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上》 第1章 将军死了 “砰——” 紧闭的殿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在院子里打扫的小宫女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 “别进来!”一声厉喝吓得小宫女手一抖,像碰了毒蛇一般飞快地从门上收回来。 “娘娘……”小宫女声音颤抖,还有些担忧。 “我……本宫没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里面静了一会儿,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平静淡定,却似乎按捺着暴烈的情绪。 小宫女又在门口等了会儿,听见里面没再有什么动静,才走下台阶,继续拿起扫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心里却不由有些心惊胆战,“娘娘这是又发疯了啊……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不喜欢男子何必娶娘娘,娶了怎么又打入冷宫呢?” 这刚入宫没多久没什么靠山的小宫女直接被分来了冷宫,没见识过宫中争斗,心性单纯的她自然猜不透这里里外外的缘由。 而坐在宫室里的萧乾或许猜得透,但他此时没有那个心思去猜,看着手里的铜镜,他满心只剩下震惊错愕。 镜子里的男子弱冠的年纪,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但眉目间却隐隐带着一丝愁意,使得这副英挺五官硬生生弱气了几分。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萧乾认识镜子里这个男人! 就在数十日前,大晋发兵攻打固守东南的南越,镇国大将军萧乾亲自挂帅,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便打到了南越国都。兵临城下,南越的皇帝无可奈何,被逼签下绝对称得上丧权辱国的和约。 在签下和约那天,萧乾亲眼看见那站在南越皇帝方明珏旁边的男子,就是这么一张脸! 而且他还知道,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这方明珏的男后。 娶一个男人为后着实是惊世骇俗,萧乾当初还笑话过这俩人断袖之癖,却没想到,自己一死一生,竟然来到了这人身上。 平静了会儿心情,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萧乾把院子里唯一一个小宫女喊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萧乾看出小宫女的紧张生涩,也猜到可能是刚进宫不久,所以脸色温和了不少。 小宫女低声道:“回娘娘,奴婢叫霖铃。” 萧乾听到霖铃的称呼皱了皱眉,道:“以后无人之时不要叫我娘娘,喊公子即可。” “这、这恐怕不合宫里的规矩……”霖铃战战兢兢道。 萧乾一个武将,多年征战戾气过盛,本来就不是什么耐心的人,看着霖铃那副受到惊吓的样子也没有丝毫怜惜,直接冷声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记着就是。” “是、是。”霖铃赶紧低下头。 “我问你,这是哪儿?”萧乾开门见山。 霖铃愣了一下,“回娘……公子,这是冷宫啊。” “冷宫?”萧乾皱眉。怪不得这么安静,里里外外就这么一个小宫女。 霖铃看着萧乾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前些天大晋的使者来后,娘……公子和陛下吵了起来,陛下一气之下,就让您搬到这里来了。” 萧乾心底一沉。 果然,成了南越的皇后…… “嗯,我知道了,之前头疼得厉害,总像是忘了什么,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行了,你下去吧。”萧乾也不相信这初入宫门的小宫女能说出去什么,所以随口编了个理由就让人退下了。 如果他来了这具身体,那么这位男后又去了哪里? 萧乾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室内,最后将视线投落到他俯趴的桌面。 拿起一个茶杯闻了闻,萧乾挑眉冷笑。这毒下得着实没有遮掩。看来这位皇后失去了利用价值,留着只是个碍眼的货色。就是不知道觉得他碍眼的人,究竟是那个废物小皇帝,还是别的什么人。 且不论别的,只是承接了这后续的性命,萧乾便没有推辞为原身报仇的理由。 坐在桌前沉思半晌,萧乾来到窗边,推开了北边的窗户,望着北方遥远的天穹,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清楚地记得他凯旋回到大晋都城的那一日,万民夹道欢迎,欢呼震耳。朱昆穿着龙袍,从銮驾上下来揽着他的肩膀,开怀大笑:“萧大哥,朕就知道你一定会胜!我大晋,一定会胜!” 这笑容还没褪去,转眼就变成了庆功宴上的狰狞。 “萧乾,这杯毒酒,就当朕念你多年来南征北战的功劳,赐你全尸。这也怪不得朕,你这些年的威望……朕也害怕啊!” 原以为从小到大手足之情,却没想到还是人心更加难测。 萧乾被窗外袭来的寒风吹得一抖,眼底凝聚的煞气瞬间消散,再次变得平静,但心底的情绪却是一分没减。 将窗户关上,萧乾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长袖宽带,看起来是潇洒无比,但在这深秋,简直是要冻死这副小身板。 在宫室内绕了一圈,萧乾终于找到了衣柜。 “这是什么玩意儿?!” 萧乾看着眼前一摊乱七八糟红红绿绿的锦衣华服只觉得辣眼睛,很想一把火把这衣柜给烧了。 挑挑拣拣,勉强拎出了两三件素色的衣衫,萧乾直接把剩下的衣物一股脑塞进了衣柜里,挂上了一把大锁,眼不见为净。 这皇后再怎么说也是男子,长得还俊朗不凡,怎么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一柜子那都是什么东西!只是接受了会帮原身报杀身之仇的萧乾,一点都没打算同样包容地接纳他诡异的审美。 萧乾将衣服换好了,决定好好整理一下这房间,毕竟以后一段时间,他或许还是要住在这儿的。 当萧乾把一抽屉的胭脂水粉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把所有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扫地出门后,萧乾将霖铃叫过来,吩咐道:“你去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都扔了,让他们以后也别往这儿再送了。” 霖铃十分震惊。 “公子,这些……您平日都宝贝得很,怎么……” 萧乾的脸色一冷,还没说话,霖铃就吓得赶紧背起东西一溜烟跑了。 原地的萧乾愣了愣,没想到瘦瘦小小的霖铃能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跑得飞快,不由失笑:“这体格不错。” 到晚间,萧乾总算将内外清理了一遍,但听霖铃的意思,他原本住着的凤仪宫才是大本营,若是日后搬回去,指不定还要大扫除。不过那些就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了。 晚膳南越倒是一点没亏待他这个冷宫皇后,虽然比不上镇国将军府的奢华丰盛,但比军营的粗茶淡饭强太多。 吃过晚膳,萧乾往床榻上大马金刀一坐,叼着牙签,皱着眉回想关于这个南越皇后的事。 其实这些事儿说起来是南越的宫闱秘史,但实际上早就已经天下皆知。 南越皇帝方明珏十四岁登基,是被当作傀儡皇帝扶持起来的。 在十七岁那年,方明珏喜欢上了一个民间女子,两人两情相悦,本该是一段佳话。但是很不幸,那女子在即将入宫的前夕,被人知晓竟是护国将军失散在外的千金。 方明珏可以娶一个民女,但却不能娶一个将军之女,这就是傀儡皇帝的悲哀。 最后,那女子被嫁与他人,而方明珏,则被算计,唐突了一个没落侯府的庶子,安上了一个龙阳之好的名声,无奈,被逼娶了这庶子肖棋做皇后,既毁了名声又断了子嗣。至此,只能安安分分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懦弱皇帝,拱手江山于大晋。 从心底来说,萧乾是很同情这个小皇帝的。只是,战场上,最没用的就是同情。 萧乾他是个粗人,一想这些宫廷阴谋乱七八糟的就脑仁儿疼,加上现在这副身子骨比较虚弱,忙活了一天也累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却被人叫醒。 “公子,公子,快醒醒!”霖铃的声音在萧乾耳朵里成了只聒噪的麻雀,恨不能一巴掌拍死。 在大晋,萧乾这个镇国将军又有个外号,叫火威将军。他战场威名赫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发起火来,连皇宫都敢烧。 曾经有一次与北边匈奴打仗,匈奴半夜派人刺杀,把萧乾吵醒了,第二天早上匈奴单于一起床就发现大晋的军旗都插在了家门口,吓得赶紧议和。就连朱昆,都不敢在他睡到一半的时候把他叫起来。 萧乾一身火气地起身,望着床帐外,一脸山雨欲来:“什么事?” 霖铃被萧乾的口气吓得一抖,“公、公子,颂阳殿来人说……陛下染了风寒,让您过去看看。” 连朱昆被刺杀了都没人敢半夜叫本将军! 萧乾在心底怒吼了一通,憋着火气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就带着霖铃走出宫门。 门外候着两个太监,领头的老太监趾高气扬,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尖声细嗓的,颇有点训斥的意味:“娘娘,陛下还是个孩子,您该多让着他一点,前些日子陛下是不对,但您怎么样也不该和陛下顶撞,他一国之君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呵。” 剩下的话,被萧乾一声冷笑堵了回去。 老太监莫名觉得脊背发寒,闭嘴不再说话。 萧乾顿住脚步,对宫道上侍立的侍卫一招手,指尖点点老太监,面无表情道:“小小奴才,竟诽谤当今圣上,杖毙吧。”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听不懂本宫的话吗?”萧乾冷锐的视线钉在两个侍卫身上,冰冷的杀气在瞳孔中一闪而过。 两个侍卫一激灵,跑过来擒住老太监。 老太监呆滞过后,挣扎着尖叫:“皇后,你不能这么对咱家!咱家是皇上的人!你这是霍乱朝纲,公报私仇!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唔……” 将随手撕下的半截衣袖牢牢实实塞进老太监的嘴里,萧乾压低的眉头透出一丝冷厉,“皇宫重地,岂容喧哗?就在这儿打,本宫看着,打不死本宫就不走了。” 这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所有人都是脊背一寒。 两个侍卫见状,哪儿敢怠慢,找来板子就在宫道里打了起来。 老太监刚开始还奋力挣扎,但哪里挣扎得过身强力壮的侍卫?不一会儿就被打得只能呜呜咽咽地哭,双手不断朝萧乾的方向伸着,在灰白的宫道上划出暗沉的血迹。 萧乾无动于衷,垂眼看着那双手没了力气,抽搐几下之后软了下去。 “罢了,找个地方埋了吧。”萧乾摆了摆手,淡淡道。 两个侍卫拖着老太监战战兢兢下去了。 宫道两侧琉璃宫灯煌煌而明,似一地月锦,被摇曳着踩在足下。 浑身抖得筛糠一样的小太监拎着灯笼在前面走,霖铃跟在萧乾身边,垂着头。 “怎么,你也害怕了?”萧乾看了眼霖铃。 霖铃僵硬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得发光,红着小脸激动道:“公、公子!您刚才真是太威武了,那丁公公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人了!奴婢刚进宫的时候还被他欺负过,非要拉奴婢去当他的小妾,奴婢不答应,就被分来了冷宫。奴婢还亲眼看见过他打死过好多无辜的姐妹……” “哦?”萧乾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他只是投敌叛国呢,没想到还欺男霸女的。” “投、投敌叛国?!”霖铃惊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 萧乾看了眼前面僵直了脊背的小太监,慢悠悠道:“有些人,就是看不清谁才是他的衣食父母。总以为有了更大的靠山,就能背信弃义,却也不想想,县官不如现管,自己的命到底捏在谁的手里都忘了。” 霖铃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道是大事,赶紧低着头不再多言。 而前面的小太监,冷汗湿透了衣襟,手里的灯笼差点摔在地上。 唉,一来就为小皇帝处理了个叛徒奸细,该让他怎么谢谢本将军才好呢? 第2章 君臣有别 月上中天,颂阳殿灯火昏暗。 殿门外侍立着两个宫女,歪着脑袋打着瞌睡。 有一个抬手揉了下眼睛,无意间抬眼,见前面灯火憧憧的宫道上行来几个身影,立刻清醒过来,下了台阶迎过去,“小德子,丁公公呢?哎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小德子这一路心惊胆战,灯火一照,脸色白得吓人,看见碧舒过来,赶紧拽了她一把,使眼色道:“还不快见过皇后娘娘!” 碧舒这才恍然大悟一样,往后一看,慢腾腾福了一礼,态度倨傲,丝毫没把萧乾放在眼里:“奴婢碧舒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更半夜不好好在冷宫歇息,怎么到陛下寝宫来了?这要是让陛下知道,娘娘恐怕就从冷宫出不来了……” 碧舒自顾自说得高兴,全然没看见,小德子急得满头是汗。 “打发到浣衣房吧。”萧乾一点也不客气,冷然道。 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毫不迟疑动手将碧舒架起来。 萧乾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事情反正已经做下了一桩,那索性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他到这里,对南越的情况了解有限,如今正是个引蛇出洞的好时候,趁着冷宫这一事来个性情大变,凶狠残暴,他一点也不介意。 他相信,这南越恰好用得到他来搅这趟浑水,不会太早对他下手。 碧舒昏昏沉沉的,有点愣,刚要开口分辩,就听萧乾淡淡道:“别扰了圣驾,捂嘴,拖下去。” “唔……皇……唔唔……”碧舒死命挣扎着被拽下去。 小德子脸色惨白地悄悄看了一眼,提着灯笼的手摇摇晃晃。 萧乾没理会小德子复杂惊恐的心情,越过两人往殿内走去。 另一个宫女睡倒在门口,连萧乾进门都没察觉。 一个皇帝身边,都是这样的宫人,何愁不亡国? 萧乾直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会很辛苦。 颂阳殿内漆黑一片,连盏灯火都没有。 窗格透过清冷月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印刻淡白的痕迹。 萧乾让霖铃守在门口,自己走进了殿内。 慢慢靠近屏风珠帘后,萧乾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听到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和低低的吸气声,衣料簌簌地摩擦,似乎有人在艰难地挪动。 放轻脚步,转过屏风,萧乾正看见明黄的纱帐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攥着,穿着单薄寝衣的人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去够床头几上的茶水。 淡淡的银白月色拂过因疼痛死死皱着的清俊眉眼,平添几分朦胧光华。黑白分明的眼瞳映着清光流转,沉静如渊。薄唇微抿,齿间紧咬着疼痛,却不肯放出一声痛呼。 在这之前,萧乾只见过方明钰一面,便是之前签下城下之盟之时。 那时他对这个隐在冕旒之后的木讷懦弱的小皇帝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有点俊俏公子的意思,却少了威凌天下的男子气概,难怪是个亡国之君。不过如今一看,却觉得或许并非如此。 萧乾顿了顿,开口道:“陛下……” 方明钰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此时萧乾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惊慌抬头的瞬间,身体一歪,直接朝着床下栽下去。 “小心!” 萧乾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垫在了方明钰底下,让他整个摔在自己身上。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实在是不清,尤其是他现在这身体很弱,这一下砸得他有点眼冒金星,缓了一会儿,听到耳边传来抽气声,才赶紧抱着身上的人坐起来。 “你没事吧?” 方明钰疼得脸色惨白,咬牙道:“将朕……放到榻上。” “好。”萧乾也不知道方明珏哪里疼,只得小心翼翼抱起来,将他放到床榻上,转身去点桌上的烛台。 “你刚才是想喝水?” 温暖昏黄的烛光盈满一室,映得这清冷宫殿亮堂了几分。 萧乾倒了杯茶水,触手冰凉,不由皱起了眉,“这茶都凉了,你喝不得。” 方明珏没说话,萧乾看过去,就见他一双清透的眼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像见了什么稀奇事儿一样,等了片刻,才道:“无妨,给朕吧。” 萧乾看着他苍白的眉眼和干裂的唇瓣,三指掐着杯沿,在烛火上将就着烤了一会儿。茶盅有些烫,瓷面焦红,里面的茶水也多少染了点温度,“喝吧。” 方明珏伸手去接,萧乾挡住他的手,“小心烫,就这么喝。” 身子一僵,方明珏抬眼看了看他这突然变得强势许多的皇后,无奈就着萧乾的手喝了一小茶碗的茶水,他确实渴极了,也不计较这些了。 “你怎么过来了?”方明珏蹙了眉心,神色疏离冷淡。 “不是你派人叫我来的?”萧乾又点了两盏烛台,拿起一盏来到床边,“先别管那些,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方明珏怔了一下,警惕地看了萧乾一眼,垂眸缓声道:“不用了,朕没事,你回……你干什么?!” 萧乾将烛台放在床头矮几上,用巧劲压住方明珏的后颈,直接掀开了他的寝衣。方明珏一惊之下要挣扎,却被萧乾按得动弹不得,只得压抑着怒气道:“皇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朕是皇上,你这是冲撞圣驾!” “你还知道你是皇上?”萧乾冷笑,一把拉下方明珏的裤子,“你这个皇上当得,怎么还能有人打得你的板子?” 光洁如玉的腰背上,斑驳交错的血痕密布,从肩头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没有一处好地方。萧乾伸出手指在伤痕的边缘抚过,发现已经结了薄痂,在鼻尖一闻,是上好的金疮药凝霜散。 床头,方明珏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微颤的眼睫在昏黄的烛光下落下两片如蝶的清浅剪影。萧乾看得一时心痒,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酥酥麻麻的细软触感骚动着指腹,令人心底一颤。 方明珏猛然睁开眼,飞快地看了萧乾一眼,旋即别过头去,冷硬道:“要是看够了热闹,就赶紧滚。” “没看够。”萧乾被那双黑亮的眼看得心头一震,笑得颇有点无赖。 方明珏转过头来,冷眼看着萧乾,“你到底想干什么?朕不知道是谁叫你来,这或许是个阴谋算计,你最好赶紧回去,免得上当。” 萧乾叹了口气,在方明珏屁股上完好的一块轻轻一拍,“我劝你最好少想点,好好养伤。”说完,就站起身来在内室找起东西来,一点也不管方明珏一脸的目瞪口呆。 “你用的就是这瓶凝霜散吧,确实是良药。” 没一会儿,萧乾端着一盆早就冷了的水,拿着一个小瓶回到床边。 方明珏趴在枕头上,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并不回答。 萧乾也没指望他好好回答他,挽起袖子来就开始在方明珏身上动作起来。 “嘶——你在干什么?”方明珏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咬牙问道。 制住方明珏要挣扎的动作,将一块块薄痂重新撕开,鲜血流出,萧乾用沾了水的帕子擦着,淡淡道:“给你杖刑的人很懂得如何最让人痛苦,不仅表面遍体鳞伤,最重要的,淤血会积压在血肉里,凝成血块,长期下来,必然造成许多暗疾,更有可能不良于行。而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不懂这些,直接撒了金疮药,将来肯定要受罪,现下我把这血给你放出来。” 方明珏身体一僵,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陷进床榻间,含了点沙哑的清淡嗓音如月下桑荷朦胧清雅,“你为什么要帮朕?” 萧乾头也不抬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家风风吧。” “风风?”方明珏俊眉微蹙。 “一条很喜欢吃肉的狼狗。” “你……啊!” 手指瞬间收缩,骨节泛白,抓紧了被子。床被皱起,血水弥漫。方明珏咬着牙,身体轻轻颤抖着,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淌下,湿了鬓发。 萧乾将伤的最重的一处伤口内的血水挤出来,满手血腥,额上也落下汗来,哑声道:“忍着些,很快就好。” 片刻后,方明珏虚脱般趴在床被间,长发凌乱,汗湿夹背。 萧乾让门外守着的霖铃端来一盆热水,给方明珏擦拭了一下,重新撒上金疮药,然后清理了一下四周,将方明珏往床里面挪了挪,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你……还不回去?”方明珏瞪着心安理得躺进来的萧乾。 萧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人要知恩图报。” “君臣有别。”方明珏道。 萧乾拉了拉被子,微微一笑,“幸好你我是夫妻。”说完,也不顾方明珏的瞪视,往大枕头上蹭了蹭,就闭上眼睛入睡了。三更半夜把他弄起来,不睡个龙床补偿补偿,萧乾可是要反的。 不一会儿,萧乾的呼吸就变得绵长起来,更是打起了一串小呼噜。 方明珏脸上的愤怒渐渐消褪无踪,只剩下淡漠清冷,沉黑如珠的眼瞳清晰刻着萧乾的眉目,冷厉而复杂。 良久,方明珏靠在枕头上,慢慢闭上了眼。 夜深人静,窗外滴漏已过三更。 泠泠月光如水,扑打在微微拂动的绣花金丝帘上。花梨木矮几上,赤金镂花香炉腾起袅袅烟岚,静静弥散在沉寂的内室。 萧乾的手热得如同一把火钳,死死扣住了方明珏瘦削冰凉的手腕,灼烫火气在耳畔起伏,方明珏半睁着眼,心跳如擂鼓,鼻尖上,似乎有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不去。 “皇后……皇后!”方明珏忍着痛半撑起身体,推紧闭着眼满头大汗,不断侧压过来的萧乾。 可是萧乾的身体虽弱,却也比他一个受伤之人强上许多,方明珏一下没推开,却反被萧乾胡乱摸索着抓住手臂按下,身体紧贴,喘息更重。 第3章 心思难测 霖铃在门外昏昏欲睡,突然听见一声脆响,唬了一跳,睡意顿消。辨认出动静来自殿内,忙跑上台阶,敲了敲殿门:“陛下,公子!” “无事,不用进来!”萧乾嘶哑中带着微微喘息的声音快速回应。 霖铃疑惑地看了看颂阳殿的窗户,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往下走了两个台阶,重新回到守门的位置。 “你下手可真狠。” 萧乾抹了把满脸碎茶叶和水珠,翻身起来,抓着方明珏砸了茶盅流血的手上了药,哼道。 方明珏动了动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淡淡道:“冒犯圣驾,朕没砍你的头就不错了。” “陛下舍得臣妾?”萧乾调笑道。 方明珏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无才无貌,当然舍得。” “陛下,昨夜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果然帝王无情啊。”萧乾装模作样唏嘘了一阵,在殿内闲步走着,最后停在了窗边的矮几旁。 若不是顾忌仪态,方明珏真想翻个白眼给萧乾看。 矮几旁,萧乾随手将一杯冷掉的茶水倒进香炉里扑湿剩下的香木,淡淡的烟霭升腾而起。他端起香炉闻了闻,昏暗的烛火下俊目微红,哑声道:“是这香。” 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雕花红木窗,窗格上映着绰绰的树影,一阵清凉夜风徐徐潜入,散去暧昧沉香,携来一股神清气爽的丁香花气。 “今夜叫我来的太监已经被我杖毙了。”萧乾重新坐回床边,“不过就算是你我……那也没什么,毕竟帝后名正言顺。”萧乾揶揄地笑着,但心里还是有点怪异,他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的男儿,却连女人手都没摸过,难道真是个断袖?这么一想,他就浑身一抖。 不过看了眼方明珏清俊的脸,忽然又有点蠢蠢欲动……啧,肯定是刚才的药效还没过! 萧乾干咳几声,掩饰尴尬。 方明珏诧异地看了看他,让萧乾有种他在看傻瓜的错觉。 “你以为这是为你准备的?” 萧乾神色一怔,“什么意思?” 方明珏嘴角一扬,“你入宫之后基本不出凤仪宫,根本不认识路,若是你今夜在半路被人带着绕了几圈,一进来恰好看见朕跟男男女女的搅在一起,一叫喊,朕这个皇帝也就坐实了荒淫之名,而你看到这样的情景,还能善罢甘休?这后续多着呢,何止一箭双雕。不过,现下你来了,他们自然就不会派人来了。” 萧乾坐着沉默了会儿,突然钻进被子里躺好闭上眼。 “你……” “明早再说,先睡。” 方明珏:“……” 晨光熹微,月影未散,颂阳殿的门便被敲响。 “陛下,皇后娘娘,该上朝了。”霖铃的声音响起。 又有一个太监尖利的嗓音冒出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怎么在这里?这有违规矩,可不行……” 殿门被砰地一声拉开。 萧乾刚睡着没多久又被吵起来,恨不能抄起墙上的尚方宝剑砍人。披着外衣往外扫了一眼,眼神冷厉带煞,盯住台阶上的矮胖太监,眸似利剑,冷冷一笑:“有违规矩?帝后同寝,本就天经地义,哪里有违规矩,你给本宫说说!” “这、这……”窦宁被萧乾这一身杀气吓得两腿有些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冷汗直冒。 萧乾从十岁就上了战场,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个眼神吓死一个敌将都不是笑话,更何况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国深宫里没见过风雨的太监? “去告诉那些大臣,皇上昨日染了风寒,今日罢朝,奏折都递到颂阳殿。”萧乾冷声道。 “皇、皇后娘娘,这不合……” 窦宁的话被萧乾冷笑打断:“原来这皇宫说了算的不是皇上,而是规矩啊。不知道这规矩是南越的哪条律法,还是祖宗的哪条遗训?” 最后一句拉得意味深长,窦宁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眼下的事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太监能掺和的了,“奴才、奴才这就去。” 关门回了殿内,萧乾深感昨夜睡得太差,决定把整治皇宫的计划提上行程,免得日后再多出许多这样的夜晚,那他可就没法保证不拆了这皇宫了。 转过屏风,床榻上方明珏已经醒了,趴在床上睁着眼看他,萧乾坐回床边,随手倒了杯冷水茶喝了,笑着看方明珏,“看着我干什么,你都这样了还想去上朝?不是我讽刺你,皇帝当成这样,上不上朝还有什么分别?这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你能决定的?” 殿内气氛一时沉寂。 萧乾也知道他这些话太过伤人,但若是连这些都不能正视,那方明珏就彻底没救了。与其把功夫浪费在一个烂泥身上,他还不如去找那个老奸巨猾野心勃勃的常太师合作。 方明珏眼睫一颤,微微垂下眼,声音轻缓却毫无波澜,“确实没什么是我能决定的,”顿了顿,他复又睁开眼,“可是这皇位,至少还在我手里。” 萧乾发现他不再自称朕,放下茶盅笑道:“看来你也不甘心做一个傀儡皇帝。” 方明珏笑了笑,脸色清冷,“你不用替杨晋再试探我了,我宁愿一直做着这个傀儡,也不会和他做那种卖国的交易。” “杨晋?”萧乾眉心微蹙,“这跟杨晋那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有什么关系?” 方明珏嘲讽一笑,“才不过短短几天,皇后就忘了?是谁说进宫就是为了做杨晋的棋子,好好掌控我?又是谁说钟情杨晋不可自拔,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早晚都会将我的人头送给杨晋的?” 萧乾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原主肖棋竟然还跟杨晋有一腿?!萧乾扶着额头,青筋直跳。 他对杨晋不说是深仇大恨,也差不了多少。在他还是大晋镇国将军的时候,杨晋就找上他说要投诚。他可是知道杨晋是南越倾举国之力扶持起来的武将,没想到却是培养了个白眼狼。这样的白眼狼,能咬前主人,肯定也能背叛现主人。所以萧乾一直不愿接受他的投诚。 但朱昆却不管这些,他自认为可以驾驭杨晋,便答应了。而后来萧乾死的时候,杨晋就在旁边看着,对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很显然,他除了在战场上给他使绊子让他差点死在南越,还没少给他上眼药。 所以,总的来说,萧乾对杨晋,是能砍两刀,绝对不砍一刀的。如今方明珏居然说他现在这副身体可能跟杨晋有一腿,这光想想,就把他恶心得够呛。 “你省着点你那些小心思,”萧乾头疼地揉着额角,“我跟杨晋没关系,我以前那些都是骗他而已,以后,只要你肯,我会全力帮你。” 方明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萧乾只觉得帝王心思真是太难猜,根本不清楚方明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就昨夜他那一通阴谋论直把他说的脑仁儿疼。 “我只是个傀儡皇帝,什么都没有,”方明珏忽然道,“常裕禄,杨晋,朝廷被他们把持着,你该投靠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萧乾失笑:“你不是说了吗?你好歹还有个皇位,那我有什么?比起你更穷的是我,我投靠人家人家就要?” 方明珏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对,杨晋似乎很不待见你。” “当我待见他?”萧乾冷笑。 “那我们两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拿什么夺回南越?”方明珏垂着眼说。 萧乾突然蹬了靴子,翻身上床,直接压到方明珏身上,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呼吸相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道:“你接着装。” 方明珏依旧垂眸不语,细长卷翘的眼睫如颤落的蝶翼,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浅淡的暗影,细致而美好。 两人对峙半晌,萧乾最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不就是不相信我突然转向你怕有什么阴谋吗?一天到晚真真假假的,日后看着就是。认准了这张脸,我才值得你信任。” 说完,利落下了床。 方明珏微微抬起眼,凝视着旁边床榻上凹陷的一块,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第一回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似乎失去了效果。 明德殿内,窦宁带来的旨意让众臣哗然。 当然,大臣们惊愕的不是方明珏罢了一天的朝,而是他居然要看奏折。这下许多人的脸上都多了几分玩味。 更有知情的将领,当场嬉笑道:“咱们皇帝陛下哪里是染了风寒。听说是昨天偷跑出了皇宫,想去军营里招揽个将军副将之类的,却也不想想杨将军治军严明,太师尚且难以插手,何况是他?那些将领也不厚道,将咱们皇上给耍了,不仅耍了,还装作不认识,打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现下,恐怕躺在龙床上下不来呢。” 这消息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不过一时半刻,就传遍了满朝文武的耳朵。 常太师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含笑着跟窦宁交谈几句,递了折子就走了。文官们以太师马首是瞻,也都交了奏折离去,赶着去传播小皇帝的又一事迹。 这个朝廷的荒诞可见一斑。皇帝不是为人尊敬的九五至尊,而只是无聊的饭后谈资。 窦宁从明德殿内出来,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对上了萧乾似笑非笑的脸。萧乾是跟在窦宁后边来的,在外听了半晌,解了许多疑惑,也算是哭笑不得。 “皇、皇后娘娘……”窦宁吓了一跳。 “本宫有那么吓人吗?”萧乾负手看着窦宁,微笑道。 “不不不,奴才只是敬畏娘娘的气度风采,无人能及!”窦宁赶紧一个马屁拍过去。偷偷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深觉自己面对杨将军都未曾有如此胆寒。至少杨将军是出了名的儒将,哪儿有这么凶神恶煞…… ……凶神恶煞?窦宁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萧乾笑笑,伸手拍了窦宁的肩膀一下,窦宁身体一震,就听萧乾低声冷然道:“去打听打听,大内总管丁公公现在在哪儿。”再抬头,萧乾已经转身往颂阳殿走去,霖铃从不远处跟上。 第4章 鸟尽弓藏 午后,天高气爽,橘黄色的暖意洋洋洒洒,铺满清冷的大殿。 由闲得发霉的萧乾萧大将军伺候着用过午膳,方明珏趴在高枕上,拿过矮几上的奏折翻看,诧异道:“这些人倒是难得没有敷衍。” 萧乾咬着嘴里的枣子,坐过去毫不避讳地翻了两本奏折,嗤笑道:“这还不够敷衍?你看看这都写得什么,一个小小的县里收了多少粮食,一个山里头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你是个县令,还是个说书的,需要看这些?” 方明珏深深看萧乾一眼,深觉自己真是脾气太好。 以前跟这皇后见过不过三面而已,一次是他被陷害,二次是大婚之日,三次就是大晋来使到来,帝后同迎。这三次他记住的唯有皇后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冷笑,和满口的“我为杨晋而来,你最好老实点”,还不曾知晓这人竟有这样模样,实在是……太讨人嫌。 “知道杨晋为什么不待见你吗?”方明珏翻着奏折道。 萧乾看他。 方明珏淡淡道:“嘴臭。” 萧乾奇怪地看了方明珏一眼,突然伸手一揽方明珏的腰,恰到好处地避开伤口,将人捞进怀里。 方明珏眉头一跳,抬眼就看见萧乾放大的脸,一脸痞笑活像欺男霸女的流氓混混,凑到离他唇边不过半寸的距离,吹了口热气,道:“臭不臭要不要试试?” “滚!”方明珏一沓奏折糊在萧乾的脸上。 萧乾自从昨夜开发了调戏小皇帝的系列玩法,便乐此不疲,正要再动手时,小德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陛下,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萧乾顺手就把打在脸上的奏折甩出去,打在小德子的脑门上,疼得他“哎呦”一声跪在地上,“有什么话好好说,什么大事不好了,大晋又打过来了?还是杨晋要死了?” 小德子一脸震惊,“娘娘您知道啊。” “我……本宫知道什么?”萧乾愣了一下。 “杨将军被刺杀了!”小德子大声道。 “什么?!”方明珏腾地撑起上身,脸色立刻疼得发白。 萧乾赶紧按他重新趴下,“杨晋被刺杀了又不是你被刺杀了,你激动个什么?你这伤要是恶化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方明珏没理萧乾,凝眉对小德子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杨将军早已进入南越地界,今日就该入京了,怎么会被刺杀?” 小德子老老实实道:“回陛下,听说是杨将军快要入京的时候在郊外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大晋军队给埋伏了,那些大晋人人不多,但个个骁勇善战,杨将军勉强突围,却被人一箭射中胸口,现下御医已经赶过去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京郊怎么会有大晋军队?”方明珏沉声道。 小德子缩了下肩膀,“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只是外面传消息的人说,那些人似乎说什么为他们大将军报仇之类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潜入进来的,事后,也未能抓住。” 萧乾闻言心头一震,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若真是如他所想,那现下的困局便有了破解的法子。 “也是,如今的南越不过是大晋的后花园罢了,又岂能挡住大晋军队的踏入?”方明珏自嘲一笑,又道,“朕如今不便出宫,拿些奇药珍宝赏给杨将军吧。” “是。”小德子应着就要退下。 “慢着,”萧乾突然出声,转向方明珏笑道,“陛下既然身有不便,臣妾身为皇后却并非内眷,理应为陛下分忧,现下就让臣妾替陛下前去探望杨将军吧。” 方明珏眼神微微一闪,道:“难为皇后有此心,朕准了。” “谢陛下。”萧乾行了一礼,雷厉风行地带着小德子离去。 宫室内眨眼变得清冷起来,地上散落着几本奏折,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进来,将奏折捡起来,恭恭敬敬放回矮几上,低声道:“陛下。” “把皇后这些日子所做之事调查一番,尤其是昨晚,”方明珏脸色清冷,淡淡吩咐,“顺便探查一下杨晋受伤的原因,还有大晋军队的去向。” “是,陛下。”那人低头应着,又道,“陛下,杨晋被刺杀一事应当是真。今晨大晋传来消息,七日前大晋镇国将军萧乾被刺身亡,刺客当场自缢。大晋皇帝追封萧将军为镇国公,予以厚葬。这事,据说背后有杨晋的影子。” 方明珏唇角微掀,掠过一丝冷笑,“朱昆此人疑心甚重,萧乾功高震主。大晋上下或有人不识君王,却无人不识镇国将军,只凭这一点,朱昆就必杀他。至于杨晋,不过添了把火而已。可惜一个将帅之才,却又死在了阴谋斗争之下。”方明珏眼瞳冰冷,却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意气风发的将军落下一声叹息。 纵然敌对,他却仍是很欣赏那个虎狼一般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火威将军。 横刀立马,征战天下,这是每个男人心中的憧憬。方明珏也不例外。 只是若是他知道昨晚在他床上赖了一晚的没皮没脸的毒舌无赖是他口中这位将帅之才,不知道皇帝陛下会不会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萧乾一死,杨晋必然会更受大晋皇帝的倚重,如此陛下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那人忧心忡忡道。 方明珏笑着摇摇头,“恰恰相反,大晋不像我南越,他们可不缺虎将,杨晋还排不上多少号。而且,萧乾的死那些将领都需要一个交代,朱昆想到的替罪羊,第一个就会是杨晋。” “依照杨晋的性格,怕是会委曲求全,竭力证明忠心。”那人道。 方明珏微笑道:“若你是朱昆,你会相信他吗?帝王,都深谙一个道理,狡兔死,走狗烹。尤其是杨晋这样,随时可以被替代的走狗。” 那人心头一寒,垂首不语。 护国将军府,此刻正是一团乱。 杨晋被刺杀的消息一传来,一众女眷就哭喊成一片,待得大队人马抬着一身鲜血淋漓胸口插着一柄利箭的杨晋进来时,除了杨晋的正妻荣氏还能自持外,其他女眷都是面色惨白,一连晕倒了好几个。 “把老爷抬到卧房去!”荣氏一脸厉色,抬脚将几个碍事的姬妾踹倒,军士们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冲过去,吓得女眷们花容失色,赶紧躲闪。 荣氏看着这一帮花枝招展的女人心下冷笑,平日里往这里凑得紧,真出了事却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个顶个的草包。 “这几日府上外人来往,几位妹妹就莫要往前院来了,不然冲撞了贵客,我护国将军府可挂不住这个脸面。”荣氏轻抚发鬓,似笑非笑道。 几名姬妾面露愤愤,但却也不敢跟荣氏纠缠。平素连杨晋都看顾着这位将军夫人的脸色,她们哪有那个掰手腕的胆量? 门口跑来下人:“夫人,御医来了!” 荣氏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这些女人,转身匆匆走了。 就萧乾所知,南越现在的局势,非要形容一下,只能说是一团糟。君不君,臣不臣,内乱外患哪样也没少。现在整个朝廷分为两个势力,一是最为强势的太师一派,扶持方明珏幼年登基,把持朝政多年,根深蒂固。二,就是护国将军一派,背靠大晋,卖国贼当得光明正大,勉强能和太师一派抗衡。 在这夹缝中生存的,就是可怜的方明珏,无权无势,孤家寡人一个,想翻身都没人帮。 而他要做的,就是突破这个无解之局,扶一把方明珏,反过来,替他咬朱昆一口。 这个计划说来简单,却并不容易。其中最大的限制,就是他的身份。他已经不再是大晋的镇国将军,而是个连身体都换了的废物皇后。 不过,眼下,杨晋遇刺,肖棋这个身份却正是用得趁手。 萧乾的车驾到的时候,御医刚走,荣氏一听是皇后来了,本因着杨晋伤情显得阴沉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几分。 “皇后?”荣氏冷哼,“他算得哪门子皇后?一个大男人进宫给人做那等勾当,白瞎了他侯门出身。早该劝父亲断了这门姻亲的,平白跟着蒙羞。” “夫人,皇后还在门外……”下人小心翼翼提醒。 不管荣氏怎么不待见皇后,但在外人面前,面子还是要做足,不然常裕禄常太师手底下那帮子御史言官也不是吃干饭的。 荣氏轻轻放下杨晋的手,将湿巾帕递给丫鬟,起身道:“走,出去迎接我们的皇后娘娘。我们将军府……可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夫人,不知杨将军伤势如何?” 萧乾一见荣氏便迫不及待问道,一脸担忧掩饰都掩饰不了。 荣氏想起外边那些说肖棋爱慕杨晋的传言,顿时恶心得厉害,强撑着笑容道:“妾身代将军谢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厚爱,将军已无大碍,御医开了方子,不日便可重返朝堂。娘娘……无须担心。” 萧乾眼眶微红,牵着嘴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最好不过。陛下也担心将军伤情,命本宫前来探望,不知将军可醒了?” 荣氏假作为难道:“将军刚上完药,还昏迷不醒,恐怕不能见客……” 荣氏这话音还未落,便见前边跑来下人,大声道:“夫人!将军醒了!” 萧乾看着荣氏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心里那爽快就别提了。也不枉自己又是葱花抹眼睛,又是厚着脸皮说恶心话的,杨晋很是上道嘛,自己给自己人釜底抽薪了。 “杨将军醒了?”萧乾一脸惊喜,忙跟着下人往卧房走,还转头招呼荣氏,“夫人,你怎么还愣着?” 第5章 挑拨离间 萧乾见过杨晋,却没见过这么惨的杨晋。 一张俊秀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眼眶乌黑,眼皮肿得像只大核桃,嘴角也破了,结着血痂。上身□□,胸膛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气息不匀。 看来大晋军队不仅仅只是刺杀了他,还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 “老爷,皇后娘娘来了。”荣氏抢先萧乾一步进屋,高声道。 杨晋艰难转头,也是微微皱眉。他心里正是烦闷,实在没工夫应付死缠烂打的肖棋。但肖棋来都来了,他总不能让人赶出去。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杨晋声音嘶哑道,“还请娘娘恕臣身体不便,不能下床行礼。” 萧乾心情愉悦,演起戏来更是得心应手,一个箭步就冲到床边,坐了下来,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杨晋,缓声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只是将军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杨晋脸色阴沉:“臣不慎掉落悬崖,摔伤的,娘娘不必担心。” 总不能说是让人打的吧?虽然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但样子还是要装的。 萧乾佯装心疼,命人呈上一个锦盒:“将军,这是宫内上好的疗伤药,陛下感念将军功勋,但身体不适,不能出宫来探望将军,所以托本宫前来,希望将军早日康复,重振我南越军心。” “谢陛下关心。”杨晋被一个大男人一脸怜惜地看着,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态度也有些敷衍。 萧乾装作没看出来,继续道:“没想到大晋贼子竟然如此猖狂,敢在京郊行刺。京畿重地,都成了摆设。将军日后出府还要小心,莫要再宣扬行踪,给了贼子可乘之机……” 杨晋听罢,眉头几不可察微微一蹙。 行踪……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一向谨慎,真实行踪从不暴露人前,外面顶着的也都是替身。但这次刺杀却好像早就知道他在哪里,一出手便直奔要害。 难道说……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而肖棋忽然说这话……是故意误导他,还是只是关心之语? 想到这儿,杨晋忽然觉得可笑。肖棋他又不是不认识,这么个草包,还能有什么话外之音?看来还是要好好地扫扫内鬼。 杨晋对荣氏使了个眼色,荣氏会意,上前笑道:“皇后娘娘,将军刚醒,身体虚弱,御医说要好好歇息。” 萧乾闻言露出一丝不舍和失落的神情,但还是起身道:“那将军好好休养,本宫改日再来探望。” “恭送皇后娘娘。” 萧乾离开,杨晋半闭上眼,脸上也不禁微微放松。 荣氏送人回来,走到床边看见萧乾带来的锦盒,神色一冷,对丫鬟招了招手:“把这药扔了。” “等等,”杨晋睁开眼,慢慢抬起手,“拿过来我看看。” 丫鬟捧着锦盒不知所措。 荣氏脸色难看,道:“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府上什么名药奇药没有,还非要用宫里这点东西不可?” “我说拿来。”杨晋蹙眉,加重了语气。 荣氏脸色一僵,心中微凉。她虽是在将军府跋扈惯了,但却不敢拂逆杨晋这个一家之主的意思,方才火气上头,竟失了仪态,不禁隐隐有些后怕,不敢再阻拦丫鬟。 杨晋打开锦盒,里面鹅黄缎子裹着一瓶瓷白的御用伤药,无甚出奇。 把伤药拿出来,杨晋抽出那方鹅黄缎子摸了摸,然后在一个边角双手用力一撕,只见锦缎“嘶拉”裂开,里面掉出一个更薄的帛片,上面用朱砂小小地写了一个字,朱砂颜色很淡,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常?”一道惊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杨晋回神,便见荣氏已经来到床边,一脸惊讶担忧,“老爷,这是……皇后给你的消息?” 虽说语气泛酸,但荣氏向来在大事小情上拎得清,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杨晋姬妾无数,荣氏的地位却从未受过动摇的原因。 杨晋摇了摇头,示意荣氏把烛台点上,烧掉锦缎,随即眼底泛起一丝淡淡的嘲弄,道:“肖棋若是有这个心智,上面那位能活到今日?这是我在颂阳殿的眼线,这一个‘常’字,可是有了意思了啊……” 萧乾出了护国将军府,一上马车一脸的心痛不舍便瞬间换作了嘲弄的冷笑。 虽然南越政局看似平稳,常太师与杨晋两分天下,互不招惹。但两方势力在这朝堂中错综复杂,要说井水不犯河水,那根本不可能。矛盾常有,但却不足以让这股平衡崩塌。 而萧乾要做的,就是当这个搅混水的人,顺便带着方明珏混水里捞个鱼。 昨夜处理掉那个当杨晋眼线的老太监时萧乾心里就打好了算盘,他毕竟曾是大晋的镇国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隐秘都一清二楚,这其中当然包括一些安插在南越的暗探,收买的眼线,还有传递消息的方法。 只是顺手换掉个锦缎的事,却有可能就此撬开这个严丝缝合的南越的第一颗钉子,何乐而不为? 萧乾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拄着手肘按了按额角,深觉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一点都不适合善良正直的自己,刚想了一会儿就头疼。 回到颂阳殿时,晚膳刚摆上,方明珏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坐在垫了几层软垫的椅子上喝汤。 萧乾一看就来气,头更疼了:“为了吃不要命了?我都说了你这几天不能下地。”自己辛苦示好,给他治伤,结果这小皇帝自己却一点都不爱惜自己。 “朕已无大碍。”方明珏淡淡道。 左右看了眼,萧乾对个小太监招手:“怎么回事?” 小太监两股战战,没想到当个木桩子也能祸从天上来。 “回娘娘,陛下……陛下不愿意我等近身……”小太监不敢抬头,老老实实道。 皇上没权威是宫内宫外公认的,但皇后昨夜杖毙了大内总管的消息却已经传了出来,墙头草,自然要顺风倒。 方明珏垂着眼将瓷碗放在了桌上。 萧乾恍然大悟,俊朗的脸上捏出个深情款款的微笑,宠溺又无奈地摆摆手:“罢了,你们都退下吧,本宫服侍陛下用膳。” “是,娘娘。” 宫人鱼贯而出,将满室灯火关在其内。 萧乾自来熟地揽过方明珏的腰,将他打横抱起,放到榻上,顺势手掌按在枕边,凑近了问:“今儿这出又是演给谁看?” “给想看的人看。”方明珏抬眼,“皇后又是演给谁看?” “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看!”萧乾恶狠狠地扒开方明珏的衣衫裤子,伤口果然已经渗血,“别乱动。”萧乾没好气地拍了下方明珏的屁股,重新给他清理伤口。 昨日深夜天黑看不仔细,今天煌煌灯火下一照,萧乾这才发现方明珏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主。皮肉细腻白嫩,如一块块细白的豆腐,指尖不经意掠过,触感滑嫩美好。更有血痕交错,显出一分别样的艳丽。 这可跟军中那些糙汉子完全不同,想必比起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些。 萧乾想着,眼神像带了钩子,从肩到背,滑过腰臀,毫不避讳地将小皇帝刮了一遍,笔直的萧大将军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个举动有何不妥。 “皇后,你在做什么?”方明珏感觉背后异样,出声问。 萧乾摸着他的腰将他按住,忽悠道:“说了别乱动,这里伤口裂了,我给你重新收拾下。” 敏感的腰际被温热贴上,方明珏神色微变,扭过头,昏黄的烛火为他清冷的侧脸镀上一层朦胧暧昧的红晕。 “七日后是你的生辰,你且先搬回凤仪宫吧。”方明珏忽然道。 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住在冷宫,萧乾笑道:“不急,我先住在颂阳殿便可。” 不急?你不急朕急! 方明珏深觉自己这一两日脾气越发暴躁,很有往一个暴君发展的潜力。 “皇后生辰要召命妇入宫,操持诸多事务,颂阳殿乃前宫,不合规制,你……莫要任性。”方明珏耐心解释。 “好。”萧乾道。 这答应太过干脆,方明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萧乾挑眉,促狭笑道:“白日里去凤仪宫处理事务,晚上回来服侍陛下。身为后宫之主,理应如此。” 闭上眼,方明珏自欺欺人地眼不见为净。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此人的不要脸程度,他已然没辙。 萧乾虽说不知脸皮为何物,但人还算重诺。在颂阳殿歇了一夜,次日为方明珏上过药,不顾斥责地强按着换了衣衫,便点了几个太监宫女,出征般浩浩荡荡一群人回了凤仪宫。 凤仪宫有段时间无人居住,但宫室仍是窗明几净,日日有人清扫。 萧乾换了身窄袖劲装,土匪头子一样往椅子上一靠,翻着命妇名单,又瞧了眼去年的生辰规制,心里有了计较。 他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皇后的生辰无非就是召些内眷入宫,吃顿宫宴,再请个戏班子听听戏。他最不耐应付这些家长里短,闺阁闲情。但方明珏开了口,心里肯定是有小九九。 他乐意顺着他,看看他的手段,但要想让他做这个出头椽子,好处,总是要给的。 萧乾摸着下巴,眯起眼笑,活像个看见嫩鸡仔的黄鼠狼。 第6章 生辰饮宴 几日相安无事,萧乾凭着不要脸的真传绝技,成功在颂阳殿霸占了一半床位,将方明珏微弱的反抗声压了下去。方明珏也在这镇压下老老实实地养伤当大爷,眨眼便能下地走动了。 十月初十,南越皇后生辰宴。 作为一个偏安东南领土缩了再缩的小国,南越与大晋从礼仪风俗乃至朝纲律法都不甚相同。 若是在大晋,太后过寿也不过是请些王侯贵族饮宴,至于皇后,那就只是后宫内部的狂欢。但在南越,皇后的生辰宴规格仅次于皇帝,同样是场宴请群臣的顶级宴会。文武百官,皆要朝贺。 萧乾一大早就被霖铃和小德子从暖乎乎的被窝里挖了起来,往身上套皇后凤袍。 “公子这身真是好看极了!”霖铃为萧乾整理着外衫,一脸崇拜迷妹样。 小德子也忍不住跟着点头。 还未到上朝的时辰,但方明珏却已经被这动静给折腾了起来,在一旁拿过帕子擦着脸,往垂落的纱幔后瞧了一眼,唇角翘起又压了下去,难得点了点他矜贵的头:“甚好。” 好……好个屁! 萧乾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脸都黑了。 这副身子才刚刚及冠,与方明珏年纪相当,少年的孱弱刚刚褪去,成年男子的骨架还尚未完全张开。 本来与萧乾原先的容貌有着三五分相似,但却太过年轻稚嫩,少了刚毅果敢。眼尾过长,又显出几分轻浮,一看就是从脂粉堆里泡出来的,让萧乾很是不自在。 这几日晨起练武,再者衣着改变,气质不同,已然让那股弱气消散了不少。但这身改了裙子当裤子的大红色女式凤袍一上身,别说肖棋这身体相貌,就是以前威风赫赫的萧大将军,也得给弄个弱不禁风。 幸好不用戴什么劳什子凤冠,不然萧乾听了想打人。 零零散散配饰一挂,萧乾觉得比一万支箭插在身上还难受。 “男子描眉画鬓,成何体统?”萧乾牙疼地挡开霖铃握着墨笔的手,“时辰还早,都先下去吧。” “是。”宫女太监们应声而退。 小德子却没走,仍兢兢业业地伺候着方明珏穿衣洗漱。 萧乾溜达到方明珏身边,对小德子摆摆手,“本宫来,你去御膳房把药粥端来。” 方明珏这个皇帝虽然没什么威势,但份例却没人敢克扣,顶多捞点油水,天天一碗药粥还是供得起的。 小德子偷瞄了方明珏一眼,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才躬身领命而去。 “你刚才笑了?甚好?” 接了小德子整理龙袍的活计,萧乾一边给方明珏理着腰封,一边假公济私地掐了把小皇帝腰,从牙缝里往外吹凉气,“早晚有天,我让你也给我穿上看看。” “皇后莫闹。”方明珏拍了掉萧乾的咸猪手,冷玉般的面容神色清淡。 他已经对萧乾的调戏从熟视无睹上升到应对自如了。盖因萧大将军滚刀肉出身,分寸掌握得极好,骂不得罚不得,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憋狠了的方明珏便自然而然点亮了反调戏的技能。 由粗通医术的萧大将军尝过药粥,伺候着方明珏垫了垫肚子,两人一同踏出颂阳殿大门,一个奔凌霄殿上朝,一个往凤仪宫主持宫宴。 待到酉时,宫门外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携着家眷入宫。 宫人们往来不绝,托着佳肴美酒,清果糕点,如穿花蝴蝶,在御花园摆开席面,引人入座。琉璃宫灯盏盏亮起,错落有致,直将这清寂宫苑点起一股热闹喧嚣。 皇后生辰宴,御花园和紧邻的凤来阁分开两宴,一是招待百官,二是招待女眷。 时辰正好,百官入席,热热闹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全然不把上首的皇帝当回事。 杨晋仍旧卧床不起,常太师没了针锋相对的人,便慢慢悠悠地端起酒杯,“皇后千秋,微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后宫和睦,子嗣绵延。”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憋着笑。 整个后宫就一个大男人,还后宫和睦,子嗣绵延? 方明珏脸上屈辱的神色一闪而过,咬牙忍下,他攥紧了酒杯,与常太师遥遥一对,竟是气得半个字也说不上来。 有大臣转着眼珠子站起来,哈哈笑道:“微臣也祝陛下后宫和睦,子嗣绵延。” “微臣亦然……” “儿女承欢,子孙绕膝,哈哈……” “陛下喝了他钱侍郎的,怎能不喝臣的,莫非是看不上臣行伍出身?” “喝,必须喝!” 比起御花园的喧闹,处在巍巍高楼上的凤来阁则安静得有些诡异。 萧乾的位置特意选在廊边,一抬眼就能看见御花园内的情景,此时收回视线,萧乾眼神冰冷,周身煞气更重。 君不君,臣不臣,以戏耍羞辱皇帝为乐,竟真有如此荒诞的朝廷! 看着小皇帝被灌得满脸通红,自来熟护犊子·乾恨不得轻功直接飞下去,把那群老乌龟的脑袋全砍了。但别说萧乾的轻功还剩下一点还是半点,就是方明珏也不见得领他这点好。 “皇后娘娘……”粗神经的霖铃顶着寒气小声开口,“荣国公夫人在叫您呢。” 萧乾收敛情绪,饶有兴致地抬眼。 自从开席来萧乾往上一坐,底下的诰命夫人和贵家小姐们就一个个都变了鹌鹑,大气不敢喘一声,不知道是因着男女有别,不好交谈,还是慑于这位侯府庶子周身莫名其妙的煞气。总觉得多说一句话,就要掉了脑袋。 然而不识相的大有人在。 出头椽子荣国公夫人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当,瞧起来只像三十出头的,只是眼梢吊着,一看便不好相与。 她未语先笑:“早便听闻皇后娘娘容貌昳丽,风采卓然,从前不得相见,今日一见,倒比传闻里更胜几分。” 萧乾眼皮一耷拉,挥手:“夫人说得不错,赏!” 早就候在一旁,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用途的小宫女立刻精神抖擞,将手中金玉托盘往荣国公夫人面前一伸。红布掀开,上面一个镂着精细花纹的锦盒。 荣国公夫人笑容一僵,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差点气歪了脸。 这皇后到底会不会做人,她不过奉承两句铺垫下,就赏赐东西?这是拿她当什么了?拍马屁逗趣的戏子? “谢娘娘。”荣国公夫人帕子都要撕烂了,还得端着体面的笑。 这时一众女眷才注意到,她们身后垂落的层叠纱幔里,竟然站了一排端着托盘的小宫女。 皇后这宝贝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摸清了她们的套路,特意在正事开口前就堵了她们的嘴?在座都是人精,小心思一转,竟一时无人再开口。 出头椽子荣国公夫人继续发光发热,左右脸都丢了,总要达成目的:“娘娘,臣妾表亲近日自白都而来,家中庶子已然十四,人品样貌都是顶好,也慕宫中繁华,圣上英明……” 话说到这里,就是傻子也听出来了,敢情是给小皇帝塞人的?女的不敢塞,就来男的?还表亲家的庶子? 萧乾简直要笑出声来。 讲究涵养的诰命夫人点到即止,只抬着眼瞧着萧乾。无论从哪一方面讲,皇后都不应拒绝,毕竟他不喜皇帝爱慕杨将军那档子风流事,话本都出了好几版了。 然而萧乾首先是萧乾,其次才是皇后。 只见萧大将军毫无形象地往嘴里扔了俩花生米,啜了口小酒,为难地皱了皱眉:“这……这宫里太监挺多的了……” 荣国公夫人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僵笑着说:“娘娘哪里话,陛下既喜男子,我那侄子家世清白,便是入宫与娘娘分担一二,也未尝不可。” 萧乾恍然大悟状:“竟是想侍奉陛下!夫人早说便是,本宫还以为夫人娘家竟有爱好做太监的亲戚。既然如此,那改日让那位公子进宫一趟,本宫相看相看,若是合适,便留下。”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朵,但偏生却让荣国公夫人达成了目的,不好指摘发作,只能憋着口气,提前告了退。 但脸却是丢了,再也捡不起了。 其余有点活络心思或是得着什么指示的诰命夫人一时踌躇,她们可不像荣国公夫人那样拉得下脸。 就在这踌躇里,宴饮进入尾声,戏班子登台开唱。 萧乾椅子都摆远了席面,一副沉浸在戏文中不可自拔的模样,根本让夫人们无从开口。 眼看戌时将过,一听戏就昏昏欲睡的萧大将军撑着眼皮正琢磨小皇帝怎么还不出招,就听见御花园里一阵叫嚷,小德子领着几个小太监跑进来,慌张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皇上……” 一时竟急得结巴了。 萧乾睡意顿消,大手一挥气势十足:“送各位夫人出宫。小德子,前面领路!” 出了凤来阁,萧乾低声问小德子:“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跟着伺候?” 小德子圆圆的胖脸挤成了个皱包子:“奴、奴才一直跟着陛下,只是半柱香前陛下要去如厕,奴才便只等在外面。谁知等了半晌不见出来,这才发现陛下不见了!” “人丢了?!”萧乾眉头一扬一瞪眼,煞气如虎,差点给小德子吓得一个屁股蹲坐地上。 霖铃倒是十分争气地扶住了他。 “找、找着了……”小德子哆嗦着嘴唇,“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萧乾皱眉,这工夫,已经迈进了御花园。 人还没见着一个,萧乾便听见一声嘲讽味十足的大嗓门哈哈大笑。 第7章 清白不保(修bug) 这话一出,差点把萧乾给吓趴下。 得亏萧大将军这几日来恢复了练武日常,马步蹲得扎实,下盘稳当,才不至于摔个形象全无的狗啃泥。 绕过两丛奇花异草,一股冲天酒气便扑面而来。 一群文官武将醉醺醺地挤在御花园的偏殿门口,门开了半扇,有人扒着往里望,还有更离谱的,推开窗子一靠,人脖子都要伸成了马脖子。 窦宁指挥着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额上的汗擦了一茬又一茬。 “哟,皇后娘娘来了!”有人注意到了风风火火而来的萧乾,“娘娘可要节哀啊!陛下也不是故意的,男人嘛……” 萧乾走到近前,皮笑肉不笑,“来了来了,辛苦诸位大人了,都老胳膊老腿的了,赶紧回家歇息吧。没事,不哀不哀,不就是幸了个宫女吗,要是能生个大胖小子立太子才更好呢,反正我也不能生。” 三言两语,这吵闹的看戏人群瞬间就像被泼了盆三九天的冷水,诡异地安静了。 朝中两大派系互相看着对方,立时就有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小皇帝出丑看热闹是一回事,这要是弄出个皇子来,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让这帮老麻雀变了小鹌鹑,萧乾冷笑着招了招手。 窦宁赶紧凑上来。 自从他听了内务府绘声绘色的“阴狠皇后毒打大太监”的单口相声之后,一看见萧乾便腿肚子转筋,心里打鼓,别的不说,面子工程起码要过去。 “娘娘,陛下喝醉了酒想换身衣服,便被这奴婢引来了偏殿,”窦宁斟酌着词句,“不想这奴婢是个早有野心的,竟趁陛下醉酒,做出这等事来!”窦宁皱了下眼睛,立刻一副热泪盈眶的同仇敌忾样。 萧乾漫不经心点着头,迈进了殿内。 四面窗子敞开,隐约可见繁花似锦,如云霞蒸蔚。纱幔低垂,好似天际落寞的徐徐流云,轻缓飘逸。偏殿中央香炉腾起青烟袅袅,香味清甘,如蝶沾衣。 指抬薄纱,萧乾跟着散落在地的衣物往前走,绕过屏风,便看见方明珏和一名被长发糊住脸的女子歪倒在榻上。 方明珏还算衣冠整齐,只是裤子不翼而飞。而那女子便是衣衫凌乱,虽没露出什么皮肉,但任谁看了都是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 一面锦缎在两人身下逶迤着,其上一块刺目鲜红。摆明了,这是真枪实弹。 不知怎的,那块红却像把尖利的针似的,让萧乾一刺,怒从中来。 他双眼往墙上一扫,便看到果然有把宝剑悬挂。二话不说拿了下来,拔剑出鞘,一个箭步,直接劈在了床上。 寒光一闪,窦宁和两个宫女吓得立时软了脚,“娘娘,不可啊!” 滚烫的鲜血喷了方明珏一脸。 萧乾归剑入鞘,一道血线被甩落眼前,两个宫女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大臣们听见动静也顾不得礼仪,更遑论他们根本没有那玩意儿,都纷纷冲了进来。一些文臣当即被这血溅五步的场面给镇住了,哆嗦着手指着萧乾半天才憋出一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萧乾拇指按着剑柄,慢悠悠转身,窗外风过,吹得他发丝飞扬,气焰嚣张,俨然有当年大晋第一小霸王的风采。 “来人,送这位老大人回府,”萧乾的声音轻缓,但却与他手里染了血的剑一样,锋芒毕露,他像是被逼到了极处,什么都顾不上了,“把人拖下去埋了,清理干净。霖铃,上一碗醒酒汤。” “常太师,这……”和尸体一块被拖出去的文臣拽了把常太师的袖子。 常太师施施然瞄他一眼,宽袖一抖,潦草地拱了拱手:“陛下,娘娘,时辰不早,臣年老体迈,便先回府了。” 这滑不留手的老狐狸。萧乾暗骂,转过脸来。 他没忘了自己并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而只是一个怒起杀人几欲癫狂的疯子。像个物件一样,他要让人看到自己的利用价值,但却要控制好这个度,不能让人惧怕。 所以他的脸色此时很苍白,苍白之中,又隐隐透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目眦欲裂,眼神凶恶,表情却平静无波,像个典型的疯子。 “太师慢走。” 常太师眼皮一抹,正瞧见那只按着剑柄的手,不颤不抖,却青筋毕现。 大太监窦宁送常太师出宫。 这领头羊一走,剩下的小羊羔子和老羊脑袋往一块一凑,也都纷纷散了。 常裕禄一派眼见头上大佬都没发话,也不敢擅自揣摩,只能看完戏回家。而杨晋一派大多是武将,对着杀人的事根本不感冒,再加上这肖棋是杨晋的眼线,早就有人偷偷跑了回家睡大觉了。 这件在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拔剑杀人的事,竟然就这样达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被不了了之了。 仿佛不管萧乾砍人砍得多么血腥,在多少人面前砍的,只要死的不是皇帝,都不甚紧要。 “都下去吧。” 萧乾一声令下,整个偏殿的宫女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没影了,生怕多留一时半刻,便要被这位发了癔症的皇后给砍瓜剁菜了。 方才还喧闹不已的宫殿,刹那清寂得如同冷宫。 霖铃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纯粹傻大胆,放下醒酒汤,眼都不带眨地擦干净地上的血迹,躬身退下了,还不忘带上殿门。 门外边台阶下还两腿打摆子的小德子对这位女中豪杰敬佩地献上一对膝盖。 殿内,萧乾关了里间的窗户,把手里的剑往旁边桌案上一放,在已经凉了的水里涮了把手,将块泡湿了的帕子提溜起来,甩到方明珏沾满了血的半边脸上。 眉毛一挑,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这戏做得如何?” 好似昏迷过去的方明珏坐起身,拿下脸上的帕子,擦掉还在往下淌的血水,深深地看了萧乾一眼,“出乎意料的好。” 说话间犹喷着一股酒气,果真是喝了不少。 “只是朕也没想到,你竟然真敢拔剑杀人。”方明珏淡淡道,面上染血,清俊秀逸的眉眼似乎都晕开了一丝慑人的煞气,“你就不怕错杀好人?” 萧乾往榻边一坐,心想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杀人哪还分好坏?只要知道杀的都是敌人,就够了。更何况,这宫女就算被长发糊着脸,他也认出来了,又是一个大晋的探子。 但面上却脉脉地看了方明珏一眼,眼神深邃,“我既让你信我,也须得付出同等的信任。你不让我失望,我自不会让陛下失望。” 注意到了萧乾话里的称呼区别,方明珏抬眼。 他细长漂亮的眼睫上犹凝着血珠未擦干净,一丝妖娆的血红勾勒眼线,在眼尾拉开锋锐的弧度。眼眸一抬,黑瞳如水,瞧得萧乾又莫名心头一痒。然而痒痒的同时,他心头又有了点奇怪的膈应。 痒痒让他胆大包天地一把攥住方明珏的手腕,将人压在了榻上,膈应让他扫了眼那两条从袍子底下露出半截的白花花的大腿,一把掀起小皇帝的衣袍。 “肖棋——!”连皇后都不叫了,方明珏气得脸都红了。 不过红起来更好看了。 萧大流氓心里想着,见方明珏下身并无异样,赶紧放下袍子安抚:“陛下恕罪,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特意检查一下王爷是否有恙。” 恨不得跳起来咬死萧乾的方明珏一怔,王爷?哪来的王爷? 萧乾的视线很恰到好处地向下一瞥,提醒了方明珏。 皇帝的弟弟,可不就是王爷吗? “你以为朕疯了吗,会假戏真做?”方明珏为萧乾的智商叹服,一时怒气都憋回了嗓子眼,清冷的嗓音都有些沙哑。 他撕裂伤口,至今还疼,这人竟在胡思乱想。 萧乾也发觉自己的关心似乎有些异样,便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然而一个没防备的恍惚,小皇帝竟然一拳捣了过来,要不是他身经百战,准要被弄个杨晋同款黑眼圈。饶是如此,没有太多锻炼的身体仍有反应不及,拳头擦着耳边掠过。 “乖,别闹。”捏了把方明珏的手腕子,萧乾笑得十分不要脸,“这么舍不得臣妾,是需要臣妾伺候陛下穿裤子吗?”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皇帝举白旗,败下阵来。 一切整理好,两人对坐桌前。 屋外已是月上中天,时近三更。星月银霜,倾落窗前,海棠的虚影摇曳生姿,霖铃将热茶倒好,点上最后一盏宫灯,悄声退下。 “趁此机会,你将宫中宫女全部清洗一遍,”方明珏轻声开口,和缓的嗓音如徐徐清风,“从内务府调来新的,颂阳殿和凤仪宫务必要滴水不漏,其余地方皆可放些水。”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萧乾还是懂的。只是没想到小皇帝这样大费周章,甚至牺牲了他俩的名誉,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他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似乎看透了萧乾所想,方明珏摇头:“等前朝反应,你便明白。” 还卖关子。萧乾牙根子疼。这孩子比他小个七八岁呢,阴谋诡计倒是玩得一套一套的。 “那你总要给我交个底儿,别到时候我跟个傻子一样,反应都反应不过来,那不就功亏一篑了?”萧乾没有半分雅骨地灌了口茶,敲了敲桌面。 方明珏还是摇头:“说了于你无益,无论发生何事,你只消按照正常反应应对便可。” “正常反应?”萧乾挑眉。 方明珏端起茶碗,微微颔首。 然而这头还没点到底,他就手一抖差点把整碗茶给扣到萧乾脑袋上。 隔着裤子摸了把小皇帝的大腿解解馋,萧大流氓在方明珏爆发前跑出殿门,还不忘义正言辞地喊一句:“您说的啊,陛下,正常反应,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哈哈哈……” 方明珏坐在灯火煌煌的殿内,耳根发红,但愤怒的神情却慢慢褪去。 第8章 触动势力 茶楼里醒木一敲,满场寂静。 书生打扮的说书人掸了掸袍袖,折扇一展。 “昨日讲到当今圣上酒醉偏殿,宠幸无名宫女,被肖皇后撞破,今日咱们便要说说这凶神恶煞肖皇后大闹皇宫!话说见到眼前不堪入目之景,肖皇后是妒火中烧,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起那三尺青锋,便是血溅三尺!” 南越民风开放,宫闱秘史都捂不住一宿便被满街平头老百姓扒了个干净,更遑论这种充满传奇色彩还未曾如何遮掩的离奇事了。 只短短几天,书商加印,茶楼满座,说书的都要换过好几茬了。 原本这位男皇后在普通百姓的脑袋里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男的,皇后,仅此而已。哦,或许还有跟杨将军不得不说的故事。但因着这一个段子,萧乾的形象却丰满了起来。 “说起这肖皇后啊,他从小便不是凡人之相,年未十五,便身高九尺,腰若巨缸,单手能扛八百斤大石,单脚能踢八百斤猛虎……” 说书人说得是慷慨激昂,情绪激动,只是不知单手能扛八百斤的萧大将军听了会不会把他丢去喂被单脚踢翻的八百斤猛虎。 杨晋坐在二楼,手臂仍挂着绑带,面容却从熊瞎子和肥猪头的结合版升格为了儒雅斯文的人模人样。 听着楼下说书人的声音,杨晋眉头皱起,只觉满脑门子官司。 那日偏殿之事似乎是刺激到了萧乾,翌日天还未亮,内务府的大门就被踹开了。这位男皇后一手调度,他人劝阻全是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强横无比,直接给宫内所有宫女来了个大换血。 内务府自本朝开始还没接过这么大业务,一时储备宫女居然都不够了。 勉勉强强遍布各个宫苑,却每处都只散布着零星几个。各个眼线独守寂寞空庭,每日里满院子落叶都扫不完,根本没心情没时间去打探消息。 更何况,颂阳殿本就没分过去几个人。 萧乾杀个宫女无人计较,但这大换血却一下子就触动了多方势力。 宫内各处本是鱼龙混杂,几乎没有彻底干净的宫人,背后隐隐都站了影子。这一次萧乾的无差别攻击,不管敌军还是友军,都怼了个一干二净。再进去的虽说也有,太监也是没动,但比起以前触手遍布前朝后宫,此时这小猫三两只便算不得什么。 常太师一党反应尤为激烈,接连几日上朝都有言官死谏撞柱。几乎要把萧乾说成是妲己再世,赵飞燕复生,除了祸国殃民,还是祸国殃民。 杨晋这边都是老神在在,反而武将们还有点欣赏这位敢作敢为的男皇后,男儿嘛,就要有点血气。偶尔有那么一个冒头的,跟风骂骂皇后,没被常太师的言狗喷死,却被方明珏堵得哑口无言。 “你们都当朕傻……”演戏一直十分投入,比起戏精投胎的萧大将军也不遑多让的小皇帝咬牙切齿,一脸不堪受辱的模样,手死死捏着龙头扶手,“皇后……皇后为何如此,杨将军当真不知吗?” 文武百官恍然大悟。 言狗们立刻调头将第一位咬死对象从皇后变成了杨晋,直把杨晋骂成一个下一刻便要谋朝篡位的逆贼。 而杨晋的部下们心里闭眼吹了一会英明神武的杨将军,就开始反咬。 日日朝堂,起于骂战,终于吃饭。 而当事人杨晋呢? 杨晋很想把扣在他脑袋上的这口黑锅给掀下去,但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宫里送出来了一份名单,全是新进宫人的底细。 萧乾这份投诚书完全是交到杨晋心坎里去了,杨晋挠着脑袋想了一宿,贪婪最终战胜了被喷死的恐惧。 他收下了名单。 往后好几日他都不敢上朝,生怕被言官们气得旧伤复发。如今运作已妥,稍平当些,他才迈出了府门。 “客官,您的茶水来了。” 听到这声音,杨晋起身,不慌不忙地关了左边的窗子,顺带朝说书先生投去淡淡的一瞥,“进来吧。” 二楼雅间的门被推开,一身短打扮的小二进来,放下托盘,手指顺着托盘的缝隙将一封信塞进了杨晋微抬的袖子。然后整理茶壶茶碗,躬身退下,“客官您慢用。” 杨晋喝了会茶,才在桌子底下打开信封,只瞥了一眼,便气得将信纸揉做了一团,口中低喝:“无知妇人!” 说完,便一时半刻也坐不住,勉强维持了风度翩翩的仪态,快步离去。 颂阳殿。凉风徐徐,秋意盎然。 方明珏将手里的折子扔给贵妃榻上抛着花生米的萧乾,扔完便懊悔,自己堂堂一朝皇帝,竟然不知不觉也沾染了这种乱扔奏折的恶习。 萧乾接住奏折,打开一看,笑了。 “你怎知杨晋伤好后便又要前去边关?”方明珏问。 萧乾心里一喜。 这要是放到之前方明珏是绝不会问他这种问题的,而现下,便是经历宫女之事后,对他有了几分信任。不至于推心置腹,但也够得上盟友之交。 “他不是要去边关。”萧乾笑得意味深长。 方明珏一怔,“大晋?” “镇国将军死了,旧部却还在,虽然杀他的是朱昆,但臣下怎能找君王报仇?所以便只好将矛头指向君王身边的小人。”萧乾给他分析道。语气冷静,仿若事不关己。 方明珏若有所思,继续翻看奏折。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小德子从门外扑来,萧乾隐约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果然。 “陛下,大事不好了!” 萧乾额头青筋直跳,深觉小德子这个名字起得一点不科学,他该叫小鸦子,乌鸦的鸦。 “何事?”方明珏已经很能端的住了。 小德子眼神一飘,却是看向了萧乾,战战兢兢地说:“回陛下……娘娘,安昌侯猎场坠马,生死不知,刚、刚被抬回侯府……”说完,像是生怕萧乾会吃了他似的,还往后缩了缩。 方明珏也是眼神一顿,看向萧乾。 慢悠悠抛着花生米的萧大将军忽然觉得两道诡异的视线注视着自己,抛上去一颗花生米,诧异道:“都看着我干什么?” 已经没有人去计较他的自称了,小德子脸上的表情见了鬼一样又惊愕又尴尬,反倒是方明珏神色清淡,道:“安昌侯是皇后生父。” 萧乾一愣,掉下来的花生米啪嗒一下,正砸他脑门上。 难得见到天天没皮没脸跟个奸商一样的萧乾呆傻,方明珏摆手让小德子退下,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用干净的毛笔往萧乾额头上狠狠一戳。 然而戳的力道还没落到实处,手腕就被一把攥住,腰间也被一搂,整个人一头栽上了贵妃榻,正撞上一面宽阔的胸膛。 “又淘气,嗯?”酥酥麻麻,像是柔软的毛发扫过耳根。 萧乾个大尾巴狼,美滋滋地搂着扑到身上小皇帝,还故意拍了拍人的屁股,压低声音往那只玉白的耳朵里吹气。 一只手突然糊住他的脸。 方明珏按着萧乾的脸淡定自若地起来,松开手走回御案后,声音清冷,“莫要大意,安昌侯府虽然不在意你这个庶子,但此番出事,恐怕会奏请,让你回府省亲。正逢多事之秋,你要小心。” 萧乾侧躺在贵妃榻上,摆了个十分风骚的姿势,“哎呦,陛下在担心臣妾?” 方明珏已经不知道这是他这个月第几次想翻白眼了,“没有。” 萧乾呵呵笑,站起身,“说这话时,陛下的脸若是不红,想必更能取信于人。” 方明珏后面的话真假不知,但前面的,却是猜的千真万确。 第9章 安昌侯府 安昌侯府在城东富贵巷,虽是个没落侯府,但仗着前人荫庇,仍是有点气派。更何况皇后省亲,就算不待见,也要争这一口气,没气派也得装气派。 萧乾挑开一道车帘缝隙望了望,观察了下敌军形势,心里忐忑得堪比第一次上战场。 他对这肖棋都知之甚少,更别说安昌侯府。别的他都能忽悠过去,怕就怕遇见曾与肖棋朝夕相处之人,言谈古怪加上旧事模糊,那就露了馅儿了。虽然借尸还魂无人能信,但有些揣测却比真相更可怕。 一对威武的石狮子中间,宽阔整齐的台阶铺展延伸。 台阶上一群下人簇拥着一位眉眼锋利的中年贵妇,贵妇正偏着头,唇角含笑,与旁边长身玉立的青年说着话。 青年头戴一顶玉冠,发丝整齐,鬓若刀裁,剑眉星目,要不是脸色苍白,眉宇灰败,还要一位小厮搀扶着,一副病秧子样,想必也是能排个京城第几第几的风流才俊。这应该就是安昌侯府的世子肖弈了。 车驾停下,霖铃掀起帘子,萧乾踩着脚凳下来。 “恭迎皇后娘娘——” 声调懒散,像是一群没睡醒的麻雀昏昏沉沉地开着嗓子。 台阶上下下人黑沉沉跪了一片,贵妇人和那青年却主意很正,脚都不带挪一下,慢悠悠跟了一句:“娘娘入宫近一年,若不是侯爷摔断了腿,恐还不愿探望这落魄娘家吧?” 家门还没进,好戏就要开锣了? 内心住着一只小戏精的萧大将军有点激动。 “夫人怎能这样埋汰本宫,”萧乾掐了把自己的腰,本想来个泪眼朦胧,但却疼得龇牙咧嘴,一张要忍不忍的脸分外扭曲,“本宫……本宫也是有难言之隐。” 还别说,这表情倒真是像有难言之隐的。 胡夫人一时有点懵。没想到那傻不愣登的庶子进了一回宫,段位居然涨了不少。 眼见有路过的热心群众渐渐聚拢围观,胡夫人也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皮笑肉不笑道:“外面风大,娘娘先入府吧,侯爷还等着呢。” 自始至终,肖弈这位世子都不曾言语,笑得仿佛一只花瓶,还是一碰就碎的那种。 萧乾被领着进了正院,身后跟着霖铃和两个便服打扮的宫人。 安昌侯果然是被摔了个不清,不仅腿断了,脑子里的弦估计也摔断了。一见着萧乾小老头就期期艾艾地开始哭,“我的儿啊!是为父不好……你娘去得早……为父也是逼不得已啊……宫门深似海,苦了我的儿……” 严重怀疑安昌侯女扮男装的萧乾被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侯爷不必如此,本宫……在宫中甚好。”这话说的是没有半点掺假。 住的是颂阳殿,睡的是大龙床,还有个暖床的小皇帝,除了偶尔要应付点阴谋诡计,这小日子简直不能更美滋滋。 然而萧乾的演技十分在线,甚好二字硬是被他说出一股一言难尽的便秘感。 安昌侯捂着脸差点哭断气,“都怪为父啊……小三竟然与为父如此生疏……” 小三萧大将军的面皮抖了下,深觉这个小名自己受之有愧。 勉强凭着自己巨能忍巨能忍的坚忍之心跟哭哭啼啼的安昌侯一来二去演了一会儿父子情深,萧乾度日如年,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到了救场的胡夫人。 “老爷犹在病中,切莫如此伤心。”胡夫人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皇后又比不得二姑娘远嫁,人在京中,总有相见,老爷先顾好自己身子才是。” 说着,招了招手,过来几个丫鬟,便吩咐道:“服侍老爷先歇息。”又转向萧乾,“老爷思儿心切,娘娘不若用过午膳再回宫,多陪老爷片刻。” 得,好话都让你说了。这都不答应岂不是愧对安昌侯这么大岁数还辛辛苦苦干嚎一顿? 萧乾佯装犹豫半晌,才点了头。 胡夫人微微转动着的眼珠子一顿,光影般飞快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像是欣慰,她破涕为笑,“来人,先让皇后娘娘去梧桐苑歇息。” 萧乾脑袋上灯泡一亮。哟,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施施然起身出了屋,萧乾这时倒分外轻松了。 这安昌侯与胡夫人显然与肖棋并不太熟,今日引他来也并非是真情实意叙叙旧探探病,而是另有图谋。虽然又要来点勾心斗角,但这可比安昌侯给他哭一段要来得幸福多了。 管他是什么盘丝洞,总要闯一闯才知道。 很多时候庸人之恶毒,总比不上奸人之磊落。 虎毒与不毒,也从来与食不食子无甚关系。 梧桐苑在安昌侯府的西南角,算是一间大院落。 廊檐精巧,漆光锃亮,入目便是两排高耸的梧桐树,直拨云天。深秋已至,凛冬将来,宽大的梧桐叶铺满台阶,配着满园白菊海棠,倒是别有一番郁郁秋色。 萧乾刚一坐下,领路的丫鬟就要转身再带着宫人们歇息。 “哎,等等。” 萧乾一把拦住,慢慢找着了点传说中肖棋又骄横跋扈又懦弱愚蠢的感觉,吊着眼睛,语气欠得恨不能让人往他嘴里塞满三斤臭酸菜,“这是干什么?把他们都给本宫带走了,谁伺候本宫啊?一帮臭奴才而已,你不用管,下去吧下去吧。” 丫鬟一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就说这位三少爷不可能说转性就转性了。 “娘娘,这是夫人的吩咐。”多余理由没有,丫鬟确信单夫人俩字就得压垮肖棋这只纸老虎。 萧乾果然熄了气焰,为难了会儿,手一指:“这个给本宫留下,其他的你带走。” 丫鬟一看,是个垂着头唯唯诺诺的大男人,便没再计较。领着霖铃等一干宫人退下,又有梧桐苑内的两个小丫鬟过来带上门。 人声远远去了。 萧乾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骨头似的往贵妃榻上一倒,长腿伸开,喝了口茶,对着站着的人勾勾手指:“还愣着干什么啊,过来给本宫捶捶腿。” 那人依言过来,一拳头砸萧乾胸口。 已经开始恢复皮糙肉厚的萧大将军挠痒痒都比这痛快,但他的戏精病又发作了。一把抱住人的胳膊不撒手,“哎呦……打得可真疼,你这下死手啊……还有没有得管了,当朝天子谋杀亲夫了啊……” 当朝天子方明珏脸黑如锅底。 萧大将军结束了他的表演,拉着方明珏坐下,正色道:“如何?我没骗你吧,出宫自然是有出宫的好处。天天窝在那一亩半寸地儿,能知道个什么?捂都把人捂傻了。” 方明珏冷漠脸:“所以这就是你让朕假扮太监的理由?” 萧乾干咳一声,哥俩儿好地搂住小皇帝的肩膀:“唉,这能怪谁你说。你这小身板要是假扮个侍卫,杨晋不得抠了自己俩狗眼珠子?” 方明珏不想在这个伤害男人尊严的问题上多做纠缠,顺应着萧乾之前的话题,道:“安昌侯坠马看来另有蹊跷,而且这侯府真正说了算的,是这位当家主母胡夫人才对。” “而且这安昌侯哭得可是全没道理,”萧乾冷笑,“再如何的不管事,好歹也是个侯爷,就算是真心疼,也不至于在个庶子面前哭丧。这明摆着是要先礼后兵。前边越是规矩得紧,后边便越是凶险。” 说到这儿,方明珏眼波淡淡一转,“如此凶险,你就不担心自身安危,还硬要留下?” 萧乾按着方明珏的手一直没松,此刻一用力,直接将人勾到了怀里,肩膀撞肩膀。 刻意压低的声音像股柔柔的风一般吹进耳朵里,骚动着心尖,“我的安危无甚紧要,我只担心陛下。所以,自此时起,万望陛下勿要离臣左右。” 前半句浪得没边儿,摸不出半分真情还是假意,后半句却冷了音色,竟一时有点万分稳重的安心。 方明珏垂着眼,乌压压的睫羽遮住那一丝半抹流转的清光,薄而苍白的唇微微抿着,挡住那些涌至嘴边的情绪,只泻出一点清淡:“以身涉险,殊为不智。” 萧乾挑眉:“你是不是还想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方明珏抬眼。 萧乾笑得万分无赖:“我可不是君子。谁敢对我小人,我就让他以后再生不了小人。” 方明珏一时没转过来,然而上下文联系萧乾这流氓头子的尿性,立刻便明白了。只能说萧乾的无耻,无时无刻不在让方明珏大开眼界,然后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羞愧得无地自容。 “陛下素来聪慧,不如猜猜他们会出什么招?”萧乾突然凑近了,贴着方明珏的耳朵说。 方明珏已不会再为这种程度的调戏恼羞成怒。 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方明珏站起身,在里间外间的床头匣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块端正的香来,揭开香炉的盖子,甩手抛了进去。 烟岚升腾,竟是一股熟悉的奇异香味。 似清似腻,兜兜转转,萦来绕去,却直扑心头一把烈火。 “果真如此。”方明珏闻着这香,神色冷若数九寒天。 目睹一切的萧乾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陛下,这香没问题,令人情动也并非全是如此。而且……若是真有问题,你这样点上,真的好吗?” 方明珏神色一怔。 萧乾神色无奈,屈指一弹桌上的茶杯,他进门便喝过。 “你……”方明珏恍然。 萧乾对他摇了摇头,笑意莫名:“要是不走这一趟,或许还真要被骗得当裤子。我这么单纯善良,果然不适合玩这些阴谋诡计啊。” 方明珏顿时有点一言难尽。 “上次颂阳殿那香只是诱因,而且并非是你说的那些不痛不痒的奸计,”萧乾沉吟了会儿,一开口石破惊天,“他们想杀你,然后嫁祸给正好过去的我。我猜测……是那瓶凝霜散有问题。那是太医院的?” “是……”方明珏随意应了声,心口忽然一阵莫名惶急,这让他一把抓住了萧乾的胳膊,“明知是毒……你还喝?!” 萧乾惊愕,显然没料到小皇帝反应这么大。而方明珏在贸然出手之后,突然觉得好没道理,强压下失态的异样,收回手,冷淡嗤笑:“话都说不清楚,也不知这一回是不是要嫁祸给朕。” 这才是正常反应。 萧乾疑惑,难道刚才那香真有毒?要不然小皇帝怎么突然吃错了药一样? 第10章 幕后难明 肖弈触到房门的手顿了顿,改推为敲。 瞅了眼映在窗纸上,天光剪下来的那片影子,萧乾清了清嗓子,“何人?” “二弟,是我,你大哥。”肖弈温和的声音响起,乍一听声音再配上他那张病弱苍白的脸,还真有几分欺骗性。 然而萧大将军一点都没被欺骗,他眼里挂着刀子冷笑,王八蛋子,朱昆都叫我一声大哥,你还给我充大头萝卜来了。 萧乾一脸惊喜地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大哥!” 叹为观止的方明珏:“……” 按照套路,作为一个没了娘的庶子,在正夫人还很强势的情况下,肖棋必然是处处受欺压,哪哪都遭罪。而这个时候,如果生命里出现一道光,比如这位笑得如同阳光般温暖的世子大哥,以肖棋的脑子,肯定是被对方骗得团团转,被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所以,即便没有肖棋的半点记忆,萧乾也能将肖棋面对肖弈的模样猜个七八分。 果然,看到肖弈的嘴角笑容更盛,萧乾明白自己猜对了,也笑得十分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大哥,快里面坐,”萧乾引着肖弈进屋,殷勤地亲自动手给他倒了杯茶,一脸傻白甜痴呆笑,关切道,“大哥,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大,你身子骨弱,小心受了寒。” 肖弈看了眼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杯,咳嗽了声,摇头笑道:“无妨。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为兄也甚是想念。” 萧乾羞赧一笑,差点把旁边演木头桩子的方明珏给恶心哭了。 “二弟,在宫中可还习惯?”肖弈似乎也被恶心到了,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嫌恶,但面上仍是谦谦君子般温和有礼的笑容,眉眼细长,似乎还沾染点愁苦,像是在为萧乾担忧。 然而在戏精萧大将军面前,他这点演技根本不够看。 萧乾一分冷三分苦地扯了下嘴角,“无非那样,哪儿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大哥应该也听说了吧,前些日子御花园里,皇上……”说到此处像是恨极,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欺人太甚!” “皇上毕竟是皇上。”肖弈叹息道。 萧乾强压着怒火:“他这分明是有所图谋!” “图谋?” 肖弈像是有点看不下去萧乾的愚蠢,轻柔的声音也陡然变冷了,他警告地看了萧乾一眼,“二弟,别忘了,他就算再落魄,也还是名义上的皇帝。常裕禄手底下的狗听见了,能咬死你。” 萧乾咬牙。 肖弈的声音转为安抚:“好了,二弟,男子汉大丈夫,不要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皇帝既然想女人了,此次回去你便从府内带上两个,驯服好了,无论恩宠在谁,总不会耽误你的地位。” 萧乾一听,心里直咂吧嘴。 真是把人当傻子耍啊。这平白无故带进去俩女子,打破目前的平衡,他十有**是要被杨晋和常裕禄两派给夹死,到时候安昌侯府再把屎盆子给他一扣,他就可以寿终正寝了。 或有个十之一二,能顺利带进去,这人,也只是安昌侯府的人,根本不会成为他的人。 萧乾面上一怔,难以置信道:“大哥,这……你莫非忘了我是为何才进宫的了?” 肖弈笑得成竹在胸:“二弟放心,不过两个贱婢,你不是赶巧正在换宫人吗?多两个宫女也没什么。” 萧乾面露为难,眼神飘忽,似乎很是犹豫。 “你再思量思量,”肖弈站起身,捂着嘴又咳嗽两声,“为兄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坐那些丫鬟怕是又要找母亲告状了。” 说完便往外走,到了院门口,脚步却顿了下,意味深长地扔下句:“进宫前为兄托付你的那桩事,二弟可要尽快了。” 萧乾心中一凛,捏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还是含糊地点了头,才转身回来。 一进屋,便见方明珏仍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双眼呆滞,像是入戏太深拔都拔不出来了。萧乾将他按到凳子上,拍了拍他的腰背:“再站着我都替你累得慌。得,大爷,您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肖弈。”方明珏脱口道。 萧乾摸了摸脑袋,总觉得在冒绿光。 “安昌侯府已然没落,为何还要伸手宫中之事?”方明珏嗓音轻缓,缠着不解的困惑。 他垂眼说着话,眸光却从乌黑如鸦羽的眼睫下透了出去,泠泠散散,若有似无地飘在萧乾的眼角眉梢。 萧乾冷笑了声:“他们哪儿有这胆量。背后必定有人。肖弈算是安昌侯府最聪明的了,但却自视过高,主持不了这些事。” 方明珏淡淡看着面前的茶碗,肖弈自始至终未曾动过,“你错了,肖弈不是安昌侯府最聪明的那个。” 萧乾挑眉,后知后觉地笑了:“承蒙陛下夸奖。” 面对萧大将军的不要脸,方明珏已经学会了顺杆子爬:“那么顶聪明的皇后,能否解朕之惑?” 被顺毛摸了的萧没脸压着上扬的嘴角,道:“我忘了告诉陛下,生辰宴上荣国公夫人也向我提过,想塞个她的远方亲戚进宫。不过,是个男子。并非一路人,却不一定并非一桩事啊,陛下。” 方明珏遮在长睫下的眸光渐渐冻结。 萧乾没有点透。 因为这桩桩件件,结合起颂阳殿那一夜来看,充满了不可说的隐晦。他想要培养方明珏,首要就是养出他一份心智。 久居深宫,也不曾受过真正的名师教导,方明珏便是再聪颖,再心机深沉,也只是蹉跎在了朝堂与内宫的勾心斗角中。 但要想夺天下,便要先看天下。 重生没多久后萧乾就想明白了,他看小皇帝顺眼,不打算用用就扔,于是便要拉开方明珏的眼界与格局,让他从一枚棋子,变成真正的执棋人。 南越起风了。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何,那小畜生答应了没?” 肖弈出了梧桐苑没走多远,便见花园的假山旁站着往池子里撒着饵料的胡夫人。胡夫人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问,似乎注意力还都在那群簇拥上来摇尾摆首的锦鲤上。 肖弈叹了口气:“冥顽不化。” 胡夫人看过来。 肖弈扯出一丝笑,脸色苍白:“他还惦记着他的杨将军呢。” “下贱东西,”胡夫人冷笑着掀唇,“跟他那娼妓出身的娘一样,给脸不要脸。” 她看了眼肖弈额头上渗出的虚汗,神色终于和缓下去,对身后的丫鬟吩咐道:“青阮,送世子回房歇息,这里风大,别伤了身子。” “母亲万事小心。”肖弈轻声道。 胡夫人露出个欣慰的笑,“好了,母亲做事自有分寸。这些腌臜事不再过你的手,全副心思备着明年开春的春试吧。你若入朝为了官,母亲便是有了福分。” “孩儿明白。”青阮小心翼翼地扶住肖弈的手臂,慢慢沿着水榭,入了长廊,转角便不见了。 这时,假山后转出一名少女,低眉敛目间,竟与方才名唤青阮的少女容貌身段一般无二,就连穿着鬓发都一模一样,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胡夫人一把鱼食全抛了,下巴一抬:“去吧。” 少女低低应了声,快步往梧桐苑而去。 她步履轻快,净捡小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梧桐苑的后门,见四下无人,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 然而门刚推开,第一脚还没踩严实,她便觉耳根生风,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在丫鬟倒地之前,给了她一手刀的萧乾眼疾手快地拎住她的后领,一路将人提溜着,来到窗根下。 连块腹肌都没有的方明珏一条腿里一条腿外,还在跟窗台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 萧乾从另一扇窗子翻进去,手里还拎着个人,动作都潇洒无比,看得方明珏露出了一张丑陋的嫉妒脸。 将人往椅子上一扔,萧乾摸着下巴欣赏了会小皇帝的英姿,才伸手一搂腰,将人抱下来。 “陛下,你说你这像不像没长大的开裆裤小子,爬个窗都不会?”不放弃任何一个耍流氓的机会,萧乾压着嗓音,往方明珏通红的耳朵边吹了口气,成功地火上浇油,让一片红晕蔓延到脖颈。 方明珏冷若冰霜,置之不理。 萧乾抱着人不撒手,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后门会有人来?” “你喝了茶这么久还没死,所以茶水必然无毒,再观你之反应……”方明珏的视线向下一滑,眼神要是能成刀子,他一准切了顶着自己后腰的那玩意儿,他沉了沉气,“所以走的必然是栽赃嫁祸的路子,前门有人,后门更好。” 尴尬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萧大将军难得不好意思。 多年军中生活,南征北战,萧乾已然不是毛头小子,能够控制自己的**。但刚才还真是……有点不想撒手啊。 “要想破局,扔了便是,”萧乾转移话题,“你让我把人带进来干什么?” “将计就计。”方明珏看傻子一样看萧乾一眼,十分怀疑这人到底是聪明是傻。刚才侃侃而谈幕后黑手的人仿佛不是他一样。 智商在线极其不稳定的萧大将军看懂了方明珏鄙视的眼神,气得牙痒痒。正想动手收拾人,却见方明珏避免着身体接触,小心翼翼地将少女身上的外衣扒了,往自己身上套,边套边吩咐:“把人扔到马棚里去。” 小皇帝这是要亲身上阵? 萧乾激动了,也不说话,心情十分雀跃地拎起人,溜出了院子。 作为偷鸡摸狗的惯犯,前身萧小霸王的萧大将军一来一回没用多久,再次翻窗进屋,便见里间的纱幔全都放下了。 青虹遮霓裳,飘飘渺渺,烟岚徐徐而起。一人背对着萧乾站在床边,长发如瀑洒满肩背,碧色衣裙,纤腰挽素,一眼动人。 萧乾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心头怦怦直跳,本已压制下的躁动又从下腹烧了起来。没想到十月初十随口许下的东西,今日也随意便成真了。 “没被人发现吧?”方明珏听到身后动静,又扯了两下衣衫,确保看起来有点被糟蹋的模样,才转过身。 选择替换而不是重演御花园那一出,方明珏也是有自己的考虑。毕竟这是安昌侯府内,而不是众目睽睽酒醉混乱的生辰宴,别说萧乾到底成没成,就说一名女子衣衫不整出现在他屋内,他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所以将计就计,也要有所分寸。 更何况,连扒衣服这种事都纡尊降贵亲自动手了,方明珏就不得不有点怪异又有点别扭地承认,他一点也不想看见萧乾搂着个女子的场面。 哪怕是假的。 “我的身手,陛下大可放心。”一手摸上方明珏的腰,萧乾用巧劲扣着手腕子直接将人按进了床帐内。 方明珏猝不及防,后背砸进柔软的被褥里,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墨黑如渊的眼。 浓烈的火烧在眼底。 方明珏强稳着微微颤动的心神,冷淡开口:“皇后……” “嘘——” 萧乾手指按在他唇瓣上,立刻被柔软温润的触感勾得心猿意马,一边唾弃怀疑自己的袖子到底断了没断,一边又陶陶醉醉,甘心沉沦。 幸而人格分裂之余萧乾没忘了正事,手指捋过来几缕头发盖住方明珏的脸,唇滑过他的脸侧落入耳际,“听。” 方明珏静了下来,凝神注意外面动静。 他听了一会,疑惑地看向萧乾。 萧大将军伸出爪子摸着方明珏胸口,一本正经地说:“你心跳得好快啊,陛下。” 说着,底下用膝盖顶开方明珏的双腿,另一只手伸进了裙子底下。身下紧密贴合,方明珏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尾巴狼更为明显的变化。 “肖棋!”方明珏压抑着怒意,“朕不是女子!” 萧乾的手一顿。 这一顿如同一个鼓点,敲到了方明珏心头。他满脸洒满发丝,眼睑低垂,眼睫扑闪了两下,重重沉落,压下一股莫名的涩意。 然而下一刻,方明珏就突然屁股一凉。 萧乾一把扯下了方明珏的套在里面的裤子,在小皇帝暴.起之前用鼻尖蹭了下他灼烫的耳垂,哑声道:“哪有女子还穿着裤子的?不伦不类。” 还没等方明珏反驳,他就又来了句:“听,这次是真来了。” 果然是真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砰”地一声踹开,胡夫人领着一帮家奴丫鬟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冷笑着朝床上一瞥,连珠炮似的往外喷了一串:“皇后娘娘当真是回家了,连家里的丫鬟都敢随意糟蹋!前几日还到御花园捉奸,如今却连自己都管不住,不知皇上听闻此事,会有何发落?” 萧乾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拽自己褪了一半的裤子,身下的人也哆哆嗦嗦地往被子里躲,两条光裸白净的长腿分外晃眼。 众人本就被萧乾吸引着注意力,再一看那皮肉光滑白嫩,加上方明珏被萧乾遮挡着,窝着身子散着头发,竟一时都没怀疑床上人的真假。 “夫人……夫人这是何意?”萧乾强自镇定,却盖不住满脸惊慌与畏惧。 胡夫人往凳子上一坐,阴沉沉一笑:“皇后娘娘是聪明人。前脚刚出了娘娘捉奸,血溅五步的戏码,后脚娘娘便自己做了这事,皇帝会作何想呢?朝中大臣又会不会猜测娘娘是何居心?杨将军……又是否还会相信娘娘是为了他好?” 一个杨将军像是击溃了萧乾的心理防线,他立刻浑身发抖,软弱地低下了头,“你……你想怎么样?” 胡夫人说得委婉:“侯爷怜恤娘娘宫内左右无亲,膝下无子,便允了娘娘带青阮入宫,也好有个贴心的人。” 萧乾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去看方明珏的表情,但他深知此时不是时候,强忍着,继续装傻充愣:“夫人……此话何解?如今即便是宫内换人,但也不好直接带人进去……” 胡夫人见萧乾识相,也露出了丝笑模样:“娘娘大可放心。此次省亲,娘娘带了一名大宫女,两名小宫女,我保管娘娘回去,也定是这个数,绝不会多一个,少一个。”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手眼通天,绝非一个安昌侯府做得来的啊。萧乾恍然。只是若是这样,肖弈之前所说却又有些出入了。 面上犹豫着,萧乾便听胡夫人又道:“皇上年岁已不小了,也该有个皇子。” 萧乾抬眼。 胡夫人掩嘴轻笑:“这皇子是皇帝的血脉,但究竟是不是方家的血脉,可就全凭娘娘的本事了。” 萧乾顿时回想起小时候第一回骑马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情景。 第11章 色魔上身 “夫人,此事……此事万万不可!这可是谋朝篡位的大罪啊!” 萧乾佯装大惊失色,脸都白了。 “娘娘也知道是大罪,所以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胡夫人笑声轻柔,暗藏胁迫,“识时务者为俊杰。皇后娘娘懂得这个道理,便能有所长进。侯府也自问待娘娘尚可,侯爷怜恤,世子关切,娘娘若是还感念一点侯府的恩德,便闭紧了嘴。事成,娘娘总会是好处最大的那一个。” 萧乾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茫然了一会儿,慢慢低下了头,瑟缩着肩膀:“本宫……本宫明白了。” 胡夫人拿捏惯了以前肖棋胆小懦弱的性子,见他屈服,也无甚怀疑,趾高气扬地说:“既如此,娘娘便先好好歇着,午间自有人引娘娘往前厅用膳。” 说罢,便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往外走。 萧乾松了口气,刚抬起头,却见胡夫人步子在门槛上一顿,不悦地回头道:“青阮,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从床上滚下来!” 这一出变故打得萧乾差点闪了老腰。 万万没料到这胡夫人竟然还要带着人走,萧乾极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色胆包天的模样,小心而又羞赧地觑了胡夫人一眼:“夫人,不妨……让青阮先伺候本宫一阵。不然出了府门,主仆之间全无半点默契,怕是要惹人怀疑。” 说着,还生怕胡夫人不知道自己说的伺候是哪种一样,在那露出来的一小截小腿上缓慢地摩挲了几下。 胡夫人登时脸色一沉,却又像是顾忌什么不得不忍,掀起眼皮藏着嫌恶的情绪,笑道:“娘娘说的是。青阮,你便先留下来吧。”说完,脸色也不大好看,心想就这么个货色,还捅了宫女威胁皇帝?指不定这背后杨晋动了哪几手。 得了应允,萧乾喜出望外,朝胡夫人露出个猪哥般的笑容。 胡夫人被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没注意听方明珏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应答声,领着人匆匆走了。 门一关,萧乾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蹬掉裤子钻进被子里,将两人蒙了个结结实实。 方明珏被萧乾压得措手不及,脚下意识地蹬了一下。被窝狭小,两个大男人一动,方明珏光裸的腿便不经意间从萧乾的大腿上蹭了过去。柔软滑嫩,清清凉凉,萧乾膝盖一麻,差点给他跪那儿。 伏到方明珏颈边,萧乾哑着嗓子低声道:“大爷,您可安分点吧,有人看着呢。” 热气往耳边一吹,方明珏不动了,四肢跟冻僵了一样。 昏暗的被窝内有层蒙蒙的亮,萧乾撑在方明珏身上趴了一会儿,鼻息间塞满了小皇帝身上那股子冷冷清清的寒香味。这香味闻着冷,但一钻进脑袋,全烧成了大火。 萧乾撅着屁股千忍万忍,终于忍不了了,手掌向下一滑,直接抬起了方明珏一条腿。 床榻剧烈地晃动起来,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响声。 男子低沉的喘息从窗缝溢出来,旖旎的气息宛如近在咫尺。 蹲墙角的小丫鬟捂着嘴,脸色涨红,眼神飘忽,整个人又羞又恼,胡夫人的命令只让她勉强又等了一会儿,便再也忍不了,悄声挪着步子,快步跑出了院门,中途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小丫鬟顿了会儿,听见屋里动静未歇,便放心地走了。 “人走了。” 方明珏坐在床角,看着萧大将军半跪在床上使劲晃荡,同时十分生动立体地从喉间挤出喘息,冷漠地说。 演独角戏的萧大将军一头栽倒在床上,活像被小妖精榨干了精气的咸鱼。 “起来穿裤子。”方明珏踹了踹萧乾的肩膀,萧乾无动于衷。 不想继续跟一条咸鱼废话,方明珏弯着腰站起来,迈过萧乾要下床,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哟,风光不错嘛。” 方明珏气得一脚没站稳差点栽下去。 萧乾眼疾手快地抱着人下床,也不逗了。 两人整理好衣冠,萧劳模又任劳任怨地跑回了马棚,再补一记手刀,把人又给拎了回来,“这你打算如何处置?” 一回生二回熟,方明珏手脚利落地把外衣又给换回去,道:“把人送到马车上去,便说……便说受不住,晕了过去。” “受不住?”手掌轻轻拍了拍方明珏的后腰,萧乾似笑非笑,“多谢陛下夸奖。” 方明珏被他烙铁一般的手掌烫得差点一哆嗦,强忍下这股异样,淡淡道:“现下紧要的便是把人带走,引蛇出洞,却不可打草惊蛇。” “那这不行,”萧乾正了正神色,“那婆娘生性多疑,一看这青阮晕过去,肯定要检查。是否完璧之身,一验便知。若是露了陷,狗急可就要跳墙了。” 方明珏皱眉:“那依你之言,要如何?” 萧乾神秘一笑,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冲着外边高喊了一声:“本宫要沐浴!” 院门口守着的俩小丫鬟正昏昏欲睡,此时一激灵醒过来,忙往院内跑。前前后后忙着弄来了热水,又摆起屏风,却被萧乾的阴阳怪气整得撂了挑子。 “到底是些笨手笨脚的粗丫头,不如宫里使唤得自在。” 好啊,你不是喜欢宫里人伺候吗?那我们还就不伺候了! 俩小丫头原就是安昌侯府的人,厌恶这肖棋到了极点,也看不起这装模作样的庶子,当下瓢盆一扔,返身去隔壁院子将萧乾带来的宫人们给揪了出来。 萧乾中招憋了一身汗,还真悠哉悠哉地洗了个澡,等出来整好衣服,神神秘秘地对霖铃说了几句,就见霖铃踌躇满志地掀了床帐,钻进了放着昏迷丫鬟的床上。 方明珏一头雾水。 萧乾嘚嘚瑟瑟溜达到外间,挤到方明珏坐着的贵妃榻上,灌了几口新换的茶水,“陛下安心吧,有臣出马,自然是小事一桩。” 方明珏摸不着头脑,但不愿丢了份儿,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果然,茶喝了没几口,霖铃就出来了,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令人细思恐极。 午间用饭,安昌侯府倒再没出什么幺蛾子。肖弈没出现在席上,据说是风大吹着了,丫鬟小厮来禀告了声便退了。安昌侯似乎也知道事情已定,也不演父慈子孝的哭唧唧了,连面都没露。 胡夫人和萧乾相对坐蜡,谁看谁都是一张鞋拔子脸不顺眼,吃得一顿饭是食不下咽。 可不容易捱过去,萧乾饭碗一撂,畏畏缩缩一阵,道:“那丫鬟……我让人抬到马车上去了。她身子骨弱……” 胡夫人一口白米饭卡在喉头,差点喷萧乾一脸。 许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物,胡夫人愣是缓了两口气,又灌了口茶,才找回句话来:“在宫内,切莫这样没轻没重的。” 她不理怯懦应着的萧乾,抬手招了个丫鬟,“去世子院子里看看,王大夫若是还在,便上马车里瞧瞧人去,以后也是个金贵身子,可不能出了闪失。” 话里话外带着刺,就是要扎着萧乾警醒着他。 脸皮八层厚容嬷嬷都扎不穿的萧大将军不痛不痒,施施然站起身清点行装,省亲带来的赏礼一箱箱搬下来。 胡夫人在旁瞧着,又听那丫鬟回来禀告,心下对着萧乾竟还又生出了点满意。 萧乾也在旁边看着,想着胡夫人拆开这一个个华丽的礼盒看见里面巴掌大的松花糕时的模样,心里也十分满意。 “恭送皇后娘娘——” 胡夫人颇有点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散财童子,刚回转身踏进府门,便见丫鬟搀扶着面色苍白的肖弈匆匆赶来,眉毛一挑,厉声道:“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生怕病得不轻是不是?” 肖弈却不顾斥责,问道:“肖棋呢?” “刚走,”胡夫人道,“这小白眼狼还是你套的牢,送着一堆东西全是给你的补品……” 肖弈听着却是脸色更白,一步上前直接抓住了胡夫人的胳膊:“母亲,听说肖棋说那丫鬟晕过去了,便带走了?” 胡夫人直觉不对,“是,怎么……” “母亲且看!”肖弈翻手拿出只耳坠来,“这是下人去收拾梧桐苑后的马棚,在草垛边找到的。” 胡夫人未曾反应过来,旁边的丫鬟却低呼一声:“这不是世子赏给青阮姐姐的那一套碧连珠吗?” “什么?”胡夫人脸色一变,立时明白了,手中一块帕子都要绞烂,“小畜生!竟然敢算计我!” 肖弈低声道:“母亲,此事事关重大……” 第12章 蹊跷遇刺 深秋光冷,午后闲在。 马车晃晃悠悠,直把萧乾的睡虫给晃了出来。 萧大将军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青阮半路偷运到了运送礼箱的马车里,和方明珏肩挨着肩靠在大马车的软垫上,眼睛半睁半闭,哈欠连天,就差怀里搂个软乎乎的大娃娃,美滋滋地去和周公谈谈兵法下下棋。 方明珏推了推再次压到颈窝的大脑袋,问道:“那个青阮……你在侯府可曾见过?” 壳子已经换了芯的萧大将军打完哈欠,淡定自若地摇头,拽得二五八万:“我怎会在意一个小丫鬟长什么样。” “也对,”方明珏凉丝丝地看了眼萧乾,“皇后眼中向来是只有杨将军的。” 萧乾后脖颈像被刀锋刮过一样冷得汗毛竖起,没皮没脸地伸手搭住方明珏的肩,一本正经道:“安昌侯府就是不地道,这午膳都放馊了,一股子酸味……” 方明珏恨不得扣他一脸猪食。 他不搭理萧乾,径自从马车的暗格里抽出一小袋核桃,拿个小锤敲。 萧乾挠挠下巴,打着问号的一颗直男心终于漏了道机智的缝。他殷勤地伸手拿过核桃,大拇指一用力,咔嚓咔嚓,没一会儿就掰了好几个,掏出来的核桃仁还都是完整的。 方明珏被剥夺了劳动权利,只好等着吃。 萧乾一手掰着核桃,另一手把一把核桃仁往方明珏手里一塞,问道:“喜欢吃这个?” 方明珏往嘴里塞了个核桃,莫名觉得舌尖有点烫,便转了话头:“明日杨晋便要离京,今日你可顺路去杨府探望一番。” 萧乾受到了惊吓:“我就调戏了你一句,你就这么害我?陛下,我觉得不行。” “看看便走,”方明珏淡淡道,“往日你来杨府,比去颂阳殿还勤,如今杨晋卧床近半月,你却只去过一次,难免令人生疑。” 萧乾抬眼:“陛下就不问问我为何不去?” 此话透出一丝引诱,诱导着方明珏猜疑,乃至猜忌。 但无论是猜疑还是猜忌,萧乾都无甚惧怕。自从摸着了点小皇帝的性子,他就不打算在方明珏面前过多掩饰。 且不论方明珏是否相信借尸还魂这种神鬼之论,便说以后真能有一天南越反打大晋一钉耙,他也要难以避免地再次走上战场。到时候该如何跟小皇帝解释,他一个深门大院里,连东南西北都不一定分得清的侯府庶子,竟突然会了领兵打仗? 与其兵临城下,矛盾虬结,不如循循善诱,早日明朗。 萧乾看着方明珏。 方明珏咬着核桃,微微侧过脸,车帘的缝隙钻进一缕如微光般轻柔的风,零星的发丝扫过他清冷的眉眼。 他眉梢微动,黑白分明的眼凝视着萧乾,染着一层层幽微的柔光,唇角翘起,道:“你会告诉我的。我且等着。” 这话就像把甜到腻牙的桂花糖,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撒进了萧大将军的心窝窝。 萧乾一路维持着诡异的心花怒放的状态来到了杨晋的府邸,就连看到一脸衰样的杨将军都没能压下弯起的唇角。 “拜见皇后娘娘。”杨晋拱手一拜,被萧乾假惺惺地拦住。 荣氏在后盯着萧乾虚扶杨晋的手,眼睛里能甩出刀子。 萧乾含笑,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忧虑:“杨将军不必多礼。本宫听闻将军伤势痊愈,明日便要出征,心中担忧,恰逢今日省亲,回宫尚早,便来看看。还望将军莫要嫌弃才是。” 鉴于肖棋的野史太过丰富,给杨将军造成过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所以杨晋看到萧乾就条件反射地起鸡皮疙瘩,尤其是在他含情脉脉的时候。 杨晋想尽快结束这场探望:“娘娘,京城近日贼人猖獗,并不太平,娘娘身子金贵,别出了闪失才好。” 萧乾头一回看杨晋这么顺眼,他连大门都没进就是抱着转身就走的心态。 “将军说得有理。将军明日便要出征,还要好生歇息,”萧乾依依不舍,“肖棋便提前为将军送行,望将军一路平安,莫要再遇上贼子行刺……” 一句话没完,萧乾便觉脑后生风,战场里□□出来的意识让他猛地向旁一闪,羽箭擦着杨晋的头冠射落。 见鬼了哟这乌鸦嘴!萧乾暗骂。 “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杨府的侍卫和私军冲了出来。 “何方贼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杨晋大喝。 侍卫们团团将杨晋和荣氏围住,勉强开了个缝将萧乾让进来。 萧乾惊慌至极,手足无措,匆匆往杨晋背后躲,一面拽着他的袖子,一面急声道:“杨将军,保护本宫!本宫是皇后!” 眼见回春巷内四面墙头上冒出一排蒙面的黑衣弓箭手,杨晋心惊又心焦,恨不得把身后的蠢货踹翻在地,敷衍地喊了声:“保护皇后娘娘!” 然而这句话就像个发号施令的令牌,骤然落下,顷刻箭雨如潮。 杨晋骇然,手掌一抖,直接将萧乾推了出去挡箭。 萧乾心里边把杨晋这孙子骂了十几二十遍,但却顺着他的力道往前一栽,就地滚了两圈,躲到了马车底下。他一副肝胆俱裂的模样爬起来,艰难地往马车里挪,一波利箭跟着他的屁股追进来,他像是脚底打滑,身子一歪,又险险躲过。 杨晋被萧乾这狗屎运给惊呆了,一走神差点被一支角度刁钻的箭给串成糖葫芦。 杨府私军踹开周围院落的门,杀了进去。 箭雨稍歇,刀剑相碰,外面一片喊杀声。 萧乾一进马车就将方明珏按在了身下,搂着他躲过几支穿透车壁的利箭,然后一股脑把软垫和薄被都盖到他身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手掌碰了碰他微凉的脸颊,低笑一声:“吓着了?” 小皇帝被裹成个粽子,脸色微白,眼睛却亮得吓人:“刺杀谁?” “鬼知道!”萧乾骂了声,外袍一脱,趁外面打得热闹,掀开车帘,抄起马鞭来,照着马屁股就是一下。 骏马受惊,撩开蹄子就开始往前窜。 从周围院子里又涌出一批刺客,挥着刀剑便往马车上跳。萧乾借着马车遮掩,也不藏拙了,长腿一扫就是一个,直踹心口。有刺客从墙头直接跳上车顶,刀尖向下一刺,人没刺到,脖子却被马鞭卷住,勒得直翻白眼。 萧乾眼力极好,手准又黑,鞭子只抽眼睛,脚只踢心口和裤裆,一打一个倒。 照着萧大将军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徒手干翻整个大晋的老将军的身手,没一会儿便驾着马车杀出了重围,横冲直撞,造成无数起交通事故之后,扬长而去,丝毫没有理会背后杨府众人的心理阴影面积。 刺客并未追来。 萧乾回头望了眼渐远的巷口,神情阴翳。 直到马车已经冲出回春巷奔上人来人往的大街,萧乾才用马鞭敲敲马屁股,慢下速度。 远处,城防卫的高头大马遥遥可见。 这个时间差,打得极为巧妙。 萧乾慢悠悠驾着车在街口一转,恰好避开了城防卫。 车帘在背后挑开,萧乾回头道:“还没安生,你再……” “呕!”方明珏趴在车辕上,吐得□□。 萧乾赶紧扶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吐得胆汁都要出来的方明珏恨不得重回半刻钟前,他一脚将这玩意儿踹出车门,射成筛子算了。 一肚子翻江倒海吐出来了,便好受些。 萧乾将方明珏塞回车里,跳下去进了街边一家医堂的门,压了块玉佩买了一小罐晕吐药,又笑呵呵地要了碗清水。 医堂伙计配着药问:“看公子这般高兴,可是家中有喜?” 萧乾脑海中诡异地出现了一幅方明珏挺着大肚子穿着龙袍的画面,吓得差点捏碎了手里的水碗。 回了马车里,萧乾将方明珏的外衫脱了扔到一边,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抱着他漱了口,又将晕吐药拿出来。 盖子一揭,方明珏脸色立时变了。 “朕……朕不需要喝这个。”方明珏仇大苦深地盯着药罐,薄唇紧抿。 萧乾将药罐凑到他面前,“喝不喝?” 小皇帝摇头,“朕已经好……唔唔!” 粗鲁地捏住方明珏的两颊,萧乾做了个要灌进去的姿势,恶霸似的瞪着眼:“喝不喝?想好了再回答。” 方明珏向萧大将军低头,捏着鼻子喝了药。舌根苦味未去,嘴里就被塞进了什么。牙齿一咬,竟是块蜜饯。 萧乾对他眨眨眼:“安昌侯府顺的。” 方明珏越嚼越甜,用袍子盖住脸,不说话了。 两人怕再遇截杀,便在人多的地方又绕了圈,才跟着赶集的大部队走到皇宫正街,顺利回了宫。 第13章 青阮失踪 “大晋流寇?” 自从方明珏身上的伤好了之后,便将批阅奏折的地点又挪回了御书房,此时他坐在御案后,脸色仍透出些虚弱的苍白,眉目间神色却晦涩难明。 他合上折子,手腕一垂,还未放下,就被萧乾半路截了胡。 萧乾瞟了两眼,冷笑道:“合着只会吃牛皮啊。呵呵,这杨晋定然是一个活口也没捞着。这口锅又必须有人背,扣谁头上都不合适,也唯有大晋,别说刺杀皇后和将军,就是刺杀皇帝,南越也连个屁都不能放。” 这话当着方明珏说,萧乾也深知难听至极,但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实话。 方明珏显然被他怼惯了,练就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绝技,神色不变,淡淡道:“那依你看,该是何人指使?” 萧乾捏了捏眉心,摇头笑道:“安昌侯府,杨晋本人,大晋军队……南越要开始乱了,这些势力都有嫌疑。安昌侯府极有可能识破了我们那点遮掩,派人刺杀,是真是假便看明日他们将作何反应。” 方明珏捧着热茶喝了口,“但若真是安昌侯府,那未免太过愚蠢,竟会选在杨晋面前行刺。” “刺杀之初,刺客明显对我穷追不舍,”萧乾回忆着,“但后来我驾车冲出回春巷,却无一人来追。” 方明珏端着茶碗的手忽然一顿,“那个丫鬟呢?” 萧乾也是一怔,忙将小德子传唤进来。小德子该机灵的时候十分机灵,直接带着霖铃进了御书房。 霖铃等人驾着第二辆马车并未跟着一同前去杨府,而是出了安昌侯府便直回了皇宫,因此也算是躲过一劫。 一进御书房,霖铃的大眼睛便盛满了水光,跪倒在萧乾面前,“陛下,公子,奴婢办事不利,还请陛下和公子责罚!” 萧乾心头一跳,已然猜着了七八分,他与方明珏对视一眼,摆了摆手,“无妨,起来吧。那丫鬟丢了?” “是……”霖铃仍跪着,低着头。 萧乾笑了:“行了,丢便丢了,有人要她,也不是你个小宫女能拦得住的。别在这儿跪着,起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霖铃一直是个干脆的女汉子,卖不了柔弱,闻言便站起身,眼泪也咽回去了,仔细回忆道:“奴婢奉公子之命出了安昌侯府便驾车上了正街。两名侍卫大哥都坐在车外,奴婢在车内看着那丫鬟。” 一路平平稳稳,直到到了条午后人多的繁华大街,马车突然一晃,像是压着了什么东西。然后晃晃悠悠往前走了几步,竟然停了下来。 霖铃疑惑之下掀开车帘往外一看,便见两个侍卫竟然血湿衣襟,喉间俱被开了道口子,已然没了气息。 这时候任换了哪个小姑娘也得骇得三魂丢了七魄,惊叫一声晕个七荤八素。但霖铃显然不是个一般小姑娘,当然,萧乾听完之后甚至都怀疑她不是个小姑娘。因为霖铃只是错愕一瞬,便立马转身去看车内。 空无一人。 只是一个查看车外的工夫,那躺在车内昏迷的丫鬟便不翼而飞。 若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实现这一行动,要么是那丫鬟压根儿没昏迷,而且是个武林高手,要么是里应外合,有人早有预谋,身手利落,骗过一个没半点功夫的小宫女还算绰绰有余,当然,还有种可能,便是霖铃在说谎。 “奴婢还未及反应,城防卫便来了人,”霖铃继续说道,“奴婢表明身份,便连同马车一块被送回了宫中。” 萧乾垂眼琢磨着,问道:“城防卫去了几个人?” 霖铃不假思索道:“五个。” “眼力不错,”萧乾笑了笑,“那两个侍卫的尸体也被城防卫带走了吧。” 霖铃点头:“是,公子。那领头的说要调查死因。” “你也受惊了,下去歇着吧。” 萧乾摆摆手,全让人退下了,自个儿伸着懒腰,一屁股坐到一张被他从偏殿抻过来的矮榻上,叹了口气,“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这可不是安昌侯府那几个货色的脑子可以鼓捣出来的。” “你近几日小心些。”方明珏低声道。 萧乾两腿一分,坐姿相当狂野,笑得也没正形:“陛下担心臣?” 方明珏学会了无视这人的厚脸皮,萧乾讨了个没趣,便抄起一本兵法看起来。然而不学无术的萧大将军重生一次也摆脱不了这个看书就睡的魔咒,书翻了没两页,哈欠打了却有几十个。 方明珏划着朱批,头也没抬便猜得着萧乾的德行,无奈道:“皇后困了便先行歇息吧。” 萧乾的哈欠打到一半,也知晓自己陪不了这东家长西家短都管的小皇帝熬夜,便又让人端了几盘新鲜热乎的茶点给小皇帝备着。 然后溜达到旁边,十分无赖地在小皇帝白嫩嫩的脸上偷袭捏了把:“再熬脸皮都不嫩了。” 方明珏拍掉他的手。 萧乾又给方明珏剪了烛芯,比老妈子还操心一万倍地又嘱咐了两句,才推开御书房的门,走了。 四面灯火煌煌,明烛高悬。 明黄的纱幔垂落,墨香与腾起的烟岚纠葛一处,凝出一丝清冽沉郁的气息,扑满袖袍衣袂。 窗户打开道缝,清风徐入,一个人影从纱幔后绕了出来。 “陛下,”人影跪在御案前,“人已送往郊外庄子,派了哑奴看守。” 手里御笔一顿,方明珏的眉眼掩没在烛火的背阴里,显得阴郁暗沉,“杨府那边呢?” 那人道:“杨晋私军甚多,绝非表面上那般只为看家护院。属下无能,今日只随人查到了一处,屯兵足有两千。” 方明珏依旧是心平气静的模样,握着御笔的手四平八稳,唯有声音,刹那森寒,“贼心不死,日渐猖獗。” 他合上折子,轻轻转了转手腕,眉目寡淡,“盯紧了,小心行事。若有异动,也不需理会。” “是,陛下。”那人躬身要退,脚步却微微一顿,犹豫道,“陛下,今日行刺之事,您实不该以身犯险……” “好了。”一道清冷平淡的声音。 那人话语截断,默然低头。 “此事……”方明珏捏着御笔的手指有些用力,一滴朱墨递到雪白的奏折页上,如一点血色晕染,“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那人神色一怔,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眼中的方明珏绝非什么软弱可欺的良善主子,先前之语已让他不悦,再不可多说一句,触怒龙颜,便只好匆匆退下。 空荡偌大的御书房再次冷寂。 那人走时忘了关窗,便有微冷的夜风钻过窗棂,吹得烛火摇曳,心脾发冷。 方明珏盯着那奏折上一点朱红墨渍半晌,才动了动都要僵冷的手指,放下了御笔。 折子胡乱往旁边一堆,差点推翻那碟子还冒着热气的点心。 他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矮榻,像被吸了魂魄般,又出了会儿神,方才自暴自弃般甩袖,回了颂阳殿。 颂阳殿内,萧大将军毫无睡意,兴致勃勃地……捏泥人。 方明珏一进门就差点被萧乾的铁砂掌给糊了一脸,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萧乾指挥着宫人将捏好的泥人用个罩子盖上,挨个放到外面晾着,边洗手边道:“捏着玩玩。你先拿块点心垫垫肚子,白天的都吐了,晚间你也没吃多少。” 方明珏往桌面上一瞅,一盘子他喜欢的桂花糕,还有一碟剥好的核桃仁。没同人说过,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这问题若是问萧乾,约莫也会把萧大将军自己难住。 二十七八的年岁也未曾说上媳妇,且不说萧乾常年驻守边关,战场生死无常,没有哪些真正爱护自家闺女的大臣肯嫁女儿,便说有那利欲熏心,指望镇国将军权倾朝野的富贵的,也全被萧大将军的不解风情榆木脑袋给逼退三里地。 就连朱昆杀心未重时,想将自己的姐姐长公主许配给他,也全被萧乾面见长公主一句混不吝的“大姐,我一人挺好,您就别来我家守寡了”给气了个仰倒。 由此可见,萧大将军身上委实是没有什么情商的。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没有情商的人关怀起人来,才弥显珍贵。也更令人,欲罢不能。 “发什么呆呢?”萧乾伸手在方明珏眼前晃了晃,见他抬眼,便将人拉起来,带到床边,宽衣解带。 霖铃和小德子熄了灯,识趣地退到了外面。 自从萧乾搬来颂阳殿,照顾惯了伤中的方明珏起居,便接手了这份工作,服侍着小皇帝宽衣,总感觉自己像是提前抱了个大儿子。 “手真凉,”萧乾褪了他的外衣,捂了捂他的手腕,“明日让霖铃把手炉找出来,可别把我的小宝贝儿给冻着。” 小宝贝儿方明珏冷漠地看他一眼,并不想说话。 回宫便沐浴过,现下脱了衣衫,两人便都轻轻松松躺到了床上。 萧乾将被子往方明珏颈边压了压,低声道:“跟你说个事儿。” 方明珏睁开眼,漆黑的眼瞳在寂静的夜色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晕。 萧乾看得心头一动,伸手握住方明珏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轻轻捏着柔软的指腹,声音在夜色里竟有几分温柔:“我怀疑城防卫有问题,” 萧乾单刀直入,“此次正好借着刺杀这由头,换掉一个统卫,打进这铁桶里,再好不过。” 方明珏看着他:“你有人选?” 萧乾没有隐瞒:“有一个。进去容易立足难,其他人我不熟悉,也并无信心。但若是此人,或可一试。” 方明珏闭上眼,明明身处温暖之所,却觉手脚越发冰冷。 第14章 刺杀余波 次日早朝。 凌霄殿上诸位牛鬼蛇神列班站定,睡意未消,便被方明珏一句话都给惊得眼皮直跳。 “昨日皇后省亲遇刺,城防卫勾结刺客,未曾及时赶到。朕以为城防卫统领失职,大罪当斩,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方明珏神色冰冷,声音清而低沉,自有一股威慑。 但这话的内容却没有半点威慑力,反而透出一股初出茅庐的鲁莽与怯懦。 文武百官面对这样的话语,起初还会掀起唇角冷笑,后来便连笑都懒得笑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小皇帝这种外强中干的愚蠢。 时时在搞事,次次搞不成。 一名将领出列,大大咧咧,长着一张极为标致的莽夫脸,拱了拱手便喊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杨将军今晨离京,陛下未曾相送便罢了,谁知人走茶凉,转眼便要清查城防卫,实不是安抚民心之善举,明君之所为!” 这就差指着方明珏鼻子骂昏君了。 方明珏脸色青白,正要说什么,却又有数位武官跳出来,将他打断。 “陛下,此举动摇民心!” “陛下,证据何在?城防卫为驻守京畿,担不得如此污蔑!” “陛下切莫胡言乱语!” 一帮武官像是被常太师的言官们传染了疯狗病,一个个恨不能口诛笔伐,以头抢地。活像在唱一场皇帝御驾亲征,监国太子胡作非为,他们大义凛然扞卫朝纲的大戏。 也不知杨晋并不在此,为何还要演得如此卖力,萧大将军可没有多余的盒饭发给这些群众演员。 常太师一派老神在在,文官首位的太师本人小眼睛眯着,似乎都要睡着了。显然太师大人已经脱离了这种吵架的低级趣味,这让他提不起半分兴致来。 方明珏隐忍的表情在濒临爆发时温吞吞咽了回去,他咬牙道:“周将军说得有理,人……可以不杀,但一定要换。朕看御前带刀侍卫余易泽忠心耿耿,甚为不错……” 文官一列陆陆续续抬起了昏昏欲睡的头,就连常太师耷拉的眼皮都抹开了一条细缝。 武官们的声讨一顿。 一时间,朝堂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这不在别的,全在这余易泽身上。 余易泽只是个从四品带刀侍卫,能力一般,平平无奇,但他却有个出落得天仙似的小姑姑,在年满十六之际,被顶花轿抬进了太师府。 所以,此时方明珏提出这个名字来,可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小皇帝这是怎么着,要挑起常杨两派争斗,然后浑水摸鱼?那这由头未免寻得也太虚头巴脑了。 第一个出列的那位周将军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一副耿直的武官相,道:“陛下,余侍卫虽说多次护驾有功,但年纪尚轻,不足以担此大任。赵统领虽然此次事发突然,未能及时赶到,但一片赤子忠心,多年统领城防卫,陛下念其功勋,略作惩罚便可……” 常太师听着,眼皮却向旁边一撇。 身侧的大臣立刻会意,对后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一名御史立刻出列,脚没站定声先至。 “周将军此言差矣!处理突发事宜本就是城防卫辖内之事,职责所在,连本分都未尽好,又有何功勋?” 王御史如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一般,上来就要磕掉周将军一颗牙,“微臣反倒是听说一位三品官员竟然在京郊置宅三处,良田千亩,家财万贯,前不久还替自己的小儿子抢了个民女,送进了别院!忠臣良将,一辨便知,还望陛下明察!” 字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直接就是一顶贪污受贿,欺男霸女的帽子扣了上来。 周将军气得一个仰倒,捋起袖子来就跟御史喷上了。 南越朝堂再次上演骂战戏码,等这一批骂累了,便中途休场,轮下一批上来。 休息间隙,方明珏按照惯例命宫人端进来一盘盘糕点茶水,给各位大臣填点力气,下一场更精彩。 “谢陛下赏赐。” 常太师不吃点心,端了碗茶,周围聚着三五个重臣,小声说着话。 吏部尚书面露忧色道:“皇上突然发难,祸水东引,可非善事。” “我看未必,”御史大夫道,“经宫女一事,皇上已身陷囹圄。宫内几乎全为杨晋所把持,便是刚才所言皇后遇刺一事,也是在杨晋府中,甚是蹊跷。皇上怕是知道了些什么,要向太师递上一份投名状了。” 吏部尚书摇头:“此事本就可有可无,小心为上才是。” “茂竹还是如此谨慎,怎不敢放手一搏?” 御史大夫眉目飞扬,年少之时的桀骜之色仍未褪去多少,“城防卫向来被杨晋守得铁桶一般,如今能拔出根钉子来,怕是过了这村没这店。” 大理寺卿在旁道:“皇后遇刺一事我已查明。” 常太师扣着茶碗的手一顿,撩起眼皮。 “皇后省亲归来,路过杨晋府邸,便去探望,”大理寺卿道,“谁知还未入门便有刺客来袭,乱箭射下。皇后驾车逃出,刺客并未追击,后被杨府侍卫与私兵捉住,没留下活口。事平之后,城防卫方姗姗来迟,抹了痕迹。” 常太师神游的神思似乎回笼了点,他慢腾腾开口:“杨晋怎么交代?” 大理寺卿低声道:“大晋游寇。” 御史大夫冷笑:“呵,骗鬼呢?南越京城任由大晋游寇刺杀皇后,此事传出,赵潜才该以死谢罪!” “狼子野心呐。”茶盖不轻不重地扣出一声清脆响声,常太师幽幽叹了口气。 他未多说一字,甚至连态度都表达得含糊不清,然而该懂的人却已经懂了。 再说武官这边,周朝峰做了出头椽子,炮火都引到他身上,一场骂战下来格外口干舌燥。他寻了柱子后面清静点,与两个武官商量对策,随意伸手拦住个宫女,要了碗茶。 宫女瞧了他一眼,袖口一低,随着茶碗轻飘飘滑出去一张纸条。 “这……” 周朝峰与两个武官对视一眼,展开纸条一看,只有一行娟秀小楷,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字:弃车保帅。 末了,落款一个肖字,连来历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三人都非真正没脑子的莽夫,立时便沉默下来,思索着其中含义。 “若非常太师授意,王琪绝不会弹劾赵潜,”其中一人先开了口,“看来此次撬开城防卫的口子,那边势在必行。” 另一人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弃车保帅并非不可取,也算得一个破局之法。赵潜势必要保住,退而求其次,底下辖卫、统卫之职,倒是可以放出一个。” 之前那人道:“余易泽我曾见过,无甚过人之处,便是进了我城防卫,孤掌难鸣,早晚也要卷了铺盖自己滚蛋。放出一个统卫,倒无不可。” 周朝峰点了点头,却又犹豫:“只是皇后示好,未免令人难以琢磨。” “这有什么要琢磨的?”那人揶揄笑道,“话本里不都写得一清二楚吗?” 三人相对一笑,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中场休息结束,两边的火气似乎都被茶水浇灭了一些,开场竟能心平气静地出了声。 先是一来二去照旧打了几个来回的太极,周朝峰便故作怒不可遏,却又隐忍到极点:“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按王大人所说,这天底下哪还有个清白官吏?赵潜大错并无,小错可改,不至于受此严惩。皇后遇刺一事,实乃城东统卫醉酒误事,理应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这是示弱了,摆明的利益交换。 斗鸡似的王琪王御史留意着常太师一边的动静,立即调整了表情,一甩袖:“还望陛下明察。” 人都不咬了,这战自然是休了。 方明珏满意地点点头,语气十分草率:“既如此,便将城防卫城东统卫革职,擢端王府典军顾战戚为城东统卫,即日上任。” 说完,连句退朝都没有,方明珏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等文武百官终于从记忆的旮旯里扒拉出顾战戚这个人,方明珏已经跑得影儿都没了。 出宫时大臣们个个脸色铁青,尤其是周朝峰得知方明珏居然先斩后奏,在上朝之时就把圣旨发了,估摸着这时候那个叫顾战戚的小子都走马上任了。 唯独养气功夫万分到位的常太师仍是气定神闲,闹得一帮文官摸不着头脑。 出了宫门上马车,吏部尚书才终于憋出一句:“太师,咱们可是被小皇帝当猴耍了?” 常太师笑眯眯道:“哪儿啊,这才是份像样的投名状。” 这果然是份像样的投名状。 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了的无名小卒顾战戚出了王爷都没了的没落王府后,第一件事便是走马上任,也不管现任城东统卫如何哭爹喊娘,强横跋扈,滚刀肉一般抱着圣旨赖在衙门便不走了。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只短短三五天,这狗不亲娘不理的顾战戚愣是在城东统卫衙门站住了脚,还收了一帮小弟。整天吆五喝六地上街溜达,俨然取代各大混子成为街区一霸。 这直让那些把顾战戚三代祖宗调查了个底儿掉的武官们摸不着头脑。 一个商贾之子,官儿还是捐来的,在端王府整天混吃等死,战场上过一回屁滚尿流回来了,就被年幼心善的端王世子提拔了个典军。履历乏善可陈,连点装饰都没有。 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小皇帝看上,硬塞进来,而且还站稳了脚?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接了密信的常太师,和始作俑者萧大将军才知晓了。 当然,方明珏塞人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朝堂之上不用说了,杨晋手底下一帮人把他挤兑得每天肝火旺盛,还又找了由头往他身边狠狠塞了几个御前侍卫。 而朝堂之下,福满楼近日又换了说书的,讲的便是肖皇后怒斥皇帝,冷宫独守空房。 第15章 挑破真相 时过半月,初冬已至。 皇后遇刺一事余波渐息,顾战戚也泯然于众。 期间,萧乾让人四处散播安昌侯府蔑视皇权、轻待皇后的消息,更暗示刺杀一事侯府脱不开关系,勾引一群言官狠狠咬了他们一顿,让安昌侯府一时半会不敢往萧乾跟前凑了。 这日天朗气清,方明珏早早上朝去了,萧乾换上身便服溜达出了宫。 这段时间的锤炼已让他的身手恢复不少,加之宫内已然全换上了新手,小德子没事就带着窦宁四处讲双口相声。没几日萧乾就化身成了镇宅钟馗,凶神恶煞,万万得罪不得,在宫内的地位一度高过这位傀儡皇帝。 所以出宫这种小事,已经难不倒我们萧大将军。 萧乾先是按照惯例去福满楼买只烤鸭,喝茶听会儿书,然后提溜着肥鸭子再去城门口打包两屉小笼包,穿过一条热闹街道,折身回宫。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 萧乾常走的热闹街道新开张一家饭馆,人声鼎沸,门口聚了一大票人,吵吵嚷嚷地放着鞭炮。 萧乾挤进人群,嘹开嗓子开路:“劳驾让让!” 艰难地在一堆棉袄里穿梭,萧乾一手高高举着烤鸭和小笼包,另一手却垂在身侧,攥住了塞进手心里的细竹筒。 不动声色地将竹筒收进袖子里,萧乾借着人声杂乱,视线微移,与拼命挤向饭馆门口,高喊着“老板娘,二楼看座!”的黑瘦青年飞快对视一眼,一个出了人群,一个吆五喝六进了饭馆。 顾战戚,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 萧乾悠闲地转进一条小巷。 说来这人他也并不熟悉,之所以会让方明珏冒着风险将他弄进城防卫,只因为这小子在萧乾的副将左晏飞手底下当过两个月俘虏。 顾战戚常年混吃等死,是个典型的兵痞子。在南越与大晋战况最激烈时,他曾被编入军中,上过战场。 左晏飞就是在那场战役抓了他。 具体恩怨,萧乾也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顾战戚是左晏飞放走的,并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地让严肃的左副将夸了句,这人知恩。 手下无人,他本就是身在困局。方明珏比他强些,也有限得很。所以铤而走险,在所难免。只是未成想,顾战戚倒还算个人才。 小巷行人两三,走到一面高墙下时,萧乾瞅了眼头顶的日头,摸着下巴道:“老夫观此地风水,黑气缭绕,人迹罕至,最宜杀人行凶。” 说着,前面的小岔路走出三五个人来,行装打扮如平常百姓,眼神却凶戾可怖。 眼角余光向后一瞥,果然身后也被包围。 萧大将军向来都是个能动手绝不叨叨的人,更遑论如今肖棋这副身子骨将养过来了,还没松过筋骨。 他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墙头一块碎瓦,蒙头砸了上去。 萧乾战场行军是出了名的堂堂正正,只奇不诡,但打架却是非常阴险下流。 扫堂腿直接荡开一人,接上一拳砸上鼻梁,咔嚓一声清脆得如在耳畔。脑后生风,有人一掌劈来,萧乾猛地侧头回身,抓住胳膊,向上一顶手肘,来了个分筋错骨,还不忘给对面扑来的补上一记撩阴脚。 来人都没武器,赤手空拳,不足半刻便都被萧大将军的阴险招数给放倒了。 **个汉子躺在地上哎哎叫,萧乾踢了一脚,活像个抢地盘的大流氓一样,嘴里刁个小笼包,痞里痞气道:“你们头儿呢?出来会会啊。” 被踢的汉子弓着身子缩成了个虾米,两腿还直打哆嗦,“大、大爷……饶了小的们吧!我、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有人让我们给您带一句话,再打您一顿……没想到您点子这么硬……我们也是被害苦了……” 萧乾气笑了,又踢了他一脚,“行了别哆嗦了,我又没给你们踢个断子绝孙。说说,带的什么话。” 汉子一脸迷糊道:“说‘那天茶楼已见,死人自身边来’……就这么一句。” 萧乾将小笼包全塞进嘴里,含糊嚼了两下咽了,转头大步离开,万分潇洒,扔下一句:“五日后,老地方。” 萧乾走后没多久,巷子里七仰八倒的汉子们都扶着墙站起来,一个穿靛青长袍的男人走进来,笑着问:“如何?” “就是一孙子!”之前回话的汉子没好气道,“他们姓萧的都是老子的克星!” “像吗?”长袍男子笑容一褪,神色凝重,低声道。 汉子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有多像?”长袍男子问。 “身手差得多,”汉子道,“但招数路数足有**分相似,尤其那股子老子天下第一操蛋的架势,绝对进过他们老萧家的粪坑!” 长袍男子沉吟道:“那日回春巷中远看并不真切,但这肖棋身上确有几分萧大哥的影子。尤其那手鞭子,是萧老将军打孩子的鞭法,极为刁钻。” “说不准这小白脸还真与他们老萧家有点关系或者亲缘……”汉子想了想,说道。 长袍男子又思索了会儿,笑道:“无需多虑,是与不是,且等老地方便是。” 萧乾或许万万没想到,他与老部下的重逢,始于一场刺杀里老子打孩子的鞭法。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估计也不以为意,毕竟连大晋当朝皇帝朱昆,也曾在老将军鞭下饮恨。 萧乾一度怀疑,朱昆杀他,有多一半都是老将军生前拉的仇恨。 回到宫里,颂阳殿已经摆了午膳。 萧乾轻车熟路摸回来,往坐在桌边准备开饭的方明珏嘴里放了个小笼包,然后闪进屏风后快速换装,明显不是第一次作案。 “你的鸭子怎么漏了?”隔着屏风,方明珏清冷的声音传进来。 萧乾腰封一扣,转身走出来,“怎么?” 方明珏嫌弃地用筷子虚点了下袋子破的一块,肥嫩的鸭子油都流到了桌子上。一旁伺候的小德子赶紧端来个空盘子,小心地将烤鸭撤了袋子放进去,抄起刀来准备片鸭子。 “我来,你们下去吧。”萧乾对小德子摆摆手,接过轻盈的匕首。 小德子和霖铃已经伺候了萧乾不短的时日,算是摸到了这位主子的几分心思。 所以在萧乾与方明珏独处时,都很识趣地乖乖退下,能装哑巴绝不说话,凡事皇上第一皇后第二,保准萧乾看了满意。 萧大将军刀工了得,烤鸭片得工整漂亮,最后还脱出个完整的鸭架。就算不混皇后这口饭吃,将来也决不会饿死街头。 方明珏卷了一片,抹上一层薄薄的酱汁,转眼就见萧乾张大了嘴,挤眉弄眼,还发出感情丰富的音节:“啊……”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把一副英俊五官挤出一副街头无赖样。 方明珏无力至极,筷子一转,落到了萧乾的盘子里。 “顾战戚……”饭到一半,方明珏喝了口茶,忽然开口,“这人确是个人才,已在城防卫站住了脚。只是这人心思不浅,滑头得很,你要留心些。” 方明珏明显是想打探顾战戚和他的关系,但却并不直言,而是试探着问。 若是以往,萧乾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除了重生之秘,绝无隐瞒。毕竟两人相交,讲究的就是一个坦诚。 但今日,萧乾忽然想起那些人带来的话。 死人自身边来。 这是大晋军中的一种暗语,死人喻指死士,身边即如今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那些人提醒他,刺杀的死士,来自宫中。 方明珏苍白的脸与发亮的双眼,那日格外熨帖的配合与突然的提议,呼啦啦如走马灯般闪过萧乾的脑海。 他从不怀疑,是因为愿意相信,腥风血雨里难得的便是一个可靠的后背。但若这并不是一个后背,而是一把捅人的刀呢? 事贵坦诚,萧乾决定明说。 “我明白,顾战戚我以前见过几面,为人尚可,算是个知恩之人,我待会告诉你联络方法,你用着便是,”萧乾淡淡说,语气一顿,突然道,“你是真的想杀我吗?” 方明珏的表情一凝,他抬起眼来。 看着方明珏细微的表情,本来压上来的全副信任陡然踩空,坠入了无尽深渊。 萧乾心口一凉,如数九寒天身置冰窖,冷透了。 “你听说了什么?”方明珏的表情依旧清淡,掺了点嘲弄的凄凉,“你便是这般不相信朕?许是你我近日走得太近,有人想动了……” 萧乾不言不语,直直地看着他。 方明珏自认演技超群能将满朝文武都耍得团团转,但在萧乾如炬的目光下,他的喉咙背叛了他,哽塞一声,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第16章 辗转反侧 当雪白的纸页第四次被朱墨染污,方明珏终于收拢回失神的目光,手指微抖地合上奏折。 他走出御书房,小德子赶紧跟在他身后。 回到颂阳殿,方明珏先是进里间走了一圈,然后出神地坐到外面的贵妃榻上,榻边的矮几还放着几本兵书。 立时像是被烫了屁股一般,方明珏近乎惊慌地站起来,起身动作之大吓了小德子一跳,“陛、陛下……” 方明珏定了定神,摇头道:“无事。” 他负手踱着步,这是他从那位早逝的昏聩父皇学来的习惯,沉思之时为了缓解心中焦虑,而不由自主地走动着。 窗子支开,外面玉白的梨花洋洋洒洒,开满一树。 偶有零星花瓣飘落到窗边,沾到造型简陋粗糙的一排小泥人身上。 方明珏手指一缩,陡然抓紧了窗框,手掌瞬间被凸起的木刺扎得钻心疼。这股疼劲儿让他沉了沉气,淡声道:“都晾得差不多了,先给皇后放柜子里去,等他晚间……” “陛下,娘娘午后让霖铃把东西都搬回冷宫了,”丝毫没学会看人脸色的曾用名小德子的二愣子道,“晚间应当是不会来了。” 方明珏一阵恍惚。 是啊,他该住冷宫,是他把他打进冷宫了。但是如今,怎么看着像是……自己进了冷宫呢? 无边无尽的苦意后知后觉地泛滥上来,从心口铺天盖地地卷到咽喉。 方明珏无端端觉着有些冷,许是在窗口站得太久了。 今日颂阳殿的晚膳摆得极早,方明珏捡了几筷子,便沐浴歇了。 小德子就算反射弧长得羞死长江黄河,此刻吹了半天方明珏的冷气,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路乖乖装着鹌鹑,只盼着皇后夜间来了,赶紧安慰着点。 将殿内的烛火熄了,只留外间几盏,透着朦胧昏黄的微光,小德子放下纱幔,刚要转身离去时,却见鼓囊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方明珏起身,鞋都不顾得穿,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谁关了窗?”方明珏回头,清冷的面色阴沉至极。 小德子唬了一跳:“回、回陛下,娘娘说日渐天寒……以后都关窗……” 方明珏扶着窗棂的手一顿,转身坐回床上,“冷宫……” 小德子站在原地,战战兢兢不敢动。 他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再迟钝也觉出来,皇上和皇后之间,似乎出了事。这事是大是小不知,但却搅得这么多年来清清冷冷的皇上乱了阵脚。 他静等着皇上的下文,然而方明珏却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只吐出两字,便抿紧了唇,再无言语。 窗外吹进来一阵寒凉的风,夹带着初冬的霜雪气,冷得人醍醐灌顶。 方明珏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起身换上一件常服,往殿外走。小德子不知道皇上这是抽的哪门子疯,只能匆匆跟上。 冷宫离颂阳殿很远,方明珏銮驾也没叫,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条高墙垒垒的狭长宫道,便看见了冷宫紧闭的朱红大门,落漆斑驳。 小德子提着灯笼正要上前叩门,却被方明珏伸手一拦,问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冷宫膳食如何?” “听说……并不如何。”小德子脑子转筋,实是摸不透主子心意,便只好照实作答。 方明珏转身便走:“去御膳房。” 三更半夜,御膳房值夜的厨子被挖了起来,勤勤恳恳给皇帝陛下做饭。 御厨也是被十分看重投喂小皇帝的萧乾耳提面命过的,根本不需要吩咐,出手就是小皇帝最爱的几样糕点,还腾腾冒着香甜的热气,并着一碗药膳粥,足够当个夜宵零嘴。 谁知皇帝陛下看着清一水爱吃的糕点神情莫测,半晌来了句:“皇后喜欢吃什么?” “皇后娘娘……”御厨与小德子面面相觑,一时都卡了壳。 这不怪他们不关注主子,实在是每次用膳萧乾只点方明珏爱吃的,其余便是御膳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挑剔,也似乎毫无偏好。 小皇帝好像更低落了。 小德子提上一食盒糕点药粥,跟着方明珏再次来到冷宫大门口。 方明珏试着推了推大门,推不动,里面自然落了闩,他思忖了会儿,转身对小德子道:“你留在此处,等朕走到那处岔路,再敲门,把东西送进去,明白了吗?” 不管明不明白,小德子都得点头。 方明珏转身走了,到岔路口那儿,加快了步子,一个闪身,躲到墙后,虚虚探出半个脑袋,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小德子:“……”我的主子真是非常一言难尽。 他用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看了一眼远处岔路,踏上台阶叩了叩门。 里面很快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被拉开道缝隙,霖铃挪出半个身子来,惊讶地看着小德子:“小德子?怎么是你?” 说着,她赶紧伸长了脖子,往外望。 方明珏机智地往后躲了躲,被高大的墙壁藏得严严实实,连根毛都没露出来。 小德子赶紧吸引她注意力:“陛下让我给皇后娘娘送点宵夜来。”手里的食盒往上抬了抬,暴露在昏黄温暖的灯火里。 霖铃接过食盒:“先进来吧,外面风怪大的。” 小德子一看有门,瞥了几眼远处,没看见方明珏的身影,犹豫了会儿便道:“不用了,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 “那行,你快去吧,路上小心着些。”伺候萧乾的时日越长,霖铃便越发心细,嘱咐了小德子两句,破旧的大门便咣啷一声,又关上了。 小德子忙跑到岔路,果然看见方明珏立在高墙下。 路边的宫灯昏昏然,将方明珏清冷俊秀的侧脸覆上一层朦胧清逸的光,显得越发温润细腻。只是那长睫低垂,覆压一片鸦羽,暗影重重,却是万分寂寥。 “陛下,东西送到了。”小德子小声道。 离得虽远,但夜深人静,两人的对话方明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颔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衣袖被露水打得**的沉重,才恍然惊觉般,迈动步子,向颂阳殿走去。 走了没多远,渐渐能看见一些值夜的侍卫,小德子却忽然一顿,指向不远处:“陛、陛下……您看那、那是什么……” 方明珏黑白分明的眼瞳寂然,无神地顺着小德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乎乎一坨东西,盖在一盏熄灭的宫灯上。冷宫无人管,宫灯灭了也无人来点。 又看了一会儿,方明珏道:“去拿过来。” 小德子吓得直哆嗦:“陛、陛下,前面就有侍卫,不、不然……” 方明珏也不管他,径自走过去,小德子连拦都来不及拦,便见皇帝陛下手一伸,直接将那坨黑东西抱了起来,手臂一展抖开,竟是件黑色的披风。 小德子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他与皇上出来得匆忙,竟连披风都忘了穿。这要是冻着龙体,皇后娘娘非把他扒皮抽筋不可。 小德子这一走神的工夫,方明珏已经将披风披到了肩上,领口垂下两条纹着流云暗纹的殷红绣带,与小皇帝的唇色一般艳丽,往日都是由萧乾利落又糙汉地打上一个牢固的结。 “这披风……不是被皇后娘娘拿走了吗?”小德子困惑地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转身时披风扬起,方明珏道:“回宫。” 小德子挠头的手更重了。怎么好似从皇上的语气里……听出了点愉悦? 目送两道身影走进灯火辉煌的明亮里,趴在墙头的萧大将军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个起落回了冷宫。 冷宫里,霖铃将点心和药粥端出来,萧乾看了一眼,嘴角扬起又按下:“甜了吧唧的,我不吃。放一边儿去,明日你送回颂阳殿。” 都是那小崽子爱吃的,一看就不用心,得亏他心疼他还当无名侠给他送披风。 “公子,晚膳您就没吃多少……”霖铃在萧大将军的威严下壮着胆子道。 萧乾摸出一个从御膳房摸来的白馒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实际行动证明,本将军绝不食嗟来之食! 方明珏开开心心回了颂阳殿。 此时天已寒,没了靠身的人体暖炉,方明珏半夜便被冻醒了一次,迷迷糊糊起身,将黑色的披风捞进怀里,像是找到了块地方安放着无根浮萍似的念想,眨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本以为次日起来,他与萧乾便能重归旧好,然而方明珏上朝,下朝,批奏折,及至再次夜幕降临,也未曾见着萧乾一丝影子,就连昨夜送去的糕点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第17章 端王世子 自从萧大将军将一箩筐残羹冷炙原封不动退还给方明珏,小皇帝便彻底消停了。 不再往冷宫打听,也不再送东西,完完全全忘了萧乾这号人一样。便仿佛是光阴倒退,一下子又重回了萧乾重生之前那段帝后相敬如冰的日子。 备受冷落的萧乾在冷宫安静如鸡地待了两日,终于忍不住了。他翻出一套弓箭来,擦弓换弦,折腾了一宿,第二日便带着霖铃去了宫内的演武场。 南越皇宫内的演武场就是个摆设。 一来身为皇帝,方明珏一点都不像他的先祖,硬生生靠着一杆长枪撸下富饶的东南。他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主,已然能被身体恢复了点的萧大将军单手扛起。 二来,宫内无妃也无子,皇家演武场侍卫又不能用,便只好落满灰尘,窝在角落里当个布景板。 干练的小宫女霖铃带着几个侍卫清扫着尘封的演武场。 萧乾则捞出弓箭,直接到马厩里拉来一匹被养得胖乎乎的高头大马,嫌弃地拍了拍那吃得浑圆的小肚子,啧了一声:“光吃不练……跟那没良心的小崽子一样,属白眼狼的!” 马在槽里卧,锅从天上来。 无辜背锅的胖马不乐意地打了个响鼻,扭着屁股想拒绝萧流氓上马。 萧乾粗暴地拍了拍马屁股,在胖马控诉的眼神里翻身上马,勒起缰绳。 “唉,那马懒得很,”演武场的管事太监跟霖铃闲唠,皱着脸摇头,“平日里连出来遛弯都趴在地上耍赖不动,那一肚子肥膘,跑不快……” 话音未落,只听桀的一声马嘶,那胖马撒丫子就跑,马蹄下卷起一股灰尘小旋风。 管事太监吃了一嘴沙子,呸呸地跑到机智躲远的霖铃旁边,哀怨地看了远处一眼,“没想到皇后娘娘驯马竟是一番好手,除了刚来时,我还没见火元帅跑得这么欢过。” “娘娘箭射得也很好。”霖铃是个尽职尽责的“萧吹”。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霖铃的话,萧乾纵马飞驰间搭弦拉弓,猛地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停顿也无,火元帅掉头疾驰,萧乾黑发飞扬,背贴马身,又是一箭射出,再次射中一枚靶心。 午后骄阳,秋高气爽。 驰骋马背上,劲装乌发,端的是英姿飒爽,堂堂男儿。 然而谁也不知道,此刻萧乾在马背上,正咬牙切齿:“射死你个小崽子!早晚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再一箭:“还给你送披风?冻死你活该!” 又一靶落:“没点真心实意,权当老子瞎了狗眼!我射射射!射死你!” 正在上朝的方明珏觉着底下莫名有点难受,悄悄挪动了下屁股。 整整一箭囊箭全部射完,萧乾才拍了拍被遛得像死狗一样恨不能趴在地上吐舌头翻白眼的火元帅,溜溜达达回了靶场边。 他接过帕子擦汗,刚走到背阴处,便听见演武台另一边传来几声模糊的斥责声。 生来就爱多管闲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大将军背着手,不紧不慢地绕了过去。 演武台另一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四面耸立着六面鲜红的巨鼓。鼓与鼓之间摆着一架架长兵短枪,各式武器。 一个穿着白色窄袖袍子的小包子站在架子前,年岁瞧着不过四五岁,瘦瘦小小,跟个小豆丁似的。 他艰难地拔出一杆长枪,歪歪扭扭往地上一插,冷声训斥阻拦他的小厮:“若是嫌府中膳食不好,你大可离去,主仆一场,本世子绝不拦你。若你不识好歹,乃是嫌活着命长,杀个奴才,谅你背后之人也不敢拿本世子如何!” 小厮表面低眉顺眼,出口的话却是大相径庭的趾高气扬:“没爹没娘,若不是这个世子的名头,你与街边要饭的乞儿有何区别?还敢大言不惭!” 退在远处的几名小厮头垂得更低,不敢上前。 小包子气呼呼瞪了他们一眼,突然抱着枪往前一送,直接捅穿了那小厮腰腹。 鲜血溅到少年的白袍上,他向后退了一步,小脸苍白,神色却很坚定,“辱及亲王,按律当斩!” “世子殿下,这是皇宫!” 远处几个小厮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勉强撑着跑到小包子身边,急得都快哭了。 谁能想到一个糯米团子大的小人,竟然敢杀人!这就像是在听话本! 萧乾听着一把稚嫩的嗓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南越的前朝皇帝并非是像方明珏般一根独苗,他还有个一母双胞的弟弟,被封端亲王。这位端亲王乃是个风流才子,不管家国大事,早早便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比方明珏的老爹还先走一步。 紧接着,端亲王的儿子,也就是方明珏的堂兄,当了王爷没几天,便被一场刺杀草草结束了性命,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而在不久后,身娇体弱的端王妃也香消玉殒,只留下刚出襁褓的端王世子,孤苦无依。 不远处这位发了狠的小包子,想必就是长了几岁的端王世子方泽颢,方明珏的侄子,这么一想,还真觉得他二人眉目之间依稀有些相似。 还都是个心眼精。 “杀个奴才而已,”萧乾心里暗叹,到底还是走了出来,漫不经心地顺手握住小包子抱着的长枪,轻轻一抖,直接将小厮的尸体甩了出去,“宫内宫外,又有何异?” “见过皇后娘娘。”方泽颢小脸板着,躬身行礼。 几个小厮大惊失色,都纷纷跪倒在地。 萧乾摆了摆手,拿着长枪随手一甩,枪尖点血,煞气四溢,“你喜欢枪?” “我喜欢射箭!”方泽颢嫩嫩的嗓音大声道,力图展现出一股英雄气概,当然,并没有。 他从之前出声的小厮身上跳着够下来一套弓箭,小厮愁眉苦脸地软着脚,顺便把箭囊也塞到小包子怀里,却被萧乾扫了一眼,吓得一激灵,只好把箭囊给小包子背好,苦哈哈地跟着往靶场走。 “皇后娘娘,你愿意教颢儿射箭吗?”方泽颢毫不见外地拽住萧乾的袍子,像个小秤砣似的坠在后面,“颢儿想射大雕!” 有梦是好的。萧乾瞟了一眼方泽颢的五短身材,给他颁发了一个安慰奖。 “第一次杀人?”萧乾突然道。 方泽颢兴奋的神情似乎一卡,沉默了会,闷闷地“嗯”了一声。 “喜欢杀人?”萧乾继续问。 方泽颢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攥着萧乾袍子的手更紧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靶场,萧乾翻身上马,弯腰把小包子拎上来,声调悠闲道:“杀人不需要缘由,是恶徒,是奸贼。而需要缘由的……为金银珠宝,是杀手;为惩恶扬善,是侠客;为报仇雪恨,是义士;为开疆拓土,是武夫;为盛世承平,是将帅。” 马蹄奔踏。 萧乾拉着方泽颢开弓,紧绷的弓弦摩擦指腹,小包子小声问:“那你是哪一种?” 箭如闪电,铮地一声,没入靶心。 萧乾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以前是武夫。” 方泽颢诧异:“我听说皇后娘娘以前喜欢绣花……” “咔嚓!” 一根利箭断在萧乾手里。 他和善地对着方泽颢微微一笑,“世子殿下,刚才风太大,本宫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小包子闭紧了嘴,成为一个包得特别实在的包子。 反手又抽出一根箭来,萧乾低声道:“小小年纪,多读书,少学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今日若我坐视不理,你想必也无法全身而退。打狗何必惹得一身腥?这一点,你可不如你叔叔。” 小包子两条小眉毛皱在一块。 萧乾看了他一眼,驾马返回,来到场边将人拎下来。 身为萧乾的左膀右臂,霖铃显然已经掌握了全套的杀人埋尸处理方案,在两人返回时,一切处理妥当,连热水都打好了,放在一旁的凉棚里,拧出一条湿帕子,给方泽颢擦手心里的血渍。 一直软着腿跟着的小厮终于机灵了一把,拿出件早备着的外衣给小包子换上,外面裹了个小披风。 看着裹得圆乎乎的小包子乖巧地伸着手给擦的模样,萧乾莫名想到了幼年时候的方明珏,不知道是不是这么有趣? 萧乾马金刀坐着,很有几分冷酷铁血总教头的风姿,他呷了口茶,莫名善心大发:“今日世子受了惊,先行回府吧。每日申时,可前来此处,我教你射箭。” 方泽颢默默点了点头,在霖铃放开他的手后,哒哒哒跑到萧乾跟前,仰着小脸认真道:“听说你欺负皇帝叔叔了?” 萧乾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被冤枉得脸都绿了:“你听谁说的?他派人杀我他还有理了?” 小包子瞪大眼睛,摇摇头:“那是皇帝叔叔错了。” 萧乾冷哼一声,“你这小豆丁倒是比他会说话多了。” “婶婶莫要生气,”小包子一板一眼道,“侄儿替皇帝叔叔道歉啦。” 婶你叔叔个头! 萧乾冷静地灌了口茶,决定收回之前的话。 “皇帝叔叔也受过很多苦的,”小包子的察言观色陡然失效了,没看出来萧乾黑得发紫的脸色,继续走柔情风,“听母亲说,皇爷爷死的时候皇帝叔叔被刺杀过好多次,后来夜里都不敢睡觉,趴在床底下……” 萧乾垂着眼不说话。 小包子再接再厉:“皇帝叔叔有过一个大伴,后来投靠了别人,要杀皇帝叔叔,皇帝叔叔就把他杀了。皇帝叔叔很信任他的。” “于是?”萧乾似笑非笑。 方泽颢露出一个呆呆的笑容,出口的话却极其偷奸耍滑蒙昧良心:“皇帝叔叔错了,婶婶原谅他吧。婶婶是我见过最好的妻子了。” 萧乾挑眉,坏笑道:“可我更想让你的皇帝叔叔做我的妻子,这可如何是好?” 方泽颢脑子被一万匹野马狂踩过一圈,勉强维持着笑容,能屈能伸,继续装可爱:“那你会哄皇帝叔叔睡觉,给他讲话本,逗他开心吗?会的话我做主把皇帝叔叔嫁给你啦。” 萧乾的心头被一把小刷子搔来挠去,不得安宁。 他咳嗽了声,没好气地拍了下小包子的头,“行了,别装了,赶紧收拾东西滚蛋。以后再叫我婶婶,我切了你的小世子!” 方泽颢双腿一并,恭恭敬敬行完礼,立刻带着他的小厮逃之夭夭。 凉棚里就剩下萧乾和霖铃,萧乾低笑了一声:“你说……会是谁派来的?” 霖铃沉思了会儿,道:“回公子,依奴婢看,世子殿下是个有主意的人。”从小就是个戏精。 萧乾笑了声,站起身,又往演武台上耍枪弄棒去了。 御书房里,下了朝正在批改奏折的方明珏听着下属的回禀,御笔一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他真是如此说的?” 那人有些惶恐道:“回陛下,千真万确,奴才亲耳听到,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深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的方明珏,派人监视了萧乾两日,直到今日,才算有点收获。 挥手让人下去,方明珏负手在御书房转了几个来回,几乎要把鞋底子磨破了,才终于抿紧了唇,下了决心。 于是,在萧大将军终于浪够了演武场,于夜色里推开冷宫殿门时,便被一抹火烈的艳红闪瞎了狗眼。 反身关紧殿门,萧乾撩开纱幔,看着穿着一身大红凤袍坐在床边的小皇帝,一时胸口竟像堵了块巨石般,涩涩地涨疼。 殿内烛光昏黄,凤衣铺满寝榻,如嫁衣似火。 方明珏微微低着头,垂落的眼睫如两片翻飞的蝶翼,精致漂亮。蒙蒙的光勾出他清隽的面容,干净明秀。他自然不会如女子般上妆,但仍旧被这红衣衬得染上几分美艳。 淡红的微光柔和了疏离冷淡的神色,他两颊如抹了层胭脂般明艳透白。瘦削的身体被拢在宽大的凤袍里,勒出劲腰窄臀,令人挪不开视线。 萧乾只觉一把火猛地扔到了心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原本冷得死透的心,也给硬生生烧得活了过来。 他认命般走到床边,弯腰把人抱住,心里叹息。 第18章 重归于好 萧乾推门进来的瞬间,方明珏的心就被高高地揪了起来,颤巍巍地晃荡着。 他眼见着萧乾撩开纱幔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不动了,登时心中一寒,手指盖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指节都掐得青白了。 殿外的寒气被萧乾裹挟进来,如霜盖头,覆冰溅雪般让方明珏浑浑噩噩的冲动与魔怔冷了下来。 他垂下眼,长睫密不透风地遮住眼瞳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心想着,无论一会这人说出多难听的话来,他都能端得住脸面。 然而下一刻,他却浑身一震,脸上好不容易一层一层覆上去的银盔铁甲刹那便四分五裂。 犹沾着些寒凉气的胸膛贴上他的脸颊,却隔过来一股融融的暖意。手臂一条揽腰一条环住肩背,方明珏被牢牢抱住,耳垂被恨恨地咬了一口,听有人哑着嗓子低骂:“小兔崽子……” 这一声就像面惊雷鼓,轰的一下砸进心口。 方明珏淡色的唇瓣微微颤抖了下,“这是……辱没君王……” “那陛下赶快喊人,把我拖出去,最好乱棍打死,”萧乾松开他,淡声道,“如此你便能心安理得守着寡,过下半辈子。” 方明珏如一口冷水噎在嗓子,眼角都红了,“肖棋,朕……我……我没想……” 萧乾的手指忽然从肩背向下,摸到腰间,拆了腰封。 方明珏身体一僵,喉咙里的话也像是断了气般,一番翻滚,咽了回去。 萧乾拉开方明珏身上稍显宽大的衣襟,除去繁复华丽的外衣,解开裤带。 方明珏直愣愣地坐着,任由这双手为所欲为。 但萧乾并未做出什么事来,他将小皇帝剥得只剩一身单薄中衣后,蓦然停了手,转而将叠放在旁边矮几上的皇帝常服拿了过来,一件一件,给方明珏穿上。 他给方明珏整理过许多回皇帝常服,却从未有一回像如今这般,不调笑不戏弄,像描一副严谨精细的工笔画般,一举一动,端谨工整。 方明珏静静地看着他。 最后,把外袍的衣襟合拢,萧乾伸手正了正小皇帝头顶歪掉的发冠,单膝跪在床边,摸了摸他的脸,似笑似叹,缓声道:“我更喜欢看你穿龙袍的模样。记着点,你可是皇帝。” 方明珏的眼神猛地一颤,望着萧乾,唇瓣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里湿气重,你睡着伤身子,我送你回去。”萧乾神色仍是淡淡的温和,他把方明珏拉起来,抖开披风裹上,在领口利落地打了个结,却忽然被攥住了手腕。 萧乾抬眼。 方明珏垂着眼,抿了抿唇,“我……不走。” 萧乾从那张清冷的脸上硬是刮出了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冷淡的神色终于维持不住了,嘴一咧笑得跟朵老菊花似的,抱着人就不撒手:“行了行了,就会撒娇,不想走就留下,我让霖铃给你端碗热汤,手脚跟冰疙瘩似的。” 方明珏见他真是云开雾散放晴了,心里头也不知怎么神思一恍,抬手把两只冷冰冰的爪子塞进了萧乾微敞的衣领。 这一下,冰得萧大将军一激灵,差点跳起来。 然而冷归冷,却手一伸,将那双反应过来要往外抽的手按住了,“来让相公给你暖暖……” 方明珏嘴角一僵,手用力一拔,终于抽了回来。 皇帝陛下冷静地坐到外间的桌边,双手放到膝盖上,滚烫的胸膛带来的余温灼手似的,让他指尖火烧火燎的。 萧乾让霖铃端了碗热汤,又收拾了个小炭盆出来,没一会儿就将里间给熏得暖乎乎的。 方明珏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萧乾忙来忙去,在他去偏殿沐浴时便脱了外衣,钻进了被子里。 他本是沐浴后过来的,刚才一惊一吓,惴惴之下,又出了层薄汗,身上有点滑腻,躺在有些潮冷的被子里,湿意渗骨。 也不知他这几日是如何忍下的。方明珏怔怔地想。 萧乾的战斗澡洗得很快,他披着外衣熄了烛火,便看见一把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散在床榻上。 心头呼啦窜起个小火苗,萧乾跟个急色鬼似的踢了鞋钻进被子,将缩成一团的人往自己怀里扒拉。 小皇帝背对着他,没挣扎没反抗,意外的乖顺令萧乾讶异地挑了挑眉。 隔着薄薄的单衣搂着人,萧乾道:“冷不冷?不然我还是送你回颂阳殿。我不走,陪着你。” 方明珏不说话,萧乾等了会儿,翻身起来,却被抓住胳膊。 “睡吧,”方明珏半合着眼睛,偏过头来,“时辰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 萧乾看了他一眼,又躺下,将人细细密密地抱住,一点都不客气地亲了口发顶。 方明珏僵了僵,忽然道:“你夜里睡这儿,不冷吗?” “怎么,终于知道心疼了?”萧乾低声笑,没皮没脸地道,“我血气旺,体热,不怕这些。更何况,我也没睡过多久。颂阳殿可一点也不冷,就是总有个小冰疙瘩往怀里凑。” 调戏意味十分浓厚。 然而被调戏的小冰疙瘩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十动然拒,而是含糊了声:“那明日还回颂阳殿吧。” 萧大将军的狼尾巴差点把房顶捅穿,高兴地左摇右摆了一番,面上还要十分正人君子:“嗯,再议吧。明日下朝想吃什么?听说城西新开了家饺子馆……” 小皇帝贴着人体暖炉自动自发地找着了离他而去好几天的睡意,合着眼睛道:“我想吃小笼包……要蟹黄的……还要烤鸭……”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萧乾等了一会儿,慢慢将鼻子拱进了小皇帝的颈窝,说不清是无奈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一个心有隐瞒,一个粉饰太平,冰山上的裂缝填了层雪,完完满满。 第19章 边关冬衣 一场冷战翻了篇儿,日子该如何过,还是要如何过。 萧乾次日照例巡视完宫外的领土,缴获了大批美食,溜溜达达回了宫,便边用膳边与方明珏提起一桩事来。 这桩事说来也巧,恰好是前几日他与顾战戚碰头,传的密信所言。 密信中讲了件含含糊糊的小事,说的是顾战戚当年上战场勾搭了个小兵,俩人臭味相投,一杯两杯三杯下肚,就成了个结拜兄弟。 顾战戚这位小弟弟混得不如他的老哥哥,战事平息后被留在了辽西府,天天啃冰疙瘩喝冷风,别提有多惨。 辽西本就在南越最北,入冬早,十月初便一场大雪落了下来。然而快到了十月底,辽西的小兵们还没看见一件新棉衣。冻得实在受不住了,便哆哆嗦嗦把去年的烂棉花抠出来,往衣服里塞,聊胜于无地安抚自己冰冷的小胸膛。 小弟弟聪慧过人,不打算靠烂棉花过冬,直接一封信辗转小半个月,送到了京城,让升官发财的顾战戚给他寄点棉袄。 本来这事不该他这个小人物管,在寄完棉袄之后打住那便是最聪明的决定。 然而事有凑巧,顾战戚一日横行街头,毫无形象地蹲在巷子口与几个醉鬼称兄道弟,牛皮吹到天南海北,便不免能套出点消息。 “辽西府疯了个县官?”方明珏被萧乾捞到贵妃榻上,咬着嘴里的米糕道。 萧乾给他倒了杯茶,道:“后来顾战戚又找来往商队打探了下,确有此事。这县官白日里脱了官服,在雪地里撒泼打滚,破口大骂。” 方明珏接道:“骂什么?” 萧乾神色阴沉道:“辽西府太守贪污军饷,致使辽西冻死将士数百。” 曾为一军主帅,萧乾最恨的莫过于贪污军饷之人。他领军十几年,砍过不知多少看不清形势乱伸爪子的贪官污吏,一度让大晋朝纲为之一清。 愤怒的神色同样在方明珏脸上一闪而过,但他除了需要发挥演技的时候,素来隐忍,勉强定着心绪道:“可有证据?” 萧乾答非所问:“辽西太守姓常。” 一个大写的无可奈何狠狠砸到方明珏脑门上,饶是他已习惯这般憋屈,仍是面色苍白。 “不过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萧乾看小皇帝白着脸,心疼地摸了摸,柔软美好的触感让他心头的阴云刹那便散了许多,“不是针对你,别多想。是那个常太守被人当猴耍了。” 方明珏本想拍开脸上的狼爪子,却从萧乾的语气里难得地听出一丝温柔安慰,手指一顿,僵在了萧乾的手背上。 萧大没脸极其自然地反手捏住方明珏的手,亲了口指尖。 在小皇帝被烫了般缩回手后,他压了压自己偷鸡似的奸笑,若无其事道:“他也是个蠢蛋,也不想想几万人的过冬衣物贪下来何止那么点。他一个小小太守,能在主将在营时贪下这份饷银,若不是关节疏通得好,便是有人故意给他漏了指头缝。” 方明珏恍然,眉头微皱:“边关有人坐庄?” “杨晋的人捞这把好处,定是想私吞,”萧乾道,“但又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便只好拉人顶缸。主将王谦是个游手好闲的胆小鬼,做不来,十有八.九是杨晋那个小舅子干的。” 方明珏已然明白其中关节:“军中暗自平息,地方官府暗中压制,不过是死些人,此事很快便会不了了之。” 萧乾二郎腿一翘,笑得意味深长:“但此事既然已经捅到了这里,便不会不了了之。况且……狗咬狗,也是时候再添把火了。” 五日后,茶楼。 “却说这大晋游寇,万分猖獗,竟公然于将军府,行刺当今皇后!当时乌云压顶,飞沙走石,一口寒刀当头劈落!”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座的小老百姓都吓得一激灵。有的还缩了缩脖子,仿佛真有口大刀劈到头顶般。 萧乾坐在二楼,边磕花生米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间茶楼不大,比起其它雅致楼阁,甚至颇为简陋。二楼不设雅间,只有一扇扇屏风将各桌隔开,勉强算是个清净地方。 底下大堂里三教九流,各个行当的人都有,不附庸风雅,只当有个歇脚闲乐的去处。 萧乾坐了没多久,小二便引着两个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一见两人,萧乾心中顿时感慨无限,心酸无比。这俩人本来都是他在大晋的暗部,一个是战场上捡来的小白菜,一个是隔壁没落将府的混小子,都甚是亲厚。 大晋的日子逍遥,他二人如今却远走南越,一个杨晋绝非能做到如此,恐怕还是朱昆念不到半点情分,想要赶尽杀绝。 往事纷繁过眼,萧乾慢吞吞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刹那失态的神色。 “兄台久等了。” 当先一人穿着身青色长袍,斯文俊秀,眉目间却又似乎染着点森寒血气。行走间不疾不徐,含着温和淡笑,对着萧乾拱了拱手。 后面跟的是那日堵巷子的汉子,换了身劲装,头上还戴个玉冠,面目却没半点温润如玉,一脸凶神恶煞,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 他见青袍男子说话,便一撇嘴:“让他等着是应该的,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萧乾眼神一动,情绪收敛地不露分毫,面上却是奚落笑道:“哟,不晓得是谁让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给揍得满地找牙。” “你小子——!”汉子捏着拳头就要冲过来,却被青袍男子拦住。 “三弟!”青袍男子斥了一声,对萧乾点头一笑,“舍弟近日身体不适,还望见谅。” 萧乾十分大度地摆摆手:“无妨,脑子有病就赶紧治,莫要总放出来害人。” 汉子瞬间就原地爆炸了,捋起袖子就上:“奶奶的!老子今天不揍得他不知道萧家大门往哪边开,他不知道老子厉害!” 青袍男子连忙阻拦,但却慢了一步,只得高喊:“兄台小心!” 萧乾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坐着不动,任由那汉子拳头砸来,偏头躲过,接着宽袖一扬,直接将那拳头扣进了手心的茶碗里。 汉子一怔,还未待换招,便见萧乾腕上用力,不知怎的轻轻一震,整个茶碗倏忽炸开,碎瓷飞溅。 汉子急退,但手上仍是被扎破了几处,火辣辣的疼。 “你……” 汉子看了一眼流血的手背,满面怒色竟熄了一半,与青袍男子对视一眼,俱都神色复杂地看向萧乾。 萧乾距离比汉子还近,耍了手帅,也是一手血肉模糊。 他心里龇牙咧嘴地咒这俩狗玩意儿生得儿子没唧唧,面上却很是风轻云淡地甩了甩手,利落地把扎进肉里的碎瓷一拔,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来一裹,便算处理完了伤口。 桌边静了片刻。 青袍男子上前坐了下来,正色道:“在下孙长逸,这位是舍弟左蒙青,敢问兄台身份?” 抠手大汉左蒙青也跟着坐了过来,眼神打量地看着萧乾。 萧乾早就为自己想好了身份来历,但面对这只小白菜长的黑狐狸,自然不能太直白,便道:“南越皇后肖棋,两位不是知道吗?” “你会萧老爷子的训子鞭法,还知道‘老地方’,”孙长逸直言不讳,“刚才那一手,虽功夫不足,但却是我们与大哥初见时的场景。” 萧乾差点吐他俩一脸花生沫。 训子鞭法?那什么鬼玩意儿?老子打儿子还能整出个名堂来,也就这帮天天闲得吃饱了撑的萧家迷弟们干得出来。 真是十分一言难尽。 “啊,于是?”萧乾老神在在。 左蒙青越看这副熟悉的德行越气得牙痒痒,直接一拍桌子:“老实交代!你跟萧乾那操蛋玩意儿啥关系?” 萧乾脸一黑,但又碍于现在的身份不好直接开打,便压着火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证明我的身份,一封是我托你们办的事。有缘再见。” 说罢,信封往桌上一扔,萧大将军没有丝毫谈判的诚意,拔腿就走。 左蒙青要拦,却被孙长逸阻止,只得在后面恨恨地咬牙:“娘的,这小子太欠了,二哥,要不安排兄弟们揍他一顿?” 孙长逸边拆信边道:“你确定是揍他一顿,不是他揍你们一顿?” 左蒙青一噎,黝黑的脸孔憋得黑里透红。 信的内容很简短,孙长逸两封都看了,神色如常,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大哥的徒弟……却不知何时有的这样一个徒弟。” “假的?”左蒙青看了眼信。 “信是真的,”孙长逸深吸了口气,道,“萧大哥一生运筹帷幄,思虑甚远,说不准也算到了今日。有如此安排也极有可能,但究竟此人是真是假,不可轻信。” “那这事给他办不?”左蒙青摸着胡渣,瞧第二封信,心想这小子真他娘的蔫坏。 孙长逸点头:“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指摘。” 萧大将军亲自培养的暗部水平自然毋庸置疑。 事情交代下去不过五六日,萧乾便得着了消息。 边关新棉衣遥遥无期,急得不止是士兵,还有一帮小将。 其中一名小将同主将府上的宠妾是亲兄妹,这日冻得跟根冰棍似的往主将府后门一戳,找自己妹妹要点银钱买衣裳过冬。 若说也赶巧了,本来王谦这个辽西主将当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逗圈中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但正是这一日,王谦的宝贝斗鸡生病了。他一急,便衣裳也顾不得换,拎着笼子往离着医堂近的后门跑。 后门处,小将正跟宠妾说着话,妹妹心疼他,掏了私房钱非要给他,小将不愿,便推拒回去。从王谦的角度一看,哟,这不正是一对狗男女,拉拉扯扯呢吗? 当下鸡都不管了,便冲了上去。 一通混乱之后,觉着自己头顶冒绿光的王谦才知道,自己这是误会了。 然而这一来二去,却也清楚了今冬的棉袄竟然没发,饷银还扣了,冻得将士都找老妹来救济了。 王谦玩心重,但能坐上辽西主将的位子,他自然也不是个傻狗。心念电转间,便知事有蹊跷。 着人去查,没两日来了消息,竟是被辽西太守给截了。好嘛,不仅让自己的将士冷得掉渣,还让自己没得油水捞又背锅。 一怒之下,一封封奏折和信函便快马加鞭上京了。 这炸弹直接在朝堂上爆了。 杨晋部下大多武将,气得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冲过去就要揍那帮喷粪洗地的言官。常太师老神在在地瞧着,却接连使出几个眼色,火力毫无保留。 方明珏等一场激烈争吵过去,才咳嗽了声,将封奏折给窦宁,示意传下去。 第20章 两根钉子 奏折先送到了武官一边。 兵部尚书拉开一看,面色刹那阴沉,“荒唐!” 折子甩到周朝峰手上,周朝峰也是神色变幻,心想总算是明白刚才兵部尚书为何差点把胡子都揪掉了。 不怪别的,实在是他们这打脸甩出去的一巴掌,竟然兜兜转转,落回了自己人的脸上。 折子是御史大夫递上来的,白纸黑字一串证据。原来那位辽西太守根本只是个幌子,真正贪了大头的正是王谦眼皮子底下的副将,也就是杨晋的小舅子荣庆云。 荣庆云也不知哪儿想来的这么个机智主意,不仅能自己占了大便宜,还能找个背锅侠。 只可惜这位小舅子实在是太嫩了,也太贪了,没了杨晋遮掩,只三两下便被御史大夫掀了个底朝天,连他在哪间青楼哪个时辰招待的辽西太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还有杨晋一派其他伸了爪子的,都给列了一水名单,选秀似的排着,一个都没放过。 御史大夫跟个斗胜了的公鸡似的往外一戳,扬起下巴道:“陛下,事情始末已然清楚,辽西太守一时糊涂,被奸人欺瞒利用,但将功折罪,愿供出其余同党,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武将一边已经传阅完奏折,各个脸色铁青,尴尬得无地自容。 “几位将军忠心耿耿,为我南越立下汗马功劳,还望陛下开恩!” 立下什么汗马功劳了?让大晋兵临城下打进京城的汗马功劳吗?这话说出来那武将自己都心虚。 “陛下!几位将军也愿将功折罪!” “陛下切莫听信谗言,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一片混乱,如同菜市场。 有人欲要卖苦卖惨,有人欲要胡搅蛮缠,但一帮武官大老粗哪儿是牙尖嘴利的言官御史们的对手,很快便被怼得缴械投降,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满脸便秘地憋屈着。 终究理亏的是他们。而且自己人吃自己人的腰包,还吃出了边关数百条人命,一大半将领也是难以昧着良心忍下去的。 几层台阶之上,方明珏如置身事外般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待得双方分出胜负,才慢悠悠道:“曾爱卿所言甚是。那依曾爱卿之意,该如何处置此事才好?” 御史大夫曾子墨不避不让,直言道:“回陛下,依臣之见,名单上所列之人不论品级官职,俱要定罪,以儆效尤。所有按罪抄家之人,家产捐于军中,以补饷银军资之缺。” 方明珏半开的眼微透出一丝光来。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曾子墨一眼,没有立即应声,而是颇有些稚子气地望向常太师,一副征询的表情。 杨晋一派心头俱是一紧。 若真按照御史大夫这个处置办法,他们一党便是元气大伤,绝难安好。这可不同于平日的小打小闹,常太师若真允了,便是意味着这伪装了许多年的和气画皮,彻底地撕破了。 常太师淡淡地扫了御史大夫一眼,略一颔首,“子墨所言,实乃良策。” “那便依曾爱卿所言。”方明珏像是松了口气般,微微塌下脊背,将此事迅速盖棺定论。 早朝散了,还未出凌霄殿,一帮火气大到没边儿的武将便聚在一块,怒气勃发。 一人大嗓门直接便道:“真是岂有此理!这帮疯狗,只会咬人!” 周朝峰看了那人一眼,叹了口气道:“学林慎言。此番……我们也怨不得旁人。” 其余人闻言,如兜头落了盆冷水,全都面色难看,紧咬牙关。 兵部尚书环顾一圈,神色阴冷道:“昨日我便已得到消息,还往太师府拜见,以大价钱换人顶罪,却未成想,常裕禄此等奸人,竟临阵反戈!” 周朝峰闻言惊愕:“大人,既与太师通了气,为何曾子墨还跟条疯狗似的,咬着不放?” 兵部尚书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还没看出来吗?这本就是他们设的计!不然以荣庆云那等鼠胆,岂敢往重要军需上伸手!” 有人反应过来,脸膛涨红:“用一个常家远方亲戚,换十数位将军,真乃毒计!” “谁让我们偏偏有愿意中计的人呢?”一人嗤笑了声。 像是根利针一下子扎到了痛处,人群内刹那静下来。 兵部尚书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率先迈步走了。 他心中已然生出了摇摆。 虽然如今他官居高位,无须再征战疆场,但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位少年将军。即便后来投靠了杨晋,被荣华富贵蒙了眼,但心口热血未干,仍记得昔年同袍之谊。 绝同袍生路,发死人横财之事,尚书大人自问难以接受。 昨夜他虽然与常太师做了交易,想要压下此事,但心中难安,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今日听得如此结果,气愤之余,竟还有些庆幸。 常太师虽老奸巨猾,却仍有些正理,而杨晋如此任人唯亲,不顾是非,又是否值得继续投靠下去? 兵部尚书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苦笑着离宫而去。 尚书大人眼中仍有正理的常太师现下却是极为恼火。他这回是吃了个结结实实的哑巴亏。 常太师并非是有如何的正义心肠,又是如何设计陷害,他确实答应了兵部尚书的交易,压下此事。以此换得几位门生故吏进入军中,还能卖得杨晋一个人情,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只是他手底下最听话的一条狗,却头一次,不听话了。 常太师撩开眼皮看了一眼马车里坐在对面的御史大夫,心头怒火中烧,面上却老神在在,敲打道:“子墨正直,今日朝堂之上,却是锋芒太露。” 曾子墨是正儿八经的常太师门生,与老师相处多年,此时一听,便知常太师所言为何。 他恭谨地垂着头,口气和缓,说出来的话却硬得硌牙:“老师,今晨您的信函子墨收到了,但子墨以为是非黑白,该当如何,便是如何。不该伸手处伸手,便当杀一儆百。边关将士之性命,犹在此等贪官污吏之上。” 常太师老态龙钟地叹了口气:“子墨长大了,已然学会顶撞老师了。” “子墨不敢。”曾子墨道。 常太师又叹了口气,手指点了点车内的矮几。 曾子墨会意,为老师倒了杯茶。 常太师轻啜了口茶水,新茶味甘,满口生香。他微闭着眼,道:“年少气盛。为官之道,你还是没学到家。一场利益权衡的交易罢了,只你认了真,令为师骑虎难下啊。” 曾子墨不是没学会,而是不愿学。他知道此时若是自己说句“知错”,常太师也不会过多责怪于他。但他若真的说了,也便不是曾子墨了。 在山雨欲来的沉默里,常太师喝了半盏茶,便摆摆手,将这块点不化的顽石从自己的马车上扔了下去。 曾子墨离去,马车继续慢悠悠动起来。 常太师静默地坐了会儿,忽然抬手将剩下半盏茶倒了,眼睛微眯,喃喃叹道:“旧茶犹苦,不留也罢。” 下了朝的方明珏此时还不知自己与萧乾合谋的计划,竟然还顺带取得了两个意外的成果。 他刚进颂阳殿,命人摆膳,却左右不见萧乾的影子。 “皇后呢?”方明珏上朝由窦宁伴在左右,便将小德子留在了颂阳殿。 小德子摆着碗筷,给方明珏端了碗粥,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去了凤仪宫。” 方明珏蹙眉:“回凤仪宫作甚?” 小德子干咳一声,眼神古怪地偷摸瞧了方明珏几眼,小声道:“陛下,荣国公夫人进宫了。娘娘接了牌子,便让他们去凤仪宫等着了。荣国公夫人……还带了位公子,说是……要进献给陛下做男妃。” 方明珏刚放进嘴里的一口粥顿时喷了。 第21章 场面尴尬 凤仪宫,晨霜露重,秋菊郁郁而凋。 半扇窗支着,送进来缕缕沁凉寒气,薄薄的朝光相携落入,一派安谧祥和。 然而宫殿主人此时却是十分暴躁,没有半点心情欣赏窗边的美景。 准备手撕情敌的萧大将军坐在上首,远远从大敞的殿门看见霖铃领着两个人缓步走来,不由眯了眯眼,按在扶手上的手指烦躁地敲了几下。 走在前面的那位是个老熟人,让他戏弄得丢了大脸的荣国公夫人。今日仍是一身端庄姿态,矜贵地扬着下巴,走在霖铃身前半步。 她的身影跟个大倭瓜似的,比较膨胀,却刚好露出身后的人。 清水似的衣着,乌黑的长发用根碧玉簪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清秀得近乎阴柔的脸。行动之间,袅袅娜娜,倒比寻常女子还柔美几分。 萧大将军一脸冷酷。站都站不稳,肾虚!根本满足不了我家小皇帝,哼。 行完礼,荣国公夫人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便道:“娘娘,这是臣妾远房表侄,姓徐名慕怀,东江徐林人,今年才十六。家中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模样人品样样都是顶好的。琴棋书画,也都粗通一些。” 她说着,也留意着萧乾的神色。 只是萧乾一张俊美的脸上端着温和疏离的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唯有一双黑幽幽的眼,漫不经心地瞧向徐慕怀。 “抬起脸来,本宫瞧瞧。”萧乾道。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掺杂着一丝刀锋般冷锐的锋芒,格外钻人耳,挠人心。 垂着头的少年僵了僵,脸色通红地抬起头,与萧乾对视。 “嗯……”萧乾不置可否地含糊了一声,越瞧这小子一副弱受样越心安。心头一股怒火压下去了点,便有空闲来思索荣国公夫人此举背后的意思。 荣国公夫人眼见萧乾没有太过反对的意思,心底一松,约莫此事是成了,便又转口与萧乾说道:“听说娘娘前些日子出宫省亲,遇刺了,不知身子可还好?” 都过去八百年了,真有事也好了。萧乾对于这种明显没话找话的问题,采取了简短的应对:“无甚大碍。” 他的声音一顿,没容荣国公夫人说话,却是继续遗憾道:“只是可惜了母亲送的几名丫鬟,本要入宫,却平白被连累了,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是可怜孩子。” 荣国公夫人翘起的唇角一僵,差点把牙都咬碎了。 怪不得安昌侯府这般个落魄户,却还敢拒绝她的合作,原来早就打着近水楼台的主意,要往宫里塞人了。那一家的猪脑子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还真敢送女人进宫。 荣国公夫人已经脑补了一场阴谋大戏,心中恨意泛滥,一面想着回去便把这出捅给杨家,一面对着萧乾笑道:“侯爷甚是细心妥帖,凡事也都念着娘娘。只是娘娘心善,看不穿宅院中女人们的事。” 萧乾似乎是被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糊弄住了,疑惑道:“夫人何出此言?母亲虽待本宫……不亲近,也未曾过多琢磨……” 荣国公夫人一听,这口气,分明是对安昌侯夫人不满的,只是外人面前仍得要脸,怨不出口。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有缝,总能捏出个一二三来。 荣国公夫人打定主意离间一把,便演得像模像样。先是满脸诧异,然后敛目,尴尬地笑道:“没有什么,娘娘不必多心。” 萧乾不耐烦道:“夫人有话直言。” 荣国公夫人垂着眼,犹犹豫豫道:“臣妾前些日子听说,娘娘省亲一应赏赐,全被侯府扔出了门……呵呵,您瞧这,风言风语罢了,宅院妇人最爱嚼这些舌根,娘娘不必上心。” 她抬眼一瞥,果然看见皇后的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一抹阴沉。 两个目的都完美完成,荣国公夫人美滋滋地起身告退,还没忘给徐慕怀使个眼色,让他机灵着点。 霖铃将人送出宫。 殿内空寂,萧乾起身走到矮榻边坐下,倒了杯茶就呼噜噜牛饮了。 萧大将军耍智障耍得完全没有成就感,倒是嗓子干得要命,连灌两杯才解了点口渴。他放下茶碗,抬眼瞧了瞧规规矩矩大姑娘一样跟过来的徐慕怀,青青绿绿一身,跟根嫩葱似的。 徐慕怀察觉到萧乾的视线,心里琢磨着荣国公夫人的话,不得罪,要讨好,便迎着这审视的视线,回了个笑。 这突如其来的娘兮兮的笑容让萧乾感觉一口茶叶堵在了嗓子,浑身鸡皮疙瘩都抖下去了三斤。 他决定试探一下此人,便敲了敲面前的矮几:“下棋,会吗?” 徐慕怀咬了咬嫩粉的嘴唇,嗓音细细弱弱:“回皇后娘娘,草民只粗通一二,棋艺不精……” 生平最讨厌话唠的萧大将军满脑袋星星,伸手就把棋篓子重重一放,打断道:“坐!” 徐慕怀噤了声,跟只柔弱无害的小白兔似的,战战兢兢挨着矮榻边坐了,摸出水晶棋子来,开始跟萧乾下棋。 萧乾没有学过下棋,琴棋书画这四样他可以说全都是一窍不通,狗屁不懂。 但架不住萧乾是个军事天才。凡是仗打得好的,很少有臭棋篓子。萧乾没学过,却下得很好。而且下棋这回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和心思。究竟是锋芒毕露,还是曲意迎合,究竟是包藏祸心,还是清明无畏。 萧乾识人,也有很大一部分落在此处。 比如他与方明珏下棋。 方明珏面上清秀俊雅,温文有礼,很有一副懦弱傀儡皇帝的姿态。就连下棋的时候也是。但萧乾却看得出,那是方明珏故意示弱,故意卖傻,这温和的表面下,是藏在棋局深处的玲珑心思,狠辣手段。 他绝不是个傀儡皇帝,而是个冷血君王。 萧乾想到此处,便不由苦笑。每每他以为要将这块顽石捂暖了,他却总会解上一层更冷的冰,冻伤他的手。 “娘娘,该您了。”徐慕怀出声提醒。 萧乾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此时棋局相杀,萧乾也差不多摸到了这人的性情。终归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懂太多掩饰。 心有算计与野望,却手段软和,随处而安。 不成大患,可用。 萧乾先盖了第一个标签。 “嗯……”萧乾高深莫测地答应了一声,拈着棋子道,“为何想要入宫?” 徐慕怀落子的手一顿,将棋子放回了棋篓,“草民输了。” 一语双关。 萧乾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这人被盯得涨红了脸色,才嗤笑一声,站起身,道:“一辈子可不只是一盘棋。输了一局而已,还赢不回来了?” 徐慕怀垂首不语。 萧乾继续道:“深宫之内,或许并非又一个牢笼。究竟如何走,还要看你自己。” 这话说得已然太明白。萧大狐狸没许下半点好处,全凭一张嘴画下大饼,开始诱惑小少年临阵投敌。 徐慕怀不是个聪明人,但也不傻。此时满心犹豫,怔怔地抬起头。 一人站着高挑俊美,一人坐着眉目柔顺,两相对视,窗外微光浮沉,洒满身周。 方明珏一到凤仪宫,便见着这么一副扎眼的场面,顿时气得差点没踢碎了凤仪宫的门槛。 “皇后好雅兴。”压着一腔翻江倒海的酸酸乳,方明珏甩袖,大步走了进去。 “参见陛下。”萧乾躬身行礼,十分直男地没有听出半分阴阳怪气,而是同样酸不溜秋地瞟了他一眼,心想着总盯着这个小白脸作甚,有本将军好看? 坐着的徐慕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慌慌乱乱起身,“草民、草民徐慕怀,参见……”话没说完,却一脚踩到了枚落在地上的水晶棋子。 棋子光滑至极,徐慕怀脚下不稳,向前一扑,便要摔到萧乾怀里。 萧大将军被这张扑过来的小白脸吓得浑身一抖,倒吸了口凉气,毫不犹豫往后一退,眼睁睁看着柔柔弱弱的美少年摔向旁边,才舒出一口心安理得见死不救的气。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徐慕怀摔倒,慌乱之间下意识抓向旁边,萧大将军滑不溜手地闪了上半身,却很不幸地,被抓住了下半身……的裤子。 南越服饰崇尚宽袍大袖,松松垮垮,布料都甚为轻薄。 于是,在徐慕怀一拽,萧乾一退之间,萧大将军只觉腰上一松,下身突兀袭来一股清凉之意,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看,顿时臊得墙皮厚的脸都红了。 堂堂一朝镇国大将军,居然……掉了裤子! 饶是萧乾这么多年宠辱不惊的历练,也觉得这事真是太他妈刺激了,尤其在看到方明珏瞬间又红又黑不知道什么色的脸的时候。 干咳一声,他向旁边看了眼,确保徐慕怀是脸着地,没有觊觎到自己半分美色,便毫不羞涩地施施然提起裤子,腰带也不捡,随意打了个结。 正要走过去跟方明珏说话,却见小皇帝雄赳赳气昂昂地蹬蹬蹬跑过来,捡起腰带,一双修长的手伸进长袍底下就要给他系腰带。 萧乾瞬间色.欲熏心,见刚进来的霖铃傻不愣登地戳在门边,赶紧对她一使眼色。 霖铃恍然,跑进来打横抱起脑门着地摔晕在地上的徐慕怀,快步跑了出去,还不忘让小德子关上殿门,为主子们的白日宣淫做点遮掩,简直十佳好宫女。 当然,看着公主抱个男人还能健步如飞的霖铃,小德子不得不再次献上一对膝盖。 凤仪宫内,方明珏沉着脸将腰带给萧乾系上,正要抽手,却被萧乾一把按住。 覆着薄茧的拇指缓缓擦过敏感的手腕内侧,萧乾听见方明珏气息一紧,心头也跟着咯噔一下,百爪挠心般痒痒得厉害,只能伸手将人搂在怀里,低着头脸颊贴着脸颊摩挲。 专心致志地往面前玉白的耳朵里吹气,萧乾耳垂突然一疼,嘶了声,“小崽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咬我……” 将人松开点,萧乾正要趁机敲诈醋一把,却见方明珏偏过头来,微张着嘴,将舌尖吐出来点,沾了一点殷红的血,眼睛微眯着,挑起眼角看他。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或温雅,眼神盈着水,眼角飘着红,如朵媚色海棠蘸水而开。 萧乾脑袋嗡的一声,血管都要爆了。 第22章 心之向背 就在萧乾的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力道掐断手底下那截细腰时,方明珏回过脸去,突然张嘴含住了萧乾被咬得渗血的耳垂。 柔嫩的舌尖安抚般描摹过凹陷印痕,像一片湿软的抨击,瞬息砸开了萧乾的心口。 他的气息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 手背青筋暴起,握着腰的力道轻了又重,萧乾强压着心头随时都会暴怒的狮子,低头恨恨地咬了口小皇帝裸.露的细白脖颈,不敢用劲儿,连道红痕都没留下。 怀里的身体敏感地颤了颤。 萧乾囫囵个儿似的揉了把方明珏的脑袋,在下腹的火焰彻底燃烧起来之前,将人推开点,半揽着按到矮榻上。他先给自个儿倒了碗冷透的茶灭灭火,又去端了新茶,摸着温热不烫,便塞进了小皇帝仍有些微凉的手里。 方明珏捧着茶碗,眼角犹融着两片湿红,抬起眼来,疑惑地扫了下萧乾的下半身,迟疑道:“你……有疾?” 天崩地裂,沧海倒流! 萧大将军绝没想过他做一遭柳下惠竟然还会被小皇帝质疑男子汉的雄风,愤怒之余,直接抓起方明珏的手腕,一把按在了自己身下,咬牙道:“陛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啊。” 方明珏整个人跟掉进了染缸一般,唰地全变红了。 他猛地抽回手,宽袖垂落,恰好遮住微微发抖的手掌。 “皇后,莫要失礼。”萧乾一不注意,方明珏便又钻回了他淡定自若的套子里,只扒着边儿露出个小脑袋,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眨啊眨地瞧着他。 没了方才温凉的覆盖,萧乾的小将军颓靡下去,大将军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坐到矮几另一侧,开口仍有些沉郁的沙哑:“早膳用了?” 他说着,艰难地把视线从方明珏身上挪开。 白皙的脸颊抹着轻云般的绯红,如两瓣桃花敷粉而开,素来清冷的面容软了几分,有流水淌过眉目,缱绻至极。哪怕多看一眼,萧乾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再克制住冲动。 不是时候。他又一回对自己说。 方明珏仿佛完全忘了方才的暧昧与调戏,嗓音渐渐恢复清越:“用过了。”他的声音一顿,“方才那人,便是荣国公府送来的?” 萧乾把玩着手里的茶碗,道:“不错。此人名叫徐慕怀,据说是荣国公夫人的远方表亲。柔柔弱弱的,无甚威胁。我命人收拾出了凤仪宫的偏殿,让他先住那儿。” 别的宫室不是没有,但只有颂阳殿和凤仪宫才真正划进了萧乾与方明珏的势力范围,所有宫人不论曾经是谁的人,如今都是他二人之人。尽管杨晋一直在鼓里蒙着,以为他的人连根毛都没被动,还在安安静静地圈守着领地。 方明珏明白萧乾的意思,看守起来,按兵不动,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但听到将那么一只阴柔漂亮的小白兔放在凤仪宫内,又回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还是像心口堵了团潮乎乎的棉花般,难受得紧。 于是,暮色渐凉,丹霞未清,小德子便领着几个心腹宫人将凤仪宫的正殿收拾了个空,卷着萧乾的铺盖卷一溜烟跑回了颂阳殿。 等萧大将军从演武场回来,便直愣愣地面对了自家从金碧辉煌到家徒四壁的巨大落差。 霖铃四下跑了一圈,一个宫人都没见着,怔怔道:“皇宫……遭贼了?” 萧大将军大手一挥,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颂阳殿“抓贼”。 没想到进了“贼窝”,却发现“小贼”已经合着中衣坐在被窝,乖乖暖床了。 萧乾凑过去,刚在贼腰上摸了一把,便被一卷书糊住了脸,方明珏清冷的面容浸在明灭的烛火里,“热水备好了。” 一身臭汗的萧大将军被残忍无情无理取闹地踹下了床,进了隔间。 方明珏踩着铺了软毯的脚凳,放下书卷,隔着水声跟萧乾说今日朝堂上的事,末了眼睫微颤,舌尖混混沌沌绕了一圈,到底问出一句:“此番设计……是常氏透露?” 他一直是这般,说话都要绕几个弯,宁可揣摩,不愿直问。 萧乾泡在热水里的身躯微微一僵,舒缓的腰腹紧绷。 半合着的眼睁开,他无声地苦笑了下,嘴上却漫不经心地戏谑道:“在陛下眼里,臣就是个吃软饭的?” 屏风的另一边静了,静得令人心悸。 过了会儿,传来一声:“朕睡了。” 清清冷冷,寡淡得跟水一般无味,却仿佛一堵高墙,倏忽而起,隔断了什么。 萧乾坐在浴桶里,恨不得撕烂自己这张狗嘴。 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塞满了小皇帝红彤彤的眼圈和一双失望的眼。他最看不得小皇帝的冷漠和委屈,还有小心翼翼探出的小爪子。但这番与旧部的联络设计,他该如何说? 说不出口。 他未想隐瞒借尸还魂,也同样从未想过承认他是萧乾。 哪怕他与朱昆的杀身之仇足以扫清小皇帝对他的疑虑,但立场终究变了。 道不同,他们终会背其远行。 可萧乾怎么甘心? 这簇暖乎乎的小火苗被他手里捧着,心口护着,晃晃悠悠在风雨里挣扎,好不容易要长成燎原之火,熊熊而起。岂能如此断送? 若是这时候说出来他与大晋军中相识,甚至关系匪浅。他未来的下场如何不提,只怕方明珏便要走偏了。 至于……他对小皇帝的那些心思。 该再熬熬。 说不定,时日长了,便熬干了呢。 缠绕周身的水渐渐冷了,萧乾站起身,擦干了身体和长发,披着中衣,带子也没系,便往里间走,顺手将两扇窗子关了。 已然入冬,夜间寒了,说不得过几日,炭盆便都要点上了。 熄了烛火,萧乾刚坐到床边掀开被子,却忽然被按住了手。 昏暗里,那截细白的手臂仍蒙着微光般,晃眼得很。萧乾屏息,视线一抬,正对上一双水雾流转的明亮的眼。 那双眸子的主人望着他,不言语。 僵持了会儿,萧乾抽手,翻身下床穿鞋,心里一边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疯狂地打着小白眼狼的小人儿。这就不让他睡床了,生惯的! 面无表情的俊脸下,内心活动别提多丰富。 方明珏手心里一空,凝眸看着坐在床沿提鞋子的背影。 走罢,走了算了。反正他早便是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了。 心里这么想着,但许是身上还是冷的,双臂便不由自主伸出去,搂住了那团温热。 萧乾正要起身,却忽然腰间一紧,低头就被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给晃了眼。 没脾气,萧大将军一根钢筋都要化绕指柔了,伸手将两条胳膊拉开,站起身回头,正看见那双猛然睁大的眼沉下一丝心爱之物被抢走般的惶然失措。 像根绳子狠勒了把心尖,萧乾气息一紧,直接蹬了鞋子,一个飞扑,将小皇帝压在身下使劲儿揉了揉。 “唔……皇后……”方明珏被突然疯了大尾巴狼蹂.躏得奄奄一息。 隐隐感到下腹又有变化,别名柳下惠的萧大将军无奈地狠狠揉了一把小皇帝的腰,将人嵌进怀里,被子一盖,恶狠狠道:“睡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人,方明珏心里嘀咕了句,靠着热乎乎的胸膛闭上了眼。 这厢同床共枕,安眠于榻,而终于风尘仆仆出了大晋地界,回到辽西的杨晋杨将军,却气得一宿没睡着,次日顶着一张好像纵欲过度的肾虚脸,大发雷霆。 “你办的好事!”几封信啪地扇上跪在地上的男子的脸。 男子八字眉,小眼睛,留着一绺山羊胡,唯唯诺诺道:“姐夫,我这也是被人算计了……” 杨晋恨铁不成钢地又踹了他一脚,旁边王谦很会拍马屁地倒了杯茶双手递给杨晋,“将军莫气,庆云年少,本性纯良,难免被奸人唆使利用。” 一番话,听着像是为荣庆云说清,却也往杨晋心头塞了个心性不定的印象。 杨晋这人很聪明。这是个好事,但也意味着有两点他避不开。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负自大。二,便是脑补过度。换句话说,杨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脑补帝。 脑补帝便容易多疑。 茶水过喉,心头怒火浇灭了不少,但杨晋再度看向荣庆云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掺上了一丝嫌恶。但终究是妻子的弟弟,荣国公府的四公子。 杨晋敛目,冷声道:“收押三十日,领一百杖。滚下去吧。” 荣庆云觑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姐夫,您看我这身子骨弱,那大牢里天寒地冻的……” “我说让你滚下去!”杨晋手里的茶碗猛地一摔,碎瓷迸溅。 荣庆云唬得一跳,连滚带爬冲了出去,被杨晋的亲卫带走了。 房门大敞,寒风倒灌,辽西已是深冬。 王谦过去关了门,低声道:“将军,旧伤未愈,不宜动气啊。” 杨晋坐到椅子上,颓然叹了口气,苦笑道:“君玉,让你看笑话了。家丑,家丑啊。”叹完之后,便神色一冷,道:“查得如何?” 王谦凑近一步,道:“那小将乃是辽西本地人,家中清贫,父母仍在,自幼从军,事发前后并未与什么人有过往来。”当然,村口卖烤鸭的并没有被王将军看在眼里。 “另一个呢?”杨晋问。 王谦摇了摇头:“事发当日因激怒了庆云,被乱棍打死了。家中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摸不着底细。只是听说,此人从军之前曾是个小商贩,常往来于京城与辽西。” 究竟是谁呢,是谁在算计自己? 杨晋心中困惑又犹豫。他直觉是常太师察觉到了他的一些动作,要提前动手了。但又隐隐觉得不对。可是无论是那位囚禁深宫,野心勃勃的小皇帝,还是蠢蠢欲动的王侯,都没有足够的势力来做这些。 他一口一口啜着清茶。 这是他沉思难决时候的动作。 终于,一盏茶见底,杨晋放下了茶碗,沉吟道:“等来年吧。” 杨晋没说等来年做什么,但王谦心头却一跳,感觉到了。有乱将起,有厦将倾。 杨晋继续道:“圣上命我做件事。” 第23章 贡品之谋 辽西北风寒,顷刻便天幕暗蓝,大雪飘飘。 王谦在主帅府待到午间,方才出来。 出来后径直回府,草草用了午饭,王谦便又迫不及待地拎上他的宝贝公鸡,出门到祁阳城东的街市斗鸡。 狐朋狗友一大群,早便等着他了。如今来了,便一哄而上,簇拥着王谦进了场子。 王谦往下扫过一圈,便见其中他家小妾的老弟,那个浓眉大眼的小将彭翰飞也在此列。 这人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殷勤地擦桌子摆板凳,都要将金帅楼小二的活计都给抢了。 辽西民风彪悍,百姓欣赏不来京城那些遛鸟赏花的高端玩意儿,便将一间间琴阁画楼都给改成了斗鸡斗狗赛马的场子。也有附庸风雅的,最多便是做个茶楼与斗鸡场的结合版,再无其他。 金帅楼是祁阳城数一数二的斗鸡场。 王谦是常客,有个顶好的位置,据说是整个场子里常胜不败的风水好位。但今日,这位子却似乎好运到了头,一连五场,王谦都输了。 眼看再斗下去他的宝贝鸡疙瘩都要蹬腿了,王谦不得不服输,扫兴至极地甩袖离去。 彭翰飞见王谦气闷,便在城中的酒楼摆了个小宴,请王谦和他一帮狐朋狗友吃喝。酒过三巡,几个汉子便称兄道弟了。唯有王谦,只顾喝闷酒,不多时便醉了。 彭翰飞将王谦送回主将府,夫人睡了,便引到了那位小妾院子。 “老爷,醒酒汤来了。” 小妾温婉可人,照顾得妥帖,扶着王谦柔声细语,将热汤送到嘴边。 王谦迷迷糊糊张嘴喝了几口,忽然伸手掀了碗,嘴里含糊地骂道:“王八蛋子!娘的……我就知道……回来、回来准没本将军的好事……你想劫……你怎么不去劫!奶奶的老子……老子给你背黑锅……” 小妾扫了眼四下里关得严实的门窗,捏着帕子为王谦擦额上的汗,轻声道:“老爷,您醉了,切莫胡言。” “胡、胡言?”王谦眼睛一瞪,瞳仁光却是迷散的,“老爷我、我这是……功高震主……功高震主!他……他留不下我……借刀杀人……” 小妾惶恐道:“老爷,切莫说了,夫人听了,杨将军恐要治您的罪。” 这一句正是戳到了王谦的痛处。 他的正妻是当年杨晋为了拉拢他嫁给他的杨家小姐,杨晋的堂妹。这位杨小姐貌美性子佳,奈何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王谦娶她过门的前十年,即便杨小姐膝下无所出,王谦一念真心喜欢,夫妻之情,二念杨晋慧眼识珠,感遇之恩,也一直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就算抬了两房小妾入门,也未曾宠妾灭妻。 然而十年后,一个个小妾的肚子慢慢大了。王家庶子一出,杨小姐彻底变了样子。 撕破一张温和了十几年的脸皮,杨小姐接连害得两个小妾流产,王谦大怒,却被杨晋一言压下。 杨小姐有堂兄撑腰,变本加厉,只留下了一位自己的陪嫁丫鬟作妾,便是彭翰飞的姐姐,彭嫣。 彭嫣知情识趣,时至今日生了一位小少爷,刚生下便命人送到了杨小姐房里,一直养在杨小姐膝下,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自己儿子的面都不见,更让杨小姐放心。 只是王谦心里却恨极了。 他咬牙切齿,眼眶瞪得通红:“欺人太甚……” “老爷,时辰不早了,歇息吧。”彭嫣为他宽衣,拧干帕子擦手擦脸。 王谦直愣愣躺着,按住彭嫣的手,神色恍惚地喃喃道:“嫣儿……嫣儿……” “老爷……”彭嫣放下床帐,上前看着王谦,目光柔情似水。 王谦呢喃道:“嫣儿……老爷……对不住你啊……这遭事情过了……可要、可要杀头的……” 彭嫣垂下眼:“老爷说什么呢,杨将军在,谁敢杀您的头呢?” 王谦脸上浮出个要哭不哭的酸涩表情:“就是他!就是他……要杀我的头啊……他跟那位……我就是个替死鬼!首贡……是要株连的……株连九族啊……” 说着说着,王谦一个三四十的汉子,竟把头一埋,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没多久,发酒疯的劲儿过去了,王谦便睡着了。 彭嫣给人盖上被子,自去外间梳洗。服侍她的贴身丫鬟进来,彭嫣坐在浴桶里,就着丫鬟的手心写了几个字,对她摆了摆手。 屋里的烛火都熄了,暗沉沉一片。 丫鬟拎着桶到偏门倒水,过了片阴影处停了停,四下一扫,低声快速说了话,便又神态自若地走了。 消息一层一层传出去,没几日便快马加鞭地到了京城。 “首贡?!” 信函啪地往桌子上一摔,萧乾脸色冷得掉冰渣,都气笑了:“真是毒计,好计!” 孙长逸看了萧乾一眼,为他倒了杯茶,“肖兄,气大伤身。” 萧乾压了压火气,喝了茶。他们此时身在京城新开的饺子馆里,两侧的雅间都空着,为防有人偷听。 “听说南越的首贡月初便出了京城,”孙长逸道,“按车队脚力,此时应是到了辽东,要入辽西了。时间紧迫,肖兄可有对策?” 萧乾面色平静,挑眉道:“你有?” 孙长逸眼神一动,声音低缓:“上面那位有此一招,不外乎想逼南越皇帝入大晋请罪。这已是等不得了,南越他势在必得。” 萧乾心头一紧,故作轻松道:“既如此,当初镇国将军兵临城下,打到了涔水河畔,为何不直入京城,反倒签了和约?” 孙长逸之前被萧乾忽悠,以为他失联多年,隐藏自身,并不知晓大晋错综复杂之事,便一半试探一半直言地冷笑道:“此事简单。南越可以是任何人打下来的,但独独,不能是萧乾打下来的。” 是啊,此事如此简单,当初的自己为何看不懂呢?萧乾心里叹息。 或许并非不懂,只是毕竟兄弟手足二十余年,穿过一条裤子掏过一个鸟窝的交情,仍是不愿怀疑。只可惜世事无常,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边可有人手,能在辽东拦下贡品车队?”萧乾问道。 孙长逸摇头:“拦不下,也不能拦下。况且,辽东无人可以信任,来做此事。” 萧乾有点坐蜡,摸着光洁的茶碗边沿沉思半晌,果断道:“我亲自去一趟。还望孙兄能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助我一二。” 孙长逸真的有点蒙:“你身为一国之后,如何离京?” 萧乾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眼下别无他法,不若赌上一把。从京城至辽东,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七日足矣。而贡品这几日刚入辽东,府城停留,与穿境而过,时日差不多。” “太过冒险。”孙长逸不赞同。 他看着萧乾面上三分飒然七分果决的神情,忽然有点恍惚,像是透过这张陌生的脸,看见了那位初出茅庐,在战场上兵行险招,杀伐果敢的英武将军。若真有同样的血统,或真有几分相似。 孙长逸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他抬眼看萧乾。 萧乾眉头一皱:“什么法子,别吞吞吐吐,跟个娘们似的。” 孙长逸眼皮一跳,庆幸自己不是左蒙青那个愣头青,不然非得干一仗。 他笑了笑,道:“肖兄也知,南越皇帝不过傀儡,纵然有些心思,但却气量狭小,难成大器。此番与其费尽心思破解,不如将计就计,便让那南越皇帝入宫,我等于此也可……” 话有未尽之意。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至少比萧乾想出来的这个一旦被发现便死无全尸的好得多。 甚至于孙长逸对方明珏的评价,也甚是客观。但人终究是人,怎会有三言两语便可蔽之?更何况,萧大将军的心本就是偏的。 萧乾瞳色冰冷:“不成。你未见过,怎知气量狭小,难成大器?切莫以偏概全,三人成虎。” “肖兄也是明白人,”孙长逸看着他,眸色幽深,“既知此心狠毒,又何必舍生忘死?” 听得此问,一行言语倏忽便从心口里冒了出来,按也按不住,压也压不下,如泉四溢,灌满胸腔,竟有一时的难言与酸涩。 情之所至,甘之如饴。便只有必,没有何。 这答案突兀现出,令人惶然失措。 萧乾的笑却仍旧自如:“孙兄可别说得如此含混,不过小皇帝还可用用,时机未到,能不动便不动。去往辽东,我也自能安然解困,到时孙兄只管多派几个厉害打手,便是最好的法子了。” 孙长逸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点了头,又定了日子,便走了,且不说他信与不信,你总不能拦着人送死不是? 在饺子馆干掉两大碗皮薄馅大的饺子,萧乾还没吃饱,本该带给方明珏的一碗上又叠了两碗。 往街上一绕,食盒就塞满了,萧乾健步如飞,赶着一点温乎气,将吃食都摆上了方明珏的饭桌。 然而面对热腾腾的饭菜,小皇帝却没一点胃口。 “你要离京?”方明珏俊秀的眉头皱得死紧。 萧乾给他盛热汤,伸手按了下他皱巴巴的眉心,“总皱眉,老得快。” 方明珏摇头道:“此事不可。” 萧乾把人一搂,喂着喝汤吃饺子,方明珏躲不过,脖子都红了,只能张嘴接着。萧乾狼尾巴晃了晃,缓声道:“怎么不可?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朱昆想算计你,旁人是指望不上的。”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怎会摸不清楚朱昆那条狗的心思?甚至于他都能猜出几分他们将会如何行事。只是远隔千里,纵使有人可用,也难以处理好。更何况,他们孤立无援。 萧乾的话,方明珏自然明白。 他甚至清楚,这是最好的法子。不然朱昆和杨晋得逞,他势必扛不住大晋威逼,要舍身入晋的。到那时,一切算计皆成空,他便如褪了鳞爪的幼龙,只能任人宰割。 但放任萧乾离开,普天之下尽是杨晋和常裕禄的眼线,万一露出马脚,他倒不会如何,只是萧乾绝对难逃一死。明明他也曾狠下心肠派人刺杀,但一想到此人真的会死,一股酸胀之意便冒出喉间,直冲眼眶,几要落泪。 可若是联合常太师,却难解释消息来历…… 动用自己的人,辽东又并无眼线…… 一时之间,方明珏脑袋里不知转过多少念头与情绪,嘴里下意识地咀嚼着,竟一会儿吃了满满一碗饺子。 “好了,吃多了该要肚子疼。” 萧乾命人收拾了,揽着魂不守舍的方明珏坐到矮榻上,双臂在方明珏身体两侧一撑,盯着人看了会儿,突然低头亲了下方明珏细长上挑的眼角。 方明珏被这一片温热侵袭,瞬间回过神来,“莫闹。” 萧乾咧嘴笑,搂着人往榻上一压,道:“别想了,我的好陛下。你心疼我呢,我知道。但这回没法子,只能让宝贝儿心疼几日,不过我保证,绝对全须全尾地回来。要是缺胳膊少腿儿,我便提头来见,如何?” 方明珏漠然扫他一眼:“插科打诨。” 萧乾惊讶地睁大眼:“哟,居然没反驳我说你心疼了。难不成真心疼了?来,让相公摸摸……” 说着,便一脸猥琐流氓笑,扒着方明珏的衣领子伸手。 颂阳殿内生了火盆,一下朝方明珏便换了不甚厚重的常服,萧乾的大手轻而易举便伸了进去。刚刚触及一片温凉玉润如上好美瓷的皮肉,萧大色狼心神荡漾,还没来得及摸上两下,便猝不及防地被挠了痒痒肉。 敌人来势凶猛,直袭要害。 萧大将军奋起反抗,反败为胜,最终镇压了叛乱。 “什么时候走?”方明珏伏在榻上,脸色绯红,微微喘着气。 萧乾拼命咽口水,润了好半天嗓子,开口仍是嘶哑:“今晚。” 方明珏低头,脸埋进了萧乾的臂弯,没再言语。 第24章 不眠之夜 萧乾是在方明珏睡着后走的。 半夜方明珏惺忪间一摸身旁,一股寒凉空荡瞬袭脑海,令他手指一僵,清醒过来。 “小德子!”方明珏起身,喊了一声。 殿门立即打开,小德子进来,外间仍点着灯火,透着朦胧的昏光,“陛下?” “朕……朕渴了。”方明珏见小德子关切地望着,喉头滚了滚,说道。 小德子忙倒了热茶端来,愁眉苦脸道:“陛下恕罪,是奴才疏忽。奴才就守在外间,陛下有事叫奴才便是。” 方明珏无可无不可地喝了口茶,摇头道:“不必,你出去吧。” 小德子觑了眼方明珏漠然的神色,斟酌道:“皇后娘娘……是三更时分走的,没带人,临走前给陛下换了新茶……嘱咐奴才照顾好陛下,莫要睡得不好,吃得不好……” “啰嗦。”方明珏小声嘀咕了句。 嘀咕完了,又有点发愣。自己平平板板,寡言少语,何曾说话如此随意过? 果真是被带坏了。 小德子下去了,殿内彻底沉寂,暗色如水汽蒸腾,溢满四处,扑入鼻息。 方明珏躺在床上闭着眼,没了丝毫睡意。 习惯使然,他让出半边床榻,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龙床里面,留出外面一半。 夜间若是起夜或口渴,也不必惊动外面,萧乾迷糊着眼睛起床给他拿夜壶,倒热茶。 萧乾睡觉很死,最初轻易惊动不得,后来起身也如梦游一般,但偏偏还非要伺候他。而且这人睡相极差,夏秋尚不觉得,入冬以来夜夜都要踹被子,屡教不改。方明珏觉轻,一夜三四回得给这煞星盖被子,只恨学不会萧大将军的梦游之法。 仿佛相处也并无太多时日,却总觉着合该如此。像两块对玉,少了哪一半,也不完好。 又翻来覆去了半天,多愁善感得让人心塞,方明珏实在睡不着,于是又把小德子叫进来。 “陛下?”小德子就差用手撑着眼皮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真诚地看着自家主子,“陛下有何吩咐?” 方明珏觉得他睡不着并不是对萧大尾巴狼的思念所致,而是被窝太冷了,便道:“有些冷,你拿几个手炉来。” 小德子尽职尽责:“陛下,要填个火盆吗?” 方明珏搂着被子,深沉地颔首:“可。” 于是十佳员工小德子大半夜搜刮出来三四个手炉,呼啦啦全往龙床上一塞,又加了俩炭盆,烧得整个颂阳殿都热气腾腾的。 “下去吧。”方明珏摸着暖乎乎的被窝,心满意足地躺下,把亲爱的手下用完就扔。 颂阳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然而这安静没多久。 翻来覆去,汗都闷出来了,方明珏还是睡不着。他坐起身,张了张嘴,还是决定不折腾小德子了。 方明珏将手炉都掏出来,看了看,留下两个,将另外的放到矮几上,便又躺下了。 过了会儿,他又觉着好像有点冷,睁开眼伸手拿过个手炉来,又塞进了被子里。不过好像又太热了,他想了想,又把手炉拿出去。但似乎又有点冷…… 一个手炉掏出去,放进来,一直试着冷暖。 眼看都要到后半夜了,方明珏还没调试出个完美温度,便只得扑倒在床上,痛苦地放弃。 他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会儿,然后认命地起身,翻箱倒柜,把萧大将军的一排小泥人摸出来,在床头的矮几上挨个摆好。萧乾捏的都是他的模样,虽然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但看姿势不是他看书的,便是批奏折的,还有嘴里塞着吃食,腮帮子鼓鼓的。 盯了一会儿,似乎有了点睡意,但仿佛还缺点什么。 方明珏在里间转了一圈,打开衣柜,拽出一件萧乾的外衣,往怀里一搂。 然而还没搂热,小皇帝又觉得不妥,把外衣塞回去,换了件中衣,闻着清新的皂角味,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被窝。 可算是睡着了。听见里面没了动静,门外的小德子撑着沉重的眼皮,心酸地想着。 方明珏辗转难眠,而萧大将军也过得紧迫。 此时,天色已亮,他已经快马加鞭出了京城百里,林木在两侧飞驰倒退,雾气将破。 浓重的霜露湿透他的衣襟,覆压着肩背,长眉挂着霜花,飘下一点凛凛的寒意。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人,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 而且不知孙长逸是有意还是无意,选的人全是萧乾的旧部,曾在大晋军中的兵卒。其中一个左蒙青是他们的领头,块大壮实,却似乎格外怕冷,裹得跟个大面团似的,还直哆嗦。 “肖、肖兄弟,”左蒙青追上来,与萧乾并驾,冻得牙都打颤,“这、这他娘的太冷了!等会过渠水了,喂喂马,咱也喝点热汤吧。” 萧乾长发齐根向后梳着,头上戴个斗笠,阴影垂下来,遮住半边面容。他瞥了一眼左蒙青,咧嘴一笑:“咱不从渠水过。” 左蒙青也有点蒙:“渠水不是从北元府去辽东的必经之路吗?” “谁说我们要走北元府了?”萧乾口中吐着薄薄的白雾,“北元府走,太远,而且过往商队与官府中人太多,容易暴露。我们走另一条,凤眼谷那条。” 左蒙青脸色发青,十分震惊:“草!大兄弟,荒山野岭几百里,连个拉屎的地方都没有,你他娘的疯了?” “娇气,”萧乾淡淡看他一眼,“有驿站。” 谁他娘的娇气! 左蒙青想骂回去,但嘴张了张,还是闭紧了,他总觉着他从这一眼里,似乎看到了……杀气? 第25章 贼兄贼弟 辽东这地方,人不杰地不灵,可谓是穷山恶水,刁民辈出。 最为繁华的府城也是贼盗猖獗,屡禁不止。这贼盗就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师父蹲号徒弟接班,真都抓了恐怕太守府的大牢都得加盖三间。 所以,当萧乾提溜着一绳子小贼回客栈时,左蒙青没有半分惊讶。 四个小贼被摔到地上,双手都被一根绳子绑住,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怎样都蹦跶不走。小贼们被从醒打到晕,又从晕摔到醒,命途坎坷,一把老泪,哆哆嗦嗦跟四棵小白菜似的,往墙角一蹲。 “这是干什么?”左蒙青与屋内的兄弟面面相觑。 萧乾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个口型:看着。 说罢,转头拎过来个长凳往小贼们面前一坐,大马金刀,姿态比土匪还土匪。 手里的花生米一弹,正打到一个小贼脑门,吓得那小贼抖若筛糠,就差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了,“大爷!大爷您就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哪个门的?”萧乾翘着腿道。 那小贼一怔,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心想要糟,竟是个懂行的。 “问你话呢!”萧乾佯装不耐,踢了踢人。 他身后几个汉子人高马大,或坐或站,都是虎视眈眈地看过来。小贼心知这是逃不过了,这明显武力值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便只好认怂:“常、常四爷门下的。” 常四爷是哪个茅坑的屎壳郎,萧乾毫不知晓,但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眼神带着刀子似的,从左到右把这喘小蚂蚱扫了个遍,才挑着眼角冷笑道:“你们几个都放出来了,怎么着,瞄上哪个大户了?” 这并没什么不可说的,乃是贼盗这个行当里公开的秘密。 小贼嘿嘿笑道:“这不是有京城的贵人入府嘛。” “人来了有段时日了,还要观望着不动手?”萧乾诧异道。 小贼道:“大爷您从外地来的,有所不知。每年这时节辽西辽东的边界那儿总不太平,寻常商旅也会歇几日买卖。京城的贵人冒不得这个险,便还在府城住上四五日,等清了道才走。这些时日看得太严,等临行前夜才是大伙下手的好时候。” 萧乾嗤笑道:“你们倒是精明。” 小贼咧嘴笑,此时看出萧乾没甚恶意,倒也不怕了,“大爷,能给口水不?您看我这嘴都裂成八瓣了,也没法给您说利索不是?” 萧乾眼皮抬了抬,亲自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你小子,叫什么?” 小贼咕噜噜喝了水,一抹嘴,笑道:“小的孤儿,没名字,常四爷看得起,给取了个,叫郑钱。” 这名字倒是怪实诚的。 萧乾按了按嘴角,继续跟小贼套近乎。刚出茅庐的小崽子哪儿是三千年的狐狸的对手啊,没一会儿就给忽悠上套了。 俩人绳子也松了,凳子也坐上了,还让左蒙青下去提了一坛酒。几个大老爷们围坐一块,炉子烤着羊腿,煨着小酒,推杯换盏间,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大哥,不是小弟我吹牛……这辽东地界,就没有我郑钱打听不来的事!”三口猴尿入口,郑钱已经卸了一半防备。 不在其它,只是人家人多势众,若真要欺人,犯不着还要这般虚与委蛇。辽东地界乱,无头命案委实太多,人家个个都带煞,明显是见过血的,也不缺他们这一两条狗命。 好吃好喝招待着,再加之并无利益冲突,郑钱便无所不能言。兴致高了,还给几位新认的大哥表演了几手绝活。 气氛正浓,萧乾与左蒙青对视一眼,左蒙青便眉头一皱,一脸苦涩地叹道:“老弟,不瞒你说,这回还真要你给大哥们指条明路。” 郑钱醉醺醺地睁着眼:“大哥……大哥您说!” 左蒙青道:“兄弟几个原先给辽西那边混口饷银,后来不想干了,便退下来做个闲散汉。手里攒了几个小钱,禁不住花,便想着在北边求个谋生。误绑了几位兄弟,是咱兄弟年轻气盛,大哥我赔罪,自罚三杯!” “哎大哥,小事,小事!”郑钱拦住,勾着左蒙青的肩膀。 其他三个小贼只顾着吃喝,全然没理这边,看来全是郑钱的小卒子。 “大哥……大哥是想让我给你们选个道儿,是吧?”郑钱耷拉着眼皮道。 萧乾适时倒了杯酒,又推过去一个鼓鼓的荷包,“郑兄弟,实不相瞒,我们也看上了京城的贵人。” 郑钱头一抬,酒醒了七分。 虽说毛贼大盗们并不介意与同行分一杯羹,但外来户总是不好混的。 萧乾见状哈哈一笑:“郑兄弟莫慌。我等并非是想抢辽东的兄弟们财路。俗话说得好,偷不如抢……”萧乾眼睛一眯,附赠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虽说在一个贼面前说偷不如抢,实在有点踢馆子的嫌疑。但此时这话,却无疑是恰到好处地打消了郑钱的疑惑。 “这……我认识的都是同行……”郑钱犹豫,眼珠子却跟黏在了荷包上似的,拽都拽不下来。 “我们只消知道些消息,”萧乾见他松动,趁热打铁,“等到兄弟们动手那日,为大伙扫个尾便可。我听说太守府戒备森严,若一动手引发骚乱,恐难脱身……” 这时候若有强盗横插一脚,想必毛贼们手脚利索,早便没了影踪。若要事后算账,都是找不着人的。 萧乾话里的意思,郑钱哪怕酒醉,也听得分毫不差。这合作一把,有利无害,当然是好事。 郑钱又装模作样推诿了一番,在萧乾拿出第二个荷包后,屈服在了金钱攻势下,顺利成为了萧大将军的消息筒。 先是威压,再是怀柔,最后还不忘利诱,左蒙青算是对萧乾的鸡贼了解一二了。 将一帮毛贼送走后,剩下的几个汉子醒了酒,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名叫顾宴的对萧乾道:“肖兄弟,打探消息,监视太守府,我等亲自前去便可,何必用上几个毛贼?” 另一个圆眼睛的小矮个儿高衡也道:“毛贼最是不讲信用!这一来二去,放他们离开,别把咱们的消息泄露了!” 萧乾瞟了左蒙青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咋回事,暗部收人质量就是个这? 左蒙青干咳一声,尴尬得老脸都红了,“都是新手,小屁孩。” “孙长逸让我带孩子?”萧乾毫不客气地手一伸。 左蒙青下意识地摸出钱袋子放上去,放完了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萧乾。 这一套动作熟悉至极,全然是不要脸的萧霸王讹钱的套路。这一回原封不动原汁原味地复制到了另一个缺德货身上,左蒙青心下便有些犹疑,之前的某些疑虑猜测,也不由去了七八分。 “什么带孩子,跟你说话呢!”还是个半大小子的高衡凑过来趴桌上。 左蒙青戳着他脑门把他戳开:“没大没小的,一边儿去。以后不带脑子,甭跟我出来。” 高衡捂着脑门缩回去,跟个鹌鹑似的坐好了。 萧乾收人钱办人事,难得耐心道:“辽东是贼盗的天下,他们无孔不入,乃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我们若不想被姓常的姓杨的发现,少不得这帮地头蛇掩护。他们在这儿,远比什么将军皇帝一呼百应。” 顾宴眉目闪过几分恍然。 着名厚黑学专家萧乾继续忽悠:“况且我等此番出来,那边想耍什么奸计,怎么耍,何时耍,我们一概不知。也不能当真截住首贡,撞进别人套里。就咱们四个人,做不到日夜盯着。况且若真出事,我们也不能出手,不然岂不是暴露行踪,平白留了个把柄?计谋呢,要玩,就玩得漂亮些。借刀杀人,懂不懂?” 高衡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拍着脑门敬佩道:“太不要脸了!” 萧乾长腿一伸,直接把这倒霉孩子的凳子给踢了,高衡坐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趴在地上抱着顾宴大腿哎哎叫。 顾宴道:“肖兄既然已有安排,那不知这几日我等该如何行事?” “隐藏行踪,”萧乾嗑着瓜子,一本正经,“买点特产。” 顾宴:“……”这莫非是什么新版暗号? 这自然不是什么暗号,而是实打实的安排。并且萧大将军本人身先士卒,将这项安排贯彻到底。 白日里他不出去,一到傍晚,便简单化个妆,裹着披风斗笠走街串巷,将辽东府城的美食馆子给溜达了个遍。 每次掌灯时分回来,左蒙青都能看见此人大包小包,玩意儿备得比卖货郎还齐全。 反正萧大将军不差钱,一看见新鲜玩意儿,便想着独守空房可怜巴巴的小皇帝。 一面焦急着想赶紧回去,一面心疼着可劲儿花钱,凡是他觉着方明珏看得上眼的,上至名楼特产糕点,玉石字画,下至面人拨浪鼓,路边奇形怪状的小石头,他都搜集着。毕竟外出回去给媳妇带礼物,可是好男人的优良品质。 而且幸得萧乾精明,财不露富,也得了地头蛇关照,才不至于被不长眼的毛贼兄弟光顾。 剩下的人里,左蒙青懒得都要冬眠了,天天窝着。 高衡孩子心性,起初还能在客栈憋个一两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拉着顾宴逛早市,同样是个极爱吃的货色。 顾宴陪他出去了两日,便板着个面瘫脸找到了左蒙青,提前申请下个月的饷银,不然他只能在西北大地上发掘一下优质的冻土资源了。 幸好,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 当日夜里,萧乾房间的窗子被敲响,郑钱贼头贼脑探进来,眉目焦急。 第26章 小皇帝的现代之旅·上 融暖的熏香飒飒扑落。 “啪”地一声,毛笔掉下,在层叠的宣纸上晕染了一大片乌黑的墨渍。 方明珏被这响动惊得回过神来,疲累地捏了下眉心,看着几页纸上画了一半的残像。似乎全是一个人。劲装玄袍,腰间束着紧致的腰封,衬得这整个人都挺拔英气,玉树临风。但这人的脸是空白的。 盯着空白处又出了会儿神,方明珏胡乱将画全都卷起来,塞到御书房一处隐秘的格子里。 小德子进来上茶,见方明珏一直盯着他,眼神幽深,登时吓了一脖子白毛汗,战战兢兢地问:“陛、陛下,有何吩咐?” 方明珏拿着奏折,一副端正的样子,“皇后呢?” “皇后娘娘出宫了,”小德子被午后的阳光晒着,心里发麻,“还未回来。” 方明珏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在空白的奏折页上写了个“妇德”,然后画了个大叉。 小德子觉着有股杀气在脖子上绕了一圈,骇人得紧,便又抖着腿道:“娘娘……娘娘本就不在意这些……兴许……兴许忘了今日乞巧……” 方明珏又盯了小德子一眼,接着写了个“妇功”,又画了个大叉,才淡淡道:“下去吧。” 小德子如蒙大赦,抱着一颗鼠胆哆哆嗦嗦下去了,心里却犯嘀咕。皇后娘娘一向宠陛下宠得没天理,这么要紧的日子怎么就忘了? 御书房内,空白的奏折页最后写上了一个“肖”字,被换成朱笔画了个鲜红的叉! 连太监都晓得的日子,萧乾却摸不着影踪,方明珏一口恶气压在心底,闷闷地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盒子抱起来,蹲下身,拉开柜子底层,将盒子拼命往里塞。 塞好了,方明珏起身,兴许在气头上,一下子起急了,猛然眼前一黑。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毫无依靠的失重感让方明珏下意识攥住了旁边的东西。 “你还好吗?” 熟悉的嗓音,低沉微哑,含着点糖丝一般化不开的笑意。 方明珏猛地睁开眼,正对上男人含笑的眉眼,“肖、肖棋……” 萧乾温和的笑意僵了僵,他扫了眼方明珏攥着他胳膊的手,虚按了一下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挪下去,“没事就好,低血糖就多喝点糖水,注意饮食,别起太急。” 关切的神情不似作伪,但却有点敷衍。说完,转身就走。 方明珏一怔,正要去拉,却先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方哥!我的爸爸啊,你吓死我了,剧组盒饭再不好吃您老人家多少也吃两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低血糖的毛病……你这都晕糊涂了,连萧影帝都敢抓……”反戴着棒球帽的小助理哭丧着脸,哆哆嗦嗦说。 方明珏看着面前面嫩了许多的小德子,正要开口,却忽然视线一顿,紧紧闭上了嘴。 一辆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周围的建筑也全然陌生……小德子穿的这是什么?头发为什么黄了?番邦人? 方明珏的世界一下子,全变了。 赵德光已经习惯了方明珏冷脸沉默,毕竟他从方明珏出道就开始做他的助理,深谙这位当红小生的脾气。说生了是高冷,说白了就是智障。而且还是那种自己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偷智障发骚的类型。 片场收工,方明珏的保姆车来了,赵德光一路絮絮叨叨,把人拉扯到剧组的酒店。 导演临时要改剧本,给大伙放了两天假,一群人勾肩搭背出去喝酒聚餐,只有一个生人勿近的男二号方明珏做了留守儿童,孤零零回了酒店窝着。 这也正合小皇帝的意。 他并不知晓为何自己一蹲一起世界就变了个样儿,他觉着,兴许是梦。 既然是梦,那便不须拘太多虚礼,也不须顾忌太多。 所以在赵德光离开后,方明珏换上了床上那件看着与南越服饰相差不大的丝质浴袍,拢紧了过大的衣领,敲了敲隔壁据说是不爱聚餐爱睡觉的萧影帝的房门。 在梦里,肖棋取了名字的谐音,叫做萧乾。听起来倒是比肖棋这文弱的名字更适合此人。 “谁啊?”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方明珏定了定神,“是我。” 里面静了会儿,脚步声响起。 方明珏调整了下站姿,低头看看,又觉着不好,便放开手,任由宽大的浴袍衣领一滑,露出精致白皙的锁骨和小半个胸膛。 看着自己的胸口,方明珏一怔,赶紧又往上拉。 然而还没来得及拉紧,房门开了。 萧乾显然是刚洗完澡,穿着浴袍,领口拉得严实,全没有门外人的放荡不羁。 “明珏,有事?” 萧乾往门口一靠,一点没有请人进门的意思。更是十分正人君子地伸手帮着窘迫的小皇帝拉好了领子,低声笑:“慌什么?这边没摄像头。” 摄像头是何物,方明珏并不想纠结。他十分顺意地任萧乾拉好领口,仰头看着他,“朕……真没事,我只是想同你睡。” 萧乾整个人一僵,脸色不变,眼神却阴沉下来,“你还小,怎么就接触这些事了?这话还跟谁说过?” 萧乾今年二十七,拿过影帝,见惯了娱乐圈的臭水沟,自认为这种事只要不碰到自己头上,便可一笑置之。但莫名地,还是被这只有过一两场对手戏的小东西给挑起了火。 这话说得如此坦然自然,也不知是说过多少遍了。 方明珏还恼怒他七夕不见踪影的茬儿,懒得理他,心想睡个觉居然还敢拒绝朕?便直接一弯腰,竟然从萧乾撑在门框上的手臂下钻了过去,像只夹着尾巴的小奶狗似的,一溜烟窜了进去。 第27章 小皇帝的现代之旅·下 萧乾脑中天人交战。 一边的小天使楚楚可怜:“影帝大大忘了这么多年洁身自好,连手动diy都超有节制的优良品质了吗?” 小恶魔不甘示弱:“呸!都奔三了还是个老处男,有个屁值得炫耀的啊!反正这小鲜肉看着挺妖艳贱货的,再说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吃白不吃。你看那小腰小屁股的,啧啧……” 小天使泪眼汪汪:“男神你不能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小恶魔一叉子给撂倒了。 小恶魔忽闪着黑漆漆的小翅膀,得意洋洋地看着萧乾,露出邪恶的微笑。 萧影帝抹了把脸,调整好了心态,转身关了门。 这是间大套间,萧乾在客厅没看到方明珏,绕进卧室,就看见青年坐在床边,拖鞋从脚上掉下来,两只光裸的白生生的脚丫子擦着雪白的床单晃荡着。 萧乾干咳了声,还是原则占了上风,“我……我这儿不方便,你回……” 方明珏抬起头,抿唇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如星子般晶莹透亮。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萧乾到了嘴边的一句话硬生生给从高速上转了个弯,方向盘差点没扭断了,“……你会调水温吧?” 草,这年头谁还不会转个把手了? 萧乾这话一出口,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天天吹牛逼日天日地日空气的,真出来个人给你日了,咋还怂成这样了呢? “什么?”方明珏茫然。 萧乾看了他一眼,认命地进浴室放好水,温度调好了,一转身,就看见青年站在浴室门口望着他。 “过来洗澡。”萧乾招了下手,“我去客厅睡,你洗完就先睡吧。” 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操心老妈子附身感是从何而来,萧影帝十分心累,走出浴室关上门,功成身退。 然而这身退了还没三步,就听浴室里“啪嗒”一声,动静还不小。 萧乾心里一紧,忙拉开浴室门。 雾气蒸腾间,一片白玉似的裸.背先入了眼,水流翻涌半遮着下半身,很有点朦胧勾人的意思。美色当前,萧乾不动声色地扯了下浴袍,微微撅起点屁股,不让前面太过突出。 “怎么了?”萧乾嗓子有点干,眼珠子像钩子似的,一遍遍刮着那片背。 方明珏转过身来,镇定道:“无事,掉了点东西。”说着,他指了下地上。 一块淡蓝色的肥皂静静地躺在那里,十分无辜。 这这这这……这他妈是让老子给他捡肥皂??还真他妈有梦想! 萧乾震惊了。 他微微撅着的屁股立刻一挺,规规矩矩收了回来。这直接导致浴袍前面对襟的缝隙被轻轻一顶,露出一块神秘的黑色凸起。 这时,方明珏见萧乾愣着不动,有些疑惑。 他也不知那块蓝蓝的东西是何物,但掉了总归还是捡起来好。只是他从未在萧乾面前荒唐得露出过全身……这犹豫只有短短一秒,就被皇帝陛下抛之脑后。 毕竟,这是在梦里啊,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于是,没有任何觉悟的方明珏坦然自若地迈出了浴缸,弯腰捡起了肥皂。 随着他毫不遮掩的动作,细腰微沉,两瓣圆润的弧度下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深陷的股沟隐约可见…… 草!你这样会被日的你知不知道?! 萧影帝在心里尖叫着,争分夺秒地狠看了几眼,然后“啪”地一声甩上了浴室的门,“快洗!” 方明珏不明所以,难得点燃了呆萌属性。小皇帝自我安慰,心想这是梦里,出现任何不合乎常理的事也都寻常,皇后的奇怪举止就也不再细究了吧。 周围的物件全不认识,方明珏便用水洗了洗身上,又闻着那块蓝蓝的东西散发着类似皂角的香气,猜测是沐浴用的,便又擦了一遍肥皂。 等他出来,便见卧室里没了人,只床上原本米色的被子换了,变成了崭新的淡蓝。 萧乾端着牛奶走进来,心里扇着自己嘴巴骂贱货,面上却无奈地笑着:“喝了牛奶,早点睡吧,你今天拍戏也挺累的。被子都是新的,灯的开关在这儿。” 方明珏喝了萧乾给他的牛奶,心想梦里的茶竟都是甜的。 拉开被子让人躺上去,萧影帝正要走,却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青年全身盖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乌黑柔软的发丝散在枕头上,更衬得一张清秀的脸越发白净好看。 “你去哪儿?”梦里,萧大将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小皇帝留宿申请。 然而梦里的萧大将军残忍无情地拒绝了小皇帝,“我在外面,有事叫我……别害怕。”想了想,萧乾又补了后面半句。 之前出了浴室,萧影帝冷静半天,思考许久,在打开窗户看见外面电闪雷鸣之后豁然开朗。 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准……这人是怕打雷呢?小兔子怕打雷瑟瑟发抖寻求人一起睡什么的,想想还挺带感的呢。 况且,萧影帝虽然不八卦,但他有一个娱记出身的神助理。上至影帝天王,下到尸体群演,只要是有名字的,他就能上知祖孙三代,下晓吃喝拉撒。 刚进组的时候,神助理就曾跟他八卦过方明珏。 当红小生,演技花瓶,全靠卖脸,这是现象,他也无可厚非。不过好像听说这个方明珏脑子缺根弦,愣得很,刚出道差点被雪藏,是因为打断了想潜他的一个小导演的手? 他当时昏昏欲睡,再加上对这个人不感冒,也没多听。 只是若真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主动寻求潜规则呢。 萧影帝自认想通了关键,将方明珏的求抱抱求安慰悉数归纳为——怕打雷。 完美……完美个屁!活该你他妈七夕还是条狗! 萧影帝自怨自艾,在方明珏古怪困惑的目光下,抱着被子去了客厅沙发,临走前还贴心地给小皇帝关了灯。 套间客厅沙发够大,但放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还是有点憋屈。萧乾可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有点喘不上气。 他挣扎着睁开眼,憋了一肚子火气,正要开喷,就见一颗大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心靠了下去。 “明珏?” 萧乾搂着人坐起来。 方明珏明显是睡着的,他随着萧乾的动作伸了伸脖子,把脸蹭进萧乾的颈窝。 温热的呼吸扑打着喉结。 这真是要了他的老处男命了! 萧乾捂着额头,半晌无奈地笑了。这小东西……别是半夜撒完尿都想着找他吧? 到底忍不住,在那张脸上吻了吻,二十几的大老爷们纯情得跟小学生似的。 萧影帝害臊极了,半刻也不耽误地起身打横抱起人,送回了卧室床上,正要离开,却被紧紧搂住了腰。 萧乾算是服了这位大爷了,甩了拖鞋直接进了被窝,把人往怀里一扒拉,抱着就睡了。 明明是在梦里,怎么还能再睡着呢? 方明珏也搞不清楚,他就是再次睡了过去,且睡得十分安心,仿佛还靠着个熟悉的怀抱,暖人得紧。 “太医来了?罢了,请进来……” 耳边有朦胧的声音,暖乎乎的怀抱往上一抬,就要撤离。方明珏皱了眉,搂得更紧了,那怀抱也要跑,跟他较劲似的。他一急,便睁开了眼。 萧乾正凑近了,恶狠狠地捏他的脸:“小崽子,玩我呢?不吃饭?饿晕了?” 方明珏环顾四周,是颂阳殿。 他心里松了口气,又颇为遗憾。怎么在梦里也那般不争气?被这人说哄睡就哄睡了,都没占着什么便宜。他肖想这人下腹那几块硬邦邦的肉很久了,都未来得及在梦里耍次流氓。 “还困着?”萧乾摸了摸方明珏的脸,他都没舍得使劲儿捏,“让太医看看,先用膳,等会再睡。” 太医白跑一趟,看了也无大碍。膳食很快端上来,较为清淡。 萧乾鞍前马后地喂着人吃了,便自己去沐浴。 他向来手脚利索,沐浴完进到里间,便见方明珏还在床头坐着看书,眼神不自然地一下下瞟着矮几上的一方锦盒,耳根还蒙着薄红,不知在想什么。 萧乾忍笑,熄了烛火,淡定自若地翻身上床,“睡吧。” 小皇帝明显一愣,随即抿紧了唇,不发一言地放下书卷,便真要躺下。 “哎,”萧乾忙把人拉住,若真就这么让人睡了,可真要反了天了,对着小皇帝的眼睛便勾唇笑,“不是早盯上了吗,这会怎么不吱声了?我这一天跑断腿,就为了它,若陛下连看都不看便睡了,臣还真要伤透了心了。” 方明珏唇抿得更紧了,“那便……拿来看看吧。” 萧乾长臂一伸,将盒子拿来打开。 是块淡蓝色的肥皂。 “这玩意儿据说是个新鲜货,从海那边送来的,我觉着你或许喜欢……” 小皇帝看看肥皂,又看看萧乾,一时一言难尽。 那究竟……是梦,还是真? 得了礼物,小皇帝似乎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萧大将军一颗糙汉心,一时琢磨不透。 次日方明珏上早朝,萧乾溜达进御书房,按照小德子的说法在一面柜子前瞧了会儿,蹲下身掏出来个盒子。 小皇帝还是气着了,礼都不送了。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不给我便自己找。 萧大将军毫无私闯御书房的心虚愧疚,一把砸了盒子的锁,打开了。 黄色的锦缎上放着一对对玉。雕工拙劣,但看得出雕琢之人的用心。 玉上分别刻了两行字。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萧乾嘴里念了一遍,指腹摩挲着光洁的玉面,心口跟塞了一大把桂花糕似的,甜得腻人。 大咧咧把玉佩往身上一挂,正要走,萧乾一转身,又看到一处格子上似乎掉出了点白色的纸。 他好奇地伸手抽了出来,展开一看,竟全都是自己的画像。只是全没脸,也不知是不是小皇帝心里已将萧大将军给判了不要脸的罪。 萧没脸想了想,拿起了毛笔。 下朝回来,方明珏往御案后一坐,便觉不妥。 拂开几本奏折,将底下的宣纸露出来,便见几张萧大将军长身玉立的画像,空白的脸上没添五官,反而齐刷刷全写了两个大字—— 相公。 第28章 嚣张破计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当贼的必然也有。 要说这辽东府内盗贼的行当,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等的必然是常四爷那种划片划区,手下小弟无数,打手遍街的硬茬子。这种总共也超不过十来人去,属于贼王,绝不轻易出手。 至于第二等,便是郑钱这种,仍还要偷偷摸摸混日子,但手下也有几个人,有组织有纪律地进行盗窃。 他们这些人里,有不成文的规矩。 辽东府统共这么大地界,若真出了好东西,贼王们看不上的,便由这些人定好个日子,大伙你来我往,谁也别擅自行动,都能分一杯羹。 这也是这么多年辽东贼多而不乱,仍有点繁华虚相的缘由。 “别急。” 萧大将军很有大将风范,临危不乱,还顺着窗子递过去杯茶,老神在在道,“有人动手了,或许并非是不按规矩,而是不知规矩。” 郑钱脸色一变。 “你们可是都收到风声,说有人动手了?”萧乾问。 郑钱跃进窗子来,谨慎地向外看了看,深夜接道空无一人。 “应当是都收到了,”郑钱道,“太守府内不止我们一家有人,其他人也急了,恐怕都要提前动手。” 萧乾笑道:“那便动,你们也动。” 郑钱苦着脸:“这……肖大哥,我们唯恐有诈啊。这事有点作妖,今晚动手的人的身份还没查到……” “男子汉大丈夫,哪儿能这么畏首畏尾的。你想想,若是失了这次机会,钱财宝贝分得多少是其次,常四爷那边可从来都不缺人,”萧乾一拍郑钱肩膀,“没事,信我回,我替你们善后。” 人心最是诡谲,但萧大将军却跟捞鱼似的,很容易一摸一个准。 郑钱失手一两次,也不会太过在意,为此冒险并不值得。但若是令顶头上司不满了,只怕也混到头了。 而他的上司,最讲的就是个面子。 谁都动了,就他不敢动,那岂不是堕了拳打南城大赌坊脚踢北街小妓院的常四爷的名头? 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郑钱眼珠微颤,一咬牙:“肖大哥,你想要什么?” 萧乾眼皮一抬,毫不意外郑钱猜出他另有目的,他一开始便没有要妥帖掩饰,一顿酒菜再好,郑钱也不是傻子。 萧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我只要今晚之后,所有人都知晓是大晋来的贼人,不懂规矩,提前动了贡品。” 郑钱领悟不透这弯弯绕绕,但这条件委实算不上什么条件,先应了也无妨。反正在辽东,他们才是地头蛇。 郑钱离开,守在门外的左蒙青推门进来,“你想来招祸水东引?” 换上一身大盗标配的夜行衣,萧乾缠紧了腰带,冷笑:“哪来的祸水东引,我只是还他们个光明正大。” 这天底下,若说有人第一个了解朱昆那点脏心烂肺,那除了萧乾恐怕再没别人,朱昆自己都不行。当然,萧大将军掩耳盗铃,傻了吧唧送掉小命的事可能得另算一码账。这是萧大将军一生,哦不,两生,最大的污点,掉在白纸上,抠都抠不掉的那种。 朱昆少年登基,能坐稳皇位,与大晋辅政大臣们的正直能干分不开家,但他自身也是个性情极其狠辣的人。 他最擅长的事,也莫过于赶尽杀绝。 萧乾信一个人,便会有掏心掏肺的傻气。若非他当初全然信任朱昆,也不会看不到明明已经打到了南越皇城,朱昆还要让他鸣金收兵的缘由。 因为放虎归山,怕其称王。 而如今,虎已死,他也该对山动手了。 萧乾让左蒙青坐镇客栈,随时接应,自己出了门。 他赶到太守府时,太守府已然灯火通明,卫兵将整座府邸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遥遥能望见院内混乱一片,喊声四处,火光涌动。 萧乾的身手避开几个卫兵绰绰有余,轻而易举便摸到了朝贡队伍的领头羊,礼部侍郎石康原的窗外。 几扇窗全亮着,一道人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胖墩墩的,歪斜地印在窗纸上。 这人不住地喝茶,胡子打颤,低声咳嗽着,颇有点坐卧不安的意思。 萧大将军蹲在墙角当蘑菇,冻得两排牙都要哆嗦掉了。心里头正把石康原这老乌龟的十八辈祖宗问候到第八遍时,另一边的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了。 “哎呦我的侍郎大人!您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给这儿喝茶呢?前面都乱了套了,您得主持大局啊!”一个矮瘦的人影冲进来,急得直跳脚。 从这人进门,石康原似乎是真不着急了。 他慢悠悠呷了口茶,淡淡道:“太守大人,何必如此焦急?不过一两个小毛贼罢了,连贡品的库房在哪儿许是都摸不着呢。” 太守老头脾气急,恨不能把这不紧不慢的老乌龟掀了壳,甩袖冷笑道:“那是了,若真丢了贡品,这头一个怪罪的必然不是你石大人,而是我等父母官啊。” 石康原仍老神在在,“便是丢了一两件不打紧的,补上便是,无妨。只要不碍着你我平步青云之路,便都是小事,何来怪罪啊,谁能怪罪啊?” “自然是上头怪罪……”太守声音一顿。 石康原呵呵一笑:“太守大人,这上头,却不知是哪一个?” 太守站在原地,一时无声。 石康原倒了杯茶,送到太守面前,意味深长道:“库房里的那些玩意儿便是全丢了,也不如柴房里那一根汗毛打紧。太守大人,话已至此,你不听,也得听了。” 太守芦柴棒似的干瘦的手臂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来,在窗纸上映出枝桠般横亘的影子。 他接住了茶碗,苍老的声音道:“你姓杨?” 石康原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哈哈笑起来:“那是自然,难不成还姓方?” “这南越就是姓方的。”太守漠然道。 说着,突然出手,直接一茶碗扣到了石康原脸上,把人怼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滚你娘的!” 哗啦一声,连茶带水,碎瓷满地。 太守下巴底下的胡子抖动着,佝偻的身子却硬生生逼出一股器宇轩昂的气势,踹开门便走了。 萧大将军目瞪口呆,未成想南越这混吃等死的地界,竟然还有这等疯癫小老头。 “费礼!你你你你你欺人太甚!你给我等着!” 太守的身影朝远处奔走而去,消失在黑暗里,将石康原的叫嚣扔在脑后。 “老不死的……”石康原爬起来,在屋子里骂骂咧咧,“一只脚都进了棺材还这般嚣张。杨将军说得果然没错,要想拿下辽东,非得把你另外一只脚也给挪进去!” 萧乾摸摸下巴,决定有空了先一步把这个狗玩意儿挪进去,并且钉死棺材板。 他又蹲了会儿,只听见石康原将各种阴险恶毒的法子骂了一遍,再无其它,便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太守府的柴房。 柴房四周无人,黑漆漆一片。 萧乾在柴房里掀了个遍,也未见什么不妥。这与其它任何一间柴房都无甚两样,甚至连草垛里都被萧乾翻了遍,也一无所获。 难不成这手脚动在了草垛上?干草涂了剧毒?然后朱昆吃草的时候中毒,方明珏自裁谢罪,南越一举亡国? 这情节可比南越说书的话本还要离奇。 饶是一贯沉稳周密的萧大将军,此时也急了一脑门汗。 他有心要回去绑了石康原逼他说出来。但这次他要的就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把这锅扣在辽东贼盗身上,不让朱昆怀疑分毫。不然以朱昆的性子,一旦知晓是自己计划败露,必然鱼死网破。 如今的南越,可是连张网都称不上,最多就是几根破线,还跑丝了。 “娘的……”萧乾低骂了声,深觉自己战场十几年,都活到狗身上了。 外面火光逼近,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呼喊声。 “快!这边!” 一派火光流星扫尾般奔来。 萧乾左右看了眼,从后窗翻了出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萧大将军许是今日走狗屎运,于是万分荣幸,落脚便踩了一坨软乎乎香喷喷的玩意儿。 萧乾一张俊脸顿时扭出了十八道褶子。 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个控制不住喷火把这半个太守府都给烧了。 随意蹭了下鞋底,萧大将军忍着恶心正要离去,却忽然一怔。 一只硕大的马头从旁边破烂的棚子里探出来,两绺长长的鬃毛卷成奇特的云纹,跟大姑娘的小辫子似的,从耳后垂下,衬得一张马脸端庄得很,大家闺秀风范十足。 水汪汪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黑灯瞎火里,瞧着萧乾,脑袋还歪了歪。 萧乾心里咯噔一下,笑了。 南越最负盛名的千里马,踏云驹。 之前方明珏翻看贡品折子时,还问过他,若是喜欢,要不要讨来放进宫养着。萧大将军爱马,但更惜马。 好马应驰骋草原,不应埋没深庭,所以萧乾溜达过去看了一眼,便忍痛拒绝了。后来听闻,便是这踏云驹被送走了。 萧乾摸了摸马头,矮身钻进了棚子里,随手抓了把马草闻了闻。 一点不易察觉的古怪腥味从草叶间传出来,若非熟悉草料或嗅觉敏锐之人,绝难发现。 萧乾半蹲着,安抚地摸了摸踏云驹,然后轻轻一按它的肚皮某处,摸到一处硬块,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想也知道,这等骏马若是入晋,营造了多年爱马名声的朱昆必会找个时机当众驯马。 此时若是骏马发狂,意图袭击大晋皇帝。不管成与不成,最后查出骏马中毒,宫中随行马夫自尽,那这锅最终会落到谁身上,不言而喻。 大晋甚至不需要费一兵一卒,就像萧乾之前所想,方明珏无论是入晋解释也好,还是自裁谢罪也罢,朱昆都能轻而易举,便将南越收入囊中。 因为兵权,在他那条名叫杨晋的狗手里。 萧乾一向是个你损他更损的人,反正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他就是不要脸。 于是,他想了想,解开踏云驹的缰绳,将马拉出门,然后点了火折子,反手扔进了马棚。 初冬干燥,草垛立刻着了火。 火势渐大,火光如烈云,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桀——!” 踏云驹受了惊,体内药物毒性发作,千里马的狂劲瞬间便被激发出来,马蹄高扬,刹那冲了出去。 “什么东西?!” “快躲开!” “啊——快跑!” “走水了!” 踏云驹一出,大杀四方,见人就踹。甫一跑出偏院,便灭了一趟巡逻队。 惨叫四起,伴随着刺耳的马叫声。火把乱舞,府内一时更加混乱。 北地风大,大火转眼便烧了两间屋子,救火的人和被踹的人难兄难弟,疲于奔命。 郑钱窝在一处黑暗角落,眼看前有虎后有狼,马上要被堵住了,却忽然听见一阵动静,追赶的人立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抻着脖子,远远看见火光燎天,郑钱咂舌。 兴许真是大人物呢,你看这手笔,太守府都说烧就烧了。 动静也传到了前院,石康原听了听,心头有点不安。照理说,他并未对费礼点透,就算他去柴房查看,哪怕摸到了马棚,也看不出什么。 既是无碍,那此时,他又心慌个什么? 石康原站起又坐下几个来回,还是推门出了屋子。 喧闹声顷刻灌耳,他加快了脚步,却不想院门还没打开,便忽然被匹马捅了进来。 “救命!救命啊!” 石康原被马蹄子一脚扫掉了发冠,连滚带爬,披头散发地逃命。 奈何这院子里只有他一人装逼留下,踏云驹别无选择,只能先将就这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废物玩具。 “救命……救命!” 想跑回屋子却脚下一滑,跪在了地上。石康原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晕倒,最后终是体力不支,一蹄子被踹在了后背,栽了个狗啃屎。 眼前彻底黑过去前,石康原便见费礼老头领着人浩浩荡荡姗姗来迟,对他露出个奸诈的笑容。 石康原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摔扁了。 “大人!” 礼部随行参事冲过去,一把扶起石康原,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你们两个送大人回屋,你去找城中最好的大夫来。其余人等,随我制住此马!” 礼部参事个子瘦小,年纪不大,却未成想竟是个驯马的好手,没多久便将狂躁的踏云驹制服了。 踏云驹药性已过,因时日尚短,中毒未深,发泄出来,除了马瘦了一圈精力垮了外,倒还无碍。 马倒在地上,被几个侍卫抬了出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天都亮了蒙蒙的微光。 经历过如此荒诞离奇的一夜,本就年迈的太守老头顿觉自己几根稀疏的毛发都要被扒拉地几近于无了。 礼部参事将事情井井有条安排下去,过来道:“时辰不早了,火势已止,大人若是疲累,不妨先去歇息,此处有下官便可。” 费礼拍了拍他的胳膊。 礼部参事继续道:“另外,还要烦请大人修书一封,请来辽西大晋使臣护送队伍。此次朝贡队伍伤亡委实过重,石大人一时也难以远行,无人主持大局。若从京中再派人来,恐误了日子……” 费礼颔首:“此言不无道理。本官这便去信,连夜送出,最迟后日,也便有消息了。” “下官多谢大人。”礼部参事行了一礼。 费礼借着昏黄影绰的火光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冒了句:“胡子歪了。” 礼部参事脸色一僵。 费礼哼哼一声,甩着小袖走了。 四下无人,各有忙碌。 礼部参事摸了把额上的汗,摸索着正了正八字胡,又前去库房清点了一番,做足了样子,才让众人散了。 他迎着熹微晨光从库房出来,抄着袖子,左右瞅了瞅,溜达过一面墙。 墙头忽然冒出个脑袋。 礼部参事抬头看了眼,翻白眼:“你属鬼的啊?” 顾宴翻身进来,皱眉道:“你要跟去京城?” 高衡从太守老头继承了甩袖技能,“那是自然。” “易容并非换脸,总有纰漏,”顾宴道,“今夜混乱,无人注意,但若随行,日久天长,太过冒险。况且,你极有可能面圣。” 他们这些人都曾是萧乾的部下,虽然朱昆并不一定识得他们,但多一份的冒险,眼下也并不值得。他们还有其它任务。 高衡撇嘴:“那你找姓肖的说去啊。出来前孙将军说过让咱们全听他的,他说无碍,让我最好跟着,兴许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收获究竟有没有,还说不准,但萧大将军说无碍,便是真的无碍。 这夜一过,熟悉这位其貌不扬默默无闻的礼部参事的人不是断了手,就是瘸了腿,直接被踢出护送队,扔在了辽东养伤,这其中也包括了饱受惊吓还中风歪了嘴的石康原。 再加之高衡早已按照萧乾指示,先一步封死了京中来人一事,又有费礼周旋掩护,竟真的无人再可揭穿他。 等着消息的这个空当,萧乾也没闲着,将搞事的口号进行到底。 他雇了一帮小贼和地痞,还有南越极具特色的说书先生,将太守府贡品失窃骏马发狂的丢人事宣扬了个沸沸扬扬,甚至还排了个辽东侠盗榜,搞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并且萧乾还特心机地不着痕迹吹捧了一番大晋,说大晋兵力强盛,应当怜惜怜惜刚被战争蹂.躏过的南越,若是派人来接,必然出不了这等糟心事。 这样一来,朱昆骑虎难下,加之虚荣心作祟,纵使怀疑此事,也不会太过在意。 果然,又过三五日,大晋使臣到了,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将歪在太守府的这仨瓜俩枣接走了。 杨晋在辽西主帅府里,一宿就摔碎了两套笔洗。 而与此同时,端王世子入宫,与皇后在演武场时常碰面的事,还是被谁的嘴角漏了出来。 一心物色方泽颢为下一任傀儡皇帝的常太师冷哼一声,当日早朝,便让言官们乌泱泱跪了一片。 第29章 初显端倪 方明珏半阖的眼缓缓睁开。 他看似强自镇定,虚弱地伪装着自己的惶恐,握紧了扶手,淡声道:“诸位爱卿,亲王世子入宫修习骑射,乃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后只不过时常去演武场耍乐,与泽颢一东一西,相见都难,何谈干政?”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先是一愣。 帝后不和,皇后乃是杨晋走狗之事,可谓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时方明珏来这么一出,却是唱得哪门子戏啊。 “陛下,”御史大夫曾子墨戏比较多,站出列来,“皇后虽为男子,演武场耍乐却委实不妥。端王世子也已少年,演武场武官惫懒,若真要历练,不妨入军中几日,更胜往昔百倍。” “亲王世子入行伍之列,古来未有,成何体统?”方明珏眼神闪烁,虽声音极力镇定,但落在一群老狐狸耳中,仍听出了几分焦急。 像被戳中了心事。 常太师的山羊胡微微颤了颤,仍用眼神发号施令。 “臣以为此举甚是妥当。” 几个言官出列,异口同声,竟是连个借口缘由都不愿意来搪塞方明珏,摆明了便是常太师借此宣泄不满与警告的先锋军。 方明珏眼神一动,额角沁出汗来。 他看向武官一侧。 然而杨晋忠实的走狗们可比常太师厌恶这位傀儡皇帝得多,远不是对皇后几句回护示好就可以打消的。 “陛下,军中是哪处不好,惹得陛下如此惊惧?”周朝峰因言辞犀利,在一群笨嘴武官中脱颖而出,“还是说,陛下看不起我等行军打仗的,生怕教坏了世子殿下?” 武官们配合着怒目而视,有的甚至作势挽袖子。 虽然明面上绝做不出殴打皇帝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但背地里套麻袋使阴招,他们玩了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亏得方明珏顽强不屈,细皮嫩肉还能扛到现在。 “朕并非此意,”方明珏如往日里每一回抗争一样,用狼狈和怯懦收场,抬着下巴抿紧了唇,“诸位将军保家卫国,为南越立下汗马功劳,朕心中感念。只是泽颢尚且年幼……” “陛下。” 不轻不重一声,却让方明珏瞬间白了脸色。 他眼神闪动着望过去,只见从来都是稳坐中军帐的常太师慢悠悠挪了一步,挺着小肚子,笑眯眯跟个弥勒佛似的,轻声慢语地说道:“陛下并无子嗣,还要早做打算啊。” 朝堂死寂。 方明珏惊怒交加,猛地攥紧了扶手,冷冷地瞪视着常太师,从喉咙里压出一句:“太师……慎言。” 常太师捋着胡子笑了笑,又慢悠悠挪了回去。 文武百官没人再敢吭声,常太师平时看着跟个闷葫芦似的,但一开口便是逆天的心思。 杨晋不在,武官也无人敢怼,文官更是马首是瞻,就算常太师说龙椅上坐的是只蛤蟆,他们也照跪不误。 除了一根木头椽子不打弯的曾御史,最后还要补上一刀:“那陛下,世子入军之事……” “便依爱卿所言。”方明珏漠然道。 下朝了。 又是一次小皇帝自取其辱的早朝,这样的结果让屡屡取得胜利的杨派和常派都甚感无趣。也幸得有彼此牵制,还能一来二去耍点阴谋诡计,不然脑仁都该长蠹虫了。 这回方明珏的大胆并未超出常太师的预料,毕竟他之前连军营都敢乱闯,让杨晋的人给胖揍了一顿。动点念头在方泽颢身上,也算正常。 只是今日之事,总令他感觉不对。马车驶出去一段路,又停下了。 “太师,您叫我?”曾子墨掀开车帘。 常太师撩了下眼皮,将这声变了的称呼收入耳中,面上却无多大变化,仍是严师般肃容道:“今日之事,你看如何?” “贼心不死,恐有动作。”曾子墨眼神一沉,低声道。 常太师凝视着他,琢磨着这个“贼”字。若是以往,必然指的是杨晋,而今日,在他在朝堂上说过那番话后,这个字,便又有了另一层含义。 “你还年轻,”常太师收回目光,“年轻气盛。为师也有过这个时候,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如今引了太多人的心思,身处漩涡,若再不抽身,恐怕便是为师也拉不了你。” 曾子墨淡漠的神情微微一软,似乎仍是禁不住被常太师的话打动了。 “那老师的意思是……” 常太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曾子墨,“江南盐引,有些异样。你领个钦差的职,巡查三月,避一避风头,也给为师揪一揪杨小贼的钉子。” 曾子墨虽耿直,但却并不是个愣头青了。 他迟疑地望着常太师:“老师,弟子恐难胜任。” 常太师不满地看他一眼,佯装怒道:“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曾逢砚吗?” 曾子墨眼神一动,苦笑了下。 常太师缓和了语气:“为师知你禀性,此次出巡,既定了你是钦差,便不会再有人拘着你。果断点,该动就动,该杀就杀。为师离开江南太久了,久到有些人都忘了,江南三郡究竟姓什么。” 轻描淡写,却又杀气腾腾。 曾子墨的眉眼也舒展开,颔首道:“弟子明白。” “此外,”常太师又道,“此番前去江南,你带一人,言传身教,算是为师替你收的弟子。望他有这个悟性,你与他二人,有这个缘分。” 曾子墨眉心微皱,却并无异议。 时隔数日,师徒二人再次共乘一辆马车,马车先将曾子墨放到了巷子口,再掉头,送常太师回府。 常太师轻轻敲着膝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可惜师徒一场,终究要对你痛下杀手。 “老耿,派人去给肖弈送封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门外车夫应了一声,声音微小,几近于无。 也不知肖弈做了何事,次日午后,安昌侯府的胡夫人抹了新开盒的胭脂,花枝招展地递牌子进宫。 这烫手的牌子自然是被霖铃送到了方明珏手上。 小皇帝也头疼。 若是大臣,面见皇后本就不妥,挡了也无人有异议,更何况他早朝来了那么一出,将皇后剔了个干净,再纠缠便说不过去。若是寻常命妇,皇后说不见便不见,有人嚼舌根,但也无可指摘。 但这人偏偏是皇后名义上的母亲,胡夫人。 拒了说不孝,病了更要见。寻常法子根本拦不住。 方明珏捏着牌子转了两圈,脑海里忽然闪过萧乾贱兮兮的笑脸,牙一咬,憋出个贱招。 “霖铃,你去找徐慕怀,”方明珏道,“让他拦住胡夫人,无论什么法子,只要不让他到凤仪宫便好。事成,我应他出宫一次。” 凭着探子的回报,方明珏断定徐慕怀日日弹着思恋忧愁的曲子,绝对是放荡不羁想自由了。真的自由做不到,但一次出宫,也能让此人出回力了。 霖铃领命,轻车熟路到了凤仪宫偏殿。 院门刚一迈进去,便听见那凄凄惨惨戚戚的琴音一变,甜腻腻得令人牙疼。然而外表与内心都万分糙汉的霖铃并不能听出有何不同。 她往院子里一戳,原封不动转达了方明珏的意思。 徐慕怀一身水色衣裳,弱柳扶风似的,起身走过来,脸红红地瞥了霖铃一眼,嘟囔道:“你……你亲我下,亲我下我便去。” 霖铃险些被他这大姑娘样给惊掉眼珠子。 她虽然对这个觊觎他家主子男人的小白脸没什么好感,但好歹这么漂亮一美男子,身子骨看着都比她纤细,亲一下总觉着还是自己占了便宜。 本就没什么好在意的,霖铃一捏徐慕怀下巴,吧唧一声亲了口,又揽着他的腰往前一送,“赶紧的,去吧。” 徐慕怀回头看她一眼,捂着脸跑了。 霖铃:“……”这人什么毛病? 徐慕怀不傻,其实还像是萧乾所判断的,很机智。所以他不偏不倚,正好在离凤仪宫不远不近的一处月洞门截住了胡夫人。 他与之前判若两人。 手里转着递上去的牌子,眼角还抹了两点红,风情妖娆地往门边一靠,在胡夫人迈过来时,把手里的牌子往地上一扔,正好砸在胡夫人脚上。 “哎呀,哪里不懂规矩的下人,把本宫的牌子都撞掉了,”徐慕怀南越戏精学府杰出弟子,演个妖艳贱货演得入木三分,“这可是废后娘家的牌子,虽说算不上什么了,但也不是你可以冲撞的,还不给本宫捡起来?” 在见识过萧大戏精之后,本以为世间再无如此贱人的胡夫人,再次震惊了。 她头一回觉着自己灵活的舌头都打了八十个结,还个个都是死结。 “你你你……你是何人?后宫之地,男子怎可随意出入!” 徐慕怀心里叹息,觉着这种战五渣着实让他无法酣畅淋漓地对战:“本宫自然是凤仪宫的主人。” 胡夫人心里不知有何底气,很快恢复战斗力,冷笑:“你想诓我,本夫人却并不是这般好骗。既然你说你是凤仪宫主人,那便与我一同入宫,等见了圣上,见了皇后,看你还有何说辞!” 徐慕怀吃惊:“您还做着入宫的美梦呢?醒醒吧,肖棋在冷宫都能晒蘑菇了,您怕是还不晓得吧。” “你一面之词,怎可听信,今日本夫人偏要入宫,倒要看看你个小蹄子如何拦我!” 胡夫人突然出乎意料地强硬,直接冲上去一把撞开徐慕怀,拎起裙子来便往里跑。 徐慕怀也被这一下搞懵了。说好的文斗呢,怎么还动手了? 他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起来便赶紧追。 然而虽说胡夫人虚胖,跑不动,但徐慕怀更是虚弱,更跑不动。 俩人一追一赶,等冲到凤仪宫时,全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往门上一趴,跟下一刻便要断气了似的。 “你……你个……小贱人……”胡夫人翻着白眼。 “老……老野鸡……”徐公子不甘示弱。 胡夫人拼着一口气,愣是门一推,迈了进去。徐慕怀拉扯不急,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 门内落叶满地,霖铃正拿着扫帚和几个宫人扫着。 不远处,寒光冷冽三尺雪,墨发黑衣。察觉到这边来人,剑光一顿,停了下来。 第30章 心如明镜 胡夫人见着萧乾,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怒。 萧乾看在眼里,抬手一招:“来人,请本宫的老娘去本宫如今的住处坐一坐,喝口茶,缓缓气。” 胡夫人一愣,心思一转,正冷笑肖棋软弱可欺,上回一码事过,还想着讨好她,便见两名侍卫过来,一左一右拽住她胳膊,架着她便往外走。 “你们这是干什么?!”胡夫人一惊。 萧乾笑得无辜:“夫人,本宫如今不住凤仪宫,而在冷宫,想必徐公子已经告诉您了。既然您执意要陪陪本宫,那本宫也不是不领情。冷宫湿冷,您多担待。” “肖……皇后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本夫人!”胡夫人挣扎喊叫。 萧乾掏了掏耳朵,瞟过去一眼,两名侍卫立刻知情识趣,十分熟练地掏出团抹布塞进胡夫人嘴里,架着人快步走了。 “皇后……娘娘……”徐慕怀气若游丝,趴在门上软得跟滩烂泥似的。 萧乾看他一眼,对霖铃招手:“抬回去。” 徐慕怀露出一个又羞涩又幸福的笑容,心满意足地晕了过去。 处理完这边的事,萧大将军走出凤仪宫,溜达到颂阳殿。 时已寒冬,颂阳殿只开了一扇窗子,两盆腊梅俏生生倚在窗边,衬着窗里人一张净白如玉的脸平白多了几分旖旎艳色。 那人似乎闻见这边动静,抬眼望过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当真如同画中人。 萧乾昼夜不休,只身闯天险,惶惶赶回,寒风满身,却唯有此刻,心头火热。 “站风口上,不冷?” 萧乾走到窗边,隔着窗台伸手去摸方明珏的脸,快要碰到,才想起自己手冷得厉害,下意识地倾身,用自己的脸碰了碰方明珏的脸。 小皇帝被冰得缩了缩脖子,脸色通红。 “哟,不冷,这是热啊。”萧乾挑眉笑。 方明珏看了他冻得青筋毕露的手背一眼,“你不冷,还不进来?” “冷啊,冷得厉害,”萧乾单手一撑,直接翻窗进来了,“得陛下暖暖被窝,才能缓过来呢。” 方明珏充耳不闻,坐回矮榻看奏折。 然而心不在焉看了会儿,却见萧乾没来闹他,反而反手关了窗,只留缝隙,然后径直转身去了屏风后。 奏折被捏皱了一页。 错亿的萧大将军此时并不知道小皇帝空虚寂寞冷的内心状态,他正感动得痛哭流涕,脱了衣服泡进温热的水里,心想着也没白付一番心思,这小白眼狼也知道心疼心疼他,提前备着热水了。 寒意驱散,直至水冷,萧乾才出来。 冬日昼短,此时天色已暗,颂阳殿早早点了灯。 萧乾出来,便见方明珏靠在矮榻上睡着了,手里松松握着奏折,摇摇欲坠。 他把奏折抽出来,微微一动,方明珏立时便醒了,眼神清明,寒意如星,刹那盯了过来。看清人,却又缓缓一松,耷拉下眼皮。 “去床上睡。”萧乾的声音不自觉低了,含着点沙哑,温柔得一塌糊涂。 许是这温柔太过,睡意又太盛,方明珏睡眼惺忪地瞥他一眼,抬起一只手,勾住了萧乾的脖子。 娘的。 萧老流氓暗骂了声,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一颗心都要爆了。 怕小皇帝清醒后出尔反尔,萧大将军十分迅捷地揽腰抱腿,稳稳将人抱进怀里。 “你……” 被这动作一惊,方明珏眼睛猛地睁开,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羞惭地将头埋进了萧乾的胸口。 薄衣透温,方明珏细白的半截脖颈也全红了。 萧乾将人送到床上,裹进暖乎乎的被子里,摸着瘦成细细一把的腰,笑道:“喂了不少时日出来的几两肉,全给白眼狼吃了?” 方明珏不答反问:“贡品之事如何?” 问到正事,萧乾神色一正,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除了与何人行动隐瞒了外,无一错漏。末了,又嬉笑一句:“办得如何,陛下可有奖赏?” “你说你两天一夜,便赶回来了?”方明珏漠然道,“朕怎么不知辽东离京城如此之近?” 萧大将军兴许一路冻坏了脑子,脱口便道:“那自然是百刃山一线天那一路……”脑袋里晃荡的水声惊醒了萧将军,他上嘴唇碰下嘴唇,闭紧了嘴。 瞄了眼方明珏神色,又佯装自然地笑道:“自然是唬你的,事情早便办完,我舍不得你,便赶紧回来了。” 方明珏掀唇一笑:“皇后,说一句假的,朕亲手给你净身。” 萧乾怔了下,捂着额头叹了口气。心里惊恐万分地想,这么个冷血多疑的狠毒玩意儿,自己还真就没辙了? 他摸到方明珏的手,凉冰冰的。 握在手里捂着,萧乾道:“百刃山,一线天,烽连谷,这一路俱是天险。并且南越没有任何兵力布防。若真有一支奇兵,训练有素,哪怕只有一二十人,也足以从大晋边境长驱直入,直取皇城。” “这是南越地形最大的薄弱处。若要破解,除了布防兵力,便只有炸毁一线天悬空石道,彻底断了这条路。但若大晋无人知晓,这便又是京城失守,逃得生天的一条退路。” 萧乾说完,又补上一句,“此事此时,唯你我二人知晓。陛下放心。” 方明珏的脸色微白。 不知是萧乾一语中的,说中了他叵测的心思,还是萧乾太过生分,竟怀疑他的关切。 他的手指缩了缩,从萧乾的手掌里抽出来,轻声道:“你累了,先睡。朕还要再批些奏折。” 萧大将军瞪眼睛:“怎么着,我都交代了,你就拿这搪塞我?” 说着,一扣方明珏的腰,直接将人按进怀里,压实了被子,牙尖咬着耳垂厮磨了阵,只觉着心里再冷,也都被这冰疙瘩给塞得满满的了。 “嗯……别……”方明珏突然浑身一震,咬着唇低喘了声。 萧乾松开,鼻尖顺着耳廓蹭下去,滑过瓷玉般的脖颈,没进衣领里,“陛下……你好小啊……” 话音刚落,萧大将军被一脚踹了下去,摔落在地,屁股都裂成了八瓣。 “滚!” 方明珏整个人在被子里缩成一个团子,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毫无威慑力。 萧大将军低头与萧小将军对视了眼,揉着屁股起身,在小德子难以置信三观粉碎的注视下,挪出了颂阳殿。 偏殿冷清,床还硬。 霖铃拨弄着火盆,到底没忍住,问:“公子,这些日子,陛下吃得少,也睡不好。夜里抱着您的衣物才能勉强合眼,依奴婢看……” “那又如何?”萧乾舒展身体躺着,满面倦容,笑了下。 霖铃抬头。 第31章 萧大厨师 胡夫人在冷宫冻了一宿,翌日哆哆嗦嗦回了安昌侯府,缩在被子里把萧乾骂得从头臭到脚。 她想招坑了娘的肖弈过来教训一番,却发现这个对她毕恭毕敬的大儿子,竟不知何时入了御史大夫的眼。她入宫的当日,便被带着离了京,前往江南,一时三刻是绝回不来了。 这便更是憋闷,旧病添新恼,当日便卧床不起,到了年下,还病怏怏的。 宫里来了几道消息,请萧乾回去探病。 萧大将军头回见着这么不要脸的玩意儿,自觉不能被比下去,便用精美盒子包了几块臭豆腐,敲锣打鼓地给送过去,将自己的不要脸神功又抬了一个台阶。 年下,大晋传来消息,贡品有惊无险,顺顺当当入了皇城。 萧乾一桩心事放下,正打算好好享受几日,便见霖铃领着大小宫人满后宫乱窜,晃得他脑仁儿疼。 “停停停!”萧乾长腿一伸,将人都拦住,“大清早的,鸡都没起呢,你们就先起舞了?” 霖铃手里抄着鸡毛掸子,忙得满头汗:“公子,今日便是除夕了,不急怎行?宫内人手不够,从腊月打扫至今也未曾完,总不能年都过了,宫室还蒙着尘。那不像样儿!” 说着,霖铃忙又带着身后一大串宫女太监奔走了。 萧乾一个哈欠被卡在嗓子眼:“除夕?” 他眉头一皱,恍惚想起南越的先帝,也就是方明珏的父亲,便是在除夕夜一场大雪里驾崩的。自此之后,南越的宫宴便被挪到了大年初一,而非除夕饮宴。 怪不得这几日宫内冷冷清清,除了霖铃这一波人,再无半点年节热闹。难道小皇帝每年都这般清寂,在黑漆漆的御书房里,孤身过这万家灯火的日子? 萧大将军挠着下巴,心头有些发闷。 他背着手漫无目的地溜达着,等回过神来,一抬眼,竟发现自己走到了御膳房。 为了养胖方明珏,萧乾与御膳房的关系可是极为紧密的,几个御厨都是他换上来的人,唯萧大将军菜谱马首是瞻,点糙米粥不给做细米粥的那种。 一见萧乾来了,都纷纷围上来。 “娘娘,早膳送去御书房了,还有什么吩咐,您说话!”缺根儿弦的邵大厨很不见外地拍着萧乾的肩膀,表示他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 萧乾也拍了拍邵大厨的肩,干咳一声:“你们先退下,今日午膳,本宫做。” 邵大厨差点被吓趴下:“娘、娘娘……学过做菜?” 萧乾抄起一把足有好几斤重的大菜刀,唰唰唰贴着手心手背转了几圈,一握刀柄,咣啷一声落下,把菜板子给拦腰断了两截。 萧大将军得意挑眉:“怎么着,有手艺?” 邵大厨咽口水:“有……”有砍人的手艺…… 几位大厨扶着墙爬出去了,独留下萧乾一人,对着偌大的御膳房挠头。 坐在小板凳上,他先把柴塞进灶台里,点上火。这无须担心,他常年野外行军,熟练得很。 火烧起来,映着火光,萧乾在心中回想了几遍小时候他娘包饺子的手法,又重新制定了一下自己的作战计划,然后便从旮旯里扒拉出一棵马脑袋那么大的大白菜,放进木盆里,倒满水,开始搓。 洗菜,洗衣裳,都是洗,必然有共通之处。 萧大将军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将一棵马脑袋那么大的白菜硬生生搓成了一根金针菇,萧大将军终于觉着洗干净了,便又掏出第二棵白菜。 半个时辰后,萧乾将三根金针菇,不,三棵白菜,整齐地放到案板上。 邵大厨中途来过一次,眼见皇后搓白菜那如狼似虎仿佛上阵杀敌的劲儿,便吓得满肚子的话又打了个嗝咽了回去,放成一道无声无息的屁。 只留下一块猪肉,静静地等待着它残酷的余生。 对,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除夕便该吃饺子守岁,而萧大将军还算有一丢丢自知之明,没打算挑战什么水晶玲珑百虾饺之类的技术产品。 在案板前端详了一会儿,萧乾将猪肉和白菜拢到一块,右手一抬,刀光一闪。 一坨混杂着青白红三色的糊糊出现在案板上。 “尚可。”萧大将军皱眉点评自己的刀工,似乎在为自己的退步而叹惋。 扒窗缝的御厨们:“……这么一坨五颜六色的屎你是怎么看出来尚可的!” 萧乾根本不在意那些潜藏在窗外的不淡定的气息,他端着木盆,舀出半盆面粉来,再倒半盆水,搅和了搅和。 面稀得很,全黏他手上了。 甩不掉,萧乾皱眉,在厨房内扫视了一圈,突然灵机一动。 他得意地挑起唇角,直接摊开手掌,将稀稀拉拉的根本不成团的面团在自己手上糊上一层,然后舀一勺馅放上去,手掌一合。 省了擀皮和捏饺子,真是聪明到不行。 被自己聪明死了的萧大将军用刀片把用手掌捏好的饺子刮下来,小心地放到案板上,继续下一个。 萧乾雷厉风行,一盆面很快包完,面和馅居然都正好。 他掀开锅盖,倒进去水,再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饺子放进去,然后锅盖一盖,开始烧柴。 “……” 窗外的御厨们已经被皇后的创举震得扒不住窗缝了。他们头一次这么心疼被皇后宠到没边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在御书房里,过午也没等到自己的午膳和皇后。 “没吩咐御膳房摆膳到御书房吗?”方明珏的声音稍大些,为了将轰鸣的肚皮盖下去。 小德子为难地支吾了会儿,道:“清早皇后娘娘去了御膳房。” 方明珏翻奏折的手一顿,御笔直接撂下了,沉郁的眼角眉梢都有了点飞扬的意味,“走,去瞧瞧。” “陛下!您快看!” 走了半晌,还没到御膳房,隔着半条宫道,小德子便突然惊呼了一声。 方明珏抬眼,便瞧见一阵滚滚浓烟升天,登时面色一紧,心头无数阴谋诡计转了一番,脚下却径直冲了出去,跑上台阶,一脚踹开御膳房院子的大门。 房屋整齐,并未走水。 一堆篝火架在院子中央,浓烟正是从那儿飘出来的。 几个御膳房大厨在墙角蹲了一排,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海碗,嘴里叼着筷子,一脸生无可恋地默默垂泪。 萧乾一身劲装玄衣,背对着大门口坐在篝火前,拿个大勺在架上的大锅里搅和。 方明珏一进门,几个大厨先嚎上了:“陛下!陛下啊——!” “您快把皇后娘娘带走!” “陛下救救微臣啊!微臣不想再吃了!” “陛下求您赐臣一死啊!” 方明珏被这场面惊得一时不敢迈步,这时却见萧乾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了。 “……”方明珏忍了又忍,没忍住,偏头笑了。 萧大将军衣裳整齐干净,头发整齐干净,唯有一张脸,一左一右各一块大黑印,就跟讨饭回来的小叫花一样,睁着双黑亮的眼睛,又心疼又招人。 “好啊,你还笑话我!” 萧乾三步两步冲过来,按着方明珏后颈,脸贴着脸一蹭,给那张白玉似的俊脸上也添了一块,还没皮没脸地笑,“夫妻印章,稀罕不?” 小皇帝脸色一青,手一抬,小德子忙递过一方锦帕。 萧乾笑了笑,正要接过来给人擦脸,却见方明珏伸手截了胡,捏着帕子按住他的脑袋,仰着脖子给他擦脸。 “别乱动。”方明珏道。 萧乾心头顿时酸了,跟被人狠捏了一把似的。 自从上回他故意惹恼小皇帝,被赶出颂阳殿,至今这人也不曾好好搭理他。 然而有些事,并非不可妥协,只是此时终究难以直言。惟愿尚有这么一丝牵绊,拴着这两条路上的人,能有相逢携手之日。 “你会做菜?”方明珏被萧乾盯得不自在,收了手,绕过他走向篝火。 萧乾尴尬:“功夫还不到家。哎,别碰,太烫!” 萧乾挡开方明珏去揭锅的手。 方明珏扫了那几个东倒西歪的御厨一眼,“我饿了。” “还没做好,”萧大将军心虚得厉害,“御膳房灶台年久失修,不宜生火,外面这火我刚支起,还没熟。饿了我去给你拿点点心。” 御厨们:“……”你自己先点火把锅底烧穿了,怪灶台?你亏不亏心! 方明珏一看便知,天天牛皮吹上天的全才也终有这么一招缺得厉害,要是等萧乾这顿饭,恐怕得明年。 方明珏没看萧乾,径自进了御膳房。 萧乾在外面看了会儿火,却见人还未出来,便起身进去瞧。 御膳房四面窗开,午后的冬日光融融化暖,流金淌玉。 方明珏一身月白的常服,宽袖挽起,眉眼低垂,两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按在案板上,揉着一团软乎乎的面。 萧乾怔在原地。 第32章 他未展眉 等到两碗热乎乎的面条出锅,一碗放进自己的手里,萧乾才如梦方醒。 他端着面碗坐到门槛上,想起往年的今日。 除夕也好,过年也罢,他已无甚期许。 猎猎寒冬,不是一人坐在营帐推演沙盘,副将端来的饺子放得冰凉才吃下一个,便是纵马飞驰,在赶一支逃窜的蛮兵,隔着遥远的茫茫辽原与绵延山峦听依稀的欢声。 自年少离京,便有国无家。 这一口热汤,滋味都没品出几分,却呼啦啦,全灌进了心口。 “砰!砰!砰!” 爆竹声远远传来,此处却分外宁静。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冬日昼短夜长,华灯初上,四处升腾着煌煌辉芒。唯有御膳房凝沉夜色,只亮着几方烛台,星火摇曳,犹如围困在暗海之中的一点孤岛。 方明珏站到他身边,手里端着面。 萧乾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门槛,又在袖子里东摸西掏,揪出块帕子来盖上去,“坐着。” 小皇帝嫌弃地瞥了眼,还是掀袍坐下了。 一朝皇帝皇后,肩并肩坐在御膳房的门槛上吃面,头顶是暗色渐染的天穹,一层又一层烟花铺天盖地地渲染着丰年瑞景。 萧大将军形象全无,如同在营地里啃羊腿一般大口往嘴里塞着,还瞅着间隙往嘴里灌汤,末了美滋滋一抹嘴,“没成想,我媳妇还会煮面呢。” 方明珏白眼都懒得翻了,轻声道:“许久未做过了。” 许久未做过,今日却为何做了? 萧乾心头一动,抬头,隔着蒙蒙的热气看身旁的人。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何人,而此时却觉着将这人的一切全都看进了眼中。 湿润雾气犹若实质,仿佛给这人清冷的侧脸蒙了层曼妙至极的纱。柔和了疏离与戒备,卸开沉琐,只剩下一颗白白剖开的赤红的心。 方明珏被看得心悸,将还剩半碗的面塞进他手里,“吃不下了。” “吃猫食,”萧乾叹了口气,毫不嫌弃地将剩下的面都扫了,然后起身去洗碗,一边洗一边道,“本想着今日给你亮一手,却砸了。等会儿我给你烤红薯,这我拿手,吃过吗?” 方明珏摇头,支着下巴微仰起脸看萧乾:“不曾。” 这般接地气的活动,小皇帝显然是没有参加过的。就连煮面条,恐怕也是他懂得的唯一的生存技能。 萧乾洗完碗,架起几颗红薯在院子里烤。 夜里渐起冷风,方明珏坐在小板凳上缩了缩脖子。 “冷了?” 萧乾把人拉过来,小板凳往腿间一放,让方明珏坐下,高大的身躯将人整个严严实实地圈住,像个护崽子的大猫似的。 “不然回颂阳殿用火盆烤?”萧乾贴着小皇帝耳朵边道。 一股薄薄的雾气在方明珏眼前散开,他僵硬的脊背微微放松了点,“不想回去。” 萧乾诡异地从这四个字里听出了点撒娇的意味,一时间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这小宝贝摘下来捧到跟前,心里总算是有点明白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怎么个意思了。 方明珏向后靠了靠,脑袋窝在萧乾肩上,手钻进了萧乾袖子里。在萧乾打了个哆嗦后,便开始往回缩。 “哎,”萧乾按住他,“塞着,相公给你暖暖。” 他一手笼着小皇帝两只手,一手转动着铁签子。 烤红薯的香甜气味缓缓散开。 “熟了。”萧乾叉开一个看了眼,卸下来,用帕子裹住,塞到方明珏手里,“小心烫。” 小皇帝捧着红薯缩在萧乾怀里,“不烫。” 萧乾伸手,方明珏一躲,把萧乾逗乐了,“怎么着,还怕我抢你的?给我,我给剥了,你带皮吃?” 方明珏看他一眼,似乎在怀疑以萧大戏精的恶劣程度,出口的话几分真假。 萧乾没好气地拿下第二个熟了的红薯,手脚麻利地剥干净,给方明珏捏了块送进嘴里。 “甜的。”小皇帝抿了下嘴。 “当然是甜的,还能是咸的?”萧乾笑了,没忍住,低头蹭了蹭小皇帝的脸,软乎乎的。 萧大将军满心溢满了甜蜜的烦恼,又捏了捏小皇帝的手指。 方明珏顺着他的力道展开手掌。 五指修长,骨节微凸,形状优美。他像是一夜之间退化了般,如同个幼童一样伸手按在萧乾手心里,比了比,“差点儿。” “我早便说,你比我小。”萧乾言外之意十分丰富。 他勾着手指,缠住方明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肖棋,”方明珏偏头,唇角勾出点弧度,似是忍俊不禁,“我一直便困惑,你怎的如此不要脸?” “我要你便行了,要脸作甚?”萧乾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一僵。 夜风清寂,仿佛穿胸而过,一下子将人灌得冷彻。 方明珏的手指动了动,不自然地往回收。 萧乾半路截住,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塞回怀里,声音沉而有力:“别多想。今夜我未称你陛下,你也无须唤我肖棋。寻常人家也当如此守岁。” 方明珏默然半晌,忽然道:“有酒吗?” “酒?”萧乾一愣,将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我去找找。有酒也太凉,得温温。” 萧乾进了厨房,没一会儿拎着一个小桌子和一坛酒出来。 他还翻出一套酒器,只是毫无风雅骨的萧大将军摆弄不明白,方明珏看不过去,上手点了小炉子,架着煮酒,还颇为讲究地熏了一支香,腾着徐徐的烟岚。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萧乾一口梨花白,一口烤红薯,瞧着眼前,千搜万刮地从肚子里摸出一句诗来,只觉如此贴合此情此意。 “肖棋。”方明珏酒量似乎不好,几杯下肚,已然红了脸。 他慢腾腾往萧乾怀里靠,然后在自己衣襟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你……你我试试。” 萧乾诧异地低头一看,顿时被满满一页春宫图糊了一脸。 他一口老血在胸口撞来撞去,冲上了脑袋,按着小皇帝腰的手都抖了,“你你你你知晓……这是何物吗?” 小皇帝没答他,慢吞吞伸手搂住他脖子,眼半合,凑了上来。 温凉的柔软若即若离地蹭上唇间,萧乾心口一炸,手掌一按方明珏后颈,直接咬了上去。 “嗯……”小皇帝被咬疼了,酒都醒了一半,往后退。 煮熟的鸭子都钻进嘴里了,萧老流氓还能让他飞了? 舌尖安抚般扫过削薄的唇瓣,温柔地顶了进去。脖颈上推拒的手顿时一僵,慢慢缠得更紧了。手臂间揽着的腰似乎也软了下来,虚塌塌地靠过来,像搂了团融掉的水般,几乎让人溺毙。 “不……” 方明珏被微微放开时,唇色红得滴血,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语不成调。 萧乾克制地轻吻着他的唇角,将那点湿意一点一点舔去,“陛下,还想试吗?” 方明珏被这沉哑的一声叫得无比羞耻,两片长睫颤抖如受惊的蝴蝶。然而受了惊,却更加依赖地抓住这处依靠。 “皇后……” 萧乾慢慢平复着呼吸,“臣在。” 方明珏半闭着眼,低头靠在萧乾肩头。 “嗓子哑了?”萧乾倒了杯酒,“喝一点。” 方明珏张嘴,酒液淌进了几滴,萧乾就挪开了,迎着小皇帝不满的眼神,淡定道:“别多喝,喝多了怕你非礼我。” 方明珏一口唾沫含嘴里,真想啐死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陛下,臣好冷啊。”萧乾忽然道。 方明珏脑子有点浆糊,道:“那便回颂……” 一张嘴,又被咬了。咬得不疼,却很痒。然后细细密密的安抚再度卷上来,像一张巨大的温柔的网,将他缚得死紧。 “陛下……你好烫,暖暖臣。”萧乾将两片唇瓣挑开,嗟磨着,吐着滚烫的气息。 方明珏半睁的眼透出一丝迷离的光,他仰头在萧乾下巴上狠狠咬了一下,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 萧乾嘿嘿笑起来,不闹了,开始给小皇帝剥红薯。 就这般依着靠着,有一搭没一搭捏着红薯,喝着小酒,只觉畅快惬意得不行。 在御膳房的院子里坐到月上中天,更寒露重了,才不得不起身。 似乎这烤红薯真是对了方明珏的胃口,只吃了半碗面条的小皇帝一口气吃了一个半烤红薯,撑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 萧乾收拾了东西,拉着人慢悠悠往颂阳殿晃荡。 “夫人,几个月了?”萧乾半扶着方明珏的腰,调笑道。 方明珏吃撑了颇有些懒洋洋的,挪着步子,懒得理他。 此时此刻,他心中难得静得很。 仿佛一面往日里暗涛汹涌的湖,忽然之间风平浪静,安谧得虚幻。 高耸的宫墙如壁垒般沉沉压下,一线天光落下。 往日寂寥痛苦的路途突然变得平和温润,令人恋恋不舍,难抵尽头。 天上忽然落下雪来。 “下雪了。” 方明珏伸手接了片雪花,还没来得及诗情画意一番,便忽然双脚悬空,被萧乾一把抱了起来。 “你!” 萧乾抱着人便跑,“你什么你?雪下大了染了风寒,有你受的。” 萧大将军如一只脱缰的野狗般窜回了颂阳殿。 颂阳殿内暖意融融,灯火盈满室。 两人沐浴过,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矮榻上,方明珏伸手要去摸奏折,被萧乾十分狠辣地打了手背,萧大将军嚣张极了:“再摸便打屁股。” “欺君罔上。”方明珏冷哼。 “我欺的君还少?”萧乾无所畏惧,甚至伸出一只手在被子里摸来摸去。 方明珏被摸得痒痒,不甘示弱,绝地反击,直接伸脚去踩萧大将军的胯.下。 “哎呦!谋杀亲夫了!”萧乾跳起来,把人扑到床上,压着手腕挠痒痒,“还老不老实,嗯?” “哈哈哈哈……”方明珏挣扎着,忍不住笑,头发全蹭乱了,双颊绯红,“你放开!肖棋……朕、朕治你的罪!” 萧乾看着人在身下扭动,领口微开,好一幅活色生香。 “乖,别动了。”一把按住方明珏的腰,萧乾哑声道,“再动,你便真得动一夜了。” 方明珏一时全身僵住,真不敢动了。甚至连微微喘息都憋住了,整张脸都红起来,瞪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着萧乾。 “小兔崽子。”萧大将军磨了磨牙,用被子把人裹严实了,才敢再抱上去。 夜深,窗外烟火气也渐渐熄了。 方明珏露出半个脑袋,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轻声道:“困了。” “困了便睡,”萧乾低声道,“明日有宫宴,你又不得歇。” “还要守岁。”方明珏微抬起眼。 萧乾起身熄了烛火,室内一片沉黑,“来年再守,岁又不止一年。” 方明珏闭上眼,耳听着萧乾爬上床,钻进被窝的动静,心中却漠然地想,岁不止一年,只怕你许我,唯此一年而已。 次日大年初一,一大早宫内便忙碌起来。 宫宴不同其它,隆重至极,萧乾早早被挖起来,带着霖铃操办。 方明珏恍然起身,醉意早就散了。只是回想起昨夜荒唐,便当了缩头乌龟,头次赖了床,直到萧乾出了颂阳殿,才起身洗漱,去了御书房。 萧乾从未接触过这般繁琐的事宜,本以为十月初十皇后生辰已够恶心人了,未成想年下宫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多规矩讲究得恨不能让萧大将军掀了棺材板,把南越的开国皇帝给揪出来揍一顿。 从早忙到晚,甚至连徐慕怀都被揪出来帮了把手。 宫宴准备妥当,夜色间,众臣入宫。 女眷照旧被安排在楼阁之上,许是有徐慕怀个妖艳贱货挡在前面,萧乾这边便冷清许多。 这正合他意,喝着小酒垂眼看底下的小皇帝,萧大将军觉着这样的宫宴才美滋滋。 遗憾的是,终究不能同桌用膳,他特意吩咐上菜将小皇帝喜欢的放到近前,也不知御膳房照做了没。 心里杂念纷繁地想着,萧乾视线一掠,忽见一位命妇身后带来的侍从对他使了个眼色。 萧乾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起身。 “娘娘有何吩咐?”霖铃轻声道。 一众视线聚拢过来。 萧乾洒然一笑,摆手:“无须管本宫,去趟茅房。” 一帮命妇吃了苍蝇似的遮掩着眼底嫌恶的光,显然是不晓得这么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货色怎么就成了一朝之后。 萧乾背着手,出了阁楼,溜达到旁边灯火昏暗的一处小花园中。 花园假山后,靠着面白漆斑驳的墙,镂花的窗格印下沉沉的灯火。 萧乾听见身后动静,转身,见那侍从自阴影里现出身形,恭敬行了一礼,将一封信递出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杨将军来信。” 萧乾接了信,展开一看,心里一沉,面上却笑了:“下毒?将军竟如此看得起本宫。要知,皇帝膳食,本宫可无权置喙,更伸不进一根手指头。” 侍从也微微一笑:“娘娘无须担心,主子早有设计,非是动膳食。” “那是?”萧乾疑惑。 侍从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此乃清风散,无色无味,也并不要人性命。娘娘只需将其掺入香炉之中便可。” “不要人命,下来作甚?”萧乾面上更疑,闪过一丝冷笑,“你莫要诓我。若皇帝真死了,你等无事,第一个死的便是本宫,这买卖本宫可不做。” 侍从似有了些不耐,道:“娘娘不必惊慌。这清风散并无毒性,只会令人夜生梦魇,日渐恍惚,性情暴躁。久而久之,便会自然而亡,绝难怀疑到娘娘身上。” 他见萧乾面露犹疑,缓了口气,又安抚道:“主子早已万事俱备,只欠娘娘这一股东风了。娘娘,主子大事将成,您的好日子,也便到了。便是兵行险招,又何尝不值?更何况,宫中娘娘已成势力,这等小事,自当手到擒来。” 威逼利诱,又附上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杨晋的手下,果然都调.教得甚好。 萧乾心里冷笑,将那包清风散收了,低声道:“本宫只试一次,不论成与不成,且莫怪我。” “娘娘出马,自然马到成功。”侍从含笑道。 萧乾冷笑一声,甩袖走了。 这假山与白墙的阴沉间,又复寂静。 窗格的灯影被一只锦靴踩在脚下,墙的另一面,方明珏静静地站着,肩背压满了沉沉夜色。 他微微侧头,从那罅隙间望见匆匆离去的侍从,与萧乾渐行渐远的背影。 绕过一丛凋零花木,不见了。 “主、主子……”身后的人胆战心惊,轻声唤道。 方明珏面色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微微抬手:“信呢?” 那人掏出密报,恭敬递上,道:“辽东的事已打探清楚,真假参半,大晋那边始终在派人盯着。曾子墨与肖弈也已至祁南府,常裕禄暗地放出风声,已有多方势力蠢蠢欲动,恐怕不日便将动手。” 方明珏听着,将手中密报拆了,对着星点的光亮展开,忽然道:“你说,这信上所言,几分真假?” 那人脊背一寒,冷汗涔涔而下。 皇上竟已怀疑手下暗线了吗?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心头刹那转过无数念头,那人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已然贴上了咽喉,随时都将一切两断。 “属下……属下不知。”他竟选了最愚蠢的答案。 然而心思莫测的帝王似乎本就不在意他的回答,淡淡道:“皇后与大晋之人过从甚密,其心难测。你派几个人盯着点,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是。” 那人心里舒了口气,却从这语气中听出了股心灰意冷的森寒,不禁又有些战栗。 方明珏伸手,那人会意,点了火折子。 就着火舌,密报上的字迹一点一点被舔舐干净。 方明珏凝墨般的眼静静垂着,似乎要最后将那纸上笔画刻进眼底。 灰烬落到脚边,被锦靴轻轻踩过。 上回出事是故意设计,而这回显然是各方都想过个好年。相互一妥协,宫宴便无甚大事,不到三更就散了。 萧乾去接有了醉意的小皇帝。 小皇帝在銮驾上哼哼唧唧,要去茅房,小德子苦笑:“今日陛下已去了三四趟了,许是酒水进得多了。” “停。”萧乾一抬手,搂着方明珏下来,“你等先回去,我陪陛下走走。” “是。”霖铃和小德子躬身,随着銮驾先行回宫。 宫道旁最近的院子无人居住,萧乾搂着人寻了茅房。 方明珏扶着萧乾的胳膊,摇摇晃晃。萧大将军看了看,认命地低头给人解裤子,却被方明珏胡乱地拍开。 “不、不要脸……”小皇帝醉醺醺地吐着酒气。 萧乾对着嘴唧了一口,一扯裤腰带,拍了拍小皇帝的屁.股:“不错,不要脸。撒你的尿。” 方明珏向下伸手摸了摸,突然一瘪嘴,对着萧乾泪眼汪汪的,“撒……撒不出来……” 娘哟。 萧大将军心里一万只鸭子疯狂地嘎嘎叫着窜过去,抖着手跟抽羊癫疯似的摸过去,给人伺候着扶着,吹了几声口哨。 “嗯……”小皇帝闭了闭眼,舒服地嘘嘘了。 萧乾再次认命地向小皇帝势力低头,又给人穿上裤子,顺便偷看了小王爷好几眼,深觉自己不该姓萧,该姓柳,名下惠。 或许改日该找个御医看看自己憋没憋坏? 萧大将军心累地想着,搂着人出来。 方明珏脚软地靠着,勾着萧乾脖子往他背上蹭。 萧老流氓心里暗搓搓地决定以后命人在颂阳殿多备些酒,边蹲下身,让小皇帝顺利蹭上背,托着腿把人背起来,真是宠到没眼看。 “骑、骑大马……驾!驾!” 小皇帝一下子从十九浓缩成了九岁,揪着萧大将军的头发摇晃,兴致很高。 被摇得东倒西歪的萧大马冷笑。 骑大马?这算什么骑大马,早晚有天让你真正骑一回! 萧大将军被一路骑回了颂阳殿,霖铃和小德子捂着眼睛退下去,生怕看了不该看的长针眼。 萧乾给小皇帝擦了身后,换了衣裳去沐浴。 殿内昏寂,方明珏躺在床上,慢慢睁开了眼。 眼底清明,未有半分醉意。 他起身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伸手按了按萧乾挂起来的衣物。有一块鼓鼓的,是一包粉末。 他的手僵在那儿,顿了许久,然后慢慢收回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复又躺下。 萧乾出来,带着一身水汽拧干头发,看了眼睡着的方明珏,从衣裳里掏出纸包,走去了外间。不多时回来,熄了烛火,轻轻打开香炉盖,随手撒了一把什么,然后拨了拨,一片烟岚扑面。 他躺下,给方明珏压了压被角。 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眼睛迷迷糊糊扒开道缝,“好香……” 萧乾抬手闻了闻,中衣的袖子被熏得有股冷香。 “我放了点安神香,省得你明日头疼,”萧乾把人扒进怀里,亲了亲发顶,“睡,等上元节,带你出去逛逛。上回也未得空,上元节有灯会,稀奇玩意儿不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沉沉地没进耳中。 夜色静谧。 冷香幽幽萦绕,方明珏的心也渐渐寒了。 腊月二十八至上元节,无须早朝。 然而便是并无早朝,方明珏也不是个昏君的料子,仍旧日日到御书房报到,或翻阅奏折,或看些书,总之便是不肯闲着。 萧大将军与之完全相反。 整日无所事事,总觉着自己过个年胖了好几斤,便去演武场耍耍。方泽颢年后被送去了郊外北营,萧乾少了个玩乐的项目,甚觉无趣,游手好闲,终于盼着了上元节这一日。 早便说好了,上元节是要带着小皇帝混出宫的。 萧乾这日早早起了,宫内宫外打点了一日,等到夜色一降,便拉着方明珏窜了出去。 此时还算尚早,集市人不多,萧乾挑了两个面具,给自己和方明珏扣上,免得人多眼杂,被认出来总是多几分危险。 “那是何物?” 方明珏摸着脸上的面具,视线落到旁边摊位上,几个小糖人寒风料峭里立着。 “糖人,”萧乾看了眼,摸出几枚铜板,“老板,来两个。” 老板抄着棉袄袖子,笑呵呵抽了两个小糖人。方明珏一手拿一个,正犹豫吃哪个,便一不留神,被萧大将军叼走了一个。 “甜得黏牙。”萧乾三口两口嚼碎了,又十分不要脸地舔了一下另一个。 方明珏冷冷地瞥他一眼,迈开三步远,吃糖人。 萧乾咧嘴笑,脸上的猪哥面具万分贴合他猥琐的内心。 “去那边看看。” 两人一路逛着,肩贴着肩,很有些寻常夫夫游玩的意思。 凡是方明珏多看了两眼的,萧乾都一掏腰包买下来,堪称一位模范标杆级的南越好夫君。 从喧闹的集市,漫步到河岸,一趟趟飘荡的花灯从水面上静静流过。 “这些河灯会流去何处?”方明珏顺着水流望去。 周遭行人稀少,萧乾抱着满怀大包小包,道:“此处是护城河支流,应当会流入护城河,一同入江入海。听说河灯许愿,唯有到了天尽头才可实现。怎么,想放一盏?” 方明珏默默点了头。 正巧路边有个摊位,摆满了各式花灯,萧乾走过去挑了一盏,又要了毛笔。 方明珏托着灯,提笔写了一句,萧乾探头要看,却被避开。 萧乾摸了摸鼻子,“去桥上放。” “人太多,”方明珏望了眼,看向灯火寂然的另一头,“去那边,无人,清静些。” 放个灯而已,萧乾自是并无异议。 两人沿着岸边下来,满身光影退去,笼着一身漆黑,下到两个台阶,与水面齐平。 “小心些。”萧乾伸手去扶方明珏。 方明珏摆手,托着灯,弯腰将其送进水里。水波一荡,便滴溜溜转着,渐渐远了。 萧乾目力极佳,只一眼,便瞧见那灯面上两行小楷—— 惟愿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两句诗含进嘴里嚼了两番,无甚文思的萧大将军也未曾嚼出什么来,只是莫名地,品出一丝极深的恸然,令人惶惶,似真还伪。 方明珏回身,踏上台阶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早……” 话音猛地掐断在咽喉。 “啊!” 漆黑之中,方明珏脚下突然踏空,身形不稳,直接向后栽去。 “小心!”萧乾大惊,伸手去抓,却到底慢了一步。 “哗啦!” 水花溅起。 方明珏落入水中,萧乾脸色一变,满怀的东西一扔,直接跳进了水里。 凛冬河水刺骨,萧乾冻得牙直打颤,在水里胡乱地摆动着,一伸手,抓住了方明珏的胳膊。 方明珏落水离得岸边不远,萧乾水性不佳,全靠勉强支撑,拖着人往岸上去。 这时,不远处漆黑的桥洞里却忽然出来一只小船。 船头站着两人,一人拿着竹竿一捅,顿时将水流搅乱了。萧乾手上失了准,往下陷去,黑暗中只得举着手将方明珏往上托。 手上一轻。 远处灯火忽然煌煌地映来,萧乾隔着流荡的水波看见船上的两人将方明珏救了上去,将人裹进厚重的大氅里。 方明珏并未昏迷,清醒地站在船头,望下来。 他的发丝和脸颊仍滴着水,眼睫被水珠压得黑沉沉一片,眸色难辨。他就那么冷冷地站着,两人恭敬地垂首立在他身后,一人一撑船,便远了。 方明珏唇色苍白:“肖棋不会水。” “主子,此事……不妥。”那人吞吞吐吐,心中却骇然至极。 倒非是此举如何残忍狠辣,不可容忍。只是如若事成,漏洞百出,可谓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皇上如此一位心机深沉之人,怎会这般行事? 方明珏听出了言外之意,像被惊醒般,面上蓦然闪过一丝惊恐,猛地急声道:“快!救人!救人!” 小船忙返回,一人跳下水,不多时上来了,“主、主子,人没了!” 方明珏脚下一颤,差点再次栽进水中,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喉头滚了几番,正要开口,却见旁边下属惊惧地望着他,他一抬手,摸了满脸的水渍。 方明珏一怔,却忽见那浮上来的人猛地又沉了下去,还未及反应,身边的人也大叫一声,栽进了水里。 方明珏心中一凛,往后一退,便感到船身一震,一条湿冷至极的手臂绕过来,手掌捂住了他的双眼,仿若水鬼一般缠上来。 方明珏僵直的脊背却莫名地软了,像被勾了魂似的,顺从地向后靠去。 萧乾摸了一手水,盯着方明珏看了眼,松开手。 方明珏手指颤抖着将大氅脱下来,往他身上盖,被萧乾推开,一脚踹开船舱的门,钻了进去。 方明珏赶紧跟进去,见萧乾坐在一旁脱了衣裳拧水。 他把大氅放到一边,从旁边摸出小火炉来,火折子打了几下,点着了。 一股暖意慢慢散开。 他隔着火光看见对面萧乾的脸,被冻得青白,下颔紧绷,唇抿着,冷峻得骇人。方明珏坐过去,将他脱下的衣裳烘起来。 萧乾看他一眼,没阻止。 衣裳烘着,那落水的两人也上来了,被方明珏一个眼色使出去撑船。 一路静默无话,气氛诡异。 直至三更时分,两人才一身湿漉漉寒潮,回了宫。萧乾若无其事,在方明珏沐浴时还让小德子端了姜茶热汤,在外间候着。 方明珏喝了,又被喊来的御医把了脉,确信无事,萧乾才放人走了,自去沐浴。 颂阳殿内一如既往,霖铃与小德子却觉出几分不对,单是两人这般狼狈而归,便是有事。只是宫人到底无从置喙,只能早早退下。 萧乾泡了热水出来,见方明珏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抬眼望着他。 他冰冷的表情终于变了,唇角弯出点笑意来。 在那双漆黑的眼再度亮起来时走过去,俯身吻了下那两片透着些许青白的唇,开了口。 第33章 可是藕断 方明珏面色一白。 眼瞳骤缩,他难以置信地凝着萧乾近在咫尺的脸。 萧乾微抬着下巴,削薄的唇划开一道锋锐的弧度,眼睑低垂,泄出几丝寂然的光。 “你……这是何意?”方明珏双唇颤抖。 萧乾直起身,往后一退:“相看两相厌,何必自扰之?” “我不曾!”方明珏惶然出手,去抓萧乾的袖子。 然而他未曾想到,以往次次都能一抓一个准儿,全赖着萧大将军宠人无度,若真不想让他抓着,恐怕方明珏连衣角边的一缕风都摸不见碰不着。 便跟眼下似的。 袖袍擦着方明珏微抖的手指扫过去,轻缓柔软,却像个响亮至极的巴掌,一下子将方明珏兜头扇了个清醒。 萧乾瞥了眼他如遭雷击的神情,径自到桌边倒了碗热茶,灌了两口。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道:“陛下也无须如此作态。您不是本就更喜女子吗?巧了,臣也是。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怎么着也比这高墙深院强得多。” 方明珏猛地看向萧乾。 脑中几乎一瞬间灌满了萧乾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景象,突如其来的忌恨如疯长的野草般将方明珏刹那吞没。 他一想到以后也有一人如自己般见着萧乾种种温情熨帖,便恨不能化身水鬼,拖着这人沉尸湖底,永世不得超脱。 喉头被压死,几近溺亡。 萧乾却老神在在,专心转着手里的茶碗:“自然,这也并非全是臣独享了好处。以陛下谋算,说不得也能生个小皇子,总比与常太师斗狠,抢个不知心向哪边,人小鬼大的端王世子强得多。” 半支的窗外忽来一阵寒风,刹那吹熄了一处烛火。 半片阴影蓦地落满单薄的中衣,几乎将方明珏瘦削的肩背压得垮塌下去。 “我从未……”他艰涩道。 “陛下,”萧乾打断他,不耐地皱起眉,“好心劝你,你当我放屁呢?” 方明珏唇紧抿,眼中蒙上一层水泽,脸色却陡然冷了,“……朕,绝不会废后。” 萧乾讥诮一笑,茶碗一抛,转身便走:“那你自己玩,论玩命,我可少见天底下有几人能比得过陛下的。我呢,小命贱命,不值一提,也无须陛下挂在心头。就当抬抬贵手,放我这条爬虫一条生路。” 方明珏紧紧盯着萧乾的背影,眼看着他潇潇洒洒推开门,真要走了,猛地拔腿冲了出去。 “肖棋,你站住!” 萧乾置若罔闻,迈出门槛,却忽然听身后一阵破风声,微一侧头。 一个纸包擦肩而过,砸落地上。 边角被摔破,些许白色的粉末洒了出来。 方明珏站在门里,落影满身,哑声道:“宫宴,白墙。” 他的脊背僵直:“我就在墙的另一侧。” 萧乾明白了:“你以为我要杀你?” 方明珏不答反问:“你到底和谁,去了辽东?” 事已至此,话都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方明珏能做到的最直白。 萧乾听在耳中,却觉着许是热水泡了太久,身乏得很,连带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也失了拉扯的力道,扑通一声,摔了个稀烂。 当真是累极了。 萧乾弯腰捡起纸包,随手抓了一把粉末一扬,“这是安神香。” 他又迈进门内,从矮榻边的暗格抽出一封信函,放到桌上,“这是同行之人的身份来历。” 做完这些,他再度走出颂阳殿大门,脸上的冷漠与讥讽都消失殆尽,神色平和一如往昔。 他双手一拉,颂阳殿的大门在两人之间缓缓合上。 只剩一道缝隙,门卡住了。 萧乾松手,便见方明珏攥着门边,手背微微擦红,青筋暴起。他几乎用力得要将这红漆门拗断,骨节泛出青白。 “……我信你,”方明珏的表情终于垮了,眼尾扫出凛冽的红,“……别走。” 萧乾笑了,摇头,“做什么呢?你是皇帝,方明珏,怎可对一臣子如此折尊?只这一回,我看过便忘,莫再如此。” 他将外袍脱下,盖到方明珏肩头,“夜深了,歇息。” 说完,转身走了。 方明珏没追。 他坐到门槛上抱着膝盖,被宽大的袍子笼成小小的一团,望着萧乾高大俊挺的背影慢慢融进浓郁的夜色里。 像是点墨,终回砚池。 萧乾搬回了凤仪宫。 当然,他更愿意搬出宫。 只是现下他没那个心力同方明珏去掰扯那些。 缘由简单。 只因着他在严冬的河水里泡了个彻彻底底的透心凉,便是再壮得如头牛,也被这一场风寒,给烧成了烤全牛。 病来如山倒,萧大将军当夜便直接倒了。 翌日也难以起身,像是沉疴旧疾一并发了,立时便给人当头一棒,锤懵了。 霖铃端来药,萧乾支着上身,拿着勺子的手哆嗦着,将药汤洒了一半。 “公子……”霖铃眼眶发酸。 演武场上箭箭靶心的人,一下子便病得手都稳不住了。任谁看了,都心闷得慌。 萧乾也心闷,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抽羊癫疯似的一只手,索性勺子一扔,不喝了,咬牙挤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放着。” 深知萧大将军绝不让人喂食的臭毛病,霖铃不再多言,将药碗放矮几上,把脏了的被子撤换了,又出去端新药。 萧乾复又歪歪扭扭躺下。 脑袋里像有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纷乱至极。 眼半睁着,一时像是敌人头颅抛飞,滚烫的血砸进眼瞳里,灼得视线模糊。一时又像是万箭齐发,城墙上的火光与狼烟烧过彻夜破晓,滴血的云海从天际滚入眼底,遮天蔽日。 有声渐近,有人渐远。 走马灯般,这一生两世,竟好似恍惚而过。 说来,他自小至大,除了死过一回,还从未病成这副狗德行。 混沌里又仔细想想自己遇见方明珏后干的几桩鸟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个从头站到脚,顶天立地的贱字。 活该。真活该。 萧乾浑浑噩噩地骂着。 眼皮越发沉重,像是连着三魂七魄都要在这躯壳里给烧成了灰。 一只温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 然后顺着他汗湿的脸颊滑下来,摸了摸他的下颔,指腹拨弄过他冒头的胡茬。 些许刺痛。刺痛是彼此的。 有瓷器碰撞声,清越而振鸣。 萧乾闭紧了嘴。 并没有冰凉的瓷勺碰过来,反而肩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住。 像话本里的调调,温热的舌小心翼翼地扫开唇缝,往里滴露似的,送进去点药汤。 又苦又酸。也不知是得罪了几个太医。 “陛下?” 霖铃回来了,声音惊愕,却无甚恭谨,“您如何在这儿?娘娘病得厉害,陪不得您耍弄那些。” 方明珏一僵,低声道:“朕……只是想亲亲他……” “陛下恩宠,若娘娘醒着,必定感激涕零。”霖铃淡淡道。 没半分讥嘲,却满是讽意。 “朕煮了面,”方明珏没恼,脾气极好般,继续温声道,“等他醒了,给他吃些。” “奴婢遵命。”霖铃应着。 一时,方明珏也无话了。 霖铃自顾自忙,他却左右是个外人般,在原地僵了会儿,过得片刻,才有脚步声起,远了。 萧乾睁开眼,漠然瞥了霖铃一眼。 霖铃毫无畏惧,甚至还想大逆不道地揍醒自家主子这一颗扑到渣受身上的煞笔心。 第34章 有鲠在喉 萧乾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三日便又生龙活虎地窜了出来。 徐慕怀因着霖铃半夜给他做的一顿宵夜,一宿没睡好,翌日天还没亮,便听见窗外狂风扫落叶,剑鸣不止。 他把枕头和被子全按到脑袋上,继续睡。 然而萧大将军舞完了剑,便又满院子溜达,挑三拣四。 “这花坛谁清理的?杂草这么多!” “蛛网都摞了鸟窝那么厚了,也不知道擦擦?” “你看你,扫地的姿势都不对,如此怎么扫得干净?” 叽叽喳喳,比个属麻雀的恶毒婆婆还聒噪。这就是十层棉被塞进耳朵里,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他还不是真训斥,笑闹着,声响更大。 徐慕怀把脸扒拉出来,怔怔地想,果然欲求不满的男人最是无理取闹。慢吞吞起床,拖着沉重的步子和一对黑眼圈,徐慕怀推开门,正对上萧乾抬起正要敲门的手。 那手腕一转,收了回去。 “都日上三竿了,”萧大将军丝毫未有扰人清梦的愧疚,跟个脑袋都朽了的老夫子似的,抄着袖子训斥,“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可懈怠。随本宫下会棋。” 徐慕怀特想一门板拍萧乾脸上。 但终究不敢,幽怨地瞧了萧乾一会儿,捂着脸回屋整理他的花容月貌。 萧乾毫不避讳地跟进来,眼看着徐公子将一盒盒胭脂唇纸、黛粉朱膏排出来,往脸上涂抹着,深觉做个娘娘腔也是极为不易的。 开完眼,盹都打了俩,徐慕怀也没拾掇好,萧乾不耐,直接提溜着人到了湖心亭。 凤仪宫的湖心亭,四面残荷碧水,凛冬的寒色已然褪去三分。 南越本就冬日短暂,雪只下了一场,春雨便紧跟着来了。 霖铃将棋盘摆好,给两人倒茶。 徐慕怀捧着茶碗,娇羞得脸都红透了,一个劲儿低头盯着不远处一盘点心。霖铃看了看,伸手悄悄往他那边挪了下点心碟子。 瞅着眼前一幕,萧乾总觉着有人硬往他嘴里塞东西似的,撑得慌,不由下手狠辣,片刻便将徐慕怀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下棋,太过小家子气。”萧乾挑眉道,“斤斤计较,无甚胸怀。” 徐慕怀嘴角都笑僵了:“草民出身商贾,见识短浅,娘娘勿怪。” 萧乾扫棋的手一顿,“出身商贾,想必算账利索?” 徐慕怀有点淡淡的骄傲:“那是自然。” 萧乾大手一挥:“那日后宫内收支,一应账册便都送到偏殿。” 徐慕怀脸上的粉差点震掉了:“娘娘……此事关系甚大,草民……” “哎,”萧乾甩手掌柜当惯了,自有一套洗脑技能,“能者多劳。你整日于宫中无所事事,终究不妥。管管账也好,有霖铃日日帮衬着你呢,便尽管放心。此事关系大不大都无妨,最要紧,便是本宫信任你,你管账,本宫放心。” 徐慕怀脸色一变,难堪至极。 萧乾心想,不至如此,他的洗脑神功莫非已经废了,连个娘娘腔也拿不下了? 然而他一抬眼,却见徐慕怀突然起身,跪下了:“草民叩见陛下。” 徐公子垂着脸,恨不得以头抢地。 霖铃也好,小德子也罢,许是都是一根筋的愣子,便是觉出不对,也未看出皇帝与皇后之间究竟出了何岔子。 但徐慕怀不同。 他自幼深宅里关着,除了账本金银,也只能见着情情爱爱的。 耳濡目染,加之他天生便有这么高情商的一窍,只一眼便看出小皇帝和这位威武的皇后娘娘,闹掰了。 之前他也曾猜测几分,都模棱两可。 直至方才,他亲眼见着皇帝小心翼翼凑过来,又在听见“信任”二字时陡然僵了步子,心里便倏忽一片敞亮了。 不禁又有点恍然,果然,不管何物都能拿来称斤断两的天家,哪儿有真心这种玩意儿? 皇后也是看透了。 徐公子眼里看透一切四大皆空的皇后娘娘站起身,行了一礼,“拜见陛下。”然后当即转头,对霖铃吩咐了句,“去拿件披风。” 冻得牙都要掉好几颗的徐慕怀:“……” 方明珏背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淡淡扫了徐慕怀一眼:“平身,退下。” 徐公子动如脱兔,飞快逃离没有硝烟的战场。 萧乾倒了杯茶递过去,方明珏接过来,喝了一口,微凉。 茶水顺着喉咙淌下去,漫过五脏六腑,全都冻结了。 方明珏恍惚想起他卧床的那一夜,似乎自那以后,只要这人在,他便再没喝过冷茶。 如今凉意没齿,酸涩难当。 “朕三日后出宫春耕,”方明珏将一碗茶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碗,道,“城防卫随行,你若想让顾战戚动一动,便让他走动一番,自有人安排。” 萧乾颔首,听出点不同的意味:“陛下想借着这回动谁?” 方明珏抓了把棋子,随手一撒,轻轻拨了几下。 “右。”萧乾无声地念了句,明了。 南越不同于大晋的朝堂清肃,官制混乱,买卖严重。 位极人臣的官位,其实严格来讲,并非是常太师和杨晋这位一品将军,而是左相与右相。 左相之位自先帝之师逝后,空悬至今。而三朝元老的右相又常年卧病,久不上朝,据说如今正窝在不晓得哪处的山沟沟里坐等灭国。 方明珏拨乱棋子,低声道:“右相不问朝政,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我想得到右相支持。三月,我将加冠,亲理朝政,右相曾接辅政之任,必然回京观礼。此时若是有人行刺……” 萧乾一怔。 是了。 方明珏二十弱冠,再不是只需在奏折上画些无人理会的朱批的年纪。常太师再无理由断那些朝政之事,便是再操纵某些事,也只能在暗地里把持。他已然占不到明面上的理字。 南越朝堂极乱,民风也极为开放。百姓尽管妄议朝政,大臣们没人敢管。说书先生们更是百晓生,个顶个的长舌,一人一根指头便能把常太师的脊梁骨给戳破了。 于是,便是方明珏在朝堂上是个狗不理,眼中钉,也平安活到了弱冠之年,无人敢明面行刺。 但这玄之又玄的平衡即将被打破,小皇帝要亲政了。 怪不得杨晋也狗急跳墙了。 “陛下放手去做便是,”萧乾道,“顾战戚忠君,定能保陛下平安。” 方明珏指间的棋子几乎捏个粉碎。萧乾这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将他的眼都烫疼了。关切与护佑还是一如既往,但到底,疏离至此。 “朕想让你……”方明珏一顿,生硬地拗口,“……请你,一道前去。” 萧乾咳嗽了声,老神在在道:“臣大病未愈,还望陛下体恤。” 方明珏干巴巴笑了下,抿紧了唇。 霖铃正巧回来,萧乾接过披风,手一摸,果然被烘暖了。 说着厌恶了小皇帝,却还是少不了这份细心。到底还是这人太过招人疼,眼一垂,唇一抿,便让人忍不住想去亲亲他,哄他笑一声。 萧乾将披风抖开,披到方明珏肩头,却没系。 “亭中风寒,陛下保重龙体。” 方明珏清瘦的身子被裹进宽大厚重的披风里,探出一只手,慢慢攥住了领口垂下的殷红丝绦。 玉白的手,衬着烈烈的红,扎眼得很。 他自己慢慢打了个结,迈出了湖心亭。 眼角余光一瞥,萧乾又坐下饮茶了。 方明珏回到颂阳殿,坐到矮榻上。 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新炭,小声问:“陛下,皇后娘娘可是……要人手?”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 二愣子也终于学会了点察言观色。 虽然皇上出门前说着让他收拾了皇后的柜子,那架势摆明绑也要把人绑回来。但此时却很显然,皇上无功而返。再问,恐怕他明天就该去菜市口报道了。 方明珏摇了摇头,看了小德子一眼,“他不愿随朕去春耕。” 小德子真是一颗老姨母心都要操碎了,又诡异地从皇上嘴里听出了几分委屈巴巴的自嘲,搜肠刮肚地拽着词儿:“奴才大逆不道,妄言一句……皇后娘娘其实最是口是心非,此时的话哪里能当得真?娘娘定然还是牵挂着您的。” 只是您老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心思太深,皇后个糙汉也承受不住了。 最后这一句,借小德子八个萧乾的胆子,也不敢说出口。 方明珏有自知之明,没因着这没头没脑没半分依据的话雀跃起来。 他躺到矮榻上,将披风解下来盖到身上,手脚都缩进去,闭上了眼。 不能再如此了。要想办法。 方明珏心中道。 三日后,天街小雨润如酥,御驾出行,城防卫遣队随护。 车马缓行,南越老百姓燃烧着八卦之魂夹道观望,直至出了京城大门才好些。午时天晴,山道泥泞,车队靠边休整。 方明珏掀开车帘出来,立时便有几名御前侍卫并着城防卫过来护驾,其中一个黝黑黝黑,眼神晶亮的男子,便是顾战戚。 方明珏初见此人,打量之后一时觉着皇后看人果然不错,一时又觉着自己当初的用人真是毫无道理,虽说退路在后,却仍有点孤注一掷的信任。 只是后来,怎的就变了? “此处开阔,留两人便可,”方明珏道,“你等下去歇息。” 随行的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混进其中的一名萧乾的奸细率先应下,做了领头羊,带着几个动摇的侍卫走了。 剩下顾战戚和他一个裤衩的把兄弟。 一个随着方明珏在疏林中缓步,一个一边撒尿一边放风。 方明珏对待属下向来不曾废话,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在顾战戚准备领命下去时,突然脚步一顿,干咳了声:“听闻……顾爱卿早已成家?” 顾战戚一时怔愣,但还是道:“回陛下,确是如此。微臣成家已有三年。” “若……”方明珏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艰难地拼凑着词句,“若做妻子的不信任丈夫,还曾猪油蒙心……险些错杀丈夫,该如何重修旧好?” 话一出口,方明珏耳根便噌地红了,恨不能立时剁了自己的舌头。 也怪他周遭除了太监便是宫女,一帮藏在暗处的下属也全是一叫三声响的单身狗,只有寥寥几本话本可以参谋。 但经上回偷亲一事,小皇帝发觉话本显然是不靠谱的。人都没亲醒,也没心疼自己,再度和好。 眼线还说,他醒来竟还将煮的面扔了。 虽说自己时至今日还煮了送到凤仪宫,也没再被扔出来。但心灰意冷,也算是嚼了个遍。 需要个成过亲的活人参谋一番,而顾战戚,好巧不巧,不仅成过亲,还是个活人。 顾战戚琢磨着方明珏这话,心想这指向也太明显了,难不成皇后竟然惹皇上生气了? 也对,皇后究竟什么身份皇上应当不知,再加之皇后曾日日扬言要为杨晋杀君,皇上问出这话半点都不稀奇。 不过便是如此,皇上还愿意给皇后一个机会,也是相当痴情了。既然如此…… 顾战戚脑补完一套宫斗话本,一咬牙,嘴角扯起,露出个贱兮兮的笑容:“陛下,这事简单。成了亲嘛,便是夫妻。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 方明珏失望地看着他,未成想活人与话本也无甚两样,都是陈词滥调。 但贱得顶天立地十个萧将军拍马也赶不上的顾战戚,怎会这般简单? 他没注意方明珏的神情,自顾自在怀里掏了一阵,摸出个指甲盖大的小纸包,嘿嘿笑道:“但这事,妻子嘛,面皮总是太薄。丈夫也在气头上,僵持起来,便成不了事。这个时候,便需要个小小的帮手……” 方明珏恍然,盯着近在咫尺的小纸包如临大敌,眼睛都瞪了起来。 “这……” 顾战戚正色道:“此物男女各半,毫无毒性,乃是宁御医特制。陛下,修身齐家治国,家若不齐,怎能安心治国?微臣一片赤胆忠心,只为陛下分忧。” 方明珏此时已然蒙了,不然他合该问问,一位随身带着春.药的臣子,从哪儿看出来的赤胆忠心? 猥琐倒真是猥琐得淋漓尽致。 “陛下……” 远处传来人声,该出发了。 方明珏还在死死盯着那小纸包,脑中忽冷忽热,额上都滚下了汗珠。 顾战戚尴尬地往回缩手,“陛下,其实也并非……” 第35章 刺杀之厄(修bug) 是夜,月朗星稀。 萧乾早早沐浴后,屏退宫人,在床榻上躺着,盯着落在脚凳上的半边月光出神。 白日里落了一阵小雨,便有清气自天地万物而生,钻过窗棂,压下一缕缕闷人的熏香,也使得脑中混沌越发清明起来。 毫无睡意。 萧大将军咸鱼翻身似的在被窝里扭动了一会儿。被子掀开,冷了,又盖上。迷迷瞪瞪睡过去一阵,被冻醒,被子窝在地上冷冷地嘲讽着他。 会给他在蹬被子的时候盖被子的人不在。 萧乾彻底睡不着了,翻身起来,披了件外袍,跳窗上房。 时至二月初,春寒料峭,瓦片上仍盖着薄霜。 萧乾毫不讲究地拎着茶壶爬上来,一屁股坐下,长腿一抻,枕着胳膊望着月。要不是怕被羽林卫拉去沉塘,估摸着还得仰着脖子嚎几嗓子,排解一下满腔的空虚寂寞冷。 房瓦噼里啪啦滚落。 一口一口冷透的茶水灌进嘴里,令满身的躁动与烦乱也渐渐冷下来。 身上越静,心头却越是长了草般,疯狂地想往向阳的地方爬。就算明知煦暖只是勾引猎物的陷阱,也前仆后继地往前伸手。 萧乾又换了好几个姿势,试图让自己席天幕地地沉睡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屡屡失败。 他又爬下房顶,从柜子里翻出他从方明珏那儿顺来的话本,一边胳膊肘夹一摞,又爬上房顶,整齐排开,翻看。 书封都被重订成了严肃正经的四书五经,然而翻开内容,实在是令朱子惭愧孔孟落泪。小书生嘤嘤嘤栽进老屠夫怀里这种玩意儿也不知是哪个春宫图大触作的同人本,简直不堪入目! 萧大将军津津有味地看着,内心痛斥。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瞧见一行朱虹的小楷藏在密密麻麻的字行里—— “舌起唇开,游齿而过,萧郎甚喜。” 肖郎。 甚喜。 “砰!哗啦——!” 萧大将军一脚,把房顶给踩穿了。 被房瓦灰尘埋葬在床上的徐慕怀:“……嘤嘤嘤。”谁都别拉我我今天非要杀了这个坏蛋蛋! “偏殿年久失修,不甚牢固,明日徐公子便搬去庆熙宫。” 萧乾干咳一声,灵活自如地甩锅加弥补,又喊了守夜的霖铃帮他擦屁股。 拼起了徐公子被摧残的脆弱小心肝,萧将军便如个控制不住的窜天猴似的,窜回屋里换了衣裳,背着一把小弓.弩,溜溜达达出了宫。 然而宫门一迈出来,一股脑热意也便过去了。 萧大将军轻装简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大街上,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又他娘的犯了贱。 恨铁不成钢地啪啪甩了一张俊脸俩大嘴巴,萧乾边叹气边轻车熟路地翻过城墙。 远远传来打更声,萧乾数着梆子,心中有些急,便溜进一间茶棚,放了一锭金子,顺手牵马。 南越皇室春耕,并无大晋那些繁琐礼仪,只需两日便可回宫。 方明珏若真要动手,也只有今晚最是合适。 春耕在京郊南山,田地绵延,水土富饶。 皇帝春耕只是个祈福瑞年的仪式,拿着锄头动几下便算了,自然得选个轻松点的地方。况且南山山腰上还有座道观,道观虽小,五脏俱全,乃是每年春耕皇帝休憩之所,堪称一个简陋的临时行宫。 萧乾一路快马加鞭,眼见南山便在眼前,却忽见一股浓烟并着隐约火光冲天而起。 勒马的缰绳一紧,马嘶凄厉。 萧乾回忆着南山地形,纵马入山林,舍弃官道,抄了小路往山腰而去。 怪石嶙峋,树木参差,萧乾的外袍都被刮成了破麻袋,茫茫夜色里的火光才终于近在咫尺。离得还远,萧乾便弃马快走,悄无声息地融成林翳间的一道暗影。 道观里的一排房子起了火,官兵和小道士们混乱一片,忙着救火。 然而稍远点的内院,两路弓箭手已经俯趴墙头屋上,将方明珏和几名近卫围堵在院子里。 院门口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城防卫的防护圈在不断地向内缩着,刀尖一晃,甚至都要戳到方明珏的脸上。 萧乾蹲在更远一点的一棵树上,遥遥望着,心头正冷笑小皇帝又不知死活,做事非要将自己逼进绝路,狠得厉害,却忽然见着屋顶上的黑衣人微微一动,羽箭骤然离弦。 未来得及多想。 萧乾抽箭开弓,行云流水般,几乎只在一息之间。 长风扑面,黑发飞扬,尖鸣的弦音没入枝桠的轻响里,突如其来的示警醒人耳目。 方明珏惶惶的神色里闪过一抹厉色,他猛地一侧身,箭擦着他的肩膀射落,溅开一道血线。 几乎同时,射箭的黑衣人骤然栽倒,滚下屋顶。 “保护陛下!”顾战戚高喊一声。 乱箭如雨,刹那落下。 远处萧乾射出一枚响箭之后,便跃下树木,飞快地换了一个角度,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射出第二箭。 他的弓箭经过自己改良,更小更短,杀伤力却极强。加之萧将军可夜间视物,虽然准头有失,但一箭一个小刺客还是不成问题。 惨叫连连,墙头与屋顶的弓箭手纷纷坠落。 终于有人发现了萧乾所在,调转弓箭射来。 萧乾向后退去,残存的刺客有多一半追进了密林。 初春树木尚无枝繁叶茂之态,光秃秃的枝桠横七竖八,在月影憧憧里如鬼魅丛生。萧乾便如同这鬼魅里的王者,在暗影中游走,极快地射杀着闯入者们。 有人惶恐地逃窜,但再快的轻功,也快不过萧乾手里的箭。 萧乾半点功夫都不想耽误,只想尽快干掉这些小喽啰,去看看小皇帝。所以下手自是毫无保留,很快结束战斗,从一具尸体上摸了把短剑,脸一蒙,跑入道观。 道观里仍在厮杀,但方明珏却已不见踪影。 顾战戚在混战中认出萧乾,使了一个眼色。 萧乾心口一空,转身往山下跑去。然而跑到一半,他又想起以小皇帝的性子,绝不会这般直率,逃跑也不见得往山下,十有**是往山上跑。于是脚步一顿,便又跑向山顶。 南山山腰以下算得热闹,而山腰以上便越显荒凉。 萧乾在山道上飞快地跑着,四处搜寻,却又不敢喊方明珏的名字,像只没头苍蝇似的,急得乱转,却又无处可寻。 按理说时候不久,以小皇帝的身子骨绝跑不远,这么久还未找到,莫非出了什么事? 萧乾想到此处,腿一抖,差点栽下斜坡。 碎石滚落,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声。 萧乾迈开的脚一顿,猛地望向斜坡下漆黑一片的山坳。 他嘴唇哆嗦了下,却没出声。他蹲下在碎石边抓了几把,闻了闻,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传入鼻间。 萧乾几乎是用滚的下了斜坡。 “方明珏!”萧乾低喊了一声。 陡然听见这么一嗓子,缩在灌木阴影里的方明珏先是一惊,手里的寒光已然亮了出来,却又猛然分辨出,这是萧乾的声音。 萧大将军连滚带爬地从潮湿的斜坡上滑下来,跑到他面前。 一半冷峻的脸暴露在稀薄的月色里,裂开几道细小的血痕。渗出的血珠从眼皮坠落,含进轮廓深刻的眼尾。 萧乾看见小皇帝瞪着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抱人,指尖碰到肩膀,才如梦初醒地僵住。 “能动吗?”萧乾垂下手,问。 方明珏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点了点头,扶着一棵小树站起来,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路过你信吗? 萧乾心里翻了个白眼,没答,伸手半扶住人,一块上了斜坡。 “我在林外放了信号,城防卫和北郊大营很快便会来人,”到了山道上,萧乾松开手,淡淡道,“我送你到山腰,等顾战戚来接你。” “好。”方明珏乖乖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 他这般狼狈,小纸包还完好无损,没半分闪失。 两人慢慢走着,诡异的沉默里,萧乾终是忍不住道:“刺杀一计,你设下时便该清楚,总会有人浑水摸鱼,想真将你置之死地。你生性.好赌,喜这剑走偏锋之事没什么,只是莫要过火,人这小命,不管怎么掰扯,也都只有这一条。” 方明珏跟在萧乾身后半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丝,语调却很平稳:“是我考虑不周。” 萧乾哂笑:“我看,不是考虑不周,而是想引蛇出洞,一石二鸟。” 方明珏没声了。 萧乾心头一阵索然无味。他也真是自讨苦吃。又不是第一遭知晓这人脾性,怎的还要斤斤计较这些呢?再者,他也真没计较的立场。 情之一字,到底谁是谁非?又该是进是退? 他怔怔地想着,却忽然觉着身后静得怪异,一回头,却见方明珏落后在几步开外,脸色在淡白的月光里衬得苍白无比,几近透明。 萧乾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方明珏身前,抬手一摸,满脸的汗。 而这一碰,萧乾才发觉这人竟在微微颤抖,连站都站不稳,一按腿,竟是从膝盖以下便扭曲了骨头。也不知这几步路是如何忍下来,若无其事的。 太能忍了。 忍得让人心疼,也令人生恨。 萧乾用袖子给小皇帝擦了擦汗,见这人唇紧抿着,眼睫微颤,心里便像被捅了几刀子,疼得厉害,既想扇自己几巴掌,又想脱了裤子揍死这人。 他叹了口气,转身蹲下,小心翼翼抬起方明珏的右腿,将人背了起来。 第36章 阴差阳错 方明珏捂住眼睛,把脸缩进了萧乾的颈窝,哑声道:“许是因着……你走得太快了。” 萧乾握着小皇帝的小腿,手掌猛地一颤,却不敢使上分毫力气。 背着人默然前行,前方暗影重重,月光与树杈交错间,稀稀而落。萧乾的鬓发有些散乱地垂下来,在眼前晃来晃去,如片脉脉不得衷的阴翳般,在他心头扫荡。 他心口如有水火交融。 火热的一半烈焰腾腾,几乎想立刻将背后的人打横抱过来,嘘寒问暖,一诉衷肠。水冷的一半却又覆冰溅雪,一块一块凝着化不开的霜。 并非是方明珏杀他之心,令他心冷意寒。而是终究是两人,怎有一颗心? 更何况一个是臣,一个是君。 朱昆一杯鸩酒的滋味,还在喉间萦绕不去。 而初时方明珏曲意逢迎,真假试探,他不是真粗汉,又如何看不出来?许是那时就沉溺了。于是有了心伤,有了郁愤,但却舍不得少看这人一眼。 只是真生了情,才忍不住要三思而行。 他萧乾死过一回了,没什么看不开的,倒不妨纵意放浪,只求快活。但方明珏呢? 比起方明珏一生与他郁郁偷欢,史书上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萧乾更想看到史官那煌煌异彩的一笔——“盛世明君,治国有方”。 但这便意味着,儿女私情,置之度外。 一时之间,萧大将军充分体会了何为愁肠百结,直想把一颗心都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方明珏去不管不顾,一半留着自己知礼进退。 而就在此时,背后小皇帝的手指从眼前滑了下去,沾着湿意的脸慢慢地蹭了蹭萧乾的颈窝。 “皇后,我冷。” 火焰刹那熬干了冰水。 萧乾把人一放,单手搂住,扯下外袍,将人裹好,再小心地打横抱起来,继续往前走。 方明珏在某些事上一向拉得下脸,觑着萧乾脸色,却摸不准这人心思,但胳膊抬了抬,还是伸去,抱住了萧乾的脖子。 萧大将军默默吸了吸腮帮子,咬住,不能笑。 走到一处林间空地,萧乾隐约望见了远处蜿蜒而来的火光,人声渐近,隔得老远都听见顾战戚叽叽喳喳的大嗓门。 萧乾擦了擦一块大石,把小皇帝放下来。 方明珏的指尖从他领口滑下去,萧乾一把抓住,往自己外袍的袖子里塞,沉声道:“有点凉,回去喝点热汤。” 被摸着小手,正开心的方明珏一怔:“你要走?” 萧乾一时怀疑自己救错了人,怎么一场刺杀,小皇帝的脑子都灌了浆糊?一国之后,突然出现在宫外深林,怕是他熬不到明日便得进水牢洗洗脚了。 “我不该现身此处。”萧乾听得人声近了,匆匆留下一句,闪身没了踪影。 但这句话配着萧乾决绝离去的背影,在方明珏耳中便成了“我后悔来此处,救了你”。 小皇帝苍白着脸,慢慢把颤抖的手缩进萧乾的外袍里。 他早就明白的,这人便是不喜欢他,为着结盟和那一点情面,也始终是对他极好的。 他身上遍布着森森寒意,却眨眼被靠近的火光驱散。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一帮护卫呼啦啦扑过来,跪倒一片,小德子差点扑过来哭了,忙把披风给方明珏裹上。 很快有人发现皇上受了伤,便抬了简易的銮驾,把人扶上去,抬着走了。 萧乾躲在树后,直至再看不见半点火光,才转身下山。 然而走到半路,终究还是放不下,又一路轻功奔回了山腰。 但到了才知道,道观火势刚熄,怎能住人?銮驾早便抬着下了山,去山脚一位老大臣的别院住了。 萧乾又哼哧哼哧地跑到那位老大臣的别院,等终于连蒙带摸地找到小皇帝的墙头时,天都快蒙蒙亮了。 他一身寒气,只穿了件单薄衣衫,冻得牙都打颤。 绕开几名侍卫,撬了小皇帝的窗,萧乾做贼似的摸进去,来到方明珏的床头。 极淡的月光里,看见右腿晾在外头,显然随行太医已经看过,上了药包扎了。此次事大,现下还未来得及发酵,但各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自然怠慢不了小皇帝。 也是累得很了,方明珏微侧着脸,睡得两片淡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月光如纱,蒙着白玉似的面容。眉如墨染,扫到眉尾处,却淡如山水画的幽长余韵。 萧乾怔怔伸手,却在将要碰到唇瓣时惊觉自己手冷得很。左右看了看,外间没人,燃了一根蜡烛,小德子守在门外。 萧乾忍着火烧火燎的痛感,把手指在烛火上烤猪蹄似的烤了一遭,碰碰自己的脸,觉着热了,才又回到床边,心满意足地碰了碰小皇帝的脸。 顺着眉峰,一路没进唇缝,如探访的新客,流连忘返。 萧大将军未成想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男色迷惑成这样,一边唾弃不已,一边又心生暗喜。 方明珏似乎被惊动了,微微皱了皱眉。 萧乾立即收手,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飞快且悄无声息地窜出了房间。 然而方明珏没醒,他只是皱了皱眉,咂巴了下嘴,像有人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罐蜂蜜似的,梦里都觉着甜得牙疼。 翌日,春耕。 皇帝春耕,便跟现代的动员大会似的。底下先聚了一帮当托儿的老百姓,口号喊着,模样装着。皇帝讲几句文绉绉的假大空,一帮人听得懂听不懂都跟着傻乐。 然后皇帝下地,拿着自己都认不出是锄头还是镐的玩意儿在土上搅和搅和,几个随行大臣也象征性地表示下,便是完成任务。 最后,百姓拿钱,皇帝回宫,皆大欢喜。 总的来说,确是一件利民之事。 今时与往日也并无不同,还因着方明珏有伤在身,仍要下地,惹得几位老大娘落了泪,一时片场,哦不,现场极其煽情,春耕动员大会事半功倍。 春耕之后,还要与民同乐。 村头摆起几十桌的流水宴,方明珏瘸着腿从头吃到尾,虽然每桌只有一筷子,但仍是吃撑了“猫食儿”的小皇帝。 等到夜间可不容易脱身,回了别院,仍是挺着个小肚子,歪在矮榻上难受。 萧乾便是这时候窜进来的。 小德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时捂着嘴溜了。 萧乾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一掀袍,坐到矮榻边的脚凳上,轻轻摸了摸方明珏的腿,“太医怎么说?” “摔断了,”方明珏轻声道,“用了好药,还要将养些时日。” 萧大将军常年游走刀尖上,眼光毒辣,看了看道:“有些肿了,今日累着了。你既受伤,何苦还要下地?左右不过是作戏罢了。” “那你呢?”方明珏垂在书页上的眼倏忽抬起,亮得如同一簇燃在暗夜的火,“你既受伤,何苦还要再来?左右不过是……” 我作的戏……罢了? 萧乾僵了僵,看方明珏一眼,抬手为他按着大腿上的穴位,舒缓小腿的酸胀疼痛,“你猜。” 方明珏想砍掉这条腿砸他脸上! 但最终不知是舍不得这条腿,还是舍不得萧乾这张脸,方明珏一口气咽回嗓子,打了几个转,只吐出来一句:“我饿了。” 萧乾默默地看了眼方明珏微微凸起的小肚子。 方明珏脸红:“是口渴的饿,想吃些梨。” “等着。”萧乾起身,去外间摸索。 方明珏探头看了眼,忙微微撑起身,摸出顾战戚奉献的神秘小纸包,往旁边矮几上的两碗茶水里各撒了一半,然后缩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册。 萧乾用刀将雪梨切成一块一块的,眼睛漠然从对面的铜镜上挪开。 古来有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之前无论何种郁结,此时也都可割个鲜血淋漓的了断。这人终究要杀他,帝王多疑,心有九窍,却无一窍装着另一颗心。 可是,我都捧到你跟前了,你也不愿看看吗? 萧乾闭了闭眼,掀起纱帘,走到里间,把梨放到矮几上,往方明珏嘴里送了一块。 方明珏如无其事地吃了,眼神却飘向桌面的茶碗,淡声道:“你手也冷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真到了这一刻,萧乾心头却反倒没了任何念头。 不比朱昆的兄弟背叛,愤恨难平。他不怨也不恨,只是觉着,到底是这样了。活了两辈子,死在两个皇帝手里,还挺值。只是始终没舍得睡了小皇帝,终究有点不甘心。 萧乾拿起茶碗,灌完,又拿起另一个,也喝了。 喝完,他起身便急急往外走。 萧乾心里想着,也不知这□□何时发作,又是个什么毒。他犹记得朱昆那杯毒酒,他失了神智前,用最后的力气抬手一摸,满脸的血。 想必是七窍流血的剧毒。 小皇帝虽说心思狠,但终究未真正见过血。这回若真还是那般惨状,恐怕得把人吓坏了。如此便是他九泉之下,恐怕还得傻不拉几地心疼一番。 倒不如死得远远的。 便当这辈子,从未来过。 萧乾往外走,方明珏却是一愣,未来得及反应,萧乾两碗茶竟都喝了,那等会他……岂不是太猛?不是,是药效……太猛……慢着,他跑什么?莫不是还想出去找个女子解决? 想到此处,方明珏神色一变,一股劲儿冲上来,直接从矮榻上跳起来,把萧大将军扑住了。 “站住!” 萧乾下意识伸手搂住,刚一回头,还未回神,便被抱住脖子,亲了个结结实实。 第37章 春意乍染 萧乾脑中跑马,心想,莫非小皇帝还可怜我,让我做个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 如此一想,手腕抬起,便扣住了方明珏的后颈,横冲直撞地回吻过去。 萧大将军总算与小皇帝有了一个共同之处,便是一身吻技俱是坊间话本的真传。等并非浅酌轻尝的全武行了,这二人便如两只笨拙的小仓鼠似的,你摸我一下,我挠你一下。 不得要领,小心翼翼,却又缠绵难分。 萧乾眼瞳酸麻,几乎有火舌舔舐。 这感觉熟悉至极,与安昌侯府那一遭分毫不差。若说真有什么不同,或许便是此次药效实在过于猛烈,让萧大将军面对美人奸细都萎萎耷耷的小将军都难以自持,本性暴露。 萧乾眼睛通红,猛地按着方明珏的肩把人推开。 却还不忘一展手臂,扶着些。 方明珏微肿的唇抿起,霞云般的绯红一路从耳根烧到脖颈,如不经意蹭了胭脂的白玉。他眼神一定,看着萧乾道:“皇后,朕要你……今夜侍寝。” 说完,还生怕萧乾不从似的,直接劈手拽开了萧大将军的裤腰带。可怜衣衫单薄,萧大将军第二回在小皇帝面前掉了裤子。 像是挑断了一根线。 萧乾憋着一堆火药的脑袋登时便炸了。 他的手掌颤抖地顺着小皇帝的腰际滑过去,将人拦腰一揽,抱到床上。 一时间心如死灰复燃,惊喜交加,萧乾半跪在床边,低头贴了贴方明珏的眉心,然后被一根手指抚过额角。 “你流了好多汗。”方明珏轻声道。 萧乾痛苦地弓着身,握住他的手,咬了口,压抑得牙齿都在打颤,开口嗓音便顷刻沙哑:“你……无须如此。” 方明珏看着他,突然垂下了头,抬起手,将萧乾的外袍脱了。 “夫妻之间……合该如此。” 萧乾浑身紧绷,层层衣衫坠地,露出他赤.裸精壮的胸膛。 “方明珏……”他微微仰起头,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下颔,滚过脖颈,没在胸前。 方明珏倾身,低头一吻,正好将那滴汗含入口中。 “我离此处……”方明珏眼睫低垂,哑声道,“可近了些?” 萧乾汗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忍到扭曲的笑,热气喷吐:“何止啊……你都添砖加瓦,在里头盖上两间房,安家落户……拆都拆不掉了。” “难受吗?”方明珏凑上来,贴着萧乾的脖颈道,“药是我下的。你就不想……罚罚我吗?” 说着,方明珏低头去解自己的腰带。但明明喝了药的是萧乾,他却手抖得厉害,几下都解不开,手指都要打结缠到一块了。 一只手覆上来。抓着他的手握了握,拿开。 方明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大将军若还没点反应,那他以后不用住凤仪宫,直接去内侍房得了。 萧乾单手解开腰带。 指尖从上往下划开,便如剖开一块上好的玉胚,将小皇帝整个剥了出来。 萧乾惊诧地低头看了眼小王爷,戏谑道:“陛下,莫非那药……你也喝了?不然怎会……嗯……这般神采奕奕?” 方明珏长睫上犹沾着泪色,湿红的眼角将他的眼廓勾成极为妩媚的艳色,他抿了抿唇,似乎将羞愤全都抛开不顾了,艰涩地挤出一句:“我……我见着你……常会如此。” 如此情难自抑,羞耻难当。 萧乾的喉头一滚,骤然低下了头。 春意浓墨乍然,此情一时无限。 待三更梆响,遥遥而闻,萧乾方满身舒爽,拥着满面通红的小皇帝躺下,懒散地笑:“陛下,微臣侍寝……可还满意?” 方明珏指尖仍在打颤,未出声,却突然一撅屁股把人顶了出去,顺手扯过仅有的一条被子把自己裹住。 “不过尔尔。”方明珏抽菊无情。 得了差评的萧大将军一身坦荡,暴露寒风中,腿毛都要被冻掉了。 一咬牙扑上去,连人带被子全压住,“小崽子,你还有脸说我?让你动下你都不动,只会躺着哼哼,懒得你!” “你也只会横冲直撞,又好得上哪里去?”方明珏冷冷瞟了萧乾一眼,对敌人继续进行毁灭性打击,“并无半分巧妙,只是蛮人。” 被皇帝摔了牌子的萧娘娘心口刹那千疮百孔,苍白柔弱,几欲昏厥。 “不过也是个话本里的行家,”萧乾力气一失,如条死狗般趴在小皇帝身上,哼唧,“我合该应去秦楼楚馆习练个百八十遍,定让你再说不出……” “小德子近日忙,缺个手下人。”方明珏打断他,淡淡道。 风吹蛋蛋凉,萧大将军一夹腿,唧在小皇帝脸上亲了口,“不敢不敢,家有悍夫。乖相公,你都不疼娘子,你娘子都快冻死了。” 方明珏看了眼膀大腰圆的“娇妻”,漠然松开被子。 萧乾窜猴般利落地钻进去,先看了看小皇帝的伤腿,确认没碰着磕着,才安心躺下,把人扒拉到怀里。 两人之间呼吸交错,一时静谧无声。 同床共枕也有数月,然而终究都是两床被褥,各有梦枕。赤身**的相拥,将这人寻个安稳姿势扣在怀里,尚数头回。 萧乾在稀薄朦胧的月光里迷糊着数小皇帝静静垂落的眼睫,本以为自己这半夜又是心结纾解,又是心想事成,当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却未成想,一个来回未数过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回宫。 方明珏在颂阳殿养伤,趁萧乾去演武场的空当,让小德子再次套路了一回,去凤仪宫一番扫荡,将萧大将军全部家当都卷跑了。 萧乾午后悠哉回宫,行至半路,脚尖一转,去了颂阳殿。 颂阳殿大门口,领着一帮浩浩荡荡搬家宫人的小德子与萧大将军相遇,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娘娘……” 小德子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狠皇后毒打老太监的阴影再次浮现,一时两股战战,脸苦得能滴出胆汁来。 萧乾溜溜达达,挨个宫人看过去,背着手来了句:“床底还有个匣子,搬过来。” 便晃身进了门。 小德子原地蒙了一会儿,把手里东西交给旁人,拎起衣摆跑了。 萧乾轻车熟路迈了殿门。 窗外春阳正好,在方明珏倚窗而坐的身影上蒙了层徐徐缓缓的暖色,如一片劈然而断的光阴,静止在了此处。 “山雨欲来,你倒闲在。”萧乾坐到矮榻上,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是满满一碟花生。 他记得小皇帝不吃这玩意儿。 心也如这光般暖了起来,萧乾听方明珏道:“动手的全是死士。除了你射杀的外,其余也未留下半个活口。这群人来历不明,仿若凭空而出,姓常姓杨难以定论。” 萧乾嗑着花生,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便是既可姓常,也可姓杨。” 方明珏侧过脸看他,逆着光,发丝都被镂成金线,“不错。只是怕就怕,有人知晓他们原本该姓方。” 好话不成真,坏事一语必。 方明珏此话落下不过一时三刻,次日上朝便被一群文武百官堵住了凌霄殿的大门。 曾子墨退阵,便又有一位常太师的排头兵御史跳出来,粗黑的指尖都要戳到方明珏脸上,“一朝皇帝,为铲除异己,竟自遣刺客,嫁祸臣子!如此昏庸,如此狠毒!方明珏,你枉为帝王!” 方明珏犹坐在銮驾上,垂着的眼漫不经心一抬,笑了:“张御史这话说的,莫非还想要朕退位不成?” 不远处老神在在的常太师霍然瞳光一凝,定在方明珏身上。 方明珏似乎未察觉这目光,在张御史开口反驳前截断道:“朕知张爱卿并非此意。然事未定论,单凭一块常字令牌,一张空口白牙,自是不能污蔑朕派遣刺客。若只信了一张嘴,又与只信一块令牌,有何区别?” “太师乃是朕之师长,为朕敬重,”方明珏重情道,“张爱卿此言,虽是有疑于朕,却是伤太师之心,实乃仇者快,亲者痛之举。” 一帮看戏的武官虽粗不傻,脸色霎时变了。 这话有意思得紧。 谁是亲,谁是仇?若非要分出个里外,那必然是还想保住这南越上下的常太师要胜于吃里扒外的杨将军一筹。 小皇帝突然示好,莫非是要联合太师,铲除杨派? 武官们面色变化,一时却都未出声。 常太师的视线在小皇帝身上逡巡了一番,似在考量着什么,沉重得几乎压塌方明珏的脊背。 但方明珏的肩背舒缓着,只有下颔微微紧绷。神色虚伪强撑,却又掩着一丝似是而非的挚恳。 常太师的目光最终垂落。 “陛下!还望您记住今日之言,”张御史阴阳怪气,“莫要做那仇者快,亲者痛之事!不然天下百姓,必要戳着您的脊梁骨,问问您的良心!” 常太师低咳了一声。 马上有位大臣跳出来,一拉张御史,“张大人心系陛下安危,一时妄言,还望陛下恕罪!” 张御史被不情不愿地按着跪下,还梗着脖子。 方明珏苍白着脸,似是忍耐至极的无可奈何,僵着嘴角笑了笑:“两位爱卿无须如此,时辰不早,入殿上朝。” 有些时候,帝王的脸面便是流血漂橹的倪始。有些时候,这脸面却又不值一提,随堪随踩。 然而帝王终究是帝王,随堪随踩,不过是流血漂橹的伪饰。 方明珏入殿前望了眼天,彤日初生,霞云满目。 还有三日。 第38章 春试泄题 春试是南越一等一的大事。 不论男女老少,识字与否,老百姓个个都竖着耳朵立着眼睛,一心扑到这事上来。 就连各大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话本段子都换了新,盘点最近三年神童才子,拉着比自个儿还高的等身画卷连蹦带跳,说的是唾沫飞扬,激情四射。 萧乾进门摘了披风兜帽,漫视一扫,这茶楼上下几乎全被青衣长袍的学生士子包了。 他一身劲装,因今晨一场霏霏小雨而湿乱的发丝往后一捋,如同个懒散闲汉般晃过去,惹得几名临近学子暗暗蹙眉。 萧乾置之不理,抬脚进了二楼雅间。 左蒙青坐在桌子后伸长了脑袋望,见萧乾反手关门,便挤眉弄眼地笑:“怎么着老弟,挨了几个白眼,咱哥俩儿对对数?” 萧乾扬眉一笑:“恕我直言,看长相,你心里就没点数?” 左蒙青忿忿骂:“小白脸!”眼角余光却悄悄瞥茶碗里自己的倒影,心想不丑啊,还挺俊俏的嘛,就是南越这群瘦不拉几的弱鸡仔不懂欣赏! 萧乾坐下倒茶,推给左蒙青一杯:“你来见我,是大晋来了消息?” 听见正事,左蒙青回神,道:“是。” 他从袖内掏出封信,递过去,边道:“高衡被扣在了大晋,顾宴传来消息说暂时无事,他也与几位将军碰了面。大晋形势不明,萧负坤之死疑点太多,朱昆绝脱不了干系,一些将军郁愤难平,想要动手,也有一些将军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乍然一听“萧负坤”三字,萧乾还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那些记忆不过几月,竟已忘得七七八八,果真现世安稳,洗淡了戎马血雨。但只怕终究,还是要拾起来。 “军中不稳,朱昆只会更急着把南越收入囊中。”萧乾展信看完,若有所思。 左蒙青颔首:“只在今年之内。” 摩挲着瓷杯杯沿,萧乾喉头滚了滚,还是问了出来:“有多少人成了朱昆的走狗?” 左蒙青“啪”地一声捏碎了茶碗,水溅半身,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双目瞬间赤红,恨声道:“十之……七八。” 十之七八。 萧乾麾下能人志士何其之多?然,十之七八或早被暗中收买,或后投往朱昆,少有一心之士。不然以萧乾暗部的能耐,何至于过得如此憋屈,连想回次大晋,都困难重重,还要借着南越的朝贡队伍? 萧乾纵使再战功无匹,也终究只是一位臣子。 其他臣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选择了忠君。 萧乾看得比左蒙青释然。早在他刚一还魂,去看被萧乾旧部刺杀的杨晋时,他便清楚了。 他往日的兄弟们,看重与他的情义,也知晓杨晋只是个背锅的,但只要他们的君王一日不认,一日还是这君王,那他们便只能做忠君爱国的臣子。这本就无可非议。 萧乾心里有杆秤,也不再多问,转了话头:“你们最近行事小心些。” 左蒙青不解。 萧乾起身把兜帽一拉,慢悠悠往窗外扫去一眼,意味深长道:“但不必隐藏,露出条尾巴未必就是坏事。除此之外,帮一把近日该帮之人。” 理解能力万分有限的左蒙青一头雾水,想回去问孙长逸,自己却记性太差,生怕忘了。便下楼找小二要了纸笔,铺在柜台上,将这话写下来。 左将军一边写一边咧着嘴小声骂娘:“娘的,老子下回再也不来伺候了,话都说不利索!你们都聪明人,都打机锋,也不怕脑浆子给榨出汁来……” 他挥毫而就,一笔大字写得如同他这人般,刚正率直,不拘一格。 有书生看见了,眼睛一亮,想过来结识,但走近了一听这满嘴骂娘,立时脸色一变,转脚跑了。 唯有一个衣着有些穷酸,头上还绑着一根白色带子的清秀书生不在意,走了过来。 “这位兄台,小生姓张名若愚,见字心喜,想……” “得得得!忙着呐,让让让……”左蒙青一听这满口咬文嚼字就脑仁儿疼,纸一扯,大步便往外走。他身高腿长,没两步就窜没了。 张若愚追到门口往外望,连个衣角影儿都没瞧见。 “啧,看他那穷样儿,谁理他?”有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领着书童摇扇而过,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嘲讽。 末了还要着重盯一眼张若愚头上那白带子,“百善孝为先,爹娘尸骨未寒便去赶功名利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张若愚神情不变,那富家公子还要再接再厉再嘲讽几句,却见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一个不知谁家的随从兵荒马乱地跑了进来,进门便大喊:“公子!中了!中了!” 茶楼顿时惊呼不断,沸反盈天。 “什么?提前放榜了?!” “竟提前放榜!快备马!备马!” 所有人都往外冲,茶楼的大门差点给挤破了,桌椅板凳也翻了。虽然晓得这帮人不会不给钱,但掌柜的还是抱着门框心疼得差点落泪。 张若愚没去看榜,他慢悠悠走回了自己在京城郊外的破落客栈,拿出笔墨,写了一封长信。 又拿出一叠纸,写满了,直到天黑才停笔。 他用油纸包了个书皮,抄着这一摞写满了字的纸,进城进了一间小书坊。 “掌柜的,卖话本。”张若愚神情清淡,甚至有点木讷。 他将纸包掏出来,解开。 纸页滑开一柜,一直未曾抬起眼皮搭理这穷酸书生的掌柜不经意间瞄到一下,瞬间直了眼。他忙起身,跑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反手关门。关了也不安心,还上了闩。 “你这……写得可是真的?”掌柜的捏着纸页,手都抖了。 张若愚的面容在烛火寥寥的晦暗屋内,一半光一半影,但他的眼神很亮,如两道跃动的星火。他轻声道:“春试泄题,确有此事。” 掌柜的手猛然一颤,指间的纸页掉落。 窗外倏忽吹进一阵风,满柜台纸页纷纷翻起,哗啦轻响。 张若愚缩了缩脖子,起风了。 “起风了,你还站风口上,是嫌伤好得太快,还要再添几分病?” 萧乾进了颂阳殿大门,远远便见着方明珏又坐在窗边的桌前,拿着卷书刻苦,愁眉不展的,活像明日殿试不是他考人,而是被人考。 近了,又瞧见这人浪得没边儿,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衫站在窗口,萧乾没好气,手上却一抬,直接把窗户关了。 方明放下书,见萧乾没一会儿便从殿门进来,忙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萧乾被这小鸭子似的走姿逗笑了,快上前两步,搂个大娃娃似的将人一抱,抱到矮榻上,摸了摸脸,又把碍眼的书拿开,攥住手。 不经意瞟了眼,萧乾诧异:“兵法?你这是要选个将军出来?” “考题早便定了,”方明珏习惯性地松了绷直的脊背靠着萧乾,轻声道,“常太师以我还未及冠亲政为由,再度扔了我的题。” 萧乾脸色微沉,方明珏瞟了他一眼,却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笑了:“便让他再过这一把瘾,日后……怕是他想再监一次春试,也不能够了。” 果然是不能够了。 当翌日殿试,常太师看着几名学子愤然而起,听着话本里那一句句学子买题押题,却不慎买中春试之题的朗声高诵,他便晓得,这头他看着长大的白眼狼,终于要反过来咬他这一口了。 不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连血带肉的一口。 凌霄殿前,风声呼啸。 几名学子跪地,为首一人面色坚毅,正是张若愚。 张若愚高声道:“学生请孝赴考,全赖皇恩浩荡,实是不能蒙昧己心,欺君罔上!春试考题私下买卖,考生流传,学生敢冒一句得罪天下学子之言,试问在场诸位,可未见考题一眼,全凭真才实学,站在此处?” 无数未曾跪地,还装作奋笔疾书的学子笔尖一顿,霎时落墨一团。 “无论诸兄何意,学生愧对于心!” 张若愚眼眶通红,俯身对着上面空着的龙椅咣咣磕了两头,伏地不起。 其余的学子也坐不住了,不论真心假意,纷纷垂着头,掀袍跪下。 常太师闭了闭眼,捋着胡子的手指终于没控制住,微微抖了下。 萧乾半搂着方明珏趴在不远处的拐角望着,越瞅张若愚越顺眼,俨然发现了一只新戏精似的,见猎心喜,忍不住扭头道:“此人演得着实卖力。” 方明珏皱眉摇头:“此人并非我安排。我只是命人泄了题,本打算由民间传闻而起,再行彻查。” 却没成想,这场皇帝都没到的荒诞殿试,竟将这件事爆了出来。时机最佳,场面最大。 遮不了掩不下,除非将这所有学子尽数杀了,不然哪怕有一张嘴漏了出去,就算不是监考泄的题,常裕禄也是百口莫辩。 若是无意,倒也罢了。若是有意,那便真是个人才。 常太师缓缓睁开眼,手指慢慢捋完这趟胡子,目光落到了张若愚的背上。 一条瘦弱得连件青布衫都撑不起来的脊背,又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直起来? 等到涔涔汗水湿透了那条脊背,常太师才将视线慢慢挪开,笑了一声。 寂静的风声里,这一声笑引来所有的目光。 常太师扶着座椅的扶手站起身,先拍了下旁边上首空着的龙椅椅子扶手,温和又无奈地笑道:“陛下抱恙,未曾前来,你等在这跪着,也无甚用。若还愿听老夫一言,便都起来,回家去。泄题与否,老夫自会上一道折子,请奏圣上……” 张若愚抬起头,目光不避不让,凛然道:“太师大人,此言便是放任监考之人逍遥法外吗?证据确凿,泄题难道有假不成?是大人认为我等学子品行孤陋,连这等赤诚都无,还要您遮掩丑事,还是您私心有悔,包庇您的两位主考官弟子?” “大胆!”陪同监考的大臣汗毛一竖,立刻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真是向天借的胆子!如此诛心之言,连当今圣上都不敢蹦出一字,这哪来的野学生竟如此妄言! 所有大臣都慌了,却也都束手无策。 若此时将人拖下去,那南越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不同于大晋以武治国,还奉行着一定的愚民政策,百姓都服服帖帖,不敢妄议朝政。南越的民风开放,一个说书先生的战斗力都能完爆一个普通御史。 大晋百姓怕当官的,南越百姓却不怕,若真犯了事,碍不着百姓自己便罢,若真碍着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南越能把那官员喷到跪地叫爹。 但嘴炮终究不是炮,所以大晋的铁骑曾长驱直入,兵临京都。 不过这嘴炮这种时候可分外重要。 重要到常太师被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却还要和颜悦色对着张若愚解释:“岂是如此啊。你等春闱高中,便俱是老夫弟子,不分先来后到,权位高低,一视同仁,岂有包庇之说?春试两位监考今日必会收押入监,此事定当彻查,尔等尽可放心。” 他走下台阶,去扶张若愚。 张若愚顺势起身,看着常太师和蔼的面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杀机。 他眼神一沉,心里刹那定了一个主意,当即开口道:“太师欲要将人收押何处?刑部只怕待那两位大人太好,令两位大人乐不思蜀。不若有城防卫看护,刑部大理寺共同掌管的北狱大牢妥当……” “太师决定,岂有你置喙之地!” 一个披着文官皮的武官突然冒头,怒斥完,却奚落地瞥了一眼围在常太师周围的一圈人。 常太师手上一紧,忽又一松,脑中倏忽想起前两日的密函,脸上笑着,嗓子里却将“杨晋”两个字翻来覆去,嚼了个稀巴烂。 他叹了口气,似是万分疲惫道:“尔等若执意如此,那便……押入北狱大牢。” 第39章 风暴酝酿 常太师的两位得意门生从风光的春试监考一职上被拉下了马,批墨的纸都未干,便被一根铁链勾进了囚车。 囚车从人烟稀少的偏僻巷陌行过。 路途里天色阴郁,不多时便落了雨。没个遮挡,待到了地方,两位往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便如同两只湿漉漉的花野鸡般,被推搡下来,架进了门。 其中一个山羊胡的大臣抬头一看,瞪直了眼盯着那“北狱”的门匾,一时气急攻心,胡子都哆嗦起来,“杨晋小人!污蔑我等清誉,老夫必与他势不两立!” 门外驻守的几名城防卫都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目露寒光。 “老杨,”另一个面白无须,狼狈里仍有几分淡然的中年文官道,“你失言了。太师将我等送来此地,恰是对杨将军的信任。你我二人无论在何处,都兴许有个三长两短。只在这北狱大牢,还有一条命稀罕着。” 顾战戚刚跨过门槛,便听见这么一番话,抄着袖子摸到里面藏的小瓷瓶,一时心中好笑。 北狱大牢里,杨晋许是不敢杀人动手,承这份怀疑与骂名,但他们的主人却未必不会来一招一石二鸟。 “两位大人,雨要下大了,里边请?”顾战戚吊儿郎当晃出来,胳膊一抬,嬉皮笑脸。 顾战戚在城防卫中略有微妙,但他本人奸猾,再加之混了这么久,很合一众武官的臭味,便也渐渐站稳了脚跟,负责着城北的事宜。 这北狱大牢便在城北,虽不归他管,但他早与这大牢的上上下下大佬喽啰都混成了干哥哥干弟弟,进进出出,偶尔客串一把狱卒,都不成问题。 顾狱卒领着人往里走。 天色阴暗,牢房内已亮起两排明晃晃的火把。 顾战戚开了一间牢房,将怒目而视的山羊胡关了进去,无视他的怒骂叫嚣,领着中年文官继续往里走。 走到最里面,周遭的牢房都空了,唯有火光寂静,风声悄微。 中年文官被送进一间阴影盖半的牢房,押解的狱卒转身走了。中年文官还算镇定,寻了堆干草坐下,然而一抬眼,却见那拎着钥匙的城防卫开门进来了。 “贺如声贺大人,下官久仰了。”顾战戚拱了拱手。 贺如声冷哼一声:“莫要在本官这里卖弄,本官听不得野犬乱吠!” 顾战戚抄着袖子呵呵笑:“哟,那真是巧了,下官也听不得家犬乱吠,尤其啊,还是一时三刻便要被送进屠狗场的家犬。” “你以为本官会信你挑拨?”贺如声脸色一变,眸色冰寒,“杨晋的狗都只会这一手吗?” “杨晋的狗会不会下官不知道,”顾战戚手一掏,大大咧咧将昨夜的密信拿出来,往贺如声怀里一扔,“但大人这条狗做的,已然不需什么挑拨了。若要挑拨,也得捡些有用处的来。” 贺如声本不想去拿那封信,但顾战戚演技实在太过精湛,一副轻描淡写又蜜汁讥嘲高傲的模样,让贺如声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他将信一展,越看越是心胆俱寒,目眦欲裂。 这信并非是常太师笔迹。 但正因如此,才让贺如声立时信了。 常裕禄此人谨慎小心,极为沉得住气,他平日信件往来,都是由身边一位幕僚书写,别人或许不识得,也不晓得,若要伪造也会伪造常太师亲笔笔迹,但贺如声知晓,并一眼认出了这笔迹,乃是真迹。 原是以为不过一时落魄,却未成想,早有人替他们叩开了鬼门关。 贺如声压着心绪,抬眼道:“一场好棋,不知何人……满盘皆输?” 顾战戚似笑非笑:“上面那位月底便要及冠了。” 这位皇帝的使用寿命终于要到头了,常太师已然喜新厌旧,准备换上自己新物色的玩物。只是这位旧物临了还要作一作妖,常太师便少不得得叹息着,将它摔个粉碎了。 “这封信……”贺如声嗓音微哑,“可还要给杨大人一观?” 顾战戚摇头,摸出瓷瓶来掂了掂,“下官为杨大人选了另一样礼物。” 贺如声死死盯着顾战戚:“缘何要帮我?” 顾战戚干脆道:“我觉着贺大人是个聪明人。太师只要一人死,那为何要死一位聪明人?聪明人活着的好处还有许多,我也盼着贺大人能明白。” 贺如声双目赤红,咬紧的牙关慢慢松开,“本官……承你这份情。” 顾战戚毫不意外。 虽说来之前他已串过七街八巷,知晓这贺杨两位乃是患过难交过心的好友,但在听见贺如声门外那番话时,他便知晓,这才是个真正自私的伪君子。 好友的命在他眼里连挣扎犹豫的分量都没有。他就想如此自私自利地活着,毫无愧疚,甚至沾沾自喜。 “那明日刑部来审,还望贺大人知道自己的嘴该往哪边开。”顾战戚笑眯眯说完,转身走了。 当夜,两名被收押的监考官之一,杨闻书杨大人癫痫发作,四肢抽搐而亡,死状恐怖。 另一位贺大人似受惊过度,翌日面对刑部官员,对自己泄题罪行供认不讳,哭喊愧对恩师,声称受人胁迫,矛头直指远在辽西的杨晋。 一时之间,杨晋名声在民间跌入低谷,甚至有学子堵在凌霄殿前请愿,求旨召杨晋回京对峙。 常太师心中诧异,他本指使顾战戚对两人下手,绝不留活口,却未成想贺如声竟没死。 怀疑刚生,顾战戚的信便到了。 同一间牢房,同样下药的饭食,却因贺如声淋雨风寒,入睡不知,而被杨闻书吃了。待贺如声一觉醒来,便见杨闻书惨状,误以为杨晋狗急跳墙,便恨极咬了他一口。 这解释九真一假,常太师半信半疑。 但此时却万不能亲自前往探监,只能再派眼线打探。不过不论如何,此时的结果虽说不是如他所愿啃一口小皇帝的血肉,却也咬住了杨晋的骨头,终归是有利的。暂不计较,倒也无妨。 此处暂且稳了,他便又想起那书生来。 这几日动不得,且等风声过了,张若愚此人,又有几人记得? 常太师是惬意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晋却有点懵逼。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八百里加急密信一打开,杨晋便摔了一套名贵瓷器。 “这老东西!本要暂且放他一马,却没想到本将军饶他,他却不肯放过本将军,”杨晋负手在书房踱步,神色狠厉,“你既送我一招祸水东引,那我少不得也要送你一计……釜底抽薪。” 王谦半夜被从小妾的温柔乡里捞起来,几道密信出去,直往江南。 江南是常太师的老巢。 要说常太师,年轻时也是一位风流才子,出身江南书香门第,而立之年高中状元,踏入朝堂。自此之后,历经三朝,在江南为官长达十余年,不论声名还是根系,都极鼎盛。 可以说,江南百姓或不知如今哪朝哪代哪位皇帝,却不会不知常太师家的老宅换了几位管家。 圈占一方的霸王诸侯,也不过如此。 但常太师太久没回他这一亩三分地,以至于他有意或无意地,让各方势力的触手伸了进来。 曾子墨领着先斩后奏的特权而来,便是常太师最后废物利用,让他发光发热一下。 在替自己剁掉那些人伸出的爪子后,再被这些爪子背后的主人除掉。一石二鸟,他手上连半点曾子墨的怨恨也没沾上。 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 但这个极好的主意,偏偏就因着一桩远在京城,看似八竿子搭不着的事,出了变故。 曾子墨其人是个实干派,却硬是被常太师安排了个嘴炮王的身份,看似风光,却郁郁不得志。此番下江南,却着实让他大刀阔斧狠干了一把。 或许常太师也没想到,他这位年轻的弟子,在到了江南近两月后,不声不响,看似无所事事,却早已暗中收集了诸多证据,记了个小本本。曾子墨为人刚正,他的本本上,不仅有其他势力的名字,更多的,竟是太师一派。 这江南被虫啃光了。只空架着一副歌舞升平的奢靡皮囊,骨头却早已烂了。 江南百姓将常家人称为“常虫”,吸着百姓的血,还要抽骨扒筋,榨着最后一点油渣子。 曾子墨来了江南后,才忽然知晓朝堂之上看似为民请愿,口诛笔伐的自己有多可笑。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只箭,却妄想挥动自己手中的剑。 他的行动隐秘,但却终究藏不住蛛丝马迹,更何况常太师不管真假就想借刀杀人,早已放出了风声,声称曾子墨手中藏有密报。 双管齐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在曾子墨与肖弈入山访山民的雨夜,于密林刺杀。 肖弈为曾子墨挡了一箭,两人慌乱之间,竟逃出了包围,藏身到一处偏僻小镇。 大雨中,肖弈身上盖着蓑笠,小腿上的箭被拔了,伤口裹着草药和布条,粗劣地包扎着。 曾子墨背着人,沉默地走在小巷里,豆大的雨点打得他睁不开眼。 “曾大人……”一直半昏半醒的肖弈突然出声,虚弱的声音在大雨声中微不可闻,曾子墨偏头才能听得清楚,“知道我为什么愿替你挡这一箭吗?” 曾子墨淡淡道:“不知道。” 肖弈脸上的雨水如纵横的泪水般滑落着,他半睁着眼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手里……有东西。你该站出来……曾大人,我知道你迟早会站出来……所以愿意……让你……站得更好看些……” 此言动情晓理,此情此景下极为动人。 曾子墨却没吭声。 他迈到屋檐下,敲开一间医馆的门。 幸而他身上爱带些碎银,大夫深夜被扰,也没跟银子过不去,并且知情识趣,半字都不多问,还给了两人一间偏房暂且歇息。 曾子墨把药给人灌了,见肖弈已然苍白着脸昏了过去,便凑到油灯前,将一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从胸口掏出来。 世人都将他的直当成傻,但他并非是个傻子。 肖弈真想救他吗?无非以恩相挟。生怕他退了,缩了。 第40章 一落千丈 曾子墨作为一名年纪轻轻算得上位高权重的嘴炮王御史大夫,刚正不阿如根炸出花的木头椽子,为人乏味无趣,在一众文武百官心中与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一般稀奇。 但没人知道,曾大人也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年少时曾登顶风流才子榜的曾子墨半点没沾上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喜好,反而钟情话本,家中藏书万卷。 后因一卷话本下卷缺失,遍寻不着,一气之下,自己写了半本。而这半本不知怎的流传出去了,被街角巷尾的说书先生奉为神作,天天讲,日日念。 曾子墨心里比考了状元还得意,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偷偷摸摸写了诸多话本。 并且很不巧,这其中便有方明珏日日捧读的《俏书生与大将军》。或许方明珏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一本正经怼天怼地的御史大夫,内心竟住着一个如此荡漾的小妖精。 小妖精在伺候着昏迷的肖弈之时,苦战三夜,写了一册话本出来。 将证据铺陈天下,固然能引得彻查。但查完之后,晾上些时日,便又再是无人管,无人问。 无论是常太师还是杨晋,都熟谙此道,骗骗百姓的眼睛罢了。 曾子墨无力于此,便只好先去打开百姓的眼睛。 这日萧乾照例花光身上的银子,拎着大包小包转悠。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没急着回宫,而是溜达进了茶馆。 因春试泄题一事还没个着落,众多学子都未归家,此刻三五成群聚在茶馆,听书喝茶。 萧乾坐在大堂的角落,掰着桂花糕往嘴里塞,吃了没两口又嫌弃地皱眉喝茶,半点不懂小皇帝缘何喜欢这些甜了唧的玩意儿。 说书先生说到一半,便落下一句下回分解,扇子一收,就是要退场了。 但突然后面的门帘掀开,一小童如道龙卷风似的冲了出来,鼻青脸肿地举着一本册子扑到说书先生跟前。 “先生先生!端砚先生的新话本!我好不容易抢着的!” 小童一嗓子撩开,说书先生步子一歪,差点从台子上栽下去。 “哎呦我的娘!” 稳住身形,说书先生激动万分,正要上前拿过,却忽见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手来,都朝那单薄的话本抓了过去。 “端砚先生?可是那个端砚先生?!” “就是那个写《寡女豪门记事》的端砚先生!” “哼,堂堂一位举人,竟喜如此下流之书,不知廉耻!” “呸!你知廉耻,有种别上前,别同我等争抢!” 茶馆座位十有九空,一群看客学子跟扎堆的马蜂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台子,挤得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场面一时竟比春试放榜还要热闹激烈几分。 萧乾冷漠地看着,默默伸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花生米捞了过来。 他来南越已有些时日,但对其具有神秘力量的民间文化仍是一无所知,难以理解。但不理解,不妨碍他知道方明珏收藏的话本里扉页上出现最多的名字就是这位端砚先生。 于是,萧大将军往嘴里扔了几颗花生米,起身走到人群外围,顺势往里挤了挤。 “哎,兄弟,”他伸手一拍前边的公子哥儿的肩,一脸困惑,“你们这是抢什么呢?” 公子哥儿回头,诧异道:“你哪个深山下来的?连大名鼎鼎的话本大家端砚先生都不知道?听说这是端砚先生新作,按照惯例,第一批唯有京城几大茶馆才有一本,宝贝着呢!”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个厉害人物。”萧乾一脸恍然天真的小白兔笑容,恭谨地颔首。 公子哥儿情不自禁卖起安利:“那是自然。端砚先生成名甚晚,但大器晚成,出过诸多精彩话本。《俏书生与大将军》你看过吗?去年京城炒到了一百纹银一册!还有……” 虚心受教的萧乾变换着惊讶、崇拜、向往的表情,不知不觉随着公子哥儿挪进了人群中心。 然后他倏忽一惊,惶然道:“张兄,在下是为恩师买茶,时辰不早,不可再做耽误了。” 公子哥儿爽快放人:“哎,快去快去,莫要耽误了正事!” 萧乾退出人群,一扭头,还见公子哥儿回头招手:“回去别忘了看《俏书生与大将军》!” 萧乾:“……” 萧大将军十分想回身告诉这位举子,你若为官,定受圣宠。不为别的,就因着你跟你们皇帝简直是一个茅坑熏出来的,臭味相投。 萧乾拎起点心吃食,众人皆醉我独醒般叹息着,将那卷话本往袖子里使劲塞了塞,溜溜达达走了。 好半晌,抢得头破血流的看客学子们才发现,他们抢了半天,却连片书页都没摸着。 小童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之前跟人抢话本揍出来的鼻青脸肿还未消退,面对一众火辣辣的视线,嘴一瘪,哇地便哭了。 看客们不知所措,一人赔了点银子。 小童被说书先生领下去,自己窝回小屋,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糕和一枚金壳子,挨个儿在嘴里咬了咬,嘿嘿笑了。 顺手牵羊还给买羊钱的萧大将军出了茶馆,又心里一恼。 好端端偷什么话本?平白又分去小皇帝一份心神。还有这个什么端砚先生,写这等满纸荤话下流书的,还不知是怎么个獐头鼠目的猥琐老头!哪里值得小皇帝崇拜半分? 萧大醋缸不自觉翻了一车,酸不溜秋地无差别攻击。 远在江南的曾大人揉了揉膝盖,怀疑江南潮湿,自己老寒腿又犯了。 萧大将军决定找个角落毁尸灭迹,却一不留神走到了菜市口。 菜市口前一条街堵满了人。 一辆囚车近了,晃晃悠悠,挂满了菜叶子。 道两旁的老百姓一边叽叽喳喳议论着这位助纣为虐,不管学生死活的监考官贺大人,一边不忘心疼地扔出手里的臭鸡蛋,给囚车的装修奉献创意。 贺如声披头散发,垂首站在囚车里,胳膊被锁链吊起来,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萧乾恍然,今日竟是处决贺如声的日子。他想了想,抬手戴好兜帽,跟着人群挪动,不多时便到了菜市口。 贺如声被领上断头台,他浑浑噩噩地摔了一跤,趴在地上,被拽起来时,猛一抬头,便见炎炎烈日当空,常太师矮胖的身躯坐在台上,正是监斩官。 常太师监斩,为的便是撇清最后一丝关系,斩草除根。 但他万万没想到,贺如声并非是如顾战戚所言般,被杨晋给吓着了。 贺如声知晓是谁要杀他,也相信了常太师最终会饶他一命,捞他出去的鬼话,却未成想,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被送上了断头台。 贺如声的双眼在乱糟糟的长发遮掩下慢慢变得赤红。 因逆着光,常太师丝毫未曾察觉,还端了一杯酒,走到断头台前,悲恸地看着贺如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步错,步步错。弟子有过,为师之责。如声,放心去,你的家眷,为师自会照料一二。” 此言不出还好,一出,贺如声顷刻涨红了脸色。 别人不了解他常裕禄,贺如声跟了他二十年,还能不了解吗?照料家眷?恐怕转眼便是一场泯灭在江南烟雨里的灭门惨案! 一把火几乎瞬息将贺如声从头烧到了脚,砰然炸在他胸腔。 他猛地怒吼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甩开按着他的刽子手便纵身跳下高台,如猛虎出闸般扑向常太师。 常太师受惊,慌张后退之间酒都洒了。 “来人!来人!” 贺如声摔得头破血流,还在往前扑,嘶吼声清晰可闻:“常裕禄!你毒死了张闻书!还要害死我!春试泄题,刺王杀驾!你如此歹毒,大逆不道,早晚会遭报应!早晚会遭报应——!”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呃!” 吼声断在咽喉。 血幕一线噗嗤落下,溅了满地。 常太师的脚边被撞了下,贺如声的头颅滚过来,瞪大的双目向上,正对着他。 他被身后的随行官员搀扶着往后退,下巴上的胡子颤了几颤,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四周寂静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喊。 “老贼!” 常太师霍然抬头,举目四望,却额上一疼,被个臭鸡蛋砸中了脑门。 恶臭顺着发丝滚下来,几乎把常太师熏个仰倒。 但这只是个开端。 周遭的百姓像是被这声叫喊点燃了般,也似是被空气里若有似无扩散的一丝血气惊扰了一样,突然一涌而上,疯狂地对着常太师扔出手里的菜叶子臭鸡蛋,咒骂声不绝于耳。 他们或许完全分不清贺如声究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但只要他们有怀疑,需要宣泄,那只要有人将这个矛头选准了,带头插上了第一箭。那么他们自然而然,会贡献出万箭来穿心。 百姓之心,是一把利器,也是一把杀器。 春试泄题,不论这个屎盆子最后会扣在谁头上,就目前而言,常太师与杨晋的民声都已一落千丈。 人心便是如此难以捉摸,存亡须臾。 掐着嗓子默默退出人群的萧大将军捏着帕子,将手上的臭鸡蛋汤擦干净了,在城防卫赶来前,迅速撤离,绕了两条街的远路,回了宫。 方明珏正在颂阳殿的院子里缓缓走着。 毕竟腿断了一回,伤筋动骨一百天,若要恢复成往日那般,少不得也要多走动走动。 萧乾把吃食往柳树下的汉白玉石桌上一放,招手让小皇帝过来吃饭。霖铃将温着的粥端上来,萧乾看了一眼,捏方明珏的腰:“下朝没用膳?” 方明珏喝了口粥,答非所问:“你去看贺如声斩首了?” 萧乾给小皇帝夹菜,冷笑道:“看了,常裕禄便是个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便是不倒,也得是伤筋动骨,东山难起了。” 方明珏摇头:“常家倒不了。他在南越经营数十年,三朝元老,纵然是老糊涂了,也不是这么一件春试泄题便能将人打发的。杨晋冒进,常裕禄却沉得住气。他节节败退,只因未曾真正动手。但若他真动了手,便是一击必杀。” 萧乾听着,点点头,挑眉戏谑道:“过来人?” 方明珏没笑,却唇一抿,低声道:“过来人。” 萧乾笑意收敛,凑近了一手环住方明珏的腰,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明珏看他一眼,唇瓣微张,萧大直男极其不解风情地拿过一块桂花糕,塞进方明珏嘴里。 方明珏只觉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炸了。 他咽下桂花糕,又被服务周到地喂了口茶,好一阵平复才忍住没喷萧大将军一脸,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 萧乾亲了亲方明珏眼角,听他慢声道:“我幼年父皇卧病,不理朝政。右相退了,左相不存,杨晋还只是个小卒,常裕禄一人大权独揽。父皇虽糊涂,但驾崩前却明白了段日子,想铲除常裕禄,为我留下一条好路。” 他顿了顿,似是笑了下,抬眼看萧乾:“所以,他除夕便死了。” 一代帝王,不管昏聩英明,竟是连来年的爆竹都未闻一声,便顺着臣子的心意,暴毙了。 留下一个幼小的方明珏,在深宫的漩涡里孤身挣扎,除了不会死,他又受过多少苦,遭过多少难,才养成如今一副冷极热极的心性? 萧大将军一时心疼得不得了,完全没有留意到小皇帝暗搓搓往他怀里窝了窝,还趁机摸了两把他结实的胸膛。 他一心疼,见小皇帝神色沉郁,便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本话本,“我从茶馆弄到的,据说……是那个端砚台的的新话本。” 方明珏低头一看,封面微皱,列着一行书名,《江南美人录》。 比《俏书生与大将军》正经多了,但一听便知晓还是本风月话本。 拿起话本,小皇帝面上淡然,心里却转着小九九。他一边瞧着俩人此刻亲密姿态,一边想着看看话本,天雷勾地火的情爱之事可是端砚先生最爱,若是看着看着能勾起兴致这般那般…… 方明珏眼睫低垂,视线轻飘飘滑过萧乾光影刻落分明的修长脖颈,喉间微干。 他也并非是欲念极盛之人,只是眼见自上回后萧乾便没了响动,一贯多疑的性子又冒了出来。 莫非萧乾之前只是因药动情,对他却无半点心思?又回忆几月来诸多次,每每暧昧丛生,萧乾却总能坐怀不乱……胡思乱想一旦开了头,便再停不下来。 方明珏越想越忧虑怀疑,却又难以出口,只得一狠心,掀开话本,打算试探一番。 “是本好书,你也看看。”半个字儿还没进眼里,方明珏便一本正经,开口说了瞎话。 不过这确实是本好书。 萧乾只看了一眼,便是脸色陡变。 第41章 掌控事态 若说贺如声的一嗓子是冷不丁在背后狠踹了常太师一脚,那曾子墨的《江南美人录》,便是将这一脚踩实了,还蹭了蹭泥。 《江南美人录》如端砚先生的每一册话本一般,在短短五六日间风靡大江南北。 连方明珏是上是下这种浑话都能编出七八个版本的南越老百姓,完全未将常太师那点玻璃心放在眼里。 说书先生大嘴一张,把话本里最后那层遮丑布都给撕了,指名道姓,姓常名裕禄,家住城东太师府,行的是杀人灭口事,做的是断子绝孙人。 常家家仆买菜路上听了,与说书先生理论起来,话没三句,便被四面八方伸来的脚给踩进了土里。 南越百姓拍拍衣裳下摆,啐一口,各忙各的。 而当这位端砚先生被扣上心怀叵测敌国奸细的屎盆子时,曾子墨现身鹿阳太守府,将那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公之于众。 贪污**,结党营私。残害满门,触目惊心。 鹿阳太守一夜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点戳瞎这双招子,非要去看那什么劳什子证据。 如今可好,一竿子打翻好几船人,纵使船上人终要落水,但这伸竿子的人,又何尝能明哲保身?他可不是那个疯到了一定境界,现如今还可平心静气,品茶作画的曾子墨! 江南各方势力哗然,却一时谁也不敢动手,竖着耳朵听京城里的风声。 但曾子墨的日子终归不会好过。 他在江南落得与常太师同等的待遇,出一趟门,挂着满身菜叶子臭鸡蛋回来,身后坠着无数白眼,脑门上还渗着血,不知挨了几板砖。 他换了衣裳洗了澡,随意在脑门上抹点伤药,将买来的药煎好,送到屋里给肖弈。 肖弈本就是个病秧子,如今病上加伤,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这把骨头许是有了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念头,扫了眼曾子墨堆在木盆里的脏衣,轻声道:“别再出去了。伤好了,我这病也不打紧。” “无妨。”曾子墨似浑不在意,还端出碗面来,热腾腾的,里面打散了一枚鸡蛋。 他将筷子塞进肖弈手里,指了指鸡蛋:“今日从那些扔来的里,接的好的。银子花光了,你身子不好,该吃得好些。” 肖弈被热气熏着眼,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心想,这世上竟还真有这等傻人。 这等傻人却是个煽风点火的好手。南越许多百姓或许不识字,也不懂讲什么证据。他们只信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这简直堪称南越一股极其霸道的邪恶势力了。 邪恶到就算当今圣上跪在他们面前哭爹喊娘说要亡国了,他们都可以笑看不理,背着包袱改户籍成大晋人,但一册话本似是而非的煽动,却偏偏能让他们一怒而起,挤塌太师府的半面土墙。 常太师的官帽都被这动静震掉了一半。 “老、老爷……”管家望着站在回廊里的常太师,心惊胆战。 常太师将头上歪了的官帽摘下来,眼皮一耷拉,扶额叹道:“人上了年纪,果真是身子差了许多。老夫这头疼病,又犯了啊……” 管家一激灵,踹旁边的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快扶老爷回房歇息!” 踹完又瞄着常太师脸色,躬身道:“老爷,早朝是等人来问,还是……奴才去信儿?” 常太师伸出一条胳膊,老佛爷似的被小厮搀扶着,慢吞吞地转身,长叹一声:“你跑一趟。回来便闭门谢客,老夫是再没那般的风光了。” 管家琢磨着这话究竟几分真假,匆匆出了府。 作为个下人,他委实想不到,此种形势竟然不反击不反抗,任人宰割,还卧病不朝,能有何好处。 但等他一溜小跑到了皇宫门口,才晓得,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自家老爷不来,才真是料事如神。 不为别的,只因今日早朝的宫门外,聚了黑压压一大片身着素服,额绑红带的学子。 他们跪伏在地,红带垂落,唯有一条条挺直的脊背暴露在天光之下。无人开口,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诉讼。如一支无锋之师,不见血不杀人,却已兵临城下。 文武百官被挤得缩在红墙根底下靠边站,面面相觑,个个愁眉不展。 赶不赶得上上朝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大事,但这连日来的暗涛汹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无论是姓杨还是姓常,此时都是没得开颜。 当然,姓萧的除外。 萧乾知道此事后,先把不知为何昨夜辗转难眠,还睡眼惺忪的方明珏哄着抱上銮驾,再一转身,悄悄换了身侍卫服,跟到了方明珏的銮驾后。 初春晨风尚寒,方明珏被凉意刺醒,手指缩了缩,才发觉身在銮驾上,左右并无萧乾身影。 没有萧乾在身侧时,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必再做出一副顺意姿态。 越靠近凌霄殿,方明珏神色越寒。临近了,听得慌张的禀告,方明珏冷声打断:“去正阳门。” 皇帝移驾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出来。 群臣乱了阵,但周遭百姓也好,学子也罢,都未退去,平日他们朝堂上如何落小皇帝面子不管,但此时此刻,若真当着天下百姓的面连跪都不跪,恐怕他们这帮人甭管多高武功多大权势,都走不出这个门。 于是当方明珏的銮驾到正阳门时,便是登基来头一遭,文武百官,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萧乾站在一旁,清楚地看见薄纱遮掩下,方明珏的面色变了。 皇帝。方明珏顶着这个头衔十几年,却似乎头一回,享受到真正的皇位所带来的无上的尊荣,和生杀予夺的权欲。 这像是一个信号,冥冥中昭示了什么。 萧乾垂下头,心想,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万岁之声犹存耳际,方明珏从銮驾上慢慢走下来,面容稍冷,竟自有一股威严气度:“诸位爱卿好生跪着。” 群臣一怔,心中郁愤惶惑,却一时竟不敢抬头。 方明珏走到跪着的学子们身前,弯腰挨个将人扶起来。这些学子不全是参加此次科考的,还有些尚在童学,仍是稚嫩少年,见方明珏过来,根本不用扶便慌张起身,眼眶通红。 “陛下……”一名学子抹了把脸,哑声道,“我等……不为求官求财,未想逼宫成事……只寻一个公道。这里有人才高八斗,有人才疏学浅……中与不中,凭的是本事,但公道与否……凭的却是人心!” “求陛下,给我等一个公道!”先前几名学子再次跪了下来。 方明珏扶着人,第一回觉着如此烫手。 这只是一个局。 这当中无论死了的张闻书贺如声,还是身在其中的常裕禄杨晋,无人是无辜的。但只有这群被他硬生生牵连进来的学生,真令他愧疚得不敢与之对视。 但帝王心术,是方明珏学会的第一课。 “都起来,”方明珏沉声道,“若真要跪,也是朕该跪你们。” 所有学子抬眼望过来。 方明珏道:“朕与在场文武百官,一心不如你等赤诚,一行不如你等磊落。春试泄题,这等大事,无人敢言,无人敢审。空有权位,只图醉生梦死之享乐,懒等得过且过之蹉跎。遇事则退,遮遮掩掩,于家国无益,于己心有愧。要跪,也合该是朕与百官,跪尔等。” 说着,他一掀袍,当真要跪下。 身前学子还没急,后面萧乾却急得直咬牙。 腿断了还没好,这一下要是跪下去,这小兔崽子非残了不可! 萧大将军心里骂着,脚下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低着头一把扶住了方明珏,力道大得让他跪不下去。 方明珏偏头,正要开口,却被赶来扶他的学子打断:“陛下,我等愿意跪您,便还是那句,只求……一个公道。” 方明珏没再坚持。他觉着欠这些书生的,但也并非非要一跪不可。 秀做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道:“刑部协同城防卫,共查春试泄题一案。涉案者均拘于南所,不得与外界往来书信。另,着刑部侍郎郭守泽彻查张闻书、贺如声一案,望郭爱卿秉公处理,莫要徇私。” 一应安排,稍显严酷,但却很规矩。 百官默默松了口气,众学子脸上却现出迷茫之色。 方明珏顿了顿,话锋却淡淡一转:“诸位爱卿之前应对,置身事外,已然失了百姓信任。此中案件,若尽由你等处置,恐是不妥。如此,朕便酌情,命今次举子、名学夫子,由百姓学子各选十人,有监理审查之权。一旦遇见徇私或嫁祸,尽可公之于众,朕绝无半点偏袒。” 此言一出,刑部的官员们差点一个撑不住,全趴地上。 这真是要往死里整他们啊。 不徇私,只怕春试泄题没查出什么,但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却能列出一箩筐,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党羽就得自裁一半。 若徇私,还真当这些少年和老头都是吃干饭的?一个笔杆子就能让你遗臭万年。说不准早上出门就被套麻袋揍死了。 这些姓常的官员也是有苦说不出。 以前这些文人的笔都是偏向他们的。杨晋就算握着兵权又如何?还是要对没有一兵一卒的常太师退避三舍,恭敬几分。但只因着一场真假难辨的泄题,这风,就忽然变了。 “变了,”常太师坐在太师椅上,握着茶碗耷拉着眼皮,笑了笑,“是变了。” 他喝了口茶,在面前桌上的宣纸上写下陇北二字,盯着看了会儿,然后又慢悠悠提笔划去,“这世道,哪还有人能不变?……不变的,那都是傻子。” 几日后,南越陇北的春日里一声惊雷,竟落下一场瓢泼大雨。 一户富庶人家别院赏春,却一夜惨遭强盗灭门。血流满地,雨夜凄厉。 这一夜,满身泥泞与鲜血的少妇捂着肚子,踉跄着走在山林里。她被一块石头绊倒,疼得全身抽搐,蜷缩成一团。 雨水与泥水在她脸上横流,她半边脸泡在泥里,眼神空洞地盯着远处闪电划破的漆黑。待得这阵剧痛过去,她脸上的凄楚慢慢褪尽。 第42章 难得温情 泄题一事在学子跪完宫门后,闹到了顶峰。 常太师称病不朝,闭门谢客。他麾下文官如丧考妣,在曾子墨突如其来的反戈一击下,被牵连大半,轰轰烈烈地倒下了一批又一批。 有人抱团闹将起来,堵着御书房的大门破口大骂,然而方明珏尚未有什么动作,那些学子便一涌而上,在出了宫的回家路上将这几人套了麻袋,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曾子墨的话本更是让民间口风一变,看这“常”字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再加上京中百姓崇文,不少人家中孩子都在读书科举,一听这徇私舞弊之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更有甚者,怀疑自己儿子当年没考上,说不准就是常派动了什么手脚,祸害了人。一时之间,常太师真可谓名声扫地,难以救脱的那种。 常家这棵大树根深蒂固十几年,一夜之间就倒了。 从朝廷要职,到地方官员,南越朝堂一夜之间,空了大半。 被蠹虫啃烂了的腐朽壳子彻底暴露出来,垒垒将倾。 谁都未曾想到方明珏竟然做得这么绝,不动则已,一动变来的如此狠辣。 一封封密信快马加鞭送进常府,常太师却不动声色。民间与朝堂的猜测甚多,方明珏及冠之前动手,终于显露出一片熊熊野心,也再无从掩盖。 自然,这其中少不得杨晋推波助澜,不然方明珏绝不可能敢冒着朝廷动荡的风险,一下子从上至下将常氏一派几乎清个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杨晋不在京中,反而让人有意无意地将他忽略,笑看两虎相争,坐收渔利。一手算盘打得好极了。 常太师将一封封密信烧了,仍旧闭门不出。常府管家日日蒙着晨雾请来各路大夫,面目愁苦,外面传言常太师经此一事,气急攻心,好像还真是不好了,有人探听风声,据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 方明珏下了旨送去一堆赏赐,还遣去个御医。只是推说自己旧伤未愈,上朝还是勉强,不便出宫探望,未曾上门。 御医回来禀告,常太师还真是病了,中风,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人都认不清了。 方明珏一颗惴惴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几分,还有些恍惚。未成想压在肩头的两座大山,竟也并非难以逾越,轻轻一推,便倒了一座。 只是他为了这轻轻一推,这些年究竟如何殚精竭虑,便又不愿回想。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便是方明珏案头的奏折陡然之间翻了好几番。 南越本就政事一团乱,如今缺空大半官吏,上下不通,左右无人,只好一封封奏折全都递上来,让这位皇帝拿个主意。 东家摸狗西家偷鸡的琐事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换之全是焦头烂额的要事,乱七八糟混作一堆,被小德子并着两个宫人,一摞一摞抬进来,抬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算完。 傍晚,萧乾从演武场回来,天已黑了,沐浴完躺了会儿,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小皇帝回来。 萧大将军想了想,披着衣服溜达进御书房。 一进门,哗啦碰倒了足有他半个人高的一摞奏折。再一抬眼,满地都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无。 方明珏伏在案后,清瘦的身影几乎被成山成海的奏折淹没。 “这是天底下的当官的都罢官了?”萧大将军溜达过来,双手一撑,从椅子侧边将小皇帝半搂住,低头对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吹气,“微臣独守空房,等得陛下好苦啊。” 朱笔顿了顿,落下一点殷红的墨渍。 “皇后……”方明珏的耳根渐染上层层叠叠的红晕,一开口,声音含着点倦极的沙哑。 萧乾伸手,捏住小皇帝的下颔,往上一抬。 方明珏似乎疲乏得失了气力,顺着萧乾的动作,整张脸都暴露在了摇曳昏黄的烛火里。长睫覆压着眼底浓重的倦意,一双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瞳都蒙上了暗沉,无精打采的。 萧乾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方明珏的下唇,“说句好听的,我帮你看看。” 方明珏眼睫一颤,看了萧乾一眼,抿紧了唇。 萧乾“啧”了声,深觉小皇帝这操性都是给惯的。让他喊一声他不肯,但你若不理他了,他便又上赶着来撩拨你。 被吃得死死的萧大将军认命地叹了口气,随意扫出块地方来,直接盘腿往地上一坐,从旁边高高一摞奏折上摸了几本下来,开始翻看。 萧乾极有分寸,他看完奏折不批阅也不多说,只是分成两边放着。一边是萧乾觉着方明珏有必要看上一眼,做出决断的,一边是狗屁不通,完全没必要施舍一眼的。 他翻看得很快,等翻完一摞,便抬起来放到御案上。 “茶冷了。”方明珏突然道。 萧乾一乐,又捏他脸,咬牙道:“拿我当小德子了?” 方明珏被捏得脸颊有些微红,低声道:“……我想喝你倒的。” 这理由让萧大将军没了脾气,嘚嘚瑟瑟去外间泡新茶。 热水现成的,萧粗汉泡茶也没那些风雅讲究,不多时便拎着一壶新鲜热茶进来了。 给方明珏倒了一杯,顺势握着小皇帝的手捂了会儿,等热得差不多了,才回身往自己那块地儿坐下。 然而刚一坐下,萧乾便愣了。 他面前乱堆的奏折又被扫出一小块空地来,放了一小碟朱墨,一块笔洗,笔洗上架着一杆凝着殷红墨色的细长毛笔。 御笔朱批。 这是天下唯此一人的尊荣。帝王心独,容不下第二支。 但如今,却有这第二支,突兀地被塞到了他眼前。 萧乾望着这支朱笔好半晌,才抬手,慢慢拿起来。 方明珏捏着奏折的手指紧了紧,耳朵直愣愣竖着,留意着那边的动静。眼神不自然飘过去,见萧乾拿起来了,才又滴溜溜转回面前的奏折上。 萧乾握着笔,却似有千斤沉。 他打开本奏折,却正好是军务的。他看完,想了想,还是落下了一行朱红色小字。 萧乾对政务其实不甚精通,自认为绝不是个做皇帝的料,看着没两行字便要头晕眼花,倒头便睡。他仍粗略一扫,在睡意袭来前将奏折分门别类,唯有军务有关的奏折,他才会落笔。 批了几摞,萧乾到底是被这一本又一本密密麻麻的陈词滥调给折磨睡了。 明日上朝要议的折子暂且批完了,窗外透来蒙蒙的微光。 朱笔从方明珏僵着的手指间滑落,他凝滞的眼珠转了转,抬眼,正好瞧见萧乾的身体慢慢后倾,靠到了柱子上。 又等了会儿,没再有动静,才起身,动了动被冻得有些酸麻的腿,走到萧乾跟前。 他捡起几本萧乾批过的折子。 翻了几眼,眸色微暗。 又看了看萧乾手里攥着的摇摇欲坠的朱笔,他慢慢俯下身,将笔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沾了点墨,在萧乾的脸上轻轻画了几道。 画完了,端详两眼,方明珏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只弯了一点,便又抿紧了。 小皇帝回过神,心里跟陡然踩空了似的,一时懊恼自己竟做出如此幼稚之事,一时又觉这御书房着实冷得厉害,不由裹了下外衫,紧盯着萧乾熟睡的脸,慢吞吞坐进人怀里。 坐进去了,萧乾没醒。 方明珏舒了口气,靠在萧乾的胸口,闭上了眼。 然而没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直起身,将外衫脱了,抖开将自己和萧乾都盖住。外衫的绸布丝滑,不老实地从萧大将军的肩头滑下来。 方明珏裹了好几次定不住,便直接将头往上一压,染着些微寒凉气的脸埋进萧大将军颈窝。他做贼心虚地闭着眼,身子困倦非常,脑中却没了半分睡意。 萧乾突然轻轻动了下,下巴一转,正好蹭到小皇帝的侧脸。 温热踏实的气息在瞬息将他彻底包裹。 方明珏蓦地攥紧了萧乾胸口的衣裳,心底忽然生出无尽的贪恋。他用鼻尖蹭了蹭萧乾的脖颈,终于心安了似的,沉沉睡了过去。 萧乾眼睑微抬,泻出一丝极淡的光。 他无声地笑了笑,抬起胳膊把人整个圈住了,轻轻叹了口气。 第43章 身份怀疑 日子陡然平静。 杨晋忙着安插人手顶替常太师的人,方明珏恍若未觉,只一心操持着春试再次举行。 一大批鲜嫩的学子入了翰林,这回没了作妖,方明珏雷厉风行,狠狠拉拢了一大批学子心。 他未急着与杨晋争锋,将这些学子安排入朝,而是全让他们去了翰林院或穷乡僻壤,如滴水入了汪洋,顷刻消失不见。 布置完这些,方明珏才有心思拿起早就藏进暗格里的一封密信。 之前萧乾交待陪同前往辽东的人的身份的信函,他当面未看,但事后终是忍不住,拆了。 一个许久未曾入过他的眼的名字出现在纸上,令方明珏一贯清淡的面容闪过难以掩饰的错愕。他想不到竟会在此处,看见这个人的名字。 大晋镇国将军,萧乾。 这个名字,可真是南越的克星。 也是如今这还算太平的盛世里,最耀眼的那颗将星。只是狡兔死,走狗烹,萧乾恣意张扬,朱昆又没那个容人之量,终还是昏聩蒙头,毒杀了兄弟。 方明珏记忆中与萧乾只见过一面。 那算得上他短短二十载里最屈辱的几个日子之一。南越国破,大晋铁骑兵临城下。若非他那时在大晋动了手脚,让朱昆对萧乾疑心陡重,不放心他接管南越,连下数道圣旨逼回,恐怕南越从那日起便要在这世上抹除。 他记得那日。 洪钟鸣颤,凌霄殿的大门应声而开,当先一人劲装覆甲,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光如浪涌,簇拥在身后,有风灌进,扬起他烈烈如火的披风。 这人便也如烈火般,眉目意兴飞扬。 手一压,抛下卷书,懒散无谓道:“签了,老子好回家吃顿好的。你们南越的饭跟人似的,娘娘唧唧,没滋味。” 方明珏这么一回想,顿觉这副吊儿郎当的气人样,与肖棋足有十成像,恨不能让人喷他一脸烂墨水。莫非……一个萧,一个肖,还真有血缘关系?否则,萧乾的人,又为何会被肖棋驱使? 方明珏想着,又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起身换了衣袍,谁也未知会,拿了一座偏僻宫殿的后门钥匙。 出门,便有一辆早已等候的马车过来,将人接走了。 马车晃晃悠悠驶过正街,没入偏僻的街道,往城门外而去。路过城门时,一名女子小心地闪躲了下,低垂着苍白的脸,交了入城费,挤在人群里,快步进了城。 女子穿着一身素蓝的衣裳,外面裹着厚披风,兜帽罩在头上,只隐约露出毫无血色的双唇。她背着包袱,挨着街边儿慢慢走,走了不多时,脚步一转,拐进一条小巷。 在人群里跟着人的男子眉头一皱,加快脚步,也追了进去。 头顶日头正旺,男子刚拐进去,却便没了身影。 不多时,女子从一扇门里出来,碾了碾地上的鲜血,将男子身上的腰牌塞进怀里,脱了披风,罩上一件水红的外衫。 双手一边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脚下一边不停顿,不紧不慢地从另一头走出了巷子。出去前,还不忘从墙边顺起一个篮子,挎在胳膊上。 她挎着篮子再次来到城门口,在个摊子前挑钗子,然而看了还没几眼,便有一道窈窕身影走过了城门。 女子笑了笑,迎面走上去,正好与人一撞。 东西撞掉了,女子俯身去捡,“这位小姐,这可是你掉的钗子?” 篮子上的布微微掀开点,露出一块腰牌的一角,依稀模糊是个“常”字。 对面的人变了神色,苍白的脸颊上涌上点血色。那女子对她一笑,没再说话,转身往一处偏僻暗巷走,她未及多想,脚步踉跄着跟了过去。 “董姝,”女子入了暗巷,神色也淡了,“太师命我来接你。” 董姝,便是刚入城的女子,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温婉清丽的面容,两颊凹陷,却是形容憔悴。她急切道:“太师当真愿意助我?” 女子含笑:“那是自然。方明珏昏庸无道,性情很辣,明明有龙阳之好,当初却偏要强占于你,如今势起,恐又要对你下手……” 董姝面色一白,眼底恨意如潮,压得眼眶瞬间通红:“姐姐当我……为何前来京城,求助太师?几日前我尚有夫有子,却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夫死子丧……” 女子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愕:“这……” “这便是那狗皇帝做的孽!”董姝恨意滔天,姣好的面容一时都有些扭曲,她的嗓音里带着哽咽,“那哪里是什么强盗!别人我不认得,那其中一人便是蒙了面,我也分毫不会认错,正是那狗贼身边的侍卫!” 女子心中哂笑,面上却花容失色:“堂堂一朝皇帝,竟做出此等事来!” “当年之事我已承诺,他却非要赶尽杀绝,”董姝满目的仇恨慢慢拢进眼底,如层层叠叠的暗云,面上却微微一笑,温柔极了,“如今正好,我孤家寡人,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舍得一身剐,还不能将他这皇帝拉下马吗?” “妹妹节哀。” 女子安慰了一声,便恶寒得不行,实不想与这人演什么姐姐妹妹的瓷器花情谊,她又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蔑。明明是常裕禄派人做下的,这董姝却瞧不出分毫,也是活该被人利用。 女子嫉妒又快意地想了会儿,将一包银子塞进董姝怀里,柔声道:“妹妹别伤心,太师知晓此事,定会助你报仇雪恨。此等恶人,也绝坐不了帝位长久。” 董姝感激涕零:“只要能报仇,不论太师有何吩咐,董姝自是不有二话。” 女子笑笑,又领着董姝去了座小院子,暂时安顿她,留下些吃食,才转身离去。 董姝坐在桌上看着一桌饭食,手指在袖口一摸,抽出两根银针来,挨个在饭菜里试了一遍。没毒,但她却冷笑一声,将一碟碟饭菜全都倒进了井里。 “常裕禄……又算得个什么东西?人死了就死了,我放了一把大火尚且不心疼,哪儿来的你猫哭耗子呢?”董姝轻声说着,“若是人不死……我还真能窝在那荒郊野岭,当一辈子村妇吗?” 她看着井水里的自己,尚是双十年华,犹称得上年轻貌美。 伸出手指捏了把自己的脸,董姝自顾自笑了:“还得再瘦些,入了宫……他才能更心疼我些……” 董姝相信常太师必会让她入宫去搅风搅雨,但她未成想,常太师的人根本没见着她。那与她接头的女子,转身便换了衣着,进了一间琴阁。化了妆容,蒙上面纱,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琴姬。 若是萧乾在此,定会一眼便将人认出来。 因为这琴姬不是别人,正是朱昆一条不怎么得力的走狗,一名容貌昳丽常常男扮女装的太监,颜知秋。 颜知秋半路截了常太师的胡,自然不是为了帮常太师把人送入宫。 他对南越朝堂这点事半分兴趣也无,朱昆也不在意这点老弱病残能折腾出什么来,只要他一声令下,南越归入大晋版图,也不过是换张沙盘的事。 之所以动了董姝,这位据说是南越皇帝少年时的心口疤,朱砂痣,不过是为了他的那位皇后,肖棋。 颜知秋来南越已有两月有余,但却只见过肖棋一回。 便是那一回茶楼之中,争抢端砚先生新作。那日颜知秋做个寻常妇人打扮,坐在角落。他本为打探其他事而来,却意外见着一人进门,挑眉,轻笑,眯眼,除了容貌不同,从举止到神态气质,与萧乾几乎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他比萧乾低调太多,沉稳太多,年纪又实在是轻太多,身形也不似,一时却又叫颜知秋不敢定论。 世上连易容术都无,更何况真正的改头换面,缩骨易龄? 颜知秋见萧乾偷换话本,一手功夫又是分毫不差,不由怀疑到了借尸还魂上。他是信鬼神的,想到此,便打定主意试探一番。 若不是也便罢了,若真是,他少不得要把这个祸患替主子早早掐死。 但此事说出去没人信,他也不便回禀朱昆,便自己揽下此事,欲用董姝试探一二。 不得不说,颜知秋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是没半点虚假成分,萧乾要是听了他的猜测恐怕半夜都得吓醒,疾呼一声老妹儿,就你一明白人!借尸还魂,他就差自己亲口跟小皇帝说出来了,却还不见人猜着。 颜知秋猜着了,但自己也半信半疑,于是没两日,他定了计,再去找董姝。 “勾引皇后?”董姝惊得脸上的粉都要掉了。 颜知秋叹了口气,为难道:“别无他法。妹妹有所不知,这皇后肖棋极其善妒,连宫内的宫女被皇帝临幸了,都要砍死。若真将你这样送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 董姝眼神一颤,显然也是听过萧大将军的话本事迹,“可……” 颜知秋循循善诱:“妹妹且想想,这肖棋再如何,也是个男子。男子哪有真的不爱女子的?如今他似与方明珏冰释前嫌,连杨晋那儿都反了水,但真叫他九尺男儿雌伏身下,想必也是不甚痛快。妹妹若是真想入宫,必要借他的手,倒也不必真与他如何,虚与委蛇一番,他必想把妹妹留在身边,到时由他说服方明珏让你入宫,可比太师要强上许多……” 说到这里,颜知秋见董姝仍犹豫不决,便牙一咬,下了把猛火:“况且……听说皇帝身子已不利落,恐是床上……有疾,皇后还正身强力壮……” 董姝身子一震,终于松口了。 她是想要荣华富贵,但还不想守活寡。不过面上,她仍得是个为夫报仇的弱女子。 “姐姐!莫要说这些!”董姝怒道,屈辱至极地咬着唇,“我……我听你的便是。” 颜知秋心里冷笑,面上却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于是,翌日董姝起了个早,描了一副极其柔弱小白花的妆,换身素丽白裙,单薄得风一吹就跟要上天似的,无惧严寒,咬牙便出了门。 来到烤鸭馆附近,隔得还远,董姝便瞧见了那道身影,比寻常人高大些,身姿挺拔。 她走近了,也挤到那家包子铺前,柔声喊了一句:“老板,我也要两个包子。” 这轻柔婉约的一嗓子,瞬间在一众粗糙的大嗓门中杀出重围,吸引了一票视线。其中便包括那位男皇后的。 男皇后转脸看了她一眼。 董姝这才见着这人容貌,只一眼便红了脸。 竟生得这般俊美,又有男子气概。 董姝想着,不由又往那边挤了挤,探身去接老板递来的包子时,佯装脚下一崴,倒向那男皇后的怀里。 任谁一个正常人见着一位柔弱姑娘倒下,哪怕出于道义,都该扶一把。 然而萧乾,第一他不晓得道义这个破玩意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方明珏玩,第二他不是个正常人,第三,便是这套路,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在方明珏和徐慕怀面前掉裤子的不堪经历。 于是他一个箭步,连轻功都用上了,眨眼闪出半丈远。 但萧乾也深知这种套路失败之后又会有什么套路,于是他闪出去后,顺手抄起旁边一根竹竿,往前一伸,刚好顶住了董姝的背,让她摔不下去。 董姝:“……” 周围人也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掌声,比说书先生的精彩桥段还热闹。 “好!好!” “再来一段!” 萧乾手腕用力,把人一拨,潇潇洒洒一抽竹竿,对周围拱手:“献丑了,献丑了。” 董姝此时或许与方明珏有点共鸣,因为她十分想抄起一屉包子,塞满萧乾那张咧到耳根的大嘴。 她以为此事今日是成不了了,等人散了,正欲离开,却忽然被萧乾拦住了去路。 “这位姑娘,方才实在对不住,一时技痒难耐,未曾好好接住姑娘,”萧乾笑得如沐春风,难得一见的人模狗样,“姑娘还未用过早膳,不如由在下做东,请姑娘前去聚福楼,摆酒赔罪。姑娘意下如何?” 董姝惊诧之余,稳住心神,含羞带怯地抿嘴一笑,“公子客气了。不过小女子倒真有些饿了……” “姑娘,请。”萧乾手一抬,董姝垂首,走到他身侧。 萧乾盯着到了跟前的发顶,微微眯起眼,心里冷笑。 肖棋没见过你,我可见过。小皇帝这回可是新欢旧爱样样不缺了,等他回去,是该让他屁股开花呢,还是屁股开花呢? 第44章 董姝入宫 萧乾领着董姝进了聚福楼。 他喊来小二十分慷慨大方地点了一桌子方明珏爱吃的菜,然后在上菜前要了一壶上好的茶水。董姝将门之女,却好附庸风雅,殷殷切切地望着,让萧乾背后寒毛都掉了三层。 “公子喜茶?”董姝特意捏了捏嗓子,娇声问。 萧乾拎着茶壶,轻巧地晃了晃,宽袖一掩,热气腾腾的茶水倾泻如注,夹带清香萦绕。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乃是原封不动复制粘了自家小皇帝。 不动声色地将一包泻药抖进茶壶,萧乾笑如春风:“茶香乃雅气,自然喜欢。” 萧大将军将茶盏推过去,自己倒了一杯喝,顺便偷偷揉了揉腮帮子,啧,酸倒了牙。 “小女子也甚是喜欢,”董姝眼睛一亮,越发觉得这皇后可比方明珏顺眼多了,有才有貌,半点不像坊间传闻那般嚣张跋扈,朝秦暮楚,她端起茶来品了一口,只觉苦涩难言,但口中却道:“都说聚福楼伶仃茶乃是一绝,果然不假。” “确是一绝。”萧乾满意地笑。泻药泡热水,能不是一绝吗? 董姝一见萧乾笑容,顿觉有门儿,便又扯起琴棋书画。萧乾对这四个字除了棋,其他三个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而董姝其实也是个半桶水,论语是哪个子写的都绕不清楚,俩文盲鸡同鸭讲,装腔作势,竟然还谈得极为风雅,也是足够出本装逼话本了。 茶喝了两盏,萧乾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瞄见董姝慢慢变得更白的脸色,心说,到了。 果不其然,董姝忍了又忍,没忍住,起身道:“公子,小女子……身子不适,失陪片刻。” 萧乾关切非常:“姑娘可还好?不如我陪姑娘去医馆……”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茅厕!董姝脸都要笑僵了,忙打断:“不必!”出口又觉自己语气太冲,有违一朵苍白小花的身份,便又虚弱道:“公子无须如此,旧疾罢了,忍忍便好了。只是不忍污了公子的眼……” 萧乾露出心疼之色,却没再阻拦。 董姝腹部绞痛,心头却痛快极了。 瞧瞧,先有皇帝后有皇后,不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男人罢了。失了腹中胎儿是让她怨极恨极了几日,但没了胎儿,她反倒是落得一身轻松,凭她的姿色手段,什么样的男人不是手到擒来? 董姝边得意着,边忍着疼柔柔弱弱起身,出了雅间。 一出雅间门,她便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提起裙摆来便飞一般冲进了酒楼后院。 萧乾把人整跑了,含在舌头底下的药丸吐出来,起身去了后厨。 “客官客官,此处不能进!”小二忙拦着。 萧乾一摆手,一锭银子落下来,“方才二楼天字三号雅间的饭菜可好了?打包,我全带走。” 萧大将军小心眼地想,给喝口热水就不错了,还想吃饭?茅厕吃去! 萧乾生来缺一根怜香惜玉的弦,更遑论这人图谋不轨,半点不值当人怜惜。一次泻药,便权当是泄气,他不欲打草惊蛇,反而要留着她,引蛇出洞。 拎着酒菜往茶楼走了一圈,吩咐人暗中盯着董姝,萧乾便径自回了宫。 萧乾本以为暂时没这号情敌出头之时,却不想,翌日便听闻这女子敲了登闻鼓喊冤,入宫面圣了。 “所跪何人?”方明珏坐在凌霄殿上,淡淡开口。 董姝直起身来,一张苍白又清丽的脸展露出来,“草民董姝,董志岚将军之女。” 方明珏的脸色一变,霎时有些苍白。这回可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万万没想到董姝这个早就被他抛到不知哪个山沟沟里的人竟然又冒了出来。 果然,董姝话一出口,满朝堂都喧闹起来。 即便常太师大半势力折损,但位置却全被杨晋抢了,方明珏并未在朝堂上安插下自己的人,所以上朝乱象,便是稍有好转,也仍是欠着规矩。 “这就是皇上十七岁爱慕的女子?” “你不晓得,皇上当初可是闹翻了天,不然你以为现今的皇后如何是个男子……” “这里头可大有玄机,切勿妄言……” 方明珏心底一沉,知事有不对,恐怕是常太师终于按捺不住,出了手,便轻咳一声,暂压下底下嘈杂声响,漠然道:“原来是董将军爱女。登闻鼓响,不知你有何冤屈要伸?” 董姝听得旁边议论,正沾沾自喜,闻言福至心灵,掩面便哭:“回陛下……草民夫家遇难,一夜之间满门全无,走投无路,只得回京。却闻家父远去辽东,一时无人相识,举目无亲,唯有陛下一人……” 方明珏早年便见识过董姝的不要脸,却不想两三年未见,功力大涨。 只是他是在萧大将军的臭不要脸里日日熏陶的,丝毫不惧这些雕虫小技,开口道:“原是如此。本来你无冤屈,却擅自敲响登闻鼓,乃是欺君之罪。但朕感念你一片孝女之心,不予追究。明日朕便派人,护送你前往辽东,以全你之孝道。” 董姝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玩意儿?她这话里的意思不是要入宫吗?怎么要把她送去辽东那鸟不拉屎的地儿? “陛下,家父来信,尚且安好,草民不去辽东也可……”董姝咬牙道。 方明珏慨然一叹:“董将军年事已高,却不愿归京。边疆本就不太平,福祸朝夕,你不必为难,朕深知孝之一字,自古难全。你莫要等子欲养,而亲不待,便是悔之晚矣。” 董姝差点气晕过去。 她流落在外十几年,长大后才认祖归宗,一片狼心狗肺,对董将军没半点亲情,哪来的什么悔之晚矣,这明摆着是不想她入宫。看来男人果然变心也快,她上赶着来,都不要了。 南越民风开放,再嫁乃是寻常事,便是前几朝皇帝,也有娶过弟媳寡嫂的,最多是添段风流佳话,委实算不上什么。董姝打定主意而来,却没想到当年跟着她鞍前马后的小皇帝不配合。 但方明珏一个孝字,却让她立刻想起另一出来。 “草民明白陛下孝心一片,”董姝意味深长道,“先皇英姿犹存,常抵梦中……”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朝臣们俱是一头雾水,又有人嗤之以鼻,果真这董姝是个没读过书的草包,话都说不利索,只会胡搅蛮缠。 一群人抄着袖子看热闹,却没见着方明珏的眼神刹那变了。 常抵梦中。 先皇如何死的?梦中。 方明珏当年为何对着董姝死缠烂打,无非是他怀疑此女身上有先皇遭人暗害的证据。但查寻许久无果,再加上肖棋之事横插一杠,他便作罢了。 却未成想,时隔两年,这事再次捅到眼前。 捅出来的人,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算得你与朕也算青梅竹马,董小姐无家可归,不如便先入宫暂居。”方明珏一开口,所有看戏的人都面色变化。 一句先皇令皇帝转了话锋,这其中的揣度,可不一般。 方明珏要的便是一滩浑水,将此事盖棺定论后,半点不想看见董姝瞬间变得趾高气扬的嘴脸,着人送走了,才继续上朝议事,虽然也并无事可议。 萧乾从窦宁嘴里听完这场太极对决,不置可否。 他早知道方明珏的父皇驾崩有人做手脚,但这都是陈年旧事,翻都翻不出来,也只能搁着。但如今这本该与此事半点关系没有的董姝却蹦了出来,将这根线揽上了身。 自诩为聪慧过人天上有地下无的萧大将军一时竟摸不着头脑,看不穿这董姝意欲何为。 于是他大手一挥,直接将董姝安排进了凤仪宫,徐慕怀隔壁。 然后他撸起袖子把颂阳殿曾经划伤小皇帝的几样摆件给哗啦啦砸了,踩着一地碎瓷片,收拾了行李,领着霖铃扬长而去,走之前还不忘对懵逼的小德子撂下一句狠话:“告诉方明珏,本宫吃醋了!” 小德子两股战战,深觉皇后不是吃醋了,怕是吃了炮仗了。 萧乾狠狠过了把戏瘾,搬着东西去了冷宫。 但冷宫只不过是个掩护罢了,萧乾吩咐好了,便换了身暗色衣裳,溜进了凤仪宫,趴到董姝的屋顶上。怕被辣到眼睛,他想了想,没掀瓦片,附耳去听。 方明珏下了朝,照旧先回颂阳殿和萧乾用膳。 第45章 有所发现 “皇后呢?” 方明珏左右看了眼,吩咐道:“收拾干净了。” 天渐渐暖了,萧乾便不爱软塌,反倒常席地而坐,方明珏补上一句,便生怕留下了碎瓷,让萧大将军屁股开花。 小德子这么久御前侍奉,俨然是个长了眼色的好公公了,但此刻他却恨不得自己这眼色倒退回几个月前,做个无忧无虑的二愣子。 然而这并不可能,于是德公公便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皇后娘娘……回冷宫了。” 方明珏往殿内走的脚步一顿,视线在柜子与床头扫了一圈。当看到床上只有孤零零一床被子,唯一的那只枕头不知所踪时,方明珏终于确认小德子并没有那个胆子欺君罔上。 萧乾确实又卷了铺盖,回娘家了。 小德子支支吾吾又道:“娘娘说……他吃醋了。” 方明珏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出了这话里的戏谑意思,但还是摸不着这人命脉。真情假意,往往还就藏在玩笑之间。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自己换了常服,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近日来杨晋的人手顶了上去,虽说个个不顶用,但还算得上各司其职,未曾让南越眨眼便乱了套,所以方明珏的案头,奏折便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堆。 方明珏直到夜色降临,才处理完大半公事,他揉了揉眉心,摸到一本军务折子。 字迹宛若瘸了腿的蜘蛛爬的,还通篇废话,驴唇不对马嘴。南越将领的学识真的是极其令人糟心。 这样的折子若是皇后看了,想必不是破口大骂,便是阴搓搓地朱笔一点,一个“阅”字写得仿若画了个大王八,任谁看了都得气个仰倒。 方明珏这般想着,一回神,竟是自己握着笔,画了个荒唐至极的小乌龟。 那小乌龟还瞪着两只红彤彤的小眼睛,似是不满控诉。 方明珏盯着看了会儿,扔下奏折,起身往外走。 小德子一看这架势,心里一时还有点打鼓。虽说皇上皇后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出,但总觉着今时不同往日,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他不敢懈怠,忙匆匆跟上。 从颂阳殿到冷宫这段路,盖因小皇帝实在是常来常往,萧大将军生怕人黑灯瞎火不看路出了闪失,便十分心机地把这一路的宫灯都命人修好了。 往日黑漆漆一条宫道,如今却灯火如龙,一路蜿蜒。 方明珏很快到了冷宫。 冷宫清寂,四下无人,连霖铃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陛下,此时正是用膳的时辰,娘娘说不准去了御膳房。”小德子忙道。 方明珏摆摆手,向后绕去,见一间小屋子亮着烛火,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窗前,似乎正坐着,盯着桌面。 小德子闭嘴,还没来得及挽救一下自己的言论,便见方明珏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却不敲门,反而走到窗前,对着那窗上的人影踌躇了会儿,低低唤了声:“萧乾。” 春夜风大,小德子只听了个模糊的音,便全都被风吹散了。他觑着方明珏神色,不敢上前,反倒退到了远处。自家主子小两口说个体己话,他要还没眼色地在那儿发光发热,哪还真是嫌命长了。 但方明珏此刻却没半点心思理会他。 方明珏注视着这人影,见他无动于衷,仍低着头,心里一松,却又一空。 他抬手按住窗台,冷宫年久失修的木框裂出毛刺,扎得他掌心刺痛,神智却越发清明,“朕……我对董姝,并无半点思恋。两年前接近她,也无非是为了父皇驾崩之事。” 人影依旧不动。 方明珏紧绷的声调却慢慢松了:“父皇驾崩之时,董将军任羽林卫统领,知晓诸多辛秘。两年前,未见董姝之前,我只是怀疑,并未有何证据。但我曾无意间听董姝谈及,她突然认祖归宗,并非偶然,而是因她身上有一桩大秘密,关系先皇……” 从未与人谈及这些,方明珏语气有些僵硬,手指缩紧,木刺扎进了掌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呼出一口白雾,“常裕禄若不死,总有卷土重来一日。你……莫要疑心我。” 若是萧乾真的在此,绝对是忍不住要一脚踹开窗,把难得坦诚一把的小皇帝抱进屋好好疼爱一番。然而,萧大将军此刻还驻守在董姝的房顶上。 于是,方明珏低了头,服了软,甚至吐露了心声,却只得一个不动如山的背影。 四面清冷,寒风穿廊而过。 方明珏打了个寒战,将下巴缩进披风的毛领里,按在窗台上的手掌松了,抬起来,垂落回袖子里。 他面色冷了,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却见屋内似乎进了阵风,一阵的灯火摇晃,那背挺得笔直的人影,啪嗒一声,倒了。 方明珏脸色陡然一沉,一把拉开了窗户。 窗子本就是虚掩着,轻轻一拉便开了。里面正对一张桌子,桌上一个小泥人傻呆呆倒着,旁边的烛台特意被挪到了远处的椅子上,远远投过来一片光。 一腔真情全给了个泥菩萨,方明珏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隔着窗探手取来那泥人,在手里捏了捏,**的,还咧着嘴笑,跟那个臭不要脸的一个德行。 在泥人脑袋上狠狠打了两下,方明珏转身:“去凤仪宫。” 萧乾不在冷宫,也不在颂阳殿,这么晚也不会去演武场,那便只可能是到凤仪宫刺探敌情去了。 想到萧乾跟徐慕怀对坐下棋,掉了裤子的场景,方明珏的脑仁就一阵阵的疼。 萧大将军此时半点不知自己错过了小皇帝的真情流露,还百无聊赖地趴在屋顶,贴在瓦片上的耳朵都要被冻掉了,也只是听那位董小姐震天撼地的呼噜声。估摸着这位董小姐再打一个时辰,能把房顶的蟑螂都给震干净了。 总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萧乾还等着半夜去颂阳殿偷香窃玉,不可多费时间。 他皱着眉思索半晌,突然眼神一动,瞄见了隔壁徐公子那当窗赏花的清弱身影。 “妙计!”萧大将军一拍脑门,窜进了徐慕怀的房间。 徐慕怀正一边赏花,一边为心爱的宫女偷偷画像,却不想后窗一动,蹦出来个江洋大……“皇后?”徐慕怀心头一跳,直觉没好事,同时装作漫不经心,扯来一旁白纸盖上画作。 但萧大将军明察秋毫,岂是这么容易糊弄的? 萧乾一个凌波微步冲上来,直接伸手一抽,画像便到了手。他定睛一看,转身避开徐慕怀抢夺的手,将画一卷,塞进了怀里,瞪了眼徐慕怀。 沙场磨出来的气势瞪个小弱受自然不成问题,徐慕怀手一僵,默默缩了回去。 萧乾走过来拍拍徐慕怀的肩,和蔼道:“天冷了,多加件衣裳。你看你,都冻得发抖了。” 徐慕怀:“……”那分明是被你恶心的! 把柄在人手,何况这位还自居岳父,徐公子敢怒不敢言,皮笑肉不笑:“皇后娘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乾一笑:“据闻有人觊觎我家小孩,本宫便来看看是哪个小太监这般胆大包天。不管是不是太监,本宫都能让他变成太监。” 徐公子双腿一并,面色肃然:“但凭皇后吩咐。” 萧大将军下巴一抬:“去跟隔壁的狐狸精会会。” 徐慕怀一早便听说皇上的心上人住进了凤仪宫,现下听见萧乾的话,立时便明白了。他斗志昂扬,决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战,正要出门,房门却被萧乾伸手一压,“等等。换身打扮。” 半刻钟后,徐慕怀穿着一身水色掐腰的单薄衣衫,一张比寻常女子还要柔美几分的面容施了妆,碧玉簪挽着发,好一朵弱柳扶风的小白花,单从姿色上便碾压了隔壁顾影自怜的臭粪球。 萧乾藏身窗根,徐慕怀去敲门。 “谁啊?”董姝被吵醒。 萧乾十分“粗心”地未来得及给她配几个宫女,于是董小姐便只得亲自起床,擦了口水来给人开门。 “是我。”徐慕怀淡淡应了声。 董姝听出来是今晨搬入宫时,另一间偏殿那个小白脸的声音,本不欲理会,但又想到自己在宫中毫无根基,两眼一抹黑,不如打探一番,便整上一副喜笑颜开的温柔相,开了门。 一朵比她更加茁壮的白莲花出现在门外。 董姝一怔。 徐慕怀瞄了人一眼,突然一脚把董姝踹进了门里。 董小姐半点没有将门虎女的样子,一屁股坐地上,疼白了脸,“你竟敢踢我!” 徐慕怀进了屋,把门一关,笑眯眯道:“踢的就是你。” 董姝脸色一变,正要爬起来,却又被徐慕怀一脚踹倒,“你!” “你什么你?”徐慕怀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陛下的心上人?呵呵,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张寒酸的老脸,你配么?陛下不喜皇后娘娘五大三粗,但若论美貌,你还比得上我吗?” 听墙角的萧乾:“……”一个男人跟个女人比容貌,还沾沾自喜? 萧大将军觉得他的宫女可能并不需要一个貌美如花的媳妇。 董姝向来自恃容貌,此时盯着徐慕怀的脸,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戳上两下,但她并非是个蠢得没边儿的,脸上狰狞神色一闪而过,便捂着脸,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草民初来乍到……不明不白进了宫……没半点名分,怎敢肖想……”美人梨花带雨,然而笔直的徐公子却偏生喜欢霖铃那样的糙汉,半点看不进眼里。 “少跟我来这套,”徐慕怀随手倒了碗茶,“你进宫若不是打的陛下的主意,又何苦冒着杖责二十的风险,来挑这事?你可糊弄不了我。” 董姝含泪道:“公子错怪草民了!草民……草民是对皇后娘娘一见倾心……” “噗——!”徐慕怀一口茶全喷董姝脸上了。 他喷完了,见董姝一闪而过的阴狠神色,又想到这位女侠的狂言,心一横,抬手便摔了手里的茶碗,然后捏起片碎瓷,在脖颈上飞快地划了道,推开门便往外踉踉跄跄地跑,大喊道:“救命……救命!” 原本对老人欺负新人视而不见还等着看热闹的宫人们大惊失色,忙纷纷上前搀扶,又焦急地着人去请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没来,皇上先来了。 方明珏一进门便见乱作一团,见徐慕怀捂着脖颈,一片殷红,忙叫御医来。 屋内,董姝完全未反应过来,见徐慕怀冲了出去,想要追出去辩解,但见宫人们气势汹汹,心头一紧,便赶紧关了门落了闩,匆匆往里屋跑,跑到一半,却听外面山呼万岁,面上喜色刚一露,颈后便蓦地一疼。 萧乾一手拎起晕倒的董姝,把人往床上一扔,开始寻摸。 若是未曾与小皇帝认识,他或许对小皇帝心仪此人还能信上一二,但既是彼此倾心了解,萧乾再一见董姝这德行,便明白,当年之事,恐怕远非表面那般简单。而小皇帝将人带进宫,也绝非旧情难忘。 但人进来了,他若像个木桩似的没反应,恐怕立时便得露馅。 而他也好奇得很,这董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前两日还勾搭他,今日便又要入宫,女人都这么善变?而且,她身上又有什么东西,是小皇帝想要的? 萧乾将屋内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董姝今日刚住下,心还没安定,又怎会把紧要的东西安排进来?但若要让他搜身…… 萧乾呲了呲牙,觉着恶心得慌。 他听见屋外响起方明珏的声音,深知得速战速决,便在屋内绕了一圈,拎出痒痒挠。 拿着痒痒挠,离得远远的,萧乾像戳尸体似的,在董姝身上戳来戳去。 戳到腋下时,他的手一顿。 此处不似其它地方布料柔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厚了一层。 萧乾找了把剪刀,正要剪开董姝腋下的衣物,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快步而来,眨眼便到了门前。萧乾来不及跳窗,身形一猫,钻进了床底。 进来一双云纹锦靴,后跟着几名宫人。 “等会叫万太医来瞧瞧,”方明珏道,“等董姝醒了,送去甘泉宫。” “是。”小德子应着去了。 方明珏看了董姝一眼,视线一转,却看见了旁边的痒痒挠。他往床边走了几步,俯身正要捡起,却忽然身形一顿。 但只是一顿。 方明珏手指一伸,捡起了痒痒挠,放到一旁,走出了门。 床底的萧乾松了口气,他也顾不上再找便跳窗离开,生怕等会宫人往来,露了行迹。一国之母当到这份儿上,也是很不容易了。 徐慕怀制造出的机会平白浪费,但萧乾心中仍确定了些事,便转头去了颂阳殿。 方明珏比萧乾先一步回来。 萧乾绕路先去了御膳房,端了热乎乎的两碗汤圆,进门给小皇帝盛了满满一大碗,塞人手里,“暖暖手。” 方明珏微透着点苍白的脸在热气后,熏得黑白分明的一双眼,迤逦出些微桃花色的红。 这红挠人心肝,微微一颤,水波流转地望向他:“你不气了?” 萧乾笑着捏他下巴,“你还盼着我气?” “怎会。”方明珏眼睫垂下,细密纤长,沾着蒙蒙的水汽,他随口说了几句朝堂之事,便自然而然道,“听说安昌侯夫人大病初愈,便四处赴宴,言说幼子曾有一门婚约……” 萧乾伸长了勺子,从方明珏碗里偷来一个汤圆,又很没生意头脑地还回去两个,老神在在道:“干我何事?” 方明珏话到嘴边,寒风里尚且瑟瑟发抖的坦诚,却忽然在这暖人心脾的水汽里蒸发殆尽,又弯弯绕绕,口是心非地成了一句:“男子……哪有不想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若你……” 若你真同我在一处了,以后便绝了子嗣,没了妻妾,哪怕多看一个女子一眼,我都要嫉恨出一腔毒蝎心思。 你可想好了? 这话当真是矫情得厉害,难以启齿。像是平白矮了一头,上赶着去剖开一颗不明不白的心。方明珏自娘胎里出来,头一遭想说这么些恶心话,但一股异样的羞耻,却令他微微一顿。 恰是这微微一顿。 萧乾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热汤缓缓倾出,流到他手上,烫红一片。但他却毫无所觉,只怔怔看着方明珏,见他垂目不敢看他,终是无声地苦笑了下,闭了闭眼。 旗开得胜,便已想到了子嗣皇位吗?纵是心悦,也要大局为重。 合该如此。 将满目狼狈收拾好,萧乾不顾烫,将一碗汤圆囫囵吃了,热烫滚到肺腑,全成了冷沉沉的冰疙瘩。 他淡淡开口:“陛下言之有理,南越的江山……岂能无人承继?男女之道,阴阳调和,才是正理。” 方明珏微启的唇一颤,猛地抬眼看他,深吸了口气,尽力平稳道:“你……真作如此想?!” 萧乾隔着热气辨不清他神色,但听他声音冰冷,心便也跟着冷了,但狠话要出口,却终究不忍:“陛下事成,废后也罢,如何都好,微臣总不会拦着。只是若是让微臣还当着皇后,看后宫佳丽三千,恐怕陛下就得日日见血溅三尺了。” 方明珏神色一动,突然放下碗扑到萧乾身上。 萧乾下意识伸手接住,还习惯成自然地将人一搂。 待到反应过来要松开,却见方明珏一仰头,咬住了萧乾的下巴,狠狠一下,还不容萧乾吃痛,便囫囵地吻了上来,软乎乎的舌头全然不似主人的清冷自持,蛮横地往萧乾嘴里钻。 等萧乾要去捉,那舌却又灵巧地避开了,湿漉漉地舔着萧大将军的嘴角。 小皇帝瓷白的脸近在咫尺,细密的眼睫布下弧长的阴影,微一抬,却泄出一丝迫人的冷光,死死盯着萧乾。 第46章 有匪君子 萧乾的手都在抖。 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方明珏清越微哑的声音落入耳中,耳膜震颤一路直钻进心头,又酸又麻。 情绪激动到极致,却反而克制至极。 萧乾用手臂将人揽着,想狠命将这人勒进骨血里,却又不自觉地温柔下来,松松搂住,脊背颤抖着,用唇瓣蹭了蹭小皇帝的鼻尖。 凉凉的,像蹭了块玉疙瘩。 又忍不住,再亲了亲唇角,咬了下下巴,堪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典范,萧公鸡半点亏都不肯吃, 方明珏被他像个大狗似的蹭着,原本绷紧僵直的肩背慢慢松了下来,抬起双臂搂住萧乾的肩,把后知后觉红得烧着的脸塞进萧乾的颈窝。 “方才说什么?”萧大尾巴狼得意地晃着尾巴,恬不知耻道,“风太大,我没听清,陛下再说一遍?” 小皇帝面皮薄,他就喜欢逗逗他,看他脸红,比抹了胭脂的貌美女子还要绝色。 然而方明珏这回并没有迈进萧大将军的套路,而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乾只见方明珏僵了僵,却没羞没恼,慢慢抬起头,扒着他的肩头,脸贴向耳侧。 耳垂被含住,湿软一缠,轻舔了下。又有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住,厮磨一阵,扑着股含糊水汽,轻声道:“朕要你断子绝孙……这回可听清了?” 真是要了老命了! 萧乾只觉一簇火苗从耳垂烧了起来,刹那便星火燎原,将他整个人都点着了。尤其胸腔,一块心脏几要焚尽,搓成灰也要送到这人手里,博他一笑。真是魔怔了。 一句话冲到嘴边,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明珏,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我不是……” “陛下!” 殿门外传来小德子的声音,急得甚至带了哭腔,“陛下!右相……右相殁了!” 萧乾心头一跳,松开手臂,便见方明珏面色陡然苍白,眼神瞬息沉冷下去,按了下他的手,快步出了颂阳殿。 小皇帝微凉的掌温覆在手背。 萧乾看了眼殿门,听见小德子仓皇的禀告声,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极度的不安。 方明珏惯来爱以身犯险,剑走偏锋,先前不惜以刺杀引右相偏帮,救下曾子墨,助其左右民声,可见右相在方明珏布局中有多关键。 而此刻这重中之重之人,却传来死讯。 “此事真假?”萧乾走到方明珏身旁,低声道。 方明珏摇头:“做不得假。右相民间声望在那,无人敢谎报此事。据闻前日南方大雨,右相上山采药,不慎滑入深谷……” 他抬眼,看萧乾:“你信吗?” 萧乾抬手捏了捏方明珏的下巴,“你牙都在打颤。”他低头,吻了吻小皇帝眉心,“若真恨,便忍住了,别让这些无用之物左右了你。” 方明珏闭了闭眼,颔首。 他总能在这个看着极不安稳的浪荡人身上,找见冷静自持的安心。 萧乾道:“右相猝然离世,无人左右,民间这股暗流,恐怕要变了。你可还有后手?” 方明珏点了点头,萧乾被门口冷风一吹,终于想起董姝的事来,酸不溜秋说了,又道:“若要偷偷取来,也并不难,只是董姝看着不是个傻的,恐狡兔三窟,另有谋算。” 然而一番话,小皇帝只提炼出来了一句精华:“倾心皇后?” 萧乾忙亲了口,以表衷心。 方明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全然没有萧大将军想象中的半点醋意,而是皱眉道:“我原以为董姝背后只是常裕禄,但若她真对你还有企图,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方明珏顿了顿,又将他与董姝的前因后果说了。 萧乾瞅着方明珏,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失落。媳妇都不担心我跟人跑了。 “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嘶!” 萧乾脚趾头都被踩麻了,倒吸凉气。心里却美滋滋地想,小皇帝醋缸肯定都翻了,这一脚踩得真实在。 方明珏施施然收回脚,“本就不热络,你若还戏耍过她,她恐怕已看出来了,记恨着你。你再献殷勤,也是破绽百出,弄巧成拙。不若将霖铃派过去,伺机而动。” 在某些细致之处,萧乾确实是不如方明珏的。 只是此时萧乾还不知晓,不仅董姝看出了聚福楼那日他故意整她,便连藏在暗处的颜知秋,也俱是一清二楚。 且在这一清二楚中,曾与萧乾接触甚多的颜知秋,终于决定迷信一回,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要亲手杀了这个疑似萧乾借尸还魂的男皇后。 刺杀,对于萧乾来说,便是知道,许是也不会太过在意。他虽没有全盛时的一身功夫,但胜在年轻力壮,不比曾经的身体千疮百孔,真跟颜知秋硬碰硬,也说不好谁死谁活。 最致命的,其实只是一封信。 一封颜知秋亲笔手书,快马加鞭送往大晋皇宫的信。 而萧乾,犹自不知。 霖铃跟着萧乾搬回颂阳殿不过半日,又卷着铺盖回了冷宫,盖因她这回的“新主子”连凤仪宫偏殿的炕头都没坐热,便被赶进了冷宫。 徐公子那一下可不是白挨的。 美目含泪,如海棠衔露,梨花带雨,一眼看去,除了只对一人弯腰的直男萧大将军,和只想拉萧大将军弯腰的方明珏,其他无论男女老少,俱被瞧得心软心疼。 太医一把年纪还红了脸,大嘴一张,直接给董姝扣了个蓄意谋害。 方明珏假作为难,压下此事,为平息众怒,将董姝送进到了冷宫里一座比萧大将军常驻的院子还破的院落。 董姝咬碎了一口银牙,愤懑不已。 但气也只气了一时。 她打心眼里看不上那等弱鸡男人,只是不甘被压了一头,手脚还未施展,便被人抢先下了手。她在屋内转了几圈,砸了几下枕头,气消了,便起身关了门窗。 她将一块白绢从怀里掏出来,用剪刀剪成几小块,到书架前分别夹入几册厚重的大部头书卷中。又剩下几块,她取了针线,往棉袄里缝了两块,又有两块,她左右看看,索性塞进香囊里,跑到院内窗子底下,挖了个土坑埋了。 将土踩实,她往外走了几步,突然一惊:“谁在那儿?” 火光一明一暗,最后被刷拉一甩,点着了。烛台举起来,霖铃低眉顺目:“小姐,奴婢霖铃,是陛下派来伺候您的。” 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宫女,董姝不由心下一松,又看她举止,应是刚走过来,未曾看见她的动作,便放了心,道:“我乏了,你去打点热水,本小姐要沐浴。” “是。”霖铃应了声,转身便走。 见她答应得利索,董姝心下一动,将人叫住:“且等等。你……” 霖铃回头。 董姝声音一顿,笑了下,目光似有深意:“你未入宫前,可有名字?叫什么?” 霖铃恭声道:“回小姐,有名字,叫常十三。” 董姝心头一定,敷衍的笑容刹那多了点真情实意。果然,常太师不论是真要助她,还是忌惮她手里的东西,都还是派了人来看顾着她。董姝点了点头:“你去。” 霖铃与董小姐似是而非阴差阳错接上了头,萧乾得了回信,纳闷极了,董姝怎就这般料定,常裕禄派人去是为了护她,而非来个清算,毁尸灭迹?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 萧大将军为了这点算计挠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欲问问方明珏,方明珏却是忙得脚不沾地。 右相头七,风光大葬,方明珏出宫亲自扶灵,棺椁沉入功臣冢,留碑青史。 又六日,南越皇帝生辰,年满二十弱冠,当行及冠礼,举国宴。而右相不在,长辈未有,只能按照祖宗规矩,临时将行礼之地从凌霄殿改为城外皇陵宗庙。 皇陵与方家宗庙紧挨着,俱在京郊外一处虎踞龙盘之地,依山而建。 此时已然三月末,青绿遍野,枝叶抽条,皇陵四周纵然清寂肃穆,也不免被这盎然春意沾上一点欣欣向荣之态。 而今日便是从晨起,就落下了蒙蒙细雨,更如净天洗地般,令人心脾畅然,神清气爽。 萧乾着一身绣金凤的繁重玄袍,领口铺陈着亮银滚边,腰封裹着金玉,不显半分弱气,反倒因着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而显得英姿飒爽,玉树临风。倒叫除了封后大典几乎再未见过这位男皇后的朝臣们心下一惊。 也不知是觉着这为皇后与传言不符,还是确信了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萧乾在这大臣队伍里,瞧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想他昔日纵马入京,铁骑绝尘,这里面奴颜媚骨,卑躬屈膝的背主之人,可是不少啊。萧大将军在心里默默将这些人判了刑,然后便收回视线,自顾自地去欣赏缓步走上高台的自家小皇帝。 方明珏穿着朝服,头戴冕旒,走上宗庙前的祭天高台。 高台上三炷如竹竿般长粗的香袅袅腾起青烟,半点不惧细雨微风。 方明珏行过那些琐碎繁杂的规矩,最后手持三炷香,拜了三拜。 天际忽来一阵风,将他的衣袍掀起,猎猎作响。他双臂一展,将香插.入宝鼎中,在一片沉郁香气与雨雾烟岚笼罩下,整个人如鸟展翅,欲要乘风而去。 萧乾瞧着那清瘦背影,心里却想着,这般久,想必都淋湿了。 敬了香,这礼算是成了一半,剩下一半便是长者赐字。方明珏上头并无长者了,常裕禄之前勉强算半个,如今却禁足在京,未曾跟来,便是来了,方明珏想必也用不起这等奸臣想出的字。 “宗庙有取字签筒,便抽一支。”方明珏不甚在意道。 大臣们本来就是看热闹的,跑这么大老远,不情不愿,如今自然没意见,小皇帝随意折腾,反正名字也不是安在他们头上。 萧乾见状,寻个借口溜了片刻,再回来,便同朝臣们侯在宗庙外。 方明珏进了门,小德子铺下蒲团,窦宁捧来签筒。 方明珏跪在祖宗牌位前,摇了摇,掉出一支来。捡起来一看,正是“君匪”二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人美好得,在我心中如同美玉一般。半点容不得亵渎,半点容不得玷污。温润无瑕,君子端方。 指腹摩挲过签上字迹,翻过来一看,果然染上了墨渍。 方明珏唇角不动,眉眼却不由弯了弯。这名字,倒也算得上半个长者赐。 及冠礼后,再在山脚下行宫歇一宿,次日便该回返京城,举行国宴。但一行人刚刚下山,却见天边风云变幻,竟是顷刻工夫,微风变狂号,细雨骤然如豆,倾盆落下。 大雨冲刷京城的青石板街,水色流动,光可鉴人。 顾战戚在嘈杂的雨声里披着蓑笠,挨着街边店铺落下珠帘雨滴的屋檐快步走。 夜色在身后背远,前面门廊上悬着的灯笼在风雨中晃了几晃,明明灭灭。 一辆马车从街道上飞驰而来,所过之处,水花四溅。 “顾大人!”马车停在顾战戚身边,车帘掀起来,传来一声呼喊。 顾战戚吓了一跳,一脚踩进水里,骂了几声晦气,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过去,没好气道:“大半夜,叫魂呢!” 马车里的人却半点没恼,将样东西囫囵塞到他手里,压低的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几乎要被淹没:“守住北城门,禁止往来通信……过了今夜,大事可定矣!” 顾战戚还有些混沌的脑子一激灵醒了。 他攥着手里的东西,等马车走了,到了有光的地方一看,竟是一块城防卫副统领的令牌。 若他记得没错,城防卫副统领乃至统领,全都是杨晋的人马,常裕禄的人竟能搞来那位副统领的令牌……最近坊间传闻,民声已然变了……皇上今日又不在京城,明日才能回宫…… 思及此,顾战戚悚然一惊。 方泽颢也是一惊。 他睡得正安稳,却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拽了起来,囫囵地套上衣裳,架着往外去。他迷迷瞪瞪一低头,对上衣袍上的五爪金龙,立时便如覆冰溅雪般,清醒了。 卧病的常太师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拉上马车,“世子,陛下于宗庙雨夜遇难,已然驾崩了。南越不可一日无主,此间天下唯殿下乃是皇室血脉,又天资聪颖,有治世之才。臣跪请殿下登基,以安民心。” 常裕禄盯着方泽颢的眼睛,“明日朝堂上,我这般说,你便应着,可记住了?” 冷汗湿透夹背,恨意翻涌,方泽颢垂着头:“……记住了,太师。” 是夜,雨声喧嚣。 第47章 雨夜混乱 与护国寺的丧钟同时传遍京城的,是当朝皇帝的罪己诏。 一个皇帝,除非真是国破城亡,朝不保夕,皇位都坐不住,不然是不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名声,下一封罪己诏的。 而这罪己诏里陈列的几大罪状,诸如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不理政事…… 只有一个男皇后,吃饭还全靠皇后外带,为了批奏折连皇后都用上的方明珏真的是完全名不副实。 但这封伪造的罪己诏无人敢怀疑。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京城本来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相互抗衡的局面陡然一变,似是被这雨水洗净,全压成了一面倒的局势。 往日里所有人都小瞧了常太师。 他不仅做到了文官之首,还将他的根系扎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顾战戚拿着副统领令牌前往北城门时,才知道这老狐狸隐藏得有多深——这看似姓杨的城防卫,竟几乎全是常太师的嫡系人马。 令牌一到,城门处立刻混乱,有大半士兵当即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 然而混乱很快平息,血水混合着雨水,贴着城墙根汩汩而流。剩余的人很快集合起来,将城门封死,又占领了城墙上,彻底控制住了一方城门。 如同这样的混乱,在其它三面城门处都先后发生。 这京城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被封成了铁桶。困笼已成,不论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杨晋,还是身在皇陵的方明珏,都已来不及再做反应。 顾战戚在大雨里肃立,望着远方微白的天际。 这雨不停,天也不会再亮。 常太师带着方泽颢如雷霆般直入皇宫。 所过之处,紧闭的皇宫大门竟一一打开,侍卫垂首。 大雨骤急,百官被丧钟惊醒,急急入宫。 凌霄殿内,常太师于凌晨的雨雾中,念完了方明珏的罪己诏,转头对着披上龙袍的方泽颢屈膝一跪:“先帝驾崩,请殿下节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陛下登基!” 跟随方明珏去皇陵的终是皇亲国戚较多,而朝臣略少,如今凌霄殿上,约有大半剩下的大臣十之**是常氏一派。 杨晋的人本是浑浑噩噩而来,闻言登时目眦欲裂,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凌霄殿外便团团围上了一圈羽林卫。 雨水冲刷的刀锋分外冷冽,如破寒光。 形势若此,一群大臣噤若寒蝉。纵然有几名武将,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争不得,抗不得。南越的朝堂唯一一个硬骨头曾子墨,在江南生死不知,如今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多说一字。 殿内寂静片刻,便乌压压跪下一片:“请陛下登基!” 方泽颢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一棱一棱掠过每一条弯曲的脊背,牙根咬得发酸。 在对上常太师平静如水的目光后,他陡然放松下来,手一抬,犹带稚气的嗓音微微沙哑:“众爱卿……平身。” 别无他法。 方泽颢相信,若是此时他有一丝含糊,常太师必然毫不介意今日再敲一回护国寺的丧钟。 此时的皇宫已然乱了。 后宫内宫人们惶惶不安,羽林卫四处跑动,不时便有拔刀声混杂着惨叫声传来,在凄凉的雨声中分外刺耳。 霖铃在知晓宫内的动静之后,当即打晕了董姝。 她将董姝藏在四处的锦帛碎片都搜出来,锁死了房间内的门窗,用浆糊将碎布一块一块粘好,拼在一块粗麻布上。 拼好了,她将浆糊扇干,裹成一条布带,在地上蹭得脏旧了几分,然后散开长发,将布带绑在发尾,又往脸上抹了点脏兮兮的灰,顶着一个簸箕跑出了院子。 冷宫没有一位娘娘,却还少不得宫人。 羽林卫个个都是糙汉子,但此时心思却极细。将辨不出派系的都杀了个干净,就着血雨的湿滑拖动一具具尸体,抛到路旁,他们便又挨个踹开了冷宫荒寂的院落,将里面的宫人一个个提溜出来。 冷宫的宫人们过得自然不好,凌晨仓促之间,全都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 潮湿的雨中挤作一团,拿着些不禁用的挡雨,有的甚至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一名羽林卫不耐烦地踹了一名宫女一脚:“哭什么哭?号丧呢!” 可不是号丧呢吗,皇帝都驾崩了。 宫人们敢怒不敢言,小宫女被踹得缩进墙根里,雨水冲刷的小脸脏污不堪,但却捂紧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全都带到外面去!”隔着很远传来一声喊。 宫人们跟小鸡仔一样被连踢带踹地起了身,押进一处极为开阔,也并没有太过破落的院子。正是萧大将军的狡兔第二窟。 霖铃缩着肩膀隐在人群里,纤细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没人注意,雨太大了,连抬起眼都是艰难。她趁着羽林卫忙碌,悄悄挪到那个被踹得一直抱着肚子的小宫女身边。 “别哭了。”霖铃虚虚搂住小宫女瘦弱的肩膀,将簸箕罩到她头上。簸箕很小,但塞下两个身子瘦小的宫女还不成问题。 两人都蒙在了阴影里。 “多……多谢……”小宫女压着呜咽的嗓音,颤声道。 霖铃道:“别多说话,他们不会再打你。簸箕送你了,挡挡雨。” 没等小宫女反应,霖铃瞅准一个机会,矮身一退,便猫进了茂盛得有些杂乱的花丛中。 来搜查的羽林卫大半已经走了,几名留下看守的说着话,并未注意这边。其中一个侧头看了眼,然雨势甚大,花叶被扑打,颤巍巍地摇晃着,无甚异常。 霖铃熟悉这处院落,便如熟悉自己的家般。 她很快摸到了一处矮墙,外面是条年久失修的宫道。她贴着墙听了会儿,判断应该无人,便脚下助力,利落地翻身上了墙。 萧乾一手教导出来的身手,自然干脆潇洒,只是墙头瓦湿,一个打滑,霖铃便不幸栽了下去。 动静很大,已经惊动了院内的羽林卫。 而最惊动的,是差点被霖铃砸个正着,前来避难的徐慕怀。 “你没事?摔伤了没有?”徐慕怀愕然一瞬,忙上前扶起霖铃,急得眼圈都红了。 霖铃对这娇弱贵公子其实并无太多好感,但许是这雨声太过嘈杂,她瞧着徐慕怀雨中淋得细白弱气的脸和微红的眼眶,竟然心里没有来躁动起来。 她起身,耳听着羽林卫的动静,扯下发带,又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油纸包,一股脑塞给徐慕怀,声音极快道:“将东西送出城给娘娘和陛下,我引开他们。” “不行!”徐慕怀气急。 哪有自己跑路,让娘子顶缸的道理? 然而徐慕怀的反抗无效,谁是娘子谁是相公或许还存在争议。因为他话音还未落,便被霖铃拦腰抱了起来,举到一面长满了半人高荒草的矮墙上。 墙后面塌了半面,却正好能掩住他的身形。 霖铃披上徐慕怀的披风,一瘸一拐地在狭长的宫道里奔跑,在羽林卫冲进来的刹那,她终于仓皇地闪进了拐角。 “站住!什么人?” “追!” 甲胄刀戟的碰撞声如群荒兽过野般擦耳而过。 雨水的踩踏声远了。 徐慕怀又在墙上趴了会儿,探头望了望,左右无人。 他扒着杂草从墙上滑下来,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硬生生将朝向拐角的脚尖扳过来,跑向了冷宫的小门。 小门缠着好几把锁。 徐慕怀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光秃秃没棱的钥匙来,抖着手在锁眼里捅了捅,没一会儿便把几把锁全撬开了。这种情形下都有这般手法,显然是已将这门手艺练到炉火纯青了。 小门外果然无人看守。 徐慕怀一路跑出来,险而又险躲了次羽林卫,便撞进了宫外的小巷。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一向悉心照顾的脸上扑满了泥水,他抹了抹,抬眼凝望着堆放着杂乱旧物,乌七八糟的小巷,心里却冷静极了。 太突然了。 除了常太师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对这场逼宫毫无准备。但徐慕怀很清楚,这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之前常太师的节节败退,似乎昭示着他气数已尽,只是个会耍弄点小手段的老狐狸了。 皇上被麻痹了。徐慕怀想。 尤其是在董姝进宫之后,他们都认定了这会是常太师的阴诡手段。声东击西,这却只是个幌子。 方明珏纵然多疑谨慎,却仍是在这情势中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出了城,然后常太师便再没打算让他回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在顷刻之间。 而这之前的得失利弊,究竟在没在算计之中,却令人细思恐极。 常裕禄如此胸有成竹,必然已经把控住了四面城门,那么,他该如何出城,前去皇陵? 徐慕怀脑中转着无数个念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踟蹰片刻,最终跑向了北城门。 “有什么声音?” 西山皇陵,供皇族祭拜歇脚的行宫里,方明珏拈着棋子,突然怔忪抬眼。 萧乾站在窗边,雨势越来越大,满天地间俱是杂乱雨声,一股寒凉气自万物而生,弥散开来。他伸手关窗,闻言侧耳听了听,摇头道:“哪有声音,都是雨声,吵得人脑仁儿疼。” 萧乾过来,掀袍伸腿一坐,啪地一下落了黑子,“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方明珏手一僵,看了眼棋盘,转而去摸茶碗。茶碗冰凉,他抬眼,“小德子呢?” “我给你倒。”萧乾不喜人伺候,起身给方明珏倒了热茶,又伸手按住小皇帝的手,“又不是没人疼,总这么凉。” 方明珏的手被萧乾两只手拢住握着,暖融融的,连带着人也跟着暖起来。 他喝了口茶,许是被烫了舌头,脱口便道:“凉着些好,为了给你疼。” 萧乾闻言笑得眼都成道缝了,绕过棋盘搂着人坐到榻上,低头在小皇帝白净的颈窝磨磨蹭蹭地啄吻,低声道:“陛下可想让我疼疼君匪?” 君匪二字是他取的,自他口中念出来,也别有另一番缱绻滋味。 唇舌下的脖颈霎时全红了。 萧乾闷笑不已,搂着人腰的手也不规矩起来。 正要情到浓时有点作为,却忽然外面传来慌乱脚步声。 “陛下!陛下小心!” “护驾!” 喊叫自外传来,刀剑交接声随即而至。 破风声响,几枚暗箭穿窗而过,萧乾当即一按方明珏,抱着人快速翻到榻后。 箭羽铮然,叮叮叮几声射落到矮榻上,方明珏面沉如水,萧乾猛地抬眼,“谁?!” 第48章 险路逃亡 几名刺客跃入室内,掌中寒光掠过雨色,森冷至极。 萧乾抬脚踢翻矮榻,顺势抓过一旁的脚凳,大开大合横扫而过,将打头两人打得头破血流,栽倒在地。 另有刺客趁机去刺方明珏,萧乾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反手一肘,手腕转动,咔嚓一声折断一人胳膊,还不等那刺客惨叫出声,便抢过一柄长剑,一刃断喉。 “走!” 萧乾砍翻几名刺客,护着方明珏直接杀了出去。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多势众,若是困守在此,说不得就要交待了小命。 方明珏也是如此想,只是外面情况更加混乱。 萧乾甫一开门,便有数箭射来,也幸亏雨势太大,羽箭沉甸甸的,全都失了准头。萧乾挥剑一挡,便全都落了空,甚至未能多阻上他一时半刻的脚步。 压着迎面而来的刀剑,大雨兜头落下。 被雨气蒸腾而起的泥腥和血腥酿成一团苦涩的潮凉,萧乾一手揽着方明珏,一手使力,瞬间如虎入羊群般,冲开了刺客的包围,和围拢过来的羽林卫会合。 “保护陛下!” 羽林卫们高声呼喊着,但很快这呼喊戛然而止。 “你干什……啊!” “你竟然背叛……!” “兄长!” 大半羽林卫忽然倒戈,剑尖调转,刺入了自己的同伴胸口。更有数人,借着保护方明珏的姿态,目露狠色,陡然出刀,直取方明珏项上。 萧乾在羽林卫中有人喊出“保护陛下”之时便面色一沉。 重重围杀之下,刺客或许并未留意方明珏,说不得可混乱逃出,但此人一喊,引得注意,便是众矢之的。 果然,下一刻羽林卫大乱。 萧乾一剑将扑来的两名刺客穿胸而过,另一只护在方明珏身后的手却猛然一擒,正抓住一柄偷袭的冷刃。 刀刃划破他的掌心,萧乾浑不在意,借力反身,将那刀刃直接送进身后人的咽喉。 萧大将军的身手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因着他常年混迹沙场,学的全是招招毙命的功夫,没半点花把势。他还自有一股狠劲儿,不惧伤痛,以伤换伤毫不含糊,是以很快便护着方明珏冲出了庭院。 群臣奔走哀嚎,有求饶的,有瘫软在地的,更有直接晕死过去。 大雨中混乱一片,萧乾明白此时是谁也信不得了,直接抢了匹马,抱着方明珏快速翻身上马。刺客们见两人要逃,立刻箭雨如织,纷纷射来,萧乾催马快行,一柄长剑在身周舞得密不透风。 马似乎是中了一箭,凄厉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飞奔。 萧乾一把搂紧了方明珏的腰,却因此手上慢了一刹,被箭射中了腿。 他咬了下牙,没出声,猛地一夹马腹,踏过几名羽林卫的封锁,剑锋砍瓜似的扫开挡路的,急速冲出行宫。 “追!” “别让他们跑了!” 雨声急急,树影摇晃,马蹄溅开一路春泥,身后的呼喝声和刀剑碰撞声只远离了片刻,便又穷追不舍地缠上来。 萧乾驾马奔入密林中,树杈横七竖八,他压低了小皇帝的身子,脸上与眼皮刮得全是血痕。他听着身后的声响,血水滑落的眉目间狠厉愈重,手上缰绳一紧,竟忽然掉头,冲杀进追兵之中。 马跑得极快,因此真正追上来的不过只有十数人。 萧乾将这些人斩落马下,抱着方明珏换马,在又一阵马蹄声逼近前,往山上奔去。 “往林坳处!”怀里一直默不作声的方明珏突然道。 他已经很大声了,但雨势太大,萧乾耳边只有狂砸的雨点,还要留意着身后,小皇帝的声音一出口,便被冲散了,只有含糊的音节落入萧乾耳中。 “你说什么?”萧乾低头,唇瓣擦着方明珏的耳廓,低喊了声。 方明珏再要回答,却猛然瞪大了眼睛。 两名铁骑突兀从前方冲出,枪尖顷刻已然刺到了萧乾的眉心! 萧乾反应极快,按着方明珏的同时,侧脸一躲,寒芒擦着太阳穴而过,锋锐所过,在萧乾的眉尾划开一道凛冽的血红。 血珠溅到方明珏鼻尖,还未等他抬手抹,便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了。 这两名铁骑训练有素,萧乾耽误了一时半刻才斩了二人。而此时身后追兵已至,萧乾无法,只得催马快速冲上山。 大雨一夜不歇,山路湿滑,更兼有滚石,万分危险。 但萧乾驾马本领高超,越是险途越是如履平地,在一波滚石混杂着泥流碾压密林翻滚下来时,萧乾笔直向上的方向突然一变,向右上方猛然催马,几乎是迎着泥流而上。 马蹄狂奔,恰好贴着泥流翻滚的边缘冲了过去。 然而身后的追兵却并未有如此幸运,很快惨叫声传来,又渐渐没了声息。 但萧乾仍不敢有丝毫放松,此番刺杀若他所料不错,应是常裕禄所为。这等深沉阴险之人,必然行事周密,恐怕整座山都布下了人手。大雨虽是令他们逃跑困难,但同样也令这场围杀变得艰难。 而且看对方的样子,显然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时只会在演武场做些花把势,只有箭射得还不错的皇后,竟然能冲出包围。 “林坳处……我留了人!”方明珏喊道。 萧乾这回听清了,笑了声:“恐怕不行了。我们已经到了山阴,若要去林坳处,路上定会撞见追兵。我们绕个弯儿,下山。” 方明珏不再出声。 他半点不会武,如此生死危机之下,除了好好被萧乾护着,不碍手碍脚,别无他法。 萧乾不惧险途,下山的路线选得极其刁钻,几次险况差点让方明珏心脏骤停。 但也正因着这艰险,一路再未遇见追兵和围堵的人,他们两个单枪匹马,竟然真的从四面受敌的境况逃了出来。 还未下山萧乾便弃了马,然后拽着方明珏故布疑阵,绕了一圈,从另一个方向下山。 此时天已经亮了,但乌云压顶,黑沉湿重如饱蘸积蓄的浓墨般,便是白昼也几如暗夜。 萧大将军是个地理通,很清楚西山脚下的地形和村镇。 他们此时若是逃远了,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一个受了伤的,恐怕很快便得送了命。而西山山阴的脚下林密路险,寥寥的村落分布着,与外界阻隔,大批人马进不来,搜查也不易,倒是可以暂时歇脚,再做筹谋。 萧乾带着方明珏在泥路上跑了半晌,才见前方出现了一豆灯火,摇摇曳曳,似要被瓢泼大雨浇灭。 萧乾没急着去投宿,而是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此处易守难攻,也很难寻到,才拉着方明珏走过去,“先借宿一晚,再做打算。” 方明珏点头。 他整个人已然冻得瑟瑟发抖,若非是跑出来前萧乾抢了一件披风给他裹上,恐怕他就得冻成了冰雕。 萧乾在矮墙外打量了下院内,才去敲门。 一个披着蓑衣斗笠的矮瘦身影慢腾腾挪了出来,走来推开门,是一把苍老和善的声音:“谁啊?” “老人家,我们在山上迷路了,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萧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尽力亲和笑道。 那斗笠抬起来,露出一张苍老的妇人的脸。 老妇人没应声,睁着眼看了萧乾一会儿,突然一把抓住萧乾的胳膊。 就在萧乾变色,将要甩开时,老妇人脸上露出一个喜不自禁的笑容:“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娘就知道,你得了空一准儿得回来看娘。” 萧乾一怔,与方明珏面面相觑。 老妇人也顺着萧乾的视线看见了方明珏,只见她眼珠子一瞪,“哎呦”一声,笑得眼睛都没了:“这大姑娘俊的!是你给娘找回来的儿媳妇?咱家壮就是有本事……快,快进来,这雨大的,都给淋湿了,快进来!” 方明珏脸都绿了。 萧乾却笑了。这位老妇人许是脑子出了点毛病,将他错认成了离家的儿子。 “老人家,我不是您……”萧乾被拽着进了院子,正要解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一顿,转口道,“娘,您慢点,地上滑。” “哎哎,娘看着呢。”老妇人闻言更高兴了,显然被儿子关心是件让她极其满足的事。 两人被老妇人带进了屋内。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地面上还泛起了一层潮,泥乎乎的。但床边却放了两个小火盆,烧得正旺,让这森冷的屋子也变得暖了几分。 老妇人翻出几件旧衣裳,便说去给两人熬姜汤,自去了厢房。 方明珏也没什么讲究,拿了衣裳便换。萧乾见方明珏背对着他边脱衣裳边克制不住地发抖,便一把将人塞进了被子里。 “你……”方明珏惊了下,转眼便见萧乾起身,却是将老妇人端来的热水拿来,拧了抹布给他擦身。 方明珏被烫得一哆嗦,拢了拢被子,拿过抹布,“我来。” 萧乾戏谑地挑了挑眉,转头去点了蜡烛。 昏黑的室内立刻亮堂起来。 此时萧乾才终于如释重负般坐进了椅子里,脱了湿透的上衣,随意擦了擦上身,然后解下裤子。屋内狭窄逼仄,方明珏正对着萧乾,见状忙垂下眼,耳根烧起薄红。 但仅仅只有一瞬,下一刻,方明珏猛地抬起眼,嘴唇微颤:“你……你受伤了?” 萧乾为了不引人注意,逃亡方便,在中箭之初便一箭砍断了箭羽,虽说这样难以取箭,但至少行动方便。到了此时,刺在小腿上的箭伤暴露出来,已是一团糜烂的血泥。 幸好此时衣衫尚厚,将血水全包裹在了衣物内,不致流淌。 “小伤。”萧乾笑了下,从桌上摸到把剪刀,对着烛火烤起来。 方明珏微怔。 一路萧乾行动自如,半点不见滞涩疼痛,未成想伤得如此重,这哪是小伤…… 方明珏起身穿上干衣裳,蹲到萧乾腿边,低声道:“我帮你。” “心疼了?”萧乾不放过任何一个调戏小皇帝的机会,把烛台塞进他手里,“帮我照着点。” 随后他躬身抬腿,随意擦了擦伤口的血水,利落地将剪刀掰开,刺进了伤口。 萧乾并非第一回料理箭伤,也正如他说的,这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伤,只要不发炎溃烂,很快便会好,甚至都不影响行动。疼痛都是可以忍受的,若不能忍,无非是尝过的疼还不够多。 将箭头剜出来,如剜了块血淋淋的肉般。 萧乾额上滚滚落汗,面色微白,但却一声未吭。只有方明珏看着他的伤口和神色,嘴唇咬得死紧。 然而此处没有伤药,但幸而伤口虽难看些,却并不深,萧乾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拿过方明珏手里的烛台,直接开始烧伤口。 方明珏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 他听闻过这种疗伤的法子,但有没有用另说,未免也太过残忍。而萧乾却是司空见惯般,仿佛烧得不是自己,而是烤羊腿。 “地上凉,坐床上去。” 脸侧忽然被温热的手背贴了下,方明珏怔怔抬头,见萧乾已经处理完了伤口,撕下布条包扎好了,正要起身穿衣。 萧乾笑着望着他,蹭了下他的脸。 一晃而过,但方明珏还是看见了他手心的伤口,几乎是一刃断掌。 “怎么了?”萧乾诧异。 方明珏闻言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出手抓住了萧乾的胳膊。 这人的发丝仍湿漉漉得滴着水,贴在脸侧,衬得这张英俊冷毅的面容无端多了几分狼狈的不羁。许多道血痕叠在眉间脸颊,划破了故作正经的端方,劈落出这人狠辣的野性。 无端端的,这般摄人心魄。 方明珏觉得自己被蛊惑了般,靠了过去,揽住这人的肩,借着站立的高度优势,低头在这人血痕瑰丽的眉心,落下一吻。 珍而重之,竟是有种百般怜惜的酸楚味道。 “是,”隔了许久,方明珏回答了萧乾的话,“我心疼了。” 萧乾一怔。 方明珏突然一矮身,抓着萧乾的头发让他不得不仰起头,然后一口咬住了萧乾的咽喉。像只凶狠的小动物似的,狠狠撕咬一口,磨着牙,喷吐着危险的气息。 萧乾没反抗,反而伸手扶住方明珏的腰,“呵”地粗喘了声,喉结滚动。 方明珏忽然松了口,声音埋在萧乾胸口,低而轻:“你还是人吗肖棋?受了伤你不知道说,疼了不知道喊,你这么能忍……是不是天下塌下来了,你都能扛?是不是——?!” 声音到最后,如同憋闷到极致的洪水,轰然砸开堤坝,爆发出来。 方明珏咬牙切齿,死死攥着萧乾的肩膀。 萧乾一时竟有些无措,许是小皇帝一贯隐忍,便是被欺辱到极致,也不曾有过这般爆发,萧大将军登时束手无策,只会讷讷道:“无妨,我惯了……” “……可我心疼。” 萧乾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明珏哑声道:“我心疼,我舍不得,我看不惯,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懦夫……别再让我见着这些。” 萧乾沉默,过了半晌,突然将头一垂,下巴落到了方明珏肩上,蹭了蹭。 他竟连半句调笑,都说不出口了。 方明珏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起身,扶着萧乾坐到床上,然后蹲在地上,将那盆热水端了过来,一挽袖子,一把将萧乾的脚按进了水里。 “!”萧乾吓得差点蹦起来,要抽脚,却被方明珏一把按住。 “别动,弄我一身水。”方明珏瞪他一眼。 萧乾整个人都要爆了,见小皇帝竟然要给他洗脚,三魂没了七魄,又心疼又酸涨,按住他的胳膊道:“明珏!无须……如此,快起来。” 方明珏摇头,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清透眼瞳望着萧乾。 两人僵持半晌,水都快凉了,萧乾才终于败退,松开了手。 方明珏重新低下头,一双修长苍白的手伸进水里,按着萧乾的脚。 小皇帝的手很凉,即便在热水里也是。但萧乾却觉出一股极暖极热的水流从脚心缠绕上来,如疯长的藤蔓般,将他整个胸腔剖开,死死地缚住了一颗心。 没了挣扎,没了喘息,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把这二两玩意儿,剜出来,揉碎了,捧到这人面前。 再没有一丝顾忌。 方明珏不会伺候人,但却洗得格外认真。 萧乾只让他动了两下,便根本禁受不住,趁他不注意忙收回脚,把人拉起来搂怀里,“你身上还凉着,躺下暖暖。” 方明珏被不由分说赛进被子里,还要起来,却被萧乾按住,“别乱跑,好好躺着,我去帮老人家一把。” 正说着,房门被敲了敲,老妇人端着碗姜汤进来,慈眉善目地笑着:“来来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大雨天的别感了风寒。” 萧乾伸手接过来,被老妇人打了下手背,嗔怪地看他:“抢什么呢,让人家姑娘家先喝。” 萧乾装傻充愣,憨笑道:“娘,我喂他喝。” 老妇人立刻笑了,瞅瞅方明珏又瞧瞧萧乾,“哟,壮真是长大了,也知道疼媳妇了。”她说着,突然搓了搓手,犹豫了下,道,“那……壮啊,你这回在家待几天啊?不然……把亲给成了?” 萧乾差点把姜汤扣自己脸上。 老妇人说起儿子亲事,似乎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唠叨着说:“成亲的物件娘早就备好了……都是一水新的,贴个喜字就成……彩礼娘也存着了,给人姑娘,娶了媳妇,就得对媳妇好,别总耍混……” 念叨了一阵,老妇人才道:“娘翻了翻,明日就是黄道吉日,你看……” 方明珏脸红得几乎要烧着。 萧乾看了眼,差点一张嘴便答应下来,但他瞧着方明珏,估摸对方不愿嬉闹这番,便道:“娘,此事不急……” 第49章 夫妻对拜 婚礼又名昏礼,南越和大晋的风俗一样,都是在黄昏时辰拜堂。 前一日老妇人得了俩人点头,登时便激动起来,但碍着俩人刚回来,便让人吃过饭歇息,自己回了屋偷偷摸摸地折腾。 萧乾给窗户开了道小缝,散了屋内些微的血腥气。一转头,看见方明珏坐在床边,出神地盯着烛台,便走过去摸了把小皇帝的脑袋。 “还有些湿,”萧乾道,“我给你擦擦?” 方明珏伸手抱住萧乾的腰。 萧乾顺手拿过干抹布,给方明珏擦头发。 昏黄的烛火沾了潮气般沉沉地晃动,暖色像林间弥散的薄雾般虚浮在狭小的屋子内,将两个人仓促而紧密地挤作一团。 方明珏的头发很长,极黑,如团浓墨铺泻而下。 萧乾擦得干了,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梳子,刮过小皇帝的发根,一顺而下,解开打结的发丝,直理到细软的发梢。 他梳着梳着,突然低笑道:“大晋那边有风俗,成亲的前一日,新娘的要梳头,有什么一梳梳到底,白头偕老的说法。”说着,低下头去咬小皇帝耳朵,“你说你头发这般好,能否白头到老?” 方明珏一把将旁边的剪刀塞给他,淡淡道:“不顺的,剪了便是。” “哈哈哈……”萧乾搂着方明珏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了。 他放肆的时候多了,但这般肆意而真心的大笑,似乎还从未有过。方明珏下巴贴着萧乾震荡起伏的胸膛,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笑容,慢慢地,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梳完头,萧乾很快收拾完,两人无茶无棋可消遣,只得蒙上被子早早睡了。 而事实证明,他们这个做法万分正确。因为次日一早,还不到五更天,老妇人便咣咣地敲起了门。 萧乾一开门,便见老人家兴冲冲地抱着连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成亲物件,两个木头箱子摞着,上面压着张油纸,因大雨还在下,滚着水珠。 “娘,这么早。”萧乾把人迎进来。 老妇人瞪他一眼:“自己娶媳妇,自己都不操心!成亲这种大事,今日操办都晚了,你还不着急……” 萧乾陪着笑,接过老妇人怀里的箱子,放到床边。 方明珏已经起了,站在一旁看着,老妇人过来开箱子,往外掏东西。 先是两套大红喜服,铺满了床铺,一看布料针脚,竟都还严整得很,就是有些旧了,显然是不知放了多久。又有几叠红纸拿出来,是准备写喜字的。 “这雨也不停,咱村里成亲都是去找村西头老刘头写字儿……”老妇人愁得皱眉,“都怪娘,只顾着高兴了,这种大事都忘了!” 说着,便要去找蓑衣出门。 一直未吭声的方明珏拿起纸,道:“伯母,我来写。” 老妇人耳朵背,硬是没听出这男声跟女声的分别,也许是她真的糊涂了,完全未曾注意。一听这话,她便只顾着高兴了:“你还会写字呐!壮,你看看你媳妇,你这大字儿不识一个,让你念书也不好好念,非要去当兵,考秀才当官老爷多好,吃那个苦……” 她又絮絮叨叨念上了。 “娘,当兵也挺好的……”萧大将军忍不住为自己的小兵蛋子们反驳。 老妇人横他:“怎么着,脾气大了,娘说都不行了?你媳妇还看着呢,就让人笑话,多大个人了……” 萧大将军张了张嘴,悻悻地闭上了。 方明珏对萧乾眯了下眼,幸灾乐祸。 萧乾趁老妇人不注意,背过手捏了把小皇帝的腰,在底下一只脚踩过来之前,一闪身,找纸墨笔砚去了。 屋里有套笔墨,应是这老人家真正的儿子小时候蒙学用的。墨和砚台十分粗糙,硬得磨不动。也亏得萧乾手劲儿大,用力磨了会儿,给方明珏伺候上笔墨。 方明珏握着毛笔盯着红纸怔了半晌,才慢慢蘸了墨,一笔一画地写。 当墨落成字,一个个化为囍,方明珏才终于从这熟悉的字迹中意识到,他竟点了头,要与萧乾在这荒郊野岭,成一场荒唐的亲。此时情况危急,京城不知是何情势,他怎可在此处如此荒废? 他是皇帝,该以大局为重。 但今日,他偏偏放纵了这荒唐。 譬如黄粱一梦。 萧乾与老妇人冒着雨,将屋内屋外都收拾了,挂上红纱,贴上墨迹未干的红彤彤喜字。 老妇人便又去做饭,还从栅栏里抓了一只鸡,萧乾拦着不让杀,结果一转头还是被老妇人抹了脖子。 “就是咱娘仨,你成亲了,也得吃点好的,”老妇人念叨,“娘跟你说,成亲了就别小家子气,不然媳妇迟早跟人跑了……” 萧乾听着,蹲在灶台边往里添柴,一声一声应着。 他自幼被祖父带大,十岁出头上战场,是个出了名的没爹没娘的野小子。 当年北蛮入晋,北境防守疲弱,一连被屠灭三城,先皇震怒,后御驾亲征,与萧老将军一同将北蛮赶出了三百里地,再不敢犯。 但当年,死在那三城中的萧乾的爹娘、祖母,却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人人都赞萧氏一门,满门忠烈,但偌大的庭院,只有一个渐渐蹒跚的老人,和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子,却又该是何等的凄凉? 萧乾一路拼命,年纪轻轻靠着军功撑起了空落落的将军府,又何尝不是为此? 萧乾未曾享受到几日爹亲娘爱,乍一听这絮絮叨叨,便连最初有些滞口的一个娘字,也慢慢顺了不少。 他甚至还想着,若是等南越的事平息了,定要将老妇人接到别院里,至少衣食无忧。 萧乾这边烧火,方明珏跟在案板前揉面。 没多久热乎乎的馒头出笼了,方明珏伸手去捏,烫得往回缩手,被萧乾一把抓住了,轻轻含了含指尖。 萧乾捏了捏他的手腕:“烫,小心些。” “嗯。”方明珏耳根微红,又帮着萧乾端了菜。 饭菜不多,也不丰盛,说起来也就比萧乾的行军伙食强上点。但萧乾还是吃得美滋滋的,他留意着方明珏,生怕小皇帝不喜欢,却见他扒着菜,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半碗。 “多吃点多吃点,”老妇人给他添饭,“能吃是福。” 用了饭,萧乾挽着袖子洗碗,方明珏要伸手,被萧乾挤开,“一边儿坐着去,别添乱。” “你站着腿不疼?”方明珏扶着他的腰,“我洗,我会洗碗。” 萧乾笑了笑:“细皮嫩肉的,我舍不得。你扶着我点,我省点力……对,近着些,嗯,再近点……” 萧乾诱哄着小皇帝靠过来,便飞快地转头偷亲了下,笑得跟只摸了老母鸡的黄鼠狼似的。 方明珏不搭理他,等他洗好的碗拿出水来,便用抹布擦干,码放好。 收拾停当,另一边老妇人也打理好了新房。 一进门,正屋堂上两只大红蜡烛,两把椅子上盖着红布,底下两个蒲团,也蒙着红纱。老妇人换了身红衣裳,整个人在这雨气昏沉的日子里喜气洋洋的,却如灌注了明媚的日光般。 萧乾和方明珏被推进屋换了喜服。 女式的底下裙子被方明珏用裤子替换了,但他仍是个成年男子,身量摆在那儿,喜服穿上便小许多,勒得腰肢极细,微微一动,便晃得萧乾眼晕。 “好看,”萧乾凑过去亲了下,“盖盖头不?” 方明珏脸色一僵,还是点了头,“盖,老人家看重这些。” 盖了红盖头,便只伸出个手,放到萧乾手里。看不见四周,在一片茫茫的红里,也未有这么一只手引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堂前。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高声道:“一拜天地!” 萧乾握着方明珏的手,下拜。 屋门敞开,外面风雨交加,乌云罩顶,远山影影绰绰,蒙在雨雾之中。潮凉的寒意被流散的风带入,扑面而融。 “二拜高堂!” 萧乾扶了下方明珏的腰,转身,再拜。 他忽然想起萧老将军那张长满了花白大胡子的脸,跟土匪窝的土匪头子似的,只会吹胡子瞪眼地抄起鞭子揍他,恨不得将他一夜之间从个不知事的孩子,揍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但等他真成了这般的男儿,他却又未曾看到。 爷爷,我也坐到了你的镇国将军位,还将北蛮逼到了紫燕山以北,你可再没资格教训我了。 萧乾闭了闭眼。 “夫妻对拜!” 老妇人捂着嘴,落下泪来。 萧乾将方明珏拉近了半步,躬身一拜,头碰着头。 红烛被一阵穿堂风吹得摇晃不定,将地上两道影子搅得四散,却又纠纠缠缠,混成一团。 萧乾握着方明珏的手,突然情难自禁,不由得紧了紧。方明珏似知他心中所想,反手握了回去。 “许八字。” 老妇人哽咽着,取来两片薄竹简,并着笔墨。这是南越昏礼的最后一事,新人当场互许八字,大晋也是如此。 竹简握在手里,方明珏微掀起盖头,写下一行小楷,转眼,便见萧乾已写完,笑着看他。 萧乾侧对着烛火,眉目似染了层温软的柔光,令他的眼无端沉了几分,乍望过去,深情得令人沦陷。 软红披落眼前。 方明珏双手捧起竹简,递上去,掌心没由来微微抽搐着,连带着十指也在颤抖。 他的咽喉像被掐住了般,本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千言万语断在喉头,反倒让眼圈骤然红了。 宫人都道是皇后离不开他,爱慕着他。但唯有他自己知晓,他才是最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舍不得,割不断。所以怕被欺瞒,怕被辜负,怕被背叛。更怕自己像条摇尾乞怜的恶狗,早晚会被扒出内里的脏心烂肺,再被嫌恶地一脚踹开。 所以屡屡试探,剑走偏锋,将这不堪的面目一遍遍挖出来,暴在烈阳下昭示。然后他便被一遍遍原谅,疼惜,像中了毒上了瘾般,让他嘶鸣难忍。 有多少回真想就此抽刀断水,做个狠心帝王,便有多少回亲眼见证了自己血淋淋的软弱。 对,他就是个懦夫。风雨飘摇里扒到了一根浮木,便再也松不开手。 方明珏整张脸狼狈地藏在盖头里,抿紧了唇。他感觉到手里的竹简被拿走了,然后他伸出手,摸索到了对方手里的竹简。 拿过来,握在掌心,展开一看,却愣住了。 晋元帝十二年生人,这不是肖棋的八字。 这时,萧乾的声音响起,低而沉。 第50章 声东击西 大雨瓢泼,昼夜不歇。 屹立百年的城墙在雨水中被冲刷出青黑的旧迹,铁甲森然列布,锋锐的枪尖映亮远处残山雾霭的连绵。 顾战戚从城墙上跑下来,缩到墙根的包子铺的小草棚底下。 城内日夜戒严,纵使潇洒如南越老百姓,也知晓这是发生了大事,面对冰冷的刀枪,都老老实实回了自己的窝,安分守己地观望着。 包子铺自然没开,只有几个守卫歇在这儿,卸了甲,拧着湿透了的衣衫。 “老顾,咋着,开饭了?” 顾战戚一进来,坐在最边上一个光着膀子直打哆嗦的汉子便一激灵凑了过来,其他几人也是动作一停,纷纷望过来。 顾战戚二话不说,蓑衣一敞,果真屁也没有。 汉子撇撇嘴,又坐了回去。 “光着膀子,上火了?”顾战戚也开始拧衣服,边跟汉子说话。 才一两天的功夫,这位拥有高深自来熟神功的顾大人已然融入了北城门守军这个小团体,并且他还顺利地将自己在城防卫的几个跟屁虫都带了过来,在这北城门,也能被称呼一声“老顾”,而不是“小顾”。 “娘的,”汉子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衣裳穿还不如不穿,冷得跟都掉冰渣了,光着老子还热乎点。这破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顾战戚隔着雨幕往外望了眼,唏嘘:“难啊。” 汉子摇头:“里边儿也不知是个什么动静。” “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顾战戚哼笑,“咱们这些小喽啰呢,有口饭吃就行,管不着那些……” “可咱没饭吃啊!”这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跳出来,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裹着个破席子瑟瑟发抖,“顾大哥,从今早咱就一口饭也没吃上了,这天都黑了,这是要饿死人了!” 顾战戚也苦笑:“你顾大哥也没办法,城内积水都进了靴子了,也乱,估摸着送饭的是来不了了。” 棚子内一群人的脸顿时垮了。 顾战戚戳了下那少年额头:“别娇气,你哥我去辽东打仗的时候,可比这苦多了,还一天两顿饭?两天能有口粥喝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了。” 少年吃痛地摸着额头,委顿地缩回去。 顾战戚拧干了衣裳,扫了一圈,从棚子后边摸摸索索,抠出个晃晃悠悠的破烂推车来。他又抱了点稻草压到车上,推出棚子,左右甩了甩脸上的雨水,“等着,我弄点吃的去。” 棚子里一阵骚动,一群人都知道顾战戚门路广,各大酒楼都混得开,一看这架势,估摸着就是去城里弄吃的了。 城防卫不能擅自离去,但这大雨几步开外人狗不分,再加上一群人打掩护,顾战戚这走得可谓毫不惊险,顺风顺水。 况且,还在站岗的兄弟们也饿着呢,还都指望待会儿能分上一口热乎的,谁没事去找不自在? 顾战戚也确实是去城内弄吃的了。 他推着小推车,蹚着水,一家家包子铺去敲门,几句话称兄道弟,再多塞几两银子,也不让人费功夫做什么包子,就直接蒸馒头,一笼一笼的,塞进大桶里,盖上桶盖,再压上稻草,就成了。 他逛了小半个城,推着三大桶馒头和一桶热粥,哼哧哼哧地路过一条小巷。 一颗石子突然砸中了他的桶。 然而力道十分柔弱,连根稻草都没打折。 顾战戚左右瞟了眼,前面不远过个拐角,就到城墙了。远处隐隐有些影子,晃动的烛火,是巡防的城防卫和禁军。 顾战戚把手推车停下,边解裤腰带边钻进了小巷,手指不着痕迹地滑过刀柄。 “……顾大人?”声音轻柔,像朵在雨里打得颤巍巍的小白花。 雨声嘈杂,顾战戚在模糊的昏暗里也懒得废话,听出来人声音,不耐烦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赶紧回宫去,太师肯定在找你,指着你垂帘听政呢。” 徐慕怀整个人也湿透了,脸色苍白,一把抓住顾战戚的胳膊,哀声道:“顾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把我往火坑里推啊!宫里已经有董姝了,她与太师可比我强上许多,若是她临了太后之位,岂能有我容身之地?” 顾战戚甩开他的手:“你待如何?” 徐慕怀等了整整一天,心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语气一抖,直接便哭了:“顾大人……我好歹曾于危难中拉过你一把,你我也都是太师的人,如今狡兔死,走狗烹,我只想落个好点的下场罢了。顾大人,便劳您抬抬手,放我出城去,我一区区小人,便是跑了,也无人来寻……” 顾战戚面沉如水,心想老子一颗红心向陛下,要是放跑了你等逆贼可不就坏菜了。 当下转身便走,徐慕怀拉扯不及,摔倒在地。 顾战戚一铁打的直男,多凄凄惨惨的美人也视而不见,抬起小推车便走了。就是不知日后俩人同时发现对方的一颗红心时该是何等操蛋的场景。 徐慕怀趴在水里哭了一阵,然后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笑了。 一个小泥猴钻进来,把一个空的油纸包攥得紧紧的,递给徐慕怀。徐慕怀摸了摸他的脑袋,塞给他一两银子,“好孩子。” 小泥猴跑了,徐慕怀走到巷口,望着城墙的方向冷冷一笑,跟我斗,声东击西知不知道? 被声东击西套路了一波的顾大人毫不知情地推着一车加了料的饭,挨个儿呼朋唤友,给守城墙的守卫们送。 没一会儿,两大桶馒头便被城上城下分了个干净,粥更是如此,三两下见了底儿。毕竟比起馒头,这个冷得掉骨头渣子的时候,还是喝点热粥最驱寒。 轮到顾战戚自个儿吃的时候,馒头都凉了,因着赶得急,蒸得火候不到,也不好吃。 就着粥吃完馒头,顾战戚便跟一群小兵头子窝在棚子里,胡天侃地唠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醒来天都亮了,雨势小了些。 他穿上盔甲,往墙根溜达,想撒个尿,解着解着裤腰带,手却忽然一顿,眼睛直直地盯住了一处。 他弯腰,拨开草,看见一排湿漉漉的贴着墙根的脚印。 他跟着这时隐时现的脚印走到了城墙常年挂着数道大锁的小门,小门边一个小兵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见顾战戚,立马跳了起来,讨好地笑:“头儿,下这么大雨您还出来啊。” 顾战戚打量他一眼,见他面色虚白,漫不经心道:“拉脱了?” 小兵苦哈哈点头:“兴许是着凉了,这一宿跑得我腿都软了。” “不行我替你看会儿,你歇着。”顾战戚道, “哎那不行……”小兵吓一跳。 顾大人又演了会儿关爱下属的亲民戏码,便又溜达到茅厕。 没多久,他从茅厕出来,脸色发青。娘的,居然被个小白脸耍了,怪不得这一路不长,却又几个馒头格外冷,想必是那小白脸让人偷换进去的。小白脸还算好了,到了城墙他一路必定先过小门,所以小门的守卫定然可以拿到表面的几个馒头,而且也并非所有人中招,根本不会引起警惕…… 顾战戚气得胸口疼,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头,给徐慕怀的名字划了个巨大的红叉。 而远在深山,**苦短,缠绵流连温柔乡的萧大将军终于被小皇帝忍无可忍地踹出了被窝,可怜巴巴地光着屁股暴露在湿冷的潮气里。 “相公,”萧乾把自己的脸往地上一扔,顺便踩了两脚,然后隔着被子压到方明珏身上,去咬他耳朵恶心兮兮地撒娇,“我只蹭蹭,不进去……你还不信我吗?” 说着,见方明珏的手臂露在外面,顺手塞回了被子里。 方明珏心头一动,抬眼看他,就差翻个白眼:“不信。” 萧乾趁着方明珏一张嘴的功夫,抓住时机,一鼓作气,长驱直入,缠住小皇帝的舌头吻住。手不知不觉探回了被子,人也钻了回去,最后唇分时,搂了满满一怀。 “该起了,”唇贴着小皇帝光洁的额头,萧乾轻声道,“今日雨小了些,泥流少些,我们得走了。” 黄粱一梦。梦中人也摇醒了他。 方明珏微闭的眼睁开,应了声,起身。 萧乾先钻出去,快手快脚穿上衣裳,然后给小皇帝系裤子。方明珏拍他的手:“我会。” 萧乾不松手,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低头笑:“哎,不行,这可是我跟小王爷最后的温存时刻了,你别棒打鸳鸯啊。” 神他妈小王爷。 如若方明珏生在现代,此时这句话便能完美诠释他复杂的心情。尤其在肯定了这人就是那位他极其欣赏甚至有怨恨与崇拜的镇国将军后,这种复杂简直比上朝路上尿了裤子还让他难言。 “你早就猜到了?”萧乾问。 方明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颔首:“你故意让我知道的。” 这并非说说便能相信的事,但除此之外,方明珏再想不到被他查了个底儿掉的肖棋,是如何有了那些本事的。更何况,对于信任,他摸到了那么一丝尾巴,又愿意为了萧乾抓住它。 萧乾给他绑好腰带,又转到前面整理衣领,抬眼见方明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里浮着窗外零星的微光雨色,心尖像被人捏了一把似的,酸疼。 他亲了下方明珏的额头,轻声道:“我瞒着你是我不对,别想了,头疼不疼?等会儿我背着你,靠着我睡会儿?” 方明珏扫了眼萧乾的腿:“我背着你。你的伤还没好。” 萧大将军受宠若惊:“得了,你这小身板,走不出三步路,我还得心疼。你扶着我点,我走路没事……” 话音突然一顿,萧乾猛地转头,望向窗外。 方明珏也是一怔,随即目光骤冷。 第51章 旧部会合 萧乾反应极快。 他将自己与方明珏穿来的衣裳用块布巾打了个包袱,缠到背后,不知何时从厨房顺来的细柄菜刀插到腰间,又给方明珏罩上件蓑衣,拉着人出了门。 “别慌。”萧乾攥了攥方明珏的手,温热了没多久,又冷得彻骨。 方明珏回握了他下。 萧乾咧开嘴无声地笑,带着人踩在草上,绕到后墙。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远远听见模糊的马儿嘶鸣声,便又没了动静。想必是看到了村头人家,纷纷下了马。 萧乾让方明珏躲在后门的矮草垛边,自己瘸着个腿,三两下窜上后面的墙头,隔着茂密的山林枝叶望出去。隐隐约约见几个影子,牵着高头大马,人数不多,也看不清行装,看来还能周旋一二。 况且等这几人进了村,他们从后门离开,因着地形遮挡,绝不会被发现。而且他已经处理了两人在这院内留下的痕迹,南越兵将柔弱心善,不会为难一个老妇人。 若真出了事,他便是为这那一口热汤,也得回来救人。 绝非优柔寡断之人,萧乾心里定了主意,便在几人身影过了村口大树后,利落地撬开后门,拉着方明珏出去,贴着墙根往对面的林子跑。 后门地势低洼,积水甚多,萧乾的伤口泡了水,阵阵钻心的疼。 强撑着过了,两人身形刚一没入林叶中,萧乾却听见身后有人高喊了声:“那儿有人!” 萧乾猛地回头,几乎要咬牙骂出来,娘的,竟然有个不进村蹲在水坑边洗脚的,这他妈的一低头一矮身,还真正好看不见。 顾不得许多,萧乾一扶方明珏的腰,方明珏搀起他的胳膊,两人在林中快步跑了起来。 “追!”更多的声音涌来。 雨声干扰太多,萧乾耳听八方,凝神分辨着,一不留神脚下一失力,险些栽倒在地。方明珏拦着他的腰,垫在了他下面,整个人都陷进了泥塘里。 萧乾手肘一撑,抵在方明珏脸侧。 斗笠摔掉了,滚落一旁,泥水溅了满脸,方明珏的脸近在咫尺,极苍白,瞳色却极黑。 “摔疼了没?”萧乾抱住方明珏的腰正要起身,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点寒芒,方明珏伸手要挡,被萧乾一个扭身拦下,搂紧了向旁边滚去。 来人一剑落空,正要再来,萧乾已然抽出了菜刀,削向他的下盘。 雨势骤大,穹顶忽然落下雷光,轰隆一声,劈开天光地华,刹那白昼。 “慢着!”来人迎来的剑猛然一转,哇哇大叫着向旁躲刀,下盘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萧乾一怔,手腕一沉,甩出去的刀势微缓,刀刃在手背上转过几圈,又重收回手掌。像是缠了几道雷光般,寒芒顿收。 “左蒙青?”萧乾维持着戒备的姿态,开了口。 “娘的!”来人大喊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凑近了,露出张熟悉的脸,惊喜道,“可找着你小子了,你这都成泥猴子了,想认还真不容易。” 远远几道身影跑进林子,“老大!” 萧乾辨着声音,紧绷的脊背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你们找来的倒是挺快。”出了林子,萧乾翻身上了马,又把方明珏抱上来坐到身前,挑眉笑道。 说来也是棋差一招。 纵使萧大将军料事如神,也未曾想到过常老狐狸说发作便发作。 虽然他也觉出赢得太过顺利,所以时有防范,但也不成想常裕禄却是憋了个大招,打了他跟方明珏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他也没料到左蒙青等人找来得竟然这般迅速,毕竟他可是一个暗号也没留下。 左蒙青浓眉一扬,正要炫耀一下自己的神机妙算,便听旁边一个愣小子来了句:“啊?肖大哥,我们是来给壮他娘送春粮的,嘿嘿,没想到这么巧咱就碰见了。” 左蒙青:“……” 萧大将军看了眼,觉着这个暗部,也是该封了。 算是歪打正着,几人上了马,往山下去。 左蒙青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从封锁城门,到丧钟与罪己诏,说着,还不忘眼珠子滴溜溜往萧乾身前裹得严实的人身上转一圈。 方明珏知晓这些便是萧乾的旧部,潜伏南越的探子,大晋南越终归立场不同,他便不言语,只静静听着。他注意着萧乾的伤处,向后一靠,将蓑衣展开,盖上萧乾半条腿。 萧乾偷瞄着小皇帝的小动作,不由紧了紧手臂,把人往怀里锁得更紧。 左蒙青骑马在一旁,莫名觉着有点撑得慌,便道:“眼下局势一面倒,京城早便成了常裕禄的地盘,新皇登基,便在明日。” 萧乾道:“城门封锁,消息你是从何得知?” 左蒙青像是想到什么趣事,乐了:“嘿,上山路上撞见个小美人,高烧,人都要烧傻了,问什么说什么。还说自个儿是城里边儿逃出来的,跟探听来的消息一对,倒是有几分真……我等也去皇陵周遭探了探,仍有埋伏,恐怕还在守株待兔。” 萧乾听了没多想,只眸色暗沉,冷冷一笑。 下了山路便好走许多,几人纵马飞奔,来到城外一处隐蔽的据点,乃是几座俱在一处的小院落,被地势树木遮掩着,倒也可靠。 这里住着暗部的大半人手,但此刻四散出去,没剩下多少,都曾与萧乾见过。形势紧急,也来不及寒暄嬉笑,都各自匆忙,各自安顿。 萧乾的伤口被水一泡,已经溃烂了。 左蒙青送来伤药,要帮他治伤,萧乾差点脸都吓白了,他至今不敢回忆左将军仵作出身的疗伤手艺,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我来。”方明珏换了干衣服,头发仍湿着,半跪到榻前,要去拿药。 萧乾握住他的手腕,笑了下:“一路不吭声,舍得开口了?不能上药,你把烛台点上,拿过来。烂了的地方得剜了,不然难好。” 方明珏的手掌攥了下,起身去拿烛台,点着了,端到旁边矮几上,蒙蒙的昏黄映下来。 萧乾把从左蒙青摸来的匕首烤了烤,比划了下,正要动手,却忽然一顿,抬起眼。 方明珏跪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此时一对视,萧乾竟平白从那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看出层若有似无的水泽。 “心疼相公了?”萧乾眉一挑,整张脸便意兴飞扬起来,于烛光的加持下,英俊得动人心魄,他调笑道,“心疼就过来抱着,回头再煮个面,好歹是为你出生入死的……” 他说着,话音未落,便见方明珏屈膝往前,倾身一抱,脑袋窝进了自己怀里。 清瘦的脊背将单薄的衣衫撑出一条优美的柔线,湿了的长发钻进萧乾微开的领口,贴着温热的胸膛,凉丝丝的。 萧乾低头亲了亲方明珏的发顶,一手利落地动刀,一手按着方明珏猛然僵住的腰,稳着声线低声道:“成了亲,越发爱撒娇了。也就我还纵着你……”刀尖似乎不小心刮到了骨头,萧乾的声音一紧,收住了。 方明珏摸到了他颈侧的冷汗,揽着他的肩抬头去吻。 温软的唇瓣像朵轻柔含苞的花,颤巍巍地细细吻过萧乾的耳边,颈侧,带着安抚的意味。加上在肩后一下一下轻抚的手,像是给了自以为是的萧大将军一巴掌,让他瞪大眼睛看看究竟是谁纵着谁。 “啧,”萧乾咬了下后槽牙,狠狠捏了把小皇帝的腰,“别亲了……再亲,你就上来自己……嘶!” 喉结被咬了一口,萧乾仰了下脖子,笑着去捏方明珏后颈,“小崽子!” 萧乾甩了下匕首,直接抛进了热水盆里。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萧乾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手背上青筋毕露,攥着药瓶撒了止血药粉,又敷上层伤药,绑了几层纱布,才松了口气。 方明珏把将近半盆血水倒出去,端了新的热水给他擦身。 萧乾疼得有些脱力,也不矫情,任由方明珏擦了遍,还有心思拽着小皇帝的手往裤裆塞,直说没洗干净。 方明珏气笑了,抹布伸进去,直接一通囫囵,差点让萧大将军再断条腿。 “你歇着,我去端点吃食。”方明珏拧干抹布,擦了擦手,对萧乾说了句,出门去。 厨房里,左蒙青正呼哧呼哧吃面,见方明珏进来,抬了下眼,本不欲搭理这个传闻里屁都不是的小皇帝,但想到萧乾一张臭脸和早便叮嘱过他的话,还是开了口:“面在里边锅里。” 方明珏看他一眼,不疏离不亲近,一颔首:“多谢。”便卷起袖子,去揭锅盖。 养尊处优的一国之主何曾干过这种事,自然是毫无经验,没防备便被锅内蒸腾而起的热气冲了一脸,险些烫得摔了锅盖。 不过幸得面已煮了多时,不算很热,他躲开便无恙,只熏得脸色微红。 方明珏拿来两个碗,用水冲了冲,挑起面条。这倒是他拿手的,毕竟他还是会做个面条的。面条所剩不多,盛了两碗,方明珏看了眼,又用筷子挑了小半碗堆到另一个碗里,才端起来,出了厨房。 方明珏经过左蒙青身旁时,左蒙青偏头看了眼他手里两个碗,分量委实差得有点多。 至于多的给谁,少的给谁,左蒙青自认还没傻到这都看不出来。他望着方明珏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发怔。 同样发怔的,还有在床头靠着的萧乾。 方明珏细致地挑起一箸子面,送到萧乾嘴边。萧乾怔愣,刚一张嘴就被塞了一嘴面,只得赶紧嚼了咽了,开口道:“我……” “我们已然成亲,”方明珏似乎料到了他想说什么,提前截断了他,神色平淡,目光却专注地望过来,“我非是女子,也可照顾你。” 萧乾哭笑不得:“我伤的又不是手,你汤都撒我身上了……” 方明珏:“……”我该喂狗,不该喂你。 把面碗塞进萧乾手里,方明珏端着自己的碗要走,但还没转身,便被萧乾夹了一筷子面条塞过来,顶得碗都冒了尖儿,“你吃猫食儿呢?多吃点,晚上可是一场硬仗。”萧乾看破不说破,满满一肚子情动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憋得声音都有几分沙哑。 不过晚上确实有一场硬仗。 打探消息的人午后回返,摸清了敌我形势,下一步,在萧大将军的战术里,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而是先下手为强。 第52章 小计破城 萧乾处理完伤口,和方明珏去大堂议事。 这帮隐藏在南越的暗部恨不得连皇宫里哪只老鼠几根毛都一清二楚,对于南越的皇帝方明珏自然是毫不陌生。 但他们都不是长舌头的人,眼见领头羊左蒙青都没给出什么眼色,便理所当然地跟随上司,将方明珏放到了与萧乾同等的地位。 方明珏由青阮及其它诸事猜测而来也罢,萧乾亲口承认也罢,对于大晋镇国将军的身份还模糊地停留在几个月前的兵临城下。 直到如今见到萧乾这些尚不知他身份的旧部,才终于对萧乾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有了一两分薄识。 人已不在,余威犹存。 “我们城中还有不到百人,外面可调遣的三百余人,”左蒙青道,“个个都是杀敌的好手,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 孙长逸从外赶了回来,坐下便摇头道:“我们人太少。城内布防各城门至少两百人,城防卫三千人,禁军两千人,羽林卫两千人,便是依消息来看,已不足这个数,但仍是差距太大,以卵击石。” 萧乾凝眉思索。 方明珏忽然开口:“我有两千人马,此时若无意外,应当在京郊。” 堂内之人都是神色一怔,面面相觑,显然吃了一惊。莫非这个废物皇帝并不是他们所查到的那般废物?在常裕禄和杨晋眼皮子底下养了整整两千人,这本事可绝非常人。 唯有孙长逸面色如常,他早已隐约察觉到了,“两千三百余人,仍是太少。” 萧乾在小皇帝开口时,便悄悄伸了手,捏了捏小皇帝的掌心。 “够了,”萧乾道,“酉时三刻,你带一百人袭击南城门,再一刻钟后,左蒙青带两百人袭击西城门。陛下的人便由我亲自带着,偷袭北城门。” “声东击西固然好,”孙长逸仍锁眉不展,“但恐怕收效甚微。” 萧乾一挑眉,“啧,老实人。” 他轻叩桌面,补充道,“你与蒙青所带之人,全部穿戴晋军铠甲,之前的大晋军旗还留着吗?记得挂上。吓唬吓唬他们,等他们追出来了,你们就跑,不可恋战。城内那一百人也别闲着,你们想法子送进去消息,让他们都给老子喊两嗓子,就喊……‘大晋打来了’。” 孙长逸看着萧乾神色动作,心中一阵恍然。 “草!”左蒙青眼睛一瞪,拍大腿,“你小子真他娘的坏!” 此刻京城内人心惶惶,无论是还未真正成事把控一切的常太师,还是惶惑不安的老百姓,在这个节骨眼上最怕什么?无非便是自家着火,外人趁火打劫。别说来的还真是晋军,就算不是,只这么一个消息放出,都得乱上一阵。 更何况南越的军队已被大晋打怕了,真看见这么一波人气势汹汹而来,估摸着十个里得有八个先腿软。 大雨是最好的掩护,视线所及有限,城内难以确定他们究竟多少人,先行溃败逃亡是必然。 就算之后反应过来又能怎样?防线已经散了,而北城门,恐怕也已经破了。 至于为何选北城门,在萧乾知道那个被左蒙青俘虏的小美人名叫徐慕怀,且又听了徐慕怀那一番逃脱经过后,不禁想为资深戏精徐公子鼓掌,也十分期待徐公子与顾大人的重逢。 “肖兄弟,你可要见见那小美人?”左蒙青见他似有兴趣,也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他淋了雨,说完了便烧昏了过去,眼下也该醒了。你是没瞧见,那细皮嫩肉的,杏眼瓜子脸,屁股还大,一看就好生养……” 本来还有些酸不溜秋的方明珏:“……”合着这位大兄弟连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萧乾不欲与此等智障多费口舌,又吩咐下去几件事,便让人清点人数,各自领命行事去了。 回了房,孙长逸让左蒙青送了两套铠甲过来。 萧乾摸着泛着冷意的甲片,便觉一股热流从心口鼓噪而出,叫嚣着澎湃的战意。也是有许久,他未曾碰过战甲。 说来不过大半年,却已恍如隔世。萧乾穿衣披甲的动作仍娴熟,很快收拾停当,抬眼见方明珏还在反手扣着带子,便凑过去一手搂人,一手为他整理。 方明珏低声道:“你伤势未愈,冒雨入城太危险。” “明知不能阻止我,还说这些,”萧乾低头,唇贴着方明珏的耳侧,低笑道,“是心疼我,故意讨我喜欢?乖,等回了宫,微臣让陛下尝尝‘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趣儿……” 方明珏耳根子连带着脖颈,霎时全被熏染成了片片红霞。 他镇定自若地一屁股拱开萧大流氓,整好盔甲,转头见萧乾将佩剑挂到腰间,按剑出鞘,似在拭锋估量。 窗子敞着,乌云掩着稀薄的天光缓缓泻下,并着微凉雨色,盖满萧乾的身影。 寒芒映眼,割裂出一道锋锐俊美的眉目。 铠甲加身,衬得这人身姿挺拔,煞气凛然。仿佛一刹那时光倒转,他又看见了那位披着暮光,领着千军万马迈入凌霄殿的火威将军。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人重披战甲,却是为了他。 方明珏有片刻失神。 却被萧乾骤然逼近的脸唤回神智。 萧乾扬眉调笑:“好看?” 嘴不贱不舒服的萧大将军说完便去亲小皇帝的脸,本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却不料小皇帝由他亲了,然后微仰起脸来,埋首他的脖颈,轻声道:“……好看,朕的将军。” 萧乾圈着小皇帝腰的手臂一紧,甜蜜又痛苦地捏着小皇帝后颈把人揪出来,狠狠亲了口。 是夜,大雨滂沱,万事俱妥。 萧乾与方明珏带十几人,先动身前往京郊,与方明珏的私兵会合。孙长逸与左蒙青随后点人,潜行前往南城门与西城门,只留几十人驻守原地。城内也已接到消息,静等酉时。 四面城门守卫的城防卫历经两天,已是疲惫不堪,更有不少人淋雨着了风寒。眼看京内已然慢慢平静下来,连带着病痛折磨,不由放松了些。 夜色降临,守卫换班,新一批人刚迷迷糊糊上去,刚咳嗽两声,便见远处似乎有些躁动的黑影,奔袭而来。面面相觑,眯着眼看了半晌,昏涨的头脑也没辨出个所以然。 直到马蹄声临近,震颤大地,破雨裂地,守卫脑子才嗡然一清,大喊起来:“敌袭!敌袭!” 这喊声还未落地,城外人马便近了。 晋军盔甲独有的刺目鲜红灼烫人眼,一面猩红大旗迎着风雨狂舞飞扬,上书一个潦草霸气的“晋”。马蹄奔踏,骑士夜行,这一眼看去,还未来得及分辨人多人少,守卫们就先吓破了胆。 “晋、晋军!” “大晋打来了!大晋打来了——!” “快跑!是大晋!是大晋!” 不知何处传来凄厉喊叫,城墙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城防卫本就不如真正的军队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再加上大晋军队令人胆寒的威名和曾经的阴影,不消多说,便一个个恨不得抱头鼠窜,跑个没影儿。 “临阵逃亡者,格杀勿论!”镇守的副统领纵马上前,“都给老子回来!守住城门!” 一片混乱之中,倒还有坚守之辈。而此时一打眼看去,城外竟然只有不到两百人,再远处,连半个鬼影儿都没有。这时南越这边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合着这是出空城计啊。 “放箭!” 副统领反击城外,正在思量着是否要开城门主动出击,一转头,便见西城门竟然点起了烽火,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大变,“声东击西!” 眼见城外的人马在放箭后便掉头就跑,副统领看着这边一盘散沙七零八落的城防卫气得牙痒痒,留下一半人驻守,忙带着其余人去驰援西城门。 区区小计,就能耍得两城门乱作一团。 已近北城门的方明珏远远见到了燃起的烽火,不知是该感叹萧乾不愧是军事奇才,摸人心摸的恰到好处,还是该叹息南越军风如此,腐朽不堪,竟被一个子虚乌有吓破了胆。 西城门混乱,城内禁军自然也去驰援,萧乾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一拉信号弹,长剑出鞘,“杀——!” 两千余人骑步皆有,跟随在后,覆压向前,直逼城门。 信号弹骤然升空炸裂,临近的北城门守卫都被吓了一跳,唯有顾战戚不逼光芒,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抄起家伙,翻身上马,跑向了城门。 “有敌人!” 兵临城下,喊杀声震天。 雨势太大,一时真无法辨认敌人多少,但目光所及俱是黑压压的人头,绝对是比这镇守城门的仨瓜俩枣多。 城防卫们先怂了,但这些人并未穿晋军服饰,尽管怂,却并未令他们退缩。箭雨很快铺天盖地扑下,如张大网将城下人笼罩。更多的城防卫涌上城头,放箭推石,阻人攻城。 但他们没想到,萧乾本来就不打算强攻。他没等这波攻势落下,便领着人快马加鞭冲向城门,仿佛一马蹄子能把厚重的城门给踹开似的。 城头上的城防卫们嘲笑的表情还没露出来,便见这队人马竟然鱼贯而入,全进了城。 守卫全去了城头,疏于防守的城门被顾战戚抽了门闩打开,就差铺块红毯欢迎回家了。 萧乾纵马而入,身侧紧跟着方明珏,顾战戚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其余的人马自动留下两百人接管城门。 “陛下!娘娘!”顾战戚喊道。 萧乾回头道:“喊点有用的!” 顾大人心念电转,一路纵马过街,放声大吼:“太师逆贼,皇上回来了!太师逆贼,皇上回来了!” 萧乾:“……”真不知道这究竟是哪边的卧底。 当然,顾大人的喊声绝非是通风报信,并且有了意料之中的效果。夜色之中千家万户熄灭的灯火亮起来,吵闹的声音传来,有百姓顶着雨跑出来,当街观看。 千人纵马踏水而过,为首的不是皇帝与皇后,还能是谁? 护国寺丧钟都响了,太师传遗诏言陛下已然驾崩,新帝登基,但此刻皇上仍在,平平安安,莫非是大半夜见鬼了?还是真如刚才那声大吼所说,太师谋逆犯上? 民心已动,也无人敢拦。 禁军和城防卫闻声赶来时,萧乾和方明珏已带人长驱直入,杀到了宫门,与羽林卫交锋了。 这些游兵散勇,显然不是打了鸡血的萧大将军一合之敌,更何况他如今绝非和方明珏单枪匹马,而是领着两千多人来的,而方明珏这些私兵显然比这些皇城老爷兵训练得好,杀敌勇猛,不多时便破开了宫门,奔入皇宫。 其他四方闻讯,慌乱之下入宫驰援太师。 宫内一片混乱。 在城门失火,喊声四起时,方泽颢便被惊醒,扒开窗缝见到雨中潮湿的狼烟扬起,心中一喜,只是仍不敢轻举妄动,躺回床上。果不其然,片刻后殿内便进来人,见他仍睡得死沉,逡巡了会儿,才再次离去。 只是门外响起锁链声,咔嚓一声,竟是落了锁。 方泽颢立时翻身而起,快速蹬上靴子,轻手轻脚打开窗户,虽说五短的身材,但萧大将军教出来的身手自然不赖,一跃便出了窗子,贴着墙根快走几步,绕过墙角。 几乎同时,白皮灯笼转过廊下,提着灯笼的小太监又拎着锁链,把窗子锁了。 风雨飘摇,灯火昏暗,方泽颢没留下脚印,小太监也未曾怀疑,便步履匆匆去了。 方泽颢小脸上紧张之色终于去了一二。他缩了缩身子,伸手在怀里摸到了一把钥匙,便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流淌的雨水,小心地朝着御花园跑去。 御花园有皇宫密道,有钥匙的除了方明珏,便只剩下方泽颢,俱是皇室血脉。 方泽颢对宫内也不熟悉,要想出去,除了大门,他唯有知道这条密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他进了御花园,寻摸到了假山,掏出钥匙正要打开,却忽然被一只自黑暗里伸出的手抓住了胳膊。 “谁?!”方泽颢惊恐之下,低喊了声。 这只手立刻捂住他的嘴,将他拽到了假山后,方泽颢瞪大了眼睛,抬头一看,竟是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大力宫女。 霖铃此刻颇为狼狈。 身上带了伤,脸上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锐气逼人,熠熠生辉。 霖铃低声道:“殿下,密道走不通。常裕禄知道此处,已派人在密道内守株待兔,你去了是自投罗网。从冷宫鞠夏阁的偏门走,兴许有机会。” 她将一根银簪子塞进方泽颢手里,“奴婢还有皇后交代之事未曾完成,无法保护殿下,这簪子殿下拿着自保,诸事小心。” 说完,她便将方泽颢推进假山的阴影里,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方泽颢怔愣片刻,把簪子笼进袖子,转身便走,只是还未跑出御花园,便被发觉不对,带人来堵的常太师抓个正着。 常太师老态龙钟,气力却极大,一把攥住方泽颢细弱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布满皱纹的老脸没了平日惺惺作态的和蔼,在风雨如晦之间阴郁狰狞,他拖着几要窒息挣扎的方泽颢,阴沉地笑:“陛下,这么晚了,您想去哪儿啊?哦,想必您还不知道,您的好叔叔打进来了,要杀了老夫改天换日。” 方泽颢拼命踢打着,脸色涨红。 常太师把他提到眼前,冷笑:“想杀老夫?呵,他若是舍得这唯一的侄子,不怕他方家江山无人继承……那便来杀!殿下想必还不知道……” 方泽颢不挣扎了,死死盯着常太师。 常太师松开他,方泽颢摔在水里,被架起来,听见常太师凉丝丝慢悠悠接道:“……你的好叔父自小体弱多病,老夫便给他配了一副药,免了他后世子孙之苦。” 方泽颢猛地抬起头,雨水泼洒在他的脸上,他强作镇定的小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怒,“你对皇叔做了什么?!” 第53章 政变平息 雨透朱墙,如血赤红。 马蹄狂奔而过,萧乾一马当先驰过宽阔宫道,迎着飞射的箭雨,率兵破门。 方明珏紧随其后。虽说小皇帝无甚功夫,但并非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萧乾旁人都教了,又怎会不教教自己的心头宝? 有顾战戚在侧掩护,方明珏游刃有余,也横剑砍翻两人,半点惧色未有。 一千余人势如长虹,不可阻挡,眨眼便冲到了凌霄殿前。 远远地,便看见凌霄殿大门敞开,一圈羽林卫围在阶下,当中立着一道紫色官袍的矮胖身影,其后两名羽林卫架着瘦弱的方泽颢,摇摇晃晃,如根风干的小黄花菜。 “杀——!” “杀!” 人马围上,刀枪相向,很快混战一处,嘶吼声破雨震天。 萧乾腿上不便,坐在马上俯身杀敌,一进一出,剑尖一扫,险些就带走了常太师的脑袋瓜。 常太师瞳孔骤缩,匆忙后退几步,一把抓过垂着头委顿在地的方泽颢,铿锵一声拔出羽林卫腰间长刀,按上了方泽颢的脖子,“方明珏!再敢上前,老夫便杀了你的好侄儿,让你方家江山无人可继!” 他手上用力,一道血线从方泽颢的后颈绽开,汩汩落血。 萧乾勒马高喊:“都住手!” 场面一静。 处于下风的羽林卫立刻撤后,缩成一个紧密的包围圈,将常太师保护在内。方明珏的人马谨慎后退,仍警惕着四周。 “太师有何条件?”方明珏驱马向前,到萧乾身侧,与常太师隔着瓢泼大雨对峙。 常太师在檐下,雨幕遮蔽身前,遥望过来,微眯了眼:“条件?我的好陛下,你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夫的条件,无非便是个全身而退罢了。陛下可能答允?” 方明珏神色莫辨,似在一番犹豫挣扎后才道:“只要泽颢平安……” 萧乾在二人交谈之际,马蹄不经意间往后错了几分,胳膊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他可不相信常老贼这般容易便能打发。只要一个全身而退?呵,恐怕是缓兵之计才对。论起人马,他们可远不是常太师的对手,而且至今为止,这老贼的私兵还未出现,不知在哪儿等着咬上人一口。 吃过一回亏,可不能再吃第二回。 萧乾早便预料到此种情况,安排已有,命令一下,后方便有人马悄然潜行,秘密离去。 “那老夫先谢过陛下宽宏大量,”常太师苍老的声音传来,似乎含着一丝意味深长,“世子殿下老夫自然不会为难,只是要想换世子殿下平安,只老夫这一条命可还不够。听闻皇后娘娘乃是大晋细作,陛下圣明,总不至于为了儿女情长,陷家国于危难……” “老贼休要胡言!”人群中爆出一声厉喝。 常裕禄猛地抬眼,眸光如箭:“还有此人!顾战戚!奸佞之徒,霍乱军伍,还望陛下斩之!” 方明珏冷声道:“太师想必还不明了自身处境,竟还能说出这般痴心妄想的话。” “哈哈哈……” 常裕禄忽然大笑,须发皆颤,架在方泽颢脖子上的刀都在微抖,“方明珏,成王败寇,犹未可知,究竟是谁痴心妄想,莫要风大闪了舌头!” “此话朕当奉还太师,”方明珏神情漠然,“莫要再拖延时间,已无援兵。还是速速束手就擒,朕或许能念在太师三朝元老的份上,饶你一命。” “笑话!” 常裕禄手腕一沉,刀刃已然没入方泽颢后颈,血水顺着发丝淌下,方泽颢浑身颤抖,却一动不动。常裕禄冷冷道:“方明珏,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夫年迈,手抖得厉害,万一没握住,将这小娃娃砍了,你们方家便要绝了后了。” 方明珏的视线淡淡扫过半跪在地上的方泽颢,“不过一个世子罢了,日后朕三宫六院,又有何妨?” 常裕禄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又大笑起来,讥讽道:“陛下从小喝的补药,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话音刚落,四下一寂,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满面惊愕。 静后,吵闹声乍起。 “都给老子闭嘴!” 萧乾厉喝,神色刹那阴沉,冷得几乎淬出冰来。他望向方明珏在雨中挺直的脊背,深吸了口气,恨不得立时冲进去,将那常老贼碎尸万段。 方明珏闻言浑身一震,怔愣过后似是怒极,长剑一扬,削开雨幕:“你……休要胡言!” 常裕禄笑起来:“是不是胡言,陛下心里再清楚不过,何必还要自欺欺人?下面的将士们,你们可得看清楚了,自己跟的究竟是个皇帝,还是个‘太监’……哈哈哈……” 这笑声未绝,一侧突然有人暴起,不顾受伤直闯入羽林卫中,手中短刃一抛,正向常裕禄项上。 一时无人反应得及,常裕禄一惊,猛地抬刀去挡,怒道:“方明珏小儿,你……呵!呃……” 短刃被击飞,但常裕禄的动作却蓦地凝滞在了半空。他矮胖的身子颤了颤,常年微眯的小眼突兀瞪圆,嘴一张,黑红的血从嘴角淌了出来。 “啊!啊!啊——!” 利器刺入血肉的噗嗤声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孩童稚嫩嘶哑的吼叫。方泽颢长发凌乱,像头撕扯猎物的小狮子般,扑在常裕禄身后,双手握着银簪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刺进常裕禄的后心。 血珠喷溅到他脏污的小脸上,混合着泪水淌下。 “啊——啊——”他大张着嘴,像濒死般无意义地嘶吼着。 常裕禄被扑倒在地,大睁着眼,愕然犹存,但却渐渐气息全无,脸膛泛紫。显然,这看似无害的银簪,竟是涂抹了剧毒。 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 谋逆犯上,一场政变宫乱的罪魁祸首,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竟就这般轻易没了性命? 但愣神只有一瞬,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扑进羽林卫中扔出短刃的人,只见她抢过一柄长刀,快步冲进檐下,在四周羽林卫的刀枪落下前,护着方泽颢就地一滚,闪入凌霄殿内。 “杀——杀!” 凌霄殿门轰然闭合,砸回如林般刺来的刀枪。 盔甲掉落,这穿着羽林卫衣裳的人,竟是御花园闪身离去的霖铃。此时她浑身是伤,如个血葫芦般抵着殿门,剑尖一挑,门栓砸下,隔绝了外面的刀剑交接。 方泽颢从她的怀里滑下去,跪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小小单薄的胸膛起伏,如破风箱般。 他的双手全是血,不住地颤抖着。 霖铃撕下下摆给他包扎脖子上的伤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萧乾是霖铃之后便立时反应过来的人,他心里笑骂方泽颢这兔崽子还算有点胆识,脚下一踢马腹,举剑冲了上去,“太师已死,尔等还要负隅顽抗吗?!” 领头羊被砍了,激烈的抵抗很快便被杀了个落花流水。 宫外的太师援兵纷纷赶到,本欲来个前后夹击,却不想孙长逸和左蒙青早便等着他们,几轮偷袭下来,等冲到了凌霄殿,也已是一滩烂泥了。 萧乾纵马来去,因敌人骤然增多,加上要护着点方明珏,难免负了轻伤。 也幸好小皇帝是个机灵点的,在凌霄殿前的羽林卫清扫一空之后,便很自觉地躲进了殿内,不去拖萧大将军的裤衩了。 混战渐渐平息。 凌霄殿的大门推开,几人进去将霖铃和方泽颢搀扶出来,遣人救治。方明珏走到萧乾马前,萧乾摘下头盔,翻身下马,腿上伤口一疼,险些摔了。 方明珏下意识抢前几步,伸手去接,却被立刻站稳了的萧大将军接了满怀,勒着腰狠狠一抱,松开了手,改为搭肩:“陛下,微臣负伤了,你可得心疼点微臣。” 方明珏被他压得肩一沉,方觉出萧乾几个月前还瘦弱不堪的这幅身板,如今竟然跟头豹子似的,这般高大结实。 “你去殿内歇着,我处理。”方明珏低声道。 萧乾侧头看他,搭在肩上的手抬了下,捏了捏小皇帝的耳垂,“陛下的自称错了。人多口杂,别为微臣开这个先例。” 方明珏垂着眼抿唇,雨珠滚过他浓黑的眼睫,如飞檐落雨。 萧乾又捏了他一下,一瘸一拐地自个儿上了台阶,往凌霄殿里去。 然而还未迈过那一道门槛,他便猛然僵直了身体,转回了头。 马蹄声如擂鼓,声声震入京。 四面城门大开,五万大军长驱直入。为首的人纵马入宫,马蹄轻轻扬起,穿过横尸许多,雨血混杂的宫道,来到凌霄殿前。 大军在后,他敲了敲马鞭,翻身下马,也不跪,只一拱手,笑了:“陛下恕罪,臣杨晋,救驾来迟。” 方明珏和缓的脸色终于凝成了死寂的僵冷。 他也终于恍然大悟。 故意置身事外,故意远离京城,故意淡出风云,不是因着伤势未愈,也非是因为见识浅薄。 而是心机太深。 坐山观虎斗,只为渔翁之利。 萧乾站在凌霄殿前,望着乌泱泱不断涌来的大军,心缓缓沉了下去。 第54章 指鹿为马 绵延数日的大雨终有停歇。 五万大军入京,驻扎北营,接管城防卫与禁军,清洗羽林卫。一时之间,京城风云变幻,各个墙头从常字陡然变作了杨。 而这个杨字的主人杨晋,在进京当日往凌霄殿前绕了一圈后,便出人意料地甩甩袖子,回了杨府。未刁难皇帝,也未质问皇后,还留下人手帮着清理皇宫,仿佛真是如他所言,只是来救个驾。 一连三日,除了军权被他全数揽过,杨晋连官员撤换都没多放一个屁。 朝堂气氛诡异,方明珏不管不问,埋首奏折,将常裕禄留下的烂摊子尽数收拾了,便暗自筹谋。 他有种预感,杨晋绝不会这般善罢甘休。 萧乾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除此之外,他还关心另一件事。 “陛下不说说,绝后是怎么回事儿?”萧乾等了三日,不见小皇帝坦白从宽,只得亲自上手逼问,手指抬着他的下颔,让这双乌黑的眼抬起来。 方明珏看他一眼,偏头,脸颊在他粗糙的掌心蹭了蹭,淡声道:“我自幼体弱多病,吃过几年药,常裕禄动了点手脚。我……房事无碍,只是绝了嗣。” “那老孙子!”萧乾眸色阴厉,一圈破风砸向廊柱。 “都是旧事,”方明珏一手拿着奏折,一手伸过来拉下萧乾的手,“况且,我既说让你断子绝孙,总不好自己食言而肥,儿孙绕膝。” 萧乾咬牙,展臂把人一搂。 方明珏说得轻描淡写,但在遇见萧乾以前,并不喜欢男子之时,年纪尚小的小皇帝便知晓自己再也不会有子孙。不要说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有多残酷痛苦,便是一个寻常男子,恐怕也要恨极欲狂。 那些日子,也不知他是如何过的…… 萧大将军越想越心疼,脑袋一热嘴一快,脱口便道:“不然以后你在上面?” 说完萧乾就是一愣。他反应过来,但唇瓣动了动,却没将这话收回去。 方明珏本来老老实实在他怀里窝着,还自觉地寻了个舒服姿势,下巴搁到宽厚的肩膀上,垫着翻奏折,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猛地低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萧乾的颈窝。 肌肤相贴,萧乾明显觉出小皇帝的脸烫得都能煮熟鸡蛋了。 萧大将军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正要说话,却听见耳边轻轻传上来一句:“那样……太深了,我受不住……” 萧乾一怔,突然抬手把案几上的奏折全扫了下去,单手抱着小皇帝的腰,将人压在了桌上,狠狠啃了一口。他抓过小皇帝的手,一寸一寸向下移,俯身,唇舌擦过脸颊,落在小皇帝耳畔,含着沙哑送进去:“陛下,你这是要杀了微臣啊。” 方明珏手掌僵住,满脸通红地垂着眼,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萧乾看得恨不得仰天长啸化身为狼,但一想到杨晋那张鞋拔子脸,又心知不是时候,便咬了小皇帝几口,松开他的手,搂着人安分地坐下了。 方明珏把萧乾当个大靠垫枕着,萧乾给他送了口茶,随手拿起奏折看。 “又是一封请奏封杨晋为护国公的,”萧乾摔了折子,冷笑,“咱们倒是都小瞧他了。虚虚实实,步步为营,这才是个真奸人。” 方明珏神色微冷:“他借常裕禄之手摸清你我势力,又借你我势力铲除常裕禄,两虎相斗,一死一伤。他成了猎人,还博了清名。这护国公……是不封也得封。我只怕,他要的不仅仅是个护国公。” 杨晋想要的,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区区护国公的头衔。 成了护国公,只是让他以后要做的许多事,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而已。 而在沉寂几日后,圣旨一下,新鲜出炉的护国公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率着一群墙头草将方明珏堵在了凌霄殿。 “陛下,端王世子虽是身不由己,但逼宫谋反却是确有其事,不容辩驳。当日百官面前,世子可是亲口称‘朕’,并无反抗,谋逆之心可谓是昭昭可见,人尽皆知。” 周朝峰在杨晋手下已然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开口便是白刃,不避不让,昂首出列道:“贼首已死,从犯不饶,微臣以为当严惩端王世子,清君侧,正民心,以儆效尤。请陛下下旨!” 方明珏的视线从周朝峰身上扫过,滑过端正站立的杨晋,淡淡道:“世子受贼人胁迫,审时度势,为自保而低头,后又亲手斩敌,情有可原,将功抵过,也无须再罚。” 周朝峰抬眼道:“陛下所言极是。将功抵过,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端王世子年岁已大,再留在京中已不合适,不若陛下将世子册封为王,分封北地……如此一来,既能解世子谋逆之谣言,又能保全陛下之英名,可谓两全其美。” 好个一进一退! 方明珏微眯了眯眼,眸色暗沉,道:“祖宗规矩,皇室子孙未满十六不得封王。泽颢今年不过八岁,离着十六还有数年,更因他年幼多病,瞧着不过五六岁模样,全无自保之力,封王北地,决计不可。”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底下的人都看着陛下呢,陛下可莫要妇人之仁!”周朝峰一腔私心,却仿佛正气凛然,挺身喊道。 “放肆!”方明珏拍案而起,气势陡放,竟然震得周朝峰一愣。 回过神来,周朝峰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杨晋突然抢前一步拦下。 “陛下恕罪,”杨晋一拱手,笑了笑,“周将军也是为陛下着想,一时情急。” 方明珏沉着脸,神色难辨。 他看着杨晋的神情,一时竟摸不准他意欲为何。难道仅仅是想逼迫方泽颢离京北上? “周爱卿之心,朕体谅,”方明珏重又坐下,漠然道,“只是性子太急,想必是这几日忙碌,上了火。朝中无甚大事,周爱卿便好好在家中休养几日,半月后,再来上朝。” 他主动出言试探。 杨晋愕然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眉目间倏忽闪过一片阴沉厉色,但口中却道:“皇上所言极是,周将军,还不谢过陛下?” 周朝峰瞪着眼睛,强按着怒气谢恩退了回去。 杨晋却没动,他又一拱手,道:“陛下,周将军虽然语气冲,但所说却是正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端王世子封王北地,是如今最好的法子。” 方明珏心中有一股怪异之感缠绕不去,却一时不知从何而起,便道:“泽颢年幼,朕……” “陛下!” 杨晋突然扬声打断,他望着汉白玉台阶上的方明珏,目光锐利如鹰隼,含着一分刺目的讥讽,道,“臣记得端王世子乃是天佑十八年生人,今年恰满十六,年幼一说,不知从何谈起啊?” 末了,他目光淡淡,扫向四周,“诸位大人看,是也不是?” 端王世子方泽颢,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说是刚断奶都有人信,却与十六少年完全搭不上边。 但此时,在杨晋目光扫过之处,先是一片死寂,随后,一个又一个大臣低了头,开了口。 “护国公所言不错,微臣记着就是天佑十八年……” “那年春大旱,世子便是在春末出生,下了场大雨,才取名泽颢,老臣记得清楚着呢。” “是极是极,世子已然十六,封王开府乃是常事……” 一个个说得煞有介事,有理有据。他们互相拱手,小声说着天佑十八年世子出生的百岁宴,又出列奏请封王北地。仿佛真是这么回事,一个八岁的小娃娃,眨眼成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举目望下,方明珏的浑身渐渐冷了。 指鹿为马。 杨晋这是在让满朝文武站队。 “陛下,您听见了吗?”杨晋的眼中终于泄出一丝压制不住的志得意满,他讥嘲又轻蔑地盯着方明珏,道,“臣等请旨,着端王世子方泽颢即日离京,封王北地!” 满殿大臣齐跪,“臣等请旨!” “……准。” “准!哈哈哈哈……姐夫,你听见了吗?”荣庆云在杨晋的书房里挤眉弄眼地笑,“那小皇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字儿!想必出了凌霄殿,便得气得吐血!” 杨晋负手站在书案前,皱眉瞪了荣庆云一眼,“稳重些。” 荣庆云嘿嘿笑:“姐夫,我这不是替你高兴嘛。小皇帝这回服了软,肯定得掂量清楚形势,以后那退位诏书,还不是手到擒来?” 荣庆云这马屁拍得着实是到了杨晋心坎里。 他绷着的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了扬,冷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如今若我逼他退位,南越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得将我淹死。要想顺理成章,就得把他这老虎的牙,一根一根,都给拔干净了。” 荣庆云一肚子草包,满脑袋雾水,不明所以。 杨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道:“吩咐安昌侯府那边,该动手了。” 荣庆云恍然大悟:“肖棋……” 杨晋神色阴冷:“我倒是小瞧他了,竟然敢算计我,那就再留不得了。” “直接杀了不就行了,”荣庆云疑惑道,“何必劳姐夫再费神?” 第55章 侯府惊变 四月芳菲,春暖花开。 萧乾进来时,方明珏正在画窗外一株新桃,等那只温热的手贴着腰,马上就要滑进衣襟中了,才转头道:“安昌侯府来人了?” 另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一册暗红请柬扔到桌上,萧乾冷笑道:“说是老爷子寿辰,让我回去。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还敢大摇大摆办寿宴,有趣。” 方明珏拿起来看了眼,眸光一沉,“怕是得了杨晋授意。” 自那日朝堂杨晋给他上过一堂指鹿为马的历史课后,方明珏便骤然从被奏折淹没的忙碌中挣了出来。摆上他案头的,又成了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无用事。 他也不必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了,干脆便一本也不看,翻翻书作作画,也算心大。 可那日之后,杨晋便忽又没了动静。后宫仍未清理,军中也未彻底扫除异己,连之前常太师谋逆的余孽都未下手。 杨将军像是闭门修仙去了,连朝都不上了。 本来京中人人自噤,恐惹事端,但一看这情形,便又歇了没两日,再次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全然看不出不久前这京城几乎两番改朝换代。 方明珏清楚杨晋绝不会雷声大雨点小,这般就销声匿迹。果然,这就来了。 他本想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只是杨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主意打到萧乾身上。 “发什么呆?”腰间被捏了下,方明珏回过神来,萧乾低头俯身,搂着他的腰,将人圈在怀里,低声道,“杨晋出招也好,总比如今摸不着命脉强。我知道你还有些人,但切莫轻举妄动。” 他像是看出了方明珏在想什么,手掌向上,握着方明珏清瘦的手腕,手指从掌心抚过,一点一点舒展开他微微攥起的手掌。 方明珏眼睫微垂,笑了下,“萧将军果然是出了名的刚愎自用,孤勇之士。” 萧乾心里一哆嗦,又捏了捏方明珏的手腕,“等我回来……回来了,咱们再商量。我只怕你关心则乱。” “好。”方明珏应了声,回头朝着萧乾的下巴就是一口,留下明晃晃两个牙印。 萧大将军摸了摸下巴,按住撩完就要跑的小皇帝,低头拂开他背后的长发,结结实实啃了几口那一小截白皙的后颈。末了,探出舌尖,在几枚凌乱的红痕上叠上一层湿软的暧昧,又吻了下,低声笑:“这就站不住了?等晚间回来……” 回来干什么?没说。 留下一个令小皇帝原地冒烟飞升的未尽之意,萧老流氓施施然甩着袖子,走了。 这是杨晋回来后,除了上朝,萧乾头一回与方明珏分开。 他虽宽慰小皇帝说得一套一套的,但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从御书房出来,便将霖铃和在皇陵死里逃生瘦成了个小猴的小德子叫到跟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才揣着忐忑,出了宫。 安昌侯府如京城其余贵臣侯府一般,是根随风倒的墙头草。 当初胡夫人为了常太师的试探闯宫,如今老头子又能为了杨晋大摆寿宴。可见是块哪哪儿都没用,还偏要往哪儿搬的破瓦。 这破瓦今日挂了红灯笼,府门大开,离老远得着消息,在门口迎着萧乾的车马。 萧乾一下车,脚都没站稳,就被胡夫人一个箭步,扑到了跟前。 “娘娘许久未曾回府,为娘甚是想念,也不知您在宫中过得是否安好。听闻陛下是个不中用的,也难为你……”胡夫人三句没完,泪就下来了,捏着手绢凄凄切切,将一副温柔慈母样演得入木三分。 萧大戏精挑剔地扫了一眼胡夫人拙劣的演技,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这话说的,本宫过得不好你还能替本宫过不成?大好的日子,别哭哭啼啼,听着跟号丧似的。” 胡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咳了几声:“咳咳!咳……你……你怎么能咒……” “你们几个,”萧乾手一指旁边的下人,“没见夫人都伤风了吗?此处风大,还不赶紧把夫人扶进去?” 说着,还假惺惺地拍了几下胡夫人的后背。像是在给她顺气,其实暗地里用了劲儿,一拍岔气,胡夫人顿时咳得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了。 萧乾满意了,带着被下人搀扶的胡夫人进了门。 大堂上,安昌侯在招待宾客,见萧乾过来,先是一瞪眼,朝着胡夫人指桑骂槐:“妇道人家!越来越不懂事,女眷的席面都摆在花园,带娘娘来此处,冲撞着了,算谁的过错?连这点礼都不知,还不赶紧带娘娘去后面……” 萧乾笑了笑,眼神含着淡淡凉意,扫过几张桌子上坐着的王公大臣,最后落到安昌侯身上,眉头一扬:“爹,您知礼,见了本宫,缘何不跪?” 安昌侯一愣,脸色涨红,正要说什么,又被萧乾堵了回去。 “罢了,谁让你是我爹呢。纵使本宫亲娘死得不明不白,你多年来不闻不问,也总归有这么份情谊在,本宫不计较这些,”萧乾笑道,“后花园好啊,美人环绕,听说王尚书的次女正好豆蔻年华?本宫……” 王尚书正坐在安昌侯旁边,当下猛地踩了安昌侯一脚。 安昌侯没防备,痛得“嗷”一嗓子叫了出来,脚一抬踢到椅子,整个人向后栽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帝下面不中用的事传得真真假假,但先前收进去的美人可看着都像是被受用的。王尚书也不清楚皇帝究竟是怎么个不行法,但脑子往这儿一转,真是细思恐极。毕竟除了皇帝,这皇宫里可还有另一个男子…… 虽说皇帝现下不管事了,但谁也保不准杨晋怎么想的。王尚书可不敢拿自己的掌上明珠赌一把,当下便干脆利落地站起身,跪地行礼:“拜见皇后娘娘!” 周围还坐着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软弱的性子占了上风,竟大都跟着行了礼。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都坐。”萧乾等人都跪完了,才慢悠悠来了句,然后伸手把刚爬起来的安昌侯提溜到一边,自己掀袍坐在了上首。 “侯爷年纪大了,这等圆凳怎么坐得稳?”萧乾睁着眼睛说瞎话,言辞切切,十分孝子,“来,坐这儿,太师椅,稳当。” 萧乾臂力强,一抬手就将安昌侯拽到了旁边闲置的太师椅上,完美地将人隔绝在了饭桌之外。 “你!”安昌侯气得差点晕过去,跟咳得脸红脖子粗的胡夫人作伴,“你欺人太甚!” 萧乾回手塞了个大馒头,正堵上安昌侯大张的嘴。还特意用手指戳了戳,让馒头彻底塞进去。 安昌侯喘不上气,伸手去扣,呜呜乱叫。 大臣们眼看着这耍猴戏似的荒诞一幕,一个个对着满桌子珍馐佳肴,瞬间没了胃口。唯有萧乾,摸过来一双干净筷子,袖子一挽,横扫饭桌,颇有千军万马不当之勇。 吃完了一桌,萧乾端起酒杯,来到第二桌,敷衍地与人碰了碰杯,再度下筷。 等他酒足饭饱,便又将安昌侯放回了圆凳,自己坐到太师椅上歇着。 安昌侯被怼了一通,也安分了。他看出来萧乾是明显奔着胡搅蛮缠来的,平日里那一套已然半点不管用。 眼珠子转着,心里正琢磨着,安昌侯便见一排小丫鬟进来,端进来一碗碗香气四溢的热汤。 安昌侯一怔,有点诧异。他明明没吩咐备汤…… 这疑惑间一抬眼,见萧乾自然而然地接了汤碗,打了个嗝便往嘴里倒,他心下顿时咯噔一下,随即大喜。再看堂上早就没了胡夫人身影,心中便笃定了,果然还是夫人靠得住! 萧乾喝了汤,便起身往外溜达,消消食。 天色已暗,他打算这便回宫。今日他一通乱拳瞎打,为的就是早点离去。在萧乾看来,蠢到家傻到窝的胡夫人与安昌侯恐怕只是杨晋设的调虎离山,而非真要对他做些什么。离了小皇帝时间越久,他便越是心下难安,还是早些回去好。 这么想着,他便脚下一转,直接往门外走。 左右今日都撕破了脸,告不告别也无甚差别。 萧乾心里冷笑,然而脚步还没迈下台阶,脑中便“嗡”地一下,仿若被大锤猛然敲击,几要炸开,随即天旋地转,剧痛之后的麻木令他踉跄着坐在地上,拼命睁大眼,却好似被顷刻抽离了神智,眼前一黑,不知人事了。 “快着点!这回我定要让那贱人生的涨涨教训!” 萧乾刚一倒下,胡夫人便领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从长廊尽头转了过来,怒气冲冲地说着话,俨然一副要找萧乾干架的姿态。 一眼看见萧乾倒在地上,胡夫人唬了一跳,“哎呦”一声差点跳回去,手脚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额上汗涔涔而下,胡夫人心念电转,也不知刚才的话被这人听去多少。她虽有心教训他,但要干的是背后下手的事,这让人当面听见了,可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萧乾仍是倒在那儿,靠着柱子歪着头,不见动静。 胡夫人心下生疑,一摆手:“你,过去看看!” 人高马大的护院过去了。 长廊上悬着红色灯笼,昏黄的光晕染层叠,不甚真切。但地上这人双目紧闭,嘴角淌着一丝鲜血的模样还是清晰可辨。护院不是头一遭见着死人,大着胆子伸手探了探萧乾的鼻息,见还有气,才回身道:“夫人,晕过去了,还活着。” 胡夫人也走过来了,仔细看了看,突然拎起裙摆踹了萧乾一脚,恨声道:“老娘真恨不得这下贱玩意儿死透了!” 另一个护院胆子小,见倒在地上的是皇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道:“夫、夫人……皇后娘娘怎的在咱们府上出事了?这、这……” 胡夫人也是心头一跳,但随即想到之前杨府递到侯府的信,便又有了胆色,冷冷瞥了护院一眼:“皇后怎么了?不过是个卖屁股的玩意儿,跟他那个下贱娘一路货色。这想必是老爷动的手,杨将军前几日来了信,吩咐我将皇后喊来,一切听老爷的。” 胡夫人捏着帕子按了按嘴角,“这京里,究竟是杨将军大,还是皇帝大,你心里也是不知数吗?” 两个护院对视一眼,皆不作声了。 胡夫人又踢了萧乾一脚,道:“把人拖进柴房,我去问问老爷,究竟怎么个章程。” 两个护院应了,拖着萧乾离去。 胡夫人往大堂去,却见安昌侯已喝醉了,迷迷糊糊红着脸还在跟人推杯换盏,怎么暗示都听不懂。胡夫人干着急,一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去花园陪了会儿女眷,将人都送走了。 再回大堂,席也散了,大臣们三三两两离去。安昌侯将人都送到门口,然后命人关门,往回走,正迎上急匆匆过来的胡夫人。 “老爷!”胡夫人搀住晃晃悠悠的安昌侯,左右警惕看了眼,只留下贴身丫鬟,带着进了屋。 “夫人慢点慢点……我这头晕呐!”安昌侯进了屋一屁股坐下,扶着脑袋摇头。 胡夫人让丫鬟关了门窗,道:“老爷,肖棋我让人拖进柴房了,之后该如何办,杨将军可有吩咐?” 一提到杨将军,安昌侯的脑子醒了点,“就按你想的办……杨将军来信,说让我听你的,要我说,确是夫人靠得住……肖弈那白眼狼也是个养不熟的,扔了就扔了,还是夫人好……肖棋我都拿不下,夫人一碗汤就倒了……” 安昌侯是个没心肝的,念念叨叨傻乐。 胡夫人一听却是一怔,一把拉住了安昌侯:“老、老爷,什么汤?肖棋不是你弄晕的吗?杨将军来的信,是让我听你吩咐……怎么……” 安昌侯眼神清明了点,抬眼。 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发现了此刻的不对劲儿。 本来在屋里的丫鬟竟然关个门就没了身影,府内安静,似是没有半点人声。 胡夫人猛地起身跑向门口,一拉门,拉不开。 “来人!开门!来人呐!”胡夫人用力扯门,却只听外面哗啦啦锁链响,竟是有人上锁都怕不结实,在门上缠了锁链。 胡夫人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安昌侯也意识到不对了,晃晃悠悠跳起来,去推窗户。窗也打不开,外面楔了门板封死四边,他们竟是到这时才发觉。 “来人!开门!快给老子开门!老子是安昌侯!” 安昌侯呆了一会儿,突然发疯似的大吼,踹门。然而门板实在太结实,他又实在太虚弱,除了哗啦啦的响动,再没半分回应。 胡夫人疯狂地抄起东西来砸门窗。 等手边的东西都砸完了,绝望与恐惧终于将她吞没,她忍不住,与安昌侯缩作一团,声音凄厉地嚎啕起来。 萧乾在脑内的阵阵抽痛中醒过来。 他清醒的一瞬,立时翻身坐起,警惕地看向四周。 昏暗夹带稀薄的光,隐隐可见,这是一间破旧的柴房。 萧乾苦笑。 他吃这顿饭本就是小心着,那些大臣没碰过的,他一概没有动,就连酒都是同一个酒壶倒出来的。要说唯一可能中招的,恐怕就是那碗汤了。他眼见着丫鬟从同一盅里盛出来的,却未想,竟还是有异。 但只将他扔到柴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萧乾检查了下身上,并无异样,就连贴身藏着的薄刃都在。他抹了下嘴角,发现手上鲜红,但没太在意,推了下窗,能动,便直接翻窗出去。 四周景色熟悉,仍是安昌侯府。但却又不熟悉,因为此时的安昌侯府,笼罩在了一片汪洋火海之中。柴房马厩离得远,尚未着火,方才萧乾在柴房内见光亮,还以为天明了,没成想,竟然是火海一片,亮如白昼。 萧乾神色一凛,见火势太大,已然淹没半个侯府,将要离去的脚步一转,还是往院内跑去。 纵使主人家不是个东西,但下人们都是无辜之人。 萧乾早便有这个同情弱小的毛病,现下犯了,紧赶慢赶往里跑。 但跑着跑着,他的脚步便缓了下来。 半点声息也无。 侯府竟像是眨眼空了般,没一个下人的影子。 他见旁边院落关着门,侧耳片刻,伸手一推。两具尸体没了支撑,滚出门槛,栽到萧乾脚边,正是侯府的下人,其中一个,方才还在门口迎过他。 他心头咯噔一下,察觉不对,正要转身就走,却忽然听见嘶吼哭叫声。 萧乾闻声追过去,与胡夫人撞了个正着。 胡夫人蓬头垢面,活像个疯子,一见萧乾,顿时凄厉喊叫,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别杀我!别杀我!” 萧乾见她跑向大门,忙追过去,在门后将人截住,“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别装疯卖傻!” 胡夫人尖叫着,拼命摇头,挣扎。 萧乾抽出短刃按上胡夫人的脖颈,她一下子不动,惊恐地望着萧乾。 萧乾看出胡夫人恐怕已然神智不正常了,但仍有警惕,紧盯着她的眼睛逼问:“说清楚,不然老子剁了你!” 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胡夫人,她原本呆滞的神色猛地一变,放声尖叫出来,声音凄厉至极。 而伴随着这声凄厉惨叫,侯府紧闭的大门被踹开,杨晋领着城防卫鱼贯而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色阴沉地笑了。 萧乾转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刀刃,听着耳边胡夫人一声声的“别杀我”,站在一片火光的辉映下,也笑了。 却原来,不是调虎离山。 第56章 请旨废后 但方明珏并不安稳。 在萧乾走后,随着天色的加深,他心头越发不安。他总觉得萧乾离去前的几句话话里有话,但萧乾神色却一如往常,无甚异样,方明珏便又思忖是否是自己又犯了疑心病,胡思乱想。 如此琢磨着,画到一半,便不自觉出了神,笔下一歪,落了抹难看的墨迹。 好好一株清丽朱桃毁了,方明珏也不觉可惜,随手扯下来,团成一团扔到桌角边的瓷瓶里。 这么一错眼的功夫,他的视线一顿,定在了萧乾扔到桌上的暗红请柬上。 萧乾看似粗枝大叶,但其实为人心细,怎会将请柬忘在此处?即便他身份在此,赴宴无需出示请柬,但方明珏还是觉出一丝异样的不妥。 他顿了顿,拿过请柬,翻开看了看,与他之前所见未有半点改变。但他此时再看,存了细究的心思,几眼之间便发觉了不对。 请柬角落糊的纸面微微翘起,隐隐有些墨色浸透出来,方明珏往上一撕,露出一行极小的字。 隔墙有耳,切勿出宫。如我未归,无人可信。 指尖的颤抖只在一瞬便被极快克制下来,方明珏闭了闭眼,抬手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在请柬的边角滴下一大团污色,盖住了那十六个字。 他将请柬放下,捧起萧乾离去前给他倒的热茶,此刻已然凉透了。 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外面台阶上侍立的霖铃和小德子,除了他俩,其他宫人都在远处侍奉,离得远了,许是连屋内人的脸都瞧不清楚。所以,这只耳,究竟长在谁的身上? 方明珏的视线淡淡扫过,落回了窗外的桃树上。 然后他再次执笔泼墨。 只是这一回,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纸上墨迹蜿蜒,如泪痕般错综。 方明珏面无表情,静静垂眼,心中却像被高高揪起般惶恐地想着,出了这座围城的第一刀,萧乾到底还是替他挨了。 当夜,方明珏在御书房站到二更,也不见萧乾归来。 霖铃和小德子进来劝方明珏回颂阳殿歇息,方明珏担忧之色毫不掩饰,闻言摇头道:“皇后未归,也未曾遣人来信,朕放心不下。小德子,你遣人出宫,去安昌侯府瞧瞧,接皇后回宫。” 小德子应着,苦着脸小声道:“陛下,奴才已派人去了,您不妨先回颂阳殿歇息,皇后娘娘若是知道您这么晚还在御书房,又该骂奴才了……” 霖铃也道:“公子临走前特意命奴婢护着陛下,如今夜间仍是风寒,陛下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方明珏顺着话语将视线逐一扫过二人脸上,正待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嚣,宫灯突然大炽,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 霖铃闻声立即推门,便见宫道上一众大臣气势汹汹而来,当中簇拥着杨晋,眸似利剑,神色阴鸷。 方明珏来到御书房门外,杨晋一拱手,其余大臣没这个胆子,纷纷跪下。 “若朕记得不错,未有召见,臣子不得随意入宫,违者以欺君论处,”方明珏开口便是唇枪舌剑,“诸位爱卿想必知晓?” 答他的自然是杨晋。 杨晋身上披了甲,按剑而立,一副风尘仆仆的形容,面上却勾出一点淡笑,恰到好处地掩藏住眉宇间的不屑。他道:“陛下切勿责怪诸位大人。是臣将他们带进来的,毕竟今夜之事,需要他们一同商议。” 方明珏背在身后的左手慢慢攥起,骨节泛白。 他冷冷挑眉:“今夜之事?不知是何事能让诸位爱卿不惜擅闯皇宫?” 杨晋紧紧盯着他,“回陛下,安昌侯府满门一百七十二人被害,皇后肖棋纵火行凶,当场被捕,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依律处置,废后收监,交由三司发落!” 方明珏眼神猛地一颤,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杨国公……此言当真?” 杨晋微微一笑,道:“火光照亮大半个京城,又如何做得了假?” 方明珏慢慢吸了口气,强力克制着自己浑身翻滚的血气和差点摇晃的身躯,只做出一副震惊之色,面色苍白地一抬眼,正对上群臣定定望过来的眼神。 再一转,是杨晋似笑非笑满是凉意的视线。 他的唇瓣苍白,失了血色,微微一动:“……准奏。” “陛下圣明!”杨晋领头,群臣应和。 方明珏冷眼看着,抿紧了唇。 他真没想到,便是连他最怀疑萧乾的时候,都没舍得下旨废后,如今,却因为杨晋的一句话,不得不废。他这时候才明白萧乾那句“切莫轻举妄动”的意思。 是了。他得答应。 萧乾做了这个出头鸟,他又怎能让他的心思白费?只是没了那双温热的手,他的掌心已是凉透了。 “肖棋大逆不道,性情凶残,京中不安,恐再生事端,”杨晋道,“臣恳请陛下罢朝十日,安心歇于颂阳殿,待三司出审。臣自当加派人手,守卫皇宫。” 软禁吗?方明珏辨着杨晋神色,从中看出了一丝不甘与阴狠。 他是想杀了他?但为什么没杀?是有变故,让他无法下手,只能将他圈禁在此,伺机而动。 方明珏想到此处,已然知晓了对策。 而此刻若是杨晋知道方明珏所想,必会大惊失色。 因为正如方明珏所料,他并非是不想动手,而实在是不能动手。他也想要皇位,也有足够的能力干掉小皇帝登基为帝。但他与敢直接动手的常裕禄不同,他是一条狗,大晋的狗,朱昆的狗。 主人没有发话,狗怎么能撒尿圈地盘? 所以常裕禄敢杀了方明珏,扶持新帝,但他不敢。他可以把控朝政,但绝不能登基,也不能杀了方明珏。 他本想着再试肖棋一次,看情报里与这真人有几分真假。但未成想,不是情报不给力,而是这肖棋除了多了颗熊心豹子胆,真没有什么长进,还不按剧本走,最后让他不得不弃子,直接抓了人。 一局棋还没开始下就被人砸了棋盘,杨晋也是窝火,废物利用了一把,逼方明珏废后。 本以为方明珏还会顶回来,能让他发挥一下,却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看似与肖棋情深义重的小皇帝,竟然震惊之后,答应得极为利索。 这就是所谓的亲密无间,珠联璧合? 杨晋有点怀疑自己手底下的情报都是从坊间话本抄来的。 将小皇帝直接软禁,杨晋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出了宫。 大臣们被折腾一趟,心里有怨言也不敢说,默默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杨晋则调了人马过来,封锁皇宫。 “将军,不回府?”追随杨晋回京的副将策马跟上来,问道。 此时夜已深,过三更,他们策马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方向却并非是杨府。 杨晋看了他一眼,道:“大晋可有消息传来?” 副将摇头:“并无。将军可要派人去打探打探?” 杨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派。不过并非是要派去打探消息,领人旨意。” 副将一愣,便听杨晋继续道:“安排一队人,扮作常裕禄余党,边关截杀大晋口音的人。封锁京城,别让外面的鸟随随便便飞进来。懂本将军的意思吗?” 副将心底发寒,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神色一凛,颔首道:“末将明白。” 能当主子,谁愿意当狗呢? 第57章 牢中心术 萧乾被打断了一条腿,送到牢房里。 押他进来的狱卒捆好了锁链,将他往破草堆上一扔,便拍拍手,锁门出去了。 萧乾扶着墙往边上蹭了蹭,一摸屁股底下的干草,哪有半点干意,湿得都能挤出水来。地面也潮湿得厉害,虫蛇贴着墙角发出悉悉索索的微弱声响。 萧乾拽了把干草,便见一只黑不溜秋的老鼠噌地窜了出去。 他将旁边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掰扯出两块木板,在腿上比划了比划,却又作罢。杨晋可没这么好心放过他,一会儿定要来试探一番,正了骨怕又要被打折了。 萧乾靠着墙壁,单薄的春衫透着刺骨的湿寒。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到一片单薄粗糙的细竹简。也不拿出来,就挪了挪,贴着心口按着,便觉着身上像是有了点暖意,恍恍惚惚地,像头回**时,小皇帝落在他心口的吻。 不多时狱卒来了,倒猪食似的将碗饭扣到门里。 萧乾离多远都闻到了那股从潮湿阴寒里拔尖出来的馊味。但他还是慢腾腾往前挪,端详那饭菜。 “看什么看!” 狱卒伸腿踢了一脚,正把饭踢散,饭粒洒到萧乾面前,他啐道:“还当自己是达官贵人啊,进了这儿的,老子都明摆着告诉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放聪明点,还能少吃点苦头。” 他话说到一半,环顾四周的牢房,显然是将这一句警告广而告之了。 萧乾闻言却眸色一暗。狱卒只以为自己是达官显贵,并不认得自己,杨晋竟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萧乾心里已然明白,杨晋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留在这儿了。 狱卒瞟了萧乾一眼,没当回事,继续去送饭。 萧乾此刻披头散发,一路被折腾得狼狈不堪,直接用手抄起馊饭捧着,挪回了没半点光亮的墙角。 如今天尚不热,扒掉外面一层馊掉的米饭菜叶,里面还剩点好的。萧乾闻了闻,没闻出那般辣鼻子的味道,便随口塞进了嘴里。 在安昌侯府吃的饭菜都在来大牢的路上被踢吐了,萧乾在战场上树皮都吃过,这么点饭完全没有讲究得必要。而且,他笃定今夜之后,恐怕除了毒酒,杨晋再不会给他任何饭食了。 杨晋比萧乾想象中来得更快。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牢房外时,萧乾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下来。杨晋来了,也就意味着方明珏暂时无虞。 这处大牢的各个牢房都很逼仄,杨晋进来走了两步,便到了萧乾跟前。 他抬脚看了看,将沾到鞋上的饭粒碾掉,视线从地上刮过,在萧乾身边的馊饭上顿了下,落到萧乾脏污的脸上。 “放着锦衣玉食不享受,如今剩饭剩汤,却也不知珍惜。” 杨晋背着手,身覆轻甲,面白无须,缓声说话时很有一股子儒将风姿。 只是萧乾当年看见他的第一眼,便从这虚伪的皮囊看见了里面的脏心烂肺,没给过他一个好眼色。如今他再摆出这番姿态,萧乾只当看耍猴戏的,还蛮有趣。 “珍惜啊,”萧乾漫不经心开口,“我珍惜着,舍不得吃,这不都留给将军了嘛。” 杨晋脸色一僵,冷声道:“巧言令色!” 萧乾撩着眼皮看他。 明明是一副臭要饭的的姿态,却硬生生被他一个轻蔑的眼神拉得仿佛高高在上的老佛爷。 杨晋虚伪的皮终于扯不住了,他一脚踩在萧乾的断腿上,只听一声骨骼咔嚓声,萧乾咬牙,两颊的肌肉紧绷,额上瞬间滚下汗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杨晋死死盯着萧乾,“跟那个莽夫一模一样!听说你们流着一个‘萧’字的血?还真像……可惜,他死了,你也得死!” 杨晋的脚收回去,萧乾的那条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血水洇湿裤子。 杨晋压了压情绪,冷笑道:“你还挺能忍。你这条腿两天之内若不医治,就是废了。也是,命都快没了,又何必怜惜一条腿?不过……” 他的声音一顿,似乎在强迫自己缓和下来,“如若你能让本将军看出点价值,那自然另当别论。” 萧乾呵地一声,从嗓子眼挤出一丝沙哑的笑:“杨老狗,你说这话时,要是能收敛着点眼里的杀意,我说不准还能勉为其难地随便信信。论做戏,你可半点不如常裕禄,怪不得早早夹着尾巴跑了。” 杨晋道:“你倒是有点小聪明。可惜不堪大用。” 说到这,杨晋便又有些恼恨,阴厉的视线恨不能在萧乾身上剐下一层皮来,“若非你是个蠢蛋,在安昌侯府只长了个吃的脑袋,本将军此刻便是坐在龙椅之上,万人朝拜,哪来的功夫跟你废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乾缓过来了,筋骨舒展,一副地痞无赖相,仰着头斜睨杨晋:“宴席,不吃饭,拉屎啊。” 杨晋恨不得把出了之前那馊主意的幕僚拽出来揍一顿。 按近日情报之中所言,肖棋不但不是个傻的,恐怕还是个装傻的。不但有点胆识计谋,武功还练出来了点,已经完美地满足了一个可利用物品的条件。 杨晋确实不能直接动方明珏,他并不像常太师一般忌惮百姓,毕竟兵权在手。但他怕朱昆。 方明珏必须死,但要死得名正言顺,死得毫无蹊跷,最好,是被他自己的百姓逼死。于是杨晋的心腹幕僚心生一歹计,决定将安昌侯府满门这个屎盆子扣到方明珏头上。 这是最快的法子。 其它不论冤假错案,前朝秘闻,杨晋都无甚收获,若真要搜刮煽动,恐要多费一番功夫。杨晋等不及了,可不容易常裕禄死了,方明珏露马脚了,他生怕夜长梦多。 而这个屎盆子若要想扣上,自然需要皇帝平乱的亲密伙伴安昌侯府出身的皇后肖棋配合。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之前面对胡夫人都愿意面子上过得去,演演戏做做样的肖棋突然变了副脸。进门开吃,吃完就要走,赖在人堆里不动。杨晋的手下急得团团转,根本逮不到萧乾独处,放迷烟疯药的机会。 被寄托了厚望的胡夫人和安昌侯全被武力压制,连虚与委蛇的话都没从牙缝里蹦出来,根本没能将萧乾骗到无人处。 不能下烟雾疯药,也便没了机会诱导萧乾发疯后大喊皇帝让他杀的之类惹人怀疑的话,眼看时机将过,杨晋手下当机立断,将吹烟的疯药下在了汤里,完全不顾喝下去和闻进去的差别。 一步错,步步错。 安昌侯府大门打开时,气得不止萧乾,杨晋也气炸了。 无法,只得顺势而为,再等机会。只是这愤怒,总要有人来承受。而且杨晋怀疑,这一步之差,总有些被人算计的痕迹。 “我看你是疯了。”萧乾听完,呵呵一笑,“杨晋,你莫不是以为真的大权在握,皇帝之位近在咫尺,所以什么都敢往外说了。朱昆知道吗?” 杨晋阴沉一笑:“便是知道又如何?大晋那帮将领,老的老,少的少,萧乾死了,可再没一个能打的了。不过是仗着兵强马壮,若真殊死一搏,真当本将军怕了吗?” 萧乾呵呵笑,不说话。 杨晋说了太多,口干舌燥。心中计划失败的怒火也算是宣泄了些,再看萧乾,便像是看个死人。 “废后肖棋被关进大理寺北监候审,”杨晋突然道,“而你,只能做一条无名的臭虫,死在阴沟里。” 萧乾沉默。 这在他意料之中。从路上专走僻静小路,几度换车,还肆意折辱他,打断他的腿,萧乾便知晓,杨晋定然给他找了个替身。 三司会审,只要稍微拖延上些许时日,就无人怀疑,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恐怕杨晋龙椅都坐热乎了。 “没想到吗?”杨晋讥讽道,“你替方明珏背了此事,他却一点情义不讲,直接将你废了。效忠这么个白眼狼,你可真是好眼光。” 萧乾没搭理他,一颗提着的心反而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小皇帝想必是回过味来了。这么一想,又开始担忧心疼。无人可信,四面楚歌,他又不在他身边,反而让他担惊受怕。萧乾只恨自己百密一疏,忘了杨晋这条狗,落到如此地步,只能被动。 杨晋撒够了气,见萧乾低头沉默,以为他懊悔,便又得意了,按剑转身,冷冷一笑:“多给你一日活头,明日子时,本将军给皇后一个面子,亲自来送你。” 锁链哗啦作响,牢门复又关闭。 仿佛他来这一遭,只是为了奚落羞辱一番萧乾。但实质上呢,这番试探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萧乾静了会儿,伸手自己腿上轻捏了几下,手指从腿下抽出几块细细的小木板。 若不是他留了一手,恐怕这样的伤势,就算将来能医好,他也得不良于行。之前被他们下手,他也刻意避开了紧要处,这样的伤将来或许有点瘸,但总好过站不起来。 萧乾随手摸到一颗石子,腕上用力,砸死了墙角一条蜿蜒过来的小蛇,然后靠着墙,闭上了眼。 他眼下只能期望,先前那些布置未曾白费。 而此时遥远的大晋,萧乾的布置非常诡异地发挥了一点作用。 第58章 杀颜之事 高衡看见颜知秋的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来。 当然,这不是指颜知秋的伪装之术已经出神入化,连曾经接触过他的萧乾的下属都认不出来了。而是他此时的形貌实在是太过狼狈,若不是手上牵着匹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骏马,恐怕会被城卫当成南越逃过来的流民打出去。 这已是大晋南境最后一座城池了。 其后再往南,便是险峻山川,一峰挤着一峰,偶有村落散布其间,也甚是稀少。 高衡他们已经走到了回程的最后一处异乡。他这个礼部参事刚开始装得甚是艰难,但一入了大晋,周围反倒无人再在意他,各玩各的。 朱昆一计不成,也懒得再召见他们这群酒囊饭袋,招待了没几日,便直接将人轰出了京城。 高衡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就有人水土不服犯点毛病,早没看见他们在京城犯病,偏偏在这时候。高衡烦躁至极,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有心早早回去,但却碍于伪装,只能慢慢跟着。 随手掂了掂摊位上的一枚玉簪,高衡又瞥了一眼牵着马走进城门的颜知秋,漫不经心地将几颗碎银抛给摊主,“买了。” 小贩手忙脚乱接住,一看,“公子,给多了!” “小爷我今日心情好,赏你的。”高衡望着眼颜知秋离去的方向,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公子……”小贩要追,却一眨眼,便见人群里没了那位锦衣公子的身影,又看了眼手里的碎银,喜不自胜地塞进腰包。 高衡看似慢悠悠溜着弯儿,但身影却极快,没多久便穿过一条小巷,站在巷子口,望向对面的一间小裁缝店。 他先将外面锦袍脱了,换上方才从路上小摊顺手买的一件粗布衣裳,又摸出一个小木瓶,手指伸进去沾了些棕褐色的药水,在脸上细细地抹了一遍。 边抹边不住地向外瞟,生怕颜知秋比他脚程快,一会就来了。 药水抹完,他拿出块湿乎乎的帕子,使劲儿在脸上搓。渐渐地,他的肤色白了许多,眉毛也掉了,变得没那般浓密,稀疏而极细,被刀锋修裁过般。鼻梁也矮了点,鼻头形状改变,圆润润的,不再尖刻。 他的脸上一处处细微之处改变,等到整张脸擦完,便跟换了张脸似的,年龄明显小了太多,又回到了那个意气少年。 他又将衣裳里垫肩的东西扯了,鞋里的东西没动,舒坦至极地甩甩肩踢踢腿,戴上个面具,快步出巷子。 高衡到了裁缝店门口,毫不见外地伸手将门外的木牌一转,变成了“歇”字,大步走了进去,还带上了门。 柜后的伙计瞪圆了眼:“你这人怎的……” “来盘桂花糕。”高衡压低了声音道。 伙计一愣,目光立时慎重了许多,打量着高衡:“你有钱吗?看你这穷酸样,能出多少?我们这的桂花糕贵得很。” 高衡笑了下:“三十三两三。” 伙计起身,低声道:“哪边的消息?” 高衡小声极快道:“有人盯上这里了,先撤三日,再等命令。” 伙计脸色一变:“杨晋动了?” 高衡有点懵,不知道这接头的在说啥,但他本就是个冒牌的,多说该露馅了,便一点头,“快动,迟恐生变,立刻就走,外面我来掩护。” 说着,高衡借着袖子,半遮半掩地露了下一枚令牌。 伙计目光一沉,心里的七分怀疑立刻消除了三分。 又见高衡一脸慌张紧急,一想这么个撤退两三日的小事也耽误不了什么,没人会用这来搞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可不想拿命赌一把。 心念电转之间,当下便点了头,快速收拾,从后门匆匆跑了。 高衡也没好奇地多转转,狡兔三窟,这里不会有什么重要消息,便也从后门出去,又藏进了巷子里。 不多时,颜知秋来到了裁缝店门口。 此时他虽然仍是风尘仆仆,但并没有那般狼狈了,显然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是去梳洗安顿了。 高衡心里嘿嘿笑,他早料到如此了,不然也绝不会敢冒这个险。 颜知秋算是被晋南这千峰万仞给折腾惨了,但知情况紧急,一刻也不敢耽误,略整了下形容,便匆匆赶到此城内大晋暗部的据点。但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竟然是一个“歇”字! 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颜知秋脸都气绿了。 边境要塞,如此紧要的一处情报据点,居然还敢玩忽职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颜知秋转身欲走,却又不甘心,上前拍门。 高衡看到此,正乐着呢,却忽然见那紧闭的门一开,一个高大的青年不耐烦地皱起眉,睡眼惺忪,冷淡地往外一瞥,“大正午的,你不睡还不让别人睡了?进来。” 颜知秋气得冷笑连连,一脚踹门就进。 高衡离着老远就认出来了顾宴那张冷脸,虽然早知晓他尾随自己在后,隐在暗处为两头传递消息,但许久时日未见,一时还有点恍惚。 眼见颜知秋进了门,高衡顿时明白顾宴要干什么了,心下着急,绕到后门便蹿了进去。 一推门,颜知秋竟已跟顾宴交上了手。 高衡一看,干着急,手上没家伙,抄起一把椅子来咣咣咣就砸了下去。 “卑鄙!” 颜知秋被顾宴牵制,一时真没防备这个进门就发呆的面具怪。匆忙之下躲了一下,却没躲过后面的许多下。其中一下好巧不巧砸到了颜知秋在归途中的伤处,他一时吃痛,身躯倾斜。 顾宴哪会放过这等机会,短刃斜刺,抹向颜知秋的喉间。 颜知秋大骇,向旁一躲,却听“咣”地一声,头晕目眩,整个人浑身一震,栽倒在地。而顾宴的短刃也正好接上,鲜血喷出。 高衡举着椅子都快哭了:“我的好大哥!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不对……你都没说!这可是颜知秋……朱昆的心腹,出现在此地必然有要事,抓个活的还能……” 顾宴甩了甩短刃上的血,直接掏出封信函递给高衡,“这便是他身上带的消息。比他慢一步,我在南越境内截住,紧赶慢赶,追他到这里,必要杀他。” 高衡接了信,这才注意到顾宴的狼狈也就比起颜知秋好那么一点,而且等他脱了一件伙计的外袍,里面的衣裳都是暗红色的血迹,显然一路艰险万分,只为抢在颜知秋前头。而且两人显然都不可能走关塞兵路,只能远路绕深山,更是折磨人。 “等会去客栈,你好好睡一觉……”高衡有点心疼,边拆了信边道,“你不是一直跟着我吗?怎会回了南越那边,可是有……” 他的声音一顿,跟被人掐灭了一般,僵在了喉咙里。 手哆嗦着将信举到窗前光下,瞪大了眼睛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高衡才心有余悸地低叫了声:“我的亲娘个乖乖……这真的假的?” 顾宴摇摇头,不说话。但情况显而易见,颜知秋为此不惜舍命赶路,还一连发出多封密信,若不是他正好身有任务撞上,恐怕这信迟早就要到朱昆手上。而为此,他们这股力量,再也瞒不住了。 耗费如此多,这消息……恐怕就是真的。 “肖棋他他他他……”高衡脸色似喜似悲,“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莫非世上真有转世轮回?不对……也不是……移魂换体?借尸还魂?” 顾宴灌下半壶茶水,喉间的干渴终于被压下去了些,他凝重道:“不论真假,我们都暴露了,你恐怕也会被怀疑拦下。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返回南越。” 高衡还未从这巨大的震惊和复杂的情绪里抽身出来,但也知晓轻重缓急,当即便点头。 两人多年相处,配合默契,高衡很不见外地从裁缝店裹了两个包袱,与顾宴出城,在城外找到顾宴备好的马,疾驰而去。 事情果不出顾宴所料,还没容天黑,整座边城便戒严了。 南越朝贡队伍居住的驿站被查了个底儿朝天,礼部参事未归,一群人惶惶不安。 裁缝店的伙计气得直发抖,心里却庆幸,幸好自己中午怀疑杨晋异动,已然提前发出了指令,快马加鞭,抄了关塞近路,想必此时,埋伏在南越边关的晋军已经动了。 很显然,这位暗线直接将屎盆子扣在了杨将军头上。 而杨将军全然不知这些糟心事,他撒了邪火,美滋滋地搂着小妾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在小妾温柔体贴的伺候下起床洗漱。 从铜镜里看见小妾年轻娇美的面容,杨晋心里便不由想起荣氏那张年老色衰的脸来。 他即将大权在握,甚至登基为帝,再也不需依靠荣家耍些阴诡之计,也不必再靠他们的文官来应付常裕禄的狗,没了束缚,如今……也该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想着,他拉过身后小妾的手,将人牵到身前,道:“在府上过得可还顺心?” 小妾柳眉杏眼,眼波横扫,便是一副我见犹怜之态,闻言垂首道:“将军体恤,妾身哪有什么不顺心的?” 杨晋注视着她,道:“那是王谦府上好,还是本将军府上好?” 小妾心里恶心透了他这副深情款款的作态,当初回京从王谦府上将她抢走的是他,此刻来装好人的又是他。真以为他是朵花了不成,还人见人爱?虽说不过是从一个臭男人,到另一个臭男人身边,但王谦至少不是个这般恶心人的伪君子。 但小妾自认不过是个下贱命,心里烦,面上却笑得柔情蜜意:“自然是将军府上。将军待我情深意切,妾身爱慕将军,却从未想过能有今日……” 杨晋大笑,揽着人亲热了一番,又道:“不必在意西苑那疯女人,再过些时日,我便处置了她,你且安心住着。”说完便走了。 小妾关门冷笑。结发之妻说弃便弃,当真是个好男人。 杨晋这人脑子有点毛病,心情一好,这毛病便犯。于是他果真白日里处理公务,半点没理会狱中的萧乾,等到将近三更,才往大牢而去,准时赴约,要亲手给萧乾绝命。 但到了大牢门口,人还没从马上下来,一封急报便到了手上,杨晋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抬手便撕了。 副将一惊,犹豫道:“将军……真的不回大晋吗?” 杨晋没由来地很硬气,冷笑道:“你也当我是朱昆的狗,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让我回就回,缘由都扯不清楚,定是场鸿门宴。等不了了,今夜送这个麻烦上路,过几日便让人动手。” 副将还想再劝,但被旁边的同袍一个眼神制止了。 杨晋翻身下马,径自进了大牢。 一天一夜的功夫,萧乾竟又狼狈了许多,整个人如被耗干了般,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形容枯槁。 第59章 人死喂狗 萧乾被几名狱卒按着,唔唔地挣扎。 杨晋背着光的面容狰狞阴狠,平素伪装的温文儒雅被撕得分毫不剩,他恶意地讥讽着:“我早就想这么做了,肖棋……卖屁股有那么爽吗……你终于不用天天来恶心我了……” “杨晋……你不得好死!”萧乾瞪大眼睛充满恨意地盯着他,嘶声吼道。 但很快,他的声音没了,眼皮垂了下来,脖子一歪,一缕鲜血从嘴角淌下。 杨晋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一把甩开手往后退,勉强伸手探了探鼻息脉搏,便轻描淡写一摆手:“扔去喂狗。” 外面下起了大雨,杨晋骂了声“晦气”,披上蓑衣斗笠走了。 然而刚走到一半,宫里就传来消息,方明珏强行要闯出来,今日大夜市,被百姓看见了,不好拦,此时已然冲到了关押假皇后的牢房。 杨晋拉着缰绳气得差点把马脖子勒断,破口大骂:“连个废物都看不住!” 正要策马赶过去,却又忽然一顿,心里回过味来了。就算现下小皇帝知道了又如何?肖棋已然身死,他还自身难保,能做什么?闹一闹,全当看耍猴的了。而且他说不准也可借今日一事,散出去些许皇帝疯癫的传闻…… 谣言可杀人呐。 杨晋想罢,笑了:“不用管,刺激下咱们的皇帝陛下,说不准还有惊喜呢。” 说完,想留下看看戏,但又想到晨起出门前小妾那言语间的暗示……当即调转马头,往杨府而去。 方明珏赶到这边的大牢时,除了狱卒,其余人都走了。 牢房里两名狱卒拖着萧乾的尸体往外走,外面偏僻的小破院墙角搭了个小棚子,几条大狗被拴在桩子上,蹲在棚子底下。一见人来,立刻狂叫起来,往前扑,却又被链子拽了回去。 俩狱卒对着这些狗也有点发憷,将人往雨里一扔,也不管扔没扔到棚子里,转身就跑了。总归人是死的,难道还能活了不成? 但很不好意思,“死了”的萧大将军在一群恶狗扑上来前翻身坐了起来,抬手就是几枚石子飞出,将一群傻狗打得落花流水,几番反击不成,伏在地上呜呜地叫,还知道甩着尾巴讨好。 萧乾一身冷汗。 这是他头一次,赌了个大的。虽说还有脱身之计,但总归会连累小皇帝,他舍不得用,便只好险中求胜。那小妾应当是收到了没碰见杨晋逃脱生天的孙长逸等人的消息,遵着萧乾吩咐,将杨晋书房的毒.药全数换了一遍。 但杨晋究竟会否从对萧乾下毒,又是否会从书房里拿,萧乾完全是在赌。 杨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萧乾看准他若真恶心一个人一定不会给他个干脆,一刀切了,而是会让人受尽折磨痛苦而亡。参照杨晋以前的作为,下毒居多。而且他为人多疑谨慎,不会放心用别人的毒,只会从自己的居所拿。 种种推测之下,萧乾赌了这一把。幸而,赢了。 萧乾混沌的脑袋被雨水冲得有些清醒,他知道不宜久留,将衣服脱下一件来撕碎了,哄着大狗张嘴咬着,双手撑着地爬到墙边,扶着墙站起来,单腿往前挪。 他见这小院无后门,便在架满了草垛的棚子里绕着墙根找了一圈,果然发现个狗洞。 虽说钻狗洞十分不光彩,但还是狗命重要,所以萧大将军毫无心理障碍地把那狗洞扒大了点,钻了出去。 而此时,不顾阻拦冲到狗棚的方明珏只来得及看见一地碎衣,当下一阵恍惚,往前迈了一步,栽倒在地。 追过来的狱卒们对视一会儿,也不管了,反正他们是听命杨将军的,这傀儡皇帝算个球。 狱卒都走了,方明珏在地上趴了会儿,才急忙起身。 几条恶狗不知怎的,竟没有对方明珏狂吠,方明珏看了它们一眼,盯着那被衔在口中的破布,眼眶通红,一向黑白分明的透亮眼珠竟慢慢涣散开来。 方明珏怔怔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棚子里走。 他将草垛都扒开,绕着墙根,看见了那个狗洞。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竟是想也没想就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破旧脏乱,堆满了腐烂的器物,一下雨,脏污的黑水便汇成小溪,在多坑少角的青石板缝隙间流淌。 这小溪尽头,一道破落的身影坐在地上,一手拿着木板按在腿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方明珏浑身剧震,几乎站立不稳,眼中只剩下萧乾那张苍白英俊的脸,近乎连滚带爬地扑倒了萧乾身前。 萧乾一把将人搂住,死死抱着,胸膛剧烈起伏,“你、你……” 方明珏跪在他腿间,紧紧搂着萧乾的脖颈,张嘴便咬在了萧乾的肩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喘声。 两人抱了一会儿,松开手。 方明珏从出宫到看见萧乾碎衣所压抑的所有情绪瞬息爆发,几乎将他整个人溺毙。他从那巨大的恐惧和痛苦里挣脱出来,浑身都在颤抖,根本无法止住,萧乾揽着他,嘴唇贴到他眼角,唇瓣也在抖。 他舔了下方明珏微红的眼角,低声道:“咸的……哭了么。” 方明珏颤抖着轻声道:“你……你死啊,萧乾……你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萧乾……你死了才好……” 萧乾更紧地搂住方明珏,手掌抚在方明珏背后,为他顺气。 方明珏抓着他的肩膀,眸子黑沉如水,死死盯着他,唇瓣翕动:“你死了……我就把你碎尸万段!剁碎了……一口一口……吃下去……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萧乾拂开方明珏被雨打湿的凌乱发丝,从他的耳根一路吻到唇边,“好,剁碎了给你吃……要不要做成小笼包?你胃口更好点……” 方明珏勒紧萧乾的脖颈,恶狠狠地与他吻做一处,是两人之间头一次这般疯狂。 等松开时,方明珏不再发抖了,萧乾拿过个破木板举着给方明珏挡雨,自己暴露在雨水里,抹了把脸,看着方明珏。 方明珏也看着他。 一国之君和一朝大将相拥坐在臭水沟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周围臭气熏天,天上电闪雷鸣。两人看着对方,忽然都笑了。 “知错吗?”方明珏问。 萧乾道:“知了。” 方明珏看见萧乾的断腿,协助他正骨,把木板架上,聊胜于无。他摸着萧乾膝盖,道:“以后……会不良于行吗?” “会啊。”萧乾故意道。 方明珏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那我给你做个轮椅,每日专推着你走那条最陡的宫道,到了高处,就往下一推。” 萧乾咬他嘴唇,“还笑,不心疼我了?” 方明珏不笑了,伸手摸萧乾心口,问:“疼吗?” 萧乾一怔。 方明珏低声道:“我的心在那,它疼吗?” 萧乾眼睛顿时酸了,抓住方明珏的手,方明珏捏了下他的手指,轻声道:“比我的都凉了。” 萧乾低声道:“雨越下越大,你别淋着了。” “你让我回宫?”方明珏淡淡道。 萧乾喉头一哽,说不出来,下巴像被铁针拄着,头也点不下去。 小皇帝想他,他又何尝不想小皇帝呢?只是眼下困局,与其两人一同挨刀,还不如他做了出头鸟,率先破局。 对,他便是这般刚愎自用的人。 就算方明珏也是男子,也能独当一面,也有各种手段,但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要永远挡在他前面。他知错了吗?知了,可是却改不了,也不会改。 没等萧乾的回答,方明珏已然站起了身,点头道:“我回宫。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这话说得多镇定多冷静,若是他的身体不颤抖得那么厉害便更好了。 萧乾愧疚自责得恨不得左右开弓扇自己几耳光,但又怕突然发疯吓得方明珏不走了,便胸腔一阵翻滚,只憋出来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明珏。有奸细,不知道是谁。不要答应杨晋的任何要求,我很快……很快……” 方明珏抿紧了唇,看着萧乾。 萧乾对上他的眼睛,话语一断。他福至心灵,突然明白方明珏想听的不是这个,于是开口哑声道:“我不会死在你前面……” 方明珏笑了。 萧乾跟着笑,继续道:“……我不会死在你前面,死太可怖……我怕吓着你。我也不放心你的葬礼,我得打一个大棺材……先把你放进去,封帝陵,然后我再躺进去……” 方明珏道:“花言巧语。” 萧乾道:“快去,别染了风寒,他们肯定已经在找你了。很快左蒙青他们就会来接我,别担心。你好好的,我回宫给你带南街的酥饼。” 方明珏抹了把脸,俯身在萧乾唇上狠狠咬了口,扶着墙跑出了巷子。 萧乾坐在雨里,仰头望着天,一时茫然。 但很快被脚步声惊醒,方明珏竟然去而复返,手里扯着块破木架。他径直将木架架到萧乾头顶,把几块木板盖上去,勉强遮住些雨水。 方明珏给萧乾擦了擦脸,没说话,转身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 第60章 慕怀回宫 左蒙青他们没有出京城,反而深谙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在京城最繁华的皇城根儿底下安了家。对外说起来,乃是一位居于此已有七八年的商人老爷的宅邸。 萧乾就被接进了这座宅子,当天请了相熟的大夫,果然说这腿是不好了。 好好调养,也能站能走,只是会否瘸拐,却全要看造化。萧大将军自认死了都能活过来,造化显然是天王老子级别的,于是全不担心,每日抬着条腿一蹦三尺高,也要窜进议事堂议事。 “计划推进顺利,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孙长逸从廊下走来,坐到萧乾对面的石凳上,“你怎的还是愁眉不展?” 萧乾瞥他一眼,十分孤傲地摇头:“像你这种没娶媳妇的,不懂。” 跟萧乾死前差不多大二十七八还没媳妇的孙长逸:“……告辞。”起身就走。 萧乾也没拦,唉声叹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灌酒似的灌进嘴里,砸砸,又苦又涩,全然没有半点颂阳殿的贡茶的清新怡人。哪儿小皇帝的嘴被养刁了,分明是自己的也刁了。 春风拂柳,萧乾伤腿搁在一石凳上,往后一仰,正好望见远处一角斜飞出来的宫檐。瑞兽盘踞,晴空之下,琉璃瓦熠熠生辉。 萧乾眼瞳里慢慢弥散出一股痴迷之色。 但很快又散了,回忆着孙长逸方才的话,和议事堂内的商议,皱起了眉。 “怎么,”刚刚从外归来的左蒙青风风火火跑过来,一掀袍子,大马金刀坐下,“愁眉苦脸的,想媳妇了?” 萧乾:“……”终于来了个明白人,但我怎么好像更不高兴了? 左蒙青嘿嘿笑,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得了,不用担心了,杨晋这兔崽子要把自己的狗命作没了。刚接的消息,朱昆连下三封密诏让他去趟大晋,他愣是一封没看全给撕了。朱昆这气得啊,直接出兵了,连下三城!杨晋火烧屁股似的就跑回去了……” 萧乾一目十行看完信,神色微凝:“这出兵时机……朱昆早便打算动手了,召杨晋回去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左蒙青道:“说得是,朱昆想这块肥肉可想不得了。不过杨晋是疯了?明摆着撕破脸了还敢回去。” 萧乾把信往桌上一扔,笑了笑,道:“他没疯,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他回去应当是想跟朱昆讲和,让朱昆扶他做南越皇帝。” “这不白日说梦呢,”左蒙青好笑道,“还是个傻的,这么多年都没看透朱昆的性情。如今和当初南越皇帝签下和约可不一样……当初有萧大哥在。朱昆忌惮的是萧乾,可不是他杨晋。” 萧乾摸了摸下巴,转口道:“杨晋何时离京?” 左蒙青没注意到话题已经变了,答道:“今晨,天还没亮,偷偷跑了。不过他的心腹手下都留下了,京城还是看得跟铁桶似的。” “皇宫……”萧乾凝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醒悟,急声道,“派个人混进宫,保护皇帝。杨晋走得如此放心,定然是留了杀招,千里之外亦能夺人性命,若他路上意识到不对,恐怕明珏危矣!” 萧乾一拍桌子,差点从石凳上蹦起来,抻到腿了,顿时脸色一白。 “等等等!别急别急!”左蒙青忙按住他,“顾战戚?他机灵……” “认识顾战戚的人太多了!”萧乾摇头,他恨不能立时便换张脸自己混进去,但奈何脚还不能沾地,宫里哪有一瘸一拐的残疾小太监? 心中情急,萧乾脑中却蓦地冷静下来,逐个闪过此时住在宅子里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一抬眼望见檐下风铃,见那风铃摇曳摆动,顿时睁大眼睛一拍手,“徐慕怀!” 从不去议事堂,连吃饭都不出门,逍遥自在地宅在房内享受美好生活的徐公子尚不知自己大难临头,仍一手随意拨着弦,一手捏笔,谱下不成调的乐曲,嘴里轻声哼唱着,怡然自得。 突然,徐公子一仰头,打了个大喷嚏,直把桌上的宣纸吹出去两张。 “有点冷。” 徐慕怀为了凸显自己的好身段,还是春时,就已换上了单薄的夏衫,被窗外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起身关窗。 然而窗还没关上,便见萧乾跟只单腿的□□似的,蹦蹦跳跳地来了。 徐慕怀脸色一变,赶紧关窗,却被眼疾手快的萧大将军抢先一步,掰住窗框。 徐慕怀牙根紧咬,眼珠子瞪得堪比夜明珠,萧乾老神在在,微微一笑,温文尔雅。两人对视半晌,纸老虎徐公子呲溜一声漏了气,蔫答答地松开手,转而开门。 两人低声交谈了半个时辰,当夜徐慕怀便收拾好了衣裳,出了门。 徐慕怀循着夜色一路又来到了他逃出宫时的那条小巷,伸手推了下那小门,后面锁链微响,但却没有人声与光亮。 他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委委屈屈一瘪嘴,掏出块帕子擦了擦台阶,坐下,抱着膝靠着门,隔一会儿便又伸手推一下。 他心里半点不想回去,虽明知霖铃也在里面,但他许是个薄情人,没得萧乾那些忧心牵挂,就想赖着外面的好日子不出窝。 可窝也要被人拆了,那个莽夫! 徐慕怀愤愤地想着,又回头望了眼紧闭的门,开始思索如何才能进去。只要能悄无声息摸进宫,他有的是法子不让人怀疑,立下脚。 他从靴子里摸出个小铁钩,从门缝里伸进去,勾里面的锁。 但那锁实在是太多了,哗啦哗啦响了半天,恨不得将远处的侍卫都招来了,也没进到锁眼里去。 调戏大锁不成,徐慕怀将铁钩塞回去,又盯那门一会儿,气得那头轻轻撞了两下。 “噗!” 徐慕怀冷漠回头。 昏黑的小巷子里,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身材高大挺拔,着长袍,远处的微光落下来,正巧照亮这人含着点笑的脸,儒雅清俊,是孙长逸。 徐慕怀苦大仇深的脸色顿时抹平了,这可是管饭的! 孙长逸日日投喂的效果初显,天天吃人家大米的徐公子见了人立时换上了一副柔柔弱弱的微笑,眼里荡着水波仰头望着孙长逸:“孙大哥,你怎么来了?” 孙长逸笑道:“我听蒙青说安排你混进宫,不太放心,就四处看看,正巧,在这儿碰见你了。” 徐慕怀眼中波光潋滟,似有些羞怯腼腆地咬了下嘴唇,轻声道:“那孙大哥能不能帮我一把,把我送进去?只要进去……我自会无事。” 孙长逸抬头望了下,道:“我在底下垫着,你爬上去,可好?” 徐慕怀估量了下孙长逸的大个子,觉着差不多,便点了头,“那劳烦孙大哥了。” 孙长逸摇摇头,半蹲下,“上来。” 徐慕怀爬上孙长逸的背,等孙长逸站起来走到宫墙边,抓着他的小腿往上一举,才忙伸出手去抓墙头的瓦。然而孙长逸够高,他却太矮,还差着半人高的距离,才能扒到墙头。 “再往上一点……”徐慕怀奋力伸手。 孙长逸“嗯”了声,道:“抓住了。”话音未落,他便直接手掌向上,拂过徐慕怀大腿,一托他屁股,气力运起,直接将人推上了墙头。 腾空一瞬,徐慕怀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没抓稳,两条腿在底下乱蹬。孙长逸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又往上送了他一下,徐慕怀整个身子才都上了墙。 到得墙上,徐公子缓了口气,赶忙解下腰间的绳子,一头抛给孙长逸,一头自己拽着,慢慢滑了进去。绳子一松手,孙长逸那边便一用力,将所有绳子拉了回去,隔着墙传来一句含着淡笑的声音:“小心……” “嗯?”徐慕怀一晃神,疑惑地回头望了眼墙面。 怎么好像听见孙大哥在喊“小心肝”?莫不是真被皇后那个糙人吓出病来了? 徐慕怀忧心忡忡地想着,脸上有点热,用手背贴了贴,可不容易降下去,却又觉着被孙长逸托了一把的屁股着火了似的,有点烫。 自诩直男的徐公子有点恍惚地甩了甩头,辨了下方向,快步走了。 萧乾选徐慕怀进宫并非毫无缘由。 一是因着徐慕怀当初逃出来,知晓的人除了霖铃和顾战戚,其余几乎没有。而杨晋软禁方明珏后,也没那个兴致挨个搜宫,只是将各大宫门把守得密不透风,宫内加派了人巡守。 所以说,便是徐慕怀从哪个冷宫角落蹦出来,看似突兀,想想,却又合情合理。 避难嘛,谁还会在凤仪宫当活靶子不成? 只要装作一副从未出宫过的样子便好。这便是第二原因,徐公子戏精出身,论演技乃是偌大皇宫里的前几名,而且极其擅长扮柔弱装可怜,在没有一个女妃子的南越皇宫,最接近女人的娘娘腔徐公子显然足够让一群壮汉吃瘪。 而不出萧乾意料,只有三四日功夫,徐慕怀便搬进了颂阳殿的偏殿,尽忠职守地守到了方明珏身边。 就此,日子突然诡异却又意料之中地陡然平静下来。 没了杨晋的京城繁华依旧,萧乾的腿也慢慢好了,他果真是个糙汉体质,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只养了一个多月,便又活蹦乱跳了。 只是到底,走路太快时脚下便不稳,一瘸一拐。不明显,萧乾也不在意,他只留意着一封封从边关传来的信函。 朱昆收兵了、领兵的是他曾经的手下、杨晋去了大晋朱昆出城相迎……萧乾看到最近的一封信,心里莫名有了股不祥的预感,但这预感从何而来,却怎么也不明白,但能令他关心则乱的,无非便是皇宫里。 他瘸了腿,轻功受损,没办法再飞檐走壁进宫了,只能干看着檐角过瘾。现下便是担忧,也无法,只能等后日初五,让孙长逸去给徐慕怀送信。 第61章 一语道破 霖铃与徐慕怀之间,本就是徐慕怀扭扭捏捏一头热,这回经了这许多事,徐公子却像是勘破红尘了,回了宫也不再混不吝地弹曲子诉情深了。 却反倒是霖铃,见徐慕怀回来不仅帮他遮掩,更是频频送点亲手做的小吃糕点,也不多说什么,就笑一笑,妥帖地放在那儿。徐慕怀若真是个只懂得风花雪月的柔弱公子,恐怕立时便得死灰复燃,贴了上去。 但徐慕怀不是。他是个心机表。 这日,徐慕怀照常陪无所事事的方明珏作完画,入了偏殿歇息。 晚膳后,方明珏照旧去御花园散步,带走了大半宫人,徐慕怀便如以往每次一般,裹上一件黑色的轻衫,七拐八拐溜出了颂阳殿,直往他进宫时的偏门而去。 每隔五日,徐慕怀便会来此与等候在门外的孙长逸或左蒙青通一次消息。萧乾之前也曾来过,但距离如此之近,却无法进门,更添痛苦。有这痛苦的时候,还不如赶紧布置,争取早日与小皇帝团聚。 夜色层层掩下,徐慕怀贴着宫墙根疾走,时不时左右看下,警惕四周。 他很快便走到了没有宫灯的偏僻处,狭长的宫道尽头便是一扇缠着许多铁锁的小门,杂草在宫道两旁肆意丛生。 徐慕怀单薄的影子被吞没在高墙的阴翳中,衣角翻飞滑过草茎,他又回身望了一眼,方快步到小门前,从袖中掏出一根竹管,粗细正好如门缝大小,恰可伸到外面。 他的发丝垂下来,扫过微微张开的唇瓣,紧张不安的喘息声急促吐出。 而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探出,如风般迅疾扫向他的后脑,悄无声息。徐慕怀仿若未觉,却在那手掌即将碰到脑袋时,恰好一低头。 手掌落空,瞬息变掌为拳,欲要砸下,但斜地里却突然插来一手,一把扼住这拳头,向后一折。拳头的主人感受到这力道,知难而退,往后躲闪,却被又一只不知何时绕到身后的手轻轻一点,戳中了穴位,僵在当场。 “想不到,”点了穴的左蒙青蒙着面,做夜行人打扮,嘿嘿笑,“我等向来只会群殴,绝不单挑。” 截住杀招的孙长逸没左蒙青脑子坑多,仍是普通长袍,只多戴了个面具,露出白净的下巴与一双薄唇,轻轻抿着,没有说话,只眼神一转,看向转过身来的徐慕怀。 “怎么猜到是我的?” 霖铃站在黑暗里,睁圆了一双杏眼,看着仍清秀可人,与往日没半分差别。她望着徐慕怀,这几日的柔情蜜意褪去了,剩下与之前如出一辙的淡漠。 徐慕怀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心里一空,面上却弯唇轻笑,眉目风流地道:“你对我的好,不刻意,也不矫情。分寸得当,与你的性情相合,照理说我是看不出的。但错就错在,我长了一张馋嘴。” 指尖戳了戳唇角,徐慕怀笑了笑。 霖铃顿时了悟:“点心?” 徐慕怀似有些冷,手钻进袖子里,点头:“我连吃了你一个月的月莲酥,本该都是一个味道。但这一月却每隔那么几日,这月莲酥便会咸上一点。这一点咸甜味,寻常舌头或许尝不出,但我却觉着有些像永安坊的月莲酥。起初只是怀疑,多吃了几回,便确定了。” 霖铃懊恼地皱了下眉,“我不该偷懒的。” 徐慕怀盯着她的神色,道:“一个本该与主子一同困于深宫的宫女,如何弄得到永安坊的月莲酥?那想必,她是出过宫。月莲酥做起来麻烦,非三两时辰不能,你之前便是借着这时候出的宫。” “只凭这点,便要怀疑我?”霖铃道。 徐慕怀垂眸:“自然不止这点。你露了行迹,我便想起以前许多事来。” “我初入宫时,见你喜欢,便同宫人打听,”徐慕怀轻声道,“你来历清楚,身家清白,入宫得罪了人被送到冷宫,这些都无差错。但偏偏,你做了洗扫后,皇后娘娘就被关进了冷宫。” “这是运气好,也说不了什么。但常裕禄逼宫那夜,你让我出宫带出一样东西,我后来一看,却是空白。” “这时我尚疑心自己的失误,不敢怀疑。可后来我去寻董姝,”徐慕怀抬起眼,看着霖铃,“……董姝不见了。有人说她被辱,投井而死。我便想不通,羽林卫搜查后宫之时连个宫女都懒得摸一下,却为何要在这生死存亡时刻自找麻烦,害了董姝?” 徐慕怀微微一笑,“你兴许未曾想到我会回来。” 霖铃也跟着笑了下,道:“徐公子果真聪颖过人。所以你就设了个局,要钓我出来?你真是好狠的心啊,徐公子,当初日日为我弹凤求凰,小心害羞地亲我的人,又去了哪儿了?” “哎,”徐慕怀摇头笑,“你还小,不懂,男人嘛,都是负情薄幸的。况且你还想杀我,那个徐公子早就被你杀了。现下这个,不吃你这一套。” 霖铃敛了神色,冷冷道:“引我出来又如何?你们还能杀了我不成?若我一死,宫内外消息一断,我保证不足十日,大晋必会兵临城下。” 说着,她又转头看向左蒙青,“这位大哥口音似有大晋北音,应当是大晋人。南越气数已尽,何必为死人卖命?大晋人当为大晋事,我二人联手定能除了他们,日后有功,定分大哥一半!” 左蒙青“嘿”了一声:“奶奶个腿的,小丫头片子还拉拢我。离间计啊?爷爷我早看朱昆不顺眼了,他给的功劳还不如老子拉泡屎来得香。” 孙长逸手腕一抬,一柄扇子从他袖内滑出,被他握在掌中,啪地一下打在左蒙青嘴上:“慎言。” 左蒙青撇嘴,直接点了霖铃哑穴,道:“那这怎么个处置?真杀不得?” 徐慕怀皱眉:“四周眼睛太多,皇帝近前伺候的人若突然失踪……” 孙长逸打断他:“杀得。不过不该我们杀。带回去给肖棋。” “对对对!”左蒙青抚掌大笑,一把把人打晕扛了起来,“他的宫女就该归他管,反正都撕破脸了,也不能送回去了,走一步算一步,我带人先行一步。” 说罢,左蒙青蹬向墙面一个借力,窜上对面宫墙,消失在夜色里。 徐慕怀仍在担忧:“恐有事端……” 孙长逸摘下面具,摇头道:“切断大晋暗线之事杨晋也在做,我们只需要多加几个手脚,祸水东引便可。而且大晋已然发兵了,杨晋这不久前到了边关,入了晋,不日该有消息传来,但恐凶多吉少。” 徐慕怀浑身一颤,面有惊色,“这怎么说?”他是深宅妇人教出来的,心机许多,但家国大事却并不清楚。 孙长逸叹道:“此战已拖了太久,朱昆等不及了。” 徐慕怀面色一白,唇瓣微颤。他回想起了去岁萧乾兵临城下,率兵入京城的情景,那时他已然从家中来了京城,正慕京城繁华不过几日,便忽闻噩耗,大晋千军万马,压城欲摧。城中繁华顷刻成烟,百姓奔走哭号,混乱至极。 他一时出神,怔在原地。 忽然被拍了下肩膀,身子一抖,抬起眼来,便见孙长逸已然走到了他面前,微侧着脸,正对着稀薄的月光,高鼻深目,俊秀斯文,垂着眼看着他。 “情爱之事,也需缘分。”孙长逸突然道。 徐慕怀一怔,猜到孙长逸可能是以为他在伤怀霖铃之事,但他心中除了空落落的,倒没什么伤痛,便笑了下道:“天下何处无芳草,不强求。等此间事了,我便回家娶了我表妹。从前只觉她太过柔弱,现下倒只有她一个是真心实意的……” 徐慕怀随口说着,没有发觉孙长逸收回了手,慢慢后退了一步,面具戴上,遮掩住自己的失神。 “我先走了,你小心。霖铃之事,你只做不知便可。”孙长逸淡淡留下一句,离去。 徐慕怀觉得有些不对,但没多想,他出来已经够久,要赶紧回去了。 次日,方明珏跟前伺候的没了霖铃,只剩小德子和徐慕怀。小德子纳闷地挠头,方明珏看了徐慕怀一眼,便明了了。 宫人遍寻无果,后从冷宫井里打捞出一具女尸,时日太久,面目全非了,看衣着是霖铃。便有人说霖铃是感念皇后恩情,阴曹地府奔皇后去了。 这话倒还真有几分对,因为霖铃确实是被送到萧乾面前去了。 萧乾本以为自己会念着旧情,有些难以下手,但只要一想到她等自己死了还不够,还潜伏在方明珏身边伺机而动,便当即狠下心来,下了杀手。 但杀人前,萧乾问了一个问题:“你早该发现我不是肖棋了,为何没有告诉朱昆?” 到了院子霖铃便一直很从容,面对刀刃也半点不惧,不曾向萧乾求饶,但此时她却神情一动,看向萧乾,“我……我一直仰慕萧将军……我是为了萧将军才从军……” 萧乾不意外霖铃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与霖铃堪称朝夕相处,若她是大晋人,那必然会或多或少了解自己的习惯,更何况,她还是军中人。大晋女兵,多为暗线,明面上只有一支军队,不归萧乾统辖,乃是朱昆的利器。 萧乾想了想,道:“我麾下曾有四位副将,六位小将,在我死后,他们曾冒险入南越拦截杨晋,暴打了他一顿。但却没杀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霖铃看着他,摇了摇头。 萧乾笑道:“他们诚然知道我的死是功高震主,朱昆忌恨,杀了我,让杨晋做替罪羊。我是他们的将军不假,但所有的将军都是臣子,都要忠于一个帝王。所以他们可以为了我打杨晋一顿,却不能杀了他,因为这是挑衅帝王的威严。” 霖铃一怔。 萧乾缓声道:“你仰慕我,为我隐瞒身份,我感激你,不然我恐怕活不到今日。后来杨晋杀我,你不救我,我也正如对我的将士们一般,不怪不怨。只是若真兵戎相见的一日,我也不会手软。” 立场不同,无须论对错。 萧乾终究是杀了霖铃。这个他本打算好当成弟子培养,也一直这么培养的小宫女。他甚至还想过带她征战沙场,做个女将军,认个干妹妹。 可惜。 “我识人不清,带累各位了。”萧乾处置完人,进了议事堂,先赔不是。 左蒙青道:“多亏了徐公子,改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这下宫里的事你可放心了?” 萧乾本有些僵硬的脸色缓了缓,道:“多少放心了些,明珏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想必他那边也快布置好了,只看这几日了,先掌控京畿,将杨晋断在外面,再肃边关。” 孙长逸也颔首道:“这么些日子的操劳,也终于要看见点头儿了。” 然而,萧乾此刻万万没料到,再万全的准备,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比不过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七日后,大晋使队突临京城,在所有人措手不及之际,宣告了两个消息。 杨晋于大晋境内突遭流寇,不治身亡。 第62章 东阳再遇 萧乾一听到这俩消息,先是拍手称快,随即抄起刀剑,便要去大晋宰了朱昆。 孙长逸和左蒙青一个抓胳膊一个揪头发,千辛万苦把人拦下,萧乾长剑一掷,入木三分,剑鸣铮然。 似是发泄出了这口气,萧乾挣开两人的阻拦,掀袍坐下来,面沉如水。 孙长逸折扇敲着掌心,想不出宽慰之语,索性转身走了,自去安排。只留下左蒙青往萧乾边上一戳,搜肠刮肚地安抚道:“肖兄弟别急,说不准朱昆只是要给你家皇帝一个下马威,犯不着紧要……” 这话说着就没声了,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萧乾盯着树上的剑道:“李重光入汴梁,安得有回?” 左蒙青彻底不吱声了。 此话一出,几乎洞悉了朱昆的意思。 北有大晋,南有南越,划仙霞岭北蓼水一线为界。两朝风俗习惯,礼仪规制俱是不同,但却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百姓遍布。 民心所向,即是是非。就算大晋是朱昆的一言堂,也要顾及着点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所以南越可以打下来,但不能让天下人看起来是大晋无故生事,霍乱太平。兵可以出,但要师出有名,比如为已臣服为属国的南越清清内乱,再比如南越皇帝得罪了大晋皇帝,以下犯上,得教训教训,等等。 当年萧乾带兵打南越,朱昆举的是南越土匪劫掠大晋百姓这一子虚乌有之事,所以即便是胜了仗,顶了这个锅的萧乾因着此事还是被人戳脊梁骨的。 一己之私,使得生灵涂炭,那是大过。 眼下许是杨晋又抽了脑子,朱昆连个让他背锅的机会都没给,决定直接对方明珏下手,欲仿赵匡胤召李煜之事。若去了,那便是任人拿捏,若不去,那便是挑衅,十数万晋军早在边关相候。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国破家亡,实是形势比人强。 萧乾在此陷入了两难境地,但宫内布置妥了一切的方明珏,只是将一封信交给徐慕怀,让他离去,便接见大晋来使,应下了赴晋之事。 大晋来使极为倨傲,当下定了三日后启程,便直接宿在了颂阳殿偏殿,更是让人直接把守正殿与寝殿大门,毫不见外地安排人手清算杨晋的属下,俨然将这南越已当了自己的府衙。 “他们欺人太甚!陛下……陛下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啊……” 另一座偏殿的里间,一向脾气和软胆小的小德子都忍不住轻拭眼角,替方明珏不忿。 徐慕怀摇头道:“陛下这是安排了事,但却一时无法奏效,只得拖延时间。从京城启程去大晋,銮驾浩荡千人有余,行进必是缓慢,到得边境恐怕便得有一两个月。而且大晋皇帝的千秋节是在盛夏,远着呢。” 小德子哽咽道:“陛下都及冠了,一国之主的尊崇,也就皇后还在时过过几天好日子……” 萧乾还活着此等密事自然不敢告诉小德子,小德子一想到当初颂阳殿的和乐融融,皇后逗着陛下抢一块糕点,霖铃和自己在外侍候,再看今日,皇后霖铃都去了,陛下也要一去不返…… 思及此,小德子就差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 小德子那止都止不住的泪水看得徐慕怀都烦了,斥道:“哭什么哭,还是不是个男人?!” 小德子抹着眼泪,理直气壮:“不是!我是太监!” 徐慕怀气得差点哭给他看,没得说,不再搭理小德子,径自掏了本书看。等到入夜时分,他便带着小德子,七拐八拐地从两个偏殿隐形人,退化成了冷宫隐形人。 这便是方明珏吩咐的。 大晋来使带的人毕竟不多,又与杨晋余党纠缠一处,正是机会。徐慕怀与小德子都属他亲信,若等大晋来使反应过来,恐怕都少不了一个随同前往的名额。到时若有一人挨不住开了口,恐怕他和萧乾便是真要被一锅端了。 方明珏多疑,徐慕怀和小德子,他的信任有限。 徐慕怀照旧将方明珏的信递了出去,来接的是萧乾。萧乾当场拆信看了,没说什么。只是三日后,大晋来使并着羽林卫近两千人,随銮驾出京时,后面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一小队人。 人马太多,容易招人眼,萧乾让孙长逸和左蒙青等人各带几人,相距不远而行,前面再派一队轻骑,先往北去查探情况,而他自己,则是抄着份地图看了一宿,眼珠子都熬红了,推测出了方明珏一行的路线。 他怕方明珏受委屈,怕他不安多疑,便决定独自先行一步。 陆路颠簸,水路轻快。 方明珏一行是先走三分之二的水路,再走三分之一的陆路。水路途中只歇三站,分别是东阳、田怀、符资,都是有名的水乡。 水中行舟,快慢其实相差不大,尤其小船是很难快过大船的。所以萧乾决定来个八百里加急,直奔陆路,昼夜不歇。 于是,在方明珏一行到达东阳的前两日,一个满脸碎胡子,蓬头垢发,形容憔悴的高大男子抄着袖子背着包袱,牵着一匹随时都能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的马儿,走进了东阳城。 东阳城依山傍水,城东城南俱是码头,河流交错纵横,轻舟驶过坊间。 萧乾随意把马往桥下一拴,蹲到岸边洗了把脸,稍微捋了下头发。然后垂着眼盯着水面上这位兄弟的尊容,抚了抚胸口,生怕自己吐出来。 就算是北地千里追敌数夜,也未有如此形容不堪的时候,也不知小皇帝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来自己。但若要想在重重关卡之下见人一面,那是真不容易,尤其在他的轻功跌入二流之后。 萧乾忧愁地拍了拍自己的胡子,“挣点气,见媳妇就靠你了。” 找了间小客栈暂住下,萧乾也不收拾衣裳面貌,就跟个落魄闲汉一般晃悠到了东阳城大街上。耳听着当地方言,绕了没几圈,再对小摊贩开口,便是一口地道的东阳话了。 他又找路边的真·闲汉换了身衣裳,打听了点事,便回去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天不亮,萧乾来到东阳城最大的城南码头。 此时四更刚过,离天亮还远着,但码头上却早已热闹起来。送货的大船都泊进来,依次排着号,年轻力壮的汉子们打着赤膊搬运东西,远一点的地方停着马车和牛车,都是运往城内店铺的。 萧乾左右看了看,瞄准一个人,径自过去:“大伯,您这忙着呢。” 监工的转脸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哪来的闲人,走着走着!” 萧乾立刻陪着笑,从袖内掏出几枚铜板,塞进监工手里,“大伯,混不开饭吃了,您体恤着,就三两日便可,多了不求。我还年轻,您看我这……一把的力气!” 萧乾演二混子演得极为入戏,胳膊一伸,直接把旁边路过的一个汉子背着的麻袋拎了起来。 那汉子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被监工一踹:“磨叽个什么!” 萧乾嘿嘿笑,直接将手上拎的麻袋一背,跟着前面那汉子走。监工哼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心下对着几个铜板的孝敬也有点满意,便拿过一旁的簿子,多添了一横,意思是多一个帮工。 这些帮工不止搬运货物,还负责牵引泊船。 所以当方明珏站在船头,负手望着远处渐近的东阳南码头时,便见微亮的天光里一艘小船破雾而来,为首一人的身形越看越是眼熟,等那人一抬头,河面起风吹起满面大胡子和一头狂草,那人眼睛一亮,唇角的笑几要压不住。 第63章 千方百计 皇帝出巡,来到东阳,自然惊动了无数官员。 东阳太守一边套官服系裤带一边往外跑,马车赶不及,便纵马往码头去。 大小官员闻风而动,天还没亮全吓醒了,等到那船队在牵引下靠岸时,方明珏便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跪在码头上,远处还有不断到来的马嘶声。 船靠岸,众人下船。 东阳太守弯着腰,跟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大晋使臣身边,苦着脸道:“还请大人恕罪!都是小的疏忽,本以为按算程,还有一两日功夫才到,来候着的吏员不得力,全是小人的过错!” 一府太守,对他国使臣自称“小人”。 方明珏在旁,心底发寒。怪不得有人说,南越有文人,而无风骨。想着又是自嘲一笑,何必怪这些人,自己不也是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吗? 大晋使臣淡淡扫了东阳太守一眼:“照你的意思,提前到了,反倒是本官的不是了?” 东阳太守浑身一抖,差点膝盖一软跪下,又是一通声泪俱下的服软,还赶忙表示不仅备下了珍馐美酒,还有薄礼相赠。 大晋使臣在大晋不过是个五品官,日日要看人脸色行事,一来南越却风光了,连南越皇帝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当初的谨小慎微全然不见,翘着尾巴便道:“皇帝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行去驿馆歇息,本官先去乐呵乐呵。” 方明珏学萧乾学了个十成十,早便把脸皮置之度外,当下就应了。 视线再在人群中一扫,却见当初牵引泊船的汉子们早便被清场出去了。之前是不知来的是皇帝的船,眼下知道了,怎会再让几个苦力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大晋使臣被无数官员簇拥着走了,方明珏身边围着一圈大晋侍卫,上了马车,前往驿馆。 皇帝出巡住穷酸的驿馆,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驿馆的掌事得到消息时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就算皇帝可以随意出现在茶余饭后蜚短流长里,但这不意味着平头百姓见了皇帝不害怕。尤其是在皇帝马上就要住进他这个一进门就要被蜘蛛网糊一脸的破驿馆时,掌事怕得都要尿了。 但他屁点权力没有,整个偌大驿馆算上他就俩人,一时根本清扫不完这废弃地儿。 就在他长吁短叹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街对面走过来,轻车熟路地给掌事塞了俩铜板:“王掌事,那个……是许监工介绍我来的,他说这儿有活计……” 说着,他往里探头望了望,随即满脸疑惑,像是惊讶这破落地方,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还能有活计? “有!有活计!”王掌事喜不自胜,拽着汉子就往里走。 别说这时候来的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就算是条狗,估计王掌事也得拉进来。 东阳城不大,从城南到城西,马车慢慢走半个时辰也绝对到了。 王掌事本以为他这一老跑堂那一小,再加一个懒汉,赶在皇帝驾临前能把门面清理干净就不错了,却不想,这几个铜板请来的汉子竟然靠谱得不行,不仅清理好了门面,还把最大的院子和另外一间小院清理出来了。 整个破旧得跟危楼一般的驿馆,半个时辰便焕然一新。 虽然还是显得老旧,但至少不会跟城外破庙一个档次了。 “小伙子,叫什么?”王掌事凑过来问。 萧乾蹲在门槛上,擦了擦汗,往嘴里塞包子:“郑钱。” 王掌事一惊:“有志向!” 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套套身份,再听得萧乾这一口流利地道的东阳话,王掌事便捋了捋胡子,问:“老夫看你干得不错,这几日驿馆有大事,你就留下做个短工,银钱必是短不了你的,你意下如何?” 萧乾憨厚一笑,吃包子吃得满嘴油乎乎的:“管饭不?” 王掌事一愣,没想到是个憨货,随即大笑:“那是自然!管吃管住,放心就是。” 两人话音刚落,一队人马便转过街角,很快来到门前,侍卫开路,方明珏无宫人伺候,自己掀帘下车,一抬眼。 萧乾躲在门后跪着,似乎察觉到目光,偷偷一抬脸,露出一个满面油光的笑。 方明珏:“……” 大晋使臣似乎知晓方明珏自有一股势力,但他又很清楚,方明珏绝不会自己跑了的,因为这对南越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准朱昆知道了更高兴。所以他将大队人马都带在了自己身边,惜命得紧。 方明珏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侍卫,还俱是懒散之辈,驿馆内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院子,把一朝皇帝给挤到了小院子,只留下几个把门的。 萧乾太清楚朱昆的手下的尿性,见状一面念着不出所料,一面为小皇帝心疼气愤。他选了间小偏房,就在小院子不远处,然后扛着锄头在门口锄草,耳目却警惕观察着四周。 方明珏虽然是个从小就过得很不如意的皇帝,但若说衣食住行上,除了眼下,还真未受过怎样的苛待。不过他已然练就了厚脸皮,对这些置身事外,进了小院子,随他而来的两名侍卫便骂骂咧咧站到门口,不再跟他进来。 方明珏进了屋,关上门,外面声音便隔绝了。 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了下。从大晋使臣毫无风声突然出现在京城,到现在,他身边总有一双双眼睛叵测地盯着,唯有现下,他终于得了安宁。 这小屋子不大,但朝向很好,此时正是晨光熹微,正有薄光透窗而来,通透明亮。 虽摆设俱是旧了,但却窗明几净,自有一番清静。 方明珏绕过帘子进到里间,目光顿时一顿。 临窗的案上摆着茶壶茶碗,旁边一个细口瓷瓶,里面插了株灼灼艳艳的桃花。几片花瓣被那茶碗内升腾而起的热气熏染得饱满欲滴,颜色更胜。 方明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有点热,却正好驱散一身破雾而来的寒意。 茶不是什么好茶新茶,但却融了一股暖热,一路过咽喉入肺腑,在心头缠了一道又一道。 方明珏蓦然想起第一回见萧乾的时候,萧乾傻了唧地拿烛火温茶,他有一瞬的晃神,心想,十几年来,好像第一回有人在乎他喝的是冷是热。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对这个人有了另眼看待,埋下了心障的种子。 一碗茶很快喝完了,方明珏伸手推开窗子,这面只有墙,没有门,见不到那些碍眼的身影,远眺都是雾蒙蒙一片,亭台楼阁,水乡景色俱是隐没。 方明珏正出神,便突然看见对面一个矫健的身影踩着梯子爬上了房顶,开始敲敲打打。 守在墙外的侍卫听得心烦,呵斥了几句,萧乾就憨笑,装傻子。侍卫骂骂咧咧一阵,慢慢走远了,换个地方守。 萧乾敲走了侍卫,再借着地理优势扫了遍四周,这才放心地朝着那扇开了的窗户望去。 方明珏站在窗后,面无表情,但一双点漆般的眼却一眨不眨盯着他,眼角慢慢泛了红,胸膛起伏着,似乎要将某些情绪压制回去。 萧乾一眼看去,便见方明珏清减太多,一身皇帝常服罩在身上,微风一过,空空荡荡。他恨不得抱着小皇帝跑到天涯海角好好将养着,又恨不得抄起房顶上的瓦片冲进大晋砸死朱昆,但如若真那样做,方明珏与他隐忍至今的一切,便都将毫无意义。 是他无能而已。 萧乾目眦欲裂,慢慢呼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却差点卡住憋死本就很憋屈的萧将军。 因为他看见方明珏站在窗子里,慢慢对他笑了下,然后微微倾身,抬手扶起那株娇艳欲滴的桃花,落下一吻。同时,方明珏抬起一双乌黑的眼,望着他,如渊似潭,随即突然张嘴,一口咬掉了一片花瓣。 萧乾脖子一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咽了口口水。 然后低头,恨铁不成钢地扇了自己无意识被撩动的小将军一巴掌。不由感叹,这世道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撩人终被撩。 萧乾镇压了小将军的叛乱,再抬头时,方明珏已经关了窗。 萧乾顿时没了修房顶的兴致,踩着梯子爬下去。 他完全没注意到,那窗子忽然开了道小缝,方明珏静静看着萧乾爬下屋顶,见他下梯子时一腿略微不正常的弯曲,方明珏抿紧了唇,抬手拂过眼角。 方明珏只在东阳城歇两日,萧乾一听到消息,便极其心机地唆使那有点小机灵的跑堂少年去给那些侍卫送饭,不给方明珏送。少年虽小,但一看就知晓谁是做主的,一心想巴结侍卫,便进了萧乾的套路,将给方明珏送饭的活儿交给了他。 萧乾端着那粗茶淡饭来到小院子,还没进门就被搜了一遍身,饭都折腾凉了才放进去。 推门进来,便见方明珏仍是坐在那窗前,茶水都见底了。 萧乾进门拉开一个空柜子,把饭菜往里一倒,转身正要说话,却被一只手突然揪住脸上不长的胡子,往前一拽,亲了个结实。 方明珏如愿在萧乾喉结上咬了一口,又在他身上闻了闻,道:“几日未沐浴?” “好几日了,你闻闻香不香?”萧乾搂着他又亲了一口,戏谑道。说完,他赶忙松开人,从另一个柜子里拽出个大食盒,正是他早便偷偷放进来的热乎吃食。 送个饭能送多久,他得马上出去了。 “下一站可是田怀?”萧乾轻声道。 方明珏颔首:“五日后到田怀,停三日。” 萧乾点头,转身走了。他怕再不走,他便忍不住,要效仿一遭荆轲聂政了。 余下两日,两人也只得借送饭时候,匆匆说上几句话,心酸至极,却都在彼此面前藏得严实。 除了头一顿饭菜都凉了,到得第二顿,萧乾就提前打点好了,一副巴结那两个侍卫的模样,带了烧酒请人喝。侍卫们忙着喝酒,不管他,他便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夹带的新鲜吃食送了进去。 但两日时光,眨眼便逝。 萧乾在第三日,目送方明珏的大船离岸而去。 船一离去,萧乾便立即出了城,换了行头买了新马,改容换面,快马加鞭往田怀而去。 他这一路并非一自然是要保护小皇帝,怕朱昆歹毒心思一起,虽绝不会杀小皇帝,但难免刁难苛待,二则是沿路切断一些大晋的情报据点。城内的他无暇驻足,而一些沿途客驿,便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这一回,他又是先一日到了田怀城,不过换了个套路,装作一穷书生,背着个书箱,去驿站投宿。 第二日,他去了码头边的高楼等着,望眼欲穿。 这次大船来得晚了,晌午才到。 一群人簇拥着下了船,萧乾如茶楼内的许多人一般探头看出去,脸上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僵在了唇角。 第64章 山险谋害 萧乾刹那醒悟。 他们都错了! 所有人都以为朱昆是要逼迫或陷害方明珏,寻个名正言顺对南越出兵。但并非如此。从前朱昆顾忌名声,是因老将众多,又有萧乾声名显赫在前,功高震主,不得不竖个贤名。但如今,大晋已经没有需要朱昆忌惮的人了。 老将死的死,退的退,萧乾也身死遭非议,朱昆卸下了全身的镣铐,再不须畏首畏尾了。 他现下只要方明珏意外身故,流言四起,南越便自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大晋军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长驱直入。 可惜,不论是他还是方明珏,竟都以为能保这一路平安。一叶障目,不外如是! 萧乾想通这一点,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身在马背,疾驰到了城外官道。 一瞬的惊怒痛极被强压下去,萧乾的神思像是破云出雾,陡然清明起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方明珏,但距离皇船离开东阳已然五六日,若朱昆真的要动手,方明珏极有可能已然身死。 一想到这一可能,萧乾几要五脏俱焚,肝胆全裂,但他旋即便静了下来,想到这几日并非听到流言,若真的事成,朱昆推波助澜之下,绝对几日间便天下皆知,由此便可推测到方明珏应暂且无虞。 但杀机既起,焉有回转? 萧乾飞快地在脑中推算,心中立时有了决断。 而此时的方明珏究竟身在何处? 其实,他还未出东阳府的境内。 当日萧乾看见皇船离去,为了赶路提前准备,便快马加鞭走了,却未成想,皇船驶出去没多远,便有一小舟靠了岸,被一辆马车接应,速速出了城。 方明珏在看见那一身普通衣裳时便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了。 但舟船之上,四面茫茫,根本无法有人来救,而且他的消息也很难传出。他倒是会水,但若真逃了,人家不会射箭吗?到时候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过正在方明珏思虑深重之时,大晋使臣却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位在南越父老乡亲们的吹捧中认为自己机智万分的大晋使臣,画蛇添足地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是,他挑了十几人,带着方明珏,悄悄弃水路,回了东阳府,改走陆路,行山险。 方明珏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聪明的使臣,只得默默换了衣裳,坐上马车,然后顺手留下了点暗号。 得知任务终于要完成,侍卫和大晋使臣都极其高兴,但却又不能现下便让方明珏瞧出什么,以免有了防备,所以管得还是松松垮垮,而且许是小皇帝傀儡无能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他们真以为方明珏不知此事,还懵懂着,所以并未有多少戒备。 以至于方明珏留了一路暗号,竟都无人察觉。 马车已连行几日,慢慢偏离了官道,进入山路。 方明珏一直不曾放松,因为他知晓他们这几日没动手,只是因还未有恰当时机。方明珏要死,但要死于意外,绝不能是谋杀。 所以在进了山路,重新被套上黄袍后,偶尔下车过夜,看见越来越陡峭的路途,方明珏便猜到了,他们要让他死于山险。 然后这群人便可以功成身退,悄悄返回皇船,直到他的尸体被山里的猎户意外发现。 大晋使臣自以为自己这是妙计无双,但也不想想为何朱昆嘱咐他走水路,实在是陆路不能隔绝,变数太多,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但此刻,却是晚了。 方明珏也不敢肯定自己的人何时能追上来,只是心想着,皇船前两日应该到了田怀,别人或许不识得,但萧乾定能发现蹊跷。只是能否赶来,却又不敢断言。 这么想着,马车晃晃悠悠,前些日子山路太难,过于颠簸,今日这段却好了些,慢慢便晃得方明珏有些困倦,脑袋越来越沉,撑不住便闭了眼。 而此时,马车却渐渐停了。 大晋使臣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将压在垫子底下的迷香拿出来,已然烧了一半,味道清淡,还不如衣料上的熏香引人。 “倒是能撑。”本以为走个一两里便行了,没成想这小皇帝对迷药如此能扛。 “前边是什么地方?”大晋使臣问。 侍卫心领神会:“这两日山路平稳,无甚断崖,却有一处陡峭斜坡,常有滚石横飞,块大如头,便是摔之侥幸不死,也会被砸没了性命。” 大晋使臣满意地摸了摸小胡子,“交给你了。” 侍卫闻言应声,赶着马车先走一步,往前而去。 方明珏觉轻,被迷香所诱,却也未曾踏实太多,而如今似乎有风吹荡车帘,慢慢散了迷香的味道,他便在剧烈的颠簸中睁开眼,然后刹那神思回笼,猝然一惊。 此时侍卫正舍了马鞭,一刀削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凄厉嘶鸣,惊慌之中连带着身后的马车疾驰向前,在几丈远的陡坡前根本来不及停下,一头栽了下去。 方明珏在那侍卫挥刀瞬息,便按照脑海中无数次演练的那般,拿起茶壶一把砸在车壁上,碎瓷满手,淌了血。 但他并不慌张,立即拿起一块锋利的瓷片,一手一脚勾住马车内固定的八宝格,在颠簸中勉强稳住身形,用瓷片去割套马的绳索与车辕相接的一块。 南越因是水乡较多,百姓爱走水路,故而船修得结实好看,而专走陆路的马车,只有个好看。套马的绳索也不如大晋那般用好几股的麻绳,团得粗大,只是细股绳索,却有很多根,分力缠在车辕处。 刀刃之类的早便被搜身搜去了,方明珏只能用瓷片将就。 若是此时马奔之中跳车,那他必定头破血流,不死也差不多。但舍了马,马车在倾倒之前,会在刹那有一缓之势,就是借这个时机,他还有跳车的希望。而且四周多木,坡上也定有,有树木勾缠,缓一缓,他便有一线生机。 方明珏脑海中思绪万千,但手上动作却极快,全然不顾碎瓷乃是双刃,割断绳索的同时,也将他的手掌划得血肉模糊。 但方明珏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受惊的马快。 绳索尚有几根,马车便被带着冲下了斜坡,方明珏即便稳着身体,仍被狠撞了几下,几乎要被栽出车去。兼有旁侧滚石飞来,砸得他面上立刻见了血。 眼见那马越跑越快,却腿上颤抖,要不行了,马一栽他也没法保全,幸好此时绳索在这剧烈拉扯下竟然崩断了两根,他一咬牙,用力割断剩下的。 骏马刹那脱缰而去。 马车一滞,立刻要向前翻滚栽去,就在这一瞬,方明珏再也不等,脚上一蹬,直接往外一跳。 下摆被勾住了! 一股拉扯之力阻住了方明珏的动作,然而时机刹那便去,马车在这陡峭之中根本无法维持,顷刻往前栽去,要将方明珏扣压在下。 方明珏反手割袍,但却心知晚了,然而耳边却忽然传来“轰”的一声。 他整个人被一具温热的躯体撞上,在瞬间被护住脑袋面容,死死抱住,滚向一侧。 这一刹那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萧乾来了! 许是真的生死瞬间,方明珏真的怕了。 他头一次惶然地想,争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要了,与萧乾躲进深山老林里去,隐居一生还不行吗?不行。天下之大,天下人的天下,容得下方明珏和萧乾,但朱昆的天下,容不下。 骏马在疾驰中与马车相撞,两败俱伤,尸骨横飞出去。沙石飞溅,烟尘轰起,一阵巨大的响动。 萧乾最先回过神来,他将怀里的人松开。 两人摔在滚石堆里,萧乾被尖石和滚石砸得满身是血,方明珏好一点,急喘了一阵,抬起眼。 两人彼此对视,胸膛俱都剧烈起伏。萧乾抖着手摸了摸方明珏后脑勺,没有血,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住,但他的手太抖了,披风的带子系了两次都没系上。 萧乾强稳住,笑了下:“你看我,没出息的。” 方明珏一把抓住萧乾的手,凑到染着血的唇边,唇瓣颤抖得厉害:“要打仗了吗?” 萧乾笑了笑,苍白皲裂的唇蹭了蹭方明珏眉心的血,轻声道:“打。肖棋死了,萧乾替你打这场仗。” 第65章 鹰城彭军 祁水纵长,两岸连山。 在与萧乾救下方明珏之处相隔数十里的地方,孙长逸带着一队人马停在了林地边,其中一个少年边将马拴在树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另一边靠树坐下的孙长逸,小声嘟嘟囔囔道:“孙大哥铁定是被狐狸精迷住了……鬼迷心窍了……” 孙长逸将一封几乎要翻烂了的信折回信封里,头也不抬道:“一刻钟后继续赶路。” 周围的人浑身一震,都苦了脸。 但军纪严明,就算几天几夜跑马不眠不休,也得撑住。 旁边一个高个儿一把揽过少年的肩,低头装模作样地闻了下,做干呕状:“啧啧,这味儿,都馊了!走走走,跟哥去水里洗洗……” 少年抖肩甩开,撇嘴:“怕水就直说,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走,爷爷带带你。” 说着,从简装的小包袱里抽出块抹布当澡巾,又顺手拽上两个汉子,跑到不远处的河边开始脱衣裳。 一个个壮汉跟下饺子似的跳进了水里,哈哈大笑着互相搓背,没一会儿又闹起来,水花四溅,来回推搡,还有兴致来了摔起跤来的。 孙长逸掏出干粮来,就着水咽了几口,难得的放松,也没去惊扰他们。 吃完了,他闭上眼,正要小眯一会儿,却忽然听见河那边传来一声大喊:“有东西!有东西漂下来了!” “是尸体!” “草!还能不能洗了!” “老子还喝水了!” “别他娘的嚷嚷了,赶紧捞上来捞上来!” 河水里顿时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去捞人,孙长逸快步走过去,便见几个汉子将两个浮浮沉沉的人推上了岸,拉扯一下,扯不开,原来是两个人腰上绑了粗麻绳,将两人绑在了一块,其中一人身前还绑着一根浮木,这才没让两个大男人沉了底。 一上岸,碰撞间,其中一个人突然下巴一抬,噗地吐出一道水箭。 “还活着!” 离得最近的汉子当机立断,立刻使劲按这人肚子,旁边的人有样学样,也去按另一人的。 “哎,起开起开,你们瞎按什么呢!”少年裹着湿衣服挤进来,把两人一推,手法极其老道地在落水的两人身上按压起来。 孙长逸半蹲下身,毫不避讳地伸手撩开了两人脸上层叠缠缚的长发。 “小高?” “顾宴?” 惊呼声里,顾宴率先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只涣散了片刻,随即一定,落在孙长逸身上。他挣扎着抬起手,一把攥住孙长逸的胳膊,将之前对高衡解释的千言万语融成了一句震得人脑仁发麻的话:“肖棋……就是萧乾……萧乾萧将军!” 鸦雀无声。 只有高衡的咳嗽声愈演愈烈。 孙长逸只静默了一瞬,眼神便陡然沉了下来,他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当机立断道:“去东阳,拦下他!” 而此时被预测将会南下返回的萧乾,却带着方明珏在继续北上,前往鹰城。 这个地点并非随便选的。若这个时候南下,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十有七八会撞上大晋使臣的队伍,毕竟当他们发现人没死时,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方明珏的人太散,要跟上来,也不太容易。 鹰城是自南向北的枢纽,多年前曾是雄关一道,而今因着南越重文轻武,雄关没落,只剩下老部残将的彭家军,固守在这里。 因为三朝第一硬骨头的彭老将军还瘫在炕上没死透,所以杨晋当初也没收编成功彭家军,当然,一群老弱残兵,收编了也没多大意思。 但据萧乾回忆,去年直入南越,他故意绕远路没从鹰城过,却还是被这帮老兵追在屁股后面追出去了两座城。要不是他真的敬重那位与萧老将军做过对手的彭老将军,还真想掉头打他们个屁股开花。 由此可见,方明珏逃命路上最选择鹰城这群忠君三代的老弱病残,也并非是毫无缘由。 北方的战火还没有烧到这里,流民南下也没走到这儿,于是萧乾和方明珏很容易便被放进了城。 两人先去了趟医馆,方明珏只有些擦伤,无甚大碍。萧乾脸上划了一道,看着狰狞,但其实也没伤筋动骨,清理了伤口,上了药,便只再拿了瓶伤药,就去找客栈住下了。 鹰城没巴结上常裕禄,也没投靠了杨晋,属于典型三不管地带,自然发展也并不好。客栈的上房又小又阴暗,幸得并不潮湿,还算干净。萧乾简单清理了下,要了热水,让方明珏先沐浴。 浴桶搬进来,摆在屋子正中央唯一一块空地,简陋得连个屏风遮帘都没有。 热水倒进去,萧乾试了试水温,然后一掀袍,大马金刀往旁边一坐。 方明珏解腰带的手一顿,看向他,淡淡道:“你便如此看着?” 萧乾脸上斜着一道,绑了纱布,遮住一只眼睛,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弯的似笑非笑的唇。 萧乾划伤的时候虽然眼睛无损,但医馆的老大夫手下一抖,差点把他半个脑袋都绑上。刚划伤时,伤口委实狰狞,满脸鲜血,骇人至极。但眼下再看,却极其微妙地恰好遮挡住了肖棋本身容貌的那一丝清秀,化成了一股放荡不羁的匪气,更具侵略之感。 方明珏在萧乾的注视下,手指微微发抖。 萧乾戏谑道:“不看着,陛下是想跟我一块洗?” 说着,视线从方明珏的双唇滑过,扫遍了脖颈至小腿的全部区域,直至方明珏手掌垂下,不再脱衣,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准备起身出门。 小皇帝在这种事上总是羞涩至极。 萧乾想着,正要起身,却听见方明珏低低应了一声:“是。” 是什么?萧乾一愣。 而在他怔愣的片刻,方明珏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微微倾身,伸手拆解萧乾的腰带。萧乾要开口,却下意识滑动了下喉结,似乎要将一颗马上要跳出来的心压回去一般。 萧乾抬手握住方明珏手腕,力道有点大,他又忙松开点。一低头,正望进方明珏幽深的黑眸里。 刹那间颠倒错乱。 也不知到底谁扯开了谁的衣襟,谁又扶着谁下了水。浴桶里的水渐渐凉了,便又落下了床帐。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甚结实的床脚嘎吱作响,晃动间有修长的手无力地挣落,又被另一只手牢牢攥进手心里。 低沉微哑的男声轻声在问:“哭了?疼不疼?” 一条长腿垂落下来,腿的主人搂住对面人的脖颈,含着微醺热气的吻细细碎碎,落在纱布边缘,混杂着哭腔,也在轻声问:“……你不知道哭……你……疼不疼?” 对面的人低头含住颤抖的唇瓣,也不知在含糊说些什么。 月黑云拢,夜渐深了。 及至四周万籁俱寂,床帐内的动静才慢慢停下来,一只手臂横出来,掀开床帐,抓过旁边的一件外衫披上,萧乾翻身下床。 他先自食其力地把浴桶搬出了门,又下楼端来了热乎饭菜,才将垂着的床帐卷起来,喊小皇帝吃饭。 方明珏穿上了中衣,披上外衫,眼角犹带着晕红水汽,坐下时眉头微微一皱。 萧乾见了取过来几件衣裳,一叠,塞到方明珏屁股底下,“好些没?” 方明珏没答,看他一眼,“你先坐。” 萧乾坐到旁边,正要拿起筷子给小皇帝夹菜,却见方明珏站起来,一转身,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另一只手还极其自然地揽过萧乾的肩,方明珏面色平淡,似乎毫不在意这种示弱的坐姿有何不妥。 萧乾左手搂住方明珏的腰,细细一把,比之前又瘦了许多。 方明珏拿了个包子,顺手往萧乾嘴里塞了个,萧乾咬了口拿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笑道:“从哪儿学的?这么坦诚,别是也借尸还魂了?” 一次两次也便罢了,但小皇帝自从两人相遇后屡次三番致命撩人,半点不见清冷矜持,哪怕是享受得不行的萧乾也纳闷至极。 这是怎么了,转性了不成? 方明珏垂眼道:“明日去见彭将军,你会留下,我该回京了。” 萧乾瞬间了悟。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混乱将起,方明珏绝不能任性不顾,冲在前线,京城的烂摊子,还有大晋使臣的阴诡,朱昆的变动,都需要方明珏来主持。而要留下来北上阻击晋军的萧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方明珏一同回去的。 与皇帝形影不离的只能是皇后,不能是将领。 “这场仗几乎是必输之局,”方明珏道,“南越马疲兵弱,根本无法与大晋抗衡。我信你战场英勇,可力挽狂澜,但大厦将倾,若真的不成……” “若真的不成,如何?”萧乾打断他,问道。 方明珏顿了顿,看着手里的包子缓声道:“若真的不成,南越皇帝自然期盼你死守一城,拖延时间,兴许会有变数。但方明珏……”他的喉头似乎哽了下,半晌才用力平复下来,轻声道,“方明珏让你识时务点,自私些,撤兵弃城……平平安安地回来。” 萧乾下巴落到方明珏肩上,笑了下:“臣遵旨。” 方明珏紧绷的神情慢慢和缓了些,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去多想,为何萧乾不说“好”,却说了“臣遵旨”三字。 一夜无话,次日,萧乾与方明珏敲开了守将府的大门,见到了彭老将军的独女,彭溪。 萧乾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功夫取得信任说服出兵等等,却不料,彭溪是个一个唾沫三个钉的汉子性格,见了方明珏倒头便拜,还未等两人说话,军令便发了出去。 “家父答应陛下的,国有难,兵先行。” 前往校场的路上,彭溪说道,“只是陛下实不该以身犯险,亲自来到鹰城。明日微臣便遣五百兵将,护送陛下回京。” 不出所料,方明珏也并未反对,颔首应了,转而道:“彭将军,负坤是朕亲信,在行军打仗上很有些天赋,此次回京朕便不带他了,将他留与彭将军做个副将,不知可否?” 彭溪面容不似一般女子娇美,英气勃勃,目光凌厉,上下打量了一番萧乾,颔首道:“陛下开口,微臣自然答允。只是彭家军已然不似当年,老的老,少的少,青黄不接,人数渐少,恐怕有负陛下重托。” 方明珏摇头道:“将军言重了,事已至此,与大晋一场硬仗,确是朕对不住你们。” 彭溪抿了抿唇,叹道:“奸臣当道,国已不国。而今奸贼已除,不破不立,眼下总比前几年要好。” 萧乾在后默然听着,安静地做好一块背景板。 此时他的脸上扣了一半青铜面具,盖住半边眼睛和横亘的伤口。胡子刮了,只留下下颔一小撮,要不是为了模糊相貌,萧乾连这都想剃了。这样一副面容,让萧乾看起来多了几分厉色,年纪也更大些,不像个将军,倒像个英俊的土匪头子。 这样一副尊容,彭溪竟然也没反对方明珏的提议,看来是真忠君爱国了。 校场很快就到了,全军已然集结完毕,乌泱泱一片望下去,还真都是老少兵,没有几个青壮年。 “杨晋刻意打压多年,难招新兵,”彭溪道,“若不是他还顾忌着点名声,恐怕彭家军早就散了。” 三人迎风而立,萧乾粗略一看,便估摸出个大概,三万出头,按人头算还真是不少了,但实际兵力,却可能不如大晋一队五千人的轻骑。 这样的军队,该拿什么去和萧乾耗费十年一手扶起来的大晋铁骑抗衡? 第66章 拙劣激将 方明珏连夜踏上归途。 五百轻骑护送,已然是轻装简行的最高规格了,但一看这些兵将的满脸褶子,萧乾便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瞒着方明珏又偷偷潜行送出几十里。 直到方明珏与寻暗号而来的人马会合,萧乾才勒马止步,隐在幽暗的林木间,目送乌泱泱的人马披着夜色,如潮水般从山壁的夹道中流失离去。 “天下共主,”萧乾握着马鞭,轻轻敲击着靴跟,兀自低笑,“不知这个生辰礼,讨不讨得你喜欢。” 如今四月当头,方明珏的生辰在七月十五,只有不到三个月。 三个月打下大晋?恐怕朱昆都要笑得驾崩了。 萧乾痴人说梦一般臆想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勒马掉头,马鞭一扬,马蹄扬起轻尘,很快消匿在阴翳丛生的林间。 鹰城的军营照例驻扎在城外,分东、南两大营,一处在城东三里外山坳处,一处在城南山脚下。东大营日日操练,青壮年最多,尽管数量远远少于南大营,但也是矬子里拔尖子,属于精锐部队了。 但很显然,彭溪并不放心这样一位土匪标配的陌生男子去执掌精锐,所以,萧乾去了南大营。 黎明破晓,天光初晕之时,萧乾才赶回来。 远远地,纵马而来,便看见南大营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队队老大爷和小少年们扛着枪比划着,列阵还算规整,动作也差强人意。 在萧乾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萧乾,一个个投过各色迥异的目光来,但却没人敢窃窃私语。 萧乾下马,进了营地,随手将马拴在桩子上,咬着根不知从哪儿掐来的小嫩草,靠在了旗杆上,看了一会儿士兵们操练,转头问离他最近的千夫长:“几时开始操练的?” “回、回将军,寅时便都来了……”千夫长是个年过古稀的络腮胡,哼哧哼哧喘着气,略有些忐忑不安地觑着萧乾神色,回答道。 萧乾露在外面的一只眼微眯了眯,“平日里都练几个时辰?” 千夫长额上有些冒汗,道:“早起俩时辰,午后俩时辰,还有……还有比武……” 萧乾点点头,闭口不再问,而是起身负手,慢悠悠在操练的士兵中穿行起来,偶尔停下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看那眼神,跟买猪肉似的,还挑挑拣拣的。 几个年少气盛的不服气,凭啥让个小白脸来当他们的老大?还是个外来人,指不定是南越哪个少爷营里出来的,谱摆得倒是挺大,真打仗了还不是屁滚尿流,躲在后面当孙子?这样的,他们见多了! 萧乾似乎是把脸皮的厚度扩展到了全身,再灼热的视线也烧不穿,完全不为所动。 他走了一圈,再回来,手上折了枝细软的柳条,一下一下擦过掌心。 少年们看着他闲在的姿态,更怒了,其中一个瘦高个,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在萧乾路过时,故意卖弄,斜刺一挑,恨不得一枪穿了萧乾的屁股。 然而他这威风的一枪还没落下,就被柳条抽了下手腕。 没多大力道,却不知怎的,手上就忽然一麻,没了劲儿,五指不受控制地一抽,手里紧握的枪就掉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校场内顿时一静。 老少小兵们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手臂虚软无力,手腕发力失误,”萧乾似笑非笑道,“就这样也能舞枪,看来是有一把力气。练得不行,晚饭后加练一个时辰。日日如此。”说完,脚尖一挑,将那杆枪蓦地挑起,向上一撞,恰好撞上瘦高少年茫然伸着的手。 少年下意识一握,抓住了枪。 萧乾又甩着柳条迈开步子,扫了一圈:“你们这是成僵尸了?继续!” 一群兵眼观鼻鼻观心,赶紧又动起来。萧乾也继续走着,不缓不急地又抽掉了几个少年的枪。 两个时辰不长也不短,一帮人在升起的骄阳下挥汗如雨,很快湿透了粗布衣衫,钟声一响,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弯曲了肩背。 各个千夫长重又整好了阵列,萧乾上了校场前的高台,仍是一副似笑非笑,让人看了凉飕飕的表情,往底下一扫,淡淡道:“练得很好,跟狗屎差不多。” 校场内诡异地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就是一片粗重的喘气声,彭家军别的不提,军纪很是严明,这种时候也保持着肃静,没人敢小声议论大声喧哗,即便再气愤,也不会当面顶撞将领。 “彭家军的枪法刚柔并济,你们继续练着无妨,”萧乾接着道,“只是还有三日,我们就得离开鹰城,前往辽西了。战场刀剑无眼,你们现下这几手花拳绣腿,也就是给晋军送点开胃菜。” 底下的目光要是能凝成实质,绝对能将萧乾烧成灰。 然而萧乾还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慢悠悠样:“总归都是一盘菜,开胃菜档次太低,我瞧不上。不如这样,你们老实听话几日,我教你们点东西,做一桌宫廷盛宴,倒还算拿得出手,死得没那么难看,是这个理儿,田千夫长?” 之前答萧乾话的千夫长叫田克,算得上老当益壮,听见喊他,怒火一压再压,憋着气道:“将军,属下倒不觉得有什么难看,为国捐躯,死而后已,咱们的命就该交在战场上,我彭家军,势必能让晋军闻风丧胆!” 噗。 萧乾头一回听见如此大言不惭的,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演笑尿。 而这,正是彭家军的症结所在。 为何当年一支能与萧家军抗衡的强军如今沦落至此? 南越朝廷的无视,杨晋的打压固然是很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这帮兵将,自视太高了。他们难道真的以为去年萧乾避开鹰城,被追出三座城池,是怕了他彭家军吗? 若他们真是如此想,萧乾也大可不用给这帮井底之蛙面子了。 萧乾瞥了田克一眼,笑起来:“凭着亩产一千石的本事,让晋军闻风丧胆?那还真是有气势。” 底下的兵将们脸色微变。 田克道:“将军……此话何解?” 萧乾脸色也冷了下来,直接戳破道:“早起练兵两个时辰?本将军看,你们是早起耕地两个时辰!” “将军……” “南大营地处肥沃,我骑马绕了一圈,发觉许多种得极好的田地,然而军营周围并无农户,那地是谁种的?种的倒是挺隐蔽,有这个精神,不如多看看沙盘,长点脑子。” 萧乾意兴阑珊地笑道:“骗本将军一时也无甚意思,既然你们爱种地,那便去种,到时候全死在战场上,本将军也省事。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有几名千夫长憋不住了,正要开口,却见萧乾一摆手:“散了。”然后几个跳跃,身轻如燕地一手轻功,走了。 片刻后,校场炸开了锅。 常年无战事,将士们的军饷也一再被克扣,不好好练兵去种地,也不是独南大营这一份。但因噎废食,尤其在这风雨将至之时,便显得异常扎眼了。萧乾体谅这些兵将,但并不意味着他要对这股歪风邪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讽刺几句,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萧乾装完逼就跑,轻功走出去没多远,腿就受不住了,避开人单腿跳着钻进营帐里。 辽西辽东的战报都放在案上,萧乾看完,倒是舒了口气。 大晋的主将果然是他曾经的手下王诩。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萧乾知他,他不知萧乾,这便是最好的先手机会。 按照王诩的行军布阵习惯,萧乾凝神看着沙盘,令旗推移,不断推演。偶尔回身看一眼地图,默默出神。 以少胜多,在萧乾的前十几年里有过,而且还不少。但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精锐,而不是如今的游兵散勇。王诩行军中正,善大开大合,堂堂正正,所以此兵定要在奇在诡,才能搏出一线生机。 只是正面迎战的杨晋残部和南越军,能等到他的奇兵练成吗? 萧乾在营帐内一坐就是一天,晚间正要起身活动一番,却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喊声。 他凝神听了片刻,起身走出营帐,循着声音来到校场。 天色已然昏昏,暮色四合。 校场上队列整齐,随着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呼喝,刀枪挥舞。四面一圈点起火光,映亮一张张汗水涔涔的黝黑脸膛。 萧乾有点惊讶,不动声色看了会儿,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南大营像是憋足了劲儿,要给萧乾看看他们的样子,连续三天,早晚练兵,白日比武,还真都坚持下来了。萧乾却像是没看见一般,不搭理他们,猫在营帐里研究,直至一封封战报火烧了眉毛,才在第四日的清早,出现在校场上。 “这几日练得不错,”萧乾笑眯眯说着,一摆手,“抄好家伙,出城。” 这几天憋得实在难受,田克忍不住问了句:“将军,去哪儿?”他恨不能现在便跟晋军来个硬碰,让萧乾看看他们的厉害。 第67章 出井观天 在萧乾带南大营离开七日后,彭溪终于想起来这号人物,召来手下,打算关心一二。 “你说什么?”彭溪手里舞动的剑锋一转,唰地插在地上,她转头,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带了点掩不住的惊诧和疑惑,“付坤带着南大营,向北剿匪?” 送消息的探子面色古怪,想笑又想哭,迟疑道:“说是剿匪,但前两次都是被一帮土匪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南大营亡者不多,伤者却无数,士气备受打击。之前路过浮尧镇,他们模样太惨,还差点被当成流民打出去……” “第三次呢?”彭溪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探子的面色更古怪了:“第三次付坤将军说要教南大营一个无敌阵法,将士兵按老少分,老的在路边种地,少的一批在山林里埋伏,一批潜入匪寨。” 彭溪一头雾水:“如何?” “土匪们抢过村庄归来,兴高采烈骑马冲踏进水田里,被老兵们突然弯腰拽起来的绊马索绊倒。老兵们打斗片刻佯装不敌,败退入山林,又被藏在山林里的小兵们乱箭射来,人心慌乱之下,又见老巢火光冲天,便……溃散被俘。”探子道。 彭溪听完摇头:“不适沙场,小道耳。” 探子终于禁不住苦笑了下:“将军,属下话还没说完,付坤……他将那些土匪都收了!” 彭溪神色微变,便听探子接道:“不仅如此,他还安排那些土匪与士兵们真刀实枪地操练厮杀,光是这种比武,便折损了不少兵将。” 他忍不住道:“将军,这付坤真是陛下带来的吗?该不会是大晋派来搞我们的……” 彭溪听到此处,混沌的神色却慢慢露出一点恍然,她摆了摆手,道:“按照他的行程,还有几日能到辽西?” 探子抱怨怀疑的神色还未收干净,有些不明所以:“还有不到十日……” 彭溪颔首道:“那他还会再打两次土匪。就看着两次是何结果了。” 探子晕头转向地离去,完全猜不到顶头上司究竟是何用意,但任务该完成还需要完成,所以萧乾的消息便一波接一波很快传来。 且不出彭溪预料,萧乾在之后五天内,真的又打了两拨土匪。 而这两拨的战果,比起第三次,真是天差地别。 第三次土匪本就不多,实力也算不上太强。而最近这两次,却是经年盘踞的山林老匪,晋军来了都不一定能干脆利落地剿灭下来,更何况一群半瓶子水。 所以志得意满,以为靠着同样法子能再次取胜的南大营士兵们,被杀了个七进七出,死伤过半。 这是真的,毫不留情,无所作伪的死亡。 前一刻还和你喝酒撒尿,一块耍枪的兄弟,转眼便鲜血喷溅,头颅坠地。血溅了满身,劈头盖脸,腥气钻满心肺,睁眼闭眼都是死不瞑目的那双眼。那真真是午夜梦回都要惊出三魂七魄的魇症! 南大营人数锐减,伤患无数,但诡异的是,新收来没几日的那些土匪却一个都未曾倒戈相向,杀敌勇猛,还活下来不少。 老兵原本有人想带头围了萧乾,要讨个说法。但转眼看见这些土匪,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了,自己先把自己气笑了。 这是要上战场,脑袋别在裤腰上,谁的命金贵?他们是兵,不是老百姓,受了土匪的欺负可以去告状,他们该是接那份状纸,扛那份冤屈的人。还笑谁是老爷兵少爷兵,他们自个儿不就是吗? 连自身都护不住,拿什么去护卫家国?连恐惧都克服不了,又拿什么去抵抗死亡? 一把钝刀,也终于有了开锋的迹象。 但萧乾似乎没察觉到这种变化,他在这座山头守了整整四天,每天都要带人冲上去一遍。像是拿生死磨刀一般,不厌其烦。 四日后,他换了个地方,再次打土匪。这次土匪人少,连个寨子都没有,乃是游匪,滑不留手,极其狡猾。南大营的小兵们再次受挫,杀敌再勇猛,连敌人影子都摸不着也是白搭。萧乾让他们吃了三天亏,最后设计拿下了这窝匪徒。 此战虽然胜了,但南大营却再没人欣喜若狂,志得意满。 井底的蛙艰难地爬了出来,抬起头,望了望广袤的苍穹,心中有了畏惧,亦无所畏惧。 所以,当他们终于抵达辽西,在山林中意外遭遇晋军时,虽然实力差距悬殊,但却没有人往后退一步,也没有人贸然前冲,狂妄散队。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萧乾其实早有预料。 王诩虽长于大股兵力作战,但不代表他不知晓釜底抽薪,声东击西之道。而且萧乾教出来的人,必然山林战不俗,而萧乾对南越北部地形谙熟于心,若要说山林埋伏最佳,自然是这座山脉。 所以狭路相逢,实在并非巧合,而是早有谋算。 杀土匪,只是开锋。而要锋芒毕露,总需要更多的尸体倒下。 一帮土匪,萧乾单枪匹马也能杀个来回,但打仗并非是匹夫之勇。战场瞬息万变,萧乾就算再如何厉害,顶天了也就是能做到万军之中取敌军首级,至于保住手下一兵一卒,简直是痴心妄想,贻笑大方。 听说过将军拼死保护小兵的吗?胜仗是用命填出来的,学不会杀敌,便只能被杀。 萧乾见到对面第一眼,也没什么招呼不招呼的,直接举剑前挥,率先冲入敌阵。 南大营的士兵们大吼一声,喊杀震天,乌泱泱冲了过去。若不看蓬头垢面满身破补丁烂盔甲的装扮,还真有点如猛虎出闸般的气势。 话不多说,就是干。 那头晋军遇见对面的人,也有点蒙。 他们是今日刚刚进山,准备寻地埋伏的。为首的两个千夫长,带着人正要往一处狭长夹道的峭壁上去,却不想半路忽然窜出来一群灰不溜秋的野人,举着刀枪,大叫着就冲了过来。 这是遇上土匪了?还是山里的猴子成精了? 慌乱只有一瞬,晋军的队形被冲垮后,立刻便又训练有素地重整好,杀了过来。 两股洪流汇聚冲撞,萧乾在其中大开大合,直冲而上,奔着两个千夫长而去,没几下便将一个斩落在马,另一个要退,却见萧乾弃马一跃,直接跳上了自己的马背,刀还没转过来,后颈便是一阵剧痛,翻下马来。 晋军群龙无首,却也并不见多惶急。 南大营的见敌首已亡,多少有点振奋,杀敌更猛。但不可避免地,实力摆在那儿,仍是节节败退。 这场人数不多的小股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以萧乾利用地势之便,侥幸获胜。战后清点人数,南大营由出鹰城的一万多人,变成了三千人。 竟是削减过半。 南大营的士兵收拾残局,沉默地集合。看向身边,又是另一张脸。之前的那个,或许已然成了一具尸体。太残酷了,这是炼狱,要炼出一支能被称之为军的队伍。 萧乾在前头,勒马回身,看着这群早没了半点士兵样子一身匪气的泥猴子们,在一双双似有期盼的眼睛的注视下,呸地一声吐了嘴里的草茎,非常专业地评价道:“还是一坨狗屎。” 彭溪收到消息,先是摇头:“短时间内训出一支杀伐之师,或有可能。但只此一例。” 若是南越军都效仿这样,那恐怕晋军还没打过来,就自己先把自己消耗完了。本来就实力不行,还不能数量来凑,那就算是完蛋了。而若要按萧乾这样训练,不适合大规模的战场厮杀,也太过耗时。 显然,萧乾也是如此想的。 他也终于想起来彭溪这么个人,去了封信,说明这是他训练的先锋军,其余南越军,不论鹰城的,还是其他地方,最好还是按部就班,勿要轻举妄动,恐生事变。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晋皇城,一名身着玄色五爪龙纹袍的男子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飞檐上的瑞兽,将手上新传来的战报合上,手背青筋暴起,合上折子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的五官周正,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 但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温柔的人。 因为他就是大晋的皇帝,这座天下的主人。一个能谈笑风生毒杀义兄,满门抄斩忠良之后的狠辣帝王。 朱昆笑着将折子放下,微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山林战……付坤……负坤……真是你,死而复生,来寻朕的仇吗?” “那真是太好了,萧大哥!朕迫不及待……要再杀你一次……这回,不如试试凌迟?” 面上笑意盎然,瞳孔深处却阴翳密布,深不见底。 次日,晋军边境停战,遣使者和谈,内容很简单。 第68章 不攻自破 和谈。 南越上至朝臣下至平民百姓,万万都没想到,大晋都打到家门口来了,竟然突然要和谈。 京城里,方明珏已经回来有数天,夙兴夜寐,杀伐果决,将一干杨党余孽和太师的残党全都清理了个干净,快速提拔自己的人补上朝廷千疮百孔的窟窿。而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也都纷纷下放,以解各处燃眉之急。 起初方明珏还有些担心杨晋的军中势力会哗变作乱,想迟点再动。但萧乾却说了句:“我带萧家军十几年,死了之后,留存者十不存一。” 萧乾尚且如此,遑论杨晋? 果不其然,方明珏真的动南越军时,并未遇上什么阻碍。那些杨晋的死忠反倒是怕他翻旧账,个个都往上递折子辞官归乡。也不是没人想反,只是手下的少爷兵们不争气,一听要打皇帝,先尿了一裤子。 杨家真正的树倒猢狲散,不复往昔。 方明珏这样一番动作,朝堂动荡自然是免不了的。但眼下家国都动荡了,朝堂若还留着这帮蠹虫,那才真是要国破山河亡。 不破不立。 正如萧乾说的,方明珏是个惯爱剑走偏锋之人,赌得放手一搏,赢得也惊心动魄。 满朝大臣和京城的老百姓们,头一遭发现,他们现今这位皇帝其实一点都不软弱好欺,反而是个面黑心更黑的狠绝人物。朝堂上的人人自危还未开始,便在方明珏的雷厉风行下结束。 十几年的隐忍谋算,竟就这么机缘巧合,成了真。 而在这个关头上,大晋和谈的消息传来,便显得有些微妙。 能不打仗,当然好啊。大臣们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写奏折,打算劝方明珏舍弃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韬光养晦。但一批折子还没递上去,民间却先翻了天。 朱昆说要和谈,自然是心思恶毒。离间方明珏与萧乾是其一,离间南越君臣是其二,煽动民心是其三。 毕竟,老百姓都求个安稳的太平日子,谁愿意打仗啊?民心胁迫,方明珏不从,恐怕也有人要从。 但朱昆千算万算,没算到南越老百姓清奇的脑回路。看着话本在重文轻武的南越长大的他们,跟大晋百姓完全是两个品种。 在他们看来,晋军兵临城下也不需有多气愤,堂堂正正输了,很正常。但若是你大晋耍歪门邪道,要陷害杀害我们的皇帝,打我们皇帝的脸,那就是不行。我们皇帝的脸只能我们打,我们编排,你们敢动,就要打回去! 南越军缺的热血与勇敢,竟都在一帮逻辑感人的老百姓身上实现了。这于战争本毫无用处,但在此时,却是让朱昆的阴谋败得可笑至极。 和谈的消息方明珏还没回应,老百姓就先堵了皇宫的大门。 曾子墨从江南归来,重掌御史台,头一天上朝就被乌压压的老百姓堵在了皇宫门外。 车帘微微掀起,曾子墨侧耳听了听,靠在里面的肖弈面白如纸,轻声问:“百姓请愿?民意如此,看来这次和谈,陛下不从也不行了。你那请战的折子赶紧放下,才回来,莫要惹祸上身。” 曾子墨淡漠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他看了肖弈一眼,道:“你知道他们喊的是什么吗?” 肖弈抬眼,“什么?” “拒不和谈,要打便打。”曾子墨放下车帘,靠回垫子,“此处用不着你我,回府。” 与曾子墨一样,许多大臣一听一看,有的放下心来,有的赶紧撕了折子,也有的冥顽不化,还是犯言直谏。 方明珏将所有折子留中不发,停了今日早朝,再派新鲜出炉的户部参事徐慕怀去安抚民心,然后自己进了御书房,展开萧乾的信件。 萧将军操练南大营之余,还有心情写情信,图文并茂,生动形象。 只可惜画技堪忧,一张纸上画了几个舞枪弄棒的小人,一侧一行潇洒行书,写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自练狗屎始。 再往下翻,是一张张乱七八糟的画。有的画了一只握笔的手,指节修长,指甲圆润,如截挺秀修竹。是方明珏的手。也有只有一双眼和几根发丝的,还有模模糊糊的背影,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零散的回忆与思念。 最下面压着一张,写了两行字。 有匪君子,今我思之。 巫山入梦,**成诗。 方明珏一怔,将纸翻过来,盯着背面栩栩如生一丝不挂的画像,耳根处蓦然泼开一抹轻红。他转头望向窗外,桃枝空荡荡,桃花眨眼间便都谢了干净。 方明珏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信函内,一封封压进匣子里。末了,挂上把精巧的锁。如藏至宝般,金关玉锁,亦不能放心。 他捏了下那锁,声似风语轻微:“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方明珏这边诡异的发展,是萧乾万万没想到的。他身处深山老林,消息难免不畅,等得知朱昆的算计时,南越老百姓早就已经替他把大晋来的使者喷了回去,差点把萧大将军笑死在马上。 萧乾不意外朱昆会猜到他的身份,毕竟朱昆的爪牙实在是多如牛毛。 但他一点都不慌。因为一旦他的身份曝光,哪怕没人相信,只是谣传,也会对大晋造成影响。 那些在他死后离去的人,踩了他一脚的人,还愿意再次来面对他吗?他们在上阵前,会不会想起曾经的教训和兄弟情义,再下不了手?百姓又会怎么想?死而复生,天命在谁?当初萧乾的死,又有多少蹊跷?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朱昆可比他害怕多了。 萧乾堪称有恃无恐,带着人在山林里游走,沉迷于与小股晋军交手。从败多胜少,到慢慢持平。从最初的人数锐减,到愈战愈勇。越来越多的晋军投入进此,为了压制住他们这股邪风。 但萧乾就是以大晋雁北山林战而成名的,他就是个无底洞,来多少,就能咽多少。 而沿着山林路线,萧乾他们也很快地入了辽东地界,与早就被派过来打入南越辽东军内部的顾战戚,重逢了。 顾大人即便是个小斥候,也是风采依旧,见了萧乾翻身下马,贼眉鼠眼地凑上来,塞过来一个小瓷瓶,悄声道:“皇……将军,辽东特产……陛下之前托属下带回京几瓶,您先瞧瞧?” “少来,”萧乾一脚将人踹开,严肃道,“说正事。”手上却极其自然毫不含糊地将瓷瓶顺进了怀里。 顾战戚装没看见,正了神色,领着萧乾前去与辽东军会合,半路低声道:“将军,辽东军二十万,都是老爷兵少爷兵,只有一支强军……” 萧乾听出言外之意,挑眉道:“姓杨?” 第69章 速收辽东 “领兵的是谁?”萧乾回忆了下最近的情报,问道。 顾战戚皱眉道:“荣远,荣庆的庶弟。据说在荣国公不怎么待见这个庶子,幼年就将人赶到了辽东,常年丢在军伍里混着,逢人也不提起,像是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般。但此次荣庆随杨晋回京时,王谦却将荣远提拔成了辽东丰水营的主将。” 萧乾沉吟片刻,道:“王谦呢?” 顾战戚摇头:“他已称病,闭门谢客半月有余,据说上了折子要跟陛下乞骸骨。” 萧乾听了冷笑一声,马鞭一甩,“你听他放屁,他这是紧要关头撂挑子,对陛下示威呢。朝中无猛将,他王谦就排上号了,拿乔做样的,真以为非他不可?他不来迎不下令,咱们进不了辽东城。” 顾战戚没想到这点,一愣:“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属下……” 萧乾摆手:“无须如此。不进就不进,城外十里处,我依稀记得有块不错的地方?就先驻扎在那儿。” 顾战戚应下,一想也是。 如今本就情况危急,何苦与荣远多做纠缠?多了丰水营固然是助力,少了它,也不见得就必死无疑。况且若真的这般进城,里头的南越军见了外来户,被煽动下,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只是避而不见……也不代表可以真的置身事外。 顾战戚心头忧虑重重,但萧乾显然并没有这些忧虑。 因为他根本没打算置身事外。 彭家军在夜色降临前安顿好了,连晚间的操练都没耽误。现下已不需萧乾命令,他们便能自发地完成训练。 训练结束后,萧乾将几名千夫长叫进营帐。 “叫你们来有俩事。” 萧乾坐在上首,身上除了甲胄,只穿着件黑色单衣。刚在河水里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地垂着,额前的发丝向后捋去,面具摘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毛浓黑斜飞似剑,眼眸狭长深邃,抬眼挑眉之间锋利无匹。 一道疤痕横过小半张脸,将这种锋利陡然化为一股狰狞匪气。 被这土匪一样的大爷嗑着花生一瞅,几个千夫长先腿肚子转筋,满脑门官司地想是不是自己手底下有人犯事了。 萧乾一见他们反应,手里花生壳往外一弹,正中年纪最小的千夫长李冬的腿。 李冬嘴一咧,忍着没叫。 萧乾扫他们一眼,笑了:“都什么样,这么看我。好事,是好事。先坐下,傻站着不累?” 几个千夫长神色疑惑,挨个坐下。 萧乾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头一件事,朝廷派的粮草到了一批,还有些穿的戴的,兵器甲胄,是专门给咱们南大营的,明儿一早天不亮的时候,李冬先带人去辽西那边的山谷堵着,别让他们进辽东城,直接送到这儿来。” 几个千夫长一听乐了,李冬嘿嘿笑,直搓手:“将军,咱还有专门的粮草啊。兄弟们寻思着,不进城了,还不得把这身破烂穿半年?” 田克是第一个跟萧乾混熟的,开口也没什么顾忌,调笑道:“那哪儿能啊。咱们不要脸,咱将军还要呢。带着一帮臭要饭的上战场,咋打仗?一抬胳膊把晋军熏死?” 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花生壳掉下来,敲红了一片额头。 萧乾往嘴里扔花生:“少埋汰我。李冬带两千人去,先扫下周围的山地,别蹦出来个黄雀,把咱们这蝉和螳螂都给吃了。” “属下领命!”李冬起身,肃容道。 萧乾摆手让他坐下,继续道:“还有件事。到了辽东地界,出去辽东城五十里地就是天密关,天密关外就是晋军。咱们收了辽东军,就该上场子溜溜了,所以我打算提拔两个副将。” 几个千夫长一怔,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好胜之心。 田克反应过来,疑惑道:“收了辽东军?将军,您有法子了?” 萧乾顿了下,微眯着眼看他们:“这件事不在我,在你们。谁要是能办成了,办好了,谁就能当这个副将。” 几个千夫长看着他们的将军眯起眼,咧嘴一笑,不禁齐齐打了寒颤,心头发毛。 这是谁又要倒霉了? 当然是辽东军。 彭家军来到辽东,却不敢进城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辽东军各大营,辽东军本来便看不起其余南越军,一帮只知道养尊处优的老爷兵少爷兵,血都没见过,配和他们比?一群乡巴佬,不进来算他们识相。 辽东军,尤其是丰水营,优越得不行。尤其又听见传闻,说彭家军穷得一条裤子恨不能掰成两半俩人穿,脏兮兮的,一个个跟逃难的似的,更是不屑于搭理这帮叫花子。 但没两天,辽东城里忽然多出来许多生面孔。 一些穿着锃亮甲胄,牵着高大骏马的兵将们在城内各处又逛又吃,偶尔走在路上还谈论,说这个月粮饷发少了,才只有三两银子。 一直盯着他们的辽东军无意中听了,先是怀疑,他们号称最富的辽东军,一个月才二两银子,彭家军一个月能三两?哪来的钱? 但好奇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人出城去打探,结果得知彭家军新到了军饷,吃得好穿得好,辽东军根本没法比。而且偷窥他们比武操练,也并不是传说中虚软无力的花拳绣腿,挥起来刀锋绝对是带着血味的。 这批山林战杀出的狼群,因着消息闭塞,还未真正扬名。辽东军也不知道真假,越来越多的人出去看,回来后就辗转反侧,怀疑人生。 而在这时,方明珏毫不辜负萧乾信任地,批回了王谦的折子。 “既然王将军身体有恙,那便回乡静养。”小皇帝一点不含糊,直接踹了尸位素餐这么多年的王谦。 王谦也怒,但他不敢反驳。对比其他杨晋余党的下场,他这真可谓是顶级待遇了。再不依不饶地瞎说,恐怕他只能横着回乡静养了。 不过方明珏的圣旨只说了让王谦回家种地,没说让谁接任。 王谦心头一喜,觉着这是个机会,也许是皇帝照顾自己的呢?所以他收拾铺盖卷滚蛋的同时,顺理成章地又提拔了一把荣远,让他接自己的任。 荣远会练兵,但骨子里也没少了荣家特有的贪婪。正好朝廷给辽东军的军饷到了,荣远本来都是划给自己不足二成,但现下,这一来要庆祝自己升官,执掌一军,二来嘛,王谦有好处没忘了自己,自己也得有点表示。这么一来二去,新来的军饷便被扣下了足足七成。 所以,当辽东军的老少爷们们掂着手里那几个铜子,耳听着朝廷国库空虚,削减军饷的说辞时,心里的愤怒可想而知。 削减军饷? 要真削减了,门外彭家军的钱哪来的?大风刮来的? 若是以往王谦荣远不私扣军饷也罢,这回的事说不准辽东军还真会怀疑到朝廷偏心,或是其他什么阴谋诡计上去。但实在是往日里私扣军饷这事也没人遮掩,只是以往没这么狠,也没有隔壁的彭家军作对比。 没对比,没伤害,有了对比,这伤害便是叠加不止。 一时之间,城内辽东军人心浮动,怨声载道。 荣远一看这架势,以为是自己刚上任,不得人心,便狠狠惩处了几个人,来了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下可真是火上浇油,烧着了。 辽东军的几个副将直接在荣远去营地的时候,把人给堵了,闹着要发军饷。 荣远气极,但他也不是傻子,知道先不能轻举妄动,安抚下来再算账。 但还没等他安抚,便突闻一阵凛冽破风声,羽箭从天而降,他来不及躲闪,直接被穿喉而过,栽下马来。 辽东军惊慌大乱,却忽见一队队人马从远处林中突兀出现,训练有素地围拢上来,为首一人纵马奔来,手上还提着长弓,脸庞刚毅,扣着半边银质面具,遥遥大喝一声:“贼子伏诛,圣旨在此!” 辽东军副将们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这一句话里。 方明珏的第二封圣旨,来的时机就是如此微妙,直接落在萧乾手里,封了这位付坤将军为辽东军主帅,一跃超过王谦荣远,接了杨晋的位置。 辽东军当然有不服者,但萧乾入营便先砍了几个荣远的爪牙,又爽利地开了荣远的私库,当作军饷发了下去。 威逼利诱,算是全占了。 普通士兵感动得不行,反正都卖命,给谁卖不一样,这个好歹还能多吃口肉。副将们不是没有心生不满的,而是不敢。凡是不满的,都被这位土匪将军送去陪荣远了。这么个土匪,根本不讲理,还是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得好。 萧乾大概想不到,当年英俊威武的火威将军,已经在他成功地塑造下,变成了一位大名鼎鼎的土匪将军。 辽东军二十万编入,更名为鹰旗军。田克和李冬被提为鹰旗军副将,同掌南大营。另外编有东西北三大营,顾战戚提为北大营副将之一。 自此,鹰旗军的噩梦开始了。 要说以前训练彭家军,好歹还把人当人看。这回萧乾却不知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开始狠狠操练这帮兵将,练兵,行军,甚至要求真刀实枪地比武,不避讳杀人。但就算如此,萧乾也明白,等到真正打起来,恐怕也活不下多少。 因为这帮辽东军跟自傲的彭家军完全不同,他们见识过晋军的厉害,所以他们害怕,还未开战,他们已经先胆怯了。 这是战场上的大忌。 但眼下时间紧迫,萧乾只能先把彭家军散入辽东军中,先潜移默化一段时间,再以战养战,重新锻造这群将士。 眨眼半月过去,方明珏一拖再拖,终于回复了大晋:滚,不和谈。 朱昆不发一语。 第70章 攻城之战 消息一经传来,南越朝野沸腾。 不管之前晋军曾夺下几座城池,但如今一对比天密关,便都显得无关紧要。天密关占据地势天险,易守难攻,但若真的攻下来,那便是一马平川,直入南越腹地,再无其他要塞关隘可以阻挡。 大臣们都急得头都要秃了,方明珏却是从容不迫,带头开了私库,捐出一笔银钱做军饷。 皇帝做了表率,大臣们也不能干看着。一个个都咬着牙从裤腰带里掏钱,掏少了还不行,捐得太少过得太好,第二天上朝就得被曾子墨这臭石头喷一脸。 有大臣不服,上书劝方明珏,说陛下啊,咱们赶紧跑,这打不赢的,去年萧大将军一天一夜破天密关的事您这就忘了吗?咱那仨瓜俩枣顶不住啊,现在跑还能留条小命,继续繁衍咱方家天下呢…… 这封奏折在方明珏案头还没放热,曾经一天一夜破天密关的萧大将军新的战报便八百里加急送来了。 萧乾的人马比晋军提前三日秘密到达了天密关。 天密关原有驻兵两万人,加上萧乾带来的人,凑合一下也就顶得上对面晋军的一半。而且对面那扬尘滚滚,铁甲凛凛,一看便是虎狼之师,而反观这边,除了南大营有那么点血气,其他都是老弱病残酒囊饭袋。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但就是这般的强烈差距,天密关一战,却硬生生打了五天四夜。 晋军主帅王诩以追赶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萧乾为目标,也想创造个一天一夜拿下险关的记录。但万万没想到,时间越拖越久,伤员越来越多,战况紧张,却毫无进展。 “第五天了!”王诩在营帐里走来走去,面色阴沉,“连个鸟都没送进去,你们先锋营还自诩战无不胜?都是干什么吃的?!几块滚石几块木头就都把你们砸傻了吗?!” 先锋营的主将单膝跪地,垂首道:“将军,先锋营三千将士,已然损伤过半。不是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南越守卫太过刁钻。那圆木上滚了火油,落下便会引燃,就算躲过了木头,被火焰扫到,也要受伤。” 王诩冷笑:“本将军听不得借口。” 先锋营主将垂头不语。 王诩道:“天密关内的圆木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这几日下来,也到了头儿了。今日入夜后,本将军亲自带兵攻城,你们先锋营抽五百人,绕路去天密关的山谷,将运输木材和滚石的人都给我劫下。” “是,将军!” 王诩转眼凝视着沙盘,“投石车也都运到了,今夜若是还不成,你便不用回来了。” 王诩这边酝酿着最后的攻势,萧乾在天密关内也显然是到了最后关头。 关内的情况比王诩想象的还要不如。不仅圆木与滚石告罄,就是箭矢都不足以再应付一轮强势攻城了。新的粮草一直未曾运达,关内伤兵无数,还有百姓,几乎每日都有饿死的人。 萧乾一天也只有一顿饭,两大碗粥,清汤见底,米粒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匆匆喝完粥,如牛饮般灌进嘴里,然后继续低头,在沙盘上不断推演。田克站在旁边,一头雾水,根本看不懂为何在天密关打仗,却要推演大晋境内的沙盘地势。 “将军,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迟早被晋军困死在关内。”田克低声道。 萧乾头也不抬:“你想弃关而走吗?” 田克急了,想也不想立刻否定:“怎么会!咱们走了,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咱们让晋军吃了这么大亏,在这儿耽误这么长时间,他们火大着呢,攻进来了还不都是老百姓遭殃。” “我在等一封信。”萧乾突然道。 田克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萧乾却不再多说,抬起头,身体向后一靠,倚在虎皮椅背上,转而道:“最迟今夜,王诩必定发动最后的总攻。他等不及了,咱们拖他们这么长时间,已经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再等下去,朱昆怕是要让王诩提头回京了。” 田克一愣,“那、那该如何?咱们先把老百姓转移走?” 萧乾眯着眼,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但却有极亮的光从他的眼中射出,他笑了下,对田克勾勾手,一指沙盘上的一处地方,“未时之前,你带两百人在这儿多挖几个坑。” “挖坑?要埋东西?”田克疑惑。 萧乾一笑:“对,埋尸体。” 安排两队人马,萧乾便出了营帐,来到城楼上。 顾战戚正在城楼的楼梯上坐着,逗两个小孩玩,用草编的蚂蚱偷偷塞进小孩衣襟里,吓得小孩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顾战戚又嬉皮笑脸地去哄,一点架子没有。 萧乾过来,看了一眼,道:“今日申时之后,全城戒严,让百姓都待在自家的地窖里,别出来。” 顾战戚闻言神色一变,拍着两个小孩的屁股把人赶跑了,转头道:“将军,晋军等不及了?” 萧乾摇头,“是我等不及了。” 顾战戚目露诧异。 站在天密关的城楼上,前方一望无际,土黄与墨绿交错蔓延,不分痕迹。原野广袤,沙尘如暴,凛冽狂卷,呼呼地打在高耸的血红军旗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烽烟弥漫,有火光如潮涌,呼啸奔至,又如一线黑幕,从天际沉沉覆盖而来。 但今日他们的速度却似乎有些慢。 “投石车!”顾战戚眼睛尖,一眼看到那些晋军簇拥着缓慢推来的物件。 如今大晋的投石车可不是南越那些只能扔扔石头的小投石车可比,当年萧乾嫌弃那些投石车鸡肋,因此改进了一番。不仅准头高了不少,还能投一些掺了火药的巨石,落地便炸,凶残至极。 再看见这玩意儿,萧乾恨不能穿回几年前,一巴掌扇醒闲得蛋疼非要改进投石车的自己。 “隐蔽!”萧乾见士兵们有些慌,显然回忆起了曾经被投石车支配的恐惧,便立刻高喊一声。 这喊声惊醒了士兵们,他们条件反射般往后一钻。 这时城楼上的火光点起来,才看见这城楼与白天完全不一样了。剩余的不多的滚石都被搬上了城楼,倚靠着城墙的凹陷处,垒出一个个造型极其古怪的龟壳一般的小堡垒,兵将们都躲在后面,石头的缝隙微微捅开点,一支支利箭从中冒头。 王诩看了哂笑一声:“这么几块破石头,还真能抵抗住投石车的威力吗?痴心妄想!” “攻城!” 宝剑出鞘,呼声顿起。 “杀啊——!” 震天的喊声由远及近,十万大军经过连日的消耗已然不足七万,但此时全部集结,却仍如一片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了过来,铺天盖地。 “放箭!”顾战戚怒吼。 箭雨倏然落下,箭头带着火光,如星火划破天空。 第一波箭雨很快与冲在前面的先锋营撞在一块,无数士兵倒下,也有冲破箭雨的封锁,扛着梯子冲到城墙下的。远处的投石车正在蓄力,一块块巨石被搬运上去。 “啊!” 搭梯子的先锋营爬了没几步,却忽然梯子一歪,纷纷掉了下来。慌乱之间抬头,却见有南越士兵端着大锅往下倒,很快有人被泼了一脸,抹了两把大喊道:“火油!是火油!” 整个天密关的城楼外墙眨眼便被泼满了火油,墙面太滑,梯子很难搭住,但仍有人前仆后继地往上爬。另一边,一队大晋人马在盾牌的掩护下扛着巨木冲到了城门前,奋力撞向城门。 城门发出咣咣的轰鸣声。 萧乾从石头堡垒后跳出去,“加两百人到城门后!一定守住!” 城门后堆着小山一般的滚石,更多的士兵跑过去,共同抵着城门。 萧乾的箭囊很快射空了两个,他的手指因为太过快速地拉动弓弦,被刮得血肉模糊。他望了一眼另一个方向漆黑绵延的群山,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眼角的余光便忽然捕捉到了飞来的巨石。 “趴下——!” 萧乾的吼声在呼啸而至的烈火爆炸里仿佛被撕裂。 十几枚犹如半人大小的巨石飞射过来,如同天外陨落的星辰,裹挟的狂烈的火焰,砸入关内。爆炸声不绝于耳,几乎震得人头蒙,惨叫声和哀嚎声都被爆炸掩盖了,烟尘顷刻遮蔽了半面城楼,犹如阴云压空。 大部分石头都投入了城内,没有砸在城楼上,只有两颗,擦着城楼的边缘砸过去,滚滚碎石落下,城楼眨眼塌了一小块。 有南越的士兵哀嚎着栽下去,被炸得血肉横飞,葬身火海。 而晋军便如闻见腥味的猫一般,立刻聚集到破损的城楼处,纷纷向上攀爬。 萧乾冲过去,直接甩下一个火把,将整面城墙燃烧起来,然后长弓往身后一背,双手抽刀,凡是爬上来的连头都没来得及冒,便被砍翻下去。 晋军的弓箭手注意到了这边,弦声密集颤动,纷纷射来。 萧乾又一脚踹下一个人,便立即闪身一蹲,躲开了这波箭雨。顾战戚矮身跑到了他身边,满脸都是血和烟尘,低声吼道:“将军!坚持不住了!那些投石车再来一次,就全完了!” 第一回投石车估量不好距离,没投准,但第二回,可不会再犯了。 萧乾抬头望了一眼,突然眼睛一亮。 不,不是他的眼睛亮了。而是有一簇火光,遥遥地隔着烟尘烽火,烧进了他的眼底。 不远处本来一片黑暗的山峦中,陡然亮起无数火光,如蜿蜒的火蛇,游动过来。这动静自然也被看在王诩的眼中,他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便是不屑轻蔑:“援军?不过是多一批送死的。” 然而就在此时,先锋营的主将却快马冲来,肩头中了箭,半伏在马背上,一脸焦急地大喊:“将军!我们中埋伏了!” 王诩一惊,旋即皱眉,“他们还有多余兵力去埋伏你们?” 主将冲过来,几步到王诩面前,两马相靠,“南越早就设好埋伏了,我们一到那山谷就被前后夹攻……” 他越说却声音越小,王诩不耐烦皱眉,不由歪头靠近了点,“什么?”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王诩猛地瞪大眼睛,几乎在那主将拔出自己肩头箭矢的同时便抬剑去挡。 但却未料到,那断箭只是虚晃一招,在宝剑挡住断箭的一刻,那主将已然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悄无声息地踢出一脚,脚尖一勾,竟正中王诩后心。 “你!”王诩目眦欲裂,嘴一张,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却原来那主将的鞋尖弹出了一把刀,刀上淬了剧毒。 “保护将军!” “抓住他!” 晋军内顷刻大乱,众多刀枪围攻过来,那主将却翻身一转,从马腹下旋身而过,拉扯着王诩当肉垫,驾马往外冲。 而此时,一直死死闭合的天密关城门却轰然一声开了,那撞击的巨木来不及躲闪,险些被反撞出去。 烽烟密布,一匹骏马当先跃出,为首的人脸上半面银质面具,被火光映出血色的微芒。他奔出城门,身后跟着两千轻骑,直杀入晋军阵营。 晋军不得不承认他们一瞬间还有点懵。印象中只会抱头鼠窜的南越军竟然敢打开城门冲过来了?这不是在做梦?然而当冰冷的刀刃切过他们的脖子时,他们才意识到,变了,南越军变了。 不,确切的说,是这一批南越军变了。 两军瞬间冲撞在一块,彼此厮杀。 混乱中,高衡也险而又险地从敌军中央逃出一条小命,踹下王诩的尸体,快速离开战场。他身后仍有箭矢追杀不断,眼看便有几箭要射中他,斜地里忽然窜出一人一马,挥剑斩落羽箭,将他拦腰一扯,拢在在身前。 “疼疼疼!……轻着点!”高衡浑身没一处好皮肉,血流不止,疼得嗷嗷叫。 顾宴放轻了力道,一夹马腹,纵马飞奔,赶去与孙长逸他们会合。 这场晋军的总攻持续了整整一夜,待到天光熹微,晋军才如见不得光的黑色潮水一般,缓缓退去。 萧乾坐在马背上,视线扫过脚下尸横遍野的惨景,掠向远处,目光深邃。 “将军……”顾战戚喘着粗气,骑马过来,“您的人带来的消息,王诩死了,晋军后续的粮草也被烧了一批。他们这次退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再打来了。” 萧乾微眯着眼,溅到脸上的血污顺着银面具的边缘滑落,“他们还会再来。七万人,这次折损了不过一万不到,只是暂时败退。新的主帅来了,他们随时都会卷土重来。晋军从来都不松散懈怠。” 顾战戚面色沉凝,没有说话。 萧乾道:“但我们等不了了。坐以待毙,只是送死。” 顾战戚神色一动,“将军,您的意思是……” 第71章 连锁反应 萧乾这一命令,吓懵了新老兵将。 自他们听说大晋朝以来,便只听闻过大晋出兵打南越,还从没见过南越老寿星嫌命长,主动去撩拨大晋的。 但眼下这件事,却又很分明。 并非是南越龟缩不前,求和停战便能了结的。大晋对南越,已是势在必得。况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打就打,断不能支支吾吾,犹犹豫豫。若是如此,便是大晋军队训练再有素,也禁不住士气低落。 朱昆铁了心要打这一仗,萧乾便索性让他知道,这一仗并不是打与被打,而是鱼死网破的互搏。 南越军踏入大晋地界时,在天密关吃了败仗的晋军正好缩回晋南。萧乾完美地卡住了这个时机,提前两个时辰蹲在了山林里,在看见晋军的旗帜出现的刹那,挥剑而下。 晋军真是万万没想到! 这帮以前只能被他们随意宰割的小兔子居然敢越过边线,到大晋的地界来堵他们! 同样是刚经过一场硬仗,又连夜急行军,双方都是通红着眼,精力不济,气力虚浮。但晋军的士气已然被打击了,这是他们的逃亡之路,但却是南越军的进攻之路。 出其不意的埋伏,和士气的差距,短暂地弥补了双方实力兵力的不均。 而晋军或许压根儿没想到,南越军来了一万人,绝不是想来个一万打七万的传奇之战,而是单纯地,只要把这七万人冲散便可。至于杀敌,便是能杀多少算多少。萧乾要的从来不是区区几个人头,而是从根上,断掉这支晋军。 晋军只负隅顽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因着南越军的刻意,他们逃得毫无章法,四面皆去。 外围早有南越军围拢等待,如同伺机而动的猎人,就等着落网的此刻,抓捕战俘。 “将军!”李冬拄着枪窜上山头,“西边没堵住,跑了几十个!要追吗?” 萧乾甩了甩剑刃上的血,他的大刀在混战中早就不知甩哪儿去了,便随意拿了长剑,特意避开了自己最擅长的枪。 “追什么,”萧乾老神在在道,喉咙里的声音嘶哑至极,像含着凛冽风声,“让他们跑。” 李冬有点急:“他们跑了,岂不是去通风报信了?那大晋那边就有准备了啊。” 萧乾道:“要的就是让他们有准备。若是没准备,我们拿什么赢?” 李冬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自己人都不懂,晋军就更是摸不准这位来历成谜的南越将军的套路了,一时都有点踌躇生畏。 萧乾却不闲着,又乘胜追击,一口气把之前晋军威胁南越夺走的几座城池给抢回来了三座。这三座城不属于要塞,在晋军将领眼中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只派了一点兵力镇守,萧乾没费什么功夫便拿下来了。 而当这三座城独立出来,萧乾带着人截断了其他晋军抢占的城池的粮草货运,晋军才猛然惊觉,这三座城自己留着是没什么好处,但搁敌人手里他能给你捣乱啊。 虽说不至于伤筋动骨,绕个路一样运,但就是膈应人。 而这三城到了萧乾手里,便跟咬死了一般,谁来打也吐不出来,还经常反咬你一口。 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大晋京城,朱昆再能忍也还是气得摔了一套文房四宝。 大晋自萧家的常胜神话,到萧乾的战无不胜,便再没吃过败仗。这一下大晋朝堂可翻了天了,有人认为区区小国竟都敢蔑视上国,必须严惩,派兵,使劲打。也有人主张和谈,就因南越是个区区小国,所以只要不是逼急了,面临家国存亡的危机,都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主战派和议和派理所当然地掐了起来。 大晋朝堂平静了这么多年,头一遭这么热闹。 主战的骂议和的软骨头,议和的骂主战的穷兵黩武。双方从口舌之争,差点上升到抽了奏折互怼。 最后朱昆阴沉着神色一拍桌子,冷眼看向主张议和的户部大臣,沉声道:“大国,疆土毫厘之差事小,颜面事大。此战既开,势必容不得临阵反悔。” 主战的兵部尚书趾高气扬地瞥了户部尚书一眼,“陛下圣明。王大人,您心里可得摸清楚,咱们之前可不是没议和,结果人南越看不上啊,回绝了。不就是输了一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再打便是。要是议和那像什么?稍微一打就怂了,谁怕了谁?” 户部尚书沉默半晌,也不提国库空虚,军饷难支了,开口便直指要害:“那微臣敢问陛下,何人可当主帅?” 满朝文武瞬间哑然。 朱昆的神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按在龙头扶手上的手指蓦然一紧。 良将易得,一帅难求。能统兵作战的将军,往往很多,但能统兵作战,又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却是很难出现。若是放在以前,这个问题压根儿就不会有人提出来,因为有萧乾在,帅印便没经过别人的手。 但如今,萧乾不在了。 他曾经的属下,最高水平的那一批都挂印而去。他们聪明,所以心知肚明自己的大哥究竟为何而死。但忠义难两全,他们进退维谷,便只好抽身离去。 而其余的,便是诸如王诩这种,领兵作战倒是人才,但真的统帅全军,天密关之战就是个例子。看似天衣无缝,处处想到了,处处算计到了,但其实难以统筹全局,顾此失彼,太过狭隘。 王诩这样的还有很多,但就算再拉出十个,恐怕也没什么意思。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尴尬无语。 兵部尚书张着嘴,想举出几个人来,但仔细一想,若对面真是那般奇诡的统帅,去再多也是送菜。这嘴便张着,闭也不是,说也不是。 此事最终被暂时搁置下来,晋军一位主将临时充当主帅,暂领帅印。 朱昆也派人去找那些挂印离去的将军,而且很成功,有两个都有些意动。但这意动没持续两日,一则似真似假的传言便在大晋境内风一般流窜起来。 “哎,你听说了吗?南越打到大晋来了!” 茶楼酒馆,处处都是鼎沸人声掩饰下的议论。 “这怎么可能?!咱们大晋兵强马壮的,南越那些娘们唧唧的汉子……” 一人捂着嘴,贼眉鼠眼地左右瞅了瞅,小声道:“怎么不可能?你知道南越主帅叫什么吗?付坤!咱们萧将军,字就是俩字,负坤!而且听说那付将军戴着面具,面目有毁,恐是遭遇过什么不测……” 另一人大惊失色:“你是说……那是萧将军?!可……可萧将军为何帮着南越打咱们大晋?” 那人耷拉着眉眼,嗤笑一声:“这里边名堂可就大了。萧将军功高震主,当初的暴病而亡,可不知是真是假……” “怪不得当初跟着萧将军的那些将军都隐退的隐退,称病的称病……伴君如伴虎啊……” 大晋市井没有南越的开放,不许妄议朝政。但架不住这流言有鼻子有眼,还关系着百姓心中的战神,疯传起来当真惊人,等到想止的时候,已经止不住了。 而这流言是真是假,也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因为凡是听到这则传言的将领,与萧乾有旧的,全都再次关紧了门,闭紧了嘴,别说朱昆只是派了个人来,就是朱昆杵他们大门口了,他们也不一定敢开门。 民心所向,他们之所隐退,就是因为顾及着那点情义,顾及着自己的脸面,这要是东山再起,那是要被戳脊梁骨戳死的。 明知是人有心算计,但还是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况且,就算还有人敢站出来,但朱昆可不敢再用了。本来就一直疑心,时不时试探下这些人是否真的跟死而复生的萧乾藕断丝连,这下半挑明了,朱昆怎么还会让他们带兵去面对那个极有可能是萧乾的付坤?等着临阵倒戈吗? 无人可用。 只不过少了一个萧乾,当初大晋人才济济,将才如林的盛景,便如云烟般,散了个干净。 一直对萧乾的死没有太多感触的大臣和一些百姓,这时才忽然意识到,萧乾这个人,对大晋意味着什么。 而就在此人心浮动,左右为难之际,朱昆干脆利落地下了一道圣旨。 御驾亲征,太子监国。 谁也信不过,那索性把名将都带上,自己亲身上阵。而说起来,打仗能力朱昆或许一点没有,但统筹全局,运筹帷幄,朱昆作为一个皇帝,绝对是做得到的。而且,皇帝从根上便与普通的主帅不同,这里面蕴含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 若说晋军是一群狗,那朱昆的到来,便是让这群狗彻底疯狂。 “朕倒要看看,南越还能得意多久。”朱昆面目柔和地笑着,翻身上马,遥望南方。 但其实,南越虽然打了胜仗,但却并未像朱昆所想的那么得意。 因为他们陷入了当年朱昆的处境。 当萧乾第一封捷报传来时,满朝欢呼,满城欢庆,但当第二封、第三封,乃至更多的捷报传来时,这种气氛慢慢消失了。只会忍气吞声被动挨打的南越也有连战告捷的一天,这件事将付坤这个人的名声在民间推到了最高。 而方明珏的御案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封封为萧乾请封请赏的奏折。 所有奏折不管用了怎样的语调,都只有一个内容: 为付坤请封定国侯,回京受赏。 “陛下,他们这是慌了。”徐慕怀站在阶下,慢慢看完方明珏丢给他的奏折,谨慎地思忖着话语,小心道。 他知道皇帝与皇后感情极好,但如今皇后可并非皇后,而是一位连战告捷的将军。功高震主,远隔两地,连他都不敢确认皇后是否有被这声望名利冲昏了头脑,更何况这位从不信任旁人,疑心病深重的皇帝? 徐慕怀摸不清方明珏的心思,况且他本就与萧乾关系近些,此时更是不敢多言。 方明珏坐在御案后,漠然看着徐慕怀。 他比萧乾在时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许多。宽大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有些虚笼。他更消瘦了,但却更挺拔,更有威严了。一股压在他骨子里多年的气势终于在极致的隐忍后爆发出来,冲凌九霄。 他淡淡看着徐慕怀,神色清淡,乌沉沉的眼珠一落,压迫感却极强。徐慕怀察觉到那视线,腰背不知不觉弯了下去,冷汗湿透衣衫。 方明珏终于开口,声音不喜不怒:“他立下如此大功,这个定国侯是要封的。” 徐慕怀垂着头,蓦然闭上了眼,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意。 到底……在权力面前,哪来的什么情有独钟,至死不渝?还不若当时两人夹缝之中,依偎互暖,倒是羡煞旁人。也不知皇后若是知道重来一次,依旧被如此猜疑忌惮,弃之若废狗,可还会划下那一道伤,心甘情愿,远赴辽东? 徐慕怀心中感慨万千,为萧乾愤愤不值,却忽然见方明珏猛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似的,绕着御案走了一圈,站到窗前远望。 “……陛下?”徐慕怀有点诧异。 方明珏望着窗外,黑白分明的眼瞳似有远景投入,令他的眉眼陡然深了。他僵冷了许多时日的唇角终于动了动,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要封赏。但无需他回京受封,朕……亲自去赏他。” 徐慕怀一怔。 这句话,微微颤抖着,带着掩藏不住,也不想掩藏的期待,与浓浓的思念。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第72章 偷香窃玉 初夏已至,燥意渐生。 方明珏的銮驾带着整装待发的五万大军,快马加鞭,不日便进了辽西地界。 御驾亲征这件事不出所料受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但方明珏已然不是当初佯装软弱的小皇帝,他也不以势压人,也不专断独行,只是清淡平缓地开口,一句一句堵死了大臣们反对的声音。 完全没料到在早朝寡言沉默的皇上嘴仗功力居然这么强,很多大臣都严重怀疑曾子墨前几天进宫是给皇上开了小灶。 不过,御驾亲征于这些大臣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 一则皇帝去了前线,声望肯定是要占大头的,那位来历成谜的付将军就不足为虑了。 二则嘛,就是皇上此时膝下无子,后宫连个鬼影都看不着,若要有人监国,便是不久前被接到京城的端王世子方泽颢。而方泽颢只是一个小娃娃,肯定要倚重各位大臣,这就是机会。 这些文臣武将琢磨着的小心思,自然没能瞒过方明珏。但方明珏早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胸有成竹,也不惧那些小动作,等打点好一切,便施施然上了銮驾,启程北上。 一路走来,虽说人马众多,銮驾繁重,但却没耽误太多时日。萧乾得到消息时,方明珏的銮驾已过了田怀。 过了田怀没多久,便入了辽西。 路上一月有余,方明珏白日赶路,銮驾在半路换成了轻便的大马车,颠簸不已,拄着额头便震得人眉心疼。夜间歇息,还要处理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和奏折,没几日便又瘦了许多。 无意中在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面容,方明珏怔了半晌,懊恼地一拧眉,所有人马便从急匆匆赶着投胎似的匆忙,陡然变成了悠然闲逛般的慢腾腾。 到了辽西,方明珏更是下令多留两日,召来辽西最好的酒楼为自己天天烧菜。 伺候着方明珏的小德子大惑不解。吃得多也就算了,陛下还爱上了照镜子,天天悄悄捏自己的脸,小声叹息:“还未胖……” 小德子跟随王伴驾的徐公子嘀咕,徐慕怀啧啧道:“是怕有人心疼。” 有没有人心疼还不知道,但方明珏确实是莫名焦躁起来。 这一路而来,他虽催的急,但心中并未有什么恨不能生了双翼飞到辽东的急切,但当真的一步步踏入辽西,他才发觉,并非是自己的心不急切,而是他的这颗心早便自己偷偷飞走,不在他的胸腔了。 一想到不过百里之遥,萧乾就在那里等他,方明珏便是辗转难眠。 不过幸好,他是一个很有先见之明的皇帝。所以在这一夜时近三更,自己仍未有半点睡意时,方明珏便悄悄起身,未惊动门外的小德子,自己披着外衫,打开了床脚边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这箱子里究竟是何物,谁都不得而知,但它是自宫内搬出来,一路上銮驾坐马车,享受着与方明珏同等待遇的箱子,就算里面装的都是破烂,这身价也已不同凡响了。 但里面不是破烂。 箱子打开,凭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见几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两个小盒子。 方明珏先把衣物都抱到床榻上,再把两个盒子打开。 一个盒子是满满的一摞信函,另一个则是几幅画,两个小泥人,一本兵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挨个摆上床,这时倒不嫌脏了。柔软的指腹一个个摩挲过去,像是隔着这些冰冷的物件,触摸什么人温热锋利的眉眼,连日来有些郁郁的神色都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东西都在床上摆好了,方明珏才上了床,盖上被子,连同那些东西一起盖进去。 衣物有两件搂在怀里,更多的枕在头下,微微一侧脸,便能闻见那股熟悉而冷冽的气息,仿佛经久不散,一如这人盘踞心间。 方明珏将脸往衣物里埋了埋,还未来得及多回忆一些有关萧乾的记忆,连日来的紧绷缺眠便陡然压来,将他拽入黑甜的梦乡,沉沉睡了过去。 于是,当赶了一天半夜路,风尘仆仆偷偷溜来的萧大将军暗搓搓贱兮兮地钻进小皇帝的被窝时,便被方明珏一被窝的侍寝“爱妃”们吓了一跳。 萧乾怔了片刻,看着方明珏。然后看着看着,视线便掠过那被昏沉烛光蒙上静好清俊眼色的眉眼,落到了他半边脸紧贴着的枕头上。他伸出手摸了下,确认这枕头是他留在皇宫的衣物堆叠而成。 再往下,被子的边沿露出几块布角,仔细瞧了瞧,也是他的衣裳。 手掌伸进被子底下摸了摸,有点硬,是个泥人,再往里,攥到一沓信。 萧乾把信顺出来两张,对着烛火展开看。看了几眼,觉着有些不对,这信的内容是他写的没错,字迹也是他的,但看着委实别扭,仔细辨别了会儿,竟是临摹的。谁会这般无聊,专程临摹他这些胡言乱语的信函? 答案呼之欲出。 萧乾低下头,贴到方明珏面前,倦色浓重的眉眼微微舒展开些,舌尖一探,轻轻舔了下方明珏的鼻尖。 有点凉,像微冷的玉石。 方明珏似被这一下惊扰了,皱了皱鼻子,眼睫微颤。 被方明珏这平日罕见的软糯劲儿惊着了,萧乾忍不住又在方明珏的鼻尖上亲了下。只是这回唇还未离开,便被一双陡然睁开的眼盯住了。 萧乾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方明珏睁大的眼又慢慢半阖上,慵懒轻软地撩了下眼尾,慢腾腾伸出胳膊抱住了萧乾的脖子,脸抬起来,蹭上他的脖颈,声音微哑道:“唔……好久没梦到你了,萧乾。别生气……我……我不是故意瘦的……我好想你……想瘦了……” 萧乾又好气又好笑,呼吸都抖了。 他蹬了靴子,长腿往床沿上一伸,一手搂住方明珏的后腰带进怀里,一手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挑眉低笑:“就这么想我?” 迷蒙的眼看见那沓信纸,才恍然惊醒,这不是梦。 方明珏睁了下眼,随即又飞快地闭上,整张脸扎进萧乾的颈窝,只露出一截慢慢晕开薄薄绯红的纤白后颈。 萧乾心头一动,垂首舔上去。 方明珏肩胛微微一缩,整个人颤抖了下,然后抬起头来,吻了下萧乾脸上的伤疤。伤疤难得愈合得很好,不复当初的狰狞,但仍将萧乾整个人的面貌改变了许多。 “是瘦了。”萧乾捏了捏方明珏腰间,道,“辽东没什么吃食,不过我羊腿烤得不错,改日抢了晋军的肥羊,烤给你吃。” 方明珏胸膛微微起伏着,一时心绪难平,口中却淡淡道:“你怎么来了?晋越边境离不得你,没两日我便到了,这一趟跑来,你太累了。” “我想你,就来见你了,”萧乾笑道,“咱们行军打仗,就讲究个心定神宁,顺心意。若是我强自压抑,心思不定,仗也打不好。芝麻没捡到,西瓜也丢了,何苦来哉?” 方明珏掀被子起来,红着耳朵收拾他床上的东西,低声道:“都是歪理。” 手指按到信函时,却被萧乾一握,缠着手指摩挲,戏谑地问:“你临摹这些做什么?看我这狗爬的字难受了?” 方明珏面上的晕红渐渐褪去,抬眼看了萧乾一眼,轻声道:“你的那些……怕看得多了,损了破了,便都收起来了。” 萧乾沉默了会儿,等方明珏收拾完,合上箱子,爬上床,才膝盖一屈,半跪在床上,搂着方明珏的肩背,低声叹道:“陛下,你这是要我死啊。” 方明珏下意识反抱住他,微微一怔,便听萧乾接道:“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话音未落,便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皇帝砸向他胸口的一手肘,顺势向上一拉一压,按在床头,唇舌也随之压下。 方明珏挣扎了下,“放开。” 萧乾一顿,手松开了,微抬起身。 方明珏将他推起来,眉眼低垂,看不出情绪。他抿了抿唇,抬手去解萧乾的腰带,低声道:“我来……我想看看,你受了多少伤。” 萧乾摸了摸方明珏的脸颊,不动了,任由小皇帝慢慢解开他的腰带,扯开他的衣襟,一道一道地抚过他身上的伤口,一下一下吻过他的疤痕,然后按着他的肩膀,红着眼眶,慢慢坐下。 烛火昏沉,光影缭乱。 满满抱了一怀,连骨血都在拆融。 第73章 浮生半日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床帐内探出,准确无误地摸索到一件垂落在几案上的外衫,勾着手指挑进账内,悉悉索索的声响和轻微的闷哼声传出来,细弱得如同窗外扑簌簌的叶颤。 萧乾披上外衫,手却仍在被子内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 方明珏不堪其扰,半阖的眼挑起来看他,转头对着他的手臂就咬了一口,不疼不痒,就是琢磨人。萧乾拂开他眉间垂落的发丝,亲了亲他含着湿红水汽的眼角,没忍住,又嘬咬了一下,顿时让那片殷红更加浓艳了几分。 “舍不得了?”萧乾低哑着嗓子,贴着方明珏的耳边调笑。 暧昧的气息困顿帐中,犹未泄出一丝半缕,连带着萧乾靠近的朦胧的五官都无端笼上了动人心魄的光晕。方明珏看得微怔,回过神来,垂了眼,慢腾腾侧过脸,用自己的鼻梁蹭了蹭萧乾的,低声道:“你若立刻赶回去,便是两三日都未合眼了。” 萧乾享受了会儿方明珏难得的亲昵,才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方明珏痕迹斑驳的肩头盖住,卷起半面床帐,利落下床。 外面已经隐约传来了人声,天色快要大亮了。 “没事,”萧乾坐在床沿套裤子,“小德子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叫你,你再躺会。” 话音未落,一双手从萧乾身后绕过来,从他掌心里接过裤带,一勒,然后不缓不急地给他打了个结,身后传来声音:“你大可不必赶回去,我安排下,今日便启程,到了辽东辽西的交界,你作为主帅,自然是要来接驾的。” 说到此处,萧乾被美色冲昏了的脑袋终于露出一丝清明,他一把抓住方明珏的手腕,侧头道:“不是说好了吗?等我入晋,能保证你的安危了,你再过来。如今形势不算乐观,朱昆这两日也该到了,他自幼习武,脚程快些。” 方明珏就着这个姿势,探出半个身子,将头靠在萧乾的大腿上,“朝内已然稳定,曾子墨和周朝峰一文一武辅佐,泽颢监国,我左右也无甚大事……” 萧乾惊讶地捏了捏小皇帝的下巴,笑道:“怎么着,为了今朝费了那么大劲,得着了却又厌了?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嗯?” 方明珏在他大腿上蹭了蹭,转头亲了下,“想你了。” 萧乾听了,简直想抡圆了胳膊给自己一巴掌,看看自个儿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青天白日做什么春秋大梦。他难以置信地怔了会儿,见小皇帝蹭了两下犹不满足,又伸出两条错落了紫红痕迹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才恍然惊醒。 他将方明珏塞回被子里,辽西的早间天仍有些凉意,然后转身半压上去,亲了亲那两片被吻得有些肿的薄唇:“我也想你了。” 方明珏纯黑透亮的眼珠晃着一层淡淡的水泽,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萧乾的唇瓣。 萧乾将人罩在身体的阴影里,低笑道:“怎么了?这才几日不见,这般粘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得,要亲要抱……” “八十三日。”方明珏突然轻声打断他。 萧乾一愣。 方明珏垂眼道:“你离宫至今,已八十三日。”说完,却不见萧乾答声,搂着萧乾脖颈的手臂不由松了下来,唇角也绷紧了,道:“一时情难自禁,这般小女儿情态……” “唉……”萧乾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大脑袋一股脑往被子里一塞,使劲儿往方明珏怀里拱,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含含糊糊道,“都割给你,都割给你……” 方明珏被他大猫似的举动逗笑了,唇一抿,将他推起来,两人笑着贴了贴脸,一个拉上被子躺回去,一个利落地穿上衣裳,跳窗离开。 这一夜的放纵快活便如偷来的一般,等天光乍现,便得四散而逃。两人都清醒得很,胡话说完了,恣意的潇洒挥霍净了,该得如何,还是要如何。 萧乾眷恋地回望了一眼那扇被他亲手关好的窗子,身形极快地避开巡逻的侍卫,翻墙离开了。 他心知肚明,方明珏的御驾亲征是实打实的精心筹谋,而他的百里纵马,则都是他任性抢来的,多不得一刻耽搁。战场瞬息万变,现在的南越军还离不得他。 萧乾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溜出了城,城外留了马,出城便是快马加鞭,往回赶。 一路朝露伴尘霜,掠湿了萧乾的发鬓,隐约擦白。 从清晨奔至夜幕,终于是又赶了回去,还没到营地,萧乾就看见一队人马在山脚下等着,火把燃着,如夜色里飘摇的星火。 高衡遥遥地呼喝了一声,少年兴高采烈的。 萧乾到了近前,一拍高衡的肩,“哟,能起身没几日,就坐不住了?” 高衡笑嘻嘻,看着萧乾眼睛发亮。萧乾见怪不怪,拍拍他,便跟孙长逸边打马往前走,边说话。 以前萧乾的身份还没暴露前,这帮人看萧乾虽然也算是敬佩他的本事,好奇他的神秘,但别的都谈不上。但现下一经戳破,萧乾可算是收获了一大批对他崇拜不已的小弟。毕竟这些在萧乾死后仍留下的人,本来就是萧大将军的迷弟。 而关于萧乾身份暴露的事,经过这么久也已调查清楚。 其实颜知秋当初的怀疑只不过是佐证罢了,真正的缘由还是霖铃的出卖。霖铃虽未猜出萧乾身份,但却阴差阳错,将萧乾随手练的没来得及烧毁的字送到了朱昆手上。 朱昆早有怀疑,却隐忍不发,直到颜知秋身死,这根线终于得到了印证。 顾宴得知自己帮了倒忙,歉疚不已,但这等事,谁又能说得准? “前方来了消息,”孙长逸道,“朱昆已经到了晋军中。” 萧乾脸上笼着浓重倦色,眉眼却神采奕奕,“来得快,也未必不是好事。” 孙长逸看他一眼,低声道:“依照朱昆的性情,势必要拿下天密关。天密关经之前一役,还未修缮完毕,难以再扛一遭,就算有皇上带来的五万大军,也很难保下。” 毕竟朱昆也不是一个人赤手空拳来的。大晋在兵力上,确实优胜于南越。 萧乾沉默了片刻,道:“弃天密关,退守百义城。”他这句话说完,不等孙长逸开口,又道,“我之前让你送出去的那封信,何时送走的?” 孙长逸张了张嘴,一腔话语咽回去,道:“这两日晋军封锁不严,前日夜里我命人分三路送出去了,不出意外,今晨便到了。” 萧乾笑了:“好啊,这回请朱昆玩个大的。以往沙盘阵演,都是我让着他,他莫不是还真以为自己有几分用兵打仗的才干?可醒醒。” 孙长逸有点无言,他怎么记得萧乾和朱昆从小到大的沙盘阵演,赢的都是萧乾?想着,还有些同情朱昆了。 仿佛从一认识小萝卜丁一样的萧乾开始,朱昆就一直处处被压一头。一个皇子,哪怕当时再不受宠,却竟然不如一个将军家的孩子在老皇帝面前讨得喜欢,这可是奇耻大辱。也就是朱昆从小心机深,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形象,忍得滴水不漏。 后来十岁出头的萧乾被送出京城,到了战场,朱昆以为自己可算苦尽甘来,喘了口气,再不用活在别人家的孩子的阴影下了,却不想,没几年萧乾在战场上的威名又传了回来。他不仅要压下一腔嫉恨,还要假惺惺哥俩好地去拉拢这位少年将军。 可不容易等到登基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还要依仗萧乾平天下,定四方。朱昆一直在忍,一直在等,直到四方平定,直到他在民间的书册上看见一句话—— 时人不知圣上岁庚,却常念将军诞辰。 杀机早有,此时难耐。 每每回想起萧乾震惊愤恨地看着他,唇角淌下一缕又一缕黑血的场景时,朱昆向来平静的心便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终于将这个名字从头顶抹除掉了,恨不能仰天长啸,下旨普天同庆。 但这才过了多久,这个名字的主人,又回来了。他是厉鬼,来找他索命的。 朱昆从睡梦里惊醒,猛地睁开双眼,脊背紧绷了一瞬,又悄无声息地松缓下来。他平静地抬手抹了下额头,一手的冷汗。 账外已亮了,他翻身起来,屏风外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进来伺候。门外候着些时候的几位主将也得了召见,鱼贯而入。 朱昆坐在桌边,就着小菜喝一碗白粥。 他昨日来到军中,虽少时练武,但到底荒废太久,身子骨连日折腾,有点挨不住,便早早歇了,没来得及见这些人。如今打眼一看,见这几人神色各不相同,怯怯者,桀骜者,默然者,谄媚者,一眼便知,人心各异。 几句场面话过去,其中那个面色桀骜不驯的似是忍不住了,瞅了朱昆两眼,竟直接开口道:“陛下,近日军心不稳,有传闻说萧大哥是您杀的,这事是真的吗?” 此话一出,账内所有人顿觉一阵冷风刮过脖子,项上人头晃晃悠悠,马上就要掉了。 另外的将领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位仁兄竟如此憨直,他死不要紧,拉着他们死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所有人惶恐跪下,正要说话,却见朱昆筷子往碗上一扣,清脆一声,震得人冷汗如瀑。 朱昆也果然不负众人所望,轻描淡写,眼也没抬道:“拉出去,斩了。” 既然军心不稳,人心有异,那他就把这些异心一个个全给斩了。他大晋就是人多,少这么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将,还能闹出什么来? 而且他砍人是因着以下犯上,可并非是承认了谋害萧乾,更何况就算他杀了萧乾又如何?君臣有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能翻出花来? 议事在战战兢兢的氛围里结束,胆小受怕的年轻将军一出主账,就挤进了一直沉默应诺的国字脸将军的营帐,拿起茶壶来就往嘴里灌,喝够了一抹嘴,一脸悲痛愤怒地压着声音道:“皇上……这是疯了吗?!” 国字脸将军不说话。 年轻将军坐下又道:“张华虽平日有些愣,却绝不是莽撞之人,今日怎的……” 国字脸将军往茶碗里倒了点茶水,手沾湿了,在桌上写了一行字。 年轻将军一看,猛然抬头盯着国字脸将军,便见他一直紧闭的嘴抿了抿,叹出一口气,苦涩道:“只当他命不好。” 第74章 同骑共心 萧乾走了之后,仿佛连方明珏的睡意也一同裹挟而去了。 方明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最初还能闭着眼,后来索性连眼都闭不上了。浑身的疲乏倦痛也压不下他鼓涨的心口,像有把火融在了里面,热腾腾的,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让他颇有几分躁动难安。 练了十几年养气功夫,却一朝破功。 方明珏靠着枕头出了会儿神,兀自笑了。也不等小德子来叫人,扶着床沿起了身,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裳。 许是真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萧乾昨夜折腾得过分,方明珏起了身,便觉腰间酸疼不已,两条腿也微微发着抖,手掌按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了些。身上早已被萧乾半夜偷偷去外面拿了热水擦过,倒还算清爽,只是这一身痕迹,实在是不好让人伺候。 方明珏慢慢穿好了衣裳,拉了下床头的丝绦,唤小德子进来。 用完膳,方明珏又略歇了一会儿,觉着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命人准备,明日启程入辽东。 小德子领命下去,仍旧是懵懵的,命令传到徐慕怀那里,徐慕怀正拿着把锋利的小刀对着镜子修眉,比寻常女子还讲究。 闻言,徐公子小刀一顿,指尖拂了下眉,神色一瞬间变得有点贼眉鼠眼:“啧,昨夜有狼来了啊。” 小德子不解其意,直到午后方明珏前往前厅召见辽西新任太守,那有些怪异的走路姿势出现后,小德子才恍然大悟,随即痛心疾首,肝胆俱裂,苍白着小脸送方明珏进去后,跑到后堂揪着徐慕怀使劲摇晃,“陛下……陛下……竟然……” 俨然一副颠覆三观的模样。看来当初不管萧乾怎么五大三粗,也还是有一批人坚信陛下是在上面的。 直到翌日启程,小德子也仍是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用冷水拍了拍脸,才强打起精神。 方明珏的马车自然是慢,晃悠了两天两夜,才慢悠悠入了辽东。 刚一踏入辽东地界,前方便出现了辽东军的大旗,并排迎风而展的还有一面“坤”字旗,旗子底下一队人马迎着午后骄阳等候,遥遥地,便能看见为首一人,身姿高大挺拔,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猎猎飞扬,一甩马鞭,奔着大军而来。 “微臣付坤,叩见陛下!” 大军戒备,萧乾便翻身下马,隔得远远的,单膝跪下。 马车刚刚停稳,车帘便被一把掀开,方明珏身穿皇帝常服,下了马车,长身玉立,一摆手,人马分开,萧乾起身走来,身后的骏马踢踏了几下,嗅了嗅萧乾的后领,竟也跟着走了进来。 “陛下,辽东战事紧张,恐有贼人不轨,微臣特来接驾。”萧乾脸上再度扣上了那半张银面具,行了行礼,一丝不苟道。 方明珏身后的徐慕怀和小德子眼角齐齐一抽,仿佛看到一只大尾巴狼装成忠犬上门拐人。 方明珏抿了抿唇,颔首道:“爱卿有心了,前面带路。” 萧乾应着,眼神犹如小毛刷,在小皇帝脸上刮了几个来回,意犹未尽地收回去,转身将走。步子刚迈出去,却听身后一声清冷男声:“爱卿且慢。” 萧乾诧异转身。 小皇帝微垂着眼,面容冷淡,气势不凡,但开口却是:“既已到了辽东,便该领略一番马背风采。马车颠簸困顿,朕甚是难耐,听闻付将军马术了得,不若带朕一程?” 周围的人立刻变了脸色,眼神陡然微妙起来。 徐慕怀一脸惨不忍睹,低着脑袋恨不能把脸扎马屁股底下。看来这俩人是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了,怎么着,大战在即,这还要娶个继后? 萧乾却对周遭的注视视若无睹,强压着翘起的唇角,怀揣着满腔的兴高采烈,一躬身:“能载陛下,是微臣的荣幸。” 身后的马儿也像能听懂似的,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于是,在所有人都还有些淡淡的懵逼的时候,萧乾已经扶着方明珏上了马,然后翻身坐在了方明珏身后,双臂环腰穿过方明珏腋下,拉住缰绳,一踢马腹,溜溜达达跑出了南越军的队伍。 徐慕怀抹了把脸,细眉一挑:“都愣着干什么?跟上!” 萧乾纵马跑出去,很快穿过等候在原地的辽东军,他随意打了个手势,队伍便立刻调转马头,跟了上来,比起还在原地有些混乱的五万大军,不知强了多少。 萧乾一马当先,跑出去没多远,低头咬了下方明珏的耳朵,“侧着坐?” 方明珏要骑马也并非是只为虐狗秀恩爱的,而是那马车坐着实在是受罪。萧乾那日折腾得太狠,辽西到辽东的官道又实在是太难走,这马车坐得方明珏屁股都该颠成八瓣了,放了软垫也是不舒服。 骑马也颠,但只要他侧着坐,往萧乾怀里靠靠,还是稍微舒服些的。当然,这或许也只是有情饮水饱罢了。 萧乾控马有术,轻而易举让方明珏在马背上换了个姿势,而且骏马飞奔,跑得竟然比马车还稳当几分。 方明珏被萧乾单臂揽着,侧脸被迎面吹来的风沙拂开长发,一抬眼,便正好看见萧乾的鼻梁。他与萧乾共骑许多回,但却好像从未有一回,如今日这般轻然自在。 大队人马一路疾驰,很快看见远处城池。 “不是天密关?”方明珏遥望了一眼,诧异道。 “百义城,”萧乾道,“昨日朱昆率兵开始攻打天密关,我已命人撤出了,今晨时候还剩下一百余人,我带着他们装了装样子,演了场空城计,午前撤了,现今朱昆应当看出了不妥,天密关已经破了。”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百义城,加急信函便直怼到了萧乾面前。 天密关破,朱昆乘胜追击,追向百义城。 “你有后招?” 方明珏坐在软榻上,见完大小官员已面露疲色,萧乾索性将军务打包,从书房挪到卧房,边备了热水给方明珏泡脚,边翻阅军报,翻完了,又连写了几封信,喊人发出去。 “前后夹击,釜底抽薪。” 萧乾坐到方明珏对面的小凳子上,正要挽袖子当洗脚工,却被方明珏湿漉漉的脚丫子踩了下脚,“你也脱了,一块洗。” 这可是个新奇事,萧乾还从未跟人一块泡过脚。 当下脱了鞋袜,将脚丫子踩进木盆里,水满得快要溢出盆沿。 四只脚丫子互相去踩对方,最后两只白嫩的脚被带着细小疤痕的恶霸脚制服,牢牢夹在中间,用脚掌搓揉着。萧乾用脚将方明珏的脚搓得红彤彤的,道:“朱昆傍晚便会到百义城,他正在气头上,会试探进攻一次,但真正的总攻恐怕是在后半夜。” 方明珏道:“守得住吗?” “天密关若真要守,也守得住。但也仅仅是守得住。”萧乾微微一笑。 方明珏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微动:“你要杀朱昆。有几分把握?” 萧乾有些答非所问:“恐怕很多人都忘了,我身边最初这批人是彭家军南大营的,而有南大营,怎么会没有北大营?此次我弃天密关,正是为了引朱昆来百义,如此一来鹰城前往天密关的一条险路将会疏于把守,彭溪会带兵与我们前后夹击。” “晋军骁勇,十余万人。”方明珏道。 “若是一股绳,哪怕只是百人,也可敌千军,但若是一盘散沙,哪怕千军万马,也不敌区区百人。”萧乾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 方明珏恍然道:“你在晋军内部动手了?” “孙长逸动了暗棋。”萧乾言简意赅,他看了方明珏一眼,笑着倾身吻了下,“你呢,陛下,在大晋京城,你就没有后手?” 方明珏被萧乾舔过唇缝,如柔软的羽毛拂过,微微闭了闭眼,轻声笑了:“等着,也就这几日了。” 当日,晋军大军压境,强攻百义城,南越军死守两个时辰,晋军退去。 南越军夜间四更换岗,城楼上有人擎着火把,开始悄悄眯眼打盹。 第75章 刺杀之始 朱昆一想到对面的主帅是萧乾,便从未想过虚晃一枪,就可以真的在之后的真刀实枪中轻而易举地拿下百义城。 但也正因他对萧乾的了解,仍有些故步自封地停留在萧乾擅长奇兵缓招,却并不一定应付得来快打快进。所以他急切地打到了百义城,丝毫没有顾虑大晋军队已呈现出一股隐藏的疲惫。 百义城内刹那灯火通明,城楼烽烟高扬。 方才还死寂如沉水的城池,在晋军悄无声息地靠近到半里地范围时,如打盹的猛兽般,瞬息睁开了猩红的兽瞳。 “杀——!” 无数的火把如汹涌的火海淹没城楼,铁甲的碰撞声仿佛助阵般,鼓噪着震天的喊杀声,澎湃而强悍。随着这声音而下的,便是漫天火雨,弦羽颤动声几乎连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巨大蜂鸣。 晋军虽说一直在警惕着,小心翼翼地前进,但架不住南越军实在是太突然了,声势吓人,在他们攻势还没彻底摆出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反击了。 匆忙地举起盾牌抵挡,利箭钻过缝隙射穿眼瞳,惨叫声响彻灰蒙蒙的夜空。 晋军中的混乱只有初时的一会儿,将军们很快发号施令,稳住了自己的部下,朱昆的战车也出现在不远处,没有靠近箭雨火海,但皇帝亲自上阵打仗,这对于士兵的鼓舞,是不可估量的。 投石车如潜行的暗夜兽类,裹挟着巨大的声响靠近,火石开始填装。 这次的攻势远比天密关更猛,萧乾的战略却似乎并不如在天密关的时候,只是一味地严防死守。这次百义城的准备却比天密关还要强些,滚石与圆木准备充足,砸落下一波又一波贼心不死的攻城兵完全不在话下。 只是面对投石车,百义城的守将也不得不暂避风头。 百义城前方的地势并非是像天密关那般广阔无垠,反而是起伏崎岖,连接山道,所以投石车想要瞄准便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砸出去十个,也不一定有一个能中了城楼。 萧乾冲在最前面,像下饺子似的,一脚踹下一个试图爬上来挑衅他的攻城兵,同时手上开弓,三箭齐发,几乎箭无虚发。 双方死伤无数,这场激烈的消耗战,打得天昏地暗,从漆黑一片的四更天,打到日上三竿骄阳似火。 豆大的汗珠带着疲软的倦意和滚烫的鲜血从额角滑落,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城楼上不断有士兵矮着身子跑动,将尸体和受伤的兵将抬下去。 有血积洼,黏黏糊糊地撕扯着萧乾的靴底。 他被顾战戚替下去一会儿,风风火火地跑下城楼,钻进草棚。头盔摘下来,里面鬓发全湿,挥汗如雨。 方明珏在草棚里十分接地气地给将士们送水鼓劲儿,还跟李冬聊了聊行军打仗,李冬腿断了,翘着脚坐着,对着已颇具威严的小皇帝支支吾吾,红着大脸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转眼一见萧乾进来了,立刻一嗓子:“将军,陛下找你呢!” 萧乾一听,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个痞笑,扯了个湿抹布,摘了面具一边擦脸一边走过来:“你小子,没大没小的,在陛下面前瞎喊什么?” 李冬做了个鬼脸,装死。 方明珏端了碗水给萧乾,萧乾仰头就灌,溢出来的水泽漫过喉结,滚进衣领,方明珏的视线顿了下,微微转开,道:“快结束了?” 萧乾对一个小兵招了下手,小兵送过来一套衣服,萧乾边换边道:“快了,朱昆也知道我是块硬骨头,这回啃不下,是不肯继续伤筋动骨啃的。他之前被胜利和愤怒冲昏了头,现下也该反应过来晋军的气势不足,还有半个时辰,就该退回去休养了。” 说完,衣裳也快手快脚地换完了。 一身漆黑劲装,外面披了件晋军的铠甲,脸上的污痕没有完全擦净,令他的面目仍有些模糊。 方明珏看了他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穿成这样?” 萧乾很想随口胡诌个理由,来个先斩后奏,但气管炎这个属性已经从里到外将他泡了个透,方明珏蹙下眉,他一肚子的草稿到了嘴边,都变成了耿直的大实话:“擒贼先擒王,我要去杀了朱昆。” 方明珏一把攥住了萧乾的胳膊,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萧乾看了看四周,这么多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还真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投石车已经撤了,不用担心脑袋上空降大石头,萧乾便拉着方明珏走了出去,到一处僻静地方。 方明珏攥着他的胳膊不松开,萧乾往墙后一转,飞快地亲了下方明珏的嘴,低声道:“这场仗至关重要,必须赢。彭溪的人送来消息,他们已经埋伏在了晋军的退路,等下他们撤退,必然大乱,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次朱昆就会有了防备,再难成事。” 方明珏缓缓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南越军与晋军的差距短时间内难以弥补,”萧乾沉声道,“持久消耗下来,输的肯定是南越。只有出其不意,方可制胜。” 方明珏抬眼看他:“这是你早有的打算。” 肯定的语气,没有任何疑问。 萧乾不要脸地咧嘴笑,用鼻尖蹭了蹭方明珏的鼻尖:“我怕你担心。” 他不仅是怕方明珏担心,他还知道自己此行是必去无疑,无论方明珏还是他,绝没有第二个决定。若早告诉方明珏,除了让他忧怖难受,再没有其他用处。 “我不担心,”方明珏牢牢攥着萧乾胳膊的手微微抽搐了下,缓缓松开,声音微涩,“如今战事吃紧,我也明白形势,不会任性妄为。你以前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我首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方明珏。我不会忘。” 萧乾拄着墙面,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笑了下,“长大了,我的陛下。” 方明珏垂着微颤的眼睫,轻声道:“现在长大了,以后还会变老。你可要记得回来看……看看我老了,你还喜不喜欢我……” 一瞬间心底涌出的酸涨几乎如楔子般将萧乾的双脚钉在原地,他直起身,理了理小皇帝的头发,转身走了。 刺杀一国皇帝,谈何容易?尤其是在上次天密关,王诩被刺杀之后,晋军难道是傻子吗,还不知道防范? 但正如萧乾所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根本没办法放弃这次机会。因为纵使他用兵如神,也无法真的保证可以让南越打赢大晋,也正是他用兵如神,才明白,现下的胶着局面都是暂时的,照这样打下去,晋军取得胜利,是早晚的事。 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又岂能真的放下?就算他方明珏做个千夫所指的懦弱昏君,带着萧乾临阵逃脱,但又真能躲避着一切吗? 这场仗从来不是赢与输,而是生与死。 萧乾必须拿命去赌这一场,以伤换伤,甚至,以命换命。 方明珏独自在墙边站了会儿,直到城外退兵,四处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窒息。 “陛下!陛下!陛……陛下您怎么在这儿?顾将军正找您呢,晋军撤兵了,还要您主持大局……”小德子找来,连声喊他,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往外走。 萧乾离开,城内的主帅权自然落在了方明珏身上。 他从未做过这些,但有顾战戚在旁辅助,方明珏又自有能力,战后的善后便进行得有条不紊,混乱的场面很快平静下来。直到他途经徐慕怀的身边,徐慕怀愣了下,为他倒了杯茶,双手递上。 方明珏伸手去接,却在碰到微凉的茶碗时猛地攥住茶碗,摔了出去。 “哗啦”一声碎瓷响,瓷片四溅。 徐慕怀吓了一跳,瞬间满脑门汗,完全想不到自己好心拍个龙屁怎么还拍龙屁股上了:“陛、陛下……军中一时热水难寻,微臣见您手……手抖得厉害,这茶还算温凉解暑……” 方明珏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 徐慕怀立刻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方明珏将手掌翻过来,低头看着被小瓷片划出一道细小伤口的掌心,血水渗出些许,染红了小半边手掌。他掏出一条帕子来,慢慢擦血,擦着擦着,手掌抬起,连带着掌心的帕子,一同捂住了眼睛。 凉的。 茶水,是凉的。 木然的脑子瞬间开化了般,方明珏按在眼睛上的手指骤然缩紧,轻微地抽搐着,然后他慢慢弯下腰,从椅子上滑下来,抱住了腿。 而城外,缓缓撤军的晋军中,萧乾改头换面,不知不觉混了进去,扛着枪跟着跑。 晋军重气势,即便是退兵也喊得声势极大,很壮人胆。萧乾跟着身边的士兵一块嘶吼,胸腔如破风箱般拉扯着,吼声里像堵了团湿棉花,沉重压抑。 跑在他身侧的小兵奇怪地看他一眼,小声低吼道:“老弟!咋地了!喊这么卖力,可多不出一碗饭!” 萧乾脸上黑乎乎一片,掺杂着血污,表情和面目都看不真切,只有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通红至极,喉头滚动,嘶声回答:“……想家了。” 才离开就想了。 这真不像个像样的生离死别,他伪装得风轻云淡,固执地粉饰太平,突如其来,又早有预谋。他甚至都没好好亲下小皇帝。所以,他更要好好回去,让小皇帝咬他骂他,撕扯着他的喉结警告他再也不许以身犯险。 “陛下有令,全军靠拢!”前方忽然传来大喊,打断萧乾的神思。 萧乾神色一震,翻涌的潮思刹那压下。 第76章 功成难退 晋军撤退得并不仓皇,后有殿后的步兵,前有探路的先锋。 在临近退路□□前,几大营收缩聚拢,护卫在中央的战车四周,警惕地前进。 但是再如何警惕探路也没用,晋军一来已然气势松散,疲惫不堪,二来并未得到任何信报得知有人突破他们的封锁,摸了过来,三来嘛,自然也是根本不相信被完全压制的南越军还有反击的余力。 萧乾身在其中,将这声势浩大之中的疲软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不着痕迹地随着有些混乱的士兵向里跑去,前方的战车越来越清晰,后面布帘低垂的小窗被昼光裁出一片模糊的人影。 朱昆的战车与马车类似,但更大也更结实,窗口极小,在萧乾的位置看来不过是米粒一般。前方更有高头大马时而晃来遮挡,人头涌动,枪戟扰乱,若要一击必中,困难不小。 先锋营率先进入□□,微热的燥风平地卷起,两侧苍翠的岩壁却沁来些许寒凉潮气,很快将这股燥热转为阴凉。 满头大汗的晋军一进□□,都不禁露出一脸享受放松的表情。但这表情持续没有多久。在紧随先锋营的大军主力全部进入□□后,头顶忽然传来嗡然巨响,轰鸣震耳,仿若地动天摇。 岩壁的翠绿被陡然劈砸开来,众人仓促惊惧仰头,只见无数巨石从天而降,轰隆隆夹带雷霆之势一般,砰砰砸下。 伴随着这些巨石的滚落,两侧岩壁上猛然刺出几面南越军旗,其中一面蓝底黑字,迎风一扬,烈阳下如炽如炫,硕大的“彭”字清晰可见。 “有埋伏!” “护驾!” 骏马扬蹄嘶鸣,凄厉混叫,从巨石的缝隙钻射过来的箭雨兜头罩下,将所有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有士兵慌不择路拼命后退,却发现退路竟已被巨石堵死,狭长的□□唯有前进。 彭家军一击得中,便纷纷垂下绳索,艺高人胆大地从陡峭湿滑的岩壁上滑下来,加入战场。弓箭手在岩壁上掩护射箭,步兵冲下来厮杀,彭溪更是身先士卒,与诸多兵将混在一处,根本看不出半分柔弱姿态,一刀砍下,血水劈头盖脸,也面不改色。 但彭家军北大营的人数终究太少,区区一万人,若非占得先机,根本无法与晋军抗衡。 这天降奇兵短暂地破开了晋军对于中央战车的防御,但晋军的将领们也不都是吃素的,朱昆也并未慌乱下车,而是被几位大将赶来护住战车,奋力前行。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谁也未曾注意到,一枚利箭已然扣在弦上,瞄准了朱昆晃动的身影。 朱昆毫无所觉,一剑挡开射穿前方车帘的两枚利箭,问同坐在战车内的副将:“先锋营都是废物吗?这么多滚石堆积岩壁之上,竟毫无所探?!” “陛下……陛下息怒,先锋营……”副将左右警惕之间,分出神来开口,然而这句话还未说利索,却见转头看他的朱昆面色陡然一变,突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身前一拽。 银光在刹那被耀眼的天光暴露,出箭离弦! 副将惊愕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完全摆出,便被胸口冲力巨大的刺痛贯穿,一枚利箭穿胸而过,激出一串血花,溅落在朱昆近在咫尺的脸上。 朱昆脸上的阴狠得意像是被这血色浸染,猛地化作了震惊骇然,嘴微微一张,血自唇线滑落,漫过下巴。他掐着副将的手抖了抖,一松,同时低头向胸口看去。 一支箭,贯穿了副将的胸口,却被刹那随之而来的两箭没有任何喘息间隙地一下一下钉出了副将的身体,冲入他的胸口。 “嗬……嗬……”朱昆的喉咙被血糊住,发出含糊的声音,“三箭……连发……萧乾……果然是你……是你!哇——” 一口血喷出,朱昆难以支撑身体,与副将一同滚倒。 “陛下!” 有将领发现了战车内的情况,大吼着冲来,见朱昆还有气息睁着眼,大骇之下悄然松了口气,快速洒下疗伤药,猛地一甩马鞭,赶起战车,“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更多人聚拢过来,“随我杀出去!” 朱昆受伤颇重,但却仍能言语,随性的医官被扔上马车后,他蓦然抬手,死死攥住医官的手臂,嘴里涌着血水,咬牙恨声道:“……抓住他!萧乾……那是萧乾……抓住他!重赏……抓住他!” 医官听得肝胆俱裂,命令仓皇传下去。 而此时埋伏的南越军却似乎知道已到了他们功成身退的时候,再不缠斗,迅速撤退,晋军皇帝都奄奄一息了,也顾不得追,但朱昆的命令下来,便立刻有人搜查。 萧乾当众射的一箭,可没藏着掖着,更何况明显这一箭自后方来,正是晋军阵营,所以很快便有人推测出这是混进来的奸细,许多之前看见萧乾搭弓射箭的人朝着萧乾之前所在地方砍杀过去,却见萧乾脚下一滑,直接扫开周围几人,抢来一匹马,上马便逃。 而这时人们才发现,萧乾身上已然受了伤,两箭贯穿身体,箭头从背后刺出,鲜血淋漓。 毕竟晋军如此密集,并非人人都是瞎子傻子,在萧乾射箭的同时,也有人发现了他的不轨,欲将他提前射杀,却不想他命大,身中两箭还身手矫捷,纵马狂奔。 “抓住他!” “放箭!” 萧乾奋力奔向彭家军撤退的方向,晋军砍来的刀剑大多在他的防御反击下落空,但总有些漏下,砍在他的腿上,两条腿没多久便血肉模糊,细小的血肉横飞四处,溅在周遭人的头脸。 勉强跑出了晋军的围堵,但他还能撑住,马却撑不住了,四条马腿被巨大的□□砍断,向前跌去。 萧乾就地一滚,尘烟满身,撑起身体便向前跑。 按理说他已与彭家军打过招呼,掩护似的埋伏之后,便是撤退,而撤退的同时,也要在能全身而退的同时接应下前来刺杀的人。这才是完美的进攻方案。但萧乾凭着全身劲力冲出数十丈,直到被身后的晋军骑马赶上,用套马索勒住,也未见前方有半个人影。 “草!”萧乾闪开套向脖子的套马索,却又被一甩套住了脚,栽倒在地。 他仰头又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前方,目眦欲裂,拳头砰地砸了下地面,被绳索向后拽去,一路血痕斑驳。 山谷内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百义城内。 徐慕怀作为方明珏的近臣,拿着战报快步进来,喜形于色道:“陛下!关一谷捷报!彭家军成功埋伏到了撤退的晋军,晋军死伤足足过万!大晋皇帝被刺,似受伤颇重,晋军现下恐怕慌不择路,正往营地赶呢!” 方明珏劈手夺过战报,展开,看了没几行,僵冷的脸上也慢慢融开些暖色,冻得发硬的眼珠似柔和了些,晃动出激动的神采。 “成了……”方明珏低念了一句,转头急切道,“彭家军呢,何时入城?” 徐慕怀回道:“为避开晋军,彭家军绕的远路,最快也要明日黎明时分。” 正说话间,顾战戚也到了门外,方明珏将人传进来,顾战戚进门行完礼,便嘿嘿笑道:“陛下此番大可放心了,将军定已和彭家军会合,明日一早,便能归来。将军若非十足把握,断然不会这般冒险,欺瞒陛下,陛下不念功劳念苦劳……” 徐慕怀忍不住笑了:“原来顾将军是来当‘先锋’的。” 顾战戚没皮没脸惯了,也不臊得慌,转口调笑道:“本将军还做月老呢,怎么着,徐大人看上哪位将军了,本将军替你去说和说和……” 徐慕怀瞪圆了眼睛看他。 方明珏看他二人逗趣,压在胸口半日的惊怖仿佛消退了些,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近两日晋军应当不会再攻,明日休整,犒赏三军。也算是为旗开得胜的彭家军,接接风。” 顾战戚与徐慕怀对视一眼,顿觉嘴里好没滋味,仿佛有什么被塞了满嘴。 百义城内的戒备仍然紧绷,但众人的脸上却都多了不少轻松之色。方明珏特意从私库出钱,连夜让人从辽西运来的牛羊,宰杀了犒劳军士。 一大清早,四处便是闹闹哄哄,都是不曾排值的兵将在嬉笑。 老百姓也敢出来溜达了,都高声议论着,说是打了胜仗。 方明珏一宿未睡,一直站在窗边望着北方。等到第一丝天光亮起,他便换上了皇帝常服,骑马赶到了百义城城楼之上。 与那些排值的兵将一般,笔直地站着,甚至还比那些兵将要肃穆,要期待。 直到天边掠来一队人马,南越的军旗猎猎扑来,方明珏的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意在城门大开,彭家军入城之后,却刹那化为灰烬。 “付将军?”彭溪错愕不已,“那不是安排的死士,是付将军?!” 方明珏的全身落满煦暖的光芒,心口却像被豁然破开一道,无尽的寒意涌入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凝成冰霜。 他有那么一刹那想下令杀了面前的所有彭家军,但脑海里那些所剩不多的理智按住了他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近乎野兽咆哮的嘶吼在出口的刹那,变成宛如被主人遗弃的奶猫的孱弱。 “去找,去找他。”他说。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身侧的顾战戚和徐慕怀却仿佛听到了般,浑身发寒。 第77章 朱昆之死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萧乾脊背抖了下,浑身湿透地匍匐在地上,微垂的脸满是脏污,被水一冲,滚下污浊的血色。 “老实点!” 两名晋兵呵斥着,警惕地盯了会儿眼前的困兽,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将沉重的镣铐套上萧乾的手脚,然后扯开套马索。 萧乾腿上得了自由,脚一点地,翻身坐起,身形还未稳,十几把刀剑已经架上了脖子,周遭的兵将目光惊惧,带着难以遮掩的慌乱。萧乾毫不在意脖子上沉甸甸的刀剑,任由他们贴着脖颈,划开一丝丝血线,喉头一滚,呸呸连吐几口痰。 “娘的……吃了一嘴土……”萧乾嘶哑的声音自语了句,抬头,视线不咸不淡地转了一圈,哂笑道,“都成木头桩子了?朱昆抓我不是想见我?走,见见去。” 说着,扛着一圈刀剑站起身,从容自在地如同赴一场老友相逢的酒宴。 小兵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没个话事人,直等到朱昆身边的小太监过来,才松了手,押着人往主帐而去。 萧乾拖着镣铐进了帐子,便闻见一股极浓的药味。两名医官正在旁边的小炉子边煎药,侍卫立在两侧,一扇屏风挡在沙盘之后,隐约可闻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萧乾脚下不停不顿,绕过屏风,大咧咧往软凳上一坐,灌了两口热茶,才抬眼,看向倚靠在榻上的朱昆。 朱昆面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但精神头看着却很好,那连环三箭竟没能要了他的命。他还有心思煮茶,旁边摆着一盘残局,俨然一副受伤轻微,安闲自在的模样。察觉到萧乾的视线,朱昆面色温和地一笑:“难得见到萧大哥这般狼狈。” 萧乾也跟着笑:“运道一事飘忽不定,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 这句话说得意有所指,朱昆温和的面色微微僵了下,手上仍慢悠悠折腾着茶水,“你我兄弟二人……算来也有半年未见,仔细一想,却恍如隔世。朕一直以为生老病死,乃人间寻常,却不想竟真有此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之神迹。” 萧乾又灌了口茶,心想,来了。 依照朱昆狠辣的性情,抓到自己怎可能留活口,那必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而他却留下了他的命,所求的,不过是无数代帝王都曾痴迷的长生不老之术。 但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不老? 萧乾佯装蹙眉不语,嘴角噙着冷笑。 朱昆从萧乾乱七八糟的脸上分辨着他的神色,眼中不禁渗出一丝阴厉,嘴上却轻缓笑道:“萧大哥于南越宫中死而复生,莫非这关窍……不在人身,而在地点?听闻南越皇帝倒是个老实人,朕若去问问,定能问出来。” 萧乾眉梢一挑,眸中射出一抹厉色,“朱昆,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朱昆咳了两声,轻笑道:“萧大哥,朕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这语气里的怨怼来得委实没有道理。就像朕杀你,看不顺眼便杀了,也是没有道理的。” 萧乾沉默。 朱昆的茶煮好了,靠回软垫上,苍白的面容被热气熏得染上了些红润,他一口一口啜着茶水,发出去一道命令:“着太子秘密来天密关。”然后嘴角微抖地勾了起来,显得几分扭曲狰狞,盯着萧乾道,“你看,萧大哥,你一个字不说,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萧乾惊骇地猛然望着他,“朱琏是你亲子!”对,就是这样,干得漂亮朱老弟! 朱昆的笑意更深:“若非亲子,只是萧大哥跟肖棋的远亲,恐怕来得不靠谱。朕生了他,他的命便是朕的,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而已。” 萧乾漠然冷笑,“那你还真是挺畜生。” 朱昆一国之君,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像是找到了最好的听众般,轻声说起话来:“不然朕为何非要御驾亲征?朕手下千千万万人,用命去填,还杀不了你吗?只是朕不想杀你,朕想看看这神迹……想看看是真是假,如何为朕所用。你真没有辜负朕对你的希望,萧大哥……咳咳……” 朱昆说的话太多了,咳嗽起来,他扶着床柱好一阵缓,然后拍了拍手,召侍卫进来。 但外面没动静,没人进来。 朱昆沉稳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猛地抬手摔了茶碗。 “哗啦”一声,碎瓷声响。 帐内仿若无人般寂静了片刻。 沉寂的门帘传来掀动声,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这影子缓缓绕过来,一张清丽精致的脸,不像朱昆,反倒像极生母。但他的眉宇间,却带着与朱昆如出一辙的阴狠毒辣,沉沉地看向朱昆:“父皇,听说您想我了?” 朱昆神色阴晴不定:“擅自离京,朱琏,谁给你的胆子?!” 朱琏从身后医官手上接过药碗,阴沉一笑:“儿臣担忧父皇,左右朝中无事,便前来探望父皇。听闻父皇受伤颇重,儿臣特地带来了宫内的御医,为父皇煎药。” 萧乾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位置,躲在了屏风一侧,脱离战场,就差抓把瓜子看大戏。 这就是天家父子情。 本来打算以命换命再行刺一回朱昆的他在进门后便改变了主意。主帐内那两名煎药的医官,有一个是曾经东宫的。几乎刹那,萧乾便猜到了他那位不值钱的小侄子绝没有乖乖待在京中受人摆布,而是日夜难寐地追了过来,等着他的父皇身受重伤,然后送上这么一碗汤药。 就像当年朱昆送给那位怀胎九月的熙贵妃一样。 只可惜,熙贵妃喝了药临死还能诞下朱琏,而朱昆,喝了恐怕就只能去下地狱了。 “朱琏!”朱昆脸色铁青,“你是朕的儿子!岂能如此容易被他人挑唆?朕百年之后,这天下除了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朱琏冷笑:“你不是想借孤的壳子再活一世?朱昆,你如此假惺惺,真是令人作呕啊。” 朱昆怒喝:“朱琏,你敢!” 朱琏嗤笑一声,少年细瘦的胳膊竟直接将朱昆按住了,膝盖一抬,顶在朱昆胸口,刹那血水洇湿,血红一片。 朱昆在萧乾面前装模作样半天,就这样被一击即破。他哇地喷出口血来,然后被朱琏使劲捏住脸颊,药汤混着血水往里灌。 “逆子!孽子!朕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娘胎里!”朱昆挣扎着怒吼。 朱琏疯狂大笑,笑声尖利刺耳:“朱昆!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初不就是想把我杀了吗?杀了我娘,也杀了我!这么多年,我有一天像个太子一样活着吗?……我就是你的玩物,朱昆……你该死!你该死!!” 药汤被硬灌进朱昆的嘴里,他拼命往外吐,但却被朱琏死死按着,宛如一个疯子般浑身颤抖,怒睁的眼睛慢慢淌出黑色的血水,挣扎的力道也渐渐弱了,喉咙里的咒骂变成嗬嗬的喘息,进而熄灭。 朱昆死了。 死得好笑,又突然。 真是一出荒诞的闹剧。 那双淌着黑血的眼睛正对着萧乾,萧乾坦然地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最初重生之时一直念着的复仇,真到此刻,却仿佛只是踢开一块石子般毫无波澜。或许是因着他在这段旅途里,早有了新的信仰。 朱琏仍掐着朱昆的肩膀和脖子,不停地哆嗦,喉咙里发出抽搐般的沙哑笑声。 萧乾对于这一对神经病父子可都没半点怜惜,当下也不装虚弱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朱琏砸了个脑袋开花。然后趁着朱琏支开周遭侍卫的时候,跳窗逃离。 但他逃得还是晚了。 萧乾刚到窗口,便听身后传来惊骇欲绝的怒吼与惨叫。 “陛下!” “太子!” “别让他跑了!” 萧乾反应极快,绝不恋战,扛着背后砍落的刀剑,直接从距离最近的窗子跳了出去。周遭的人只见黑影一闪而过,等喊杀声再追上,却见萧乾已经跑远了。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已经被磋磨成血肉模糊的肉块的萧乾竟还能在主帐继续行刺。营地内刹那大乱,无数人围堵而上,萧乾对这附近地形熟谙于心,不管身上被砍了多少刀,只顾往前跑。 他手上拿着一把刀,几乎能将扑上来的人砍成两半,边砍边喊:“朱昆死了!你们还在为谁卖命?!” 有人心神一动,被萧乾钻了空子,杀出一条路去,几个箭步冲到扎营的河岸边,跳进了滚滚的河水里,除了一团浮起的血水,再无踪迹。 半日后,方明珏收到密报,大晋皇帝身亡,太子重伤,晋军撤退。 第78章 再攻天密 大晋皇帝驾崩,太子弑父杀亲这一丑闻还没容得大晋的文武百官遮掩,便跟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五湖四海。 这下可好,即便昏迷不醒的太子醒过来了,背着这么个名头,也没法再做大晋的皇帝了。 朱昆后宫佳丽三千,但却只有朱琏一个血脉,再加之朱昆当年上位,斩尽了亲兄弟,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一个能继承大统的人选来。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两位闭门锁户多年的老臣被抬了出来,匆匆忙忙从犄角旮旯扒拉出一位皇室宗亲,扶着人就登了基,勉勉强强,算是稳住了局面。 至于与南越的战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赞成议和,毕竟朝廷这下皇帝太子一块完蛋,是吃了血亏了,新皇皇位还不稳,再加上朱昆喜好奢靡,国库空虚,万不能再打下去,穷兵黩武了。 新皇也是这个意思,但议和的事宜还未安排下去,边关却反了。 原来是那位挨了萧将军一闷棍,大难不死的太子爷朱琏醒了过来。 朱琏是朱昆早便立下的太子,虽然朱昆忌惮他,将他像只金丝雀似的豢在宫里,但单看他能在晋军主帐干掉朱昆,便知道这位太子很有一番势力,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朱琏醒来一听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八竿子亲戚登了皇位,当下便发动了兵变,在天密关斩杀了所有支持新皇的大将,独揽大权,重整旗鼓,准备赶回京踢掉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玩意儿。 但他想走,却走不了。 南越军接连几日势如破竹,收复大半城池,呈四面围拢之势,浩浩荡荡,直逼天密关。但到了天密关,却不见开战,反而是南越送来一封密信。 朱琏趴在榻上,呕了一阵,直起身来,旁边的小太监立刻奉上清茶。朱琏漱了漱口,看着那密信,神色阴鸷地问站立在侧的一位将领,“华将军,此事你如何看?” 华凡武是朱琏血洗后唯一活下来的主将,老实忠厚的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看完,才道:“臣听陛下的。” 一句“陛下”喊得朱琏极为满意,他瞥了华凡武一眼,尚显稚嫩的小脸上流露出与年龄极其不符的阴狠:“看来这个付坤还真是有两下子。一面装作萧伯伯诓得父皇疯癫,一面又勾上了南越皇帝,让其冒着放虎归山的危险,也要留他性命。只可惜,朕既不是那等奢求长生不老的蠢货,也不是个由人施舍的乞儿。” 朱琏狞笑着,将那密信一把撕了。 “区区南越小国,还敢放言放朕一条生路?真要打将起来,我大晋的男儿还能怕了?”朱琏冷笑,“传令下去,今日午时,开城门,打过去!” 华凡武应诺,正要转身下去,却又听一声:“慢着!” “陛下还有何吩咐?”华凡武道。 朱琏眸光阴冷道:“拖个与那付坤身量相似的俘虏出来,砍去四肢脑袋,挂到城楼上。他方明珏不是要人吗,朕给他。看他南越军稳扎稳打到现在,这一回又能否沉得住气!” 华凡武领命下去,还真找到了个与萧乾身形相似的男子,按朱琏所说,挂到了城楼上。还尽职尽责地贴了张告示,言明此人乃刺王杀驾之恶徒,南越军主帅付坤,今已伏诛,曝尸三日。 “陛下,除非亲眼所见,万万不可轻信……” 方明珏坐在主帐内,定定地看着手上的信报,仿若被抽了魂似的,一动不动。 顾战戚一腔劝慰的话全被卡住,能把死人说活的一张嘴头一次有些哑口无言,干巴巴地吐出来一句话。 萧乾失踪已有数日,因着方明珏当日一句“去找他”,几乎所有南越军倾巢出动,搜山剐地了许久,也未见到半根毫毛。有人怀疑萧乾被俘后就被杀了或是秘密关押起来,不过朱昆死了,人要是还活着,必然还在朱琏手里。 方明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搜山未果后,便领兵反攻大晋。 说来方明珏并未有什么军事天赋,但他太疯了。他几乎不闭眼,推演沙盘,召人商议,翻看兵书,将一心的帝王权术全变作了战场厮杀。 皇帝常服仍是那一身,穿在方明珏如今的身上,却像是裹着一阵风般,枯槁易折。 顾战戚看了眼方明珏黑沉无神的眼睛,有些不忍地挪开了眼,“陛下,皇后身手不凡,绝不会轻易就……” “嗯。”一道嘶哑的声音打断他。 顾战戚一怔,便见方明珏眼神恢复了些精气神,缓缓放下手中的信报,站起身。他也开始习惯铠甲不离身了,此时伸手将一侧的头盔拿过来戴上,便往外走去,“顾爱卿,随朕去看看。” 顾战戚看着方明珏掀起门帘,外面明亮的光线透射进来,将年轻的皇帝整个人湮灭在耀眼的光芒里。 他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但却又一时说不上来,便只得快步跟上去。 然而不需要方明珏出去看看,晋军已然打开城门,擂响战鼓,杀了出来! 南越军经过数日磨练,只初时有些慌乱,很快便训练有素地列阵,冲了上去。两军对冲,广袤的平原上喊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方明珏本来也不是弱鸡,他不坐战车,与其他将领一般骑马,冲锋陷阵。 方明珏的这一举动最开始吓坏了无数南越军,但随着接连几场打下来,这些兵将也不得不佩服一下老方家的血脉,马背上打的天下,延续到方明珏这一代,虽不强悍,却也绝不软弱。 顾战戚最初护在方明珏左右,但见方明珏毫无异状,以为皇帝陛下已经想明白那尸首是敌人奸计,真假不好说,便放了些心。然而这心还没落地,一转眼,便见方明珏窜进了先锋营,迎着箭雨,仰起头看向城楼上。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刹那裂了。 裂出泪水,并着血痕。 顾战戚看见方明珏的唇瓣在微微翕动:“萧乾,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陛下小心!” 顾战戚被方明珏的表情震了下,回过神来,便见一柄砍刀直削向方明珏脑后,然而他身前还有三四人阻拦,根本救之不及,大骇之下咆哮出口。 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方明珏身体往前一伏,刚好躲过那砍刀,回身一脚,将扑过来的人踹飞。这些招数还是萧乾教他的,那时他还总借着练武名义,拉着他的腿戏弄他,如今却不知人在何方。 是了,方明珏自是不信那挂在城楼上的便是萧乾,他给朱琏密信,便是试探。 若真是萧乾已死,朱琏绝不会这般大摇大摆暴露出来,隐藏下来趁机提出条件让南越俯首称臣岂不是更好?可他也没把握萧乾是否还真的活着,朱昆恨他若此,又岂会留他一命?但若萧乾真的活着,朱琏又为何不拿他当人质,来要挟他? 方明珏神思混沌,完全摸不透朱琏所想,只觉心中备受煎熬。 他望着城楼上的尸首,心想,若真是萧乾挂在那儿呢?他该怎么办?方明珏看了身形,明知那不是萧乾,却克制不住这种恐慌的蔓延,心神失守。 他躲过了这一下,却不料□□骏马被刺,一激之下窜了出去。正逢对面刀剑挥舞,方明珏姿势不便,完全躲闪不及。 正要翻身弃马,用马背扛过一阵刀剑,却忽然身后一重,一只手臂从后横过来按住他的腰,同时一卷缰绳,逼得骏马嘶鸣一声,前蹄高扬,哗啦啦踢开了一片刀光剑影。 方明珏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本该拼命稳住身形,却在接触到身后人胸膛的刹那,完全卸了气力,靠了上去。 身后人闷哼一声,如此危急里还不忘调戏一句:“陛下,你这是要压死臣啊……” 说着,另一手长刀横劈,快速杀出一条路来。 城楼上观战的朱琏远望见方明珏失神,眼看要身首异处,正要大笑,却见方明珏闪身躲了过去,愤恨之际,他注意到一个晋军小兵竟然身手不凡,眨眼间跳上了方明珏的马背,方明珏根本躲闪不及。 朱琏大喜,还来不及夸奖这小兵勇武,能取南越皇帝首级,便见那小兵反手一刀,砍翻了几个晋兵,随后更是突然暴起,骑马带着方明珏砍出一条路,直冲回南越后方。 这一幕情势急转直下,朱琏一时气血上涌,后脑勺的伤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他面目充血,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城墙干呕起来。 铁塔般站立着一直沉默的华凡武突然摆了摆手,“陛下操劳过度,扶陛下下去歇息。” 第79章 势如破竹 此次南越夺天密关之战,打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莫名其妙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晋军缩回城门内,南越军撤退回远处的营帐。 夕阳西下,余晖犹炽。 南越营地中,萧乾仍是一身晋兵装扮,不伦不类地拎着几块木柴,胳膊夹着一个铜盆,往主帐走去。他行动间仍有些滞缓,明显是有伤未愈,但他精神却极好,面色红润,整个人喜气洋洋的,连带着脸上那道伤疤都似是弯出了愉悦的弧度。 这愉悦一直持续到他掀开主帐门帘,看见翻身坐起来的方明珏,才被打破。 “你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再睡会儿。”萧乾把东西放下,走到榻边,摸了摸方明珏的发顶,温声道。 方明珏流失的魂魄似乎是被这一下拍了回来,他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萧乾的手腕。 萧乾没防备,也没料到数日不见方明珏这反应竟快上这么多,便直接扭身,顺势被方明珏翻身,半压在榻上。 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摇摇晃晃,遮蔽着萧乾的视线。 方明珏靠近了点,手上松开,萧乾便抬手将人抱住,“我听小德子说,你一日只睡一个多时辰,天天干熬着。这是想走我前面,快把自己熬成人干?陛下,这事臣妾可不依啊,臣妾还不到三十,正是需要滋润的年纪……” 方明珏一口快准狠地咬住萧乾的唇,堵住了他满口的花花话。 萧乾扣住方明珏的后脑,任由方明珏又咬又撕,折腾了一阵,才慢慢吻回去,温柔缱绻,深情至极。 两人紧紧搂着,吻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分开了,一个形容枯槁,一个伤势未愈,面面相觑了片刻,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提了提裤子。 萧乾在主帐里清出块空地给方明珏烤羊腿,边将这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 “如此说来,竟是这位华凡武救了你?”方明珏看着萧乾的动作,道。 “一报还一报,我曾经提携他,有恩于他,他这是报恩,”萧乾道,“但若今日之后战场上再见,各为其主,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我那些曾经的兄弟们也是如此,除了孙长逸、左蒙青这几个,其他是首重大义的。别说朱琏是个疯子,就是他是个傻子,他们也会维护他。因为他们维护的不是朱琏,是大晋,根深蒂固的忠君报国。” 方明珏若有所思地看了萧乾一眼,突然伸手在萧乾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萧乾不明所以地转头看过去。 “无须忠君报国,”方明珏垂着眼道,“你……疼我便可。” 萧乾手一抖,差点把羊腿当柴禾塞进铜盆里。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数日不见,小皇帝的撩人功力突飞猛进,俨然将原地踏步的萧将军遥遥甩在了身后。 萧乾深吸了口气,额角青筋狂跳,憋屈地看了看两只满是油污的手,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我现下烤着东西……” 话音未落,方明珏已经按着他的肩膀凑了过来,亲了他一下,又湿乎乎地舔了下萧乾略微干涩的唇缝,然后低声道:“若不是你现下烤着东西,便要亲我吗?” 说着,方明珏施施然又亲了下萧乾,才直起身退开点。 正巧顾战戚门外禀告了声,大咧咧进来了,给方明珏行完礼,一转头看见萧乾,吓了一跳:“将军!你脸为何这么红?可是伤口未处理好,化脓发了高热?哎,这可不得了,陛下带来的随行太医正好就在帐外,不如……” 萧乾一张老树皮脸,头一遭闹了个面红耳赤,直接瞪了一眼,将顾战戚戏谑的话极其粗暴地截断:“有屁快放!” 顾战戚也不演了,嘿嘿一笑,道:“陛下,这回可是好消息!” 方明珏专心致志地盯着萧乾,淡淡道:“什么好消息?” 顾战戚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大晋一朝出了两位皇帝,一个坐镇中枢,一个手握重兵,乱成了一锅粥,天密关那位太子爷好像也要不成了,听说是脑袋砸坏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今日战时,还在城楼上晕了过去。天密关唾手可得,这可不是好消息嘛,陛下。” 方明珏闻言,微微皱眉:“朱琏身边有华凡武,不是进攻猛将,但却是出了名的守城之将。晋军如今还剩六万余人,南越却只有两万,俱是强弩之末……” 这般说着,眉心便越皱越紧。 忽然一个大脑门过来,撞了他一下,方明珏一愣,便见萧乾迅速撤回原位,仿佛刚才傻了唧撞脑袋的不是他一样,面不改色地端坐在小凳上吹牛皮:“区区六万人而已,本将军谈笑间,樯橹灰飞……” “羊腿糊了。”方明珏道。 “娘的!”萧乾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抢救他被烧糊了一小块的羊腿,一时不慎被火熏了下,满脸漆黑,方才无形装逼的气势陡然一散,半点大将之风也无。 顾战戚挠挠下巴,坐下蹭羊腿吃。 好似没由来的,萧乾回到南越军的这一刻开始,笼罩着整个南越军的那层阴云,陡然变散了,云开见日。 这一日全军休整,每日只睡一个时辰的方明珏也被萧乾按着,足足睡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才晕头转向地坐起来。 萧乾早就醒了,天热了起来,他打着赤膊,上半身缠了许多纱布,药味浓重,显然是刚换完药没多久,底下只穿条裤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盘前,低声与顾战戚田克等人商议。 听见方明珏起身的动静,萧乾顿了下,比了个手势,站起来,绕到屏风后。 一干糙汉屏息凝视着小屏风,啥也看不到,只听见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不一会儿萧乾和方明珏便转了出来。 两人举止之间,即便无甚亲密动作,但那朦胧的情意,却是掩都掩不住。根本不知道萧乾曾是肖棋的田克和李冬默默托住了自己的下巴,尽量控制着表情,不露出异色。 虽然早就听闻付将军和陛下的关系不简单,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不简单。 方明珏来了,议事便不需再压低声音,田克便道:“陛下,将军,事不宜迟,趁那小太子病重之际,咱们强攻下天密关,那便是件大大的好事!若是错过了时机,恐怕更难了!” 李冬也跟着点头,但顾战戚却皱眉道:“我们没有投石车,想强攻天密关,必须用人堆上去,代价太大了。大晋朝内不稳,那位新皇只要不是真的大度无量或是脑子抽了,是绝不会给朱琏送粮草的。晋军人多,消耗巨大,不必强攻,围城不出十日,也可不攻自破。” 田克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晋军只是主力在此,其他地方的援兵也有不少,若现下一盘散沙,还可逐个击破,但若等下去,等他们联合起来,恐怕就更难打了。” 两计各是有利有弊,在刚刚围上天密关,萧乾还未回来时,就不知争论过多少遍,但都未能拿下一个定论。 方明珏也在沉思。若是依他来看,他会选择强攻,速战速决。虽说代价极大,但是拖久了恐节外生枝,若要冒一定的风险,那便冒。但眼下萧乾回来了,一切便不同了。 果然,萧乾听了会儿,屈指敲了敲桌案,几人同时闭嘴,转眼看过去。 萧乾开门见山道:“选围城。不用十日,两日内,天密关可不攻自破。”乖乖坐着守株待兔向来不是萧乾的作风,他想要的,是让兔子自己钻出窝来。 众人这么听着,却都是一头雾水。 天密关易守难攻,周遭都是大平原,偷袭肯定不成。想找人混进去内乱,人家却连大门都不开,自己闭关锁城。煽动蛊惑,自己这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利诱的……一条条计策被否,大家期待地望着萧乾,等着萧大将军指点一点奇思妙想。 萧乾却含糊道:“天密关有一特产,只能这几日用,用好了,破关轻而易举。” 众人存疑,不过萧乾在南越军中威信深重,虽有疑惑,却无质疑,又待了会儿,便都散了,各自去练兵。 在这两日间,萧乾除了派顾战戚出去了几趟,便再无动作,天天在主帐内窝着。就连平日都跟着士兵练武的皇上都被带懒了,也跟他一块窝着,俩黄花大闺女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徐慕怀进去送过一次密信,后来就再也不去了,直呼谁想瞎谁先进。 而在南越军无所事事的第三日清晨,一直紧闭的天密关大门,轰然打开了。 “竟然是鼠患?!” 天密关三日不攻自破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到了大晋新皇案头,看得新皇瞠目结舌。 原来天密关不知水土何故,老鼠繁衍极多极快,每年初夏临近端午,便要井喷一次。这件事按理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该被无视,但却真的从未被人注意过,缘由便是天密关绕城一周随处可见的杂草。 这类杂草会散发一种奇怪的气味,驱鼠极其有效。而且这草长得寻常,没人会去割,日久天长,就抵挡住了鼠患,慢慢地,让人忘了这回事。不过天密关的老百姓大多都是知道的,萧乾便是在天密关驻守时,从一位老妪口中得知。 老妪形容,当年没生这些杂草时,这鼠患猖獗,难以想象,堪比蝗虫过境,一夕之间满城粮食皆空,饿殍遍地。 萧乾混在晋军中养伤时,又观土测水,几番试验,才定下了此计,顾战戚之前出去,便是趁夜将那些杂草割了大半。晋兵最开始见了,还以为又要打,结果看顾战戚他们也不靠近,只割草,便也懒洋洋不再理会。 只是没想到,一道雄关,最后竟破于老鼠口中。 天密关破后,萧乾和方明珏领兵进城,四散杂草,看着被啃得破破烂烂的房檐,都不由有些发寒。 怪不得那些晋兵逃命一般出城,这老鼠太凶残了,逮谁啃谁,砖瓦都不放过。一想到日后重修天密关所耗钱财,身居户部的徐公子便觉眼前一黑,恨不能一头栽在地上。 天密关的鼠患在暂居百义城的天密关老百姓回来后,很快就彻底解决了。与老鼠战斗这么多年,这些老百姓个个都是抓鼠好手。看见被老鼠围攻的士兵,都极其鄙视。 天密关被破得如此荒谬如此迅疾,大晋新皇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又收到密信,华凡武带着朱琏逃回来的路上,被人刺杀,两人都死了,刺客一查,查到了皇宫里,矛头直指新皇。 内忧外患,新皇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杂乱的争吵声,不禁想,那般强大的大晋,怎么一转眼,就风雨飘摇了呢? 然而这个问题没容他想太久,一封封加急战报,便将他,将大晋,逼到了绝处。 第80章 惟愿此情 盛夏悄然已至,蝉鸣唤起燥意,声声急促,犹如催赶。 往年每逢此时,大晋的官宦权贵们都要趁着休沐携眷出京,到郊外护城河岸避暑纳凉。护城河一侧地势平坦,林木繁茂,兼有几座凉亭,很是风雅,常有许多人聚集游玩。 但今年,时值酷暑,护城河岸边却一丝人气也无。 南越军已围困大晋京城十数日,消息不通,各地援兵也都被一一打了回去。整座都城都笼罩在浓重的阴云中,隐隐似有悲声传出。 自从天密关一战后,南越军便势如破竹,在萧乾的统帅下接连打下几座城池。 但这只是最初,越往后,大晋的反抗也越激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让南越军也栽了不少跟头。尤其是在彭溪被军法处置后,没了彭溪的彭家军再也抬不起倨傲的头颅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编入其他军中。 战争一度陷入胶着之中,粮草跟不上,后继乏力。 不过萧乾可不像别人那么要脸,一路走来还有闲心思一路搜刮为非作歹的地主豪强,如此却是歪打正着,原本对南越军打过来十分仇视的大晋老百姓,都慢慢有了转变。 就这样一路过来,逼到了大晋京城,兵临城下。 以南越军杀红了眼的势头,恨不能立马冲上去打下大晋国都,但一直急吼吼的萧乾却停了下来,围而不攻。大晋皇族和朝堂上的老顽固们最初还负隅顽抗,但眼见援兵连只鸟都飞不进来,饿得就差啃树皮了,也都有些挨不住。 忠烈之士为国殉葬的有不少,但更多的人还是更看重自己的小命。 于是,在大晋国都被围第二十三日时,紧闭的京城大门缓缓打开了。 “这便是将军所要的?” 大军进城,顾战戚身为萧乾麾下主将,与萧乾骑着马一块走在队伍中,抬头看了眼最前头的銮驾,转头对萧乾道。 萧乾脸上仍扣着面具,闻言弯了弯唇角:“陛下不在乎他的名声,但本将军在乎。围了这几日让他冷静冷静,若真一鼓气直接打进京城,你信不信陛下能把朱昆的尸首从后山皇陵里拖出来,让他再死一回?” 朱昆死了,好歹也是个皇帝,新皇登基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所以朱昆的尸首早就被晋兵秘密送回了京城。 萧乾对报仇这事,早便没了刚活过来时的那般执念,不然他早该亲手掐死朱昆了。但对萧乾的前尘一直都不感兴趣的方明珏,却在得到朱昆居然还死有全尸的消息时,立刻命人准备投石车,要强攻京城。 要不是萧乾拉着,方明珏脑袋上一个暴君的帽子是绝对摘不掉了。 顾战戚心有戚戚然,点头道:“都怪你啊,将军。你想想咱陛下以前,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对待臣子那是如春风般温暖。自从你刺杀朱昆没回来那次,陛下整个人都变了,处置彭溪的时候那叫一个狠……” 萧乾眼望着前方徐徐而行的銮驾,耳听着顾战戚絮絮叨叨的话,忽然想起上次他领兵踏过太平街,还是攻打南越回来,百姓簇拥,欢呼震天,朱昆亲自迎接,正是意气风发。 当时,谁又能想到,他会在一年之后,将这个他誓死守卫过的王朝逼入绝地?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世事难料。 萧乾触景生情了没多久,就被大街上一块块招牌给拉走了视线:“云老家的东坡肉最正宗,等完事了买两块给小皇帝尝尝……福满楼的大闸蟹做得最好,得让他给我留几只……” 太平街一路过去,拜萧乾所赐,顾战戚头回来大晋京城,就已经能跟人如数家珍地介绍起美食酒楼了。 皇宫正阳门大开,大晋的文武百官除去了冠带,俱都跪伏在地。新皇为首,待方明珏的銮驾到了近前,便双手托起圣旨递了过去,俨然是臣下对上位者的姿态。 说是禅位,但形势比人强,究竟怎么回事自己心里得有点数,新皇也不想在最后关头把自己小命玩没了,低一低头,总好过掉一掉头。 方明珏从銮驾上走下来。 他已然换上了皇帝朝服,浓重的玄色压底,金龙绣纹盘踞其上,繁复厚重。 方明珏接过圣旨,递给小德子,又虚扶起新皇,在禅位诏书和山呼万岁的声音中,名正言顺地登了基。 登基大典被方明珏以国库空虚为由推了,这场换了天下之主,一统南北的战争,就这般轻描淡写,雷声大雨点小地落下了帷幕。 不过,这事落了幕,紫燕山的北蛮却又不消停了,他们看着中原打得不可开交,便想趁虚而入,直接劫掠了边境几城。 新朝初立,事情委实太多,定国号的奏折都被方明珏压在了最底下,焦头烂额地处理着一封封急报。萧乾这位风头仅次于新皇帝的主帅,也不得不加入焦头烂额大军,顺便拖上徐慕怀、孙长逸两个文官当垫背的,埋首政务。 眼下北蛮又来,朝中缺人,萧乾实在是看不下去奏折了,再加之方明珏太忙,别说温存,连眼神都没空施舍给他了,他待着也没意思,便直接请旨,领兵去会北蛮的“老朋友”了。 都是熟悉的套路,但北蛮的骁勇却是南越军所不如的,加之萧乾本就有练兵的意思,所以这场仗便从落叶飘零,打到了北境初雪。 萧乾赶着北蛮打到紫燕山,便被方明珏三日连下九道圣旨催了回去。 “老萧,”左蒙青被留下驻守北境,眼看着萧乾兴高采烈打点行装,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忧虑的目光望着他,意有所指道,“南越皇城下,亦有此景。” 萧乾瞥他一眼,嗤笑道:“得了,想说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左蒙青看着他:“栽过一次跟头了,你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萧乾觉着这话问得十分没意思,笑着反问道:“我为何要怕重蹈覆辙?这是我的心结,若说全不在了,那是屁话。但以我之狭隘作为怀疑他的借口,那这借口未免也太烂了些。若说要真是我又栽了,那也无妨。他跟朱昆不一样,我愿意做他手中的杀人刀,哪怕斩己路。” 左蒙青怔了下,瞪大眼睛,半晌喃喃道:“娘哟……想娶媳妇了……” 萧乾轻装简行,只带了两百人随行,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方明珏圣旨的言辞倒都是端谨严肃,中规中矩,但从最近频繁发来的密信和这三日九道圣旨的火急火燎来看,小皇帝是想他了。 自从攻下大晋京城以来,两人便一直忙,夙兴夜寐,焦头烂额,无片刻闲暇可供耳鬓厮磨。肖棋这身子才二十出头,但萧乾却觉着自己已经老了,从十岁至今,两世为人,他一直与刀剑厮杀相伴,硕果仅存的安稳日子,还是在南越皇宫之时。 萧乾想,他得养老了,回去就让小皇帝在后宫给他开个窝,来个金屋藏娇。 这位大块头的“娇”风驰电掣进了京,把随行的人安置在老将军府,自己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往皇宫跑。 皇宫大门已落了钥,萧乾望了望比南越皇城墙高上许多的红墙,正要翻墙,却听角落阴影处响起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 一点亮光透了出来。 它围拢着的人也随着这光亮走出来,长发披散,清隽斐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过来,水泽微漾。 方明珏提着一盏琉璃宫灯从小门迈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外衫,显然是刚刚得到萧乾入城的消息便赶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干什么?”萧乾怔了下,立刻扯下身上披风将方明珏裹住,拥着人往里走,还不忘唠叨,“我回来了又不会跑了,我自个儿翻墙进来就行,你出去一趟,小心染了风寒……” 方明珏本来不觉,现下萧乾一说,才觉十指僵冷,有些麻了。 他动了动手指,然后直接把手塞进萧乾的手掌里,萧暖炉极其自觉地发光发热,将方明珏的手捂住,脚下生风,带着人赶紧回了寝殿。 幸好小德子早备好了热水,深更半夜折腾一遭,两人都泡了会儿。 洗鸳鸯浴时,萧乾坐怀不乱,兢兢业业给方明珏擦背,等轮到自己了,却见方明珏幽幽转头,直接伸手握住了小将军。 萧乾贴着方明珏的唇瓣,哑声道:“明日不上朝?” “有句诗你可曾听过?**苦短日高起,”方明珏垂着眼,眼睫纤长,微微一颤,如扫在了萧乾心尖上一般,低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小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乾再不动手那就真的是废了。 两月不见,隐忍着思念着的并非是一个人。 一夜放纵的结果,便是萧乾第二天睁开眼就已快夕阳西下,方明珏早已不在身侧。 按理说以萧乾的体质,方明珏都没事,他显然更不会有,但这是他头一次一觉睡到现在。难道真是他老了?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正在萧乾盯着自己的小将军陷入沉思时,外间忽然传来响动,珠帘一动,两列宫人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手中捧着一件玄色银纹朝服,见萧乾看过来,便立刻道:“请将军更衣。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陛下已在祭天台等将军了。” 萧乾一怔,欲张的口也闭上了。不是说国库空虚不办了吗?眼下却又如此突然,竟无人提前告知他。 萧乾直觉是小皇帝搞的事情,但他思来想去,也猜不到,于是连他这朝服不合规制的事也不问了,随遇而安地换了衣裳,前往祭天台。 祭天台四面开阔,唯中央凸起九层玉阶,拱起一尊大鼎。此时祭天台下文武百官都已到了,只方明珏一人站在台上,有宫人在其下台阶上站着。 萧乾遥遥对方明珏挤眉弄眼,方明珏却眨了眨眼,不再看他了。等萧乾走到了武官之首,方明珏才抬了抬手,底下宫人立刻展开圣旨,无非是再宣读下禅位之事,然后是改国号、年号。 “……改国号为乾,年号开元……” 萧乾蓦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方明珏。 很多大臣看到了萧乾这堪称大不敬的举动,但却都神色如常。等圣旨宣读完毕,方明珏却又伸手从自己袖内掏出一卷圣旨来,他展开圣旨,突然抬头看了萧乾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朕年二十又一,生于南越东都,自元帝崩,受制于奸人,数载如履薄冰。后有忠贤所助,得取天下。”方明珏清越的声音在广阔的祭天台响起,缓缓扩散开来,短短几句,道尽半生。 他的声音一顿,萧乾的心便跟着一顿。 沉默片刻,方明珏的声音才复又响起:“今朕富有四海,唯求一人。不拘其深宫寒苑,不困其凌云之志,不疑其情之所钟,封其镇国王,永镇吾心。” 话音落,似若有所感,方明珏抬眼望过去,正对上萧乾的视线。 方明珏伸出手,萧乾起身,一步一步迈上玉阶。 时光轮转,亦有无常。惟愿此情,永镇吾心。 …… “……惟愿此情,永镇吾心。卧槽,这乾玄帝也太会撩了!而且他最后用的是‘吾’,我,都不自称‘朕’了……” 影视城片场,男三号顾战戚的扮演者翻着《乾玄帝》剧本,惊叹不已。 旁边玩手机的女二凑过来道:“你才看见啊,历史比咱这剧还苏呢。我学历史的闺蜜说,这位镇国王付坤,其实是当年大晋的镇国将军萧乾萧负坤,被皇帝害了,流落到南越,与当时还是南越皇帝的乾玄帝一见钟情,可惜那时候乾玄帝还有个彪悍的男后,就只能搞地下情……” 男三号有点懵:“那、那最后呢?” 女二道:“最后?最后更苏,有记载的史料都说乾玄帝和镇国王这辈子从未吵过一次架,不过有些野史说他俩天天吵架,一吵架镇国王就要领兵出去糟践北蛮,北蛮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哎,不说了,导演叫我呢!” 女二话没说完,匆匆忙忙跑了。 男三号接着看剧本,一会儿助理过来了,小声道:“林哥,之前的男二不行被撤了,今天新的男二来了。” 男三号起身,边点头:“走,过去打个招呼,新来的是谁?” “影帝萧乾。”小助理道。 第81章番外 ·野史遗梦 方明珏登基第三年,隆冬大雪。 大乾皇宫颂阳殿,灯火昏暗,熏然的暖意裹挟着清而柔的安神香气,扑透垂散的幕帘,一缕一缕缱绻溢出里间。 侍立在幕帘边的小德子脑袋不知不觉往后一仰,一声闷响,声音不大,但却如雷似的立时把小德子给吓得一哆嗦,赶紧晃了晃脑袋,抹了两把脸,醒醒神,专心致志盯着自己被外间烛火拉得瘦长的影子。 突然,帘内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声,随即一个低沉微哑的男声带着诱哄,轻声低语:“就放一夜,明早我便给你拿出来。” 小德子木呆呆立着,四年来完全练就了一身该瞎就瞎该聋就聋的本事,试图把耳朵朝门外狂卷的风雪声中引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个清冷里意外掺进了些腻人鼻音的男声紧接着响起,声音还更大了些:“萧乾!你……你拿出去……我睡不着……” 小德子用手捂住烫得堪比煮鸡蛋的脸,认命地缩到了门边,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里间,宽大的金缕屏风后,床头的矮几上点了盏巴掌大小的琉璃宫灯,两人的发丝融成一滩浓墨,萧乾搂着方明珏,一手强压着腰,一手在被子里不知捣鼓什么,耐心地哄着:“我那东西在里面,你都睡得着,这么一小条玉而已……太医说得好好温养着,不然老了难受……” 方明珏耳根脖颈红成一片,但推拒的动作顿了顿,改成搭在萧乾腰间。 “你竟还去问了太医……” 萧乾挑眉笑道:“我说是给自己用的,世人都道,镇国王夜夜侍寝,恩宠正隆,日上三竿都爬不起来。” “哪本话本?”方明珏笑了声,翻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萧乾伸手将滑下去的被子拉好,掖了掖被角,回忆道:“墨香斋新出的,《三千宠爱在一身》,茶楼酒馆的说书的都在讲。” 主人公之一方明珏表示了一下对名字的赞叹和对内容的批判:“名副其实,表里不一。” 萧乾摸着掌下光滑的肌肤,应承了句,开始念叨话本里的剧情。方明珏窝在他怀里,起初还应上几声,后来气息慢慢变得绵长,沉沉睡了过去。 萧乾声音渐低,最后轻轻吻了下小皇帝的眼角,闭上了眼。 然而当萧乾再次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足足有颂阳殿龙床四个那么大的大床上,淡黄色的纱幔从四面垂落下来,随着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拂动着。 袅袅的熏香暧昧迷醉,散落在纱幔之中。 萧乾翻身起来,裆下一阵漏风,低头,却见自己浑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件薄薄透肉的红纱衣,修长精瘦的身体裹在其中,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 默默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下巴,萧乾怀疑如果这不是小皇帝的奸计,就肯定是自己在做梦。 他下了床,耳朵忽然一动,一阵隐隐的水声传来,像是隔得不远。 萧乾绕到床后,看见一扇堪比照壁的巨大屏风横亘在殿内,其后传来哗啦水声。走过屏风,立时被氤氲水汽蒙了一脸。 待眼前云雾微散,萧乾便见一个足有半个颂阳殿那么大的温泉汤池出现在眼前,四边镶着一颗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莹莹的光芒,照亮了池内的人。 方明珏一手拎着酒壶,披着身黑纱衣,靠在池边,双腿大开,姿态十分豪放地坐在一块平铺的玉石台上,往嘴里灌了口酒,然后看向池边呆愣的萧乾,眉梢一挑,眼睛微眯,勾唇笑道:“爱妃,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萧乾摸了下脖子,掩饰自己干涩滚动的喉结,对方明珏的话充耳不闻,走过去,直接把人拦腰一抱,托着屁股像抱孩子似的抱紧了,往外走,并极其恶毒地打了个差评:“耳朵都红了,演得半分也不像。” 方明珏脸上邪肆的表情一收,伸手揉了把萧乾脑袋:“爱妃胡言乱语什么,快躺下侍寝。” 这几年来,方明珏随口调笑惯了,做梦也忘不了这茬,却不想,这次萧乾却干脆利落地一弯腰,把他放到床边,然后翻身一躺,像块大馅饼似的瘫床上了。 还对他挑衅一笑:“来啊陛下,快活啊~” 方明珏怔了片刻,似有些难以置信,直到萧乾起身在床头摸索一阵,掏出来一个小盒子,闻了闻,塞进方明珏手里。 方明珏惊醒了般,紧了紧握着小盒子的手,四肢僵硬地撩开纱幔钻进去,手指颤巍巍地沾了一点微红色的软膏。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陛下知道怎么做吗?来,臣教您……” 方明珏猛然惊醒,立刻睁开眼睛望向一侧,萧乾仍闭着眼睡着,面上一道伤疤留着浅淡的痕迹,在窗外的天光中显出一分危险野性的俊美。 呼……都是一场梦。 小德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屏风外,方明珏正要抬腿从萧乾身上迈过去,却突然身体一僵,脚腕不自然地垂了下,碰醒了萧乾。萧乾睁开眼,下意识地攥住方明珏的脚腕,将人往怀里拉。 “该去上朝了。”方明珏趴下亲了亲萧乾。 萧乾轻轻咬了下方明珏的唇瓣,把人塞进被子里,手指凭着记忆摸下去,抽出一根玉石,放进床头的药汤罐里,顺手关上暗格。 “我先起。” 萧乾说了声,然后抹了把脸,快速翻身起来,穿好中衣,再把小皇帝的衣裳一股脑塞到床上,让人在被子里穿完里面的,省得外面冷。 “进来。”萧乾喊了声。 小德子闻声,领着宫人进来,伺候洗漱。 萧乾和方明珏为彼此穿好朝服,方明珏为萧乾整理衣襟时,突然想起昨夜的梦,被耍了一把的忿忿犹在,忍不住轻声说了句:“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镇国王娇吟婉转,极为动听。” 萧乾沉默了下,突然出手捂住方明珏的嘴,倾身贴着方明珏耳朵道:“陛下,再快点……” 热气氤氲,钻人心肝。 方明珏僵了下,便听萧乾接着笑道:“……可是这般动听?那下回我捂着陛下的嘴,陛下在上面……嗷!” 萧乾捂着胸口,一脸心碎地看着方明珏。 方明珏冷酷无情,转身就走。 然而当晚,颂阳殿的龙床上却出现了一条极为柔软舒爽的纱布,方明珏垂着眼轻声道:“你的手捂得太疼……” 翌日休沐,兴冲冲入宫玩耍的方泽颢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演武场,默默掏出了《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来,在后世史学家研究大乾朝乾玄帝时期的历史时,因为下一任帝王乾景帝在古籍《三千宠爱在一身》中的诸多批注,在几番争论后,将这本民间话本列为了史学研究资料之一,以此确定了镇国王付坤功勋卓着外的第二大标签:妖颜祸君。 第82章番外 ·与子偕老 萧乾答应过方明珏,让他先死,萧乾抱着他,送他进棺椁,然后躺进去,盖上棺材盖,相拥长眠。 但真到这一天来临时,先离开的却是萧乾。 其实这也并非多么出人意料。 萧乾身上带了太多伤,他不疼,咬着牙也能上,都未曾好好将养过,正逢壮年倒显不出什么,但临到老了,白发苍苍了,却是浑身的伤痛都憋着劲爆了出来,将他折磨得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最初方明珏并不知晓。 方明珏是在四十岁那年退的位,二十来岁的方泽颢登基为帝,封了方明珏为太上皇。 但这位太上皇在东都行宫待了没几天,便被同样告老还乡的镇国王拐走了,趁着还能跑动,满天下转悠着寻觅美食。 两人微服出行,从南到北。 萧乾在大晋时也算是个地理通,南北风物都了解,到了一个地方,第一日先奔着最有名的酒楼去,第二日便满大街找些民间小吃。若是喜欢这地方,便租个小院子,俩人养养鸟种种花。 萧乾喜欢鸟,却总把鸟喂撑了,翻着白眼瞪他。方明珏喜欢花草,但摆弄一阵就养死了。 最后俩人面面相觑,决定互换职务。于是,花鸟都顺利地活到了交接给下一任主人的那一天。 方明珏生长在南方,两人便在南边待了几年,然后北上,一年一年挪过去,进了大草原。 草原的天穹低得似乎出手可摘流云日月,通透无瑕,如凝碧淬冰。 两人混在一个小部落,白日跟着放羊纵马,晚上围着小火炉温存,不知不觉间就从夏天待到了冬天。 草原的冬极冷,萧乾不让方明珏出去放羊了,怕风太大,把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瘦老头给吹跑了,就把一半的羊都卖了,剩下一半宰了腌肉。然后天天极其奢侈地从外面买东西吃,被隔壁帐篷会过日子的老大哥教训过好多次。 草原上的大雪说来便来,雪来了便更冷。 这一夜阴风怒号,风雪狂澜,如脱缰的马群,四处横撞,穿行在帐篷之间。 方明珏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摸萧乾,却摸了个空,便悄然睁开了眼。 一丝光亮透进眼里。 他还有些迷糊,见萧乾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低头不知在干些什么,正要说话,却忽然看见萧乾抬起了脸,将一豆小小的烛火挪进了些,用竖起的木盒半遮住朝向床的光,继续低头。 方明珏的眼彻底睁开了。 他刚才看见了,萧乾抬起的脸沁满了汗珠,眉头紧皱,像是强忍着疼痛。 神思清明,再看过去,便看清了萧乾的动作。他拿着一盒药膏,在腰腹上抹着,揉了会儿,又挽起裤脚,在腿上抹。 萧乾抹完腿,刚放下裤腿,一抬眼,便看见方明珏站在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彼此沉默了会儿,萧乾把方明珏往前拉了拉,捏了捏他的手。方明珏也老了,手掌不复年轻时的光滑白皙,也带着层薄茧,但萧乾还是总要捏来捏去,仿佛把玩的还是什么美人的手似的。 “都是老毛病,不疼。”萧乾道。 方明珏站着,微微低头,便看见萧乾的发顶。青黑不在,华发已生。他老了,比他还老得快些。 “回去,”方明珏蹲下身,微仰头望着萧乾,“给你治病。你要长寿点,死在我后面。” 萧乾笑了,眼角的笑纹层叠,眼瞳蒙着昏黄的火光,仍是个英俊的小老头,“好,听你的。” 时隔多年,离家出走的太上皇和镇国王双双回京,皇帝出迎十里。 半年后,皇室重金召集天下名医。 两年后,护国寺钟声九九合为八十一声,满城素缟。 太上皇寝宫太极殿内,萧乾靠在榻上,浑浊的眼珠闪过刹那的清明,虚握着方明珏的手掌猛然一紧,声音嘶哑道:“是我食言了……我这么重,也不知……也不知你这小身板……抱不抱……得动……” 声音渐低,直至虚无。 方明珏坐在床边,感受到那只手慢慢失了力道,由紧握再次松开,虚虚盖着自己的手掌。 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方泽颢站在一旁,狠狠闭了闭眼,泪如雨下。 方明珏在位时忙于政务,方泽颢全靠萧乾操心,小时候带着掏鸟蛋练武功,胡作非为,长大了给他求板正的曾子墨教治国,拎精打细算的徐慕怀授心机,可谓亦师亦父。 “泽颢,”方明珏忽然开口,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半点悲色,“传下去,护国寺敲钟,要九九八十一声的。” 方泽颢猛然意识到什么,抢前一步:“……皇叔!” 方明珏漠然看着他。 半晌,方泽颢颓然后退。 方明珏转身去抱萧乾,试了试,还是背过身去,把人扶起来,背上去。晃晃悠悠出了殿门,下台阶,方明珏被压得直喘气,忍不住道:“你这老头子,死了还得折腾我一把,真沉……” 两个相叠的身影慢慢下了汉白玉阶,晃晃悠悠,渐行渐远。 不需霜雪,已然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