂魄的残渣都不一定能留下。 顾惊寒将铜钱收起,在客栈盘膝静坐。 观看梦境的顾惊寒站在身穿道袍的自己面前,看着这一切,微皱起眉,很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他不清楚这个可能是前世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看起来……他好像不是刚认识容斐?而且这个卦象……令他隔着梦境,都感觉到了不详。 他的问题没容得思量太久,就得到了答案。 顾惊寒在客栈的第四天,容斐依旧无头苍蝇一样寻不到人,而一个和严子棋相貌一般无二的青年却登了门。 他见到顾惊寒便是满面怒容:“顾天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体内封的东西要出来了!天下将乱,有多少无辜之人要惨死……你居然还在心软!” 顾惊寒的唇角溢出血来:“他是无辜之人。” 严子棋身体一僵,颓然一笑,艰涩道:“他是无辜的,但又有谁不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功亏一篑……顾天师,你的心都掏出来了,眼睛都挖了,还会……还会为了这个凡人心动吗?” “不要再妄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差点忘了设置存稿发表时间qwq 第55章 天机 顾惊寒眼前漆黑一片,耳畔回荡着严子棋的无奈苦笑,神思却回到了数十年前。 数十年前的长青山与眼下迥然不同。 那时的长青山是修道圣地,山水幽美,林木繁茂,盈盈绿意四季不败。没有什么山寨,也没有平凡百姓,有的只是一座时隐时现,超脱于凡尘俗世的道观。 时逢乱世,民不聊生。妖魔纵横,百鬼夜行。 世外的修者逢劫必出,都纷纷下山,选中自己想要辅佐的明主,共渡此劫。长青观自然也不会例外。 “奉阳国主已在山下等了数月,几番考验,都算心诚。如今其他修者大多都入世了,再晚怕是要赶不上此劫的造化了。寒儿,今日你便下山,去辅佐那位奉阳国主,斩尽妖魔,在这乱世中寻求自己的造化吧。” 风声飒飒的竹林间,长须白髯的老道低叹一声,拍了拍身旁弟子的肩。 “是,师父。”素白道袍的青年微一颔首,面色清淡。 老道瞅了青年一眼,笑骂:“真是个冰块性子。”声音一顿,却是一笑,“也好,这样的性子,总不会入了世,就被七情六欲蒙了眼。” “寒儿,切记,入世容易出世难,定要守住己心,不忘初衷啊。” 老道的叮嘱声慢慢落在了身后,顾惊寒穿了一身道袍,手持一柄桃木剑,半点行李也无,就这样趁着晨光下了山。 山路崎岖,拨云见雾。 顾惊寒在阵法中绕了不多时,便见到了轻装简行的奉阳国主。 那是个半点没有国主模样的人。 墨衣乌发,跨在马上,手中把玩着一根柳条,一双姣好惊艳的桃花眼半眯着,似有些百无聊赖。 也不知师父那句心诚,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就在顾惊寒隔着稀薄雾气打量着奉阳国主时,那双半阖的桃花眼蓦地一抬,望向了雾气内。 没有再隐藏下去的必要,顾惊寒信步走出缭绕的白雾,踏着朝阳辉光施了一礼,“长青观,顾惊寒。” 逸世出尘,仙人之姿。 那双桃花眼中翻涌起无可遏制的震撼与痴迷,然后轻轻一眨,将一切情绪尽数收敛,笑着回了一句:“奉阳,容斐。” 这才是他与容斐真正的初识。 而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自此一眼始,便是在劫难逃。 顾惊寒同容斐离开了长青山,一路斩妖除魔,回到了奉阳国。 争夺天下,顾惊寒不想沾手,便搬到了容斐的寝宫,只负责他的安全。 日夜相伴,朝夕相对,陌生的两人渐渐熟稔。 顾惊寒话不多,也没有太多情绪,许多时候都是容斐在说,顾惊寒在听。 偶尔容斐会让顾惊寒讲些斩妖除魔的事,或者山中修炼的日子,无趣平板的叙述全当了催眠曲听,模模糊糊睡过去前还要嘲笑一句“过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在顾惊寒看来,容斐是位极好的国主。 勤政爱民,处事公正,心怀慈悲。他没有过大的野心,穷兵黩武,却也绝不会任人欺负,丧权辱国。寝宫的灯常常一亮一整夜,都是容斐在处理政务。 有时会有些魑魅魍魉钻进来,意图谋害容斐,都尽数斩在了顾惊寒的剑下。 渐渐的,长青山顾惊寒的名声便传扬了出去。 知道了他的来历,那便有了应对的法门和计策。 在一次出征中,敌方以数百百姓结阵,困住了不能随意对普通人出手的顾惊寒。等到脱困而出,容斐已是浑身浴血,奄奄一息。 顾惊寒用丹丸吊住了容斐的命,日夜兼程赶往长青山,想求师父救容斐。但天有不测风云,长青山周遭忽发瘟疫,容斐身体羸弱,还未入城,就染上了这疫病。 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容斐垂死,药石罔效。 而就在这时,三名修者来见顾惊寒,告知他这瘟疫并非突发,而是天道之乱,天魔降世,若是不能及时封印,那便是灭世之灾。他们想让顾惊寒帮忙,集众人之力,将天魔封印进一位大功德之人的体内,以功德之力,压制魔意。 “当世大功德之人,奉阳容斐。” 严子棋低声道,“顾天师,奉阳国主既然已经无法医治,倒不如……” 顾惊寒胸中平白翻涌出一股怒气,向来平静无波的眼中冷光湛湛:“不可。” 他看向严子棋:“别和我说非要大功德之人不可,除此,修者亦可用毕生修为封印天魔……” 严子棋摇头道:“修者是可以,但要近百年修为才有一线机会,我只问你,如今这世间还有几个过百年修为的修者?顾天师,若你几十年后来说这话,或可一试……” 顾惊寒蹙眉:“我……” “我愿意。” 一道有气无力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将这件事盖棺定论。顾惊寒只是保护容斐,没有反对他的理由,而且他也不知他为何想要反对这位奉阳国主的决定。 四名修者结阵,将方圆数百里的疫病之气聚起,逼迫天魔现身,趁其虚弱,还未成形,封入了容斐体内。 封印刹那,顾惊寒注意到有两缕疫病之气逃出,钻进了严子棋和另一名修者体内。但两人均未有所感应,也无不适,只好压下。 天魔入体,容斐气息断绝之时,忽有回光返照,让他枯瘦的容颜瞬间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朝顾惊寒伸出手,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浮光掠影,万象幽昧,却只拓了一人模样。 容斐轻声道:“顾天师,寡人有些冷……能帮寡人……暖暖手吗?” 风摇起高台上的层叠纱幔,如万雪齐舞。 那只手苍白修长,莹润劲秀,从纱幔中抬起,停在顾惊寒身前。 望进容斐的眼中,顾惊寒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心中骤然一悸。 怔忪之下,身体僵住,竟不能动作。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只固执朝他伸来的手轻轻一晃,猝然落下,如雪落枯枝,悄然崩塌。 容斐死了。 十年后,乱世结束,顾惊寒将容斐的尸身带回了长青山。 因魔气溢出,长青山沦为凡山,师父死后,长青观不再,顾惊寒游历天下,寻找解决天魔的方法。 严子棋再次看见他,只说了一句话:“凡人追逐仙者,便如蝼蚁欲登天,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这是容国主都明白的道理,顾天师,你为什么看不透呢?” “你真的心动了吗?” 顾惊寒闭关了。 一闭关便是数十年,等他出关时,挖了眼,剜了心,卜算出一线转圜之机,然后,他在长青山脚下摆起了算命摊,等到了转世的容斐。 回忆到此为止。 时隔数十年,严子棋再度问出了当年让顾惊寒避而不答的问题—— “你的心都掏出来了,眼睛都挖了,还会为了这个凡人心动吗?” 现在的顾惊寒该怎么回答他? 短短的回忆走神之后,顾惊寒在严子棋的注视下竟然笑了笑,“我已有百年修为。” “你不才修行了七十年吗……”严子棋茫然了一瞬,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惊寒,难以置信道,“你……天魔封印本不该动摇,是你故意提前破开的?你……你这般拼命修行,是想……以身替之?” 顾惊寒闭上了眼:“劳严天师相助,三日后子时,引天魔出,封入我身。” 他看不得容斐因着身封天魔,一世比一世寿短,一世比一世凄苦。如果这件事终究要有人来背,那不如是他。 严子棋怔怔看着顾惊寒,闭了闭眼,不再言语。 三日眨眼即逝。 第三日,顾惊寒先严子棋一步上了长青山。 延展曲折的山路上,容斐乍一见顾惊寒眼中便涌起了狂喜,正要上前,却又蓦然一停,抬起了手中的弓箭。 拉弓搭弦,箭在弦上。 “你究竟是谁?”狂喜被怀疑掩盖,容斐神色冰冷。 寒芒直指眉宇,顾惊寒却恍若不知,一步一步走上来,直到箭尖刺上他的咽喉,渗出一颗细小的血珠。 “你怎么……”容斐一惊,忙要收手,却被顾惊寒一把擒住了手腕。 严子棋发动了前两日布下的阵法,顾惊寒感觉到源源不断的阴冷气息涌入体内,渗入魂魄,令他几乎浑身冻结。 只除了手心这抹温热。 顾惊寒攥着容斐手腕饿手微忪,却不等缩回去,便顺势向下,将他整只手裹进了手掌内。 这时的容斐还小,手比顾惊寒小上一截,被纳入手心一裹,便是全然不同的气息的侵袭。 容斐终于意识到不对,弓箭一扔,抬起另一只手抓住顾惊寒的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顾惊寒感受着手掌内的温热,低冷的嗓音柔缓下来,道:“我有事要跟你说,你听仔细,记清楚。” 容斐一怔:“你说……” “今夜过后,方圆百里,瘟疫横行,长青山有药草名青甘,可控……”顾惊寒开口吐出第一个字时,鲜血便控制不住地从他的唇缝溢了出来,落红衣襟。 “三年后,兵乱起,淮城有名将,善弓.弩……” “十年后,南方大旱……” “十九年后,北河改道……” “二十七年后,岐山地动……” 血染道袍,骨肉脱落。 “闭嘴!别说了……我让你闭嘴,顾惊寒!你疯了吗!”容斐想要挣开顾惊寒的手捂住他的嘴,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顾惊寒死死按着容斐,他感觉到了天魔入体的阴寒,在身躯彻底死亡前,低而快地说道:“你会忘了这一切,只记得我说过的话。” “阿斐,睡吧。” 容斐倒在了子夜的树丛。 “你竟然窥探了如此多的天机……”严子棋从林翳间走出来,脸色苍白,“你不想有下辈子了吗?!” “终归一死,我希望他余生顺遂。”顾惊寒低声道。 有风穿林而过,月影重重。 严子棋看着顾惊寒血肉模糊的尸身,对身后走来的修者道:“沉渊,我真的难以置信……长青山的顾惊寒,竟然死了,死在一个凡人身上……” “入世容易出世难。” 陆沉渊叹了一声,握住严子棋的手,“不过若你是个凡人,也有此一劫,我想必也会和顾惊寒做同样的选择吧。谁说他是个冰疙瘩……” 幽沉的叹息散入风里。 “……明明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大岐王朝开国皇帝容斐的一生堪称传奇。 容斐年幼失怙,落草为寇,后借一场瘟疫获取民心,于乱世中拥兵自立。 艰难时于淮城得名将辅佐,终平乱世,建大岐王朝,定都岐山。 容斐称帝之后,手段凌厉,勤勉心善,广施仁政,百姓爱戴。 在位期间,赈南方大旱,防北河改道,预岐山地动,攘内安外,堪为千古一帝。 容斐一生无妻无子,百年后,葬入岐山大墓,陪葬品仅有一块简陋木牌,成为史书上一道传奇。 同年,长青山上。 一名面容冷淡四五岁大的小孩来到废弃的道观前,茫然之色于眼底一闪而过。 白发苍苍的老道从观内走出来:“小孩,怎么一个人来这荒山野岭的?” “拜师。” 老道眯起眼:“喔,想当小道士啊,那你叫什么啊?” 男孩看着老道:“顾惊寒。” “好,贫道可以收下你,让你留在长青观。但你须得每日申时在山路上那处竹林等人,等到那人来为止。”老道笑着说,“那人姓容名斐,是你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差不多要揭开所有伏笔了……其实都是阴差阳错qwq不虐的 第56章 预示 容斐走上长青山的那个傍晚,火烧云霞,燃起半边天光。 竹林前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块高大磐石上,缓缓睁开一双形状姣好的凤眼朝他看来,清俊冷肃的面容如工笔画描绘的一般端谨逸致。 暮日西沉,浮光披落在他乌黑的长发和素净的道袍上,朦胧幽谧,如不慎窥来的仙人遗色。 容斐愣在原地,怔怔看着,便见那少年开口道:“我叫顾惊寒,你叫什么?” 唇瓣动了动,容斐找回自己的声音:“容斐,我叫容斐……文采斐然的斐。” “从今日起,你是我师弟。” 一句话,从破庙里爬出来的乞儿就成为了长青观第三个主人。 老道是个不作为的,整日只会闭门念经,长年累月也不会见这两个便宜弟子一面。容斐进了长青观,朝夕相对的,便只有一个顾惊寒。 顾惊寒将只有六岁的容斐安顿在自己隔壁的卧房,但这个师弟似乎胆小得很,每逢打雷下雨,或是做了噩梦,就要跑来敲他的房门,抱着枕头瞪圆了一双桃花眼看着他,搂着他的脖子蹭进他怀里,还要他讲故事才能睡着。 顾惊寒自忖自己心肠冷得宛如铁石,但每每对上这个小师弟,却是无可奈何。 “我还小,当然害怕,等大了就好了。”容斐赖在顾惊寒的被窝笑嘻嘻说。 他知道顾惊寒纵着他。 这个脸色冷得掉冰渣的师兄对他心软得可怕。 几岁大的顽童起初还有点规矩,后来便是出了笼子的鸟,在整座长青山撒了欢儿地玩,祸害了整个山头。水里游的,天上飞的,还有园子里老道最喜欢的几丛兰花,全都被他辣手摧残过。 但顾惊寒从来没有真正训斥过他。 即便长到十几岁,容斐也常常滚得一身是泥,被顾惊寒从山林里拎出来,带回道观,不痛不痒地挨上一戒尺。 真的不疼,但不过半个时辰,这人还是要拉着他的手,认真仔细地涂上药。 容斐从来没有告诉过顾惊寒,其实他不爱调皮捣蛋,只是顾惊寒为他涂药时的眼神太过认真专注,他想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他。 这种情绪也不知什么时候攻占了他的脑海,令他沦陷其中,无法自拔,不可遏制。 但他慢慢长大,便知道自己再做这些事已经不合时宜。 长大的容斐开始跟着顾惊寒做早课,练剑,打坐修行,偶尔会一起下山逛集市,老实了许多,也听话了许多。 直到在一次集市上,容斐无意中翻开了一本了无名话本。 不过是寥寥几眼,就令他如遭雷击。 这一天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雨,顾惊寒和容斐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山上走。 容斐不自在地落后半步,克制而晦暗的眼神时不时扫在顾惊寒的侧脸上,矛盾而沉郁。 “师弟。”顾惊寒步子突然一顿。 容斐猝不及防,撞在他肩上,正要避开,却被顾惊寒反手揽住了肩背,半靠进顾惊寒的怀里。 “师兄,怎么了……”容斐浑身僵硬,舌尖有些打颤。 “靠近些,”顾惊寒看他一眼,手掌按在他湿透的半边肩膀,“湿了。” 天边猝然落下一道惊雷。 容斐猛地伸手抱住了顾惊寒的腰,将脸死死埋进他的颈窝,默然片刻,才道:“师兄……我害怕。” 自从容斐长成了小小少年,顾惊寒便再未与他有过这般亲近的接触,温凉的气息侵来,令他微微一怔。 想要推开的手抬了起来,却轻轻环住了少年的腰。 “娇气。” 容斐蹭了蹭:“都是你养的。” 顾惊寒叹息,这么恬不知耻的师弟,竟还真是他养的。 恬不知耻的容斐还喜欢得寸进尺。 从这一日后,他便时不时就要懒着骨头凑到顾惊寒身边,蹭蹭靠靠。 他还搜罗了一堆情诗,整日对着顾惊寒念,顾惊寒问他知道什么意思吗,他便笑着回:“就是我喜欢师兄的意思。” 模棱两可,却还是砸进了顾惊寒的心底。 长青观没什么香火,整个道观的生计全靠山上那一亩三分田。 顾惊寒没有半点种地的天分,年年颗粒无收,只得偶尔下山算算命抓抓鬼,维持生计。直到一次捉鬼斗法中,顾惊寒中了暗算,重伤不起,容斐背着他走了数十里,回到了道观。 自此,顾惊寒就被容斐禁足在了长青山。 每日晨起,容斐便换一身短打衣裳,去收拾那些田地,顾惊寒帮忙挑水,却常常被容斐嫌弃,把他赶到田垄外。 “师兄,你看我手上起茧子了,不好看了,你给我揉揉吧……” “师兄,我今天饭烧糊了,想吃你做的鱼……” “师兄,你看现在我种地你做饭,我们像不像一对小夫妻?还是我是童养媳的那种……” 袅袅炊烟,伴着香火钟鸣,在黄昏落日中静谧美好。 容斐时常会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也不赖,只要他能看到师兄,他的师兄能看着他就好。但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老道收了第三个徒弟,是长青山化妖而成,起了个名字,就叫长青。 长青初生,是个懵懂的婴儿,老道看顾了一年,便又做了甩手掌柜,将孩子扔给了两个青年。 容斐与顾惊寒做一对小夫妻的愿望成了真,还是不用洞房就有个大胖小子的那种。 容斐虽然一边嫌弃着长青碍手碍脚,但另一边却又做了个小背篓,天天背着小长青上山下河,四处淘气。 顾惊寒却没了容斐在自己身上见过的那种无度纵容,反而严厉得很,长青刚学会走时,便被手把手教着练剑。 但顾惊寒也会做桂花糖给长青,带着他去集市买小木偶小糖人,教他道理,带他读经,一如他曾待容斐那般,却又有些不同。 岁月最是难考,眨眼即逝。 长青成年之时,顾惊寒闭了关。 也是在那一年,老道给了容斐一封信,让容斐下山,去做岐王朝的国师,镇守其百年国运。 “为何非得是我?”容斐懒得骨头痒,费解至极。 老道漫声道:“不是你就要是你师兄,他现在闭关在紧要关头,你看着办吧。” 容斐仍不乐意,老道却又施施然加了把火:“你师兄百年内出不了关,等百年后,你回来了,他出关了,为师答应你一件事。” 心思被拆穿,容斐惊讶之余,干脆利落地收拾行李下了山。 临行前,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写了一封长信,塞进了顾惊寒房间的门缝内。 信上是一堆琐碎的叮嘱,和随想随思的话语,累累赘述,扰乱人眼。 末了,却只剩一句极不害臊的话:“师兄,等你的童养媳回来,要同你成亲。” 一百年,对于修者,其实很快。 容斐这般想着的时候,便已到了大岐王朝的国都岐山城。 岐山城依山而建,宏伟壮观,庄严朗阔。 皇宫内最高处,便是专为国师所建的居所,天机台。 岐王朝以神权高居皇权之上,年轻的帝王声势浩大地将容斐这位新任国师迎了进去。 容斐却不喜天机台,便于后山修了一处草屋,闭关其中。 整个大岐王朝都知道皇宫后山有位神仙般的国师大人,降服了后宫枯井里的诡异绣花鞋和骷髅婴孩,还养了一条分不清东西南北,只会撞墙的小蛇。 国师几十年如一日,容颜不改,被高高捧上神坛。 容斐只要离开后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跪倒一片的人。渐渐地,他便不再外出,封了门,彻底闭了关。 或许确是个修道的苗子,容斐闭关不过二三十年,忽有一日,便在冥冥中似感应到了什么,身体被莫名气机牵引,睁开了眼。 刹那间,黑云翻涌聚集,大雪飘飞,暗无天日。 一双眼自天空睁开,与容斐的眼重合,居高临下,望向尘世。 世间万象,六道轮回,尽数入眼,然而不等细看,眼前便涌起一片血光。 窥视天道,为大不敬! 容斐的眼中瞬间滚下汩汩热血,浑身气机不受控制地逸散开来。有两缕钻出了阵法,一缕飘入了皇宫,一缕落入了一名初生婴儿体内。 巍峨宫阙内,重病垂死的老皇帝蓦然瞪大了眼,抓紧了皇太孙文煦的手,涣散的眼瞳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也就是在那个方向,转世投胎的严子棋和陆沉渊同时降生。 下身满是鲜血的女子摔倒在雪地里,听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苍白秀美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他给你取名……叫子棋。” 女子的手轻轻抚过婴儿的脸。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缕黯淡金光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婴儿体内,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只是那婴儿的哭声突兀一断,如命运夭折,预示了终将来临的逃不脱的厄事。 作者有话要说:忘记的宝贝儿可以回顾第33章前后qwq 另外,剧透提示:还记得和顾惊寒封印天魔的三位胖友吗? 第57章 设局 陆沉渊用秘法帮助自己和严子棋投胎时,保留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当年那缕天魔分.身。 在那个修者尽出的乱世,陆沉渊、严子棋、云璋、温扬四人是挚友,常下山结伴斩妖除魔,共同修道。 然而,在一次无意的卜算中,温扬耗尽寿命,算出了灭世一卦。 “十几年前有一男婴出生,因累世行善,成了举世罕见的大功德之身。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这本该是最幸运之事,但偏偏这个凡人拥有不凡的修道资质,在功德金身落下的那一刻,他开了天眼,窥探到了天道一角。天道至高无上,难以容忍蝼蚁的任何冒犯,便迁怒世人,放出了天魔。” “天魔数千年前曾出世,行灭世之举,神州大陆至今未曾缓过气来。天魔封印之法流传甚广,须用百年以上修为者封印,或以功德金身镇压。当世百年修为修者无迹可寻,而那位开罪天道的大功德之人却还在世。他名容斐,身份不知,切勿卜算,尽心寻找。” “我身将死,魂魄有损,恐怕再没有来世,也或许等得千百年,只是一缕残魂。但天魔必要斩除,还望三位,谨守本心,勿起杂念。天魔之威,狡兔三窟,死而不僵。” 温扬死后,只有一封信留存,尸骨皆无,尽化飞灰。 云璋为温扬立了一座衣冠冢,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和陆沉渊、严子棋二人出发,寻找大功德之人。 陆沉渊为此祭炼了一枚宝珠,可感应功德之气。 三人凭此寻觅多年,终于确认那位雄踞一方的奉阳国主容斐,便是他们所要寻找的大功德之人。 然而此时容斐正值盛年,还有一位修为高深的修者随身保护,三人虽然知晓容斐是天魔降世的诱因,但天地不仁,早晚有此一难,诱因并非根源,究其根本,容斐也是无辜。 商议之后,三人便决定再等等,等到容斐自然死亡,临死之际,再用他的身魂镇压天魔,毕竟如今天魔还未真正出世,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这一等便是数年。 终于,奉阳国主在出征中重伤濒死,又恰逢天魔降世,身感瘟疫,时机到了。 严子棋找上了奉阳国主身边的修者顾惊寒,说明来历与缘由,在奉阳国主自愿的情况下,封印了天魔。 但温扬那句话没有说错。 天魔之威,狡兔三窟,死而不僵。 封印天魔之时,有两缕天魔分.身逃出,进入了距离最近的严子棋和云璋体内。 当时两人都未有察觉,查探身体也没有任何异常。 但陆沉渊却总有不安之感。 此件事了,云璋守着温扬的坟墓结庐而居,闭了死关,陆沉渊则继续和严子棋在乱世中游历。 严子棋心思敏感,察觉到了顾惊寒和那位奉阳国主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愫,常和陆沉渊一起去长青山拜访,生怕这位寡言少语的天生道体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事实也证明严子棋的担忧很正确。 顾惊寒闭关许久,出关之时,竟挖了自己的眼,剜了自己的心,只为打造出一套完全适合天魔栖居的身魂。 他找到了转世的容斐,故意引动天魔,然后在严子棋和陆沉渊找上门时,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他要代容斐受过。 天生的修道之体,也是天生的天道反骨。 顾惊寒将容斐体内的天魔封进了自己的身体,并挑衅天道一般,拼着身死魂灭的风险泄露了无数天机。 压在当世无数修者头上的长青山顾惊寒死了,容斐却遗忘一切,成就了千秋帝业。 “值得吗?”严子棋问。 “顾惊寒肯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陆沉渊笑着道,“因为他没有想过值不值。他只想让他余生少受些苦。” 严子棋诧异:“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陆沉渊笑了笑,没有回答。 而他不仅这么想,后来也确是这么做的。 当陆沉渊发现严子棋身上竟然有天魔分/身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查遍无数道藏,找出了一个秘法。 严子棋和他都是修者,修为相差无几,但都比不上顾惊寒。他若想跟顾惊寒一样强行将天魔引到自己身上,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没有,根本无法成功,反而容易酿成大错。 所以陆沉渊找到的秘法,便是在转世投胎之际,身魂互换。 天魔分/身没有天魔那么大威能,只占据了严子棋的身躯,还未侵蚀到魂魄,此法可行。 陆沉渊定了主意,给云璋寄了一封信,说明缘由。 后来修行数年后,因着天资有限,严子棋和陆沉渊终于老了,再无寸进,大限将至。 在严子棋死亡之时,陆沉渊提前存下了记忆,施展秘法,与严子棋身魂互换,代替严子棋成为了天魔分.身的寄居者。 而后不知多少年,陆沉渊投胎降世,成了侯府世子,后被岐王朝皇帝文煦误以为大功德之人,接入皇宫,成为国师的继任者。 他也终于明白温扬信中提示的那句“谨守本心”是究竟是何意。 他对严子棋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再加之他刚刚转世,施展了禁忌秘法,身魂虚弱不堪,天魔分.身便趁虚而入,侵占了他的神智。 陆沉渊亲眼看着日渐疯狂的自己一点一点丢失前世的记忆,一步一步毁了转世的严子棋。 囚禁,欺辱,折磨,他无数恶劣不堪的念头被无尽放大,沦为吞噬心智的梦魇深渊。 然而,就在他祸国殃民,即将令天下生灵涂炭之前,岐王朝闭关多年的前任国师出关了。 这位在世人传言中早已死去的前国师,竟然是容斐。 容斐窥探天道,双目已盲,受了重伤,闭关多年才终于缓了过来。 但未成想,他一出关,看到的却是如此混乱的世道。 得知当今圣上陆沉渊的来历之后,容斐救出了被囚天机台的严子棋,也终于发现,严子棋并非什么功德之身,而是当初容斐开天眼闭关时泄露的两缕气机之一,功德之气落身,便能让陆沉渊查探功德之气的宝珠亮起,被误认为功德之身。 容斐制服了陆沉渊,扶严子棋做了大岐的国师。 但陆沉渊身上的天魔□□难以控制,容斐开启了岐王朝开国皇帝的古墓,决定把陆沉渊封进墓内,用大墓的阵法暂时困住天魔分/身,再想办法。 那一日。 终被天魔分.身消去所有前世记忆的陆沉渊疯狂反击,想要拖容斐同归于尽,却被严子棋死死抱住,拖进了陵墓。 “吾以魂燃封山大阵,镇封此墓。心头肋骨为阵眼,三世不出,百年修为血祭之魂为墓门,三世有禁……师父,三世之后,可要记得来救徒儿……” 严子棋的声音同岐山大墓沉入地底,三世不出。 容斐在墓外布下大阵,阵中一日,外界一月,然后匆匆启程,赶往长青山。 他知道自己该死了,他想死前看一眼他的师兄。 可还未到长青山脚下,天谴带来的恶果便再也压制不住。 霜白色一寸一寸染了他的长发。 他形容枯槁,宛如八旬老人,坚持着令他走下去的,无非是长青山上的那个人。 但天意不可违,或许真是以戏弄凡人为乐,在容斐踏上长青山山路的第一道石阶时,它断了他最后一道气息。 一口血溅落苍青石阶。 白发枯骨,寸寸成灰。 屋外林叶飒飒而落,顾惊寒自闭关中惊悸而醒,唇线间慢慢溢出血红。 他猛然起身,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路过庭院,正在练剑的长青吓了一跳,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大师兄!你怎么了?” 顾惊寒的身形一滞:“无事。” “大师兄?”长青不解,“你是要下山吗?你闭关百年期限未到,师父不让你下山。” “我不下山,我去竹林,等人。”顾惊寒道。 他在等过容斐十年的山腰竹林搭了一座草屋,盘膝打坐,凝望着山路。 长青送来了容斐临行前的信,顾惊寒看着最后一句话半晌,眼底慢慢涌起无奈的笑意。 一日复一日,一如从五岁到十五岁的光阴,顾惊寒一直在等。 但他不知道,山下的容斐,永远也走不到山上来了。 百年之期到的那一日,老道将一个骨灰盒放到顾惊寒面前,说:“这是你二师弟。” 顾惊寒盯着那骨灰盒半晌,低声咳出了一口血。 “怎么了?” 顾惊寒哑声道:“没什么。不过大梦一场,终于醒了。” 他抬起眼,看向老道,“云璋,你寿数已到,强留在此,是做足了准备吗?” 垂垂老矣的云璋笑了起来:“你想起来了,顾天师。逆天改命,不止你一个人想。天道不仁,拿我们当蝼蚁,我们又何须敬它?这是当年温扬那封信,我想你看了,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卷被保存得极好的羊皮纸展开,顾惊寒一字一句读了下去,眼神暗沉。 “你替代容斐封印了天魔,也没有任何用。它的分.身在我和严子棋……不,现在是陆沉渊,它在我们二人体内,仍可作祟,斩除不尽,随时可能会反咬一口。而容斐并非是真正的无辜之人,他是天魔降世的诱因,窥探天道之人,即便不封印天魔,他早晚有一天也会身魂俱散。” 云璋低声道:“就像这一世,容斐修道了,再次窥探到了天道,天魔分.身几乎是疯狂地侵袭了陆沉渊,欲要天下大乱。修者日渐稀少,修为低下,眼下容斐和严子棋就算勉强借阵镇封了陆沉渊,但千年后大阵崩溃,天魔分.身再次现世之时,那如小猫三两只的修者们,又该拿什么镇压?” “这次容斐遭天谴而死,再加上被天魔分.身反扑,不出意外,这就是他最后一世了。两次窥探天道都是他。天道能容忍他至今,已是稀奇了。” “容斐他,不会再有转世了。” 藏在心中百年的话语吐露出来,云璋好似瞬间苍老了数十岁,整个人的气息都萎顿了下来。 “我彻底悟透温扬的话时,你已经死了。我等了你很久,顾天师……你终于醒了。” 随着这番话,这封信,眼前的所有迷雾都散去了,顾惊寒确实醒了。 奉阳国主容斐成就大功德之身,却无意中窥探了天道,引天魔降世,民不聊生。 温扬算出此事,身死。剩余三个修者好友,为封印天魔找上了顾惊寒。 然后,云璋闭关,陆沉渊与严子棋身魂互换,投胎来到此世。却不想,再次遇到转世的容斐窥探天道。 真是好一场绵延几世,阴差阳错的冤孽。 “你想让我做什么?”顾惊寒问苍老的云璋。 云璋摇头:“这么多年,我穷尽心力,也没有找到彻底除掉天魔的方法。但我相信,你能。所以我等你到现在,就是为了在你醒来的这一刻,告诉你一切。” “容斐的死就是你的魔,你看清了,不是吗?” 竹轩对坐,顾惊寒抬手,慢慢将容斐的骨灰抱进怀中,“我会选一世,让所有人齐聚,布下一局,引出天魔与两道天魔分.身。” 他垂下眼,声音低而深冷:“我也想知道,凡人……为何不能与天一搏?” 云璋死了。 顾惊寒用自己为容斐炼制的百岁生辰贺礼阴阳碟为媒,护送了云璋转世。他按照容斐骨灰盒的模样,炼制了八个骨灰盒,在云璋转世之时,抽了云璋一缕残魂,封入两个骨灰盒内。 之后,他下山找到了温扬的墓,将温扬的骨灰放入三个骨灰盒中,等到温扬的魂魄遇到这三个骨灰盒时,便会被封入其内。 最后,他进了一次岐山大墓,这座曾属于容斐的帝王之墓。 严子棋被顾惊寒收拢残魂,封入了最后三个骨灰盒内。 顾惊寒算了一卦,然后将九个骨灰盒全部交给了长青。 “三世之后,长青山附近会来一窝土匪,其中有一个名叫容培靖,你指点他三件事,换一个婚约。” “婚约?” “他的儿子容斐,与你的徒弟顾惊寒的婚约。” 命运的线并非无迹可寻,当它织成,亦可拨改。 顾惊寒在完成布局后,强给了容斐下一世,分寿数与容斐,自身只剩来世二十四年寿命。 后,身殒海城。 作为唯一一个知晓所有往事的人,长青一世一世活了下来。 他是长青山化妖而成,寿命悠久。 在第二世时,他收了转世的云璋做徒弟,让他喊自己师父,喊顾惊寒和容斐的画像师伯,也体验了一把被师父喊师父的感觉。 但作为一座山,长青经常沉睡。 在一次沉睡醒来后,云璋体内天魔分.身被动了情.欲的云璋引动。云璋身死,近乎魂飞魄散,这一世成了艳鬼的温扬彻底疯狂,窃取长青山生机妄图逆天改命。 长青来不及收拢云璋的残魂,只好先把艳鬼封进了骨灰盒。 顾惊寒炼制的骨灰盒是养魂的法器,可避开天魔助入骨灰盒之人修炼。云璋被封的残魂还未被侵袭,严子棋与温扬都没有天魔分/身。 三人俱在岁月光阴中修成了修为高深的大鬼,记忆也变得错乱斑驳,有人记住了,有人忘记了。 但他们都记得自己最深的那道执念,也都在等。 等顾惊寒承诺的那一世。 然后,在民国初年的某一日,长青山人遇见了土匪容培靖,忽悠下了一纸婚约。 又一日,海城顾家大少爷出生,百鬼跪拜天魔。 长青山人披雪而来,收为徒,赠其名:惊寒。 多少年后,归国的轮渡上,冷俊青年箱子里沉寂无数时光的骨灰盒发出了轻微的震颤,提醒着他,这一世,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还剩一些零碎小谜团,在下文qwq日常想剧透…… 第58章 契机 海城一夜落了初雪。 露台有风声敲窗,晨色在微动的窗帘遮掩下明明灭灭,不甚清晰。霜花凝结成琼楼玉宇的图景,又被一室如春暖意融成沁凉的水珠。 顾惊寒照例先醒。 怀里温热,肩颈被枕得有几分麻痒,含着清冽气息的细软发丝蹭在颈窝和下巴,有浅浅的呼吸传来。 意识还不太清醒,但习惯已经让顾惊寒伸出手,将睡得不太规矩的容少爷更紧地圈过来。 “嗯……” 容斐被这动静惊动,含糊着闷哼了一声,贴着顾惊寒的胸口蹭了蹭,然后闭着眼伸出一只手往顾惊寒下腹摸,嘴上也不老实地探出一点舌尖,在顾惊寒的锁骨上舔了一口,“我还没醒……我在梦游……” 顾惊寒捞出容斐的手,捏了捏,带着晨起独有的微哑的嗓音道:“梦游梦见发骚?” 容斐睁开眼,翻身跨过顾惊寒去拿衣服,恶劣地用大腿滑过顾惊寒下身,挑眉嗤笑:“谁发骚?恶人先告状?” 忍受着容少爷的挑衅,顾惊寒眼神沉了沉,抬手扣住容斐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腰腹间,拿过衬衫给他穿上,又套过来一件毛衣。 “冷,多穿点。” 顾惊寒的手指倏忽擦过容斐的腰线,就见那截细瘦的腰敏感地微微一颤。他安抚般摸了摸,带着人起身,“该走了。” 容斐眯了眯眼,意犹未尽地盯了眼顾惊寒修长好看的手指,爬起来穿上裤子:“今天雪停了吗?骑马去奉阳观?” 顾惊寒应了声:“嗯。” 他偏头看了看容斐,“累的话,可以再休息一天。” 容斐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不过他不怎么在意:“正事要紧。” 顾惊寒点了点头。 他和容斐昨天就到了海城。 几日之前,顾惊寒从那场阴差阳错的混乱中抽回神智,游离多日的魂魄归体,脑海中俱是凌乱无序的记忆碎片。 修道的岁月冷心、动情的无惧无畏、抗劫的大逆不道…… 他沉睡了整整两天,才醒过来。 甫一醒来,顾惊寒便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时光乱流横生,几乎让他神智错乱,不知今夕是何年。 但在看到守在旁边的容斐时,他便陡然清醒了。 这才是他的现世。 不论以前如何,这一世他和容斐心意相通,彼此爱慕,拥有了一场近乎完美的姻缘。哪怕这姻缘是他刻意求来的。 滦山的事在顾惊寒恢复记忆后很快处理干净。 大阵被毁,生机返还,云璋当场将自己和温扬都封进了他从河底取出的棺材,棺材缩小后就和最后一个容斐前世的骨灰盒被顾惊寒带回了海城。 顾惊寒选定的这一世彻底除掉天魔的地点,是奉阳观。 所以昨天回来后,只来得及匆匆休整一宿,今日两人便要赶往奉阳观,看看顾惊寒前世的布局是否还有什么纰漏,多做些准备。 穿戴洗漱完,顾惊寒和容斐下了楼。 容培靖惯例早早出了门,容夫人在餐桌边慢悠悠吃着饭,见两人下来,拉着两人的手一个劲儿说“瘦了”,容斐被逼吃了好几个煮鸡蛋,顾惊寒也被多添了一碗粥。 吃完饭,两人策马出城。 细雪如尘,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便洇湿一片。 街边枯冷的干枝积了细细一小撮,微有风过,便如白沙浮落,擦过行人撑起的伞。 容斐欣赏着眼前的雪景,忽然道:“说起来,奉阳观我以前去过,小时候,和母亲去上香。但没什么印象,只觉着无趣,去过一次就再没去过了。” “奉阳观,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是一件器皿。”顾惊寒与容斐并肩而行,淡声道。 马蹄溅起点点雪泥。 容斐诧异:“器皿?法器?” 经过长青镇一事,他如今也算半个入门人了,回来在火车上让顾惊寒好好教导了一番,略懂了一些。 “算是。”顾惊寒道,“凭此,或有三成可能成功镇压天魔。” 前世的事顾惊寒没有详细告诉容斐,而是拣出天魔之类的关键叙述了一遍。容少爷当时听完,瞪大了眼睛,只说了仨字:“没听懂。” 不过他也知道奉阳观的重要。 奉阳观离海城不远,所在的山不高也不矮,山林茂密,山腰以上终年有雾气缠绕,青黑的檐角雕坐着祥瑞,若隐若现,连带着悠远的晨钟声也变得模糊朦胧。 沿着石阶上了山,顾惊寒抬手叩门。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一个有些木讷的小道士探出头来,他定睛在顾惊寒身上看了一眼,便开了门。 小道士打了个稽首:“二位请进,家师等候多时了。” 顾惊寒回了一礼,两人跟着小道士走进门内。 奉阳观与那些香火鼎盛的大道观没什么两样,烟气袅袅,四处俱是焚香余烬之气。 不过迈入门的那一刹那,也不知道是不是容斐的错觉,他感觉这观内平白比外面暖和了一丝。 容斐左右看了看,觉得兴许是香火太盛的缘故。 两人被领到了殿后一个小院。 院内清静,地面上覆着一层薄雪,有个面相柔和的青年正躺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一见到顾惊寒和容斐,他就瞪大了眼睛,蹦起来三尺高:“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你们……都想起来了?” 语气熟稔,毫不见外。 仿佛他们师兄弟三人从未有过数百年的距离,而只是几日不见。不过对于长睡不醒的长青来说,还真是几日而已。 顾惊寒将青年五官的轮廓与教导自己十二年的师父一对比,淡淡道:“师父,您越活越年轻了。” 长青走过来,理直气壮:“大师兄,让我收你为徒可是你自己说的,怪不了我,你得讲点理啊,可不是我想占你便宜。而且没有我,你能抱得……二师兄归?还没找你要媒人喜钱呢。” 容斐知道长青的身份,但记忆全无,朝着顾惊寒眨了眨眼。 “进去说。”顾惊寒摸了摸容斐微凉的手,道。 长青对于这种一家三口模式已经很熟悉,作为地里一棵没人疼的小白菜,他率先推开门,迎两位大佬进屋,自力更生把手贴到暖炉上。 脱了披风,顾惊寒暖着容斐的手,开口道:“最近五年,你一直睡在这里?” 长青缩在炕上,点头,叹了口气:“对。不过最近几天睡得不太安稳,总觉得有事发生。我让观里的道士留意着,料想你们要来,但没想到你们竟然来得这么早。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顾惊寒眼神一凝:“温扬被天魔引诱误导,险些铸成大错。” 他说了一遍滦山的事,长青愕然片刻,道:“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算出天魔一事,应该就把天魔降世算到了二师兄头上,而且当初他算出此卦,也是近乎于窥探天道,天魔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影子,不足为奇。” “对了,”他想起什么,掏出一块木牌,“这是陆沉渊和严子棋。被封在这里。嗯……严子棋可能上辈子被虐惨了,他说下辈子要让陆沉渊当狗。” 长青很有点幸灾乐祸。 让陆沉渊当狗,这可是他去血墓拿木牌,亲耳听严子棋说的。 顾惊寒也拿出小棺材,“云璋,温扬。”又拿出阴阳碟,“云静。” 他顿了顿,道:“云璋上一世投胎时,体内天魔分.身被他逼出,变成了鬼胎云静。云静有了意识,强掠云璋部分魂魄,将云璋变成了鬼胎。两人气息混淆,均有天魔气息,都留下。” “天魔本体、分.身都聚齐了,再没有遗漏了。”长青摸了摸下巴,看顾惊寒,“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顾惊寒没有说话。 他在看着容斐。 容斐或许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半靠着顾惊寒睡了过去,胸口轻轻起伏着。 顾惊寒摸出一张定神符,不顾长青一脸暴殄天物的无语,贴在了容斐身上,半抱着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忽然开口:“没看出来吗?你二师兄还没有恢复。” 长青一愣:“二师兄没记起来?也没有修为?” 怪不得刚才一声不吭,也不理他,他还以为二师兄嫉妒他的美貌呢,毕竟二师兄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醋缸。 收了腹诽,长青意识到这件事的麻烦,皱起眉,神色凝重:“没恢复,那就麻烦了。咱们的计划就缺了关键的一环,根本没法施行。” 顾惊寒眼神暗沉:“我将过去的事告诉了他一些,但他仍旧没有想起来。” “反正距离师兄你今年二十四岁的生日还有一年,我们还有时间,一年还不能让二师兄想起来?”长青很有自信。 顾惊寒摇头:“我这次魂魄离体并非意外,而是被天魔算计。那大阵故意将我吸入,趁我魂魄不在之时,已经侵染了我大半身躯。我对这具身体的支配力,在变弱。” “等不了一年了,长青。” 长青怔怔看着顾惊寒,半晌才道:“大师兄……” 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再试试吧,试一个月。也给师兄你们一个月,总要试过才知道行不行。不然……你一个人面对天魔,就算有严子棋他们帮忙,但没有大功德之人辅助,还是会……会九死一生……” 顾惊寒看着容斐熟睡的面容,沉默须臾,颔首:“一个月,可以。” 长青一想到眼前刚回来的大师兄不久后就可能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就不由有些难受,勉强笑道:“大师兄,你不是说你上辈子想起来的契机是云璋给你二师兄的骨灰盒吗?你因二师兄的死而恢复记忆修为,那二师兄肯定也有一个契机……” “我魂魄离体,也算死过,他没有想起。”顾惊寒皱眉道。 这种机缘巧合之事因人而异,他也不敢肯定唤醒容斐的会是什么事。但目前看来不是他的死。 长青也是苦思冥想:“一般来说都是人最怕的事……就跟当头棒喝一样,一下子把人砸醒。二师兄不怕你死,那他怕什么?怕……怕你不爱他?” 顾惊寒一怔。 其实……还真有这个可能。 因为容斐没有真正见过顾惊寒死在他面前,就算魂魄离体那时候潜意识也一直觉得他活着,这样是没什么刺激的。 长青看了眼顾惊寒沉思的模样,琢磨一番,越觉得可能是这样。 “大师兄你或许看不出,”长青道,“前世二师兄很早就喜欢你了,但你看,直到上一世结束,你们也没有挑明这件事。我觉得那是因为二师兄害怕,他怕听见你说我不喜欢你,才一直没提过……” 我不喜欢你。 在容斐从土匪成就帝业的那一世,剜了心的顾惊寒对容斐说过。 就如当年奉阳国主死在顾惊寒面前一样,或许这句话,也成为了容斐终身难以摆脱的阴翳,触之即死,触之即生。 “大师兄,就一句话的事,说完了,二师兄恢复了,你再说多少句喜欢他都行……不然我帮帮你?” 长青想了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电影票,道:“根本就不相爱的爱情片……大师兄,你去学习下?” 作者有话要说:电影票:你们师兄弟放过我可以吗?求你们了 第59章 放弃 顾惊寒不置可否地收下了电影票。 当天两人在奉阳观同长青用过饭,顾惊寒又检查了一遍当年的布置,才带着容斐踏夜色而归。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容斐恢复记忆和修为这股东风了。若无容斐恢复至全盛的大功德之身这个关键帮忙镇压,顾惊寒几人之力恐怕难以顺利灭除天魔,一个不慎,顾惊寒就得玉石俱焚,和天魔同归于尽。所以趁着还有时间,总要试一试。 回了容家,又歇了两日,容少爷便被容培靖从温柔乡里挖了出来,提溜进了自家商行。 容少爷自从成了亲就开始终日不着家,商行也不去,成了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典型。眼下可不容易落在了容培靖手里,便不得不捡起账本,回来继承万贯家财。 窗透明光,天清日朗。 薄雪化开了,便只有洗净尘埃的西洋风建筑落落而出。 横插林立的招牌缀在其间,如漫撒的色斑。 容斐靠在椅子里,脸上的轮廓被稀落而入的光勾出极为标致的线条。他难得正经,修长的手指微屈,拨着黑玉算盘上的珠子,另一手翻着账本,一目十行,手心并用,算得极快。 一本算完,他却是眉心一皱,将账本一摔,道:“谢掌柜,问你个事儿。” 负责打理商行的谢掌柜就在旁边桌子坐着,见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整个人都绷住了,寻思着该不会是账本出问题了,这主儿要拿枪突突了他吧? 谢掌柜盯着容斐腰间的枪,战战兢兢起身过去,咽了口唾沫:“少东家,您……您叫我……” 容斐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玩着算珠,眉头越皱越紧,盯得谢掌柜背后夹袄都要湿透了,才突然开了口:“《幼娘□□》……你看过吗?” 谢掌柜一愣,懵了片刻,确定容少爷的神色里全是认真,不含半点玩笑,才松了口气,笑道:“这是不久前大戏院那边新上的片子,说的是上海滩一个名叫李幼娘的女子和三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不瞒您说,我知道这片子,还是我女儿爱看这个,之前就拉着我那女婿看了两三次……” 容斐算珠打得啪啪响,打断他:“那你说,若是你女婿成亲后一直没有跟你女儿圆房,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去看这个电影……” 谢掌柜眼睛一瞪,想都没想便道:“外边儿有人了!绝对是外边儿有人了!这种片子一大男人怎么会看?肯定是陪哪家娇小姐去的!我女婿要是敢这么欺负我闺女,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外边儿有人了? 容斐落在算珠上的手指一顿。 他回想起今早顾惊寒的打扮,不是往日那副寡淡带孝似的装扮,反而穿得难得的鲜亮。问他,说有事,但却不说什么事,还在口袋里放了一张爱情片的电影票,一大早就出了门,只字未留。 兴许是真有事,容斐心想。 他信顾惊寒,只是心里还是不痛快。一罐子一罐子的醋往心口灌,若不是顾惊寒跑得快,他一准儿要跟着。 但这么着……是不是显着他太绑着他了? 容斐琢磨了会儿,觉着这犹犹豫豫悲春伤秋实在有损他烧杀抢掠的土匪形象,于是一摔算盘,拎起大衣就冲了出去。 “少东家?少东家!” 谢掌柜反应过来追出去,连容少爷的背影都没摸着。 后知后觉地发现容斐在暗指什么,谢掌柜瞬间出了一脑门汗,摸了把,觉着他这头越发秃了。 海城商业繁盛,街道行人众多。 等容斐骑马赶到大戏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急切的心思了。 他下马瞅了眼门口几个名角儿登台的牌子,又瞄了眼摆在最后头的电影的画,不紧不慢地进了门,刷脸直接进了已经开场的电影场。 撩开帘子一进去,容斐就听见一阵阵的啜泣声。 幕布上黑白光影闪烁着,明明灭灭照着满场拈着手绢抹眼泪的娇小姐们。 在这其中,最后一排的昏暗处,格格不入地坐着一个身姿挺拔劲秀的男人,半边俊极的剪影拓在昏昏然的光暗里,有种古拙雅致的质感。 他半阖着眼皱着眉,似在思量着什么,没分出半点注意给周围。 容斐一眼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惊寒,眉毛一挑,放轻脚步,从后面绕了过去。 顾惊寒坐在椅子上,神思不属。 耳膜震荡着电影里的生离死别凄哀台词,还有一屋子的哭哭啼啼伴奏,但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只在不着边际地想着中午去商行要给容斐带什么吃食。 蟹黄小笼包做午饭不太够,城南那家香酥鱼却在重修店面,隔壁的西点也没出什么新花样…… 如何喂饱容少爷令顾惊寒颇感烦恼,正犹豫中,却忽有一道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蓦然靠近。 抬头的刹那,一股熟悉到近乎刻进骨子里的气息陡然欺近,顾惊寒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被猛然按住。 顾惊寒欲要抬起的手又松懈下来,被旁边人逮个正着。 细长光滑的马鞭飞快绕过来,将顾惊寒的手臂结结实实绑在了扶手上,半点动弹不得。 捏着马鞭的那只手满意地揉了揉顾惊寒的手背,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探,直落在了他的小腹,还未待反应,那手便向下一滑,卡着皮带钻进了裤子里。 一片凉软紧贴向炽热,含着不轻不重地抚动。 顾惊寒呼吸一紧,攥住那只手,无奈地看向作乱的人:“有人。” “有人怎么了?有人……你就不让我亲了吗?” 容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倾身靠过来,一张浓丽风流的脸在晃动暝晦的光线中平白多了几分勾人的隐媚。 他强硬地压着顾惊寒的半边肩膀贴上来,舌尖湿湿地缠上他的耳垂:“幸亏你左右都没人……不然,我咬断它。” 说着,停在顾惊寒下腹的手威胁性十足地抓动了下。 “舍得?” 顾惊寒低声反问,钳着容斐为非作歹的手扔出来。 然而就在顾惊寒抬手的瞬间,容斐却反握住顾惊寒的手臂,用了个巧劲儿把人手撑开,自己长腿一跨,坐到了顾惊寒大腿上。 容少爷有点高兴,还不知羞耻地动了动,眯着眼说:“舍不得……还没进来过呢,怎么就能断送?” 看到这儿,顾大少明白了,容少爷这纯属是来发骚的,越制止越反弹。 他微仰起头,盯了容少爷几秒,手握住容斐的腰,闭上了眼,是默许的纵容。 两根手指摸上他的喉结,格外喜爱似的,反复抚摸碾磨,重重地刮过,带起一小片火燎般的热意。 微凉的指尖覆着薄茧,向下,慢条斯理地扯开了系得端谨肃正的领结, 唇舌随之覆上,蜿蜒而下。 暧昧蒸腾的气息徐徐攀升而起,氤氲朦胧地纠缠着紧皱的眉宇与抿死的唇。 仿佛置身火海,无数火舌争相舔舐,顾惊寒身体变得越来越紧绷,胸膛起伏,扶在容斐腰上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力道,重重掐住了那截腰线。 容斐痛哼一声,想扭开顾惊寒的手,却突然被顾惊寒另一只不知何时挣开马鞭的手按住了另一侧腰身。 “玩够了?” 声音嘶哑低沉,顾惊寒又在容斐腰上揉了一下,然后一手按着人,另一手探入了容斐衣裳下摆内。 他手指一缩,捡着肉最多的地方掐了一把,亲了亲容斐的耳朵,淡声道:“我的腰带,系上。” 容少爷趾高气扬的狐狸精气焰一弱,懊恼地咋了咋舌,却又根本顶不住顾惊寒的美色,不甘心地低头在顾惊寒大衣衬衫层层敞开的小腹又亲了口,才伸手帮顾惊寒扣好刚开一半的腰带。 手掌游移,又掐了一把。 “衬衣扣子,系上。”顾惊寒低声道。 容斐从下往上把纽扣挨个儿扣上,扣到最上面时,忍不住把脸埋了进去,深深嗅了一口那股幽淡清寂的冷香。 容斐伸手去捏顾惊寒的脸:“屁股让你掐青了。” “揉揉。” 顾惊寒用下巴蹭了蹭容斐的侧脸,用着一种掺了容少爷特有的慵懒意气的语调说。 两人之间渐渐安静下来。 也亏得跟前面隔了两三排,顾惊寒又压得住,不然明儿一早,民国时期首例电影院震的奇事就得登陆全海城的小报。 前面娇小姐们的哭声似乎也弱下来了一些,衬得电影的声音越发清晰灌耳。 容斐懒懒地半闭着眼,低声问:“你怎么爱看这个了?也不叫我?” 这边话音落,电影里不大不小地传来男主角的一句话。 “我不爱你了。” 声音重叠,一高一低,一热一冷。 容斐猛地弹起腰,坐直了身子,看向顾惊寒。 顾惊寒也在看着容斐。 他看见容斐的桃花眼无意识地睁大了,眨了眨,片刻后略有迟钝地弯起来:“这就是那什么……七十天之痒?” 电影里女主角凄厉的声音几乎淹没容斐的低笑。 女主角在质问:“真的吗?” 容斐的眼睛似乎也在问。 总感觉两人在一起了许久许久,熟悉到不需言语就明白一切,但真的细细算起来,也不会只是三两个月罢了。顾惊寒尚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但容斐什么都没有。 他只会说:“我喜欢你就够了。” 但那怎么够呢? 看着容斐的眼睛,顾惊寒心里蓦然一松,他悄悄碾碎了长青又给的几张票,决定放弃了。 “假的。” 顾惊寒抱紧容斐,按着容斐的后颈吻了吻,低声道,“我养的猪,怎么可能不喜欢?” 容斐反咬顾惊寒一口,挣开他的手起身,马鞭一挑顾惊寒下巴:“回家,吃猪肉。” 说回家就回家。 容少爷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要在海城混,还得要张脸,赶紧卡在电影结束前溜了。 回去路上屁股和大腿根都有些疼,容斐磨着难受,索性不委屈自己,共骑一马,一屁股坐在了罪魁祸首的身上。 海城的冬日天气无常,转眼便落了雪。 顾惊寒带了大氅,厚实地往容斐身上一围,垫了一部分在屁股底下,骑着马溜溜达达去了趟商行,又赶在雪下大前回了容家。 一路上顾惊寒坦白从宽,说了长青给电影票的事,只说自己好奇,却没说是为了学习离婚。 容斐在顾惊寒脖颈上啃了密密麻麻一片,也不追究,得意地欣赏了会儿,突然道:“对了,你要不要回趟顾家?这么久没回去。” “有空再议。”顾惊寒道。 眼下并不是牵扯过多的时候。 但顾惊寒不想牵扯,却没想到该来的到底躲不过。 在容家用完晚饭闲坐时,容夫人理着几个新式的花样子,听容斐提起顾家,突然一声低呼,想起什么事一般,看向顾惊寒和容斐:“哎……看我这脑子,前两日你们还没回来,顾家就遣人送了请帖过来,是顾家二少爷顾时秋要成亲了。” 顾惊寒和容斐都是一怔。 容斐皱眉道:“我这两日没听人说……” 容夫人道:“说什么……婚事都不在海城办,说是入赘了北平哪个将军的门,去北平办。” 她招了招手,让管家把请帖拿来。 “这份是顾家嘱托给你们的,”容夫人把两张请帖递过去,“赶在年底,时间还早,去不去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家里另备礼过去。” 顾惊寒伸手接过请帖,打开一看。 却见里面请人婚宴的烫金字在请帖掀开的瞬间,如被火烧,刹那化为一个焦黑的大字—— 魔。 顾惊寒手指一僵,浑身压制的阴气立时沸腾起来,如万千蚁虫,啃入肺腑。 本该一年后才发作的天魔,竟然提前被引动了。 他还是低估了天魔,它竟然也早布下了后手,想打他个措手不及。那么容斐迟迟不能恢复,是不是也在天魔的算计中? 一口腥甜被死死压在了喉间。 顾惊寒平静地合上请帖,注意到旁边的容斐没有发现异样,便淡淡道:“劳母亲替我与阿斐再备一份礼,以作赔罪。婚宴,我们便不去了。” 容斐诧异抬眼,就听顾惊寒继续道:“我想带他去阮城过年。” “我们两个。” 作者有话要说:顾惊寒:给我三章,完成遗愿——吃猪肉。 第60章 白发 阮城是海城北边有名的温泉小镇。 顾惊寒带着容斐沿河而上,坐船行了半日,才到了地方。 比起海城,阮城的雪下得更厚些,停了一日有余,路面上却仍有着寸许深浅。顾惊寒买下了一座靠山的小院,走着十几分钟就能到山腰的温泉。 “怎么想起要来这儿?” 天没亮就被从被窝里挖起来,容斐窝在顾惊寒身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等进了院门,才半睁开眼,问道。 院子里东西都是现成的,也不用收拾,顾惊寒带着容斐进屋,闻言转头看他,道:“在长青山,我答应你回来便圆房……” 他的语调忽地变得深而暗昧,单手握住容斐的后腰,将人慢慢拉近,接上了后半句,“家中……怕是不能尽兴。” 越是清高冷淡的人色气起来,越是令人深陷沉沦,把持不住,果然不是假话。容斐只感觉到那股冷香打着弯儿,勾缠着心肠,就往他耳里钻,让他整个人都又痒又难耐。 容少爷向来是个不会压抑自己性子的人,难耐难忍,那便不忍。 他更往前一步,唇微分,一点舌尖湿漉漉地蹭上去,舔了舔顾惊寒软凉的唇线,抬起眼笑了声:“家中确实不尽兴……除了床上,我还想在露台试试……你把我按在上面,从后压着我,吻我,干我……花厅那儿也好,紫藤和海棠都落下来,衬着你更好看……” 说着,容斐的声音一顿,往前轻轻撞了下,舔进顾惊寒唇里,哑声道:“你起来了,寒哥哥……” 顾惊寒真想好好反省下,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会勾人的精怪,但他现在根本无暇反省,只顾着循着自己的心意吻过去,将挑逗的人里里外外吻个透。 两个大男人黏糊糊地亲热了会儿,就趁着午后闲懒,歇了个午觉。 醒来后,容少爷彻底恢复了精神,亢奋地收拾东西,和顾惊寒上山泡温泉。 温泉旁的小院也被顾惊寒包下来了,但日常用的东西大多没有,不适合久住。越往山上走,离温泉越近,气温越高,两人本来就身强体壮抗冻,到了温泉院里,容斐甩得就剩一件衬衫和马甲了。 院子圈起这处所有的温泉,不多,大大小小也不过四五个池子。 四面云雾缭绕,水气蒸腾。 皑皑白雪由远及近绵延覆盖,暮色滚金般翻涌四淌,流泻枯瘦高树间,光影和尘雪一同起落沉沦,为万物蒙上质哑朦胧的轻妆。 这光与空气都太过温柔,连带着泡在池子里的人都柔化了棱角,显出十分的动人来。 顾惊寒走过来,一边解下身上的外衫,一边道:“怎么选了这里?这池子小。” “小才好啊,”容斐趴在卵石上,伸手去抓顾惊寒的脚踝,“离你近。你要是嫌挤,就委屈下,往我身上挤挤。” 在顾惊寒的纵容下,他如愿捉到了顾惊寒的脚踝,飞快亲了口,放开了。 池子是真的小,泡一个人绰绰有余,泡两个人连转身都困难。 不过顾惊寒并不介意,他甚至还为了省地方,用膝盖顶开了容斐的腿,让容斐半坐在他身上,将两具身体融贴得如同一个人一般。 “在这儿?”容斐挑挑眉。 “再过几日,等我生辰,”顾惊寒轻轻揉着他,不带太多欲念,而是掺着点疼爱般的亲热温柔,“我想要你当我的生辰贺礼。” 容斐几个月都等得,这几日却有点等不及了。但他反省了下,觉得自己最近有点骚过头了,过犹不及,等几天就等几天吧。 说起生辰贺礼,容斐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跟我说血墓里那个白木牌,还有阴阳碟,都是你以前送我的生辰贺礼?” 顾惊寒和他几世纠葛分不清,容斐一概用“以前”二字概括,毕竟那对于他来说,就是他们的以前,即便他只能从顾惊寒口中听得。 “木牌其实是千年桃木心的一截,有护身封魂之能,寻常人亦可使用。但我制作时,祈愿只可护你,所以护身之效只对你有用。阴阳碟最初只是定风波,主转阴阳,分魂封魂、防护寻宝等能力众多,一言难以道尽。当年因为你在修行,所以我给你做了这件法器,能供有修为之人驱使。但还未完成,你便走了。之后再做出来,便成了阴阳碟。” 顾惊寒解释道,语气微涩,“说来这些东西,都未有一样是我在你生辰之日送出。” 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摇了摇,顾惊寒偏头,就见容斐笑盈盈看着他,桃花眼盛着潋滟的水色,如湖似海。 他笑道:“谁说没有一样是你亲手送的?你忘了吧……今年你到容家,同我说婚约的那日,就是九月十八。” “我当时看着你,就想,这样的美人,定然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我特喜欢,喜欢极了……还能再喜欢一辈子……” 说着,容少爷抱住他的贺礼,狠狠亲了一口。 心口灌溢了蜜汤一般,涨得极满。 顾惊寒回吻过去。 以往的无数时间里,顾惊寒都不清楚自己是何时破了戒,爱上容斐的。所以他总将其归结为感情一事无迹可寻。 但如今想起来,或许就是从第一眼的好感,到日复一日地被这率真与赤诚吸引,从而深陷沉沦的。 温泉水波荡漾,天色渐暗。 顾惊寒将带来的琉璃灯点亮,拉着被揉得腰软的容斐去院子里换了衣裳。 “这里山路不好走,今晚别回去了,明早再回吧。”容斐道。 顾惊寒也是这么想的,颔首道:“这里有些米面,我中午让人送上来的,给你熬些粥。” 容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色晕红未退,掐了一把顾惊寒的脸:“光白粥?没滋没味儿的,不太想吃。我看后边暖棚里有鸡,也是中午送上来的吧?我那天跟刘婶学的辣子鸡学有所成了,我给你做,你歇着。” 手还按在顾惊寒肩膀上,向下压了压。 容斐说得不容置疑,顾惊寒就由他去了。容斐向来就是这样,你对他好一分,他便想把十分的心都报给你。顾惊寒不拒绝,还想多要些这样的真心。 “好,我去把池子那边的路清出来了,雪化了要有泥,天黑出去路滑。” 彼此分工完了,又歇了一阵,两人才起身。 容斐去后面厨房,顾惊寒找了铁锹扫帚,去清理温泉池附近。 周围其实在他今天买下来时就有人简单清理过,但总有疏漏,不太合心,顾惊寒不想让人上来打扰,便自己从头清扫。 扫到方才两人泡过的池子,顾惊寒看见一条帕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之前只打着琉璃灯时没注意,如今周遭灯笼都点起来了,灯火通明,便见绢白帕子浮浮沉沉的,泡在池边。 顾惊寒过去把帕子捞起来,正要转身继续扫雪,却忽然目光一凝。 湿热的水汽随波纹缓缓晕荡开,明晃晃的光照得周围大亮。 一张清俊冷华的脸倒映在水中,微微偏头,有风吹起干透的发丝,浓密的黑发中,几丝霜白并不显眼,却令顾惊寒心神一震。 修者将死,天人五衰。 其一,华发生。 冬日的风因温泉的热气本是算不得冷,但此时吹来,却寒透了顾惊寒的肺腑,如冷锐的刀,狠狠刮在顾惊寒的骨间。 他从来都不是算无遗策的人,也喜欢随性而为,前世的布置耗费太多,今生后再没有寿数让他再来一次。 他是孤注一掷。 天魔被提前引动,在蚕食他的身体,最慢半年,最快几天便够。 然而,他的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容斐,没有恢复,而他还放弃了强行试探,让容斐恢复的机会。 顾惊寒也犹豫过,毕竟一句不爱,可能就能换得一世又一世的白头相守,这是多划算的买卖啊,是个人就会算。 但他就是算不清。 顾惊寒的孤注一掷里从来不包括容斐。 他都想好了,等到他不得不与天魔背水一战那天,他会离开容斐。再给容斐选一味忘却前尘的药,成为那个令人厌烦的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罔顾他的意愿的人。 到时候天魔除去,容斐尽可以无忧无虑,一世一世过下去。 虽然没有他。 “咣——!” 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炸了。 顾惊寒的神思被瞬间拉了回来,他放下东西赶过去,路上,划破手指,快速写了一张符,然后烧成粉末,握在手里。 “没事没事!饭做好了……咳咳、咳!” 容斐正好跑出来,端着一盆红艳艳的辣子鸡,往院子的桌上一放,脸和眼睛都是红的,“我不小心把灶台捅穿了,太他娘的不结实了……锅倒了,不过幸亏我捞得快,菜没事……” “喝水。” 顾惊寒用一碗清水堵住强行解释的容少爷,给他擦脸擦手。 “你尝尝。”容斐夹起一块送到顾惊寒嘴边,“味儿绝对正!本少爷做饭这个天赋,还是有的。” 顾惊寒顺着他的意张了嘴,出乎意料的,还真的很好吃。辣而鲜美,外焦里嫩,不是正宗辣子鸡味,但很有容氏风格。 “好吃。”顾惊寒用油乎乎的嘴亲了亲容斐。 容斐一挑眉,志得意满。 米饭好做,还有一个灶台。 顾惊寒把容少爷酿成的惨剧收拾了,估摸着是容少爷往里送柴禾时力气太大了,柴还没劈好,特别长,一下子就把土石的灶台捅穿了。 用另一个灶台做好了米饭,顾惊寒迟疑片刻,还是把刚才沾了点在容斐身上的符灰洒进了一碗饭里。 这顿饭吃得容少爷很有成就感,决定让顾惊寒把烤鱼绝技也教给他,以后就让他做饭。 在这种鼓舞下,容斐一口气吃了好几碗饭,撑得肚子疼,拉着顾惊寒去外边散步。 走了一段,容斐突然诧异道:“这边山里黑得这么厉害?还是我老了,眼神不好使了……” 顾惊寒走在他身后半步,眼神复杂而沉寂。 他看着容斐的侧脸,垂眼道:“是天黑。” 作者有话要说:搬家完毕!信不信我要日六!ovo 第61章 瞎了 翌日一早,顾惊寒带着容斐下山回了小院。 阮城这个名为城,但其实就是个小镇的地方并不太发达。它闻名于周边的,就是一口好汤池,然后便有许许多多的小吃与小玩意儿,摆在夜市上,杂乱又有市井人气儿。 顾惊寒和容斐当晚便逛了一次,买了满怀用得着用不着的,铺了半张床。 临睡前,顾惊寒用毯子裹着容斐擦头发,通知他:“明早同我一块起,去河边散散步。你整日贪睡,于身体不好。” 容斐叹气:“可不是我贪睡,而是温柔乡,英雄冢啊,听过没?” “好好锻炼。” 顾惊寒亲了亲他潮呼呼的耳朵,“过几天才能尽兴。” 这个说法容少爷爱听,转头沿着顾惊寒脖子上的水珠舔上去,压着人翻进被窝里。 “你腰力这么好,到时候多使点劲儿……” 容斐心里痒痒,挨着顾惊寒蹭蹭,抓着他的手含着咬了咬,“今天试试四根?为咱们真刀实枪做点准备……疼我倒不怕,我就怕到时候太紧了,进不……” 顾惊寒抬手捂住了容斐能讲一套小黄文的嘴,把他压怀里,闭了闭眼,低声道:“饶了我,睡觉。” 手心被见缝插针地舔了一下,痒进了心里。 顾惊寒松开手,容斐不逗他了,把脚蹬到他腿上,在黑暗里轻声道:“天魔这事儿,你们安排到年后了?” “嗯。” 唯独隐瞒了这点,顾惊寒有些心虚。 容斐动了动,和顾惊寒贴着脸,一说话都能感觉到彼此的肌肉牵动,“这么说,以后咱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日子啊。你就捉捉鬼看看风水,我就打打枪管管商行……虽然听着就没什么意思,但我挺喜欢。” “会有的。”顾惊寒道。 他也希望会有,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累了。” 容斐把脸往顾惊寒颈窝塞了塞,虽然知道一宿下来顾惊寒的半边肩膀都得麻了,但他实在是跟肌肤饥渴症一样,半点离不开这个让他成瘾的人。 夜色深沉,窗外有月。 耳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悠长又轻缓。 顾惊寒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容斐的睡颜半晌,才轻轻吻了吻容斐的眼角。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沿着河岸散步。 阮城的小河是哪一条大河的分支,具体没有名字,是方言里极为拗口的一个称呼。 此时的河面早就结了冰,寒雾成带结缕,绕在树林与山间,朝阳初升,曦光万千。 河面反射着光线与红霞,有一群小孩风驰电掣般从两人身边滑过,又刺溜到河中心,笑声连成一片。 “也不怕掉里面。”容斐嗤了声。 岸边柳条架着融雪,凝成一线一线的冰棱,擦过两人的肩头。 顾惊寒从容斐的眼中看出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和遗憾,眼里现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想玩吗?” “什么?”容斐一愣。 “滑冰。”顾惊寒看了眼在河面上纵横驰骋的小屁孩们。 “我都多大了,肯定……”容斐想否认,但话说到一半,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在顾惊寒面前没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何必惺惺作态? 话音便陡然一转:“……肯定想玩。” 他看顾惊寒,“不过这么多小萝卜头,碍事,还丢人。” 容少爷的坦率为他迎来了一个福利。 顾惊寒颇有烽火戏诸侯的潜质,抬手便有几道符射出,在靠近岸边,离孩子们有一段距离的冰面上布下了一个阵法结界,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两人在周围无人注意时钻进了结界里。 容斐踩到冰面上,转头拉住顾惊寒的手,“我突然有点不敢动,你拉着点我,来……到这儿来。” 试探着往前滑动了几下,容斐拽顾惊寒。 顾惊寒顺着他的力气踏上冰面,稳稳站在上面,看着容斐松开手,跟道小旋风似的开始撒欢。 这里的冰面都是不平的,有冒出头的杂草土疙瘩,还有冰棱,钓鱼砸出来的冰窟窿。 容斐还怕一个不小心就滑出结界来个大变活人,吓坏了不远处的小孩儿们,滑得格外小心。 “海城有河,不过那护城河不让溜冰,”容斐从顾惊寒身边绕过,呼出的白雾散开一片,“我一直想去北方试试。还有,北边儿的雪跟南方也不一样,我那年在北平……那雪没到我膝盖……” “过两日阮城还会下雪,大雪。”顾惊寒看着他,道。 容斐一个急停,“你怎么知道的?” “夜观天象。”顾惊寒走过去,抹了抹容斐鬓角的汗。 “厉害,顾天师。” 容斐笑着亲了亲顾惊寒,围着他滑了一个圈,又应景儿地倒出一点脑子里的骚东西,“那这雪大后天你生辰也停不了了吧,那天……咱们去温泉做吧……或者到冰面上做?” 顾惊寒气笑了,一拍容斐后腰:“我怕你受不了。” 容斐眯着眼笑,又滑远了点,打个弯儿再转回来。这个动作他方才做了好几遍,熟得不能再熟,但这一次却突然脚下一滑,向前栽了下去。 “草!” 容斐一声咒骂还没宣泄干净,顾惊寒便冲了过来。 但顾大少明显高估了自己的溜冰能力,冲到跟前不仅没有稳住容斐,反而把俩人的脚都绊到了一块,人叠人全都摔在了冰面上。 冰层蛛网一般裂开数道冰纹。 “嘶……” 顾惊寒垫底,摔坐在地。容斐跪在顾惊寒腿间,膝盖砸到了冰面上,疼得直抽气,在顾惊寒反应过来抬起他的膝盖放到腿上时,容斐已经缓了过来,上半身也靠着顾惊寒。 “冰裂了,别乱动。” 颈间被使劲儿咬了下,顾惊寒转头道。 他掏出一张轻身符给容斐贴上,然后抱起人,慢慢起身,小心地走下了冰面,来到岸上。 出了结界范围,容斐就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俩人站在岸边望着满是裂纹的冰面,互相对望着,突然笑了起来。 容斐哈哈笑:“你也太笨了吧……” “你才是,”顾惊寒弯了弯唇角,如春寒乍暖,低头蹭了蹭容斐冰冰凉凉的鼻尖,“多大了?” “你让我滑的。”容斐对着顾惊寒的眼睛吹了口白雾,让他长长的睫毛挂满了细小的水珠,好看得像洒满了星星。 欣赏了片刻,容斐忽然一皱眉,道:“刚才我摔跤……是眼睛有点看不清,但现在又没事了……奇怪了……” “镇上有大夫,回去看看。”顾惊寒静了一瞬,垂眼避开容斐的视线,淡淡道,“还有你的膝盖,定然青了……我背你。” 容斐犹豫了下,还是爬上了顾惊寒的背。 两人没再继续散步,而是转路去了医馆。 眼睛自然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反而被老大夫骂了一遍没事找事。膝盖倒是真有点青,老大夫给了罐药油。 “一天抹两次,好好揉揉,过一两天就没事儿了。” 老大夫说得一点错没有,容斐的膝盖当天下午就不怎么疼了,揉了一天后也不青了,又恢复活蹦乱跳了,就是手上生了点冻疮,总痒痒。 顾惊寒拿鬼怪都有辙,但拿冻疮是真没辙。 他打听到旁边县城有家冻疮膏极好,就选了一天去了趟县城。 容少爷又赖了床,膝盖也刚好,顾惊寒便没带他。 或许是因着天气太冷的缘故,县城行人稀少,甚至繁华与人气儿都不如阮城那么个小镇。 不过等到见了卖冻疮膏的老婆婆,顾惊寒才知道,县城人这么少,并非是天冷的原因,而是城里很多人都病了。 “也就这几天吧,都是发高烧的。” 老婆婆的冻疮膏没了存货,现卖现做,边做着,边絮絮叨叨跟顾惊寒说着话,“老婆子这儿在城西,人少,还没几个染上这病的。城东那边的大户人家,听说有两家天天往外头抬死人……那些家里人丁少的,听着都要死绝户了,前头医馆里天天都是跪着哭的……可这哭又有什么用?大夫都说不识得这病,治不了,就跟瘟疫似的……能走的都走了,天灾**,有什么法子?” 天要杀人,人不得不死。 云璋曾跟顾惊寒说过,温扬被天魔利用,其实是因为他一直认为若不是容斐窥探天道,天道是不会降下天魔的,世间生灵涂炭,天灾**,都是可以避免的。 但真的可以避免吗? 容斐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天道降下天魔,古来有之,武王伐纣,商纣暴虐无道,亵渎神明,便是由头。 该到了灭世一劫,就无法阻止。没有容斐,也有其他人。 顾惊寒修道多年,也曾一度认为要依循天意,天意不可违。但天,真的不可一搏吗? “小伙子……小伙子?” 老婆婆喊了两声,见顾惊寒回神,把瓶子往顾惊寒手里一塞,“年纪轻轻的,发什么愣呢?去吧,赶紧拿了膏回家,别在外面逛荡了,不太平。这年头打仗,闹病,乱着呢,人命不值钱……” “要是外边儿有亲戚,就赶紧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了。等上头来人封城放火,跑都跑不了……” 老婆婆的声音压在了油布厚帘子后面,慢慢听不见了。 顾惊寒将冻疮膏收起来,放下钱,出了城。 路途算不得短,回到阮城时已是午后。 顾惊寒刚一进院子,就见容斐披着件大衣,直愣愣站在院子里,廊下椅子凳子倒了一片。 听见动静,容斐转头望过来,张了张嘴,片刻才说:“顾惊寒……我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惊寒:假瞎,不慌。 第62章 生辰 风声似乎一静。 顾惊寒怔了片刻,将手中买来的小玩意儿往旁边一丢,快步走到容斐面前,紧盯着容斐那双漆黑的桃花眼,攥住他的手,“看不见我了吗?” 他的语气里掺了一丝极复杂的释然与痛苦,如混沙入雪,滚过咽喉,磨出淋漓的血色。 但容斐没有听出来。 容斐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着顾惊寒的位置,反握住顾惊寒的手:“看不见了……这两天我看东西就觉得有点模糊,但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这回怎么办,我成了个瞎子,你还愿意跟我圆房吗?” 他苦恼地蹙着眉,似乎失明这件事最让他烦恼的就是可能睡不成顾惊寒了。 “省了蒙眼。”顾惊寒沉默片刻,道。 容斐挑眉,诧异了:“你还想玩这个?那不好,看不见你情动失态的模样,这圆房就少了一大乐趣。” 话音未落,一条手臂伸过来,容斐就往上一靠,由顾惊寒半抱半引着往前走。 他往常就没骨头似的,懒得出奇,这回倒不陌生,只是眼前一片漆黑,半分光亮都没有,不免还是有些不安。但这点不安对容斐来说,足以轻易压下。 进到屋里,顾惊寒把容斐按到床上,半蹲下脱了容斐的鞋袜。 房间里也被碰倒了不少东西,显然是容斐刚起来时吓了一跳。不过看他鞋袜穿得倒是整齐,看来对于此时的情况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 “睡一觉,我去找大夫。” 把容斐塞进被子里,顾惊寒又将早上离开前便挪远了的炭盆暖炉都搬回来,转眼看见容斐无神的双眼一直看着他的方向,便走过去,吻了吻容斐的眼角。 “大夫不是看不出什么吗?哪儿有用……” 人都送上来了,容斐没放过这个机会,勾住顾惊寒脖子,狠狠亲了个够。 喘息着分开,容斐用手轻轻摸着顾惊寒的脸,“你别出去了……你一走我就要担心,总感觉自己要变成下堂夫了。快,让我摸摸,你的心还在不在本少爷这儿……” 扯开顾惊寒的衣领,容斐就耍流氓,手往里摸。 心口擦过一阵冰凉。 容斐的手在外面冻了半天,冰玉似的,刚一进去接触到顾惊寒温暖的皮肤,就懊悔地往外缩。 但却被顾惊寒按住。 顾惊寒圈住容斐另一只手,将那一点点手指尖挨个儿用唇温热,垂着眼轻声道:“这里的大夫看不好,就回海城看。会好的。” 容斐不太在意,闻言笑了笑,用手指抵开了顾惊寒的唇缝,抬头吻过去。 最后,顾惊寒还是找来了大夫,不是之前给容斐看膝盖的那一个,而是从稍远的另一个镇子请来的。 老大夫号脉半晌,又扒着容斐的眼睛看了看,才笑道:“没什么事儿,是内火旺盛,让眼睛难受了,喝两贴药,过不了两天就好了,猎鹰逮兔子都不会让你失了准头儿!” 容斐听了,直着眼睛呆了会儿,对顾惊寒说:“那我这不就是憋的吗?” 闻言,顾惊寒沉肃的心情骤然一松,差点被容斐逗笑。 他摸了摸容斐的耳朵,转头看向老大夫,引着人出去,“麻烦您开药吧,这边。”又对容斐道,“等我回来。” 等容斐点了头,顾惊寒才带着老大夫来到隔壁书房。 木门将屋外呼啸寒风尽数隔绝。 老大夫往里走了两步,笑容收了起来,叹息着看向桌上的笔墨纸砚,忍不住道:“我都已经按你的话说了,可以了吧?我没看出他这病究竟怎么回事,你还真要让我开药?既然没法治,那不如就想开点……” “他只是暂时目盲,”顾惊寒打断他,神色冷如数九寒冬,嗓音微哑,“七天后会好。” 老大夫一怔,正要开口追问,却听顾惊寒又道:“开一副调养身子的药……对肾好的。” “对肾好?”老大夫茫然,“那小伙子才二十出头,肾好得不能再好了,还要怎么好?床上纵欲几天几夜还能爬下来?” 本来这话就是老大夫夸张讽刺,随口说的,却没想到下一刻就听见对面那个一脸清冷无欲的人平静地回了一句:“嗯,就要这样的。” 老大夫恍惚了一下,瞠目结舌。 联想下方才这人和那个失明的小伙子的对话和动作,老大夫阅尽世事,脑子一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看看顾惊寒,话在嘴里转了半晌,才叹出一口气:“龙阳之好于世不容。但眼下这世道乱成这样,只要不是出格得太厉害,便还好……只是别怪老头子我多嘴,你们这年纪差得太大了些吧,你头发都白了,他还是年轻力壮……” 这种身边的事、身边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时日无多的感觉,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从案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花白的发丝,顾惊寒眼神无波无澜。 他的面容没有苍老,但头发白了,气息也开始如将死之人般变弱,使得他整个人显出一股苍老的感觉。不然单看容貌,任谁也不会认为他年纪很大。 但他确实是老了,快要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错。”顾惊寒道。 老大夫也知道不能太过干涉人家的家事,他对这些事也看得开,便依照顾惊寒的意思写了滋补药方。 抓了药回来,顾惊寒便开始煎药。 厨房外的廊下摆了一把躺椅,顾惊寒在厨房里面煎药,容斐便坐到躺椅上,如以前一般像个大爷似的翘着腿,喝着暖呼呼的茶。 看不到花花世界的精彩了,容少爷就开始回忆自己过往的精彩,从小时候上山下河掏鸟窝,到长大了走马斗鸡打群架。 他一边回忆一边和顾惊寒分享,讲得绘声绘色,神采飞扬。 偶尔讲得嗓子干了,顾惊寒就适时过来递给他一杯茶水。 那药味从半掀开的厚布帘子里飘出来,熏得容斐绞了块湿帕子蒙鼻子。 “这什么药?怎么闻起来这么臭呢?”容斐端起药碗闻了闻,就觉着自己要完,“酸臭酸臭的,跟几个月没洗的酸袜子似的……你尝尝。” 容少爷抱怨着,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就着残留的药汤味,去堵顾惊寒的嘴。 不过眼睛看不见,就让容少爷一个强吻偏了方向,落到了顾惊寒的脸上。 手指钳住容少爷的下巴往上抬了抬,顾惊寒垂眼问:“苦吗?” 容斐攥住顾惊寒的手腕:“给我甜甜?” “好。” 在嘴里喊了一口清甜的米汤,顾惊寒吻进容斐的口中,将那酸苦的药味尽数洗净,只留甘爽。 容少爷发现,眼睛看不见了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要说从前,顾惊寒对他自然是纵容的,但绝没有到如今这般,给穿衣服给喂饭,陪吃陪喝陪聊□□,就差上茅房还给他扶鸟了。 百依百顺也不过如此。 但越是如此,容斐越是不安。 就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撞,一下一下地撞得他辗转反侧,忐忑惶恐,但却又无迹可寻,不知所起。 不过他这种忐忑并未维持太久。 过了两天,便到了顾惊寒的生辰。 前一日早早地,顾惊寒就带着容斐上了山,带足了东西,住进了温泉小院。 这时候天色尚是风日晴宜,难得的冬日好时候。但不过转了天,就洋洋洒洒,飘起小雪来。 半夜顾惊寒听见树枝被压断的嘎吱声,醒了过来。 身侧的容斐拱了拱,含糊道:“下雪了?” “嗯,”顾惊寒看了眼窗户,将被子拉了拉,“盖好。来我这儿,别往外钻。” 容斐迷迷糊糊间人往下缩了缩,手却不动,仍护在顾惊寒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肩头上,“明儿你生辰……吃什么?” 顾惊寒闭上眼睛,许久后才轻声道:“长寿面。” 簌簌落雪,天寒地清。 一场细雪时停时下了半宿,待得第二日天光大亮,漫山遍野素白裹身,一推开门窗,便有寒气拂面吹来,入眼雪色披覆,群山万里茫茫。 顾惊寒起得早,容斐今日也没有赖床,掏出他的拐杖,端着瓷碗去温泉里给顾惊寒煮鸡蛋。 白嫩嫩的鸡蛋白剥开,蛋黄还透着流浆般的橘色。两人一人一个,吃完后开始和面揉面,煮面条。 过生日吃面煮鸡蛋,也不知具体是哪里的风俗,但慢慢就有许多人这样做了。很多老人信这个,吃了平安长寿,一生都高高兴兴的,是个祝福。 容少爷往年不在意这个,也不爱吃煮鸡蛋,但凡是对顾惊寒好的,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祈愿,他也要当一等一的正经事来办。 拉面条容少爷不行,但他手劲儿大,便揉面。 顾惊寒在一旁熬了一小锅糖浆,清理干净了山楂,给容少爷穿了十来串糖葫芦,甜香四溢。 “昨天买的山楂?不留着过年再穿?这几串还不够我两天的……”容少爷闻着味儿,说。 “这两日,你没空吃。”顾惊寒语气平淡道。 将糖葫芦放到架子上晾干,再转头,就见容少爷浑身黑一块白一块的,全是面粉,整个人都成了一个面人儿。 偏生容斐自己全然不知,还用那张掉粉的脸扬着锋锐浓丽的眉眼挑衅道:“我更想七八日吃不上,能满足我吗,夫人?” 顾惊寒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到近前,给容斐擦面粉。 容斐被面粉呛了下,才猜到了点自己现在的形象,空洞的眼朝顾惊寒看来,心里有点惋惜,瞎了就看不见那春暖花开似的笑了。 长寿面好做,很快出炉。 两人腿上盖着同一条毯子,坐在廊下,看着飘落的细雪和温泉蒸起的水雾,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明日或许雪就要下大了,两人便趁着今天小雪的天气赶紧下了池子。 梅影横斜,点红缀在迷蒙水雾间。 雪花飘落扬扬洒洒,被热腾的水汽托起,渐落渐消融,最终化作微凉的水珠,滚入温暖的汤池。 卵石上被扫干净,只有薄薄的残雪,容斐半趴在上面,眼尾荡开浓烈的湿红。 呼吸交缠,渐热渐起。 容斐贴在顾惊寒的唇边,哑声道:“宝贝儿,你会说下流话吗……说一个听听?不然就叫我一声小……” 最后两个字粘着潮乎乎的水汽,低无入耳,模糊不清。 顾惊寒听清了。 他勒住容斐的腰,说了最后一句话:“疼了我也不会停。” …… 作者有话要说:顾惊寒:这个猪肉有点素。 第63章 诀别 温泉池小,水波盈盈动荡,如情热的欢愉,满得盛不下放不住,难以自抑地溢了出来。 痉挛颤动的小腿抵出了池子,在卵石上压磨出青红的痕迹,梅花枝被猛地一撞,散乱轻红扑簌而落。 容斐的黑发湿透了,被顾惊寒尽已霜白的发丝纠缠着,混作黑白难分的灰银。 银丝伏雪,透肩湿背。 那悉悉索索的响动从吞咽的压抑慢慢攀升,直至最后,俱是放纵难堪的叫声。 两人从最初克制的温柔小心,到后来近乎疯狂绝望的抵死缠绵,池子、床榻、桌椅,乃至半开半掩的窗台,都一一用过。 昼夜颠倒,不辨晨昏。 偶尔也会停下来小憩,或者吃喝一些东西,但两只童子鸡初开禁事,当真是想停都停不下来。 人也敏感得厉害,哪怕吃饭喝水间一个实属平常的不经意的小动作,都能勾得彼此缠作一团。 容斐看不见天色,是当真不知道时辰,除了困倦的昏沉,便只有无尽的亢奋。他都怀疑顾惊寒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药了,不然常人这个做法,早不得精尽人亡了嘛。 否则,就是他们两个实在是体力精力过人,一夜七次不倒? 这些琐碎逗乐的想法也只在休息的空隙能想想,一旦顾惊寒的手探过来,揽住他的肩背,他便再无暇去想其它。 这放纵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场顾惊寒似乎完全剖开了他庄丽冷淡的外表,疯了一般几乎把容斐整个人都咬碎。 容斐又疼又爽,手指唇舌不断描摹着顾惊寒的五官,像要把这人的模样彻彻底底地刻进心里似的。 “眼睛肿了。” 顾惊寒起身,摸了摸容斐被逼得哭肿了些的桃花眼。 仍是无神,但却敛满了水色,别样勾人。 容斐抬起手拍拍顾惊寒的胳膊,嗓子疼得懒得说话,但意思表达到了,要喝水,再找个鸡蛋滚滚眼睛。 顾惊寒翻下床榻,双脚落地的瞬间也有点软。 毕竟是个人,不是头牛,过度还是有点伤肾。 烧了热水,泡了糖水给容斐润润嗓子,顾惊寒又裹起人来一起洗了澡。中间容斐一度以为顾惊寒又要在浴桶里做,腿都缠上去了,又被拉下来。 “三天了,该休息。”顾惊寒道。 竟然都三天了。 容斐觉着不能这么放纵了,不然以后怕是都做不动了,于是悻悻收回手脚,和顾惊寒一块钻进客房——两人那屋子即便清理了,也还是有股暧昧之气,进去就忍不住想。 躺在新被褥里,容斐嘶哑着嗓子感叹道:“早听那些弄堂里的人说过,男子间这事儿不易,都是得流血上药,疼得人跟劈开一样。但我觉着挺爽利……哎,我这叫不叫天赋异禀?” “嗯。” 顾惊寒半抱着他,半阖着眼应了声,“紧而有度。” 容少爷被顾大少骚到了,抖着破锣嗓子笑了一阵,又摸索着顾惊寒的唇啾啾了几下,耷拉下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惊寒说着话。 说着说着,便累了,声音便渐趋低无。 最后,只剩下和缓倦累的呼吸声。 顾惊寒睁开眼,拿出一枚早就准备好的定神符贴到容斐身上,然后起身,开始穿衣裳。 这三天里,他们玩尽了各种花样,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因此糟践了不少好衣裳。不过顾惊寒备得足,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又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装上行李。 容斐身上的致盲符等到天亮便会失去效果,顾惊寒不想让容斐看到他如今满头白发,气息枯槁的模样,所以该离开了。 他为今日做足了准备,事事都已妥当,也堪称再无遗憾,但等打理好了一切,再来到床边,看见容斐熟睡安宁的脸时,顾惊寒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一眼一眼从那人眉眼上描过,胸口便如有锤击般,一下一下,闷声不响,却疼得伤筋动骨,肺腑俱裂。 稍稍一动,便要挤出殷红泥泞的血肉来。 顾惊寒以指为耙,轻缓地梳了梳容斐的头发,然后骈指为剑,削下容斐一缕头发,又断了自己一缕白发。 他把两缕发丝结在一处,用根红绳绑起。 黑白绞缠,红线勾连,却刺目又心酸。 “这便算补给你的生辰贺礼,”顾惊寒注视着容斐的眉眼,将发丝放进一个早备好的盒子里,放到了床头,“你今年的贺礼我要带走了,兴许再也还不回来,这一份当我补给你的。不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你就怨我吧。” 他低头在容斐唇上亲了亲。 睡梦中的容斐有了这几日的条件反射,接到熟悉的亲吻便伸长了嘴要吻回来。 顾惊寒怕将他亲醒过来,便伸出手指挡住那点舌尖,将人安抚过去。 等容斐再度睡沉,被定神符拉扯着短时间内醒不过来,顾惊寒才慢慢起身,拎起箱子,启动这两日布下的防护阵法,转身离开。 连夜赶路。 次日天未亮,霜寒露重之时,奉阳观的大门便被敲响。 小道士打着哈欠去开门,乍一见浑身半湿,风尘仆仆,很有些狼狈的顾惊寒,很是愣一下,像是想不到这样模样气度的人怎么会搞成这样。 想完,便赶紧把人迎进来。 “师父!师父!上次的顾施主来了!” 灯火从门前一直通到后院,烛光晦影在风雪中摇晃不休,将整个奉阳观的清寂打破。 长青从睡梦中惊醒,鞋都顾不上穿,便匆匆跑了出来,看到顾惊寒便是一震,难以置信到近乎失声:“大、大师兄,你……” “进去说。” 顾惊寒眼带倦色,率先进了门。 长青忙将自己失态的模样捡起来,让观内的人都散了,转身进屋关门,便急忙看向顾惊寒。 满头银白,气血已尽。 虽容貌不变,却已是形同枯槁。 “大师兄!你……你这是怎么了?” 长青眼珠子登时便红了,声音发颤道,“天魔……天魔不是还没发作吗?怎么会……你连二十四年的寿数都没有了……你要死了,大师兄……” 长青忽然一震:“对了,二师兄呢?二师兄在哪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他知不知道你现在……他人呢?容师哥人呢?” 急切之中,长青连小时候的称呼都喊了出来。 比起看着便孤冷清傲、不近人情的大师兄顾惊寒,长青相处最多,也最视为亲人的,其实是常带他上山下河的容斐。 非人的妖修在绝大多数修者眼中,与妖魔无异,所以长青格外珍惜这两位视他为亲人孩子的师兄,也甘愿帮助顾惊寒布局多年。要说最令长青痛苦的,莫过于这两人之中,有人离世,且再无转世生回的可能。 “长青,坐下。” 顾惊寒按住了长青的肩膀,见长青转头看他,眼神恍然,便顿了顿,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人就够了。” “你一人就够了……你一人怎么够?!” 长青气极反笑,“没有二师兄的功德金身帮忙镇压,你会死的!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镇压得了其他分.身,但天魔本体在你体内,还会蛊惑你,吞噬你,试图控制你!人都有心魔,都有痴念,天魔会利用这些把你击溃!你根本镇压不了自己体内的天魔!等你……你失去神智后,就只能自戕,身魂俱灭……还不一定能灭除天魔,这就是你说的够?!” 顾惊寒面色依旧淡然,漆黑的眼中却透出一股锋锐的决绝。 “我会布下业火阵,”顾惊寒道,“即便最后我与天魔陷入胶着,失去神智,业火也可将我与天魔焚尽。” “我当年阅遍古籍,发现自古以来天魔无法彻底灭除,只能等人镇压或等灭世结束,究其原因,是天魔没有真正的实体,又狡诈多端,而且他毕竟是天道的一部分,敢于剑指苍天之人,实在太少。” “此次或是成功几率最大的一次。” “天魔困在我体内,随我经过轮回,几乎是伴生相长,已算得上拥有实体。他贪婪,对外界并不能直接感应,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我的身体,所以我们还有得一搏。但这一搏不容有失,业火阵势在必行。” 长青听顾惊寒说完,闭了闭眼,道:“同归于尽……不成功便成仁,大师兄,若我是天下人,定会开心有这么一个大义之人顶在前头,天塌也轮不到我。但我是你的师弟,天……是塌在我师兄的头上,要死的是我师兄……” 长青睁开眼,看向顾惊寒:“我会很痛苦,二师兄会更痛苦。” “我并非大义之人,若非事关容斐,我或许也会能避则避。” 顾惊寒的声音顿了顿,对上长青的视线,不避不让,“但事已至此,天魔布下手段,提前引动,容斐无法恢复……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没有。 这两个字不曾说出口,却压得长青喘不上气来。他远做不到顾惊寒这般意志与决心。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 长青忽然问:“你瞒着二师兄来的?” 顾惊寒将前几日的事简单说了,长青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外面天光大亮,映入室内,他才抬起头,说了一句:“我有些想长青山。” 顾惊寒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准备吧,今晚子时。” 长青闭上眼,苦笑着点了点头。 海城又起了风雪,俨然有昼夜不息的架势,阮城的雪却稀稀落落地停了。 容斐醒来时已是午后,云开雾散,雪面漫射着大好的天光,照得窗内窗外亮堂一片。 眼睑被光线刺得有些难受,容斐拖着浑身的疲累睁开眼,正要去寻顾惊寒的身影,却忽地一僵。 他能看见了! 容斐愕然看着客房的摆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身子,在瞥见领口露出的大片痕迹时心头一动。 转眼见床上没人,容斐就要下床去找顾惊寒,告诉他自己不瞎了这个好消息。 但翻身之时腿却刮倒了什么东西,容斐扭头一看,是个木盒。 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不祥之感,容斐皱了皱眉,把木盒捡起来,打开。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束红绳绑的头发。 那头发黑白掺杂,看起来古怪极了。 容斐死死盯着那束头发,脑内电光火石间,浮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他僵着手指展开那封信—— 顾惊寒终于再没有隐瞒,说尽了所有事实,但也晚了。他早就离开了,说不准现在早已尸骨无存了。 容斐双目赤红,一字一字往下看。 信不长,交代完了那些真相,便只有最后一句,笔墨舒长,迤逦至尾,似乎饱蘸了落笔人的矛盾与留恋。 他说,这里本有一味药,服下可前尘尽忘。但我毁了,我想你记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不虐!真的! 顾惊寒和容斐其实都是任性的人啊qwq ps补充一句:无论是顾还是容,他们的爱都是很纠结的,不够坦率但却自私,还大男子主义,主角也是人,狗比作者没想过塑造完美的人,所以他们有可爱之处,也有可恨之处,不喜点叉qwq 第64章 业火 子夜,风雪骤狂。 昔日香火鼎盛的奉阳观门户紧闭,灯火昏暗,最后一名老道士提着包袱,被道童搀扶着,迈出了奉阳观的大门。 走出几步,道童留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失落道:“师父,观里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都把咱们往别处送?我看观主都没收拾东西,他是不是不走了……” 老道伸出枯瘦粗糙的手指,颤巍巍拢了拢身上的蓑衣。 凛冽寒风自林间横冲直撞而来,撞散了老道低低的叹息:“没什么事……只是终于有人不想跪着活了。” “啊?师父,您说什……唔!呸呸!呸……”道童被灌了满嘴的冰渣子,封住了往下的话。 “没什么,快走吧,再不赶紧下山,雪就下大了。” “哎,好。” 风雪掩身,一老一小踽踽而行,慢慢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奉阳观正殿外,宽敞广阔的空地上,几道人影盘膝而坐,围成一圈,中央放着一座巴掌大的小鼎,小鼎旁站着一名素白道袍的青年。 青年一头白发,眉目冰冷,衣摆袍袖在狂风急雪中猎猎飞扬。 他闭着眼,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片刻后,他眉心微微一皱,瞬间抬手,一枚符箓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化作一道灼灼烈红的火箭,破开风雪,没入了奉阳观的一个方位。 随着这一动作,地面蓦地一震,整个奉阳观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无数细小的金芒从奉阳观的一景一物上飞出,如被吸引,慢慢汇聚到几人中央的小鼎上,最后凝成一个金色的小鼎虚影。 顾惊寒凝视着脚边这座小鼎虚影,戴着葬珠的手向下一拍,直接将那金色虚影打进了小鼎体内。小鼎瞬间涨大,顾惊寒退开几步,便见小鼎已变成九尺高的大鼎。 鼎上刻纹模糊,却隐有金线游走,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金线似有银角五爪,依稀是龙形。 “锁龙鼎。” 云璋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大鼎,又望向顾惊寒,“没想到,你找到了这件古器,还把它修复成这般完好。” “将锁龙鼎熔炼为奉阳观,借百姓香火愿力修复……”严子棋一笑,“果然不愧是顾天师,巧思绝伦。顾天师是想用这锁龙鼎来封印天魔?那倒是好计策……” “不。”顾惊寒打断他,“锁龙鼎用来焚了天魔。” 严子棋一怔,愕然看着顾惊寒。 云璋却早有所料,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叹道:“一代一代封印,何时能有穷尽?只是为了封印的话,顾兄又何须做这么多准备,断尽后路?” 长青开口道:“师兄要除掉天魔,永绝后患的那种。虽说只要天道还在,天魔或许便还会降临,但总要拼一把。我们修者或是凡人,存于世间,绵延数千年,所行的不过就是一条不屈之路,唯有前行,绝无后退。” “理当如此。”云璋笑道。 就是他引着顾惊寒走上这条路,他自然最为支持,也自当拼尽全力。 严子棋偏头看了眼身侧垂头而坐,魂火微弱,不曾清醒的陆沉渊一眼,没得到任何回应,但他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了。从他千年前在血墓中接受顾惊寒的条件,进入骨灰盒开始,他就别无选择。 唯背水一战尔。 严子棋开口:“那容斐……” 顾惊寒再度打断他道:“我布下了业火阵,听我口令进退。长青,开启锁龙鼎,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天魔气息。” 严子棋蹙眉,与云璋对视一眼,都是暗自叹息一声,却无话可说,毕竟这是顾惊寒自己的选择。 两人起身分别来到陆沉渊和温扬背后。 他们四人此时都没有身体,全部是神魂,用符箓稳着,为了方便等会儿天魔□□的剥离。 顾惊寒的打算很简单,放出天魔本体,让其吸收掉其它分.身,从而消除另外四人身上的隐患。虽然这会导致天魔本体实力大涨,很难对付,但总比打不死让它逃了卷土重来要强得多。 轰鸣声起,如雷震响。 锁龙鼎在长青的操控下飞速旋转,金光大盛,如一轮落地赤日般,耀眼夺目,刺破激荡的风雪。 金光织成一面巨网,将奉阳观所在的这方天地笼罩。 整个奉阳观刹那间如褪了色般,廊檐斑驳,草木枯萎,风吹雪摇中岩石顷刻化为飞灰,了无痕迹。 结界落成。 长青脸色苍白,汗水湿透脊背,长剑出鞘,定在锁龙鼎上方,锁死阵眼。 见这边布置完成,顾惊寒毫不迟疑,一指点在自己眉心。 一丝金芒被逼出。 以此为钥,顾惊寒从颈上的封妖玦中取出金色断剑,毫不吝惜地打碎了千年桃木心,将千年桃木心的灵性全部融入这断剑中。 断剑残缺的剑尖慢慢抽出,补全,成为一把完整的剑。 “还要龟缩吗?” 顾惊寒执剑在手,沉声喝道。 几乎同时,方才从他逼出的金芒竟有一丝黑气陡然射出,曲折如蛇般,竟要沿着顾惊寒握剑的手缠上去,直扑向顾惊寒面门。 顾惊寒哪里能让它得逞,当即手腕一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剑锋反扫而过,瞬间将黑气砍作两截。那黑气蓦然散开,退开些许,又凝在一起,化作一张扭曲模糊的面孔。 面孔张开嘴,发出一声嘶厉尖啸。 尖啸中,一道沉沉的冰冷声音响彻一方天地:“逆者,当诛!” 这声音轰轰震鸣,将长青严子棋等人震得耳鼻淌血,他们不得不提前运转起修为抵挡。 顾惊寒目光也略一恍惚,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修道的前生今世,一边是容斐的言笑晏晏,一边是寡欲修行的万人之上,一边在一声叠着一声地问他愿不愿意为他破戒从心,一边字字句句言说着无上大道清心之法…… 何为心魔? 幻境重重,演幻众生相。 破戒的入世红尘,还是修道的执迷不悟?抑或……都是。 “嘶——!” 刺耳的尖叫近在咫尺,顾惊寒神色看似恍惚,但却在天魔欺近的刹那,猛然抬手,斩出一剑,与天魔缠斗在一处。 剑光凌霄,纵横交错,于风雪中劈出凌厉的光刃。 黑气掺杂其中,似躲似缠,却总是不肯离开顾惊寒的身躯。 如此胶着下去必然不成。 顾惊寒目光一寒,手上葬珠突然炸开一点猩红血芒,电光火石间便裹挟着锐不可当之意刺向了天魔。 这红芒诡异,且速度极快,在天魔躲闪之后,竟打了个转儿,从后刺入了天魔面孔中。 天魔闪躲不及,黑气轰然一爆,发出一声愤怒闷吼。 顾惊寒乘胜而上,不再有所保留,但却不着痕迹地调整着方向,把天魔逼向锁龙鼎的中心。 几步之后,天魔似乎察觉到了顾惊寒的意图,便在一次交手中虚晃一招,猛然散开,分作两缕,飞速掠向外围有天魔分.身在身的云璋和陆沉渊。 顾惊寒见状追上,袖袍一抖,数道符箓骤然射出,假意阻拦天魔。 其中一缕被轻易击散,另一缕却在掩护之下须臾便到了云璋等人面前,化作一张巨口,猛然一吸。 “滚——!” 云璋神魂剧痛,半透明的身影几乎要维持不住。 陆沉渊也浑身巨震,面露痛苦之色,身影时聚时散,若不是严子棋用秘术从后紧紧锁着他,只怕这人就要被一同吸走了。 黑风狂卷中,昏迷的陆沉渊和温扬同时睁开了眼。 最后一缕黑气从两人头顶消失,两柄长剑也同时出鞘。 “动手!” 陆沉渊和温扬都恢复了记忆和修为,一看眼下的情况哪儿还不明白要干什么? 四人曾是至交好友,彼此配合极为默契,分布四方结作剑阵,直指天魔。 “成功了?” 严子棋看向一旁的陆沉渊,犹有些不真实感,“天魔有这么好骗吗?” 陆沉渊遗留了被天魔控制时狠虐严子棋的记忆,心虚气短地避开严子棋的视线,专注攻击,回答道:“天魔不是好骗,而是他找到了最好的寄身,不再需要我们。锁龙鼎……顾惊寒想用锁龙鼎熔炼天魔,天魔也未尝不是想用锁龙鼎熔了顾惊寒。” 严子棋一惊:“天魔不是没有人的智慧吗?” “毒蛇也没有人的智慧,但也能毒死人。”陆沉渊沉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魔在几人的攻击下终于艰难地吞噬完了自己的分.身,整张面孔瞬间扩大了十倍有余,凌空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而也就在此时,云璋突然将一张符箓贴上了自己的眉心,清喝了一声:“破!” 他竟留了后手! 眉心符箓陡然燃烧起来,这火同样也燃到了天魔身上,一侧耳朵窜出一簇无色的火苗,烧得天魔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尖啸着扑向云璋。 温扬一剑挡下,发动阵法,刹那万剑来袭,刺向天魔的痛处。 天魔浑身黑气翻涌如浪,直接将大部分剑光弹了回去,奉阳观的建筑霎时千疮百孔,只剩断壁残垣。 “天罚,雷降!” 之前那道沉闷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滔天怒火。 顾惊寒只觉胸口蓦地一沉,头顶原本漆黑的天穹突然大亮,数道雷电在云层之后酝酿,然后骤然劈落。 不能再拖了。 天魔的幻象已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雷霆的真假,幻象里的容斐更是衣衫褪尽,勾住了他的脖颈。 气血在飞速流失,根本无法阻止。 天魔在几人的压制下确实是感到了吃力,也在不断受伤,所以才从他体内飞快地汲取新的养分。 他不能让天魔再恢复。 顾惊寒闭了闭眼,突然甩出四道符箓,直射向云璋四人。符箓在半路炸裂,变作一阵狂风,直接把四人卷出了锁龙鼎内。 严子棋等人反应过来,当即斩开狂风,欲要再冲进去。但靠近时,却被锁龙鼎边缘猛然窜出的凄红业火逼退。 陆沉渊刚醒,并不知道顾惊寒真正的决心,此时一怔,立即领悟了:“他要同归于尽?他不是想封印?他为什么不用功德之气……”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猜到了原因。 无外乎舍不得。 也无外乎他顾惊寒就是这么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就如当年他以身换容斐身上的天魔,并且冒天道之大不韪,泄露无数天机一般,他就是这么个人。 天塌了,也要顶个头破血流,不知悔改的那种。 火光将锁龙鼎四面完全圈禁起来,根本无法靠近,除非甘愿业火焚身。而他们四人都是魂体,只怕一靠近便得灰飞烟灭。 雷光与火焰交织,天穹焚起如昼光芒。 风雪怒号,如百鬼呜咽。 顾惊寒手中的金色光剑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条长长的金色锁链,将他与天魔锁在了一起。只要他身处着业火阵中,天魔便跑不了。 和云璋一样,顾惊寒也扣留了一部分天魔的气息,以此作为勾连。 天魔意识到顾惊寒的疯狂打算,想要抽身,却根本走不脱,只能发疯般挣扎,鲸吞般吞噬着顾惊寒的身体。 顾惊寒躲避着雷击,幻象纠缠,一脚天上一脚炼狱,几乎要跪倒在地。 火舌舔到了他的衣角,他所有的动作忽然一顿,感应到什么一般,他蓦地抬眼望向一个方向。 天北白光如昼。 一人一马破雪而来。 燎燎业火被一条长鞭劈开,那鞭子带着狠意,直接甩到了顾惊寒脸上,绽开一道细长的血痕。 鞭子的主人翻身下马,隔着业火望着顾惊寒,嘴唇微微颤抖。 “最后一次。” “顾惊寒,我不喜欢为你收尸。尤其还是烤熟了的这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去看了看,耽误了时间,所以只有一更,明天照旧双更qwq 第65章 终了 一鞭子削在顾惊寒脸上,却仿佛是削去了他心头最浓重的一块阴霾。 细小的血珠溅在他的眼睫上,沿着狭长浓密的边线滚过,倏忽而落,如一滴无人可知的血腥的雨。 火焰的高温令容斐的面容扭曲模糊。 但顾惊寒却清楚地看见了那张脸上的愤怒、焦急、痛苦,甚至是怨恨。 他根本无从解释,被烤得干裂的喉咙挤出一道声音:“你想起来了。” 容斐看他一眼,手指在眉心一点,丝丝缕缕的淡金色功德之气被释放出来,环绕在容斐周身。他手里的鞭子也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红色,猛然一甩,面前的业火便被斩开一道细缝。 但仅仅一瞬间,火焰又吞噬了缝隙,聚拢得严丝密合。 “别进……” 顾惊寒一句话刚出口,便被容斐打断。 “我是想起来了,” 容斐挑起眼角,不知是火焰熏的,还是其他什么,他的一双眼通红,真如阳春三月的桃花般,艳色灼烫,“我要不想起来,怎么会知道你这人是个这么闷声作大死的王八蛋?哎,别张嘴……千万别再来一次泄露天机,捧我做皇帝当救世主……我怕我忍不住咬死你!” 最后一句发了狠,容斐趁着顾惊寒皱眉的空档儿,一鞭子甩出,轰然冲了进来。 “容斐!” 业火如红莲,蓦地将人吞入。 火舌舔舐,即便有功德之气护身,容斐也被狠狠烧了一下,衣衫褴褛,双腿血肉模糊。 顾惊寒一把将人拽到身边,也顾不得天魔,忙低头察看容斐的伤。 容斐却根本不在意,把风雪湿透了的披风大衣摔开,靠着顾惊寒站起来,拦住他的手:“别看了,能走能站……不过疼着呢,回家我不坐轮椅,你抱着我……” 熟悉的带点轻佻调笑,却又暖融入心的语调。 顾惊寒一直坚定了冷硬了这么多日的心,瞬间就被击溃,暖得团烂了。 真正能剖开人心的,从来不是惊涛骇浪,而是细水长流。 他心想,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从前是怎么舍得让他一人孤苦终老的? 眼底深藏的猩红慢慢沉落下去,渗出些笑意来。 “那么多糖葫芦我还没吃,回去该坏了,你给我做新的吧……” 容斐舔去顾惊寒脸上那道细长鞭痕渗出的血珠,手指似慢实快地结出一道道法印,“赶紧解决这儿,我都说饿了。” “好。” 顾惊寒摸了摸容斐的头发,突然反手袭向身后。 “砰——!” 一声震响,果然是天魔趁着顾惊寒分神之际,悄悄靠近,想要突然袭击。 这一招被顾惊寒挡下,天魔也不再隐藏,容斐的功德之气令它不敢再有所保留,当即分化出无数细小的面孔,如密密麻麻的毒蜂般,从四面八方冲向顾惊寒和容斐,嘶吼声嗡然震耳。 顾惊寒目光一凛,牵扯着锁链挥舞,将扑咬来的面孔全部打了回去。 “去!”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容斐动手了。 功德之气擦着顾惊寒的身体奔涌而出,如涛如浪,山呼海啸般扑向天魔。 “是你!” 那道沉闷的声音愤怒而惊恐地响起。 密密麻麻的面孔都扭曲起来,狰狞非常,一个个前仆后继地撞向容斐的功德之气,还有一些飞快扑来,妄图袭击容斐。 但容斐也不是吃素的。 一条长鞭舞得烈烈生风,劈散撕咬上来的天魔面孔。 这些面孔却根本杀不尽,打散了之后很快就会再凝成新的面孔,再度扑上来,有些甚至会直接一分为二,变成两个更小的面孔扑来。 顾惊寒在前,封住了涌来的大批天魔面孔,并不断地调整着锁链,感应天魔真正的所在。 此时,业火阵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锁龙鼎,镇!” 原来是长青等人。 长青是长青山化作的妖修,修行多年修为也不高,操控锁龙鼎封锁此地不让天魔逃跑,已是极限。 但此时却有云璋等□□忙,云璋更是对锁龙鼎有所研究,当即便是开启了锁龙鼎第一层,从外协助顾惊寒和容斐。 “镇”字一出,锁龙鼎便猛然一震。 一声恢宏的龙鸣自鼎内炸开,轰然扩散。 如飓风席卷,奉阳观刹那屋毁树倾,长青几人也险些被吹倒,勉力稳住身形,抬眼向阵内望去。 阵内无风,但却有一条金色小龙于半空中结成一个金色“镇”字,伴随着高亢龙鸣,瞬息砸下。 所有天魔面孔当即被撞散,嘶鸣着四窜逃遁。 顾惊寒视线一扫,立刻发现有一个面孔虽也在晃动,但却并无惶恐之色,只是透着些许忌惮。 甫一确定,顾惊寒的锁链便随心动,霎时捆了上去。 体内那股牵引的吸力更加强烈,顾惊寒不管不顾,脚踏过不断涌来的业火,直冲向天魔。 容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顾惊寒的动作,心领神会,所有功德之气全部拧成一缕,随着顾惊寒轰然压镇过去。 嘶鸣尖利! 无边的黑气刹那汹涌而起,金光与火焰并吞而来,轰然撞击。 云璋在外瞳孔一缩,当机立断:“就是现在!锁龙鼎,炼!” 几人修为尽数倾注,锁龙鼎龙鸣阵阵,飞旋而起。 天地似乎静了一刹。 胶着的黑气与金光豁然一僵,旋即,金光彻底压倒了黑气,艰难而坚定地一点一点向下,和锁龙鼎的疯狂吸力遥相呼应,将黑气压进了铜鼎内。 封妖玦自顾惊寒和容斐颈上飞出,合二为一,旋出一面太极图案,缓缓落下,封住了鼎口。 ……一切告一段落。 顾惊寒和容斐看向对方,一时心中俱是释然。 但这释然还未持续半分钟,身边的业火便突然涌起,无数火舌刹那缠上了顾惊寒的身体。 “大功德之人不可死,那就你给我垫背吧!” 天魔充满恨意的微弱声音从鼎内传来,“炼化焚身之苦,你也来尝尝!” 那声音很快被一阵模糊痛苦的叫声淹没,碾成灰烬。 天魔临死反扑,业火滔天。 容斐却根本无心去理,在火舌出现的那一刻,他脑内便是一空,心中还未有所想,身体已经冲了出去,紧紧抱住了顾惊寒。 “顾天师!” “大师兄、二师兄——!” 火焰如海,映亮整片苍穹。 风停,天降大雪,百年不遇。 …… 半年后。 海城周公馆。 时值酷夏,骄阳似火,凉风微弱不可寻,处处皆是蝉鸣,掩藏在绿叶青枝后,叫嚣着夏日闷燥。 日头西斜,周公馆紧闭的大门缓缓开了。 周老爷送一名青年走出来,向来矜傲的神色却微微低了,看向青年的眼神和气中透着忌惮和恭敬:“此事多亏了顾大师,不然周家这多年基业,恐怕要就此毁于一旦了……顾大师,今日真的不留下来一同用饭?老夫早就仰慕大师的才学见识,还想领教一二哪。” 青年长身玉立,俊眉修目,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只是青年看着年岁不大,却有一头银白的头发,于夕光笼罩中,泛着轻软的光,似水流淌。 “不必了,有人已等急了。” 青年淡淡道,声音低冷,抬起望向路边老爷车的目光却轻轻缓缓地温柔下来。 也确实是等急了。 容斐一见着顾惊寒的身影,就耐不住,抄起自己顾惊寒特制的洋气小拐棍,一脚踹开车门,拿着拐棍不耐烦地敲,瞪着周老爷:“行了行了,老周头儿!你媳妇我媳妇啊?还没完没了了……想吃饭想谈天说地找你媳妇去,别妨碍别人家夫夫感情行吗?你说你这人讨厌的……” 周老爷被噎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但却没法计较。 满海城人都知道,容少爷是个比太平洋还大的醋缸子。找他家男人抓鬼拿妖行,吃饭喝酒却绝对不行。 自从去年俩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医院呆了两三月后,容少爷这毛病就变本加厉,恨不能找根绳把顾惊寒绑身上。 好些人可怜顾大少,好好一个大好美男子,却摊上了一个妒夫,半点自由都无。 不过周老爷不可怜顾大少。 因为顾大少已经在容斐露脸的瞬间就快步走了过去,摸摸人的脸,轻轻亲一口,贴着耳朵低声说话。 脸上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但那股温柔劲儿,也不知道是谁更离不开谁。 周老爷撇嘴,回瞪了容醋缸一眼,关门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呸,大街上就亲,不知羞! “什么时候来的?车里闷,怎么不进去叫我?” 顾惊寒淡声说着,发动车子。 明晃晃的光线穿透下来,街边宽大的叶子散开片片绿荫,于车窗前一格一格地闪过,时明时暗。 容斐看着顾惊寒的侧脸,懒洋洋道:“刚到,我算着时候呢。商行里烦闷,坐不住……明天你陪我去吧,我腿疼,想你背我。” 顾惊寒闻言,不禁看向容斐的双腿。 半年前,除去天魔一战,也算得万事俱备,较为顺利。但却没想到,天魔临死不甘,以魔气引怒了业火阵,让顾惊寒差点真的业火焚身而死。 但只是差点儿。 顾惊寒没死,容斐在那一刻扑了过来,彻底焚没了功德金身。 适时天降瑞雪,渐灭业火。 天道突然降雪灭火是作何想他们不知道,但这条命留了下来,还是令人深感幸运。 只是到底留下了些后遗症,比如顾惊寒的白发和脸上的鞭痕,让他原本清正高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奇特的妖异俊美之色,神秘感与吸引力倍增,一回海城,不仅勾得名媛小姐们脑袋热,就连鬼怪妖精都一边被揍一边试图勾引。 容斐不知道顾惊寒怎么就骚得那么出奇,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严防死守,榨干公粮。 还比如,容斐也受伤了,他焚去了功德金身,成了一个有点修为的普通人,不再有功德之气护体,而且腿还被烧瘸了,走路慢点看不出来,也不疼,就是走快了有点一高一低。 顾惊寒特奢侈地用千年桃木心给他做了拐棍儿,能背着抱着就绝不让容少爷两脚沾地。 若不是容斐真怕自己总不下地都要忘了走路姿势,恐怕顾惊寒能将容少爷天天扛身上带着走。 两个人都有了过往的记忆,以前那么多年都过了,怎么眼下还跟没过够似的,一时半刻也离不了面前的人。 天魔被除后,长青就亲自护送云璋、温扬、严子棋和陆沉渊投了胎。 虽说严子棋曾因被陆沉渊虐的得心灰意冷,发誓要让陆沉渊下辈子当条狗,但事到临头,还是舍不得,生怕陆沉渊当狗之后就不喜欢人了,再跟别的母狗跑了,那就糟心了。 于是长青还是没给陆沉渊穿小鞋,规规矩矩送走了。 专业收拾烂摊子的长青师弟搞完一切,又伺候了俩作孽的师兄半个月,一看人死不了,就赶紧溜了。 好久没睡上一个舒心觉,此事不睡更待何时? 奉阳观被摧残成了一片废墟,容少爷出钱,如今正在重建。 一切都井井有条,且欣欣向荣。 车没回容家,停在了海城城北的一处小院,是容少爷买来金屋藏娇的。 顾惊寒很赞成,毕竟容家人太多,有些事不好发挥,不能尽兴,那就很不好。 这处院子只住了他们两个,偶尔容家会过来人帮忙打理打理,他们也会有几天回容家去看看,吃顿饭。 顾家自从顾惊寒出院后就再没出现了,据说举家搬去了北平。顾时秋走之前来过一次,满是心酸不舍,虽然顾惊寒与他们都算不得亲近,但幼年时候那些阴鬼缠身的时日,都是顾惊寒不顾自身,把他这个弟弟拉出来的,以至于他自己大病了一场。 这些事顾惊寒或许早已不记得了,但顾时秋却会记一辈子。 他走之前留下了很多东西,生怕顾惊寒受了委屈,只是在光天化日目睹了打遍海城无敌手的容少爷没骨头似的缠在顾惊寒身上后,就觉得……受委屈的可能是容少爷……吧。 容少爷其实并不委屈,反而美滋滋。 回了小院,容斐慢腾腾钻进葡萄架下,往贵妃榻上一躺,手一伸,顾惊寒正好递过来冰镇好的葡萄。 那只冰冰凉凉的手也覆到了他的脸上,有人的声音缠着冷香低低送过来:“很热?” 容斐抬头在顾惊寒的唇上蹭了蹭,桃花眼微微眯起,低声道:“我还想更热点……给我吗,师兄?” 声音渐低,被紊乱的气息吞没。 水晶托盘翻了,紫红的葡萄滚下台阶。 葡萄架下阴凉浓密,偶有风过,宽大的叶子微微晃动,摇开成片的光斑。 那光斑一折一折透入了旁边的窗中,照亮百宝柜上的小木牌与黑白双色的阴阳碟。 最后,慢慢聚拢轻摇,漫过半开的锦盒,熨暖了里面一黑一白的细发。 再后来,那缕黑发也慢慢变白了,重新铰了缠了,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就像顾惊寒和容斐这两个人—— 他们一生都在一起,再不曾分别。 【终】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番外。 没写开头的时候就想好了结尾,但总还觉得缺憾qaq大概因为他们的故事我一点都不想讲完吧…… 第66章 番外·前世遗梦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顾惊寒过的第一个花朝节,是和容斐一起。 那是他奉师父之命下山的第二年,居住在奉阳国国主容斐的寝殿内,没有床榻,亦不需歇息,他只一条铺着白锦的软凳,盘膝坐在上面夜夜打坐,便是日复一日的寂寞修行。 但这修行很多时候都算不得真正寂寞,因为他身旁总有一只聒噪的麻雀。 这初春雪还未化尽的时候,麻雀便又靠过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卿日日修行,便不觉枯燥无味吗?寡人的折子文书都已批完了,又不耽误正事,出去看一眼,散散心,省得闷出病来。若是担心寡人的安危,那爱卿……你允寡人同去可好?” 这人说话的腔调委实好听。 嗓音清润含着点磨砂般的轻哑,一字一句吐得如细小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进人耳里心里,想听不进去都难。 尤其在念“爱卿”二字时,动听得近乎缠绵。 他还未听他喊过别的臣子下属这般称呼。 看在这磨耳的声调上,顾惊寒仿若霜雪凝结的脸色终于有了点变化,他凤目微抬,浓密纤长的睫羽下泻出一丝透润寒凉的目光,轻轻一转,定在面前挤到他软凳上、嬉皮笑脸的容国主身上。 “国主真的想去?”顾惊寒问。 容斐长眉微挑,一双桃花眼不笑自含情:“当然。最好是爱卿陪寡人去。不然寡人被山鬼狐精掳回去做了压寨相公可怎么好?” 顾惊寒盯着容国主那副浓丽的眉眼看了片刻,直看到容斐耳根到脖颈都火烧火燎的,才略一垂眸,淡声道:“既是如此,惊寒同去亦无不可。但国主可知晓奉阳国花朝节的风俗?” 此言一出,容斐便觉眉心一跳,还不待想清,便听顾惊寒道:“奉阳花朝,赏花游水,郎情妾意,素来是奉阳民间的又一七夕日。只有男女同行,或女子结群,惊寒还未见过男子结伴游花朝的。” “陛下若真想去,不怕谏官撞柱吗?” 容斐一怔,神色阴晴不定。 瞧着他那只修长俊秀的手在膝盖上敲了几个来回,顾惊寒心里默数了十个数,一个九字还卡在心头时,手背上便传来一阵温凉的肌肤触感。 抬起眼,便见容斐按着他的手,全然没有半分一国之主的威仪气度,反倒很像个轻薄良家少男的纨绔子弟:“既然男男不行……那便男女。爱卿这般俊美,寡人舍不得你扮女子。” 这回轮到顾惊寒发愣了。 他没来得及愣上几分,容斐那艳丽的眉眼便逼到了眼前:“寡人可以扮作女子,那爱卿……愿不愿意做寡人的情郎?” 一句不知由谁开始的玩笑话,竟真演发到了如此境地。 当顾惊寒站在廊下,看着屋内那道高挑的身影不缓不急地走到门前,伸手推开门时,向来古井无波的心竟咯噔一下,断了一拍,旋即狂跳不止。 他微蹙起眉,正要转开眼,却忽地被一抹轻红勾住了眼。 门扉半开,廊檐下晕晕绕绕的暖光洒洒扑落,一边一线地,从红黑相间的轻软绣裙,一路勾勒到纨了素色腰带青罗佩的细瘦腰间。形状姣好的腰线微微一动,环佩叮当。 腰的另一侧,悬了把长剑,剑穗长长碎碎,盈盈飘荡,颇有几分侠骨风气。 “爱卿,可还看得过眼?” 一只手压在他手臂上,袅袅的淡香近在咫尺,迫得顾惊寒不得不迎上那张容色惊艳的脸。 容斐只露出了眉眼,下半张脸挂了面灰黑色轻纱,垂过脖颈,落在胸前,略遮掩着过分平坦的胸口和微凸的喉结。 他没上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描了眉,将一对锋利如剑的长眉柔化了许多,又在眼尾扫开一点胭脂红,那属于男子的英气锋芒便陡然化作似水柔情,轻轻款款地流转过来,随着那双半眯不眯的桃花眼,直望进人心里。 “相公,我问你话呢。” 没刻意掐着嗓子,但那股清清润润的男音却更抓心挠肺,离得近了,如耳语般,拂过他的耳廓。 顾惊寒垂眼,视线落在容斐披散的长发上:“国主散发而行,比起寻常女子,怕更像夜游女鬼。” 说着,他从袖内取出一截红绳,五指翻飞,轻巧地编成了一条别致精巧的发带,然后一手穿过容斐后颈,轻轻将那捧黑发握了起来,将手里的红色发带缠上去。 后颈的肌肤格外温润轻软,指腹略一擦过,便如品过上等美玉一般,颇有些小心,也颇有些恋恋难舍。 顾惊寒抬着手,因着姿势原因,几乎是将容斐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两人身高相若,容斐微低着头,鼻息轻轻扑在他的喉间,暖暖融融的。鼻尖也是若有似无地磨过他的脸侧,带过一阵轻笑:“惊寒,你身上怎的有股冷冷淡淡的香味?可怪好闻的……哎,绑得不对,往上些,要高点的,显英气……” 容斐握住顾惊寒的手腕,往上抬了抬,指点着位置。 “你用手指梳梳,别乱七八糟的。” 容国主要求还挺高。 手指穿进细软的发丝中,顾惊寒怕拽疼他,梳得很慢,又细致,好半晌才拢起来,正要绑发带,腰间却忽然一热。 容斐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腰,与他交颈相拥。 手一抖,满头乌发蓦然就散了。 “比起去年刚来,你瘦得多了,仙家也不能真的辟谷,可得多吃些。”容斐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抬眼看顾惊寒,“再高一点,梳高一点。” 顾惊寒静了片刻,垂下眼,索性绕到了容斐身后,干脆利落地为容国主绑了发。 两个大男人,办一份女装就殊为不易了,发髻更是半点不懂,学着江湖儿女这样简单一扎就行了,反正容斐这副打扮,已有了些袅袅婷婷的风流意味,乍一看去,至少不会一眼看出这是个男人了。 自宫外换行头的小宅院出门,大街小巷便已全悬起了明灯高烛。 白日里的游花会,容斐要上朝批奏折,自然是来不及参加,便只能在这晚上,雇艘小船,沿着河流蜿蜒而下,与众人一同赏两岸春华。 容斐是一身飒爽英气的女子装束,而顾惊寒则是换下了道袍,变作一套笼了紫纱的月白单衣,清俊矜贵。 两人并肩而行,朝河岸走去,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挤着挤着,容国主便总被挤到边缘。唯恐一时半会看丢了自己要保护的人,顾惊寒不得不伸手将人抓到身边,扣住手腕,带着往前走。 “哎,那儿有个美人在看你呢。”容国主小声在顾惊寒耳边说。 顾惊寒本不欲理他,但又深知这人本性,此时不理,等会还要聒噪,便顺口问道:“哪里?” 一只手从旁伸来,捏住他的下巴轻轻一转。 “这里。”容斐眯起一双桃花眼,扬了扬眉。 顾惊寒将那只捏在他下巴上的手拿下来,从那双深邃潋滟的眼抽出思绪,转眼看向一旁,“到了,上船吧。” 游水看花,自然要有水有花。 小画舫从一众高船艳舫中挤出去,随着悠悠的水波荡向一方。两岸灯火辉煌,拥簇着满城浓重的锦色堆红,遥遥一眼看去,便是赏心悦目的好景。 容斐靠在桥头,极为不雅地脱了鞋在河里涮脚丫子,还抄起不知何时捡的石子,偶尔打两个水漂儿,惬意非凡。不过顾惊寒却看不惯,用毯子直接把容国主的脚给裹了过来。 “才二月,夜深水寒。”顾惊寒面色冷淡道。 “寡人出来一趟不容易,还要带着你这个管家婆,”容斐倾身凑到顾惊寒身前,端详着这人迷离夜色中显得更为出众的容貌,低声笑道,“还说天寒……你看别人家的相公,娘子冷了,都要护着抱着,你就知道扔给我条毯子……” 手指朝着岸边一划,引着顾惊寒去看。 也不知是容斐运气实在逆天,还是奉阳国花朝节就是这般开放,男女夫妻情人间就是这般甜蜜,总之顾惊寒一眼看去,十对中有九对,竟都是半搂半抱着,将自家娘子护在怀里,生怕旁人冲撞到的。 “学着点,相公。” 容斐大爷似的腿一翘,没有半点一国之主的包袱,挑着眉弯起唇角,睨着顾惊寒。 顾惊寒静静看了岸上片刻,突然伸手。 一条胳膊穿过容斐膝弯,另一条搂住后背,顾惊寒轻轻巧巧一抬一揽,便把足有一百多斤的一大男人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腿上。 温热的躯体入怀,顾惊寒也不敢去想心跳几何,便探手取来一件披风,展开将怀里的人一裹,隔着厚厚的衣裳,将人抱紧了。 胸腔微震,他垂眼看着容斐颈侧那一小片白得晃眼的皮肉,低声道:“还冷吗,娘子?” 容斐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等顾惊寒摸着容斐的脸,将人从怀里挖出来,才发现容国主已然睡了过去,死沉死沉的。 短暂的花朝夜游还未品出什么滋味,便结束了。 这是容斐作为奉阳国主的一整个人生里,两人最快活,也是最接近的一次。此后乱象起,天魔降,容斐对他说,顾天师,我愿意。 他不再叫爱卿,亦不自称寡人。 而后来,顾惊寒亦再未能在他冷时,给他暖暖手,暖暖身。 雨敲窗棂,潮凉的寒气渗入屋内。 巨大而茫然的怅然若失感鼓胀胸口,沉闷得透不上气来,顾惊寒从往昔的梦魇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看了看窗外微亮的天色,又顺着那天色,将视线滑落到身边人的脸上。 “阿斐……” 顾惊寒轻轻吻了吻容斐湿红未褪的眼角。 唇边的睫毛颤了颤,容斐半睁开眼,看了顾惊寒一眼,边习以为常地张开腿勾过来,边嘟囔道:“又做噩梦了?来……喂你这牲口,省得净胡思乱想……” “好。”顾惊寒道,“谢谢容少体恤。” 不管梦里梦外,其实他都是幸运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完结,断断续续,写到今天,太感谢宝贝儿们一直以来的陪伴了qaq永远爱你们! 顾大少和容少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第二本长篇,有满意,也有缺憾,但以后会继续努力的! qaq真的好喜欢他们,舍不得,但却没办法陪他们一辈子,就停在这里吧,以后会在wb补一些番外的,wb是“苏城家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