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凶西北荒》 1.翠微花园 ——本文与一切真实案|件、真实地点,均无任何关系。故事纯属杜|撰,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2015年的盛夏,对于长安市而言,是一如既往地炎热。盛夏的骄阳笼罩着长安,干旱而炎热的陆风吹过这座古老的城市,带着汉的沙、唐的土,在今朝今代的朱雀大街上落下一整天的风尘。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九月的长安,盛夏未央。 房正军骑着他的脚踏车,从朱雀大街一路东行,向曲江|的翠微花园去。这一路需先绕过大雁塔,又经芙蓉园,渐渐地、渐渐地地平线起来了,看见高楼了,这就是说,古都的边界到此为止,再向东就是今时今日的长安了。 这是一条奇妙的路线——于走在这条路上的所有人而言,这是一条时间的陆地河,溯洄从之,是汉唐遗韵的无数地标,溯游从之,是盛世西京平凡而又丰盛的日常。数不清的槐与柳在这条陆地河的两岸招摇,将古往今来的时光编织起来,编成一段锦——这锦上堆满不动声色的绣,人在路上走,也在锦中行,那锦上绣的是一整个长安吐故纳新的气息。 你若是和房正军一样,在那年九月的芙蓉路上走,必定要为这古城感到惊艳。 但房正军是无暇也无心惊艳的,他不是第一天看见这城市的样子,他的眼睛也不是用来发现风情雅韵的。在这个老刑警眼中,这段锦绣的路现在染了血,它吐着生死,含|着罪恶,它通向命案现场。 离翠微花园已经越来越近,似乎连风里也传来血的腥气、甚至是腐臭的气息——那就是命案现场的气味,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气味。只要一想到凶手可能也在这条路上走过,房正军的心胸就涌起一阵难言的厌恶。 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门口已经被警戒起来,黄线拉着,民|警在外面疏散记者和围观群众,里面已经有人接出来,是曲江|派出所的的副所长刘宸:“这是刑警支队的房队。” 房正军指指胸口的工作证:“都自己人,认识的,进去说。” 刘宸引着他向楼上走,先给他递了一根烟:“主要是情况特殊,不然我也不专程打电话叫你过来。我听说你人都到火车站了,这下嫂子更要生你的气了。” 房队长和房夫人已经离婚两年,婚虽然离了,感情却没离掉,还像小情侣分手一样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夫妻俩两地分居,房队长在长安,房夫人在宝鸡,两人平时以电话吵架的方式联络感情,今年房队长的感情建设大有成果,房夫人终于点头答应相见一回。 就是这样不巧,房队长提着国民气人补品的乌鸡白凤丸和直男盲选的玉兰油大礼包,大早上起来刚抵达高铁站,刘宸电话来了。 他在电话里说得简单:“曲江出事了,三个人,可能死了好几天了。” 房正军二话没说,扔了火车票,掉头就往曲江跑。 于刑警而言,时间不仅仅是金钱,它还可能意味着更多的人命。 此刻刘宸在一旁窥探他的脸色,从电梯一楼窥探到九楼,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刘宸试图打破尴尬:“我看你外头车兜里还放个什么乌鸡白凤丸?你这不是找骂吗?嫂子四十也不算更年期吧?” 离事发现场越近,就越是需要说点什么来缓和心情。 房正军不欲和他扯这些闲话,开门见山地问他:“死的人叫什么?” 刘宸沉默片刻:“卢世刚。” 房正军的脚步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上个月来我们局里的那个卢世刚?” 刘宸点头道:“就是他,还有他老婆儿子,三个人。” “怎么死的,死了多久,谁发现的。” “是他家的钟点工——哎我的房队长,你自己看吧。” 刘宸按了按太阳穴,一脸头疼脑热的不想说。 电梯打开,恶臭混着楼道里的热浪扑面而来。法|医和市局的人都在忙,蹲在地上招呼他们:“刘所,房队。” 尸体尚未掩盖,还在拍照和检查,因此整个现场还保持着它被发现时的样子。凶案现场没有明显的血迹,也没有脚印,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扫。死者用细绳反手捆绑起来,三具尸体呈“品”字形,分宾列主地朝大门跪伏。暑天炎热,尸体早已膨|胀,变成青灰的颜色,腐肉从细绳两边向外膨|胀。 房正军沉默地注视着居中的那具男尸,这尸体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式的西铁城男表。 是的,他就是卢世刚,房正军想,上个月他来局里,也戴着这块表。 表还在走,而人的生命已经永远停止了。 “是不是和金川案一模一样?”刘宸道:“藏了五年,这个杀人魔,又出来了。” 房正军没有说话,他小心地把烟熄灭,烟灰全拧在手心里。 这已经是他第七次目睹同样的情景了。同样的灭门,同样的尸体姿态,同样的洁净的犯案现场。 房门大开着,从门外看去,这房间犹如一个恐怖的舞台,展示着一场熟练又精美的屠|杀。尸体不会说话,它们只能用扭曲的表情,向整个世界陈述死亡来临前的绝望感受。 房正军从案发现场回来,心情和步履一样沉重。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凶|杀案——若你是长年久居在关中的本地人,就会对它产生极其可怕的联想。 远在十五年前,距离此处三百公里的金川县,曾发生数起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凶手几乎以固定的形式,每年入室行凶一次。他不抢劫财物,也不污辱妇女,他来得无声,去得也诡秘,他进入受害者家门的那一瞬,似乎仅仅就是为了杀光所有人。 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全部杀光。 留下一地尸体。 一时间人心惶惶,全国都在盛传关中|出了一个灭门绝户的杀人魔。那还是网络不甚发达的年代,在舆论控制的情况下,案情以添油加醋的形式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无论怎样风传,有一个细节是决计不错的,那就是这个杀人魔喜欢摆|弄尸体。 每具尸体都用细绳反捆双手,以跪伏的姿态腐烂现世。 这凶手仿佛一个惩戒者,虽然不知道这些无辜的死者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此案历时十年,始终未能侦破,凶手反侦察意识极强,案发现场永远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最难解的是被害人之间几乎毫无关联,警方根本无法排查。 不怕仇杀、不怕劫杀,一切有利可图、有情可解的凶案都能循出蛛丝马迹,最怕是这样无差别攻击的变|态杀人。 房正军参与了始发案和随后六个连环案的侦|查,最初是作为主要负责人,后来则是协助侦|查。其中艰难辛苦,不再赘述,因为对他自己来说,没有破案的艰辛是无价值的艰辛。 追查最终以一个尴尬的形式落幕——从五年前开始,金川杀人魔突然偃旗息鼓了。 他像一滴水或是一捧盐,融入茫茫青海之中,也像一粒砂,匿迹于关中滚滚黄沙浪里。就这样沉寂下来。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警方猜想,这个凶手可能是死了,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可抗阻的情况,使他不得不就此收手。 也许是疾病,又或者是任何难以揣测的原因。他的最初动机就难以捉摸,他的洗手上岸也更加无从推敲。 而房正军放不下这个案子,它就像一根刺,一根黑色的、蠕动的肉刺,插在关中平原的某个城市里,也插在房正军心里。你看不清它究竟刺破了什么地方,但它的确没有死,它似乎总还会有下一击。 十五年了,只要一想到这个杀人魔依然蛰伏世间,房正军寝食难安。 现在这根刺终于出来了,它再次划破了关中省的宁静,宛如在血液里行走的针,它从长安破土而出,以最尖锐的形式扎入警方的视线。 重案组的专项筹备会议当天下午就准备召开——注意是“筹备”会议,并且是“准备”召开。 案子来得太突然,用省厅当天下午发来的指示总结,就是手法极其残忍,影响极其恶劣,必须慎重对待,必须妥善处置。至于如何“妥善处置”,方法可大可小。 如果移交省厅,那就是“为表重视以省公|安厅为首迅速组建指挥中心”,如果就地侦|查,那就是“稳定舆情并最大程度降低不利影响”。 采取哪一种都可以,只是上面的领导们需要一点斟酌的时间。 他们的为难不是没有道理:偏偏是在曲江,上头是雁塔分局。名胜景区,高价地段,最需要安全和保障的地方,闹出凶|杀案。 还是经典手法,老案再犯。 整个关中省正在搞旅游文化年,而即将到来的长安金秋国际旅游节又是这场活动的重中之重。宣传和招商从春天就开始了,上头三令五申要做好安保做好安保。这倒好,恐怖分子是没有的,但有杀人魔出没。 太难做。 这时候爆出连环杀人案,已经不是考虑谁的政绩的问题,如果情况失控,那对于长安、乃至整个关中,影响都是致命的。 指挥中心到底由谁牵头组建,省厅还是市局,由哪位主管领导负责,这些官面上的事情可能还要纠结一晚上,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破获了是大功,破不了就是大过。房正军不怀疑上面对这个案子的重视程度,但他对上面的反应速度不抱期望。 市局的想法,也是一样。 所以大家不纠结到底是由谁指挥,车炮未到,卒子先行——市局先召开案情分析会,等到专案组人员批示下来,再把案情向参与人员梳理一遍就可以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死者卢世刚,广源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妻子张秋玉,家庭妇女,无业,儿子卢天骄,高二学生,死前在长安实验中学就读。” 不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曲江|派出所和其他几个区的派出所负责人都到场了,市局领导也全部到场。由房正军负责主持介绍案情。 “报案的是卢世刚家的钟点工,她每隔三天去一次,协助张秋玉进行扫除。” 房正军展示了上午带回来的现场照片,又一并展示了中午抽调的金川案卷宗:“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呈现巨人观,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三天前,也就是8月27日。从尸体情况初步推断,三人的死因都是割喉,又被锐物刺中心脏——这和金川案的犯案手法、犯案情况,都非常相似。”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两张十分神似的照片。 左边是曲江案,右边是金川案,死亡现场活像是再版复刻。 “不排除是同一人犯案的可能,并且是极大的可能。” 说话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华。 此话说与不说没有什么区别,意义在于让书记做个笔录。 房正军微微点头。 “凶手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在死者卧室发现了丢弃的空调被,上面有喷溅状的血迹。应当是凶手在行凶之前用空调被挡住了受害人的身体。现场没有留下指纹和脚印,走廊里也无法提取有效的脚印。” “监控呢?” “案发当天,翠微花园所在的片区因为调试变压器,从下午六点开始全区停电,因此无法调取监控。我们已经调动警力向小区民众询问是否对可疑人员有目击情况,目前还没有得到回应。” “监控和小区民电是一条线?!”陈国华有点坐不住了。 “规定上不应该是同一条,正门的市内监控确实没停电,但小区内的监控头存在违规情况。”刘宸一头汗地站起来,他是曲江|派出所负责人,这件事他难逃干系:“这是我们管理上的失职。小区监控是走的民电。” 大家都不说话了。 许久,陈国华问:“电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夏天,电力公司也是体贴民情,六点停电,28号早上八点就来电了。” 完美的犯案条件,深夜,停电,人员流散。 “现在的情况是,很多翠微花园的业主当天夜里为了避暑,从下午开始就离开了住处。因为停电通知半个月前就下来了。这不是一个片区的调试,整个长安市都在做变电调整。” 大家都感觉很操|蛋,犯案节点卡得如此精准,令监控完全失去意义,目击者的数量也被降到了最低。 “不能排除凶手对电力公司的情况有干预的可能,要把长安市电力公司和翠微片区的变电站工作人员也纳入调查范围。”陈国华指示,书记员在他一旁飞快地记录着,“当然,翠微小区的所有住户,都要排查,这是起码的负责,也是对群众心态的有效稳定。” 房正军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而问陈国华:“陈局,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有一个更奇怪的疑点是,卢世刚当天下午还在钟楼的公司里上班,他的妻子和儿子也不在家。明知道要停电,他们一家人为什么要返回家中呢?” 长安的盛夏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男主人身为建材公司老总,这家人的收入并不窘迫,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为了省钱忍受酷热的类型。 “事实上,疑点还不止这一个。”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卢世刚是金川案的始案嫌疑人,当初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陈伯伯,说了半天,你们为什么不提这个?” 大家都向门口看,是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房正军有些头皮发炸,来的不是别人,是他儿子,房灵枢。 2.灵枢 不知道你对娃娃脸是个什么概念。 大多数娃娃脸和“乖巧、甜美、初恋款”紧密挂钩,但门口这张娃娃脸不是这一款,它属于典型的帅气不够清纯来凑。他的眼睛显然有点偏圆,脸蛋儿也有点丰润,鼻梁还算高|挺,嘴唇又不是特别性|感,总之离剑眉星目的经典美男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此种脸蛋要想跨越颜值的天阶强行挤入帅哥行列,那就只好拿清纯当卖点了。 别人的清纯是配菜,加持性质的,此种人的清纯是主菜,勇敢强推的。 清纯也不是真清纯,你瞧他那一身看似严谨的警服,扣子小心翼翼地开到第二颗,又反复拿熨斗和料浆抚平了纹理,形成一种看上去潇洒随意其实憋得要命的“自然森系风情”。头发是温顺的三七分,但仔细看看,每一绺刘海都拿发蜡折腾过十八遍,务求锐化他本来并不深刻的五官轮廓,还要看上去清爽干练——总而言之这种造型就是在五十岁长辈眼里“挺乖挺好”,二十岁同龄眼里“哎哟骚包”的高段位造作。 嗯啊,这就是房灵枢。 他让房正军感觉不顺眼,这实在太正常了,房正军说不出他哪里不好,只是隐约觉得“这小王|八蛋不是善类”,对的,这种小王|八蛋只有同类懂得,你把他扔到酒吧里,他张嘴喊一句“小哥哥来玩呀”,那真是一点都不违和。 明明骚,还装乖巧,亲爹眼里的小混账,男人中的绿茶婊。 房灵枢在美国攻读犯罪心理,两年前才回国,被作为优秀人才纳入市公|安局刑侦中心。要问房夫人和房队长为什么吵到离婚,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亲妈不愿意儿子再干警|察这一行,偏偏儿子一定要子承父业——当初读警校,房夫人已经大不乐意,眼看着小房赴美,房夫人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儿子也许可以在高校做个研究什么的。 好嘛,千盼万盼,小房一回国,不但没进高校,还正儿八经进了公|安系统,用房夫人的话来说:“你说你,他这个学历不够进省厅坐办公室?省厅没有刑侦局?你让他去市局算什么东西?” 还是个市局的小分处! 房夫人原地爆炸:“警|察干了一辈子,省厅你不认识人?你就不会撅撅p|股使把力?房正军,我跟你结婚几十年,狗p福没有享过,儿子是你自己的儿子,你上学不过问工作不操心,你干什么娶老婆生孩子?” 连珠炮,房正军额头冒汗:“那刑侦中心也是正规机构,也有编制。” “有你|娘的编制!我稀罕你的编制!” 夫妻俩吵到离婚,依然没能动摇小房同志想奋战在刑侦第一线的意愿。关键房灵枢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经警|察,天天打扮得像个时髦小鲜肉,搞得网上老传“钟楼那边有个超帅的警|察小哥哥”。 实事求是地说,房灵枢真的没有英俊到“超”字冠名的程度,只是职业光环加成,加上他平时又爱拗造型,五分脸硬要拗出八分俏。加之这位小哥哥积极回应网络民众的热情,天天在微博上搞些犯罪心理的分析段子,隔三差五照骗自|拍,现在已经是十万粉丝的网络红人。 这些房正军也都忍了,关键他儿子还有点没法提的个人取向。小时候倒不那么明显,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彻底放飞。 就为这个破取向,房夫人差点没把房队长徒手生撕了。 不说了,说不了,房队长头疼。 此刻房灵枢转着手里的u盘,笑得一脸羞涩:“对不起各位叔叔伯伯,我刚从法|医那边回来,弄了点资料,来晚了。” 他是局里人从小看着长大的,是同事,也都是叔叔伯伯。陈国华招手笑道:“小专家,进来进来。” 房正军一看他这个矫揉造作的劲头就觉得操|蛋,不由得沉了脸道:“你来干什么?” 陈国华嗔道:“什么叫他来干什么,海归的优秀人才呀!老房你这就不对了,任人不避嫌,举事不避亲,你这做事有失共|产党员的准则。” 大家都笑起来。 房灵枢不肯和他亲爹拌嘴,他采取最简便的方式,规规矩矩挪到他父亲身边,一面将u盘递给他父亲,顺手摸出了眼镜戴上。 眼镜戴上,他整个人的气质忽然沉静下来。 “刚才我在门外听了,案发现场的具体情况,就和房队长说得一样,我刚从技术科回来,作为刑侦中心的干警,想对房队长的陈述做一些补充。” 他对父亲改换了称呼,显然是要表达郑重其事的情绪,大家也收拢了笑容,都坐起来。 “初步解剖,卢世刚一家三口的死亡时间是不统一的,死因也不统一。从外表看,三个人都死于刀伤,但卢世刚被绑缚的时间远长于他妻子和儿子的绑缚时间,他可能被捆绑了长达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这会在尸体上留下明显的尸斑,和张秋玉及卢天骄的尸体不同,卢世刚的手腕甚至留下了明显的擦裂伤。 “张秋玉和卢天骄死亡时间虽然还不能具体判明,但推断是先于卢世刚而死。她们的尸斑异于卢世刚,是死亡之后才进行捆绑,因此没有扩散的痕迹。卢世刚则是先捆绑,然后才被杀。” 这是技术进步的好处,至少十五年前,警方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如此细致地辨明死者的先后次序。 ——可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房灵枢的表情凝重起来:“我们的侦破技术,确实在进步,但那并不代表‘勘明死亡时间’这件事十五年前做不到。”他扶了扶眼镜:“至少三桩连环案当中,我们能确认,凶手是先杀死家中最身强力壮的一方,然后才对妇孺进行剿杀。” 他的娃娃脸在电子屏的微光下,有一种奇异的郑重,并不可笑,是令人感到尖锐的敏慧。 房正军目视他的儿子,此刻他并不感到自豪,只觉得急切。那急切的心情远高于自豪,是对同行的一种无自觉的嘉奖。 ——回到案情上。如房灵枢所言,先击杀家中的壮年男子,威慑无力的妇女儿童,对于金川案的凶手而言,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也是行之有效的攻击策略,能最大程度地简化他的行凶过程。 但凶手要杀就杀,并不存在折磨和□□的现象。 曲江案却展现了另一种模式,在细枝末节上区别于金川案。 那其中似乎包含|着一些刻意的态度。 房灵枢抬起头来:“我想有另一种可能,那是大家都不愿意面对的可能,也是最棘手的可能——曲江案的凶手,与金川案也许并非同一人。” 他的声音尖锐地敲在所有人心上,这是大家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我怀疑,这是模仿作案。” 稍停一停,他点开一张尸检图:“我带着这个疑问,和法|医仔细勘察了三具尸体,和我想得一样,卢世刚的颈部有明显的骨折痕迹,胸|部,脑部,膝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软组织挫伤和断裂伤。这说明他死前曾经遭受殴打,但未致死,凶手是刻意卸除了他的反抗能力,然后经过一段时间,才将他彻底杀死。” 也就是说,卢世刚被凶手反捆双手,一直处于无法反抗的状态,他很有可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儿死在面前。 随后,凶手才这个一家之主捅死,仿佛是一场首尾呼应的表演。 凶手不仅仅是想要他死,还蓄意要他经历一场精神上的酷刑。 众人推想着当时的情景,都不免渗出一层毛汗。 这是大家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形——纵观全球的经典连环谋杀案,最可怕的莫过于模仿杀人。这是一种暴行的传染。 一个人的杀人,总有其动机可言,无论这个动机是否合乎情理,它都还是独立的、不会轻易示人的。但当一个杀人模式被奉为经典,单纯为模仿而模仿的时候,杀手的数量就无法控制了。 它会像病毒一样不断复制,一次成功的尝试,会有难以想象的连|锁反应,第一个凶手的心态暂且不提,对后续所有的模仿者而言,每一次成功模仿都是巨大的嘉奖。 “逸乐犯。”房灵枢说:“当杀人变成一种学习和乐趣的时候,我担心这个模仿者无法|像始案凶手一样控制自己,他可能很快就就会再犯。” 那就意味着,整个长安市的市民,都被笼罩在袭|击的阴云里。 他们变成了练习杀人的道具。 陈国华和其他几个派出所的领导,脸色都难看起来。 房灵枢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说得太对了,“棘手”,对的,就是棘手。大家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本能地不愿意这样去想。 如果真的是模仿作案,那么危险程度是远高于金川案的,这就意味着全市都要进入警备状态。 旅游节怎么办?多少人辛辛苦苦了半年的事情,如何收场? 房灵枢却不肯放过他们,他直起身来,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款款发问:“各位领导,你们不是想不到,你们是不愿意那样想。” 他的父亲抬起头,陈国华也抬起头。 “金川案给大家造成了惯性,也造成了惰性,好像羚羊逃避猎豹一样,只要献祭出一户人命,就能换取一年的安全——这种态度,对整个关中省的群众来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了?” 他才二十六岁,说话真是狂。 房正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无人应答他的发言,大家回应的只有沉默。一众领导的脸上都露出一种黯淡又了然的苦笑。 陈国华望了房正军一眼,示意他不要生气。 何必生气呢?年轻人就是这样,对年轻人来说,正义实在太容易、太简单了,他们的正义直来直去,不需要考虑维持正义的成本和代价。他们喜欢竭尽全力。 而公权不能随便竭尽全力,它需要公平地顾及每一个群体的利益。 这些犯不着向房灵枢解释。房灵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就够了。 “灵枢,前面这些你说得很有道理,你是认真思考了。”一阵沉默之后,房正军开口了:“但是有个问题你没有去想。” 房灵枢向他父亲转过脸。 众人也一并向他投去目光。 “你觉得,曲江案和金川案,在犯案手法上,存在差异,所以你怀疑这是两个人所为。这有道理。”房正军掏出烟来,又把烟向下传过去:“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还是原先那个人的话,他已经五年没有出来了。五年未动,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是的,五年未动,对一个坚持杀人六年的凶手来说,良心发现的可能性太低了。更有可能是他受伤或者生病。 “凶手也是人,他也会有生老病死,五年过去,他的体力会下降,他的状态会改变,在这些前提下,他选择先制|服男性,然后快速杀死妇孺,也是有可能的。” 房正军将目光转向尸体的照片:“以往他不会选择这种迂回的方式,那是因为他正值壮年。现在他做不到一击必杀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房灵枢摘了眼镜,忽然向他老爹来了一个wink。 房正军被他雷到了,房正军像避子弹地往后闪了一下。 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觉得特别奇怪,凶手是不是壮年我不知道,但卢世刚今年五十出头,身体保养得很不错,他是不应该没有反抗能力的。” 他站起来,朝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卢世刚身上,完全看不到反抗的痕迹,他的指甲里连一点点撕扯的人体组织或者衣料,都看不到。” 说着,他抬起手:“反抗时手腕、指关节、肘部,这些地方,应该有挫伤——没有,完全没有。” 卢世刚是束手待毙。 房正军的脸色一瞬间地阴晴变幻。 房灵枢重新戴上眼镜,温和道:“爸,你先坐。” 他转身去调动电子屏上的按钮:“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也是引起我另一个猜想的地方。如果卢世刚是个完全清白无辜的群众,那么我不会有这个猜想,刚进门的时候我就说了。”他仰头看向房正军,又将清灵的眼珠向陈国华转了一转: “陈局,房队长,你们当年都在金川县,是同事,应该知道,卢世刚是金川始发案的犯罪嫌疑人。” 十五年了,金川案一直未能找到凶手,但当初并非一个目标也没有。 那个人,正是三天前死去的卢世刚。 房正军没有说话,陈国华站了起来:“卢世刚是无罪释放。他不是凶手。” 至少法院已经认定他不是凶手。 “是的,我知道,当年一力主张疑罪从无的,就是我爸。” 房灵枢的声音很轻,但没有退缩的意思:“我爸给了他一个清白的身份。” 他说得很尖锐,是“给”,而不是“还”。 “警方认为卢世刚清白,但清白与否是人心认定的,有时候法律说服不了情绪。”房灵枢偏了偏头,电子屏在他脸上落下一层阴郁的蓝光:“如果我是这六起连环案当中的死者,如能死而复生,我一定要把卢世刚,千刀万剐。” 3.嫌疑人 父子俩从局里出来,已经是深夜。 房灵枢原以为房正军会在局里值班,不想他爸后脚跟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回家。”又说:“你晚上就不要出去玩了。” 房灵枢笑了笑:“有案子,我肯定不出去。” 他把衣服换掉了,换成了紧身t恤和牛仔半裤,头上带了个骚包的小帽子,帽檐将将卡在刘海前面,看上去像个刚进社会的新鲜人。 房正军盯着他看了许久,嘟囔了一句:“大暑天戴帽子,我看着你就热。” 房灵枢两手捏住帽子:“好看呀。” 房正军就不说话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夜色的长安路上,房正军推着自行车,房灵枢也就不敢开车。长安的夜色是繁华的,它从千年之前繁华至今,一场凶圌杀案,动摇不了它人间烟火的鼎盛。一路上柳荫隐着燕语,叮咛婉转,是古都特有的、安宁的气韵。 两个人都在心里想着,这份安宁,是多脆弱啊,针一捅,就破了。 走了许久,房正军才开口道:“今天筹备会上,你把风头都出尽了。” 房灵枢就等着他这句话。 “爸,你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我是觉得,你不懂事。”房正军停下步子,回头去看他的儿子:“你去美国,自圌由惯了,但是在国内,你要知道,有些话不该你说,不该这个时候说。” 房灵枢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父亲。 房正军亦不回避,父子两人倒像两只斗鸡,一浪一浪热的空气在他们周围打转。 方才在局里,房灵枢大开大合地讲了一通,讲到最后,大家都有点晕。 “小房,咱们都是共圌产党员,信仰马圌克圌思主义。”陈国华揉着太阳穴:“你前面说得有道理,老房说的,也有道理。但你现在说个死人复活这个有些不切实际。” 房灵枢乖乖地看他:“是的,死人不会复活,但仇杀是有可能的。各位还记得半个月前咱们局里处理的那个民事纠纷吗?” 房正军忽然站起来:“这个我会说,你不要说了。” 房灵枢没理他:“八月七号,局里接到的报案。卢世刚的儿子卢天骄,在进行射击训练的过程中误伤他的教练梁峰,梁峰抢救无效,当天晚上死在医院。” 房正军大声止住他:“这个我已经要说了,房灵枢,你坐下,下面我来说。” 房灵枢依然在说:“梁峰的妻子早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独子梁旭。杀父之仇,对梁旭来说,内心很难平静吧。” 房正军的头上拧起青筋:“民事纠纷,误伤致死,都已经调查清楚了,从哪来的杀父之仇?房灵枢你坐下!” 他的情绪确实有点太激动了,陈国华咳了一声:“老房你让他说完。” 房灵枢却停住口,看着他父亲:“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房正军一口气憋在喉头,上下滚了半天:“对,就这么多,该调查的肯定要调查,这个绝对不能说放过去。” 陈国华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奇怪,一时之间也不好细问,大家交换了一下意见。 “卢世刚的社会关系,继续调查。翠微小区的所有住户,包括前面提到的相关人员,都要排查。”陈国华站起来:“李成立局长明天会从北京赶回来,今晚我值班,等省厅的消息。” 然后,他看了一眼房正军:“八月七号的误伤纠纷,是否和曲江案有所关联,明天先传讯梁旭。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大家又把明天的工作做了分配和安排。 会就这样散了。 散会之后,房灵枢先跑去换衣服了,陈国华叫住房正军:“老房,你留步。” 房正军接过他递来的烟:“陈局。” 陈国华引他一同向外面走,两人只是点烟,并不说话,直走到外面僻静处,两个人顶着蚊子看月亮。 陈国华踩了烟头道:“老房,你刚才的反应,有点不像你。” 房正军笑了笑,偏转了话头:“无头悬案,换谁谁也不甘心,是不是?” 陈国华看他半日,叹了一口气:“我说一句不该我这个身份说的话——或许你也不该听,但我还是要说——你被这个案子耽误太多年了,我盼望你慎重一些,你我这个年纪,无谓勉强自己,我倒没有什么,我是为了你才这么说。” 这话说得含蓄。 房正军沉默以对。 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依然仅仅只是个支队长,旁的人早就干上去了,同龄人里,他是始终压着难提拔的那一批人。他房正军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不提拔,还能为什么?金川案追查不力,办案无果,作为始案负责人的房正军难辞其咎。 “我不是不支持你,恶性案圌件,省委、市委、省厅、总队,都会全力支持我们侦破。”陈国华又点上烟,“但是老房,你是不是考虑考虑急流勇退,要么就把这个案子直接移交省公圌安厅——大案要案,有的是人去做。你马上退居二线了,这个领头羊,不是非做不可的。”他低低头:“要么就让小房试试,年轻人,出点错,也不打紧。” 房正军依然没有应声。 陈国华在委婉地暗示,暗示他转手这个案子。 陈局是出于一片善意,这个房正军都明白。 上头的态度是很微妙的,于上峰而言,“稳定”比“结果”更重要,如果当时没有结果,那么以后也就不要再轻易提起,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人心的恐慌比什么都严重。 “老陈,你明白我。”房正军改换了称呼:“你是为我好,但你也明白,金川案已经成了我的心魔。抓不到这个凶手,我死也难瞑目。” 陈国华忧郁地望着他,他们同是警校出身,并肩作战二十多年,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做刑警的人,注定命里都有个破不了案子?越是急公好义,越是命里穷途。 他们是把针插在脑后过日子的人,十五年了,凶手逍遥法外,甚至于连群众都忘记了这件事。 “就算抓到了人,老房,难道世上就没有下一桩凶案了吗?” 陈国华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很无力。 房正军不接他的话,房正军抬起手,挥散烟气和蚊蝇:“当初多少人都说卢世刚就是凶手,是我一力坚持疑罪从无。我要抓人,就要真凭实据地确信他是凶手,卢世刚的犯罪证据不足,又有不在场证明,我不能让他做替死鬼。” 陈国华望着他。 “可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仍然怀疑卢世刚,我一直想把他当场擒获。每一次新的凶案发生,我都想杀了自己,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因为我当初的错放而害了又一家人命!” 房正军越说越激动,他的激动无处发泄,只好一只接一只地拍蚊子。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公圌安局的大院里。 可是现在,卢世刚死了,和金川案所有灭门的家庭一样,死于同样的手法。 真正的凶手似乎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警方的愚笨。 这是示圌威,也是嘲弄。 房正军感到前所未有地挫败,于挫败之外,他还觉得恐惧。 陈国华盯着他:“老房,你实话告诉我,梁旭,就是之前来局里那个男孩,他到底是谁?” 房正军不说话。 “你跟我总要交底吧?”陈国华恼火地转了一圈:“你儿子!问得那么明了,我!多少人面前给你留着面子!姓房的,你跟我还打谜语?” 房正军还是不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央求似地抬起头来:“看明天,看明天的问圌讯结果好不好?” 陈国华气得搡他:“你让我跟李成立怎么说?跟刘宸怎么说?我告诉你,不是我一个人现在心里有想法,大家心里都有想法!房灵枢没说错!有话就大家说开了,你一个人抱着死磕是什么意思?” 房正军由着人搡,倒退几步,他咬着牙说:“我就是觉得自己人里有不干净的。” 陈国华瞪着他:“你是没话好说开始他圌妈泼脏水了是吧?” “该说的时候我会说,不需要说的,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查。”房正军站定了:“我话就放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要问?” 陈国华在问他,房灵枢也一样在问他。只不过陈国华问得直接,房灵枢问得迂回。 半个多月前,梁峰被卢世刚的儿子误伤致死,这场民事纠纷确实已经理清了,虽然法院还在走程序审理,但公圌安局这边该提交的都提交了,也不涉及刑事问题。 尽管如此,作为受害者唯一的家属,梁旭的态度怎么想都可疑。他完全没闹,好像他父亲不是死了,而只是受了个轻伤。 正常情况下,家属无论如何都应该来公圌安局大门口闹几天,医院那边,也不能放过,再激动一点,还可以去信圌访局跑一圈——梁旭太通情理了,通情达理到有些反常,他无理取闹的程度是零。 卢世刚的广源建材公司门口连个花圈横幅都没有,只能说梁旭作为大学生,素质实在太高了。 高到今时今日想起来,有点离谱。 房灵枢和刑侦中心的同事谈起这件事,大家都笑他:“你他圌妈是被警闹医闹洗圌脑了吧?我们态度好办事效率高群众满意不应该吗?卢家一口答应赔他二百万这也不是小钱啊!” 做公务员这一行,不就盼着少点上圌访吗?房灵枢可能脑子有坑吧。 起初房灵枢也觉得,自己脑子也许是有点坑。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见到房正军的眼泪。 时间不远,就是上个星期,房灵枢溜进书房偷烟,正撞见他父亲拿着一卷什么东西,在抹眼泪。 房正军的表现很惊慌,他强作镇定,还不等儿子开口相问,他自己先说:“你给我揉揉头,我这头疼,怎么眼睛也酸。” 又板起脸问:“又来拿烟?你怎么不学好?” 房灵枢始终没有看到他父亲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第二天房正军先去了档案室,房灵枢偷偷摸圌摸地问档案室的小孙:“我爸来干嘛的?” “没干嘛呀?就还个卷宗。”档案室的小孙迷迷糊糊地说。 “啥卷宗?” “你问他呀,就前段时间的民事案吧。” 房灵枢觉得莫名其妙。 梁峰跟房正军并不认识,至少房灵枢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叔叔。房正军为什么要拿着他的卷宗哭? 房灵枢没有见到梁旭,民事案那几天,他在宝鸡做培训,顺便陪他圌妈妈。 房正军也不许他再去骚扰当事人家属。可以这样说,如果曲江案没有发生,房灵枢没有任何理由再去打扰筹办丧事的梁旭。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去插手这个已经结掉的案子。 但现在曲江案爆发了,死者的身份尴尬,既是金川始案的嫌疑人,又刚刚经历一场民事纠纷。 如果是在美国——不,放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不,就以房正军的认真严谨来说,都应该第一时间将这三个案子关联起来。远者远关,近者近关,都是死了人的大事,谁的恨比谁少? 梁旭父亲的离世,卢天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从情感上讲,梁旭有充分的犯案动机,如果他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他一定会先杀死卢天骄,然后再迁怒于卢天骄的父母。 法圌医的初步推论也完全符合,第一个死亡的是卢天骄,然后是他的母亲张秋玉,最后才是卢世刚。 这不同于连环案,这有明显的激情杀人的倾向,所以卢世刚身上才会出现殴打的痕迹。 至于他为什么要模仿金川案的犯案手法,房灵枢还没有想清楚,也许梁旭是想要模糊大家的视线,嫁祸于还未归案的连环案凶手。 他应该首当其冲列入调查目标,他的平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可是很微妙地,房正军在回避,陈国华也在帮着回避。 房灵枢今天说了一圈,说到底是要逼出这个民事案,在房灵枢眼中,它和曲江案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查案应当先从近的地方查起。而他的父亲和领导在刻意地掩饰这两个案子之间的关联,他们有很浓重的包庇的嫌疑。 他们在包庇梁旭。 房灵枢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想问。 “你帮我买瓶水来。”房正军说。 房灵枢没有二话,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农夫山泉。 房正军拧开瓶盖,也没有喝,只是捏着塑料瓶子,水从瓶口溢出来。 他手上用力,一股清泉从瓶口直射圌出去。 “覆水难收,你看到没有。”房正军说:“有些话说出口了,你想把它收回来,就迟了。” “水是干净的。”房灵枢说:“但我觉得事实一旦被隐匿,就显得脏了。” “灵枢,你还年轻,总觉得什么事都要大家明白才能找到答案。”虽然路人稀少,房正军也还是尽量放低声音:“舆论是把双刃剑,我们要保护群众的安全,也要维护民心的稳定。不能跟美国学,什么事往外一倒,烂摊子谁收拾?” “我没说要找记者。”房灵枢无辜。 “对,别说是记者,就是在局里,没有证据之前,你也不能随便怀疑。做什么事,要走程序。” 房灵枢安静地看着他:“爸爸,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房正军的嘴唇翕动了片刻,最终只是伸手,揉了揉他儿子的帽子。 “有些事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房灵枢说:“很快就会有答案。” 4.梁旭 隔天下午,梁旭来了市局。 很不幸地,房灵枢不被允许参加讯问——头天夜里三|点,省厅下达指示,二级警司以上人员参加办案,所有办案人员,必须是党员,必须有丰富的办案经验。 曲江案正式立案调查,□□亲自批示,省厅直接牵头查办。所有调查经过,两小时一次上报省委和省政|府。 书记的批示,不知是不是特意换了红笔,一笔一划写着“办案以慎,查案以严,各单位部门全力配合,一定要打击犯罪分子嚣张气焰。” 后面稍小的字,详细批示了宣传部和各新闻单位,要“杜绝谣言,净化舆论,坚决保障长安省旅游文化年的有序稳定。” 这个重视程度,让大家都觉得鼓舞,同时也很紧张。 虽然此案还没有任何定论,但领导们显然已经将它和金川案联想在一起。 不能再出事了。 房灵枢现在恨自己没入|党了,也知道后悔自己不思进取了,回国两年,既不是党员,也没混上二级警司。 后悔也晚了。 房正军只说:“我早就叫你写入|党申请书,你拖拖拉拉,就知道玩。” 房灵枢犹不甘心:“我就不信了,难不成做笔录的也得上二级警司?让我做笔录好不好啊?” 房正军捶他脑门:“公|安局是你家?你还挑三拣四?公事公办,你干活儿去!” “我|干嘛去啊?” “跟着中心的人去翠微小区,排查!安排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出个国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了?!” 房灵枢委屈巴巴地跟着调查小组出勤了。 梁旭是下午一点才跟随警方前来,不可避免地,他有些紧张,一直低着头。进了问询室,负责问|讯的警官就安排他坐下,这时他才终于把头抬起来。 头抬起来,房间里其他几个人都吃一惊。 ——在犯罪行为和动机理论的学说当中,有一种相当跳跃的学说,简称为“犯罪相貌”,它认为暴力犯罪者往往具备一种面貌上的共性,比如较窄的前额,较高的颧骨,粗短的下颌和小间距的眼距——虽说如此,一个罪犯究竟应该长什么样,凭此学说也实在难以定论。 以貌取人毕竟是不对的。 但是,当问询室的所有人看到梁旭的时候,大家都不自觉地有一瞬间的以貌取人,他举目向四围一望,众人心中便不约而同地涌起同一种想法:犯罪相貌有没有不知道,但世间恐怕真的有决不犯罪的脸。 梁旭实在不像是个凶手。 这孩子长得太好了。 他看上去十分英俊,并且是一种端正的、良善的、令人心生好感的面貌。起初他一直低着头,刘海的阴影遮住了额头,那气质总显得有些阴郁,可他抬起头来,就露出一张年轻又英气的脸孔。 人如其名,他真像初升的朝日一样光彩夺目,那是一种男子刚步入成年的英姿勃发。 他的眼睛十分明丽,生着秦人特有的单眼皮,并且是干净爽快的丹凤眼,眉毛亦是挺拔英武的两道剑眉——这种眉眼适合于顾盼神飞的骄傲姿态,而他的眼神有些过于忧郁,微微含|着一点严肃的神态,因为拘谨而略带腼腆,这就更让人觉得他朴实又自然。 他浓厚的黑发以最规谨的方式剪短又梳齐,没有染,看上去有些天然的鬈曲,在耳畔划出一条整齐的线,正是古人称赞的有如刀裁的鬓角。 宛如电影里最经典的正面人物,他的一切神情姿态,都带有一种天然的正直和纯洁。 衣饰上也是一样的整洁端正,一件藏青色的polo衫,大学生常穿的那种磨白的牛仔裤,鞋子也很干净,大约是刚刚刷洗过。 因着父亲热孝,他臂上还别着黑纱。 梁峰可惜了,有个这样的好儿子,偏偏天不假年。 大家一瞬间又不由自主地去瞟房正军,心想这不该让小房去出外勤,该把他跟这个小梁放在一起,那才真是花蝴蝶和清水芙蓉,好对比。 想想更觉得好笑。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遐想只是一瞬间。无论梁旭长得是有多俊俏,都不能凭面貌洗脱嫌疑。大家见他坐下,就收拢心神,严肃地开始询问。 在场的数人,只有房正军一人参办了前段时间的民事纠纷,他看着梁旭,梁旭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房正军问他:“你父亲的后事办妥了吧。” 梁旭抿了抿嘴唇,他乌黑的眼睛向房正军望着,片刻,他“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书记员照样作下笔录。监控也在拍着。 梁峰鳏夫一人,家中似乎也没有亲眷,可以想见,火化葬仪,全由他儿子一人主持操办。 房正军向他微微颔首:“孩子,难为你了。今天是有些别的事情要问你,你要实话实说。” 梁旭亦点点头。 于是经过一段例行公事的事前告知,又是一段关于姓名年龄的问答,之后,他们进入正题。 “卢世刚,你认识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儿子杀了我爸爸。” “……” 大家都警觉了起来,这个回答里包含了很明显的偏执情绪。 “卢天骄是误伤。”房正军说。 “哦,误伤。”梁旭没有反驳,他不等提问,继续说下去:“他说要赔钱,就这样。我爸已经不在了。法院还没判下来。”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作为嫌犯,这个回答显然太不理智,也太缺乏掩饰了,但作为当事人家属,这个态度倒是可以理解。 房正军于是又问:“你之前和卢世刚有过接触吗?” 梁旭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不认识。” “之后呢?” “没有。” “你确定?” 梁旭抬起眼睛,他的瞳仁深邃且大,因此直视旁人的时候就有一种迫人的意味:“房警官,我是来找过你,问过卢世刚的事,那又怎么样?” 旁边坐着的人便咳嗽一声:“态度放端正,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这是你的义务,也是洗脱你嫌疑的必要过程。” 梁旭显然对“洗脱嫌疑”这四个字有些敏感,他转头去看说话的常警官,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房正军揉了揉鼻尖:“卢世刚是金川案的始案嫌疑人,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梁旭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不知道。” 房正军盯着他,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卢世刚是金川连环杀人案的始案嫌疑人,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梁旭显然不善于说谎,他避开房正军的目光,又是片刻迟疑,他说:“我不懂什么叫,始案嫌疑人。” “所以这个情况,你是知道的。” 这次梁旭转回了视线:“是的,我也问过你。” “为什么要查他的身份?” “他儿子害死我爸爸。” “……卢天骄是误伤。” “哦。” ——谈话进入了死循环,加之问询室灯光强烈,大家都有点额头冒汗。 “你对金川案了解多少?” “没有多少。”梁旭说:“就网上查的,反正我知道他有案底。” 房正军盯着他:“梁旭,金川案的卷宗一直作为机密被封|锁,你能从网上看到?” “百度一下都有,你们自己可以百度。” “我们问你当然是调查过,你不要含糊其辞!”房正军一拍桌子:“百度!哪里有说过!卢世刚是金川始案嫌疑人!你查给我看!就现在查!” 莫名地,大家都觉得他这腔调活像是在怼儿子。 要是换做其他嫌疑人,可能还没有这个喜剧效果,梁旭看上去太纯善了,显得试图威慑对方的房正军有点逗。 梁旭倒是没有怕:“网上能查到是卢某,我也问过你的是不是,然后你说这不相干。” 这还扯到房正军身上了,房正军真火了:“所以呢?” “所以我猜是的。”梁旭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你对得很。 房正军无话可说,亦问无可问,没有证据之前,这段提问又被绕死了。 但可以确定,梁旭知晓卢世刚的隐秘身份。他是否还通过其他途经了解过金川案的详细过程?又会否以金川案的手法来进行无谓的复仇? 这些问题,房正军先咽下了,此时不应打草惊蛇。 短暂的笔录确认之后,房正军换了个方向:“那你之前来问我卢世刚是谁,你之后没有去找他吗?” 梁旭毫不迟疑:“没有。” 房正军敲了敲桌子:“梁旭,我再说一遍,这里是公|安局,你如果在这里说谎,要负法律责任。” 梁旭垂下眼睛,重复了一遍:“没有。” “八月二十七号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梁旭思索了一会儿:“就在外面。” “说清楚,什么地方。” “就一直在外面。” “我让你说清楚,在哪里,干什么。”房正军说:“二十七号晚上十一点,你在哪里?” 这次梁旭思考了很久。 “几点?”他问。 “十一点。” “记不清了。”梁旭说:“可能去上网了。” “去上网?” “去网吧,打游戏。”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父亲刚刚过世。”房正军走到他面前,捏起他臂上的孝纱:“热孝在身,你跑去上网打游戏?!” 梁旭大约也觉到他的怒气,他偏转了视线:“我爸爸,不喜欢我在家打游戏。”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以后都不会在家打游戏。”梁旭说。 大家似乎又有点解过他的意思来了,是为了纪|念他父亲,所以不在家玩游戏?然后跑到网吧玩游戏? 这真是……你爸主要是反对游戏,不是反对你在家啊!你这是想把你爸从高桥公墓气蹦出来啊? 然而下一秒,他们又不做声了。因为梁旭低下头去:“叔叔,我也要活下去的……我很累。” 这一声“叔叔”叫得人难过。 他的表情并不十分哀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和无奈。 这样大家就懂了。 年轻人,遭逢亲丧,精神紧绷到极限,想要放松一下,似乎也说得通。 房正军没再说话,他踱了几圈,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哪个网吧?” “……战略高手,就我家旁边。” “有其他人能为你作证吗?” “不知道。”梁旭说:“我一直在网吧,通宵。” 如果梁旭所说是真,那么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卢世刚一家都死于凌晨前后。只是这份不在场证明口说无凭。 网吧服务需要身份证,但这一块长期存在身份证冒用、代用的乱象,上网记录不足以说明问题。 不过前台登记的网管倒是可以充当目击证人,网吧应该也有监控。 事情明朗起来了。 问|讯时间还很充足,他们没有放梁旭离开,而是立刻通知在外调查的各个小队:“三小队去明德门,找一个叫战略高手的网吧,调取监控,向他们店员查证当天晚上有没有见过这个人,照片发过去了。” 对面进行得似乎不顺利,大约两个小时之后,领队的小邓直接赶回来了。他把房正军叫到外面:“房队,这网吧违规经营,没开监控。” “……怎么回事?” “网吧老板怕费电,装了监控就没开过,他网吧里四个监控头,全关着,每次检查的时候才开。” 房正军气得原地转圈:“又是刘宸的事!他曲江|派出所是吃干饭的!管得什么狗p!” 又问:“值班网管辨认照片没有?” 小邓的脸色更难看了:“两个值夜网管,情侣,其中一个还是老板的女儿,昨天跟男朋友旅游,大巴翻了,两个人都遇|难了。” “……” “就为这个,这网吧都没开门,我们找到老板家里,办丧事呢。那老板哭得话也说不清,问什么都说不清楚。” 这他|妈|的,晦气事都撞在一起了。梁旭挺漂亮一个脸,还他|妈是个死神投胎,沾上的都死|绝了。 ——不,他到底有没有去过那间网吧,现在根本无人作证。 只能采取最缓慢的方式,通过当天晚上网吧登记的人员名单,逐个询问是否目击过梁旭出现在网吧,并且是整夜待在那里。 房正军抓抓头发,忽然看了一眼小邓:“你打电话就行了,这才几点,活儿还没干完你怎么就回来了?” 小邓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房正军没心思管他:“你们这些小孩,做事太不上进了——看我|干什么?带你|的|人继续去查!把当天的上网人员捋一遍!” 他把小邓丢在外头,又折返回房间,再问梁旭:“你记不记得自己旁边坐了什么人?是男是女?” 梁旭似乎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他答道:“我记不清了。” “你得记清,梁旭我告诉你,现在要是没有人给你作证,你的嫌疑就很大。”房正军恳切道:“你想清楚,那天晚上你跟别人交谈过吗?” 这次梁旭有回应了:“有……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们的对话被打断了,门忽然开了。 “我!我能作证!” 所有人都意外地看向门口,房灵枢一头钻进来:“他那天晚上和我在一起!” 房正军懵了。 房灵枢溜到梁旭旁边,梁旭亦觉得意外,眼前这个娃娃脸穿了一身警服,一时间还真的认不出来。 娃娃脸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剑圣小哥哥,是我呀!你的菜鸡!” 5.剑圣 眼见儿子一头扎进来,房正军的脸就绿了:“怎么你回来了?” 房灵枢瞅他一眼:“我来作证啊爸,专门回来的。” 房正军想起院子里停的车,一下子明白了,难怪小邓还专程开车赶回来一趟,原来是房灵枢这个小王圌八蛋求他捎一程! 房正军不忙着发火,先问他儿子:“说吧,什么情况,那天晚上当事人和你在一起?” “……是啊,我跟他玩了一个通宵。”说着房灵枢就去瞟梁旭:“对吧?” 梁旭不吭气,他还不是个智障,此时既关系他清白,又是人家父子打擂台,梁旭懂得安静如鸡。 不知为何,他似乎不愿意去看房灵枢,他的脸色有些泛白。 房正军寻思了一会儿:“你们认识?” “不认识,就是正好联座,就一起玩了。” 房正军猛地转过脸:“二十七号晚上,你跟我说你要去帮小邓搬家,你他圌妈跟我扯谎?” 房灵枢缩了缩脑袋:“呃,下午就搬完了——房队长,办案请注意文明用语。” 还文明用语呢,你爸现在想给你素质十八连。 房正军又看梁旭:“是他吗?坐你旁边的?” 梁旭难得地脸红了一下:“对……他……挺黏人的。” 背后不知道谁“噗”地笑了一声。 这可算是对上榫了,看来这两个孩子那天晚上是真在一起,不然梁旭怎么知道房灵枢黏人? 房灵枢倒是一点也不害臊,大咧咧拖了椅子坐下了:“走程序,做个笔录吧。” 房正军一头青筋地看看梁旭,又看看房灵枢,忍了又忍,终于没说话。 27号当天,房灵枢确实是去帮小邓搬家了,活干完了他还不想回家,非拉着小邓出去玩。 小邓可是有女朋友的人,坚决不去酒吧,两个男人不喝酒还能干什么?网吧联座,英雄联盟。 两个人还得互相打掩护,一个声称局里有事,另一个声称帮忙搬家。小邓是酷爱lol的直男,奈何未来的邓夫人视游戏如情敌,这一晚上二人如鱼得水,玩得房灵枢眼冒金星。 “灵枢,你手真的残。” 小邓感觉带不动房灵枢,他不是一般的坑,他是真坑。队友在前他在后,队友在左他在右,打团永远不见人,带他就是纯送分,说的就是房灵枢。 两个人输多赢少,磨蹭了一个晚上,小邓被女朋友叫回家了。房灵枢焦头烂额,也打算回家了。不过玩游戏这件事呢,人菜瘾还大,手残心更野,越输就越是不甘心。 散排两把再走,房灵枢心想,也许是小邓水平菜呢。 这两把散排就不说了吧,都是泪。 不过对房灵枢来说很值得,因为他正在这头坑队友,旁边机位突然坐下了一个大帅哥。 ——小包厢,就两个位子,这真是老天开眼,手残党有手残党的艳遇啊! 房灵枢立马舍不得走了。 梁旭坐下也没有说话,开机就玩,跟大部分来网吧的男性没什么区别,他玩的也是英雄联盟。 房灵枢用余光怒舔帅哥,只觉得对方神情里有些阴郁。因着他相貌英武,这种阴郁的神情就显得格外生硬而别扭。像演惯了好人的明星忽然演了个大奸角。 就房灵枢的职业敏锐而言,他甚至在一瞬间觉到了诡异的杀气。 一瞬间地,但确实感觉到了。那是警圌察对于凶犯的一种本能的敏锐。 梁旭未必是凶犯,但他身上似乎环绕着难以言说的、暴戾的气息。 事后回想起来,那时梁旭的身上,并没有带黑纱。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而他那天晚上却没有戴孝。 只是当时的房灵枢心猿意马,不愿意想太多,他隔空舔完了人家的脸,又舔人家的手——一双好手,修长有力,麦色的皮肤下面,是一块不甚明显的淤青。 帅哥你刚打完架回来吗?难怪你身上有杀气啊! 然后他的注意力就被对方的游戏界面给拽走了。 ——如果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个帅哥,又或者他游戏打得很好,这两条是不足以分散房灵枢的注意力的。关键是梁旭太奇葩了,他永远只用一个英雄。 这游戏有上百个英雄,而这位帅哥忠贞守一,只用无极剑圣。 这是个人人都会操作的入门角色,人称“小学生五强”,换言之就是再笨的人也能玩得动,但因为角色本身技能暴力,难免容易受到针对,高水准的对战里,这个角色并不讨巧,属于小学生选手的最爱。 房灵枢起初见他在游戏界面犹豫了很久,最后选了剑圣,不禁暗笑一声,自古帅哥中二病,人帅脑傻小学生。 游戏开局,帅哥的剑圣居然玩得很狂野——再看下去,不得了,第二把还是剑圣,第三把,还是剑圣,第五把,依然是是剑圣。房灵枢眼看他一路上分,每盘都是坚决果断地选了剑圣。 大哥你对剑圣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40分钟一把你都不会腻的吗?你是剑圣投胎啊? 房灵枢真的看傻眼了。 他是手残,但他脑不残,剑圣虐菜,这个玩英雄联盟的人都懂,而梁旭的表现实在不是“虐菜”两字可以囊括,他是大杀四方。可以看得出,他并不经常玩这个游戏,甚至很可能只精通剑圣这一个英雄,对新英雄的技能也不熟悉。但无论对面给出怎样的操作,梁旭都能很快地适应,然后予以回击。 房灵枢真是见识到了大神级别的操作,能把剑圣玩出花来,加之是菜鸡遍地的白银段,所以这位帅哥简直不需要队友的援护和支持,他孤身作战,一个打十个,蛇皮走位carry全场,队友个个坑如狗,而他一人骚似驴。 是的……他不在意队友,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输赢,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杀戮的嘉奖声音里,漏音的耳机里一直播放着击杀喊话。 房灵枢隐约觉得,此人玩游戏,不是来赢段位的,他是在发泄。 这是个很有应变能力的人,对于全然陌生的仓猝局面也能作出反击,并且有一种杀身成仁的态度,宁死也得带走对面一个。所以三小时过去,总体来说,赢多输少。 是的,他就那么硬看了三小时,直看得梁旭也察觉了。 梁旭摘下耳机:“你包圌夜不玩,看别人玩啊?” 说话的一瞬间,他脸上阴郁的神色就消失了,仿佛从未有过一样。 房灵枢一直筹谋着如何搭讪,孰料大神居然先行发话,他简直大喜过望,但他还得保留起码的矜持:“剑圣,玩得很溜啊!” 帅哥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一般水平。” 房灵枢笑起来:“这水平还叫一般?你这操作最起码也是个钻石段位了。这是你小号吧?” 帅哥更腼腆了:“没有,我就这一个号。” 妈圌的,什么人在装圌逼,圣光刺瞎了房灵枢的眼。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圌腿在前,不抱还是人吗?人帅性格好,操作又爆炸,房灵枢坚决果断,房灵枢毫不犹豫:“小哥哥!带带我好不好!” 对面被他一声“小哥哥”吓了一跳,愣在沙发上没说话。 房灵枢装可怜:“我都输了一晚上了,你带我上个段呗?” 都凌晨两点了,房灵枢不信他会走,这个点了肯定包圌夜了。 果然对方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行吧,不过不保证能赢啊。” 说什么谦虚话呢剑圣,刚才你明明疯圌狗脱缰一个打十个啊。 两人联排开局,这次大神居然没有选择剑圣,他换了个叫做“劫”的英雄。 房灵枢有点意外:“唔?你还会用其他英雄啊?” 这说的是什么狗p话,大神怎么可能只会剑圣啊?房灵枢想打自己了。 帅哥倒是没有介意,沉默了一下,他说:“不用剑圣了。你快选吧。” 房灵枢激动,还有点紧张,他踌躇徘徊:“那我用哪个英雄?” 大神就是大神,回答得风轻云淡:“随便。” 他让房灵枢随便,房灵枢还就真随便了,梁旭一看房灵枢的选角,不由得懵了一下:“中单狐狸啊?” 房灵枢大胆奔放地选了个九尾狐。 这是个骚包英雄,难度是真的高,神级操作能五杀,菜狗圌操作被五杀。房灵枢是真菜狗,选这个注定要被五十杀。 梁旭以为这个打扮精致的小兄弟选个什么盖伦赵信之类的大众角色也就算了,要么辅助也行,焉知他这么骚气,上来就选了个高难度。 房灵枢有点心虚:“不行吗?我觉得这个英雄漂亮啊。” 前圌凸圌后圌翘多养眼啊,技能又骚包。 “……” 剑圣沉默了。 过程就不说了吧,扶贫上分,大神负责杀人,房灵枢负责喊6666。 这一把下来,房灵枢赢得实在不好意思,倒是梁旭先放下耳机:“其实你意识很好,你挺聪明的。” 房灵枢没想到还会得到称赞,他惊讶了。 “我看你控线出装意识都不错,就是技能放得……不大准。” 话说得含蓄,房灵枢受宠若惊:“哇,你还能注意到我的出装啊?我以为你只会埋头杀人。” 梁旭笑起来:“对面拉克丝刚出一个大件,你这边已经出了一个半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对面想要做什么,预判都很准,只是手速跟不上智商。” 他们两人联座一晚上,这是房灵枢头一回见他笑。 他真的比较适合笑,笑起来淳朴又柔和。 知音难得,房灵枢感激涕零:“我队友都说我菜得抠脚!还是你懂我啊兄弟!” 帅哥又笑起来:“没有的,你就是手太慢,聪明是真的好聪明。下一把……你换个辅助吧。” 居然还有下一把! 房灵枢简直要膨圌胀了。 他们就那么玩了一整个通宵,房灵枢趴在键盘上睡着了。清洁工早上叫醒他,梁旭已经走了。 这个传奇般的剑圣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像起点小说里的大神一样,做好事不留名,带菜鸡装圌逼。 只是现在,他的一切行为,都和曲江案联系在一起。 房灵枢要从另一个角度衡量他当夜的行为了。 那是梁旭完全无防备的表现,但也许又是刻意的表现。 房灵枢去到任何一个场所,都会本能地先去观察这个地方的监控设备,以及出入通路,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包厢除了没人抽烟,还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 房灵枢想起他主动的搭话,和本应佩戴、却没有出现在身上的孝纱。 梁旭是否有意留下不在场证明? 从翠微花园赶到明德门,大约只要二十分钟,在这之后,卢世刚死了,但在此之前,卢世刚就已经被袭圌击受伤。梁旭的确错开了卢世刚的死亡时间,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接触卢世刚的机会。 所有联想都在他看到梁旭照片的瞬间引爆,小邓只是逗他玩,把嫌疑人的照片发给他:“哟,还是个帅哥。你要么顺便看看翠微花园的居民见过他没有。” 房灵枢正蹲地上给居民做笔录,看了微信,他吃惊得站起来,同一时间地,接受调查的老太太一眼看见了他手机上的照片,她犹疑了一下:“这个俊娃娃,我见过。” “老奶奶,您看清楚,在哪里见过他?” 老太太又看了一会儿:“忘了什么时候了……有一阵子了,我看他,老在小区外面站着。” 房灵枢老牛拉车似地陪她想了半天,陪同的警卫忽然发话:“就上个月中,这个人老在小区外面晃。” 老太太也肯定了:“对,上个月中,见过的,不止一次。” 上个月中。 如果房灵枢对照一下梁旭此时的口供,就会知道,梁旭在说谎。那时他还来不及细想,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能轻易放过。 他立刻打了小邓的电话:“带我回局里,我见过这个人!” 他在回来的路上了解到了初步情况。 原来那就是梁旭。 游戏也是人不设防的表现,人会想要在那个虚拟的空间里释放无法言说的情绪和欲圌望。无关乎职业强力与否,无关乎局面有利不利,人们在游戏里选择的表现模式,总在某种程度上,投射了他们内心的隐秘倾向。 他们会下意识地扮演自己想成为的角色。 房灵枢想起剑圣那遮住面孔的形象,更玩味地想起它的台词:“最锋利的剑的刀锋也无法与一颗和平的心的平静相匹敌。” ——梁旭追求的,是锋利的刀锋,还是平静的心呢? 6.狐狸~7.邀约 经过一圈漫长的手续交接,梁旭被允许离开公安局,但不能远离长安市。 “近期还有可能对你进行传讯,希望你随时配合调查。” 梁旭整个人都保持着初来时的腼腆和严肃,他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 房正军忽然从背后拉住他——对方似乎处于极端戒备的状态里,房正军猛一拉他,他本能地擒住对方的手。 他回过头,正对上房正军的双眼。 房正军亦明明白白看到他双目中的凶光。 一瞬间地,梁旭松开手:“对不起。” 房正军微笑一下,去打量这个年轻人的右手:“手上倒没有茧子——你父亲曾经是全运会的射击比赛冠军,他没有教过你用枪吗?” 梁旭本能地撤回手:“卢世刚是被刀捅死的吧。” 房正军更加微笑起来,在他缺乏保养的眉间叠起一串褶皱:“谁告诉你,卢世刚是刀伤毙命?” 梁旭回答得冷漠:“网上网下,都传遍了。他还欠着我的赔款。房警官,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事,你可以再叫我来公安局。” 说完他掉头就走。 房灵枢从后头追出来,伸手就捶他老爹:“就你话多,惹他干嘛呀?” 房正军没来得及答话,房灵枢早就一溜烟地追出去了。 房灵枢一直追出了公安局大门。 他跑得急,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小哥哥!等等我!” 梁旭头也不回。 房灵枢干脆放声大喊:“剑圣!剑圣!剑圣!” 警察帅哥精装追男仔,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咧着嘴看,长安市警方的脸都要被房灵枢丢光了。 剑圣实在绷不住了。他终于停下脚,冷着脸转过头来:“还干什么?!” 房灵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扯开领带,一面委屈巴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我叫你半天!” 旁边一堆大妈在爆笑围观。 梁旭皱着眉把他拉到一边:“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啊?打游戏的时候你对我温柔又体贴!进了局子你就翻脸不认人? 房灵枢要闹了。 “吃个饭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 梁旭毫不领情:“不用了,我回家吃。” “别这样嘛!”房灵枢勾肩搭背:“干嘛搞得好像不认识一样啊?我们好歹一起打过通宵的!过夜的朋友对不对!” “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又不熟。” “梁旭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房灵枢扇着汗:“知恩图报四个字你懂吧?刚才帮你作证的是谁?还你清白的又是谁?你不能拔**无情用完就蹬呀?” 什么叫拔**无情?梁旭想打死他了。 他性格耿直,一时间对不上词儿,只好说:“你小声点,丢人死了。” 房灵枢满意地笑了,这次他声音小了:“按理说,应该你谢谢我,请我吃饭,我不讹你,我们aa制,好不好?” 梁旭抿着唇,不说话。 “啊……就当报答你带我上段啊!剑圣!劫神!走嘛!” 梁旭对他的死皮赖脸无可奈何:“走吧。” 小房同志怎么能穿着制服出去吃饭?小房同志不要面子吗?小房同志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蓝衬衫:“你等等我,小哥哥,我去换身衣服,很快的!” 梁旭简直要被他打败了:“好了我等你,你不要再叫我小哥哥了,叫我名字。” 这警察到底要不要脸啊,摆明了自己比他小好不好? 房灵枢笑着跑了,热风里传来他蜜里调油的一声“好!” 他在更衣室里折腾了半天,就差没化妆出镜了。 半小时后,房灵枢艳光四射地出来了,头发打理过,香水也喷了。 梁旭依然站在警局门口的槐树下,安静地等着,他没玩手机,只是宁静地望野眼。他看上去像个初恋中的大男孩。 房灵枢向他跑过去。 梁旭被他一身喷香弄得退后三步:“你可真会打扮。” “那当然啦,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答应我一起吃饭。那我当然要认真打扮一下啊。”房灵枢眼睛亮闪闪的:“上次见你我就特别后悔,应该跟你要个微信的。我一直记着你呢!” “……”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说娘炮吧他也不怎么娘炮,说是个男人也太骚包了,钢筋直男如梁旭也闻得到对面漫天缭绕的基佬气息了。梁旭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眼前这个花蝴蝶,他憋了一会儿,求饶地问: “到底想干什么啊?” “哇,我折腾一圈儿,你居然这么问我!”房灵枢委屈了,他抓住梁旭的手:“梁旭同学,我一身正气帮你作证,精心打扮求你吃饭,你说我是为什么呀?” 他没等梁旭答话,只是放低了声音,凑近了梁旭的耳朵:“当然是想泡你呀!” 梁旭给他吓得一直往后退,噗通一声撞在树上了。 房灵枢放声大笑:“你还当真了呀?” 梁旭无话可说,也被他气笑了。 房灵枢不肯松开他的手,只是明快地笑道:“大学还没毕业吧?走,哥哥带你吃饭饭。” 还特么“吃饭饭”,你怎么不去撞车车? 梁旭感觉自己上了一条不得了的船。 他们俩在去哪儿吃饭这个问题上墨迹了一会儿,房灵枢先道:“你家住明德门?我家也在那边,咱们那边儿好像有个茶餐厅吧,叫一米阳光,蛮好吃的。” 梁旭道:“一米阳光不在明德门。” 话一出口,他仿佛打了个寒噤,缩住了口。 房灵枢却没在意,只是“哦”了一声,又挠头:“那吃什么呀?想找个离网吧近的地方,吃完了咱们再去打两把,我跟你讲,我把你的事情跟我同事说了,他们都笑我吹牛逼!今天晚上你带我虐死他们啊!” 梁旭有些疑惑:“出了大案,你们还有时间玩游戏?” “警察也是人好吧?”房灵枢伸了个懒腰:“查案的事情上班时间做,下班时间就得放松自己,我还不想过劳死呢。”说着他又往梁旭脸上凑:“你看我的皮肤,自从干了这一行,天天敷面膜都没用!风吹日晒的难看死了。” 梁旭避之唯恐不及,房灵枢的眼睫毛就快戳到他脸上了,他只好架住这位雄性警花:“很白、很细,你好好说话。” 他们俩并肩走在路上,谁也看不出他们年龄有差,因着房灵枢的娃娃脸,倒显得梁旭像个大哥哥。 长安的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是一片洁净的昏黄。 吃饭的时候,梁旭又忍不住问起房灵枢的工作:“你们这样下班就玩,案子什么时候才能破?” “急个p啊?”房灵枢擦嘴:“中国政府的办事效率你懂的,这案子上头说了,必须二级警司才能参办,听着高大上,其实只会拖慢速度。”说着他又去吃梁旭的豆腐:“你都摘清白了,就不要关心这种事了。 梁旭温和地拿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好像也对政府挺不满意。” 房灵枢不以为意:“人呢,抱有期待,才会觉得失望。我从美国回来,当初也是对这个工作充满希望,但是你懂的,两年下来什么希望都磨成老油条了。”他手托下巴:“两年了,我一个海归,连二级警司都不是,连参办你案件的权力都没有,只能打杂。要不是今天机缘巧合,搞不好你要在局子里呆满二十四小时。” 谈到正经话题,他看上去就不那么造作了,有种侃侃而谈的自信风度。 梁旭不知“二级警司”到底是何级别,只是同情亦钦佩地看他。 房灵枢朝他努努嘴:“是不是?不能怪我不满意啊,办事效率就是低,做事也不替老百姓着想,你看你爸的赔偿案,到现在都没审下来。” 梁旭的脸色一瞬间阴晴变换。 房灵枢只是瞧着他,不说话。 过了许久,梁旭“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是不是房灵枢这句话触怒了梁旭,饭毕之后,梁旭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今天不打游戏了……我不想玩了。” 房灵枢顿时一包眼泪:“不是说好的吗?” 梁旭摇摇头:“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房灵枢的谎扯得面不改色:“我轮休。” “那也不玩了。”梁旭推开他的手:“你是警察,我是个嫌疑人,这样不太好。”说着,他走开几步:“回家了……大哥,谢谢你今天的作证。”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房灵枢,心里一直叫他“打游戏的”,此时只好以“大哥”相称。 太打击了,房灵枢巨委屈,被拒绝也就算了,还成了大哥。 夜色蔓上城东的天空,梁旭转过身,慢慢向外走了。他听见一阵小跑的脚步,是房灵枢追上来,在他身后问:“梁旭,你是不是……嫌弃我呀?” 梁旭莫名地转过头来。 房灵枢远远地站在他后面,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于是只好走近两步,方听见他说:“挺多人嫌我娘炮。说我像gay。” 路灯照在他身上,原本个子就不高,黄巴巴的灯照下来,更显得可怜。 梁旭有点无措:“不是……你只是爱漂亮。” 房灵枢低着头:“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别人不太喜欢我,是我死乞白赖缠着你玩。” 梁旭到底善良,心又软了:“别这样说。” “那我能要你的电话吗?” 梁旭点点头:“嗯,明天我再陪你出来玩。” 房灵枢巴巴地记了他的电话,又加了微信,抬起头来卖可怜:“可我今天都跟人家吹过牛了……” 梁旭对这个警花毫无办法:“好吧,就打一会儿,不保证能赢啊。” 房灵枢高兴了,他一把搂过梁旭:“那咱们真算交朋友了噢!” 梁旭只怕推开他要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只好口头强调:“普通朋友。” 他们在网吧玩到十点半。 梁旭回家了,房灵枢独自一人,向公安局的方向走。 他的车还停在大院里,得开回家——梁旭看上去是个喜欢保护弱小的人,开车会让他感受到两人年龄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 房灵枢需要装弱,所以他选择不开车。 他就手拿起电话,拨了小邓的号码:“我回局里开车,你们搞定了没?” “房队交代过,放心吧,我们已经撤了,监控窃听,全部到位。” “没进人家家门吧?” “知道,就放在门口和阳台上,他有什么动静我们第一时间知道。” 房灵枢满意地挂了电话,痛快地打了个响指。 要摆布这么一个单纯男孩,实在是太容易、太简单了——明天应该约在哪里?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对手简直像只菜鸡。 游戏里是很厉害,像个无敌剑圣,也许能把自己的九尾狐追着砍十八条街。只可惜这并不是游戏。 当然了,如果他真的无罪,那倒是一位非常好的朋友。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房灵枢以为他爸应该睡了,一开灯他吓得蹦起来,房正军黑脸包公似地,正坐在客厅等他。 “哎呀爸,你吓死我了。干嘛不开灯坐黑屋里啊?” “你也知道害怕?”房正军说:“十一点才回来,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房灵枢伸了个懒腰:“带到哪儿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老人家争取布控的时间。” 房正军长久地凝视他:“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了?” “口蜜腹剑,什么人敢跟你交朋友。”房正军道。 房灵枢向他恶劣地一笑:“梁旭如果清白,那我只是在为他争取明证,如果他真是凶手,那就是他对我说谎在前。”他冷下脸来:“有哪里不公平吗?” 房正军“嗐”了一声,没有说话。 房灵枢向他摇摇手机:“电话微信,都给我了~其实他人不坏。” 房正军艰难道:“既然人不坏,为什么这样算计别人,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做?” 房灵枢脱了衣服,又脱裤子:“房队长,这话说得好恶心啊,下午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房大队长自己派人去梁旭家门口安设备的。”他光溜溜地转过身:“你嫌我算计梁旭,你还陪着我算计他?” ——那时梁旭坐在他旁边,房灵枢知道他在紧张。 大约梁旭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巧,当夜联系开黑的居然是警察,现在又是这个警察,来为自己作证。 他一定在回想自己当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许他也想起了自己刚落座时的冲动神态。 房灵枢不动声色,他维持着当夜迷弟的表现。他举目望向房正军,那是一种不同于寻常的眼神。 亲生父子,此时当然有灵犀。 房正军对这个儿子虽然不满意,但他懂他。房正军等他做完笔录,随口说了一句:“我看暂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既然没有找过卢世刚,又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先这样吧。” 房灵枢立刻领会了。他再度望向房正军,从背后比了个手势。 无论梁旭是否真凶,他都有谎报的行为。他身后牵瓜带蔓,藏着太多东西。而对凶犯来说,杀人之后,先是紧张的应激期,随后会迎来一段兴奋和松弛的暴露时间。 杀人也是一段传奇,对单纯的年轻人来说,很难将这段传奇就此深埋心底。 房灵枢不会放过这段暴露时间,他在各种情感方向上和梁旭取得了欺骗性的统一,梁旭对他的防备在不断降低,一定还会吐露更多东西,他的好恶将有助于描绘出他的犯罪动机和犯罪模式,那将为破案提供最明确的指向。 “爸爸,我不管梁旭到底是谁,也不管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过问。只要你继续保持今天的公正立场。”房灵枢回过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警察誓词,你念过,我也念过,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你应该记得。” 房正军面色铁青地看他:“还轮不到你教导我。” “不是教导,只是奉劝。希望你老人家明白,做个刑警,牺牲之重未必是性命,还有个人感情。” 阴影里,他锐利的目光,真像只歹毒的狐狸。 这只狐狸脱了个精光,钻进浴室去了。 若是那样一个躯壳里藏着魔鬼,那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房正军想,他看上去那样良善! 越白的心,染黑了,就越无可救药。 7.邀约 第二天,梁旭果然应允他的邀约。 “今天不打游戏了,总叫你扶贫,怪不好意思的,咱们去打球吧!” “篮球吗?” “嗯啊,不走远,明德门这边不是有个体育场吗?我们去那儿混球吧!” 梁旭换了衣服,直接穿了球服出来,臂上却还裹着黑纱。球服没有袖子,他把纱别在护臂上。 房灵枢不能视而不见,只好顺水推舟:“其实你现在没什么心情玩吧……我是想让你放松一点。” 梁旭对他九曲十八弯的欲擒故纵根本无从理解,只是腼腆答道:“还好。头七纸烧过了。” “你|爷爷奶奶呢?” “我家没亲戚。”梁旭摸了摸臂上的孝:“我要是再不好好活着,就真对不起我爸了。” 那一瞬间,房灵枢是真的有些同情他。 而他不知道,他在这头盘算梁旭,梁旭也一样在盘算他。 梁旭隐隐约约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进展得太快,又或者,房灵枢太黏人了。而他支不出招。 算了,可能那种男孩子,确实朋友少。 自己也是一样,可能除了房灵枢,已经没有朋友了。 他想起另外一个人,自己总是对孤独者抱有同情心,或许也是同病相怜的一种自我怜悯。 因着工作日,暑假也快结束了,球场里空寂无人——黄天暑热,谁大白天来体育场?两个人solo,梁旭高,而房灵枢灵活,居然也打得有来有往。 “你运动神经这么好,怎么玩游戏手慢?” 房灵枢笑道:“没有,我是在美国的时候才学打篮球,朋友教的。留学娱乐也不多,就经常玩玩。” 梁旭亦点头道:“看着是练过。” “刚才是热身,现在来真的,打赢我,就让你决定待会儿去哪儿。” 梁旭只怕他又要去打游戏,这赌约求之不得:“行,那我小心点。” ——房灵枢是打惯了街头篮球的人,擦擦碰碰相当不规范,兼之眉来眼去还有吃豆腐的嫌疑,若不是梁旭脾气好,换做别人早就火气打上来了。当然也是因为房灵枢长得萌,瞧着他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换谁也发不起脾气来。 梁旭十分意外,没想到这小个子打法这么凶,一点也不肯让人。到底是警|察,他想,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很结实。 两人全神贯注地争球,房灵枢忽然向外一看,球在他手上,梁旭伸手打他的球,而房灵枢十分碰瓷地向后倒下去。 梁旭恐他受伤,侧身拉住他,而房灵枢的眼睛还在往他背后看,转瞬间的事情,梁旭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自己翻身摔在地上。 “看什么呢!” 房灵枢吓傻了,眼睛还在往外看:“有个人过去了。” “什么人?” “……我见过的,想不起来。” 梁旭挣扎起来,也回头去看,真的有个人影闪过去了,隐入行道树后面,然后再也看不见。 房灵枢这才发现梁旭受伤了,他脸也白了:“卧|槽……对不起!” 梁旭只是着急,倒没生气:“刚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不拉你你头就碰地了。” 房灵枢一张脸吓得雪白:“不是故意的……”他慌慌张张跑到球架下面,从包包里拽出一块手帕:“我给你包一下啊!要不先冲洗一下?” 那样子看着眼泪都要吓出来了。 梁旭看惯了他那矫情样子,忽然觉得好笑:“没事的,打球谁还没碰过。起来吧。” 他把房灵枢拉起来,房灵枢仔仔细细拿矿泉水给他冲了伤口,又拿手帕给他包裹:“还好只是擦伤。” 梁旭见他那手帕十分精致,不像一般的便宜货:“我第一次看见男人用手帕。” 房灵枢噘嘴道:“爱马仕的呢!贵得很!” 这下倒轮到梁旭不好意思了:“弄脏了多不好。” 房灵枢瘪着嘴道:“又没说要送你,止血了就还给我。这是人家送我的,你想要我还舍不得呢!” 娇气包,梁旭想,他这样的确实难交朋友,像个姑娘似的。也不知道什么女孩儿口味独特,还肯送他手帕。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树后的影子。房灵枢没有说谎,是有人在跟着他。那也是他想跟这个警|察出来的目的。 热汗从他颈间缓缓地滑落,手臂上也淌着汗,它们渐渐渗透了房灵枢的手帕,刺入他的伤口里,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感到一阵疼痛的战栗,像良心发出的尖锐的谴责。 按理说人受伤了,两个人也该散了,房灵枢却黏着梁旭,又是吃饭又是喝茶。只有梁旭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直男,才会相信如房灵枢这等人会没有朋友。须等到他们过了二十五岁、三十岁,被几个情场老手骗走过恋人,才会明白,这种男人怎会没有朋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勾搭朋友。 他们善于言谈,又善吹捧,懂得示弱,又懂察言观色,既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也能触发女性的同情心——宛如名作里那些凭着健谈而讨人欢心的沙龙客一样,只要你不出言阻止,他简直可以娓娓不断地说上几天几夜。 因为坐的是书吧,话题就聊到书本上面。 “我呢,佩服那些善于叙事的作者,读起来轻松愉快,光是看他说事儿就觉得特别爽快。”房灵枢拿起另一本书,那是一本相当反智的通俗小说:“当然了,我也佩服这种作者,能把裹脚布似的东西写个十七八万,这是得有多大的耐心啊。” 因为看上去天真无邪,他刻薄的谈吐也有一种惹人喜爱的风趣意味。 “你口才真好。”梁旭出神地望着他:“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房灵枢眨眨眼:“真的吗?你夸我啊?” “真的。”梁旭说:“别人让我讲故事,我只会读书,好故事都被我讲坏了。” 这下房灵枢真的惊讶了:“你还会给别人讲故事?” 这情景有点儿无法想象啊。 梁旭迅速地垂下眼睛:“以前会。” “是谁啊?你前女友吗?” “没有,只是朋友。”梁旭想了想:“现在也不算朋友了。” 这之后,无论房灵枢怎样缠着他问,他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这场下午茶莫名其妙地沉寂下来,房灵枢只能装乖巧,而梁旭一直在沉思。临别的时候,梁旭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踌躇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房灵枢不敢表现得太过期待,只能慎重地望着他:“什么事?” 梁旭思索了一会儿:“我们以后,少来往吧。” “为什么?还是因为你的案子?” “不是。”梁旭摇头:“我这个人,命很硬,我身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房灵枢简直大失所望。 他和梁旭对脸懵逼,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分钟,房灵枢“噗”地笑出来了:“帅哥,你中二病还没好全吗?” “……”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天煞孤星世所难容啊?”房灵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可笑:“想开点好吗?人生还很长,你得从悲痛里走出来。无论谁的死,都和天命无关,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用硬背。” 房灵枢敢按着良心说,此时此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梁旭因为父亲的死而倍感自责,这令他感到同情,当然了,还会产生一些其他联想,“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都”字,又是指谁呢? 他拉过梁旭的手:“行啦,别想那么多,手帕还我!” 梁旭捉过他的手帕:“我带回家,洗一下吧。” “别啊,弄得跟谈恋爱似的……你和男生还这么讲究啊?”房灵枢促狭地笑起来:“拉倒吧,奢侈品,我还怕你给我洗坏了呢!” 梁旭包容他的张|狂,片刻等待之后,他们相互道别,各自上了公交车。 房灵枢握着那条手帕,把它小心地折叠起来——是的,这就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 回到家,他先敷面膜,一面打开他的刑侦中心小群。 “明天你们什么安排?” “还是走访,现在证据不够,现场又没有发现受害者之外的血迹,对比不了dna。灵枢,你那边情况呢?” 房灵枢一手的冰河泥:“没,他小心得很。他手上原来有淤青,很像撞击伤,现在看已经消成黄斑了,八成是用什么药酒揉过了。”又说:“dna样本我弄到了,回头你们把这个样本,拿去跟梁峰的样本作比对。” “卧|槽,你连这个都能搞到,你跟他约炮了吗?” 房灵枢想起梁旭的样子,笑着回了一句“滚蛋,是血。” “哪儿的血啊?菊部有血?” “邓云飞我真的要日|你了啊?” “不是,你这也太怪了,要拿梁旭的样本,走程序也能拿啊,干嘛这么曲折?” “你懂个屁。”房灵枢擦了键盘上的面膜:“那还得申请,还得批,打草惊蛇何必呢?再说了我信不过我爸。” 技术科的小杨是个姑娘,做这种事还是有点怕:“查可以,但这样本可不能说出去,梁峰尸检的时候我忘了扔了,捅出去全是我的责任。诶我说你干嘛对他们的样本啊?” “你们不觉得梁旭和他爸一点儿都不像吗?他爸五短身材那么粗|壮,还胖,鼻子跟被捶过一样,梁旭摩天大楼的鼻子你能信他俩是亲生父子?” “这关曲江案什么事……你意思梁旭是隔壁老王的种?”另一个人开始逗逼。 “你他|妈正直一点会死啊?” “精英,你要照顾我们的智商。”小邓在群里发了个表情:“至少你得跟我们明确一下,每一步的行动到底目标是啥?” “我怀疑梁旭的身份,你看我爸跟陈局,都遮遮掩掩,我怀疑他和十五年前的金川案有很大关联。我让你们查他的户口,查梁峰的户口,你们搞了没有?” 群里沉默了一下。 “灵枢,我私聊你吧。”小邓道。 “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都是自己人,不搞小团体。” 小邓犹豫再三:“我让曲江所的小冯去查了一下,梁峰和梁旭的户口都没什么可疑……梁峰,曾经在华阳当过兵。” ——华阳县。 “我爸和陈局,也是在那儿当兵的。” “对……而且他们是同期。” 大家都不说话。 所以,陈国华、房正军、梁峰,这三个人是一个部队出来的战友。转业后,房正军和陈国华进入了公|安系统,梁峰则因为出色的射击技术成了运动员。 房正军是认识梁峰的。这能解释房正军的悲伤,他为死去的战友而哭泣,合情合理。 但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梁峰呢? 梁峰家中无眷,他退役多年,体育局对他也不重视。而房正军连他的简薄的葬礼都没有出席,陈国华,也是一样。 “一定有猫腻。验,把梁旭验清楚。” “你一天到晚让我们违规办事,早晚有天被你害死。” “哎,不要这样说,大家都是年轻人,要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好吧?按我爸他们的破案思路,破案水平,你信不信曲江案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大家有点尴尬,也有点想笑,房灵枢的嘴是真贱,喷起来连他亲爹也不放过。 “上面不许我们参办,可我们为什么不能了解真相?记者都能走访事实,我们好歹还是刑警呢!”房灵枢振振有词:“不要怂,出了事我一个人扛。” 群里刷屏:“你扛你扛,先去微信群发红包,不要废话。” 这是句毫无意义的豪言壮语,房灵枢明白,小杨明白,小邓也明白——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出了事,他们谁也逃脱不了责任。 但是他们毕竟还年轻,有颗追寻正义的心,对真相的好奇和对公理的坚持,还不曾在他们年轻的心胸中熄灭。 夜深了,他们还在群里谈论着这项秘密行动,仿佛这桩大案即将在他们胡闹般的侦|查下真相大白。 无论结果如何,不能不战而退,哪怕上面是钢筋铁桶呢! 大圣们定要捅破了天。 8.kevin 房灵枢一向信奉恋爱原则的普适性,当两个人处于和恋爱相似的环境中时,可以应用情感操作理论来引导二人的关系。 听上去有些复杂。他是这么给队友解释的:“危索效应听说过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俩人一起上吊桥,吓得心脏砰砰跳,这时候男生一拉女生的手,妈呀,爱情来了。” 大家恍恍惚惚,不明觉厉。 “这俩人都觉得好像陷入爱情了,其实不是,是他们心跳和紧张的反应,跟恋爱赋予的感觉太相似了,这时候男生去拉女生的手,趋利避害的本性就会让他们觉得——我并非处于危险中,而是处于感情升温的快|感中。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冷静下来,然后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渡过这座吊桥。” 现在的房灵枢和梁旭,也是一样。他们有如恋爱中的男女,互相对彼此保持了高度关注,两人各怀鬼胎,既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又怕被对方猜中心事。 “所以呢灵枢?你打算怎么泡他?” “泡你|妈,我要冷他一下。如果他主动约我,那他为了展现约我的诚意,就要对我奉上一点我感兴趣的东西。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几亿年了刻在基因里改不掉的。” “我的天,房哥啊,我早认识你几年长安市的妹子我能泡一遍了。” 房灵枢只是笑:“前提忘了跟你讲,这个原则只适用于吸引力强的人群,帅哥美女才能这么玩儿,你呢,长得怂嘴又蠢,好好珍惜你现在的女朋友吧!人家不知道是瞎了什么眼才看上你!”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几个人问他:“你今天跟我们一起出班吗?” “当然啊!来接我!我车都没油了!”房灵枢又在群里交待:“你们是不是也在看二十七号当夜的各街道监控?” “是啊,不是你爸布置的吗?看得眼都肿了。” “他这是对的,反正梁旭当天的着装我都画给你们了,注意比对,他不是隐形人,总能找到的。” 走访总是艰苦的,他们冒着夏伏的尾巴,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关中的夏天就是这样,须一场绵绵秋雨才会真的凉下来,可是秋雨娇贵而矜持,总是不肯来。 伴随着长安怒夏的,只有三|不五时的沙尘暴。 房灵枢给自己抹了十八层安耐晒,又给同行的女孩子也带上喷雾。女孩儿皮肤到底娇|嫩,几天排查下来,脸就像煮熟的虾子,一直红着。 “哇,骚啦。”男生们开着玩笑:“又搞现场泡妹教学!” “是呀。”房灵枢毫不尴尬:“小岳,要是三十岁还没对象一定记得考虑我啊!” 小岳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防晒喷雾:“排队去吧!追老娘的从大雁塔排到钟楼,你去钟楼稍候啊。” ——他们得用这样的调笑,来缓解焦虑的心情。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这桩案子,群众们总觉得警方无能,就这么一个凶手,怎么就抓不住呢?! 是啊,茫茫人海,罪证难寻。怀疑是简单的,推理是容易的,但“证据”一物何其难得!此间有如大海捞针,岂是“艰苦”二字可以形容。 一天下来,房灵枢也感觉自己散架了。 这一晚房正军局里值班,回到家也没人给他烧好太阳能,房灵枢只能先打上电,一面等水,一面看梁旭有没有发什么消息过来。 梁旭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挺沉得住气啊这家伙,还是自己的筹码不够呢?又或者说,他已经确信了警方无法抓|住任何证据? 房灵枢满脑子都是梁旭,他脱|光了在空调前面吹。 手机响了。 不过不是梁旭。房灵枢看了一眼,把电话掐掉了。 过了五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掐,他把手机举在脸上,看那个名字在屏幕上闪闪烁烁。 电话持续不断地响着。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穿上了衣服,才接起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沉稳的男声,接起来,那头果断地先说:“不要挂我,我知道你等我。” 房灵枢没说话。 对方听到他的呼吸,微笑起来:“希望你是不忙,我算准了你下班的时间,又等了两个小时,才鼓起勇气给你打电话。” 如果两人素不相识,那么房灵枢要给这个声音打满分,他的音色华丽又动听,含|着一种温柔且绅士的态度,温柔到谦卑——那是一种因为自信才弯腰的谦卑,宛如大人宠爱孩子的腔调。他们天生自信爆棚,所以傲慢地迁就他人,习惯了以谦卑的姿态俯就一切。不得不说,骄傲和温柔都是他们的魅力点,即便看穿了也还是十分迷人。 这种人简直可以单靠声音勾搭朋友,听他说话就是一种享受。 当然了,他的音色太诱人,讲话态度又太温文,有点历练的人就会对他产生警惕,完美总是令人畏惧、使人退缩的。所以他的吐字里又天成地附加了一点不完美,他的咬字有些生硬,是会说汉语、但并不纯|熟的类型。他讲话带了那么一点外国人常有的大舌头,是一种额外的笨拙情趣。 “大家都是朋友。”房灵枢笑道:“我也想给你打电话,只是最近太忙,没时间。” 那头迟疑了片刻:“灵枢,我还是愿意你叫我,‘前男友’。”他叹了口气:“前任还有复合的可能,做朋友就太可怕了。” “……能好好说话吗?” 房灵枢怕他这个肉麻劲,要说房灵枢自己是个造作的人才,kevin邹就是肉麻的祖|宗了。 惹不起,惹不起。 “你发来的东西,我看过了。”kevin道:“这嫌疑人长得真是英俊,要胜过我了。” “我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吃干醋。”房灵枢道:“要求助一下你的侧写分析,还想和你讨论一下这个案子的其他可能性。” “坦白说,我心情复杂。”电话那头不依不饶:“我可真没想到,你连色|诱都用上了。” “他比我帅多了。”房灵枢诚实:“要色|诱也是他色|诱我,我这个姿色,诱不了他。” 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 房灵枢只好换了严肃的语调:“这案子很急,本地政|府非常紧张。你知道的,不是大案要案,我不会专门烦请你来讨论。” kevin也调转了语气:“那么,先谈谈你的看法。” 房灵枢于是将梁旭的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又把基本案情以他的理解做了简单陈述:“具体的细节我在邮件里罗列给你了。细节太多了——那时我和他第一次吃饭,我故意问他一米阳光怎么样,他可真够纯,立马回答我一米阳光不在明德门。” 一米阳光在翠微花园门口。 “很显然,他对翠微花园熟悉得很。目击者也证明了这一点。”房灵枢说:“我们先不讨论证据,只做疑点推断。事实上,梁旭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对于他父亲的死,他试图表现得很悲伤,但他应允我的邀约,包括后续的所有反应,都给我一种感觉,四个字总结,就是‘大事已毕’。” “总结得好。” “他有许多个理由可以拒绝我,但唯独没有提起最应该的那个理由——如果他真正悲伤,他就不应该再和我出来玩耍——父亲的死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个心结了。” “是的,你很好地引导了他的真实状态。” “不不不,别忙着表彰我,这不是我的功劳。他这种情绪从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他已经从丧父的悲痛里解脱了,所以那天他才除掉了孝纱——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就在二十七号当晚,他已经为父报仇了。” “没错,但他还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的放松状态,所以他下意识地选择了‘我要活下去’。而非‘我要报仇’。” “但现在的疑点是,他十一点以后已经出现在网吧,我就是目击证人,而卢世刚的死亡时间要向后推至少三个小时。这个时间怎么解释呢?” kevin思考了一会儿:“其实他很有可能无罪,你完全是站在有罪立场上质疑他。” 房灵枢答得坚定:“破案疑罪从有,判案疑罪从无。他有嫌疑,我就有权怀疑。” “真可怜。”邹先生说:“他似乎真的把你当做朋友,而你却试图把杀人的罪名往他头上扣。” “我可没有同情杀人犯的爱好。”房灵枢答道:“梁旭可怜,死者难道就不可怜吗?他还能逍遥自在地跟我打球喝茶,而死者只能躺在冷柜里等待下一轮尸检。” 邹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冷酷狡猾,但是可爱迷人。” “告白选个恰当时间好不?” kevin停止了调笑:“所以现在轮到我来说了。灵枢,你确定要听吗?” “有p就放。” “我要说,你对这个嫌疑人,很不公正。”kevin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潜意识地在包庇他。” 新奇的立场,房灵枢有兴趣了:“说吧。” 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先响起一声火机清脆的“啪嗒”,烟叶燃着的细碎声响,尔后,他旁逸斜出地问了一句:“灵枢,你是否戴着眼镜?” “嗯?是啊。” “听声音就猜得到。”邹先生笑起来:“我能想象你认真的样子,戴上眼镜,十分可爱。” “我要挂了啊?” “不要急,让我抽完这一支。” “妈|的你以为我听不出是雪茄吗?!边抽边说!” “真性急。”邹先生含|着烟道:“做刑警,要有耐心。” 他逗够了,就把雪茄放在一边,款款地开始他的讲演: “你们都将目光集中在死亡时间上,你们认为死亡时间就是被害者遭遇袭|击的时间。但是有很多因素会使死亡时间产生变化。” “你是说,梁旭袭|击了卢世刚,但没有彻底杀死他?” “你看,你又在包庇他了,动不动就给他无罪推定。”kevin捻着烟:“先放下这个不谈。我们来观察金川案和曲江案的共性杀人模式——捆绑,并且摆布尸体使他们下跪,这是一种很明显的制裁态度,它意味着对受害者的审判。换言之,对凶手而言,这些死者是有罪的。” “这个我懂。”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捆绑也意味着对受害者的畏惧,他们对自己的杀人动机感到怀疑,害怕死者有所反抗,所以才会捆绑尸体。如果梁真的是为父报仇,他在杀人的时候,不应该对自己的动机产生怀疑。他的年龄和力量都远胜于卢,不需要采取这种无聊的手段。” “所以他是蓄意模仿了金川案的作案手法,要误导警方向连环杀人的方向去思考?” “对,并且,像你所说的一样,他也许还怀着‘为民除害’的想法。他认为卢就是金川案的凶手,又或者,他想要求证卢是否是那个真凶。” “梁旭想要引起真凶的注意,如果真正的真凶还活着的话。” “聪明,宝贝儿。你要是在我身边,我得忍不住要吻你。” “你再放p,我就挂了。” “我是要你高兴一点,因为下面的内容可能要让你不高兴。”kevin缓缓道:“以上都是犯罪动机的推断。但是从医学角度来说,捆绑反而是种挽救措施——我看了你发来的照片,捆绑的地方恰好经过死者的动脉,如果第一刀是刺中胸口,那他所受到的捆绑反而能够帮他止血。” “……” “梁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在死者死亡之前离开现场。在那之后,有第二人出现在凶案现场,并且出于我们不知道的动机,打扫了现场。” 房灵枢依然沉默着。 “这也许不是一个人的作案,相反地,它可能是一个真正的连环案,梁谋杀了卢,第二人完成了对死亡现场的装饰,那么,这就是一个合伙作案。金川案的惯性思维让你们认为这个案子一定是一人独立完成的,所以当你们无法推定嫌疑人行凶的时候,你们就把他想当然地视为无罪。” “是的……但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说到这里,我很想知道,金川案明明有无数种可能,为什么警方如此确信它是一人独立作案?”kevin的声音里含了尖锐的严厉:“证据在哪里?这种盲目的自信持续了十五年,为什么不肯向其他方向进行调查?” “那就是我现在追查的问题——” kevin截住他的话头:“先听我说完——又或者,梁独自谋杀了卢全家,并凭着他的医学知识,延缓了卢的死亡时间,他用空调被承接了卢滴落的血液,以保持犯案现场的洁净。”电话那头传来翻阅的声音:“你发来的材料上说了,这个嫌疑人是就读于医科大学的硕士生,他完全拥有这样的知识和技术。他只需要在你凌晨睡着的时候折返现场,制造一个割喉的假象,就行了。” “你说得对。”房灵枢艰难道。 “我相信法|医应当做出了类似的猜测,而你,作为一个专业的刑侦人员,也应当看到这一点。但你和你的父亲、你的同僚,都在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你们认为‘时间不对则无罪’。”kevin说:“你们都在情不自禁地袒护嫌疑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 “是的,我真希望他无辜。”房灵枢说:“如果你亲眼见他,就会知道,他确实很正直。善良得让人不忍心欺骗。即便他有罪,我也相信他有他不可抗拒的理由。” “确实两难。所以我很不愿意说上面那番话。”kevin柔声道:“我说了,则像是我在嫉妒而诽谤他,我不说,则有愧于我的专业和良心。中国人的成语,两害相衡取其轻,我只能选择公理。” “什么嫉妒?” “作为男人本能的嫉妒。”这次不是调笑的态度:“灵枢,我不知道这位嫌疑人是富于怎样的人格魅力,但你显然对他另加青眼。” “你会错意了。”房灵枢无奈:“他只是太纯了。人就是这样,他如果狡诈一些,奸猾一些,那么我会骗他骗得于心无愧。但他确实单纯,所以我于心有愧,因此总是不自觉地希望对他好一点。” 尽管只是希望而已。 “我能理解,这不是你的错。”kevin的语调怀了温柔的感伤:“法律只判定有罪无罪,而道德却讲求是否合情合理。” 接着,他稍作考虑,还是决心说出来:“但你也要设想另一个不愉快的可能,那就是,梁也在利用你们。他利用了自己正直的面貌,来赚取你们的同情心。” 房灵枢无话可说。 这也是他自己最担心的。 “希望这只是我恶毒的推测。”kevin那头又响起火机清脆的声响:“毕竟我对他满怀敌意。” ……又来了。 “真的,姓邹的,你能不能不要在我们分析案情的时候,搞突然袭|击?”房灵枢有点崩溃:“我再说一次,我对他真没有那个意思,我还没孤单寂寞到见个人就发|春好吗?” “我只是想缓和你的心情。”邹先生柔声道:“我希望你马到成功,但唯恐你受到伤害——任何方面的伤害。” 身体的、心灵的、各种方面的,但刺破真相这件事,总会伴随着伤害发生。 “灵枢,你是不是还在想,这个案子背后,可能藏着金川案的真凶?” “是,我相信我的父亲也是一样的想法。”房灵枢道:“我们都在利用梁旭,试图通过他,把真凶钓出来——这也是我愧对他的另一件事。” “十五年了,你们太疯狂了。” “悬案未破,放在美国,联邦调查局会不闻不问吗?” “不好说。”kevin揉揉额角:“电影里的fbi会追查到底,但真实的美国则未必。” “中国警方一定会追查,至少长安警方会,至少我会,我父亲也会。” “你病了,灵枢。” “没有啊。” “有的,你生病,你的父亲生病,我也生病——我们都病了。灵枢,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心病还须心药医。”kevin一字一句地说:“你的药就是你的自尊心,而我的药就是你。”他笑了笑:“也许你不信,我一直在等,等这个案子有所终结,那么我就可以抱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你能够回美国来。” 片刻,他委婉地说:“德州不方便,我们可以去加州。或者任何你觉得喜欢的地方。” 这就是请求婚姻的意思。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而房灵枢无法给他回答。 “那和自尊心无关。kevin,你是个abc,不会理解中国人子承父志的想法。”房灵枢回避了话题:“我既然决定回国,就是不会再出去了,除非那桩案子破掉。” “——要是永远不破呢?” 房灵枢思索着,似乎在找寻一个能说服自己,也能说服kevin的答案。 “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稍过片刻,他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又继续说道:“我的父亲,为了这个案子,十五年里,一直在熬,我选了这个专业,留洋求学,就是为了做完这件事。这不是我们父子两个人的事,也不是所谓的英雄梦,它是十五年里几十条人命。这些人死不瞑目。” 长安的他的窗外,银河贯过末夏的夜空,而纽约的他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kevin沉默着,微笑着,过了许久,他说:“好吧,我的将军,我等你回来。” 9.往事 他们彻夜地谈论案情,谈到最后,房灵枢握着电话睡着了。 他是真的累了。 他在梦里,遥远地听到雨声,是长安在下雨,还是kevin那里下雨了? 这雨真是会下,一直下到他眼里去了。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过去是国籍,现在又加上山与海,昼与夜,隔了飞箭难追的十二小时的光阴。 许多事情有如昨日到今日的差距,如今日到明日的差距,一旦做了抉择就无法回头。 邹先生的名字取得端庄典雅,就叫做邹容泽——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取的是“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藏头露尾。这名字深具怀祖寻根之情,而他自己并不十分看重这层中华含义,朋友之间都简单地叫他“邹凯文”。 他较房灵枢年长九岁,供职于联邦调查局。此人富有才华,像电影里的fbi探员一样,拥有一串花里胡哨的学位和名头,但个个都是真才实学,决非眩人耳目的点缀。他的父亲在德州经营着数家牧场,在当地华人里也是翘楚。 “干嘛丢下家业干这行啊?”当初房灵枢也问过他,“你家底那么丰厚。” “fbi嘛,每个美国人都有的英雄梦想。”kevin答道:“为我的祖国,奉献我微薄的力量。再说了,如果我以牧场主儿子的身份跟你认识,你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搭理我。” “放p。”房灵枢笑道:“那是因为你来给我们讲课。”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abc,骨子里流着星条旗的血,从未将自己当做炎黄子孙。华夏只给了他一张黄种人的面貌,而不可能同化他对民|族的认知。 但他们毕竟看上去相似。宛如许多留学期间的露水情缘,他们因为相近的肤色、相同的专业而走在一起,又因为共同的兴趣□□。 房灵枢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kevin居然带他去了洛杉矶,看花样滑冰。 房灵枢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这个啊?” kevin没说他准备了多久,只是笑着摸|摸鼻子:“我觉得你一定喜欢。”又补充:“这兴趣跟你很搭配。” 干这行的,要是连追求对象的爱好都侦|查不了,那还不如回家洗脚了。 房灵枢也笑,他们两个搞刑侦的,不知道和花样滑冰搭配在哪里。 那天的比赛是值回票价的精彩,只是房灵枢喜欢的选手没能夺冠。他喜欢的是女选手b,最后拔得头筹的却是女选手a。 kevin见他嘟着嘴巴,一脸的痛心疾首,不由得笑道:“你是b的死忠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a总让我感觉失望。” “美国人都很喜欢a,她在全世界都更受欢迎。” 房灵枢看他一眼:“我觉得呢,花样滑冰,说到底是个竞技体育,然后才是艺术。a的表现总是追求稳定——比如她在跳跃之后,会做一个激动的表情,但那个跳跃对她来说根本不难。” kevin含笑看着他。 “明明是轻而易举,还要表演得很激动,这个表情一点也不真诚。而b的编排就好得多,她的跳跃多有难度呀,跳完之后,观众也觉得激动,那个激动的表情就是天人合一的真情流露了。”房灵枢远望着洁白的冰场:“我喜欢纯粹的东西,不喜欢故意的表演。a对我来说,像个演员,我更愿意看b的表现,那才是体育精神的艺术化。” “可是a从不出错。” “做个运动员,连挑战出错的精神都没有,还谈什么更高更快更强呢?”房灵枢振振有词:“就好比干|我们这行的,要是怕死怕难,还谈什么维护正义呢?” 他在这里高谈阔论,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一直说到自己忽然觉得不对了。 他转过头,kevin一直在看着他,笑得眼睛也弯了。 “抱歉。”房灵枢不好意思了:“我有时候说话,刹不住闸——就是,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kevin走近他,忽然抱了他一下:“你真是比我想象得还可爱。”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是的,在kevin面前,他比任何时候都开朗,那是不戴面具的开朗,不需要为了他人的舒适而伪饰自我。他可以不掩饰自己的性向、不掩饰自己的爱好,不必假装“正常”。 邹容泽于他而言,既是良师益友,也是仰慕的对象。 能被仰慕对象包容爱护,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高兴的还在后头。 那天他们在洛杉矶街头没完没了的兜圈,先是谈花样滑冰,接着就不免转到专业话题上去。他们谈了各种恐怖的凶|杀案|件,先在咖啡厅谈,又在酒吧谈,最后坐在马路边上谈。 “像刚才说的案子,我一直觉得,他手法上,还能更加完善,他是杀了太多人,狂得不得了,被抓能怪谁?”房灵枢大放厥词。 “对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此人就是太过于傲慢,所以最终被猪一样的警方缉捕落网。”邹先生不甘落后,连着祖国警方也一起开喷。 这该怎么说,感谢各位变|态杀人诸多,使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吗? 不不,这也太血腥了。 路人绕着他们走,都在想是不是该报个警,这他|妈路边有两个疑似神经病。 总之,谈到最后,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嗓子也哑透了,坐在大路边上看月亮。 kevin酝酿许久,含蓄地问:“现在给你一个问题,我要考察你的判断能力。” 房灵枢回转一双醉眼,亮闪闪地看他。 “灵枢,你来猜一下,为什么我要带你来洛杉矶?” 房灵枢认真地思考,思考了半天,他大着舌头说:“这我不能回答。” “……回答吧,勇敢点。” “不,回答的话,显得我太不矜持了。”房灵枢傻笑:“万一答错了,你会嫌弃我。” “那我要给你一个不及格。” 房灵枢于是揪住他:“不行,那我说了。” kevin也带着醉意,微笑地看他。 “你呢,带我来洛杉矶,没法,当夜回去。”房灵枢把头倒在他怀里:“所以太明显了,你想泡我。” 话说得太糙了,也太轻狂,邹先生皱了皱眉。 他把房灵枢扶起来,自己在他对面的柏油地上蹲下。他像刑事审讯一样,认真且严谨地说:“你可能喝醉了,在此我应当负起使你酒醉的责任。但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谈话。房灵枢先生,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未来的刑侦工作者,我相信你应有在酒精麻痹下仍能明确理解他人谈话的能力。” 房灵枢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感到羞耻,也觉得难过,于是站起来了。 邹先生把他按住了。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我铭记于心,并成为我们日后生活的先言和见证。” 两个人都如临大敌,邹先生全神贯注,而房灵枢诚惶诚恐。 邹容泽换了母语,他以一种极度郑重的书面语言朗声陈述: “在此,我先向你解释我的谈话动机——我们相识已经半年,今天是我们认识第一百八十三日。年轻的房先生,在这一百八十三天里,我对你深感爱慕,但囿于朋友的身份,以及师生的关系,导致无法令你明确接受我的爱意。我怕今夜过去,会错失良机,又怕此刻告白,会弄巧成拙。 在我约你出来的一周之前,我一直担心你会为各种原因而婉拒这个正式的约会。你不仅答应了我,而且精心装扮,这令我惊喜万分。不瞒你说,即便在我们刚刚渡过的三小时里,我都在踌躇徘徊,思考一个妥善的、万无一失的表白方式。 是的,我要纠正你刚才一个不严谨的表述,我并非要‘泡你’,而是郑重地在向你求爱。” 说着,他托起房灵枢的手。 “正如国父在《独立宣言》中所陈述的那样:‘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爱情面前,我们互相平等,不能以过去讲师和学员的身份来看待。因此我将行使我的天赋人|权,追求你和我应得的自|由幸福。” 然后,思考了一下,他唯恐房灵枢不能听懂最明确的那个部分,因此换回了汉语: “我出身德州,民风保守,因此接下来的请求不免令你感到冒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谨慎且诚挚地请求你,从此刻开始,成为我固定且唯一的伴侣,心灵上、以及**上。你可以简约地将它理解为‘男朋友’,而我将此关系视作婚姻的前提。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感情,我作出这个邀请,是因为我相信你对我也有相同的好感。” 房灵枢全脸懵逼。 kevin可能蹲累了,所以换了一个单膝下跪的姿势:“接下来,就是你的回答了。” “邹凯文,你可能有病吧?” “……你是拒绝我吗?” “不是,说一句喜欢想日不就行了吗?非要搞这么复杂?我他|妈以为你在审我!” 还扯上国父,国父教你蹲在路边长篇告白吗?杰斐逊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啊! “不是,你先不要闹。”kevin抱住他:“你得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可以,抑或不可以。因为我现在处于酒醉状态,可能控制不住会想跟你进一步发|生|关|系。你需要使我冷静,并让我明白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你他|妈真是个合格的fbi啊! 房灵枢像个爱情的罪犯,傻笑着看他:“可以。” “你得重复一次——原谅我现在醉酒——是可以吗?” “可以。” “任何事情,都可以吗?包括跟我,共度良宵?” “可以!”房灵枢笑道:“你把话都说完了,还让我说个p?”又说:“怎么办,我现在高兴炸了。” 两个人都傻笑起来。 路边已经没人了,有人估计也被他们笑疯了。 他们在子夜街头的路灯下,接了一个十分漫长的甜吻。 那将近三年的留学时光,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以至于房灵枢忘乎所以,觉得自己托以良人,可许终身。 良人的确是良人,不良的是自己,终身托不了。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也得记住自己是为什么才来美国。他怀着信念而来,不能不负责任地在美国结婚过日子。 其实这种想法本身就相当地不负责任。他要为理想负责,就要对爱情不负责。 临别前,kevin再一次问他:“一定要回去吗?” “是。”房灵枢忍着泪意,尽量把情绪放得轻松一些:“希望你能原谅我。” kevin没有挽留他,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这是一部言情小说,房灵枢想,他们可以抛却一切,直接翻到甜美的大结局,事业线随便扯扯就完了,警|察什么的只是个噱头,方便大家看得有滋有味而已。 但它偏偏不是小说,而是无法回避的真实生活。爱情在我们人生中能占的比例实在太少。追求得越多,能为爱留下的余地越小。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并肩躺着,握着手,千言万语,又终于无话可说。 翌日,kevin送他到机场。 “希望你回国之后仍与我保持联系。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助益。” 房灵枢并不敢与他真的频繁联系。事实上,回国之前,他也在彷徨,因为金川案沉寂了太久,他未必会得到参办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终于来了。它以新的凶案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如果可以选择,房灵枢宁愿自己没有这个机会。旧案连新案,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还是联系了邹容泽。 这种行为确实可耻,他需要他的时候,不免想要联系他,其他时间,他得回避他,免得自己旧情复燃。他想寻求他的指点,却不敢电话给他,只发了一封细致而漫长的邮件,并且希望对方也以邮件来回复他。 对方也是一样,在他发出这封邮件之前,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互通音讯。 这就是爱情的智障点,他们明明远隔山海,还无聊地试图互相回避。 而现在,他们一旦联系上了,就有点儿无法自控了。 “明晚,你的明晚,我会再打电话给你。”kevin说。 房灵枢渴望听见他的声音,这像复吸一样,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在他所不知道的大洋彼岸,邹容泽也在联系他的朋友。 “我想,我是确实需要移民的。” “就是这两年吗?” “是的……我已经快到离职的年限了。” 对方并不十分吃惊,只是耐心地劝解:“你这个身份,这个职业,恐怕不方便移民。美国方面会认为你有叛逃的倾向,而中国方面则会质疑你是否以间谍身份入境。” kevin哑然失笑:“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又不是拍电影,正因为你是小人物,才容易受到质疑。” “质疑是难免的,所以我才来找你商谈,寻求一个简便而快捷的办事流程。”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对方挠头:“就为了你那个babyface?” “可以这么说。” “你太冲动了。”对方咋舌:“都两年了,你还没找到下家?” “没有下家。”kevin扶额:“我是来找你办事,不是来找你作情感咨询。” “真的,想不通你。”对面坐下了,也示意kevin坐下:“中国又不允许同性婚姻,你去了之后有什么用?” kevin点点头:“要是我连投奔他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说服他嫁给我呢?” 对面爆笑出声:“你可真是拔尖的浪漫主义者。” kevin也笑起来。 “话说回来,你爸的产业怎么办?要为德州无偿献爱心吗?” “我父亲还很健康,二|十|年内无需考虑遗产分配。”kevin不以为然:“你把遗产问题向他当面问一次,我恐怕他会直接和你决斗。” “好吧,什么都是你对,让我想想办法。”他的朋友挠头又挠头:“这可真是赌上一切,你的babyface知道吗?” “你不明白。”片刻,kevin道:“我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 “你已经失去他了。”那边笑出声来。 “不、和感情无关,不是那种失去。”kevin缓缓道:“这种感觉很不安,我得尽快到他身边去。” 10.秘闻 爱情的烦恼决不会只侵害某一个人,房灵枢相信,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烦恼。婚期在即而投身办案的小邓,天天都在和女朋友吵架;因为干法圌医而相亲连击失败的小杨,最近干脆不相亲了;好不容易追到女神的小闵,最近三天没能准时向女神晨昏定省,被女神直接拉黑。 说起来都是泪。 大家都在想着,赶紧把这狗逼案子破了吧。一堆糟心事,案子结束之后再慢慢去理。 早上起来,他们还是精神抖擞,活像出笼的斗鸡,警车上各种咕咕day。 而梁旭如房灵枢所期望他那样,他似乎按捺不住了。 房灵枢在出勤的路上接到梁旭的微信,钢铁直男的问候方式:“在吗?” 直男发微信无非三个套路,在吗干嘛在忙吗? 不好意思,如果房灵枢真是个姑娘,恐怕要赏你一句不在很忙没干嘛。 但小房同志是个刑警,聊微信也不是为了钓凯子,他忍着笑,回了一句:“在。” 果然接下来梁旭从善如流,立马发了一句:“忙吗?” 房灵枢“噗”地笑出声了。 旁边的同事立马伸头来看,不得了,大家炸锅了。 “卧圌槽,房灵枢,可以啊,说发微信真发微信,你给姓梁的下迷圌魂汤了吧?” “岳萍萍!你看看!男人都比你会勾引人!你跟房哥好好学学啊。” 房灵枢也趁机犯贱:“对的,小岳,一个月五百块,包教包会,什么贾斯汀比伯强尼德普我保证你想睡哪个睡哪个——当然泡我不用交钱,我免费给泡!” 岳萍萍似笑非笑地看他:“房灵枢,你想挨揍是吧?” 岳姐今天要把你的脑壳都打爆。 大家全体后退,留下战场给小岳,至于房灵枢,卖了算了。 “不!岳姐我错了,岳姐别打脸!”明明犯贱的是所有人,挨打的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房灵枢委屈万分:“你们这些狗比,说得什么p话,我岳姐国色天香,用得着我来教吗?妈圌的别卖我啊!救命啊!” 这不像警车,一路上鬼哭狼嚎像拉了一车去屠宰场的猪。 梁旭的微信跟他本人一样,腼腆又直男,三件套是少不了的,既然前面都问了在吗忙吗,后头这句也就跟着出来了:“在做什么?” “上班呀。”房灵枢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一面揉他被揍过的脑壳。 梁旭静了很久,才发来新的消息:“哦,想找你出来吃饭的。明天周末,你有空吗?” 你终于把天煞孤星的问题想开了吗? “再看吧。”房灵枢回复:“最近查案有点紧,似乎有线索了。” 如果房灵枢不是警圌察,那他倒是很愿意跟梁旭出去溜达。只是他现在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该控制的已经控制了,公圌安局人手本来就不够,房灵枢也得踏踏实实干活儿。 “我给他下了个饵。”他在电话里和kevin说:“他得知警方有了新线索,就会更加主动地来接触我。这比我求着他说话容易多了。” 所有凶手,都有接近警方和现场的欲圌望。这是无法控制的。 “他也一定在琢磨我,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办案的消息。” “如果他真正清白,那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kevin答道,“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正在证明他的清白,只要他肯配合。” 房灵枢回答得一样很痛快。 长安这边已经是夜里十二点,kevin那头大概正在吃午饭,电话里传来撕汉堡纸的声音。 “你又吃汉堡?”房灵枢说:“我不在你就开始乱吃东西。” kevin只是不无醋意地问他:“你们明天约在哪里?” “图书馆。” “……那可真够纯情的。”这下邹先生真的吃醋了:“过去你想玩都是去pub,只跟我去图书馆约会。” 房灵枢笑起来:“少废话,放下你的汉堡,出去找个正经餐厅吃饭。” kevin也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要和你说。” “关于我这边的案子吗?” “嗯。” 房灵枢翻身爬起来:“老是国际长途太贵了,换skype吧,你详细地说。” “不换。”那头坚定得很:“就这样,别挂我。” “干嘛呀?” “我在书上读过这句话——要看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就看他是否舍得为你付出。若是他有钱,他要舍得为你花费时间,若是他有时间,他要舍得为你花钱。”kevin的声音里含了分明的笑意:“越洋电话,又花钱,又花时间,最能表达我爱你的心情。我跟你隔着太平洋,既无法吻你,也无法抱你,你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 你还开闸了吗? 房灵枢终于忍不住了。 “操圌你圌妈。”他笑着骂他。 “不,不,我和你的关系,决不应该是你fuck我妈圌的问题。”kevin一本正经:“严谨地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我圌操圌你。” “你去死吧!” “哦,对了,咱们中间还隔了两块大陆。” “让你死没听见吗?” 他们没换skype,kevin似乎真听了他的话,一面向外面走,是找餐厅的样子,一面在电话里和他交谈。 “我在上海的朋友,给了我一个消息。他是一家私人事务所的负责人,半个月前,梁曾经通过网络联系到他,并委托他调查了卢的身份。” “接着说。” “不仅如此,他还通过我的这位朋友,窃取了卢的dna。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但这至少说明,他对卢有很强的图谋心。这个信息也许不足以成为呈堂证供,我的朋友也不愿意为警方作证,但它应该对你的侦破有所帮助。” 房灵枢半天没说话。 “邹凯文,你在fbi到底是干嘛的?对华情报间谍吗?” kevin大笑起来:“想多了。dna这东西,太容易弄到了。卢是建材公司的管理人,我的朋友委托一位南京的投行经理,跟他约谈生意。酒席上可以很容易地得到他的样本。” “南京投行跟长安的建材公司谈生意?这特么万里长征啊?卢世刚没起疑?” “那就是资本的力量了。”kevin笑道:“这个投行所属的财团资力雄厚,大约又有恰当的投资理由,这些我没有细问,总之是那位女总裁卖了个人情给他。若不是梁给了他一笔相当不错的酬劳,他也不会如此费尽周折。”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这就是我要提醒你的地方。”kevin认真道:“梁所给出的酬劳,恐怕是他家庭收入的数年总和。他可能动用了父亲的遗产,这是连日后的生活都不考虑了。” 破釜沉舟。 “如果说他调查卢世刚还只是可疑的话,这种散尽家财的行为就有点接近恐怖分子了。”房灵枢说:“他该不是做好了被枪毙的准备吧。” “你和他接触的时候,要慎之又慎,如有必要,可以佩枪。”kevin道:“无法预料他会不会突然发难,我更怕他这次主动约你,是要挟持你来做什么。” “姓邹的,搞清楚,我很能打的好吗?”房灵枢不满意了。 “别人面前也许是,在我床上就未必。” “……你不说骚话会死对吧?” kevin笑起来:“我怕梁的事情会令你难过,所以希望你高兴一点。”又调笑他:“回想起来,初圌夜之后你软得要我抱你去洗澡。” 房灵枢拍着枕头怒吼:“闭嘴!闭嘴!滚蛋!滚蛋!” 电话里传来kevin畅快的大笑。 他枕头边摆着笔记本,里面是拿回来的监控录像。房灵枢已经习惯了边做事边看监控,此时他两手乱拍,画面恰好定格。 kevin听他突然不响了,以为他真的生气,连忙道歉:“别生气,我不再提了。” “别扯淡。”房灵枢止住他:“kevin,这录像不对劲。” “什么录像?” “梁旭的实时监控。这个楼上下来的男人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kevin不明所以,又看不到他说的内容,只说“你倒回去再看一次。” 因为是针眼,所以视频效果十分模糊,只能作为监视明确目标而用。房灵枢挪回去看,此人是从楼下上来,经过梁旭门口,稍作盘桓,他上楼去了。 过一会儿,又下来了。 房灵枢坚信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身影,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跛脚,勾着头,已经上了年纪。 kevin不欲打扰他,只是沉静地在电话那头,陪同思考。 “我肯定见过,日了狗了,想不起来。” “别急。”邹先生安抚他:“试试特征记忆,这个人的形象和谁有关?” 和谁有关?和梁旭有关。 但关联在何处? 时间在他们无声的回想中过去,这一刻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折叠了。房灵枢只是穷极苦思,而邹容泽在电话那头柔声指点。 这情景和他们过去的日子何其相似。 一阵讯息震动打断了他们的思路。 是小杨的信息。 房灵枢点开信息来看,这一次,他从床上爬起来了。他一直冲到房门口,又折返回去。 “先不说那个……kevin,我们猜中了。” “怎么了?” “梁旭真的不是梁峰的儿子。”房灵枢压低了声音:“样本分析出来了,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连亲缘关系,都谈不上。” 他是梁峰的养子,而他的户籍上,民政手续上,从未显示收养记录。 11.暗示 房灵枢决定赴约,他向队里简单地打了个报告,反复思量之后,他没有选择佩枪。 路上,他一直回想着昨夜的谈话。 “你可以不去,找理由拒绝他。”kevin劝阻他:“他身份实在可疑,主动约你,就更加可疑。或者,你应该和你的父亲谈一谈。” “我得去,要是他真有什么企图,我不去反而更让他起疑。至于我爸那边,我当然会和他谈。”房灵枢说:“梁峰在迁居长安之前,户籍在秦城芝川,那时我爸是芝川的派出所所长。” 沉默良久,kevin道:“无论梁旭是否犯案,灵枢,你要想清楚,你的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你现在揭破的事情,可能会使他遭受严厉的处分。” “违规办事就要承担违规办事的后果。我现在跟你谈这些,也一样在违规办事,我也做好了被严厉处分的心理准备。”房灵枢不愿多谈这些,他调转了话头:“要是我们猜得没错,那十五年来关中警方的思路就有了解释,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金川案凶手是一人行凶。” 因为世间还存在活着的目击者。 kevin知道劝也无用,只是叮嘱他:“我在第一课给你讲过的内容,还记得吗?” “凶手的意识开关,是吗?” “对,梁旭的行为模式如此合乎道德,曲江案的犯案手法又凶残而熟练,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他在很大程度上,会有分裂人格的倾向。” “你是想说,他的开关,就是孝纱。” “是的,如果明天他见你,没有佩戴悼|念物,那请你与他保持距离,并随时做好制伏他的准备。”想了想,kevin补充:“你们约在图书馆,那里人流密度虽然不高,但场所内的人员大多缺乏搏斗能力,你应联络警方,做好安全措施,保护无辜的市民。防止梁将他们挟持为人质。” “这我知道。只是梁旭现在明面上暂时洗脱嫌疑,没有合适的调动警力的理由。”房灵枢想了又想:“你放心,他虽然高大,但打不过我。” kevin无奈地笑了:“自信是好的,但不要过度自信。我相信你能保护自己,我是希望你注重市民的安全。” “我会注意。” 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 房灵枢赶到的时候,他身上因为紧张而不免带有煞气,而梁旭人不在馆内,房灵枢打了个电话,才看到他的位置。 看见梁旭的那一刻,房灵枢全身都放松下来。 梁旭依然带着孝纱。 他坐在露天的角落,那里四围无人,显然并不适合随手挟持谁。这是小清新们喜欢选择的位子,光线充足,便于摆拍,聊天说话也不会打扰他人。 梁旭带着一个大书包,坐在台阶上,看见房灵枢来了,就向他挥挥手。 他确实长得帅,既能英气勃发也能清新文艺,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浓密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微微的阴影。这场景合乎一切青春文艺片的情调,岁月静好,满目绿意,明媚又忧伤。 房灵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有种走错片场的迷之尴尬。 因为来得急,他今天也没有仔细打扮,防晒霜是没时间涂了,头发更是一团糟——他凌晨四点才眯了一会儿,此刻眼下两团乌青,总之整个人是既不精致,也不美丽。 梁旭从未见他如此憔悴的样子,不由愕然地看他。 “你怎么了?” 房灵枢倒不怕他问,反正谎话随口就来:“忙呗,早上跟我爸吵了一架,我没洗脸就出来了。”言罢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梁旭:“你是不是嫌我丑啊?” 梁旭被他雷了一下,踌躇再三,他认真道:“不会,我是以为你生病了。” “所以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今天颜值至少降低了两分,还鼓起勇气来见你,就问你感动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梁旭无言以对,拿了一瓶绿茶给他:“喝吧。” 房灵枢贴着他坐下,梁旭真不敢动,唯恐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只好默默忍受,让他贴着。 房灵枢见他膝上放着书。 是《基督山伯爵》。 “哇,有品位,大仲马名篇。”无脑吹先来一套。 “以前的版本叫做,《基督山恩仇录》。”梁旭说:“那个名字更好些。” “说真的,你是学医的,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小说。”房灵枢笑了:“正常理工男不都看什么诛仙灭世破碎虚空。” 梁旭见他笑,也就微微笑起来:“我都无所谓,好看就会看。” 房灵枢今天是怀着鬼胎而来,他很想当面向梁旭求证对方的身世,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太蠢。他不知道梁旭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按理说,卢世刚死了,梁旭大仇得报。 但金川案真凶未明,他会不会因此报复社会? 除非能让梁旭认为,卢世刚就是金川案的真凶,那么也许他会就此收手。 破案当然是重要的,但房灵枢认同另一个说法,有如中医的“治未病”,若能将凶手的犯罪意图扼杀在摇篮里,使他们悔悟,会比将他们当场抓获更有价值。 判案疑罪从无,破案疑罪从有,不管梁旭到底是不是曲江案的凶手,房灵枢都决定侧面敲打他,但愿能令他悬崖勒马。 他在这头沉思,头已经快扎进梁旭怀里了。 梁旭实在怕了,只好托住他的头:“你要是不舒服,我就送你回去。我不该硬叫你出来。” 房灵枢立刻抬起头来:“不是!我是觉得你今天身上很好闻!” ……你不要这样说啊,你这样更像gay了啊!还像个痴|汉啊! 要不是梁旭心理素质好,换成别人可能要把房灵枢揍一顿。 梁旭只是腼腆地退后两寸:“我不用香水。” “你可以用,下次送你一瓶。” 房灵枢只是信口开河,而梁旭听了他这话,倒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堆东西:“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啊?” 梁旭把东西一样一样在膝上摆开——是一套电竞专用的键鼠,还有耳机。东西不贵,但却是游戏迷们喜欢的特典款。 “我爸买给我的。以后我也不玩游戏了。”梁旭抚着键盘:“我没有什么朋友,想起你喜欢打游戏,就送给你了。” 房灵枢有点不知所措,这场景颇有宝剑赠英雄的意味,虽然房灵枢的游戏水准只能算是狗熊——又像是在分配遗产。房灵枢有点警惕,也觉得茫然。 “你爸不是不愿意你打游戏吗?” “嗯。”梁旭点点头:“他就是这样,虽然不喜欢,但是过生日,还是买给我,送我的时候又告诉我,不许多玩,玩物丧志。” 可怜天下父母心。梁峰是真的对这个养子用了心血。 梁旭拿起耳机,上面绘着九尾狐的标准形象:“狐狸,我记得你喜欢用,也适合你。东西虽然不是新的,但我用得很仔细,你收下吧。” 房灵枢哪敢嫌弃,更何况这设备确实整洁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拿过来:“真的可以收下吗?会不会不太好?” “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朋友了,我跟同学来往也不多。”梁旭温和道:“拿着吧。” 他连一点打探消息的意思都没有。 房灵枢的罪恶感又涌上来。他万万没想到梁旭今天叫他出来,是为了送东西给他。可是转念再想,这种处理物品的行为,和他重金聘请私|家|侦|探的行为同样恐怖。 都像是在处理身后事。 他讷讷又问:“你以后真的不玩游戏啦?” “不是,不在家玩了而已。”梁旭说:“你要是想玩,我可以带你打两局。其实我玩得也不好,我爸说得对,玩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学习工作更重要。” 他倒是真的践行诺言,说不在家玩就不在家玩,设备都送了。 房灵枢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把键盘擦了又擦:“谢谢你,我会小心用的。” 而梁旭沉默片刻,望向房灵枢:“你为什么和你爸吵架?我记得他也是个警|察。” 房灵枢盯着键盘,半天才说:“你想知道?” “梁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感觉。” 梁旭没有应声,房灵枢以余光目视身侧,梁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说起来你不信,我长这么大,活得就像半个孤儿。金川案如果还有遗孤在世,我想我会跟他很有共同语言。” 房灵枢不再去看梁旭,他拧开绿茶,灌了一口。 “我爸爸以前是当兵的,军婚,所以小时候很少见到我爸。我妈说,等我爸复员了,他就可以经常来陪我。” “我小的时候经常趴在阳台上,数芝麻,数绿豆,就从厨房里抓一大把,然后告诉自己,这么多芝麻绿豆我都能数清,肯定特别了不起,等我爸回来,他会表扬我的。” “我爸始终很少回家。” “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开始练习其他表演。没人管我,我妈是护士,时间也少得很,我就自己琢磨能学点什么。我背书,背英语,背圆周率,家里凡能有点儿什么破东西我全背下来,整个家里只要是带字的,我都倒背如流。十几年前的电视机说明书我现在能给你默写下来。” 梁旭像是有些触动,而终于又没有说话。 “我爸转业了,去了公|安局,成了警|察。刚开始那两年真的特别开心啊。他也觉得我很聪明,就那两年、只有那两年,他下班会带着我,去儿童乐园玩。我真的特别渴望父母能陪陪我。梁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跟小孩吃糖一样,要么干脆一辈子别让我明白糖是什么滋味,要么你就让我吃个够啊。你不能说让我舔一口,然后整整一年你一颗糖都不给我。那真的太难受了。” “他还是很忙?”梁旭问。 “不是,我上初中那年,金川出案子了。我爸那一整年几乎就没沾过家。他跟我们母子说,破了这个案子,带我们去北京旅游。” 房灵枢惨淡地笑起来:“北京我去了,不过不是和他一起。也不是小时候,等我自己长大了,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和同学一起,参加的暑期夏令营。而我爸,还在为金川案到处跑。” 他转头望着梁旭:“从小到大,没有带我旅游过一次,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从来没在我的作业本上签过字。你说他这个爹是不是当得很便宜?隔壁老王都比他关心我要多。” 梁旭的眉头拧起又松开。 房灵枢用一根指头敲着键盘:“这么多年来,我,还有陈局的女儿,许多参办刑警的家属,我们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我妈受不了,等我上了大学,就跟我爸离婚了。我觉得她做得对,她离得晚了,早就该去找个对她好的男人。” 房灵枢真的恨金川案的凶手,这恨意不会弱于任何一个受害者,在他年幼的心灵中,先是出于正义,恨这凶手的灭|绝|人|性,很快地,那种恨又变成对警方无能的愤懑。 而警方不是别人,就是他奔波在外的亲生父亲。 “我明白,他干了这一行,即便没有金川案,也还会有银川案、铜川案,但是人生就是这样,那是我始终过不去的一道坎。我没有办法摆正心态去看它,它毁了我的童年,不要说该拥有什么而我没得到,就是侮辱和嘲笑就让人难以接受。” 房正军一力坚持疑罪从无,令卢世刚无罪释放,房灵枢到现在都记得学校里有人说他爸爸贪污受贿,还有不知身份的人骂上门来:“你们家迟早要遭报应。” 他变成了学校里的怪物,连带他喜欢打扮的性格也受人嘲笑。 房灵枢此时若抬眼去看梁旭,他会看到一张极其痛苦的脸。 而他没有抬头。 “昨天我妈发微信给我,问我,我爸说去宝鸡看她,为什么又没去了。我说我爸正在查案。结果我爸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瞎传话。” 这话半真半假。昨天是没有这回事的,但房正军和他妻子为了这些事情争吵,殃及房灵枢,也不是第一次了。 “又想做英雄,想破案,又想我妈等着他,千万别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不觉得我爸这个人很自私吗?” 长久地静默后,梁旭说:“你至少还有父母在世。” 房灵枢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片刻,房灵枢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没考虑你的心情。我今天情绪真的很不好。” 梁旭犹豫着,终于伸出手去,拍了拍房灵枢的肩膀,再犹豫片刻,他握住房灵枢的手:“能理解。” 房灵枢亦回握于他,梁旭的手心叠着潮|湿的一层凉汗。 “你做警|察,是为了你父亲吗?” “也算,也不算。”房灵枢道:“我要亲手抓|住金川案的真凶,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要是来得及,先把他暴打一顿。”他忽然看向梁旭:“你是不是不信警方能破案?” 梁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瞬间,他抽回了手:“这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也可以发表看法啊。”房灵枢歪了歪脑袋:“言论自|由嘛。” “不清楚,不知道。”梁旭说:“房警官……房灵枢,如果,如果你的朋友,跟你关系很好,但又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这话就很有戏了。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劈腿的话就当是我魅力不够吧。”房灵枢卖了个萌:“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不是谈恋爱。”梁旭调转了视线,他走去台阶边上,远望马路对面的绿地公园。 这是非常宁和的下午,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是长安日复一日的平静的日常。人们从图书馆里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留下轻柔的而匆忙的脚步声,那声音越过车流彼岸,去向这城市的各个角落。 可以想见,日薄西山的时候,他们应如归巢之燕,各自投巢返家。 只是未必每只燕子都有巢可归。 房灵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梁旭徘徊片刻,回过头来,极平和地问:“房灵枢,我们算不算朋友?” 房灵枢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他。 梁旭于是又问:“如果我令你无法原谅,而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还是杀我?” “这是什么问题?”房灵枢不再卖萌,他站起来问他:“你有什么危险?” 而梁旭退后了,他从房灵枢身边走开,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是的,我就是随口问问。想起小说里的情节,所以问问你。” “基督山里有这个情节?” 梁旭更退后两步:“只是问问。”他垂下眼睛:“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房灵枢抓|住他的手。 “梁旭,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谁都有秘密。”他握着梁旭的手,握得极紧:“虽然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你肯相信我,我也就会同样地相信你。无论你做过什么、做错什么,我都相信你有回头的余地。” 梁旭看着他,那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像是忧郁,又像是难言的痛苦。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危险,我都会救你。只要你肯告诉我。” “谢谢你,灵枢。”梁旭抽回了手:“我也是一样。” 从远远的草地上,传来孩子笑闹的声音。 房灵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思绪万千。 今天这场戏,他演得真情实感,应该说,不是演戏,他是真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这些事,邹凯文是第一个听到的,梁旭是第二个。 “你要先面对真实的自我,才能有勇气去追寻真实。” 这是kevin当初告诉他的话。 从那时开始,他试着去做真正的自己。 房灵枢相信,梁旭会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现在还不懂梁旭的言外之意。他已经真心实意地想去打动梁旭,梁旭显然也有所触动,但他们的对话到底交换了什么信息呢? 一路上,他都在急速思考下午的谈话——梁旭在暗示他什么? 无法原谅的事,那也许是指曲江案,梁旭是否在含蓄地承认他是曲江案的凶手?但是“身处险境”又指什么? 有人在胁迫梁旭杀人吗? 一瞬间,就在这一瞬,他脑中忽然雷电般地闪过许多画面,针眼监控中看到的男人,他和梁旭打球时闪过的影子,以及—— 翠微花园的那个警卫。 “——就上个月中,这个人老在小区外面晃。” 他最先指证梁旭出没在凶案现场,那时房灵枢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这的确没有什么不对,但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梁旭家的楼道里?他为什么又要尾随梁旭?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房正军。 “你今天又不回家吃饭?” “正好,爸,我有些事想要问你。”房灵枢说:“饭你先吃,我晚点回去。” 12.北斗 现在所有证据被房灵枢连成了一条线,包括可明说的、不能明说的,但已经有一个接近成型的事实摆在他眼前。 房灵枢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局里,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又拨通了邹容泽的电话。 “我要跟我爸摊牌。” “说什么,说你终于决定嫁给我吗?” “……” “别生气,宝贝儿,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语气,像头豹子。”kevin缓缓道:“那不是适合谈判的语气。” “我没有提请逮捕的权力。”房灵枢缓和了情绪:“不能再拖了,我觉得有必要先逮捕梁旭,突击搜查他家里。那天他来公|安局,脚上的鞋子刷过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在行凶的时候沾上了血迹——不管有没有,先搜再说。” “以我对中国政|府机构的了解,”kevin道:“灵枢,你有否考虑过,如果这次搜查无果,下次你会没有理由再去搜查他?”停一停,他接着说道:“你自己告诉过我,关中政|府希望在处理此案的过程中保持舆情的稳定,而你现在,在和他们对着干。” “你要来黑中国政|府是吧?美国佬,我老实告诉你,我现在脾气很不好,你想吵架,我就愤青一把陪你吵。” 电话那头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kevin笑起来:“好吧,你要迁怒于我,那我甘愿承受。” 房灵枢被他一句话堵得没词儿了。 “灵枢,你的不安,我能理解。你发现了你父亲的秘密,所以愤怒又害怕。在金川案和曲江案破解之前,你有可能先把他送上法庭——哦,中国走什么程序,我还不很了解。此外,突击搜查的后果,你自己也很明白,你根本没有把握,所以你暴躁不安。”kevin道:“甜心,你现在全身都是攻击性,如果骂我能让你回复平静,那先容我脱|光了衣服,享受你的辱骂。毕竟我们很久没玩那一套了。” 房灵枢被他气笑了。 kevin仿佛真在那头脱起衣服来了,一阵布料的响动:“好了,我脱|光了,全身上下一|丝|不|挂——我的公主,你是想用鞭子抽我,还是用脚踩我呢?” “……色&|情狂。” “平静了吗?” “你滚蛋!” 是的,房灵枢心里明白,突击搜查,好的结果是当场拿住证物,不好的结果就是空手而回。 空手而回会带来无数谣言,以及更多对警方的指责。梁旭的立场已经十分可怜,刚刚丧父,又被警方无故搜查,而他的民事赔款还没有及时判|决下来。可以想见网上会把这件事扭曲成什么样。 两人在大洋两岸无声相对,风从房灵枢的窗边吹进来。 长安的夜已经有了秋意,夜风开始凉了。 kevin听到房灵枢含|着鼻音的道歉:“对不起,kevin,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没有不应该。”kevin噙着笑:“听你发脾气,是我的特|权。你若对别人发脾气,恐怕我还要吃醋。” “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待会儿会跟我爸谈成什么样。”房灵枢擦了擦眼睛:“我要说服他缉拿梁旭,还要他自己说出梁旭的身份。kevin,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你都知道,但那不代表我不爱他。” “事实不一定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kevin说:“忍辱负重,必有其由。” 隔了好一会儿,房灵枢从电话里猫叫似地“嗯”了一声。 kevin压低了声音哄他:“勇敢点,宝贝儿,你要这样哭,我待会儿怎么处理我的欲|望?” 房灵枢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骂他:“滚你|妈。” “好的、好的,我的甜心,你就骂个痛快。”kevin低头捡起领带——衣服他可没真脱,就是吓吓他的小房警官而已:“很晚了,回家去和你父亲谈谈吧——还是那句话,我们任何行动,要有证据,但证据不靠暴力和莽撞获得。” “我知道。” kevin慢条斯理地打好领带,这可是机场,旁边人都看着呢。只希望大家原谅他的玩笑,不要报警说他打算裸奔。 许多人咧嘴笑着,瞧着这个拉丁混血的男人潇洒地单手系领带。 房灵枢也才听见他电话里仿佛有广播的声音过来。 “你在干嘛?商场里吗?” “是啊,给你买个礼物。”kevin顺口胡诌道:“还有半年就是你的生日了。” ……这都是什么狗p理由。房灵枢满心都是案子,也来不及细想,只是一阵温柔涌上心头。 幸何如之,他能遇到这个大洋彼岸的男人,他弥补了他内心的一切缺憾,总能让他在躁动不安的时刻找回一颗平静的心。 没头没脑地,他叫了一声:“邹凯文。” “嗯?” “我爱你。” “……我的天,你这是暗示我跟你来场电话做|爱?” “我爱你!挂了!” 房灵枢怕他再说什么骚话,只好“啵”地吻他一声,赶紧挂了电话。 是的,困难重重,但一切都有眉目了。等这个案子破掉,他就辞职去美国。 没道理一直让kevin那样等。移民是不一定的,但至少先干个三天三夜吧。 只要梁旭的身份明确,乱麻之局就能从头解开。包括跟踪他的那个警卫,既然在翠微花园上班,也不怕找不到。 他走出公|安局大院,秋风又起了,仰望夜空,倒映在他眼里是一片宝光璀璨的深蓝。长安的夜空少有如此清澄的时候,仰头就能看见北斗七星,悬天如剑。 北斗何|光耀,熠熠照长夜。 房正军果然没有睡,不过也没有刻意等他,房灵枢回到家里,房正军正在书房里写报告。 房灵枢先把梁旭送他的东西仔细收好,才来敲他爸爸的房门。 “回来了?” 房正军惯于俭省,自己在家就没开空调,光着脊梁写报告。听见儿子进门,他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声。 房灵枢靠在门上:“房队长,你在忙?” 房正军闻得他儿子腔调不对,就回过头来:“干什么?” 回过头来,他看见房灵枢戴着眼镜,手里抓着一沓纸。 “我要和你谈谈。”房灵枢说。 房正军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公事去局里说,你|妈|的事就不用说了,她懂得什么。” 房灵枢走到他面前:“房队长,我请求你代为提请,尽快逮捕梁旭,并突击搜查他的住处。” 房正军看他半天,把笔向桌上一丢:“你又发什么疯?” 房灵枢若无其事地望着他:“就算我不说,你也认为梁旭的住处应当搜查,不是吗?” “那是局里的事情,你只负责走访排查,你查出什么了?” 房灵枢推推眼镜,在他父亲身边坐下了:“三天内,刑侦中心地毯式排查了翠微花园所有住户,并且进行了走访,有人目击梁旭曾在卢世刚死前出没于翠微花园。” “所以呢?他有不在场证明,这是你自己给他作证的。” “别急,没证据我不会乱说话。”房灵枢把一叠照片摊开:“我们仔细摸排了二十七号当晚,全市所有还在运行的监控,从明德门,到翠微花园,房队长,你看这是谁。” 房正军举目望去,那是经过技术处理的监控截图——因为是夜里,模糊极了,只能放大再处理,房灵枢和整个刑侦中心不知道把这些录像看了多少次,大海捞针地抓出了这几张截图。 “行走姿态,衣着特征,身高,体型,就是梁旭。”房灵枢说:“七点到九点半,他先后出现在曲江会展中心和寒窑路上,这条路线正是通向翠微花园的常规路径。但我认为他不是想去翠微花园,因为卢世刚的广源建材公司,就在寒窑路上。” 这是长安富有盛名的一条街道,据说王宝钏就是在此地等了薛平贵十年。 卢世刚倒也不嫌寒窑路的名字不吉利,好好一个公司,开在寒窑里。 房灵枢捻着那张照片,忽然笑了笑。 梁旭应当是想去公司楼下堵住卢世刚。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在公司附近与卢世刚见面。监控也没有拍到他们同时出现在镜头里。”房灵枢道:“但是十点左右,他从翠微花园的南门出来了,只有背影,但我确信这就是他。” 房正军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戴上老花镜,把几张照片仔细看了一遍。 “最关键的这张图,太模糊了。”房正军说:“梁旭去寒窑路,这离翠微花园还有相当一段路程。他想去索赔,没找到卢世刚,这也说得过去。你要指证他,这最后一张照片实在难以服众,这背影说是他也行,你说是小邓也行,说是谁都行。没有目击者,不能光凭这一个背影取证。” “所以我才要提请搜查他的住处,他住处一定还藏着其他证物,哪怕血迹洗掉了,只要我们行动得快,可以提取出残留的血样痕迹。” “你这完全是在血口喷人。”房正军严厉起来:“就凭几张截图,硬往他身上扣黑锅。然后就要搜人家家里——房灵枢,省厅下来的文件你读了没有?梁旭什么身份?你这时候大张旗鼓跑去搜查,查不出东西你怎么交待?” 房灵枢不说话了。 房正军叹了口气,扶一扶老花镜:“你不服气,年轻人,做事莽撞冲动,这我都能理解。我再给你说一个事情,卢世刚生前的通话记录,移动提供给我们了——当天晚上八点多,卢世刚给他儿子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快十二点的时候,又给他妻子打了一个电话。” “这个我知道,”房灵枢琢磨了一下:“你想说,至少在这个时候,卢世刚还有自|由行动的能力。” “是啊。”房正军无奈:“你以为我就没有看监控吗?我夜夜值班都在看,证据不足啊灵灵。你是个警|察,做事要有真凭实据。” “证据是有,只是我怕你听了要犯心脏|病。” 房正军未料他这样回答,不由得沉下脸来看他。 “有些证据,我不说,是因为不太好看,也不便公开。”房灵枢低着头:“有线人向我这边通报,半个月前,也就是梁峰刚去世的后的几天,梁旭曾经秘密委托私|人|侦|探,调查卢世刚的身份,并且窃取了他的dna。” 房正军有些愕然,这件事他真的不知道。 “如果梁旭真的对卢世刚一点图谋都没有,他为什么要花大价钱去偷卢世刚的dna样本呢?” “这是谁说的,你让他自己出来作证。” “对方是私|家|侦|探,不可能出来给你作证,人家还要做生意的。” “什么狗p生意?”房正军一把搡开他儿子:“违法违规!房灵枢,你天天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房灵枢从地上爬起来,退后两步:“我也犯不着说谎,用得着你老人家气成这样?” 房正军是真的动怒了:“我就不明白了,梁旭好好一个孩子,他跟你有什么仇?你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算计他,我就不说什么,拉了几张监控就硬说他尾随卢世刚,我也就不说什么,现在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个私|家|侦|探,信口开河——房灵枢,你是不是不枪毙梁旭就不安心?”说着他又拍桌子:“抓犯人,能像你这样疯|狗乱咬吗?梁旭可疑,别人就不可疑?他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这十八个黑锅没头没脑往人家身上栽?” 房灵枢不吭气,只是看着房正军,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那么护着梁旭?” 房正军红头涨脸:“我怎么护着他了?” “房队长,你怎么护着梁旭,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房灵枢摘下了眼镜:“你,陈伯伯,还有梁峰——梁叔叔,你们为什么要那么保护梁旭呢?” 听到梁峰的名字,房正军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我对梁旭的身份,实在很感兴趣。这个兴趣不是别人给我的,就从你避而不谈卢世刚的嫌疑人身份开始。从那时我开始怀疑,梁旭是不是和金川案有什么关联。但他身世清白,是射击运动员的儿子,看上去和金川案怎么都扯不上关系。” 房灵枢想了又想,把样本报告递给房正军:“不好意思,违规办事。别处分小杨,是我恐吓她干的——我很不巧地得到了梁旭的样本,又很不巧地发现梁峰的尸检样本还留在局里,于是很不巧地我们就分析了一把,结果很不巧地,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房正军怎料他这样胆大,一时间气也来不及生,只是咬牙切齿地看住他。 房灵枢在他父亲前头蹲下来,无辜地抬起头:“房队长,以及曾经的芝川派出所房所长,还很幼小的我,那时,也跟着你住在芝川。你一年到头奔波在外,可是有段时间,你突然天天在家了,我还以为你是转性了,现在想想,你是不是从金川县带回了什么人?” 房正军不说话。 “哦,没记错的话,有一次你答应我去儿童乐园玩,我在学校等你到天黑,一路哭着去找你,人家告诉我,你去城北了。后来你跟我说,是临时有公务,我都信了。”房灵枢摸|摸鼻子:“这两天我又把这个破事儿想起来了,忍不住查了查当时的老地图,唔,原来当年的芝川孤儿院,就在城北。” 房正军还是不说话。 “梁峰,我得喊他一声梁叔叔吧?你们都在华阳县当兵,一个部队出来的战友,不知道是不是人富贵了就狗眼看人低,他成了全运会冠军,跟你们就没来往了,是不是?”房灵枢恶毒地看向他父亲:“所以他死了,你和陈伯伯,连葬礼都不肯去,算什么战友呀?苟富贵勿相忘都不明白,还犯得着掏这一分白礼的钱吗?” 这话真的激怒了房正军。 “房灵枢,你说话不要太难听。陈年旧事,关你小辈什么事?” “哦……”房灵枢点点头:“所以你也承认,你是认识梁峰的嘛!” 房正军被他儿子阴了一把,顿时又不说话了。 “梁峰叔叔人真好,心甘情愿当接盘侠,给人家养儿子。梁旭不是他亲生,他居然含辛茹苦地养了他十五年。这得是多大的真爱啊?” 房正军终于忍不住了,一记耳光落在房灵枢脸上。 “我怎么养出你这种混账东西,你凭什么这样说别人?” 房灵枢擦了擦嘴角的血。 “有什么好激动呢?房队长,我说的不是事实嘛?”他缓缓站起来:“要问是谁送了梁峰这么一个便宜儿子,那可就很难说了,也许,大概,有可能,是从芝川县孤儿院抱来的。但是谁有这个权力,把梁峰的收养记录抹除掉呢?又或者说,登记户口的派出所,根本就跳过了民政局的收养手续,直接给上了户口——哇,不愧是全运会冠军,收养儿子都比别人有特|权!” 房正军只是沉默。 芝川派出所所长就是他本人。他明白房灵枢在含沙射影地表达什么。 不能松口。 房灵枢满意了。他拍拍p|股,换了个姿势。 “行了,看你老人家一脸痛苦,我就不刁难你。”他吹吹眼镜:“梁旭什么身份我不在乎,你过去干了什么我也不追究,咱们回到案子上来。” 不自觉地,房正军松了一口气。 都落在房灵枢眼里。 “刚才你跟我举证卢世刚的通话记录,确实,如果这个电话真的是他本人亲自拨打,那的确是铁证如山,证明梁旭见到我的时候,卢世刚还活着。” 房灵枢凑近了他:“可是爸爸,我想问问你,你怎么就能确认这个电话是卢世刚亲自打出去的?凶手也有手,他也能拨电话。你又如何确认接电话的就是卢天骄?电话卡登记的是他的名字,但这支手机,我们根本没在现场发现——它根本不在被害人身边。” 房正军瞪着他:“说,你说,你想说什么?” 房灵枢在他面前,慢慢地、慢慢地坐下来。 可以了,所有铺垫,就为这一刻,房正军的心理防线已经崩了。房灵枢所放出的一切空话,包括搜查梁旭,包括梁旭的行为,包括他刻意污蔑的梁峰的收养。 都只是为了要看房正军的态度。 无需回答,房正军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房灵枢知道自己猜中了全部。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为什么曲江案就不能是合伙作案?梁旭为什么不能有同谋?” “……” “有人帮助他杀人,又或者,有人胁迫他杀人。” 房正军听见“帮助”二字,倒没有什么反应,听到“胁迫”二字,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要问问你房队长,也想问问陈局,问问李局,金川案、曲江案、你们凭什么确信它是一人行凶?十五年了,为什么关中警方一直死咬着这个思路不松口?能不能给我一个说法?” 房正军的嘴唇翕动着,他像狼一样盯着他的儿子,而他说不出一个字。 “不能说,对不对?”房灵枢也盯着他:“因为还有活着的目击者,他告诉你们凶手是独自一人,你们为了保护这个幸存者,不惜一切代价地要他活下来,生怕他暴露身份,会被杀人灭口!” 房正军面色青白地坐着,一言不发。 “可你没有想到,天缘不巧,这个孩子真的命里带克,他的亲生父母在金川案中遇害,他的养父又阴差阳错地死在金川案始案嫌疑人的儿子手里——你怕啊,房队长,你害怕这个孩子会知道真相,所以哪怕他问你,你也闭口不答。可你没想到他居然偷偷地去查了卢世刚的身份,换做你是这个孩子,你能不报仇吗?” 房正军整张脸都扭曲了。 “十五年了,你,陈国华,梁峰,你们护着这个幸存者,千辛万苦地希望他活下来,好好长大。哪怕他现在可能变成了新的凶手,你们还是不愿意暴露他的身份,你面对不了这个事实——你保护的孩子,成了丧心病狂的复仇者,是不是?房正军?” “这个幸存者,就是梁旭,我说对了吗?” 死一样的沉默。 从不知何处的墙角里,传来秋虫的躁响。 他们对峙着,长久地对峙着,两人眼里皆是剑拔弩张的怒意。 许久,房正军低下头去,艰难地嗫嚅:“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到底要弄什么……” “爸,我求你说出来。”房灵枢在他膝前跪下了:“梁旭到底是谁?他今天告诉我,他有可能身处险境,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他什么——也许那个人,就是你找了十五年的金川案的真凶。” 他抓|住房正军的手:“你不救他吗?” 这话终于打动了房正军。 房正军垂下眼,看着房灵枢的眼睛。 “你今天,就是来套我的话。”房正军黯然道:“我都明白。” 房灵枢只是一动不动地看住他。 是的,知子莫若父,他心里想什么,房正军不会不清楚。只是人关“情”之一字,房正军挣脱不了。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 房正军抬起头来,哽咽许久,他颤声道: “他是金川连环案,七个案子里,唯一的遗孤。他本名应该叫做……叫做……张小兵。” 13.阿陵 现在要把时间,倒回到十二年前——房灵枢只猜中了事情的关键,但具体的年、月、日,唯有当年经历过的人可以记得。 房正军像一具僵化的行尸走肉,他原地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从他胸腔里发出一阵一阵浓|浊的痰音,那是他压抑了太久的复杂的心情。 他呼吸着,时间在他沉重的呼吸里溯流回去,他离开了长安,回到芝川去、回到金川去,他的老战友梁峰又复活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也许梁峰此时还在射击场上争取荣耀。 所有一切,都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了。 对于十五年前的房正军来说,对于那时候的关中警方来说,“金川案”还是一件十分有希望破获的大案要案。 先从第一次凶|杀案说起。 这起血案发生在金川,卢世刚家,二零零零年的夏天。死者是县拆迁办副主任胡某,他和卢世刚的关系只算是熟识——确切地说,他们近乎有仇。 公|安局接到报案赶去现场,现场的情况令人心悸。胡某已经死亡,他的尸体被五花大绑,跪在床头,卢世刚的妻子张秋玉当时身受重伤,也被五花大绑,跪在床下。 当时金川县沙场村正在拆迁,胡某专门负责这个拆迁项目,因为做得不太厚道,群众对他意见很大。而张秋玉身为居委会主任,和胡某一向走得很近。 报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秋玉的丈夫卢世刚。而他作为村里反对拆迁的钉子户带头人,和胡某所在的拆迁办有过数次争执乃至械斗。 群众之间更加传言,因为张秋玉和胡某有奸|情,所以卢世刚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不过到底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卢世刚没舍得对老婆下杀手,张秋玉又被抢救了过来。 张秋月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这个孩子当然流|产了。大家都说,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卢世刚这一手够狠,留下母的,不清不白的野种嘛,弄死算了。 卢世刚显然有很强的作案动机。当时的金川县派出所所长陈国华,副所长房正军,立刻达成共识,逮捕卢世刚并进行了审讯。 审讯结果有些尴尬——卢世刚因为之前械斗抗拆,被拘留谈话,案发当夜,他刚从拘留所里被放出来,又被房正军抓着教育了好几个小时。 尸检报告则显示,早在卢世刚离开拘留所之前,胡某就已经被害身亡。 卢世刚没有犯案时间。 他在拘留所里自责万分,为了他重伤的妻子痛哭流涕,寻死觅活,只喊“让我死了算了。”拘留所的干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捆又是麻|醉针,才没让他在拘留所里自尽。 因为胡某作风一向不好,因此群众对这个案子意见很大,几次上|访,大家都觉得凶手简直是为民除害,加上公|安局方面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也检不出指纹和脚印,一时间群情激愤。 陈国华和房正军焦头烂额。他们不敢释放卢世刚,又无法举证卢世刚杀人。只能先行拘留,将他作为嫌疑人看管起来。 当时的审讯流程还不是很严谨,卢世刚在拘留所里呆了大半年。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大半年之后,另一起杀人案在金川县爆发了,死者是拆迁办主任杜某。这一次,凶手干脆利索地完善了自己的作案手法——还是五花大绑,但现场更加洁净了,杜某一家三口全部遇害。 卢世刚没有任何嫌疑,他人在拘留所里。 民间愤怒的声音越来越高,大家都觉得这个无名杀手实乃义侠,专杀害人精。金川县那几年的拆迁矛盾异常激化,因此这个案|件从一个连环杀人案,上升到了党群关系的问题上。 房正军原本就坚持疑罪从无,这时候便劝说陈国华:“卢世刚的确无辜,他虽然有作案动机,但是没有作案时间。现在闹得这么大,把他放了吧。” 房正军犹记卢世刚离开拘留所的那天,一步三回头。 “青天,青天。”他流着泪说:“还我清白了。” 当时还有人为房正军鼓掌叫好。就是这样嘛,大快人心,祸害原本就该死,无辜的老百姓为什么要被关起来。 而房正军却对卢世刚的表现起了疑心。他演得太过了,整个人脸上都是大喜过望。他的狂喜仿佛不仅仅来源于沉冤得雪,而似乎是一种侥幸。 这些内情,因为涉及到政|府形象和群众关系,被严密封|锁起来,新闻单位严禁报道。几年过去,无人再提起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它也就逐渐被淡化。加上当时网络还不发达,因此更加无人知晓。 房正军回想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后悔”二字可以形容。他不后悔坚持疑罪从无,但他后悔自己放人放得太轻率。 他那时还年轻,有英雄主义情结,所以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救护无辜的事情。 而更多无辜的生命,在后来的数年里,给他上了血的一课。那些当初为他鼓掌叫好的人,很快震慑于接下来的数起血案,他们的嘴皮一翻,又开始数落起警方的无能。 说到底怪谁?不就是怪放走卢世刚的房所长吗?哎呀,他升官发财,调任到外地去了,不晓得是不是当初收了卢世刚的钱呢。 房正军不在乎美名与骂名,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他的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追凶。 而凶手隐匿无踪。 房正军在那几年里十分神经质,他走在路上,看谁都像凶犯。 房正军还记得接到报案的那个早上,那是二零零贰年的立秋。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已经有不祥的预感。 当时他已经调动去了芝川,电话是陈国华打来的。 “老房,你快来阿陵,出事了。” 作为前三个案|件的主要参办人员,房正军责无旁贷,报告之后就立刻驱车赶往阿陵。 连环杀人,还是那样的手法,已经是第四案了。这次的受害者是三口人,一对夫妻和婆婆。 房正军进了现场,头像针扎一样的疼。凶手把犯案现场打扫得这样干净,场面是那样熟悉。 他在嘲笑警方。 是的,你们抓不住我。是的,你们根本不懂我。 尸体已经开始膨|胀,房间内弥漫着臭气。房正军一言不发地戴上手套,检查每个房间,看看是否可以找到遗留的证据。这个房子是自建房,被害者全部集中在二楼的堂屋,房正军一点一滴地搜过去。 忽然地,他在尸臭里,闻到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那不同于死人的尸气,是一种活人才有的、便溺的气味。 厕所在一楼,这不是厕所传来的气味。 他循着这气味,满屋地打转,最后走到一个矮柜前面——太矮了,很难相信这里会藏着人,也许只是猫或者狗。房正军思量片刻,还是蹲下|身去,打开那扇门。 “……” 门里蜷缩着一个孩子,他在这个柜子里已经呆了不知多久,如果案发当时他就在这个柜子里,那么他已经在柜子里蹲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下|身实在肮脏不堪,薄薄的短裤上全是屎和尿,湿了又干,变成一条一条黄褐色的痕迹。人已经昏厥了,蜷在柜子里,像是死了一样。 房正军紧急地去试他的鼻息,又试他的脉搏——还活着!还活着! 他一把将这个孩子抱了出来,几乎张口就要喊“还有人活着”,下一秒,他闭上了嘴。 不能让人知道这孩子还活着。 因为凶手可能就隐匿在极近的地方。 他随手脱下衬衫,裹住孩子的脸,另一个人走过来,他们像抬尸体一样,迅速而小心地把这具幼小的“尸体”抬出了案发现场。 抬着这具“尸体”的另一个人,就是现在的长安市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华。 这个叫做张小兵的孩子,是整个金川连环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也许亦是唯一的目击者。当时他只有十一岁。 他在武|警医院得到了救治,醒来之后,他既不说话,也不会哭,只是大睁着眼睛,向天花板发愣。 房正军耐着性子问他:“孩子,两天前的夜里,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告诉叔叔。” 张小兵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啊啊”地发出微小的声音,连转动眼珠似乎也十分费力。 当月,参办阿陵案的所有人员,达成了共识:保护证人,不向社会公开。 一旦让凶手知道这个孩子在世,那他恐怕要不计后果地杀人灭口——是的,这个孩子是一个绝佳的钓饵,但怎能用人的性命去钓取罪犯?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些人慢慢散落在人海,有些人不堪重负,辞职离开,也有些人停薪留职,之后就干脆下海经商去了。 金川案是他们心里抹不去的伤疤,是他们人生失败的标志。而张小兵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活着,就永远在鞭笞和谴责这些参办干警的良心。他们总在夜里想起,是自己的无能,让这个孩子家|破|人|亡。 没有人能忘记张小兵那时的眼睛,又大又黑,它原本应该充满纯真与欢笑,而他躺在病床上,像完全被抽走了灵魂。 生亦如死。 只有房正军和陈国华,依然留在岗位上。 凶案未破,永不言弃。 张小兵不能长久地留在医院里,医生和法|医给出的建议都是一样的:“他是心理性创伤,所以不肯开口说话。” 法|医则给出了更加明确的建议:“如果是为了破案,当然是越快让他说出实情越好,但如果为了这个孩子的健康考虑,还不如不要提这些事了。” 房正军要带这个孩子远离金川县,那里毕竟危险,熟人太多,于保护不利。商量再三,他把张小兵带到了自己所辖的芝川,安置在芝川福利院。 “怎么办啊,喂饭也不吃,游戏也不做,说话也不说,晚上一直尿床。”福利院院长头疼:“十一岁了也是大孩子了,这是不是弱智啊?” 院长真不知道房所长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个傻孩子,房正军不肯说,只是严厉地告诉他,这孩子十分重要。因此她只能委婉地抱怨:“这要怎么带啊,光是天天给他换床单就晾了一院子。” 房正军二话没说,次日,福利院就收到了二十张床单,和房队长的一张存折:“这是我一年的奖金,陶院长,无论如何,你帮帮这个娃娃,他太可怜了。” ……这说是私生子吧长得也不像,要说是两不相干吧,房所长也太疼这个孩子了。 陶院长无话可说,只是点头。 那半个月里,房正军每天都偷偷摸|摸地往城北福利院跑。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样细心过。 不只是怜悯,还因为自责,因为愧疚。 他不知如何向张小兵开口去问。张小兵甚至无法接受他父母的死讯,他在福利院里发呆和打转,像是等待父母来接他回家,而他盼来的,永远只有房正军。 房正军知道自己对不起儿子,给张小兵买过的东西,房灵枢从来没有得到过,给张小兵换过的尿布,房灵枢从来没有享受过,给张小兵喂的饭、唱的歌,房灵枢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 他无法忘记那天房灵枢拖着书包,在路上哭着找他,几乎要被车撞死,房正军又急又怒,先在他儿子头上痛打几下,又问:“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在学校等吗?” 房灵枢像个小姑娘一样放声大哭:“你答应我的!学校都关门了!” “十五了!大孩子了!灵灵,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儿让我不操心?” 房灵枢气得大骂:“你为我|操过心吗?你也配!” 那天他们到底没有去成游乐场,房正军给房灵枢买了一个裱花蛋糕,房灵枢当面把它扔在马路上。 “小孩吃的,谢谢,我不要。” 从那时开始,房灵枢比过去更难说话了,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眼巴巴地拖着他的童年,一直拖到了十五岁,而房正军终结了这一切。 童年在他生命里完全消失了,他被迫迎来了迟到而叛逆的青春期,他变成一个古怪的少年,张扬又乖僻。 忠孝难两全,房正军想,灵灵好歹还有他亲妈,而张小兵什么也没有了。 或许是因着他的一片诚心,张小兵终于开始自己吃饭,渐渐地,也不尿床了。他逐渐恢复了一个十来岁孩子应有的生理功能,只是依然沉默寡言。 就在那一天,房正军下了班,照样过来看顾张小兵——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张小兵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玩蜡笔。别的小朋友都在前院做游戏。 见到房正军来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玩蜡笔。他没有黑色,于是用赭石在纸上用力涂抹,赭石里混着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房正军仔细辨认那张画,长头发的,可能是女性,代表母亲,黄头发的,可能是老人,代表祖母,蓝头发的两个,互相交叉着线条状的手。 那也许就是凶手的象征。 但父亲在哪里呢?是否意味着,张小兵窥视到凶手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遇害? 这张简单的涂鸦,含|着难以尽述的恐怖氛围。它远远偏离了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绘画技巧,显得过于笨拙,甚至有些低智,但它表现得这样强烈,让人一眼就联想到阿陵案的现场情况。 画面里没有灯光的表现,却仔细地还原出了凶案现场的家具格式。人物表情一片混乱,那也许就是张小兵内心的投射。 房正军看得出了神。 他俯下|身去:“孩子,在画什么呢?” 张小兵全身哆嗦了一下,他捂住那张画,在纸上乱涂起来。 房正军于是掏出一兜橘子,先去洗了毛巾,给张小兵擦手,又给他围上干毛巾:“不看不看,叔叔不看,叔叔喂你吃橘子,好吧?这橘子可好吃了。” 张小兵任由他摆布,只是不张嘴。 房正军耐心道:“张嘴,啊,张嘴,你看陶阿姨都说你会吃饭了,橘子吃了对身体好——听话啊,张嘴。” 张小兵忽然转头看他。 房正军被他乌黑的眼睛骤然一瞧,居然心头发震。 “叔叔,我爸爸……我妈妈……是不是死了。” 橘子从房正军手里滚下来。 “还有,我奶奶。” 房正军慌张地捡起橘子,大声问他:“孩子,你是想起什么了?” 张小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许久,眼泪逐渐从他眼眶里漫出来,孩子的睫毛格外浓长,这眼泪曲折地悬在睫毛上,又大颗地掉下来。 房正军什么也管不了了,他跪在地上,抱住张小兵:“孩子,你那天到底看见什么了,你一五一十都告诉叔叔,你得说出来。” 张小兵被他吓住了,张着嘴,瞪着眼,哭不出声音。 房正军又急又痛:“你说啊,到底看见什么了,我的好孩子,你不能光是哭,你告诉叔叔啊!” 张小兵真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哭了,两人乱做一团,阿姨从前面跑过来:“我的命啊房所长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儿刚好一点你来捣什么乱呢?!” 房正军大吼一声:“你前面去!不许过来!” 阿姨被吓走了。这里房正军连哄带劝:“好宝宝,小兵,不哭,你别哭,你看叔叔嘴笨又不会说话,你擦擦眼泪,你想一想,就你为什么要蹲那个柜子里,是谁到你们家来了?” 张小兵哭得抽抽噎噎,房正军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他在笑,吓人。” ——他在笑? “什么人在笑?” “我捉迷藏……他就进来了。” 房正军一头雾水,只好继续追问:“是谁进来了?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张小兵摇头。 所以是没有看到凶手的脸——也对,如果孩子当时和他四目交接,恐怕现在已经没命活着了。 “他把我,爸爸,推倒了,就脖子……” 张小兵断断续续地说。 房正军紧急地总结这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所以张小兵是当时正在捉迷藏,凶手破门而入,张小兵没有动,因此免于被凶手发现。 凶手在这个孩子面前行凶,杀死了他所有亲人。 “那你仔细想想,他们是几个人,几个人到你家来?两个人,三个人?” “一个……”张小兵哭着说:“一个。” “男人还是女人?” 张小兵哭了半天,哑着嗓子说:“是,是叔叔。” “多高?你跟叔叔比划比划,有多高?!” 张小兵又看他半天,把手伸向房正军的耳朵:“比你矮。” “……” 孩子当时可能遭受了巨大的惊吓,他对犯人体型特征的描述也许并不完全准确。但凶手是一人独自行凶,这是决计不会错的。 房正军在心中勾勒着这个杀手的形象,又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张已经毁掉的涂鸦——性别、高矮,这和卢世刚,真的太像了。 那么巧,张小兵死去的母亲,当时也和张秋玉一样,怀着身孕。 14.托孤 为谨慎起见,房正军向专案组做了汇报,于是,在书记员及专案组人员的围绕下,张小兵再一次描述了他对案发当夜的回忆。 这对孩子来说是无比残忍的折磨。张小兵在被迫回忆了半个钟头之后,再度失禁了。 笔录到此为止,时任专案组组长的李成立发话:“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来问这个孩子了。他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再问,把孩子问疯了。”停一停,他又说:“卷宗绝密,别泄露出去。” 能为张小兵做的,他们都做了。 而房正军知道,自己保护的责任还没有尽到——这么多公|安局的人来到芝川福利院,虽然明面上打着“访问”的旗号,房正军心里还是担忧。他真怕凶手就在自己身边,更怕张小兵遭遇不测。 死去的人,他追不回命来,活着的,他说什么也要守住。 房正军想把张小兵带回家里,又怕目标太大,无法解释他的身份。更何况他愧对妻儿,原本对房灵枢就关心不够,现在领回来一个张小兵,还不知道房灵枢要闹成什么样。 有什么人可以收养张小兵呢? 此人必须信得过,是熟人,但又不至于令人一眼发现养子的异常。 偶然地,就在那一年,梁峰回到芝川了,他是作为文体界代表来访问福利院,陶院长向房正军提起这件事,他才想起这个多年未见的老战友。 那时他还不知道梁峰没有孩子,对方是全国冠军,房正军亦不敢高攀。倒是梁峰先打了他单位的电话:“军子,我听说你也在芝川,这你也不见我一面!” 梁峰一直在北京训练,那一批战友里,他发展得最好,自然也就和大家有些脱节。他热情地邀房正军出来见一面,房正军推辞不过,还是去了。 老战友见面,当然亲热。梁峰并没有冠军的架子,他自己斟上酒,又给房正军斟酒:“其实我家就在芝川,只是训练一直住在北京。我听老陈说你来芝川工作了,想着想着要见你一面。” 梁峰其貌不扬,但因为工作的缘故,精神面貌很好,人也显得年轻。相形之下,房正军沧桑得多,也拮据得多。 “你怎么就有白头发了。”梁峰叹息道:“军子,你这工作,太磨人了。” 房正军只是苦笑:“喝酒,喝酒。” 他们谈起在华阳当兵时的往事,那时梁峰、陈国华、房正军,他们三人关系最好。梁峰刚去射击队时,还常给陈国华和房正军写信。后来出了大案,房正军和陈国华都无心再传鸿雁。联系也就慢慢淡了。 但感情还在,他们互相了解,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品。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去野外拉练,被野狗围上了,还是你,神枪|手,一枪一个,那一地打得狗毛乱飞。”房正军感慨往事:“你这个功夫,就应该当运动员,应该拿冠军,许海峰之后就是你了,你俩名字里还都有一个峰。” 梁峰只是憨厚地笑。 他们都没变,再聚首,梁峰还是那个山沟里出来的神枪|手,房正军也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副班长。 一个屋里睡过,一个锅里吃过,只有当过兵的人懂这份情谊,那是和亲兄弟一样坚固的感情。 酒过三巡,房正军诚恳道:“改天让弟妹和你嫂子见一面,小孩子结个拜把兄弟。让我老婆看看我兄弟的出息,也让我儿子跟你好好学学。” 梁峰羡慕地看他,半晌,低下头去:“我这到现在,还没有娃娃。” 房正军诧异地看他。 “你弟妹生不了。”梁峰憨厚一笑:“生不了就不要了吧。就这么也能过,我的钱,也够以后养老。” “是、是,这确实为难,你不容易,弟妹也不容易。” 梁峰红了眼圈儿:“你不知道,她这个人要面子,又不愿意去医院。这么些年我也没跟人家提过这个事。” “……” 那一瞬间,房正军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个天成的想法——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难自有贵人解,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他怔了半天,磕磕巴巴地问:“就没想领养一个?” “……想过。我这不是,前几年,忙得很,你弟妹心里也别不过这个弯。”梁峰叹口气:“算了,是我命里没缘分,那天去福利院,我其实也想过,还得和你弟妹再商量。” 房正军猛地抓|住他的手:“要是……要是……要是我托付你一个孩子呢?” 梁峰愣住了。 房正军是怎样向梁峰和盘托出一切,梁峰又是如何说服妻子,接纳张小兵,这些事情,十二年过去,已经无法一一还原。在房正军泣不成声的叙述当中,房灵枢只能粗略地明白一个大概。 总而言之,梁峰未负所托。 无人知晓房正军和梁峰是怎样约定了这个承诺,为保险起见,房正军擅自动用了公权,在未办理收养手续的情况下,给张小兵上了新户口。 他们甚至伪造了出生证明——于是这个孩子在一切记录上,宛然就是梁峰亲生亲养的孩子了。 梁峰急中生智地给自己的儿子取了名字:“就叫梁旭吧,旭日初升。” 他甚至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是的,他听说张小兵有心理障碍,也听说他自闭且失禁。而他什么都不问,因为他确乎如房正军所了解并相信的那样:为人忠厚,并且善良。 房正军托付他,他就义无反顾地许诺了。 他淳朴的内心怀着美好的期望,期望这个孩子能走出黑暗,无论是谁的生命里,都应该有太阳。 两天之后,房正军领着梁峰,见到了张小兵。 在那之前,他给张小兵做了多少工作,这些不说也罢。 “孩子,以后他就是你的新爸爸。”房正军把张小兵的手放在梁峰的大手里,又叮嘱他:“好孩子,要记住叔叔跟你说的话——你的事情,对谁都不可以说,别人问你梁叔叔是谁,你要说,他就是你的亲爸爸。” 张小兵怔怔地看他,又看梁峰。 “可是叔叔,我有爸爸妈妈。” 房正军小心翼翼地捏起张小兵的手:“叔叔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能一直留在福利院,这个梁叔叔,他是运动员,冠军,他是叔叔的老战友,会对你特别特别好。”顿一顿,他又说:“你得答应叔叔,过去的爸爸妈妈,你再也不要提,什么时候等叔叔破了案,你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知道吗?” “叔叔,你不是警|察吗?”张小兵眨着泪眼:“为什么你不去把坏人抓|住?我都告诉你了。” 梁峰和房正军都沉默无言,童言无忌,而它像一把尖刀,刺在他们心上。 没有比这更痛苦、更自责的时刻,房正军摇摇晃晃,在这个孩子面前跪下了。他抱住张小兵。 “是叔叔无能,叔叔对不起你。” 这个年近不惑的汉子,跪在孩子面前,除了痛苦的眼泪,别无他法。 “小兵,你要相信叔叔。”他抓紧张小兵的小手:“我这一辈子,就算赔上这条命,我一定抓|住凶手,给你|全|家讨回公道。我一日活着,一日发誓给你报仇雪恨。在那之前,你要乖乖听话,听梁叔叔的话。你长大了,好好活着,才有看到你父母沉冤得雪的一天,记住了吗?” 张小兵看看他,又看看梁峰,梁峰也落泪。 张小兵没有再哭,他松开房正军的手,用力抹了抹眼睛。 “叔叔,我等着你。” 这是世上最纯洁也最沉重的托付。 就这样,梁峰成了张小兵的父亲。对这个死人堆里捡回来的的养子,他甚至比房正军考虑得还要周到。 “正好我也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比赛。既然是这样,我就准备办理退役了。”梁峰说:“芝川我不能久留,长安有个射击俱|乐|部邀请我去做教练。今后一别,我就带着孩子搬去长安了。为免别人起疑心,咱们也尽量……别联系了。” 房正军不想他这样果决,为了孩子,连运动生涯也放弃了。 他张口结舌,脑子里只是不停地回响着梁峰刚刚说的“以后别联系了”——他们刚刚重逢啊。 “不是,大峰,我——咱们俩没必要不见面啊。” 梁峰想了又想:“不妥当,你跟金川的案子永远也脱不开,小旭见你一次,就得想起来一次他的亲生父母。更何况咱们见面,免不了你又想看看孩子,蛛丝马迹,总有一天教人看穿。” 房正军知道他说得对。要保护张小兵,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他永远隐没在人海,远离金川案的一切,就像“张小兵”这个名字从未来过世上一样。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梁峰诚恳地看住他:“军子,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保证,只要我在一天,没有任何人能动这孩子半根毫毛。” 房正军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 梁峰带着张小兵走了,而他依然偷偷地关注着梁峰。他知道梁峰去了长安,又知道张小兵似乎康复,上学了。梁峰真的没有再出赛,他的运动生涯在遇见张小兵的那一天画上了句号,他韬光养晦地活着,尽量平凡地活着,把所有精力都用来抚育这个养子。 十二年过去了,他们如同约定的一样,再也没有联系过。 再见到梁峰,是在尸检房里了。 他听闻是卢世刚的儿子误伤了梁峰,无人能解他那一刻的心情,他真有心将卢世刚千刀万剐。 真是老鼠儿子会打洞,老|子的帐还没有算清,儿子又害死了他的兄弟。 而他房正军什么也做不了,他连当面哭一声都做不到,还要若无其事,公平公正地处理这场民事纠纷。 为何恶人总能次次无辜地逃脱?梁峰一生忠厚,他又对不起了谁? 房正军连他的葬礼也不敢去,陈国华见他不去,也就默然地没有出席。梁峰的葬礼简薄得可悲,房正军听说,只有射击馆的同事前去致哀。 他只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着梁峰的卷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他多胖!可是粗中有细,做事比谁都稳妥。 他的眼泪未敢为人所知,儿子来了,他就立刻停止了流泪。 梁峰躺在冷库里,容貌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大变,而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他没有等来养子冤仇得雪的一天,也没有等来和房正军痛快相认的一天。他躺在那里,再也不会举起他心爱的气|枪,也不会笑着给他斟酒,喊一句“军子!华子!” 而他始终未负所托。 房灵枢看着房正军,房正军低着头,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剩下一双血红的眼,脚边全是烟蒂。 房灵枢不知该说些什么,是的,原来就是梁旭,原来竟然是梁旭,夺走他对父亲的一切期盼,结束了他迟迟不肯面对的空旷的童年。那个人就是梁旭。 而夺走梁旭人生的,又是谁呢? 天已经大亮,刺眼的日光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 房灵枢也不知道到底是几点了,恐怕已经过了上班的点头,他没有心情再去指责房正军什么,他只想公事公办,了结此案。 “灵灵,我是真的,对不起你,但你……但我……”房正军哽咽道:“我真的是……” “别再说了。”房灵枢低声道:“房队长,你隐匿证人,这个到底是不是当年专案组的决定,还需要你想办法来出示证明。但你和陈国华副局长涉嫌滥用职权,不经合法程序为梁旭登记户口,这个问题,洗脱不掉的。” “不关老陈的事。”房正军黯然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一个人。” “有什么好开脱呢?你保护证人,这没有错,即便违规,也有情可原。但你和陈国华在曲江案的侦破环节上隐瞒事实,这个行为,你要给出解释。” 房正军无话可说。 “有什么话,检|察院会让你好好说清楚的。” 房灵枢背过身去,擦掉眼泪:“可是爸爸,我并不觉得你做错了。” 房正军抬起头来。 “你有很多让我失望的时候。”房灵枢说:“但是,在保护证人这件事上,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房正军无声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捂住脸,大声痛哭起来。房灵枢不知道他是为谁而哭,是为了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抑或为了走上歧途的张小兵,又或者是为了再也不会复生的梁峰。 时间永不回头,抉择永不回头,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为恶的念头。 怪凶手残忍,也怪命运不公。 房灵枢拉开窗帘,天光明澈,已经九点了。 父子两人都一夜未眠,疲劳极了。但搜查梁旭的事情不能再拖,就是今天。房灵枢走去厕所,洗了把脸,又拧了毛巾来拿给房正军。 “擦擦脸,爸。” 房正军接过毛巾,也站起身来:“你换个衣服,我跟你一起去局里。我的问题,我会尽快跟李成立交代清楚。批|捕的事情,你交给我吧。” 房灵枢尖锐地看他:“李局长不怕殃及自身?” 房正军叹口气:“我是你的亲爹,他是我多年的老上司,我再怎么感情用事,不会在这个上头骗你。其实当初如果不是你出面阻挠,我会直接拘留并搜查梁旭——灵灵,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跑出来作证呢?” 房灵枢垂下眼睛,片刻,他说:“你想听实话?” “说吧,爸爸真的老了,你们的脑子,我跟不上。” “实话就是,我根本摸不清你那时的想法,又怕你感情用事,在搜捕环节故意包庇。一次搜查未果,以后再想出击可就千难万难了。”房灵枢背过身去,他缓缓回头,目视房正军。 “爸爸,别怪我多疑。你走错一步,我不能让你步步走错。” 那一瞬间,真有鹰视狼顾的凶狠。 房正军再一次感到心头发震。当年张小兵抬头看他,那是第一次,现在房灵枢回头看他,这是第二次。 儿子真的长大了,不知是谁把他教得这样狠辣又无情,而他这样聪明,这样果决。 并不是自己养育的成果。 房正军哑口无言,他拿起车钥匙:“换衣服,走吧。” “你不洗澡啦?” “不洗了,不洗了,你|妈又不在我这么讲究干什么。”房正军无奈道:“抓紧时间吧。” “邋遢老汉。”房灵枢笑道:“你先走吧,我要去翠微花园。” “去那儿干什么?” “嗯,有件事还没跟你提。翠微花园的警卫有点可疑,我在梁旭的针眼监控里看到一个人,在他住处附近出没。这个人还曾经尾随梁旭,我想去翠微花园的物业先看看。公|安局方面别动风声,免得打草惊蛇。” 房正军把他看了又看,递了枪给他:“枪带上。” “我的爹,我去走访带枪干嘛?吓唬老百姓啊?” “带着吧。”房正军黯然道:“你也大了,不是爸爸保护你的年纪了。出门在外带着枪,万一有什么事呢。” 他们相顾而望,想要微笑,又觉得酸涩。楼下的孩子在院子里拍手唱歌,那是信天游的调子:大燕飞来带小燕!高低来个还巢把泥衔! 大燕飞,带小燕,高低还巢,把泥衔。 15.佣兵 房灵枢到底是房灵枢,不会因为一场谈话就消沉萎靡,相反,房正军走后,他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 犯错没什么,知错能改就好,至于曲江案的隐瞒包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阻止房正军走错,现在他做到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只要有希望,房灵枢就能骚起来。 至于那些追不回的童年岁月,房灵枢不可惜它,也决心不再为它而耿耿于怀。 他已经有足够的爱了,不如珍惜眼前当下。 车子让给房正军了,房灵枢意气风发地骑着一辆破摩托前往翠微花园,他要去检查翠微花园所有在职的警卫名单。一路上,他思考着昨夜的对话。 房正军提供了非常有效的信息,这当中有许多事情是他无法凭推理得到的。 他回想金川案始案的原始情况——仅仅只死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身强力壮的男性,身娇体弱的孕妇却没有杀死。现场打扫过,但远没有后来的现场干净利索。它带有非常强烈的激情杀人的倾向,凶手应当就在附近,而不可能是千里奔袭作案。 事实上,大部分连环案的始案凶手,都是附近的住户。他们最初的犯案,都有或多或少的激情因素。 另一方面来说,一人独自行凶,那么这个人需要有非常好的身手,说是隐藏在民间的高手也不为过。如果他素昔就有武术功底,或是格斗的技巧,那他不可能逃过房正军十年的排查。 卢世刚会有这个本事吗? 格斗技术不是一天练成的,这需要有专业的训练,而通常的防身术又和真正的杀人技巧有着本质区别。 金川县沙场村的村民何德何能,会在穷山沟里学会这种杀人的技术?他们大多都是外出打工,要么就是在家务农。 等等,外出打工……外出打工! 房灵枢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电话在他p|股后头响了,这电话必须要接,因为他屏蔽了所有不必要的号码,打来的,要么是公|安局,要么是梁旭。 房灵枢靠边停车,拿出手机一看,他有点儿泄气,也有点儿意外的甜蜜。 是邹容泽。 妈|的,还有这个美国佬的电话不在屏蔽之列。邹容泽这黏人的功夫是和谁学的?自己吗?一联系上就没完没了地打电话。 房灵枢愿意被他黏,恨不得自己也能黏他个十天十夜,只是现在真的没功夫跟他**,他伸手就要挂,转念一想,又接起来了。 电话接起来,是一个柔情满怀的、含笑的问候:“宝贝儿,现在心情好吗?” 他的声音实在动听,别人说这种话,多半显得轻狂,邹先生说起来却如同泉水流过青苔,哪怕是陌生人听了,也觉得十分受用。 更何况是房灵枢呢。 “……干嘛呀?” 房灵枢不想他是专程来关心这个,倒有点不知所措。 kevin笑了笑,温存道:“没什么,想你了,自然就会给你打电话。你昨天晚上哭成那样,作为追求者,我当然应该问候你的心情。” 你肉麻起来真是有一万个理由。 kevin人在首都机场,刚到中国,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和房灵枢说点儿什么,可电话接起来,他又想起他们没了时差,这是他的白天,也是房灵枢的白天,多聊只怕要耽误房灵枢办事。 微笑片刻,他只说:“现在的中国,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也许我真的应该试着移民。” 房灵枢不知他发什么疯,又没道理怼他,笑了一会,他言归正传:“亲爱的,我正好也想找你。” “唔,你把刚才那个称呼,再重复一遍。” “少废话,老公,帮我办个事儿!” “……我的太太,我什么都愿意做。”kevin笑道:“看来,昨天你和你父亲谈得不错。” 房灵枢也笑了:“是,基本都在意料之中,说开了就好多了。他现在答应我申请批|捕——先不说这个了。”他把车子推到树荫底下:“kevin,你fbi神通广大,有没有办法查到2000年之前果敢军的人员情报?” “你要这个干什么?” 房灵枢把自己的想法向他说了一遍,又说:“案发在后,练功必须在先,即便是凶手也无法预知未来,他不可能为了隐藏身份,而在学习武术的过程中一直保持伪装,更不可能在学成之后还深藏不漏。换言之,他一定是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学习到了格斗技巧,而他又出于其他不能言说的理由,一直隐藏了这段经历——雇佣军的经历符合这一切条件。” “所以你觉得缅甸的地方游击军,是最可能让他学到技术的地方?”kevin哑然失笑:“我的甜心,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要学搏杀,有很多安全的方法,何必枪林弹雨去冒生命危险?” “这就是中国国情。你得明白,他不是为了去学杀人才做雇佣军,而是为了挣钱。”房灵枢对他的嘲笑不以为意:“西北地方的穷困是你美帝国人民无法想象的,只要能挣钱,他们什么都肯做。一个月五百美元,只有一天休息,这是珠江和深圳的厂哥厂妹标准工资——换你你会做吗?可是西北的穷苦老百姓就会去做,因为他们真的穷。”他远望马路上繁忙的车流:“中国人不靠救济,也不靠慈善组织,只要能凭力气挣钱,千山万水算得了什么?” “所以你会认为,金川案的凶手,是以打工的名义做了雇佣军,并且在那个时候学会了杀人。” “是的。这两年管得紧,雇佣军现象不那么严重了。但在2000年之前,据我所知,国内偷渡境外去打生死工的人,并不在少数。金川县是出了名的穷困县,2000年前后那里并入渭清市,成了高铁中转站,才有所好转——要不是这个,估计现在还在贫困线上挣扎。”房灵枢靠在车上,他搔搔眉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来这个事儿的?我想起来前两年关中这边被遣送回来一批农民|工,偷渡去金三角给人种罂粟。种植毒|品他们都敢做,卖条命又算什么呢?” 穷人为生计所迫,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得活下去。 kevin沉默片刻,不由得笑道:“这可真是天才的想法,你居然能够想到这层关节。” “是你教我的。”房灵枢恶劣地模仿起kevin讲课的腔调:“设身处地去理解犯罪者的选择,会比从线索逆推更容易明白他们的行动准则。” “真是了不起,我没有白教你。”kevin大笑不已。 两人都笑起来。 “所以我才想问问你,能否提供我一些果敢军的人员情报,我想知道国内的雇佣军是从哪里集结,又从哪里转移出境。国内审讯出来的结果非常贫乏,民|工对偷渡的事情讳莫如深,宁可坐牢也不肯泄露半个字。大约也是因为害怕被报复的缘故。” “然后你再调查那两年金川县外出务工人员的流动去向,两边互相印证,就能知道那些人有可能曾经偷渡了。是吗?” 房灵枢道点头:“没错,而且范围会很小,因为佣兵所得远超于普通劳工,虽说中国人讲究财不露白,但至少可以排除那些过得最拮据的人家。另外一方面,越是穷困的地方,大家就越在乎财富的比较,那些过得特别安稳的,就容易引起旁人的羡慕。” “这是个很聪明的做法。”kevin笑道:“你算是找对人了。我的线人里,的确有向缅甸方面提供武器的军火商。” “就知道你靠谱。”房灵枢发|嗲:“快说。” “不止果敢军,佤邦军,甚至缅甸政|府军的某些方面,都会向欧洲和北美购|买武器。” “西方列强。”房灵枢咋舌:“你们是唯恐天下不乱哦。” “这有什么?”kevin笑出声了:“要知道他们使用的武器里,也有中国制造。” “放狗p。”房灵枢道:“说正事,别他|妈动不动就黑我国。” “好的,好的。”kevin千依百顺:“其实这些情况,cia方面更加清楚,你是突然问起,所以我的线索可能不太完备——我的这个线人,□□,也负责输送人员。据我所知,他们有一条路线是从中国的河南省和安徽省集结,再由四川省向广西省,从那里去往金三角。” 房灵枢大喜过望:“太好了。” “好什么?” “这条路线太明确了。我刚才生怕你给出来的是条什么广州上海的路线,那可就真是大海捞针了。”房灵枢道:“关中,甘肃,河南,安徽,东北,这几个地区是人口流动大省,也是打工大省,早年他们都倾向于去长三角和珠三角淘金,很少有人去四川或者广西,去河南安徽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如果他们之中有人走过这条路线,就有很大的嫌疑。” “的确如此。”kevin琢磨道:“不过要他们交代出自己当初去过哪里,还要看你的手段。” 房灵枢点点头,又问:“国内带人偷渡——就是佣兵这块儿——有专人调度吗?” “当然有,不过调度人都是中国本土人员,和境外关系不大。” “中国人更好,能不能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这我可不知道。”kevin道:“你真把我当间谍啦?” “那你的线人呢?”房灵枢卖萌:“这总可以告诉我吧?” “当然不行。”kevin笑道:“我得保护我的线人。宝贝儿,剩下的你就自己猜吧。” 房灵枢不欲为难他,有这些线索,已经够了。关键是接下来要联络金川警方,不动声色地打探出2000年之前当地人员的务工动向。乡间人多嘴杂,即便本人有心隐瞒,他们去过哪里,从哪里回来,这些事情,大家七嘴八舌总是藏不住的。 希望能从这条思路里,找到金川案真凶的身影。 哪怕梁旭就是曲江案的凶手,仅仅破获一个曲江案,决不可能满足房灵枢。他要的是整个金川连环案的告破。 万事也须从头起,稳扎稳打,房灵枢有这个信心。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忽然撒了个娇:“kevin叔叔,有你真好。” 邹凯文受宠若惊:“又叫我叔叔?我的公主,你这是赤|裸裸的性暗示。” “没有。”房灵枢歉意道:“总是麻烦你。说实话,这是你第一次白天给我打电话。你总是顾虑我的时间,而我打电话却很少考虑你。”他的声音低下去:“每次我电话你,你都在上班吧。” “确实。”kevin斯文道:“毕竟上班时间不适合处理个人欲|望,但你要相信我能克制自己。” “少他|妈开黄腔。”房灵枢扑哧笑了:“我跟你认真道歉,你特么又来骚!” kevin也笑:“不要道歉,你并没有耽误我的工作。要知道我的使命之一是保护合众国的安定,另一个使命就爱你。” 房灵枢啐他一口,在电话那头傻笑。 踌躇片刻,他四顾周遭的异国人流:“灵枢,问个愚蠢的问题,你和我现在,是否算是重头来过?” “没有重头来过。”房灵枢含含糊糊地道:“我一直爱你。” kevin静了许久,电话里传来他快意的笑声。 房灵枢站在马路边上,脸也红了。 “行了不说了,快十点了,你早点睡。”房灵枢拿出了史上最厚脸皮:“洗好你的mr.big,等我得胜归来,就去给你万里送菊!” kevin听他在电话那头快乐地大喊一声,自己也笑起来。他收起电话——真不巧,他这里也是早上十点钟。 他们没有时差的距离了。 高兴,真的高兴,为房灵枢,也为自己。灵枢的态度明朗许多,他愿意跟他撒娇示爱,那意味着他对这个案子信心十足,不再瞻前顾后了。 无论是同为刑侦工作者,还是一个等待复合的恋爱者,邹凯文都觉得畅快极了。 他站在首都国际机场的走道上,满面春风地吹了个口哨。过路的美女不免微笑侧目于这个英俊的魁梧猛男,邹凯文心情大好,他十分愉快地向各位美女一一回以wink。 这里房灵枢挂了电话,微笑长时间留在他嘴角。他总觉得kevin那头也吵得很,只是他这边更吵,听不清那边什么情况。 想了想,他拨通了邓云飞的电话。小邓接了电话,先调笑他:“你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又去泡梁旭了?” “泡你的脸。”房灵枢笑道:“你这么浪,老|子跟你女朋友告状信不信?” “知道你没泡。”小邓在那头打了个响舌:“正想跟你说呢,梁旭这两天本来返校了,晚上都是回学校,昨天他回了一趟家。” 办案组是学校家里两头在监控梁旭。 梁旭昨天就和房灵枢在一起,房灵枢抓抓头发:“回家就回家吧,今天可能会申请搜查他住处,你们盯着他点儿。” “就是说这个,梁旭今天背着个包出门了,他没往学校去,打车出去了。” “往哪儿?!” “往东走了,今天周末路况高峰,我们这边不好跟,所以我才来告诉你一声,没想到你先来电话了。” “真他|妈会挑时候。”房灵枢夹着电话,看了看日头:“今天估计就得批|捕他,他不是未卜先知想跑了吧。” 话到嘴边,他忽然心头一紧。 “等等,邓云飞,你看清他今天穿了什么没有?” “啊?” “他带那个黑纱没有?!胳膊上带孝了吗?” 邓云飞不料他问这个,想了半天:“没有吧,他今□□服袖子好像蛮短的,没地儿带吧。” “不好了……往东是去临潼,他不戴孝,要么是逃窜要么是想杀人!” 临潼是长安旅游胜地,人多车乱地形复杂,梁旭要是想在那里闹什么幺蛾子,那可真是往关中旅游年头上扣尿盆了。 房灵枢恼火,恼火也没办法,谁能想到梁旭几天里安静如鸡,偏偏就在今天发作了。他向邓云飞大声道:“情况大了!我现在去追他!” 邓云飞一头雾水:“不是你这怎么追啊?你给我打电话是为这个?” “我是想让你带人去金川县查下当地的务工情况,算了现在不说这个了。”房灵枢火急火燎:“你现在回刑侦中心,马上报告陈局李局还有我爸,立刻安排电话监控,我试着联络梁旭,只要他接了电话,立刻告诉我他的位置。” “有这么紧张吗?我怎么跟李局说啊?就因为不戴孝咱们就出警?”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房灵枢扣上头盔,隔着头盔吼道:“动动脑子麻溜儿的别啰嗦!晚了要出事!” 16.秦都 房灵枢此时此刻无比钦佩房正军的远见,现在他身上有枪,这比光溜溜地出来好一万倍。他踩着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往东狂奔。 追,往何处追?从曲江到临潼,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梁旭早已出发,他如果真要逃窜,现在已经飞出了长安市。 房灵枢不怕他逃,逃就意味着认罪,那案子就算告破了,全国通缉逮捕就是。房灵枢怕的是梁旭报复社会,他要是在临潼闹|事,关中警方万死难辞其咎。 不能呆等,再怎么说,也得先往临潼赶,至少要靠近可能的事发地。 走到半路,小邓通知他:“你打吧,李局陈局不在,你爸也找不到,我先跟小闵开了监控,你打他电话。” 房灵枢立刻停下车子靠边,他试着拨了梁旭的电话。 响了一通,梁旭果然没有接,不过他没有关机,这已经很好。 房灵枢不死心,又拨了一次,这次梁旭居然接了。 意外之喜,房灵枢大喜之下说话都骚了,张嘴就是:“梁旭,我想你了。” 梁旭显然被雷到了,监听的小邓小闵已经笑疯了。 过了好一会儿,梁旭无语地问他:“……你想我|干什么。” 房灵枢也被自己雷到了,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不是,我是想,找你出来玩嘛。” “今天不行。”梁旭温和道:“我今天有事,下周,下周可以出来玩。” 还等你下周?房灵枢撒泼耍赖:“那你现在在哪里嘛,我现在就很想见你~~~~” 迷之波浪号语调,小邓小闵笑得捶墙。 梁旭大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片刻,他诚恳道:“今天真的不行,我真的有事,要不明天你来我学校玩也可以的。” “不嘛,你在哪里嘛?”房灵枢不|要|脸了,他得拖住时间,让刑侦中心确认方位。 他一p股在路边坐下,开始疯狂扯皮:“我跟你说哦,我有朋友给我带了很棒的香水,我觉得超级适合你,上次就说要送你香水嘛。所以我想见你嘛~~~~梁旭~~~~你从来没拒绝过我的~~~~你在哪里嘛~~~~~我想找你吃饭嘛~~~~~~告诉我好不好嘛~~~~~” 从未见过房灵枢如此之骚,gay里gay气成何体统,小邓小闵笑出猪叫。 “我在外面。”梁旭估计是听不下去了,只是依然好言好语:“灵枢,真的抱歉,改日见吧。我还有事,挂了。” 电话挂掉了。 小邓很快发来消息:“临潼,秦都医院。” 房灵枢颇感意外,梁旭去医院干什么? 过一会儿,又来一条消息,小邓的:“社会我房哥,日天骚破格。”小闵也发消息:“我的天房灵枢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们以后保持距离好吗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房灵枢抿着嘴收了手机,骚点儿怎么了?只要能破案抓人,让他去钟楼广场跳脱衣舞他都没意见。 他花了一个小时赶往秦都医院,路上,他一直祈祷着梁旭不要离开。计划b他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秦都医院找不到梁旭,他可以再一次地不|要|脸,继续打电话骚扰梁旭。 确实,这有可能惊动梁旭,但如果梁旭已经决定出逃,那惊动不惊动都没什么差别了。 秦都医院是一间私立医院,早年挂靠长安市军区分院,现在挂牌自营。这所医院的规模并不小,环境也还不错,住院大楼和门诊大楼都是神出鬼没的现代化风格,建得九曲十八弯。 房灵枢不敢打电话问梁旭的具体|位置,只能一间一间疯狂地巡视,一面祈祷小邓快点搬人过来。他急中生智,让小闵给梁旭打骚扰电话。 梁旭依然接了,小闵信口开河:“你好我们是海龙投资公司,近日接到你单位申请贷|款的要求,有些具体条款要跟你商谈一下。” 梁旭懵了一下:“我没有申请贷|款。” “是这样,我们公司是今年才开展的‘三日特急贷’服务,利息低服务好。之前是你亲自电话我公司门市部要求贷|款,我们核实了一下,觉得您的条件有些问题……” 梁旭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贷|款。” “先生,可是我们确实收到了呀,请问你是梁旭梁先生吗?” “没有申请,你打错了。” 可以了,小闵很机智,吹逼也是一流的,不愧是房灵枢的好兄弟。 房灵枢收到那边的传讯:“还在医院,你仔细找找,我们现在过去。” 他找了住院部,又找门诊部,都没有,妇产科儿科他都跑了一遍,还是没有。 梁旭到底在哪里? 终于地,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说话:“小梁,又来啦?” 应答的声音就太熟悉了,他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房灵枢直觉那是梁旭的声音——就在附近!猛一回头,好家伙,真是梁旭,他端着个纸杯,在接开水。 房灵枢钻到一扇门后面,梁旭低着头,没有看见他。房灵枢一路尾随梁旭,梁旭稳稳当当地走着,进了一间不知道什么鬼的“康复治疗室”。 房灵枢鬼鬼祟祟地蹲在地上,听壁角。 里面是个软|绵绵的少年音:“小兵哥哥,谢谢你。” 哇噢,这就很甜。梁旭还他|妈有个金屋藏娇吗? 然后里面就没声了。 房灵枢不知里头在干什么,他全身的八卦细胞都耸起来了,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出半个脑袋偷|窥。 ——屋里只有两个人,病床上半躺着一个年轻男孩,看上去病歪歪的,苍白且瘦,但是整个人都很干净——不仅是外表上的,也是气质上的。他皮肤异常洁白,因为虚弱,所以看上去几乎有点透明,白生生的脖颈下面透出发青的静脉,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他略略向房灵枢这头偏过脸,这就露出一点美中不足的缺憾,他额头上有明显的一片、淡红色的疤。放在别人脸上,恐怕会是凶神恶煞的标记,而放在他脸上,只像春雪里落了一片桃花。饶是这片桃花记,才给他脸上添了一点血色的生气。 是的,缺憾也不足以掩饰他的好看,倒不是梁旭那种五官英俊的漂亮,而是他整个人都漾着一种纯洁无公害的气质,又软又纯。大约是病弱的缘故,眼圈儿红红的,像个小白兔。 小白兔的手上连着点滴。 梁旭坐在床边,还是那样,沉默又腼腆,但行动却很温柔体贴——他给兔子剥了一颗糖,又拿起刀来,削苹果。 兔子吃糖也很费力,毕竟手上还打着吊针,梁旭于是又把刀放下,把糖塞到兔子嘴里,给他擦了嘴,又重新坐下去,继续慢慢削苹果。 小白兔有点不好意思,向他甜甜地笑了,梁旭没说话,也只是腼腆地微笑。 两个人都沉默无言,但是傻|子也看得出,梁旭对这个男孩相当不一样。 近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那么祥和,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出的温存,决非一朝一夕相处可得。 因着病房和年轻男孩的病弱,两个人又都青春俊美,房灵枢觉得自己在看韩剧,还是蓝色生死恋那种悲剧线的,感觉下一秒小白兔就要“欧巴再见”了。 自古白莲花,万人直男杀。果然钢筋直男如梁旭也架不住这种娇|软款的诱|惑! 房灵枢这个假绿茶,生平最恨这种真莲花,真莲花能秒杀一百个房灵枢,房灵枢简直嫉妒死了——难怪梁旭逃都不逃了,缉捕临头还要过来看看莲花小哥啊! 真爱,真爱。 当初你对我可不是这样的!房灵枢恨恨地想,凭什么!摘了个孝纱你性向都变了吗?我对你是热情到无耻的倒贴!你对我是冷漠到后退的拒绝!这个小白兔对你做了什么?他就喊你一句哥哥!你就又是喂糖又是削苹果! 房灵枢要闹了。 等等,这小受喊梁旭什么? 小兵哥哥?! 且不说“哥哥”两个字真是肉麻得很,加上一副白莲花娇|软软的腔调真是麻死人,关键问题是这个小碧池你叫梁旭什么名字? 小兵?! 房灵枢心里千回百转,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人知道张小兵的真名! 所有可能性都在他心里调动起来,可是一切看上去又实在太不可能——此人如果是梁旭的同谋,那也太扯了,就不说他那副白莲花腔调,就是这个病歪歪的样子恐怕走路都难,让他去杀人?大概要从凶案现场爬着出来。 这个病兔子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呢? 他还在这头抱头沉思,医院的巡逻警卫已经看不下去了——房灵枢蹲在人家病房外头好一会儿了。警卫看他一身警|察制|服,犹豫了半天要不要问话,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了,过来就问:“干什么的?” 房灵枢头皮发炸,掏出工作证就给警卫比“嘘”,已经迟了,梁旭从里面走出来了。 “……” 梁旭站在门口,房灵枢蹲在地上。两两相望,没有话讲。 梁旭真的无语了:“你怎么在这里?” 房灵枢委屈巴巴:“我路过的。” “……进来坐。” 好了,现在是真正的修罗场,白莲花躺在床上,梁旭坐在莲花身旁,房灵枢自己一个人靠在门边马扎上坐着。 倒不是他有意要和这对疑似cp保持距离,只是因为,门口要守住。 房灵枢再怎么八卦,也不可能放松对梁旭的警惕。他怕梁旭突然发难,抬腿就走,所以他宁可尴尬一点,就近坐在门口。 白莲花有点意外,不过也没有十分震惊,他安静地看看房灵枢,又看梁旭,轻软软地问了一句:“小兵哥哥,这是谁呀?” 哇噢,这就很嗲。 婊里婊气方面房灵枢决不认输,他如法炮制,也纯洁可爱地来了一句:“小旭哥哥,这是谁呀?” 人家是真纯洁,你是婊纯洁。 反正都是拖延时间,只要等到公|安局来人,那梁旭就插翅难逃了,房灵枢一向不|要|脸,此时更加自|由发挥。只是今天是星期天,又是饭点,这个时候从曲江到临潼的路上估计堵得一塌糊涂,出城倒是不怎么堵。房灵枢必须争取时间,因为一切因素都有利于梁旭逃亡,而不利于警方出动。 白莲花果然惊讶了:“小旭哥哥?” 房灵枢立刻跟上,也惊讶了:“小兵哥哥?”他望向白莲花:“他不是叫梁旭吗?” 白莲花一脸迷茫:“不是梁小兵吗?” 现场弥漫着一种渣男被抓现场的尴尬,还是小三正房一起来对质了——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梁旭要被他尬死了。 而房灵枢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白莲花叫他“梁小兵”,这就是说,梁旭对他并没有吐露实情,即便吐露,也是半真半假。 他见梁旭不说话,只好自己加戏,拿出一张委屈脸:“怪不得我找你吃饭你都不理我,原来你在陪朋友喔~~~~~~~~” 神奇的波浪号,梁旭无言以对。 房灵枢委屈万分,只差没有挺个大肚子来捶梁旭的胸了:“你跟他关系比跟我好喔~~~~~” 梁旭还是没说话,白莲花看不下去了:“他是陪我来做治疗的,警|察哥哥,我怎么称呼你啊?” 房灵枢斜了他一眼:“我姓房。” 莲花不介意他的态度,友好地笑了:“房警官,我点滴一会儿就完了,你们去吃饭吧,刚才小兵哥哥陪我吃过了。” 笑起来确实可爱,房灵枢自愧不如,那是一种纯善而天真的微笑,女人看了要母性大发,男人看了要起肾上腺素。别说是梁旭,就是房灵枢自己看了都动心。 楚楚可怜柔弱坚强这些狗p词汇,大概就是给这个白莲花量身打造的,这尼玛是天生的omega气质啊。 房灵枢可不会被这种白莲花迷惑——瞧瞧他的心机!一面故作大度一面又宣誓主|权。是嘛,你的小兵哥哥陪你吃完了才陪我吃,你很得意嘛! 他不吃这一套,不代表梁旭不吃,梁旭立刻开口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也可以回去的。” “我背你回去。”梁旭说:“我送你到家。” 白莲花忽然转头看着他,梁旭迟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你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去。”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拿起刀来,继续削那个苹果。 房灵枢敏锐地看到,那是一把真正的军用匕|首,三面血槽,而梁旭居然用得得心应手。 这会不会是梁峰的遗物呢? 房灵枢在这头出神,白莲花在看着梁旭,梁旭在看自己手里的苹果。房灵枢越看那匕|首越心惊——这把刀保养得太好了,冷光如电,刀刃掠过果皮,几乎一碰就脱开了。 梁旭随身带着这把匕|首,到底想干什么?要么他就是心太大,要么就是心理素质太好——自己就坐在他面前,而他面不改色地用这把足以杀人的军刀在削苹果。 如果这就是曲江案的凶器,梁旭的心理素质已经好到变|态了。 “我来削吧。”房灵枢道:“我会削兔子苹果喔!” “坐着吧。”梁旭并不肯放下刀:“今天没陪你,我给你也削一个,先让他吃。” 好的,你很有种,房灵枢想,虽然我不是真小三,不过兄弟你这个小三正房分清楚的勇气值得点赞啊! 他站起来,极其自然地握住刀柄:“让我表现一下嘛,他肯定没见过!”说着他去看白莲花:“兔子苹果,很可爱的!” 梁旭亦同样自然地推开他:“坐着吧,你是客人。” 哦!所以说你们俩是主人吗?!我是插足碍眼的那一个吗?! 房灵枢要掀房顶啦! 梁旭不肯让刀,房灵枢就更加无法挪开注意力,他干脆直接按住刀柄,娇滴滴地卖了个嗲:“哇,这把刀好漂亮!让我看看好不好!” 梁旭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轻轻地躲开房灵枢的手:“我父亲的遗物,抱歉,不能给你。” ——这果然是梁峰留给他的。 “看一看都不可以啊?!” “没什么好看的。” 房灵枢酸溜溜:“遗物你还拿来削苹果哦?” 梁旭抬起眼睛,柔和地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白莲花:“他得吃点水果。” “……” 所以能给他削苹果不能给我看? 房灵枢水到渠成地委屈了:“能给他削苹果,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玩呀?” 梁旭温温和和道:“他跟你不一样。” “……” 扎心了,老铁。房灵枢想撞墙了。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钢筋直男,你的区别对待简直泾渭分明,留点面子会死吗? 他到底没有松手,房灵枢没能夺下刀。房灵枢不欲把场面弄得紧张,只好灰溜溜地坐回去。 梁旭看他一眼,微笑道:“生气了?” 房灵枢还得坚持装,绿茶婊他还得继续演,他只好善解人意,嘤嘤了一句:“没有生气啦~” 梁旭一点面子都不给,房灵枢是真不高兴了,他报复性地加了一句:“我怎么会生小旭哥哥的气嘛~~~” 你的波浪号都能上天了。 梁旭又被他雷到了,梁旭无奈地低下头,闷声削苹果。 两人气氛微妙,就是白莲花也看出来了。白莲花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说:“让小房哥哥先吃吧。” 你真是大圣母啊!你都没有一点点不开心吗?! 房灵枢不说话,梁旭也不说话。 三个人心中各有盘算,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片刻,梁旭终于削完了那个苹果,房灵枢亦看到他削苹果的蛇形皮——细得出奇,这符合他做事的风格,谨慎细致,而且很胆大。大部分人为了一贯到底地削皮,都会适当地放宽果皮的程度,梁旭削下的果皮却只有女孩儿的小指粗细。 他有着非常出色的用刀技巧,懂得如何运用刀刃最锋利的部分。 或许杀人也是一样。 梁旭将苹果一份为二:“一人一半。”又把其中一半分成四片,方便白莲花咬得容易:“慢慢吃,别噎着。” 房灵枢感觉自己的瓦数已经可以照亮整个长安夜了。 白莲花简直不敢去接,犹豫半天,他战战兢兢地拿了一片:“谢谢。” 卧|槽……我什么都没说你委屈个p啊!房灵枢在心中疯狂吐槽。 讲道理绿茶婊真是太难演了,尤其是铜墙铁壁面前的绿茶婊。 房灵枢演了半天的大绿茶,就是希望梁旭和这朵白莲花吵起来,或者白莲花跟自己撕起来——他们看上去关系这么好,卿卿我我好到不瞎都能看懂,如果白莲花不高兴,那么房灵枢将赢得一大段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时间。 这是基佬的场合,如果他们不是基佬,莲花怎么也该好奇一下,问问自己和梁旭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无论是哪种场合,接下来的套路就是房灵枢用力解释,梁旭也用力解释,然后大家和和睦睦假装友好起来。 房灵枢已经不在乎自己现在丢人不丢人、抑或讨嫌不讨嫌了,他在拼命拖时间,给小邓小闵拖时间,给不知去向的房正军拖时间——最理想的状态,小邓赶紧过来,并且带着逮捕令过来;次之的状态,哪怕没有逮捕令,小邓小闵一起来了,也能防着梁旭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毕竟他手上有刀,而这把刀,房灵枢骗不动。 他对梁旭已经万分疑心,现在几乎不算是怀疑了,他是千真万确地确信梁旭想跑。 其实也可以直接请梁旭去局里走一趟,麻烦的也就是梁旭身边这个白莲花,两个人黏在一起寸步不离,如果没有小邓的接应,房灵枢没把握同时按住两个人。 房灵枢自信已经婊气冲天,奈何这个白莲花不仅有点儿弱智他甚至心很大,无论房绿茶怎么挑拨离间,白莲花都能完美装瞎。 该怎么说,还是那句话,果然弱智是战胜一切小三和绿茶婊的核武器,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很尴尬,所有戏码都不按套路来。 气氛尴尬,而梁旭镇定自若,他把军刀擦干净,仔细地收回书包里,尔后缓缓开口:“灵枢,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我走访嘛。”房灵枢随口瞎扯,反正他身上也穿着警服,不过话音刚落,他本能地转动身体,让背后的枪不那么明显。 梁旭看了他一会儿:“你同事也来了吗?” 这话问得深有玄机,房灵枢短促地思考了一下:“是的,他们就在外面。” 他有必要威慑梁旭,如果自己孤身一人,梁旭也许会暴力破围,房灵枢要虚晃一枪,让梁旭先不敢动。 梁旭深黑的眼睛望着他,语气依然很温和:“工作时间,你也忙得很。” “不忙不忙,本来就是应付差事。今天星期天我这是加班好吗?”房灵枢一脸八卦:“大半天了你给我介绍一下啊,这是谁呀?” 白莲花不吭气,苹果也不吃了,眼睛两边看着。 “我的朋友。”梁旭说:“他身体不好,所以我定期陪他来做复健。” 名字都不肯说,你真是金屋藏娇。 而白莲花也很有眼色,梁旭不说,他也跟着一声不响。 点滴输完了。 “你帮我看顾一下。”梁旭说:“我去叫护士来拔针头。” 房灵枢立刻拦住他:“我来叫,我来叫,你陪着。” 梁旭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白莲花床前,伸手拔掉了针头。白莲花显然吃痛,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医疗的创伤,咬了咬嘴唇,他自己用纱布按住针眼。 “不用叫人了。”梁旭说:“我得送他回去,灵枢,你去忙吧。” 这个近乎暴虐的举动,毫无疑问地引起了房灵枢的警惕,他拦在门口:“不急吧,咱们聊一会儿啊。” 气氛僵持起来,梁旭退后两步,单肩背上了书包,一手架起了病人:“你也看见了,我今天真的有事,灵枢,改日见。” “我可以送你们!”房灵枢说:“我有车!我送你们好不好?” 梁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他,白莲花大约也觉得这一番对话不太对劲,他抿紧了嘴唇,向梁旭身后躲了躲。 “有话直说。” 从梁旭嘴里凉冰冰地蹦出四个字。 事实如你所知,房灵枢根本没车,他骑着一辆破摩托前来。不过房灵枢不怕这个,反正装傻充愣是他的强项,先把你骗上船,上来之后再问你吃馄饨还是滚刀面。 ——不能放他们离开。如果白莲花是梁旭的同谋,现在放人,就是纵虎归山;如果白莲花什么事也不知道,让梁旭带他离开,就是把人质往虎口里送。 套路他都想好了,只是眼下看来,梁旭似乎不吃他这一套。 他尖锐地问破了。 话撕到这个份上,房灵枢也演无可演,他点点头,掏出了工作证。 “梁旭,有些事情,还要请你跟我去局里谈一谈,你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送他回去。” 既然等不来逮捕令,那就只有先行传唤了,虽然这个传唤也是不合法又不合规。 梁旭没有做声。 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看着,无声的敌意在他们周遭回旋起来,那是雄性动物本能的直觉,对于危险即将到来的锐利嗅觉。 梁旭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忽然用力一推,将白莲花推到了身后的病床上,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背包也跟着甩到了病床上,而他翻手从敞开的包口抓出一支枪来,右手飞快地抽|出了刀,瞬间枪口刀锋都对准了房灵枢。 左手持枪,右手持刀——难怪他右手上没有枪茧,难怪房灵枢觉得他打游戏时左手操作异常灵活,此人是双侧利手,两手能同时同等地便利行动! 优美、干净、利索的动作,简直如同电影画面。 梁峰真是培养出了一个奇才,这是放在部队都算尖兵的存在! 房灵枢真心要为他击节称赞,可惜这不是称赞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在梁旭摸枪的一瞬间,他也同时拔枪相对。 是的,他算到了梁旭会带凶器,但算不到梁旭会刀枪齐上。他果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逃逸准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来秦都医院——也许是告别。房灵枢后悔没有上来就拘捕他,关键是自己身上也没有逮捕令。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房灵枢只能随机应变。 “有必要吗?”房灵枢打开了保险:“梁旭,没猜错的话,你手上是改装过的气手|枪,即便连发也只是两到三射,我手上是标准的92式,射击威力远大于你。我相信梁峰叔叔一定给了你最优秀的射击训练,但是业余毕竟是业余,别拿自己开玩笑。” 梁旭一句话也不说,挥刀就向他刺来。 他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宣战——到底业不业余,出手就知道。 房灵枢明白,自己低估他了。 他真是敢动手,他也的确有这个动手的资本。梁峰十二年苦心孤诣,恐怕没有想到自己的养子会把一身功夫用在袭|警上头。他并不仅仅教会了梁旭射击,他是把毕生所学都全部倒给梁旭了。 房灵枢听说过,他父亲那一批华阳兵,当初是作为特种兵训练的,尤其是格斗技巧,远胜于寻常的服役人员,所以很多人转业就直接成了刑警和武|警。房正军很少露出真本事,而房灵枢今天在梁旭身上见到了这批华阳兵的真功夫。 既有散打的粗暴野蛮,又融合了相当多的套路技巧,他每一招出击都是习惯性地拳拳到肉。哪怕他现在手里没有武器,仅凭这一身功夫也能和房灵枢缠斗半天。加之身长体健,他甚至比房灵枢还要有优势。 好在房灵枢同样精于搏斗,他体格娇小灵活,梁旭打他有如猛虎扑燕,巨掌甚巨,却实难扑中。 此时此刻,房灵枢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是的,这就是他初见梁旭时的感觉。 那时环绕在梁旭周遭的的诡异气息,那种慑人的杀意,暴戾的煞气,现在喷涌而出。从他眼里、指尖、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常人要进入这样的状态,只怕早已双眼血红,可怕的是梁旭双眼这样清明,他的确在与房灵枢激斗,而他整个人都保持着万全的冷静。 刀向房灵枢右眼刺来,这一刀被格开,而刀刃犹如银色活蛇,立刻调转锋口,倏忽进退,转瞬便向手腕扑去。 显然地,梁旭没有杀他的打算,他只是要废除他的追击能力。 杀人罪大,伤人罪小,激斗之中,他还能游刃有余地考虑自身利益,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常人不敢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更大的可能是激怒对手,梁旭不怕这么做,他的本事就是他的底气。 至于房灵枢是废是瞎,梁旭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此等机敏狠辣,人中罕见。 房灵枢闪身避过他的刀——梁旭实在训练有素,他的头脑也富于作战策略,宛如当初他操控剑圣一样,这个双手持武的杀手太明白怎样获得优势了——他没有跟房灵枢对峙,更没有傻到和他对射,他采取了最直接的近身搏击,这令房灵枢难以开|枪,一面还要谨慎防范梁旭夺枪。加上房间里还有个病人,投鼠忌器,房灵枢被他一直逼到门外。 “梁旭,有话好好说!你可能误会我了!”房灵枢退到走廊,用枪指着梁旭:“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没有误会。”梁旭说:“我知道长安警方打算逮捕我,所以你一直在拦着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人来的,不然你不会拖延这么久。”他的刀和枪一刻都没有放下:“灵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真的不想伤你,请你让开。” 他所有话语都平静而笃定,而平静里自有一股冷冽的杀意。他的语调这样温和,仿佛不是他在逼|迫房灵枢,而是房灵枢在逼他。 一面说,他一面向病房里退。 “我只是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房灵枢试图稳住他:“真的,梁旭,如果我想抓你,那天我就不会出来为你作证,我信你清白,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这是最糟的情况,病人被梁旭卡在房间里,要是他能自主行动,那还好说,关键他整个人都吓瘫了,倒在病床上居然开始掉眼泪,无能废物莫过于此,房灵枢紧急地思考,思考如何|在保证病人安全的情况下还能制|服梁旭。 这要怎么制|服? 而梁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长|腿一勾,就把病人勾起来了——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也亏得这朵白莲花娇弱万分,毫无抵抗能力,梁旭闪电一样腿勾手拉,已经把他挟持在怀里。 “你如果相信我,就不会用枪指着我。”梁旭说:“既然你不肯让开,那就请你代为走一趟,我要外面秦a48852的救护车钥匙。” 他的声音无比沉静,完全没有紧张和激动,而他的动作丝毫也不含糊,谁也想不到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对怀里这个柔弱少年关怀备至——他的匕|首紧紧地贴在人质颈上,□□何其锋利,鲜血立刻从人质颈上渗出来。 人质似乎不可置信,他被梁旭的手锁得动弹不得,整个人气若游丝瘫软如泥,那样子看着随时要晕倒。 “小兵哥哥……”他含|着眼泪,艰难地问他:“你为什么……” “对不起。”梁旭显然也被他这句质问刺到了,默然片刻,他红了眼睛,仍然直视前方:“原谅我。我们两个不该认识。” “别这样……求求你……”人质不停地流着泪:“好痛。” 梁旭不再回答他任何话,只是紧盯着房灵枢的动向。 无声地,他把刀又往咽喉上里压了一寸,更多鲜血渗出来。 人质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了。 房灵枢真是服了他了,上一秒还能柔情似水下一秒你就能把人家挟为人质。房灵枢不怀疑梁旭此刻的凶残,他也不怀疑如果自己轻举妄动,梁旭真的会杀人撕票。 孝纱的确是他的开关,他戴上孝纱的时候温良恭俭让,而他现在摘下了孝纱,是没有任何疑义的人形凶器。 一把打造了十二年的杀人凶器。 “梁旭,你听我说,就算我现在让开,让你拿到车钥匙,关中警方已经下令批|捕你,你要往哪里跑?” “三分钟。”梁旭不为所动:“拿不到钥匙,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他们对峙在走廊里,到处传来惊呼的声音,刚才巡逻的警卫立刻冲上来,慑于梁旭的刀和枪,他又不敢靠近。 “干什么的!”警卫大叔怒吼:“我报警了!你把病人放下!” 梁旭显然对他的聒噪十分不耐,他一句废话也没有,甚至看也没有看一眼,举枪就射。 警卫应声倒地。 子弹射在他腿上。 他不敢说话了,呻|吟着往后爬。 “这是第一个。”梁旭说:“再来人,就是脑袋了。” 房灵枢头都大了,梁旭的危险性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估,他现在已经进入了无差别杀人的恐怖分子阶段,整个秦都医院都被他作为人质。房灵枢开|枪只能务求击中梁旭,而梁旭闭眼乱射,根本不知道要赔上多少人命。 “可以!我答应你!”房灵枢弯下腰,把枪举过头顶:“但是你要答应我,拿到钥匙,你要放开你怀里的人质,你也不能伤害任何无辜的群众。” 梁旭望着他,忽然偏了偏头。 他向房灵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浅淡的笑容。这笑容里几乎怀着嘲弄似的怜悯,只是他脸庞太过英俊,因此格外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潇洒和残酷。 在场所有人都暗暗发出惊呼,因为梁旭一直面无表情,此时一笑,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勾|魂摄魄,这笑容也像一把尖刀,冰凌凌地划过所有人心头。 冻得人全身发麻。 放在平时,房灵枢可能要为这个邪魅狷狂的冷笑脱衣打call,这完全不像他过去的样子,从未想过梁旭会有这样的一面,kevin没有说错,他的确有轻微的人格分裂。 ……不,不,与其说是人格分裂,毋宁说他的人格早已黑化,他根本没有分裂人格的分离性转变,他是一直在藏着自己的真面目! 真正的韬光养晦,他在温柔的面貌下藏着自己,宛如藏着一把带毒的利刃。 现在,箭在弦,剑出鞘,是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时候了。 房灵枢举枪过头,而他的枪口依直指着房灵枢的脑门。 是的,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资格谈条件。 “快去叫你们院长!叫你们司机!”房灵枢不敢收起枪,只是大喊旁边p滚尿流的护士:“去把秦a48852的车钥匙拿来!就外面那辆救护车!要快!” “记性真好。”梁旭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就说过,你很聪明。” 耍猴一万年,今朝被猴耍,房灵枢真要被他气坏了。 17.本色 秋伏未过,又经激斗,汗从房灵枢脸畔滑落下来,也从梁旭脸上滑下来。两人皆静如处子,都在默默等待脱兔一击的时刻。 “既然这样,大家坦诚相见,曲江案,是不是你做的?” 梁旭略微沉吟: “就算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他双目直视于房灵枢:“我能做,所以就是我做的,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好兄弟,你真是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啊! 是的,房灵枢承认,所有侦破的思路都必定先围绕着“有能作为”来推进,动机上、时间上、能力上。说来说去就是那句话,判案疑罪从无,破案疑罪从有,当一个人有动机、有时间、有能力的情况下,怀疑是合情合理的存在。 刀枪相对的一刹那,仿佛已经证明了他就是凶手。 但即便今日梁旭束手就缚,哪怕搜查的一切结果不利于他,会否存在冤案的可能? 有如被无罪释放的卢世刚一样,即便他无时间、无能力,即便他已经死在了同样的犯案手法之下,难道在所有人心中,卢世刚就真正清白无辜了吗? 有意思了,大兄弟你不仅能打架你还会攻心,只可惜房灵枢不是吃|屎长大的,还不至于为你这两句淡话就动摇信念。 房灵枢承认自己咄咄逼人,也承认自己背后暗算,但冤屈与否都不是逼上梁山的理由。他房灵枢从美国怀怨带恨的回来,决不会再做第二个房正军,不会因为你血海深仇就脑门一热觉得你有情可原。 暴力抗法就要付出暴力抗法的代价。 “梁旭!我话放在这里,如果你真是凶手,我必定将你绳之以法,但你若真的无罪,我也一定还你清白!”房灵枢瞪着他:“你要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把脏水往自己头上泼!确实,我骗了你很多事,但你也一样骗了我,彼此彼此大家扯平。梁旭,如果你还有一分一毫把我当朋友,放下刀,放下枪,别伤害无辜的人,相信我,好不好?” 梁旭不为所动,他依然挟持着人质,沉默地看着房灵枢。 这是他们真正坦荡相对的时刻,两人都撕破了所有伪装和掩饰。房灵枢不再撒娇卖嗲,梁旭也不再温柔敦厚。是的,他们都明白,眼前这个人,这张面孔,才是对方的本色。 枪对枪,他们谁也没有傻到还把对方当成朋友,生死就是这一刻。 房灵枢不敢放下枪,依然劝说:“我不知道你怀里的人是谁,但你那么照顾他,他也对你依赖信任,我相信你们曾经是朋友,就在你挟持他之前,你们都是好朋友。” 梁旭面无表情。 “他这么信任你,你却这样算计他。梁旭,从你来秦都医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算要挟持他了,对吗?” 人质在梁旭怀里艰难地喘气。 “你把他箍得太紧了。”房灵枢好言相向:“他这么弱,你这样会弄死他的。” 梁旭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早晚都是死,这是他的命。”他漠然地凝视房灵枢:“有朝一日,我会陪他去死。” 房灵枢真想给他跪下了。兄弟,你平时怂如狗我喷个香水你都退后三步,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毒如蛇的一面。 孤注一掷,他要动摇梁旭的决心,梁旭现在处于黑暗人格,要么,想办法唤醒他光明的一面,要么就是干脆以毒攻毒,加倍刺激他,让他混乱。 “张小兵。”他直接改换了称呼:“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将心比心,你怎么忍心对一样无辜的弱者下手?” 这个称呼立刻刺|激了梁旭,凶光从他眼中直射|出来。 很好,房灵枢想,你不激动,就没有突破口,要的就是你心神动摇。 “张小兵,你的父母惨死,我发自内心地同情。但是以暴制暴不是报仇的办法,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决不会希望你今天站在这里,袭|警杀人。梁旭,梁峰叔叔为了你,放弃了黄金期的运动生涯,这么多年他连我父亲的面都不肯见,他是为了谁?他把一身功夫传授给你,是要你来做这种事吗?” 梁旭一言不发,他在数时间。 房灵枢亦挪开一只手,偷偷地按开了身后的电话,他不知道这个电话会拨给谁,是邓云飞,是闵文君,亦或是其他的谁,他没有看手机的余地,只能闭眼传达现场情况。 希望在场群众能有这个觉悟,迅速报警。 至于他们会否八卦地勇敢录像上传微博,房灵枢没工夫想了,梁旭今天的闹|事已成定局,现在能做的只有挽救,无法阻止。 “金川案的凶手,我已经有线索了,我知道,你约我出来,就是想把那个跟踪你的警卫钓出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你今天跟我回去,什么问题,我都会帮你。”房灵枢想起他父亲的眼泪,想起梁峰英年早逝,自己也觉得难过:“梁峰叔叔那么辛苦抚养你,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对不对得起他?!” 梁旭看着他,片刻,眼泪从他俊朗的脸上滑下来。 “太迟了。”他举着枪:“灵枢,太迟了。” 房灵枢还想再说,梁旭的刀逼紧了人质的颈项,登时血流如注。 “请你闭嘴。” 反派死于话多,梁旭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没有废话,也不听废话。 他微微晃动枪口:“看到没有,这里面,十七发子弹,现在还有十六发,我保证它们每一弹都能要人性命。”他的眼泪落在颈子里,而他的声音毫不动摇:“现在是长安金秋旅游节,如果在秦都医院死了十六个人,这个影响,不是你长安警方能承受的。我只想离开,不想杀人。” “不要再说了,说什么,都迟了。”说着,他挟着人质向大门外走:“钥匙拿来,三十秒,没有钥匙,就有死人。”他猛地调转枪口,指向人质的太阳穴:“他就是第一个。” 人质实在太瘦弱了,梁旭挟着他,不费吹灰之力,他像个纸人一样被他扣着脖子往外拖。 梁旭是意图住院部外面的救护车移动。房灵枢紧跟着他,也看到了那辆救护车——好家伙,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不是一般的大白面包,而是进口改装的野|战救护车。秦都医院够有钱,这车买来只怕是为了撑场面的。 早就说了财不露白,院长老人家大概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豪车要被犯罪分子打主意。 房灵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梁旭把时间算得太准了,姑且不说秦都医院的在场群众有没有这个觉悟,即便他们在梁旭走出病房的瞬间报警,最近的临潼派出所出警到这里也要将近十五分钟。而邓云飞和闵文君恐怕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他们可能还在开着破车堵在路上! 天时地利人和,房灵枢一样都没有。 他现在什么也不求,只求保住在场群众的性命,保住梁旭怀里人质的性命。人跑了可以再抓,人死了就再也救不活了。别的人质都好说,眼下这个人质实在是没有任何抗击能力,哪怕梁旭现在不对他开枪,看他脖子上的血,只怕他也撑不住。 “十。”梁旭开始倒数:“你可以让人退开,免得到时候秦都医院救不过来。” 房灵枢向梁旭怒目而视,而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没吭气,他在估算可能的射击方位——险中求胜,他要试着避开人质,直接一枪爆头。至于人质要昏要休克,那就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了。 梁旭看出他的用意,立刻把人质举高半寸。 人质被他勒得双脚离地,摇摇晃晃,完全遮蔽了梁旭所有要害。 房灵枢缓慢移动位置,梁旭也兵来将挡地调转方位。 想从侧面爆头?梁旭不是傻|子。 房灵枢服气,太服气了,战略大师,梁旭和当初打游戏的时候一样,懂得应变,并且所有策略都完美无缺。 “九。接下来我不数了。进入我射程的每一个人,包括你,自求多福。” “来了!来了!”院长和司机颠着小碎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钥匙!钥匙在这儿!好汉你冷静!你别开枪!” 院长不敢拿钥匙,让司机拿着,司机也不敢上前,两个人推推搡搡,房灵枢看得心急,一把接过钥匙:“你们赶紧走!” 求之不得,两个人抱头鼠窜。 梁旭不容他耍花招,就在他接过钥匙的瞬间,梁旭对天鸣枪,场面一片混乱,整个大楼都是尖叫。 “拿过来,还有十五发。”梁旭重新将枪口对准房灵枢:“扔过来。” “你先松开人质!” “把车门打开,发动好,钥匙扔过来。”梁旭说:“你的枪,先扔掉。” 房灵枢不肯动。 “枪扔掉。”梁旭重复道:“我不傻。” 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再让房灵枢拖延,他只怕梁旭拿到钥匙会无差别扫射。现在他已经对梁旭的人格没有任何信任了。 交出钥匙,就是交出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不交钥匙,也是要把梁旭逼得发狂。 房灵枢依言打开车门,发动|车子,这是全自动越野车,无需插入钥匙,梁旭拿钥匙,大概只是怕上了车被人锁在车里,至于他为什么会对这辆车如此了解,房灵枢已经没有时间盘算了。 他下了车,重新站回原位,举枪过头,缓缓下蹲,把枪丢出三步开外。 就在这个动作的同时,他望向梁旭怀里的人质——人质居然没有昏倒,他也望着房灵枢。 房灵枢不知他是否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他以目示意,示意人质准备挣脱。无论梁旭有多大的神功,他接过钥匙的一瞬,总要松开一只手。如果他松开拿枪的手,那么房灵枢就可以近身搏斗,如果他松开拿刀的手,那么人质就可以直接逃脱。 人质两眼一片茫然的眼泪,他盯着房灵枢,缓缓地、缓缓地,他眨了一下眼睛。 好孩子,你他|妈窝囊一世好歹聪明一时,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 “接好了!”房灵枢大喊一声,钥匙凌空飞过,楼上所有人都举目望向这把褐色的、方形的车钥匙,而房灵枢已经就地滚开,抓回了手|枪! 他亦在心中祈祷,祈祷梁旭是用拿刀的那只手去接。他不怕梁旭开枪,因为四面已经没有人了,人都在射程之外的楼上,面前这个人质,只要他能跑过来,房灵枢就可以用身体为他遮挡。 ——谁也没有想到,梁旭按着人质,轻轻后退,他用口准确地衔住了钥匙! 而他依然没有松开人质。 房灵枢举着枪,梁旭也依然举着枪,两人四目相对。 梁旭衔着钥匙,再度勾起唇角。 这一次不是冷笑,而是房灵枢最熟悉的温厚笑容。他似乎觉得这样很圆满、也很顺利,没有伤着房灵枢,也不必杀任何人就能达成目标,所以他真正松快地笑了。 对房灵枢来说简直嘲讽力max。 房灵枢心中已经大骂他一万个回合了。你他|妈真是有本事,以为是撸管手没了你还有嘴是吗?! 更意外的事在后面。 就在这一瞬,梁旭接过钥匙的瞬间,或许是因为拿到钥匙全身放松,白莲花忽然扳过他的手,机智万分地夺下了匕首! 房灵枢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拿下匕首的,只看到他矮身一抖,用力一挣,匕|首已经从梁旭手里到他手里了。 生死关头,兔子急了也咬人,房灵枢简直想给他点一万个赞! 再也不叫你白莲花了,你是勇敢机智的好少年啊! 这小白兔大概可能是把一辈子的肾上腺素都用在这一刻了。 梁旭自己大约也没有想到,他有些怔住,所以刹那之间也没有开枪。房灵枢用力拉过人质,把他护在怀里,又转身推他:“赶紧跑!他有枪!”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掩护,人质被他护在身下,如果梁旭开枪,那他有绝对的把握挡下这一枪。楼上一片呐喊,全是人在拿手机录像,而人质像是吓呆了,一动不动。 真不亏你长了一张小受脸,这小姑娘似的欲哭无泪是闹哪样? 行了,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能逃出来是你爹妈积德。房灵枢在心里啐了一声,一把抓起人质就要向后扔,而人质死死抱着他的腰,岿然不动。 房灵枢气得想骂人,又要看着梁旭,梁旭居然还没上车,房灵枢当机立断就要向梁旭开枪,就在这一刻,人质忽然从他背后举起了匕首。 没人看清这一刻发生了什么,手起刀落只是一瞬间,人质向保护自己的警|察,搏命刺了下去。 房灵枢根本没有料到他会刺出这一刀,人质怎么会向他捅刀? 是的……他应该想到,他早该想到! 这个孱弱的少年力气并不大,而他恐怕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捅这一刀,匕首划过房灵枢的脖颈,刺向手臂,房灵枢来不及去看自己哪里受伤,潜意识里,他还残留着要保护人质的念头,因此他根本无法对这个病兔子下手,他忍着疼痛,试图格开人质,向梁旭开枪。 这一枪没有击中,却真的让人质受到了惊吓。四面八方全是尖叫声,这一次,人质没有任何犹豫了,他用力扑向房灵枢,一刀,又一刀,两刀全捅在心口。 “走啊!”他拼死按住身下的警|察,回过沾满鲜血的脸,向梁旭大声呼喊:“别管我!你快走!” 18.命运 我们的人生,总是纠缠着错综复杂的命运,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命运像交织在我们体内的血管,像我们不断蔓延的毛发,像呼进又呼出的一年四季流转的空气——它包裹着我们的心脏,它剪不断、理还乱,从生到死,它开始了就仿佛永不停止,而它停下了却又仿佛永无挽回。 它是这样无法选择,从来只由命运来选择人生,人生总是无力选择命运。 可是命运又这样迷人,它像繁盛的春花,喜欢开在野地里,也像啁啾的黄莺,喜欢藏在密荫里。它总在我们最失望的时候,给一点甜美的希望,也在我们最黑暗的时刻,给一点光明的指引。 是的,命运是这样难以捉摸,可又难以放弃。总有些抛不下的、舍不得的、离不开的、忘不了的,它像春来必归的燕子,一定带着春意回来,也像秋去列阵的雁群,必定带着时光离开。 无论是多艰难、多渺小的人生,命运都要有情亦无情地向你伸出手,那手上托着你命里的奇迹,命运用这个奇迹来诱惑你,告诉你,你得走下去。 走下去。 于梁旭、梁小兵、又或者是张小兵而言,命运再度向他奉上奇迹的那一刻,大约就是遇见罗晓宁的那一天。 他出生在一个以贫困闻名的县城里,因为偏远且缺少教育,他的母亲不可能凭美貌成为演员或模特,他的父亲也没有机会成为网红男神,但他们是十分恩爱的一对璧人,这是县城里都公认的。和许多偏远地区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结婚很早,并急于传宗接代,张小兵的出生当然是喜上加喜,因为他是一个男孩子。 他出生的第二天,祖父就去世了,这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太吉利。于是他的祖母理所应当地去为这个孙子算了一卦。 “这孩子天煞孤星,命太硬了。休说克父克母,他是娶妻克妻,生子克子,凡他命里亲近的,都得九死一生。”算命人说:“要得有个妹妹,阴阳调和,指不定就能化解戾气。” 占卜的结果让全家人都受到了惊吓,大家骂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可信,可是半信半疑地,婆婆还是催着媳妇再怀一个。 这是计划外生育,为了躲避罚款,他们搬到乡下去住了。张小兵果然命很硬,第一个妹妹被他克死在腹中。 他们不甘心,干脆在村里建了自建房,想尽办法,又怀了第二个。 第二个孩子也流产了,仔细一看,还是女孩。 现在没有人怀疑张小兵的命格了,父母对他感到畏惧,祖母也没法真心实意地疼爱他。但他们还怀着亲情和希望,加之舍不得这个唯一的男丁香火,于是再接再厉,决不放弃。直到张小兵十一岁这年,他务农多年的母亲终于又怀上了第三个。 祖母严厉地告诫他:“离你老娘远一点,她肚里这个要是再没了,你就别在家呆着了!” 那时张小兵最喜爱、也是唯一的游戏,就是捉迷藏。 他的捉迷藏和别人不太一样,他可以长时间地蹲在一个地方,耐心地等着,等到该吃饭了,他就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了。 他的游戏永远可以得到胜利,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找他。 他永难忘记那最后一次的捉迷藏,他因为去摸母亲的肚子而挨了打,因为肚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张小兵十分无趣,吃了晚饭,他就躲在柜子里——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放旧鞋的矮柜。 就在这个柜子里,他亲眼目睹了全家人的遇害,所有人,都死了。 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忘记凶手在房间里留下的背影,他对着尸体,发出笑声,那是一种癫狂的大笑,好像快乐极了,又痛苦极了。 他完全被吓住了,似乎有块冰把他冻起来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蜷在柜子里,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 等到他醒来,一个警察满面焦急地摸他的额头,眼泪掉在他脸上,警察用发颤的声音说:“孩子,你活下来,就是奇迹了。” 不是这样的,张小兵想,他们真的全死了——我把他们都克死了。 那是一个孩子无法承受的自责和痛苦,但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当房正军领着梁峰来见他的时候,张小兵想,他好胖,我不喜欢他,而且他如果做我的新爸爸,我也会把他克死的。 不喜欢是其次的,害怕克死别人,才是首要的。 梁峰长得很难看,但他的眼睛很善良,张小兵唯独喜欢他的眼睛,那么敦厚,温柔得不像话。 房正军把他的手,放在梁峰手里,梁峰立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太温暖了。 张小兵舍不得放开它。 他甚至不敢告诉梁峰,自己是有多危险,他在那一刻真的贪心了,因为他十一年来几乎很少被父母这样牵着手,它似乎弥补了他对亲情的一切渴望和幻想。 他见到了梁峰的妻子,原来真的只有相似的人才会成为夫妻,他的养母也和养父一样,有一双坚韧善良的眼睛,不同的是养母真的美丽,她和梁峰就是所谓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旭,妈妈以前没带过孩子,但你想要什么,妈都给你,你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亲妈,好不嘛?” 好啊,当然好,梁旭想,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的新家庭沿袭了一贯的严父慈母的教育,母亲完全是溺爱,父亲为怕孩子长歪,极尽所能地严格要求。夫妻俩刚开始还保持着养父母的小心翼翼,后来就开始为了教育斗嘴互怼。 养母漂亮又傲气,养父从来只能低头,显然,他们的爱情是骑士和公主的爱情,吵起架来就是大撒狗粮。他们在那头拌嘴,梁旭躲在旁边笑。 因为不管怎样吵,最后他们一定又会和好。 “这么小你教他学打枪啦?”他的养母,茹玉芝,吵完架就会把儿子拉在怀里:“你还要他学武术啦?你疯啦?!我儿子这么漂亮他以后是要做万人迷的呀!当电影明星的呀!你脑子瓦特啦?” 她是一个上海女人,讲话是嗲中带刺的脆里娇,她热爱一切文学和艺术,充满少女心的爱好和幻想,至于她的骑士到底想的什么鬼东西,茹玉芝不要理。 梁峰苦笑地看他的妻子和儿子:“唉!唉!一对磨人精!” 无论溺爱还是严厉,梁旭都乐在其中,这所有的宠爱和管束都像偷来的糖,他每天都舔一舔,期望着明天还可以偷到一颗。 他的命到底还是太硬了,命定的凶煞照样波及了他的养父母,他来到这个新家庭的第四年,养母就患上淋巴癌,连半年都没拖过去,就这样去世了。 “小旭呀。”茹玉芝拉着他的手:“妈妈是因为太漂亮了,所以要去做仙女了。你不要哭呀,叫你爸也不许哭呀。” 她还把他当成孩子,到死还要娇滴滴地跟他撒个谎。 “孩子。”她抓紧了梁旭的手:“你往后的苦,妈都替你受了,你以后再也不会苦了。” 是的,梁旭想,他不该亲近任何人,他生来就带着死亡。 他逐渐长大了,样子越来越像他的生母,端庄里透着俊美——外人看来是像他的养母,总而言之就是漂亮——许多女孩子红着脸找他玩,男孩子也喜欢亲近他,而梁旭全都拒绝了。 我得离他们远一点,梁旭想,他们对我挺友好的。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惶恐,从出生到十五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开。他的命似乎就是为了告别一切亲爱的存在。活像播电视剧一样,每隔那么一段日子,就要有人和他永别。 戏散了,他们就下场了,而他一个人留在舞台上,其他人,再也不回来了。 他怕,也怨,怕梁峰再离他而去,怨人的命为什么如此不同。好在梁峰或许是因为对他格外严厉,居然健康无事。 梁旭时常神经质地跑去接梁峰下班,他站在路口,担心他父亲会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没了。 那是一段挣在灰暗里的青春期,梁旭一直在想,想自己纠结的人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 一切好像就是因为金川案才开始,如果没有金川案,没有阿陵案,那么也许他的母亲就会顺利产下女婴,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茹玉芝也不会死。 他想起许多年前房正军对他的承诺,他眼巴巴地等着房正军,等着英雄的关中警方破获凶案。然而四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没有人提起这些事了。 好像无事发生过。 那时大家都学会上网了,他在网上偷偷地翻查金川案的消息,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原来金川案居然有嫌疑人的,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的,可是嫌疑人被无罪释放了。 放人的,就是当初对他信誓旦旦的房正军。 长久的等待、渴望解脱的心情,在失望之下,理所当然地就变成愤怒,而无声的愤怒之后,就是压抑下来的绝望和茫然了。 但他得学会自我排遣,我的命也许不算太坏,梁旭想,我死里逃生,这已经是个奇迹,遇到梁峰和茹玉芝,也是一个奇迹。人生能有几次奇迹呢? 所以我得活下去,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命。 他比任何人都热爱生命、敬畏生命,他愿意别人活着,希望别人活着。高考前夕,梁峰希望他报考一所警校,或是像茹玉芝所期望的那样,去考艺术学院。梁旭却想考医科大学。 “我想学医。”他祈盼地看着父亲:“治病救人。” 梁峰默然片刻:“这是好的。”他点点头:“当医生更好,爸支持你。” 他是个聪明人,学习用功,高考当然也很顺利。梁峰不舍得他远离家门——其实也是不放心他一人在外,因此就报了本地的长安医科大学。 他无比期待自己登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期待那一天能看到有人从自己手中活转过来。 只是学医当然不会一上来就治病救人,刚开始都是枯燥无聊的专业课。 大学第一年,他热衷于参加各种献爱心活动,学校里为了培养学生的职业精神,大一的学生会组织起来到去医院学习——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去做打杂的义工。一来培养团体精神,二来感受一下医院的氛围,了解一下自己未来的工作环境。这跟实习有点接近,但是比实习要宽松许多。 那是五年前,大一下半学期的春天,他们到秦都医院去参观学习——公立医院就不要想了,忙得要死谁有功夫理你。私立医院盘算着能招来几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因此特别欢迎。他们在医院里笨手笨脚地帮忙,干的基本上是护工的活儿,重病患是没有机会去碰的,也就是给老弱病残倒倒尿壶翻翻身吧。 当然了,你要是鸡贼一点,也可以偷个懒,在各个楼层晃两圈儿,反正最后活动记档都是一起的。 梁旭倒没偷懒,只是干活儿干得快,他分派的床位是个老先生,奈何旁边还陪了个老太太——两个人不是夫妻,是夕阳恋。梁旭不幸做了高龄电灯泡,站在那里横竖都碍眼。 老太太不好意思讲,老先生就开口了:“小伙子,你能不能出去,让我们自己说会儿话。” 这个梁旭懂,他腼腆地一笑,退出去了。 他在各个楼层来回张望,就算没有事儿干他也舍不得离开——他就是喜欢医院,喜欢它来苏尔水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酒精的气味,他总觉这些味道天生就是救死扶伤的。 有间病房开着门,梁旭想把它关上,可是又发现里面没人照料。 病床上的人是个年轻男孩,连着呼吸机,输着点滴,下面还连着导尿管,应该是昏迷了。这情况跟病房的档次不太符合,梁旭越看越好奇,情不自禁就走进去了。 男孩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一动不动。他的睫毛长得惊人,梁旭瞧见一只透明的飞虫落在上面,而那睫毛也没有任何颤动,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了,更像死了。 睡美人。 梁旭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儿。 然后他又看到男孩额头上的淡红色瘢痕,它让人觉得可惜,又含着一种诡异的娇美,它刻在这男孩脸上,仿佛是一道生命的印记,要告诉别人,他还活着,还有血在流着。 这可能是撞到头了,梁旭心里偷偷地评估,不知道躺了多久,这看上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走出病房,喊了几声“这屋家属呢?”没人过来,于是只好又走回去,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看上去太瘦弱、也太苍白,他整个人都有种濒临生死的楚楚可怜。 梁旭瞧见他眼角余积着泌出,旁边就放着纱布和净水,他不由自主地用镊子夹起纱布,替这个昏迷的病人拭净了脸。 出于一种刚刚从医的多事心情,他偷偷地掀开了病人的被子,试着检查了一下病人的大腿,看了大腿,干脆又看了p股,又检查了背部——还好,没有褥疮,这说明他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护理,可是家属跟护工去哪儿了呢? 检查完毕,他更觉得同情了,因为这个年轻的病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希望你能快点醒过来。 梁旭握着病人的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醒过来就可以做很多事了,躺着多可惜。”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病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梁旭的手指。 梁旭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病人苏醒抑或仅仅只是生理反射,他小心地摇动手指,想从病人手中脱出,而对方攥得钢筋铁桶一般,根本挣不脱。 再接着,这男孩从面罩下面,艰难地张嘴,只是极其微弱地一张一合,但是显然,他醒了。 梁旭放声大喊:“8622的病人醒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他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护士站吗?8622病人醒了!” ——不知你是否见过那种特殊的沙漠植物,平日里常常枯萎着、蜷缩着,但是只要放进水中,它就一整个儿地舒展开来,甚至转瞬之间就青翠欲滴,然后甚至要开出花来。 就在他大喊的当口,这病人就像见水的植物一样,先是握紧了梁旭的手,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他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把梁旭整只手都紧紧攥住,嘴巴张开了,眼睛也跟着睁开了——他是太久没有苏醒了,他睁开眼睛也不会转动,他像只刚出生的雏鸟一样,长久地、他长久地盯着梁旭。 他望着他,在春光里,空气里浮动着轻尘,他全身所有细胞都因为突然复苏而活跃起来,口角渗出涎液,眼睛似乎也渗出泪水。 梁旭怔怔地看着他,他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活跃起来——的确,这和他毫无关系,但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别人因他而死,反是别人因他而生了。 这一刻否定了他对命运的所有迷信,因为他是这样生动地感受到生命的复苏,就在他手里,他们指尖相触,复苏得这样清晰。 梁旭甚至听到他的心跳在逐渐震动起来,那是从沉睡到清醒的有力脉动。 两个护士冲进病房来,都看傻了眼:“我的个天,他真的会醒啊?” 又问:“你是家属啊?家属呢?” 梁旭一句话也说不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在他心里来回撞击,病床上的男孩儿也发痴一样地看着他。 旁边好些人在问他,“你是谁啊?小伙子你是哪个啊?” 梁旭无心去看,迷迷茫茫地,他瞧见病床上的那个人,望着他,在面罩下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口唇。 所以仿佛也是他在问一样。 “——你是谁?” 是啊,我是谁? 他回握住那只瘦弱的手,茫然地觉得万语千言涌上心头。 “我叫梁——”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脱口而出:“梁小兵。” 命运折磨了他整整十八年,就在那一天,它似乎改变了主意,它仿佛也要补偿这个年轻人颠沛坎坷的前半生,因此,它微笑起来,将一个最纯洁、最甜蜜的奇迹,送到他面前了。 19.红字 梁旭第二次去到秦都医院,时间隔得并不很长,大约只是上一个周日到第二个周六的间距。 秦都想要做一个大学生实地学习的宣传片,给自己炒炒正面形象,你看长安医科大学都是在我们这里搞活动的,说明我们不是一般的挂靠私立,我们是很正经的高大上医院。 事实上还是改变不了它莆田系的本质,当然那几年的莆田系也不是个个都黑,只是各方面都存在不正规的现象,只要给钱,病人手续不齐也敢收。秦都的院长倒还有点决心,不是捞一票就走的人,他是真想在关中这块儿做出品牌,不然也不会眼巴巴地求着各个医学院来做交流。 社团的学长问梁旭去不去,梁旭想起上次的经历,有点心有余悸。 “我想想。”他说。 学长坏笑着看他:“干什么,你怕人家缠着不放啊?又不是大姑娘害什么臊啊!” 梁旭嘴巴登时打结:“我不是,我没有……” ——不是梁旭不想去,实在是上一次的经历太乌龙,他被笑怕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弄醒了罗晓宁——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一整层楼都沸腾了。医生护士全都挤进来看。 “你知道不,就这个孩子,从我们医院开张就躺在这儿了。”护士长告诉梁旭:“七年了,我们医院才七年,他转院过来的时候就是植物人!” 可以这样讲,秦都医院的护士们,是看着罗晓宁在病床上长大的。和他植物人的名号一样,他像一棵植物一样在病床上孱弱地长大,靠着营养液和呼吸机来维持生命,每年都要花掉一笔不菲的费用。 梁旭觉得很奇怪,这样挽留一个病人的生命,他的家庭应该非常珍惜他,但罗晓宁醒了这么久,没有任何家属出现,连打电话也是打了没人接。他四顾而望:“他家人呢?” “就是这点奇怪啦!”护士长说:“他爸爸按年转账过来,医药费一分不少,但是一年到头几乎不来瞧人,都是护工料理,有时候他奶奶来看看他。”说着她唏嘘起来:“老太婆身体也不怎么样,一年有里有一两次在我们这里做治疗。她抠门得很,不像是舍得花钱的人。” “……” 这个家庭实在太奇葩了。这样说来,他们的收入并不丰厚,但是宁可节衣缩食也要罗晓宁苟延残喘。 梁旭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怔。 护士长又说:“我跟你讲小伙子,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要么嘛这就是个私孩子,要么嘛,他那个爹根本不是爹,搞不好是弄坏了人家小孩,一直在赔钱,怕人家讲闲话就说自己是爸爸。” 梁旭尖锐地看她一眼,他很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最明白失去亲人是怎样的痛苦。 换做是自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挽留亲人的生命。 护士长聊得亢奋,见梁旭不信,更加三八起来:“讲道理,他跟他爸爸长得一点不像!十成八|九是小蜜养的!你看这小孩长得多好样貌!” 这话就真的刺到梁旭了,他生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护士长见他脸色不好看,讪讪地走了。 ——以上都是后话,在那之前,罗晓宁几乎把梁旭弄得手忙脚乱,他谁也不认,谁也不理,倒像个刚出壳的小鸡,只认梁旭一个人。 他一直紧紧地攥着梁旭的手指,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医生要来做检查,罗晓宁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梁旭,活像梁旭是他亲爹。 一起来做义工的同学闻风而动,闻言都爆笑出声。 “我的妈,小梁,你真的帅绝人寰,植物人都能给你帅醒了。” 梁旭尴尬得要死,罗晓宁硬抓着他,死也不松手,梁旭试图掰开他的手指,也不知道这个刚苏醒的植物少年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就是掰不开。他怕用大力气会弄伤了病人,只好坐下来让他攥着。 闹了大半天,梁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什么——他俯身去听,听见罗晓宁断断续续地说:“别走。” 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句声音。 梁旭忽然就心软了。 于是那天,罗晓宁揪着梁旭的手指头,做完了整个体检——脱衣服的时候,梁旭费了这辈子最多的口舌,才勉强让罗晓宁相信,他只是帮他脱掉衣服、好让医生做检查,绝对不是要开溜。 那感觉好像在骗猫洗澡。 检查一结束,罗晓宁又立刻握住他的手。 总而言之就是黏着不放。 他显得很畏惧、又很吃力,他对一切光线都感到刺眼,对人的声音也似乎无法习惯,他躺在病床上,一直维持着惊惧的状态,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见到谁都微微发抖。他好像很不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体——体检的时候,他从病床对面的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吓得肩膀一缩。 梁旭觉得他很像从前的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同情。 他不再推开他,一直陪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去。 ——直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来探视罗晓宁。 那天回去之后,梁旭一直心事重重,他很想再见见罗晓宁,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担心他无人照料。吃饭的时候,他会想,他过去都是靠营养液,现在哪有人送饭给他?洗澡的时候,又会想,他那个病房倒是有淋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洗澡;刷牙的时候,他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罗晓宁额头上那片桃花记。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像路边捡了一只猫,又因为各种原因到底没把它带回家。然后第二天还想拿着火腿肠去喂一下。 梁峰见他神不守舍,不由得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他这一问不要紧,把梁旭的牛奶问到气管里了。 梁峰莫名其妙地给他拍了半天,问他:“我说你,是不是谈恋爱?” 梁旭第二次呛牛奶了。 “这个年纪,爸爸也不是不许你谈朋友。”梁峰语重心长:“不耽误学习就可以了,还是说人家不喜欢你啊?” 梁旭解释了半天,梁峰才肯相信他儿子不是得相思病了。 “这么可怜。”梁峰说:“那你要想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呗,给人家带点水果什么的。” 想一想,他又说:“也别去的太勤,这家人不大正常,别再讹上你了。” 又想一想,他叹口气:“唉,我说错了,孩子,你要做好事就大胆去做,哪有那么多坏心眼的人。”他站起来:“要不我再多给你点零用钱?” ……这都什么和什么,梁旭头大:“不用了,我会抽时间去看看的。” 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想去,又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病人刚醒,神志不清是正常的,自己第二次去,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探望呢? 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他还是怕自己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幸,而他内心又怀着一种踊跃的期待,他总觉得罗晓宁和别人不一样,因为自己似乎给罗晓宁带来了货真价实的好运。 就在他闷声不响的纠结当中,一个星期过去了,学长再次问他去不去。 “去。”梁旭说:“但我想单独照顾一个病人,你给我派个简单点的活儿,行吗?” 学长笑出声了:“不给你派活儿了!”他说:“你想去看那个小傻子啊?记得带个玩具。” 梁旭不解他是何意:“傻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学长笑道:“你要照顾他,我跟你讲,够你麻烦的。” 现在他走进病房里,罗晓宁依然是独自一个,他还不能完全地自主行动,长期的卧床让他所有肌肉都萎缩乏力,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看窗外。 窗外是春日的湛蓝晴空。 梁旭提着一箱牛奶,敲了敲房门,罗晓宁慢慢回过头来,然后一双眼睛顿时亮了。 “大哥哥!” 他脆生生地喊出来,音调里还带着一点迷之乡音。 “……”梁旭一脸懵逼。 说实话,罗晓宁的确瘦小,但从他的身长和比例来看——怎么也轮不到梁旭来做“大哥哥”。他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岁,因为瘦和白,加上眼睛格外大,所以显出一种雌雄莫辩的少年气。 大两岁的大哥哥,这真是有点尴尬。 罗晓宁见他不说话,顿时胆怯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今天,不缠你了。” 他见梁旭不过去,只好又说:“对不起,上一次。” 这还没说两句话,眼泪就出来了。 梁旭毫无办法,只好放下牛奶,给他揩了眼泪:“别哭别哭,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下文来。 现在他明白学长为什么要他带玩具了,这是个智障啊! 罗晓宁真就不哭了,他盯着梁旭放在矮柜上的牛奶。 梁旭顺着他的眼睛瞧过去,忍不住笑起来,他弯腰看着罗晓宁:“想喝吗?” 罗晓宁迟疑了半天,害羞地点点头。 “只能喝一点儿。”梁旭说:“我怕你肠胃受不了,等我找开水给你热一下。” 罗晓宁仰头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这个病患问题太多了,但是实在很可爱,要把他当做一个小孩来对待,他甚至还是很讲礼貌、很乖巧的。 梁旭从来没有这样大胆地和别人亲近过,更没有这样照顾过别人,他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养猫养狗都怕养死了,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养起大孩子来了。 毫无理由地,他就是很笃定,罗晓宁不会有事。只要他一笑,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他笑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天真。 他端着牛奶和搪瓷缸去找热水,一路上都不自觉地含着笑。偏巧正撞见查房的主治医生。 “哟,小梁,你来看8622呀?” “唐医生。”梁旭站住脚:“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唐医生点点头:“也算也不算吧。他是昏迷太久,认知有障碍,毕竟谁躺那么久一时也都转不过来。” 也就是说,罗晓宁的智商还是个孩子。唐医生说,一周里评估了好几次,可能大概只有八岁的认知水平。 难怪会脱口叫梁旭“大哥哥”。 “能恢复吗?” 唐医生尴尬地笑了:“你不是家属,我无妨和你实话实说,他如果真的能恢复,一周之内就会适应现今情况,而他的适应速度远低于正常水准。”唐医生说得含蓄:“这也不是什么绝症,反正……反正慢慢教,生活自理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罗晓宁是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他的智力永远停在了八岁。 “……是脑部受过伤吗?” “可能吧。”唐医生摸摸脑袋:“这我也不太清楚,他转院来的时候好像就是植物人了。”说着他笑起来:“我来秦都才一年,这我真的答不上来。小梁,他们家人都不怎么操心,你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梁旭只是笑笑,目送他走远了。 不经意地,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搪瓷缸——这缸子旧得厉害,显然是陈年东西,梁旭觉得它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最近几年买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搪瓷缸了。 他把缸子翻过来,缸身上印着字,年深日久,字迹十去其九,早就磨得发光,可能还放在小灶上烧过火,底子一片焦黑。 模模糊糊地,那些残留的红字,零碎断续地印着: 金……县……村……大。 20.薪火 “哥哥,我吃你的东西了。” 罗晓宁喝着牛奶,还不忘笨拙地道谢,他不知道怎么把“我吃你东西”和“谢谢你的好意”连起来说,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话。 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一点喜悦,东西是梁旭给他吃的,这似乎让他格外开心。 梁旭在他面前蹲下来:“晓宁,这个茶缸是谁带来的?” 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智障,罗晓宁怎么会知道?如果没记错,上次他昏迷的时候,这缸子似乎就摆在床头了。 未料罗晓宁瞥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说:“奶奶。” 他倒还知道自己有个亲人。 梁旭一时间去了疑心,老人家舍不得丢东西,这也是常见的。 他给罗晓宁擦净了唇角的牛奶:“你爸爸和你奶奶,来看过你了吗?” 罗晓宁呆了一会儿:“奶奶,来过。” “爸爸和妈妈呢?” 罗晓宁想不出来了,又去舐牛奶——他喝得很小心,倒像是在喝琼浆玉醴。他的一切神情都透露出一种穷苦人家常有的困顿气息,但是并不卑怯——他毕竟还只是孩子心性。应该说,这种穷人的神气在他脸上,是一种纯朴的谨慎,他们懂得珍惜东西。 梁旭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大口喝吧,多的是,明天我再给你带好吃的。” 罗晓宁居然懂得回绝:“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是你的。” 梁旭笑了:“我的就是你的,吃吧,这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罗晓宁出神地看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实在是太俊朗、太温柔了,罗晓宁的眼睛此刻过于幸福,低头是牛奶,抬头是梁旭,调转目光是窗外一片春意。 反正看什么都是好的,美滋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梁旭问他的内容,他答得含糊不清,因为他自己根本记不得爸爸妈妈长什么样,上次奶奶来了,抱着他哭了一会儿,他才朦朦胧胧想起来,哦,这是奶奶。 奶奶跟从前差好多。 只有梁旭的模样,深刻地划在他心上。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因此像雏鸟一样对他日夜难忘,而他居然还会再来看他!并且对他这样好! 罗晓宁情不自禁想喊他“爸爸”,不过这个肯定不行。 梁旭还不知道自己在罗晓宁心里已经喜当爹,而他自觉自动地履行了当爹的职责,去找了指甲剪,给罗晓宁剪指甲,又把他睡乱的头发打湿梳齐。 “护工不尽心。”他沉吟道:“你要自己和他们说啊,热天要勤洗澡。让你奶奶跟护工交待清楚。” 罗晓宁似懂非懂地点头。 “哥哥。”他艰难地想了半天:“你叫什么。” 这一次,梁旭对答如流了,他含着一种诡秘的心情,将真名半吐半露地说了出来:“我叫梁小兵。” 这名字似乎是对他过去人生的一种救赎和释放——不再回避从前,但也要面对今后。 宛如新生。 从那之后,梁旭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罗晓宁,这也不算什么——热心肠的大学生满地都是,其中不乏长年累月帮助他人的,梁旭觉得自己的行为甚至还掺杂了一点私心,因此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他在第四次探视罗晓宁的时候,碰见了他奶奶,罗老太太早就听说有好心人照顾孙子,见到他立刻涕泪交流:“我家困难得很。” 一张口就是这个。 梁旭有点哭笑不得,旁边的护士就看不过去了,立刻就有人夹枪带棒地笑道:“罗老太,没钱你孙子住这么好病房,一年到头不挪窝儿啊?” 罗老太太毫不窘迫:“那是我们家舍得。”又怼护士:“你一个护士说什么呢,花几个钱是我家的事,有你个鸟毛事!” 梁旭不明觉厉,心想这老太太嘴巴好叼毒。 他温和地拉住骂不绝口的老太太:“罗奶奶,住院确实太花钱了,你不打算把晓宁接回家吗?” 接回家还能省下一笔费用,梁旭这话问得夹带私心,他其实是想知道罗晓宁家住在哪里。 罗老太摇头不迭:“不走不走,在这有吃有住还有人照料,我一个人弄不动他。” “……” 这是什么迷之思路,你回家请个保姆不也是一样吗?那还便宜点儿啊。 梁旭不便多问别人的家事,只好又说:“那晓宁就不上学了吗?” “上学?”罗老太古怪地看他一眼:“他现在这样,上什么学?小学还是大学?” “……” 这话也是有理,以罗晓宁的智商,念书对他来说要求有点高。但不进入社会,就这样圈养在病房里,这是要废掉他的一生吗? “小伙子,我听说你姓梁啊。”罗老太揪住他的衣角:“你看,好事你做到底,护工那么贵,我家小孩可怜的很,你能帮就多帮帮啊。” 梁旭惊讶于她的无耻,一时间笑出来了。 罗老太继续道:“他们说你是医科大学的……你看看么正好练练手。” “罗奶奶。”梁旭止住她的絮聒:“我来医院,是学校组织的。照顾罗晓宁,也只是好意。我愿意看他,是情分,不看他,是本分。”他跟随梁峰多年,常听别人说梁峰的闲话,自然比梁峰的忠厚里更多了一份刚硬,生平最厌恶就是市侩小人。 罗晓宁就是再好的品性,在这种家庭,也要养坏了。 “我来医院三个星期,你探视的次数还没有我多。”梁旭目视于她:“说句不好听的,他也是你家香火男丁,你们救了他,又不好好抚养他,为什么不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他的语调并不表露怒气,只是平静地叙述,而罗老太已经红头涨脸:“你这小孩,你怎么说话呢?” 梁旭还未开口,旁边几个护士都从护士站里探出脑袋:“人家怎么说话?你怎么说话呢?人一个大学生你要人家怎么帮啊?老太婆讲话要点儿脸。” 罗晓宁的遭遇,她们都看在眼里,且不说她不肯照料孙子,平时有的没的还想从罗晓宁的储值卡里套钱。没见过这样的奶奶,孙子不要,还从人家的救命钱里抠血。 也不知道这家人到底怎么想的。 罗老太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日你娘个臭x!一群娼妇养的也好意思说我!” 梁旭见她们吵起来,顿时头大,他拉开几个护士:“别吵了,别吵了。”又看罗老太:“罗奶奶,晓宁的父亲,为什么总是不来看他?” “要你管!”罗老太似乎被踩到痛脚,青头紫脸地吼他:“我儿子要是不上班,有那么多钱给小妇养的治病!管你娘的闲事!” 说着,她孙子也不看了,居然提着布兜转身就走。 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罗晓宁大概上辈子造孽,这投的是什么胎? 梁旭站了半天,回去病房里,进门他大吃一惊,罗晓宁从床上爬下来了。 “你怎么掉下来了?!” 他把罗晓宁抱起来,才发现罗晓宁满面通红,眼睛里汪着泪。 “我奶奶……我奶奶……” 他支吾了半天,想说他奶奶太坏,又终于说不出口,再怎么低智,他还有着起码的羞耻心,罗老太在外面的争吵他全听见了。 没有比这更羞耻、更愧疚的时刻,他满心里都是惶恐,又不知如何表述。 低头半天,他翻来覆去地说:“是我坏。” 梁旭无奈地看着他,他的家人似乎只要他活着,而不在乎他的未来,人醒了这么久,他们一点计划、一点安排也没有。更没想到他的家庭这样糟糕。 “不是你的错,晓宁。”他拍拍罗晓宁的手:“你想上学吗?” 罗晓宁茫然地看他:“上过。” “我问你,现在还想上学吗?” 罗晓宁看他半晌,居然领会了他的意思,然而只是摇头:“不上。” “为什么?”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许久,他低着头:“我自己,就行。”他依依不舍地放开梁旭的手:“不要你。” 这似乎无法说服梁旭,梁旭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仿佛急中生智地说:“爸爸,会给上。” “……” 梁旭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智力残障者会有这样敏慧的心思,不仅听懂了罗老太的恶意,还懂得婉拒梁旭的好意。 他是怕给梁旭添麻烦,更怕他奶奶缠上梁旭。 如果不是受伤,罗晓宁原本应当很聪明。 梁旭站起来,一字一句道:“晓宁,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难受。就算不上学,你还是可以学知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有了能力,再去帮助别人。” 罗晓宁骤然抬头,他四肢无力,就是这猛一抬头,他也立刻摇摇晃晃。 梁旭扶住他:“如果、如果你相信我,我来做你的老师,我可以教你读书,我们只学语文和数学。” 罗晓宁没有答他,罗晓宁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幸福与喜悦之中,那喜悦里掺杂着无尽的惶惑。他的大哥哥给了他无比诱惑的许诺,而这个许诺,他似乎根本不配拥有。 梁旭没有再劝说下去,罗晓宁的脑子,没必要向他解释太多,他只需要告知,而不需要商量。 就这么决定了。 那时他从医院大楼里出来,乘着公共汽车回去学校。从临潼到曲江,一路上满目槐荫,槐和柳在他一路的车窗外经过,它们招摇着春意和生机。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 是的,他不计较罗老太的市侩,也不在意以后可能遇到的麻烦,他只是忽然地、忽然地觉得这个世界有他一席之地,他曾经依赖别人,现今也有人去全心全意地依赖他。而他也确信,即便罗晓宁日后无法等同于常人,他也一定会像自己帮助他一样地去帮助别人。 英雄主义也好,年轻气盛也好,他决定了要做这件事,就果断而大胆地去做了。人生确实应当充满光明和希望,那不是从被援助开始,而是从援助他人开始。 那一刻,梁峰和茹玉芝言传身教的一切善良,都让他找到方向了。 许多宣传标语也随着槐和柳,从他眼前掠过,“薪火相传,延续美德”。 ——父母给他的善意,他要传递下去,他无法改变许多人,但总能改变力所能及的事情。 21.almost 第21章 almost 邹容泽从咸阳机场出来, 先气定神闲地打量长安, 他打量着这座城市——这是灵枢长大的地方,他想, 的确充满古都的气韵。 他这是纯粹的发骚, 因为咸阳机场跟其他机场也没有什么鸟区别, 都是一样的跑道、一样的大厅,一样的空旷郊外。而它仍有一点独到的设计, 那类似楼阁殿宇一般的排布, 仿佛宫室一样的厅堂,都在告诉你, 这是闻名中外的秦王帝都、汉王帝都、唐王帝都、绵绵千年的十六朝古都。 这古都囊括了中国历史长卷中最灿烂的繁华盛世, 她在关中平原雍容而立, 无惧于西北荒的黄沙滚滚——滚滚黄沙只是她一时一刻的面纱,她有种不为时光左右的、宁静的美丽。 邹容泽第一次来到中国,也是第一次来到长安,长安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他不欲打扰房灵枢, 三小时前他已经打扰得够呛了——按着指示牌, 他搭上了计程车。 “请带我去酒店, 要舒适一些的。”考虑到晚上可能要干点儿什么,邹容泽摸摸嘴角,笑着加了一句:“希望是五星级的。” 五星级酒店才配得上他的**,邹凯文老骚已经想好了要给他的baby face来个惊喜,先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不过暂时不打算面见他的父母, 这实在有点尴尬,他预备先在长安看一套住处,安顿下来。自己那边还要等到离职,才能再来谈同居的事情。 司机师傅听他口音,觉得他像外国人:“老哥,韩国人啊?汉语说得挺溜的。” “不、不是的,您看我像韩国人吗?” “哦,日本人?”司机师傅斜他一眼。 邹容泽觉得长安市民相当有趣,有意逗他:“也不是。” 在他看来,这城市的居民全是房灵枢的亲戚,他们也都和灵枢一样,性格活泼开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房灵枢天性那么热情。 师傅从后视镜里琢磨了一会儿,他瞧着邹凯文淡巧克力色的皮肤,恍然大悟:“噢!马来西亚人!” 邹容泽放声大笑:“我是美国人。” 师傅惊讶了:“哦哦,美籍华裔啊,来长安认祖归宗?” “不、不。”邹容泽摇头,含着甜蜜告诉他:“我来寻我的男朋友。” “……” 师傅震惊脸。 然后理解脸。 但是不想继续谈话脸。 邹容泽看他在后视镜里一秒三变的脸色,不禁再次放声大笑。 师傅虽然有点抗拒同性恋,但工作服务还是尽心尽力,他给邹容泽罗列了一大堆长安的豪华酒店,最后是选择希尔顿。由咸阳机场向那里去,需穿过半个城区。 邹容泽颇感兴味地瞧着窗外的风景,一排一排垂柳。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园艺树,欧洲和美洲也有许多,但长安的柳树特具一种东方情韵,而那又和江南的柳区别开来。长安的柳在白鹿原、在乐游原,它们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也是一枝和雨送行尘,它们曼妙的枝条里囊括了汉唐诗韵的一切风雅。 “柳有离别意,折枝赠远人。” 房灵枢跟他谈过柳树的含义。 分别之前,他想在德州的老家种一棵树:“也许等到你回来,它就会开花结果了。” 他本意是种一棵果树,樱桃或者柑橘,房灵枢却说:“种柳树吧。” 那含义听上去有些悲伤,柳树只意味着相思,而不意味着归来。 已经两年多了,不知道他老爹在德州把那棵柳树照顾得怎么样。 含着一点酸涩,一点惆怅,他在平稳行驶的的士上,又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 非正式的。 邹容泽第一次约他,肯定不是去洛杉矶了。他是约他去图书馆讨论作业。 整个过程水到渠成,房灵枢下课来问他问题,邹容泽解释了一会儿,房灵枢倒跟他争上了。 “即便能推测出心理动机,怎么确定自己和嫌疑人的心理模式是一致的呢?” 邹容泽于是耐心地站在走廊上,给他长篇大论地解释了一通,这长篇大论里包含了一点刻意的表演,因为他发现这个男孩儿的眼睛实在是很漂亮,灿若明星。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双眼睛,真是熠熠生辉,它躲在眼镜后面,像冬夜的星子躲在薄云后面,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向mr邹,因此这双眼睛犹如万千星海之中最闪烁的那一颗,它令整个夜空都黯然失色。 望着这双眼睛,凭谁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多说两句话,因为它那么专注地盯着你! 讲到尾声的时候,偏偏又接到电话,叫他回去办公室,有个小案子。 “这周末吧。”kevin说:“就在这边的图书馆,我开车来接你,有几本非常适合你的文献,我带着你来看一下。” 对上帝起誓,这句话动机绝对纯良,没有诱骗的嫌疑,只是他说完这句话,房灵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显然想要答允,但又有点儿畏惧。他望着kevin,不卑不亢地问道:“这是否有点儿冒昧?” 这一句是用英语说的。 “我跟您都不大熟……太打扰了。” 这一句是用汉语说的。 邹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由得脱口而出:“要是这次你肯赴约,那么今后我们就会非常熟了。” 这一次,就含着**裸的**的意味了。 这真是惭愧,kevin想,我对他有点失了分寸,只是不知他是否能够领会,但愿他别看出来。 “谢谢老师。” 这个baby face脸红红地跟他道谢。 kevin走下楼去,不觉抬头去望楼上的窗,房灵枢真的站在那里,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接,都吃一惊,又都笑起来。 他向baby face挥挥手。 房灵枢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可爱极了。 时隔多年,他回想那时那刻的天光匀净,那天是否春日?抑或已经进入盛夏?好像那座楼下还挺立着许多枝叶扶疏的花树,那上面开满了热烈的花。 是什么花,记不清了,他只觉得那时刻充满莫名的芳香,微风里全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情怀。 那一路上,邹容泽心猿意马,感觉自己坠入爱河。 周末的时候,他居然不自觉地装扮上了,领带换了轻快的颜色,免得和这个学员拉开年龄的差距,外套也务求不要死板,但也不能太过于轻浮。 走出门去,他想了又想,折回身去,又洒了一点古龙水。 他在路上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析这个年轻的学生,这孩子恐怕还没有谈过恋爱,邹先生在心里想,他跟所有早熟的孩子差不多,要扮出很成熟的样子,什么事都谨慎处置,甚至还懂得欲擒故纵——但他可能对我有点儿好感,而且他性格大胆,这是非常容易交朋友的性格——跟我,也合得来。 转过一个路口,他又津津有味地想,这个小房先生,算是培训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他学习十分刻苦,这是否意味着他没有谈恋爱的心思呢? 那些亚洲来的学生里,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埋头苦干,心无旁骛,来留学就是为了海绵吸水,他们对整个美利坚的了解就是学校、图书馆、公寓和超市。邹容泽琢磨道,他会不会也和这些亚洲学习狂一样,根本不打算来一段异国浪漫呢? “不,这可不一定。”他否决自己:“作为聪明的刑侦工作者,就得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要是连感情都不尝试一下,那就是对情感知识的无耻放弃。” 以小房先生的聪明才智,一定有余力在学习之余再学恋爱,并且,以他的好学之心,也一定不会拒绝在人生爱情上再来一课。 邹容泽摇头摆尾地坐在驾驶座上,搞定了这一番分析,感觉十分得意。 至于他为什么非要分析房灵枢有没有谈过恋爱、是否想谈恋爱,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的住处去往房灵枢的公寓,需要两小时车程,走到一半,下起大雨来。kevin只好放慢了车速,又打电话给房灵枢,叫他不要呆等。 房灵枢电话不接。 kevin在暴雨里艰难前进,他觉得今天可能不适于约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失约。谁知到了对面楼下,先看见一个落汤鸡似的人形。 kevin愣住了。 房灵枢从大雨里冲过来,敲他的窗户。 kevin做梦一样,把窗户摇下来:“你怎么淋着雨等?”又气得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手忙脚乱,想开车门,居然瞬间智障,把车门锁死了。 房灵枢落水狗似,笑着答他:“手机忘带了,我把门关了,室友出去打炮了!” kevin又气又笑,房灵枢不等他说话,跺脚道:“你倒是让我上车啊!淋死我了!” 滂沱大雨之中,他淋湿的脸庞是那样生动。 “大事不妙。”那一瞬间,邹凯文告诉自己:“我完了,我货真价实地爱上这个小家伙了。” 他们在车里一片狼狈,kevin拿出手帕递过去。 “万一我不来呢?” 房灵枢笑着脱了外套,用那块精致的手帕擦头发,又擦脸:“是不是要我像言情剧一样回答你,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来呀?”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暴雨敲在车顶上,是一阵心悸般的震响。 在那之后,六个月后,他正式地约会他,在马路边上向他求爱。 “任何事情,都可以吗?包括跟我共度良宵?” 房灵枢只会傻笑:“可以!” 他把他打横抱起来,忽然又想起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于是他就那么抱着他的baby face,大步流星地往酒店走。 “你疯啦!”房灵枢挣下地来:“耻不耻啊!” kevin把他捉回来,他抱紧他,去听他的心跳:“宝贝儿,你心跳得厉害。” 房灵枢打他一下:“狗屁,老子心脏长在右边的,你在左边能听见鬼?” 邹容泽大为惊奇:“长在右边?” “是啊,我是镜面人。”房灵枢把肚子掀给他看:“小时候医生说我这种小孩最怕生病,开刀特别麻烦。” “那你可真是天生的特工。”kevin笑道:“别人若想打你的要害,恐怕很难得手。” 他从背后拥住他,教他向天空去看。 “宝贝儿,在你还未认识我的时候,如果你面朝pole star,你的心脏就朝向我的地方。”他们一齐去看光耀明亮的北极星:“你的心脏,也许是为我而生。” 房灵枢点点头:“你的脸也大如夜空。” 两人面面相觑,都笑出声了。 邹凯文想到此节,情不自禁,又笑出来。 司机师傅觉得很雷,这个色眯眯的美国佬一定没想好事,指不定又在琢磨怎么糟蹋中国小伙子。 他顽强地打开收音机,试图惊醒这个操蛋的美国基佬。 他成功了,因为不仅邹容泽惊到了,司机师傅自己也惊到了。 “紧急插播一则消息,在临潼区秦都医院发生恶性枪击劫持案,犯罪嫌疑人二人现已逃逸,挟持受伤干警一名,驾驶秦a48852救护车,正向洪庆山方向逃窜。市公安局已经全力出警,请长安市民注意安全,如发现嫌疑人行踪,请拨打以下电话迅速告知。” 又播送了一遍。 “先生!请你开大声一点!”邹凯文一面掏出手机,不知为什么,他直觉那就是房灵枢。 手机因为搭乘飞机而关闭,他打开手机,是一则越洋电话留言。 “——金川案的凶手,我已经有线索了,我知道,你约我出来,就是想把那个跟踪你的警卫钓出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 “太迟了,灵枢,太迟了。” “……” 邹容泽大声指挥司机:“不去酒店了!先生!请你送我去最近的警署!”稍待片刻,他更正道:“不,请去长安市公安局!” 一叠小费越过防盗窗,落在副驾驶上。 “请你开最快速度,如果超速,我来赔偿!” 作者有话要说:  ——久别重逢的邹先生,一颗过期糖,和一个最简单的推理。 有姑娘问我是不是西安人,也有人说看了这个故事,有点不敢去芙蓉路和曲江了。我要说,西安真的很好啊,推荐大家去看看。我在动笔创作这个故事之前,专赴西安取材,我在文中所有关于这个城市美好的描述都完全不夸张,给西安打个call! 22.誓言 第22章 誓言 长安市公安局里一片人声鼎沸, 房正军满心着急, 一急他儿子受伤被挟,二急犯罪嫌疑人手里有枪, 还是两把枪。 房灵枢勇敢, 并且制止了秦都医院的骚乱, 这是好事,但这乱子里有他洗不脱的责任——抓犯人是对的, 但首要是维稳维稳——现在倒好, 把自己搭进去了,还给人家又送一把枪。 这个儿子他关心不多, 但脾气太了解了, 热血上头就是老虎口里他也敢伸个手。今天就是给房灵枢最大的教训, 摸老虎舌头,给老虎叼了。 乱子是捅大了。估计今晚李成立就得去省厅汇报,他这边正在指挥部署,偏偏又有个莫名其妙的美国人找上门来, 指名道姓要找“房正军房先生”。 房正军以为他是报告案情的市民:“叫小陆带他去做个笔录。” “不是的, 他说只见你一个人。” 房正军回过味儿来, 觉得对方的称呼有些奇怪,这不像一般市民来找公安干警的腔调,而且还是外籍。 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了邹容泽——他留了个心眼儿,安排在自己的屋里见面,因为听说对方是美国人,又知道自己的姓名——房正军隐约觉得, 此人可能是灵枢的朋友。 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邹容泽轻装简行地来了,他连行李都没拿,下车就奔进公安局大院,司机在车上大喊“你的箱子”,只换来邹容泽一句“送给你了!” 他在沙发上等着房正军,一见他进来,就立刻礼貌地站起来。 “房先生,幸会,我是kevin邹,邹容泽,灵枢的朋友。这是我的护照。” 房正军有些迷惑,他上下打量邹容泽——直鼻方腮,更兼剑眉星目,颇有点关中大汉的味道,他是传统戏文里喜爱描写的国风美男子,若是白袍冠缨,竟可以扮演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若是画个红脸带个美髯,扮演关公也不难看。 只是他脸不红不白,倒有些肤色偏黑,身材格外魁梧高大,这和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形成意外的反差。 房正军注目于他精壮的肌肉,心想,这是个练家子。但他态度温文有礼,看得出十分着急,却还能保持礼貌和冷静,若是不看外貌,倒像个大学教授。 对方客气,房正军自然也就客气,他没空倒水递茶,只拿了一瓶怡宝递过去:“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知道灵枢出事了。”邹容泽拿出手机:“他出事之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我想我应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 房正军微妙地看着他,且不去听那个电话的录音,他思量片刻,索性干脆问出来:“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恋人。”邹容泽亦大大方方地坦诚:“我已经向他求婚,但他为了回来办案,拒绝了我,我们现在——现在——我相信他还爱我。” ……爱你奶奶个腿儿,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你还在这里表起衷情来了?!知不知道你对面站的是房灵枢的亲爹?! 邹容泽当然看见房正军顿时发绿的脸色,他紧急地补充:“请相信我,我的确不是无关闲人,事发前一周左右,我都在和灵枢保持联系。” 事关紧急,已经顾不得房正军的小情绪了,邹容泽现在只想立刻知道房灵枢的情况,就算帮上一点儿忙都好——哪怕房正军觉得他冒失唐突,那都是后话,先救灵枢才是要务。 他干脆把整个皮夹都打开,以沉稳而快速的语调进行自我介绍: “我是现役联邦调查局特工,负责刑事侦查,所在分局恕我无法告知,但您可以从我的证件上自行观察。我卒业于麻省理工大学,是生物化学博士,并且有医生执照,爆破和拆弹我也能给予技术指导,在fbi,我负责犯罪心理调查和侧写。” 说着,他迅速展示了一下他的肌肉:“虽然没有佩枪,但以您的专业眼光,应当看得出,我在徒手搏击方面无需警方保护。” “……” 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好逼装在大事上,邹凯文平时不装逼,但该秀履历的时候就要果断秀起来。这一波操作很骚,果然镇住了房正军,对方态度立刻缓和起来。 “灵灵是自己跳上车的。”他叹口气:“就是因为他趴在车顶,临潼警方反而不敢射击,弄到最后被逮进车里了。”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房灵枢上车没错,但临潼警方也不是脓包,当时就果断开枪射击,只是未能阻止嫌犯逃跑。 房正军是想到他儿子命也不要,负伤追凶,营救未果,他当然又急又痛,简直肺都要气炸——他的怒火自然不能往战友头上发泄,只好往摸不着的房灵枢头上骂。 他越说越恼火:“说过他多少次,不要冒进不要冒进,吃人家两刀就怒气冲头,个人英雄主义!” 邹凯文可就不答应了:“房先生,那是你的独生子,他现在生死未卜。” 两个男人火星四射地对视起来。 还是邹凯文先退一步:“抱歉,关心则乱,原谅我现在非常着急。听您的语气,似乎灵枢并不很危险?” “危险也是他自找的!”房正军恼怒:“个人英雄主义影响大局——你以为我不着急?” 邹凯文真的没心情跟这位未来岳父再吵架了,只好强行拉回话题:“有否现场录像,我想看一看,至少让我确认一下他被挟持前的身体状况。” “就算你是fbi,这个案子也谈不上要跨国合作。”房正军亦息了怒气:“中国公安没这么丢脸,办案还要美国特工插手。不是我民族主义——邹——邹先生,你也要站在我们的立场想一想。如果你是国际刑警还好商量,你只是个fbi,这算什么身份?不可能让你进入专案组。” “不必、不必。”邹容泽应变极快:“这样,我们换个角度考虑,灵枢他虽然是警察,但他也是普通市民,我是他的男朋友,市民被挟持,我可以作为家属来跟进,这样可以吗?” 房正军被他一句“男朋友”气得又翻白眼——也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了,讲心里话,只要房灵枢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就是要变性房正军也不想管了。 “算了。”他抓起邹容泽的手机:“录音我听一下,你跟我来,我这边还在部署情况,我让闵文君给你回放网上锁掉的录像。” 他们在那头加急部署,房灵枢躺在秦a48852上,摇摇晃晃地醒了。 伤口一阵疼痛,有人轻轻按住他:“别动,哥哥,你躺好。” 房灵枢知道,梁旭已经给他包扎过了。这个狗日的变态,缴了他的枪,居然还能迅速指挥小白兔帮他做了一个临时手术。 他的命还丢不了,小白兔那手劲儿才能有多大,戳也没戳在要害上。 当然,要是换个普通人,这会儿估计就躺在秦都医院的icu里了。 “你命很大,先天性内脏错位。”梁旭说:“也是他力气小,如果刺到肺,就算只是气胸我也救不了。” “……那是因为我胸肌发达。”房灵枢躺在棉垫上,恨恨地咬牙。 梁旭的声音里含了怒意:“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 房灵枢闭着眼:“你更危险。” 是的,当时的情况,无论是梁旭还是房灵枢,回想起来,都只有“惊心动魄”四字可以形容。 当时他被连捅三刀,已经倒地,罗晓宁见他倒下,整个人也吓傻了,大约情急关心,他还知道朝梁旭大喊“你快走!” 梁旭望了一眼楼上的人群,一把拉过罗晓宁,把他丢进后座上,自己迅速地跳上驾驶座。 谁也没想到,歪歪倒倒地,房灵枢居然又从地上爬起来了! 整个大楼都发出惊呼声。 车门缓缓合拢,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身是血的警察,从摇晃虚弱的姿态忽然奔跑起来,他骤然发力,与发动的车子只有咫尺之遥,而他猛然纵身一跳,犹如脱弦之箭,已经一手抓住车门,从外面攀在了车上! 喊叫声排山倒海地从楼上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在喊:“下来!下来!” 现场有人开着直播,弹幕亦是一片掩盖画面的呐喊:“上去了!上去了!” 全网还来不及反应,临潼劫持案已经迅速占据了头条热门,无数人看着这个年轻警察浴血奋战,孤身奔袭,有人从不知何处发来消息:“好像是大v小愿望哥哥!” 房灵枢的微博名就叫“有一点点小愿望”。 梁旭到底还有良心,没有补枪射击,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开枪,房灵枢攀着关闭的车门,居然就那么吊在车子上了! ——不能松手,房灵枢什么也不想,只是咬牙向车顶攀爬,抓捕的念头占据了他整个脑海,现在放人,纵虎归山,他们有枪有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已经没有余暇思考任何其他问题,他身中三刀,剧烈的疼痛裹挟着他,血在路上星星点点地洒下来。 梁旭飞一样地开着车,一路横冲直撞,他车技居然很是了得,巨大的野战救护车被他开得蛇皮走位。 临潼警方已经迅速赶来,他们比房灵枢预想得更快,但谁也没有想到车顶上居然还趴着一个战友!四辆警车向西,秦a48852向东,中间隔着一道铁栏,他们还来不及举枪射击,梁旭猛然撞翻护栏,车子从东向道s形拐向逆行道,直冲敌阵,两辆警车闪躲不及,碰撞追尾。警车反应神速,追尾的车子立刻掉头,四车逐渐合围,警车上连续发出枪声,而场面混乱,灰土飞扬,救护车轮胎亦有保护罩,子弹无法击中轮胎和有效部分。 乱枪之中,巨大的救护车原地转向,借着蛮力撞向面前两辆警车,警车被撞得两边震开,车子就那么顶着房灵枢冲了出去! 临潼警方不是脓包,这边眼见围堵不成,无需指挥,他们立刻四车分散,紧紧尾随在后。四个高音喇叭同时喊话:“停车靠边!放下人质!秦a48852!停车靠边!放下人质!” 就在这转瞬之间,救护车已经紧贴着护栏风驰电掣地一路逆行,漫天的弯折的铁栏杆没头没脑向警车打去。彼处正是路口,沿路停着一排车子,救护车撞了护栏,又忽然快速倒车,一辆大面包被他撞得翻到在地,后面推翻的四五辆车子立时七倒八歪——时值盛夏,翻倒的车子转瞬爆炸起火。 就在这一刻,救护车已经脱身驶回本道,飞驰而去。 房灵枢人在车顶,已经意识模糊,当然看不清梁旭专捡护栏去撞——既不伤害人命,又能有效阻隔警方追击,很快地,堵车的长龙在他们身后望不到头地排列起来。四辆警车被死死逼在爆炸的面包车后面。 援兵被阻,房灵枢孤悬车顶,他死抓着车顶的支架,艰难向前爬动,救护车顶留下了一条断续的血路。 梁旭在车里大声喊话: “我给你时间,停车你下来!” 房灵枢一句也不听,爬到了,他心想,再一寸,就能摸到挡风玻璃了。 没有任何犹豫,烈烈疾风之中,他单手抓住车顶支架,另一只手向车内开枪——连续三枪,对准了驾驶座上梁旭的头颅,他眯着眼睛,这一刻他自信精准度比任何时候都要高,用邹凯文的话来说,肾上腺素已经全盘激活了。 两人咫尺之遥,只隔着一道挡风玻璃,几乎都看得见子弹挟怒而出。 ——居然是防弹玻璃,射不透! 房灵枢心里把秦都医院骂出花儿了,有几个破钱装什么逼,还他妈安个防弹玻璃! 即便如此,梁旭也因为他的开枪而陡变方向,三枪震耳欲聋,他本能地偏头回避子弹,挡风玻璃被子弹击出一片裂纹,车子急刹下来,摇晃一下,又立刻恢复疾驰。 最后一枪,房灵枢务求绝地一搏,他再次翻身滑下车顶,侧手向轮胎射击。梁旭见他离开挡风玻璃,已经预计到他要击爆轮胎,车子剧烈地在公路上打弯,房灵枢几乎被甩脱车顶。 车子被他逼得再度减速,与此同时,车窗也打开了! 有轮胎罩,没有击中。 这一下已经用尽房灵枢全身力气,他抓不住支架了,他摇摇晃晃地想起邹凯文,想起房正军,又觉得自己不该死在这里。 但是如果要死,死在这里也不后悔,人民警察,为民锄害,殉职光荣。 当初面对国徽和警徽发的誓,他对得起,也做到了。 对不起了邹凯文,房灵枢想,下辈子投胎做姑娘嫁你。 他从车顶上歪下来,车子忽然猛地停下,车门骤然打开,一只手有力地把他拽了进去。 ----------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中国人民警察誓词 23.迁延 第23章 迁延 “从录像里、在场目击者的描述里、以及灵枢的电话录音来看, 梁是主犯, 而最初被挟持的病患是从犯。”kevin向房正军道:“在此我要纠正我之前的一个看法,之前我曾向灵枢推断, 主犯梁可能存在人格分裂倾向, 现在看他的行动模式, 他没有人格分裂,但性格偏激,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 就是为善大善,为恶大恶。” “我们已经派人往洪庆山去了, 洪庆山出口的各个通路都被封锁。”房正军明白邹凯文的意思, 现在房灵枢在梁旭手上, 要判明谈判局面,才有可能救回房灵枢。梁旭连自己的同谋都能下死手,对房灵枢就更不要指望了。 “从外向内,地毯式搜索。”房正军道:“灵灵的电话我们也打过了, 被关机了。” 他们都明白, 搜捕只是尽力而为, 洪庆山广阔如许,几乎是一片野山,其中小径无数,对方的车辆能够越野,又防撞击,如果真的瞄准一个地方挟人质突围, 并不是没有胜算。 房正军想起秦都院长涕泪交流的老脸:“我的车啊!二百万啊!就指望这个车撑场面了!我还打算今年拿这个车去医疗下乡呢!” 在场的干警都劝他:“林院长先别哭,你的车到底什么情况?” 林院长哭得鼻涕冒泡:“不能开枪啊!不要开枪啊!虽然防弹防撞可你们啪啪啪打上去我的车不报废了啊!才开了几年啊!”又骂:“我真没看出来他是个歹徒啊!过去几年他在我们医院学习,我还让他开这个车去接病人!我瞎了什么眼啊!” 行了,大家心里一阵绝望,这个老不修,真会添花头,没事儿整什么豪车?医院靠的是医疗质量,你摆一辆高端救护车能吸引多少患者? 现在嫌犯手上一支改造气手枪,一支标准式92。 “就怕他在山里憋不住,再往外跑,那就真是闹大了。” 房正军唯一庆幸的是,梁旭没有选择掉头向市区冲——诚然,冲回市区,对梁旭来说是危险的,但更危险的是无辜且无力反抗的长安市民。当年的白宝山大案,凶犯即是冲入市场,骚乱之中,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身边的路人到底是无辜市民还是浑水摸鱼的凶犯,而凶犯即以此机会,闲庭信步地逃逸了。 “这就是我说,他还可以争取的地方。”邹凯文道:“的确,他犯罪智商很高,但他的行事动机并不完全反社会,在劫持过程中还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人员伤亡,也就是说,他有他明确的目标。” 房正军知道,和金川案、曲江案有关的大部分资料,该了解的和不该了解的,这个假凤虚凰的女婿都已经熟知了,现在不是批评房灵枢违规乱来的时候,他也就有话直说:“你是说,他的目标是金川案真凶。” “坦白说,我现在心情万分复杂。”kevin蹙眉道:“站在侦破人员的立场上,我知道,我们离答案或许非常接近了,如果将梁作为钓饵,很有可能循踪得到金川案真凶的线索。”他徘徊几步:“但是我的爱人在他手上生死未卜,我无法下这个决心,这也完全不符合刑事警察的行动立场。” 两人相对沉默,有一句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 ——如果要问问房灵枢的意思,恐怕房灵枢会毫不犹豫地说“拿我做饵”。 还不到那一步,他们赌不起——赌不起梁旭的品性,也赌不起房灵枢的安危。 “请带我一同前去洪庆山。”邹凯文恳切道:“如果可以,搜捕需安静且隐秘地进行,务必不要激怒对方,我也不建议在这个时候进行电话谈判。”他思量片刻:“车上的另一嫌犯,还无法判明他是否本身也是人质,他有很严重的斯德哥尔摩倾向,在我看来,他比梁更加危险,因为梁还有理智,而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往往不能以理智衡量。” 他们在屋里说话,外头的人已经憋不住了,岳萍萍猛地推门进来:“房队!我们也去洪庆山!” 她身后跟着邓云飞和闵文君。 房正军看她一眼,邓云飞和闵文君都没说话,两人面无表情,而岳萍萍显然忍着眼泪,脸都红了。 真是外人面前丢大脸,什么时候不能闹,在美国人面前闹起来了。 房正军心里有气,先问一句:“关键时刻,不在岗位,你们搞什么?!” “我们也要去洪庆山,房队,我们刑侦中心为什么不能出警?!” “混蛋!”房正军破口大骂,骂完又觉得不妥:“冲动!你也去!他也去!个个都去!让李成立和陈国华在局里当光杆司令?” “小房太危险了,我们也要去找他!”岳萍萍据理力争。 “关你什么事!坚守岗位!服从命令!”房正军难过亦着急,破着喉咙怒吼:“我儿子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他人没了还有特警武警,你们能干什么!都回去岗位上!” 无论发生何等骚乱,现在长安仍是金秋旅游节,警力不能放松,即便是特警武警,也是首要维持市内的安全,能调派去洪庆山的并不多。 岳萍萍明白这一点,所以她还想吵,闵文君一把拉住她,他死死攥着岳萍萍的手:“岳姐,听房队的。”他抹了眼泪:“听房队的,房灵枢那么骚,死不了。” 房正军亦缓和了口气,沉默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你们的心情,我都明白,我替灵灵谢过你们了。孩子,听我的话,局里要留人,留下的都是精兵强将,灵灵他聪明,不会有事的。” 岳萍萍恼得一手指向邹凯文:“那凭什么他能去!” 大家都尴尬,房正军被这一帮小兔崽子弄得焦头烂额,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是家属!你也是吗?!” “……” “带不带我又没说!都回去!” 他们在前往洪庆山的路上并肩无言,房正军到底还是带上了邹凯文,而邹凯文一直在翻看医院呈交的病历记录。 “邹——我怎么叫你,我叫你容泽,还是叫你那个英文名字。”房正军忽然说。 邹凯文抬头看他:“灵枢喜欢叫我kevin,您怎么称呼都行。” 房正军并不看他,而是目视前方:“凯文,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我和你一样,都是灵灵最亲的人,我的心,比谁都要乱。” 受伤的是他的独生子,犯案的是他视同亲子的张小兵,用心如刀割来形容房正军此刻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 但最不能乱的就是他,他不能哭,也不能急,李成立和陈国华坐镇指挥,前线所有人员都还要等待他房正军的派遣。 邹容泽报以沉默。 “说一句,诛心的话,那是我的儿子,我最明白——我是他的爹,可也是他的上级,同为人民警察,这是我们的使命。”房正军的声音缓慢而沉重:“舍生取义,不畏生死,这是他的好处,我也以他为荣。” 邹容泽依然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 是的,fbi也好,中国刑警也好,他们选择了这一行,随时随地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和平年代,并无战事,大案之前,就是战场。 身后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不赴死,谁去赴死? 和平安定不靠花言巧语来维持,它是以信念和鲜血为代价的。 “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相信中国公安的能力。”房正军坚定道:“有恶必惩,有罪必诛。我不会看着任何人再为金川案白白失掉性命,我儿子,也一样。” 这是一个父亲的承诺,也是中国公安的承诺。 车子从临潼经过,经过秦都医院门口,整条路上都被戒严,到处是歪斜的栏杆、轧残的落叶。爆炸的汽车已经被浇灭火焰,现场照片拍过了,消防车后面跟着保险公司的办公车。 救护车也停在路边,受伤的干警没有去医院,就在路边接受治疗。他们脱了上衣,让医生在灼伤的后背上擦碘酒。 一切场景都还残留着临潼枪战的硝烟气味。 邹凯文缓缓瞬目,地上有黑色的斑痕,那也许是血。 他轻轻伸出手,握住了房正军的手,他们手心全是热汗,汇在一起,顺着指尖流下来。 洪庆山路蜿蜒崎岖,遮天的大树掩埋了一切人行踪迹。 梁旭连撞几个护栏和大车,把警车堵在后面,这倒给他赢取了治病救人的时间——治病救人?房灵枢在心里吐唾沫,先捅再救,斯德哥尔摩培训班出来的? “……临床外科,在读硕士;全运会射击冠军关门弟子;受华阳特种兵专业格斗训练。”房灵枢断断续续道:“你这条件,进fbi都够格。” 他长叹一声:“妈的,是我小看了你。” 梁旭径自开车,片刻,他态度温和地回了一句:“狐狸solo剑圣,打不过的。” 他从后视镜里望着房灵枢,那眼中毫无波澜:“我能大掉你的q。” 这他妈还有心情拿游戏打比方! 房灵枢给他气得倒翻白眼,简直想原地爆炸螺旋升天。 “**!”过了一会儿,他睁眼又骂:“你是想好了要钓我当人质,对吧?!” 梁旭平心静气地开车:“你再生气,伤口就裂开了。” 房灵枢艰难地给他比了一个中指。 白莲花坐在旁边,脖子上还裹着一圈儿纱布,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讲道理,他笑起来实在太可爱了,打个夸张的比方,全世界鲜花都为他怒放,太阳系的阳光都为他普照。房灵枢能理解梁旭这个变态为什么喜欢这个小白兔了,因为他确实有种奇异的魔力,能让人忘记仇恨和愤怒。 他的笑容有种说不清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笑,你还好意思笑。”房灵枢斜眼看他:“小婊子,老娘差点儿被你捅死。” 小白兔立刻害怕了,他趴在房灵枢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用吗?”房灵枢翻白眼:“要不是我,心脏,长在右边,我现在就在尸检房里休假了。” 小白兔眼泪出来了:“我不是故意的。”又摸房灵枢的胸口:“还疼吗?” “……” 房灵枢无话可说,妈的你萌你有理。从来都是自己跟别人卖萌,今天房灵枢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了。 倒是梁旭沉声在前面说了一句:“晓宁,给人家道歉。” 房灵枢很不爽:“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话音刚落,梁旭“嗖”地一声飞过一把匕首,正插在房灵枢脑袋旁边的棉垫上! 小白兔吓哭了:“你别这样!” 梁旭平心静气道:“灵枢,你要是不高兴,你把他也捅了,我再救就是。” “……” 可以的,兄弟你真是有种,医术的最高自信,让你死去活来——长安医科大学是不是应该以你为荣? 房灵枢不想跟这个神经病争辩:“滚你妈的蛋,梁旭,你不要以为挟持了我就很得意。我歇一会儿,慢慢跟你算账。” 梁旭不吭气,只是开车。 小白兔在旁边惊慌失措:“都是我不对,哥哥,你打我吧。”又把匕首放在房灵枢手里:“你也扎我吧。” “……” 房灵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这个白莲花似乎智商有点问题。确实,他没有先天智力残缺的唐氏儿面貌,但他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和年龄不相符合。 当初在医院,房灵枢以为他是卖萌,现在越看越不对头,这只小白兔真的不像正常人。 房灵枢有意吓他:“我捅了你,你小兵哥哥能放过我啊?” 小白兔毫不犹豫:“你打不过他。” 房灵枢:“……” 有句mmp就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白兔还会补刀:“我会拦着他,不让他打你,你扎吧!”说着他把领子解开了:“没事的,小兵哥哥救得活!” “……” “梁旭。”房灵枢严厉起来:“你诱骗残疾人?!” 小白兔迷茫地看向他俩。 梁旭沉默片刻:“和他无关,房警官,他只有八岁小孩的智力,你不要和他计较。” 房灵枢现在要是能爬起来,真会一刀捅死梁旭。别的事都可以原谅,诱骗没有是非观念的残疾人算什么意思? 一阵刺痛,他真把伤口气裂了。 梁旭在前面指挥小白兔:“看看他伤口,手脚轻一点。” 小白兔含着眼泪:“警察哥哥,你别动了,再动你要死的。” 房灵枢无言以对,梁旭真是有本事,拐骗了一个智障为他犯罪,又把警察也挟持了。他看着小白兔轻手轻脚地揭开他的纱布:“没有事,没有事,哥哥说不流很多血就没有事。” 说着还给他吹吹。 房灵枢真是败给这对脑残组合了,一个是变态一个是智障,哪一个都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衡量。 他靠在小白兔手上,眯眼向车窗外看去。已经是重重山路,他们已经进入了山区。梁旭显然是仗着野战车暴力破围,又趁着临潼警方追之不及,已经逃离了县城。 至于他们现在逃到何处,房灵枢还要思考。 “梁旭,现在我在你车上,你还带着个傻子。”房灵枢问他:“下一步你想干什么。” 问得好。 梁旭诚实地回答他:“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房爹:被迫把儿子给出柜了,还是在同事面前,怎么办,很绝望。 梁旭:问得好,不知道! 24.此心一同 第24章 此心一同 洪庆山郊外, 搜索已经有序展开, 三千多公顷的国家森林公园,说白了其实大部分都是野山, 野山才符合保护的理念。 但对搜救来说, 就显得异常困难。 房正军看看天气, 似乎就要下雨,不由得更加担心:“按理说灵灵这么精的脑子, 怎么也该留下一点线索。” 别人面前他要镇定, 邹凯文面前,他忽然有种亲人般的解脱, 不由自主问他:“你说他会不会真的伤到动不了?” “不至于。”邹凯文立刻答他:“我看了事发录像, 灵枢是镜面人, 刺伤的地方在常规心位,不会有事的。” 他的确冷静有度,房正军先不管是男是女,只在心里想, 难怪灵灵能和他处得来, 此人确实心有方寸, 看他神情态度,急归急,分寸一点不乱。灵灵要是个女孩,这男人真正可以托付终身。 这话宽了房正军的心,而后面一句话,邹凯文没有说:对房灵枢来说, 右边是心,左边是肺,如果捅成气胸,恐怕危险不减于心脏受损。 只是以嫌犯的体格和他的病历来看,未必有这么强的力量。而且房灵枢在受伤之后还能大口呼吸,翻车追击,这表示他肺部没有太大损伤。 邹凯文只能在心中祈祷,祈祷梁旭还有良知,他是临床外科硕士,有基本的应急救援能力。 ——其实也是天方夜谭的想法,没有犯人会在逃亡过程中停车搭救人质。但他心中还保留着一点希望,他虽然没有面见梁旭,但凭房灵枢对他的描述,能以人格魅力感染灵枢的,决不可能只是逢场作戏。 哪怕不为了良知,只为了利益,梁旭如果足够理智,就应当救援房灵枢,因为一个健康的人质能够换取更多谈判的筹码,人质垂死对挟持者来说,没有什么好处。梁旭在秦都所表现出的犯罪智商,令邹凯文足够相信,他拥有判明局势的能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邹凯文似乎隐约猜到房灵枢想要做什么——设身处地,如将灵枢换成是自己,恐怕不会放过眼前这个大好机会。 困境往往是示弱的良机,而示弱意味着侵吞原本不可能获得的利益。 但那实在太冒险了。 一小时前。 山路颠簸,小白兔于心有愧,贴心地用手扶着房灵枢的头,一路上他也不辞辛苦,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时不时还给他喂口葡萄糖水。 其实没必要托着,梁旭给房灵枢捆上了束缚带——这原本是给失控的病人用的,房灵枢现在又是病人又随时可能失控,用个束缚带没毛病,虽然他不是因病失控。 小白兔分析不了这么多,小白兔还是老老实实地扶好房灵枢,免得他伤口颠簸疼痛。 房灵枢无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捅轻一点,也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事。” 小白兔琢磨了一会儿什么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的脑子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暂时猜不透这句高大上的成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后面的他能听懂。 “我错了。”他又道歉,“可是你要打死哥哥。” “我没想打死他。”房灵枢闭眼:“我瞄准他大腿的。” “你骗人。”小白兔指责他,两个手还不敢松开他的脑袋:“你要打死他的。” 这个小兔崽子眼还挺尖…… 房灵枢承认,那一刻他是真动了杀心,他的确是瞄准了梁旭的脑袋。总共开了两枪,一枪对头,一枪对胸。 梁旭当时危险性那么高,挟持人质还开枪射击,医院已经有人受伤,用官话来说就是情节极其恶劣,态度极为嚣张,当场击毙他一点儿都不亏。 可惜情况太乱,他手臂又受伤,没打中。 反正只要是对梁旭开枪那结果永远是不中,房灵枢恼怒地想,梁旭这个王八蛋是个狗毛的天煞孤星,他是寿星投胎吧? 别人没有看清,这个小兔子倒是看清了。大概越单纯的人就对杀气越敏感,这和小畜生差不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猫猫狗狗一瞬间就能反应过来。 房灵枢懒得和这个智障争辩:“对对对,我就算想打死他也是他活该,我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别人,明白吗?你哥哥自己作死,能怪谁?!” 小白兔被他长篇大论的辩驳惊呆了,小白兔说不出话了。他委委屈屈地低下头,还不忘了托好房灵枢的肩膀。 得想办法松开束缚带,房灵枢想,我又不是傻逼,还一直让你捆着? 匕首就在小白兔手边,刚才梁旭飞刀过来,小白兔生怕刀刃划到房灵枢,把匕首放在腿边了,这孩子心地倒是真好,收匕首还知道把刀刃对着自己。 房灵枢睁开一只眼,开始扯蛋:“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小白兔会答:“我不是小朋友。” “名字。” 小白兔看看梁旭,梁旭头也不回,他咬咬嘴唇:“罗晓宁。” “哦哦,罗晓宁,你跟你小兵哥哥关系挺好啊。” 这话小白兔就爱听了:“他对我最好。”又说:“没有哥哥,我就死了。” “别听他胡说。”梁旭在前面插口:“他是植物人,一直昏迷,我碰巧把他弄醒了而已。” 哇噢,这就很奇幻,你这是在和小房警官博同情啊?植物人能让你少判两年吗? 房灵枢这头说话,那头偷偷地用手指触碰腿侧——果然枪没了,手机也不见了,梁旭把他的东西全搜走了。 他促狭地向小白兔wink:“你们俩……打过啵儿没?” “打啵是什么?” “就是,哎呀,亲亲嘛,他么么哒你也么么哒。”房灵枢使劲儿八卦:“你长得这么萌,我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小白兔迷迷糊糊地懂了,顿时整张脸都红了。 梁旭头大,只好又插嘴:“他什么都不懂,你不要乱说。” “害什么羞啊梁变态。”房灵枢嘲他:“我又不是瞎子,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么变态,别说他不是你亲弟弟,他就算真是你亲弟弟,我也信你敢把他给上了。” 梁旭一言不答,他猛然一个s弯,房灵枢和小白兔都被他晃得惊叫一声。 “别胡说。”他沉声告诫房灵枢。 “好行行行真你妈暴力。”房灵枢不想惹他,他又去惹罗晓宁:“你们俩认识几年啦?” 罗晓宁毫无知觉,他想扳手指头,手又扶着房灵枢,算了半天,他看看梁旭:“五年。” 梁旭闻言才觉得不对,他要出声阻止,已经晚了。 …… 五年。 这样巧。 没人说话了,房灵枢在思考罗晓宁的答话,梁旭也在沉默。 陡然地,房灵枢痛呼一声。 小白兔吓得一抖:“怎么了?” 房灵枢咬着牙:“没事,好像扯到蛋了。” 梁旭:“……” 小白兔手忙脚乱地揭开纱布,登时眼泪汪汪地看梁旭:“哥哥,他流血了。” 房灵枢虚情假意地安慰他:“不要紧的,你别妨碍他开车。” 一点血,只要胸肌稍微用力就可以挤出来,傻子就是好骗。 梁旭果然头也不回:“他没事,你扶着他就行了。” 房灵枢也配合地点头:“不要紧的,晓宁,我忍得住。” 罗晓宁不敢说话,只是看着房灵枢掉眼泪。 他天性纯良,最怕看人家受伤受痛,当时慌乱之中把房灵枢刺伤,他已经后悔得要死——梁旭一直教育他做错事就要学会承担,这杀人大错如何承担?罗晓宁是亏得不懂“以死谢罪”四个字,但他真是恨不得抹脖子道歉了。 房灵枢未醒转时,梁旭教他扶好病人,罗晓宁在房灵枢榻前跪了一路,就怕他不醒。一见房灵枢醒来,何止是大喜过望,什么事的高兴也盖不过这一件,连他彼时正在逃亡也忘了。 现在房灵枢在他面前装坚强,罗晓宁真是一盆眼泪都要哭出来了。 “别哭了,好宝宝。”房灵枢火上浇油:“哥哥是警察,没有事的。” 越这么说罗晓宁就越着急,更何况中间还掺着房灵枢刻意的忍痛吸气的声音。房灵枢长叹一声:“梁旭,你给我用的几号线,真的疼死了。” “随便从学院里带的。”梁旭头也不回:“你就忍着吧。” “消毒没有啊?” “酒精。” “你他妈还是人吗?!我不信这车里没碘伏!” 说着,房灵枢又跟罗晓宁龇牙咧嘴。 梁旭在前头用一种外科医生常见的冷漠语调回复他:“你要是继续挣扎,弄出汗来,伤口感染,这个车里就只有双氧水了。” “……我日你妈。” 梁旭那头岿然不动,而罗晓宁已经急得不行了:“哥哥,他真的疼,你救救他!” 小白兔的央求就是梁旭的最高指令,梁旭沉默片刻:“前面山洞,我给你打止痛针。” 房灵枢懂得见好就收,他恳切地道谢:“好的,谢谢你,谢谢你们。” 他不吭声了,为免演得太过,他选择用一种狰狞纠结的表情来吓唬罗晓宁。房灵枢什么人,天生的戏精,中央戏精学院毕业,骗个傻子简直游刃有余。 罗晓宁果然难受得不得了,他明白房灵枢是警察,对他和梁旭有威胁,但房灵枢现在被捆着,他能干什么呢? 他都痛成这样了,就是自己把他捅成这样的,罗晓宁忍了半路,眼巴眼望地等着梁旭说的山洞出现,而前路一时有树、一时无树,再走一会儿直接是大平路了——哪有山洞的影子? 房灵枢根本不吭气,他等着罗晓宁自己崩溃。 罗晓宁果然按捺不住,他小声哭求:“哥哥,他真的很痛,求求你了,给他治一治吧!” 梁旭也无奈,这里偏偏是暴露地带,他也无法停车,看了一眼房灵枢,房灵枢还会添油加醋:“他不懂事,你开车吧。” 罗晓宁的身影挡住了匕首。 梁旭叹了口气:“后面橙色箱子里,左边那一排,你看清楚字,曲马多,给他撕开打一针。” 房灵枢大喊:“你他妈让智障给我打针?!” 他嘴上大喊,心里简直乐开花儿了。 梁旭在前面凉冰冰道:“房灵枢,你再说一次智障,我现在弄死你。” 罗晓宁见他两个吵起来,连忙按着他警察哥哥。梁旭答应治疗,他心中喜悦,哪里会介意房灵枢说他智障,他只劝房灵枢:“哥哥别生气,我会小心的。”又问梁旭:“哥哥,打在哪里呀?” 你的哥哥真多,房灵枢在心里吐槽,一车都是你的哥,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梁旭恶声道:“哪儿疼打哪儿!” 罗晓宁不知所措。 过一会儿,梁旭无奈道:“打在他伤口附近,你看肉多的地方往下扎就行了,注意避开心脏,也别弄坏缝合。”想一想他又说:“算了你别动了,弄坏病人,等会儿我来。” 罗晓宁哪里等得住,他起身去找止痛针——急救车上,都是针管包装,开封即可使用。他认字原本就困难,此时万分小心,生怕弄错了药剂会酿成大祸。 “看清楚。”梁旭在前头指挥他:“曲——马——多。马路的马,很多的多,那止痛针只有这一种。” ……说实话,就犯罪能力而言,梁旭拥有绝佳的素质,但就犯罪心态而言,他俩真的太天真,也太善良了。 根本不适合当个罪犯。 房灵枢仰头望着罗晓宁认真的侧脸,他和梁旭倒是真的般配,一个正直的傻子和一个邪恶的笨蛋。自己只不过在共情上取得了一点小小的胜利,梁旭和罗晓宁居然真的就给了他止痛针。 以罗晓宁单纯的头脑,绝对不会想到,哪怕是他片刻的起身离开,也会给房灵枢巨大的机会——他已经躺了一路,又经过治疗,体力逐渐恢复,虽然失血,但身体素质摆在那里——不敢说能打过梁旭,但起身一搏是完全可行的。 不能力敌,便以智取。 是的,就在罗晓宁用心辨认针剂的瞬间,房灵枢用力扭动身体——匕首够到了!他根本不用握住匕首,只消拨动手指,将匕首向自己头部方向使力一推——这一推里用了巧劲,也是为着房灵枢知道梁峰这把军刀锋利无比,匕首连皮带肉地划过他身体,自然先划断了束缚带! 这一推一划只是转瞬之间,房灵枢已经陡然暴起,梁旭觉察不妙,立刻猛踩刹车——已经晚了,房灵枢毫不犹豫,以手作刀,举起落下,猛力砍在罗晓宁颈侧。 罗晓宁什么体质,这一下别说是他未曾防备,就是壮汉猛吃这一击也要晕倒。 罗晓宁连哼都没哼出来,软软地倒下了,还没撕开的针剂掉在车里。房灵枢挟着他,顺势向前扑倒,一面飞快地将匕首抢在手里。 梁旭想要纵身过来,太晚啦老兄,房灵枢不紧不慢,如法炮制地把匕首架在昏迷的罗晓宁脖子上。 ——得手了! 不要以为萌就有道理,你房哥打人才不管你萌不萌。 25.驱虎 第25章 驱虎 大部队已经出发了, 邹凯文还在车上看地图, 不时趁着阴沉的天色向山中远望。 房正军也打算动身,见他这个女婿稳如泰山, 心中倒来不及生气, 只是奇怪:“你不跟我走?” “我在推测嫌犯可能的逃逸路线。”邹凯文道:“我对此处地形十分陌生, 又缺乏应急的方向指导——即便有向导,也应当留下一个灵枢亲近的人在山脚。因为他如果要求援, 无法判明我们在山中何处, 但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在山脚处汇合。” 要给房灵枢留下明确的求救目标。 “不能留下你一个人。”房正军道:“你是外籍友人,身份又特殊, 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一旦出了问题这是国际事件。” 邹凯文看他一眼, 忽然掏出手机,他打开录像,先环拍四周,又掏出证件, 拍摄证件, 尔后, 他清晰且快速地用英文说道: “我是联邦调查局特工kevin邹,证件号码我已展示如上——我因私人事务,已于2015年9月4日向所在分局提交休假申请并获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旅行期间,一切行动由我自负后果,中国警方已恳切要求维护我人身安全,并向我严正警告可能受到的威胁, 尽管如此仍遭我拒绝——在此情况下,他们已经向我提供足够的安全支持和警力援助。以上陈述,是我在安全、自由、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主动提供的。” 他以目示意房正军:“房先生,请打开你的手机蓝牙,如有意外,可以此作为交涉的证据。” 房正军给他弄得头冒青烟:“这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kevin笑道:“别紧张,参与你们的行动,确实是我的任性。我要为两国邦交留点余地。” ——留余地?即便如此,房正军也不知道这会不会令邹凯文遭受处分,他进退两难:“不是,要么你就留在车里别出来。” “尽管放心。”kevin随声应道:“对方不会轻举妄动,山脚并非我独自一人,也请中国警方相信fbi的素质。现在不是为我打转的时候,房先生,该做什么,你尽管去做吧。” 房正军见他镇定自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披上雨衣就要出发,回头又看邹凯文。 邹凯文低头看着地图,抬眼见他不动,忽然问道:“房先生,你知道灵枢最喜欢哪位作家吗?” 房正军不料他突然问这个,一时摸不着头脑——房灵枢喜欢什么?他一天到晚就是花里胡哨,有一次还给他发现去什么漫展穿裙子。他能喜欢什么?他会喜欢什么? 房正军一时茫然,自己对儿子,岂止是不关心,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邹凯文并不欲责难他,只是温和一笑:“其实他喜欢的东西,我也并不很懂,这几年也是慢慢因为他才学着看。我记得他最喜欢的作家,叫金庸。” 房正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邹凯文缓缓道:“他喜欢小龙女,也喜欢黄蓉,但两人之中,他更佩服黄蓉智勇双全。在美国,他很多次向我提起过黄的一句话,‘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我认为那是作战策略中,相当常见、也相当高明的想法。” ——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房正军闭上眼睛,他明白邹凯文的意思。 是了,以房灵枢的性格,怎会坐以待毙?以他好胜要强的心性,也根本不会眼巴巴地等待警方救援。他一直没有给自己传递消息,绝不可能是梁旭聪明胜他,哪怕他身受重伤,只要他想,他就一定有办法留下线索。 没有线索,就只有一个答案,房灵枢恐怕是要孤身驯虎,他又在想什么鬼点子了。 他无话可说,只向邹凯文道:“小邹,万事你自己当心,我儿子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气。” “换做是我涉险,灵枢也会同样对我。”稍待片刻,kevin朗声向房正军道:“房先生,我会注意安全。” 房正军不再瞻前顾后,看看天**雨,他拿起对讲机:“各单位做好雨中搜索的准备,隐蔽行动,对方手上可能不止一个人质——互相保持通信,不要落单!” 他在那头布控,而邹凯文心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回合。 是的,不能力敌,便以智取,房灵枢喜欢的小说他看了万次,但上面那些话,真的只是开解房正军。 房正军不会知道,这两句话后面,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即便智计绝伦如黄蓉,襄阳危城之中,想出的办法也只是献出头颅,舍生取义。他知道房灵枢不会因为受伤就退缩放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担心。 武警、特警、刑警,正在从山脚分散,三人一小队,向山中搜索。 邹凯文遥望天空,这不是黑夜,并且阴云密布。 但北极星的方位决不改变。 只有等待。 邹先生在那头担心,房灵枢可一点儿不知道,他现在得意得要死。 梁旭的双枪从前面指向他脑门,三个人都被突然刹车的力道推得仆倒——梁旭向后,房灵枢向前。 大家躺着趴着对视,梁旭一句话也不说,他缓缓地站起来,翻过前面的驾驶座,眼里无波亦无怒。 “剑圣我是打不过。”房灵枢也抓着罗晓宁爬起来,他向梁旭恶劣地笑了:“打个菜鸡露露我还是很妥的。” 游戏里他是菜狗选手,现实里可是你国服狐狸爹。 他手臂上还流着血,只是奸计得逞,心里得意,这会儿是连疼也忘了。 梁旭枪指着他:“放开他。” 两人无声对峙,房灵枢突然卖萌:“不嘛!你先放下枪!” 他躲在罗晓宁垂落的脑袋后面,又开始gay里gay气——卖萌谁不会,以为只有你的小白兔全世界最萌吗?你房哥靠卖萌就在微博吸粉十万,论卖萌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两个外行说话了?! 梁旭真想打死他了:“放开他!” “就不嘛,你放我就放!”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你的小白兔呀!”房灵枢不要脸:“两受相遇必有一攻,你的兔子这么软,兄弟说不得我今天要捷足先登。” 你的骚话真多,不愧是联邦骚话局教出来的,难为你一身是伤不下火线、临危骚话不减当年,梁旭要被他气笑了。 尴尬的场面,本来一触即发结果有人恶意卖萌,梁旭给他搞得没有脾气,看看房灵枢也不像真要死斗。他关上了保险:“都走到这里了,你要回去,我放你回去,但要我跟你回去,我做不到。” 房灵枢翻他一眼,轻轻把罗晓宁放好:“收起枪吧梁变态,我真要对你做什么的话,就犯不着跟这个小朋友动手了。”他望望窗外:“喔~暴露地带,武警有小灰机哦!” 梁旭无可奈何,他见房灵枢的确无意伤害罗晓宁,干脆也就放下枪:“行了,你是想在车里再打一场?”他指指房灵枢的胸口:“命是自己的,我虽然还没有上岗从业,劝你一句,别轻举妄动。” “知道知道,打不过你,你放心,我枪在你手上,爆不了你轮胎也抢不动你的方向盘。” 房灵枢也是真的痛狠了——刚才一番搏斗,触动了他的伤口,他话没说完,已经歪在车窗上,整个人软软地坐了下去。 是的,他成功地挟持了罗晓宁,但并没傻到要拿这个来威胁梁旭——身上负伤,力量不足,房灵枢没有智障到以为自己这样还能打过手持双枪的梁变态。 所以不如卖个人情,将计就计。 梁旭看他片刻,下车走过来,自己重新拿了止痛针,又拿了酒精纱布。 “流了那么多血,看不出你居然还能爬起来再打。”梁旭说。 房灵枢是不是蟑螂变的啊? “废话,老子国内练散打国外练自由搏击,你以为这么多年是靠卖萌才及格?”房灵枢不高兴,疼得上气不接下气嘴还忘不了哔哔:“在秦都是因为你手上有人质,我让着你——真的一对一solo,还不知道——嘶——谁赢谁输呢!” ……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的体格有所健壮。 梁旭看他一眼,把纱布往他伤口上按一按。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的确很好,又快又轻。 房灵枢闭着眼:“小梁医生,指不定现在天上就有搜捕你的人。” 梁旭不说话,他以最快速度给房灵枢处理了伤口,又打了止痛剂,轻身一跃,他又翻回驾驶座上。 车子走起来。 罗晓宁昏在一旁,房灵枢故意刺激梁旭:“你也不心疼一下你的小美人,我把他打晕啦!” 梁旭憋了半天,在前面忍着气道:“他伤了你,挨你一下是应该。” 这是个很微妙的场面,梁旭已经摆明了不欲和他计较,而房灵枢捉放曹也自然有他的用意。 先予以伤害,然后再给予善意,对方迷惑不解的时刻,就是争取统一战线的时刻。这就是所谓斯德哥尔摩逆向操作法——此时此刻,被挟持的房灵枢才是拿着凶手牌的人,而梁旭和罗晓宁,无疑成了被诱骗的斯德哥尔摩患者。 当然了,这个招数并不是万试万灵。房灵枢是赌上了梁旭若有若无的人品,和罗晓宁几乎不存在的智商,他也赌他二人天性善良,只有这一切条件符合,他才有可能得逞。 一切想法,都是在发现罗晓宁是智力残障的那一刻诞生的。梁旭能不怕拖累,带着这个智障逃跑,可见他心中还有情义;罗晓宁不通人事,之前又被挟持,却还能在危难之中拼死救护梁旭,可见他心中之情决不减于梁旭。 房灵枢想要在微妙的平衡里与梁罗二人取得立场上的虚假统一,这个技巧他曾经用过,只不过当初打棒子的是房正军,给糖的是房灵枢本人。 现在就是第二次提枪上阵的时刻,给棒给糖,房灵枢一人精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房灵枢根本不想逃跑,也根本不等待救援,引兵相救固然是上策,但如能策反敌方,那才是大大的好。 梁旭再怎么爆炸,说死了也就是个曲江案,但曲江案背后,还有金川案。小鱼摆在眼前,可房灵枢更想吃大鱼,更何况这条小鱼还和大鱼有着血海深仇。 梁旭冒死带着罗晓宁逃窜,他们身上一定还有什么没说清的事情。如果把人带回公安局,也许他们会死咬着再也不说出来。但此刻房灵枢是弱,梁旭是强,一瞬间局势的改变又给梁旭送了一个不尴不尬的人情。 以弱求强,而强得弱惠,如强有义,则弱可驭强。 驱虎之计。 荀令君当年留下的智慧,千百年过去,依然不爽其言。荀彧是输在太有良心,所以最后他在曹操面前被动;而房灵枢是小仙女,没有良心也不要脸,所以他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要能追寻正义,脸这个东西不要就不要吧! 梁旭肯为他治疗,这就是他良心发现了。他无声的行动就是诚意的表现。 房灵枢知道,自己成功了。 两个人都不是傻子,沉默片刻,房灵枢先开口了。 “你要是想防着我偷袭罗晓宁,你不会等我出手才停车。” 梁旭一言不发,只是开车。 距离他们在临潼枪战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太阳有些偏西,立秋已过,薄云笼罩之下,山中日色已经有了微微的暮意。 只是离天黑还很远。 “想知道我为什么打晕他吗?” 梁旭还是不说话。 “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房灵枢见他乌龟咬人死不张嘴,索性自说自话:“说实话,梁旭,就在我离开医院之前的那几分钟,我真的以为你和罗晓宁是串通好的。” 梁旭的手握紧了方向盘。 “可躺在车里的那一会儿,我仔细想了想,不可能,人的反应不可能那么逼真,神态可以演,肢体语言和本能反应演不了。”房灵枢轻轻抚了抚罗晓宁昏沉的脸:“你在秦都医院,有那么一瞬间,是真想杀了他。” 他望向梁旭的背影:“可是你舍不得他,所以那一瞬间你也想过要和他同归于尽,也好过被我抓捕。” 罗晓宁躺在病榻上,像是睡着了。 “罗晓宁根本不知道你要逃窜,而你在前往秦都的路上,就已经决定,不管他愿不愿意,你都要把他带走。”房灵枢握住罗晓宁的手:“我不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也不问你到底对他是什么感情,梁旭,你自己也明白,罗晓宁在离开秦都之前的那段时间,他自始至终都以为你真的要杀他。” 梁旭不回头,他是不敢回头。 “你在最后一刻,是想脱手让他逃跑,好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偷袭我,之后顺理成章地挟持他逃窜。”房灵枢的声音里含了怜悯:“是的,我信你有情有义,你心里也真的有一分把我当做朋友,不然一路上那么多机会,你早就可以杀了我,所以当时就算你偷袭我,也一定不会弄死我——可你自己也没有想到,罗晓宁,一个智障,居然在那个时候抢走了你的匕首,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你也惊呆了。” 他握紧了罗晓宁瘦弱的手指:“你没想到他会为了你杀人。” 车厢里一片沉默,没有了罗晓宁欢快的笑声,抑或是惊吓的哭声,这车厢里死寂得可怕,那是一种深沉的、无可挽回的静寂,宛如人生不可回头的光阴。 只有轮胎轧过山路的碰撞声,和山鸟惊飞的拍翅声。 “梁旭,一辈子犯过再多错,没有这一件错大——自入歧途,谈何回头,但引人入歧,罪无可恕,你自己明白,没有比这更大的罪恶。”房灵枢的声音尖锐地撞击着梁旭的耳膜:“更何况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别说了。” 梁旭没有回头,而房灵枢听到他胸腔里的泪意。 “我要说,因为我和你们都一样。”房灵枢赌上了他全部大胆的推断,这一刻他所有话都是真心实意。 “——我,你,晓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都是金川案的孤儿。这车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金川案的受害者。你的十二年,我的十五年,晓宁的不知多少年,我们都一样,在金川案的阴云下长大。” “我猜对了吗?” 车子减速了。 房灵枢展眼望去,不知不觉,真的走到梁旭说的山洞了。这是个巨大的天然窟,又联结着一个土山,两边危峰四立,的确是天然的好掩体。躲在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一时半会儿也真的难以察觉。只是救护车体积巨大,路上难免轧出一路车痕,但若等到今夜过去,以西北的天气而言,大风一夜会让所有痕迹模糊。 大约天公偏爱梁旭,就在房灵枢四处打量的当口,渐渐阴云密布,这是要下雷阵雨了。 梁旭把车子在洞口稳稳停下,他停得很巧妙,正躲在一棵巨大的老树下面,野花顺着藤蔓在树上乱开,远远望去,也看不清树下是花还是车。 房灵枢恶劣地想,好不好待会儿雷阵雨把你车劈了,我看你往哪儿跑。 “你的车技真好。”面上他还是随口赞道:“看不出是个老司机啊。” 他知道梁旭在挣扎,所以要给他一点缓和的空间,这一点缓和就是对他最大的刺激。有如囚笼里的野兽,最怕看到飞鸟振翅高天,也如失恋的有情人,愈怕看到别人出双入对。 内心有多挣扎,就有多怕听到安宁日常的闲言碎语。 梁旭的心理素质倒还不错,他面向前方答道:“开车不一定看经验,也看智商。” 哇噢,这就很傲慢。高智商了不起喔? 房灵枢信他说的不是狂话,因为梁旭从来如此,他开车也和他打游戏一样,随机应变的能力强到可怕。人若是真的不惧生死,开飞车也就和极品飞车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他的农村父母是从哪儿遗传给他这么高的智商,要么就是他父母屈才于乡间,要么就是遗传学可能真的部分是扯蛋。 “你是之前来洪庆山侦查过吗?地形这么熟。” “没有。”梁旭实话实说:“大学的时候系里组织踏青,来过两次,我当时走得比较远,就来过这里。” ……这记忆力可说是惊人了。 房灵枢相信,即便梁旭当年没有看到金川案真凶的面貌,他也必定将对方所有能记下的特征,全部记下了。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梁旭下了车,从另一侧打开了后厢的车门。他站在树荫里,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脸上,像重重叠叠的伤痕。 房灵枢与他四目交接,心中不禁震动——是了,那个梁旭又回来了,温柔的、敦厚的,甚至含着一点忧郁的。 敏锐地,房灵枢看到他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截孝纱。 梁峰就是他的精神剑鞘,现在,梁旭是真正地想要向房灵枢示好,他把自己的剑鞘扣上了。 他柔和地向房灵枢伸出手:“扶着我下来吧,让晓宁在车里睡一会儿。” 房灵枢谨慎地摸索下车,梁旭倒是真正的绅士,他托着房灵枢,半扶半抱地把他送下地。 他顺手拿了碘酒,按住房灵枢的手臂:“流了半天血,这又不疼了?” 房灵枢一时语塞,梁旭不说他真的忘记自己手臂受伤了。 “我不打你,也不跟你闹了。”梁旭给他涂了碘酒,口里轻声道:“你不要再乱动,车里消炎药确实不多。” 可以想见,如果不是人生坎坷,他一定会是一个好医生。 他们在大树之下并肩而立,并不等房灵枢开口,梁旭自己说道:“你说得对,这些事情,我不想让晓宁知道——我谢谢你把他打晕了。” 他举目望向沉睡的罗晓宁:“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没什么必要的小说明。 “驱虎”即三国时代曹操麾下荀彧所献上的“驱虎吞狼之计”,在数个敌方不利于我方的情况下,可以利用敌方之间存在的矛盾,令他们互相攻击,两个敌方,无论胜败都会遭到彼此的削弱,我方借此以达到保全自我、削弱全体敌方的目的。 《三国演义》中,荀彧以这个计策调动当时坐大的刘备,雄踞淮南的袁术以及仍有余勇的吕布,使他们三方发生争执,稳固了曹操对于当时中原局面的掌控权。 小房在这里使用这个策略,是在自己无力反抗的情况下,策动梁旭对金川案真凶的愤怒,转移他对警方的注意力。一来保全自己,二来套取更多情报。 这个大家应该都能看懂的,给不是很了解的姑娘稍微解说一下。 26.花房姑娘 第26章 花房姑娘 从曲江去临潼, 那一条路, 梁旭熟到不能再熟。 五年里,他把这条路走遍了, 走到心里了, 这路上何时拐弯、何时出现高楼, 何时有一棵脖子歪歪的树,哪里能下车买个早点, 他都记得清楚。 他没有刻意留心过这路上的风景, 只是风景落在他眼里。他是时常带着书乘坐公共汽车——偶尔也乘地铁,只是地铁换乘麻烦。多数时候, 他坐307路, 一站到底, 路上还可以温温书,或者吃个早饭,打个盹。 他带着手机,一路上听着歌, 和大部分毛头青年一样, 他也听崔健, 听他的《一无所有》。这首歌和西北有着莫名的契合,可又荒凉得不像眼前的西北。大部分人听他,只是年少不知愁,但梁旭认为自己是懂得崔健的。 崔健在耳机里用黄沙一样的哑喉咙喊着,你爱我,一无所有。 在他摇摇晃晃的摇滚信天游里, 路就那么走完了,而梁旭并非一无所有,并且他简直大包袱小行李,左手提着甜点心,右手夹着书。因为高挑俊朗,所以这么些东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累赘,它们只是短途旅行的点缀。 司机见到他就笑。 梁旭起初是腼腆的严肃,后来坐得多了,也就向司机回报以微笑。 下了车,要再走那么一小段,就是秦都医院了。 秦都善从本地民风,从别处挪来了许多高大的槐树,槐树原本是难长高的,但一旦高大起来,就格外枝叶茂密。槐花月季长,秦都医院时常是一年到头都萦绕着槐花的清香。哪怕花不开的时候,好像熏得久了,医院的墙缝地砖里,也存留了花季的馥郁气味。 春和夏的时节,花圃上开满无害于病人的大百合和黄水仙,园丁一直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他们得驱赶蜜蜂,免得叮着散步的病人。 梁旭不是擅长风雅的人,但他总觉得秦都可以改个名字,叫花都医院算了。 那时罗晓宁的病房还在六楼,他从最大的花圃中间走过去,上一个螺旋走廊,搭电梯上六楼。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居然有些紧张,活像个初次登台的教书先生——为了振奋师威,他在家里换了一件白衬衫,短袖的。 梁峰意外地把他看了又看:“小旭,你这么穿真个俊。” 梁旭不理他,闷声不响地跑了,梁峰在后面一头雾水,心想这小子花枝招展的,要害多少小姑娘踩破家门槛。他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胖脸,严肃认真地刮胡子——万一未来媳妇上门搞突然袭击,自己这个当爹的不能给儿子丢脸。 白衬衫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一路上好些护士看着梁旭抿嘴儿,有人干脆就笑出来了:“小梁,跟明星似的。” 梁旭是从头到尾地腼腆,进了病房,罗晓宁倒对他没有什么异样,因为罗晓宁自始至终都是崇拜的眼神。 梁旭紧张地思索,第一课该教什么——晓宁说自己上过学,就是说数字他是认得的,但是一上来就学数学似乎不太好,而且罗晓宁最需要的是恢复他的表述能力。 他的内心抱有一种奇异的期待,因为他总认为罗晓宁或许和他一样——他的遭遇这样可怜,而他家中带来的茶缸,以及他不像亲人的亲人,都和梁旭现在的家庭有着异曲同工的重合。 只不过自己幸运,遇到了梁峰,罗晓宁或许不幸,遇到了罗老太。 这一切,他不能直接求证,但可以引导罗晓宁说出来。 于是他们第一课就是念诗文——梁旭头一次去,根本没有带小学生用的语文书,也没有数学书,他带的是自己的临床解剖课本。他把书垫在屁股下面,先一本正经地教罗晓宁坐好,自己也严肃地坐在他面前的小马扎上,两个人中间摆一张四脚凳——这就是课桌了。 罗晓宁认真得不得了,梁旭带来的点心他看也不看,只是瞪着眼看梁旭:“老师,我,我要学什么?” 问得好,你梁老师也不知道。 梁老师苦思冥想,从肠子底下翻出一首诗,李白的静夜思,简直是烂大街的小儿必备。 梁旭拿着腔调,一字一句地把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念出来,好在他音调温柔,读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像校站广播的播音员。 念完了,他就敲一敲四角凳:“跟我念。” 罗晓宁没有听过这首诗,他只学过鹅鹅鹅,于是直着脖子跟他学。走廊外面病人和护士听见里面书声琅琅,都抱着肚子笑。而病房里毫不动摇,小声跟着大声念: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十几遍念下来,罗晓宁嘴都念秃噜了,而梁老师做贼心虚,还在思考这诗要怎么解释。罗晓宁秃噜着嘴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在刁难你梁老师,他一个工科男你叫他怎么解释? 梁老师死鸭子嘴硬,他强行镇定:“意思——意思——意思就是,床头照着大月亮,月光看上去就像霜,抬头看见月亮,低头就想家——想故乡。” 翻译清楚,逻辑通顺,没毛病。 至于里面的比喻修辞对偶通感,就当不存在吧,李白没有棺材板。 只是那一瞬,梁旭粗糙的解释居然说服了罗晓宁,也说服了他自己——罗晓宁出神地看着他,嘴里翻来覆去地念:低头思故乡。 彼时没有明月,这里也不是他们的故乡。 梁旭想,我的故乡在阿陵。 名作之所以为名作,不是因为许多人吹捧才称作名作,那么多人提到李白,第一个就想到静夜思,不是因为它简单,而是因为它的确感人肺腑。它纯朴而舒阔的诗意,在那个阳光普照的病房里,洒下思乡的月光。这一缕月光,学医的梁旭感受到了,智力残缺的罗晓宁,也察觉到了。 梁旭在罗晓宁笨拙的朗诵里,忽然觉出泪意,罗晓宁见他神色凝重,也渐渐地止住了声音。 “哥哥,你怎么了?” 梁旭回过神来,脱口问他:“晓宁,你想家吗?” 罗晓宁怔怔地看他:“想。” “……你家在哪里?” 罗晓宁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茫然地说:“不记得了。” 可他又望着梁旭:“哥哥,你想家。” 梁旭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家,只是有些东西放不下。罗晓宁摸摸他的脸:“我也想。” 梁旭亦回手拍拍罗晓宁的脑袋:“来学写字。” 罗晓宁是如何看出他想家这件事,那时他没有仔细去想,罗晓宁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动物般的敏锐,有如盲人格外敏感的听觉,他在智力上的不足,全由直觉来弥补。他最擅长做的是选择题,因为这不需要智商,全靠蒙。 梁旭觉得很吃惊,罗晓宁蒙中的概率高得可怕,他诚实地向梁旭坦白,自己根本不会,就是猜。 上天不会亏待任何人,小笨蛋也有小笨蛋的本领。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这次成功的教学,亦或是李白在天之灵也看不下去了,之后的每一堂课,都很顺利了。 只是罗晓宁脑子不太灵光,经常前面记了后面忘,昨天刚学会的东西,第二天再问,又不记得了。罗晓宁自己着急,背地里做了许多功课,结果下一周梁旭来了,他总是回答得不太体面。 除了选择题,其他问题都是全跪。 罗晓宁委屈又害臊,极力忍着一包眼泪:“我错了。” 他真怕梁旭发火。 梁旭根本就不生气,他只是为罗晓宁惋惜,是的,这不是罗晓宁不用功,所有事情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智商再也不可能恢复了。 好在他虽然学习无能,但自理能力一天天见涨,说话也越来越通顺。梁旭想,这就已经足够了,让晓宁看上去不像个残障人,已经是很好的成果。 ——只是罗晓宁太喜欢说“我错了”,梁旭怪异地想,大部分孩子不会这么习惯于认错,就算是真正的八岁小孩,也很少这样习惯性地把认错挂在嘴边。 罗晓宁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他思量着,向罗晓宁爽朗地一笑:“没有事,学不会就慢慢学,哥哥以前学东西也很慢。” 之前他是只教一上午,后来就逐渐地一呆一整天。罗晓宁像个小猫小狗,跟在他屁股后面。梁旭去食堂打饭,罗晓宁也在后头跟着。 梁旭故意逗他:“我用你的饭卡啦?” 罗晓宁似乎天生就在人情世故上格外开窍,他用力点头:“你吃肉。” 两个人在食堂吃饭,又兼学习用餐的礼仪——这上头罗晓宁是真的聪明,只教一次,就再也不忘。是的,他在礼貌上头自来的聪明,什么规矩都是一点就透。梁旭教他坐直用餐,闭嘴吃饭,筷子调羹轻拿轻放,取菜要取眼前近的——这都是茹玉芝当初教他的,茹玉芝是个真正的上海淑女,调教梁峰不力,就用力调教儿子。现如今他儿子又来薪火相传地教导别人了。 罗晓宁很快就学得文雅,讲道理,他两个吃饭像广告似的,大绅士和小绅士,一对儿的青春俊美,坐在那儿像个“文明用餐”的活招牌。 两人吃完了午饭,就在病房里午睡一会儿。原本罗晓宁是可以在病床上睡,梁旭就在旁边的条案上趴一会儿,罗晓宁不肯上床,非要和梁旭一起趴在桌子上。 梁旭拗不过他,就让他趴着了。条案靠在窗户底下,太阳照进来,把两个人脸都晒成番茄。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梁旭睡到半路,睁开眼睛,罗晓宁正在偷看他。 梁旭这边睁眼,罗晓宁吓得就把眼睛闭上了。 梁旭于是又装睡。 罗晓宁鬼鬼祟祟地睁开一个眼皮,觉得梁旭似乎真是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思路,含含糊糊地含了一句:“爸爸。” 梁旭吓得蹦起来了。 罗晓宁也蹦起来了。 “——你喊我什么?” 罗晓宁吓得结巴:“不、不知道。” 扎心了老铁,梁旭是又气又笑,他在罗晓宁脸上拧了一把:“我怎么能是你爸爸?你想什么呢?!” 罗晓宁居然还学会顶嘴了,他扁扁腮帮:“那你对我最好。” “对你好也不能就是爸爸啊!”梁旭对这个小傻子哭笑不得:“要叫哥哥!” “哦。” “哦个头,叫哥哥!” 罗晓宁趴回桌子上,他也觉得自己睡傻了,爸爸不好,还是哥哥这个称呼比较恰当——虽然到底恰当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明白。 梁旭也在他对面趴下来,两人像狮子狗似的歪头对望,梁旭敲敲他的脑门:“快点,喊哥哥。” 罗晓宁教他一双如星如月的眼睛望着,忽然胆怯起来。他别过头去,蚊子似地哼了一声: “……哥哥。” 这一声喊得又绵又软,音调是有点豆沙甜的哑,带着一点儿午睡的倦意,一点儿熟络的漫不经心,含含糊糊地,像楼底下的黄水仙扑落一声裂开花苞。 梁旭一声不响地望着他,房间里安静得很,许多蜜蜂被园丁从草坪上赶到半空中,它们带着偷来的蜜糖,嗡嗡嗡地升到高处来,轻盈地,它们趴在玻璃上。 窗子开着,蜜蜂不进来,只有卷着花香的夏风钻进来。 “再喊一次。”他说。 罗晓宁乖乖地,又叫了一次:“小兵哥哥。” 梁旭把脸埋回臂弯里,自己笑起来。 日子就那么过着,他一面是学子,一面又是老师,一面还得兼任死也不认的干爹,生活充实得无以复加。 这期间有个同系的学姐阵势浩大地跟他告白,她是系里出了名的女神,因此对自己纡尊降贵的倒追看得很重,她组织了整个姐妹团来呐喊助威。 梁旭当然是没有答应,只是觉得那个学姐的睫毛也很长,令他想起花香缭绕的秦都病房。 从唤醒对方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好像突然浸染了色彩,有些平时关注不到的、无法理解的、懒得在乎的,突然都涌进来了。 他对学姐的婉拒也格外柔和,从前都是干脆利索地“不要”,而这位女神学姐因为她的睫毛而得到了异常的优待。 梁旭不好当面回绝她,于是请她和姐妹团吃了饭,宴席未开,他就恭敬而诚恳地站起来: “学姐,你很漂亮,人也很好,可我不想谈恋爱。”他说:“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但我不会做你男朋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说做朋友,绝对不是要吊着你。” 女神到底是女神,她居然没有发怒,只是托腮看了梁旭一会儿,俏丽地笑了。 “我说,小梁学弟,你不会是那个吧?” 旁边的姐妹团也没生气,被女神一说,她们全笑了。 梁旭不明所以:“那个是什么?” 女神娇俏地贴过来:“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生呀?” 梁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间从头到脚地红了。 姐妹团抱头痛笑,“算了,不难为你了。”她们说:“看在这顿海底捞的份上饶了你,我们倩倩多的是人追,不差你一个,以后别后悔。” 女神学姐的话,梁旭想了好久,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师兄跟他说:“黄倩倩那么漂亮学习又好,不喜欢她的只能是基佬。” 过了一会儿,师兄可能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让梁旭躺枪了,于是立刻改口:“哎呀,她追不到你,就给自己找台阶下嘛。” 梁旭的直男大脑转不过这么多弯,不过他始终认为学姐很不错,两个月后,学姐也就答应别人的追求,甜甜蜜蜜地在一起了。 梁旭还是照样念书,回家打拳,周末或者没课的时候,去看罗晓宁。 花开的季节,蜜蜂在长安城里转着,它们采蜜忙。 那一阵子,他就不怎么听一无所有了。崔健他还是喜欢的,莫名其妙地,他的主打歌变了,换成了新曲子,轻快的调子,俏皮又热情。那曲子里快乐地唱着: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方向。 花房姑娘。 27.骏马 第27章 骏马 医学生的本科是比别人多读一年的。大三的时候, 梁旭就在为考研做准备了。教授也赞同他考研, 且说:“你应该一口气读博,不过实习也不要落下, 临床的东西不能丢, 不要在象牙塔里关傻了。” 梁旭得意地想, 我可没在象牙塔里关成傻子,相反地, 我把一个小傻子教育得那么好! 只是两年的时间, 罗晓宁就像迎风的树芽,极快地恢复了正常。他举手投足已经完全合乎健康人的标准, 他甚至还能自己去打车买个东西——梁旭有一次去病房找不着他, 简直惊慌失措, 结果罗晓宁一脸骄傲地提着塑料袋回来了,跟他邀功:“哥哥!买给你吃!” 梁旭跟他大眼瞪小眼:“谁教你的?” “董大姨!” 董大姨就是住院二部的护士长。 梁旭在他鼻子上刮一下:“出息了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罗晓宁往他手里塞蛋黄派:“你吃,你吃。” ——只要不开口说话,罗晓宁就是个完全的健康孩子, 一说话就显出笨了。他去买东西, 人家恐怕要拿怪异的眼神看他, 可是罗晓宁不在乎。董护士长是给了他一点正好的钱,因为他算数也是根本不行的。 走路也坚持不了太久,他的肌肉恢复不太理想,需要走一段歇一会儿——但无论如何,今日较之以往,已经是千里的进步。 梁旭毫不羞愧地在心里居功, 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功劳。他的心情简直有如带大了小鸡的老母鸡,走在路上情不自禁还想咯咯哒。 “满面春风,就是要这样的精神面貌。”教授驴头不对马嘴地表扬他。因为有好些学生到了大三就跟吸了两年毒一样,脸上充满了修仙的神情,都干什么呢?打游戏,谈恋爱,熬夜看小说。 梁旭其实也打游戏,班里同学也拉着他lol。他不再拒绝别人的友善,试着和他们玩在一起。半夜三更地,他从家里摸出来,同学们也从宿舍里摸出来,大家一起屁颠屁颠去包夜。 风驰电掣地,他们骑着摩托车,在清晨的街头啸聚。大家带着一身网吧的烟火气味,攒着脑袋吃羊肉泡馍——梁旭请客。 梁峰心里有点高兴,但是又恼火他玩游戏,板着脸道:“要玩在家玩!他们在宿舍也能玩不是!再去网吧我揍你!” 梁旭居然学会嘻嘻哈哈地跟他打马虎眼了:“呃,又没什么关系!” 梁峰觉得他怎么变了,但是向好的那一面去变,这是他最期望看到的小旭,快活且开朗,器宇轩昂,像匹奔上少陵原的骏马——冬天里,他穿一件驼色的高领线衣,外面是利索的短夹克,背一个单肩大书包,长手长脚地向楼下轻快奔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倒退着朝楼上的梁峰挥挥手。 俏皮地,他向他老爹行了一个夸张的军礼。 暖冬的晴天,阳光照在他们两人的脸上。 梁峰喜滋滋地看他儿子的一口白牙,笑得这样灿烂,是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 冬去春来,春去春又来,长安的日子是安稳的、轻快的,像马蹄哒哒敲在朱雀大街上,像暮色时分盘旋在钟鼓楼的归燕,盘旋着聚拢。时光顺水溜走,顺着灞河的春水流走,染绿又染黄灞桥的柳。它教骊山峰峦染上草色,也教五月槐花开满枝头。 那时节梁旭拿着唐诗三百首去教罗晓宁,觉得自己确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罗晓宁坐在他身边,竭力辨认着大开本上的方块字,一面又走神想看旁边的画儿——梁旭不声不响地探出手,在他鼻尖上轻轻弹一下,罗晓宁于是捂住鼻子,拖长了声音念: “一——日——看——尽——长——安——花——”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教授推荐他去医大附属医院实习——这已经是能够拿到的最好名额,医大附属是长安最顶级的三甲医院。梁旭想了又想,先和他爸商量。 “我想去秦都实习。”梁旭说:“他们院长跟我提过这个事,我觉得实习反正在哪里都一样的,再者说我还要考研,并不急着上班,还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同学。” 梁峰在学习的事情上一向都是支持,并不特别干涉他的自由,只是听到秦都就有点皱眉头:“那不是莆田医院吗?” “莆田系,也不是不能去。他们为了打招牌,确实也请了几个真专家。”梁旭条理清晰地给他爸爸分析:“上个月他们从南京请来的胸外科专家,两个都是正高,我见面聊过几次,真本事是有的。” 这话不是扯蛋,林院长为了请这两个活钱包,可是痛下了一笔血本,当然了羊毛也出在羊身上,这笔成本,自然要在病人身上收回来。林院长越想越得意,一高兴又买了一辆进口救护车,改装的,据说即便是野战环境都能应对。 那辆车摆在门诊部大院里,招摇得不得了。 林院长为了笼络梁旭,笼络这个长安医科大的未来硕士——可能还是博士——他一个劲儿地怂恿梁旭:“小梁,你开开,你上去试试!那一脚油门!别提多带劲了!” 梁峰依然半信半疑:“你可别为了那个病孩子,乱选实习的地方。” 梁旭在他老爸肩头拍了一下,笑了:“还信不过我吗?要是他们一个有本事的都没有,花钱请我也不去。” 梁峰点点头,心想孩子长大了,互相也能有模有样地商量事情了。这么想着,他又美滋滋了。 于是四年级和五年级,他的日子比原先更忙碌了。梁峰也忙碌,因为两届奥运会中国射击都拿了不错的成绩,家长们又把射击这个项目看在眼里了,梁峰所在的射击馆生意出奇地火爆,专门地在周末开设了青少年班,梁峰头上顶着全国冠军的光环,理所当然就成了射击馆的花魁大叔。 这一对父子像离巢觅食的大燕和小燕,振翅飞向长安的繁华街角,燕子们拍着翅膀,带着对生活的希望,也把希望带给许多人。父子俩时常是晚上见面,两人坐下来,梁旭也陪他爸爸喝一杯,谈谈今天都做了什么。 “现在家长太不得了。”梁峰说:“有个建材公司的大老板,硬塞钱,把儿子挤进小班来了,我看他儿子性格有点拐,心也不静,其实不太适合学射击。老周硬给他说情,唉,我没办法就带了。” 梁旭给他爸爸布菜,先宽他爸爸的心:“哎,爸,这猪蹄儿卤得好吃!” 梁峰又把猪蹄放回儿子碗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媳妇给我做的!” 梁旭头大:“我来学、我来学。”又支开话题:“那老板塞你多少钱啊?” “我没拿。”梁峰说:“给我两万,我哪敢要。光一对一小班一个月就五千,这真是为孩子什么都舍得。” “开公司的老板,肯定钱多啊。” “钱也不是风吹来的呀。”梁峰道:“他公司确实挺大的,但人家会过得很,就在曲江买的三室一厅,按理说他那种大老板都该住别墅的,这是把钱都往小孩身上砸了。” 曲江那个小区环境挺不错,房价也不贵,梁峰曾经想过要换套新房子,犹豫半年,最后还是没买。钱要留着给梁旭上学,不能什么都指望孩子的奖学金。 说着,梁峰有点惭愧:“小旭,爸爸比不上人家,不然也能送你出国留学。” 这个建材公司的老板向梁峰提起,想让儿子拿个奖项,然后再出国镀金——不在国内念大学,直接就送出去本硕连读。 梁峰听了很是羡慕。 梁旭叼着猪蹄,笑起来:“哎呀,那人家也比不上我爸呀,又会射击,又会打拳!” “油糖嘴!”梁峰也笑,一面往厨房指一指:“还有两个蹄子,我给你装起来了,明天你要去医院,给你小朋友带上。” ——梁峰把“罗晓宁”叫做“小朋友”。 事实上,罗晓宁和梁旭几乎算是同岁。梁旭在秦都呆久了,也就看了罗晓宁的病历。 罗晓宁只比他小一岁。 他是昏迷太久,发育不良,因此看上去总像个少年,加上智力低下,所以就更像小孩子了,以前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现在训练有素,像十五六的孩子。 因为家人疏于照料,他连身份证也没办。秦都医院贪图盈利,顺水推舟地也就不问,把他当儿患收治。 梁峰去秦都看过罗晓宁一次,唏嘘不已,他正义感爆发:“这平时家人都不管,只有小旭管?” 罗晓宁觉得自己家里错了,又舍不得梁旭,只是怯生生地躲在梁旭身后。 梁峰心疼这个孩子,平时做些什么吃的,就让梁旭给晓宁带上一份,又把下放的手机也送给罗晓宁。 “小孩子玩玩手机,也许能促进智力。”梁峰说:“你可别教他玩游戏,看看新闻什么的,别在病房里关傻了。” 罗老太照旧一月里来个两三次,说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梁旭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们故乡何处?罗老太一翻白眼:“我家一直城里人!” 梁旭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反盼着罗老太少来两趟,来一次罗晓宁就窘迫一次。 考研前后那段日子,秦都成了梁旭第二个家。早上他带着饭过去,忙一上午,下午就在罗晓宁病房里看书——其实在家看也是可以的,可梁旭就是想去。 两个正高专家喜欢他聪明上进,给了不少点拨,也劝:“学习归学习,小梁,硕士念完了你得去三甲,莆田系不是你来的地方。” 两位正高都是业务院长。 梁旭可没有真想留在秦都,林院长的人情,他自然以后会还,但现在秦都盘桓,说白了就是为了罗晓宁。 和他呆在一起,他觉得安静、愉快。罗晓宁从不打扰他温书,做卷子的时候,罗晓宁是个合格的书童,站在一旁给他倒水。罗晓宁盯着墙上的钟,到了两个指针重合的时候,他就摇梁旭的胳膊:“哥哥,吃饭了。” 冬天的病房通着暖气,两人偎依着坐在一起,梁旭飞快地过着题,罗晓宁在一旁玩手机,他笨拙地用笔画输入,在百度里新奇地看世界,偶尔偷瞄一眼梁旭,偷瞄他手上看不懂的高深资料书。 夕阳西下,梁旭才想着要回家,偏头一看,罗晓宁歪在他身上睡着了。 梁旭把他抱回床上,想一想,又把他拎进卫生间,给他洗脸洗脚。 罗晓宁揉着惺忪的睡眼:“考上了。” 梁旭莫名其妙:“什么考上了?” 罗晓宁不吭气了,光是傻笑。他做梦梦见梁旭考上了——虽然梁旭到底要考什么,他也不懂。 “哥哥,你要考到外地去。”临别时,罗晓宁捉着梁旭的衣角:“清华。” 梁旭笑起来:“谁教你的?哥哥不考外地,就考本校。”他弯下腰:“哥哥在长安,可以经常来看你。” “要去的。”罗晓宁学着董护士长的神气,认真道:“那是好学校。” 梁旭忍不住逗他:“我走了,你不想我啊?” “不想。”罗晓宁摇头:“要上好学校。” “……小傻子!”梁旭大笑起来:“考什么学校还用你操心呀?哥哥走了,你在屋里乖乖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揉在一起,慢慢又分离,若断若续地分离——人走了,影子还连在一起。罗晓宁不肯关门,因为不关门,影子就还能互相道别致意。 28.身世 第28章 身世 ——这是春天的、暖而潮湿的下午, 罗晓宁的病房是朝北的, 夕阳从北面的窗子里落进来,所有东西都在房间里拉出幽长的、轻纱似的影子。 不断有春鸟飞到窗外的空调机上, 它们聚在一起讲闲话。这是今年才出窝的雏鸟, 好容易长齐了翅膀, 大着胆子飞到六楼来,并且成群结队地不肯下去。四月里, 空调机还没开, 这里就是麻雀和白鹡鸰散步的平台——也有燕子,燕子、大山雀和绿绣眼。这些鸟是从临潼的群山里飞出来, 又在医院里养驯了的。 有些冒冒失失的傻鸟看见窗户开着, 临窗的条案上散放着果子, 就想进来偷吃。梁旭走过去,鸟吓得乱叫一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梁旭关了门,想把窗户也关上, 一群白鹡鸰在外面探头探脑, 好像知道屋里要开秘密会议。 麻雀胆子更大, 干脆站到窄窗台上来了。 梁旭觉得关了窗是太闷了,他想一想,又把窗户推开了。 所有野鸟又都惊散,在空中无序地飞了一个回旋——落下来,它们无声无息地躲在窗边上。 已经一下午了,他在花园里带着罗晓宁沉默地打转, 往常这个时候,梁旭应当回家了,而他现在把罗晓宁带回病房,门也关上,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事实都说出来。 罗晓宁再笨也察觉他有心事,因此一关上门就问:“哥哥,怎么了?” 梁旭把他放在床上,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来。 “晓宁,哥哥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这些事,是咱们的秘密,好吗?” 罗晓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是你要跟哥哥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个罗晓宁坚决答应,他用力点头:“我保守秘密,绝对不说!” 他们所谈的内容,是一段可怕的往事。梁旭谈及这些,身体本能地变得僵硬,他紧抓着罗晓宁的手,断续地、艰难地,他把十二年的心事全说出来了。 他的开场白以一个残酷的结局起头:“我现在的父亲,只是养父,我的亲生父母,在十二年前,被人杀害了——” 他望向罗晓宁:“和你一样,我那时也在金川县,在你的隔壁,阿陵村。” 罗晓宁起初听得害怕,后来就听傻了。 最后两人都只是沉默。 ——把时间倒回到几天之前,那是春天再来的时候。长安的春是内陆城市的春,它来得迅疾又磅礴,关中的春是短暂又盛大的,那春意是从海上而来,从江南而来,江南的风月和海上的繁花让春停驻了太久,春风在洛阳踟蹰,在三关盘旋,它在东南厉兵秣马,只等一个消息。 秦地的春是带着刀兵气的,它来得威风赫赫。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春风推开潼关,千军万马的花潮奔向关中平原,踏碎了残冬留下的一地霜甲。春从天地之间而来,冰消雪融都在转瞬之间,地涌春泉天归雁。 盛春麾下的长安,所有人的生活也都像行军一样马不停蹄,要珍惜这短暂又蓬勃的春天。 毫无悬念地,梁旭通过了本校的研究生考试。人生顺利起来真有如锦上添花,那一年的春天也是锦上添花的,秦都的春花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喷薄。 入学要等到秋天,但他所在的专业提前就进实验室。四月份,梁旭把交接手续都办妥,回来秦都医院,又给两位专家送了感谢礼。 他带着罗晓宁去楼下花园里散步,自己坐在长椅上,罗晓宁在草地里玩,一面发出傻笑,梁旭瞧着他,感觉这像在遛狗。 晓宁真的适合笑起来,虽然有点傻,但是真的可爱。梁旭喜欢他的笑声,脆得像薄银的铃铛,甜得让人心动,是让人无法产生隔膜的天真,哪怕大笑也不令人觉得吵闹,因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孩子天生就是应该多笑笑的,那是生活里最好的背景乐。 梁旭大大地伸懒腰,心想,这就算一桩心事了结了。 ——了结了,他脑海里浮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了结了”三个字,所指的仅仅是研究生考试。 他的人生目标开始变得非常明确,不是复仇,也不是等死,而是坚实地向前迈进,往后五年、往后十年,他都有明确的打算——他这次考试成绩很好,有全额的奖学金,要先给梁峰买点什么。硕士读完就可以就业,然后在职读博士,这样就可以给家里增加一笔收入,梁峰想换房子,这他知道,所以等上班攒了钱就可以贷款买一期首付。 还有很多事,很多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执着于亲生父母的惨死,渐渐地,他仿佛又相信了善恶必定有报,不是警方不破案,他们也一定在努力。 人的心态总是慢慢会变得积极。 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地笑出来,眼泪也滑出来。朦朦胧胧地,他想,父母在天有灵,看到梁峰这样善待他,看到他如今学业有成,应当也会宽慰。 罗晓宁在草坪上抓虫子,扬声叫他:“哥哥!有大虫!” 梁旭应他:“别抓带毛的啊,哥哥眯一会儿。” 罗晓宁乖乖地“哦”了一声,又去挖西瓜虫了。 ——是的,他有梁峰,还有晓宁,还有那么多友爱的师友,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变得生动而有活气。 他在这头磕头虫似地打盹儿,罗晓宁摘了许多花儿,跑来要他看。梁旭睡熟了,罗晓宁就横三竖四地把花插了他小兵哥哥一头一脸。 梁旭略略有些知觉,他闭着眼,噙着笑:“别胡闹。”可是并不把花拿下来。 罗晓宁不说话,梁旭听见他跑远了。 他睁开眼,找不见罗晓宁,喊了几声,罗晓宁在围墙底下叫他:“哥哥!有小鸟!” ——真有个小鸟,梁旭跑过去一看,是个小燕子,从窝里掉出来了,翅膀也摔折了。罗晓宁泪汪汪地捧着燕子:“哥哥!” 梁旭笑起来:“这怕什么,去,跟你董大姨要个胶布纱布,再要两根棉签子,咱们给它治好了。” 罗晓宁欢叫一声,去跟护士长要东西了——这是他的孩子心性,见到什么受伤的东西都想救治。梁旭给他黏过断翅膀的蜻蜓,接过断骨头的小猫的腿,总而言之在罗晓宁心里,他小兵哥哥就是个神医,什么东西都能治好。 两人头对头地蹲在地上,治疗燕子。梁旭拿棉签做夹板,给燕子固定好了翅膀,看看燕巢就在墙顶的飞檐下,他又指挥罗晓宁:“去要个板凳,我来把它放进去。” 罗晓宁在旁边又闹又跳:“你抱我!我来放!” 梁旭拗不过他,笑着把他抱起来:“你可站稳了,别摔着!” 罗晓宁小心翼翼地捧着燕子,把它放回巢里——了不得,母燕回来了,一见两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掏鸟窝,母燕上去就是一通好啄,更兼鸟窝里四五只小鸟直着脖子大呼小叫,场面巨热闹。 罗晓宁被啄得光是“哎哟”,梁旭站在下面直想笑——他笑得手边一滑,罗晓宁踩踏不稳,就那么从墙头摔下来了。 梁旭想去接他,已经晚了,再一次地,罗晓宁头碰在墙上,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昏过去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故,梁旭照料罗晓宁这些年,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他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昏迷的罗晓宁,就向急诊室跑。 罗晓宁伤得不重,只是昏厥,连设备也不用,掐了一会儿人中就醒了。医生笑道:“高材生!你也是太怕了,还弄到急诊室来。”又说:“这幸好罗老太不在,不然不知道得怎么讹你。” 梁旭还是不放心,又自己掏钱,带着罗晓宁做了一个ct。 罗晓宁一直迷迷糊糊地发怔。 梁旭以为他是吓着了,自己懊悔得不得了:“是哥哥没抱住你。” 罗晓宁含糊地摇头:“我错了。” “……” 又是这样,张嘴就认错。 梁旭有些来气,不禁问他:“你有什么错?” 罗晓宁像是受了惊吓:“不、不该弄小鸟。” 一瞬间,他整张脸都白了,梁旭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抱着他:“哥哥不生气,你别怕。” 罗晓宁还是发怔,怔了许久,他在梁旭怀里小声说:“哥哥,我想起来了。” 他不等梁旭再问,自己瞪着眼睛道:“我家,金川县,沙场村。” 梁旭的脸也白了。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想办法问出罗晓宁的身世,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问出来! 罗晓宁似乎一下子被记忆刺痛脑子,他眼圈儿红起来:“我,弄小鸟,有人进来,我就……掉下去了。” “……” 无数种怀疑在梁旭心里盘旋,他试探着问:“你妈妈呢?” 罗晓宁想了许久,忽然咳嗽起来,梁旭给他拍了又拍,罗晓宁噙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死了!” “……!” ——可是爸爸呢?!奶奶呢?!金川案凶手一向杀人绝户,为什么父亲和祖母健在? 梁旭颤抖着,蹲下身,他仰面看着罗晓宁:“晓宁,那你奶奶,那时候在哪里?” 罗晓宁想了很久,“不在家,”他说,“她不在。” “爸爸呢?” “不知道……” ——这就对了! 梁旭紧抓着他瘦弱的手臂:“晓宁,那你看见那个人没有?!” 罗晓宁茫然地望着他:“疼。” 梁旭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他放开手,仍然急切地问:“晓宁,那时候是谁来你家了,你想想清楚,你看见他的脸没有?!” 罗晓宁被他吓得要哭,又唯恐让他失望,憋得脸发红又发白,半天,他大声说:“男人!” 冷汗从梁旭身上瀑布一样地淌下来,他问罗晓宁:“他笑了,是不是?!他是不是笑了?!” 罗晓宁真的被他吓哭了,只是忍着不敢哭,他用力点头:“对的!对的!” 他垂着头,还要再想,梁旭用力抱住他:“别想了,不要再想了。” 想到罗晓宁接连不断的“我错了”,梁旭感到毛骨悚然,因为那和他所遭遇的事件完全地连在一起,当年他听到对方说: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他的母亲嘶哑地哭求:“不知道,不知道。” 对方又重复地问了一次:“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他的母亲只好妥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了。” 对方尖声大笑起来,然后是锐物划破喉咙的声音。 罗晓宁突然抓着他的手,以极其连贯的声音哭着说:“哥哥,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去送小燕子,你不要难受了,我以后不那么皮了。” 梁旭惊得手也颤了。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梁旭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毁了不知多少个家庭,不知多少人成了他刀下亡魂,而这个人藏在暗影之中,依然逍遥法外。 一瞬间地,他又原谅了罗老太和晓宁的父亲,因为他们眼中的罗晓宁和自己一样,是带来灾厄的孩子。 甚至于,罗晓宁现在的父亲,也许同样是隐秘的养父。因为按照晓宁的描述,他的父母很可能都在那场案件中惨死,罗晓宁先行被击晕,所以只能微弱感知到母亲死亡,父亲更在他们之后才遇害。 这和自己父母的情况是完全相同的。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先袭击女性,然后对付落单的男性。 梁旭推算他受伤的时间,那应当是十二年前到十三年前,也就是2001年左右,那时间的确发生了凶案,也正是在沙场村。据说此案受害者是村里负责拆迁的另一个领导,长居县城。 ——难怪罗老太说他一家是城里人! 至于凶手为什么没有彻底杀死罗晓宁,那就太容易解释了,因为当时孩子头部受伤,可能还处于休克,因此幸免于难,他头上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梁旭非常期待见到罗晓宁的父亲,那也许和梁峰一样,是不肯露面的无名英雄。十几年了,他供养着昏迷不醒的罗晓宁,无论如何都要他活着,而他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所以不能露面。 相认是不能的,但至少能奉上自己无声的敬意。 一连几天,他都心神不宁,罗晓宁病后的表现令他倍感惊异。 他在两个选择之间徘徊——要么,永远地对晓宁保守秘密;要么,把自己的事情也告诉他,或许会进一步刺激他大脑的功能。 人的记忆或许牵涉到大脑的部分能力,不乏因为找回记忆而恢复智力的病例。现在的罗晓宁,也是如此。如果把金川案告诉他,那必定让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但保守秘密,就是让他终身做个废人。 梁旭权衡再三,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时的痛苦好过终身残疾,而他现在也相信,无论历经多久,警方一定能够缉拿凶手归案。 他想起房正军的眼泪,虽然不知房正军现在何处,但那个警官不会辜负诺言。 “晓宁,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要咱们去报仇。”梁旭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警方曾经向我许诺,赌上一辈子,也一定会破案。我知道他会说到做到。我们清清白白的性命,不值得为人渣自毁前程。” “我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恢复记忆,逐渐康复。”他直视着罗晓宁:“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 “哥哥。”许久,罗晓宁淌着眼泪扑在他怀里:“你的话,我都听,我最喜欢你。” 这话说得孩子气,而梁旭觉得它格外温柔。 ——是的,不是没人喜欢他,只是自己过去看事情太偏激,他们是受过许多苦,但人生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他抱着罗晓宁,忽然很想亲亲他,只是出于一种怪异的羞耻,又终于没有这样做。 两个人怀着不一样的情绪,无声地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咔哒”一响。 这门本来就有些松动,经常自己松开弹簧,梁旭眼尖,恰恰看到一个人影从门后惊慌地遁走。 他一把推开罗晓宁,三步两步追上去,对方已经跑到走廊尽头,梁旭一把抓住他:“谁?!” 他这一句刚刚问出来,护士长也正好迎面过来了,董护士长瞧着他二人,有些意外:“这不是罗晓宁爸爸吗?今天知道来了啊?” 梁旭莫名地看着他,罗晓宁的父亲也回过脸,他脸色异常难看,春天里,他额头全是汗。 “我、我听说晓宁摔伤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29.无解 第29章 无解 梁旭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微胖身材, 有些败顶, 穿着打扮倒还得体,不像是贫穷人家, 戴一块银灰色的老式手表, 手里还提了个老板们常用的小皮包。 他嘴唇颤动几下, 转身就想走。梁旭一把钳住他:“跟我来!” 他自幼熟习搏击,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 伸手却有如铁腕, 罗爸爸被他一路钳着拖着奔到走廊尽头。 他和罗晓宁真的一点也不像,梁旭想, 这男人的容貌是一见就忘的普通, 塌鼻梁、小眼睛, 塌也塌得毫无特色,小也小得完全大众。罗晓宁像是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一件玻璃器,仔细吹过、仔细烧过,每个边角都仔细打磨过, 连额上的桃花疤也是刻意雕琢, 而他父亲则是造物主打着呵欠的敷衍作品, 哪怕捧着看半天也根本记不清这张脸——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女娲捏人和女娲甩泥。 两人在走廊尽头无言相对,脸色都很难看,梁旭是敏感的疑惑,对方则是惊惶的瑟缩。 “你都听见了。” 过了不知多久,梁旭终于问出这句话。仿佛是应着他这句质问,罗爸爸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了, 他哽咽着,仿佛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掉泪。 “……孩子,你也受苦了。” 半天,他艰难地说了这一句。 梁旭在他身上瞧见了梁峰的影子,不必再问任何事,梁旭的热泪也填满胸臆。 “我不问是谁托付了你,也不问你如何抚养晓宁,可你既然接受了这个托付,为什么不好好对待晓宁呢?” 踌躇许久,他含泪亦含怒地问他。 罗爸爸的脸霎红又霎白,他低下头去,讷讷道:“我……我也是……我没办法。” 说着,他双手捂住了脸。 和梁峰不一样,他看上去真的只是个普通人,他身上是小市民常有的那种唯唯诺诺——他精心扣到最顶一颗的衬衫纽扣、袖子上不舍得剪掉的雅戈尔标签、用水沾湿又被汗打乱的仓皇倒伏的头发——每个细节都显示出他的懦弱、胆怯、遵循常理。有如他的一切装扮都是为了让人“不笑话”,他的一切行事原则也就是中国人严循恪守的“要本分”。在年轻有志者眼中,罗先生是软弱无能的代表,他们像工蚁工蜂一样,庸庸碌碌地活着,活着只是为了衬托这个英雄时代的荣耀,他们是英雄脚下的泥和沙。 ——可没有人知道,这副庸庸碌碌的躯壳里,藏着一颗伟大而勇敢的心,他掩护着金川案的遗孤,谨慎小心地活到了今日。 是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梁峰的能力,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金川案的可怖事实。 梁峰太难得,而罗爸爸只是普通的“大多数”。他能够冒着危险掩护遗孤,这已经是大善,他害怕,梁旭可以理解,他畏缩,梁旭也都明白。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梁旭沉吟片刻,大胆地请求:“罗叔叔,要是晓宁对你来说真的麻烦,我可以来抚养他。我父亲比你条件适合一些,我现在考上了研究生,家里也不困难,晓宁住进来,我很欢迎。” 罗爸爸大吃一惊,脸更白了,退后几步,他说:“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梁旭坦荡道:“我喜欢晓宁,晓宁也只信任我一个,我们俩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他也逐渐好转。我知道这个请求很突然,但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他的话说得有点gay,不过梁旭当时完全没往这个上头想,他喜欢罗晓宁,是完全的、单纯的善意。既然他家里如此为难,还不如把两个孩子养在一起。 他没问梁峰的意见,但他觉得梁峰一定会赞同。十二年了,梁峰和他虽然不是亲生父子,心意相通已与亲子无异。 罗爸爸踌躇徘徊,想了又想:“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他仰起头:“小梁,过去是我不对,我胆子太小了。但是晓宁我不是不放在心上,你看他受伤了我肯定还是要来看的。你放心,过两天我就把他接回家,该给他的我一样都不会缺!” 这话梁旭信,他家里这么多住院的钱都舍得花,想必回去也不会亏待罗晓宁,梁旭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晓宁回家的事给定下了。 他一时有些怅然,犹犹豫豫地,他问罗爸爸:“叔叔,晓宁回家以后,我还能见他吗?” 对方也同样犹豫,想了想,还是点头:“他要是想见你,就由你们两个自己做主吧。” 梁旭回思他的口音,确像金川人氏,只是大约在城里久了,咬字有一点陕普的意思。和自己不一样,罗晓宁是被就近托孤——当然了,如果梁峰不是运动员,那自己也就是在芝川长大了。 一周后,罗晓宁出院回家了,梁旭前来送他,罗爸爸几次推辞,梁旭都坚持要送他们回家。林院长是会起哄发骚的人,特意让梁旭开了豪华救护车给送回去,梁旭哭笑不得:“哪有开救护车送人出院的?” 林院长一身莆田商人的精明强干,专会在小事上做人情文章,他的医院最需要高级人才的支援,因此这种顺水人情送得简直不亦乐乎。他对这位新晋硕士殷勤倒贴:“那有什么不行,也让人家看看你做的好事嘛!” 林院长犹未足够,还想号召本地记者来做个“好人好事”专项访谈,顺便给自己脸上也蹭点光——梁旭和罗家都严词拒绝,林院长才蔫了吧唧地偃旗息鼓。 罗晓宁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闷闷不乐,到家他也不肯下车,拉着梁旭的袖子,只是哭。 梁旭好言安抚他:“哥哥会来找你玩的,明天、明天我就来找你。” 罗晓宁的父亲站在车门底下,窘迫又尴尬。 “小梁,我求你一件事。”最后,罗先生把他拉到一边:“你能不能,少来看我孩子。” “……”梁旭锋利地看向他,这和他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这要求近乎无耻。 罗先生擦着汗:“我,我,你要给我一点时间和他亲近,我以前都在外面忙。” 梁旭沉默了。 罗先生见他不答允,又央求他:“也不是说以后不让你们见,你最近少来两趟,你看他在楼上闹成什么样了。” 这话说得恶心,罗晓宁根本没有闹,他只是对一切都很陌生,像刚买回家的狗,牵去哪里就站在哪里,两只眼睛里全是惊惶,罗老太不说让他坐,他就连椅子也不敢坐。 他的无助是一种无声的谴责,罗老太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梁旭想了又想:“……你得保证不让他受委屈。” “他是我孩子,我怎么会给他委屈受。”罗先生保证又保证:“好不好?你毕竟跟他无亲无故又无关系——小梁,你的恩情我谢谢你,可你也不能说带着他过一辈子,是不是?” 说着,他给梁旭塞了一个大红包:“算我求求你了。” 梁旭推开了那个红包,他咀嚼着“无亲无故”四个字,觉得很刺心。 “你去他家里看过了吗?”房灵枢问:“他家住哪里?” “翠华路。”梁旭道:“条件并不好……床和房间都是临时收拾的,小区倒还好,就是房子没怎么装修——总之是不欢迎晓宁,更不欢迎我。”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早就应该看出来。”轻声地,他自言自语。 房灵枢一时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旭回过脸,看一看房灵枢,外面正在下暴雨,整个洪庆山电闪雷鸣,像被黑夜笼罩。 他们躲在车里,为免罗晓宁苏醒,梁旭给他打了一支安定。 “……你特么真像个医生屠夫。”房灵枢不忿:“醒了就醒了呗,干嘛给他乱打针。” “打针也是你害的。”梁旭并不动怒,他平心静气道:“晓宁情绪不稳定,而且也受伤了,打一针,让他好好睡一下。葡萄糖我也给他推过了,这么狂风暴雨,他要哭的。” 三个人,一个睡着,另外两个抱膝而坐,漆黑的车厢里,他们连灯也不敢开,只开着暖气维持温度。 房灵枢当然是想开灯,开灯就是求援——不过梁旭不准。 现在警方估计还在搜山,房灵枢想,如果坐镇指挥的是他老爹,那出来的绝逼是这个古早方案——封锁山脚,地毯式搜查。 房灵枢简直能够想象他爸一脸严肃的便秘表情:“三人一组!不要落单!随时保持通信!” ——有用吗?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问邹凯文,邹凯文一定会说:“这种搜查,没有效果。”因为雨天路滑,费人力费物力,武警的直升机也无法起飞,所有有效追击都只能暂停,一切依靠徒步寻找——这种搜索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说是尽尽心意,而房灵枢根本不需要这份心意。 洪庆山来时临潼一条路,去时大道通罗马,梁旭又不是智障,还等着他回头往临潼跑吗? 梁旭现在肯定也在犹豫,回临潼是不可能的,要么,向北去蓝田县,要么,继续向东,冒险从灞桥返回市区。他冒死跑出来,总不会是想跟罗晓宁山中殉情,既然说“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他很大可能是要往蓝田县走。 房灵枢一直在试图引导,引导梁旭把这件“最重要的事”说出来。 梁旭好像学会了白莲花的迷之装瞎**,谈完感情谈人生,就是不谈重点。 而房灵枢不能急。 梁旭应该是在等雨停,因为如果要去北部的蓝田县,就要从山中泥道翻越,现在暴雨路滑,泥道全部危悬山崖,开车等于送命。 房正军如果动动脑子,就应该立刻联系蓝田警方,在蓝田县境内的国道省道布控。老鹰搂兔子,从来不往草里扎,老鹰都是等兔子自己蹦出来,再一击致命。 ……当然这也不能怪房正军,他对梁旭简直一无所知,在房正军眼里,梁旭现在估计已经把他儿子千刀万剐了。 挟持人质就是为了逃亡,逃进山里,在警方看来,房灵枢已经没用了——杀人弃尸,这才合理。 搜查是在搜尸体。 房灵枢想到他爸悲痛的心情,觉得有点难受,而自己,只能坐在这里,脑内嘴炮,更没有卵用。 要是邹凯文在就好了。 “披上这个吧。”他在这头发愣,梁旭随手扯了一张无纺布床单:“你等一等,我去加热一点糖水来你喝。” 他用暖气风片给输液袋加温,房灵枢在他后头阴阳怪气道:“黑灯瞎火,你不怕我偷袭你?” “你可以试试。”梁旭不温不火地回答他。 房灵枢想打他。 风一阵一阵从车厢外掠过,遥远地,仿佛从风里传来人呐喊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原来是松涛的啸音,一阵一阵,不是风雅的吟诵,只是深沉的叹息。 树枝拍打着车厢顶。 房灵枢望着窗外发呆,他很久没经历过这样彻底的黑暗,稍加适应,这黑暗又比城市之中要纯粹得多、幽远得多,仿佛人的眼睛原本就是为了黑暗而生,在黑暗的风雨里,忽然一阵雪白的雷电,什么都能看清。 一只大鸟从树上掉下来了。 它还没有死透,大约是翅膀受伤,在车门旁边哀鸣挣扎。 “不要下去。”梁旭走过来:“救不了的,就算你救了一个,救不了无数个。这种夜里要死不知多少动物,你每一个都去救吗?” 房灵枢觉得他是在说他自己。 “淋雨伤口要感染的,坐着吧。”梁旭把糖水放在他手里:“把这个喝了。” “你不喝吗?” “我喝你剩的。”梁旭说。 房灵枢决定一滴也不给这个王八蛋留。 他在一旁噗叽噗叽吮糖水,梁旭凝望着窗外风雨,又陷入沉思。 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变幻莫测的东西,它伴着你的时候往往毫无知觉,要等到失去了才发现自己离不开。 梁旭为怕罗晓宁哭闹,也是为着要他适应自己的家庭,虽然嘴上答应了次日就去,忍了又忍,他一个星期没有去找罗晓宁。 那一个星期他都蹲在实验室里,提前授课的内容并不很多,不上课的时候,梁旭跟同学在网吧里昏天黑地,一个星期从白银打到了钻石。 还是梁峰先问他:“那罗晓宁回去了,你就不去看看吗?” 梁旭漫不经心地答他:“他总要回家的,我去了,他在家里就更加待不住。这样对他爸爸不公平。” 梁峰不高兴了:“什么叫不公平?他把儿子丢在医院的时候对你公平不公平?还是说他爸不许你去看?” 梁旭心烦意乱:“别问了爸,去不去我心里有数。” 父子俩少有拌嘴的时候,梁旭是头一回呛他爸爸的话,梁峰看出他心情不好,也不再问,只说:“你不要总替别人拿主意,你答应了人家,又不去,那本来就是个傻孩子,别再做出傻事。” 那天夜里,梁旭怎么也都睡不着,梁峰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刺着,又好像听见罗晓宁在什么地方哭,怨他不去。看看十点了,他游魂似地摸出门,晃晃荡荡往翠华路去。 他走得很慢,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这一趟,这个点除了通宵的青年,大家都该睡了。 他一直走到罗晓宁家楼下。 意外地,又或者是意料之中地,罗晓宁的窗户亮着灯,窗口趴着一个人,像只守家的小狗,呆呆地朝外看。 ——不是罗晓宁又是谁呢? 梁旭走到他窗户下面,罗晓宁大约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梁旭仰头看着他。 月光洒下来,那情景倒像是幽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晓宁看了他一会儿,大约并不敢信,像梦游一样,罗晓宁干脆利索地从窗户里翻出来了!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眼巴眼望地隔着一道老虎窗,轻声地,他叫了一声: “哥哥。” 梁旭这才醒过神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全下来了,他不敢大声叫,只是着急:“回去!回去!” 罗晓宁不肯回去,趴在老虎窗上又叫了一声:“哥哥!” 梁旭怕他出事,越发不敢喊,羞愧和心酸都涌上心头,他也不问罗晓宁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不睡,因为根本就不必问,他踮着脚,伸着手,压低了声音向上道:“你快回去!会开门吗?你开门,开门出来,别趴在上面!” 罗晓宁愣了一会儿,仍旧盯着他不动。 梁旭语无伦次:“晓宁,你给我开门,你让我看看你。” 这话说动了罗晓宁,他“唔”了一声,掉头爬回去了,爬的时候头又撞在窗棂上,但这也阻止不了他欢快地向门口奔。 梁旭也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楼去。 罗晓宁摸着黑,把门打开了,他们生离死别一样地抱在一起,两个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因为这并不算什么远别,可这一星期实在太难熬了。 他还穿着旧衣服,是梁旭过去的小衣服,他钻进梁旭怀里就不肯出来了。 梁旭抱着他,像收回了借给别人的宝物,硬是觉得哪里弄坏了,他摸摸罗晓宁的脸,怎么好像一个星期就瘦了。 “哥哥,你不要我了。”罗晓宁这会儿不哭了,只是呆呆地问他。 梁旭无从解释,这个点上又怕惊动了人,只好小声哄他:“是哥哥不好,哥哥早就该来看你,哥哥……我是有事。” 罗晓宁不哭也不闹,只是钻在他怀里:“我不喜欢这里,哥哥,我跟你走!” 那时刻,梁旭是真想一把抱起他,就这样带他走了。 ——但这里才是罗晓宁的家,他们住得也并不远,他带他走,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他踏着月色,独自回去,心里一直想着罗晓宁临别问他的话。 “——明天来吗?” 不知不觉地,他觉得罗晓宁应当是属于他的,不应该交给任何人,因为交给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午夜的长安街头,凛冽的春风吹过来,他觉得身上一阵熟悉的气味,低头去闻衣袖,才发现那是罗晓宁身上的药气。 他拢起袖子,把这一缕药气卷在袖子里,生怕一阵春风要把它吹散了。 30.现场谋杀 第30章 现场谋杀 雨势没有停歇的意思。已经凌晨两点了, 搜索的警员都是又冻又饿, 房正军命令所有人撤回山脚。 他们现在面临非常尴尬的处境,原以为山路难行, 车痕又醒目, 梁旭走到半路应会弃车而逃, 但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也想不到雨会越下越大。此时梁旭有车, 而搜索的警员是徒步前行, 如果真的两相遭遇,梁旭一头撞上来, 那就只能迎接牺牲了。 洪庆山平缓处还有村落和居民, 不确定凶犯会不会突然下山挟持平民。不稳定的因素太多, 但贸然前去只能是无功而返。 邹凯文也随着警员上山下来,雨衣根本遮挡不了雨势,所有人都是连泥带水。大家来回走了三五趟,唯一收获是通知了附近的山民, 保持警惕, 一旦有情况必须通知警方——武警调派的越野车全用来干这个了。 没办法, 房灵枢牺牲固然事大,但保护无辜的山民更为重要。 房正军迎着kevin回来,低声惭愧道:“你说得对,真的搜不出什么。” kevin语调宁和:“大家应当也都是这样想,只是我身份特殊,所以敢说而已。”他走近房正军:“房先生, 你是否担心灵枢已经遇害?” 这话刺中了房正军的心,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偷偷抹去眼泪。 “梁不会那样做。”kevin推开车门:“先上车来,我刚才借用了你们的gps,我想如果我是梁,我会选择向蓝田县出逃。” “我知道。”房正军说:“刚在山上我就联系蓝田警方了,李成立比我动得更早,蓝田那边已经严密布控。”顿一顿,他为难道:“但是省道国道,你不能无限制地戒严。” 好在蓝田县是出了名的贫困县,县政府倒还没说什么。只是今天戒严,明天戒严,要是梁旭一头扎进洪庆山不出来,这要戒到何年何月? 李成立去省政府汇报情况了,上面还在开会研究。 大家相对枯坐,要搜山,已经精疲力尽,要回去,谁都不甘心放弃。警员们在车里冷水泡面,先垫一垫饥。 “你也吃一点。”房正军先把冷面递给邹凯文:“不是美帝国食品,将就着吃吧。” 邹凯文哪有心思吃饭,也只能苦笑着接了,他刚欲打开盖子,车里有人手机响了。 所有目光都投向这个美国人。 邹凯文一把放下泡面,顾不上一手油和泥,掏出手机来看,一看之下,他脸色变了。 房正军也赶紧探过脑袋,手机屏幕上跳着“honey”。 “……” 他英语不好,只有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的水准,但honey是什么意思,他总能猜得出一二——再看邹凯文的脸色,这除了房灵枢再没有第二人了! “叫闵文君!”房正军大吼:“准备监听!” 半小时前。 有句话叫多情使人病,相思催人老。 这话就太肉麻了,梁旭和罗晓宁都不是多情的人,他们只是是普通的关中青年,至于有没有相思,这个也说不好,房灵枢恶意地问梁旭:“你他妈那时候天天害相思病吧?” 梁旭无奈地看他:“为什么你说话总是这么低俗?” 房灵枢无辜:“我怎么低俗了?我还没说下三路呢!” 他已经陪梁旭唠了半天的情史了,讲真,梁旭这个直男风格真的不适合谈论柔情往事,什么温柔可爱的故事从他嘴里一说都毫无情趣,直来直往跟写论文一样,按点叙述。你前面看到的都是假的,都是经过房灵枢充分脑补的,可能还包含大量上帝视角,因为这些往事用梁旭的口吻叙述会变成这样: “我去接了他,我去照顾他,我见到他爸,他爸有点怪,我把他送回去了。晚上我想了想,还是放不下,我就又去看他了。” “……” 房灵枢听得想便秘。 心理活动是没有的,环境描写是自助的,感情历程是架空的。惊心动魄的人生从来不会落在写手们身上,写手们和房灵枢一样都是键盘侠,而惊心动魄的主人公,他们回首人生的最后叙述,往往都只是平淡。 那就是我们说的,再回首,难回首,无从回首。 时光不是永远的曼卷红纱遮轻愁,更多时候,它如刀似剑,光阴一贯,斩断青春,除却如鲠在喉的心酸,就只剩下疼痛。 房灵枢一面要发挥想象力,脑补梁旭和兔子之间的爱恨情仇,一面还要努力从这些狗屁玩意儿里抠点情报。 是的,到目前为止,一切发展都和他设想得差不多。只是梁旭始终未肯说出他想要的东西。 是的,就是元凶的姓名,房灵枢不信他不知道。 梁旭足够聪明,此人明白自己说出情报的瞬间,就是被捕的时候。房灵枢陪了这一路,忍着没有动作,只是为了守株待兔。 想跑是容易的,但不能让梁旭带着罗晓宁扔下自己逃跑,那这一天一夜的功夫岂非全部白费。 可以曲线救国,房灵枢先想到了他的邹先生,没办法,他已经在这儿吃了半小时的狗粮了,快要被毒死了,他现在很想把邹凯文叫上,痛打眼前这对亡命鸳鸯——罗晓宁这么傻就算了可以放过,梁旭这个三无狗粮必须要打。 可以暗示邹凯文,自己现在被挟持了,但要怎么暗示他呢? 然后,就算邹凯文知道要去报警,报警又说什么呢?至少要告知kevin自己现在所处的地点,否则警方早就知道自己被挟了,邹凯文打个马后炮的电话又有何用? 他偷偷向车窗外张望,洪庆山能给出的明确地标,最好的莫过于骊山天文台,它高踞洪庆山一峰之顶,虽然不是最高峰,但也算俯瞰群山。 看了半天,没看到天文台那个圆包包,几次闪电过去,四面都是树和山壁。梁旭估计是绕进峡谷里了,刚才过来的时候又是下坡又是上坡,他们藏身的地方,估计很难定位。 房灵枢又萎了。 心气一低,他的伤口也跟着作痛。止痛针的效力只能及一时,之前奋力搏击,是凭着一股热血上头,现在山中风雨愈下愈凉,除了葡萄糖又没有其他食物。 不要紧的,只要糖水喝光,梁旭就要下山去抢劫食品,那时候就有机可乘。现在是先要稳住梁旭,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到时候一宰了事,那就很不妙了。 远处传来碎石随雨滑落的声音。 而梁旭下一句话立刻提起了他的兴趣。 他说:“那段时间,我家老是出事。” 刚开始是楼下失火,不知道谁的烟头,把楼底下小卖部的白酒箱点着了,大火差点蔓延到梁旭家的二楼,当时梁旭正在家里睡午觉,梁峰赶回来,吓得脸都黑了。 民警和消防支队把小卖部教育了一通,好在只是损失货物,没有人员的伤亡。就为这个,小区里专门又动员了消防自查。 这一波事情还没有消停,梁峰家的液化气也爆炸了,大家都纳闷了,这是什么操作,怎么三单元就触在火神老爷的霉头上了。 当时梁峰正在做饭,幸得他身手敏捷,兜身一翻窜开几丈,直窜出厨房的门。爆炸的气波震得天花板上掉了好几块顶。 梁旭正在刷牙,眼见厨房爆炸,立刻伸手拉过他爸爸,两个人都冷静地躲向卫生间。 躲了半天,瞧瞧没有事了,梁峰又轻轻一跃,向厨房打探。 梁旭原本担心得不行,忽然看见他爹露了这一手,,“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哎呀我的天。”梁峰擦冷汗:“这天热了液化气不安全啊。” 他身材肥胖,为了掩护义子,多年来从不在人面前显露本领,这一窜一跃当真轻灵无双,别有一种逗逼的喜感。 梁旭一面冲上来拉开他爸爸:“别过去啊叫燃气公司来看看。”又捧腹大笑:“爸,你这身手不减当年啊!” 梁峰也给他逗笑了:“笑!就知道笑你爸!我告诉你,等你五十了,你比我还胖!” 他的身材当然不会遗传给梁旭,但这话说出来,两人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件事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过去了,梁峰为人厚道,也没有投诉燃气公司,只是琢磨着要换掉液化气灶。 而事情还远没有终结。梁旭几次走在路上,差点被车撞到,有时是小轿车,有时就是摩托车甚至电瓶车。来车的地方都没什么疑点,大多数是巷口街角。 梁旭那时以为自己是总想罗晓宁,好不容易和罗家谈妥了,一周两次送罗晓宁复健,他心里记挂这件事,所以注意力不集中。 最严重的一次,他被飞驰而过的电瓶车撞翻在地,当时他刚送了罗晓宁回家,又去教授家里坐了坐,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这辆看不到牌照的电瓶车撞了他,居然立刻掉头,想冲回来。梁旭在倒地时已经就地滚开,他以为对方是要回来道歉,没想到对方见他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他看看自己,手肘跌破了皮,膝盖似乎也破了,隔着裤子隐隐地疼,回家来梁峰一看,大腿上青了一大片。 “幸得你腿长,这一般人撞在腰上就废了。”梁峰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走路怎么不当心呢?”又问:“没揪住骑车的吗?” 他问得严肃,而梁旭突然脸红了。 梁峰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态度?” 梁旭磕磕巴巴地答他:“没有,是个女的。” 梁峰更不懂了:“长得好看?!” 梁旭觉得他们俩这会儿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干脆不说了。 这一段叙述,可说是他俩一晚上扯蛋的最高成果,梁旭谈及这段事故频出的往事,房灵枢很自然地将他和罗晓宁的父亲联系起来——当时看的确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联系起来就太巧了。 先是梁旭暴露身份,然后罗晓宁被关禁闭,之后梁旭的身边就不断发生意外,再然后,梁峰遇难了。 将心比心,换成是房灵枢自己,也会觉得这异乎寻常。 房灵枢心中突然大惊,原本他以为梁旭应当知道凶手是谁,现在看来,梁旭可能也不知道! 那么他带着罗晓宁出来,是想杀谁呢? 梁旭不说话了,房灵枢也在发呆,两个人呆了一会儿,梁旭说:“你一滴都没给我留?” 房灵枢:“……” 对不起了梁变态,人饿了真是什么都好吃,这个糖水太好喝了。房灵枢惭愧地想,我还想喝。 他惯会做人,先看了一眼罗晓宁:“要不要也给他灌一点?” 梁旭亦看了罗晓宁一眼:“我给他静脉推吧。” “……” 说实话,梁旭血液里可能真的有暴力因子,他的控制欲太强了——原本抱起来喂一口就能解决的事情,梁旭非要静脉推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态啊? 房灵枢真怕有朝一日小白兔会死在他手上。幸好看上去他俩没搞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不然以小白兔这个体质,估计两炮就要见马克思。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梁旭已经起身走到车尾去了。 房灵枢拉长了嗓子:“我——要——跑——啦——” 梁旭懒得理他,他摸出三袋糖水,背身过去,准备注射器。 房灵枢的眼力不及他敏锐,兼之近视,他平时射击全凭手感,此时黑暗之中,无法看清梁旭在弄什么,他隐约看见梁旭向注射器里抽的不止是葡萄糖。 “加什么呢?” “营养针。”梁旭道:“你想要?” 房灵枢婉拒:“不了不了。” “伤口还疼不疼?”梁旭又问:“如果还疼,可以再给你一支曲马多。” “不要。”房灵枢还是婉拒:“这玩意儿跟杜冷丁一样会上瘾的,我忍着就好。” 梁旭不再关照他,他拿起将剩下的葡萄糖,连同另外两袋,一起拿去空调加热。 “梁旭,你十来岁之前,是在阿陵吧?” 梁旭不答言,他仰头喝着葡萄糖。讲真,他喝水的样子也非常潇洒,不知道这到底是得益于他的父母、还是得益于梁峰的训诫,又或者体格好看的人,拉屎都好看,更何况是喝水。 他把加热的两袋丢给房灵枢,房灵枢忽然不敢喝。刚才梁旭背过身去,他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放了什么。 梁旭看着他,笑了笑,转过身,他把喝了一半的糖水背身抛过来。 房灵枢慌张地接过那袋喝剩的糖水:“帅哥喝过的比较好喝,给我一个间接接吻的机会嘛。” 梁旭又被他恶心到了:“还给我。” “不还。”房灵枢往袋子里嘬口水:“已经吻了,不要挣扎惹。” 他怕真的惹毛梁旭,赶紧换了正经的语调:“阿陵和沙场村相距不远,问你个事情,那时候你们村出去打工的人多吗?” 梁旭低头看他了。 “还行,不是很多。”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都是去哪儿打工?” “我想想。”梁旭说:“去哪儿的都有,我想想看。” 房灵枢很满意他的反应,他是个弱者,一切行动都在梁旭掌控之中,所以这些不相干的问题,梁旭没必要对他说谎。 对侦破方来说,目前这个谈话气氛简直不能更理想,传唤是绝对达不到这个效果的。 稍待片刻,梁旭思索着道:“金川那片之所以贫困,就是因为人懒,其实出去打工的人很少。” “一个都没有吗?” “……去广州的最多,深圳,珠江,还有去浙江和江苏的——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农民工打工就是这几个地方。” 梁旭的生父也去深圳打过工,攒了一点钱就回来生孩子了,也是因为有这个钱,他们才能在农村盖自建房。 “没人叫你们去四川吗?”房灵枢不甘心:“或者,有没有人曾经往云南那边拉过人?” “有。”梁旭说:“有人拉我爸去云南那边种地,听说能挣很多钱,我爸没有去。这种工头感觉不太正经,带去的人听说有去无回。” “……” 这就对了。 房灵枢紧紧追问:“那你们周遭有人去过吗?!” 他尽量放缓了语气,以免刺激到梁旭的情绪。 梁旭倒不在意,只是想了又想:“好像有,但是真不多,至少阿陵附近是没有,旁的村子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我那时候还小。”言罢,他盯着房灵枢:“你问这些做什么?” 忽然地,他提高了声音:“我听说金川县有人去过,但是具体是谁,我不清楚——” 房灵枢见他眼露凶光,心里暗道不好,他一把抱起罗晓宁:“别说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他指指地上两袋没动的葡萄糖:“你帮我撕开,我给晓宁喂一些。” 提到罗晓宁,梁旭的神色又平静下去:“静脉推了,不用喂。” 房灵枢翻他白眼:“他是个活人,又不是植物人,别动不动就拿针管。我慢慢喂他,你不要再给他打针。” 罗晓宁现在就是房灵枢的救命稻草,梁峰叔叔是靠不住了,毕竟孝纱这玩意儿说扔就扔,房灵枢把罗晓宁紧紧抱在怀里,一面祈祷小宝贝儿你千万别醒,就给哥哥当个护身符。 “说实话,他现在看上去不像八岁智力。”房灵枢无话找话:“刚去秦都的时候我真没看出他有问题。” 梁旭不说话,眼睛望着罗晓宁。 罗晓宁依然在沉睡,他睡得毫无防备,全身都处于瘫软的状态,房灵枢需托住他的头,才能勉强不让他掉下去。 房灵枢突然觉得不对——他和梁旭一直在发出动静,刚开始还避着罗晓宁,后面说话就十分随意了。而罗晓宁睡得这么死,几乎怎么摆弄他都不会醒。 偷偷地,他试着掐了掐罗晓宁的屁股。 没有任何反应。 无名地,一种恐惧在他心里闪电一样划过,梁旭似乎非常渴求罗晓宁睡着,他不愿意他离开,却又不愿意他醒着。 他好像要把他重新变回植物人。 房灵枢静静移动手指,又换了腰椎来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这才恐怖地发现,罗晓宁连呼吸和心跳都不明显了,他原本就孱弱,所以实在难以引人注意,房灵枢再试他的体温——还好,手还是温的! 从他挟持罗晓宁开始,注意力就全在梁旭身上,梁旭仿佛故意不觉一样,在暴雨里拉着他说了半天的闲话,并且当着他的面,给罗晓宁打了两针。 连房灵枢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罗晓宁的体征越来越微弱了。 与金川案的捆缚杀人有别,这很像是另一种行刑式杀人。 ——注射式行刑。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算还有一算深。 梁旭是吃准了他会反击,也吃准了他会击昏罗晓宁,难怪他当时把匕首主动丢过来,也完全不收回那把匕首! 他是刻意在引诱房灵枢出手。 房灵枢不动声色地望向梁旭——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可怕,梁旭这样安静、温柔地,在他面前实施杀人的计划。更令他懊恼的是,自己不知不觉地成为了这个现场谋杀的一链。 31.灵犀 第31章 灵犀 从下午三点到此刻的凌晨两点, 所有警员都在担惊受怕里度过, 大家也做好了房灵枢牺牲的思想准备,房正军口上不说, 大家搜查全往地上看——这是在搜尸。 山沟山谷里都去了, 因为抛尸的可能性很大。警犬也出动了, 警员硬拉着狗往山上走,雨太大, 警犬也只是原地打转, 几只狗还往邹先生身上凑。 邹凯文苦笑:“我和他用的香水是同款。” 此刻电话响起,大家心里都是惊大于喜, 房正军立刻喊监听, 而邹凯文握紧了手机:“没用的, 我号码有加密,中国警方不能这样监听。” 房正军才想起来他是fbi,顿时蛋疼。 电话铃还在响着。 “但你们可以监听灵枢的方位。”邹凯文急速道:“至于我这边,我开免提, 全车全员保持安静, 车门车窗全部关闭。”他锐利地看向房正军:“无论我说什么, 无论你们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电话断了。 房正军青筋迸出,kevin止住他:“他能打第一个,就会打第二个,打给我就是因为对方相信我在美国,一旦暴露, 灵枢会很危险,谁有英文歌,去前面音响播一下!” 大家都会意,此时暴雨甚急,邹凯文令所有人脱下衣服,勉强充当隔音,又令人播斯威夫特的流行歌曲,音量调成适中,以掩盖雨声——听上去,他像是在美国某个商店或者咖啡馆里。 果然,电话再次响了。 邹凯文不敢说话,所有人都怕声音出来是梁旭的。大家跪在地上围成一圈,土法监听。 “干嘛不接电话呀~” 房灵枢骚了吧唧的声音从里面浪出来。 所有人都脸上一红——从来没听房队儿子这么嗲声细语地跟别人说话,但脸红都是其次的,房灵枢现在活生生地在打电话,没有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了。大家都无声地松一口气。 房正军用力捂住嘴,免得哭出声音。 邹凯文以目示意房正军,又向他点点头,为保证对方信任,他先用母语笑道:“我在外面,怎么了?” 如果房灵枢制服了梁旭,现在一定会报喜,如果他不报喜,那么就是说服了梁旭,在梁旭的监视下打了这个电话。 看他怎么说。 房灵枢扭捏了半天,说了一句:“昨天我不该跟你闹脾气的,我以后不跟别的男生出去玩了,分手的话收回好不好。” 大家都听得老脸一红。 唯有邹凯文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这就是说,灵枢仍然在被胁迫,他故意说了这件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就是要引起自己的注意——下面所有内容,都是报警。 “我为你难受了一夜,换来你轻描淡写的道歉。”kevin不冷不热道:“你猜我在做什么?” 房灵枢乖得很:“不知道。”又道:“说中文啦,你又不是不会。” 不能演得太过,全用英文,梁旭要起疑心。不过以他的学历,前面的内容应该都听得懂。 邹凯文笑了一声:“我在芝加哥,重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温柔且缓慢地问:“记不记得第一次正式约会,我请你看什么了?” “……” 邹凯文那头问话,房灵枢这头也心中吃惊。他本意是要邹凯文跨国报警,没想到邹凯文和他一样驴头不对马嘴! 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明明是在洛杉矶——如果再往前算,不正式的约会就在纽约本地。怎么也都算不到芝加哥头上。 邹凯文是想暗示什么呢? “花样滑冰啊。”他顺水推舟地回答,顺便还要补上一句撒娇:“原来你记得呀。” “关于你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忘。”kevin在电话那头道:“巧得很,你跟我说了分手,我就到这里来失恋旅行。大概上帝也同情我的境遇,今晚的演出卡司和那天的比赛一模一样。” 房灵枢不解他是何意——邹凯文虽然骚话频出,但从来不是爱说闲话的人,自己暗示得这样明显,他不可能领会不到,突然说花滑,什么意思? “你最喜欢的选手,和我最喜欢的选手,今晚又要对决了,演出待会儿就开始。你猜猜谁会赢?” 房灵枢茫茫然道:“浅田和金吗?” 梁旭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房灵枢用余光看见他在碰手机——有什么用,别说梁旭现在不敢开机,就算敢开机,花滑赛事的消息不是内行人根本查不清楚,更何况是美国国内表演,又不是世界级比赛。 梁旭这个铁杆直男,花滑他是一无所知。 房灵枢明白,邹凯文一定是想通过花滑来传递什么——这个暗号,只有他们俩才懂。 为免梁旭暴走,他向车厢暗处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今晚的表演很经典,我刚在楼上的咖啡厅见到了助理裁判,据说你喜欢的金今晚会表演她最著名的那个动作——” “喔,她有什么著名动作,她一向都是表演型比赛,阿克塞尔跳吗?” “不,简直是为了弥补我初恋的心情一样,她要表演出道时的那个,3f-3l-3t。” 房灵枢心中打鼓,他在琢磨kevin这句话的意思——自己喜欢的哪里是金妍儿,明明是浅田真央——再者,后内点冰三周,后外结环三周,后外点冰三周——这根本不是金妍儿的招牌动作,这么简单的动作,金妍儿一个奥运冠军,不可能不会,也根本谈不上招牌,但作为浅田迷的房灵枢太记得这个动作了,这是当年嫩得不得了的浅田在全国比赛上一鸣惊人的动作。 邹凯文把韩国选手的名字安在日本选手的头上,这代表什么呢? 房灵枢想起他们那时的谈话:“全世界都更喜爱选手a,美国人,也更喜欢她。” 选手a就是金妍儿。 变更——变更国籍——变更国籍所指代的地点——美国人喜爱的选手——变更为中国人的房灵枢喜爱的选手。 从美国,到中国! 房灵枢的心跳急剧加速,这暗示太令他惊喜了。 为了确认他心中的答案,他试探着问:“今年11月有她的比赛,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一起?” 11月,浅田将在中国参加大奖赛,这个行程花滑迷都知道,因为这是浅田复出的第一战。 而金妍儿,已在索契冬奥会宣布退役。整个15年,她没有任何正式比赛。 如果邹凯文这个张冠李戴所指的确是浅田,那么他就会明白,房灵枢此刻是在暗示他“中国”这个关键词。 毫无悬念地,kevin在那头笑了:“你记错了,这个比赛改在芝加哥提前举行,我现在就是在看这场比赛。”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我就在赛场门口。” 世界级花滑比赛的日程都是提前确定,没有提前两个月举行的,更不会从中国变更到美国。邹凯文的意思不能再明确——房灵枢暗示了“中国”,而他回复“我就在中国”。 并且,在你面前。 房灵枢整颗心都浮起来,又稳稳地沉下去。 他要努力克制呼吸,才能平复此刻的情绪,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kevin现在就在中国。 他既然来了中国,不会还在其他地方盘桓,一定已经到达长安,很可能现在就和房正军在一起! 一瞬间,他又回想起白天电话时kevin那头的杂音。 那不是在商场,而是在机场! 幸得车厢内黑暗,梁旭看不清房灵枢耳根都红了。 “灵枢,你现在对赛事日程都模糊了。”kevin见他不说话,即知他已经了解自己现在中国,两人心中都无限激动,只是不能露出一分一毫。 现在是要确认房灵枢人在何处。 kevin问他:“是不是应当关注一下赛事的新变化?”他几乎露骨地暗示:“很多时间和赛事地点都变动了,其实你看下地点就知道了,比赛时间一般都和比赛地挂钩。” 这就是问他的地点,而这个地点是和时间相关的——整个洪庆山唯有一个地方可与此对应,全中国也唯有一个地方与此对应,那就是骊山天文台。 这是北京时间的核准地点。 邹凯文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是不是在骊山天文台附近? 房灵枢短暂地思考,他答道:“不了,我现在忙得很,这东西我都不关心了。” ——这就是说,不在天文台附近。 “比赛越来越多,根本看不过来。”房灵枢道:“再说她俩都快退役了,我也没有新的偶像了。” ——这意思就是:不但离骊山天文台很远,而且不清楚自己目前身在何处,梁旭出逃的道路太多,根本不清楚他现在要去哪里。 房灵枢是在赌,赌邹凯文就和房正军并肩在洪庆山,否则,邹凯文将根本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邹凯文已经明确地提及了时间,房灵枢除了如此作答,也没有其他选择。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两边人听得群脸懵逼——不管是房正军为首的长安警方,还是一旁虎视眈眈的梁旭,大家都不太明白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你们在扯什么蛋? 但两边又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大家都在演空气。房灵枢和邹凯文一对戏精,各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此刻唯有他二人心有灵犀。 邹凯文焦心如焚——不在天文台附近,这就是说,灵枢根本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他本意是觉得天文台可作为大地标,接下来即可用花样滑冰的旋转跳跃动作来指明方位,并以阿克塞尔的a、周跳的l、后外的t、后内的f分别代指地图的北、西、南、东。 a尖端朝上,代表地图上方的“北”,l指代“left”,代表地图左方的“西”,t尖端朝下,代指地图下方的“南”,f开口向右,指代地图右侧的“东”。 再加上跳跃周数的数字,即可大致估算出方位和距离。 房灵枢是迷弟中的行家,必定一听即知,他们也曾经用这种暗语做过游戏——当然是在床上。 原本是完美的方案,但房灵枢给出的回答是“此地标无效”。 接下来要如何暗示?再说下去就露骨了,他唯恐梁旭会起疑心,此刻心中斟酌,口中艰涩,竟不知从何说起。 房灵枢似乎明白他焦急的心情,在电话那头,房灵枢怯怯问了一句:“你给我种的那棵树,还好吗?” 邹凯文心中电转:“很好,已经比房子还要高了。” 房灵枢发嗲道:“有时间我们一起去洛杉矶看看——芝加哥飞洛杉矶也不远,要么你替我去看看吧。” “……” 邹凯文急速走向车厢后面的gps,他一把抓过地图——完全没错,房灵枢是唯恐他听不懂,因此冒险给了他双重暗示。他为房灵枢种的是柳树,而长安最多柳的地方就是灞桥,从芝加哥到洛杉矶,从地图上看,那路线和方位,与临潼区到灞桥区一模一样! 这就是说,如果要救灵枢,须从洪庆山至灞桥的这条路线围堵! 放弃逃往蓝田,转而突回市区——邹凯文不知房灵枢是如何策动梁旭同意这条路线的,但他既然明示了这条路线,就一定有胜算。 邹凯文无声地打了个手势,旁边人见他手指着灞桥区,立刻打手势知会房正军“临潼向灞桥”。 大家都不敢动,电话不挂,无人敢发出声音,这一会儿真是如坐针毡。 果然,房灵枢似乎走动片刻,终于问道:“kevin,我上次托你查的事情,你查到没有?” 邹凯文不敢随意作答,只好先虚晃一拳:“你那头是什么声音?似乎杂音很大。” 房灵枢知他踌躇,是先威慑梁旭不要轻举妄动,于是含糊应付:“没什么,长安在下雨。”他进一步明确问道:“就是金川案那个真凶,我上次让你帮我查金川县偷渡打工人口——” “再跟翠微花园的警卫名单核对,是吗?” 这边警方的脸色全变了,大家是没想到美国特工手这么长,连这种东西都能查到,可是危急关头又不好说什么,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kevin只是苦笑,他怎能查到这些?他向房正军做手势,房正军会意,缓缓挪到他身边。 “是呀。”房灵枢在那头道:“就是我们之前怀疑的那个——” 警车里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到房灵枢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但这名字从来没听过。 房灵枢轻快的声音在电话里撒娇:“之前我们怀疑的那批名单里,只有他的可能性最大,我让你帮我查他的住址,查到了吧?” 邹凯文这会儿真是急得心都要炸了,房灵枢这是在向他请求控制梁旭的地点——因为此刻只要他给出答案,梁旭就一定会往那个方向走! 刚才房灵枢说“灞桥”,他以为是房灵枢策动了梁旭,现在才缓过味儿来,原来房灵枢是将计就计,先暗示kevin“灞桥”,然后再抛出梁旭期待的问题。 至于他所说的名字,很有可能就是真凶的姓名,房灵枢恐怕是从梁旭嘴里套到了这个人的名字,然后玩了个仙人跳。 他是要邹凯文给出“灞桥”这个答案。 这个答案当然是假的,全靠编,并且还要编得像,不能含糊其辞说“灞桥”二字就完事,必须逼真细致到具体地点——只有这样,才能将梁旭的行动彻底纳入掌控。 最好是选出一条必经之路,迎头痛击。 但地图看大容易看小难,邹凯文又不是神仙,对长安市区情况根本不了解,如何能知何处布控最为方便?他只好央求地看向房正军,干脆用口型缓慢道:“找——地——方——布——控——” 说着,他在灞桥到洪庆山的这一块儿画了一个圈。 房正军多年老干警,自然一点就透,但这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答得上来,大家只想着抓兔子,没想过现在要给兔子下夹子! 房正军额头也出汗,他示意邹凯文再拖时间。 这头房灵枢握着电话,手心也汗透了,邹凯文不说话,这是很糟的情况——前面所有信息都对上了,但现在他不说话,难道说他没和房正军在一起? 片刻,邹凯文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灵枢,所以刚才你跟我聊了半天,是想问这个。” 房灵枢在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邹凯文是要拖时间,这个容易。 “没有。”他说:“我就是随便问问。” 邹凯文在电话那头笑出声了:“是吗?那你告诉我,今天你在做什么?我今天打你许多电话,你一个也不接。” 这是大实话,梁旭亲眼看见的,打了一串电话,而房灵枢关机。 “又去和那个姓梁的男生约会了,是吗?”邹凯文狂演吃醋精,一面满头大汗地等着房正军给出指示,“你又给我希望,又去对其他男生示好,这在中国话里怎么说?green tea bitch?” 绿茶婊。 房灵枢勃然大怒。 “你他妈说我是绿茶?” kevin只是笑,不说话。 “对呀,我就是个大绿茶,谁喝谁绿,你知道我绿茶,你还跟绿茶打电话,邹凯文,你是个大lowb!” “lowb是什么?”kevin纯洁:“chinglish,太难懂了。” 梁旭见他两个居然吵起来,这会儿也顾不上生气了,他和警车里所有警察一样听傻了。 而邹房二人演得快哭了,房灵枢想我的叔叔,你到底行不行啊?邹凯文亦擦着汗看房正军,我的中国爸爸,你到底行不行啊?! “算了,不想说就不说!”房灵枢见梁旭脸色不好,心道这话若是答不上来,今晚一切功夫全都白费,只能是天意不从人。他坚持着,又说一句:“反正你对我就是这样,我早就应该想清楚了。” 邹凯文急如锅上蚂蚁,终于地,房正军在胳膊上开始写字! 房正军犹恐他看不清或是看不懂,个个字都写得斗大。邹凯文指手画脚,示意对方快点写。 对着电话,他顺畅地叹了口气:“灵枢。原来你还会为我生气。我以为你再也不会为我生气了。” 他敲敲话筒:“你还肯为我生气,说明你还是在意我怎么看你。”他放低了声音:“我能接受你离开我,但受不了你不爱我了——你每次谈起那个姓梁的男生,态度认真得让我害怕。” 突然情话,大家都听得面红耳赤,连一旁着急写字的房正军都老脸通红。 房灵枢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天,他讷讷骂了一句:“傻逼。” “是啊,我这么傻,你去和别的男人约会,我却在为你检索情报。” 还为你漂洋过海,当面出柜,冷水泡面,山里滚泥。 房灵枢要被他说哭了。 他知道kevin那头一定在勘察市区情况,又怕梁旭看出破绽,只好再问一句:“你要是不说,我就挂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要你保证,再也不去和那个姓梁的男生约会。” ——再也不许以身犯险。 “约不约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不保证,是吗?” 房灵枢也想笑了,这就是有答案了。 “好了别放屁快点说!” ——两人心中大石都已落地,山上山下,电话两头,所有人都听到邹凯文清晰地念出来:“唔,这个地方不知道我看错没有,反正中国的地名我不太熟悉——长安市灞桥区——这是什么?东风苑3栋。” 他向房灵枢笑道:“再具体的,可就没了,我不是间谍。” 如倾夜雨之中,他二人心意贯通如虹。 邹凯文听见电话挂断的信号声,直觉眼角滚烫的东西滑落下来,他伸手去拭,才发现那是他无法抑制的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所谓睡过的默契(。 关于金妍儿和浅田真央,想一想还是稍微解释一下,毕竟双姝粉丝容易撕逼,之前也是为怕撕逼所以用了选手ab指代。这两位女选手都是很优秀的亚洲女单,金妍儿以优雅坚实取胜,浅田则以漂亮的步法和高难度的跳跃见长。第九章里小房对她们二人的评价其实是很不中肯的,戴了很厚的粉丝滤镜,事实上,较之浅田,金妍儿的成绩确实更出色也更稳健,并且拿到了奥运会冠军。大家千万不要被小房误导,他是脑残迷弟 32.风雨 第32章 风雨 “记得你的保证。”挂电话前, 邹凯文依依不舍, 只严厉地说:“上帝看着你。希望你下次找我,不是因为有事, 至少是因为想我。” 房灵枢知道他是祈求他平安, 邹凯文要他平安无事地见他。 他无法忍住眼泪, 只好喃喃咒骂:“小气男人。” 梁旭见他气哭了,觉得有点莫名。 房灵枢自己哭了一会儿, 擦了眼泪道:“是吧, 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我跟他也就这样了, 不好意思我说大话了, 他其实不是很爱我。” 梁旭静静地看他:“他说的姓梁的男生, 是我?” 房灵枢脸上一红——反正他早就想脸红了:“干嘛,你觉得他吃你的醋啊?” 梁旭摇摇头:“我是觉得他很爱你。”说着,他笑起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孩会跟你谈恋爱, 没想到居然是个男人。” 房灵枢许久不见他这样爽朗的笑容, 一时间有些触动。 “以为自己天下最帅, 什么人都要喜欢你,是吗?”他朝梁旭翻了个白眼:“要是真能见到他,保证你自愧不如。人比你帅鸟比你大,比你成熟还有魅力。”他如数家珍:“口活儿好骚话多,操起我来不手软,连干一夜不喊累, 各种体位都精通……” “行了、行了。”梁旭扶额:“知道了,你这个嘴真的是,一点也不像警察。” 说服梁旭的过程是踩着钢丝过河。 如果能选择,房灵枢并不想动用邹凯文这张底牌,这实在是险之又险,邹凯文只要一句对不上,梁旭就会立刻发难。但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他再做打算,罗晓宁性命垂危,呼吸若断若续心跳时有时无,房灵枢从警近三年,人质在自己眼前死掉的事情,他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也决不想经历的。 梁旭在他眼前行凶,房灵枢才醒悟过来,梁旭是一直在徘徊纠结,他想杀罗晓宁,又舍不得,所以才带他来洪庆山寻个了结。 他所说的“重要的事”,恐怕不在百里之外,也许就在眼前。 大雨阻碍了梁旭逃亡的去路,梁旭一面用罗晓宁稳住房灵枢,一面不声不响地把罗晓宁的命拿了。 金川案,房灵枢已经不想也不敢贪了,当务之急是要保住眼前这条奄奄一息的命。走这一步,不是为自己,是为罗晓宁。 罗晓宁的身份,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梁旭,咱们有话明说吧。”那时他抱紧怀里沉睡的病人:“我一直以为你逃出来,是想找金川案的真凶复仇,现在看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不对?” 梁旭靠在挡风玻璃上,他不置可否,只向房灵枢偏了偏头。 “我想我可以知道这个人在哪里,我也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你要先让我打电话。” 房灵枢孤注一掷,人命关天,他这个谎扯大了。 梁旭在黑暗中静静看着他:“要说,你早就会说了,为什么等到现在?” 房灵枢不敢把罗晓宁的事情说破,只怕梁旭要凶相毕露,他深吸一口气:“我调查你很久了,这你心里应该也明白。我跟着你一路,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们两个所怀疑的真凶,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卢世刚。”房灵枢盯着他:“他是——罗晓宁的父亲。” 暴雨之中,传来一阵骨骼细微的脆响,那是人恨极痛极,捏紧拳头,才会发出的声响。 房灵枢心中长叹一声,这是真的猜中了! 这才合情合理,难怪梁旭对罗晓宁喜怒无常,换做是任何人,都难以面对这个事实。 而梁旭只是握紧拳头,声音依然平静:“灵枢,你这么聪明,要猜到这些,对你来说不难。” “的确不难,不过有些事情,恐怕不是靠猜能得到的。”房灵枢站起来:“比如,你曾经用1519517x03x这个号码,联系过上海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你通过他们,调查了卢世刚,并且拿了他的dna样本。” 这话出乎梁旭的意料,梁旭不做声。 房灵枢看见他掏出了枪。 “嘛,别紧张。我保证这件事不是长安警方调查出来的,中国公安,没这个本事。不然这么多私探还怎么做生意?” 对不起了各位兄弟以及我的爹,房灵枢想,此刻必须塑造fbi出神入化的形象,为了保护我行动顺利,你们就背个锅吧! “我是找fbi调查这件事的,通过私交。”房灵枢轻快道:“他是我男朋友,现在人在美国。” 你这就很骚了,梁旭被他雷到了。 “——男朋友?” “呃,抱歉骗了你不少事,没错,我是个gay。” “……” 不,这不是重点好吗?梁旭并不想理你是不是gay。 “fbi?”他显然感兴趣了,枪也收回去了。 “对,联邦调查局,这个名头你应该听说过,他们是特工,比警察厉害多了。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培训教师。”房灵枢不敢把罗晓宁暴露在梁旭的射程里,他轻轻将罗晓宁推到自己身后。 “他叫邹凯文,你的事情,他全部知道。你找的这家私人侦探,也是他的朋友。”房灵枢刻意向对方展示细节:“你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对方当然也卖力办事。这个私探是找了一家投资公司来骗卢世刚吃饭,然后酒席上取得了他的样本?对不对?” “……” “我还听说,这个公司出面交涉的,是个女总裁。” ——此中细节,梁旭一直以为再无第三人知道。 不由他不信。 “梁旭,你太心急了。”房灵枢微微叹气:“其实我和你一样,都信不过我爸,我也是私自会同fbi在侦破这个案子。如果你今天不这么冲动,我想我已经知道罗云飞人在何处了。” ——这是完全的信口开河,房灵枢根本不知道真凶姓甚名谁,只是凭着梁旭对罗晓宁怪异的反应,孤注一掷,就这么猜了。 这一把筹码压得惊险,就赌梁旭一定不知道真凶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长相,所以他才会把仇报在罗晓宁身上。 邓云飞不幸躺枪,房灵枢取名无能,移花接木地把邓云飞的名字冠上了罗晓宁的姓。 房灵枢要用这位莫须有的“罗云飞”,把罗晓宁身上的仇恨引开。 他偷眼去看梁旭,梁旭是完全地信了——不能不信,因为房灵枢那时真是做贼心虚,说得吞吞吐吐,但落在梁旭眼里,这就是底牌掀开之前的犹豫。 又赌中了。 “——他叫罗云飞?” 嘻嘻,信了吧? “是啊。”房灵枢心中暗喜:“我看你那么激动,还以为你也知道了,唉,说来说去还是美国人比较厉害,找他办事真的效率很高。” 他话没说完,梁旭已经一步抢上来:“罗云飞人在哪里?” 房灵枢被他揪着衣领,不紧不慢地抬眼看他:“要是我说不知道呢?” 此时是故布疑阵的大好时机,包袱岂能一次抖完! 梁旭望着他,片刻,松开了手:“你是想打电话给这个美国人?” “聪明。”房灵枢退后半步:“所以我说你太急了。我这么费心费力地从公安局保住你,给你作证,就是想抢先一步破了案子。要是你今天不在秦都闹事,我本来跟kevin约好了打电话,他今天应该查出罗云飞躲在什么地方了。” “怎么查?” “刚才不是问你金川县有没有打工的人吗?”房灵枢拉他坐下来:“我之前一直在想,能独自杀死被害者全家的凶手,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将白天和邹凯文谈起的分析,又如法炮制地跟梁旭说演了一遍。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只要比对金川去西南打工的人员名单,和翠微花园的警卫名单,说不定就有结果。再加上人的名字虽然能够变更,但姓氏不能随意改变,这查起来就更容易了。” 梁旭还需要消化,他没想到长安警方会在自己家门口装了监控,更未料到,是真有人一直在暗中窥伺他,而这个人,居然是翠微花园的警卫。 这一刻,他也赞叹房灵枢绝顶聪明,这一路他没有抛下他,就是图谋他这一份聪明。 大家达成共识,气氛有点融洽了。 房灵枢见他不说话,心知有戏,他欲擒故纵:“你不让我打这个电话,也可以。那我们就继续等,我跟你说的这些,我爸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你把罗云飞的儿子挟持了,消息还没散播出去,但要是等到天亮,搞不好他就要跑路了。” 说着,他撒了个娇:“都怨你,沉不住气。” 梁旭被他弄得没有办法:“你现在打电话给你的——你的男朋友,确定他能给出罗云飞的位置?” “你是不是对fbi有什么误解呀?”房灵枢闭眼吹:“美利坚之鹰,一般案子都不会动用他们的好吗?要不是我给他睡过,你以为他肯帮忙?” 你真是好粗俗。 “打电话可以,但要我来拨号。” “嗯!”房灵枢应得爽快:“美国号码跟国内的号差别很大,越洋电话还要加国际区号,这你一看就能看出来,我不会骗你的。” 梁旭犹豫片刻,终于从前面的储物箱里拿出了手机。 是房灵枢的手机。 房灵枢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用我的?” “谁的都一样。”梁旭道:“我的号,你的号,一定都在被监听,就算我现在换个新号码,洪庆山的所有收发信号恐怕都已经在监控之内。” 他看向房灵枢:“我既然让你打,就不会在意这些事。” 有勇有谋,是条好汉,房灵枢佩服。 “放心吧。”他给梁旭补了一剂强心针:“这是fbi的电话,有加密的,中国警方无权监听,国际事件,闹开了不是外交部能解决得了的。” 梁旭原本欲回驾驶座上开车,听了他这话,又把车停下来了。 “那就这样打吧。” 房灵枢心中暗笑,傻子就是好骗,你这智商也比罗晓宁好不到哪里去。 ——中国警方确实无权监听,就连房灵枢自己也没想到,中国警方根本不用监,大家坐着听。 打电话前,他交待梁旭:“你不要发出声音。他是个特工,心思很细,要是让他知道我被你挟持,他知会中国大使馆,到时候国际刑警来了,那就很难看了。” “……房灵枢,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不要这么快打脸嘛。房灵枢尬笑:“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他现在不知道我这边的情况,我们也别惊动他,就赶紧问出罗云飞的地址,一起去抓人。” 骚操作,强行达成共识并统一战线。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激动,他那个人骚话很多,要是说了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你就当没听见吧!” 梁旭无语地看着他。 房灵枢指指他怀里:“尽管拿枪指着我,我说错一个字,你立刻崩了我的头。”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惊喜迭出,房灵枢本意是想令邹凯文调虎离山,没想到kevin他人就在附近。 房灵枢承认,通话过程里,他几乎手都麻了——并没有举起电话,电话在椅子上开着外扬,只是他太紧张、也太意外了。这一番通话之中大惊大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免血压骤升。 感觉血液都不顺畅了。 天色是欲曙之前的彻底黑暗,雨渐渐小了。 房灵枢与梁旭谈起邹凯文,不免一通说笑,大笑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他们相对而视,各自心潮起伏。 “谢谢你,灵枢。”梁旭道:“办完这件事,我就跟你回公安局,枪毙还是死缓,我决不上诉。” “不要你出手。”房灵枢不肯放弃最后的劝阻:“我们一起去,你可以充当污点证人,抓人的事由我来就好。” 梁旭沉吟片刻:“如果是你,我可以信。” “……” 房灵枢是真没想到梁旭这么快就想通了,惊喜太多,他有点懵了。 梁旭幽泉似的眼睛看着他:“你意外?” “……”房灵枢有些窘迫:“我,我是觉得咱们绕了一个大圈。当时在秦都为什么不能好好把话说开?” 梁旭低下头去,凄凉地,他像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微微一笑。 车窗推开,夜风裹着细雨吹进来,那风里是乐府和唐诗中惯吟的忧伤,也诉说着十二年里风雨如晦的仇怨。 不见北斗,夜雨如吟,怀仇无寐,长剑难鸣。 梁旭转过身,他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房灵枢的手。 “灵枢,我想求你一件事。” 房灵枢知道他不会轻易求人,既然开口,必有重托。 “你说吧。” “你要我不出手,这可以,要我充当污点证人,这我也愿意。”梁旭缓缓说着,夜风划过他清俊的脸:“甚至你要我现在向山下的警方投案,我都同意。” 房灵枢定定地看他:“所以你要求我什么事呢?” “我想让那位邹先生,把晓宁接走。” “……接去哪儿?!” “离开这里,离开我们。这里没有人真心待他,罗云飞毕竟是他父亲,没道理让他看到这一切。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你们愿意大发善心,我想求你们送晓宁去美国。”他恳求地望着房灵枢:“我还剩下一点钱,这些钱足够他在美国学会自立。” 说着,他真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都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201056。” ——他们相识的日子。 房灵枢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房灵枢真的傻了。 难道是自己会错意? 房灵枢看他许久,无奈道:“梁旭,你知不知道罗晓宁涉嫌袭警和故意伤害,这是刑事案,不是民事案,他现在是不可能离开中国的。即便他有智力残缺,又或者我请最好的律师为他辩护,他也不可能完全脱罪。”他的语调里含了谴责的严厉:“是你把他送上这条路的。” 他口中谴责,心中却是大喜,梁旭终究还是纯善,是自己把他想得太黑暗。 ——梁旭并不是有意要杀人,只是罗晓宁身体太弱,一天之内连续受到挟持和暴打的刺激,扛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我知道你怪我,我也确实对不起你。”思索良久,梁旭道:“但我们两个都是大人,晓宁的智商还是个孩子,整件事,说到底,我最对不起的是他。”他举目望向房灵枢:“我伤了你,也伤了他,我做错的事,难以弥补。灵枢,我只希望你答应我,无论我对你们做了什么,你要答应我照顾他。” 房灵枢看看他,叹了口气:“没有这么严重,你只是袭警伤人,最多判个五年。说真的,你刚才吓死我了。” 这一刻他全身都放松下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白天受的伤,夜里受的惊,都在心神震动之下发作起来,梁旭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扶住他。 “我不要紧。”房灵枢喘着粗气:“害我提心吊胆半天……我还以为你要杀了晓宁。” 梁旭静静看他:“说什么?” 房灵枢无力地坐倒:“你别管我,你去看看晓宁,他心跳好弱。你快去找找车里有没有强心针?” 梁旭茫茫然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 房灵枢无措道:“我怎么知道?你一个医生都注意不到的事情,我以为你是要拿安定杀死他!” 梁旭根本不理他说了什么,他把罗晓宁平放在地板上,用力按压罗晓宁的心脏,又去做人工呼吸,压了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吼房灵枢:“你过来继续压!心脏复苏会不会?!” 房灵枢当然会,此时救人才是关键,再者抢救也能为警方拦截争取时间,他不做二想,跪在地上,接替梁旭为罗晓宁做心脏复苏。 梁旭奔去后厢翻找强心针,他大约也很慌乱,药箱被他弄得砰砰作响。 “接着按,给他人工呼吸!”梁旭指挥道:“他是被你击打过度,可能颈椎受伤了,头放平,不要抬起来!” 房灵枢依言去做人工呼吸,梁旭亦举着注射器,从后厢奔过来。 一瞬之间,房灵枢心中电转,他已经察觉不对,刚想要从罗晓宁身上抬起头——梁旭一言不发,一双铁铸一样的手掐住了房灵枢的脖子,膝盖随后用力击在他背上。 “梁旭!” 梁旭一句话也没有,注射器锋利地刺入了房灵枢的静脉。 “放开我!你给我打什么?!” “地西泮。”梁旭冰冷的声音从背后送过来:“灵枢,你就和晓宁一起睡吧,警察会来接你们。” 那声音冷如夜雨。 33.仇怨 第33章 仇怨 房灵枢输在毫无防备, 被梁旭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更觉全身酸软——他这时才觉得不对,刚才的腿软手麻不是因为心慌和惊喜, 是自己真的吃进了什么东西! “你只顾着看后面的糖水, 你的药, 是下在第一袋糖水里的。”梁旭静静地看着他:“你的体质,确实很好, 害得晓宁吃了第二针。” 变弱的, 并不是罗晓宁的体征,而是房灵枢的感知。 他想要回手反击, 梁旭毫不费力地踩住了他的手。 “孝纱不能代表任何事。我父亲, 也不能阻止我报仇。” 房灵枢羞怒交加, 这真是被梁旭骗得彻头彻尾,是的,他大意了,觉得梁旭戴了孝纱就是个好人了, 怎会想到这头狼会反咬一口, 拿孝纱来做障眼法! 梁旭起初只是想把罗晓宁带走, 并没有料到房灵枢会不顾生死地跟上来,他的到来让梁旭的计划全盘改变。 房灵枢虽然平时没有正形,但大义面前,既不拘小节、也不计前嫌,这点梁旭心中十分明白,只要稍加善意, 房灵枢就一定会吃饵上钩。哪怕罗晓宁刺伤了他,梁旭也笃定,房灵枢必定会不顾一切地保护罗晓宁。 他这一路上机变百出,无非都是在赌,既然他想赌,梁旭也就陪他对赌。 两个人都在赌对方的底牌,赌真凶的底细。 “你在秦都问我,跟踪我的人是不是翠微花园的警卫,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查出了凶手的线索。只是没想到你查得这么详细。”梁旭缓缓道:“我原本不想对你做这些。” “所以你连晓宁的死活都不顾!你用他来钓我!”房灵枢也干脆撕破脸了:“你明知道他根本受不了两支地西泮!” “不用晓宁骗你,你根本不会说出真凶所在的地方,记住你说的话,替我照顾他。” “梁旭!你简直丧心病狂!”房灵枢破口大骂:“警方马上就到,实话说吧,我刚才告诉你都是假的,松开我!” 梁旭怎会信他,只是轻轻摇头。 “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警方会监听,我让他们监听,就是让他们来接走你和晓宁。杀人这件事,我不会带着你们两个累赘一起走。” 房灵枢拼命挣扎:“梁旭!何必呢!你跟我回去,警方会替还你公道,为什么非要自己报仇!” 梁旭按着他,默然不语。 “如果世间真讲公道,就不会有基督山伯爵。”他的声音冷得像一潭死水:“知道真凶又能怎么样,他也会和卢世刚一样,无罪释放,然后逍遥快活。” 房灵枢被他死死掐着脖子,两只手也踩在地板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梁旭道:“我等了警方十二年,就是因为我等,我父亲才枉送性命。” 房灵枢的手被他捆起来,绕过颈子,在背后打结。 ——那正是金川案的捆缚手法。 房灵枢被踩在地上,拼命大吼:“卢世刚的确无罪!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是的,我清楚,因为那一刀就是我捅出去的。有罪无罪,阴曹地府,他心中有数!”梁旭冷然道:“我父亲隐姓埋名十二年,换个房子都拮据为难,而卢世刚包庇隐瞒真凶这么多年,他发财开公司,过着有头有脸的日子,我想问问这一切又公平吗?!凭什么?为什么?!” ——是的,他当初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卢世刚。只是和卢世刚在公安局照面的一刹那,梁旭觉得自己是太天真了,梁峰太善良,把他教养得不知人心险恶。 梁峰出事了,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所有事情都是在天旋地转中过去的,公安局的领导把他请过去,告诉他,“是意外”。 他觉得这个领导很熟悉,看了许久,他认出那是房正军。 惊喜还在后面。 他所以为的“罗先生”,罗晓宁的父亲,坐在公安局的调解室里,望着梁旭,整个人汗如雨下。 梁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两人面面相觑,许久,对方颤抖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好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梁旭依然没能回过神,他定定地看着对面,半天,他问了一句:“你不是姓罗吗?” 对方的汗几乎湿透了前后心:“我……我没……我没那么说。你误会了。” 旁边的民警给他介绍:“这是过失人的父亲,卢世刚。” 电打一样,梁旭听到这个名字就站起来,他尖锐地看向房正军。 房正军低着头,面无表情。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调解室的了,卢世刚提出什么补偿,他都觉得太可笑了。一个弥天大谎,十二年骗过来还不够,骗完了他所有的亲人,还要骗他的一切善意。 他问房正军:“你还记得我吗?” 房正军避开他的目光:“孩子,法院会给你公平判决。” 梁旭望着他:“该送进法院的人,他现在过得很好。”那声音不高不低,钢钉一样送过去:“二百万,他眼睛都不眨。” 房正军豁然抬起头来:“不是的,你不要乱想,孩子,你现在太激动了。” “我不激动。”梁旭平静回望于他:“该让我激动的,都死绝了。” 那几天他过得无比煎熬,他无法去见罗晓宁,复健也不再陪同前往——罗晓宁会怎么样?他根本没心情再考虑。 如果罗晓宁是卢世刚的私生子,那他五年来又在做什么?! 他在给血仇养孩子,并且还爱上他! 好像人生已经没指望了,梁旭巴望着,巴望着卢世刚只是赎罪悔过——一定是这样,他良心不安,所以才做善事。 为了确认卢世刚的身份,也为了确认他和罗晓宁的关系,他动用了一半的遗产,从上海请了私家侦探,拿到了卢世刚的样本。 私探清楚地告诉他:“卢世刚在迁居长安之前,他的户口在金川县,沙场村。” 说不清那时是什么心情,他先冲去实验室,偷偷比对了卢世刚和罗晓宁的样本——不是父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那时他又松了一口气。 向罗晓宁取样本的时候,梁旭觉得自己很恶心,连这个小傻子也看出他阴郁的神色。罗晓宁不敢多问,只是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襟:“哥哥,为什么要割我的手。” 梁旭艰难地望着他:“哥哥需要。” 罗晓宁乖乖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还要别的不。” 他是这样纯洁,他所有的举动都是梁旭的复制品,秀丽又柔化了的复制品,镌刻着他们五年来携手并肩的、梦一样的日子。 梁旭在取样的时候,看到罗晓宁手臂上的淤青,他原本应当很痛快,可那一刻他只觉得愤怒和心疼。 “这怎么回事?” 罗晓宁惊慌地看他:“自己、自己、自己碰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梁旭总觉得,罗晓宁的情绪也很忧郁——从回家开始他就一直病恹恹的,对梁旭也是胆怯的畏惧。他分明想去搂梁旭的脖子,拉他的手,但如果梁旭不伸手,他就不敢上前。 他忧郁的目光是无情的枪炮,打在梁旭心上,一片血肉横飞。 分析出来,罗晓宁清白了,梁旭却更加想不通。所有疑问激得他无法安眠,他在寒窑路和翠微花园盘桓了许多天,只想问问卢世刚——你到底做过没有,你为什么又要救治罗晓宁? 他救他,表示他于心有愧,他虐待他,表示他心中也恨他。 那么巧的,那天停电了,卢世刚不知为什么,天黑时返回家中,被梁旭逮个正着——梁旭顾不得他家中是否有人,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他尾随卢世刚,把他按倒在客厅地板上,怀着刻毒的心情,他像金川案凶手一样,把卢世刚捆了起来。 他绑得很痛快,因为他觉得卢世刚罪有应得。金川案早就刻在他的血液和骨子里,像病毒一样感染了他,现如今他复刻起这个连环案的一切细节,居然是这样得心应手。 大门关上,卢世刚连反抗都没有,缩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说吧,今天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梁旭蹲下来问他:“阿陵村,那一家三口,是不是你杀的?罗晓宁,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把梁峰的军刀比在卢世刚眼前:“说清楚,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不说清楚,我让你千刀万剐。” 卢世刚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小孩做了坏事,也会说这句‘不是我’。”梁旭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不是你,又是谁呢?” “别人做的!我不敢说!”卢世刚哭得口水也出来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也是被迫的,我真没有那个胆子!这么多年我钱花了这么多,我是不知道你还活着,我要是知道你活着,我也一样会赔偿你!” 他吓疯了,嘴里颠三倒四说着“赔偿你”。 一面说着,他一面倒翻着白眼,去看大门。 “还等着有人来救你吗?”梁旭用刀柄敲敲他的秃头:“卢世刚,知不知道什么叫天理难容?” 卢世刚闭着眼睛:“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你杀了我,我也没法说我是啊……我真的没杀人……没杀人……” 他睁开眼睛,又哭:“我良心也受够了,折磨也受够了,你要杀我,就杀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梁旭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伸手揪住他的脑袋:“少说废话,不是你,那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卢世刚全身哆嗦:“我不能说,说了他要杀我全家。” 梁旭不说话,只是又往他肋骨来了一脚。 卢世刚怕了,他蜷起身体:“这样,孩子,你要报仇,我告诉你——罗晓宁,你知道的,他不是我儿子,你说我为什么养他这么久,我是被他爹威胁得没有办法。” “你要的凶手,就是他亲爹!” ——这是梁旭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他二十四年的人生是一个黑色笑话,命运怎会给他奇迹?命运只会送给他巨大的恶意。它是这样冷酷地嘲弄了他五年,五年又五年——它给他性命,又让他成为孤儿;他给他父母,又让他再送双亲;它给他爱情,而这份爱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发生! 他和罗晓宁根本不该认识,命运非要把他们扯在一起,他五年来小心累积的幸福,原来这样薄而脆,一针就戳破了。 戳破是一场噩梦。 卢世刚献宝一样地爬到他脚边:“他爸爸,太难对付了,你打不过的。孩子,你放过我,我能帮你——秦都医院的护士长,我给她塞过钱了,你想报仇,我让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姓罗的小孩扎一针,他那么弱,死得没人知道!你不管,我不管!谁知道?!” 梁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卢世刚见他不动,觉得大有希望:“对不对?他老子杀你全家,你杀他独生子,一报还一报,我再给你二百万,好不好?好不好?” 他脸上全是分泌物的粘液,此时露出谄媚的笑容,真是恶心透了。 梁旭承认,在此之前,无论是多悲痛、多愤怒,他都没有想要去做杀人犯法的事情,他只是想吓一吓卢世刚而已。 而这一刻,他真的动了杀心,因为眼前这个人,不仅怯懦,并且无耻。 不管罗晓宁是谁,不管他是谁的孩子,拿一个无辜的生命来换取苟活,这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刀是无声无息扎入卢世刚心脏的。 “你该死。” 梁旭不知道这是不是卢世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拔出刀来,茫然地去厨房洗净了军刀和手。大楼里一片黑暗,他不敢久留,摸着黑下了楼。 十二年来的一切历历在目,那黑暗和绝望都历历在目,尖刀划破喉咙的刺响,黑暗之中的阴冷笑声,它们从未远去。 他这才发现,原来罗晓宁的笑声,在某个地方,是与他记忆中的冷笑有所相似的。 那并不是他所以为的,一见如故。 他回到家,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又晃了出去。 家是梁峰的家,容不下他这个沾了血的孽子。 他不知道应该要往哪里去,好像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找些活人气,于是看到网吧,就进去了。 网吧很多空位。 他走到一个娃娃脸的男孩身边,那男孩一直在偷看他。 梁旭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孩的笑容,有点像罗晓宁。 “他儿子打死了我爸爸,见面的时候他何等轻松!张口就说赔我二百万——我生父生母一家三口,我养父无辜枉死,这一切二百万就算了吗?藏污纳垢是他,包庇凶犯是他,虐待晓宁也是他!他知道我是谁,他有什么资格活着站在我面前!” 房灵枢已经渐渐听不清梁旭愤怒的声音,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滴在他脸上。 “对不起灵枢。”是梁旭含泪含怒的声音:“我的手沾了人命,不配做你的朋友。就请你带话给晓宁,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往后一辈子,让他好好活着!” 34.骑士 第34章 骑士 邹凯文这头挂掉电话, 那头所有人都猛然起立——他们跪了半天, 又兼冻饿,突然暴起, 撞头腿软的都笑起来。 没法不笑, 虽然大家不太明白邹凯文的意思, 但见他和房正军两人眉来眼去,都知道这事已经有眉目了, 房灵枢的状态又这样好, 听上去几乎没受任何折磨。 心是暂时放下来了。 大家都对邹先生另眼相看——倒不是因为他是美国特工,只是同行之间, 自然有一份同行的敬重。车上已经有人下去其他车子, 奔走相告:“小房没死!都过来这边!小房活着!” 大家不顾夜雨, 全都冒雨聚拢来房正军的车边。 时间紧迫,邹凯文只做简单说明:“我们在电话里交换了一下信息,现在灵枢知道我就在山脚,并且他明确告知我, 他所在的位置, 无法看见骊山天文台。他和我合作骗了梁, 假称金川案真凶人在灞桥区东风苑某栋。也就是说,现在梁一定会往灞桥突围。” 房正军听他这样一说,也才解过意思来,看一眼地图,他忖度道:“洪庆山至灞桥,虽然路线很多, 但根据灵灵所说的情况,他们应当已经翻越了洪庆山主峰,也就是穿到了山南地区。” 房正军推断,骊山天文台在北,此时房灵枢在山南,中间隔着一道高峰,因此才会看不到天文台的圆形包。 邹凯文思索片刻:“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梁在山北的西侧,另一种可能如房先生所说,是在山南——这两个地方都隔着主峰,同样无法看到天文台。”他接着补充:“如果梁是去了山南,那他应当原本就是打算从灞桥突围,那里地势较缓,没必要一直等到现在。所以我推测梁应当是在山北,他原本打算去蓝田县,但去蓝田需要翻山过悬道,所以他在等雨停。” “两套方案同时进行。”房正军道:“无论山南山北,梁旭只要过山,就要从丁湖村经过,带来的越野车,全部跟我上山,四辆向北,五辆向南。剩下的人巡逻丁湖村到灞桥的干道,时刻保持通信!” 越野车只有九台,一台丰田霸道,八台猎豹,这还是从武警那里借来的——现在警局所用都是比亚迪,别说翻山,掉进泥坑就开始乌龟划水。 廉洁也有廉洁的窘迫之处。 邹凯文祈盼地望向房正军,房正军心中早已信服这位国际友人的能耐,他不等邹凯文说话:“把丰田给他,他能行。” 邹凯文摇头:“不,不,我要猎豹。” 大家不免笑起来,这老哥是个识货人,知道猎豹上山爬坡比丰田更狂野。 所有人分头行动,再没别的话交待,互相都只说:“路滑小心。” 话音未落,一台车子已经飞驰出去,所有人都惊呆了——那正是邹凯文所驾驶的猎豹。那车子是满档马力,直接跃坡而上。 黑夜里,大家都恍惚有种错觉,那不是一台越野车,而仿佛是真有人骑着黑豹腾空而去。 车后留下漫天飞溅的水和泥。 大家是头一回见识这样的飞车技术,简直望尘莫及——这不是fbi的水准,这是赛车手级别的水准。国产猎豹实在争气,没在美国佬胯下丢脸。邹凯文一马当先,只能看见他尾灯的黄光在山道上若隐若现,其余八辆车子遥遥跟随,见他是往灞桥一路堵截,就有四台自觉自动向蓝田方向疾驰过去。 邹凯文在心中祈祷着,祈祷着梁旭千万不要临时改变主意。他只恨代步的是车非马,这样泥泞山路,烈马走起来比越野车还要快。如果他身下有马,早可以如在德州牧场一样肆意驰骋了。 房正军被他甩在后面,坐在副驾驶上大叫:“坏了!赶紧追!咱们没给他枪!” 哪里还能看得见邹凯文的影子,美国佬不跟中国警察讲步调一致,美国佬现在吃了炸药,眨眼之间,连尾灯都看不清了。 梁旭本意是弃车而逃,他打点好背包,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再拖,警察就真的要一网打尽了。 偏偏这个时候山洞开始往下崩泥。 天公不容行恶人,刚开始只是小幅度的碎泥打下来,很快地,乱石跟着泥水一起泼头盖脸向下滑。 这样太危险了,如果把车留在这里,房灵枢和罗晓宁很可能会被活埋。 梁旭无奈,看了又看,他发动车子,先向灞桥驶去。这一路是下坡,比之前上山不同,一夜暴雨把山路弄得寸步难行,救护车几乎是蹦着往山下走。 梁旭顾不了这么多,也不再躲避于泥泞山道,他把心一横,直接开上了环山公路。 罗晓宁并没有苏醒,而房灵枢蟑螂投胎,他摇摇晃晃,在几欲呕吐的头痛中居然又醒了。 房灵枢没有说话,他看到车子跃上公路,虚脱之中是大喜过望,梁旭这是自投罗网。他翻手去摸自己的手腕——输液管?梁旭是不是以为打一针安定他房灵枢就变成智障了?塑胶管子用他妈指甲划都可以划得断! 房灵枢不知梁旭此时的打算,他昏沉之中,想着不能坐等救援,万一两相遭遇,梁旭再把自己和罗晓宁挟持为人质,到时候依然不妙。 费力地,他偷偷撕扯着手上的输液管,力气从来没有这样小过,嘴唇都咬出了血。 车子忽然猛停下来。 房灵枢还没来得及反应,梁旭一拳打在他头上,这一拳格外留神,只求令房灵枢昏倒,而不至于令他过分受创。 即便如此,房灵枢没有抵抗能力,这一拳是实打实吃了,他一阵咳嗽,牵动伤口,口中也沁出血来。 “抱歉,灵枢,你不该乱动,车里没安定了。”梁旭抱住他:“我求你了,闭上眼睛,什么也别看!” 房灵枢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梁旭,你就是杀了我,也跑不掉。” 梁旭无话可说,他扯过一块口罩,把房灵枢的眼睛蒙上了。 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房灵枢未料他要弃车逃跑,此刻头痛欲裂,伤口也一齐剧痛,又兼药力发作,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追人。 ——突然地,他听到脚步声,是梁旭又翻回座位上,他双眼被蒙,看不见周遭是何情况,只觉得车子急速发动,然后是一阵令人晕眩的旋转。 是的,黑夜之中,一道刺眼黄光向救护车直射过来,房灵枢看不见,梁旭却看得清楚,一台猎豹冒着细雨猛冲上坡。梁旭不是傻子,他立刻返回车中,在公路上原地转向,又向原路上坡疾行。 邹凯文顷刻追了上来,梁旭也没有想到警方的速度会这样快,他看不见车里坐着谁,但他本能地明白,车上这个煞神不好惹。 对方手中恐怕也有枪,下车就是送命。 邹凯文两手空空,此刻立刻长声鸣笛,所有远灯近灯一齐大开,空山之中回荡着警笛刺耳的锐响。其余八台车子闻声而动,纷纷掉头向警笛鸣处循声驶来。 是的,洪庆山去往灞桥的路线虽然只有一条,但下山小道却有无数条,大家全是分头行动,邹凯文是瞎猫碰死耗,无巧不巧与梁旭迎头撞上。 这和技术或智力都无关,只能是上天垂怜有情人一片痴心。 两车头连尾顾,没命一样在环山公路上疯追狂跑。邹凯文一面紧追不舍,一面用胳膊撞开喇叭,高音喇叭在救护车后面怒吼: “stop your ambnce!show me your hands!” 梁旭哪有应声的余地,邹凯文这边喊话,那边已经一头撞向救护车,救护车猛甩车尾,两车略一碰擦,又立刻错开,猎豹箭一样窜上来,狭窄公路上,两台大车挨肩连撞数下,各自相夹的后视镜都粉身碎骨,带着火星从缝隙中崩飞上天。 梁旭心中也是又惊又怒,因为这个声音他听出来了——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和房灵枢通话的美国人! 此人中气浑厚,声音又格外华丽悦耳,换了英语也还是认得出! 这档口他没工夫找房灵枢算账,只是敏锐地断定,对方手中没有武器! 房灵枢的话半真半假,假的是这个美国人并不在美国,真的是他的国籍,如此飞车技术和娴熟的喊话,fbi特工**不离十。 既然是美国人,那他不可能携武器来华,即便长安警方肯借枪,如果他有武器,刚才两车并撞,他就应该开枪示警了。梁旭当机立断,猛打方向盘——山道沿山弯曲直上,此时梁旭在内,邹凯文在外,救护车体积到底比猎豹巨大得多,忽然自左向右猛撞过去,是意图把猎豹直接撞下山坡。 邹凯文见他擦肩而行,已经预料到他想牛头对顶,一脚油门,他险险避过了救护车的车头,横向拦在救护车前面。 没有成功,这在梁旭意料之内,一撞不成,那就再撞。房灵枢和他有交情,凡事他不会下死手,这个美国鬼子他可没有任何交情。 孤身敢擒龙,就别怕龙甩尾。 生死关头,不是顾惜人命的时候,他留情面,对方就要来索命。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邹凯文横车在前,飞身从车里奔跃而出,转瞬之间,人已经跃到了救护车的门上! 这攀车的手法与房灵枢如出一辙,这一刻梁旭相信他的确是房灵枢的老师了,只是房灵枢轻捷,而此人迅猛无伦,若说房灵枢是飞鸟落檐,眼前这个人直如大隼扑地,巨力撼动救护车,整个车门都被他撼得微微一摇。 方才梁旭与房灵枢谈话,摇下了车窗,他怕房灵枢和罗晓宁在车里闭气昏厥,一直开着车窗换气。此时救护车四面车窗全部大开,邹凯文一句废话也没有,翻上车子,肌肉暴突的拳头就往梁旭脑壳上招呼。 梁旭被他逼得弓身闪避,这一次他体会到房灵枢的滋味了。在秦都,他是虎,房灵枢是燕,现在邹凯文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五六寸——邹先生拉丁混血,原本就体格高大,加之十数年锻炼搏击,精壮远胜于常人,梁旭玉树临风的瘦长身材,相形之下,简直是熊打兔子。 邹凯文是真的气急了,梁旭刚才意图下车,可见房灵枢就在车里——如果灵枢没事,此时早就应该出手接应,而灵枢毫无动静,那恐怕不是昏迷就是被绑。 救护车顺着湿滑的地面向前滑行数米,推着猎豹一直撞向山崖,梁旭唯恐车子翻下山去——他自己是可以跳车避过,车里的房灵枢和罗晓宁可就真要没命了!不得已,他只好刹住车子,向副驾驶退身一窜,反手拧开车门,就这样倒退着窜出了车子! 这一退一窜,情形不可谓不狼狈,但身姿亦绝顶潇洒,真有如飞燕掠水,一点即退。 是华阳兵养出来的好种子,就是邹凯文暴怒之中,也觉惊艳无比。这与蛮打直撞的自由搏击不同,是世所称奇的“中国功夫”了。 两人此时都心中有数,知道对方不好招惹——梁旭能在追击之下,不慌不忙,停车闪躲,这非是他宅心仁厚,而是他懂得避免过分激怒对手;邹凯文眼前摆着两个人质,还能毫不犹豫地紧紧相逼,也是吃准了梁旭不忍心让房灵枢和罗晓宁枉送性命。 大家谁也不是吃素的,强敌当前,都拿出十分谨慎。 邹凯文急欲救人,唯恐中国警方围堵上来,梁旭狗急跳墙威胁人质;梁旭也一样怕底下十面埋伏,多过一分一秒,都是往不利的境地越走越远。两人素日都是平和持重的性格,激怒之中亦是眼明心澈,方才短兵相接,大约都领会到对方有避开救护车的意思,但心念权衡也只是瞬目之间——梁旭不愿缠斗,脱身拔脚就走。 两人在山道上奔跃腾挪,几乎是贴面对打。 梁旭这头走,kevin便从后心抓他脖颈,这一击不留余地,若是击中,颈椎必定碎裂。梁旭头也不回,低头避开他的爪击。刚才他肩头已经吃了两拳,这两拳不是好消受的,这一刻梁旭也不肯近身再搏。 他突然回头,枪口对准了邹凯文——这时是有枪对无枪,谁要跟你讲究功夫? 连预警都没有,梁旭拔枪的时候就推开保险,回头瞬间便扣动扳机,kevin眼明手快,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向上力扳,92式对天鸣枪,枪声之中,梁旭再退再趋,右手飞出军刀,这一刀向着邹凯文咽喉飞刺而去! 常人此时用刀,无非伸手就捅、要么举刀割刺,梁旭却从背后将军刀甩足了一个圆弧,军刀绕过后背,从他颈项之间的狭缝直取kevin咽喉。 两人贴身肉搏,如此无声无息飞刀射来,并且射得既险又准,kevin不得不松手避开,军刀险险划过他面颊,梁旭一言不发,夺身向山坡奔去,瞬目之间还能轻巧准确地把刀摘回手中! 邹凯文连怒气都平了,情不自禁赞了一声:“good boy!” 此时房正军已经追及山道之下,与另一台猎豹汇合,两车都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心里都知道不好,且不知道房灵枢此刻究竟如何。 房灵枢在车里连晃带震,要吐也没有东西能从胃里吐出来,他知道肯定有人追上来了,但不知道对方是谁,他的耳朵已经听不清声音了。 房灵枢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发出声音,只是拼命大喊:“车里有人质!他地西泮中毒!” 就这样一直喊着,不知喊了多久。 有人把他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房灵枢在他身上嗅到熟悉的香水气味,只是香水已经淡了,又混合了泥土、雨水、汗水,各种各样的气味,迷迷茫茫地,他希望这就是邹凯文,但心里又觉得奇怪,邹凯文为什么弄得这么狼狈? 那个人说了什么,向他呼喊什么,他都听不清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人在荒原上走,有马蹄声哒哒地向他奔来,邹先生骑在马上,穿着长马靴,戴着牛仔帽,样子很俏式。 房灵枢望着他,四面都是荒原的风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 邹先生像捉一只蝴蝶一样,轻轻一提,就把他抱上马。他吻他的眼泪,只是不说话。 房灵枢在梦里搂着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来了。” 邹先生叼着麦草,向他笑一笑,又把他抱紧了。 房灵枢哭得更大声了:“你怎么才来呀?” 邹先生的声音似远又似近—— “我知道你要我,所以我来了。” 35.秋暮 第35章 秋暮 爱情其实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往前回溯三年, 那时候,如果你问房灵枢, 喜欢邹凯文哪一点, 房灵枢肯定会淫笑着告诉你:“喜欢他强壮有力呀!” “强壮有力”要加着重号的。你房哥从来不卖纯情人设, 就是爱开荤,开荤有什么不对? 再说了教他开荤的还不就是邹凯文吗? 房灵枢很难想象, 自己和情人分别近三年, 没有任何肢体接触,连电话都很少打, 这三年居然就这么过来了, 并且还过得守身如玉。 那时他和邹凯文提分手, 话也说得很伤人:“你教会了我这种事情,我觉得我戒不掉,你在美国,我在中国, 劈腿出轨我一样都保证不了, 搞不好还会出去约炮, 到时候我没脸见你。” 就这么算了吧。 “别为我耽误时间。”他在kevin面前低着头:“会有比我可爱的男生。” kevin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他。 时间证明一切,它冷酷地教房灵枢明白,戒不掉的不是“性”,戒不掉的是“邹先生”。 邹先生不在,何止性被戒了, 连带爱情也全戒了。 或者说,根本不用戒,因为不是那个人就根本爱不起来。爱过就会懂,可能那个人不是最合适,有许多原因让你们无法在一起,但离开他之后,全世界都变成灰色的,他们变成“不可选择项”,彩色的选择项再远再艰难,也没法掉头去找别人。 它逐渐变成一个伤感的梦。 许多次,在梦里,房灵枢设想过他和kevin的重逢——各式各样的——须得金川案破了,他戴着一身的奖章,飞去德州,先给邹凯文的老爹来个突然袭击,送一套迷你兵马俑,然后花枝招展地等邹先生从纽约惊慌赶来,邹先生恐怕要说:“甜心,为什么不先通知我?” 这是纯情版的,还有不纯情版,大家都懂,就不说了吧。 梦只是梦,房灵枢很怕梦会醒,因为时间总是不等人,他怕真的等到那一天,他去了美国,而邹凯文已经有了新的男友,那要怎么办呢? 邹先生是这样迷人,风度翩翩,全身上下都是男人的荷尔蒙,自己不在美国三年,不知道有多少小婊砸要往他身上凑。 想起来就觉得又酸又疼,但路是自己选的。 他选择了要为金川案十数条人命伸张正义,就要用眼泪和孤独来面对他放弃的爱情。 没想过重逢是这样惊心动魄,可又是这样平淡。 房灵枢在病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已经是黄昏。他缓慢地睁开眼,一片暮色里,有人握着他的手,歪在床头打盹。 房灵枢回转眼睛去看他——真的英俊,睡得七倒八歪也还是摄人心魄地迷人,他的面貌是纯正的华人长相,须细细观察才看得出,他鼻梁较之普通华人要略高,五官轮廓也更深刻,那是他血液之中混入的异族血统。 房灵枢喜欢他的眼睛,藏在一双浓眉之下,阖目是威风的英挺,睁开是温润的优雅。他也喜欢他的嘴唇,是小说插图里常画的那种,男性充满诱惑力的双唇,适合于侃侃而谈,吸引一切人的目光。 当然,更适合接吻。 只是邹先生现在有点狼狈,失了往日冠带济楚的风情,他脸上划伤了,头发是洗过却没吹的散漫,不知为什么,也套着病号服。 他睡着了,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baby face。 房灵枢不肯惊醒他,只是贪婪地看他。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他,片刻,打盹的帅哥微微笑了,帅哥闭着眼问他:“宝贝儿,我好看吗?” 房灵枢也笑了:“滚蛋。” kevin睁开眼,俯身来看他:“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 “你呢?就在我旁边坐了一天?” “多残忍。”kevin拧一拧他的脸:“你躺在床上,我却只能看,想摸一摸你的私密地带,又怕被医生踢出病房。” 房灵枢被他逗得大笑起来:“骚公鸡!” 他伤后虚弱,大笑之中牵动伤口,笑着又喊疼:“啊都怪你逗我笑,这他妈疼死了!” kevin也笑着,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身材好的人就是养眼,病号服是紧紧裹住他一身倒三角的腱子肉,两手一扬,短短的病衫下面露出一截公狗腰。房灵枢真佩服他的骚劲,病号服也能穿出一身色气。 简直是蓄意勾引。 kevin起身去开灯,带过纯净水来:“喝点水?” “有果汁吗?” “我来喂你,保证比果汁甜。” 房灵枢没说话,他红着脸,由着kevin接吻式喂水——水早就顺着喉咙滑下去了,嘴唇还不肯分开,病房里静悄悄的,窗外是早秋的叶子,簌簌打在玻璃上。 邹凯文吻得小心翼翼,久别重逢,热情实在难以按捺,他只怕撩急了房灵枢,病房里面可不好处理下身问题。这分寸真是不好控制,良久,他们俩鼻尖凑着鼻尖,房灵枢还不满意:“你不爱我了,你就吻了这么一小会儿!” “我的爱也得遵医嘱。”kevin苦笑道:“要是你没受伤,我就可以马力全开地爱个够。” 房灵枢揪住他病号服的衣领:“你怎么穿着这个?” “还用问吗?”kevin无奈地吻他的手指:“我从机场出来,就听说你被劫持了,来不及安放行李,箱子还丢在计程车上。”他遗憾地叹口气:“我给你带了三卷花样滑冰的比赛录影,大概现在还在警署等待招领。” “中国现在不看录像带了。”房灵枢搔他的手心。 两个人凑在一处,都不说话,没完没了地互送秋波,**简直没法控制,没一会儿,又抱着亲上了。 这一通相思之情好容易才消解,kevin按着房灵枢的脑袋:“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医生会禁止我陪同治疗。” 他把小房警官放平在枕头上,起身去拿洗净的樱桃。 “你喂我。”房灵枢仗势撒娇。 邹凯文不肯应他的勾引,邹先生规规矩矩地捏了樱桃,塞到房灵枢嘴里。 房灵枢吮他的手指。 kevin简直无奈:“安静一点,不许舔。” 房灵枢委屈巴巴地松开他手指。过一会儿,他含着果核道:“kevin,我老觉得自己现在是做梦。” 好像他们从来未曾分离一样。 kevin怜爱地看他:“要真是做梦,我就不会对你这么斯文了。” 两人闷声不响地吃樱桃,忽然都有泪意涌上来,可是又都觉得不该流泪,流泪是在煞风景。 “下次不能这样冒险。”kevin接住他吐出来的果核,又给他擦了唇角的樱桃汁:“我是怎么教你?所有行动,要考虑成本和代价,我一向不赞成中国人‘舍生取义’这句话,生命是维持正义的必要底线,要先活着,然后才能捍卫公理。” “哦,所以你脸上的伤是几个意思呢?”房灵枢嘲他:“美国佬,别嘴硬。” kevin被他怼得笑起来:“好吧,我偶尔也会冲动。” 两人十指相扣,房灵枢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梁旭跑了,是吧。” 提起梁旭,邹凯文真是又惊叹又来气:“他很出色,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进入特种部队。” “我也轻敌了。”房灵枢眨着眼睛:“真没想到梁峰会这么用心,之前听我爸说他在部队里是拔尖,我只以为他是枪术了得,没料到会是全才。” 人不可貌相,梁峰五短身材,又兼肥胖,凭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现在想来,他过去恐怕不是肥胖,而是精壮粗短,上了年纪才显得发福。 从来武林高手,往往送命在小儿手上,孰能料到梁峰一身绝技,会死于高中生开枪走火。 “我之前让你不要轻敌,但梁的表现更远超我的想象。”kevin揉了揉眉角:“他的格斗技巧真像李小龙的电影,飘逸的中国功夫。” 高手过招就知有没有。当时梁旭飞身摘刀而去,邹凯文已经意识到他想跳下山坡——不能放人,长安警方如此信赖他一个外国特工,不能在这个时候令他们失望。邹凯文且不管救护车上两名人质,这一刻他和所有中国警察同仇敌忾,务必擒住梁旭。 他怒喝一声,猱身将梁旭反推回公路——他和梁旭打了十数个来回,都知道要抓死对方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房正军就在不远处,只要拦住梁旭不令他脱身,警方一到,梁旭就插翅难逃。 他从右推阻梁旭,梁旭也毫不手软,军刀在手,他回手就向邹凯文手臂反刺,不偏不倚对着腕骨——这一刀刺中是不会致命的,但会立刻废除邹凯文的利侧攻击。 文斗看长,武斗看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此又快又狠的反击,邹凯文是惊艳之余不免惊心。 梁旭一击未中,轻轻向后便退,邹先生可不会给他脱身的机会,梁旭刀刃稍稍偏离,邹凯文干脆打蛇随棍地钳住了他的小臂——出乎意料,这小臂有如滑蛇一样,黑暗之中,梁旭亦随着对方手臂的力量无声无息地顺势一跃,手臂先进后退,就那么从邹凯文手中伶伶俐俐地滑出去了——如此尚不足够,邹凯文眼见他手臂滑出,轻轻摆动,一股反力击向自己关节,这一下酸麻难当,而力量并非梁旭使出,是借了他刚才握抓的猛力! 小擒拿手。 一抓一退一击,三下快如电闪,其中灵巧机变之处,难以尽述,是中国武术所谓的“借力打力”。人在被控制的时候,肌肉会本能地暴起变硬,但如果控制得宜,在擒拿瞬间放松趋退,很容易就能脱离对方的控制,如果再加借力,对方转瞬之间往往就要吃亏。 这个亏,邹凯文是吃上了。 他把眉角揉了又揉:“中国特种兵,一身都是秘密,这种技术应该禁止私自教授。” “你赤手空拳和他刀枪对打,能不受伤已经是万幸。”言罢,房灵枢又翻白眼:“为什么我爸不教我?搞不好他自己也不会。” 两人互看一眼,又是叹气,又是无奈。 如果说两人只是缠斗,梁旭是跑不掉的,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眼看山下车灯越来越近,梁旭忽然拉开车门,左手向车内连开三枪! kevin知道这个凶手现在是不顾一切了,他没有办法,必须先保住车里两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质,他本能地推开梁旭——92式被击飞脱手,子弹射在座椅上,最后一弹,打在车门外。 梁旭被他一把推开,也没有再靠近,就这么向后一窜,再看,人已经下了山坡。 灯下黑,令人火大,邹凯文明知道他不是真想打死人质,可他没法拿两个人质的性命去赌。 房正军赶来的时候,只好再掉头去山下搜捕梁旭。 “救护车那么大目标都搜不到,他一个人跑进山里,那不是大海捞针。”房灵枢无奈:“是我智障,没想到他那么丧心病狂,之前他还假惺惺托我照顾罗晓宁。” “他说的是真的。想杀罗,是真的,托你照顾罗,也是真的。” 房灵枢有些意外。 “我们在车里搜到了氰化物,足够杀死两个人。” 毒药是事先准备好的,这两个人的分量里,并没有房灵枢的份。那是梁旭为自己和罗晓宁准备的。 邹凯文亦觉得怅然:“如果你不追上去,也许梁是真的想过要和罗一起死在洪庆山。” 善恶都在一念之间,梁旭舍不得。说到底,他对罗晓宁还是不能忘情,他的良心对无辜者从未泯灭。 “他给罗注射的镇静剂也是安全分量,根本没有中毒,你是被他这个专业医生给骗了。” 长安的夕阳在他们窗外,缓缓地沉落下去。 房灵枢遥望那一片雍容的暮色,暮色里是雁塔夕照,只是一场秋雨,秋天一夜之间来了,柳叶也要落了。 就在几天之前,同样的暮色里,他从公安局一身喷香地跑出来,而梁旭在大院门口那棵槐树下面,一声不响地等着他。 那时还是夏天,那时的梁旭看上去温柔又忧郁,房灵枢相信,他的温柔和忧郁都不是作伪。 宛如季节更替,人生是何其变化无常。 “不知为什么。”房灵枢轻声道:“我很希望这一切不是现实,只是个故事。” kevin知道他难过,只是温存地抚一抚他的刘海。 “如果是个故事,我就可以放走梁旭,让他报仇雪恨。罗晓宁的父亲的确该死,卢世刚,也该死。”房灵枢哽咽道:“人民警察,原本该应当成为他手中的利剑,我心中有愧。” 现在他理解房正军的痛苦了,应为却未有所为,等待的痛苦甚于一切。 “那你就更应该找到他,别让他再为仇恨玷污双手。”kevin把他的额头吻了又吻:“让无辜者不因他人的罪恶而牺牲,那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36.死无对证 第36章 死无对证 这一夜是kevin陪床, 两人都不敢乱行房事, 毕竟房灵枢身上有伤,心情也郁闷。kevin睡到半夜, 觉得有人在自己唇上一下一下地啄。 这是房灵枢的小习惯, 不高兴的时候, 就爱偷吻,并且还不许他邹先生乱动, 美其名曰“充电”。 他们分别三年, 这习惯倒是一点也没改,邹先生一动也不敢动, 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粗枝大叶的猫薄荷。 房灵枢发泄了一通, 钻在他怀里睡了。 还有人性吗?美国友人艰难困守, 美国友人近闻怀中传来的细细甜鼾,对着天花板茫然了一夜。 房灵枢毕竟是房灵枢,不会因为短暂的挫折就怏怏不乐到明日。第二天起来,他又生龙活虎闹着要出院了。 ““总结一下, 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我们救回了罗晓宁, 也得到了曲江案的明确线索,梁旭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也清楚了。” 想起来真是后怕,如果不是房灵枢冒死追上去,梁旭和罗晓宁或许已经是洪庆山里两具相拥殉情的尸体。 犯罪者的心态总是不断在变化,梁旭或许想过要亲手杀死罗晓宁, 但自己毒杀和他人击杀毕竟是两码事。房灵枢相信,自己挟持罗晓宁的一刹那,梁旭才意识到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罗晓宁。 真爱的验证公式永远十分残酷,有如邹房二人分别三年才知彼此不可或缺——梁旭的公式之残酷,更远甚于他二人。 因为知道是血仇之子,才明白那情意的不可动摇;也因为曾经想杀死至爱,才明白离别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浪漫又残忍,命运真会开玩笑。 一场秋雨,北方的秋天就这样来了,青黄的柳叶飘飘曳曳,洒落满头。小房和邹先生携手在楼下花园,两人于扶疏的垂柳边站定,都望天唏嘘。 旁边的房正军和邓云飞都觉得眼很瞎,这恩爱秀得毫无人性。 昨夜房灵枢醒了,kevin就令护士电话告知长安警方,也向房正军报个平安,又问:“你们现在是否要来问询情况?” 房正军一想到儿子晚上要跟这个美国佬单独相对,心里是各种别扭,但灵灵确实连伤带累,房正军只说:“你好好陪着他吧,我们明天去探望。” 邹凯文感激不尽。 小情侣的事情,房正军没心思多想,公安局还在搜捕梁旭,省政府大院的门槛要被李成立踩平了,现下是准备发布梁旭的通缉令。 上午,他带着邓云飞来医院探望儿子,两人一同前来,就是要做笔录的意思。顺便把邹凯文的行李也带过来了。 房灵枢嫌病房憋闷:“下楼去花园聊吧,我伤不要紧的。” 确实没有大碍,送来医院的时候,院方都有点懵了:“这缝合很漂亮啊,不用再缝。” 医生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开了抗生素输液,又做了头部ct:“输血都不必了,他只是疲劳过度——到底几天没睡过觉了?要补充糖分,补充营养。” 话虽如此,大家还是小心翼翼,把灵枢当成重伤病患——房灵枢说要下楼,kevin只好陪着他下来。 房正军有点不自在:“你就这么让他自己走下来?” 邹先生十分惊奇:“他很强健,不需要轮椅。” “……” 房正军无言以对,心里是一万个别扭。前夜邹凯文是一路抱着房灵枢跑过来的,那种表现还算得体。今天他刻意给邹凯文一点表现的机会,这也太不知冷着热了。 本来性别就不配,行动更是不及格。 父母心里总是觉得孩子应该是小宝贝,自己疏忽一些没什么,要被别人抢去,那就另当别论。 房正军一脸的不悦:“他受伤了呀。” 邹先生解过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房先生,灵枢自尊心很强,别把他看得太柔弱。” 房灵枢不知他俩在后面唧咕什么,他额头有点冒汗。 四人在花园的棋盘桌前坐定,邹先生为迎合岳父,只能倍加慎重,他把外套垫在石凳上,才让房灵枢坐下。 秀恩爱也不满意,房正军看得鼻孔冒烟,忍不住问一句:“小邹,你——你什么时候回去?” kevin向他文雅一笑:“我请了年休,可以在中国留两周,如有需要,我可以延长假期。” 邓云飞在旁边笑出屁声,他憋着笑红的脸,给房灵枢放下一兜橘子。 房灵枢就是个活傻子也看出他亲爹在刁难洋女婿了,这无法处理,房灵枢只觉得头大,他敲敲桌子:“行了说正事吧,虽然没抓住梁旭,但收获咱们是有的。” 说起正事,大家都收了笑容,邓云飞掏出录音笔和记事本,房正军也严肃起来。 房灵枢将昨天一天一夜的情况,跟房正军做了汇报,包括梁旭口述的案件情况,以及自己的推断,也都一一做了解释。 现在可以明确的是,曲江案的确非一人所为,梁旭的口供和他的时间线完全契合,他的时间足够对卢世刚行凶,而他本人也承认了这一点。 至于卢世刚的妻儿死于谁手,大家都倾向于怀疑罗晓宁的父亲。加上房灵枢对那个警卫的描述,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个警卫,有可能就是罗晓宁隐匿多年的生父。 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线索是浮出水面了。 “也就是说,罗晓宁的父亲,就是金川案真凶。”万没想到原来金川案是案中套案,卢世刚只是个垫背,房正军有些激动:“我现在就回局里去汇报,灵灵,你把那个警卫的样子回想一下,我们同时通缉他和梁旭,另外准备做dna搜检,正好罗晓宁也在我们手上。” “不,咱们陷入了一个大误区。”房灵枢轻轻摇头:“金川案现在是死无对证。” 一言之下,小邓和房正军都怔住了,唯有邹容泽颔首赞许。 “爸,就算你凭着dna,兴师动众,找到了罗晓宁的父亲,你以什么罪名来指控他呢?‘生了儿子罗晓宁’罪吗?” 房正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黯淡下来。 是的,梁旭给大家出了一个难题——所有证据,都是口述指证,并且是卢世刚在受生命威胁的情况下被迫说出的指控,而这个指控,又经梁旭转达,才被警方获悉。 无论是卢世刚,还是梁旭,都有伪证的可能,这个口述,根本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 如果卢世刚还在世,那么严加审讯,加上凶手造成的死亡威胁,卢世刚说不定还会吐露实情,但梁旭激愤之下,反而替真凶杀人灭口。 唯一的证人,就这样因死亡而永远沉默了。 “我相信卢世刚生死关头没有说谎,也相信梁旭那时说的都是实话,但法律不讲信任,它要真凭实据。”房灵枢道:“目前,我们没有证据能指控罗晓宁的父亲杀人。” kevin也在旁补充:“我当然赞成控制罗的父亲,但作为警方来说,怎样令他同意认罪,才是当务之急。” 他见房正军和邓云飞一片愁色,便微笑提醒:“大罪虽然不能指控,但他的遗弃罪是可以定论的——我今早和灵枢讨论,他说中国对遗弃的定罪很重,尤其是对残疾人。” 话说得谦虚,法证是房灵枢答复,但主意是邹凯文琢磨出来的。早上房灵枢在卫生间刷牙,邹凯文倚在门边,抱臂看他。 房灵枢朝他龇牙:“看什么看?刷牙好看?” kevin出神地看他:“灵枢,你父亲对你一直不太关心,这在中国构成遗弃吗?” “遗弃你个头,不沾家是不沾家,养家糊口他尽心尽力的好吗?” 话一出口,房灵枢回过味儿来了:“我擦,机智啊,你在想着给罗晓宁他爸定罪了。” kevin点头而笑:“拘留的时间有限,我们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能先行定罪入狱,那就可以争取很多机会。” 大家又醒悟过来,对呀,杀人不能定罪,但遗弃是事实,这么多年罗晓宁是凭着卢世刚的资助才活下来,先前罗父和卢世刚是偷梁换柱,让所有人以为卢世刚是罗晓宁的抚养者,因此警方才从未介入。 现在遗弃罪是板上钉钉,只要罗晓宁肯起诉,就有借口拘留他父亲。 “不用起诉。”房灵枢道:“秦都医院所有医护人员都可以作证,他父亲至少在长达五年时间内,对身患重病的残疾人有遗弃行为。可以直接提起公诉,至少能判三年,重判可以五年。” 五年时间,不怕找不到证据,把罗父关在牢里,也就不怕梁旭再杀人了。 罗先生要是想活命,不如先乖乖认罪,大牢里面最安全,至少不会被梁旭徒手生撕。 想到如此即可挽梁旭于危崖,众人心里都松一口气,大家俱是沉默不语。房灵枢见一兜黄灿灿的橘子放在一旁,便拿一个在手上,慢慢地剥。 他剥得很小心,橘皮是揉松之后完整地卸作四瓣花,三人见他手指灵活地敲打橘络,再一揭,揭出一张白色的网。 抽丝剥茧,始见真章,破案也是如此。 房灵枢想起病歪歪的小白兔,又问:“罗晓宁现在怎么样?” “醒了,但是情绪很差,东西吃不下,喝水也吐。”邓云飞道:“我跟岳姐去看过他,他现在没法接受问询,如果是你,可能还好一点,其他人问什么他都不肯说——也没力气说。” “我是该看看他。他在哪里?” “也在这个医院,应该在你楼下。”邓云飞向住院部大楼望一望:“二楼吧,跑不了的,有人看守他。” 橘子剥好了,房灵枢并没往嘴里送,他心里想着罗晓宁,顺手往外一递——kevin和房正军都未留意,不自觉地一齐伸手去接。 “……”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小邓有眼色,赶紧撸个橘子:“房队,你吃。” 房灵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把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了。 房正军心塞。 房灵枢忍着笑,把吃剩的橘子递给邹容泽,又拿了一个来剥:“爸,这个是你的。” 房正军是从来没关心过儿子,今天遭报应了,他拿过橘子:“我来、我来,你现在生病,要人照顾,你看吃个水果还要你自己动手。” 哇,这就很强,老爹你还学会拐弯抹角酸人了吗? 房灵枢生怕他爸和邹先生再怼上,只好拉回正题:“爸,梁旭那边,你怎么安排?” “通缉就是。”房正军缓和了脸色:“之前我们设计骗他,小邹把你和罗晓宁劫回来,他当然就不会中计。我把蓝田和丁湖村的干警都撤了,梁旭不傻,不会硬冲,我猜他现在会选择潜伏。” 老刑警毕竟是老刑警,房正军对罪犯心理的把握还是非常准确,他对梁旭的了解也不逊于房灵枢,三个小把戏都听得点头不迭。 邓云飞还有犹豫:“我劝过房队,我们都怕梁旭会再挟持其他人质。” “不会的。” 老房小房是异口同声,父子俩不由得相视一笑。 “他虽然做事偏激,但是能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轻易伤害无辜。”房灵枢道:“秦都医院那么危急的场面,他也没把哪个无辜群众杀了。他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不相干的老百姓,他不会动的。” “敌在暗,我在明,现在不是看梁旭要怎么做,而是看我们警方怎么做。”房正军正色道:“通缉梁旭,一是因为他有罪,二来也是威慑他不要再去犯罪。只要我们行动得足够快,把罗晓宁的父亲先行抓获,那梁旭最多就是故意伤人,这好歹能保住他的性命。” 房灵枢明白,房正军心中的愧疚依然不减,梁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房正军心中十分自责。 “爸爸,你得搞清楚,他是个罪犯,我们是救他没错,但事实还是抓捕,你可别再在这个上头心软。” 话说得严厉,房正军还没说什么,邓云飞先觉得尴尬了:“小房,你少说两句。” kevin也在桌子下面打房灵枢的屁股。 dna搜捕难度很大,需要民政和医疗系统大力配合,房正军根本不在意他儿子说了什么,只是在为这件事头痛。 房灵枢却不动摇,橘子剥干净了,端端正正放在房正军手心:“梁旭确实不杀无辜,他要潜伏,这对我们来说很有利,但它不是放松的理由。” 他看一看kevin,kevin也是赞同的神色。 “kevin应该和我想的一样,现在最怕的是,梁旭的目标,也许不只是罗父一个。”他把手里残存的橘络捻成长长一条:“搞不好,咱们能凭这个把梁旭抓住。” 37.黑兔子 第37章 黑兔子 “你好好休息吧, 最近也别闹着出院了。”房正军走时, 并不让房灵枢送他:“破案还有我们,你有什么想法, 只管电话告诉我。” 亲父子, 不讲虚礼, 房灵枢只向他父亲嘱咐:“罗晓宁的奶奶,一定要严审, 第一次要传满24小时, 后面可以逐渐缩短时间。” 房正军不解他的用意:“这什么意思?” “你不要问,只管传唤就是。” 他一直目送房正军离去, 转回头来, 恰恰迎上邹容泽的眼睛, 那眼神格外专注,微风里,很有点柔情万种的意思。 房灵枢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做什么?” kevin摸摸鼻尖:“我说了,你可能会觉得我肉麻。” 房灵枢笑着塞了耳朵:“那我就不听。” “嗳, naughty。”kevin追上他, 牵了他的手:“我是第一次看你实地办案, 过去都是我在教你,那都是学习,现在看起来,你比我期望得还要出色。” 现场发骚,房灵枢给他说得满脸通红:“不听了!不听了!” 邹先生偏要捉住他:“我怎么觉得刚才像是又恋爱了一次,恨不得你父亲早点离开, 让我再次跟你告白。” “恶心!肉麻!变态!” “唔,这里是医院,你不要这样暗示我,我不会脱衣服的。” 两人大笑起来。 kevin攥住他的手:“真的,灵枢,你很适合这份工作。过去我们在美国,我其实一直担心你太感性,又过于善良,你仿佛只适合写推理小说,而不适合真的当警察。”他把房灵枢的指尖放在唇上:“现在看来,你天生就应当是个刑警——只是上帝给你的挑战太大了。金川案是个很难的命题。” 房灵枢回握于他,出神不语。 “在想案子?” “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只想破案?”房灵枢笑道:“我其实是在想别的事。” 四下无人,这是工作日的上午,住院部来探视的人也不多。房灵枢索性挽住kevin的手臂:“我在想,我爸好像不太乐意我们在一起。” 这话大出邹先生的意料,baby face这种工作狂,能在破案当口给他留一份宛转的心思,这是他确乎没有想到的。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对我都是很友好。”kevin苦笑:“今天他对我格外有敌意。” “人嘛,不就是这样,你要救我,他当然感激,我现在平安无事,他怎么会愿意我跟你搞基呢?” 话说得粗俗,邹先生无奈地拍他屁股:“你总是太调皮,弄得你父亲以为是我把你教坏。” 房灵枢按住他的手:“现场猥亵,你比我好到哪儿去?” 两人笑着向前走,也不敢走快,一怕出汗,二怕牵动伤口,午后的秋光中,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散步的情侣。 “其实房先生的担忧,我很理解。”kevin缓缓道:“你是他的独生子,对中国人来说,延续后代是很重要的课题。” 他后退几步,文雅而慎重地望向情人:“我令你为难吗?” 房灵枢歪过脑袋看他:“kevin,你是基督徒吧?” “唔,某种程度上的,当我想要忏悔,就会去教堂,但我不是严格的清教徒。”kevin耸耸肩:“很多人都这样,不止是美国人,大家愧疚的时候就想起耶稣,没事的时候则追逐酒神。” 房灵枢狐狸似地看他:“喔,所以那时候你先跟我求婚,然后才上我,遵守教义是吧?” kevin大笑起来:“真的遵守教义,那就要等到结婚之后,可我等不了那么久。” 又是一阵微风过来,kevin唯恐房灵枢受冷,把他揽在怀里。 “是呀,上帝既不允许同性恋,也不赞成婚前行为。”房灵枢把头靠在他肩上:“我爸爸也是一样,我的亲戚,家人,都不会祝福我们。” kevin不知他何以这样说,心中有些忐忑。 “可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房灵枢轻声道:“实话告诉你,在洛杉矶的时候,你跟我说了那些话,我当时心里想了很多事,想过我父母的意见,想过我以后要回去,但是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一下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我要了,一辈子就爱这一次。” kevin停住了脚。 房灵枢不敢看他,只是抓紧了他的手:“你不来中国,我可能永远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可是前天夜里,从生到死,死而后生,我怕现在不说,以后会来不及。” kevin静了很久,他忽然伸手把房灵枢拉在怀里。 “灵枢,你是不是害怕?” 刚才房正军发现了,邓云飞也发现了,所有人都发现了,只是不肯说出来。 房灵枢只是轻微脑震荡,但他出现了很明显的逆行性遗忘。 在洪庆山里发生的事情,有些情节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之前公安局作的部署,他也记差了许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房正军和邓云飞都心中一凛——也许是梁旭那一拳所致,也许是他在车内颠簸时意外撞伤,总之对于一个博闻强记的人来说,忘记事情是极其痛苦的体验。 “暂时性的。”kevin不说话,房灵枢自己找借口:“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就是他充电的理由,kevin心想,他心里一定怕极了。 三刀刺伤,再加脑震荡,作为刑侦工作者,邹容泽理解房灵枢的心急,但作为医生,他恐怕也要严厉地说一句“你该休息。” “或许你应该卧床静养。”kevin踌躇道:“如果恢复不当,也许会对你的记忆力造成永久性的损害。” “等不了。”房灵枢摇头:“梁旭等不了,死去的受害者也等不了。” 他扬起脸,祈盼地望着邹先生。 kevin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你是要我帮忙说话,让你父亲同意你出院办案。” 房灵枢卖萌地跟他眨眼。 “这不行。”邹先生断然拒绝:“长安警方这么多人,并不缺你一份力量。你多躺几天,也不会影响大局。” 这话说得违心,现今最了解嫌疑人的就是房灵枢,对整个案情掌握最多的也非他莫属。如果房灵枢中途休场,那就真是移山少了千斤顶了。 房灵枢不跟他争辩,只是泪眼汪汪地看他。 骚操作,嘤嘤**,邹先生受不了。 “我的天,你不要哭。” 越说房灵枢还就哭出声了:“不嘛,你帮我嘛!”他脸也不要了,干脆放声大哭:“我就是傻了那不还有你的脑子吗!你都不帮我!” 行了,行了,邹先生投降:“好吧,只是你父亲对我的印象要跌到谷底了。”他拍拍房灵枢的屁股:“至少下午要遵医嘱,我陪你睡觉。” 房灵枢满意了,房灵枢立刻暴雨转晴:“睡个蛋,我们先回病房,我想把卢世刚死前的时间线理一理。” 邹先生只有挠头——明知道他哭是骗人的,可你还是得哄,这特么就是爱啊。 次日,房灵枢和kevin去二楼病房探视罗晓宁——他现下被困在医院,无论警方还是院方都不同意他出院,能做的,也只有跟小白兔谈谈了。 闹人归闹人,邹先生也不是万能的。院方得了公安局的嘱咐,对房灵枢严加看管,唯恐他逃窜出院,所以今早房灵枢学乖了。他先教kevin去外面弄了一套新衣服回来——邹凯文太高,他的衣服房灵枢没法穿。 两个人伪装成探病的亲友,完美骗过护士的监视。 “他是个智力残障,跟小孩差不多,你顺手带个小礼物给他。” kevin奉命照办,他没拿鲜花也没拿水果,轻轻巧巧地,他提了个吉他回来。 房灵枢惊喜万端:“这个挺好。” kevin笑道:“服装店旁边就是乐器店,我知道你去探视罗晓宁,一定不会以审讯的方式接触他,他是智力残障,音乐和游戏能让他降低戒心。” 房灵枢瞧瞧那把吉他,琴头上镌着paul reed smith。 “……这他妈是镇店之宝吧?”房灵枢咋舌:“你是不是有奢侈品强迫症?” 这家是做电吉他出名,民谣吉他倒少见,kevin一向是买东西不肯将就的人,房灵枢对吉他所知不多,只是单摸琴身上细腻的木料,就知道这家伙不便宜。 上万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是小几万还是大几万,这可真是“小礼物”。 “我说拿一把最好的,他就挑了这把给我。”kevin自觉办事得力,他很满意:“代你送礼,当然不能有失你的身份。” “我有什么身份?!” “我的夫人。”kevin理直气壮地答他。 罗晓宁见他们进来,也是一瞬间的惊喜——他不认识kevin,但吉他显然吸引了他的目光。房灵枢笑嘻嘻地从吉他后面探出脸:“小白兔,好点了没?” 罗晓宁看见房灵枢,眼神又黯淡下去,那神色是一分一分冷下来,他闭上眼,不说话。 kevin之前问了医生,罗晓宁是创口感染,加上受惊过度,暂时不能出院。手铐把他铐在病床上,洗漱进出都有警察看管。 房灵枢提着一袋樱桃过去:“樱桃吃不吃?又大又甜!” 小白兔不肯理他,赌气装睡。 房灵枢又撩他:“你看这个大哥帅不帅,比你梁大旭哥哥如何?” kevin只是笑,他走去窗边调弦。 罗晓宁闭着眼,怎么问都不动。 良久,房灵枢见他眼角流出泪来,他原本就瘦弱,缩在枕头里也不出声,只是掉泪,看着实在可怜。房灵枢不好说什么,轻手轻脚把他眼泪擦了。 罗晓宁这两天备受惊吓,警方对他的态度并不和气,院方劝阻之下才停止了审讯。他悬心梁旭安危,又得不到任何消息,因此恶恶相循,越弄越坏,面上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房灵枢拿樱桃逗他,他躲进被子里。 “你把哥哥打死了。”他从被子里恨恨道:“我也一起死。” “他没死,跑掉了。”房灵枢坐下来:“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把哥哥劝回来。” “你骗人。”罗晓宁噙着眼泪,眼闭得更紧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打死我吧!” “……” 这是什么智障的逻辑,你哥哥跑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说?你说点儿什么又关他屁事呢? kevin在窗前随手拨动琴弦,房灵枢和罗晓宁都听不出他弹的是什么调子,只是都觉得好听,是一点西部原野的风情,散漫的、又很柔情。 像无缰的骏马轻轻踏过荒原。 病房里多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忧伤情绪。 “晓宁,梁旭跳车之前,你是醒着,还是昏迷?” 话问得尖锐,但房灵枢是出于一片善意,如果罗晓宁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凶手,那房灵枢就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罗晓宁伤了人,该负的责任法律不会宽宥,但他是凶手的儿子,这种良心的谴责,可有可无。 他已经是个残疾人,无谓让他多受良心的责备,更何况梁旭和他有血仇,这实在太残忍了。 罗晓宁眼睛睁开了,他不说话,眼神很警惕。 这应该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那他恐怕早就要寻死觅活。房灵枢在心里叹气,自己可能是真傻了,简单的逻辑推理也这么迟钝。 “你哥哥临走之前,托我照顾你。他说让kevin把你送去美国,在那里,你会得到治疗。” 罗晓宁像只防狼的兔子,缩在被子里,疑心重重地看他。 “哥哥去哪了?” 好一会儿,他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你不要骗我,你骗我,还打我。” 房灵枢无奈道:“我打你是我不对,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如有一句谎话,我立刻天打雷劈。” 他抚一抚罗晓宁印着疤痕的额头:“晓宁,你认真想想,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罗晓宁眨着眼睛,想了半天,他又哭了。 “别哭了,眼泪流脖子里又要感染。”房灵枢拿过纸巾,小心给他擦干眼泪:“想不起来也别着急。” 罗晓宁是真的想不起来,幸而他傻,所以也猜不出房灵枢的问题和梁旭有什么关联。如是常人,早该起疑心了。 房灵枢给他擦眼泪,他自己也伸出未铐的那只手,用力抹掉泪痕。 他胳膊上还残留着淤青,房灵枢看得分明,就手一把抓住:“这是怎么回事?警察打你了?!” 他是故意这么问,警方是不可能暴力问询的,梁旭也不会殴打罗晓宁——打人的,要么是卢世刚,要么是罗晓宁的祖母。 罗晓宁犹豫了半天,他摇摇头:“不是警察叔叔。” “是给你钱的叔叔,还是你奶奶?” 问到“奶奶”两字,罗晓宁眼神瑟缩了一下。 这就是答案了。 房灵枢不再追问,kevin见他两人不说话,便抱了琴走来,也在床头挨身坐下。 罗晓宁只觉得一阵香气袅袅袭来——他没见过这么香的男人,但是又不令人觉得讨厌。他活像一朵大玫瑰,健壮又芬芳,样貌也英俊,罗晓宁给他温润生辉的眼睛一看,心里不自觉地有了两分亲近的意思。 “boy,你哥哥是去打坏人了,他要做中国的avengers。”邹先生款款动听地开了口,他声音极是悦耳,蓄意温柔之下,简直和哄孩子没有两样:“但中国不允许有avengers,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冒险——你祖母虐待你,我们怀疑他要制裁你的祖母。” 话说得不中不洋,房灵枢在一旁翻译:“你哥哥要做复仇者。你奶奶把你打成这样,你说你哥哥会不会杀了她?” 为加恐吓效果,他还添油加醋:“所有对你不好的,你哥哥都要一个个杀了,小兔子,只有你能把他劝回来。” 罗晓宁有点相信kevin,但又不大相信房灵枢,他迎上房灵枢的目光:“那你也打我了,他为什么不杀你?” “……” 房灵枢心头一阵火起,梁旭这个王八蛋,真他妈教坏小孩,他耐着性子:“你以为他没杀我?他差点把我打死。”他手指着邹凯文:“要不是这个大哥救我,你哥哥就把我顺手宰了。” 房灵枢循循善诱:“不能让他再犯错了,你把他劝回来,你们俩天天在一起,不好吗?” 大实话,天天在一起,一起蹲大牢。 罗晓宁呆了半天,又气馁地哭起来:“我不知道!”他越哭越难过:“他在哪里,他又不要我!” 这个难不倒房灵枢,他掏出手机:“晓宁,你想对梁旭说什么,咱们发在微博上,你小哥哥我是微博大v,一传十,十传百,会有很多人帮忙告诉他。” 纯属骗人,房灵枢是在微博上发了一段求助:“有个孩子被遗弃了,他唯一的哥哥离家出走,现在可能人在长安,请大家帮忙转发!” 打开微博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经临潼劫持案一事,原先的十万粉疯涨到了五十万,私信爆炸了,一堆痴汉疯狂询问他近况如何。 房灵枢骄傲地把50w的字样指给罗晓宁:“你看,哥有50万粉,他们都会帮忙的。” 罗晓宁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个上头,他一眼看到了置顶的cos照:“这是谁?” kevin也好奇地探过脑袋——爆乳,红唇,大眼睛,还卖萌,这cos的是lol的阿狸。 两个人都诡异地看向房灵枢,虽然照骗高p,但房灵枢是有道德的coser,脸蛋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本人,只是多了两个挤出来的大白兔。 房灵枢:“呃……是我。” 邹先生一言不发,邹先生想立刻注销此微博。 罗晓宁看傻了:“你是女的。” 房灵枢:“呃……偶尔。” 罗晓宁好奇地伸手去摸他的胸:“怎么没有了……” 房灵枢汗颜地按住他,又去瞟邹凯文:“那个……假的。”他赶紧拉回话题:“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底下一万多回复喔!你想对梁旭说什么,你告诉我就行了。” 罗晓宁想了又想。 三人在病房里消磨到午后,kevin给他们弹了一曲又一曲,虽然没把罗晓宁逗笑,那精神看着是好了许多。 日影偏移,罗晓宁已经睡眼迷蒙,邹先生把吉他放在他身边,罗晓宁迷迷糊糊地,抱着吉他睡了。 “梁不会登录网络通信。”两人下了楼,kevin方出声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 “上面要求维稳,如果大张旗鼓地对梁旭喊话,也不符合我们的立场。”房灵枢道:“能挽回的就要挽回。我有我的办法,只要梁旭还在长安,我就有本事让他看见。” 不管有用无用,不能放弃希望。 “真没想到你在国内还有这种爱好。”邹先生却不肯放过他:“到底有多少人看过你的艳照?” 房灵枢窘得想死:“都是以前的!现在不弄了!” “全部删掉。”邹先生吃醋:“除我以外,其他人不能看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笑闹着往回走,下午的天气也很好,北方秋日的天空蓝得干燥又清爽,但病人们大多无福消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出了电梯,kevin沉吟道:“我总觉罗的眼神不像智力残障。” 房灵枢闻言也停下脚步,他怪异地望向kevin:“你也这么觉得?” 两人都吃一惊。 kevin拉他走开几步:“我是第一次见他,他虽然举止幼稚,但逻辑……似乎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只有八岁的智商,那这个逻辑能力可说是超常了。” 房灵枢也是同样想法:“换做是你,你会通过他的司法鉴定?” “很难,至少第一印象是无法通过。” 疑虑在他们脑中盘旋着,罗晓宁一直以单纯无害的面目示人,他会不会在假扮残障呢? 又或者说,他的智力是否一直在快速成长呢? 两人无言相对,都在琢磨小白兔方才的举动。一阵电话铃惊醒了他们。 房灵枢接通电话,是房正军急切的声音传过来—— “你怎么不在病房?” “我出来走走,怎么了?” “有个很大的情况要跟你说,是关于罗晓宁的,你回来,我在病房等你。” 38.厉鬼 第38章 厉鬼 房灵枢身上有伤, 不能疾趋, 只能缓行。他远远就瞧见房正军等在门口,房正军的脸色十分难看, 不仅是着急, 还显得古怪。 “冯翠英的口供, 出乎意料,情况很奇怪。”甫一照面, 他就这样说。 冯翠英就是罗晓宁的祖母。 “我们查验了她的户籍, 罗晓宁的父亲,已经死了十来年了。” 房灵枢原以为是罗晓宁的鉴定有了什么情况, 全然未想会是这件事, 一言之下, 他和kevin都怔住了。 “……确定没有弄错?” “我也希望是弄错。”房正军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昨天晚上连夜传唤了冯翠英,另外就派人去联系民政局的同志,包括金川县本地的民政部门我们都联系了。查验出来的结果——冯翠英的儿子,罗桂双, 也就是罗晓宁的父亲, 确实在十三年前就死了。” 十三年前, 也就是说,梁旭一家的阿陵案发生之前,罗晓宁的父亲就已经确认死亡。 “死因呢?!” “据说是溺水。时间太紧,我们让金川警方走访了两户当地的村民,据说他父亲曾经外出打工,打工回来之后就有些疯癫, 之后就失足落水。” “当年我虽然已经调离金川,但仿佛也有印象。”房正军面色纠结:“没听说这事有什么差错,也没想到这个死人会和金川案扯上关系。” 穷山沟里,死了一个疯子,这件事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 “只有一点迷信说法,说沙场村风水不好,接二连三地死人,老百姓讹传,说有厉鬼作祟。” 这些说法很快被民警教育制止,然后渐渐地也就没人提了。 薄云把太阳遮住,云影落进病房里——无端地,这房间里漫出一股森冷的阴气。 卢世刚死前供称金川案的凶手就是罗晓宁的父亲,而罗晓宁的父亲已经死了十三年。 那么在这十三年间,包括张小兵一家在内的人命,又是被谁谋害呢? ——难不成是鬼魂杀人吗? 独自行凶、杀人绝户,这的确很像厉鬼。 众人又联想起卢世刚死前恐怖的情态,梁旭刀锋在前,他反而更畏惧另一个暗中的杀手——那真的太像鬼了,不然谁能如此严密地监视卢世刚,又能令卢世刚坚信“说出实情就会被灭口”? 三人都面面相觑,房灵枢一时啼笑皆非——梁旭真的不该跑,他应该站在这里,一起听听这个毛骨悚然的消息,他拼死拼活地逃窜,现在是要向鬼复仇。 简直不知道是该担心凶手,还是该担心梁旭了。 房灵枢站起身来,在病房里打转,只问:“冯翠英的口供怎样?” “冯翠英供称,她和儿媳的关系不好,再加上自从有了罗晓宁,他母亲身体一直很差,无法下地劳动,父亲又得了精神病。所以她对孙子有抵触情绪。” 如同张小兵的父母一样,罗晓宁的家人也认为自家生出了一个灾星。 冯翠英以这个理由,解释自己虐待罗晓宁的行为,她在公安局委屈万分:“我就拧他几下,又没怎么饿着他。他不还好好活着吗?” 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房灵枢心中念头轮转如飞——他病后遗患,总是头痛干呕,因此中午也没有按时用餐。现下站着凝神思索,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棘刺裹挟而来。 房正军和邹容泽都见他摇摇晃晃,房正军连声急切道:“你躺下!你躺下!” 邹容泽不等他再说,一把将房灵枢抱上床去。 “我没事。”房灵枢在枕头上翻白眼:“哎你们别搞得我像孕妇一样好吗?” 房正军只跟女婿发火:“他中午没吃饭?” 这可问在痛脚上了,kevin赧然道:“我们正准备去吃。” 刚才他们俩同着罗晓宁在病房里吃了一点简餐,罗晓宁食不下咽,房灵枢看着他,更加没有食欲,因此邹先生也就蜻蜓点水,只吃了几口。 这三句两句也和房正军说不清楚,房正军不管这些,他心疼了: “一点啦!一点才吃饭!你是要饿死他啊?!” 房灵枢在床上扭来扭去:“我的爹,你能不能不吵了,吵得我头好痛。” 没把小宝贝照顾好,邹先生自知理亏,邹先生溜之大吉:“我去餐厅点一些外卖。” 这里房正军瞪着房灵枢:“你就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房灵枢大感意外:“哇,爸爸,你同意我跟他过一辈子了?” 房正军自己给自己喂屎:“我是说,这种人,怎么能过一辈子?不懂得照顾你心又大!你这样让我怎么跟你妈交待?” 说什么呢,人家一个大少爷,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能给你儿子做小伏低就不错了,房灵枢心想,你是没见过他在美国的时候,在家有佣人,在单位就汉堡。邹先生是不拘小节的少爷,要他照顾人,那只能凭心意,不能太严格要求。 况且房灵枢一个大男人,也不需要被人捧在手心里。 他在床上耍赖:“那我就是喜欢他。” ——就是喜欢kevin脾气对得上,要是他一天到晚净说些吃饭睡觉的芝麻琐事,房灵枢恐怕还觉得烦呢! “你怎么这样呢?我都不管他是个男人了,关键他不贴心,不贴心知道吧?” 房灵枢回避战斗,他把脸埋到被子里:“房队长,讨论案情的时候不要乱入家庭私事,而且你这还掺杂个人感情,很不公平公正。” 房正军拿他没有办法:“行了你脸拿出来!闷坏了!” 房灵枢依然把脸埋在被子里:“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房正军静了一会儿,片刻,他苍凉地笑了一声:“我也是试试你的态度,你不急,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想法,你要是着急,还能有闲心跟我说私事吗?” 真是知子莫若父,房灵枢笑嘻嘻地探出脸。 房正军颓然地坐在阴影里,向年轻的儿子送出一个祈求的眼神。 他是真的无助。 有一个微小的瞬间,房灵枢觉得,房正军的确老了。他也许在天份上并不适合办案,房灵枢想,十五年来,他是凭着一种坚持和良知。 保护无辜的,惩戒有罪的;保护纯善的,制裁恶毒的。 如他一样,陈国华,李成立,他们应当也都是这样想。他们当初都是军人,是为战争而准备的战士,人近而立才应着政府的需要转行成了刑警。 从外形上看,他们符合人们对“警察”这个职业的标准定位:勇敢、强壮、严肃又认真。 ——那是一种误解,这形象是战士,而不是刑侦工作者。 他们生来并不具备敏锐和直觉,缺乏刑侦天才所需要的那种想象力和逻辑性,也真正缺乏知识储备。他们破案是像作战一样,是一种抵抗和守卫,哪里有敌情,就向哪里出发。 而真正的刑侦,应当是侵略,打敌人未动之先,狡猾地谋算对方的心思。 这其实是个很煎熬的体验,因为你做不到,而你又必须要去做。 因为群众等着你。 你不能说“做不到”,因为你不来做,谁来做呢? 房灵枢知道他爸爸从来不怕死,对待犯罪一直都很勇敢。这么多年,从金川,到芝川,从芝川,又到长安。他面对的暴力犯罪不在少数,历经的争执和纷扰更是数不胜数。 他在抓捕的时候总能冲在第一线,窃贼、黑社会、暴动的邪教分子,他们的刀和棍在房正军身上留下许多再也抹不去的伤痕。 那对房正军来说都是勋章,为和平而佩戴的勋章。不怕迎面而来的刀和枪,怕的是暗中游动的凶险。 这些老刑警,真希望金川案的凶手能出来打一架——藏头露尾,鼠辈所为。他藏着、藏着,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那无力是像狮子面对毒蛇的无力,没有挑战,只有偷袭。 房灵枢微微坐起来,把床头的果汁递给他父亲:“爸爸,喝点水。” 房正军接过那果汁,尽力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爸爸老了,真的不中用。”他说:“你病成这样,什么事,我还得来叨扰你。” “别这么说。”房灵枢推他:“我应该的。” 房正军是在十五年的岁月里,一点点学会了猜测犯人的心思,罪案和背德的恶人,像马戏团的驯兽师一样,把他从狮子训成了大猫,学会了去摸案件的线团。 从小到大,房灵枢一点点看着他在案情里摸爬滚打,悲哀地懂得了人心的恶毒,也懂得了善良者的无奈。 所以共和国才需要年轻的血液,房灵枢想,自己以前怨恨做他的儿子,现在想想,也许天意如此。 生来为此而战,狮子做不到的,就生一只狐狸吧! 不必肖父,只肖正义。 “爸,你相信凶手是鬼?” “**人,肯定不会迷信,世界上没有鬼。” “我爸英明,但有没有人装神弄鬼,那就不好说了。”房灵枢在床上滚了一圈儿:“罗桂双家和卢世刚家,这两家以前在沙场村,关系怎么样?” “很一般,这个我们盘问过,也让金川警方帮忙求证了。”房正军应答如流:“这两家关系不差,但也谈不上好,只是一起打过工,打工回来之后,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她说谎,既然如此,卢世刚为什么要资助罗晓宁?” 房正军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问,冯翠英说,卢世刚和她媳妇不太清白,自己主动要养罗晓宁。也因为这件事,冯翠英更加怀疑她儿媳。” 她的怀疑和辱骂未能持续太久,因为多年妇科病难以治愈,罗桂双溺水死亡之后,他的妻子一年后也病死在县诊所。 “当时给付医药费和丧葬费的,也是卢世刚。” 这听上去就很有奸情,但梁旭已经证实了罗妻的清白,她和卢世刚的确没有苟且。 “其实关于卢罗两家的猫腻,十几年前我在金川就排查过,卢世刚所有往来关系,我都一一摸过。他是个很胆小的人,就是因为他胆小忠厚,所以村子里的人大多都跟他关系不错,也因此才公推他做抗拆的带头人。” 当年的沙场村暴力抗拆,带头的卢世刚并非张角黄巢,他是兔子急了才咬人。卢世刚是胜在有些文化,能写会算,所以大家都肯相信他。 他和罗桂双家的猫腻,并没有很多人说闲话,因为卢世刚平时跟乡亲们关系都还算不错,能照顾的他都出手帮忙。 “我怀疑过罗桂双,但他家里真没有能协同作案的人员,罗桂双是真疯,他妻子又病得三魂不全,我们去排查的时候,村民也很不高兴。” 能理解村民的感受,警察要抓杀人犯,偏偏柿子只捡软的捏,跑去查一户非老即病的贫困家庭。 “那时候罗晓宁什么情况?” “已经病了,根本不在家。”太遥远了,房正军拧起眉头:“昨天我也在电话里问了金川那边,他们说罗晓宁是自己摔伤,送医的钱是乡亲们凑起来给的,至于后来为什么是卢世刚接手了他的医药费,村民都说不清楚这事。” 他抬起头:“至少我在芝川那段时间,也没有发现卢世刚给了罗家多少钱。” 邹先生也回来了,他并不打扰房正军的谈话,安静地放下午餐。 房灵枢不吭气,他像个螃蟹横在床头,两眼放空地叫邹凯文:“给我眼镜……” 说着,他又看房正军:“爸爸,你刚说卢世刚和罗桂双曾经出去打工,他们去哪里打工?” “云南,烟草种植场。”房正军道:“十年前我亲自去云南查过,你也知道的,一个多月我都没回家。在那里打工确实能挣到钱,不过现在管制力度加大,很多私人场子已经倒闭了。” “翠微花园的警卫,你们查过了吗?” “查过,没有你说的跛脚人,个个都很健康。”房正军也才想起这事,他从破皮包里掏出一打照片:“你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kevin递过眼镜,房灵枢戴了眼镜,把照片一一看过。 确实没有,那么走访那天突然乱入的警卫又是谁?! 难不成又他妈是鬼吗?! 房灵枢两眼又放空了,他抓着那叠照片,跪在床头唧唧咕咕。 这小子想事情的时候活像猫在踩奶。 “会不会是卢世刚说谎?”房正军度量道:“他想要掩护凶手,所以说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如果卢世刚真有那份心计,那他就不应该蠢到用罗晓宁来激怒梁旭。”房灵枢笃定道:“他说的一定是实话。” “可以逆推这个逻辑,也就是说,十三年前死去的人,并不是罗真正的父亲。”kevin接声应道:“卢能够冒充罗的父亲,别人也同样可以这么做。” 偷梁换柱,冒名顶替,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罗晓宁的父亲就是真凶,而他一定还在世——至于户口本上死亡的罗桂双,也许只是个替死鬼!”房灵枢从被子上窜起来:“爸,你非要求证的话,大可以去刨一刨这个‘罗桂双’的坟,如果他尸骨尚存,那他的dna一定和罗晓宁对不上。” 扑朔迷离,即便死去的罗桂双是替死鬼,那凶手为什么早在十三年前就选择偷龙转凤?难道他能预知未来,早早给自己定下了金蝉脱壳的计策? 凶手仍在暗中,现在他姓甚名谁,全然不知,他人在何处,也全无头绪。唯一可顺藤摸瓜的,只剩卢世刚这里。 房灵枢伶俐地下了床,在房正军面前“啪”地立定:“房队,我请求你批准我出院,我想跟邹凯文一起,再去翠微花园的现场搜查一次。” 他摘了眼镜:“就现在!” “……搜查卢世刚家?” “对。卢世刚本人谨小慎微,为人又十分怯懦。”房灵枢点头:“他死前曾对梁旭提起,如果吐露实情,会被杀人灭口——我相信以卢世刚如此谨慎的为人,他一定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望向房正军:“之前搜查,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我们在以受害者的心态看待现场。卢世刚的家里、公司里,一定还藏着什么证据,他一直在受真凶的威胁,不会令自己无声无息地死掉。” 房正军没有阻挠:“那我陪你们去。” “不必了。”房灵枢示意邹凯文:“我让kevin把翠微花园那个警卫的形象画出来了,给技术科省点事。他在fbi就负责侧写,没见过的他都能画出来,这是我亲眼见过的,跟照片也没差了。” kevin把素描递给房正军,房灵枢道:“爸爸,你现在先别管罗晓宁和他的死爹,就把这个人找到,我不信有照片他还能一直藏着。卢世刚家,我和kevin去就行了,我们俩讲话有点没德行,人多反而难沟通。” 房正军坐在极近的地方,看他儿子年轻的脸,眉眼都透着慧黠,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样的儿子挺遥远。 把自己,远远地甩在后面。 做父亲的、做长辈的,就希望他再跑远一点,把自己追不到的、抓不住的,都一网打尽。 默然片刻,他嘱咐两个年轻人:“听你的,我让邓云飞送你们去,他有钥匙——我让他开好车来,小邹路上照顾他,别颠着了。” 39.羔羊 第39章 羔羊 再次来到翠微花园, 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 邻居们似乎对凶杀案十分避讳——人之常情,谁愿意自己家门口发生杀人案?五年十年内二手房价都要跟着栽跟头。 卢世刚家还保留着原先的情况, 尸体被移走了, 为楼内居民健康着想, 地面也整理了一遍,毕竟尸液留在地上是传染源隐患。 打开房门的时候, 仍有一股淡淡的腥臭钻进鼻腔。 这是非常朴素的三室一厅——装潢是有的, 只是不算高档,电器都是五六年前的, 空调最旧, 出风口已经泛黄了。 沙发和窗帘也是陈旧织物的柔软质地, 它们被洗刷干净,仍然坚持上岗,阳光下,能看出织物过度浆洗之后的稀疏纹路。 “阔少爷。”房灵枢靠在窗边:“评价一下, 这房子怎么样?” kevin对凶案现场并不陌生, 但对平民住宅可就不大客气了, 他将卢宅微微打量几眼,含蓄地品头论足:“作为普通市民的住宅,没有什么缺陷,但以卢的收入来说,这可真有点缺乏品味。” 说着,他指一指寒酸的窗帘:“不折不扣的吝啬鬼。” “懂个屁, 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中国人讲究财不露白好吗?”房灵枢微微一抬下巴,遥指墙上一副写意水墨田园:“你不要看他家具寒碜,瞧墙上的画儿,都是老装裱了,指不定就值钱呢!” 说着,他朝kevin抛了一个媚眼:“话说回来,邹叔叔,你这么帅,什么房子给你一衬都是蓬荜生辉。” “哪里哪里。”kevin谦虚:“我的甜心站在这里,才像是田园牧歌的可爱羔羊。” 两人都笑起来,这个模样是不能给旁人瞧见的。坦白说,卢世刚作为受害者,理应为他伸张正义,但他包庇真凶,又拿罗晓宁的性命求饶,邹房二人心中对他多少是有些不屑。 而邹凯文忽然心中一动——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房间有牧歌的感觉? “卢世刚的建材公司,业绩好的时候年入三五百万,如果是你来支配这笔收入,这房子应当怎样装修?” “唔,宝贝儿,你问倒我了,我只是富裕阶层的享受者,并不是建设者。”kevin不紧不慢:“卢既要承担罗的医疗费,还可能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开支,他用钱俭省,这是理所应当的。” “从家具的年代来看,他省钱不是一天两天了,是一直在省钱。最近几年省得尤其厉害,所以家电更新停在了五六年前。换言之,至少两到三年前,卢世刚已经在从牙缝里抠钱了。”房灵枢搔着刘海:“他可能是想移民——梁旭曾经提过,他跟梁峰透露过要让儿子出国的意思。你说会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凶手就在威胁卢世刚了呢?” 他在这头说,kevin却没理他。 房灵枢只当他没听见,拉长了声音撒娇:“邹叔叔——你听见没?” kevin踱去墙边,不知在做什么。 房灵枢卷着刘海,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老公——亲爱的——我跟你说话呢。” kevin仍是不应他。 房灵枢恼火地大叫:“邹大狗!干嘛呢?!” kevin这才惊醒过来,他轻声唤道:“宝贝儿,你来看这幅画。” “怎么了?” “这画的……是不是……sheep?”kevin凝神道:mb……and sheep。” 画羊就画羊,突如其来放什么洋屁?房灵枢快步走去邹凯文身边,端详了一会儿,他突然领会到对方的意思。 “我刚才就觉得这个房间很怪。”邹凯文四顾而望:“它好像充满了一种动物的装饰。” 是的,那就是羊。 单纯的“羊”并不具备特殊的含义,但说mb”和“sheep”,这里面就有一点宗教的意思了。 基督教常把羊指代为象征,羔羊象征耶稣,绵羊则象征教徒。 房灵枢亦随着他的目光检视房间——的确,沙发套布上绣着羊的图案,窗帘上也是抽象的三羊开泰,他们走去洗手间,灯座上装饰着一只细小的铜羊头。 于中国人而言,羊象征着吉祥如意,所以之前的搜检完全没往宗教的方向去想。 “这些图案都很中国化,但这幅画实在耐人寻味。”kevin回到那幅画的前面:“你看这些伏倒的绵羊,那不是健康的状态。” 再看房间里所有羊图,大部分都是紧闭双眼,并没有生肖图腾的活跃灵动。 ——它们是“生病的羔羊”。 “基督教吗?” “不……这是天主教的象征,这代表罪人和忏悔。” “……” 大胆的猜想,确实,如果不提,根本没人往这个方向去思考。但卢世刚的家中实在太偏爱羊了,一望之下,他简直像个病羊的偏执狂。 若说他是把这个图案作为宗教象征的装饰,那才合乎情理。 “没有圣母像,却有十字架。”kevin将手向天花板一指:“诡异的装修,他把十字架吊在天上。” 房灵枢顺着他手指看去——真的,长方形的客厅里,松木吊顶以十字形态高踞天顶。与此相别,贴面和家具的板材,都是普通的杨木。 “松木,这是歌斐木和香柏木最常见的替代品。”kevin仰头笑道:“他倒是一位非常虔诚的教徒。” 隐秘的十字架从天顶俯视而来,在它之下生活的,都是罪人。 这里就是卢世刚的教堂。 kevin靠在墙上,他仰望这个无名的十字架:“卢曾经前往西南打工,如果他像你猜测的一样,当年是在果敢地区充当雇佣军,那么他有很多机会在那里接触天主教。” 果敢地区历经长期殖民,当地的武装分子成分复杂,为求活命,迷信之风十分泛滥。除了东南亚流行的佛教,基督教和天主教也十分盛行。 隐隐地,他们似乎抓住线索了。 “之前长安警方把这里翻了一遍,没有任何日记和信件,通话记录和短信也查不到线索。”房灵枢跟在他后头:“你认为卢世刚是秘密的天主教信徒?” “和我一样,他只想心里好过,但并不愿意严格地遵守教义。”kevin舒展手臂,把房灵枢抱在怀里转了一个圈:“对我们这种投机取巧的教徒而言,最能抚慰心灵的,就是忏悔。宝贝儿,你从我这个方向看——” 房灵枢不觉微微一怔。 这套房子在翠微花园的所有房型中,并不算最好,甚至可以说是垃圾。因为它有一个毫无卵用的衣帽间,逼仄且阴暗。 大部分住户都把这个房间改成贮藏室,而卢世刚家则把它装修成了小书房。 从此刻的角度看去,这间书房像个黑暗的山洞,又像是宗教场所的一个特有的房间。 ——忏悔室。 kevin变戏法似地掏出两副手套,把其中一副给房灵枢戴上:“甜心,干活儿吧!” 搜检了两个小时,不止书房搜过了,连洗手间和厨房都没放过。kevin又仔仔细细把那幅画里外研究了一遍。 他们搜到了一个钢质的十字架,夹在一本账簿里,这十字架做工粗糙,上面也生锈了,不戴宗教滤镜的话,跟一般书签没什么差别。 kevin把整本账簿封存起来:“好证据,夹好了,别弄错页数。” 除此以外没有成果。 房灵枢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两人带上门出来,他忍不住抱怨:“fbi,自己搜过了,信了是不是?长安警方不是饭桶吧?” kevin给他摘了手套,温柔笑道:“我要亲自搜检一遍,才能确认我心里的设想。房间里没有日记和信件,这就对了——教徒是不会把忏悔写在日记里的。” 房灵枢好笑地看他:“那接下来咱们是要把长安的天主教堂都跑一遍?” 别逗了,神父又不是智障,出轨劈腿,神父可能会替你遮掩一下,卢世刚真跑去教堂忏悔杀人,神父不报警才怪。 kevin把他捉回来,一面牵了他的手:“当然不是在教堂,还有个更方便的地方。” “哪里?!” kevin不说话,只是笑,两人进了电梯,他忽然给房灵枢来了个壁咚。 “让我吻你,我就告诉你。” “滚蛋啊!这是电梯!” kevin头也不回,把电梯上上下下按了一遍:“我还得到了卢世刚前往缅甸的证据,你乖乖让我吻一下,我就跟你交换情报。” “快下班了……会有人进来的。” “——答应我,就有答案,不答应,我就强吻你。” 房灵枢脸红红地看他:“那说好了,只亲一下。” kevin不跟他讨价还价,废话少说,他抬起房灵枢的下巴,无声地吻了下去。 邹先生说话算话,只亲一口,不求数量,但求质量。这一吻漫长又缠绵,电梯在他们背后开开合合。房灵枢心慌到要炸,可这样偷情似的长吻真的刺激又甜美。 电梯升到了12楼。 难得独处,没了医生和老爹的监视,也没有任何人进来,只有摄像头无辜地被发狗粮。 kevin吻了他的嘴唇,一声不响地,单手去解他的衣领。 房灵枢不敢大声说话,唯恐电梯外有人,只好小声求他:“别啊邹叔叔,有摄像头。” “这个地方,原本只属于我。”kevin把他挡在角落里:“他给你缝合的时候想必碰了好几次,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嫉妒?” 飞天横醋,房灵枢无言以对。 kevin把头埋在他颈子里,飞快地,一点酥麻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留了一个吻痕。温热的嘴唇一路向下去,向更深处去了。 轻轻地,是吻在伤口下面。 无可厚非的亲吻,它远离伤口,但靠近胸口敏感的一点。舌头碰着它,潮湿地,把它裹住了。 房灵枢情不自禁地抓紧了kevin宽阔的后背。 电梯上上下下好几趟,他们俩才从里面溜出来,两个人都满面春光,活像是做了什么恋爱运动。 “说好只一下,亲了这么多。”房灵枢一出来就讨账:“快点告诉我,不是教堂那是哪里?” 邹先生一脸的舒爽:“有没有听说过网路忏悔室?” “……” 这想法实在太草率了,房灵枢觉得有点晕,如果卢世刚真的在网上留下关于犯罪的忏悔记录,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中国上网都是实名制,他在网上发那种东西,为什么网警都不留意?” “你对网路忏悔室有什么误解?”kevin笑起来:“那简直就是个幻想小说的创作网站,很多心灵空虚的人在上面胡扯八道。你离开我的这段时间,我也经常在网路忏悔室搞创作。” “……创作啥?” “创作我是如何把你绑在床上,干得你大声哭泣,从天空中掉下一百个你,我左拥右抱快活无比。” “……” 你这是什么骚操作,这特么是在辣基督的眼睛吧?! “《我的小恶魔爱人》,《步入爱情的炼狱》,《为爱所犯的甜美的罪过》。”邹先生摇头晃脑:“我的忏悔是不上锁的,以上是我的忏悔题目,获得很多点击呢!” “够啦!你这个畜生!” 房灵枢满面通红地塞住耳朵,翠微花园的住户只瞧见楼栋里冲出来一个面红耳赤的警察,他屁股后面跟着一个洋洋得意的绅士。 “根据你的描述,他对梁的袭击完全不作反抗,可见他的赎罪意识相当强烈。没有日记和信件,他就一定会在网路留下记录。” ——是的,自曲江案发生以来,长安警方一直将卢世刚视作受害者,加之曲江案关联了之前的金川连环杀人案,所以搜检的范围一直以现实人际关系为主。 胖鹅和微信也查过,只是没有人往匿名网站上去想。 “另外,卢的确去过缅甸。”他们顺着草坪小径向门口出去,kevin掂着那本搜来的账簿:“这个十字架,是用弹壳制作的。果敢军使用的武器里,有非常老旧的二战武器。这种钢弹壳,来自美制式m3冲锋枪。” 40.直觉 第40章 直觉 马不停蹄, 他们把这个大胆的猜想向市局做了汇报, 网警也投入搜检之中。 邹容泽惊叹于中国公安的行动效率:“他们是不是完全不休息?从我到达长安那一刻开始,你父亲好像吃饭睡觉都在路上。” “这都是应该的, 只是没想到我爸这么容易就信了你。”房灵枢却有些忐忑:“我还以为他会顾忌你的身份, 怕在美国人面前丢脸。” “这不是长安警方的问题。”kevin认真道:“天主教在中国原本就受众不广, 办案人员又多是无神论者,要他们判断佛教或是道教相关的线索, 可能还有点头绪。圣心和病羊这种隐晦的暗示, 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 说着,他向房灵枢投去严厉的一瞥:“但你, 就需要自我检讨。我在美国的时候就建议你多读一些宗教方面的书籍, 因为罪犯的心理压力非常大, 他们常常会向宗教寻求精神寄托,这其中也包括邪教。我要你多看这些资料,看来你是没有用功。” 房灵枢辩无可辩,只能红着脸点头。 邹老师善于打棒给糖, 他拍拍房灵枢的屁股:“不过话说回来, 如果宝贝儿你样样都行, 那要我有什么用呢?” “少吹牛!”房灵枢也笑起来:“到时候查不出他的网络记录,我看你怎么丢脸。” kevin笃定道:“信徒最理解信徒的感受,我走进那个房间就有直觉。相信我,你父亲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这一夜房正军没有回家,在局里会同网络部门全力取证。邹容泽得以登堂入室,他从医院提着药箱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洗了澡, 房灵枢歪在床上看带回来的账簿,邹先生像个战地医生,挽着袖子,在一旁弄药箱。 秋虫萧瑟,只有一盏台灯落下柔和的明光。 秋天来得真快,只是几天的时间,长安已经彻彻底底地进入了初秋,星河倒卷,能听见一阵一阵微微的秋风从窗外掠过。 “我想梁旭了。”房灵枢突然哼了一声:“这王八蛋怎么还不出来。” “请在‘想’和‘梁’之间,加一个‘抓’字。”kevin酸溜溜道:“认真看你的账。” “这个账簿是手记的流水账。”房灵枢笑着踢他,“都是日常流水,有一搭没一搭,还不如他公司的细账明确。” 卢世刚在走账上一向十分小心,他供养罗晓宁许多年,一直是从公司职员的公务卡号进行转账,这张卡专走账务流水,因此完全不露痕迹。 “书架上好几本这种乱账,当时警方叫会计来核对了过,我也在场,跟他公司明细没什么出入。” 邹先生醋意未泯,蓄意打击报复:“这就是你疏忽的地方,这一本里夹着十字架,你为什么不留心呢?” “每一本里都夹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吧?”房灵枢头大:“票据啊代金券啊还有打车的发票联。” 他掀开账本:“你自己看,还居然有火锅店的礼品券。” “也幸好是你经手这一本,如果是别人,也许不能完整地保持账簿的原状。”kevin拿过银离子喷雾:“嗳,你怎么穿上衣服了,脱掉,我给你换药。” 房灵枢伸开一只手——这就是让kevin帮他脱的意思。 “娇惯。”kevin对他的撒娇只觉得好笑,他起身给房灵枢脱了衣服:“坐起来,你的裤子。” 房灵枢赶紧往后退:“我伤在胸口,脱裤子干嘛?!” “偿付医药费。”邹医生一脸理所当然:“我的出诊不免费。” “流氓!骚扰!” “那快去指控我,把我驱逐出境。”kevin不慌不忙地捏着纱布:“只要你舍得。” 玩笑归玩笑,房灵枢还是乖乖褪了裤子——临潼攀车时,他两条腿都擦伤了,淤青一片。kevin教他翻过身来,拿药油给他一一擦过。 “这种治疗体验真是享受。”他在背后发骚:“给病人带来健康,给我带来愉悦。” 房灵枢趴在枕头上踢他:“kevin,我刚才发现一个小细节。” kevin头也不抬:“腿分开,你这样合着我怎么上药。” 房灵枢大咧咧地抬起腿:“十字架标签的这一页,有个账户是南京的。” 每个银行卡号都会显示发卡行的所在地。卢世刚的建材公司要做生意,他手账里记录的账户天南海北,但夹着十字架的这一页记录,偏偏来自南京。 “我刚让闵文君查过了,这个账号来自南京白下区,属于一个叫海龙金融的风投公司,隶属海龙集团。”他被药油辣得“嘶溜”一声,“奇怪的是,上周警方向广源建材公司和银行核账,广源和海龙金融并没有生意往来。” 这张海龙金融的银行卡,向卢世刚转账了五十万。 “那时候大家都起疑心,广源方面给出的解释,是公司跟南京另外一家双林建设有合作。双林也是海龙集团的下属部门,他们只是合理避税。” kevin两手没停下按摩:“所以你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呢?” “咱们傍晚回来的时候,我短信让局里人跑了一趟运发中心。广源8月初的时候,向南京发了两批货,是一模一样的两批建材。一套发往江北浦口,另一套发往**的私人仓库。这两批建材的报价都超过五百万,总价是一千万,如果海龙卡上转账的是定金,那连百分之十都不到,这也太冒险了。” “对方是华东著名的金融巨头,连我也听说过——弱者和强者谈生意,总有很多不平等条约。”kevin收了药油:“你怀疑卢世刚跟这个海龙集团有瓜葛?” “不是跟公司,是跟这张卡背后的人。”房灵枢坐起来:“我记得你说过,卢世刚死前曾被窃取dna样本,办事的人就是南京一家风投公司的女老总,kevin,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家公司,是否就是海龙?” “她只是受命办事。”kevin断然否定:“窃取dna也是上海方面求情委托,她不会跟杀人案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就是海龙,是吗?” kevin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现在弄错了方向,灵枢,我也认为卢世刚这笔账目存在问题,但这是金融案件,跟我们现在需要侦查的凶杀案关系不大。” 在商言商,这是实话实说。随便突击检查任何一家公司,账目都不会干净,这无伤大雅,也无关大局。 房灵枢被噎住了,他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感觉。 “kevin,我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办案的基础是逻辑和常识,但有时候也靠直觉的指引。” kevin笑了一声。 “你不要笑嘛。”房灵枢攀他的肩:“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我就是想见见这个最后的目击者。” 这个盗窃dna的女总裁,在卢世刚死前所接触的人员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接受问询的。 虽然希望渺茫,但如果对方肯予配合,至少能还原出卢世刚生前最后的动态。卢世刚把忏悔的十字架标在这个账户旁边,是否暗示了什么呢? “这十字架已经生锈了,年头很久远,但出入账的记录却是今年的。”房灵枢把十字架提在眼前:“换句话说,卢世刚是特意把这个十字架找出来,夹在这一页的。” 粗糙的弹壳十字架在他眼前晃动着。 房灵枢有种诡秘的直觉,他总觉得这个漏网的目击者,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一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房灵枢花式卖萌,邹先生据理力争。 两人对峙了半天,卖萌的赢了。 “你知不知道对方是豪门财阀的副总,要约见她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她是南京有名的local bully,如果以警方的身份和她见面,那要等上许多天。”kevin叹气:“再者说,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长途跋涉。” 言下之意,要让这个女人来长安问话,是不可能的。邹凯文不明白房灵枢为什么非要绕这一个大圈,他办事只讲逻辑,“直觉”这东西只适用于爱情,不能适用于办案。 “所以我要拜托你的私人关系,你朋友不是跟她有交情吗?”房灵枢拿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儿:“kevin叔叔~求你啦~我身体能坚持的!” 无理取闹,房灵枢开大招发嗲。 “撒娇不是筹码,你总是提一些过分的要求。”kevin按住他的手:“乖一点,不然我要办你了。” 你真是心有灵犀,房灵枢色眯眯地看他,说得没错,两件事都是他想干的。 爸爸不在,家里没人,吃饱喝足还不允许有点儿其他想法吗?! 邹医生将一双温润的眼睛看向他:“说吧,先满足你哪一方面的**?正义的?还是肉欲的?” “正义。”房灵枢毫不犹豫。 “唔,令人失望的答案。” “快点。”房灵枢轻轻踢他:“帮我联系你那个私人侦探的朋友,我用肉偿。” 邹医生搔搔眉头:“你现在的身体是透支账户,居然还敢跟我开天价。” “快点嘛。” kevin把他的小房警官光溜溜地拖进怀里,拿过手机,他拨通了上海的电话。 房灵枢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听到kevin在谈条件,这个禽兽嘴上彬彬有礼地谈事情,手在下面四处侦查。 房灵枢此刻有求于人,当然不敢反抗,他乖乖地闭眼享受。 “你就告诉她,我是盛骏基金会会长的儿子。”kevin抵眉道:“警方约见她不同意,商业会谈她总不会拒绝。” 对面又说了什么,kevin笑道:“这不关你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下一句房灵枢可就听清了,对面大笑起来:“kevin邹,我第一次见你把这个身份拿出来摆谱。” “能够保密当然最好,我私下来中国,不想多惹麻烦。”kevin搔搔房灵枢的脸,“就先动用你的关系吧,只要能见到她,我就能说服她合作。事不宜迟,就是明天。” 对面简直无奈了:“已经十点了,邹公子,你让我十点钟去叨扰海龙副总?” “对商业精英来说,十点钟还不是休息的时候。”kevin疯狂甩锅:“真要迁就她的时间,那上午是办公时间,中午是休息时间,晚上是用餐时间——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愧是基金会长的少爷,你真是熟知成功人士的高冷做派。 房灵枢在他怀里爆笑出声。 那头也听见了:“行啊你,逍遥快活的当口还在使唤我。准备明天的机票吧,我保证让她见你,待会儿我把她电话发给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 电话挂了。 房灵枢好奇:“你答应他什么了?” “一点小事。”kevin不肯明说,只是按住他吻起来,偏偏房灵枢的电话又响了。 是房正军的。 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邹凯文顿时生了恶作剧的心思,他按住房灵枢,自己把电话接起来: “爸爸,我和灵枢在接吻,有什么事?” 房正军在那头怒吼:“我开的免提!” 房灵枢想打死这个骚公鸡,他赶紧抢过电话:“怎么了爸?” “你俩说对了。”房正军掩饰不住的喜意:“我们才查了两个站,就有线索,卢世刚真在上面有大量访问记录。” 房灵枢和邹凯文全都坐起来了。 “不过不是天主教,是一个佛教综合网站,上面什么都有。” 这都不是事儿,有就行了啊! “都写了什么?” “还不清楚,网站是每三个月自动删除,刚把他的记录全部删掉了。但工程师说可以恢复,我们这边正在做数据复原。”房正军也是喜上眉梢,他干咳两声,走去门外:“你们俩早点睡——你身上有伤,别跟小邹乱来!”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电话挂了,他们立刻就乱来,不仅狂喜乱舞,还惊涛骇浪。 41.郑总 第41章 郑总 房灵枢忘记是在什么书上读过了, 仿佛是一本通俗读物, 它说人的运气就像撒在棋盘上的大米,这里少一点, 那里就多一点。捱过坏运气的日子, 好运气总会到来。 这说得很有道理, 又或者是天意也为冤死的受害者感到不公,总而言之, 许多意想不到的线索和证据, 都从天而降地砸下来。 他和kevin赶赴南京,专为去见那位最后的目击者。颇经周折, 午后两点, 他们终于见到见到了这位女总裁。 对方名叫郑美容, 长得其貌不扬,但身材高挑,妆容亦精致华丽。她是毫无疑问的自强女性,一身都是商场中厮杀出来的凌厉派头。 房灵枢和邹凯文都觉得她很美——这美丽并不来源于容貌, 而来源于气质。她挽一个正红色的鳄鱼皮手袋, 颈子里是一串光耀夺目的红宝石项链, 恰恰辉映她唇上火辣的颜色,她看上去像个亚马逊女战士,随时能打仗。 房灵枢打量她一身装扮,除却手袋项链,大多非黑即灰,哪一件都不甚起眼, 但哪一件都不便宜。 她对这两位来客并不很看重,直接在写字楼下的咖啡座约见——这是专为员工服务的咖啡座,算是营业性的茶水间,上班时间,几乎没什么人。郑总啪啪啪地踩着高跟鞋进来,瘦削的手指向吧台里一点,服务生就送出三杯黑咖啡,外加一个三明治,之后心领神会地把大门牌子翻作“close”。 黑咖啡和郑总一起落座,服务生避进休息间了。 两个彪形大汉在郑总身边无声地立定。 “我很忙。”她连招呼都不打,坐下就说:“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你们,这还是看在江先生和李总的份上。” 说着,她拿起三明治来吃:“午饭我都没吃,时间留给你们。” 邹房二人对她的傲慢不以为忤——对方是什么来头,金融巨头的副总,能施舍两份薄面肯予会谈,已经是了不得的客气。 房灵枢掏出对付神经病专用绿茶脸:“郑总,辛苦你了。” kevin是惯会奉承的骚人,比房灵枢更懂得旁敲侧击,他不向郑总问好,只看着房灵枢:“中国职场女性,都是这样优雅吗?我在华尔街也没有见过这样性感的豹子。” 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马屁就是背后听才爽快。 两个骚人左右夹击,所谓话看人说,如果说话的人獐头鼠目,那这话讲出来其实是很讨厌的,但房灵枢和邹凯文二人一个乖巧清秀,另一个风度翩翩,凭你是什么夜叉婆呢,听了这话也要暗爽。 郑总可不上他们的当,不过郑总还是很讲客气,她撇开房灵枢,只向邹凯文微微一笑:“邹公子,有话就问吧,我也不是郑总了,海龙集团已经改了主子,我现在跳槽在一个小娱乐公司,如果你们要问海龙的财务,恕我无可奉告。” 邹凯文并不意外,从长安到南京,高铁六个小时,他已经详尽地了解了这位郑总的情况。邹先生把房灵枢向身边一拢:“我是专程陪他过来,郑总,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郑美容这才拿正眼看房灵枢了。 邹先生懒得和她废话:“我的情人,刚刚订婚。” 郑总叼着三明治,表情很微妙。 房灵枢不卑不亢地夹在他俩中间——上流社会真是不友好,对平民是连正眼也懒得施舍的,不过小房警官不介意。 破案之外,他跟这种人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郑小姐,我们来是想问问你,你八月的时候是否曾经亲赴长安,和广源建材公司的老板卢先生面见?” 郑美容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三明治,她想了一会儿:“卢世刚吗?” “是的,他死于谋杀,你知道吗?” 不知为什么,郑总身后的保镖,忽然望了房灵枢一眼。 郑美容的脸色一点儿不变,她掏出烟来点上,不咸不淡地笑了:“房警官,邹公子,有话就爽快说出来,我人在南京,天天忙得要死,长安挂个了老板,关我屁事?”吐了烟圈,她拿起咖啡来饮了一口:“股市波动,跳楼的成千上万,想死理由可太多了,他又没死在南京地皮上,这我管不了。” 邹房二人对视一眼,早听说这个郑总是出了名的地头蛇,看来所言非虚。这女人气焰真是嚣张。 不过呢,她这么嚣张,就说明她心虚。 房灵枢客客气气道:“我们听说,是上海那家事务所,委托你去盗窃卢世刚的dna样本。” 郑美容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房警官,南京的事情,轮得到关中省来管吗?”她吊梢眼睛犀利地看向房灵枢:“是,朋友人情,我肯定要帮忙,法我就这么犯了,你想告,尽管去派出所。” 好的,大姐头你不要这么凶,大家有话好好说。kevin这才想起江先生之前忙忙地电话他:“她那个人脾气很差,而且公司改组,风声鹤唳,你们说话小心一点,不要触在她霉头上。” 这头想着,那头他就笑道:“不是为这件事。我们是想请您回想一下,卢世刚当天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房灵枢也拿出记事簿:“顺便请您核对一下这个账户,它在八月初向卢世刚转账了五十万,如果是您转账,烦请解释一下,如果跟您没有关系,那也请说明一下,为什么款项来自您这边。” 他礼貌地补充:“我们不是为了金融问题来叨扰。我保证这件事不会对您有任何损害,也绝不会找您任何麻烦。” 郑美容不说话,只是半信半疑地看他们。 房灵枢余光瞥去,那个保镖似乎很是关心,一直盯着桌上的记事簿。 刚才郑美容说“公司易主”,房灵枢明白,郑总以为他们是竞争对手派来找茬的。无法之下,他只好又把证件掏了一遍:“郑小姐,只要你没有杀人害命,我保证其他问题我们一概装作不知道。我只是很好奇,卢世刚做人谨小慎微,南京投行去和他谈项目,他难道一点儿疑心都没有吗?再者,你们吃饭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异样?” 倒是kevin在旁边笑了一句:“听说郑小姐现在是在娱乐公司行任——我们两人行业特殊,如果以后你们拍电影需要取材,fbi和关中警方都愿意给予协助。”他温柔地将烟灰缸向郑美容面前推一推:“只要您肯帮忙。” 闭眼说大话,这话把郑美容逗笑了。 “你们两个光杆司令,恐怕也代表不了fbi和公安局。” 大家都笑起来。 而邹凯文更抛出利器:“盛骏基金会的情况,相信江如谦已经跟你说明了。如果他日你的公司需要投资,我父亲不介意向中国市场作一些尝试。” “……” 这才是生意人要的筹码,恰恰打在郑美容心上——人靠衣装马靠鞍,甫一照面,她已经在暗暗打量邹凯文的装束,可说是件件得体,又见他手上蓝莹莹的积家腕表,心知这是真正的富二代公子。 这男人跟她的顶头上司很有一点相似之处,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天生自有一种俯就他人的傲慢,看在常人眼里,是近乎谦恭的温柔。 盛骏基金会,她还不很了解,但儿孙的气度可看出长辈的能耐,她不问有钱少爷为什么跑去做fbi,生意人眼里,有钱就值得结交。 对方坦诚,她自然也就不啰嗦。 “我只跟你们说一次,而且这里面牵涉到很多见不得人的商业机密。”郑美容道:“希望你们说话算话,不要找我的麻烦。” “原本这种小项目,是不必我亲自去的。”她快言快语:“我是让他去给我办点小事,所以他当然不会起疑心。” ——八月份,郑美容所在的公司,正在面临内部矛盾,她和一个新上任的副总互相看不顺眼,郑总把这位新来的许总发配去了下属的建设部门,依然心有未足,还想置这个许总于死地。 许总所在的建设部门,当时拿到了南京江北的重建大项,郑总就想在原材料上坑许总一把。 卢世刚就这么碰在郑总的枪口上了。 “他那个人确实很谨慎,看上去一点出息都没有。”郑美容道:“刚开始我给他发函,他愣是没有回应,三天后才打个电话到公司,问是不是发错了。” 郑美容亲自去长安面见卢世刚,把耍阴招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这其中关节,就连委托郑总的侦探事务所也不清楚。郑美容想要卢世刚在原材料上改换品质,也就是贴上好料的牌子,偷换次品。 为着这个,卢世刚才会发出两批货物,其中向江北的这一批,就是次品。 房灵枢专攻刑侦,对金融和民事案件经手不多,此刻他不免惊讶于商场竞争的无耻下流。 kevin向他淡然一笑,握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这很冒险,卢世刚起初不敢答应,但也正是因为这个要求很过分,所以他反而不再疑心。确实,对于商场竞争来说,刺客埋伏得越远越好。 “那天酒席上他一直情绪很乱,我以为他是害怕。毕竟这种事情要是闹开了,被抓的肯定是他,反正不会是我。”郑美容挑挑眉毛:“他喝着喝着忽然跪下来求我,说要是自己被抓了,一定要照顾他的妻小。我们当时都愣了,哪有这样的脓包,还没做事儿就想着进宫了。” “进宫”就是进监狱的委婉说法。 房灵枢和kevin都听得竖起耳朵——这是卢世刚死前的所能找到的,最真实的动态。显然,他当时已经洞悉了梁旭的身世,加之他儿子误伤了梁峰,因此坐立不安——他求郑美容照顾妻小,不是因为害怕经济犯罪,而是因为他知道有人在威胁他的生命! 卢世刚如此急切地发出两批货物,并非慑服于郑美容的跋扈,他是想要以经济犯罪的名义,入狱来逃难。 但卢世刚为什么那么确信,梁旭一定会涉险复仇呢? 当时郑美容顺水推舟地教人在背后扶起卢世刚,顺手揪了他两根头发,又把他喝过的酒杯也换走。郑美容给卢世刚吃定心丸:“卢总,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只是要让姓许的滚蛋,建设项目不会出问题的。你这边货到,我立刻就揭发他,之后该怎么运作就怎么运作,该你赚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卢世刚满头大汗地看她,须臾,他把郑美容拉到一旁,鬼鬼祟祟地问:“郑总,我看你带的保镖,都很厉害,你能不能给我也介绍几个保镖?” 郑美容哑然失笑:“你要什么水平的?” 卢世刚咬着嘴唇,半天才发狠道:“能杀人的。要能打得过当兵的。” 郑美容觉得他可能是喝醉了。 “打人吓人,这个没问题,杀人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答应。”她向房灵枢笑了笑:“我们当时都在笑,我就大声问他,卢总,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人了?他又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有没有能打过特种兵。” 郑总哪有心思应付他这些屁事,只敷衍道:“你把我交给你的事办成,我就送你一个退伍兵保镖。” 这件事还没办成,卢世刚就死于非命了。 郑美容有些叹息:“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他真是死在军人手里?” 三人沉默下来,kevin见房灵枢凝神不语,便代为问道:“这是全部情况——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郑总微笑道:“该说的,我全说了,也许还有其他细节,但我肯定是记不住也想不起来。” 她站起身,向kevin伸出手:“邹公子,互相留个电话吧,我们公司最近确实需要投资。有时间请你见一见我的老板,他和你为人很像,都是绅士,你们一定谈得来。” 这可真是精明强干,问个话就谈上生意了。 kevin没法拒绝,他温和道:“最近确实是没有空,投资的事情,我会转达我父亲,你的boss可以直接赴美和他商谈。” 女士开口相求,邹先生是体贴人,当然事事周到。他不仅留了自己的电话和邮箱,把老爹的私人电话也一并给了郑美容。 郑总露出感激的神色,她落落大方地起身送客。 房灵枢也礼貌向她道别,实话说,郑美容提供的信息,不算没用,但多少有些令人失望。他回转念头,偷眼看向郑总身后的保镖——此人身材高大,但显然是上了年纪,比旁边那位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苍老许多。 郑美容一个商场女强人,又是南京出了名的地头蛇,她带保镖,自然有本事做到整整齐齐,就看这两个保镖的个头,就知道是经过精挑细选。 但这两人的容貌差距实在有点太大了。 郑总不缺钱,至少雇保镖的钱是不会缺的,她为什么不找两个一样年轻的小伙子陪在身边呢?这不是更有面子吗? 保镖显然也注意到了房灵枢的目光,他垂下眼睛,眼观鼻鼻观心。 郑美容谈成了一笔投资,虽然还未定论,但有对方的独生少爷作保,她心里已经满意极了。这一次送客就比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和气许多,她亲自推开玻璃门,又向房灵枢调笑:“小房警官,你跟我们安龙一哥长得有点像,都是甜甜的,要是哪天不干警察了,欢迎转行做艺人——只怕邹公子舍不得!” 毫无预料地,房灵枢忽然伸手袭向她脑后。 她在这里说笑,全然不防房灵枢猛然偷袭,郑美容再怎么地头蛇,也只是娇滴滴的officedy,霸道的事情都是颐指气使,动起手来她是一窍不通——此时不要说防备,她整个人都惊住了。 郑美容背后两个保镖都怒喝一声,年轻的居然不如年老的出手迅捷——瞬目之间,这位一脸沧桑的老兵闪电一般擒住了房灵枢的手腕,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扭了起来。 邹凯文连忙拉住他:“嗳,嗳,小心一点。” 郑美容惊魂未定,她刷地变了脸色:“邹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灵枢被人扭着,也不挣扎,他笑眯眯地问郑美容:“郑总,你这位保镖,是不是归国的雇佣军?” 他话是问着郑美容,眼睛却瞧着那位保镖。 郑美容是久经场面的人精,一瞬间已经解过他的意思,她黑脸瞪着保镖:“老朱,你得罪人家什么地方了?” 保镖松开了房灵枢,沉默片刻,他定定地看向房灵枢。 “卢世刚……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郑总:怎么什么锅都是我来背,长安死人也关我事?! 小房看的书,他忘了我没忘,叫《冥婚》,我只是凭印象复述……可能不太准确,也许有偏离原文的地方。 42.冒名 第42章 冒名 房灵枢猜到了这位老朱和卢世刚是旧识, 但万万没想到自己赌得这么准, 这个名叫朱同彪的男人,当年曾与卢世刚及罗桂双, 一起前往果敢卖命。 “我们不是三个人, 是四个人。他们三个是同乡, 我是虞城人。” 房灵枢问他:“另一个人叫什么?” “吕贤德。” 九六年,罗桂双、卢世刚、吕贤德和朱同彪, 这四人经蛇头介绍, 一起在缅甸充当雇佣军,在那里共同生活了两年。 朱同彪起初还有些犹豫, 郑美容心中急切, 向他允诺:“你只管说, 邹先生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 大家都明白,朱同彪不会跟犯罪扯上太大关系, 他如果犯罪, 是不会这样暴露自己的。 他们在缅甸接受了三个月的训练, 教官是来自俄罗斯的退役克格勃。和房灵枢猜想的一样,罗桂双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简单粗暴的杀人技巧。 “他比我们所有人学得都快,因为多杀人才能活命,活下来才有钱赚。罗桂双说他家里刚生了儿子,很缺钱。” 那应当就是罗晓宁。 罗桂双的表现极为优越,他似乎天生就是个杀人机器, 甚至比一些部队出身的洋鬼子还要得力。 “特有意思的一个事,罗桂双和吕贤德,长得特别像。”朱同彪操着一口乡音:“只是吕贤德稍微有点跛,要只从侧面看,分不出他俩谁是谁。” 谈起跛足,房灵枢和邹凯文都心中一动。 刚开始蛇头不愿意带吕贤德,罗桂双和卢世刚不停地求情,说吕贤德家里只有一个老娘,穷得叮当响,卖命也要挣钱。 朱同彪也为他们说了些好话,交情就是这样结下的。 一如房灵枢所猜测的那样,领队的军官是南欧人,笃信天主教,罗桂双和朱同彪不吃这一套,卢世刚和吕贤德却跟着信了。 房灵枢思索着他的口述,联系起之前金川警方报告的“罗桂双疯死”,他试探地问:“吕贤德在缅甸疯了,是吗?” “对。”朱同彪点头:“出任务的时候,他被子弹打掉了耳朵,吓疯了。” 这几乎就能确认罗桂双冒充了吕贤德,但他为什么要冒充一个疯子呢? “我记得,你们的佣金有两种发放形式。”kevin在一边插口:“一种是当场结算美金或黄金,另一种是从云南转账到家里的账户。” 懂行人,朱同彪不禁多看他一眼:“老弟,你也做过这一行?” 房灵枢和郑美容都掩口而笑,邹凯文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吧。所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几位中国佣兵,都是选择把佣金发往家中,对不对?” 朱同彪点点头。 中国人观念特殊,家庭意识很强。大部分外籍佣兵都选择当场结算,挣来的很快又被挥霍在土娼和毒品上头,而朱同彪四人省吃俭用,所有酬劳都以“工资”的名义,从云南种植场发往家中。 银行卡在家里。 这一下房灵枢可就全明白了:“吕贤德疯了,人事不知,他家里又只有一个几乎没文化的母亲。罗桂双想侵吞他的佣金,所以干脆冒名顶替,自己变成了‘吕贤德’!” 难怪罗晓宁得到了乡亲们的资助,这些资助里面,恐怕就有他亲爹的一份黑心钱! 之后,大约为了杀人灭口,趁着吕贤德发疯,罗桂双将他诱骗落水。 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吕贤德’了,两份佣金,都归他所有。雇佣兵两年卖命,九十年代大约能得到数万的收入。 怪不得罗晓宁瘫痪许久还能苟延残喘,这两笔近十万的收入,当然能支持他一直治疗。 朱同彪显然也是怀疑已久:“那时我还觉得罗桂双是好心,他和卢世刚让结算工资的老板把自己的钱也划一部分给吕贤德,就说是吕贤德的工伤补助。” 所以当年房正军彻查金川县人员的资金情况,也没能得到任何线索。这一切看上去都太合乎情理了。 罗桂双当然大方,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对吕贤德埋下了杀心。 十五年里,他阴险而精妙地冒充了吕贤德,连跛足的特征都一并模仿。 带着希望前往缅甸的吕贤德,期望能在异国他乡发一笔横财,光棍好能娶上媳妇,他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这趟黑色旅程,会彻彻底底地为人作嫁。 在二十年之后,他还要无辜背负杀人的罪名。 他才是金川案的第一个死者。 “这样说来,卢世刚必定是同谋,没有他的包庇,罗桂双做不成这件事。”房灵枢望着朱同彪:“朱先生,如果现在让你当面指认罗桂双,你能认出他吗?” “可以。”朱同彪肯定:“一起出生入死,我们那批就这四个中国人,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房灵枢不再多言,他只看邹凯文,两人心有灵犀,kevin向郑美容微笑道:“郑总,可否借我纸笔?最好是铅笔,没有的话,钢珠笔也是可以的。” 郑美容素手一挥:“拿纸笔来!” ——连服务生都大开眼界,现场所有人亲眼见识了fbi的速写绝技。邹凯文在一个半小时里,连续绘制了四副人物肖像。 郑总自己打脸,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说的“只给一小时”,郑总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迷妹儿似地赞个没完。 “邹公子,你这实在是太厉害了。”她吹个不停:“邹先生虎父无犬子。” 你真是会巴结,你有没有见过邹爹本人啊?! 房灵枢简直要对上流社会翻一个大白眼了。 画到第四张时,朱同彪几乎脱口惊叫:“就是他!” ——已经不必再画,邹凯文画前三张,无非就是要考证朱同彪是否言过其实,此刻他吁了口气,放下笔,他向房灵枢轻轻点头。 房灵枢只问朱同彪:“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和真正的吕贤德有所区别?” “有,他背后有枪伤,还有刀砍的一道深疤。枪伤被军医烙掉了,那个烙痕褪不掉的。”朱同彪道:“还有,罗桂双有个残疾——” 他似乎难以启齿,犹豫许久,他低声道:“他那个东西打坏了,只有一半。” 在场的人全听懂了,郑美容不禁微微面红。 “是在缅甸被流弹打穿的。”朱同彪道:“后来肉芽长起来了,小便什么的倒不受影响,但比别人短一截,就显得特别小。” **损坏,约等于丧失了生育能力,难怪罗桂双会把罗晓宁看得这么重。 也许可以通过体检来筛查嫌疑人,但要说服居民脱裤子受检,仍然是个难题,也不能因为人家小就怀疑人家是凶手。 但这些都不重要,房灵枢此刻心中喜悦无限——无论金川案如何迷雾重重,至少现在终于能确认真凶的姓名和样貌。 并且,能以他涉嫌杀害吕贤德的罪名进行起诉。 他祈盼地看着朱同彪:“朱先生,如果我们将罗桂双抓获,你是否愿意出庭作证,指认他冒充吕贤德的事实?” 朱同彪面有难色。如果作证,就要承认他偷渡出境的事实,这其中充当雇佣兵,非法务工,种种行为,都会面临法律制裁。 郑美容见他为难,快人快语道:“老朱,你放心,老婆孩子你交给我。你这事情进局子也最多一两年的事情,进去了我照样发你工资,全额奖金一样都不会缺。” 如能卖邹容泽这个大人情,那投资的事情就是太子作保,郑美容女中枭雄,怎会在意手下一个区区小卒。 用一个保镖的两年牢狱,换取一笔大投资,这实在太划算了。 朱同彪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可以跟你们去,但不是今天,要让我跟老婆孩子做个交待。” 房灵枢并不介意,有郑美容在这里,朱同彪是跑不了也没必要跑,他歉意地掏出手机:“不好意思朱先生,刚才未经你允许,我对我们的谈话作了录音,如果你愿意协助,请你给我签一份授权书。这个就可以作为我们警方的先行证物。” 朱同彪当然允可。 那头房灵枢在办手续,这边郑美容便拉了邹容泽去一旁抽烟,一面奉承道:“邹公子,眼光很好,这个小男孩儿挺不错的。” 邹容泽奇道:“我没想到大陆现在对同性观念这么开放,你对这种事情似乎一点都不抵触。” 郑美容神色尴尬:“不瞒你说,我boss也是个gay,天天勾勾搭搭我都看习惯了。” 娱乐圈,同性恋比例是要高一点,金主包养明星,也是司空见惯。郑美容把这种圈内秘辛都告诉他,无非是要和他推心置腹的意思。 这女人足够精明强悍,深知如何把握人心。 邹凯文弹弹烟灰,不禁莞尔一笑:“我会保密,郑总,这些事情,有伤你boss的声誉,下次还是不要随便让人知道。”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这是有感而发。”郑美容一脸蛋疼:“你要是见过我boss那个小情人,就知道你家这个是有多难得了。那一位是个矫情的祖宗,别提多难伺候了。”说着,她殷勤微笑:“大婚的时候也赏我一份请柬,咱们这可算是交上朋友了!” 邹容泽哪能拒绝,只有含笑点头。 他俩这头正说话,从外头推门进来一个俊朗男人,一身风衣穿得挺括优美,郑美容见他便笑:“——话到人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风衣美男款款立定,见咖啡座里一片忙碌,他不禁微微一怔。 郑美容向两人介绍:“我boss,金世安金先生——金总,这一位,美国盛骏基金会邹会长的公子,kevin邹。” 金总丰神俊朗,神情亦极是潇洒,他彬彬有礼地向邹容泽打量两眼:“幸会,幸会。我说美容怎么半天不见人,原来是有嘉宾远道而来,应当鼓瑟吹笙。” 这话说得半文半白,邹凯文和房灵枢都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着,他向邹容泽礼貌握手,又用英文问他:“阿美利加,会说中文?” 邹容泽不输阵势,拿中文回敬他:“我会说中文,金总,你的风度令人倾倒。” 他俩不说话还好,甫一对话,房灵枢在后头笑出屁声——不怪他笑,实在是这两人语调太奇怪了,金总的语法倒没有问题,只是腔调诡异地不中不洋,感觉只有爷爷那辈人才这么说英语,配合邹凯文半生不熟的汉语发音,两个人都像鸡讲鸭语。 迷之喜感。 郑邹二人见他失礼,赶紧掩饰,邹先生干咳一声,郑美容忍着笑道:“房警官,邹公子的男朋友。” 金总似乎心很大,对于警察来访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对邹少爷有个男朋友也不放在心上,他点点头:“都是你费心。”一面叫里面的服务生:“一份昨天那样的点心,两杯前天那样的咖啡,再看你们小白哥爱吃什么,都周全带上。” 郑美容问他:“你给白杨拿的?” 金总忽然如沐春风:“我去摄影棚接杨杨,他恐怕什么东西都没吃,备下一点,垫垫饥也是好的。” “这小马来拿就好了,你怎么自己来跑腿儿?” 金总小意温柔:“旁的东西可以代劳,这一点心意我还不能自己动手,那也太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他转而望向邹容泽:“邹公子,不知此行前来惠留几日?明天我在绿地设宴,还请你赏光。” 邹凯文哪有闲心跟他吃饭,他含笑婉拒:“今晚就走,我是为公事而来,不用为我费心。” 金总还欲再留,突然一个电话过来,金总不接犹罢,电话一接,里面大嗓门的撒娇:“金爷爷你在哪儿呢!我饿死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趣称呼,大家全体窘迫。 邹叔叔对金爷爷笑了一声:“你的情人似乎等不及了。” 金总没有留客的心情了,他淡然自若,只是交待郑美容:“人家从美利坚万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食宿打点,你要精心。”又向邹容泽道:“邹公子,今天实在是有事在身,我先失陪。美容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你海量汪涵。改日有闲,我请你喝茶。” 说着,他连房灵枢看也不看,只向邹郑二人点头致意,施施然携着点心去了。 邹凯文和房灵枢目瞪口呆,给人买东西就是大事,商业会谈是“旁的事”,金总这甩手掌柜当得真是嗨皮。 要不是看在郑美容帮了大忙,邹凯文简直要重新考虑盛骏是否投资了。 都是小事,房灵枢无心目送金总,半个小时,他整理了全部谈话资料和签字,一一拍照发往刑侦中心。 房正军接到他的报告:“明确此人为金川连环案犯罪嫌疑人,不要通缉,不要打草惊蛇,协同民政部门,尽快将其捉拿归案。” av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既然都想看骚人的世纪会晤,那就会晤一下吧…… 案情拨云见日,真凶也已经水落石出,小说马上就要完结了,为了完善剧情,保证没有证据链上的bug,我这里先休更三天。 也约了律师,仔细对文中的量刑和法证过程做个审查。 43.浪漫 第43章 浪漫 时值九月, 栾树的黄花在金陵城里洒下一地碎金, 他两人并肩漫步于街头,房灵枢仰望江南碧蓝的晴空, 深深感慨:“我真没想到, 罗桂双的身份样貌, 会以这样的方式水落石出。” “你的直觉是很准确。”kevin也只是笑:“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这就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力天意, 哪一样都不可或缺。”房灵枢随手去接坠落的黄花, 栾花这样细小,在他指缝之间轻轻一跳, 又落下去了。 邹容泽拂去肩上的落花:“你刚才不该把话说破, 那让郑总很难做。” 房灵枢斜他一眼, 嘴角噙了薄薄的笑意:“我呢,喜欢有话明说,不喜欢别人算计你。” 方才临别之前,房灵枢忽然问郑美容:“郑总, 你今天是特意带着朱先生过来的, 对不对?” 郑美容的脸色微微一青, 面皮上浮起一层勉强的笑。 “邹先生,小房警官真是聪明。” 她回避了房灵枢,只向邹容泽谈话,言语里也改了称呼,不称“公子”,而称“先生”——这就是不再把邹容泽当做他父亲的附庸。 这称呼里微妙的含义, 房灵枢虽然不在名利场里打滚,以他的敏慧,也能猜到一二。 他天性不喜欢勾心斗角,如非破案需要,都是直来直去。房灵枢索性把话挑破:“你知道朱先生身上有秘密,他自己大约也跟你提过卢世刚的事情。上海那边说我们要找你,所以你带着这个大筹码过来,就是想赌一把,赌我们会不会有求于你。” 他说得一点不错,郑美容就是在试,试邹容泽二人是否有这个聪明。无论房灵枢出手与否,朱同彪都会自行挑明身份。 郑美容所在的安龙公司,资金短缺至极,她从接到上海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谋算着要做一场破案与投资的交易。 难怪她一直推脱见面,恐怕就是在争取时间,做朱同彪的思想工作。房灵枢相信,当夜kevin的电话打出去,即便他们不来南京这一趟,郑美容也会带着朱同彪前来长安献宝。 之前她一直虚张声势,是在试对方的迫切心,是压一压对方的气势,也是在观察这位盛骏的太子爷是否真材实料。 房灵枢佩服她的心计,只是不喜欢她这样明里暗里算计邹凯文。 话说回来,有虎将如此,难怪那位金总能够潇洒地做甩手掌柜,只顾着谈情。 他明亮的眼睛直视于郑美容:“你来长安,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我们来求你,就变成你的主场,对吗?” 郑美容脸色有些尴尬,她的如意算盘被房灵枢一把扯破,准备好的说辞也说不出口了。她回头看着邹先生,期望他能管管家属,礼貌解围。 邹容泽却并不说话,他若无其事叼着烟,向郑美容和颜悦色地笑了。 灵枢到底是太直了,护着爱人的心也太急太傻。场面上懂事的人,不会把这种话挑破,因为挑破了大家都难看,这形同过河拆桥,是对郑美容无声的拒绝。 不过呢,任性有任性的资本,邹容泽一言不发,就是纵容房灵枢任性地发脾气,他要郑美容明白房灵枢的分量,也要她明白,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诚意。 邹凯文是个很记仇的人,郑美容和金世安的倨傲,他自己是不放在心上,但他们不把房灵枢放在眼里,这就需要一点教训。 谈个恋爱还不能护个短,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以为只有你的金总狂宠小祖宗?谁还不是小祖宗了。 郑美容被他笑得心下一凉。 她脸色渐渐胀红,轻轻碰一碰鞋跟,她柔声向房灵枢道歉:“对不起,房先生,刚才我和我老板疏忽不周,对你很失礼。” 聪明人,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房灵枢知道她不是真心道歉,她只是向金钱低头,不过他不在意这些。房灵枢向她宽和一笑:“我们干公安的不在乎这个,郑小姐,你肯配合,我非常感激的。” 别人硬,他也硬,别人软,他自然也就和软,郑美容这样道歉,房灵枢反而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难为你,我是觉得,需要帮忙,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就像我们来找你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郑美容此刻暗暗端详他,她看惯了娱乐圈里粉雕玉琢的美人,此刻心中忽然了然盛骏的太子爷为何倾心于这样一个小警察。 他是一种刚柔相济的清灵。虽然不算美貌,但难得他永远不卑不亢,不为任何权势所威慑,软话硬话,他都是落落大方。 邹公子显然和她的老板不尽相同,金总裁喜欢柔花,而邹公子钟情劲草。 他和房灵枢是相似的同类,有自己的追求,和她们这种名利场里筹谋的,永远不在一个频道。 金銮面圣,不如贵妃枕边风,郑美容顺杆向上爬,她不求邹凯文,转而向房贵妃求告:“实不相瞒,我们公司现在资金周转不灵,手头又在拍一部大片,真的是山穷水尽。”这会儿她像个知心大姐姐:“房先生,你是邹先生的心头肉,这话我都不好意思对他明说,能不能请你美言几句,我想请盛骏给我们一笔一千万美金的投资。” “……” 房灵枢被她一声“心头肉”雷得外焦里嫩,他有点傻了。 邹容泽在后头不禁失笑——你可真是太会拍马屁了,不仅当着邹先生的面直话弯说,还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是一千万美金。 郑美容脸也卖了,节操也不要了,本钱下到这个份上,不血宰一笔她是不甘心的。 而邹容泽对她“心头肉”的形容简直龙颜大悦,他不等房灵枢说话,接声便道:“给你一周时间,做好策划案,只要你的案子不出问题,我父亲就不会不同意。” 郑美容未想这马屁拍得这么准,何止拍在马屁上,简直正中马菊花。她居然不敢置信:“一千万,邹公子……邹先生,一周就可以?” “因为你真的很会说话。”邹容泽笑得快意,他深深看了郑美容一眼:“再者说,安龙有你这样的能干副总,我相信你们公司未来一定蒸蒸日上。”他向郑美容伸出手:“代表盛骏,合作愉快。” 突然大佬,房灵枢要被他们窘死了。 “你是个好刑警,但商场上的事情,你还不太圆滑。”邹容泽微笑:“不过我的宝贝儿不用懂这些,下次可以继续这样,谁让你不高兴,你就让她难受。” “我哪有不高兴。”房灵枢无奈地笑:“算了,你们大佬的事情我不懂,以后也永远不想懂。” 原本是扬眉吐气的一场胜利,房灵枢的心情却很黯淡。 邹容泽见他神情郁郁,“还在想刚才的事?”他拉了房灵枢的手,温柔劝解:“这个行业里,谋算别人不是阴险,而是生存的本能,别怪她,她只是想给自己的公司争取更多利益。”说着,他亦回望安龙的大楼:“坚强睿智的女性,我其实很欣赏她。” “我又不是小肚鸡肠,她配合调查我就谢天谢地了。商业大佬对我摆个脸色有什么不对啊?”房灵枢知道邹凯文是在转移话题,他翻他一眼:“我不信你不明白。” “在想梁旭?” “就是觉得人生很不公平。”房灵枢回首远望珠江路林立的摩天大楼:“相似的脸,际遇却完全不同。” 方才邹凯文调理了郑美容,房灵枢当然看出来了,他只是心直口快,没想到会令郑总这样窘迫。 房灵枢心中不免歉意,于是向她开玩笑:“郑总,你说我像你们公司的一哥,真的假的?” 郑美容扑哧一笑:“你不看电视吗?他现在挺红的。”说着,她往吧台的那头指了指:“喏,海报在那儿呢。” 房灵枢和邹容泽都抬眼去看,一看之下,两个人都有些怔住。 ——海报上是两个小鲜肉,典型的明星做派,不免于油头粉面的造作,两个男人搔首弄姿,造型拗得惊天动地。 郑美容是纯属奉承,房灵枢的姿色实在远逊于那位一哥,但一哥身旁的那位长发明星,就把邹房二人都看住了。 他是一种清冷的英俊,只是因为留着长发,所以看上去多了两份雌雄莫辨的妖艳。 两个人不觉对望一眼,心下不约而同地想起梁旭。 “世界真是奇妙。”邹凯文惊奇笑道:“长得像的人真多,罗桂双和吕贤德相似,这就够稀奇了,梁旭居然也会和明星长得这么像。” “同样的脸,谁也不比谁差,如果梁旭也是生在南京,又或者他没有那么多坎坷的遭遇,也许他会轻轻松松,做个pop star。” “以他的才能,做娱乐行业是屈才。”邹先生并不赞同:“灵枢,你不要觉得明星艺人很光鲜,我承认那个圈子里是有真正的艺术家,但多数人都是思想浅薄,还不如你我这份工作更有意义。” “噫!话说得好听!”房灵枢搡他一下:“那我问你,就刚才那个叫白杨的小明星,要是他跟我都喜欢你,你选谁呀?他长那么好看,我不信你不眼馋!” kevin不以为然:“光是好看有什么用?你看他的眼睛,美则美矣,毫无内涵,一看就是什么也不懂,任人摆布的芭比而已。” “万一你看错了,其实他很有内涵呢?” “内涵或许可以积累,但要有你这种聪明的脑袋,那就实在太难了,还要加上坚强勇敢的性格——去哪儿找?”邹凯文摸摸嘴角:“这样说起来,我的眼光实在很不错。” 房灵枢要被他恶心笑了:“你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人。” “那有什么办法,你就是喜欢我。”kevin怡然自得地插兜走他前面,他转过身来:“我的眼光很好,你的眼光可就不怎么样了——看上谁不好,非要看上一个不要脸的男人。” 每个人对爱的选择都不同,看待人生的方式也不同。宛如随西风凋落的黄花,总有几朵被幸运地托在手心,而大多数是零落成泥。 决定今日的,是运气,也是性格,但无论如何,梁旭的人生都走了偏路。他做医生也好,当兵也好,成为pop star也好,哪一样都好过今日的复仇逃亡。 那就是房灵枢感到内疚的地方,也是房正军耿耿于怀的地方。 道路是自己选的,但人生的道路不该被罪恶改写。 “不知道梁旭是怎么看我,但我心里真的把他当做朋友。”房灵枢有些黯然:“他也许都不知道,我在他面前,真的觉得很开心。” kevin的醋劲又来了:“比跟我在一起开心?” “不是那样。”房灵枢推他:“你是因为喜欢我,他是天性包容。” 除了邹容泽,其他人都更喜欢开朗粗糙的房灵枢,说到底,他们接受不了爱漂亮的男人,也接受不了娇气爱哭的男人。 而房灵枢知道,那才是他的本色。勇敢和美丽并不冲突,多愁善感和理性坚强也并不冲突。只是人往往要为自己戴上一张顺应大众的面具。 “我让粉丝会长帮我买了长安cbd的大屏幕,滚动播出我的微博。”房灵枢望天:“但愿小白兔那些傻话,能让他这个偏执狂的哥哥迷途知返。” 邹凯文这才明白他的用意:“这要不少钱?” “我的工资平时也没什么开销,不买房子又不娶媳妇,化妆品才能花几个钱。” “你为他操碎了心。”kevin摇摇头:“还好,现在证据拿到了,明令通缉一出来,警方的动作总比梁旭要快。” “就是这点烦心,我爸去申请通缉梁旭和罗桂双,梁旭的通缉差不多已经贴满大街小巷,而罗桂双却无法通缉,因为之前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他犯罪的切实证据。” 真是可笑,被害者可以捉拿,始作俑者却无法通缉。 “所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kevin揉揉他的脑袋:“至少今天回去,我们就能下达对‘吕贤德’的通缉令。” 有朱同彪的指认,加上罗晓宁的dna比对,即能够确认罗桂双对吕贤德的冒名顶替,并合理怀疑他因财杀人的动机。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只能以他杀害吕贤德的罪名判处死刑——连这一点都悬。”房灵枢切齿道:“我是真想给梁旭报仇,光定一项罪名难雪我心头之恨,我他妈要是法官,我判罗桂双枪毙十分钟。” 房灵枢只想要证据,有证据,才能令罗桂双十五年来的暴行无可抵赖,只判一起杀人案当然足够他死,但房灵枢恨不得他死一万次。 现在是希望卢世刚的忏悔记录能够给予完整的案情供述,死者已逝,他生前有过许多背德的恶行,只希望他的忏悔,能在死后为他挽回一点起码的良心。 拨云见日,而房灵枢心中只有惴惴。 kevin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从背后给了房灵枢一个熊抱:“会好的,宝贝儿,我们好不容易有个浪漫时间——你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房灵枢于是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儿扫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转进街道旁的小花园里。 北方的秋天,总是肃杀而磅礴,西风扫落叶,浩浩荡荡,从西北漫向关中。而江南的秋色可就大不一样。江南的秋天是一种余韵,春与夏是不够延续江南之繁华的,要多添一段秋——秦淮河畔,石头城下,秋色不再是荒凉的萧索,它绚烂而明净,较之盛夏,是一种轻收浅褪的风情。 房灵枢和邹容泽都不是追求浪漫的人,发骚常有,而文心不常在。但如妆秋色在前,那柔情能够染透人心。他两个不善于文辞鼓吹,只能携手感叹: “好漂亮。” 于他们而言,浪漫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房灵枢不求电影一样的苏爽情节,像金总那样为博佳人眼前笑、抛却诸侯烽火怒的纨绔多情,房灵枢不觉得羡慕,只觉得无聊。 他所要的爱情朴素又简单,就这样并肩在落花的街道上走走,谈谈案情,就很开心了。 大概这就是刑警的浪漫吧。 “灵枢,刚才我向郑总介绍你是我的订婚伴侣,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我当场拆你的台吗?”房灵枢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弱起来:“再说了……本来就是。” “喔,可我连戒指也没给过你,你不介意?” 这求婚真是廉价又容易。 房灵枢推开kevin的手,从花坛里拔起一根黄蔺草,灵巧地,他把那根草打成两个环。 邹凯文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戒指呀。”房灵枢把草环递给他:“邹叔叔,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把握一下? “什么机会?” 房灵枢犹豫了片刻,虽然这个街心花园很僻静,但到底是大庭广众,可他这会儿忽然冲动了。 邹容泽要是不来中国,他也许不敢有这个念头,但他漂洋过海地来了,不抓住机会还是人吗? 房灵枢已经想好了,等金川案告破,他就辞职不干,去专心做他的网红。就像他的微博账号所写的那样,他只有一点点小愿望——破掉金川案,然后回归本心,做个娘炮小娇妻。 卖肉松饼为生也不错。 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给你机会,现在求婚。” 邹凯文愣住了。 房灵枢涨红了脸:“就现在,你要是不干,就没下次了。” “……用草戒指?” “你懂个屁,这叫天地日月结,吸收四季精华的,可以修仙。” 邹凯文笑出声了:“……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快一点。”房灵枢踢他:“别下跪,光天化日的超丢人,给我戴上。” 邹先生好笑又无奈,他和房灵枢两两对望——灵枢实在太孩子气了,这么轻率的草戒指,就把自己送给他了! 这家伙倒是很大方,一做做一对。 邹容泽二话不说,就地下跪,忙乱之间,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 “什么鬼!不要封建迷信!” “好、好、我以我的人格起誓——”邹先生一时间忙得连腹稿都打不出,旁边已经惊动了带孩子的大妈,邹先生彬彬有礼地给人家打招呼:“女士,照顾好你的baby,下午愉快!” 大妈善解人意地不过来,大妈好奇地远程围观。 房灵枢要被他耻死了,他觉得自己脑子可能也进水了:“你快点说,说完赶紧溜!” “别害羞,也别急。”邹容泽出乎意料地镇静下来。路人迷之注视中,他认认真真地擎着两枚草指环,用不甚纯熟的中文发音清音朗韵地谈话: “我们出身于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国籍,算算看,我们认识快六年了。尽管你不喜欢封建迷信,我还是感激地认为,你是上帝给予我的一份厚礼。” 房灵枢惊恐:“不要长篇大论,你速战速决!” “我向你求婚,怎么能速战速决?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邹凯文发骚停不下来,“我们有共同的信念,一切都合得来,不仅是soulmate,**上也互相合拍。” 大妈惊呆了。 房灵枢欲哭无泪:“这个就不用说了。” “我们相处三年,分开又三年,上帝考验约伯,用了六天,你和我,用了六年。爱情的信仰,说到底无非是‘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无人能如我一般适合你,也无人能如你一般令我倾心。在这个冒失的场合里,我鲁莽地向你请求一个决不鲁莽的、终身的契约。” 他仰起头来:“我永不背弃你,正如你永不背弃对真相的追寻——要是你答应,就让我为你戴上戒指吧!” 稳稳地,他把两枚指环戴在两个人的无名指上,这档口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撩骚:“宝贝儿,接个吻好吗?” “吻个头!”房灵枢头也不抬,对不起啊大妈辣了你的眼睛! 溜了溜了,他拉起这个骚公鸡就是一路狂奔,邹先生只是大叫:“你慢一点!不要奔跑!” 长安警方今天丢人丢到江苏省。 44.结草 第44章 结草 回去的高铁上, 房灵枢还在看那枚草指环, 邹先生闭眼硬吹:“这很漂亮,宝贝儿, 你手艺高超。” 答应订婚, 是一时冲动, 但也是两个人藏了许久的念头。好像很自然地,心里想这么做, 那就这么做了。 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 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kevin,中国有句古话, 叫生当陨首, 死当结草。”房灵枢将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邹容泽:“虽然草戒指不是结草衔环的本意, 但我觉得这两句话,配得起我们的职业和志向。” 他将草环举起来,对着阳光转动。 为民为公,生当陨首, 死当结草。它虽然简薄, 但含着坚不可摧的意志。 “我做的, 你送给我,这就是我心里最好的订婚戒指。” ——这可真是好文采,kevin托腮看他片刻:“宝贝儿,你说得这么好,有件事情,我简直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kevin用下巴朝他兜里一指:“小房先生, 看看你的口袋。” 房灵枢莫名起掏了掏口袋——一枚指环,铂金的,顶上嵌了宝光闪烁的一颗巨钻。 “…………哪儿来的?!” “刚才抱你的时候,我就放进去了。”邹先生尬笑:“怎么办,原本想给你个惊喜,结果它似乎比不上你的草戒指。” 房灵枢真的呆住了:“你从哪儿弄来的?!” 邹凯文摸摸鼻子:“专门请珠宝商定做的,里面有你跟我名字的缩写。” “不是,你不要转移话题,你从美国带来的?” “是啊,我天天都带在身上,还好没在洪庆山弄丢。”kevin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这几天一直想拿给你,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他们坐的是软卧包厢,也没别的乘客,他将门一拉,把傻在原地的房灵枢拖进怀里:“虽然没有你给我的戒指珍贵,但这颗蓝钻石,我也费了很多心思,你看它蓝得像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黑的……” “唔,清澈得像你的眼睛,这就没有问题了。”邹凯文强行尬聊:“好吧,虽然它美中不足,但也请你笑纳。” 房灵枢捏着这枚钻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它实在太贵重,但价钱都是其次的。 “kevin……谢谢你。” “宝贝儿,你总在关键时刻不会说话。”kevin把戒指放在他掌心:“这种时候应该说‘我爱你’。” 房灵枢憋了半天,他两眼放光地扑进kevin怀里:“邹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嘛?” 反正没人,尽情发嗲。 kevin笑个不住:“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我又不是girl!” “你是宝贝儿。” 房灵枢在他怀里扭:“你以后能不能别当着人家的面叫我宝贝儿?” 不是宝贝儿就是甜心,长安警方也是要面子的好吧? kevin深以为然:“是的,你看金总和他的情人,“爷爷”!这么可爱的昵称!我也来给你取个爱称,让别人不难受的——叫什么呢?”他捻着房灵枢微鬈的头发:“你以前叫我什么?邹大狗?用中国人的命名习惯,你就是房二狗吧!” 房灵枢在底下捶他。 “darling二狗,”邹大狗自觉十分满意:“刚才在街上,你连订婚吻都不给我,现在总可以补给我了。” 房二狗不吭气,房二狗甜甜地扬起脸。 两人蜷在柔软的卧铺上,怀着十分柔软的心情,接了一个柔软的长吻。 从南京到长安,须走六个小时,要不是闵文君半路来了短信,他们俩简直可以从头到尾地肉麻六个小时。 闵文君发来了卢世刚的留言记录。 “先给你发一部分。”他在微信里说:“还有一些在修复。这个站管理很乱,很多数据根本没有备份,但我发给你的这些感觉还算完整。” “一年以上的的数据都无法复原。”他又说:“不过八月初他又开始念经了。幸好他念了这一次,否则这玩意儿早就删干净了。” 八月初,梁峰刚刚过世,卢世刚恐怕是和梁旭在公安局见上面了。 他心理压力倍增,当然又会想着求天主保佑,这可真是死临到头抱佛脚。 “才一个月,数据怎么会找不到?” “网站是三月一删,九月份正好清空记录,服务器在广州那边。”小闵道:“别急,佛山警方进机房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快?” 难得小闵有心,这份记录已做了粗略整理,但其中包含许多隐晦的代指,更夹杂了无数宗教性质的念经套路。 房灵枢给他发了个红包。 闵文君美滋滋:“哇,这么多?!有钱喔房大佬!” “辛苦你了,帮我给大家叫个咖啡。”房灵枢道:“给我爸买点润喉糖,他烟抽多了肯定咳……别说我买的!” 闵文君没说话,发了个奸笑的表情。 kevin在一旁看得明白,不禁也笑了:“你关心他,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呢?” “我才不关心老头儿。”房灵枢搡他:“来瞧瞧这个。” 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他俩攒头看了半日,推断出“双子”就是罗桂双,“德子”则是吕贤德。 两人都全神贯注,这是一场决定胜负的猜谜游戏。 只是还不知道奖品会有多少。 卢世刚的文化水平不高,在沙场村他是个秀才,但写东西真是尴尬。令邹房二人感到好笑的是,罗桂双杀了这么多人,而卢世刚只对吕贤德的死念念不忘。 那毕竟是他亲手参与的谋杀,问心有愧,因此浓墨重彩地对它进行忏悔。 他在记录里写道:“双子跟我说,为什么带着德子出来?因为他家里老娘啥也不懂,又聋又哑,他挣来的钱,都是我们的……” 罗桂双真够阴毒,从他拉拢吕贤德出外打工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在谋划着要侵吞吕贤德的佣金。可以想见,即便吕贤德不因冷枪发疯,罗桂双也有其他办法让他死在缅甸。 这一笔佣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德子疯了,双子想做了他,泰格(疑为佣兵队长)叫他别这样,我也不忍心让贤德埋在外头。我劝双子,钱在德子他老娘手里,他死了,他老娘一定给他大办丧事,那又要花钱。不如就疯着带回去,也不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我说你和德子长得又像,他老娘认不出你们谁是谁……” 卢世刚权宜之计,想要稳住罗桂双,两人就此定下了冒名顶替的计划。在企图谋杀吕贤德的过程中,罗桂双骗他就着烈酒吞服烟土,虽然谋杀失败,但却烧毁了吕贤德的声带。 一个哑掉的疯子,和傀儡没有任何区别。 “双子说,德子的钱,我跟他,四六开……” 后面又写了许多他们在果敢的琐事,还有一些向天主祷告的操蛋套话,房灵枢不敢跳过,只能坚持着看下去。 火车上聊天说笑倒不觉得,但最怕全神贯注看书看报,精神不济的人,看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更何况卢世刚的犯罪供述,实在令人恶心。 卢世刚是真的怯懦,怯懦到只要能保全自己,不惜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kevin见房灵枢脸色越来越惨白,揽了他道:“先不看了,证据链以后再看也一样。” 房灵枢是真的累了,从被从洪庆山解救出来开始,他约莫只好睡了一夜,再向前推算,大概一周的时间都没怎么认真睡过觉。这个邹凯文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房灵枢半夜全在和他讨论案件。 房灵枢四仰八叉瘫在他怀里:“爱妃,朕没有事,你将那折子一字一句,念与朕听。” “什么折子?”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不会跟戏呢。”房灵枢闭眼一指他的手机:“就那个,朕的折子,朕懒得看,你念我听。” 突然cosy,kevin一腔担心都化成了笑:“现在是不是觉得有我很好?” “大胆,朕面前,你要自称臣妾。”房陛下刚在郑美容面前被迫做贵妃,这会儿他要拿回男人的志气了:“不要多言,邹妃,朕最爱你的男神音,金声玉振,振聋发聩,国家大事不可有误,快念快念。” 邹贵妃没有办法,他是从来拗不过房灵枢的脾气,只能扶着皇上的脑袋领旨:“好的,我——臣妾念,皇帝陛下,你躺平一点。” “爱妃的胸肌,令朕龙心大悦。” ——再怎么杂乱无章的文字,经由邹容泽一番清吟,也显得格外悦耳,只是文辞粗陋,邹先生一本正经,娓娓诵来,有种莫名的喜感,倒像是在朗诵什么戏剧台词。 两人边念边笑,疲劳也消解了。 终于地,kevin把他抱紧一分:“灵枢,听这里——胡来我家,欺负秋玉,秋玉急无法,捅他一刀。都是双子救了她,双子怕他使坏,偷偷从窗翻进去……我没想到,双子那么狠,他把胡给弄掉了。” 房灵枢心头一震,他猛地从邹凯文怀里坐起来——他们都记得,张秋玉是卢世刚的妻子。而金川案始案的死者就姓胡。 他是县拆迁办的书记,驻村负责拆迁工作。案发当晚,胡某死在卢世刚家。 ——这是金川案第一份光之于天下的口供! 邹凯文给他压得闷哼一声:“皇帝陛下,你下面是你的终生幸福,轻一点。” “哎呀别废话我给你揉揉,继续念!” “……?” 揉揉?还是不了不了。 邹凯文忍着蛋疼,又继续念下去:“我想救,救不活,人都硬了……双子让我什么都别说。他带东西跑了,脏东西都埋了他家后地。” ——人都硬了,那么短的时间尸体怎么会硬? “尸体痉挛。”kevin和房灵枢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房灵枢更觉得背后一寒:“这是激斗之中被秒杀。” 朱同彪没有妄赞,罗桂双真的是个杀人好手。 这个细节,很明显地还原出案件当时的状况,胡某一定是在激烈的运动之中被刺杀。因为以关中警方掌握的情况来看,卢世刚当夜就跑去报警,那时尸体仍然呈现强直性的痉挛。 正常的尸体,最快也要一到三个小时才出现僵硬,而尸体痉挛则是死后立刻发生。因此当时的金川警方立刻怀疑是卢世刚杀人,也不认为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有藏匿凶器和血衣的余地。 遗憾的是,他们搜遍了卢世刚家所有地方,没有找到凶器,卢世刚身上只有他怀抱张秋玉所沾染的血迹。 卢世刚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这也是当初房正军一直踌躇徘徊的地方。待到第二起连环杀人案发生的时候,卢世刚身在拘留所,房正军就再也没法说他有罪了。 “kevin,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金川案的死者都是跪下来被绑了。”房灵枢恍然大悟:“胡某被罗桂双强行制服,他的跪伏的姿态,是搏斗时被制伏的姿态,为了迷惑大家的视线,罗桂双就一直延续了这个杀人模式。” 恐怕是当时流言纷纷的“义侠杀人”,给了罗桂双邪恶的灵感。 “冯翠英也能定罪了,她伪证包庇。”房灵枢接连想起前事:“那时我爸调查过‘吕贤德’,他供述当晚和冯翠英在家里照顾母亲。冯翠英为他作了不在场证明。” 那时没有人想到,这个‘吕贤德’是罗桂双冒充,冯翠英和他是亲母子,当然会为他作出伪证! 所以这样说来,冯翠英不仅对罗桂双的身份心知肚明,并且至少对他杀害胡某和吕贤德两桩案件完全知情! 所有链条都扣上了。房正军当年无法解开的谜题,全部串联在一起。 “这个老刁妇。”房灵枢生气道:“中央戏精学院毕业啊?十五年了,她演长篇电视剧呢?!。” 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你自己就是中戏精优秀毕业生。 邹凯文又把刚才那一段反复细看,“‘家后地’是个什么鬼地方?”他皱起眉头:“这种忏悔毫无诚意。” “够有诚意了。”房灵枢回过头来:“国内是承包责任田,每家的田地都有限,罗桂双家2000年的时候分了哪块田,完全查得清,再缩小到‘家后’这个范围,就一定能找到。” “不是罗桂双,应当是吕贤德。”kevin纠正他:“此时他们已经回国,罗桂双冒名顶替了吕贤德,所以埋下的东西应当是在吕贤德家附近。” “并不。”房灵枢反驳他:“我是罗桂双,我才不那么傻,把东西埋在自己房子后面。埋在冯翠英那里最安全,因为她家里住了个疯子,谁也不会怀疑到那里去。”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kevin两手一摊:“算了,让你父亲去联络金川警方,挖出来定胜负。要是我赢了,你就吻我一百次,你赢了,我吻你一百次。” “你滚蛋。” 他们无法看出罗桂双埋了什么,稍一沉吟,邹凯文道:“大部分连环杀人案的始案都很仓猝,而金川案更带有激情杀人的倾向,罗桂双带走的东西,应该就是警方一直找不到的血衣和凶器。” 疑惑仍然在他们心里滚着,沙场村历经拆迁,如果罗桂双把东西埋在村宅附近,为什么拆迁的时候没发现这些赃物呢? “咱们还得去金川走一趟。”房灵枢道:“老是麻烦人家是一方面,亲自去看看,比电话有用一万倍。” kevin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他抚额道:“这个案子真令人难以形容,我最不愿意相信的就是这一点——罗最初的犯案动机,居然还有善意的因素。” 难怪卢世刚这么多年一直畏惧罗桂双,但始终又不肯揭发他。 罗桂双对他的妻子有救命之恩,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地抚养罗晓宁。 正如卢世刚辛酸而黑暗的忏悔所述,胡某倚仗权势,污辱了身怀六甲的张秋玉,也许在他死前的许多日子里,他已经对张秋玉图谋不轨。 房灵枢见过张秋玉的照片,虽然徐娘半老,但是风韵犹存,可以想见她二十年前的确美丽非常,怀孕也未能损害她的美貌。 关中出美女,貂蝉杨妃的故乡都在这里,但美貌不是被侵害的理由。 沙场村民的愤怒说明一切,胡某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不齿,时至今日,他们虽然畏惧于连环案凶手的残暴,但依然没有停止对胡某的指责。他欺辱拆迁的村民,又想对委屈求情的妇女代表张秋玉揩油。 张秋玉为求自卫,先刺伤了胡某,被及时赶到的罗桂双救下来。 “这是正当防卫。”kevin望向房灵枢:“判罪的应该是胡才对,罗原本不需要杀人。” “还用问吗?”房灵枢冷笑一声:“三更半夜跑去骚扰妇女,这种狗官被刺第一时间不是害怕,而是更加嚣张。” 罗桂双和卢世刚一直隐瞒着自己雇佣兵的身份,胡某当然就不觉得害怕,可以想见,他被刺伤之后恼羞成怒,不仅不走,很可能还暴起殴打了张秋玉。 那就是张秋玉受伤流产的原因。 胡某必定恐吓了在场的两个村民,扬言报复,令得罗桂双杀心大起,才将他杀人灭口。 金川案惨祸由此发端。 “第一次杀人,是为救张秋玉,第二次杀人,是为救卢世刚。”房灵枢轻轻叹了口气:“这要是放在古代,够写一本七侠五义了。” 卢世刚被拘留审讯,在那个审讯流程还不太健全的年代,他被拘留长达半年之久。房灵枢和邹凯文已经无法猜测罗桂双当时的心境——也许是为了营救身陷囹圄的卢世刚,以罪案来洗脱他的清白,又或许,仅仅是出于村民对暴力占田的愤怒。 总而言之,罗桂双星夜单骑,谋杀了第二户人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依然隶属拆迁办,他是拆迁办主任杜某。 “杜某纯属无辜。”房灵枢不爽道:“我爸爸调查过胡某和杜某,胡某确实风评很差,但杜某做事都很踏实,家里也是清贫如洗——他只是不太会协调群众关系,被连累一起挨骂。” 所有未能解决的民意问题,都可能酿成激变的爆发。杜某为政勤谨,却能力不足,但不管他怎样无能,都不应该成为卢世刚洗罪出狱的替罪羊。 这一次,罗桂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留下任何活口,也不留下任何证据,连犯罪现场都被打扫干净。 杀人无声,赢来村民一片欢呼。大家只觉得大快人心。 卢世刚的心情,只留下一句话: “我欠他的。” ——结草衔环,他真的用命报答罗桂双了,命是罗桂双给他的,也是罗桂双收走的。 邹容泽停止了朗读,他不再念下去。 两人都默然不语,从没想到金川案的背后,是这样残忍而讽刺的伤疤。 45.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45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 高铁在豫陕之间的山道间快速穿行, 偶尔有灯光幽微地划过夜色, 车厢里是空前绝后的沉闷。 仅仅是十分钟之前,无论邹凯文或房灵枢, 都还是谈笑风生地面对金川案, 他们本能而自保地要用游戏般的心态来面对它, 这是侦查人员的心理防御。同理心只可用于断案,而不可用于同情, 因为一场惨案是不能细想的, 往事已矣,旁观者既不能阻止, 也无可挽回, 滥用同理心的结果就是无穷无尽的心塞。 他们起初还能够互相调笑, 是因为总把罗桂双想象得穷凶极恶,他是棋盘尽头的魔王,恨不得将所有罪名都归于他一人。 而答案显然不令房灵枢感到心满意足,侦破的答案是完满的, 人情的答案是失望的。 两人都不言语。 房灵枢沉默远望于窗外, 邹凯文心情也沮丧, 只好在心里拿爱情调剂自己。他已经干了许多年的fbi,刑事案件经历得多,就好比人在情场里打滚,饱经多次失恋,再一次失恋并不更加铭心刻骨。 而房灵枢还是初恋,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件人命大案, 也许会是毕生唯一一件。 邹凯文将目光慢慢扫过房灵枢的侧脸——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仔细地看他,皮肤很白皙,唇角微微翘起,眼睫毛也跟着一并翘起,和鼻尖、下巴,一起划出一种饱满而上扬的弧度。 这整个弧度都适合甜腻的撒娇,而不适于他此刻的忧郁。 当初我爱上他,不免有一点猎艳的因素,邹凯文想,不知不觉地,我爱他爱得不可自拔。他不高兴,我也不由自主地要陪着他不高兴,这就是恋爱的一种权利,旁人无权享有这样的共情。 他又在房灵枢鼻尖旁边发现一颗浅褐色的雀斑——似曾相识——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想起,这颗雀斑是后来生出来的,被太阳晒出来的,他们俩外出游玩,回来就长了这颗雀斑,房灵枢用了许多面膜来消灭它,最终都是败北。 邹凯文觉得这颗雀斑给他清秀纯真的脸,多添了一缕娇媚的色气。 他盯着这颗小痣,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房灵枢回过脸来,无声地,他们吻在一起。这亲吻就是解痛的药,也是药水之后解苦的糖。 kevin吻了他的嘴唇,又吻他那颗痣。 “宝贝儿,你以后还要面对很多案件,要学会习惯它。” “我并不同情罗桂双。”房灵枢骑在他身上:“就是觉得仿佛对不起梁旭。” “如果你总是把情绪带进办案里,那我只能说,你这个工作做得既不优秀,也不称职。”kevin语调里裹了严厉的批评:“梁还没有抓住,你就在这里考虑跟他谈论金川案的往事——你想过要怎么缉拿他吗?” 此时此刻,委婉劝解是没有用的,不如当头棒喝。 房灵枢果然抬起头,过一会儿,又低下头:“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我,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业。你的父亲还在拼命工作,从刚才到现在,你已经忧郁了十五分钟,时间不宝贵吗?” 房灵枢乖乖从他怀里爬开,抬头挺胸地坐到一旁:“老师,你说得对。” kevin看他一会儿,扬唇笑了。 训斥和温柔都是必要的,人的天性难以左右,但还有意志可以规束它。 山峦的曲线在夜色中起伏,那大约是秦岭。 “现在有一个问题。”kevin拿糖块在火车的小茶几上摆出阵势:“最初的两个案件,动机都很明确,也有清晰的目标和指向,这不符合连环杀手的心理状态。” 绝大多数连环杀手,符合三个心理模式:一是“逃逸”,也就是在逃亡过程中杀害可能危及自身的目击者;二是“**”,许多奸杀案和劫杀案符合这一形式;三是“惩戒”,这种心态的杀手多数是从复仇起步,继而向一切具备相似特征的被害人下手。 这三条常见模式,都不符合罗桂双的情况。 “明知故问。”房灵枢随手打他一下:“你什么时候能改了这个爱考我的习惯?” “我总是你的老师。”kevin笑道:“这是师生恋的情趣所在。” “我想金川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房灵枢觑着夜色:“最初的两个案件,都是目的性杀人。之后的所有案件,转化成了‘惩戒’模式。” 这两个阶段之间,必然有一个爆发点,有一把钥匙,打开了罗桂双疯狂的门。 那应当就是罗晓宁。 “你看过他的病历,也见过他本人。”房灵枢黯然道:“当初我大胆猜想他是罗桂双的儿子,是因为梁旭和罗晓宁自己对我说过,说罗晓宁被梁旭唤醒是在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罗桂双停止作案的时间。 罗晓宁是罗桂双的独生子,他的苏醒能给父亲停止犯罪的希望,那反过来推断,当初他的昏迷,也同样能导致他父亲的疯狂。 “我只是不明白一点。”kevin遥望夜色:“罗远赴缅甸卖命挣钱,却为了另一笔佣金跟家人脱离关系,这样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钱就是最大的意义。”房灵枢答他:“穷困地方,为了活命,卖儿鬻女都在所不惜。kevin,你没有穷过,不理解穷人的感受,哪怕你在fbi期间接触了很多底层民众,那也不能使你产生足够的同理心。” 他轻轻转动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对你来说,钱来得太容易了,你会选择来陪我,而不在乎你有钱老爸的感受,因为你根本不计较有钱没钱。但对罗桂双来说,只要能让家里过上更好的生活,变成陌生人也不打紧。他已经顺利地传宗接代,家里又多了一笔厚财,简直是两全其美。” kevin没吭气。 房灵枢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kevin,我不是指责你……” kevin缓缓弯下腰来,严肃地,他捏住房灵枢的下巴:“宝贝儿,你这种耿直,会让很多人不喜欢你。” 房灵枢更觉得自己说话没有分寸,他讷讷地涨红了脸:“对不起。” kevin突然笑起来:“就是因为他们没眼光,所以才让我捡了便宜。” “……说什么呢?!” kevin大笑出声:“继续讨论,继续讨论,哎呀,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我的感觉。” “我是说错话了嘛!” “你要是再不接着说案子,我就想压倒你了。” kevin见他是真的不难受了,这才暗暗放下心来。办案不需要温柔敏感的小可爱,它更需要尖锐锋利的刀。 “杜某被害不久,吕贤德就溺水死了。”房灵枢翻看着手机里的案情记录:“我猜罗晓宁就是那时候受伤昏迷的——真正的金川案,始于吕贤德。” “是的,之前我就在疑惑,罗为什么要杀死吕,现在一切都明白了。”kevin拨拨他的下巴:“吕已经疯了,他也成功地侵占了他的财产,杀人本来是不必要的,但吕弄伤了他的儿子,所以他才要杀人。” “换做我是罗桂双,挣钱本来是为了让儿子有个好前程,现在家也回不去,儿子又变成植物人,不疯都难。”房灵枢道:“我甚至可以特别大胆地猜想,就是罗桂双去杀杜某的那一夜,罗晓宁从墙头摔下来了,疯了的吕贤德从外面回来,意外惊吓了趴在墙上的罗晓宁。” kevin思索他的话:“你是从阿陵案的特征里作出这个推断的。” “不光是阿陵案,阿陵案是第四案,之前一案,主妇虽然没有怀孕,但人很胖,看上去很像孕妇。”房灵枢道:“那一户人家也是儿子。” 孕妇、儿子、美满——这就是激怒罗桂双的三个开关,孕妇令他想起最初为之杀人的张秋玉,儿子则让他想起罗晓宁,美满的家庭,则令他想起再也无法回去的家。 他再也不是“罗桂双”了。 “第三案发生在一年之后,那差不多也就是罗桂双的妻子去世的时候。” 一切线索都连贯起来了。 房灵枢从kevin怀里跳出来,kevin见他从背包里掏pad,不禁出声止他:“火车上就不要作整理了,你休息一下。” “我把大致线索画个示意图。”房灵枢不听劝:“回去局里开会,大家一看就懂了。” “……”什么?!你还要去局里开会?!又要连轴转?! 邹凯文要闹了。 “那你就更应该睡一下,至少一小时。” “就一会儿,弄完这个我就睡觉。” kevin真是没辙:“写完这个,我们就要到站了。” “还一个小时呢!”房灵枢跟他卖萌噘嘴:“么么哒!” 么你个头。 “你父亲万分叮嘱,叫我照顾你的健康。”kevin没好气,他认输地拿过pad:“皇帝陛下!安静睡觉!臣妾来画!” 皇上满意了,皇上快乐地伸出龙爪:“密码是爱妃你的生日。” 突然御书房,考虑过火车包厢的感受吗?包厢就很委屈了。 房灵枢这个人,讲话从来不算话,他是不会好好睡觉的,邹凯文觉得自己怎么才明白这一点? 答应了“休息”根本只是缓兵之计,邹凯文这头画,房灵枢在一旁叽里呱啦。 我早该明白这一点的,邹凯文恨恨地想,我这个智商可能有辱fbi的平均水准了,但这不能怪我,因为恋爱使人弱智。 他按住房灵枢的脸:“安静休息,你受过特训,现在要求你十分钟内入睡。” 房灵枢在他手底下吱哇乱叫:“睡不着!你陪我聊天!” 陪出差陪探案还要陪聊,敢情盛骏太子爷是来做跨国三陪的。 “别吵闹。”kevin松开手:“刚才我们说到罗的作案心态,你安静一点,我把它标注清楚——我的汉语书写水平不好。” 口语对kevin来说很容易,但写汉字就有点困难了,汉语拼音更是一窍不通。 房灵枢立刻乖起来,他把头搭在kevin肩上。 像只养驯的猫。 “点不在这里。”房灵枢指点他:“你这写成‘犬’了,太是下面一点。” “唔,唔,我说怎么找不到这个字。”kevin随手摸了摸他的脸。 “kevin,你说梁旭的作案心态会有转变吗?” “当然会。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kevin目不斜视:“在洪庆山,他情绪激动,那是因为我们骗了他,即便他明白自己受骗,短时间内也还是被冲动所控制,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逃走。” “等他自己一个人想明白,就会发现,逃亡是条死路。”房灵枢接口道:“不要说是梁旭,我爸花了十五年都没能挖出罗桂双,要不是我跟你突发奇想,又正好找到朱同彪,金川案恐怕永远都是死案一桩。” 无声地,邹凯文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灵枢,你想法太天真,你觉得梁找不到凶手,就会自己投案自首吗?” “我可没那么笨。”房灵枢揪他耳朵:“所以我才让我爸控制冯翠英。” 两人心意不点即通——凶手的心态往往会随着犯案环境发生转化,诚然,梁旭最初的动机是“复仇”,但当复仇对象隐匿无踪的时候,这种心态就会转化成“惩戒”。 梁旭并不想惩戒警方,如果他要惩戒警方,在洪庆山就可以对房灵枢下手。 “所以他想惩戒的,就是伤害无辜者的人。”房灵枢轻声道:“他一定想杀冯翠英。” 房灵枢让房正军最长限度地传唤冯翠英,就是在给警方争取缉拿的时间,冯翠英在局子里当然不会多舒服,但总好过放她回家。 “如果你放冯回去,也许就能捉到梁。”kevin道:“只是你不愿意做这个冒险。” “不是我不同意,长安警方都不会同意,这不是拿冯翠英的老命开玩笑吗?”房灵枢“嗤”了一声:“她很有可能包庇凶犯,又虐待罗晓宁,但那也轮不到梁旭来办了她。” “我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虐待孩子。”kevin摇摇头:“中国老人不是都非常溺爱晚辈吗?而且又是男孩——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传宗接代的关键。” 房灵枢一时语塞。 包厢里安静下来。 “等等,kevin,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房灵枢突然道:“冯翠英以前并没虐待罗晓宁,她是在罗晓宁醒了之后才开始虐待他——不对,是罗晓宁回家之后,才开始受到虐待。”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要虐待早就能虐待,植物人的时候不下手,为什么等醒过来才打他?”房灵枢和他对视一眼:“会不会罗晓宁是回家之后说了什么?” 虐待往往关联着恐吓和控制,冯翠英过去只是不关心孙子,但罗晓宁回家之后,是什么理由导致了她开始虐待和殴打罗晓宁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罗晓宁在医院的表现,“kevin,你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神态吗?” ——那时的罗晓宁仍然神态稚拙,但他的眼神难以伪装,那决不是八岁孩子的眼神。房灵枢初见他时就有这种违和感,当初他不知道罗晓宁是智障,所以他反而没有察觉出异样。 “我第一次见他,他表现得举止得宜,并且机灵得过分。”房灵枢坐起来:“对啊,现在想想,如果他真的只是八岁智力,怎么会有那么好的逻辑?!” ——在秦都医院,罗晓宁异乎寻常地机警,梁旭没有给他任何指示,他居然就知道不说姓名,也不愿意跟房灵枢多做交谈。在梁旭上车欲逃的瞬间,他快速从人质转变成帮凶,刺伤了房灵枢,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半路绝杀。 “梁旭是不知情的,他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房灵枢不禁背后发寒:“梁旭一个高材生,教育了他五年,就算真的智力迟缓,他也决不可能一直都是八岁。” 语文,数学,这分别能够训练表达能力和逻辑,罗晓宁的表达能力已经毋庸置疑,他的逻辑也不可能永远落后于表达。 逻辑不好的人是不会选择旁敲侧击的,逻辑不好的人犹如狗和猫,你向猫狗喊痛,猫狗只会舔你,而不会懂得向旁人求助。懂得向外界求助的猫狗都被誉为神犬神喵了。 罗晓宁不是畜生,房灵枢想起他在救护车上准确而精妙的求援——自己喊痛,他就立刻知道要求梁旭。 他又想起罗晓宁行凶之后的第一句话:“别管我,你快走!” kevin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他知道父亲是凶手,所以才会说出这句话,也因为知道父亲是凶手,所以才想以死报答梁旭。” “他从医院回家之后,一定问了冯翠英什么,甚至有可能和父亲见过面,所以冯翠英才不断地殴打他,恐吓他不许说出真相。” “……” 可怕的猜测,kevin和房灵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不明白,梁对他这么好,他看上去对梁也十分在意,我甚至觉得他们早就有朦胧的恋爱情绪。”kevin捉摸不透:“如果他爱上梁,事先就应该向警方报案,梁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他是想保护他的父亲,中国人的家庭观念作祟。” “你想太多了。kevin,如果你是朱丽叶,而我是罗密欧的话,假设我不知道你和我有世仇——你会不会向我吐露实情?” 将心比心,kevin也一瞬间明白了。 “换做我的话,也无法面对这个事实。罗的性格远比你我要偏激,又完全没有法律常识,他就更难理清这中间的利害了。”kevin懂得他的意思:“要朱丽叶在家族和爱情之间选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情。” 那就是罗晓宁心中所想了。 “他怕梁旭知道自己的身份,会抛弃自己,所以一直装疯卖傻,梁旭真的要去报仇,他又想替梁旭扫除一切障碍。”房灵枢脸色发青:“坏了,我说错话了!” 在武警医院,房灵枢为了逗罗晓宁说些挽回梁旭的话,无意中透露了一个危险的事实,他让罗晓宁明白,梁旭的目标不仅仅是罗桂双,还可能包括冯翠英。 现在觊觎冯翠英性命的,不止是梁旭,还有一个戴着无害面具的罗晓宁。 “坏就坏在梁旭没跟罗晓宁把话说明白。”房灵枢想扯头发了:“罗晓宁以为梁旭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或者说他自欺欺人觉得梁旭不清楚,梁旭也以为罗晓宁什么都不知道。梁旭现在逃亡在外,罗晓宁找不到亲爹,那就会调转枪口对他奶奶下手!”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即便将罗桂双和梁旭缉拿归案,在罗晓宁看来,父亲枪毙决不算圆满,因为他心爱的哥哥也要入狱。以他时不时发神经的性格,难免要迁怒于不肯作证的冯翠英。 房灵枢信他有这个胆量,警察他都敢捅,何况是个没有感情的老太太! “别担心。”kevin握住他的手:“罗被监视着,无法作案,而且以他的体格,想杀人也很难。” 对的……罗晓宁被控制起来了,房灵枢和邹凯文去看他,他还被铐在病床上。 这样一想,又觉得稍稍安心。 “不行,我得打个电话给我爸,叫他把冯翠英关好,现在可以怀疑她包庇,传唤转拘留,反正就别出公安局大门就对了。” 十五年了,冯翠英不仅心安理得地帮着儿子侵占吕贤德的财产,还帮助他制造伪证。 房灵枢想起金川卷宗里对吕贤德家的情况描述,它记录下吕贤德母亲的死因——高血压,脑溢血。 冯翠英“悉心照料”吕贤德的寡母,街坊邻居都对她赞叹有加,她天天给吕贤德的母亲送蹄膀和羊肉汤,哪一天都没有断过荤腥。 “都是一块儿出去打工的,我儿子病成这样,都是贤德帮忙,我也肯定帮忙照顾老姐姐。” 冯翠英恬不知耻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半生清茶淡饭的吕老太,很快就被大鱼大肉填出了富贵病,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发脑溢血,穷人嘛,受不起富贵。 阴险又精妙的杀人毒计。 就在拘留所里苟活吧恶毒老太太,小心黑兔子把你大卸八块。 房正军接到他儿子的电话,以为是火车到了:“这么快?我去接你!”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显然是抽了一大堆烟,房灵枢顾不上心疼老爹,先问:“还没到,爸爸,冯翠英怎么样?” 房正军不意他是问这个:“什么都不交代,传唤时间也过了。我跟李成立商量了一下,她之前有伪证的嫌疑,我们打算传唤转拘留。” 好样的,李伯伯和房老爹老姜更辣,用不着房灵枢提醒,他们已经想到之前吕贤德的人证有疑点。 小马到底是小马,老马不用你领路。 房灵枢放下心来:“对的,我就是说这件事,我爸还是牛逼,那我挂了啊。”想一想,他支支吾吾又说:“你少抽点烟,那么便宜的烟,肺要烂的好吗?” 房正军不接他的话,只是有些为难:“灵灵,冯翠英昏倒了。” “啊?” 冯翠英涉嫌包庇嫌疑人,原本已经可以拘留,但她拒不承认罗桂双的假死情况,一直表现得很无辜。警方告诉她罗桂双现在还活着,冯翠英还真是戏精,她口吐白沫,居然昏厥过去。 “她是快七十的老人,之前严审她,大家态度比较严厉……” 房灵枢扶额:“爸,你不要搞暴力审讯。” “哪有暴力审讯。”房正军冤枉:“要水要饭也没少给她啊,审讯的时候也都叫女同志陪着。” “送医院了吗?” “送了,肯定要给她治疗。”有人在旁边叫房正军,他长话短说:“就先这样吧,我这边忙得很,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接你们。” 房灵枢忽然紧急地叫住他:“等等,咱们送医的嫌疑人是不是统一在武警医院二楼?!” “是啊。” “什么时候送去的?” “下午就送去了。” “无论如何!不管罗晓宁说什么,央求什么,千万不要让他和冯翠英见面!”房灵枢急得揪床单:“罗晓宁不知道他奶奶就在隔壁吧?” 房正军一时答不上来:“应该不会……” 已经晚了。 半个小时后,房灵枢和邹凯文接到电话,罗晓宁将冯翠英推下楼梯。 他自己也一起摔了下去。 冯翠英颈椎骨折,大动脉破裂,罗晓宁重度休克。 两个人都在抢救。 46.枯叶 第46章 枯叶 “混账!无能!没有纪律!”房正军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怎么回事!在武警医院出这种事!” 岳萍萍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眼里全是泪。 李成立和陈国华忙不迭地拉他:“别生气, 别生气,不能这么骂自己同志。” 房正军真是气得肺要炸了, 他指着李成立:“你们李局!要给你们这些小混蛋坑死了!是不是不找点事情就不能安心?!岳萍萍!你平时都好好的我都不说你!做事你也是努力得很, 我看你也是个杨门女将你怎么这个上头犯糊涂?!平时学的纪律都给你吃狗肚子里了?!” 岳萍萍恼得只想掐死自己,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认错也不能挽回一切。 李成立拉着他:“别说了, 老房, 谁能想到嫌疑人这么狡猾。小房还在医院里,你赶紧去看看。” “看个鸟!”房正军气得满脸通红:“他也是!没有组织没有纪律!跟罗晓宁扯什么几把蛋!死了算了!我绝后!” 陈国华真的听不下去了:“老房, 你这样说话我就不服气了。你儿子一身是伤到处跑, 小时候你不管长大了你就知道骂——提罗桂双是他一个人提的?你、我、刑侦处的同志哪个没问过罗晓宁?冯翠英跟梁旭的事情你跟我没去问过他?那不光是你儿子, 那也是我们公安局的战友!你这弄什么个人情绪呢?!” 岳萍萍忍着泪道:“不是小房的错,是我没遵守纪律,急着收集情报。罗晓宁求我打开手铐,我就打开了。都怪我, 不是我开了手铐他没法杀人。” 李成立好言相劝:“都不要急, 急解决不了问题。上面一切批评, 一切处分,我来承担——老房,你先去医院看看灵枢。我听刚才那美国人说他们把证据链都找到了。” 房正军现在已经像条疯狗了,李成立得给他一块肉,他才能冷静下来。 证据链就是肉。 房正军果然给肉就乖:“……那我去看看。” 陈国华呛他:“你他妈给你儿子一个好脸!你也别说你是他爸了,他是我干儿子, 你要再跟灵灵甩脸子,我今天回来就跟你干架。” 房正军本来还想喷房灵枢平时不锻炼身体素质不达标,这会儿被堵得一个词儿都没了。想想确实是自己发疯,他不说话了。 李成立头都大了:“赶紧去、赶紧去,外部矛盾都没解决你们还在这搞内部分裂!” 罗晓宁会突然发难,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冯翠英昏倒了,局里把她送到武警医院救治,一路上不停地掐人中,她在警车上晃晃悠悠地醒来,醒来就大哭:“逼死我了!” 旁边的干警都不好说话,只劝她喝点水。 到了医院,医生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就是太激动了,回去歇歇就好了。” 冯翠英死也不肯再回公安局:“你怎么这样啊?!我六十八了!昏倒了!你不给我开药?你什么医生?!” 她以头抢地,哭得涕泪交加:“没有天理了,当官的医院的,一起欺负我老寡妇,我孙子病着,给你们关起来,现在又要关我,欺负老百姓……” 岳萍萍当时也在武警医院,原本是看守罗晓宁,她闻声过来,男同志不好说话,她自然仗义开口:“老太太,说话要负责任,公安局没对你做任何违法的事情,你不舒服也带你立刻来看病了,你要是医闹警闹,那就是真犯法,你自己想清楚!” 冯翠英见她讲话句句在理,难以辩驳,只好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又在地上滚,几个警察按不住她一个,还没上手,冯翠英就大喊“警察打人了!” 她年老体衰,当然经不起自己折腾自己,没滚两下,又口吐白沫了。 医生冷眼旁观,他扶起冯翠英:“又怎么了?” 冯翠英哼哼:“我头晕。” 医生笑了一声:“行,给你打个点滴,补补营养,行吗?” 冯翠英先问:“谁给钱?” 岳萍萍忍着气道:“不用你给!” 冯翠英立刻点头:“我要好药,我肝不好,心脏也不好。” “行,行,我给你检查。”小医生笑道:“给你开个人参大补丸。” 岳萍萍跟着这位年轻的小医生出来,忍不住问:“她真的肺不好?” 小医生长得俊眼修眉,闻言又是一笑:“呵呵,你听她喊得惊天动地,我的肺活量也没有她好。”他看看岳萍萍:“别担心了,给她开个葡萄糖,再来点安慰剂,省得人家说你们公安局闲话。” 说着,他又瞧过来:“姑娘,你才该开点补药,熬夜几天了?脸色好难看啊!” 岳萍萍瞪他一眼,又觉得人家帮了忙,于是缓和了脸色:“谢谢你,我不用。” 公安局本来就忙——下午房灵枢的报告发来,局里立刻开会研究,决定是只做通缉,不向社会媒体公告,免得打草惊蛇。 ‘吕贤德’的身份信息很快调查出来,意外地,他并不是翠微花园的警卫。 他四年前来到长安,现在经营一家化工品商店,警方立刻突击了这间位于曲江的商店,店门紧闭,邻居都说,老板好几天没开张了。 再问老板住在哪里,大家都说平时有时候睡在店里,这两天不知道去哪儿了。 令人失望,这就是说,罗桂双很有可能已经闻风逃窜。但交通部门又没有查到他离开长安的记录。 “嫌疑人是退役雇佣兵,从曲江案的情况来看,他应该还有非常强的搏斗能力。社会公告虽然能发动群众力量,但也可能导致他再次行凶。”几个领导都达成共识:“严密排查,犯罪嫌疑人没有购房记录,那就是说,他在长安期间一直是租房居住,走访市区低价的租赁房区域,先从这个群体进行排查。” 房正军又补充道:“这个人敢在警方调查的时候出来打转,心理素质远远超过平常人。大家佩枪行动,一旦发现嫌疑人有异动,可以当场击毙。”他在地图上画了红圈:“梁旭和灵灵都曾经目击他在曲江徒步出现,他居住的地方,应该就在这附近。” 刑侦中心亦被分派任务,地毯式搜索梁旭和房灵枢见面当日的全城监控,期望可以在录像中找到罗桂双的行踪。 任务的工程量异乎寻常地浩大,几乎所有干警和民警都投入到排查之中。岳萍萍便让送人来的干警回去帮忙:“把冯翠英病房安排在罗晓宁旁边,我在中间走廊里看着。” 这两个疑犯都是老弱病残,铐在床上也出不了什么事,除岳萍萍之外,又留了一个人帮忙轮值。 两个警察都在走廊里熬,他们不敢睡,只能互相接替着打个盹。 罗晓宁的伤口炎症刚刚消退,眼看着结了一层嫩疤,房灵枢特意叮嘱了医生,因此照顾是比平常病人还要当心的。每天两次红外灯,抗生素还是接着给。他心功能很差,点滴永远是最慢速往下走,一瓶水吊半天。 快十点的时候,点滴完了,护士过来拔针,她把岳萍萍推醒了。 “警察同志,五床病人说要见你。” 岳萍萍连忙站起来:“这时候?” “他说有话要跟警察姐姐说。” 岳萍萍起初对罗晓宁没有好脸色,但相处两三天,罗晓宁确实很乖,又瑟瑟缩缩像个小兔子。岳萍萍觉得他智障是有点可怜,心里稍微有点同情。 此时罗晓宁说有话要讲,她心头不禁大喜——难道说这个小傻子想起什么了? 罗晓宁躺在病床上,因为反复发烧,脸色惨白,他见到岳萍萍就挣扎坐起来。 岳萍萍连忙按住他:“别起来了,你有话就说,要喝水吗?” 罗晓宁怯生生地看着她:“谢谢姐姐。” 另一个干警也惊醒赶来,两人都围在罗晓宁病床旁边,护士也跟进来:“你们好好说话,别再刺激他了,刚退烧。” 罗晓宁的眼圈儿是一如既往地红:“姐姐,我哥哥,回来了吗?” 岳萍萍沉默不语,这就是没有回来的意思。 罗晓宁的手慢慢蜷起来,他看着岳萍萍,又看旁边的警察:“你们不找他……” 谁也不说话。 艰难地,他又问她:“我爸爸,他是不是……害人。” 岳萍萍心中一惊,旁边的干警也是吃惊,两个人都望向罗晓宁。岳萍萍不由自主地抓住罗晓宁的手:“你见过他?” 罗晓宁一言不发,他长久地看她,仿佛祈盼她能说一句否认的话。 而岳萍萍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期待而焦急地看着罗晓宁:“晓宁,你要是见过他,你得告诉我!你听话啊,姐姐给你糖吃好不好?” 她自己容易低血糖,长期带着巧克力,此时就把一颗巧克力剥了糖纸,递到罗晓宁唇边。 罗晓宁既不去接那块糖,也不说话。 瑟瑟秋风从窗外吹过去,可是并不经过这个病房的窗前,两道窗帘把窗户挡住了,这是专为犯人和嫌疑人设置的病房,外面是森罗密布的铁栏杆。 偶尔地,一两片落叶随风卷过,在铁栏上敲着,细碎的声响。 非是秋风春雨无情,总有它们落不到的地方。 良久,眼泪从罗晓宁眼中滚下来,他原本就瘦得脱形,眼睛格外大而清澈,岳萍萍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罗晓宁一动不动,她也一动不动。 旁边的干警也不自觉地动了恻隐之心,他拉着岳萍萍:“小岳,你先松开他,他害怕。” 岳萍萍怔怔地看他,她是女孩子,心地远比男人柔软,那一瞬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同身受地从心底涌出一股绝望。罗晓宁坐在幽黄的灯光里,整个人像被冰冻,他像一块经春的冰块,无所适从。 四季是不会倒转的,就仿佛命运无可违逆。 向后退是寒冬,往前去也只有消融。 那眼泪不像是从眼中流出,而像是他整个人都碎了,融化了,崩裂了。 房间里静得像没有活人,连呼吸都没有,只听见眼泪砸在被单上,一颗、又一颗,接连不断,是一场寒冷的小雨。 岳萍萍真怕他会这么流着眼泪、像蜡烛似地流到不见了。 “我爸爸,是旁边那个叔叔。”不知过了多久,岳萍萍做梦似地听见他说:“吕叔叔。” 两个干警都一头雾水,他们未能参加局里的会议,因此还不清楚罗桂双冒充吕贤德的情况。 岳萍萍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努力平静地问他:“哪个吕?” 罗晓宁看她一眼,艰难地用手指画了一个双口吕。 “叫什么?” 罗晓宁摇摇头。 “你见过他?” 罗晓宁点点头:“好多天以前。”他木然地转过头:“我奶奶,是不是来了?” 下午冯翠英大哭大闹,整个楼道里恐怕都听见了,岳萍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保持着警惕:“她没事,你不用担心。” 罗晓宁定定地看着她:“她什么也没说?” 岳萍萍更加警惕:“该说什么警方会问她,你好好治病。” 罗晓宁说了几句话,似乎力气用尽,又过了半天,他睁开眼睛: “她知道我爸爸叫什么。” “……” 这一下可真是敲中了岳萍萍的心思,罗晓宁虚弱地伸出手:“姐姐,我想看我奶奶,我问她,她一定说的。” “……”岳萍萍为难了,别说罗晓宁现在铐在床上,他这个样子怎么挪动? 罗晓宁央求地看她:“闷……我就在走廊里……” 岳萍萍彷徨极了,她思量再三,觉得这么一个病猫实在不足为惧,她反而担心冯翠英要把罗晓宁怎么样。 她开了手铐,抱起罗晓宁就往冯翠英的病房走,罗晓宁却不愿意进去,还没进病房,他的脸色已经恐怖地惨白。 “风……”他说:“我要风。” 47.失乐园 第47章 失乐园 ——园中树上的果子, 我们都可以吃, 惟独园子当中那棵树的果子,上帝却真地说过:“不可以吃, 也不可摸, 免得死亡。” ——你一定不会死, 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的日子,你们的眼睛就开朗。 ——你们就像上帝一样, 会晓得分别善恶。 罗晓宁从来没有念过《圣经》, 不会知道禁果对于亚当和夏娃的意义。但如果能够选择,时间能够倒退, 他情愿自己一直傻着。 把时间退回两三年前, 梁旭会手把着手, 给他改错字——他总忘记它们要怎么写,又不会拼音,只好心慌意乱地临时用别的字来凑。 梁旭弹他的脑壳:“这个昨天刚讲过,你又错了。” 他对他亲密得异乎寻常, 就仿佛他是他独立抚养的一个爱宠, 而罗晓宁不觉得害臊, 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是天经地义,是原本就应当如此的。 梁旭温柔地责备他,他当然觉得羞愧,于是他们又做数学题。鬼使神差地,那天他好像突然开窍了, 所有题目,都做对了。 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一元一次方程。 梁旭喜出望外,把他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儿:“你怎么这么聪明呀?!天哪!” 梁旭笑,他也就跟着放声大笑,从小到大,他没有这样被人腾空抱起的记忆,那时候既觉得刺激,又觉得快乐得不得了。春风中的远山、嘈杂的野鸟、半透明的白纱的窗帘、还有梁旭送给他的大布熊——一切熟悉的景色在他眼里飞快地转着,转成一片华丽又朦胧的光。 他攀着梁旭的脖子:“哥哥,你劲真大。” 梁旭向他灿烂地一笑:“小傻子,是不是觉得哥哥什么都厉害?” 罗晓宁出神地看他一口雪白又整齐的牙齿,用力点头。 “那也是你给的。”梁旭把他放下来,又揉他的脑袋:“还有我爸。” 他觉得自己是从那一天长大了,就好像每个人的回忆都有一段模糊的开始,但童年一定有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起点,是从无知到开蒙的起点。 他认真地扬起脸:“哥哥,我不傻。” ——这话说得不够准确,他想要强调自己的改变,于是又纠正道:“我不傻了。” 梁旭当然无原则地认同他的话,梁旭柔和地笑一笑,在他鼻尖上拧一下:“聪明了也是咱们的小傻子。” 他舒展手臂、迈开长腿,一切行动都格外潇洒,罗晓宁在梁旭的手机里看动物世界,看到草原上奔腾的野马、天空中翱翔的雄鹰,都不自觉地想到他的哥哥,在窗外看到盛放的夏花,也不自觉地想起哥哥。 那宽阔的、踏在土地上的步伐,迎风延展的翅膀,蓬勃盛放的姿态,虽然各个有别,可罗晓宁觉得他们很像。 他们是一样无拘无束的优美。 是的,他像个巨型儿童,虽然心里似乎清楚,但总是做着让人发笑的举动。他嘴上一句不说,然而分得清谁是真的嘲笑,谁是爱他才笑——梁旭喜欢他这样,那他就这样好了。 如果不从墙上摔下来就好了。 罗晓宁时时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他在墙上捧燕子,梁旭在下面托着他。 总觉得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落下来。 头碰在地上的一瞬间,他把十几年前的事情全想起来了。 朦朦胧胧地,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冯翠英不让他喊爸爸,要叫“叔叔”。 叔叔从来不进家门,只从外面遥远地看他,罗晓宁时常翻上墙头,等着叔叔往这里来。 渐渐地,冯翠英觉得这太招人眼目,不许他再爬墙头,罗晓宁于是只好在夜里爬墙,不管对方出现与否,罗晓宁总是等着,因为他也没有别的娱乐。 他的家太荒凉,一个疯掉的“爹”,一个病得要死的妈,和一个专横又吵闹的奶奶。 只有肉和衣服不短缺。 那时候他也在村子里到处玩,大人都叫他回家去,因为那时村里经常打架,许多人一起打架。罗晓宁不知道那是抗拆的械斗。 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村里出了杀人案,饭后都在闲谈,说沙场村这里出了“大侠”,把狗官杀了。 罗晓宁觉得很新奇,像听故事一样把这个案子听了许多遍。听完故事,天也黑了,他又趴在墙头等叔叔——也就是因为爬墙头,家里的疯子有一天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他一如既往地大笑:“我儿子!我儿子!”然后就去抓他的脚。 一阵害怕,他从墙头摔下来,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到这里为止,他都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梁旭把身世向他和盘托出的时候,他心中是无限的欣喜——原来他们这样有缘!这应该是老天要让他们相见,又让他们在一起。 “哥哥要你做个保证。”梁旭把他裹进怀里:“无论想起什么,都不能冲动,咱们好好活着,等警方破案的那一天。” 从未有过地,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梁旭的胸膛这样切近,听得到心跳在他腔子里蓬勃地震动,这种亲昵的动作他们不是第一次发生,而他第一次感到异样,是一种渴求,他希望梁旭永远这样抱着他,永远别放开。 所有无心念过的唐诗宋词都在那一刻杂沓涌上心头,过去不懂得它们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是这样隐秘地爱着他,又唯恐他看出他心底的情愫,战战兢兢地,他甚至不敢多看梁旭的眼睛——宛如偷食了禁果的亚当与夏娃,不能正视于上帝。而分离来得这样快,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来接他出院的“爸爸”,跟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罗晓宁茫然地看冯翠英:“这不是我爸爸。” 幸得梁旭不在场,冯翠英擦了一头冷汗:“叫你喊你就喊。” 继而,他又问:“我爸爸不是吕叔叔吗?” 冯翠英忽然暴怒起来:“胡说八道!” 他挨了一顿打。 冯翠英把他关起来了,为了恐吓他不再“乱说”,饭菜是要逼他跪在地上保证才有得吃。 罗晓宁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不在乎她到底想怎么做,冯翠英在门外问他:“你以后还东问西问吗?” 罗晓宁答非所问:“我要哥哥。” “滚你娘的哥哥!说你以后再也不胡扯!” 罗晓宁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 毫无疑问地,他又挨了一顿毒打。 罗晓宁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打他了,一切他生活中泡沫似的谜团,都解开了,过去他一直想不通,也一直不肯想通。 岳萍萍的沉默,房灵枢的试探,房正军的严厉的质问,撕破了他胸口最后一点皮肉,骨和心露出来,血也流出来,他彻底地枯萎了、被榨干了。 不必再问答案,他最不想面对什么,什么就是答案了。 他原本是不配也不应该爱上这个哥哥的,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挽回他肮脏的身份。如果还能为他奉献一点点微小的付出——罗晓宁想,哥哥要做什么,那他就去做什么。 无论前方是谁,无论前方是哪里,无论前方是什么。 就如同圣经所咏唱的那样: ——列国发怒,但你报应之怒临到了,死人受判罚的时候到了。 天使不只会鼓吹纯洁的礼乐,也会降下闪电、响声、雷轰、地震和大雹。 罚惩一切罪恶和隐匿罪恶的。 此刻冯翠英站在他面前,她从酣睡中惊醒,一脸都是恼怒,她不情不愿地从病房蹭出来——乍然见了罗晓宁,她微微一呆。 罗晓宁若无其事,且无害地看她:“奶奶,你生病了。” 岳萍萍站在后面,严阵以待地盯着他们俩——罗晓宁状况实在不好,她想喊医生,又贪心地觉得他似乎命不久矣——要是这档口进了抢救室,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他说要风,她就把他放在楼梯口,这里空气流通得好些。罗晓宁不用她扶,自己在台阶上坐下来。 冯翠英心下也觉得不妙,可又不敢在警察面前呵斥孙子,只好扮演一副慈眉善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些警察又欺负你,宁宁呀,你看你又瘦了。” 罗晓宁乖顺地让她抚摸脑袋,他牵一牵冯翠英的衣角:“奶奶,我累。” 冯翠英不肯坐在他身边,只在他旁边俯下身:“奶奶也生病啊,你叫奶奶干啥?” 罗晓宁抬起脸,他温顺而平静地望着冯翠英,倒像冯翠英脸上有朵花儿。 冯翠英被他看得一阵粟粒,这个孙子一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他是中元节里生的鬼胎,天生一双不寻常的眼睛,那眼珠子上头仿佛总蒙着一层水光,像是谁给他委屈受了一样。 命里带孽,是来讨债的。 这档口她倒还没忘了给警方扣黑锅:“你这孩子,是不是这个女警察欺负你了?你有什么委屈,你倒是说啊。” 罗晓宁胆怯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哥哥。” “……这我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啊,他杀人犯你可离他远点儿!” 两个警察都听得一阵恶心。 罗晓宁的脸色忽然自然起来,好像血色一下子涌上他的脸,那瞬间是一种难言的、诡异的娇美,像黑白的美人突然上了色。 岳萍萍有点看住了。 罗晓宁靠在冯翠英的腿上,空寂的楼道里,回荡着他虚弱的声音:“奶奶,我爸爸,是那个吕叔叔,你知道的,对吧。” 那叙述虽然因为气短而若断若续,但语义完整流利得判若两人,甚至含了从未有过的质问的尖锐。 医院里寂静,又是凉飕飕的秋夜,大家都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是什么鬼在借着罗晓宁的喉咙说话。 冯翠英脸色大变,而罗晓宁不等她答话,又接着道:“我问你,所以你打我。” 冯翠英畏惧地向后退——向后退是警察,她又慌张地向前挪,这时候她无法出手打人,只好背过身怒视罗晓宁:“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爸早就死了!” 罗晓宁被她吼得微微一颤。 岳萍萍不禁出声呵斥冯翠英:“老实点!你想对他怎么样?!” 冯翠英这会儿是进退两难,罗晓宁似乎还比岳萍萍安全好欺负,她不自觉地往罗晓宁身边凑了凑。 “你别瞎说,我啥都不知道,吕贤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 罗晓宁只说是“吕叔叔”,惊慌之下,她居然不打自招,把罗桂双的假名说出来了! 冯翠英的腿有些发软,她习惯性地去掐罗晓宁的肩:“胡扯淡!” 岳萍萍早就看得生气,两个警察一起上前就要按住冯翠英,罗晓宁却忽然向他们丢了个眼色——机变之间,两个警察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罗晓宁一边,他丢了眼色,两人如同中邪一般,没有再上前。 这一瞬间他们全然忘了罗晓宁是个智障,破案的急切心情压倒了所有理智,他们是太想知道真凶的姓名和住址了,也不约而同地觉得,罗晓宁一定可以问出来! 罗晓宁调转视线,他轻轻扶住冯翠英的腿:“奶奶,你别生气……我就是问问,那次你打我,是旁边爷爷问你,怎么又去临潼——是不是临潼?” 冯翠英一直以为孙子傻了,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罗晓宁会这样细心地留意她所有动向,更想不到他会这样问出来,方才说错话她已经心慌意乱,情急之下,她无可奈何地望向岳萍萍:“是,我是知道他改了名,可我真不知道他住在哪!我去临潼找了两次,也问过姓卢的,可他不肯告诉我呀!” 她的话没有说完,两个警察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无人看见罗晓宁绝望地闭上了眼。 岳萍萍一直后悔,后悔那时候没能早点按住冯翠英,又或者,她应该站在楼梯下面。 所有事情都像转眼间发生,冯翠英刺耳的辩白还没落地,罗晓宁忽然用力一拉,岳萍萍眼尖,她一步跨上前去——晚了,罗晓宁不是推人,而是自己向后仰倒,谁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冯翠英被他拖着腿,一路尖叫着滚下楼梯! 两个干警不顾生死地扑下去,都跌得鼻青脸肿——再抬起头来,台阶上一片鲜血。 黑暗落下来,是带着血色的黑暗,许多人尖锐地大喊:“晓宁!晓宁!”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不辨方向的声音。它们混合起来,传到罗晓宁耳朵里,变成一个最亲切、最温柔的呼唤,像他初次醒来的时刻,他的神明召唤他醒来。 朦朦胧胧地,他触到一个新世界。 所有东西都混沌了,他眼前的一切如同创世的天地,被震作成两爿——一爿是茫茫的、温柔的黑夜,一爿是天光欲曙的黎明。 他们要从黑夜里行出,如摩西行出埃及,向奶和蜜的黎明行去。 夜色里什么也看不见,可这夜色是暖的、润的、像梁旭宽阔的肩与背,带着呼吸和柔情,使他能蒙昧地爱着、向前走着。 梁旭在前头牵着他,生怕他走失了,又把他背起来。 那黑夜是他们最后的乐园,可他们不能永留在黑夜里。 宛如上帝告诫亚当与夏娃一般,有声音告诫他们,你不可睁开眼,也不可向前,因为太阳就要出来。 太阳在远处,一道一道的锐利的金光,把残存的黑夜逼退,割成无数断片。 他们本能地后退,想回到黑暗里,彷徨着,梁旭握紧了他的手。 他说:“我们向前走。” 去到光明里。 ——哪怕永失乐园。 48.董丽君 第48章 董丽君 夜色宁静, 星河漫过初秋的夜空, 这是无月的朔夜。 路灯坏了一只,因此四下格外昏暗, 柳树和槐树虽经秋风, 枝叶还不曾完全凋零——要是连这一阵秋风也禁不住, 那就不配称作北地的树。夜色里看不清叶黄叶青,茂密的树影无风自摇, 那看上去总有些森然的鬼气。 董丽君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 医院里干久了的老员工,平时上班下班, 都是穿无跟的便鞋, 她穿的是最普通的泡泡鞋——山寨的, 只要六十块钱——和她四十多的年纪是不相称了,但胜在轻巧方便,不踩鞋跟就等同于拖鞋,便利得很。 这鞋子只有一点不好, 若是提上鞋跟呢, 走路就像游魂似的没有声音;不提鞋跟呢, 那声音啪沙、啪沙—— 像鬼跟着。 董丽君心里很不爽快,这条路僻静,她就更觉得不痛快。 她出身小城市,之前也是二甲医院的护士长,单位效益不好,别人介绍她来秦都医院, 她明知这是莆田系,可是冲着钱多,把心一横,辞职就来了。 秦都给她开了一年十五万的薪水,来之前觉得很多,来了以后才觉得心理不平衡。那些正高、副高,一年五十万、六十万,南京来的两个专家一年可拿一百万。她来算什么,连个护理部主管都挤不上。护理部主管是从上海红房子挖来的,嘴巴碎得很,动不动就爱笑她:“董护士!你万里迢迢来长安,就拿十五万哦?你也不晓得谈谈价!” 其实人家说的是好话,别人来之前,先要考察,然后跟院方谈身价,都谈妥了才肯动身。哪有董护士长这样的愣头青,先把工作辞了,后路都断完了,那院方说多少,就只能是多少了。 例会的时候,主管又拿这个挤兑她:“侬额脑子大概是不大好,病例伐弄无清爽。怪不得辞得工作才来干!” 哄堂大笑。 她说一口夹生的上海话,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夹生,好像给董丽君留了一点情面,可是刻薄的地方所有人都听得懂。 丢人极了。 董丽君就觉得很不忿,大家都是专科出身,谁比谁分高低?可十八线就是比上海低一头,好像在上海干了二十年,就是比她们这些穷省份里出来的高贵许多,那履历也平白无故镀了一层金,生生比她多拿一倍的钱! 同来的老乡真是一点囊气也没有,不仅不帮着吵,还劝董丽君:“这有什么好生气,这工资比咱们原先在家里多多了。” “她那上海的履历是金子打的呀?!”董丽君不敢跟主管吵,却敢和老乡发怒:“凭什么欺负人呀?!” “那是比咱们强一头。”老乡倒把她说了一顿:“人家直辖市,一天人流量多少,接多少病人,咱们一天能有几个病人?做生意的都不憨,咱们本来就不如人家有经验。” “那也不能差这么多钱啊?!” “做事对得起自己就行,你跟别人计较什么呢?” 董丽君气得想哭。 都说上海人势利眼,其实最势利眼的是这些私立奸商,来之前听说私立医院狗眼看人低,来之后才知所言非虚。因为院里都是她们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医院是包吃包住的——宿舍上就分出三六九等——头牌的大专家像菩萨似地供在秀山雅园,一般专家住清清爽爽的骊苑小区,轮到她们这些杂鱼碎虾,就发配到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拆迁的破小区里。 真的破,名字都没有,本地人都叫这小区“贰零七”。 董丽君住进来的时候,就听说这小区正对着秦始皇的坟,刚开始以为龙脉风水好,后来就有人跟她讲,你以为龙脉人人都对得?好地方都给开发商抢走了。这小区对的是陪葬的坑,兵马俑就是拿活人在这里烧,怨气冲天。 都是闲话,可是董丽君疑心生暗鬼,就觉得这里实在很邪门——路灯老是没来由地坏,槐树也仿佛长不直。 是的,她心里有鬼。 董丽君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包。 前两天医院的事情闹得真够大,她当时真是吓也吓死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平时那么温厚的小梁,吓!居然会打枪!拿刀逼着罗晓宁,又跟警察大打出手! 董丽君吓得腿软,躲在办公室里发抖,大家都害怕,倒也没看出她的异样——她不敢说出心里的鬼。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就杀人了。 那时罗晓宁的爸爸偷偷请她吃饭,先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董丽君没打开,凭手感,大概是小一万,她莫名地看着罗先生:“什么意思?” 罗先生说:“我这个孩子,养不起了。” 董丽君心中一惊,她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罗先生影影绰绰地看她一眼:“董护士长,平时就是你照顾晓宁最多,其实他身体这么差,出个意外,我们家人是没法追究的,对不对。” 董丽君惶悚不已,那红包捏在手里,像火炭似地烫人。她不说话,一眼又一眼地觑着罗先生。 罗先生的手也在痉挛:“开错一点药,打错一点地方,别的医院,都要追究,你私立医院,医疗事故,好解决——”仿佛是为了定董丽君的心,他发了狠道:“他就我这一个家人,他奶奶是不管用的,只要我不追究,那他就是正常病死!” 说着,他骤然抬头:“可不就是吗?他在医院躺了这么久!差一点儿不就死了吗?!” 筷子从碟子上翻下来,董丽君吓得拉他的袖子,于是罗先生又把声音吞回肚里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董丽君在心里急速地思考——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大概姓罗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养不起这个病孩子了,杀又不能杀,弃又不能弃,居然还有这么毒的心思,要借医院的手来弄死他! 医生护士若想杀人,那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她可不蠢,罗先生既然这样请她,那就不会让她空着手办事,而她的良心还做垂死的挣扎:“那小孩都快康复了……我……我……我弄不好。” 罗先生问得露骨:“就没有什么办法,医疗事故之类的,打错一个针,开错一个药——” 董丽君心领神会,只是还不肯松口:“这我万一丢了工作怎么办。”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罗先生掏出了一个半旧的皮包,里面鼓囊囊硬邦邦。 全是钱。 “现金。”他说:“十万。” 董丽君真的心动了,这快赶上她一年的收入了,再者家属不追究,这事儿谁能知道?平白捞了十万块! 要弄死罗晓宁,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心功能那么差,只要输液的时候拨快滴速,那这颗病弱的心脏很快就会死于心衰。 这就是尸检也检不出问题,病人原本就孱弱,死于心衰完全合理。 至于罗晓宁平时怎么甜甜地叫她“董大姨”,怎么学着她惹人发笑,董丽君心中全不在意。再可爱那也是别人的孩子,现在别人要拿十万块钱买他的命。 贪欲吞噬了她的良心,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十万太少了,再说了,你要是反咬一口来医院闹事,我怎么办?” 两个人僵持了半天,终于达成协议——罗先生给她开了一张欠条,署名很意外,不姓罗,居然是“卢世刚”。 卢世刚把身份证掏给她看:“他其实是我的养子。我也仁至义尽了。”他嘱咐护士长:“先不急着动手,看看风声,方便动手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这张十二万的欠条,收买了董丽君所有良知。 欠条她不敢留在宿舍,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就在她包里。 董丽君越想越害怕,因为卢世刚托她杀人之后,曲江那边就风传出了人命案,死的似乎就是一个姓卢的老板。她想起卢世刚最后一句话:“要是我哪天不在了,你就把这个孩子送下来陪我。” 没想到卢世刚真的死了,这让她毛骨悚然。 路怎么这么远,她缩着肩膀往前走,鞋跟在她脚下一声一声闷响,她总觉得是卢世刚要来找她算账,这么想着,她头也不敢回,抱着包只管往前走。 隐隐地,她听到脚步声——轻得像猫、像鬼,那脚步是愈来愈近。董丽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是她快那声音也快,她慢,那脚步声也跟着慢。 董丽君想停,又不敢停,她疑心自己听错,她祈祷自己听错——怎么路灯的光暗下来了?!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透骨子凉的阴风——忽然横刺里一声惨叫! 是秋蝉飞走了。 董丽君吓得呆若木鸡,她猛地回头张望——什么也没有,凌晨两点的小巷里,空荡荡的。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给一只知了吓成这样。 “……” 她想掉过身去,接着往前走,可是隐隐地,她觉得哪里不太对,她不敢回头,像将被屠宰的畜生一样,她懵懂而直觉地发现身边有不寻常的情况——董丽君慢慢地、慢慢地低头看,看了又看,是有点儿不对,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茫然地数着影子,一个、两个。 一个、两个。 ——两个?!!!! 这一下她全身都吓麻了,因为她脚底下真的不是一个影子! 有人站在她背后! ——如同知了一样,她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 她没能叫出第二声,因为她完全地吓傻了,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董丽君倒翻着眼向上看,一看之下更是吓得瘫软。 正对着她的,是梁旭一双如冰似冻的、深黑的眼睛。 梁旭不声不响地垂眸看她,轻轻地,他把军刀在她眼前晃一晃。 锐利的银光从她眉毛底下一闪而过,董丽君鼻涕眼泪一起吓出来,巨大的惊恐之下,她的声带完全失控,要发出一丝声音也做不到。 梁旭拖着她,像拖一只草鸡,轻轻一拽就转到树后去了。 梁旭是从洪庆山逃出来的——严格来说根本不算逃。 他那天奔下山坡,四面都是搜检的灯光,警察都觉得他会往山里去,而他掉回头,直接原路返回临潼方向的山脚。 他敲开山民的家门,告诉他,自己是被大雨滞留在山里的游客。 ——如果你是外地人,一定会对这句话有所怀疑,但若你是长安本地的居民,反而会觉得此话有七八分可信。 因为洪庆山不仅是国家森林公园,还是出了名的打炮圣地。隔三差五就有形形色色的野鸳鸯开车到山里进行恋爱运动。 梁旭长得太像小白脸了,身长体健脸蛋俏,难保让人发生诡异的联想——这么漂亮的年轻人跑到山里还能干嘛呀?那个呀!怎么就剩自己一个啦?谈不拢了闹掰了呗!干嘛不回家呀?小脾气呗! 浮想联翩,这就很强。毕竟生活之中谁也不肯往危险里头想,越是美丽的容貌,越容易令人放松警惕。 山民是个独居的老头,其实警方之前已经来通知过,但“略有耳闻”和“亲眼所见”是两码事。老头把门一开,正对上梁旭烟水迷蒙的一双俊眼,一绺湿漉漉的头发从他额上垂落下来,脸上还沾了点儿泥。 “打扰了……可不可以让我借住一晚?” 那样子有点儿疲惫,还带点儿委屈,活像王子受难记。 在老实人心里,凶犯应该是凶神恶煞,跟眼前眼前这文文气气的漂亮娃娃,实在无法发生联系。 梁旭见他踌躇,又把手机向他轻轻一送:“不方便也没关系,爷爷,能告诉我怎么出去吗?我手机导航坏掉了。” 老人见他退缩,更加不起疑心,他把梁旭让进屋了。 梁大旭闷声不响地吃了一顿宵夜,就在山民家里睡了。为表感谢,他把手表送给了这位老人——老爷爷难为其情,又给他找了一套干净的旧衣服。 山中棚户,腌臜窘迫之处,难以尽述,但人心是纯真的。梁旭原本打算就地卧倒,老人招呼他在炕上睡,他也就温顺地和老人家并头而眠。 黑夜里,他望着棚户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觉得山居老人的体温,很像梁峰,对方瘦弱的体格,又令他想起罗晓宁。 老人睡得很快,也很沉,他许久没有靠近过这样年轻的体温,轻轻地,梁旭觉得他牵住了自己的手。 或许他让他想起外出打工的儿子,或是在外念书的孙子。 ——奇妙的逃亡,就好像上天要给他一点温存的、呼吸的余地,仿佛证明这世间确有真实的良善。 外面警察搜翻了天,梁旭在山脚小屋里呼呼大睡。 夜雨断续的声音,落进他梦里,像哽咽的眼泪,把梦打湿了。 警方在丁湖村和蓝田设防,骊山地区因为是旅游胜地,不能一直封锁,再者大家惯性思维,总觉得临潼只有一条路,梁旭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原路返回。 梁旭偏偏就要原路返回。 他在山民家里住了三天,或许是因着他正直又英俊的容貌,山民居然没有任何怀疑。长久待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被警方发现,还要连累无辜。 第四天清晨,他向山民告辞,这位鳏居的老人望着他,叹了一口气。 他问他:“孩子,你是跟家里闹别扭了?” 梁旭一时语塞,说不出更多谎言,他忽然一阵脸热。 老人更加不多问什么,“我送你进城吧,”他说,“这时候没有车。” ——就这样,大部分警力都集中在灞桥方向,而当事人梁旭跟着卖菜的车子,轻松愉快地进城了。 这和当年的白宝山大案如出一辙,是走了一趟灯下黑。 他回来,没有别的事,就是要一个一个把这些有罪的人收拾干净——就从董丽君开始,因为别人的罪都是口述指控,亦或是他心中怀疑,而董丽君是被他当场抓住的杀人犯。 他亲眼看到她从病房里出来,而点滴已经被拨到最大滴速。要不是他及时赶到,罗晓宁当天就会死在病床上。 董护士在他怀里抖成一团,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 “调节滴速,故意引发心衰,你想这样杀死罗晓宁,对不对?” 董丽君不吭气,她是吓呆了,不敢吭气。 “——要是那天我不去,他就这么死在你手上了,对吗?” 他的声音温润而沉稳,此时幽幽地从耳后送过来,趁着星河夜色,原本应当分外酥骨——而董护士长只觉得魂飞魄散。 “拿了多少钱?” 董丽君突然一阵尿意涌上头顶,她想说话,也想回答,可是嗓子完全木掉了,牙齿和舌头只会打抖,它们全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自知死到临头,想下跪求饶,膝盖也教鬼拿去了,不听话。 此刻她像个木偶,只会张着嘴,惊惧至极地颤动脑袋——那意思就是点头——只有一件东西能救她了,董丽君想,快点儿啊!我这手是怎么了! 我要能把那个条子摸出来,他好歹能饶我一命啊! 庞杂的恐惧与后悔全在她心里噼里啪啦地滚,可是她一动也不能动。 梁旭似乎不耐烦和她多说什么,他不再施舍给她时间——这是人赃俱获的凶手,无论她为什么杀人,她的恶毒都足够她去死。 轻轻地,董丽君觉得一阵冰凉的东西,锋利地划过她的脖颈——原来死是这样简单的事情,疼得还不如7号针头的点滴! 直到一阵热流漫过她的锁骨,她才如梦初醒地觉得痛了,太痛、痛极了,生孩子都没有这么痛过,那是五脏六腑全搅和起来的地震一样的疼。 好像上了泵似地,那股热流从锁骨上空溅起来,又落下来,流到她胸口去,渗进她衣服里,又凉又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那是血。 49.峰回 第49章 峰回 房正军赶到医院, 房灵枢已经脱离了昏迷——他在火车上接到罗晓宁重伤且伤人的消息, 真是急怒攻心,一头是自责, 另一头是怒其不争。千头万绪、既怒且痛, 又想起梁旭逃亡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顾罗晓宁, 此时真是什么也都辜负尽了,要拿罗晓宁动摇梁旭也是完全没戏了! 罗晓宁这个大傻逼, 冯翠英算什么东西, 值得他一起去送死?! ——这都是气话,房灵枢心里当然明白, 罗晓宁是绝望到了极点, 唯求一死, 又觉得冯翠英是永远不可能被判死刑,所以干脆以暴制暴。 恨得咬牙切齿,疼得撕心裂肺。 要是自己别问那么多,要是自己早一点把梁旭说了什么告诉罗晓宁—— 也许惨剧就不至于发生。 真是艺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 房灵枢在美国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场表演, 那时候除了鉴赏艺术, 就觉得神父好坑爹。 今天他自己亲自扮演了一回神父——连鼠疫的借口都没有,一句早该递到却没能递到的“好好活着”,一句他私心里觉得太过伤人的“互不相欠”。 爱情真是把双刃剑,人们往往只想着心中有爱珍惜当下,但总是忘了一旦痛失所爱,也会迎来天崩地裂。 最怕恩情中道绝。 他站在原地, 举着电话,半天没吭声。邹容泽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转过他面前来:“灵枢。” 房灵枢没有回头,他一头扎在邹容泽怀里,脸色焦如金纸,恼得只会说:“我害死他了。” 眼前全是黑影乱飞,一股金属样的滋味从他喉头慢慢涌上齿间。 房灵枢成天到晚浪得飞起,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气到吐血的一天。 事情走到了最坏的程度,长安警方已经紧赶慢赶,只想快些捉到罗桂双,好令梁旭和罗晓宁悬崖勒马——每个警察心里都是窝火万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走向犯罪,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们感到挫败。 更坏的还在后面。 房灵枢从枕头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房正军尚未开口,医生先在旁边发声:“他现在不能再办公了,伤口裂了身体状况也差得很——”又看房灵枢,“该交代什么你交待清楚,然后打镇定剂睡觉。” 武警医院常年和公安局打交道,说话自然也就不客气,他这头说,邹容泽在旁边脸上发烧——不用房正军责备,他自己都觉得懊悔,不该顺着灵枢胡来,看他活蹦乱跳就觉得没什么大事。 房灵枢用眼神止住医生的罗唣,只问:“罗晓宁和冯翠英,怎么样。” “在抢救。”医生和房正军异口同声。 “能不能活?” 两个人都沉默。 ——不是不能救,但两个病人非老即残,身体状况都很糟糕,加上伤情严重,需要各方专家会诊,也需要好的设备。 手术费和医药费都是一笔巨款,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让他们真的活命。 为了两个板上钉钉的罪犯占用公共资源,这一时之间难以抉择,传出去也难以向群众交待。 房灵枢不再言语,他转而央求地望向邹容泽。 “救活他。”邹容泽明白他的意思,这种时候只有资本说话算数:“由我个人来出资,医疗资源方面我来调遣,保住他们的命!” 说实话,邹容泽自己都想主刀,但这是中国,他没有上台的资格。 他转身步出房间,房正军听到他在外面迅速地拨打电话——不知是打给谁,声音极严厉:“是的,郑小姐,你对大陆的情况比我熟悉,病人现状我稍后会请院方向你做一个视频陈述,要最好的脑外科、心外科、以及各种相关所有类目的专家,钱不是问题,要求只有一个——我要这些人明天中午之前抵达长安市武警医院,住宿和差旅,由你负责。” 郑美容当然懂得把握机会,这么大的便宜人情放在眼前如何不卖? “我知道了邹先生。”她干脆利索地保证:“我现在就办。” 他这里带着消息回来,房正军心中稍稍安定——现在不能想最坏的情况,万事要往好里想。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罗晓宁。”房正军转身欲走,先给邹凯文丢了一个四十米的眼刀:“你上点儿心!” 在公安局他是对房灵枢破口大骂,但到了医院,瞧他儿子惨白发黄的一张小脸,又只剩下肉疼。 剩下的骂人话他就不说了,邹凯文懂,邹凯文安静如鸡。 而房灵枢脸色依然难看,他急急叫住房正军:“爸爸,我想到一件事。” 房正军又退回来:“你说。” “梁旭不会杀冯翠英,或者说,冯翠英不是第一个,我让你们严查秦都医院,你们查了没有?” “查了,但没有人愿意承认。十个楼层七个护士长,全部问了一遍,都说没有收过红包。” 说到这里,房正军也糟心,因为线索是犯罪嫌疑人提供的,又经房灵枢转述,这其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因此也不能长时间传唤这些叽叽喳喳的护士。 医院的监控也调取了,可罗晓宁那天入院办的是康复治疗,所以是在康复室输液。 那里没有监控。 护士们大概互相还看不顺眼,公安局里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背地里倒会互相挤兑,这个说那个爱收红包,那个说这个肯揩油。 最后大家一致把矛头对准上海来的护理部主任,都说她嫌疑最大,因为她权力最大。 护理部主任冤似窦娥:“真的没有!关我什么事的啦?!你来搜我呀!我什么时候收过红包的啦!” 房正军拿这些操蛋的娘们儿没有办法,他把主任警告了一遍,又派两个警察,日常跟随她上下班。 几天过去,骊苑小区并没有发生事情。 “不是她。”房灵枢艰难道:“我现在才明白梁旭的意思,他那天去秦都,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救人。” ——梁旭曾经问过他:“如果我令你无法原谅,而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还是杀我?” 话里话外,隐晦的意思,房灵枢现在完全地明白了。 那不是指梁旭自己,而是指罗晓宁。 他要去救罗晓宁。 “kevin……邹医生。”他抓了邹凯文的手:“我问你,如果一个护士想要杀人,什么方法最稳妥?” “你是说罗晓宁这种病人?” 你邹还是你邹,心有灵犀,永远给力。 “对,你看过他的病历,换做是你来杀他,什么方式最无声无息?” 房灵枢谨慎地看着他,意思是亲爱的你仔细回答,千万别给什么下毒之类的智障方案,也别给什么空气进血管这种小说剧情,美国医疗界的名声就看你的发言了。 kevin寻思片刻:“徒手杀他,恐怕很难,他行动无力,如果是一人前来,也许可以令他如今天一样从楼梯摔下去。” “……”房灵枢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kevin向他温柔一笑:“好的,你不要生气,我是让你冷静一点——罗最近的病历里有输液抗感染的项目,这就简单得多——他心脏功能非常差,只要偷偷调快输液速度,就会引发心衰。” 说着,他回忆着病历中的记录:“其实当时我看到他的处方里有□□,心里觉得很不妥当,但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记录——因为慢性腹泻——所以我也不便提出异议。” ——这就对了! 房灵枢飞速地回忆秦都那天的状况,回忆那天他所偷听到的对话。 梁旭问,谁给你调的点滴? 罗晓宁回答他,董大姨。 ——这个董大姨是谁?! “爸爸,秦都医院七个护士长里,有没有姓董的人?”房灵枢一手拔了点滴:“现在去秦都医院,叫他们院长立刻到办公室。” 房正军不免觉得他小题大做,房正军急得蹦着绕过病床,去托那支被拔掉的针头:“灵灵,这不急在一时,你怎么回事啊针头怎么拔了?!” “我说不清楚。”房灵枢已经起身穿衣:“爸,我就是觉得一分钟都不能拖,现在就去,去查有没有姓董的护士。” “有、有啊,叫董丽君。”房正军在案件上头记性尤其好:“你说她怎么了?” “梁旭一定会杀她。”房灵枢说不出的焦灼:“现在就去,你现在就去,查清楚她住在哪里,保护先不必了,把她带回公安局!” ——梁旭知道董丽君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曾经在秦都医院如鱼得水,也开车顺过医生护士回家,这是当时他在洪庆山告诉过房灵枢的。 房灵枢只恨自己敏锐不够,难怪梁旭在那么淡如白水的回忆里,会反复清晰地提及董丽君。 那就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杀人的朕兆。 所有他认为应死的,卢世刚、董丽君、冯翠英,他都清楚地提及他们的样貌、名字、甚至住处。 那不是在撒狗粮,那是在向他自己交待一本阎王账! 此刻房灵枢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这和他冥冥之中想去南京的感觉一模一样,是天意,又或者,是所谓刑警的嗅觉。 今夜无星无月,堪称是月黑风高杀人夜——如果说有情人真的灵犀相通,梁旭和罗晓宁的灵犀,或许就是不约而同地出手杀人。 这听上去十分荒谬,但他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已经整整三天,他不信梁旭还会潜伏在洪庆山里。但若论逃亡路线,梁旭应当是在灞桥一带。 还有机会,还能争取! 房正军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禁心中也信了三五分,他立刻致电指挥中心:“联系秦都的林万丰,还有他们医院的护士长董丽君。”少顷,他又追上一句:“如果人在医院,就让他们在办公室等着,不要落单,要是人不在医院,就老实待在家里,叫邓云飞开车带人,现在就去秦都!” 真是邪了门了,往常房灵枢这种异想天开的建议,房正军只会骂他操蛋,但金川案和曲江案里,他的异想天开已经命中了太多次。 宁可信其有。 他的疑惑几乎是立刻就被击散了。 ——因为房灵枢再次命中了他的猜测。 接电话的小干警还没来得及把电话挂上,邓云飞一把抢过了电话:“房队你别挂!出事了!临潼贰零七小区发现一个被绑的女人,裸着上身,被绑成金川案那个样子。” 房正军开的是免提——因为要方便房灵枢听到——三人闻言脸色全变了。 房灵枢已经急得大喊:“死的活的?!” 邓云飞也听到了房灵枢的声音:“活的,伤都是皮外伤,但精神状况很崩溃,大小便全失禁了。” 他说:“这个人和卢世刚有关系,她说她自己杀了人,身边放着个字条,有卢世刚的签名——而且现场还有——还有梁旭那把刀。” 房灵枢将房正军和邹凯文两人一推:“封锁贰零七小区各个街道出入口,梁旭就在附近!” 他顾不上任何条例和规定了,只将房正军手上的钥匙伸手夺来,抛向邹凯文:“你抱我,你开车带我去,我们先走——房队你报告李局,今天无论是死是活,梁旭都得抓回来!” 50.玉锋 第50章 玉锋 梁旭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黑夜的影子在他背后逐渐退却, 离黎明还有三四个钟头, 而他仿佛夜行的动物,全身所有感知都敏锐地觉察到夜色的消退。 远远地, 他似乎听到房灵枢的声音, 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 太阳就要出来, 太阳出来的时刻,会是他迎来审判的时刻。 他在巷子里无声无息地奔走, 要把自己隐匿起来。 他其实是真的想过要杀董丽君, 就像他曾经想过,要杀死罗晓宁。 罗晓宁的身世, 无法原谅, 但卢世刚与人合谋害他, 梁旭又想救他。 如同房灵枢当时给他的回答:“无论你做过什么、做错什么,都有回头的余地。” 于梁旭而言,罗晓宁什么也没有做,他也没有任何错, 错只错在他是凶手的儿子。如果罗晓宁一定要死, 也只能死在他梁旭手上——别人, 不配也不许。 “孩子,以杀止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时他在家里玩游戏,梁峰很不赞同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梁旭惊讶地回头大笑:“玩游戏而已。” “这是什么游戏呀?” “lol, 大家都玩儿,室友叫我带他打个双排。”梁旭对他父亲是本能地敬重,哪怕大家抱团推塔,这边梁峰跟他说话,他就立刻双手离开键盘,规规矩矩回头答话。 “摞啊摞是什么?” “就是英雄联盟,一个moba游戏。比我们和对面谁杀人多,然后看谁先把对方的基地打掉。” 梁大旭完全停止操作,耐心跟他爸详细回答——可想而知,主力adc双手离开键盘,团灭,团灭。室友倒不说什么,旁边几个散人气得狂呼乱叫。 屏幕上一片黑白,还带点血雾弥漫的特效,字幕播报敌方某人正在“大杀特杀”。 梁峰直皱眉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游戏都太低俗了,这一会儿杀死一个,宣扬暴力,不好不好。”他眯着眼去看屏幕:“哎哟,你别光顾着说话,你看人家这是不是在说你——王、八、蛋、挂、机、狗——挂机狗是什么?” “就是我!”梁旭赶紧动起来,一边跟他爸抱怨:“哎呀你老人家别打岔,你坐着看,你坐着看啊。” ——以杀止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人生不是英雄联盟,杀戮不会得到褒扬和奖励,推倒的水晶塔,也没有第二座。 宛如无极剑圣所言,“最锋利的剑的刀锋,也无法与一颗和平的心的平静相匹敌。” 宝剑难寻,有如心之难静。 模模糊糊地,梁峰也像一起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睡在洪庆山,又和他一起奔走在小巷里。 “小旭,爸爸不是被人害死,你怎么就不相信你房叔叔。” 他在梦里问他。 是啊,叫他怎么信呢?房正军让他等了那么多年!把梁峰的命也赔上了! 卢天骄,他见过,梁峰的葬礼简薄得可悲,卢世刚当然不敢前来,可他的儿子眼泪鼻涕地来了,拼命在外面擂门—— “让我看看梁指导!大哥!你让我看看梁教!” 梁旭不想给他开门,忍不住地,他又从猫眼里看他。 卢天骄跪在他门前:“是我害死梁教的,哥,我不是玩意儿。” 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个高中生。梁旭记得头一次见他,他染着一头黄毛,看上去是个十足道地的乡村非主流,满脸都写着“忘了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前人说得有道理。 一年之后,真不知梁峰这张笨嘴是怎么说服了卢天骄,梁旭再在射击馆见他,他剃着干净利索的平头,对梁峰是迷弟一样星星眼的崇拜。梁峰在收拾器材,卢天骄跑过来,偷偷塞给梁旭一包软中华。 “大哥,抽不?这人家送我爸的好烟,他自己都舍不得抽!” 梁旭一脸懵逼。 梁峰在后面大吼:“抽烟!你跟我怎么保证的!抽烟!一百个俯卧撑!” 射击让卢天骄从一个不学无术的差等生,变成了省运会的三等奖获得者,同学都对他另眼相看,他当然也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做个好孩子。 那时卢天骄跪在门口,哭得肝肠寸断,他瘦得形销骨立,连梁旭都觉得吃一惊——怎么会瘦成这样,一个运动员不该瘦成这个样子,他才十几岁,脸颊都凹进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跟着梁教!”卢天骄抓着门:“他不肯不要紧,梁教为什么也不要我!” 射击馆的同事、公安局的调查,都是一样的说法,卢天骄因为被中止训练,不得不放弃了准备一年的省运会,谁也不清楚卢世刚为什么要断送儿子的前程。 卢天骄在家里得了抑郁症,梁峰也觉得他虽然有天分,但心态实在不适合成为职业运动员,因此也是劝阻。 浑浑噩噩地,他跑去射击馆,先是说想再摸一摸枪,之后就要死要活地闹自杀。梁峰想要劝阻,又怕扭伤了他。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卢天骄在公安局只会说一句话:“枪毙我,我害死梁教……” 而现在,卢天骄也死了,他腐烂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的冷库里。 他曾经想要杀死卢天骄,后来又想杀死罗晓宁,杀死冯翠英、杀死此时此刻眼前簌簌求饶的董丽君。 杀了他们,然后呢? 罗桂双仍然不知道在哪里,始作俑者依然不知道在哪里!他现在知道他叫罗桂双了,因为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他的通缉令。 暴力是一环又一环传染下去的,当年他耳闻罗桂双杀人,如今他也用一样的办法在杀人,亲眼看见他挟持警察的罗晓宁,也不顾一切地刺伤了房灵枢。 梁旭不敢去想,他不恨罗晓宁什么,但他不愿意把这种仇恨再传递下去,他可以去死,但罗晓宁还活着。 他已经亲眼见证了他的一步走错,不敢想象他今后还会否步步走错。 金川案牵连了太多无辜的下一代,卢天骄是、罗晓宁是、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是有罪的孩子,而他们明明本不应有罪。 这样想着,那刀终于没有落下去,而向他自己的手心割下去了。 刀子划下去的一瞬间,董丽君是真以为自己死了,屎尿一齐从她下身喷射而出,梁旭嫌恶地退后了两步。 她倒在地上,半天没能回过神,就像是菜市场里给人割了脖子的鸡,睁着眼惊恐地等死。 梁旭在她面前蹲下来,半天,他们俩互相对望,董丽君想放声大叫,梁旭用刀按在她嘴唇上。 他没说话,但董丽君懂得他的意思——你是不是还想再死一次? 借着路灯的光,她发现梁旭的手上一道深深的割伤,鲜血仍旧不停地从里面涌出来。 ——划破的不是她的咽喉,而是梁旭的手,他冷酷地恐吓了她,让她体会了一次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 董丽君软在地上,捡回一条命,她已经顾不上羞耻了,尿裤子拉裤子都不算什么,她不敢出声,只好软绵绵地喷眼泪。 梁旭踢她一脚:“起来。” 董丽君不敢有违,这会儿她手脚听话了,她麻利地坐起来,可是不敢跑,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最讨好的姿态,她跪在梁旭脚底下。 “我不敢了。”她带着哭腔,小小声地讨饶:“我错了。” “我错了”三个字,似乎极大地刺激了梁旭,他眼中又射出凶光。 董丽君不敢说话了,只好磕头。 梁旭用脚止住她的叩首。 “以前送你回来过,那时候在怎么也没想到你有这么恶毒。”他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怒意,只有漠然的审判:“你对不对得起他一声一声喊你‘董大姨’。” 董丽君伏在地上,光是发抖,没有话说。 梁旭根本不指望她会受良心的责备,她若是有良心,就根本不会下手,区区十二万就买了她的人格。 ——卑劣至极。 “脱衣服。”他说。 “……”董丽君有点儿懵。 梁旭很不耐烦,因为他时间真的有限,他用刀挑开董丽君的扣子:“脱掉。” “……” 董丽君一瞬间有点儿错乱,小梁是个青春勃发的男人,这她知道,犯罪分子对女性态度不好,这她也明白——但关键自己是个年近五十的大妈啊?!小伙子你恨我我理解,你不杀反奸我也能理解,但你会不会太不挑了?! 你不需要这样吓我的啊,只要你需要我立刻满足啊,董丽君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别说她现在四十八,就算往后倒退三十年,梁旭也是她这个癞蛤蟆够不上的天鹅肉啊? 今天晚上是惊心动魄送艳遇吗? 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红晕把梁旭彻彻底底地恶心到了,他用刀子拍了拍董丽君的脸。 董丽君吓得一个激灵,二话不说,她把外套脱掉了——还要再脱内衣,梁旭厌恶得一脚踢开她。 她扑倒在地上,梁旭用这件还算干净的外套,把她连头蒙上,又撕开两条,把她手也捆伤了。 “跪好。”他发号施令。 ——这个样子董丽君太熟悉了,整个长安城里都传遍了,这是曲江案的死者死时的模样! 她再度陷入巨大的惊恐,邪念是彻底消退,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原来小梁是杀人犯!对的,他的通缉令都在电视上播出来了! 不仅如此,还是变态杀人犯,他刚才放过自己,原来是要把自己摆出标准姿势! 刚停下来的屎尿又出来了。 “说话。”梁旭在她身前蹲下来:“杀罗晓宁这件事,卢世刚让你做的,是不是?” 董丽君什么也看不见,亦答无可答,只能疯狂点头。 “钱在哪里?” 董丽君抖如筛糠,她手被捆着,无法去摸皮包,但幸得嘴巴还能动,她不敢高声喊,唯恐梁旭直接杀了自己:“在家……” 梁旭仿佛在她脸上哼出一口冷气——董丽君觉得自己手指猛然一痛,又惶恐地完全不敢出声,她抖抖索索:“我、我、我有证据。” 她压低了声音,抖得像被鬼上了身:“你别杀我,就在我包里。是罗晓宁他爸叫我干的,我自己不想的,他叫我干的……” 梁旭看了一眼那个皮包。 “就在包里,小夹层里,我天天带身上,他自己给我写的。”董丽君上牙打着下牙:“我其实没敢那么干,我就是、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就不出来了。 是的,她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因为卢世刚之前给她写的欠条很机巧——是一份赠与书,它以罗晓宁养父的身份,感谢董护士一直以来的照料,并对秦都医院所有医疗行为全部认可。 因此,赠予董丽君十二万元的感谢款。 董丽君偷偷去查过卢世刚的情况,的确就是来医院的罗晓宁他爸,她也想过这份赠予书究竟是否有法律效力,可十二万的诱惑太大了。 ……反正罗晓宁家里没有几个人,他奶奶又什么都不懂。 欺软怕硬的心情挑拨着她,她想直接拿着这张欠条去卢世刚公司要钱,可是又觉得实在没有底气。 再者,罗晓宁似乎也不来医院了。 他若是天天来,董丽君还不敢动歪心,他长久不来,她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好像十二万就从眼前扑落一声飞走了! 而罗晓宁,终于来医院做复健了。 董丽君当然害怕,因为罗晓宁身边还有个医科大的硕士生,但梁旭那段时间几乎不陪着罗晓宁——糊涂油蒙了心了,董丽君见他独自一人,心里忽然像打了一管恶念灌注的针。 试试呗,调个滴速又不一定会死,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看见,秦都的病房里都有监控,所以她把罗晓宁弄去了没有监控的康复室。 现在想想真是悔死了,就为了十二万,拿自己这条老命去冒险,这会儿她脑子倒是清楚了,突然也想通了,卢世刚这不是利用她瞎胡来吗?他看出了她的窘迫和拮据,也看出了她就是没脑子! 怨不得主管一天到晚地笑她,笑她是个拎不清! 真的拎不清,悔得无以复加,然而后悔也晚了。 “我不杀你。”她听到梁旭在她头顶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董丽君不敢信他,她瑟瑟发抖。 “你就好好跪在这儿,等天亮。”梁旭把刀在她身上轻轻走了一圈儿:“有人来了,你就让他报警,然后一五一十告诉警察,你做了什么。” 董丽君心念一动,她还抱了一点侥幸的油滑念头,于是忙不迭地拼命点头。 小梁到底还是傻,谁会在这里乖乖跪一夜!可算逃了命了! 她这头想着,那头听见梁旭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皇天菩萨!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她疯狂地扭动身体,想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着上身,她不敢叫,让人看见了那真是羞也羞死了,以后不要做人了。 空中忽然掠过一声锋利的锐响! 她不通诗书,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宝剑长鸣,而她此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宝刀在风中呼啸而过的声音,那是千锤百炼之后的精钢破风而来的声音,梁旭的军刀不偏不倚,透过蒙头的衣物,将她的耳朵钉在了地上! 董丽君痛呼出声。 她现在没有任何怀疑——只要梁旭想杀她,随时随地,轻而易举。 “你可以随便叫。”梁旭在她背后沉声道:“我能杀你第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董丽君真是魂从窍里飘天外,魄在壳外进不来。这会儿给她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跑了,她软瘫如泥,连耳朵上剧烈的疼痛也浑然不觉,只记得梁旭寒入骨髓的声音: “你做过的事,要么,告诉警察,要么,告诉阎王。” 他将董丽君丢在身后,独自行入夜色。 刀留下了,92式也在洪庆山被美国人夺走了,随身只剩下一把气枪。 那是梁峰曾经夺冠的气枪。 他在洪庆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的心依然莫名地忐忑,忐忑了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要跟梁峰坦白一件事情。 梁峰坐在楼下的院子里,在和一只小狗玩。 是只黄澄澄的小博美。 一阵风吹过来,梁旭嗅到那是秋天的风——风里是有回忆的,秋天早上的新风,是带着所有学生都熟悉的记忆,就在这样的风里,茹玉芝带着十三岁的他,走到学校去。 “别给人欺负了。”茹玉芝道:“叫他们看看你妈是个大美女!” 同样的风里,梁峰身手灵活地给他打了一套八极拳——据说这是糅合了八卦与太极的奥妙武术,亦柔亦刚,有别于温和的太极,是前清皇室武教的看家拳法。 “孩子,想不想学?”梁峰问他。 梁旭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 每一年的秋天,梁峰都在无人时,叫他到楼下院子里,仔细督导他的拳法。 “忠肝义胆,以身做盾,舍身无我,临危当先。”梁峰道:“祖训,你可记好!” ——忠肝义胆,临危当先。 秋风吹过去,吹过关中平原,是曾经沙场秋点兵的铿锵。而如今是琅琅书声的起点。 所有人都要在这风里习惯夏天的结束,把心静下来,听校园里传来清脆的晨读。 梁旭还舍不得校园时光远去,但隐隐地,又对社会的新鲜充满期待。恍惚地,他又觉得那念书的是罗晓宁,罗晓宁傻头傻脑地站在他背后,给梁峰表演唐诗朗诵。 “爸爸,我想陪他过下去。” 踌躇了许久,梁旭鼓足了勇气,和梁峰说了这么一句——他唯恐梁峰要不高兴,因此先把罗晓宁向后护一护。 梁峰却说:“是呀,孩子,你不能老是一个人。” 梁旭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阵难过,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他想忍住,可是忍不住。 “爸爸有小狗儿。”梁峰说:“再说了,你们也得常回来。” 罗晓宁倒不认生,梁峰和梁旭这头说话,他和小狗玩到一起去了。 “这孩子有点呆。”梁峰道:“可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小旭,你不能把人家教坏了。” “我知道。”梁旭噙着泪:“我知道的爸。” ——忽然地,梁峰想抱住那只狗,小博美脾气大,把梁峰咬了一口。 罗晓宁和梁旭都惊慌起来,异口同声地问:“咬破没有?!” 梁峰“哎哟”了一声,先拉住梁旭打狗的手:“你别打!别打!” “狗不听话当然要打啊,”梁旭看得心疼,“爸你又不是躲不过,干嘛不踢它?你看指头都咬出血了。” 罗晓宁深以为然,也去揪小狗的尾巴。 梁峰吹着伤口,把罗晓宁拉在身边:“这就是你们不懂事的地方,狗咬人,人还能去咬狗吗?” 梁旭给他气笑了,罗晓宁狗屁不通,谁说话他就觉得谁有道理,梁峰如此说,他也跟着瞎点头。 梁峰把小狗举起来:“它不听话,就要让训他的人来教育他,你跟他打,那不是自己更吃亏吗?” 小博美在他手上吱哇乱叫,梁峰道:“再乱咬,就把你送回街道去!” 敢情这还是从街道顺来的! 三人逗着狗,脸上都挂着安宁的、恬静的笑意,明明不该有眼泪,可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眼泪,也不知是谁的眼泪,潸潸然滚下来。 梁旭低下头去,把那泪珠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又听见远远地学校里,是孩子在念书,罗晓宁扒着门,也跟着念: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光静,暮嫌剑花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51.黎明 第51章 黎明 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 先要疏散一大堆围观的群众, 贰零七小区本来就是各种人员杂居,住户们闻风而动, 听说有“强奸案”, 便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趿着拖鞋, 都下来看热闹。 及至确认现场没有任何危险,警察都守在那里, 大家就围观得更开心了。一户一户人家的窗口灯全亮了, 每个窗口都扒着一堆好奇的脑袋,手机手电筒的光恨不得雪亮照万里, 又有勇敢的先行者跑回来, 在楼道里说书:“还很年轻的闺女!衣服都被扒光了!唔!血流了一大滩!” 当然也有对立说法:“滚球哦, 老妈子一个,一走近滂臭!” 被害者的形象千变万化,让围观者得到麻木的、嬉笑的乐趣,犯罪者的口味在他们嘴里变幻莫测, 上到六十老妪下到妙龄少女全都不放过。 这就很刺激。 陈国华莅临现场指挥, 他不得已, 只能走来过去的大喝:“不要围观!大家疏散一下!回家睡觉去!” 他恨不得大喊“犯罪凶手就在附近!都把门关好!” 梁旭尚未捉住,不管他平时多有正义感、多有良心,陈国华都不能轻信罪犯,因此更加焦心如焚,警员们不仅要维持现场秩序,打发光速赶场的记者, 还要挨个劝说居民迅速回家。 简直是公开处刑——董丽君一直瘫在地上,身下是冲天的恶臭,直到有手电筒的灯光刺眼地照过来,穿透了蒙在她脸上的衣服。 “我杀人,我有罪。” 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认罪、我认罪。” 警员帮她披上了衣服,她被抬进救护车,那时候才觉到一点茫然的羞耻。 只是羞耻自己穿着内衣,而不是羞耻自己曾经杀过人。 邹凯文和邓云飞两车并驾齐驱,在巷道里飞速穿行,邹凯文驱车在前,邓云飞开着大喇叭在后面警戒:“警务办公!注意避让!警务办公!注意避让!” 他们方向明确,闵文君在监控中心同步指挥:“灵枢,从贰零七大门转向三个出口,梁旭向往东方向的那条树多的路去了,从这个出口再往前,左边是贰零七另外一个入口,右边是一个废弃的出租楼,我这里能调动的监控就到出口为止!” “明白了,接下来就是用脚搜查。” “武警和特警派了飞机在附近巡航,直升机无人机都有,我这里所有画面都能看清。”闵文君道:“你们注意安全,只要发现梁旭,我立刻通报。” 房灵枢没说话,他没力气说话,邹凯文在前面朗声答了一句:“了解!” 闵文君倒有心情给fbi打call,他一时想不起fbi到底是哪三个字的缩写,于是大喊一声:“美国友人!德玛西亚!” 同步监听的所有年轻人都笑出声,房灵枢在后面笑骂:“滚你妈,你当他盖伦啊?!” 邹先生面貌英俊又强壮威武,跟游戏里的英雄盖伦确有几分相似。 此刻所有出动的警员,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游戏术语,但心愿是相同的。 ——带来正义。 “灵枢,你觉得梁旭会往哪里逃。” “我不担心他逃。”房灵枢咬唇道:“我现在怕他自杀。” 罗桂双落网已经是迟早的事情,梁旭留下的那把军刀令房灵枢触目惊心,他在现场确认了那把刀,正是梁峰的遗物。 托付了罗晓宁,又找不到罗桂双,这已经走投无路,梁旭的性格偏激,他将这把随身多年的遗物留下,那很有可能是自杀的前兆。 梁旭身上原本有三件武器——92式、军刀、气枪。 房灵枢推测过这三件武器的意义,92式是从房灵枢身上缴来的,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洪庆山里邹凯文出手相夺,他根本没作计较。 至于军刀,房灵枢过去认为它象征着梁峰,现在想想,它可能意味着“复仇”。梁旭在洪庆山依然没有放弃复仇的念头,所以他飞刀去射邹凯文,之后还要摘回这把刀。 现在冯翠英被控制了,董丽君也被刀钉下了。 最后余下的那把气枪才是梁峰的象征,梁峰不会将射击馆里的公物携带回家,因此这把气枪,应当是当年获奖的战枪。 军刀留下了,气枪能拿来干什么呢? ——只有自尽。 梁旭根本没有隐匿他的路径,也没有挑选回避摄像头的路线。 越想越心惊。 “以他直男又绅士的行事风格,他不会去小区里自杀,更有可能是去垃圾楼里了断残生。” 他想下去陪梁峰。 房灵枢不肯让他死,法不判他死,梁旭不准死。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李成立指挥强调的重点——梁旭是金川案和曲江案重要的污点证人,他的证言关系到整个连环案的证据链。 “务必活捉梁旭,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协助调查。”李成立在现场调度会上反复强调:“案件影响很大,梁旭已经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他的身份特殊,民众的声音强烈,如果处理不好,让他自杀,那就是我们失职!” 网上早已传言纷纷,关于梁旭身份的揣测、关于他行凶却不杀人的原因,关于他和卢世刚的恩怨情仇,以臆想的形式添油加醋地蔓延开来,加之他外貌英俊,又更加增添了民众不由自主的同情心。 每个人的评价都不一样,舆论往往倾向于同情悲惨者。 而法律有法律的审判。 刑期也许是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梁旭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不应该成为金川案最后一个牺牲者。 通讯里传来闵文君的声音:“在废弃楼!废弃楼楼顶!” 更多警车闻声而动,向贰零七号小区近旁的废弃楼包围过来。 “等等!灵枢!你跟我换位子!你开车!”邹凯文急急道:“文君,你单独指挥我,给我一条隐蔽的路线!” 通讯两头的三人全部会意——邹凯文要房灵枢正面和梁旭谈判,而自己去背后偷袭拿下他。 这条路线很冒险,是从废弃楼下方直接攀上五层楼顶,房灵枢不肯下车:“这不行,这太危险了。” “不危险。”kevin镇静地指挥他:“听话,灵枢,原谅我现在无暇陪你谈情,我的方案是最好的方案——听我的指挥,就像我们在学校里那样。” ——楼顶上空就有武警的直升机,但空中降落目标太大,会被梁旭察觉。从下攀援是最好的突袭方式。 房灵枢看他许久,转头向通讯里直接请示:“我是秦af6a429,请求武警支援,能否在前方废弃楼下隐蔽地张布防护措施?” 武警小队的队长也是年轻小伙子,声音透着虎劲:“没问题,敢上我们就能保护!我们派遣两名战士和你们一起攀援!” 房正军在通讯里厉声阻止:“不要胡来!外国游客不要参与!” 没人听他的,这帮小兔崽子已经反了,闵文君直接发送了废弃楼的扫描图:“邹哥,有遗弃的脚手架,可以攀爬,你行吗?” “没问题,我现在下车,你单独指挥我。” 他们在阴影的角落里下车告别,邹凯文仰望不远处的废弃楼:“可以攀爬,宝贝儿,你注意安全,梁旭很有可能会暴动开枪。。” “我知道。” 房灵枢眼见他快走几步,忽然奔上去抱住他,他什么话也没说,先给了一个紧急的吻。 邹凯文受宠若惊:“……怎么了?” “kevin。”房灵枢脸憋得通红:“我信你一定可以,但如果不行,千万不要硬来,武警在天上,没必要冒险。” kevin哑然失笑:“我的攀爬技术无须你质疑——你是归国之后就开始瞧不起我?” 房灵枢恨他这时候还说骚话:“我说真的!你看清楚地形,如果不行就叫闵文君转变方案!” “你的先生我,从来没有不行的时候。”kevin吻一吻他的嘴唇:“中国人怎么说来着?男人不能说‘不行’。” ——骚话连篇,闵文君在那头又是担心又是想笑。 “别说了宝贝儿,你的热情都被同事现场直播了,为你的脸面着想,再吻我一下,楼顶见。” 房灵枢乖顺地吻他,又听见他骚到没边的致辞:“我的公主,为你赴汤蹈火,我的心愿。” 不再多言,他卷起袖子,纵身隐入黑夜。 车子行到废弃楼脚,所有人都看见梁旭了,但无人看清邹凯文的身影。他穿一身灰色的便服,和钢筋水泥融为一体,在楼道间的暗影里奔走如飞。 此时武警的直升机也在上空盘旋——稍稍盘旋,他们又离开了现场。 从梁旭看不到的视角落下一条软梯,两名武警战士顺着软梯接应从一楼爬上来的邹凯文——他们不敢丢安全带,全靠徒手攀爬,特警亦悄无声息地从后方火速赶来,邹凯文堪堪爬到二楼,已看到楼下安静无声地布开四张防护网。 这不是专为邹凯文而布设的防护网,而是为了预防梁旭跳楼而做下的准备。 ——训练有素,进退有度,临危不乱,无将有方。 这一瞬,他也为中国警方的高素质而惊叹,这是在美国也极难看到的高效暴力机关。 他们不是不能代替邹凯文,只是信任他和谈判员房灵枢的默契,因此甘为后勤。 房灵枢连喘带呛,拼命向五楼奔爬:“梁旭!梁旭!” 梁旭站在楼顶,他看到直升机飞来,并不反抗,他手中握着气枪——对着自己。 听到房灵枢的声音,他眼神稍稍有所触动。 天蒙蒙放亮,可是依然黑暗,是黎明到来前的黑暗——所有路灯都熄灭了,这城市里许多人仍在沉睡。 再怎么华彩又明亮的城市,也有这样黯淡的时刻。 无数鸟雀被直升机的马达惊飞,在黑暗的城市上空发出噪响。 房灵枢用力推开楼顶的铁门——他推得太急,以至于狗吃屎地扑倒在梁旭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吃惊。 梁旭静静地端详他片刻:“你怎么弄成这样。” “……” 房灵枢一时有些尴尬,确实,他现在形象是糟到不能再糟,头发奇峰忽起,胡子也是几天没刮,皮肤不要谈了自从洪庆山回来就没做过护理,此刻他全身上下都是直男的糙味儿,简直有辱娘gay的脸面。 房灵枢幽怨地看梁旭:“彼此彼此,你也很挫。” 奔波与逃亡真的可以毁掉任何英俊脸蛋,梁旭脸上也不免于昼伏夜行的疲惫,两眼有了血丝——但美人毕竟是美人,跟房灵枢待遇天差地别,是老天爷宠眷的美貌,即便如此憔悴,他看上去依然很帅。 命运只在脸上宠爱他,房灵枢想,梁旭应该长丑一点,或许就不会那么命途多舛。 “我知道你会来。”梁旭说:“可你更应该休息。” 房灵枢疲惫地伏在地上:“话说得好婊啊梁大旭,你要我休息不会去投案自首?” 梁旭缓缓走过来,把他扶起来,又伸手揭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伤口。 房灵枢趴在他怀里吃豆腐:“可怜不可怜?枪给我,我们回去,这就算是态度最好的投案自首。梁旭呀~给我个面子嘛~~” 梁旭没有说话。 他愧对梁峰,愧对罗晓宁,愧对房灵枢,也愧对房正军。 愧对为他付出的所有人。 跟着房灵枢回去,做污点证人,又或者,开枪一死,下去陪梁峰。 两种念头在他心里上上下下地浮动。 “冯翠英抓了吗?” 房灵枢不吭气,他看见梁旭手上戴着孝纱,也看见他手心里仍在流血的伤口。 “梁大旭,你不包扎一下?” 这就是双手利侧的操蛋之处,梁旭右手持刀,左手持枪,因此即便右手受了严重的割伤,也完全不妨碍他开枪。 更操蛋的是杀人好躲,自杀难防,要是梁旭想对房灵枢开枪,房灵枢还真不怕他。现在是梁旭想自杀,房灵枢一时间倒不知道怎么阻止他。 ——他虚情假意地往梁旭怀里拱,鬼鬼祟祟想去摸他的枪。 梁旭被他弄笑了:“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歪心眼?” 笑了就好,房灵枢想,别绝望,罗桂双还没被枪毙,大哥你要想开点。 “她是不是不会被判死刑?” 房灵枢心中也在极速思考,从贰零七过来的一路他都在思考——如何说服梁旭? 他的筹码太沉重,以至于很有可能再度激怒梁旭。 也可能将他自己推入极度不利的处境。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其实和梁旭刚一照面,他心中就已经无限愧疚,因为梁旭给他的托付,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罗桂双,没抓到,罗晓宁,没保住。 梁旭见他沉默,便把他扶起来坐在一边。 房灵枢忐忑地看着他。 “晓宁是不是出事了。” “……” 房灵枢惊呆了,这一刻他相信有情人真的心有灵犀。 真爱真爱,佩服佩服。 调笑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梁旭见他强忍着眼泪,先伸手擦一擦他满溢的泪水:“别哭了,是我一厢情愿,把他当成小傻子——他心里都知道,是不是?” 房灵枢不敢说话,这一刻他羞愧得无以复加。 轻轻地,梁旭叹了口气。 “我给你做的缝合,哪个医生也没法挑刺,可是现在有渗出。罗桂双还在通缉,你不可能是因为抓他才伤口破裂。”他舒展长腿坐下来,姿态优雅得像伏倒的骏马:“你的脸色这么差,我猜你是吐血了,能把你气到吐血又气崩伤口的,只能是晓宁。” 房灵枢低着头。 “他总是给你添麻烦。”梁旭轻声道。 房灵枢一包眼泪委屈巴巴:“不是的,没有添麻烦。” 梁旭见他哭了,也觉无奈:“你是个警察,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哪怕我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不要像个女孩子,一遇事就哭。” 房灵枢越发哽咽起来,他抓着梁旭的肩膀,开始小言剧情:“那我就是喜欢做女孩子嘛!我要哭!” 戏精本精,这辈子好不了了。 他在这头哭,同时限制了梁旭的手——好的,邹凯文身手真够利索,房灵枢看见他的脑袋了! ——还不止他一个,另有半个脑袋也从下面探出来。 武警的飞机也靠近了! 梁旭给他闹得无法,只好反手抱住他:“行了,别哭了。” 哇梁大旭你什么时候学会主动温柔了?!还会给抱抱?! 这真的要脸红啦! 只是一瞬间的放松,房灵枢忽然觉得很不妙。 ——是不妙,梁旭不是抱他,而是死死地挟住了他,这一刻挣扎不得,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梁旭显然是注意到了飞机的距离,他反身将房灵枢推在前面! 身边是建筑垃圾,前面是房灵枢,飞机上的狙击手无法瞄准——瞄脑壳容易,但他现在手持的是麻醉枪,李成立明令“最大限度地努力活捉”——要在摆荡的高空瞄准躲避的肌肉或颈椎,那可就太难了! 没办法了,该给梁旭的机会已经给到了,梁旭不愿把握机会,那房灵枢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一面佯装挣扎,一面以眼神示意邹凯文直接上来拿人。 出乎意料地,邹凯文沉下去了——房灵枢心中大吃一惊,kevin是不可能爬到五楼又下去的,他退下五楼,只能是一个原因。 他想平行移动,绕路偷袭! ——这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邹凯文三人原本就是徒手攀爬,现在还要从五楼楼顶平行移动,这是为了生擒梁旭连命也不要了。 他在这头着急,邹凯文在下面却是如鱼得水——要不是不能说话,他恐怕已经骚话连篇给中国警方唱一篇赞美诗了。 两个武警真正精明强干,都是骁勇虎将,他们从未与fbi搭手合作,但同道中人,心意相通,邹凯文连一个手势也没有,两人见他退身平移,也就一同退下几步,沿钢筋脚手架轻身攀援。 鹤鹿行山,猿猱走壁,矫健敏捷,丰采如此。 美国佬完全不care头顶上情人的担心,美国佬现在亢奋得一笔。 房灵枢心中急得七上八下,既想说服梁旭,又担心邹凯文在下面一步踏空——此时不是惊慌的时候,kevin既然做,就一定有做到的信心。 又见直升机在天上悬空不动,他心知武警立高看远,对攀爬人员的情况必定心中有数,于是稍稍安定。 梁旭的声音平静到了极点:“我等着见你一面,就是想问问你,晓宁怎么样——无论是生是死,灵枢,我们两个,都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如果抢救不来,就不要抢救了。 我给你的托付,你不用一直放在心上,你有你的人生,不要因为我背上包袱。” 他等着房灵枢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句话。 仇恨放下了,牵挂的一切也放下了,梁峰死了,罗晓宁恐怕也要死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心的事情。 因为信得过房灵枢,所以他不再问罗桂双会否落网。 罗桂双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是他心头之钉、眼中之刺,而罗桂双落网枪毙,也会是他和罗晓宁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他渴求一个安宁的、从未有过仇恨的世界,就如同在洪庆山的梦境中一样。 “谢谢你,灵枢。” 直升翼卷起的暴风之中,他轻轻退开了。 房灵枢清晰地听到保险打开的声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放声大喊:“梁旭!” 那喊声掩盖了脚步声。 52.孽债 第52章 孽债 房灵枢知道梁旭这个人脑回路清奇, 但没想到他脑回路这么清奇。 梁旭预备开枪的刹那, 房灵枢想起他不死不休的游戏策略,那时梁旭用劫神带着自己坑爹的九尾狐, 一路往前推。 推到对面还剩两个人, 梁旭舍生取义, 把救命的蓝让给了房灵枢。 “哇帅哥你别这样我很方啊!”房灵枢真的慌,因为游戏他实在是个菜鸡, 一打二他根本没信心。 复活泉水离他们很远, 劫神要挺尸是来不及了,队友又刚刚全部团灭。 梁旭不紧不慢地拧开矿泉水:“上吧, 你行的。” 房灵枢只好咬牙硬上——他一直被连同梁旭在内的四个队友保护得天衣无缝, 身上有红又有蓝, 连大招都憋着没放。 背水一战,豁出去了。 其他队友全以为房灵枢是妹子,在后面疯狂打call“妹妹加油!” 房灵枢从来没这么爽过,一打二, double kill。 尽管如此还是心有余悸, 他歪头看喝水的梁旭:“太冒险了, 万一我突然手残这局不是大扑街?” “我该死了。”梁旭气定神闲:“你技能都是全的,我信你可以。” ——是的,那就是梁旭一贯的想法。 当他孤身一人,他就会选择坚持,但如果有了可托付的人,他就会干脆利索地选择自我审判。 真实的房灵枢不是菜鸡九尾狐, 于梁旭而言,他是击破金川案的最有力的侦查员。 房灵枢能理解他此刻想要解脱的心情。 但理解不是认同。 就在这一瞬,一片飞瓦挟着风声过来,先击在梁旭手腕,又打在房灵枢肩上——两个人都不禁摇晃一下,梁旭的枪尚未脱手,邹凯文已经怒喝一声:“hands up!” 这一声无疑激怒了梁旭,他回头将枪对准了声音的方向——迟了,邹凯文一步上前,扳住他的手:“年轻人,松手!” 梁旭没有说话,他无言的拳头带着风声袭向邹凯文面门,这一次你邹叔叔可不想跟你客气,你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质——你只是要自杀,不是要逃跑。 两名武警也紧随其后跃上天台。 梁旭被三个人同时扭住——意外地,邹凯文也觉得有些吃惊,他并没有激烈反抗,只是一瞬间,他停止了动作,束手就擒。 “松开他!”房灵枢大声道:“撬开他的嘴!” 邹凯文这才回过神来,他是学医出身,这一刻眼疾手快,没有其他的扳撬物,他直接关了保险,把枪柄捅进梁旭嘴里。 ——真没料错,一缕鲜血从梁旭口中滑下来。 “有意思吗?梁旭?!”房灵枢趴在地上,怒视着他:“笑我娘炮?报不了仇就咬舌自尽?你好意思笑我娘炮?” 他的姿态实在不够英武,但他的气势足够震慑在场的所有人。 武警也停止了狙击瞄准,屏声静气,所有人都注视着梁旭。 直升机鼓起烈烈风声,黑暗在退去。 “梁旭,我实话告诉你,罗晓宁在icu,刚刚结束手术。你知道他干什么了吗?他为了给你报仇,跟冯翠英一起滚下楼梯,现在还在昏迷!” ——只能说资本的力量有时就是硬道理,郑美容太会办事,她没有调动京港沪的顶尖专家,而是直接致电长安的合作方,连夜请动了长安所有三甲医院的一流专家。 也要感谢安龙另一位精明强干的副总,据说姓李,这位李总舌灿莲花:“彭老、匡老、帮帮忙,这个病人关系到凶手是否愿意投案自首,一旦事成,只要您两位愿意,我们请江苏电视台、关中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给您个人作全方位的正面采访,也为整个长安医疗系统塑造光辉形象。” 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李总又打感情牌:“白杨、姜睿昀,这都是我们现在非常当红的明星,电视剧都在播着,我让他们——哦,您不熟悉,不熟悉没关系——张惠通、张惠通您肯定知道的,只要您肯帮忙,我们请张导给您所在的医院免费拍宣传片!” 专家们对安龙旗下的流量小生一无所知,但张惠通是海内外知名的顶级名导,又是中国电影的旗帜人物,国内可谓妇孺皆知——若不是这个电话经由院方转接,专家们可能以为这是诈骗。 “匡院,我知道这些功名身外事,您是不放在心上的。”李总动之以情:“一切为了群众的希望,请您帮帮忙,诊金不用您开口,我保证让您满意。” 事关重案,又是高难度手术,这不算丢人,部分专家连酬劳也不要:“救人就救人,不要谈钱了。” 房正军得知消息,只有感激不尽,舆论有时能左右人的心意,这是警方都未必能有的面子。 罗晓宁和冯翠英都得到了超规格的顶尖手术待遇,他们被转送长安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罗晓宁的手术由医科大附属的匡复生院长亲自主刀,房正军赶到医院:“无论如何,请您救活他。” 匡院长已将罗晓宁的病历通览无遗,他站在手术室门前,长叹一声:“人事我自当力尽,但这个情况,存活与否,与其说是看我的技术,不如说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 “你报仇,他再跟着你报仇!一死了之!有意思吗?!”房灵枢尽量忍住不激动,但未能挽救罗晓宁的悔恨、对梁旭的怒其不争,这一会儿全在他胸口翻腾不已:“对!你信不过我爸!信不过李局!但梁旭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站起来,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了:“我!被你马子捅伤了!老子带着一身伤口跑到南京去抓线索,为什么?就为我们关中警方跟你一样,一直活在挣扎里。追了十五年、自责了十五年,也知道你不甘心地等了十五年——是!我们是让真相迟到了!对不起!但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他妈不是演戏,死一下提高收视率吗?有什么用?”房灵枢拼命抹去眼泪:“梁旭,我不勉强你一定要做污点证人,指证的环节少了我可以自己去补,但是罗桂双的杀人事实只落实一桩,换你你能甘心?我明年今天去你墓前告诉你他只为一桩杀人案枪毙,你的棺材板我按不按得住?!” 梁旭有些怔住了,也许是因为房灵枢从来没有这么泼辣地在他面前骂过人,也许是震惊于罗晓宁的垂死。 房灵枢仰头看天,把眼泪倒回去:“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晓宁,除了你没人能照顾好他,你自己惯的心肝你自己接着,老子不爱伺候!” 梁旭一直盯着房灵枢,只是口中有枪,说不出话,房灵枢明白,他是想问罗晓宁怎么了。 邹凯文在他背后沉声道:“罗指证了他父亲和祖母的犯罪事实,然后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梁旭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着:“是因为你——现在他正在抢救,会不会有求生的意志,也全在你。” ——一声一声,像沉重的钟鸣。 梁旭或许早就明白这件事,但亲耳所闻和心中揣测是两码事。 “kevin,放开他。”房灵枢道:“把枪还给他。” 用不着还,枪就在梁旭自己嘴里,邹凯文替他拿出来,放回他手上。 “梁旭,你想死,很容易,保险我让邹凯文帮你开了,当头一枪,爽快得很。”房灵枢站在原地,一步不挪:“你死了,就没人证实卢世刚死前的口供,罗晓宁在病房里生死未卜,你死了他醒过来会怎么样?我告诉你他自杀我可不会再管第二次!” 武警的飞机向天台降落。 房灵枢举手示意机上的干警,又注目于梁旭:“或者,你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连我一枪崩了,我没意见,你枪毙我殉职大家一起扑街——反正没保住罗晓宁我真的悔死了,给我一枪我也很爽!” 邹凯文站在梁旭背后,也是文风不动,现在不能动,任何试图靠近的行为都会激发梁旭的逆反情绪。 他一点也不担心,只在心里为房灵枢此刻的表现偷偷鼓掌。 一番嘴炮轰炸,这在潜意识里堵死了梁旭所有爆发的路,把嫌疑人所有应激点全部击中了。 梁旭一言不发。 “梁旭,我知道现在跟你灌心灵鸡汤很无耻,但是这些话本来不需要我去说。我只说一件事——我跟你保证,罗晓宁一定可以活下来。” 房灵枢连续说了许多话,开始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你,我现在也会想死,死了,让罗晓宁一个人过下去,每过一天,都是赎罪——父债子偿,这是他罪有应得。” 这话甚是诛心,戳痛了梁旭最不肯面对的部分。 梁旭微微侧首。 “所有长安三甲的外科专家都在医大附属为晓宁会诊——这些专家里也有你的导师,你清楚他们的能力。”kevin在一旁温和劝解:“你现在每一个服从警方的行动,都会让你的刑期有所缩短,每缩短一天,晓宁就少等一天。” 房灵枢咽了眼泪:“不是什么牵挂都没有的,你也不是一无所有,梁旭,叔叔去了我很难过,但你还有我,有kevin,有晓宁,你有朋友和爱人,梁峰叔叔的墓年年得有人祭拜,他不会希望自己身边再添一座新坟。” “你愧对他,所以你想死,但你现在死了,是百倍千倍地对不起他。” 他向梁旭伸出手:“把枪给我,主动给我。” 长久地、长久地沉默,只有直升机轰鸣的马达,卷着四围的一切。 那狂风像是要卷退黑暗,把黎明吹开来。 良久,马达的轰鸣之中,所有人听见气枪落地的“啪嗒”一响。 武警小队自软梯从天而降,梁旭不再反抗,手铐落在他细长结实的腕上。 大家谁也没有多说话,沉重的心情裹挟着他们,是的,曲江特大杀人案嫌犯终于落网,但那并不是金川案破获的终点。 他只是个殉罪者。 梁旭随着武警和后续上楼的刑警默然离去,他没有再问罗晓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房灵枢站在原地。 kevin见他摇摇欲坠,伸手托住他的肩。 “不用扶我。”他攥住他的手:“kevin,你是否支持安乐死?” kevin不说话。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房灵枢擦去脸上风干的泪痕:“我把两个原本应当安乐死的人,强行留下了。” ——活着真是太累了,也许不止为爱,也是为债。 生比死难。 每一场人生都是在和命运做一场盛大的博彩,拿青春赌,拿爱情赌,拿希望赌,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赢了,可回头远望,一生留下的都是欠。 爱也欠、恨也欠,谁人不欠? 残照余生,难还孽债,欲问厚地高天,孽债何来。 53.红雾 第53章 红雾 房灵枢他在回去的车上辗转反侧, 昏沉中想起许多人——想起梁旭、想起罗晓宁、想起卢天骄、也想到他自己。 他们同样在金川案的阴云下长大, 也许一直都明白,也许有的至死才明白。 每个人都曾经在生命的路口见到曙光, 曾经遇见过幸福、爱情、人生的希望。 而他们如今死的死、伤的伤, 入狱的入狱。 这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结果, 但又偏偏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在梦里感同身受地觉得恐惧——微博粉掉光了,全世界都嫌弃他事儿逼;邓云飞和闵文君也不理他了, 大家不愿意他再来刑侦中心了;再一回头, 别人告诉他,邹先生从五楼掉下来, 去世了。 房灵枢在梦里惊恐得无以复加,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想哭又怕更加讨人嫌,只好偷偷摸摸地吞眼泪。 kevin在一旁摇他:“灵枢,醒醒。” 这梦实在太浅了,轻轻一摇就醒了。kevin给他擦了汗:“你做噩梦了?” 房灵枢懵了半天, 含含糊糊地说:“我是我们四个里, 最幸运的。” kevin不知他说的是谁, 只把他抱在怀里:“你靠着我睡,别缩在窗户角落里。” 房灵枢犹未脱离梦境的惊恐,他抓着kevin的手:“你别爬五楼。” kevin一头雾水,只好顺着他:“不爬,不爬。” 房灵枢又忐忑地交待:“我不回家,我要去公安局, 我去刑侦中心。” 这一觉睡得颠三倒四,他从公安局的沙发上惊醒,适逢邓云飞提着盒饭进来:“醒啦?邹哥给你洗苹果去了。” “卧槽,你们让我在这儿睡觉?!” “你自己不愿意回家啊,大哥你梦话真的骚。”邓云飞擦汗:“不回公安局你就要去裸奔,我擦谁都拗不过你。” 房灵枢耳朵热了:“……我睡了多久?” “就一会儿啊,这不刚吃午饭吗。”邓云飞把盒饭递给他:“吃我的吧,以为你要睡到下午,我再去打一份。” 房灵枢接过盒饭,忍不住又问:“我梦里还说啥了?” “别提了。”邓云飞爆笑:“总之很黄很暴力——你是压力太大了。” 他俩这头说话,邹凯文也提着塑料袋回来了:“睡得好吗?” 房灵枢看他一眼:“哇,爬楼英雄,下次别这么吓人了好吗?我胆都给你吓裂了。” kevin只是笑,他把塑料袋放下打开:“你父亲对我真是厚待,说要给我加餐——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吃得下?云飞一起吃吧。” 邓云飞和房灵枢都探头去看——三份加菜,红烧鸡油爆虾外带羊肉汤,还有一大盒新米饭。 这就很过分了,海内海外还区别对待啊?! 邓云飞琢磨着这三个菜:“小鸡炖蘑菇,招待新女婿——房队可以的。” 最怕群众说实话,说得还忒露骨。 两个骚人都脸上一红。 三人围坐吃饭,房灵枢问起罗桂双的通缉情况:“有消息没有?” “会躲得很。”邓云飞挠头:“我们检视了曲江案当天和次日的公交监控,没发现和罗桂双面貌相近的人员,但是梁旭跟你打球的那天,倒是在307的监控上发现一个背影略像的人,也是跛足。” 房灵枢也皱眉:“307终点站是转运站,人流量那么大,这还是无头摸鱼——市民没有举报?” “暂时没收到。” “通缉令就没人看见?” “我的房哥,从你发报告回来到现在,有没有四十八小时?通缉令都是连夜签发连夜贴的好吗?”邓云飞怨愤地夹起一块鸡脯肉:“你他妈是开了时间挂吧,我们过一天你过十八天。” 房灵枢被他弄笑了:“真的,云飞,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时间都跟稀释了一样,一天过得超级慢,就感觉做了好多事。” “有!”邓云飞大口吃肉:“而且也不觉得累,我感觉好像睡觉都不必要了,真特么亢奋。” “那就说明,你们身体到达极限了。”只有邹先生用餐斯文:“疲劳和疼痛都是身体的自然机能,这件案破掉,我建议你们至少休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们一定会感受到空前绝后的疲劳。” 邓云飞不禁咋舌:“那太可怕了,我还是别休息了,不想腰酸背痛。” 小邓刚和女朋友分手,现在是单身狗,不仅害怕疲劳,还害怕面对分手的悲痛。 因为案情紧急,他把原定十月的婚宴取消了,女友一怒之下撕了结婚证,跑回老家去了。 “办你的猪头案!等你办完我再跟你离婚!” 邓夫人怒气冲冲。 不怪姑娘生气,小邓只怪自己不给力。这事儿他谁也没告诉,但难受还是免不了。这会儿他跟邹房二人坐在一起,倒比一个人好受许多。 kevin见他拈着筷子出神,礼貌性地用公筷给他布菜:“怎么了?” 邓云飞顾左右而言他:“没有,邹哥,你这筷子使得真好,我以为你只会用刀叉。” kevin不禁失笑:“我也是中国人,当然会用筷子。” 房灵枢意外地看他,这是他头一次听邹凯文自称“中国人”,这美国佬以前可是各位国父记脑海星条旗永刻心间——邹老先生倒是很有寻根问祖的心愿,但从来没能动摇过儿子的心意。 kevin只是微笑。 房灵枢想不透他的心思,于是蹭光自满:“就是,我老公什么都会。” 小邓对着房灵枢开嘲:“哎灵枢你跟邹哥这个关系,你怎么不学学人家吃饭的仪态,你看人邹哥吃饭多文静,瞧你那反手筷子,跟叉粪似的。” 当着kevin的面,房灵枢要拿劲,他忍着没爆粗口,只好拿眼瞪人。 “别瞪我,去瞪房队。”邓云飞笑道:“都房队教的,他拿筷子也是反手。” 说起房正军,房灵枢才想起找他爸,房正军不在局里。 “我爸呢?” “带梁旭去指认现场了。” 房队长急于推进,中午就立刻审讯了梁旭,口供签字画押,他趁热打铁地带着嫌疑人去贰零七小区指认犯罪现场。 邹凯文好奇道:“他会判多少年?” “不知道,要看省委省政府什么态度。”提起梁旭,房灵枢便觉心中难受:“他把整个金秋旅游节都搅黄了,如果上面要求严打重判,就会往死刑上靠。” 往死刑靠的意思就是不至于死刑,二十五年,或者死缓。 “我想,应该也看他犯罪事实的量刑尺度。”kevin沉吟道:“还要看我能不能在大陆这边请到好的律师。” 房灵枢尴尬:“你又插什么花儿?” kevin耸耸肩:“要是不把他安置妥当,我怕你会一直想着他。” “哎呦我的妈,好酸好酸。”邓云飞实在忍不住了:“我说邹哥,我刚跟女朋友分手,你们俩撒狗粮能不能有点儿公德心?” 这句话实在很好笑,但三个人都笑不出来。 梁旭揭发董丽君,算是间接立功,在洪庆山向房灵枢举报,也仿佛是推进了案件的进程。 ——但所有行为都无法向投案自首靠拢,梁旭偏偏采用了最暴力、最激烈的手段:揭发董丽君,事实是中止犯罪;举报卢世刚,事实是故意杀人;向房灵枢检举,事实是袭警并挟持人质。 糟心得很。 只有逮捕时他弃枪投降,加之现在配合调查,这两样倒是可以归为自首。 不知道上面会给出什么意见,确实,如果没有好的律师团,梁旭恐怕是板上钉钉的死缓。也许唯有舆论可以救他于水火,但怎能为了让他减短刑期而鼓动民情? kevin接到南京的电邮:“邹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娱乐圈到底是娱乐圈,天生的善于钻营,简直耳听八方——也不知郑美容哪来的神通,这头梁旭刚刚被捕,那头安龙已经拿到了消息。 长安方面一言未发,郑总却在揣测邹先生的心思,她估摸着邹房二人都想救梁旭,于是试探性地发邮件:“要不要我们这边宣传造势一波?讨论度一高,政府的意见就会动摇,李念能联系很多大v,保证两天内锁定热搜前五,一边倒支持梁旭轻判。” ……这都什么鬼。 她这是既想卖人情,又想顺便给自己艹热度,这么大的话题,不仅帮了kevin的忙,还能直接孵化几个律师网红。 邹凯文也问房灵枢的意思,房灵枢只是摇头。 暴力复仇,原本就和法制建设相抵触,民意是把双刃剑,拿舆论维护梁旭,就是在打关中政府和警方的脸,也是在自毁法律的公正性。 这把剑用不得。 “我去找我爸,让他跟中院的院长谈谈——就算我不说,我爸和李局也会想办法在公诉阶段酌情维护。”房灵枢蹙眉道:“说到底,能不能轻判还得看他自己的表现,他审讯配合吗?” “不大肯说话,但认罪什么的都顺利。” “没说要见罗晓宁?” “我们问他了,他不说话。”邓云飞见气氛沉闷,就想开溜:“行了,我也吃好了,邹哥陪着你,我下午还得去临潼那边安排体检。” 朱同彪提供了罗桂双的身体特征,公安局决定地毯式搜索,一面挨户走访,一面以免费男科体检来筛查可疑人员。 罗桂双不一定会去,但不去的人员里,又能理出一圈儿重点对象。 是个笨办法,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房灵枢道:“你也睡一会儿,回头我跟你一起去。” “拉倒吧你,重伤士兵,别给我拖后腿了。”邓云飞收了垃圾:“哎哟这电灯泡当得我心累,办公室留给你俩,注意别怀孕!” 说着,他一溜烟儿跑了。 kevin笑出声来:“你们警局很有活力。” “自己穷开心啊。”房灵枢向他身上一仰:“不然天天办案真的好蛋疼。” kevin把他轻轻捉起来,放在沙发上,起身拿刀来削苹果。 房灵枢歪在沙发上,看他轻巧利索地削着果皮,心里想起梁旭削苹果的事情——他们俩性格差别真大,梁旭是细水长流的炫技,邹凯文却是三下五除二,削得比谁都快。 只有一点是相似的,这两人做起事来都有一股独断专横的意思,不管别人担心不担心。 “邹叔叔,下次别那么卖命了好不好,我那时候真的很害怕,怕你摔下去。” kevin不慌不忙地卷着果皮:“这就是我要批评你的地方,执行公务的时刻,你不该把战友当成情人,这分散你的注意力。” 房灵枢无言以对,只好瘪瘪嘴。 “不过呢,你这么担心我,让我受宠若惊,我想吻你。” 房灵枢拿脚踢他。 kevin捏住他的脚:“吻一下,有苹果吃。” “那你吻啊。” kevin向他眨眨眼:“自己提货,我不提供home delivery。” 大骚人,房灵枢只好爬过去,亲自把kiss取货回家。 不长也不短的一个吻,到门外经过脚步声为止,一股苹果皮的香甜气味。 “唔,把手拿开。”kevin道:“这会引起我冲动。” 房灵枢红着脸,又从他身上滚下去了。 “……晓宁的手术还好吗?” “刚才你就想问这个了,是吗?”kevin片出一块果肉,递到他唇边:“不问,你不安心,问了又更加担心。” 房灵枢含着苹果:“应该很顺利,不然你会告诉我的。” “是很顺利,但他仿佛天生就是昏迷体质,希望不要再度变成植物人。”kevin摇摇头:“冯已经醒了——她是不是已经快七十岁?这个身体素质令人惊叹。” 手术后冯翠英就立刻苏醒,她醒来之后企图假装失忆,却被专家当场揭穿。 “真他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房灵枢恨恨咬了苹果:“老不死的倒会蹦跶。” kevin责备地看他一眼。 房灵枢又把接下来的骂人话咽回去了。 “行吧,醒了也好,赶紧恢复完了去蹲大牢,别想着保外就医。”他仍然不忿,想一想,又说:“下午我想去看看晓宁。” kevin把一块大苹果塞进他嘴里:“我的公主,吃了这个苹果,你就安静睡觉。罗想见的是梁旭,并不想见你。” 哪怕昏着也对你没兴趣。 “……” 瞎说什么大实话,真是扎心。房灵枢恨恨地把苹果咔嚓咬断,觉得自己是在嚼罗桂双和冯翠英。 贰零七小区,梁旭沉默地指认他挟持董丽君的地点。 他几乎全程没有任何废话,干警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自己说!”干警也无奈:“自己陈述犯罪事实,自己把具体方位指出来!” 梁旭机械地指向他犯罪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董丽君耳上的污血,身下的排泄物。 他眼中一丝光亮也没有。 房正军默然地盯着他,心情复杂——这就是自己当年救下的孩子,谁承想如今会走到这个地步! 特警和武警都撤离了,只有少量民警在协助维持秩序,这根本阻挡不了群众的好奇心。 许多市民仍然簇拥着围观嫌疑人——真的帅,跟明星一样,哇这居然是强奸犯?!看着看着,他们又疑惑起来——这不是网上那个临潼劫持案的枪手吗? 吃瓜吃瓜,围观围观,惊叹惊叹。 出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下班的市民也得绕一大圈才能进入小区。 无人注意到,一个男人从小区外绕进来,这男人大约是小区里的住户,手里还提着一兜香蕉。他并不跛足,也比通缉令上略瘦,并且留着一脸胡子——他慢慢地经过警察聚拢的圈子,向圈内的梁旭望了一眼,又向住宅楼走进去了。 眼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所有人都在卖力吃瓜,没人留心他的举动——唯独梁旭是确实地与他四目相对,清楚看到他眼睛里含着嘲讽的笑意。 房正军首先觉到不对,他是觉到梁旭的不对,因为梁旭原本平静得有如死水,一瞬间忽然青筋迸裂。 干警还在他背后问话:“你在这里又钉了她的耳朵,是这样吗?” 梁旭一声不响,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住宅楼。 房正军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转瞬之间,梁旭忽然猛力挣开背后的两名干警,所有人都被他一声怒吼惊呆了——他远望着楼道内看不清的身影大吼出声: “——罗桂双!” 房正军也惊住了,没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而梁旭已经反铐双手冲出了人群,房正军一步上前扭住了他,他有如垂死的野兽,声嘶力竭地大喊:“站住!罗桂双!” 所有事情都是一刹那,前一秒,房正军还想着扭住梁旭,而下一秒,数十年的从警经验已经触动了他身上敏锐的嗅觉,他什么也不想,转身把梁旭压在身下: “孩子!趴下!”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从三楼的阴影里,骤然连发两枚子弹,全打在房正军身上。 刺耳的枪响令整个居民区哗然骚动,人群惊恐地互相推挤。 民警和刑警都一拥而上,房正军用尽全力大喊:“散开!散开!对方有枪!” 这一声是随着喷涌不断的鲜血喊出来的。 他倒在血泊里,梁旭头上、脸上,沾满了他的鲜血。 梁旭亦跪在地上,错愕地望着他。 “叔叔……” 房正军艰难呼吸,两枚子弹打穿了他的肺,他犹恐罗桂双仍在楼上伺机开枪,此时唯有梁旭在他身边。 他吐着血沫,望向梁旭:“你不能跑……” 他一向抽烟甚多,嗓音嘶哑,但多年奔走,身体一向强健,中气也浑厚——而此刻他每一句话都伴随着令人惊惧的杂音,每个字都夹杂着漏气一样的嘶嘶作响。 “我不跑!叔叔!你坚持住!”梁旭被反铐双手,无法扶起房正军,此刻唯有含泪大喊:“救人!不要散开!叫救护车!他肺部穿孔!” “叫陈国华来……李成立来……特警支援……封锁小区……” “我知道!我知道!” 房正军还想说什么,他直勾勾地看着梁旭,无数粉红色的血沫从他嘴角流下去。 所有警察先是本能性地听从指挥,各自散开,此刻又都冲上来,一头按住梁旭,另一头扶起房正军。 梁旭急得满头是汗:“不要动他!给我笔!你手上的笔给我!打开我手铐!” 房正军只是倒插着眼睛去看楼上。 “疏散群众。”他说。 54.恶狼 第54章 恶狼 罗桂双从兜里掏出一把香蕉, 弯弯的、黄澄澄的——进口大香蕉, 看着就好吃。 这种镰刀样的果实,天生带着雨林的气味。 云南就有很多香蕉, 缅甸也有很多香蕉, 他在雨林里出生入死的时候, 会拿野香蕉来充饥,有时会错吃芭蕉, 那就要闹上两天肚子。 罗桂双很怀念他在缅甸的日子, 他喜欢丛林法则,不服就是干, 别管是敌人还是队友, 谁强谁就有理。 “丛林法则”这个词, 是老外最爱挂在嘴边的词儿,他们用第一次汉语说出这四个字,罗桂双居然没有听懂。 发言的队长原本很为自己会说两句中文而得意,见他不懂, 就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朱同彪悄声给他解释:“丛林法则就是不讲王法, 老虎吃狗, 狗吃兔子,活下来全凭本事。” 罗桂双把这四个字奉为经纶。 他们的队长是南欧人,副队是墨西哥人,教官是俄国毛子,队医是越南人,还有秀气美貌的波兰人、北非来的黑人, 什么颜色的人种都有,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 队长泰格虎背熊腰,却长了一双娘们似的风骚眼睛——波兰人也长那样的眼睛——不过他不是波兰人。他是成年累月地驻扎在果敢,铁打的将军流水的兵,兵都是花钱雇来的,他就是唯一的、铁打的将军。 各国语言他都会说一点,缅甸语和越南语尤其纯熟,因此为老板省下了一个翻译官。 他的眼睛毛茸茸的,金色的睫毛活像秋天的庄稼,在他碧蓝的眼睛四周长成一块小麦田,他拿这双蓝眼睛盯着卢世刚,又盯吕贤德、朱同彪,最后落在罗桂双身上。 “黄皮猪猡,不许退后。”他操着夹满蛮话的生硬中文:“丛林法则,听我的。” 四个中国人都从他的蓝眼睛里读出鄙视。 他们的佣金比白人和黑人低了整整一倍。 是的,大家都瞧不起中国人,觉得黄种人生来低人一等,不比白人高大,又不比黑人粗壮,中国来的黄种人是低等里的低等,因为他们甚至还不如东南亚的本地人灵活敏捷。 东南亚人像猴子,罗桂双想,日本人也是猴子,除了中国人,其他黄皮肤的都是獐头鼠目,看着没有人样。 别人瞧不起他们,猴子也敢瞧不起他们,他先拿队里的两只猴子立威,出任务的时候,两个冲绳来的日本人喋喋不休,嘴里没有停过“八格牙路” 罗桂双怒从心头起,背后捅死一个,另一个想跑,被他砍断了鼻梁。 卢世刚吓得涕泪横流:“你咋能这样?这回去不得军法处置?” “你懂个球。”罗桂双啐了一口:“这里有王法?谁横谁就是王法,咱们人本来就不多,这两个日本鬼子有个球用?泰格没那么傻,再杀了我们,他就没法出任务了。” 泰格对此意见很大,但正如罗桂双所预料的那样,他不想再失去一个精兵,因此居然没有说什么。 雨林里就是这样,力量就是强权。 那两年他可真威风,果敢四边都知道有个不好惹的中国人!为着他的勇猛,到第二年,四个中国人的酬劳都涨到跟黑人一样,连砍断鼻梁的小日本都对他服气了。 “厉害。”他讨好地给罗桂双竖大拇指:“你是支那狼。” “支那是什么?” “支那就是中国。”日本人谄媚地微笑:“你,中国来的,恶狼。” ——支那狼。 这三个字顺口又悦耳,跟“南霸天”“座山雕”一样,有种响当当的感染力,于是队里所有人都和日本人异口同声,以“支那狼”称呼这个中国来的杀神。 他们叫他“支那狼”,他也十分引以为豪,并不懂得“支那”两字里所附带的恶毒意味。 头上无官兵,眼中无王法,他深切体会到杀戮带来的快感,不顺眼的就统统杀掉。杀戮带给他褒奖、荣光、尊敬和财富。 回国后的一两年内,他如同戒毒者一般,要屏息静心,才能压制对于杀戮的怀念。 罗桂双从玻璃的反光里窥视自己的脸——老啦,有皱纹了,原本也就不漂亮,但孩子长得很漂亮,他觉得罗晓宁很有点自己年轻时候的丰采。 都是眼睛挺大的。 只是旁人看起来,罗晓宁的大眼睛是纯洁无瑕的剔透,他的大眼是一种漠然的、动物性狰狞——青目远多于白目,畜生才长这样的眼睛,像猫、像狗、也像蛇。 吕贤德也是一双大眼,他们过去喜欢彼此取笑,都说对方是转世投胎的“杨大眼”。 德子就是太烦人了,其实他当初也没想着一定要弄死德子,只是德子老在队里拖后腿,罗桂双就觉得他很操心。 卢世刚居然与他不谋而合,也提出把吕贤德弄疯——只不过卢世刚是胆小怕事,觉得同乡死在外面太不吉利。 说得对,身为同乡,弄死恐怕伤阴德,弄疯就没什么了。 反正到死也是葬在老家,还是他亲手把吕贤德捞上来的,他觉得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于怀——因为在队里横行霸道,大概惹那几个波兰人不顺眼了,波兰人都跟着俄国毛子做事,罗桂双至今疑心他们是合谋害他。 他们被政府军围剿,流弹四处飞,卢世刚那孬种当然不能指望,趴在地上只会喊“天主保佑!圣母救我!” 哪有什么圣母,罗桂双就是他的圣母。 他咬牙把卢世刚拉起来,往后跑——往密林里跑,一颗流弹飞过来,卢世刚先扑倒了,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又一颗流弹飞过来,打在罗桂双两腿中间。 再看带队的俄国人和同行的波兰人,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原本他是打算骗了吕贤德,这样自己就变成名义上的“单身汉”,之后可以娶第二个老婆,跟冯翠英也是这样交代的。 都泡汤了,所幸来缅甸前他算是传宗接代了,好歹还有一个罗晓宁。 这件事情冯翠英不知道,回家之后她还一直问他——他怎么解释?要告诉他老娘,儿子以后断子绝孙了吗? 每天活着都是一场窝火。 冯翠英以为是他对媳妇有情,不肯跟儿子生气,只对媳妇撒野,这个媳妇身上受病,心里受气,就这样被活生生地磨死了。 罗桂双不在乎媳妇,因为自己反正也生不了,她死了是最好,不然以后免不了另找婆家。 他只在乎罗晓宁,这是他唯一的子孙后代。 他喜欢他儿子生得秀美,跟他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婆一样,长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相随娘,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性情也随娘,支那狼的亲爹倒有个兔子似的儿,罗晓宁是生就的怯懦无能,从小只有别人打他,没有他打别人。 但是第二个再也生不出来啦,他的命根子断掉了,就这一个儿子,是他最要紧的宝贝。 每天他都去远远地看一眼自己这条孤脉,像皇帝检视他的太子。 他始终认为罗晓宁不争气,不然不该生病。 可能是他命里杀孽太多,报应在罗晓宁身上了。他从缅甸回来,什么都不怕,就怕罗晓宁遭报应,因此冒险为卢世刚出头,两度救了他夫妻。 行侠仗义,这是最积德的事情,罗桂双认为这可以弥补他在缅甸造下的杀孽。 卢世刚感恩戴德,他从拘留所里回来,在罗桂双面前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罗桂双说:“以后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哭,让人家起疑心,咱们两家也少走动,就当是关系不好了。” 卢世刚嗫嚅道:“这可是犯王法的事情,这不是在缅甸……” “是犯法,但姓胡的不该死?秋玉大着肚子,就活生生给他糟蹋?”罗桂双平静地望着他:“过去杀人我是图钱,这次杀人,是让那些狗官知道,老子虽然不扬名,但沙场村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说话的时候,他心中涌动着异样的滋味——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从来没有这样侠气干云的感觉,他忽然痛觉过去杀人都是作孽。 只有这次是特别地、特别地不后悔,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有意义,拆迁的事情一下子放缓了,县里过来的人也不那么蛮横了。 那几天他甚至想过,就算被抓了、枪毙了、也是好汉一条,只希望给儿子积点德,教他以后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 要是吕贤德早点死的话。 他可能就此金盆洗手,就做个良民了。那段时间他差点也跟着信了天主教。 ——什么用也没有,罗晓宁还是出事了。 吕贤德把他从墙上推下来了,罗桂双至今不能确认他那天是不是恢复了理智,不然怎么会那么准确地从墙头上推倒罗晓宁?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早在缅甸就该杀了他。 他杀了吕贤德来报仇,为怕罗晓宁从昏迷变成彻底送命,他自认良心厚道地带头打捞吕贤德。 吕贤德的面目被泡得肿胀变形,他假装大哭,心里痛快极了——不是因为给罗晓宁报仇才痛快,而是他终于又能爽快地杀人了! 那种杀人的快感再也停不下来,他也不想停下来,因为罗晓宁毁了,他自己也毁了,什么都完蛋了。 唯有杀人这件事,能给他一点心理上的补偿。 他看到别的女人膨胀着肚子,看见别人家一个又一个地生孩子,他就发疯似地想让他们跪下来认错。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很无辜。 刘皇叔还要的卢跃马跳檀溪——自古英雄命多难,都是别人在害他。 反复地,他重新回味行凶的每一个环节——胡某的死他不屑回味,因为手忙脚乱——杜某一家他做得漂亮,星夜单骑,月黑风高,像砍瓜切菜似的,只恨不能在墙上用血大书一副“替天行道”。 旁人不知底细,当然不会给予赞扬,他在心里小声反复地给自己喝彩:支那狼、支那狼。 真是英雄岁月,可惜如今虎落平阳。 罗桂双不能想起这些事,他情不自禁地露出阴毒的表情。 坐在窗台上的女孩起初一直忍着,没有敢哭,这一下终于给他吓哭了。 只是短暂地一声抽噎,她看见罗桂双手里的枪,又立刻把眼泪咽回去了。 隔壁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哭求:“别打小朋友,叔叔,你怎么样都行,叔叔,警察都来了,你不要欺负小朋友!” 她一哭,地上绑着的五个小孩也跟着涕泪交流——嘴里都堵着袜子,喊不出来,也不敢喊,他们生怕阿姨再挨一枪,也怕子弹打在自己头上。 罗桂双被这女人哭得心烦意乱,他走去隔壁,对着女教师头上就是狠命一踹。 “老子能把你怎么样?” 真是说什么不好,偏要捡他的痛处说! 女教师的头上立刻坟起一个巨大的肿胀,她看不清东西,也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是这个月才来全托班代课的大学生,挣点外快做零花。 这是全托家庭班,私人办的,比幼儿园便宜一些。工作不难,老板和老板娘负责做饭看小孩,她负责带学前班的小朋友学简单的英语对话。 中午,老板和老板娘照例出去买便宜菜——一点以后,菜市场的剩菜廉价清底,老板夫妻精于算计,每每卡着这个点才去,午睡的小孩就交给雇来的大学生看着。 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老板回来了,因为那敲门的声音跟老板一模一样,都是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蛮横。 ——进门的是罗桂双。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通缉令上的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照面的刹那,她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逃犯,还觉得他挺面熟——等到子弹打在腿上,她才省悟过来,自己被劫持了。 小朋友们睡眼惺忪,被从床上拎起来,挨个绑在桌角上,一个小男孩又闹又哭,现在被打晕在地上。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死。 躺在地上,她模糊想起,这个逃犯原来就住在顶楼,自称姓“付”,做化工品生意的。 他跟通缉令上的样子有太多差别——留着胡子,头发也长,通缉令只贴出来一天,大家真的没有仔细去想他剃了胡子是什么样。 罗桂双跟她的老板租借房间,摆放货品,因为这个全托班是三套房子打通了的大屋,还有两个房间空着,之前是租给淘宝店做仓库。 现在那些货还摆在隔壁房间里。 老板把门锁上了,只有罗桂双和他自己有钥匙,平时不让她进去,更不让小朋友在门前打转。 “坏了你爸妈可赔不起。”老板吓唬小孩。 她突然害怕起来,心里怨恨老板什么黑心钱都挣,那些货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桂双在她身边蹲下来:“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她还想谈条件:“叔叔,你把小朋友放回去,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毕竟是年轻人,一腔热血冲上头来,她明明只做了一个月的代课老师,而这一刻正义感占据了她的脑海,强奸枪杀她都不怕,只要能保护小朋友就可以。 有勇气,但缺乏一点谋略。 罗桂双再次被她激怒了,无数巴掌落在她脸上。 她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整张脸都肿了,眼前全是金星乱飞,枪口顶在她下巴上。 “贱货,老子待会一枪崩了你。” 罗桂双愤愤不平地走回窗前——之前没能一枪杀了梁旭,他已经火冒三丈,这个女人还来给他头上添火气! 他得忍住,先不忙着杀人,再说也不能长久地离开窗口。 现在房间里七个人质,每一个都是他谈判的条件。 七个孩子,一个大的,六个小的。 要都是自己的该多好。 罗桂双一面窥视着楼下的动静,一面仔细地打算——七个人,这规模抵得上一个王爷呢!听说缅甸那里的土亲王死了,就要活人殉葬。 警察一定气得乱蹦,他想起那个傻了吧唧的姓房的警察,就那么把卢世刚放掉了——嘻嘻,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十五年了,警察一定对自己恨得不得了,自己算是关中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盗了——若是放在几百年前,自己杀头还得先游街呢!可不比那些蟊贼,缩头巴脑地挨刀,自己是死也会死得威震八方。 这样想着,他又陡然生出一股踌躇满志的豪情。他心平气和地拿起连皮的香蕉,往窗台上的小姑娘嘴里送: “哦哦,吃香蕉——再哭打死你!” 55.仁心 第55章 仁心 房灵枢从公安局赶到医大附院, 是邹凯文一路风驰电掣把他送来的。 陈国华打电话给他, 哑嗓里带着鼻音:“你爸爸可能不行了,灵灵, 你快去医大附院。” “……梁旭干了什么?” “不是梁旭, 是罗桂双, 他就藏在贰零七!”陈国华在现场指挥,也无暇安慰房灵枢, 只能长话短说:“你李伯伯陪着去医院了, 孩子,案子不用你操心, 赶紧去见你爸!”欲挂电话, 他又按捺着哭腔嘱咐:“别叫你妈, 别给你妈打电话,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或许也许还有救,灵灵你要懂事,你爸要出事你妈铁定不活了, 你听话, 不能告诉你妈!” 房灵枢只当房正军是真的不行了, 陈国华在电话里说得又不清楚,他电话再拨回去,陈国华不接,打李成立、打闵文君、都没人接。 最后是邓云飞接了电话,邓云飞在贰零七现场:“灵枢,我这在出警。” 说着, 他也要挂电话。 房灵枢在副驾座上哭着吼他:“你给我说清楚!” kevin伸手按住他,温声道:“不要妨碍你的同事执行公务。”他目不斜视:“你父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这话打醒了房灵枢。 邓云飞无法,只得在电话里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先不说了,这里情况很乱,灵枢,你冷静一点,我先挂了。” 房灵枢挂了电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罗桂双会以这样的方式浮出水面。他一时想不通罗桂双开枪射击的行为——明明警方根本没有摸到头绪,罗桂双为什么自己出来立靶子? 再想到房正军生死未卜,眼泪又是没完没了地往下掉。 “我看过梁旭给你做的缝合,你要相信他的急救素养。”kevin在红灯前停下车子:“凭我的估计,有急救、没有当场死亡——那就是没有击中脑部和心脏,所以要么是肺部受损,要么是大动脉破裂,这两个问题,梁旭都能够妥善处理。” 房灵枢仰望kevin轮廓深刻的侧颜,才发现他也红着眼睛。 潮湿的眼泪悬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kevin深深吸了口气。 “冷静一点,不会有事。” 他嘴上是这么说,脚下却恨不得踩爆油门——偏偏中国的城市街道一个个限速得有如龟爬。 从来没觉得钟楼到雁塔西路是有这么远。 他们没能见到房正军,房正军已经被紧急地送往手术室——主刀的匡院长刚下台又被拉回来,所幸一群请来的专家还三三两两地没有离开,大家难得一聚,都在匡院长的办公室里谈天说地——原本是预备晚上一起搞个学术聚餐。 这真是好人自有天报,给罗晓宁请来的专家,现在又齐齐上阵救治房正军了。 长安医疗系统这回的光辉形象真是不想塑造也塑造了,匡院长一头大汗地穿着手术服,教护士擦了汗,他摇头道:“我是宁可不要这个形象。” 绝大部分警力都被调往贰零七,还有一些要维持市区的安全秩序,只有李成立带着两个干警等在手术室外面。 房灵枢冲上五楼,先站起来的是梁旭,他全身都是血,手上戴着手铐,脚上也带着脚镣。 “我爸呢?” 梁旭哑然地张了张口。 李成立从手术室门口走过来:“还好、还好、送进去抢救了,匡院长说他很有信心。” 这话仿佛一记电击,一瞬间松弛了房灵枢紧张许久的肌肉,从钟楼到附院,他一直僵硬得不能自持,这一刻方觉得腿软。 邹凯文和李成立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房灵枢这才回过神,他看看梁旭,又看李成立:“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成立温声道:“是小梁给你爸爸做的急救,多亏了他,不然你爸就真是危险了。” ——当时房正军中枪倒地,梁旭阻止了警察对他进行挪动,只是急切道:“打开我手铐!他现在需要急救!” 没人敢信他,毕竟这是个谋杀嫌疑人,大家拨了电话,叫救护车快来,而房正军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眼见他脸色变成恐怖的绀紫色。 梁旭心算就是最近的救护车来也赶不及,那一刻他顾不得灭门的仇人就在咫尺,对房正军生死的担忧占据了他全部思考。 “拿枪指着我,保险打开。”他恳求道:“我绝对不跑,你们抓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是临床专业的在读研究生,我求求你们,他现在急性气胸,等不到救护车来!” 说着,他跪倒在地上:“我决不起身,只要起身,你们可以立刻开枪击毙我!” 大家眼看房正军真的不行了——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梁旭手松开了脚还铐着——一个警察给他开了手铐,梁旭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圆珠笔,转眼一看,又见他挟持董丽君的军刀在另一个干警手上。 ——这可比圆珠笔锋利多了,他言简意赅:“刀子给我!” 大家真是救人心切,可又不知他要刀来做什么,梁旭急得脸也红了,冷汗从他头上瀑布一样地往下淌:“军刀比圆珠笔锋利,创口小感染面也小,枪在你们手里,但专业是我的专业,听我的!” 房正军是活生生在他面前倒下的,他不能再看着房正军就这么死了。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心惊肉跳地看他用军刀施行气胸急救——既轻又准,梁旭用军刀小心地刺入房正军肋间,做紧急排气。 大家真怕他一刀捅死了房正军,但那手法又确乎与杀人迥异。 良久,房正军嘶哑地呻吟一声,脸色居然逐渐回转。 梁旭没有停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脏污不堪,只好向身边的警察借衬衫,又借了领带,为房正军压迫止血。 急救完毕,他丢下军刀,凝神暗数房正军的脉搏。 干警不敢让他一直脱离手铐。 “麻烦铐在前面。”梁旭头也不抬地伸出手:“铐在后面我没办法给他测心跳。” 这一系列措施娴熟且精到,即便是不通医术的干警,也觉得安心许多。李成立和救护车一起赶到现场,梁旭准确地向他们报备了房正军的伤情和可能的并发症。 情况紧急,前来的医生打量一眼梁旭的手铐,厉声问:“你做的急救?” “是我,他血压无法测量,心跳130左右。” “你是医生吗?!” “我有医师资格证。”虽然可能要被吊销了。 医生没工夫和他啰嗦,她指挥警察:“你们押着他,也上车来!他做的急救他负责!” ——到了医院,匡院长亲自看过房正军的情况,先安抚了李成立,叫护士立刻把病人推进手术间做备皮。 他抬脚欲进手术室,忽然转头又望梁旭,脸色十分难看:“你是不是楚义夫的学生?” 梁旭茫茫然道:“楚教授带过我。” 匡院长赞叹地回想房正军肋间的切口,又看梁旭的手铐脚镣,心头真是恨铁不成钢。 从肋间切开做排气的手法虽然常见,但那种刀口和切入技巧是楚义夫独有,再想起老楚曾向他推荐一个学生,说长得一表人才,手法亦出色漂亮,简直是“第二个青年时代的我”。 “你要见见他就知道了,他是唯一一个能把我的技巧学到炉火纯青的孩子。”楚义夫得意洋洋地夸赞:“天分高、悟性强、人又踏实,最难得是他品性端正,心地又善良,我推荐他保研,他把名额让给同学了,要自己考。” 楚教授向来欣赏知识分子的清高自许——他现在人就在手术室那头,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此刻镣铐出场——老楚要见了,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匡复生脸色铁青,他长叹一声:“原本是好苗子,辜负你老师了。” 梁旭无心应对他的责难,他盯着李成立和匡院长进去准备间,唯恐房正军的手术不能成功。李成立问他什么、说了什么,他都听得恍恍惚惚。 匡复生是全国闻名的外科专家,关中著名的“黄金刀”,他的教授楚义夫也和匡复生关系极好——想到这些,他才觉得稍稍安心。 “连匡院长都说是小梁救命。”李成立道:“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 房灵枢已经缓过劲儿来,他感激地望向梁旭:“谢谢你。” 梁旭只是沉默。 “叔叔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许久,他艰难道:“灵枢,对不起。” ——来时的车上,房灵枢已经听邓云飞说明了来龙去脉,此时责怪梁旭也于事无补,即便梁旭不冲出去,罗桂双也会对别人开枪。 留在现场指挥的陈国华也好,此时等候在手术室门外的李成立也好,又或者是自己——做刑警的,这种事情在所难免。房灵枢明白,即便当时在场的不是梁旭,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嫌犯,房正军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人。 梁旭还未宣判死刑,即便是执行死刑也要依法执行。 在那之前,他的生命权、人身安全,一样需要警察的救护。 那就是刑警的天职所在。 “我爸不是对你有所偏爱,你不要会错意。”房灵枢凝声道:“他只是恪尽职守。” 这话说得甚是刺心,但梁旭都明白。 “我想在这儿等叔叔出来,可不可以。”他轻声向房灵枢道:“等他出来,我就跟警察回公安局。” 房灵枢不说话,李成立也不说话。 这原本是默许的意思。 而李成立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便向梁旭道:“你不能留下,你要跟我去贰零七现场。” 这话令房灵枢警觉起来——这档口他还想着贰零七的案子,因为枪击房正军的不是别人,正是罗桂双。 罗桂双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梁旭也诧异地看向李成立。 “李局,罗桂双为什么会出现在贰零七?” 李成立面有难色,踌躇片刻,他恳切道:“案子的事你不要管了,你陪着你爸。” 梁旭亦听懂其中的关节,他站起来:“我跟你们局长走,灵枢,抢救中还是会有危险,要有亲属负责签字,你在这里陪着叔叔。” 房灵枢越听越不对劲,他揪住李成立:“金川案百分之八十的线索是我抓出来的,李局,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李成立无可奈何,因为房灵枢的脾气他太清楚了,跟房正军是如出一辙的犟。要是他不说,房灵枢就敢打电话再去问所有人。 这个案子,原本就是他们父子的心魔。 房灵枢根本就不是做警察的性格,他漂漂亮亮一个小男孩,又考去国外留学,做教授做警校教师都是份内应该——为什么吃苦受累地跑来干一线?还能为什么? 不就是图一个父子同心的要破大案吗? 若是房正军只受轻伤,房灵枢说不定还会老实呆着,此刻房正军危急,就怕房灵枢一股热血上头,带伤上阵,要亲手抓罗桂双给他父亲奠人头。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罗桂双是被我们惊动的。”他叹口气:“昨天夜里那么多警车,他以为我们找到了他的住处,今天白天警车撤得慢了一点,谁成想他狗急跳墙,挟持了人质,现在就跟警方示威。” 听的人全变了脸色。 “也是老房太心急,不该今天就拉着梁旭去指认地点。” 李成立这话说得违心——也是为着又痛又急,哪怕今天不去呢!说不定今天就把罗桂双的行踪摸到了! 因为是指认现场,梁旭又被铐着,大家连防弹衣也没有穿,警车上只有两人佩枪,还都指着梁旭。 罗桂双开枪之后就立刻向居民楼内逃逸,警方想要暴力破门,他从楼上推出一个小女孩。 那意思很明确了,只要警方进门,这个小姑娘就没命了。 房间里还有五个孩子,以及负责看护的临时工女大学生。 “对方是雇佣兵,又历经多起作案,反侦察意识和反制意识都很强。他把小姑娘堵在窗口,狙击手根本瞄准不到。”李成立愁得叹气:“如果他孤身一人,那可以就地围剿,但房间内这么多人质,还都是六七岁的小孩,连接应的意识都没有。” 现在长安警方正在现场调度,省厅领导也抵达现场——一边要稳住罗桂双的情绪,一边还要疏散群众,尽量使事发住宅楼的群众在指挥下有序撤离。 “他跟警方对话,是在窗口还是门口?” 窗口的话完全可以安排准备狙击,门口的话——也许难一点,但也可以想办法。 “都不是。”李成立恨道:“说了他反制意识强得很,他是直接打了110,要求和警方通话。” “……” 这可真是骚操作。邹房二人对视一眼,早想到罗桂双不好对付,他潜伏关中十五年,一手犯下金川连环案,这份精明是理所应当。 “刚才你不来,我是赶过来签字的。”李成立擦了擦眼睛:“就怕你爸有个万一,不能没有人签字。” 他看一看手术室门口亮着的红灯:“既然匡院长说了有救,那就是有救。灵灵,你哪儿也别去,案子也不用你问,就在这守着你爸。” 房灵枢望着他,心中飞转如轮——贰零七小区道路并不畅通,那里只适合藏匿,而不适合作为逃窜的中转站。罗桂双的确是被惊动,而不是蓄谋已久的要挟持示威。 我方被动,敌方也是一样地被动。 但这并不是平等作战,因为我方被动只会受制于人,而敌方被动却能狗急跳墙——警方是要完全地保护人质,罗桂双却可以选择跟人质一同赴死。 这个赌局,警方根本输不起。 他从窗口远望贰零七的方向——在这个根本无法逃窜的小区,他挟持人质能做什么呢? 很有可能是像梁旭一样,向警方要车,然后奔逃。他所携带的人质比罗晓宁更轻更弱小,罗晓宁还不方便拎起来就走,六七岁的孩子可就不一样了! kevin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挟持逃窜是可能的,但他应当明白,此时四面八方都是狙击手。” ——和梁旭在秦都时不同,房灵枢当时是孤立无援,没有警力威胁梁旭,但此时贰零七小区已经被关中警方堵得水泄不通。 李成立也听懂了kevin言外之意,不由得脸色大变。 ——过度的警力围剿,有可能将罗桂双从挟持谈判推向恐怖行为。 房灵枢盯着他:“所以,为什么非要梁旭在场?” 梁旭也是一样地疑惑。 李成立头大如斗,他心中也是根本没有办法,想了又想,他干脆有话直说:“罗桂双要求见他的儿子。 “还必须要梁旭亲自送上去。” ——如果警察上去,他就要对人质下手。 骤然提到罗晓宁,梁旭是一阵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罗桂双的要求算是合情合理,他现在的生存目标,除了活下去,大概也就只剩这个独子了。 但罗晓宁现在昏迷不醒,如何将他带去罗桂双面前? 就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手术室的门突然推开。 “房正军家属!人在不在?签字!” 两个护士满头大汗地快步出来,一张通知单递到他们面前。 ——病危通知书。 56.翠微 第56章 翠微 罗桂双再次拨打了电话, 他凝视着手机屏幕, 仿佛要把这支手机看穿。 看着看着,他又笑起来。 这张电话卡是卢天骄的名字, 长安警方一定拼命在找它的下落, 没人知道他在自己手上。 他当初还舍不得弄死卢天骄, 比起罗晓宁,卢天骄的脾气更像自己。 罗桂双琢磨地想, 卢世刚一辈子活得像头驴, 蒙眼推磨,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炸锅爆油的儿子? 大约连警方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卢世刚, 要杀他全家——那天夜里, 他原本是得了卢世刚通风报信的消息, 要来搭救这个软蛋。 当初他在金川县一起又一起地杀人,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看不惯就杀了。他专拣那些样貌端正的孕妇来杀,企图为自己增添一点传奇色彩。 无理由地, 他看着那些孕妇、或是带着孩子的女人, 以漫不经心地目光注视门口经过的自己, 就觉得她们的眼睛里似乎含着嘲讽。 风骚里带着鄙视,活像是泰格的眼睛。 这种畸形的选择里怀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恨——要不是为了搭救张秋玉,自己就不会重新开始杀人,那吕贤德就没机会弄伤罗晓宁,自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 就手痒。 这档口,他又把仗义积德的锅给甩到张秋玉头上了。 卢世刚无法忍受他没完没了的屠杀,金川县一起又一起灭门案,旁人不知底细,但卢世刚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整个沙场村都拿到了拆迁补助,他向罗桂双辞行:“我去长安做生意了,待我多赚些钱,就把晓宁转去省城的大医院。” 犹豫半晌,他嗫嚅相劝:“双子,你收手吧。仇也报了恨也雪了,贤德你也沉河了,这么多年你手上造了忒多孽,还不够吗?” 说着,他偷偷在心口画了个十字:“收手吧,天主会宽恕你呀。” 罗桂双无所谓地看他:“你去了,那我怎么办?” 卢世刚惊恐起来,他明白,这是罗桂双在要挟他。 “补助款你也有……”他哆哆嗦嗦:“你也做生意呀!” 罗桂双看他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白参差的牙齿。 “老子想去就去,轮不到你来管。” 在雨林里的那两年,奠定了他们心态上的某种微妙辖制。卢世刚就此成了罗桂双的附庸,像罗家的一头牲口,他为罗晓宁挣医疗费,也容忍冯翠英想方设法地从这笔医疗费里骗钱。 多挣一点就是了,卢世刚安慰自己。 他赶上了西部开放的好时候,关中位处中原和西部交接带,长安又是关中的省会——中部战略和西部政策都惠及这个风沙弥漫的古都。它成了中西部开发的地理中心。 他真的挣到了钱,并且,因为流产而多年羸弱的张秋玉,居然又怀上了孩子! 日子越过越好,但越好的日子就越让他害怕,他怕罗桂双哪天被抓,会牵连出他的前尘往事,那现在幸福的一切可就都完了! 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祷,把新买的房子也偷偷摸摸地装饰成教堂的样子,沉香木、歌斐木,他是用不起的,但可以用松木替代。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挂十字架和圣母像,于是拐弯抹角地收集了许多“患病的羔羊”。 他渴望虚幻神明的庇佑,天父在上,必能给他心怀鬼胎的人生带来永恒的、藏污纳垢的幸福。 ——圣父和圣母似乎听到他的心愿,感慨于他一天到晚龟缩在自建的忏悔室里,他们真的降下福祉。 罗晓宁居然醒了! 卢世刚心里真是谢天谢地,他偷偷地去看过罗晓宁,还偷看过那个弄醒晓宁的年轻人。 长得像天使一样俊美。 他在心里画十字——这必定是自己虔诚祷告的结果!上帝派天使来救苦救难了!神迹显灵了!连瘫痪昏迷的病人都被天主召唤醒来了! 阿门! 一切都伴随着神圣的旋律展开,罗桂双似乎也有所触动,他停止了杀孽,也迁居来长安。温和地,他向卢世刚提出:“我也做生意,你借我一点钱。” 卢世刚不敢有违,又怕账目给人看出来,死抠活抠,他从流水里挤出一笔现金。 关中警方十年了也没查出真相,只要罗桂双不再杀人,那他们以后就能真正地做个良民。 平静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年,这五年过得几乎如同再生——可卢世刚没有想到,罗桂双也没有想到,当年阿陵被灭门的那户人家,居然还留下了一个活口! 这个孩子也在长安长大,他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却和他们顶着同一片天,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偏偏就是那个弄醒了罗晓宁的大天使! 卢世刚惊慌失措地找到罗桂双:“怎么办?这事纸包不住火,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罗桂双嗤之以鼻:“阿陵那事儿都多少年了?要能抓我他妈的早就抓了——你没听那傻小子怎么说的?他还信着警察呢!” 只有一种不甘心的念头,在罗桂双心里滋生起来——这不完美,不痛快,他杀人的过程不该有遗漏! 他很想弄死这个漏网的遗孤,但卢世刚阻挠了他。 “我求求你了,这么些年咱们都过来了。”卢世刚鼻涕眼泪地拉着他:“双子,你别捣乱了,咱就老老实实,我看你那孩子跟他好得不得了,两人跟亲兄弟似的,说不得这是冤孽到头有福报,咱们算了吧!” 他不说犹罢,这话说出来,罗桂双心中登时涌起怒火。 自己的儿子,跟漏网的狗崽子搅在一起?凭什么! 又听卢世刚说罗晓宁跟梁旭亲得形影不离,罗桂双心中更是难以克制的愤怒。他的一切都被人夺走了——真实的身份、安稳的家庭、连当爹的权力也被仇人抢去了! 自己还不敢多去看望罗晓宁,这狗逼崽子倒是当起便宜爹了! 罗桂双很善于给自己艹被害人设,“仇人”的定义他给得精准——的确有仇,只是忘了有仇的是梁旭,结仇的是他自己。 他在这里每天骚动,卢世刚是心力交瘁,他为了免于事情暴露,不得不停止了卢天骄的训练——梁旭的父亲就是卢天骄的教练,这还有胆再跟着人家? 不训练了,直接送去国外。 卢世刚知道罗桂双在明里暗里对梁旭下手,他一面得想办法劝着罗桂双,一面还得紧锣密鼓地往国外逃。 家里钱不够,只能先把卢天骄送出去,自己和秋玉容后再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卢天骄对梁旭那个教练爸爸倒有真感情,一说不许训练,立马得了什么“抑郁症”! 他失手打死了梁峰,因着这桩公案,卢世刚和梁旭在警局不偏不倚地打了个照面。 卢世刚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切都不可逆转地向着最糟的方向发展,所有事情都是捂了东边捂不住西边——报警不敢报,求饶开不了口,梁旭一天到晚地在翠微花园门口打转,卢世刚看到他脸上阴鸷的神情,那神情活像第二个罗桂双。 真是天天晚上都要吓哭吓尿。 罗桂双一直鼓动他:“早说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咋不听我的?这姓梁的留下就是祸害,你不杀他,他迟早就来杀你。” “我、我怎么杀他?我不想犯法啊?” “说你吧蠢得像头驴。”罗桂双撇嘴:“当初姓胡的咋死的?那时候是咱俩不懂法!原本可以按一个他先害人的罪!” 卢世刚懵懵懂懂地看他。 “你说你现在天天不敢回家,要是你哪天夜里回家了,姓梁的小子杀不杀你?” “……” “你把他引到家里,我随后就到,到时候咱先斩后奏,就说他要害你,是你反抗弄死了他——谁能翻案?” 卢世刚闻言大惊——真是不怕罪犯胆子大,就怕罪犯长文化。罗桂双这两年可真是精进了,别的本事没有,害人的功夫倒是一套又一套地出来! 他心中回转了一下。 “要么,双子,咱投案吧。”他犹犹豫豫地说:“不是说姓胡的那案子是他先动手吗?咱跟警察投案自首,然后就告梁旭威胁我,你说这行不行?” 罗桂双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丝凶狠的表情。 卢世刚觉得自己是真傻了——现在投案?在胡氏案里清清白白的只有他自己,罗桂双身上可还背着十几条人命! “行吧,行吧,那咱得找个好时间。”他犹豫道:“你让我想想。” 他们策划了第一次行动,而梁旭没有来,罗桂双也没有应约前来。 卢世刚不敢问梁旭为什么不来,只敢跟罗桂双抱怨:“说好的来,你咋没人影?” 罗桂双振振有词:“你昨天刚给我打过电话,这要是警察来追究,我就难免要暴露。”他说:“你把孩子的电话卡给我,我拿着他的电话,这样谁也看不出苗头。” 言之有理。 但他们的联盟在微妙的心态中出现裂缝,卢世刚隐约觉得,罗桂双是要借梁旭的手来杀人灭口。 吕贤德死了,朱同彪又失联已久,如果自己死了,那这个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揭穿罗桂双了。 他突然觉得很心惊,不恰当地想到“伴君如伴虎”这个词——跟罗桂双合谋犯罪,无异于与虎谋皮。 苟活的意愿压倒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 卢世刚一直像牲口一样沉闷地活着,而他好歹也是出生入死、从果敢战场上回来的人,他并不是没有杀心。 要杀罗桂双,他是不敢的,但他敢报复,他为自己做好了一切打算——一面找杀手来解决罗桂双,一面暗暗地挟持罗晓宁,以作最后的、谈判的条件。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免不了要鱼死网破,这两个曾经并肩同仇的“兄弟”,走到今日,剩下的也只是互相算计。 罗桂双还记得那个停电的深夜,停电是早就通知过的,所以他和卢世刚一早就安排了要引诱梁旭。 卢世刚把张秋玉和卢天骄强行送回了莲湖区的娘家,告诉她们,晚上千万不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装作若无其事。 张秋玉是含着眼泪走的。 “我跟你半辈子,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她说:“早知道我是个祸水,我不该嫁到你家来。” 还有一句话,她忍着没有说。 ——早知道第一桶金是挣得这样昧心钱,那缅甸这地方是不去也罢,活人去了,鬼回来! 刚开始一切安排都照计划进行,只是罗桂双心中另有所图,27号当夜,他的确随卢世刚一起抵达了翠微花园,可是他没有露面。 他要看看卢世刚刀架在脖子上,会说些什么。 更想看看那个命大的遗孤,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罗晓宁一心都在他身上。 罗晓宁出院之后,他偷偷去过一次翠峰路,那时罗晓宁经常趴在窗户上面。 冯翠英惊慌地把他推走:“你怎么回来了?你这不怕死的!快回去!快回去!你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 ——他以为儿子是在等自己,心中还有两分感动。 冯翠英尴尬又生气:“不是等你,别想了!你这儿子生得狗也不如,叫人摸两下就跟着走了!” 是的,罗晓宁分明看见他了,可是眼神很空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是仿佛,在罗晓宁眼里,他的的确确就是个陌生人。 罗桂双不甘心地在楼下等着,打转,他在楼下转,罗晓宁居然就在楼上一直趴着,偶尔离开一下,又很快回到窗户上等。 一直到半夜里,他看见有人来了,罗晓宁发疯一样抓着老虎窗,眼泪汪汪地和那个人说话。 ——他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这年轻男人生得挺拔英俊,一双凤眼秋水生波,罗桂双第一时间就想起卢世刚对梁旭的描述: “男孩儿长得天仙模样。” 月亮照下来,梁旭也似乎触动万分,他在窗户下面温柔又急切地喊: “晓宁!你回去!你别趴在上面!我叫你回去!” 喊得那么亲热而惯熟。 他瞧见他两个情意绵绵地隔窗相见,那感觉怪异得无法形容,就是罗晓宁根本不需要自己,自己这个亲爹是死了也无所谓的。 他又不是个女孩儿!这么眼泪啪嚓地瞅着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他知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当初自己差点弄死的狗崽子? 他也配? 要不是身边无刀又无枪,罗桂双真就跳起来把梁旭打死了。他不太懂得什么叫做“同性恋”,但他心里立刻就笃定,儿子生了病,就是被这个狗崽子惹得生了大病。 这病非治不可,要治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梁旭把卢世刚杀了,那他们俩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见面了! 用不着自己动手,警察就得喂这个漂亮男孩儿吃枪子。 真痛快,过去杀人怎么就没这么有趣儿,自己连指头都不不必动一动,轻松容易地就能害死一个漏网之鱼! 毒计就这样成了,他怂恿着卢世刚去诱骗梁旭——救他?没有的事!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罗桂双既要做黄雀,又要做渔翁。 事情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可他没有想到,卢世刚这个孬种居然也有胆量害人! 卢世刚被梁旭打得惊恐万状,约好的接应人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绝望了,罗桂双果然是要杀人灭口,他根本就不会来! 惶惑之下,他开口向梁旭求饶。 所有内容都被站在门外的罗桂双听得一清二楚。 他盼望着梁旭能捅死卢世刚,而梁旭奔下楼去,卢世刚还在屋里有气无力地呻吟。 他向卢世刚冷笑一声,又欣赏梁旭绑人的手法——不愧是自己留下的遗祸,这手法学得炉火纯青! 卢世刚被刺中心脏,但稍稍刺偏,他还没有死,若是那时叫救护车,卢世刚还能活下来。 罗桂双可不想给他叫救护车,他要帮着梁旭,完成一个杀人的罪名。 “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他蹲下来,亲切稠密地向卢世刚笑:“大刚,我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歹毒心肠呢!你要杀谁呀?” 卢世刚绝望地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预备处死卢世刚的时候,卢天骄回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是张秋玉。 张秋玉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她知道丈夫今夜必有大险,夫妻本是同林鸟,要死也该死在一处,她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张秋玉一头在他面前跪倒:“大哥,我谢谢你当年救了我,可是我男人这么些年就是报恩也报尽了!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吧!我求你留他一条命!” 她一面磕头,一面保证:“今天之后,明天,明天我就把孩子送走,我和大刚也不留在长安,大哥、双子哥,你饶了他吧!” 她还不知道刺伤卢世刚的是梁旭,只看卢世刚被捆绑的样子,以为是罗桂双动的手。 母亲软弱,儿子却不软弱,卢天骄怒视着他:“你现在投案自首,还能宽大处理,罗桂双,你就是金川案真凶,对不对?” 罗桂双眨眨眼睛:“娃儿,是你爹跟你说的?” 卢天骄气得脸都红了:“不用他说!我家一直被你连累!现在你还想杀人灭口?就因为你,我比赛也丢了,教练也被我害死了!你这个害人精!” 张秋玉吓得在旁边拉着他:“别说了!别说了!叫邻居听见了!” “为什么不能说?”卢天骄瞪着张秋玉:“妈,咱们给他连累得还不够?凭什么不能报案?你起来!你快叫救护车!我去报警!” 他的电话卡被卢世刚拿走了,否则他早就报警了。 “你懂什么呀!”张秋玉哭着拉他——如何说明?如何说明?要她怎么开口告诉儿子,卢世刚也是当年的同谋之一?又让她怎么开口告诉儿子,自己当年差点**? “行了,弟妹,别说了。” 罗桂双镇定地开口:“这样吧,我走,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但你们要给我一个保证,让我现在能安全离开长安。” 卢天骄哪里肯听,张秋玉却点头不迭:“哥,你说、你说!” “我要你们把自己捆起来,让我有时间离开,否则我前脚走,你们后脚报警,我不是全完了吗?” “可是大刚——大刚他。” “他不是我捅的。”罗桂双恳切道:“是姓梁的小子做的。”他看一眼卢天骄:“你害死他爸爸,他今晚来寻仇的。” 这话把卢天骄惊呆了。 怎么也不能相信,梁旭大哥会干出犯法的事情。 可是梁峰的确是因自己而死。 迷迷茫茫地,在张秋玉的劝解下,卢天骄由着她把自己捆起来。接着,罗桂双把张秋玉也捆上了。 “你们快一点。”他还嘱咐:“我走了你们好叫救护车,一定要记得,把那姓梁的小子抓住报仇。” 张秋玉和卢天骄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他们心中始终存有一份妄想的侥幸——卢世刚照顾了罗晓宁这么多年,他们无法想象罗桂双会对恩人痛下杀手。 卢天骄倒下的一刹那,张秋玉也软软地倒了下去。她明白自己一家人是全完了。 悔不当初,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罗桂双临走之前,仰望这个房间里从天而降的十字架。 十字架在他们一家人头上背了十数年。 现在终于落下来了。 他们会在这个十字架下面,安静沉默地腐烂。 尔后一切罪名,归于梁旭。 孩子的啜泣声还在他背后小声地响着,那声音听着十分熟悉,像罗晓宁刚出生时的啼哭,也像卢天骄刚学走路时的哭泣。 都很熟悉。 罗桂双无暇呵斥他们,他迫切地想见到梁旭,想见到罗晓宁——他要完成一个最恶毒的计划,总之永远不会让他们在一起。 他拨通了电话,不紧不慢地告诉警察:“现在是三点,三点半,我见不到人,那你们就等着收尸,每五分钟,我枪毙一个,枪毙光了,老子自尽!” 57.警魂 第57章 警魂 房灵枢颤抖着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一面签, 一面拼命忍住眼泪。 kevin和梁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安慰他:“不会有事,这很正常。” 两人对望一眼, 又都缩住口。 房灵枢死命抓着邹凯文的手:“病危都下了……” kevin把他按在怀里:“宝贝儿, 没有事, 你相信我,手术中只要出现状况就要告知病患。” 梁旭亦在旁边恳切道:“楚教授和匡院长都是名家, 他们不会出岔子。” 房灵枢要信又不敢信, 想哭又不能哭,想冲进去看看房正军, 又怕打扰了手术。 真是熬死人。 李成立是再也忍不住, 他和房正军一起在华阳当兵, 并肩共事这么多年。 ——梁峰去了,房正军眼看着人也要没了,当年青春勃发的战友,就这样一个一个英年早逝。 心酸难言。 而他没有时间在这里流泪, 他示意两个抹着眼泪的干警:“带梁旭起来, 我们现在去贰零七。”又抖着声音嘱咐邹凯文:“你照顾好灵灵, 实在不行就赶紧打电话让他妈妈过来吧。” 这就是预备着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而手术灯还在亮着,那红灯就是最后一线希望,邹凯文知道,灯不灭,就是抢救还在继续,只要医生不放弃, 以老房先生军人出身的体格,并不是没有希望撑下去。 他镇定向李成立道:“都交给我。” 李成立带上梁旭就往电梯走,尚未走出两步,陈国华迎面冲过来,大嗓门带着哭腔先问:“老房怎么样?” 他身后陪着医大附院的乔院长。 大家都不说话,李成立拭了泪道:“你不在贰零七,跑来这里做什么?” 陈国华大口喘着气:“我是来问你梁旭到底怎么办,情况又变了。” “怎么回事?” “我们解释了罗晓宁在做复健,在打点滴,罗桂双坚决不接受,他说三点半之前见不到罗晓宁,就挨个枪毙人质。” 所有人都是微微一呆。 连房灵枢也从邹凯文怀里抬起头。 “光带梁旭没有用。”陈国华满头大汗:“黄厅长让我来医院,看看罗晓宁能不能挪过去,再者你也拿个主意,现在贰零七旁边家属都闹开了。” 李成立停住了脚步,他一筹莫展——事态在半小时内急速激化,这是他原本就预料到的,但现在为难的是警方根本没有谈判的筹码! “现在怀疑他手上一把不明型号的手枪,以及一把m3冲锋枪。” ——m3冲锋枪,这是kevin曾经提过的,果敢军的常见装备。这个罗桂双真是有本事,居然还藏了武器。 房灵枢现在想起来为什么金川县没能搜出血衣和凶器了,拆迁的时候,只有一个地方没动,那是沙场村民因为连续不断的凶杀案盖起的一座庙。 众怒难犯,加上当地党群关系实在问题严重,这座庙就没有被动。 罗桂双这把m3,和当初的血衣凶器,应当都是藏在那座庙里! 房正军偷偷去搜过这座庙,被护庙的村民打得头破血流——这件事也没有声张,因为声张开来又是党群问题。 为着这个,房正军又和夫人吵了一架。 房灵枢眉头紧锁——手枪,m3,都是老式武器,但对付几岁的孩子是足够了。警方无法突围上楼,罗桂双用冲锋枪向下开火,为告诫警方,他把一个孩子放在窗户上。 清晰可闻的哭声从楼上传下来——从两点半警匪对峙开始,这个女童就被放在窗台上,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她没有喝水,也无处排泄,哭声越来越微弱。 事发在居民区,几乎可说是万众瞩目,所有群众都眼巴巴地看着,警方此时进退两难可以想见——罗桂双是策动了一切能策动的,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 哪怕群众不说什么,人质已经给警方施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罗桂双两次向警方喊话,陈国华道:“所以黄厅才让我过来看看情况,罗晓宁就不能挪一下?” “……” 李成立唯有沉默以对,陪同前来的副院长更是一句话都没有。 警方当然不敢把罗晓宁重伤的事情告知罗桂双,一旦激怒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挟持的七个人质恐怕是立刻送命。 说到底,他是要见罗晓宁。可罗晓宁根本不能离开呼吸机,他现在全身插满了管子,离开icu就是立刻死亡。 哪怕给他带着氧气过去,人到现场,也只会弄巧成拙。 房灵枢忽然心中一动——大胆的想法,但此时也唯有如此一搏。 他快步将李成立拉到一边,轻声说了什么。 一面说,他一面比划,又把手机掏出来给李成立看。 李成立起初只是皱着眉听,看房灵枢拨弄手机,又露出惊奇的表情,只是眉头越锁越紧——一言听罢,李成立大声回绝:“不行!不行!” 房灵枢追上来:“现在没别的办法,罗晓宁半死不活怎么去现场?而且就算他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能拿群众的生命来做谈判?” “群众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李成立又急又痛:“灵灵!这是拿命在赌你知不知道?罗桂双手上有冲锋枪啊!你爸就你这一个儿子,他现在刚下了病危,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弟妹交待?谁去都可以,你去我绝对不同意!” 房灵枢不肯退让:“你不许我去,为什么准许梁旭前往?我们干刑警的,职责不就是保护群众吗?现在有了危险,让群众挡枪?!” 李成立给他怼得哑口无言,他张嘴想说“他是罪犯”,又觉得这话政治不正确,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翻江倒海地在他胸口滚。 是的,就是因为房灵枢说得对,所以他恼怒万分。 理智上认同,感情上完全不认同,房灵枢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既是疼爱的晚辈,又是并肩的战友,他一个做长辈做领导的,怎么能看着他去冒大险? 陈国华闹不清他们在争什么,他焦灼地催促:“老李,你倒是拿个主意,半小时说过就过,到底怎么办?” 李成立毫无头绪,最怕亡命之徒,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踌躇道:“安抚家长情绪没有?” “……在跟家长谈话,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七个孩子,一个大的六个小的,家长都在和领导谈话,省厅和省政府的领导专程前来,就是来安抚家属的情绪。 六个小孩子的家长就不用说了,已经哭成泪人,大学生是河南人,家长还在路上,听说女儿被劫持,哭得连路都走不了,被人抬着往火车上赶。 罗桂双嚣张至极,在电话里毫不顾忌地告诉警察:“大的那个已经打废了,晚来一步,我不杀她,她也是等死,谁让她多嘴给小孩说话?” ——这是杀鸡儆猴,他不用再开枪示威,女大学生的性命就是倒计时的沙漏。 省厅领导只能含泪抚慰:“老乡,我也是河南人,你姑娘很勇敢,都是为了保护小朋友,是咱们河南的好女儿!你一万个放心,说什么我们也要把孩子救出来!” 家长不听犹罢,听完更是昏倒在火车上。 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如花似玉,送到长安是来上学的,不是来当烈士的,早知读书读出个女烈士,这书不读也罢了! 家属现场一片混乱。 李成立最初的方案是从窗口突进,那么可能就要牺牲坐在窗户上的小姑娘。之后的方案是让梁旭与罗桂双接触,特警强行突进,能抢出一个是一个,救护车现场待命。 抢出来再救。 但梁旭对罗桂双能起多大作用,他们心里没有把握,人质能保住多少,他们心里也没有把握。罗桂双的反制意识太强,窗口都用窗帘遮挡,侦查员从缝隙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也无法清楚确认房间内的状况。 房灵枢追到李成立面前:“李局,我去,至少可以保证人质全身而退,强行突进无论如何都会造成伤亡。” 李成立心里已经认同了他的意见,但怎样也开不了口说“同意”,他纠结万分:“你身上还有伤,你去了能干什么?” 梁旭也望向他们,他虽然不知房灵枢要做什么,但从李成立的话里也能听出一二。 “灵枢,我刚才是在安慰你,病危虽然不是宣告死亡,但危险性你要明白。”他好言相劝:“我跟你们局长去贰零七,我尽力说服罗桂双。” 行行行什么都是你们医生说了算,好也是你歹也是你。 房灵枢瞪着他,心中煎熬无比——这些话需要梁旭来告诉他吗?房正军躺在手术台上,他这个做儿子的比谁都担心。 房正军的生命垂危,可贰零七居民楼里被挟持的七个孩子一样垂危。 房灵枢明白,自己这是在冒险,但别无他路可选,没有比自己更相似、更适合的存在。此去生死难知,但如果不去,就是眼睁睁看着七个人质送命。 罗桂双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他说得出就办得到。 是的,罪犯都爱演,房灵枢也爱演,破案一向全靠浪,他向李成立提出的方案,是搏上了自己所有奇葩的技术——今天这一步,是他一辈子加得最猛的一出戏。 而房正军也许再也不会看见,他要嫌弃、要批评,都没机会了。 房正军还在手术室里。 房灵枢艰难地回望手术室的红灯——现在离开,或许无法再见房正军最后一面,又或者房正军抢救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可能性,哪个他都不愿意深想。 无数念头在他心里怒涛一样拍着。 ——如果现在站在病房外的是父亲本人,他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梁旭。”他红着眼睛,盯着梁旭:“我爸爸是为救你才中枪的,是不是?” 梁旭不知他何以此时又问这件事,他默然垂首,点了点头。 房灵枢哽咽地问他:“他倒下前说了什么?” “让我不要跑。”梁旭抬起头。 “还有什么?” “……疏散群众。” ——这就是了。 房灵枢看他许久:“他说的话,你能做到吗?” 梁旭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会跑。”他说:“你要我做什么?” 邹容泽站在李成立身后,此刻他手心全是冷汗。因为房灵枢在想什么,他全都明白。 而房灵枢不再多言,不再向任何一个人请示,他直接拨打了岳萍萍的电话,岳萍萍刚受处分,现在应当没有资格出警,她会在局里。 岳萍萍果然接了电话。 “岳姐,你还在局里吧?你现在立刻开车去我家,帮我拿点儿东西!” 岳萍萍只知房正军出事,以为房灵枢是要拿衣服给他擦洗换上,这会儿鼻子也酸了:“你要房队的制服?” 人民公安,不穿寿衣,殉职就穿警服。 岳萍萍想到这一层,泪如泉涌。 房灵枢闻她一哭,自己也心如刀割,可这不是哭的时候,他咬牙忍着泪:“不是,你别哭,我他妈还没哭呢——不是要寿衣!” 岳萍萍又懵了:“……那你要什么,我没你家钥匙啊。” “门口花盆底下就有备用钥匙,你直接拿了开门。” 房家父子一脉相传的小事不上心,两个人都经常忘带钥匙,因此把备用的放在花盆底下——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此刻他脑中格外澄明,所有杂念都消失了。 是的,在他入职那一天,房正军没有一句好话给他,只是严肃地告诉他: “你干了这一行,就要有这一行的觉悟,随时随地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和平年代,没有仗打,大案当前,就是战场。” 房灵枢抬头挺胸地答他:“我懂!” 房正军很看不惯他油头粉面的腔调,恨不得拿眼刀刮了他头上那一层发蜡,忍了又忍,他沉着脸道:“入警誓词,你给我背一遍。” “……刚在局里不是念了吗?” “我叫你背给我听!” “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还行吧。”房正军不悦道:“每个字,你要记在心上!看你涂脂抹粉!还擦香水!这像个警察?” 房灵枢那时很不高兴,一摔帽子跑了。 可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忘记,房正军念过,他也念过,十年、十五年、二十年,警服变了、警徽变了,一代又一代人站在共和国的警徽下宣誓。 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永远记在心上。 房灵枢心中盘算已定,他擦掉眼泪,指挥岳萍萍: “我朋友圈跟你晒过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吗?” “呃?你晒过啥?” “冰箱保鲜格里,有盒sk2的青春敷,大红长方形的,你拿着;我房间里桌子上有个大化妆箱,你也带上,化妆柜上所有粉底腮红刷子眉刀剃刀——你是女孩子,这些东西我都跟你炫耀过的,反正你一样也别漏,全部都带来,只要近似化妆品的东西你都拿上!”房灵枢这会儿是完全顾不上害臊了,稍一思索,他又交待:“我床头有个抽屉,里面都是假胸,那个不要,你翻一下,有一卷很大的蕾丝胶布,那个也要给我带来。我家到附院最快十五分钟,不等红绿灯的话会更快,你开警笛闯红灯,注意别撞车!” 一片错愕的注视之中,房灵枢盯着李成立:“李局,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三十分钟,你看过结果,再说行不行。” 他指着梁旭:“让他来拖时间,就说答应罗桂双的条件,只有他和罗晓宁,两个人去见他!” 58.心战 第58章 心战 手术室这一层楼十分安静, 梁旭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 贴在身上,太阳照过来, 散发出一阵铁锈的气味。 令人不快的气味, 但血是房正军的血, 梁旭不肯擦了它。 和为梁峰佩戴的孝纱一样,这血留在他身上, 就仿佛一道清明的锁链, 让他明白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照着房灵枢的交待,他拨通了罗桂双的电话。 接通前的每一秒, 他都要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 以克制濒临爆发的情绪。 电话那头就是不共戴天的血仇,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阿陵一家四口的灭门,梁峰和茹玉芝就不必收养自己,他们或许也就不会如此英年早逝。 可他偏偏也是罗晓宁的父亲, 如果没有他, 自己和罗晓宁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相遇, 也是因为他,自己才有幸在梁峰的抚养下长大。 福兮祸兮,一言难尽。 他真想当面看看这个人间恶魔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嘴脸。 房灵枢倒是料着了他的心情:“你不用非常冷静,太冷静了反而惹人疑心,我叫你控制情绪,是避免感染罗桂双。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犯不着和他好声好气。” 电话接起来,他自报姓名。 罗桂双那头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小子,你有种给我打电话,怎么没种来见我?” 他声音听上去很是淡定,甚至还含了一种虚伪的慈祥。 梁旭握紧了拳头。 罗桂双语调平静,态度却不平静,见梁旭不说话,他咕咕哝哝道:“喜欢跟我儿在一起是吧?你两个都是带把的,抱着啃着也生不出来嘛。” 这头开着外扬,污言秽语清晰可闻,连旁边的干警都皱起眉头。 梁旭反而平静下来。 是的,罗桂双恶言相向,这说明对方心中也举棋不定,他没有其他能攻击的点,所以才尽其所能地要激怒自己。 真可笑,自己追寻了十二年的仇人,居然这样浅薄、又这样恶俗! 连做对手都不配。 梁旭不冷不热地问他:“接下来还想说什么?要向我描述你杀我一家的心情吗?” 他这头说话,那头向刑警使了个眼色。 罗桂双浑然不觉,他“噗”地笑起来。 “哎呀,你那个妈,肚里是个女孩!”他有滋有味地回想:“我挖出来看了!下面没有宝贝!女娃要她干什么?活该你妈要死。” 旁边干警立刻反应过来,梁旭通话之前,他们已经在做录音,此时一人迅速拿出记事本做笔录。 ——这是罗桂双亲口承认的阿陵案犯罪事实! 通话之前,他们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等着岳萍萍的那一会儿,房灵枢和邹凯文对梁旭进行谈判指导。 “我们不能仅仅只盼望拖延时间。”kevin道:“这是一场前哨战,营救人质,就从这一秒开始。” 房灵枢指导情绪控制,kevin则重点告知他有效地利用对方的心态。 “年轻人,你很聪明,我教你的这些实战技巧,都是只可一次不可二次。”kevin道:“对方愤怒,你也愤怒,你们都在忍,想等待对方心态先行崩溃——如果你能令他误以为你冲动,那么他就会反而落入你的引导之中。” “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表面上看,谁先动怒谁就输,但事实上,愤怒不代表被动。”房灵枢补充道:“关键是谁能主导话题。” 漂亮的引经据典,kevin向房灵枢投去温柔的一瞥。他回转褐色的眼珠,注视这梁旭:“这就好比恋爱,男生狂热地追求女生,看上去主导权在女方,但这种狂热的追求能强制对方跟随你的思路,令女方陷入真正的被动。” “呃,不要跟直男打这种比喻,他对恋爱一窍不通。”房灵枢道:“总之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把话题往你需要的方向上面引,强迫他回答是或者不是。” “情绪是把双刃剑,它能控制罗,也能控制你——希望你不要被情绪所左右,你父母的案件能否得到证供,就看你的表现。” “我们不能陪着你,没法对你即时指挥。”房灵枢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胸口:“你在洪庆山怎么跟我演戏,现在就怎么跟罗桂双演戏。关中梁朝伟,加油了!” 梁旭无声地向他们点头,是保证,也是感激。 此时是拖延时间,也是另一种审判——心战暗战,罗桂双大约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现在要说什么。 而梁旭需要他这一份口供。 “你说谎。”梁旭激愤道:“是你先杀了我爸爸!” ——设伏的问话,表面是在问“先”或者“后”,事实上是在问“有”或者“没有”。 罗桂双却不上当,他相当警觉:“跟你有关系?死爹没妈的东西,别来套老子的话。” ——死爹没妈。 齿关被自己咬得发痛,而梁旭一言不发,他回望于笔录和收音的两个干警。 干警祈盼地望向他,希望他还能再引罗桂双多说两句。 这一瞬他们无暇顾及梁旭的心情,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他十二年的伤疤,还要他亲口追问——缓缓地,梁旭远离话筒,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引导:“好,我妈死得不冤,但你知不知道杜主任的妻子根本没怀孕,你不是专杀孕妇吗?” ——欺骗性的诱问,事实上,罗桂双并不只对有孕妇的家庭下手,最初的案件,他是趋向于“体态接近于孕妇的对象”,之后的案件,只要是有孩子的家庭,就会触动他的杀念。 梁旭弃车走马,阿陵案已经引起了罗桂双的警觉,那么就改换另一案来问。 “谁让她像?”话音未落,罗桂双已经开始焦躁,他也意识到梁旭在诱导他供述罪行,他厉声威胁: “狗杂种,我知道警察就在你旁边,你自己也是枪毙的命,卢世刚一家都是你杀的,要死咱们谁也别脱干系!” 好畜生,话到此时还能再泼脏水,他虽然脑回路清奇,但实在不算傻! 梁旭冷笑起来:“我做的,我认,你做的你为什么不敢认?你也只会欺负弱小,杜主任一家有狗有警卫,单枪匹马行侠仗义的才不会是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他一字一句说得诛心:“藏头露尾,鼠辈所为——就凭你这幅德行,我永远不会让晓宁认你!他自己也不会认你!你不配做他父亲!” 这句“不认”真正刺中了罗桂双的痛处,罗桂双亦咆哮起来:“你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晓宁根本不想见你,他有我就足够了,十几年来你照顾过他?为他花过一分钱?”梁旭也动了怒气:“枉我敬你过去还有一份侠义心肠,替金川县的老百姓出头,现在看来你连这一个长处也没有,你只是个虐杀妇孺的无能废物!” “怎么不是我!就是我!老子杀人的时候你毛还没长齐呢!你信不信我毙了这几个杂种?你信不信?!” 干警想示意梁旭不要激动,恰逢梁旭也回望过来,六目相接,梁旭面上仍有怒色,却轻轻向他们点一点头。 大家悬着的心又放下去,好孩子!有勇有谋! 金川县第二案也被证实了。 应该不能继续再问下去,免得罗桂双把怒火发泄在人质头上。 罗桂双果然接着便要见罗晓宁:“把我儿子带来!带来!半小时了!带来!” 梁旭沉默了片刻。 罗桂双还在电话里嘶吼。 “他刚输了氯化钾,现在有点反应,走路会吐。”梁旭缓缓道:“四点,四点钟我们去见你,但你要保证不能对晓宁做任何粗暴的行为。” 这是在为房灵枢争取时间,再多争取半小时。 罗桂双不吭气。 “还有,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也是晓宁的要求。”梁旭沉着道:“我要你答应我们,释放人质——你在六楼,从我们到楼下开始,每上一层楼,我要你释放一个孩子。” ——千言万语,只为这个最终的要求。 释放人质。 邹凯文千叮咛万嘱咐:“案件能否得到证供,都是其次,这是一个掩护——要令罗桂双误以为这个电话是意图对他进行审讯,那么接下来你的任何要求都会令他放松戒心。” “犯罪型人格都有很强的自救意识,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先考虑‘我’,然后才考虑‘别人’。”房灵枢应接如流:“你对他的旁敲侧击,一定会干扰他的判断,会使他不断地思考自己是否吐露了案件真相——即便他早就知道警方归罪于他,短时间内,他依然很难跳出这个思维定势。” 他二人思路之顺畅,仿佛所有内容都是从同一个大脑里汇出。 “要等待他的情绪爆发,他何时爆发,你何时提出要求。” “——那就是我们营救人质的时刻。” 良久,罗桂双嗤笑出声:“你他妈当老子瓜皮?人质都放完了,叫警察来给老子万箭穿心?” “你可以留下一个。”梁旭沉静以对,这一刻他决不能辜负房灵枢的嘱托:“七个人质,我只要六个,如果任何一个警察跟我一起上来,你可以直接开枪打死最后那一个。” 罗桂双饶有兴味地问他:“那我咋放人质?给你乖乖儿送下楼是不?” “用不着。”梁旭的声音清冷如冰:“直接从窗户推下来。” ——从六楼的高处推下人质! 这思路把罗桂双也惊到了。 片刻,他赞叹了一声:“好小子,心狠手辣,大刚死在你手上,不亏!”仿佛意犹未尽地,他大笑起来:“你要是跟我去缅甸,也是一条好汉!” 梁旭不说话,他紧张地等待着罗桂双的答允。 而罗桂双大笑许久:“日你妈想得美啊!老子死也要他们陪葬的懂不?你他妈爱来不来!不来我就杀人!你跟我谈条件!你算什么东西!” “四点!”他吼道:“四点不来,咱们火葬场见!” 说着,他就要挂电话。 “别忙。”梁旭道:“你还想不想见罗晓宁?” “你他妈是傻了吧?叫你带来,说过了,老子不放人质!” “放不放是你的事。”梁旭放低了声音:“罗晓宁在我手上,你想不想他活着?” “……”罗桂双一时算不清他是什么意思:“杂种,警察就在你旁边,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不怎么样。”梁旭安然道:“有些时候,杀人不用动手,只用动口。” 罗桂双不回答他。 不答也没关系。 梁旭信房灵枢的推测——“你的晓宁的事情,罗桂双一定知道,不然他只会要求见晓宁,不会要求见你。自从你唤醒了晓宁,你们的关系,他一定都有所耳闻。” “赌一把。”房灵枢道:“就赌他知道儿子死心塌地。” 他大大咧咧地说出“死心塌地”四个字,梁旭脸上是微微一红——红潮涌上来,旋即又退下去。 一切都如房灵枢预料的那样,罗桂双的确对儿子和梁旭的关系耿耿于怀,也知道罗晓宁一心都在梁旭身上,不然他不会开头就骂他们是“带把的抱啃”。 梁旭想起罗晓宁,不免觉得刺心,又看房灵枢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不由得摇头:“灵枢,你是我见过最爱赌的人。”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房灵枢道:“不入虎home焉得虎baby,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活到今天都是浪大的。” kevin抚一抚他的脑袋,黯然不语。 “是,我是被警察抓住了,杀不了人。”此刻梁旭的声音柔得像水,又冷得像冰:“不过如果我要他为我死,你说他答不答应?” 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怨愤,轻轻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反正我也要枪毙的,罗叔叔,只要我开口,晓宁一定什么都肯的,你信不信?” 从未见过他如此恶毒的一面,两边的刑警都不禁站起身来。 ——明知他是使计,但眼看一个端正善良的人露出这样阴森的表情,这实在太令人齿冷。 死一样的寂静。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着,梁旭和罗桂双静默僵持——他们都在数着时间,等对方先退一步。 终于,罗桂双切齿道:“行,老子答应你,去你妈的!” 他不肯再听任何一句,挂断了电话。 这头梁旭放下电话,几乎是汗如雨下,冷汗随着怒意和后怕流过他鬓边。 邹先生说得对,将心比心,只有恶毒的人才会相信恶毒的要挟。 “如果你自己跟我说,要晓宁去送死,那我和灵枢一定会笑破肚子。”kevin温文尔雅地提点他:“但罗桂双不一样,他为人狠毒,又刚愎自用,自然也就认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无情。” 有情者视乎万物有情,无情者视乎万物存私。 至此,邹房二人的推算全部料中。 梁旭心中难掩钦佩,运筹帷幄,真正是名师出高徒,自己在洪庆山输给他们,输得不冤枉——房灵枢那时是怎样和邹凯文交换了情报,梁旭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他们实在灵犀相通,这不是自己一个外人能看得懂的。 他想起那两人并肩而立,各以快速却不急切的语调分析即将到来的谈判,他们的不温不火的态度、思考问题的方式——一切神情举止之间,都有难以言传的微妙契合。 梁旭的直男大脑很少思考和爱情相关的东西,但那一刻,他也觉得眼前的确是一双璧人。 他明白房灵枢为什么那么喜欢邹凯文了,也明白邹凯文为什么千山万水来找他的小房子了。 房灵枢要带着自己去贰零七,这一去的确是冒了生命危险,而他二人脸上看不到分毫生离死别的纠结,两人都是镇定自若。 相似的人才会相爱,彼此理解才会发生感情。 忽然地,他也很想见罗晓宁。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 梁旭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向房灵枢提要求,任何要求对于此刻的房灵枢来讲都显得太无耻。 房正军还在抢救,邹容泽也只能等待。 仿佛是应了他的心思,这头梁旭将电话交还给警方,那头邹先生快步上楼来:“怎么样?” “我争取到了四点。”梁旭望着他:“灵枢呢?” kevin面色有些青白,只是他一向端雅大方,所以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还在准备,你先跟我来。” “去哪儿?” 邹凯文拉了他便走:“李警长——李局长要对你作一些安排。” 下到十四楼,这一层全是icu,邹凯文是一句话也没有,大步向前走,梁旭脚上带镣,身后还按着警察,只能尽力快步随行——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李成立迎了出来。 “我一直在监听。”他远远地说:“孩子,你做得好。” 梁旭无言以对,功劳是邹房二人指导有方,他不愿居功,只能报以沉默。 ——突然地,仿佛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从背后路过的病房里传出一个声音来。 “哥哥。” 梁旭愕然地回过头来——什么也没有,谁也不在。 那声音分明是罗晓宁的腔调! 梁旭呆立着不动,他没有留意到邹凯文脸上复杂的神情,这时候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是疑心自己听错。 没有人再说话。 可是门开了。 这门开得艰难而缓慢,跌跌撞撞地,有人扶着门,从病房里走出来,他迎着阳光走出来。一片秋光中,他怔怔与梁旭相望。 ——不是罗晓宁又是谁呢? 59.奇兵 第59章 奇兵 过去房灵枢爱打扮, 邹凯文是见过的, 他们去海滩玩一次,房灵枢是如临大敌, 全身上下武装三四种防晒霜, kevin忍不住要笑:“海边就是享受阳光, 你到底怕什么?” 房灵枢义正辞严:“我只有皮肤白这一个优点,要是再晒出一脸雀斑, 那不是彻底崩盘?” “我们训练场里阳光更大, 你训练的时候为什么不涂防晒霜?” 房灵枢依然义正辞严:“训练就是要加强自己的耐受力,训练还涂防晒霜, 那叫什么狗屁训练?” 经典的双标狗, 结局是每次野外训练回来, 邹凯文都要禁欲一两天,因为房灵枢像蚕作茧,全身包裹芦荟胶,严禁触摸。 不仅如此, 他还图懒省事, 敷着一身芦荟光溜溜地房间里写作业, 邹先生手虽然坐牢,眼睛却可以愉快地吃冰淇淋。 但相识这么多年,房灵枢真枪实弹地起大妆,邹凯文还是第一次见——并不女气,也不妖艳。他先去罗晓宁的病房观摩本人样貌,为免打扰病人, 他不敢停留太久,只是迅速地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片。 “这要让梁旭看见,他心得被扎成刺猬。”房灵枢一张一张扫着照片:“也不知道罗晓宁什么时候才会醒。” kevin忍了半日,终究没说什么。 两人回去乔院长准备的病房,就在病房里洗脸洗头,kevin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帮忙递水递毛巾。 房灵枢也不说话,他得抓紧时间,匆忙刮了胡子,他把面膜拍在脸上,又去手机里看照片。 一面看,他一面对着镜子去量,量自己和罗晓宁五官的尺寸差别。 邹凯文觉得他此时更像一个化妆师,电影组里的那种,胆大和心细都没变,全神贯注的态度也没变,只是做的事情不一样。 房灵枢等着面膜,不敢回头,一直低着头看手机。 两个人安静得像要分手。 ——情侣间的安静有彼此才懂的微妙含义,他们过去在一起也会突然安静下来,但那紧接着的就是吻。 眼下的安静决然不是为吻而准备。 是一种欲言又止的心事重重。 还是kevin给他算着时间:“十分钟了,揭下来吧。” 房灵枢怔了一下。 kevin伸出手来,揭了面膜,房灵枢用手去挡——挡不住的,面膜下面一条一条,是还没吸收的液体,一眼看去,也像泪痕。 斑驳得难看。 kevin把他转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他。 “你担心梁旭,担心罗晓宁,灵枢,我很想问问你,你的心里除了别人,有没有给自己留过位置?” 房灵枢低着头,飞快地擦脸,又拿起小瓷勺,去挑面霜。 “你不问你父亲的情况,也不对我说任何话,这让我有种难言的惶恐。”kevin道:“你让我觉得,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房灵枢停下了手。 “先说好,你不要哭。”kevin给他撩开头发:“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哭。” 房灵枢能忍受他的责备,但是难以忍受他的温柔,这话到底把他说哭了。 kevin吻了他的眼泪,又问他:“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不是冲动?” 房灵枢一包眼泪地点头:“冲动。” “——现在冷静了吗?” 呜呜咽咽地:“冷静。” “——那还要去吗?” 梨花带雨地:“去。” 良久,kevin长长地叹气:“你这个小混蛋。” “对不起。”房灵枢抹着眼泪,他怕眼泪掉下来,弄得皮肤不吃妆,手忙脚乱地上下去擦:“kevin,对不起。” “这句话,你在美国对我说过一次了。” 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带来漫长的离别,邹凯文怕这一次是生离死别。 “罗桂双手里是m3冲锋枪,我也和警方分析了,他可能在那个房间里囤积了炸药。”kevin抚着他的脸:“我的公主,你每一次都让我很担心。” 房灵枢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时间紧迫,他背过身去,对着小小的一块镜子打粉。 “kevin,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这些事,但是说什么都感觉我既不负责又无耻,我爸说得对,我就是很个人英雄主义,喜欢逞能,不顾别人的感受。” kevin静静地瞧着他。 房灵枢哑着嗓子:“你知道我虽然——很爱出风头,但其实——我心里——只有你知道,我其实很自卑,很怕别人讨厌我,总是希望大家能捧着我,宠着我,别孤立我。”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喜欢我,真的,kevin,美国那两年我像做梦一样。”他低着头,灵巧地勾勒眼线——画得很精巧,邹凯文眼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变形,逐渐放大,从房灵枢的眼睛,变成罗晓宁的眼睛了。 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湿哑地,带着泪意。 “就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他低着头:“我呢,家庭又很平凡,长得也一般,除了会打扮也没有什么别的优点。老是觉得你可能是鬼迷心窍了才看上我。”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kevin打断他:“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焦躁起来:“你不应该这样想。” 房灵枢自卑,他是明白的,因为自卑,所以比别人更要强,他也明白。但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仿佛是要免于他死别的悲痛而先行预演一场分手。 邹先生已经被迫分手了一次,第二次他是死也不会答应。 房灵枢心里酸着,手上一刻不停地变换着刷子——五官的相似先决于三个部位,下巴、鼻子和眼睛,眼睛是最先定位的基准,然后是用阴影来重塑下巴和鼻子的形状。 最后再调整额头和颧骨。 他原本比罗晓宁圆润健康许多,幸得连续多日奔波劳碌,两腮都瘦削下去,加上技巧性地修饰,即便是从侧面看也能做到宛如本尊。 这也是托了他骨相的福,房灵枢自己也是越画越惊奇——他突然明白梁旭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搭讪自己了,因为自己的骨相和罗晓宁实在很接近! 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笑起来颧骨上扬,下巴缩短,那样子看起来就更像罗晓宁了。 而他现在笑不出来,满心里都是不敢流的眼泪:“我说错话了,我是有点,语无伦次。” “kevin,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我真的很珍惜你,就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的那种珍惜——你说的话、对我的要求,我都牢牢记在心里的。” 他拼命睁大眼睛,让泪直直掉出来,不至于弄花了还未定妆的眼眶。 kevin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教会我的,任何行动,要先保证生命的安全,我一定做到。”房灵枢呜呜咽咽地化着妆:“我跟你打保证,救人,我都有想法的,冲动过去了,我有仔细想过方案,我还想着回来要跟你结婚的……” 他话没有说完,邹凯文忽然瞥见他在额头描着罗晓宁的疤——他整张脸都逐渐神奇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就仿佛原本的房灵枢正在消逝远去。 一笔又一笔,万箭攒心地难受。 “——别画了。” 他把他捉起来,不由分说地吻他——在他变成另一个人之前。 房灵枢搂着他的脖子,到底让他生吞活剥地强吻了一通。好容易松开了,kevin无奈地看他。 房灵枢是太聪明、也太混蛋了,他明知道眼泪是杀伤性武器,还在这里举着眼泪做不平等谈判。 “好了,不哭了。”这哭得真是艰辛,简直是花式保妆全技能现场,kevin帮他擦净眼下浮起的粉彩:“刚才那些话,你对我的承诺,是吗?” 房灵枢点头如捣蒜。 “不,我不和你做任何约定。”kevin攥紧他的手:“你以前跟我说过,中国人开玩笑,说打完仗回来就结婚,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十指紧扣。 “我不等你,也不答应你的承诺,你的行动,你自己负责。”kevin凝视着他:“跟我结婚的机会,要你自己把握。你来,我就娶你,你不来,我就——我就再也不结婚——永远。我不让你如愿以偿,也不替你找什么第二个,别跟我谈还有更好的,这种谈判我不接受——先生,听明白了吗?” 房灵枢拼命点头:“听明白了。” 满心怅然地,他们拥抱在一起——太怕了,真的怕,怕现在任何一句话都变成抱憾终生。kevin拥着他,良久方道:“我不阻止你,是因为将心比心,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和平之利刃,安宁之盾——他们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怕面对抉择。 此心一同,那就是最好的承诺了。 房灵枢脑袋搁在他肩上,忽然问了一句:“kevin,你亲我的时候,就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我怎么好像被罗晓宁绿了一样……” 两人都突然笑出声——真是拿自己都没办法了,刚刚哭得像刘备,居然还特么又能笑出来!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物以类聚,逗逼爱逗逼。 kevin是毫无办法,他站起身:“我去叫梁旭来,试试你的成果。” 事实证明房灵枢神乎其技的并不只是化妆术,他还会伪音。 叫梁旭来就是要尝试一下,房灵枢自己心里也没把握,因为他跟罗晓宁接触的时间实在不算长。像还是不像,只有梁旭够资格审判,情人眼里出真章,秋毫之差也能明辨。 ——结果是大成功。 他看到梁旭眼里的泪光,已经知道自己完美地复制了罗晓宁。 梁旭站在他面前,一脸的难以置信,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向前拉过房灵枢:“晓宁?” 一拉手方知不对,因为罗晓宁比这瘦得多。 房灵枢还了本音,静静地看他:“我像吗?” 梁旭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明知道这不是,热泪却依然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房灵枢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当你房哥是靠卖萌来吸粉?cos和伪音的技术真的圈内顶尖好吗? 能把五分脸画成八分素颜,伪娘他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一个面貌原本就相似的小白兔! 从高中开始,除了研究刑事侦查,他唯一的特长就是化妆——房灵枢同志多年来奋发钻研化妆技术,凭着精湛的业务水平在腥风血雨的cos圈混成大佬,为了追求漫展现场效果逼真,他又排除万难学会了伪音。 房正军对此是唾弃唾弃再唾弃,房灵枢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烂铁的功夫能用在真正的好刀上。 十万粉讲道理是真的少,因为房大佬工作太忙,平时根本没空出片。要是勤于出片,早就百万达人了好吗? cos圈至今流传着“小愿望哥哥”的传奇,一年只出一个视频,但绝逼是神作——不带后期还带配音的神cos就问你叼不叼。 别人都是化妆术,你小愿望哥哥是易容术,黑粉都怀疑他带乳胶面具。 不知道多少商配策划和网红孵化来找过他,要不是干着一线,房灵枢早就跑去捞金了。 梁旭这才明白过来,房灵枢是真要假扮罗晓宁去贰零七。 刚才大家是都想到了,但谁也不敢信,因为易容这种事情只在电视上见过,而此刻众人亲眼所见——五官的轮廓、皮肤的颜色、甚至头上的疤痕都一模一样。 连声音都神似。 梁旭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步棋走得太险了,只能骗罗桂双一时,周旋片刻就要露陷。梁旭明白,房灵枢只为争取这一刻,只要罗桂双有一刻的松弛,就能想办法抢下人质。 但暴怒之中,仇恨也一定都在房灵枢身上了。 看了又看,他问出一句:“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房灵枢无谓道:“只要像就行,先借你兔子的脸一用。” 梁旭不知怎么拦他,又觉得这实在不妥,他发怔地飘出一句:“他没你这么胖。” 扎心了房胖,房灵枢恼怒地瞪他:“你他妈才胖,我这是标准身材,都像你家兔子瘦成鬼?” 梁旭的担心也是李成立和邹凯文的担心——罗晓宁久病在床,瘦弱得可怜,而房灵枢到底是锻炼过的,即便骨骼细小,该有的肌肉也是一条都不缺,掀开小腹看看还有六块白巧克力。李成立也在旁边道:“脸是很像,但你这身形一看就不对。” 房灵枢心中早有成算,他毫不害臊地脱了衣服:“你们都来帮忙,拿胶布往我身上缠,我指哪里你们缠哪里,勒得越细越好。”他指指梁旭的镣铐:“给他开了吧。四个人动手更快,要抓紧时间。” 原来蕾丝胶布是用来做这个的。 大家都动手帮忙,只不见邹凯文——邹凯文早就走了,他已经先行去往贰零七协助爆破控制。 真没想到一卷胶布也能改变人的体型,几分钟里,房灵枢居然硬是瘦下了一个尺寸,加借来的病号服是特意选大了一码,宽衣之下,几乎真假难分。 房灵枢比罗晓宁高一个头,但此时本尊不在身旁,这一个头的差距难以分辨。 他全身绑缚胶带,不敢大幅度行动,因为只要用力,胶带就会被崩断。 “你背着我去。”房灵枢向梁旭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罗晓宁,你平时怎么对他,就怎么对我。” 李成立这才想起来大事:“灵灵,你不穿防弹衣?” “本来身材就不够,再穿防弹衣就是彻底露馅。”房灵枢道:“不穿了,我带着枪就是。罗桂双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真假,我是去偷袭,不是去送死。” 他们没有时间再纠结,这是最冒险的方案、但也是最妥善的方案。 警车一路警笛长鸣,向着临潼方向电驰而去。 梁旭在车上一直沉默,只有房灵枢一人喋喋不休,不停地交待行动方案。 下了车,他把房灵枢背在身上,两人望向贰零七小区的事发楼,罗桂双就在那里。 房灵枢在他背上无奈道:“梁大旭,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梁旭回头看看他。 “灵枢,你不问问你爸爸怎么样。” “你也没问罗晓宁啊。” 梁旭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眼中是一片清明: “他们一定没事,所以我不问。” 房灵枢在他耳边笑了笑,他挠挠梁旭的脸:“大佬,第二次带我上分了。想问问你是要用剑圣,还是要用劫?” ——是为复仇而战的剑圣,还是他们初次携手时勇敢对敌的劫? 梁旭将他背稳,牢牢握住他的手:“用劫。” 两人四目相对,都会心一笑。 房灵枢伏在他肩上,将手回握于他:“就是要你这句话——劫神,咱们上了!” 曾在秦都针锋相对,也曾在洪庆山生死相搏,但此时同仇敌忾,他二人是前所未有地心意相通。 此行要终结十五年的金川悬案——胜负难料,生死亦难知,但他们不再彷徨。十五年来,他们在这场血案的阴云下压抑地长大,无数人在这阴云下艰难地活着。 今天是划破它的时候了。 如同劫一直吟咏的对白那样。 ——brave the shadow,find the truth。 ——直面阴云,寻回公义。 60.交锋 第60章 交锋 贰零七现场严阵以待。 四点钟, 往常还是阳光普照, 此刻浓云渐渐笼盖天地,陈国华和李成立都抬头仰望。 仿佛天公作怒。 短短一小时内, 特警和消防队在事发楼下布置了缓冲垫和防护网——从楼上推下人质, 这不是梁旭心狠手辣, 而是长安警方对自己的应急能力有足够的自信。 当时房灵枢还在犹豫如何交换人质,李成立已经果决挥手:“叫他从楼上推下来, 咱们让消防支队和特警提前去现场布置防护, 只要他敢推,那我们就接得住!” 整个关中旅游节被搅黄, 长安警方全憋了一口气, 他们夜以继日的反恐训练不是假的, 从财政里挤出来的硬件也不是假的! 邹凯文在旁边听得愣了,中国警方又一次刷新了他对“胆大”两个字的认知。 坐在窗台上的女童哭得力短声嘶,她在窗台上摇晃,一根绳子勒住她的手, 使她不至于从窗台上落下来。 群众被劝离现场, 但仍有许多人在远处的住宅楼上举着手机拍照, 记者也在四面的高楼上举起长枪短炮。 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缓缓驶来的警车,从车上下来一个衣服带血的年轻人,随即,他从车里背出另一个人。 此人瘦小而苍白,无人想到这个摇摇晃晃的病号会是警察假扮。 “马上安排你们和嫌犯通话。”两人的耳机里响起邹容泽的声音:“要注意,罗在房间里储藏了相当数量的氟利昂, 只要高温就会爆炸,这个房间在进门左手边,你们在交火过程中要尽力回避这个区域。” “我明白。”梁旭轻声作答。 言罢,他向背后的房灵枢道:“你受了伤,功夫也没有我好,待会进去之后,你抢出人质就跑,罗桂双我来对付。” 房灵枢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梁旭脸上微微一红,眼中却是坚决的神色:“邹大哥虽然没说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出事,你要平平安安回去见他。” 哎哟,邹大哥,叫得肉麻。 房灵枢差点儿笑出来。 梁旭觉他在背后乱颤,知道房灵枢是在偷笑,脸上更加地红:“你不要笑,我说真的,灵枢,你要听话,不能逞强。” “知道知道。”房灵枢贴在他耳朵上:“梁大旭,你有没有想过,罗桂双为什么要你带着小白兔来?” 梁旭缓缓向楼道口走:“没想过。” “他逃是逃不了了,他想让你在罗晓宁面前杀了他。”房灵枢锐利地望向楼上:“这个王八蛋,死也要拉你垫背,他现在虽然是杀人嫌犯,但还享有生命权,你杀他,就是要枪毙。” 这是劝解,也是告诫。 “那样你就再也没法跟罗晓宁在一起了。” 房灵枢被梁旭握着手,忽觉那手上的力气加大了一倍。 “稳住,劫神。”他小声劝诫:“猥琐发育不要浪,活着才是硬道理,你活着就能气死他。” 梁旭轻轻点头。 他们走到楼道口了。 “他手上的m3,是老式武器,只能命中一到二发,后面就全是窜天猴。”房灵枢压低声音:“这第一发和第二发,不会射向你和我,一定射向人质。如果一切顺利,希望他最后留下的人质是体格最大的女学生,她至少还有应变能力——到时候别管是你还是我,如果夺不下枪,那就堵住枪口,无论如何,不要让人质出危险!” 他们在这头喁喁私语,旁人看不出一点端倪——房灵枢在梁旭背上虚弱摇晃,戏加得铺天盖地,大家只觉得这孩子也太可怜了,病成这样还要被拖到现场来! 罗桂双电话通了。 “我们到了。”梁旭向楼外退出一步:“你伸头出来看看。” 陈国华同时在外侧指挥特警:“狙击准备,六楼最后一个窗户,最后一间。” 大家无声地等待罗桂双探出脑袋——真没令大家失望,罗桂双出来了,但他用塑料布蒙着头,下面露出一只小孩子的手! 很明显,他是特意在防范狙击,孩子和他同时被蒙在雨布里,开枪就可能命中人质。 陈国华骂了一声娘:“妈的,保持警戒,先不开枪!” 罗桂双站在窗口一动不动,房灵枢也不肯抬头,这一会儿他也心慌,自己到底是比罗晓宁要高。 唯恐罗桂双看出马脚,他扒一扒梁旭的肩膀。 梁旭会意地松开他,把他打横抱起来,抱起来是折叠的姿势,又有梁旭高大的身材作比,顿时比刚才更显得瘦小。 公主抱,李成立不免看了一眼身边的邹先生。 邹先生岿然不动,只看六楼的窗口。 众人屏着呼吸,生怕罗桂双向楼下开枪。而罗桂双看了片刻,在电话里道:“你让孩子跟我说话。” 梁旭不肯让步:“我们到楼下了,你先放下人质!” “我要他跟我说话!” 房灵枢以目示意梁旭,远远地,他嘤出一句:“哥哥,我害怕。” “……” 你的戏真足,梁旭真是佩服死了,他的直男脑子只能想出“爸爸你投降”之类的话,此时听房灵枢一言,才觉得恍然大悟。 是啊,若是罗晓宁劝父投降,那才是露出马脚,真正的罗晓宁此时应该喊害怕! 房灵枢在他怀里挠他的心口。 梁旭脸上又是绵绵不断地红晕,夹杂着紧张的凉汗,他明白房灵枢的意思: “那我们回去。” 说着,他作势就往回走。 真是现场尬演,梁大旭要被房灵枢难为死了。 后面警戒的干警没领会他们的意图,顿时群脸懵逼,梁旭背过身去,紧急地使眼色——尬演失败,为首的特警队长居然退开一步! 梁旭和房灵枢都在心里叫娘,你别退啊!你快拦住我啊! 到底是年轻人愣头青,队长退了,后面一个年轻刑警没有退,他冒冒失失地拦住人:“干什么?怎么回事?” 房灵枢放下心来,他偷偷按一按梁旭的胸口。 梁旭强硬道:“他不放人质,我就不带晓宁上去。” 小警察固执己见:“谁允许你随意行动?你不许动!在这里等领导的批示!” ——干得好啊兄弟!你以后可以发达! 罗桂双在楼上站着,他蒙着雨布,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看楼下。 梁旭只等房灵枢的指示,而房灵枢在他怀里装死——坑爹队友,梁旭毫无办法,只能平时怎么对罗晓宁,现在就怎么办,他咬着牙道:“晓宁身体本来就差,根本受不了这种刺激,不去了!你们警方的事情自己解决!” 果然,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罗桂双从六楼推下了那个小姑娘! 远远近近地全是惊呼,女童从六楼高空坠下,落在第一层防护网上,特警随即飞身而上,在四楼处接住女童,大人带着孩子,一起顺着层层叠叠的防护网滚落下来,一阵又一阵尖叫的声音,特警身上带着保险绳,摇摇晃晃地,女童在特警怀里安全落地! 小姑娘已经吓蒙了,落地之后连哭都哭不出来,家长在警车上撕心裂肺地大喊。 黄厅长亲手把孩子送到救护车上,其余五个家长都羡慕而心酸地目送。 “要冷静、要冷静。”黄厅长回过头来:“每个孩子咱们都会救下来,家长们,咱们要冷静。” 父母们不愿说话,只是扒着车窗,伸着头盼望。 “不许挂断电话,你别给我弄鬼。”罗桂双道。 这一下是切断了梁旭和房灵枢交流的通道,两人不敢再交谈,只能互相用眼神传递消息。两人心中皆是庆幸——因为只要放了第一个,后面就一定都会放! 房灵枢从梁旭怀里翻身下来,他不能真让梁旭抱着他上六楼。梁旭就是力气再大,捧着一百二十斤的房灵枢爬六楼,那手是真的要断了。 现在谈判优势在自己这边,两人大可以一起慢慢走,吊着罗桂双,他反而会更加配合地释放人质。 房灵枢故意道:“我自己可以走。” 梁旭说给罗桂双听:“你慢一点。” 上了第二层楼。 “第二层了,放下孩子。” 静寂片刻,外面又是一阵尖叫。 如是再三,他们一直走上五楼,特警一直在他们背后悄悄尾随,近十人与梁旭保持同样的步调和节奏,楼上远远听去,只如一人负重而行。 这着实很难,但他们办到了。 “最后一个孩子。”梁旭道:“放大还是放小,你说了算。” 罗桂双仍旧一言不发。 在他们不知道的楼下,邹凯文在耳机里嘱咐特警:“要小心他在最后一个人质上动手脚,前面五个太顺利,最后一个,他很有可能示威。” 三名特警以手势表示收到——话音未落,一个细长高挑的身体从窗口飞了出来! 居然是受伤的女学生! 大家谁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大孩子,特警也没有心理准备,然而本能地轻舒猿臂,从空中将这名少女扑在怀里,而随即四边楼上都传来呐喊——罗桂双将一个液化气罐推出了窗口。他向液化气罐猝然开枪! 所有人都大喊:“小心!小心!” 液化气在空中爆炸,携带人质的特警躲闪不及,被气浪掀开,巨大的爆炸之下,他的手被炸得血肉横飞,保险绳也被炸断,而女学生体格太大,无法如孩童一般卷在怀里,她从半空中直直地坠向地面! 陈国华眼看罗桂双露出头来,他在通讯里大喊:“开枪!开枪!” 狙击手已经先于他的喊声开枪射击——只射出一发,罗桂双立刻蹲下身去。 一个挣扎的男童从窗口露出来。家长一眼瞧见,也在车里拼命挣扎:“毛毛!毛毛!” 狙击停止了。 房灵枢和梁旭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两人和数名特警都停住脚步——很快地,外面又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 正是邹凯文徒步跃上二楼墙壁,一手将踏空的少女接在怀里,他拉住受伤的特警,另外两名特警在毫无沟通的情况下,不约而同以手作桥,空中宛如杂技表演,两名特警倒挂金钩,用手臂为悬空的战友缓冲! 三人一起滚落在地。 医务人员迅速冲上去,女学生和伤员被火速抬上救护车。 kevin在耳机里向房灵枢道:“没事,我没有事。” 黄厅长的心是吊到了嗓子眼又落下来,冷汗滚滚而下。 他擦擦自己的头顶,本来就没有两根头发,这真是要把头发吓得斩草除根。 “劝离那个美国人。”他接连不断地擦汗:“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让咱们自己的战士上。” 黄厅长也很难做,邹凯文出事了就是更大的一轮风波,不管他跟长安警方关系多好,都得按住他。 相关领导先先后后地抵达现场。先来的人都是步行,要么骑自行车前来,是为保证救护车通行无阻。迟来的倒都开着公车,于是贰零七巷口出现戏剧性的场面,晚来的领导远远从车窗里瞥见上司焦灼的光脑门——别的他们认不清,上司的秃头一定认得清——吓得又把车倒回去,再一溜烟跑进来。 记者拍不清现场状况,于是将长枪短炮伸向各位父母官。 大家当然最想采访黄厅长,但黄厅长哪有心情接受采访,他向李成立和陈国华小跑过去。 “老李,赶紧通知楼上两个孩子,叫他们有个准备。” 谁也没想到罗桂双会先放出女大学生,这对警方和梁旭而言都很不利,因为最后剩下的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他没有任何应变能力。 李成立在耳机里急切地传达:“灵灵,梁旭,你们听好,最后剩下的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沈明达,小名叫毛毛。这跟我们之前推断的不一样。人质年纪小,又受了惊吓,你们一定要小心,保护人质,也保护自己!” 房灵枢和梁旭闻言,心下都吃惊,倒不是为人质的释放次序吃惊,他们是不约而同地惊讶于罗桂双的力量。 要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举起来扔出窗口,这是何等的巨力!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添了一份忌惮。 罗桂双的心情非常恶劣:“当老子瓜皮?狗杂种,警察跟着你,你以为我不知道?” 梁旭在电话中沉着道:“你想怎么样?” “刚才就是给你们一个教训,我说了警察不许跟着,老子是战场上下来的人,一人两人我听不出来?”罗桂双恶声道:“叫带枪的都回去,除了你们,谁也不许上六楼,都退回楼下!” 随即从电话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和响亮的巴掌声。 “你要是敢带警察来,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崩了这个娃娃!” 电话是被监听的,梁旭听见,房灵枢和所有行动中的人员也全部听见了,大家焦灼对望,此时真是进退两难——跟着上去,沈明达难免要死于乱枪之下,但退回去,光凭梁旭和房灵枢两人怎么行? 略一思索,房灵枢转头望向领头的特警队长。 他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电话里接连不断地传来沈明达被殴打的声音。 孩子的哭声揪着所有人的心,小男孩恐怕已经被打得牙齿脱落,在电话那头口齿不清地哭喊“妈妈”。 房灵枢妆出伪音,向电话里轻轻哭了一声:“爸爸,你干什么?” 殴打声停止了。 房灵枢远离电话,若有若无地哭道:“哥哥,我要回去……” “孬种!打的又不是你!怎么我生的就不如卢世刚生出来的!”罗桂双愈发暴怒,却没再继续殴打男童,他仿佛是在房间里来回打转:“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房灵枢再次向特警们做了“撤退”的手势。 特警队长年近四十,仍然血气方刚,他激愤地望向楼上,又担忧地望向房梁二人。 梁旭向他微微点头。 毫无办法,特警们咬着牙,愤怒地从五楼撤退。 围观的群众看见特警从楼内撤出,又不见人质继续被营救出来,顿时议论纷纷。 趁着特警下楼纷杂的脚步,房灵枢贴在梁旭耳上:“接下来我们不再有任何交流,一切由你carry。” 他暗暗向怀中摸一摸手枪,又向梁旭腰间按一按梁峰的军刀——这是李成立临行前塞给梁旭的。 “孩子,这说到底不符合规定,但你不能空着手去跟罗桂双斗。”李成立将军刀擦了又擦,郑重地放在梁旭手上:“这把军刀,我有,陈国华有,老房也有,这是我们华阳兵专配的军刀。你拿着它,给咱们没能出头的华阳兵长一回脸!” ——宝剑自当斩妖邪。 “给你爸爸争口气!” 如应心意一般,军刀在梁旭腰间轻轻震颤。 房灵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 梁旭重新把他抱起来,缓缓向六楼行去。 “晓宁,我们走。” 61.moon river 第61章 moon river 人在死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幻觉体验, 常见的体验之一, 是时间流速的极度失衡。 时间仿佛变慢了,然后, 近乎停滞了。 这是邹容泽在美国时谈到的事情——并不是授课, 是下课时和大家聊天——因为邹先生长得性感, 谈吐又风趣,爱慕他的女生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故意大声地和房灵枢攀谈。 她们都知道, 只要房灵枢肯搭话,邹先生十成**都会加入聊天。 围魏救赵, 声东击西, 典型的少女思维。 邹先生果然承诱, 从善如流地过来闲聊,他不说课上的内容,专捡这些灵异有趣的话题来说,因为只要一说这些, 房灵枢就会笑。 “简单说就是濒死体验。”邹先生娓娓清谈:“几乎半数以上的濒死体验里, 都包含‘时间静止’的感受。” 房灵枢远远坐着, 朝他wink。 “mr邹,你的话里有很大的谬论。”他笑嘻嘻地望着kevin:“既然是死前才有的体验,请问这个体验是怎么记录下来的,人鬼情未了?” 哄堂大笑,kevin在一片哄笑声中面不改色:“嗳,这很难讲, 要比如你和我是一对情侣的话,我死前眼里肯定都是你。”他向房灵枢身边走近两步,“你在我身旁,不用我说任何话,你一定读得懂我心中千言万语。” 现场发骚,房灵枢的脸顿时红了。 大家笑得狂拍桌子,没人知道邹先生真的在和房同学秘密交往。 他在一片灼热的疼痛里,宏观又微观地想起许多事,他在空中沉重地降落,而时间像透明的粘液,把他托起来,不肯令他落地。 他不知道梁旭那里是什么情况,尽力想喊,又喊不出声音,迷迷茫茫地听见梁旭悲怆的呼声,和四面的风声。 他想起和梁旭初次见面,梁旭是那样温柔又腼腆,真是个引人怒舔的大帅哥,不过自己对他没兴趣,只对骗他有兴趣。 他又顺着他温柔的、长睫毛下的目光,瞧见他眼里的罗晓宁,罗晓宁轻轻叫着他:“小房警官,你醒醒呀。” 噫,你这个小白兔,你什么时候醒了?房灵枢伸手去拧罗晓宁的脸:“小婊砸,起床了吗?” 房正军牵着罗晓宁,也问他:“灵灵,你醒醒呀?” 房灵枢看见他爸来了,吓得蹦起来,溜了溜了,于是这些人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他贼溜溜地跑着,一下子飞起来。 半空里都是少女心的白羽毛。 他的头落在非常柔软的东西上,仿佛是鹅毛枕头。他裸着身体,缩在轻飘飘的鸭绒被里,邹先生倚在枕头上,在修一枝雪茄,口里惬意地哼歌。 房灵枢把脸埋在枕头里,听他用低沉的调子哼出一段甜美的旋律。 moon river。 邹先生一面哼着,一面把宽大的手在他肩头亲昵地抚过去,滑到他腰上和股间。 “嗳,你累不累。”他悄声伏在房灵枢耳边:“咱们再来一次?” 房灵枢在枕头里笑:“我要听你唱歌。” 邹先生于是又哼起来,没有歌词地,但温柔又动听。 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喔,房灵枢想,原来这就是濒死体验,自己到底是格局小,不算个英雄。 死前心心念念是想听邹凯文唱歌。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时光飞速地从他面前掠过,它缩短又延长,变幻莫测地映照出人心胸中难以忘怀的影子,像照着长安无数静夜的月光,像越过骊山的春鸟的清啼,也像芙蓉路上招摇的柳和槐。 十五年、十五天、十五分钟,它们越变越短,又越变越漫长。 它是一条蜿蜒的、忧伤的月亮河。 房灵枢站在河水之中,溯游从之,是白露凄迷的蒹葭一片,溯回从之,是十五年,十五天,和十五分钟。 他踏水而上,要回到十五年前,十五天前,十五分钟之前。 那时梁旭抱着他,站定在门前。 “开门。”梁旭凝声道:“没有警察跟着我们。” 门是虚掩着的,梁旭听见罗桂双从门后苍凉地说了一句:“进来吧。” 梁旭抱着房灵枢推门进去,在门口立定,罗桂双又说了一句:“把门关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如话家常,而他的m3紧紧地顶着沈明达的太阳穴。 梁旭用力关上了门——房灵枢伏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 ——是的,这是罗桂双,这就是罗桂双。 是他追寻了十二年的不共戴天之仇,现在就在他面前。 梁旭一句话也不说,罗桂双也是沉默以对,良久,罗桂双道:“让我看看孩子。” ——避无可避,仿佛是心悸慌张的样子,房灵枢暗暗将手放在怀中,他默默握住怀中的枪,缓缓地将脸转向罗桂双。 一看之下,他也惊住了,他明白梁旭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开火,罗桂双坐在一堆液化气的铁罐里,有些是石油气,有些是氟利昂。 房灵枢一时判不清这些罐子各自的成分,也不敢在它们身上过多地停驻目光,但他能肯定的是,只要开火,整层楼都会炸到灰飞烟灭。 窗口也堆着两个罐子,因为掩着窗帘,所以从外面观察不到。 难怪他刚才那么顺手地抛出了爆炸物。 房间里弥漫着石油气的味道。 梁旭是震惊于形势的难以控制,而房灵枢同时也震惊于罗桂双的样貌。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设想罗桂双真正的样貌——西北人,体格高大,又是雇佣兵,杀人如麻,无论是警方还是梁旭,都在心中为他勾勒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直到他们通话的那一刻,他们依然认为罗桂双应当很凶残。 而他看起来这样苍老,甚至很病弱,他和罗晓宁一样,有一双仿佛人畜无害的深黑的眼睛,五十岁了,他的眼睛仍然蒙着一层怪异的水汽。 房灵枢现在明白,梁旭为什么能脱口而出地叫住他了——如果别人不知道他和罗晓宁的关系,那他们看起来是恶鬼和天使一样的差距,而一旦知悉他们隐秘却无法斩断的血缘,你就会从他们的脸上发现千丝万缕的相似。 相似的五官居然可以变化出如此难以想象的两种极端。 罗桂双看上去十分懦弱,远比卢世刚更懦弱,他坐在那里,紧紧地挟着近乎昏厥的沈明达,两脚痉挛性地内八,全身都透出不加掩饰的紧张。 看上去仿佛一个被威逼迫害的穷苦百姓。 他们在这里打量罗桂双,罗桂双也在端详他们。 梁旭,他见过了,的确是好样貌,他玉树临风地挺立于室中,身犹带血,眼波横怒,而鲜血和怒意都不能掩盖他英姿勃发的俊美,只为他增加了一分凌厉的萧肃。 凛凛有威,是罗桂双最想要的儿子的模板。 可惜不是他的。 相形之下,罗晓宁像个无用的家畜,活像女人怀里抱的猫,胆怯又慌张,噙着一包眼泪看他。 可这毕竟是是自己的孩子。 ——幸得房间内光线晦暗,罗桂双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在演一出狸猫换太子,他只觉得罗晓宁似乎气色有点太坏,看着让人糟心。 罗桂双不知道此时窗外上下左右全是特警和武警,所有人都在等房灵枢一声枪响,立刻破窗而入。 不给跟着还不许爬墙吗?大家全吊在墙壁上,像暗夜的壁虎,静寂无声地等待着信号。 梁旭把房灵枢抱紧一些,是示意他立刻通知警方,不能突进,房灵枢会意道:“爸爸,你为什么坐在罐子里。” 这句话说得悬心至极——两个人都怕一开口就露馅。 而罗桂双如在梦中,他死死地掐着沈明达:“我想看看你。” “叔叔,会爆炸的。”梁旭踟蹰道:“你别坐在液化气里。” 楼下的李成立和陈国华大惊失色——这他妈是真的不要命?两个人谁也不敢做主了,只看黄厅长的意思,黄俊山两眼快要爆出眶外——怎么办?理论上当然要让窗外的干警迅速撤离,但是里面两个孩子怎么办?劫持的男童怎么办? “叫特警队付永强下来!武警的欧阳蕊也下来!” 打了十八个转,黄俊山青筋暴凸地下令。 他传令的二人是特警和武警的行动特命小队长。 欧阳蕊和付永强接到命令便跃下楼来,四面都是惊呼,因为虽然全副武装,但众人都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人,她绾起的秀发被气流冲开,在空中招展成华丽的旗帜。 黄厅长头痛脑热:“叫群众都安静!都疏散!别再喊了!” 两名队长飞奔过来,黄俊山咬牙看着他们:“小付,欧阳,情况你们都听见了,里面全是液化气,开火就爆炸,我要问问你们,是撤离,还是坚持支援?” 欧阳蕊英姿飒爽:“我不撤,但我要问问大家的意思。” 她不等付永强开口,直接拿过对讲机:“特警的,武警的,我是你们付队的老婆欧阳蕊,他的事我做主。现在罗桂双坐在液化气里,咱们要是强行突进,就得冒生命危险,这不是开玩笑——凡是决定撤离的,就立刻下来,没结婚的不许表态,直接下来,没孩子的也不许表态,立刻下楼!” 没有一个人响应她的命令,大家不动如山。 欧阳蕊恼了:“老娘叫你们没结婚的下来,想死吗?” 还是没人理她。 “行,都有种。”欧阳蕊把对讲机还给黄俊山,一面重新将及肩短发绾牢:“黄厅,武警支队特警支队,参加行动六人,全部表态,坚守阵地,有死无生!” 付永强不吭气,付永强一脸爱意地看着老婆,还从屁股口袋里摸皮筋给她。 这尼玛什么时候了还在妻管严,黄俊山火得朝付永强头上来了一下:“你是怕老婆怕出毛病了吗?你两口子都去了,小孩交给谁?” “死不了,死不了,小蕊说了算。”付永强揉揉脑袋:“情况汇报完毕,黄厅,我们回去待命了,要有个万一,我闺女就拜托各位兄弟了。”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付永强拿过对讲机:“所有人收起枪支,一旦突进,近身搏击,优先抢出未爆炸的氟利昂。”他转身叮嘱:“老李你安排一块安全区域,待会抢出东西来我们好往安全区丢,别炸着人。” 李成立心里近乎绝望,还担心炸着人吗?你不先担心担心自己的手? 神雕侠侣再无别话,两人擎起吊索,再次无声向六楼攀援。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黄俊山在原地张口结舌,只好冲李成立发火:“你怎么安排的?你怎么回事?哪有两口子同时参加行动的?” 神之甩锅,李成立不敢说话,因为安排行动的是黄俊山本人,遵照的也是厅里批示:“必上精兵强将,无论身份待遇。” 黄厅长哆哆嗦嗦地向后走:“我去做家长的工作,我来做家长的工作。骂我我认了,这要撤,里面两个孩子得撤!” 这里房灵枢和梁旭与罗桂双僵持不下,房灵枢试图说服罗桂双放开孩子,而罗桂双显然听不进他说什么。 “晓宁,你觉得爹杀人,爹做坏事,可爹也没有办法。”罗桂双颓然地坐在铁罐上:“你知道我有了你是有多高兴。” “——咱们沙场村的穷老百姓,难呀!” 罗桂双茫然地落下两道眼泪。 “矿不出煤,地不产粮,千年百年了,关中只穷金川县,你叫我拿什么养你?” 他把枪口向沈明达脑上转了转。 “去缅甸,你以为我想去?不去拿什么养你?作孽也都是为了你。你知道雨林里头蚊子有多大?那里头全是蛇虫虎豹,你爹我,睡不敢睡,吃不敢吃,别人抽鸦片嫖女人,我啃过期的压缩干粮。” 他浊泪横流地望向房灵枢:“都为了谁?就为了你!你怎一点良心也没有?这姓梁的给你下了什么**汤?你为他不要命了?你的命是要留给你爹我送终的呀!” 房灵枢听得一阵恶心,这是奥斯卡演技也管理不了他的表情了,他只好背过脸去。 梁旭暗暗握一握他的手。 “你问你奶奶,我在哪里,把你奶奶吓得三魂不全,罗晓宁,我生你养你这么大,要是她当时告诉了你,你就去告官了是不是?”罗桂双越说越激动:“我生你图什么?图你回头就来害我是不是?我是你亲爹呀!” 他无意识地用力掐向沈明达的脖子,沈明达被他掐得痛呼起来。 梁旭和房灵枢心中都着急,但也松一口气——因为沈明达醒了总比不醒好,醒了还能有个接应! 梁旭盯着沈明达,又看向窗口。 “……” ——人质毕竟是太小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哥哥是什么意思,只会挣扎啼哭。 窗外的干警都焦灼万分,不知道这场哭穷的台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杀姓胡的,这真不怨我,是他欺负秋玉,欺负我们老百姓。”罗桂双激愤道:“你爹不是没有囊气!你要知道十几年里,人家都说你爹是大侠!” 他看向梁旭:“我叫你来,是要你死活记住,害死我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姓梁的,他逼死我了……逼死我了……我原本都不杀人了!” 梁旭无言地望着他。 真可笑,原来罗桂双委屈得这么真情实感,房灵枢的尬演算什么?罗桂双这才叫全情投入。 房灵枢也在心里想,幸好来的不是罗晓宁,如果罗晓宁真在这里,恐怕冲上去就要和他这个畜生的爹同归于尽。一个冯翠英都能把罗晓宁恶心死,这亲爹不得把罗晓宁恶心回胎盘? 太糟心了,他怯生生地转过脸来:“爸爸,你脸上有血。” 这一声叫得罗桂双心中安慰:“你来给爹擦擦。” ——大好机会! 这一刻房灵枢也不管会不会被抓包了,图穷匕见就是此时!他从梁旭怀中挣下来,缓缓走向罗桂双。 梁旭也在他身后按住匕首,一面微微向沈明达递眼色——好孩子!他没哭也没闹,只是睁大了眼睛看梁旭。 五步——三步——一步之遥,房灵枢按着心口,左手作势为罗桂双擦去血迹,右手却虚张向罗桂双怀里的男童。 而他们都没想到,罗桂双突然暴起,单手拖住房灵枢的颈子,一把将他推向窗户! 坏大事了,梁房二人都心下大惊,真是演戏演过头,万万没想到罗桂双对儿子的印象这么淡薄,他是完全把房灵枢误认为了罗晓宁,此刻是要将罗晓宁推出险境,下一秒显而易见就是要和梁旭同归于尽! 房灵枢身上缠满胶布,因此反应远比平时要僵硬,他挣扎不得,被罗桂双推向窗外,玻璃被他一头震碎,血流满面,他在鲜血中用力睁眼,而挣扎之间两肩的胶带都已经崩断。 房间内石油气弥漫,房灵枢无法开枪,只能纵身跃回窗内,他一声怒喝:“特警突进!” 罗桂双这才发现事有蹊跷。 “妈个逼!杂种东西!” 这一声怒喝毫无疑问地激怒了他,他刚才为了抛出房灵枢,他将m3脱手放在脚边。 如他们当初约定的那样,房灵枢不管枪支,先扑向罗桂双怀中的男童——日了狗了,惊恐之间,沈明达居然不敢松手,反而死死地抱着罗桂双的胳膊! “毛毛!松手!” 这一刻迟疑令罗桂双有可趁之机,他迅速捡起冲锋枪,枪支甚长,一时无法调转枪口向人质开枪,他于是毫不迟疑地向房灵枢连开两枪。 没有命中,梁旭从背后一力扳过他手臂,冲锋枪打在窗口的两个液化气上,空气中全是石油气,转瞬之间起火爆炸,窗口的墙壁被完全轰塌,悬壁的干警全身浴火,被气流和爆炸轰击得坠落下楼。 房灵枢已经反应过来,家用没有这么多石油气,窗口两瓶是石油气,后面的全是氟利昂,他向梁旭和窗外接应的警员大喊:“后面是氟利昂!” 他身上也着了火,火焰顺着胶带一路烧上来,只能就地翻滚灭火。 窗口全是火,两名干警从火焰内腾身而入,此时无法开枪,因为开枪就可能引起更大的爆炸,两人只能先拼死抢出氟利昂,向楼外抛掷。 梁旭无暇应他,激斗之间,他和罗桂双身上也着了火,火焰烧到了人质头上。罗桂双左手挟着人质,右手以枪管猛击梁旭颈侧。 这一下被梁旭轻捷避过。 房灵枢听见他一声清叱:“野路子!” 骂得好,大快人心,你面前的是华阳兵的养子正宗的八极传人,你是什么野鸡,也给自己加戏! “梁旭,抢孩子!” 梁旭不用等他喊话,匕首如同银龙呼啸而来,三刀闪电一样刺在罗桂双腕间、肘间、又顺着臂上肌肉横斩而过。 罗桂双到底是出生入死过来的,此刻房梁二人才知他确非常人可比,三刀都刺中他手上要害,而他死死挟着沈明达不放,更调转枪口向沈明达开枪。 难以想象他一身病态,居然力量这样大。 这股巨力连梁旭也无法牵制,梁旭用力推开他的手,干警也冲上来押住罗桂双——冲锋枪再度无方向地开火——没有打中,是梁旭用手和身体堵住了枪口,两枪打穿了他的右手,一枪打在肩上。 子弹穿过梁旭的手,几乎是擦着沈明达的头飞过去,弹壳全崩在人脸上。 罗桂双大声嘶吼,他弃下m3,从怀中掏出手枪,向房间内乱射,几乎无人幸免于他的乱枪,只有他怀中的沈明达被梁旭用身体死死护住,没有中枪。 房灵枢扳住罗桂双的左手,试图将沈明达硬拉出来。 开火的瞬间,房间内再次发出天塌地陷的轰响,所有人都被气流掀翻在地,两名干警都负伤起火。 房灵枢大腿中弹,头发也被烧着,而他心中更比火烧焦急万倍,因为房间里还有未抢出的氟利昂,可能几秒之间就会加倍爆炸! 身上也起火了。 房灵枢就地取材,他脱下烧着的衣服,不顾烧灼的疼痛,将火布向罗桂双眼睛扑去。梁旭当然见机行事,军刀挟着火焰刺向罗桂双的眼睛。 鲜血喷溅。 这一下大有成效,罗桂双本能地松手,沈明达掉在地上! 梁旭一手提起孩子:“你出去!” 没有纠结,房灵枢接住孩子,立刻转手掷出楼外,他大声呼唤梁旭:“拖他出来!” 梁旭没有犹豫,罗桂双的手枪也掉在地上,他一脚将两把枪都踢出楼外。 人质得救了! 情形陡然转变,这一刻形势大好,冲进来的两名干警有一名重伤昏迷,另一人也被子弹打中胸口,房灵枢亦向他们大喊:“你们先撤!” 两人都离液化气太近,恐怕是震伤内脏,其实所有人的内脏都已受伤,梁旭见他二人无法行动,只得暂且松手,用力将两名干警推出楼外,他转头向房灵枢喊:“我们走!” 走不了了,谁也没想到罗桂双居然全身带血地爬起来,他爬起来又倒下去,而双手铁桶一样抓着梁旭的脚腕。 “杀我!杀我!”他察觉梁旭的军刀就在他颈边,有气无力笑道:“你妈被我开膛破腹……我看见她下面了……黢黑!” 房灵枢知道他们这一刻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没有任何时间再让他们话别,房灵枢背部全是火,而梁旭身中三弹,被罗桂双抱着双脚。 他无暇思考,脸上全是烧灼的疼痛,他用力拉着梁旭向楼外爬——轻轻地,一股力量把他推向楼外,是梁旭掐着罗桂双的脖子,另一手带着房灵枢脱身跳出破碎的六楼! “你该死!”梁旭怒吼道:“我爸爸的刀,不杀畜生!” 干得好啊梁大旭,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房灵枢激动得要哭了。 三人全落在气垫上,消防车的大水冲向他们的身体。 此时楼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房内剩余的氟利昂终于爆炸,水泥和钢筋暴雨一样落向地面。 他们在爆炸前的几秒钟逃出生天。 警笛长鸣,所有干警都围拢过来,记者也在外围蜂拥而上。 历经十五年的金川案,在警笛长鸣中始见青天。这其中侦查、审讯、漫长的走访,长安警方花了整整十五年,而自曲江案事发,到金川案全案告破,用了昼夜无眠的十五天。 他们在最后的对峙中救出所有人质,活捉潜伏世间的金川案真凶——冲锋陷阵的有敢抱死志的警员,亦有含悲怀仇的受害者,甚至也有行差踏错的殉罪者。 万念回转,生死一线,而它仅仅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切是这样漫长,而又这样短暂。 仿佛冥冥中亦有天意。 房灵枢迷迷糊糊地被人抱起来,他耳中的歌声渐渐止息了,有人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觉得那应该是邹容泽。 “没事!没事!”那人急切地大喊:“担架平抬,平抬上救护车!” “你为什么不唱了。” 他躺在那个人怀里,非常想听他继续唱下去。 邹容泽强忍着泪水:“唱什么?” “……moon river.” 他感到彻底的放松,疼痛和窒息都渐渐消失,空中仿佛不断地飘下无数洁白的羽毛,房灵枢想,超级少女,这很适合我。 忧伤又甜美的旋律在他心胸中回响着。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moon river. 62.五月槐 第62章 五月槐 如洛阳之牡丹, 金陵之梅, 柳与槐是特别宜于长安风骨的存在,柳是长安的清艳与忧伤, 槐是长安的温柔与端庄。长安无需繁花装饰, 帝都的风韵自为她奠定万花都需来朝的矜贵格调, 不必提供花的娇柔,只提供宽和而典雅的满目绿荫。 这绿荫里会随季节点缀一点素雅的心事, 那是槐的花、柳的絮——它衬托三月春桃的灼艳, 衬托五月牡丹的夭娇,也托七月的石榴、九月的菊。 百花终有凋谢时, 而岁月无终。 如槐花落地听无声, 也如柳絮乍然因风起, 长安百姓渴望安宁的心情,点缀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繁花之后,归于茂叶,朱华之后, 归于深碧, 英雄的传奇之后, 归于朝朝暮暮的平静。 桂花未绿槐花落,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平静。 梁旭是踏着落花前来。营救人质之后,他被照例关押。审讯之外,每个人都在等他提出一点要求。 而梁旭没有任何要求。 陈国华终于忍不住问他:“孩子,过几天要开庭了,你就没有什么要求?” “……我想看看房叔叔。” 思索片刻, 梁旭答道。 “没有其他想见的人?” 梁旭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他低下头去。 “还想见见罗晓宁。” 陈国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远望梁旭离去的背影,向旁边押送的干警道:“叫他好好看看姓罗的孩子,手铐不要上了,也不要催他。” 房正军的手术十分顺利,人也醒了,见了梁旭,万千嘱咐都在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其中感慨惋惜,不再赘述。 “去看看晓宁吧。”房正军牵着他的手道:“孩子,我知道你想见他,你们是太苦了。” “——以后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罗晓宁就在隔壁的病房里。 梁旭在他门前踟蹰了许久,想要进去,又怕进去,因为只怕自己进去再也舍不得出来。自洪庆山一别后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想要回来见他,也无数次想过罗晓宁到底会过得怎么样。 罗晓宁依然沉睡着,如同梁旭初次见他一样。 房正军说他“状况很好,也许过些日子就会醒来”。 梁旭无声地在他身边坐下,凝视他瘦弱无邪的面孔——是的,罗晓宁什么都明白,他也早就知道。 只是不敢说,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宁愿蒙昧地爱着,怕说破了是永诀无期的难堪,宁愿盲目地牵手,怕分开了是残忍而撕裂的深渊。 朦朦胧胧地,罗晓宁仿佛是问他,哥哥,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梁旭擦去眼下的泪水。 至少相识和相爱从未有错。 无论命运给过他们多少恶意。 早知道相遇带来的是如此艰辛的挣扎,或许当初可以选择不必相遇,但如果可以选择,梁旭不愿令时光倒退,因为这段时光里有他无法割舍的衷情。 它真实而鲜活地带给他人生的希望,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此刻仍是如此。 如同终有凋谢而年年盛发的花朵,必将衰老而仍欲勃发的青春,明知有死而仍要继续的生命。 人生中总有令人永不言悔的美好。 那或许就是我们相识又相爱的原因。 梁旭轻轻握住罗晓宁的手。 这两只手是长久地曾经握在一起,仿佛天生就应当永远十指紧扣,熟悉又甜蜜的感觉,令他想起五月里的那些旧时光。 那时罗晓宁怎么也不肯回家,他的状态在梁旭和家庭中来回拉锯。回家之后总是变坏一些,见到梁旭又好一些。而梁旭每次送他,都恨不得半路把他拐回家去。 梁旭开玩笑地在计程车上问:“不回家了好不好,去哥哥家住。” 罗晓宁立刻想说好,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不去。” “哥哥家不比你家好吗?” 罗晓宁居然懂得支开话题,他支吾了半天,忽然说:“哥哥,我想让你带我出去玩。” 梁旭很是意外:“去哪儿?” 罗晓宁又说不出来。 梁旭向车窗外望一望,正巧走到雁塔西路,就快到他学校了,他向司机唤了一声:“师傅,我们就在这里下车。” 罗晓宁懵懵懂懂地跟他下了车,梁旭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的学校,是哥哥不细心,从前也没带你出来玩过。” 罗晓宁不说话,胆怯地,他地想要挣开梁旭的手,可梁旭轻轻钳着他的手腕,于是怎么也挣不脱。 梁旭并不多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也不顾旁人飘来的眼光。 “来。”他引着他向前走。 罗晓宁一路惊奇地张望,他无名地感受到高等学府四围幽静的气息,来来往往的都是学生,这一条路上满是蓬勃的春意,高大的槐树沿路投荫。 五月里,槐花开着。 他到底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没一会儿,羞涩和茫然就都忘了,他撒开梁旭的手,往路边的壁画跑:“哥哥!是马!” 这一次不是拒绝的推开,只是忘形的撒欢,所以梁旭不再拉着他,他站在罗晓宁背后,弯腰向他道:“这是昭陵六骏。” “赵琳……六俊是什么?” “是唐太宗的六匹马,唐太宗死了,就把这六匹马也陪葬了,埋在太宗脚边上。” 罗晓宁听得有些怕,但唐太宗他知道,梁旭和他提起过,虽然记不清是什么大人物,但总之梁旭令他对太宗有很好的印象。 “为什么要埋在脚边呀?”他摸着墙上浮雕的骏马。 “因为太宗喜欢它们,它们也喜欢太宗。太宗战场上打仗,这六匹马陪着太宗,一起出生入死,是最好的朋友。” 罗晓宁听得出神,他睁大眼睛,瞧着壁上的特勒骠,雄健非常,虽然是浮雕,自有一种踏破千军的神骏。 两人手牵着手,一齐慢慢走着,一面一面壁画看过去,看画上记叙的骏马生平。看了飒露紫,又看白蹄乌,盛极而谢的槐花在他们身后洒了一路。 罗晓宁到底是刚做完复健,腿脚无力,走到半路,就蹲身下去。 梁旭也蹲下来:“我背你。” 这是他们做惯了的事情,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梁旭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背起来了。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也不看画儿了,只是沉默地走路。 他们前方是望不到头的、绿荫的长街。 “哥哥,我死了,也要跟你埋在一起。”罗晓宁忽然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梁旭平时是不把这个话放在心上的,这一次,他停住脚了。 “晓宁,你不懂喜欢的意思。”梁旭缓缓道:“哥哥也喜欢你,但是和你的喜欢不一样。” 这一句话简直颠覆了他所有的人生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 罗晓宁似乎被他噎住了,他们又向前走,过一会儿,罗晓宁轻声细语地在后面说了一句:“一样的。” 说着,他抱紧了梁旭的颈子:“你怎么喜欢我,我就怎么喜欢你。” 梁旭自己也说不出这是什么心情,只是一种甜美的、渴望的情绪攫住了他,这句话从他心地莫名其妙地滋生出来,然后仿佛春蔓一样,缭绕着,迅速地长大了,开出花朵,又发出声音来: “晓宁。” “嗯?” “……我想亲你一下。” 罗晓宁大概也愣住了,他们俩停下了脚步,而罗晓宁的手并没有松开。 过了许久,梁旭听到他小声的回答:“好呀。” 这声音像在梦里似的。 他们俩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好像极其自然地,他们认识了、靠近了、不知不觉地就想要这样做了。雁塔西路的车流像春水一样宁静,并不拥挤,也不吵闹,人流和车流都被茂盛的槐树笼罩起来,这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爱情而存在的道路。 只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隐秘地啁啾。 梁旭茫茫然地回过头,恰逢罗晓宁也怯生生地靠过脸来,他的脸前所未有地红润,充满生机勃勃的血色,他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可爱,还含着一种往日里不常有的,清甜的娇艳。 梁旭不敢看他的脸,他的心无规律地急跳起来,罗晓宁孱弱的心脏在也他背后一齐跳着。他闭上眼,向那张脸上吻过去——柔软的、薄薄的,是嘴唇。 一股药气,错觉般的甜而苦的味道。 他攥着罗晓宁的手,一动不动地吻他,有一截湿润的舌尖碰在他嘴唇上,像鸟沾了泉水的翅膀,也像槐花飘下的露,慢慢地、慢慢地,所有苦味都褪去了,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甘甜滋味,在两个人唇间渡来渡去。 一朵槐花掉下来,落在他们唇上,只是轻微地一点震动,把他们吓得分开了。 倏忽,他俩互相瞧着对方,涨红了脸,又都笑了。 “是槐花。”梁旭讷讷道。 “掉下来了。”罗晓宁也傻头傻脑地跟着叙述。 他们仰头去望那一树笼盖青天的绿槐,无数雪白的花朵缀在繁枝间盛放,他们望着,望着,又都看着彼此,静悄悄地,他们含着害羞的笑,闭上眼睛,又吻了第二次。 世界都安静了,连鸟雀也都不存在了,他们站在这条满是槐花的路上,一个背着另一个,只听到嘴唇触碰的微声,和花朵震颤的声音。那条路如此漫长,仿佛一生也不会走完,而那五月的槐花仿佛永远也不谢一样。 63.风中沙 第63章 风中沙 梁旭在病房里呆到了黄昏。 没想到邹容泽会在外面等他, 邹先生靠在走廊上, 臂弯里夹了一本精致的画册。见梁旭出来,他向梁旭优雅地挥手。 “——邹大哥。” 这一声把邹容泽雷得不轻:“大哥?” 梁旭也迷茫了, 于是顺着房灵枢的辈分称呼:“邹叔叔?” “ok、ok, 还是大哥吧。”邹先生汗颜:“为什么要这样强调我的年纪?” 经典的双标狗, 他叫别人“年轻人”,却不肯让人家把他叫老了。 两人觉忍俊不禁, 他们并肩行向花园, 一路踏过长安薄暮的秋色。 “手有知觉了吗?”kevin看他打着绷带的手:“要是因此不能执刀,那未免太可惜了。” 梁旭向他微微摇动手指:“其实右手不用也没关系, 我是左撇子, 右手用刀是爸爸逼着我改的, 平时手术和实验,我都还是左手。” kevin放下心来:“以后要是不做医生,有没有其他打算?” “也许会做兽医。”梁旭平和道:“晓宁喜欢动物,我做宠物医生, 应该也不难。” ——很积极的想法, 毕竟有很长时间供他慢慢学习, 邹容泽相信,以梁旭的聪明,想学什么都很容易。 “我们等你很多天,以为你不会再来。”他微微笑道:“灵枢在病房里骂你狠心王八蛋。” 梁旭微微垂下眼帘。 “……灵枢怎么样?” “没有大碍。”邹先生语调轻快:“只是脸烧坏了,之前我担心他肝脏破裂,送到医院才发现没事。” ——没有大碍。 ——只是脸烧坏了。 大约只有很相爱的人, 才会这样豁达。 梁旭心中难过:“是我没保护好他。” “你已经尽力了。”邹容泽却笑道:“他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反而吵着趁机整容,我天天都在帮他挑照片——只怕他整容回来要做pop star。” 房灵枢兴奋无比,每天意淫自己变成亿万少女的男神,更加上郑美容煽风点火——郑总听说房贵妃玉容有损,殷勤备至地推荐整容医生。 “这家诊所很厉害,业内首屈一指——影后秦浓,你知道吧?”郑总跟房贵妃献宝:“都说她的眼睛就是在那边做的,是不是特别自然?” 房灵枢简直可以想象自己艳惊四方的一天了! 郑总趁热打铁:“房弟弟,你对演戏没有兴趣,但网红孵化可以交给我们来做,一定要签我们公司——要是想演戏也容易,让邹先生给你带资进组,保证一年大火,两年影帝,三年封神。” 真会攀亲附友,这还就“弟弟”上了! 邹先生给他们闹得哭笑不得,这样下去郑美容真要奸计得逞,中国岂非要出一个共和国妖王? 想着他就笑:“他还说羡慕你的鼻子高,嫌自己的鼻梁不好看。” 梁旭却忘不了他背上的烧伤:“……是不是还要穿很长时间的紧身衣?” “伤口还没结疤,不过他先给自己挑了桃皮色的。”邹容泽摸摸唇角:“你不觉得这颜色很可爱吗?” 梁旭更觉得歉疚,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邹大哥——” “嗯?” “灵枢虽然很闹,嘴巴又不饶人,但他心地真的很好。”梁旭诚挚道:“你一定要珍惜他,希望你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邹凯文惊讶望着他:“年轻人,这话说得倒像是你和他相识在前,你这是闺蜜的祝福,还是男人的示威?” 一句话把梁旭说了个大红脸:“我没有……我是……我是替他感到高兴。” 积极地面对生活,那么什么问题都不算是大问题。 “好的、好的,不跟你开玩笑了。”kevin笑出声来,他将手上的画册递给梁旭:“这是灵枢的微博书,他听说你今天来医院,催着我去印,托我带给你。” 梁旭有些不明所以,他翻开画册。 页面是房灵枢的页面,但那决不像是房灵枢会写的东西。房灵枢只会发女装照和卖萌日常,而画册里的内容十分怪异。 全是课本上的古诗,有静夜思,也有登科后。 时间从他与罗晓宁洪庆山一别开始,定格在他缴械自首的那天。 最后一天的内容很长,下面有数万条好奇而迷茫的评论,粉丝都在茫然地讨论“小愿望哥哥为什么转走古典风格”。 梁旭明白,那并不是出自房灵枢的手笔。 这是罗晓宁唯一学过的一首古诗十九首——十九首诗里,他学不会盈盈一水间,也学不会西北有高楼,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一首背得特别熟。 ——行行重行行。 梁旭犹记得他陪着罗晓宁把这首诗默写出来,两个人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此刻他难言心中的战栗,下意识地用手去摸画册上的墨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不知罗晓宁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笔一划写下了这首诗。 “谢谢你,邹大哥。”梁旭噙住眼泪,把画册抱在怀里:“替我谢谢灵枢。” 邹容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 “有句话,很早就想对你说。”邹先生温柔道:“你和晓宁,还有灵枢,性格虽然不一样,但做事的原则却很相似——总是在想别人,很少考虑自己。但折磨自己,就是在让心爱的人伤心难过。” “以后的日子,为自己多想一些,珍重自己,就是珍重别人的心意了。” “长长久久,中国人的祈愿。”他仰望长安的夕暮:“这句祝福,也送给你。” 天空中泛起磅礴的夕照,那是秋风中的黄沙掩映夕阳,映照出西北独有的古铜色晚霞。 秋鸿振翅,向南而去。 离别是因为知道秋去有春归。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开庭的日子转眼在即,在那之前,所有伤员都接受了或长或短的治疗。警员们当然要予以精心的救治,而被告人也应保障基本的生命权。 罗桂双也被抢救过来,警方怀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将他送到医院,谁也不肯让他在医院舒舒服服地死去。 他应当活着受审,等待枪毙。 治病的日子比受审更令罗桂双煎熬难耐,这或许是另一种微妙的凌迟。 这些可不足以泄众人心头之恨。房灵枢一肚子坏水,他授意让许多立功干警在医院接受采访。 罗桂双自认是个传奇,他在医院的唯一盼望就是得到一次采访,畅谈自己杀人的心路,而十几天漫长的治疗过程中,纷纷芸芸的记者涌向他所在的医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往他的病房。 ——记者们当然是接到了总局的命令,不敢踏足禁区,但在罗桂双眼里,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刑侦中心的小伙伴也跟着房灵枢作妖,他们在病房外演戏。岳萍萍假扮女记者,带着摄像机,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行到病房门口,那位俊秀的小医生陪着她装神弄鬼。 小医生惊讶道:“哎呀,岳记者,你来采访杀人犯吗?我还以为没人会来呢!” 岳萍萍傲慢地拒绝:“这有什么可采访的?请带我去欧阳蕊队长那里。” 罗桂双在病房里辗转反侧,谁人理他?小医生尾随着岳萍萍,大家欢声笑语地走了。 这事儿被李成立知道了,刑侦中心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 “无聊!低级!”李成立指着鼻子大骂:“一堆工作没有做完!在这里私人泄愤!” 几个年轻干警虽然挨骂然而暗爽,哎你别说干坏事儿还是房灵枢靠谱,这真是扎心扎死罗桂双。 折磨罗斯双的并非刑侦中心的影帝们,而是他内心扭曲的焦灼。 “我们也没接受采访,我们难受了吗?”房灵枢笑道:“他自己想加戏,怪我们会演咯?” 骚操作,大家给房哥疯狂打call。 ——没过两天,他们又得到了李成立红着脸的表扬。 罗桂双因为煎熬难耐,又无人倾诉,居然自己一口气把所有案情都交代了。 他所交待的犯案事实,与朱同彪和梁旭的证言构成确凿的证据链,加之罗晓宁对冯翠英的举证,证据链已完整无缺。 罗晓宁的确不傻,他没有单独举报,而是强拉冯翠英在警察面前举证,因此证据十分确凿,令冯翠英无可抵赖。 金川案七起命案,终于水落石出,不日即将提起公诉。 “你们这些小孩,下次有什么行动,要先跟局里请示,明不明白?”李成立真是无奈又头大:“赶紧好好干,好好干接我的班,我真是带不住你们了,一群活猴儿!” 攻心奇策,大家在微信群里狂喜乱舞。 “就问你们我6不6。”房哥虽然不能面见战友,却能在病房里举着手机风骚吹牛。 微信群被6字淹没,微信群改名“宇宙最6房灵枢”。 只有邹先生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要为梁旭安排律师,一面还要接洽罗晓宁的保外就医。 夫人之命有如圣旨,房灵枢一口一个“老公你去”,邹先生含着蜜办事。 开庭的日子,万人空巷,kevin却从法院赶回医院,带着房灵枢爱吃的大樱桃。 “你还真买到啦?”房灵枢吃惊。 “外面好大的风沙。”kevin将风衣脱在客厅,唯恐将尘土带进病房:“这像德州的暴风天气。嗳,不要急,洗是洗干净了,我帮你把核剔出来。” 房灵枢捧着脸笑:“哎哟我的妈,这可真是贵妃待遇!” 趴回病床上,他又去琢磨自己的脸:“真的好难选啊,鼻子也想垫眼睛也想开!”他向邹先生举起两张明星照片:“整成哪一个?钟越还是白杨?” kevin宁静回望于他,仿佛要将那道横贯面颊的伤疤看得消磨无踪。 “中国明星,我不太认识。”他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你太漂亮,我无法驾驭。” 房灵枢瞪他。 邹先生于是摸摸鼻子:“两个都很帅,这太难选了。” 房灵枢又瞪他。 邹先生无奈地挖樱桃核:“说明星好看也不可以,说你好看也不可以,我没有第三条路吗?” 房灵枢撒娇地踢他:“你这骚话是给狗吃了?你应该倾情吹牛,说为什么要整成这样?你比他们好看多了!” 他们相视而笑,放下了照片,甜蜜地,又去吃樱桃。 “梁旭怎么样。”房灵枢轻声道:“公诉了吗?” 邹凯文在他身边坐下来:“我从北京为他聘请了律师团,他是一定会活下来的。” ——在高墙里。 “他还年轻,按照中国的法律,也许用不了几年,就会得到自由的人生。”邹凯文握住他的手:“是你救了他。” “人只有自己能救自己,”房灵枢说:“但我应该更早遇到他。” ——如果可以更早遇到的话。 没有任何一起案件是无风涟漪,而要追溯它的因果,总有太多如果。 如果罗晓宁能够早一点恢复记忆,如果梁旭能够信任房正军的承诺,如果卢世刚能够明白与虎谋皮必殃自身,如果罗桂双能够有一分一毫的良心发现。 又或者,如果金川县不是那样贫穷,如果沙场村的群情激愤能够妥善化解,如果罗桂双四人没有踏上前往缅甸的死亡旅程。 一切如果之前,都是时光永难痊愈的伤疤。那其中充满善与恶的一念之差,也充满命运喜怒无常的嘲弄与温柔。 所有行差踏错,付出的是再也不能复生的鲜活的生命,是长安天空经久未散的血云,是金川案一代人的扭曲的人生。 而善恶永远在如果的罅隙中角力,坎坷前行的十五年里,没有如果,但仍有信念与温柔,仍有带来希望的爱情、友情、亲情,仍有永不言弃的奋勇之志。 人们总是愿意设想如果,愿人生能如故事一般可以改写,愿冥冥中能有一只拨回时针的手。 ——倘若有如果。 秋风萧肃,漫卷黄沙,就在今日,在这城市的另一端,金川连环杀人案开庭公审。一切有罪的、殉罪的,都将迎来他们应有的审判。 这场满负生死与冤仇的血案,终将落下它沉重而叹息的帷幕。 风沙弥漫,难掩青天。 “你父亲刚才也去了法院,他向我问起你。”邹凯文将樱桃核拢在盘子里:“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整成国民男神进军娱乐圈啊。” kevin笑着敲他的脑袋。 “他说你做什么选择,他都会支持,倒是你们李局,非常想要留你,又不好意思对我提起。” “让我暂时做做我自己吧。”房灵枢伸了个懒腰:“等我能坐飞机了,想先跟你回德州玩玩,看看咱们种的柳树。功成身退,警察我是不做了,不过以后长安若是还有大案——” “你还要回来帮忙?” “话虽然是这样说。”房灵枢投目于黄沙弥漫的天空:“我却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有第二个金川案。” ——唯愿世间,永无金川案。 秋风吹过他们窗外,吹过这座古老的城市的街,这风依然带着汉的沙、唐的土,漫过曾经的朱雀大街,漫过西市与东市,漫过这座古都的昼与夜。 黄沙从西北荒而来,它掩埋了无数时光的痕迹,亦会掩埋许多仇与罪,掩埋许多爱与诚,掩埋许多为不公而扭曲的愤怒,掩埋许多为安宁而忍耐的真实。 无论是何等的伤痛与悲哀,终会随滚滚黄沙,渐行渐远。 但公理永不会为时间和沙尘所掩埋。 它像秦王的兵俑,也像灞桥的春柳,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审判结果和解读在后记里,作话800字附赠! 感谢大家七十七天的温暖陪伴,小房子,邹叔叔,梁大旭和小白兔给你们拜年了!(。 64.后记 第64章 后记 2015年10月12日, 金川连环杀人案及临潼贰零七特大劫持案开庭。 罗桂双因故意杀人、故意伤害、危害公众安全、非法持有枪支等罪名, 于关中省人民中级法院实行公开审理,其所涉情节极其恶劣, 对社会造成强烈影响, 关中省政府提出“从严惩处, 决不姑息”。一审判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冯翠英因犯包庇罪, 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罗桂双提出上诉。 关中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 判处死刑。 2015年10月15日,曲江翠微花园杀人案、临潼秦都医院劫持案开庭审理。 经关中省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 梁旭, 因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绑架、妨碍公务、危害公众安全、非法持有枪支等罪, 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 罗晓宁,犯故意伤害、阻碍执法等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董丽君, 因故意杀人未遂, 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三人均未提出上诉。 房灵枢因在金川连环杀人案、曲江特大凶杀案、临潼劫持案中表现卓著, 授予一等功。省青年联合会表彰十佳青年。其本人因伤提交辞职报告,现于美国德克萨斯州疗养。 长安市公安局、长安市特警支队、长安市武警支队及金川县公安局分获表彰。 罗晓宁因重伤昏迷,判决之后即执行保外就医,现于长安市武警医院接受治疗。 次年,邹容泽向美国联邦调查局递交辞呈,现受聘于美国德州大学。 房灵枢在新浪微博的账号“有一点点小愿望”于2016年1月关闭清空。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律师团时间。 解释一下梁旭和罗晓宁的刑期,大家可能也迷惑为什么董丽君会重判而梁罗二人判得比较轻。 首先数罪并罚,是以数罪中最高刑期酌情决定,梁旭是基于故意杀人的量刑出发。 他本身是确实无疑的故意杀人,这个最低量刑是在二十年以上,但他的犯罪情节中有明显的激情杀人倾向,犯罪对象又存在过错行为(包庇凶杀)和主观恶意(企图谋杀罗晓宁),因此量刑会降低到十五年。 他的自首情节事实上没有给他带来轻判,关中省政府是直接提出了“严厉打击”,令他得以轻判的是他在临潼贰零七劫持案中的两项重大立功表现——抢救房正军,营救人质。 这两项立功表现原本可以将他的刑期缩短到十年,但介于其袭警、绑架、危害公众安全,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也包含比较复杂的情节,因此以混合原则量刑,加上律师团的争取,最终是没有上加,而是减到了十三年。 以梁大旭的吃苦耐劳,依照我国刑法,只要在狱中表现良好,最多可以获得六年的减刑。 蹲七年就可以出来了。 罗晓宁在袭击冯翠英一案中,存在激愤情绪,且冯翠英身体素质较好,医院的楼梯也不必定造成人员的伤亡,因此是故意伤害,而非故意杀人,他的袭警行为,也是基于故意伤害来量刑。 综合他的精神状况,以及举证金川案重要证据链冯翠英的立功表现,最终律师团争取到五年。 如果当时岳萍萍和另外一名警察不在场,他的质问是不能算作立功的。晓宁聪明在他当着警察的面问话。 这就构成非常确凿的证据链。 立一大功。 在昏迷的情况下是可以一直执行保外就医,保外就医仍计算入刑期。 换句话说晓宁也许可以躺过五年……还是不要躺那么久比较好(。 董丽君之所以重判,第一是因为她存在严重的主观恶意,受贿杀人,虽然在实施的过程中被打断,但她本人并不存在中止犯罪的行为,在明知病患心功能不全的情况下实施不当的医疗操作,且有卢世刚贿杀的情节在前,因此是认定为故意杀人未遂。关中省政府批示的就是她这种人,不严打她严打谁。 邹先生的律师没工夫为她服务,该判几年就是几年,十年慢慢蹲去吧。 以上,历经两名执业律师超过三次的反复斟酌讨论,希望可以为大家增加一点法律小常识。 番外卷 甜甜甜 65.猫咪 番外卷 甜甜甜 第65章 猫咪 梁旭从医院回来, 在楼下踟蹰了一会儿, 心中满是直男纠结的忐忑。 罗晓宁最近是越来越不对劲,他已经不对劲了一个月了。 他仰望楼上朦朦的灯光, 知道罗晓宁就在家里, 但他有点儿不敢上去。 出狱之后, 他用手头攒下的钱开了这间宠物诊所,先是去上海实习了三个月, 回来就在长安顺利开张——本来钱是不够的, 明德门的老房子正好要拆迁,梁旭申了一套小户型, 省下一笔补助款, 加上卢世刚那边到账的赔偿金, 总加起来,足够开一间很不错的漂亮诊所。 房灵枢笑道:“我以为你不会要这个钱了。” 拆迁、赔偿,哪一个对他来说,都联系着过去的旧伤。 “人要向前看。”梁旭温和道:“我得照顾好晓宁, 总不能让他过苦日子, 这些钱是我应得的, 也没有对不起谁。” 这些年是邹房夫夫和他联系最多,房灵枢是经常地来探望他,话题也一直在变化——刚开始是“我美不美”,后来是“晓宁快醒了”,再往后就是房灵枢回国了,给他带了一包大喜糖。 ——是房队长和房夫人的。 “真不考虑跟我们合作事务所?” “你做事, 只是嘴上说,说了三年了,没见你行动。”梁旭无奈地看他:“宠物诊所也不妨碍给你们做法医,书我都读过了,只是差点儿实践。什么时候你的事务所真的开张,我一定去。” 房灵枢心满意足地笑,把卡丢给梁旭:“看看吧!我替你打理的!kevin让我试着帮你投资,我可没敢瞎胡来。” 事实上你就是在瞎胡来,只是瞎猫运气好而已。 钱留着是死钱,投资起来才能钱生钱,房灵枢拿着这笔一百万,投资了一部小成本天雷电视剧,居然意外地收益很好。 投资之前他先跟梁旭打商量:“电视剧,导演是新导演,成本也低,但我觉得这剧不会扑。” 梁旭听不懂这些行内话,只问:“晓宁怎么说?” “不是,梁大旭你这很不靠谱啊,我问你的意见你问智障的意见?” “……” “好好好别变脸。”房灵枢捏着罗晓宁的腔调:“你老婆说——小房警官说得都对!” “听他的。”梁旭立刻答应。 房灵枢觉得很恶心,这特么随机发狗粮是几个意思? 梁旭察觉他的情绪,隔着玻璃,他脸上又是若隐若现的红:“谢谢你,灵枢。” “诶,不要谢我,拿你的钱养我爱豆,我还觉得蛮对不住你呢!”房灵枢坏笑:“这一部我敢投,下一部我真不敢了,我是吃他名导转拍电视剧的第一波红利。” 他投资的导演,是前几年的金马影帝姜睿昀,姜影帝这两年事业路线一直很奇葩,先是转行拍电影,拿了天龙奖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居然又开始拍电视剧。 别人都是人往高处走,姜影帝迷之自甘堕落,现在居然还拍起雷剧来了。 雷归雷,名导和影帝的号召力在那里,更兼邹先生强行保底:“赔了就赔了,还有我呢。” 姜导没令他们失望,这部戏虽然雷成香酥鸡,收视率却是一柱擎天地好,大家边骂边爆笑,享受雷的快感,广告是从一则加到了五则。 房灵枢替梁旭赚了个盆满钵满:“头一回,风险共担,反正赔了是我的学费挣了是你老婆运气好。” 罗晓宁的运气确实好,一百万翻成了近三百万,姜导做人厚道,小投资也和大投资一样比例地分成。 不愧是我爱豆,房灵枢美滋滋地想。 梁旭哪有别话,只说“我拿一半就好,另一半给你,毕竟是你第一次投资。” 房灵枢也不跟他客气,除去一百万的本金,两人各得九十万。 红红火火的日子从梁旭出狱的那一天开始。 医院在曲江开张了,甜蜜的烦恼也接踵而至——关中梁朝伟做了三十年的颜王,突然发现帅原来没有萌吃得开! 刚开始房灵枢告诫他:“你特么不要搞中央空调,到时候肯定有好多小女孩借看猫之名来看你,你可别让罗晓宁心里酸得说不出来。” 梁旭这些年是越长越好看,以前只是青春勃发的英俊,三十岁了居然还能添加温润如玉的内敛,更有一股熟男正直的风情,白马王子就是这种人了,可以想见带着猫的女客户是要一脸担忧地来一脸花痴地回去。 房灵枢真怕小白兔一爆炸要去自杀。讲道理小白兔那个人心机深不可测,平时装得乖巧无比脾气上来了就敢杀人,这吃起醋来岂不是街坊邻居大问题。 “平时医院戴上口罩,没事别跟女客户瞎扯淡,让罗晓宁给你做助理。”房灵枢替小白兔操心:“你只管看病,打交道的事情交给他,别老把他养在玻璃瓶里。” 恋爱方面房警官是专家,这个梁旭信服,因此一切照办。梁旭爱妻心切,医院是以罗晓宁的名字注册的,因此小白兔一跃成为“罗院长”,梁旭为妻打工,做主治医生。 他在接诊室里冷若冰霜,罗晓宁手足无措地在外面接待排队的病患。 梁旭还不放心,生怕他的兔子被人欺负,他偷偷摸摸地把罗晓宁叫进来:“你行不行?” 罗晓宁涨红了脸:“她们老问我的微信……” 梁旭:“???” 铲屎官们当然是慕帅哥之名而来,但铲屎的毕竟是铲屎的,天性中对萌物没有抵抗力,梁医生固然英俊潇洒很迷人,但冷若冰霜就实在不好调戏。 不像这个罗院长!天生一张娃娃脸,长得可爱性格又软,两句话就脸红三句话必说“对不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猫薄荷投胎,所有抑郁的剃毛的做完绝育的伤心猫,见了罗晓宁都亢奋无比,成群结队往他怀里拱。 罗晓宁心里高兴,又怕惹铲屎官客户不开心,毕竟自己当场把人家绿了,罗晓宁只能红着脸把猫往人家怀里拿:“别爬了,别爬了,回你妈咪那里去。” 萌得一笔。 女客户们没往同**人的方向想,因为梁医生实在太帅了,身上又充满八百米的直男气场,虽然罗院长软得女人都能攻了他,但两人在群众面前互动不多,大家一时半会儿居然没看出端倪。 单身的铲屎官对罗院长想入非非,越看越可爱,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亲妈粉的心情,大家拐弯抹角地勾搭他:“罗院长,给个微信呀,我家猫咪想看看你!” 你自己想看,为什么要你主子背锅,你主子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也有真的求救的,是男人,还是个情趣用品店的老板:“罗院长,我家猫自从割了蛋就不吃不喝,我也不能一直寄养在你家啊,你晚上跟我视频通个话好不好,它见了你就愿意吃饭了。” 行吧,罗晓宁可能天生有开导宠物的天分,真的什么抑郁猫见了他都高兴。罗晓宁兢兢业业,每晚六点跟情趣店老板视频通话——劝慰他的暹罗猫想开一点,蛋没了还有鸟呀,猫生乐趣还是在的! 他在这边温声细语地陪猫说话,兼和情趣店老板谈笑风生,梁大旭在旁边酸溜溜地喝汤,萝卜排骨汤喝出了酸辣汤味儿。 梁旭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别有用心,他偷偷地去这个老板家随访过,又没有找到什么证据——因为那只暹罗猫真的情绪不振,梁旭进门的时候,它还在望着自己瘪掉的蛋暗自伤神。 情趣店老板感激地握住梁医生的手:“是罗院长让你来的吧?特别谢谢罗院长,你说我一个老gay也没有什么生活调剂,养个猫还弄抑郁了,要不是罗院长,真怕它绝食自尽。” 梁旭:“……???” ——什么?你还是老gay?大哥你五大三粗的真没看出来你不爱美女爱搞基啊?! 梁旭的警惕心就快要爆出脑门了。 他直男思维不善于旁敲侧击,但人家一副笑脸,他又不能翻脸无情,踌躇半天,他硬邦邦地问:“你跟罗院长关系很好?” “是呀,我特别喜欢他。”老gay笑得如沐春风:“他也说跟我在一起挺高兴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闭嘴不说了。 梁旭心里塞了一万个大柠檬,他瞪着情趣店老板。 情趣店老板没接收到他吃醋的信息,情趣店老板挠挠头:“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是觉得罗院长真的挺可爱的,看不出他二十七了,总觉得他像个学生,就——特别纯。” 你可能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心里要掏出一把四十米大刀。 梁医生郁愤交加,真没想到罗晓宁会如此被人觊觎——刚开始还担心他的兔子无法正常融入社会,现在发现完全是自己想多了,社会对他太欢迎了,梁医生怕再这么欢迎下去要把红杏欢迎出墙了。 梁旭只好纠结地给房灵枢打电话——白天不敢打,晚上偷偷摸摸去楼道里打:“怎么办啊灵枢,晓宁跟人家玩得太好了。” “玩得好是你没本事,你应该自我反省,他为什么不跟你玩得好?” “跟我也很好……”梁旭语塞:“但我,但我,但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妈个头。”房灵枢怼他:“就问你做过什么吗?你们俩出来也一年多了,上本垒没有?” “……”本垒是什么? “你每天给他早安吻吗?晚上睡前都亲亲吗?” “……”这个能听懂,但是似乎没做到。 梁旭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过,感觉像临到毕业发现论文一字没写,还当场遭遇教授的质问。 “得了吧梁大旭,我跟你讲你就是直男脑子自我为中心,人家晓宁天天跟着你一点爱情乐趣都没有,你怪人家交朋友?你是不是控制狂?”房灵枢很不耐烦:“挂了挂了。” 梁旭还想说:“等等——” “等什么啊?我这儿跟邹凯文为爱鼓掌呢有你这么缺德的吗啪啪啪的时候给人打电话?” 说着他**一声:“慢点儿,我打电话呢。” “……”我怎么知道你在做这种事?梁旭抱头,“打扰了,那再见。” 倒是邹凯文在那头笑了一声:“年轻人,早点领会上帝赐予的乐趣!” 还附带一些奇奇怪挂的背景音。 梁旭听得满脸发烧,逃命一样地挂了电话。 回到房间里,罗晓宁已经睡着了,梁旭从月光里望着他,又想起房灵枢的话: “晓宁跟着你,享受到爱情乐趣了吗?” 情不自禁地,他又想亲亲他的兔子——最近真的是太忙了,两个人都在为医院奔波,梁旭又不善于**,仔细想想,他们可能两个月都没kiss过。 他们一直保持着在秦都时候的养成模式——最高激情程度就是抱着睡觉,两个月前还是罗晓宁主动亲他,他过生日,罗晓宁鼓足勇气,亲了他额头一下。 梁旭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智商有问题,他那时候居然没想着再去回吻一下!居然就那么红着脸出门了! 不怪房灵枢嘲他。 再说了,别人都是谈笑风生,只有自己天天像个家长管着晓宁,梁旭一直希望罗晓宁能多交朋友,把晓宁推出去的也是他自己。 心惊胆战地,他俯下身去,想要吻,又觉得羞耻到不行,还怕把罗晓宁弄醒了。 兔子睡梦里翻了个身,给了他一个无情的后背。 梁医生很心塞,梁医生彻夜难眠,梁医生在兔子旁边辗转反侧到天明。 更心塞的还在后面。 往常罗晓宁都是跟他一起下班关门,今天四点多钟,罗晓宁接了一个电话——这电话接得不同寻常,本来他和梁旭在大厅里打扫卫生,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居然跑出去了。 梁旭非常疑惑,到底是什么电话要背着自己接。 他正人君子,不愿意偷听,一个人捏着拖把茫然,两分钟后,罗晓宁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脸红得一片桃花。 “哥哥,我先出去一下,这会儿没什么病人,你照看一下好不好?” 梁旭本能地说“好”,又酸得难以克制:“你有事?” 他**惯了,从来没觉得罗晓宁能有什么个人的私事,忍不住当然就想问。 罗晓宁居然不肯告诉他,罗晓宁整张脸快红炸了:“我跟朋友出去一下。” “……????” 什么? 你跟朋友? 出去?! “他在楼下等我了。”罗晓宁有点紧张:“我不能去吗?” “……”能啊,你当然能。 梁大旭想哭了。 他欲哭无泪地站在屋里,怀里抱着拖把,罗晓宁收拾停当,居然还给他补刀:“对了哥,你晚上晚点回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罗晓宁不肯说:“我走啦,人家车在下面呢!” 梁旭实在无法忍耐好奇心和嫉妒心的双重折磨,他从楼上偷看罗晓宁上的车子——妈的!就是那个情趣店老板的宝马! 这是分分钟要被绿的节奏啊! 人生都灰暗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他还在楼下徘徊——楼上灯亮着,这表示罗晓宁已经回家了,但梁旭心中有一个更大的惶恐。 罗晓宁走前告诉他:“你晚一点回来。” 梁旭不怀疑自己兔子的智商,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自己最懂。罗晓宁很少拐弯抹角地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他叫他晚一点回来,意思就是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事。 要么是有人来干事了…… 梁旭想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邻居路过他家楼下,不知道梁医生是在这里发什么疯,一个人愁云惨雾地在路边揪草。梁旭回望他们的眼神,居然还从里面读出了一点牵强附会的同情。 路边过来一只猫,梁旭痛苦地看它。 野猫幸灾乐祸吃了他手上的草,吐出一大堆毛,拍拍屁股走了。 梁医生握着一团黏哒哒的毛,不知所措。 他求救地给房灵枢打电话——房灵枢不接,打邹凯文,邹凯文也不接。 没人能求救了,梁大旭脑子进水,居然给房正军打电话。 房叔叔嚼着包子,严肃认真地听完他的倾诉,对他提出了批评:“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你不能跟我学,只顾着工作,不顾家庭。” “……”不,我并没有跟你学,我家晓宁贤良淑德跟你家那位泼辣的大婶完全不一样好吗? “你现在得想清楚。”房正军又道:“要是他真的交了——交了——新朋友,你怎么办?是挽回,还是就这么算了?” “……”梁旭的心要被扎死了。 “晓宁也是有不对,这确实对不住你……”房正军评论。 “晓宁没有不对。”梁大旭只会说这句话了:“要错也是我的错。” “哎,你们这些小孩。”房大叔叹气:“你不能一直在楼下打转呀,要不你来我家吃饭呀?你阿姨今天晚上做包子了!” “……”什么时候了房队长你还在秀恩爱,知道你复婚了欢天喜地,但是发狗粮能讲个基本法吗?! 梁旭黯然拒绝:“谢谢叔叔,我回家了。” 房正军还严肃补刀:“要是真有什么事,你不能暴力解决,有话好好说!” 毕竟你可是牢里出来的,房队长real担心。 梁旭掩面:“我知道……” 一步一步,他沉重地踏着楼梯。 家门就在眼前,可他不敢进去。他怕进去看到不该看的,面对不想面对的。 呆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我不该不相信晓宁,他只可能喜欢我。 直男的勇气又让他掏出钥匙。 然后又萎了。 到底是罗晓宁听出了他的脚步,罗晓宁开了门:“哥哥,你没带钥匙吗?” 梁旭看见他头发湿漉漉的,那像是洗过澡了! 好好地为什么要洗澡! 扎心! 罗晓宁怯生生地把他拉进来:“为什么站着呀……” 梁旭心情复杂地牵着他的手,茫茫然地进了屋——三个小时,不知道晓宁到底去做了什么,可他不想问。 他下定决心了,只要罗晓宁不说分手,那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当做没发生——不,自己不该这么想,应该坚信他们的爱情,从始至终自己怀疑晓宁就是不对的。 哪怕罗晓宁现在满面春色,头发潮湿,梁大旭都闭眼洗脑自己“没有事”。 “还没吃饭吧?” 梁旭稀里糊涂地道:“没有。” “我煲了……汤……你喝一点。” 梁旭心情稍稍安慰,罗晓宁和房灵枢学会了煲汤,平时也经常煲给他喝,这个爱妻福利还没取消,人生还他妈有点儿希望! 罗晓宁把汤和饭端过来,都热着,梁旭喝了两口,忽然觉得一股药味儿。 “……放了什么东西?” 罗晓宁受惊地抬起头,又满脸通红地低下去:“鹿、鹿茸……” “???” 梁旭忽然发现哪里不太对了! 刚进门他就应该发现这个不对,冬天里,罗晓宁穿着很薄的睡衣——因为开着暖气,刚才梁旭又心碎欲绝,居然就没发现这个事儿! 再仔细一看,小白兔雪白的脖颈上,系了一条红丝带。 房间里香喷喷的。 梁旭震惊地环视房间,才发现房间里点了一堆熏香蜡烛。他走进刚才不敢面对的卧室——卧室整洁如新,只是床头多了一堆没开封的奇怪罐子。 梁旭看了一眼,觉得自己瞎了。 他回过头来,罗晓宁战战兢兢地站在卧室门口,脸上就快出血了。 “……晓宁,你干什么去了?” 罗晓宁咬着嘴唇,红着脸不说话。 半天,他支支吾吾地说:“房警官说要买一点……” “???”梁旭懵了:“房灵枢?!” “他说王大哥家东西很正品,没有假货……”罗晓宁快窘死了:“我、我就问他能不能卖我一点。” 王大哥就是那位情趣店的老板,不过人家可不是隔壁老王。 “所以你刚才是去买东西了?” “没有……”罗晓宁紧张:“我、我要买的,他硬要送给我,还、还叫我,别跟你害羞……” 梁大旭的心情从海底冲上云霄。 罗晓宁偷眼看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实在摸不清自己到底做错了没有,情不自禁就含着眼泪:“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下次不这样了!” 没有,太喜欢了,你早说啊?!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你自己去弄啊? 梁医生汤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他要赶紧走上人生的高峰了! 他把罗晓宁抱起来,无奈地,又叹气:“是我不对。”又看小白兔脖子上的丝带:“……会有点疼,能坚持吗?” 罗晓宁羞耻得快死了,他把脸埋在梁旭怀里:“能坚持。” 废话少说,他们关了灯。 梁旭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颤,颤抖着,他把那根丝带解开了。 柔软的缎带随着衣服和月光,一起滑落在地上。 第二天,梁医生在医院里接到房灵枢的电话。 房灵枢得意洋洋:“梁大旭,昨天晚上爽不爽?” “……房灵枢,你真的很无聊。” “哎呀?这就有点不要脸喔?给我爸打电话诉苦的是你,三更半夜找我谈心的是你,爽完了骂人的也是你,梁大旭你这个人很不讲道理喔!” “别教晓宁奇奇怪怪的事好吗?干嘛教他往脖子上系缎带?”梁旭想起来脸都发烧:“还有别教他那么叫,真的很奇怪!” “哎呀,爽就爽嘛,你那小白兔一窍不通要不是我教他怎么会懂呢?”房灵枢不要脸:“记得答应我的猫,帮我打好五联。” 还想要猫?梁旭不想理他,梁旭“叭”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他在这里红头涨脸,适逢罗晓宁从幼崽房里探出头:“房警官说想要猫,送他哪一只呀?” “最丑的!”梁旭恶声道。 罗晓宁不知所措。 “有白手套那只。”纠结了半天,梁旭闷声道:“浅灰色那个。” ——新下的一窝布偶猫里,那是最美貌的一只。 罗晓宁瞧着他,有点想笑。 罗晓宁说:“哦。” 66.美人 第66章 美人 晚上回来, 房灵枢坐在镜子前面卸妆, kevin张敞画眉,在旁边熟练体贴地给他递化妆棉。 “还是留下一点痕迹。”他摩着房灵枢眉间的凹陷:“再过两年应该不知能不能长平。” 说着, 他干脆代劳, 按了卸妆膏, 在眉心上慢慢地打圈儿。 一亲芳泽,这个活儿干得舒爽。 房灵枢乖乖地伸着脸, 嘴里笑道:“我已经把你教会了, 你现在卸妆手法熟练得很,化妆技术也不孬。” “这并不很难。”kevin理所当然:“只要你需要。” 房灵枢的颜值是始于ps, 终于意外, 又再生于奇迹。 他卖萌混圈好几年, 亚洲四大邪术只有泰国变性他没试过。按着良心说,粉丝从来没觉得他颜值高到哪里去,但脑残粉就要有脑残粉的气势,多年来强行闭眼吹, “我愿望女神宇宙第一美”。 靠着手绘级的ps和易容级的化妆, 小愿望哥哥在粉丝的闭眼吹里美了很多年, 心中一直盘算着功成名就退隐江湖,也经常开玩笑说挣了钱去泰国整形——只能是想想而已,自己的脸蛋,再怎么不好也看了这么多年,房灵枢舍不得给自己动刀子。 万万没想到,抓个罗桂双, 把脸搭上了。 烧伤很严重,爆炸的灼热空气烫伤了他的脸,从额头到左颊,留了一大块伤疤。 kevin只是庆幸:“还好没有伤到眼睛。” 背上也是惨不忍睹,原本是不至于烧成这样的——当时他身上贴满了胶布,随火就着,又跟凶犯缠斗了许久,融化的胶带在手臂和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扭曲的烙印。 半年多来,每天都要穿紧身衣,祈祷不要留下增生。 刚开始的一个月里,晚上是根本无法入睡的,因为全身都在疼,皮肤愈合又生长的痛和痒是愈到凌晨愈严重。 kevin于是养成半夜醒来的生物钟——他们九点就按时休息,以保证健康的作息,凌晨一点,他准时惊醒,房灵枢在他身边痉挛地呻}吟,kevin于是坐起来,给他做一遍按摩。 “太痒了。”房灵枢见他醒了,就觉得羞愧:“我好想挠啊……” 他只说痒,而不说痛,而他脸上已经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疼痛。 夜痛是所有疼痛里最轻微的痛,更怕的是紧身衣,每次穿脱都是一场剧烈的酷刑。那像是把皮肤撕碎又黏上。 “你抓着我。”kevin攥着他的手:“喊出来,别忍着。” 他们在痛呼之中度过了艰难的三个月,相濡以沫,无非如此,再苦再难,至少身边还有彼此。 有这只手就能坚持。 而更难坚持的还在后面。 每一个烧伤的病患都会经历一段从绝望到希望、又从希望到绝望的心路。刚开始是触目惊心的溃烂,之后就慢慢痊愈结疤。 结疤的时候充满希望,希望疤掉了,还能光洁如新。 而事实上带来的,是再也无法平整的脸。 那三个月里,刚开始,房灵枢天天都去照镜子,盼望着疤能早一点消失,之后就渐渐绝望,再也不看镜子了。 五官完全变形了,疤痕让他的脸变得歪斜。 ——想安慰自己“没有事”,也想豁达看开一点,但他终究不愿意用这张脸去面对世人,更不愿意过去的粉丝知道他现在的近况,因此拒绝一切采访。 但热度是按不住的,自从秦都劫持案在网上大爆特爆,数以万计的宅男每天都在哭天抢地留言:“愿望女神你还好吗?” 好啊,好得很,每天骚哒哒的甜甜蜜蜜,就是脸怂了点儿,怕你看了绝望啊。 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了他就医的照片——轩然大波,粉丝心痛到昏厥,本来还能安慰自己愿望女神就算烧伤也该烧成玄幻片里的秀气疤,照片上这张横贯脸颊的疤痕真是扎死了粉丝的心。 大家哭成狗,又觉得女神——不,现在叫不出女神两个字,英雄哥哥是为民牺牲,简直像他cos的漫画女神一样,为了宇宙的和平献祭了永恒的美貌之力。 房灵枢一条微博没发,躺着涨了五十万粉,他火出圈了。 ——但对痴情的宅男粉来说,火了又有什么用,一亿条转赞评也换不回愿望女神当年的美貌。 每天微博的留言都很丧,整得女神活像是殉职了一样。大家一直不停地给他过去的照片点赞。 圣诞节那天,粉丝们精心地制作了动画相册,里面是小愿望十年来的卖萌日常。 房灵枢拿着手机,坐在马桶上哭了。 kevin听他在浴室里哭,站着不敢进去,怕进去了他更伤心。房灵枢自己拖着一条卷纸跑地出来,哭着扑在他怀里。 “哭吧、哭吧。”kevin摸着他的脸:“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我也想大度一点。”房灵枢哽咽道:“做不到,真的心态崩了。” “那咱们出去走走?” “不去。”房灵枢还是哭:“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 kevin无言地抱住他。 只有在kevin面前能自在一点儿,房灵枢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邹凯文也许上辈子欠他,除了爱,这辈子房灵枢也不知要用什么还他。所有他内心的、身体的,受伤的部分,总是kevin为他涂上药。 “我听说灵枢是一部医书。”kevin抱他起来:“你一定会像名字所描述的那样,什么病都会好。” 16年新春,kevin看他坚决郑重地坐在电脑前面,把微博注销了。 “注销了吧。”房灵枢道:“反正愿望已经实现了,就不用再留着它了。” 任何可爱的照片,相较于今日的貌寝,都是一种折磨——这里已经不是二次元快乐的小天堂,反而是负能量的伤心地。 “大家好合好散,没了我也还会有其他作妖的小仙女。” 房灵枢安慰自己。 “我们还可以去做整形。”kevin道:“会有办法的。” “不整了。”房灵枢把头扎在被子里。 如果整完还是这样,那人生真是down到谷底,房灵枢真的怕,因为半年来,他眼看着自己的疤是越变越恐怖。 不敢想象以后会怎么样,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再次受伤。他已经受够了医院的气味、手术刀在身上划过的感觉、受够了医疗带来的疼痛和折磨。 那是一段极不英雄、也极不振作的时光,医学上是迟来的应激综合征,于房灵枢而言,是意志的彻底崩溃。 邹凯文的移民也迟迟无法成功,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但始终无法拿到中国国籍,甚至连侨居的资格也拿不到,只能暂居。 房灵枢偷偷地从他的电脑上看到回国的商榷信。 房灵枢什么也没说,因为没资格对邹凯文要求什么,他不能永远巴望着kevin留在中国,而他的身体情况又根本不能随他回去美国。 两人谁也不提这事,kevin大概不知道房灵枢偷看了信,房灵枢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每天都在倒数爱情和希望的全剧终。 是在第二年的秋天,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邹凯文终于跟他摊牌了。 他把房灵枢从床上抱起来:“有件事情,我要跟你交待。” 房灵枢笑不出来,因为笑了更难看,他低下头:“你说吧。” “我打算回美国。” 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应该的。”房灵枢艰难道:“你不能永远在这儿做个保姆。”话一出口,他忍不住顺口就说:“你该回德州了,那是你的家。” 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偷看的事情,反正说不说也都无所谓了。 kevin凝视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灵枢,你偷看了我的信件,是吗?” 房灵枢忽然眼泪涌出来,不是委屈,只是绝望,因为知道自己并不配,但是心里始终舍不得。 kevin坐在他对面,缓缓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是什么看法?” 房灵枢说不出话,嗫嚅半日,他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一个钻石王老五,自己吊了他六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也享受了。 当初想要和他结婚,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兑现承诺,但要问房灵枢是否后悔当时冲上去追捕罗桂双,房灵枢还是想说不后悔。 有所得就要有所舍。 他天生就爱赌,做过的事情没有哪件后悔过。 两人沉默着,终于,kevin去握他的手。 房灵枢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kevin强行拉了他,一字一句道:“你受了伤,我不能要求你坚强,但我们相处这么久,灵枢,我认为你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 房灵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拼命去擦眼泪。 “再害怕,也要试着去挑战,你不能这样委屈地过一辈子。” 房灵枢这次听清了,但没听懂。 “德州那边的大学请我去就职。他们能给我一间独立的实验室。”kevin摩挲着他的手:“其实实验室我自己也能搞,只是那边有位非常著名的疤痕药物专家,他不肯离开德州,所以我才要去。。” “……” 房灵枢惊愕地抬起脸。 两个人相对望着,很久没有说话。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整形,但是做不好自己的心理建设。”kevin缓缓道:“我也是一样,想治好你的伤疤,又怕你觉得我有其他想法。” 他见房灵枢眼下全是泪,伸手去擦他的眼泪:“你既然跟我在一起,就应当听我的话,这次你要听从我的主张,跟我去美国,在那里,我们先治疗你的背部,等你面部的皮肤恢复一些,你要跟我去日本,我已经联系了那里的医生,是郑小姐介绍我的。” 房灵枢依然难以置信:“可我怎么坐飞机?” 飞机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伤情上机。 “包机。”kevin道:“你不要发表意见,这必须全听我的。” 房灵枢再次崩溃地哭了,不是为伤心,是觉得人生像场电影,邹凯文真是表演型人格,总是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看戏看到哭。 “我不放心你把你留在中国,哪怕你的父母在你身边。”kevin是不加掩饰地独断专行:“这件事我已经和你父亲讨论过,他阻止不了我,也不尝试阻止了。” 房灵枢泪眼朦胧地看他,自己现在是最无用、最窝囊的时刻。 “为我勇敢一点。”kevin抱住他:“把一切交给我,然后找回你的笑脸。” 他们在德州过了整整两年,在那里进行背部的复健。再然后,19年的春天,他们抱着希望登上赴日的飞机。 京都的秋天,嵯峨野上满秋叶。 房灵枢不再害怕,他在酒店里和邹凯文兴奋地设计自己的脸,又把整容设计图发到刑侦中心的小群里——群已经是朋友群了,不谈公事,日常扯皮——让大家给他参谋参谋此脸是否艳绝宇宙。 大家许久没有他的消息,只从房正军那里得知他一直在治病,此时见了他的信息,真是喜出望外。他们激动地去看那张设计图,顿时全员尴尬。 邓云飞:“……” 闵文君:“……” 岳萍萍:“……” 小杨:“……” 房灵枢:“不是你们集体省略号什么意思?朋友做不做了?还是我太美了令你们无法呼吸?” ——设计图审美一言难尽,充满网红的低级情趣,简单说就是眼睛大点再大点,嘴巴小点再小点,鼻子高点再高点,下巴尖点再尖点。 “很好看呀。”房灵枢自我欣赏:“感觉很芭比了。” 邓云飞实在忍不住了:“你是非要把自己整成刘梓晨吗?” 闵文君也吐了:“讲道理,邹哥对你挺好的,你跟他什么深仇大恨要让他跟这张脸过日子?” 岳萍萍也发表意见:“这像kiss me那个广告画——是不是叫凡尔赛玫瑰?房灵枢你这眼眶子能包得住眼珠?” 什么鬼,房灵枢要闹了! “啊~~~~讨厌!**裸的嫉妒!” “别整这些伤筋动骨的。”大家都劝他:“你就复原到跟过去一样就行了,你以前真的挺好看的。” 邓云飞发的是语音,他这头一发,坐在一起吃饭的闵文君就拿脚踢他。 邓云飞脸红了:“不是,我是说你现在也很好,没必要这么弄。” 房灵枢在那头笑起来:“干嘛呀?怕我难过呀?” 那头发个视频邀请过来,是公安局的食堂,大家都把脸凑过来。 “真的,你的疤不是很严重。”大家都安慰他:“别伤筋动骨了,哪怕不整,我们也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是情面话,他的疤痕覆盖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部,几乎可以说是狰狞。 房灵枢明白他们的好意,他把另一张设计图拿过来:“看看这张呢?” “……这不是你原来的照片嘛?” “嘻嘻,这张才是真的。”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去京都做手术,安龙那个郑总介绍的,我就是想让你们给我打打气,别回头我整回来你们说我一点儿进步都没有。” 大家放下心来:“可以的,长安警花永远是你,就这颜值,比你漂亮的没你会破案,比你会破案的没你漂亮。” 邓云飞犹是担心:“现在伸胳膊伸腿还疼不疼?” “不疼呀,啪啪啪灵活自如好吗?”房灵枢在床上笑着翻身:“身材也没走样!” 是托了邹先生坚持不懈地陪他复健。 电话两头,都笑起来,他们从视频头里看到邹先生莫名其妙的脸:“我让你去洗澡,你在这里做什么?喔,是云飞!” 那一年是在京都的红叶和冬雪中匆忙而过,治疗的闲暇,kevin不顾旁人的目光,拖着房灵枢去祇园看雪。 盛装的歌妓走过他们身旁,撑着大正风情的和洋伞。 kevin诚挚道:“希望明年樱花开的时候,你也能打扮成这样。”说着他的骚话又来了:“那一定令我难以自制。” 房灵枢想笑,又怕笑崩了脸,只好打他:“变态!” 整形的结果令人喜出望外——最好的整形不是令你脱胎换骨,而是脸还是你的脸,但是仿佛经过了一次美图秀秀。 他变成了美图后的自己。 因为疤痕的拉扯,导致他五官变形歪斜,医院为他做了细致的微调,日本人是一向的国民性强迫症,因此医生干脆把过去长得不对称的地方也全部调整了。 ——所有色素沉积的、疤痕拉扯的,都痊愈了,只有眉心留下了一点凹陷,这个问题医生表示无能为力,他用日式汉语艰难地解释:“这里,如果调整,填充物,只能注射——会让鼻子受大影响。在下认为,您的鼻子如此秀美,如果这里填充,会令它大大失色。” 房灵枢努力理解他在说什么。 “甲贺之瓷、朝暮之花,虽有缺憾,但也是美的一部分。”医生年过五十,生了一张精悍冷峻的脸,富于艺术大师的逼格气场,他隔着金丝眼镜端详自己的作品:“日本的枯山水——凹陷之处,正是阁下这张脸的妙义所在。” 房灵枢:“……???” 你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中国话说得跌跟头绊倒居然还能强行排比修辞。不能填就不能填吧,为什么要拉这么高大上的美学理论啊! 再说了我的脸为什么要像日本花园? “这道疤痕,您荣光的佐证。”医生见房灵枢一脸的一言难尽,面色更加严肃,他起身鞠躬:“与暗势力搏杀的英雄,在下非常佩服!” “……” 房灵枢觉得这大叔再说下去就要开始进入国民中二症了,他和kevin一起笑起来。 “非常感谢。”kevin起手向他握手:“感谢阁下三个月来的照料。” 不强求了,能得如此结果,已经是很好。更可喜的是邹凯文的侨居终于办下来了,他们回国了。 这块眉间的凹陷,房灵枢原本是想不管它,但它实在太中二了,活像电视剧里得道妖精头上的花钿,有种奇怪的修仙感——医生没有说错,这瘢痕让他看上去更美了,美得妖气,房灵枢做惯了颜值透明,对自己美成妖精还是难以适应。 出门的时候,他就用遮瑕膏遮住这块疤,看上去就正常多了,别的地方倒不用涂脂抹粉。 邹凯文一面为他卸了脂粉,一面从冷柜里拿出药来 房灵枢虚情假意道:“我自己来就行了嘛。” “嗳,别动。”邹先生拉着他:“让我来、让我来。” 日本医生没办法的事,不代表美国博士也没办法。生化博士出身的邹先生在德州呆了两年,和那位疤痕药物专家合作,在他的研究基础上,硬是为心上人捣鼓出了一份治疗疤痕的新药。 早起陪他化妆,晚上为他卸妆,然后为他上药。 kevin先生的中国日常。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脸这个东西总是风吹日晒,药用在背上效果很不错,脸上这块儿就一直收效甚微。 “坚持用,”kevin边涂边道:“今年比去年平滑很多,一定会长平的。”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腻歪起来,顾不得脸上还留着难闻的药。 亲吻之间,房灵枢又想起他从整形医院里出来的瞬间,那时正是樱花满开,他在医院的古樱下用力抱住kevin,情不自禁地,他发出喜悦又天真的呐喊: “kevin叔叔!我怎么这么美呀!” 四年治疗,其中的艰苦都已成过去,kevin注视他灿烂的笑脸,那笑容是他的英勇和敏慧所应得的褒奖,远胜樱花之绚烂。 “你一直都很美。”微笑着,他拂去他身上坠落的樱花,轻轻吻他眉间的印记。 “是我的美人。” 67.变猫记 第67章 变猫记 邹凯文一觉醒来, 发现自己变成猫了。 他惊恐地环视自己的身体——真的变成猫了, 从头到脚,这魁梧的身材, 肥胖的体型, 四面开花的长毛, 邹凯文心头之恨,太熟悉了。 没错, 就是房灵枢养的那一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要从房灵枢养猫说起。 自从梁旭把猫送来, 邹先生的日子就陷入水深火热。这只布偶猫心机甚重,进门就知道家中的话语权在谁手里——梁旭和罗晓宁两个人抱着他过来, 开门的是邹凯文本人, 房灵枢还在沙发上试新买的美容仪, 满脸涂得都是精华液,闭着眼手舞足蹈:“梁大旭!你搞突然袭击啊?” 邹凯文把他们迎进门来,各自坐下,房灵枢冲去卫生间洗脸了。 kevin也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医院提前下班?” 罗晓宁比过去干练多了, 也开朗多了, 至少在熟人面前是十分开朗, 梁旭一贯地沉默是金,罗晓宁先笑道:“有点事,所以提前来了——邹大哥,每次来你家都觉得好干净好漂亮,房警官真会过日子。” “我要陪他去看电影。”梁旭道:“情侣座只有六点半的,从你们这里赶过去怕来不及。” “秀恩爱讲点公德心。”房灵枢在厕所里叫唤, “约好的六点,亏我还想美容一下再见面。”又跺脚:“哎呀,kevin,我洁面巾那盒子呢?!” 邹凯文好脾气,轻车熟路地冲去卧室,提着一个纸盒子出来了:“昨晚你自己拿去卧室了。” “不是我~”房灵枢在厕所里发嗲:“你拿的——帮我抽一张呀,我两手都是水!”他从厕所探出头:“梁旭,我比以前美了没有?” 梁旭对他的矫情忍无可忍:“你够好看了。” 邹凯文对他家这位是永远的好脾气,他温柔地催:“擦干净了就出来。” 梁旭是真心同情邹凯文——有比较才有差距,梁旭内心潜藏着大男子主义,习惯了罗晓宁什么事都温柔顺从,有了婚姻生活之后更加觉得只有他的小白兔才是爱人的典范,难以想象邹大哥要怎么忍受房灵枢的作妖。 他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跟房灵枢过日子的感觉——每天都在喊着“美”,还日常的丢三落四,难免还要被呼来喝去。 太不容易了,邹大哥。 房灵枢洗了脸出来,先笑嘻嘻地给罗晓宁来个熊抱,两个眼睛迫不及待地往随身箱里瞟:“给我的是哪一只呀?” 梁旭还记恨他乱教罗晓宁的事:“最丑的!” 房灵枢冲他龇牙:“你良心呢?!” 罗晓宁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了,他把猫抱出来:“是最好看的那只,哥哥挑的。” 这只灰色的小布偶长了一双标志性的蓝眼睛,蓝得透明,并且自带眼线,面貌体态都美得出奇。罗晓宁这头把它抱出来,它睁开惺忪的睡眼,突然二话不说,就往房灵枢怀里跳进去。 大家目瞪口呆。 猫去舔房灵枢的脸,它还很小,因此要用力伸出爪子才能捧住对方的下巴,一路从脸舔到嘴唇上。 房灵枢惊喜莫名:“卧槽,它很有审美,知道我好看!” 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大家心中是一言难尽地想笑。 只有邹先生心中泛酸——此猫实在缺乏教养,上来就强吻我的夫人,到底还想不想在这个家混下去。 房灵枢完全不在意他的情绪,房灵枢只顾着看猫。 “这猫很贵吧……品相太好了。” 他没点名也没挑,意思就是让梁旭随便打发一只,只要是猫就行,哪想到梁旭这样大方。 他客气,梁旭情不自禁也就跟着客气,梁旭陪着不好意思:“应该的,适合你。”他起身去捉猫咪的爪子:“要听话,以后这就是你主人了。” 猫咪凶恶地叫了一声,又往房灵枢怀里拱。 梁旭有些吃惊:“怎么对我这么凶。”他硬着头皮,又介绍邹先生:“这也是你爸爸。” 猫咪敷衍了事地喵了一声,把头埋在房灵枢颈窝里。 邹凯文:“……” 房灵枢一脸欣喜,邹先生敢怒不敢言。 黑暗的日子从这只恶魔猫的到来开始。 人生最惨痛的经历,你被一只猫夺取了宠爱,并且此猫还是戏精。 刚开始的两个月相安无事,表面上的相安无事,猫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性格也懒惰,除了对房灵枢发嗲,其他时刻都是冷漠。邹先生大意轻敌,一度以为此猫容易对付。 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房灵枢晚上搂着猫睡觉。 邹凯文:“……???” “哎呀,他这么小,又怕生,就让它睡我脚边嘛。” 不怪房警官心软,实在是猫咪太会撒娇,蓝眼睛自带眼泪汪汪属性,这头他们关了灯要睡,那头猫在黑暗里一脸委屈地抓床单。 个头小,还够不着,跳着抓。 房灵枢万分垂怜,把猫捞上床了。他把猫撸了一遍,猫在他胸口踩奶。 邹先生酸得快死了,这个地方除了自己什么时候给别人碰过!你是哪里来的野猫也给自己加戏! “乖啦,去床脚那里。”房灵枢哄它:“爸比陪你睡觉。” 邹先生对它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猫咪回复他一个恶劣的斜视。 “它挑衅我!”邹先生立刻告状。 “喵!”猫也告状。 人打不过猫,房灵枢拉偏架:“它这么小你跟它较什么劲呢,诶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讨厌猫呀?说养猫的也是你啊?” 我怎么知道会来这么一只黏人的猫?邹先生在心里叫苦,养它是为了让你开心,不是为了让我堵心的。 转眼之间,这猫被房灵枢养成了大胖子,房灵枢只对自己的身材有苛求,对爱人和爱猫是从来不作任何要求。 身材变了,抢床头的尿性却没变,好在kingsize的大床也不差你一个猫的位置,痛苦在于他们晚上难免为爱鼓掌,猫站在床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助威,亢奋了还要亲自投入战场。 邹先生觉得自己就快萎了。 不能认输,邹凯文心想,作为绅士,要适应一切环境,仔细想想伴着猫叫还挺有原始情趣的,忍了忍了。 然而房灵枢搂着他脖子:“猫是不是饿了呀?” “……” 我在跟你翻云覆雨你问我猫饿不饿? 忍不了了。 邹先生拎起这猫,大步流星地去厨房抓了一份猫粮:“请用餐,禁止进入卧室!” 猫在他背后愤怒地抓门。 于是今天早上醒来,邹凯文发现自己变成猫了。 这到底是什么剧情,他从床头跳下去,打算去找房灵枢看看情况。 落地的瞬间,他听到房灵枢的声音:“你今天不舒服?” “???” 他多年的特工,警觉从未消失,这一刻邹凯文从变猫的震惊中冷静下来,随即陷入另一个巨大的震惊。 ——现在我是猫了,那我的身体里是谁? 立刻,他看到房灵枢扶着自己,从厨房里出来了。 “怎么大早上在那里吃鱼片。”房灵枢莫名其妙:“你干嘛不理我?” 邹凯文心情复杂地目睹了一个ntr场景,就在他眼前,无精打采的自己拉过房灵枢的脸,给了一个万分深情的满脸亲吻。 房灵枢推他一下,笑着擦脸:“亲得一脸都是!我这刚擦的防晒!” 邹凯文已经知道现在是谁在自己身体里了。 因为对方向他十分恶劣地“嘘”了一声。 房灵枢会意道:“你不舒服,就在家里躺一会儿吧,就说了昨天让你别弄那么疯的姿势,我轻松可是你累啊。” “……” 别对猫说这些啊!我怕他现在听得懂啊! 邹凯文在桌子下面哀声狂叫。 房灵枢把他拎起来:“今天不许闹你爸爸,他不舒服,你乖一点,到阳台上去。” 他不顾邹凯文的挣扎,把他扔去阳台了。 “我去找闵文君啦!” 远远地,从玄关传来房灵枢的声音:“中午你要吃啥?” 邹凯文贴在阳台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像个智障一样举起手臂。 “唔!” 自己说。 “晓得了晓得了,你难受就别说话了,回头我给你带药。”房灵枢穿着鞋道:“中午给你煮点菜粥。” 憋走啊宝贝儿!我在这里啊!你把门开开啊! 邹凯文绝望地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 房灵枢走了,人形的邹凯文和猫形的邹凯文隔着一道玻璃门,仇恨地对视。 对方显然很嚣张,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溜进厨房去,过了一会儿,他抓着一盘东西出来了。 邹凯文认出那是一盘切好的鲍鱼丁,大概是早上房灵枢煮面剩下的。 此人将盘子放在地上,一面快乐地啃鲍鱼,一面得意洋洋地看着变猫的邹凯文,朝他龇牙咧嘴。 邹凯文气得疯狂捶门。 闹腾了半小时,邹凯文的猫爪已经擂肿了,他舔舔爪子,踱到窗户下面。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惊慌,也不生气了,因为一切事情都出乎常理的判断——显然,自己被猫抢夺了身体,因此不得不委身在猫的身体里。 这只猫绝不可能只想吃东西,它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 邹凯文严肃地叫了一声,示意对方打开玻璃门,来场公平的谈判。 猫咪显然不屑一顾,他端起鲍鱼,美滋滋地躺去沙发上了。 不生气,不愤怒,保持冷静。阳台上的邹凯文摇着尾巴转了几圈,心想这并不是无法解决。 现在他不担心自己,更担心的是灵枢,必须要让灵枢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能让灵枢跟这个危险的冒牌货过日子。 但自己现在不会说人话,这要如何是好? 家里实在太干净,房灵枢每天都把地板拖得光可鉴人,没有能让他拿来划出痕迹的东西。 猫爪子又握不住笔。 邹先生毕竟是睿智的邹先生,他对着反光的玻璃门端详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此猫身体十分柔软,能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 如果用身体来作出暗号呢? 将身体摆直,两只爪平放,那么就很接近“f”的形状。 蜷起上臂,尾巴倒卷,那么就接近“b”的形状。 全部伸直,上臂高举,那么就是“i”。 ——以灵枢的敏慧,一定可以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床头的柜子里放了日常祷告用的圣经,把自己按在圣经上,也许就能驱除恶魔。 方案就这么定下来了。 邹凯文意气风发地走去玻璃前面,上午的阳光照进来,他在玻璃前面严肃认真地演练姿势。 务必标准醒目,可令灵枢一眼即知。 他在玻璃前面演练了一上午,房灵枢却迟迟没有回来。 邹凯文远望太阳,心中估算着时间——这不对劲,灵枢说了中午回来,加上现在的“自己”又在生病。 不可能太阳过了中天,他还不见人影。 这样想着,他心中又开始忧虑——若是平常,此时他应当叼起一枝雪茄,似乎变了猫之后习性也开始变化,情不自禁地,他开始给自己舔毛。 那酸爽的感觉跟抽雪茄如此类似。 “……!!” 邹凯文心中大惊,赶紧停下自己舔毛的嘴。 这太恐怖了,猫性正在逐渐感染他的意识。 务必要保持人的尊严,不能再放任自己的天性。 他什么也不干了,试图用两只脚支撑起肥胖的身体,在阳台上深沉地散步——扶着墙。 有只狸花猫跳上窗来,怯生生地,它“喵”了一声。 邹凯文没好气地望向它,这只猫他认识,是家里这只布偶的朋友。两个猫天天在阳台上聊天,看上去十分浓情蜜意。只是狸花特别怕生,人一来就逃走了。 倒是梁旭来了一次,把狸花抓住了。 “这是野猫。”梁旭道:“你平时喂他东西吃?” 房灵枢点点头:“多弄一份猫饭也不麻烦,我看它和月饼挺好的。” “月饼”就是家里这只布偶的名字,因为太胖了,看上去像个冰皮大月饼。 “这要做绝育,不然流浪猫会越来越多。”梁旭摸着狸花的头:“我把它带回去做个手术吧。” 狸花惊叫一声,从梁旭手上窜开了。 从那以后,这只狸花再也没有来过,月饼很不开心,好几天没有吃饭。 梁旭也在小区里试着找过这只狸花,无影无踪。 邹凯文望着它,心中百转千回,是了,月饼也许是因为找不到狸花,所以心生怨愤,因此才作恶报仇。 但现在狸花出现了,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想阻止月饼,还是来一同作恶? 它失踪这么多天,究竟去做了什么?月饼抢夺人的身体,和它又是否有关系呢? 邹凯文谨慎地思索着。 一面思索,他一面扭动肥胖的身体,争分夺秒地操练fbi的姿势,情况越来越严峻,一定不能在和灵枢相认的环节出岔子。 狸花怔怔地看着他。 轻轻地,它挠挠窗户,又叫了一声。 “喵?” 邹凯文忽然从这一声猫叫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狸花在窗户外面打转,仿佛含着震惊与不可置信,它目瞪口呆地向邹凯文摇摇尾巴。 “喵?” “……!” 邹凯文惶悚地跃上窗户,试探性地,他把身体摆成“b”的样子。 狸花盯着他,一动不动,片刻,它直直地竖起尾巴,摇摆了两下。 ——两下。 ……是“b”? 邹凯文的猫心在剧烈地跳动,这一次,他摆出了“f”的姿势。 狸花向前走了几步,再次摇动尾巴。 ——六下!f! 这完全正确! 邹凯文扑在窗户上。 狸花也满眼泪水,在窗户外面拼命大叫。 “……上帝。” 邹凯文扶额,他无法说话,也听不懂猫语,只能用猫叫试图传递: “你别急!我来推开窗户!你站稳别摔下去!” 68.变猫记2 第68章 变猫记2 邹凯文费力地推开窗户, 他作为一只胖猫, 这实在需要很大的力气,而且爪子也不灵便。 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此刻的决心。 窗户推开了一个小缝。 两猫相见, 分外伤感, 房灵枢从窗户外跳进来, 难过地绕着邹凯文转了一圈儿。 这档口他还有心情考虑美丑,真是什么基因出什么幺蛾子, 邹凯文做人的时候就够帅了, 变猫还要变成这么美的大布偶,自己先天基因不足, 都是后天整形, 变猫也只能做个土狸花!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猫比猫也要气死猫。 邹凯文安慰地给他舔毛。可能是房灵枢现在的体态引起了他的变态兴趣,舔完了毛他还没够,又去舔嘴。 房灵枢给他头上来了一爪子。 正经点。 邹凯文无奈地趴下了。 好吧,两个人都变猫了, 现在怎么办, 语言也不通, 行动又不便,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就在这档口,玄关传来大门响动的声音。 他们已经变成了猫,听觉和视觉都远远灵敏于人类,两只猫都站起来,警惕地向门口张望。 大门的锁扭动了很久, 似乎开门的人很不习惯这个动作。 房灵枢向邹凯文身边靠了靠,用尾巴打了他一下。 邹凯文十分会意,两猫互望了一眼。 ——果不其然,经过漫长的一番挣扎,门终于开了,是房灵枢胆怯慌张地窜进来,他手里还提着菜,但整个人都惊慌失措,跑进客厅,他又冲回去把门笨拙地关好。 这一定是那只狸花! 月饼也站起来了,他兴奋地冲向狸花,两个人抱在一起,狸花看上去很委屈,月饼却很高兴。 手忙脚乱地,他俩互相去舔对方的头发,冷静一下又觉得这不够带感,于是模仿主人的样子,他们开始接吻了! 邹凯文心情复杂,他偷眼去看房灵枢。 房灵枢已经气成了飞机耳。 “怎么办?”狸花一脸惊恐:“出大事了。” 月饼安慰他:“这挺好的,本来就应该这样。” “我们会不会被抓住?” 月饼不说话,他还在亲狸花,显然,他很享受人类姿态的亲吻,并且还模仿邹凯文一向骚包的脱衣技巧,开始给狸花脱衣服。 邹凯文感觉快瞎了,第三人称视角看自己动手动脚,已经不是风流多情可以形容了,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邹凯文沉痛地发现,那应该是下流无耻。 还带着一股走兽特有的猴急。 房灵枢用猫爪捂住眼睛。 “不要这样。”狸花推开月饼:“现在我是、我是男人。” 房灵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裆。 还真没留意,自己变成母猫了——天了噜,做女孩儿的心愿居然有朝一日实现了! 虽然确切点说是母猫。 不不不,这不是他关心的重点,重点是凭什么那两只猫现在一点儿交流障碍都没有? 人类的高等特权吗? “要小心,你爸爸现在在哪里?”狸花问。 “在阳台上,关起来了。” 话音未落,它们不约而同地望向阳台,邹房二猫也同时在心中暗叫不好——人类的眼神他们太熟悉、也太理解了,尤其是当这两具人类的身体里住着两个兽性的灵魂。 狸花只是警戒地张望,而月饼眼中分明射出两道凶光。 邹凯文一声吼叫,叼着房灵枢跳上了窗台,他变成了胖猫,居然还能继承过去的力大无穷,房灵枢四脚悬空哭笑不得。 他们从二楼冲了下去,又滚落在草地上,狸花和月饼都追上阳台,已经晚了,两只猫迅速地隐入草坪,逃往街心花园。 他们跑了整整一条大街,越过了街心花园,在另一个小区的花丛里停下。 依偎在一起,他们暂作休整。 房灵枢心情沉重,现在成了丧家之猫——都是自己引起的问题,要不是自己积极响应邹凯文养猫的号召,就不会惹出这些事。 以后要怎么办?从此流浪天涯?去街头巷尾混吃等死?还是去灞河边上逮鱼捉虾? 事务所还在筹备阶段,邹凯文的新药也还在推广,许多事情根本放不下。 房灵枢想哭了,他难过地趴在邹凯文身上。 邹凯文温柔地蹭着他,轻轻地,他吻他的耳朵,又去吻他的猫嘴。 房灵枢望着他此时的蓝眼睛——他痛恨这双蓝眼睛,因为它原本属于月饼,但又无法回绝他,因为这身体里住着邹凯文的灵魂。 午后的阳光里,他们以猫的姿态,接了一个轻柔的吻。 千难万险也不能阻止谈恋爱。 “宝贝儿,别哭,至少还有我。” 房灵枢突然听到邹凯文的声音。 他震惊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 话从他心里出来,发出的却是一声又一声的“喵”。 而邹凯文也从这喵喵叫里迷之听懂了他的意思,邹凯文愕然地又说:“你听得懂我说什么?” “听得懂!” “……宝贝儿!” “kevin!” 他们抱在地上打滚,小区大妈路过,疑惑不是春天为什么猫在发春。 现在两只猫躺在小区的健身器上,爬跷跷板。 “原来如此。”kevin踩着跷跷板:“接吻就是语言相通的钥匙,它们见面就接了一个吻,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沟通的障碍。” 房灵枢吊在另一头:“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特么太不科学——我说你踩轻一点,你坐在那头我都踩不动了。” 空中飞过一只蝴蝶。 房灵枢伸出爪子去扑,他从跷跷板上滚下来。 “你不要只顾着玩。”kevin跟着他跳下地:“现在是要思考,触发交换身体的契机在哪里,以及这两只猫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从刚才的对话里,他们并不是心里没数。”房灵枢扑着蝴蝶:“狸花说‘出大事’了,而月饼回答‘本来应该这样’,也就是说,实际行为上,狸花是主犯,但犯罪策略上,月饼是教唆者。” 邹凯文赞同地喵喵。 狸花的发言,表明它对交换身体是略有所知的,所以才会说出“出大事”这种话,而“出大事”三个字,也意味着它原本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月饼回答“本来应该这样”,换言之,月饼在很早之前就有作案的意图,它对目前的犯罪成果喜闻乐见。 ——生活在富裕家庭里、备受教养而富于人类常识的教唆者;流浪在街头巷尾,性格谨慎,且通晓诡异门路的执行者。 这是一个可怕的犯罪组合。 “显然,月饼有犯罪动机,而狸花有犯罪能力,月饼唆使了狸花,让它犯了大错。”房灵枢没扑到蝴蝶,开始嚼草:“狸花表现出很强烈的悔罪冲动,如果我们能说服狸花,也许这件事会有转机。” “这太危险了。”邹凯文不赞同:“无论从它们做猫的表现、还是做人的表现来看,狸花的心理状态都极度依赖月饼,能说服它当然是好事,但月饼更有可能胁迫它杀人灭口。” “是杀猫灭口。”房灵枢坏笑着纠正他。 邹凯文也忍不住笑了。 小区大爷路过,疑惑这两个猫为什么龇牙咧嘴地哇哇乱叫,啃了猫薄荷吗? 笑罢,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是的,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因为屠杀两只猫是无需担负法律责任的。 “不能谈判。”邹凯文摇摇头:“我们根本没有筹码。” “那倒未必。”房灵枢思索道:“它们没有生活能力,也没有持续的经济收入,你看刚才狸花开门的动作,它对人类社会根本就很陌生。它根本不了解人的举动,也无法妥善地以人的姿态生存。 三天两天,它们可以待在房间里,但十天半月,它们一定会露出马脚,那个时候,我和你的身体,也许就会被送往精神病院,那个日子就不好消受了。” ——就用这个条件来要挟它们服从,与其进精神病院,还不如乖乖做两只猫主子。 “你这是以人之心度猫之腹。”kevin叹气:“如果它们早能考虑到这一点,就根本不会做出今天的犯罪,又或者,更可怕的是,它们早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即便如此,它们也想以人的姿态共处。” 房灵枢沉默下来。 kevin说得没错,这两只猫既然敢于犯罪,恐怕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至少以月饼霸道蛮横的性格,非常有可能孤注一掷。 这才是最担心的事情——破釜沉舟也要试着在一起。 半空里传来一声肚子的响动。 是房灵枢的。 “要死……我饿了。”房灵枢瘫在草地上:“这个猫是多久没吃饭了,肚子好瘪啊!” 狸花的嘴已经被房灵枢的猫饭喂刁了,大概从逃走的那天开始,它就没有再吃过东西。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抑郁。 但现在饿的可是房灵枢的肚子。 没有饭吃,他们是流浪猫,房灵枢是死也不肯去捡垃圾吃的。 他望向树梢站着的麻雀:“我去抓只鸟来吃好了。” “千万不要!”邹凯文按住他:“灵枢,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越来越像猫?” “……我本来就是猫啊?” “……你醒醒!” “呃,身体是。” 房灵枢惊觉过来,是的,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开始像猫一样生活,想去扑蝴蝶,不自觉地嚼草,肚子饿了就想去抓麻雀。 这不是他的本性,而是狸花的本性,而它正在逐渐感染自己的意识。 “现在的情况很严峻,意识的扭曲是最难克服的。”kevin压在他身上:“每过一天,我们就会更像猫一点,也许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的野猫。” 房灵枢惊得一身毛都竖了起来:“意识的扭转是双向的,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狸花和月饼就会适应人类社会,它们就能完全霸占我们的身体!” kevin沉重地点头。 这才是那两只猫的底气。 没有多少时间让他们浪费了,kevin跃起来:“要去图书馆,我们要查民俗方面的内容,一定要搞清狸花是如何偷取了我们的身体。” 图书馆不一定能找到答案,但如果不去,就是坐以待毙——他们迫切需要明白狸花的奥秘,然后,寻求破解的办法。 房灵枢顾不上肚子饿,他也跟着一跃而起。 他们轻快地跑向大街,沐浴着长安秋日干爽的阳光,kevin在前,房灵枢在后,两只猫一前一后相偕而行,格外引人注目,尤其是月饼的身体,又大又美,柔顺的长毛在风中招展,明亮的蓝眼睛含情脉脉。 路过的人都向他发出引逗的声音:“咪咪咪!” kevin以绅士的高雅姿态,昂然地大步前行, 房灵枢不声不响地望着他,心中涌起一阵没来由的甜蜜——真的,kevin变了猫也还是这么威风凛凛,肩宽腿长,做事也依然富于谋略,无论什么时候都令人安心。 美中不足就是肥了点。 但放在猫身上,又是另外一种魅力了。真的,房灵枢想,别说变成猫,我老公就是变成屎也依然很迷人。 他感觉自己又恋爱了。 69.变猫记3 第69章 变猫记3 就这么满脑子发春地走了半路, 房灵枢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这仿佛是家里小区的另外一个门。 “kevin, 这不是去图书馆的路啊,最近的图书馆在安大附中。” “怎么能让你饿着?”邹凯文回头笑道:“当然要先填饱你的肚子。” “你去抓鱼?” “求求你了, 用点儿人类思考方式好不好?”kevin无奈:“我去偷东西给你吃, 喏, 就是那间超市。” 他举起爪子,指向前方的一间门面店。 “……” “别愣着, 想吃什么?”kevin踌躇满志:“餐馆一定不搭理我们, 后厨也不容易混进去,超市是最便利的作案地点。” “……” 邹凯文居然为了自己去偷东西! 房灵枢要感动哭了。 “蛋黄月饼。”他泪汪汪地说。 这是一间私人经营的杂货超市, 平时房灵枢会在这里买烟抽, 邹凯文也经常奉命下来买油买盐,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今天看店的是大婶。 邹凯文让房灵枢躲在门口,他自己大摇大摆地溜进去。 大婶认识这只猫,这是“房警官家的猫”, 邹博士也经常抱着它去隔壁的宠物美容店。她向邹凯文叫了一声:“月饼呀, 你怎么自己出来啦?” 邹凯文不理她, 他专注地走向副食品货架,在那里搜索蛋黄月饼——找到了!房灵枢这肚子真是便宜肚子,这是独立包装的零售月饼,只要五元钱一个。 不过现在的邹凯文就是五分钱也没有。 他矫健地跳起来,打落一块月饼,叼着它奔向收银台——所有动作都被店主大婶收入眼中, 只是一个廉价月饼,她没有阻止,反而掏出手机哈哈哈地拍视频。 “怎么这么好玩儿啊?月饼喜欢吃月饼?”她要笑死了。 邹凯文把月饼放在收银台上,喵喵大叫。 大婶看了一眼破掉的月饼袋子:“哟,都抓烂了,月饼呀,这得让你爸爸赔给我!” kevin舔舔她的手。 “嗯?哎呀逗你的,拿去吧拿去吧,来看看镜头,咪咪!” kevin还是不肯走,配合地,他向着镜头搔首弄姿。 大婶拍得不亦乐乎,一面去摸邹凯文的屁股:“行了我给你记在账上,回头等你爸来了我再要钱。” 这才是邹凯文想要的答案。 他礼貌地摇摇尾巴,叼起月饼走了。 房灵枢在外面看得惊心动魄,他兴奋得竖起耳朵。 “老公你太厉害了!居然这样也行!” 邹凯文笑着放下月饼:“想满足需求,未必一定要犯罪,我们是人不是猫,即便困难也要遵守内心的道德。” 房灵枢感佩地望着他。 “吃吧。”邹凯文说:“猫的胃口小,这一块月饼应该饱了。” “你呢?”房灵枢泪汪汪地看他。 “我看你吃。”kevin亲亲他的猫耳朵:“我现在太胖了,应该减肥。” 他奔向前方:“我们去后街的角落里吃,顺便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这是房灵枢吃过的、最好吃的午饭,它远胜米其林餐厅的牛排,也远胜京都的怀石料理。 虽然只是一块蛋黄月饼,但它上赌上了邹凯文所有的勇气和聪明,是爱和智慧的结晶。 以一只猫的身份得到了这块月饼。 也许今天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也许明天他们还要流浪在街头。 “无论什么境地,我都不会让你饿着肚子。”kevin坚定地发出一声喵喵。 房灵枢是含着泪吃完的。 苏式月饼,他吃得满脸都是,蛋黄屑挂在胡子上。 kevin给他一点点舔干净。 “好脏的。”房灵枢害羞。 “嗳,别动,这就是我的午饭。”kevin细细地舔着他,“这很甜。” 大布偶温情地舔着小狸花。房灵枢舒服得眯上了眼睛。 用毕午餐,他们小心地穿越马路,跑向图书馆。 工作日,图书馆里相当冷清,工作人员在柜台后面认真地写小说,全然没有注意到两只猫从通风口里溜了进来。 kevin太胖了,被夹在通风管道的末端,只露出一截尾巴。 房灵枢汗颜:“你用点劲嘛!” “我也想的,宝贝儿。”邹凯文痛苦地挤压自己的肥肉:“就说了让你别把月饼喂太胖。” 房灵枢窜上书柜,咬住kevin的尾巴。 “你忍着点!” kevin假意呼痛,心里却是恍恍惚惚的亢奋,没想到猫咪还有这个兴奋点,被房灵枢叼着尾巴的感觉迷之酸爽。 “你他妈自己用劲儿呀!”房灵枢含着尾巴:“往上蹬嘛!” “唔,唔。”邹凯文敷衍,他还想多爽一会儿。 “妈的,你在干嘛?你起反应了!” “呃,呃。”邹先生惭愧:“你松开嘴,我感觉我不需要用力就可以掉下来。” 是啊因为你太胖了所以自己在往下坠啊! 伴着一阵灰尘,他以流体形态从通风口缓慢地滑落,倒栽葱地摔在书架上。 “——嘭!” 工作人员全身心地在写纯爱小说,她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因此后面两只猫压低声音的喵喵叫,她也完全没有听见。 “辣鸡邹凯文。”房灵枢恼怒道:“变成猫了你还在发春。” 邹先生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他们从民俗书柜上推落需要的书籍——房灵枢在上面推,邹凯文在下面四脚朝天地接着。 这样就不会把书弄坏。 房灵枢刚才被吃豆腐的怨气彻底消失,胖子也有胖子的好处,你看做猫肉垫子就很灵便嘛! “狸猫……641页。”他们用肉爪艰难地翻着书:“这本不对,这是日本的狸猫。” 换下一本。 “狸花猫……225页……有了!” 房灵枢用舌头舔到225页,两只猫凑在一起读书。 “狸猫拜月……民间传说……”房灵枢轻声念道。 ——这是自宋朝开始的民间传说,据说狸猫会在满月时分凝视月亮,它们向月亮拱爪跪拜,期望能借助这种力量,变化人形。 许多人都曾目睹狸猫在月光中静静拜月的姿态。 “黑猫也有类似的传说。” 邹房二猫互望了一眼。 “这很接近我们的情况。”kevin道:“但又不尽相同,它们的确变成了人,但却是某种投机取巧的变化。” 不是自己获得了肉身,而是盗取了他人的身体。 “看看有没有记载破解的办法。”他催促房灵枢。 “真难以置信,我,一个前人民公安,你,一个前fbi,居然在这里拼命学习封建迷信,还要用猫爪翻书。”房灵枢抱怨:“感觉跟特么做梦一样。” “抱怨无用。”kevin笑道:“看完没有,看完我翻下一页。”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去找梁旭?”房灵枢低着头道:“罗晓宁做饭挺好吃的,晚上你别去偷东西了,我们去梁旭家吃饭吧。” 只是梁旭住得有点远,房灵枢住在曲江,梁旭住在碑林,要走很长一段路。 搭公交车的话,有可能会被赶下来。 “我的蠢猫咪,你要动动脑子。”kevin替他翻着书页:“梁旭听得懂我们说话?” “可以听懂呀,亲亲他不就行了。”房灵枢漫不经心地答道。 没有回应。 房灵枢突然明白了关节点,他尴尬地抬起头。 邹凯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酸到炸毛。 “——呃,对哦,得接吻才行。” kevin还不放过他:“你亲还是我亲?” “别别别。”房灵枢笑道:“这个确实有点雷。” “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邹凯文喵喵叹息:“最担心是他身手很好,我们想强吻他也不容易,如果反而被他抓住,我怕他要给你做绝育。” “……” 房灵枢颤抖地缩回爪子,他情不自禁地摸摸肚子。 算了算了,梁旭那个人本来就很难讲道理,房灵枢可不想替狸花挨这一刀。 他们又继续看书。 邹凯文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也想问你,既然你早就有这个想法,刚才为什么不说呢?” 房灵枢有点不好意思,他用爪子搔搔耳朵。 “真的要听?” “说吧。” “……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房灵枢把脸埋在书上:“你是我老公,当然听你指挥。” ——意外的答案。 kevin楞了一下。 “……要是我错了呢?” “错了我就陪你错。”房灵枢笑道:“大不了我们一起流浪街头,反正你饿不着我。”他翘起尾巴:“你一定会为我做最好的打算。” 亲爱的你真是会撒娇。 邹大猫觉得自己有点动情。 奇异地,他们都闻到一种淡淡的香气,房狸花闻起来淡些,邹布偶闻起来浓些。 【插播一则动物世界】 ——人类热爱饲养纯种血统的动物,并称之为“宠物”,但在宠物的世界里,血统的微小差异并不能隔绝他们为爱鼓掌的激情。这种冲动有时源自季节,有时,也源自我们未知的心灵世界。 经过长期的观察和研究,(不正经的)科学家发现,对现代社会适应良好的宠物,也开始像人类一样,自由地决定繁衍的契机——虽然不是春天,但城市里的哺乳动物能自主决定他们的爱情季节,那些穿梭于人类住宅群的动物们,有时也将人类的活动区域作为他们热情的草原。 这只来自美国的大布偶正在热情地拥吻他长毛下的雌性狸花。 【邹凯文你干嘛呀~】 根据这只布偶猫的一切特征,我们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现在想要进行器官吻合和细胞结合的重大工程。 【突然想为你唱首爱的小夜曲。】 他们把图书馆当做春天的树林,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谨慎地避开了摊在地上的书本。相互追逐着,他们溜向阳光灿烂的咖啡座。 【走远一点,别把书弄脏了。】 【哎呀,这就是说,你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我的猫咪,你为什么要跑呢?】 雌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次繁衍盛会的成功与否,他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雄性布偶在不停地讨好和喵喵叫,雌性狸花欲拒还迎地站在沙发上,这是一种引逗的表现。 【来中国几年了?你这翻译腔还能不能好了?】 雄性布偶在努力地展示他的种群优势,他向雌猫发出低沉的呼唤,根据(不正经的)科学家的总结与判断,我们推测这是猫咪之间的情话。 【唔,要是你不喜欢,我也会用中国的粗话跟你**,比如“心肝来一发?”】 布偶猫变换了一种嚎叫的方式。 【快下来,到地板上来。】 他取得了重大进展,狸花猫顺从地跳下地板,伏在地上,这只雄性布偶心满意足地开始他快乐的旅程,从体积上看,他们似乎相差甚远,因此狸花在过程中连续受惊。 【卧槽!你特么怎么带钩的?好痛啊!】 布偶猫在艰难地呼吸,他想要放缓自己的进程,并让狸花猫放松并舒适。以人类观察的角度来看,两只猫似乎都在这一缓慢的过程中得到了快乐的体验。 【好点了吗?】 【噫,蛮爽的……】 和所有繁衍中的动物一样,这两只图书馆里的小猫也会下意识地发出舒适的叫声,狸花猫大声一些,而布偶低声一些。 【kevin叔叔!】 他们换了个动作,又在历史书籍的货架旁边展开了第二次追逐。繁衍期的雌性分泌出大量诱人的荷尔蒙,这会令雄猫如醉如痴。 【哇你还要第二次?】 【机会难得嘛,坦白说,你现在全身都是高雅的香气,真令人难以抗拒。】 第二次的匹配工作有序且热烈地展开。 【你这个样子真是可爱。】 第二次的野性盛会即将圆满结束,两只猫亲热地互相舔舐对方的颈毛,长久地,他们还沉醉在匹配吻合的余韵里。 在这个人类的图书馆里,他们要迎来最后的灿烂旋律。一曲原始的、自然的赞歌,在这间社区图书馆里无声地响起,它也许预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哇你别弄进来呀?】 【很难控制……】 【快点出去!】 【抱歉、黏住了……】 房灵枢无奈地四脚朝天:“行吧,这次真做了你的小野猫,我他妈万一怀孕怎么办?” “生下来呀。”kevin心满意足:“意外之喜。”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 房灵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哥你是真的精虫上脑了,万一生小猫这伦理上怎么判断?” 精神上是他们的后代,基因上只是一只猫? 房灵枢抱头:“你真是会搞事,说了让你小心点!” 邹凯文一片茫然。 “我想,我们可能中计了。”思索片刻,他沉着而沉痛地发言。 动物的意志原本就很薄弱,在激素的诱惑下就更容易动摇。 “万一你真的有了小猫,那问题就会变得更复杂。” ——你早该想到这个问题! 房灵枢纠结地捂着肚子,真是嗨皮一时爽,肚子火葬场,做猫的时候也不能随便放飞自我啊! “得了,去找梁旭吧,他那里应该有药。” 这不是计较接吻不接吻的时候了。 “我们从中门上公交车,躲在座位下面,如果司机发现,那就和他卖萌。” 他们相对看着,忽然又有点想笑。 “说真的邹凯文,我觉得蛮开心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种体验真的好刺激啊!” “唔,嗯,我也是。” 邹凯文庆幸自己现在毛长脸又大,不然一定已经红到爆炸。他回味刚才的动物世界,觉得人生有一次这种经历也不错嘛。 70.变猫记 终 第70章 变猫记 终 朝阳宠物医院今天四点钟就关门了。 帘子都拉上了, 不知道里面在搞什么鬼。 休息间, 梁医生和罗院长面色严肃地坐在椅子上,两只猫在桌子上狼吞虎咽。 “小房哥哥, 慢点吃。”罗晓宁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添饮料:“这是我自己榨的果汁。” 他对房灵枢现在的姿态很不适应, 但是又觉得这很萌, 然而想到房灵枢刚才凌空飞身在他嘴上来了一大口叭叽,他又觉得有点儿委屈。 梁旭也难逃一劫, 被邹布偶玷污了清白——邹先生动嘴在前, 房灵枢动嘴在后,罗晓宁以为两只猫发疯, 差点儿没把他们丢出窗户去。 “可以啊梁大旭, 你这媳妇娶得真是心灵手巧贤良淑德。”房灵枢把脸埋在保鲜盒里:“饭做得好香。” 罗晓宁好不容易从被强猫吻的羞涩里恢复正常脸色, 一言之下脸又红了。 梁旭崩溃地看他:“别只顾着吃,说清楚,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就说说我的猜测吧。”kevin在一旁说:“我和灵枢都猜想,这是一场为爱进行的犯罪。” 从曲江到碑林要坐七站路, 一路上, 他们都在讨论。 两只猫都没绝育, 月饼是梁旭特批的——因为品相太好了,之前房灵枢问他要不要把绝育做掉,梁旭看了一圈儿,总觉得有点可惜。 “这么漂亮,留着配一次吧。”梁旭道:“生出小猫一定很好看,它血统很正。” 房灵枢大方应下:“专给你留着, 什么时候你再有品相好的母猫,咱们来个包办婚姻!” 当时梁旭随口笑道:“春天留神点,别让它搞出事情,听说公猫配多了毛色会不好。” ——就是因为这件事,房灵枢特别留意月饼的自由恋爱,虽然招待狸花吃饭,却不愿意月饼总跟它搅在一起。 两只猫的饭盆平时是分开的,月饼的在厨房里,狸花的在阳台外面。 隐隐约约地,他们心里总觉得狸花是配不上月饼的。毕竟一个是漂洋过海来的名猫,另一个却是流浪的土猫。 “我们阻碍了月饼和狸花的交往,又当着月饼的面要给狸花绝育,从犯罪动机上来看,月饼大受刺激也是情理之中。”房灵枢从饭盒里抬起脸:“是咱们不对在前。” 他一张猫脸上全是菜汁和饭粒。 梁旭听不懂了:“主人决定宠物的配偶,这有什么不对?你们又不是第一个。” 罗晓宁拿了纸巾,给房狸猫擦脸。 “可是将心比心——”房灵枢闭着眼:“如果现在别人要拆散我和kevin,我也一定很不愿意。” 小白兔赞同地点头。 梁旭和kevin对望一眼,都笑:“你们俩的心地也太好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主人害成猫啊?” “现在就是不知道他们弄了什么鬼。”房灵枢舔爪子:“我们在图书馆查到了一点东西。” 他把民俗词典上的内容背给梁旭听。 书背完了,罗晓宁倒没什么反应,梁旭忽然微妙地看着房灵枢和邹凯文。 房灵枢警惕:“干嘛这么看我?” 梁旭道:“我是觉得,你们俩这变得……很合适。” “梁大旭你想打架吗?” “是说,你们原本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特别相似,好像是把猫咪拟人化了一样。”梁旭站起来,从柜子里拿了一本图谱:“狸花和布偶,就像是猫咪里的灵枢和邹大哥。” 狸花猫是中国原产猫里相当勇敢的类型,样貌漂亮,性格独立,善于捕鼠。 “而且,狸花的性格有一点敏感,不像狮子猫沉稳。”梁旭道:“这和灵枢的性格、身份,都很接近。” 至于布偶猫,原产美国,性格优雅,体型高大,这和邹凯文的相似点就更明显了。 房灵枢似乎听懂了,但又没太懂梁旭是什么意思:“所以呢?你想说物似主人形?” “不是这样。”梁旭摇头道:“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不知道有个说法你们听过没有,叫做‘应谶’。” 邹凯文是完全不明白,房灵枢的脸色却有一瞬间的变幻。 “应谶”这种说法古已有之,民间把它和各种各样的历史传说联系在一起,变成毛骨悚然的语言禁忌。 ——不能随便乱说话,因为会成真。 “孟姜女哭长城,是应了天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应了人谶;关云长杀吕蒙,是应了鬼谶。”梁旭凝视着窗帘外透进的一缕光线:“据说唐代的萧淑妃变猫,就是应的猫谶。”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关中,这里是筹建长城之地,也是为楚所亡之秦,与关羽故里相距不远,离萧淑妃含怨的大明宫更是咫尺之遥。 罗晓宁头一次听梁旭说鬼故事,吓得把房狸花抱在怀里。 房灵枢也听傻了:“梁大旭,你还有这个功能?” “小时候家人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梁旭微微一笑:“我只好到处去听别人讲故事。” kevin拍拍他的手:“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这没什么。”梁旭道:“我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说过类似想做猫之类的话?” 应谶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比如楚人灭秦,有言在先,秦王又因此苛待楚人,两边几乎表达了同一种意见,那就是相信楚人一定会灭亡秦国。而民间传说关羽为吕蒙所害,一有吕蒙三番称病在前,而有献关公惶恐于后,因此关公显圣,处死了吕蒙。 ——当谶语双方不约而同地表达同一个想法的时候,这句话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这或许是“一语成谶”的复杂版说法。 “我不知道月饼和狸花是否有思想——也许它们真的有思想——如果他们想要变成人,而你们又恰好说了想要变猫,照迷信的说法,也许就会弄成今天这个结果。”梁旭自己也觉得十分荒谬:“我只是说说,反正现在也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们试着回想一下?” “用不着回想。”kevin扶额:“是灵枢自己说的。” 房灵枢尴尬地在小白兔怀里搔耳朵。 将时间倒回到三天之前,那天正是满月。狸花偷偷地回到邹先生的住处,和月饼在阳台上见面。 当时的邹凯文和房灵枢正在卧室里欢乐今宵,没有注意到阳台上有这么一回事。 两只猫在阳台上谈论月饼的主人,月饼相一直以主人为傲,不过也对他们的某些行径感到不屑:“一定又在卧室里这样那样。” 狸花很羡慕:“他们感情真好。”说着它又低落:“可是你爸爸不准我们在一起。” 月饼也失落地舔爪子:“因为咱们只是猫咪,如果我们是人,就可以自己想办法。” 要离开这个家,月饼舍不得,给狸花动手术,月饼也不愿意。 房间里传来两个主人嬉笑的声音。 “我好嫉妒啊。”月饼说:“要是咱们能像人一样活一天,哪怕一天也好。” 两只猫难过地看着月亮。 就在同一时刻,房灵枢和邹凯文在床上调笑。房灵枢为事务所的事情跑了一整天,在枕头上抱怨:“哎,走断两个脚,你说咱们怎么不能像猫似的天天吃了睡睡了吃。” kevin笑道:“那明天不要去了,你在家里吃猫粮吧。” 房灵枢无脑撒娇:“那你得陪着我!” 此等骚话邹凯文当然应对如流:“我就是你的大猫,你就是我的小猫。” 两边就这样完成了愿望的交换。因为双方的身份特征实在太接近了,因此他们没有被赋予新的身体,而是直接完成了交换! 事实上,做人做猫,都不容易。 虽然他们对猫咪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情况已经明了,现在是要想想怎么解决问题。用民俗说法来讲,房灵枢和邹凯文需要驱驱邪。 “我也是农村长大的。”罗晓宁怯生生道:“以前我爸爸疯了,人家说是猴子上身,我奶奶找人下过神。” 他说的是疯死的吕贤德。 “第一次找的是和尚,没有用,后来又找了道士,也没有用。”罗晓宁回忆道:“之后我奶奶就不肯再请人了,我家邻居都说,金川县邪气大,缺正气,要是有正气压一压,也许能好。” 因此他们后来修了那座庙。 “别扯蛋啊小白兔。”房灵枢道:“最后给你们带来正气的也不是庙,是公安局好不好?” “公安局比庙更有用呀。”罗晓宁怔怔道:“我觉得房队长……他……他……” 他表达能力有限,但大家忽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邪不胜正,也许这种事情不用装神弄鬼,既然月饼和狸花会说人话,找一个正气凛然的人跟他们谈话,或许更有效果。 “我的意见,去把房叔叔请来吧。”梁旭道:“他是军人,又出生入死抓过那么多坏人,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有正气的了。” “还抓过你。”房灵枢恶意地补充。 “对……还抓过我。”梁旭扶额。 “拉倒吧梁大旭,你让我爸看见我现在变成个猫,他不得立刻脑溢血?” 这件事千万不能让房正军知道。 房灵枢在桌子上踱了几圈儿:“不是还有个说法,说邪魔鬼怪怕恶人吗?” ——不约而同地,另外三道目光都集中在梁旭身上。 “一身正气,你绝对有,但要说你是个恶人,也是不折不扣。”房灵枢绕着梁旭爬高上低:“说真的,你比我爸爸更合适,论正直也许你不如他,但要兼有凶恶和正直,咱们周遭的人里,你是独一份。” 连同梁旭在内的两人一猫都赞同点头。 罗晓宁不肯梁旭独自前往:“我也要去。” “可以的,你也是搞过大事的男人。”房灵枢蹦进罗晓宁怀里:“黑风双煞,平时你们养猫养狗,今天要劳驾你们驱魔了。” “开我的车去,我把爸爸的军刀也带上。”梁旭点点头,抱着邹凯文起身:“虽说对面是两个人,但你和邹大哥——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梁大旭,你真的很欠揍。” 这中间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谈判,仅仅过了三天,房灵枢和邹凯文就完全记不清了,仿佛是一粒盐掉进水里,他们每天都对这件事的印象模糊一点,两个人都互相询问,第一天还能够完整复述,第二天就开始断片,到了第三天,他们几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鬼使神差地,房灵枢也没有对这件事做任何微博或者朋友圈的记录。 那天早上,邹凯文忽然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他仿佛从梁旭怀里跌下去了,再然后,他从床上一身冷汗地惊醒了。 房灵枢也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做了一个梦。”邹凯文擦着冷汗。 “梦见你跟我都变成猫了。”房灵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他。 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奔去阳台上,狸花和月饼就在那里,它们傻乎乎地凑在一起,正在玩线球。 房灵枢给梁旭打电话:“梁大旭,你有没有做梦?” “什么梦?”梁旭莫名其妙:“你让我给你代购的猫砂到了,下午过来拿。” 邹先生惊异地望过来,房灵枢又追问:“我——我昨天没去你医院吃饭?” “……医院只有猫饭和狗粮。”梁旭冷漠。 “哦,还有仓鼠粮。”他补充。 电话这头的两个人一脸茫然。 ——从来没有两人做一模一样的梦,而它真实得几乎历历在目。在那刚刚醒来的六十分钟里,他们谈论着梦中的情况。 梦里,狸花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 “都是我不对,是因为我想和月饼在一起。” 月饼也趴在地上哭了。 大家都觉得很瞎,你们认罪态度好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不要用主人的身体行大礼好吗? “我们只想过一天人的生活。”狸花哭着说:“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你们。” 大概是因为每天都在被秀恩爱吧。 “月饼以为你们是故意的,现在他知道错了。”狸花央求:“别让它做流浪猫,我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 “我以为只会变一天。”月饼老实地说:“但我怕你们连这一天也不给我。” 所以你上午那么凶。 狸花还在求情:“你们一直不回来,月饼急得要出去找你们,但是车也不会开,电话也不会打。” 梁旭看看房灵枢,意思是让房灵枢拿主意。 房灵枢问月饼:“做人好玩吗?” 当然这句话是由梁旭转达的。 “不好玩。”月饼看看一片狼藉的厨房:“饭也不会做,东西也不会买,开车打电话,我哪样都不行。”它抬起头:“爸爸,我想你了。” 房灵枢:“……” 小白兔也代邹先生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月饼说:“我要和狸花一起去做流浪猫,我已经决定了。”它抬起头:“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我们会为你们招财进宝十年整。” “……???” 对面四个都惊呆了。 这特么也太超现实了。 长长地,房灵枢叹了口气。 “月饼,要给你们做绝育,不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每年生一窝小猫,这些猫总有一些要被抛弃。”梁旭替他说:“就算你们去做流浪猫,以后的小猫又要怎么办呢?” “可是做人就不用这样。”月饼争论:“就因为我们是猫咪?” “做人也不能随心所欲。”梁旭道:“每一个孩子的抚养都很艰辛,如果不能善待,那就不要随便生育。” 另外三人都想起他童年的伤心往事。 “我的父母一生没有孩子。”梁旭道:“但他们一样遇到了我。你的两个爸爸,不会有孩子,但他们照样过得很幸福。” 重要的是彼此在一起。 月饼和狸花都不说话。良久,狸花道:“我们只生三只。” 月饼吃了一惊,又祈盼地望向他两个爸爸:“三只,可以吗?” 两个爸爸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朦朦胧胧地,他们仿佛是应允了一句:“好。” 现在两只猫在阳台上喵喵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邹房二人都望着猫沉思。 “别拆散它们了。”良久,房灵枢道:“你说它们会下多少小猫?” “也许三只,也许更多。”邹凯文耸耸肩:“该出门了,我去做早饭。” 他们收养了狸花,来年春天,他们得到了三只小猫。这三只猫有一只送给了房正军,另外两只养在家里。而从那以后,未曾做过手术的月饼和狸花,居然再也没有下过第二窝。 它们和两只小猫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十年猫生。 那十年里,梁旭的医院和房灵枢的事务所,生意出奇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