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1.第一章 东晋太和三年,二月 去岁天寒,北地六出纷飞,面市盐车,南地大雨滂沱,几成水患。 雨雪成灾,荆襄等地尤为严重。 无论是氐人的部落,还是汉人的坞堡,俱都缺衣少食。不到两月,已有不下百余人冻馁而死。有流民趁机抢劫官仓,险些酿成祸患。 因襄阳等地不稳,前秦皇帝苻坚不得不推迟计划,同东晋和前燕罢兵,尽速派遣官员赈灾。 前燕君臣未能抓准时机,以雷霆手段稳定政局,而是加紧内部争权夺利。以致宫廷内外、百官之间,闹得是乌烟瘴气,为日后埋下隐患。 东晋偏安江南,经永和十年及十二年两次北伐,边境暂得安稳。虽然朝堂争斗不歇,以桓温为首的权臣势力同王、谢等高门士族各不相让,百姓却难得过了个好年。 建康城内,天未大亮,秦淮河两岸已响起人声。 数名头戴小冠,身着窄袖短袍的男子,匆匆跑上码头,等候自运河来的商船。 河岸两侧,作坊和廛肆鳞次栉比,有店铺伙计已揭开门板,不顾清晨的冷风,一边跺脚搓手,一边清扫门前。遇上积水的坑洼,实在清理不得,也只能皱眉。 一家酒肆同食铺比邻,伙计彼此熟悉,手上不停,嘴里不忘八卦,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 “听说桓大司马家的公子又闹笑话了。” “真的?” “还能有假?我从兄亲眼所见!”说话的伙计停下动作,单手支着扫把,朝着店内看了看,确定掌柜没注意,挤着眼睛道,“就在昨天,当着殷氏小娘子,被庾氏郎君一鞭甩到背上,跌了一身污泥。” “嘶——”听话的伙计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动了鞭子,不怕桓家追究?日前不是还有传言,桓氏要和殷氏结亲?” “那些高门的事,咱们哪里清楚。”食铺的伙计撇撇嘴,见掌柜出来,当即忙活起来,不再闲聊。 两人话中的桓氏公子,乃是当朝大司马桓温的第四子桓祎。因天性愚钝,不好读书,不通武艺,甚至不识菽麦,向来不为桓温所喜。 属兄弟及姊妹极少同他亲近。甚者,如桓济一般,更会连同他人欺负这个兄弟。 此番桓氏欲同殷氏结亲,传言是为桓祎。殷氏的几个小娘子闻听,皆是脸色铁青。更有放言,“嫁这愚钝伧人,莫如入寺去做比丘尼!” 昨日桓祎出门,不知怎的,牛车撞上庾氏马车,当即惹怒对方。不由分说扬起额马鞭,将桓祎抽落车下。 仅是桓祎,此事尚且不算严重。 偏巧,南康公主亲子,刚从荆州返回的桓容同在车上。 桓祎滚落时,桓容竟也滚了下来。 桓祎年近弱冠,虽落得一身泥水,丢了颜面,到底没有大碍。桓容却是撞到车板,脑后受伤,当即不省人事。 因桓容身体不好,自幼极少露面,在场的郎君和小娘子尚未知晓事情严重。 待到桓氏仆人脸色大变,连声疾呼,向来愚钝的桓祎也满脸惨白,面现厉色,方才意识到,此番恐怕闯了大祸。 当日,桓容被抬回府内,南康公主大怒。 三十岁上得的宝贝疙瘩,连桓大司马都不敢碰一指头,竟然被人伤了?! “去告诉庾希,我儿醒来尚罢,如不然,有一个算一个,我让他几个儿子一起赔命!” “皇后?皇帝尚且要唤我一声姑!” “庾道怜算什么!” 南康公主性情刚烈,脾气一旦上来,桓大司马都要躲着。 桓容是她唯一亲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此番遭此灾祸,当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立即遣人去城外大营,告知那老奴,此事我要追究到底!还有殷氏女,要去做比丘尼?好!我就送她们一程!” 南康公主怒火狂燃,此番话出口,殷氏女不会再有好姻缘,殷氏也要栽个大跟头。 仆人匆匆离府,走到廊下,无不出了满头冷汗。 桓祎自认犯下大错,回府后便守在桓容床前。一身泥水不说,哭得双眼通红。南康公主即便有气也没法朝他发。 “行了!”南康公主被哭得闹心,坐在榻边,对着桓祎皱眉,“我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回去让阿藤给你换身袍子。” “诺。” 桓祎打着嗝点头,憨厚的面容愈发显得痴愚。 “去吧。” 南康公主皱眉,实在生不出怒火,摆摆手,让仆人将桓祎带了出去。待到室内安静下来,转身看向桓容,眼眶不禁发红。 “我儿,阿母定要为你出这口气!” 南康公主探出手,轻轻拂过儿子的脸颊,想起老仆的密报,银牙紧咬。 “阿麦。” “奴在。”一名婢仆躬身听令。 “今天跟着郎君出去的几个,全都关起来。郎君醒来之前不许踏出门一步。” “诺。” 婢仆退出房门,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望着儿子苍白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真当她是傻的? 好端端的坐在车上,如何就会滚落? 四郎不会说谎,更不会隔着一臂的距离将人带下车!小郎分明是被人下了黑手,生生撞破了头! 无论背后是谁,她都要追查到底! 至于庾氏和殷氏,照样别想逃! 桓容始终昏迷不醒,汤药不进。医者守在屋内,眉间紧蹙,一度想要开口,见南康公主脸色难看,到底没敢出声。 桓祎一根心肠,照吩咐换好衣服,不肯用饭,再次守到桓容榻前。 掌灯时分,桓容短暂苏醒,偏偏认不得人,更咬紧牙关不肯喝药。 医者彼此交换眼色,一人忐忑道:“公子伤在脑后,怕是要不好……” 话到半截,引来南康公主大怒,直让人拖了下去。余下几人头冒冷汗,使尽浑身解数,好歹将药送下半碗。期间不敢松懈,唯恐小公子有所不测,自己也要赔命。 临近天明,桓容再次苏醒。 医者轮番诊脉,再将汤药端上,亲眼见桓容喝下去,才敢擦去额头冷汗。 不过一夜,却如生死间走过一般。 桓容用过药,倚靠在榻上,脸色白得仿佛透明。 五官精致,俊雅如画。只是神情疲惫,两缕散发落在颊边,显得格外孱弱。 “可好些了?” 握住儿子的手,南康公主双眼泛起血丝,分毫不减担忧。 医者走上前,小心询问:“郎君可觉得头晕?是否欲呕?” 桓容摇头。 “伤处可还疼得厉害?” 桓容继续摇头。 医者又问了几个问题,桓容或点头或摇头,始终没有出声。 见状,南康公主不得不生出疑问。 “我儿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肯出声?” “儿……略有不适。” 桓容终于开口,语调微有些生涩,不是洛阳官话,而是地道的吴语。联系常年随叔父在会稽郡求学,倒也不显得奇怪。 南康公主缓和神情,旋即又变得紧张。 “不适?哪里不适?医者!” 又是一番忙乱,桓容灌下整碗汤药,苦得五官皱紧,仍不忘劝说南康公主休息。 “阿母,儿无大碍。” 南康公主犹不放心,几番询问医者,得后者担保,又提心查清桓容被人暗害之事,这才起身离开。 “如有事,立即遣人来报。” “诺。” 仆从分毫不敢大意,一名童子守在榻前,数人守在外室,房门前更是立了数名健仆。医者直接不许走,留在侧室休息。 “劳烦。” 健仆皆是南府军出身,曾随桓温北伐,通身的煞气,医者哪敢说个“不”字。 诸事安排妥当,天已大亮。 童子燃起香料,驱散室内的药味。 桓容斜躺在榻上,捏了捏眉心,继而摊开掌心,翻看手背,眉间皱起川字。 这是男子的手? 趁童子不注意,小心掀开锦被,确定零部件不缺,勉强松了口气。 世事千奇百怪,万万没料到,自己也会遇上。 既没遭遇天灾,也没遇上**,他不过是连续加班,睡得稍晚了些,压根没想到,睁眼就发现身在异处——或者异时空? 起初以为是做梦,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就能恢复正常。 哪里料到,再度睁眼,场景依旧未换。 木榻高屏,香鼎玉瓶,桌旁摆的不是木凳,而是青色蒲团。 右衽长衫的古人,守在榻边的雍容贵妇…… 桓容闭上双眼,头痛欲裂,脑海中更多出一段记忆。 太和三年,皇姓司马。 不熟悉历史,或许不清楚太和是哪个皇帝的年号。但从秦汉以后,皇帝复姓司马的只有两晋。 西晋奢靡,东晋偏安。 五胡乱华,汉族遭逢大难。 想起这段历史,桓容眉间皱得更紧。 未知现下是西晋还是东晋? 恍惚中,听有人提及桓大司马,公主殿下。结合脑中的记忆,眼前匆匆闪过会稽郡多名大儒。 一个念头闪过,桓容睁开双眼,呆滞的看向帐顶。 不是吧?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郎君哪里不适?” 见桓容面色不对,小童立即上前询问。 “我问你,我父现在何处?” 小童觉得奇怪,倒也老实回道:“郎君刚自会稽返还,恐还不知,郎主上表辞录尚书事,遥领扬州牧,移镇姑孰,现在赭圻驻军。” 姑孰,赭圻? “我父身边可有参军名为郗超?” “回郎君,确有。” 呆愣两秒,桓容倒回榻上。 他不了解东晋,却对“入幕之宾”的典故耳熟能详。加上脑中记忆,当真是想否认都不成。 他爹不是旁人,正是赫赫有名的东晋权臣桓温。那位三次北伐,一次废帝,与慕容垂、苻坚交锋,和谢安、王坦之掰腕子,随时准备造反,从来没能成功的猛人! “郎君?” “没事。” 桓容闭上双眼,慢慢开始回想。 据有限的知识,桓温死后,几个儿子似乎没什么好下场。即便桓玄成功造反,完成亲爹的大业,最后照样被旁人一刀咔嚓,摘走果子。 命运果真和他开了天大的玩笑。 闭眼睁眼,穿越了。 五胡乱华的时代,东晋。 亲爹身为当朝权臣,树敌无数,就差在脑门刻上四个字:我要造反。 还有比这更糟心的吗? 人常说,上帝关上你的门,至少还会留扇窗。到他这里,非但门关上,窗户订住,连烟囱都给堵死! 苦笑一声,桓容忽然生出念头,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撞一下,或许能再穿一回? 2.第二章 接下来数日,桓容始终卧榻养伤,整日同汤药为伍。 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将有嫌疑的婢仆全家抓来。更是放言,甭管谁说情,誓要和庾、殷两家追究到底。 “不管是谁,伤了我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事情惊动皇宫,台城里的宦者一日两度往返。皇后送来书信,试着为娘家求情。南康公主照样不给面子,当着宦者,书信直接丢入火盆,压根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庾冰和庾翼都是能人,儿孙却不成器。” 皇太后闻听,只是深深叹气。 遇上这个脾气暴烈的小姑子,褚太后和桓大司马一样没辙,严重点甚至得跪。 “这事确实是庾家不对。” 无故伤人,伤的还是大司马和公主的亲子,就算是乌衣巷的王、谢两族,同样要给出交代。 看着跪坐垂泪的皇后,褚太后摇了摇头。想起同是出身庾氏,临朝摄政的前太后,对比懦弱只知自怜的儿媳,不禁皱眉。 “阿妹不是没分寸的人,事情查清,该如何便如何。”话到这里,褚太后顿了一下,低声道,“如今朝中是什么形势,你也该知道。” 身为外戚,不能帮扶天子,反而处处拖后腿,继而惹上桓氏,是嫌活得太自在? 自庾太后和庾翼先后去世,庾氏失领荆州,家族势力便一落千丈。纵然有女入宫为后,但皇权衰落,族中又没有顶梁子弟,虽然仍存几分实力,却再也比不上二十年前。 如今庾氏郎君伤了桓容,想让南康公主消气,岂是说几句情就行的。 庾皇后知道事不可为,不得不吞下苦楚,低声道:“诺。” 不得天子宠幸,娘家日渐没落,没有儿女傍身,没有叔兄子侄帮扶,庾皇后愈发觉得台城似一座牢笼,将她生生困住,永不得脱身。 建康城东青溪里,是王宫贵族累居之地。 比不上乌衣巷盛名,也不如长干里繁华,却是景色优美,槐柳遍植。潺潺溪流流经处,飞檐探出树冠,拱桥搭建精巧,别有一番优美风致。 颍川庾氏的家宅便位于青溪,建筑外溪水环绕,景色优美,同陈郡殷氏的一支比邻而居,世代通好。 往年仲春,两家的郎君和女郎常结伴出行,或王城外踏青,或往道观打醮,佛寺进香。潇洒的少年郎,俊俏的小娘子,长袖风摆,裙角流动,车马香风,不胜美景。 今时却非同往日。 自庾希送往桓府的礼物被退回,庾、殷两家便关门闭户,不许子侄随意外出。惹祸的庾攸之更被庾希关在家中,几次想要给身在会稽的亲父送信,都被中途截了下来。 庾希直接将人提到跟前,厉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不要命,尽可以任意而为!” 庾攸之表面低头,心下却是不服。暗中谋划,找准时机,定要再让桓祎和桓容栽个跟头。 少年性格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家身为外戚,先后出过两任皇后,又同武陵王交好,分毫不将南康公主的威胁放在眼里。 身为庾氏家主,庾希想到的则是更深层。看着不见悔意的庾攸之,只能内心叹气。 面上光鲜,内里却是草包,目空才疏,实在是不成器。奈何庾邈的儿子就这一个,除了尽量护着好好教育,还有什么办法? 自桓温从庾氏手中夺荆州刺使,两家便已经结怨。 桓温势大,早有不臣之心。庾氏身为外戚,自然要匡扶皇权。经过数年争权,彼此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然而,此事牵涉到南康公主,实在让庾希伤脑筋。 据忠仆回报,庾攸之只对桓祎动手,压根没碰到桓容。后者为何会跌落车下,伤得如此之重,以致危及性命,很是值得推敲。 假设有人暗地下手,让庾氏背黑锅? “你再详述当日之事。”庾希端坐蒲团之上,神情凝重,“一丝一毫都不要漏掉。另外,当日你为何出府,为何去拦桓氏的牛车,谁撺掇你行事,全部说清道明!” 庾攸之抬起头,见庾希神情严肃不似寻常,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声音干巴巴,将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当日,是殷氏六娘遣人送来书信……” 听着庾攸之的讲述,庾希的眉心皱得更深,再没有舒展。 同在一里,殷氏比庾氏更为安静。 殷康端坐静室,听完家仆口述,当即令人找来长子,将日前出门的小娘子全部唤来,详细问明经过,直接下了禁足令。 “事情未了结之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南康公主的狠话早已传出,殷氏女郎知道祸事不小,都是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如今被关在家中,反倒长出一口气。就像悬在心头的重锤终于落下,无需再惶惶不可终日。 待到姊妹和女儿离开,殷觊看向父亲,忧心道:“阿父,此事恐无法善了。” “我知。”殷康点头,沉声道,“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已遣人往姑孰送去重礼,有郗景兴帮忙说项,或许事情尚有专机。” 无论如何,不能真如南康公主所言,送女去做比丘尼。 真是这般,殷家声望必将受损。 “大中正与你伯父有隙。”殷康继续道,“我所忧者,如桓氏借机发难,其必将顺水推舟。待你选官之时,怕会生出波折。” 若不是为了儿孙前程,殷康岂会明知堂兄一支同桓温不睦,仍执意同桓氏结亲。只是事与愿违,如今结亲不再指望,只盼望不要因此结仇,累得儿孙。 庾、殷两家的大家长满腹忧心,闯祸的庾攸之和殷氏女郎各有所思。身为苦主,桓容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每日卧床喝药倒也罢了,毕竟伤到脑袋不是小事,万一没养好,日后出现问题,哭都没地方哭去。 让桓容没法忍的是一日只有两餐,而且餐餐不换样,除了煮羊肉就是炖羊肉,不然就是炖鸡炖鸭,调料更是少得可怜。偶尔端上一条鱼,因为不放去腥作料,简直没法下口。 难得见几片白菜,却在锅里煮得熟透,吃在嘴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连吃三日,桓容看到洒在汤上的葱丝都想流泪。 穿越前想着每天睡到自然醒,餐餐海陆河鲜,鸡鸭鱼肉。真实现了,除了折磨人,再想不出别的形容。 转眼又到饭点。 桓容趴在床上,眼见小童摆设碗碟,舀起肉汤,嘴里一阵阵发苦,从没像如今这般怀念青菜。 “请郎君起身用膳。” 羊汤洒了盐和胡椒,味道着实不错。可是天天吃顿顿吃,实在受不住。 桓容苦着脸拿起调羹,几乎是喝药一样吃饭。 小童见其神情,机灵的又取出一张漆盘,上面盛放数个青黄带红的果子,不过婴儿拳头大,还挂着水珠。 桓容当即眼绿了。 沙果?! “这些柰是永嘉郡运来,殿下特地让人选好的给郎君送来。” 桓容放下汤碗,直接伸手抓过一个,咔嚓就是一口。 果肉爽脆,酸中带甜,着实是开胃。 桓某人登时泪流满面。 不容易,不容易啊! “一同运来的还有葱韭。因为是发物,郎君伤好才可用。” 桓容看也不看羊汤,又拿起一枚沙果,惊讶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葱韭?” “自然有办法。”小童笑道,“郎君不晓得,有农人会造暖屋,冬日也能生出菜蔬。” 桓容愣住。 暖屋?温室? “前朝就有的法子。”小童继续道,“可惜南渡的工巧奴极少,手艺好的更少,不然的话,郎君早两年就能吃上这些。” 咕咚。 桓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想起某些穿越大神造温室种菜,在古代赚得第一桶金,其后各种霸气侧漏,豪屋美人样样不缺,不禁眼角直抽。 没有调查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谁能料到,早在汉朝就有温室? “郎君,柰子虽好不能多吃。”小童劝道,“还是用些羊汤。” “恩。” 桓容随意答应着,又抓起一枚沙果。小童好说歹说,到底没能拦住。 整盘沙果转眼去了一半,桓容勉强停手。不是不想继续吃,实在是牙酸。 小童趁机送上羊汤。不管对不对胃口,总要用些才能服药。 桓容捏着鼻子喝汤,期间有婢仆送来一枚暖玉,言是桓大司马征成汉所得。 “日前郎君受伤,随身的玉不知掉去哪里,殿下让奴送来这个,日间随身佩戴,夜间放在床头可保平安。” 婢仆离开后,小童将暖玉捧到桓容跟前,低声道:“这枚虽好,却比不上郎君之前那个。” “阿楠说的是那块青玉?” “正是。” 经小童提醒,桓容恍惚记得,那块青玉确实有些来历。据悉是汉朝宫廷之物,玉料更是周时传下。最初是两枚套在一起的玉环,做工十分粗糙。后经工巧奴之手,雕琢成两条游鱼,对口衔着一枚玉珠。每遇阳光,玉珠会莹莹发亮,十分难得。 搁到后世,不是国宝也差不了多少。 相比之下,暖玉珍贵却不够灵透,到底落了下成。 用过膳食汤药,桓容躺回榻上,疲惫的打个哈欠,双眼微合。刚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后脑突然一阵疼痛,仿佛针扎一般。 桓容一声痛呼,猛然双头抱头。汗珠从额前滚落,迅速流淌至颈项。 小童吃惊不小,匆忙奔至榻前,并高声疾呼医者。 桓容在榻上翻滚,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隐现一枚米粒大的红痣,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3.第三章 桓容头痛欲裂,汗水顷刻湿透了单衣。 小童着急扑到榻边,却是束手无策。更被桓容无意挥开,直接坐到了地上。 门外健仆闻听呼声,迅速将医者从侧室提来。 “小郎君如有差池,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桓容受伤之后,几名医者一直留在府内,连家都不得回。眼见桓容恢复不错,很快能下榻走动,以为风险结束。万万没料到,不过半日时间,伤情竟出现反复。 健仆松开手,医者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小跑入内室,见到眼前情形,无不大惊失色。触及桓容手腕,顿时满脸煞白。 “小公子在发热,快取清水来!” 以此时的医疗条件,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桓容烧得像火炭,更是非同小可。 医者胆战心惊,提起笔来手都哆嗦。 墨汁落在纸上,瞬间晕染开一片。混合着滴落的汗水,压根辨认不出字迹。 “我来。” 眼见开方的医者无法书写,另一人上前替代。 “此时万不能慌!”后者对前者低声道,“务必将小公子的热度降下来!” 这不是一两人的命,关乎医者全家! 以南康公主的脾气,桓容无事便罢,稍有半点差池,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要慌,定心!” 几人合力诊脉开方,婢仆忙着到廊下煎药。 南康公主刚自台城返回,得知桓容病情反复,忙匆匆赶来。木屐踏过回廊,声响清脆悦耳。听在医者耳中却和催命符无异。 “我儿如何?” 人未至声先到。 南康公主走进内室,裥裙曳地,下摆如流云浮动。太平髻侧斜插金步摇,红绿两色嵌宝随金丝摇动,发出炫目彩光。 行至榻前,南康公主扫过医者,眸光如刀,语带寒意:“你们日前说我儿已将大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桓容已不再抱头翻滚,而是无力的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色白得骇人。胸口轻微起伏,气息极弱,呼吸之间偏又带着灼热。 医者双股战战,汗流如雨。 万幸南康公主理智尚存,没有当即令健仆将人拉下去。只不过,一时幸免不代表万事无忧。如果桓容热度不退,不能尽快苏醒,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瓜儿,我的瓜儿……”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眼见儿子受苦,南康公主藏不住万般忧心。拂开伺候的小童,亲自用巾帕擦拭桓容的颈项手臂,眼圈泛红,不停念着桓容的小名。 一旁侍立的婢仆不敢出声,更不敢劝说,只能递过巾帕,陪着公主一同忧心。 “殿下,汤药煎好。” “呈上来。” 南康公主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拿起调羹,将汤药吹凉,喂入桓容口中。 桓容陷入昏迷,却并非万事不知,失去五感。汤药流入口中,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两条长眉当即皱起,睫毛颤动,似扑扇的蝶翼。 “瓜儿?” 南康公主立刻放下药碗,俯身查看。桓容仍旧未醒,肤色白得透明,眉心一点红润愈发鲜艳,仿佛血珠凝成。 南康公主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清楚记得,桓容出生时,额心确有一枚米粒大的红痣。只是年长之后颜色淡去,不如现下明显。 女婢阿谷随侍南康公主多年,桓容出生后又奉命贴身照料,直至桓容随叔父外出游学,方才回到公主身边。比起旁人,她对南康公主更加熟悉,也是唯一敢在此时开口的人。 “殿下,小公子贵人之体,必不会有事。” 南康公主没出声,手指一下下擦着桓容的眉心。阿谷又取过布巾,掀开锦被一角,细细擦过桓容的脚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药效逐渐发挥,桓容身上的热度慢慢开始减退。 半个时辰后,灼热的呼吸变得平稳,苍白的少年总算有了血色。 “瓜儿?” 南康公主片刻不敢错眼,见桓容眼皮轻动,立即连声呼唤。医者和婢仆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数声之后,桓容缓缓自昏迷中苏醒。依旧虚弱无力,全身上下如水洗一般。 “阿母,儿让阿母受惊了。” “休提那些。” 南康公主眼圈通红,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桓容抱进怀里。 “我儿遭了大罪!” 十五岁的少年,虽有些孱弱消瘦,到底个头不矮。加上壳子换了内里,被南康公主如稚子一般抱在怀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察觉到儿子的动作,南康公主笑了。 “你啊,和阿母不好意思?” 桓容没说话,耳朵红了。 “医者,为我儿诊脉。” 桓容苏醒,南康公主面上冷意消去几分。医者心神稍稳,好歹不用担心人头搬家——至少今天不用。 “我儿为何发热,可是伤情所致?” “回殿下,我等仔细看过,小公子的伤处并未恶化,未有感染迹象。为何发热,我等实在不知,还请殿下恕罪。” 南康公主正要发怒,思及桓容病情,到底压下火气。 “罢了,你等就留在府内,何时我儿确定无碍,再许尔等归家。” 医者连声应诺。 此时此刻,让他们走也不敢。万一桓容再出现反复,哪怕不是自己的责任,一家老小也得赔进去。 不客气点说,桓容好,大家好;桓容出现差池,大家一起完蛋。 “小郎君的膳食务必精心,汤药也要按时煎服。” 南康公主退离榻边,容小童和婢女为桓容换衣,对之前出言的阿□□:“你留下照顾瓜儿。” “诺。” 桓容换过单衣,染上汗水的锦缎被褥也被移走。 室内重新燃香,小童守在榻边,双手托着漆盘,里面是糖渍的干果,为桓容驱散汤药苦味。 “殿下,四郎君在外室。” “让他进来吧。” 听闻桓祎过来,南康公主没有多言。此事的起因并不在桓祎,要追究也是背后下手,使计暗害之人。 依阿麦呈上的口供,此事牵涉不小,怕是世子和桓济都有牵扯。真要大张旗鼓处置,必须等到夫主当面, 南康公主不惧桓大司马,遇事却绝不糊涂。她性烈不假,行事确有章程,并非绝对的嚣张跋扈。不然的话,褚太后如何能在宫中坐得安稳,更避开皇后的恳求,不肯帮忙说情。 “阿母。” 桓祎并非南康公主亲子,生母实为公主陪媵,在产后不久去世。没有生母看顾且天性愚钝,不是偶尔得公主庇护,日子会更加艰难。 “儿来探阿弟。” “瓜儿无大碍。”南康公主坐在榻边,示意桓祎起身,“你的心我知道。我早说过,这事怪不得你。” 桓容撑起手肘,笑道:“阿兄不必介怀,我不过是有些发热,服过药休息一夜就好。” “阿弟无碍就好。”桓祎跪坐到蒲团上,握紧双拳,硬声道,“等阿弟伤好,我去找庾攸之讨回公道!” 话音落下,语惊四座。不只是桓容,连南康公主都愣住了。 以桓祎的性格,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阿兄说真的?”桓容靠在榻边,面向桓祎,问道,“阿兄要如何为我讨回公道?” “这,”桓祎被问住,满脸犯难,最终迟疑道,“我、我去与他讲理!” 讲理? 和“道理”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庾攸之? 桓容:“……” 南康公主:“……” 小童&婢仆:“……” 以四郎君的性格,真心不能有所期待。 正无语时,门外有女婢来报,有世交郎君来访。另有殷氏送来两车绢,一箱金,殷康的夫人亲自登门,携自家女郎前来赔罪。 “亲自来了?”南康公主冷笑,“看来殷康比庾希识趣。” “姑孰有信件送来。”婢女又道,“是郎主亲笔。” 南康公主挑眉,接过信封,展开随意扫过,当即冷笑更甚:“我竟不知道,殷康肯放下脸面求到郗超面前。” “阿母?”桓容支起身,满脸的疑问。 这事怎么又扯上郗超? 身为苦主,脑袋撞上车板,在榻上躺了这些时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是迷迷糊糊,该说糟心还是糟心? “无事。” 南康公主转过身,长袖扫过榻边,拍了拍锦被,道:“你安心养伤,万事有阿母。凡是让我儿难过的,有一个算一个,阿母都会让他们知道厉害!” 目送南康公主背影,桓容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霸气威武! 什么叫女王? 这就是! 南康公主离开后,兄弟俩说了一会话。 桓容有心探问,桓祎一根肠子的憨厚,很快被前者摸清底子,套出不少消息。毫无觉察不说,反而觉得桓容今日格外友善。 “阿兄们在姑孰。”桓祎道,“日前二兄回来过一次,又匆匆离开。” 又过一刻钟,桓容面现疲色。 桓祎起身离去,临走不忘叮嘱桓容用药,好好吃饭休息,他定会去找庾攸之讨公道。 “阿兄之言,弟铭记在心。” 甭管能不能实现,有这份心就是难得。 室内变得清净,小童换了新香。 桓容躺回榻上,言明要小憩片刻,室内无需留人。 “郎君,此事不可。”阿谷劝道,“童仆留下才好照应。如郎君实在不便,奴和阿楠可退到屏风之外。” “好吧。” 桓容不再强求,待小童和婢仆退走,小心翻过身,闭上双眼。 刚睡不到半刻,额心陡然发热。 桓容一声呻-吟,手指擦过痛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珠浮现眼前。 玉珠并非实体,内部有微光闪动,指尖能够轻易穿透。珠光缓缓溢出,缠绕放在床头的暖玉,映出白色虚影。 五秒之后,玉珠变得灰暗,两枚暖玉并列在枕边。 看着一模一样的玉佩,桓容掐了下胳膊,确认不是幻觉,瞬间惊悚。 这是怎么回事? 4.第四章 隔着地屏风,榻上的微光并不显眼。 小童和阿谷守在桌旁,半点没有被惊动,室外的健仆更不得而知。 桓容仰躺在榻上,举起两枚暖玉,对比玉面的吉兽图纹,确认从材质到花纹全部一样,大感神奇。 探头看一眼,婢仆背对床榻,小童专心调香,都没有留意榻上动静。当即探手取来两枚干果,靠近玉珠,默数三声,干果依旧是两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反倒是盛装干果的漆盘,因为被光芒扫到,隐隐出现虚影。只是来不及凝成实体,便在瞬间消散。 “不行吗?” 玉可以,干果不可以,漆器可以……如果能克-隆金子,岂不是发财了! 虽说桓家金银财宝不缺,可谁会嫌钱多? 万一他那便宜爹如历史中一般,篡位不成含恨而终,自己没有政治手腕,玩不过兄弟对手,好歹有钱财傍身。哪怕被撵到犄角旮旯,甚至亡命天涯,遇上追兵,大不了一路跑一路撒钱。 他就不信了,负重百十多斤,还能坚持马拉松,追在他身后玩跑酷。 桓容兴致大起,想要继续验证,额间又是一阵灼热,玉珠眨眼消失。手指擦过红痣,想找镜子看一看,五脏庙却开始轰鸣。 不到片刻时间,桓容饿得眼前冒金星,不得不藏起玉佩,提高声音唤人:“阿楠!” 小童闻声绕过屏风,恭敬道:“郎君。” “取羊汤羊肉。”桓容坐起身,捂着肚子连声道,“快些!” 小童傻眼。 之前吃饭像吃药,现在主动要羊汤? 见小童站着不动,阿谷不满的蹙眉。这么不机灵,如何能照顾好小郎?知晓不是计较的时候,唯有暗暗记下,亲自领婢女取来饭食,日后再加以调-教。 若是还不行,只能报请殿下另外调人。 此的高门士族多遵循古礼,过了饭点厨房不见明火。但桓容是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别说熬两碗羊汤,就算要吃龙肝凤髓,照样要设法寻来。 “多放胡椒,还有葱。” 桓容离开床榻,坐到蒲团上,揭开漆盒,抓起调羹,甩开腮帮子开吃。羊肉和羊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 小童和阿谷目瞪口呆。 “嘶——”被烫得直吸气,桓容的速度照样没有减慢。三碗羊汤,两大盘羊肉,半碟撒子下肚,仍不见他停手。 “郎君病体未愈,不可再用。” “郎君,小心积食。” “郎君,寒具油腻,医者言不可多用。” “郎君……” 以桓容平时的饭量,一碗羊汤半碗米饭足有七分饱。眼前这顿够他吃两天。突然暴饮暴食,实在是有点吓人。 到最后,阿谷不得不让小童去唤医者,唯恐桓容真是哪里出现问题,没法向南康公主交代。 “我没事,就是腹饿。” 桓容仅有五分饱,奈何阿谷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吃。小童更是吓得眼泪汪汪,就差给他跪下。实在说不通,唯有放下吃了一半的撒子,擦擦手,看看微凸的肚腹,勉强妥协。 眼见婢女撤下漆盘,桓容抓起一枚沙果,有点没滋没味的啃着。 沙果开胃。 两个下肚,五分饱变成三分饱,桓容瞅着沙果,顿感无语。 越吃越饿,闹心啊! “郎君?” “没事。” 桓容摆摆手,站起身迈出两步,虚弱的感觉减少许多。非但不觉得头晕,反而精神不错,全身都有了力气。 果然人要吃饭,亦或者玉珠的关系? 不及多想,桓容又被阿谷和小童劝说,伤病未愈,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多到榻上休息。 桓容摸摸后脑,想说自己恢复得不错,可惜没人相信。 之前还在床上打滚,惊动南康公主,吓得医者全身发抖,现在直言无碍,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我只到廊下,不走远。”桓容道。 “终日闷在内室,阿母又不许我看书,实在无趣。” 阿谷劝不住,特地询问医者。后者小心看过,同意桓容所言,桓某人这才被放行。只是不许走远,只能在廊下稍待片刻。 “刚入三月,天冷风寒,为郎君加一件厚袍。” “诺。” 婢女取来外袍,直接披在桓容身上。 时人喜欢宽袖大衫,腰间一条系带,遇风过时,飘逸潇洒,宛如仙人。越是高士名人,“潇洒”程度越高。发展到后来,竟然撇开汉时深衣,仅在衫袍内加一件“吊带衫”! 对这种时尚,桓容实在接受不能。醒来之后,坚决要求里衣。 一则他没嗑寒食散的习惯,不用敞怀散热;二则天冷,本尊天生身体不好,后脑又受了伤,万一感冒怎么办。 于是乎,桓容里三层外三层包好,长袍袖口收拢,下摆垂过膝头。未戴冠巾,黑发仅以布帛束住,似流瀑般披在肩上。因刚用过热汤,脸颊微红,更显得俊秀雅致。 桓容走出内室,赤脚踩着木屐,咔哒咔哒穿过回廊。站在廊檐下,凝望院中古木奇石,深吸一口气,任风拂过鬓角乌发,不由染上一抹笑意。 健仆守在外侧,阿谷和小童随在身后。 几名婢女立在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由得驻足私语,双眼发亮,脸颊泛红。 李夫人自回廊外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禁笑道:“建康人都言谢家郎君芝兰玉树,王家郎君丰标不凡,岂见过我家小郎霞姿月韵,衣香风-流。” “小郎君在会稽郡求学,兼未及冠,不为世人常见。”一名婢仆道。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宝贝疙瘩,假设美名和才名传出,出门就被围堵,公主怕是更不乐意。 “倒也有理。” 距廊下渐远,婢仆又道:“夫人,公主殿下遣人来言,有谢氏郎君登门,殷夫人那里请您暂且招待。” “恩。”李夫人点点头。即便早过花信之年,依旧皓齿明眸,乌发堆云。行走间裙摆轻舒,道不出的婀娜妩媚。 “夫人,这是否不太妥当?”婢仆低声道,“毕竟是郡守夫人。” “无碍。” 李夫人亲兄曾为成汉国主,早年和晋室一般尽享宫廷尊荣。如今国破,身入桓府,数载荣宠不衰,更得主母爱怜,世人绝不敢小看。 “小公子受了伤,养过这些时日依旧未能痊愈。殷氏名为赔罪,背地却往姑孰送礼,求得夫主书信,殿下岂能咽下这口气。” “您的意思是,殿下是刻意与他们难看?” “自然。”李夫人展颜,瞬间如百花盛放,“你且看着,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待送走殷夫人,取我那套犀角杯与小公子送去。也只有如此郎君才配用这般器物。” “诺。” 同样是妾,李夫人的地位超然,甚至在出身宗室的陪滕之上。 桓容接收原身记忆,又有后世知识,当面见到真人,不得不承认,美人如斯,堪谓倾国倾城。难怪引得南康公主怜爱,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桓大司马有“入幕之宾”,南康公主玩“我见犹怜”,按照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真是两口子,绝配中的绝配。 “郎君,起风了。” 桓容久立廊檐下,婢仆和小童皆不放心。见到风起,忧色更甚。 不想让人为难,桓容转过身,打算返回内室。 刚行数步,遇数名婢仆迎面走来,口称南康公主闻听桓容可下榻,请他前去客室,见一见谢氏郎君。 “谢氏郎君?” 桓容立时来了兴趣。 “是哪位?” “回郎君,是前豫州刺使之子,现于郎主幕府任职的谢掾谢幼度。” 桓容微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细想之后方才恍然,依时人的称呼习惯,掾是官职,幼度是字,来人应该是谢奕的的儿子,继谢安之后,谢家最出色的英才谢玄。 彼时,殷夫人及殷氏女郎被晾在西客室,许久不见南康公主露面。将要忍不住时,方见李夫人缓缓行来,面上带笑,口称公主另有要事,不便来见。 “夫人久待。” 殷夫人秉持气度,深知自家是上门赔罪,不想女儿和孙女去做尼姑,这口气必须忍下。 几名殷氏小娘子表情各异。 自家固然有错,但南康公主此举实在辱人! 郡守夫人亲自登门,竟遣一妾来见。即便曾为公主,被尊称夫人,仍旧是妾!受此羞辱,却要被迫吞下苦水,压下眼中酸涩。 经此一事,殷氏的小娘子们终于明白,“权势”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家虽为士族,到底不是顶尖。 所谓“权臣之门”,“兵家子”不入高门之眼,却是手握实权,更有跋扈的底气,嚣张的本钱。 思及日前所为,小娘子们红唇紧抿,均是后悔不迭。 相隔半条回廊,南康公主面带笑容,安坐在东客室中。 室内设玉架纱面屏风,几名婢仆侍立两侧。 香炉隐隐飞烟,屏风上的祥云婉转流动,瑞兽仿佛活过来一般。 一名着玄色深衣,头戴葛巾,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立在屏风前,端正行晚辈礼。 青年身姿潇洒,面容俊美。眉飞入鬓,犹如墨染;朗目有神,仿如灿星。言行举止酝藉风流,恰如玉树临风。 “家君同使君亲厚,玄得使君擢用,素日多有教导,感怀在心。今特前来拜会,行晚辈之仪。” 桓容行到门外,声音恰好入耳。 隔着门扉,仅能见到青年挺拔背影。走进室内,同青年正面见礼,桓容猛然间明白,为何世人均称“谢家郎君举世无双”。 这样的身材长相,又是才高八斗,更能统兵千万,到底是生来打击人还是打击人?由此及彼,想到谢玄的几个堂兄弟,以及那位神人谢安,桓容顿感头大如斗。 东晋是门阀士族发展的顶峰,“王与司马共天下”绝不只停留在表面。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此时无不人才济济,堪称高富帅集中营,单拎一个出来都是秒杀级别。 王、谢拧成一股绳,联合拥立皇室的士族外戚,专为和桓大司马掰腕子打擂台。即便如此,表面上仍落于下风。 想到这里,桓容不得不心生敬畏。 桓大司马当真是英雄! 5.第五章 谢玄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 桓容在会稽郡求学,曾拜访过汝南周氏大儒。当时谢玄也在,只是未同桓容当面,故而桓容并不记得。 两人见礼之后,谢玄提及此行主要目的。 “后日上巳节,请祎弟往青溪一聚。如容弟康愈,亦请同行。”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转向屏风后,征求南康公主意见。 南康公主有些犹豫。 往年上巳节,桓氏郎君曾经受邀。 世子桓熙才具不高,于曲水流觞时做不出诗,字也拿不出手,被人当面背后嘲笑,隔年再不肯前往。即便受邀也会找借口推却。宁肯跟着桓大司马驻军,也不肯再和建康这些高门子弟打交道。 桓济和桓歆倒是好些,但同王、谢等高姓仍有相当差距。 三人腹中好歹有些文墨,尚且如此。以桓祎的才智,连陪衬都牵强。 此番谢玄主动上门邀请,以桓温和谢奕当年的交情,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只不过,地点不是城外名山,而是改在青溪,实在值得推敲。 隔着立屏风,南康公主陷入了沉思。 不能怪南康公主多想。 谢奕、谢安曾在桓温帐下任职,谢奕更同桓温亲厚,两家的关系尚算和睦。但在谢安为弟奔丧,期满改任吴兴太守,由此被征召入朝,一路高升之后,两家的关系再不复往日。 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貌似主动放权,实则留有后手。 桓大司马移镇姑孰,桓豁和桓冲却取代兄长,分别掌管荆、江二州。长江上游重郡和险要之地仍握在桓家手里,在朝中的权柄更胜往昔。 说白了,换汤不换药。 桓大司马跺跺脚,东晋朝廷都要抖三抖。 为儿孙前程,殷康欲同桓氏结亲。可惜被意外破坏,只能通过郗超求到桓温面前,希望能削减南康公主的火气。 庾氏同桓氏多年对立,庾皇后不顶用,说不动太后出面。娶了桓氏女的庾友一支,又同庾希向来不和,根本不愿帮忙。庾希想要摆脱困境,求到谢氏和王氏跟前,貌似也合情合理。 南康公主是晋明帝的长女,经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直至今上六朝,父亲、兄弟、侄子都是皇帝,见多宫廷斗争,阴谋诡计,魑魅魍魉。 整个东晋之内,除了褚太后,她是对政治最敏感的女人。 谢玄话刚出口,背后的意思就被猜中。 邀请桓祎是真,临时起意邀请桓容也是真。究其根本,怕是要借机缓和几家关系。只要桓祎和桓容不追究,肯在南康公主面前说几句好话,庾家的困境可解三四分。 何况,南康公主的生母同出庾氏,即便早年因事决裂,誓言再不往来,更视庾希父子为仇,这样的台阶送到面前,多少也会考虑几分。 来之前,谢玄曾与叔父长谈。 以谢氏郎君的性格,实在看不上庾攸之,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桓元子早有除庾氏之心。” 庾氏是外戚代表,早年也曾手握重权,同桓温分庭抗礼。 庾希至今仍握徐、兖二州,庾邈更是会稽王参军,铁杆的拥护晋室。仅是南康公主出气也就罢了,如果桓温趁机动作,以此事为切入口,牵连怕会不小。 “鲜卑太宰有疾,幼主在位,臣属心思各异,慕容氏内部必将生乱。” “氐人出了雄主,远胜之前昏君。” “如苻坚发兵犯燕,我朝可安稳数年。若朝廷内部生乱,怕会立即引来祸患。” 故而,庾氏需要保住,至少现在不能出差错。 如此一来,明明看庾攸之不顺眼,谢玄也不得不将事情揽下。 国将生乱,家何存焉? 让谢安叔侄没想到的是,桓温同样盯着北边,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在郗超帮殷康说项时,亲笔写就书信一封,不只提到殷氏,顺带连庾氏也提了两句。 南康公主接到书信,没有当场发怒算是奇迹。 如今谢玄当面,思量个中因由,脑中接连闪过数个念头,最后定下心来,干脆顺水推舟。 甭管那老奴打什么主意,也无论谢氏有何计较,庾攸之她绝对不饶!背后暗算的两个妾生子,休想不付半点代价就平安脱身!但在现下,哪怕看在谢奕的面上,她也不会为难谢玄。 念及早年,不是那位狂司马四处拉人饮酒,逼得桓大司马往她屋里躲,都未必会有桓容。 再者说,谢玄亲自上门,也是表明态度。上巳节日,谢家郎君定会看顾,不致出现差池。 再三考量之后,南康公主在屏风后点头。 上巳节日,桓祎可往青溪。 桓容则要看情况,伤情没有反复便可出门。但也明言,如果身体不适,不许在外久留,务必尽早归来。 “谢阿母。” 桓容心喜。 穿来一个月,走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离开府门,看一看建康城,当真是不容易。 事情办妥,谢玄起身告辞。 桓容跟着起身。 两人对面而立,桓容发现自己仅到对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 这样的差距着实令人心酸。 桓容主动相送,言谈之间,谢玄知其性情,不禁笑意畅然。 两人走过廊下,同样是深衣广袖,俊彦无双,引得婢仆争相驻足,无不脸红耳热。 “上巳节当日,我在乌衣巷口候贤弟。”谢玄侧身说道。笑容洒落,俊逸却不凌厉,只让人觉得舒服。 桓容郑重谢过,目送谢玄离去,心下颇有感触。其他人无法评论,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谢玄,果真是名不虚传。 谢玄离开不久,南康公主终于“纡尊降贵”,请殷夫人和诸女郎至东客室。 地屏风撤去,殷夫人行臣礼,七名女郎随殷夫人福身。 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两人。勉强还礼,请殷夫人起身,对殷氏女郎则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晾在当场,既尴尬又委屈。 “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侧,手捧一杯汤茶,送至公主面前,柔声道,“小娘子娇弱。” “娇弱?”南康公主冷哼一声,“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娇弱了。” 殷夫人垂眸,掩去一丝怒色。 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马书信,南康公主竟还不依不饶? 殷氏女郎们面色煞白。 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 “罢。”震慑目的达到,南康公主接过汤茶,许殷氏女郎起身。 小娘子们咬住嘴唇,不肯让泪珠滚落,齐声应诺,跪坐到殷夫人之下。 桓容提心上巳节,本想和南康公主说话,不料被婢仆拦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许郎君入内。 “殷家人?” “回郎君,正是。” 桓容眼珠子转转,到底没架住好奇心,从窗口望了一眼。 殷氏六娘恰好侧首,见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闪而过,委屈立时化作怒气,咬牙暗道:纵然权倾朝野,兵家子依旧是兵家子,不守规矩,粗野不堪! 满足过好奇心,桓容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行经途中,好奇询问桓祎身在何处。谢玄来访,主要请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该不露面。 “四郎君早在半个时辰前离府。” “阿兄出去了?” 桓容惊讶挑眉。算一算时间,是和自己分开后就走了? “可说去了哪里?” “回郎君,奴不知。” 婢仆摇头,显然不肯多说。 桓容心下存疑,正要再问,被迎面走来的阿楠打断。 桓容被公主唤走后,阿谷对小童耳提面命,直言不能伺候好郎君,将另有人取而代之。 小童惊吓不小,唯恐被从桓容身边撵走,自此下定决心,对郎君寸步不离,睡觉也要留在床脚。 如此一来,阿谷满意了,桓容研究玉珠的计划被迫延后,平添不少麻烦。 “郎君。” 阿楠走到近前,恭声请桓容回房休息。 看着小童忐忑的样子,桓容陡生罪恶感。 “这就回去。” 桓容折返内室,无奈的上榻休息。被他惦记的桓祎,此刻已离开乌衣巷,正驾车穿过青溪里,停在庾家门前。 驾车的仆从收起鞭子,跃下车板。 桓祎没有下车,令仆从上前叫门,自报桓氏。得知庾攸之闭门不见客,干脆站在车板上,高声道:“庾攸之,我要同你讲理!” 别看桓祎天性愚钝,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嗓门却是异于常人。刻意扬声之下,半条街都被惊动。 庾攸之得信,气得砸了漆盘,推开侍坐的美婢,提剑就要杀出。 “谁也休想拦我,我定要教训这痴子!” 关在家中数日,被伯父压着看书写字,庾攸之早不耐烦。得知桓祎找上门,郁闷和怒气一股脑发作,恨不能将他一劈两半。 堂堂庾氏,竟被一个痴子欺辱至此?! 不料想,刚刚走出房门,就被两名健仆拦下。 “郎君,郎主有令,不许您外出。” “让开!” 庾攸之刚服过寒食散,浑身燥-热。怒气不得发泄,双眼赤红,当即暴怒。 健仆任由踢打,始终寸步不移。 庾希同被惊动,闻是桓祎上门找事,不见怒色,反而大喜。 “去将郎君带来。” 话落,起身整理衣冠,穿过宅院,打开大门,行至牛车前,不待桓祎开口,竟要当街行礼。 旁观之人尽皆大惊。 桓祎愣在车上,嘴巴开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康公主抓住庾氏不放,自有其立场和道理。 桓祎身无官职,更无才名,竟“逼”得庾希当街赔罪,足见桓氏张狂。 人群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桓祎脸色涨红,不知当如何化解。哪怕再愚钝,此刻也知道,自己被对方摆了一道。 庾攸之被健仆请来,提剑奔至前门。见庾希对桓祎行礼,当即大怒。 “桓痴子,你欺人太甚!” “住口!”庾希厉声喝道,“当众口出恶言,我便是这般教你?!” “可……” 庾攸之怒视桓祎,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硬是被庾希压住,向桓祎道歉,不许再说半个字。 来青溪里之前,桓祎特地做过准备。自认道理在自身,可以让庾攸之低头。结果庾攸之的确低头了,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庾希挖坑,反让自己栽了进去!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庾家主高风折节定当传颂建康,桓氏跋扈的名声也将更上一层楼。 之前当街挥鞭,无故伤人的庾攸之,甚至会被世人同情。 庾希见好就收,目的达到,又行一礼便折返家中。待大门关上,多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恨不能大笑三声。 “桓元子啊桓元子,任你英雄一世,有这样一个儿子,合该为世人嗤笑!” “伯父?” “随我来。”庾希收起笑容,召庾攸之随他前往静室。 今日之事尚不够破局,到上巳节日,正好再给桓氏一个教训。 他求上谢安,起初的确为保住侄子。不想老天相助,桓祎这神来一笔,把柄送到面前,让他改变了主意。 反正已经得罪,何妨再得罪一次。 之前仅有庾、殷两家,且道理都在对方,自然处于下风。现如今,桓祎“跋扈”在先,谢氏也算牵扯进来,桓温还要名声,誓必要咬牙吞气。 南康公主再追究,也不足以撼动庾氏根基。 况且,桓容受伤之事绝不简单,背后怕有桓家庶子手笔。届时设法揭开,他倒要看一看,桓元子当如何自处。 思及此,庾希再度失笑。 面容英俊,笑声清朗,却无端令人脊背发冷,心生寒意。 6.第六章 庾希老奸巨猾,桓祎讲理不成反倒吃了闷亏。 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被南康公主唤去,本以为会受到责备。万万没想到,南康公主详细问明经过,并没有发怒,仅是冷笑一声。 “庾始彦倒是做得出来。” 几十岁的人了,和一个未及冠的小郎君耍心机,当真是好大的能耐。亏他觍颜自称郡望家主,也不怕庾冰泉下有知,再被气死一回。 “阿母,儿错了。”桓祎俯首在地,满面羞愧。 明明想好为阿弟出气,找庾攸之讨回一个公道,结果却被对方算计,讲理不成反弄得无礼,他真是没用! “你想为瓜儿出气是尽兄长之责,心是好的。但自作主张,行事莽撞,才会有今日教训。”南康公主缓声道。 “儿愚笨口拙,自不量力,未能为阿母解忧,反为家中增添麻烦,实在愧对尊长。”桓祎更觉得惭愧,满脸赤红。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教训,以后便能少吃亏。”南康公主未见厉色,反而耐心教导。长袖铺展在膝侧,仿佛两面锦缎织成的绣扇。 “经过此事,你当收一收莽撞的性子,凡事三思而后行。” “诺。” “你父乃是当朝大司马,你母乃我陪滕,纵非宗室女也属中品士族。你不可妄自菲薄,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换句话说,庾攸之算什么东西,敢当面抽鞭子,就该两鞭子还回去! “诺。” “世子的出身并不高于你。”南康公主挺直背脊,望入桓祎眼中,正色道,“桓济桓歆更是如此。” 桓祎愣愣的坐着,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你且记住,同样是大司马的儿子,你不比别人差。纵无才学又如何?除了乌衣巷那几家,吴、兴两郡士族当面,照样无需低头。” 桓祎再次脸红。 这一次却不是羞愧,而是激动。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明白就好。”南康公主满意点头,“今日事不必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又不是全靠名声活着。” 也只有庾希,才会动这样的奸猾心思。不似士族家主,反倒更像个后宅妇人。难怪数年都被夫主压住得抬不起头。 “得谢氏相邀,上巳节日,你同瓜儿同往青溪。我倒要看看,建康人会说些什么。” “阿母,儿同阿弟往青溪?”桓祎有些发憷。想起曲水流觞,吟诗题字,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谢氏郎君亲自来请,为何不去?”南康公主蹙眉,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出息。” “……诺。” “回去吧。” “诺。” 桓祎恭敬行礼,退出房门。 南康公主不再正身端坐,而是斜靠在矮榻旁,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无声挥退婢女,亲手为公主除下金簪,解下发髻。其后令人燃香,跪坐在榻后,将公主的头放到腿上,轻轻揉着公主的额际。 “阿姊费心了。” “不费心行吗。” 南康公主合上双眸,秀发披散,两鬓竟隐现几线白丝。 “瓜儿自幼身子不好,此番又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几夜都睡不好。前头几个都不省心,只有这个还能教一教。” 可惜就是不开窍! 如果桓祎开窍,有南康公主帮扶,临贺县公又岂会落到桓济的头上。至于世子之位,南康公主压根不稀罕。 两晋公主出嫁,嫁妆极其丰厚。 南康公主身为嫡长女,陪嫁的绢超过三百匹,金银铜钱以车运载,更有田产奴仆无算。当年庾太后的库房,儿子没得多少,九成都给了亲女。 桓容为公主亲出,天子是他的表兄,降生就得封县公。又背靠桓家势力,何愁没有出身?倒是几个妾生子,整日起歪心。这回更胆大包天,要害他的性命! 想到桓济暗藏祸心,指使仆人加害桓容,事后却能不留证据,南康公主便银牙紧咬。现在尚且不能如何,总有一日…… 李夫人温柔颔首,纤纤玉指梳过乌发,挑出半截白丝,轻轻扯断。南康公主睁开双眼,发现是一根白发,不由得叹气。 “阿姊之心,四郎君总会明白。” 声音婉转,长袖轻摆,露出半截玉臂。纤指微动,白丝已被包入绢布,藏进袖中。 “你留这个做什么?”南康公主笑着问道。 “就是想留。”李夫人红唇微翘,刹那间眼波流动,端得是俏丽无双。 桓容得知殷氏来人已走,又听到桓祎惹祸,归家即被南康公主唤去。想起总是为了自己,不顾阿谷和小童阻拦,披上外袍就疾步而来。 行动间发尾轻扬,如黑缎滑过回廊。 寻到南康公主所在,跨过房门,正好见到美人相怜的一幕。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觉如何,更招手让桓容入内。后者却是耳根泛红,头顶冒烟,尴尬中生出疑问:妻妾相合到这般地步,未知桓大司马究竟作何感想? 两晋士人洒落。 桓大司马或许、应该不会介意?甚者,还会笑呵呵视为佳话? 不成,不能再想了。 桓容连忙摇头,眼前这可是亲娘,如此“污”的想法实在太不应该,简直是大逆不道。 “坐到阿母身边。” 南康公主坐起身,唤婢仆送上汤茶和几碟干果。 “这是临海郡新出的花样。”指着一盘酥脆的麻花,南康公主道,“做法似寒具,味道却是更好,正好给你用。” “谢阿母。” 桓容端正坐下,拿起长筷。麻花撒了糖粒,却不是太甜,相当松软,极好下口。 一连吃了三块,正想去拿第四块,桓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果然发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看着他,神情都有些微妙。 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桓容到底没舍得停手,干脆低下头,眼不见心不烦,将几碟干果点心全部消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解释什么的,稍后再说。 “瓜儿,”南康公主面带忧心,“可是有哪里不适?” 儿子不吃饭,她担心;饭量不大,一样担心;一夕饭量猛增,却是更加担心。 “阿母,儿无事。” 吃完最后一块果干,桓容擦擦手,端起水盏一饮而尽。 南康公主上看下看,仍是不放心,到底让人唤来医者。 “小公子无碍,未有积食之状。”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看着尚未撤去的漆盘,这还没有吃多? “阿母,儿确实无碍。”桓容趁机笑道,“医者的药方甚好,儿服用之后,不只伤情好转,更是胃口大开。” “果真?” “儿不敢妄言。” “好,甚好!” 南康公主大喜,令婢仆取布帛谷麦赏赐医者。 曹魏之时,中原币制混乱,百姓改以布帛市货。 两晋沿用曹魏之法。至晋室南渡,中原钱币和孙吴旧钱通用,可谓相当混乱。 鉴于此,朝廷曾一度想废钱,全部改用布帛。虽未能成,上至士族下至于寒门,有能者多藏金银绢帛,黎民百姓更以粮布为贵。 医者领到赏赐,大喜过望。 本以为小命堪忧,哪想到桓容突然转好,更有意外之喜。虽无证据表明,桓容饭量增加一定和药方有关,但也不能咬定无关。 桓容有心,医者有意,这场突来的变化轻易被掩饰过去。 医者退出房门,桓容正襟端坐。见南康公主心情不错,开口询问桓祎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南康公主笑道。 “瓜儿无需担心,这两日好生休息,上巳节时,阿母会挑几个机灵的陪你一同往青溪。” “阿母,”桓容斟酌两秒,道,“可否多遣几名健仆,最好出身南府军。” “为何?” “安全。” “好!” 想到日前之事,南康公主当即拍板,将跟随的健仆增多一倍。 “谁敢欺负我儿,定要他好看!” 桓容连连点头。 必须说,有个“女王式”的亲娘当真好啊!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说道,“阿兄今日出门,可曾报知阿母?” 南康公主没有出言,神情慢慢变了。 知晓南康公主听了进去,桓容起身离开,不忘顺走剩下的麻花。 回房之后询问阿谷和小童,往年的上巳节究竟是什么流程。此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重要的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待他离开后,南康公主唤来阿麦,冷笑道:“查一查四郎身边的人。” 儿子提醒了她,以桓祎的脾气,就算要去“讲理”,也不会罔顾礼仪,未告知嫡母便驾车出门。而郎君离府半日,竟无人告知于她,反倒出事后才得到消息。 若说这背后没有猫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日只梳理干净瓜儿身边,倒是忘了,四郎身边和府内都该好好查一查。” 阿麦领命退下,南康公主重新躺回榻上。李夫人素手轻扬,一下下揉着公主的额角。 青铜炉四周香烟袅袅,悬挂在榻边的珠串流光溢彩。 满室闻香萦绕,安谧静好。 谢玄回到家中,得知青溪里发生的事,不由得长眉紧蹙,心生怒意。 “好一个庾始彦!” 压下怒火,谢玄顾不得换衣,匆匆前往谢安处。 庾始彦抓住机会,不会轻易罢手。 今日之事不论,上巳节时定不能出现差错。不然的话,桓容之事未解,谢氏也会被庾希拖下水,无端染湿鞋袜,袍角溅上污泥。 庾希自作聪明,以为得计,却不慎惹上谢氏。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桓氏问题未解,庾希又惹上谢氏,不是鲜卑人和氐人动向未明,谢氏便会出手收拾了他。 7.第七章 吃到一记教训,上巳节前,桓祎再没有出过家门。 南康公主下令整顿府内,郎君身边的婢仆通通筛选一遍。凡查到有问题的,无论是否有实据,一律贬为田奴,子孙后代皆为奴,永不得脱籍。 桓祎身边的婢仆少去大半,留下的也是战战兢兢,行走说话都极为小心。 桓容身边早经过一遭,此次波折不大。但见十余名婢仆被捆扎双手,只着一件单衣,赤脚被撵出府内,众人也不禁绷紧头皮,行事愈发谨慎,伺候起来更加精心。 阿麦手段凌厉,南康公主得知结果,尚算满意。只不过,看到名单上的几名婢女,不由得连连冷笑。 “这几个是琅琊籍?” “回殿下,这几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随余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麦道。 “为何不在姑孰?” “早前二公子做主,将人送给了四公子。” “给他送回去。” 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单飞落脚下。压住裙角的彩宝炫亮,似能刺伤人眼。 “派几名健仆去姑孰,当着郎主的面送给二公子。” “诺。” 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马夫妻多年,深知桓温的性格。她绝不相信,人送过去,那老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庶子多年阴藏着心思,她不是不能计较,而是不屑。 现如今,胆敢伤到瓜儿,犯到她的底线,想要就此揭过,绝没那么容易! 府内的一系列变故,桓容都看在眼里。婢仆的确可怜,但此事不归他管,也不应该管。 时代不同,处事有不同的规则。轻言触动,下场绝不会太好。 正如此时的选官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生在高门,注定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落于寒门,哪怕身怀大才,未必能有出头之日。 想在两晋留名,一要刷脸,二要刷才。但无论刷哪个,必须有个前提:家世! 桓容十分庆幸,自己出身士族。 虽说亲爹扛着造反的牌子,好歹跻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门子弟身上,更糟心点,醒来就是奴仆,别说前程,一日两餐都成问题。 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两脚羊。 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 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 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 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 “我知道了。” 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诺、诺!” 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 “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 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 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 “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祎放下竹简,接过小童递来布巾,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待上巳节过后,我定为阿弟寻来更多。” “多谢阿兄。” 桓容笑着接过竹简,并请桓祎入内室。小童则留在廊下,引健仆去侧室安放籍册。 兄弟俩坐到矮榻前,桓祎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识道:“阿弟这里的水甚甜。” “阿谷调了蜜。”桓容将漆盘推向桓祎,道,“知晓阿兄喜甜,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 桓祎咧开嘴,笑容无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开吃。 桓容笑眯双眼。 有个吃货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饭量不再过于显眼,隔三差五引来诧异视线。 半盘点心转眼消失,桓容展开竹简,静下心来开始研读。万幸有前身的记忆,不然的话,这些以小篆记载的文字,于他而言就是天书。 竹简虽重,记录的内容并不多。 迅速读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数,余下只看开头,多数扫过几眼便放到一边,随手展开另一卷。 “阿弟,”桓祎瞪大双眼,疑惑道,“你这是在读书?” “是啊。”桓容头也不抬,唤小童送来更多书简。 “能看明白?” “自然。” “阿弟厉害!” 桓容抬头看向桓祎,挑起一条长眉。 桓祎又抓起半根麻花,说道:“我看不得太多字,多了就头疼。当年启蒙时,儒师也曾用心教导,怎奈学会了转眼就忘。心中明白意思,硬是写不出来。” 听着桓祎讲述,桓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桓祎不是智商问题,而是有阅读障碍? “阿弟?” “没事。”桓容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兄并非他人口中所言。” 见桓容没有笑话自己,桓祎的笑容更加憨厚。 “阿弟翻阅这些族谱,是要查些什么?” “恩。”桓容模糊应了一声。 士族之间互相结亲,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行事不出差错,必须把自家的亲戚关系弄明白,以防出门遇到,当面都不认识。 竹简翻开,单是桓温一支就让桓容头大。脑子实在不够用,不得不令小童取来纸笔,摘取主要内容记录下来。 南康公主的生母出身庾氏,论起来,庾希和南康公主是表亲。 桓秘的女儿,他的堂姐嫁给庾友的儿子庾宣,庾友和庾希则是亲兄弟。七拐八拐,他和庾氏又成了堂亲。 他的二哥娶了琅琊王司马昱的女儿司马道福。 从皇室排辈份,司马昱是南康公主的叔父。也就是说,身为婆婆的南康长公主,同身为媳妇的余姚郡公主,在娘家是一个辈分! 看着纸上的线条,桓容彻底头大。 这还仅是冰山一角。 算一算桓大司马的几个兄弟,加上桓氏的姻亲,桓容脸都绿了。 这些亲戚关系,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背下来。 桓容放下笔,捏了捏额心。视线扫过桓祎,后者吃完一盘麻花,正向另一盘下手,满脸的轻松,当真让他嫉妒。 “阿兄。” “啊?” “我突然觉得,不能读书似乎不是件坏事。” 桓祎:“……” 桓祎翻腾的动静不小,事情很快传入南康公主耳中。唤来婢仆询问,得知不是桓祎胡闹,而是桓容要查阅族谱,思量片刻,南康公主拊掌笑了。 “瓜儿长大了。” 欣喜之余,令人又送来半屋竹简,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期。 目送婢仆离去,桓容背靠门框,禁不住泪水横流。 闲着没事吃两盘撒子多好,查的哪门子族谱,操的哪门子心! 可惜事已至此,不容改口。疲惫的搓了搓眉心,转身看向半屋的书简,桓容握紧双拳,拼了! 比起当年熬夜苦读,这点困难算什么! 直至上巳节前夜,桓容仍埋首书海,阿谷和小童均忧心不已。最后是南康公主亲自过来,叮嘱他好生休息,否则不许出门,桓容才垂首应诺,不情愿的离开书案。 躺在榻上,桓容闭上双眼。虽然精神疲惫,眼眶酸涩,所得却是颇丰。最少可以确定,明日遇到建康高门郎君,自己不会说不上话,落得尴尬境地。 烛火微摇,小童抱着一条厚被躺到屏风后。 桓容说了几次,实在说不动,只能由他去了。 待到更漏渐尽,桓容沉沉入梦。额间的红痣愈发鲜红,仿佛宝石一般。 上巳节当日,桓容早早起身。 坚决不穿婢女奉上的大衫,换成蓝色深衣,腰间系带绣有祥云,垂挂碧色暖玉,正是南康公主送来那枚。 “郎君未到年纪,无需戴冠帻,可要束巾?” 桓容点点头。 阿谷净过手,接替婢女为桓容束发。 见有婢女打开漆盒,拿起貌似粉扑的东西,桓容脸色骤变,连连摆手。 吊带衫坚决不穿,粉也绝对不涂! “郎君,此乃建康之风。” “我不习惯。”桓容坚持道。见婢仆不死心,更举出谢玄,言明当日见面,对方同样一身深衣,更没有涂粉。 阿谷实在拗不过,只得令人捧下漆盒。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内室,信步穿过回廊。耳闻清脆的咔哒声响,心中却是不定。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果然,行到回廊尽头,迎面遇上满脸兴奋的桓祎,桓容无语了。 一身长袖大衫,敞开前襟,内里是代表时尚的“吊带衫”。俊朗的面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称得上后世型男。 问题在于,脸上偏偏涂了一层粉! “阿弟!” 说话时,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无语望天。 “阿谷。” “奴在。” “带人为阿兄换件外袍,粉也擦掉。” “诺。” 数名婢仆一拥而上,桓祎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 “阿弟这是为何?” “三月风寒,为免受凉,阿兄还是换件衣裳。” 看不见就算了,摆在眼前绝对不成! 桓容说一不二,桓祎抵抗不过,只能换上深衣,重新洗脸梳头,坐上牛车。 健仆扬鞭,一路行到乌衣巷口,遇到等候的的谢玄。 一身长袖大衫,腰带仅是松松系住,长发没有束起,如雨瀑洒落身后。风过时,袖摆发尾轻动,百分百的卓越俊逸,潇洒不凡。 赞叹之余,桓容看向闷闷不乐的桓祎,愈发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 如此真名士当面,他和桓祎这样的,还是不要潇洒比较保险。 8.第八章 桓容欣赏谢玄风采,几名谢氏郎君走下牛车,看着桓府健仆,同样啧啧称奇。 时下人欣赏飘逸俊朗的美男子,代表如潘安。大衫广袖,飘飘欲仙才符合东晋审美。世家郎君女郎挑选婢仆,也多是参照这个标准。 上巳节建康士族子弟同聚,何等风雅之事,如谢玄等人,身边的婢仆小童都是个顶个的俊俏。 偏桓容反其道而行。 小童有,婢仆亦有,样子自然不错。但跟车的二十多名健仆各个古铜肌肤,肩宽背阔,膀大腰圆,肱二头肌鼓起来几乎能撑破衣袖。 南康公主特地下令,跟着郎君出门,长相总要过得去。 可无论怎么挑,军汉终归是军汉。尤其是上过战场的南府军,能挑出身上没几道疤痕的已经算是奇迹。想要长相过关,符合时下人的审美委实是天方夜谭。 “祎弟,容弟。” 桓容桓祎均未及冠,尚没有取字。 谢玄立在车辕前,同二人见礼。同行的数位郎君,能与谢玄并立的仅七八位。不是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余下仅是见礼,并未上前。 桓容稍加思量,心中便如明镜一般。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王谢两家属于巨族中的巨族,位于金字塔顶尖,代表门阀中的顶尖势力。其他家族多要仰三家鼻息。 桓温手掌大权,跺跺脚建康抖三抖,龙亢桓氏却属一般。兼同曹魏有些关系,即便桓大司马在朝中说一不二,两度北伐,在民间极有声望,桓氏依旧无法列入顶尖高门。 以谢安、王坦之为首的士族门阀,说不带你玩就不带你玩。 这就是当世规则。 死活走不进圈子里,举刀子也没用。 家族乃立身之本。 假设不是郗家日渐衰落,郗超未必会甘于桓温帐下,屈居为幕府参军。 谢玄亲自登门相邀,给了桓氏极大的面子。 故而南康公主心怀疑虑,却没有阻拦桓容出门。庾希处心积虑,落实桓氏霸道之名,经王、谢郎君这一露面,自然也会冲淡不少。 谢安心系家国,绝不允许因私仇坏国事。庾希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能及时收手,注定要栽个大跟头。 青溪里位于城东,乌衣巷则在城南。 桓容坐在牛车上,随意曲起长腿。 车盖未张,阳光自头顶洒落,带着融融暖意。伴着草木的清香,河水的甘冽,春日里熏人欲醉。 顺秦淮河岸而下,沿途可见各式廛肆埒围。 多数店门敞开面街,大者悬挂门匾,上书古体篆字,小者各色布幌垂落,风过轻轻摆动,同河岸边轻摇的柳枝相映成趣。 河面上,商船舢板忙碌穿行。 船头的艄公赤着半臂,斗笠挂在肩后,用力撑起船杆。伴着河水飞溅而起,小船已经同商船擦身而过。 码头上,头戴平帽的仆役往来穿梭,顺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登船,将南北来的货物一一卸下。市货的商人络绎不绝,许多货下船不久就在码头售罄。 桓容看得新奇,留意到几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脸卷须的船主。虽然穿着汉服,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汉人。 “鲜卑胡。”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明显,好奇观望时,身侧已有人帮忙解惑。 “观其形貌应属宇文鲜卑。” 出言之人身着玉色大衫,头戴葛巾,面容清俊端雅。眉飞入鬓,眼尾狭长上挑,却不予人轻浮之感,反有道不尽的书香之气。 “子敬兄。” 方才经谢玄介绍,桓容知晓此人姓王名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是东晋有名的大才子,颇得谢安赞誉。 桓容对他并不陌生。却不是因为王大才子的才气,而是因为他的妻子。 王献之有两任妻子,前任郗道茂是东晋才女,出自高平郗氏,祖父是东晋名臣郗鉴,桓温帐下参军郗超正是她的堂兄。后任司马道福现在还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 无论前任后任,都能和桓家扯上关系。 桓容面带笑容,仔细打量王献之,暗地里琢磨,假设桓大司马没有去世,桓家势力未被打压,司马道福还会同桓济仳离,不惜背上撵走前妇的恶名也要嫁给王献之? 可惜,假设只是假设。 凡事牵扯上政治难免过“俗”。没准真是帅哥威力过大,迷得余姚郡公主踹了桓济也说不定。 桓容生得极好,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显得灵透。 少年声音清朗,未见同龄人的沙哑,反而格外悦耳。说话时嘴角不自觉上翘,眉眼稍弯,竟让王献之想起母亲最爱的狸花猫。 思及桓、庾两家之事,王献之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撇下亲兄弟和堂兄弟,一路之上与桓容并车,为他介绍建康风貌,长干里的风土人情。 谢玄反倒被挤到了一边。 看着行在右前方的两辆牛车,谢玄对兄长谢靖笑道:“能得子敬的眼缘也是不容易。” 王献之的性情貌似平易逊顺、闻融敦厚,实则却非如此。如果看不上某人,压根理都懒得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庾氏兄弟。 甭管庾攸之还是庾方之,完全是拜访一次打脸一次。为求一幅字,还要继续送上来给人打,不打肿不算完。 知晓桓容能得王献之另眼相看,庾攸之八成会气得吐血。 要么说,在刷脸的时代,有一张得人缘的面孔实在是太重要了。 桓容苦背族谱,死掉无数脑细胞,勉强梳理清同建康士族的姻亲关系。行路之上,除了王献之和谢玄,凡是有印象的族姓郎君,多少都能说得上话。 桓祎陪在身边,目睹此情此景,嘴巴越张越大。 他竟不知道,阿弟这般厉害! 同行健仆更是抬头挺胸,与有荣焉。自家郎君能同得王、谢高门郎君谈笑自若,彼此交好,再没有更长脸的事情了! 遥想前头三位公子赴上巳节的情形,禁不住摇头,暗地里叹气。 嫡子终归是嫡子。 得南康公主和大司马教导,无论品貌才学,小公子都是桓氏族中顶尖。便是早年号称大才的桓秘,在桓容的年纪也未有这般境遇。 牛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石路,咯吱作响。 长袖大衫的士族郎君坐于车板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谈诗论道。其人或风仪严峻,或尔雅温文,或潇洒不羁,或清和平允。无论何种情态,皆是面容俊美,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车架过处,引得秦淮河两岸人潮汹涌。 年轻的小娘子、风韵犹存的妇人均走出家门,驻足河岸旁,翘首观望郎君经过。更有小娘子摘下发间饰物,取出随身绣帕,争相投入车上。 一时香风袅袅,花雨阵阵。 女儿家的笑声流淌耳边,清脆娇美,似春日谱出的佳曲。 此情此景,唯两晋独有。 桓容年纪尚小,身在队伍中间,照样被绣帕盖了满头,车板落下绢花细簪无数。谢玄和王献之等人的牛车则是“重灾区”,眨眼被锦绣堆满,各式环佩簪钗闪烁其间。 越向前走,女郎们越是热情。 至河栅篱门前,牛车已经不能称为牛车,完全成了色彩斑斓的“花车”。 谢玄等人已经习惯,神态自若的取下绣帕绢花。 小童婢仆熟练的清点,不时互相对比,哪家郎君收到的“爱-慕”更多,哪位郎君不比昨年。 桓容事先不知,阿谷却早有准备,一边清理车上一边暗道,回府后定要报知殿下,小公子风仪过人,待及冠之后,必能同王谢郎君比肩。 桓容的几位兄长,当年可没这份殊荣。 桓祎的牛车行在桓容左侧,同样落下不少绣帕绢花。至于是真有小娘子青睐,还是准头没把握好,不小心扔偏了,那就不得而知。 无论是哪样,桓祎一样开心,望着桓容的眼神颇有几分炽热。 按照后世的话讲,崇拜,赤-果-果的崇拜! 桓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挪挪位置。见阿谷收拾车板,脑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幸好还是三月,也幸好扔的都是绣帕绢花。要是“投我以木瓜”什么的,别说感受少女们的热情,估计半路就会给砸出个好歹。 在两晋时代,作为一个美男子,甭管安静不安静,出门多会被热情的人群堵住。再遇上几个不理智的,真心会有生命危险。 穿过篱门,沿溪流上行,人潮渐渐稀少,喧嚣声被隐隐的乐声取代。 溪水潺潺,流经处高低错落,竟是天然的石阶。 水道两旁遍植翠柳,早春三月,绿意盎然。 柳树下,溪岸边,早有婢仆备好蒲团矮榻。 接近上游处建有一处亭台,回廊跨过水流,连接一座竹桥。亭子四周设有纱屏,应是女郎们所在。 谢玄等人下车,立刻有婢仆迎上前来。 早到的郎君们反而未动,有性情不羁的,更是斜靠在溪岸边,敞开大衫,举杯遥对。 在场九成以上是生面孔,却不妨碍桓容大睁双眼,眸光发亮。 难怪后世言魏晋风流,眼前这些士族郎君,无论壮年不惑还是而立之年,甭管弱冠还是舞象,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帅!伤天害理的帅! 即便是坐在溪岸边向他飞眼刀的庾攸之,长相同样不赖。 不过…… 桓容目光移动,落在一个独立柳下,着玄色深衣的身影上。 身材修长,乌发如缎,肌肤似玉。 看不清长相,只观通身的气质,和在场诸人有天壤之别。 比起风流的士族郎君,他更像桓容记忆中的桓大司马,浑身杀伐之气,活脱脱的古代军人。 9.第九章 桓容心下好奇,却没有机会问得此人身份,已被请到竹桥对岸。 乐声再起,带着朴拙的古韵。 忽有一阵香风吹来,耳边流入环佩叮当之声。 数十名身着大袖儒衣,腰束绢带,头梳高髻的美婢从亭后鱼贯而出。行动间,裙摆如水波摇曳。 碧玉年华的美人逐一走到竹桥上,倩影倒映在水中,仿佛云端下来的仙子。人未过桥,歌声已融入春风,引来声声赞叹。 “难为谢兄的好心思!” 桓容眨眨眼,这是谢玄安排的? “自然。”王献之笑道,“谢公放情东山,豢养歌-妓天下知名。容弟岂能不知?” 桓容扯扯嘴角,胡乱点了点头。 两晋名士放-浪不羁,与众不同。 有爱好在宾客面前玩天-体的刘伶,也有鼓琴“与豕同饮”的阮咸,这两位都属竹林七贤。相比之下,谢安养美人顶多算是随身卡拉ok,发挥点唱机功能,实在算不上什么。 行到竹桥末端,美女左右分开,引诸位郎君入两岸席位。其后跪坐矮榻旁,为众人斟酒奉筷。 另有美婢步入亭中,展开立屏风,以便宴席中途为士族女郎传送字文、吟诵诗句。 待众人落座,十余名乐人行出。 乐人多为男子,头戴方山冠,怀抱四弦阮及筝、笙等乐器,至席间空地落座。 乐声起时,数名身着汉时舞衣,纤巧婀娜的女子飞旋而出。 皓腕似雪,轻柔交错于发顶;腰肢款摆,时而大幅弯折,如弱柳扶风。 女子足下踩着弦声,旋转之间,彩裙似流云飞散。 “汉时戚夫人擅翘袖折腰之舞,此间舞者虽不比戚姬绝艳,倒也有几分楚舞的风采。” 桓容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张陌生面孔。 和在场多数人一样,身着大袖长衫,发未束起,随意披在背后,显得潇洒不羁。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生得格外惑人。 只不过…… 桓容扫过说话之人,又转向对岸的庾攸之。一眼看去,两人有三四分相似。 “容弟不认得我?” 桓容有些愣。 他只背下族谱姓名,初步理清建康氏族门阀间的关系。这位不报出姓甚名谁,只凭一张脸,当真不晓得彼此是什么亲戚关系。 “这名郎君乃是东阳太守之子,郎君从姊之夫。” 阿谷小声在身后提醒,桓容立时恍然。眼前这位就是庾宣,他的堂姐夫。 按照时下的称呼习惯,为表示礼貌,要么称“从姊夫”,要么称“同堂姊夫”,“堂姐夫”这词还没出现。 桓容侧身拱手,庾宣笑着摇头。 “上巳节实为欢庆之日,容弟无需拘礼。” 庾宣斜靠在榻边,婢女无需吩咐,素手执起酒勺,从樽中舀出美酒,缓缓将酒器注满。 “容弟可唤我字。” 饮下满觞,庾宣倒扣酒杯,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无意之间,指腹擦过婢女的手背,引得婢女红霞满面,目含春-波。 桓容嘴角抖了抖。 这位明显有点喝高了,还是含糊些,少说几句为好。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听闻庾希和庾友兄弟不和,但总归是亲兄弟,属于一家子。自己和庾宣只是姻亲,后者的老丈人和桓大司马也有心结,算来算去,两人的关系未必“友善”。 “容弟多虑。” 庾宣似能知道桓容所想,扫对岸两眼,坦然道:“我那从兄是叔父独子,常得伯父庇护,碌碌无才却张狂妄行,数次惹来是非。家君几度劝导叔父,均是白费口舌。” 桓容正拿起一枚沙果,闻听此言,手顿在中途。 “日前从兄所为,家君俱已得知。对伯父所行并不赞同。” 放下沙果,桓容慢慢转过头。 视线扫过两人身边的婢女,再看庾宣无所谓的样子,显然是不在乎这番话传出去,或许就为传到庾希和庾攸之的耳中? “家君曾言,从兄伤人在先,本应负荆赔罪。” 庾宣笑着看向桓容,脸颊微红,貌似醉意朦胧,实则眼神清明,没有半点醉态。 “伯父所行实在不妥,非庾氏所愿,望容弟能够知晓。” 桓容点头,心下十分清楚,这番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南康公主和桓大司马。 如此来看,庾友确实是难得的明白人。极懂得看清时势,明哲保身的道理。如果他来做庾氏家主,九成会和庾希完全不同。 “从姊夫所言,容记下了。” “容弟见外,唤我字即可。” 桓容尴尬扯扯嘴角,道:“容惭愧,敢问从姊夫字为何?” 庾宣:“……” 敢情说了这么半天,这小郎君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而是压根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庾宣突然有点“受伤”。 两人谈得热络,自然引来庾攸之关注。 思及庾友同伯父不睦,且三番两次劝说父亲对他严加管教,庾攸之心怀愤意,手指慢慢收拢,几乎要捏破酒盏。 再看桓祎盘坐席间,一手酒盏一手炙羊腿,旁若无人大吃大嚼,神情间更是厌恶。仗着几分酒意斥道:“如此痴子,怎配坐于席间!” 先时被桓容留意的陌生郎君,正同谢玄把酒论兵。耳闻怒斥声,不由得挑眉。 “幼度,说话之人出自庾氏?” “是。”谢玄懒得看庾攸之一眼,对凝眸的秦璟道,“他口中的痴子乃是南郡公四子。” “早年间,家祖曾与庾氏都亭侯结交。”秦璟收回目光,长指摩挲酒盏,凝脂之色几乎要压过青玉,“没料到,庾氏儿孙如此不济。” 谢玄没说话。 顺着秦璟贬低庾氏实非所愿,驳斥对方又不切实际,干脆举杯饮酒。 和南渡的门阀士族不同,秦氏始终留于北地。虽在东晋名声不显,其祖却可追溯到西周幽王时期。 准确来说,“秦”是后改,按照古时姓、氏分开,他的氏是赵,姓是嬴。同扫除**的秦朝皇室有血缘关系。 经秦乱汉兴,又经两汉衰落,三国鼎立,晋室衰微,五胡乱华,秦氏家族始终屹立北方,如今更自建坞堡,收拢流离的百姓,抵挡胡人进犯。 传言秦氏坞堡的战斗力可比鼎盛时期的乞活军。秦氏家主不比当年发下“杀胡令”的冉闵,却也不差多少。 无论氐人还是鲜卑人,对这支汉族势力均不敢小觑。数次遣人招拢,许下诸多好处利益,可惜秦氏始终不为所动,就像一根钉子牢牢的扎在北地。 比起前秦,前燕更加闹心。 秦氏坞堡建在并州和荆州交界,大部分位于西河郡。提防氐人的同时,还要堤防这股比胡人更加凶狠的汉人势力。假设出兵讨伐,又怕被氐人钻了空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着实让慕容氏好一阵头疼。 现如今,前燕太宰慕容恪沉珂不愈,命不久矣。前燕内部动-荡,宗室和朝臣争权夺利,苻坚率领的氐人军队虎视眈眈,北方的局势可谓一触即发。 作为秦氏最出色的子弟,秦璟选择这个时候秘密南下,内中因由着实值得推敲。 “我到建康数日,细观朝廷风气,未必好过慕容鲜卑。” 主弱臣强,这是君主统治的大忌。 可惜东晋建立之初,便定下皇室士族共天下的局面。王导去世,谢安顶上。谢安之后,肯定不乏后继之人。何况这中间还有个权臣桓温。 秦璟看了多日,不由得暗中叹息。 晋室如此,祖父和父亲期待的王师北伐,统一中原,怕是难以实现。 “南郡公是不世出的英雄。” 不提桓温在东晋朝廷中扮演的角色,仅是他两度主持北伐,先后战胜鲜卑人和氐人,在北方的汉人心目中,地位就相当不低。 “成行之前,家君曾经嘱托,令我务必要亲见南郡公一面。” 秦璟抬起头,俊雅的面容隐隐透出几分凌厉。眼角一粒泪痣彰显妩媚,却不损半分英气。 “还望谢公能行个方便。” 谢玄点点头。 虽说谢安崇尚老子之学,但在教育族中子弟时,却更多引用儒家经典。可以推断出,他并非没有北伐的思想,只是还不到时机。 “玄愔之意,我会向叔父转达。月中大司马将归建康,如玄愔愿多留数日,想必可行。” “善。” 秦璟点头,端起酒盏同谢玄对饮。唇缘被酒液浸染,恍如红宝般耀眼。 乐声渐停,舞蹈渐止。 自溪水上游缓缓飘下一片木制荷叶,上托注满的酒觞。 十余名婢女行出,手托笔墨纸砚并数卷竹简。随荷叶在第一名郎君面前停住,上巳节最精彩的“保留项目”曲水流觞,就此拉开序幕。 众人双眼随酒觞而动,连亭中的小娘子也不例外。 桓容则是咬着沙果,脑中另有所想。 荷叶顺水而下,期间不乏陡峭处。酒水虽有洒落,酒觞始终不翻。 这是什么缘故,莫非藏了磁铁? 正不解时,一名郎君提笔挥毫,写下一首颂春日的诗句。只是内容平平无奇,并未引来多少称道。 郎君扼腕落坐,荷叶又开始飘动,接连越过数人,最终停在桓容面前。 10.第十章 荷叶停靠溪岸边,水流卷过几枚青草,微微打着旋。 溪水清澈见底,几尾透明的小鱼游过来,一下下啄着荷叶边,别有意趣。 桓容坐在蒲团上,左右看看,终于端起酒觞。 早有婢女将纸铺开,挽袖磨墨,以候桓容佳作。 曲水流觞开始,至今未有佳作出现。桓容将要动笔,登时引来不少关注。 十五岁的少年郎,一身蓝色深衣坐于溪边,眉目如画,娟好静秀。额间一点朱砂痣,愈显得殊丽非凡,似有鸾姿凤态。 桓容幼时多病,启蒙后随叔父在会稽郡求学,极少在建康露面。在场的高门子弟,除同行的谢玄、王献之等人,并不太清楚他的身份。 反倒是桓祎,因其痴愚在建康颇有名声。 此刻见两人坐于一处,思及上巳节前的传闻,多数人心中有了猜测。 士族郎君等着桓容作诗,庾攸之之流则巴望着桓容做不出,当众出丑。亭中的女郎令婢仆掀起半面纱帘,眺望岸边,时而发出赞叹之声。 无论桓容有才没才,仅是长相气质便能博人好感。 “这名郎君可是南郡公五子?” “观其年纪应该不错。” “传言其曾求学周氏大儒,得‘聪慧过人’‘良才美玉’之语。” “果真?” 几名士族女郎在屏风后低语,不约而同吩咐婢仆,待桓容诗句出来,立即前往抄录呈送。 殷氏女郎同在亭中,却并不为众人所喜。纵是颇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 早前有言,殷氏女风姿冶丽,举止娴雅,颇有几分林下之风。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谢道韫早年的风采。 结果桓容受伤之事一出,往昔的赞美都成了笑话。 “如此女郎,怎配同谢氏女郎相比!” 为了家族,谢道韫愿意嫁给王凝之,哪怕对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满,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维护王、谢两家的姻亲关系,尽世家女子之责,堪为小娘子们的典范。 相比之下,殷氏女郎所行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再不满意桓祎,也不该坐视庾氏子行凶。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松口,不送她们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会轻易与之结亲。 门阀士族为何彼此联姻? 其一为巩固彼此关系,其二便是看重女子德行。 唯有德行俱佳,娴雅聪慧的主母,才能撑起士族内院,教养出才德兼备的郎君和女郎。如殷氏女郎一般任性妄为,带累家族,绝不会列入嫡妻的好人选。 殷康夫人自桓府归家,当日便一病不起,至今卧床。 与其说是身体虚弱,不如说是心病。 无论如何,她也是出身中品士族,自幼受诗书教导。殷家的女郎出了事,世人多会疑她不会教养,娘家都会被带累。 这样的名声落实,无人愿同殷氏女说话,实在称不上奇怪。 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几名殷氏女郎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为免再落任性之名,又不能拂袖离去,愈发觉得心头压着重石,委屈得无以复加。 曲水流觞之时,女郎们注意力被吸引,殷氏女终于能松口气。 见荷叶停到桓容面前,女郎们舒展笑颜,在亭中品评这名小郎君,多是赞美之语。殷氏六娘攥紧袖缘,想起当日桓府窗外的惊鸿一瞥,眸中不觉带上轻蔑。 兵家子粗俗不堪,能作出什么好诗! 事实上,桓容的确没有诗才,但架不住“知识储量”丰富。虽说时下更欣赏四言诗,但诗仙、诗圣、诗王、诗佛的大作拿出来,格调虽新,照样有机会惊艳全场。 但是,应该这么做吗? 面对铺开的白纸,桓容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单手提笔悬腕纸上,眉心微拧,墨迹久久不落。 庾宣放下酒盏,正要开口,却听对岸传来一声嗤笑:“痴子之弟如何能作出诗来?不若自罚三觥,知耻退席。免得惺惺作态,浪费春日大好时光。” 桓容抬头向对岸望去,发现出言的是庾攸之,神情间并无诧异。 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早就想到,庾攸之在上巳节不会老实,更不会客气。 桓祎立时暴-怒。 “庾攸之,你好没道理!” 庾攸之以为桓容作不出诗,当场出言嘲讽。 见桓祎拍案而起,深衣领口扯开,脸膛赤红,额际鼓起青筋,似有冲冠之态,有意激他当着众人的面出丑,嘴上的的讥讽之语更毒。 “痴子,你要同我讲理?话可能说得顺畅?”语罢哈哈大笑。 这且不算,还要将在座诸人拉进来。 “你可询问在座诸位,到底是我不讲理,还是你这痴子兄弟无才?”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多数是对庾攸之不满。 上巳节日,曲水流觞之时,又非桓容一人做不出诗,往年常有人罚酒。庾攸之这番话打击面未免过大,便是做出诗的郎君,此刻也面色不善。 都言桓氏张狂,这庾氏子才真的是狂妄。当众出言讥嘲,口中如此无德,简直玷辱了庾氏门楣!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门阀士族行事有规,无法做谦和君子也要坦荡磊落。 桓祎确有痴愚之名,但乌衣巷的高门郎君极少口出恶言。反倒是庾攸之之辈,才会以为抓住对方痛脚,每次遇到便大加嘲讽。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笑话。 “你!” 桓祎怒意狂燃,拿起酒盏就要掷向对岸。未及动作,手肘被桓容拉住。 “阿兄莫要上当,他是故意激你。” “阿弟放开我!”桓祎咬紧腮帮,“我今日必要教训他!” 嘲讽他可以,绝不能嘲讽他的兄弟! 哪怕落下恶名,他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桓容实在拉不住,只能向阿谷使眼色。此时此刻,随行的健仆正好派上用场。 不得不佩服自己,当真有先见之明。 庾攸之仍嫌不够乱,连续口出恶语。谢玄出面将他拦住,单手按住庾攸之的肩膀,后者当即脸色煞白。 秦璟放下酒盏,拿起一枚沙果,咔嚓一声咬去半个。扫过庾攸之的眼神活似在看一个小丑。 如此人品,也配定品士族? “从兄定是喝醉了,容弟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庾宣唤来婢仆,令其过岸看住庾攸之,“如从兄为难,自有我为你担待。” “诺。” 桓容点点头,这道理他明白。更附到桓祎耳边,低声道:“阿兄,狗咬你一口,再怎么气也不能张口咬回去。” 桓祎愕然,挣扎的力道一松,竟踢倒了酒樽。 混乱中,几名女婢被酒水湿了裙摆,不得不暂时退下。 桓容拱手遥对谢玄行礼,压根不看庾攸之一眼。没有女婢服侍,亲自重铺纸张,提笔写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四句。 此篇出自《诗经·小雅·出车》,正是歌颂春日之语。 “容年少,不长于诗道,不及诸位贤兄。只能借古人诗句抒怀,望诸位贤兄莫笑。” “不符规则,容弟须得罚酒。”庾宣当即出言。 经他打岔,现场的气氛重新转好,多位士族郎君举杯,笑着要求桓容罚酒。 “小弟自罚三觥。” 桓容先端起酒觞,仰头而尽。随后取来酒觥,一觥接着一觥当场饮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道不尽的洒脱。 待到三觥饮完,在场众人无不拊掌叫好。 “好!” 笑声中,先时的不快瞬间散去。 有高门郎君扫过满脸铁青的庾攸之,嗤笑一声再不理会。便是先前附和他之人,此刻也纷纷转过头,不欲同他扯上半点关系。 桓容的确没有作诗,然举止言谈楚楚谡谡,有大家风范,气度甩庾攸之半个建康城。这样的郎君纵然无才,也值得与之相交。 况且,曾被周氏大儒称赞的郎君会无才? 滑天下之大稽! 荷叶被推离岸边,缓缓飘向下一个士族郎君。 桓容没有作出新诗,自然不会被抄录。原文被庾宣拿到手里,看过两眼,醉意立即消去五六分。 “容弟,你这字是习自哪位大儒?” 王献之位在庾宣左侧,闻言转过头来,只是一眼,当即站起身,劈手夺过桓容的字,一边看一边赞叹:“笔力钢劲,字字有骨,点画挺秀,好,甚好!” 一时技痒,当场令人铺开笔墨,挥毫成诗。随后交给桓容,笑道:“这幅字赠与容弟。容弟这幅就给我吧。” 桓容捧着王献之的墨宝,登时有被金砖砸中的感觉。晕乎乎,两眼都是孔方兄。 年少时被祖父压着习字,苦练数年楷书,年长后勉强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让王献之这样的大才子看入眼。 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仔细想来,此事不难理解。 楷书源于隶书,汉末方才出现,逐渐成为两晋至隋唐最流行的书体。 桓容的笔力不及王献之千分之一,但其临摹的柳体却为后世百代楷模。能有两三分风骨,落在王献之这样的人眼中,已然是如获至宝。 贵不在“精”而在“新”。 王献之得了宝贝,和自家兄长一起欣赏,不肯为他人传阅。 谢玄等人耐不住好奇,过岸观望,擅书法的自然点头,不擅长的倒也看个热闹。 秦璟看过纸上墨迹,转向仍有几分尴尬的桓容,不觉眼神微亮。传言桓氏除了桓秘之外,多数子弟只知兵不知文,八成都是谬闻。 骤然成为焦点,桓容颇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头,干脆借口暂时退席,由小童扶着到僻静处冷静一下。 桓祎没想那么多,之前的愤怒憋屈一扫而空,得意的看向对岸。见庾攸之脸色黑成锅底,当即连饮数盏,那叫一个畅快。 大概过了两刻钟,婢女换衣归来,坐到矮榻旁。桓容稍迟一些,众人当他是不胜酒力,均未多加在意。 几位郎君先后有佳作出炉,桓容心情放松,晕乎乎的靠在榻边,掰开一块撒子,差点戳到鼻孔里。 上辈子酒量不低,这辈子实在不成。 别看美酒度数不高,三觥下去看人都有些重影。还有,今日的字写出来,归家后会不会露馅,旁人问起该怎么解释,都要仔细想一想…… 阿谷递过布巾,突然奇道:“郎君,您的玉呢?” 玉? 桓容下意识摸向腰间,低头一看,原本系在腰带下的暖玉已然不见踪影。 11.第十一章 发现暖玉不见,桓容神情微变。 在场多是士族,无人会匿下他人之物。 纵有婢仆眼皮子浅的,碍于主家威严也不敢私藏。况且暖玉是旧日成汉宫廷之物,士族佩戴尚可,庶人奴仆有此物几可获罪。 桓容捏着额心,仔细回想,方才他曾靠在廊下,或许是当时不小心遗失? 思量间,手指捏着系玉的金丝线,察觉有些不对,当即解开举到眼前。发现丝线一端不是松脱,而是被利器裁断。 桓容心下生疑,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玉? 什么时候? 又是因为什么? 思及可能到来的麻烦,桓容的酒意去了七八分。视线扫过对岸,发现庾攸之正在喝闷酒,其他郎君或传阅诗文或举杯对饮,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阿楠。” “郎君。” 桓容丢了东西,小童被阿谷目光扫过,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说有健仆跟随,但郎君坐在廊下时,身边可只有自己! 他明明记得没有任何人靠近过,郎君的暖玉为何会不见? “之前退下的女婢可都回来了?” 小童愣住,阿谷则是眉心一动,四下里扫过,果然发现女婢少了一人。 “郎君是怀疑女婢?” “我……” 桓容正欲开口,对岸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名女婢先后自高处行下,手中捧着漆盘,径直穿过竹桥,向桓氏兄弟走来。 行到近前,当着众人的面,女婢将漆盘上的绢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方暖玉和一卷竹简,恭敬递到桓容面前。 “郎君,我家女郎言,谢过郎君美意。然如此行事实在不妥,望郎君自重。” 桓容扫过暖玉,又看向竹简,上书两行字,用词虽然客气,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当不善,完全是指着桓容的鼻子大骂:无耻之徒,粗莽之人! 变故生得太快,岸边登时一片寂静。 庾宣和王献之等人看向桓容,眼中满是不解。 桓祎当场酒醒,坐正身体。 士族郎君风流不羁,行事却有底线。此事落在他人眼中,好的说一句年少风流,不好的必要斥桓容不知礼数。 更糟糕的是,退回暖玉、书写竹简的是殷氏女! 先时桓、殷两家联姻不成,更因桓容受伤之事,南康公主放言要殷家女郎都去做比丘尼。后经殷夫人上门赔礼,事情才得以化解。 现如今,桓容将贴身暖玉赠给殷氏女郎,这是作何打算? 阿谷和阿楠知晓桓容并无此举,肯定是被他人陷害,却无法同女婢争辩。 说暖玉丢失? 实在太像狡辩之词。 桓祎满脸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下定决心,干脆自己应下,免得阿弟为难!反正他有痴愚之名,不在乎再多一桩蠢事! “是我……” 桓祎正要出言时,桓容突然笑了。 双臂轻扬,长袖微震,左手向上摊开,掌心中赫然托着一枚暖玉。 女婢愣在当场,桓祎双眼瞪大,犹如铜铃一般。 庾宣靠近些,看看桓容手中的暖玉,又扫两眼漆盘,表情中满是疑问。 “容弟,这是怎么回事?” 桓容轻笑摇头,缓声道:“容也有些糊涂。此玉一直随身,并未赠与他人,想必是一场误会。” 误会? 庾宣眼珠转转,一双桃花眼愈发深邃。 谢玄放下酒盏,俊逸的面容隐现一丝寒意。取来布巾擦拭双手,唤来忠仆吩咐两句,后者立即退下,领人点查婢仆名单。 秦璟靠在柳木下,一条长腿支起,单臂搭在膝上,酒盏送到唇边却迟迟未饮。 “幼度,今年的的上巳节倒真有意思。”语罢仰头饮尽美酒,酒盏倒扣桌上。 谢玄苦笑。 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到底被人钻了空子。 赠送暖玉是无礼,遣女婢当众人退回并出言“请自重”却是侮-辱。 假设桓容没有拿出暖玉,事情急转直下,桓氏和殷氏定要结仇更深。桓大司马一怒之下,难保会做出什么。即便桓大司马不动手,南康公主也不会善罢甘休。 自以为聪明,损人未必利己,这样的行事风格实在太像庾希。 然而,其中有环节说不通。 如果桓容的玉佩始终没有离身,那块暖玉又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庾氏找工巧奴雕琢? 谢玄摇摇头。 虽说庾攸之是个草包,庾希好歹是庾氏家主。有些自作聪明不假,却还没蠢到如此地步。 秦璟未再饮酒,取来一枚沙果,在掌中上下抛着。扫过满脸怔然的庾攸之,再看对岸端坐的桓容,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不经意,已是艳若桃李。 桓容取出暖玉,女婢僵在当场。 亭子里,女郎们看向殷氏六娘,既有不屑亦有不解。 有年长的婢仆伺候在侧,不由得暗中摇头。这小娘子是猪油蒙了心不成?之前的教训不足,竟生出这样的事端! 殷氏六娘同样满脸错愕。 她只是稍离更衣,压根没看过那块玉,更不曾写下那卷竹简!可两人都是她的女婢,且她离开的时间过于凑巧,如今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殷氏女郎看她的眼神都像淬了毒,便是亲姐也低声埋怨:“阿妹行事实在不妥,我知你心中委屈,可咱们哪个不是一样?这可是庾氏子出的主意?之前也是,你一门心思的信他,惹下桓氏不说,自己名声坏了,他何曾有意上门向阿父阿母提亲!” 自己想往死胡同走,不要带累旁人! 殷氏六娘百口莫辩,心下明白,必定是有人陷害,以她设计桓容。 事情成了,桓容名声被污,南康公主不会放过她;事情不成,她同样会成为桓氏的靶子,阿父阿母亦会勃然大怒。 到头来,她怕是真逃不掉去做比丘尼的命。 想到可能遭受的结果,殷氏六娘满脸惨白。双手紧握,不去听姊妹的抱怨之语,只想等那两名女婢回来,狠狠抽一顿鞭子,问出害她的人是谁! 事实上,她心中早隐约有了答案,只是仍对庾攸之怀抱一丝奢望,不想也不愿承认。 殷氏六娘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竟起身离亭中,在惊呼声中快步穿过回廊,立在竹桥上,面向桓容所在盈盈下拜。口称失礼在先,请郎君莫怪。 既能设套害她,想必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与其费力解释,不如全部担下。如能躲过这遭,待到他日,必要害她之人十倍百倍偿还! 此举出乎预料,桓容未加思索,当即起身还礼。 “误会一场,女郎无需在意。” 殷氏六娘认错行礼,桓容无意继续追究,有郎君当即出言,两人皆有旧时之风。 “当浮一大白!” 事情就此揭过,众位郎君举杯,继续吟诗作赋。至于玉佩何来,事情缘由,早晚会真相大白。有了解庾希之人,思及桓、庾、殷三家间的种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宴会之后,怕会有好戏上场。 殷氏六娘返回亭中,脊背挺直,神情举止已和先时截然不同。 桓容坐回榻边,小童奉上酒盏,开口道:“原来郎君的玉在身上?奴还以为丢失。” 桓容点点头,解释道:“之前金线断了,我便收到袖中。饮酒时忘记,倒是生出一场误会。” 说话时,手指擦过额间红痣,看向对岸的庾攸之,掀了掀眉尾。 一次且罢,又来第二次,老虎不发威当是布偶猫。 说他桓氏霸道? 好,今日宴饮结束,自己就霸道一次给他看! 阿谷跪坐在桓容身后,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郎君的暖玉真的没有遗失?可她仔细看过桓容手中那枚,的确和南康公主所赐一般无二。 两名女婢被晾在当场,遇有殷氏婢仆前来,将她们带回亭中。不及走上竹桥,已是双股战战,浑身被汗水湿透。 漆盘托不住,就此掉落溪中。竹简散开,暖玉砸在尖石上,当场碎成两半。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 荷叶盘飘至溪底,曲水流觞将至末尾。 此番共得赋两篇,新诗十二首。有四首极为出彩,得众人一致赞誉。当然,如桓容般罚酒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两名谢氏郎君在内。 女婢取走酒觞,任荷叶盘继续沿溪水漂流。 木盘穿过篱门,进入秦淮河,或为渔夫捞取,或为河岸旁的商家所得。每年上巳节,这都是众人争抢的彩头。 天色朦胧,晚霞染红云层。 曲有终时,人将散去。 士族郎君和女郎们分别登上牛车,无人刻意告辞,皆洒脱的挥挥手,就此离去。如庾宣等人,直接将酒樽抱到车上,不时以手指敲着车板,同行之人和韵而歌,缓带轻裘,洒脱不羁,别有一番俊逸风流。 桓容登上牛车,没有急着走,吩咐健仆找到庾攸之的车架。 “跟上去。” “诺!” 健仆扬起长鞭,车轮压过路面,留下两道辙痕。 桓祎一路跟随,并未发出疑问。直至三辆牛车先后停到庾府门前,才忍不住开口:“阿弟,来这里做什么?” “阿兄看着就好。” 桓容端坐在车板上,示意健仆上前,一脚踹向庾攸之的牛车。 车板剧烈晃动,庾攸之终于酒醒。抬头发现已经到家,正要下车,却发现身后有不速之客,酒气和怒意一并涌上心头。 “桓痴子,你竟还敢来!” 桓祎牢记桓容所言,气得额头冒青筋也没有暴起。 庾攸之未做思量,口出恶言不休,甚至提及到桓温。 如果他未醉,也没有在上巳节丢脸,这些话压根不敢出口。可惜,酒意和怒气压过理智,等庾希得家仆回报,匆匆赶来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 “庾攸之!” 庾希走出大门时,正好见桓容从牛车跃下,长袖飞舞,气势凛然。 无需健仆搀扶,桓容几大步逼至庾攸之面前,厉声喝道:“你有何依恃竟当街辱及朝廷大司马!家君两度北伐,数败鲜卑氐人,救民于水火,府军将士奋勇搏杀,命亦不惜,在你眼中竟不如蝼蚁?!” 庾府前的动静实在太大,居于此的宗室贵族先后派人前来打探。 见四周渐有人潮聚集,桓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为兵家子又如何?当年庾氏都亭侯也曾领兵,被世人称作英雄!你看不起兵家,岂非不敬先祖!” “你!”庾攸之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扬鞭抽向桓容。 庾希大感不妙,忙出言喝斥:“住手!” 桓容身边的健仆早有准备,蒲扇大的手掌当面一握,牢牢抓住长鞭,借劲道直接将庾攸之拽下牛车。 见庾攸之还想再来,桓容冷笑一声:“死不悔改!” 庾攸之跳脚道:“打,给我打死他!” 庾氏家仆仗着人多,齐齐扑上前。庾希想要阻止,桓容等的就是这一刻,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纵奴行凶,猖狂至此,尔等还等什么?” “诺!” 得桓容之命,桓府健仆再不管其他,撸起袖子一拥而上。 庾氏家仆的确凶悍,平日没少跟着庾攸之作威作福。比起上过战场的凶汉,仍旧是天差地别。不到一刻钟,家仆尽数被打倒在地,鼻血眼泪糊了满脸,又被围住圈踹,骨裂声清晰可闻。 这还是军汉没有下狠手。 不然的话,直接胳膊肘一撑,脖子一扭,干脆利落,惨叫声都未必会有。 桓容退到一旁,叮嘱众人,打谁都可以,绝不许碰到庾攸之和庾希。 庶人、奴仆殴打士族是重罪。庾攸之脑袋不清醒,他却不会。 桓祎看着眼前一幕,咔吧一声,下巴直接落地。 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停手,走到瘫软在地,吓得说不出话的庾攸之面前,居高俯视,冷笑一声。随后掸掸衣袖,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面向庾希,一丝不苟行晚辈礼。 “此为还庾公当日之礼。” 庾希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硬是无言反驳。 桓容又看向庾攸之,后者不自觉缩了缩,几乎要藏到车板下。 “庾兄有意,大可来桓府一叙。” 潜台词:我爹是桓温,我娘是南康公主,有胆子你就来找场子! 话落,潇洒跃上车板,就此扬长而去。 牛车行过,周围人纷纷退让。 看看坐在车上,俊秀非凡的桓容,再看躲在车下,几乎尿了裤子的庾攸之,不觉生出一个念头:桓氏郎君的确霸道,偏偏让人生不出恶感,反而想拍手叫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12.第十二章 桓容霸道一回,吓得庾攸之差点钻到车下。不待兄弟俩还府,消息已经传遍建康城。 彼时,南康公主正令人翻阅库房,取出嫁妆中的书册竹简,分类进行造册。 李夫人同样没有闲着,亲自带着婢仆开箱,将成汉皇宫带出的珍宝金银放到一边,重点翻找古籍。其中有不少先秦传下的孤本,论价值丝毫不亚于晋室宫廷珍藏。 “装起来给殿下送去。” 婢仆逐一开箱,找出的竹简多达五十余卷。 李夫人忙了半个时辰,俏颜染上香汗,发鬓略显蓬松。袿衣燕尾领微敞,别有一股慵懒风采。 婢仆立即奉上巾帕,请李夫人到榻边歇息。 “今年的天气着实有些怪。”一名婢仆道。 “可不是。”另一人擦去额头汗珠,接口道,“上巳节前还吹着冷风,不过几天竟热了起来。” “夫人的绢袄儒衣都要重备。”先时开口的婢仆道。 “不若参照会稽郡的样式,为夫人新制几件?” 婢仆们说得兴起,忽听门外传来木屐声。继而有婢女禀报,南康公主有事相请。 “殿下?” 李夫人放下布巾,当即令婢仆将竹简包好。自己移到内室,走到屏风后,新换一套绢袄襦裙,发鬓仔细抿了抿,配上一枚花钗。贝齿轻咬下唇,并不重施脂粉,已是蛾眉曼睩,方桃譬李。 “走吧。” 阿麦候在门外,见李夫人走出内室,侧身退后半步。 “殿下因何事唤我?” 行过回廊时,见有穿着胡服的婢仆穿行而过,李夫人不由得皱眉。 “回夫人,姑孰来人。” 姑孰? 李夫人沉吟片刻,没有再问。 一行人穿过两条木廊,跨过碧绿荷叶托起的竹桥,抵达南康公主所在。 “殿下在客室?” 李夫人心下生疑,莫非是夫主帐下来人? 阿麦没有多言,躬身行礼,请李夫人入内。不同于桓温的其他妾室,李夫人来见南康公主,从不需婢仆事先禀报。 木门敞开,纱制立屏风被移到旁侧。 香炉未燃,南康公主坐于正位,两名陌生女子俯身在地,均是儒衣长裙,娇俏动人。 扫过两眼,李夫人眉心微动。 看穿着打扮,二者已是妇人。 姑孰来的,又送到公主殿下面前,不用多想,必然是夫主新纳的妾室。只不知是帐下文武赠送,还是从良家得来。若是奴籍之人,即便桓大司马收用,也绝不敢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公主殿下火起来,可是要提剑砍人的。 “阿姊。”快行两步,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左下首。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侧过头,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阿姊唤我来可是为她们?” “她们?”南康公主厌恶的皱眉,道,“不是。跟着瓜儿出去的人回报,瓜儿去了庾府。” “什么?” 李夫人吃惊不小,问出的话却着实出人意料:“阿姊,郎君没吃亏吧?” “当然没有。”安康公主心情转好,笑意浸入眼底。想起婢仆的回报,竟拊掌笑了起来。 “阿姊为何发笑?” “你不知晓内情,待我唤人来。” 两名妾室伏在地上,南康公主看也不看,当即唤来婢仆,令其将事情重叙一遍。 “诺!” 婢仆从上巳节中途开讲,绘声绘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李夫人越听越是惊奇。待听到庾攸之的窘状,禁不住红唇微张,笑得花枝乱颤。 “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这份本领。” “别说是你,我何曾知晓。” 南康公主摆摆手,示意婢仆退下,略缓了缓,笑着道:“不肯吃亏,遇上无赖之人直接动手,这点随了那老奴。” “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体,轻轻拂过南康公主的手背,“她们还跪着。” 背面不易觉察,从正面看去,两名妾室腰束绢带,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 南康公主扬眉,厌恶的扫过一眼,到底让她们起身。 “起来吧。” 两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旧半垂着头。别说南康公主,连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 “阿姊,她们今后留在建康?”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道,“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 慕容氏? 李夫人凝眸看去,见右侧的妾室肤白胜雪,五官比汉人略深,的确带着慕容鲜卑的特点。 “夫主纳了胡女?”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 听闻此言,两名妾室香肩微颤,不自觉捂住小腹。 动作实在过于明显,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觉生出厌恶。出身鲜卑还如此作态,难怪殿下看不上眼。 “阿麦。” “奴在。” “带她们下去。” 眼不见心不烦,南康公主不想继续放这两人膈应自己。至于桓温的儿女多一个少一个,对她并无关碍。说到底,将她们送回来,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几个庶子。 想到这里,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 该,活该! 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礼,随婢仆前往西苑。 她们不明白,为何夫主要将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杀了她们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儿,夫主也不念及? 两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后必定谨言慎行,非必要绝不踏出房门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烦,招致不必要的后果。 少去两个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松,随手拿起一封书信并一份礼单,递给坐在身侧的李夫人。 “看看吧。”南康公主侧靠在矮榻上,单手捏了捏额心,“那老奴可真是费心思。” 李夫人先看书信后观礼单,大概半刻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看明白了?” “阿姊,夫主这是什么意思?” “五十匹绢,五十匹蚕布,两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笔。” 南康公主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烧着慑人的怒意。说是为瓜儿压惊,实则是在“买”那两个庶子的命! “这次是瓜儿命大,如若不然……” “阿姊。”李夫人放下礼单和书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夫主既是这个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 “我知。”南康公主点头。 “姑孰送信的人说,那两个庶子日前被打二十军棍,至今卧榻不起。想来要留在赭圻大营,无法随那老奴回建康。” 南康公主表情中现出一抹疲惫。 “算那老奴没有丧尽良心。” 李夫人抿紧红唇,打开香炉顶,新投入一块西域香。 无色香-烟袅袅升起,南康公主微合双眼,烦躁的情绪随之慢慢平息。 李夫人改捏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后。 傍晚的风从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风后的纱帘,迷蒙了雍容的佳人、安谧的倩影。 数息不到,静谧陡然被打破,犹如石子投入湖心。 “殿下,郎君归府。” “瓜儿回来了?” 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纤指拂过公主鬓角,压下一缕散发。 婢仆禀报不久,廊下响起一阵木屐声。 桓容和桓祎走进室内,因未换过外袍,身上仍带着些许酒气。 “阿母。” 兄弟俩躬身行礼,分左右跪坐。 桓祎兴奋未消,想起庾攸之狼狈的样子,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桓容则有些忐忑,壮起胆子抬头,却看到李夫人正为南康公主抿发,嘴角登时抽了两抽。 如此亲娘当面,心理素质如何能不强大。 “今日之事我已听说。”南康公主颔首道,“做得好!” 啥?! 桓容愕然。 他担心的事情一件没问,开口就表扬他上庾家揍人? “只是下手不够狠,仍嫌心软了些。” 闻听此言,桓容大睁着双眼,活脱脱一只被惊吓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到底没绷住笑意,李夫人也不由得眉眼稍弯,看向桓容的眼神满是慈爱。 “瓜儿放心,借庾希八个胆子也不敢找上门。顶多用些鬼蜮伎俩,不足为惧。” 南康公主教导儿子,神情间既有骄傲又有欣慰。 “待你阿父回建康,我把郗景兴请来,为你详解南北士族和朝中局势。” 郗景兴……郗超? 虽有点牙酸,桓容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桓祎有些云里雾里,来回看看阿母和阿弟,干脆继续傻笑。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桓容在青溪里动手并非临时起意。他向南康公主要人时便打定主意,要设法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氏不被王、谢士族高看,至少手握重兵,掌握着枪-杆-子。 庾氏身为外戚,早年也曾有过辉煌。可惜庾太后去世后一年不如一年,和桓氏对上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庾攸之闯祸,桓容受伤,谢安尚要费些心思安抚桓氏,至少不让桓大司马有借口动刀戈,引起朝廷动-荡。反过来,桓容把庾攸之收拾了,庾氏顶多蹦高叫两声,实际能使出的手段少之又少,压根伤不到对手皮毛。 故而,桓容只要掌握好分寸,完全可以在建康城横着走。就算脑子短路惹上乌衣巷几家,照样有桓大司马为他撑腰善后。 说白了,尽可以坑爹,有亲娘支持! 桓容应诺,南康公主令婢仆送上蜜水,并将整理好的书简抬出。 “这些你都拿回去,里面有几卷孤本世间难得,你需好生珍惜。” 看着小山一样的书堆,桓容顿觉头大如斗。 知晓其中不只有南康公主的嫁妆,还有李夫人从成汉宫廷带出的典籍,桓容忙放下杯盏,正身行礼。 “谢过阿姨。” 两晋习俗,父亲的妾室要叫“阿姨”。 别人是邻居的王叔叔,他这是对门的李阿姨。 桓容默默垂头,不成,又污了。 “郎君喜读书是好事。”李夫人笑道,“待容几日,我仔细找找,想是能再找出些。” 桓容:“……” 他真心不是爱读书的好孩子,能否求放过? 桓祎放下水盏,夹起一截麻花送进嘴里。看着桓容目瞪口呆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阿弟所言“不能读书未必是坏事”,或许确有其道理。 秦璟回到暂居的的宅院,闻听忠仆回报,不由得朗笑出声。 “好,这小公子甚好!” “郎君?” 秦璟笑着摆手,乌眸灿亮,艳色更胜往昔。亏得忠仆能眼观鼻鼻观心,硬是压住飙升的心跳。 “放出苍鹰给阿父送信,我将多留半月。” “诺!” 忠仆退出房门,站定拍拍胸口,和郎君当面,没有如山的意志当真是扛不住。 13.第十三章 上巳节后,桓容成为建康城新的传说。 青溪里外,长干里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更有人现身说法,称赞桓氏郎君俊秀雅致,潇洒不羁,磊落重义,有前朝士子之风。 建康城中的小娘子常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目光热切,期待桓容能驾车出行。 “如此翩翩少年,吾等心甚慕之,想望风采。” 身为“受害者”,庾攸之同样出名。只是不是什么好名,而是“胆若鼷鼠,无士族郎君之风”。有人复述桓容当日所言,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为庾攸之不敬先祖,实乃不肖子孙。 庾攸之两次出门,昔日好友均闭门不见,避之唯恐不及,就差和他割袍断义。牛车行过,沿途被人指指点点,可谓狼狈不堪。归府后大发脾气,砸碎整面玉屏,打伤数名婢仆。 闹得动静太大,庾希下令将他关在房中,美婢狡童全部逐走,只留年长婢仆伺候。 “什么时候流言散去,什么时候你再出门!” 庾希声色俱厉,庾攸之不敢违抗,想到今日下场,心中恨毒了桓容。 “桓元子月中归京。”见侄子仍不受教训,庾希加重语气,“你可要好生思量!” 听到桓温大名,庾攸之下意识抖了抖。见庾希转身要走,踌躇问道:“伯父,上巳节时,为何是殷氏六娘?” 庾希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庾攸之,视线似钢刀一般。 “你在问我?” “伯父……”被庾希这样盯着,庾攸之惴惴不敢言,先时聚起的勇气瞬间消散。 “如不是她,你怎会惹上桓容?” “当日动手的是侄儿,六娘仅是与侄儿书信。”庾攸之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明明该是殷涓的孙女。” 殷涓同桓温素来有隙,同庾邈也有旧怨,如果能够事成,正可一箭双雕。 “住口!你懂什么!”庾希厉声喝道,“我已给你父送信,不日将派人送你往会稽。这之前你便留在府内,未有许可不许出门,更不许再同殷氏女见面。” 不给庾攸之抗-议的机会,庾希走出房门,吩咐门外健仆:“看好郎君!” “诺!” 庾攸之被关在家中,没有美婢相伴,索性每日喝闷酒,大量服用寒食散,脾气变得愈发暴躁。短短几日时间,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凹陷,精神却极度亢奋。 会稽来人见他这个样子,当场大惊失色。 庾希同样吃惊不小,忙将他放出,唤来医者诊脉,并将伺候的婢仆全部拖到门外鞭打,健仆也没能躲过。 “郎君这个样子如何能够远行。” “不行也得行!”庾希硬下心肠,对来人道,“桓元子即将归京,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将他送去会稽是为保命。我会向阿弟解释,你等尽速打点行装,择日启程!” “诺!” 庾希忙着送走侄子,同在青溪里的殷康一家也不平静。 上巳节当日,殷氏女郎归家,殷氏六娘当即被殷夫人唤去,未等出言便被罚跪,整整两刻钟没有叫起。 士族女郎千金之体,哪受过这样的罪。 待殷夫人抬手,婢女上前搀扶,殷氏六娘已经双膝打颤,脸色惨白如纸。 女郎们跪坐在两侧,虽恨六娘行事不妥,此刻也难免同情。只是碍于殷夫人之威,不敢开口求情。 “可知我为何罚你?” “阿母是教导女儿。” “明白就好。” 殷康夫人坐在矮榻旁,病气未消,面色仍带着枯黄。 “上巳节前我曾叮嘱你们,行事务必谨慎,远离庾氏子!你可做到了?” 殷氏六娘低下头,羞惭不已。 “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也知你为何应下,这事你没做错。”殷夫人话锋一转,殷氏六娘骤然抬头,眼中泛起泪水。 当着众人被冤枉,她没哭;被逼担下罪名,她没哭;殷夫人的一句话却瞬间打破她的心防,委屈和愤怒似洪水奔涌而出,顷刻将她淹没。 “阿母!” 顾不得礼仪,殷氏六娘扑到殷夫人怀中,痛哭失声。 殷夫人抱着女儿,同样眼圈泛红。在场的殷氏女郎感同身受,无不陪着一起垂泪。 哪怕再气,她们终归是一姓,同出一支。假若事情真不是殷六娘做的,这背后下手之人何等歹毒,生生是要毁了她,不给半点退路! “阿母,阿妹的委屈不能白受!” “我知。”殷夫人取过布巾,亲自为女儿拭去泪痕。 “此事我会同你阿父商量。经过此事,你们都该警醒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不能结交,务必要仔细分辨,牢牢记在心里!” 女郎们同时正身,肃然神情,聆听殷夫人教诲。 “尤其是你,佳儿。” “诺。” 殷氏六娘坐直身体,面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殷夫人看着女儿,终究感到一丝欣慰。 能明白就好。 虽然吃了亏,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总比始终不知不觉,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 不日桓大司马便要抵达建康,如何应对需同夫主商量。 必要的话,她愿意上桓府赔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务必将女儿从中摘出来,免得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庾、殷两家各有打算,不约而同闭门谢客。 庾希和殷康极少在人前露面,反倒是送往姑孰和会稽两地的书信不断,一封接着一封,十分频繁。 桓府中,桓容挟筴读书,朝益暮习,极少离开内室,连到廊下放风的次数都逐日减少。 临到夜间,需要阿谷催上几次,甚至搬出南康公主,室内的烛火才会熄灭。 如此勤学苦读,收获自然不小。 数一数摘录下的纸页,桓容完全可以昂起下巴,骄傲的大吼一声:我已打通任督二脉,练成绝世武功,就此东方……吔,这点就免了。 最重要的是,围绕桓氏形成的“亲戚关系网”,终于被他弄明白了!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桓大司马兄弟五人,其嫡庶子女加起来超过四个巴掌,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亲戚关系一层套一层,连成的关系网堪称恐怖。 由此想到王、谢等大族,桓容冷不丁打个寒颤。 遇上这样的庞然大物,还不是一个两个,谁坐皇位上都得憋屈。如此还要高举造反大旗,桓大司马究竟是有多想不开? 想起自己的外祖家,桓容也不得咂舌。 纵观历史,司马皇室可谓独树一帜。尤其是东晋,皇帝多数命短,隔三差五就要兄终弟及,搁在其他朝代简直不可想象。 桓容扯开衣襟,单手托着下巴,习惯性的转动笔杆。笔上墨汁未干,随转动飞溅而出,恰好落到进门的桓祎脸上。 “阿弟……” 桓祎只觉面上一凉,顺手一抹,满掌漆黑。 桓容连忙藏起“作案工具”,亲自递上布巾。 “阿兄怎么有空过来?” 或许是受到桓容苦读的启发,南康公主决心教导桓祎,令其每日早起随健仆勤练武艺。 “立车骑将军闻鸡起舞之志,必能有所成!” 通俗点讲,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 身为兵家子,纵然不识诗书、不通文墨,有一副好身板,能够上阵带兵,今后就不缺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桓祎如能有所成,对桓容也是助力。 南康公主想得不错,桓容大力赞成。 如此一来便苦了桓四公子。 以往睡觉睡到自然醒,两餐点心随便吃。现如今,卯时正必须起身,先练腿脚再举磨盘,不到几天时间,桓祎的两手都磨出茧子。 好的方面,力气和饭量一起增加。不好的方面,肤色变得古铜,肱二头肌向府中健仆靠拢,距离仙风道骨越来越远。 明年上巳节,如果桓祎再被邀请,除非眼光独特,绝不会有小娘子再次手偏,将绣帕扔到他的头上。 每日对镜自照,桓祎两眼洒泪。 然而,想到阿母的期望,阿弟赞叹的眼神,桓祎硬是咬牙坚持,从举起磨盘腿抖到抓起石头随便抡,铁铮铮一条大汉渐露雏形。 因桓大司马即将归京,南康公主特地松口,许他休息两日。 桓祎兴冲冲来找桓容,想同兄弟讨个主意,父亲归来之日,是不是要当面抡石头,好好露上一手。没料想,人刚走进门就被甩了一脸墨汁。 “阿兄快坐。”桓容笑得温和。 面对这样一张笑脸,再大的怒火也在瞬间消融。 桓祎擦过脸,坐到蒲团上,扫过尚未被小童收起的纸页,不由得连声赞叹。 “阿弟好厉害!” “阿兄过誉。”桓容笑道,“以我之见,阿兄才是真的厉害,可比汉时猛将!” 桓祎被夸得飘飘然,满脸通红。 看着犹带墨痕的型男面孔,桓容心下暗道:老实人啊。 正想着,室外陡然传来一阵惊呼,原本明亮的天空瞬间开始变暗。 “怎么回事?” 桓容好奇走出房门,立刻被阿谷和小童拦住。 “郎君快些回去,不可出门!” “怎么回事?” “郎君,是天狗吞日!万莫靠近门边,大不吉!” 桓容反应两秒,日蚀? 小童缩到桓容身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双手微微颤抖。阿谷和健仆一起动手,将木窗全部落下,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屋外传来鼓声,一声紧似一声。 白昼犹如黑夜,都城九门同时关闭。 台城内鼓声齐鸣,震耳欲聋。 府军凶汉列队登上城头,举臂挽弓,弓弦嗡鸣不绝。 史载:太和三年,春三月丁巳,朔,日有食之。有巫士言凶兆现,兵祸将至。 同日,前燕太宰慕容恪预感大限将至,于病榻前叮嘱乐安王:“今南有遗晋,西有强秦,我主年幼,恐事常不备。吴王天资英杰,智略超群,尔当禀于上,以大司马授之。必能南拒遗晋,西抵强秦,护国之安稳!” 语尽而终,太宰府内恸哭一片,哀声府外能闻。 慕容恪口中的吴王,正是燕帝慕容暐的亲叔叔,日后建立后燕的猛人慕容垂。与之同样有名,曾将苻坚困于城中,在西燕改元称帝的“凤皇”慕容冲,此时尚不满十岁。 14.第十四章 日蚀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影响却极为巨大。 其后数日,文武百官上朝均不戴冠,文官服介帻,武将服平上帻,均由木剑改佩宝剑,出入乘马车,更令健仆列队跟随以示威武。 乌衣巷的士族郎君舍弃宽袖大衫,改穿玄色深衣。有官职者戴帻,无官职者束葛巾。未及冠的少年和童子戴无屋帻,女郎们皆着绢袄儒衣,腰系襦裙,不佩金玉只簪银饰。 士族先为风尚,城中庶人纷纷仿效。 秦淮河南岸常见背负弓箭的凶汉,河中亦有腰系竹剑的船夫艄公,店家在门前摆放木质兵器,意在驱散不吉之兆。 士子佩剑,神采英拔;府军挽弓,胆气横秋。 一时之间,建康城似倒流百年岁月,重回华夏盛世,巍巍汉时。 日蚀后三日,天子大赦。 快马自九门飞驰而出,分别往各郡县传诏。关押在牢中的人犯,罪轻者当即释放,罪重者减一等。例如之前是砍头的罪名,现下可以改成流放。 东晋时代少有罪己诏。 毕竟是皇室与士族共天下,好处大家享,出事一人顶上,实在太不厚道,也不符合王、谢士族的处事哲学。 南康公主两度入台城,亲见褚太后。 庾皇后性格弱,关键时刻只会哭不顶用。褚太后虽有能力,到底不是三头六臂,遇上日蚀这等大事,还需要留在建康的小姑子帮忙。 哪怕南康公主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出现,宫中人就会收敛几分。 按照桓容的话讲,亲娘有这份女王气场,不服不行。 南康公主不在府内,桓祎依旧不敢懈怠,每日早早起身练武,身上的腱子肉愈发明显,带着古铜光泽。桓容瞅瞅自己的小身板,还是眼不见心不烦,麻溜回屋读书写字。 李夫人言出必行,接连又送来近百卷竹简,内容包罗万象,甚至有阴阳家的学说。 桓容一边读一边感慨,照这个架势继续下去,自己不成大家也成书虫。 姑孰送回的两个妾室老实得过头,非必要寸步不离房门。反倒是慕容氏带来的鲜卑奴常在府内走动,一次还在桓容屋外探头探脑,被健仆拦了下来。 小童嘟囔胡人无礼,阿谷想的却是另外一则。 “郎君,此事需报知殿下。” “恩。”桓容点点头,对这几个鲜卑人也是不放心。 据他手中的资料,鲜卑分六部,并非铁板一块。 段氏鲜卑最先发迹又迅速没落,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争战落败,不得不依附后者建立的燕国。 乞伏鲜卑被氐人打败,现在臣属于前秦。 秃发鲜卑和拓跋鲜卑是崇尚自由的两群人,不做抢劫的营生时,多在广大的北部草原和崇山峻岭间过着游牧渔猎生活。 慕容氏出身前燕,属于慕容鲜卑上层贵族,是桓大司马北伐时所得,之前养在城外大营,身份和婢仆无异。此番有孕被送来建康,还是第一次入府。 因其胡人的出身,桓大司马压根没想过给她名分。这次要护的主要是马氏,慕容氏九成是顺带。 桓容起初没想到这些,是阿谷看不上鲜卑奴,将其中的因由简略讲给他听。 “胡人的血脉,怎配称郎君为阿兄!” 桓容没接话,却也没斥责阿谷。后者的态度代表东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哪怕孩子的亲爹是桓大司马,只要有胡人血脉,照样会被低看几分。 仔细想想,李夫人是灭成汉时抢回来的,慕容氏是北伐时带回来的,桓大司马这习惯倒挺类似曹丞相,区别在于后者更喜欢熟-女,尤其是某某人的嫂嫂。 “先看住这几个鲜卑奴,禀报阿母后再处置。” 阿谷应诺,退出内室。 桓容翻开一卷竹简,发现是半篇游记,记载着旅途中的神异奇事,不由得兴致大起,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小童重新添过香料,送上蜜水和麻花,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整齐摆着三碟点心。不是油炸,更像是烤制。 “这是南海郡的花样。”小童见桓容感兴趣,立即拿起竹筷,将点心夹到小一些的漆盘里,又浇上些蜂蜜,样子颇为诱人。 “南海郡?” 桓容对东晋的地名不算熟悉,除了建康、会稽几处,其他多是云里雾里。哪怕结合前身的记忆,也没法将地名和地域重合起来。 “府里有出身南海郡的府军,说那里偶尔有外船停靠,还有长相奇怪的胡商和胡奴,样子比鲜卑和氐人更奇怪。临近郡县出产珍珠,前朝时曾是贡品。”小童嘴上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又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是有些泛灰的糖粒。 “那里可是靠海?” 小童点点头,将糖粒敲碎洒在盘中。 桓容一边思索一边夹起糕点,只是一口,猛地面孔扭曲,当即举杯猛灌。刚喝两口又猛地放下,咳嗽道:“取清水!” 蜜水搭配甜饼简直齁甜,能齁出人的眼泪! 小童吃了一惊,忙奔出内室唤人。 温水送到,桓容直接举起陶壶,咕咚咕咚灌下半壶。水流沿着唇角流下,很快浸湿衣领。送水的女婢脸颊泛红,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眼。 放下陶壶,擦擦嘴,桓容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是不拒绝甜食,甚至有点喜欢,可甜成这样实在没法下口。上面还浇蜂蜜洒糖粒,这是要人命还是要人命? “郎君不喜?”小童满脸困惑。 “不喜。”桓容实话实说。 小童正要将漆盒撤走,恰好赶上桓祎来找桓容,见到甜得齁人的糕点,完全没有半点抵抗力,一块接着一块,转眼消灭干净。 桓容眼睁睁看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兄可否为我解惑?” “阿弟直说。” “阿兄不觉得太甜?” 桓祎咂咂嘴,道:“的确有点,不过味道甚好。” 桓容:“……” 神奇的时代孕育神奇的物种,他这个不够神奇的,如何还能愉快的玩耍? 临近傍晚,南康公主自台城归来,随车三箱竹简均是晋朝皇室的珍藏。 当着桓容的面,南康公主道:“官家不喜欢读书,这些留在宫里也没用。” “阿母,这是否有点不妥?” “哪里不妥?”南康公主挑眉,下令婢仆无需开箱,直接抬去侧室,“与其便宜那三个,还不如给你。” 桓容眨眨眼,亲娘似话里有话? “也罢,这事早晚都要告诉你。” 南康公主抬手,婢仆迅速退出内室,背身立在廊下。 “官家不近妇人,皇后无所出,宫妾所出恐非司马氏血脉。” 桓容喉咙发紧。这样的事搁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命。 “瓜儿莫惧。”南康公主笑了,袖摆滑过膝头,蚕布似水波流动,“官家至今未立太子,此间事早非秘闻。” 也就是说,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 “不近妇人非是大事,偏要弄出那么几个,活脱脱就是个笑话!” 桓容有点不确定,亲娘的意思是,皇帝龙-阳没关系,弄出血脉不纯的子女绝不能忍? 这是什么样的思考回路? “你知道就好,不要对旁人说,你阿兄也不可。”南康公主叮嘱道。 “诺。” 南康公主满意点头,话锋一转道:“我听阿谷说,府里的几个鲜卑奴不甚老实?” “是。”桓容没有隐瞒,将心下怀疑全部道出,“儿以为这几人有些不对。” “岂止是不对。”南康公主凤眸微眯,未染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榻上,道,“此事你无需管,我会处理。你父后日抵建康,你这两日无需读书,将身体好好养一养。” “诺。” 见桓容略有些紧张,南康公主消去冷色,缓声道,“也就见上一面的事。他若是不留在城内,我会将郗景兴留下。” “阿母,郗参军可会愿意?”怎么说也是大司马参军,说留就留? “你放心,郗景兴是个聪明人。”南康公主面带笑容,眼中却泛着冷意。 桓容眼冒红心,有这样的亲娘不要太给力! 当日膳后,阿麦带人往慕容氏的住处,指认出四下走动的鲜卑奴,全部捆上带走。慕容氏吓得脸色发白,压根不敢阻拦。得知奴仆被带走的原因,恨不能亲手将她们打杀! 当初是看在同出鲜卑的份上,才将她们带出军营。没有想到,这些狼心狗肺的竟是如此回报自己?! “妾实不知这几人藏有祸心!”慕容氏颤着声音,满脸惧怕,“妾愿往殿下面前证清白!” 阿麦当即拒绝。 公主殿下岂是说见就见,以为你是李夫人? “请好生休养,以郎主骨肉为重。” 语毕不再多留,将鲜卑奴押往关押罪仆处,讯问出详细口供,再往南康公主跟前复命。 桓温抵达都城前一日,报讯的快马飞驰入宣阳门。消息传出,犹如冷水落入滚油,因日蚀沉寂数日的建康城瞬间又“鲜活”起来。 庾希再不敢耽搁,亲自将庾攸之送上马车,叮嘱护送健仆:“务必将公子安全送往会稽!” 目送马车行远,庾希又派人给殷氏送信。这个殷氏并非殷康一家,而是现任著作郎,同桓温有旧怨的殷涓。 作为庾希阴损计谋的受害者,殷氏六娘彻底反省。 可惜世事难遂愿,殷夫人几次求见南康公主都吃了闭门羹。随着桓温抵达都城的时间逼近,殷夫人急怒交加,竟真的卧床不起。 乌衣巷中,谢玄将上巳节诸事禀报谢安,庾希和庾邈两支彻底被列为拒绝往来户。其后谢玄再登桓府,送来数卷古籍,颇有同桓容结好之意。 “闻听容弟好学,更喜阅览古籍。” 谢氏底蕴非桓氏可比,拿出的古籍绝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这是谢氏主动递出的橄榄枝。甭管谢安和桓温是否对立,谢玄诚心同桓容结交,绝对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 南康公主自然大喜,心下思量,究竟该准备什么样的回礼。 桓容脸上带笑,心中却在默默流泪。 他什么时候喜读书了,什么时候喜欢遍阅古籍?明明有做纨绔的条件,偏往勤学的形象无限靠拢,这发展路线还能再偏点吗? 不等他哀伤完毕,谢玄又令人送上一只木箱,上面的花纹颇似胡奴的手艺。 “日前有北地故人前来,上巳节日得见容弟,极为欣赏容弟才华。此乃前朝李相亲笔,特请玄转赠容弟。” 桓容郑重接过,发现竹简颇有年月,串-联的绳子却相当新。展开一卷,通篇俱为小篆。根据内容推测,谢玄所谓的前朝并非两汉,更像是一统六-合的大秦。 秦朝的丞相,姓李…… 李斯?! 桓容吃惊不小,握紧竹简又连忙松开。出手便是李斯真迹,这位北地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玄同样有不解。但考虑到秦璟南下的目的,此举似乎能说得通。加上秦氏底蕴,赠送一两件珍品倒也不足为奇。 送走谢玄,桓容抱着竹简返回内室。独自坐在矮榻边,摩挲着古老的卷册,缓缓的陷入了沉思。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却难言是好是坏。 15.第十五章 太和三年,春三月,戊午 天边刚刚擦亮,五六名头戴平帽的健仆便疾步登上码头,等候南来的商船卸货。 “今日有合浦郡的商船。” 合浦南珠天下闻名,有走盘珠的美誉。两汉时均为官采,严禁民间私采。 汉末天下烽烟骤起,朝廷无力管辖边远郡县,私采者愈多。三国至两晋,豪商巨贾涌向合浦购珠,当地百姓不种粮谷,以采珠为业者超过千人。 每逢三四月间,运珠商船会陆续抵达建康。 船上不只有最顶级的合浦南珠,还有次一等的海珠和彩宝。每次交易,运上码头的布帛金银都要以车计量。 建康士族看不上的次品会继续北运,要么售给氐人,要么货于鲜卑。有胆大的商人弃船改走陆路,借路益州进入吐谷浑,只要不被蕃人劫掠,赚得的黄金半生享用不尽。 天色放亮,篱门开启,船夫争先恐后划动船桨。 船行不到一半,平地忽起一阵狂风,瞬间有沙尘弥漫。落在后边的商船匆忙落帆,唯恐船身倾覆,货仓进水。 狂风越来越强,半数商船困在篱门前,指甲大的冰雹骤然砸落。 大船尚且能够支撑,依靠人力不断向前。一些舢板小船躲闪不及,船身又不够牢固,船篷当场被凿穿,艄公船夫无处可躲,不得不跳入水中借河岸遮挡。 码头上的健仆丢下灯笼,抱头跑向街边商铺。中途不断被冰雹砸中,连声发出痛呼。 廛肆纷纷关门落窗,店主和伙计轻易不敢探头。 不过数息时间,长干里不闻人声,乌衣巷难见车马,青溪里的柳树随狂风摇摆,柳枝竟被冰雹砸断。 桓府中,桓容正准备登上牛车,前往城门迎接桓大司马。未等走出府门,狂风平地而起,冰雹接二连三落下。 冰粒砸在屋顶,发出声声钝响。 “快护住郎君!” 健仆反应迅速,手臂交错高举,任由自己被砸伤,也不让桓容被擦碰到一星半点。 桓祎当场脱下外袍罩在桓容身上,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跑。桓容来不及反应,已经头朝下不断后退,慌忙间差点咬到舌头。 从前门至回廊将近两百米,桓祎撒开两条长腿飞跑,发挥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等到将人放下,自己额头青了一块,桓容连袍子都没沾湿。 见状,桓容禁不住鼻子发酸。 “阿兄不该如此。” “说什么话!”桓祎披上外袍,浑不在意的擦过额角,嘶了一声,照旧咧嘴笑道,“阿弟自小体弱,万不能淋雨。我身体强健又为兄长,理应如此。” 说话间,健仆接连躲进廊下,婢仆送来干净长袍。 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来。确认桓容一切安好,连点皮都没擦破,总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桓祎,温声道:“和你阿弟去我那里,有医者候着。” “诺。”桓祎应声。 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渐渐减小,暴雨接连而至。 三月下这么大的雨,委实有些奇怪。 “阿母,不去迎接阿父?” “不去了。”南康公主握住桓容手腕,发现有些凉,坚定道,“雨大不好出门,恐生出意外,你父应会体谅。” 一行人穿过回廊走进内室,早有婢仆点燃香料,医者为桓祎看过额头,随后送上滚热的姜汤。 “喝吧,免得着凉。” 姜汤加了葱段和盐,没有丁点红糖,味道冲得吓人,喝到嘴里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当场面孔扭曲。 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却道:“整碗服下,不许任性。” 桓容含着眼泪喝姜汤,桓祎没比他好多少。 一对难兄难弟表情极端相似,不是碍于规矩礼仪,差点同时吐舌头。 太折磨人了! “用些寒具。” 婢仆撤下漆碗,李夫人将装有撒子的漆盘推过来。南康公主抬手,另有婢仆送上蜜水。桓容一口撒子一口蜜水,到底将嘴里的辣味压了下去。 风雨越来越大,母子几人坐于屋内,能听到狂风呼啸而过,暴雨砸在木窗上的钝响。 李夫人令婢仆送上器具,亲手开始调香。 多数用料来自西域,味道有些独特。桓容抽抽鼻子,侧头打了个喷嚏,引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阵轻笑。 室外雨水成幕,似天空坠下的银帘。 室内香烟袅袅,玉殿嫦娥宛转蛾眉,皓腕微动,纤指轻挑。立屏风上流云飞瀑,映衬一室古拙典雅,人在其间犹如置身梦中。 “郎君可要学调香?”李夫人掀开香炉顶,几种香料调和在一起,隐隐有花香飘散。 士族多好风雅,仅做兴趣不为生计,传到外人耳中也是雅事一桩。 “多谢阿姨,容愚钝,怕是没这份悟性。” 李夫人掩口轻笑,美眸扫过桓容,落在南康公主身上,道:“我以为不然。郎君天资聪颖,此言实是过谦。阿姊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也笑了,握住李夫人的手,道:“甚是,瓜儿这点要改。” 桓容:“……” 先表扬他揍人,又说他过于谦虚,这种教育方式真心没有问题? 飘风暴雨夹着冰粒,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 雨过天晴之时,云层中现出一道七色彩虹,如仙桥穿云而过,映衬碧蓝天空,美不胜收。 桓府婢仆匆匆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行至门前下拜,略微提高声音道:“殿下,郎主已过宣阳门。” “怎么走的南门?”南康公主问道,“可有人传讯?” “回殿下,尚未。” 思索片刻,南康公主令人去唤马氏和慕容氏。 “既是那老奴送回来的,总要出门见一见。” “诺!” 阿麦领命而去,李夫人收起香料,抿了抿鬓发,心思却不在归家的桓大司马身上。 “阿姊,郎君是否应至府门相迎?” 南康公主点头,道:“亏得你提醒我。” 话落站起身来,脊背挺直,步摇上的彩宝耀眼夺目。 “见到你父行礼便是,其他有阿母。” “诺!”桓容应诺,和桓祎对视一眼,没有多言。 桓容降生时,桓温已是不惑之年,早有四个儿子并立下世子。 原身十岁便往会稽求学,父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几个庶子屡有动作,南康公主没兴趣给桓大司马好脸,父子关系想亲近也难。 此次桓容受伤,背后便有世子和桓济的手脚。 南康公主想要处置,却有桓大司马拦在面前。今遭桓大司马回建康,夫妻不至于抄起刀子互砍,想要阖家欢乐纯属天方夜谭。 穿过回廊,马氏和慕容氏正恭敬等候。两人都是一身绢袄襦裙,佩同样的花钗。一人靡颜腻理,一人眉黛青颦,俱是难得的俏佳人。 南康公主走过两人面前,脚步顿也未顿,眼神都懒得给。 李夫人倒是扫过两人一眼,见慕容氏略显憔悴,马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禁不住皱了下眉,对这二人更看不上眼。 雨后的建康城恢复热闹,自宣阳门往桓府的一段路更是挤挤挨挨,人声鼎沸。 年初之时,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遥领扬州牧,移镇姑孰。朝廷特别加其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以桓大司马在东晋的地位,出行可驾朝车,护卫虎贲二十人,佩铠甲班剑。 此次返回建康,虎贲之外更有百余名西府军跟随,各个身强体健,高过八尺,面容硬朗,魁壮威武。 入城门之后,车驾改为慢行。 虎贲在两侧开路,桓温安坐于车中。年过五旬仍须发浓黑,俊朗不凡。单是坐着便予人压迫之感,虎目扫过更显气势威严。 桓温车驾行过,道路两旁的百姓不自觉屏息。遇府军过时,更有不少人侧过头不敢直视。 “好重的杀气。” 秦淮河北岸,几驾牛车散在人群后。 谢玄和秦璟分别立于车前,另有士族郎君抬头张望,见到军容威武,煞气扑面,哪怕家君同桓温不睦,此刻也禁不住赞叹。 “南郡公真人杰也!” 车架停在桓府前,桓温步出车门,见南康公主亲自出迎,颇有些“受宠若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南康公主面前,笑道:“月余未见,细君安好?” “夫主记挂,妾甚好。” 仅看两人说话的样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对夫妻“相敬如冰”,同“和睦”两字压根没半点关系。 夫妻俩客套两句,桓祎桓容上前见礼。 “阿父。” 看到两个儿子,桓温不由得“咦”了一声。 桓容时常不见,印象并不深。桓祎却是年初刚刚见过,不过两三月,整个人竟“大”了一号!如此大的变化让他如何不惊奇。 “阿子甚壮。” 生平首次得到亲爹夸奖,兴奋之下,桓祎忘记桓容之前的叮嘱,抄起门前的一块方石就举过头顶,还顺手抡了两下。 “阿父,儿练武半月,略有小成!” 嗖嗖声中,门前一片寂静。 桓容默默转头,静静掩面。这神奇生物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该忧还是该喜? 16.第十六章 桓温归京当日,府内大摆筵席。 桓大司马和南康公主同坐于上首,桓容和桓祎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两名妾室不能入席,最后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马右下首另置矮桌,摆上立屏风。 “都坐下吧。” 李夫人大方应诺,面向正席笑靥如花。 慕容氏和马氏有些战战兢兢,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可惜桓大司马扫都没扫一眼,随意摆了摆手,视线只在李夫人身上稍停片刻,旋即举杯把盏。整个家宴中,仅同南康公主和两个儿子说话,当妾室不存在一般。 桓温举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祎则同时起身,恭敬道:“阿父满饮!” “善!” 桓温出身士族却以行伍晋身,常年留在军营,酒量非同一般。 眨眼之间,半壶热酒下肚,面色没有半点变化。桓祎继承了亲爹的海量,三盏之后仅是面孔微红,桓容却有些撑不住了。 “给郎君换蜜水。” 南康公主出言,婢仆当即撤下酒盏,送上新调的蜜水。 桓容松了口气,桓温不禁皱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 “瓜儿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饮酒?” “夫主,瓜儿自幼身体不好。”南康公主半点不给桓大司马面子,笑道,“加上日前受伤,这些日子都在调养,三盏已经过多,夫主总当体谅。” 敢说瓜儿的不是,信不信她直接冲去姑孰抓人?!以为打几板子送点珍珠就了事?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鳞,谁碰谁倒霉,桓大司马也不例外。 “罢。”桓温举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看向正切开羊腿的桓祎,道,“你既练武有成,下月便随我往姑孰。” 桓祎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南康公主。 十几岁的少年郎,哪怕背负愚钝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后,他一直跟着南康公主,对嫡母有天生的亲近。桓大司马偶尔想起来会同他说几句话,但事后他总会被三个兄长欺负。 很长一段时间,桓祎完全是避开亲爹,导致桓大司马对他更加不喜。 现如今,桓大司马突然对他“亲近”起来,要将他带去姑孰军营,桓祎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 见桓祎表情呆愣,桓温再次皱眉。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咚的一声放下酒盏,道:“夫主下月离建康?这些时日是留在府内还是到城外大营?” “自然是留在府内。”话题岔开,桓温被引开注意力。桓祎顿感压力减轻。 “恐怕是不方便。”南康公主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像冰碴。 “城外大营里还有十多个美人等着,我听说颜色都不错,不亚于日前送来的慕容氏。大司马月久回来一次,不会惦念?” 话音落下,室内空气顿时凝结。 南康公主不以为意,遥对立屏风举起酒盏,笑盈盈饮下半盏。 桓容当场打了个激灵,酒意去了八分。看向上首的一对夫妻,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眯起双眼,笑道,“不过区区婢奴,细君不喜打发就是。” “哦?”南康公主弯起唇角,“夫主舍得?” “有何不舍?” “既然如此,夫主便留下吧。”南康公主放下酒盏,金步摇轻轻晃动,红唇饱满,微浊的酒水中倒映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桓温哈哈大笑,当即挥退女婢,亲自为南康公主舀酒,仿佛刚才的紧张都是错觉。 桓容暗暗抹去冷汗,这真是两口子? 桓祎看向上首,表情更显得不安。 屏风后,慕容氏和马氏噤若寒蝉。 慕容氏隐隐的打着哆嗦,想起自己初到建康时的表现,恨不能时光倒流。 早知如此,她宁可留在军营。纤手拂过小腹,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哪怕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也不能就此怯懦! 李夫人无需婢仆服侍,自斟自饮,美眸不时迎向上首,微微一笑,仰首饮尽满盏。 慕容氏满心担忧,没有留意她的举动。马氏不着痕迹的侧头,细眉微蹙,隐约发现对方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夫主身上。 但是,可能吗? 酒过三巡,有美婢鱼贯而入,伴着琴声鼓音翩翩起舞。 桓大司马同南康公主对饮,面上貌似和乐,实则句句藏着机锋,看向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暖意。 是夜,桓温歇于南康公主房中。 室内摆放的灯盏陆续熄灭,夫妻俩同床而卧却背对而眠,没有半分亲近。 桓容回到房中,换下带着酒气的深衣,仅披一件宽敞的大衫靠在矮榻旁,对着三足灯盏愣愣的出神。 阿谷解开帛巾为他梳发,问道:“郎君可要用些粟粥?” 家宴之上,桓容灌了一肚子酒水,压根没吃什么东西。回到房内又一直发呆,小童和阿谷都十分担心。 “不用。”桓容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吃东西。 桓大司马要带桓祎去姑孰,起初他没多想,还为桓祎感到高兴。直到南康公主落下酒盏,才隐隐察觉不对。 如果是好事,南康公主不会当场甩桓大司马脸色。 仔细想想,到底是真的爱才,认为儿子适合从军,还是另有打算?如果是后者,未免太让人寒心。 想到某种可能,桓容不禁闭上双眼,后脑一阵阵的抽疼,额心一跳接着一跳,朱砂痣竟隐隐有些发热。 “郎君还是用些,不然夜间定然难受。”阿谷苦心再劝。 桓容捏了捏眉心,待痛感稍微减轻,缓缓点头道:“那就用半碗。” “诺。” 阿谷放下犀角梳,亲自去取粟粥。小童利落铺好床榻,跪坐到桓容身边。或许是桓容的脸色过于难看,张了张嘴巴,到底没敢出声。 阿谷回来时,室内寂静一片,唯有火星落入灯油发出几声脆响。 “郎君请用。” 阿谷摆上碗筷,询问桓容是否要加糖。 “不用,这样就好。” 浓稠的粟米粥送进口中,顺着食道流入胃里,身体随之变暖,头疼都减轻许多。桓容不再多想,搭配腌菜用下半碗粟粥。放下调羹时,仍有些意犹未尽。 “郎君稍歇片刻再睡。”阿谷收起漆碗,道,“奴去去就来。” 桓容点头,并未询问阿谷要去何处。待房门合拢,随手展开一卷竹简,正是日前谢玄所赠。 小童见桓容要读书,忙起身端来两盏三足灯,拨亮灯芯道:“郎君,可要再添一盏?” “不必,这样就好。” 桓容貌似看书,心思却早已飞向他处。 南康公主出身晋室,是天子的亲姑。桓容是南康公主独子,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这样的出身血统是资本,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短板。 放下竹简,桓容打了个哈欠。 道理不难想明白,该如何应对却是个问题。 之前桓祎有愚钝之名,桓大司马自然不会留心。而今南康公主有了教导之意,他又同桓容亲近……难怪桓大司马话刚出口,南康公主就差点摔了酒盏。 桓容轻轻摇头。 幸亏他不是原主,不然的话,遇上这样的渣爹到底会有多憋屈? 旧事未了新愁又来,桓容丢开竹简,趴到矮榻上叹气。 做个古人当真不易! 心中有事,桓容整夜没能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被阿谷唤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换上外袍,从内室出来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撞到门框。 “郎君小心!” 双手拍拍脸颊,桓容不敢再随便走神。走出廊下时,发现桓祎正在等自己,神情严肃不似往常,明显怀有心事。 “阿兄。” “阿弟。” 桓祎迎上前,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阿兄可是有事?”桓容问道。 桓祎四下里看看,特地拉着桓容快走两步,压低声音道:“阿弟,我想了一夜。” 桓容没出声,等着桓祎继续往下说。 “我想留在建康,不想随阿父去姑孰。” “为何?” “属兄们都在那里。”桓祎诚实道,“我不喜同属兄在一处,他们常欺侮人。” 桓容故意道:“阿兄不想建功立业?” “不想。”桓祎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些。练武是因为阿母说可以护着阿弟,不被庾攸之之辈欺负。” “阿兄练武是为了我?” “是啊。”桓祎没有半点压力。 桓容又开始头疼。 桓祎这份心意让他感动,可桓大司马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桓祎带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脚,谁能拦得住? “阿兄,今日的话不要随便同他人说。” “我知。”桓祎重重点头,“我只和阿弟说。” “不告知阿母?” “阿弟知道,阿母当然也会知道。”桓祎咧嘴憨笑。 “……”该说这人真没心眼还是大智若愚? 兄弟结伴来到前室,桓大司马不在,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身前摆一面铜镜,两名女婢跪在身后,正为公主梳发。 “阿母。” 桓容和桓祎行礼,没有进入内室,而是跪坐在门边。 “留下和我一起用膳。” “诺。” 南康公主今日不入台城,未让女婢梳髻,只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斜插一枚金钗。本该是温婉的打扮,偏偏让人觉得寒意扑面。 桓容心下明白,亲娘这个样子九成是桓大司马之故。 母子三人用膳时,桓大司马的车架已到台城前。 此次觐见天子,一为上报赭圻驻军之事,二来,桓大司马决心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容受伤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笔,但桓祎几次被辱,桓容在上巳节被下套,庾氏脱不开关系。 桓大司马不亲近嫡子,不喜愚钝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负! 车架行过御街两旁的官署,吱嘎的车轴声仿佛是提前发出的讯号,预示桓大司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17.第十七章 桓大司马入朝,上到天子司马奕下到朝中百官,九成以上绷紧了神经。 后-宫中,庾皇后早起向太后请安,坐足两个时辰仍不肯离开。 褚太后放下道经,令宫婢退下,叹息道:“桓元子要做的事任谁都拦不住,你在我这也没多大用处。” “阿姑,我……”话说到一半,庾皇后又开始垂泪。 “行了。” 褚太后历经六朝,几度临朝摄-政,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如果哭有用,她愿意哭瞎双眼换回她的丈夫和儿子。 “我早告诉过你,桓元子不好惹。南康只为出一口气,未必真要断绝庾氏的根基。桓元子则不然。” 顿了顿,褚太后的双眼锁紧庾皇后,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永和九年,殷渊源被废为庶人。只要桓元子不松口,哪怕满朝文武求情,天子依旧要照着桓元子的意思办!” 庾皇后低头垂泪,话含在嘴里,终究是没敢出声。 “原本谢侍中出面给了你那兄长台阶,借上巳节缓和两家关系。结果呢?闹出那么一件糟心事,别说是桓元子,寻常人都不会罢休!” 庾皇后泪流得更急,道:“阿姑,阿兄说非是他所为。” “不是他还是谁?”褚太后挥开竹简,气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庾皇后头垂得更低,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裙上,没有引来怜惜,反而更让褚太后厌烦。 “幸亏南康今日不在,你这样子让她看见,无事也会有事!” 本就是庾氏错在先,台阶递到跟前不踩,偏要自作聪明,使出那样阴损的手段算计一个小郎君,更要祸害殷氏的女郎。 这是士族家主该做的?稍有见识的后宅妇人都不屑为之! 庾希自以为做得机密,事实上,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几代修来的通家之好转眼成了仇人,庾希倒也真有能耐! “我都能猜到,桓元子岂会疏忽?” 褚太后挺直背脊,长袖在身侧铺开。相比庾皇后的畏缩懦弱,更显得大气端庄。 “这件事我不会管也没法管。你如果想要安稳留在宫中,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没有脑子就老实些,否则纯属找死。 “日前谢侍中有言,北地不稳,占据陕城的氐人投了慕容鲜卑。氐人有雄主在位,掌权之初便野心勃勃。慕容鲜卑百足不僵,双方迟早要有一战。以桓元子的为人,定会紧紧盯着北边,不会将全部精力放到建康。” “阿姑,您是说我兄长有救?”庾皇后生出希望。哪怕庾希错得再多,庾氏终究是她的依靠。 “桓云子不会轻易下死手。庾希和殷康闹翻了,同殷涓仍旧莫逆。” 若庾希和殷涓联合起来,势力依旧不小。没有万全的准备,桓温不会轻易动手。 褚太后本来不想这么直白,奈何庾皇后不只性子弱,脑子也不是太聪明。不能一次讲清楚,过后又要来她面前哭,她哪里还能有清净日子。 “如果氐人和慕容鲜卑动手,无论哪方获胜,桓元子都会寻机北伐。” 论实力,氐人不及慕容鲜卑。但后者内忧不断,前朝后-宫几乎乱成一锅粥。太宰的遗言压根没被重视,慕容垂表面得到重用,暗中却被不断排挤,甚至有性命之忧。至于大司马一职,更是边都没有摸到。 “朝中文武都惧桓元子,但就北伐之事,桓元子却是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楮太后深深叹气。 “我知道庾氏忠心,除非万不得已,我定不会舍庾氏不顾。这一次的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桓元子应该不会对庾氏赶尽杀绝。” 闻言,庾皇后抹去眼泪,终于不哭了。 褚太后重新拿起竹简,暗中摇了摇头。如果是庾太后,定然会听出弦外之音,换成庾皇后,真是教一教的心思都没有。 桓温这次不动庾氏,不代表永远不会。 如果庾希不能彻底醒悟,反而继续用鬼蜮手段,早晚有一天,颍川庾氏都要给他陪葬! 褚太后的眼光极准,否则也不会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安稳几十载。 念在庾太后,她曾想教导庾皇后。可惜的是,后者实在扶不起来。庾氏家主又是个心胸狭隘、志大才疏之辈,庾氏今后的命运当真难料。 一旦北地局势明朗,桓云子脱出手来,庾希再不识教训,族灭人亡就会是颍川庾氏最后的下场。 临近午时,建康城又起大风,暴雨倾盆而下。宫人忙着放下木窗,掩上房门,褚太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道经,心中久久不静。 觐见之后,桓温被留在宫城,得天子赐膳。同坐的还有谢安和王坦之。 前者年近半百,俊逸不减当年,着一身官服仍显高情逸态。后者正当而立,不及谢安英俊,却是睟面盎背神采英拔。 天子坐在上首,三人陪坐两侧,每人面前一张矮桌,上设数盏漆盘,内盛炙肉和煮过的青菜。 桌上并无酒盏。 非是宫中宴会,寻常赐膳多数不备酒水。 食不言寝不语。 天子和臣子默默用饭,宫婢小心伺候,除了撤走漆盘,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怕的不是天子,而是在座的三位朝臣。 换成秦皇汉武,早已经拔-剑掀桌,劈不死你也要砍两刀。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能再窝囊点吗?! 饭罢,司马奕继续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桓温三人言辞交锋,当着一朝天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窗外雨成瓢泼,谢安和王坦之即兴赋诗,内容颇有深意,饱含“忠君爱国”思想。 桓大司马连连拊掌,道:“安石大才,文度大才,温自愧不如。” 表面夸赞两人的诗才,细思之下,分明是在说:两位“忠君”,我不如啊。再深入一点:老子认真想造反,甭劝了,劝也没用。 司马奕坐在蒲团上,捧着茶盏眼神放空,分毫不觉得情况有哪里不对。见桓温称赞谢安和王坦之的诗词,跟着拍手称赞,引来两位“保皇派”奇怪的一瞥。 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痛心疾首。 大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雨停时,天空碧蓝如洗。 桓温拜谢天子厚赐,带着两辆装满的牛车离开台城。谢安和王坦之没急着离开,盯着天子下诏,一句一字的读过,才放宦者往青溪里宣读。 “桓元子算是手下留情。”王坦之道。 庾希被翻出旧事,坐实盗窃京口军需的罪名,注定要损失钱财。但归根结底没要人命。至于名声,如今的庾希在建康还有什么名声? “未必。”谢安摇摇头,眺望天边彩虹,袖摆随风起舞,愈发显得凤骨龙姿、潇洒飘逸。 “安石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今日的谢安格外惜字如金,王坦之皱眉。 “且看吧。”谢安没有多言,向王坦之告辞,转身登上牛车。待车帘放下,闭目回忆宫中所见,不由得心头微沉,良久不得释然。 以东晋的政治形态,天子未必要雄才大略,至少不能糊涂成这样!谢侍中真想掰开司马奕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庾希接到圣旨,得知要“赔偿”的数额,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想到桓温会下手,却没料到会狠到如此地步,几乎要搬空庾氏在建康的库房! 庾邈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接到兄长信件,唯恐儿子在途中出现意外,庾邈立即动身赶往吴郡。结果在郡内等候数日,迟迟没有等来庾攸之。正焦急时,忽听有人来报,建康来的马车已经抵达府前。 “郎君何在?” “郎主,您、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吧。”婢仆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庾邈心存疑惑,快步穿过回廊,见到溅满泥水的马车和带伤的健仆,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上前推开车门,看到车厢内的情形,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庾攸之躺在车厢里,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右臂自肩膀以下顿成几截,看似经过医治,仍扭曲得不成样子。 “郎君怎会这个样子?!” “回郎主,我等在途中遇到劫匪,公子被劫匪所伤,改走水路又遇船匪……” 听完健仆的讲述,庾邈脸色铁青,继而变得乌黑。 运河之上哪里有这样胆大的凶匪,分明是府军! 庾邈双眼赤红,双拳紧握,用力得关节发白。他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视如珍宝。如今废掉一臂,能否保住命都未可知道,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偏还不要庾攸之的命,只废掉他惯常用的胳膊? 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桓元子,我同你不共戴天!” 桓府中,桓容半点不知渣爹会为自己出气,正一心跟随郗超学习。 记忆中,原身仅见过郗超一次,还是往会稽求学之前。 此番再见,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桓容不得不感叹,时光真的很不公平。五年过去,从弱冠迈向而立,竟没有在郗超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为见公主,郗超特地换上蓝色深衣,头束葛巾,腰间一条帛带,坠青色玉环。 “仆见过殿下。” 两晋之时,世人自谦多称“仆”。 南康公主对郗超还算客气,请人来教导儿子总不能冷面以对。 “郗参军多礼。” 立屏风后,南康公主一下一下拨动袖摆云纹,道明请郗超过府的原因。后者听罢没有拒绝,只言桓大司马下月返回姑孰,他必须跟随,充其量只有二十天时间。 “如殿下不弃,仆愿为小公子解惑。” “善!”南康公主颔首,令桓容上前行拜师礼。 郗超忙侧身避开,道:“小公子之师乃周氏大儒,仆万不敢受此礼。” 南康公主没有强求,桓容退而求其次,拱手行晚辈礼。 “请郗参军教导。” “郎君客气。”郗超还礼,仔细打量桓容,对这个印象不深的小公子颇感到好奇。 桓祎是陪读身份,同样上前见礼。郗超对他比较熟悉,见到桓祎现在的身板,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四公子甚是威武!” 桓祎直起腰,嘴角咧开一抹憨笑。桓容捏捏手腕,深知“威武”两字永远与己无缘。 时间不多,郗超当日便留在府内。桓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我欲知北地高门,请郗参军教我。” “北地?”郗超现出几许惊讶,“郎君欲知哪几家?” “秦氏。” 自收到李斯真迹,桓容便放在心上,其后与谢玄书信,得知“北地故人”姓秦,此次南下欲拜访桓大司马。意外的,引起了桓容不小的好奇心。 “秦氏?”郗超沉吟片刻,道,“郎君所言可是西河郡的坞堡之主?” 桓容眨眨眼,坞堡? “如果是这个秦氏,其家族渊源之深,尽二十日都讲不完。” 见桓容实在好奇,郗超继续道:“北地汉家有言,西河秦氏有熊罴之旅,虓阚之将,令氐人和慕容鲜卑闻风丧胆。秦氏家主共有九子,行四者最为骁勇。传其颜比宋玉,勇比汉时冠军侯。” 九个儿子? 联系到桓大司马,桓容脑袋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盖世豪杰是否都这么能生? 18.第十八章 郗超是个不错的老师,讲解士族谱系头头是道。 让桓容头大的亲戚关系,经他之口瞬间清晰。从家主到子嗣,从嫡系到分支,无不井井有条。随便挑一支出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各士族的品评更是手到擒来。 “秦氏呢?” “无品。” “秦氏无品?” 秦氏在北地,纵然底蕴深厚,仍被部分侨姓和吴姓士族排斥。直言其同胡人为伍,不配为大中正品评。 “大中正不出面,故而无品。” 听完郗超的解释,桓容当即愕然。 这算不算另类的小团体? 事实上,不只秦氏遭到如此待遇,留在北方的高门各个如此。 西晋灭亡时,未能南渡的士族要么被胡人政权所灭,要么依附于对方。为形势所迫,少数甚至和胡人联姻。经过几十年时间,两地高门距离渐远。随着时间过去,彼此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亡者无可定品,余者亦然。” 这句话很实际。 全族被灭的定品也没用,死人如何能推举做官?依附胡人政权的,无论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都不会被东晋政权接纳,之前有品评的也会被废弃。 当初侨姓士族南渡,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被吴姓士族接纳。尊贵如王导,照样被骂过“伧人”。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在南方士族眼中,留在北地的高门会是什么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 秦氏凭借坞堡和仆兵挡住胡人的侵吞,在北地颇负盛名,的确有不少南方士族赞其英雄。可是提到品评,依旧压不过反对的声音。 “秦氏坞堡建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交界,最危急时,四面均被胡人包围。” 见桓容听得认真,提出的问题也颇有见地,郗超爱才心起,提笔在纸上勾画。大概盏茶的时间,一副简略的“地图”便呈现眼前。 由于郗超刻意画得简略,寻常人压根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交叉的线条更为贴切。 “此地为氐人所占,向东则是慕容鲜卑。秦氏坞堡便位于两者之间,经数代家主经营,收拢超过五千流民,战力不下光熙年间乞活军。” 提起“乞活军”,多数人或许没有概念。提起发出“杀胡令”的冉闵,绝对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个和胡人硬扛,和东晋朝廷也不对付的杀神,就是出自乞活军。 “光熙末年,秦氏在并州建坞堡,收拢离散士兵和逃难百姓,其后势力扩展到洛州和荆州。期间屡遭胡人进攻,一度岌岌可危。凭其堡内兵卒悍勇,终究是挺了过来。” “据悉当年一场大战,坞堡外墙倒塌,绕城而过的河水都成血色。” 话到此处,郗超发出一声感叹。 “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多死于沙场。” “咸和年间,秦氏郎君与鲜卑对战,身陷重重包围,战死犹不倒。胡人不敢近,鲜卑主将下马,赞其盖世英雄!” “如我汉家儿郎俱能如此,何愁北伐不成,胡族不灭!” 桓祎被说得热血沸腾,脸颊赤红。 桓容忍住眼中热意,一遍遍看着桌上的线条,琢磨所谓的并州、洛州、荆州和西河郡到底都在哪里。 等到郗超离开,桓容脑中突然浮现一幅后世地图。虽有些模糊,却恰好吻合郗超勾画的地界。 顾不得多想,桓容立即取笔勾画。 半幅图很快完成,精细程度远胜于原件,更补足几处郗超刻意隐瞒的部分,仅是略去该处地名。实在是他不知道古名,标识出来会惹人猜疑。 见到逐渐成形的地图,桓祎的嘴巴越张越大。 “阿弟。”桓祎口中发干,喉结上下滚动,“可否给我临摹一张?” “阿兄不以为此事不对?”桓容头也没抬,又勾勒出两条河流,粗略圈出一个范围,就是秦氏坞堡所在。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此地应该在陕西和山西交界,大部分在太原境内。而郗超口中的荆州,不是东晋的“荆州”,而是氐人设置的州郡。 放下笔,看着已经完成的地图,桓容不由得愣住。 他的记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指腹擦过额心,桓容下意识觉得,这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光珠有关。 桓祎没发现桓容不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纸上,回答道:“阿弟做事定有道理,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画张图而已,哪里有错?在他看来,阿弟画得比郗参军好看多了。 吹干纸上墨迹,桓容令童子找来一张绢布,将图纸覆到其上,小心的卷了起来。 “阿兄,这张图暂时不能给你。” 见桓祎面露失望,桓容安慰道:“此事到底是背着郗参军做的,不好声张。况且图还不全,等到郗参军随阿父回姑孰,我将图上补全,阿兄可以随时来看。” “一言为定?” “自然。”桓容道,“阿兄要为我保密,不向他人泄露半句。” “阿弟放心!” 桓祎性格耿直,凡事想得开。行事有些鲁莽,心思却相当单纯。下定决心对谁好,必定会坚持到底。 亲手将绢布藏在箱中,桓容吃下两盘撒子,又拉着桓祎一同习字。 “阿弟,我真不成!”桓祎苦道,“看到这些我就头疼!” “阿兄……” “我想起来了,今天的磨盘还没举到五十下!我先走了,阿弟莫要累到!” 不等桓容抓人,桓祎迅速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内室。看他的样子,活像是有恶犬在身后追着咬。 桓容顿住。 恶犬? 有这么形容自己的吗? “郎君?” “无事。”桓容摆摆手,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如果阿母遣人来,便说我在习字。” “诺!”小童应诺,行礼走到门外。 这段时间以来,桓容逐渐养成一个习惯,写字的时候身边从不留人。 房门合拢,桓容摊开竹简,开始逐字逐句的临摹。 上巳节的一幅字被王献之推崇,终究是有些讨巧。待到新意不再,他这笔字只能算作一般,在真正的才子面前肯定拿不出手。 既然路线走偏,有了好学的名声,不妨继续偏下去。 没有诗才,至少字要写得像模像样。 回到建康之后,桓大司马时常外出。除了家宴当日,父子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知道桓容的字被王献之夸赞,谢玄有意同他交好,桓大司马仅是点点头,并未有一句半句的夸奖。 若是亲生儿子,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会想不开。桓容却是无所谓。 南康公主真心待他,他穿成人家的儿子,自然要予以回报。桓大司马头顶“渣爹”标签,他吃饱了撑的去玩父慈子孝。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桓容停下笔,看着初现锋锐的一笔小篆,眉间锁紧。 渣爹平生以造反为己任,他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老大老二更有“杀叔大家乐”的爱好。虽说架不住桓冲实力过硬,最后没能成功,但有前车之鉴,他不能不小心。 假设历史没有改变,桓家终将被打压,他必须设法自保。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以他现在的资本真没那份能力。 桓容为今后烦恼,半点不知,郗超结束授课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等到桓温归来,言有要事禀明。 对于麾下这名谋士,桓温极其信任,闻听此言自然不会轻忽。当即将郗超请入内室,开始闭门详谈。 “景兴有何言不妨直说。” “超于府上数日,观小公子聪慧,有高世之才,贵极之相。” 两晋名士大多信仰天师道,深谙相人之术。 郗超相人极准,当初曾谏言桓温招纳王猛,明言其有大才。可惜后者对桓大司马各种看不上,桓大司马也对这个当面抓虱子的名士不太感冒,以致两看两相厌,最终一拍两散。 王猛跑到氐人的地盘得到苻坚重用,无论内部争权还是外部较量,都堪称一把锋利的尖刀,出鞘就能扎上敌人软肋。 现如今,郗超说桓容面相不凡,贵气十足,桓温不得不重视。 高世之才? 若是其他儿子,甚至是桓祎,桓温都不会为难。偏偏是桓容。桓大司马单手置于膝上,久久陷入了沉思。 翌日,府内健仆和城外的府军忽然做出调动。南康公主有所警觉,奈何不知桓大司马真实意图,不好轻易开口阻止。 察觉到风声不对,桓容行事愈发小心。见住处周围的健仆陆续被生面孔取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近。 为防有变,桓容吩咐小童取来灯盏,准备将地图和可能引来麻烦的手迹烧掉。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提前防备总是没错。 可惜火苗还没生起来,就听婢仆禀报,桓大司马有请。 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妙,第二反应是糟糕。匆忙之间只能将地图藏在身上,由婢仆和小童整理衣冠,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正院。 阿谷碰巧不在,小童六神无主,不放心别人,自己一溜烟跑去向南康公主报信。 彼时,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清点宫内送来的合浦珠,听闻儿子被桓大司马叫去,当即素手一扬,浑-圆的珍珠滚落满地。 “老奴敢伤我儿,我必不与你干休!” 语毕起身就走,中途忽又折返,令婢仆取来长剑,提着离开内室。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飞入建康城,在半空盘旋数周,落入城中一处宅院。 秦璟走出内室,自然举起右臂。苍鹰落下,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脸颊。随后飞到健仆身侧,享用备好的鲜肉。 展开苍鹰带来的消息,秦璟先是凝眸,旋即绽放开笑容。 “郎君,郎主信上说了什么?” “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慕容鲜卑。苻坚命杨成世为主将,毛嵩为副将,兴兵两万讨伐。” “氐人和慕容鲜卑打起来了?” “对。” 随手将纸条交给健仆,秦璟托起正在梳羽的苍鹰,手指擦过鹰背上的飞羽,道:“拜帖已送,我明日往桓府拜会南郡公,归来后便启程北返。” “诺!” 两刻钟后,苍鹰振翅而起,飞出建康城。 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巫士预言成真,北方大地烽烟骤起,战火顷刻燎原。 19.第十九章 微凉的风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 桓容一路行来,表面看似镇定,实际上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近日里,桓大司马的一系列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今日被渣爹叫去,领路的健仆均都是面孔,心中更是忐忑不定。 桓大司马选在正室见他,不像是要父子叙话,更像有别的打算。 走到木门前,桓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室内。 桓大司马手握重权,人却素来节俭。比起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居住,这里简直朴素得过分。天子赐下的立屏风怕是价值最高的摆设。 此刻,立屏风被到左侧,两个蒲团对面摆放。 桓温坐在上首,一身玄色长袍,发以葛巾束起,腰间没有佩玉,却有一柄汉时宝剑。 桓容不敢露怯也不能露怯。几步走上前恭顺行礼。头顶响起一声“坐吧”,方才跪坐到蒲团上。腰背挺直,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同桓温对视,以表对长辈的尊敬。 桓大司马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桓容。 对于这个幼子,他关心不多,碍于种种原因也亲近不起来。之前将他留在建康,一来是念其体弱,不适合带在身边;二来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哪怕朝廷上下都知他有意皇位,终究窗户纸没有捅破。将嫡子留在都城算是一种姿态,给晋室和保皇的士族高门一颗“定心丸”。 毕竟以常理而论,嫡妻和嫡子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桓大司马直接动武的可能性便少去几分。这张窗户纸到底能维持多久,关键要看北地胡族的动向,以及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角力的结果。 无论谁输谁赢,桓容七成以上会成为“弃子”,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这样的结果,桓温知道,和他对抗的士族知道,就连桓容都猜出一二。 桓大司马惩治庾希,废掉庾攸之的胳膊,貌似在为儿子出气,实则不乏有逼迫庾氏的味道。 假设庾氏忍不下去,当先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他再动干戈就是顺理成章。借势将殷涓牵扯进来,二者掌控的郡县都会落到桓氏手里。 桓容很不幸,不得亲爹喜爱,却身兼“质子”和“靶子”两项职能。如今因为郗超一句评语,又被桓大司马提溜到跟前,委实是压力山大。 良久,桓大司马终于开口道:“我闻周氏大儒曾言,阿子乃良才美玉,有经世之才。” 此言一出,桓容头皮绷紧,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今回建康,见你勤学更胜往昔,心中甚慰。” “儿惭愧,不敢当阿父夸赞。”桓容声音平稳,额头却隐隐冒汗。 “阿子过谦。”桓大司马说出和南康公主相似的话,听到桓容耳中却是两个味道,“我月中将归姑孰,本想带你阿兄往军营历练。” 桓容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怎奈其胸无大志,不堪造就。” 桓容咽了口口水,双拳紧握。 桓祎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桓大司马必定一清二楚。那么,他平日里做的事,对方是否也知道?想到某种可能,桓容犹如置身冰天雪地,脸色瞬间发白。 殊不知,桓大司马一直在留心,见他这番表现反而放下心来。到底没有经过风浪,年幼稚嫩。即便有才也无需过虑。 既然如此,之前选定的地点便无需更改。 桓大司马放缓表情,收起两分煞气,道:“你年已十五,读书有成,到底缺少历练。我已上表天子,选你为徐州盐渎县县令,月底前往赴任。” 徐州?月底前赴任?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拼命告诉自己镇定。 断然拒绝绝对不成,难保桓大司马做两手准备,来一场“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何况,桓大司马言之凿凿,圣旨必定已经拟好,随时会送到桓府。 反抗已然无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至于其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儿……” 话没说完,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到片刻,房门猛然被拉开,绢衣裥裙的南康公主闯了起来。 佳人手持宝剑,丽颜带怒,显然是听到桓温方才所言,直接拦在桓容面前,袖摆拂过桓容的肩头,仿佛护崽的母狮,厉声喝道:“桓元子,虎毒不食子,你妄称人杰!” 李夫人匆匆赶来,跪坐到桓容身后,见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不由得面现担忧。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稳稳的坐着,哪怕被宝剑所指,脸上仍无半分怒意,“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 见桓大司马装糊涂,南康公主勃然大怒。 “瓜儿幼时体弱,好不容易养好些,你便让他外出求学!回到建康短短几日,又被人暗中下手,险些丢掉性命!你心中清楚明白,却要护着罪魁祸首!” “虎儿同瓜儿亲近,你张口要将他带去姑孰,安的是什么心?!” “如今郗景兴两句评言,你又要将瓜儿驱离建康,为你那庶子扫清道路!” “桓元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还是不是人?!” 南康公主一番痛斥,往昔的雍容华贵全化为熊熊怒火,几欲将桓大司马烧成飞灰。 桓温仍未动怒,只道:“细君此言过了。” 他越是这般南康公主越怒。宝剑前指,几乎要抵住桓大司马的喉咙。 门外健仆立时闯入,就要拦下南康公主。桓容登时心中一紧,却被李夫人牢牢按住,不许他动。 “退下!”桓大司马喝斥一声,“自领二十军棍!” “诺!” 健仆不敢迟疑,迅速退到廊下。 南康公主动也未动,居高临下俯视桓大司马,胸中怒火更甚。 “细君,瓜儿是我嫡子,我怎会害他?”桓大司马推开宝剑,南康公主重又指回。 “你当我还是当年的司马兴男?!” “细君,”桓温重重叹气,道,“古有甘氏之孙,舞勺之年为秦国上卿,前朝亦有成童被举孝廉,出仕地方颇有一番作为。我爱瓜儿之才,欲培养于他,怎么会是害他。” “郗景兴善相人,言瓜儿有大才,我心中甚喜。但瓜儿长于文道,我出身行伍,不忍埋没其才,这才上表朝廷选他为盐渎县县令,出仕一方。” “徐州刺使郗方回至孝雅正,素有贤名。其子又在我帐下任参军,若知瓜儿之才,必定爱惜备至。我日前已给他书信,托其照顾阿子。” “他日瓜儿做出功绩,我自可上表天子升其入朝。” 不得不承认,桓大司马这番话相当有水平。可惜南康公主半个字也不信。 “我不管这些,瓜儿不能离开建康!” 那几个庶子心思难测,手段阴-毒。儿子放在身边都差点出事,南康公主不敢想象,万一桓容离开都城,后果会如何严重! 南康公主坚决不松口,甚至要前往台城,亲手撕掉尚未送出的任命。 “瓜儿有县公爵位,留在建康即可。纵然做官也要等他加冠!” “细君,此事已定,不容更改。”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桓大司马声音渐沉,桓容心中叹气,拉了下南康公主的袖摆,道:“阿母,我愿去。” “什么?”南康公主回身,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跪正身体,先拜桓大司马,再拜南康公主,随后道:“阿父乐育,儿感激肺腑;阿母慈爱,儿永铭内心。儿愿往盐渎县,不负阿父栽培,阿母慈心。” 话落再拜,额头触及地面,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事到临头惧有何用?除了显示出懦弱,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桓大司马下定决心,谁都无法更改。南康公主这么做,非但无法将桓容捞出来,很可能连自己都赔进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未必性格高尚,但不能看着亲娘为自己受累。 反正都是要走,不如痛快些。 做不做得出功绩两论,想方设法活下去,他自认还能做到。 假设是桓大司马掌控的郡县,桓容未必有几分把握。但徐州刺使是郗愔,桓大司马不出面,他几个属兄难有下手的机会。 士族高门自有一套处事规则。 同样是为家族考量,郗超为桓大司马出谋划策,郗愔却不打算上桓氏的船,时常连儿子一起防备。不想被桓温抓住把柄,以“嫡子暴死”为借口抢占地盘,后者必定会设法保住桓容的命。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保障? 桓容闭上双眼,在自嘲中苦笑。 当啷一声,宝剑坠地。 南康公主忍住泪水,轻轻抚过桓容的发顶,随后向桓大司马福身,哑声道:“妾气急无状,夫主见谅。” 桓温站起身,亲自扶住公主手臂,温和道:“细君一如当年,温甚念。” 夫妻执手,桓大司马不时发出几声朗笑。并且当面挑明,马氏和慕容氏生产之后都会留在建康。她们生下的孩子将代替桓容,继续做司马家的“定心丸”。 看到这样的渣爹,桓容愈发觉得讽刺。 是夜,桓大司马歇在马氏房中。 南康公主背靠矮榻,一遍遍的抚过桓容的发顶,轻声道:“你出生那日,城中下了好大的雨。转眼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桓容没有动,倚在南康公主身侧,沉声道:“阿母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无论桓大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 本想求个平安,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结果事与愿违,麻烦接踵而至。既然躲不开,那便迎头赶上。表面看似危机,转换一个角度,未必不会成为破局的机遇。 “盐渎县近海,”桓容笑道,“阿母喜欢珊瑚,我定要造出海船,为阿母寻几株珊瑚树。若是好的,阿母便留着,若是不好,阿母随便砸就是。” 南康公主破涕为笑,手指点着桓容的额心,道:“快别说这样的混账话,让人笑话!” 李夫人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郎君的孝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阿姊当高兴才是。” 待青烟飘尽,素手轻轻拨动银勺,舀起新调的香料,缓缓倒入炉顶。 20.第二十章 太和三年,四月,丁卯 建康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几乎逼近石砌的河岸。河道上早不见小船舢板踪影,只有南来北往的大型商船。 码头上,十余名健仆披着蓑衣,凑在唯一能挡雨的亭子下,等候商船靠岸。 “合浦商船都到了吧?”一名健仆道,“那日我见到两艘大船,听说运来的都是珍珠珊瑚,一颗就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 “不晓得。”一名健仆抹去脸上雨水,闷声道,“珍珠再贵也和咱们无关,有那份闲心不如勤快些。这才不过半月,粟米又涨价了。” “对,我等只管卸货,管他船上装的都是什么。” 说话的功-夫,第一艘商船停靠码头。 木梯自船身架起,看到出现在船板上的胡商,健仆们不约而同道一声“晦气”! “又是鲜卑胡!” “今年这是第七艘了吧?” “听说北边出事了,这些鲜卑胡怎么来得更多。” “谁晓得是真是假,要我来说,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才好!到时大司马再领兵北伐,正好一举收复失地!” “呦呵,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算了吧。”一名健仆讽刺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能说出这样的话?快别让人笑了!” 轰,码头上扬起一阵笑声。 被取笑的健仆没有恼怒,反而抓了抓颈后,承认是从路过的郎君口中听到。 “是青溪里的郎君,我看得真切!” 胡商的船上备有胡奴,各个身强体健,一个能当两个用。即便是雇佣岸上的健仆,工钱也给得相当吝啬。 健仆们多数知道根底,没有着急上前,依旧在码头上说笑。直到第一艘汉人的商船抵达,众人才陆续起身,同船主谈妥了价钱,手脚利落的运货上岸。 一辆牛车从河岸边行过,车厢上撑起皂布盖,挥鞭的健仆浑身煞气,让人不敢小觑。 大雨倾盆而下,健仆不耐烦的掀掉蓑衣,更随手扯开上衣,任由雨水冲刷强健的胸膛。 建康人见多识广,不以为奇。不过是敞怀淋雨,哪值得多看一眼。有人寒食散吃多了,做出的事比这稀奇百倍。 码头上的鲜卑商人表情立变,似乎认出了赶车的健仆。可惜隔着大雨,无法十分肯定,想要再看几眼,牛车已经穿透雨幕,离开众人的视线。 健仆扬起来长鞭,牛车穿过整条街巷,径直来到桓府门前。 健仆跳下车辕,上前叫门。 门后很快传来人声,得知是秦氏郎君来访,立即前往禀报桓温。不到片刻时间,府门大开,秦璟被迎入府内。 “郎君请。” 彼时,郗超正向桓大司马建议,取用庾希上交的“罚款”补充西府军饷。 府军是东晋最主要的战斗力。 西府军大部分由田农组成,握在桓温手中;北府军里流民占多数,暂由郗愔统领。比起狠劲,北府军显然要更胜一筹。 “慕容鲜卑同氐人开战,短期无法分出胜负,极有可能两败俱伤。使君可借机上表朝廷,再次领兵北伐。” “携收复失地之功,何愁大事不成。” 事实上,郗超很想劝桓温直接废帝,自己坐上皇位,然后再组织力量北进。可惜朝中阻碍势力不小,加上桓温还顾及几分名声,总要做出些“功绩”才好动手。 鲜卑人和氐人爆发战争,郗超认为时机已到。交战双方都有短板,短期内无法将对手鲸吞蚕食,正好方便桓大司马动作。 然而,他对北方局势的把握仅有五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氐人有备而来,慕容鲜卑外强中干,比空架子好不了多少。 此次战争的结果不只出乎预料,更一夕改变了北方的局势。氐人一跃而起,慕容鲜卑被打落尘埃。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曾被桓温嫌弃的王猛。 “此事大有可为。” 桓温点头,已经在思量如何向天子上表,何时调军北上。军队出发后,到底是做一做样子还是真正动手,从氐人和鲜卑人手里抢回几个郡县。 假设动手,必须知道交战双方的切实情况。究其根本,从败者手中抢地盘明显更加容易。 健仆通禀秦璟来访,桓温当即大喜,道:“快请!” 正愁不知北方详情,秦璟就主动送上门。这让桓大司马愈发肯定,自己得天命,必当有一番作为。 牛车进府后,立刻有婢仆撑伞上前。 车门推开,秦璟自车厢走出。一身玄色深衣,腰缠玉带,葛巾束发。少几分南地士族的风流不羁,更似强汉士子轩然霞举、卓尔不群。 健仆留在廊外,婢仆上前引路。见到这般郎君,不由得脸颊微红,转开视线不敢多看。 桓容恰好从南康公主处归还,跟随的健仆手提肩扛,都是南康公主为儿子准备的“必需品”。 黄金两箱,珍珠十斛,彩宝五箱。另有绢帛五十匹,不便来回搬运,都在库房备妥,等到出发时直接装车。除此之外,南康公主还准备了面积不小的田地,以及田奴三百人,工巧奴十余人。 按照公主殿下的话:盐渎县距建康几百里,又不是什么富饶郡县,这些都要早早准备。 “我还嫌少。” 想起亲娘当时的表情,桓容禁不住摇头。再想想差点将数量翻倍的李夫人,顿时有种无力感。 “这才哪到哪。” 李夫人笑得慈爱,硬是堵住了桓容到嘴边的话。随后又唤婢仆取来几件玉器和金银器,做工极其精致,可以组装拆卸,还能奏出乐音,说是给桓容路上解闷。 “都是我从蜀地带来的,胜在有些奇巧,郎君带着玩吧。” 这是把他当孩子哄? 看着婢仆开箱又装箱,桓容终于想起来,亲娘和李阿姨都是公主出身,在她们看来,这些还真是不起眼的“小玩意”。 桓容将要起身离开,李夫人叫住他,亲自捧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十几只蜡封的瓷瓶和瓷罐。 “这些是我闲暇无事调的,有安神的,有熏衣的,也有可做他用的。” 说话间取出一本册子,对照瓶身上的标签,李夫人继续道:“用法都记在上面,郎君可要细看。” 桓容好奇翻开一页,五秒之后额头冒汗。 两息可致人晕倒?五注可使人**?常年置于内室可令人瘫痪? 这是香料还是毒-药? “自然是香料。”李夫人眉眼稍弯,笑得异常温婉,“时间有点急,材料有些不足,来不及多准备。待郎君到盐渎安定下来,我再多备些给郎君送去。” 想起桓容将要出行,不可能学习调香,李夫人颇觉得遗憾。 桓容小心捧起木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抢回来的是怎样一个美人? 怀揣着心事,桓容带着大包小裹离开。穿过回廊时,迎面遇上入府拜访的秦璟。 桓大司马为表重视,特地选在正室会客。机缘巧合,两人直接在回廊遇见。 桓容对秦璟的印象很深,当先正身行礼。 上巳节初见是惊艳,谢玄转赠礼物是惊奇,如今得知他的身份,桓容更是满心佩服。这样的家族才配称高门,这样的郎君才配称“人杰”二字! “我字玄愔,容弟可唤我字。”秦璟还礼,笑容意外的温和,“听闻容弟将出仕,璟甚是钦佩。以容弟之才,定能有一番作为。” “秦兄过誉,弟愧不敢当。”桓容拱手。 桓大司马亲自上表为嫡子请官,朝廷上下早已经传遍。秦璟和谢氏交好,知道消息不足为奇。 桓大司马还在等着,两人只能寒暄几句,不好多说。 桓容侧身让开,秦璟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自袖中取出一只绢袋递到桓容面前。 “此物乃我幼时所得,随身多年。我与容弟一见如故,便送于容弟。” 东西递到眼前,桓容下意识伸手接过。待要开口询问,秦璟已经转身走远。 雨越下越大,冷风打着旋飘过回廊。 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童和阿谷如临大敌,差点让人将他抬回内室。 “廊下风大,郎君恐会着凉。” 桓容正要说话,风向忽然转变,一片枯叶直接呼在脸上。 “郎君!” “没事。”桓容摘下枯叶,倒是觉得有趣。 一行人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后,小童立即捧上布巾。阿谷亲自去取姜汤,同时交代婢仆将珍珠黄金送到侧室,暂且不要开箱。 听到“姜汤”两字,桓容就是一阵牙酸。更换外袍时,绢袋滚落在地。桓容弯腰捡起,解开袋口,倒出一枚青铜小剑。 剑身不到巴掌长,没有开刃。剑柄是一头卧虎,做得惟妙惟肖。仔细辨别剑身上的篆字,联想到秦氏背景,桓容眉心一跳,这不会又是件“古董”吧? 收起疑似古董的青铜剑,桓容捏着鼻子喝下姜汤,随后吩咐小童取来火盆,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地图撕开,全部投入火中。 这次有惊无险,难保下次不会出现问题。 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这些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绝不能出现。而他身边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必须尽早清除干净。 望着飞升的火苗,桓容咬住腮帮,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21.第二十一章 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温畅谈南北两地局势。提到氐人同慕容鲜卑起兵,彼此却产生不同看法。 桓温同郗超均认为战况会陷入胶着,若是分出胜负,慕容鲜卑兵力占优,赢面应该稍大。 秦璟则不然。 “慕容氏兵力虽盛却是君臣不和,内忧未绝外患又至,未必能胜过氐人。苻坚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统一北方之志。今得谋士相助,以陕城之事为端由,未必不能一战而胜。” 三人论战至傍晚,不时能听到桓大司马的朗笑。 天色将暗,雨势不见半点减小。桓温欲设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谢绝。 “使君好意心领。” “如此也罢。” 桓大司马颇为惋惜,却不好强硬留人。亲自将秦璟送出府门,目送牛车消失在雨幕之后,对郗超叹道:“秦氏子才高识广,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发此感慨?” 桓温顿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须得当机立断。” “此事我自有计较,景兴无需多言。” 长袖甩过身侧,桓温大步走进回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后,想起教导桓容时的种种,禁不住摇头。身为桓温谋士,凡事自当为桓大司马考虑。哪怕爱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发生冲突,依旧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下死手。 无关良心对错,仅在于个人立场。 当夜,郗超宿于桓府。隔日与桓大司马同车出城,往城外大营点兵,准备启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处,再次放飞北来的苍鹰,一条绢布系在苍鹰腿上,短短的七个字,道明他对桓温的观感。 “南郡公当世奸雄。” 翻译过来,可以与之结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论战,秦璟不禁摇头。 他未必赞同谢氏叔侄的某些观念,却不妨碍彼此“做朋友”。换成桓大司马,不被视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论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晋室合兵,一统南北的谋略终不可能。 总而言之,桓大司马对秦璟的印象不错,后者却对前者持保留意见。 见面不如闻名,概莫如是。 任命桓容为盐渎县县令的圣旨已下,南康公主亲自为儿子打点行装。 “盐渎县近海,不知瓜儿能否适应。” 李夫人帮着南康公主清点簿册,划出随桓容赴任的婢仆,逐一指给南康公主看。 “这两人籍贯广陵郡,正好给郎君带上。” “善!” 圈定出大致名单,南康公主接过簿册,令人抄录一份给桓容送去。 “仔细看看郎君身边还缺什么。”想起会稽时差点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补充一句,“跟随的婢仆仔细看好,绝不能再有会稽之事!” “诺!” 桓容十岁往会稽求学,拜在周氏大儒门下。 起初一切都好,送回建康的多是好消息,其中便有周氏大儒对桓容的评语。 到第三年,突然有健仆从会稽赶回,车上还绑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女。样貌只能算是清秀,一双眸子却生得极好,笑起来妩媚至极,能酥了人的骨头。 得知婢女被送归的原因,南康公主当即大怒,将婢女一家罚成田奴。自此严查桓容身边,不许再有此类心思的婢仆出现。 “盐渎县离建康两、三百里,消息来回也要几日。”南康公主捏了捏额心,语气中透出疲惫,“我真是不放心。” 李夫人放下簿册,移到南康公主身边,轻轻按压着公主的额际。 婢仆放轻脚步退出门外,李夫人缓缓低下头,凑到南康公主耳边,柔声道:“阿姊放心,待到郎君立稳脚跟,能撑起家门,我会亲手为夫主调一炉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 室内温香袅袅,良久静谧无声。 知道亲娘又给自己送东西,送的还是大活人,桓容无语半晌,到底接过簿册。 小童抱着三卷竹简走进内室,额头和鼻尖都沾着灰尘,脸上却带着大大的笑容。 “郎君,这些竹简都带着?” “恩,都带着。” 桓容拿起一卷,确认系绳完好,内部也没有虫蛀的迹象,道:“阿母送来的书简分箱装好,全部带去徐州。从会稽运回的分拣开,原是库房的送回去,余下一起带走。” “诺!” “谢掾送的竹简另外装箱,我随身带着。”话到这里,桓容又取出秦璟送的李斯真迹,道,“这卷单独放着,用绢布包好。” “诺!” 小童顾不得擦去灰尘,寻来一只木箱,当着桓容将竹简收拢。 想起南康公主的交代,桓容开口问道:“阿谷在哪?” “在侧室。”小童道。 “殿下又送来一箱金,李夫人送来一套玉器,都需放置妥当。” 桓容点点头,让小童去侧室告知阿谷,东西收拾完后来见他。 “诺。” 小童退出内室,以为桓容另外有事吩咐,并没有多想。话传到之后继续忙活,小山般的书堆,足够他和几个婢仆整理到半夜。 金银玉器清点完毕,阿谷盯着婢仆关箱落锁,钥匙全部收齐。这才合上房门,略微整理衣裙,拍掉袖口的飞尘,转身走进内室。 夜色将深,桓容独自坐在榻旁,面前是半摊开的竹简。 夜雨淅淅沥沥砸落,冷风卷过窗外,灯光晕黄摇曳,将落在墙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阿谷突然感到喉咙发紧。 伺候桓容这段时日,她见过桓容许多样子,自认对小公子十分了解。可面前这个少年让她陌生,比当日打上庾府时的气势更为可怕。 “阿谷。” “奴在。” “你从何时跟随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岁便伺候殿下。之后随殿下入桓府,”阿谷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载。” “这么久了啊。”桓容转过头,眉尾轻挑,双眸湛亮,“阿母对你可好?” 阿谷隐隐觉得不对,仍是继续道:“殿下对奴极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奴少时台城曾遇兵祸,得殿下相护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紧眉心,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如一记重锤砸到阿谷头顶。 “你口口声声说阿母对你好,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没有!” 阿谷跪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没有吗?” 桓容起身走到阿谷面前,俯视半晌,摇头道:“当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说话,身边只有你和阿楠。阿兄说的话,阿父为何会一清二楚?” 阿谷张张嘴,喉咙间发出一声单音。 “我不了解你,却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后,你时常会借口离开。之前我没有多想,以为你是去见阿母。结果,”桓容顿了顿,声音愈发显得低沉,“阿父唤我当日你在哪里?为何如此凑巧,偏偏当时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愿意相信。可是事情经不起推敲,人也经不起观察。阿谷,阿母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要给阿父送信?” 阿谷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想要争辩却是无言可辩。 桓容回到矮榻旁,弯腰拨亮三足灯。 “如果阿父没有调走健仆,我不会这么快发现。”桓容坐到蒲团上,束发的帛巾微松,乌丝如雨瀑垂落肩后。 “新来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偏偏和其中两三人颇为熟稔。” 哪怕没有当面说话,神态间却做不得假。新来的健仆浑身煞气,小童和婢仆都要绕着走,便是阿麦都不愿当面。 破绽实在太多,想忽视都难, 桓容收起竹简,手指擦过光滑的边缘,问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许了你什么。” “奴、奴有一侄现在姑孰。” “阿母知道吗?” “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两子,早年失散。奴父仅有奴一女,伯父一脉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谷猛然间抬头,看向桓容,颤声道:“郎君,奴……” “我说明白,不是言你无过。”桓容沉声道,“如果你将此事报于阿母,阿母岂会不护你?” 阿谷低下头,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单。” 名单? 阿谷圆睁双眸,嘴唇颤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传送消息,对阿母不忠之人,一个不漏全部说出来!”桓容一字一句道。 “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杀了奴吧!” 桓容握紧双拳,告知自己不能动摇。 “阿母心慈,婢仆犯错只罚做田奴,我不会杀你。” 阿谷抖着肩膀,泪水洇湿脸颊。 “我要名单。”桓容硬声道,“你将知道的人说出来,我将你交给阿母处置。并会向阿母求情,不牵连你的其他亲族。” “郎君!”阿谷骇然。 “不要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桓容继续道,“你要是死了,阿父会心慈留下后患,还是当机立断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阿谷猛然抬头,视线落在桓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桓容表情不变,眸光始终冰冷。 他愿意这样吗? 本以为能躺在金砖上睡觉,结果却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马步步紧逼,不想丢掉小命,再不能糊里糊涂粗心大意。 南康公主清理过儿子身边,却忘记了自己。所谓的灯下黑,指的就是阿谷这种情形。 能活着没人想死。 为今后考量,桓容必须迈出这一步。 22.第二十二章 翌日清晨,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天。 不见多日的舢板小船聚到河上,半数船篷还带着裂缝缺口,明显是被连续几场冰雹砸毁,尚未来得及修补。 几艘商船先后停靠码头,船主们一边盯着船夫和健仆装卸货物,一边谈论北方战事。 “氐人发兵两万,气势汹汹,大有要抢回陕城的架势。谁能想到,刚一交锋就被鲜卑胡大败,损兵折将不说,主将竟然丢下队伍跑了!跑得慢的都被斩杀!” “所言确实?” “我闻氐人凶悍,个个能以一当十,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难道是疑兵之计?” “不可能!”一名面容硬朗,肤色古铜的船商道,“氐人是真被鲜卑胡打得溃不成军。我亲眼见到逃兵劫掠百姓,甚至进攻坞堡。” “坞堡?” “对,可惜碰到了铁板。”船商咧嘴笑道。 “也不看看城头挂的是哪家旗,抢到秦氏坞堡,纯粹是自找死路!百十个氐人都被杀死,尸体挂在坞堡外边,血腥味下雨都冲不走。” “见到这些尸首,溃逃的氐人再不敢打坞堡的主意,追击的鲜卑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认挂上坞堡外墙。“ “如此一来,氐人岂不是要记恨?” “记恨?他们刚刚吃了败仗,防备鲜卑胡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惹上秦氏坞堡。到头来,肯定要上门赔礼道歉,再送上几百头牛羊。” “果真?” 船商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说话的汉子除了河上运输,还曾由南海郡出航,同海上的胡商做生意。他们带回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但有七八成不假,足够建康城消化好一阵子。 货物装卸完毕,船商们立即分散开,半数前往大市交易,余下候在码头附近等着买家上门。 秦璟一行选择由水路出建康,其后沿河北上,过淮阴后改换陆路,快马加鞭赶回坞堡。 在码头等船时,听到船商们的议论,健仆无不皱紧眉心。 “郎君,没想到氐人败得这么快。” “还早。”秦璟有前朝士子风,仪表超群,俊雅不凡。单是站在河岸边就足够惹眼,说话时唇角微勾,当即引来不少小娘子“惊艳”的目光。 “战事刚起,尚不足以言胜负。氐人兵力少于慕容鲜卑,但两万人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郎君的意思是,氐人会继续发兵?” “九成以上。”秦璟单手按住佩剑,眺望逐渐靠近的河船,低声道,“以苻坚的为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近日必将再次发兵,且兵力定然超过两万。” 话音未落,河船已经接近码头。船头旗帜扬起,竟是谢氏的标志。 船板上走下两名健仆,肩阔臂长,身材精壮。一人行礼道:“郎主命仆等送郎君出城。” 众人将要上船,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健马自巷尾飞驰而来,为首的郎君着玉色大衫,衣领敞开,长袖衣摆随风舞动,道不尽的俊逸潇洒。 “幼度?” 认出来者是谢玄,饶是秦璟也吃了一惊。 士族郎君策马飞奔? 此地真是建康,不是胡族占据的北方? 谢玄到了近前,猛的一勒缰绳,自马背翻身跃下,朗声道:“玄愔北归,玄自当来送。” 说话时伸手探入衣内,取出一封书信,道:“此乃叔父亲笔,望能转呈足下大君。” “幼度放心。” “另有一事,”谢玄表情微有些古怪,自马背解下一只绢袋,递给秦璟道,“袋中之物是容弟托我相送。我竟不知玄愔贴身的青铜剑也肯送人?” 秦璟无意多做解释,伸手接过绢袋收入袖中。 “多谢幼度相送。” 谢玄还礼,凑近问道:“容弟送的是什么?似是珍珠?” 秦璟扬眉,唇角微微勾起:“幼度这般好奇,可自去询问容弟。” 简言之,再好奇也没用,我就是不说。 话落转身登船,不给谢玄继续追问的机会。 “好你个秦玄愔!”愕然片刻,谢玄不由得放声大笑。 秦璟在船上抱拳,朗声道:“他日幼度往北,璟必扫榻以待!” 两名俊朗的郎君,一在船上,一在岸边,皆是凤骨龙姿,夭矫不群。 谢玄兴之所至,再度跃身上马,扬鞭一路飞驰,随河船奔至篱门方才停下。 骏马扬起前蹄,鼻端喷着粗气,发出嘶咴咴的叫声。马上郎君解下佩剑,以剑柄击向马鞍,敲出古老朴拙的韵律,竟是一首送别的古曲。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见。山高水远,北地烽烟,玄愔万万珍重!” 河岸边,数名郎君伴曲高歌。小娘子们被歌声引来,手挽手拦在郎君们身前,摘下发间绢花,纷纷投向牛车和马背。 谢玄被小娘子们包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脱身。看到健仆们满身狼狈,两人头顶还歪-插-着绢花银簪,像是被哪个小娘子“误中”,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河船上,秦璟眺望岸上一幕,不由得摇头失笑。 “建康风-情确非北地可及。” 胡族侵占华夏之地,觊觎东晋政权,却又格外仰慕华夏文明。知晓曲水流觞风雅,胡族权贵争相仿效,多数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成了笑话。 船身行出篱门,船夫喊着号子,脚踩木轮,船桨齐齐摆动。略显浑浊的河水向两侧排开,大船逆流而上。 建康城越来越远,秦璟回到船舱,取出藏在袖中的绢袋,解开系在袋口的丝绳,两颗珍珠滚入掌心,每个都有龙眼大,散发金色光泽。 健仆敲门而入,见到秦璟掌中之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物以稀为贵。 在胡人的地盘,珍珠价高可比黄金。只是碍于种种原因,运往北方的珍珠都是次品,合浦珠更是少之又少。 秦氏底蕴深厚,家藏秦、汉两朝累积的珍宝玉器,其中便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据悉是渔民偶然捕获海中巨蚌,从蚌壳中所得。但那也是寻常的莹白色,而不是明晃晃的金色! 这样的一袋珍珠,在北地足可养活一支强军! “郎君……” “此事莫要声张。” “诺!” 健仆退出舱外,秦璟将珍珠全部倒出,拿起一枚对光而照。想起之前同桓容当面,不由得眉尾轻扬,笑意映入眼底。 桓府中,桓容和桓祎正陪南康公主用膳。 兄弟俩各捧一只漆碗,冒尖的稻饭转眼少去大半。盛饭的木桶将要见底,矮桌上的炙羊肉和炖菜添过三回,仍不见半点停嘴的迹象。 “再来一碗。” “诺。” 凭借良好的教养,桓容以非人的速度扒饭,嘴边硬是没沾上半颗饭粒。盛饭的婢仆接过漆碗,手都有点抖。 南康公主停下筷子,李夫人放下水盏,看看桓容再看看桓祎,扫一眼桓祎又望向桓容,虽说已经习惯兄弟俩的饭量,可吃这么多真不会撑到? “瓜儿。” 桓容从饭碗里抬头,活似一只正啃鱼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嘴角抖了抖,李夫人直想掩面。 “还没吃饱?” 桓容咽下口中饭粒,估摸一下肚量,认真道:“阿母,儿仅有五份饱。” 为了给秦璟的回礼,他半夜饿得直想挠墙,一桶饭真心只有半饱。 原本无需这么麻烦,但对方又是李斯真迹又是青铜古剑,不拿出件像样的礼物,桓容都觉得过意不去。好在南康公主对儿子大方,将压箱底的重宝送来。看到箱中的金色珍珠,桓容当即双眼发亮。 就是它了! 一颗太少,五颗不合适,干脆凑到十颗。如此一来,桓容的饭量稳步迈上新台阶,轻松超过桓祎。 一桶饭五分饱?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当场无语。 婢仆手抖得更厉害。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和桓容一起扒饭的桓祎。 该怎么说? 这才真是亲兄弟! 两桶稻饭转眼见底,桓祎吃下十碗,桓容吃到十三碗,依旧是七八分饱。奈何南康公主不许他再吃,并且叮嘱婢仆,日后务必要看住郎君,每餐绝对不可超过十碗。 “阿母……” 桓容想要抗-议,被南康公主强力镇压,无奈只能屈服。 桓祎用过一盏茶水,稍歇片刻,继续举磨盘抡巨石。他本想和桓容一并前往盐渎县,可惜桓大司马不点。郁愤之下,每日拼命练武,发誓要学有所成,不让嫡母和兄弟失望。 目送桓祎走出房门,桓容端正神情,请南康公主屏退左右,仅留李夫人在内室。 “阿母,儿有事。” “何事?” “关于阿谷。” 说话间,桓容取出一份名单,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这是?” “此事需从阿父归来之日说起……” 听完桓容讲述,南康公主柳眉倒竖,怒道:“好、真是好!我竟然瞎了眼,信这么一个东西!阿麦!” “殿下。” “这上面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绑来。捆上手脚,每人十鞭!” “诺!” 阿麦领命离开,少顷,五六个婢仆被捆住双手拉到室外,并排按倒在地。 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忠仆举起嵌入倒刺的皮鞭,破风声中鞭鞭见血。婢仆的背部很快鲜血淋漓,檩痕肿起半指高。 “阿谷带来了?” “回殿下,正在廊下。” “好。”南康公主勾唇冷笑,“不打她,让她看着。” 桓容跪坐在一旁,耳边充斥婢仆的惨呼,脸色微有些发白。 “瓜儿,你孤身在外,该心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南康公主正色道,“你父是什么心思,想必你也清楚。阿母无法护你,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诺!” “遇事无需忍让。”见桓容不解,南康公主冷笑更甚,“既是你父送你去的,遇事自报家门,旁人总要给几分面子。” 翻译过来:渣爹无情在先,做儿子的何必顾忌太多。能坑就坑,娘支持你! 桓容正色应诺。 坑爹而已,全无压力,保证完成任务! 23.第二十三章 十鞭抽完,婢仆全身瘫软。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稳。 “先关起来,明日送出城。家人全部罚做田奴。” “诺!” 忠仆上前拖人,有昏过去的婢仆发出痛哼。神智清醒的不断挣扎求饶,被堵上嘴拖走,地面蜿蜒出数道模糊的血痕。 阿谷被带进内室,跪伏在南康公主面前,六神无主,全身抖如筛糠。 南康公主俯视昔日忠仆,声音带着冰碴,神情寒冷刺骨。 “阿谷,你好,你很好。” 阿谷不敢出声,哆嗦着嘴唇伏在地上,汗水湿了衣襟,脸色愈发惨白。 “当年在台城我是如何护你,入桓府后又是何等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殿下,奴错了,奴有罪!” “你的确有罪。”南康公主语调未见起伏,视线却如利剑,一下下剐在阿谷身上,“你背着我给那老奴送信,几乎要害我子性命!你说,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不杀你!” “殿下,奴、奴是迫不得已。”阿谷哭求道。 南康公主不想多听。 桓容是她的逆鳞,桓大司马碰了都要遭殃,何况一个背主的婢仆! “当年是我从阿母那里要了你,是我从乱兵手中救了你。是我识人不清,是我瞎了眼,养了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不记恩德,为一个真假不知的从侄就要背主,更要恩将仇报,你自己说,你可配称作人?!” 阿谷泪如雨下,哭得哽咽。 南康公主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杀你也不罚你,你既转投那老奴,我便将你送过去。你那老父老母也会陪你一起去。” “殿下,殿下饶命!” 阿谷惊骇欲绝,额头磕得青肿。 她十分清楚,如果南康公主肯施以惩戒,自己尚有一条活路。假如被送到桓大司马面前,无异成为废子,她和家人都是死路一条! “殿下,奴再不敢了!殿下,求您饶奴一命,看在奴曾照顾小公子的份上……郎君,郎君你答应要为奴求情的,你答应的!你无信,奴做鬼也不放过你!” 不牵扯桓容还好,牵扯上桓容只会让南康公主怒上加怒,长袖拂过矮榻,直将漆盏扫落在地。 茶水泼湿地面,南康公主厉声道:“拖下去!” “殿下……呜!” 阿谷被拖出内室,求饶声仍不断传来,见南康公主脸色不好,阿麦立即跟了上去。片刻之后,哭喊声戛然而止。 “瓜儿。” “阿母。” “你要记住,这样的人不能饶。”南康个公主挺直背脊,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当年我阿母就是吃了心软的亏,以至于……” 话到中途,南康公主眼中浮现一抹沉痛,银牙紧咬,指尖攥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痕。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背叛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 “我知你应了她,只要道出名单便向我说情,不牵连她的家人。但你想过没有,没有她家人传递消息,她岂会相信姑孰之人是她从侄?” 阿谷跟随南康公主四十年,从台城到桓府,经历过的风雨远超常人想象。没有父母出面作证,根本不会轻信旁人。 桓容低下头,沉声道:“阿母,是儿思虑不周。” “你并非思虑不周,而是心太善。”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北边的胡人已经打了起来,一时难分胜负。建康时下安稳,难言何时战祸又临。” 当年苏峻叛乱,叛军直接攻入都城,事先谁又能想到? “盐渎县设在侨郡,收拢的都是流民。其间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顺即有乱起。郗道徽死后,郗方回手握北府军,有时都难以压服。那里又靠近慕容鲜卑,万一有流窜的乱军,你要如何应对?我日思夜想,实在是放心不下。” 假设桓大司马真起杀心,现成的“替罪羊”就摆在面前。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些,单手抚过他的发顶,沉声道:“可惜我不能离开建康。不然,阿母便和你一起去,哪怕再难,至少有个照应。” “阿母无需担忧,儿定会平安。” 桓容鼻根发酸,强忍住眼中的热意,坚定道:“儿必定会做出一番成绩。届时,无论何人都不能再令阿母委屈!” “好。” 南康公主笑了,微抖的指尖擦过桓容耳边,终于用力一拢,将儿子抱进怀里。 “瓜儿,你先忍这几年。早晚有一天,你父……” 南康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桓容竖起耳朵,勉强捕捉到最后半句。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桓大司马做人如此失败,能安稳活到今日当真是个奇迹。 处置完背主的婢仆,桓容向南康公主请示,此行能否多带几名健仆,最好是府军出身。 “可以倒是可以。”南康公主眉心微蹙,迟疑道,“但府里这些都是城外大营调来。” 言下之意,这些人九成信不过,从他处调人怕又来不及。 “阿母,府内之人即可。”桓容道。 出门在外,难保会遇上什么变故,安全问题相当重要。 府内健仆未必信得过,可目前没有别的选择。况且,桓大司马的本意是将他“流放”,暂时无意取他性命。这些人随他前往徐州,全部摆在明面上,防范起来倒也容易。 等他在盐渎县站稳脚跟,总能想办法慢慢调换。 当地有大量的流民,对旁人来说或许是难题,换做桓容,完全是天上掉馅饼,堪称是机遇。 他有县公爵位,食邑数千户,可配车前司马十人,旅贲四十人。虽说封地在氐人手里,只能算作象征,食邑也要打个折扣,国官更是一个都没有,但架不住亲娘和李阿姨给力,金银珍珠一箱箱的搬,绢布直接用车载。 等他到了盐渎县,手中有钱有粮,还愁找不到“保镖”? 回头想想,外要防备庾氏暗算,内要提防亲爹下刀,身边的婢仆信不过,随行的护卫都是间谍,这滋味,真正是爽得透心凉,非寻常可以形容。 母子俩商定健仆人数,桓容起身告退。 “你父归来,我会遣人唤你。” “诺!” 桓容离开内室,踩着木屐穿过回廊。 阳光自廊檐边洒落,哒哒声接连入耳。行过拐角,两三名婢女弯腰行礼,望着桓容的背影双眼发亮。 因桓容迟迟不露面,北方战事又起,建康城中,“桓氏子”的传说渐渐平息。唯有仰慕桓容“美名”的女郎们,依旧时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翘首以待小公子的出现。 桓大司马回到府内,见到跪在面前的阿谷,得知白日发生之事,仅是挥了下衣袖,立即有健仆上前将阿谷拖了下去,隔日便送去城外大营,此后生死不知。 随后两天,府内一切照常。 送别宴上,桓大司马同南康公主对坐,屡屡举杯相邀。可惜公主殿下不买账,任凭桓大司马上演独角戏,偶尔给个冷笑都是赏脸。 “细君素喜珊瑚,我日前偶得两株,已令人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多谢夫主。” 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珊瑚大方收下,冷笑依旧是冷笑。 桓大司马终究是理亏,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桓容和桓祎专心用饭,漆盘送上又撤下,兄弟俩眨眼吃下整头羊,很快引来桓大司马的注意。 “阿子这饭量?” “瓜儿日前受伤,虎儿勤于练武,都需要补一补。” 桓温:“……”这是补一补该有的食量吗? 宴毕,桓容被桓大司马唤去正室。 房门在身后合拢,桓容正色跪坐,神情不见半点紧张,任由桓温居高临下的打量。 必须承认,无论桓大司马内在如何,外在的确是一等一的俊朗帅男。人过中年不见半点发福迹象,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权势、财富、美人,桓大司马样样不缺。 如果不是第三次北伐遭遇滑铁卢,政治上遇到谢安这样的神人,造反大计功亏一篑,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标准样板。 父子对坐半晌,依旧是桓大司马先开口。 “阿子此去盐渎,随行之人务必精挑细选。我已选好健仆二十人,均是西府军出身,曾追随我南征北讨,必可护你周全。” “谢阿父。” “抵达徐州之后,无需着急赶往盐渎,可先往郗方回处拜会。我会修书一封,你带去即可。” “诺。” “有何需要尽可同为父讲明。”桓大司马渣了十几年,扮演起慈父照样驾轻就熟。 “儿确有一事。” “直言即可。” “此去未知归期,唯请阿父保重。他日儿有所成,必拜至阿父跟前,以谢阿父栽培之恩。” 桓容言辞恳切,目光清正,面容俊秀如玉,额间一枚朱砂痣恍如彩宝。 话落弯腰行拜礼,退出内室。 目送桓容离开,桓大司马突觉心头不定。回想桓容近日言行,联系郗超前番所言,不由得眸光渐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24.第二十四章 太和三年,四月,戊子 桓大司马离城当日,本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车队行到宣阳门,天空陡然聚起层层乌云,雷鸣闪电突降,大雨倾盆而下。送行的官员来不及躲闪,全部浑身湿透,淋得落汤鸡一般。桓温在车前同桓温道别,同样未能幸免。 说也奇怪,等到桓大司马离城,不到一刻钟,雨水骤然停歇,云层随风散去,碧蓝晴空犹如水洗,仿佛之前的疾风暴雨都是幻觉。 桓容坐在车上,发梢不停滴水,连连打着喷嚏。 小童不敢轻忽,张开布巾为桓容拭发,并连声吩咐健仆扬鞭,以最快速度赶回府内。 “不能在外边耽搁,郎君怕要着凉!” “诺!” 牛车行过秦淮河北岸,知是桓氏郎君经过,立刻有人群聚集。 健仆心道不好,若是被人群拦住,一时半刻恐脱身不得。郎君真着凉生病,自己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再不犹豫,长鞭甩过半空,接连打出几个鞭花。又有健仆跃下车辕,拉动牛鼻上的铜环。健牛吃痛,牛车的速度登时加快一倍不止。 因为之前一场大雨,车盖遮得严严实实,车门也被关住。 桓容坐在车厢里,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见不到外边情形。随着牛车加速,喷嚏声越来越响亮,头一阵阵的发晕,脸颊泛起潮红。 见桓容脸色发红,小童壮起胆子摸了摸桓容的掌心,当场急得要掉出眼泪。 “没有大碍,莫急。”桓容背靠车厢,示意小童不要惊慌。 小童口中应诺,神情仍旧紧绷,一路不错眼的盯着桓容。待回到府内,趁婢仆取来干爽长袍,一溜烟跑去请医者。 桓容想说小心些,莫要惊动南康公主。张开嘴,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声音沙哑,根本听不清楚。 桓祎顶着一头湿发,急得在房外直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闻讯赶来,见到桓容通红的脸颊,都是吃了一惊。思及桓容淋雨的因由,心中又牢牢记上一笔,对桓大司马恨得牙痒。 老天怎么不降道闪电劈死那老奴! “阿母,我无大碍,服过药睡一觉就好了。”桓容强撑起身,安慰焦急的亲娘。 “躺着,莫要起来!”南康公主按住桓容肩膀,令医者快些诊脉。 诊断的结果不出预料,桓容淋雨着凉,服两剂药,热度消去便无大碍。 “速去煎药!” 南康公主守在儿子榻边,一下下抚过桓容额际,亲自用布巾擦拭桓容的肘弯掌心。 汤药中有安眠的成分,刚刚服过不久,桓容就打起了哈欠。 “睡吧。”南康公主放下布巾,解开桓容发间的绢布,轻轻拍着桓容,声音愈发轻柔,“阿母陪着你。” 桓容想要强撑,奈何意志力比不上本能,十息不到便眼皮打架,缓缓沉入了梦乡。 探过桓容额前,察觉热度稍减,南康公主舒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确认桓容睡得安稳,南康公主起身离开榻边,对李夫人道:“阿妹代我看着瓜儿,我要入台城。” “阿姊去见太后?” “对。”南康公主冷笑道,“瓜儿病成这样,自然不能按期启程。再者言,瓜儿唤她一声伯母,此番出仕外县,做长辈的总要有所表示。” 南康公主对褚太后是怀着怒气的。 桓大司马上表为桓容请官,褚太后固然无法阻止,事先透个消息总不困难,好歹让南康公主有所准备。 结果呢? 事成定局,他们母子被逼到墙角,宫里竟连个送信的都没有! 庾皇后和南康公主不对付,隐瞒消息还说得过去。褚太后每次遇上难题,只要是求上门来,南康公主极少推却,都会尽量帮忙。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被硬生生摆了一道。 这让她如何不气! “天子下旨?简直是笑话!” 旁人不明白,南康公主却是一清二楚,朝堂做主的不是天子,宫里同样不是!如果不是褚太后点头,桓大司马上表的消息不会被隐瞒,直到尘埃落定才闻于朝野。 慑于桓大司马威严?说白了,不过是为保存自身利益。 做出这样的背信之举还想全身而退?想得美! 南康公主命人备车出府,直入台城面见褚太后。 听宦者禀报长公主请见,褚太后放下道经,不由得苦笑。该来的总是会来,到底躲不开这一遭。 盏茶的时间,宦者将南康公主引入内室。 姑嫂二人正面对坐,一人面带惭愧,一人冷如冰霜,室内空气似被冻住,宫婢和宦者低着头,缩紧脖子,大气都不敢喘。 “阿妹可是怪我?” “太后以为呢?” “阿妹,我是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南康公主冷笑道,“老奴势大,官家身不由己,下旨之事我不怪你。但遣人给我送个信很难?哪怕透出一星半点,让我有个准备,也不会如此措手不及,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阿妹,此事是我不对。”褚太后没有否认。 “天子非我亲生,到底关乎晋室。桓元子为人如何,你比我更加清楚。我对不住你,但我对得住历代先皇。换做你是我又会如何做?” 南康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冷笑:“如果你还有几分良心,就实话告诉我,那老奴许下了什么?” 褚太后沉默良久,似在心中衡量。最终叹息一声,令殿中宦者和宫婢全部退下。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姑嫂两人,褚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 “明年北伐,皇姓仍为司马。” “你信他?” “信尚且有希望,不信……”褚太后摇摇头,处在她的位置,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南康,事已至此无可更改。”褚太后沉声道,“再者言,你终究姓司马。” 南康公主没有回答,只觉一阵齿冷。 如果她不姓司马,即便瓜儿不被那老奴所喜,也不会时时面临危机! “我知圣旨已下,我子定要离开建康。但我提醒你一句,盐渎县设在侨郡,掌握该地的郗愔手中握着北府军。你怎知那老奴将我子送走,心中没有别的打算?” 褚太后迟疑了。 南康公主无意多言,话锋一转,道明此行的主要意图。 “瓜儿淋雨着凉,需延迟数日启程。” ”瓜儿着凉了?可有大碍?” “托太后洪福,命还保得住。” 南康公主话里有话,褚太后面现一丝恼怒,更多则是尴尬。 “瓜儿喜欢读书,宫中库存典籍繁多,阿嫂可容我挑几本?” 想起南康公主上次入库房的情形,褚太后就是一哽。奈何自己理亏在先,能让南康公主消气,挑几本就挑几本吧。 “我闻库中有两颗夜明珠?”南康公主笑道,“正好给我子读书照亮。” 褚太后差点掀桌。 得理不饶人啊! 奈何南康公主先声夺人,占尽道理。褚太后气短无奈,只能令宦者打开库房,任由南康公主挑拣。 归根结底,褚太后夫主早丧,亲子早亡,连个孙子都没留下。当今天子是她从侄,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她守着宫中的库房又有何用。给那三个血统不明的?想想都觉得糟心。 褚太后松口,南康公主半点不客气,自家车厢装满,干脆从宫中借车,运了整整三车竹简和珍宝离开。 桓容醒来时,南康公主已经归府,正和李夫人清点竹简,分类以绢布裹好,重新装入木箱。 小童守在榻边,见桓容眼皮微颤,出声要水,一骨碌爬起来,快步捧上一只漆碗。 “郎君莫要起身。”小童手持细长的竹管,一端放在碗中,一端送到桓容唇边。 桓容咬住竹管,半碗水很快下肚,喉咙不再发干,身上总算有了力气。 在小童的帮助下,桓容慢慢坐起身,道:“我有些饿,想食粟粥。” “郎君可要放糖?” “不用,只要腌菜。” “诺!” 小童出门去唤婢仆,桓容趁机覆上额心。 两秒后,掌中浮现一颗光珠,珠身晶莹剔透,润泽似裹了牛乳。 桓容收拢五指,仿佛握住一股温暖的水流。 少顷有光线自指缝溢出,桓容意识到不对,忙低头看去,榻上并排出现三个玉枕,大小相同,雕凿的花纹一般无二。 玉佩能藏,珍珠能藏,这个该怎么办? 听到脚步声折返,桓容忙将玉枕藏到脚下,锦被一裹,勉强能够遮住。 仔细回想,之前玉佩和珍珠都是单个增加,这回玉枕竟直接翻倍? 缘由是什么? 桓容一时间想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光珠已经消失,腹鸣犹如擂鼓,饭量九成也要翻倍。 25.第二十五章 桓容这一病,直接病到五月中旬。 不是他不想痊愈,而是南康公主压着,不许他轻易好转。于是乎,桓某人只能听亲娘的话,继续躺在榻上抱恙。 儿子养病期间,南康公主入台城三次,次次是空车而去,满载而归。直到最近,褚太后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都肝颤。就差在台城门前挂上牌子:南康公主和桓府车辆不得入内! 殷康希望重塑同桓氏关系,哪怕不能联姻,至少不要成为仇人。可惜殷夫人拖着病体几番上门,南康公主一概不见,送往姑孰的信也没有半点回音。至此,殷康彻底歇了同桓氏结交的心,但也没同殷涓走得太近。 殷涓和庾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晚被桓大司马一手捏死。殷康自认还长着眼睛,自然不会跟着殷涓同路寻死。 关乎政治的是是非非,桓容之前了解不多,也不甚感兴趣,现下却逼着自己去了解。 经历过前番种种,他十分清楚,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避免像只蚂蚁一样被碾死,就不能万事随心。 至五月下旬,南康公主依旧不许桓容离开都城。姑孰的桓大司马得讯,特地遣人送来亲笔书信。 南康公主扫过两眼,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 “送信者何人?” “回殿下,是郗参军。” “郗景兴?” 得知是他,南康公主压根没有客气,当场下令轰走,见都不见一面。 “轰走,以后不许他再进门!” “阿母,此事恐怕不妥。”桓容试图劝说,现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机。 “妥与不妥已无大碍,不如顺心些。”南康公主道,“郗景兴几次在老奴面前出言,以为我当真不知?没有将他绑入府已经是给那老奴脸面!” 桓容默然。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日前我入台城,从太后口中得知,你父明年将领兵北伐。” “明年北伐?” “对。”南康公户肃然道,“氐人同鲜卑胡交战,无论谁胜谁败,北方都将大乱。对朝廷而言是难得的良机。若是看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桓元子。” 桓容坐直身体,知道南康公主的话并未说完。 “此战若败,你父不过损些名声,蛰伏些时日,照样无人能奈何于他。若是胜了,哪怕仅是小胜,建康城都要变天。” 变天? 推测南康公主话中的意思,桓容不禁悚然。 他知道桓温造反没有成功,但谁能保证历史百分百不会拐弯?万一突然出现变数,桓大司马真的登上皇位,即使只有一天,也够他们母子死上几个来回。 “桓元子没有心。” 在桓大司马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 平民百姓,皇室公主,亲生儿女,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早年间,南康公主嫁入桓府,也曾以为得了如意郎君。 结果呢? 虚伪的表皮揭开,现实只让她心冷。 “你此去盐渎,未必不是个脱身的办法。设法同郗方回结好,防备西府军出身的旅贲。不要相信任何姑孰送出的消息,你父的话尤其不能信!” “诺!” “我给你准备的金银绢帛,养活千人军队绰绰有余。” 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坚定道:“切记,不要担心阿母,务必要保重自己!假设建康真的换天,立即联合侨郡诸侯王,以护晋室为名拥城自保!” 桓容不姓司马,亲娘却是晋室长公主,和太后一个辈分,同司马氏有天然的盟约。若是能在侨郡站稳脚跟,不说一呼百应也能聚起不小的力量。 关键在于,桓容是否掌控得住。 “阿母……”亲娘这是让他造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乃万不得已之举。”南康公主攥紧手指,沉声道,“你父若登上大位,绝不会放过我们母子,你那几个庶兄更不可能。” “阿母放心,儿定当秉承教训!”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不抵抗必死,抵抗尚存一条活路。与其委曲求全,不如轰轰烈烈留名青史。 桓容退后半步,郑重行拜礼。 “你父既然派郗景兴送信,怕是再拖延不得。眼见要入六月,梅雨将至,提早几天出发也避免路上麻烦。” “诺。” 桓容再拜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独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闻听脚步声渐远,神情间现出几许怆然。 夕阳自窗间洒入,映出半室晕黄。 许久,南康公主终于动了,长袖猛然挥过矮桌,杯盏漆盘尽数滚落。变凉的茶水泼湿地面,浸出点点暗影。 “桓元子,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李夫人站在门前,挥退婢仆,轻轻推开房门。 莲步轻移,长裙下摆似彩云流动。 走到南康公主面前,李夫人缓缓跪下,玉臂轻舒,将南康公主揽入怀中。 “阿姊,郎君定会平安无事。” 南康公主双眼紧闭,呼吸微滞。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无声无息落入衣间,再无踪迹。 太和三年,五月庚子 桓容启程前一日,桓府前突然停靠数辆马车。健仆上前通禀,车队自姑孰来,车中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是司马昱次女,初封县主。后因同桓氏联姻,由褚太后做主封其余姚郡公主。 桓济同司马道福结缡数年,始终未有一儿半女。 一是桓济早知桓大司马心思,无意亲近嫡妻,更不愿意留下儿女。二来,司马道福看不上桓济,对夫主始终不冷不热。两人间的关系可谓“相敬如冰”。 桓济随桓大司马驻军姑孰,司马道福本不乐意随行。奈何形势不由人,收到亲爹的书信,只能乖乖跟去。 逮住桓济的妾室有孕,故意大闹一场,急匆匆返回建康。心中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找到借口,短期绝不再回姑孰。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当即皱眉。 “她怎么回来了?” 对自己这个儿媳,南康公主素来不喜。但人已经回来了,总不能直接轰出去。 “瓜儿,你先回去。” 不喜司马道福性格孟-浪,南康公主压根不想儿子同她见面。哪里想到,后者算准她的性格,不等婢仆来请便径直走到门外,笑盈盈的进来行礼。 “阿姑。” 两晋的规矩,婆婆称阿姑,岳母称外姑。 桓容来不及出门,被司马道福堵在室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姑”是南康公主。幸亏是从夫家论。若是从娘家数,儿媳妇叫婆婆“从姊”,那辈分才真是乱套。 “几年不见,小郎长大了。” 南康公主不愿意搭理她,司马道福丝毫不以为意。见到桓容在旁,当即杏眼微亮,丰腴的面颊现出两个酒窝,煞是美艳。 “阿嫂。” 桓容退后半步,躲开一阵迎面吹来的香风,端正行礼。 严格来说,司马道福五官生得极好,哪怕不符合时下审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气质俗艳,举止稍显轻浮。单独看还好,在南康公主面前登时被比到泥里。 桓容突然间明白,为何亲娘看她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说。有这样一个亲戚,不糟心也难。 “闻听小郎有恙,半月不见痊愈,如今可好些了?” “谢阿嫂关心,容已无碍。” 司马道福目光放肆,让人很不自在。桓容不想多言,借口明日启程,尚有事情要处理,行礼退出室外。 直到他背影消失,司马道福才收回目光,对上南康公主冰冷的眼神,嫣然一笑。 “阿姑之美,鱼见深入,鸟见高飞。小郎肖似阿姑,人品非凡,实令人歆羡。” 南康公主不悦皱眉,司马道福不敢真的惹怒了她,忙见好就收,道明此次归来的缘由。 “阿姑,桓济这般对我,我在姑孰实在是呆不下去!” 说话间,司马道福取出巾帕,假意拭去两滴眼泪。 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南康公主肃然道:“你刚才说什么?那老奴回到姑孰调兵,先后几次遣人外出送信?” “是。” 司马道福扭了下身子,见南康公主压根没心思听她诉苦,实在没法继续哭下去。 “你回来就老实呆着,住你原来的院子。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你带回来的人看好,没事别往那边去。” “诺!” 司马道福福身行礼,心中乐开了花。 她又不是桓济,没心思找那两人麻烦。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继续惹南康公主烦心,麻溜起身离开,吩咐婢仆打点居室,看架势就要常住。 思量司马道福的话,南康公主心神不定。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无法掌握桓大司马的真实意图,只能提前预防,将桓容的护卫增加到五十人,令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护其出行。 “务必护得郎君周全!” “诺!” “阿姊。”李夫人碰巧过来,听到这番安排,建议道,“何妨请郗参军与郎君同行?阿姊修书一封送去姑孰,想必夫主不会反对。” “让他同行?” 李夫人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道:“有他同行,正好给郎君挡灾。” 郗超回建康送信,其后迟迟没有离开,想必是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客气。桓大司马安生且罢,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现成的“人盾”送上门,不用白不用。 劫持朝官? 谁会管? 满朝文武巴不得见桓大司马吃瘪,郗超的亲爹都会拍手称快。 南康公主心领神会,当场拍板,郗参军的命运就此敲定。 不乐意? 直接绑上马车,不走也得走。 如果桓容再狠点,直接授给郗超国官,将他扣在盐渎县,不付出点代价,桓大司马休想捞人。 所谓神功未成先砸脚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得知随行人数增加,其中还有郗超,桓容转了转眼珠,对亲娘和李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发走小童,将藏在榻下的玉枕-塞-进书箱,桓容拍拍手上榻休息,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桓府前人喧马嘶。 近五十辆大车长龙状排开,每车配有数名健仆。五十名护卫立在两侧,桓容一身蓝色深衣,发束葛巾,拜别南康公主。 “阿母保重。” 三拜之后,桓容直起身。 少年俊秀文雅,风度翩翩。登上马车时,长袖随风摆动,发尾拂过肩背,映着高悬的烈阳,仿佛一道镌刻在时光中的美景。 车队离开桓府,沿路向码头行去。 车厢极沉,车轮压过路面,留下半指深的辙痕。 路走到一半,马车忽然停住。桓容正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娇音:“桓氏郎君妙有姿容,心甚慕之,望能一见。” 小童好奇推开车窗,当即瞪大双眼。 桓容凑过去,同样僵在当场。 不知何时,车队已被人群围住。尤其他所在的车厢,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小娘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目测不下数十人手握银簪环佩,双眼发亮,严阵以待。 “郎君?”小童脸色有点白。 “别说话,让我想想。”桓容脸色更白。 上巳节日,谢玄等人是主角,更有桓祎分散火力。 今日他独自出行,不露面怕会被一直堵在这里,露面的话……想起小娘子们手中的钗环,桓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么多锋利的银器迎面飞来,难保不会有生命危险。 26.第二十六章 左转挨扎,右转挨砸,到头来都有风险。 桓容咬咬牙,打算硬着头皮挨这一回。不然的话,一直被堵在道上,天黑也别想出城。他真心后悔,早知该走水路,哪怕绕些远,总好过如今这般。 小娘子们围在车外不走,大有不见人就不放行的架势。 桓容深吸一口气,就要走出车厢。 手刚触及车门,围住车队的人群陡然一静,随后传来更大的嘈杂声。 怎么回事? 桓容停在门前,向右侧扫过一眼。小童机灵的推开车窗,发现人群正向两侧分开,让开一条通路。 几辆牛车对面行来,车上是以谢玄、王献之为首的士族郎君,都是一身长袖大衫,腰束帛带,俊朗潇洒。有两人膝前放着古琴,明显是来为桓容送行。 “郎君,是谢掾!”小童的声音稍显激动,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桓容收回即将碰到车门的手,移到窗前向外观望。 见到谢玄等人出现,多数小娘子转移目标,银钗、环佩、耳珰纷纷砸向车板,绢花和巾帕更是漫天洒落。 一阵古琴音响起,车后行出两名歌妓,合声唱起古曲。小娘子们手挽手站在路旁,清脆的笑声中,红飞翠舞,香风袭人。 “容弟,玄等前来相送,何不出来一见?” 谢玄坐在车上,玄色大衫敞开,意外的没有束发。三千乌丝垂落肩背,道不尽的风流俊俏,潇洒不羁。 桓容知道躲不过,只能推开车门,弯腰行出。 正要拱手行礼,眼前陡现一道银光。匆忙之间举袖挡住,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原来是有小娘子苦候多时,见桓容终于露面,一时没能忍住激动,直接将珍珠耳珰掷了过来。 耳珰沿着长袖滚落,嵌入车板缝隙。阳光照耀下,缠绕珠身的银丝熠熠生辉。 信号开启,号角奏响。 之前被引开注意的小娘子重新聚集,各色绢帕、银饰乃至新折的翠柳鲜花接二连三落下。 桓容无法躲进车厢,只能尽量举袖遮挡。一边承受小娘子们的热情,一边冒出奇怪的想法:魏晋士族好穿大衫,袖摆直接过膝,除了追求仙风道骨,莫不是也为遮脸? 要不然,每次出门被围住各种投掷,万一哪个小娘子手抖,准头不太好,顶着一脸伤痕还如何潇洒? 桓容立定车前,片刻就被巾帕鲜花盖了满头满脸。 谢玄和王献之等人“袖手旁观”,别说上前搭救,连安慰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建康的传统,是风雅乐事。 在场的士族郎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么“扔”过来的。有人做梦都想被扔,例如桓容的几位庶兄,可惜始终无法如愿, 依照常理,桓大司马的基因不差,几名妾室的身份虽低,相貌却有过人之处。桓济等人的长相自然不会拿不出手。 可怪就怪在,建康城的小娘子配备“识人系统”,长相固然重要,人品风度同样重要! 桓容出城造成拥堵,几乎是寸步难行,只能等着挨砸。桓济等人出现,甭管摆出什么姿势,哪怕牺牲一回玩-裸-奔,照样连根野草都捞不着。 所谓区别对待,大司马的公子一样没辙。 耗费近两个时辰,人群终于散去。 此时已是烈阳高挂,桓容腹中轰鸣,饿得眼前发黑,仍要强打起精神同谢玄王献之等人道别。 天没亮就起床,早早拜别亲娘,临到午时还没摸到城门。不是马车不给力,而是被妙龄女郎们围住“观赏”,真心是刷脸的时代,不服不行。 “容弟此去盐渎,沿途需经青州、衮州等侨郡。几地收拢北来流民,民风素来彪悍。虽有朝廷派遣官员,多数仍以流民帅马首是瞻。如果遇到此类人等,容弟须得小心应对。” “郗刺使现在京口,容弟路过理当前往拜会。” “盐渎之地距建康近三百里,早些年民乱频发,北地鲜卑胡同氐人交战,恐有败兵窜逃,容弟务必要小心。” 谢玄诚意同桓容结交,话里话外多有提点,令后者十分感激。 “多谢谢兄。” 王献之无心政治,对军事也不甚感兴趣。等到谢玄叮嘱完毕,令健仆驱车上前,打开随车的木箱,取出两幅字递给桓容。 “上巳节得容弟一幅新字,近日颇有所得,这两幅字便赠与容弟。” 书中四贤的王大才子出手自然不凡。两幅均为长卷,其中之一竟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激动过后,桓容被告知手中并非书圣真迹,而是王献之临摹。 “未得家君真髓,贤弟莫笑。” 桓容连忙摇头,差点乐开花。 不是真迹又如何?就其价值而言,照样是传家宝级别。 郑重谢过王献之,桓容将两幅字小心收好,拱手同众人道别。随后采纳谢玄的建议,令健仆转道东城门,先往京口拜会郗愔,再择路北上盐渎。 “此去山水迢迢,容弟善自珍重!” 谢玄等人送至城门外,登上高处目送桓容远去。 古琴声又起,天边忽然飘来一片阴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似在应和琴音,倾诉一番离愁。 小童撑开竹伞,遮住桓容头顶。 “郎君,雨水渐大,当心着凉。” 桓容走进车厢,自远处遥望建康城。 此去不是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便是跌落万丈悬崖,被彻底碾入尘埃。是成是败,是开出一条生路还是走进死胡同,全要靠他自己。 雨势越来越大,天空似破开口子,一道丈粗的闪电在天边落下,绽放出刺目的橘光。 健仆扯下蓑衣,和护卫一同拉动缰绳,骏马发出阵阵嘶鸣,鼻前喷出白雾。 “起!” 大喝声中,车轮终于滚出陷坑,溅起点点浑浊的泥斑。 啪! 长鞭接连甩出鞭花,车辙一路向东,离建康城越来越远。 古老的城市迷蒙在雨雾之中,犹如色彩斑斓的幻影,逐渐远离视野,直至消失不见。 桓容拉上车窗,向后靠在车厢上。 小童取过放在角落的竹篮,揭开蒙布,里面是新炸的撒子和麻花,还有裹了豆馅的炸糕。即便有些凉了,仍旧酥香诱人。 “郎君先将就用些,待宿营时再起炉灶。” 桓容点点头,取来布巾净手,随后夹起一截麻花,三两口吃下肚。 篮中的食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小童见怪不怪,开箱取出竹筒,倒出微凉的蜜水,送到桓容面前。 桓容接过水盏,道:“你也吃些。” “诺。” 小童打开一个小些的竹篮,里面是特别备下的干粮。即便身边没有旁人,小童也不会与桓容同桌用饭,更不会和他在同一只竹篮里取用食物。 无论适应还是不适应,世间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打破。 乌云滚滚,雷鸣闪电不歇,大雨一直未停,前方的道路愈发泥泞。 车队离开建康城,由旅贲引路向东而行。 沿途经过数个村庄,均有村人持棍棒警戒,离城越远警戒越是严密。大概走了两个时辰,带路的旅贲至车前回报,天色渐晚,无法连夜赶路,怕要在野外扎营。 桓容料到行路艰难,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刚出建康不久,竟然就要露宿野外? “梅雨将至,陆路确有些难。”旅贲答道,“今夜实在无法赶路,如郎君应允,前方五里可做营地。” “好。” 桓容知道古人或多或少都有夜盲症,连夜赶路实在不是个好主意。途经的村庄无法留宿,趁还有几分天光扎营是最好的选择。 旅贲往前方安排,南康公主派与他的健仆靠近车前,小声道:“郎君,我观此事有些不对。” “什么?”桓容转过头,诧异问道,“哪里不对?” “从建康至京口不到百里路,沿途有官道,即便有雨也不该如此缓慢。”健仆面色凝重,小心道,“仆担忧此人心怀不轨,像是在刻意引郎君绕弯路。” “绕弯路?”桓容心中咯噔一下。 该不会渣爹真打算对他下手,然后赖到旁人身上,趁机抢地盘占军队? “今夜注定无法赶路,你且小心盯着他,有不对立即报我。” “诺!” 健仆卸下车旁雨布,展开披到骏马背上。同时检查木箱绳索,防止哪处松脱。 小童擦亮火石,灯光照亮半个车厢。 “阿楠,你去将郗参军请来,说我有事同他相商。” “诺!” 小童放下火石,将干爽的外袍披在头顶。随即利索的跳下车辕,带着两名健仆去“请”郗超。 桓容支起一条腿,手指敲着膝盖,半面被灯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眼神随火光微闪,心思难明。 郗超聪明一世,万万没料到,只不过是回建康送信,竟被南康公主“劫持”,送上往盐渎县的马车。 往姑孰“求救”已经来不及了,留在建康的族人多数不愿帮他。无奈之下,郗超只能老实的收拾行李上车,陪桓容走这一遭。 好在桓容对他还算客气,除了限制行动,并没有在其他方面为难。 随车的婢仆相当“细心”,见郗超脸色不对,特地给他多加一件外袍,灌下半竹筒姜汤。 桓容对姜汤十分怨念,知晓其威力惊人。随车的五六竹筒都是为郗参军准备。郗超是渣爹铁杆,几番进言要他小命。不能亲手咔嚓掉,“招待”一下总没问题。 车队过方山津时,津主和查验的贼曹均出身西府军。郗超看到希望,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怎奈被婢仆看得极严,别说递纸条,连句话都搭不上。 心知求救无望,郗超只能在车厢中郁闷。 车队继续前行,旅贲开始故意绕路,有意拖得人困马乏。郗超心中明白,桓大司马已经下定决心,怕是进入晋陵郡就会动手。 为保证计划顺利,事后不留痕迹,车队中仅两三人知晓内情。 一旦动起来手来,他该如何脱身? 正思量间,车厢外突然传来童子的声音:“郗参军,郎君有请。” 郗超神情一顿,拿不准是何缘由,唯有拉紧身上的外袍,略微镇定心神,推门走出车厢。 夜色--降临,两支不同的队伍静悄悄潜伏在暗处,监视车队的一举一动。为首者发现留在树干上的印记,嘴角现出狞笑,眼中暗藏杀机。 27.第二十七章 雨水始终未停。 乌云遮住月光,繁星不见踪影。茫茫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 雨水落在头顶,守夜的健仆禁不住打个喷嚏,紧靠在雨布下,咒几声该死的天气。 篝火升起又灭,车厢内的三足灯是唯一的光亮。 健仆和护卫拉动大车,将桓容所在的马车围在中央,同时五人轮作一班,提防可能出现的变故。 “林中有狼。”一名旅贲向桓容解释道,“夜间需加倍防范。” “有狼?”桓容面露诧异。 旅贲点头,继续道:“近日北地有战祸,此地虽无乱兵却有盗匪横行。附近多是南渡的流民,历经战乱才逃得一条性命,故而防范之心甚重。” 经过旅贲一番解释,桓容心中有了底。不是他不招人待见,而是城外百姓既要防备野兽又要提防匪徒,这才不许陌生人靠近村落。 旅贲退下安排,健仆立即跟上去。前者嫌疑未消,夜间尤其要紧盯不放。 郗超坐在车厢里,打量着桓容的一举一动,始终不言不语。 待到车厢们关上,小童摆出凉透的糕点,桓容亲自递过一盏茶水,郗超才终于动了动手脚,张口道谢。 “郗参军客气。” 桓容夹起一根麻花自顾自咬着,无意主动提起话题。 郗超饮下半盏茶水,吃过两块炸糕,听着雨水打在车盖顶的声响,生平头一次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摆脱困局。 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为免留下祸患,除“拼死送信”之人,车队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必要赶尽杀绝。即便是桓大司马调拨的护卫也不例外。 刀剑无眼,届时挨上一刀,当真是死得冤枉。 想到这里,郗超在心中暗暗叹息。 百密一疏,聪明反被聪明误。假若知道南康公主会动手绑人,他无论如何不会亲自回建康送信。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今之计,只能盼望领队之人眼光够利,能够在乱兵之中认出自己。 “郗参军。” 突来的声音打断郗超沉思。 郗超抬起头,发现桓容已经放下筷子,正端起水盏,静静的看着他。 “容此去盐渎,据悉是郗参军建议我父?” “超以为郎君有不世之才,出仕地方必能有一番作为。” “哦。”桓容放下杯盏,视线微垂,心中颇觉得好笑。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说得如此诚恳,也算是一种本领。 “长夜无聊,郗参军如不介意,可否为我讲解侨郡形势?”桓容转开话题,速度快得出乎郗超预料。 “郎君不觉困倦?”郗超问道。 桓容摇摇头,话里有话道:“出门在外实难安枕,请郗参军体谅。” 能不体谅吗? 自然不能。 郗超认命点头,自行拨亮灯火,从元帝南渡登位,朝廷设立侨郡开始讲起。 “秦统六-合,分天下三十郡。汉时沿袭前朝,至魏蜀吴鼎立,晋室代魏,俱沿用此制。” “元帝南渡后设侨州、侨郡、侨县,沿用旧壤之名,安置流徙之民。计有州郡近百,流民以十万计……” 不涉及到桓大司马的利益,郗超无需藏私。加上“前路”未定,权当是排解焦虑,讲解得格外认真。讲到兴处,更令婢仆准备纸笔,勾画出幽、衮、青、徐等侨州郡的地域。 “自元帝之后,各侨州屡有合并,太守以下多委以南渡士族,少有出身吴地之人。” 桓容用心观察,仔细对比,最终得出结论:侨郡集中在长江中下游,他要去的盐渎虽非侨县,流民的数量也是相当可观,足够筛选出一支强军。 “此地……” 郗超正要再说,耳边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咄咄两声,两支利箭竟穿透车窗,直接射入车厢之内。 “什么人?!” 守夜的健仆大喝一声,借大车挡住箭雨。同时抽出刀剑,抄起棍棒,扬声唤醒队中旅贲护卫。 郗超心中打了个突,觉得很不对劲。大司马派遣之人绝不会如此鲁莽,未等车队抵达晋陵郡便急着动手。 如果不是姑孰来的府军,又会是谁? 大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健仆多数夜盲,辨别不出箭雨飞来的方向。又是咄咄数声,锋利的箭矢冲破车窗,车厢外几乎被扎成刺猬。 “灭灯!” 营地没有篝火,车厢内的灯光无疑是最好的指引。 郗超想不明白动手的是谁,为保性命,情急之下就要上前扑灭灯盏。 “拦住他!” 桓容大喝一声,小童和婢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郗超扑倒,手脚死死压住。 “桓容,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郗超脱口而出。 桓容弯下腰,移过一只木箱抵住车门,同时避开车窗,冷声道:“我自然要命,可惜有人不乐见。” 说话间,小童和健仆已将郗超捆牢,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李夫人给他的香料,拿起贴有鲜红标签的三只瓷罐,暗道一声“可惜”。 “阿楠,记住不要靠近车窗。” “诺!” 桓容倒出香料碾成粉状,直接洒到车窗边缘。 有贼人试图扒开车窗,抹上满手香料。桓容趁机扎上一刀,香料渗入伤口,贼人当即会发出一声惨叫,手掌犹如被火燎到一般。 健仆闻声一拥而上,乱刀砍下,贼人直接毙命当场。 小童转转眼珠,和婢仆嘀咕两声,抽-出腰带捆住郗超手脚,直接挡在桓容身前。 “临行前殿下有言,遇险理当如此。” 话落,婢仆取下发簪,代替桓容守住车窗,下手又快又狠。贼人不靠近则罢,哪个敢靠近车窗,绝对留下一两个“窟窿”,抱着双手倒地翻滚。 桓容点点头,靠在车厢角落,继续划开瓷罐的蜡封,竖起耳朵听着车外动静。他这小身板出去只能添乱,还是老实躲在车里,免得成了累赘。 郗超挣扎不开,盾牌似的挡在桓容身前,几次险象环生,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出发之前,南康公主特地调来工巧奴,将车厢内部增厚,紧要处夹上硬木,寻常的箭矢压根无法穿透。 大雨中无法点火,抵住车门挡住车窗,尽量不要慌了手脚,呆在车里相当安全。问题在于,健仆是否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内奸”,以防被内外夹击,当场包了饺子。 弓箭声音渐渐消失,刀剑相击声愈发频繁。期间夹杂着伤者的惨叫,以及重物落地的钝响,令人脊背生寒,头皮一阵阵发麻。 故意带错路的旅贲被砍中左臂,认出来者并非姑孰安排的府军,压根是一群陌生人。当下意识到不好,不再假意抵抗,放贼人靠近车厢,而是大吼一声,拿出拼命的架势同对方战到一处。 旅贲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护卫和健仆的压力当即减小。偷袭者的优势逐渐消失,伤亡成倍增加。 黑暗处,另一群潜伏者握紧刀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 “这些人是哪来的?!” 明明该到晋陵郡动手,这些来路不明的冲出来,直接打乱了全盘计划。 “幢主,动不动手?” “怎么动手?”带队之人瓮声道,“计不可成,速退!” 此处离建康不远,尚未进入郗愔管辖之地,便是杀了桓容也无用处,反而会引来一身麻烦。况且,车队遇袭定然生出警觉,甚至引来京口注意。强行动手成了便罢,不成的话,很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坏了使君大计。 “退!”见雨势力减少,幢主当机立断,就要引兵退走。 不料想,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队火把,紧接着是响亮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官道飞驰而来,闯过重重雨幕,直接杀了过来。 “快走!” 幢主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带队的大汉高近九尺,满脸虬髯,手持一杆长戟,自马背跃下时如铜钟坠地。 “仆等奉命来迎丰阳县公,莫要放走一个贼人!” “杀!” 这支队伍来得突然,偷袭之人措手不及,直接被包围起来。 藏在暗处的人也未能幸免,幢主首当其冲,仗着多年拼杀的本领才保住性命,侥幸逃脱。林中留下二十多具尸首,过半死于虬髯大汉手中。 桓容听到喊杀声,尚不敢确定是敌是友。 过了大概两刻种,喊杀声越来越小,继而有火把照亮营地。 紧接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彭城刘道坚奉郗刺使之命,迎丰阳县公入京口。” 郗刺使,郗方回? 桓容下意识扫一眼郗超,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亲爹竟会派人来接桓容,还赶到得如此凑巧。 “郎君,贼人已尽数就擒!” 听到忠仆的声音,桓容推开车门,迎面一张黑红的脸膛,浓黑的胡须根根直立,两道卧蚕眉,一双铜铃眼。不是确定自己没有二次穿越,桓容差点以为是三国演义中的桓侯当面。 “刘将军有礼。” 桓容不知刘道监官职,观其威猛不凡,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明显不是寻常兵卒,称呼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仆实为郗刺使帐下参军,当不得将军二字。” 参军? 桓容看看刘道监,再看看从马车中走出的郗超,勉强托起掉落的下巴。好吧,虽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总会有几个例外的……吧? 简单清理过营地,忠仆带人掩埋尸首,取伤药医治护卫健仆。侥幸未死的贼人经过包扎止血,绑住手脚分开看押。 桓容取出一小块香料,投入随身的香炉,待青烟飘出,立即盖上蒙布。 “阿楠,你去将人带来。” “诺!” 小童利落跳下车辕,将伤势最轻的两名贼人带来,按跪在车厢前。 彼时,郗超已经被送回“原车”,在场仅有刘道监和几名忠仆,其他都在数米之外,或清理营地,或举着火把四下搜索,寻找落网的贼人。 不是桓容特别信任刘参军,而是急需找一名证人。一要身份足够,二要同桓氏没有太大的厉害关系,刘参军最为合适。 贼人被带到,桓容似嫌弃他们满脸血污有碍观瞻,特地丢下一块蒙布,令小童给他们净面。 刘参军不禁皱眉。 闻桓氏子在建康有美名,如今看来多有不实。 看到刘参军的表情,桓容并未放在心上。此举的确有些过头,但为隐藏香料作用,他不介意拖拉一回。 小童十分仔细,用力擦拭掉贼人脸上的污泥和血水。 贼人起初未有所觉,片刻后变得目光涣散,明明知道自己不对劲,嘴巴偏偏不听使唤,几乎是桓容问一句便答一句,没有半点停顿。 “何人派遣尔等?” “庾参军。” “二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给出的却是不一样的答案。 桓容挑高眉尾,继续问下去,得知两人根本不认识,选择同一地点埋伏实在是出于巧合。 前者是庾邈所派,为的是“报仇”。桓大司马断掉庾攸之一条胳膊,让他成为废人,庾邈就要桓容的项上人头,才能解心头之恨。 后者明面为桓济所派,真正下命令的是谁,不用深想也能知道。 贼人管不住嘴,凡是桓容想知道的,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桓容先是气恼,后是愤怒,继而又是苦笑。他算是明白,所谓逼上梁山是什么滋味了。想安稳的活下去,真心是不“自立”都不成。 刘道监额头开始冒汗。 刘氏曾祖以军伍起家,并非士族出身。根基不牢,没有太强的靠山,知晓这样的秘闻绝无半点好处。事情传出去,庾氏不会放过他,南郡公亦然。 掉头就走? 早已经来不及了。 抬眼看向桓容,刘参军恍然间明白,难怪谢幼度特地遣人送信,说动刺使派兵来迎。估计早知桓氏父子不和,庾氏也在蠢蠢欲动。 真相大白,桓容不会放过害他之人。自己被拉来旁听,百分百会陷入乱局,脱身不得。 见面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拉进坑中,建康出来的郎君,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狡猾。 无奈的磨了磨牙,日后的北府猛将刘牢之,莫名的对月感伤,仰头长叹。 28.第二十八章 贼人审讯完毕,录得口供达三十页。桓容特地抄录部分交给刘参军,请后者呈给郗刺史过目。 “此地距建康不远,天子亲命朝官竟遭刺杀,足见庾氏猖狂。” 对于桓济派来的刺客,环桓容只字不提,一口咬定庾邈藐视天威,心胸狭窄,挟私仇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如非郗参军拼死相护,刘参军及时来救,容性命恐难保全。庾氏如此恶行实令人发指!” 刘牢之捧着口供,目瞪口呆半晌。 “郎君的意思是?” “我将修书一封送往姑孰,将部分擒获的贼人一并送去,交给家君发落。郗刺史阅过供词,余下贼人尽可提走。” 刘牢之尚未转过弯来,被请来抄录供词的郗超倒吸一口凉气。 桓容扫他一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现下桓大司马是桓氏的顶梁柱,一旦他倒下,自己也别想得好。哪怕渣爹已经抄起刀子,他也没法马上回砍。 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话语权都没有,想不憋屈也难。 认真计较起来,供词和刺客握在自己手里,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杀了浪费,不杀真心憋闷,不如大张旗鼓送回姑孰。 渣爹尚要脸面,桓济九成要背锅,而且背上就摘不掉。 若是渣爹决心回护,至少短期内不会找自己麻烦,还要给他送钱送粮,向世人展示父慈子孝,孔怀相亲,家庭和睦。什么父子相残,什么兄弟相杀,统统都是污蔑! 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抓紧些也能在盐渎打下基础。 假设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其他。 桓容下定决心,哪怕用金银珍珠来砸,也要砸起一支队伍,替代心怀二志的旅贲。所谓有钱任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撇开桓氏内部,对庾氏就无需客气。 郗愔忠于晋室,本该和庾氏很有共同语言。可惜庾氏丢掉荆州,失去兵权,野心却从未减少。动不了桓大司马,干脆三不五时开挖郗愔墙角。 太和二年,朝廷下令迁郗愔平北将军,领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都督徐、衮、幽等侨州诸军事。 桓大司马还在掂量如何开口,庾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郗愔是东晋太尉郗鉴的长子,崇尚道家养生,好修黄老之学,却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乐于交出手中权力,任由外人搓圆捏扁。 士族家主必以家族为先。 自郗鉴去世,郗愔成为郗氏的中流砥柱,轻易撼动不得。 桓大司马口称“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面上仍不敢强取,而要暗中慢慢谋划,不惜以亲生儿子为棋子,足见对郗愔的“重视”。 庾希没掂量清楚自身分量,敢当朝出言夺-权,当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郗愔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手中没有把柄,不好轻易下手。 现如今,桓容在距离建康几十里处遇刺,供词和贼人一并到手,罪证确凿,要是不让庾氏好好“痛快”一回,郗刺史绝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庾邈抵赖,郗愔照样有办法扣实罪名。 贼人威胁的不只是桓容,还有郗愔的儿子郗超。郗愔防备儿子不假,却不会乐见儿子去死。人证物证捏在手中,足可对庾氏发难。 这就是实力,是手握权柄的力量,也是桓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 料定桓容的打算,郗超脑中急转,难免为桓大司马感到可惜。 世子无才,二公子有才却气量不足。小公子身具大才,奈何生母出身晋室,注定不能为大司马所用,更无法承其君位。 郗超暗自叹息,刘牢之眉间皱出川字,两人看向桓容的目光均有些异样。 桓容站在车辕前,漆黑的双眸被火光照亮,映在观者眼中,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事实上,聪明人太容易想多。 能将贼人的事情处理妥当,设法从渣爹手里捞点好处,已经耗尽桓容的心力。目前,他想的绝不是什么兵法计谋,更不是什么坑人伎俩,而是让婢仆架锅煮饭,好好吃上一顿。 白日赶路夜间遇刺,桓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能当场吞下整头羊。 可惜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没等桓容唤人,就有旅贲上前行礼,开口道:“郎君,雨水渐小,天色将明,不若打起火把继续赶路。” 旅贲的左臂吊在胸前,脸上的血痕尚未结痂,可见战斗时的凶险。他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营地经过清理,到底残存不少血迹。一眼望过去,心里不舒服不说,还可能引来夜间狩猎的狼群。 桓容询问过刘参军意见,同意车队前行。 旅贲手持火把,带数名健仆往前方探路。桓容令忠仆缀在旅贲身后,自己登上马车,沿着火光前行。 刘参军不习惯坐车,骑马伴在车外。 郗超被请入车内,继续为桓容讲解侨郡。比起遇袭之前,郗超的精神明显变差,心神不属,语气也有几分敷衍。 有刘牢之等人在侧,旅贲不敢再行诡计,老实在前方引路。避开一截断木,绕过几处泥坑,车队再没遇到其他困难。 卯时正,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 乌云散去,天边绽放万缕橘光,一轮红日缓慢升起。 小童熄灭三足灯,桓容打了个哈欠,推开车窗,发现车队正沿河岸前行。 河道中水流湍急,偶尔有小船卷入其中,貌似将要倾覆。艄公手握竹竿轻点,船身又稳稳排开水流,向下游飘去。 有早起的农人拉着耕牛,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见到车队行过,匆忙间退到路边,拉住几名好奇的孩童,不许他们上前。 “阿父?” 有垂髫童子好奇探头,却被父亲按住肩膀。挣扎着转过身,恰好同车窗处的桓容对上,后者笑着点头,童子似受到惊吓,忙不迭躲到父亲身后。 车队经过处,越来越多的农人出现在地头。 路过一片稻田,二十多名田奴已在劳作,多数身着短衣,赤着双脚,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明显是吃不饱。桓容吸了口凉气,喉咙间像是堵住石块,心头发沉,难言是什么滋味。 “建康内外竟是如此不同。” 桓容醒来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府内,别说出城,出府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他在建康所见所闻不过是太仓一粟,同眼前压根是两个世界。 “郎君,近年的光景远远好于早年。再者言,这些多为流民,能有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婢仆劝道。 言下之意,这里的田奴都为士族“私产”,桓容最好不要去管,否则必将引来麻烦。 北地被胡族入侵,百姓携家带口南逃,房舍田地全部舍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部分投奔亲友,生活勉强有了保障;部□□怀一技之长,录籍后分得田地;还有部分实在活不下去,全家沦为士族门阀的私奴。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会饿死。 光明下总有黑暗,乱世中不可能真正的歌舞升平。建康的繁华美景,欢笑歌舞,此刻皆如虚幻一般。 桓容闭上双眼,背靠车厢良久无声。 小童递给桓容一盏蜜水,道:“郎君夜间未曾用膳,可要用些寒具?” “也好。” 初次见桓容用膳,郗超着实惊吓不小。观小公子并非虎背熊腰、勇猛雄壮之辈,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车外的刘牢之碰巧走过,见到桓容吃饭的架势,不由得哈哈一笑。 “小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性情中人!” 桓容咬着麻花,不太理解“饭量大”和“性情中人”有什么关系。难道能吃就是真性情?麻花咽下去,桓某人晃晃头,着实有些费解。 没有雨水拦路,车队上了官道,行速越来越快。 随着马车摇晃,桓容逐渐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眼见桓容倒向一侧,小童忙取来厚实的外袍,展开罩在桓容身上。婢仆取走郗超面前的纸笔,铺开另一件外袍,请郗参军暂歇。 看到婢仆发间的银簪,想起昨夜车窗前的情形,郗超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立即躺倒,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车厢里很快陷入寂静。 桓容睡得安心,微微起了鼾声。郗超眉间紧锁,距离京口愈近,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车队抵达晋陵郡,又遇一场大雨。 雷鸣声中,闪电劈落,一株古木应声而倒,断裂处一片焦黑,现出一座拱桥状的蚁巢。 古木横在道路中央,车队被迫停住。探路的旅贲来报,前方遇土石塌方,道路被阻住,一时半刻无法通行。 “寻一处空地扎营,待雨势减小再赶路。”桓容走出车厢,手中撑着竹伞,照样被雨水打得透心凉。 “诺!” 桓容回到车上,想起一路来的种种,不由得摇头苦笑。距京口不到二十里,偏偏遇到土石塌方,当真是运气背到无法想象。 “郎君?” “无事。” “郎君可要用些寒具?”这句话几乎快成小童的口头禅,每隔半个时辰便要问一次。 桓容:“……”他是心烦,不是肚子饿,真心不是。 南方连降大雨,北地却现出旱灾预兆。 春雨连绵的时节,日日晴阳高挂,万里无云。 河水日渐下落,溪流不断枯竭,农人站在地头,看着干裂的土地满脸愁色。 如果再不下雨,怕又是一个灾年! 仅是天灾也就罢了。 氐人遭遇一场大败,不甘心被慕容鲜卑压制,日前又集合三万兵力,由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等率领,大举进攻榆眉,同慕容鲜卑开启一场大战。 附近的胡人部落匆忙迁徙,汉族坞堡人人自危,哪里有心思春耕。 交战双方僵持不下,即将陷入拉锯时,秦璟一行终于由建康返还,抵达秦氏设在洛州的一处坞堡。 很不凑巧,一支鲜卑军队恰好路过,带队的将领傲慢自大,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以为这处孤零零的坞堡好欺负,不顾属下劝阻硬要领兵攻占。 主将不听劝,鲜卑部众不得不硬起头皮,对坞堡发起进攻。 面对这场突来的进攻,堡内百姓未觉惊恐,只感到惊奇。 没见到城头旗帜?还真有不要命的啊! 是日,秦璟领坞堡内四百仆兵大败千名鲜卑胡,更俘虏带队的鲜卑将领。拷问之下得知,此人名为慕容亮,出身鲜卑皇室,和现在的燕主是亲兄弟!此番初上战场,为争功劳,自领前锋探路,数万大军就在身后。 令人将慕容亮带下去,秦璟当即写就一封短信,缠到苍鹰腿上。 慕容亮身份特殊,留在坞堡就是烫手山芋。考虑到氐人一方,他又算得上奇货可居。是杀是放,是送回鲜卑还是货给氐人,必须尽快决定。 29.第二十九章 两晋实行郡县制,官制沿袭东汉,州置刺史,郡置太守,大县置令,小县设长。 刺史掌州之军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郗愔为领兵刺使,加将军号,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掌握北府军,假节镇京口,战时可斩杀犯军令之人。 按照后世的话讲,郗刺史基本是省长、□□加军区司令员一肩扛。偶尔还要客串一下军事法院院长,权力大得惊人。 自郗鉴死后,郗氏逐渐没落,不复往日鼎盛。但就郗愔个人而言,依旧是朝廷重臣,不容任何人小觑。 桓容一行绕路抵达京口,比原定日期迟了两日。郗愔得健仆禀报,亲自出府相迎,当真是给足了桓容面子。 马车停在刺史府前,桓容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车厢,跃下车辕,拱手揖礼道:“见过郗使君。” 郗愔朗笑一声,不等桓容下拜便托住他的手臂,言道:“我同南郡公有旧,我子亦在南郡公帐下,郎君无需这般客气。” 郗超走下马车,待到桓容站直身,才上前向郗愔行礼。 “阿父。” “恩。” 郗愔的态度不冷不热,眼中却有关切闪过,恰好被桓容捕捉到。后者禁不住内心叹气,别人家的爹啊。 郗超一门心思跟随桓温,甚至连自己的亲爹都算计,郗愔依旧关心儿子安危。派遣刘牢之出京口,一来是被谢玄说动,二来,多少有关心儿子的意思在内。 刘参军上前复命,余下兵卒归还大营。 四十多辆大车绕过前门,由郗府健仆引向客居处安置。 郗愔握住桓容前臂,亲自将他引入府内。英俊的面容满是笑意,不似见到下属官员,更像是遇到喜爱的晚辈。 桓容一边小心应对,一边仔细打量。 同样手握重权,桓大司马通身煞气,一望可知是领兵之人。郗刺史则温和儒雅,更贴近晋时文人。如果换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风流名士,俊朗潇洒非常人能及。 两人靠近时,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觉身旁人略高的体温,回忆建康所见,当下确定,眼前这位也是寒食散的爱好者。 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么好东西,长久服用必成祸患。但时下人以“嗑-药”为风尚,郗愔又是养生问仙的爱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还会搞僵彼此关系。 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后槽牙,到底理智占据上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简单寒暄一番,郗愔唤人引桓容往客居暂歇,并言将设晚宴为桓容接风,稍后遣人去请。 “多谢使君,容告退。” 在人家的地盘,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总要客气些好。 桓容的恭谨很得郗愔赞赏,目送其离开,视线转回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时隐去。 “嘉宾。” 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听训。 “数年前我曾问你,如今再问,你仍遂迷不寤?” “阿父,南郡公乃当世英雄。”郗超抬起头,目光坚定,没有半点躲闪,“晋室孱弱,无能北复失地,欲驱胡人,汉室当有雄主。” 凝视郗超半晌,郗愔沉声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 “回阿父,儿未曾妄言。大司马二度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失地,乃是不争的事实。” “我并未否认其功业。”郗愔摇头道,“但依我之见,桓元子可称奸雄,不配英雄二字。” “阿父!” “虎毒不食子。” 五个字掷地有声,郗超登时无言以对。 历史上,真没哪个“英雄”朝自己儿子下手,除非后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当然,皇帝家是例外。 桓大司马觊觎郗愔手中的地盘和军队,不惜牺牲嫡子,没有半点父子之情,为达目的不留任何余地。郗超自始至终参与其中,自然无言可以反驳。 “你自幼喜读史书,尤推举汉末诸雄。”郗愔突然话锋一转,道,“我且问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 郗超神情微凝,许久方开口道:“不可比。”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天下,处尊居显,朝野侧目,生前可曾称帝?” “不曾。” “我再问你,桓元子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 “无有。” 依郗超来看,桓熙平庸无才,桓济气量狭小,桓歆耳软心活,桓祎不提也罢。桓容确有贵极之相,但偏于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随父南征北讨,文武双全,绝非桓氏兄弟可比。 “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马氏而代之?” 桓温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侨姓和吴姓也心知肚明。 郗超一门心思的为桓温出谋划策,未必不是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来,桓温权柄在手,权倾朝野,桓氏却不入建康高门之列,一旦桓温倒下,桓氏极可能内部生乱,甚至土崩瓦解。 即便桓温得偿所愿,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可能长久。有此顾虑,郗愔绝不会让郗氏绑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几番劝说,仍是不为所动。 “嘉宾,这样的话我只说最后一次。” 郗愔肃然表情,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术,为何没有发现,丰阳县公之贵远胜其父?” 郗超苦笑。 就是发现桓容的“贵相”,他才建议桓大司马尽快下手。但这话不能说,万一出口,九成以上会被亲爹从大门扔出去。 郗愔父子一番对话,桓容自然无从得知。 离开客室后,桓容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时有婢仆引颈张望,窃窃私语,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虚传”。 偶尔听了两耳朵,桓容颇感到惊奇。 自己不过是在上巳节写下一幅字,随后在庾希府前威风一把,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风”?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难不成是古代娱乐太少,民间需要八卦? 如谢安这样的神人,有人造势不足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准备造反的权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扬? 桓容行过拐角,望一眼晴空流云,愈发想不明白。 郗愔有县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类。 客居分内外两间,外间极为宽敞,墙上悬有名家字画。内间设立屏风,小童和婢仆打开衣箱,正点燃香炉。 “郎君。” 桓容绕过屏风,小童立即迎上前,为桓容解开腰间帛带。 婢仆展开蓝色长袍,在香炉边挂起熏染。 “郗使君设宴,郎君不能佩剑前往。” 婢仆名为阿黍,是南康公主从宫中带出,主要负责看顾公主嫁妆,对公主极为忠心。桓容远行盐渎,南康公主特地将她调来,帮忙打点桓容的衣物和“小金库”。 郗府婢仆送来热水,桓容净过手脸,洗去旅途风尘,令小童找出桓大司马的书信,同备好的合浦珠放在一处,待宴后一并交给郗愔。 信件没有拆开,信中的内容却早不是秘密。 摸摸额心红痣,桓容坐到矮榻旁,铺开纸张,提笔写成两封书信,一封随刺客送往姑孰,一封送回建康,交到南康公主手上。 小童将信封入木盒,阿黍出门唤来忠仆,仔细叮嘱一番,后者来不及多做休息,当日便打点行囊,准备沿水路返还建康。 “务必告知阿母我无事,请阿母无需忧心。往故孰送信时,将刺客之事略作宣扬,无需提及我父,只言庾氏即可。” “诺!” 忠仆郑重应诺,回道:“旅贲皆不可信,仆等留下三人,郎君可遇事差遣。护卫健仆中亦有心思不明之人,郎君务必小心。” 桓容点点头,忠仆点出数名护卫,更将之前引错路的旅贲带走,心中打定主意,将其和贼人一同留在姑孰。如果不可行,干脆在道上解决。 总而言之,他们身负殿下之命,绝不能放这样的人留在郎君身边。 京口乃是建康东侧门户,临近北府军驻地,实打实的军事重镇。忠仆带人离开,需要提前通禀,取得关防文书才能借水路通行。 郗愔从刘牢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当即令录事开具文书,并派遣府军精壮护送。 “我有书信送往建康,正可遣人同行。” 桓容知道对方用意,心知婉拒不得,干脆大方应诺,谢过郗刺史好意。 巧合的是,郗愔派遣的人又是刘牢之。 面对这个结果,刘参军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反正已经被带进坑里,坑几次都是坑,挖坑的是丰阳县公还是自家使君,真心没什么区别。 掌灯时分,刘参军登船出发。刺史府灯火通明,设宴款待桓容一行。 宴席上,郗愔居首,桓容被让到主客位。郗超对面陪坐,另有别驾、治中列席。乐音奏响,数名美人-鱼贯而入,举袖折腰,飞旋起舞。 郗愔举杯请桓容同饮。 “郗使君见谅,容不胜酒力,三杯即倒。” 桓容知晓自身,无意打肿脸充胖子,硬装海量。郗愔闻言稍愣,继而大笑出声。 “三杯就三杯,郎君请!” 众人把盏同饮,宴会气氛愈浓。 至宴会中途,有健仆抬上偌大一只铜盘,盘上倒扣圆盖,明显分量不轻。 乐声忽然一静,舞者行礼退下。 郗愔走下主位,自盘中取过银亮的匕首,对桓容笑道:“这是北地传来的烹制之法,郎君可曾试过?” 说话间,圆盖被健仆揭开,烤肉的香气顿时弥漫。 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盘中是整只焦黄的羊羔,外皮已经烤得酥脆,涂抹着西域来的香料,煞是诱人。 郗愔抄起匕首,一刀划开羊身,香味更加浓郁。立即有婢仆上前,自切口处取出整鸡,剖开鸡腹,竟还有两只麻雀! 桓容没有料到,自己能在东晋看到这样的吃法。更加没有料到,清风朗月、颇有仙人气质的当代名士,抄起刀子没有半点违和。 果然是对时代了解不够,需要深入学习。 三刀之后,郗愔放下匕首,拿起布巾净手。 健仆接替他的位置,三两下将烤羊拆解开,分到预先备好的漆盘中。两只麻雀另外放置,一只送到郗愔桌上,另一只送到桓容面前。 扫过盘中之物,桓容看向主位的郗愔,对方正笑着颔首,向他举盏。 桓容再不了解政治,也能猜到这“两只麻雀”不简单,很可能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依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值得郗刺史这般重视,在宴上大费周折?亦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知道他和渣爹不睦,郗刺史打算趁机拉拢? 桓容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干脆夹起麻雀送到嘴里,咔嚓几口咬碎下肚。其后对郗刺史举杯,亮出雪白门牙。 郗超直接呛酒,咳得十分引人注目。 郗愔的笑容僵在脸上,酒盏停在半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公子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莫非他年事已高,竟连区区一个少年人的心思都猜不透? 要么说,聪明人真容易多想。 遇上桓容这样的“人才”,郗氏父子想不成丈二和尚也难。 30.第三十章 晚宴结束后,桓容回到客居,带着几分酒意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几回,脑中仍不忘思索“两只麻雀”到底是何含义。 阿黍送上醒酒汤,小童想要点燃熏香,却见桓容摇了摇头。 “今夜不要燃香。” “诺。” 小童没有多言,放下火折子,盖上香炉。 桓容坐起身,捏着鼻子灌下半碗醒酒汤,俊秀的面容皱成一团,再不肯多喝一口。 “郎君,服下整碗方可歇息。” “半碗足矣。”这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姜汤,整碗喝下去真会要人命。 阿黍劝说不得,唯有将漆碗撤下。 桓容舒了口气,漱口之后重新躺倒,抓过温热的布巾覆在额前,双眼紧闭,口中念着“麻雀啊麻雀”。 小童正将长袍挂起,听到他的低喃,好奇回头问道:“郎君要吃麻雀?” “……不是。”他的吃货形象已如此深入人心? “那郎君要吃什么?” “什么都不要。”桓容展开布巾,整个覆在脸上。薄薄的布料几乎透明,随呼吸一起一伏。 小童摸不着头脑,结束手上的活计,移坐到榻前,小心问道:“郎君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桓容转过身,脸上的布巾自然滑落。对上小童双眼,禁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连个暗示都猜不透,可想而知,今后的路会有多难。 “我在想宴上那道烤羊。” 小童恍然大悟,笑道:“郎君放心,奴会告知阿黍,令随行婢仆学习烹饪之法。待到盐渎之后,定寻来香料为郎君烤制。” “我说的不是吃……” 小童满脸不解,那是为什么? “算了。”桓容摆摆手,终于体会到人才的重要性。渣爹身边有郗超,遇事自己解不开,智囊团自然顶上。自己手头无人,别说智囊谋士,信得过的护卫都少之又少。 “任重而道远啊。” 阿黍归来时,桓容仍在榻上翻来覆去,没有半点睡意。 “郎君这是怎么了?” “郎君似有酒意,一直在说麻雀。” 听完小童之言,回忆宴上之事,阿黍有几分了然。当即令小童退到门边,看着廊外行走的护卫,自己跪坐到榻边,开口道:“郎君,奴有一言。” 桓容停止翻动,侧头看向阿黍。束发的帛巾松脱在枕上,鬓边滑落两缕乌丝,轻轻扫过脸颊,带起一阵轻痒。 “何言?” “郎君可是为宴上之事烦心?” “的确。”桓容点头。 “临行之前,殿下曾言,郗刺史必有动作。” “阿母说过?” 阿黍点头,继续道:“殿下言,如郎君当面拜访,且途中遇到变故,郗刺史定会设法拉拢,极力同郎君交好。其目的极可能是促使郎君争-权,设法掌兵。” “掌兵?” “郎君,奴以为,羊乃晋地,雉鸡为建康,麻雀极则指京口、姑孰两地。” “是这样吗?”桓容面带怀疑。 “奴不敢妄言。”阿黍继续道,“京口、姑孰皆为建康门户。北府军驻扬州,守京口;西府军驻武昌,守姑孰。” 桓容坐起身,神情变得严肃。 “自郎君入刺史府,郗使君并未以下官视之,其意如何,郎君当细细思量。” 阿黍点到即止,不愿多言。 桓容静静思索。 羊,雉鸡,麻雀。 东晋,建康,姑孰,京口。 西府军,北府军。 一念闪过,犹如醍醐灌顶。桓容腾地直起身,手指梳过额前,直直-插-入发间。如果他想得没错,郗方回是否在暗示同他结好,助他掌握西府军,从渣爹手中夺-权? 但是,可能吗? 桓容越想越是怀疑,不太明白对方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样的暗示。 只要有眼睛都会知道,以现在的他压根争不过桓大司马。 即便桓大司马倒下,他那几个庶兄不顶事,照样有桓冲、桓豁可以顶上。或者对方根本没想过他能成功,只为激出他的野心和怨气,令桓氏自相残杀,提早生出内乱? 这样一想,之前以为的“没有歹意”必须要打个折扣。 历史上,桓温去世之后,桓熙桓济联合叔父桓秘,差一点干掉桓冲,引得桓氏彻底栽倒。固然是前者野心使然,难言没有外部力量推动。 想到这里,桓容打了个激灵,突然感到颈后发凉。 “阿黍。” “奴在。” “你怎知这些?” “不瞒郎君,奴曾祖官至禁防御史,大父为历阳郡主簿。奴父也曾选官,因任上获罪,举家被贬,奴才做了宫婢。”顿了顿,阿黍压低声音道,“奴少时听大父言于兄长,提有太守宴请当地吴姓士族郎君,席上一条烤鱼,鱼腹两枚鸡卵,所行同今日颇为类似。” “那场宴后的结果你可知道?” “分崩离析,嫡支灭绝,分支不存。”阿黍正色道,“奴十岁入台城为宫婢,蒙殿下大恩,始终未有回报。今见郎君烦扰,方才胆大出言。” 话落,阿黍退后两步,恭敬下拜,额头触及地面。 “阿母可知你的身世?” “回郎君,殿下早知。” 桓容没有再问,唤阿黍起身,道:“我会与阿母书信,道明今日之言,你先下去吧。” “诺。” 阿黍起身行礼,退到屏风之外。 桓容独坐半晌,摊开掌心,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哪怕遇到刺客截杀,他也未曾乱成这样。继桓大司马之后,郗刺史又给他上了一课:千万不要小看古人,不然的话,当真会死无葬身之地。 桓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郗氏父子同样没有睡意。 郗超猜出父亲用意,印证之前不妙的预感,心中更觉后悔。既然看出桓容面相,早该劝桓大司马下手,免掉日后祸患。 假若桓容真的心动,决定同郗氏联手,谢安和王坦之必定会借机插一脚。届时,事情恐会相当麻烦。 正室内,郗愔挥退婢仆,独自坐在榻前,展开桓大司马的亲笔书信,细细读过一遍,眼中现出讽意。 “虎顾狼视之人,亲子可噬,何言九鼎!” 话落将书信丢到一边,不想再看一眼。随手打开盛珠木盒,眼神当即定住。 盒中俱为龙眼大的珍珠,雪白莹润,一眼便知是上品。更加难得的是,其有一金一黑两颗明珠,堪称世间奇宝,价值不可估量。 郗愔先取金珠,后取玄珠。两颗珍珠先后滚落掌心,轻轻撞-击,映照室内灯火,愈发明亮耀眼。 “难得。” 送出如此重礼,若言没有他意,郗愔绝不会相信。 对珠沉思半晌,郗刺史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小小年纪倒也难得,老夫险些被他骗过。” 送出重宝必有结交之意,哪会看不懂他的暗示。故意装糊涂,九成是要防备他那儿子。如此一想,郗愔愈发坚定拉拢桓容的决心。 哪怕对方看出他有分裂桓氏之意,顶多拖延些时日,早晚要同他联手。桓温已现杀机,桓氏内部无人可结盟。桓容想要自保,除借助外力还有什么选择? 三人各有思量,正室同客居的灯火燃烧整夜,临近天明方才熄灭。 桓容刚刚闭上双眼,睡了不到两刻钟,就被小童轻声唤醒。 “郎君,今日将要启程,膳食已经备妥。” “什么时辰了?” “已近卯时末。” 桓容捏了捏鼻根,挣扎着坐起身,张嘴打了个哈欠。抹掉眼角的泪水,撞见阿黍不赞同的眼神,本能的正襟危坐,合拢嘴巴。 “郎君请换袍。” 同时下人不同,桓容不太喜欢大衫,启程之前特地叮嘱过婢仆,衣箱中九成都是长袍。 阿黍和小童伺候桓容更衣用膳,郗愔遣人送来一箱竹简。 “使君闻郎君好读书,特备下古籍,请郎君笑纳。” “还请代容转达,多谢郗使君。” “诺!” 婢仆退出内室,桓容对着书箱苦笑。好学的名声传出去,收礼都是收书,该说是好事? 打开书箱,看到放在最上方的一封书信,桓容眼神微闪,随手收入袖中,阿黍和童子均未曾看见。 用过早膳,桓容向郗愔告辞,继续启程往北。 “使君赠书之情,容感怀不尽。承蒙使君美意,他日定当回报。” 桓容想了一夜,决定接受郗愔拉拢,为的是能在盐渎站稳脚跟。比起桓大司马,至少郗刺史暂时不打算要他的命。 至于要不要按照对方的计划,主动和渣爹争-权,全要看他自己。有实力便能自主,没有实力就只能乖乖沦为棋子。前者做不到,后者感到憋屈,干脆一刀抹了脖子,至少死得还算自由。 郗超没有继续随行。 投桃报李,郗愔释放“善意”,桓容总不能继续拿人家儿子做盾牌。再者说,过了京口,进入郗愔管辖的地界,桓大司马难有下手的机会。 手握侨州军政,郗刺史也不是吃素的。 “郎君一路顺风。” “使君保重。” 桓容在车前行礼,看到神情憔悴的郗超,笑容愈发灿烂:“郗参军几番教导,容受益良多,他日如有机会,望能再听参军良言!” “郎君客气。”郗超拱手,唯有苦笑。 与此同时,北地的战况陷入僵局。 氐人攻占榆眉,主将下令乘胜追击,被鲜卑大军阻截,双方连战数场,互有胜负。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计,截断鲜卑粮道,乱其军心,果然取得一场大胜,斩首五千级。 鲜卑不敢继续接战,放弃安定,领兵退回上邽。 氐人再度追击,遇到鲜卑猛将慕容柳,前锋尽失,大挫锐气。此后慕容柳几次挑战,王猛皆下令紧闭营门,不予迎战。 双方就此陷入僵持,战场附近胡人逃散,汉人退入坞堡,一片风声鹤唳。 秦璟的书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复,将慕容亮“货”了。不是货给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战双方,价高者得。 鲜卑人本以为慕容亮“光荣战死”,正准备给他加谥号,听到消息顿时懵了。 氐人接讯则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质送到手中,还可借机挑拨秦氏坞堡和鲜卑人的关系,甭管价格多少,必须拿下! 于是,战场上出现奇怪一幕,交战双方同时鸣金收兵,紧闭营门,分别派遣队伍迎接王都使臣,赶往洛州的秦氏坞堡。 目的只有一个:买回慕容亮! 作为货主,秦璟正设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饭饱之际,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归国,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货,殿下可有兴趣?” “易货?” “人丁。” “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 秦璟点点头,道:“汉室百姓。” 慕容亮如果被鲜卑人换回去,兵权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权无望,必定对财富更加贪婪,不愁他不上钩。如果回不去,那也没关系。珠子放到氐人面前,照样会让对方动心。 慕容亮双眼放光,贪婪之色尽现。 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赠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当面一叙。 31.第三十一章 太和三年六月,氐人和慕容鲜卑使者先后抵达洛州,进入秦氏坞堡辖地。 此前苻坚两度发兵,慕容鲜卑不甘示弱,接连几场大战,彼此互有胜负。 败兵逃窜肆虐,胜者纵兵劫掠。汉家百姓遭殃,部分胡族部落也未能幸免。如榆眉、上邽等地,靠近战场的郡县,几百里内渺无人烟,荒废的坞堡村落比比皆是。 在烈日的炙烤下,散落的百姓尸骸和牛羊尸骨逐渐干枯,凄凉景象随处可见。 天灾**一并袭至,秦氏掌控的郡县成为百姓逃难之所。 汉家百姓之外,不少胡人也携带牛羊家产,举部迁往西河郡及洛州鄜县附近,宁肯献上牛羊求秦氏庇护,也不肯继续留在氐人和鲜卑人的地盘。 因为迁移的人口不断增加,秦氏坞堡出现一种奇怪的“繁荣”。附近郡县还立起小市,引来不怕死的西域和吐谷浑商人,堪称乱世独有的奇特现象。 氐人使者由王猛所派,鲜卑来的则是慕容亮的亲兄弟——渔阳王慕容涉。 两支队伍进入洛州,尚未抵达秦氏坞堡,先在洛阳外五十里冲突一场。氐人死伤十余人,慕容鲜卑同样没落好,慕容涉率先冲锋,差点被氐人斩落马下。 双方互不退让,几乎是一边走一边打,最后惊动秦氏坞堡,秦璟亲自率兵“出迎”,差点把交战双方一锅端,带来的金银珍宝全充战利品。 “误会,一场误会!” 氐人带队的官员是个汉人,因受王猛赏识,在苻坚面前颇得重用。之前未曾见过秦璟,却知秦氏郎君大名,当先下车行礼,随行人员个个不落,唯恐真成对方的刀下鬼。 慕容涉不是傻子,见氐人这幅做派,也晓得来人不好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下马对秦璟抱拳,道:“小王慕容涉,英雄有礼!” 慕容氏的长相迥异汉人,也不同于多数胡人,肤白,五官深邃,男子须发浓密,更似极西之地的西域人。慕容涉更是如此。一脸的络腮胡子,说起汉话不伦不类,用词很是别扭。 秦璟在马上还礼,引来对面数道视线。随后打马回转,引来者前往坞堡。 一路之上,队伍经过三处小市,遇到数名西域商人。 氐人官员眉间深锁,看着秦璟的背影颇为忌惮。慕容涉同麾下将兵两眼瞪大,未曾想到,临近州郡就是战场,此处竟然如此繁荣。 “请。” 穿过两道栅门,迎面就是一条石路。两侧立有高墙,假设秦璟心怀杀意,只需埋伏下弓箭手,在场几十人都会变成刺猬。 鲜卑人和氐人下意识聚拢,目光警惕的扫向四周。 秦璟始终没有做声,跟随的仆兵面现嘲讽,打量进入坞堡的胡人,活似猛虎在盯着鹿群。 氐人官员快行两步,试着想要开口,秦璟却压根不理他,走进最后一道木门,将人甩给治理坞堡的主簿,自行前往慕容亮所在,继续和对方商讨以珍珠换人。 见到双方的队伍,秦璟便已经清楚,鲜卑财大气粗,远远超过氐人。所谓价高者得,慕容亮九成会被慕容涉买回去。 至于氐人会不会半路抢劫,那就不是他该关心。 正如这场因陕城而起的战争,氐人低估了慕容鲜卑实力,以为的必胜之战陷入僵局。 纵然慕容鲜卑无法获胜,氐人照样占不到太大便宜,顶多夺取几处州县,不时进行挑衅,伺机再发起征讨。 慕容鲜卑如果能吃下教训,尽快结束朝中内乱,反而能压制氐人,迫使苻坚退让。如若不能,待氐人养精蓄锐,倾全力发兵,慕容氏灭亡之日不远。 思及此,秦璟当下决定,尽量说服慕容亮,多换汉家人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扩充实力,以防日后。 慕容亮尚不知自己被挂出“五百金”的高价,并有继续升值的潜力。见到秦璟出现,当即双眼发亮,主动迎上前去。 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沿中渎水北上,经过几处流民聚集的小县和村落,距盐渎越来越近。 中途,车队遇上两股盗匪,差点遭了埋伏。好在有惊无险,财物没有损失,更依靠郗刺史派出的府军擒获三十多名贼人。 “郎君,此等贼子为祸日久,不如杀掉!”随行的掾吏建议道。 桓容摇摇头,随手拿起竹扇轻轻摇着,看着车外步行的俘虏,三度否决了掾吏的建议。 “贼子固然可恶,但只劫掠钱财,并未害得人命。带去盐渎依律惩治,方能警告其他匪类,亦能广告百姓,官府惩治盗匪绝不手软,盐渎治下可安。” 这番话貌似合情合理,实则很是牵强。 贼匪是在射阳县境内抓获,该交射阳县令才是。桓容却要大费周章带回盐渎县,实打实的捞过界,难说打的是什么主意。 掾吏满脸不解,桓容无意回答,只是笑。 等到对方离开,桓容斜靠在车壁前,取出郗愔的书信细细研读,对盐渎县的豪强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愈发感到手头的力量不够用。 他已亲自审过,这些匪徒多是农人,被逼无奈才上山落草。如果能加以利用,未必不会成一股力量。 实在不成,罚到田间耕作还能多打些粮食,总比举刀砍了强。 阿黍送上蜜水,想起南康公主所言,不禁暗自叹气。郎君实在心太善,如果不能想想办法,今后恐要吃亏。 “郎君,再有半日即到盐渎,需得提前防备。” “防备?”桓容从书信中抬头。 “当地有豪强陈氏,其祖为建安才子陈孔璋。自汉末,陈氏便以煮盐为业,在盐渎树大根深,轻易撼动不得。县中职吏五十余人,半数出于陈氏及其姻亲。” 桓容眨眨眼,对照郗愔信中列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叫地头蛇? 这就是! “之前盐渎常换县令,该不会同这陈氏有关?” 阿黍口称未有证据,表情却告诉桓容,他的猜测很有可能。 无语两秒,桓容狠磨后槽牙。 他就知道! 以渣爹的性格,怎么会平白无故送他到郗氏的地界,让他多一层“□□”,原来竟在这等着他! 陈氏并非侨姓,属吴姓中的一支。家族以为煮盐为业,可想而知会有多富。 郗愔为何不动他们,暂时无从考量。但桓容心下明白,自己想要掌握盐渎,如陈氏这样的家族绝对是不小的阻力。 对方不找麻烦,还能有时间慢慢谋划,制定出“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的道路。一旦主动找上门,想要不被弄死,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最快速度拔除。 考虑到之前情况,“和平共处”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不然的话,盐渎的县令也不会走马灯似的三年换两,五年换三,其中两人更“暴死”任上。 可是,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快刀斩乱麻又谈何容易。没有智囊,没有武力值,难不成用金子珍珠去砸? “难啊!” 桓容捏了捏额心,当真是感到头疼。 “备下一份厚礼。”左右思量,桓容决定暂时不要硬碰硬,“到盐渎之后,遣人送到陈氏府上。” 先礼后兵,实在不成再想办法。必要时,桓大司马的旗帜可以扛起来。毕竟渣爹那边还欠他 一份债。 算算时间,送信人应该到姑孰了吧? 阿黍又倒一盏蜜水,拿起蒲葵扇轻轻摇着。 想起新会蒲葵的故事,桓容更想叹息。 不出门不知行路艰,不做官不知仕途难。想想谢安的名人效应,再看看现下的自己,委实是一言难尽。 路再远也有走完的时候。 临近傍晚,车队终于抵达盐渎县城。 听到护卫禀报,桓容推开车窗,望一眼窗外情景,登时眉间皱紧,转向车前的护卫,满脸三个大字:你逗我? 盐渎乃是古县,西汉时自射阳县划分。经两汉、曹魏至东晋,该地遍设煮盐亭场,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十之八-九是运盐船。 在桓容的印象里,盐渎不及建康繁华,至少也该同京口旗鼓相当,眼前这情景算怎回事? 一座县城连城墙都没有,城门就是两个石墩,路过的盐亭长满野草,城内的民居散落破败,城外的水田无人耕种,这都该如何解释? “此地真是盐渎?” “回郎君,确是。”府军半点不意外桓容会有此问,当即回道,“苏峻之乱时,建康遭匪,盐渎亦曾被几次劫掠。此处匪患最为严重,自乱后荒废,城东十五里才是百姓聚居之处,流民村落还要更远些。” 经过府军一番解释,桓容方才恍然,当即下令车队东行。 经过一处废弃的建筑,知晓曾是县衙所在,桓容难免唏嘘。又听阿黍道,南康公主给他的田地多在附近,桓容半晌没说出话来。 “阿母准备的不是田地?” “自然是田。”阿黍解释道,“只是多年未曾耕种,需要重新开垦。” 桓容:“……” “郎君,此乃吴姓之地。得上田三十顷已是殊为不易。” “我知。”桓容搓了下脸,看向沿途经过的破败民居,深吸一口气,道,“这些房屋也归我所有?” 阿黍点头。 “好。”桓容推开车门,大声道,“停车!” “郎君?” 府军和护卫不解其意,见桓容推开车门,唯恐他脚踩落空,忙一把拉住缰绳,车队立时停住。 “郎君有何吩咐?” “不去城东。”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吩咐道,“收拾县衙,清理民居,留在此地!” “郎君可是累了?要暂时歇脚,仆等可建木亭,远胜此等旧屋。” 桓容摇摇头。 “我既为盐渎县令,自当在县衙起居。尔等跟随于我,也当在此常住。” 啥?! 府军迟早要回京口,惊讶之后也就算了。护卫和健仆齐齐愣住,看着摇摇欲坠的土墙木房,再看看满脸坚毅的自家郎君,集体失声。 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他们想清楚,桓容令阿黍开箱,取来市货的布帛和少量钱币,令健仆随府军往城东交易,招收当地百姓前来城西。 “言明修建县衙房屋,每日一餐饭,十五日后可领布或铜钱。” “诺!” 健仆领命,清空两辆大车,由熟悉的府军带路,挥鞭消失在蔓草之间。 桓容跃下车辕,询问掾吏县衙大致是怎样布局,随后令健仆清理出两三处院落,暂时作为歇息处。 听到动静,陆续有人走出破屋,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知晓是新任盐渎县令当前,众人表情仍旧麻木,只在健仆取出干粮时双眼发亮,不自觉的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健仆带一名男子上前回话,桓容见其满面泥土,骨架高大,人却瘦得几乎脱形,当即递出半碗水,一碟干粮,问道:“你等可是盐渎县人?” 男子没有回话,径直抓过盘中谷饼,三两口吞下肚,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似回味般舔着嘴唇,沙哑道:“仆等祖籍渤海南皮,遇战乱渡江,所携家财俱为流寇劫掠,方才流落至此。” “听你言谈应是读过书?” 男子点点头,接过小童递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污泥,竟是五官深邃,格外的俊朗年轻。 “回郎君,仆曾祖姓石,曾为阳平太守。仆同族人离散,全家为胡人囚困,为保存家人性命,不得不于胡人帐下为官。后遇良机,挑动部落内乱,才得幸逃脱南渡。” 话至此,男子的表情愈发羞愧。 同胡人为伍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即便有族人在建康,他也不敢上门认亲。 桓容继续问,男子继续答,半点没有隐瞒。最后道出其曾祖的亲兄弟姓石名崇,就是和王恺斗富的西晋大壕! “你确定?” “回郎君,仆怎敢妄言先祖。” 换句话说,现下的年月,除了别有用心,没谁会乱认祖宗。 看着眼前的石劭,桓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时来运转,倒霉到极点之后,终于开始捡宝。 32.第三十二章 无论在什么年代,最珍贵的永远是人才。 石劭被胡人囚困,能保住全家不说,更挑拨其内部生乱,继而率家人南逃,其心志坚韧,行事缜密,绝非寻常人可比。 桓容十分清楚,这样的人即便落魄也不会失去傲气,仅凭一块谷饼,几句暖心的话就想忽悠他为自己效力,纯属于天方夜谭。 仔细询问过石劭的为官经历,知晓他精通财政,家族曾为北地巨贾,桓容的眉心突突直跳。 换做后世,眼前这位绝对是高智商、高情商、高学历的三高人才。年薪百万打底,税后轻轻松松超过七位数。 机会到手眼睁睁放弃? 桓容自问做不到。 网子既然已经张开,必须死死罩住,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条大鱼溜走。该如何忽悠、咳,说服石劭加入自己阵营,诚意是基本,利益同样不能少。 只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反正人在盐渎跑不了,可以仔细观察,徐徐图之。 桓容定下主意,直接转开话题,开始询问北地胡人之事。 “先生曾在鲜卑胡帐下为官,可知其内情如何?” “仆字敬德,郎君可唤我字,先生二字实在当不得。”石劭拱手道,“囚困仆一家的是乞伏鲜卑,发迹于陇西之地,后依附氐人,同鲜卑诸部素有不和。” “此事我知。”桓容点头。 “仆在鲜卑营中,常见氐人寻衅滋事。” “哦?”桓容来了兴致,“敬德是说,乞伏鲜卑同氐人不和?” “正是。” 见桓容感兴趣,石劭无意隐瞒,将在鲜卑部中所见一一道明。 乞伏鲜卑并非纯粹的鲜卑部落,自秦汉时便与高车人融合,征讨临近诸部,很快成为陇西最强大的一支胡族部落。 问题在于,他们强大的不是时候,遇上秦军扫六-合的年代。等到始皇统一天下,又倒霉催的遇上“灭秦者胡”,和匈奴部落一起被秦军穷追猛打,撵兔子一样满草原逃命。 逃命途中,秦二世发奋作死,闹得天下大乱。 其后楚汉相争,刘邦胜出,匈奴变得强大,乞伏鲜卑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过。 然而好景不长,碰上汉武帝立志灭匈奴,乞伏鲜卑再次成了匈奴人的难兄难弟,一起被汉朝军队追着跑。 坚强熬过几百年,等到三国鼎立,晋室代魏,五胡乱华,乞伏鲜卑趁机南下,在汉人之地烧杀掳掠,着实“威风”一把。 可惜威风过后,遇上其他鲜卑部落截杀,同时又被氐人打压,不得不缩起脖子,老实依附氐人过活。 “氐人视鲜卑胡如奴,鲜卑胡假做顺服,实则暗怀野心。氐人强大则罢,如有衰落之日,必暴起反噬。” 石劭在鲜卑部为官,见多鲜卑人和氐人的争端。既为自保也为挑拨二者矛盾,没少给鲜卑首领出谋划策,着实让氐人吃了不小的亏。 “前番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乞伏部出现分歧,翟氏、出连氏蠢蠢欲动,欲仿效而行。与之相悖,屋引氏和叱卢氏坚持依附氐人,言慕容氏同乞伏部有旧仇,定然不肯轻易收容。甚者,会趁己方不备痛下杀手。” 说到这里,石劭面现潮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明显有些激动。 “几名首领争吵时,仆恰好在帐中。当时便知良机不能错过,如能加以挑拨,令乞伏鲜卑内部生乱,仆全家便可趁机脱身!” 石劭越说越激动,握住水盏的手开始颤抖。 尚有几分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他竟半点不觉,将藏在心中多时的话倾泻而出,包括如何挑拨乞伏内乱,如何趁乱逃走,乘船渡江,又是如何抵达侨州,进入侨郡。 九死一生来到晋地,石劭本以为能暂时松口气。哪里会料到,接连遇上两股盗匪,钱财都被抢走,连身上的外袍都被撕掉一片。 没有钱财傍身,身旁的奴仆开始逃散,更有当地豪强趁火打劫,将他的妻小全部抓走。不是两名兄长拼死相护,险些连他都被抓去做田奴。 说到最后,石劭嘴唇颤抖,手指攥紧茶盏,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现如今,仆身边仅有一名幼弟,数名年老婢仆,余下家人均不知去向。” 渡江,侨郡,盗匪。 “敬德遭遇的盗匪,可是出自射阳之地?” “正是。” 桓容沉默两秒,唤来小童吩咐几句。 少顷,五六名贼匪被健仆带来,见到中间两人,石劭猛然暴起,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盗匪的衣领,怒声道:“就是你!” 怒到极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拳头就要开打。 健仆看向桓容,请示郎君是否应该阻拦。 桓容摇摇头。 没有料到,这群盗匪竟是石劭落魄的源头之一。如果能让他出口气,也算是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不曾想,拳头没砸两下,石劭竟脸色赤红仰天栽倒。 桓容吓了一大跳,高声道:“医者!” 盗匪忙后退半步,就差举手表示:他乖乖站着挨揍,这人是自己晕的,和他绝无半点关系! 车队中有两名医者,均是拖家带口,被南康公主“送”上马车。沿途一直呆在马车里,除了熬两碗姜汤,调配几副伤药,再没有其他活干。 听见桓容唤人,同时背着药箱赶来。 “这名郎君数日未曾进食,兼气火攻心方才晕倒。” 两人诊出的结果大同小异,用大白话讲,就是石劭饿了几天,一时怒气上头,耗费掉仅存的一点体力,不晕才怪。 医者诊脉时,石劭的幼弟冲上前来,扑到兄长身上,满脸都是害怕。 “不要怕。” 桓容恻隐之心顿起,令小童捧上食水,带他到一边洗净手脸,换一件干净的外袍。和石劭一样,石勖也是瘦得不成样子,怀中藏着的半只谷饼已经有些发霉。 “先将人抬上马车。” 石劭一直未醒,县衙中的房舍又过于简陋,桓容干脆让婢仆收拾出一辆大车,将人安置进去休息。 “郎君,奴想分些食水给此处之人。” “好。”桓容点头道,“点清人数,查明籍贯。” “诺!” 阿黍备好干粮,遵照桓容的吩咐,带上两名识字婢仆,一边分发食水,一边记下众人籍贯姓名,录下各自年龄以及在此居住的时日。 “郎君,此地共有男丁二十六人,老者五人,妇人三十一人,童子八人。除石氏之外,籍贯均为盐渎。” “既是本地人,为何沦落至此?”桓容蹙眉。 年老体衰便罢了,二十多名男丁都是弱冠而立之年,又非没有户籍,不种田也不到盐亭做工,藏到这处破败之地究竟是什么缘故,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郎君,我等祖籍此地,自汉时便耕种于此,然……”一名老者沙哑开口,嗓子如砂纸擦过一般。 “县中豪强为蓄私奴,联合职吏销去我等户籍,收走所有田产。我等被视作流民,一旦入了东城,不被抓做田奴也会沦为盐奴,子孙后代皆要为奴!” 桓容瞪大双眼,健仆默然无声。 老者继续道:“府君初来乍到,恐不知本县豪强甚于猛虎!前有周府君欲严查此事,结果落得暴死异乡,我等实在无法,只能藏身于此。” 伴随话音落下,啜泣声接连响起。 原来是妇孺聚拢过来,纷纷低首垂泪。 桓容眼眶发酸,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阿黍上前半步,悄悄向桓容摇了摇头。 郎君心慈,必会被这些人的遭遇触动。阿黍固然可怜他们,却是心存疑问,只为蓄养私奴,侨郡流民不计其数,如此大费周章,联合县中职吏下手,背后定有缘由。 “郎君,奴有一言。” “我知。”不等阿黍继续,桓容摇了摇头,“此事我有分寸。” 老者言中的豪强极可能是陈氏,如若不然,谁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在盐渎只手遮天,说一不二? 前任县令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尚未在盐渎打下根基,凭什么和对方掰腕子。不知对手底细便莽撞行事,那不是锄强扶弱,也不是伸张正义,是傻缺中的傻缺。 领到食水后,老者带着童子让到一旁,壮年男子和妇人取来工具,或到林中伐木,或到院中清理杂草,搬走朽木桌椅,扫掉堆积在各处的碎石瓦砾。 石劭仍旧未醒,石勖连吃三个谷饼,连声打着饱嗝,见童子脸上带笑,不由得双颊发红。 桓容坐到车辕上,笑着向石勖招手。 “小郎君年岁几何?” “回府君,仆六岁。” 明明是个娃娃,偏要充大人说话,言行举止仿效兄长,皆是一板一眼,着实令人喜爱。 桓容正要再问,前往东市的府军和健仆突然返回,车上没有预期的农人和流民,反而绑着三个职吏模样的壮年人。 “怎么回事?” “回郎君,此三人胆大包天,阻碍仆等招收流民。仆等言郎君乃是盐渎县令,鼠辈非但不悔过,竟敢出言侮辱!” 听完健仆讲述,桓容并未当场发怒。仔细观察车上三人,发现他们都是满身酒气,显然是刚从酒肆出来。 “可知他们身份?” “此三人自报陈氏,一为狱门亭长,两为贼捕掾。” 陈氏? 桓容眯起双眼,倒是巧了啊。 盐渎县城东,数条河道穿行而过。河上运盐船络绎不绝,两岸民居商铺错落有致。 距离码头十里,民居之间稀少,最后仅剩一座华美的宅院,飞檐反宇,画栋雕梁,足见主人豪富。 正室内,陈氏父子对面而坐,中间摆放一张棋盘,黑白两子绞杀盘上,一时难分胜负, 少顷,陈环开口道:“阿父,桓容已至盐渎。” 陈兴点点头,随手捻起一粒黑子。 “庾参军日前送来书信,阿父可要助他?” “环儿,你要记住,同陈氏有旧的是庾元规,不是庾季坚,更不是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是,阿父,桓容之父乃是南郡公,闻其又得郗刺使青眼,如不趁早将他逐走,恐将成气候,再难收拾。” 陈兴没说话,又捻起一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阿父!” “环儿,你输了。” 陈环低下头,这才发现白子大势已去,再无可挽救。 “行事鲁莽,遇事便慌,我平日是如何教你?” 陈环似有不服,对上陈兴的视线,终究低下了头。 “你只看到桓容的势,未曾见到他的危。”陈兴摇摇头,对儿子颇为失望,“他已自身难保。我等无需动手,静待即可。” 陈兴比陈环看得清楚。 桓容离开建康,途中遇刺,随后竟派人大张旗鼓前往姑孰,背后定然藏着猫腻。 是父子不睦也好,兄弟相争也罢,陈氏无需着急走上台面,只需要袖手看戏,必要时推波助澜即可。 可惜,陈兴固然看得真切,架不住族中多为短视之辈。他这边想着袖手看戏,城西处,自家的把柄已经送到桓容手上。 33.第三十三章 三名职吏酒意上头,不知是真的迷糊还是故意为之,堵在口中的布刚被取走,当即破口大骂,吴语夹着洛阳官话,足足骂了一刻钟都没重样。 健仆脸色铁青,握紧拳头就要将三人一顿好捶。 桓容不理耳边的侮辱之言,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的俯视三人,唇角带笑,仿佛在看猴戏一般。 渐渐察觉出不对,一人最先停住,余下两人依旧唾骂不休,终于被健仆狠踹两脚,侧身倒在地上不停哀嚎。 “不骂了?” 桓容走到三人面前,居高俯视,面带轻蔑,像在看三只蝼蚁。 “你等出自陈氏?” “当然!”以为桓容是装腔作势,心中定然惧怕陈氏之威,一名贼捕掾停止哀嚎,大声道,“既知我等家门,小奴胆敢如此,必……嗷!” 不等他将话说完,阿黍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脆响声后,贼捕掾吐出一口血水,两枚牙齿滚落在地。 桓容转过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健仆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珠子滚落一地。 阿黍淡然的放下衣袖,掩去掌中的一块木板。台城走过,桓府住过,收拾人的法子多得是。鼠辈再敢口出恶言,辱及郎君,就不是掉几颗牙了。 见到同伴的惨状,余下两人再不敢轻易开口,冷汗冒出额头,酒意瞬间消散。 “先带下去。” 桓容突然没了问话的兴致。 这样的言行举止,九成是“小虾米”级别,估计连陈氏家主的袍角都摸不到。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抓紧修缮房屋,安置随行人员。 “郎君,鼠辈可恶,不如杀了!”一名健仆道。 职吏不入品,冒犯郎君在先,杀了也就杀了,旁人压根无从置喙。 桓容摇摇头,道:“先留着他们,说不定有用。” “诺!” 健仆领命,重新捆住职吏手脚,将他们拖到陋房前,背对背捆在马桩上。 “郎君心善,不杀你们,你们在这老实呆着吧。” 绳子打上死结,不用刀子砍,三人休想脱身。 时已入夏,傍晚的蚊虫尤其多。捆在马桩一夜,数个时辰蚊叮虫咬,不肿成猪头也差不了多少。 天色渐晚,县衙前生起篝火。 距离不远的林中亮起幽幽绿光,桓容好奇看了几眼,被老人告知,那些绿光是外出觅食的野狼。 “狼?” “府军一路行来,竟没见过狼?” 石劭醒来后,怒气渐渐平息,正照顾石勖喝粥。听到桓温发问,不由转头笑道:“侨州的狼略小,仆在鲜卑胡帐中见过两张狼皮,立起高过男子腰间,铺开更加骇人。” “有如此大的狼?” 桓容见过的狼不是关在笼子里,就是奔跑在记录片中。无论是哪种,都没有石劭口中的那种体型。 难道是古代特有的物种? “这不算出奇。”石劭继续道,“鲜卑胡曾言,秦氏坞堡藏有一张雪狼皮,氐人和慕容鲜卑欲以重金交换,始终未能如愿。” 雪狼是秦璟年少时猎得,氐人开价一百金,慕容鲜卑加到三百,吐谷浑商队凑热闹,竟然加到六百,秦氏依旧没有松口。假如慕容亮获悉,自己的“底价”还比不上一张狼皮,未知会作何敢想。 “北地正逢战乱,商队行走不便。郎君如有意,可等战事稍歇,遣人往秦氏坞堡一行。” 以为桓容对兽皮感兴趣,石劭开口提出建议。 “从盐渎往淮阴乘船,西行至南阳郡改换陆路,很快能进入秦氏坞堡管辖之地。” 石劭精通商道,几句话就绕到了生意经上。 “北地不缺牛马,不少盐巴香料,独少稻麦布帛和珍珠珊瑚。” “胡人尤好丝绢,乞伏首领曾以百张兽皮换得两匹绢,氐人以金换绸,西域来的彩布也能市得高价。” “秦氏坞堡最需稻麦谷种。秦氏家主一度收拢流民垦荒种粮,奈何连年天旱蝗灾,不说颗粒无收,养活仆兵都是捉襟见肘。” “仆未被鲜卑胡囚困前,曾往义阳郡市粮,由此方能提前寻出逃脱路线,不被鲜卑胡抓捕回去。” 提起早年之事,石劭不免想起离散的亲人。 在北地尚能保全性命,拼死来到南地却遭遇横祸,父母离散,兄嫂身死,妻儿不知去向,身边仅剩一个幼弟。 藏身陋居的日子,他时常在想,自己一家拼死逃出北地究竟值不值得。 几番思量之后,终于得出答案,哪怕时间倒流,他也不会留在胡人盘踞之地。但会提前武装起一支力量,护得全家安危,绝不轻信晋地豪强。 不知不觉间,石劭的思想发生极大转变,“实力”二字牢牢扎根脑海。再多的怨恨不平,没有实力,一切只能成为空谈。 桓容的出现让他看到希望。 闻其姓氏出身,观其言谈举止,石劭相信,只要桓容下定决心,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醒来之后,石劭就做好准备,只要桓容肯开口招揽,必定二话不说为其鞠躬尽瘁,只为换得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兄嫂之灵。 怎料桓某人过于小心,话到嘴边硬是不出口。 石劭焦急之余,心中开始没底。 自己刻意展现的“才华”和“经验”,府君似乎不甚在意?这样的话,他还凭什么取得府君赏识,为家人报仇,为自己和幼弟求得安身之地。 按照常例,两人本该是见面看对眼,一拍即合。 结果一个顾忌重重,半遮半掩,另一个着急上火,心中忐忑;一个各种展示才华,就差直接挂牌求聘,另一个口水滴答,袖子一擦硬是不开价。 媚眼抛得再直接,对方愣充瞎子照样没辙。 身在局中无知无觉,局外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例如阿黍,当真很想提醒桓容一句:郎君,您赶紧开口吧,不见石氏郎君急得嘴角都要起泡了? 幸好桓容不是真的脑子不转弯,细思石劭的表现,撇开“三顾茅庐”那一套,试着开口询问,对方可愿为他舍人。 石劭南渡落魄,又无意寻找亲族,户籍可以重办,想要定品却是难上加难。 不入士族无法直接选官,县中官职根本不要想。舍人名为县公国官,实为门客谋士一类,并不入流,多少还能通融一下。 “我知委屈敬德。” “郎君何出此言?仆智谋短浅,能得郎君赏识已是感激不尽。郎君尽可吩咐,仆愿效犬马之劳!” 桓容笑眯双眼,总算有人才入帐,今夜必能睡个好觉。 石劭长舒一口气,总算恢复自信。 阿黍带着小童整理车厢,众人今夜仍需歇在房舍之外。领了衣食的农人抱来干柴,围着车队点燃数个火堆,和健仆轮班进行看守,既为防备林中野狼,也为防城中探查之人。 健仆在城东的一举一动并未避开豪强耳目,消息很快会传入陈氏耳中。 对方会是什么反应,现下还拿不准。 以桓容的想法,这三人暂时不能杀,却也不能放。陈氏的礼物仍旧要送,之后如何行动,端看对方是愿意商谈,还是给脸不要,打算来一场拳头对话。 自己的拳头的确不够硬,但也不会任由旁人欺上门,坐着挨扇不知抵抗。 阿母交代的坑爹之策尚未实行,正好在陈氏身上试一试效果。更何况,他对郗愔派出的府军很是眼馋,能趁机留下那就更好。 是否是探子不重要,关键是他和郗刺使表面结盟,在盟约没有撕毁之前,北府军比西府军出身的旅贲护卫更加可靠。 福至心灵,桓容茅塞顿开。拨开重重迷雾,终于明白,以自己目前的情况,想以最短的时间立稳脚跟,必须行非常之法。 自己没有那份头脑,和盐渎豪强玩计策手段无异是以短攻长,到头来没有好处不说,还会被狠狠修理。远不如把柄在手,向渣爹借势,干脆利落举刀开片。 所以,渣爹,儿情非得已,需要坑您一把,还请见谅。至于坑爹的标准……反正桓大司马权倾朝野,坑挖深点照样无碍。 桓容起身离开火堆,洗脸漱口,车厢门关好,在温香萦绕中沉沉入眠。 远在姑孰的桓大司马接到桓容书信,看到被押至帐前的十几个贼人,面上阴晴不定,许久方令人将他们押下,明日全部处死。 “我子可好?” “回郎主,郎君受惊不小。”忠仆沉声道,“仆经建康时,将郎君亲笔呈送公主殿下。殿下言,贼人胆大包天,郎主爱子之心天下共知,必当给郎君一个公道。” 桓温点点头,道:“细君知我。” 忠仆垂首跪在地上,甭管赞不赞同,面上均未显分毫。 “庾邈无视律法,挟私仇加害朝廷命官,竟还诬陷我子,欲致兄弟生隙,其心险恶至极!庾希知情不报,当与其同罪!” 桓大司马直呼二人之名,显然已无半点回旋余地。三两句话间,庾氏命运就此注定。 原本他并不想太快铲除庾氏,可惜庾邈坏他大事,又被郗愔抓住把柄,他不动手照样活不到明年。再者,为保住桓济,给南康公主一个交代,庾氏必须做出“牺牲”。 桓大司马召来舍人商议,当日备下五车绢,两箱金,外加五十名青壮,一并送往盐渎。 为表诚意,青壮均自流民中挑选,尚未加入府军,更谈不上刺探情报。桓容肯下功夫,绝对能培养成自身力量。 对桓大司马而言,能暂时安抚住嫡妻嫡子,五十人不算什么,根本构不成威胁。对桓容却是天降横财,不收都对不起英勇献身的刺客。 郗超如果知晓此事,定然会劝谏桓大司马,绢布金银可以给,青壮绝对不行,再少都不行!可惜他不在,正被亲爹困在京口。 “你等回去后告知我子,我必严惩庾氏。今后有事亦可报送姑孰,我必为其做主。” “诺!” 忠仆准备启程,桓大司马令舍人与护卫同行。主要不是为了桓容,而是往京口拜访郗愔。郗超好歹是他帐下参军,在京口日久,总该返回姑孰。 至于途中不见的旅贲,桓大司马不问,忠仆同样未提。数人就此人间蒸发,不见半点痕迹。 事情处理完,忠仆和舍人连夜启程,登船离开姑孰。 桓济始终没露面,翌日清晨,伺候的小童推门而入,看清室内情形,顿时脸色煞白,手中铜壶落地。 暖香萦绕,春-意融融。 桓济立在榻前,衣襟大敞,露-出苍白的胸膛。长发披散,双眼赤红,表情狰狞骇人。 两名妾室滚落在地,一人绢袄散乱,腰背大片青紫,一人身下大片殷红。床脚蜷缩着一名美婢,脸泛青白,颈间一圈青紫的掐痕,气息极是微弱。 小童吓得失声,几乎是爬出门外。 桓大司马得知消失,当即令人将桓济抓来,在营中重打二十军棍。 “一、二、三……” 行刑的府军高举圆杖,狠狠落下。 桓大司马下了狠心,亲自监刑,二十杖没有半点留情。 杖刑完毕,桓济被送回房中,医者熟门熟路的诊治取药。 诊脉中途,医者的脸色忽然变了。叫来美婢询问,得知近日来的情形,冷汗瞬间浸透脊背。再三确认之后,医者不敢隐瞒,几乎是提着脑袋去见桓大司马。 “什么?” 得知桓济的情况,桓大司马骤然变色。 桓济竟然不举,就此废了?! 34.第三十四章 桓济尚无子女,唯一怀有身孕的妾室又被打得小产,至今生死难料。如果病况无法治愈,此生恐要绝后。 营中医者均被召集,逐个为二公子诊脉。 诊断出的结果无一例外,除非神医再世,并且专治男子不举,否则,桓济再无转好的可能。 “庸医!滚,滚出去!” 得知这样的结果,桓济登时暴怒,英俊的面孔极度扭曲,仿佛恶鬼一般。 “郎君,郎君莫要移动,伤势……” 医者的话没说完,闪着寒光的剑尖已抵至喉间。 桓济满脸狞笑,宝剑划过医者的喉咙,刹那间鲜血飞溅。连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医者双眼圆睁,单手捂着脖颈,仰面栽倒在地。 普通一声,仿佛开启混乱的闸门。 尖叫声中,桓济挥剑劈砍,状似疯狂。医者婢仆慌乱闪躲,不慎跌倒在地,干脆手脚并用爬向门边。 “住手!” 桓大司马的怒喝在室外响起。 紧接着,数名虎贲破门而入,合力夺下桓济佩剑,反折他的双臂,将他上身压低,半点不能动弹。 “尔等退下。” 桓大司马走进内室,医者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门外。婢仆不能走,全部苍白着脸伏身在地,只觉有利刃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你可知错?” 桓济赤红双眼,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桓熙和桓歆站在桓温身后,表情带着担忧,眼中却满是讥嘲,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不由得怒气更甚。 “阿父,儿有何错?!是那些庸医胡说八道!”桓济控制不住怒意,直视桓大司马,态度几近无礼。 桓温负手不言,俯视桓济的目光愈发冰冷。 桓济打了个寒颤,头脑终于清醒,不敢再同桓温顶嘴,低下头,哑声道:“阿父,儿知错。” “恩。” 桓温没有追究,令虎贲放开桓济,亲自将他扶到榻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子放心,我会遣人回建康寻最好的医者。” “阿父,此事、此事……儿不欲他人知晓。”桓济攥紧双拳,声音中带着恨意。 “放心。” 遇上这种事,桓济算是废了。消息传出去,同样有碍桓氏的名声。 为此,桓大司马早有堤防,婢仆不足为虑,哪个医者管不住自己的嘴,全家老小都要一起赔命。 “谢阿父!” 桓济眼圈泛红,桓大司马拍拍他的肩膀,状似安慰,实则是安抚。目的是让他不要继续发疯,不然的话,消息压都压不住。 桓熙和桓歆拼命绷紧脸颊,才勉强压制住嘴角的笑意。 尤其是桓熙,他和桓济一起算计桓容,无非是担忧自己的世子之位。如今桓容被赶到盐渎,麻烦缠身,处处危机,桓济就成了他最大的对手。 本想着寻机扳倒对方,不料喜从天降,遇到这样的“好事”。 是滥用助兴药物也好,是杖刑导致也罢。 总之,桓济自此成为废人,连个儿子都没有,还凭什么和自己争? “阿弟,你安心养伤,阿父身边有我和三弟。” 桓熙站在榻边,满脸假得不能再假的忧心。 桓济看着他,愈发感到怨怒。 终生要被这样的蠢材压在头顶,叫他如何甘心! 日后桓大司马登上九鼎,桓熙更会摇身一变,由郡公世子成为一国皇太子!为阿父出谋的是他,派人截杀桓容的也是他,到头来坐享好处的却是桓熙! 桓济狠狠咬住后槽牙,到底克制住满腔怒火,没有暴起一剑戳死桓熙。自此心头埋下恨意,总有一日,他会让桓熙死无葬身之地! 建康 进入梅雨季节,天空几无晴日。 层层灰云铺展,细雨绵绵,织成纱状的雨雾,轻轻笼罩整座城池。 秦淮河上,商船小舟穿梭往来,丝毫不被雨水影响。 河岸边,不知哪家郎君聚会赏雨。 车盖掀起,年轻的郎君举杯把盏,浑身沐浴在雨水中,黑发披散,洒脱不羁。爽朗的笑声穿透细雨,引来两岸小娘子驻足翘首,许久不肯离去。 六月中旬之后,南来的运珠船逐渐减少,五六日方有一艘,且船上多是次品,别说士族,连寻常的建康百姓都看不上眼。 北来的商船反而增多,尤其是鲜卑胡,完全不受战争影响,大手笔购买绢布彩绸,珍珠珊瑚,黄金一箱箱运出,眼都不眨一下。 同样来自北地,挂着秦氏坞堡旗号的船队却有些特立独行。 船主和船工都是汉人,每日往来大市,偶尔穿过小市,对绸缎珍珠没有半点兴趣,购买的全部是粮食。 “新粮价高,陈粮亦可。” 为首的船主是个粗豪壮汉,比起商人更似将军。 别看外表粗狂,讨价还价一点也不手软。价格压到最低不说,凡有发霉的陈粮一概不收。遇有商家想要浑水摸鱼以次充好,钵大的拳头举起来,明知不会落在身上,依旧相当骇人。 船队停留五日,船舱里堆满了粮食。 启程之日,船身吃水极深,二十余名船工一起踩动船桨,才使得商船沿河北上,离开建康城。 北地商船的举动均被列成条陈,摆上谢安和王坦之案头。思及北方传回的消息,对比朝中,两人禁不住摇头苦笑。 “桓元子虎踞在侧,官家不能立志,我等又能如何?” 桓府门前,司马道福第三次被健仆拦住,终于隐忍不住,气冲冲穿过回廊,欲找南康公主问个明白。 “让开!” 见阿麦拦住房门,司马道福当即举起右臂。未等挥下,室内传出冰冷的声音,“让她进来。” 阿麦侧身拉开房门,司马道福反倒开始踌躇,凭借一股怒气冲到这里,稍微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做了蠢事。 南康公主素来不好惹,皇太后都要避其锋芒。自己身为她的儿媳,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 司马道福想打退堂鼓,可惜人已经来了,岂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愣着做什么,进来” 听出南康公主语气不善,司马道福不禁咬住下唇,怒火早已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惊慌恐惧。从门边到正堂,再由正堂到内室,硬是磨蹭了大半刻。 绕过立屏风,见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封书信,李夫人侧坐一旁,正将调香用的瓷罐盖好,司马道福忙躬身行礼,大气都不敢喘。 “见过阿姑。” 南康公主不理会,任由她晾在当场。看完纸上最后数语,冷笑一声,将书信递给李夫人。 “看看,老奴这回倒真是大方。” 李夫人展颜轻笑,随意擦了擦手,将书信接过。 两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但圣旨和朝廷公文仍采用竹简,直到隋唐才彻底改变。 “阿姑……”司马道福养尊处优,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了。 南康公主扫她一眼,冷声道:“坐下吧。” “诺。” “说吧,你这气冲冲的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阿姑,我有事不明。”司马道福扭着手指,低声道,“阿姑为何不许我出门?” “为何?你不知道?” “不知。” “好个不知!”南康公主语气陡然转怒,随手掷出一枚金钗,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你回建康之后,我是否说过,老实呆在府内,不要随意惹事?” 司马道福看着金钗,脸色开始发白。 “你且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每日里守在乌衣巷前,遇上王氏郎君便要攀谈,王子敬出门都要避开桓府,你成了建康笑柄尚不自知!” 司马道福握紧金钗,下唇被咬得殷红。 “你已嫁做人妇,不再是小娘子!” “前番行事已是诸多不妥,这回更是胆大包天,私下馈赠金钗!你要将颜面丢到地上,不要带累夫家,更不要败坏司马氏!” 南康公主少有如此疾言厉色,实在是司马道福过于放肆,不知收敛。回建康之后,老实不到两日就缠上了王献之。 若是寻常小娘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出嫁的郡公主。 风言风语传出,司马道福没有妇德,桓济被戴上绿帽子。有这样的兄嫂,别有用心之人甚至编排起桓容。 南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没有她的允许,不许司马道福再出府门半步。 “你再不知收敛,我将遣人送你回姑孰。”南康公主表情冰冷,对摇摇欲坠的司马道福没有半点怜悯。 “你夫病重,身为嫡妻理当侍疾。” 司马道福猛然抬头,桓济病了? 侍疾? 想得美! 不,她绝不回去! “阿姑,仲道常服丹药,更喜助兴药物。此番未必是病,八成是哪个婢妾妖娆,让他……” “住口!”南康公主怒道,“什么话你也敢出口!” “我又没胡说。”司马道福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 “行了,你不想回姑孰便不回。近日留在府内,什么时候流言平息你再出门。” “诺。” 司马道福不敢争辩,忙起身行礼,抓着金钗离开。唯恐南康公主气不顺,真将她送回姑孰。 等到房门关上,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事! 李夫人掩唇轻笑,娇声流淌,赛过细雨柔情。 “殿下,余姚郡公主所言倒也不差。” 南康公主转过头,见李夫人笑靥如花,想起桓济的下场,桓温的暴怒,禁不住也笑了。 “原本不会这么快。”李夫人揭开瓷罐上的圆盖,挑起一抹细腻的香膏,柔声道,“怕是二公子服了太多助兴药。” “何止。”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身姿舒展,乌发垂落脑后,愈发显得雍容华贵,“不到三月挨了两回军棍,那老奴不肯留世人话柄,庶子岂能不残。” 李夫人温和笑着,将瓷罐重新合拢。 香料无害,全在所用何人。 桓济贪恋女色,滥用助兴药物,身子早已亏损。她不过调了些香,由美婢随身带着,让他更为尽兴。况且,没有桓大司马的军棍,效果未必会如此“彻底”,连半点治愈的希望都没有。 倘若桓容知晓此事,必定会感叹一声:“运气”来了,真是躲都躲不过。 同情桓济的遭遇? 不好意思,他脑袋很正常,没有冒氢气。 太和三年七月,桓大司马的“赔礼”送达盐渎。 去时三辆大车,归来增至十辆。除姑孰送来的绢布、黄金和五十个壮丁,行船过建康时,南康公主特遣人送来一大一小两只木箱,明言是带给桓容的香料,途中不要打开。 彼时,盐渎县衙大致修缮完毕,城西的民居依旧破败,只将靠近县衙的几处推倒,临时搭建起木屋,供藏身在此的百姓居住。 石劭搬入县衙,帮助桓容熟悉县中政务。 按理来说,桓容上任伊始,县衙职吏和散吏该至城西拜见。如今整月过去,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连人影都没看见! 不用石劭开口,桓容便知是有人给自己下绊子。 稍微有点脾气,遇到这样的下马威都该炸了。 结果出乎众人预料,桓容该做什么作什么,压根没有发怒的迹象。健仆出言将人抓来,更被他摇头制止。 “还不到时候。” 健仆不明白,石劭和阿黍隐约猜到几分,均未当面出言,全等桓容定计。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新任县令不理政务,不管盐市,一门心思扑在“工程建设”上。招收不到充足的人手,即便能招来也多是老弱,桓容仍是不声不响,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 以陈氏为首的县中豪强开始看不明白。 陈兴心生不妙,总觉得这个新任的县令不是真的懦弱无能,就是在积蓄力量,等候最佳时机痛下杀手。 为此,陈兴特地令人传话,凡为职吏的陈氏族人尽快前往城西,不许继续拖延。如有可能,探一探被扣住的三人情况,是生是死,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都要心中有底。 怎料人来了,桓容压根不见,不打不骂,全由健仆“客气请走”。若是不走,直接府军出面。 私下探查? 护卫府军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何况一个大活人。 这种情况下,忠仆携车队归来,无疑又是一个讯号,别看桓容麻烦缠身,细究起来,他的背景可是相当硬,不是寻常的小鱼小虾可以欺负。 车队停到县衙门前,忠仆跃下车辕,和同伴抱起两只木箱,直往县衙后堂。 刚刚穿过回廊,便听前方有哀嚎声传来。 几人互相看看,当即加快脚步,行到内堂门前,声音愈发清晰。 忠仆走进敞开的木门,见桓容正身而坐,面前一张矮桌,桌旁坐有一名男子,高大俊朗,轮廓有些深,极似关中长相。 堂下跪着三个职吏,外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上大包落小包,双眼挤成一条缝,肿得几乎睁不开,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别误会,桓容绝没用刑,三人纯属被蚊虫叮咬。 两名健仆站在堂下,人手一根竹棍,不为抽人,只为戳脸。 桓容问话时,三人敢不答,戳;回答稍慢,戳;敢说不知道,继续戳。每戳一下,青肿的脸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坑,三人痛痒难耐又不敢抓,嚎得撕心裂肺。 “县中有户一千一百二十三,田亩之数仆实在不知……嗷!” “流民多在城东和城北,暂无流民帅。” “盐亭多为陈氏掌控,另有吴氏、张氏、吕氏,俱为陈氏姻亲。” “依律,凡有户籍之民,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课田二十亩。因民多以煮盐为业,田地日久荒废,去年丈量,上田……” 职吏说到这里,忽然被桓容打断。 “你方才说不知田亩之数?” 去年刚丈量过,今年全忘了? 职吏当场傻眼,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两名健仆上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职吏惨叫一声,捂脸倒地。 石劭运笔如飞,不受丝毫影响、 桓容看过记录的资料,点点头,转向还能跪直的两人,问道:“县衙中职吏多少,散吏多少,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尔等逐一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诺!” 职吏不敢犹豫,从主簿和录事史开始,到都亭长和贼捕掾结束,细数职吏五十三人,散吏十二人,半数出自陈氏。 “带下去。”得到想要的情报,桓容摆摆手。 三名职吏当即被健仆拖出堂外。 忠仆上前复命,放下木箱,呈上南康公主的亲笔书信。 桓容唤来小童和婢仆,将木箱抬入内室,随即展开书信,仅仅扫过两眼,嘴角便控制不住的上翘,几乎要笑出声来。 “郎君因何愉悦?” “无事。” 桓容给出否定答案,双眼却盈满笑意。将书信折起收入袖中,拿过石劭录下的名单,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姓名,笑容带上冷意。 忍了一个多月,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35.第三十五章 太和三年,八月,乙丑 梅雨季节刚过,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日。 巳时末,一辆红漆皂缯的牛车行出桓府,经御道直往台城。 有官员下朝后前往官署,见到车身上的标志,当下令健仆停住牛车,彼此交换眼神,表情中都带着不解。 自七月间至今,这已是南康公主第八次入台城。历数往年,从没有如此频繁。 “莫非桓府有事?” “难说。” 以南康公主的辈分,入台城必要褚太后“接见”。 两人见面之后,常常是关门密谈,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别说伺候的宫婢,皇后都会直接被赶走。宫外人想要打探消息无疑是痴人说梦。 宫中偶有风声传出,均被证明是误传,没有半点根据。 天子依旧心大,朝政一概推给群臣,整日同娈-宠饮酒作乐,万事不放在心上。 庾皇后心中惶惶,借由庾希传递的消息,得知庾氏情况不妙,因为庾邈擅做主张,很可能被桓温和郗愔一起收拾。又见南康公主连日入宫同太后密谈,不禁生出担忧,唯恐未等庾氏倾倒,自己先被废除后位。 今见南康公主再临宫城,同样是挥退宫婢,殿门紧闭,庾皇后的恐慌达到顶峰。有庾氏安排的宫婢进言,劝她再往拜见太后,借机打探消息。话没说完,直接被一掌扇在脸上。 宫婢愕然的捂住面颊,比起疼痛,更多却是不解。 “殿下?” 庾皇后怔忪片刻,低头看着手掌,似不相信自己的举动。片刻后,脸颊泛起潮红,五指收拢,指甲扣入掌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阿福,唤大长秋。” “诺!” 一名宫婢快步退出内殿,很快带来一名四旬左右的宦者。得知是庾皇后要撵人出宫,宦者不由得愣在当场。 “殿下要逐走此婢?” “是。”庾皇后松开手指,掌心留下月牙状的掐痕,却半点不觉得疼痛,“不要留在台城,直接逐走。” “诺。” 大长秋没有多言,召来两名年轻的宦者,堵住宫婢的嘴,拉着胳膊拖出内殿。 宫婢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发出“呜呜”声,双脚乱蹬,仿佛想做最后挣扎。 庾皇后止住宦者,走到宫婢跟前,沉声道:“你随我多年,忠心仍不在我,留你无益。” 最该忠于她的人,满心想的却是庾氏。在这些人眼中,自己这个皇后可有分量? 可惜她之前不明白,一心想着娘家。如今想清楚了,却是为时已晚。 宫婢被强行拖走,庾皇后独坐内殿,对着未燃的三足灯愣愣出神。缥裙自膝下铺展,如云般华美,更加衬得殿中凄凉,佳人漠然。明明是花信年华,已如朽木枯槁,芳华不再。 太后宫中,南康公主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好整以暇的等着褚太后做出决定。 相比她的沉稳,褚太后则是眉间紧锁,满嘴苦涩。 “阿妹真要如此逼我?” “如何是逼迫?”南康公主放下茶盏,淡然道,“瓜儿有县公爵,可享五千户食邑。丰阳被氐人所占,数年来未得一粒谷粮,本当有所补偿。” 见褚太后面有为难之色,南康公主继续道:“郗方回都答应了,太后还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 褚太后烦躁的按了按额际,道:“阿妹是明知故问。” “如果担心那老奴,太后大可不必。” “此话怎讲?” “日前瓜儿受惊,大司马特地从姑孰送去黄金绢布,更有五十名青壮。”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双眼,“再者言,瓜儿出仕地方,太后帮那老奴隐瞒,可还欠我一回。” 褚太后哽住。 南康公主轻笑,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太后莫非以为,几箱竹简,几颗珠子,事情就此揭过?” 未免想得太好。 “南康,”褚太后肃然表情,沉声道,“我知之前不对,但你也当适可而止。” “为我子讨还食邑理所应当,如何就当适可而止?”南康公主笑意渐冷,声音更冷。 “不提司马氏,其他的郡公县公挨个数一数,哪个像我子一样,封爵后未得半点食禄?便是桓氏庶子都有谷粮绢绸!如此相比,我子又算什么?!” “南康,可以换成别地。” “无须如此麻烦,我看盐渎甚佳。” 见褚太后有软化迹象,南康公主收敛怒气,不再句句带刺。 “盐渎临海,有千户之数。郗方回未有异议,太后只管让天子下旨,姑孰那里有我,大可不必顾忌。” 褚太后沉默半晌,知晓一日不答应,南康公主便一日不肯罢休。桓大司马不会明面上反对,继续僵持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平白得罪了南康,何必呢。 思及此,褚太后点了点头, “我明日同天子说。” “何必明日,我观今日正好。” 褚太后默然无语。 当日,司马奕被太后宫中的宦者唤醒,犹带着几分酒意,稀里糊涂写下圣旨。 亲眼见宣旨的宦者离开宫门,南康公主心愿达成,回府后难得给了司马道福一个笑脸。 该举引得后者惴惴不安,生怕南康公主笑过之后,令人将她捆上往故孰的马车。自此行事愈发谨慎小心,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换了个人。 宦者怀揣圣旨,乘船东行侨郡。 过京口时,恰好遇上西返的郗超。 两船擦身而过,郗超见到船头标志,禁不住皱眉。得知此船不停京口,而是奉圣意前往盐渎,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可惜宦者行色匆匆,压根不给郗超接触的机会。 船工喊着号子,脚踩船桨,不到片刻的功-夫,官船已顺流而下,仅留下数道荡开的水痕。 太和三年,八月庚午,圣旨抵达盐渎。 两日后,百名北府军进驻城西,带队伍者仍是刘牢之。 见到“故人”,桓容很是惊喜。亲自迎出县衙,将刘参军和随行的掾吏迎入后堂。 县中豪强得知消失,均是吃惊不小。纷纷遣人往城西探听,全部是有去无回,来了就被扣下,一个接一个捆到马桩上喂蚊子。 不到五日时间,县衙附近的马桩几乎占满。 陈兴预感成真,桓容绝非懦弱,面对威胁手足无措,而是暗中做好准备,只等时机动手。 县衙的职吏和散吏人人自危,后悔不该小视桓容,如先前一般,意图给新任县令一个下马威。如今丢了饭碗是小,恐怕项上人头将要不保! “我怎么没有仔细想想!” 几名职吏凑到一处,均是愁眉不展,心中忐忑。 “桓大司马的儿子岂能好惹!” 之前几任县令皆出身士族,其中不乏上品高门分支子弟。奈何出身侨姓,同吴姓天然对立,手无兵权又不如嫡支强势,遇县中豪强合力打压到底落了下风,严重的甚至丢掉性命。 哪怕家族来找回场子,人终归已经死了,又有何用。 桓容则不然。 桓大司马嫡子,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当朝天子表兄弟,有县公爵,同谢玄交好,得郗愔赏识,身边五十多名护卫,如今更有将近三百府军。掰着指头数一数,众人冷汗直冒,嘴唇都开始发白。 “我等不如背负荆条,往城西请罪!”一名职吏断然道。 他非豪强子弟,仅是寻常富户。因娶了吕氏女,同几姓豪强勉强搭上关系,做了亭长佐官。 之前县令弱势,他自然站在陈氏等豪强一边。如今风水轮流转,总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不能真在一根绳上吊死。 众人交换眼色,赞同者有,反对者亦有。 争持不下时,忽听窗外传来盾牌敲击声,当即心头一凛,抓起佩刀棍棒冲到大门前,小心向外张望。 和城西的破败不同,城东是豪强县民聚居之地,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水路纵横发达。河岸旁民居林立,商铺鳞次栉比,码头上高挂旗帜,往来运送海盐的木船络绎不绝。 逢正午,岸边码头正热闹,数十名府军忽然自西行来,左臂挂盾,右手持环首刀,列队向前迈进,刀鞘敲击在盾牌上,发出刺耳的钝响。 府军身后跟有健仆,每经过一处盐亭码头,酒肆商铺,便会寻找墙面涂刷浆糊,贴上告示。 见有百姓聚拢,同行的掾吏必会提高声音,念出告示中的内容。 “盐渎县划出侨郡,改为丰阳县公食邑。” “不日丈量田亩,检括户口。” “遵朝廷给客律,严查佃客荫户。超者录其姓名丁口,重编为民。” “流民入籍垦荒,丁男分田七十亩,丁女分田三十亩,课税同本县丁户。” “诸县衙职吏考核重录,散吏一概罢黜。” 一条条读下来,人群先是寂静,继而议论声骤起。尤其是派来打探的各府家仆,更是脸色数变,心知回禀之后家主定要大怒。 果不其然,得知告示内容,陈环暴怒得想要杀人,陈兴当场摔了茶盏。 “阿父,小奴是要断我等生路!” 桓容身为县公,可征敛食邑内民户税赋。只要他愿意,大可随便刮地皮。别说田税和商税,随便立根木桩就算设立津口,可以大张旗鼓收取来往商旅的过路费。 陈氏以煮盐为业,手中田产同样不少。之前常有逃税之事,根本禁不住详查。 更要命的是,陈氏仅算士族末流,仗着吴姓才成一地豪强。按照朝廷规定,无论田数还是佃客荫户都已远远超过数量。 桓容身负爵位,有府军为刀盾,谁敢强行抗命? 一旦开始丈量田亩,检括户口,县中豪强有一个算一个,皆要被撕开口子放血,手中的佃客荫户少去九成。 若使阴谋诡计暗中下手,陈兴倒是能想想办法。换做正面对抗,别说扛不扛得住,“造反”的罪名压下来,全族都要遭殃。 桓容的亲爹就是东晋最大的造-反-头-子,可谁让人家是权臣,手握重兵,朝廷都要看他脸色? 盐渎全县的豪强加起来,都不够桓大司马一刀砍的。桓容高举“我爹是桓温”的牌子,不想横着走都不行。 陈氏等人的处境之难,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轻量级拳手,登上擂台才发现对手是超重量级,同时身兼裁判! 不公平? 桓容摊开手,乱世之中哪里来的公平。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放到几千年后照样不变。 府军和护卫忙着张贴告示,广告县民,同时留意人群中的“不安定”因素,随时准备动手抓人。 经过陈氏大门前,石劭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两声。 健仆立刻上前,刷刷几下,两张告示贴在墙上。一左一右对称分布,紧挨着门框,可谓相当美观。 抬头望一眼门上匾额,石劭冷笑连连,眼中恨意昭然。 他已经查明,当日掳掠家人、害死兄长的豪强正是陈氏。府君有意铲除豪强,正该拿最强的这一支下刀。 “继续。” 告示贴完,府军击盾开路。人群立即向两侧分开,不敢有半点阻拦。 宅院内,陈环被健仆牢牢压制,无法动弹半步。 “阿父!” 陈兴摇摇头,不许健仆放手,俯视乱成一片的棋盘,脸色阴沉似水。 县衙中,桓容放下笔,用力抻了个懒腰。 上辈子没搞过政治,这辈子都要从头学起。好在有石劭帮忙,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为今后考量,总要多捞几个人才,分担一下石劭的压力。 不过人该往哪里找? “难啊。” 桓容站起身走到门外,阳光略有些刺眼,下意识的举手遮挡。 建康暂时不能指望,姑孰更是想都不要想。京口……自己和郗刺使的联盟尚有些脆弱,还是别随意挖墙脚,万一挖塌了怎么办。 想起石劭的来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不是该去流民里找一找,说不定能再次捡漏? 小童捧着漆盒走来,见桓容站在廊下发呆,表情很有些诡异,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郎君,自石舍人往城东张贴告示,府前已跪了二十多人,各个背负荆条,口称向郎君请罪。” “才二十多个?”桓容从神游状态中苏醒,不甚满意。 小童眨眨眼,放下漆盒,取出新送到的蜜桃,各个都有拳头大,青中泛白,桃尖向下透着红。桃身刚刚洗过,挂着晶莹的水珠。尚没有咬开,便有桃香沁入鼻端,引得人馋涎欲滴。 “郎君,这是会稽的蜜桃,殿下令人从建康送来。” 桓容被桃香吸引,肚子又开始叫。这才想起自己早起忙碌,除了早膳,馓子麻花一概没用。 小童擦净桃上水珠,桓容撩起长袍下摆,直接坐到廊下,专心致志开始吃桃,门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早被忘到脑后。 负荆请罪必须表现诚意,多跪上一时半刻应该不算问题。 36.第三十六章 傍晚时分,府军和健仆返回城西。 县衙门前跪了五十余人,除了重录考核的职吏,被黜免的散吏也群集至此,希望县令能大发慈悲,不要夺了他们的差事。 两名散吏跪着叩头,重重的几下之后,额前青肿一片。众人仿效而行,砰砰声不绝于耳。见到府军和健仆归来,门前的求饶声顿时增大数倍。 “仆一家老小全赖禄米,求府君开恩!” 石劭视而不见,迈步绕过众人,直接走进府门,眼角余光都懒得给。 廊檐下,桓容一口气吃下五个蜜桃,两盘麻花,三张谷饼,仍不觉得饱。小童习以为常,捧着空盘往厨下吩咐备膳,以郎君如今的饭量,估计要蒸出两桶稻饭。 “府君。” “敬德回来了,快坐。”桓容招招手,将一盘蜜桃推到石劭面前,“会稽郡的蜜桃,敬德尝尝。” 石劭沉默两秒,忽然很想叹气。 相处越久,对桓容的了解越深,他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越是产生怀疑。 当然,并非说桓容无才,没有掌控郡县之能,也不是说桓容行事没有体统,不符合士族标准,而是桓容的性格有些特别,尤其是他的饭量,竟比府军壮汉还要惊人。 不足弱冠的士族郎君,一餐最少半桶稻饭。膳后不到两刻,整盘寒具上桌,再过两刻,婢仆又送上蜜水瓜果。 住在县衙的时间里,石劭从惊奇到淡定,从愕然到习惯,经历了一段堪称奇异的心路历程。 正身坐下,石劭拿起一枚蜜桃,擦去桃上水珠,张嘴咬下一口。 桃肉几乎是入口即化,丰满的汁水溢满口腔。 石劭愣了一下,不是感叹蜜桃的甜美,而是开始认真思考,将这样的桃子运送到北地,能从胡人口袋里掏出多少金银。 桓容双臂撑在身后,沐浴在傍晚的霞光中,嘴角带笑,整个人似罩上一层光晕。 “明天注定是个晴日。” 石劭握着蜜桃,视线落在桓容脸上,有瞬间的愣神。旋即转过头,继续将桃肉吃净,盯着赤红的桃核,许久没有出声。 “敬德?” “府君可曾听闻慕容鲜卑凤皇儿?” “哦?”桓容诧异挑眉,坐正问道,“愿闻其详。” “慕容鲜卑贵族素有美名,尤其皇室之中。”石劭放下桃核,取过布巾擦手,道,“仆在北地时,常闻清河公主艳绝六部,其弟尚在九龄之年,美名已广为流传。” “所以?”桓容不解的看着石劭。慕容鲜卑漂亮与否和他有什么关系?渣爹隔三差五抢美人,他可没这爱好。 “仆之意,胡人见识鄙陋,未曾知晓郎君。” 桓容僵了两秒,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知道时下就是这种风气,夸赞男子的美貌并不犯忌讳,可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别扭? 慕容鲜卑,清河公主,似乎有些耳熟。 鲜卑皇子,小字凤皇。 桓容表情微顿,该不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那位吧? 正思量间,小童捧着漆盒归来,身后跟着数名婢仆,手托炙肉,合力提着稻饭。之所以这么快,全因厨下熟知桓容的习惯,提前准备妥当。 “敬德留下用膳。”桓容起身笑道。 “诺。”石劭没有推辞。 两人走进内室,婢仆将炙肉稻饭分桌摆放,又取来酒盏,舀起的却不是美酒,而是阿黍特别调制的蜜水。 食不言寝不语,石劭久居北地,礼仪习惯却没有更改。 两人对坐用饭,一样的严循礼仪。区别在于,桓容的扒饭的速度快过三倍,稻饭转眼少去一半。 上司没停下,下属总不好先落筷。 石劭一边数着饭粒,一边在心中感叹,陪府君吃饭着实是个考验。 健仆府军忙碌整日,归来后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厨夫送上饭食,立即捧起大碗盛饭,浇上香浓的肉汤,再夹上两筷腌菜,几口就是半碗下肚。 因为用饭的人多,厨夫为节省时间,将蒸饭的木桶提到院内,搭起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翻滚肉汤的大锅。 大块的羊肉被沸水冲起,翠绿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香飘十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府内开饭,众人吃得肚圆,府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却是叫苦连天。 跪了足足大半天,承受烈日烘烤不说,更要忍饥挨饿。如今闻到肉汤的香味,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当真是苦不堪言。 看着他们,捆在马桩上的探子直想翻白眼。 这点罪就受不了?他们可是整整捆了半个月!每天蚊叮虫咬,顶着一张猪头脸还要时不时被城西的县民啐一口,到底谁更惨? 夏日时长,酉时末天仍未暗。 随着燥热退去,蚊虫变得活跃起来。 马桩上的探子无处可藏,只能任由蚊虫叮咬。县衙前的职吏和散吏受不住,巴掌拍落的声音愈发响亮,自己打不着还要请同僚帮忙。 不知内情者看来,活似五十人彼此看不顺眼,互扇巴掌,准备开一场群架。 几名职吏手上拍蚊子,嘴里互相埋怨。 “我早说过县令出身不凡,下马威之事不可取!” 啪! “早听我言,哪会有今日!” 啪! “事情已经这样,说这些又有何用!” 啪!啪! 一名职吏开口反驳,两巴掌扇在脸上,登时留下清晰的红印。 大门内,酒足饭饱的健仆趴在门板前,透过门缝观望,看到职吏们的惨状,不由得嘴角咧到耳根。 该,活该! 让你们胆大包天妄想给郎君下马威,活该有今天! 最先被抓的三名职吏因表现良好,已经免除捆马桩的待遇,被罚每日推土拔草,不敢有半点怨言。对比门外同僚的遭遇,三人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被抓得早,醒悟得快,万幸啊。 从正午到酉时,再从酉时到子夜,除府军健仆归来,县衙门再未开启。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狼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肉跳。 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狼! 随着狼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狼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 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情中透出几分焦躁。 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 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 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 “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 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 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 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 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射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 “府君有召,随我来。” 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 “快些。” 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 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 “郎君,人已带到。” 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 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 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 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 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 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强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 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 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 “府君,仆等知错!” 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 “尔等当真知错?” “仆等不敢诳言。” 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 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 考核? 重录? 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 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 “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情,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情,面色愈发严肃。 “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干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 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 “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 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交道。 六人再拜起身,脸色潮红。 桓容趁热打铁,令六人立即走马上任,和之前抓到的狱门亭长贼捕掾一道丈量田亩,清查佃客荫户。 “仆等必不负府君信任!” “善!” 桓容笑眯眯点头,就差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一句:加油,我信任你! 待到几人走出县衙,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终于醒悟到刚刚答应了什么,又做出何等保证。 “真要查?” 按照县令的意思去查,县中的豪强必要得罪彻底。 “查!”亭长佐官用力咬牙,坚定道,“我等今日进了县衙,必被视为投靠府君。一不做二不休还能博一条出路,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对!”狱门亭长见识过桓容手段,吃足了苦头,顶着一张肿脸坚决赞成。 余者不再迟疑,反正已经豁出去,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纵观南地,谁的权势能超过桓大司马? 陈氏盘踞盐渎百年,的确树大根深,可除了早年的陈孔璋,再没出过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仗着吴姓,压根不会有今日! 九人同县中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三人更是陈氏旁支远亲。然而,涉及到自身性命和利益,这些关系全部可以剪短,没有半分犹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职吏,真要计较起来,照样能拉拢不少势力。背靠桓容,未必不能让陈氏投鼠忌器。 桓容忙着在盐渎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朝盐渎豪强砍下第一刀。 远在北地的慕容鲜卑,同样有人看出佃客荫户的弊端。以尚书左仆射广信公为首,部分鲜卑有识之士上表国主,尽言此间弊端,希望能由朝廷下旨,强令豪强贵族放民。 “豪贵恣横,大蓄私奴,致使民户减少,吏断常俸,战士绝廪。” “宜丈量国内田亩,清查佃客,罢断诸荫户,厘校户籍,尽还郡县。” 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料表书进上,彻底捅了马蜂窝。鲜卑皇室和贵族首先跳出来反对,大有“谁敢查他们的田,放他们的佃客,他们就要谁命”的架势。 广信公顶住压力,和反对方据理力争,闹得不可开交。 鲜卑朝堂乱成一锅粥,战场上等不到援兵补给,接连被王猛率兵大败,上邽守将全部战死,临近郡县全被氐人夺去。 在此情况下,慕容亮和秦璟达成一致,愿以五百户汉人换一颗金珠。 两人的协议是私下达成,并未知会慕容涉。直到慕容亮回国,开始明里暗里搜集人口,渔阳王才觉得不对。 可惜为时已晚,以秦璟的性格,想要撕毁协议除非慕容亮死,否则,该给的人丁一个都不能少! 氐人败给鲜卑人的财大气粗,想要带走慕容亮,只能设法在途中硬抢。来时打了一路,离开时会更不太平。 目送两支队伍行远,秦璟抬起右臂,接住俯冲落下的苍鹰,解开苍鹰腿上的绢布,看到其上内容,眉尾不禁扬起。 号称“南皮财神”的石劭趁乱逃离乞伏鲜卑,已有数月不知去向。秦氏在北地寻找未果,预期他已南渡晋地,遣人赶往建康城,可惜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不料想,他竟在射阳、盐渎一带露面。 射阳,盐渎…… 秦璟拂过苍鹰背羽,恍然想起,赠他金珠的桓容,出仕之地似乎就在盐渎? 37.第三十七章 晋朝的田法大多继承东汉,对士庶占田亩数和佃客户数有严格限定。 桓容下令丈量田亩、清查户数之前,仔细研究过晋朝法令。 桓氏为东晋高门,桓容出任盐渎县令,掌千户大县,官居从六品上阶。依照当朝法令,可占田二十五顷,有佃客三户,荫户二十。 对照南康公主给他备下的家当,一个六品县令的田产佃客只能算作零头。严格按照律法丈量田亩,放荫户归入郡县,桓容的损失绝不少于盐渎豪强,甚至超出更多。 然而,桓容不只身负官职,还有县公爵位,享五千户食邑。整个盐渎县的民户,甚至包括陈氏等豪强在内,都属于他的“佃客”。 这样计算下来,无论丈量田地还是放归荫户,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就算有人以此做文章,告到建康照样没有胜算。 仔细研究过法令之后,桓容不得不发出感叹,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 既然对自己没有关碍,那还有什么可犹豫? 有亭长佐官李甲等人为先锋,以府军为后盾,采用石劭的策略,桓县令大笔一挥,盐渎县的“查田清户运动”轰轰烈烈展开。 首当其冲的不是旁人,正是门墙被贴告示的陈氏。 陈氏以煮盐起家,家业豪富。奈何出名人物不多,查找谱牒,追溯血统族姓,仅有陈孔璋拿得出手,余下别说做官,被举孝廉都很少有。 郡中正同陈氏有旧,对陈氏家族子弟进行评议,综合家世、道德和才能,昧着良心也仅能定个中下,连直接选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家族占田千顷,养佃客一百五十户,收纳田奴几百人,无异是触犯律条。更要命的是,陈氏并非官身,却占据盐渎六成以上的盐亭,在两汉绝对是砍头的大罪。 石劭对陈氏有恨,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会轻易放手。 按照事先制定的惩处办法,首先划走多出田地,分给无田可耕的流民,其次清查佃客田奴,多者放归郡县,编入户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追查往年漏缴田税和盐税,依律处罚。 从表面看,每一项都是严格按照律法条例,没有太过出格。只收缴田地税款,并未动刀动枪要人命,完全称得上仁慈。 不知晓内情者,例如临近的射阳县令,就曾私下里感叹,假如他有桓容的靠山和资本,绝不会这般心慈手软,不将陈氏敲骨吸髓也要剥皮抽筋。 “朝廷不禁盐商,天子不铸钱币,如此豪强占据一方,私蓄田奴,隐瞒田亩,不缴赋税,实为县中毒瘤。不趁机彻底清除,反而手下留情,到底是年少意气,未经世事。” 和射阳县令不同,郗愔得知消息,仔细思量桓容近月来的举动,非但不以为陈氏逃过一劫,反而认定盐渎豪强都要倒霉,倒大霉。 “且看吧。” 放下盐渎送来的书信,郗愔摇摇头。 桓元子和南康公主的儿子,能直接打上庾氏府门,顶住两股刺客追杀,岂是懦弱无能之辈。观其抵达盐渎后的种种,无论是谁,敢小视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晚都要吃亏。 正如郗愔所想,桓容的目的绝非是“罚款”就算,更不打算轻拿轻放。 如果真是这样,何必劳动亲娘大费周章,冒着得罪郗方回的风险硬将盐渎划做食邑。 想要在乱世中保命,抵抗外界的风险,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加上风险不只来自外部,最大的刀子抄在亲爹手里,地盘更是至关重要。 故而,从告示张贴开始,桓容就下定决心,盐渎的豪强必须铲除,尤其是为首的陈氏。什么和平共处、共同发展,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一提。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做,而是必须做! 如今回想,自己还真是天真得可以。 对于桓容的决定,石劭举双手赞同。 “府君果决!” 划走田产、放归荫户不算什么,追缴往年赋税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桓容愿意,掏空陈氏的家底,令其背负巨债轻而易举。 似陈氏这类的豪强,失去经济来源便会失去根基,从者定当猢狲散。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为何强横,全在两个字:兵权!换成民间通用语就是打手。 陈氏并非没有打手,事实上还有不少。可对付流民百姓还能凑合,杠上府军,除了找死还是找死。 仰赖石劭的出谋划策,加上职吏急于表现,从告示贴出到陈氏陷入窘境,竟还不到半个月时间。 临近九月中旬,盐渎东城仍旧人来人往,河上行船络绎不绝。城中的气氛却迥异于往日,大大小小和陈氏有关的商户无不自危,挂有陈氏旗帜的运盐船近乎绝迹。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向来是对敌的最高准备。 穷寇莫追并非绝对。 假设这个“穷寇”失去战斗力,一瘸一拐走不稳,随时可能倒下,不追的绝对是傻子! “就是这里,围住!” 陈家大门外,九名职吏一字排开,新招的十余名散吏仗着威势就要上前砸门。 府军站在数米外,职吏附近俱是恶子和凶侠,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混混流氓。 这些人不事生产,部分是县中无赖,无家无业,自然不惧陈氏;部分是流民,因战乱流离失所,或者被豪强霸占田产,尤其痛恨高门豪族。只要给足好处,一声令下,拆房毁屋不在话下。 “钱实,典魁,你等听好,进门后不可劫掠,不得私藏!事情了结后,每人可分田二十亩,不算在课税田亩之中。” “诺!” 县中的无赖不在乎田产,流民却很是心动,尤其是原本生活富裕,一夕失去家业之人。能多得二十亩田,便能多养活几口人。即便不能重振家业,也能安稳生活下去。 人有了希望自然就肯拼命。 不用职吏多做吩咐,几名壮汉撸起袖子,抄起手腕粗的木杖,当即砸向厚重的木门。 砰砰数声,门内传来人声,斥责门外人无礼。 “庶人敢砸士族之门,可是不要命了?!” “不用管他,继续砸!” 李甲环抱双臂,朝着带头的流民扬起下巴。后者当即咧嘴一笑,丢开手中木棍,寻来一块石墩,高高举过头顶,颈项间立时鼓起青筋。 “哗!” 围观人群大哗,壮汉大喝一声,石墩猛然砸向石门。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足有三寸厚的木门轰然倒塌。门后的家仆栽倒一地,两人被门板砸中,发出一声惨叫,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走!” 壮汉一马当先,拆掉余下的半扇门板,蒲扇大的巴掌抡起,接连扇飞挡路的家仆,猛虎下山般冲入门内,迅速引来一阵鬼哭狼嚎。 流民和无赖接连涌入,职吏和散吏落后半步,全部长刀出鞘,提防有人见钱眼开,意图趁乱私藏。 府军没有进入宅内,而是手持长矛在墙外包围。假使职吏不能控制局面,有人趁乱抢劫,除非长出翅膀,否则照样无法带着脑袋离开。 门内先是一阵慌乱,随后传来痛斥声,紧接着,家主陈兴和儿子陈环被五花大绑,从破损的门洞推了出来。 两人发髻散乱,长袍染上尘土,双眼被怒火和怨恨染红,面容狰狞可怖。 陈兴万万没有料到,仅半个月时间,陈氏竟落到如此田地! 如果能够当面,他有千万种方法和桓容周旋。怎料后者面都未见,自己已是身陷死局。 家产全部被清空,身边的食客一哄而散,平日里依附的分支远亲纷纷翻脸。几门姻亲自身难保,别提帮忙,不是知道事不可为,怕都会转投县令对陈氏落井下石。 人群后方,一辆牛车缓缓行来。 车辕上,健仆凌空甩出鞭花,围观众人似有觉悟,当即让开道路。 车轮压过土路,车轴发出吱嘎声响。 行至陈家门前,犍牛被拉住鼻环,车身停住。人群变得肃静,愈发衬托出陈府内的嘈杂声音。 陈兴挣扎着抬起头,见到车门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中走出。 少年身姿修长,腰背挺拔。穿一件蓝色长袍,腰束绢带,下配青色双鱼佩。发如鸦色,没有戴冠,仅以葛巾束起。额心一点红痣,愈发显得肤如润玉,眉目如画。 两名职吏恰好抬箱走出,见到牛车上之人,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府君!” 府君? 眼前少年便是新任盐渎县令,桓大司马的嫡子,轻易将陈氏打落尘埃的桓容? 人群中骤起来议论之声,一为桓容的年轻,二为他的手段,三来,则是曾被建康小娘子围观的俊秀姿容。 刷脸的时代,无论走到哪里,第三项总不可避免。 桓容的鹄峙鸾停清风朗月,对比陈氏父子的满身灰尘丑态毕露,人心立刻开始倾斜。 随行掾吏上前一步,当着城东百姓,历数陈氏罪状。 “霸占良田,强掠流民为奴,奴役佃客盐工,害死人命不知凡几……” 种种历数下来,罪证确凿,百姓的愤怒瞬间爆发。 不等陈氏父子出声,各种烂菜叶泥土块已经凌空飞来,砸了陈氏父子满头满脸。 嗖嗖的破风声中,桓容忙退后半步。视线扫过陈氏父子,竟生出几分同情。 晋朝人民的投掷水平着实可观!换到后世,五成以上都能登上领奖台,问鼎奥运冠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砸!砸死这对狼心狗肺的!” “我大父和伯父就被陈氏抓去盐场,至今生死不知!” “我家明明是田农,却被陈氏暗害,沦落成游民!” “砸死他们!” 随着一声声控诉,人群更加激动。 陈兴和陈环趴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层泥土和菜叶。 至于砸鸡蛋,大概只会出现在影视剧中。对百姓来说鸡蛋可是好物,哪会浪费在这种事上。当然,有人出钱就另当别论。 等到砸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拦住激动的人群,扬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氏霸占良田,私蓄田奴,当依律严惩。尔等如有冤屈,可至城西县衙禀明,本县必秉承律法,不纵凶徒!” “府君清正,必当为小民做主!” 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健仆接连出声,百姓被带动,登时高呼“县令清正”之语,甚至有人激动的喊出“府君万岁”。 就时下而言,“万岁”二字绝非出自歹意,更不是暗指桓容要造反。 在宋朝之前,万岁不是皇帝专用。 两晋时期,天子上朝绝没有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基本是君主在上,臣子在两侧,大家一起坐着谈话。多数时间,皇帝只起到“吉祥物”的作用。 百姓称赞官员,少者颂扬老者均常用“万岁”二字。名字叫万岁也不出奇,甚至多是庶人。 原因在于王莽改制之后,单名为贵,双名为贱。魏晋时期的规矩不似东汉严格,高门士族也少有起双字为名。类似庾攸之之类,实在是少之又少。 惩治陈氏顺应民心,被喊几声万岁相当正常,压根无需放在心上。然而,考虑到渣爹的所作所为,桓某人还是擦了把冷汗。 感谢过民众的热情,吩咐职吏“秉公执法”,不放过陈府的每一个角落,桓容登上牛车,返回城西县衙。 陈氏父子被砸得半瘫,无法独自行走,干脆绑上牛车一并待带回县衙。 职吏和散吏继续搜查陈府,不只搜出大量的金银绢帛,前朝器物,甚至找出了陈氏暗通氐人的证据。如此一来,陈氏父子不死也得死。谁敢为陈氏求情,必要和其作伴走上法场。 借此为引,陈氏的几门姻亲都要严查,盐渎的豪强全部会成为历史。 除非他们敢举兵造反。 但这种可能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今后的事实也将证明,没有实力,手无兵权,再是家大业大也会成为他人的盘中餐。 搜出证据是真是假? 重要吗? 查出的证据再再表明,陈氏父子无法无天,尤其是陈环,以其在盐渎的所作所为,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侧靠车厢,透过车窗向远处眺望,看到河上行过的商船,桓容缓缓的勾起嘴角。 与此同时,北方战事再次陷入僵局。 燕国朝堂上,主张“罢断诸荫户,尽还郡县”的一派占据上风。国主下旨,命广信公悦绾专治此事,力求发奸擿伏,无敢匿藏。 同时,怒于氐人“得寸进尺”,燕主慕容暐终于记起太宰临终遗言,不顾其他皇族反对,起用叔父慕容垂,令其领兵赶往蒲阪,同正发动叛-乱的苻柳合兵,抄了苻坚后院。 战斗猛人慕容垂被放出虎笼,对上同样不是善茬的王猛,加上不服苻坚的氐人部落,混战无可避免,战局可想而知。 对秦氏坞堡而言,这就是一滩浑水,能不参与绝不参与,任由这群胡人去打生打死。当然,如果有谁不信邪,敢踏足秦氏管辖之地,后果必须自负。 苍鹰频繁往来西河郡和洛州,秦璟在信中写明和慕容亮的交易,同时道出石劭所在,请派兄长坐镇洛州,他计划暂离北方,再访晋地。 “阿父允许,儿欲南下往盐渎一行。” 38.第三十八章 太和三年十月,吴王慕容垂奉鲜卑国主之命,领一万五千鲜卑士卒驰援蒲阪,同围城的三万氐人大战。 城外杀声震天,城中守军趁机杀出,里应外合,氐人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惨重。 鲜卑皇子慕容冲绕到氐人身后,火烧大营辎重。 秋风助燃,浓烟滚滚而起。 战场上的氐人主将当即知晓不好,怎奈被慕容垂的骑兵拖住,无法及时回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营被烧。 留守的士卒被困在营中,多数葬身火海。有人侥幸逃出,也会被埋伏的鲜卑人斩落马下,死不瞑目。 见计划成功,鲜卑士卒大呼:“氐人大营已烧,主帅身死!” 四五万人绞杀的战场,呐喊声犹如雷鸣。 以为主帅真的被杀,氐人士兵陷入慌乱,再无心恋战,掉头就想逃命。一个带走十个,十个带走百个,继而是几百几千乃至上万。 鲜卑人抓住机会,追在氐人身后乱砍乱杀。 眨眼之间,僵持的战局变成一边倒。 王猛知道是敌人之计,无奈溃败已经成定局,实在无力回天,唯有下令将官收拢士兵,暂时退出蒲阪,尽量减少损失。 是役,慕容鲜卑以不足两万兵力大胜氐人三万,吴王慕容垂再立赫赫威名。不满十岁的慕容冲初次临战,便敢领兵直入敌方大营,同样为世人称颂。 在被称赞勇武的同时,慕容冲的美名更上一层楼。凤皇儿之名传遍北地,一时竟压过了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 氐人慌乱撤兵,不慎遇到秦氏坞堡南下的车队。 有乱兵不知者无畏,想要趁乱抢劫,没等队伍中的仆兵举刀,就被赶到的氐人将官率先下手,利落砍掉几人的脑袋,无人再看轻动。 待队伍行远,动手的将官擦去满头冷汗,狠狠一脚踹在断头的尸身上,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不到二十里就是秦氏地界,谁不想要项上人头,离远点再找死!” 简言之,想死就去死,别带累旁人!之前挂在秦氏坞堡外墙的人头都忘了不成?! 氐人士兵全都打了个冷颤,乖乖随军后撤,避开秦氏统辖的郡县。之后同中军汇合,得知自己遇上的很可能是秦璟率领的仆兵,当下冒出一身冷汗。 秦氏善战之名传遍北疆。 尤其是秦璟兄弟,和他们打过照面的胡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要么别惹,遇上就跑;要么二话不说直接拼命。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惹了再想跑? 没有那样的好事。 掰着指头算一算,从秦氏立足西河郡至今,凡是惹到秦氏的胡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即便能短期占据优势,等到秦氏缓过劲来,必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其“凶恶”程度可见一斑。 氐人撤退得不慢,慕容鲜卑追击得更快。 自蒲阪大胜之后,双方又战两场,先时被氐人占据的郡县,七成被慕容垂生生抢了回来。 王猛试过反击,奈何苻坚院中起火,以苻柳为首的氐人部落举起反旗,列举苻坚的种种罪状,其中之一就是逼迫苻生退位,后又迫其自尽。 得知消息,苻坚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不带这么翻脸无情的! 苻生性情残暴,嗜杀成性,不是自己提前动手,姓苻的都能被他杀绝!如果没有自己,这些人坟头的草能高过膝盖,哪还有机会来造他的反! 苻坚大怒,派人通知战场上的王猛,鲜卑人先不管他,灭了苻柳几个再说! 接到命令,王猛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慕容垂是个大活人,不是木头桩子。自己这边稍有动作,那边立刻就会察觉。战局瞬息万变,是不管就能了事的吗?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燕主会起用吴王慕容垂。埋伏在燕国的探子信誓旦旦,鲜卑皇族贵族内部不和,慕容垂早成边缘人。结果消息错误,鲜卑人放出这头猛虎,自己没被咬死也差不了多少。 信件末尾提到慕容冲,却不是因为他的好战果敢,而是盛传的美名。 王猛忍不住摇头。 国主纵有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心,于政事上也算清明,但这好色的脾性实在堪忧,若是不知收敛,早晚将成祸患。 鲜卑大营前,数匹快马驰骋而过。距离主帅营帐数米,骑士拉紧缰绳,翻身跃下马背。 为首的骑士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长,粉妆玉琢。看面相还是童子,身高却已超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胡人中也很少见。 下马之后,少年扔掉马鞭,兴冲冲闯入主帐之内。 “叔父!” 人未至声先闻。 慕容垂放下竹简,看向闯入的少年,俊朗的面容染上笑意,没有半点怪罪,反而温和道:“凤皇儿回来了,可曾追到氐人败兵?” “没有。”慕容冲想到就气,坐到慕容垂下首,怒道,“都说氐人好战,我看全是假话,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字里行间带着讥讽,眉尾上挑,嘴唇抿紧,竟现出几分不符年龄的艳丽。 慕容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比起慕容冲的急切,他倒不希望氐人败得太快。 战争持续一日,国主便要用他一天。留在京城之外,避开其他人的眼线,正好规划今后行事。如果此时回京,必定会失去兵权,之前的种种努力都将化为虚无。 假使有人在国主面前进谗,别说再被起用,九成会被加倍提防,不能不慎。 所以,战局最好僵持,能拖多久拖多久。 好在朝中有广信公做靶子,皇室贵族忙着自己的田产私奴,暂时没心思找他麻烦。 见慕容垂不说话,慕容冲眼珠子转转,话锋一转,道:“叔父,我听前锋说氐人败兵遇到秦氏坞堡的车队,看样子是要南下。” “秦氏常往遗晋市粮,不足为奇。” “可队伍里有秦家人,听说还是秦策的四子。” 秦策四子,秦璟? “消息确实?”慕容垂的表情微变。三月间秦璟曾往南地,如今又去,莫非打算趁北地战乱,同晋室联合发兵? “应该不假。”慕容冲眼中闪着兴奋,“叔父,不如我带兵去会会他?” “胡闹!”慕容垂肃然脸色,当即否决慕容冲的提议。 “叔父,我……”慕容冲还想争取,话没说完就被慕容垂的脸色吓到。 “这里不是皇宫,不容你撒娇使性。”慕容垂道。 “初上战场就口出妄言,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早晚都会闯祸!自今起不许再出大营,不然以违反军令处置!” “叔父!” “恩?” “诺。” 慕容冲被拘在大营,终日郁闷不乐。慕容垂提心秦璟南下的意图,迅速派人乔装改扮,登上鲜卑商船,前往建康打探。 王猛重新调配军队,准备按照苻坚的要求,先清扫氐人内乱,再同慕容垂分个高下。在动手之前,必须谨慎布防,以防被鲜卑人看透底细,趁机再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秦氏车队行至淮南,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前往建康。 船队经过姑孰,遇到府军盘查,秦璟无意拜会桓大司马,并未露面。直至行到建康,停靠码头,秦璟方才带着数名健仆登岸,携秦氏家主的书信往谢府拜会。 谢安恰好不在,接待他的是谢玄。 秦璟道明来意,递出书信。谢玄亲自为他取来通关文书,方便秦氏商船东行侨郡,不被京口的郗愔拦住。 “玄愔此去是为拜会故人?”谢玄好奇问道。 “确是。”秦璟不想多言,含糊道,“南皮故人遇战祸离散,此后一直未有消息。日前得闻其在侨郡,璟得家君应允,特前往拜会。” “战乱啊。” 谢玄是聪明人,见秦璟不想多说便没有继续追问。口中嚼着战乱二字,神情难免有些郁郁。 “北地为胡人所据,我等却偏安南隅。氐人同慕容鲜卑交战,正是北伐的最好时机,朝中偏又……罢,不提也罢。” 事不可为,想再多也是徒生烦恼。况且庾氏咎由自取,被桓氏和郗氏一起打压,实在怪不得旁人。 谢玄摇摇头,撇开烦心事,身体微微前倾,道:“之前玄愔走得匆忙,未曾为玄解惑。” 秦璟正身端坐,挑眉看着谢玄,面露不解。 谢玄好奇问道:“容弟的赠礼到底是不是珍珠?” “璟早有言,幼度欲知详情可自问容弟。” “容弟远在盐渎……”谢玄顿了一下,忽然拊掌笑道,“好你个秦玄愔,此去侨郡拜访故人是假,想会容弟是真?” 秦璟无语两秒,面对谢玄一张俊脸,突然生出一拳砸过去的冲动。 高门郎君当出此言? 冲动稍微平息,脑中忽又闪过念头,无论是否寻到石劭,人既到了盐渎,的确该同桓容当面一叙。 船停建康五日,秦璟告辞谢氏叔侄,再度登船东行。 江上冷风迎面吹来,秦璟站在船头,思及临行前谢玄的一番话,不禁握紧双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北地烽烟骤起,南地亦有人怀逐鹿之图,雄霸之想。” “晋室孱弱,终为正统。” “今后该当如何,玄愔可曾想过?” 逐鹿,逐鹿! 秦氏能有今日,非一家一姓之功,全靠仆兵用命,堡民齐心。 永熙末年至今,多少秦氏儿郎血染疆场,多少坞堡仆兵尸骨无存。又有多少北地百姓失去祖居之地,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最终沦为胡人贵族的私奴,胡人兵卒的刀下亡魂。 桓温有北伐之志,却有奸雄之态,不可为伍。晋室乃华夏正统,得王、谢等士族匡扶,奈何主弱臣强,内忧不断,亦不可与之谋。 秦氏雄踞北地,貌似兵强将猛,令胡人闻风丧胆,实则群狼环伺,危机四伏。 父亲求贤若渴,奈何有识之士均往南行,余下不是被胡人胁迫,就是已举族葬身屠刀之下。 知晓石劭被乞伏鲜卑囚困,秦氏曾想将人救出,只是没等动手,氐人和鲜卑开战,乞伏鲜卑发生内讧,石劭不知去向。 经过数月方才查明,石劭已同家人乘船南下,藏身晋地。 此行盐渎是为请石劭北返。随着目的地渐近,秦璟突然生出强烈,事情未必会如预期顺利。 十月底,船队抵达射阳,短暂停靠时,听到不少关于盐渎的消息,尤其是新任县令为民做主,行雷霆手段铲除县中豪强。 “盐渎贴出告示,凡是失地的县民均可重录户籍,得回田地。” “流民中有传言,往盐渎可编入民户,丁男丁女按律分得田地。如果不愿种田,也可到盐亭煮盐。” “盐场可是吃人的地方!” “那是早年!”一名船工当即反驳道,“府君心慈,收回盐亭后加以整顿,查明无罪的盐奴全部放为民,重编入户。盐场熟手皆工钱加倍,众人每日可领饭食,少有散吏作威作福。” “真是这样?” “当然!我家世代都是船工,不晓得种田,此次没有分得田地,我父和两个兄长都到盐场做工,剩下我和幼弟跑盐船。” “我父不是熟手,每月仅能领到粟米。熟手每月都有谷麦稻米,三月还能领一匹绢!” “真是这样?”一名健仆凑过来问道,“盐渎如此富裕?” “盐铁之利便是胡人都知晓。”船工抄起船杆,轻轻敲着船板。 “之前被豪强掌控,盐工沦为盐奴。如今县令收回盐亭,一人领到的米粮足够妻儿果腹。如果成为熟手,领到的更多。家中余丁无论耕田跑船都能攒下不少。长此以往,民如何不富?” 健仆连连点头,顺着船工的话讲,引他说出更多。 “自从县令到任,侨郡盐价略有下降,往来县中的盐船增加一倍,还有收购海货的商船。” “城中流民增加,却不见他处的混乱,东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发的好。” 船工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明盐渎近来变化,听得旁人啧啧称奇。 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禀报。 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确信石劭就在盐渎。 “北地传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语于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 对会赚钱的人来说,甭管乱世还是治世,只要掌握对方法,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别人低头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换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确定消息,船队未在射阳多留,当日转道盐渎。 彼时,桓容正开始熟悉县中政务,感觉人手不够,派人给州中正送信,希望对方能推荐人才。越过郡中正的确有些不厚道,但审问过陈氏父子,知晓二者之间的联系,桓容脑袋进水才会向郡中正讨教。 县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职吏在“查田清户”中表现突出,全部官升一级。 县中事务繁多,九个职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挂着两个黑眼圈,走路直打摆子,却无一人口出怨言。 无他,县令给的俸禄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盐渎豪强逐个被捏死,凡是有脑子的都该清楚,此时不抱大腿力争上游,等到机会失去,竞争者纷至沓来,哭都来不及。 石劭的家人被陈氏抓做盐奴,不到三月的时间竟无一幸存。 寻不到完整的尸骨,石劭带着石勖立下衣冠冢,在坟前痛哭一场,随即投身公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县中豪强成为待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被铲除干净。 桓容放下笔,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叹了口气。 有这样得力的下属,寻常上官都该高兴。 桓容却实在乐不出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石郎君都有成为工作狂的潜质。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响力惊人,带着县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机会还要劝说桓容勤政。 如此气氛下,身为县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懒吃根麻花都觉得亏心。 “府君,有客登门,言是故友来访。” 故友? 桓容抬起头,拿着谷饼的手停在半空。 “来者可曾道明身份?” “未曾。”健仆呈上一只绢袋,道:“来者言,郎君一看便知。” 桓容疑惑的接过绢袋,解开袋口,一颗浑-圆的金色珍珠顺势落入掌心。 县衙门前,秦璟负手而立,饶有趣味的看着四周立起的木屋。听到脚步声,当即回身笑道:“璟冒昧来访,容弟莫要见怪。” 俊颜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阳。 桓容定住脚步,抬头望一眼天空,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过分耀眼。 39.第三十九章 “秦兄请。” 登门是客,加上之前两份重礼,桓容有再多疑问也不会马上出口,当先侧身半步,亲自将秦璟引入县衙,至后堂客室详叙。 比起初见时的衰败,县衙已是大变模样。 院中枯草碎瓦陆续清理干净,墙头砌上泥砖,虽然样子不太好看,到底不再是断壁残垣,多少恢复些官衙模样。 斑驳的木门全部重漆。 实在无法修缮的门窗干脆整扇拆除,重新到林中取木,由随行的工巧奴开工雕凿。 从大门至前堂的石路重新铺设,木制回廊两侧架起长杆,缺损的瓦片都已增补。 后堂院内,数名婢仆自廊檐下行过,当前两人合力提着水桶,额前沁出晶莹的汗珠。 见到迎面走来的桓容和秦璟,婢仆不由得脸颊晕红。福身之后退到一侧,目送两人进入内室,只觉天气晴好,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如能日日见到郎君,我能独扫一室!” 年轻的婢仆喃喃念着,引来同伴一阵轻笑。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婢仆们连忙转身,见是手托漆盘的阿黍,不由得垂下头,收起脸上的笑容,再不敢戏言。 阿黍点点头,转身走向内室。 在她身后,婢仆们齐齐松了口气,随手拂开黏在脸颊边的一缕湿发,任由微风扫过裙摆,合力提起水桶,匆匆走向后堂西侧的宅院。 阿黍走进内室,放下漆盘,由小童捧起漆盏,恭敬的放到两人面前。 同之前相比,内室的变化不大。 依旧是竹席铺地,没有过多摆设。仅在靠墙处增加两只书箱,一只挂着铜锁,另一只半掀开,能依稀看到里面堆放的竹简和书卷。 桓容端起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第一次喝茶汤,他差点吐了出来。奈何是时下风尚,待客的必需品,不习惯也得习惯。 好在阿黍手艺高超,试着更改茶汤用料,逐渐对味道进行改善。现如今,味道仍有些怪,却不是不能入口。饮过几次之后,桓容意外喜欢上茶汤的味道。 当然,仅限于茶汤。 换成是姜汤,加上半斤红糖他也不会习惯。 秦璟正身端坐,端起漆盏,对茶汤的味道颇有几分意外。 “秦兄见笑,容不喜姜味。” 桓容十分明白,对习惯的人来说,这种改良版的味道实在太淡。 “璟亦然。” 秦璟饮下半盏茶汤,动作行云流水,既带着北地郎君特有的豪迈,又不失士族高门固有的优雅。 桓容难免叹息。 和土生土长的士族相比,他终究是形似神不似。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时代,还需要加倍努力。 茶汤用完,小童奉上寒具。目的不是照顾桓容的胃口,而是待客的礼仪。 秦璟净过手,取过一段馓子。 桓容睁大双眼,看着对面人嘴唇开合,自己咔嚓咔嚓不停,不知不觉间竟将整盘馓子全部吃光。 阿黍皱眉,小童满脸通红,不敢言语。 郎君啊,这是待客用的寒具,秦郎君只吃手指长的两段,您把整盘都吃了算怎么回事? 桓容意识到不对,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挑眉的秦璟,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说? 美人下饭? 吃货真心伤不起!饿肚子的吃货更伤不起! 秦璟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笑声自唇畔流淌,笑意染上眼底。 “容弟性情直率,璟甚喜。” “……”这是夸他真性情,还是说他没心眼?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一边擦手一边安慰自己,这真不能怪他,见面之前正吃麻花,没吃两口就有客人上门。按照日常的饭量,一盘馓子不够塞牙缝…… 思量间,小童和阿黍撤走漆盘,重新送上蜜水。或许是因为秦璟的笑,两人正身端坐,陌生和尴尬少去许多。 然而气氛再好,该问的一样要问。 “容有一事不明,还望秦兄解惑。”桓容开口道。 “容弟请讲。”秦璟放下杯盏,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没了之前溢出的几分慵懒。 “北地正逢战事,秦兄此番南下是为何故?” 桓容人在盐渎,并不妨碍了解北方战事。 氐人和慕容鲜卑正打得热闹,战火几乎要烧到东晋边境。 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鲜卑国主难得脑子清醒一回,本该被排挤的慕容垂重掌兵权,领兵上了战场,见面就给了氐人好看。原该高歌猛进的氐人被迎头痛击,抢到的地盘丢失不说,后院竟燃起大火。 历史上,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鲜卑,苻柳举部反叛都是确有其事。但就其影响和规模而言,绝对不比当下。 战斗猛人慕容垂披挂上阵,给这场战争增添了太多的未知数。 明年桓大司马是否将要北伐,北伐的目标还会不会是慕容鲜卑,基本都要打上问号。甚者,没有慕容垂改换城头,苻坚能否攻破燕国都城,继而挥师扫除大大小小的胡人政权,全都要重新考量。 最让人难以预料的是,战局开始向相反方向发展,东晋和前秦的淝水之战是否还能发生。 就现下而言,这些全都是猜测,没有切实把握。具体结果如何,要看氐人和慕容鲜卑的调兵情况。 桓容要面对的问题是,秦璟为何二度南下,并且不是停留建康,而是直接前来盐渎。 盐渎位置的确重要,却非兵家必争之地,最能引起他人兴趣的只有盐场。 但是,可能吗? 桓容看着秦璟,心中有太多的疑问。 秦璟放下杯盏,不答反问道:“容弟可知南皮石氏?” 南皮石氏,石劭的家族? 桓容轻轻蹙眉,生出一股奇怪的预感。 “南皮石氏起于曹魏,有助武帝开国之功,鼎盛于本朝。传其家藏管夷吾手书,短短十数年间便成北地巨富。” 桓容没有出声。 他知道石劭家世不凡,也知道其祖上出过石崇这位有钱任性的大壕。只是从没了解过,石氏究竟是以何起家。 管夷吾手书,这又是哪本先贤的笔墨?依照秦璟的口气推测,应该是关于商业? 秦璟继续道:“永熙年间,贾氏祸乱朝纲,八王起兵,胡人趁势南侵,百姓生灵涂炭。其后元帝南渡,晋室立于建康,士族高门纷纷南迁,留于北地者少之又少。” 桓容点点头,杯中蜜水渐渐变凉。 “石氏分支南渡,现居于建康。嫡支却被胡人困于北地,为求暂安,不得不同胡人虚与委蛇,送出大量金银绢布,放弃千顷良田。”话到这里,秦璟顿了顿,桓容眉心微跳,隐约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前岁石氏家主送来书信,言乞伏鲜卑有恶心,欲灭其族。未等书信抵达坞堡,全家已被乞伏鲜卑掳走,家财尽失,婢仆田奴半数被屠戮,家宅亦被付之一炬。” 桓容怒形于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家君后悔不迭,常言不惜同鲜卑开战,也该派兵迎石氏入西河郡。”秦璟叹息一声。 “其后多方打探,查明乞伏鲜卑驻地,知晓石劭等未死,便计划将人救出。不料想,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氐人大怒发兵,乞伏鲜卑突生内讧,兵荒马乱之下,石劭全家不知去向。” 这之后的事,不需要秦璟继续说,桓容已是相当清楚。 石劭带着家人南渡晋地,避开胡人的追杀,结果却遭遇盗匪,又被豪强劫掠欺凌。 现如今,盗匪被擒,首恶伏诛,陈氏等豪强陆续倒台,他却是父母妻儿俱亡,身边仅剩下一个幼弟。 “秦兄此来是为石敬德?” 秦璟点点头,道:“自乞伏鲜卑内讧,家君陆续派人寻访北地郡县,始终未能寻到踪迹。后知其南渡,目前就在侨郡,方有璟今日之行。” “找到之后,秦兄有何打算?” “须得见面再议。”秦璟话锋一转,笑道,“闻石敬德现在容弟幕下为国官?” “的确。”桓容额心直跳。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念及请托,寻访故人”,分明是来挖墙脚!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xx的! 乐个鬼啊乐! 好不容易捡个漏,有人才掉入口袋。没等高兴几天,扛铁锹的直接上门! 高富帅了不起?美人就可以挖墙脚?信不信抛出李阿姨的香料,分分钟让你倒地不起,半生不举! 桓容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不能显露,耐下性子陪秦璟周旋,绞尽脑汁想要绕开话题。 察觉桓容的态度变化,秦璟并未揭破,顺着对方畅谈北地战局。 石劭刚刚查完吕氏田产,返回县衙禀报。得知有客人来访,当即要转身离开。刚刚迈出两步,迎面遇上秦璟带来的健仆,觉得长相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两眼。 健仆曾为秦氏家主送信,同石劭几次当面,认出眼前之人,当即抱拳道:“可是石郎君当面?” “你是?” “仆西河郡人,家主西河秦氏。” 秦氏? 石劭顿住,猛然间记起,眼前之人出自秦氏坞堡,是秦策四子秦璟身边的部曲。 北地来人,秦氏…… 石劭皱眉道:“今日来访之人莫非是秦四郎?” “正是。”健仆道。 “知晓石郎君行踪,郎君当即南下。因同丰阳县公有旧,又闻石郎君几番遭遇变故,现为县公国官,故特来拜访。” 沉吟片刻,石劭转身走向内室。 秦璟此行的目的他能猜到。然而,之前未能投身秦氏坞堡,现下更不可能。桓容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可能背恩忘义,弃恩人而去。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 秦氏确为良木,桓容却助他重新站起,帮他保住唯一的亲人。无论是谁,无论以什么条件,他都不会离开盐渎,除非他死。 商人重利不假,但石劭绝不会为利益背叛恩人,尤其是救命恩人! 自己不会重返北地,但也不好让秦璟空手而归。 秦氏雄踞北方,随接收流民增多,每年都要外出购买粮食和盐布。秦璟此番南下,如能应对得当,不失为府君的机会。 石劭一边走一边思索,脑筋飞转间,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逐渐成型。 桓容的苦心得到回报,秦璟的预感终于成真,石劭这个墙角非但挖不开,反要从扛锹的人身上捞取金银。 还是那句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区别在于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建康城中,一队府军护送三辆马车穿街而过,停在桓府门前。 知晓是姑孰来人,南康公主当即皱眉。 “这回又是谁?” 先是两个妾室,然后是不省心的儿妇,这回又是哪个? “回殿下,是三公子。”婢仆道。 “是他?” 南康公主难得现出一丝惊讶。比起桓熙和桓济,桓歆的性格偏软,说难听点就是颗墙头草。 “他怎么会回来?” “回殿下,来人言三公子重伤,半年不能离榻。郎主特令人护送三公子回建康养病。” 重伤? 之前废了一个,现下重伤一个,该说是报应不爽? 南康公主唤来阿麦,令其带人迎桓歆入府,安排到西侧宅院。 “告诉他,无需前来问安。”对这几个庶子她见都不想见,见了纯粹闹心。 “诺。” 阿麦退出门外,南康公主转向李夫人,道:“这事有点蹊跷。” “妾以为三郎君是遭了无妄之灾。”李夫人放下盐渎来的书信,笑容温婉,“大司马送其回建康,想是为三郎君考量。” “无妄之灾?”南康公主思索片刻,长袖铺展膝侧,饱满的红唇缓缓勾起,“倒真是无妄之灾。” 瓜儿去了盐渎,庶子自以为得势。殊不知,得意太早终究要栽跟头。 桓济人废了心却没废。桓熙既然占据优势,必要将他狠狠压死。彼此相争,桓歆这个墙头草自然最先遭殃。 留在姑孰死路一条,回到建康形同退出权利争夺,好歹不会丢掉小命。哪怕对桓歆没多少父子之情,桓大司马也不能让他这个时候死了。 想明白之后,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阿姊,”李夫人微微倾身,素手划过南康公主的袖摆,指尖摩挲着银线织成的流云,柔声道,“姑孰之事自有夫主,阿姊何须费心。我新制了两件绢袄,阿姊可要看看?” 南康公主转过头,笑容变暖,刹那如牡丹绽放,愈发显得雍容华贵。 “好。” 40.第四十章 秦璟抵达盐渎三日,同石劭日日会面,几度长谈,试图说服对方返回北地,投身秦氏坞堡。 此举也是情非得已。 秦氏坞堡兵强马壮,大量招收流民,并且同慕容亮达成以珠换人的交易,兵源和人口肯定会越来越充裕。随着人口增多,粮食的缺口也会日渐增大。 坞堡内不缺冲锋陷阵猛将,不少精通兵法的谋士,偏偏缺少内政和经济人才。 秦氏家主求贤若渴,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往各处搜罗人才。 奈何条件有限,有名望的要么随晋室南渡,被高门士族收拢,要么就是被胡人掳走,生死难料。没有名望的,有没有真才实学不论,躲进哪个山岭之间,立刻如水入汪洋,压根无从找起。 早在咸康年间,秦氏便开始招纳石氏,碍于种种因由始终未能如愿。 此后几十年间,秦氏和石氏一直维持书信往来。感动于秦氏的诚心,石氏曾帮助秦氏往南方买粮。如今秦氏商船的领队船主,十之八-九都是石氏帮忙培养起来。 经过多年努力,两家的的距离越来越近,待到晋哀帝在位,石氏家主——石劭的亲爹终于点头,答应举家迁入西河郡。 一为秦氏多年的锲而不舍,二来,鲜卑人和氐人紧盯着石氏这块肥肉,早晚都要下嘴。投身秦氏总能保全一家,落入胡人手里,难言会是什么下场。 发现频繁出现在家宅附近的鲜卑骑兵,想起昔日好友的下场,石氏家主下定决心,遣人给秦氏坞堡送去书信,希望后者能够派仆兵前来,护送全家前往西河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书信抵达西河郡,乞伏鲜卑先一步下手,石氏遭逢大祸。 石劭同秦璟谈话时,细述全家被鲜卑囚困的经过,并言,如果不是他和兄长咬牙为鲜卑驱使,家人根本撑不过数月,更等不到乞伏鲜卑内乱,趁机和羊奴一同外逃。 “掳走的汉人都被关在羊圈,白日干活,夜间只能靠在牲畜身上取暖。男子尚能保命,女子的遭遇更是不堪。” “胡人嗜杀,死在胡人刀下的汉家子不知凡几。” “仆在乞伏首领帐下,曾见昔日高门被胡人劫掠,一夕家破人亡。流民建造的坞堡被攻破,堡民惨遭屠戮,房舍皆被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浓烟整日不散。” “此番南渡,家人遭遇不测,父母兄嫂尽皆不存。幸得桓府君出手相救,仆才能留得一条性命,保住唯一血亲。” 话说到这里,石劭的神情愈发严肃。 “蒙此大恩,理当结草衔环,尽心图报。劭不忘秦氏之义,感念尊侯器重,然恩重不报,何以立身天地之间,何以敢称丈夫?” 石劭表情坚定,语气没有半分动摇。以实际行动表明,无论秦璟说什么,他都不会前往北地。 “敬德决定了?” “是。”石劭拱手道,“请秦郎君体谅。” 秦璟摇摇头,暗中叹息。 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牛头。秦氏的确缺少人才,但石劭打定主意不愿北返,一心一意留在盐渎,总不能把人绑回去。 这不是秦氏的行事作风,传出去必要受世人诟病。 “敬德乃真丈夫。” “仆惭愧,当不得郎君夸赞。” 事情说开之后,秦璟怀抱遗憾,却对石劭的品性更为欣赏。同样的,对能让石劭死心塌地的桓容也多出几分好奇。 先时只觉得这小公子性情直率,有秦汉士子之风。如今来看,其品性言行定有更多过人之处,的确值得一交。 “敬德无意北返,我亦不好在南地久留。” 氐人和鲜卑人打得不可开交,秦氏坞堡夹在二者中间并非绝对安全,必须做多方面的考量。 “返回北地之后,我会向家君禀明敬德之事。敬德可随时遣人往北,如能援手,秦氏定不推辞。” “多谢。” 石劭笑容诚恳,费了诸多力气,等的就是这句! “秦郎君不介意,现下便有一事相商。” “何事?”秦璟道。 “仆知北方连遇旱蝗,粮产锐减。因鲜卑胡同氐人大战数月,阻断多条商路。纵有吐谷浑等番商往来市货,仍是杯水车薪,补不足半数缺额。” 秦璟没有说话,双手平放腿上,等着石劭道出下文。 “今岁盐渎稻谷丰产,盐场出盐超过往年,且价格下降一成半。”见秦璟挑眉,明显知晓其意,石劭笑容增大,道,“未知郎君是否有意做这笔生意?” 秦璟曲了两下手指,眸光微敛,衡量其中利弊,没有急着点头或摇头,而是问道:“此乃敬德之意?” “府君亦有此意。”石劭道。 斟酌片刻,秦璟点头。 “好。”人带不回去,能新开辟一条商道也算弥补。 “郎君答应了?” “盐粮均为堡内必须之物,且盐渎价低,璟为何不应?” 初步定下合作意向,石劭请秦璟前往后堂,与桓容共商此事。 盐渎已被划为桓容食邑,千户税粮均入县公府库。随县内豪强倒台,盐亭陆陆续续收回,制出的盐逐月增多,除运往建康的定额之外,余下都归桓容处置。 粮食暂且不论,单是累积起来的盐量就够桓容赚上一笔。 得知石劭不准备北返跳槽,桓容可谓惊喜不小。知道他和秦璟谈成生意,惊喜瞬间加倍。听完秦璟要求的货物数量以及给出的价格,桓容整个人都处于“懵”的状态。 “以金市粮?” “绢布亦可。” 咕咚。 桓容咽了口口水,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脑袋有些发热。略微冷静下来,转念又一想,粮价高于晋地,并且以黄金交换,这事是不是太好了点? 天上掉馅饼可以有,但饼里包着的是什么馅,会不会藏着咯牙的石子,没弄清楚之前绝不能轻易下口。 “秦兄可有其要求?” “确有。”秦璟点点头,道,“我欲同容弟定契,每年七月至九月运粮,盐船三月一行,均自盐渎北上,不经建康。” “不经建康?”桓容心头微跳,眼角余光瞄向石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无需犹豫,可以答应这个条件。 “船行建康需过京口,此后行过运河,又要过大小各处津口,每处理都要缴纳货物或者绢布。粮船百分税四,盐船十分税一,仅过三道篱门,成本便要多出许多。” 桓容眨眨眼,看看一脸精明的石劭,再看看理当如此的秦璟,顿觉土著腹黑,自己这个穿越客过于纯良。 明摆着撺掇他逃税,还逃得如此理直气壮,真的不会出问题? 看出桓容的不自在,石劭笑了。 “府君大可不必如此。津口名为朝廷设立,实为各高门士族掌控,每年所收商税路费仅一成入国库。府君接掌盐亭,愿向朝廷贡盐,已是补足其税,无人会以此挑唆攻讦。” 简言之,打着朝廷的名义设立关卡,收取的商税大部分落入高门士族口袋。 桓容老实交税,也只是肥了建康士族的荷包,半点落不进朝廷口袋,还会被笑话犯傻。与其做冤大头给别人送钱,不如改行他路,正大光明避开津口,换成贡盐船入京,国库还能有些入账。 如果想为百姓谋利,可上表朝廷,请天子许可遣国官入京,逢双月设立小市,低价向百姓市盐。 “仆未曾至健康,也曾听闻城内诸市。”石劭认真道,“府君忧国忧民,仆甚敬佩。” 桓容:“……” 他只是提了一下交税问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忧国忧民了?是古人太擅长脑补,还是相隔一千多年,彼此之间存在无数代沟? 仔细想想,东晋当真是奇葩的朝代。 皇帝和士族高门平起平坐,盐铁把控在士族之手,天子不铸钱币,收费的关卡都不是朝廷设立。凭借华夏正统硬是挡住北方胡人,甚至赢了淝水之战,换成后世封建王朝简直不可想象。 现如今,自己也加入豪强之列,成为欺负皇帝的士族一员,该说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最终,桓容被石劭说服,答应秦璟的要求,粮船和盐船直接从盐渎出发,经射阳至淮阴,随后沿淮水西行,至汝阴郡转道北上,穿过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交界地带,换陆路直入洛州。 说话间,石劭铺开纸笔,勾画出简略的地形图。水流郡县都画得十分详细,特别标注出几处沿河郡县,可为商船行经提供便利。如果能收入手中,设下坞堡据点自然更好。 桓容有些无语。 自己好歹也是盐渎县令,天子亲命的官员。当着他的面讨论地盘划分真的好吗?鲜卑和氐人的地盘也就算了。关键在于,石劭点出的几个郡县,少部分可是在东晋境内。 待全图完成,墨迹吹干,秦璟不由得点头,对石劭的才能颇有几分叹服。 桓容却是皱眉。 在他看来,这样的图纸依旧显得抽象。 考虑到要和秦璟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总要亮出一两张底牌,桓容另取来一支笔,参照石劭的图纸勾画,线条更加精细,郡县河流也更为清晰。不再是几条枝桠几个圆圈,看起来更加直观。 “府君大才!”石劭语带惊叹,爽快丢开自己的手笔,直接取用桓容绘出的地图。 仔细看过图上水貌地形、郡县分布,秦璟抬头看向桓容,眼中闪过异彩。 “容弟曾往此地?” “未曾。”桓容摇摇头,直接抛出郗超,“家君幕下郗参君有大才,容曾从其学习,勉强学得一点皮毛。” “容弟过谦。”秦璟笑容不减,“璟有一事相托,容弟可否答应?” “如是绘制北地舆图,恐不能答应秦兄。” 桓容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今时不同往日,手中有了地盘,身边有了人才,心腹护卫正在培养,说话自然有了底气。 更何况,他亮出底牌是为勾住秦璟,增加自己的筹码。立即满足对方的愿望,今后的生意还怎么搭配添头讨价还价? 勾住? 一念闪过,桓容愣了两秒。 这词似乎有哪里不对? “容弟可有顾忌?” “并非是顾忌。”桓容解释道,“容未曾到过北地,也未见过类似舆图,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日如能到北地一行,或许能帮上秦兄。” “此言有理,是我急躁了。”秦璟没有强求,话锋一转,道,“我与容弟甚是投缘,容弟何时往北,璟必扫榻相迎。” 看着面带笑容的秦璟,低头看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桓容突然发现,这美人的性格似乎和印象中有所不同,或者应该说是差距很大。 彼此达成一致,定下两年运送的粮盐数量和价格,石劭动笔写下契书。 如今世道不安定,战争随时随地发生,加上天灾频发,粮价自然会有所波动。例如东汉末年乱兵攻入长安,一斛豆麦的价格达到二十万钱,谷的价格竟达五十万钱。东晋的粮价不会如此夸张,但涨起来也十足吓人。 两年是桓容定的,为的是向秦璟表明他是个实诚人,不会短期乱涨价。若是按照石劭的要求,一年都嫌多。 契书定好,以隶书刻成竹简,桓容秦璟各留一份。 五日后,首批盐船将随秦璟一同北上,消息自然瞒不过建康。 “秦璟此行仅为市盐?” 不提南地士族,慕容垂得知消息仍不放心,派人通知船商,下次往建康市货不妨东行侨郡,仔细探一探盐渎的底细。 桓容不知麻烦正在酝酿,看着成袋的盐运上木船,随船的黄金送入县衙,不禁心中感叹,如此财大气粗,难不成秦氏手中握有金矿? 猜出他所想,秦璟道:“日前同慕容鲜卑交易,得金数百。” 同慕容鲜卑交易? 桓容愈发感到好奇,略微抬起头,活似圆睁大眼的狸花猫。 秦璟看得有趣,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并且重点说明,多亏桓容赠他的珍珠,才打动慕容亮,为坞堡增添更多人口。 “多谢容弟。” “不敢。”桓容有些脸红。 秦璟的笑容愈发真挚,三言两语又绕到北上舆图等事,桓容差点被被带进沟里,好悬紧急刹车,没有当场点头。 事后回想,和古人打交道果然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早晚要吃大亏。而秦璟的性格岂止不是冰冷正直,简直就是两个极端,黑到了骨子里! 41.第四十一章 进入十一月,建康城接连落下数场雨雪。 绵密的雨丝夹着雪子飘飘扬扬洒落,织成透明的白色帘幕,覆盖整座城池。纱帘轻轻扫过地面,落入水中,不到两息便已融化。 入冬之后,秦淮河上船只日渐减少,上不复往日繁忙。 过往的商船减至三成,遇上雨雪时日,城内的小船舢板多数停靠在码头附近,艄公和船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两三人凑到一处,闲话近月来听到的消息。 “氐人又败了。”一名艄公道。 “听说鲜卑胡有猛将,领两千骑兵敢冲万人战阵。” “上月鲜卑胡的商船来市绢,你是没有看到,各个得意得鼻孔朝天,话里话外说什么吴王英武,氐人望风而逃,前锋将领一个照面就被斩落马下。” “我还听说慕容鲜卑有个凤皇儿,是鲜卑国主亲弟,今年不到十岁,已经随军上了战场,率人火烧氐人大营,临阵斩杀数人!” “对,说什么天人之姿,世间少有,我看都是胡人自吹自擂!” “难说。” “怎么难说,鲜卑胡商你也见过,要么五大三粗满脸大胡子,要么白得像鬼,要么黑得似炭,看着就吓人。日前来的那一船胡奴,样子长得能吓哭小儿!” 一名艄公松了松蓑衣,半掀开斗笠,擦去覆在额前的一层薄汗,不屑道:“一样是鲜卑胡,慕容鲜卑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蓑衣不透气,压在肩上又沉。 不大一会儿,就有几个壮年船夫闷得难受,干脆解开前襟,露出黝黑的胸膛,任由细雨打在身上,凉风吹过,舒服得叹了口气。 “今年这年景当真奇怪!” “二、三月间下冰雹,入冬后却不如往年湿冷,落这一场雨雪更显得闷。” “这样的年月恐有天灾。”一个上了年纪的艄公道。 “真的?” “咸康八年,成皇帝驾崩那年,就是三月下冰雹,十一月下雪子。隔年建康城外五十里地动,豫州遭了水灾,隔江的胡人地界遭遇旱蝗,饿死的人不下几千。” 咸康是晋成帝司马衍的年号。 司马衍四岁登基,共在位十七年,比起现任皇帝司马奕,称得上身具才华,励精图治。 为削弱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力量,司马衍重用外戚庾亮,组织北伐,意图恢复和巩固皇权。他在位时,正是庾氏最风光的时期。 庾亮、庾冰、庾翼三兄弟掌控长江上游诸郡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甚至一度同琅琊王氏分庭抗礼。 可惜的是,庾亮得意忘形,任意杀逐朝中官员,蔑视流民帅出身的将领,引起苏峻叛-乱。乱兵攻入建康,庾太后受逼迫忧伤而死。南康公主得知内情,和庾氏老死不相往来,视其为仇。 叛-乱平息后,庾氏仍得天子信任,被委以北伐重任。然而事不可成,大军被胡人击败,庾亮郁郁而死,庾氏的名声一落千丈。 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士族力量反扑,朝中局势彻底翻转,司马衍利用外戚振兴皇权的努力宣告失败,年仅二十一岁便含恨而终。 在那之后,再没有一任皇帝做过类似的尝试,至司马奕继承皇位,更是彻底奠定了“吉祥物”的称号。 论理,庾氏作为外戚,族内先后过出过两任皇后,又对王谢等士族构不成威胁,只要不作死,不妄图争夺兵权,老实的经营手下几处郡县,理应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奈何庾希和庾邈兄弟几个都不安分,庾攸之更是作死的典范。 先是惹上桓大司马,后又惹怒郗刺使,两个权臣共同发力,想要和之前一样破财消灾都不可能。 河上的艄公船夫只知北地热闹,氐人和鲜卑人打生打死,殊不知貌似安静的建康城同样暗潮汹涌,朝堂之上,一场碾压式的权利斗争早已经吹响号角。 太和三年十一月庚子,新蔡王司马晃突然背负荆条至太极殿,口称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庚倩、散骑常侍庚柔等密谋造反,并力图拉他下水。 “我不知殷氏、庾氏险恶用心,待之以上宾。不想其竟有此等谋逆之心!” 司马晃声泪俱下,跪倒在殿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天子司马奕坐在上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去看谢安王坦之,发现两人都在皱眉。再看丞相司马昱,同样是眉间深锁,表情无比严峻。 “陛下!” 司马晃哭得声嘶力竭,他是真害怕。不是害怕谋反的罪名,而是桓大司马和郗刺史的威胁。 如果今日告不倒殷氏和庾氏,完不成以上两位布下的任务指标,他也甭回王府了,干脆找根柱子一头撞死,说不定还能少遭点罪。 司马晃咬定殷涓和庚倩兄弟撺掇他造反,更扯出早年庾氏和琅琊王氏争权,此番谋逆成功定要诛杀王、谢等士族,脏水一盆接一盆往几人头上泼,完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陛下,此等狐鸣狗盗之徒需当严惩!” 司马晃跪在地上,哭得嗓子沙哑。 左右接连有几名文武出列,附和他的说法,并言新蔡王举发谋逆,忠于晋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话里话间认定殷涓等人谋逆大罪已定,区别仅在于杀头还是流放。 虽然出声附和的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加起来比不上谢安一根手指头,但谋逆之事不容轻忽,稍有差池就会被污水溅上衣摆。 于是乎,朝中文武集体装聋作哑,司马晃演技绝佳,殷涓当殿傻眼,想要出口辩解,却是越解释越黑,越说越被扣牢罪名,求救的看向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有人自找麻烦,出面为殷涓庾倩等人辩解求情。 事情明摆着是有人要找两家麻烦,结合之前姑孰和京口传回的消息,谁在这个时候出头,谁就是脑袋进水的傻子。 最终是谢安出面,言谋逆大罪不可轻忽,需当严查。 “受举发之人当入狱,详问之后再做发落。” “许。” 几乎是谢安话音刚落,司马奕就当场点头。 殷涓被侍卫拖出殿外,脸色灰败,完全不明白,自己同新蔡王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陷害! 如果是受人胁迫……桓温,一定是桓温! 想到桓温,自然就会想到庾希,进而记起来庾氏种种找死的勾当。殷涓嘴唇颤抖,悔不听殷康之言,如今官位不保,落实造反的罪名,全家都要遭殃! “往徐、兖二州拿庾倩、庾柔!” “新蔡王暂留建康,待事情查明再还封地。” 司马晃没有二话,当即谢恩。 谢安和王坦之对视一眼,再看队伍另一端的司马昱,均是面露苦笑。 惹事的是庾希和庾邈,首先被拿下的却是庾倩和庾柔。 换做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此事有蹊跷,很不合常理。但三人心中明白,此举大有深意,代表桓元子和郗方回下决心铲除庾氏。 用桓容的话来讲,剥洋葱总要一层层向里,才能剥得美观,剥得干净利落。 庾氏面临的境况正是这样。 先除掉庾倩等人,断掉庾希和庾邈的臂膀,再朝本尊下手,继而瓦解整个庾氏,其下手狠辣不留余地,完全就是桓温的作风。 “桓元子如此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郗方回也……”司马昱摇摇头,明显有几分费解。 “不奇怪。”谢安道,“庾氏犯了大忌,郗方回到底掌兵,无论平日如何,此番绝不会轻易放过。” 谢安甚至有种想法,桓温和郗愔的主要目的不在庾氏,更似在借此互相角力。 桓温掌控西府军,是当朝举足轻重的权臣,郗愔手握北府军,镇守京口,代表郗氏最强的力量。 桓温早有意北府军,郗愔不可能轻易放手。 两人稍有动作就可能引来朝廷动-荡,自然不好对掐,庾氏自投罗网,正好成为双方角力的棋子。 “且看吧。”谢安叹息一声。 本以为北伐之前桓元子不会轻易动庾氏。哪里想到,庾邈派人截杀桓容,闹到京口的地界,引来郗方回的怒火。 双方合力碾压,彼此斗法,无论哪一方胜出,庾氏都将彻底瓦解。 消息传入后-宫,庾皇后僵硬的坐在内殿,一动不动,仿佛成为一尊雕塑。褚太后没心思安慰她,遣宦者往桓府送信,请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见。 “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会不会危及到天子,总要弄个清楚。” 南康公主早有预料,当日便随宦者入宫,关门同褚太后密谈。 比起上次见面,褚太后鬓边白霜更甚,眼角和嘴角的细纹脂粉都遮不住。 “南康,你实话告诉我,桓元子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早和太后说过,那老奴不可信。”南康公主正身端坐,碰也不碰面前的茶盏,冷淡道,“撇开庾希和庾邈自寻死路,庾倩和庾柔可没得罪他,结果呢?” 南康公主对庾氏厌恶已极,提起几人均直呼其名,未有一人称字。 “可是……”褚太后还想安慰自己,面对南康公主的冷笑,幻想很快被戳破。 “今日,我可以同太后保证,明年那老奴北伐不成,皇姓或许还为司马。假设成了,哪怕只夺回一县之地,你且看,朝中再无人能挡他。谢安石不行,王文度不行,咱们那位堂叔同样靠不住!” 褚太后瞬间沉默,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南康,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念想?” “太后既然问我,我总要实话实说。”南康公主表情不变,除了桓容和李夫人,再难有人和事能轻易打动她,“太后请我入台城,总不会想听假话。” 姑嫂两人对坐,南康公主愈发冷淡,褚太后唯有苦笑。 太和三年,十一月乙巳,庾倩庾柔先后被捉拿归京,押入大牢候审。 两人得知罪名,均是大惊失色。 他们压根和新蔡王不熟,怎么会撺掇这位谋反?要是有这个心,会稽王分明更加合适!毕竟庾邈在王府做参军,庾氏和会稽王的关系远远好过其他诸侯王。 会稽王?庾邈? 想到这里,两人犹如被惊雷击中,脸色骤变。 “庾邈!庾希!” 明白自己肯定是遭了无妄之灾,庾倩和庾柔既恨且悔。 悔的是没有早下决心,和庾友一样同坑人的兄弟划清界限。恨的是庾希和庾邈看不清形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动手捋虎须惹上不该惹的人物,硬往死路上走! 他们死不要紧,为何要带累自己?!冤有头债有主,闯祸的是那两个,怎么要断头的反而是自己! 两人心怀怨气,对庾希两人的恨意竟超过了桓温。 京城风起云涌,远在盐渎的桓容却忙着清点盐粮库存,招收流民大兴土木,改造颓败的西城。 秦璟将要启程,临行前一日特地寻上桓容,言有礼物相赠。 “秦兄美意,容受之有愧。” 先有李斯真迹,后有青铜古剑,每样都是价值连城,桓容总有几分过意不去。珍珠价值虽高,到底不比先秦古物。一旦数量多了,价值更会下降。如此一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回赠? 人情不好欠,得礼太重同样是个问题。 难不成真要北上秦氏坞堡,给秦璟绘制完整的舆图? “容弟不必客气。” 秦璟笑了笑,请桓容行到院中,口中打起一声呼哨。数息之后,空中陡然传来响亮的鹰鸣。 “噍——” 桓容抬起头,发现一只黑褐色的苍鹰盘旋在云间,瞅准秦璟的位置,双翼振动数下,俯冲下落。 鹰翼展开将近成-人两臂,俯冲时带起一阵强烈的气流,桓容不禁半眯起双眼,鬓边的发随风飞起。 秦璟举起罩着狼皮的右臂,苍鹰稳稳落下。 提起狼皮,桓容又是一阵怨念。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 秦璟停留盐渎不到半月,除了每日同石劭商讨商路,遇着机会就要拐带桓容北上,竟还有空闲到林中猎杀两匹灰狼! 两匹狼均被利箭贯-穿眼窝,身上的皮毛半点不损。 秦璟令健仆硝制之后,一件制成护袖,另一件则赠与桓容,现在就铺在后堂内室,冬日正好垫脚。 苍鹰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侧脸,叼走秦璟左手递来的一条狼肉。吃得高兴了还挺起胸脯,腹羽变得蓬松,发出两声压根不似猛禽的叫声。 桓容看得好奇,不考虑体型,这哪里像鹰,简直就是只宠物鹦鹉! “自盐渎往洛州几百里,往来传递消息不便。我将此鹰留给容弟,方便往来传讯。” “送给我?” “对。” 见桓容有些迟疑,秦璟将苍鹰移到肩上,解开腕上护袖,缠绕到桓容右臂。 握住桓容的手腕,秦璟笑道:“容弟单弱了些。” 桓容不知该如何应对,干脆闭口不言。 待护袖系好,秦璟抚过苍鹰背羽,后者似不怎么情愿,又蹭秦璟两下,到底移到桓容臂上。 “此鹰只食鲜肉,容弟切记。” 桓容点点头,按照秦璟的指点,小心抚向鹰羽。不料刚一靠近,手指就被鹰喙划开一道寸长的血口。 “嘶——” 十指连心,桓容疼得吸气。 秦璟握住桓容手腕,取布巾拭去血滴,道:“自今日起来,仅有你能靠近它。在北地时,有胡人欲行抢夺,被它啄瞎了一只眼。” 桓容停止甩手,和苍鹰面面相觑。 猛禽兄如此酷帅狂霸拽,要不然,他还是别养了吧?养几只鸽子照样可以送信。 话说东晋时代有人养鸽子吗?如果要养,他该去哪里抓? 假设他成功了,二者在送信途中遇上,他养的小鲜肉十有八-九会被这位当点心下肚。 桓容小心看一眼苍鹰,再扫一眼赠鹰的秦璟,后者笑容惑人,诚意十足,前者目光凌厉,分明在表示:你敢嫌弃老子试试?! 桓某人沉默两秒,到底向现实妥协。 有其主必有其鹰。事到如今还是别祸害小鲜肉,养着这位猛禽兄吧。 这就是所谓的强迫收礼? 桓容皱了下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42.第四十二章 太和三年,十一月壬子,秦璟离开盐渎,启程返回洛州。 因连日冬雨,道路不畅,启程的日期比预期晚了数日。借此机会,石劭再度发挥商业头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随商船送往南地。 “连年战乱之下,大匠难寻,寻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谢以稻麦盐绢。” 契约定下之前,桓容特地要求加上两条,希望能重点寻找船工和木工,铁匠之类能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南康公主身家极丰,加上李夫人随时添补,桓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手,工巧奴自然也有。 护卫和旅贲是没办法。 在桓大司马的强压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培养几个心腹还可以,超过三十人的护卫想都别想,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 随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长打造铁器,目前应该够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打造各种农具的工匠。 另外一个原因,秦氏坞堡两面皆为强邻,对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铁匠,尤其是手艺超高技术过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压根不会送到盐渎。 与其闹得各种“不愉快”,不如提前摆正态度。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定能更加稳固,短期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劳烦秦兄了。” 契书刻上竹简,同样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盐渎,另一份带回秦氏坞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长期持续下去,仍要秦氏家主点头同意。 令小童取来绢布,桓容亲手将竹简包好,放入事先准备的木箱中。 竹简笨重,刻印一份契书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内容增多,需要的卷数更多。不过重归重,处理好了,能保存的时间远远超过纸卷。 现下纸张多数粗糙泛黄,碍于选用的材料,不够坚韧还有些脆,不耐于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 当然,士族选用的纸张都是精品,已经接近唐时的造纸水平。可惜价格过高,一张纸的价格足够制五六卷竹简,多方对比之下,桓容果断放弃前者,直接选择竹简。 秦璟收起契书,承诺必多方寻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盐渎。以此为交换,请桓容再绘一幅商路图。 “请容弟帮忙。” 桓容借口没到过北地,不知山川地形,无法绘制舆图,秦璟自然不好为难。但从盐渎至汝阴的地形他已经画过,总不好开口拒绝。 “不瞒容弟,往年坞堡多往建康市粮,途经州郡已经熟悉。往盐渎的商路则是新开,除本次随行船只,尚无其他堡民行过。因市货粮大,往来商船不会少于五艘,能有地形图在手,可少去许多麻烦。” 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取来素色绢布,连夜绘下一张舆图,晾干之后赠于秦璟。 这张舆图比之前更为详尽,沿途郡县多有注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摊开双手表示:知识储量不足,还请秦兄见谅。 为保证图上地点正确,桓容特地询问过石劭。 得知舆图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着桓容许久,开口问道:“府君可知此图价值几何?” 桓容摇摇头。 石劭深吸一口气,小心放下绢布,认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图可值千金!” 桓容愣住。 似乎认为桓容的心跳还不够快,石劭继续道:“幸好只到汝阴,若是穿过秦氏坞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图堪称无价。” “真是这样?” “仆不敢有戏言。”看着桓容的表情,石劭二度叹息,开始为他详细解释。 时下军队作战,认路是个大问题。熟悉的地界还好,闯入他人地盘,迷路的情况随时可能出现。 自汉末黄巾之乱,至魏蜀吴三国鼎立,再到晋室取魏,五胡为祸,中原陷入乱世,战火从未停歇,百姓遭受重重苦难。 至晋元帝南渡,在建康建立皇权,朝廷统计出的人口仅有八百万!需知两汉时期,中原人口一度达到五千多万,东汉末更将近六千万。 受战火侵袭,人口骤然减少,草木逐渐侵占良田。许多偏远些的村庄遇乱兵绝户,在数十年间被荒草吞没。 遇到这样的环境,对领兵作战的将帅是个极大考验。如果斥候不给力,恰好是个不认识道路的,没等遇到敌人,自身就会陷入险境。 如此一来,舆图变得极为重要。尤其是详细绘制的舆图,的确可值千金。 假设桓容真将舆图补全,秦璟此行带回的就不是稻米和海盐,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直接掳人。 听完石劭的话,桓容脸色发白,不禁一阵后怕。 误会他是因为秦璟,石劭出言安慰道:“府君无需担忧,秦四郎是重信之人。” 桓容摇摇头,却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他怕的不是秦璟,而是渣爹! 在建康时,如果他没有叮嘱桓祎保守秘密,如果舆图没有烧掉而是落到渣爹手里,他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命或许能保住,但十有八-九会被关进小黑屋日夜画图。等到地图绘制完毕,渣爹满意了,也就是他人头落地,小命了结之时。 可能性不大? 以他对渣爹的了解,利用完咔嚓掉算是正常,留着他才是万分不可思议。作为一个不受待见并具有潜在威胁性的嫡子,才能越高必定死得越快。 收到舆图,秦璟郑重向桓容道谢,隔日便启程北还。 盐渎至射阳需行陆路,看在金子的份上,桓容好人做到底,令健仆套上十余匹健马,赶出数辆大车,送秦璟一行往码头登船。 车队出发之前,黑褐色的苍鹰在高空翱翔,倏尔长鸣一声,消失在云层之间。 桓容未曾留意。 自从猛禽兄在县衙安家,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准备好的鲜肉顿顿不落,定时定点不见。 “秦兄一路顺风。” 消除了被挖墙脚的顾虑,桓容倒是希望秦璟能常来常往。 “容弟保重。” 秦璟还礼,仍是一身玄色深衣,只在肩上多加一件斗篷。黑色的皮毛镶嵌在领口,愈发显得凤表龙姿,俊美不凡。 陈队即将上路,头顶忽然响起一声鹰鸣,继而有阴影当空坠下,砰的一声,砸在桓容和马车之间。 桓容吃惊不小,本能的退后一步。 秦璟单手撑住车栏,看到落在地面的麋鹿,再看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不禁朗笑出声。抬起右臂,任由苍鹰落下,单手抚过鹰背,道:“好生留在这里,待我返回洛州,为你寻一只雌鹰。” 苍鹰一声鸣叫,蹭蹭秦璟的侧脸,振翅而起,飞落到桓容肩上。 后者正圆睁双眼瞪着脚下的麋鹿,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小心的转过头,看着正梳理羽毛的猛禽兄,满脸都是敬畏。 这只麋鹿虽然体型不大,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就这么轻松抓着一路飞来? 放弃养鸽子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作为临别赠礼,秦璟取下一条鹿腿,余下留给了桓容。 “容弟保重,他日北上,璟必亲自来迎!” 桓容先是拱手,目送车队行远,转身想起秦璟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什么时候说要北上了? 究竟是秦璟表达有问题,还是他理解错误? 实在想不明白,桓容干脆丢开,令健仆将麋鹿送到厨下,交给厨夫烹饪。 “让厨夫留下一条后腿。” “诺!” 健仆提起麋鹿走远,桓容小心的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苍鹰的胸脯。后者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好在没有再给他留下一条伤口。 “和平共处?” 桓容走进内室,歪歪肩膀,示意苍鹰移到木架上。 “你别啄我,也别抓我,每天鲜肉管够。” 和一只鹰讨价还价的确有些超现实,可桓容偏偏觉得对方能听懂。 “噍——” 一声鹰鸣,苍鹰转过身,直接背对桓容,举起翅膀遮头,摆明不想搭理。 小童捧着热汤和鲜肉进来,恰好看到桓容探出身子要戳鹰背。 “郎君,”小童连忙放下漆盘,出声阻止,“您忘记秦郎君的话了?不能从背后碰它。” 果然,话音未落,苍鹰猛然展开翅膀,颈上羽毛都竖了起来。桓容讪笑的收回手,不敢再惹猛禽兄,讨好的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接下来数日,苍鹰逐渐习惯留在县衙,只是每天都会出去两三个时辰,隔三差五还会带回猎物。 有时是半大的麋鹿,有时是到盐渎越冬的鸟类。除了身高腿长的丹顶鹤,桓容几乎一种也不认识。 “听县中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这样的鹿群随处可见,现在越来越少,偶尔能见到一小群,难为它能抓到。” “还有这些鸟,每到冬日就会来,今年稍晚了些,往年十月就能见到不少。” 阿黍带着婢仆整理衣箱,桓容难得清闲一日,听完小童之言,当下打定主意,等到天气好些,一定要到海边看一看。 见装有香料的两只箱子被放到一边,当即起了兴致,唤小童取来干净的瓷罐和用具,打算参照李夫人赠送的书册调些香料。 “郎君,调香可不简单。” “我知。” 桓容展开书册,一一铺开用具,不打算向高难度挑战,简单混合一两种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惜现实总会给人沉重的打击。 仅是三种材料,并且事先称好分量,混合到一起,味道比辣椒面都呛鼻。 “咳、咳!” 桓容咳得厉害,忙要遮住口鼻。不想衣袖过长,直接扫过桌面,调好的香料洒了满地。部分飞入火盆,登时冒起一阵白烟,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内室。 “快走!” 桓容抓起书册塞-入怀中,拉着小童就走。阿黍和婢仆听到动静,看到内室的情形,连忙打开门窗,借穿堂风吹散白烟。 “郎君,调香并非容易事。” 桓容点点头,坐到廊下,面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他没有调香的资质,不然的话,怎么照着步骤都能出错。 等到白烟散去,阿黍先回内室整理一番,吩咐婢仆更换火盆,再请桓容入内。 “郎君如有暇,不妨到城内走走。”阿黍锁住木箱,有意提醒道,“近日城中来了几队胡商,带来不少北地货物。” 胡商? “可知是鲜卑还是氐人?” “观样貌是鲜卑胡。” 桓容点点头,取出怀中书册,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交给阿黍一并锁起。随后靠在矮榻旁,几番思量,总觉得这些胡商出现得蹊跷。 自北来的商人多是到建康市货,很少出现在侨郡。他到盐渎数月,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胡商的消息。 这些胡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听阿黍的意思,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楠,去请石舍人,言我有事相商。” “诺!” 世道不太平,因为胡商的突然出现,桓容当即生出警觉。 他直觉胡商出现的时机不对,背后肯定有文章,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文章。更不会想到,这些人中,多数是奉慕容垂之命南下,以经商为名义到盐渎打探消息。 随着消息陆续送出,盐渎很快会进入慕容垂双眼,成为一块有盐场能产粮的“肥肉”。 换做两年前,慕容垂绝不会轻易对盐渎下手。毕竟是在东晋境内,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现下,他已不甘于放手兵权,更不愿回到京城被其他皇室贵族欺压。因而,拿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至关重要。 盐渎有水道相隔,贸然领兵攻打绝非上策。 慕容垂的本意是先做生意,随后开抢。负责打探消息的胡商正好带路,抢来足够的盐和粮食,不愁在北地不能发展,进而割-据-自-治。 彼时,北方连降大雪,氐人和慕容鲜卑即使抗冻,也没法在暴风雪中互砍。 北风卷着雪花吹起来,刀鞘都会被冻住,长矛也会被冻裂。 没有兵器如何开仗,用拳头互殴吗? 秦璟抵达汝阴时,慕容垂和王猛同时下令,营前高挂免战牌。饶是如此,士兵的减员数量仍在持续增加。有的虽然没死,但因缺少药物,手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战斗力趋近于零。 秦氏坞堡的车队进入洛州,北方大地已有半月不见战火。 镇守坞堡的秦玚策马出迎,见到秦璟,当即一甩马鞭,朗笑道:“玄愔,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阿父问了数次,坞堡里的鹰笼都快满了。对了,阿黑被你带走,怎么没带回来?” “阿兄。” 秦璟跃下车辕,接过仆兵递来缰绳,跃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此事另有内情,我打算明日赶往西河郡,亲自向阿父说明。” 秦玚挑眉,和秦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闪过一抹沉思。 “可是和你带回来的这些货物有关?” “对。”秦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此去盐渎大有收获,除每年的盐粮之外,另得一物可值千金。” “什么?”秦玚愈发好奇,策马走进,问道,“阿弟可否取出让为兄一观?” “不可。” 秦玚:“……”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我可告知阿兄,此物乃是舆图。” “舆图?” “自汝阴至盐渎,包括鲜卑所占郡县。” “当真?” “当真。” 兄弟对视一眼,秦玚当即道:“不等明日,今日你我便往西河!” “洛州这里怎么办?” “放心,有你三哥。” 所谓坑兄弟不在早晚,秦玚这番话被秦玓知晓,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璟不再多言,同秦玚策马返回坞堡。 稍作休息之后,兄弟俩动身往北。 风雪中,骏马四蹄撒开,追风掣电。马上骑士握紧缰绳,大氅随风翻飞,似一道黑色流光,瞬间划开满目银白。 43.第四十三章 临近十二月底,北方朔风席卷,连降数场大雪。 越向北天气越冷,河湖溪流全部结冰,地面被冻得结实,车马自路上行过,积雪被层层压实,仿佛冻土一般。 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一片,树木房屋被冰雪覆盖,似同天地融为一体。 西河郡内,绕坞堡而过的河流尽皆冻住,河道大片冰封。 寻常牛车和马车自河面穿过,赶车的健仆挥舞长鞭,甩出一个接一个响亮的鞭花,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挂上眉毛胡须,凝结相连的串串雪晶。 “这样的冷天实在少有。”健仆抹一把脸,自顾自嘟囔一句,继续赶车上路。 坞堡南面,十余骑快马踏雪而来。 骑士扬鞭策马,玄色的大氅和袖摆随风翻飞,距坞堡尚有百余米,城头的仆兵已吹响号角。 守门的仆兵转动木轮,吱嘎声响中,木门向两旁开启,门内行出两队仆兵,分别推开堡前拒马,迎秦璟一行入内。 “二公子和四公子回来了!” 伴随着城头人声,两名少年北飞驰而来,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秀,通身的朝气。 一人着蓝色深衣,袖口束紧,肩披一件狐皮大氅,另一人身着皮甲,背上负有长弓,马背上挂着两只灰白的肥兔。 见到秦璟和秦玚,两名少年猛的调转马头,直直冲了古过来。 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两人的相貌竟是一般无二,除了衣着表情之外,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阿兄!” 穿着蓝色深衣的少年名为秦玦,是秦氏家主秦策的第六子,皮甲少年名为秦玸,是秦策第七子,秦玦的双生兄弟。 两人生母是秦策嫡妻刘文君的亲妹,以陪媵身份嫁入秦家。秦策的九个儿子均出自嫡妻及其陪媵,余下的妾室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能生出来。 和桓大司马类似,秦家主的后宅同样“和-谐”“安宁”。只是和-谐的基础不同,安宁的缘由也有本质性区别。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美人互怜,压根不将其他妾室和庶子放在眼里。 刘夫人和陪媵则是姊妹相亲,亲到拧成一股绳,打压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苗头。早年间还有出身士族的女郎不服气,试图蹦跶几下,到如今,连秦策见到夫人都得陪笑脸。 英雄气短? 秦家主表示,他乐意,管得着吗? 随着秦璟兄弟陆续长成及冠,刘夫人的脾气渐渐和缓,极少再实行铁腕政策。秦策的妾室却越来越老实,后宅的气氛竟然愈发融洽。 究其根本,秦策年过五旬,今后掌管坞堡的必定是秦璟兄弟。 对半老徐娘的妾室而言,争夺家主宠爱都是虚的,远不如设法哄得夫人舒心,为今后求一个安身之地。明知道结果还要和刘夫人对着干,绝对是脑袋被冰块砸到,出坑了。 难得晴日,刘夫人和后宅女眷们闲来无事,唤婢仆捧出绢绸,比对着裁剪新衣。忙过一阵又觉得无聊,干脆找儿子来舞剑解闷。 秦璟的长兄镇守上党郡坞堡,并不在堡内,加上年过而立,自然不会被亲娘抓壮丁。 秦玦和秦玸见苗头不对,借口打猎开溜,留下不到十岁的秦珍秦珏头顶黑云,一边抓起宝剑,一边对着兄长的背影瞪眼,只顾着自己跑,丢下兄弟不管,太不厚道了有没有! 如此来看,秦氏兄弟互坑的习惯当真不是个例。 “阿兄总算回来了,阿父一直在念,堡里的苍鹰都被放了出去,估计洛州坞堡的鹰笼都要满了吧?” 秦玦性格活泼,秦玸则有些沉默寡言。虽然相貌十成相似,但熟悉他们的秦家人仍能一眼辨认出来。 “打猎去了?” “对。”秦玦甩了下马鞭,转头看向秦玸,道,“阿岚,把你抓的那两只狼崽给阿兄看看。” “狼崽?”秦玚天性开朗,在弟弟面前很少摆兄长架子。对同出一母的秦璟如此,对双生子亦然。 “皮毛都是雪白的!” 秦玦略有些兴奋,拉住秦玸马头上的皮绳,道:“就是阿兄之前猎狼的山坳,我和阿岚本来是追一只狐狸,没想到狐狸狡猾,钻雪窝子里就不见踪影。顺着足迹绕圈,竟被阿岚发现一个狼窝!” 说话间,秦玸解下马背上的一只皮袋,掏出里面两头小狼崽。 和普通的野狼不同,这两只狼崽浑身雪白,瞳孔黝黑,四条腿用力扑腾,示威性的呲着牙,发出稚嫩的低咆,显得格外有精神,压根不像挂在马背上颠了一路。 “阿兄,这和你之前猎的那匹像不像?” 秦璟没来得及说话,秦玚哈哈大笑起来。 “你四兄猎的可是狼王,站起来比你都高。这还是两只崽子,哪里像?” 秦玦不服气,将要开口争辩,秦玸拉了他一下,顺势将狼崽夺回来,重新塞-进皮口袋。 “阿母正缺解闷的东西,这个刚好。” “狼性难驯,如果想为阿母解闷,不如抓几只兔子。”秦玚并不赞同。 “阿兄以为阿母会乐意养兔子?”秦玸头也没抬,将皮袋牢牢扎好。狼崽继续在袋里扑腾,精神头半点不减。 “这个……”以亲娘的性格,的确不太可能。 刘夫人有汉室血脉,不只精通文墨,还曾习得枪法。秦氏坞堡的第一只苍鹰本是刘夫人所养,时至今日,堡里最强健的几只鹰都是那只雌鹰的后代。 假设桓容闻听刘夫人的大名,知晓她早年间的事迹,肯定会当场表示,这位夫人同阿母必定相当有共同语言! 兄弟四人在堡外说话时,秦策已接到禀报,结果在正室等了整整一刻钟,仍不见儿子露面。正等得不耐烦,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秦璟和秦玚除下大氅,先后走进室,正身向秦策行礼。 “阿父。” 秦策点点头,命婢仆送上茶汤。 秦玚端起漆盏,半盏下去浑身舒坦。秦璟浅尝一口,便将漆盏放到一边。习惯了杨瓒处的茶汤,愈发不适应浓重的姜味。 好在秦策和秦玚都没注意,二者的心思均在秦璟南下之行,或者该说,南下带回的东西之上。 “阿父,儿此行收获颇丰。” “哦?”秦策问道,“可是寻到了石敬德?” “确已寻到。” “他可随你北上?” “并未。” 见秦策眉间微皱,秦璟解释道:“阿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此前石氏被鲜卑囚困,逃脱难渡之后又遇劫匪豪强,如今仅剩石敬德兄弟二人。据其所言,兄弟二人能够活命,全仰赖盐渎县令相救。其直言不愿随儿北上,是为报救命之恩。” “盐渎县令?”秦策对晋地侨郡并不十分关注,对位于侨郡内的盐渎县也是知之甚少。 “此子姓桓名容,为晋大司马桓元子嫡子,三月前经朝廷选官,出仕盐渎掌一县政务。” “哦?”听到是桓温嫡子,秦策多少有了印象,疑惑道,“如果是他,应该未及弱冠?” “正是舞象之年。”秦璟道。 秦策和秦玚同时默然。 这么年轻? “阿父,其人虽然年少,却被汝南周氏大儒赞为良才美玉。儿两度南下,数次同其当面,观其言行举止,知其到任后的种种作为,料定此子并非池中物,他日定会大有作为。” 说话间,秦璟令健仆抬上两只木箱,一只装有双方定下的盐粮契约,另一只则藏着桓容所赠舆图。 秦璟先打开右侧木箱,逐一取出竹简,请秦策详细过目。看到竹简上记录的海盐和稻谷数量,秦策不禁面露诧异。 “一县之地能产如此多的盐?” “阿父,盐渎自汉时便为煮盐之地。魏晋战乱之时,此地被陈氏等吴姓豪强霸占,只知盘剥不知经营,数十年来渐至衰落。” 陈氏及其姻亲霸占盐亭,使得几姓几家豪富,盐渎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 桓容扳倒县中豪强,收回盐亭之后,采纳石劭的意见,废除先前的种种弊端,采用熟手提出的煮盐法,不只出盐量增加,质量都上了一个台阶。 这样品质的盐早不适用原来的价格。换成旁人,十个里九个要涨价。桓容偏反其道而行,不提价而是降价,实在相当少见。 经过秦璟说明,秦策细思半晌,心下认定桓容志向高远,值得相交。 可惜桓某人不知秦家主所想,若是知道,九成会默然无语。 他为的不过是拓展商路,以最快的速度扩大市场,进而大量赚钱,为此不惜白送晋室两船盐,真心没有如此高尚。 所谓古人擅长脑补,郗刺史如此,秦家主亦然。 “据此契约,自明年起,三年之内,盐渎之盐可供坞堡数千人所需。如果产量增加,市货数量亦可随之增长,且在约定期间之内,价格始终不变。” 解释过契约主要内容,秦璟收回竹简,重新放回木箱。随后请秦策屏退左右,关上房门,才打开左侧木箱的铜锁,取出一张素色绢布,慢慢展开。 为使地图足够详细,桓容足足用了整匹绢布,裁剪后铺开,能占满大半个内室。 绢布一点点展开,山川地形渐渐现出原貌。 秦策和秦玚先是面带惊讶,继而倒吸凉气,到最后满脸都是震惊。 “阿子,此图你从何得来?” “桓县令所赠。” “他又从何而得?”秦策靠近舆图,手指沿着河流描画,激动和惊喜难掩,甚至下定决心,如果能找出绘图之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必要设法请他投身秦氏坞堡! “此图由桓县令亲手绘制。” “什么?!” 秦策动作一顿,秦玚愕然抬头,两人看向秦璟,震惊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神兽奔腾而过”来形容。 远在盐渎的桓容,半点不知秦氏父子对他的观感。 因对胡商生出警觉,同石劭一番商议,桓容自健仆中挑选数人,以市粮市布为掩护进入东城,多方打探胡商消息。 这一打探果真被他发现问题。 “不买绢布,不买粮食,每天打听盐亭位置,试图收买流民带路?” 听完健仆的禀报,桓容马上知道来者不善。 晋朝不禁私盐,胡商买盐也不犯法,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提出来。 如果担心商家不卖,也可以通过城中商人转手。盐渎县中有多少这样的“二道贩子”,桓容可谓一清二楚。 现今没有造成实质性损害,他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谁敢越线,等着年后掉脑袋的陈氏父子就是前车之鉴。 这样鬼鬼祟祟,四处打探,说是心里没鬼都不可能。 “继续打探,记下和他们接触之人,包括被收买的流民。” “诺!” 健仆领命退下,桓容独坐内室,禁不住连声苦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真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都不成。 正叹息时,窗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桓容当下知道,这是猛禽兄满载而归。起身走到房门前,顺手推开,发现院内躺着一只半大的麋鹿,脖颈已经拗断,背部被抓得鲜血淋漓。 “噍——” 苍鹰得意鸣叫,盘旋两周后落下,直接占据桓容右肩。 感受到飞羽扫过脸颊,看到鹰爪留在外袍上的血印和抓痕,桓容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自半月前开始,这已经是第八件外袍了。 他的确不缺衣裳,可也不能这么糟蹋。如果可以,他当真很想和猛禽兄商量一下,下次飞落之前,能不能找块布擦擦爪先? 44.第四十四章 临近岁尾,官衙不审罪人,无论建康城还是各州、郡、县衙都是正门紧闭,关押在监狱中的人犯无论是否定罪,至人日之前既不会过堂也不会受刑。 庾倩和庾柔被关入大牢将近一月,期间多次被尚书省官员提审,查问谋逆之罪。 两人始终咬定冤枉,反言新蔡王诬告,陷害忠臣,实是包藏祸心。 庾倩和庾柔到底不傻子,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即便痛恨庾希二人,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搭上整个庾氏。 皇权衰微,天子基本是个摆设,谋逆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实力雄厚如王敦,背后站着王导,举兵□□失败,当时保得性命,病死后照样戮尸悬首。 如果两人真有谋反之意,事发被处置也就罢了。 可两人压根没有反心,和新蔡王没说过几句话,就要被后者诬告谋逆,委实是冤得不能再冤。 猜到是桓温和郗愔在暗中推动,奈何口说无凭,喊出来只会死得更快。 庾倩和庾柔干脆咬定冤枉,打死不承认新蔡王的指控。至于能拖多久,端看庾希和庾邈是不是还有良心,肯为他们奔走。 假设后者缩起脖子,看不到情势危急,只想保全自己,庾倩和庾柔只能认栽。 虽说心里明白,终究意气难平。 不是庾希和庾邈,他们岂会落到今日境地?便是到地下见到先祖,两人照样有话可讲! 关押二人的牢房正巧相对。 狱卒每日巡视两遍,一遍送来饭食,一遍取走碗筷,顺便讥讽人犯几句,过一过嘴瘾。 昔日的高门郎君,外戚庾氏的分支,皆是狱卒仰望的存在。如今被告谋逆,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将被贬为庶人,甚至流放到荒芜之地,狱卒自然再没有顾忌,完全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只为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庾使君,想不到啊,你也会有今日!” 东晋狱卒地位之低,甚至比不上高门婢仆。 后者至少还能放籍,重录为民,子孙后代有个盼头。前者一旦上了名簿,后代男丁均不得脱籍。若能置办下田产还好,手中无田无地,惹怒上官丢了差事,全家老小都要等着饿死。 狱卒的大父曾置办百余亩水田,生活算得上富足。只因得罪庾氏家仆,田地都被抢走,房舍也被付之一炬。 几个儿子中,除编入狱卒的长子长孙,其他都被抓为荫户,至今生死不明。 想到死不瞑目的父亲,下落不明的伯父叔父几家,狱卒怒眉睁目,恨不能明日就有尚书省来提人,将庾柔和庾倩砍头戮尸! “不将我们当人,你们也休想继续做人!寺庙土祠我都求过,保证你们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生生世世别想翻身!” 魏晋时期玄学大盛,佛教也开始流入。 上层士族笃信道教,多信奉天师道。谢安、王坦之和桓温均是“道友”。 民间佛教渐盛,因果轮回之说大行其道,深入人心。百姓为求平安,还建起各种不在祀典的土祠,便是后世常称的“淫-祠”。 这时的佛寺有别于后世,和尚不禁酒肉,寺庙不禁杀生。如果看到哪个和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绝对称不上稀奇。 狱卒连骂数声,更踹了一脚门栏。 庾倩被激怒,双眼赤红,庾柔靠在墙边,眼皮都不掀一下。 这样的小人物何须理会。 如果能够脱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如果不能……被讥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相比庾柔和庾倩,同被下狱的殷涓待遇稍好。 殷康总算记挂同族之情,没有亲自前来探望,却先后遣家仆送来被褥衣物,并隔日送来饭食,将朝中情况粗略告知。 “殷使君暂且宽心,我家郎主已见过王侍中和谢侍中,令仆告知使君,新蔡王之事或有几分转圜余地。如若不能,”家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郎主言,必全力保住使君血脉。” 殷涓没有出声,双手握住木拦,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迟迟没有等到殷涓开口,以为对方不打算让他传话,家仆起身行礼,快步走出牢狱。 家仆刚出牢狱大门,迎面就吹来一阵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子。家仆抬起头,发现天空已是阴沉一片,一场雨雪又将来临。 桓府中,数名婢仆手捧木盒,快步穿过回廊。 行至回廊尽头,遇到身着袿衣儒裙,头戴金簪的司马道福,当即停住行礼。 司马道福本没在意,擦身而过时看到婢仆手中的木盒,发现盒上图案新颖,雕凿着大团的牡丹花,花瓣边缘和花-心处均镶嵌彩宝,不由得双眼一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回殿下,是盐渎送来。”婢仆恭敬答道。 “盐渎,小郎送来的?”司马道福被精致的花纹吸引,舍不得移开暮光。盒子都如此惹人眼,盒中之物十成更加精美。 如果是姑孰送来,她或许还能得上几样。盐渎送来的东西压根是想都别想,能看两眼都是造化。 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越是看不到越想看。 司马道福耐不住好奇,不再去院中赏雨景,而是转道去见南康公主。 婢仆没有阻拦,也不敢阻拦。让开半步由司马道福先行。 彼时,南康公主正同李夫人商量,元日将到,该给桓容送几车东西。 “瓜儿在盐渎,椒柏酒用不上,他也不喜这酒的味道。莫如备上两坛屠苏酒,再运去半株桃木。” “阿黍会煮好桃汤备下,倒是无需挂心。” “五辛菜,”南康公主顿了顿,嫌弃似的拧眉,“瓜儿向来不喜,我不在眼前,八成是一口都不会吃。” 李夫人掩口轻笑,道:“郎君不喜此味可是随了阿姊。” 桓容不喜欢辣味,也不喜菜肴过咸,这点的确像足了南康公主。相比之下,桓大司马倒是喜咸喜辣,年轻时是无咸不喜、无辣不欢,通俗点讲,相当口重。 两人正商量着,阿麦至内室禀报,道是盐渎来人,随车有桓容送来的节礼。 “两只大箱,六只长盒,现在门外。” “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大喜,当即让婢仆入内。见司马道福跟着进来,难得给她一个好脸。 “来人现在何处?” “回殿下,来人自称石姓,现为县公舍人,带有郎君亲笔书信。” “舍人?”南康公主恍惚想起,日前桓容来信,的确提到任命国官。 “阿姊,既是郎君派来,不妨一见。” “好。” 南康公主点头,见司马道福赖着不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马上赶人。 婢仆移来三面立屏风,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坐在左侧,司马道福知道李夫人在府中地位,知趣的坐到右侧,没有开口惹人厌。 室内安排妥当,阿麦亲往客室去请石劭。 大概半刻钟左右,身着蓝色深衣,头戴葛巾的年轻郎君走进室内,隔着立屏风端正行礼。 南康公主仔细打量,发现此人五官俊朗,目光清正,不由得点了点头。转头和李夫人交换眼神,后者也是轻轻颔首,轻启红唇,低声道:“郎君能识人。” 司马道福看清石劭面容,兴致大减。 她喜爱的是类似王献之一般的风流郎君,石劭俊则俊矣,多少带着北地郎君的气质,实在不得她的眼缘。 见礼之后,石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信,转手递给婢仆。 “殿下见谅,此间事关重大,仆必得当面说于殿下。” 南康公主在屏风后展开书信,快速扫过之后,神情变得严肃。将书信递给李夫人,转向司马道福,道:“你先回去。” “诺。” 司马道福到底出身皇家,并非真的没有眼色。见南康公主不愿多说,当下起身从屏风后离开。 香风飘过鼻端,石劭始终正身端坐,目不斜视。 待司马道福走远,立即有婢仆守到廊下,南康公主凤目含霜,锐利的视线穿透立屏风,刺到石劭身上。 “你竟鼓动我子如此行事,到底适合居心!” 南康公主之威非同小可,石劭提前做好准备,仍禁不住头皮发麻。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殿下,仆受府君大恩,断无加害之意,如有半句虚言,愿遭雷劈火焚!” 时下人笃信鬼神,石劭发下如此重誓,南康公主神情未变,语气却稍见缓和,不再过于咄咄逼人。 “如此说,你是为我子考量?” “回殿下,确是。”石劭沉声道,“仆早年曾往来南北市货,不敢言诸事了若指掌,却也有几分把握,算得上消息灵通。”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打断,等他继续向下说。 “府君出身尊贵,锦衣玉食,貌似万事无忧,实则周遭险恶,稍有不慎便将落入险境。” 南康公主抿紧红唇,攥紧十指,李夫人无声靠近,借屏风遮挡,覆上南康公主手背。 “府君出仕盐渎似是龙困浅滩,步履维艰,实为虎入深山,鱼入汪洋。” “府君到任之后,收拢落难县民,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广分田地,大除弊政,仅两月时间,运盐船超过去岁半年之数,县中百姓俱赞府君仁德。” “秦氏乃北地高门,其祖可溯至秦汉。” “今胡人南下,据华夏之土,晋室高门纷纷南迁,唯秦氏据守西河等地,招纳流民,收拢离散百姓,群狼环伺之下犹不退后半步,彰显汉家声威。” 说到这里,石劭故意顿了顿。 屏风后,南康公主面现薄怒,很快又尽数消去。 石劭话里话外称赞秦氏英雄,愈发衬托出晋室孱弱。南康公主到底姓司马,听他如此暗示,如何能够不怒。 转念一想,也怪不得石劭。 以晋室目前的地位和声望,除了皇室的名头,怕还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士族。 “你可继续。” “诺。” 见南康公主无意怪罪,石劭略微放开胆子,继续道:“秦氏手掌万余将兵,在北地素有善战之名,氐人和慕容鲜卑皆不敢轻犯。” “北地烽烟不绝,屡遭天灾蝗害,秦氏坞堡不缺人丁,唯缺粮谷盐帛。” “府君今掌盐渎,盐粮充足,有水道可绕过建康,正好同秦氏联合……” 石劭先举桓容困境,再列秦氏之长,明言双方合作可谓强强联合。最后更道,必要时可借秦氏之威,震慑心怀诡计之人。 这“心怀诡计之人”到底指谁,石劭没有明说,南康公主也没有追问,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石舍人有理有据,口才极佳。 南康公主终于被说服,应下元日之前入台城,以桓容的名义进上两船海盐,换得在建康大市卖盐的许可。 “府君之意,如事情可成,自明岁起,每半年进两船海盐。” 南康公主斟酌片刻,道:“两船太多,一船足以。”免得养大某些人的胃口,后悔将盐渎改为瓜儿食邑,暗中起不好的心思,今后不好收拾。 “诺!” 石劭恭敬应诺,暗中觉得,假如桓容有南康公主这般决断,明年入库的黄金定然将多上一倍。 商定诸事,石劭起身告辞。盐渎人手不足,尤其缺少文吏。如非事关重大,无法委托旁人,也无需他走这一趟。 待到房门合拢,婢仆撤去立屏风,南康公主仔细看过书信,笑道:“难为瓜儿寻到此人。” 李夫人笑着点头,亲手捧过放在一边的木盒,道:“阿姊,郎君是有福之人。” 南康公主放下书信,长袖随之振动,袖摆似张开的蝶翼,轻轻铺在身侧。 “打开看看,瓜儿都送来什么。” 木盒貌似无锁,内侧却藏着玄机。 这样的机关难不倒李夫人,素手轻轻拨动,只能咔哒一声轻响,雕刻牡丹花样的盒盖向一侧滑开,现出盒中一对金钗。 金钗制成凤形,凤尾以金丝线缠绕,末端镶嵌彩宝。凤眼明亮,是米粒大小的两颗红宝。凤口衔着两串珍珠,流动炫目的彩光。 南康公主执起一枚金钗,轻轻抚过凤尾上的彩宝。 阿麦捧上铜镜,李夫人执起一枚金钗,斜-插-在南康公主乌黑的发间。 娇颜映入镜中,望进南康公主眼底,不禁嫣然一笑,侧身移开时,裥裙呈扇形铺展,裙摆似水波流淌。 “郎君孝心,金钗红宝才衬阿姊。” 南康公主失笑,打开另一只木盒,发现同样是金钗,却是制成了团花模样。 “这必是送你的。” 李夫人浅笑,红唇娇艳,颜色更胜往昔。 “阿姊为我瓒上可好?” 司马道福知晓石劭已经离开,架不住好奇心,二度前来。走到门边被阿麦拦住,明言南康公主不想见她。 隔着木窗,隐隐能听到笑声,却不十分真切。司马道福想要侧耳细听,却见阿麦看了过来,慑于南康公主之威,不甘的转身离开。 太和四年,正月一日,元正 天未大亮,鸡鸣初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桓容被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披衣走下床榻。见室内昏暗,小童和阿黍都不在,室外爆-响不停,更飘来一阵白烟,以为是县衙内走水,立刻唤道:“阿楠!” 刚唤两声,小童便和阿黍走进内室。 两人均是一身新衣,手托漆盘。盘上装着三只漆碗,碗上倒扣圆盖,盖顶绘有吉祥图样。 “郎君,今日正旦,当贺。” 正旦? 桓容想了一会,终于恍然,今天过年! 两晋的节令袭自汉朝,以夏历正月初一为新年开端,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庆贺活动。若是换做秦朝,庆贺的就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始皇帝一统八-荒-六-合,有权有钱,就是要十月过年,就是这么任性! 过了一百多年,汉武帝刘彻横空出世,恢复夏朝的月份排列之法,正月初一才被视为新年开端,此后延续千年。 依照过年的规矩,桓容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对着小童送上的“新年食物”运气。 庆贺除夕的习俗尚未形成,自然也没有饺子、汤圆等年节美食。 摆在桓容面前的三只漆碗,一只装着鸡蛋,生的,坑人的还要加几颗煮熟的豆子。一只装着三块胶牙饧,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是五辛菜,主要原料为葱、蒜、韭菜、姜和香菜,颜色倒是漂亮,关键是这味道,当真令人头皮发麻,半点不敢恭维。还没有放进嘴里,桓容就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郎君,请用。” 小童摆好碗筷,又捧出一杯屠苏酒,满怀期待请桓容用膳。 苍鹰站在一旁的木架上,歪头看看盘子里的食物,很快失去兴趣,飞出屋外自行觅食。 桓容拿起木筷,夹了一根香菜送进嘴里,两秒表情扭曲。想到自己要把整盘吃光,不禁泪如泉涌。 “郎君为何流泪?”小童不解问道。 “……感谢上天。” 万幸东晋没有辣椒,万幸啊! 45.第四十五章 三盘年菜吃完,桓容正想让小童倒水,却被阿黍拦住。随后,满满一盏屠苏酒被送到面前。 “郎君,请满饮。” “……” 看看酒盏,再看看阿黍,桓容二度泪洒衣襟。 会死人的,真心会死人的! 奈何东晋过年就是这样的规矩,不喝实在不成,桓容只能咬咬牙,端起酒盏几口饮尽。 放下酒盏,桓容表情麻木,已然丧失味觉。 婢仆撤下漆碗,阿黍取出一枚蜡与雄黄制成的药丸,用丝线包裹好,挂到桓容腰带下方。 “郎君,此乃却鬼丸,明日之前万勿取下。” 桓容点点头,终于等到小童递上水盏,一口喝干,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 “元正之日当闭门,正门立重明鸟,挂桃木以吓退鬼魅,请郎君留于府内,莫要外出。” “我知。” 阿黍福身退下,片刻后,有婢仆送上一只漆碗,盛着新熬煮的桃汤。这次不用阿黍和小童盯着,桓容整碗喝干,舔舔嘴唇,苦味辣味都被冲淡,倒是有些意犹未尽。 用完桃汤,桓容起身走了两圈,既然无法出门,干脆铺开纸张,重列诸项计划。 盐场依旧是重中之重。 石劭人在建康,忙着打点市盐之事。 有亲娘入台城说项,太后肯定不会阻拦。太后无意为难,天子更不用担心。唯一的变数只在建康士族。 桓容和石劭能想到的问题,这些高门大族自然不会忽略。 盐船不经过过建康,省去津口费用,倒也算不上大问题。到大市和小市设立商铺,每季往来市货,却会冲击建康的盐价,打破现有的商业格局,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 临行之前,石劭特地寻人打听过,建康的盐市掌控在三姓高门手中,太原王氏便是其一。 考虑到王坦之在朝中的地位,桓容不得不谨慎行事。 和太原王氏相比,庾氏完全不够看。 桓容能带着健仆打上庾希家门,却不能轻易到王坦之门前找麻烦。他和庾攸之开架,建康舆论倾向指责庾氏。换做王坦之,不好意思,压根不在一个段位,眨眼就会被踩到脚底。 不是桓容不自信,而是世情如此。 没有硬实力,就得在渣爹跟前憋气;没有软实力,遇上太原王氏这样高门士族照样得跪。 想到近月来的种种,桓容不由得叹息一声,骄傲要不得,尾巴翘不得! 他目前正处于起步阶段,稍有放松就会惹来大麻烦,必须行事谨慎,步步为营。不然的话,无需渣爹动手,自己就能玩死自己。 但想力争上游,壮大自己,早晚都会触动他人的利益。 几座大山当头压下,桓容顿感压力巨大。 本以为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定下和秦氏坞堡的生意,自己能轻松一段时间。 没料到,先有动机不明的胡商,又要冒险和建康士族抢夺市场,麻烦一桩接一桩接踵而来,还想清闲?做梦去吧。 阿黍带着婢仆在县衙内忙碌,确保各处房门关严,尤其是桓容长居的后堂,在今天不出半点纰漏。 健仆擦亮火石,点燃最后两根爆竹。 伴随着爆-裂声,成坛的屠苏酒被厨夫抬出,另有大盘的五辛菜,成筐的鸡蛋,大块的蒸肉和秋日藏的咸蟹。 桓容咬牙生吞的年菜,对众人来说却是美味,尤其适合下酒。健仆们也不回屋,堆起几个石墩,上面铺开木板,酒菜全部摆好,开始围坐对饮。 古人敬畏神鬼,笃信阳气之盛可以驱除邪祟。 五十余名健仆护卫露天坐下,压根不惧冬日冷风,喝得兴高采烈,不下十余人敞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举碗再饮。 姑孰来的青壮被安置在城西军营,距县衙不到两里。 几十人每日早起训练,跟随北府军幢主出操,强度日渐增大,始终无一人抱怨。 一则,他们出身流民,能重录户籍,分得田地已是相当不易。 二来,桓容给出的待遇相当好,衣物鞋袜全部新制,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每天都有一顿荤食,要么是羊肉野物,要么是蒸制的海鱼。 吃饱穿暖,在乱世中何等不易。 众人感念桓容,下定决心报效,又恐表现不如人被赶走,每日拼命操练,短短两月间竟有了精锐模样。 当日带头冲入陈家,拿下陈氏父子的流民恶侠也有部分人愿被招揽,投身军营,甘为桓容效力。如此一来,桓容的私兵稳稳超过八十,开始向三位数迈进。 青壮和流民中,典魁和钱实最为勇猛,同旁人捉对厮杀无一次落败。按照幢主的话,可为军中猛将。 看过两次操练,桓容对二人印象极深。 钱实祖上是归化汉朝的南匈奴,还曾护卫汉献帝躲避乱兵。 钱家曾祖起便与汉家通婚,几代下来,无论外表还是生活习惯都同汉家子别无二致。钱实自认汉人,谁敢当面讽其出身匈奴,绝对会讨来一顿好打。 典魁父母俱亡,家道中落,自北地流落到侨郡,不愿为豪强私奴,无家无业沦为流民。别看他现下落魄,追溯其祖,却是汉末猛将——宿卫曹操帐前的猛人典韦! 看着身高超过两米,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壮汉,桓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发财了! 当日操演结束,桓容选典魁和钱实为车前司马,并言于众人,四月后营中比武,连胜三场者选为护卫,胜五场以上可为旅贲。 护卫能得衣食绢布,旅贲更有食俸! 青壮们当即两眼放光,无不摩拳擦掌,盼着比武之日快些到来。 当时,刘牢之尚未返回京口,目睹桓容一应行事,不禁有几分佩服。 英雄不问出处,说起来好听,实行起来却难。 北府军多是流民组成,将官选拔仍有家世掣肘。如他家世寻常,庶人出身,能做上参军已是郗使君厚爱。想要更进一步,必要有泼天的战功。 相比之下,这些青壮仅是训练数月,并未上过战场,就有机会成为县公旅贲乃至车前司马,刘参军也不由得有几分羡慕。 桓容沉浸在“猛将入手”的喜悦中,压根没留意刘参军当时的表情。如果看到,必定会趁热打铁,给郗刺使的墙角松松土。 奈何机会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后悔的余地。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桓容同郗愔暂时结盟,两人见面的次数不会少,挥锹松土随时都有机会。 元正这天,军营休整一日,健仆送来节菜和屠苏酒,另有两车腌肉,令伙夫全部烹制,给青壮们下酒。 “谢府君!” 典魁和钱实为首,众人抱拳行礼。 两人官职相当,武力值也不差多少。如今已开始互别苗头,为日后的车前排位争一个高下。 青壮中有不服两人者,都在暗中憋了一口气,撇开操练之时,私下遇上都是满脸杀气。每日加紧训练,只等比武日到来,狠狠杀一杀两人的威风。 今日不比武,众人干脆拍开酒坛,开始比起酒量。 典魁钱实一人一坛,仰头咕咚咕咚开灌,很快又有三人加入。 青壮们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很快酒气上头,几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扳住手腕比起膂力,余下人高声叫好,营中一片喧闹。 护卫们送过酒菜,迅速返回县衙,避开正门直接翻墙。 闭门杜鬼,叫破嗓子也没人开门。护卫提前有准备,两人胳膊一搭,另一人单脚踩上,猛的向上一跃,双手一撑,眨眼翻过围墙。 幸好路上无人,家家户户都是紧闭房门。不然的话,见到一群穿着短袍的护卫翻墙,眼珠子都会滚落满地。 和晋地百姓不同,鲜卑人并无元日不出门的规矩。 知晓城中关门闭户,忙着庆贺新岁,七名鲜卑胡商凑到一处,一番商量之后,打算借机前往盐场。 “我留心看过,运盐船是由城东篱门进出,最大的盐场应该就在城东。” “平日里人多眼杂,不好随便靠近。今日城内家家关门闭户,正好前往一探。” “若是有人发现?” “便说我等迷路!” “……”如此蹩脚的借口会有人信? “殿下两次派人南下,带来的话你们也都听到。”领头的胡商说道。 “殿下领兵在外,连战连胜,天子有意褒奖却被他人拦下!手握兵权尚且如此,一旦返回朝中,难言小人不会再使鬼蜮伎俩。” 此言一出,六人尽皆沉默。 “殿下有取盐渎之心,不为其地而为其利。我等在盐渎两月,均知市盐获利之巨,且此地不只有盐,更有稻谷!”胡商话音稍顿,面现狠戾,握拳道,“如果殿下能取此种之利,何惧朝中小人!”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众人都知背后含义。 他们都是慕容垂麾下,慕容垂得势,他们自然好,慕容垂倒下,他们都要遭殃。想要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必要事事以慕容垂为先。 盐渎县的海盐和稻谷让他们眼红,恨不能全部抢走,最好人口也能顺便劫掠,运回北地为奴。 桓容这个盐渎县令,以及城西军营中的几十号人,压根不被他们看在眼里。 “如此便依计行事!” 胡商们达成一致,立即分头行动。 两人在前探路,三人负责刺探盐场,余下两人殿后。 一旦刺探行动失败,被守卫发现,无论哪个逃出,都要立即离开盐渎,北上返回燕地,以最快的速度给慕容垂送信。 “自射阳往盐渎的道路均已绘制,只差几处盐场。” 桓容知晓胡商意图不轨,盯上盐场,却万万不会想到,胡商队伍中有精通绘图的汉人,借留在盐渎这段时日,精心绘出一条“进兵”道路! “走!” 胡商们迅速穿过街巷,靠近盐场。 桓容和石劭做了不少防范,奈何仍有短视之人,为利益泄露消息。胡商们轻易避开盐亭守卫,沿河道向东,眼见不远处有一片沼泽,当即确认离盐场不远。 正高兴时,沼泽南侧忽起一阵骚动,五六头麋鹿从高草中冲出,为首的一头雄鹿连声嘶鸣,鹿角放低,不闪不避,直直向几人冲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麋鹿原产长江中下游,因天灾**,东汉末年数量锐减,至东晋时期,南地的百姓都很少见,遑论是原居北方的鲜卑人。加上麋鹿长相特殊,马脸鹿角骆驼颈,再加一条驴尾,横冲直撞过来,鲜卑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反应不及,探路的之人被鹿角顶飞,足足飞出三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竟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要是桓容在场,必定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是条汉子! 鹿群明显是受到惊吓,一个劲向前冲,胡商不敢再发愣,忙转身就跑。 天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鹿群愈加惊恐,群体陷入“狂化”状态。 近月来,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鹿群就要面临减员。 新增的幼鹿将被抓绝,这只该死的鹰转而朝成鹿下手!最无法忍受的是,它不找其他鹿群的麻烦,偏盯准一个鹿群抓,当真是不抓光不算完! 胡商运气实在糟糕,碰上苍鹰捕食,鹿群狂奔逃命。更糟糕的是,几人选择的位置不太好,恰好拦在鹿群奔跑的路线上。 慌乱之下,胡商成为鹿群泄愤的目标,无论是跑直线还是绕斜线,都会被鹿角顶到屁-股,来一场空中飞行。 “噍——” 又是一声响亮的鹰鸣,苍鹰自高空俯冲而下,阴影掠过头顶,鹿群更加疯狂。 一名胡商被石块绊倒,不及起身,顿觉头皮一阵锐痛,耳边传来同伴大吼,“是黑鹰,是那只黑鹰!” 黑鹰? “秦氏坞堡的黑鹰!” 胡商们语带惊恐,竟被一只苍鹰吓得变了脸色。 不是众人胆子太小,而是秦氏坞堡的苍鹰实在太有名,尤其是被秦璟带在身边的一只,既凶狠又记仇,早年间抓瞎一个朝它放箭的鲜卑胡,此后凡是遇到鲜卑人,无论出自哪个部落,必要冲上去狠抓几下。 几名胡商常在外行走,不巧遇上过这只苍鹰,当时的情形,几人记忆犹新,做梦都不敢忘。 “快走!” 苍鹰像是开挂,飞行速度极快,寻常弓箭压根奈何不了它。力气又是极大,能抓起一头成鹿不间歇的飞上百米。 如今遇上这几个鲜卑胡,自然不会多客气,直接上爪抓头,抓得对方头皮血流,高兴的鸣叫几声,继续朝下一个目标下爪。 胡商的惨叫声压过鹿鸣,麋鹿趁机四散而逃。 有盐亭守卫听到声音,迅速跑来查看,见到抱头闪避的几个胡商都有些傻眼。再看几人的脚印方向,想起盐亭亭长之前所言,当即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抽-出环首刀,一刀砍在胡商腿上。 “嗷!” 胡商连声惨叫,由抱头改成抱腿。 陆续有护卫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胡商五花大绑,送往县衙。 苍鹰没有继续追逐鹿群,而是绕着胡商飞过几圈,选出体重最轻的一个,直接两爪抓住,振动翅膀飞上半空。 苍鹰力气再大,抓个大活人也有些费力。飞到中途,苍鹰降低高度,胡商膝盖落在地上,完全是被拖着走。 盐亭守卫落后数米,听着胡商的惨叫,集-体揉了揉膝盖,府君养的鹰当真是好生威武! 县衙中,桓容正铺开纸张,打算给秦璟写封短信,祝贺一下新年,顺便问一问,有没有寻到手艺高超的金匠。 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金钗是工巧奴所制,样式新颖不说,镶嵌的彩宝和珍珠都极为难得。 这是对旁人而言。 换做桓容,只要有原件,总有复制件源源不断,不过是耗费些时间。 此类金钗问世,皇族和士族女眷定会趋之若鹜,降低一个档次运送到北地,价格十成能翻上几番。 故而,金匠和船工木匠一样急缺,都需要秦璟帮忙。 刚刚落下两笔,忽听门外一声钝响。 桓容以为是猛禽兄捕食归来,推门却发现院子里躺着个大活人,满脸的抓痕,已经认不出长相。 阿黍和小童听到动静,见院中躺着个陌生人,并未现出吃惊神情。 “郎君,盐亭守卫抓住数名鲜卑胡,言其试图靠近盐场,欲行不轨。” 桓容没说话,转头看向苍鹰。后者在他肩上蹭蹭爪,直接飞走,到厨下寻找鲜肉。 “我真是傻了。” 苍鹰又不会说话,能问出什么。 “郎君,可要让他们进来?” 桓容点点头,道:“带到前堂。” “诺!” 阿黍应诺,转身吩咐健仆几声。 健仆扛着粗绳走到前门,盐亭守卫将胡商捆好,逐个送入院内,随后开始翻墙。一边翻一边暗道,首次进入县衙,不是走门而是翻墙,当真称得上稀奇。 46.第四十六章 盐亭守卫翻过院墙,双膝微屈稳稳落地。 几个鲜卑胡商双手缚在身后,腰间系着粗绳吊入院内,随后被重重摔到地上,直接脸着地,惨叫声都变了调。 逃跑时不觉得,如今躺在地上,手脚动弹不得,几人才发现脸上的伤是轻的,之前被麋鹿顶了几下才真的要命。尤其腰背被顶过的,骨头怕是都断了几根。 “起来,休要装死!” 护卫走上前,见胡商动也不动,抬脚就是两下,正好踢在鲜卑胡的伤处。 “嗷——” 胡商再次惨叫,冷汗冒出额头,不断浸入伤口,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恨不能直接一头撞墙一了百了。 见胡商确实无法走动,护卫们冷哼一声,弯腰拽起胡商的胳膊,直接拖向前堂。至于是不是会造成二度伤害……死不了就成。 此刻,苍鹰带回的胡商已经趴跪在堂下。 县衙年久失修,经过两月修缮,同先前相比大变模样,却也比不上东城房屋,更不用说桓府。尤其是前堂,几乎是四面通风,夏秋时节还好,临到冬日,绝对是考验人意志的场所。 桓容有些惧冷,长袍外多添了一件斗篷,仍是被冻得打了个喷嚏。等到婢仆送上火盆,温暖驱散湿冷,桓容方才舒了口气,感觉好上许多。 “阿嚏!” 桓容又打了个喷嚏,借长袖遮掩揉揉鼻子,尽量维持一县之令的威严,正身端坐,表情肃然。 “府君,人已尽数带到。” 护卫将胡商拖到堂下,见胡商动也不动,也没浪费口水,直接上脚狠踹。伴随着几声惨叫,胡商不敢继续装死,挣扎着跪起身,避免再挨上几脚。 元正之日,新选的文吏均不在衙内,桓容只能亲自铺开纸张,记录下胡商招出的供词。 “尔等何人,刺探盐亭是何目的?” 或许是年菜的功劳,桓容今日格外没有耐心。喝过两碗桃汤,嘴里仍有些许苦味和辣味残留,想到穿越以来的糟心事,看几个鲜卑胡更不顺眼。 “尔等老实招供,尚可留得一命。如若不然,明年今时便是尔等祭日!” 话音未落,几柄环首刀嘡啷出窍,架到胡商的脖子上。 换做其他好战的鲜卑胡,压根不会将这样的威胁放在眼里。奈何胡商久离战场,脱离部曲身份,常年和金银打交道,满心想的都是保住全家富贵,留住现有地位,骨头早已经软了。 刀架在脖子上,能感到森森寒意。 惊恐之下,一名胡商终于开口道:“我等是慕容鲜卑,燕国吴王慕容垂帐下……” 口子既然打开,自然会越撕越大。 纵然有人想要坚持,甚至拼掉一条性命,无奈同伴已经开口,坚持变得毫无意义。到头来,白白丢掉性命不说,吴王也未必会放过自己家人。 想通之后,几名胡商争先恐后招供,不只道出此行盐渎的目的,甚至连往建康刺探的事情都招了出来。 “尔等在城中还有同伙?” “是。”胡商没有半点迟疑。自己都保不住,保那几个汉人又有何用。 对于他们的话,桓容并不全信。初次和慕容鲜卑接触,摸不透对方的底细,难保对方不会耍诈,给他错误的消息。 “共有几人,现在何处?” “三人,俱在城东。” 桓容当即点出数名护卫,令其往城东拿人。 “如果此言属实且罢,如敢欺瞒于我……” 话到半截,桓容没有继续向下说,几名鲜卑胡齐刷刷打个哆嗦,恨不能就此趴在地上,压根不敢同桓容对视。 几人均感到奇怪,眼前这个汉人县令年龄不大,为何会有如此威严? 桓容俯视几人,在心中撇嘴,自己没有这份本事难道不会学吗?渣爹就是最好的范本,不用全部照搬,学到一两分,摆出个样子,用来“恐-吓”这些被苍鹰吓破胆的胡人已是绰绰有余。 护卫往城东拿人,桓容没有继续审问,而是将胡商们晾在堂下,一页页翻看记录供词的纸张,开始认真思量,如何化解这场突来的麻烦。 自己辛苦打下的地基,圈出的地盘,轻轻松松就想来摘果子,未免想得太好! 胡商们跪在冰凉的地面,寒意自双腿涌入四肢百骸。脸上的血痕已经凝固,紧绷着脸皮,又疼又痒。断掉的骨头没有得到医治,竟疼得有些麻木。 汗水接连涌出,被风吹干之后,带走身体表面的热量,胡商冷得直打哆嗦,却不敢轻易动一下。刀还架在脖子上,不小心割上一刀,自己就要血溅当场。 前堂一片安静,许久没有人出声。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小童记挂桓容每日的“餐点”,特地送来桃汤和谷饼,还有整盘烤制的羊肉。 知道桓容的习惯,小童特地让厨夫将谷饼擀薄,贴在炉中烘烤,上面洒了芝麻,摆到漆盘上仍冒着热气。 桓容净过手,夹起一片谷饼,入口酥脆,咔嚓咔嚓几口下肚,又夹起第二块。 桓容饭量护卫们均有了解,不以为奇。胡商们却是吃惊不小,眼看着二十多张谷饼眨眼间消失,眼珠子滚落满地,捡都捡不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护卫再次翻墙归来,胡商供出的三个汉人皆被五花大绑,丢到了堂上。 三人身材长相都很普通,属于丢到人群中转瞬不见的角色。眼神却过于活络,时时刻刻像在算计什么,让人很不舒服。 “府君,仆从其藏身处搜出此物!” 护卫走上前几步,将一捆素色薄绢呈送到桓容面前。 “仆等到时,此三人正收拾行礼,藏金两块,绢三匹,欲出城逃窜。” 见护卫递上绢布,胡商不觉如何。听到三人私藏黄金,立即暴跳如雷,顾不得身上伤痛,就要冲到三人跟前,怒声:“贼奴安敢!” 胡商恨得咬牙切齿,被护卫按住犹不解气,差点就要扑上去咬一口。 原来,三人均是鲜卑胡商的私奴,因会写字绘图,逐渐得到胡商信任,每次南下都要带在身边。不想,这三人竟趁胡商不备,暗中藏下金银! 这让胡商如何不怒。 相比胡商的愤怒,三人则镇定许多。他们对胡人本就没有效忠之心,甘为驱使,为的就是金银。如今胡人落入晋官之手,十成命不久矣。该为自己另找一条出路,至少要保住性命。 胡商一直在怒骂,为此挨了数脚。三人跪在地上,暗中交换眼神,任由他骂,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 桓容无心理会这场闹剧,一点点展开绢布,看到图上的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张图的精细远超想象,尤其是从射阳往盐渎的一段路,标注得格外详细,肯定不只走过一次。 “此图是尔等所绘?” 见桓容问话,三人没有犹豫,同时点头,道:“是我三人合力。” “哦。”桓容站起身,走到三人近前,俯视三人表情,眉心微皱,“尔等祖籍何地?如何同胡人为伍?” “回府君,仆等祖籍彭城,先祖曾为郡中小吏。遇胡人南侵,全家沦为胡人私奴。为护全家老小,不得已同胡人虚与委蛇……” 三人一番讲述,貌似身世可怜,值得同情。但考虑到他们前番所为,话中的可信度就要打个折扣。 果然,不等三人话说完,胡商当即叫道:“你们说谎!是你们自愿投我大父帐下,发誓愿为我大父驱使,为取得我大父信任,还亲手杀了两个晋官!” 桓容挑眉,看着胡商怒骂,三人齐声喊冤,并不出声阻止。 “我可以向先祖发誓,他们是自愿投靠!不提他们的父祖,就是这三个,不久前还出谋截杀一条汉人商船,杀了整船的人,抢得数箱珍珠金银!” “他们藏下的金子,就是从商船上抢得!” “如果郎君不信,可以搜搜他们身上,定然还有珍珠!” 桓容目光冰冷,退后两步,令护卫上前仔细搜查,果然在一人靴中搜出指肚大的两颗珍珠。 “你也不嫌咯脚!”胡商得意冷笑。 桓容只是扫过一眼,随意摆摆手,珍珠他多得是,这两颗干脆给府中护卫买酒。 “谢府君!” 护卫大喜,包好珍珠掖入腰带,看着三人的表情愈发不屑。 八王之乱之后,北方被胡人占据,留在北地的汉人不在少数。被抓为私奴的不少,投入胡人帐下的也非个例。但是,这三家主动投靠胡人不说,还向昔日同僚举起屠刀,更要劫掠杀害汉家百姓,其性之恶,简直该千刀万剐! “府君,这三人该杀!” 桓容没点头也没摇头,先让护卫将胡商带下去,七日后送往盐场。 “我饶尔等不死。” 既然千方百计刺探盐场,想到盐渎劫掠,那就如他们所愿,直接发为盐奴。被守卫和盐工一同看守,这几人长出翅膀也休想飞走。 胡商大声求饶,怒骂桓容不讲信用,直接被护卫堵住嘴,三下五除二拉出前堂。 “府君如何不信?”一名护卫道,“不是留了你们的脑袋?不想要尽管说,我不怕担责,现下就送你们上路!” 胡商哆嗦两下,终于不敢再继续乱挣。 堂内,桓容俯视三人,冷声道:“尔等能绘南地舆图,想必也能绘出北地?” 三人没有立即回答,见桓容面露不耐,才有人壮着胆子道:“回府君,仆等能绘燕地,彭城至颍川最为详尽。” “好。”桓容突然笑了,道,“我给尔等七日时间,分别绘制一幅舆图。如令我满意,可饶尔等性命,同胡人一并发往盐场。如若不然,便将尔等砍头戮尸,悬于城外篱门,好让世人知道,尔等是如何数典忘祖,背弃先人!” 此言一出,三人当即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府君,仆等知错,求府君饶仆等一命!” “想留得一命,便绘出舆图。”桓容没有半分心软,“带下去!” 命令既下,三人当场被护卫拖走,分别进行关押。 之所以要一人一份舆图,不是桓容故意找麻烦,而是他不信三人。真有哪个包藏祸心,故意绘制错误,三张放到一起,对比他脑海中的记忆,不说立刻改正,总能发现问题。 想起书信尚未写完,桓容紧了紧斗篷,打算返回后堂。 行到回廊下,吃饱喝足的苍鹰从斜刺里飞来,振动两下翅膀,落到桓容肩上。 “明日要劳烦你了。”桓容侧头轻笑,手指擦过苍鹰的腹羽,道,“不知从此地往北要飞多久,五日还是十日?” 苍鹰歪了下头,张嘴咬住桓容的一缕头发,并没太过用力,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警告。松口后鸣叫一声,就像在对桓容说:你敢质疑老子的飞行能力?! “好吧,我知道不该担心。” 葛巾已经被苍鹰扯开,两缕黑发散落鬓边。桓容干脆全部解开,任由黑发披在肩头,发尾随风轻舞。 古拙的木廊下,俊秀的少年闲庭信步,肩上一只黑褐色的苍鹰,随冷风拂过,冬雨洒落,就此印入画卷,镌刻进历史长河。 西河郡,秦氏坞堡内,秦策特地召集心腹,对照秦璟带回的舆图细细描摹,并请来熟悉南地之人,针对图上可能出现的缺漏进行增补。如有哪处郡县河流出现争议,必要经五六人确认才能定下。 慕容亮很是“守信”,回到燕地便开始搜罗人口,已有三百户送到洛州,另有五百户已在路上。接到秦玓送来的消息,秦璟当即取出两枚金珠,用绢袋装好,在袋中附上简短书信,套在一只金雕颈上。 阿黑是秦璟亲手养大,天生具有灵性。堡内的其他猛禽不能说不好,和阿黑相比总是差了几分。 修长的手指擦过飞羽,秦璟松开鹰绳。 金雕振翼飞起,在城头盘旋两周之后,飞向洛州方向。 建康城中,元正当日,宫中设朝会庆贺。 御道和宫道两侧点亮彩色华灯,庭中架起木堆,燃起赤-色燎火。 焰心微蓝,时而发出声声爆响。 乐手拨动琴弦,歌女声音清脆,时而拉长调子,吟唱出秦汉传下的古韵。舞-女绕篝火飞旋,舞袖折腰间,仿佛同火焰融为一体。 群臣入宫进贺,宴上纷纷献酒,天子放开豪饮,朝会中途竟已酩酊大醉。 后-宫-中,褚太后和庾皇后均无半点喜意。 庾皇后为娘家和自身命运担忧,压根喜不起来。褚太后想起术士扈谦之语,更是双眉紧蹙,心绪纷乱。 不是万不得已,褚太后不会借元正之日召术士筮易。 南康公主的警告犹在耳边,桓温的威胁日益逼近,她不敢再轻信桓大司马的承诺,但也不能马上求助朝中,唯有求神问卜,好歹求一个心安。 卦象显示出的结果既喜且忧。 扈谦离开后,褚太后对着三足灯出神,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六个字:晋室稳,天子易。 47.第四十七章 两晋习俗,以正月初一为鸡日,正月初七为人日,自此人过新岁,万象更新。 建康城内,鸡鸣初声,天刚放亮,秦淮河两岸便响起了人声。 正月里紧闭的院门陆续开启,商家挂起幌子,身着彩衣的妇人和小娘子结伴走出家门,头上戴着颜色鲜艳的发饰,多以绢布剪裁,少数贴有金箔,均裁成人形,象征节庆。 彼此迎面遇到,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都会取下发饰相赠,取赠福之意。 偶尔有俊俏的郎君经过,立即会被小娘子们手拉手围住,或摘下发饰相赠,或以绣帕投掷。绢绸在半空轻轻飘过,似彩蝶翩飞,落到手中,顿感香风袭人。 人日向来有登高的风俗,清晨时分,出城的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出发,士族郎君和女郎坐于车上,行不到半里就会被人群拦住。 小娘子们的热情丝毫不减,甚至胜过上巳节时。 谢玄和王献之并排经过,车上的彩人和绢花可以筐论。 等到车队行至篱门,赶车的健仆都误接到两方绢帕,想起家中悍妻,吓得直接扔上牛头,盖上牛眼,引来“哞眸”的抗-议声。 桓容人在盐渎,无法参加此等盛事,桓祎意外被邀请,出门时遇到被健仆抬着的桓歆,后者羡妒交杂的神情足够让他乐上整月。 想当初,桓熙欺负他,桓济欺负他,桓歆虽没当面动手,背后却没少使坏。 桓祎脑筋直,有痴愚之名,不代表真傻到冒烟。 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桓祎心里一直清清楚楚。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抵触桓大司马,不愿离开南康公主身边,孤身前往姑孰。 桓容出仕盐渎之后,桓祎变得沉默许多,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练武的时辰却不断增加。现如今,随便选出府内哪个石墩磨盘,他都能轻松举起来。 桓歆被送回健康,心中烦闷,想着找桓祎撒气,结果被他举磨盘的样子惊到,连续几日避着他走。 正月里,两人齐向南康公主献酒,桓歆腿不能动,需婢仆搀扶,见桓祎行动自如,身材愈发强健,心中早已暗恨。今日谢玄竟亲自下帖,邀他外出登高,桓歆的嫉恨瞬间攀上高峰,忘记对桓祎武力值的忌讳,双眼冒火的瞪着他,恨不能扑上去抢下请帖,当场撕成碎片。 可惜,这些都只能想想。 桓祎走向牛车,单手一撑,跳上车辕。被桓歆的目光狠盯,似有所察觉,坐稳之后转过头,咧嘴一笑:“阿兄,非是弟无孔怀之情,实是阿兄行动不便,出不得门。” 话落,不等桓歆反应,顺手抢过车夫的鞭子,用力一挥,犍牛嗒嗒向前,很快将桓歆甩到身后。 “痛快,真是痛快!” 牛车沿秦淮河岸前行,桓祎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大笑,从小到大他还没这么痛快过!可惜阿弟不在这里,这种快乐无人分享。 转念又一想,自己勤练武艺,总有能帮上阿弟的时候,到时去和阿弟见面,今日之事都可讲给阿弟,兄弟照样能大笑一场! 桓祎满脸笑容,兴高采烈的赶着牛车,很快同出城的车队汇聚到一起。 同车的健仆满脸苦涩,很想说一句:郎君,您高兴过就好,能不能把鞭子还来?二三十位郎君行在一处,就自家郎君挥鞭赶车算怎么回事? 桓祎离府后,桓歆狠狠的拍着藤椅,有婢仆想要上前讨好,竟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 瞪着紧闭的府门,桓歆双眼赤红,英俊的面容因怒气扭曲,现出几分狰狞。 这个痴子、这个痴子当真是好胆!给他记住,总有一日,必要这痴子百倍奉还!还有害他至此的桓熙桓济,不要被他逮住机会,不然的话,必让他们希望落空,永世不得翻身! 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被人禀报南康公主。 听到桓祎硬气一回,气得桓歆当场变色,南康公主竟愣了一下。 “虎儿竟然如此?” 不怪她不相信,这的确不是桓祎的性子。 “阿姊,四郎君年纪渐长,行事总会有些变化。”李夫人轻笑道,“如今这般,倒也不枉费阿姊素日教导。” 细想片刻,南康公主也笑了。 “倒是你提醒我,正月十五后需为他请个儒师。不会写字好歹要能认字,不然的话,将来选官都是麻烦。” 不会写字可以由属官代劳,不认字绝对不成! 李夫人温婉颔首,接过婢仆奉上的茶汤,端到南康公主面前。 “今日城中热闹不下上巳节,不晓得盐渎如何,郎君是否习惯。” “是啊。”南康公主接过茶汤,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道,“可惜石敬德已经启程,不然的话,召他来问上几句也好。” 李夫人想了想,道:“如果阿姊不放心,可再遣人往盐渎。我新调了几味香,正好一同带去。” “阿妹又调了新香?” “听回来的健仆说,盐渎靠近慕容鲜卑,北边又在打仗,难保不会有乱兵入境。郎君身边的护卫健仆加起来不到百人,姑孰送去的青壮是否得用暂未可知。” 李夫人执起圆盖,叮的一声盖上杯口。 “有这几味香,郎君也好防身。” 岂止是防身。 所谓药-毒不分家,李夫人制出的香料也是如此。好的可以清心净神,不好的,用不着点燃,直接调到水里,整碗喝下去,毒-性不亚于砒--霜。 “阿妹费心了。” “阿姊这是什么话。”李夫人微嘟了一下红唇,笑弯眉眼,道,“姑孰那边的香我已备下,什么时候送,端看阿姊的意思。” 南康公主点点头,同李夫人一番商议,唤来阿麦,挑选前往盐渎的健仆。 既然要送东西,车上自然不能只有香料。 褚太后感激南康公主直言,投其所好,令人送来二十匹绢和两棵珊瑚树。 南康公主留下珊瑚树,有事没事放出来摆一摆,表明她对晋室的态度。至于宫中送来的绢布,府里用不上,干脆全给桓容送去。 “见到郎君之后,言家中一切都好,让他务必看顾好自己。” “诺!” 健仆领命退下,当日打点好行装,启程前往盐渎。 台城内,褚太后为术士的卦象烦心,知晓天子召扈谦入宫,禁不住摇了摇头。 “早有这份心,何至于今日!” 想起元正宴上天子一场大醉,险些在群臣面前失态,褚太后愈发感到气闷。 从嫁入皇家到临朝摄政,褚太后见多皇位更迭。不客气点讲,自元帝之后,天子几乎是走马灯似的换。 司马奕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无才又不争气,在朝堂上纯粹是个摆设,在民间也没什么好名声。若是桓温哪天真反了,逼着皇室禅位,八成也和晋室取魏一样,溅不起多大水花。 她年将五十,未必还能活几年。只要活着时晋室仍存,也算是对得起先祖。 思前想后,褚太后定下决心,不再如之前一般忧心天子不上进,也没心思继续提点庾皇后,而是遣宦者向天子传话,请他来见自己。 “大司马两次北伐,取回失地。今镇守姑孰,于国有功。前番上表再请北伐,陛下当予以褒奖。” 褚太后的目的很明确,桓大司马一日没反,就要一日稳着他。至于朝中会怎么说,那不是现下该操心的。 司马奕有点懵。 事实上,听过扈谦的话之后,他一直都在“懵”的状态中。 “晋室稳,陛下未免出宫。” 如今再听褚太后之言,糊涂二十多年的脑袋突然有瞬间的清醒。 “太后之意,是要再加大司马殊礼?” “陛下以为如何?” “朕意?”司马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至癫狂。 “陛下!” “朕意如何当真重要?朕不答应太后就会改变主意?” 褚太后不言,看着司马奕的眼神有些陌生。 司马奕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起身行礼道:“如此,便再加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 话落,司马奕转身离开,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背影却显得萧索伛偻。 褚太后坐在殿中,目送司马奕离开,闻听殿门开启合拢,宫婢裙摆擦过地面的沙沙声,突然觉得,身居近三十年的台城竟是如此冰冷。 盐渎县中,喜庆欢闹的气氛不亚于建康城。 石劭从建康返程时,特意带回两艘妓船。 船停码头之后,健仆和乐工陆续下船,数人牵拉一辆木车,车身点缀彩色的绢花。 十五辆花车一字排开,十余名身着华衣的歌女和舞女鱼贯行出,分别登上车首,其后是年少的婢女,不如歌女面容娇美,声如黄莺,也不似舞女身段优美,艳丽过人,却另有一种清秀娇俏,引得行人驻足。 花车由犍牛拉动,自码头沿河岸行走,迅速引来人群聚集,争相垫脚观望,欲一睹美人风采。 石劭留下数名健仆和五六名护卫,助船夫在岸边搭起木台,并留意人群中的恶侠和宵小。 “府君初在盐渎庆贺新岁,总要有些彩头。我同船主定妥,两船停至正月十五。”石劭对领队的护卫道,“十五之后船将启程,你们且辛苦几日。” “诺!”护卫抱拳领命。 待到花车巡行归来,健仆早搭建好木台。 自此至正月十五,美人白日献唱歌舞,夜间便歇在船上,饭食均是自理,只需隔三日上岸采买。 名为妓船,实则更像是歌舞团。 此时没有后世繁多的剧种,民间娱乐不多,这种妓船经过必要引来几日热闹。石劭出手阔绰,两位船主没怎么犹豫便同意前来盐渎。 留在建康固然好,但竞争也实在太大。不如换个地界,还能多赚两匹绢。 安置好河边事宜,石劭携两只木箱返回县衙。 彼时,桓容正满脸苦色,对着一碗七菜羹瞪眼。 他实在是怕了节菜,看着绿色的菜羹,不由得想起五辛菜,嘴里不自觉泛出苦味和辣味。 “郎君请用。”见桓容迟迟不动,阿黍将菜羹推得更近,道,“此羹为新菜所制,加了新磨的稻粉,乃人日节菜。” 桓容瞅瞅菜羹,又看看阿黍,终于咬牙拿起木勺。 第一勺,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嘴。两秒后,预期的苦味没有出现,反而有一股清香鲜嫩融入味蕾。桓容顿了片刻,舀起第二勺,仔细嚼了嚼,当即双眼发亮。 “甚好。” 阿黍撤下漆盘,退到一边。小童送上一碟鱼肉,道:“郎君,这是新得的海鱼,搭配豆酱蒸食,味道很是鲜美。” 自穿越以来,这还是桓容第一次吃到新鲜的海鱼,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口中,嚼了两嚼,再停不住筷。 用完七菜羹,将整盘鱼肉全部吃光,桓容仅有半分饱。 阿黍早有准备,半桶稻饭送上,揭开木盖,米香混着热气腾起,稻米粒粒晶莹,吃到嘴里饱满弹牙,不用配菜,桓容能先吃三碗。 石劭走进内室,桓容正端起第五碗。 “府君。”石劭拱手行礼。 桓容咽下口中饭粒,笑道:“敬德回来了,此行可顺利?” “一切顺利。” 小童摆好蒲团,石劭正身端坐,打算等桓容吃过饭,再将事情仔细回报。 桓容又端起饭碗,觉得自己吃饭却让对方看着很不厚道,开口道:“敬德可用了膳食?如果没用,不妨用一些。” 上司请吃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乎,桓容继续守着木桶扒饭,石劭端起碗数饭粒,食不言寝不语,用餐气氛算是“和-谐”。 饭毕,婢仆送上茶汤,石劭打开木箱,取出数张文书,详细道明建康之行的细节。 “仰赖殿下说项,在大市购得一座商铺,可常年市盐。遇每季开的小市,也可市盐粮稻谷。” “府君有爵在身,行商本可免税。然以仆之见,商道非府君当为,故而擅做主张,以商船之名过津,税百之四。” “府君所言珠宝生意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石劭竟隐隐有几分激动。 “胡人皆爱黄金珍珠,仆大父曾南下买珠,运回北地得百倍之利。如能寻得手艺过人的工巧奴,借秦氏坞堡之便,获利必不下盐粮。” “敬德之意是,这项生意也同秦氏合作?”桓容问道。 “然。”石劭解释道,“秦氏坞堡威震北地,府君未曾当面得见。如他日北上,定知仆所言非虚。如能同其合作,得其仆兵护卫,再无需担忧胡人劫掠,一则商路安稳,而来所得亦丰。” 桓容点点头,采纳石劭意见。但也明言,盐粮的生意刚刚起步,和秦氏的合作也才开始,珠宝生意可以等等,先在建康打开局面再往北地拓展不迟。 “说到北方,我日前抓到几个人。” “何人?” “鲜卑胡和三个……”桓容皱眉,当真不想说那三个是汉人,话到嘴边都觉得恶心,“数典忘祖之辈。” “府君,此事不可轻忽。”石劭表情变得严肃。 “我知。”桓容点头道。 “几人身份俱已查明,胡商是慕容鲜卑所派,觊觎盐渎之利,欲行抢夺之事。目下鲜卑同氐人交战,暂不会立即动手,趁此时机应可设法应对。除此之外,另有意外所得。” 石劭面现疑惑,不解桓容之意。 桓容没有开口解释,站起身走出内室,示意石劭跟上:“敬德可亲自去看。” 两人穿过回廊,很快抵达关押三个汉人的木屋。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室内情形,石劭禁不住“啊”了一声。 如果他没看错,地面上的竟是舆图?! 明日是桓容给出的最后期限,画不出图来,三人都要被砍头戮尸。 为保住脑袋,三人完全拼了老命,画出的舆图铺了满地,上面的山川河流无比清晰,有两人还绘出慕容鲜卑驻兵之处! 精神过于集中,三人压根没留到窗边情形,仍一心一意的勾画。 看了一会,两人离开廊下,桓容讲明三人的出身和所作所为,石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三人有才无德,府君真要放过他们?” 桓容摇摇头,告知石劭,明日之后将发三人到盐场为奴。有守卫和盐工在侧,又有同其结仇的胡商,他们将来的日子未必会比砍头轻松。 “三幅舆图完成,还需敬德帮忙查看图上地貌州郡,如有哪里出现纰漏也好删改。” “诺!” 与此同时,带着桓容书信的苍鹰抵达洛州。 秦玓刚巧出堡巡视,灭掉一股趁乱“越境”的乱兵,听到嘹亮的鹰鸣,看到天空熟悉的身影,当即策马快行,迎着苍鹰俯冲的方向举起右臂。 没料想,苍鹰飞到中途忽然拔高,压根不理会秦玓,在坞堡上空盘旋数周,未见秦璟出现,立即掉头向北,飞往西河郡。 秦玓愣在马上,手臂犹举在半空。 片刻后,部曲上前小心问道:“郎君,可要归堡?” “不回!”秦玓咬牙道,“之前发现有两股乱兵,随我去追!” “诺!” 部曲不敢多言,陆续纵马扬鞭。 秦玓策马奔驰在前,手中一杆长-枪拖地而走,划过黑色的岩石表面,擦亮点点火花。 被兄弟坑也就算了,被只鹰藐视算怎么回事?!如果这只鹰不是玄愔养的,早晚有一天拔毛下锅,看它还如何嚣张! 48.第四十八章 苍鹰飞经河内郡,上党郡,武乡郡,中途被一支追赶败兵的氐人军队发现,有将领观其神武雄健,当即弯弓搭箭,就要将其射下。 三箭先后飞来,空中的黑影快如闪电,避开锋利的箭矢。 氐人将领正欲再射,却见随军的主簿脸色煞白。 “子武为何如此?” “统军,此地靠近西河郡。” 氐人将领没能射中猎物,正心中烦躁,感到在部众前失掉面子。见主簿吞吞吐吐,不直接说明缘由,当即脸现怒色。 “西河郡又如何?!” 话出口,氐人将领方才醒悟。 西河郡,秦氏坞堡? “统军,秦氏坞堡擅养鹰雕,仆观此鹰非凡,恐……” 不等随军主簿说完,空中的苍鹰发出数声高鸣,盘旋在氐人头顶,高度足可避开箭矢,却始终没有飞离。 想起鲜卑部落间的传言,随军主簿脊背生寒,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氐人将领名为苻雅,和苻坚有血缘关系。 因苻柳等率众反叛,符雅主动请战,受封左卫将军,被委以重任。 随后,趁慕容鲜卑免战的时机,符雅采用王猛制定的策略,在蒲阪击溃苻柳的军队,击杀俘虏五千余人。被苻柳趁隙逃脱,更亲自率兵追赶,一路追至武乡郡,半只脚踏入秦氏的地盘。 思及秦氏坞堡威名,苻雅不得不重视起来。当即放弃猎鹰,下令部众加速前进,尽量避开秦氏坞堡的仆兵。 不想,苍鹰始终紧追不放,氐人走多远它就跟多远,很快又有两只苍鹰飞来,继而是第三只,第四只…… 不到一刻钟,盘旋在氐人头顶的苍鹰和金雕增加到十只。 苻雅抬起头,看着半空中黑压压的一片,心生不妙预感。随军主簿更是面如土色,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么大的动静,傻子才会注意不到。 此处属秦氏坞堡管辖,却也靠近慕容鲜卑。追击苻柳败兵本就冒险,若是被秦氏或慕容垂的军队发现,自己这支队伍怕要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主簿冒着被抽鞭子的危险,开口劝说苻雅回军。 可惜,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等苻雅被说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继而是响亮的马蹄声。 有氐人回身张望,看到飞驰而来的黑甲骑兵,当即发出惊呼:“是秦氏仆兵!” 自从五胡内迁,北方的战火始终没有彻底熄灭,隔三差五就要燃起一回。 胡人不擅制甲,又不懂得冶炼,无论铠甲还是兵器都要靠抢。随各族陆续建立政权,大肆劫掠工匠和留在北地的工巧奴,这种情况略有好转。 然而,受部落条件和习惯所限,无论氐人还是鲜卑人,士兵仍多数穿着皮甲,有的皮甲也不穿,只在胸前罩一块兽皮了事。 相比之下,秦氏坞堡却是精甲锐兵,哪怕兵力少于对方,仍能凭借己方优势战个旗鼓相当。 很简单的道理,同样是射箭,没有铠甲的扎上就是一个血口,即便没射中要害,放血也能放倒不少。穿着铠甲的多一层防护,常见有猛将被扎成刺猬,照样舞动长矛奋勇拼杀,一路杀得对手心惊胆丧,掉头就跑。 如今的北方,黑甲骑兵已是秦氏坞堡的标志。 带着秦风汉影的骑兵纵马驰骋,伴着号角声冲锋,压根不给氐人反应的机会,环首刀已迎面劈来。 一个照面,千人的队伍少去十分之一。 氐人的队形瞬间被冲乱,仗着自身悍勇暂时保命,挡住正面砍来的长刀,胸口却突然一凉,低头才发现,半截矛尖从胸前扎出,鲜血汩汩流淌,迅速染红半身。 “噍——” 苍鹰和金雕在半空盘旋,时而俯冲落下,合力抓起一个氐人,在氐人的惨叫声中飞上半空,得意的鸣叫两声,同时松爪。 砰的一声,氐人砸到地上,身体抽动两下,再无声息。 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苻雅不可谓不勇猛,若论单打独斗,几乎能和慕容垂战上百余回合。怎奈自己作死,惹上记仇的苍鹰,又遇到外出巡视的秦玚和秦璟,当真是想不死都难。 从天空俯瞰,黑色的骑兵仿佛一柄长刀,在氐人的队伍中纵横切割,冷锋扫过时,必有鲜血飞溅。 不到半个时辰,千余的氐人军队剩下不足五百。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就算是砍瓜切菜,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点。 苻雅-胯-下的战马被劈中前腿,嘶鸣一声跪倒。 苻雅顺势翻滚,双手擎起长-枪,横扫之下,秦氏仆兵轻易无法靠近。 秦玚想要上前一战,却被秦璟拦住。 “阿兄,此人暂且留着。” “留着?” 秦璟点点头,他曾见过苻坚,苻雅的长相同苻坚有三四分相似,又穿着氐人贵族才能穿着的重铠,身份定然不一般。即便比不上慕容亮,应该也值不少钱。 知晓秦璟的意图,秦玚很是无语。 “阿弟,咱们又不缺金银。” “多多益善。”秦璟道,“杀了此人容易,但事情传出,氐人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果被慕容鲜卑利用,于堡内也是麻烦。” 简言之,他还想多看几场热闹,不想立即掺和进去。 有王猛在,必会对苻坚晓以利害。 只要不害此人性命,秦氏坞堡和氐人仍旧能“相安无事”。既能避免麻烦又能再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秦玚扎穿一个想偷袭的氐人,收回长-枪,甩掉枪上的血迹,愈发肯定大兄的话有道理。 “你我兄弟之中,玄愔最不能惹。” 黑成这样谁敢惹? 除非嫌命太长。 两人放过苻雅,不代表其他氐人能够保命。黑甲骑兵三轮横扫,余下的四百多名氐人被分割成三部分,既逃不掉又不愿投降,最后只能倒在刀枪之下,血染初春的大地。 血腥味引来狼群,天空中开始有乌鸦聚集。 狼群畏惧骑兵,不敢轻易靠近,却又觊觎血肉,迟迟不肯离去。乌鸦被苍鹰和金雕驱赶,嘎嘎叫着,在半空飞上飞下,同样不想就此离开。 苻雅知道大势已去,不想被俘虏,抽--出随身长剑,反手就要抹脖子。 刀锋抵上脖颈,鲜血沿着伤口溢出。 不等他再用力,手上突然一空,头皮骤然发紧。 一杆长-枪挑飞他的佩剑,苍鹰和金雕同时俯冲,抓头发的抓头发,抓肩膀的抓肩膀,硬是是将一百八十多斤的大汉提起,依照秦璟所指飞向坞堡。 “死伤的仆兵带回堡内,这些氐人……都烧了吧。” 即使已经立春,北方仍时常有飞雪落下,土地冻得结实。无论秦璟还是秦玚,都无心令人挖坑掩埋,不使其落入飞禽走兽之口已是最大的仁慈。 相比之下,死在胡人手中的汉家百姓怕是连骨灰都找不到。 古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秦氏上下虽然推崇法家,对儒家的这句话却是相当赞同。 留下数名仆兵处理氐人尸骨,秦璟和秦玚率众返回坞堡。 氐人的战马少部分受伤,可分给堡民充作肉食。大部分依旧完好,驯养一段时日可以补充给骑兵。 苻雅吊在半空,眼见秦氏坞堡越来越近,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会是这个现场,打死他也不会拉开弓弦。 没事充什么神射手,猎什么苍鹰!带出的骑兵没追到苻柳不说,更全部死在秦氏手里,他如何向国主交代? 如果自己死了,说不定能削减国主怒火,为家小留一条生路。现如今,秦氏压根没打算杀他,八成是要充作“人质”和国主讲条件! 想到可能的后果,苻雅顿觉前途昏暗。 设法再次自尽? 一则手中无刀,二来,失去第一次机会,求生的意念压过死志,苻雅连咬舌的勇气都聚不起来。 骑兵回到堡内,立刻有健仆上前牵走战马。两名文吏领命,召来厨夫分解马肉,其后分与堡内民户。 “郎君,不若以大锅烹制,肉汤散于堡民。” 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就人多肉少,加上新增的流民,如果按户头分,每户未必能得多少。与其每人分一小块,有的流民分不到,暗中招来埋怨,不如整锅炖煮,全堡都能尝一尝肉味。 “善。”秦璟点头。 文吏当下集合人手,做出各项安排。 城内架起柴堆,大锅架在火上,待锅中水滚,成块的马肉放进水中,加上厨夫特制的调料,很快飘出香味。 秦玚换下铠甲,去向秦策汇报战况。 秦璟净过手面,换上玄色深衣,令仆兵将苻雅手脚捆住,嘴巴堵上,带入慕容亮曾住过的宅院看押。 “寻医者为他治伤。” “诺!” 仆兵把人抬下去,秦璟走到院中,等候已久的苍鹰立即飞落,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后伸出腿,现出绑在腿上的一只竹管。 考虑到天气状况和路程长短,桓容将信写在绢上,包好-塞-进竹管。 之前送信都是绢布上腿,如今绑上这个东西,苍鹰相当不舒服,脾气也随之暴躁。沿途飞过的州郡,猛禽纷纷避让,生怕惹到这只暴躁的家伙。 没想到苻雅自己找死,成了苍鹰的出气筒,更沦为秦氏手中的人质。如果苻坚肯出金子,他还能回到部落,假设突然抠门,慕容鲜卑就会成为他的“归宿”。 秦璟解下竹管,拍拍苍鹰的脊背。随后除掉竹管一端的蜡封,扯出一条绢布。 本以为竹管不到一指长,能装入的绢布有限。哪想到,这一扯就扯出足足两尺,展开来,薄如蝉翼,没字的地方近乎透明。 举着“信纸”,秦璟有片刻的怔忪。 如果他没看错,这种绢在汉时为皇族之物,诸侯王之上方可用。 因擅长织造的工巧奴减少,上等的绢布在南地价格昂贵,北地更是千金难求。 这样的绢被裁开写信,该说暴殄天物还是别出心裁?但不得不承认,以此绢书写的确远胜其他布料。 不等看过信中内容,秦璟已是摇头失笑。 容弟的性格当真是有趣。 苻雅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出,苻坚大怒,扬言要发兵。可惜得不到朝中支持,连王猛都遣人送信,言同慕容鲜卑必将有一场大战,此时不宜同秦氏为敌。 “晋大司马桓温有奸雄之相,亦有平北之志。恐其将有所动,陛下实当谨慎。” 灭掉氐人部落中的反-叛力量,带头的苻柳却跑了。慕容垂养精蓄锐,难保不会从苻柳处得知己方动向,趁机发兵攻打。 这个时候同秦氏开战实在太过不智。 桓温可不是傻子,知道氐人同北地最强的两股势力开打,抓住机会定要扑上来咬一口。再者言,苻雅不是还活着?死的不过是些兵卒,再征发就是。 相比氐人内部出现的争执,慕容鲜卑却是相当干脆,如果真是苻雅,多少黄金尽管开价!跑到慕容垂帐下的苻柳尤其对苻雅恨得牙痒,直接放言,如果能将苻雅“换”来,黄金他愿意出一半! 五日后,苻坚终于被王猛说服,派人前往秦氏坞堡买回苻雅。慕容鲜卑动作更快,早在一日前便派人出发,随车带着两箱黄金。 坞堡内,秦璟登上城头,放飞带着回信的苍鹰。 苍鹰鸣叫数声,盘旋两周,方才依依不舍的向南飞去。 正月底,晋室加桓大司马殊礼的旨意抵达姑孰。 桓温换上官服,面向建康方向行拜礼。 桓熙和桓济站在他身后,前者满面红光,显然为日后的荣耀得意。后者目光阴鸷,眼底时而闪过一道寒光,令人心生警惕。 宦者离开后,桓大司马随意将圣旨丢到一边,挥笔写成奏疏,着人送往建康。 奏疏内容主要是关于两件事,一是正月将过,庾柔庾倩和殷涓是不是再审一审?这三人有谋反的意图,其家族也未必干净。另一件则是关于北伐。 “温请与诸州刺史共举兵伐北。” 只言伐北,却不言伐燕还是伐秦,其背后的含义着实值得玩味。 盐渎县中,桓容难得迎来一段平静日子。 舆图绘制完毕,该送的人全部送去盐场,给秦璟的信送出后,桓容采纳石劭意见,遣人往京口送信,提醒郗刺使防备可能南下的鲜卑人。 盐渎是桓容的食邑,附近侨郡却都是郗愔的地盘。假如慕容垂真要开抢,首先要经过的射阳等县均属北府军防御地界。 按照石劭的分析,与其将消息瞒下,自己拼死拼活的想办法,不如给郗刺使通个气,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 不管郗愔和桓温斗到什么地步,两人对胡人的态度却相当一致:敢来就拍死,绝无二话! 一番安排下来,桓容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独自坐在内室,隔窗眺望远处,桓容不得不感叹,难怪古人重视谋士,后世的成功者背后总要有个智囊团,没有石劭,仅凭他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九成要麻爪。 “人才难得啊!” 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发现人手越来越不够用。当下决定,往流民中捡漏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49.第四十九章 魏晋时期,视正月最后一天为晦日,当临水泛舟,漂洗衣裳,以为消灾解厄。 到东晋太和年间,消灾解厄的意义逐渐淡化,百姓至河边多为泛舟游玩,观景赏春。虽无曲水流觞一类的雅事,却是人来人往,热闹不下上巳节。 清晨时分,桓容早早被小童唤起,言是阿黍吩咐,今日须得到河边除晦。 “阿黍还说,等到郎君出门,她要带人到屋后巷中送穷,粟粥和破衣都备好了。” “送穷?”桓容低头整了整腰带,不解问道,“这又是什么习俗?” “这是庶人和婢仆的习俗,郎君无需在意。” 不等小童回答,阿黍端着漆盘走进内室,先是截住话头,随后瞪了小童一眼,什么话都在郎君面前说,当真该好生管教! 盘中摆着三只漆碗,一碗是冒着热气的稻粥,一碗是香脆的麦饼,一碗是拌了肉丁的腌菜,正好送饭。 “牛车已经备好,郎君用完膳即可出发。” 阿黍将漆碗摆到桌上,道:“日前殿下送来三车布帛,言是宫中之物。我捡出两匹给郎君制外袍,余下实在不配郎君,婢仆又穿不得,郎君可有章程?” “送两匹给石舍人。”桓容净过手,坐到矮桌旁,执起竹筷道,“再挑五匹装上车,余下你可自作安排,送到盐场或往城中市货皆可。” “诺!” 阿黍应诺,离开内室着人打点。 台城出来的东西,搁在寻常人眼中的确好,对坐拥金山的桓容来说却不算什么。 亲娘身为晋室的长公主,身家富埒王侯,李夫人曾为成汉公主,随身的宫廷珍玩不知凡几。桓府的马车隔三差五往返盐渎和建康,桓容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这些寻常可得的绢布的确不太入眼。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在这里不算百分百贴切,却也很能说明问题。 一碗稻粥下肚,桓容没有令小童再取。此举着实出人意料,小童和当场被惊到。 “郎君,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胃口?” 桓容摇头。 “那是有哪里不适?” 桓容继续摇头。 小童快哭出来了。 平日一餐至少五碗,今天只用一碗,麦饼还剩下半张,实在太过“惊人”。既不是味道不好,又不是身体不适,那是什么缘故? “什么事都没有,莫要乱想。”桓容端起茶盏,漱口之后站起身,道,“车上多备些干粮,我今日有事,需要早些走。” “诺!”小童忙不迭下去准备。 婢仆和健仆手脚利落,不到两刻钟,一应事宜皆准备妥当。桓容点出两名健仆跟随,在衙门前登上牛车,先往安置青壮的军营一行。 军营中,典魁和钱实正捉对厮杀。前者膂力惊人,一拳能砸裂手腕粗的木桩,后者身手灵活,绕着典魁跑过两圈,使得对方几拳落空,气得哇哇大叫。 青壮们围拢在四周,全都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好。 几名府军抱臂站在一旁,并不出声阻止。看到典魁终于抓住钱实,高高举过头顶,甚至和青壮们一起高声叫好。 “好!” “摔!摔他!” 喝彩声中,典魁两脚蹬地,暴吼一声,钱实被高高扔起,瞬间飞撞出去。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必要受伤,钱实则不然,在半空中蜷起双腿,双手抱头,凌空翻了个跟头,竟稳稳的落到地上。 “好!” 叫好声轰然而起,钱实扬起下巴,对着叫好的青壮抱拳。典魁从鼻孔哼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身手的确了得,仅凭一把子力气的确奈何不了他。 两人正想取兵器再战,忽见几名府军端正神情,高声令众人列队。 典魁仗着身高,最先发现人群后边多出一辆牛车,桓府君坐在车上,长袍玉带,满脸笑容。 “见过府君!” 身为县公车前司马,典魁和钱实的品级高于府军。见礼时,两人却站在府军身后,以示尊敬。 “无需多礼。”桓容跃下车辕,笑道,“壮士勇猛,容大饱眼福。” 夸赞之声落地,饶是典魁和钱实也不由得脸红。同袍的目光落在身上,更让两人有些飘飘然,恍如服下寒食散。 值得一提的是,军营建立之初,桓容曾下严令,凡营中之人俱不可服用寒食散,私藏也不行。一旦被发现,无论武力值高低一概逐走。 典魁自幼家贫,温饱最为重要,对寒食散一类的不感兴趣。 钱实混迹在街巷之中,曾与闲散道人有过交情,对寒食散并不陌生。听桓容要禁此物,不由得暗中点头。 世人皆道此为仙药,在他看来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钱实自认是个俗人,对求仙问道的事不甚了解,但他见过服用寒食散过量,当众疯癫甚至暴-死之人,其中便有和他交情不错的道人。 无论府君目的为何,能禁此物着实令他快意。 “尔等操练刻苦,理当有所奖赏。” 桓容话落,健仆从车上抬下五匹绢布,并有压成长条形的银锭。 银锭人手一枚,没有任何区别。 绢布仅有五匹,独典魁、钱实和另外三名青壮有份。余下人想要,必要在武力值上胜过他们,但以目下的情况委实不太可能。 府军另有赏赐,并不在营内颁发。 众人领过赏银,愈发刻苦操练,盼望有朝一日战胜典魁几个,也能得府君赏赐绢布。 桓容未在营中多留,临走前叫上了典魁和钱实,命二人代替健仆赶车。 身为车前司马,总会有上岗的一天。虽然牛车不算县公的标准配备,好歹能帮两人熟悉一下业务。 两人欣然领命,钱实眼疾手快,抢到车左的位置,典魁再不甘心也只能屈居右侧,心中暗下决定,下次再有机会,必要抢险一步! 牛车离开西城,沿着略有些坑洼的道路行往城东。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吱嘎声响。时而颠簸两下,并不十分剧烈,桓容早已经习惯。 道路两旁,新建造的木屋一栋挨着一栋,有的还没上梁,有的尚缺门扇,有的已经接近完工。 工匠和壮丁们在工地上忙碌,妇人和小娘子烧好热水,忙着准备饭食。 老人和童子都没闲着,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例如捡拾木条、清扫院落,二者都会主动帮忙。遇到哪个壮丁出工不出力,有躲懒的嫌疑,老人们更要张口训斥,直训得对方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这且不算什么,有少部分人眼红匠人的工钱,在背后说三道四,更撺掇旁人,如果桓容不给钱,他们就少卖些力气。甚至有人好坏不分,非议桓容前番所为,言其与陈氏相类,都是霸占盐场,借机敛财,欺压流民。 知晓此事,老人们当即大怒。 “府君仁慈,拿出钱帛,寻来工匠,为我等修建屋舍,让我等有一处容身之地,能不在颠沛流离,安居于此,岂非是善举?” “不是府君恩义,我能如何能重录户籍?没有府君,我等仍是流民!被豪强抓去做私奴,生死都不能自主!” “房屋是为谁所造?尔等每日白得一顿饭食,竟还贪心不足!做人应知好坏!竖子良心何在,如此作为可对得起谁?!” “重录户籍、出钱造屋不算,府君又分我等田地,你且扪心自问,别处可会有这样的事!” “我已是耳顺之年,南逃之前曾被胡人抓做过羊奴,每日里睡在羊圈,做梦都想回到汉家之地。” “如今回来了,又遇到如此好的府君,便是当下死了,都能笑着去见祖宗!” “你竟是这样不知足……” 说到最后,老人手指颤抖,眼中溢出泪水。 “畜生尚知感恩,你们这般作为可配得上称为人?!” 被这样一通训斥,知道羞耻的早已经面红耳赤,再没有私下说长道短,每日下力气干活,似要弥补之前做下的错事。 仍有恶心难改的,表面口口声声应诺,背后依旧故我。连续抓到几次,老人不再姑息,主动寻上贼捕掾,当面道明情况。 事情上报桓容,这些人的田地和房舍全部收回,户籍暂且不销,先送往盐场做工。是否能得回田地,只看他们今后表现。 “如再不知悔改,全部销去户籍,罚为盐奴。” 阿黍曾言,桓容太过心慈。 石劭持同样观点。 他始终认为桓容的处置太轻,这样的“毒-瘤”就该一刀除去,免得留下祸患。 奈何命令已下,不好立即劝说府君更改。他只能派人密切关注几人,一旦发现不对,立即让护卫下手。 “绝不能拖累到府君名声!” 石劭有恩必报,最恨狼心狗肺之辈。这些人犯了他的忌讳,改了尚罢,一条路走到黑,必定会早早去见阎王。 桓容的牛车行过时,工匠和壮丁们依旧忙碌,小娘子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翘足观望,恨不能就此将牛车拦下,当面看个过瘾。 妇人唤过童子,莫要在府君面前顽皮,两名白发苍苍的老翁更要上前见礼。 桓容吓了一跳,连忙跃下马车,弯腰搀扶起老翁,道:“老翁莫要如此。” 典魁和钱实同时跃下车辕,前者怒目圆睁,吓退想要聚来的小娘子们,后者眯起双眼,逐一扫过壮丁工匠,确保不会有人趁机钻空子对桓容不利。 劝说几句,老者不在坚持行礼,退后让开道路。桓容登车继续前行,自车窗向后望,老人依旧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不知为何,桓容突然感到眼眶发酸,不禁用力捏了捏鼻根,压下突起的涩意,就此下定决心,无论慕容垂作何打算,不管郗愔是否会派兵援助,拼尽所能,他也要保住县中百姓! 西城仍在恢复,终究有些萧条。相比之下,东城可谓热闹至极。 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既有大型的盐船,也有乌篷船和小舢板。岸边人生喧闹,漂洗衣裙的小娘子聚到一起,处处可见红飞翠舞。 南岸有一座木亭,亭旁有成排的翠柳。 早春时节,柳木生发,柳枝在风中摇曳,阳光穿透枝间缝隙,洒下温暖的光影。 往年里,此地必为豪强公子宴饮之处。今年不同往时,盐渎豪强被连根拔除干净,亭中不见陈环等人的身影,仅有几名小娘子洗完衣裙,围坐在一起闲话说笑。 微风拂过,柳枝轻摇,笑声流入风中,娇颜融入美景,绘成一幅早春独有的画卷。 牛车在距离木亭二十步左右停下,典魁和钱实当先跃下车辕,寻到一块空地。随后是两名健仆,最后才是桓容。 记着小童口中的“除晦”,桓容走到河边,随意展开一件外袍,在水里漂了两下,就当是完成任务。 等他站起身,发现身边一片寂静。转过头,典魁几人都是圆睁双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桓容不禁皱眉。 “可有什么不对?” “郎君,”一名健仆小心开口道,“郎君为何要在河中洗外袍?” “消灾除厄。” “……” “哪里不对?” “郎君,此乃小娘子所为……”护卫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看着桓容的表情,实在不敢往下说。 正月晦日,小娘子们在河中漂洗衣裙,郎君们登船游水或岸边行宴,顶多在河中涮一涮笔,桓容此举简直闻所未闻。 明白缘由,桓容无语望天。 过晦日的习俗到唐朝已被中和节取代,他哪里知晓这些忌讳?加上原身十岁前被拘在府内,十岁后跟着大儒求学,事事有人打理妥当,压根没有“犯忌讳”的机会。 再者说,都是消灾除厄,也没硬性规定洗衣的是谁,说不定他还能开创一股风潮……好吧,有鸵鸟嫌疑,是他不对。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回头再来。 桓容端正表情,若无其事的将外袍扔进车厢,随后令人备船,不能洗衣服,游船总不会出错。 沿河而下时,桓容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在心中盘算,等到了北城,见到录籍不久的流民,自己该如何挖宝捡漏。 殊不知,“府君特立独行,很有性格”之语正飞速传扬街头巷尾。今日之后,建康城外,盐渎县中,终于也有了桓氏郎君的传说。 建康城,桓府 司马道福难得被允许出门,大清早便起身准备。 绢衣长裙都是城中最新的样式,司马道福还算满意,挑选首饰时,拿起一枚凤头钗,难免想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发间的式样,禁不住有些丧气。 眼馋这些时日,终究是一根都得不着。想找人仿制,又没胆子去求南康公主,到头来,心中竟有几分埋怨桓容。 “小郎又不差那点金子,缘何如此小气!” 婢仆吓了一跳,举着铜镜的手都抖了两抖。为司马道福梳头的婢仆脸色发白,连连看向门边。 “殿下慎言!” “我在自己屋里说,又没出去。”司马道福皱了皱眉,到底压低了几分声音。 说话间有婢仆来报,道是南康公主所言,请司马道福往客室。 “客室?” “禀殿下,琅琊王世子过府。” “是他?”司马道福丢开金钗,不屑道,“昆仑婢生的贱-种也配称诸侯王世子!” “殿下,好歹是您的……”婢仆想要劝说,被司马道福几句话堵了回去。 “休要多言,我嫡母出身士族高门,阿姨亦是士族之女。李氏算什么东西,觍颜说是媵婢,也不嫌脸红!阿姨又不是不能生,偏要宝贝一个贱-种!我才不会见他,就说我身体不适,早点打发他走。” “殿下,”婢仆向传话之人摇头,继续劝道,“长公主难得许您出门,如果此时称病,怕是不能成行。” 司马道福皱眉,到底是出门的念头占据上风,婢仆又劝两句,便顺势答应下来,戴上两枚金钗,起身前往客室。 过回廊时,遇上刚出月子的马氏和慕容氏。 说来也怪,两人怀胎相差近一月,生产却是在同一天,且生下的都是男孩,要说赶巧也未免太巧了点。 “殿下。” 见到司马道福,马氏和慕容氏齐身行礼。 妾也有高低之分。 李夫人不是她们能比,桓祎的生母都比她们高一头。马氏好歹是汉人,能得几面体面。慕容氏出身鲜卑,哪怕是宗室贵族,照样不被司马道福看在眼里。 行过两人身边,司马道福瞥了马氏一眼,长袖一甩就当是回过礼,转道前往客室。 慕容氏站起身,气得脸色发白。马氏则低下头,眼眸低垂,难辨在想些什么。 50.第五十章 琅琊王世子司马曜生带异象,有术士言,此子显贵,必将不凡。 随年龄增长,司马曜身高体重均超出寻常孩童,尚未及九岁,身高已超过五尺,皮肤黝黑,四肢粗壮,即便五官相貌肖似琅琊王,背后仍被人讥笑。 司马道福向来看不上这个弟弟,未出嫁前曾同生母言,如果长兄没有被废,前头几个兄弟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昆仑婢生的贱种登上世子之位。 琅琊王妃的陪媵不下五人,更有出自士族的妾室,到头来,因为术士扈谦的几句批语,就让一个宫婢得了意。 想到被幽禁的嫡母,失去宠爱的生母,司马道福就恨得牙痒痒。 假如阿姨有子,哪轮得到这贱-种得意! 司马道福行到客室前,阿麦在门前行礼,言司马曜登门,南康公主见过之后,便打发他到客室来等。 显然,南康公主对这个从弟也并不十分待见,只是不像司马道福一样凡事摆在脸上,好歹维持几分面子情,不让司马曜下不来台。 听完阿麦的话,司马道福点点头,心情突然好了几分。 “待我送走他,再去向阿母拜谢。” 阿麦退后三步,福身离开廊下。 司马道福迈步走进室内,见到正坐在蒲团上的司马曜,表情冰冷,半点笑意都没有。 “阿姊。” 论地位,司马曜身为诸侯王世子,本高于司马道福。然而,司马道福的生母出身士族,如今又是桓大司马的儿媳,此次登门实是有事相求,司马曜不想低头也得低头。 “恩。”司马道福冷淡的点了点头,待婢仆送上茶汤,道,“世子可是有事?” 她不待见司马曜,同样的,司马曜也同异母姊妹并不亲近。自司马道福嫁入桓氏,这还是司马曜首度登门。 “阿姊可否屏退婢仆?” 司马道福放下茶盏,看了司马曜半晌,终于令婢仆退下。 她的确任性,却并非没有眼色,半点不知道轻重。司马曜登门必是有事,观其神情笃定,出言没有半分犹豫,显然背后有阿父的意思。 如果是司马曜自己,司马道福可以不在乎。但牵涉到琅琊王司马昱,司马道福必会重视几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婢仆尽数退到门外,室内仅剩姐弟两人。 “人已经退下,世子不妨直言。” 司马曜没有开口,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到司马道福身前。 “此乃阿父亲笔,让我交给阿姊。” 司马道福扫他一眼,当面拆开信封,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神情微变。 “太后和官家先后召扈谦进宫?” 司马曜点点头,道:“扈谦两度进宫卜筮,得出的卦象不为人知。然其卜筮之后,宫中突然下旨,再加桓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此中缘由为何,阿父不甚明了,忧心台城生变,才让我登门来见阿姊,望阿姊能够帮忙。” “帮忙?我能帮什么忙?”阿父都打听不出的消息,她能有什么办法。 “阿姊,自去岁开始,南康长公主常入台城同太后密谈。”司马曜到底年幼,藏不住话,略有几分焦急道,“阿姊如能帮忙,阿父定然欣慰!” 司马道福没接话,又看一遍书信,眉间越蹙越紧。 “我需想一想。” “阿姊!” “行了!”司马道福现出几分不耐烦,道,“我和阿姑是什么关系,阿父又不是不知道。你且回去禀明,能帮的我一定帮,实在帮不上我也没办法。” 以南康公主的心计手段,愿意透露且罢,不愿意的话,司马道福跪上一天一夜都得不着半句话。 “阿姊,如能得到消息,务必遣人报知王府。” “我知道了。”司马道福愈发不耐烦,不是背后还有司马昱,她实在懒得理司马曜。 “如此,多谢阿姊。” 司马曜起身行礼,旋即告辞离府。 司马道福未在客室久留,将司马昱的书信收入怀中,略微想了片刻,仍去拜见南康公主。 虽然遣退了婢仆,但她相信,两人所言绝瞒不过南康公主。与其自作聪明,再次惹来阿姑的厌恶,不如主动交代,好歹能得几分好。 她同桓济不睦,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不求讨好南康公主,至少不能主动给出借口,让她将自己撵回姑孰。 想清楚之后,司马道福再不觉得书信烫手,穿过回廊,快行几步走到门前,得知李夫人之外,慕容氏和马氏也在内室,不禁有几分诧异。 之前遇到,还以为这两个是在屋子里太久,出门透透气。没想到,她们竟有胆子来见阿姑,不觉得是在讨嫌? “殿下。” 司马道福正走神,身侧的婢仆突然发出一声轻咳。 南康公主唤她进去,传话的阿麦已等了小半刻。 定了定神,司马道福不敢再七想八想,端正仪态走进内室,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礼。 “阿姑。”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面前放着一只香炉,炉盖半开,虽未点燃,仍有一缕暖香自炉内飘出。 “世子回去了?” “是。”司马道福坐到蒲团上,耐心等着李夫人调香,没有着急取出书信。 李夫人唇角带笑,素手轻动,先后从几只瓷罐中取出材料,依照次序放入稍大的瓷罐中。动作优雅柔美,更带着几分飘逸,令人移不开双眼,不由得陶醉其中。 大概过了一刻钟,新香调成,婢仆点燃香炉,无色香烟袅袅飘散。 司马道福不觉深吸气,瞬间如置身花海,宁愿长醉于此,不愿睁眼醒来。 香味略减,沉醉在香中的司马道福略微清醒。见马氏和慕容氏仍满脸陶醉,鄙夷之余不禁生出疑惑。 琅琊王府不比顶级士族,却也算是皇族中的翘楚。 她父被世人赞为名士,同王导、谢安、王坦之等皆为好友。自小到大,她见识过的香料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这样的香料还是首次见,里面添加了什么材料,她竟是一味都猜测不到。 又过小半刻,温香全部散去,婢仆收起调香工具,换上新的香炉。 李夫人一边净手,一边笑道:“这百花香还是我年少时调过,多年没有寻得材料,如今倒是手生许多。” 南康公主笑着摇头,发间金钗闪烁光影,以彩宝镶嵌的红-梅几可乱真。 “哪里话,我倒是觉得不错。” 南康公主话落,慕容氏和马氏小心凑趣,夸赞李夫人调制的香料极好。 “妾亦喜调香,只是不及夫人半分。哪日夫人得空,可否指点妾一二?”马氏声音温柔,哪怕不喜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极是悦耳。 “过誉了。”李夫人看透她的心思,未有半分亲近之意。三两句扯开话题,转到宫中赏赐的绢布,以及盐渎送来的首饰上。 “对,你不提我倒是忘了。” 南康公主貌似心情极好,当即拊掌,令婢仆抬上一只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整齐堆叠十余只长方形木盒。盒上花纹精美,没有镶嵌彩宝,却沿着花纹嵌入金丝银线,颇有几分耀眼。 马氏和慕容氏不知端的,只觉木盒精美,盛装之物必定价值不凡。司马道福想起日前盐渎送来的金钗,呼吸不由得滞了一下。 婢仆将木盒逐一取出,打开盒盖。 有别于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礼物,这些木盒外表看着精美,内里却没动太多心思,更没有安置机关,只在盒身边缘处雕刻出两行螺纹,显得与众不同。 盒盖打开,十余枚精美的钗簪出现在众人面前。 钗头簪首镶嵌彩宝珍珠,制成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等多种形状,均是惟妙惟肖。尤其是一只蝴蝶钗,蝴蝶双翼由金线绞成,点缀米粒大的红色彩宝,拿起时会轻轻晃动,恍如活过来一般。 不只是司马道福,马氏和慕容氏都是满眼惊叹。 慕容氏自以为出身贵族,见多识广,哪里想到晋地会有这样巧手的工匠,制出如此精美的首饰!相比之下,她珍藏的几枚金钗简直不堪入目,仅“粗陋”可以形容。 “这都是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浅笑,并言司马道福可选两枚金钗,马氏和慕容氏各得一枚银簪。 “谢殿下!” 马氏和慕容氏惊喜不已,慕容氏更道:“小郎有此巧心实在难得。” 话一出口,室内顿时一静。 司马道福厉声喝道:“胡妇粗鄙无知,小郎岂是你能唤的!什么巧心?这也是能用来说郎君的?!”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慕容氏当即伏身在地,汗水瞬间滚落,双手隐隐发抖。 “谅你初犯,这次不计较。”南康公主开口。 慕容氏暗自松一口气,以为躲过一劫。不想,下一句话就将她打落深渊。 “你出身胡族,不知礼仪。马氏贤良有德,六郎君暂养到马氏处,何时你知晓礼仪,何时再将六郎君接回。” 话音落下,慕容氏再无半点人色,马氏亦是大骇,面对慕容氏怨毒的目光,登时如坠冰窖。 南康公主不想再看她们作态,一起打发走。 李夫人眼波流转,禁不住以袖掩口,隐去唇边一丝笑意。 她都能看清的事,阿姊岂会不知。马氏自作聪明,合该受此教训。如她再不老实些,就不是和慕容氏结怨这么简单了。 既已被夫主留在建康,就当看清形势。 以为得子就有依仗,甚至令人私下传言七郎君落地不凡,异光照亮满室,当真是嫌命太长,蠢得不能再蠢。 马氏青白着脸离开,慕容氏几乎是被人搀走。 行过一座木桥,慕容氏突然挣开婢仆搀扶,狠狠一巴掌扇在马氏脸上。 “今日之事我记住了!你休要得意,早晚有一天,我必要报此大仇!” “阿姊,我没有……” “住口!”慕容氏怒火冲天,厉声道,“是我瞎了眼,信你这样的毒-妇!我早该知道,那日是你故意撞我!我子命大,更先你子落地,未让你这毒-妇如愿。如今你竟夺走我子,我必不与你干休!” 马氏单手捂着面颊,想要开口争辩却是无从辩起。 难道当着众人说,是慕容氏说错话,南康长公主使出手段,让她们翻脸为仇?亦或是告知慕容氏,那日并非自己撞她,实是被人绊了一脚,下手之人似是余姚郡公主身边婢仆? 这些话一句都不能出口,一旦说出半个字,她只会死得更快! “夫人……” “住口!”马氏猛地转头,厉声呵斥道,“你也想害我不成?再敢说这两字,我必拔掉你的舌头!” 婢仆噤若寒蝉,再不敢轻易开口。 两人离开后,司马道福没有犹豫,当着李夫人的面取出书信,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姑,大君送来书信,提及太后和官家卜筮之事。” “卜筮?” “出卦的术士是扈谦。” 南康公主展开书信,扫过两眼,直接道:“此事我知道,你可遣人告知琅琊王,卦象内容我不好透露,然晋室安稳,加大司马殊礼是为北伐,让他无需担忧。” “诺!”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司马道福顿时惊喜不已。俯身行礼之后,带着选出的金钗离开,回到院中便令婢仆重梳发髻,戴上新得的金钗,揽镜自照,顿觉花样精美,明光烁亮,远胜其他款式。 “可惜只有两枚。” 轻碰钗头蝶翼,司马道福心有不甘。婢仆提醒时辰不早,方才抛开其他心思,登上牛车,前往秦淮河畔。 今日,士族高门郎君必到河上游船宴饮,不能再做出“巧遇”之事,远远的看王献之几眼,司马道福也算心满意足。 殊不知,她这一露面,立刻引来士族女郎们的注意。 城中流言淡去不少,到底没有彻底消失。 见司马道福现身,众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看她是如何纠缠王氏郎君,再如何被当面拒绝。不想司马道福仅是站在河岸旁,眺望河中游船,并没有任何出格之举。 惊讶之余,女郎们面面相觑,视线再次扫过,不由自主的留意到她发间的金钗。 建康城中金匠不少,精美的首饰更不少见。但司马道福髻上的金钗不仅样式精美,镶嵌的彩宝更是难得。 终于,有司马氏的女郎禁不住诱-惑,最先上前搭话。 有一就有二。 司马道福身边很快聚集了十多名士族女郎,寒暄几句之后,众口赞扬她的发饰,话里话外的打听,如此精美的金钗到底出自哪位大匠。 难得被如此追捧,司马道福很是得意。但她知道忌讳,只说金钗出自盐渎,余下再不肯多说一句。 女郎们记在心里,出正月之后便派家人往盐渎打听。因缘巧合之下,没等桓容计划好的首饰铺开业,大笔的生意已主动上门。 士族夫人和女郎们半点不差钱,整车绢布和黄金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知晓事情源头,桓容不禁咋舌。 谢安是新会蒲葵,帮友人卖扇。他这是盐渎金钗,借嫂子东风? 这算不算另类的名人效应? 现下,金钗的风头尚未吹起,桓容不知将有大把金银入账,正乘坐游船前往北城,开始他的捡漏计划。 桓容未到任之前,盐渎东城最为繁华,西城最为破败。南城为庶人和佃客世居之地,北城多是南渡的流民和豪强私奴。 随着盐渎许流民重录户籍,按丁口分田的消息传出,附近侨县的流民加快涌来。 一夜之间,北城的人口翻了一番。想要给这么多的人重录户籍,划分田地,足够职吏忙上好一段时间。 正月里县衙不办公,流民无法重录户籍,只能暂时另寻生计。 桓容在河上观望,发现北城虽然有些破败,却远胜之前的西城。加上流民有了盼头,不再得过且过,视盐渎为立足之地,纷纷动手修缮房屋,清理街巷,甚至还在河岸边开出几块菜地。 游船靠近码头时,岸边人头攒动。 小娘子们聚在水浅的位置漂洗衣裙,一群半大的童子不顾初春水冷,纷纷脱下短衣跳入水中,眨眼游出半米,爬上岸打个激灵,立即被长者抱住,笑言除去一年灾厄。 人群最为密集处,一个壮实的汉子被围在中间,身边摆着几样木匠工具,眨眼的功-夫就制出一件木铲。 “没有铁,大概能用两月。” 汉子递出木铲,接过一个干硬的麦饼,三两口下肚。等有人抬来木头,问明白想要的工具,搓搓大手继续开工。 桓容仔细观察,发现汉子动作利落,手艺精湛,不到三刻钟就制出两柄木铲,一个适合孩子用的锄头,还修补好一样桓容压根叫不出名字来的农具。 “钱实,你可认得此人?” “回府君,仆认得。”钱实道,“他名公输长,祖籍北海,是去岁到的盐渎。” “去岁?” “他没有妻儿,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母。为护着老母,差点被陈氏抓去做私奴,好歹逃了出来。”钱实继续道,“仆曾见过他推动老母的木车,当真是精巧。” 说话的时间,公输长收起工具,将换来的谷饼包好藏进怀中,道:“老母未用饭食,我午时后再来。” 目送公输长离去,桓容搓搓手指。 公输? 擅长木匠活? 万一真如所想,自己可是捡了大漏。 51.第五十一章 桓容乘坐的游船停靠码头,立刻引来众多目光。 木板放下,数名健仆沿船梯登岸。 有人离得近,认出健仆身后的典魁和钱实,揉了揉眼睛,确信没有看错,消息传开,喧哗声骤然而起。 “是那恶侠!”一名男子脸色发白。 “需要胡说!”另一名斜挽着发髻的男子喝斥道,“我闻典伯伟得县令赏识,被选为车前司马,再不是什么恶侠。休要妄加议论,小心祸从口出!” “车前司马,那不是国官?” “桓府君有爵位在身,整个盐渎都是他的食邑,选国官有何奇怪。” “典伯伟的事你是从哪出听说?” 见众人疑惑,放出消息的男子难免有几分得意,故意卖起关子。被催促几次才道:“我从侄同典伯伟有旧。” “可是那群恶少年?”一人脱口而出。 “咳!”男子皱眉,“我从侄早已改过!” 说话之人讪笑两声,连声道是。 男子继续说道:“日前府君处置陈氏等豪强,我从侄跟随典伯伟前往,先众人寻到藏金处,得职吏举荐,同十余少年一并进了城西军营,现今每日操练。” “此事我知。”一名年长些的流民插言道,“据说营中操练极苦,鸡鸣初声便要起身,每日要举磨盘推大石,还要捉对厮杀,次次都有人受伤。” “苦?”放出消息的男子不屑道,“每日三顿饭食,蒸饼管饱,必有一顿见荤腥。凡是操练刻苦,表现优异者,还能得银锭绢布!你说苦?我等想苦都寻不着门路!” “哗!” 众人满脸惊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言非虚?”若是如此,绝对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当然是真的!”男子大声道。 “我从侄日前托人送信,说是县令有言,三四月间操练比武,连胜三场就能充县衙护卫,连胜五场可为县公国官!不说和典、钱两人平起平坐,却是每月能得稻谷盐粮,三月还可领一匹绢布!” “这岂不是和盐工一样?” “休要看不起盐工!”一名壮汉打断出声的少年,瓮声道,“你可知城东的盐工每月得多少粮食,熟手能得多少绢布?” “就是!”又一人补充道,“我日前到城东帮着盐船扛货,你是没见着,哪些盐工饭食真不一般,蒸饼夹着肥肉,咬一口满嘴油香。还有大碗的肉汤,那滋味……啧啧!” 说话间男子咂了两下舌头,似在回味饼中的浓香。 “我当时得了半张,舍不得吃,就咬了一口,余下都带回来给了妻儿。那香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众人说话时,典魁护在船前,瞪眼扫向四周。慑于他的威严,无人敢轻易靠近。钱实和两名健仆排开人群,打听清楚公输长暂居何处,立即前往请人。 桓容没有下船,仅是站在船首,就引来不少仰慕的目光。 有小娘子不顾水凉,几步踏下河岸,裙角漂浮在水中,取下发间瓒着的木钗掷向船板。 “郎君美甚!” 入盐渎之前,众人颠沛流离,生活贫苦,多是朝不保夕。如今能在盐渎重录户籍,生活有了盼头,眉间的愁意都消去几分。 虽未曾亲眼见过桓容,但县令美名早已流传城中。认出典魁和钱实,再看船上桓容,哪还不晓得他的身份。 一是歆羡郎君俊秀,二来是感念县令德政,小娘子们投掷发饰,结伴邻水而歌。唱的不是吴地之音,而是源自北方的小调。隐隐带着汉风古韵,称不上优美,却另有一种质朴感人。 桓容弯腰捡起一枚木簪,河岸旁立刻响起一阵欢笑。 少顷,两名相貌相似的豆蔻少女相伴走出,嗓音清亮,犹如黄莺出谷,吟唱的竟是《诗经》之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少女的歌声随风传出,更多少女和声而歌,更有十余人在岸边起舞。 有别于妓船上的舞女,这种舞蹈仅有几个简单的动作,既无举袖折腰,也无长裙曼妙,舞到尽兴处,少女们双脚用力踏地,带着一种上古流传下的热情和奔放,让人心情激荡,忍不住想要加入其中。 舞蹈未尽,钱实已将公输长请来。 见到岸边的情形,健仆不觉得如何,钱实和公输长都是吃了一惊。 两人在北地长大,未曾了解建康风俗,遇上这种“小场面”已是吃惊不小。假如见到王、谢等高门郎君被围追堵截的盛景,十成十会下巴落地。 “随我来。” 钱实在前引路,公输长背着随身的工具,几大步登上船板。 因对公输长的姓氏有所猜测,桓容本想亲自去请,结果被护卫和健仆坚决阻止。 哪怕是建康城中最有名的大匠,也没资格让郎君主动去请。况且此人仅是流民,即便手艺再好,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折。 公输氏如何?公输盘的后人又如何? 匠人依旧是匠人,和士族郎君有云泥之别。 桓容再三坚持,奈何众人坚决摇头。最后只能等在船上,想着人来之后,自己一定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不让这条大鱼从指缝间溜走。 公输长性情憨厚,为人极是孝顺。 钱实找到他时,他正架起陶罐烧水,将得来的谷饼掰开放入水中,再撒些盐,奉于老母面前。 母子俩一路南逃,全赖公输长有木匠手艺,才没有在途中饿死。抵达晋地之后,公输长险些被抓做私奴,老母又惊又吓,几乎要丢了性命。 好在公输长得人相助,全须全尾的逃了出来。陈氏等豪强又被桓容铲除,母子俩方能在此处安身,无需继续躲藏逃难。 然而,因之前的奔波惊吓,老母的身体终究垮了。流民中有大夫,终究没有足够的绢帛买药。 眼见老母一日接一日衰弱下去,公输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请大夫写下药名,画下药草的形状,冒着被狼群捕杀的危险进入林中,采得几味草药为老母延命。 待老母稍微好些,公输长便背起工具到城内寻找活计,每日赚些口粮,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 公输长打定主意,如果生活再没有起色,等重录户籍之后,他便去盐场做工,即使违背祖训也顾不得了。不料想,没等他说服老母,钱实竟带人找上门来,言是县令有请。 “县令要见我?” “对。”钱实和公输长没什么交情,却赞赏他性情憨厚,事母至孝,刻意提点道,“西城正需工匠,我知你擅长制作木器,到了府君主面前莫要吞吞吐吐,也无需胆怯,有什么说什么,你母子今后如何可全在今日了!” “多谢!” 公输长没有犹豫,安置妥当老母,当即背起工具随钱实去见桓容。 见面之前,他对桓容有几分猜测。见面之后,惊讶于桓容的年轻,更惊讶于他的平易近人。公输长见过陈环,知晓盐渎的豪强公子都是什么样。仅是拿两者相比,他都觉得是亵-渎了桓容。 “农具之外,你还能做何物?” “回府君,仆懂得造屋之法。”公输长顿了顿,继续道,“仆亦知造云梯和攻城车之法。” “你懂得造兵器?” “是。” “攻城器械之外,可知造守城器械之法?” “仆惭愧,仅能制拒马。” 公输长满脸羞惭,桓容却是乐开了花,等公输长当场作出缩小的投石器,当即拍板,许他明日到县衙录户籍,其后到城西建房居住。至于今后如何安排,全可交给石劭。 桓容相信,把此人交到石劭手里,必定能发挥出百分之两百的作用。他绝非说石劭是奸商,绝对没有! 公输长激动难抑,放下工具,俯身便拜。 “府君大恩,仆铭感于心,永生不忘!必竭尽所能报答府君!” 人言大匠都有几分怪脾气,然也不然。 公输长的曾祖的确如此,到他大父,家中已是入不敷出。遇上胡人南迁,仅有的一点家财被劫掠一空,公输长拼命救出老母却救不出父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胡人杀死。 像石劭一样,桓容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有今日奇遇,他无需违背祖训就能养活老母,压在肩头的巨石瞬间移开,再感觉不到半分沉重。 面对桓容,公输长满心都是感激。 “快起来。”桓容想要扶起公输长,结果扶了两下,对方纹丝不动,硬是拜了下去。 公输长行完礼,面上现出几分犹豫,欲言又止。 “公输郎可有困难之处?尽可说来,如能帮上忙,容定不推辞。” 公输长脸色涨红,似乎为自己即将提出的事感到羞愧,黑脸几乎成了酱紫。 “不敢瞒府君,仆南渡途中结实几名好友,仰赖好友相助才未被抓做私奴。仆好友通晓制器之法,手艺精湛远胜于仆,未知府君可愿一见?” “共有几人?”桓容心下一动,难不成今天鸿运当头,捡漏不算,还要买一赠一? “共有六人,祖籍西河郡,都是相里氏的后人。” “西河郡?”桓容诧异问道,“据我所知,西河郡现为秦氏统辖。” 秦氏收拢流民,驱逐胡人,这六人既有本事,在坞堡定能生存,为何要南逃? “此事一言难尽,仆也未知详情。府君如有意,可唤其当面问话。” 桓容挑眉看着公输长,直把对方看得脸色更红,方才笑道:“既如此,钱实,你再走一趟。” “诺!” 公输长出声道:“府君,六人性情有几分古怪,不喜人声嘈杂,住处靠近林边。为防走兽,房屋四周布置有陷阱机关,需得仆带路方能靠近。” “陷阱机关?”桓容眉毛挑得更高。 公输长继续道:“据其所言,六人技艺习自墨家,先祖乃是慎子之徒。” 墨家? 那个倡导兼爱非攻,爱穿短衣草鞋,很能战斗,以吃苦为高尚的战国团体? 桓容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不是早上没吃饱,以致产生幻觉?天上掉馅饼就算了,还一掉就是一筐? 传说公输盘曾败在墨子手下,他们的后人和徒子徒孙竟能走到一起? “我有一事询问公输郎。” “府君请问,仆定知无不言。” “尔祖上可为公输盘?” “回府君,仆大父有言,祖上代代习木艺,曾藏有半面石刻九州图,后在战乱中遗失。今大父仙逝,仆不敢妄言为嫡系传人,然木工技艺确是沿袭自公输子。” 桓容点点头,用力咬住腮帮,才没有当场仰天大笑。 出门之前,他的确想着捡漏,却没想到能捡这么大的漏!先是鲁班后人,接着又是墨家分支,接下来再冒出哪个圣人子弟,秦汉大能子孙,他都不会有半点惊讶。 目送公输长领人下船,桓容禁不住攥紧十指,双眼放出绿光。 这哪里是流民聚居地,简直就是个聚宝盆!随便挖一挖都能有此惊喜,如果翻遍四周郡县,难保不会再找到几个猛人。 不成! 暂时还不能捞过界。 桓容摇摇头,勉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盘算着同石劭商量一下,继续大力推行“流民入籍,分发田地”的政策,既不会过界,又能吸引更多“人才”。 地不够分? 没关系。 木匠船工在手,直接造船出海!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桓容身上。实在没有铜钱,大可以金子甩出,珍珠砸下。 总之,网子张开,诱饵放出,不愁没有大鱼入瓮! 想到这里,桓容再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背负双手,眺望蓝天白云,感叹一声:“春风送暖,天气甚好啊!” 河上突起一阵冷风,带起点点水花,砸到桓容身前。 桓某人默然两秒,抹去面上沾染的水珠,好心情半点不受影响,继续迎风发出感叹。 桓容忙着捡漏,和盐渎县民同庆节日,建康城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有几家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全家入狱,进而走上法场。 加大司马殊礼的圣旨颁下,传旨的宦者前脚刚进台城,姑孰的上表后脚就到。 表中条陈殷涓和庾氏兄弟的罪状,逼迫朝廷下旨严查,就差明说要殷涓和庾氏兄弟的脑袋。条陈之后附有北伐诸事,简单明了,向朝廷要钱要人要武器。 司马奕知晓自己早晚会成为弃子,愈发的放纵荒诞,朝会不上,政务不理,整日和妃妾嬖人 饮酒作乐,连吉祥物都不想做了。 褚太后说过两次,见司马奕压根是左耳右耳出,干脆丢开手不管,将朝政尽数托付丞相司马昱和几名侍中。遇到桓温上表要求严惩谋逆之人,同样一手丢开,交给司马昱和谢安等人。 至于北伐诸事,褚太后实在躲不开,干脆颁下懿旨,言桓大司马请与诸州刺史北伐,自可同诸州刺史商议。 表面上,褚太后颇有点气怯,貌似被逼得无法。事实上,这道懿旨一下,司马昱和谢安等人松了口气,桓大司马却是磨了磨后槽牙,现出几分愠色。 原因很简单,桓温虽然势大,到底不能一手遮天。褚太后的确没力量和桓大司马掰腕子,却不妨碍将皮球踢走。 表书上写明请诸州刺史一起北伐,那么,粮秣军饷就要大家一起商量。 各州刺使好歹手握实权,除了桓大司马的兄弟和铁杆,基本是各有盘算。桓温想要大笔一挥,像欺负晋室一样简单粗暴要钱要人,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掌控北府军的郗愔刺使第一个不会答应! 然而,褚太后设法保全了自己,暂时将矛盾转移,却也埋下不小的隐患。 朝廷明言放权,将北伐之事交给各州刺使,无论答应还是反对,是不是要讨价还价,彼此之间都要有书信往来。 这样一来,便给了人可乘之机。 郗愔的书信送到姑孰,桓温看过之后交给郗超。 郗超展开信纸,看着熟悉的笔迹,不由得计上心头。当即铺开纸张,照着信上的字迹临摹,数次之后便可以假乱真。 吹干墨迹,郗超面上有几分犹豫。但想到使君大业,家族前途,终于丢开所有顾忌,仿效郗愔笔迹写成书信一封,待到明日,当着众人的面交给桓大司马。 如果桓容知道郗超都做了些什么,必定会目瞪口呆,自愧不如。 假设坑爹也有等级,桓容尚在摸索阶段,一步一个台阶,郗参军早已是健步如飞,催动洪荒之力攀上巅峰。 52.第五十二章 “愔年事已高,须发皆白。近月久病,不堪军旅。请辞徐、兖二州刺使,京口之兵尽付大司马……” 经郗超篡改的书信当众宣读,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在场除了桓温麾下,另有江州刺使桓冲,豫州刺使袁真和荆州刺使桓豁等派遣的使者。闻听信中内容,皆面现惊色。 各州刺使不在建康,消息却并不闭塞。 庾氏被新蔡王举发谋逆,殷涓和庾柔兄弟一同下狱,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心知肚明。 郗愔手握北府军,敢和桓温掰腕子,同僚无不钦佩。 如今胜负未分,郗愔竟会以老病求退,将北府兵权拱手相让,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但信上确为郗愔字迹,熟悉的人扫过两眼,神情间愈发疑惑。 难道郗方回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受到桓元子要挟,方才行出此举?不然的话,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不只豫州使者这么想,包括江、荆两州的使者都在脑中转着念头,计划稍后寻人打听一下,尽快给自家使君送信。 郗超坐在下首,仔细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为信中内容惊讶,并未怀疑信上字迹,心下松了口气。同另一名参军交换眼色,为保不出差错,当尽快拟定表书,随书信送往建康。 郗刺使坐镇京口,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说话的分量也是极重。仅凭一封书信并不能直接取得北府兵权,一定要天子下旨,事情才能最终定论。 郗超同桓大司马商议,事情必须速战速决。等到郗刺使发现不对,想出应对之策,己方将十分被动,甚至落下伪造书信,陷害同僚的骂名。 “仆有一问。”传阅过书信之后,豫州使者开口问道,“京口使者现在何处?信上为何没有郗刺使私印?” 不是正规公文,可以不加盖刺使印。但是,从头至尾没有落款,没有私印,未免有些奇怪。 他不提尚罢,这样问出口,众人皆是一凛。 对啊,他们都在这里,京口使者为何不在?即便是私人书信也该有落款,加盖私印! 有人心生疑问,不自觉看向郗超,眉间紧蹙。 郗超虽在桓温帐下,到底是郗愔亲子。以世人对家族的重视,应该不会联合外人坑害自己的亲爹吧? 他难道不清楚,郗愔倒了,他将失去重要依仗。 桓元子信他还好,哪一日对他生出疑心,非但官职不保,甚至连命都可能丢掉。 一个能陷害亲父之人,谁敢放心重用? 郗超心头一惊,他知道事情总会有破绽,想要滴水不漏很难,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不对。 见郗超不出声,目光有些躲闪,众人心中疑惑更深。 豫州使者正要继续问,忽听上方传来一声钝响,原来是桓大司马解下佩剑,重重放到桌案之上。 众人正自不解,室外忽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借窗口映出的暗影,能轻易推断出,门外站着披甲执锐的府军。 各州使者面色微变,心中惊疑难定。 古有摔杯为号,帐下刀斧手一并杀出。桓大司马莫非要仿效而行,如果不能顺其意,就要拔-剑相向,留下自己的人头? 豫州使者脸色变了几变,愈发肯定这封书信有猫腻。然而形势逼人,他敢继续追究,今天恐要命丧此地。 桓温扫视众人,见多是脸色泛白,目光有所回避,知晓效果已经达到,立刻令人取来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将郗愔辞官交出兵权等语刻于简上,以布袋装好,当日便送往建康。 送信之人离开,诸州使者心下明了,郗方回能及时上表自辩,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若不然,京口和北府军必要落到桓温手中。 到那时,纵观整个朝廷,还有谁可与之抗衡? 事情就此定下,各州使者无心多言,纷纷告辞离开。 桓大司马收起佩剑,挥退闲杂人等,对郗超道:“景兴立此大功,温当重谢才是。” “超不过尽己所能,不敢当明公之言。”郗超笑道,“表书递至建康,天子定允明公所请。届时,明公手掌两府军权,镇守姑孰,遥制京口,何愁大事不成?” 桓温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室外,显见心情愉悦。 “明公,超有一言,北伐之事还请明公三思。” 郗超对今年北伐并不看好。 苻坚野心勃勃,得王猛相助,有一统北方之志。慕容鲜卑多年内讧,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主虽少,却能启用吴王慕容垂,足见其并非全无眼光。 去岁,双方因陕城大战,彼此互有胜负。冬日免战两月,今春暖雪化,必将迎来决战。 这个时候参与进去并不十分明智。 无论王猛还是慕容垂,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决战之后,无论败的是氐人还是慕容鲜卑,想要趁其大败发兵收回晋朝失地,绝不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将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坏了大事。 郗超始终怀抱希望,盼着桓大司马能够改变心意,放弃北伐取胜的念头,转而先夺取皇位。 可惜桓温不听劝。 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无论曹魏代汉还是晋室代魏,总是为世人诟病。直接逼司马奕让位,必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携北伐得胜之威,好歹能添几分底气,争取几分民意。 “景兴不必多言,我意已定,此事断无更改。” 郗超无法再劝,只能拱手应诺,暗中叹息一声,期望北伐能够顺利,莫要节外生枝,落得败局收场。 太和四年,二月甲申,桓大司马的表书抵达健康,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丞相司马昱是举荐郗愔之人,看过附在表书后的书信,差点当场昏过去。 “郗方回怎会如此糊涂!” 司马昱不信郗愔会做出此举。 日前还与他通信,誓要同桓大司马一决高下,转眼就请辞官职,拱手让出兵权?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封书信定是伪造!” 司马昱言之凿凿,谢安和王坦之对坐苦笑。 真如何,假又如何? 事已至此,朝廷不可能直接驳回上表,只能设法拖延,派人往京口问个明白,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手书一封,派人送去京口。”司马昱道。 谢安点点头,和王坦之商议之后,将上表原封不动抄录,递送到褚太后面前。 当时,褚太后正在殿内读道经。 自从司马奕开始自暴自弃,这对天家婶侄的关系愈发冷淡,除必要竟不说话。 桓温的上表送入台城,直接越过天子送到太后面前。司马奕知道之后,冷笑数声,推开酒盏,执起酒勺一饮而尽。略显浑浊的酒水沿着嘴角流下,浸湿大片衣襟。 妃妾和嬖人试图劝说,直接被两脚踢开。 “滚,全都滚!”司马奕双眼赤红,衣襟大敞,神情间满是狂态,“别人看不起朕,视朕如弃子,你们也敢看不起朕!” “陛下,妾不敢,妾没有啊!” 妃妾伏在地上泣声哀求,嬖人大着胆子上前,又被司马奕一脚踢开,不慎踩到滚落的杯盏,仰天摔倒,脑后撞在地上,连声惨叫都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滚出去,全给朕滚出去!” 司马奕愈发疯狂,随手抓起一只漆盘,对着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就砸了过去。 “你们都想害朕!” “朕不会让你们如愿!” “滚!” “全都滚!” 庾皇后站在殿外,听着殿内的动静,木然的表情转为嘲讽。 庾氏风雨飘摇,庾皇后终究不能真的撒手不管。闻听桓大司马屡次上表,庾柔和庾倩恐将性命不保,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太后,结果被拒之门外,来见天子,却遇上这样的场景。 庾皇后突然觉得活着太累。 太和元年十月那场大病,自己怎么就挺过来了?如果当时死了该有多好。 “回去吧。” 不等宫婢应诺,庾皇后转身离开。 长裙下摆扫过地面,裙上金丝银线依旧耀眼,织成的花鸟依旧活灵活现,仿佛在歌唱春日。 “殿下,起风了,恐要落雨。” “是啊,起风了。” 庾皇后停住脚步,仰望乌云聚集的天空,消瘦的面容白得近似透明,宽袖长裙随风狂舞,人立雨中,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一尊雕像,再无半点活气。 太和四年,二月己丑,司马昱的书信送达京口,郗愔看信之后脸色骤变,双手攥紧信纸,指关节发白,气得嘴唇发抖。 “逆子!逆子!” 别人想不明白的内情,他无需深思就能明白。怪只怪没有提防,一封书信就被钻了空子。 “明公,如今该当如何?” 几名参军和谋士坐在下首,都是面现忧色。 各州使者齐聚姑孰,为何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京口也派去了使者,送信之后就被早早打发回来,带回的消息是桓大司马允诺,愿一同扶助晋室,收回失地,修复皇室陵寝。 郗愔知道桓温肯定言不由衷,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桓温竟歹毒至此,想要一举夺取京口,抢走北府军权! “明公,这封书信……” “逆子可仿我笔迹。”郗愔颓然坐下,忽然间像老了十岁。 “明公,”刘牢之站起身,沉声道,“仆以为,明公当立即给丞相回信,言明此非明公本意!” “对!”一名谋士接言道,“天子未曾下旨,事情尚可转圜!” “古有例,贤臣辞官,天子必当挽留。”刘牢之继续道,“明公不妨说于丞相,请天子下旨挽留,明公顺势应诺,自陈为晋室鞠躬尽瘁,可保兵权不失。桓元子再强硬,于此也无可置喙。之后仆等小心防备,不再予人可趁之机!” 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桓大司马隐瞒消息,不给郗刺使反应的时机,意图造成既定事实,夺取北府军权。郗刺使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将手中权力全盘交出。他愿意,他手下的人也不会答应。 郗超能模仿郗愔的字迹,却不能预测朝廷的反应。 如今司马昱给京口送信,想必王谢等士族也会站在郗愔一边。如果能说动天子,尽快下达挽留旨意,郗刺使便有翻盘的机会。 “善!” 郗愔磨了磨后槽牙,颓然之色尽消。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执掌一方军-政的“诸侯”。 之前借庾氏和桓温对抗,不过是小打小闹。现如今,桓温是要挖断他的根基,将郗氏彻底边缘化,逐出权利中心,郗愔不暴-怒才怪。 “早知有今日,不该放逆子离开!” 安排好诸事,郗愔留下刘牢之,令其尽快启程赶往盐渎,将此事告知桓容。 “明公之意,仆不甚明了。” “桓元子欲断我根基,一旦北府军易手,他必自领徐、兖二州刺史。”郗愔受到一番打击,反而愈发睿智。 “两州落入桓元子之手,诸侨郡县均不能免。盐渎虽被划为县公食邑,四周被围,他也难独善其身。” “明公之意是说动他向建康送信?” 郗愔点头道:“我闻官家不理政务,整日饮酒作乐,愈发放纵荒唐。为保万无一失,圣旨之外还需请下懿旨。” 想要说动太后,南康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假设盐渎落到桓温手中,桓容九成没有活路,南康公主不会坐视亲子丧命,必会全力说服太后和天子一道下旨,挽留郗愔在朝。 “事情宜早不宜迟,你即刻动身。” “诺!” 盐渎县中,桓容沉浸在捡漏的喜悦中,连续几天都是满脸笑容,引得县衙内的婢仆-春-心-萌动,有事没事就要绕到后堂,必要阿黍出面才会离开。 正月之后,到县衙重录户籍的流民呈倍数增长,石劭和几名职吏实在忙不过来,桓容撸-起袖子亲自上阵。 不到两天,桓府君美名更盛,出门就要被堵。西城还好,到了东城和北城,完全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盛况不亚于建康城。 公输长和相里六兄弟已经搬到西城。 起初,相里兄弟不愿离开林边,经过公输长几番劝说才勉强点头。 到西城之后,知晓传言非虚,桓容并非是做表面文章,为自己赚取名声,而是确有爱民之心,六人抛弃成见,愿为桓府君的建筑事业添砖加瓦,尽心尽力。 “仆等见识浅陋,前番误会府君,还请府君莫怪!” 同样是手艺人,公输长身强体壮,一双手尤其有力,看着就是匠人材料。相里兄弟却是身材瘦高,长相俊秀,穿着布衣草鞋也掩不去书卷气。 桓容禁不住怀疑,这六人能制作陷阱机关不假,战斗力什么的大概要打个折扣。 没料想,当天他就被现实抽了嘴巴。 “此处不易建造木屋,当取山石为基。” 相里松在六人中居长,见到西城新造的房舍,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转过一圈之后,选出靠近县衙的两栋,言明都要推倒重建。 “府君以为如何?”相里松一边说,一边举起磨盘大的石头掂了掂,表示今后取石都要照此标准,才能造出最坚固的房屋。 桓容咽了口口水,问道:“这样不会麻烦?” “不麻烦。”乡里柏性格直率,插言道,“自高处观,这两座屋舍紧邻县衙,可仿造瓮城造起围墙,同县衙互为犄角,遇百名贼匪亦能抵挡。” 瓮城?石墙?犄角?贼匪? 桓容愕然当场,他只是要造房子,不打算造军事基地。他知道墨家擅长守城,可需要现在就发挥所长? “需要。” 相里六兄弟一起点头,同时表示,县衙周围只是第一步,包括西城、东城、北城和南城,只要时间充裕,有足够的人手和材料,都要做进一步改建。 “府君信任我等,仆等必要竭诚以报!”相里松扔掉磨盘。 “府君放心,有公输制出的轮轴和木车,运送石料不成问题。”相里柏笑出一口白牙。 “城池造好,仆等会在城四周埋下陶瓮,设下机关,连通城内河流水道,确保万无一失。”相里柳抄起一根手臂粗的原木,对着墙壁敲了敲,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硬度。 “河流通外,当设置篱门以防贼匪。”相里枞观察木头敲出的石坑,对兄长点了点头。 “善!”相里枣连连点头。 六人一边商量一边绘图,不到半个时辰,一张粗略的城防图已跃然纸上。 桓容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选择闭口,静静看着几人画图。 军事堡垒就军事堡垒,他不差人手材料,更不差钱!不过,这样的城防图,怎么看都像郗超提过的北方坞堡。 “不瞒府君,北地的秦氏坞堡便出自相里氏之手。” “我听公输郎言,尔等祖籍西河郡。”对方主动提起秦氏坞堡,桓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顺势问道,“尔等先祖为秦氏建造坞堡,尔等必同秦氏交好,为何要南渡?” 相里六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是年纪最小的相里枣出声解释。 “仆曾祖早年同人比拼技艺,不慎落败,始终耿耿于怀。仆大父和仆父发誓雪耻,却至死未能如愿。仆六人继承父志,得知其后人在南地出现,便一路寻来,望能为曾祖雪耻。” “可曾寻到?” “寻到了。”相里枣点头道,“就是公输兄。” 桓容:“……” 这就是公输长所谓的一言难尽? 八成是公输长的曾祖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告知子孙。六人一路寻来,他估计还在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怎么回事。 桓容无语良久。 他还以为六人离开北地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想到竟是这样。果然穿越的时间久了,他也开始擅长脑补? 正想着,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 桓容抬起头,当即展开笑脸,举起右臂。 少顷,一只通体黑褐色的苍鹰俯冲而下,落到桓容前臂,又迅速挪到桓容的肩膀,翅膀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全当是打过招呼。 “你总算回来了。”桓容擦过苍鹰背羽,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北地,不打算回来了。” 苍鹰不满的瞪着桓容,举起腿上的竹管,好似在抗-议:老子是那么不负责任的鹰吗?! 相里枣看着苍鹰,觉得格外熟悉。望向五个兄长,果然和他一样,都盯着苍鹰皱眉。 这只鹰怎么那么像秦四郎君养的那只? 53.第五十三章 苍鹰带回秦璟的亲笔,同样以薄绢书写,装在竹管之内。信上写明运盐船三月将至,随船有木匠和石匠三十六名,船工十二名,另有两名铁匠。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桓容忍不住揉揉眼睛。 铁匠? 这压根不在“合同条款”之内。 转头看看在木架上梳理羽毛的苍鹰,桓容叹息一声:“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小童端着漆盘走进内室,恰好听到半截话,好奇的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木架上,郎君在和这只鹰说话? “郎君,今日有海鱼。” 小童放下漆盘,端出一盘清蒸海鱼。鱼上盖着切细的葱丝和姜丝,没放许多佐料,味道却是格外的鲜美。 “王史干送来两筐新菜,难得还有一小框晒干的山蘑,厨下捉了两只肥鸡,按郎君说的做了。” 小童一边说,一边揭开碗盖,一碗碧绿的青菜,一碗小鸡炖蘑菇,香味扑鼻。 桓容拿起竹筷,估摸一下肚中容量,确信这顿可以吃下一桶稻饭。 屋外,阿黍带着几名婢仆清理廊下。 入春之后,盐渎的雨水多了起来。县衙内还好,县衙外,几栋木屋推倒重建,堆积的泥土被雨水浸湿,人走过时,稍不注意就会踩上湿泥,有时衣摆都会弄脏。 重录户籍的流民越来越多,县衙大门整日敞开,职吏和散吏忙着抄录户籍,分发田地,健仆和护卫严密监视往来人员,确保没有心怀鬼胎的宵小混入。 日前有对桓容心存不满之人,装作流民混入县衙。人被当场拿下,护卫和健仆着实出了一身冷汗,比桓容还要后怕。 自那以后,无论在县衙内外,只要桓容身边有生面孔,护卫几乎寸步不离,确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陈氏旁支子弟。因往日多行不义之举,甚至欺男霸女,险些害死人命,家宅田产都被收走,人也被发到盐场做工。 不知是守卫疏忽还是另有缘故,该人竟从盐场逃脱,假借流民身份混入县衙,意图行刺桓容。 “狗-官!我今日不死,早晚有一日要取你人头!” 听着刺耳的唾骂,十分意外的,桓容并不感到生气。护卫和健仆却是怒发冲冠,两脚踹下去,骂声戛然而止。 “人贵有自知之明。”桓容走到刺客面前,俯视一脸青紫之人,摇了摇头,“如你这般死不悔改,当真是无药可救。” 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此人背靠豪强陈氏,习惯凌驾于众人,习惯作威作福。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也难怪会陷入疯狂。 “无需再送盐场。”桓容做出决定,“送去林中伐木吧。” 改造房屋和建造城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想要好的木料必须进入林中。 桓容特地派人打听过,盐渎附近至少有三个狼群,成员数量不同,性情却同样的凶狠。青壮入林中伐木必要有护卫跟随,此人老实则罢,如不老实,趁机设法逃脱,九成以上会落入狼腹。 桓容以为自己的处置可以,石劭却持反对意见。 “府君过于心慈。如此凶徒怎可妄纵,该严惩才是。” 趁命令尚未下达,石劭力劝桓容将此人下狱,不杀头也要关上十年二十年。总之,不能让他留在狱外。 “庶人犯士族乃是大罪。府君身负爵位,掌一县之政,此人胆敢行刺是犯律法!仆知府君心存善念,然除恶务尽,还请府君三思!” 经石劭一番劝说,桓容终知自己行事不妥,当下将刺客投入狱中,和关押在内的盐渎豪强作伴。随后清查盐场,揪出有问题的护卫和监工共六人,全部罚做盐奴。 有了前车之鉴,县衙守卫愈发严密。 相里六兄弟提出重建木屋,护卫和健仆都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工程开始之后,县衙两侧的空地堆满了山石和木料。 几场雨水下来,西城的道路愈发泥泞。因往来人员繁多,县衙内的石路需要时常清扫,婢仆的工作量加大,自然没心思继续“围观”桓容,倒是让桓府君大松一口气。 偶尔被人围观一下,还能当做是件乐事。每日都要来上几回,桓容实在是招架不住。次数多了,他恨不能出门捂脸,顺便举块牌子:谢绝围观。 用过膳食,桓容翻开新录的流民户籍,一边查阅籍贯姓名,家中丁口如何,一边计算户数。 “户数二百一十六,丁男三百二十九,丁女一百六十八,老人三十二,童子五十六人。” 放下笔,桓容捏了捏鼻根。 加上放籍的豪强私奴,以及从盐场放出的盐奴,盐渎的户数超过一千五百。以丁口论,在侨郡中能列入大县。 连年战乱,中原之地人口锐减。加上豪强广蓄私奴,荫户众多,朝廷统计出的人口总会少去半成到一成,超过一千五百户的县并不多见。 “田地倒是够分,盐场也需人手,但该怎么管理?” 县衙中的职吏增至三十九人,散吏十六人,依旧不够用。按照一千五百户的大县定制,至少还需要二十名左右的职吏,才能将各项事务安排妥当,确保工作顺利进行。 “人才啊!” 桓容捏着后颈,再度发出感叹。 他该到哪里去寻人才? 北城的聚宝盆挖了五六回,如今差不多见底。除了帮石劭添加三名助手,县衙里也多出五名散吏。 现如今,附近的郡县察觉盐渎动作,知道桓容的一番作为,开始严控流民进-出,桓容想要故技重施,难度会加大许多。 “之前恨不能把人都往盐渎赶,现在却是把着不放……” 说起这件事,桓容就是一脑门的官司。 说好的互惠互利,互相帮助呢?在利益面前全都成了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知道桓容需要人手,几地县令互相通气,直接向桓容开价,要的不多,每百人一船海盐。 接到书信,桓容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人怎么不去抢!” 每次想起这件事,桓容就怒得想开架。对方摆明趁火打劫,自己偏偏没办法。上门硬抢倒也不是不行,可名声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实在没办法,桓容甚至想和秦璟再定份合同,工匠之外,能不能给自己多送几百人口? 正思量间,健仆来报,刘牢之携郗刺使书信抵达。 “刘参军?”桓容略有些吃惊。 他月前听到消息,渣爹向朝廷上表,请同诸州刺使北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廷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依照之前两次北伐的经验,大军必定自水路北上。想要赶在丰水季节出行,粮秣兵甲都要尽早开始准备。 刘牢之这个时候来,又带着郗刺使的亲笔书信,莫非是来调粮的? 不怪桓容有此猜测,郗超坑爹的举动始终瞒着京口,直至司马昱送出书信,郗愔才得到消息。作为直接关系人,郗愔尚被蒙在鼓里,何况是一心大搞-基建的桓容。 “请刘参军到客室,再去请石舍人。” “诺!” 不到盏茶的时间,刘牢之被请入客室,石劭前往作陪,桓容笑着走进室内,拱手道:“月余不见,刘参军一向可好?” “府君挂念,仆不敢当。” 分宾主落座后,桓容询问郗刺使境况,刘参军此行所为何事。 “仆奉使君之命,有事相求府君。” “何事?”桓容仔细打量刘牢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和自己所想大有出入。如果是北伐调粮,刘牢之不会面带愁色。虽有几分故意,但神情间的焦急却做不得假。 “使君有书信一封,请府君过目。” 刘牢之取出郗愔的亲笔书信,递到桓容面前。 桓容带着疑问展开信纸,刚读两行便皱紧眉头,读到最后,轻松之意尽去,表情变得凝重,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事情属实?” “事关重大,句句属实。”刘牢之苦笑道,“使君万没有料到大公子会如此行事。非是丞相遣人往京口,怕是事到临头都被蒙在鼓里。” “郗刺使确曾给我父书信?” “确有。”刘牢之点头道,“信中是请桓大司马共扶晋室,北伐收复收地。没料想……” 接下来的话均在信中写明,压根不用多说。事关郗超,刘牢之身为郗愔下属,说轻不妥当,说重就是错。 桓容将信纸递给石劭,不由得摇了摇头。 自己做梦都想坑爹,想破脑袋也无头绪。郗参军轻轻松松就把郗刺使推进坑里,论起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高山仰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过书信内容,石劭同样无语。 他比桓容更加震惊。 桓容好歹和郗超接触过,也知道部分历史走向,石劭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身为郗氏子,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将亲父害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各为其主,此也非人子所为! “郗使君之意,是想请阿母出面,入台城说服太后?” “是。”刘牢之重重点头,解释道,“使君身陷困局,能解局之人唯有太后。” 郗氏已是山河日下,如果郗愔再被谋算失去官位和兵权,曾显赫一时的郗氏恐将沦为二流士族,再无同王谢高门比肩之日。 为保住权利地位,郗愔必要孤注一掷,想方设法请下圣旨和懿旨。天子是个什么情形,群臣有目共睹。能否请下太后懿旨,才是最终翻盘的关键。 刘牢之讲明事情原委,耐心等着桓容回答。 他没有摆出双方结盟之事,也用不着说于当面。桓容并不糊涂,不用细想就能明白,一旦京口和北府军落入桓温之手,他将面临些什么。 桓氏父子不睦,桓容先被逐出建康,赴任途中又遭截杀,足可说明问题。 如果郗超的计谋得逞,徐、兖二州易主,桓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揉圆捏扁都是客气,十成会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死得无声无息。用不着渣爹亲自下手,他那几个庶兄都会乐意代劳。 归根结底,这件事不只关系到郗愔手中的权利,更关系到自己的项上人头,容不得半点轻忽。 “请刘参军转告郗刺使,容定不负所托。”为了自己的小命,桓容都必须努力。 “多谢府君高义!” 刘牢之正身拜谢,带上桓容许诺的书信,当日便离开盐渎返回京口。 站在甲板上,刘牢之回望已经变成“大工地”的盐渎西城,尤其是建在县衙两旁的石屋,神情微现几分复杂。 身为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城防关键。 刘牢之几乎能一眼认出石屋的选址不简单。加上正在城周堆砌的石墙,可以想见,一旦工程竣工,盐渎城的防御力度恐不下于京口,甚至还会超出几分。 建造城墙采用的滑轮和推车同样让他惊讶。 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比人腰都粗的木头,磨盘大的石块,仅凭几个木轮和几根粗绳就能轻松吊起。那些以人力推动的木车貌似粗陋,却相当实用。如果换成大车,改以牛马牵拉,运载力远胜军中所用。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刘牢之很想多留几日,仔细观察这些出现在盐渎的工具。可惜他肩负重任,必须尽快返回京口,再是心痒也没办法,只能在船头继续眼热。 刘牢之离开后,桓容动笔写成一封书信,交给忠仆,令他马上返回建康。 “记得,此信只能交给我母,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诺!” 忠仆将书信藏好,随身只带必须的干粮,自盐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比起人力,用苍鹰送信的速度更快。但桓容不敢冒险,万一猛禽兄中途发脾气,或是跑错路怎么办? 桓容走到廊下,看着丢下一只肥兔,又到自己肩头擦爪的苍鹰,无语良久。 或许,他真该养几只信鸽。 一个飞南北长途,一个飞短途快递,只要鸽笼放远点,避开猛禽兄经常出没的地方,应该不会真成小鲜肉的……吧? 当夜,桓容带着满腹心事入梦,辗转反侧半宿,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 鸡鸣三声,桓容挂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吃完三碗粟粥,五个蒸饼,脑中灵光一闪,郁气立时消去大半。 郗参军给他提了醒,坑爹不在时间早晚,也不在距离长短,只在手段够不够干脆。 “请石舍人到后堂。” 郗超能坑爹,他也能! 郗刺使是否能够翻盘还要看事情发展。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兖两州和北府军真要易主,趁着还能自主,必须坑渣爹一把! 事到如今,桓容已经不在乎名声。 命都要没有了,还要名声作甚! 石劭被请到后堂,看到桓容正在饮茶汤,暗暗松了口气,他当真是怕了陪府君用膳。 没等他高兴片刻,就听桓容道出所谓的“坑爹计划”,石劭当场喷出一口茶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敬德以为如何?” “府君,此事恐怕……” “不可行?” “可行。”石劭皱眉道,“然于府君名声有碍。” “无妨。”桓容笑弯双眼,道,“郗刺使信中所言你都看到了。不怕告知敬德,家君素不喜容,如京口易主,容恐将死无葬身之地。” “府君!” 桓容举起右臂,止住石劭的话。 “敬德,我已无退路。” 逃过一场追杀,桓容以为能有几年发展时间。哪里想到,喘口气的时间,渣爹又欺到面前。 “府君意已决?” “然。” “如此,劭必全力相助。” “善!” 同石劭商议妥当,桓容取出姑孰送来的书信,将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切开,私印更是切得小心,确保不损分毫。 真要感谢那场刺杀,否则也不会有这封满是“父子之情”的书信。 他不如郗超有才,能模仿他人字迹,做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为了保密,石劭之外,也不能将事情说于他人知晓。 但他有一样旁人都没有的底牌。 摩挲着额间的红痣,桓容发出一声冷笑。 翌日,西城军营营门大开,近百名青壮鱼贯而出,领取配发的皮甲长矛,由典魁和钱实带领,手持“征发令”,前往附近几县征发流民。 “朝廷授命大司马联合诸州刺史北伐,今征发流民青壮至盐渎以备军需。” 有县令提出异议,典魁当即圆睁虎目,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威胁之意十足。 钱实冷笑一声,祭出桓大司马手书,抛出盖有大司马私印的调令,笔锋锐利,字字清晰。谁敢说不是桓大司马的字迹,大可以送去姑孰求证! 姑孰什么时候送来的信,重要吗?如果事事被人看在眼里,任由区区一个县令掌握住行踪,那还是桓大司马? 反对声被迅速压下,几名县令的发财计划就此流-产,强行扣下的流民分批被带往盐渎。 消息传出,郗刺使哈哈大笑,畅快道:“桓元子,合该你有今日!” “明公,仆不慎明白。” 郗愔坐到榻前,笑道:“桓元子欲取京口,如今诸州皆闻。朝廷尚未下令,他便耐不住插手进来,换做尔等会怎么想?” 室内顿时一静。 “事情传出,其擅权之名定将更胜。之前依附他之人也将考量,如我去官,其手握两府兵力,掌控建康东西门户,天下谁还能奈何于他?” 更妙的是,动手的是桓容! 倾向于辅助晋室的士族高门定会警醒,猜测桓温将嫡子送到盐渎,必是早对京口有所企图。太后也会明白,模棱两可绝不可为,欲保存晋室,必要先保住京口! “只要南康公主入台城,懿旨定下!” 54.第五十四章 忠仆自盐渎出发,先乘马车后改行船,日夜兼程,终于在寒食节当日抵达建康城。 彼时,城中家家户户禁绝烟火,每餐以黍粥和醴酪为食,并在门前插柳,行郊野祭祀。 城中食铺酒肆皆关门闭户,秦淮河上也不似往日热闹。 沿河北岸,可见三两牛车停在一处,有士族郎君临河而立,鼓瑟吹埙,悼念古时贤臣。悠长朴拙的古曲流入风中,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青溪里,庾氏府门紧闭,门前垂柳折断,隐现萧条之色。 同在一里,殷康的家宅却比往日热闹。 日前殷凯得大中正品评,选官著作郎,任职中书省,负责编修国史。圣旨既下,环绕在殷府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殷康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阿子既任中书省,当朝乾夕愓,竭尽所能,不负一身所学。” 殷康孜孜教诲,殷凯正身听训。 “我之前担忧,从兄之事将累及阿子。如今再看,实是杞人忧天。” 屋内没有旁人,殷康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对身在狱中的殷涓,他是既可怜又痛恨。 可怜殷涓身为士族家主,如今身陷囹圄,即便能保住性命,也会被贬为庶人,三代之内难有再起的机会。 痛恨他梗顽不化,固执成见,没有识人之明,得罪桓大司马不说,连郗愔都看他不顺眼,最终落进一场乱局,成为两人角力的牺牲品。 “阿父,伯父之事,当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殷康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桓元子不会放手,郗方回亦然。” “儿闻姑孰上表,言郗方回欲辞官交出兵权。儿不甚明白,郗方回为何会有此举。”殷凯迟疑道。 “郗方回向有辅助晋室之志,北伐大业当前,绝无退缩之理。”殷凯皱眉道。 “阿父是说内中另有蹊跷?” “十有八-九。”殷康沉吟片刻,道,“姑孰表书递上,中书省和宫中皆无动静,倒是丞相府当日有人离城,似是往京口送信。” 殷凯没有出声,顺着殷康的话深思,不由得神情微变。 “此事牵涉建康门户和北府军权,稍有不慎,朝中恐有大祸。届时休言北伐,晋地都将生乱。” 凡是朝中官员,只要不是糊涂头顶,都能猜出此事必有猫腻。慑于桓大司马威严,无人敢轻易宣之于口。 “且看郗方回如何应对。” 如应对得当,桓大司马计划落空,朝中势力勉强能平衡一段时日。 如若不能,恐怕陷入麻烦的不单是郗氏,建康内的士族高门,台城中的晋室天子,都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桓温宰割。 殷康眉心紧锁,忧色难掩。殷凯攥紧十指,深深感到无力。 父子俩同为家族命运担忧,殊不知,一封盐渎来的书信即将打破僵局,拨动历史走向,硬是坑了桓大司马一回。 桓府内,南康公主看过书信,不由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 “真让老奴如愿,我子岂有生路!” 怒到极致,南康公主挥动衣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洇出一片暗影。 李夫人走进内室,见南康公主怒形于色,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忠仆,表情中闪过一抹疑色。 “瓜儿送来的书信,阿妹看看吧。” 李夫人接过书信,大略看过信中内容,眼底不禁染上怒火。 “阿姊,此事断不能从了郎主之意。” “自然。”南康公主语带沉怒,道,“我这便入台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太后。如果她还没有糊涂,就该立即下懿旨!” 话落,南康公主就要起身离开。 “阿姊且慢。”李夫人拉住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衣摆染上茶水,还是换一件为好。” 南康公主低头,果然见裙摆溅上两点茶渍,皱了皱眉,转过内室屏风,令婢仆开箱取来绢袄长裙。 李夫人起身走到门边,对贴身婢仆道:“你带人看住三郎君和余姚郡公主居处。这两三日内,凡是有送往姑孰的书信,务必要在中途截下,送到殿下面前。” “诺!”婢仆应声,亲自前往布置人手。 南康公主转出屏风,李夫人跪坐到公主身后,亲自挑选金钗,插-到公主乌黑的发间。 “阿姊放心,府内有我看着。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让姑孰那边得到半点风声。” 南康公主抚过发髻,拍拍李夫人的手背,令阿麦取来一只精巧的木盒,装入两枚盐渎送来的凤钗。 “可惜了瓜儿的心意。” “阿姊如不舍得,从府库内选两件就是。”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盖上盒盖,道:“总要让太后知道,瓜儿不是靠我的庇护才有今日。” 单是请下懿旨远远不够。 她必须让褚太后明白,桓容的才名不是虚传。今日给他些许帮助,日后必能得到回报。 “我是晋室长公主,瓜儿是我独子。”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晋室面对同样的敌人,褚太后需要清楚,保住桓容就是为晋室争取一张底牌,赢得一个助力。 “我入台城之后,府内交于阿妹。”南康公主用力握住的李夫人的手,沉声道,“如果有谁胆敢刺探消息,或是往外送信,阿妹可自行处置!” 甭管是谁,敢在这件事上同她作对,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开南康公主的怒火。 “阿姊尽管放心。” 桓歆重伤在身,到底不是真残,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司马道福恨不能永远避开姑孰,她身边却有几颗不老实的钉子。 之前马氏和慕容氏莫名撞在一起,阿麦就发现不对,怀疑是司马道福身边的婢仆所为。 南康公主没有马上动手,而是让人暗中观察,想弄清楚这几个人究竟是被庶子收买,还是桓大司马埋下的钉子。 如今来看,更像是桓济所为。 桓大司马没必要弄死妾室和庶子,事情成了,能得益的只有桓熙和桓济。而以桓熙的能力,想在司马道福身边安-插-人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事情安排妥当,南康公主登上牛车,离府前往台城。 牛车离开不久,有婢仆在附近探头探脑,被阿麦当场捉住,全部堵嘴绑起来,送进关押罪奴的暗房。 因为几人不是贴身婢仆,司马道福压根没留意情况不对。直到有婢仆回报,说是姑孰跟来的婢仆少了三人,司马道福方才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长公主离府不久。” 司马道福放下金钗,神情微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婢仆小心咽了口口水,道:“盐渎今日来人,长公主见过之后便离府。奴让她们几个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可人却是一去不回……” 面对司马道福愈加严厉的神情,婢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 “好,当真是好,好得很呐!” “殿下,奴……” “闭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司马道福抓起金钗,猛地掷向婢仆。锋利的钗尾划过婢仆额角,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阿兰!” “殿下。”一名略显粗壮的婢仆自门外行入。看到她,受伤的婢仆禁不住瑟瑟发抖。 “把她捆起来,送去阿母居处,直接交给阿麦。告诉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司马道福沉声道。 “殿下,殿下饶命啊!”婢仆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殿下,奴一心为了殿下,殿下饶命啊!” “为了我?”司马道福冷笑,又抓起一枚金钗,将要扔时,发现是最喜的金蝶钗,不舍的放下,换成一枚环佩砸了过去。 婢仆不敢躲,额前又添一片青肿。 “为了我好?我看你更像是觉得我太好,想要给我找麻烦!” 不想再听婢仆辩解,司马道福冷着脸转过头,阿兰扯出一方布帕,当场塞-进婢仆嘴里,和另一名粗壮的婢仆合力,三两下将她拖出内室。 “不能让我高兴两天!” 坐在铜镜前,司马道福打量其他婢仆,心中暗自冷笑,是,她是任性跋扈,行事不入高门士族的眼,可她不是蠢货! “这里是建康,不是姑孰,你们是我的奴婢,不是桓济的。”司马道福冷笑,直呼桓济之名,压根没有半点忌讳,“现如今他成了废人,有人还想指望?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今后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 婢仆们噤若寒蝉,心中有鬼的更是脸色煞白,后悔不该听信二郎君之言,如今真是进退不能,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台城内,褚太后正为姑孰上表的事烦心,听宦者禀报南康公主请见,不由得捏了捏额角。 “请进来。” “诺!” 南康公主走进内殿,话不多说,请褚太后屏退左右,取出桓容送来的书信。 “这是瓜儿的主意?”看过信后,褚太后面带惊讶。试着回忆对桓容的印象,可惜都是他十岁前的样子。 “主意是瓜儿想的,但论起源头,还是那老奴。”南康公主道。 “不是那老奴想夺京口和北府军,郗方回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不怕告诉太后,如果让那老奴得逞,郗方回被撵出京口,晋室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你容我想想。”褚太后知道事情严重,可仍拿不定主意。 下了这道懿旨,摆明站在郗愔一边,十成会得罪桓温。如果桓温一气之下放弃北伐,直接起兵攻向建康,岂不是弄巧成拙? “太后莫不是还想着术士的卦象?” “南康!” “太后,扈谦的确是个能人,但他终归不是神仙!”南康公主道,“他能算准琅琊王府的子嗣,未必能算准王朝皇运!” 褚太后沉默了。 “不提本朝,追溯至秦汉,异士能人何止千百?”南康公主见太后神情松动,加重语气道,“太后熟读史书,理应记得,汉末乱天下的张角举的是什么旗,打着的又是什么幌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褚太后神情陡变。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果真的天下大吉,如何会有这烽火绵延的一百多年? “太后,那老奴在乎名声。如若不然,早在升平四年,皇姓就该换了。” 南康公主了解桓温,甚于任何人。 如果桓大司马有意起兵夺-权,绝不会等到今天。他最擅长用的手段是“威逼”,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将他索要的一切拱手奉上。 郗超屡次劝说桓温夺取皇位,死活没等成功,就是没有把准桓大司马的脉搏。 南康公主却能一眼将他看透,告诉褚太后,北伐没有成功之前,桓温不会轻易起兵。 如果可以,她宁可没有这份能力。 看得越真,越会明白当年有多傻,傻到让自己都觉得可怜。 经过南康公主一番劝说,权衡利弊之后,褚太后终于发下懿旨,挽留郗愔在朝。 “阿讷,你去请天子,”褚太后顿了顿,神情现出一抹不耐,“罢,不用请他过来,直接传我之言,历朝贤臣请辞,天子无不恳言挽留。郗氏于国有功,郗方回实为扛鼎之臣。今北伐在即,国不能失贤臣,军不能失良将,务要下旨挽留,不致国失鼎臣,朝失栋梁。” “诺!” 宦者领命退出内殿,南康公主心知事成大半,神情微缓,令殿外的婢仆入内,捧出装有金钗的木盒,送到褚太后面前。 “往日里都是往外抬,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褚太后看着木盒,难得戏谑一回。 “瞧太后说的。”南康公主打开盒盖,故意不看褚太后的神情,道,“这是瓜儿送来的,太后看着如何?” 褚太后坐正,拿起一枚金钗,看着钗头闪烁的彩宝,笑道:“像前朝大匠的手艺,极是难得。” “太后好眼光。” 南康公主将木盒推到太后面前,倾身靠近,低声道:“瓜儿与我书信,道每年盐船之外,还可向宫中进献……再则,北地亦有商路,能得……” 听着南康公主的话,褚太后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言确实?” “确实。”南康公主正色道,“瓜儿是我子,体内有晋室的血。太后尽可放心,如他能得侨州,日后必为晋室助力。” 桓容绝不会想到,他盘算着盐渎的一亩三分地,亲娘直接拉大范围,欲将晋室设立的侨州都划拉到手中。 “南康,如果瓜儿欲取侨州,郗方回那里又当如何?” “太后是故意装糊涂?”南康公主浅笑道。 “郗方回年近花甲,此次北伐之后,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定要让贤。长子郗景兴在老奴帐下,经过日前之事,无异同其反目。余下两子非统兵政之才,届时徐、兖二州落入谁手,京口由谁所镇?” 换句话说,八王之乱后,朝廷不放心将兵权交给诸侯王,西府军和北府军都由州刺使统辖。 朝中能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谢安和王坦之,褚太后也不完全放心。 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王敦和桓温?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桓温不睦,同朝中的士族也没多少瓜葛,仅同谢玄、庾宣等寥寥几人为友,交情也称不上莫逆。 几方对比,褚太后发现,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难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为皇子。” 南康公主笑了笑,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姑嫂两人商议完正事,闲话几句后,宦者手捧圣旨入殿。 见到圣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皱眉。 传言天子不上朝会,不理政务,整日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有昏君之相。如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圣旨和懿旨当日送往京口。与此同时,桓容手持桓大司马手书,在侨郡大肆征发役夫,收拢流民之事传到姑孰。 闻听消息,桓大司马先是愕然,继而震怒。 “逆子安敢!” 这一刻,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心情一模一样,逆子,坑爹啊! 郗超坐在旁侧,等桓大司马发完一通火气,奇怪道:“明公,仆未曾听闻五公子身边有此能人。” 桓温摇摇头,逆子身边没有,郗方回手下可不缺! 无意之间,桓容扮猪吃老虎,郗刺使友情背锅。 “建康传出消息,官家和太后下旨挽留郗方回。”桓大司马沉声道,“旨意不日将到京口。” 只要郗方回上表,夺取京口和北府军的计划就会夭折。 原本消息不该瞒得这么严,让桓温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怪只怪桓容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地方和朝中警觉。 尤其是不属桓问铁杆的各州刺使,均是心生警惕,生怕郗方回倒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会马上成为桓大司马的目标。 “郗方回尚在,桓元子便令其子在侨郡动手。如果京口易手,北府军改由桓氏掌控,哪还有我等的活路?” 地方如此,朝中亦然。 以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高门彼此通气,合力盯着姑孰,确保旨意出健康之前,没有半点消息泄露。 朝中地方一并发力,连桓温手下的两名太守都暗中推了一把,桓大司马想不掉坑也难。 “我子没有消息送回?” “未有。” 想起在建康养伤的桓歆,桓大司马沉吟片刻,道:“派人回府,如其伤势好转,我会上表朝廷,留他在建康任职。” 郗超应诺,问道:“明公,北府军之事?” “此事暂不可为。” 南康公主料得没错,桓大司马的确没有起兵的意图。 “一切留待北伐之后。另外,选两人往盐渎盯着那逆子,如有机会……”桓大司马沉声冷笑,“世人既知其奉我命行事,郗方回坐稳京口,第一个拿我子开刀合情合理。” “诺!” 郗超眼神微闪,立刻明白桓大司马的意图。 杀子之仇不可不报。 不过是将之前中断的计划重拾起来,只要时机掌握恰当,北府军照样会落入大司马之手。 盐渎县 桓容连吃三日寒食,终于喝到热粥,忍不住热泪盈眶。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首次受到邀请,在县衙内用膳,见识到桓容的饭量,七条大汉圆睁双眼,集体下巴脱臼。 石劭淡定的夹起一块腌菜,配着粟粥送进口中。又夹起一片炙肉,裹上酱料下肚。其后抬眼扫过七条大汉,不禁摇了摇头。 见识少啊! 膳食用完,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结伴离开府衙,都是鼓着肚子,眼神有些发飘。 和桓容一起吃饭,不注意就会吃多。石劭已经学会不着痕迹的数饭粒,七人尚未掌握此种技能。 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周,丢下一只貌似天鹅的大-鸟。 桓容走到廊下,仰头望向天空,发现空中又多出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 “噍——” 见到桓容,苍鹰照例飞下来擦爪。黑鹰随之飞落,占据了院中搭好的木架。 “熟人?”桓容戳了戳苍鹰的肚子,回报是束发的葛巾被啄掉。 黑鹰歪着头看了一会,扑闪两下翅膀,朝着桓容的方向伸出右爪。 桓容小心靠近,慢慢伸出手。黑鹰即使不耐烦,也没有张嘴就啄。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管中书信,桓容先是嘴巴张大,继而笑弯双眼,最后眉毛扬起,差点飞过发际线。 “府君因何发笑?” “秦氏的船月中将到。”桓容咳了一声,随手折起绢布,并未交给石劭的意思,“随船工匠增至百名,船工多出半数,敬德需提前做好安排。” “诺!” 石劭离开后堂,继续每日公务。 桓容再次展开绢布,看着上面的内容,禁不住笑出声音。 他在盐渎铲豪强分田地,放私奴罢荫户,得到一片赞誉之声。慕容鲜卑没有铲除豪强,仅是厘校户籍,罢断荫户,就闹出大乱子。 负责此事的广信公一心为国,强行清查佃客荫户,仅三月时间就出户二十余万,激怒满朝权贵。国主慕容暐到底年轻,架不住群臣反对,没能坚持住立场,广信公忧愤成疾,不治身亡。 朝中权贵开始反扑,领兵在外的慕容垂受到波及,有人举发他同广信公暗通书信,赞同“祸国”之策。早对他不满的大司马逼迫燕主下旨,收回他的兵权,令其即刻还朝。 秦璟在信中写明,如慕容垂还朝,则氐人必大举进攻,如其抗命,燕国恐将内乱。 桓容对燕国乱不乱不感兴趣,氐人和慕容鲜卑谁胜谁负,同样和他关系不大。让他高兴的是,慕容垂麻烦缠身,百分百没空来找自己麻烦! 举着绢布,想到行此“义举”的燕国大司马,桓容笑得愈发畅快。 真是好人啊! 55.第五十五章 寒食节后五日便是上巳节。 建康城内热闹非凡,小娘子们结伴而出,将外出踏青的士族郎君团团围住,花钗绢帕如雨般洒落,香风浸染河畔,又是一年繁华盛景。 谢玄和王献之同车在前,遇有小娘子投来花钗巾帕,两人均能淡定以对,偶尔见到金钗,也是洒然一笑,引来人群中一阵喧闹。 “可惜容弟不在。”王献之背靠车板,想起新得的一卷竹简,遗憾道,“我刚得一卷新书,实为秦时名家手迹。容弟若在,定然与之研讨一番。” “日前闻听容弟在盐渎重建城池,放除荫户,收拢流民,每日里忙碌,怕是没有空闲与子敬谈论诗词书法。” 王献之对仕途不感兴趣,听谢玄提到桓容的新政,当下不免皱眉。 “莫非幼度也想出任一方?” 谢玄只是笑,既没否认也没点头,振了振长袖,手指人群方向,道:“子敬,且看那是谁。” 看到人群后一辆熟悉的马车,王献之脸色微变。 “怎么又是她!” 对于司马道福的纠缠,他当真是烦不胜烦。 如果男未娶女未嫁,倒也可称为一段韵事。然而,他家中有妻,对方也已嫁入桓府,这般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只能沦为他人口中笑柄! 司马道福行事放肆,不在乎民间传言,他却不行。 想到这里,王献之神情渐冷,出城赏景的心情都淡去不少。 人群后,司马道福坐在车上,眺望王献之的方向,满目痴迷。距她大概二十步远,另有一辆不起眼的牛车,车上坐一妇人打扮的女子,穿着袿衣襦裙,乌发梳成单髻,发尾垂于脑后,以绢带结成一束。 女子相貌清雅,初见不能使人惊艳,然娟好静秀,气质温婉,实能令人心生仰慕。 “夫人,可要出城?” “不了。”女子轻轻摇头,望一眼被人群围住的王献之,再看人群后的司马道福,对婢仆道,“归家吧。”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献之的结发妻子郗道茂。 郗道茂同王献之结缡数载,仅得一女。前岁女儿夭折,夫妻俩均悲痛不已。好不容易从悲伤中走出,两人的感情更胜以往。 不想,司马道福从姑孰归来,不管不顾的缠上王献之,凡是王献之出门,必会在巷口遇上桓府的马车。 城中流言纷纷,家中婢仆亦在窃窃私语。 贴身婢仆不敢隐瞒,将诸事报于郗道茂。后者闻听此事,既未恼怒也未流泪,只是做成一首小诗,放在王献之练字的案头。 看过这首诗,王献之对妻子愈发敬重爱慕,甚至减少出门次数,就为避开司马道福。 因传得不像话,南康公主下令,司马道福被拘在桓府,城中流言渐散,王献之和郗道茂都以为事情应该能就此过去。 不料想,晦日时,司马道福又至河边。寒食节野郊祭祀,余姚郡公主再次露面。至上巳节日,郗道茂驾车出门,果然再次见到了对方的身影。 大君和大人公均已仙逝,几位兄长不好插手此事,她的从父此刻麻烦缠身,不好因这些事去烦扰,郗道茂能靠的唯有自己。 “归家吧。”郗道茂令婢仆张开车盖,遮住渐烈的暖阳。 隔着车帘,人声变得朦胧。 郗道茂闭上双眼,神情一如往日温和,心却久久不静。 当日曲水流觞,谢氏、殷氏和颜氏郎君皆有佳作传出,太原王氏子弟亦不落下风。琅琊王氏的几名郎君却不同往年,尤其是王献之,非但没有赋诗,连擅长的字都没有写下一幅,反而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谢玄和兄长扶上马车,送回家中。 郗道茂见丈夫醉成这样,也是吃惊不小。婢仆送上热水后,亲自为他拭面净手。 “姨姊,”王献之翻过身,抓住郗道茂的手,脸色潮红,目光清亮。 “夫主装醉?” 此刻的王献之哪里有风-流郎君的样子,将郗道茂拉到身边,头枕在她的腿上,道:“姨姊,如我不再有才名,姨姊可会弃我而去?” 郗道茂愣了片刻,挥手令婢仆退下。纤纤细指梳过王献之的发,柔声道:“官奴可还记得当年大人公与家君书信?” “记得。”王献之闭上双眼,握住郗道茂的手,送到唇边轻啄,“是我央阿父。我比姨姊小一岁,怕来不及,姨姊被别家求去。” 郗道茂靠在榻上,收回手,继续梳着王献之的发。 “官奴有才也好,无才也罢,我既为你妻,定会终身伴你。除非……” “除非?” “哪一日官奴变心改意,我当离绝而去。” 声音柔和温婉,眼神却是顽强坚韧。 王献之靠在郗道茂怀中,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越来越紧。 桓府内,司马道福回到院中,将所有婢仆撵出,关起房门,狠狠推倒屏风,摔碎摆在架上的玉器。 动静委实不小,很快传到南康公主耳中。 “不用管她。”南康公主斜靠在榻上,逗着两只圆滚滚的狸花猫,见猫滚成一团,笑得格外开心。 “台城送来的,阿妹可喜欢?” 李夫人轻轻捏着南康公主的肩膀,道:“我时常调香,房里不能养这些小东西,万一哪日打翻了什么,又是一场麻烦。” “也对。”南康公主单手撑着额头,令婢仆将猫抱下去。看到那双圆滚滚的猫眼,就让她想起远在盐渎的桓容。 “阿姊,余姚郡公主身边的人查清了。”李夫人柔声道。 “有几个?” “共有六人,一个是近身婢仆,三个是从琅琊王府带出,余下都是出身姑孰。” “都是庶子的人?” “五个确认,倒有一个不确定。” “哦?”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俯身,红唇擦过南康公主耳边,声音愈低:“阿姊绝想不到,她打探消息为的不是姑孰,而是琅琊王府。” “你是说琅琊王?”南康公主皱眉。 “从问出的口供来看,不像是琅琊王,更像是世子。” “是他?”南康公主眉皱得更深,“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样手段?” “阿姊,郎君十岁到会稽求学,即被周氏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如今出仕盐渎,制定的政令,使出的手段,显露-出的凌厉果决,试问,有几个舞象少年能够做到?况且,世子做不到,他身边岂会无人?” 南康公主坐起身,认真思考李夫人的话,终于点了点头。 “这事暂且不要声张。” 琅琊王司马昱颇有才名,同王坦之和谢安等人均有交情,被称为当代名士。虽然没有兵权,但官居丞相,在朝中的力量并不小。 这事是司马曜自作主张,还是有司马昱的默许,南康公主拿不准。如果大张旗鼓的追查,怕会弄巧成拙,得罪了司马昱。 以她的身份,本无需顾忌太多。然而,考虑身在盐渎的桓容,行事必须谨慎。 “阿姊,何妨遣人往姑孰,将消息透给二公子。” “告诉那庶子?” “二公子性狭多疑,必会追查到底。” 既能将自己摘出来,又能试一试姑孰和琅琊王府的反应,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善!”南康公主笑了,“就照阿妹的意思办。” 哪怕消息泄露,司马昱也怪不到南康公主身上,反而会生出感激。 在出嫁的女儿身边安插耳目不是什么光彩事,南康公主完全可以找上王府问责。她选择压下,是给了琅琊王府极大的脸面。坚持追查的是桓济,要怪也该怪上这位,要结仇结的也是这位。 议定之后,南康公主将事情交给阿麦,李夫人唤来婢仆,继续盯着余姚郡公主和桓歆的院落。 “日前姑孰来人,携有大司马书信。三郎君看过之后便当场烧掉,奴未能知晓详情,仅从来人口风推断出,大司马有意让三郎君留在建康出仕。” “我知道了。”李夫人点点头,正要迈步离开廊下,就见有婢仆匆匆走来,脸带惊慌之色。 “何事如此焦急?” “回夫人,慕容氏将马氏推倒,险些伤了两位小公子。” “伤得可重?” “两位小公子仅是受了惊吓,马氏似是伤了脚。” “去请医者。”李夫人道,“交代马氏,如果伤得太重,我会上请殿下,将两位小公子暂时挪走。另外,把慕容氏关起来,三日后再放出。” “夫人,此事不禀报殿下?” 李夫人浅笑,上下扫过报信的婢仆,道:“你在质问我?” “奴不敢!”婢仆忙低头道,“只是规矩如此。” “好。”李夫人没有阻拦,对闻声走来的阿麦道,“带她去见殿下。” “诺!” 婢仆如愿以偿,殊不知,见到南康公主后,话没说到一半就见公主冷笑,命人将她拖了下去。 “自作聪明的东西!” 当日,医者为马氏治伤,言其伤了骨头,硬生生将右脚腕拗断,重新用木板夹住。马氏的惨叫声传出室外,廊下的婢仆脸白如纸,两股战战,汗下如雨。 慕容氏被拖入暗室,连续三日不得饭食,仅有一碗清水。到第四日,见到婢仆送来的粟粥,完全顾不得烫,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两个庶公子并未移出马氏院落,而是搬到别室,由奶母和婢仆看顾。 马氏的假伤成了真伤,慕容氏的撒泼装疯也没得到半点好处。 司马道福不在乎两人,全当看一场笑话。桓歆以为抓住把柄,写成书信之后,秘密派人送往姑孰。 南康公主看到截获的书信,还以为是关乎朝政,没想到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当场气得发笑。 “老奴留他在建康,当真打错了主意。” 李夫人颔首浅笑,素手调香。 要么说,蠢人最好不要自作聪明,闹腾得越厉害死得越快。 “难得妾想做一回好人。”偏偏有人不识趣,硬要让公主烦心。不是想着最近事情多,公主每日不得闲,她才懒得理这几个跳梁小丑。 李夫人合上瓷罐,笑容娇艳,带着一丝道不明的魅惑。 “有人想死,何需拦着。”南康公主端起茶汤,道,“阿妹不用提心,一指头按死的东西,权当是个乐子。何况,没有她们闹的这出,我还没发现,老奴留那庶子在建康,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刺探消息? 可惜啊,烂泥扶不上墙,正事搁在一旁,却在这些后宅的细枝末节上动心思。 于此同时,挽留郗愔在朝的旨意抵达京口。 接到旨意当天,郗愔便上表朝廷,言称自己糊涂,北伐未成,园陵未复,绝不再言告老。 北伐成与不成还是个未知数,修复园陵绝非一朝一夕之事。需知表书所言的是西晋皇帝之墓,现在都在胡人地界。 谁会让你随便去修陵?除非先把地盘打下来。 以东晋目前的实力,此事难度不小。 按照郗愔表书所陈,园陵一日不修,他就一日不辞官,桓温再无法逼他让权。 换句话说,东晋没打进胡人地界,抢回西晋五帝修建陵墓的州郡,他将始终坚守岗位,率领北府军镇守京口,直到镇不住为止。 表书送到建康,中书省发挥最高工作效率,当日递送台城,交由天子盖章落印,一场夺取兵权的谋划就此落空。 历史上,本该转由桓温掌控的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愔之手,为即将开始的第三次北伐带来不小的变数。 盐渎县 仰赖公输盘的技术,相里兄弟的技术,临到三月中旬,西城石屋陆续竣工,高达五米的城墙渐露雏形。 城门处的石墩已被移走,重新打下地基,铺上条石。相里兄弟几经讨论,三改图纸,终于选定瓮城所在,迅速破土动工。 继西城之后,北城也成了一片大工地。 重录户籍的流民每日早起,分到田地的忙着春耕,不擅长种田的结伴到盐场和码头做工。 依“大司马调令”征发的流民达到三千之数,桓容和石劭商议,没有急着重录户籍,而是按照姓氏丁口记录成册,分别安排到田间和城内做工。 “每日两餐,半月领一回工钱,熟手工钱加倍!” 得知有工钱可领,众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和不信。 “敢问郎君,此言确实?”一名老者上前问道,观其言行谈吐,绝非目不识丁之人。 “确实!”亭长高声道,“木匠石匠,工巧奴出身,年四十五以上者,均速速报来,府君另有安排。” 职吏各司所职,事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征发来的流民不乏有见识者,很快发现事情有些不对。盐渎县令的这些命令,压根不像是为北伐做准备,倒更像是要将三千人尽数留下,充入县城丁口。 但是,可能吗? 怀揣着疑问,众人依照要求分列,向记录的职吏报出姓名、年龄、籍贯和擅长的手艺。 桓容本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可遇不可求,这批流民中未必能挖出多少宝。哪料想,第一天就网上一尾,不,三尾大鱼! 颍川荀氏,颍川陈氏,颍川钟氏! 凡是读过三国演义,对荀彧,陈群和钟繇的名字必不陌生。这几条大鱼并非出自嫡支,而且遭逢战乱,亲人离散,学识比不上先祖,但见识和本领仍超出常人。 看着记录下的名字,桓容嘴角咧到耳根。 发财了,发大财了! 如果次次都能这样,他不介意多吃几桶饭,多坑渣爹几回。 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估计渣爹轻易不会给他写信,写信也未必会盖上私印。事情可一不可再,想要继续坑爹,必要另觅蹊径,再寻他法。 “这几人另外记录,派人留心观察。” “诺!” 职吏领命,桓容心满意足走人。 之所以没有马上将人迎入县衙,是他留了个心眼,有才不假,人品还要再查。万一遇上哪个有才无德,两面三刀的,哭都没地哭去。 桓容倍加小心,姑孰派来的探子和刺客有些傻眼。 县衙围得像铁桶,无法靠近目标五十步距离,他们还行的哪门子刺? 桓容离开北城,返回县衙途中,头顶传来鹰鸣。仰头望去,是北去的苍鹰归来。 “噍——” 鹰鸣声中,苍鹰盘旋两周,落到车架前。鹰腿上没绑竹管,只有一张绢布。 解下布料,桓容仔细展开。 “慕容垂拒命不还,氐人发兵陕城。” “船队五日后抵达,璟随船。” 看到第一条,桓容并不感到吃惊。除非慕容垂是个傻子,否则绝不可能乖乖交出兵权,伸出脖子任人宰割。 至于第二条……桓容摸摸下巴,算一算秦璟上次离开的时间,以两地的距离和现下的环境,这位南下的次数是不是稍显频繁了点? 56.第五十六章 太和四年,三月,丁未 本该是细雨连绵时节,建康城内却是滴雨未下。 运河水位下降,短时间内未见影响,但长此以往,必会影响到水运通行。有经验的艄公和船夫都是面带愁色,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生出不妙的预感。 “快到四月还不下雨,今年怕是要旱。”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年过四旬的艄公摘下斗笠,不停的扇着风,“这才三月下旬,天就热成这个样,一场雨都没有,你看看这水位,等到四月再不下雨,大些的商船都进不来。” “再等等看吧。”一名船夫蹲在岸边,满脸愁容,“咱们好歹能在河上讨口饭吃,我阿兄在城郊有三十亩田,说是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 船夫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都是摇头叹息。 “行了,别想那么多,听说这两日有运盐船来,都勤快点,多扛几袋盐,又能赚来几天的饭食。” 各地货船进-入建康,或多或少,总要在码头雇些人手。 胡商最是小气,南来的运珠商人最为阔绰,这是码头上的共识。 然而,自今年起,挂着盐渎旗号的货船打破常识。 船主出手大方,甚至和几名船夫定下长契,有盐渎的货船抵达建康,他们均可带人前来运货,工钱当日计算。遇上货物数量多,还会提供一顿饭食。 “往船下搬盐的时候,有个船夫不小心划破一只口袋,漏出两捧细盐。船主不要了,我分得一小撮,比大市里的都好。” “细盐?” “好在何处?” 众人生出好奇,都开始询问。 艄公正要开口,就见两艘大船自下□□来。船首挂着代表盐渎的旗帜,几名船工站在船舷两侧,正观察河面水位,另有两人对着岸上招手,示意聚在岸边的艄公和船夫上前运货。 “是盐渎的船!” 顾不得继续闲话,众人当即前身,争抢者走到码头前,等着运盐船靠岸。 货船停靠后,健仆合力放下船板,架起长梯。 钱实首次负责运货,不敢有半点马虎。见码头上聚来的人太多,当即高声道:“一船要十个人!有长契者为先!” 人群中起了短暂的骚动,随即有三名年长的艄公船夫出列,陆续点出十几个人,剩下的虽然不服气,奈何船主说得明白,加上三人资格老,受众人尊驾,只能不甘退后,等着下次机会。 “一船卸在码头,另一船装车运往大市。” 石劭没有亲自前来,为保不出差错,将事情逐条列下,不厌其烦的叮嘱钱实,直到后者倒背如流,头大如斗,方才罢休。 临行之前,石劭又将钱实抓到一边,塞给他一张绢布,上列十余条注意事项。 钱实抱拳感激,两眼蚊香圈。 见到这样的场景,桓容既感动又有些好笑。他当真没发现,石舍人有做唐僧的潜质。 不过,也多亏了石劭细心,一路之上才没出太大的差错。抵达建康之后,将两船盐卸下,钱实总算松了一口气。 运往大市的盐不必说,自然是向城内出售。留在码头上的,部分送入台城,部分则低价市给太原王氏手中的盐铺。 桓容尚不具备和对方硬撼的实力,想在短期打开“盐路”,不被明里暗里挤出建康,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妥协。 同样的,有桓氏和南康公主做靠山,加上送入台城的“供盐”,太原王氏总要给几分面子。 双方各退一步,桓容可以在建市盐,但数量有限制,并且,最顶级的细盐要分于王氏,后者给出的价钱几乎少于成本。 现下来看,桓容有些吃亏。但从长远计算,只要不被挤出建康,早晚有一天,王氏会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计策,桓容要的不是部分利益,而是整个建康盐市。 完成运盐任务,钱实下令船停河上,亲率数名健仆赶往桓府。 “有郎君书信并两箱器物,俱为郎君奉于殿下。” 钱实未进客室,只在廊下行礼,取出书信交给阿麦,并将两只木箱送上。待南康公主写好回信,当即告辞离开。 南康公主令人移开屏风,看过书信,不禁笑道:“颍川荀氏?瓜儿当真有运!” 两只木箱被抬入内室,箱盖打开,一只装着金玉饰品,另一只则是硝好的狼皮和鹿皮。 “难为瓜儿有这个心思。” 建康不缺丝绸绢布,兽皮却是稀罕物,尤其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狼皮,赠人都是一份厚礼。 这是儿子的心意,南康公主压根舍不得送人,令婢仆妥善收好,入冬再取出铺榻垫脚。 盐渎的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砸出团形水花,引人一阵惊呼,又以飞快的速度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秦氏船队过侨郡时遇到一点麻烦,比预期迟了数日,秦璟才抵达盐渎城内。 彼时,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输长架设滑轮。 造城需要的木料越来越多,石块也越来越大。为平整石面,凿出符合要求的石砖,公输长就地取材,选定两条河流,一口气架起三座水车。 水车架起之后,他又带着木匠制造工具,拉起绳索,耗费半月时间,打造出依靠水力运转的石锤,以及能运送巨石的木车。 水车运转,带动石锤起落,工匠们只需站在石盘边缘,打磨一下边角,将锁扣套上石砖,然后由木车运往工地。整个过程不只节省了人力,更缩短了运送时间。 看着石砖原木陆续送出,桓容不禁感叹,身为后人的公输长都厉害成这样,作为开山的祖师爷,公输盘又是何等神人? 秦璟乘坐的马车抵达西城,看到颇似坞堡的城墙,不禁有些诧异。待进入城内,沿途经过新造的房屋院落,一行人都是面露惊讶,恍惚以为回到了西河。 “郎君,这……”一名健仆拉住缰绳,回身看向车上的秦璟。 秦氏坞堡出自相里墨之手,防御能力在北地堪称一流。氐人和鲜卑人耗费数年,采用各种办法,就是无法攻破坞堡城防。 最危急的一次,鲜卑人付出千条人命,终于凿开外墙,冲进瓮城。 然而,成功之后却是傻眼。 内外城墙之间的夹道又窄又长,似迷宫一般。 内城的门藏在墙内,鲜卑人不善于观察,无论如何找不到入口。好不容易找到,发现门洞已经被堵死,想要硬冲,除非有一身铜皮铁骨。 实在冲不进去,只能暂时退兵。不想又中了埋伏,漫天箭雨落下,夹道内一阵鬼哭狼嚎。 鲜卑人退去后,痛定思痛,再没做过强-攻秦氏坞堡的蠢事。 经过此役,秦氏坞堡威名更胜往昔。威名背后,付出的却是家主阵亡,五子战死四人的惨烈代价。 战后坞堡重建,主持工程的仍是相里氏。 秦璟在坞堡内长大,对这样的布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乍见盐渎西城,第一反应是惊诧,第二则是沉思。 数月前,相里兄弟离开坞堡,不知去向。阿父不敢派人大张旗鼓搜索,唯恐引来胡人的注意。 当时,秦璟身在建康,并不知晓详情。回到西河郡后才被兄长告知,相里墨曾败给公输家,落下心结,郁郁而终。其子孙后代铭记先祖教训,始终不忘雪耻。 闻知公输氏后人下落,相里兄弟哪还能坐得住。 只是堡内众人都没想到,六兄弟竟是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郎君,仆观此城布局类似坞堡,却有不一样之处。”随行谋士打断秦璟的思索,认真道,“城墙上多出两座箭楼,石屋环绕县衙,最高两座互为犄角,布局似相里氏的手笔,建筑却更显得精妙,倒像是公输氏的手艺。” 秦璟点点头,没有多言。 车队行至县衙,见到门前排列的流民队伍,众人不禁又是一阵好奇。 石劭得散吏回报,忙起身往府外迎接,同时不忘吩咐:“去城北告知府君,有故友前来。” “诺!” 健仆赶到城北,桓容得知消息,马上放下手头事,登车返回城西。 牛车途经新建的石桥,被十余名小娘子拦住,桓容被掷了绢帕数方,花簪数枚,顶着一身香味穿街过巷。 绢帕上的脂粉味有些过重,混合着花香,让桓容连打三个喷嚏,鼻端发红,眼角隐隐闪现几点泪花。 牛车停到县衙门前,桓容下车的动作稍微急了点,不慎撞到头,为保住形象,疼得直吸气也要咬牙忍住,使得眼角更红,泪花频闪。 落在旁人眼中,却成府君乍见旧友,激动得泪洒衣襟,实乃真性情,有先贤之风。 “秦兄。”桓容不知道被误会,拱手见礼,笑中带泪,道,“数日不见,秦兄一向可好?” “烦劳容弟挂念,璟甚好。”秦璟不禁被触动,上前两步,拖住桓容手肘。漆黑的双眸映出桓容的影子,笑容愈发温和。 一番寒暄之后,秦璟被迎入县衙。 趁着对方坐落,婢仆送上茶汤,桓容总算有机会擦擦眼角。 茶汤未加葱姜,比寻常淡了许多。 秦璟回到北地之后,再没喝过这样的茶汤,令婢仆烹煮,也制不出同样的味道。 小童送上馓子和谷饼,桓容夹起一块,一边吃一边思量该如何开口。 他对秦璟南下的目的十分好奇,无论运盐还是送人,都用不着秦璟出面。加上氐人和鲜卑人动向不明,他这个时候离开坞堡似乎有些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此时南下? 桓容心中有疑问,表情中不免带出些许。 秦璟放下茶盏,开口道:“容弟,璟此番南下,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桓容放下吃到一半的馓子,道,“如能帮上兄长,弟义不容辞。” 翻译过来,如果帮不上,他也没办法。 “日前容弟有书信,言抓获慕容鲜卑派出的探子?” “确有其事。” “未知其人现在何处?” “在盐场。”桓容不打算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有秦璟在,他才能第一时间获悉北方动向。不然的话,两眼一抹黑,慕容垂什么时候摆脱麻烦,带兵杀来都不知道。 “容弟可否将几人交给我?” “秦兄要这些人何用?” “不瞒容弟,我偶然得知,慕容垂曾放一批部曲为商,多年行走南北,熟悉各地地形,手下有能绘舆图之人。” “秦兄要这几人是为舆图?” “正是。”秦璟点头道,“北方形势难辨,燕主优柔寡断,慕容评步步紧逼,慕容垂是叛是逃,暂时无从得知。其手下军队驻扎在豫州,同洛州毗邻,如其不服燕主,无论自立还是率众投奔氐人,秦氏都不得不防。” 慕容垂不想被夺走兵权,引颈就戮,只有两条路可走,投靠氐人,或是占据几个州郡拥兵自立。 以目前来看,投奔氐人风险太大。王猛视其为敌,他手下又有苻柳这样的氐人叛将,投奔过去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假若举兵自立,慕容垂必须占稳豫州,同时向西扩展地盘,至少要同氐人接壤,以免被燕军围-剿,连个逃生的出路都没有。 如此一来,处于二者之间的秦氏坞堡必须掌握慕容垂的动向,最好能判断出他从哪条路走,提前做出防范。 然而,桓容不确定,秦璟想要舆图为的只是防御? “不瞒秦兄,我手中有北地舆图,颍川至彭城一代尤为详尽。如能帮上忙,容愿拱手相赠。但有一点,”桓容正色道,“请秦兄以诚相待。” 秦璟看着桓容,脸上温和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桓容初见他时的冰冷。 桓容咬紧牙关,攥紧十指,告诉自己不能动摇,不能退缩! 成败在此一举! 不想成为秦氏的附庸,想要和对方站到同一位置,结成地位平等的同盟,这关必须过! 是,他的确和秦氏定下生意往来,算是互惠互利,但彼此并不算结盟,甚至还比不上和郗愔的关系牢固。 郗超的坑爹之举逼得郗愔向桓容靠拢,抛出橄榄枝。经过此前合作,只要不出意外,郗愔绝对会保住桓容性命。 石劭曾建议桓容,可以借秦氏的“势”,他也是这样说服南康公主。 但是,桓容心中一直有团阴影。 借势有利有弊,利益的方面不必说,弊端同样明显,那就是彼此的“地位”问题。 秦璟两次当面,两次开口要人,桓容愈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他本没想过这么快挑明,但机不可失,与其为日后留下隐患,不如赌这一回。 室内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秦璟忽然笑了,似冰雪初融,春归大地。桓容心跳加速,紧盯着对方,仍不敢有丝毫放松。 “容弟两番以舆图相赠,如此盛情,璟实感激。如不能允弟所请,何言丈夫。” “这么说,秦兄答应了?” “自然。”秦璟倾身靠近,握住桓容的手腕,俊颜似玉,笑得令人怦然心动,“容弟拳拳之心,璟怎能辜负。必视容弟如亲,诚如孔怀。” 桓容看看秦璟,又低头看看被握住的腕子,虽然目的达到了,可他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苍鹰飞入院中,凌空丢下一头麋鹿,落到木架上梳理羽毛,半晌不见有人迎出。 “噍——” 一声鸣叫,出来的不是桓容,而是随秦璟南下的仆兵。 “阿黑?” 见到苍鹰,仆兵笑着上前,结果被扫了一翅膀,不由得后退半步。抬头再看,苍鹰振翅飞起,早不见了踪影。 摸摸被扇红的脸颊,仆兵呲了呲牙。 这力气,难怪能抓起一头成鹿。 苍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之前被它盯住的鹿群成了出气筒,奋起反抗的雄鹿被抓破脑门,鹿群成员四散奔逃,或多或少都挨了几爪子。 此外,一群水鸟不慎遭殃。等到苍鹰抓着战利品离去,河边仅剩一地羽毛。 豫州 鲜卑主帅帐中,宦者宣读完国主旨意,趾高气扬离去。 慕容垂站在原地,始终面无表情。 慕容冲气得咬牙,怒道:“叔父,那老贼太欺负人了,你绝不能回去!” “凤皇儿慎言。”慕容垂喝斥一声,并不十分严厉。转身坐到案后,看着铺在案上的旨意,状似疲惫的摆了摆手,“你回帐吧。” “叔父!” “去!” “诺。” 慕容冲走出帐门,越想越火大,不顾部曲的阻拦,策马追上尚未走远的宦者,将他从车上抓下来,挥手就是一顿鞭子。 宦者痛得在地上打滚,滚了满身的湿泥。 打够了,慕容冲揪住宦者的衣领,冷笑道;“回去问问慕容评,王猛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于出卖燕国!” 宦者打了个激灵,忘记身上疼痛,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容冲。 太傅叛-国? “如若不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调叔父回京?”慕容冲继续冷笑,“不是叔父在豫州,王猛早带人打到彭城!慕容评这个时候召还叔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就不信,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话落,慕容冲丢下宦者,接过部曲递上的缰绳,上马绝尘而去。 宦者呆呆的坐了片刻,不停想着慕容冲的话,突然间起身,大声道:“归京,速速归京!” 慕容冲行出百米,猛地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回望远去的车队,不禁哈哈大笑。 “慕容评,你以为大权在握,竟敢陷害叔父,却不知广信公一死,朝中-后-宫再次争-权,早有人看你不顺眼。” 慕容冲笑着甩了甩马鞭,俊俏的面容少去几许稚气,多出几分凶狠。 我倒要看看,叛国的帽子扣下,把柄送到台上,众人群起围攻,你将如何自辩! 57.第五十七章 宦者回到邺城,上禀慕容冲所言,当即引来一片哗然。 国主慕容暐向来耳根子软,能执意启用慕容垂为统帅已经是百不一遇,遇上慕容评“叛-国通-敌”之言,更是满面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贵族和臣子争执不断,慕容暐实在举棋不定,也不敢偏袒哪方,只能匆匆宣布退朝,将自己关到内殿,谁也不见。 可惜,皇命能挡住别人,却挡不住太后。 “国主,中山王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此事断不能轻忽!” 太后可足浑氏走进内殿,见慕容暐满面愁容,现出懦弱之态,既感到有利于自己,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可足浑氏年过四旬,依旧丰姿冶丽。年少时更是尽态极妍,极得景昭帝慕容俊喜爱。 其相貌绝美,却是野心勃勃,性情狭隘。 因出身低微,可足浑氏被鲜卑贵族背后讥嘲,同众多皇室和贵族成员结怨,更害死慕容垂的原配妻子,逼他废掉继妻,娶了长安君为王妃。 景昭帝去世后,慕容暐继承王位,可足浑氏成为太后,更是肆无忌惮,乱-政-弄-权,同贵族大臣争权夺利,闹得前朝后-宫一片乌烟瘴气。间接导致慕容俊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强盛一时的燕国步入衰落。 之前氐人发兵,可足浑氏并不赞同派慕容垂为统帅。然而国主命令已下,不好更改,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执掌兵权。 慕容垂连战连胜,将被氐人抢占的州郡夺回,善战之名传遍邺城。可足浑氏不甘心,同慕容评暗中勾结,借广信公罢除荫户之事构陷吴王,意图夺取兵权,将慕容垂召回邺城,置之死地。 不想,慕容评与可足浑氏合作,照样对她的出身看不上眼。手握大权之后,愈发放肆无礼,没有半点恭敬。 可足浑氏暗中咬牙,却拿他没有办法。 宦者带回慕容冲之言,可足浑氏计上心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两人一并除掉! 至于氐人进犯,边境不安,全不被她放在心上。 在可足浑氏心中,权力胜于一切。况且,人在邺城,见到的是燕国“最强盛”的一面,什么国境不稳,氐人善战,州郡丢失,百姓罹难,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点区别于东晋的褚太后。 褚太后无论多难,想得都是家国晋室,极少谋求私利。可足浑氏被权力迷住双眼,自私到极点,连亲生儿子都是可利用的工具,半点不顾母子亲情,除了自己再看不到别人。 “慕容垂领兵在外,不受召唤,足见其有不臣之心;慕容评勾结氐人,为乱朝中,亦要严惩!” 可足浑氏一锤定音,不给慕容暐反驳的机会,令宦者取来纸笔,逼着慕容暐写下圣旨,夺慕容垂帅印,以罪囚押解回邺城。罢免慕容评太傅之职,抄没家宅,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充为军-妓。 “母后,氐人尚未退兵。”慕容暐壮着胆子,对可足浑氏说道,“况且,罢除荫户的是广信公,叔父是否参与其中尚且确认,召其还朝即可,以罪囚押解实在不妥。” “国主,我是为你着想。”可足浑氏按住慕容暐的肩膀,语带慈爱,眼神却比寒冰更冷,染着蔻丹的指甲尖如利爪,“先帝在时就对吴王多有防备,屡次言其有狼顾之相。” “可太宰说……” “休提慕容恪!”可足浑氏怒道,“若不是他死得快,我必要将他车裂!竟推举慕容垂为大司马,他安的是什么心!” “母后……” “照我说的做!”可足浑氏失去耐心,干脆亲自动手写下旨意,令慕容暐原样抄录,不许差一个字。 慕容暐拿着笔,鼻尖冒汗,嘴唇抿成一条线。 墨迹落于纸上,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 “大胆!”可足浑氏见到来人,满面怒容,斥道,“不经通传擅闯内殿,慕容评,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不下懿旨,代写天子诏书,又是何等胆大包天!” 慕容评针锋相对,全无半点惧意。 可足浑氏面沉似水,她留在竹简上的字迹尚未全干。 慕容评大步上前,视国主如无物,劈手夺过竹简,看过两眼,当即冷笑一声,道:“好,当真是好!太后是想过河拆桥?如将这份‘圣旨’送往豫州,未知吴王会作何反应?” 可足浑氏脸色铁青,就要令侍卫进殿将慕容评拿下。 慕容评不见半分紧张,反而负手冷笑。 “来人!” 可足浑氏连叫数声,侍卫大步走进内殿,却是站在慕容评身后,不像拿人,更像是护卫。见此情形,殿内的宦者和宫婢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木头桩子一般。 “我劝太后省些力气。”慕容评抬起右手,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将自豫州归来的宦者拿下,抽-出长刀,当场砍掉了宦者的脑袋。 “啊!” 头颅双眼圆睁,滚到慕容暐脚下。慕容暐一声惊叫,竟没顾得起身,而是爬着向后退去。 “哈哈哈!” 慕容评大笑,转向脸色煞白的可足浑氏,威胁道:“太后,我闻氐主苻坚仰慕中山王美名,很想一见。” “你?!”可足浑氏神情骤变,不敢相信的看向慕容评,“你敢?!” “古有交换质子之约,可使两国罢兵修好。自去岁起,我国同氐人交战,发兵总计五万,国库少去一半,如有罢兵之策,我想满朝文武定会赞同。” 说到这里,慕容评嘿嘿冷笑。 “中山王年幼,未必能令氐主满意,莫如修成国书,送出公主和亲。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之名,想必氐主不会拒绝。” 可足浑氏气得发抖。 她不在乎慕容暐,却极其宠爱慕容冲和清河公主。听到慕容评要将他们送于苻坚,恨不能立刻拔-出剑来,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 “你敢!”可足浑氏厉声道,“如果我子稍有差错,我必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评冷哼一声,道:“既如此,太后最好安心宫中,前朝之事少插手。” 归根结底,他并不想彻底和可足浑氏撕破脸皮。慕容冲尚未解决,两人撕毁盟约很不明智。 可惜这个女人毒辣有余,智慧不足。每天只想着扫除障碍,争权夺利,半点不知晓时局,更不晓得兵事。大事未决,竟想背后撕毁盟约,暗害于他,差点坏了大事! 慕容评盯着可足浑氏,再看退到角落瑟瑟发抖的慕容暐,警告道:“我劝太后最好学一学国主,毕竟,朝中安稳最为重要。” 话落,慕容评将竹简和写到一半的圣旨丢入火中,看着火焰跃起,听着焰心噼啪作响,视线落在表情僵硬的可足浑氏身上,态度全无半点恭敬,表情中尽是轻蔑。 “臣告退。” 自闯入内殿之后,这是慕容评第一次口称“臣”,实在是无比的讽刺。 “国主受到惊吓,近日不便上朝,太后身体微恙,最好安心养病。”留下这句话,慕容评大步离开,放肆之态足可令桓大司马甘拜下风。 内殿中,宫婢匆忙收拾掉死去宦者的尸身头颅,随后退到殿外,头颈低垂,犹如木雕泥塑。 太后怒到极致却是无从发泄,见到仍在发抖的慕容暐,抓起砚台砸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巴掌大的石砚迎面飞来,慕容暐匆忙闪躲,仍被墨汁溅了一身。 “你要是有吴王三分,咱们母子也不会被欺负到如此境地!” 慕容暐看着脸带怒色,胸口不停起伏的太后,突然笑了。 笑容空洞,无悲无喜。 “母后,阿兄倒似吴王。”慕容暐干巴巴的说道,“人称聪敏好学,沉毅果敢,可他死了,病死了。” “你……”可足浑氏面上闪过一丝惊慌,迅速隐去,却没有逃开慕容暐的眼睛。 “阿兄比我健壮百倍,一场小病就没了。太后,阿母,”慕容暐的笑容终于不再空洞,表情中涌现道不出口的哀伤,“如果我真的肖似吴王,可能活到登基之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足浑氏压下突起的慌张,怒道,“我看你是脑袋不清醒,开始胡言乱语!” “不清醒?对,我是不清醒。”慕容暐嘿嘿笑着,竟是爬到太后脚边,拉住太后的裙摆,神情诡异道,“太后,阿兄当年吃的蒸饼,未知儿可要尝一尝?” “放手!” 可足浑氏面现慌乱,一脚踢开慕容暐,高声道:“国主染恙,今日不许他出殿!” 话落,可足浑氏匆忙返回太后-宫,留下慕容暐趴在地上吃吃冷笑。 自此,国主慕容暐病在宫中,朝政全由慕容评把持。可足浑氏转而联合不满慕容评之人,为保住慕容冲和清河公主,甚至反对召慕容垂还朝。 朝廷内闹得不可开交,慕容垂得到喘息之机,慕容暐则终日与酒为伴,一天十二个时辰,难得有几刻钟清醒。 一南一北,晋帝燕主,都是大权旁落,郁愤难消,无亲信相伴,唯有一醉解千愁。 接到苻坚命令,王猛放弃同慕容垂正面对抗,而是绕路攻打陕城,一战而下,抓获了向燕人献城的氐人叛将。 “撤兵!” 得手之后,王猛无意占据空城,迅速收拢部队,下令撤回秦地,并将叛将绑入囚车,一并押回都城长安。 慕容垂派出的援兵姗姗来迟,陕城已是黑烟滚滚,陷入一片火海。城内居民要么被屠戮,要么被氐人掳走,房舍建筑俱被付之一炬。 因两月未曾下雨,溪流断决,河水下降,大火无法扑灭,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到火灭时,整座城池已成一座废墟,再不见昔日半点影子。 陕城兵败,慕容垂的帅印反倒握得更稳。 邺城内终究不全是酒囊饭袋,见识到氐人凶猛,不敢视战局如儿戏,以渔阳王慕容涉为首的皇族宗室合力牵制住慕容评,拦下第三份送往豫州的诏令。 事情传出,王猛反应过来,捶着大腿道:“妄称算无遗漏,竟是中了慕容垂的计谋,失策!” 仔细想想,慕容垂将氐人叛将安排在陕城,明显是放下诱饵等着氐人派兵。战时增援的速度也是慢得不合常理。 早知如此,他压根不会带兵进攻陕城。奈何苻坚执意下令,他又不能公然抗命。 想到囚车中的魏公和苻柳,王猛不禁摇头。 遇上慕容垂这样的枭雄,此二人当真被利用得彻底。 陕城一战后,氐人抓回叛将,慕容鲜卑未再派人重踞城池,双方没有明言休战,却维持一种奇怪的和平。 秦氏坞堡获悉战况,家主秦策语于谋士:“燕主之位恐不久矣。” 如果之前慕容垂没有生出二志,经过这回也会生出叛心。 “燕国朝廷久弊,奸佞擅权,妇**国,纵使慕容俊再世也是回天乏力。” 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身在盐渎的秦璟。 见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璟同随行谋士道:“慕容鲜卑外强中干,如慕容垂真被逼反,无需外力讨伐,内部必将生乱。” 谋士接过绢布,细细看过两遍,就要吹亮火折子点燃。 “不必。”秦璟拦住他,收回绢布,折了两折放入袖中。 谋士面露不解,秦璟笑而不言,起身离开内室,穿过木造回廊,停在桓容所在的正室前。 “秦郎君?”小童捧着漆盘走出,见是秦璟,立即弯腰行礼,并道,“郎君稍待,奴立即通报。” 秦璟来得实在不巧,桓容正在沐浴。 进入四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好似已经进入盛夏。 盐渎不似建康,好歹下过两场小雨,然而雨过之后更觉闷热。桓容幼年多病,体质偏弱,实在耐不住热,只能每日沐浴。 小童入内通禀时,桓容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拭发。 有会稽的先例在,又有南康公主严令,阿黍对府内的婢仆严防死守,桓容沐浴时,基本都是童子伺候。 “郎君,秦氏郎君来访。” “秦兄?”桓容停下动作,抓着一把仍在滴水的长发,看看刚上身就湿了半边的外袍,果断道,“先请秦兄到客室,我稍后就到。” “诺!” 秦璟饮茶汤的时间,桓容换了三条布巾,长发依旧擦不干,干脆披在身后,换上浅色大衫,玩一回魏晋潇洒。 初次见到郎君这样打扮,廊下的婢仆都是瞪大双眼,脸泛红润,一人还掉了手中的扫把。 小童在侧室前等候,同样吓了一跳。 郎君平日说什么都不穿大衫,今天这是怎么了? 无视众人目光,桓容迈步走进客室,长发披在身后,发尾犹在滴水。好在风中带着暖意,不出片刻,木板上的水渍即被蒸干。 “劳秦兄久待。” 桓容正身坐下,到底过不去吊带衫一关,大衫内加了一层中衣,只是领口微敞,不似往日严谨,多出几分洒脱。 见到这样的桓容,秦璟眼神微闪,放下茶盏,笑道:“是我寻的时机不巧。” “哪里。”桓容摇摇头,待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道,“容不耐热,稍动一动便要出汗,每日皆要如此,让兄长见笑。” 提到天气,秦璟收起轻松神情,叹道:“我南下之前,西河未降一场春雨。堡内司农言,今年恐要亢旱。” 旱灾吗? 桓容放下茶盏,面上现出一抹凝重。 “坞堡可有应对之法?” 秦璟摇摇头。 如果有办法,何须年年向外买粮。大父和阿父都曾鼓励农耕,到头来却是白费力气。 “我听敬德说,预期有旱灾,可寻地方凿井。” 秦璟笑道:“确有此法,然坞堡内并无擅长寻井之人,我闻公输氏擅此道,未知容弟愿否割爱?” 桓容干笑两声,很想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嘴快!没事找事,麻烦了吧! “秦兄,这个……” “恩?”秦璟挑眉,见桓容面现难色,活似将要炸毛的狸花猫,不由笑道,“容弟无需担忧,璟乃戏言。” 戏言? 桓容瞪眼。 说好的以诚相待的呢?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北地旱情非是凿井可解。” 见桓容面露疑惑,秦璟耐心解释起来。 “自汉末黄巾之乱,近两百年间,北地常遇天灾,水涝、天旱、蝗灾,自璟记事起,秦氏坞堡统辖之地已遭数次旱灾。每逢天变必有蝗灾,百姓流离失所,饿馁死于途中。流民之惨状,非言语可以形容。” “前岁,西河郡遭遇蝗灾,家君遣人四处购粮,仍有不下百人饿死。” “今岁二、三月间已有预兆,故而璟三度南下,望与容弟当面商议,今年交易的粮数是否能增加百石。” 桓容沉默下来。 他不是不想帮忙,然而京口送来消息,北伐之事已定,北府军的粮秣多数出自侨郡,盐渎是他食邑,不属侨郡管辖,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之前仗着有钱有粮,桓容四处搜刮流民,盐渎人口飞涨,如今将近五千。 人多,需要的粮食就多。 刨除前定的交易数量,再除掉上交的军粮,粮仓里并不剩多少。 “容弟若是为难,璟定不强求。”秦璟正色道。 “多谢秦兄体谅。”桓容松了口气。他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无法,总不能变粮食出来吧? 变粮? 桓容愣了一下,下意识摸向额间。 好像可以试一试? “容弟?”秦璟见桓容不出声,手指放在额间愣愣的出神,关切道,“可是哪里不适?” “啊?”桓容回过神,忙摆手道,“无碍,大概是发未擦干,吹了风,稍后就好。” 秦璟皱眉,见桓容长发仍有些潮湿,当即令婢仆取来布巾,道:“我闻容弟幼时曾遇大病,平日理当多注意。” 桓容接过布巾,被秦璟盯着,不太好意思动手。见对方大有“你不动手我来”的架势,只能抓过一捧黑发,一下下擦着。 什么叫挖坑自己跳? 这就是! 秦璟坐回原位,视线顺着桓容的动作逡巡在那一捧乌丝之上,时而移到微敞的领口,眼神微暗,突然有些喉咙发干。 58.第五十八章 桓容拭干发,随意扯了下衣领,擦干沾在颈侧的水痕。 黑发披在肩上,似顶级的绸缎。手指穿梭其间,带着不自觉的惑人。 秦璟状似无意的转过头,喉结滚动两下。待桓容整理完毕,才取出袖中的绢布,道:“堡内传来消息,慕容鲜卑恐将生乱,如有乱兵侵扰晋地,容弟当有所准备。” 郑重谢过秦璟,桓容接过绢布,仔细看过一遍,眉间不禁皱出川字。 他对两晋历史了解不多,连司马家出过几个皇帝都不清楚,能记住个司马奕还是仰赖桓温,遑论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乱成一锅粥的五胡政权。 说起来,五胡究竟是哪五胡,他也是穿越过来才算彻底弄清。 慕容鲜卑属于例外。 归根结底,“慕容”这个姓氏实在是太有名了,贯-穿东晋时期,又总能和建国、背叛、复国联系到一起。 战斗猛人慕容垂打遍南北无对手,桓大司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因在鲜卑内部受到排挤,和贵族争-权失败,慕容垂携子投靠氐人,很快得到苻坚重用,却在苻坚落难时背后捅刀,举兵建立后燕政权,全然不顾之前“情谊”,实打实的枭雄本色。 慕容冲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虽曾国破落难,在史书上留下“龙阳之姿”,却也曾进踞长安,登上过帝位,使得“凤皇”两字响彻关中。然其残暴肆虐,杀得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荒无人烟,同样为后世诟病。 桓容不知道,在历史上,这对叔侄是否曾并肩作战,但在现下,他们明显是拧成了一股绳,聚成一股势力。 慕容垂既要和邺城对抗,又不愿轻易投靠氐人。以他手中的兵力,惹不起秦氏坞堡,八成就要打东晋的主意。 届时,侨郡怕要首当其冲。 “如果慕容垂叛-国,举兵自立的可能有多大?”桓容捏着绢布,心中怀有疑问,不自觉说出了口。 秦璟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五成。” “五成?”桓容诧异。 “慕容垂驻扎豫州,手中兵力不足五万。其中嫡系不足三成,更有五千是叛秦的氐人。” 魏王和苻柳被慕容垂当做诱饵,谋算了王猛一回,使得燕国朝廷不敢轻易收回他的兵权,唯恐氐人真的发兵打到邺城。 这种情况下,投靠氐人并不划算,但举兵自立也非良策。 “如果此时举兵,必会被视为乱臣贼子,他手下的将兵未必乐意跟随。” 尤其是五千氐人。 胡人天性蛮横,一言不合,动辄举兵反叛并不稀奇。 如果叛-乱成功,大统领自然要换人做。如果不成功,为首者杀死,从者挑出两个处斩,余下多数放过。这是胡人的数量决定,杀一个少一个,尤其内迁之后,汉人死得再多,数量照样超过胡人。 苻柳已死,如果他们返回秦国,非但不会被处死,反而能得到奖赏。跟着慕容垂举兵,得到的好处未必会超过前者。 再者,慕容冲现下敬服慕容垂,并不代表会无条件支持他所有决定。毕竟邺城的太后是他亲娘,燕国国主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论亲疏远近,慕容垂总是差了一些。 “燕国朝廷正乱,太傅慕容评先同太后可足浑氏结盟,后不知何故,两人突然翻脸。如今,可足浑氏联合渔阳王与慕容评争锋,一时半刻分不出高下。” 秦璟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修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墨色的桌面,形成强烈对比。 “此为可足浑氏,此为渔阳王,此乃慕容评。” 三点水渍互相连接,形成一个三角。 “可足浑氏同渔阳王结盟,是因二者有共同利益,究竟为何,现下并不十分清楚。”秦璟说道,又在三点外画出一点,“这是慕容垂。” 看着秦璟画下的图案,桓容似懂非懂,想得深了,脑袋竟开始嗡嗡作响。 “秦兄的意思是,对慕容垂来说,邺城维持现下的局面正好?” “邺城乱,则无暇顾及慕容垂,可容其暂缓一段时间。”秦璟颔首,长睫微垂,话锋一转,道,“但长此以往,慕容垂寻不到借口举兵,只能暂守豫州,形如割据终无实名,遇到外力来攻仍要与之接战。” 也就是说,鲜卑朝廷乱成一团,太后和慕容评都无暇顾及慕容垂,为了增强实力还要设法拉拢他。 这种情况下,慕容垂虽然性命无忧,却不好举兵反-叛,相反,还要表明心志,一心一意维护燕国“稳定”。 “我知晋室有意北伐。” 闻听此言,桓容眼角抽了抽,好悬克制住撇嘴的冲动。 牵头人是桓大司马,主持工作的是各州刺使,建康城里的天子正忙着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寻-欢,哪里有心思关心北伐。 说不准,司马奕还盼着事情不成。 以桓大司马数十年如一日的谋反企图,北伐成与不成,他这个皇帝估计都要退位,区别只在于继任者姓“司马”还是姓“桓”。 “以璟之意,无论伐燕还是伐秦,皆是有利有弊。” 如果伐秦,王猛率领的军队绝不好惹。假若伐燕,慕容垂为表“忠心”,必要领兵接战,并且拼死都要取得一胜。 “以秦兄之见,此时并非北伐良机?” 秦璟没说话,却已经是默认。 以他掌握的情报推断,此次北伐的目标九成是燕国。 如果慕容垂同邺城翻脸,无论自立还是投秦,晋朝发兵燕国的胜算都超过六成。而今局势未明,加上天气亢旱,水路不通,进攻燕国绝非最佳时机,胜算当真不大。稍有不慎,反而会引来一场大败。 客室木门敞开,暖风徐徐吹入,桌面上的水渍逐渐干涸,直至消失无踪。 桓容正身坐在蒲团上,黑发似流瀑洒落肩背,鬓边垂下一缕,随风轻轻舞动,时而扫过颊边,带来一阵轻痒。 桓容随意拂开,半点不觉秦璟眸色更深。 在秦璟之前,石劭曾同他谈论北方局势,仅是流于表明,并未如此详尽。 一来,盐渎的消息渠道有限,很难知晓邺城和长安的详细情况;二来,石劭在更大程度上是经济人才,对于政治军事,自然比不上常同胡人交锋的秦璟。 桓容原本想着,自己插手坑爹,郗愔没有丢官,北府军尚未易手,北伐可能会出现变数。经过秦璟一番讲解,他突然发现,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彼此的实力差距摆在面前,慕容垂没有提前投奔氐人,桓大司马主持的这次北伐,或许仍将如历史中一样,落得个先胜后败的下场。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慕容垂立刻叛乱?” 桓容喃喃自语,压根没想着避开秦璟。 之前他赌了一回,要求对方以诚相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秦璟的确做到了。如今事关自身安危,他没必要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才是正理。 “很难。” 很难? 那就不是不可能? 桓容猛地抬起头,双眸闪闪发亮,道:“秦兄有办法?” 秦璟看着他,不自觉勾起嘴角。等到反应过来,手已伸到半途,看方向,似乎是想给某只狸花顺毛。 “咳!” 察觉到不对,秦璟咳嗽一声,若无其事的收拢五指,落在桌上。 桓容奇怪的看着他,这是怎么个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被一声鹰鸣打断。 苍鹰捕猎归来,扔下一只色彩艳丽的水鸟,飞过大敞的木门,直接落向桓容肩头。 “阿黑!” 秦璟沉声唤了一句,长袖挥过,眨眼已抓住苍鹰右腿。 苍鹰振动翅膀,用尽全力仍挣脱不开。转过头,到底没敢下嘴,唯有收拢双翼,委屈的耷拉下脑袋,乖乖的落到桌面,站不稳,竟还滑了两下。 “以后莫要让它抓你肩膀。”秦璟不赞同道,“鹰爪锋利,难免受伤。” “冬日时,我都会在长袍内加一件薄皮袄,用的是秦兄送的狼皮。”桓容笑道,忍不住伸手戳了苍鹰的背羽,差点招来一口,“它叫阿黑?我才知道。” 因为苍鹰的突然闯入,话题被硬生生岔开。 见秦璟无意重提,桓容没再追问,将拭发的布巾铺到苍鹰脚下,等着苍鹰擦爪。 “秦兄不晓得,之前阿黑抓破我九件外袍。” “待我回到北地,给容弟送一船绢来。”秦璟笑道,“容弟喜穿素色?” “……”别人论车他论船,果真财大气粗! “璟手中有一张白狼皮,年头有些久,好在保存得当,容弟正好制一副护臂。”看着苍鹰又想往桓容肩头靠,秦璟直接按住它的背羽。 “阿黑成年不久,再过几月身形会更大。容弟不可再让它抓肩,护臂要时常带在身上。” 成年不久?还会再长? 桓容面露惊讶。 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鹰? 两人说话时,天色渐晚,小童前来禀报,厨下已备好膳食。 桓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秦兄如无要事,可留下用膳?” 自来到盐渎,桓容的饭量逐日增加。一天两顿完全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不只三餐定时定点,上午和下午各要加一顿点心,临睡前还要吃一碗菜羹。 桓容对东晋的烹调方式有些绝望,实在忍受不下去,终于令小童唤来铁匠,要求打造厨具,其后召来厨夫,亲授“烹调”之法。 铁匠和厨夫的表情堪称惊悚,阿黍和小童都是脸色发白。按照他们的想法,清风朗月,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郎君,如何能和这些事联系到一处! 桓容被盯得寒毛倒竖,差点打退堂鼓。 最终,为了自己的三餐着想,他咬牙坚持下来,严肃告知厨夫,除了炖煮烧烤还有煎炒烹炸,没事可以多研究一下菜肴的做法,至于五辛菜一类的“美食”,他是坚决拒绝,就不用呈上来了。 好在厨夫头脑灵活,很是懂得变通,待铁锅送来,不到两日时间就送上一盘炸鱼,两盘炒菜。虽说面粉没调好,炸鱼有些硬,菜的火候也有些老,不够脆爽,甚至有点苦味,好歹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熟能生巧。 桓容相信,只要厨夫肯下苦功,每日勤练,总有成为“东晋食神”的那一天。 这样算不算改变历史,桓容无心去想。 他只知道,有了炒菜,自己就不用天天炖菜,三餐烤肉,偶尔还要来一盘节菜,吃得味觉麻木,做梦都在念华夏美食之博大精深,独怆然而泪下。 传出去会不会被世人诟病? 前有天体待客的刘伯伦,中有坦怀晒书的郝佐治,现有随身带着美人全充点唱机的谢安,他不过是爱吃了点,和厨夫探讨了一下烹饪之道,谁闲着没事说三道四? 人言魏晋潇洒,他就潇洒了,怎么着吧? 反正盐渎是他的食邑,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爱怎么潇洒都是他说得算! 桓容出言邀请,秦璟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留他用膳属于“宴客”,不能像日常一样随便。 阿黍得知此事,顾不得皱眉,立即着手安排。 宴客之地设在后堂侧室,室门木窗全部敞开,四面通风,再摆上冰盆,当即驱散闷热,多出几分凉爽。 秦璟同桓容步入室内,见到墙角的冰盆,不禁有几分诧异。 “这些冰从何而来?” “城东道人所制。” 将秦璟让入席中,桓容面上带笑,心中却在流泪。府内有冰偏不能用,借着秦璟他才能清凉一回,到底亏不亏? 魏晋时期的道士,只要不是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凡是叫得出名号的,都有几分压箱底的真本事。 当然,不是指他们真能炼出仙丹,而是关于“化学”方面的知识,足以让后世人惊叹。 制冰? 没问题。 先取大盆,内装小盆,两盆皆装满水,再将硝石倒入大盆,稍待片刻,小盆中即会结冰,纯天然无污染,既简洁又便利。硝石这种东西是“炼丹家”的标配,寻几人凑一凑就能装满半麻袋。 因盐渎大量招收流民,德政之名众口流传。自三月下旬,就有道士和尚陆续在城内出现。 石劭对此十分重视,迅速点清人数,向桓容禀明。 桓容仔细考虑之后,并没有下令驱赶,也没有随便请入府内,而是派人仔细观察,很快挑出两三个有真本事的,会制冰的就是其中一人。 剩下的和尚道士有待继续观察,如果老实,勉强可以留下,如果想起什么幺蛾子,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撵走。 冰制出来,阿黍坚决不许桓容摆在内室。理由很简单,桓容身体底子不好,宁可热些也不能轻易着凉。 于是乎,桓某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遇上待客设宴才能凉爽一回。 “容弟是说,此冰乃是道人所制?” “对。”桓容正身坐下,长发用绢布束在脑后,不等秦璟继续开口,先将他的话堵死,“人不能给,方法可录于纸上,随舆图一并送给秦兄。” 秦璟:“……”他在容弟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桓容耸了耸肩膀,三次见面,两次要人,还能是什么形象? 非正式设宴,阿黍并未预备歌舞,也未请石劭等陪坐,故而,秦璟有幸“独自”见识到桓容的饭量。 秦四郎君当时的心情,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他自认饭量不小,父子十人一同用膳,常常能让厨夫冒出满头大汗。但桓容不通武艺,又非将兵,身形甚至有些瘦弱,这个饭量委实有些奇怪。 吃过五碗,秦璟终于没忍住,打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开口道:“容弟。” 桓容抬起头,甭管吃了多少,照样姿态优雅,嘴边没有一颗饭粒。 “容弟每餐均为如此?” “不。”桓容摇摇头。 秦璟稍微松口气。 “今天太热,胃口略小,平日能吃一桶半。”桓容笑了笑,继续添饭夹菜,一派士族郎君风范。 秦璟一口气哽在嗓子眼,赫然发现,他对桓容的了解有些太少。 然而,秦四郎君并未察觉,阿黍和小童看他的目光同样震惊,甚至充满敬畏。 为何? 除桓祎之外,能和桓容一同用膳,坚持不数饭粒之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秦璟竟不落桓容之后,整整吃下一桶稻饭! “难怪郎君同秦氏郎君交好。” 都是如此的风神俊朗,饭量超过常人,按照郎君的话来讲,必定很有共同语言! 59.第五十九章 西河郡,秦氏坞堡 自立春至四月间,西河、武乡、上党、河内等郡均是艳阳高照,滴雨未下。 农人为保春耕,每日早起担水浇灌田地。因溪流陆续干涸,河流水位下降,河流附近的村落很快起了争执,为争夺水源发生冲突。 冲突最厉害的一次,两个村落的壮丁混战到一处,多人受了重伤,险些闹出人命。饶是如此,争水的村民也没有收敛,最后甚至牵涉入流民。 随着旱情加深,冲突愈发严重,治书史和乡正出面都无法弹压。最后是秦玚奉秦策之令,率两百骑兵赶到河口,相距百米立下木牌,严责拦截河流之举,方才消弭一场祸乱。 事后追查,是有氐人的探子伪装做流民,混入坞堡外围,鼓动流民村落争水,并且散布谣言,说是坞堡粮食不足,新来的流民都会被饿死。 连年战乱,家人离散,流民最怕的不是乱军而是饥饿。 流言传播之广超出想象,部分堡内居民都受到影响。 秦玚查明流言源头,抓获氐人的探子,发现五个是汉家子,两个是有汉家血统的胡儿,当即气得咬牙。 “数典忘祖,无耻之尤!” 秦玦和秦玸收起玩笑,看着双眼发红的秦玚,也是双拳紧握。 “阿兄,这几人如何处置?” “先问过阿父。”秦玚深吸一口气,硬声道,“如阿父点头,就将他们交给张参军。” “交给张参军?”秦玦愣了一下。 “这几人敢冒险混入坞堡,光抽鞭子怕是没用。张参军家学渊源,以他的手段,石头都要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言道:“郎君如此夸赞,禹愧不敢当。” 说话的是个年过而立的文士,身高超过七尺,穿一身灰色长袍,发束葛巾。脸型狭长,五官不算俊朗,一双眸子却是极其有神,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直视心底。 此人姓张名禹,字叔臣,是西汉御史大夫张汤的后人。在太史公司马迁编撰的史记中,为酷吏专门列传,张汤赫然在列。 张汤好用严刑峻法,专门同豪强作对,本人却是清廉简朴,既有酷吏凶名,又有廉吏美誉。 作为张汤的后人,张禹身奉祖训,不喜儒学专好刑律,秦玚说其“家学渊源”,并无半分贬义,实为褒奖。 北地战乱百年,胡人南迁占据汉家土地。 秦氏坞堡孤立西河,遭群狼环伺,需要张禹这样的人来震慑宵小,撬开探子的嘴,获取更多情报。 “这七人潜入坞堡日久,怕是不只散布流言。”秦玚沉声道,“待我见过阿父,再同参军商议。” “仆即从堡主处来。”张禹面带笑容,视线扫过被按跪在地上的探子,并没有什么大动作,竟让后者脊背发寒,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张参军见过我父?” 张禹点头,道:“堡主已知此事,令仆来见郎君,言这几人罪大恶极,必仔细询问,其后砍头戮尸,悬于堡墙之上。” 当着几人的面,张参军没有半点避讳,压根不在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担心几人会视死如归,咬碎大牙也不开口。 “既如此,人就交给张参军。”秦玚抬起右臂,仆兵当即松开七人,交给张禹带来的人接手。 待健仆将七人拉走,张禹笑道:“两个时辰,供词必送到郎君面前。” 话落,张禹拱手告辞,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几人眼前。 秦玦靠近秦玚,低声道;“阿兄,每次见到张参军,我都觉得后颈发凉。” 秦玸没说话,却是重重点头。 啪! 秦玚用力拍在秦玦的肩后,直将他拍得一个踉跄,秦玸知机后退两步,堪堪躲开兄长落下的巴掌。 “这话别让你四兄听见,为请回张参军,你四兄没少费脑筋。” 秦玚环抱双臂,视线扫过两个弟弟,道:“张参军耿介之士,经纶满腹。我日前听闻,阿父有意请他教导你们刑律,此后见面的日子还多,莫要再出此言。” “诺。”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齐声应诺,当真是心有戚戚焉。 “阿兄,我和阿岚没有管理坞堡的才能,只想上战场和胡人厮杀,你能和阿父讲讲情,学刑律之事能免则免吧?” 秦玚摇摇头,有些“可怜”自己的兄弟,奈何事情是阿父提出,据说玄愔也持赞同态度,想改变当真是难上加难。 “努力吧,扛一扛就过去了。” “……”这是扛一扛就能过去的事吗? 想起库藏的秦律汉法,再想想历代先祖搜集的春秋战国法典,秦玦和秦玸顿觉前途昏暗。 预期日日面对张禹让人颈后生寒的笑脸,兄弟俩只差抱头痛哭。 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边,七个探子被拖入暗房,绕圈绑在木架上。 七人中间立有一个铜柱,将近有八尺高,需两人合抱。 一个健仆打开铜柱底部的挡板,向内部投放柴料。另一个吹亮火折子,点燃一段麻线,待火苗跃起,投入柴堆之中。 挡板合拢,火焰在铜柱内部燃起,灰黑色的浓烟自未闭合的上方升起,呛鼻的味道迅速扩散。 七人距圆筒仅有五六步的距离,随筒内温度升高,七人均开始流汗,不停的咳嗽。 直到七人满脸大汗,几乎要咳出肺来,张禹才令健仆开窗,开口道:“商纣之时,妖妇妲己祸国,立铜柱,行炮-烙。” 咕咚。 七人同时咽了口口水,眼中现出恐惧之色。 “传闻,遭此重刑之人,皮干肉枯犹能不死,直至骨酥脏糜方可咽气。” 铜柱内温度愈高,健仆泼出一碗水,耳边能听到呲呲声响,眼见水汽蒸发,七人仿佛看到自己受刑的样子,恐惧之色更甚。 “春秋有法,罪人剔骨断足,战国有律,囚犯黥面车裂。” “尔等数典忘祖,叛我汉家,投靠胡人,今潜入坞堡散布流言,险些酿成民乱,罪不可恕,已是必死无疑。” 张禹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甚至有些缓慢。 听在几人耳中却如雷声轰鸣,闪电落下,砸得他们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手脚哆嗦得不成样子。不是被粗绳捆在木架上,此刻怕都已瘫软在地。 “下场都是死,但死法总有区别。” “尔等就此招供,能一刀砍头,换个干净利落。如若不然,我有不下十种手段,可让尔等尝尽断骨剜心之痛,仍留有一口气,想死亦不可能。” 说话间,健仆燃起火盆,黑色的烙铁被烧得鲜红。 张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令人绑住七人的嘴,避免他们咬舌,随后道:“如果想招,最好此时点头,如若不然……” 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有三人拼命点头。 “想招?” 这次不只三人,而是七人一起点头。烙铁递到眼前,几人的神经紧绷到极点,惊恐得流下眼泪,口中发出“呜呜”声响。 张禹令健仆解下一人,带到隔壁问话,问完另行关押,避免几人串供,道出假情报。 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七人的口供便已问完。 翻看文吏记录的纸页,张禹不禁冷笑。 “真没想到。” 坞堡竟然出了内鬼! “我去见堡主,仔细看着他们,别让哪个死了。” “诺!” 为免消息泄露,张禹没有先去见秦玚,而是直接请见秦策。 彼时,苍鹰飞回坞堡,带来秦璟在南地的消息。得知又有舆图入手,父子几个正高兴,见到张禹呈上的供词,高兴喜悦立时消散,取而代之的尽是怒火。 “此事属实?” “是真是假,明公将人拿来一问便知。” “来人!” 秦策当真不敢相信,坞堡内部竟埋下了氐人的探子,而且一埋就是数年! “其祖曾为曹魏郎官,祖籍上郡,父兄皆为胡人所杀,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投靠氐人!” 秦策怒到极致,猛的抽-出佩剑,削掉桌案一角。 秦玚没出声,胸中的怒气并不亚于秦策。 “阿父,此事不容小觑,其入堡多年,熟知堡内,去岁更随玄愔南下。此次玄愔南下途中遇阻,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袭击船队,恐同其有关。” 秦氏坞堡每年都会派人往南地市粮,遇到水旱之年,队伍多行几次并不稀奇。然而,秦璟两次随船就有些惹人眼。 “阿父,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尽快叫玄愔回来!” 如果遇袭之事同此人有关,按照预定日期返还实不可取。 “好!” 秦策当机立断,写成一封短信,绑到苍鹰腿上。 “张参军。” “明公。” “人带来后交给你审。”秦策沉声道,“死活不论,我只要供词。” “诺!” 后宅中,刘夫人同样接到书信,当即唤婢仆开箱,取出秦璟猎得的白狼皮。 “藏了几年,如今却要送人。”刘夫人靠在榻边,对陪媵的亲妹笑道,“阿妹,你说说看,这真是送给桓氏子?莫不是送给哪个高门女郎,信中不便写?” “阿姊,四郎君的性格你也知晓。如他不肯说,再问也问不出来。” “确实。”刘夫人笑着点头,令婢仆将狼皮铺开,道,“当年他猎到这匹狼,夫主想要都没要下来。如今说是给人做护手,倒真是舍得。” 说话间,苍鹰又从窗外飞回,右腿上缠着秦策的书信,伸出左腿,显然是等着李夫人的回信。 “阿黑这么聪明,都快要成精了。妾早年读过神怪异志,里面就有类似的记载。”一名妾室轻笑出言。 刘夫人恍如未觉,取出早写好的绢布,仔细塞-入竹管内,绑到苍鹰腿上。 “去吧,等到四郎回来,该备的都会备妥。” 苍鹰振动翅膀,没有急着飞走,缓缓在室内盘旋一周,忽然俯冲而下,抓乱了一名妾室的发髻。 伴着金钗落地声和妾室的惊叫声,苍鹰得意的飞出木窗,很快不见踪影。 刘夫人扫一眼惊慌的妾室,后者被婢仆拉了一下,马上停止惊叫,委屈的跪坐好,任由长发披散。 “夫人,奴……” 刘夫人却不看她,站起身对陪媵道:“阿妹,我去库房选绢,这事你来处理。” “诺!” 刘道云福身应诺,刘夫人转身走出内室。 儒衣绣着祥云,裙摆镶着金线,发间步摇镶嵌彩宝,竟是盐渎新出的款式。 待刘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刘道云转过头,不耐烦道:“行了,夫主不在这里,哭也没人看。” 同样是妾,刘道云是刘夫人亲妹,又为秦策生下儿子,地位超然。此番开口训斥,妾室满脸涨红也只能忍着。 “阿黑是四郎君养的,聪慧非凡,管好你的嘴,别传那些有的没的,也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夫人没空和你们计较,我可没那么好性。” 说到这里,刘道云冷笑一声,盯着入府不到四个月的妾室,直将后者盯得垂头不语,脸白如纸,仍没有移开视线。 “说什么神怪异志,高门女郎哪会读这样的书!别说什么郡县豪强,要论出身,我身边的婢仆都高过你!” 妾室脸色更白,嘴唇开始发抖,既是羞的也是气的。 “下次动心思之前,你最好打听一下,早年间的郦氏和许氏,还有出身南阳的阴氏都是什么下场!” 不屑看她的样子,刘道云转过头,对婢仆道:“我房里有几匹彩绢,是工巧奴新制的花样,稍后找出来给夫人送去。四郎君难得开这个口,不能让南地的人小看。” 说话间,刘道云站起身,抬手拂过鬓边,乌发堆云,瓒着和刘夫人类似的步摇,均是秦璟从南地送回。 “南边的工匠手巧,咱们西河郡的也不差哪里。我记着有两匹云绢,听说四郎君喜好用这个写信,放着也是放着,都给夫人送去。” “诺!” 待话声随着脚步声行远,被训斥的孙氏才敢哭出声音,比她早进府的周氏嘴上劝说,神情间却满是幸灾乐祸。 “快别哭了。”一名年长的妾室出言,不是可怜孙氏,而是不想她继续不知天高地厚,惹得刘夫人动怒,到时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别仗着夫主新鲜几日就忘了根本。你要是再不知道深浅,哪日丢了性命,可别怨别人没出言提醒。” “丢了性命?”孙氏愣住,娇俏的面容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爱。 说话的妾室啧啧两声,眼中没有嫉妒,只有怜悯。 “你既是出身南阳,就该知道阴氏之名。早三百多年前,阴氏可是出过皇后!” “阴氏入府之后,屡次进谗言,意图离间夫主和郎君,最终被赶出府,落得个凄惨收场。还有郦氏和许氏,两人倒是没出府,如今坟头的草早不知长过几茬。” 经历过早年的事,再看今日,愈发觉得孙氏可笑。 “你有什么依仗?家族?” 秦策是秦室后裔,刘夫人是汉室血脉,追溯血缘,谁能高过他们? 孙氏瘫软在地,不禁瑟瑟发抖。周氏不敢继续幸灾乐祸,脸色现出几分灰败。 说话的赵氏伸出手,抬起孙氏的下巴,冷笑道:“我看你不是笨人,应该懂得道理。既如此,从今起最好老实些,再动不该动的心思,不用夫人动手,我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能在秦策的后宅占据一席之地,怎么可能是善茬。 实在是孙氏的道行太浅,赵氏等又厌烦了争斗,才出了今天这场闹剧。换做早几年,如孙氏这般,别说平安待在后宅,一月不到就会“病死”。 四月下旬,苍鹰自北归还,秦璟读过书信,决定提前启程,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桓容知晓此事,亲手抄录下制冰之法,并询问公输长,他带的两个徒弟能否出师,随秦璟一并北返。 “今年必当大旱,闻听北地溪流断绝,河水下降,如能开凿水井,哪怕不能挽救麦田,总能多救几条人命。” 公输长沉思半晌,道:“府君,如要开凿井口,仆的徒弟自可胜任,但若是寻找水井,别说是他们,仆亦没有三成把握。” “真没有办法?” 公输长摇头。 桓容叹息一声,唯有实话告知秦璟,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真的帮不上。 “无碍。”秦璟并未放在心上,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余下不过是锦上添花,有自然好,没有也是无妨。 “我听县内农人言,今年旱灾不同以往,北方诸多郡县恐是要绝收。如果水源断绝,怕会生出民乱。”桓容皱眉,见秦璟不见忧色,难免心生疑惑。 “容弟之心,璟甚是感念。”秦璟笑道,“北地屡经旱灾,坞堡自有应对之法。早在二月间,家君已寻得开井之人,想必很快将有佳音传来。” “如此再好不过!”桓容笑着点头,转而同秦璟商议相里兄弟之事。 秦璟留在盐渎期间,六人主动前来拜见,进行过一番恳谈。按照话中的意思,兄弟六人感念秦氏情谊,却不想立刻北返。 一来,盐渎新城尚在建设,工程到一半就丢开手,实在不是六人风格,传出去会被其他墨家弟子耻笑。二来,六人和公输长还没有分出“胜负”,未能洗刷祖先之耻,必须留下。 “还请郎君体谅!”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六人主意已定,秦璟没有强求,只是和六人约定,下次运盐船来,需有两人随船返回西河,查看坞堡的防范是否有缺漏。 “每一季返还,不会耽搁盐渎造城,亦能解决坞堡之事。” 事情敲定,秦璟开始准备启程,不再每日和桓容一起用膳。这让后者颇感到寂寞。毕竟,以桓容的胃口,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饭友”实在是不容易。 临行前两日,秦璟亲自监督盐粮送入船舱。 桓容寻到空闲,独自进入粮仓,装满一小袋粟米藏在袖中。回到府内之后,以练字为名,打发小童到外室,旋即闭门关窗,取出米袋,倒入预先准备好的漆碗中。 “能不能成,总要试试看。” 修长的手指擦过额心,一枚透明的光珠缓缓浮现。 桓容虚握住光珠,靠近漆碗,光芒从指缝间扩散,桓容的心跳随之加速…… “郎君!” 门外突然传来小童的声音,桓容吓了一跳,光芒倏然熄灭,桌上仍旧只有一碗粟米。 “何事?” “京口来人,有官文送到。” 桓容心下诧异,来不及惋惜试验未成,起身走出内室,见到来人是刘牢之,眉尾当即挑高。 看着桓容,刘牢之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将竹简递到桓容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多谢刘参军。” 不管事情多奇怪,该客气还是要客气。 桓容展开竹简,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犹如晴天霹雳,心瞬间沉入谷底。 “郗使君是什么意思?” “使君言,大军六月出发,府君可随行北府军。如大司马问及,使君自会担当。” 桓容长舒一口气,拱手道:“烦请刘参军代我转达,郗使君相助之情,容铭感于心!” 送走刘牢之,桓容回到内室,再次摊开竹简。 “命盐渎县令桓容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征盐渎粮一万两千石,发役夫三千。” 一个千户县,征万石军粮,发三千役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份官文出自谁手,完全不用细想。 攥紧手指,桓容银牙紧咬,怒极而笑。 60.第六十章 历史上,桓温第三次北伐始于太和四年四月。 因桓容使计坑爹,郗愔未失官位,北府军也未易主,各州刺使心生警惕,暗中打着算盘,北伐之事一拖再拖,直至四月中旬,军饷粮秣仍未凑足,大军迟迟不得北上。 最后是桓温发下狠意,放出狠话,众人心知不能再拖,到底定下决议,以西、北府军为主力,各州刺使出部曲千人,共举兵五万,集军舟千余,于六月沿水路出发,分两路北伐燕国。 天气亢旱,数月未曾降下一场大雨。 河流水位不断下降,春耕勉强可以维持,漕运却成难题。尤其是军舟过处,水位太浅,舟师必会受阻。为保持水路顺畅,需得开凿临近沟渠,填补水位,大军方能顺利通行。 因辅兵不足,桓大司马上表朝廷,发州郡役夫开凿河道,助大军北上。 表书递送建康,三省合议,奏请天子准许大司马所请。 “北伐关乎收复失土,修复帝陵。然时逢春耕,农人勤于田间,不可征召。当发无地流民为役,既可凿开沟渠,开通北伐水路,又可充为辅兵,临阵御敌。” 朝会上,司马奕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坐在帘后,不时还要打几个哈欠。 谢安上奏时,群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上前撕开垂帘,摇醒几乎要睡过去的天子。 “如此……就照大司马的意思……” 司马奕弯腰坐着,声音沙哑,显得有气无力,好歹神智还算清醒,意思能表达清楚。 担心天子下一刻就会睡着,谢安当殿执笔,将天子之言录于竹简,撰写成官文,以最快速度发往姑孰。 彼时,众人均以为桓温心怀反意,于兵事却不会马虎。无论发役夫还是征军粮,皆是以北伐为出发点。 事实也是如此。 桓大司马还想着借北伐争取民意,取胜归来逼司马奕禅位,自然不会在出兵之事上草率,必会巨细靡遗安排妥当,再率领大军北上。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郗超会向桓大司马献计,以“征军粮发役夫”的名义,对远在盐渎的桓容下手。 桓容到任之前,盐渎户数勉强超过一千。因县内豪强广蓄私奴,这一千户的壮丁不足半数。其赴任之后,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招收流民,短短数月之间,人口增至五千。 但依照官文所写,一次征发三千役夫,照样会伤筋动骨。再加一万两千石军粮,明摆着要将人逼死。 换成其他人,完不成军令,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抹脖子了事。 桓容不想认输,更不愿抹脖子。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好不容易保住小命,有了自己的地盘,收了几个技术过硬、头脑过人的小弟,就这么放手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甘心! 但是,这个局该怎么解? 从午后到傍晚,桓容将自己关在内室,对着竹简枯坐两个时辰。竹简上的字迹就像是一头怪兽,咧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向他扑来,欲置他于死地。 桓容咬紧后槽牙,猛的抓起竹简,狠狠丢到房间角落。砰的一声,系着竹简的绳子断开,竹片散落遍地。 摆在桌上的漆碗被长袖扫落,金-黄的粟米散落遍地。 声响传出室外,小童不敢开门,只能隔着木门问道:“郎君,发生何事?” “无事。”桓容双手撑在桌上,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 怒到极致不得发泄,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种滋味就像是利刃割在身上,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 听出桓容语气不对,小童满脸焦急,不敢违背命令推开房门,只能向阿黍求救。后者跪坐在另一侧,看着紧闭的木门,也是无计可施。 “郎君……” “我说了,无事!” 隔着木门,桓容的声音再次传来。小童和阿黍对视一眼,心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冒着惹怒郎君的危险,推开面前的木门。 正举棋不定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不同于南地士族喜穿大衫,秦璟多数时间穿着深衣,这一点同桓容很是类似。 “秦郎君。” 阿黍和小童一并行礼,不知该向内通禀,还是将实情讲明,告知秦璟,此刻的桓容怕无心见他。 秦璟没用二人通报,而是几步走到木门前,开口道,“容弟,璟明日将要启程,特来向容弟道别。” 许久,室内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小童和阿黍心中忐忑,秦璟仍是面色不改,沉稳以对。 又有半晌,耳边响起吱嘎一声,木门从内侧打开,桓容站在门内,神情疲惫,眼角略有些红,沙哑道:“劳秦兄久等,请进。” 秦璟并没有多问,直接迈步走进室内。 房门再度合拢,小童和阿黍又被挡在室外。 “郎君,可要备些茶汤?”阿黍试着询问。 “……好。”桓容的声音虽然沙哑,好歹没有了之前的沉闷。 阿黍当即起身,留小童仔细看着,自己快步穿过回廊,亲自去煮茶汤。 内室中,散开的竹简已被收起,安放在靠墙的木架上,遍地的粟米也不见踪影。 桓容和秦璟正对而坐,少叙几句,桓容起身绕过屏风,取来一只方形木盒,放到秦璟面前。 “这是?” “水车图。”桓容打开盒盖,道,“公输托我交给秦兄,言天气亢旱,北地将遇大灾。凿井之事非一夕可就,凭借此图,可在河边搭建水车,贯通沟渠,解一时之急。” 秦璟没有客气,当面收下图纸,并请桓容代他谢过公输长,言他日再至盐渎,必有重谢。 “另有一事需告知秦兄。”桓容顿了顿,沉声道,“北伐之事已定,容将随军北上。此去未知归期,坞堡船队再至盐渎,如我不在,凡事可与敬德商议。” “容弟也要随军?”秦璟皱眉。 桓容点点头,并不打算透露更多。 秦氏坞堡尚且缺粮,关于军粮之事,秦璟未必能帮上忙。至于役夫,他之前便是打着桓大司马的名义征召流民,这三千人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转圜。 归根结底,他还是不够心狠手辣,玩心眼玩不过古人。 秦璟停留盐渎将近一月,期间在城内走访,知晓桓容的势力刚刚起步,手头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典魁和钱实勇猛有余经验不足,如随大军北上,恐有照顾不到,未必能护他周全。 “容弟,北上路途险阻,战场刀剑无眼,我欲将身边部曲留下,未知容弟意下如何?” “秦兄的部曲?” “此行是为运盐,我未曾多带,仅二十人随船。”秦璟正色道。 “这二十人随我征战多年,无论氐人还是慕容鲜卑,均曾数次交锋。如上了战场,不说助容弟取得大胜,总能护得容弟安全。” 桓容咽了口口水,他当真没想到,天下会几次掉馅饼。 收还是不收? 如果收下,这份人情当真是欠大了。 “容弟?” “秦兄爱护之心,弟铭感五内!” 桓容站起身,肃然行礼。 渣爹时刻想着他死,恨不能利用过后,一巴掌就将他拍扁。秦璟和他无亲无故,却愿意护他安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不是救急,而是救命!如果没有这二十人,仅靠身边的健仆和青壮,一旦渣爹派人在战场上动手,他是必死无疑。 桓容突然感到鼻根发酸。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糟心事一桩接一桩砸到面前,无计可施之下,有人乐于伸出援手,这份恩义非同一般,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容弟无需如此。”秦璟站起身,托住桓容的肘弯,温和道,“我诚心与容弟相交,情比孔怀,护容弟安全实为理所应当。” 桓容没说话,低头看向被托住的手臂,只觉对方的体温穿透衣料,竟隐隐有些烫人。 两人重新落座,阿黍送上茶汤,桓容的情绪渐渐稳定,眼角却是更红。 秦璟继续道:“我赠于容弟的青铜剑,容弟北上之时,最好随身携带。” 桓容抬头看向秦璟,不解其意。 “如遇到危险,部曲会护你往秦氏坞堡辖地。当面出示此剑,凡坞堡将兵定会护你周全。我收到消息,亦会立即赶至。” 桓容想要张嘴道谢,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 秦璟浅笑,乌黑的眸子仿如深潭,似要将人吸入其中。 “容弟无需再谢。”堵住桓容到嘴边的话,秦璟略微倾身,温热的掌心覆上桓容手腕,声音比往日略显低沉,“如果容弟愿意,璟愿即刻带容弟返回坞堡。” “秦兄,那个,”不知为何,桓容突然有些紧张,“说笑吧?” 他是晋朝官员,亲娘还在建康,怎么能说走就走。况且,盐渎建设到如今局面,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倾注他太多心血,绝不会轻易让给旁人。 秦璟看着桓容,笑意涌入眼底,收回手时,指尖划过桓容的手背,能明显感到一丝轻颤。 “是否是说笑,容弟可要试一试?” 桓容下意识摇头。 “秦兄好意,容心领。” “真不想?” 桓容继续摇头。 秦璟坐正身体,表情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经过这一番似真似假的试探,压在桓容头顶的阴云散去不少。待到掌灯时分,桓容留秦璟用膳,两人就着新烤的鹿肉吃下三桶稻饭。 膳后,秦璟将要起身告辞,桓容请他稍留片刻,亲自到榻前取来一袋珍珠,两只长方形的木盒,郑重送到他的面前。 “不腆之仪,一芹之微,请兄长莫要推辞。” 绢袋上绣着兰草,内装十颗合浦珠。木盒内是新制的金钗,盒身上雕刻芍药,沿纹路嵌入金线,愈发显得精美华贵。 看清盒上花纹,秦璟眸光微动,忽然言道:“郑风有载,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桓容愕然。 送礼而已,这位干嘛背诗经? “洧之外,洵訏且乐。”秦璟锁住桓容视线,缓声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桓容:“……” “容弟之情,璟必不辜负。” 没给桓容解释的时机,秦璟拱手告辞,转身离开内室。 桓容呆在原地,愕然许久,始终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不是…… 他干嘛脸红! 小童手捧漆盘走进内室,打断桓容的沉思:“郎君,阿黍新调了蜜水,郎君可要用些?” 桓容僵硬的转过头,几乎能听到颈椎发出的嘎嘎声。 “阿楠。” “诺。” “……算了。”桓容捏了捏鼻根,这事没法和人说。万一对方只是戏言,他这样煞有其事,岂不是玩笑大了。 “郎君?” “没事。”桓容端起漆碗,几口喝干蜜水,取下放在木架上的官文,想到渣爹的种种作为,不禁冷哼一声。 仅仅一个月时间,肯定凑不齐一万两千石粮食,渣爹必定心知肚明,九成没指望盐渎的军粮。之所以下这道官文,为的不过是逼他。 如果他扛不住,心理承受能力不强,脸皮再薄些,十成就会被逼死。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既然做不到,又不会影响北伐,他就干脆不交,役夫数量也直接减半。 催粮官问起,直接来一句“我爹是桓温”,不信谁敢和他当面叫板。 反正后路已经有了,不怕渣爹跳脚。能坑渣爹一次,自然也能坑第二次。左右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脸皮厚点又有何妨。 等大军遇上慕容垂,渣爹自顾不暇,哪还有空闲来大义灭亲。 思及此,桓容突然觉得,应该和秦璟提一提,不要着急逼得慕容垂造反或是投靠氐人。按照历史的走向,让他给渣爹当头一击,自己才能安全。 翌日,秦璟启程北归,桓容乘马车送出十里,方才掉头返还。 坐在车厢内,捏着装在布袋中的青铜剑,桓容闭上双眼,静静思索,等到催粮官来,他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摔杯为号。 马车行过东城,突然遇到人群聚集。 桓容好奇推开车门,发现人群都往一座临河的木屋涌去,不知是为何故。 “那里是怎么回事?” “回府君,日前有两名僧人游方至此,自称身上的葫芦里装有神水,半盏可活人命,一口能治百病。”健仆语气不善,明显不信僧人所言。 “神水?”桓容挑眉道,“可有人服用?” “有流民饮下此水,口称多年顽疾一夕治愈。消息迅速传开,城内庶人多往僧人处求水,僧人借机开价,半盏竟要两匹绢。” “饶是如此,仍有富户愿出金银布帛建造寺庙,请僧人长留盐渎。还有流民要送小儿入寺,侍奉两名僧人。” 听过健仆回禀,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喝水就能救命,还要用金子布帛换? 这两个僧人九成以上是骗子! “石舍人是否知晓此事?” “回府君,石舍人已派人查访僧人底细,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为何不直接赶走?” “早前有类似僧人在侨郡出现,县令直接驱赶,僧人煽动百姓,险些引起民-乱。” 桓容瞪眼,连骗子也太嚣张了! “这两名僧人借百姓求水之机,大肆散播言论,屡次提及府君。” “提我?” “其言府君杀戮过重,以致引得天神震怒,三月不雨,四月亢旱,需诚心入佛门,服用神水方可避祸。” “荒谬!”桓容气得想笑。 他杀戮过重? 掰着指头算一算,陈氏父子之外,他手中有几条人命?这两个僧人来历不明,难保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纵容下去,盐渎怕会生出乱子。 “钱实。” “诺。” “你立即回县衙,告知石舍人,取金银布帛来,将僧人手中的神水全部买下。” 钱实皱眉,这岂不是助长僧人的气焰? “我自有主张,去做便是。”桓容道。 “诺!”钱时抱拳领命,当即跃下车辕,携两名健仆返回县衙。 桓容望向木屋前的人潮,想起僧人之言,嘴边掀起一丝冷笑。他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两个骗子撞到枪-口上,可别怪他心狠! 61.第六十一章 钱实抵达县衙,石劭正忙着整理流民簿册。 三千役夫减去大半,仍旧有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目。且男丁需得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单是从记录的名册中筛选,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记录到中途,闻散吏来报,车前司马钱实带府君口令,命石劭携金帛前往东城。 “去东城?”石劭放下笔,待钱实走进堂内,详细询问几句,不由得眉头紧锁。 “你是说,府君见到了那两个僧人?” “并未当面。然城中流言甚嚣尘土,府君已知七八。” “府君可说买下僧人的水作何用途?” “并未。”钱实顿了顿,道,“但仆以为,府君十成不信传言,此举是要惩治僧人。” 石劭想了片刻,点点头,当即令人准备金帛,亲自赶往东城。 彼时,聚在僧人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之前“病愈”的流民现身说法,站在石头上,高声道:“我一路难逃,又病又伤,就是服了半盏神水,如今病况全消,伤势痊愈!” 人群一片闹嚷,木门敞开,立即有富户上前,捧上金子和布帛,换得半盏神水,并不舍得喝,而是将盏口封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木匣,高声道:“让开,这是我老父救命的神水,快让开!耽误我老父救治,必不与尔等干休!” 有人开了先例,后来者蜂拥而上。 石劭和钱实抵达时,木屋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府君。” “敬德来了。”桓容坐在车辕上,看着河边的木屋,眼神微沉,冷声道,“可带足了金帛?” “足够买下僧人全部‘神水’。”石劭答道。看到木屋周围的情形,同样神情不善。 府君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收拢流民,划分田地,放归盐奴,这一桩桩下来,无论是盐渎县民还是招收的流民,多数都能吃饱饭,富裕些的,家中还能藏下几匹布,几串钱。 谁能想到,盐渎县的仁政传出,没能招来更多人才,反倒先引来了骗子。 石氏祖籍南皮,发迹于魏晋。 石劭这支未遭胡人劫掠囚困之前,没少遇到骗吃骗喝之人。有的直接找上门,骗术精良到让人不可置信,即使被骗光家财,还要帮着对方数钱。 比起那些砍手断脚,剖腹挖心,转眼仍是四肢完好的僧人和比丘尼,这两个僧人的骗术简直不值得一提。偏偏就是这样浅陋的骗术,却能蒙蔽百姓,煽动人心,让人防不胜防。 归根结底,时逢乱世,百姓朝不保夕,前脚尚能一家团聚,后脚怕就会遇到乱兵。 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需要精神寄托,讲究轮回因果的佛教更是大行其道。要不然,也不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流传后世。 只不过,在桓容和石劭看来,这两个僧人完全和佛教不沾边,就是凭借一些拙劣手段鼓动人心,榨取钱财的骗徒。 仅是骗财也就罢了,还不知死活的在天灾上做文章,牵扯上桓容! 是有心也好,是无心也罢,今日被桓容撞上,活该他们要倒霉,倒大霉! “劳烦敬德,将他们手中的‘神水’全部买下。若是不肯卖,那就直接抢。” “诺!”石劭应诺。 钱实上前半步,道:“府君,两个僧人狡猾,石舍人不好动武,难免留下话柄。仆在北城时,见多无赖恶侠,不若令仆前往,定让他们钻不得空子!” “也好。”桓容点头。 钱实点出九命健仆,均是恶侠流民出身。 几人抬起金箱,扛起布帛,大模大样排开人群。有流民认出钱实,自然不敢阻拦。有东城百姓心存不满,被人拉了拉袖子,低语几声,也只能压下情绪,让开道路。 很快,十人走到木屋跟前,钱实扬起下巴,对盘坐屋内,身边摆着五六只葫芦的僧人道:“这些金帛够不够买下所有神水?” 僧人高宣佛号,道:“神水乃救命之物,只能请,何言买?” 话是这样说,两人的视线扫过金箱和布帛,却有掩不去的贪婪之色。 钱实嗤笑一声,当众打开金箱。 刹那间金光耀眼,不只是僧人,四周的百姓都禁不住吞着口水。不是碍于钱实几人的恶名和身上官位,怕会直接动手抢。 “我只问一句,卖是不卖?” 僧人喉结上下滚动,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点了点头。 钱实二话不说,令健仆进入木屋,搜走所有的葫芦。不管装没装水,一个都没给僧人留下。 “且慢……” 年长的僧人察觉不对,刚要出声,钱实几人已大步离开木屋,沿原路排开人群。 百姓重新聚拢,见木屋空空如也,不敢拦钱实等人,唯有缠住两名僧人,要求他们再拿出神水。 “高僧必有办法!” “高僧救命!” 人群外,桓容接过一只葫芦,轻轻摇了摇,看向激动的百姓,道:“典魁,寻两口大锅来。” “诺!” 典魁是个直脑筋,基本是桓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压根没有多想,更不会开口询问。 不到两刻,大锅取来,桓容令健仆驱赶马车上前。 健仆扬鞭,甩出几声脆响。 有人闻声转头,看到车辕上的桓容,当即大声道:“县令来了!” 见到桓容摆在车上的葫芦,人群更加激动。 “府君!” “府君,家中老父还等救命!” “求府君施舍神水!” “府君救命!” “府君慈悲,府君!” 人群大声喧嚷,有满面焦急等着救命的,也有欺桓容年轻借机起哄的。 桓容到任以来,少有实行重责,除行雷霆手段铲除豪强之外,对百姓一概采取仁政,为世人称道。偏有不知好歹的,以为他这是“懦弱”,兼仇恨士族高门的心理作祟,逮住机会必会兴风作浪。 姑孰派遣的刺客混在人群中,见此“良机”,互相交换眼神,顺势推波助澜,最好能发起一场“民-乱”,伺机暗下杀手。 “闭口,退后!” 典魁取来大锅,见到桓容的车架被人群围住,当即怒上心头,立定大喝一声。 黑塔似的壮汉,肩扛一只大锅,形象着实令人发笑。但看过典魁的脸色,没人敢发出笑声,都是脊背发凉,不由得退后半步。 因众人都想靠近马车,几乎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密不透风。这一退后,不下几十人被踩住脚面,痛呼声接连而起,又是一场混乱。 “不许吵嚷!” 典魁放下大锅,再次大吼。 钱实和健仆趁机护卫马车,穿过混乱的人群,环首刀没有出鞘,却是舞得虎虎生风,哪个敢带头向前冲,绝对会刀鞘加身,兜头盖脸的打出几个青印。 陆续有人被狠狠拍了回去,人群渐渐安静,不敢再以身试法。 事实上,以时下士庶之别,桓容马车行过,流民都当退让。这些人敢冒犯士族,依仗的不过是县令仁德。 正如阿黍之前的担忧,桓容过于心慈,在乱世之中,早晚要吃大亏。 少去人群阻碍,马车很快行到木屋前。 桓容端坐在车上,看着木屋前的两个僧人,神情莫测。 一名僧人上前高宣佛号,正要宣扬一番佛法,却被健仆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人群大哗,不明县令意欲何为。 桓容扫过四周,话没有多说,当场令健仆堆积柴火,架起大锅,从江中取水倒入锅内。 “府君,这是?”石劭看着火堆燃起,似有些不明白。 “敬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我自有计较。”桓容笑着回道。旋即将目光转向僧人,见对方破衣烂衫,满手满脸的泥垢,头发足有三寸长,距离几步远都能闻到汗馊味,不由得眉心微皱,嘴角扭曲。 好吧,这个时候的和尚同后世不一样,这两位现下的形象,八成就是所谓的“苦行僧”。至于是真是假……能弄出神水骗钱,十成真不了。 “府君,锅已烧热。” 桓容不理被按住的僧人,令健仆将神水全部倒入锅内,笑道:“我父曾有奇遇,亲见一比丘尼自断双足,剖开胸腔,其后伤口自愈,断足自连,血痕犹在,行走却一如往常,全无半点残弱之态。” 听闻此言,人群又开始激动。 “今日得见两位高僧,闻知神水能活死人肉白骨,治愈百病,心中甚喜,欲亲眼一证真假,还请两位高僧帮忙。” 神水倒入锅内,数息开始翻滚。 汽泡在水面聚拢,白色的水汽迅速蔓延,距离大锅两步远,都能感到热意扑面。 两名僧人心生不妙,正要开口,却听桓容道:“既然是神水,必定烫不死人,反有养生功效。” 百姓先是茫然,随后恍然大悟,看着两只大锅,神情万分热切。 “神水有限,求水者逾百。我为一县之令,不忍百姓受苦,顽疾不愈,病痛难消。” 话到这里,石劭已能猜到桓容的打算,看向他的目光生出变化,实是赞赏居多。 “水乃万源之本,今以盐渎之水相和,望神明庇佑,护我一县百姓。” 话到这里,桓容站起身,迎着江风拱手揖礼。 风起时,衣摆飞扬,袍袖烈烈,少年眉目如画,鸾姿凤态,潇洒之意尽现。 百姓被桓容带动,纷纷调转方向,面向河流跪拜。 祈祷声中,气氛愈发显得肃穆。 不少人忆起南逃路上的艰辛,念及死在途中的亲人,禁不住泪如雨下。 几拜之后,桓容直起身,朗声道:“如神水可以救人,此锅中水亦能活人。来人,请两位高僧入水!” 闻听桓容之语,众人非但不觉得不妥,反而感念府君为民着想。如能证明锅中水可活人,每人取一碗都是绰绰有余。况且,有言高僧都是仙体,这样入水过一遍,说不定神水更有功效! 思及此,众人望向桓容,均是满脸激动。 相比之下,两名僧人则是脸色骤变,抖如筛糠。 神水究竟能不能治病,他们比谁都清楚。若是真被投入锅内,不死也会脱层皮。 “府君……” 一名僧人将要开口,健仆却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几步上前就要投入锅内。 感受到沸腾的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发红刺痛,年轻些的僧人终于顶不住恐惧,开口大声求饶。 “饶命!府君饶命啊!” “不能下水,千万不能啊!” 人群顿时哗然。 有聪明的已经隐隐察觉到问题。先时买下“神水”的富户,捧着木匣脸颊抖动,盯着僧人的方向,目光几欲噬人。 神水如能活命,他们为何不敢下水? 骗子! 这哪里是高僧,分明就是两个骗子! 僧人知晓秘密瞒不住,开始大声哭嚎,只求能保住性命。 健仆停住动作,两名僧人悬在沸水上方,皆是又惊又惧,大汗淋漓。汗水冲过满是泥垢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沟壑。 桓容冷笑,道:“两位高僧可有话说?” “府君,府君饶命……” “我二人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求府君饶命!” 僧人被架在锅上,生死全在桓容一念之间。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将自己行骗之事和盘托出,只求能留得一条命,不被扔入沸水。 “神水何来?” “俱是以草木灰混合,未加任何药材。” “尔等救治的流民又是什么来路?” “他是我的从兄。”一名僧人道,“我二人也并非僧人……” 哗! 人群再次哗然。 两名僧人,不,该说两个骗子为保住性命,道出的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互相揭发。 听到他们一路行骗,使得不下十余户家破人亡,亲人离散,众人莫不切齿愤盈。 得知其曾以收徒为名,从流民队伍中拐-骗出孩童,卖入腌臜之地,反令孩童家人感恩戴德,众人顿感怒意滔天,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杀!” “杀了他们!” “这等恶徒绝不能轻饶!” “我从兄幼子丢失,就是这样的恶徒所为!” “该将他们千刀万剐!”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带头,一块石子丢到骗子额头。很快,更多的人抓起石头扔向两个骗子。 两人的同伙早趁机溜走,被几名恶侠抓回,排开人群,拎起脖子,当场丢入锅内。 “啊!” 骗子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犹不解恨,纷纷恳请桓容,将余下两个骗子也丢入水中。 “府君当顺应民意。” 见桓容犹豫不决,石劭低声道:“此三人恶贯满盈,害死人命不知凡几。此前更鼓动射阳县民,险些酿成民-乱。府君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害!” 桓容看向石劭,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对方话中所指,怕不仅是这几个骗子。 人群越来越愤怒,石子之外,草鞋木块接连飞出。 几个健仆为躲开木块,突然间手滑,无需桓容下令,两个装成僧人的骗子当即掉入水中。 “啊!” “救命!” 惨叫声接连而起,四周的人群却在拍手称快。买到“神水”的富户更是打开木匣,将水盏丢入锅内,正好砸在一个骗子的头上,登时鲜血淋漓。 人群自发添柴,惨叫声很快被愤怒的人声淹没,渐不可闻。 桓容坐在马车上,只觉手脚发凉。 这是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乱兵胡人横行无忌。 乱世中没有桃花源。 乱世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府君,这三人招摇撞骗,欺诈良善,拐-卖-孩童,害死人命,其罪大恶极,万死不赎。” “我知。”桓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坐回到车厢内,道,“回到县衙后,烦劳敬德执笔,将这三人罪行录于纸上,广告盐渎县内。如附近州县有人来问,亦可告知。” “诺!” 未等柴火燃尽,三人早已身死。 众人不愿为其收敛尸骨,尽数丢到城外林中,任由豺狼啃噬。 有宵小欲趁乱偷走木屋中的金帛,被钱实带人拿获,更趁机抓捕混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管对方如何争辩,嘴堵住,直接五花大绑带回县衙。 事情了结,县内被骗的百姓陆续领回财物。遇有丢失孩童的,桓容下严令追查,竟真的在一座隐秘的破屋发现线索,擒住另一伙骗子,接连找回五六人。 至此,桓容在盐渎的威望一时无两。 但事有两面,骗子虽然伏法,他“水煮活人”的凶名也随之流传,数日遍及侨州郡县,京口的郗刺使都派人来打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最后,随商船往来,桓容的凶名竟传至北地,广播于胡人耳中。 知晓其为桓温嫡子,流言更上层楼,做儿子的都是如此凶狠,亲爹必定更加残暴,更惨无人性! 无意之间,桓容又坑了渣爹一回。 珍惜羽毛的桓大司马陡然发现,在北地胡人和流民口中,他的名声竟开始和石虎之类画上等号。 四月底,催粮官来到盐渎,知晓军粮未能凑齐,压根不用桓容摆出渣爹名号,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帮忙弄虚作假。上下左右一番串-联,明明一石粮食没交,官文中却写着“数额已足”。 桓容拿着竹简,良久无语。 催粮官擦擦冷汗,心中暗道:不这样成吗?万一桓县令心生不满,把自己丢锅里煮了怎么办? 至于少掉的军粮役夫,每个郡县凑几石,再从流民中多拉些青壮,总能凑足数量。 为自身安全,催粮官发挥急智,也是拼了。 62.第六十二章 时入五月,临近夏至,南地接连下过几场小雨,旱情略有缓解。北方仍是连月亢旱,滴雨不下,遇到没有河流经过的村落,田地中的麦苗已尽数枯死。 秦璟回到洛州,从秦玓口中了解过胡人动向,将坞堡内诸事尽数托付,留下运回的盐粮,当日便启程往北,轻车简从奔赴西河郡。 目送马队飞驰而去,秦玓站在坞堡墙头,一边看着仆兵扛运盐粮,一般感叹自身“苦命”。 秦玚坑他,秦璟忽悠他,继续这样下去,难保其他兄弟不会有样学样,还有没有孔怀之情,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了? 马队日夜兼程,在端午当日抵达西河郡。 彼时,坞堡城头重兵把守,秦玚和秦玦秦玸分别率骑兵外出巡视,每日往返数次,防备鲜卑和氐人乱兵。 “阿兄!” 秦璟进入坞堡辖地,恰好遇见秦玦率领的骑兵。 比起离开时,秦玦身上少了几许跳脱,增添几分沉稳。 “阿岩,怎么是你出巡,阿嵘呢?”秦璟策马上前,拉住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五兄去了上党郡。”秦玦回答道。 “大兄不是在上党?” “日前有百余氐人自平阳郡出逃,欲要投奔鲜卑,恰好被上党的仆兵发现。大兄不放心,担心是氐人使诈,其意在坞堡,故而来信请援兵。” “阿嵘领了多少仆兵?” “三百骑兵,八百步兵。”秦玦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听抓到的氐人说,氐主苻坚竟然没杀带头反叛的苻柳,只处置了魏公。” “什么?” “长安传出消息,苻柳将要镇守平阳,这些氐人曾经助王猛追杀叛-乱部众,唯恐被苻柳报复,这才连夜出逃,只带着随身细软,连地盘都不要了。” 听闻此言,秦璟当场无语。 “我知阿兄不相信,说真的,我都不信。”秦玦继续道,“可这些氐人言之凿凿,派去长安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这事九成是真。” 说到这里,秦玦忍不住摇头。 证实消息确实,氐人没有说谎,坞堡上下均是目瞪口呆。众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苻坚绝对是脑袋进水,要么就是走路没注意,一头撞到门框上,当场被门板夹住。 凡是脑袋正常的人,尤其是掌权的一国国主,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简直不可思议! “阿父当时就说,早晚有一日,苻坚会被自己害死。” 反叛的人不诛杀,抓回来反而重用。助他平叛的部将不赏,任由其心怀忐忑投奔燕国。 秦玦实在不明白,苻坚图的到底是什么。 好名声吗? 仁义? 在战乱之地,“仁义”两字多数时间可不是褒义。 “此事暂且不提。”秦璟问道,“苻雅之事如何?” 提起苻雅,秦玦立刻心情转好。 “成了!阿兄南下不到两日,就有氐人和鲜卑人送来金子。原本人该送到鲜卑手里,没料到氐人打下了陕城,出金的苻柳被抓了回去,慕容垂那边没再来人,阿父决定把苻雅交给氐人。” “鲜卑人送来的金子如何处置?” “当然是留下。”秦玦笑道,“送金来的几个都是氐人叛将,得知苻柳被抓回,全部赖在坞堡不走。阿父不想收留他们,知道长安的消息,立刻把人送去平阳,死活不走的直接绑上马车。” 总之,绝不留这几个烫手山芋。 一路之上,秦玦口中不停,捡要事告知秦璟。 等兄弟俩回到坞堡,四月间发生的事,秦璟多数已了然于胸。 “郎君回来了!” 城头上的仆兵吹响号角,吊桥放下,篱门悬起。 秦璟策马走过木桥,发现护城河早已见底,不禁皱眉道:“我离开之前,阿父已遣人在郡内寻井,如今可有收获?” “尚未。”秦玦摇摇头,面上现出几分沉重,“坞堡内有几口井,暂时还能救急。附近的村落多数缺水。靠近河口的还好,距河远的,每天都要走上几里路去担水。” 过瓮城之后,多数骑兵转道往军营休整,傍晚之前需再次出巡,谨防有乱兵混入,仅有数名部曲随两人回府。 看到跟在秦璟身后的寥寥数人,秦玦诧异问道:“阿兄,秦雷秦俭呢?” 想到秦璟曾在途中遭遇麻烦,秦玦难免生出不祥猜测。 “阿兄,该不是他们都……” “没有。”秦璟看了秦玦一眼,给出否定答案。待行到府门前,翻身下马,立即有健仆上前接过缰绳。 “我将他们留在南地。” “啊?”秦玦瞪大双眼,下马时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此事我会禀报阿父。”门前不是详叙之地,秦璟道,“想知道就随我来。” 秦玦忙不迭点头,将马鞭丢给仆兵,大步跟上秦璟。 秦璟归来的消息,早已由黑鹰送至西河郡。 秦策近日忙着调兵,专为防备氐人和鲜卑人异动。秦璟和秦玦来见时,他正同谋士商讨防御之策,重点在相邻的太原郡和上郡。 “慕容垂在豫州,洛州也需加紧防范。” 慕容垂是举兵造反还是投奔氐人,目前尚不明朗。邺城内局势难辨,旨意政令朝令夕改,别说是远在西河郡的秦策,就是身在邺城的鲜卑贵族都看不明白。 听闻晋朝又将北伐,目标很可能是燕国,秦策又添一层顾虑。 他去年遣秦璟南下,为的就是联合晋朝驱逐胡人。儿子归来却告诉他,现下的晋廷不足与谋,两次率兵北伐的桓温有奸雄之态,王莽之志。如秦氏贸然同其联合,非但目的无法达成,还可能会被暗算。 如此一来,秦氏的立场就变得微妙。 腹背受敌,结盟计划泡汤,秦氏坞堡孤立北地,只能独自面对强敌。 秦璟和秦玦走进室内,秦策正对着一幅舆图皱眉。 “阿父。” 秦璟回来得匆忙,并未更衣洗漱,身上还带着尘土的味道。 “阿子回来了。”秦策疲惫的捏了捏额心,“沿途可还顺利?” “尚好。” 事实上,归来的途中也曾遇到麻烦,有鲜卑乱兵袭扰马队,秦璟带人冲杀两个来回,身后留下不下五十条人命。 这些鲜卑人看到秦氏坞堡的旗帜,仍要举刀冲杀,明显是有备而来。 秦璟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抓住两个俘虏,查验刻在两人肩上的图腾,辨认出其为乞伏鲜卑,不禁一阵诧异。 乞伏鲜卑早已投靠氐人,为何会出现在慕容鲜卑境内? 此事过于蹊跷,饶是随行的谋士,一时半刻也想不清楚。 听完秦璟的叙述,秦策眉心紧拧,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确定是乞伏鲜卑?” “依图腾判断,九成不会错。” 慕容鲜卑贵族肤白,五官深邃,同其他五部极好区别。但其部众多为宽额细目,除了源于匈奴的宇文鲜卑,与其他四部并无明显差异。 想要区别彼此,除了服饰,只能依靠图腾。 “这伙伏兵出现的地点靠近豫州。”秦璟心中有所推测,只是没有证据,并无十分把握,“儿怀疑,慕容垂可能已经暗通氐人,这些乞伏鲜卑即是氐人所派。” 室内陷入沉默,秦策眉心皱得更深。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秦璟话锋一转,道,“慕容垂尚无投靠氐人之意,这伙乞伏鲜卑闯入此地,明目张胆袭击秦氏车队,为的就是传出消息,引来邺城注意。” 假设是后者,鲜卑朝中必对慕容垂生疑,短暂平衡的局面注定被打破。 如果慕容评或可足浑氏痛下杀手,慕容垂不想丢了脑袋,要么造反,要么叛-逃,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氐人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甚者,挥师北上的晋朝都能分一杯羹。 “能想出此等计策的,唯有苻坚重用的王猛。” 之前慕容垂使计,果断利用王猛一回。以后者的行事作风,早晚要连本带利收回来。 逼反慕容垂不过是开胃菜,计划必定还留有后手。可惜的是,王猛计策再好,遇上苻坚这样的主公,照样要打个折扣,甚至回城折本买卖。 父子一番商议,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端看邺城作何反应。 假如真是王猛用计,意图将秦氏也拉下水,自然不能让他如愿。更要让他知晓,秦氏不是能随便利用的棋子,非但不能利用,遇上更要绕道,不然的话,早晚都会吃到苦头。 “阿父,儿此番南下,运回五船盐粮。” 兵事说完,秦璟取出记录盐粮数目的簿册,逐一呈于秦策面前。 “盐粮暂时留在洛州,如何分派全由阿父做主。” “为何不运来西河?”秦策不是责怪儿子,只是感到不解。 “儿身怀此图,需尽快呈于阿父,不便运送盐粮。”秦璟一边说着,自怀中取出绢布裹着的舆图和水车图。 为保万无一失,他弃用木盒,一路都藏在身上。 “舆图?” 秦璟铺开图纸,在场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虽有之前的经验,看到这样精确的北地舆图,仍是让众人惊讶不已。 “此图何来?” “桓氏郎君相赠。” “……送的?” “然。” “未提任何回报?” “并未。” 秦策看看舆图,又看看儿子,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阿子,你日前放回苍鹰,请你母找出白狼皮,就是要送给他?” 秦璟颔首,一派坦然。 “儿北归之前,晋廷已决定北伐,桓县令奉命领兵北上。儿为表谢意,留下二十部曲,并有言,他日遇到危险,可至秦氏坞堡求援。” “二十部曲?” 秦璟点头,道:“如其抵达坞堡,有青铜剑为凭。” 青铜剑? 秦策愕然不已,差点一把揪掉颌下的长须。 “你把青铜剑送了他?” “是。” “此剑岂可轻易赠人!” “儿知剑乃重宝,但其两番赠图,又货通盐粮,儿犹嫌礼轻。” 秦策:“……”他要说的是这个吗? 秦氏家传几百年,底蕴深厚,青铜古剑虽为重宝,却称不上至宝。问题在于,这样的青铜古器为战国时铸造,取三九之数,共有二十七样,只传秦氏嫡系。 秦策的儿子多,传下的青铜器多是斧钺剑戟,按照祖训,秦策所得的青铜剑是要传给他的儿子! 送给女郎也就罢了,大不了将人娶回来。 送给一个郎君算怎么回事? 秦策看着儿子,再看看舆图,良久无语,心情委实难以形容。 秦璟表情淡然,将舆图折起,仔细放到一边,挥手又铺开水车图,言明建造水车开挖沟渠之利,再次引来一阵惊呼。 远在盐渎的桓容,自然不晓得西河郡都发生了什么。 五月初五是为端午节,两晋时与夏至同庆。 节日当天,盐渎城内一片欢闹。 穿城而过的河上不见一艘运盐船,挂着彩布的飞凫轻舟取而代之。 最宽的一条盐河上,五艘轻舟并排而列。 舟上俱为及冠而立的青壮,均是只着短衣布裤,敞开胸襟,露出健壮的胸膛。 擂鼓的壮丁更是撇去上衣,随着一声急似一声的鼓音,肩背肌肉紧绷隆起,蕴藏着雄壮的力道,迥异于时下崇尚的清逸潇洒、仙风道骨,却能引来一阵又一阵高亢的欢呼。 岸边人头攒动,城内的百姓群聚于此,争相观览飞舟竞渡。 如果是建康,轻舟的数量要多出数倍,更要分作水军和水马。 盐渎仅是千户县城,节庆的规模自然比不上都城。但经过数月的经营,城内百姓日渐富足,流民录籍安居,今年的节庆气氛远超旧日。 咚! 鼓声起,五艘轻舟犹如五支利箭,破开平静的水面,刹那疾射而出。 舟上的壮丁齐齐划动木桨,在鼓声中喊着号子,争相别过船头,冲向拉起红绢的终点。 “快!快!超过他们!” 岸上的百姓握拳高呼,随着第一艘轻舟冲过终点,鲜花和柳枝如雨般洒落,更有以五彩绳结成的吉祥图案,绑在柳枝上一同飞舞,仿佛撒下漫天彩雨。 桓容站在人群中央,四周俱是健仆围绕。 看到第一艘冲过终点的飞舟,不禁笑道:“典魁赢了。” 五艘轻舟之中,两艘为典魁和钱实所领,两人在军营中互别苗头,在赛舟上也要争上一争。 “府君,胜者可得绢一匹。” 石劭上前半步,低声提醒桓容,身为盐渎一县之令,看过热闹不算,还得上台颁奖。 “今日高兴,胜者所得加倍,凡参与竞舟之人,各奖稻米一斛。” 奖励算不上丰厚,却实属意外之喜。 消息宣布之后,无论舟上岸边,都是齐声高呼县令仁德。 桓容取过一枚包好的角黍,当先丢入江中,随后将要登车离去,不想又被小娘子们包围,唱着歌不肯放他离开。 无奈,桓容只能坐在车上任由围观。 小娘子们热情不减,围观不算,更要投掷绢帕鲜花,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桓容才被放行,带着一身香风折返。 牛车行经处,木轮压过的辙痕都似留有花香。 “郎君俊仪,我心甚悦!” 牛车行远,身后仍传来一阵阵带着古韵的歌声。 桓容自车窗回望,不见岸边的红飞翠舞,仅有清越的歌声不断传来。 “我悦君兮君可知?” 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 人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却敢于歌出心中的热情,不被世俗禁锢。 这是独属两晋的风-情,带着春秋战国遗留的奔放,后世历朝历代皆无可仿效,豪迈如隋唐也是一样。 回到县衙,桓容洗去一身花香,换上干爽的外袍,随意坐在廊下。 眺望院中古木,乌发随风轻扬,桓容长舒一口气,嘴边噙着一抹浅笑。 连月烦恼不断,近日更是屡做噩梦,难得精神放松,偷来半日清闲。 “郎君,建康来信。” 小童送上清凉的蜜水,奉上南康公主的书信。 桓容坐直身,接过书信展开,看到信中内容,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庾柔庾倩斩首,殷涓徙千里,庾希不知去向? 又看一遍书信,桓容背靠木栏,眉头深锁。 不是阿母提及,他都快忘记这几个人。 对庾柔几人的处置不出预料,即便桓大司马不动手,郗刺使也不会轻放。事实上,殷涓只是流放且没有家人连坐,已经算是轻判,这其中必定有其他势力插手。 让他没想到的是,庾希竟然会失踪。 从亲娘的信中判断,庾希是自己逃走,绝非被人挟持。 自庾柔庾倩入狱,庾氏的势力被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联手打压,亲朋故旧为了自保纷纷撇清关系,庾希能投奔谁,又是谁帮他逃出建康?他这一逃,对北伐是否会有影响? 桓容捏着信纸,望着停在古木枝头的两只雀鸟,不禁陷入了沉思。 63.第六十三章 端午之后,盐渎连下数场大雨,河流水位暴涨,往来船只畅通无阻,旱灾预警解除,倒是有了水患的迹象。 桓容即将随大军北上,县衙职吏整日调拨兵器,清点粮库,忙得不可开交。 散吏肩负起责任,每日上午至田间地头劝农,督促流民开垦荒田,午后则两人一组巡视河岸,稍有不对即刻发出预警,告知靠近河岸的居民,近日里务必拘束孩童,不得到水中嬉闹。 “盐渎近海,且每日有人巡视河岸,府君无需太过担忧。” 石劭送来新的流民簿册,册中记录的五百人都将随桓容北上。 “北伐之事非同小可,府君既领武职,遇敌来袭责无旁贷,必将对敌接战。” “此五百人均有膂力,大多曾与胡人交战,于刀枪下保得性命,称得上悍勇无畏。其中两人曾为流民帅,虽势力不大,手下多已离散,然对敌经验丰富,可堪一用。” 石劭翻开簿册,点出列在首页的几个人名。人名后录有年岁,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 “今其诚心投靠府君,以求得晋身,仆以为,此人可用。” 桓容点点头,拿起簿册一页页翻阅,发现钱实典魁不在其中,不禁抬头看向石劭。 “为何不将营中将兵录入?” “钱、典等人现为府君私兵,自然不在其中。” 说话间,石劭又取出一本册子,记录的人名不到一百,然资料详尽,除本人姓名籍贯,连其家人都有列举。 “这八十九人为府君私兵,归入丰阳县公国内,不列入步卒名册。” 这个“国”并非指国家,而是封地。 依照朝廷惯例,县公私兵属于绝对的个人力量,相当于贴身保镖,除桓容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征调。 也就是说,五百步卒可归于“朝廷”军队,如果桓大司马愿意,随时可以找借口调走,桓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八十九人则是保命的关键,只要他们在,桓容的生命就有保障。 当然,不排除意外情况,例如桓大司马不在乎名声,硬要在众人面前摘了桓容脑袋。 事情真到那个地步,这八十九人未必管用,全要靠秦璟留下的部曲救命。 “按照府君吩咐,盔甲和皮甲均已造好,另有相里氏制出的竹甲竹盾,县中铁匠集合到一处,正打造铁矛和长-枪。” 桓容不缺钱,人手也够用,但要打造精良的兵器,材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他想过复制铁矿石,但复制出来该如何解释? 最近并无商船抵达盐渎,盐渎境内也没发现矿场,平白无故出来一堆矿石,世人定会产生怀疑。 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桓容不禁打个冷颤。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秘密暴-露的下场,他绝对承受不起, 放弃走“捷径”,桓容同石劭商议之后,取出金银布帛,向邻近郡县购买打造兵器的材料。 换成一百多年前,他要是敢这么干,绝对是抄家砍头、三族夷灭的下场。 皇-权大一统时期,禁绝私售盐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现如今,胡人内迁,北地三天两头打仗,城头变换大王旗的频率高得惊人。晋朝皇权衰落,士族成为与皇权并立的庞然大物,这种情况下,盐可以大张旗鼓的买卖,暗中做些铁矿石交易,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有石劭摆出算筹,基本没人能轻易占到便宜。桓容大可放开手,只盯着矿石入库,铁匠开炉。 “依朝廷军制,两百至三百兵卒为一队,册中流民可分两队,各选队主。” “依仆之见,队主由府君私兵充任,其下的什长和伍长在队中挑选。届时,五百人被大军征调,表现优异者可以私兵名义调回。” “再者,五百人的军器配备需当慎重,情况未明时,当以竹盾竹枪为本,铁器需要押后,确认不会被大军抽调,方可逐人下发。” “府君以为如何?” 石劭摆开簿册,一项接一项说明,巨细靡遗,不漏分毫。 桓容仔细听着,中途并未打断。听到最后,不得不心生感叹,到底是豪商出身,石崇的后人,这样计算下来,除非渣爹真不要脸面,否则休想占自己多少便宜。 “善!” 南地不缺竹子,现在也没有生态保护一说。 制造竹盾竹枪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即便盐渎县内的不够用,完全可以在出发后搜集,一路走一路砍,倒还省去运送的麻烦。 说起来,制造竹枪的点子是桓容提出,灵感来源于后世的太平军。早期的太平军何等骁勇,单凭着□□阵就没少让清兵吃苦头。 对他的这个提议,石劭大表钦佩。压根不用桓容多说,自发着手安排,制造出的竹枪超出预料,论杀伤力,半点不逊色于铁制长矛。 “因时间紧迫,工匠仅制出两幅铠甲,且只有身甲并无头盔。” 桓容表示理解。 事实上,没有秦璟送来的两个铁匠,这样的“零部件”都不会有。 古代的匠人讲究血脉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外人绝无法掌握关键技术。不是随便哪个铁匠都能打造铠甲兵器,找不对人,纯属于浪费时间和力气,不会有半点收获。 经过百年战乱,有该类手艺的匠人多被搜罗一空,秦璟能送来这两人,可谓是极大的人情,桓容想了一天一夜,都不知该送出什么样的谢礼。 “公输和相里几人正赶制武车。” “武车?”桓容微感诧异,挑眉道,“他们不是在造粮车?” “粮车已经造好,仆昨日看过,每车仅需一匹驽马,借人力亦可推动。”石劭想起新制的粮车,不禁现出钦佩之色,“临到扎营时,粮车立起木板可为防御,兵卒尽可歇于车上。” “果真?”桓容大感兴趣。 石劭点点头,出言道:“府君何妨亲往一观?” “那统筹粮秣之事?” “府君放心,仆与钟舍人自会商议。” “好!” 桓容当即起身,唤两名健仆跟随,大步离开县衙后堂。 石劭收拾起簿册,询问过健仆,穿过两条回廊,寻到正清点军粮的钟琳。 说起钟琳,就不得不提桓容在流民中寻宝捡漏的举措。当时定下五六人,最终能通过“考核”的却只有两人。 一个是出自颍川荀氏的荀宥,另一个则是出自颍川钟氏的钟琳。 前者擅谋略,熟读各家兵书,颇有先祖荀彧之风。后者擅内政,同石劭配合默契,短短时日内,盐渎县政焕然一新,盐亭各项条例也被重新规划,盈利增加数倍。 如果桓容没有雄心壮志,也没遇到各种内忧外患,大可趴在金山上悠闲度日,当个甩手掌柜也能富足一生。 当然,这样的事只能想想。 现下并非太平盛世,盐渎越富,桓容越不能掉以轻心。 没有自保力量,盐渎只会沦为他人盘中的肥肉,下刀切成数块,几口吞入腹中。 “孔玙,库中存粮可清点完毕?” “还差一百三十石。”钟琳头也不抬,面前摆着簿册和算筹,一手计算库中存粮,一手提笔相记录,可谓分毫不差。这份本事连石劭都羡慕不已。 “敬德怎么这时过来?”钟琳记下一行字,开口问道,“府君可有吩咐?” “并无。”石劭将手中的簿册放到一边,正身坐到钟琳对面,道,“随府君北上的步卒已做好安排,孔玙录完军粮,可与我同去寻仲仁。” “怎么?” “你我三人总要留一人在盐渎。”石劭正色道,“依我之见,仲仁擅谋略,随府君北伐,一路上可出谋划策。你我擅经济内政,留在盐渎更为妥当。” 钟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录完最后几行字,接过婢仆递上的布巾,一边擦手一边道:“敬德所言甚是。然此事还需禀报府君,由府君裁量。” 钟氏和荀氏都是助曹魏争夺天下的功臣,虽然钟琳和荀宥两支没落,一路从北方逃到南地,险些性命不保,其底蕴仍非石氏能比。 石劭本意并无过错,的确是在为桓容考量。但他忘记最重要的一点,他是“臣”,哪怕出于好意,也不能代替桓容做决定。 钟琳和荀宥早发现这点,却没有贸然出言。 一来,两人新投桓容,根基尚浅,遇事不能率性,必谨言慎行。二来,就此事出言,难免有挑拨的嫌疑,很可能会事与愿违,好事变成坏事,引来石劭疑心。 吹干纸上墨迹,钟琳收起算筹,打算先同石劭去见荀宥,再往粮仓一行。 “府君不在府内?” “府君去观公输和相里造车。” “造车?” “武车。” 两人行过回廊,恰遇几名婢仆迎面走来。 婢仆们福身让到一侧,微垂颈项,待两人擦身而过,却禁不住抬起头,视线追随而去。 石劭俊美,钟琳儒雅。 两人都是身姿修长,宽袖长袍,行走间腰背挺直,道不尽的俊朗潇洒。 目送两人离去,婢仆们长舒一口气,互相看看,脸颊都有些红,忍不住掩口轻笑。 “近日常见几位舍人,却少见郎君。”一名婢仆道。 “是啊。郎君又要北伐,未知何日才能归来。”另一人接言。 想到桓容将要北上,婢仆们收起笑容,方才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日前阿黍同建康来人叙话,我听到一些,好似是大司马下令,郎君才要随军北伐。” “真的?” “千真万确!” “郎君刚到盐渎数月,此意实在令人费解。” “听闻大公子之外,仅有郎君随军。” “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去?” “三公子好似在建康养伤,二公子,”掌握消息的婢仆左右看看,确定回廊四周无人,示意几人靠近些,低声道,“我听说二公子废了。” “废了?” 婢仆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说话者眨眼,方才面露恍然。 对一个男人而言,什么才算是废了? 压根无需明说。 “真是这样,难怪不能随军。” “可那也不该是郎君!”一名年纪稍小的婢仆道,“不是还有四公子……” “咳!” 几人正说得起劲,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 婢仆匆忙间转身,竟是阿黍站在廊下,距几人不到十步远。 “聚在这里作什么?侧室可打扫干净?郎君的衣箱可整理妥当?” 阿黍声音不高,表情却极为严肃。 婢仆们不敢继续闲话,忙不迭告罪一声,快步穿过回廊,三人前往整理衣箱,余下都往清扫侧室。 待婢仆们行过拐角,阿黍方对身侧一人道:“此番郎君北上,麻烦定然不少。你回建康禀报殿下,郎君身边有私兵八十九人,另有秦氏部曲二十人。” “秦氏部曲?” “不要多问,如实禀报便是。” “诺!”忠仆抱拳。 “再则,来盐渎时,未想过会遇上兵事,并未为郎君备下护甲。” “此事殿下已知,我来之前,殿下已往台城两次,六月之前定会有人送来。” “那就好。”阿黍松了口气,“此行我会跟随郎君,不惜性命也会护得郎君周全。” 忠仆点点头,两人未再多言,就在廊下分开。 阿黍往后堂为桓容打点行李,尤其是随车的香料,除了桓容,仅有她和小童能碰。 忠仆出府西行,由水路过京口,疾奔建康。 南康公户等着他的回信,必须日夜兼程,半点耽误不得。 与此同时,桓容行至西城作坊,看到公输长带着徒弟打造武车,越看越是钦佩,满目都是惊叹。 武车是由马车车厢改装,从外部看,同寻常车辆并无多少区别,仅是车壁加厚,车身加重,车辕上多出两块挡板。 然而,经过公输长的讲解和演示,桓容压根没法再视其为马车。不客气点讲,除了没装热武器,这简直就是原始版的“装甲车”! “之前车厢装有夹板,仆已更换木料,非是攻城弩,无弓箭可以穿透。” “车厢外层漆有殊材,可防火攻。” “夹层内置□□,遇到险情,府君可推开车板,拉动机关。” 车厢由公输长改装,设置机关的则是相里松和相里枣。 车厢侧窗和车门重新拆装,车壁前有活动的挡板,一旦有敌人靠近,桓容无需走出车内,只需拉动设在暗处的机关,立即□□其发,百米之内的敌人都会变成刺猬。 “府君,车轮处也有机关。” 相里枣刚刚及冠,还带着些许跳脱,示意桓容退后两步,单手敲了敲车壁。轮轴处陡然多出三杆尖刺,木质的棱角,表面包铁,在白日里闪着寒光,令人头皮发麻。 “若是陷入战阵,可开启此处机关。这些撞-刺足可斩断马腿,撞飞敌兵。” 桓容咽了口口水。 哪里是撞飞,百分百会一撞两截,顺便再扎几个窟窿。 “车虽好,然如此一来,重量增加,拉车的马匹也要增加。”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皱眉。 身为晋朝的技术宅,他们只顾着安全方面,倒是忽略了这个问题。 “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如果马匹受伤,车恐将无用。” 桓容提出的都是现实问题,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神情肃然,凑到一旁开始商量,是否要继续改装,争取减轻重量。 如果车不能动,威力再强也是无用。 “府君,如遇险情,仆可代马拉车。” 典魁语出惊人,众人均是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 “典司马,关乎郎君安危,万万不能儿戏。” 典魁圆瞪虎目,怒道:“如此要事,焉能儿戏!” 话落,当场扯开外袍右襟,单袖掖在腰间,向公输长要来粗绳,大步走到车前。 “府君请看!” 典魁弯下腰,将粗绳一端牢牢系在车辕上,另一端绕过肩背,结成死扣。此后双脚用力蹬地,脖颈鼓起青筋,伴随着一声大喝,三马拉动的武车竟真被他拉出数米。 “走!” 典魁脸膛涨红,脚步越来越稳,速度也越来越快。 桓容目瞪口呆。 难怪曹操要让典韦睡在帐前,此等猛士在侧,犀牛来了咱都不惧! 这绝不是他胡说,魏晋时期,长江流域确实存在犀牛,苍鹰不久前还抓了只小犀牛,差点引得母犀牛冲入盐渎,来一场血洗县衙为子报仇。 想想能抓犀牛的苍鹰,再看看一人赛过三马的典魁,桓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地球太危险,他果然该回火星! 64.第六十四章 太和四年,五月,辛丑 朝会之上,群臣合议北伐之事,为大军统帅争执不下。因四月天旱,五月连降大雨,预防水涝也成朝中议题。 司马奕坐在帘后,无聊得连连打着哈欠。 什么北伐,什么天灾,什么民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宦者小心伺候在侧,小心窥着天子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 自同太后“闹翻”以来,官家行事愈发荒诞放肆。每日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闹做一团,更大量服用寒食散,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脾气也愈发暴躁。 就在前日,一名宫婢不小心洒了酒,直接被一脚踹在胸口,骨头差点断掉。不是天子因酗酒体亏力弱,这样照着心口踹,不死也会落下重疾。 现下,朝臣争论北伐领兵之事,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互不想让,隐隐有了火药味。官家却是神游天外,连连打着哈欠,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想起前朝和后-宫的情形,宦者不由得鼻头冒汗。 长此以往,就算桓大司马不动手,官家也会威严尽丧,自己作死自己。 晋朝的天子可以无能,可以没有文韬武略,但不能行事太过分,否则,群臣看不过眼,民间更会传出难堪的流言。 “陛下!” 王坦之一声低喝,仍没能引起司马奕的注意。后者借着帘幕遮挡,又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哈欠,继而向一侧歪倒,当着群臣的面睡了过去。 呼噜声在殿中回响,格外的清晰。 不只一名大臣脸色铁青。 王坦之握紧笏板,就要迈步上前。谢安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静默许久,落针可闻。 司马奕的呼噜声愈发明显,像是讽刺,又像是两个巴掌落在众人脸上,瞬间又红又肿。 他们在这里争论北伐,劳心劳力,推举郗愔同桓温分权,为的是什么? 结果天子倒好,半点不关心,反而在朝会中途睡了过去! 谢安无声叹息,俊美的面容难掩失落。 王坦之被谢安拉住,没有当殿怒叱,时任尚书仆射的王彪之却是没人能拦,当场从位置上站起,走到御座前,隔着垂帘高声道:“陛下!” 呼噜声为之一顿。 司马奕打了个激灵,爬起身,嘴角竟还留着一丝晶亮。 “你们都商议好了?那退朝。” 说完,毫不理会王彪之骤变的表情,也不顾群臣错愕,直接走出帘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离开朝会。 “这……” “简直荒谬!” 群臣皆惊,满殿斥责之声。 谢安再次叹息,不知天子是真的无心朝政,还是以此作为反抗,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妥。 想到这里,谢安拉了拉王坦之,又给王彪之递了个眼色,三人凑到一处,低声商量,天子既然不理事,说不得要向太后递送奏疏。 “今遇北伐大事,关乎收复失土,朝廷安稳,实乃万不得已,非得如此。” 褚太后出身高门,曾临朝摄政,于政事颇有见地。 即便懿旨不能代替圣旨,但有太后在宫中坐镇,总能想法劝说天子,督促天子下旨,不要耽误朝廷办事。 换做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但在现下,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司马奕不理朝政,明显破罐子破摔。 桓温率领五万大军北伐,虽有郗愔分权,但世事难料,万一北伐顺利,桓温欲借机篡位,以天子如今的表现,难言百姓会不会继续拥护“晋室正统”。 说一千道一万,晋室最大的优势是汉家正统。 只要不是被胡人打进建康,桓温以天子无德无能举兵谋反,不过是被骂上几年,只要施政得当,其后代子孙照样可以稳坐皇位。 参考曹魏代汉,司马氏取代曹魏,谁敢说桓温不会真取司马氏而代之? 谢安和王坦之等都是忧心忡忡,奈何正主却不放在心上,让他们有力气都没法使,只能干着急。 “庾始彦奔出建康,此后未有消息。桓元子有意将庾氏全族下狱,仅庾友一支同桓氏为姻亲,勉强可逃过一劫,其他人恐怕……” 后边的话不必多说,众人皆心知肚明。 庾柔庾倩已死,殷涓正在流放途中。 庾希为自保逃出建康,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他只顾着自己,没有考虑亲族,连庾邈和庾攸之都没有得到消息,这就未免让人心寒。 “依我看,他不会返回暨阳,能投奔的地方也是有限。” “前青州刺使是他外兄,有没有可能?” 众人各有议论,始终莫衷一是,到头来也没讨论出结果,反倒又添一桩烦心事。 后-宫中,司马奕召来妃妾嬖人,继续大摆筵席,饮酒作乐,半点不关心朝臣的反应。 庾皇后已病了半月,医者每日诊脉煎药,殿中弥漫着苦涩药味,病情却不见好转,甚至有加重的趋势。 褚太后去看过两次,回殿后便摇头。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打定主意不想活,服再多的药也是无用。 南康公主近日常入台城,一为了解朝中消息,二来,是为太后宫中藏着的一副软甲。 “说得稀奇,不过是样子好看。”褚太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宦者开库房,将装软甲的箱子抬来。 “别看名为软甲,上身也有几斤重,瓜儿那身子骨能撑得住?” 这套软甲不似魏晋将官穿戴的铠甲,倒类似改良版的锁子甲。 “说起来,这还是元帝带过江的,其后赐于我大父,至今已有近五十年了。” 褚太后一边说,一边令婢仆展开软甲,道:“这甲挡不住刀枪,倒是能挡一挡弓箭。当初我入宫,大父做主将这甲给了我,待日后留给我子,没想到……” 褚氏家主的本意是向晋室表忠,也为保护带有褚氏血脉的皇子。 可惜,褚太后的亲子早死,未及冠便去世,这套软甲压根没了用处,只能藏于深库,日久落尘。 南康公主得知桓容要随军北伐,心焦似火,恨不能提剑杀去姑孰,斩了桓温和郗超的头颅。 经过李夫人一番劝说,才让公主殿下压下火气,转而为桓容搜罗保命之物,这套藏在太后宫的的软甲自然就入了眼。 “实话同太后说,瓜儿这次随军北伐是那老奴的主意。”南康公主正对褚太后,表情冰冷,“要是能让瓜儿一路平顺,他就不是桓元子!” 褚太后默然。 “我不求太后能下懿旨,也没指望官家能硬气一回,驳回那老奴的上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护得瓜儿平安,让他囫囵个的回来。” 南康公主少在人前示弱,遑论流泪。 现如今,想到儿子的安危,她竟双眼泛红,少见的现出软弱之态。 褚太后做过母亲,知晓失去孩子的痛楚。见南康公主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说,送出软甲不提,更让宦者取出一把汉朝大匠铸造的匕首,用来给桓容防身。 “多谢太后。” 南康公主没有客气,也不是客气的时候。妥当收起软甲匕首,压下眼角酸涩,道:“大军六月出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这期间,太后需做好准备。” “我知。”褚太后点点头,道,“外有郗方回,内有谢、王几家,大司马未必能真的称心如意。” “太后有把握便好。” “把握?”褚太后苦笑,道,“我哪里有把握。最好的打算就是桓元子不篡位,哪怕是要废帝另立,我也认了。” 南康公主没有接言,心知褚太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会说出这番话。 “太后,事情尚未到那个地步。” “阿妹。”褚太后摇摇头,苦涩道,“你原就比我看得清楚,当初还是你点醒了我。我知你是想安慰我,但事已至此,我宁愿想到最坏,也不想继续做梦。” 南康公主沉默了。 殿门外,撑着病体来见太后的庾皇后也沉默了。 天空中聚起乌云,雷鸣轰然而起,丈粗的闪电自天边砸落,又是一场大雨。 台城外,带有各家标记的牛车匆匆而行,健仆甩起长鞭,犍牛冲开雨幕。 台城内,南康公主告辞太后,由婢仆撑伞离开长乐宫。 庾皇后站在廊檐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嘴边溢出一丝鲜红,伴着宫婢惊恐的叫声,缓缓软倒在地。 乐声伴着歌舞声隐约传来,应和闪电雷鸣,就像是变了调子的哀乐,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而起。 回到桓府,南康公主来不及休息,命人将装有软甲的箱子送上马车,令忠仆马上启程赶往盐渎。 “务必送到我子之手。” “诺!” 忠仆半点不敢耽搁,冒雨驾车赶往码头。 雨越来越大,顺着半开的窗飘入室内。 阿麦想要上前关窗,被南康公主止住,非但窗不关,更要将门敞开。 “殿下,雨水大,恐要着凉。” “无碍。” 南康公主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 李夫人自廊下走来,身着燕尾袿衣,浅色长裙,腰间一条绢带,带下缀有环佩,行走间微微撞击,发出悦耳脆响。 “阿姊。” 李夫人走到回廊尽头,踏上屋前木板,木屐声嗒嗒作响,应和雨水,敲击出动人的旋律。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没有转身,依旧仰望层云。 “我昨日调好几味香,刚派人给姑孰送去。”李夫人停在南康公主身前,乌发堆成高髻,仅有一枚花簪。容颜娇美绝艳,远胜珍珠玉饰。 “已经送去了?” “送去了。不出意外,郎主和两位公子身边都有。” 南康公主终于转头,看向李夫人,问道:“可会疑心到阿妹?” “不会。”李夫人笑道,“是和三公子送往姑孰的密信一起走的。” “哦?”南康公主微感诧异。 李夫人仍是笑,隔着雨帘,笑意微有些朦胧,让人看不真切。 “阿姊放心,我做事有分寸。”说到这里,李夫人靠近南康公主身侧,低声道,“无论如何,总要让大司马完成北伐。有他在,旁人自不敢轻易动郎君。” 南康公主点点头。 桓大司马想要桓容的命,却也是桓容安全的保障。 表面上,父子俩尚未撕破脸,其他人想要打桓容主意,必要仔细思量,事后会不会被桓大司马报复。 不为儿子报仇,借口抢几块地盘,结果几个不听话的刺头,可能性当真不小。 “郎君既随军北伐,定能有所建树。大司马总要返回建康,到时该怎么办,全由阿姊做主。” 自始至终,李夫人没想过一次送桓大司马上路。这样做太明显,也太招人眼。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可惜桓大司马逼得太急,做得太过,桓容身边危险太多。不然的话,送往姑孰的香也会迟上几月。 两人并立在廊下,都没有再说话。 侧耳静听雨水打落房檐,心也随之平静。 太和四年六月,桓容接到官文,迅速调集随行人员,登上公输长和相里兄弟改装的武车,由盐渎出发前往京口。 西府军和北府军为北伐主力,分别由桓温和郗愔率领,自驻地出发,至兖州会师。届时,参与北伐的刺使也将率兵前往,大军合成五万,号称十万,挥师北上伐燕。 桓容有县公爵位,手下也聚起一定实力,但同各州刺使相比依旧不够看。 别说掌控府军的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就连桓冲、袁真等人挥一挥衣袖,都能将他现下的势力轻易打散。 “根基浅啊。” 坐在车厢内,桓容推开车窗,看着并行的一队私兵,不禁咂舌。 这些都是袁真的私兵,比人数论装备,远超桓容手下这几百人。但论个人实力,比单打独斗,桓容相信,放出典魁这个人形兵器,基本能揍趴他们全部。就是遇上刘牢之,估计也能战个旗鼓相当。 一路之上,桓容遇上三股私兵,满脸都是好奇,很是开了一回眼界。 殊不知,别人看到盐渎这支队伍,同样是吃惊不小。 不提堪比装甲的武车,不提载重惊人的粮车,单是青壮手中的竹盾竹枪就足够吸引眼球。 竹盾将近一人高,立起来能组成一面盾墙。 竹枪更是夸张,按照魏时定下的尺寸,枪-身远远超过一丈。枪头削尖,组成枪阵,甭管是人是马,冲到阵前十成十会串成血葫芦。 还有私兵身上的竹甲和木甲,只听蜀地有蛮人擅制藤甲,没听说晋地有类似的工匠。 对此,桓容只能耸耸肩膀。 谁让公输长是鲁班的传人,最擅长玩木头。皮甲不够用,只能用木甲和竹甲。 要是能捡漏捡到欧冶子的后人,早给典魁配上一柄巨剑,哪怕不开刃,抡起来也能砸死几个。巨剑不趁手,直接上狼牙棒。这样的人形兵器放出去,绝对能横扫战场。 进入兖州之前,桓容在途中稍停,等来刘牢之率领的军队,合兵一处再继续出发。 这是郗刺使的好意,为的是确保途中安全。 桓容自然不会谢绝,乐呵呵的迎来刘参军,下令埋锅造饭,盛情款待一番,待酒足饭饱再行启程。 “数日不见,容甚是想念。” “府君客气。” 比起之间见面,桓容明显有了不同,刘牢之不是没有察觉,但以现下的立场,还是装糊涂比较好。 武车经过二度改造,重量稍有减轻,威力却不减分毫。 刘牢之在车前站定,略微扫过几眼,就知车身不简单。 桓容并不在意,任由他看,不忘向他介绍随行的两名舍人,并告知石劭留在盐渎,北伐期间代他掌理县政。 “颍川?” 钟琳和荀宥拱手见礼,听到二人出自颍川,刘牢之有片刻的怔忪。 桓容笑着道:“不瞒刘参军,钟舍人和荀舍人俱为颍川高门之后。” 话不用讲得太明白,聪明人都该清楚。 刘牢之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彼此见礼之后,将桓容拉到一边,取出郗刺使的书信,郑重道:“想必府君已知,庾始彦逃离建康。” “我知。” “那府君可知,现下,人就在京口。” “什么?!” 65.第六十五章 庾希逃出建康,桓容早已经得知。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逃去了京口。 到底是自己去的,还是被郗刺使抓去的? “相关内情,使君信中俱已写明,仆不便多言。使君令仆当面告于府君,前青州刺使,现为海陵郡守的武沈是庾希外兄,此番将随大军北上,就在桓使君帐下。府君如若遇上,需得谨慎应对。” 桓容点点头,谢过刘牢之,趁众人架设营地时,独自登上武车,关上车门,展开郗愔的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郗刺使是老谋之人,想要读懂他的书信,绝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必须耗费脑筋研究,深思字里行间是否存在暗示。 这样一想,桓容又觉得头疼。 爱好什么不好,偏爱玩猜猜看!遇上直脑筋,别说读懂信中暗示,估计连话都听不明白。 桓容靠上车壁,想起初见郗刺使,面对两只麻雀的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 “缺乏经验,还得多练!” 信中写明,庾希并非被郗愔抓去,而是在乘船逃出建康之后,主动找上京口。 说起他这一路,也算得上险象环生。 绝不会有人想到,堂堂的士族家主竟会藏到鲜卑胡的商船中,借机躲开府军的盘查。 然而,胡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常年走南闯北,和各族打交道做生意的鲜卑胡商。 庾希给出的价钱不低,甚至可以说丰厚,但架不住人心贪婪,欲壑难填。 船刚出了建康,鲜卑胡商就要坐地起价,从之前的五十金增至一百斤。并且,随行的部曲都要以人头付钱,每人一匹绢,绝不能再少。 庾希当即大怒,却被胡商威胁,如果不合作,商船立刻掉头返回建康,将他交给朝廷,总能换些好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庾希咬碎大牙和血吞,答应了胡商的条件。 胡商并没能高兴多久。 等船至海陵,海陵郡守派人接应,庾希率部曲下船,做的第一件事是感谢外兄武沈,第二件就是借出人手,屠灭两船鲜卑胡。 无论是威胁他的船主,还是压根不知底细的船夫,不管是鲜卑奴还是船上雇佣的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出来砍头,尸体绑上大石,沉入河底。 为保消息不泄露,两艘商船当场焚毁,借村民口口相传,言是鲜卑胡分钱不均,出现内讧,一番厮杀之后,彼此放火烧船,最终同归于尽。 如果是汉家船只,官府必会仔细详查,就算是海陵郡守也未必能兜得住。 换成鲜卑胡商,别说烧了两条船,哪怕数量多出几倍,晋朝的官员也不会自找麻烦,百姓更不会心生慈悲,反而会拍手称快。 庾希杀人泄恨之后,将带来的金子交给武沈,同其商议,此番逃出建康,绝不能再回去,更不能被桓大司马的人发现,否则必死无疑。 两人商议的过程,信中并未详叙。只因庾希人在京口,却不是以犯人的身份被关押,投靠郗刺使的部曲知道有限,能透出这些消息已是不容易。 武沈也不是傻子,收留庾希是看在亲戚份上。但和他一番对话,知晓他竟是隐瞒消息,独自逃出建康,别说暗中通知庾邈等人,就是宫里的庾皇后都丢在了脑后! 这样一想,武沈不由得脊背发凉。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 庾柔庾倩为了家族甘愿赴死。庾希为了自己性命,竟是连嫡亲的兄弟都不顾,自己和他仅是表亲,难保哪天不会落到庾柔两人的下场。 然而,让武沈向朝廷举发,或是暗地给姑孰送信,他又做不到。 庾希可以六亲不认,他却过不去良心那关。 好在北伐日期将近,武沈接到官文,即将带兵前往兖州。这给了他借口,能够暂时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武沈离开后,海陵也不会安全。 庾希左思右想,竟是打算前往京口投奔郗愔。 看到这里,桓容不禁咋舌。 是他不理解古人,还是庾希的脑回路本就迥异于正常人? 只要肩膀上扛着的不是倭瓜,必定应当清楚,庾氏落到今日下场,桓大司马和郗刺使都是“功不可没”。 逃命途中投奔郗愔? 不怕被对方一刀宰了?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桓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只能向下继续看。 “郎君,膳食已好。” 车厢外,阿黍的声音传来。 桓容忙收好书信,放到车内暗格,推开车窗道:“请刘参军和两位舍人同坐。” “诺!” 阿黍福身应诺,领着健仆开始安排。 时逢六月,盐渎多雨,相隔两县之地却是艳阳高照,不见雨水的影子。 两支队伍汇合后,暂时在河边扎营。 盐渎的队伍埋锅造饭,搭建围栏,京口的府军在一旁看着,时而搭把手,都是啧啧称奇。 粮车经过改造,装载量增大,车上不只有粮草,还放着叠成一摞的木板。 起初,府军不知木板用途,走过粮车时并未在意。 直到有私兵解开绳索,将木板立起,互相榫接,插-入榫头,迅速在营地周围架起围栏,甚至借助粮车搭建起简易的瞭望台,动作快得惊人,才引来众人瞩目。 瞭望台组装完毕,有府军忍不住好奇,寻到同是流民出身的役夫,借机开口询问。 “我还是头回见,当真是了不得!” “这不算什么。”厨夫一边起火架锅,一边抓起肩上的布巾,擦去额头冒出的热汗,笑道,“这些板子用途可大,这才哪到哪!” “果真?” “当然!” 厨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父辈自青州逃入淮南郡,其后几经辗转,始终是衣食不济,勉强果腹。来到盐渎之后,更被当地豪强抓为私奴,最小的孩子被饿死,妻子差点哭瞎双眼。 去岁桓容赴任,盐渎县内的豪强几乎被铲除一空,仅存的两三家也不成气候,都是缩起脖子做人,称得上富户,却再不敢为豪强。 厨夫一家由私奴放为民,丁男丁女都得了田地。次子不愿种田,凭借过人的良膂力得到典魁青眼,投身为县令私兵。 桓容奉命随军北上,除私兵之外,需有役夫跟随,负责驱赶大车,喂养骡马,准备膳食。 厨夫主动应役,不是为两匹布和一匹绢的安家钱,而是为报答县令大恩。 “不是桓府君,哪有我等今时今日!” 和厨夫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其他郡县征发役夫,除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多数人都是能躲就躲。到了盐渎,应役者无数,负责记录的县衙职吏都吓了一跳。 厨夫能成功应役,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差不了多少。 能在不惑之年“挤掉”二三十岁的青壮,随桓容一同北上,除了做饭的本事,抡起刀-枪照样能够杀敌。 一旦战事起来,前方的府军私兵不够用,役夫都要顶上。 遇上狠心的将领,更多的役夫会成为人盾,换做后世的话就是“炮灰”,论死伤率,竟是比普通将兵还大。 盐渎的役夫却不管这些。 他们相信,以桓县令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事。即便真上了战场,拼死一回,也是死得其所,没有任何抱怨。 遇上同乡,听到几句好话,心中难免高兴,厨夫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你是不知道,这些粮车不算什么,府君那辆车才……” “咳咳!”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厨夫转过头,赫然发现是军中伍长。 因常年战乱,两晋军制相当混乱,二百人以上为队,设队主。数队合成幢,设幢主。队下以沿用秦汉时的什伍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两伍为什,设什长。 因各种原因,每幢兵员不等,少者几百,多者上千。 如此一来,以三幢合成的军,人员的跨度更是由一千五百达到三千。 这样的军队,人员统计压根就是一团乱。 按照曹魏时标准? 西府军和北府军勉强过关,遇上各州刺使的私兵和仆兵,按照三幢一军,满员三千来算,纯属于开玩笑。 桓容这次北上,带出役夫三百,步卒五百,私兵八十九,部曲二十,健仆五十。 这样的规模,融入北伐大军之中,压根溅不起半点浪花。但这是他保命的本钱,容不得半点马虎。 典魁和钱实以下,队主、什长和伍长都是精心挑选,力求不要出现任何岔子。 役夫虽不归入兵员,仍由队主带领。 说话的厨夫不与亲子同队,上边的伍长却是儿子的好友,一路之上没少照顾。如今冷下表情,出声提醒,明显是他犯了忌讳。 厨夫心下打了个哆嗦,猛然间想起,儿子几次叮嘱,遇到“外人”不要多言,尤其是关于府君和队伍中的车辆武器,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提。 知晓犯错,厨夫当即合拢嘴巴,不敢继续和同乡闲话。 伍长转身离开,府军还想再问,厨夫却连连摇头,甭管如何旁敲侧击,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府军无功而返,撞主想了片刻,也就丢开心思。 使君派遣刘参军来,足见其看重丰阳县公。如果做得过了,难保不引来一场祸事。北伐时日还长,路上都需整月,想要探一探盐渎这支军队的底,路上总有机会。 用过膳食,稍事休息之后,队伍继续启程。 由于两支军队合成一股,行进间的人数增至两千。 桓容的武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是排成长列的粮车,右侧是盐渎的步卒和役夫,左侧是京口派遣的府军,二十部曲骑马随行,不遇大军冲锋,一路之上可确保安全。 武车车辕前,典魁和钱实占据左右,两人身着明光铠,手持长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驱赶马匹向前。 相比府军将官,两人身上的铠甲很有特点,胸前的圆护明光锃亮,阳光照射下,几乎能晃花人眼。 可惜的是,这套铠甲不全,仅在前胸和后背有两块圆护,打造得铜镜一般,并在腰间系有皮带。除此以外,护肩护膝一概皆无,更不用说保护头颈的兜鍪。 饶是如此,铠甲上身,照样引来不少府军将兵的欣羡。 比起他们穿着的筩袖铠、两裆铠和皮甲,这两人身上的铠甲明显是特别打造,防护能力一流,重金都未必能求得到。 再看两人手中的兵器,环首刀寒光逼人,显然见过血光,硬木长-枪超过一丈二,枪头以镔铁打造,枪身虽非铁制,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令人见之胆寒。 桓容当真没想过,身为典韦的后人,擅长的却是长-枪。 该说演义果然是演义? 坐在车厢里,桓容收回目光,敲开车壁上的暗格,取出读到一半的书信。 此番北上,小童并未随行,仅阿黍一人随车,照料桓容衣食起居。 桓容取出书信,阿黍没有多看一眼,专心调制蜜水,稍微放凉一些,整碗送到桓容面前。 魏晋时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均未掌握制蔗糖的工艺,食物中的甜味要么来自麦芽糖,要么源自蜂蜜。 南康公主的庄田中有田奴擅长养蜂,每季都能搜集三罐蜜。 桓容知晓此事,曾想派人寻来甘蔗,试一试制糖。结果没等着手实施,就接到出兵的官文,计划只能暂时按下,等到南归后再议。 蜜水调好,阿黍又打开靠在车厢角落的木柜,取出提前备好的谷饼和炸糕。虽然已经凉了,依旧酥软可口。 闻到炸糕的香味,桓容终于抬起头。 之前用饭时,他并未敞开肚量,几碗稻饭下肚,两分饱都不到。见到阿黍端出的点心,当即笑弯双眼。 “幸亏有阿黍,不然我这一路上可怎么办!” 阿黍笑了笑,没有接话。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间木簪划过一道暗光。 桓容恍惚间记起,之前在途中遇袭,阿黍就是用类似的簪子戳得刺客哭爹喊娘。 吃完两盘谷饼,喝下整碗蜜水,桓容擦擦手,示意阿黍不必再取。 随后铺开纸张,写下一封短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好,当着阿黍的面藏入暗格,道:“等到了兖州,立刻遣人将此信送给阿母。” “诺!”阿黍应声,又提醒道,“郎君,大司马在兖州。” 言下之意,送信的事肯定逃不开对方耳目。 “我知道。”桓容笑道,“被发现也无妨,我给阿母报平安,阿父总不会阻拦。” 如果是在行进途中,说不准真会被截。队伍进入兖州,当着桓大司马的眼睛送信,被截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 渣爹要面子。 当着众人的面拦截儿子书信? 压根不可能。 当然,桓大司马可以背地行事,但桓容信上的确没写什么秘密,就算是截去也没用。 “让忠仆禀报阿母,说我已知庾始彦下落,请她派人看住庾氏在青溪里的宅院,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务必拦截下来。” “诺!” 书信只是幌子,忠仆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 郗刺使在信中告知桓容,庾希暂时不能杀,也不能泄露出消息,让人知晓他藏在京口。 至于原因,郗刺使没有明言,只在信件末尾暗示桓容,庾希当初盗取的京口军需,远远超过朝廷追究的数量。其中有数十箱黄金始终未能追回,极可能被庾氏兄弟藏了起来。 庾希敢找上郗愔,这批黄金就是依仗。 可他错估了郗愔的为人。 自从被郗超坑过一回,郗刺使痛定思痛,就此和清风朗月无缘。遇上脑袋被门夹过的这位,不趁机捞一把都难。 桓容看过书信,隐约间回忆起,历史中,桓大司马要灭掉庾氏,庾希曾带着兄弟和侄子造反。 如果手里没有钱,哪来的资本招兵买马? 郗刺使的意图很明显,他将人扣下,封锁消息,同时派人监视北伐军中的武沈,确保他不会向别人——尤其是桓大司马透露庾希的去向。 桓容要做的也很简单,联系南康公主,注意建康动向,尽快找到线索,寻到金子后大家平分。 庾希今后命运如何,桓容并不关心。 无论郗刺使背后有什么打算,总之一句话,送上门的金子不要白不要。 想明白之后,桓容迅速写成书信,只等抵达兖州,立即派人送出。 不料想,车队刚刚抵达目的地,尚未扎营休整,就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阿弟,日久不见,一向可好?” 桓熙策马走到近前,高高坐在马上,看着刚下武车的桓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奉命领前锋右军,现调盐渎步卒五百,役夫三百,入军中听命。” 桓容沉下表情,狠狠磨着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发怒。 出发之前,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人刚刚兖州,调兵令就下来了。 不过,以渣爹的性格,面子总要做一做吧,至于这么急不可耐?而且,一次征调全部的步卒和役夫实在说不过去,压根没有这样的规矩! 越想越觉得奇怪,看着得意洋洋的桓熙,桓容眯起双眼,脑中灵光一闪,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66.第六十六章 八王之乱后,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为安置北方士族并大量收拢流民,在南地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 五万大军汇集的兖州,同幽州、青州比邻,大部分在后世的江苏境内。 虽然名为州,所占面积不及汉时一郡,说是大些的县都不为过。几万大军陆续抵达,城内人喧马嘶,实在安置不下,后来者只能在城外驻扎。 桓容官居六品,身为千户县的县令,在诸州刺使跟前压根不够看。但他亲爹是桓温,亲娘是南康公主,又有郗刺使明里暗里照拂,即便私兵不多,实力不强,仍可算作一方“诸侯”,众人皆不敢小觑。 随着“水煮活人”的事情散播开来,桓容的凶名被更多人知晓。 甭管命令是不是他下的,几个骗子下锅确是实情。 想想桓大司马早年只身闯入仇家灵堂,力斩仇家之子,众人更是不敢轻易犯险。不是脑袋进水想找不自在,谁会主动招惹这样的凶神恶煞。 善名未必有用,凶名反能提供便利,也算是乱世中的奇景。 桓容一行抵达兖州之后,没有遇到任何为难,全部被安排在城内。 几百米的长街,背靠破损的民居,粮车排成长列,中间以木板相连,随着役夫挥汗如雨,一座简易的防护墙渐露雏形。 居于此的流民多被征役,留下的老弱均移到城南。 桓容一行独占整条街道,不用和旁人挤占地盘,原本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桓熙突然露面,趾高气扬的要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半点不将桓容放在眼里。 这且不算,见到堆在粮车上稻谷,桓熙眼中闪过贪婪,再次提出要求,步卒役夫之外,军粮全部调走。 “阿弟初临战场,怕是不晓得,粮秣皆由军中调配发放,无需随军携带。” 听闻此言,桓容冷笑更甚。 敢情这位不只当他是软柿子,想捏就捏,更当他是个傻子!带着几十个人就想调走全部步卒役夫,还打起军粮的主意,这人到底长没长脑子? “阿兄,”压下胸中怒气,桓容上前半步,开口道,“既是调兵,可有军令?” “自然。”桓熙有备而来,当即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也不下马,居高俯视桓容,满眼的轻蔑挑衅。 待桓容伸手去接,桓熙故意提前松手,任由竹简掉落地上,更趁机喝斥:“阿弟!你这是不满军令?!” 喝斥声未落,骏马忽然前蹄,就要踹到桓容身上。 “好胆!” 典魁怒发冲冠,一声暴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一手抓住勒在骏马口中的嚼子,另一手拉住缰绳,两手一齐用力,双臂肌肉如岩石般鼓起,几百斤的战马被硬生生按倒在地,嘶鸣两声,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战马倒地时,桓熙猝不及防跌落马背,幸好有些身手,才没有被压在马下。 看着挣扎的战马和脖颈鼓起青筋的壮汉,桓熙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什么时候,桓容身边竟有了这样的凶人? 噍—— 不等桓熙站起身,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破风声中,一道黑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尖锐的爪子仿佛钢构一般,直接抓上桓熙发顶,引来一声惨叫。 “啊!” “大公子!” “世子!” “郎君!” 随行的部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护住桓熙,挡住二度俯冲的苍鹰。同时抽-出兵器,拉开弓箭,箭矢接连飞出,却是次次落空。 苍鹰被激怒,矫健的身影穿过晴空,三度俯冲,抓伤一名射箭的部曲。 噍—— 鹰鸣声又起,云层中现出黑影,一只更大的黑鹰陡然出现。 黑鹰盘旋两周,和苍鹰互相配合,一只吸引弓箭,另一只顺势俯冲,逮住机会就要下爪,同时翅膀狠扇,不过三四个来回,桓熙和部曲都被抓花了脸,各个带伤,严重的血流不止。 见此惨状,桓容无心帮忙,干脆退后半步。 这有些超出计划。 不过,仰头看看苍鹰和黑鹰,再看看狼狈躲闪的桓熙等人,还真是解气。 “那只鹰……”似是府君所养?钟琳眼中闪过诧异,话说到一半,肩膀被荀宥按住。 “此处靠近北地,隔江就是慕容鲜卑所在,有几只鹰不足为奇。” 钟琳无语,他说的是这个吗? 荀宥收拢五指,加重力气,不是也得是! 总之,这两只鹰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袭击桓熙,和府君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钟琳:“……”其实,这位不是荀彧的后人,祖上该是荀攸才对吧? 苍鹰和黑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十个来回之后,两只鹰盘旋高空,鸣叫数声,拍拍翅膀向北飞走,刹那只留两点黑影。当真应证了一句话: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相比之下,桓熙顶着五六条抓痕,满脸的血渍,以当下的医疗条件,九成以上将要破相。 “桓容,我必不与你干休!” “阿兄,伤人的是鹰,同我何干?” “奴子休要花言巧语!”桓熙满脸血痕,脸颊红肿,疼得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你先是不从军令,故意不接调兵令,后又借故伤人,待我禀明阿父,夺你官职官印,再行军法处置!你母也救不得你!” 桓容冷下表情,桓熙没有别的才能,空口说白话、胡编乱造的本事绝对是超出众人。 调兵令是他故意落到地上的? 骂他奴子?是不是骂桓济和桓歆骂顺口了? 他亲娘是南康公主,晋室的长公主!哪怕晋室衰微,名气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地位照样高过桓氏! 桓大司马都要给亲娘几分面子,桓熙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开口辱骂?! 怒气盈胸,桓容握紧双拳,直接下令:“典魁,钱实,立囚栏,将这几人都关起来!” “诺!” 典魁和钱实早看桓熙不顺眼,碍于桓容没下令,才一直没有动手。 对出身恶侠的两人来说,什么桓氏长公子,什么南郡公世子,敢惹到桓容,统统都该狠捶一顿,捶死才好! “奴子,你敢!” “堵上他的嘴!” 桓容语带沉怒,典魁和钱实齐声应诺,借役夫遮挡,钵大的拳头落下,桓熙很快发不出声音,只能躺在地上直吸凉气。 役夫动作极快,拆掉几块木板,迅速建成四方形的囚室,左右前后均不留门,只在头顶留下一人进出的空隙。 不假他人之手,典魁和钱实弯下腰,一人拎起一个,脚踩粮车,手臂用力,将人丢入囚室之内。 砰砰几声过后,囚室内又响起一阵惨叫。 桓容暂时不想要桓熙的命,两人动手很有分寸,先扔部曲再扔桓熙。有前者做垫子,后者肯定伤不重。 人关起来,役夫牵走战马,桓容没有立刻去见桓大司马,而是转身登上武车,召两名舍人入车商议。 “调兵令不假,上有大司马印。”桓容展开竹简,道,“但我仔细看过,调兵数量不对。” 荀宥和钟琳都没忙着出声,仔细看过竹简内容,点了点头。 按照常例,桓容以盐渎县令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手下理应留有步卒,遇到战事还要调入弓兵,而不是像桓熙这样,仗着前锋军的名头全部调走。 一个人不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就是要置桓容于死地? 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为人,绝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这份调兵令盖有官印,不像是做假。 只不过,其上并未写明调拨哪支队伍,也没写明数量,留有相当大的操作余地。桓熙手握此令,难怪敢借题发挥,调走桓容带来的全部私兵和役夫。 “不瞒两位,家君甚不喜容。”桓容脊背挺直,面上带着冷笑,“但以我之见,家君不会如此行事。” 桓熙没胆子假冒军令,但真军令在手,设法钻一钻空子,借机找他麻烦却是大有可能。 纵观桓大司马麾下,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十有八-九是郗超。 可惜主意再好,执行者却是摊烂泥,压根扶不上墙。哪怕换成桓济,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 “以两位之见,此事当如如何处理?” 桓容之前有过主意,中途被苍鹰打断,又被桓熙挑起怒火,压根无法实行。好在身边有两位高人,可以大家一起商量。 所谓谋士的用途,理应就在此处。 “以仆之见,应将此事传于城内。其后,府君可请见大司马。”荀宥开口就是一记重雷。 “荀舍人的意思,我不甚明白。”桓容皱眉。 传扬? 传扬他命人揍了桓熙一顿,随后又把人关押起来? “大公子口出恶言,不敬嫡母。”荀宥压根不提军令,抓住桓熙最大的把柄,道,“如府君信任,仆愿领此事,为府君解忧。” 桓容看着荀宥,思量他的话,瞬间如醍醐灌顶。 调兵令没有做假,甭管桓熙是不是钻空子,他让人动手,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有些理屈。 如果换一个角度,抛开军令,抓住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事情就会不一样。 “大公子虽为郡公世子,府君却是县公,另有食邑,更是桓氏嫡子。” 两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撇开军职,单论身份,两人当面,桓熙实打实低桓容半头。只要南康公主愿意,桓熙的世子位置都未必能坐稳。 桓大司马不会立桓容,还有桓歆桓祎。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改立,照样会让桓熙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我明白了。”桓容思量之后,同意荀宥的提议。 补充过细节,荀宥和钟琳离开武车,各自着手安排。 桓容铺开竹简,想了片刻,关好车窗车门,从车柜中找出两盘炸糕。 手指抚过额心,光珠缓慢浮现。 看着白光包裹竹简,桓容两口吃掉一块炸糕。甭管用不用得上,东西到手,留两份总是必要。 与此同时,桓熙被桓容扣下消息报到桓大司马跟前。同时上禀的,还有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之事。 “城中已经传遍,仆等来不及阻拦,军营之外,流民之中皆有议论。” 事情传得这么快,分明有人在背后推动。奈何风向已成,揪出主使也没用。 听完事情经过,桓大司马良久不语,突然生出掀桌的冲动。 有这样的儿子,不如生快炙肉! “明公,此事是仆思量不周。”郗超也是牙酸。 大公子平庸无才却自视甚高,兼刚愎自用,比草包好不了多少。 为保事情顺利,他将前后都安排妥当,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不会出什么问题。哪里料到,以桓熙的能耐,平地竟然崴脚! 只是少叮嘱一句,忘记讲明动手的时间,结果竟是这样! 如果二公子在……罢,以二公子如今的行事,未必比大公子好上多少。 正无语时,帐外部曲禀报,郗刺使请见。 “快请!” 北伐的主力是西府军和北府军。前者由桓温率领,后者仍握在郗愔手中。 桓温是名义上的北伐督帅,能实际掌控的兵力却是有限。郗愔合作与否关系到北伐成败,桓大司马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大司马。”郗愔入帐,笑着行礼。 桓温忙起身回礼,笑道:“方回快无需多礼!” 两人落座,健仆奉上茶汤。 话里话间绕过几回弯子,郗愔话锋一转,终于进入正题。 “请调盐渎步卒入北府军?”桓大司马皱眉。 “请大司马应允。” 经过郗超伪造书信,意图夺取京口兵权之事,两人之间近乎撕破脸皮。郗愔手握重兵,压根不打算给桓大司马留面子,直接开口“要人”,连理由都不想多给。 “方回,此事容我想想。” “不过几百步卒,大司马有何犹豫?”郗刺使端正坐着,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城中传言是真,桓世子假借军令,意图夺取盐渎兵卒军粮,见事不成,口中颠倒黑白,想要谋害亲弟?” 桓温愣住。 这又是哪来的传言? “大司马不知?那桓世子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之事,想必也是不知?”郗愔挑眉,语气仍旧慢悠悠,吐出的字却似竹板,一下一下刮着桓大司马的脸皮,片刻又红又肿。 桓大司马拧紧眉心,忽然不太明白郗愔的意图。 究竟是给他添堵还是为那逆子出气?亦或两者都有? 郗刺使抛出这番话便不再多言,端起茶汤,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在军营,而是哪处名士雅居。对面也不是满身煞气的桓温,而是能对坐清谈的故友。 眼见话题被带歪,郗超心中焦急,却不好直接开口。 这样继续下去,桓容囚困桓熙非但无错反而有功!桓熙罪名定下,恐怕大司马都要溅上污迹。 “明……” “郗参军有话说?”郗愔放下茶盏,眼神冰冷。 听到“郗参军”的称呼,郗超面色泛白,不敢同郗愔对视。 帐中气氛凝固,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先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是连串的惨叫,继而是部曲禀报,盐渎县令桓容求见大司马。 “让他进来!”桓温心中恼怒,顾忌郗愔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少顷,桓容迈步走进帐中,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玉带,眉目如画。 在他身后,典魁拖着桓熙,被部曲拦住不得入帐,竟当着桓温的面将人掷出,扑通一声落到桓容脚下。 “见过督帅。”桓容恍若未见,正身行稽首礼。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帐中三人表情各异。 桓大司马面沉似水,郗超眼中闪过诧异。郗愔面上带笑,活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被不知情人看到,八成会以为郗刺使才是桓容的亲爹。 桓大司马迟迟未出声,桓容便继续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过面带恨意,又有几分得意的桓熙,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戏刚开场,现下得意委实过早。 豫州 数匹快马奔入鲜卑军营,距主帅营帐两百米,马上骑士猛的拉紧缰绳,翻身滚落。 “快,禀报吴王殿下,晋合兵五万,将要北上犯境!” “你说什么?!” 慕容冲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捞起骑士的衣领,道:“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骑士又累又急,被勒住领口,脸色有些发紫,“大军现在兖州,不日将从水路北上,恐将直指邺城!” 慕容冲猛的丢开骑士,大步冲向主帅营帐。 一把掀起帐帘,见慕容垂正翻阅竹简,慕容冲大声道:“叔父,晋人要打来了!” 慕容垂放下竹简,面上并无多少焦急之色,道:“报信的人在哪,带来帐中。” “叔父可要准备发兵?”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 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 67.第六十七章 军帐中,慕容垂铺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画,很快描绘出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晋军自兖州挥师,九成以上会避开豫州。 今岁北方大旱,水路或将阻-塞-断-绝。如果晋军由陆路进发,他有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征发役夫,将五万大军拦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场大胜。 然而,需要这么做吗? 桓温是知兵之人,想要击退晋军,他手中的军队必将损失不小。 慕容评和可足浑氏现下拉拢他,无非慑于这支强军。若是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威慑力不存,两者再无顾忌,恐怕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 慕容评掌权,或许还能留他一段时日。 换成可足浑氏,屠刀必定会马上举起。这个女人只注重权力,从不考虑其他。 容许晋人北上? 邺城内,慕容厉、慕容冲和慕容咸都能领兵,遇上桓温胜算不大,坚守城池,拖上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如他按兵不动,邺城吃过大亏,定会主动求援。 届时,晋人实力被消耗,兵困马乏,遇到里外夹击,必将大败。 俯视舆图,慕容垂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 骑士道出获悉的情报,又被带了下去。 慕容冲立在帐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慕容垂。看着慕容垂在舆图上勾画,看着他神情微变,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叔父。”慕容冲突然开口。 “何事?” “如果晋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 慕容垂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慕容冲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袭至,后者咬紧牙关,脸色微白。 “你们下去。” 慕容垂话落,帐中的谋士起身告退,帐前卫士背对而立,不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内。 “凤皇,”慕容垂示意慕容冲坐到面前,沉声道,“邺城我会救,但不是现在。” 慕容冲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自幼聪慧,朝中的局势你也清楚。”慕容垂叹息一声,合上舆图,道,“如我率军同晋人拼死一战,无论胜败,军权都将被夺,回到邺城之后,怕是命都保不住。” “叔父……”慕容冲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想摇头,想辩驳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慕容评不论,他知晓太后,了解自己的亲娘。 太后向来看慕容垂不顺眼,只要抓住机会,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慕容垂与太后有杀妻之恨,没有马上举兵造反已是相当不容易,让他放弃豫州,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救援邺城,委实不切实际。 “晋人声势浩大,合举国之力,实际并非铁板一块。”慕容垂与可足浑氏有仇,对燕主也谈不上忠诚,却很喜欢慕容冲,否则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晋人偏安南地,依仗兵势不过西、北两府。北府实力尤强,余下诸州,除桓冲、袁真所领步卒弓兵,皆不足为惧。国内不发善战之人,取胜不易,守城却非难事。” 慕容冲仔细听着,心思急转,隐约猜出慕容垂的用意。知晓叔父是为自保,实在无可指摘,可想起身在邺城的阿母和阿姊,心上那道坎总是过不去。 “叔父,我想回邺城。”慕容冲闷声道。 “不行。”慕容垂摇头。 “叔父!” “我说不行!”慕容垂沉声道,“邺城有风声,慕容评暗通氐人,欲送公主皇子入长安为质!如你回去,我再护不得你。” “叔父,那老贼不敢!”慕容冲脸色涨红,握紧佩刀,咬牙道,“如果他敢打阿姊和我的主意,我必令他血溅三步!” 慕容垂仍是摇头。 慕容冲到底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形势比人强。 假如慕容评能力排众议,让朝廷上下相信牺牲两个皇子公主就能和氐人“修好”,请来“救兵”,哪怕太后和燕主合力反对,照样保不住慕容冲。 “不许回邺城!”慕容垂一锤定音,不给慕容冲反对的机会,“自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大营半步,除非得我手令。” “叔父!” “凤皇,听我的话。”慕容垂站起身,绕过矮榻,单手按住慕容冲的肩膀,沉声道,“慕容鲜卑再不济,也不能送出皇子公主给氐人!” “可我阿姊……” “我会想办法。”慕容垂的保证并没多少底气,却是唯一能留住慕容冲的办法。 “叔父,”慕容冲低下头,用力咬牙,终于低声道,“我信叔父。” “好。”慕容垂收回手,想了想,又落在慕容冲的发顶,“你不是喜欢我那张弓,等此事了结,我便将弓给你。这些时日不要出营,我让申冉教你绘制舆图。” “叔父,我不想学。”慕容冲皱眉,“我一看这个就头疼。” 慕容垂笑了。 “不想学也要学,不懂舆图将来如何领兵打仗。还有,要习字,汉人的字必须学。不用像汉人那样吟诗成文,至少要能读懂兵法。” “诺。” 慕容冲知晓争辩不得,只能点头应诺。 在转身离帐时,少年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虽然叔父不许他回邺城,但若是情况紧急,哪怕是偷跑,他也要跑回去! 这厢叔侄俩各怀心思,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远在兖州的桓容,则端正的跪在主帅帐中,双手扣在头前,桓温不出声,他便一动不动,连丝轻颤都没有。 “大司马。”郗愔看不过去,出声提醒。 桓温转过头,沉沉的看他一眼,终于令桓容起身。 “阿子,数月未见,怎这般生疏?” “不敢。”桓容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军营中不容私-情,容不敢造次。” 一句话出口,桓大司马脸色更沉。 郗超诧异挑眉,郗愔转过头,扫一眼趴在地上的桓熙,再看一眼义正言辞的桓容,瞬间明白,桓容此举不是赌气,而是堵死桓熙反咬一口的途径。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桓容身为嫡子,自然高桓熙半头。然桓熙是为长兄,年龄几乎能做桓容的爹,桓容将其囚困,总有些说不过去。 “阿父!”桓熙缓过一口气,见到桓大司马难看的表情,以为有了机会,当即挣扎起身,控诉桓容无视军令囚禁上官,并纵容凶仆将他殴伤。 “阿父,其行放肆霸道,全不将军令放在眼中!手下凶仆状似恶侠无赖,竟敢对儿动手!” “阿父,其违反军令,当予以严惩,凶仆殴伤士族,依律定要砍头!” 桓熙满脸的血痕,一身的伤痛,胸中憋了极大的怨气,此时此刻总算有了发泄途径。 按照他的说法,桓容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彰显军规,他手下的恶仆更是豺狼之辈,必须砍头戮尸方能解恨! 桓熙说话时,桓容既没出言打断也没愤怒驳斥,始终傲然而立,视线扫过桓熙,活似在看一个小丑。 一人丑态毕现,一人英英玉立,两人的对比过于强烈,不提暗中摇头的郗愔,连郗超都有些看不下去,更不用提脸色发黑的桓大司马。 桓熙尚无觉察,仍在滔滔不绝,桓大司马的脸已然黑成锅底。 告状也要讲究技巧! 桓容刚刚阐明军营不徇私-情,桓熙就口称阿父,话里话间要桓大司马做主。 如果帐中没有别人,桓温尚不至于如此难受,偏偏郗愔在座,明摆着看笑话,那嘲讽的表情,活似蒲扇大的巴掌抡在桓大司马脸上,一下接着一下,那叫一个响亮。 “阿父,要为儿……” “住口!” 桓大司马一掌拍下,两指厚的桌案竟现出裂痕,足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父?”桓熙不明白。 郗超暗中叹息,大公子这般愚钝,将来明公登上大位,怕也是后继无人。 “身为长兄,你不睦亲弟,可感到羞愧!” 听到这句话,桓熙当场傻眼,桓容掀起一丝冷笑。 当他是黄口小儿,听不明白? 撇开营中流言,不提桓熙不敬嫡母,反将事情往兄弟置气上引,明显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能让渣爹如愿? 当然不能! 麻烦找上门,不好好回敬一番,任由对方高举轻放,随意糊弄过去,就真坐实了软柿子的名头。北伐至少几个月,隔三差五来上一回,当真是不够闹心。 “督帅,容得官文,点步卒五百,役夫三百随军北上。”桓容正色道,“队伍入城,尚未报至主帅营帐,由主簿记录兵员,世子便带人入营地,手持军令,声言调走全部步卒役夫。” 桓容说话时,帐外陆续出现几个身影,从官服铠甲判断,均是领兵的各州刺使。 荀宥和钟琳派人广播流言,为的不只是让桓熙好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引出这些“大鱼”。 郗愔提前来见桓温是受到托付。 没有他拖住桓温,震慑住郗超,不会有充裕的时间留给两人行事。 同样的,没有他在帐中,桓容独自来见桓温,未必有当众开口的机会。甚至可能会被颠倒黑白,以冒犯军令惩处。 不是他们低估桓大司马的人品,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坑,为了自保,都会做出类似的反应。 桓冲等人原本不想蹚这趟浑水。 然而,流言中涉及的“调兵”和“军令”却引起了他们的疑心。听闻桓熙手握调兵令,可以调动任意一支军队,不限数量,众人终于坐不住了。 这不仅是桓容的问题。 假设今日是场局,桓容被按军令处罚,下一个会轮到谁? 古人擅长脑补。 有人甚至觉得桓大司马举兵北伐是个幌子,为的就是把他们引来兖州一网打尽,顺势派人接收地盘。 想到这里,哪怕是桓冲都冒出一头冷汗。 天家无父子,权利面前无亲情。 别提什么亲兄弟,桓秘就是先例。兄弟中最有才的一个,被桓大司马打压成什么样? 桓冲能出任江州刺使,是因为对兄长“忠心”。如果哪天桓大司马不再相信这份忠心,恐怕他的下场未必比桓秘好上多少。 亲兄弟都这么想,遑论他人。 知晓桓容押着桓熙来见桓大司马,众人不再犹豫,不约而同来到主帅营帐。 随着流言的酝酿发酵,事情的影响开始扩大,不再局限于桓氏父子兄弟的较量,而是牵涉到整个北伐大军,容不得桓大司马护短,随意而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桓容虽未光脚,比起桓大司马,照样能豁出去拼上一回。 见到桓冲等人出现,桓大司马眉心皱川字,心中思量几个来回,和郗超对视一眼,当下悚然。再看立在帐中的桓容,不由得生出一丝忌惮。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儿子。 以桓冲和袁真为首,参加北伐的刺使郡守陆续入帐。 桓大司马不能将人赶走,只能僵着表情请众人落座。 郗超身为参军,位次一让再让,最后被挤到末尾。没了座位,干脆立到桓温身侧,皱眉不语。 桓容没急着继续向下说,而是先向在场诸人见礼。 比官位,他最小。 论年龄,他也是最小。 这时客气点,未必能得着好处,好歹不会得罪人。 桓冲是他叔父,已是知天命之年,却是须发浓黑,面容刚正。不笑的时候,眼角连条皱眉都没有。身材高大,至少八尺有余,配上玄色深衣,当真是英俊不凡。 换成后世的话,百分百英俊型男,秒杀级别。 袁真坐在郗愔下首,单看面相,并不好推测年龄。相比硬朗俊美的桓氏兄弟,他更有一种文人的儒雅,不怪能和郗愔交好。 视线掠过为首二人,再看余者,有耳顺半百之岁,银发银须,一派仙风道骨,也有不惑而立之年,晬面盎背,夭矫不群。 无论年龄如何,除了型男就是美男,这样围坐在帐中,当真能晃花人眼。 所谓刷脸的时代,想找出一个长相平庸、面若钟馗的高官,当真很难。 桓容定了定神,收回心思,按照预期计划,开始侃侃而谈。 先从桓熙持军令调兵讲起,包括他心生贪念,欲夺军粮,被识破后纵马伤人,没能得逞便口出恶言,辱骂兄弟不说,更不敬嫡母,甚至连桓大司马都骂了进去。 甭管顺序是否颠倒,前因后果对不对得上,总之,事情都是桓熙做的,他无从抵赖。 “儿知上下之别,亦念兄弟之情,未敢擅自做主,故携兄长来见阿父。” 话到最后,桓容再次跪地,不称“督帅”改称“阿父”,众目睽睽之下,桓大司马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也出不来,压又压不下去,难受得无以言喻。 什么话都让桓容说尽,桓熙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桓大司马压根无法徇私。 “阿父!”桓熙总算没有愚笨到底,知道情形于己不利,忙挣扎道,“阿父,他胡说!” “儿并未胡说。” 桓熙彻底被激怒,竟扑向桓容,扯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信口雌黄,你胡说!” 或许是过于激动,动作有些大,束在桓熙腰间的绢带突然断裂,衣襟敞开。 桓容嘴角微掀,借衣袖遮挡,将一卷竹简塞-入桓熙怀中。随即退后半步,扯开桓熙双手。 啪的一声,竹简落在地上,系绳断裂,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正是盖着大司马印的调兵令。 桓熙愣愣的看向竹简,半晌没反应过来。 郗愔和桓冲等人瞬间沉下表情。 桓容口中的调兵令,此刻正摆在桓大司马面前,这份调兵令又是这么回事? 是针对谁? 难道真如之前所想,桓元子借口北伐将众人请来兖州,是想来个一网打尽,扫清所有障碍? 桓容推开桓熙,捡起地上的竹简,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阿父,此令……事关军机,儿不该问。”桓容欲言又止,演技一流。 我xxx啊! 桓大司马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心知事情不妙,桓大司马咬着后槽牙,盯着桓容,一字一句说道:“桓熙擅传军令,杖三十!夺前锋将军,降队主!” 堂堂郡公世子竟成队主,只能领两百人,简直是开了魏晋先河。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三十军杖打下去,半点不留情面,桓熙不残也会重伤。 桓容开口求情,桓温执意要打。 前者越是求,后者越要打得厉害。 三次过后,桓容沉声道:“儿不敢违逆阿父。”话落退到一边。 桓大司马脸色发青,险些真吐出一口老血。 桓熙完全傻了,被府军拖到帐外,竟然忘记了挣扎,直到军杖加身才发出一声惨叫,一声更比一声高。 桓容立在帐中,察觉到刺在身上的目光,抬起头,不闪不避,直直迎上桓大司马的视线。 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再让步,也不能再让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渣爹既然要他死,他又何必客气。 早晚都要撕破脸皮,理当以直报怨,寸步不让! 68.第六十八章 三十军棍打完,桓熙已是脊背青肿,不省人事。 监刑官显然手下留情。 别看学血檩子一道压一道,肿起来有两指高,更有几处鲜血淋漓,不过是表面看着吓人,养上一段时间,并不会伤及根本。 换成其他人,三十军棍打下去,此刻怕已经残了。 行刑完毕,桓熙被拖入帐中,脸色青白,几乎没了人色。 桓大司马令人将他抬回前锋右营,无需吩咐,自然有医者前往诊治。 淡淡的血腥味飘在帐内,桓容垂首敛目,不再出言。 两份调兵令前,用不着他继续和渣爹硬扛,在座诸位大佬已是摩拳擦掌,等着和桓大司马好生理论一番。 桓大司马权倾朝野,无人敢轻掠其锋,遑论出言相激。 现下的情况完全不同。 荀宥和钟琳施计,在军营广播流言,桓容借竹简设下陷阱,将桓大司马推到风口浪尖,一个处理不慎,十成要犯下重怒。 如果桓温夺下北府军,在场的人合起来也奈何不得他。 问题在于郗愔没有丢官,军权仍牢牢握于掌中,加上各州刺使助阵,一对多,桓大司马必须让步,否则北伐定会出现波折,别说取胜,大军能不能出兖州都是未知数。 桓容退到郗愔下首,尽量减少存在感。 郗刺使笑看他一眼,明显表示:做得好,孺子可教。 帐中寂静片刻,豫州刺使袁真率先开口,质问调兵一事。其后,诸州大佬纷纷加入,同桓大司马唇枪舌战。 郗愔始终没出声,稳坐钓鱼台,半点不担心。 郗超暗中焦急,奈何官位不高,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公司大佬会晤之时,一个小职员开口蹦高,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 难得抓住机会,包括桓冲和桓豁在内,都在和桓大司马讨价还价,意图在北伐过程中争取更多好处。 作为揭发调兵令,将把柄送到众人手中的“功臣”,桓容无需开口,就能在“谈判”中受益。 其一,盐渎带来的步卒役夫全部保留,除非战事急迫,无人可轻易调动。 其二,之前仅领旅威校尉虚衔,并无实际权力,现下调入前锋右军,担任运粮官一职,手下新增两千人,半数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 桓熙被降职,郗愔借机发力,推出刘牢之担任前锋将军,统领五千步卒。 桓大司马不想答应,奈何被人抓住小辫子,想要安抚下众人,继续北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场写下官文,盖下官印。 至此,一场针对桓容的阴谋终于落幕。 离开军帐之后,桓容笑着向郗愔道谢,心下明白,不是桓熙莽撞行事,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是不是该寻机感谢? 桓容摇摇头,还是算了。 万一桓熙禁受不住打击,造成严重后果,他会相当过意不去。 “瓜儿。” 正向前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桓容停下脚步,转过身,发现桓冲站在十步远,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叔父。”桓容快步上前行礼。 “随我来。”桓冲没有多说,示意桓容跟上。 典魁和钱实当即皱眉,却见桓容摆手,只能退后两步跟随,没有着急上前“抢人”。 桓冲的营帐靠近中军大纛,距桓温营帐不到三百米。 叔侄俩一路步行,桓容用心观察,发现桓冲手下的兵卒极是精悍,比战斗力,怕是不亚于桓大司马和郗刺使手中的府军。 “进来吧。”桓冲掀起帐帘,当先走入。 桓容跟着桓冲进帐,见帐帘落下,典魁和钱实都被挡在帐外,心下略有些不安。 “坐。” 桓冲推开矮桌,当先正身坐下。 桓容咬了下腮帮,压下心中忐忑,端正的坐好,向桓冲行晚辈礼。 桓冲笑了,这是两人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笑。 “我曾同兄长言,诸子侄中,唯你之才可用。可惜……”桓冲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桓容不知道对方有何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道:“叔父之言,容不甚明白。” “不明?”桓冲看着桓容,视线犹如钢针。桓容咬紧牙关,额头隐隐冒汗。 不知过了多久,桓冲又笑了,笑声低沉,像是琴弦拨动。桓容自认不是声控,仍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热。 换做后世,这样的熟男一亮相,肯定风靡老中青三代。 “不明就不明吧。你未及冠便入官场,又是初临战场,谨慎些总没错。” 桓容咽了口口水,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桓冲面前,他像是没有任何秘密。哪怕是面对桓大司马,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今日之事,你终究稍显莽撞。”桓冲收起笑容,沉声道,“稍有差错,受军棍就不会是桓熙。” “叔父?”桓容面露诧异。 “我知你是为了自保,手下亦有几个能人,但行事之前需仔细考量,不是有郗方回,区区两份调兵令不会成事。” 换句话说,桓容虽然聪明,到底实力不强。 就像一个没有经验的钓者,抛出钩子,鱼儿是否上钩,不是其所能决定。同理,借桓熙抛出引子,各州刺使如何反应,事情如何发展,绝非桓容能轻易掌控。 没有郗愔表明态度,袁真率先出言,各州刺使再是心怀不满,也只会暗中有动作,未必敢于得罪桓大司马,更不会如当场讨价还价,唇枪舌剑。 如此一来,流言传播再广也是没用。 桓容思量片刻,额头冒出冷汗。 “想明白了?” “是。”他还是想当然了。 历史上,桓大司马的手握府军,掌控姑孰京口,即便北伐失败,照样说废帝就废帝,谁能挡得住? 今天的计划实在惊险,稍有不慎将会满盘皆输,哪容得他沾沾自喜。 桓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向桓冲稽首。 魏晋视伯、叔如父,叔侄之密犹如父子。如果桓容愿意,可唤桓冲为“阿父”,以示尊敬亲近。 以稽首相拜并不显得过于隆重。 桓冲的提点难能可贵,行大礼方能表达出内心感激。 “谢叔父教导!” 桓冲颔首,受下桓容的礼,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虽险,却是险有险着。今后遇事需当三思,却也无需过于谨慎,束手束脚。” “诺。” “你为运粮官,无需亲临战阵。然战场瞬息多变,遇敌无需慌张,我调与你二十部曲,皆为百战老兵,定可护你安全。” “谢叔父!”桓容心中明白,无论桓冲出于何种目的,这二十人都必须收下。 桓冲转身取出两卷竹简,道:“我闻你喜好读书,这两卷尉缭子兵书乃是汉时旧物,备有先人批注。今日赠与你,回去好生研读,日后定有所得。” “诺!” 桓容再次拜谢,捧着两卷兵书告辞离开军帐。 同典魁钱实汇合后,回首再看桓冲军帐,桓容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认为他喜欢读书?这名声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竟然江州的叔父都已知晓。 桓容离开不久,桓豁来见桓冲,得知桓冲将两卷尉缭子送了出去,当场愕然。 “平日里宝贝得紧,不肯予人一观,我想借都借不出一卷,今天竟是两卷都送出去了?” 桓冲没有回答,端起茶汤饮了一口。 “幼子,你这么做不怕惹怒长兄?”桓豁沉声道,“长兄之志你也知道,桓容……终究有晋室血脉。” “我知。”桓冲叹息一声,道,“长兄今有七子,两子呱呱坠地,能否序齿尚未可知,余下诸子,阿兄以为哪个可承其志?” “这……”桓豁当场被问住。 “桓熙无才鲁莽,刚愎自用;桓济已是废人,且心胸狭隘;桓歆不提也罢。桓祎不喜读书,天性憨直,不识黍麦。” 桓冲一个个点评,每说出一句评语,声音便沉上一分。 “我观长兄诸子,唯五子有才。今日之事便是佐证。” “你说的确是实情。”桓豁捏了捏额际,道,“然其出身注定不得长兄喜爱。” “那又如何?”桓冲压低声音,道,“古之高位,向以能者居之。” “你……”桓豁的手顿在半空,诧异的看向桓冲。 “阿兄,纵观前朝,开国之君雄才大略,后继者庸碌不堪,王朝基业可能长久?” 桓豁沉默了。 “始皇帝扫除六-合,一统八荒,何等英雄盖世!二世皇帝登位,暴虐无度,残害手足,更任用奸佞,不理朝政,终引得民乱纷生,战火燎原,偌大王朝两世而亡。” “如登位者是公子扶苏,蒙氏将领未曾自弑,未必有汉室四百年基业。” 桓冲放下茶盏,视线锁住桓豁。 “今华夏战乱百年,北地为胡人盘踞,汉家正统偏安南隅,难有承平之时。长兄年届六旬,你我均是半百之年,纵能够取代晋室,倘若后继无人,又能维系多久?” “幼子!”桓豁大惊,忙站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挥手一把掀开帐帘,确认守卫俱在三步之外,他人不能近十步之内,方才略松口气,回到帐中,对着桓冲皱眉。 “幼子,军营中进出繁杂,出口之言还需谨慎。” 桓冲笑了笑,道:“阿兄,长兄之心人尽皆知。” 满朝上下,谁不晓得桓大司马盯着帝位。就连台城内的太后和天子都晓得,一旦北伐取胜,皇姓怕要换上一换。 桓豁看着桓冲,深深叹息一声。 “你真的看好桓容?” “是。”桓冲正色道,“长兄身具雄才,然事成与否不可预期。一旦事情不成,桓氏必将衰落,诸子侄中唯桓容有晋室血脉,可重振桓氏一族。” 桓温有奸雄之志,只想着成功,从未想过失败。 桓冲则不然。 身在局外,他比桓温看得更远,也更加透彻。故而,比起其他几个侄子,他更看好桓容,是以整个家族为出发点,未言成功先虑失败。 桓豁眉心深锁,认为桓冲所言有理,却碍于桓大司马的态度,始终拿不定主意。 兄弟俩对坐整个时辰,仍未能达成一致。 只不过,桓冲句句在理,桓豁总算听进几分,今后未必会刻意提点桓容,但在必要时总会护上一护。 这样的变化,桓大司马没有想到,桓容更加没有。只能说有心栽花,无心插柳,人心的变化当真无法预料。 桓容回到营地,营房已经搭建完毕。 仰赖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的手艺,桓容住的不是军帐,而是门窗俱全的木板房。 以粮车为依托,成排的木屋平地而起,不遇上六级以上的大风,可谓安全无虞。 屋内设有简易床榻,铺着狼皮制成的垫褥。床前设有一张矮桌,供摆放膳食、书写官文之用。 时近傍晚,天色渐暗,营地中燃起篝火,谷饼和肉汤的香味随风飘散。 桓容坐在篝火前,将带回的二十名部曲交给荀宥安排,并对钟琳道:“官文即下,我明日往前锋右军接管粮秣。大军北上之时,粮秣调拨极为重要,要麻烦孔玙了。” “府君信任,仆必当竭尽所能。” 两人说话时,阿黍送来烤热的谷饼和撒着葱花的肉汤。 桓容不打算回屋,而是同钟琳一起坐在火旁,一手拿着谷饼,一手端着肉汤,和兵卒一样吃了起来。 眨眼之间,五张谷饼、三碗肉汤下肚,桓容没有半点感觉,继续取饼舀汤。典魁和钱实早已经习惯,不觉如何。初见桓容饭量的兵卒役夫目瞪口呆,揉揉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这般清风明月的郎君,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错觉,一定是错觉! 用过膳食,众人入房歇息,轮值的兵卒巡视营中,不敢有半点马虎。 至后半夜,一只领角鸮飞入军营,在木房上空盘旋两周,找准方向,沿着半开的窗口飞入,啄食留在桌上的肉干。 桓容好梦正酣,隐约听到几声怪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乍见一只猫头鹰停在床头,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干,吃惊不小,差点滚到地上。 领角鸮歪了下脑袋,似不解桓容此举为何。 这时,窗口处又传来一阵声响,苍鹰在夜间归来,碍于体型,无法飞进木屋,只能泄愤般的抓着窗楞。 桓容连忙起身,绕过领角鸮走向窗口。 木窗敞开,苍鹰飞入室内,腿上绑着一只竹管。 “噍——” “波——波——波——波——” 苍鹰见到领角鸮,不顾桓容在侧,直接扑了上去。后者发出连串鸣叫,仗着身形小巧,竟从苍鹰翅膀下飞了出去,越过窗楞,很快不见踪影。 再看桌上漆盘,半盘肉干不见踪影。 苍鹰振翅要追,桓容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苍鹰的右腿。 一人一鹰同时僵住。 桓容仍有些迷糊,出于本能伸手,压根没想过能抓住。 苍鹰不可置信的转头,动动被抓住的右腿,当真是备受打击。 “不能怪我。”桓容打了个哈欠,有点低血糖,难免有些暴躁。不管苍鹰反应如何,先将鹰腿上的竹管解下,随后擦亮火石,点燃烛火。 苍鹰垂下翅膀,颇有些萎靡。 耻辱,鹰生耻辱! 桓容到底不忍心,将漆盘推向苍鹰,道:“现在没鲜肉,对付点吃吧。” 噍! 苍鹰当即竖起翎羽,高叫一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桓容。那只鸟吃剩下的,老子不屑! 桓容无奈的搓搓脸,叹息一声,披上外袍走到门边,唤健仆准备鲜肉。 “鲜肉?”健仆愕然,大半夜要生肉? “无需多问,速速送来。”桓容摆摆手,示意健仆快去取,转身回到桌边,展开竹管中的绢布,借着烛光细看。 绢布是秦璟手书,内容不长,透露的信息却相当重要。 “慕容垂知北伐,按兵不动。” “邺城派遣使者,欲同氐人修好。” “北地亢旱,水路不通。” “近日吾将赴洛州。” 桓容看过三遍,确认记下全部内容,将绢布移到烛火上点燃。 火焰燃起,顷刻吞噬墨黑的字迹。 桓容半面隐在黑暗中,表情难测。 健仆取来鲜肉,桓容立即用竹筷挟起一片,讨好的送到苍鹰嘴边。 “新杀的羊,绝对新鲜!” 苍鹰勉强转过身,叼走竹筷上的肉片。 桓容舒了口气,喂下整碗羊肉,铺开纸笔,迅速写下一封回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为了送封信,他容易吗? 69.第六十九章 桓容新官上任,不敢有半点马虎。天未亮便起身,留下荀宥和钱实守卫营寨,率钟琳、典魁及二十部曲健仆赶往前锋军驻扎的营盘。 桓熙挨了三十军棍,降职为队主。 刘牢之接管前锋右军,不敢有丝毫懈怠。 官文下发后,立即率部曲奔赴营盘,手握将印,连下数道军令,处置五六名桓熙安插的心腹,调换三名幢主,整顿巡营步卒。但凡有敢带头挑事的,一概军法处置。 不过一日时间,军营上下已是大变模样。 刘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前锋右军苦不堪言,又不敢公然违抗,抱怨几声都是胆战心惊。 论起铁面无私,刘将军堪称翘楚。不管你是将官还是步卒,背后站着谁,一旦触犯军令,通通放倒,抡起军棍就打。 桓熙从昏迷醒来,得知自己被降职,手下仅有两百人,当即怒不可遏。又知安插在军中的心腹都被剔除,三名幢主也换成了北府军的将官,就要来找姓刘的理论。 “世子小心!” 医者正看着煎药,帐内仅有两名小童,没拦住暴怒的桓熙,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一跃而起,中途脸色煞白,浑身僵硬,惨叫一声跌落榻下。 “世子!” 小童吓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上前搀扶。结果力气没用对,桓熙背部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绷带。 “啊!” 从出生到现在,活了三十余年,桓熙还没遭过这样的罪。被小童搀扶着趴到榻上,一边疼得冷汗直冒,一边恨得咬牙切齿。 不要被他抓住机会,否则,必要让那奴子好看! 医者提着汤药入帐,见桓熙伤口崩裂,登时神情一变。他不担心桓熙,却害怕桓大司马,纵然治好世子的棍伤,今日事情传出,他就有失责的罪过。 桓大司马皱一皱眉头,他甭想再有好日子过。 医者左思右想,决定再不离桓熙左右。同样的,在伤势好转之前,不许桓熙离开床榻半步。 于是,在大军出发之前,桓熙基本没在军中露面。以至于多数将兵几乎忘记,南郡公世子还在前锋军营盘内,将随大军一同出征。 如此一来,倒是为刘牢之和桓容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算郗超想出计谋欲对两者发难,桓熙不出现,再好的计谋也会流-产。他手下的人早被降的降撵的撵,谁敢带头闹事,一顿军棍砸下去,不老实也得老实。 刘牢之是天生的将才,整顿军纪一丝不苟,督查将兵操练更是不遗余力。 桓容进入营盘之后,能明显感到气氛不同。 紧绷、肃杀。 他有十成肯定,刘牢之接管之前,以桓熙的带兵能力,前锋右军绝不会有这份煞气。 “见过将军!” 两人见面,桓容当先行礼。 甭管私下里交情如何,如今刘牢之是前锋右军主将,桓容在他手下做事,必要率先行礼以明军纪。 刘牢之受过桓容的礼,笑着请他进帐。唤来之前的运粮官,取出记载粮秣的簿册,当面进行交接。 “粟米豆麦均清点完毕,装上粮车。” 运粮官递出簿册,满脸堆笑。 钟琳翻开簿册,同一名文吏核对。 文吏姓王名同,却和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寒门出身,祖籍会稽,算学本领超过常人。如果出身士族,现下至少是郡县主簿,可惜门第限制,能在军中做个文吏已是极限。 桓容与刘牢之对坐叙话,主要是关于前锋右军出发日期,以及行进的线路。 一旦军队出发,粮草实为重中之重。桓容身负重责,绝不能出现差错。不然的话,刘牢之带兵深入敌境,缺衣少食,压根不可能打胜仗。 “六月亢旱,北地水道定然不通。督帅下令,点军中役夫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再行挽舟入河。” 刘牢之铺开舆图,将渡河地点指给桓容。 这幅舆图十分粗陋,仅比郗超所绘好上一点。桓容看得皱眉,却没有贸然出声,只是认真听着,在脑海中描绘勾画,形成一幅更加直观的路线图。 “舟入清江,溯流而上,先过下邳。”刘牢之点着墨迹勾出的一个圆圈,随后又分别点出两个方向,道,“以督帅之意,大军将过彭城,使君以为过彭城将遇慕容垂,不如取道兰陵郡,绕开豫州直往邺城。” 总体而言,两条进军路线都不错。 桓大司马意图稳扎稳打,先取一两场小胜,郗刺使则想省些力气,直-捣-黄-龙。 不能说谁对谁错,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明显后者更可取。 只不过,桓大司马未必愿意采纳“对手”的意见。 他组织北伐,意图不在灭掉燕国,而是积攒声望,为迫使晋帝禅位铺路。 如果攻打邺城,必引起鲜卑猛扑,战事定会拖上许久。不动邺城,先取几处靠近晋地的郡县,既能威慑慕容鲜卑,又能在民间刷一刷声望,何乐而不为? 从他设定的进军时间也能推测出背后目的。 六月不是北上的最佳时机。又遇上天旱,几月不下一场雨,水路定然不好走,大军说不定就会困在途中。 沿陆路北上,和以逸待劳的鲜卑骑兵开仗? 简直是开玩笑! 桓容知道这次北伐的结果。 事实上,历史按照轨迹前行,东晋北伐失败,他才会更加安全。但是,想到将要死伤的将兵,以及被胡人囚困奴役的汉家百姓,他又感到迷茫甚至愧疚,心头似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刘牢之专心看着舆图,没有察觉桓容异状。 钟琳清点完簿册,转身见他愣愣的出神,低声问道:“府君可觉哪处不妥?” “没有。”桓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烦躁的情绪,接过清点后的簿册,道,“数目一致?” “簿上数目没有出入,粮车仍需要清点。” 桓容点点头,借口亲自清点粮车,退出主将营帐。 大军几时出发,从哪条路线北上,都不是他能决定。他能做的仅是坚守本职,确保军粮稳妥。 至于其他,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想得再多也没用,不过是徒增烦恼。 桓容不是军事人才,没有自信可以指点江山,几句话改变整个战局。不懂装懂胡乱插手,使得战局更坏,后悔都来不及。 郗愔加入北伐已是改变了历史。 能不能就此推动历史齿轮,将战局推向另一条轨道,既在人为也在天意。 “府君,粮车现在营北。”带路的文吏恭敬说道。 “如此,带路吧。” 距离粮车越近,运粮官越是紧张。自桓容决定亲自查看粮车,运粮官的脸色就变了数变,紧张中透出些许恐惧。 桓容发现不对,心下有了计较,没有当场询问。待抵达粮秣存放地点,立即遣走看管粮车的步卒,令部曲和健仆上前清点。 这一清点,果然发现了问题。 表面上看,粟米豆麦数量不差,解开装粮的布袋,里面装的却是霉粮! 继续查看,整车军粮,三分之一发霉,三分之一掺杂石子,余下三分之一才能入口。 “全部卸车!” 桓容脸色发沉,双手负在身后,十指攥紧,指关节几乎没了血色。 这就是军粮? 这就是前锋军的军粮?! 粮食一袋接一袋搬下车,人手不够用,干脆找来军中步卒。百余人一起动手,不到半个时辰,粮车就被卸空。 “开袋!” 桓容当场下令查验。 运粮官瘫在地上,面如土色。想要靠近桓容说话,直接被典魁一脚踹开。 文吏王同伏在地上,表情平静,甚至有一丝解气。 军中的粮秣早被动过手脚,上自桓熙下至幢主都在中饱私囊。运粮官身为经手人,没少从中捞取好处。 按照计划,大军北上之后,会抢割当地谷麦作为补充,压根不会有人发现军粮调换。 不料一夕之间风云巨变,桓熙犯军令受罚,从将军降为队主。三名幢主均被降职调走,运粮之事由桓容接管。 运粮官来不及调换粮草,连夜召集文吏更改账簿,意图蒙混过关。 如果能过了这关,日后事发,大可推到桓容身上。说不定还能借机讨好南郡公世子,得到更大的好处。 没承想,事情未能按照预期发展,账簿没看出差错,桓容竟要亲自查验军粮! 账簿做得再好,军粮却是无法调换。 粮食一袋袋卸下,当着众人被打开,运粮官失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知死期将至,当场脸白如纸,瘫坐在地如丧考妣。 粮袋一只接一只打开,能入口的军粮越来越少,发霉的粟米和掺着石子的豆麦堆积成山。 桓容狠狠磨着后槽牙,钟琳眉头紧锁,典魁怒视运粮官,不是桓容拦住,能一拳揍得他吐血。 四周的前锋军士兵面带沉怒,目龇皆烈。 他们拼死保家卫国,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和胡人拼命,这些xx养的却贪墨他们的口粮!吃下这样的军粮,没被胡人砍死也会被毒-死! “继续,全打开!” 百余车军粮,上千捆谷草,都是将兵的命,士卒的血! 桓容怒视运粮官,当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刘牢之闻听部曲禀报,放下手头事赶来,见到发霉的军粮,当场握紧双拳,发怒冲冠。 “好大的胆子!” 两下推开部曲,刘牢之大步上前,一把拎起运粮官,仿佛是拎起一只鸡仔。 “谁给你的胆子,说!” 运粮官双脚离地,抖如筛糠。饶是如此,仍旧咬紧牙关,不肯吐出半个字。 他很清楚,自己担下罪名,或许家人还有一条生路。如果敢咬出桓熙,别说家人,全族都要遭殃。 “说!” 刘牢之怒到极致,手指扣紧。运粮官面色紫胀,双眼翻白,气息渐渐微弱。 “将军。”桓容上前一步,沉声道,“此人不能死。” 刘牢之满心怒火,表情狰狞,明显要杀人。 众人慑其威,皆退避三舍。 唯有桓容敢出声,当下引来十余道钦佩目光。 不愧是“水煮活人”的桓县令! 果真英雄! 经桓容提醒,刘牢之总算冷静几分,松开五指,运粮官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一阵急促的咳嗽,喉咙里发出嗬荷的声响。 桓容皱眉。 以刘将军的力气,这人的气管怕是伤了,说不定骨头都有损伤。 想要问出口供,必要多费一番气力。 撇开运粮官,桓容同刘牢之商议,迅速清点出军粮,将霉粮和掺杂石子的谷麦记入簿册,第一时间递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此事将军不好擅断。”桓容说道。 军粮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桓熙脱不开干系。但刘牢之不能下令处置,桓容同样不能。最好将事情上报桓大司马。 以桓容来看,处置桓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补足军粮。 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况且,留桓熙在前锋右军,自己手中就有了筹码。桓大司马想留住长子性命,必须付出代价。军粮补齐不说,总要额外给些好处,堵住军队上下五千多张嘴。 不然的话,桓熙身为前锋将军却带头贪墨军粮,诸如此类的事情传出去,桓大司马不只面上无光,更会被扇巴掌扇到脸肿。 “将军信得过,此事便交给容来办。” 桓容主动请缨,刘牢之冷静下来,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当即点头应允,并遣人速报郗刺使。 前锋右军军粮被贪墨,前锋左军怕也不会干净。 是否要借此清查,趁机安排进人手,端看郗刺使如何打算。 桓容写下手书,令健仆送回城中驻地,告知荀宥钱实,不用等到明日,今日便拔营,同前锋右军汇合。 “告知荀舍人,军粮出事,速速赶来。” “诺!” 健仆策马驰出营门,桓容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铺开竹简,磨墨提笔,两息书就一封官文,盖上县令印,遣人送往中军大帐。 “呈于督帅面前。如督帅问起,便言一概不知。” “诺!” 桓容留了个心眼,没用典魁等人,而是令桓冲的部曲送信。 此人进入中军营盘,桓冲没遇上这把,一旦遇上,定会询问一二。营中人多眼杂,消息压都压不住,桓大司马会如何应对,他当真是万分期待。 不得不承认,坑爹真心会上瘾。尤其掉坑的是渣爹,那滋味,简直是飞一般的感受。 处理完相关事宜,军中厨夫架起大锅,开始点火烧水,准备膳食。 桓容令人回驻地扛来六扇羊肉,交给厨夫熬煮肉汤。 “今日蒸麦饼,煮豆饭。” 五千个军汉,几扇羊肉自然不够分。熬煮成肉汤,每人碗中都能见些油花,也能尝些肉味。 安排好士兵,桓容特地叫来厨夫,准备给桓熙开个小灶。 “用这袋。” 桓容抬起下巴,示意厨夫从袋中取粮。 厨夫舀起一碗,看看豆子中掺杂的石子,再看看长眉微挑,笑得意味深长的桓府君,立即明悟。 活了四十多年,他从没像今时今刻这么聪明! “府君放心,豆饭蒸好,定会趁热给世子送去。” “善!” 桓容满意了,转身走进帐篷。 厨夫捧着陶碗,瞪一眼要接过去挑石子的仆役,道:“挑什么挑,就这么煮!” 仆役傻眼。 这么煮? 那是吃石子还是吃饭? 厨夫不理他,捧着陶碗走到锅边,随意冲一冲水就倒进锅中。 当天,桓熙吃到平生最难忘的一餐。 桓大司马接到竹简,两拳砸塌矮桌,不是郗超拦着,怕会亲自把桓熙提来,吊在帐前狠抽一顿鞭子。 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 军粮也敢贪! 有没有这么坑你老子的?! 与此同时,苍鹰飞过豫州,抵达洛州边界,恰好遇上外出巡视的秦璟,当即高鸣一声,自半空飞落。 因慕容垂盘踞豫州日久,晋兵将要北上,为防生变,秦璟自西河郡折返,加强坞堡防卫。 秦玓接到秦策手令,暂时留在洛州坞堡,既为警戒慕容垂,也为防备动向不明的氐人。 苍鹰飞落时,秦玓恰好策马赶来。见秦璟举起垫着狼皮的前臂,苍鹰顺势站稳,更探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对比自己受到的待遇,不禁一阵牙酸。 枉他给这只鸟猎过两头鹿,就这么差别待遇! 难道是因为脸? 论理,都是一个爹生的,他也长得不差啊。 秦玓摸摸脸,愈发感到疑惑。 70.第七十章 信中内容不长,秦璟扫过两眼,便将绢布叠起放入怀中。 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高鸣一声向北飞去。飞了数日,必须抓只兔子补一补。 秦玓策马上前,满脸都是好奇。 “是桓氏子?” 秦璟点点头,调转马头,道:“晋军不日将要北上,慕容鲜卑使者已自秦地返回,苻坚和慕容垂的动向实难预料,近日坞堡需加强守卫。” “氐人可会派兵?”秦玓表情微沉。 “端看慕容鲜卑给出什么价钱。”秦璟扬起马鞭,并未落在马身,仅在半空炸起一声脆响。 “价钱?”秦玓无语,当这是谈生意? “探子送回的消息,阿兄不是看过?”秦璟转过头,眉尾轻扬,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你是说质子?”秦玓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变成深深的厌恶,“这群胡人当真是让人生厌,啧!” 苻坚好色不是秘密。 慕容鲜卑有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又有美名盛传的年少皇子。慕容评派使者前往长安,口口声声愿送质子,以修两国之好,打的是什么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明白。 “没得叫人恶心!” 苻坚喜好以“仁德”彰显美名,恨不能派人举着喇叭高喊自己是个仁君。 知晓内情的却看不上他这份虚伪。 仁君? 凭他做的那些事? 别让人笑话了! 秦玓冷哼一声,打马驰出百米,单手拢在嘴边,似孤狼般的吼声顺风传出,响彻原野。 秦璟知晓秦玓的习惯,不禁摇了摇头,对部曲道:“跟上三公子。” “诺!” 秦玓性格爽朗,在秦氏兄弟中,脾气算得上不错。 可是,一旦心生怒火,十有八-九要寻胡人麻烦。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临近的鲜卑和氐人部落都有切身体会。 “郎君,长安有消息传回,苻坚有意发兵,但要慕容鲜卑让出两州,送出质子,并交出粮食十五万石,牛羊五万头。” “这个价钱倒是不高。” 以慕容鲜卑的国力,粮食和牛羊的数量不值得一提,质子也是题中之议,关键在交出的州郡。 “以慕容评的为人,真要达成协议,交出的地盘中,豫州首当其冲。” 豫州? 部曲皱眉,旋即恍然大悟。 “郎君是说,慕容评会借机逼慕容垂让步?” “让步?”秦璟冷笑,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慕容垂非但不会让出地盘,反而会举兵,甚至仿效之前陕城的守将,带着地盘和将兵投靠氐人。 “且看吧。” 自从慕容恪死后,燕国朝廷就是一团乱。 之前因氐人发兵,慕容垂主动请缨,情况略有好转。哪里料到,氐人的威胁刚刚解除,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又闹了起来。中间夹着个慕容垂,燕国想不衰弱也难。 “回坞堡!” 桓容信上详细询问慕容垂,并提到豫州兵力。 秦璟推断,晋军很可能自清江挽舟,取道徐州北上。大军过处,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引得慕容垂出兵。 晋军将帅在想什么? 或者说,统兵的桓温在想什么? 这样的进军路线,压根不像为击败燕国,向北驱逐慕容鲜卑,更像是走个过场博取声望。 秦璟不由得眉心微跳。 如果真是这样,桓元子所图非小,晋室再难安稳。 以桓容的立场,怕也不得安稳。 想到这里,秦璟手指扣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唤回捕猎的苍鹰。旋即扬起马鞭,战马高声嘶鸣,扬起四蹄,马腹贴地飞驰而去。 太和四年,六月底,晋将毛虎生奉军令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 桓容为前锋右军运粮官,奉军令当先登舟,天未亮便率众拔营赶往江边。 队伍行至岸边码头,桓容下令停步,没有仿效前锋左军列队登舟,而是命役夫健仆拆装粮车,组装成长达百余米的平底船,船头扣上铁制锁链,绑上粗绳,牢牢捆缚在军舟之上。 这样的木板船能最大限度盛装军粮,包括桓容乘坐的武车,一样能够支撑。 刘牢之知晓桓容手下有能人,却不知是公输盘和相里氏后人。见到粮车变成木船,和旁人一样瞪圆双眼,满脸惊讶,险些下巴坠地。 “将军,请登舟。” 桓容决心做好本职,自然要事事周全。 刘牢之惊讶的看着他,虽然满心猜测,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迈步登上军舟,打算等队伍出发后再行询问。 大军超过五万人,舟行江上,舳舻千里。 舟头破开水面,劈开白色的浪花。舟尾拖曳粮船,在水面留下一层暗影。 自天空俯瞰,船队仿佛一条长龙,蜿蜒在河道之上,破开急流,一路北上。 桓容和刘牢之同乘,船舱里另有三四名谋士,以及荀、钟两名舍人。 典魁和钱实一前一后,守在舟头和舟尾。 典魁更是敞开衣襟,亲自挽起船桨,遇到水花迎面拍来,不闪不避,全身湿透反而哈哈大笑,大叫一声“痛快”。 越向北,天气越热。 兵卒和役夫陆续除掉上袍,不停的擦着汗。 船舱里,健仆用携带的硝石制成冰块,摆放到船舱角落。 刘牢之扯开领口,舒爽得长叹一声。几名谋士更是面露笑意,看向桓容的表情很是亲近。 与桓府君同舟,当真是美事一桩。 不说周到的膳食,单是这些降温的冰块就让“外人”歆羡不已,恨不能请下军令,调入前锋右军。 “这是从道人手中学到的法子。”桓容端起茶盏,饮一口冰镇过的茶汤,不由得眯起双眼。 刘牢之豪迈许多,两口将茶汤饮尽,咂咂嘴,就差叫一声爽快。 “照此速度,不日可抵彭城。依军令,我等将于此地登岸。” 饮完茶汤,刘牢之铺开舆图,谋士聚拢过来,开始谈起正事。 “彭城郡守乃是汉人,先祖魏时曾为朝官。如能说其反寇起应,必可免一场刀兵。” 谋士提出意见,刘牢之颇有些心动。 桓容捧着茶盏,坐在一旁观望,并不轻易出言。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虽对谋士之策不以为然,但有桓容叮嘱在先,也没有轻易开口,而是低声商议,日前桓大司马许诺的军粮,未知何时可以兑现。 贪墨事发,运粮官和三名幢主担下全部罪名,已在出发前军法处置,人头悬在营中三日。 桓熙没有被供出,不意味着真相能彻底隐瞒。 参与北伐的地方大佬,个个都是聪明人,不说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却也不差多少。 随着前锋两军查出问题,军中流言神嚣尘土。 消息实在隐瞒不住,桓大司马唯有自掏腰包,令人在侨郡市粮,补充被儿子掏空的粮仓。 既破财又丢了面子,桓大司马怒气难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找桓容麻烦,干脆又给桓熙记下三十军棍。 桓熙得知消息,吓得面无人色。 伤势眼见好转,却莫名其妙的发起热来,连医者都查不出究竟。等到热度消退,勉强可以起身,就赶上大军出发的日子。 桓熙由小童搀扶着登船,瞪着桓容所在的船只,满目怨恨。 殊不知,见他这个表现,桓冲和桓豁都是皱眉。 前者愈发坚定扶持桓容的决心,后者也开始认真考量,是不是该采纳四弟的建议,撇开桓熙,转向桓容。 归根结底,桓熙这个郡公世子实在是草包肚囊,烂泥扶不上墙。 桓大司马对长子失望透顶,压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郗超望着桓熙的方向,不由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事情至此并不算完。 桓大司马命人补足九成军粮,尚余一成没有到位。按照规则,这些军粮多会在战时补充,就像桓熙之前的计划,趁着秋收之前抢割北地稻麦。 多数将领没有异议,桓容却不想这么做。 “今岁天旱,北地州郡恐将绝收。胡人不事种植,多以放牧为业,大军过处多为汉家百姓田地。纵兵劫掠伤谷害农,绝非善举。” 桓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荀宥和钟琳商讨对策,最后都只能摇头,明白告知桓容,如果不纵兵抢粮,这一成军粮恐怕收不回来。 “不能抢。”桓容仍是摇头,“此事我来想办法。” “诺。” 对抢粮之事,荀宥和钟琳同样存有异议。 二者都是聪明人,多少能猜出此次北伐的目的。让他们叹息的是,桓大司马一边要争取民望,一边又要纵兵抢粮,岂不是矛盾? 难道在他眼中,只有南地的百姓才是“民”,北地的汉人都可以舍弃? 如果真是这样,无疑会让北地的汉民寒心。 没有民心还想收回失土,修复皇陵? 简直是白日做梦! 船队一路北行,桓容想着如何筹集军粮,刘牢之和谋士商议夺取彭城。郗愔和桓冲派人暗通消息,桓大司马始终被蒙在鼓里,做着北伐归来荣登九五的美梦。 郗超对着舆图,几番劝说桓大司马,可以考虑郗刺使的建议,过徐州后不做停留,加速赶往陈留,其后直取邺城。 “天气久旱,若寇久不战,运道恐将断绝,于大军不利。” “不若直驱邺城,彼惮公危,必望风奔溃,不战而胜。如其出战,可携大军之威,一战而下。如胜负难决,彼当秋时,可纵兵抢麦割稻,杀掠牛羊,尽夺寇资,从容南归,待来年再战。” “慕容垂引兵三万盘踞豫州,同慕容评早有矛盾,必当救援不及。氐人如要发兵,需得绕过上党,如不绕路,需先过秦氏坞堡。” “三军北上,粮草虽足,未带裘袄。如战事拖延,遇北地早寒,恐胜局转败。” “还请明公三思!” 郗超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只为让桓温改变主意,别搞什么稳扎稳打,尽量速战速决。 “明公……” 桓温抬起手,止住郗超的话。 “景兴之言我会考虑。”桓大司马盯着铺在桌上的舆图,道,“然一战未接,不知其调兵安排,直取之策言之过早。” 听到这句话,郗超神情微变,就像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只觉得一阵透心凉。 他说了这么多,费尽口舌,大司马竟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这样的状况,之前从未曾发生过。 “景兴,”桓大司马抬起头,道,“你可去看过我子?” “明公是言世子?” “是。” “仆未曾去过。”郗超诧异,不明白桓大司马仅是随便一提,还是话意有所指。 “之前的调兵令是你交给他的?” “回明公,确是。” “两卷都是?” 郗超愕然片刻,心头巨震,脸色瞬间发白。 “明公,仆仅交于大公子一卷!” “果真?”桓温看向郗超,双眼暗沉。 “仆不敢隐瞒明公!” “恩。”桓大司马点点头,继续查看舆图。 船舱外骄阳似火,郗超坐在舱内,却如置身冰窖。 大司马疑他誊写军令?如果坐实这个猜测,日后定不会信他! 当初模仿郗刺使字迹,伪造书信,意图助桓大司马成事,万万没料到,如今竟成了被疑心的证据! 事实上,不怪桓大司马多想。 从桓熙上门调兵到桓容带人来见,不到半日时间,竹简上字迹可以模仿,印章却是来不及刻印。 再者,军令用的竹简都是特别制作,两份竹简一模一样,连系绳都没有半点区别,这么短的时间,桓容去哪找一般无二的材料? 不是提前准备好,还有什么答案? 桓大司马心下存疑,加上郗超三番两次建议采纳郗愔意见,更让疑问发酵,这才有了前番之语。 郗超应该庆幸,桓大司马对他终是信任居多。换成其他人,压根问都不会问,直接拖下去处理掉,水花都不会溅起一个。 秦璟曾断言,桓温有奸雄之态,由此当可窥出一二。 太和四年,七月,五万晋军深入燕地,高平太守望风而降,献城投晋。 桓温分遣前锋将领邓遐、朱序及刘牢之带兵强-攻林渚,取得大胜。燕将傅颜战死,手下将兵或死或降,余者尽皆逃散。 一战得胜,军队士气大振。 燕国朝廷震动,先后派将领王臧等合兵堵截晋军,却被迎头痛击,节节败退。 刘牢之率领的前锋右军率先进驻武阳,当地高门举族起应晋军,斩杀燕国官员。 桓容负责押运军粮,沿途遇到数股鲜卑溃军,见粮车护卫虽多,却手持竹枪竹盾,以为可以轻取,联合山中的盗匪,集合千余人意图抢劫。 不想,看似好捏的软柿子,竟是实打实的硬骨头。 竹盾立起,竹枪斜举,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兵,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竹枪扎透,当成串成血葫芦。 桓容坐在武车内,被四十名部曲围得密不透风,别说是溃兵和盗匪,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 联合起来的“抢劫团伙”冲不过枪阵,无法靠近粮车,不由得心生退意。退后两步却发现,身后立着成排的竹盾,逃跑的路全被堵死! “送上门的还想跑?” 甭管是溃兵还是盗匪,砍了全是军功! 桓容手下的私兵尚罢,押运军粮的老兵无不兴奋。 貌似不起眼的竹枪,竟能把鲜卑骑兵打成这样!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没捡过这样的便宜! 在他们眼中,面前的已经不是穷凶极恶的胡人,而是一枚枚闪亮的钱币,一匹匹漂亮的绢布,一斗斗能喂饱全家的粮食! “杀!” “杀啊!” 步卒战意爆发,抄起环首刀和长矛,带着狰狞的笑意,双眼赤红的冲向“战功”。 面对这样一群红了眼的“疯子”,鲜卑兵再凶狠也会腿脚发软。 和胡人有血仇的老兵最是勇猛,杀到刀刃卷起,刀身折断,干脆三五人一起抓住鲜卑兵的手脚,在惊恐的惨叫声,徒手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鲜血飞溅,晋兵满身满脸都是赤红。 “啊!” 盗匪最先崩溃,吓得瘫软在地,更有数人当场失禁。 鲜卑兵始终没放弃抵抗,其结果,都成了晋兵的刀下亡魂,被割下耳朵,成为日后上交的战功。 桓容被护在武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参与厮杀。 无论他手下的私兵还是新调来的步卒,都认为理所当然。 “府君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压根不该做厮杀汉的事。” “府君放心,这样的贼寇,来多少咱们杀多少!” 清理战场时,数名步卒一边割耳朵一边表示,没有桓府君,他们怎么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假如不是府君的马车足够显眼,运载的粮食数量多,哪能引来这么多的鲜卑人! “要不是府君下令,没让咱们和左军一样去抢割麦子,压根就遇不上这些溃兵。” 丢开没了耳朵的鲜卑兵,步卒系紧口袋,面朝武车方向,笑得那叫一个憨厚。 不看背景,扛上锄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人。 桓容坐在车里,默默关上车窗。 所谓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运粮队同前锋军汇合,上报途中遇鲜卑兵,杀敌七百,三个前锋将军都是目瞪口呆,满脸不可置信。 “多少?” “七百三十一人。” 典魁和钱实解开袋口,一地的耳朵就是证明! 刘牢之无语半晌,邓遐朱序面面相觑。 他们奔袭几百里,好不容易形成合围,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碾压,鲜卑兵愣是冲开包围圈,跑得跟兔子一样,咬住尾巴都杀不了几个,反而损失不小。 桓容带着一千多人慢悠悠走在后边,却是一次就杀敌几百? 看着霞姿月韵、眉目俊秀的桓容,再瞅瞅一身血渍、满面尘土的同袍,刘牢之三人顿感憋屈。 难道杀敌也看脸? 这还能不能愉快的打仗! 71.第七十一章 进入七月,天气愈发炎热,徐州、中州等地大旱,数月滴雨未落。 晋军一路高歌猛进,连续击败燕将慕容厉、慕容藏率领的军队,进驻武阳。 桓温下令军队短暂休整,不□□近枋头。同时派遣豫州刺使袁真进攻谯郡、梁国,凿开石门,贯通粮道兵道,以防清水不通,后援不及,大军变生不测。 至此,桓温出兵的计划已完成大半,只等进入枋头,逼迫燕主割地求和,便可凯旋南地,携北伐之威迫晋帝退位,荣登大宝。 大军休整期间,中军主簿统计战果,见到前锋右军递送的官文,不信的放下笔,揉了揉眼睛。 “七百?” “然。” “一役取之?” “然。” “运粮队?” “然。” 正规军和运粮兵,四百对七百的战果,刘牢之被严重刺激到,整日加紧操练,只等下次接战,定要洗雪前耻,给鲜卑人好看! 士卒叫苦不迭,却无人敢出声抗-议。 这种情况下,上报战果之类的“小事”,自然不需刘将军亲自出面,军中谋士自可代劳。 来送官文的不是旁人,正是曾提议“策-反”燕国官员的谋士曹岩。 事实上,他也不想来。 奈何旁人躲得快,实在没辙,只能肩负起重任,到中军大营走上一遭。 主簿犹是不信,曹岩一阵牙痒,也不多说,直接让步卒上前,解开数只布袋。 天气炎热,袋中之物早开始腐烂。 系绳刚一解开,刺鼻的味道便冲天而起。 主簿早已经习惯,神情间没有任何变化,淡定的令人翻过口袋,将里面的“战果”倾倒在地,仔细清点。 “七百三十一。” “三百三十九。” 刘牢之秉性刚正,又同桓容交情不错,自然不会贪图运粮队的战功。 清点完毕,主簿取出两枚竹简,分别记下数量,盖上官印,亲自递给曹岩。仗没打完,赏赐不能下发,这两枚竹简是日后请赏的凭证,对将兵尤其重要。 曹岩不敢马虎,确认竹简上的内容无误,用绢布裹起,仔细收入怀中。 “多谢刘主簿,告辞。” 留下一地的耳朵,曹岩转身离开中军大营。 无需主簿吩咐,步卒迅速收起地上的“战果”,运到营外焚烧掩埋。 天气太热,稍不注意就会发生疫病。 古代人未必知晓“细菌”“病毒”之类的词汇,但随军医者都有经验,不只督促兵卒焚烧“战果”,更调制成药粉,洒在营盘四周。 桓大司马和各州刺使的帐篷重点关照,确保不出丁点差错。 曹岩回到前锋右军,正赶上开饭时间。 因为桓容的坚持,运粮队严守军纪,没有抢割当地稻麦。 右军上下吃的仍是从兖州带来的军粮。没有肉汤搭配,好在蒸饼管饱,比起别的队伍,待遇已是相当不错。 刘牢之捧着一碗咸汤,蒸饼夹着咸菜,和普通步卒一样的伙食。连日在烈阳下操练,皮肤更加黝黑,不是身上的铠甲,压根认不出他是军中将官。 “将军。”曹岩走上前,取出绢布裹着的竹简,道,“战功已上报,此乃凭证。” 刘牢之咽下蒸饼,喝下半碗水,擦擦嘴,唤来一名部曲,道:“请丰阳县公来。” “诺!” 按照常理,桓容现为刘牢之下属,后者本不该这样客气。 奈何桓容之前“风头”出得太大,带着一支千人的队伍,依靠竹枪竹盾斩杀七百余贼寇,己方伤亡不到两百,这样的战果简直惊人。不只是刘牢之,左军将官对桓容都客气了几分。 杀一是贼,屠万成雄。 经士卒口中传扬,桓容“水煮活人”的凶名竟变成威名。 没有人再议论桓容的残暴不仁,反称他有秦汉勇烈之风,值得推崇,更值得大家仿效学习。 当然,这种推崇只在晋军之内。 换成鲜卑胡,别说敬佩,简直快将他传成了“杀神”。 照面就能杀掉几百,用的还是竹枪竹盾,换成铁器长矛,岂不是杀得更多! 侥幸逃跑的贼匪和溃兵将竹枪阵传得神乎其神,桓容坐在武车上的举动,也被认为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压根不将千余的敌军放在眼里。 “遇上那辆黑色的大车,不能找死的往上冲,赶紧跑!” “听说那人是遗晋大司马的嫡子,腰围三丈,青面獠牙,夜半要吃生肉,竟是比羯族还要凶狠!” 甭管汉人还是胡人,对八卦的热衷程度都很惊人。 上嘴皮碰下嘴皮,好好的一个俊秀郎君,竟成了凶神恶煞之辈。 晋军在武阳停驻,秦璟留给桓容的部曲发挥优势,凭借和胡人“打交道”的经验,连续抓到三波慕容鲜卑的探子,得知北地最新的八卦流言。 听完部曲转述,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无语。 下意识摸摸脸,虽说他不是那么注重长相,可大好青年被说成是青面獠牙状似凶鬼,这感觉当真是难以形容。 抓获的探子被带到刘牢之跟前,详细拷问之后,全部送到郗愔的营盘之中。 刘将军做得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桓容没有提出异议,邓遐朱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中各有山头。 大家都晓得郗刺使和桓大司马不和,刘将军是郗刺使的铁杆,把人送到郗愔面前实是无可厚非。 至于郗刺使会不会把人交给桓大司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有那个时间,不如多操练手下的兵卒,下次遇上鲜卑兵,好歹多杀几个,别再让运粮队给压得抬不起头。 刘牢之的部曲来请人时,桓容正躺在车厢里小憩。 阿黍端着漆盘下车,见到来人,问明来意,让其稍等片刻,转身回到车上,唤醒正会周公的桓容。 “郎君,刘将军请您过去。” “刘将军?”桓容迷迷糊糊的撑起身,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阿黍浸湿布巾,轻轻擦着桓容的手心,随后取来绢布,道:“郎君有些暑热,奴让人备下冰盆,驱一驱车内的热意。” “好。”桓容点点头,接过绢布覆上额前,擦了擦眼角,舒服的叹息一声,总算清醒许多。 “说了是为何事?” “并未。”阿黍打开木柜,取出一条玉带,系在桓容腰间,道,“不过,曹掾刚从中军大营返回,奴以为应是战功之事。” “恩。” 桓容整了整衣袍,坐直身体。 阿黍手执象齿梳,利落的为他梳理长发,用葛巾束紧。 车外的部曲未等太久,就见一身青色深衣,腰束玉带的桓容从车厢走出,单手一撑跃下车辕。 行动间,长袖翻飞,袍角轻扬,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部曲竟看得愣住,遇上阿黍不善的目光,忙低下头,不敢久看。 “走吧。” 桓容离开武车,典魁和钱实立即跟上。 三人身后集合十余名部曲健仆,各个雄健高壮,威武霸气。尤其是秦雷秦俭等人,比外表论武力值,更是远超他人,桓大司马的部曲都得靠边站。 这已经成为桓容出行的“标配”。 无论兵卒还是役夫,均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倒是别军将官心生羡慕,如此猛士,得一即是大幸,眼前一溜十来个,当真是让人眼热。 可惜,再眼热也没辙。 典魁钱实认准了桓容,根本不可能转投他人。桓冲的部曲身负使命,自然也不会离开。 秦璟留下的二十部曲想都别想。 至于南康公主备下的健仆,世代为司马氏效忠,历史可追溯至曹魏时期。想挖墙角?信不信铁锹当场卷刃。 有人不信邪,派出说客许以重金。 结果是话没出口,人就被典魁提着脖子拎出营外,一拳砸得满脸开花。 至此,再没人敢打桓容私兵的主意,借机试探的郗超落得个灰头土脸,又被桓大司马疑心,不得不收敛几分,以防再生变故。 刘牢之用过饭,敞开衣襟坐在帐中。有桓容提供的冰盆,照样热得满头大汗。 “将军。” 桓容进帐行礼,没等弯腰,就被刘牢之托住手肘,请到桌旁坐下。 满面殷勤,又是这个态度,桓容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打算要粮还是要人? 先时分给他两千步卒,多数送归刘牢之手下,他只留下五百不到,负责押运粮草的多是私兵,想要调走绝对没门! 至于军粮,他已给秦璟送信,想必近两日就能得到回音。 军中尚未断顿,粮食还能支撑一段时日,刘将军不会连这两日都等不及吧? 刘牢之面上带笑,取出记录战功的竹简,送到桓容面前,道:“此役战果已上报中军,凭此可于战后请赏。” 扫过竹简一眼,桓容当即拱手道:“谢将军!” “先不忙谢。”刘牢之搓搓大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有一事想请容弟帮忙。” 戏肉来了! 桓容坐正身体,看着刘牢之,心中生疑,口中却道:“将军如有吩咐,但凡容能做到,绝不推辞!” 换句话说,如果做不到,还请见谅。 闻听此言,刘牢之双眼发亮,大喜道:“容弟答应了?甚好!” 桓容:“……” 他答应什么了? 是他表达有误还是刘将军故意曲解? “军中皆言竹枪阵威力甚大,可为鲜卑骑兵克星。”刘牢之没有继续卖关子,以他的性格,能将话绕到这个份上已是相当不易。 “将军过奖。” “容弟谦虚。”桓容坚持以官职相称,刘牢之却句句不离“兄弟”,为达成目的,脸皮自然要增厚几层。 “日前,我同邓、朱两位将军推演,不只鲜卑胡,换成氐人和羯族的骑兵,竹枪阵亦能克制。” 话到这里,不用继续向下说,桓容已能猜到对方意图。 “将军之意,可是欲以步卒操练枪阵?” “容弟果然知我!”刘牢之笑道,“未知容弟可愿借出几人,助我操练此阵?” 借倒是可以,桓容只担心有借无还。 他之前曾想挖郗刺使墙角,将刘牢之拉入阵营,如今来看,这个计划并不可行。 以刘将军的性格为人,未必甘于屈居人下。 哪日他能站到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高度,或许还能一试。以现在的实力,根本拉拢不了这尊大佛。 如今刘将军开口,究竟是真要演练枪阵,还是要借机挖墙角,桓容有些拿不准。 拒绝? 九成不可行。 毕竟自己隶属前锋右军,在人家手底下做事。 “将军有命,容义不容辞。” 桓容应诺,刘牢之大喜过望。 “不过,容有一言,”桓容抬起头,表情肃然,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道,“操练枪阵并非难事,然竹枪难得,如未能搜寻尽备,以何替代,将军应早定章程。” 刘牢之点头。 “再者,大军不日将要进军枋头,容肩负运粮之责,不敢有半点疏漏。人手本有不足,无法再行转调,还请将军体谅。” 简言之,人只借到大军出发。要是扣住不放,押运的粮草出了问题,别怪他没提前打招呼。 “这是自然。” 刘牢之哈哈大笑,拍了两下桓容的肩膀,询问几句粮草之事,亲自将他送出帐外。 典魁和钱实迎上前,得知刘牢之所请,都是皱眉摇头。 “府君身边岂能没有仆?”典魁瓮声瓮气道,“姓钱的,你留下!” 钱实被典魁抢先,气得冷哼一声,瞪大双眼,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 桓容暗中向他使了个眼色,钱实神情微变,当即不再多言。待返回驻地,听明吩咐,正色抱拳道:“府君放心,仆定不负此任!” “善。” 钱实领命之后,点出十名恶侠出身的私兵,一同去见刘牢之。 这十人身手不错,又常年混迹于市井,极擅长打探消息。桓容安排下的事,交给他们最为合适。 “府君可是以为刘将军处有不妥?”荀宥知晓事情经过,出言道,“莫如仆与钱司马一同前往?” “不必。”桓容摇头,道,“太过刻意反而不好。” 他并非疑心刘牢之,盟约尚在,看在郗刺使的面上,刘牢之也不会故意为难自己。 只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了他,仅关注渣爹的消息远远不够。 五万人的大军,在权利斗争中打滚半辈子的地方大佬,各方势力汇聚到一处,情况瞬息万变,情报消息至关重要。 事先掌握情报,哪怕只有两三成,遇事也能掌握主动。 就像今日,假如提前知道刘牢之的意图,他定会早早想出对策,非但无需担心对方借口挖人,更能为自己挣来不小的好处。 事情过去,后悔无用。 好在时机不晚,马上着手安排还来得及。 桓容取出记有战功的竹简,趁着荀宥暂时离开,阿黍未在车内,迅速的“刻印”一份,妥当的存于木箱之中。 经过桓熙之事,近乎同渣爹撕破脸皮,风平浪静不会持续太久,凡事谨慎为上。况且,即使今后用不上,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成果,留个纪念也好。 晋军休整期间,慕容鲜卑稍得喘息,抓紧派遣使臣再往长安,请氐人发兵相助。 鲜卑使者道明来意,许出诸多条件,苻坚召群臣商议,多数人不同意发兵,并且有理有据。 “前番遗晋侵我,屯兵灞上,燕国袖手旁观,未曾相助一兵一卒。今遗晋伐燕,与我何干?其许诺种种无非空谈。除非燕主向陛下称臣,否则,出兵之事休谈!” 在众人看来,慕容鲜卑许诺的条件没有实在意义,送来质子也没多大用处。 大家都是胡人,谁不知道谁啊? 区区两个皇子公主,又不是燕国国主,必要时,照样会被视作废子,说舍就舍,说弃就弃,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与其派兵去和晋人拼命,不如作壁上观,等到对方两败俱伤,自可做个渔翁。 也有朝臣不同意这个观点。 “陛下前番有言,如燕送出质子,必当两国修好,派兵相助,此刻怎好食言?” 苻坚好色的秉性实在要命。 燕国初次派出使臣,苻坚便脱口而出,要求将清河公主和慕容冲送来。 现如今,慕容评抓住这句话,口口声声要送质子,并且送来粮食牛羊,只请氐人发兵。苻坚如要反口,苦心营造的“明君”和“仁君”形象都会落空。 “陛下三思!”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王猛在一旁静坐,始终未出一言。 待到掌灯时分,照样没能争论出结果。群臣只得暂时退下,等到明日再议。 苻坚退到后殿,召王猛来见。 王猛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臣以为慕容鲜卑国力虽强,朝中却乱,慕容评擅长朝堂阴谋,于兵事实是一般,并非桓温之敌。” 苻坚点头,虬髯爬满两腮,一双虎目闪着冷光。 “晋兵北上以来,燕国未有一胜。如晋军乘胜收回鲁地,得幽、冀兵士,割取豫州之粮,邺城定将不保。” “慕容鲜卑虽与陛下不义,然其被逐出中原,却对陛下不利。” “晋收失土,必当大振士气,收拢人心。北地汉人群起响应,恐陛下大事将去。” 话至此,苻坚已满面肃然。 王猛继续道:“以臣之见,燕既请援,陛下不妨趁势发兵,先退晋兵再取燕地,可谓一举两得。” 慕容评希望能借氐人打退晋兵,万万不会想到,王猛会趁机下手,借出兵之机占据燕国地盘,所图甚过桓温。 前门拒狼后门引虎。 概莫如是。 君臣议定之后,苻坚隔日召见群臣,压下反对意见,命洛州刺使邓羌、将军苟池为帅,领步骑两万出兵燕国。 名为救援,实为占据燕土。 如果战局顺利,借机灭掉燕国,除掉鲜卑政权也不是不可能。 此计可谓毒辣,慕容评被蒙在鼓里,被王猛卖了还要帮对方数钱。 然而,无论是火烧眉毛,被晋兵逼近都城百里的慕容鲜卑,还是兵发长安,意图占据荆州的苻坚王猛,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对手:秦氏! 自接到桓容的信件,秦璟便着手安排坞堡防御,并向西河郡送去消息,不出三日接到回信,得秦策允诺,可做这笔“生意”。 秦玓不知详情,每日看着秦璟调兵遣将,将要大打一场的架势,满头雾水,忍不住开口询问。 “阿兄莫急,时候到了,自然会让阿兄知晓。” 秦璟越是这样,秦玓越是着急。 实在耐不住,秦玓连续三天到门前堵人,秦璟终于开口:“阿兄,明日出兵。” “明日?” “兵发河东郡。”秦璟铺开舆图,图上已标注进军路线。 听完秦璟的出兵计划,秦玓半天没反应过来。 去抢乞伏鲜卑? 他是不是听错了? “阿兄没有听错。”秦璟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修长的手指抚过鹰羽,唇角微掀,挺拔俊雅如天潢贵胄,说出的话却让人脊背生寒。 “氐人发兵,名为救援,实为占据荆州。乞伏鲜卑前有内讧,今被调走大批青壮,防御削减,正可一战而下。” “如若氐人来援?” “阿兄无需担心,除了王猛,他人十成不会派兵。”秦璟笑着摇头。 汉人与胡人有仇,胡人同胡人也是世代杀伐。 乞伏部出身鲜卑却投靠氐人,早被鲜卑诸部排斥。 因其自恃勇猛,又助苻坚夺位,很有几分桀骜,早被多数氐人看不惯,明里暗里挑衅滋事。乞伏部被攻打,氐人高兴都来不及,谁会去救? “氐人同鲜卑交战,先后两次发兵,损伤超过万余。今苻坚力排众议,发兵两万,由王猛率领,目标直指荆州,即便乞伏部派人求救,也是远水不救近火。” 更何况,他根本不打算给对方求救的机会。 秦璟此次发兵,主要为夺取牛羊,助桓容筹集“军粮”。顺带的,正好将乞伏鲜卑除掉,省得继续在洛州附近碍眼。 “阿弟。”秦玓声音都有点发颤。 “阿兄何事?” “记得要提醒我,今后千万别惹你。”秦玓咽了口口水。 筹集军粮为主,灭掉部落是顺带? 有个这样的兄弟,压力山大有没有! 桓氏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同阿弟如此莫逆。据悉阿弟连青铜剑都送了他,如果有机会,定要当面一晤。 不过,桓氏子,桓容,盐渎县令…… 秦玓猛然间记起,胡人中有传言,晋地出了个“水煮活人”的县令,好像就是桓氏? 想到这里,秦玓再次打个哆嗦。 想多了,一定是想多了! 据说同阿弟相交的桓世子是个清风朗月,俊秀无双的少年郎,怎会是传言中的凶人,肯定是那帮胡人乱说! 等下次遇见,必要给上几个嘴巴! 让你们胡说! 72.第七十二章 乞伏鲜卑为鲜卑六部中相对强大的一支,又称陇西鲜卑,是与高车人融合后的鲜卑部落。 三国时期,鲜卑各部趁中原战乱南迁,进入水草丰美的高平川地区。 此后,乞伏部同鹿结部发生冲突,经过多次交战,后者败走略阳,临近游牧部落慑于乞伏部的强大,接连依附融合,至西晋年间,乞伏鲜卑部众渐盛,最多时达到七万余。 随着慕容鲜卑和氐人的崛起,乞伏部的游牧地区不断被压缩,好日子渐渐远去。 经过连续几场攻伐,乞伏部彻底被慕容部打败,不敢轻易涉足燕国境内,经部落内合议,举众迁徙投靠氐人。 不投靠就是死,要么就是被逐出华夏。 习惯了中原的繁华,谁会乐意再过祖先的苦日子? 乞伏鲜卑投靠的时机很巧,正碰上苻坚发动兵变,逼苻生退位。 首领乞伏司繁瞅准时机,坚定的站在苻坚一边,赢得苻坚的信任。在兵变成功后,乞伏部得以继续留在秦国境内,寻草场放牧。 不过,苻坚并非绝对的信任他们。 在政权稳定之后,乞伏司繁受封南单于,迁入长安居住。部落内的贵族首领被分化打散,分别携带部众迁往平阳、河东、弘农等郡。 五万余的乞伏鲜卑被拆分,虽距离不远,却再无法对氐人形成实质威胁。 如果慕容鲜卑和秦氏坞堡来袭,这些游牧在“国境”的乞伏鲜卑将首当其冲,成为进攻方的靶子。 打赢了,省去氐人的麻烦。 打输了,也会为氐人争取时间,从容的调兵遣将,将来犯之敌击退。 乞伏鲜卑明知苻坚的打算,却是无可奈何。 靠着人家的地盘吃饭,就要做好被压榨的准备。 相比慕容鲜卑的赶尽杀绝,至少苻坚还要脸面,不会卸磨杀驴,将他们打散之后逐一铲除,继而吞并部落的金银牛羊,掳走部落的女人孩童。 秦璟计划进攻的河东郡,由乞伏鲜卑的乞伏、斯引两部游牧驻守。 此前诸部内讧,两部也曾参与,仗着兵强马壮,占据明显优势,抢来不少牛羊女人。 然而,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苻坚两次征兵伐燕,遇上能打仗的慕容垂,参战的部落勇士死伤大半。 不是乞伏鲜卑的勇士不能打,而是慕容鲜卑视乞伏为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氐人和乞伏鲜卑同列战阵,冲锋时,慕容鲜卑的刀口绝对扫向后者,没有半点犹豫。 秦、燕休战之后,乞伏鲜卑以为能有一段时间舔舐伤口,恢复部落人口。哪里料到,晋朝又统兵五万开始北伐! 知道晋朝的目标是燕国,乞伏鲜卑内部还庆祝了一番。 “该,活该!” 不想,慕容鲜卑连战连败,不惜血本向氐人求援。 苻坚采纳王猛建议,欲要趁火打劫。 因朝臣贵族反对之声过于强烈,征兵的过程并不顺利,王猛又献一计,干脆从乞伏鲜卑抽调青壮! 经过几番变故,乞伏鲜卑的户数已大量减少,满打满算不到四万余,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的男丁仅占四成,余下多是妇人孩童和五旬以上的老人。 长安的调兵令下发,乞伏鲜卑当即炸锅。 四万人,青壮仅有一万五千。朝廷开口就要一万,留下部落中的老弱妇孺,岂不是要被别人欺负死! 然而,要违抗苻坚的命令,他们又没有底气。 七万人的时候都打不过氐人,现在不过四万,和氐人硬碰硬?纯属于找死! 实在没办法,部落首领再度召集贵族商议。 众人围坐在帐篷里,均是愁容满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对着调令无可奈何。 “苻坚欺我太甚!” “想当初,不是咱们站出来,他能安稳坐上皇位?!” “如今倒好,先将咱们打散,又连续征兵,等到男人死绝,部落里的一切全都是他们的!” “可恶!” “首领,怎么办?” “不如反了!” “反正也是活不下去,难道眼睁睁去送死?” “大不了返回北边!” “老祖宗都能活,没道理咱们不成!” “看着吧,晋人没灭掉燕国,氐人和慕容氏早晚要死其一。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咱们的机会!” “首领,决定吧!” “是啊,首领,咱们都听你的!” 为确保征兵顺利,苻坚将乞伏首领司繁放出长安。 对于这个决定,王猛坚决反对。可惜苻坚“仁义”的毛病又犯了,压根不接受他的意见。 王猛实在没办法,看着乞伏司繁离开长安,心中暗道:此人能忍人所不能忍,如不尽快除掉,他日必成大患! 乞伏司繁回到部落,马上找来代掌部众的叔父,并请来两位将军商讨出兵之事。其后召集贵族首领,听取众人意见。 乞伏鲜卑早不满氐人压迫,众人坐在帐中,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赞成反-叛和北迁的居多。 “首领,不能犹豫了!”乞伏炽盘道,“氐人明摆着要我们去送死,真如了他们的愿,咱们这四万人都没有活路!” “叔父,我离开长安时听到一个消息,”乞伏司繁盘腿坐着,硬朗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忽明忽暗,“氐人出兵不是为了救援慕容氏,而是要抢占荆州!”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没有错,就是为抢荆州!”乞伏司繁加重声音道,“苻坚没提前和那些氐人贵族通气,所以他们才不乐意出兵。或许也是防着他们,才会找上旁人。” “首领以为这是机会?” “对!”乞伏司繁握紧拳头,狰狞笑道,“慕容氏想对乞伏赶尽杀绝,苻坚王猛视我等如猪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借氐人的力量,为部众争一处栖身之地!” “苻坚会答应?”乞伏炽盘道。 “出兵两万,咱们占了一万!”乞伏司繁举起右臂,重中砸在地上,“苻坚想要荆州,那里靠近豫州,慕容鲜卑的吴王盘踞在此,明显不听邺城调令。” “荆州占下来,我立刻派人和慕容垂联络,大不了让出些金银,送些美人牛羊,只要对方愿意联合,甭管长安还是邺城,休想再对我等任意驱使,捏扁搓圆!” 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受到秦氏坞堡的启发。 乞伏司繁头脑算得上精明,也十分敢想,与其退让,不如在死局中拼出一条活路! 可惜的是,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被他视为榜样的秦氏坞堡正打自己的主意。只等秦国出兵,就要发兵河东,将乞伏部彻底抹去。 听完乞伏司繁的话,众人都是双眼反光。 乞伏炽盘略有迟疑,也很快被侄子说服,点头赞同此计。 “出兵之前一定要小心,不能泄露消息引来氐人怀疑!” “还有,请首领向长安要求,将散落在平阳和弘农的部众迁到河东。”乞伏炽盘老谋深算,已经开始为夺下地盘之后,安全接应族人做准备。 “河东郡对面就是洛州,靠近秦氏坞堡,距离荆州也不远。氐人绝不敢轻易发动大军,不然,一场大战绝对少不了!” 秦氏名震北地,胡人部落几乎都和坞堡仆兵交过手,乞伏鲜卑也不例外。 镇守洛州的是秦氏四子,那绝对是个杀神! 王猛出兵伐燕都要绕道,想方设法避开秦璟。没谁会脑子发抽,明目张胆引起对方猜疑,落得“命丧当场,头颅上墙”的下场。 “若非秦氏不屑我等,与其联合胜过慕容垂百倍。” 乞伏司繁长叹一声,众人尽皆沉默。 事到如今,他们倒是想着同秦氏联合,却也不仔细想一想,在祖先牧马中原的百年间,杀了多少汉家百姓,手中握了多少人命! 时至今日,部落的羊圈中还囚着不少汉家女子,其形容枯槁,神智混沌,久经折磨之下,已是迥异于活人,同死人无异。 众人商议妥当,乞伏司繁上表长安,声称部落男子外出打仗,妇孺老弱无人照料,以防生出变故,请允许分散到各郡的部众汇聚河东。 表书送出,众人也没耽搁,纷纷派快马送信,让留在部落的人收拾行装,立即赶往河东。 “苻坚要靠咱们打仗,总不能派兵把人赶回去!” 投靠苻坚的胡人部落不只乞伏鲜卑,大大小小算下来,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甭管乞伏鲜卑如何在暗中策划,表面来看,他们都是倾尽全力为氐人开疆拓土。现如今,不过是担心部落中的人口和牛羊,想要迁到河东一起防卫,委实在情理之中。 如果苻坚不答应,甚至派兵拦截,必将大失人心。依附的胡人部落都将看到,标榜仁义的氐人首领是个什么货色! “就这么办!” 乞伏鲜卑动作极快,上表未及长安,赶着大车、牵着牛羊的部众已在路上。 因有高车血统,乞伏部的大车很有特点,两轮四轮均有,大者需要六头以上的牛马牵拉。车上装载着牧民的帐篷和家什,车后绑着掳掠来的汉人和胡人奴隶。 奴隶之中,几个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慕容鲜卑贵族尤其显眼。 他们同桓大司马的妾慕容氏颇有渊源,均是战败被抓。只是人各有命,慕容氏遇上桓温,被纳入后宅,还为桓温生下一个儿子。 这几个却沦为乞伏鲜卑的奴隶,男子牧羊,女子供部落-淫-乐,早没旧日风光。 饶是如此,他们照样看不起汉人,甚至欺-凌一同被囚的汉家女子。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些人天生就不值得同情! 不出乞伏司繁预料,表书送抵长安,苻坚顾忌仁君之名,答应了乞伏部的请求,哪怕王猛反对,照样没有改变主意。 为表感激,乞伏司繁再次上表,感谢苻坚的宽容大度,赞扬他的英明神武,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倒,将他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当世独一无二的明君仁主。 苻坚被夸得飘飘然,大笔一挥,赏赐乞伏鲜卑十套山文甲。别看数量不多,却出自汉人工匠之手,在胡人之中难得一见。 乞伏司繁感激涕零,就差认苻坚做义父,哪怕他比对方还年长七八岁。 随部众陆续抵达,乞伏司繁没有拖延,择日点兵出发,目标直指荆州。 值得玩味的是,乞伏司繁出发之前,向将军苟池送去书函,言明无意同氐人骑兵汇合。 依照他的说法,兵贵神速,免得晋兵察觉,提前布置防范。 苟池不觉如何,王猛却对乞伏司繁更加忌惮,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从乞伏鲜卑调兵,如今真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趋势。 天气炎热,田地绝收,草木尽皆枯死。 万余大军过境,扬起漫天沙尘,声势着实惊人。 消息传到洛州,秦璟当即点兵三千,和秦玓一同驰往河东。 为加快速度,秦璟下令,除武器铠甲,每人仅带所需干粮,备好两只水囊。 外出抢劫,随身之物当然是越轻便越好。 秦玓骑在马上,望向从天空飞落的苍鹰,暗自嘀咕道:“几天前就说发兵,却是一拖再拖拖到今日,等到了胡人的地盘,必要杀个够本!” 秦璟没理他,解下苍鹰右腿的布巾,知晓晋军已从武阳出发,正逼近枋头,转头道:“阿兄,我等需加快行速。” “怎么?” “晋兵已往枋头,这批牛羊需得尽快送到。” 桓容在信上没有明说,字里行间却透出一个意思:军粮将要告罄,还请秦兄帮忙! “这么快?”秦玓扬眉道,“桓元子派人去凿石门,可是凿通了?” 秦璟摇头,道:“尚且不知。” 谯郡、梁国均有鲜卑将兵把守,并不容易攻打。以晋军的战力,或许能够拿下,却不会这么快。 秦玓沉思半晌,心中些莫名,桓元子到底想不想打胜仗?换成秦玦和秦玸都不会这样领兵! 在绢布反面写下回信,秦璟放飞苍鹰,饮下两口水,稍歇片刻,令众人再次上马,驰往河东郡。 太和四年七月戊戌,晋兵抵达枋头,沿途遇到几次抵抗,均不成气候。 得知晋兵距邺城不到百里,慕容评大惊失色,可足浑氏也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争权夺利毫无意义,一旦国家灭亡,她这个太后必将跌落尘埃,什么都不是! “氐人,氐人不是答应发兵了?!” 慕容评心急生乱,知晓氐人的军队刚到荆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入后-宫,逼可足浑氏交出清河公主,立即派人送往长安。 “太后最好给豫州送信,请中山王殿下回来!” 苻坚要的是两个,一个清河公主远远不够! 可足浑氏脸色煞白,想要争辩,面对明晃晃的刀枪,终于颤抖着声音叫人。 燕主慕容暐看在眼里,竟半点不见焦急,反而呵呵直笑。 “陛下因何发笑?” “想笑就笑了。”慕容暐举起酒壶,狠狠灌下一大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揽住美人,就要返回内殿。 “陛下,晋兵将至,您难道一点不担心?” “担心?嗝!”慕容暐打了个酒嗝,似醉非醉道,“国事自有太傅和太后,朕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落,慕容暐再次大笑,右臂揽过妃妾,左臂搭着嬖幸,当着众人在殿中淫-乐。 慕容评忍无可忍,甩袖离开。 在他背影消失之后,慕容暐一把推开美人,砸碎酒壶,赤红双眼道:“滚!全都滚!” 不担心? 慕容暐笑得疯狂,笑到最后竟滚下咸泪。 国主做到他这个地步,国家亡与不亡又有何区别! 太和四年,八月朔,邺城突降一场大雨。 雷声轰鸣,缓解了北方天旱,却半点未解大兵压境之忧。 雨势过大,晋兵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暂驻枋头。 桓容清点过前锋右军的粮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禁现出一丝担忧。照这样下去,军粮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开动金手指? 如果是在兖州,桓容还能试一试。现如今,粮草突然增多,当真没法解释。 “郎君,当心着凉。” 阿黍捧来热汤,请桓容换下外袍,暖一暖身子。 “北地早寒,雨水带着凉气,郎君需多加一件衣袍。” 桓容点头,将役夫搭建的木板房让给刘牢之,自己选择车厢休息。 天色愈暗。 阿黍点燃油灯,桓容躺在车厢里,听着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眼皮开始打架,渐渐有了睡意。 咚咚咚! 正迷糊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击声。 阿黍推开车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先后飞入,竟是送信归来的苍鹰,以及见过一次的领角鸮。 “波——波——波——” 领角鸮浑身湿透,炸开羽毛扑向矮桌,发现盘中空空如也,九十度转头看向桓容,大眼睛一眨不眨,竟似在控诉一般。 桓容拍拍脑袋,一定是自己睡糊涂了! 看它这个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止住要动手赶鸟的阿黍,从柜中翻出剩下的一点肉干,全部倒在盘子里。 “波——” 领角鸮鸣叫一声,叼起一条肉干,迅速吞进肚里。 苍鹰不屑的扫它一眼,想要上前,又被桓容抓住右腿。 “等等。” 桓容抚过鹰背,解开鹰腿上的竹筒,阿黍已撑伞下车,令健仆去取鲜肉。 军中没有羊肉,却有从胡人处缴获的伤马。伤腿的战马无法存活,多数会成为兵卒的口粮。 苍鹰被放开,当即扑向领角鸮。 后者灵巧的闪躲,叼起盘中最后一条肉干,振翅飞出车厢。 桓容展开绢布,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苍鹰转过身,歪了歪头。 桓容取过一条布巾,笑着覆到苍鹰身上,差点引得它炸毛。 “别动。”桓容压住苍鹰的脊背,说来也奇怪,自从抓过鹰腿,他越来越不怕这只鸟,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它有几分可爱。 阿黍取来马肉,桓容笑着投喂。 苍鹰蓬松胸羽,怀疑的看着他,奈何抵挡不住鲜肉的诱惑,就此缴械,任由布巾擦过羽毛,带走冰冷的雨水。 河东郡 绵延数里的鲜卑营地,陡然响起金戈之声。 刺鼻的火油装在罐中,一个接一个砸到帐篷上,凶悍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投掷出小臂长的火把。 火星遇油既燃,顷刻间,营地变成一片火海。 “杀!” 留守的部众拿起武器,无论老人、女子还是孩童,居均张弓搭箭,挥舞着长刀。更有几个凶悍的鲜卑人拉起长绳,不顾自身安危,意图绊倒马腿。 秦璟猛的一拉缰绳,战马一跃而起,寒光闪过,地上仅余断首的尸体。 火光中,秦氏仆兵分成数队,左右冲杀。 遇上羊圈和牛圈,当即砍断绳索,放出圈中的羊奴和女人。 羊奴表情麻木,不知作何反应,女人们借着火光,认出骑兵身上的汉家衣袍,哭着大笑,突然生出力气,猛然扑向最近的鲜卑人。 没有武器,就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 “啊!” 乞伏炽盘正同仆兵厮杀,忽然感到小腿一阵刺痛,继而有重物扑到背上,左耳被生生咬掉。 “啊!” 惨叫声中,又有两个女人扑了上来,看样子似是姐妹,一人咬住乞伏炽盘的右耳,一人狠狠抓过他的脸颊。 鲜血飞溅,女子猛地仰起头,发被染成红色,泪水流干,眼中带着无尽的恨意,竟将乞伏炽盘的耳朵整个吞了下去! 仆兵见过被胡人囚困的汉家百姓,他的父母也曾被囚在羊圈,对于女子的恨意感同身受。拦住要上前的同袍,挥刀斩断乞伏炽盘的双手,留他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哀嚎。 暗夜中,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弥漫在营地上空。 胡人的惨叫声和羊群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响彻整个夜空。 “阿弟,这有几个慕容鲜卑。” 秦玓策马走来,几名仆兵跟在身后,押着数个衣着破烂的鲜卑贵族。 “杀了。”秦璟看都不看一眼,没有半分犹豫。 “不打算换钱?” “用不着。” 和慕容亮的买卖做得差不多,秦璟不打算再和慕容鲜卑有所牵扯。 秦玓咧开嘴角,舔了舔嘴唇,俊美无俦的面容闪过一丝邪气,长-枪横扫,几个鲜卑人当场飞出数米,倒在地上,脊骨断裂,只能在痛苦中等死。 乱世之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面对豺狼,仁义道德只会引来悲痛,唯有举起刀枪,以杀止杀,杀得豺狼胆寒,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是秦氏坞堡生存之道。 秦策如此,其子亦然。 73.第七十三章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乞伏鲜卑的营地渐成一片火海。 留在营地中的鲜卑人没有想到,防备住了氐人,却没能防住汉人。 秦氏坞堡的仆兵在烈火中冲杀,一个又一个鲜卑人倒在地上,临死犹不愿相信,繁盛一时的鲜卑部落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乞伏炽盘提议将部众集合到一起,本是个不错的主意,既能让氐人忌惮,也便于日后迁徙。 可惜世事无常。 如果不是乞伏鲜卑自己聚到河东郡,秦璟未必能一战而下,灭掉留在秦地的乞伏诸部。 乞伏炽盘倒在地上,喉咙破开一个大口,嘴里溢出鲜红的血沫,手脚不停的抽搐,却始终没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满脸血污的汉家女子一口又一口咬在他的身上,带着滔天的恨意,泪水终于滚落脸颊,却是骇人的血色。 “畜生!” “阿父,阿母,你们在天有灵,看看吧!” “阿兄,阿弟!” “报仇了!我为你们报仇了!” 多数女子陷入癫狂,口中语无伦次。 她们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胸中积累了太多的仇恨,她们需要宣泄,需要向这些祸害自己和家人的鲜卑人复仇! 女子站起身,吐掉嘴里的血肉,四下寻找,搬起一块用来压帐篷的石头,不顾石面被火烤得滚烫,高举过头,狠狠砸在乞伏炽盘的胸口。 另一个女子加入进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到片刻时间,乞伏炽盘就变成一滩肉泥,压根看不出本来模样。 女子没有停手,任由掌心被烫红,似感觉不到痛楚。 大火中,倒伏的尸体很快被吞噬,接连化为一具具焦炭。 秦璟策马当先,令部曲吹响号角。 低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惊住赶来一探究竟的氐人。 “停!” 领队的氐人将官猛的拉住缰绳,高举擎着火把的左臂,隆隆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是汉人的号角!” “是秦氏坞堡!” 这队氐人骑兵常年驻守并州,没少和秦氏坞堡打交道。根据经验,和坞堡仆兵对战,除非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否则都是败多胜少。 乍见乞伏鲜卑的营地出现火光,氐人察觉不对,特地前来探查。结果一路飞驰,距坞堡几百米,竟听到了汉人军队的号角! “是秦氏仆兵杀来了?” 氐人惊魂不定,战马打着响鼻,焦躁的跺着蹄子。 弥漫在众人之间的焦灼,以及随风飘来的血腥味,让它们感到极其不安。 动物的直觉胜于人类,尤其关乎到生死存亡。 带队的氐人将领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继续前行。亦或是立即掉头,避开可能遇到的危险。 “幢主,怎么办?” “容我想想。” 这是想想的时候吗?! 战马愈发不安,大地猛然传来可怕的震动。 “咴律律——” 打头的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前蹄,后腿直立,险些将骑兵甩到地上。 其他人顾不得关心同袍,看到黑暗中出现的朦胧暗影,不由得神经紧绷,本能的抽--出佩刀,策马迎战。 来人正是坞堡仆兵。 清扫营地时,有戒备的部曲察觉脚下震动,当即单耳贴地,片刻起身回报,有超过百骑奔驰而来。 “九成是氐人!” 鲜卑营地中的火光过于明显,秦璟料到会引来氐人注意,早对此做好准备。 “阿兄,”秦璟握紧镔铁枪,侧首笑道,“可想再杀一场?” 火光中,玄色身影高踞马背,俊颜似玉,唇角微掀,黝黑双眸泛着冷光,令人脊背生寒。 “一场?”秦玓扛起银-枪,笑道,“一场如何够,在并州杀个来回才算过瘾!” “走!” 兄弟俩同时夹紧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如两支利箭疾射而出。 三千名仆兵,留下百余人看守牛羊,余下尽皆策马飞驰,带着满腔杀气,直向氐人飞冲而去。 “嗷呜——” 黑夜中响起野狼的嚎叫。 营地中的血腥味吸引夜出捕猎的猛兽,赤色的火光却令它们不敢靠近,只能在营地外围打转,焦急得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吼。 秦璟一马当先,秦玓略微落后,随距离渐近,仆兵们以刀背拍击马身,在奔驰中列成冲锋阵型。 号角声再次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近在咫尺。 氐人将兵脸色愈发苍白,平日里暴-虐-弑-杀的猛兽,面对夜色中直扑而来的骑兵,瞬间变作待宰的羔羊,握刀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杀!” “嗷呜——” 大概是过于兴奋,数个仆兵发出嘶吼,仿佛草原上的狼群,迅速引起连锁反应。 曾被胡人视做牛羊的汉人,这一刻化为夺取人命的凶神,排成锥形的战马冲进氐人马队,一阵清脆的刀戈相击声后,鲜血飞溅,血色染红刀锋。 氐人天性悍勇,不甘心就此落败,更不愿任由汉人宰杀。 领队的将官丢掉火把,举刀发出一声长喝,剩余的氐人聚拢到他的身后,双方开始以命换命,对-撞-冲锋。 刀枪相互撞-击,伴着骑士跌落马背时的惨叫,时而夹杂着骨头被马蹄踩断的脆响,谱写成一曲悲壮的乐章。 浓烟飘散,现出璀璨的繁星,清冷的弯月。 月光洒落,地上的血都似镀上一层银辉。 没有冲杀声,也没了惊人的嘶吼。 氐人一个接一个落下马背,最后只剩一名将官,高举长刀冲向秦璟,擦身而过时,手臂脱离肩膀,飞起半空,仿佛慢动作一般,落到满地鲜血之中。 “啊!” 惨叫一声,氐人将官跌落马背,脊椎撞到刀柄,脆响声后,半身失去知觉。 “杀我……杀了我……” 秦璟甩掉□□上的血,两名仆兵策马走进,看着双目无神的氐人,终于大发慈悲,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要我说,就不该这么便宜他!” 一名仆兵几次同氐人对战,认出将官腰带上的标记,冷声道:“他可是氐人贵族,苻健在长安定都后,这一支就驻守并州。当时并州有刘氏、赵氏、王氏三族坞堡,不下两千人口,都被这支氐人屠得一干二净!” 仆兵越说越气,恨不能将这些氐人碎尸万段。 “我大父碰巧不在堡内,侥幸逃过一劫。可怜留在堡内的族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仆兵到底没忍住,跃下马背,抓起一杆木枪,将将官的尸体戳个对穿,立在死去的氐人之中。 “这些畜生都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众人没有出声,准备焚烧尸体的仆兵看向秦璟。 “郎君,烧不烧?” 邺城下过一场大雨,河东附近仍旧亢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天明,以时下的高温,这些尸体很快就会腐烂。 “不烧。” 秦璟作出决定,让人收起带有坞堡标记的刀枪,留下几柄乞伏鲜卑惯用的长刀。 “阿弟,”秦玓不赞同道,“何须如此麻烦?” 秦璟摇摇头,让仆兵折断木枪的枪-头,仍留氐人将官“立”在原地,解释道:“乞伏鲜卑对苻坚有不臣之心,如今万余人领兵在外,时机颇为凑巧,何妨多添一把火。” “他们会相信?” “不信又如何?”秦璟挑眉道。 秦玓眉头紧皱,仍有些不明白。 “阿兄,氐人不信任乞伏鲜卑,否则也不会几次借出兵之机削弱对方。乞伏鲜卑同样不服氐人,此次发兵荆州,表面似是效忠,背地里早打着自立的主意。” 秦璟娓娓道来,秦玓表情肃然,没有出声打断。 “你我火烧乞伏鲜卑的营地,到底没有灭掉整个部落,一万多的鲜卑青壮在外,如在荆州扎下根基,于坞堡必成祸患。” “无妨借此挑拨二者,无论成与不成,都将促使二者加速决裂。” 仆兵动手干净利落,这百余氐人死伤殆尽,氐人和鲜卑人会怀疑秦氏坞堡,却没有实在证据。 “苻坚常以仁德标榜自己,得王猛辅佐,治国上颇有见地。但其终归是胡人,脱不开胡人本性。” “乞伏司繁能忍辱负重,在死局中求得生路,同样不可小觑。” 秦璟顿了顿,沉声道:“慕容垂盘踞豫州,或多或少,已对坞堡构成威胁。如果荆州被乞伏鲜卑占据,难保二者不会联合起来。届时,想要出兵剿灭恐非易事。” 所以,这些氐人需要死于乞伏鲜卑之手,而乞伏鲜卑也需要知晓,氐人贼喊捉贼,灭掉他们的部落却反咬一口,声称他们反-叛,杀死驻守并州的巡逻骑兵。 “事情成与不成,端看彼此如何考量。” 这个计划是临时起意,布置委实算不上周密。然而,无论苻坚还是乞伏司繁,他们看重的不是真实,而是利益。 “如果苻坚不动手?” “无妨。”秦璟拭过枪-杆上的血迹,道,“长安的探子回报,王猛曾几次谏言苻坚,不要放走乞伏司繁,可见其对后者起了疑心。有这样的机会,他必定会力劝苻坚舍弃进入荆-州的鲜卑骑兵,必要时,大概还会背后捅上一刀。” 秦玓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想占鲜卑人地盘?” “地盘自然要占,未必一定要是荆州。”秦璟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晋兵不退,慕容垂不动,慕容评会继续请氐人发兵。到时候,王猛大可以直接提出条件,不怕对方不答应。” “这些谋士的脑袋,我是真不明白。”秦玓摇摇头,明显有些头疼。忽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阿弟,长安的探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消息如此及时,该不会是官员?要么就是后妃?总不会是个宦者吧?” “阿兄以为呢?”秦璟挑眉,没有正面回答。 “阿弟,能不能别卖关子,好好说话,就一次?”秦玓瞪眼。 “不能。”秦璟的回答干脆利落。 秦玓:“……”说好的孔怀之情呢? 太和四年,八月中,邺城下过一场大雨,又变得骄阳似火,正午的高温几乎能将人烤熟。 五万大军驻扎在枋头,距邺城不到百里,却没有继续前行。 桓容从刘牢之口中得知,不只是前锋右军,整个大军的补给都出现问题。 “袁使君连下谯郡、梁国,却迟迟未能凿开石门。无法自黄河运送军粮,抢割的谷麦并不能维持多少时日。” 北地遭遇旱灾,粮食本就减产。 桓温为补足军粮,下令各支队伍抢割,许多麦田没有成熟就被兵士割走,能收获多少粮食,自然是可想而知。 “缴获的战马不多了,大司马有意逼迫当地豪族开仓。” 刘牢之所指的豪族并非全是鲜卑人,还包括居住在北地的汉人。 桓容不禁皱眉。 晋军北伐,打的是“收复国土,修复皇陵”的旗号。之前抢割谷麦,现下又要搜刮豪族,无异于杀鸡取卵。 渣爹真要收拢人心? 怎么看都是在刷恶名。 “将军,此事已经定下?” “尚未。”刘牢之摇头,道,“前有兖州孙氏起兵响应,又有东平几姓开城迎接大军,大司马真要逼迫当地豪强,这些投靠来的大族也会心生猜疑,于战事十分不利。” 桓容明白这个道理,相信桓大司马更加清楚。 无奈的是,石门至今未能凿开,一场大雨之后又变得天旱,水道将要阻塞,留给大军的时间实在不多。 “郗使君是什么意思?” “使君以为,无论如何不能动汉姓。” 潜台词时,郗刺使不反对抢劫豪强,但不能抢汉家,只能向胡人动手。 即便都是抢,这个态度至少能安抚部分人心。 “其他人怎么说?” “多以使君之言为善。”刘牢之蹙眉,说是这样说,最终拍板的仍是桓温。 况且,这些南来的刺史郡守,未必真将北地豪强视作“自己人”。能出面反对一下已是不易,为他们同桓大司马争执?纯属于赔本买卖,完全不合算。 “如果石门再不凿通,怕是……” 刘牢之话没说完,突听帐外传来一阵乱声,继而是响亮的鹰鸣。 “怎么回事?”刘牢之喝问道。 谋士曹岩踉踉跄跄进来,单手捂着额头,嘴里吸着冷气,道:“将军,外边来了一群鹰!” 一群? 刘牢之微顿,下意识看向桓容。 据他所知,整个前锋军的营盘之内,只有这位能和鹰扯上关系。 桓容没有迟疑,当即起身走到帐外。 此时,帐前聚集十余护卫,连同巡营的士兵,将近四五十人挤在一处,要么举着刀鞘乱挥,要么抱头闪避,低头辨不清方向,不时会几个人撞到一起。 天空中,十余只鹰雕振翅盘旋。 桓容单手搭在额前,只能依稀辨认出苍鹰和黑鹰,余下都是“生面孔”。 不过,飞在鹰群中的两只金雕尤其神武,身姿矫健,俯冲下的气势相当惊人,半点不亚于苍鹰。 “阿黑?” 眼见苍鹰再次俯冲,桓容忙上前两步,取出狼皮覆在前臂,召唤正追着一名弓兵抓的苍鹰。 噍—— 苍鹰似有不满,到底还是抓了弓兵两下,才振翅飞到桓容近前,嫌弃的看一眼狼皮,心不甘情不愿的落下,抬起翅膀梳理羽毛。 苍鹰停止攻击,黑鹰和金雕也很快停下,盘旋几周之后,陆续落到房顶和旗杆之上。 鹰群冷静下来,没有继续进攻,却也没有释放善意,仍是盯着之前被攻击的士兵,随时准备再抓上几下。 “秦雷,这是怎么回事?”桓容四下搜寻,终于找到随行的几名部曲。比起其他人,他们依旧干净利落,脸上一条伤口都没有。 “回郎君,鹰群来送信,有人张弓欲袭。” 秦雷说话时,视线在人群中一扫,很快揪出惹祸的几个弓兵。 桓容皱眉,看着几人捂脸呲牙,脸都快成了卷帘门,当场气不打一处来。 “为何要张弓?” 之前桓熙遇袭,前锋右军私下有传言,桓县令养着一只苍鹰。有人目睹苍鹰飞入武车,更是坐实这个猜测。 知晓他养鹰,还要张工射箭,这是挑衅还是挑衅?或者是看到鹰腿上的绢布,意图拦截消息? 弓兵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回话。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刘牢之走出木屋,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向左看。 两位前锋将军站在人群后,一身明光铠的邓遐面带怒气,盯着桓容目光尤其不善。 “这事暂时不好追究。”刘牢之压低声音,道,“因抢割谷麦和战功等事,左右两军已生嫌隙。如是邓遐下令,背后怕有文章,需三思而后行,免得吃亏。”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但是,看着邓遐那张脸,仍旧是气不顺。 纵兵抢劫还有理了? 他不想同流合污就要被背后算计? 眼红战功? 有能耐你去杀敌啊! 不过就是连续两场杀敌过百,加上之前一次,累积的战功数量超过一千,这也值得眼红? 堂堂一个将军,如此小肚鸡肠,当真是令人不耻! 冷哼一声,桓容抚过苍鹰背羽,转身走进帐中,避开众人目光,解下鹰腿上的绢布。 刘牢之没理邓遐和朱序,之前看着两人还好,一段时日下来,性情逐渐显露,当真是不值得相交。 “来人!” 刘牢之令人抬出军棍,也不问缘由,哪个带头张弓,以违反军令引起混论为名,当场二十军棍。 人按到地上,当着邓遐朱序的面开打,算是给对方一个警告。 这里是前锋右军,不是前锋左军。 爪子别伸得太长,否则,迟早给你剁下来! 曹岩负责监刑,刘牢之转身返回军帐,正准备安慰桓容几句,不料想,抬头就见桓容满面笑容,眉眼弯弯,几乎能晃花人眼。 刘牢之倒退半步,按了按心口。 早知容弟长得好,可好成这样也太过打击人。 “将军,”桓容手持绢布,笑道,“有粮了!” 刘牢之正在暗伤,猛然听到这句话,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桓容拍了拍移到肩头的苍鹰,道:“万余牛羊,明日将运至营外。” “牛羊?” “对。” “万余?” “没错。” “价值几何?” “市价减三成。”桓容仍是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司马前番承诺,就军粮贪墨一事,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偿。将军何妨见一见郗使君,有使君帮忙,大司马应会兑现承诺。” 翻译过来,牛羊送到之后,前锋右军接收,桓大司马出钱。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能坑则坑,自然不留余地。 刘牢之看着桓容,突然对桓大司马生出几分同情。 74.第七十四章 时值八月下旬,晋军进驻枋头超过半月。 邺城内风声鹤唳,往来的商旅近乎断绝。城内的鲜卑人整日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安稳,唯恐晋军突然发起进攻,攻破城市,纵兵屠-杀-抢-掠。 不久有流言出现,言桓温父子均嗜-杀-成-性,桓大司马三次北伐,誓要将胡人斩尽杀绝,桓容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其残暴凶狠不在桓温之下。 城内流言甚效尘土,朝堂文武都有耳闻。 有人嗤之以鼻,以为汉人懦弱无能,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人当众反驳,如果汉人真的无能,那么,驻扎在枋头的是谁?被困在城内,不得不向苻坚求援的又是谁?! “氐人发兵两万,入荆州之后再未前行。” 散骑侍郎乐嵩没有参与这场争执,而是将目光定在荆州,忧心忡忡。 “苻坚雄才大略,王猛老谋深算,此番派兵两万,半数却是乞伏部众。如今驻扎荆州不动,日久恐为祸患。” 乐嵩的话相当含蓄,换个直性子,怕会当着慕容评的面大骂:“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晋兵没撵走,把苻坚又引了过来,邺城不被晋人攻破,也会毁在氐人手上!” 面对种种质疑,慕容评心焦如焚。 去往长安的使者久久不见回音,秦**队驻扎荆州,既不向前也不退后,大有盘踞不走的态势。 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被苻坚王猛坑了! 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反悔的余地,更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示弱,甚至露出怯意。不然的话,被他变相软-禁在宫中的太后必要生事。 “再派使臣!” 一条道走到黑,成为慕容评唯一的选择。 慕容冲仍在豫州,干脆先将清河公主送去长安。 无论如何,他必须表现出诚意,让苻坚明白,只要肯帮他击退晋兵,美人、黄金、牛羊,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太傅,”有头脑清醒的朝臣,实在看不惯慕容评此举,出言道,“氐人狼子野心,何不派人前往豫州,请吴王殿下出兵?” 换做一个月前,绝不会有人敢出此言。如今火烧眉毛,再也顾不得许多。 比起苻坚和王猛,慕容垂好歹是燕国皇室,燕主的叔父!无论怎么看,都比外人可信。 慕容评面沉似水,阴着表情扫过众人,见有超过半数蠢蠢欲动,明显赞同此意,不由心下骇然。 双手在背后攥紧,慕容评下定决心,绝不能在这个关头召慕容垂带兵回邺城!要不然,晋兵战败退去,他这个太傅也得退位让贤。 不过,如果氐人真打算只拿钱不办事,豫州的三万将兵就变得至关重要。 慕容评绷紧下颌,咬紧压根,实在万不得已,也要慕容垂自己上表,愿意出兵救援邺城,否则,他宁可割地给苻坚! 想到这里,慕容评悚然一惊,旋即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散朝后,他特地派人请乐嵩过府,面带笑容,言有事相托。 乐嵩眉心紧皱,对慕容评突变的态度疑惑不解。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太傅竟如此轻松,明显不合常理! “乐侍郎,我会手书一封,你即刻动身赶往长安。” 慕容评打定主意,一定要说动苻坚相助。他就不信,抛出这个诱饵,苻坚会不动心!若是苻坚入套,或许还能一举两得,借机损耗秦氏坞堡。 “太傅,可是使臣有消息送回?” “非也。”慕容评遣退婢仆,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简述几句,随后端起茶汤,等着看对方的反应。 乐嵩越听越是惊骇,到最后竟是脸色惨白,双手隐隐发抖。他想过慕容评会再许氐人好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太傅……” 他想劝说慕容评,钱可以给,美人可以送,皇子公主也在所不惜。 但割让土地? 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事情传出去,慕容评固然不得好,自己这个负责送信的同样会被口水淹死。 “怎么,乐侍郎不愿意?” 慕容评放下茶盏,声音变冷。 乐嵩额头冒汗,几番想要劝说,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他了解慕容评,可以肯定,如果不点头,今天绝走不出太傅府。 “请太傅具书,下官点出随行仆卫,明日便动身。” “无需明日,今日就可。” 书信已经写好,健仆和护卫都均已选好。为防乐嵩向宫中传递消息,慕容评选的都是心腹,万不得已时,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乐嵩,确保事情不会提前泄露。 乐嵩心知无望,只能低头应诺。当日怀揣书信从太傅府出发,连家都没回,出城向长安奔去。 或许是乐侍郎运气不好,过汲郡时,竟撞上了秦氏运送牛羊的队伍。 探路的仆兵率先发现鲜卑骑兵,接连打起呼哨。 天空中飞来两只黑鹰,发出高亢的鸣叫。 秦璟亲自带队,接到讯号后,下令仆兵分开,一队护卫牛羊,另一队策马冲杀。 两个照面,护送“使臣”的鲜卑骑兵就被打残。乐嵩和剩余的十几人被仆兵包围,脸色铁青,却是无论如何都冲不出去。想要横刀自刎,竟被飞过的利箭拦下。 长刀落地,乐嵩恨不能破口大骂。 既不放人也不让死,这是要闹哪样? “你是汉人?” 仆兵让开一条道路,秦璟策马上前。 为行路方便,秦璟未着铠甲,仅着玄色长袍,长袖内覆着皮质护腕,腰佩长刀,强弓和箭袋挂在马背上,惯用的镔铁抢却不在身边。 闻听此言,乐嵩愣了一下,旋即苦笑。 “是。” 身为汉人却同胡人为伍,即便在北地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此行是往何处?” “长安。” 闻听秦氏坞堡有酷吏,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晚都要开口说话。乐嵩自认没那么坚强,也颇为识时务,压根没有隐瞒的意思,完全是秦璟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秦璟用的是吴地官话,乐嵩愣了一下,也回以吴语。虽然不甚标准,意思总能说明白。 部分仆兵能听懂,部分却是云里雾里。 鲜卑骑兵更是两眼蚊香圈,压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氐人派兵两万,驻扎荆州迟迟不动。太傅……慕容评心生疑虑,恐氐人食言,遣我等再往长安送信。” “此为慕容评亲笔书信,秘告氐主苻坚,只要能解邺城之困,愿将虎牢关以西的土地尽数付于氐人。” “放你x的屁!”一个仆兵当场破口大骂。 有听不懂的仆兵询问,前者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鲜卑骑兵顺势听了几耳朵,和坞堡仆兵一样震惊错愕。 “虎牢关以西,包括洛阳在内?” “是。”乐嵩咽了口口水。 “慕容评倒是打算得不错。”秦璟没有发怒,反而掀起嘴角。偏偏是这样才更加骇人,不只是鲜卑亲兵,连近处的仆兵都有些头皮发麻。 虎牢关历史悠久,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 雄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是洛阳八关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自汉末黄巾之乱,中原大地连年战乱,百余岁兵火燎原。虎牢关几度易手,至慕容鲜卑立国,曾一度派兵把守。 随着秦氏在西河郡建立坞堡,势力范围向南扩张,虎牢关名为鲜卑掌控,实则早入坞堡之手。 这个情况,在场的鲜卑人都是一清二楚。 现如今,慕容评竟以此为代价,希望能说动苻坚相助,完全是慨他人之慷。不怪秦氏仆兵爆粗,慕容评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他以为苻坚是傻子?还是以为秦氏是软柿子?要么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能借机挑拨氐人和秦氏坞堡,之后坐收渔利? “家里的火还没灭,就想着旁人的地头,真是不知所谓!”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有封口,更没有秘密可言。 秦璟读过两遍,竟是笑了。 “秦松。” “郎君。”一名面相憨厚,身材高壮的部曲上前。 “看看,能不能仿?” 秦松接过竹简细看几遍,手指在空气中描摹,道:“时间太短,十成恐怕不行,只能像个七八成。” “足够了。” 秦璟抽-出匕首,将竹简上“虎牢关”等字样刮掉,随后当着乐嵩等人的面,让秦松仿写,改成了南阳郡和颍川郡。 南阳郡在荆州,颍川郡在豫州。 前者已在乞伏鲜卑手里,后者现为慕容垂掌控。比起接管虎牢关和秦氏发生冲突,这两地明显更容易得手。 无论苻坚还是王猛,见到这样的条件,九成都会动心。 竹简改完,秦璟看过一遍,用葛巾包好,送到乐嵩面前。 乐嵩苦笑道:“秦郎君,何不杀了在下?” 这样的书信送过去,他回到燕国就是死路一条。 “足下无妨投了苻坚。”秦璟笑容冰冷,说出话恍如刀锋,却恰好能解乐嵩的困境,“氐人欲接管两郡,书信不够,足下可以为证。有此功劳,何愁没有出路?” 乐嵩的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知道秦璟不怀好意,可他话中的提议却是自己唯一的生路。 背上数典忘祖的骂名,为了官途荣华投靠胡人,早就不在乎名声。是在慕容鲜卑朝中为官,还是在氐人手下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乐嵩扫过身边的鲜卑骑兵,目光颇为隐晦。 没有他开口,秦璟举起右臂,一阵箭雨之后,鲜卑兵纷纷落马,不存一人。 “多谢秦郎君。” “不用谢我,无非各取所需。”秦璟唤来两名部曲,对乐嵩道,“他二人将送你往河内,自有鲜卑骑兵送你往长安。” 鲜卑骑兵? 乐嵩皱眉,表情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皆为乐安王部众,足下无需担忧。” 乐安王慕容亮被“买”回燕国后,一心钻到钱眼里,大手笔同秦氏坞堡交易人口,赚得合浦珠十枚,金珠四枚,还有整整十车绫罗绸缎。 起初,他有所顾忌,做得还算隐秘。 随着交易次数增多,到手的钱帛越来越多,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自己封地的汉人不够,竟和几个兄弟、从兄弟以及外兄弟商量,低价购进,高价卖出,做起了二道贩子。 纸终究包不住火。 慕容亮的生意很快被渔阳王慕容涉察觉。 就在后者打算集合皇室和宗室对他加以严惩时,东晋发兵北上,燕国一败再败,满朝文武担忧城破国灭,处置慕容亮的事就此搁置。 知道事情不好,慕容亮愈发变得疯狂,当真是赚起钱来不要命。 以他的打算,甭管邺城守不守得住,肯定不能在此久留。是找块地盘自立,还是投靠其他胡人,都比留在邺城强上百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 无需其他,单是从秦璟手中换来的珍珠,交易成金子,两辈子都花用不完。只不过,在跑路之前必须做好准备,将财产分批移走。 慕容亮左思右想,干脆找上秦璟,并且言明,只要对方愿意帮忙,另有五百汉人送上。 送上门的人口,秦璟自然笑纳。 河内的鲜卑骑兵主要负责运送金银和押送人丁。按照慕容亮的计划,这些人暂留该地,作为他往长安的接应。 慕容亮计划投靠氐人,早早开始准备。如果知道乐嵩之事,非但不会生出抱怨,反而会感激秦璟,正愁和苻坚搭不上边,机会就送到眼前,当真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间种种,秦璟无意与乐嵩多言。 他相信,无论是慕容亮还是乐嵩,想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绝不会多提秦氏坞堡半句。 日后事发,氐人和慕容鲜卑死掐,更没有秦氏坞堡的事。 当然,遇上两败俱伤,做一回渔翁,秦璟也不会拒绝。 送走乐嵩,秦璟下令加速前行,终于在预定时间抵达枋头外十五里。 彼时,桓容接到秦璟来信,已同刘牢之商定计策,等着再坑渣爹一回。 郗愔闻听此事,答应出面同桓温周旋。但是,作为出面的“报酬”,送来的牛羊他要分一成。 “我营中尚有余粮,牛羊可为战后嘉奖。” 行军这些时日,桓容对组成大军的府军私兵均有了解,绝大多数是每日两餐,餐餐半饱。吃的蒸饼里夹着麸皮,多数还带着酸味。 像前锋右军这样蒸饼管饱,隔两天三还能喝上肉汤、啃几块骨头的情况,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郗愔要分牛羊,不是为北府军改善伙食,而是作为英勇士兵的奖赏。 在多数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 桓容面上未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是他没事做在这里伤春悲秋,而是看到士兵的待遇,委实感到心酸。 上战场的是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是他们,为了家国百姓舍命的是他们,结果饭都吃不饱,本该归入军粮的肉食,竟成了激励作战的奖赏! 离开郗愔营盘,桓容良久不语。 他再次认识到,在这个乱世之中,实力有多么重要。哪怕想得再好,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切都是白搭。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没有努力就不会有成功。 没做就气馁,永远不可能达成目标。 渣爹照样有落魄时,他的起--点远高于一般人,需要的只是努力,不停的努力。 思及此,压在心头的郁气消去不少。 桓容抬起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苍鹰,笑着将手指扣在唇边,试着打唿哨,和之前一样没能成功。 “看来我真不是潇洒的料。” 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解下绢布。扫过两眼之后,当即咧嘴一笑,追上前方的刘牢之,道:“将军,军粮到了!” 刘牢之闻言大喜,亲自点人往约定地点取粮。 桓容作为交易人,自然要与他同行。 “天热,牛羊不便宰杀,营中需临时搭建畜栏,还要派人巡守。” “好!” 桓容未登武车,改和刘牢之一样骑马。 点出的部曲兵卒共三百余人,都是流民出身,有的曾为胡人羊奴,均有放牧经验,遇上牛羊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行人驰出营外,动静实在不小。 邓遐朱序心下生以,派人往右军打探,却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得按下不耐,等刘牢之和桓容回营后再问。 郗愔同样没闲着,早已前往中军拜会桓大司马。 既然得了好处,事情总要办得漂亮。桓元子有言在先,这“买粮”的钱他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距离尚有几百米,就能听到牛羊嘶鸣。 想到将要同秦璟再会,桓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自初识以来,两人没少打交道,他防备秦璟没事挖人,为此不惜死掉上万个脑细胞,也佩服对方的才略豪情,随着了解越深,佩服也就越深。 现如今,秦璟又出手相助,帮了这么大的忙,桓容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随着距离渐进,已能看到玄衣绢带的俊朗身影。 桓容一个激动,下意识甩了下鞭子,战马吃痛,加速向前冲去。 擦身而过时,刘牢之大为惊讶,不禁道:“容弟的骑术竟是如此精湛,以前必是藏拙!” 众人纷纷点头,对桓府君的“谦虚为人”心生赞叹。 桓容伏在马背上,半点不知众人所想,风似刀刃刮过脸颊,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论怎么吞咽,喉咙都是愈发干涩。 话说,该怎么让战马停下? 停不下好歹减速。 继续直冲向前,可要撞进羊群里了啊! 掌心出汗,缰绳脱手。 桓容顾不得形象,忙要抱紧马颈。 秦璟最先发现状况,策马飞驰上前,千钧一发之际,捞起了险些滑落马背的桓容。 砰砰!砰砰! 桓容惊魂未定,心跳得飞快。 秦璟低下头,手指顺过他的额际,拂开一缕汗湿的黑发。 刘牢之策马上前,想要开口询问,看到眼前一幕,话被堵在嘴里,眼睛瞪得铜铃大。 这情形……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75.第七十五章 万余头牛羊赶回营盘,动静委实不小。 刘牢之带去的府军手忙脚乱,一人稍有不慎,险些激怒领头的公牛,引起畜群一场骚-乱。 十五里的路,硬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队伍抵达大营门前,驱赶牛羊的汉子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转头看向秦氏仆兵,不由得心生敬佩。 比起这份甩鞭子的本事,当真差了人家十万八千里,需要认真学习! 看到规模庞大的畜群,守营的士卒全都愣在当场。 众人实在不明白,刘将军和桓校尉离营两个时辰,竟然赶回万余头牛羊?他们该不是劫了哪个胡人商队,要么就是鲜卑部落? 疑惑之后便是欣喜。 这么多的牛羊赶回来,不是军粮也是奖励,又能有肉汤喝,众人如何不喜。 “开营门!” 刘牢之策马上前,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喜意。 天气炎热,北伐军上下都被晒黑不少,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也不能免俗。像桓容一样晒不黑的实在少之又少,堪称军中奇景。 “诺!” 士卒不敢耽搁,连忙让开位置,随后有数名步卒移开拒马,打开营门。 咩—— 哞—— 府军甩动长鞭,牛羊被驱赶成长列,陆续进入营内。 邓遐和朱序听到消息,半信半疑赶来,看到挤在大营内外的畜群,不禁嘴巴张大,满脸惊讶。 “道坚,何来这般多的牛羊?”邓遐率先开口。 刘牢之骑在马上,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尤其是邓遐,上次军帐前发生的事,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是理智尚在,真想呛上一句:咱们很熟吗?可以字相称? 见他神情不对,隐隐现出一丝不耐烦,朱序拉了拉邓遐,无声的让开道路。 对方还算识趣,刘牢之没有再斜眼,开口道:“桓校尉寻的商队,高于市价买来的军粮。”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其一,告知邓遐朱序,商队是桓容找的,牛羊是桓容买的,以二位和桓校尉的关系,百分百不用惦记。 其二,这些牛羊高于市价,如果想用金子绢布交换,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套不上交情,也不想出钱,只能站在一边眼馋,连根羊毛都捞不着。 抢? 试试看,刘某人手中的长-枪可不是吃素的! 刘牢之话不多,却是连削带打,使得邓遐朱序心中生怒,满脸赤红,心中暗道,同为前锋军将领,要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上了战场可是一起拼命! 可惜,哪怕两人头顶冒火,刘牢之照样我行我素。 同行数月,摸透两人性情,指望他们发挥同袍情谊,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眼红运粮队的战功,利用职务之便排挤桓容,甚至命人射杀苍鹰,如此心胸狭隘斗筲之人,即便不能避开,也绝对不能深交。 谁知会不会突然翻脸,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刘牢之在前开路,三两句挡回邓遐朱序的刺探,将他们开口索要的机会堵死。 桓容走过营门,见两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下意识看向刘牢之,却见刘将军摇摇头,明白表示,不用理他们,有事我兜着! 或许军粮来得太及时,也或许是认出秦璟,刘牢之对桓容多出几分敬重,不至于摆在面上让外人生疑,可身为当事人,桓容确实有所体会。 不提刘牢之有什么目的,就现下而言,应该算是好事。 桓容轻踢一下马腹,在马背上向两人拱手,旋即不发一言,快速追上刘牢之。 秦璟一行缀在队伍后。 为避免麻烦,秦璟没有表明身份,营中仅知这百十人是商旅,看在桓校尉的面子上才冒险穿过州郡,送来这些牛羊。 虽说高于市价,但现下不比往常,邺城内的粮价都翻了几番,遑论这些膘肥体壮的牲畜。 “请!” 有盐渎役夫,畜栏的搭建无需费心。留下主簿和谋士清点数量,刘牢之翻身下马,将秦璟请入帐中。 “刘将军客气。” 秦璟抱拳还礼,大方走进帐内,坐到刘牢之对面。 桓容没有半点犹豫,坐到秦璟右侧。 刘将军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见到的一幕,知晓两人莫逆,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刘将军,”秦璟当先开口,心情貌似不错,“按照先时约定,以低于市价三成交易。多出部分,刘将军可自行处置。” “秦郎君仗义,果是信人。”刘牢之道。 “璟非仗义疏财,而是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将军无需如此。”秦璟笑道。 “此言差矣。”刘牢之摇头,正色道,“不瞒秦郎君,大军驻于枋头超过半月,水道将要不通,粮道恐将断绝。虽有存粮,到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多亏桓校尉准备充分,某麾下才没有断粮。如今仰赖秦郎君高义,得万余牛羊,解我等燃眉之急,这声谢,秦郎君当得!” 说话间,刘牢之肃然神情,再向秦璟行礼。 “牢之代营中将士谢秦郎君!” 刘牢之诚心实意,没有半点做假。不是秦璟阻拦,甚至想要行大礼。 “将军不必如此。” 秦璟倾身还礼,托住刘牢之的肩膀,不令他真的顿首。 刘牢之试了两试,肩上的手纹丝不动,惊愕之余,心中更加佩服,秦氏子慷慨大义,雄才伟略,可称当世英雄! 两人一番寒暄,桓容始终没有出言,脑中却在飞转,思索的不是牛羊分配,而是之前狂飙的战马。 他以为是自己过失,激怒了战马,才险些跌落马背。可秦璟查看过战马,肯定的告诉他,是有人在马鞍上动了手脚,无论谁骑上这匹战马,都会有被摔落的风险。 想起从马鞍上取下的木刺,桓容不寒而栗。 军营中的战马有数,无论将官还是骑兵,除非战死,否则都是一人一骑,直到战争结束。 桓容的战马是郗愔所赠,据称是汉时引自西域的大宛马后代,疾驰如风,汗色如血。因其过于珍贵,有专人饲喂看护,外人极难下手。 桓容不愿相信手下人背叛,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做鸵鸟。 “容弟?” 心中焦灼不定,耳边突然响起秦璟的声音。 桓容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发现两人已结束交谈,都面带疑惑的看着他。 “容弟在想何事?”刘牢之开口道,“玄愔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 玄愔? 这熟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桓容挑眉看向秦璟。 后者微掀起嘴角,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容无事。”桓容顿了顿,道,“只是在想马鞍之事。” “容弟可有怀疑之人?” “不好确认。”桓容犹豫片刻,道,“需得仔细盘查,方可得出结论。” 看着桓容的神情,刘牢之欲言又止。 按照他的习惯,何须盘查,将看管战马的役夫全部抓来,一顿鞭子下去,什么问不出来。但以为桓容的性格,十成十不会这么做。 刘牢之不禁皱眉。 容弟未免过于心慈手软,这对他将来入朝绝非好事。 秦璟没出声,端起微温的茶汤饮了一口,视线扫过放在角落的冰盆,定在桓容身上。 察觉他的目光,桓容不自在的动了动,耳根微红,片刻后连脖子都红了。 见到这个反应,刘牢之面露不解,莫非是天热的缘故? 秦璟用茶盏遮住唇边笑痕,黑色的眸子闪了两闪,愈发深邃。 桓容脸更红了。 “将军,牛羊数目已清点完毕。” 谋士曹岩走进军帐,见礼之后,呈上记录的牛羊簿册。 “依将军吩咐,点出一千五百头送到郗使君处,余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先不急。”刘牢之看过簿册,随即递给桓容,道,“容弟的意思如何?” “以容之见,牛羊暂且不动,待价钱如数结清再行分配宰杀。” “此言有理,是我疏忽了。”刘牢之点点头,令曹岩安排专人看护牛羊,未得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人牵走。 做生意最好银货两讫。 秦璟冒风险穿过州郡,又慷慨的主动减价,不给钱就想收货,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况且,不用自己出钱,还等分得金帛,类似的好事不是随时都有,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至于坑桓大司马……他奉郗愔为明公,和桓大司马属于两个阵营,多坑几回又有什么关系。 刘牢之和桓容相视而笑,心照不宣,等着金银到手。 秦璟挑起眉尾,思量桓容所言,决定在枋头多留两日,至少要等到马鞍之事查清。如果桓容不忍,他可代为动手。 与此同时,桓大司马坐在军帐内,面对气定神闲的郗刺使,积下一肚子火气,怒得直接磨后槽牙。 “大司马是重诺之人,满朝皆知。”郗愔慢悠悠开口,句句仿佛利刃,刺在桓温的心上,“前锋军贪墨之事虽已处置,但内情如何,大司马心知肚明。” “你欲如何?” “非是我要如何。”郗愔的语速始终未变,说出的话却着实气人,“日前,大司马当着诸将承诺,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充,如今正是时候。所谓一诺千金,大司马意下如何?” “……好!” 话到这个地步,桓大司马只有一个选择,出钱! 世人重诺,为保下桓熙,安抚军心,桓温当着众人许诺。若是出尔反尔,还有什么信义名声可言? 郗超面现忧色,几度想要开口,奈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大司马被逼到角落,不得不拿出黄金绢布,为前锋右军购买军粮。 “大司马重诺,有名士之风,愔佩服之至!” 明明是夸人的话,语气和表情十足诚恳,听在桓温耳朵里照样别扭。仔细想一想背后的暗示,桓大司马勃然大怒,险些当场吐血。 郗刺使见好就收,无意真将桓温逼急,如数取得金子绢布,当即告辞离开。 待郗愔的背影消失,桓大司马终于没忍住,抽-出佩剑,狠狠砍在桌上。 “郗方回,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矮桌少去一角,切断的木头滚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桓大司马手持利剑,呼呼喘着粗气,脸上尽是怒色。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事事不顺? 夺北府军的计划落空,逼天子禅位的把握少去半成; 北伐一路顺畅,却因军粮之事困在枋头; 郗愔、袁真之辈,一年前尚被自己握于掌中,如今竟渐渐失去掌控,转而同自己分庭抗礼。 习惯掌控一切,骤然间失去,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桓温收敛怒气,坐到桌后,单手拄剑,剑尖深入地面两寸,足见怒气之深。 郗超擅长观人,隐约猜出桓温心中所想,同样陷入沉思。 倏忽间,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闪过脑海,郗超悚然一惊,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仔细深想,却发现事事都有痕迹,不由得脸色微变,额头冒出冷汗。 “景兴?”桓大司马的声音传来,低沉得令人心惊,“可是想起了什么?” “仆,”郗超迟疑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道,“仆在想五公子。” 桓温没出声,郗超抬起头,沉声道;“大司马可还记得,五公子有贵人之相?” “贵人之相?” 桓温嚼着这四个字,听着郗超将疑问一项项列举,神情渐渐变了。 “先时,五公子出任盐渎县令,铲除豪强,收拢流民,大得人心,派出的刺客尽皆失手。” “家君曾言,五公子是大才,大司马诸子中唯举五公子。” “京口之事,仆曾遣人细查,太后发下懿旨之前,南康公主曾入台城。得懿旨和圣旨挽留,家君未失京口,仍掌北府军。” “此番北伐,家君遣刘道坚领兵迎五公子。” “大公子降为队主,取而代之,领前锋将军的正是刘道坚!” 郗超越说越是心惊,汗水覆满额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互不相干,但整合起来,处处可见桓容的影子! 尤其是京口和北府军之事,郗刺使和南康公主压根不熟,非是有人居中传话,南康公主如何会入台城,又如何说服太后下这道懿旨? “家君和袁使君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仆早有怀疑,还有桓刺使……” “幼子?” “是。”郗超咬住牙根,沉声道,“日前,桓使君曾邀五公子入帐叙话,其后送出二十部曲。” 郗超擦去冷汗,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不然的话,以桓容现下的实力,大司马再要动手,恐非简单之事。 “景兴。” “仆在。” “派人去查,送来牛羊的到底是什么人。”桓大司马冷静下来,意识到儿子已非吴下阿蒙,态度变得慎重,“另外,令邓遐来见我。” “诺!” 郗超俯首应诺,稍等片刻,未见再有吩咐,起身走出帐外。 回首帐内,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军令之事未能彻底查清,大司马终是心存芥蒂,不再全心信任自己。 前锋右军营盘内,郗愔抬来黄金绢布,如数交接之后,牵走约定的牛羊。 郗刺使上马前,特地将桓容唤到近前,语重心长道:“此次之后,桓元子必当心生警觉,阿奴需得注意,出行要带足部曲,如果上了战场,莫要向前冲,安全为上!” “诺!” 桓熙称桓容为“奴子”,是带有贬义的蔑称。郗愔唤他“阿奴”,却是代表长辈的爱护。事实上,不是真正亲近之人,想被郗刺使唤一声“阿奴”都不可能。 如果不了解魏晋文化,遇到这样的称呼九成发懵。 郗刺使对长子失望透顶,不是碍于老妻,都要将郗超逐出家门。对于桓容,他却是越来越喜爱,甚至说出“上了战场保命为上,别往前冲”之语。 刘牢之听力太好,不小心听去半句,好悬没当场失态。 作为晋室正统的拥护者,郗愔常教导儿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夷然不惧。如今说出这番话,画风实在不对! 送走郗愔,桓容本想请秦璟回营,不料想,桓冲和桓豁联袂前来,见面寒暄两句,直接抬出黄金,称愿以高出市价五成,购买秦璟运来的牛羊。 “五成?”桓容眨眨眼。 “五成。”桓冲笑着点头。 桓容怀疑的看着桓冲和桓豁,两位叔父是否太大方了点? 桓豁没理会,看着系在帐外的几匹战马双眼发亮。桓冲笑得和善,双手拢在身前,黄金摆出,只等桓容定头。 “叔父要换多少?” “不多。”桓冲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那还真不多。 “五千。” 桓容差点摔个跟头。 五千还不多?! “瓜儿莫急。”桓冲笑眯眯道,“大军需粮甚巨,何妨问一问运羊的商旅,如有余货,大可一并运来。” “叔父之言,侄不甚明白。” “月前,河东郡一场大火,乞伏鲜卑多部被灭,牛羊被尽数掠走。”桓冲面上带笑,仿佛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一次运来万余牛羊,纵览北地,有此实力者屈指可数。” 桓容没有接话。 和桓冲这样的人打交道,他的脑袋有些不够用,唯恐说错话给秦璟引来麻烦。 “未知瓜儿能否代叔父引荐?”桓冲继续道,“如若不能也是无妨,这五千牛羊还请瓜儿帮忙。” 桓容犹豫不决,秦璟忽然从帐内走出,行至桓冲面前,拱手行礼道:“西河秦氏,秦璟秦玄愔,见过桓使君。” 桓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秦氏四子? 根据得来的消息,他推测桓容同秦氏坞堡有往来,却没料到来人会是秦璟! 抚过颌下短须,桓冲为兄长感到惋惜,舍弃有德有才的嫡子,扶持无能跋扈的庶子,纵然成就大事,怕也不会长久。 然而,桓温的顾忌他也了解。 如果桓容的生母不是晋室长公主……桓冲摇摇头,真是那样,怕教养不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桓冲桓幼子,秦郎君有礼。” 两人初次见面,却是谈笑自若,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半点不觉陌生。 桓容看看叔父,再看看秦璟,忽然觉得,比起这些一肚子黑水、说话九曲十八弯的古人,自己当真不够看,各种对比之下,完全一个傻白甜。 76.第七十六章 桓冲欲购五千头牛羊,高于市价五成,对秦氏坞堡来说,算是一桩不错的生意。 秦璟和秦玓火烧河东鲜卑营地,获取的牛羊总数超过五万,因各种原因折损,仍留有四万余头。除半数留在坞堡,余下均可用来交易。 即便数量不足,问题同样不大。 来自凉国、吐谷浑和乌孙的商队络绎不绝,秦氏坞堡大可以市价购入,加价卖出。需求的数量足够大,这些胡商和番商多会主动减低价格,力求能维持长久生意。 连年战乱之下,像秦氏坞堡这样的买家并不好找。 遇上氐人或者鲜卑人,稍有不慎,交易就会变成抢劫,损失货物钱财不算,命都可能丢掉。 遗晋倒是富庶,但对多数胡商来说,想要抵达建康,需要穿过其他部落的地盘,卖得货物的价钱,甚至还抵不上路途中的损耗。 几番比较下来,秦氏坞堡变成最好的选择。 因为氐人和鲜卑人交战,南下的商路一度断绝,自太和三年初,秦氏坞堡迎来一波又一波胡商。 堡内的大市和小市愈发繁荣,堡外搭起成排的帐篷。 为确保“地盘”不会被抢走,许多胡商干脆常驻于此,由家人和合作伙伴往来运送货物,短短几月赚到的金帛珠宝,竟超过去岁整整一年! “秦氏坞堡有上等丝绢和珍珠!” 这个消息传出,胡商各个激动。 丝绢不用说,运回胡地必能大赚特赚。 珍珠,尤其是合浦珠,价值更是高得难以估量。 此时没有养珠技术,珍珠都是天然形成,需采珠人冒着生命危险下水。乌孙、凉国和吐谷浑均在内陆,国主贵族视珍珠为至宝,价值高过黄金,宝石玛瑙琥珀都要靠边站。 因合浦珠珍贵,运珠船抵达建康之后,无需船主登岸,上等的珍珠就会销售一空。胡商们仅能争抢下等,多数时候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听闻秦氏坞堡有珍珠,众人都是红了眼,恨不能马上飞去坞堡,用全部身家换得到几颗。回到国内,价格少说也会翻上几番。 到时候,无论是再走商路还是置办家产富享天年,都是不错的选择。 远来的胡商越来越多,带来的货物也是千奇百怪。 要论大手笔,还属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 因路途遥远,为保证安全,商队的规模动辄超过五百人,木制大车由骆驼和骏马牵拉,车上装载着珠宝、兽皮、香料和大量的果干,甚至有妖-艳的胡姬和身材高大、浑身毛发的番人。 按照商队首领的说法,这些奴隶都是战俘,来自极西之地。 “那里的人十分野蛮,浑身散发着臭气,满嘴都是臭味,除了做苦力什么都做不了!” 商队首领正当壮年,祖父和父亲都曾到中原交易,对中原的丝绸绢帛尤其推崇。 此时华夏战乱,西域诸国也不太平,他远走中原冒着不小的风险,只盼能大赚一笔。 因秦璟前往枋头,出面洽谈的换做秦玚。 秦二公子对胡姬和奴仆不感兴趣,只愿意交换香料果干,珠宝也可以换几车。 “如果这些马和骆驼留下,我会给你合适的价格。” 商队首领考虑再三,咬牙留下一半的骏马,骆驼却要全部带走。 秦玚没有勉强,令人抬出定好的绢布,搬上清空的大车。 “按你的要求,一百五十匹彩绢。” 在南北两地,绢布均属于硬通货。秦氏坞堡交易的绢布由蚕丝制成,比不上建康工巧奴的手艺,在北地却是数一数二。 货物运上车之前,需逐一开箱检验。 箱盖打开的瞬间,阳光直射而下,绢布的花纹愈发鲜活,刹那间闪花人眼。 波斯商人瞪大双眼,险些当场流口水。看着箱盖合拢,用粗绳捆紧,一箱接一箱送上木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发财了,发财了! 秦玚微哂。 这样的绢过于鲜艳,阿母和阿姨都不喜欢,觉得花纹太俗,胡商却是如获至宝,就差把眼珠子粘上。 想起从盐渎归来的商队,秦玚不禁咧嘴。 谁能想到,小小一个盐渎有如此大的能量,盐巴稻麦之外,竟运出如此多的丝绢! 石劭的“北地财神”之名果真不需。 这样俗气的绢布,庶人不能穿,士族不屑穿,在南地都是积压落灰的下场,没有商人愿意充冤大头,肯大量订货。 石劭反其道而行,大批量买下,全部随船送到北地。 换做旁人,未必能看到其中隐藏的商机,纵然看到也不会有这样的决心,行动如此之快。 这全靠桓容对石劭的信任。否则,他压根无法调动如此多的金银。 士为知己者死。 石劭感念桓容的活命之恩,竭尽所能也要报答。这笔生意仅仅是开始,给他充裕的时间,必定发挥财神之名,为桓容赚下一座金山。 交接完货物,胡商取得秦玚同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搭建帐篷,将大车围成一圈,装有绢布的车被围在中间,车上有护卫把守,务求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夜半时分,胡商犹不放心,实在睡不安稳,干脆走出帐篷,睡到了车上。 入秋之后,北地依旧炎热,蚊虫滋生。 胡商躺在车上,很快被叮出满脸肿包,照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了这些绢布,他回去后能换来数不尽的黄金宝石! 可惜自己来得晚,没能交易到珍珠。听说坞堡藏有金色的珍珠,一个有鸽卵大小,价值连-城。如果能带回去献给国王,不只是财富,更将获得地位! 胡商越想越美,心情愉悦之下,脸上的疼痒都减轻许多。 坞堡内,秦玚翻阅记录交易的簿册,几名文吏摆出算筹,核对账目。 不是谁都有钟琳的本领,可以一心二用。 因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价值需要互相折算,工作量委实不小。几人一起动手也要忙上三四天,熬油费火,才能全部核对清楚。 文吏实在忙不过来,张参军友情援手。 “还需多久?” “至少还需两日。”张禹摆开算筹,头也不抬道,“因胡商突然增多,郎君交易时又不讲价,一天换得五批牛羊竟是五种价格。” 秦玚抓抓后颈,很是不好意思。 “要是阿弟在就好了。” 秦璟在时,这些事压根不用自己操心。 如今秦玖在上党驻守,秦玓在洛州巡视,秦玒跟在长兄身边,秦玦和秦玸少年心思,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帮上忙。 坞堡的“对外生意”全落到秦玚肩上,阿父说是对他的信任,秦玚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只想撞墙。 这且不算,还要整日面对张参军这张冷脸,秦玚嘴里发苦,凉气嗖嗖向头顶冒。 “张参军,日前阿弟来信,需再送五千牛羊往枋头。” “五千?”张禹难得现出一抹惊讶,“仆未记错,不久前才送去万余头。” 秦玚点头,道:“阿弟做事总有道理。信中说,这五千牛羊以高价交易,还请张参军安排一下。” “诺!”张禹没有推辞,迅速收拾好算筹和纸笔,翻出写好的牛羊簿册,告辞离开内室。 几个文吏心中羡慕,手中不停,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没法推脱。 秦玚用力搓了搓脸,饮下半盏茶汤,顿感精神好了许多。 这种茶汤的制法是从盐渎传来,少去味道浓重的香料,没有添加葱丝和姜丝,初饮难免觉得寡淡,次数多了,逐渐习惯清淡,再饮回往日茶汤,反而有些不适应。 翻开一卷簿册,看着列好的方格,清晰的数字,秦玚不禁发出感叹。 “二公子,可是帐中有错?”一名文吏道。 “没有。”秦玚动了两下脖子,举起簿册笑道,“盐渎出能人,在此之前,谁想过可以如此记帐?” 文吏深表赞同。 魏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 碍于条件限制和思维固化,记账的方式仍延续传统,不是专门的帐房,很难看懂账簿内容,遑论挑出错漏。 这样一来,假账错账层出不穷。 桓容在盐渎时,看过竹简记录的账册,当即头大如斗,两眼蚊香圈。 为免日后麻烦,特地找来白纸,裁开装订成册,绘制成简单的表格,当着石劭的面记录下几笔生意,算不上十分精细,却能一目了然。 此后,类似的账簿和记账法在盐渎广泛应用,甚至向周边郡县辐射。 随着同坞堡的盐粮交易,“桓氏簿册”流入北地。 坞堡内的主簿和文吏看到账册,当即如获至宝,直言此法大善,可将历年账目全部清理核对一遍。 事实证明,主簿所言不假。 但对秦玚而言,再简单的办法,架不住生意太好,工作量逐日增大。 按照这样的交易规模,等到邺城的仗打完,他也无法从账目中-抽-身。像其他兄弟一样,领一处郡县驻守更是想都别想。 秦玚忙着算账,累得两眼发花。 张参军奉命点出牛羊,记录成册,着人送往枋头。 秦玦和秦玸恰好巡视归来,听闻要派人乔装商队,登时眼睛发亮。 兄弟俩心有灵犀,互相递了个眼色,一把扔掉马鞭,提着猎物赶往后宅。 这事不能求阿父,必须求阿娘。只要阿娘点头,事情准能成! 看到两个儿子,知晓他们的来意,刘夫人和刘媵都是一愣。 “你们要出堡?”刘夫人没有发怒,也没有立刻否决,而是奇怪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秦玸一向沉默寡言,这次却抢先秦玦开口:“我和阿岩久闻邺城,想去看一看。如果邺城被晋兵攻下,十有八--九要被焚-毁。” “是啊,阿母,阿兄就在枋头,我和阿岚带足人手,一定不会有事!” 刘夫人出身高贵,见识不凡。 她并不以为将儿子拘在身边是良策。生在乱世,将儿子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锦绣膏粱,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胡人凶恶,反而是害了他们。 只不过,以秦玦和秦玸的性子,是否该现在就放他们去邺城? “阿母!” “容我想想。”刘夫人微蹙眉心,转向始终未出言的刘媵,道,“阿妹以为如何?” “妾觉得无妨。”秦玦和秦玸是刘媵亲子,她比刘夫人更了解他们。如果这次不应下,说不定这两个小子会偷跑,到时又是一场麻烦。 “邺城最近不太平。”刘夫人有几分犹豫。 秦玦和秦玸尚未及冠,如果年纪再大些,她就不会这么担心。 “阿姊,从大郎君到五郎君,哪个不是舞象之年便临阵杀敌?四郎君未束发即能射杀胡寇贼匪,更率部曲一路奔袭,剿灭侵扰坞堡的胡人部落。”刘媵浅笑道,“阿岚和阿岩年已十六,比当年的四郎还大三岁,阿姊何必担心?” 刘夫人没好奇的瞪她一眼。 “你可真是心大!” “谢阿姊夸赞!” 刘媵笑靥如花,刘夫人到底点了头。 秦玦和秦玸笑弯双眼,嘴角咧到耳根。 退出内室之后,兄弟俩抑制不住兴奋,当场一蹦三尺高,险些撞到头顶。 “你瞧瞧,都是惯的!”刘夫人看向刘媵,道,“阿妹,阿岚和阿岩到底没离过西河,你去安排一下,让刘蒙几个都跟去,务必要护得他们安全。” “诺!” “带去的仆兵和部曲要仔细挑选,最好是既能认路又能赶羊的。” “阿姊放心吧。”刘媵笑道,“武乡郡和上党郡都在夫主手里,唯独广平郡难走些。有仆兵和部曲在,不会有事。” 李夫人点点头,唤婢仆取来绢布,写成一封短信,打算尽快送去枋头。 “阿晓。” “奴在。”一名相貌带着胡人特征,身材高得惊人的女子跪伏在廊下。 “取只鹰来。” “诺!” 黑鹰从西河郡飞出,秦玦和秦玸整装待发,准备往枋头与秦璟汇合。 晋军营盘中,桓温命郗超和邓遐探查,得知送来牛羊的是秦氏商队,想请来人过中军一叙,不料被一口回绝。 “不识抬举!” 事情一桩加一桩,桓温心情不好,愈发显得暴躁。正在帐中运气,桓冲恰好挑帘走进,扫两眼放在角落的冰盆,暗中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惋惜。 “大司马。” “幼子来了。” “大司马,自枋头往邺城再无水道,大军仅能从陆路进军。”桓冲正身坐下,道,“从陆路走,必会慢于水路。如大军不能尽快出发,继续留在枋头,军粮恐将不足。” “我知道。”桓温沉声道,“袁真已攻下谯郡和梁国,正开凿石门。如果石门凿开,引黄河水入水道,军粮可源源不绝运来,幼子无需担心。” “阿兄,兵精粮足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如今石门未凿开,须得再寻他法,有备无患,方不致动摇军心。” “幼子的意思是?” “我见过秦氏商队领队之人。”桓冲正色道,“许以高出市价五成,从其手中市得牛羊。” “五成?” “阿兄,时间紧迫。”桓冲微微倾身,道,“氐人动向不明,建康传来消息,近日谢安王坦之频频出入台城,太后两次召琅琊王入宫详谈。我担心,此战胜且罢,如不胜,朝中情势恐对桓氏不利。” 桓温神情凝重,眉心深锁。 “消息确实?” “确实。”说话间,桓冲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展开放到桌上。 桓大司马细看一遍,再不追究秦氏商队无理,当场表示,愿向其购买牛羊。 “此事大司马不便出面。”桓冲继续道,“不妨交给冲。” 桓温和桓容的关系,不说势成水火也差不了多少。外人不知道详情,桓冲和郗愔等人实是一清二楚。 秦璟来到枋头,看的是桓容的面子。桓冲出面买粮,难免有向桓容低头的顾虑,桓冲愿意代劳,正好免去这场尴尬。 “如此,事情就交给幼子。” “诺!” 桓冲达成目的,退出中军大帐,想起前番同秦璟的交锋,再想对方给出的消息,不免叹息一声。 难怪秦氏能占据西河等郡,令胡人闻风丧胆。有这样的郎君在,家族何愁不兴! 桓氏并非没有佳子,奈何…… “老了啊。” 部曲跟上前,听到这句愣了一下。 “使君何出此言?” “年过半百,何言不老。”桓冲摇摇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迎着犹带热气的晚风,越过中军大纛,返回左营军帐。 前锋军中,役夫架起火堆,烧起大锅。 沸水中投入几块干瘪的葱姜,再加一把食茱萸,放入大块的羊肉。随着肉在水中翻滚,香味开始在营地飘散。 除了不能吃的羊毛,羊皮内脏均没有浪费。 仍有十余头羊待屠,血腥味越发浓郁。 桓容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退到人群外。秦璟随他返回武车,两人登上车辕,进入车厢,沉默对坐半晌,桓容又开始不自在,耳根发热。 他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秦璟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因为赶路的关系,头发仅以葛布束在脑后。 一缕黑发垂落鬓角,恰好擦过眼角的泪痣,随着笑意染上黑眸,整个人气质一变,不再如冰山冷玉,煞气迎面,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只令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热。 如果桓冲当面,怕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流郎君,会是几句话将自己逼到墙角的秦氏子。 “容弟可有小字?”秦璟忽然开口,话题有些出乎预料。 桓容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有,阿母唤我瓜儿。” “瓜儿?” 不知为何,这两字从秦璟嘴里道出,竟似有几分调-戏的意味。 “璟亦有小字,乃是大父所取,谓之山峰高峻,举目峥嵘。” “峥嵘?” 秦璟摇头,唇角带着笑意,愈发显得潇洒恣意。 “阿峥?” “对。”秦璟倾身,视线锁住桓容,道,“容弟果然聪慧。” 桓容咽了口口水。 祸害有没有?! 甭管古代还是现代,这样的绝对是祸害,男-性-公-敌,原-子-弹-级别! 秦璟继续倾身,车窗突然被敲响。 桓容似从梦中惊醒,忙转身推开车窗,绑着绢布的黑鹰从窗外飞入,没等落下,突然间鸣叫一声,当场炸毛,翅膀扑棱两下,几乎是逃命般的飞走。 抓着一根掉落的羽毛,桓容看看秦璟,再看看车窗,满头雾水。 话说,这是鹰是来送信的,没错吧? 绢布还没解开,车里又没猛兽,它干嘛要跑? 77.第七十七章 黑鹰逃出车厢,头也不回的飞走,临近傍晚方才归来,见到秦璟,依旧有炸毛的倾向。 彼时,宰杀的羊肉皆已入锅,洒了盐巴和胡椒,营地中弥漫着肉汤的香味。 士卒和役夫列队盛汤,运气好的,碗里还能多添一块骨肉。虽然肉已炖得酥烂,九成融进汤里,骨头上连的一层筋皮照样能解馋。牙口不错的话,骨头都能嚼碎吞下肚。 刘牢之有粮任性,大手一挥,杀了百余头羊。 厨夫肩膀搭着布巾,脸被蒸汽熏得通红。 抓着手臂长的大勺,两勺一碗,肉汤几乎要漫出碗沿。 有个年轻的士卒运气好,临到他时,恰好捞起一只羊蹄。厨夫“呦呵”一声,笑道:“你子今日得了彩头,他日和胡贼厮杀,定能多砍几只耳朵!” 众人哈哈大笑,士卒到底脸嫩,抓起一只蒸饼,捧着汤碗走到一边。看到同里的老卒,就要将羊蹄让出,却被对方敲了一下脑袋。 “有得吃就快吃!” 老卒将蒸饼撕成块,浸泡到汤里,美美的喝上一口,特意将年轻的士卒护到身边,道:“多亏有桓校尉,咱们才有这肉汤喝。永和年间,我随大军北伐,一两顿,就没能吃饱过。” “肉汤?刷锅水就不错了。” “别油星,盐巴都没樱” “瞧见厨夫腰间那两条布没有?想当年可不是用这个擦汗……” 老卒有滋有味的喝着肉汤,吃着泡软的蒸饼。见有几个刀盾手联袂过来,马上朝着年轻的士卒使个眼色,让他背过身去快吃。 “快些!” 有刘牢之的命令,前锋右军上下都能分得肉汤,想得块骨肉却难。 这些刀盾手膀大腰圆,目露精光,最为精锐。临到战时,都是冲在最前面,豁出命去和胡人搏杀。每次战后清点,他们的战功最高,伤亡也是最大。 类似的布阵传统一直延续到唐代。 只不过,那时他们不叫刀盾手,而是换了个专业的名字,跳荡兵。 因为他们的凶狠,无论弓兵还是长-枪兵都惧其三分。要是他们动手抢,压根没处理。 好在刘牢之治军严谨,几场军棍打下来,营中风气焕然一新。 刀盾手走到近前,见老卒的样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道:“许翁,作何这般防备,知晓是你族中子侄,咱们没那么不讲究。” 这番话出口,老卒松了口气,被他护着的士卒转过身,到底将两饶汤碗换了过来。 看到碗中的羊蹄,老卒叹息一声,几个刀盾手却是大笑,干脆捧着碗蹲在两人旁边,一边搭配肉汤撕扯蒸饼,一边道:“此子孝顺,难怪你护着他,许翁有福!” 老卒也笑了,不再推辞,几口喝干半碗羊汤,吃光蒸饼,抓起羊蹄啃了起来。 “许翁,我恍惚听到,你方才起永和年?”一名而立之年的刀盾手道。 老卒点点头,道:“我刚和他,早年间,甭管前锋军还是中军,都没有桓校尉这样的运粮官。当时吃的蒸饼,个头不,麦麸超过一半,能把嗓子划出血。汤就是刷锅水,盐布涮两下就当是有了咸味。” “可不是。” 一名刀盾手喝完肉汤,用蒸饼擦过碗底,不管肉渣还是骨头渣,一股脑塞-进嘴里,鼓起半边腮帮子,照样不妨碍话。 “我跟着大司马伐姚襄,别一两顿,一顿都未必能吃饱。” “要我,今年是碰上好运。”另一名刀盾手道,“你是没瞧见,前锋左军吃的都是什么。” “还有那些州郡来的私兵和仆兵,听顿顿都是半饱。” “府军倒是好些,终归是大司马和郗使君麾下。但我琢磨着,八成比不过咱们。” “那是肯定!”为首的刀盾手是个什长,脸上横着一条刀疤,极是狰狞骇人。 “我之前去送牛羊,进过北府军的营盘,见他们埋锅造饭,蒸饼倒是管饱,个头却比不上这个,还掺了许多麦麸,汤就是许翁的刷锅水。” “牛羊送过去一头也没杀?” 哪怕杀一头,好歹能尝尝肉味。 “哪里会杀!他们营里的牛羊压根不是军粮,而是战后的奖赏。” “奖赏?” “是斩首五级赏一头羊,十级以上赏一头牛。” “嘶——” 不知何时,四周聚起二十余人,听到刀盾手的话,齐齐吸着凉气。 “五级?” 正面同胡人接战,完全是以命换命,能斩一级就不错了。五级、十级,当他们是桓校尉的竹枪兵? “消息确实?”许翁皱眉道。 “确实。”刀盾手点头道,“就是这样,那些私兵和仆兵还羡慕。除非再有商队入营,不然的话,连这份盼头都没樱” 众人沉默了。 看看碗中的肉汤,不禁对桓容生出更多感激。 如果不是桓校尉,他们能吃上肉汤? 不饿着肚子拼命就不错了! 回忆起桓熙统领前锋右军的日子,众人都是一阵后怕。以那位的贪婪,别出面筹粮,估计早先越的军粮都会贪墨一空。 “运气啊!” “谁不是!” 用过膳食,士卒役夫各自散开。 虽营地面积不,但众人并不会成日呆在营地。尤其是役夫,营地需要的木材,牲畜消耗的草料,都需外出搜集。 好在大军临河扎营,不似旁处干燥,每日能搜集到足量的草料。 随着进-入九月,草料越来越难寻。浅一些的河流逐渐干涸,现出成片河床。 有经验的役夫发现河床边出现异状,好奇的挖开土层,当即瞪大双眼,连忙转身回营,临走不忘背上捆好的草料。 “蝗虫?” 刘牢之擅长兵事,于农事仅是一知半解。 他知大旱之后必有蝗灾,只是没想到,现下就出现苗头。 役夫躬身立在帐下,手里抓着两只飞蝗。由于刚刚成虫,尚未来得及祸害庄稼,两只蝗虫个头一般,一把就被役夫捏死。 刘牢之没有经验,询问谋士,曹岩等人均是摇头。 他们擅长军事谋略,知晓朝堂斗争,关于蝗虫,实属能力之外。再者言,这些蝗虫出现在北地,于晋朝并无关碍。如果就此成灾,北地粮食绝收,或许能逼慕容鲜卑尽快投降,未必是坏事。 桓容走到帐前,恰好听到这番言论,脸色微沉,拳头攥紧。他知道以时下的环境,谋士此言并无过错,可当真接受不了。 蝗灾发生,慕容鲜卑固然不得好,但受灾最重的却是北地汉家百姓! 大军未至,他们要受胡人压迫,衣食不济,朝不保夕。 大军来了,他们照样被抢走粮食,前途难料。 如今灾情出现,这些谋士不思百姓,只想着灾难能让己方获取好处,这样的北伐有何意义? 一瞬间,桓容很想掀开帐帘,冲进帐职爆发”一回。 权衡之后,终究是理智压过情感,桓容深吸一口气,压下骤起的愤怒和烦躁,用力咬住腮帮,随痛感加深,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不能冲动。 没有半点好处不,更会平白无故得罪人。 以他晋朝官员的身份,在北地治理蝗灾,实属“叛-国”行为。必须想个办法,既能救一救百姓,又不会引来众人质疑。 何况,邺城好歹下过一场雨,其他郡县多是滴雨未下。邺城外都有蝗灾迹象,其他郡县未必能够免灾。 水灾旱灾有局限,蝗灾则不然。 蝗虫会飞! 如果靠近晋地的郡县出现蝗灾,当地的粮食被祸害完,这些蝗虫岂会不往南飞?皆时,所谓的“借灾之力”完全会沦为笑话!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开始担心盐渎。 如果盐渎遭遇灾,未知石劭能否从容应对。 军帐中,随桓容的到来,气氛稍有变化。 刘牢之将他让到左侧上首,桓容没有推辞,同众人拱手见礼。 “蝗灾之事,桓校尉想必已经得知?” 当着曹岩等人,刘牢之并未唤他容弟,而是以官职替代。 “回将军,仆已得知。” “桓校尉可有主意?” “未知将军与诸位同僚可有计较?” 曹岩等人纷纷出言,细其中条理。刘牢之不时点头,显然倾向于放任不管。 无论几人什么,桓容都没有出言反驳。 直到话音落下,刘牢之二度问他意见,桓容才缓缓道:“将军,仆有一议,只是有些不循常理,怕会招来非议。” 非议? “桓校尉但无妨。”刘牢之沉声道,“今日帐中之言,出你之口,入我等之耳,不会再有他让知。” “多谢将军。” 桓容定下心神,组织一下语言,发现“曲折委婉”没法达到目的。干脆开门见山,直接道:“将军,以仆之见,这些蝗虫可缓解军粮之急。” 什么?! “桓校尉莫要戏言。” “非是戏言。”与其干巴巴的,不如直接动手,桓容请示刘牢之,遣几名役夫再去发现蝗虫的河滩。 “最好能多寻些,仆为诸位演示。” “好。” 刘牢之是痛快人,当即令人去寻蝗虫。 桓容知晓时人对仙神的敬畏,没有劳动他人,而是撸起袖子,打算自己动手。 秦璟身份特殊,不好在营中四处走动,秦俭和秦雷等以部曲身份跟随,见桓容令人寻来干柴,架起木堆,难免心生疑惑。 “你在这守着,我去寻郎君!” “好!” 秦俭调动部曲,围在柴堆四周,秦雷转身返回武车。 秦璟倚在车中,翻阅桓容沿途记录的手札。苍鹰和黑鹰站在矮桌上,锋利的脚爪站不稳,仍不敢鸣叫抗-议,遇上秦璟转头,还要凑过去蹭蹭手背,全力讨好。 做鹰做到这份上,除了心酸只有心酸。 苍鹰尤其不满。 闯祸的又不是它,凭啥一起挨罚? 黑鹰转过头,蓬松胸羽,继续讨好秦璟。对于同伴的抱怨,全当没看见。 “郎君。”秦雷在车外道,“邺城出现蝗灾,桓府君言,蝗虫可解军粮。” 秦雷的耳力远朝寻常人,刘牢之自信声音不会传出帐外,殊不知全被他听入耳郑 “果真?”秦璟推开车窗。 秦雷点头,道:“桓府君命人去寻蝗虫,并在营中架起柴堆。仆不甚解,特来禀报郎君。” 蝗虫,军粮,柴堆? 秦璟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得挑起眉尾。 “郎君?” “我去看看。” 秦璟推开车门,跃下车辕。 他现下的身份是桓容旧友,北地商旅。留在营中的原因是桓冲出面,欲高价再购万头牛羊。 交易双方心知肚明,买羊的是桓冲,出钱的是桓大司马。为此,秦璟加价毫不手软,最终敲定契约,桓容都擦了一把冷汗。 这笔生意做下来,渣爹估计会肉疼得睡不好觉。 军帐前架起两个火堆,一堆架锅烧起滚水,另一堆上放着一面盾牌。 没错,就是盾牌。 金属制成,导热快,一名前锋军幢主“友情”奉献。 水滚了三滚,盾牌烧热,寻找蝗虫的役夫扛着麻袋归来。 袋子倒在地上,几只蝗虫从袋口蹦了出来。 “抓住!” 桓容只需动动口,部曲私兵一拥而上,几只大脚踩下,蝗虫当场扁平。 他的是抓住,不是踩住! 桓容无语望,挥挥手,让动脚的几位壮士靠后,唤役夫处理蝗虫。 “除掉虫翅后腿虫须,用水洗净,入滚水烫煮。其后捞出沥干,置于盾上烘烤。”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桓校尉!”曹岩满面惊愕,声音都些变调,“你的军粮该不会是蝗虫?” “自然。”对于这位的反射弧之长,桓容颇有些惊讶。他之前得那么明白,还以为这些聪明人心中有底,结果竟然是这样? “蝗虫不可食!” “又没毒,为何不可食?” 曹岩瞪大双眼,以“蝗”谐音“皇”为切入点,开始长篇大论。 桓容左耳进右耳出,吩咐众人加快动作。 役夫多数出身流民,尤其是桓容从盐渎拉出的队伍,饿急了连土都吃,有人还吃过蚯蚓老鼠。灾**最严重的年月,有饿疯聊,甚至易子而食。 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如何?况且,桓府君曾揭穿行骗的僧人,乃是顾之人。他蝗虫能吃,那就一定能吃,众人没有半点怀疑。 “快,照府君的做!” 役夫一起动手,处理好的蝗虫一只接一只投入水里。很快,水面上就浮起一层。 待蝗虫变色,桓容再下命令。 这回不用役夫动手,几个厨夫排开人群,举着漏勺将蝗虫捞起,沥干之后放到盾牌之上。 此时没有炒菜,膳食不是水煮就是火烤。这种煎烤方式很是新鲜,待蝗虫翻过面,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 围在火旁的士卒役夫接连抽着鼻子,刘牢之等人也是面现惊讶。 这么香? 或许真能吃。 等到蝗虫烤熟,桓容取过盐袋,随手洒了一把。 前锋右军缺粮少肉,唯独从不缺盐。 “熟了。” 蝗虫做法简单,很容易上手。 等到酥香更浓,桓容让厨夫停手,当先挟起一只。 纯然无污染野生蛋白质啊! 后世几十块一斤,哪有这个新鲜! 不等他下嘴,手腕突然被扣住。秦璟取过他筷上的蝗虫,看了一眼,送进口郑 桓容眨眨眼,这是什么情况? “可食。”吃过一只,秦璟直接从盾牌上取,虽然是用手,却硬是带着一股潇洒自然,和粗鲁半点不沾边。 秦璟当先尝试,秦氏部曲立即跟上。 凡试过的人都是双眼发亮,没有碗筷,干脆衣襟一抖,大把上手。 厨夫瞧出门道,再不犹豫,和役夫一起开抢。 刘牢之和曹岩等人刚刚做好心理建设,打算尝一尝,不想低头一看,盾牌上连根蝗虫腿都没剩。 “咔嚓咔嚓——” 一袋蝗虫并不多,二三十人,每人只能捞到一把。 桓容截下几只,送到刘牢之面前。 刘将军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嘴,嚼了两嚼,神情陡然一变。 “好!” 味道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要钱啊! “桓校尉果然大才!” 桓容咧咧嘴,吃蝗虫和才干有什么关系?不过,刘将军既然要夸,他接下便是。 当日,寻回的蝗虫被一扫而空。 后世人未必都能适应这种食物,有的还会觉得味道很怪,难以下口。但对缺少肉食的晋人来,这却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于是,在桓容的倡议下,刘牢之当即下令,役夫外出搜寻木柴草料,可顺便寻找蝗虫。同时还要派人告知郗愔并上禀中军。 “将军,暂时莫禀大司马。”桓容拦住刘牢之。 刘牢之想了一想,也觉得不该着急。 流民为了活命几乎什么都吃。领兵的将帅多出自士族高门,对于这样的食物未必能够接受。 “亏得桓校尉提醒。” 桓容点到即止,没有多言,带上剩下的半口袋蝗虫,和秦璟一起返回驻地。 武车里有多种香料,阿黍的手艺相当不错,可以整治一顿大餐。 桓容手扶马鞍,正要上马,想起部曲查出的消息,好心情少去大半。 他真的没有想到,在马鞍上动手脚的会是盐渎私兵,更没有想到,那人还是一名队主! “容弟?” “无事。”桓容翻身上马,笑道,“秦兄言有家人要来,可是在近日抵达?” “应该在这几日。”秦璟坐在马背上,细看桓容的神情,若有所思。 桓容被看得不自在,问道:“秦兄为何这般看我?” “容弟英英玉立,才德兼具,璟甚慕。” 当头惊雷劈落,桓容一个没留神,差点滚落马背。愕然的看向秦璟,他这是被调-戏了? 穿越不够,还要玄幻不成? 前锋右军大肆搜寻蝗虫,每日煎烤加餐的消息飞一般传遍军营,连邺城之内都有耳闻。 不提晋军上下,确认消息不假,慕容评等均是面露惊色。得知首倡此事的是桓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前有夜食生肉,今有捕食蝗虫,接下来会吃什么? 想到这里,众人齐刷刷打个冷战。 如晋军将领皆凶悍如此,不如早早放弃邺城,北上返回旧地。 秦氏坞堡的探子传回消息,桓容沉默良久,很是无语。 话,这些人关注的焦点不该是灾吗?总围着他散布流言算怎么回事? 78.第七十八章 时值九月,本该天气渐凉,秋高气爽,奈何旱灾持续加重,整月不见一滴雨水,日间热得犹如蒸笼一般,在日头下站两个时辰,人就有晕倒的危险。 夜间温度略降,却有蚊虫滋扰,不得安眠。 这样的天气,别说北地胡人,南来的晋兵都不习惯。 守卫立在大营前,双手拄着长矛,头顶高悬天空的烈阳,心中不停嘀咕,九月竟还热成这样,当真是少见。这样的天气,不动都会出一身热汗,每日操练后轮值,累得浑身提不起劲,站着都能睡着。 “守好营门,莫要疏懒!”一名什长带队走过,看到拄着枪杆昏昏欲睡的士卒,面上现出几分不满。 “每日两顿吃饱,还有大碗的肉汤,尔等如此不用心,可对得起刘将军和桓校尉?!” 听闻此言,士卒顿感惭愧,忙振作精神,擦去脸上热汗,腰板挺直如松。 “孙什长,天热,在日头下晒着,人难免没精神。”一名伍长上前为士卒求情,“往年这个时候,早该下几场雨,今天的天岁着实异常。” “话虽这样说,也不能在当值时偷懒!”另一名伍长上前接话,貌似语带指责,实际也在为士卒开脱。 两人一唱一和,孙什长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强加惩罚,落下军棍。 军法固然严厉,终究不外乎人情。 士卒为何没精神,什长心知肚明。 之所以出言,不过是职责所在,同时提醒手下众人,目下尚无出战命令,但以队主透出的口风,日期不会拖延太久。 上了战场还这么没精神,必死无疑! 以晋军目前的状况,军粮能够设法解决,裘袄却是个问题。战事不可能拖到十月,否则,北方的冬日就会让五万大军喝上一壶。 然而,九月尚且炎热,十月可会降雪? 孙什长心下不定,单手搭在额前,仰头望向晴空,微微眯起双眼。 临到饭点,营中升起炊烟,外出的役夫陆续返还。 因慕容鲜卑固守城池,没有任何出兵的迹象,役夫的胆子越来越大,凑上两什人,扛上竹枪就敢走出几十里。 “临近的河滩快挖遍了,不走远点不成。” 一名役夫放下竹枪,将扛着的草料堆到一边。另一人弯腰放下两只麻袋,袋中鼓鼓囊囊,隐约能听到虫翅振动的声响。 “前几天左军那帮怂货还笑话咱们,说咱们有肉不吃去挖虫子。” 役夫卸下麻袋,累得坐到地上喘气。掀起衣角擦着热汗,脸颊脖颈都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脱皮,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畅快。 “如今怎么样?反倒和咱们抢!” “可不是。”另一人放下草料,掂了掂不足平日的收获,哼了一声,“还有那些府军,平日里鼻孔朝天,说什么蒸饼既饱,掘土实为浪费体力。如今铲土比谁都利落,也没见比咱们强到哪里去!” “就是!” “我听说桓校尉处置了一个队主?” “确有这事。” “因为什么?” “他在马鞍上动手脚,意图暗害府君。”一名出自盐渎的役夫道,“府君念着旧情,让他说清楚缘由,如果是被他人蒙蔽收买,诚心悔过的话,可以饶他一命。那人却不领情,想要同府君讲条件,府君不屑理他,就叫嚷着乌七八糟的话。” “最后怎么样?”一名役夫好奇道。 “怎么样?”役夫冷哼一声,“被钱司马吊起来抽鞭子,抽完在日头下晒!典司马想上手,钱司马愣是没同意,说他劲大,两下抽死了怎么办。” “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 “该死!”盐渎役夫恨声道,“不该让他死得痛快!” 话中的恨意仿佛有形,显然是恨-毒了那名队主。 众人沉默两息,想到桓容对士卒的照顾,同样对那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桓校尉,他们如何能吃饱肚子? 敢害桓校尉,活该他生不如死! 役夫们闲话时,十余名步卒开始清点草料,一捆接一捆装上大车,运往营中羊圈和牛圈。 畜栏有专人看管,每日送入的草料和牵出的牛羊都要记数。这样虽然麻烦,却十分方便管理,更能避免出事后互相推诿,寻不到责任人。 另有数人记录麻袋数量,随后招呼役夫,就在营口附近摆开架势,将蝗虫处理干净,再送到役夫手中。 “这些煮过盐水,晒干能存上不少时日。剩下的足够两顿,每人能分半碗。” 有了额外补充,秦璟运来的牛羊消耗减慢,营中的谷麦也余下不少。 前锋右军上下逐渐习惯了煎烤蝗虫的味道,厨夫别出心裁,开始尝试新的吃法,在煎烤时加入食茱萸,连之前连道“不该”“天将降祸”的曹岩都胃口大开,一顿吃下不少。 桓容自备调料,每天和秦璟开小灶。 感谢秦璟送来牛羊,刘牢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过来蹭饭。 对于处理蝗虫,阿黍没有半点别扭,按照她的说法,郎君得上天眷顾,才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的话,牛羊吃完,前锋右军又要缺粮,还打哪门子仗! 郗愔属于无法下嘴的一类人,看着面前的一盘蝗虫,哪怕掐头去腿,肚肠抽得格外干净,照样觉得到别扭,做了几番心理建设,到底没能入口。 盘子端下去,全都便宜了帐前的守卫。 看到守卫吃得起劲,咔嚓咔嚓片刻不停,郗刺使不由问道:“果真可食?” “回使君,可食,味道甚佳。” 北府军多是流民出身,苦日子过惯了,只要能入口,什么都不会浪费。 正因为如此,他们说的话,郗愔始终半信半疑,唤来部曲详问,方知军中不少人已尝过蝗虫的味道,役夫每日出营都会带回几麻袋,交给厨夫烤制,给军中上下“加餐”。 “使君,虫虽名蝗,终非仙物。生而为祸百姓,何妨食之?” 此刻劝说郗愔的不是旁人,竟是压根和军事不沾边的王献之! 王大才子为何会跑来枋头,原因不好为外人道,但知晓内情的都清楚,这其中有余姚郡公主的官司。 自端午节后,司马道福明里不敢太过分,暗中却纠缠不断。王献之不胜其扰,只能寻上谢玄,拉下面子问计。 琅琊王氏虽具才名,在民间极有声望,在朝中的势力实属一般。遇上司马道福放下脸面纠缠,王献之难免有几分无奈。 为保住家庭,王献之愿意放下身段投身朝堂,着实让谢玄吃惊不小。 经过一番斟酌,谢玄答应帮这个忙。 于是,谢安修书一封,请大中正出面,王献之选官侨郡太守,未等赴任,先送一批军粮赶往枋头。 知道此事后,司马道福大发一顿脾气,竟要找上郗道茂。 南康公主将她拘在府中,给琅琊王送去一封书信。琅琊王世子很快过府,带来了司马昱的亲笔。在他离开后,司马道福脸色惨白,直接卧床不起。 她很清楚,自己再不收敛,南康公主会让她“病故”,阿父绝不会过问。 司马道福老实了,无论琅琊王府还是琅琊王氏都松了一口气。不过,王献之的入仕之意不会更改,反而比之前更加坚定。 因水路不通,王献之中途改行陆路,追上大军已是九月初。 携官文见过桓温,交上军粮,确认数目没有出入,王献之便在郗愔帐下任参军。 因时间匆忙兼军中严令,王献之抵达三日,桓容才得知消息。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桓容不禁感叹:无论有没有他振动翅膀,余姚郡公主的威力依旧不减。历史中逼得王献之自残双足,现下竟迫得王大才子弃笔从戎,投身军旅。 不过,王献之做了郗愔帐下的参军,总算有了抗争的本钱。 无论司马奕之后的皇帝是谁,也无论桓温之后桓氏家族命运如何,司马道福再想插-到他和郗道茂之间,可不是那么容易。 王献之离开建康之后,沿途见识过世道之艰,百姓之苦,为人处世略有改变。即便不如桓容一般怜惜将士,也会有几分体恤之情。 前锋右军新获“军粮”,第一时间报知郗愔。 郗刺使犹豫不断,幕僚将官多有避讳,王献之没那么多顾忌,当场开口谏言。 “使君,仆送军粮至此,所见水道多数干涸。大军停驻枋头日久,仅靠营中谷麦不足以支撑一月。今有天赐之粮,且可以饱腹,弃之不用实为可惜。” 桓容最先提出蝗虫可食,对曹岩等人的“蝗”字之说嗤之以鼻,直接言明,蝗虫是天赐之粮,是上天怜悯众生降下的果腹之物。要不然,为何每在大旱之后出现? 蝗虫食粮?更好解释! “犹如民种粟,鸡食粟,而民又食鸡。” 吃了百姓种的粮,自然要入百姓之腹,此乃自然之道。 王大才子口才非凡,歪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将桓容的“理论”进一步升华,足可令人心服口服。 仍有疑虑? 没关系,来来来,咱们谈一谈道家之法。道家不通,佛理也可说上几个回合。 听完他的话,自郗愔以下,满帐将官文吏都是目瞪口呆。 当真是好有道理,他们竟无法反驳! 因王大才子出言,加上军中粮秣确实不多,郗刺使终于点头,这些免费的军粮就此摆上北府军餐桌。 消息传出,更多的兵卒役夫加入挖地行列。 许多蝗虫没来得及首飞,已然是呜呼哀哉,沦为晋军的盘中餐。作为推出此粮的桓容,更加“名声”远播。 桓大司马听闻,气得又砍了一张矮桌。 军粮充足固然欣慰,然而,桓容因此事名声大盛,想要再动他,绝非轻易之事。即便不要命只除官都没有合适的借口。 想到这里,桓大司马怒上加怒,剩下的半张矮桌又被一刀两断。 “来人!”发泄过怒气,桓温收起宝剑,道,“石门可有消息传回?” 部曲入账禀报,没能给出桓大司马盼望的消息。 “已是九月,石门再不凿通,必会延误战机!”桓大司马没法处置桓容,干脆对着袁真喷火,谁让他曾站在郗愔一边,当着众人的面找自己麻烦。 “你带人去石门,传我之言,如月中不能凿开水路,军法处置!” “诺!” 部曲退出军帐,郗超面带忧色,开口劝道:“明公,袁刺使有三千强军,如此严令恐会引其生怨。” “无碍。”桓温踢开破损的矮桌,冷笑道,“豫州之水不如京口,兵将实可用。” 郗超张开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很显然,桓大司马做了两手准备,石门凿开,自然水路畅通,可与慕容鲜卑决战,袁真算是不功不过。石门未能凿开,无论此战是胜是败,袁真的刺使都将被夺。 一个“贻误战机”足令其无法翻身。 想通其中关窍,郗超不禁打个冷颤。记起郗愔曾道,大司马并非英雄,更非枭雄,而是奸雄,心中打了个突,引来桓温冷冷一瞥,忙垂下眼皮不敢再想。 大司马不再十成十的信任他,有些话之前能说,现在绝不能出口。不然,等着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石门依旧没能传回捷报,反而是氐人的使者抵达邺城,带来慕容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我主应太傅之请,可再出兵一万。”氐人使者背负双手,趾高气扬,“太傅当牢记信中所言。” “这是自然!” 一万将兵算不上多,总好过一个都没有。更何况,苻坚应下条件,日后必会同秦氏坞堡发生战事,燕国大可趁机休养生息,抓住时机获一把渔翁之利。 “乐侍郎为何没有返还?”没在队伍中看到乐嵩,慕容评难免生出疑问。 “我主爱乐侍郎之才,留其在长安任职。” 什么?! 慕容评当下大惊。 “因途中遭遇匪贼,为护乐侍郎,几名部曲力战而死。”使者令人抬出一只木箱,道,“此乃其随身兵器,今送还太傅。” 慕容评直觉不对。 “乐嵩为燕国官员,岂可在长安任职?” “为何不可?”氐人使者冷笑道,“乐侍郎并非鲜卑人,而是汉人。他愿投靠明主,岂有阻拦之理?” 投靠明主? 那燕国算什么,燕主算什么? 他这个太傅又算什么?! “国书既已备好,不出数日,秦国将兵必至颍川。” 颍川? 慕容评愕然瞠目,顿感大事不妙,想要开口询问,使者却无意多言,当下拱手告辞,带着盖有燕主印玺的“国书”离去。 为日后推卸责任,同氐人扯皮,慕容评刻意将国书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再想,却是将自己套了进去! 慕容评眼前发黑,踉跄两步。 完了! 前有狼后有虎,妄他自认是个聪明人,却被苻坚如此戏耍!请神容易送神难,纵然能击退晋兵,这一万多氐人怕也赶不走,遑论进入荆州的乞伏鲜卑! 难道真要舍弃邺城,返回祖先游牧之地? 不! 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慕容评狠狠捏着额角,目光似狼,仿佛要噬人一般。 比起邺城的风雨飘摇,晋军营内,尤其是前锋右军的营盘,此刻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魏晋时期不过中秋,重阳是秋日里最重要的佳节。 如在建康,无论士卒还是庶人,都将呼朋引伴登高望远,佩茱萸囊饮酒菊花酒。现下没有那个条件,但不妨碍众人庆贺。 “将茱萸全部取来。” 桓容大方一回,让阿黍照出全部的食茱萸,不够制成茱萸囊,干脆每人分上一些,也算是个心意。 “菊花酒没有,今日羊肉蒸饼管够!” 厨夫抄起大勺,挥汗如雨。 役夫们早起出营,日中返回,草料和蝗虫均比往日多上一倍。 “咱们有经验!” “不是许翁拦着,咱们就过河去了!” 几名刀盾手哈哈大笑。 许翁脸色发黑,不是他拦着,这些莽汉当真会过河!引来鲜卑骑兵,如何向将军交代? 营中浓香飘散,士卒们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流油。 桓容和秦璟单独开灶。 没有了食茱萸,还有之前存下的胡椒,带着骨头的羊肉滚在锅里,香味越来越浓,引得人馋涎欲滴。 秦璟靠坐在车辕上,长发没有梳髻,而是用丝绢随意束起,搭在一侧肩上。 看着身高腿长,五官漂亮得不像人,连头发都堪称完美的秦玄愔,桓容默默转过头,对着光滑的车壁照了照,试着想找回几分自信,奈何不太成功。 秦璟俊美却不乏英气,只要他愿意,百米外都能冻死人。桓容长相不差,到底年纪尚轻,轮廓带着几分稚气和书卷气,俊则俊矣,终究无法与之相比。 “容弟?” “……” “瓜儿?” 桓容打个激灵,倏地转过头,险些扭到脖子。 “秦兄叫我什么?” “瓜儿。”秦璟支起一条长腿,笑着挑眉。 桓容:“……” 他该义正言辞的表明这个称呼不合适! 控制不住的脸红耳热算怎么回事? 秦璟身体前倾,前臂横搭在膝上,看着桓容,眼底染上笑意。 桓容突然有些头皮发麻,不自觉的向后挪了几寸。 苍鹰和黑鹰停在车外的旗杆上,歪头看看车内情形,聪明的转过身,细心梳理羽毛。它们什么都没看见,它们很忙的! 王献之恰好来访,见到两人的情形,不免有些奇怪。 “容弟?玄愔?” 警报骤然解除,桓容探身走出车厢,同王献之见礼。 “子敬兄安好。” 王献之笑着点头,将一朵半开的野菊递给桓容,道:“重九佳节,未能于建康登高赏菊,此虽生于郊野,亦可表我之情。” 桓容:!!!!!!!!!!!! 这什么状况? 正在他愕然瞠目,如遭雷劈时,王献之走到秦璟面前,递出另一朵野菊,笑道:“还请玄愔笑纳。” 秦璟大方接过,笑道:“王子敬所赠,璟之荣幸。” 王献之笑得畅快,大衫宽袖,格外的潇洒。 桓容十分怀疑,这位来之前是不是又嗑寒食散了。 “军中尚有要务,献之就此告辞。” 王献之如一阵风似的来,又如一阵风似的走。 桓容抓着一朵野菊在风中凌乱,石化半晌方才想起,时下确有重阳赠菊的习俗,以表友爱敬重之意。 不过,赠送的是菊-花,还是男子互赠…… 该怎么说? 古人真会玩,穿越客眨眼就成土包子。 正无语时,一枚白玉雕成的簪子递到面前,秦璟微微俯身,道:“来得匆忙,没料到会留至重阳。未曾备下他物,此簪赠于容弟,聊表心意。” 桓容看看玉簪,又看看秦璟,思量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指尖擦过桓容掌心,秦璟笑意愈深,眼角眉梢竟染上几分魅意。 79.第七十九章 重阳节后,天气渐渐转凉,昼夜温差骤然增大。 白日里,士卒操练冒出一身大汗,等到夜间,需要盖上两层外袍才能睡得安稳。 盐渎役夫搭建的木屋十分牢固,且比军帐更能挡风,桓容发挥同袍情谊,让木屋让给刘牢之和几名谋士,自己宿在武车上,在众人眼中,当真是高风亮节。 被众人交口称赞,桓容很不好意思。他十分清楚,论舒适程度,武车丝毫不亚于木屋,并且更加安全。 唯一的问题是,秦璟同样没住木屋,留在枋头期间,都是与他同车而眠! 坐在车厢里,桓容单手支着下巴,长发披散在身后,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影子在车壁上拉长,时而晃动两下。 不到五息,车门从外边拉开,微凉的夜风吹入,桓容打了个激灵,困意少去几分。 “容弟还没歇息?”秦璟走进车厢,诧异问道。 桓容摇摇头,听到车窗外的“波——波——”声,习惯的打开木柜,取出一碟肉干,随后拉开车窗,放领角鸮入内。 领角鸮飞进车厢,找准放在桌上的漆盘,一口叼起一条肉干,快速吞入腹中。 很快,半盘肉干不见踪。 桓容十分怀疑,以这只鸟的体型,肉都吃到了哪里。 “这是容弟养的?”秦璟好奇的看了两眼,坐到桓容对面,执壶倒出一杯温茶。 “不是。”桓容又打了个哈欠,试着伸出手,领角鸮立刻停止进食,大眼睛瞪着他,鸟喙咔哒几声,明确表示不给摸。 “阿黑好像认识它。” 外人听到这句话,八成会以为桓容说的是哪个部曲,绝不会想到他口中的是两只鸟。 “这种鸟惯于夜行,在北地十分常见,却不好驯化。” 秦璟放下茶盏,看了看领角鸮的背羽,认出它的种类。修长的手指从耳羽向下顺过,领角鸮没有反抗,更没有瞪眼,咽下一条肉干,发挥鸟类绝技,咔哒两声,翻身躺手。 桓容目瞪口呆。 这是鸟? 这真心是鸟?! 在鸮类中,领角鸮的体型相对小巧,这只貌似离巢不久,从头至尾大概六寸左右,一个巴掌刚好捧住。 不过,个头再小也有分量。 秦璟摊开五指,掂了掂分量,笑着向桓容挑眉,道:“这些日子没少喂它?” 桓容看看收起翅膀,一副乖巧样子的领角鸮,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摸都不给他摸一下,遇上秦璟直接躺手,白瞎几斤肉干,下次再来,一条肉丝都没有! 夜色渐深,风变得更冷,卷着枯枝砂石打在车厢上,砰砰作响。 领角鸮吃饱了肚子,蹭了蹭秦璟的手指,毫不在乎飞卷的夜风,振翅飞出车厢,消失在夜空之中。 呼啸的风声中,时而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桓容拉起车窗,从缝隙向外望,除了高悬的冷月,闪烁的星辉,仅有成排的木屋军帐,以及巡营而过的士卒身影。 “容弟,该歇息了。” 车厢虽然宽敞,却不好设榻。 将狼皮褥铺在木板上,以大氅挡住寒意,桓容仍有些不适应,多铺一层锦缎才能睡得安稳。秦璟习惯行军露宿,荒郊野外照样歇息。对他而言,车厢里的条件已是相当不错。 “秦兄。” “恩?” “……没什么。”桓容翻过身,仰躺着望向车顶。 昏黄的灯光中,能模糊辨出木理纹路。 他记得相里松在车顶设有机关,只要按下刻有圆环的一块木板,立刻有飞矢向外射-出。当时做过实验,百米之内,三层牛皮都能-射-穿。 躺了许久,桓容始终没有睡意。翻过身,透过相隔的矮桌,发现秦璟正单手撑头,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系发的绢布解开,黑发如绸缎披散。 摇曳的灯光下,眉眼愈发显得精致,唇色殷红,较白日里又有不同。 砰、砰、砰…… 桓容心似擂鼓,喉咙发干,知晓非礼勿视,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目光。 察觉他的窘态,秦璟缓缓笑了。 一瞬间,车厢内都似明亮许多。 何谓倾国倾城,桓容终于有所体悟。 “容弟。” “啊……” “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发簪。” “恩?” “秦兄赠我的发簪,似有家族徽记?” “确有。”秦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深意,“此簪是我亲手雕刻,容弟可喜?” 桓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想违心,只能点头。 “容弟喜欢便好。”秦璟略微向前,长臂探过桌脚,卷起一缕垂在锦缎上的乌发,在手指上绕过两圈,不等桓容出声又轻轻放开。 “相比容弟赠珠送图之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日寻得好玉,我再为容弟雕琢一枚。” 秦璟语气自然,态度也十分诚恳。 桓容沉默两秒,看向落在枕上的一缕发,微微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然而,真该继续问下去? 念头在脑子里转过几圈,最终,桓容选择相信直觉,将疑问压回心底。 总觉得,如果继续探究,八成会遇上“风险”。至于什么样的风险,桓容拒绝去想。 灯油逐渐燃尽,三足灯渐暗,如豆的灯光很快熄灭。 黑暗中,桓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面向车壁数羊。数到三百六十七只,终于受到周公邀请,缓缓沉入梦乡。 秦璟静静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深。 翌日,右军将士早起操练,刘牢之以身作则,手持长-枪,一下接着一下刺出,动作连贯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一百五十下后,刘牢之除去上袍,赤--裸--着黝黑健壮的胸膛,放下长-枪,抡起按大小摆放的巨石,从小到大,逐一举过头顶。 “将军威武!” 士卒齐声高喝,大声叫好。 典魁不服气,同样除去上衣,岩石般的肌肉隆隆鼓起,走到巨石前,下盘立定,脖颈鼓起青筋,竟将两块巨石一并抡了起来。 场中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如雷的喝彩。 典魁将巨石抡过头顶,足足过了十息,方才大喝一声,重重砸到地上。 钝响声中,尘土飞扬。 刘牢之带头叫好:“真壮士也!” 前锋两军营盘比邻,右军操练的呼喝声传来,左军上下既羡慕又无奈。 羡慕对方勇武,下次同胡人接战,必定能捞得更大战功。 无奈自家没有刘将军那样的统领,更没有桓校尉一般的运粮官,一天勉强两顿,还不能顿顿吃饱,哪能像那群猛汉一样日日出操。 “听说他们抡石头,一排十二个,最小的也有几十斤。” 虽说实力比不上,却不妨碍众人好奇。 趁护送役夫出营,有好事的走到右军营外探头,瞧见营内一片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时而有刀枪剑戟相击的脆响,紧接着就是大声的叫好,羡慕之意更浓。 看到“邻居”脸上的歆羡,守门的士卒抬头挺胸,与有荣焉。 羡慕吧? 羡慕也没用,谁让你们没摊上好的将官! 操练到中途,桓容带着部曲加入。 府军和私兵比拼切磋,秦雷秦俭等早已技痒,桓氏部曲同样看得眼热。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一样都是军汉,都要上战场搏杀,遇上旗鼓相当之人,必要搏上一搏,分出个高下,手底下见个真章。 “注意分寸。” 几月相处,桓容对秦雷等人颇有了解。别看他们不及典魁和刘牢之强壮,力气着实不亚于二者,因常年同胡人厮杀,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杀招。 校场切磋,轻伤无碍,重伤绝对不行。 桓容必须提前打好预防针。 相比其他州郡私兵仆兵,右军上下堪称精锐,可再精锐也有限,遇上秦雷秦俭这样类似开挂的,当真是不够看。 “郎君放心,仆等定当注意!” 得到桓容许可,秦雷等人轮番下场。 大喝声中,校场中的气氛更为热烈。不只前锋左军,连稍远些的营盘都听到喧嚷,陆续派人前来探寻,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发现了胡人探子? 秦璟留在武车内,正翻开一卷竹简,忽见苍鹰从半空落下,脚爪中抓着一只竹管,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掉在地上。 “定然是阿岩。” 秦璟轻笑一声,弯腰走出车厢,单臂一撑跃下车辕,将狼皮护腕套上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抓住险些落地的竹管。 噍—— 苍鹰叫了一声,蹭了蹭秦璟,仿佛在诉说委屈。 抚过苍鹰背羽,秦璟展开绢布,仔细看过两眼,立即唤来健仆,命其往校场寻桓容。 “告知桓校尉,牛羊已经运到,请刘将军一同出营。” “诺!” 距枋头十余里,一条干涸的河床边,秦玦和秦玸下令队伍稍停,休整一刻之后再继续前行。 为行路方便,兄弟俩均着窄袖胡服,长弓和箭袋搭在马背上,一模一样的身高面容,格外引人注目。 “阿岚,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你我一路行来,武乡、上党都有蝗灾,广平更是飞蝗成群,我本以为邺城也会如此。可你看看,此处距枋头不到二十里,同样天旱,却无蝗灾迹象,如何不奇怪?” 秦玦遥指河床两岸,除了成排的深坑,连只飞蝗的影子都不见。 秦玸眉头紧锁,跃身下马,查看密布在河岸旁的坑洞,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阿岩,这些是人为。”秦玸沉思片刻,道,“飞蝗多生于河岸田头,如有人发现飞蝗藏身之处,提前挖掘,倒能解释现下情形。” “有理。”秦玦走过来,和秦玸并肩而立,“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是谁做的。” 慕容鲜卑火烧眉毛,压根不会有心思挖地。 晋军?更说不通。 他们是来攻打邺城,不是来帮着对方治理蝗灾! 兄弟俩互看一眼,想出几种可能,又陆续推翻,绞尽脑汁,最终仍是满心疑问。 “见过阿兄,或许就能明白。” 与此同时,一队鲜卑骑兵怀揣慕容评密信,倍日并行,抵达慕容垂盘踞的豫州。 骑兵入城之后,立即被带到慕容垂帐前,因日夜兼程,赶路赶得急,此刻已经口干得说不出话。 慕容垂皱眉,令人倒来几碗清水,骑兵饮下满碗,喉咙不再干涩,方才沙哑出声。 “殿下,邺城危急,晋军距城池不到百里,随时可能城破。城内兵力不足,氐人趁火打劫,要求送去质子并割地才肯借兵。” “什么?!”慕容垂勃然大怒,“陛下和太后如何说?” “陛下整日饮酒,已半月不上朝会。”骑兵艰难道,“太后因清河公主被送往长安,已然忧思成疾,病在宫中,将朝事托于太傅。” 慕容暐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慕容垂相信。 可足浑氏因爱女被送去长安生病,慕容垂一百个不信。 他了解那个女人,为了权利,她可以不顾一切。说她和慕容评争-权失败被软禁在宫中,反倒合情合理,更加可信。 慕容垂心思急转,作势一番大怒,瞒过送信的骑兵,令其呈上书信,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竟是愣在当场。 率兵救邺城,便将荆州豫州一并划做他的封地? 慕容评怎么会如此“大方”,背后打的什么主意? “此乃太傅之意?” “回殿下,太傅言,如殿下肯出兵,必将上表国主,封殿下为大司马!” 大司马? 慕容垂暗地冷笑,如此看来,慕容评是真急了。 送信的骑士被带下去休息,慕容垂立即升帐,召手下谋士将官共议此事。 “殿下,恐其中有诈!”虎贲中郎将染干津道。 “慕容评老谋深算,此番许殿下两州,必定藏着算计。” “殿下,信中只言氐人不满足于金银绸缎,以出兵为条件逼朝廷割土,却未言朝廷是否答应。如果答应,割让的又是哪里?”一名汉人谋士沉声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寂静。 “不可能!”一名鲜卑将官拍案而起,“如果那老贼答应割土,岂会许下两州请殿下出兵?” “此言虽有理,但,”谋士神情凝重,并不理会吹胡子瞪眼的鲜卑将官,继续道,“仆担心朝廷已同氐人达成默契,许殿下两州,请出豫州守军,不外是为压制晋兵,遏制氐人。” 谋士的话在众人耳边回响,于慕容垂而言,更如重锤砸下。 “殿下驻兵豫州,实际已为豫州之主。荆州虽为乞伏鲜卑所踞,但其远道而来,本就没有根基。兼其部落被灭,动手之人是谁尚未查清,殿下如要争夺,实非难事。” “仆忧心者实为氐人。” “氐人?” “然。”谋士点头道,“如朝廷许氐人土地,且选在荆、豫之地,再将两州封与殿下,哪怕能击退晋兵,殿下怕也难得安稳。” 到时候,慕容垂让是不让? 如果让,恐再无立足之地。如果不让,豫州的两三万骑兵步卒都要搭进去,最后得利的仍是慕容评! 谋士话没说完,染干津等已是怒发冲冠。 “老贼好胆!” 慕容垂面沉似水,如果慕容评当面,定会被他一刀砍死,亲手剁成肉泥。 “殿下,不能出兵!” “殿下,绝不能中老贼计策!” 慕容评举起右臂,拦住众人,深吸一口气,道:“出兵!” “殿下!” “信中有言,如殿下不出兵,朝廷有意退回鲜卑祖先之地。”汉人谋士再次开口,“如殿下公开拒绝,无论能不能击退晋兵,都将落人口实,予人把柄。” “这样岂不是……” 众人气得眼睛通红,却是毫无办法。 “出兵。”慕容垂沉声道,“点兵一万五千,随我出征邺城!” 慕容评的算计固然毒辣,何尝不是给他机会? “嘉州。” “仆在。”汉人谋士拱手道。 “代我执笔,回信太傅,我将率兵赶往邺城,并言危难当头,当不以出身选拔人才,推荐司徒左长史申胤、尚书郎悉罗腾、黄门侍郎封孚、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与军事。大军抵达邺城,军令皆出大帐,朝廷不得干预!” 谋士应诺,心中已然有了腹稿。 议事结束,众将陆续离开大帐,各自调兵安排。 慕容垂唤来部曲,道:“请中山王来见。” 部曲领命退下,不到盏茶的功-夫,慕容冲走进帐内,神情紧绷,半点不见平日的骄傲。 “叔父。” “怎么,还怪我把你关起来?” “冲不敢。”慕容冲干巴巴的回道。 慕容垂叹息一声,道:“非是我心狠,不让你回邺城,而是慕容评不安好心,如果你回去,必定会被送去长安。” “我宁愿和阿姊一起!” “住口!”慕容垂拦住慕容冲的话,道,“你是鲜卑皇子,岂能受此屈辱!” “可阿姊她……”慕容冲眼圈通红,双拳紧握,“总有一日,我要屠尽氐人!” “凤皇,”慕容垂沉声道,“我将率兵奔赴邺城,你随军同行。” “叔父?” “切记,留在军中,未得我命,不可离开军营半步,即便太后传召也不能入宫!” “……诺。” 慕容垂调兵遣将,一万五千将兵离开豫州,浩浩荡荡赶往邺城。 晋军和氐人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桓大司马连发三份军令,要求袁真尽快凿通石门。氐人没有太大的反应,仍然按照约定出兵。有慕容评的密信在手,不愁对方赖账。 以为事情顺利,苻坚将清河公主收入宫中,新鲜过几日,又惦记起慕容鲜卑的“凤皇儿”。 对国主这个毛病,王猛无心再劝。 反正燕国早晚被灭,不过一个灭国的皇子,随国主之意也没什么大不了。 战局兜兜转转,又开始向原有的轨迹倾斜。 有了桓容这个变数,晋军的军粮还算充足。然而,是否能和慕容垂战个旗鼓相当,撑到袁真凿开石门,仍旧是个未知数。 建康城 夜深时分,几条黑影避开巡街府军,潜入青溪里。 守株待兔的桓府健仆立即警觉,跟踪黑影到庾府门外,确认对方翻墙而入,当即心生喜意,守了将近两月,天天喂蚊子,总算是有了收获! “你立刻带人去码头,看紧送这些人来的商船。其他人和我在这里守着,凡是今夜进去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诺!” 80.第八十章 庾氏获罪,庾倩庾柔问斩,庾希逃出建康,青溪里的庾氏大宅一片萧索。 不过几月,宅内奴仆尽散,院中廊下遍生荒草,偶尔有几声虫鸣,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色彩。 健仆分散开守住府门院墙,凡能进出之地都有两三人把守,务求不放走一个入府之人。 “看好了!”为首的健仆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双目精光四射,“如放走一个,自去领罚十鞭!” 众人不敢懈怠,打起十万分精神,抱定主意,入府之人一旦现身,必会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庾府内,七八名身穿短袍,腰佩短匕的男子越过廊下,凑到一处,取出一张羊皮细观。 为免引来注意,几人不敢点燃火把,仅能以火折子照亮。 “是在后宅。” 庾府建于永嘉年间,是在一座旧宅的基础上翻修扩建而成。 据悉,旧宅的所有者曾为吴国官员,祖孙三代效忠孙氏。天纪四年,孙吴亡于西晋,宅院之主不愿投降,饮下毒酒以身殉国,妻妾子女随殉,自此绝户断丁。 随时光流逝,繁华的庭院变得荒芜,渐渐掩埋于荒草枯木之间。 后经西晋八王之乱,北地士族随元帝过江,在南地建立政权。庾琛被征会稽太守,后升丞相军谘祭酒,举家迁入建康。 彼时,已有皇族宗室在青溪里大兴土木,建造房屋豪宅。庾琛凭借外戚身份,请来术士,择定这处旧宅,耗费数年时间,花费千金,方建成今日庾府。 府宅竣工时便有传言,工匠挖开旧屋,曾发现一处秘道,直连前后宅院。 传言密道为青石打造,可容两人并行。只是内部空空荡荡,并未存下金银珍宝,观其构造,倒像是逃命之用。 没有埋藏财宝,八卦总会少去几分滋味。 随着时间流逝,关于密道的传闻逐渐消失,再无人提及。 如果不是桓容送回书信,言明庾希有可能在家中藏金,南康公主未必能想起早年传言。在和李夫人商议时,不免生出感叹:“当时我还年少,都是当故事听,没料到真有这事。” 李夫人笑道:“我曾听人说,前朝的官宅多有此类密道。” “可惜,长安等地都落到了胡人的手里。”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李夫人也未再言。 终究是前朝的事,不好追溯。而建康城内的庾府就在眼前,传言是真是假,很快将得到验证。 庾府内,几名男子所持的羊皮,清晰绘出一条通道,从前院直连后宅,入口十分隐蔽,竟在西院的一口水井之中! “阿兄,我先下去。”一名男子道。 “不成,你身材高,下井不方便,还是我去。” 几人不敢耽搁时间,迅速定下主意,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寻到青石垒砌的井台。对照再三,确认无误,身材最瘦的男子将麻绳系在腰间,沿着井口慢慢下落。 井台没过头顶,男子吹亮火折子,点燃火把,仔细的照过砖石。 “找到没有?” “还没。”男子摸索着井壁,寻找凸起和凹陷处。距井水不到几寸的距离,终于摸到一块凹陷的石砖。 男子心中一喜,试着向内探去。 只听咔嚓一声,石砖下陷,井内出现一条黝黑的通道,仅容一人弯腰爬行。 “找到了!” 男子平举火把,向洞内挥了两下,火光没有熄灭,感到洞内流出的冷风,立即向上方的人发出讯号。 除留一人在井口看守,其他人陆续下到井中,沿洞口进入密道。 因通道狭窄,进入便无法转身,几人只能尽量缩起肩膀,用双手和膝盖爬行。 中途膝盖被擦破,掌心被划伤,都算不上什么。转过一条弯道,遇上两具散落的骨骸,让几人骤然一惊。 “这怎么有骨头?” “小声点!死人骨头有什么可怕!” 紧贴着骨头爬过,空气传来一阵恶臭,几人脸色涨红,有些喘不过气来,差点萌生退意。 “快了,就快了!”领头之人不愿退后。 郎主失去消息,明显凶多吉少。 几人费尽周折,不惜杀人,就为找到那些金子。 庾氏已经败落,庾希生死难料,只要黄金在手,混入流民之中,到偏远州郡买得一个身份,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庾希被扣在京口,根本不晓得,他费尽苦心藏起的黄金,即将被昔日“忠仆”取走。 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概莫如是。 庾府外,健仆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墙内有动静,险些以为入府之人已经逃走。正焦急时,靠近西侧的院墙突然出现一条黑影。 “来了!” 健仆们屏住呼吸,紧盯着黑影从墙头翻落,腰间似乎绑着重物,在落地时晃了几晃,险些向前扑倒。 “动手?” “再等等。” 那人落地后没有急着走,先是四下查看,确认没有危险,立刻向墙内扔了两颗石子。 石子飞落,陆续有身影从墙内翻出,腰间都是鼓鼓囊囊,行动稍显笨拙。 “一、二、三……七、八,八个,齐了,动手!” 一声令下,健仆们从藏身处冲出,手持两臂长的木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兜头一顿狠砸。 在动手时,众人有意避开头颈和胸腹,专门朝着手臂两腿招呼。 几人猝不及防,压根无力反击,匕首都成了摆设,只能抱头蜷缩在地上,实在受不住,大声开口求饶。 此时尚未天明,被这几人一叫,消息定然瞒不住。 “停,堵上嘴,带回去!” 健仆收起木棒。上前捆起八人,寻不到布巾,干脆撕开几人的衣摆,不管是不是染了泥沙,带没带血污,直接塞-入口中。 “抬起来,走!” “喝!这么沉?” 健仆抓起手脚抬人,发现沉得超出想象,眼珠子转了转,当场扯开几人的腰带,一片赤金映入眼底。 “金子!” 桓府中,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美眸半睁半合,裙摆似彩云铺展。 李夫人跪坐在榻前,同样没有梳妆,黑发垂落肩后,额上一点美人尖,愈发衬得肤白似雪,唇色娇艳。 “阿姊,天明尚早,何不再睡会。” “不了。”南康公主摆摆手,道,“青溪里的事未定,我睡不安稳。如果真寻到金银,我怕要入台城一趟。” 李夫人站起身,脚步轻盈的走到榻后,将掌心搓热,按压着南康公主的发间。 “阿姊,郎君信中言,庾始彦被扣在京口,这是郗方回的人情。如若告知太后,是否不太妥当?” “这里终究是建康。”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李夫人拉到榻上,顺势倚靠在她的腿上,道,“庾希偷盗军资不是秘密,青溪里多少人盯着。之前是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如今,怕是想瞒都瞒不住。” “阿姊的意思是,借太后之力?” “与其说借,不如说各取所需。”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目光沉静,刻印着岁月累积下的智慧,“郗方回寻上瓜儿,怕是早有这个打算。” “他敢利用郎君?”李夫人眉心微拧,美眸闪过一丝冷意。 “瓜儿已入仕途,这些早晚都要经历。好在郗方回有分寸,他要利用我子,却也给出不小的利益。庾府寻到的东西,太后至多拿去两成,余下半数将归瓜儿。” “郗方回愿意?”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南康公主冷笑。 “那老奴不死,大司马绝不会旁落他人。郗方回想要同他一争长短,光握住京口和北府军可不够。敢借我子向晋室表忠,无外是盯着太尉一职。” 李夫人放缓神情,纤纤玉指梳过南康公主的额发,柔声道:“太后会帮他?” “会。”南康公主勾唇轻笑,“术士的筮言摆在那里,官家又是这副样子,想要维持皇姓司马,定要有人能同那老奴争-权。” “大司马岂会坐视。”李夫人道,“如北伐胜利,怕是郗方回也拦不住他。” “胜?”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就瓜儿送回的信来看,想胜可不容易。” 如果郗愔丢掉兵权,北伐胜败如何,基本影响不到桓温在朝中的权利。 现如今,郗愔一改往日作风,先是同桓容结盟,继而向晋室献宝表忠,加上谢安王坦之等在朝中相助,桓大司马的日子未必会如往日轻松。 “即便是桓氏,也未必和那老奴一条心。” 造反登位的确能为桓氏带来荣耀,可万一失败,全族都将面临大祸。 “想当初,王敦背靠王导,将天子逼到什么地步,结果如何?看看如今的琅琊王氏,名声是有,朝廷可有掌权之人?仅有一个王彪之尚称能臣。” 早几十年,王导尚且在世,哪怕权柄不再,也没人敢逼迫琅琊王氏子弟。 如今倒好,司马道福就能逼得王献之弃笔从戎,投奔军旅! “要是没有王敦的事,琅琊王氏多几个王彪之这样的郎君,就凭司马道福,她敢这样招惹王献之吗?” 到时候,压根不用自己动手,司马昱就能把这女儿一巴掌拍死。 “看见她就闹心。”南康公主蹙眉,显然对司马道福烦到极点,“我看那庶子伤养得不错,隔三差五能往外送信,不如一起送回姑孰,省得碍眼。” 李夫人没有接话,只是笑。 她和南康公主都清楚,这些话只是说说,桓歆留在建康是桓大司马的意思,在大军归来之前,绝不可能折返姑孰。 至于司马道福……琅琊王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任由她继续胡闹。 虽说琅琊王氏不如往日,但随着郗愔权柄日重,郗道茂不再没了依靠,司马昱身为丞相,看得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派世子送来亲笔书信,明着给司马道福一个警告。 “阿姊,如果实在不想见她,我可可以让她多病一些时日。” “算了。”南康公主摇摇头,“用不着为她费心思。王献之去了北地,她没机会掀起风浪。” “听阿姊的语气,似有些遗憾?”李夫人俯下--身,声音愈发轻柔,“如果她不识教,阿姊打算如何?” “如何?”南康公主挑眉,反手抚过李夫人的长发,手指卷过发间,笑道,“自然是一劳永逸最好。” 两人说话时,健仆已带人回到府内。 阿麦在门边禀报,南康公主令人搬来立屏风,道:“让阿木过来。” “诺!” 阿麦退至廊下,数息之后,一名高大的健仆匆匆走来,跪伏在门外,额头触地。 “人都抓来了?” “回殿下,均已绑至府内。”健仆道,“共有八人,身上都搜出了金子。” “问明藏金何处?” “几人不肯开口,仆搜到一张羊皮,绘有府中地道。” “善。”南康公主坐起身,道,“人都交给你,如何做,你可自断。尽快探明庾府密道,呈报与我。” “诺!” 健仆领命退下,将抓到的八人分别关押拷打,很快有两人禁不住鞭子,吐口密道藏金,并愿意带路,只求能活得一命。 南康公主延后进宫时日,命健仆再探庾府。机缘巧合之下,不仅找到井下藏金,还在后宅干涸的水池内发现另一座密室,寻到大量金银珠宝、绢布绸缎。 绢布色彩艳丽,却是遇光褪色,有的甚至化为飞灰,可见非本朝之物,极可能是旧宅之主留下的家产。 事后清点,共得金一百一十二箱,珍珠三百五十六斛,珊瑚三十三座,各色彩宝、琥珀、玛瑙、犀角以及波斯琉璃百余箱。 另有两箱青铜器,明显是先秦之物。 因寻到的宝物过多,无法不惹人注意的搬出庾府。 庾希逃出建康,庾友却并未获罪,想从庾府搬东西,总要给出合适的理由。那样一来,这批宝物的消息就再也瞒不住。 “先去见太后。”南康公主扫过清单,当天即入台城。 褚太后知晓庾府可能有藏金,却没料到会找出这么多东西。 东西少了不好,东西多了也是闹心。 姑嫂俩合计一番,最终决定,从各自的“份额”中取出部分,送给留在建康的庾友父子。 “庾希畏罪逃出建康,庾友同其早已分支,这处宅院不妨赐给我子。”南康公主道。 “我子并非南郡公世子,及冠成婚必要搬离桓府。我瞧着青溪里不错,之前是没有寻到合适的,如今有这现成宅院,太后何妨做个人情?” 褚太后思量一番,点了点头。 将宅院赐给桓容,里面的金银财宝便无需急着搬走。南康公主可以名正言顺派人看管宅院,清理院落,届时,发现一两箱“前朝”之物倒也合情合理。 庾氏为何没能发现? 盖因人品不好。 “不管怎么说,庾友父子是明白人,这些东西里该有他们一份。”这也是为堵庾氏的嘴,省得闹出满朝风雨,横生枝节。 “太后放心。” 姑嫂商议妥当,当天便有圣旨,以“桓容筹粮有功”为名,赐青溪里家宅,食邑实封三千户。 圣旨下达,遣快骑送往北地。 同日,庾友接到宫中懿旨,得赏金八箱,珍珠两斛,珊瑚两座,并有玛瑙琥珀二十盒,以及犀角两只,青铜器一尊。 看到宦者送来的箱子,庾友和庾宣面面相觑,云里雾里。父子俩都不太明白,不年不节,太后为何如此“大手笔”。 直到南康公主送来书信,两人方才恍然大悟。 “日前阿父有言,同容弟交好是场善缘。”看过书信,庾宣笑道,“如今来看,何止是善缘,更是财源。” 庾友抚须颔首,将书信移到火上烧掉。 留作把柄? 他又不是庾希,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不要再提。待你三弟选官,我去拜访大中正,如若可以,将他外放侨郡,做个县令未尝不可。” “阿父英明!” “我哪里英明,只是不糊涂。”庾友道。 “你要记住,人可以不聪明,但绝不能糊涂,更不能自作聪明,否则就像你的伯父,害人害己,带累家族,他日无颜以对后嗣,到了地下,更无脸面对祖宗!” “儿谨记阿父教诲!” 圣旨抵达枋头,已是十月初。 彼时,慕容垂奔赴邺城,一万五千骑兵摆开架势,在黄河边同五万晋军对峙。 桓温久闻慕容垂大名,几番派兵试探,均被慕容垂手下击败,向导段思和将领李述被擒杀,几名幢主被剃光头,披着羊皮拉到阵前羞辱。 晋军气得大骂,士气低落。 鲜卑军得意洋洋,士气大振,凭借一万五千人,竟将五万晋军压得抬不起头。 慕容垂深谙兵法,知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几次试探下来,以为摸准晋军的底细,日日派人对阵叫骂,激桓温出营决战。 桓大司马倒是能沉住气,奈何手下人心浮躁。尤其是各州刺史带来的私兵和仆兵,战力本就弱于鲜卑,打顺风帐还能凑合,一旦遇上苦战,当即就会露怯,根本不堪大用。 在这种情况下,圣旨送到军营,难免引人注目。 “丰阳县公桓容筹军粮有功,赐青溪里宅院,实封食邑三千户。” 这时的圣旨压根没有什么“奉天承运皇帝”,那是明朝后的习惯。 按照晋朝的风格,基本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不遇天子登基、帝后大婚一类的盛典,多是简单几句直指主题。 桓容领旨谢恩,捧着竹简有些愣神。 按照后世的话说,他这是在京城有了豪宅,还是“仇人”的家产? 圣旨送到,来人即刻告辞返还。 桓容可以理解,到战场传旨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小心就可能遭遇流矢。这里又是胡人的地界,万一遇上哪支部落骑兵,说不定小命都要丢掉。 “天使慢走。” 送走来人,桓容同刘牢之打过招呼,将圣旨送回武车。 秦璟正在车内,秦玦和秦玸站在车前,正好奇的研究车轮,争论到底是谁的手艺。 两人来到枋头后,和桓容很快“混熟”。比起秦璟,桓容和他们相处得更加自在。尤其是秦玦,爽朗的性格着实是讨喜。 “阿瓜,你来说说,这到底是相里松还是相里枣的手艺?” 阿瓜? 桓容嘴角抖了抖,收回前言。 听到话声,秦璟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辕,对桓容道:“堡中来信,我同阿岚阿岩需尽快返还。” “什么时候?”桓容愣了一下。 “明日。” “这么急?” 秦璟点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忽见荀宥和钟琳联袂赶来,面上的神情都不太好。 “府君,秦郎君。”荀宥拱手,神情凝重,“中军有令,请府君往刘将军处商议军情。” “军令?” “前锋右军后日出战,府君领五百刀盾手列阵。” “什么?!” 桓容猛地握紧双拳。 身为运粮官本不该上阵。就算上阵,也该是率领长-枪兵。 让他领刀盾手列阵? 明摆着叫他去死! 81.第八十一章 军令如山,下达前锋右军就是铁板钉钉,桓容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胆敢违令不遵,以桓大司马的行事,定然不介意来一场“挥泪斩亲子”,既能博取名声,又能除掉不听话的嫡子,一举两得。 对桓容而言,上战场九成要送命,不上战场也是要死,可谓被逼进了死胡同,当真是进退两难。 荀宥和钟琳得知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来同桓容商议。 每次同胡人交战,刀盾手死伤最重。以桓容的身手,别说全身而退,轻伤都是万幸。 “府君,军令既下不得违抗,以仆之意,不妨以私兵替换刀盾手,再列下部曲,以保府君安危。” 战阵不能改换,人数总能增减。五十名刀盾手全部换成盐渎私兵,加上四十名部曲,总能保住桓容性命。 荀宥和钟琳有此意,钱实典魁等均表示赞同。 “此事不忙。” 经过最初的愤怒,桓容反而逐渐平静下来,认真思量一番,没有着急采纳两人建议,道:“待我见过刘将军再做计较。” 荀宥和钟琳的建议的确可行,但实在过于被动。 渣爹事情做绝,明摆着要他小命,肯定还有后手。 换成心志不坚者,此刻怕是慌了手脚,懦弱些的八成已经认命。但桓容不想认命,也不可能认命。憋屈了多少回,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让他直接撒手,当真是想得美! 他不只要保住自己的脑袋,更要给桓大司马狠狠来一巴掌。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他偏不信,死胡同就走不出路来! 有墙挡住? 没关系,架梯子,爬上去! 梯子被抽掉? 一样没关系,抡起锤子砸,砸也要砸开一条出路! 总之,甭管渣爹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派人在背后下手,他都要想出办法应对,刀子架回去,石头丢回去,一报还一报,绝不让对方如愿! 见桓容神情变了几变,继而冷笑出声,荀宥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道:“府君可是有了主意?” “有倒是有,暂时不好说。”桓容摇摇头。 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可惜都有风险。最可行的一条,现下不好诉之于口,还需和刘牢之通一通气,如果对方不反对并且愿意帮忙,才能做出妥当安排。 荀宥钟琳互看一眼,忧色少去几分,均未再多言。 秦璟上前两步,问道:“容弟,可需璟相助?” 桓容笑了笑,道:“秦兄好意,容心领。然兹事体大,非容一人可决。待容商议归来,再同秦兄详言。” 话落,桓容自健仆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秦玦和秦玸放弃研究车轮,走到秦璟身边,低声道:“阿兄,还走吗?” 他们同桓容相处时间不长,对后者的观感却相当不错。眼睁睁看他送死,还是死得如此没有价值,兄弟俩实在做不到。 “阿容有百龙之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然其实非习武之人,膂力不及坞堡舞勺少年,如持刀盾临战,恐怕……” 秦玦没有继续说,意思已经相当明白,要论脑子,桓容绝对是一等一,在晋军中都数得上号,实在令人佩服。换成同鲜卑人短兵相接,别说杀敌取得战功,能不能扛住一个回合,设法保住性命都是问题。 “桓元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玦和秦玸没见过桓温,不了解桓氏父子的恩怨,自然生出疑问。 正常人会下这样的命令? 虎毒尚不食子,为了名声也不至于此! 秦璟摇了摇头。 为争权夺利,父子兄弟成仇者不少。尤其是乱世之中,胡人之地,父杀子、子弑父者并不鲜见。 然而,南地高门之中,似桓温这般不惜撕破脸皮也要置亲子于死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按照世俗行事,有阴谋龃龉也该按在台面下,不会明摆着昭告世人,让旁人看了笑话。 桓温此举当真应了那句话:不能流芳千古,宁可遗臭万年。 “阿兄,不如留下?”秦玦继续道。 “阿兄和慕容垂交过手,不方便露面,我同阿岚没出过西河郡,可装作晋兵一同出战。有秦雷秦俭等在侧,总能护得阿容安全。” 秦璟不置可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让秦玦和秦玸稍安勿躁,待桓容从刘牢之处归来再议。 “不要莽撞行事。” 话落,秦璟转身返回武车。 他比两个弟弟更了解桓容,了解对方的温和,也了解对方的硬气和骄傲。固然出于好意,也不能越俎代庖,替桓容做出决定。 如真心同桓容相交,这是必须做到的一点。 “阿岚,你可能猜出阿兄在想什么?”秦玦转过头,皱眉问道。 “不能。”秦玸摇头。 “我也不能。”秦玦摊手,道,“看阿兄的样子,和阿容的交情定然不错,这样不是该留下帮忙?” 秦玸仍是摇头。 “你认为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不妥。”秦玸认真道。 “不妥?” “既真心同阿容相交,就当视彼此为同等地位。”秦玸道。 “我并未轻视阿容!” “我知你没有,但试想一下,事先未经你的同意,便有人替你安排好一切,哪怕是出于好意,你可会轻易接受?阿容固然温和,终归是世家子,岂会没有骄傲。” 秦玦皱眉,似有明悟。 “再者言,阿兄和你我乔装商旅,入晋军营盘这些时日,以桓元子的为人,岂会不查你我来历。” 秦氏坞堡孤立北地,同胡人常年交战,也并未向晋室称臣。秦氏仆兵入军营市货并无大碍,若是私自加入战阵,落到有心人眼中,怕会引来麻烦。 “你是说,插-手很可能会连累阿容?” “尚不至此,但谨慎总是没错。”秦玸沉声道,“坞堡的消息来得急,氐人打什么主意,暂时不好说。阿兄告诫你我莫要莽撞,你我便不能任意而为,无故引来风波。” “那就任由阿容送命?” “怎么会?”秦玸奇怪的看了秦玦一眼,“阿兄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真到那个地步,就是把阿容带回坞堡,也不会留他在战场上。” “对啊!”秦玦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可以带阿容回坞堡,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秦玸:“……”他只是打个比方,没说真的动手! 桓容既是桓温嫡子又是晋朝官员,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带走,是想闯祸还是闯祸? 自己这双生兄弟,聪明起来的确聪明,遇上脑子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当真是愁人。 不过,看阿兄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秦玸转身看向武车,观察坐在车辕上的秦璟,仍是猜不透后者究竟作何打算。 桓容一路疾驰,正赶上刘牢之升帐。 前锋右军三个幢主均在帐中,另有主簿、掾吏、谋士等两侧列座。 “见过将军。”桓容拱手行礼,被让到左侧第一位。 “桓校尉来得迟了些,可是事务过于繁忙,还是去了中军大帐,来不及返还?”对面一名幢主突然开口,引来桓容奇怪一瞥。 他没得罪这位吧,干嘛见面就挑衅?而且,这位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头? “咳!”曹岩咳嗽一声,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接话。如果贸然开口,肯定又是一场官司。 中军命令下达,右军上下都有些不满。 一来,军令过于仓促,仅有两天准备时间,临阵-磨-枪都有些来不及; 二来,军令下达之后,左军中便有传言,是桓容立功心切,暗地向桓大司马请命,才有这道军令。传到右军之内,无论是真是假,总会有人暗中记下,想起要为别人的急功近利送命,心中自然不痛快; 三来,桓容以刀盾兵临阵,恰好取代一名幢主之职。前者恨不能撕掉这份军令,后者却是心存不满,看桓容不顺眼,当着众人发难,实在不足为奇。 幸运的是,多数人对桓容“争功”之言抱有怀疑,即便有几分相信的,感念他筹集军粮的功劳,也不会跟着落井下石。 不然的话,没等桓容上战场,九成已被同袍孤立,在军中举步维艰,若虎尾春冰。 “樊幢主言过了。” 刘牢之知晓内情,明白桓容的为难,当场出言解围。 “将军,”樊幢主脸色涨红,“他一人之私带累大家……” “行了!”刘牢之猛地一拍桌案,硬声道,“你要说的话,在座诸位同样知晓!不过是无稽之言,莫须有之事,何足采信!” “将军?” “你我身为将兵,临阵接战是为本职。军令既下,当整顿兵卒,思量临战之策,抓住流言不放,与同袍生隙,让他人看去笑话,你可对得起使君提拔之恩!” 樊幢主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脸色由红转青,继而变得惨白。 他是流民出身,因膂力过人得到刘牢之赏识,推荐给郗愔,做了郗使君的车前司马。 此次大军北伐,郗愔和桓温角力,借桓熙贪墨之事夺得前锋右军军-权,他随刘牢之转换营盘,做了一名幢主。 刘牢之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军令并非儿戏,桓容也没那么好惹。 流言之说并未得到证实,从左军传出更不足采信。他以此攻讦桓容,使得军中上下离心,刘牢之不会再容,定会军法处置。告到郗使君面前,他同样没理! 事情经不起揣摩,樊幢主越想越是心惊,额前冒出冷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牢之的话又说得如此明白,再想不通,他顶着的就不是脑袋,整个一块石头! 出头椽子。 四个字凿进脑海,樊幢主几乎磨碎后槽牙。想起撺掇他的两名部曲,不由得双眼赤红,枉他念着同乡情谊多次加以提拔,这两人竟如此害他! 见他明白过来,刘牢之暗中点了点头,好在没有真的钻了牛角尖。 如果对方再想不清楚,为免造成更坏的影响,拖累手下步卒,九成要临阵换将。如此一来,人心难免涣散,实非益举。 事情暂时解决,众人均松了口气。帐内气氛不再紧绷,刘牢之展开军令,宣读督帅之意,进行排兵布阵。 “后日与寇接战,我军为-右-翼,列方阵,刀盾手列前,次为竹枪兵,再次为弓箭手,重甲兵列阵中,轻骑于两侧掠阵。” 这样的排兵布阵堪称保守,基本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很不符合刘牢之的性格。 然而,考虑到桓容在刀盾手阵中,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刘牢之实在不敢率性而为,仅能保守为上。 中军升帐时,郗愔曾同桓温据理力争,言明后日接战不是不行,但以一名文官领刀盾手实在是不合常理。 桓温则道:“温乃兵家子,戎马半生,临战少有败绩。既为我子,自当身先士卒。纵然战死,亦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流芳于后世,岂有畏惧不前之理!” 一番话大义凛然,慷慨壮烈,堵得郗愔干瞪眼,硬是没法反驳。 说桓容不该身先士卒,不该为国战死? 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桓温摆明要桓容送死,却又占据道义制高点,向世人表明,为了北伐胜利,为了收回旧土,他不惜牺牲嫡子! 这般深明大义,为国尽忠,可称当世英雄! 郗愔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拍案而起,大骂桓温不要脸! 奈何对方处处占据先机,掐断所有更改军令的可能,郗刺使只能无功而返。桓容彻底被利用一回,就算是死,都要成为渣爹“点亮名声”的踏脚石。 离开中军营盘,郗愔第一时间召来刘牢之,下达一道死令:“保住桓容!” 桓元子既要儿子死,又要借此成就大义之名,哪怕战事不顺,照样会被百姓称道,为日后篡位扫清道路。 郗愔既知他的目的,如何会让他如愿? 故而,刘牢之排兵布阵时才会如此保守,务求保住桓容,不让他在战场丧命。 “将军,贼寇固然凶悍,并非不可破。方阵固然可取,然以我军人数,何妨以攻为主,采用锥形阵?”有将官看出战阵问题,出言劝道。 刘牢之摇头,道:“我意已决。” 众人面面相觑。 了解刘牢之的不免思索,如此保守,莫非大有深意?不了解的倒没多想,主将下令列阵,他们从命便是。 况且,此阵非是不可取。 总体而言,就像是一个乌龟壳,无法轻易突破鲜卑骑兵,也不会轻易被敌人冲开。遇敌大意,也可转守为攻,将其困在阵中,算是对阵骑兵的不二法门。 商议妥当之后,众人退出军帐,抓紧时间做出安排。 桓容留了下来,一为感谢郗刺使和刘牢之的回护,二来,则是要给桓大司马一个反击,不能一拳将渣爹打倒,扇个巴掌总没问题。 “容谢刘将军。”这样保守的排兵布阵,旁人看不出来,他却能猜出深意。 说不感动是假的。 纵然对方有各种考量,这声谢都是应当。 “容弟无需如此。”刘牢之扶起桓容,叹息道,“军令如山,为兄不能抗命,但总能护上一护,使君亦有此意。” “难为将军。” 刘牢之摇头,道:“慕容垂乃知兵之人,闻其掌兵至今几无败绩。前番数次试探,我军连败三场,足可证明其用兵老道。” 桓容神情凝重,想到慕容垂这个猛人,突然压力山大。 “我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如此排兵列阵也为保全自身。”刘牢之继续道。 “兵法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未曾同其一战,且手下仅百余精兵,接战不当冒进,需稳妥为上。有此番经验,他日再遇,必当斩其头颅,祭军中大纛!” 砍了慕容垂? 桓容满面震惊。 仔细想一想,以刘牢之的本事,并非没有可能。 前提是兵精粮足,配备专克骑兵的武器,例如唐军的陌刀和明军的狼牙棒。陌刀成阵能吓破人胆,狼牙棒舞起来,甭管是人是马,挨一下都是相当酸爽。 为保万无一失,还需提前选好战场,最好是不利于骑兵发挥的丘壑遍布之所,绝非一马平川,一个冲锋就到近前的广阔平原。 不过,目前还只能想一想。 真要实现还需要积累,尤其是“钱”的积累。 “将军,容有一言。”知晓刘牢之排兵布阵的缘由,桓容的心情好了几分。 “容弟尽管说。” “南郡公世子仍在右军之中,此番理当临阵。”桓容微微眯起双眼,道,“大司马慷慨大义,同样身为桓氏子,定愿为国捐躯,为百姓舍命。” 刘牢之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桓熙前后挨了两次军棍,至今没有离开床榻,右军上下几乎快忘记这个人。 碍于军中目光,加上桓熙前番坑爹之举,桓大司马没将他调走,任由他留在前锋军营盘,做个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队主。 现如今,正好方便桓容下手。 “至于安排何处,不妨也为刀盾手。”桓容掀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领此阵,定会重点关照阿兄,令其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以显桓氏之威!” 桓容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刘牢之半晌无语,最终捏了捏后颈,只能点头。遇上桓容,桓大司马再多的计策手段都没用,反而会坑死自己。 不过,想想也真是爽! “可桓世子不能走动?” “无妨。”桓容笑意增大,道,“督帅命我领刀盾手,却未明言如何领。既如此,我以县公之爵驱武车上阵,实属理所应当。” “容弟是想载桓世子上阵?”刘牢之问道。 “当然不。”桓容奇怪的看刘牢之一眼,他岂会如此好心? “容有言,必令世子身先士卒,杀敌冲锋,如何能让他屈身车内!” “所以?” “拖着走。” 绳子捆上,不走也走。 刘牢之:“……” 桓容继续冷笑。 桓大司马想用儿子赚取名声? 可以。 反正儿子不只他一个,桓熙身为长子又是南郡公世子,理当比他更有资格。 82.第八十二章 桓容回到驻地,众人早已久候多时。见战马驰入军营,立刻迎上前来。 “府君!” “诸位无需担忧。”桓容跃身下马,本想潇洒一回,奈何角度没找准,踉跄一下,差点向前扑倒,抓住马鞍方才站稳。 “府君小心!”钱实出声道。 “无碍。”桓容摆摆手,暗中磨了磨牙,再次肯定自己没有潇洒的命。 “刘将军可有安排?” “军令如山,我等自当依命从事。”桓容让开半步,立刻有健仆上前牵走战马。 听闻此言,荀宥和钟琳尚能镇定,只在心中叹气。 钱实面色阴沉,拳头紧握,指尖几乎扣入掌心。典魁脖颈鼓起青筋,双眼泛出红丝,显然已怒到极点。 可以想见,假如桓温当面,两位恶侠出身的大汉,难保不会一拳砸过去,狠狠出上一口恶气。非是顾忌桓容,怕给他惹来麻烦,典魁都想闯一闯中军大营。 大不了再回去做流民! 天大地大,还愁没有容身之处! “府君领刀盾手,实在是……”荀宥欲言又止,被钟琳拉了一下,终归摇了摇头。 “军令如山,必当遵守!我既为桓氏子,理应仿效我父,驰骋沙场,灭除胡寇,临军对战,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桓容满脸正气,大义凛然。 众人愕然不已,满脸都是问号。 他们没听错吧? 桓容勾起嘴角,示意几人靠近些,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遍,旋即拍了拍钱实的肩膀,正色道:“临战之时,我便将世子交给你了。” 翻译过来:假如绳子都拖不走,无妨动手抬来。抬起来耍赖,甭管什么手段,凡是有用尽管上! “府君放心,仆一定办到!”钱实摩拳擦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业务他熟。 绑个人而已,手脚捆住,世子庶人一个样。 桓容满意点头。 桓大司马披肝沥胆,为国尽忠,不惜牺牲儿子性命。桓熙身为世子,理当继承亲爹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抄起刀子赤膊上阵,同贼寇面对面厮杀。 至于能不能厮杀得过……反正大司马有言,马革裹尸是光荣,血染沙场是荣耀。 桓世子战死沙场,正好应了此言。 “仆定然看好世子!”钱实咧开嘴,打算今晚就守在桓熙帐外,防备他派人向桓大司马求救。只要守住这两日,等到上了战场,神仙也休想救下他的命! 桓大司马想捞人? 除非他不要脸面! 先前一番慷慨激昂,为国为民舍弃亲子,让桓容第一线冲锋,死亦无憾。转过头来,换成桓熙就不行?简直是自抽嘴巴,没有半分信义可言! 假以时日,谁还会信他? 即便是仰慕其名,跟随多年的谋士武将,怕也会重新掂量一番,这样的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明公”,到底值不值得跟随。 桓熙的事情仅是小插曲,同鲜卑骑兵对战才是重中之重。 盐渎私兵曾战胜鲜卑溃兵,取得相当不错的战果。但过程有些取巧,遇上对方轻敌,才能一战而下,斩首七百余级。 现下情况完全不同,双方正面交锋,锣对锣鼓对鼓,面对的是慕容垂手下精锐,比拼的是硬实力,想要保住性命甚至杀敌致果,绝对是易事。 不易归不易,桓容心中明白,既然上了战场,就不能有半分怯懦。甭管武力值如何,狭路相逢勇者胜,三军力战之时,胆气先丧者总是第一个丢命。 “后日御敌,我领刀盾手列阵,先以武车开路。” 武车内空间不足,木屋难免憋闷,加上营中防卫严密,桓容没有可避人之处,干脆席地而坐,将计划道于诸人。 泄-露也没关系。 这个关键时期,即便渣爹也不敢乱来。除掉他一个人不要紧,稍有不慎引来重怒,甚至发起兵-变,绝对够渣爹喝上一户。 见过刘牢之,明白右军上下对军令的观感,桓容愈发确信这一点。 “竹枪兵列阵中,尔等务必记得,配合刀盾手行动。” “鲜卑骑兵冲锋时,武车左右不可留人,至少要相聚二十步以上。来不躲闪,可迅速移到车后。” “稍后组织役夫,连夜赶制投石器,无需精益求精,能投掷两到三次即可。” “凡随我北上者,此战之后,每人可领稻谷绢布,有功者加倍。” 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扬声道:“战中立功者,赏!制投石器有功者,赏!临战怯懦者,罚!不战而逃者,杀!” 两赏一罚一杀,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众人肃然表情,齐声应诺。 夜色--降临,营中燃烧起火把。百余只围拢起来,橘色光亮遍洒,黑夜犹如白昼。 役夫们脱-光-了膀子,忙着砍伐木材,搓紧粗绳。随着一架接一架投石器立起,百余名汉子均汗流浃背,胸前和脊背仿佛浸着油光。 “带来的绢布全部裁剪,几层缝合。再将用不上的竹盾拆开,夹入绢布之内。” 竹盾都刷过桐油,极有韧性。加上几层绢布,纵然不能抵挡刀枪,却能挡一挡流矢,大大增加众人活命的机会。 桓容亲自安排,令人去寻不当值的刀盾手,穿上这层绢衣,再套上护心镜和皮甲。 看到试验后的结果,刀盾手用力抱拳,腮帮紧绷,沉声道:“桓校尉看重我等,我等必当效死!” 能活着没人想死。 对桓容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于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军汉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绢布数量不多,分发下去,没人仅能护住胸前。 饶是如此,众人仍是感动不已,发誓上了战场,必定竭尽所能以报此恩。 “校尉,环首刀过重,您怕是抓不起来,要不换成匕首?我手中恰好有一把,是从胡寇手里缴获。” “桓校尉放心,匕首尽够。只要仆等有命,绝不让贼寇靠近校尉半步!” 简言之,环首刀您都舞不起来,别提和鲜卑人捉对厮杀。有咱们在,您拿把匕首装装样子就成。 军汉们一片赤诚,绝对出于好意。 桓容良久无语,眼见众人已开始讨论匕首的分量,不禁咳嗽一声,道:“诸位,容有一言。” 军汉们立刻停住,等着桓容出言。 “后日同敌交战,我军列方阵。容与刘将军商议,可在阵前稍作变化。” “如何变化?” “这样……” 桓容简单解释两句,见众人云里雾里,干脆拉上几名刀盾手和竹枪兵演练。 起初有些生疏,随着次数增多,几人的配合愈发默契,围观者的表情由不解变成惊讶,继而满是佩服。 “善!” 荀宥和钟琳擅长计谋内政,同样也是知兵之人,结合竹枪兵特点,将阵型进一步精化,杀伤力立刻增大一倍。 “仲仁,绘制阵图一事交给你,务必尽早成图,送到刘将军手中。” “诺!” “孔玙,建造投石器等事还要劳烦。” “府君放心。” 做好一番安排,桓容终于空出时间,照计划同秦璟详谈。 “秦兄几番相助,容甚是感激。” 武车上,桓容正身端坐,神情肃然。 “此战乃晋同鲜卑之争,容虽不才,亦有杀敌报国之志。秦兄回护之情,容知晓,然以秦氏坞堡在北疆的处境,实不易轻涉其中。” 换言之,秦氏同晋军交易牛羊属生意范畴,无论鲜卑还是氐人都不会随便找茬。 若是秦璟兄弟加入晋军,在战场被认出来,情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秦氏坞堡的确强悍,但孤悬北地,群狼环伺,时刻游走在刀锋之间,一样是险象环生。 以坞堡的能力,单独对上一股胡人政权,多数时间能够保持不败。如果被视做同晋军联合,却很可能遭遇胡人的联手绞杀。 如果晋室靠得住,这倒没什么。 关键在于,晋室压根靠不住。现下又是桓大司马掌兵权,不在背后捅刀子就不错了,救援秦氏坞堡?根本想都不要想。 秦璟几次挖墙脚,曾让桓容气得咬牙,但也没少帮他。尤其是这次运送牛羊,无异于雪中送炭。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怨分明方为大丈夫。 以桓容的性格,明知是个无底坑,自然不会让他跳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桓容的心态逐渐发生变化,考虑问题的方式不再遵循前世,而是越来越贴近当下。 他想要抽渣爹巴掌,可以借助外力,却不能全靠外力。 否则,就会像东晋皇帝一样,明明是一国之主,却不被顶级士族看在眼里,遇上叛乱只能躲进深山,没丢皇位也成了摆设,那叫一个憋屈! “容弟想好了?” “是。”桓容深吸一口气,道,“并非容不识好歹,然身在乱世,无法求得安稳,总要有此一遭。秦兄帮得了一次,帮不了多次,容欲在世间立足,不被世人小觑,唯有如此。” 秦璟深深的看着桓容,双眸黝黑,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表象,直视对方内心。 桓容挺直腰背,既有些紧张,又有难以言喻的兴奋。 如此决断,他才真正能和秦璟站在同等地位。日后两人的关系将是真正的“合作”,而不是“相助”与“妥协”。 “好。”秦璟颔首,表情放缓,眼底的冷色逐渐被笑意取代,“我明日启程,秦雷秦俭留下,另外再留十名仆兵。” “秦兄,这个……”桓容皱眉,并不想收。 “这十人出身胡地,极为了解慕容鲜卑。留下他们是助容弟练兵,并非随容弟上战场。战后,容弟自可遣回。当然,”秦璟顿了顿,笑道,“作为回报,容弟可愿将手札赠与璟?” “手札?”桓容挑眉,奇怪道,“秦兄要来何用?” “容弟记录的内容于璟有大用。”秦璟坦然道,“如肯相赠,璟必妥善珍藏。” 桓容眨眨眼,转头看想堆在角落的手札。 不过是行军无聊,随手记录下来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和郡县中的流民。固然有一定价值,却没料想被秦璟如此看重。 “如此,便赠于秦兄。” “多谢。”秦璟倾身笑道,“赠弟一言,返回盐渎之前,手札内容最好不要为他人知晓。” 桓容挑眉,秦璟没有进一步解释,执起桓容的手腕,将一枚木质剑鞘放到他的掌心。 “此乃璟亲手雕琢,为青铜剑所制。” 剑鞘是以木头雕刻,样子还很新,并无复杂的花纹,仅在一面雕刻着篆字,仔细辨认,貌似一个“秦”字。 秦玦和秦玸陪坐一旁,自始至终没有插言。事实上,桓容和秦璟一来一往,彼此打着机锋,两人也插不上话。 不过,秦玦十分庆幸听了兄长的话,没有自作主张,乔装晋兵跟上战场。 仔细想一想,桓容和他年纪相仿,却是格外聪慧,能与阿兄争锋,难怪被南地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凭一己之力在盐渎打下根基,被阿兄另眼相待。 秦玸想的则是另一件事。 阿兄赠阿容剑鞘,听其言,青铜剑亦在阿容手中。阿母和阿姨时常叮嘱,祖先传下的青铜器要给未来妻子,其后传于儿女。 阿兄送给了阿容? 秦玸歪了下头,脑中升起一排问号。 当夜,驻地中灯火通明,役夫整夜未歇,终于赶制出十二架投石器。 荀宥绘好阵图,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给桓容。 后者打着哈欠,长发披散在肩上,清晨的阳光洒落,似在周身罩下一层光影,皮肤白得近似透明。 “甚好。” 看过阵图,桓容搓了搓脸颊,抹了抹眼角,随意耙梳两下头发,眉目如画的形象一夕崩塌。 “用过早膳,仲仁随我一同去见将军。” “诺!” 当日,刘牢之再次升帐,将阵图传递诸将。 综合荀宥和钟琳的兵法韬略,加上秦氏仆兵同鲜卑骑兵对战的经验,方阵略作调整,由规整的“长方形”变成了真正的“龟壳”。 桓容乘武车行在最前,两侧是重新装备的刀盾手,其后是竹枪兵,弓箭手的队伍中多出十多架投石器,重甲兵拱卫将旗,轻骑依旧在左右掠阵。 “此阵甚好,将军英明!” 刘牢之治军严谨,手下少有酒囊饭袋。诸将官看出战阵的精妙,无不拊掌叫好。 “可惜时间仓促,如能多些时日,令士兵勤加操练,阵中配合定会更加默契。” 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战阵虽变,防守的主旨仍旧未变。 按照几名幢主的想法,如此精妙的战阵,用来防守实在可惜,正面对冲鲜卑骑兵才是真的锋锐难敌。 可惜情况不允许。 对众人来说,这就像是喷香的炖肉摆在面前,偏偏隔着一层挡板,看得见吃不着,怎能不抓心挠肝。 一番商议之后,众将迅速散去,召集士兵操练。 桓容返回驻地,为秦璟兄弟送行。 秦氏的队伍行出数里,桓容仍站在原地,目送马队驰远,扬起漫天的沙尘,眺望远处鲜卑军的营盘,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慕容垂如何? 渣爹又如何? 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拼上一拼,搏上一搏! 相比桓容的豪情激增,桓熙听到军令,当场傻眼。 “我是伤兵!” 以晋军的规矩,除非十万火急,伤成他这样基本不用上战场。同军的伤兵之中,许多伤势更轻的都无需临战,为何他在名单之中? 之前听到桓容将领刀盾兵,他还曾暗中痛快,这奴子早就该死!不料风水轮流转,没等痛快多久,幢主亲口下令,他也要随军列阵,参战厮杀。 陷害! 必定是有人陷害! “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桓熙挣扎着下榻,顾不得没痊愈的棍伤,大声叫道:“让开!我要去中军面见督帅!” 传令的部曲被推得一个踉跄,心生恼怒。桓熙就要冲出军帐,险些撞上满脸黑沉的幢主。 “幢主。”桓熙稳住脚步,不甘的抱拳行礼。 许幢主上下看着他,轻蔑的嘲笑一声:“桓世子这是去哪?” 明知故问! 桓熙紧咬牙关,死命压着脾气,才没有当场破口大骂。沉声将疑惑道出,言明自己是伤兵,行走尚且困难,如何能上战场。 “伤兵?”许幢主再次冷笑,“桓队主怕是忘了,你非御敌所伤,而是违犯军令,自然不在优恤之列。若是依前朝的规矩,如你这般犯错的将兵,都应御敌冲锋以死赎罪!” “什么?!”桓熙大怒。一个小小的幢主竟敢如此对他说话?! “我观桓队主能走能跑,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伤势已然大好,定然能上战场。” 许幢主又扫桓熙两眼,当着他的面对部曲下令:“明日临战,你同钱司马跟着桓队主,切记,务必要将桓队主送到阵前。” “诺!” 说完这番话,许幢主转身就走。 注定是死人,何须多费口舌。 桓熙立在帐中,怒火冲天,气喘如牛。慢慢冷静下来,思量突来的命令和许幢主的态度,脸色一点点变白,终至全无血色。 太和四年,十月 晋军兵出枋头,同慕容垂率领的鲜卑骑兵沿黄河对战。 双方在河岸边列阵,战马嘶鸣,刀戈相击,烟尘匝地而起,气氛肃杀,空气中仿佛都带着杀气。 前锋两军列阵在前,步卒、弓兵、骑兵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余人。 为鼓舞军心,桓大司马亲自架车出营。 一身明光铠甲,护心镜和背甲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腰间一柄宝剑,是征讨成汉所得,为汉朝大匠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战旗烈烈,号角响起,悠长的声音回响在古老的大地。 伴随着咚咚的鼓音,晋军将士列阵完毕。 左-翼中规中矩,并不出奇。右-翼阵前多出一辆漆黑的武车,车后跟着数名壮汉,“拱卫”一名将官,几乎不离半步。 桓容说要拖人,却不能真把桓熙捆起来。 那样的话,谁都能看出不对。 多安排几个人手,将桓熙“簇拥”上阵,照样能完成任务。 因距离有些远,桓大司马仅认出武车,并未留意车后之人。反而是郗超察觉不对,令人速去打探。 “是、是南郡公世子……” 一瞬间,郗超脸色惨白。 桓大司马的视线扫过来,郗超不敢隐瞒,如实禀报。 “你说什么?!” 刹那之间,桓温脸颊抖动,目光几欲噬人。 就在这时,郗愔的车架靠近。车前司马拉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就此停住。 郗刺使立在车上,扬声道:“大司马一心为国,父子三人上阵杀敌,桓世子和丰阳县公更是身先士卒,不惧生死,实乃我辈典范。” 之前被桓大司马堵得肝疼,总算赢回一局,郗刺使笑得无比畅快。 相比之下,桓大司马握紧剑柄,险些被气得脑浆崩裂,恨不能当场拔-剑杀人。 83.第八十三章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 无论天潢贵胄王孙公子,还是寒门子弟布衣百姓,上了战场,胸前挨上两刀都会丢命。 号角声起,战事一触即发。 晋军和鲜卑军中各驰出一骑,马上将军皆身披甲胄,手持锐兵,高大魁梧,煞气惊人。 冷兵器时代,尤其汉魏之时,阵前必先斗将! 晋军一方,因段思和李述先后被击败斩杀,邓遐和朱序等心知不如二人,未敢强撑出头,为博面子轻易出战。刘牢之阵前领命,手持一杆镔铁长-枪,倒拖枪头,策马直奔鲜卑武将。 枪尖擦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划痕。遇到坚硬的石子,竟擦起闪亮的火花。 鲜卑武将不甘示弱,持一杆长矛,迎面冲杀过来。 当的一声,枪杆和矛身相击,两骑兵擦身而过,刘牢之调转马头,趁着对方不及回身,单手持枪,前臂同枪-身-紧-贴,顺势向前猛-刺。 锋利的枪头破开硬甲,划开皮肉,撞碎骨骼,最终,竟生生穿透武将胸前的护心镜,带着血光穿出。 “死!” 刘牢之大喝一声,手臂猛地用力,将武将从马上硬生生甩了出去。 扑通一声,鲜卑武将掉在地上,脊椎断裂,口中喷出赤色的鲜血,手臂撑了两下,终于伏倒在地,再无声息。 咴律律—— 战马的嘶鸣打破瞬间死寂,晋军阵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刀盾手持刀猛击盾牌,枪兵和矛兵高举兵器用力顿地,弓兵拉起空弦,就连推动投石器的仆兵都用力敲着木杆。 “将军威武!” “将军万敌!” 晋军士气大振,刘牢之策马驰回阵前,长-枪斜指地面,紫红的脸膛现出武将的傲气。 “再来!” 鲜卑军中一阵骚-动,旋即有一员猛将策马驰出,观其身形,竟比典魁还大上一圈,就连胯-下的战马都比寻常战马高壮。 桓容坐在武车里,看到这员猛将,禁不住直嘬牙花子。 目测这位的身高至少超过一米九,胳膊比他大腿都粗,绝对的立起成塔,蹲地成缸。亏得能寻来这匹战马,否则压根驮不动他。 “此人是慕容鲜卑尚书郎悉罗腾,祖先有西域胡的血统。先前被刘将军斩杀之人,乃是鲜卑虎贲中郎将染干津。” 秦雷秦俭坐在车辕前,钱实典魁立在武车左右。相比后两人,前者常年同胡人交战,更了解鲜卑骑兵,自然更能护得桓容安全。 秦雷说话时,刘牢之和悉罗腾已战在一处。 悉罗腾的兵器十分特殊,看似一杆长矛,却比寻常所用的矛身长出数寸,矛头扁平尖利,舞动起来寒光闪烁,不像用来刺杀,倒更适合劈砍。 “段思被悉罗腾所擒,李述更是死于他手。”秦雷的声音不见起伏,只是目光灼灼,有些按捺不住战意,“四郎君同其交手,曾伤其右肩,如不是鲜卑胡一拥而上,拼命困住郎君的战马,他坟头的草早已经比人高了!” 闻听此言,桓容不禁咋舌。 看着陷入苦战的刘牢之,再看看力拔山兮的悉罗腾,真心想象不出来,秦璟到底是如何伤了这个猛汉,更差点要了他的命。 “同他比拼力气,刘将军不占上风。”秦雷继续道,“想要取胜,唯有寻出弱点,以智破敌。” 话音未落,场中忽然出现变化。 刘牢之扛下悉罗腾一矛,长-枪险些脱手。貌似气力不济,不敢继续对战,狼狈的调转马头,拖枪倒走。 见状,鲜卑军发出兴奋的嚎叫,悉罗腾哈哈大笑,策马紧追而至,誓要将刘牢之斩于马下。 “危险!” 桓容看得心惊肉跳,秦雷微微皱眉,旋即现出一丝笑容。 “府君放心,刘将军不会败。” 果然,刘牢之退到中途,忽然向后弯腰,背部紧贴马身,避开当头砸下的一矛,同时刺出长-枪,枪头对准的方向竟是悉罗腾的右肩! 同秦璟一战,悉罗腾受伤不轻,留下不小的阴影。纵然伤口痊愈,临战仍会不自觉护住昔日伤处。 段思李述本领不济,压根来不及发现蹊跷,已接连败在他的手下。 换成刘牢之,几个回合就发现不对,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大意上钩,一记回马枪使出去,惊出悉罗腾一身冷汗。 当! 长-枪被挡住,刘牢之又接连刺出三枪,逼得悉罗腾手忙脚乱,几乎要当场跌落马下。 “喝!” “将军威武!” 喝彩声再起,晋军士气达到最高峰。 两人缠斗十余回合,悉罗腾被逼得不断后退,晋军中猛然响起战鼓声。 桓容推开后窗,好奇观望,发现是桓大司马亲自擂鼓,在阵中为将士助威。 一瞬间,桓容的心思有些复杂。 桓大司马作为臣子,整日想着造反,身为父亲,更是渣到极点。但不能否认,作为东晋赫赫有名的一员武将,桓温戎马半生,率领军队南征北讨,于国于民,确实有着抹不去的功绩。 一码归一码。 他和渣爹不可能和平相处,闹不好就要不死不休。然而,在战场上,在维护汉家的尊严和土地上,他佩服桓大司马,半点不掺假。 咚、咚、咚! 战鼓一声重似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刘牢之越战越勇,在鼓声和呐喊声中,长-枪仿佛出洞的灵-蛇,游走出击,招招刺向对手要害。 悉罗腾渐渐不敌,右肩仿佛又疼了起来。 呜—— 鲜卑战阵中突起一阵沉闷的号角,悉罗腾面罩护铠,看不清表情,但从其行动来看,这是撤退的号令。 “想走?”刘牢之大喝一声,径直策马追上。 追至阵前,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员年轻的小将策马飞驰而出,接应悉罗腾,挡住刘牢之飞来的长-枪。 小将年纪不大,一身亮银色铠甲,雪肤乌发,少年英气,显然是慕容氏皇族。 “殿下!” “休要多言!” 悉罗腾面带惭愧,慕容冲无意听他多说。不是叔父下令,他绝不会出面救人。 阵前斗将,败就是败,胜就是胜,哪怕死了也是光荣。结果倒好,见他撑不住,叔父竟下令救人! 这压根不合规矩! 慕容冲到底少年意气,即便服从军令,对悉罗腾仍没什么好脸色。 待两人回到阵中,军阵迅速合拢,将刘牢之拦在阵外。 “没种!”刘牢之不惧面前长矛,相距不过二十余步,大声骂道:“妄你自称英雄,战无可敌,简直是狗熊!” 骂完策马就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牢之貌似粗汉,实则胸有乾坤。什么时候该硬气,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心里门清。 见刘牢之回到阵前,桓容眼珠子转了转,从侧窗吩咐钱实两句。 “府君放心吧。” 桓熙早已经腿软,无需钱实再费心看管。得桓容口令,钱司马行到武车后,取出役夫赶制的“扩声器”,交给嗓门最大的军汉,吩咐道:“使劲喊,喊破喉咙也不要紧,府君有赏!” “您瞧好吧!” 军汉咧开大嘴,气沉丹田,猛地扯开嗓子:“鲜卑胡听着,你们不识字,不懂规矩,是你们没脑袋,是天生缺陷,不怪你们!你们不守斗将规矩,就是没胆子、没种、没卵!” 既然是冲军汉吆喝,自然不能文绉绉,越是简单明了效果越好。 “你们这群缩头乌龟,有什么脸称汉家子懦弱!不,不能叫你们乌龟,那是侮辱乌龟!” “没胆的孬种!没脸的孬汉!” 军汉嗓子放开,骂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无论晋军还是鲜卑军,都有瞬间的错愕。 晋军反应过来,跟着一起大骂“孬种”,长刀击在盾牌上,骂声连成一片。鲜卑军被骂得双眼充血,牙根紧咬,奈何自家确实坏了规矩,想要回骂都没底气。 桓容单手撑着下巴,在武车里冷笑。 论起国骂的艺术,这才哪到哪?何况仅是口头开骂,换成某支穿裙子的军队,可是要当面掀裙子,拍着屁-股挑衅敌军。 那一排世所罕见的风光…… 不成,不能再想了。 桓容摇摇头,自己好歹是个士族郎君,大好青年,岂能如此之污,简直太不讲究。 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桓大司马并未下令阻止,仅是看向右军,表情难测。 随军出阵的郗超转过头,隐晦的望向武车方向,吩咐部曲,一旦开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右军之中,护卫桓熙安全。 “务必护住世子!” “诺!” 郗超吩咐完,向桓大司马拱手。后者点点头,对郗超的信任又恢复几分。 郗愔站在车上,对此不发一言。看到长子的种种作为,早已经寒了心。今后的郗氏便交给次子。至于长子是生是死,是显贵荣耀还是跌落尘埃,再同郗氏无半分干系。 骂声一波接着一波,鲜卑军彻底被激怒,慕容垂见时机已到,当即令人吹响号角,发起进攻。 “杀!” 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鲜卑骑兵排成锥形战阵,分三股袭向晋军方阵。 慕容垂没有率先冲锋,而是领最后一支精锐在后压阵,对跟在身边的慕容冲道:“凤皇,你要牢牢记住,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劣势未必不能转为优势。晋军得意过甚,过度激怒对手,这便是用兵不慎。” “侄儿定会记住!” “桓元子是用兵大家,不会犯此错误。”慕容垂眺望阵前,看着如猛虎下山般的鲜卑儿郎,不禁冷笑道,“必是哪个汉家高门子弟不听调度,擅做主张。如此也好,激起我方杀气,此战必胜!” 在一般情况下,慕容垂所想不错,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桓容不是无知小儿,更不是张狂到没有顾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局。 “不让他们以为晋军内有分歧,有机可趁,如何能够大意,又如何能尽快破敌?” 激怒对手的确冒险,但人怒到极致常会失去理智,一旦失去理智最容易犯错。 慕容垂是猛人不假,但他手下却是未必。 悉罗腾在阵前受辱,誓要挽回面子。在号角声中,当先率军冲锋,眨眼袭至晋军阵前。 见到黑色的武车,悉罗腾不以为意,以为是哪个随军的谋士将官怕死,躲在车里不敢露面。 不料想,车中忽然发出讯号,阵前的刀盾手集体放低身形,盾牌扎入土中,二层互相叠加,转眼组成一面近两米的高墙。 “墙壁”间留有空隙,竹制和铁制的枪-矛斜刺而出,像乌龟壳上突然生出尖刺,硬生生阻住骑兵的冲锋。 有战马收势不及,撞-到盾墙上,立刻便扎成血葫芦。马上骑兵被长矛一挑,不由自主的飞入战中,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被砍成肉泥,丢掉了性命。 不只前锋右军如此,左军亦然。 无论平时有何龃龉,上到战场,面对一样的敌人,都是一样的拼命。刘牢之和桓容没有藏私。他们看不惯邓遐朱序,左军几千将士却是无辜。 为了杀敌,旧怨大可暂时抛到一边。 对方不领情那是他们的事,自己要做到问心无愧,对得起士卒,对得起来晋地百姓! 骑兵冲势被阻,数百骑挤在盾墙前,紧随其后者察觉不妙,却无法减速。 双方列阵时,慕容垂特地选在高处,适合骑兵冲锋。现如今,优势成为劣势,更成了骑兵们的催命符。 “投石器!” “放箭!” 刘牢之阵前指挥若定,十余架投石器同时发威,数米长的杠杆被粗绳拉动,网兜里的巨石凌空砸下。千余弓兵一起控弦,箭矢如雨,闪烁慑人的寒光。 拥挤在一处的鲜卑骑兵成了活靶子,即便躲开飞落的巨石,也躲不开袭来的箭雨,很快,冲锋的鲜卑骑兵被截成两段,两者之间是鲜血和残-尸画成的死亡线,越过者死! 战马惊恐的嘶鸣声不断回响,很快被喊杀声压过。 悉罗腾勇猛过人,凭一己之力砸开盾墙,冲破一个缺口。他看得明白,之前同他对阵的将领就在那辆奇怪的武车前,杀了他,阵型必乱! “杀!” 鲜卑骑兵的确勇猛,晋军的战阵被撕开口子,一时之间竟无法合拢。 悉罗腾领百人杀到,脸上现出狞笑。 不想,武车旁的晋军非弹没有上前拱卫,反而迅速向两侧散开,包括刘牢之。实在来不及跑开,全部躲到车后,仅有一个面色苍白,连把刀都握不住的低级军官站在车旁,抖如筛糠。 以为晋人被吓破胆,悉罗腾纵声大笑,策马上前,高举长矛,就要斩下这名军官首级。 “晋人孱弱,你也算条好汉!” 眼见长矛袭至,桓熙肝胆俱裂,脚下却无法移动半分。 以为命将丧时,侧面扑出两条人影,代他受下一矛。 “世子快走!” 部曲临死之前不忘狠推桓熙一把,将他推入武车之下。 世子? 没想到还是条大鱼! 悉罗腾登时双眼放光,大叫道:“抓住他,死活不论!” 鲜卑骑兵一拥而上,桓熙干脆蜷缩在车下,狼狈得无以复加。 武车中始终静悄悄。 待车身三面被围,突听一声轻响,车前两块长方形的挡板同时落下,破风声骤然而起。 嗖嗖声中,黑色的箭矢穿透空气,瞬间破开铠甲,夺取骑士的性命。同时,车轴陡然一轻,车轮横向伸出三道尖刺,可轻易斩断马腿。 箭矢稍停,武车开始前行,典魁钱实一并用力,借同袍掩护,将武车缓缓推动。 十余步后,箭矢再次飞出,典魁和钱实找准角度,毫发无伤。胆敢靠近的鲜卑骑兵却倒了大霉,不是被飞矢射-中,就是战马被伤,不慎跌落马下,眨眼被踩成肉泥。 典魁和钱实推动武车,恰好堵住盾墙的缺口。 桓容坐在车内,心脏跳得飞快。攥紧南康公主送的匕首,双眼紧盯前方。 缺口被堵住,悉罗腾率领的鲜卑兵彻底同后方断绝,很快被围在战阵之中。 “杀!” 竹枪兵围住战马,鲜卑人没有投降,而是挥动弯刀,一次又一次冲杀,战马死亡便落地搏杀。 失去武车庇护,桓熙几次被战马踏过双腿,当场晕死过去,却奇迹的没有伤到要害。 这种情况下,桓大司马没心思再管儿子,当即下令擂鼓,命府军和州兵出战,誓要大破慕容垂。 另一面,见战况对己不利,慕容垂未见惊慌,当机立断,亲自率兵杀出。 晋军的人数超过鲜卑,单兵战力却远远不如。随着慕容垂亲自上阵,鲜卑骑兵像是瞬间打了兴-奋-剂,士气惊人。 战阵仍在,却发挥不出原本五成的效用。 桓容面带惊色,终于明白何为万夫不当之勇,也终于意识到,冷兵器时代,一员猛将能够发挥多么惊人的作用。 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仅靠一人便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奈何事实胜于雄辩。 看着慕容垂从侧翼冲杀,撕开盾墙,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桓容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还是人吗?” 秦氏和桓氏部曲护在车前,任何敢于靠近的敌人都会被斩于刀下。 慕容冲艺高人胆大,杀得兴起,同慕容垂越离越远,直冲到武车近前,挑飞一名部曲,单手掷出匕首。 匕首顺着车窗射-入,当啷一声,几乎擦着桓容的鼻尖扎在车壁上。 秦雷秦俭同时上前,慕容冲毫不畏惧,哈哈大笑道:“临战不出,躲在车中,究竟哪个才是懦夫孬种?!” 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拔-下匕首,擦过车壁上的划痕,眼底闪过一抹怒气。随即推开车门,站上车辕。 两个俊秀无双的少年,一在车上,一在马背,隔数人相望。 慕容冲面带诧异,他还以为车里的是个老头子。 桓容表情冰冷,单手持匕,猛地丢向慕容冲:“还给你!” 剑光飞过,慕容冲本能闪躲,不想桓容愤怒之下超水平发挥,匕首没击中慕容冲,却划过了战马的脖颈。 匕首十分锋利,战马疼得嘶鸣。 慕容冲没提防,当场被甩落马背。 桓容大声道:“抓住他!” 慕容冲单膝点地,长矛脱手,抽--出腰间宝剑,视线扫过众人,似凶狼一般。 桓容正要退回车厢,不想有流矢飞过,忙侧身闪躲,手臂撞在车厢上,藏在袖中的-弩--箭被激发,不偏不倚,擦过慕容垂的上臂。 弩-箭是公输长所制,上面粹了毒,李夫人亲手调制。 身边的鲜卑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慕容垂身陷险境,终于开始焦急,猛地站起身,击退两名晋兵,正要冲出同大部队汇合,突感右臂麻木,伤口古怪的刺痛,眼前一阵模糊,不由得倒退数步,直退到武车前。 机会送到跟前,桓容顺势出脚。 砰的一声,现下的中山王,日后的西燕皇帝,被桓某人一脚踹倒,面朝下倒地不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看向桓容,再看看倒地的慕容冲,满脸不敢置信。 84.第八十四章 慕容冲扑倒在地,桓容见众人发愣,忙大声道:“快,抓起来!” 听到喊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钱实最先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将慕容冲双臂反拧,没有趁手的绳子,干脆抽--出慕容冲的腰带,两圈捆住,牢牢的打个死结。 典魁慢他半步,没捞到绑人,转身抓起慕容冲的兵器,掂了掂重量,双手各抓一端,猛地用力一掰,竟将矛身生生掰断。 长矛是硬木所制,外层缠了一层铁丝,看着重量惊人,实际上,比起刘牢之的镔铁长-枪至少轻了三分之一。 “样子货!” 跟着桓容不少时日,典魁也学会了吐槽。 典魁扔掉掰折的长矛,抡起惯用的长--枪,和秦雷秦俭等一同护卫武车,凡是敢靠近的鲜卑兵通通挑飞,没死的还要补上一枪。 桓容跃下车辕,看着中毒昏迷的慕容冲,没时间多想,道:“将他抬上车。” 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长相,联系北地的种种传言,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桓容登上车辕,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慕容冲,嘴角微微翘起,脑中浮现三个大字:大鱼啊! 邺城被围,晋军貌似占据优势,实际情况如何,自桓大司马以下,各州刺使心知肚明。石门一日未能凿开,水道便一日不通,晋军的粮食就成问题。 假设慕容垂没有出兵,依靠秦氏坞堡运来的牛羊,说不定能逼迫燕主低头。 可惜的是,慕容垂发兵豫州,摆开架势同晋军决战。他手下的骑兵和沿途遇见的鲜卑兵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战斗力之猛,性情之凶悍,一比三都不落下风。 精心布置的战阵能困住悉罗腾,却挡不住慕容垂一次冲锋。 桓容不得不认真思量,历史上,此次北伐不胜,究其原因,晋军粮秣不足轻敌冒进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慕容垂过于生猛,寻常人压根干不过。 “钱实。” “仆在!” “叫两个大嗓门对着鲜卑军喊,中山王被生擒。” “诺!” 钱实领命寻人,秦雷秦俭斩杀两名鲜卑骑兵,快速退到车前,道:“府君,如依此行事,此处定然凶险!” 换句话说,武车和桓容都会成为靶子。 “我知。”桓容点头,道,“放心,我父定会来救。” 话落,桓容唤来典魁,令其在四周搜寻,果然寻到尚存一息的桓世子。 看着两腿被踩断,面如土色的桓熙,桓容不禁咋舌,这位的命可真大!不过命大也好,如此桓大司马才会派兵救援,不会视而不见,任由鲜卑骑兵围了自己。 “府君,刘将军处可要知会?”说话间,秦雷又砍翻一个鲜卑骑兵。 桓容从车窗望去,刘牢之胯--下的战马被砍断前腿,正跃身落地,长-枪横扫,步战悉罗腾。瞧那架势,不将悉罗腾一枪-捅-穿绝不罢休。 以两人为中心,半径五米之内没人敢靠近。 “怎么通知?”桓容看向秦雷。 “……”好像是有点问题。 “罢,钱实安排妥当,刘将军自会知晓。” 大嗓门扯开,不只刘牢之,桓大司马和慕容垂都会晓得,慕容冲已落入他手,活的! 秦雷应诺,手指抵在唇边,打起一声呼哨,四周的秦氏部曲立即向武车靠拢,呈半圆形拱卫车门。 混战之中最能看清个人能力。 自开战至今,二十名秦氏部曲互相配合,且战且守,未损一人,即便受伤也是轻伤。与之对战的鲜卑骑兵多数被斩杀,侥幸活命者也会失去战马,仅能下马步战。 鲜卑兵之所以让晋兵忌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骑术精湛,纵马冲入战阵,几个来回就能撕开晋军防线。 下了马的鲜卑骑兵犹如拔牙的老虎,纵然战斗力不弱,几个晋兵一同扑上,照样会被乱刀砍死。 二十名桓氏部曲少去一半。 并非他们战斗力不强,实是同鲜卑骑兵交手不多,吃了经验上的亏。遇上鲜卑兵冲来,不知该如何配合,等寻到对方弱点,开始向战马下手,早被骑兵冲杀过一个来回,人员死伤不轻。 “秦俭,将桓川叫回来。” “诺!” 随着秦氏部曲加入,桓氏部曲压力骤减,边战斗边退,终于退到武车边缘。 “蹲下!” 桓容发出指令,部曲反应极其迅速,同时放低身形。 紧追而来的鲜卑骑兵心知不妙,奈何战马去势太急,根本来不及掉头,耳边骤闻破风声,十余枚利箭迎面疾-射而来,伴随一声惨叫,人已跌落马下。 桓容放开机关,数着放箭次数,不禁皱眉。 依照武车的配备,顶多还能齐射两次,箭矢就要告罄。转头看向依旧昏迷的慕容冲,心中暗道:看来,真要靠这条大鱼才行。 此时,战场上陷入一片混乱。 马嘶声被人的惨叫声淹没,伴着一阵接一阵的喊杀声,烟尘匝地,血-肉-横飞,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全都杀红了眼。 晋军的方阵被冲开,竹枪阵和枪-矛阵被分割,无法合拢到一处,干脆数十人组成小型-枪-阵,发挥出的威力照样惊人。 十余杆-枪-矛同指一个方向,勇猛如慕容垂都要策马避开。 刀盾手在阵中冲杀,均是满面赤红,衣襟染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举刀冲向战马时,恍如是地底爬出的凶-神-恶-鬼。 在前锋右军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晋军向枪-阵靠拢,专朝马腿下手。 鲜卑亲兵的优势不再明显,即使仍能冲杀,却无法像先前一般纵横捭阖,仿入无人之境,杀人似砍瓜切菜。 慕容垂接连斩杀三名幢主,邓遐上前迎战,被当胸砍了一刀,当场跌落马下,经部曲拼死救援,才没有被马蹄踏成肉泥。 斜刺里,两杆竹枪忽然袭至,慕容垂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前蹄扬起,惊险避开这一击,顺势长矛横扫,将竹枪兵扫飞。 “中山王在何处?” 见识过晋兵的枪阵,慕容垂不敢掉以轻心。想起跟随自己冲锋的侄子,向四下里张望,哪里还有慕容冲的身影! “凤皇!” 以慕容冲被落在身后,慕容垂调转马头,就要向阵中冲去。 就在这时,战场中忽然响起一阵破锣般的喊声:“鲜卑贼听着,你们的中山王已被活捉!” 喊声乍起,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武车周围,战场上仍是混乱一片,该杀的杀,该砍的砍,连个眼神都没给。 喊话的士卒很没有面子,再次气沉丹田,将扩音器放到嘴边,嗓门开到最大,连续喊了数声。 “贼子慕容冲被活捉!” “桓校尉勇猛无敌,三招将其生擒!” “贼子慕容冲就擒!” “桓校尉熊虎之力!” 喊话声越来越高,终于引来众人关注。 桓容在车中张望,发现两队鲜卑骑兵径直冲杀过来。其中一队由一名金甲将军带领,因面罩护甲,看不清五官,但身形高大,宽肩窄腰,手持一杆长矛,正是冲破晋军方阵的慕容垂。 “来了!” 桓容忽觉喉咙发干,紧张夹杂着兴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能不能成,就看这一遭了!” 思及此,桓容再不犹豫,一把就要拉起慕容冲。结果没拉动,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对方身上。好悬单膝撑住,才没有当场出丑。 只不过,膝盖的落点实在巧,正好撞在慕容冲的左肋。 昏迷中遭此重击,骨头险些断裂,慕容冲忍不住-呻-吟一声,痛得睁开双眼。 “你!” 看清眼前是谁,慕容冲暴怒,当即要暴起杀人。奈何双臂被捆住,实在动弹不得。 桓容为了保险,将他的两根大拇指绑了起来,就算他有千钧之力,能挣开身上的腰带,双手照样挣不开。 “我怎么样?”差点摔了一跤,桓容没什么好气,一把抓起捆住慕容冲的绳子,就这样将他拖出了车外。 慕容冲的美名盛传北地,此时一身狼狈,照样掩不去雪肤乌发,少年风华。一身银甲格外醒目,站在车辕上,立刻引来众人视线。 鲜卑骑兵大哗。 “是中山王!” “那晋兵说的是真的!” “好胆!” 鲜卑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扫开拦路的晋兵,向武车直冲过来。 慕容垂更是一马当先,长矛斜指向地,谁敢拦住前路,都会被撞飞出去。 桓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得手心冒汗。 慕容冲背对他站着,仍能感到他紧张。伤口疼得麻木,眼前一阵阵发黑,胸中憋着一口气,强撑着讥讽:“你们汉人只有这点能耐,无非是阴谋诡计,懦夫行径!可敢与我叔父当面一战?” “我的确不敢。”桓容痛快承认,让慕容冲愣了一下。 “明知道打不过还硬着头皮往上冲,分不清自身的劣势和优势,闭着眼睛送死,这样的事,阁下能为,我却不会。” 潜台词,像你这么蠢,我真做不到。 “你!”慕容冲目龇皆裂,被气得头顶冒烟。 “原来你能听懂暗喻?”桓容故作讶异,“真想不到。” “你、你这……” 没有被当场气死,慕容冲都很佩服自己。 桓容的紧张感退去不少,仔细想一想,自己这一番言行当真很像反派。 明明是大好青年,正义之师啊…… 眨眼之间,慕容垂策马冲至近前,被秦雷秦俭联手挡住。 慕容垂欲要故技重施,长矛横扫过去,非但没能将两人扫开,反而被拦在十步之外,无法继续向前。 正如秦璟熟悉鲜卑骑兵,慕容垂对秦氏仆兵同样不陌生。连续被挡开三四次攻击,不由得生出警惕,看向秦雷等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秦氏坞堡的战法,为何晋兵会用? 这一迟疑,给了旁侧的竹枪兵机会。 十余杆竹枪同时刺来,对准的不是慕容垂,而是他胯-下的战马。 咴律律—— 战马扬起前蹄,踹断身前两杆竹枪,却挡不住身后来的攻击。 看到战马中枪的部位,桓容禁不住抖了抖嘴角。这谁?下手如此之黑,当真是人才! 战马吃痛,无法转身,更多的竹枪从两侧扎来。顷刻间,马身出现五六个血洞,皮毛被鲜血染红。 慕容垂握紧长矛,挥臂挡开一排竹枪,面甲后的双眼似猛虎一般射出凶光。 刘牢之和悉罗腾顾不得分出胜负,同时停手冲向武车,冲到中途,却被蜂拥而来的鲜卑骑兵挡住。 鲜卑骑兵似发疯一般,悍不畏死的冲过来,撕开晋军的枪-阵,护在慕容垂四周。 竹枪兵损失惨重,刀盾手上前,真正的以命换命。留下几十具尸首,双方陷入僵持,谁都占不到便宜。 正如慕容垂之前所言,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可能发生。 此刻即是如此。 以武车为中心,半径十米之内,双方拼死较量,以命搏杀;十米之外,鲜卑骑兵想要冲进圈内,晋兵拼死拦住,多数人不知晓原因,只是凭本能行动。 同袍向前冲,自己跟着冲;敌人要上前,必须挥刀挡住! 从战场上方俯瞰,原本乱成一片的战场,此刻竟如水波辐射,一圈接着一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这样一来,桓大司马就变得尴尬。 敌寇不杀向大纛所在,却集体冲着一个校尉所在的武车拼命,这样的场景,不是亲身经历,绝不会有人相信。 “大司马,寇首慕容垂想必就在该处,正是增兵之时!” 两名刺使先后出言,桓温未及回应,一名满脸血污的步卒突然冲过来,距车架十余步被拦住,无法向前,干脆大声喊道:“督帅,桓校尉生擒寇中山王,困住寇首慕容垂!现被贼寇所围,请督帅增兵!” 没能他喊完,又一名步卒冲过来,同样是满脸血污:“督帅,世子被贼所伤,幸得桓校尉相救,现正困于阵中,请督帅派兵!” 两名步卒声嘶力竭,哪里是喊,分明是吼。 几名刺使先后看过来,郗愔扬声道:“大司马,看在世子的份上也该发兵。” 什么叫看在世子的份上? 桓温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当场吐血。明知他不会坐视,郗方回仍要这样说,分明就是当面坑他! 果然,郗刺使话音未落,在场的文武均神情微动,脸上闪过异色。 郗超暗道不好,正要开口解围,就被郗愔扫过一眼,目光冷似寒冰。 “郗参军有话要说?此时恐非良机。” 话虽不长,威胁之意却让郗超发抖。 以官职相称? 大君是要将他逐出家门不成? 郗超面色惨白,心中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桓温被郗愔坑得不轻,又没法开口解释,咬碎大牙也要和血往肚子里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再多都是错,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点将调兵,誓要将慕容垂一举拿下。 无论之前目的为何,有擒下慕容垂的机会,桓大司马绝不会轻易放过。 知晓渣爹的性格,桓容才敢放手施为。 抓一个慕容冲不算什么,困住慕容垂,桓大司马必会有所行动。如果真能将慕容垂拿下,说不定历史都将因此改变。 至于桓大司马会不会趁机造反,桓容并不十分担心。 外有掌控兵权的郗愔,内有掌握朝堂的王谢士族,桓大司马又十分在乎名声,即便真要举旗,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况且,真能拿下慕容垂,邺城唾手可得,必要顺势拿下。桓大司马想中途收手,参战的各州刺使都不会答应。 北上一趟岂能不捞足好处? 桓大司马若是一意孤行,众人不介意联合起来,再顶一顶他的肺。 同样的,邺城陷落,氐人绝不会按兵不动。 苻坚先后两次派兵,乞伏鲜卑指望不上,后发的一万人距邺城并不远。 荀宥和钟琳分析过,晋军和鲜卑兵决战,这一万人绝不会袖手旁观,至于是帮鲜卑击退晋军,还是借双方厮杀坐收渔利,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利益面前,节操和信义算什么,早化作一阵青烟随风飘走。 慕容垂被困在阵中,桓容抓着慕容冲立在车上。 四周弥漫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四目相对,诡异的平静。 终于,慕容垂取下面甲,直视桓容。 慕容氏得天独厚,皇族子弟多数俊美过人,慕容垂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世人仅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中山王美貌绝伦,却少有人知晓,慕容垂年少时,容色丝毫不亚于两人。 待到年长,少年的俊秀被成熟取代,白皙的肤色变成古铜,浓眉深目,鼻梁高-挺,轮廓犹如刀刻斧凿。 不会有人再以“美貌”来形容他,第一眼的印象,永远是凶猛和威严。 如果秦璟是一柄古剑,入鞘之时彝鼎圭璋,出鞘则寒光四射,锋锐逼人。慕容垂则是一把压根没有刀鞘包裹的战刀,所过处必要见血,通身都带着血腥和煞气。 桓容狠狠咬牙,逼自己挺直背脊,直视慕容垂双眼。抓住慕容冲的双手不断用力,指关节攥得发白。 “放回我侄,我饶你不死。”慕容垂出声道,“南地汉家子孱弱,你倒有所不同,不似生于南地,颇类北地儿郎。” “笑话!”桓容声音微哑,不如少年清朗,倒多出几分气势,“尔等胡蛮不过逞凶一时,何敢这般大言不惭。汉家子孱弱?现在被我这个汉家子擒住的是谁?被汉家子困住的又是谁?!” “口舌之利。”慕容垂冷笑道,“你既不识好歹,我又何必多言。” “的确,和不识好歹之人无需多说。” 慕容垂冷下表情,桓容紧张到极点,反倒不再畏惧。 物极必反? 甭管合适不合适,总之,一番言辞交锋,紧张感骤然削减。面对慕容垂的目光,桓容的脊背挺得更直,借武车高度,看到打着府军旗帜的援军,更是咧开嘴角。 “慕容垂,你不过是区区一个胡贼,脚踩汉家之地,矫我汉家之名,安敢如此口出妄言,当真是不知羞耻,没脸没皮!” 比起愤怒,慕容垂更觉愕然。 如此一个俊俏的郎君,竟会说出这般粗俗之语,这和印象中的南地士族完全不同。 是他太久没离开北地,不闻世事了吗? “我若是你,早就捂住脸面,不敢见于世人。难怪你要罩上面甲,原来真是没脸见人。” “小贼,休要逞口舌之利!”悉罗腾终于杀进包围圈,立在慕容垂的战马前,满面愤怒。 桓容挑挑眉,他就是逞了,如何,咬他啊? “我岂有说错,此地不是华夏之土?邺城不是汉家之名?即便是你们所谓的国号,同样是取自汉家!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不知丑!” “尔等胡寇不要脸面,无耻之尤,还怕别人说?不过是掩耳盗铃!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归根结底,进入华夏的胡人,无论建立政权还是制定国策、委任官员,都是仿效汉家制度。占据北方的鲜卑和氐人都不得不承认,偏安南地的晋室才是华夏正统。 慕容鲜卑立国号为燕,取汉名,用汉字,学汉俗,过汉人节日,几乎事事仿效汉人,许多却是四不像,例如曲水流觞,当真成了笑话。 桓容高声斥骂,字字如刀,句句切中要害,抓住痛脚就是一顿猛踩。鲜卑人气得双眼通红,却只能狠狠咬牙,根本无法骂回去。 与之相对,桓容越骂越顺,越骂越畅快,终于体会到,演义中,诸葛武侯将那谁谁谁骂吐血是何等的爽感。 桓容骂得过瘾,大肆吸引火力。 等鲜卑人从愤怒中转醒,意识到事情不对,武车四周早被晋军包围,想要冲出去几乎成为不可能。 85.第八十五章 晋军形成包围圈,将慕容垂率领的几千骑兵困在圈内,只能桓大司马一声令下,就要群扑而上,将敌人砍杀殆尽。 鲜卑骑兵固然勇猛,但被晋军团团包围,失去逃生之路,不免惊慌失措。兼主帅慕容垂被刀盾手和竹枪兵困住,身边仅百余骑护卫,战局明显对己方不利,恐慌的情绪迅速开始蔓延。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垒,想要取得压倒性胜利,将兵战斗力、士气、胆气,缺一不可。 一旦士卒慌了手脚,在战场上丧失斗志,甚至开始胆怯,也就离溃败不远了。 现如今,鲜卑骑兵面临的就是此等困境。 桓容先擒慕容冲,后以之为饵困住慕容垂,中途不忘捞起桓熙,两次派人往中军禀报,逼桓大司马派兵增援。 此刻,以武车为中心,鲜卑骑兵和前锋军混战一处,彼此不相上下。西府军和北府军趁桓容吸引鲜卑人注意,在战圈外展开包围。 整个过程不可谓不顺利,但是否能达到桓容预期的战果,终究要依靠对阵双方的硬实力和胆气。 战局到了这个地步,晋兵敢拼命就能创造历史,打破慕容垂不败的神话。相反,鲜卑兵豁出去,说不定真能撕开一个缺口,从绝境中逃出生天。 桓容站在武车上,左手抓住慕容冲,右臂借掩护平举,将袖中-弩-箭对准慕容垂,防备他拼死拉个垫背,先宰了自己再说。 “慕容垂,你已被大军包围,下马投降,归顺我朝,可保一条性命!” 刘牢之手持长-枪,大步走上前。 因战马已死,刘将军一直步战。饶是如此,依旧煞气不减,除悉罗腾之外,凡是靠近五步内的鲜卑骑兵必会被-捅-个对穿,挑落马下。 刘牢之话一出口,慕容垂当场大笑,笑声犹如雷鸣,带着无尽的豪迈和锐利。 “凭你?” 慕容垂坐在马背上,俯视铠甲染血的刘牢之,冷笑道:“尔等鼠辈是留不住我的!” 说话间,单手猛地一拉缰绳,奄奄一息的战马嘶鸣一声,甩开架在身上的竹枪,撞开拦路的刀盾手,如桓容预料一般直直冲向武车。 “叔父!” 为保持清醒,慕容冲狠咬舌尖。见慕容垂冲过来,挣扎着便要扑向前。 桓容早有提防,奈何气力不济,差点被他拉到车下。 “典魁,拦住他!” 此等人形兵器,此时不放更待何时。 “诺!” 典魁一枪挑飞两名鲜卑骑兵,横向跨出三大步,速度快得不似人类,背靠武车立定,恰好挡住慕容垂前冲的方向。 桓容不敢放松,举起右臂,对准慕容垂放出袖箭。 黑色箭矢仅有巴掌长,尖端淬了毒,一旦划破皮肤,伤口立即会变得刺痛难当。不超过二十息,中箭者就会眼前发黑,头昏眼花。 哪怕是慕容垂这样的猛人,照样要跌落马背。 “叔父小心!” 慕容冲吃过-弩-箭的亏,不顾舌尖疼痛,大叫出声。 慕容垂的骑术极其精湛,听到喊声,立即弯腰贴上马背,惊险避开三支迎面而来的飞箭。 见此情形,桓容颇为遗憾,倒也觉得正常。 碰运气的事,可一不可再。取巧的手段,能拿下一下慕容冲已是不错,想照葫芦画瓢擒下慕容垂,可能性实在不大。 好在他的目的不是一招擒敌,而是拖延慕容垂的速度,为典魁争取时间。 “让开!” 见典魁拦路,慕容垂举矛就刺。 “来得好!” 以典魁的官职,阵前斗将轮不到,早就憋了一股愤气。遇慕容垂杀来,竟是躲也不躲,长矛递到面前,身形岿然不动,大喝一声,单手越过矛尖,用力抓住了矛-身。 “什么?!” 不只是鲜卑骑兵,不少晋兵都看得愣住。 徒手抓住慕容垂的长矛,这还是人吗? 典魁咧嘴大笑,不顾掌心被擦掉一层皮,变得鲜血淋漓,趁马速减慢的良机,欺身上前,钵大的拳头抡起,狠狠砸上马颈。 只听咔嚓一声,随慕容垂征战多年,浑身染血犹能不倒的战马,竟被他一拳砸断颈骨,口鼻溢出鲜血,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大都督!” 鲜卑骑兵大骇,奋不顾身的冲上前,要将慕容垂救出。 桓容知晓机不可失,当即令钱实等人去助典魁。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什么道义规则全是xx!单挑拿不下,必须群殴圈踹,擒贼擒王才是根本! 典魁一击得手,慕容垂坠马,晋军士气高涨,无论府军还是州兵都像是开了挂,挥舞着兵器杀向敌人。 一刀砍断马腿,一枪挑飞劲敌。 有府军砍卷了刀刃,随手一扔,扑上落地的鲜卑骑兵直接开咬,更扯住对方的手脚,徒手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自慕容垂落马的那一刻,胜利的天平就开始倾斜。 对鲜卑骑兵而言,慕容垂的存在不亚于定海神针,有他在,众人就有主心骨,就能抛开一切拼命。 然而,一旦慕容垂落入险境,定海神针失去效用,产生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 桓容站在车辕上,看着昔日的群狼变成待宰的羔羊,看着慕容垂落马犹不言败,长矛在手,照样荡开刘牢之等人的联手进攻,胸中顿生一股豪情。 不是理智尚存,八成也会抄起刀子,加入战场一顿乱砍。 “汉人都是懦夫,只会耍阴谋诡计的小人!” 慕容冲嘴角淌血,恶狠狠的盯着桓容,眼中满是恨意。 “总有一日,我必杀你!” 桓容看着慕容冲,活似在看一个中二少年。将他拖回车内,和桓熙并排放好,自己靠着车壁,稍歇片刻,道:“我真不明白,都落到了我手里,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为何不能?” 不屑和桓熙靠在一处,慕容冲挣扎着挪开,上臂被捆住,双脚好歹还能动。 “你不敢和叔父对战,使阴谋诡计,根本就是个小人,无耻之徒!” “少年,没事多读书。”桓容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翻来覆去几句话,骂人都是我用过的词,不能有点新意?” “你、你、你无耻!” “听过了。” “你懦夫!” “再来。” “你小人!” 桓容掏掏耳朵,状似惋惜的摇摇头,道:“我身边的童子都比你词汇量丰富。” 慕容冲脸色赤红,就要扑上前给桓容好看。 过于愤怒的结果,忘记身中-毒--药,慢慢挪动几下都显勉强,如此大的动作,立刻加速毒--素运行,眼前忽然一黑,扑通一声栽倒不起。 桓容支起膝盖,仰头望一眼车顶,再次摇头。 “所以说,没文化很要命啊。” 车厢内,慕容冲被桓容气昏,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车厢外,慕容垂被团团包围,鲜卑骑兵左冲右突,根本撕不开缺口,眼见要被晋军包了饺子。 桓大司马再次增兵,誓要截断慕容垂的所有生路。 战场后方的邺城,此刻却是静悄悄一片。 慕容评和朝中文武得讯,知晓慕容垂陷入苦战,非但无意派兵增援,更下令紧闭城门,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一个都不许放进城。 远道而来的氐人获悉情报,顿时一片哗然。 将军苟池不免摇头,叹息道:“为这样的朝廷拼命,当真是不值。” “将军,可要发兵救援?” “不急。”苟池坐在帐中,魁梧的身形活似一座小山,“等等看,慕容垂就此落败,邺城必定不保,和慕容评定下的条件自然不作数。” “将军的意思是?”一名谋士侧过头,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心中早有明悟,口中故意道,“仆实在不明。” 苟池大笑道:“邺城被破,剩下的鲜卑人就是一盘散沙。晋人从南来,肯定吃不掉这么大一块肥肉。” 到时候,他会派人禀报长安,与其帮助慕容鲜卑,不如和晋人一起瓜分燕土。 “将军英明!”谋士大拍马屁。 苟池洋洋得意,又道:“若是慕容垂能逃得一命,手中精锐尽丧,邺城也容不下他。可足浑氏和慕容评早想要他的命。届时,我派兵接应,予以拉拢,不愁他不投奔我主。得此虎将,西边的张凉,东边的慕容鲜卑,南边的遗晋,都将为国主囊中之物!” 苟池越说越是得意,帐中众人更是卖力追捧,直将他比作汉时卫青马援,三国周瑜陆逊,好话一筐接着一筐,很快将他捧得飘飘然。 殊不知,就在氐人营盘外二十里,三千骑兵正悄悄逼近。 秦璟离开枋头之后,没有着急赶回西河,而是先往上党调兵,依照探子送回的情报,一路寻到氐人驻扎之地。 “阿兄,真要动手?”秦玦一身黑甲,背负长弓,满脸兴奋。 “对。”秦璟策马上前,手中是一副粗陋的舆图,和桓容着人绘制的完全不能比。 “乞伏鲜卑有意在荆州自立,灭掉这伙氐人,苻坚不会再轻易往燕地派兵。如慕容垂战败,坞堡可趁机收取豫州,打下荆州,继而蚕食南阳。” “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和晋接壤?”秦玸道。 秦璟点头,道:“此战之后,慕容鲜卑纵不灭国,亦将实力大损。阿父的意思是,隔绝氐人入燕的通路,逐步收回被鲜卑胡强占的州郡。” 收回州郡? 秦玦和秦玸对视一眼,都是眸光湛亮。 “阿兄,阿父可要称王?” 秦璟挑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个,”秦玦搓了搓缰绳,道,“之前阿父有意联合晋室,如今改变计划,是认为晋室不足与谋?” 秦璟眺望邺城方向,道:“主弱臣强,私心甚于收复故土,早晚酿成祸患。如今的晋室,偏安南地尚可,想要收复旧土、修复王陵,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时的秦璟,一身黑色甲胄,腰佩玄铁剑,通身煞气涌现,驻马于广阔平原之上。 秦氏仆兵持戈而立,黑色的战甲组成长龙,身披天边晚霞,仿佛一道亘古的洪流,冲过时光隧道,重现几百年前,秦军纵-横-宇内,一扫六-合的霸气雄浑。 傍晚时分,战场的局势愈发明朗。 鲜卑骑兵十不存一,冲入战阵的几千人近乎伤亡殆尽。晋军同样损失不轻,在拼命的敌人面前,战损达到二比一甚至三比一。 一个鲜卑骑兵旁边,往往有两到三名战死的晋兵。 桓容坐在武车里,耳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却是越来越浓。 刘牢之伤了左臂,不是被悉罗腾等大将所伤,而是一个没留神,被一个鲜卑骑兵的长矛扫到。 典魁和钱实浑身染血,背靠背立在一处,和盐渎的私兵互相配合,周围倒伏不下二十具鲜卑骑兵的尸首。 秦氏部曲开始出现伤亡,桓氏部曲仅存两人,余下皆已战死。 最危急时,桓容拉下机关,放出最后一批箭矢。至此,武车内的配备全部耗尽,仅剩车板可以防卫。 猛兽濒死必会发狂,一旦暴起噬人,其凶险非比寻常。 桓容用力掐了两下大腿,勉强稳住情绪,从车厢里翻出两瓶香料,准确来说,是号称香料的-毒--药。 攥紧瓷瓶,桓容再次走上车辕,瞅准慕容垂所在,大声叫道:“刘将军,退后!” 刘牢之杀红了眼,听而不闻。 喊声引来敌人注意,两只箭矢一前一后飞来,桓容匆忙躲进车厢,仍被划过前臂,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 “府君!” “郎君!” “贼子好胆!” 手臂的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得多,貌似骇人。 桓容咬牙站起身,见刘牢之仍没让开,干脆换成另一瓶药,这瓶-毒-性-稍弱,只会使人视线模糊,睁不开双眼。天色渐晚,速战速决为上,大不了事后向刘将军赔罪。 心思既定,桓容叫来距武车最近的秦雷,道:“照着慕容垂扔过去,扔到脸上最好!” 秦雷接过瓷瓶,半秒没犹豫,抡起膀子投掷出去。 慕容垂虽然勇猛,到底是人不是神,经过一日厮杀,已是疲惫不堪。 眼见黑影凌空飞过,以为是晋军的流矢,本能舞动长矛扫开。 准头太好,当下击个正着。 瓷瓶易碎,撞到矛身上,顷刻裂成数片,里面的“香料”四散飞洒,半数落到慕容垂脸上,余下殃及四周的鲜卑骑兵和晋兵。 “咳咳!” “这是什么?” 不等众人明白过来,凡被波及的士卒都开始身形微晃,双手胡乱挥舞,相距不到三步,硬是辨别不出是敌是友。 刘牢之躲得快,或许是记得初见桓容的情形,见有“烟雾”飞散,迅速捂鼻躲闪。见慕容垂中招,知晓机会难得,举-枪-就冲了上去。 就在慕容垂左支右绌,即将被擒时,一阵刺耳的嗡嗡声骤然响起,继而是一片不规则的“黑雾”自西而来,铺天盖地,仿佛席卷大地的狂风,猛扑向交战中的两军。 桓容站得高,最先看轻“黑雾”是什么,来不及出声提醒众人,已被“黑雾”撞入车厢。 “飞蝗!” 千百万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遮云避日,情景骇人。 飞蝗不伤人,却能遮挡众人视线,使得将兵寸步难行。 趁战场陷入混乱,悉罗腾抢过两匹战马,将慕容垂扶上马背,自己当先开路,以血肉之躯撞开飞蝗,沿途不管晋兵还是鲜卑骑兵,一概挥矛扫开。 逃生之路出现,立刻有鲜卑骑兵跟上。 刘牢之想要追,却被飞蝗和慌乱的士兵挡住。等到飞蝗渐少,哪里还有慕容垂和悉罗腾的身影! “可恶!” 刘牢之大怒,即将到手的鸭子突然飞了,憋屈和愤懑压都压不住。 没能趁机逃跑的鲜卑骑兵倒了大霉,被晋兵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绞杀,最后竟没剩下一个俘虏。这样的战果几乎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等到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战场上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庆贺,没有发泄的怒吼,什么都没有。 桓容简单包扎过伤口,从武车跃下,满目尽是倒伏的战马,死去的士卒,断裂的枪矛以及横躺的战刀。 数百米外,几部车架鱼贯行来。 为首的一辆红漆五马,位比诸侯。桓大司马左手按剑,昂然立在车上。各州刺使分左右并行,落后桓大司马半个马身。 部曲在前开路,沿途的尸体暂被移到一旁。 桓容立定在武车前,待相距不到十步,方才正身揖礼,口称“督帅”。 出乎预料,桓温跃下车辕,大步走上前,亲自扶起桓容,一副慈父的口吻道:“阿子受伤了?可严重?” 桓容当场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回督帅,并无大碍。” “那就好。”桓温按住桓容的肩膀,道,“此战阿子立有大功,回到建康,我定报于官家,为你请功!” “谢督帅。” 桓大司马突然扮演起来慈父,桓容却无心陪他演戏,自始至终恭敬有加,亲近不足。亏得桓大司马镇定自若,能一直唱独角戏。 “阿子抓了鲜卑中山王?” “是。” “甚好。”桓大司马点点头,又夸奖两句,就要将人带走。 这本没有什么。 以慕容冲的地位,留在桓容手里的确不合适,交给桓大司马无可厚非。然而,要将武车一起拉走未免太过分了。 “督帅这是何意?” 桓容拦住部曲,摆明态度不许动。 桓温倒没坚持,仍是拍了拍桓容的肩膀,令人将慕容冲抬出武车,顺道将桓熙也抬了出去。 见到桓熙重伤的双腿,桓温的表情有瞬间阴沉,看向桓容的视线犹如刀锋。 桓容没被吓住,反而松了口气。 对嘛,这样才正常。 都已经撕破脸皮了,硬要玩什么父慈子孝,不是开玩笑吗? 至此,枋头之战告一段落,晋军大胜鲜卑骑兵,慕容鲜卑中山王被生擒,斩首六千余,仅慕容垂和悉罗腾率百余人奔回大营。 自晋室南渡以来,对阵北地胡人,少有如此大胜。 消息传回建康,百姓尽皆欢腾。 至于司马氏和满朝文武怎么想,不是百姓关心。他们只知道枋头大捷,晋军大胜胡人,这就足够了。 建康城中一片歌舞欢庆,酒肆食铺喧闹更胜往昔。 回到枋头营中的桓容却并不感到心安。 看到荀宥和钟琳统计出的战功,对比从刘牢之处得知的杀敌数量,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悚然一惊。 “慕容垂不会只有这些兵力。”邺城袖手旁观,其他的诸侯王和州郡刺使不会都是傻子,真的一兵一卒也不出。 “府君?” “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桓容扶着被吊在胸前的胳膊,不停的踱步思索。直到石门的消息传回,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原来,慕容垂同晋军决战时,范阳王慕容德已率一万五千私兵奔驰石门,击溃袁真的州兵,截断晋兵漕运。同时,前豫州刺使李邦率州兵五千,截断了晋军的陆运。 在晋军于枋头取得大胜时,石门被鲜卑兵占据,贯-通南地的陆运粮道也被扼住。如不能尽快想出办法,晋军的后路将被彻底堵死,再取得几场枋头大捷也是无用。 了解过大致情况,桓容不由得苦笑。 慕容垂率手下精锐决战,压根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声东击西,意图鲸吞五万晋军! 这样的决断狠心非常人能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不服不行。 86.第八十六章 漕运被阻,陆运被截,南粮无法送往北地,五万大军随时可能断炊。 桓温得知消息,立即升帐,召诸将官和诸州刺使商议,究竟是该孤注一掷,乘枋头大捷攻下邺城,还是尽早拔营撤兵,以防粮秣断绝,被燕军阻在路上。 “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表情不一,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易出声。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大司马背锅,傻子才主动担责。 然而,继续迟疑不定,石门的袁真恐要全军覆没,陆路也会被鲜卑军扼住。 五万大军驻扎枋头,进退不能,说不定真会由大胜转为大败,北伐之势由强转弱,最终功亏一篑。 “督帅,粮道之事非同小可,不可轻忽。”旁人不敢轻易出声,桓豁却没太多顾忌。 桓氏兄弟中,除桓温之外,他是最会打仗的一个。涉及到战事,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桓冲拼命使眼色,仍没拦住他的话头。 “兵者,诡道也。慕容垂以精锐引我军决战,暗中派兵袭击粮道,扼住我军要害,虽是兵行险招,却相当有效。” “五万大军孤悬北地,粮草随时可能断绝,是进是退,是攻下邺城亦或掉头折返,督帅需尽快决断,以防延误战机,予贼寇可趁之机!” 简言之,是进攻还是撤退,大司马尽可作出选择,兄弟我一定跟着干! 桓豁表明决心,殊不知是给桓温挖了个大坑。 桓冲看向桓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莫非看错了二兄,他才是诸兄弟中最聪明那个? 桓温险些咬碎后槽牙。 儿子坑他,以忠厚正直出名的兄弟也来坑他,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桓将军所言有理,是进是退,还请大司马尽速决断。”郗愔成功补刀。 “请大司马决断!” “请督帅决断!” 桓豁最先出锹,狠狠绊了桓大司马一个跟头。郗刺使抓准时机,抡起铁锹将坑挖深,各州刺使陆续跟上,挥舞着膀子一顿猛铲。 桓大司马全身陷入坑内,仅露出半个脑袋,想要从坑底爬起来,难度委实相当大。 到最后,军帐中只剩下一个声音:请大司马决断。 桓温扫视众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当场拔-剑,来一场快意恩仇,挨个捅上几下,狠出一口恶气! 可惜只能想想。 目下的情况,众人打定主意甩锅,桓大司马想找个背锅侠万分困难。无奈,只能一口吞下黄连,当着众人的面下令:“焚烧战船,全军自陆路撤退。” 石门一直没能凿开,现今又被慕容德带兵阻截,河道水位不断下降,粮食送不过来,从水路撤军不现实,只能选择陆路。 至于攻打邺城,桓温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阴差阳错,一场巧合,倒是暗合最初的目的。但是,想要逼司马奕禅位,进而改朝换代,几万大军必须平安撤回南地,保留枋头大捷的战果。 既然不能甩锅,桓温不再故作迟疑,当机立断,下令整肃营地,派出骑兵侦查鲜卑军动向。 “大军拔营之时,焚烧战船辎重,不予贼寇片板!” “留千人殿后,防寇追袭。” 命令一道接一道下达,五万大军同时动了起来,人喧马嘶,营地中一片喧闹。 前锋右军内,刘牢之带回军令,立即召来手下将官和文吏商讨对策。 “我军殿后,还是桓校尉领兵?” 樊幢主在战中负伤,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刀口,几可见骨,一条胳膊险些废了。仰赖桓容带来的药品,才勉强逃过一劫。 此时,听到桓大司马下达的军令,不由得气愤填膺。 “桓校尉是运粮官。”樊幢主托着伤臂,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将军,属下愿领千人为大军殿后!” “将军,桓校尉非是武人,临战已是勉强,如何能为大军殿后?” “将军,属下自请领兵!” 桓容生擒慕容冲,名声一时无两。 不知内情者,纷纷传言其智谋过人,勇猛无双,一脚踹晕鲜卑中山王,几句话气得慕容垂阵前吐血。 前锋右军上下却知他的底细。 桓校尉的确聪明,也的确有智谋,战场上的表现着实让人钦佩。可让他领千余士卒为大军断后,实在是过于凶险,稍有不慎就将丧命,绝对不行! 军中上下都得过桓容的好处,尤其在筹措军粮和供给伤药上,桓容更是大得人心。便是之前同他不睦的樊幢主,都能说出代他领兵之言,遑论他人。 曹岩表情肃然,道出众人未出口的话:“将军,军令固然不可违,但人情亦不能不理。仆等愿代桓校尉领兵,纵是督帅也无从指责。” 争好处夺战功,军法处置自不容情。 争着领兵送命,桓大司马如何追究,将死人拉出去鞭尸? 真敢这么做,百姓的口水都能将他淹死。 刘牢之许久没出声。 军令下达之后,郗刺使派人传话,军令不可违,但可暗中动作,派人替代桓容。 等回到南地,桓大司马问起,现成的理由递上去,纵然知晓内中猫腻,也不能就此揭开。 “除非桓元子不要名声,让世人知晓他千方百计害死亲子!” 刘牢之以为此计可行,打算暗中派遣人手。不料想,没等他背后“约谈”,樊幢主等人竟主动站出来,要替代桓容领兵。 众人言辞恳切,没有一点做假,刘牢之不禁动容。 “将军,容有一言。” 将同袍的举动看在眼中,桓容心下感动,知晓自己必须出声,否则,等刘牢之下令就来不及了。 “桓校尉请讲。” 桓容站起身,两步立在帐中,向众人拱手揖礼。 “诸位之心,容铭感五内。然军令如山,不敢有丝毫违反。如因容之故,使得诸位功不得赏,爵不得封,反被督帅问责,容实愧疚难安。” “桓校尉,我等自请为大军殿后,岂是违犯军令?” 桓容摇摇头,道:“樊幢主之心,容知晓。然督帅既已下令,必会着人督察。无论如何,容不愿诸位以身犯险。哪怕能活得性命,容亦将终生不安。” 左臂的伤又开始痛,桓容全不在乎,以最端正的姿态向刘牢之揖礼。 “请将军下令,容愿领一千步卒为大军殿后!” 字字恳切,掷地有声。 帐中一片寂静,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刘牢之。 “桓校尉决心已下?” “是!” “绝不更改?” “绝不!” “好。”刘牢之重重点头,表情中尽是钦佩。 “将军!”樊幢主焦急出言,扯动伤处,当即冒出一头冷汗。 “樊幢主千万小心。”桓容转过头,笑道,“容车上的药不多,用一点少一点。如果伤口裂开,幢主可要疼上一路了。” 樊幢主向来是个急性子,换成旁人说这话,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发怒。此刻面对桓容,却是眼圈泛红,咬牙道:“我真不明白,督帅为何下这样的军令!” 虎毒不食子,桓大司马连个山林畜生都不如! 桓容摇摇头,截住众人要劝的话,再次向刘牢之拱手,以点兵为名退出军帐。 “大军即将启程,容需尽快准备。” 待他背影消失在帐后,众人陷入一片沉默。继而有人将佩剑狠狠丢在地上,用力握拳,只感到说不出的愤懑和窝囊。 “将军,真要眼睁睁看着桓校尉送死?!” “孟劳慎言。”刘牢之扫视众人,道,“桓校尉一片好意,尔等莫要辜负。” “可……” “大军启程之日,前锋右军伤员先行,枪兵同刀盾手留下,与桓校尉一同殿后。” 伤员先行? 帐中又是一静,曹岩最先明白过来,脑中急速转动,不算伤员,前锋右军现有两千士卒,将军要全部留下? “自然。”刘牢之道,“我身边的部曲也留下。” 桓容决意殿后,不想拖累众人。 刘牢之不能明着将他绑走,但是,等到大军行远,桓大司马看不到时,可以马上解决监视之人,再将他拉回军中。 无论如何,桓容不能死,更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想起被关押在中军的慕容冲,思及至今含糊不明的请功之事,刘牢之不禁冷笑,对桓大司马的观感直线下落,近乎有几分鄙视。 桓元子终归是老了。 失去早年的豪迈,一头钻进阴谋诡计。长此以往,必将人心丧尽,自食苦果。 桓容不知刘牢之的打算,离开军帐后,立刻找来荀宥钟琳商议,安排为大军殿后之事。 他是准备留下,但不打算去死。 苍鹰带回消息,秦璟带兵夜袭氐人的营盘,活捉氐人将领苟池,并封锁消息,邺城至今不知。如此一来,威胁便少去一重。 慕容垂败退回营,手下损兵折将,邺城蠢蠢欲动,不可能不给他拖后腿。这样算一算,危险又少去几分。 再者,慕容德的大军在枋头,李邦的军队在谯郡一带,都在大军撤退的线路上。 比起殿后的军队,反倒是最先撤退的中军更易遭到埋伏。 综合以上考量,桓容认为,殿后任务并非绝对凶险,如果计划得好,或许还能再捞一回战功。 这些暂时不能和旁人透露,尤其是秦璟拿下氐人之事。不然的话,恐怕会平地骤起风波,横生一场枝节。 “遵府君令,役夫已动手拆卸粮船。”荀宥道,“如动作快些,午后便能拆卸完毕。” “大车均已备妥,附近没有竹林,只能伐木替代。” “日前清理战场,依府君吩咐,搜回鲜卑皮甲百余件,枪矛刀戟千余。武车装配的箭矢业已寻回,半数损毁,半数尚且可用。” 荀宥一项接一项列举,钟琳不时补充两句。 桓容中途没有断,在两人说完后,方才道:“拆卸粮船时,可有府军阻拦?” “确有。”荀宥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役夫早有准备,送出几条咸肉,对方便不再追究。” “几条咸肉?”桓容愕然。 “反正都要烧掉,能换些肉食,自然是求之不得。” 荀宥没说的是,府军得了咸肉,根本没有带回营中,而是直接在河岸旁升火烧烤,配着干巴巴还带着酸味的蒸饼,一口气全吃下肚。 大军的牛羊带不走,已经尽数宰杀,但多分于将官,士卒极少能捞到一口汤喝。 役夫以肉换船,负责烧船的府军相当乐意。 又不是落到胡人手中,何须同自己人较真? “大军如要返回南地,至少需行半月以上。时入十一月,北地必当严寒,千余士卒殿后却未备裘袄,需得如实禀报中军。” 桓容眼珠子转了转,眉尾挑高,笑着看向钟琳,这是临走还要再敲一笔? “钟舍人大才!” 钟琳坦然回视,一脸正派。 “府君何意?仆不甚明白。” 有苦当言苦,岂能说是敲诈? 何况,督帅先行不义,几度欲害府君,他不过是代府君讨还些利息,比起督帅身边的谋士,实在是纯良百倍,还需要多方学习。 桓容默然无语。 转头望向车外,忽然觉得天气真好,很适合再坑渣爹一回。 太和四年十月底,桓温大军取得枋头大捷,遇鲜卑军截断粮道,后济无着,放弃攻打邺城,全军拔营南返。 桓容奉命领千余士卒殿后。 为加快行进速度,桓大司马下令烧毁战船物资,避免给敌寇可趁之机。 桓容反其道而行,大量拆卸战船,临时组装成大车,装满破损的皮甲、兵器以及被丢掉的帐篷和破锅,不像是行军,更像是卖货的商旅。 见到桓容的车队,刘牢之半天没说话,表情之古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容弟。” “将军。” “这是为何?” 桓容眨眨眼,道:“将军所指何事?” “这满车……东西,容弟收来何用?”事实上,刘牢之更想说破烂。 “自有大用。”桓容不解释,只是笑。 刘牢之实在问不出来,赶上大军出发时间,只能就此放弃。 “我将右军可战之人尽数留下,容弟万万保重!” “将军放心。”桓容心下感动,凑近刘牢之,低声道,“将军,归途中一定小心。鲜卑狡诈,慕容垂深谙兵法,定会于途中设伏。容以为距南地越近越是危险,将军一定要注意!” 刘牢之按住桓容的肩膀,重重捏了一下。 “我省得,容弟放心。待平安回到侨郡,我必带上佳酿同容弟大醉一场!” 话落,刘牢之跃身上马,手下抬起不能行走的伤兵,列队加入大军之中,踏上南返之路。 昔日喧闹的大营,如今荒凉一片。 桓容静静站了一会,用力搓搓脸,听到响亮的鹰鸣,抬起头,果然见到苍鹰在半空盘旋。 “阿黑!” 取出狼皮搭在肩上,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低声道:“最近吃得不错?好像重了许多。” 苍鹰昂首挺胸,很为增重骄傲。 没有重量和体型哪来妹子! 桓容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展开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列举出慕容鲜卑治下大小十数个胡人部落,尽是汉末和三国时期内迁的胡族。 在慕容氏建立政权后,这些部落表面依附臣服,背地里却各怀心思,基本是安生的时候少,闹事的时候多。 慕容鲜卑既利用他们牵制辖境内的汉人,又时刻防备他们。 总体而言,彼此的关系就如乞伏鲜卑之与氐人,仅靠利益和强-权维系,根本没什么效忠和信义而言。 此次晋军北伐,慕容垂领兵救邺城,派遣使者向部落征兵,结果都是推三阻四,没有一个痛快答应。 直到晋军撤走,仍不见一个部落出人。 由此可见,他们和慕容鲜卑压根不是一条心,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看完绢布上的信息,桓容愈发笃定计策可行。扫过被特意画出的几个部落,禁不住勾起嘴角,指尖点了点,就是这五个了! 晋兵撤退时,慕容垂正在营中治伤。 因不晓得桓容所用何-毒,医者不敢轻易施为,刮下残留在铠甲的药粉,用军中奴仆试药,才最终炮制出解-药。 双眼复明之后,慕容垂立即派人前往邺城,请朝廷派兵沿路阻截晋军,不使其从容南返。 使者很快返回,没带回朝廷派兵的消息,反而密报说,朝廷知慕容垂手下精兵尽丧,要趁机夺他帅印,重向豫州派遣刺使。 “欺人太甚!” 为救慕容垂,悉罗腾瞎了一只眼,断了三根手指,此时坐在帐中,比平日更显狰狞。 “慕容评老糊涂了吗?这个时候不拦住晋军,真容他们返回南地,以后谁都能来咬燕国一口!” 比实力论疆域,慕容鲜卑在北地首屈一指,此前完全是压着晋朝打。 现如今,桓温撞了大运,在枋头取得大胜,生擒中山王,险些连大都督都落入他手。朝廷不开城门,不施援手,可当城内都是懦夫。如今又要放虎归山,不派兵拦截,反而要夺大都督帅印,这是要做什么?嫌燕国灭国太慢吗?! “我要杀了那老贼!” 染干津战死,悉罗腾失去挚友,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此番逮住机会,正好发泄一通,给慕容评好看。 “悉罗腾。”慕容垂叫住他,沉声道,“不可莽撞。” “可……” “范阳王正在石门,李刺使也已布好埋伏,邺城不肯派兵倒也无妨,免得打草惊蛇。”慕容垂按住左眼,仍能感到药粉入眼瞬间火烧似的痛。 “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晋兵焚烧战船,从容撤退,途中必定多有防备。与其在此时追袭,不如等其落入埋伏,围而歼之。即使桓温用兵有道,能冲出重围,也会损失不小。” “到石门还有一段路,大都督之意是什么也不做?” “不。”慕容垂冷笑道,“着人广布流言,说我下令在沿途水井溪流下-毒。汉人向来多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会沿途凿井取水,行速定会减慢。” “其兵困马乏,愈近南地愈会放松警惕,可派豫州守军出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一边说,一边展开舆图,看着图上一道道线条,随口问道:“日前武车上那名少年,可已查明身份?” “回大都督,其姓桓名容,乃是晋朝大司马桓温第五子。” “哦?”慕容垂抬起头,面上闪过一抹惊奇,“莫非就是传闻水煮活人,好食生肉的桓容?” “正是他。” 慕容垂放下舆图,双眼微眯。 桓容? 晋军靠近谯郡时,桓容正带着车队,沿大军撤退的路线慢行,距离绢布上列出的一个部落越来越近。 这些胡人未必敢侵扰大军,但是,遇上他这样行速缓慢,拉着一排大车的“肥羊”,肯定会生出贪念,试着咬上一口。 “秦雷。” “仆在。” “派人去四周看看,如果有胡人,不用驱赶,直接带过来。”桓容坐在武车上,车门大敞,面上带着笑意。 慕容垂派人广布流言,说是在沿途水井溪流下-毒。渣爹不敢轻忽,一路派人凿井取水,平白浪费不少气力。 桓容不认为慕容垂真会下-毒,纵然下,也不会大批量。 不论-毒--药是否够用,真毁了沿途水源,大军固然不得好,生活在附近的胡人部落更要遭殃。万一毒-到牲畜,这些胡人被断绝生计,绝不会善罢甘休,九成要和鲜卑人拼命。 想到这里,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不由得笑眯双眼。 正愁和这些部落搭不上话,挑不起双方矛盾,慕容垂就帮忙搭起了梯子,当真该发张好人卡,上面烫金八个大字:助人为乐,实在感谢。 87.第八十七章 桓温大军撤离枋头,沿途放出百余骑斥候,不分昼夜进行打探,严防追兵袭至。经过两日的巡逻,斥候没有发现鲜卑追兵,却带回慕容垂令人在水源下-毒的消息。 如慕容垂所料,桓温心下生疑,不敢让士兵饮用当地井水,而是派出三支队伍,沿途凿井取水,供应大军水源。 因为不是专业人士,过程中难免做无用功。基本是开凿十口水井,仅两三口能够出水。 工作效率不高,自然会拖慢大军的行速。 原本每日可行五十至六十里,如今走上整整一天,也只能走出三、四十里。加上物资多被焚烧,士卒仅以事先备好的蒸饼充饥,甚至蒸饼的数量都十分有限,又累又饿之下,军队很快出现减员。 首先是重伤兵,随后是轻伤兵,到行军第四日,体弱的士卒开始扛不住,在行进中一头栽倒,再没有转醒。 大军休息时,随军医者禀报桓大司马,如不能补充军粮,几万大军恐将持续减员,到时,不用鲜卑骑兵追来,大军就会自内部崩溃。 “军粮!” 桓温握紧拳头,用力捶在腿上。 帐中诸人寂静无声,即便是郗愔,也无意在此刻找桓温的麻烦。 “大司马,为今之计,只能是尽速赶往谯郡。”一名将官道,“鲜卑贼寇扼住石门,谯郡、梁国仍在袁使君手中。该处存有部分军粮,应可支应大军数日。” “善!” 桓温当即点头,命大军立刻拔营,日夜兼程赶往谯郡。 依郗超的推算,士卒携带的军粮仅能再维持六七日。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补充,恐怕多数人真会饿晕在路上。 已经是十一月,北地天寒,根本没有稻麦能够抢割。得不到储备的军粮,唯一的办法就是纵兵劫掠。如此一来,遭殃的仍会是汉家百姓。 军令下达,大军迅速启程。 刚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就要继续赶路,士兵无不怨声载道,唯有队伍最后的前锋右军沉默不言。 刘牢之点出两名幢主和数名队主什长,命其轮换带人照顾伤员,务求不落下一人。 “看样子,军中存粮的确不多了。” 刘牢之跃身上马,吩咐一侧肩膀尚不能动的樊幢主:“派人看好军粮,这是咱们活命的本钱。” “诺!” 不是刘牢之自私,不肯向同袍伸出援手,而是面对生死,总会有个亲疏远近。 比起府军和诸州刺使带来的州兵,前锋右军活似后-娘-养的。 打仗冲锋在前,撤退垫背在后。 桓大司马下令焚-烧战船物资,向士兵分发蒸饼,刘牢之麾下得到的份额最少。不和别人比,单和前锋左军对照,人员数量差不多,领到的蒸饼足足少了一半。 这样的做法,如何不让众人心寒。 “亏得有桓校尉出计。” 临近撤退时,桓容命人日夜不熄火,将宰杀的牛羊肉全部做熟,制成肉干,又趁飞蝗过境,用军帐制成大网,狠狠捞了一把。 得到的“粮食”,桓容仅留下少部分,多数都给刘牢之带上。 刘牢之想要推辞,桓容早将咸肉和飞蝗装好,交给未受伤的士卒背负。 “将军,不是容夸口,容在一日,殿后的两千士卒绝不会缺粮。将军所带均为伤员,急需这些口粮,还请将军莫要推辞。” 桓容言辞恳切,殿后的将士均无异议。 相反,桓容能为伤兵考量,更让他们坚信,跟着桓校尉绝对没错! 刘牢之推辞不得,只能带着感激上路。这些临时凑起来的口粮弥足珍贵,实打实的救了前锋右军上下。 多数队伍开始减员时,前锋右军奇迹似的未少一人。哪怕是受伤最重的几个,也挣扎着吃饭饮水,求生意志之高,连医者都惊叹不已。 “将军和桓校尉恩重如山,如我等再不争气,岂能对得起这份爱护之心!” 撤退途中,郗愔派人给刘牢之送来几袋蒸饼。 刘牢之没有推辞,但没有让来人空手离开,而是装满两袋咸肉,半袋飞蝗。 掂了掂袋子重量,来人看向刘牢之,满面惊讶。 没想到,真没想到! 以为前锋右军将要断粮,使君才派他送来蒸饼,没料到情况刚好相反,这厮手下不只有粮,而且还吃得相当不错。 换做平时,几块咸肉压根不算什么。现如今,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蒸饼只能饱腹,咸肉可是有盐!熬煮成肉汤,每人喝上一小口就顶上半天。 当日,大军短暂休息时,北府军上下喝到久违的肉汤。 郗刺史不顾他人异议,直接将前锋右军调入麾下。见到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兵,同样是惊色难掩。详细问过刘牢之,不由得感叹出声。 “此子不凡,桓元子舍玉拾土,他日定将后悔!” 刘牢之带队归入北府军,想要趁机“换粮”的人不得不偃旗息鼓。 大军继续前行,入谯郡之后,遭遇到鲜卑骑兵的埋伏。一场血战,杀退李邦派遣的私兵,夺取一批军粮,军心稍微振作。 然而,桓大司马独坐帐中,眉心深锁,没有半分轻松。 李邦的伏兵给他提了醒,慕容垂深谙兵法,乃是善兵之人,绝不会轻易放归几万大军。 这次能够取胜,仗的是人数优势。如果遇上慕容德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恐不会那么容易。 越想越是不安,桓大司马不敢在谯郡久留,收回军粮之后,下令大军当日出发,无论如何,尽速离开北地才能安全。 与此同时,桓容率领的车队仍在缓慢前行。 沿途遇上胡人部落,桓容皆摆出“友好”的态度,命懂得胡语的秦氏部曲上前“交流”,用车载的武器和铁锅换取部落中的牛羊。 今岁大旱,庄稼绝收,胡人同样损失不小。 牛羊成批的饿死渴死,进-入冬日,畜群饿得皮包骨,难言是否能撑到开春。 桓容等人虽是晋兵,却是公平买卖,没有抢夺之意,拿出的还是皮甲刀枪等稀罕物,如何不让这些部落动心。 “真换给我们?五只壮羊换一把刀?” 一名年过四旬,壮硕如同小山,发型十分有特点的胡人大胆上前,见到秦雷拿出的鲜卑弯刀,禁不住双眼发亮。 秦雷将他的话转述给桓容,后者笑着点头,并道:“告诉他,凡是车上的东西都可以交换。” 为增强说服力,桓容令役夫拉开大车上的挡板。 整车的皮甲、弯刀、长矛呈现在眼前,胡人咽了口口水,双目放光,眼中尽是贪婪。 “换!” 留下十头羊,三头牛,胡人换走两把弯刀和一只长矛的矛头。 目送他骑马离开,秦雷开口道:“府君,此人恐会引来贼寇。” “无碍。”桓容嫌车厢里闷,干脆坐到车辕上,右肩靠着车栏,支起一条腿,手中的马鞭轻轻一甩,引来骏马一声响鼻。 “郎君。”阿黍捧上一碗茶汤,桓容咧咧嘴角,放下马鞭,将茶汤递给秦雷。 “茶不多了,大家凑合一下。” “谢郎君!” 桓大司马沿途凿井,既造福了北方百姓,也帮桓容省去寻找水源的麻烦。 沿途之上,桓容从没遇上缺水的难题,倒是整日吃肉过于油腻,随车的茶叶大批量减少,如今只剩小半袋,不得不省着点。 秦雷饮过一口茶汤,将杯盏递给秦俭。 巴掌大的漆碗,在五六人手中转个来回,仍剩下浅浅一个碗底。 阿黍又取出一只漆碗,倒出小半碗,桓容几口饮尽,舔了舔嘴唇。 对整天吃肉的人来说,茶叶实在太重要了。难怪明初对草原实行贸易禁运,按照当时的情况,茶叶价值之高,比战略物资不差多少。 “如果他能引来贼寇,倒也不算坏事。”喝完茶汤,桓容放下漆碗,道,“省得一个个去找,浪费时间。” 荀宥和钟琳坐在另一辆车上,此刻正点起小火炉,优哉游哉的烤着肉干。 见胡人来了又走,桓容下令车队扎营,宰杀牛羊,埋锅造饭,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下肉干,等着稍后喝汤。 “孔玙,不若猜一猜,胡寇何时将来。” 钟琳展开修长的手指,在炉边舒展关节,笑着缓缓摇头,并不出言,明摆着不上当。 “胡人何时来,你我等着便是。” 大车被围到一起,厨夫开始忙碌,待水烧滚,大块的羊肉投入锅内,很快炖煮出香味。 荀宥颇感无趣。 “孔玙越来越似半百老人。” 钟琳仍是笑。 “与其猜测胡人何时到,不妨猜一猜,人来之后,明公是杀是放。” “哦?”荀宥眸光微亮,细思钟琳的话,不禁也笑了起来。 车旁的士卒转过头,两眼蚊香圈,当真是有听没有懂。 难怪大家都不乐意护卫这两位,听他们说话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累。 傍晚时分,肉汤的香味在营地飘散。 十头羊,三头牛,一头没留,全部进了众人的肚子。 正如桓容所言,只要他在,绝不会让士卒饿肚子。非但顿顿吃饱,而且能吃得相当不错。 吃饱喝足,士卒分作五班,轮换警戒巡视,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贼寇。 天色渐暗,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卷着星星粒粒的雪子,落在火堆周围,很快融化一片。 嗷呜—— 远处传来阵阵狼嚎,士卒们早已经听习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秦雷放下水囊,不顾被雪子浸湿变得泥泞的土层,单耳贴地,在心中默数。 大概十息后,秦雷站起身,大步走到武车前,道:“府君,来了!” 桓容拉开车窗,道:“确定?” “距此不到三里,人数不少,均为骑兵。” “会不会是鲜卑兵?” 秦雷顿了一下,这个有难度。 他能听出来人的数量,但是在辨别不出“品种”。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要对上,早来晚来都是一个样。” 桓容推开车门,召来几名队主,召回巡逻士卒,沿大车设好防卫。 队伍中仅有五十名役夫,皆出身盐渎。因熟悉大车构造,干起活来分外干脆利落。不到片刻的时间,大车四周就围起一圈木板,上层涂着桐油,可比士兵列阵时的藤甲。 大车后,竹枪兵严阵以待,其后则为弓箭手。 刀盾手护在武车周围,盯着出现在远处的火光,半点不感到恐惧,反而舔着刀口,满脸都是兴奋。被火光一照,顿显狰狞无比。 若是胆小的人看见,估计能吓出个好歹。 桓容不小心看到一眼,禁不住一阵错愕。 这还是印象中的晋兵吗?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容他细想。 地平线上,火光排成长龙,伴着狼嚎声冲向车队。 随距离拉近,桓容终于看清,来人不是鲜卑骑兵,而是一支由各部落组成的杂牌军。 “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桓容低喃一声,第一波箭雨已然飞出。 因是警告目的,弓兵控弦精准,箭矢多落在冲锋的马前,并未给来敌造成太大伤害。 来者不听警告,第二波箭雨转瞬即至,冲锋在最前的骏马发出嘶鸣,瞬间有五六人落马。 弓箭手排成三列,分批进行射-击。 每次飞出的箭矢不多,但是连绵不断,给进攻者造成极大的压力。 他们是来占便宜,不是来送死的。 见识到这支晋兵不好惹,不少胡人心生退意。 想走? 桓容看得真切,向秦雷示意。后者点头,弓箭手再不留余地,箭雨找准落点,将队伍最后的几人射下马。 胡人这才发现,这伙汉人岂止是不好惹,分明是很不好惹! “列阵!” 大车向前推动,竹枪和木枪从车后探出。 胡人转身想跑,却被弓箭阻住退路。趁他们慌乱的时机,十余骑绕到背后,凭着十余把长刀,竟生生拦住白余骑兵。 不只桓容,动手的晋兵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些真是胡人? 杀人不眨眼的贼寇? 见大势已去,自己被团团包围,马上的胡人相当光棍,扯开嗓子就喊:“不要放箭,我愿顺服!” 听到喊声,桓容立即举起右臂,秦雷打出呼哨,晋兵攻势一止。胡人当即翻身下马,双头抱头,动作干脆利落,可见业务之熟练。 很快,五百多胡人全部下马抱头,活似一群圆滚滚的西瓜。 桓容看得十分无语。 他开始怀疑,依靠这些“西瓜”,真能给慕容垂添堵? 确定胡人不是耍诈,桓容驱车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发现其中果然有之前见过的壮汉,不禁勾唇冷笑。 壮汉缩了缩脖子,显然不想让桓容看到他。 “清点一下,看看都是哪些部落。” “诺!” 秦氏部曲领命,并不将人绑起来,而是径直穿行在几百人中间,不到两刻种就将信息统计完毕。 “回府君,他们是巴氐和羯人,还有少部分羌人。” “有姓氏吗?” “只有巴氐句姓,其他没有姓氏。” 桓容点点头,让秦雷找出领头的几人,一起带到车前问话。 期间,士卒收缴众人的武器,发现少有铁器,多数人用的还是骨箭。桓容心中有底,看向几人,目光微闪。 “我知尔等生计不易,然抢劫终非正途。” 这句话出口,几人都是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杀你们,甚至灭掉你们的部落,实在是易如反掌。”桓容收起笑容,加重语气,道,“然而,我观尔等实在可怜,早无生路却被蒙在鼓里,实在不忍心下手。” “郎君何意?”一名懂汉话的羌人道。 “你们不知道?”桓容诧异道。 几人面面相觑,怀疑汉人狡诈,是要引他们上钩,但又架不住好奇心,疑问憋在心里着实是难受。 “当真不知道?” “请郎君明言。” “日前枋头之战,尔等想必听闻?” 几人点头。 慕容垂号称不败,却被晋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连中山王都被生擒,消息早已经传遍北地。 “那你们可知,慕容垂战败后,对不肯出兵的州郡和部落怀恨在心,命人暗中损坏水源,断绝河道,并在水井中下-毒?” “什么?!” “这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桓容靠向车栏,双臂拢在身前,道,“如果你们不信,大可以派人往邺城,不,用不着去邺城,只要在中州附近问一问,就知我所言不假。” “不是我挑唆诸位,”桓容继续道,“慕容垂败于我军,你们没有相助可是事实。路上为何有如此多新开凿的水井?盖因我军早知水源被毁,井水有-毒,才会凿水为饮。” “我部附近的水源却是无毒,你要如何解释?” 桓容摇了摇头,似为对方的智商感到惋惜。 “下-毒-总需要时日。一旦诸位赶着牛羊离开,给他人下手的机会,身后的水源就未必安全。” 桓容表情肃然,话说得半真半假。 几个胡人脸色数变,不想相信,可证据摆在眼前,又不得不相信。让牲畜试试水源是否有毒?真-毒-死了怎么办? “你将这些告诉我们,无非是想让我们背叛鲜卑,做你们汉人手里的刀枪!” 桓容笑了,并没有否认。 “此言不假。但和鲜卑人不同,我做事讲究的你情我愿,利益交换。” 想要达成目的,越直接越好。 太多的弯弯绕实无必要。 “今岁年景不好,寻不到过冬的草场,牛羊恐怕熬不到来年,诸位的损失定然不小。” 胡人沉默了。 “我的车上有大量武器,还有帐篷铁器。赶来牛羊,我都可以换给你们。”桓容话锋一转,道,“有了武器,还愁没有吃穿,没有金银?” “你不怕我们去抢汉人?” 桓容笑着摇头。 “诸位是想做一锤子买卖,还是想长久的做下去?” “你还会运来类似货物?” “当然。”桓容看向说话的羌人,“端看诸位是否有诚心。” 换言之,想要继续从他手里购买武器,该去抢谁,最好仔细掂量一下。 扫过几个胡人,将视线定在一名轮廓深刻的巴氐人身上,桓容一字一句道:“若是我没记错,在慕容鲜卑之前,巴氐句姓曾于此地建国?” 此人显然能听懂汉话,猛地抬起头,双目灼灼看向桓容。 桓容微扬起下巴,眼中笑意更深。 多亏秦璟的书信,他才能掌握这些胡人间的纠葛。 实事求是的讲,巴氐人是被匈奴所灭。但是,他们曾占据的土地,如今均在慕容鲜卑手里。 看着昔日不起眼的部落身居高位,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全成泡影,桓容不相信,这些巴氐人不会有“再奋斗一回”的念头。 果然,巴氐人心动了。 羌人和羯人也心动了。 双方一拍即合,生意自然是相当好做。 桓容带来的武器皮甲不剩一件,全部换成牛羊和皮毛,连掉底的铁锅都被换走,半点铁渣都没留下。 胡人换得武器,见识过桓容的慷慨和守信,争相请他到部落中做客。 桓容连忙婉拒。 开玩笑,去了能不能回来暂且不论,传到渣爹耳朵里,通-敌的罪名扣下来,又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买卖做成,桓容没有久留,迅速启程追赶大部队。 有了这些牛羊和皮毛,不愁渣爹不出血。 渣爹不要? 没关系,各州刺使都能走动一下。优惠价,过了这村没这店,打个五折照样有赚头。 桓容离开后,几部首领凑到一处,商议桓容透出的消息。 “慕容垂真会令人下-毒?” “即便是下-毒,针对的也是汉人!汉人狡猾,他们的话不能全信。” “有理。” “不管是真是假,正好做咱们手里的把柄。” 巴氐首领扫视众人,握紧新得的弯刀,硬声道;“今年年景不好,鲜卑人的税却更重。能顶住慕容垂不出人,邺城的征税官下来,可没法轻易送走。” “往年,咱们没办法,不得不忍气吞声。现如今,慕容垂败了,慕容评比不上慕容恪半分,邺城早晚得乱,正好是咱们的机会!” “你是说?”一名羌人首领控制不住激动,满脸通红。 “匈奴刘氏也好,慕容鲜卑也罢,在他们眼里,咱们都是杂胡!和汉人一样是牛羊,是奴隶!” 巴氐首领握紧拳头,用力砸在地上。 “想当年,咱们的祖先能反了刘曜,只差一步就能成功。如今的鲜卑可比不上当年的匈奴!” “这么样,干不干?” 众人呼吸-粗-重,脸膛赤红。 想起事成后的好处,一时间热血上头。 “干了!” 桓容的本意是挑拨这些胡人,给慕容垂添添堵,帮助大军顺利撤退。万万没有想到,胡人的野心超出预料,一子落下,搅乱的竟是整个棋局。 88.第八十八章 桓容的车队一路南行,每过一处郡县,便要派人联络当地胡人部落,用皮甲和武器换来牛羊,散播慕容垂在水源下-毒的消息。 这两千人不像是殿后的军队,活似一群行商,张口买卖闭口市货,买卖做完,就要逮住慕容垂的小辫子各种散播-谣-言。 途中仅有的几次冲突,因为桓容的大度,均得以和平解决。 巴氐和羌人部落得了不少好处,盛传桓容的美名。 “这汉家子诚信,做生意从不骗人!” 一路生意做下来,即便知晓桓容的大名,也无人将他和“水煮活人”的桓县令联系到一起。 这样眉目如画,俊俏无双的郎君,怎么会是那样的凶人,不可能! 知道前因后果,桓容再次发出感叹:魏晋时期,甭管南北,也无论汉胡,刷脸果然无敌。 几十车的皮甲刀枪全部换成牛羊,队伍行速变得更慢,同中军逐渐拉开距离。桓大司马率大军南下汝阴时,桓容距谯郡尚有二十里。 临近傍晚,朔风平地而起,气温骤降。 呼啸的北风中,畜群变得不安,几头公-牛和公-羊竟开始横冲直撞。拉车的马匹变得焦躁,不停打着响鼻,预示灾难将临。 桓容推开车窗,看一眼天色,下令停止前进,寻避风处扎营,过了今夜再行启程。 “看这天色,今夜恐有一场大雪。” 春夏旱,秋冬寒,中间还夹着一场蝗灾,可以想见,明年开春,北地将出现大批流民。 “趁着大雪未落,先杀一批牛羊。”秦雷查看过畜群情况,建议道。 桓容没有异议,派遣一队竹枪兵巡逻,余下的步卒和役夫一起动手,先将营地搭好,四周围上车板,再将牛羊分批宰杀。 朔风中,血腥味飘散数里,引来外出捕猎的狼群。 黑暗中,幽绿的光芒忽远忽近,忽明忽灭,绕着营地徘徊不去。 显然,被血腥味引来的不只一群野狼。 “立起车板,将没法处理的内脏都扔出去。” 天灾面前,时间格外紧迫。 这个关头,桓容顾不上许多,反正皮甲和武器都是捡来,算是无本生意,浪费也不心疼。为争取时间,只让众人取最好的肉,以最快的速度处理牛羊,余下全部丢出营外。 狼群被车板挡住,无法进入营地,发出一声声嚎叫。 随着丢出营外的内脏和羊皮越来越多,狼群彼此呲牙挑衅,进而发生争斗,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更浓。 “多生几个火堆。” 赶路的商旅最怕遇上狼群,胡人部落亦然。被这么多的狼围住,任谁都会心惊胆战。 桓容一行早被围出经验,非但没有派人驱赶,反而以内脏投喂。 狼群争抢时,役夫升起火堆,厨夫埋锅造饭,士卒排队领取肉汤,负责巡逻的竹枪兵爬上大车,隔着木板围观狼群抢食。 两千血海里厮杀出的汉子,还怕这百余条畜生? 简直是笑话! “府君,这些畜生的皮毛不错,领头的几个尤其壮,皮毛也厚实,干脆猎来给府君做个垫子。” 典魁大口撕扯羊肉,两口喝干肉汤,仍是意犹未尽。 “没吃饱就再盛一碗。”桓容慢悠悠的喝汤,姿态优雅,食量却一点也不优雅。 不是他刻意控制,半锅羊汤早没了。 “诺!” 典魁啃完羊肉,撕扯掉羊筋,不用刀砍,直接咬断羊骨,吸食里面的骨髓,牙口不是一般的好。 桓容没有这份本事,想吃骨髓只能用刀,好在有阿黍,根本不用他动手,砸断的棒骨已经整盘送到面前。 “这是牛骨。”阿黍净过手,转身为桓容烤蒸饼。在她身边,砸断的牛骨和羊骨堆成小山。 考虑到要加速赶路,接下来几天都没有热食,桓容令厨夫多炖几锅羊肉,士卒和役夫敞开肚皮,各个吃得肚子溜圆,直打饱嗝。 “吃饱了,照老规律轮值。”一名队主啃完骨头,喝干羊汤,咂咂嘴,站起身道,“我和刘老四带人守上半夜,你们先去睡。” “吃这么饱,哪睡得着!” “你倒是精明,先溜达几圈,肚子里的食消化干净,后半夜准能睡个好觉。” 队主气得扔出一块骨头,恰好砸在说话的人脸上,士卒们轰然大笑。 跟着桓容行军,全不似往日辛苦。 一样是赶路,却有着天壤之别。 从中军留下的痕迹看,压根没吃几顿热的。换成他们,几乎顿顿羊肉,搁在几个月前,根本是想都不敢想。 “行了,外边还有一群狼呢,都警醒着点。” “放心吧。”一个脸上带疤的刀盾手道,“那群畜生不老实给咱们守门,一刀一个,全砍了扒皮给桓校尉做褥子!” “就你厉害!” “怎么着,不服比比?” 火堆旁,两名队主带人离开,替换车上的竹枪兵。 刀盾手和弓箭手仍在插科打诨,不时能听到一阵大笑声,好似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细听却让人寒毛直竖,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胡人凶悍,一样是两条腿两只手,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看几刀照样咽气。” “往年咱们被胡人欺负,不是他们强,是咱们弱!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立下战功都要便宜别人,谁还乐意拼命。” 刀盾手系紧身上的裘袄,咧嘴笑道:“要是都能像如今这样打仗,我这百十斤肉都交代了也是乐意!” 众人又笑了起来,却没人开口反驳。 一阵风吹过,火焰摇动,逐渐减弱,有人折断枯枝,随手丢进火中。 噼啪两声,焰心由橘色变得微蓝。 一名略有年纪的弓兵探手入怀,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乐器,送到嘴边,轻轻吹出一串长音,飞散在北风中,竟是意外的和-谐。 荒凉的平原,苍茫的大地,火焰在夜色中燃烧,乐音连绵不断。 吞噬血肉的狼群倏然一静,片刻僵立后,又开始彼此挑衅,开始下一轮争抢。 桓容坐在武车上,面前摆着一张木制的棋盘。 荀宥和钟琳对面正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在棋盘上厮杀。 棋盘本是车上矮桌。 机缘巧合之下,桓容发现矮桌可以拆卸,桌面翻过来就是一张棋盘。可惜他不擅棋艺,怕要辜负公输长这番好意。 倒是荀宥和钟琳见棋技痒,每到休息时就要过来“蹭棋”,顺便同桓容讨论时局,制定归晋后的计划。 往往是不等棋局分出胜负,三人已就盐渎的某项政策讨论起来。 就此来看,这两位也算不上真正的棋友,顶多是个业余爱好,遇上政事经济,很快就会被转移注意力。 “以大军行速,过了谯郡,尚需数日方能抵达汝阴。”荀宥落下一子,道,“一路之上仅遇一股埋伏,且数量不过千人,实在不合常理。” “的确。”钟琳见他落子,捻起一粒白子,沉声道,“以慕容垂行事,十有八-九将在近日动手。” 桓容没出声,从角落的木柜中取出舆图,铺在膝上,开始仔细查看。 可惜图上只标有郡县,并未标出谯郡至汝阴一带的地形。 想起被秦璟要去的手札,桓容不禁皱眉。 大军北上时是走水路,如今改行陆路,想要推断鲜卑军的设伏地点,实在有些困难。 “以两位之见,假设慕容垂要动手,会选在何地?” 荀宥和钟琳停下棋局,视线移到舆图之上,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探出手指,指向图上一点。 “仆早年曾随家人至此,知此有一深涧,临近汉时古道。” “你是说,大军八成会走这条古道?” “不是八成,而是十成。”荀宥正色道,“自汉末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十室九空。胡人踞北,只知搜刮掠夺,不知建设抚民。昔日郡县城池埋于荒草,秦汉繁华古道没于山林。” “大军弃舟行路,为防追兵,定要日夜兼程,加速前行。全军上下归心似箭,即使知晓危险,仍会选择古道。” 荀宥一边手,一边用手指在图上描摹,画出古道的大致方向。 对大军来说,从这条路走,至少能缩短半日路程,即便冒险也是值得。 “如果慕容垂要设伏,为何沿路没有追兵的消息?”桓容疑惑道。 “府君可还记得,范阳王慕容德曾率一万五千私兵进攻石门?” 桓容点点头。 荀宥扫过盘上棋子,将舆图铺在桌上,钟琳拨亮灯芯,照出石门至谯郡的几条通路。 “大军从枋头撤退,慕容德从石门出发,前者多为步卒,后者多为骑兵。” “李邦在谯郡设伏,许是为扰乱大军视线。慕容德率兵避开大军斥候,先往此地埋伏,有充裕的时间布置,以候大军到来。” “慕容垂可以绕路,同慕容德前后夹击。为何没有袭击殿后队伍,或许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桓容问道。 “以此迷惑大军,令督帅以为慕容垂眼伤未愈,或是被邺城的事困住,根本无力派人拦截。” 桓容陷入了沉默。 思量荀宥的一番话,的确有相当道理。 “如此,大军真的难逃一劫?” “未必。”钟琳笑道,“府君难道忘了,还有巴氐、羯人和羌人的部落。” “他们?” “这些胡人未必能将慕容垂如何,但是,一旦慕容垂派兵离开大营……” 钟琳的话没说完,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波——波”的声音。 桓容推开车窗,一只领角鸮径直冲了进来,扑腾两下翅膀,灵巧的落到舆图上,恰好踩在荀宥画出的古道之上,留下两个清晰的爪印。 波——波——波——波! 领角鸮蓬松胸羽,头上两撮耳羽直竖,面对面瞪着桓容,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桓容无语半晌,终于没能挡住“大眼诱-惑”,默默转身拉开木柜。 “波——波——波——” “知道了,别叫了,叫得我头疼。” 嘟囔一声,桓容取出阿黍新制的肉干,倒在一个漆盘里。 领角鸮满意的歪了歪头,意外的蹭了一下桓容的手背,叼起一条肉干吞入腹中。 桓容早习惯这只鸟来蹭饭,荀宥和钟琳却是看得一愣一愣,同时瞪大双眼,下巴坠地,表情出奇的相似。 “府君,这是枭是……”养鹰且罢,养枭?这爱好当真是独特。 “别误会,不是我养的。”桓容摇摇头。 古代砍头悬木叫枭首,夜枭向来不是好兆头,这点常识他还有。 “那?” “偶尔飞来蹭食。” 桓容靠向车壁,看着吃饱不算,还要将剩下的肉干划拉到一起,准备吃完打包的领角鸮,摸了摸刚刚被蹭的手背,这是要成精的架势?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没再发问。 自被桓容从流民中挖出,两人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要是逐一深究,问题会越来越多,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容引来麻烦。仅为满足好奇心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既成为县公舍人,凡事自当为县公考虑。 自古以来,凡身具大才,贵不可言者,总有异事存于世。例如剑斩白蛇的汉-高-祖,出入有云彩浮于头顶;重立汉室的光武帝,同样有异闻存于史书。 对比桓容的种种,荀宥和钟琳都是心头微动,再看向桓容,表情均闪过几分异样。 两人家学渊源,不比郗超善相人,却也有几分相面的本事。 越看桓容的面相,两人越是心惊。 初见未曾觉得,如今细看,竟有几分贵极之相! 两人目光灼灼,桓容被看得万分不自在,差点撵人下车。即便对面是两个帅哥,还帅得各有千秋,被这么盯着也着实渗人。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荀宥和钟琳同时收回目光。 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乱世之中,能者居上。明公身具司马氏血脉,生母是晋室长公主,问鼎九州,逐鹿中原,并非没有可能。 从龙之功。 四个字撞-进脑海,沉稳如荀宥,安然如钟琳,也不由得攥紧十指,激动起来。 夜色渐深,领角鸮吃饱喝足,抓着肉干飞走。 营地外的狼群抢完内脏和碎骨,仍不舍得散去。 幽幽的绿光在营外游动,木板后的士卒分毫不惧,偶尔丢出几块骨头,活似在逗弄看门的凶狗。 远处林中,埋伏的鲜卑骑兵愕然不已。 “幢主,他们真是汉人?” 要是没看错,环绕在营地四周的可是四五群狼! 入冬之后,北方的狼群愈发凶恶。 饿疯的凶狼遇上虎豹都敢撕咬。 这些晋军非但不将狼群撵走,反而“养”在营外,他们疯了不成? 队伍中的羌人和羯人暗中交换眼色,趁着鲜卑幢主被狼群吸引注意力,猛然仆上前,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一刀扎进他的后心。 得手之后,两人立刻抢过弯刀,打出一声呼哨。 其他羌人和羯人收到讯号,纷纷拿起武器,冲向最近的鲜卑人。 原本想着帮鲜卑人打破晋军营地,狠狠捞上一把,再将这些鲜卑人除掉。不想这些汉人十分警惕,营盘造得像地堡,外边还有成群的野狼! 若是和鲜卑人一起进攻,死伤肯定惨重。如果不能取胜,被汉人认出来,部落的生意也会玩完。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这群鲜卑兵,向汉人示好。回到部落后,再向邺城送信,将事情栽到汉人头上,照样能捞到不少好处。 心思既定,羌人和羯人动起手来毫不犹豫,刀刀狠辣,目的就是要将鲜卑兵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啊!” 鲜卑兵遭遇突袭,经过最初的惊慌,迅速镇定下来,开始三两背靠一处,同羯、羌对砍。 如荀宥和钟琳所言,慕容垂的确打着大军的主意。殿后的队伍并不被他放在眼里,知晓是桓容领兵,才派出几百精锐前往夜-袭。 不料想,鲜卑将官习惯了欺压杂胡,忘记上峰的警告,遇上羌人和羯人部落,照样搜刮牛羊。 和往日不同,被搜刮的部落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愿意出人一起追袭晋军。 理由很简单,这伙晋人带了不少好东西,战功和武器他们一概不要,只要大车和皮甲就好。 “好!” 鲜卑幢主没想过这是圈套,答应得十分痛快。殊不知,羌人和羯人跟上队伍的同时,就是他丧钟敲响的开始。 林中的厮杀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却并不快。 鲜卑人仗着武器精良,和羌人羯人拼死搏杀。喊杀声引起晋兵注意,更引来营外的狼群。 “府君,可要派人前往打探?” “不用。”桓容刚要入睡,听到秦雷的声音,裹着斗篷坐起身,道,“让弓兵上大车,对着营地外的狼群射击,注意别射死了,赶往林中即可。” “诺!” 林中是哪族胡人,桓容不关心。 之所以留下狼群,防备的就是夜间出事。这些野兽可分不清种族,管你是鲜卑还是杂胡,一概都是猎物,照扑不误。 不枉费他一路舍弃牛羊内脏,各种培养感情,关键时刻总能用上。 至于敌友? 这个乱世,讲究的是权势,维系彼此的是利益。 他和杂胡做生意,却并未同其结盟。 那些部落的确得了他的好处,但机会送到眼前,照样会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 密林距营地不远,至今没有任何示警,动手的时机也相当突然,足可证明其不怀好意。 今夜没动手,八成是知晓自己不好惹,没有取胜的把我。不然的话,十成会和鲜卑骑兵一起进攻营地,然后再来一场黑吃黑,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他不过是抢先一步,将危险扼杀罢了。 残忍吗? 的确。 狡猾吗? 不假。 但在这样的时代,不能冷下心肠,早晚会成他人的盘中餐,变成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桓容十分清楚,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又如何?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乱世之中,当为乱世之法。 过于心慈手软,不会被人称道,只会被视为软弱。 桓容坐在车内,望着留有剑痕的车壁,静静听着北风呼啸,狼群嘶吼,以及隐约传来的惨叫,双拳一点点握紧,直到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凹痕。 89.第八十九章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清晨时分,桓容推开车门,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郎君,北地寒冷,不比建康,还是多加一件裘袄。” 阿黍展开狼皮制的裘袄,仔细搭在桓容肩上。 黑色的毛领在下颌围拢,两枚珍珠镶嵌在领口,随着呼吸,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在皮毛上,愈发衬得少年肤白似玉,鹄峙鸾停,道不出的雅致俊秀。 营地中的篝火燃了整夜,因有人看顾,遇上大雪也未熄灭。 狼群在天亮前散去,营地四周的内脏羊骨均被清扫一空,仅存的几点血迹被大雪覆盖,不见半点踪影。 五六名役夫穿着裘袄,利落的撤掉车前挡板。 两什步卒列队出营,沿着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小心的潜入密林。 少顷,一名什长发出讯号,响亮的哨音破开朔风,传遍整个营地。 “找到了!” 两名步卒飞奔回营地报信。 雪深没过脚面,两人一路跑过来,气-喘-如牛,眉毛和睫毛结了一层冰晶。 “都在林子里,从兵器看,至少不下五百人。” “走,去看看。” 营中正在准备早饭,秦雷和钱实负责防卫,典魁恰好无事可做,报知桓容后,跟着步卒走进林中。 桓容坐在车辕上,捧着阿黍特意调成的蜜水,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昨夜里,鲜卑和杂胡起了内讧,在密林好一顿厮杀。 狼群被箭矢驱赶入林,遇上满地血腥,立即亮开嗓子,发出声声嚎叫。 据猎户出身的弓兵说,被叫声引来的狼不下两百头,八成还有其他的猛兽。想想可能出现的场景,桓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有一探究竟的念头。 “府君,仆观天象,今明两日将晴,可令士卒加速行军,尽快过谯郡赶上中军。” 桓容点点头,道:“还有多少裘袄,都分发下去。制好的肉干和蒸饼也发下去,今明两日全速赶路,只在夜间休息。” “诺!” 临出发前,钟琳特地找上中军主簿,摆事实讲道理,侃得对方两眼蚊香圈,要来三百件裘袄。 桓大司马命桓容领兵殿后,本就十分理亏。如果压住裘袄不放,定会招来异样目光,平日里积攒下的声望又会损失一大截。 能坑渣爹一回,桓容乐见其成。 不过,为钟琳的人身安全考量,他特地派典魁随行。万一桓大司马真的不要脸面,以典魁的身手和速度,好歹能杀出重围,将人囫囵个的救回来。 至于事后追究,桓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讨要物资明正言顺,渣爹敢揪住不放,他就敢彻底撕破脸皮。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总能干翻穿皮靴的。 到时候,借一借郗刺使等人的势,不愁不顶穿渣爹的肺。 好在事情顺利,三百裘袄一件不少。整车物资拉回来,钟琳犹在叹息,只道数量实在太少,早知如此,应该要六百件才对。 桓容当场未做评价,回到武车却是捂嘴偷笑。 当初到流民中捡漏,当真是赚大了! 裘袄逐一下发,热汤业已熬好。 士卒排队领汤的时候,典魁自密林中归来,丢下两条皮毛还算完好的狼尸,先抓起两把雪搓搓手,随即端起一碗热汤,也不嫌烫,咕咚咕咚半碗下肚,呼出一口热气,眉眼间舒展开来。 “昨晚上动静不小,林子里血腥味太大,少有囫囵个的尸首。” 桓容坐在车辕上,一边咬着烤得焦香的蒸饼,一边听典魁叙述,竟没感到半点不适。 该怎么说? 人的适应性果然强大。 “雪上留着爪印,我四下里都看过,不只有狼,还有豹子。可惜没见到尸首,怕是受伤后跑了。” 说话间,典魁比出两个巴掌,双眼放光道:“我在几棵树上看到了熊爪印,八成是狼群惊动了在那处睡觉的熊,光看爪子,站起来将近两人高!” “喝!” “这么大的熊?” 钱实和秦雷巡营归来,听到典魁的话都吃了一惊。 经过长年战乱,北方地广人稀,密林丛生,野兽并不少见,但这么大个头的熊也很少有。 “熊可还在?” 典魁摇摇头。 “我追着脚印绕过两圈,没寻到。” “要是能猎来,熊皮处理一下,正好给府君做条褥子。” “是啊。” 几人都感到可惜,桓容摇了摇头,道:“猎熊不易,何况眼下也没有条件。昨日荀舍人推断,鲜卑兵可能在通往汝阴的古道设伏,我等既为大军殿后,自然不能继续耽搁,需尽快赶路,同中军汇合为上。” “诺!” 众人齐声应诺,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整理队伍,拔营继续前行。 途中遇上两支迁移的部落,仅剩的小半车皮甲和刀枪都被换了出去。 至此,清理战场时搜来的鲜卑兵器全部清空,换得的牛羊宰杀制成肉干,几辆大车又被堆满,车辙的痕迹比前时更深。 “秦雷,打听一下,近日是否有鲜卑骑兵过路。” 迁移的羌人部落是从沛郡过来,如果慕容垂率兵绕道,他们很可能遇见过。 秦雷应诺,上前同扎营休息的羌人攀谈,几句话就问出了鲜卑骑兵的动向,立即报知桓容。 “回府君,确有一支骑兵过路,目测不下三千人,带队之人是否是慕容垂,目下尚无定论。” 桓容点点头,将荀宥和钟琳请入武车商议。 继续赶路时,三人在车内铺开舆图,经过一番推断,有八成肯定,这支骑兵的目标是晋军,通完汝阴的古道必定早有埋伏。 “大军一路疲惫,临近南地恐会放松警惕。” “前有埋伏,后有奇兵,贼寇选在此时动手,大军恐将不妙。” 荀宥和钟琳忧心忡忡。 二人担心的不是桓大司马,而是桓容。 经枋头一战,除去殿后的部队,大军约有四万步卒。如果设伏的是慕容德,追击的是慕容垂,鲜卑的兵力将近两万。 二比一,貌似晋军占据优势,比较有胜算。 事实却恰好相反。 晋军一路疲惫,伏兵则是以逸待劳,加上突然袭击,骑兵的优势又相当明显,双方一旦遭遇,局势必将对晋军不利。 大军若是战败,以桓大司马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找替罪羊。 没凿开石门的袁真跑不掉,负责为大军殿后,却没提前示警的桓容一样会陷入麻烦。 “府君,莫如请羌人为向导,追上这支骑兵。” “不妥。” 钟琳的话刚出口就被荀宥否决。 “如率队之人是慕容垂,两千步卒绝非是他的对手。” “那将如何?”钟琳蹙眉道,“难道任由其过境,同伏兵前后夹击?” “未尝不可。” “什么?” 吃惊的不只是钟琳,桓容也是满脸不解。 “府君手下仅两千人,这支骑兵超过三千,以步卒对骑兵,且人数处于劣势,少有取胜的把握。” 荀宥实事求是,无论桓容还是钟琳都无法反驳。 即便有竹枪兵,也不代表战无不胜。 桓容没有被之前的胜利冲昏头,尚有自知之明。 “与其在途中拦截,不若隐秘踪迹,悄悄缀在其后。”荀宥话锋一转,道,“大军跋涉千里,人困马乏,疲敝冻饿,或予贼寇可趁之机。而贼寇一击得手,以为胜利在望,必定也会大意。” 桓容眉心微舒,表情中闪过一丝了悟。 “仲仁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府君英明。”荀宥笑道,“环中环,计中计,套中套。贼寇设伏,欲以骑兵前后夹击,府君何不先往中军送信,自为奇兵,将追袭的这支贼寇推入陷阱。” “妙!”钟琳拊掌,旋即又道,“这送信人?” “仆知府君养有一只苍鹰,极通人性。”荀宥建议道,“派人送信恐生枝节,如被贼寇发现,府君将陷入险境。何妨以鹰送信,不识得中军大纛,刘将军处总能找到。” 若是没有林中一场骚-乱,荀宥未必会定下此计。 然而,林中内讧之后,鲜卑骑兵均被杀死,杂胡也没跑出一个,狼群不会说话,无人知晓这支殿后军队的真实情况。 以鲜卑人的自负,九成会以为晋军损失惨重,要不然就是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大大方便了计划的实行。 “慕容垂深谙兵法,多年未有一败。枋头之战是他诱敌之计,志在吞下五万晋军。” “府君生擒中山王,将其困在阵中,险些无法走脱。知晓府君领兵殿后,慕容垂固然有几分重视,却只派几百骑兵追击,足可推断出,其并不认为府君是太大的威胁。” 荀宥一番分析,推测慕容垂的心态,旨在告知桓容,这个所谓的“鲜卑战神”并非完人,多年未尝败绩是他的优势,也是他身上致命的弱点。 在慕容垂的心中,他的对手是桓温,是晋军督帅。 桓容在战场上表现不错,有过人之举,仍不被视为主要对手。派出几百精锐追击,已经算是重视。 即便没有一战而下,被桓容走脱,也不是大问题。 几万晋军落网,这支两千人的殿后部队被困在燕地,早晚都是一死。 经过荀宥的分析,桓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历史猛人眼中,无论他蹦跶得多厉害,跳得多高,短时间内都是“虾米”级别。 合着自己如此努力,照样是个跳跳虾? “府君?” “无事。” 小虾米照样能掀起大风浪。 换成初来时,桓容绝不会有此想法。但在现下,他早已融入历史,不再是个旁观的路人。他会用事实告诉慕容垂,轻视对手的结果,大白鲨早晚也要栽跟头。 “如此,就依仲仁之计。” 渣爹遇挫,桓容乐见其成。考虑到可能要自己背锅,他又没法继续乐观。既要让渣爹栽跟头,又要成功避开黑锅,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功! 心思既定,桓容不再耽搁,取出一支木哨,对着茫茫雪原吹响。 悠长的哨音穿过朔风,刺-破云层。 不久,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桓容自车窗望去,矫健的身影盘旋在云层之间,双翼振动数下,伴随一声长鸣,径直俯冲而下。 太和四年,十一月底 晋军沿汉时古道南下,日夜兼程赶往汝阴。 途中休息时,一只苍鹰飞入北府军的营盘,寻找到刚自军帐走出的刘牢之。 对于满脸虬髯的糙汉子,苍鹰向来没多少耐心。 找准目标,将竹管丢下,抓掉刘牢之的头盔,苍鹰飞落到旗杆上,竖起翎羽,明显在表示:快拿起来看,你个长相不及格的糙汉! 刘牢之险些当场-拔-剑。 好在认出这是桓容养的鹰,才没有来一场人-鸟大战。 “将军,这是桓校尉的鹰?” 刘牢之瞪部曲一眼,后者当即倒退半步,他招谁惹谁了? 弯腰捡起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仔细看过一遍,刘牢之神情大变,立即回身入帐,向郗愔禀报此事。 “桓校尉示警?” 郗愔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 大军饥一顿饱一顿,伙食情况堪忧。如郗刺使之尊,也只能以蒸饼充饥,咸肉汤都是隔两顿才有。 这种情况下,寒食散什么的,早被郗愔抛到脑后。包括在他帐下的王献之,一样是面有菜色,咸肉和寒食散摆到面前,绝对扑向前者。 “桓校尉信上说,贼寇欲在前方深涧处设伏,并有一支骑兵缀在大军身后。” “前后夹击?”郗愔神情微变,“消息确实?” 刘牢之点头。 他了解桓容,以对方的性格,绝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开玩笑。 “使君,需将此事报于督帅。”王献之道。 “恩。”郗愔将要起身,似想到什么,重又坐下。 “使君?” “道坚,你带人出营,便说奉我之命,巡查前方路况。待你归来,我再去见督帅。” “诺!”刘牢之没有多问,行礼退出营帐。 郗愔拿起近乎透明的绢布,看着上面渐露锋芒的字迹,不禁再次感叹:得子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如是我子……罢,没有福气啊。 “使君,仆斗胆,军情如此紧急,为何不立即报知大司马?” “正因紧急,方才不能轻忽,需要道坚走上一遭。” 郗愔收起绢布,转头看向王献之,有心教导一下这个外甥兼侄女婿,想起建康的风言风语,念及去世的二弟,又看他很不顺眼,这种复杂的情绪,实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好在王献之表现尚佳,主动离开建康,没给人可趁之机。 要不然,以郗刺使如今的势力,想要给侄女找回场子,琅琊王又怎么样?一样得跪。不服?打得你跪! 桓容扇动翅膀,受影响的不单是桓大司马。 历史上爱好寻仙问道,修黄老之术,将寒食散当糖豆嗑的郗愔,也被拽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大踏步走上和桓温互搏的道路,并且越行越远。 王献之凝眉深思,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却没能及时抓住,仍是满头雾水。 郗愔摇摇头,没有轻易为他解惑。 有些事需要自己参透,别人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两次三次。既然要走上仕途,就不能再玩名士洒脱,必须学会“用心”。 桓容就是最好的例子。 思及刚到京口时的少年,郗刺使不禁有些怀念。 想起当时的桓容,就不免想到宴会上的麻雀,当真咸香酥脆,令人口舌生津。 郗刺使看一眼蒸饼,默默做出决定,回到京口之后,必要着人制上整盘,一回吃个过瘾。 什么养生,什么求仙,都xx去吧! 刘牢之在营外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情况”,煞有其事的归来禀报。 郗刺使掌握情报,满面肃然的走进中军大营,同桓大司马商讨贼寇设伏之事。 当日,全军上下一改往日作风,不再吝啬粮食,每人发下两个蒸饼,并有满满一碗热汤。 同时,大军悄无声息的分成三队,桓大司马领西府军在先,诸州私兵在中,郗刺使率北府军在后。 “慕容垂敢以自身为饵,意图灭我五万大军,温戎马半生,岂能让这胡贼小觑!” 桓大司马憋了一口气,决定将计就计,率领西府军精锐,一举撕破鲜卑兵的埋伏圈。 想前后夹击? 好! 看看是你的网足够强,还是我手中的尖刀更锋利! 围不住四万大军,埋伏在深涧中的一万五千鲜卑兵,都会成为猛兽按在爪下的猎物,只等被几口撕碎,生-吞-活-剥。 鲜卑兵张开包围圈,慕容垂亲率三千骑兵进入预定位置。 晋军佯装不知有诈,继续在古道上前进。 桓容率领的殿后部队悄悄追上骑兵,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计中计,套中套。 谁胜谁负,端看天意。 朔风乍起,细碎的飞雪扑面而来。 晋军排成长龙,列队走进深涧。 埋伏在两侧的鲜卑兵得到命令,一齐杀出,呐喊声震天。 薄雪之中,赤-色-飞溅,顷刻染红大地。 鲜血汇聚成溪流,自石间穿行而过,自上空俯瞰,仿佛是一张血-红-色的大网,将几万人同时围入其中,拖向地狱。 噍—— 鹰击长空,鸣叫声穿透云层。 见晋军落入圈套,慕容垂率领的三千骑兵如利箭般冲出。 骑兵吹响号角,本该在两侧接应的李邦等人却不见踪影,反而是象征北府军的旗帜一面接一面立起,迎风招展。 “中计了!” 慕容垂心知不妙,刚要调转马头,身后又传来一阵喊杀声。 桓容率领的两千步卒赶到,成排的竹枪斜指。 桓容坐在武车上,辨认出一身金甲的慕容垂,立刻举起右臂,发出进攻的讯号。 中军的一辆大车内,慕容冲猛地踹开车门,不顾被捆着的双手,翻身滚落车下,几下爬到车底,借一把断刀割开绳索。 “抓住他!” 两名府军冲过来,绳索乍然断裂,慕容冲一脚踹到府军的腿上,抓起掉落的环首刀,狠狠一刀劈落,府军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喷出,瞬间染红皮甲。 “杀!” 慕容冲抢过一匹战马,直冲慕容垂率领的骑兵所在。 看到熟悉的武车以及车上的桓容,慕容冲双眼充血,大喝一声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获悉慕容垂设伏拦截晋兵,乞伏鲜卑计划从荆州出发,直扑汝阴。 “鲜卑同晋人交战,晋人胜算不大。即便侥幸逃脱,也将损兵折将。我部往汝阴拦截,不只能卖慕容垂一个人情,更能捞到不少好处!” 首领乞伏司繁打定主意,亲自调兵遣将。 不料想,未等部落骑兵出荆州,驻地突遭一支黑甲骑兵袭击。 这支骑兵浑身煞气,根本不讲规矩,二话不说冲进营地,挥刀劈砍不算,更要放火烧帐。 乞伏司繁刀未出鞘,已被秦璟一枪扎透胸腔,倒拖在马后,留下蜿蜒数米的血痕。 黑夜中,火光照亮半个夜空。 鲜卑大首领,十六国时期,西秦君主乞伏国仁和乞伏乾归的父亲,就此倒在雪地中,尸体被火光吞噬,于世间不留一丝痕迹。 90.第九十章 荆州一场大火,连烧两个日夜,万余乞伏鲜卑尽数葬身火海。其后,秦氏坞堡的仆兵一路攻城拔寨,拿下大半个荆州。 因乞伏鲜卑意图自立,驱赶并杀死慕容鲜卑派驻的官员,致使州郡间消息不畅。直到事发数日,临近的豫州守军才闻听消息,匆忙派人前往查探。 时值隆冬,队伍在途中遭遇雨雪,耽搁数日方才过境。 彼时,大火早已熄灭,营地中狼藉一片。 倒伏的骸骨早成飞灰,被碎雪和污泥掩埋。帐篷和粮秣皆被付之一炬,轻轻一碰,尽数皲裂破碎,化成灰黑色的青烟,随朔风飘远。 因双方早有联络,慕容垂设伏之前,曾暗中派人送出消息,将晋军的撤退路线告知乞伏鲜卑。他料定乞伏司繁不会放过天赐良机,必会兵发荆州,在晋军南归之前狠捞一笔。 结果却出乎预料,不等乞伏司繁出兵,自己的营地先被烧了,手下骑兵尽数被杀死,不留一人。 “不好!”看到营地的惨状,带队的鲜卑幢主面色骤变,大声道,“快返回大营,派人给大都督送信!” 乞伏鲜卑没了,大都督的计划必会受到影响。 若火烧营地之人同晋军无关则罢,假如二者联合,以这支军队的战力,埋伏在古道的同袍恐经凶多吉少。 越想越是心惊,幢主扬鞭策马,不顾雨水夹着雪子打在脸上,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回营中,派人向慕容垂发出警报。 天空中,一只黑鹰振翅翱翔,始终飞在鲜卑骑兵头顶。 幢主等人一心赶回营地,并未曾留心。 在苍鹰之后,百余黑甲骑兵遥遥跟随,一路从荆州追到豫州,距大营数里方才停住。 “找到了。” 秦玦和秦玸胆大,主动请缨前往探路。 秦璟率大部队在后,避免被鲜卑骑兵提前发现。 “回去,给阿兄送信!” 秦玸打了一声呼哨,放飞一只金雕。 黑鹰在营地上空盘旋,寻到一株古木落下,隐去踪迹。金雕掉头西行,给秦璟率领的军送信。 “乞伏鲜卑已灭,荆州可收入囊中。” 秦玦策马立在秦玸身侧,道,“再拿下豫州,可顺势发兵彭城。如果晋兵牵制住慕容垂,将他困在汝阴,留下充裕的时间,有阿兄亲自带兵,下邳也能一战而下。” 秦玸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 想要困住慕容垂并非易事。 如果是秦氏仆兵,大概有七成把握。 可惜,和慕容垂对战的是晋兵。 不是他看不起晋兵,只是从枋头之战推断,胜负当真难料。 “晋兵从枋头撤退,临行前焚-烧战船物资,粮秣肯定不足。纵然能窥破鲜卑人的计谋,也未必能轻易取胜。” 秦玦思量一番,也觉得此言有理。 “暂时没法前进,先寻个隐蔽处等阿兄。慕容垂不在,这处营盘必须拿下!”秦玸道。 兄弟俩商议妥当,调转马头,向途中经过的一处小山驰去。 此时,慕容垂正同晋兵苦战。 桓容发出示警,晋兵提前做出防备,双方展开包围和反包围,鲜卑人未能占到任何便宜。 桓大司马以自身为饵,吸引鲜卑兵的注意,郗愔率北府军扫除李邦手下的州兵,各州刺使通力合作,率手下州兵和范阳王的骑兵进行鏖战。 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鲜卑兵以逸待劳,晋兵占据人数优势。 前者为战功搏杀,后者为返回南地拼命。 战局陷入胶着,几万人全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士卒后退。 慕容垂率骑兵从晋军背后杀出,本以为能里应外合,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晋兵丢盔弃甲,取得一场大胜。 哪里想到,桓容做了他身后的黄雀,率两千步卒赶到,将三千人堵在深涧入口。 竹枪兵列阵,弓兵在阵中控弦。 刀盾手自左右合围,以劣势的兵力,硬是将这三千骑兵堵个正着。 “杀!” 晋人豁出性命,慕容垂的计划落空。 眼见范阳王的私兵一个个战死,情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慕容垂当机立断,就要带人冲出深涧。 桓容哪会让他如愿。 即便不能灭掉这个猛人,也要狠狠戳上两刀,给他放一放血。 “列阵,前进!” 武车防备一流,没有弩-箭齐射,车轮两侧的木刺照样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压力。 竹枪兵和弓兵配合愈发默契。 弓兵三轮齐射,阻住骑兵后撤的道路,竹枪兵趁机猛-刺,前排的战马和骑兵被刺个正着。 嘶鸣声中,阵前的战马先后倒地,鲜卑兵坠马翻滚,没等爬起身,两侧的刀盾手迅速补位,满脸的狞笑,抡起环首刀就是一顿猛砍。 慕容冲策马飞奔而来,满脸杀气,刀尖对准车上的桓容。 “受死吧!” 见冲不过枪阵,慕容冲豁出去,将环首刀当匕首投掷出去。 桓容吃惊不小。 这中二少年怎么跑出来了? 如此重要的俘虏,渣爹竟没派人看管? 来不及多想,眼见长刀飞来,桓容忙向右侧闪躲,刀锋几乎是擦着肩头飞过,当啷一声落在车板上。 看看几斤重的环手刀,再看看抓起一杆长矛,和慕容垂并肩厮杀的慕容冲,桓容十分确定,这中二少年的“战俘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伙食好不好两论,但是肯定没饿着,说不定还有医者看顾。 要不然,怎能如此生龙活虎,杀人犹如砍瓜切菜? “典魁,钱实。” “仆在。” “出阵,截住那对叔侄!” “诺!” 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 抓不住也要狠捶一顿! 桓容扣紧手指,看向冲开枪阵的慕容垂和慕容冲,用力咬住腮帮,下定决心,等到战后,必须再狠坑渣爹一回! 饿着士卒的肚子,却如此优待战-俘,让他有力气逃跑,掉过头来冲锋陷阵,天下间没这样的道理! 桓容发了狠,典魁钱实同时出阵,直扑慕容垂和慕容冲胯-下战马。 见识过某人-形-兵-器的厉害,叔侄俩均不敢掉以轻心。 没料想,这两人不过是□□,几名预先挑选出的弓箭手才是最大的杀招。 “殿下小心!” 悉罗腾再次立功,发现飞来的箭矢,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慕容垂的马前,为他挡开致命的一击。 慕容冲却没那么幸运。 箭矢飞来,他正一矛刺向典魁,意图将对方逼开。 耳边听到破风声,想要策马闪避,已经来不及了。 三只利箭,两只擦着上臂飞过,另一只正中右肩。因无铠甲遮挡,箭头深入数寸,破开皮肉,恰好卡在骨缝之间。 “凤皇!” 见侄子中箭,将要被典魁拉下马,慕容垂大喝一声,两矛挑飞挡路的晋兵,策马飞冲,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就向典魁的背心踹下。 桓容正关注战况,见此一幕,当场毛发直立。 “典魁,快闪开!” 典魁没有躲开马蹄,也来不及闪躲。 只见他放开慕容冲,迅速转过身,不退反进,两步欺到马下,一拳狠狠凿向马腹。 咴律律—— 战马痛苦的嘶鸣,骨裂声清晰可闻。 典魁乘胜追击,又是狠狠一拳砸在战马的侧腹。这一次,战马连嘶鸣都发不出来,当场口鼻流血,栽倒在地。 从典魁出拳到战马倒地,一切的一切仿佛慢动作回放。 两拳砸死一匹战马? 四周的晋兵和鲜卑兵同时动作一顿,看向立在马前的人-形-兵-器,满脸悚然。 桓容从震惊中回神,耳鼓一阵阵胀痛,这才发现,足足有十几秒,自己竟秉住了呼吸。 “快,抓住他!” 慕容垂落马,典魁再次欺身而上。 此举仿佛触动开关,四周的晋兵终于意识到,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当即挑飞面前的敌人,一齐向慕容垂扑了上去。 一个人对付不了,那就几个人一起上;几个人还不成,那就十几个,几十个! 总之,就是压也要将他压死! 晋兵红了眼,为战功不要命;鲜卑兵为保护主帅,同样不再惜命。双方杀到一处,顷刻间血肉横飞。 “叔父!” 见慕容垂身陷险境,慕容冲咬牙将箭尾折断,不顾肩上的痛楚,和悉罗腾合力冲开绞杀在一起的士卒,荡开刺来的竹枪。 “快救大都督!”悉罗腾架住一排竹枪,大吼道。 慕容冲单手握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上身几乎同马鞍呈九十度直角,自半空探出手臂。 “叔父,抓住!” 慕容垂没有犹豫,挡开两名晋兵,抓住慕容冲的前臂,双足用力一点,借战马飞驰的惯性,纵身跃上马背。 “走!” 大势已去,此战不可能获胜。 慕容冲身负箭伤,渐渐失去力气。慕容垂接过缰绳,护住侄子,策马向战阵的空隙冲去。 因冲上来的晋兵太多,里面有不少是府军和州兵,根本不听指挥。典魁想要上前拦截,却被自己人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一路冲杀,转瞬只剩背影,恨得咬碎大牙。 悉罗腾没有之前的好运,为掩护慕容垂落入重围,被刘牢之一枪挑落马下,身负重伤,仰躺在地,当场被晋军生擒。 慕容垂和慕容冲逃走后,涧口的战斗再无悬念。 鲜卑兵无意搏杀,一心向外冲,完全是溃不成军。 晋兵都想多得战功,群拥而上,虽说杀敌不少,却因己方混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放走了百余骑。 饶是如此,仍可称为不小的胜利。 与之相对,中军的情况却不太妙。 桓容预料的没错,晋军兵力占优,奈何战斗力差鲜卑人一截。范阳王慕容德率部众冲杀,左冲右突,差点被他冲到中军大纛之下。 好在桓温身经百战,左右两翼有桓冲和桓豁互相支应,几度险象环生,终没被对方得逞。 经过最初的激战,晋兵体力的问题逐渐显现。 鲜卑兵抓住时机,在右--翼撕开一个缺口,慕容德当先冲出,余者紧随而上,缺口再没合拢。除被彻底包围的千余人,以及战死的骑兵步卒,余者尽数逃出生天。 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深涧早被鲜血染红。 是胜是败? 从结果来看,晋军应该胜了。 然而,战损统计出来,四万大军伤亡超过一万,战损达到三比一,又何能言胜? 清理战场时,桓大司马就地升帐,各州刺使和军中文武均被召去议事。桓容率队赶上大军,又参与之前的战斗,自然不会被落下。 条件简陋,不好讲太多规矩。 桓大司马位居上首,众人分左右落座。刻意避开下风处,仍有血腥味不时飘过鼻端,足见战况之惨烈。 “此战能料敌先机,未令贼寇计谋得逞,实因郗刺使明察。” 桓大司马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对郗愔行礼,道:“此前多有误会,今番大军得以脱险,全仗方回高义,请受温一拜!” “大司马这一礼,愔不敢受。”郗愔侧身避开。 “方回何意,莫非仍计较温前番过失?”桓温面有不愉。 “非也。”郗愔摇头,正色道,“立功者另有其人,故愔不敢受大司马一拜。” “另有其人?”桓温诧异。 “然。”郗愔抚须笑道,揭开谜底,“不是旁人,正是奉大司马之命,率千人为大军殿后的旅威校尉桓容!” 此言既出,众人齐齐转头,目光聚向桓容。 “此事需从几日前说起……” 郗愔无意占他人之功。 经他口述,桓容有勇有谋,发现胡人诡计,立即向大军送信。 为证明消息确实,郗刺使派人探查,确定鲜卑确有埋伏,方才告知桓大司马,定议将计就计,给鲜卑一个教训。 “桓校尉不赀之器,拔群出萃,大司马秉公正义,为报国恩,父子临阵,实乃我辈楷模。” 郗愔道出实情,赞扬桓容的同时,对桓大司马的“一心为国”和“慷慨大义”大加赞扬。 桓温被“夸”得肝疼,却硬是没法反口,只能继续疼。 一番话说完,郗愔扫过众人,明显表示:事情到这个地步,诸位还要继续装糊涂,不做出些表示? 帐中多是一方大佬,人精中的人精,哪会不懂他的意思。 暗中咳嗽一声,彼此交换眼色,打算卖郗愔这个人情,开始众口赞扬桓容,追捧桓大司马,将事情就此定性,不给有心人挑刺翻盘的机会。 被如此赞扬,桓容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 桓温同样脸色涨红,究竟是喜是怒,唯有他自己知晓。 郗愔牵头点火,众人帮着拾柴,火堆升起来就不会熄灭。 有诸州刺使见证,桓容的功劳板上钉钉。桓大司马再不乐意,也得当场做出表示,等回到建康,第一时间为他请功。 “可惜被慕容垂和慕容冲走脱。”一名刺使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静。 出言者状似无心,听话者却十分有意。 先前的枋头大捷,今日的深涧之战,众人都有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抓住慕容冲的是谁? 桓容。 给慕容冲逃跑机会的又是谁? 桓大司马。 认真追究起来,不是桓大司马将人要来中军,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派医者为他治伤,慕容冲未必有力气逃走。 慕容冲没跑成,自然无法救走慕容垂。 想到这里,众人都开始不淡定,看着桓大司马的目光变得诡异。 不是桓大司马此举,说不定真能抓住这对叔侄,就此创造历史! 桓大司马如芒在背,郗愔则老神在在,看一眼最先出言的刺使,眸光微亮。 北伐至今,虽未攻下邺城,也没拿下几个州郡,但两次击败慕容垂,同样成果斐然。百姓不知内情,必然归功于大军统帅,以为是桓大司马用兵如神。 回到建康之后,桓元子声誉大振,处尊居显,难保不会对晋室下手。 郗愔十分清楚,一旦桓温下定决心,绝不会半途而废。想要保住晋室,就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北伐的结果不能改变,但功劳属谁倒可以做一番计较。 慕容冲逃走是最好的突破口。加上桓熙贪墨军粮,督帅屡次调兵不公,赏罚不均,都能引来众人反弹。 计划看似粗陋,却往往更加有效。运用得当,借机拉拢几方势力,联合同桓温对抗,非是不可能。 桓元子处心积虑,欲借北伐之势登上九五,开国建朝? 还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郗愔下决心削弱桓温的声望,在北伐功劳上做文章,桓容成为直接受益人,回到南地之后,赏赐绝不会少,官位乃至爵位都将升上一升。 桓容十分清楚,自己是被利用。 但这种利用不是没有价值,既能得实在好处又能给渣爹添堵,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桓容摆出谦逊姿态,得诸位大佬交口称赞。桓温令众人失去青史留名的机会,引来无数白眼。 临到傍晚,众人散去。 桓容叫来典魁和钱实,命他二人清点车上的肉干,分批送出去。 “北府军和各州刺使都送一些。” “大司马那里?” “阿父出公忘私,我又岂能徇私?自然是不送!” 渣爹想要? 没问题。 不过亲父子明算账,拿钱来买! 桓容大义凛然,钱实和典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两位舍人。 荀宥和钟琳咳嗽两声,同时转身望向夕阳。 “今日无雪,天气晴好。” “果然很好。” “府君愈发睿智了,幸甚。” “不错,幸甚。” 两名舍人望天感叹,表情无比欣慰。 钱实和典魁先前还有几分明白,被这一绕,登时满头雾水。 这都哪跟哪? 难怪军中士卒皆言,情愿和胡人拼刀子也不乐意听两位舍人说话,心累! 91.第九十一章 十几车肉干送出,桓容收获众多诸位大佬友谊,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殿后的两千人调入北府军,顺利得超出想象。 桓大司马有心阻拦,不用郗愔出面,各州刺使纷纷出面,三言两语就将桓大司马的话堵了回去。 “友谊”的威力可见一斑! 诸位大佬言语交锋时,桓容有幸旁观几次,从头听到尾,基本只有赞叹鼓掌的份。 参与进去,说上几句? 就事实而言,他还是继续做跳跳虾比较实在。 不到相当级别,没有丰富的“官生”经历,贸然开口的话,绝对会被绕到沟里,想爬都爬不起来。 “还是太嫩啊。” 坐在武车里,咬着阿黍特制的肉干,欣赏车外风景,桓容发出如是感叹。 深涧之战后,晋军清理过战场,短暂休整一日,随即整合队伍,由汝阴南下,顺陆路进-入淮南郡内。 吸取之前的教训,桓大司马抛弃怀柔手段,再无意优待俘虏。 若非如此,必定遭到更多白眼。 悉罗腾在战场坠马,侥幸未死,重伤被擒。 医者简单看过,固定住断骨,简单包扎止血,悉罗腾就被五花大绑,捆在临时赶制的大车上,由同样被俘的鲜卑伤兵一路牵拉,随大军南行。 深涧一战,晋军伤亡超过万余,死者多被就地掩埋,伤者经简单救治,轻伤随军步行,重伤由担架担负。遇伤势太重,均由大车运送,有医者看护。 换做以往,伤兵极少有此待遇。 遇上伤势过重,尤其是断手断脚,基本只能等死。 桓容调入北府军后,同刘牢之商议,请示郗刺使,临时拼凑出木车担架,并集中营中的医官,对伤者进行救治。 北府军带头,诸州刺使见到效果,开始有样学样。 桓大司马知晓此事,破天荒的发下一批伤药,让桓容好一顿惊奇。 饶是如此,因条件限制,每日仍有伤兵死在路上。 看到路边掩埋的尸骨,桓容再次认识到了乱世的残酷。对这些士卒来说,即便拼死走下战场,也未必能活着归乡。 于此,军队的将官士卒早已经习惯,甚至有些麻木。 见桓容盯着路边的新坟,刘牢之策马走过,挡住他的视线,道:“世事如此,容弟总要习惯。” 习惯吗? 桓容看一眼刘牢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以为自己逐渐习惯这个世道,能对胡人痛下杀手,已经足够心硬,然而…… 叹息一声,桓容拉起车窗,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双眼。 军队过淮南,当地太守率郡内官员出迎,并备下酒水炙肉犒劳大军。 “天威之师,此番两场大胜,使得贼寇丧胆,实乃汉家之幸!” 淮南太守姓周,出身兴郡士族,与教导桓容的周氏大儒是族亲。 桓容得阿黍提醒,特地下车见礼。 周太守年过耳顺,一把长须垂过胸前,眉目疏朗,一口标准的吴地官话,笑容里带着亲切。 “从兄曾言,郎君抱宝怀珍,瑚琏之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使君过誉,容愧不敢当。” “当得。”周太守道,“今次北伐,郎君临阵不乱,生擒贼寇中山王,实是智勇无双。” 桓容面色微红。 别人不晓得内情,他自知自事,能抓住慕容冲,半数是靠运气。 “郎君甘冒危险,为大军垫后,窥破贼寇奸计,及时送出消息,助大军冲破重围,可谓大功!捷报传回建康,朝中上下皆言,郎君有班定远之风,日后当建卫班之业,立不世之功。” 被当面这样夸,桓容耳根发热,连道周太守过誉。 究其根本,还是脸皮不够厚,缺乏-官-场-经验。 郗愔同周太守有旧,见他如此夸赞桓容,心下明了,他的密信送去建康,王、谢士族已经开始行动。 桓元子身为权臣,掌控-军-权,跺一跺脚,建康的地皮都要抖三抖。可论起民望以及对舆论的掌控,遇上王坦之谢安等人,照样要退一射之地。 有周太守带头,淮南的官员均对桓容交口称赞。夸完正主,又对桓大司马口出赞誉,各种好话轮番轰-炸。 听着一声又一声“教子有方”“后继有人”,桓温的笑容都有些扭曲。奈何面子必须做,不管憋了多大的闷气,别人夸自己儿子,总不能当场翻脸。 比起桓容的风光,桓熙彻底被人遗忘。 昔日风光无比的南郡公世子,此时正躺在车中,因双腿骨头断裂,动也不能动,凡事都要有人伺候。 军中医者诊断之后,言明桓熙的伤势极重,即使断骨愈合,也无法如常人般行走。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背磕到硬石,伤到了脊椎,必须常年休养。 碍于桓大司马阴沉的表情,医者只能捡最好听的说。 就事实而言,桓熙已成废人,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要人照顾,生活基本无法自理。 郡公世子自然不能是个废人。 桓大司马清楚,桓熙同样明白。 知晓伤情之后,桓熙仿佛变了个人,整日躺在车中,双眼直愣愣的看向车顶,一句话不说,近乎傻了一般。只在听到桓容的名字时才会出现反应,一瞬间五官扭曲,面容好似恶鬼。 “桓世子贪墨军粮,战场怯敌……” 郗愔有意压下桓温的名望,不使他在北伐中得利,除慕容冲逃走一事外,桓熙犯下的错事必要大书特书。 有桓容做对比,桓熙的错误瞬间放大数倍。 无需添油加醋,世人自会追寻“真相”。 桓大司马是如何“磨练”嫡子,又是怎样庇护庶子,这其间的种种,无论如何隐瞒不住。 一旦印象生成,流言无法压下,影响不会轻易消除。桓大司马想摆脱“不慈”之名,怕要头疼上好一阵子。 郗愔计划给桓大司马下套,桓容不知自己又要被动坑爹,看到城门前进出的商队,不由感到一阵惊讶。 “这里还有吐谷浑人?” 见他好奇,一名书佐笑着为他解惑,言道:“淮南地处国境,虽有兵祸,却也为商队必经之地。” 淮南郡同汝阴郡相邻,自北来的商旅,若是选择陆路,多数要由淮南过梁郡,再入都城建康。 如此一来,淮南虽是兵家要地,城内却是格外的繁荣。 南来的丝绸布匹,北来的骆驼牛马,均能在城内市卖。每逢开市,必是人喧马嘶,车来车往,热闹非凡。 只不过,因地处边境,城内有严格的规制,例如牛马市绝不能靠近官衙,士族豪强聚居的里中少有庶人出入。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各里均会放下栅门。除值夜巡逻的郡兵,凡在夜间行走之人都会被抓捕关押,不能说明来历,无论汉人胡人,尽数会被罚为田奴。 听书佐讲解,桓容不禁咋舌。再看巍峨的淮南城墙,又是另一番感触。 四万大军在城外驻扎,桓大司马谢绝周太守邀请,没有入城赴宴。 周太守没有勉强,令郡兵抬来大筐的蒸饼炙肉,并有数桌精美的酒菜,笑道:“仆一番心意,大司马万勿推拒。” 在外数月,粮秣不足,全军上下都少油水,嘴里能淡出鸟来。即便是桓大司马也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干脆请周太守留在帐中,设宴同庆。 郗刺使和刘牢之同被请去赴宴,桓容虽立下大功,到底级别不够,加上对渣爹的人品不报希望,无人来请,更乐得自在。 入夜之后,桓容坐在火堆旁,同荀宥钟琳一起烤着蒸饼,喝着肉汤,同样是一种享受。 “大军过淮南后,再经梁郡,不日可入建康。” “以本朝军制,大军不入都城,应往城外两百里扎营。” “如大司马有意,大军不过梁郡,而是转道历阳直入豫州,待到姑孰,诸事可尽掌其手。” “郗刺使必不会答应。” “淮南太守同郗使君有旧,请大军暂留淮南,未必没有深意。” “确实。” 蒸饼散发出焦香,荀宥和钟琳的讨论告一段落。 桓容始终没有插言,自顾自撕开微焦的饼皮,烫得嘶了一声。 “府君以为大司马会选哪条路?”荀宥出声问道。 “唔?”桓容一边对饼吹气,一边夹起成片的炙肉,搭配腌菜夹入饼中,咬了一大口。 享受啊! “府君?” 桓容摆摆手,意思很明白,吃饭中,没空,稍后再议。 荀宥登时无语。 钟琳咳嗽两声,取下烤饼递给荀宥,眨了眨眼,这些时日还没明白?府君面前,吃饭最大,他事尽要靠后。 三人围着火堆吃饼,营中士卒均在大快朵颐。 随桓容殿后的两千人不缺肉食,其他将兵则不然。看到大块的炙肉,双眼都能放出光来。幢主和队主好歹能矜持一下,什长和伍长哪管许多,全部袖子一撸和士卒开抢。 中军大帐内,诸位大佬推杯换盏,面上一团和气,背地暗潮汹涌。 大帐之外,无论军官士卒,全都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油花,全无形象。 桓容吃完六个蒸饼,三块拳头大的炙肉,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勉强五分饱。重新将蒸饼架在火上,看向已经吃饱,只能陪着他撕饼皮的两位舍人,笑道:“方才仲仁问我,大司马会选哪条路。” 荀宥停下动作,认真的看着桓容,道:“府君可有答案?” “没有。” “……” “不过,无论大司马如何决定,于我都无大碍。” 荀宥微锁眉心,钟琳亦有几分不解。 桓容将蒸饼翻了个个,接过阿黍调好的酱料,仔细的刷到饼上,口中道:“自我出仕,至今一载有余,始终未曾归家探望。朝廷有制,逢腊日,官员皆可休假,我自要返回建康与家母团聚,尽人子之孝。” 腊日是华夏古节,历史悠久,早在夏商之时便有记载。 魏晋时期,腊日被视为团聚之日,遇上重视节庆的官员,一些罪轻的囚犯都会被放回家过节。 时人重孝。 大军既已南归,桓容要回建康同母团聚,只会被世人称道,无人会加以指摘,斥他任性妄为。 “故而,无论大军走梁郡还是入历阳,都于我无碍。” 抵达淮阳之前,桓容曾有几分担忧,还是周太守提醒了他。 “周太守曾提此言?” “并未直接言明。”桓容取下蒸饼,道,“周使君只言腊日将近,外出之人陆续归家,城中愈发热闹。如我有意,可入城一观。” 荀宥和钟琳都是聪明人,稍一思量,便明白其中暗示。 周太守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此时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给桓容提了醒,他根本不必跟随渣爹脚步,被动的见招拆招,大可以此为借口走人。 若是秦汉隋唐,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想象。哪怕是早些年的三国时期,也会被扣上违犯军令的罪名。 换成晋朝,潇洒是风尚,不羁是必须,放-浪是性格。加上桓容头顶孝道,尊崇传统,行具大义,他要回建康,桓大司马当真拦不住。 吃完蒸饼,桓容取过布巾净手。 夜风渐起,天气转冷。 桓容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打算回车休息。 刚走出两步,忽听钟琳道:“府君,各州刺使均在宴上,又有淮南太守在场,何不趁此时请见大司马?” 桓容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钟琳。 “孔玙何意?” “冬日多雨雪,府君既要返回建康,自当尽日启程。” 潜台词是:冬天的路不好走,尽早启程为上。择日不如撞日,各州大佬都在场,桓容这时开口,桓大司马碍于面子也得放行。 “府君,孔玙所言有理。” 有诸州刺使为见证,桓容孝顺之名定当远播。日后如有他人以父子之隙攻讦,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反驳。 谁说府君不孝顺? 脸伸过来,抽不肿你! 钟琳和荀宥互看一眼,深知彼此言下之意,有志一同劝说桓容,为免夜长梦多,早走一天是一天。最好今天开口,明天一早就出发! 桓容挑眉,琢磨两秒,拊掌笑道:“善!” 中军大营中,篝火熊熊燃烧。 酒香和肉香在营地中飘散,大帐中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似能驱散冬日的湿冷。 桓容步行来到帐前,被巡营士卒拦住,张口道明来意。士卒请他稍待,快行几步告知部曲,后者看了桓容一眼,当即入帐禀报。 少顷,帐中笑声忽然一顿,部曲自大帐走出,请桓容入内。 “桓校尉请。” 桓容笑着颔首,整肃衣冠,迈步走进帐中。 帐帘半垂,背后犹有凉风,前方却是暖意扑面,夹带着浓郁的酒香,熏人欲醉。 桓容的酒量一般,并且喝酒上头。仅是闻到酒香,脸上就有些红。被暖意一熏,暗中攥紧手指,方才稳步上前,绕过摆在地上的火盆,拱手揖礼。 “见过督帅,诸位使君。” 桓温未着铠甲,深衣扯开领口,面上带笑,说话时带着几分酒气。 “起来,阿子有事?” “是。”桓容恭敬道,“儿去岁出仕盐渎,一载未曾归家。今大军凯旋,佳节将近,请阿父许儿先返建康,与阿母团聚。” 桓温未及出言,郗愔当先拊掌道:“郎君至孝,好!如得子如此,愔平生无憾!” 此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 桓温的酒意消去几分,眸光微凝。陪坐帐中的郗超低下头,攥紧酒盏,指节用力得发白。 “阿子可知军规?” “回阿父,儿知。”桓容沉声道,“然孝乃人子之道,儿愿免请战功,只望能见阿母!” 说话间,桓容伏跪在地,眼眸低垂,眼眶泛红,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阿兄,瓜儿如此孝顺,便答应他吧。”桓冲开口道。 他一开口,桓豁自要接言。加上郗愔之前作出的铺垫,帐内众人均感叹桓容孝顺,桓大司马有个好儿子。 肺被顶穿是什么滋味,桓大司马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阿父,阿兄此前重伤,想必在军中无法安养。不若随儿同回建康,遍寻名医,善加调养。” 桓容表情真挚,言辞恳切,事母至孝,友爱兄弟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 桓大司马磨着后槽牙,险些捏碎酒盏。面对众人却要强撑笑脸,表扬桓容一番,答应他的请求。 至于免请战功,自然不能当真。带桓熙一起回建康,更不能当真。即使桓大司马松口,桓熙宁死也不会和桓容走。 “谢阿父!” 桓容功成身退,片刻也不耽搁,立刻回营打点行李,天亮就出发。 桓大司马目送他离开大帐,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错了。 当初不该将此子送出建康。 虎入山林,鱼入汪洋,岂能再被他人掌控! 思及桓容,对比其他几子,桓大司马又不免失落,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只觉酒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 桓容南归晋地,可谓事事顺利。 自汝阴奔逃的慕容垂叔侄却是狼狈不堪。 遭遇两场大败,慕容垂手下精锐十去七八,残存的几百人中,几乎人人带伤。 染干津在枋头战死,悉罗腾于深涧被擒,前豫州刺使设伏不成反死于战阵,范阳王慕容德侥幸脱险,只派来百余骑护卫,带着剩下几千人返回封地,明显对慕容垂有气,不肯再同他联合出兵。 慕容垂心存怒火,奈何无处发泄。兼慕容冲箭伤在身,隐隐发起高热,只能带着几百人返回豫州,暂时蛰伏以图后事。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进入州境,就遇上一队奔逃的溃兵。 “怎么回事?”认出狼狈不堪,一身是伤的封罗,慕容垂大惊失色。 莫非是慕容评趁他不在动手,还是乞伏鲜卑心生恶意? “大都督,是汉人!”封罗满面尘土,铠甲上满是血迹,一条刀痕自眉毛延伸到嘴角,左眼已是废了。 “汉人?” “黑甲骑兵,是秦氏坞堡的仆兵!” 封罗翻落马背,一口气说出遇袭的经过。 日前荆州大火,一万多乞伏鲜卑尽被屠戮,封罗派人前去查看,归来被秦氏仆兵跟踪,更被探出营盘薄弱处。 “领兵之人使一杆镔铁抢,是秦氏四子!” “汉人狡诈,趁夜袭营,左营尽数被烧,右营被毁去一半,存在营中的粮草全被烧尽。” “这且不算,他们手中还有投石器,有火-箭!至少三千人,趁营中大乱,冲入营地砍杀。” “军中精锐随大都督出战,守营士卒不敌,多数伤亡。末将无能,仅带千余人杀出,一路被紧咬不放,奔逃至此,已不足八百人。” 封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 “世子呢?我子在何处?” “世子同几位公子由北出营,今在何处,末将实在不知。” 嗡的一声,慕容垂脑中轰鸣,眼前一黑,险些跌落马下。 92.第九十二章 豫州丢失,手下精锐尽丧,几个儿子战中离散,生死不明,慕容垂气急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 “秦璟,我与你不共戴天!” “大都督,现下怎么办?” 封罗等人六神无主,只望慕容垂能拿定主意。 大营和粮秣被烧,逃出的兵卒不多,且多数带伤。想凭这点兵力打下一处地盘,无异是痴人说梦。 回邺城更不可行。 以慕容垂和朝廷的关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慕容评和太后早已磨刀霍霍,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大都督,为今之计,只能往范阳王封地。”一名自营中逃出的谋士道。 以慕容德的为人,应该不会将慕容垂交给朝廷。 “不可。” 慕容垂摇头,强压下愤怒,用力按着眉心,沉声道:“去沛郡。” “沛郡?”众人惊讶。 “沛郡段太守是我妻兄,应会助我。” 慕容垂口中的“妻”,并非是太后硬-塞-给他的王妃可足浑氏,而是被害死的先王妃段氏。 段氏是鲜卑贵族,在燕国的地位类似东晋庾氏,是贵族中有名的外戚。 和庾氏做法不同,段氏女除了入宫,更多是嫁入王府,同国主的兄弟和儿子成婚。慕容垂的几个兄弟以及小一辈的侄子,凡是已娶妻者,府内都少不了段氏女的身影。 大段妃被太后害死,慕容垂又娶了小段妃。不料可足浑氏又横叉一脚,逼他舍弃继妻,娶了可足浑氏女为王妃。 此举不只同慕容垂彻底结怨,更激怒了段氏家族。 段氏一怒,足够太后和她身后的家族喝上一壶。 鲜卑段氏不仅依靠联姻巩固势力,手中还掌控着鲜卑最大的一支商队。每年依靠同晋朝市马和牛羊,换回大量的丝绸绢布,再贩往周边胡人政权,成倍的赚取利润。 数代累计下来,堪称金银铺地,富可敌国。 鲜卑商人多依附段氏,随段氏商队南下西行,交出部分利润,借段氏部曲护卫安全。 不夸张的讲,只要段氏不点头,邺城有半数的商税要打水漂。 可足浑氏恼恨慕容垂,却不该先害大段妃,后逐小段妃,更对先皇的段妃下死手。这给了段氏家族一个错觉,太后如此妄为,究竟是看慕容垂不顺眼,还是借机削弱段氏的势力?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古人很善于联想。 可足浑氏任性一把,真实目的只在慕容垂。奈何段氏家族不乏“聪明人”,不禁想得深了些。 先是慕容垂,其后会不会是慕容纳、慕容德?接下来,是不是要向所有皇族和贵族的后宅动手? 越想越有可能,段氏家主召集族中长者,决定和可足浑氏斗争到底,绝不让对方的阴谋得逞! 于是乎,太后在宫中立起一个-硕-大的标靶,只等着段氏开弓放箭,射-中-红-心。 慕容垂知晓段氏对宫中的态度,打算借沛郡暂时安身,再借段氏势力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大都督,世子和几位公子怎么办?” “派人暗中去寻。” 慕容垂十分清楚,一旦豫州被破的消息传出,邺城必有动作。以慕容评的为人,十有八-九不是派兵抢回失地,而是痛打自己这条落水狗。 昔日的征南大都督,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刚毅如慕容垂也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豫州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尔等需马上动身,分两路往北,赶在邺城之前找到我子。” 慕容垂抓紧缰绳,托住因高热而意识不清的慕容冲。 “我带中山王先行沛郡,尔等寻到人后,尽速前来汇合。” “诺!” 封罗等不敢耽搁,领命之后就要上马离开。 “封罗,”慕容垂道,“你重伤在身,不可过于劳累,随我同去沛郡养伤。” “大都督,仆并无大碍。” 听闻此言,封罗感动不已,扯开绑住左眼的布条,现出狰狞的伤口。 伤口依旧泛着血丝,但并未化脓,恢复力着实惊人。 “世子和几位公子在乱中北去,极可能是往陈留和高平。仆知晓近路,可先行一步,拦下两郡的守军,以防世子和几位公子遇上意外。” “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与你。” “大都督放心,仆定不辱命!” 封罗抱拳立誓,当场点出未受伤的百余人,分作两队,分别驰往陈留和高平。 目送马队驰远,慕容垂听到一声低哑的“叔父”,探手触及慕容冲滚烫的额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担忧,不再迟疑,立即调转马头,向沛郡飞驰而去。 此时,豫州的大火已经熄灭。 建立在旧城附近的鲜卑大营一片焦黑,到处散落着断瓦焦木。朔风吹过,卷起一股呛鼻的黑烟。 策马走过营地,秦璟拉住缰绳,镔铁-枪早被鲜血染红。 未凝固的血珠顺着枪尖滴落,浸入泛着焦黑的泥土,很快混成一色,消失无踪。 “阿兄!”秦玦策马奔来,到了近前,兴奋道,“我和阿岚搜寻营地附近,在林子里发现三十几匹战马,想是从大火中逃出,都是难得的好马!” 将镔铁-枪扎在地上,秦璟取下玄色的头盔,两缕鬓发垂落眼角,恰好拂过溅在颊边的一点血痕。 “除了战马,可曾找到人?” “没有。”秦玦有些泄气,沉下表情道,“明明看到是往北跑,我和阿岚追出十几里,硬是跟丢了。” “一个都没找到?” 秦玦摇摇头,更加泄气。 三千骑兵夜袭鲜卑大营,一为抢占豫州,同荆州相连;二来,则为抓住留在此地的几条大鱼。 慕容垂率精锐出征,几个儿子都留在营中。尤其是世子慕容令,文韬武略,名声不亚于亲父,最得慕容垂看重。如果能抓住他,绝对能令慕容垂投鼠忌器。 可惜战场过于混乱,慕容令仗着熟悉地形,带着十余名部曲脱逃。 秦玦和秦玸带人去追,中途还是跟丢。别说慕容令,连他几个兄弟都没找到。 “阿兄,我再带人去追!”秦玦咬牙道。 他就不相信,这几人能上天入地,在土层中打洞! “不用。”秦璟抓起镔铁-枪,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慢走几步。 “阿兄?” “人跑了也无妨,慕容垂在深涧落败,如今又失豫州,实力大损,短期没有能力发兵。”秦璟眺望北方,继续道,“其同慕容评有隙,九成不会返回邺城,只能往沛郡安身。若是同段氏联合,致使慕容鲜卑更乱,倒对坞堡有利。” “沛郡?”秦玦转了转眼珠,立即道,“阿兄,下一个打沛郡?” 秦璟看他一眼,目光锐利。秦玦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在西河时,张参军教授舆图,你可认真学了?” “学了些。”秦玦不自在的笑了笑,明显有几分心虚。 见他这样,秦璟气得发笑,不是地点不对,肯定要和秦玦认真“聊”上一回。 “想攻沛郡,先要打下梁郡和谯郡。” 秦璟用枪尖在地上勾画,简单画出粗略的线条,道:“我早告诉过你,欲在战场成就功业,武艺固然重要,更要学习兵马谋略,熟记各地舆图!” 秦玦自知理亏,抿了抿嘴唇,没敢出声。 秦玸打马走来,恰好看到眼前一幕,好奇道:“阿兄,阿岩这是怎么了?” “理亏。”秦璟言简意赅,看向秦玸,道,“张参军讲解舆图时,你可认真听了?” “听了!”秦玸立刻绷紧神经,大声回答。 “那你来说,打下豫州之后,该进攻何地?” 秦玸想了想,认真道:“如向北,则先攻陈留高平,若向东,定要先取梁郡和谯郡,再攻沛郡。” 秦璟满意颔首,似笑非笑的看向秦玦,挑起眉尾,好似在说:不学无术,将来如何领兵? 秦玦脸色涨红,头顶冒烟,当场泪奔。 待秦璟策马离开,秦玸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秦玦擦擦眼泪,讲明前因后果。 “所以,被阿兄教训了?” “恩。” 沉默两秒,秦玸给出一个字:“该!” 秦玦:“……” 说好的孔怀之情呢? 信不信他亲情决裂,兄弟相杀! “阿兄是为你我好。”秦玸拉住缰绳,单手扣住秦玦的肩膀。 “阿黑今早飞回来,阿兄心情不错,才有耐心教导。况且,阿兄只是口中说说,并不真的严厉。要是换成阿父,你想想?” 秦玦打了个激灵,看向策马立在二十步外,正举臂接住苍鹰,单手抚过鹰羽的兄长,对比崇尚严刑峻法,对儿子照样不留情的亲爹,不由得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 “觉得对,以后和张参军学习时,万不能再走神。”秦玸认真道。 “阿父有意称王,坞堡会继续发兵,今后的仗绝不会少。你我早晚要独自带兵,不识得舆图,岂不被他人笑话?” 秦玦用力点头,单手握拳捶了秦玸一下。 “我知道了,等回到坞堡,必定和张参军好生请教。” “用不着返回坞堡。” “怎么说?” “西河送来消息,阿兄今后要常驻荆州,张先生奉命前来协助。你我随阿兄驻兵,五日后就能同张参军见面。” 秦玦:“……” 打击还能来得再快些吗? 太和四年,十二月下旬 慕容垂奔赴沛郡,受到段太守热情接待。知晓前者意图,段太守郑重表示,必会鼎力相助。 “道业放心留下,我在一日,慕容评和可足浑氏休想动你分毫!” 换成旁人,慕容垂还会有几分不信,说话之人是段太守,大可抛开一切疑虑。 以段氏的实力,只要死卡主不放,无论可足浑氏还是慕容评,休想将手伸入沛郡,遑论寻慕容垂的麻烦。 “如今晋军已退,道业何妨上表,为手下将帅请功。” “请功?”未能取胜,如何请功? “然。” 段太守常年浸-淫-权谋,比慕容垂更了解邺城状况。见后者面露疑惑,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几月前,晋军大举入我国境,连下数州,兵临邺城之下。” 慕容垂皱眉,并未出言打断。 “五万大军进驻枋头,邺城危在旦夕。慕容评不能守城,欲舍弃中原之地,蛊惑天子返回祖地,何等懦弱无能!” “我更闻听,为求氐人出兵,他竟愿割数个州郡,此举何异于叛-国!” “可足浑氏玩弄权术,同慕容评互相勾结,几坏先祖基业!” 段太守越说越怒,继而拍案而起。 “不是道业临危出兵,挡住五万晋军,邺城如何能安?” “若非道业同玄明同心戮力,不惜精锐设伏汝阴,灭万余晋兵,威慑遗晋,令其仓皇逃窜,难保明岁晋军不会卷土重来,再犯我国境。” 段太守义正言辞,一番话有理有据。 慕容垂当场愣住。 原来他竟不是战败,而是于国有功? “自然有功!”段太守正色道。 “道业理当上表请功,好教慕容评与可足浑氏知晓,不是道业手下精锐,他们就能在邺城安享太平?慕容评卖国之事亦当深究,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岂能胜任一国太傅!” 慕容垂斟酌片刻,当场同意上表。 “多谢舅兄指点!” “道业客气。” 两人商定之后,慕容垂亲笔写成表书,由段太守派人送往邺城。 与表书一同送达的,还有段太守对慕容评的弹劾,包括他怯敌懦弱,欲舍弃中原大好河山,以及背弃先祖,出-卖-国土的种种罪行,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表书递上,在邺城掀起轩然大波。 慕容评勃然大怒,恨不能派兵围了沛郡,给慕容垂和段太守好看。无奈,事情不能这么办。真围了沛郡,朝中上下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更闹心的是,氐人得知晋国退兵,迅速派遣使者来燕,要求慕容评兑现承诺。 看到竹简上的几行字,慕容评当真想要吐血。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叫割让荆州和豫州,他什么时候答应把这两地给氐人了?还有,什么叫郡县已非燕地,燕国无法做主,需以他地代偿? “苻坚想做什么?以为我当真好欺?!” 慕容评狠狠摔飞国书,双目赤红,状似疯-魔一般。 千般算计,万般思量,到头来,陷入套中的竟是他自己! 慕容评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辫子,又遇苻坚王猛追讨欠债,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片水深火热。 燕国朝堂愈发混乱,群臣无心处理政事,陆续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 秦国派入燕国的军队先后灭在秦璟手中,苻坚接到消息,好一阵肉疼。没证据和秦氏坞堡开战,也没把握一战而胜,干脆柿子捡软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鲜卑,打算从对方身上收回本钱。 秦璟领兵撤出豫州,在荆州扎营。 洛州派遣的工匠陆续抵达,有依约北上的相里兄弟,荆州的坞堡迅速建起,规模不及西河等地,坚固程度和防御能力却远胜任何一座坞堡,堪称北地翘楚。 临近年底,几方势力纵横绞杀,北方的局势愈发混乱。 慕容鲜卑吃了大亏,似病入膏肓,却硬是扛着不肯咽气。 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两万兵力,又少了乞伏鲜卑这个有力打手,底气算不上太足,短时间只能内小打小闹,无法掀起大的战事。 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陆续增加,连成一条长带,纵贯南北。 同是汉人政权,都城位于姑臧的张凉,此前被氐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见氐人实力削减,竟趁机派兵夺回边境两处要塞,很是威风了一回。 从桓容手中买到武器的杂胡暗中结盟,愤起杀死鲜卑税官,在燕境内举起反旗。先是巴氐,后是羯族和羌人,紧接着,部分匈奴和吐谷浑人也凑起热闹。 甭管能不能推-翻鲜卑立国,多抢几把总是实在。 战火燃烧屡扑不灭,慕容鲜卑愈发不稳。氐人境内受到影响,杂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与之相对,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因居民多为汉人,兼仆兵凶悍,杂胡不敢轻易侵扰,大量商队和逃难的部落群聚于此,一时之间,繁荣更胜往昔。 北方乱成一锅粥时,桓容离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建康。 入城之日,刚好是十二月辛丑,腊日佳节。 篱门大开,秦淮河上船来船往,岸边行人接踵摩肩,挥袖成云,热闹非凡。 桓府健仆早在篱门前恭候,见到带有桓府标志的马车,立刻迎上前行礼。 “见过郎君!” 桓容拉开车窗,笑道:“阿母派你来的?” “殿下知晓郎君归来,命仆等守于此处,迎郎君归府。” 桓容不欲耽搁,正要令马车前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人群中发出如山般的欢呼。 随着呼声高涨,河上的行船陆续停住。 艄公船夫不论,船主和客旅纷纷走上船头,翘首张望,因惊喜而满脸通红。 “是王氏郎君!” “是陈郡谢氏!” “那是吴郡陆氏!” “我看到了,是陈郡殷氏!”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压过鼓声。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暂时无法前行。 桓容心生好奇,干脆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借衣袖遮挡,同众人一起张望。 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独特标记。 二十多名宽袖长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头,手持木质鼓锤,踩着特定的步伐,有力的击出鼓音。 咚、咚、咚!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 郎君高举手臂,长袖翻飞,衣摆轻扬。 束发的绢布松脱,黑发似绸缎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映着冬日暖阳,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闪闪发光。 咚! 又是一记重鼓,郎君同时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鹤,齐齐击出最强音。 “好!”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 数十名缠着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现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刚力士,女郎发间瓒着刻有凶兽纹的发钗,手中的木槌击向腰鼓,不似之前强硬,却另有一种震撼人心。 鼓声齐鸣,逐走百疫。 岸边的百姓随鼓声齐喝,舞动双臂,双脚用力踏地,动作并不优美,尽是粗犷豪放。 谁言汉家已孱弱? 谁言华夏无豪情? 看着这一幕,桓容眼眶微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澎湃。 岸边的皮鼓陆续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离去。为首之人望见不远处的马车,认出车上的桓容,当即摘下胡公头,笑着对桓容挥手:“容弟!” 见是谢玄,桓容在车上还礼。衣袖落下瞬间,突然察觉不对。 马车附近一阵诡异的寂静,旋即有人发出一声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鲜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真是桓氏郎君?” “去岁上巳节我曾见过,不会错!” 人潮汹涌,齐齐向马车涌来。 银钗、绢花和布帕陆续飞来,桓容尚能保持镇定。不料想,几名女郎过于激动,绢帕不够扔,直接扔鼓锤,鼓锤不过瘾,竟将腰鼓举了起来! 看到凌空飞来的黑影,桓容冒出一头冷汗,忙不迭躲回车厢。 鼓锤就算了,腰鼓扔过来,这是真心仰慕还是要一击必杀? 看到这片混乱,谢玄静默两秒,果断戴上胡公头,衣袖举起,借健仆的掩护冲出人群。 桓容在车厢里清楚看到这一幕,悲愤得泪水横流。 谢兄,麻烦因你而起,好歹帮忙分散一下火力。 抬脚就走算怎么回事? 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 93.第九十三章 桓容被人群围住,前后左右皆无出路,整整半个时辰不得脱身。哪怕是跳河,水面照样有人等着,当着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跳到水里被扔面鼓…… 后果太严重,桓容不敢想。 最终,是南康公主在府中闻讯,知晓儿子被困在秦淮河边,派健仆开出一条通道,才将桓容的马车拉出人群,将他从建康人的热情中解救出来。 彼时,马车上遍-插-钗环绢花,车顶铺了一层绣帕,门前滚动着五六只木槌,一只腰鼓落在车轮旁,被车轮带动,骨碌碌向前滚动,撞上一名围观的百姓方才停住。 桓容坐在车里,不敢开门,更不敢开窗。 小心的从窗缝向外望,见仍有女郎手持银钗绣帕,满脸都是期待,不禁贴近车壁,当场打了个哆嗦。 如此的热情,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幸亏不用在建康过上巳节。不然的话,没被砸死也会伤个好歹。 不过,某人不厚道的行为必须记上一笔! 桓容默默咬牙,决定派人去谢府门口盯着,哪日谢玄出门,必定临街喊几声,让他也被热情的女郎包围一回! 阿黍坐在车厢一侧,展开布巾递给桓容,嘴角禁不住的抖了几下。 擦去额头冷汗,桓容嘟囔一声:“想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奴不敢。” 车内配备齐全,布巾之外,阿黍又奉上一杯蜜水,道:“郎君生擒中山王,智破鲜卑伏兵,屡次立下奇功,盛名早传大江南北。更不提郎君爱护汉家百姓,行军途中拘束士卒,不许损伤麦禾,战后体恤伤兵,给出最好伤药。现如今,谁不言郎君才高行厚?” 放下布巾,桓容没说话。 “自古以来,有才德者不少,然能得民望者不多。” 桓容垂下眼眸,仍是没出声。 “郎君未及冠,已掌一县之政,行仁德之策。今随大军征胡,屡次立下大功,得人心民望,今后成就不可估量。” 阿黍虽是婢仆,见识却超出常人。 初至京口时,是她帮桓容解开“两只麻雀”的谜团。今日回到建康,当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引起桓容重视。 但以现下的环境,人心民望固然于他有利,却是过犹不及。很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今后行事平添阻碍。 “阿黍。”桓容终于开口。 “奴在。” “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有些话不可轻易出口。既入建康,需得慎言。”桓容沉声道。 闷声才能发大财。 桓氏底蕴不比太原王氏,同吴地高门都相差一截。桓大司马身为权臣,固然能左右政局,但就“人际关系”来说,很难同“成功”划上等号。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揣摩,桓容深刻的了解到,在两晋时期,家族门第代表着何种意义。 桓大司马手握西府军权,镇守姑孰,扼住建康门户,桓冲桓豁执掌荆、江诸州,掌控多处战略要地,桓氏仍被视为“兵家子”,在诸如太原王氏等高门面前,照样被看低几分。 桓大司马再横,到底横不过时代规则。 建康高门表面尊敬,背地里依旧各种斜眼,不和你玩! 桓容得郗愔相助,又在北伐中屡次立功,的确积攒下一定声望。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低调,绝不能过于得意忘形。否则被有心人利用,传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造-反儿-反-叛”的话来,终究是一场麻烦。 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亲爹却是桓温。 这样的身份是柄双刃剑。 渣爹时刻防备他,朝中重臣也未必信他。台城之内是什么态度,目前并不好推断。 现下桓大司马势大,他可各处结盟,联合外部力量保全自身。 一旦桓大司马倒台,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今日的盟友难保不会翻脸无情,背后给他一刀,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干净不沾边。 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 “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 阿黍垂首,道:“奴知错。” “恩。” 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 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 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 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 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 “阿弟!” 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爽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阿兄。” 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 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 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 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 看来还要多吃。 多吃才能多长! 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 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 拦桓容的路,他没那个底气。 在建□□活数月,见识到南康公主的种种手段,知晓嫡母对桓容的看重,他不想活了才会给桓容下绊子。 对桓祎就没那么多顾忌。 纵然他随嫡母生活,能多得几分看重,但究其根本,两人都是庶子,身份相当,只要不是太过分,南康公主未必会过于严厉。 桓歆想得很好,桓祎被拦住,他自然能和桓容搭上话;如果桓祎径直-撞过来,他大可作势跌倒,桓容出于各种考量,也会主动停下,询问一下伤情。 不是他没脑子,实在是过于心急。 自大军北伐燕地,姑孰极少传来消息。桓济压根不理他,他主动送去几封书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实在被烦透了,才会送来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下,桓歆的心焦可以想象。 桓熙受伤的消息传回,桓歆对着一张纸足足坐了一个晚上,临到天明,心中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换做半年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桓容自大军归来,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为确定消息真假,他当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让开!” 这些时日以来,桓祎成长不少,对桓歆的性格为人相当看不上眼。见他看着自己路的,双眼一瞪,当场就要发火。 桓容一把拉住他,道:“阿兄,莫要发怒。” 他算是看出来了,桓歆的性格行事处处透着算计,哪里像士族高门的郎君,活脱脱又是一个庾希! 只不过,庾希好歹是士族家主,总有些谋略手段。桓歆比他差上一截,行事更不能看。 “阿兄,我思母心切,急于前往厢室。如阿兄有事,可容稍后再叙?” 得了这句话,桓歆不再作态,立即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哪里像是腿脚不方便。 桓容眯了眯眼,并未当场戳破,和桓祎离开拱桥,径直向厢室走去。 “阿弟何必理会?”桓祎不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无碍。”桓容笑道,“他想问些什么,我大致心里有数。没有今天这场戏,日后也会有另一场。况且早晚不是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桓祎满脸问号。 桓容笑眯双眼,阿兄还是那个阿兄,并未因成长而改变。 “我猜是世子的事。” “世子?”桓祎愈发不解,“世子不是受伤了?” 以桓歆的为人会关心兄弟? 简直是笑话! “因阿父有严令,消息尚未传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知阿兄,世子伤势极重,远比传出的严重十倍。” “果真?” “我不会骗阿兄。”桓容继续道,“军中医者均言,世子今后将不良于行。如果调养不好,后半生都将与床榻为伴。” “什么?!” 桓祎吃惊不小。 哪怕生性鲁直,他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论桓大司马多么看重桓熙,平日里如何维护,南郡公世子都不能是个瘸子,更不能是个瘫子! “阿兄。” “啊?” “你想做世子吗?” 桓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入桓祎脑海。 “我……”咽了口口水,桓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 “不急,阿兄可以慢慢想。” 眨眼间,两人走到厢室前,桓容整了整衣冠,侧首道:“想好了,阿兄再告诉我。” 话落,不等桓祎出声,桓容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 厢室内燃着暖香,一面精致玉屏风被移到角落。 冬日地凉,室内未用蒲团,而是摆着两张矮榻。榻上铺着绢布,四周雕刻精美的花纹,一端翘起仿佛鸟首,铺着绢制的软枕。 南康公主靠坐在矮榻上,未戴蔽髻,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矮髻,斜攒一串金花,旁侧以金制的掩鬓钗固定,丽色不减分毫,更添几许温婉。 李夫人坐在旁侧,身着燕领袿衣,腰间束掌宽的绸带,佩青玉制的禁步,愈发显得身段柔美,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拜见阿母!” 桓容正身而跪,行稽首礼。 “快起来。”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前,抚过他的发顶,道,“一载不见,我子长大了。”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 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 桓容:“……” 他这是被亲娘调戏了? 李夫人掩口轻笑,柔声道:“妾观郎君教先时不同,相貌愈发俊秀,只是人有些清减。” 南康公主放开桓容,仔细打量几眼,怒道,“那老奴几番为难于你,我俱已得悉。庶子贪墨反倒不闻不问,只打一顿军棍了事。临阵怯敌不加处置,反言其有伤!处事如此不公,也不怕世人耻笑!” “阿母,我无事。” “清减到这般,如何没事?”南康公主不信。 “真无事。”桓容认真道,“阿父并非没有处置阿兄,只因阿兄受了重伤,军中医者束手无策,方才下令隐瞒消息。” “哦?” 南康公主来了兴趣,连李夫人都现出几分好奇。 事情说来话长,从中截取会听得模糊,桓容干脆从头开始讲起。 “当日,我率盐渎私兵抵达大营,被调入前锋右军……” 桓容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从他抵达营地,被桓熙为难,是如何借调兵令反戈一击,使得桓熙降为队主,挨了一场军棍,再到北地遭遇旱灾,粮道不通,大军粮秣紧缺,又是如何就地寻粮,免除一场危机。 最后,则是奉命上阵杀敌,生擒慕容冲,取得一场大胜。战后大军撤退,奉桓大司马之命,亲率两千人殿后。 “幸得发现贼寇诡计,及时发出警告,助大军脱险,并击杀千余贼寇,取得大功一件。” 事情实在太多,桓容只能挑选最主要的讲。 至于他是如何同杂胡做生意,又是如何挑拨对方和鲜卑为敌,却是绝口不提,半点口风不-露。 “如此惊险,你竟说没事!” 听到最后,南康公主柳眉倒竖,若非桓大司马不在面前,肯定又会被宝剑抵住脖子。 “我知你曾受伤,伤到了哪里,快些给我看看,休要隐瞒!” 桓容无奈,只能撸-起衣袖,现出一条细长的伤口。 伤口看着吓人,横过半条前臂,事实上并不深。涂上伤药之后,几日便结痂脱落,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阿姊,我手中有两瓶香膏,稍后给郎君用上。” 看到桓容手臂上的伤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是心疼不已。 桓容忙说伤口已经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浅疤,用不着再上药。 哪里想到,听到这番话,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更是神情大变,后者当即令婢仆去取药,沉声道:“绝不能让郎君留疤!” “诺!” 婢仆匆匆退下,桓容木然两秒,默默放下衣袖。 留疤什么的,他当真不在意。 可是亲娘和阿姨都这样……不就是香膏吗,他抹就是。 母子一番叙话,桓容捧着两瓶香膏回房,洗去一路风尘,稍事休息,再同阿母吃一顿团圆饭。 他离开之后,阿麦走进室内,将桓歆拦路之事尽数上禀。 “当真是省心!”南康公主皱眉,“整日思量这些,哪里像个郎君。” “有夫主在,三郎君是什么性子,何须阿姊忧心。”李夫人合上香鼎,拂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柔声道。 简言之,桓歆是什么样,自有桓大司马去操心。 “我也曾想过,可事情没法这么简单。”南康公主轻按眉心,疲惫道,“他已及冠,待那老奴归来定会选官。以他的行事,早晚都会出乱子,我只怕瓜儿会被带累。” 要是像桓济一样留在姑孰,南康公主尚不会担心。 问题在于,以桓大司马的意思,明显要将桓歆留在建康! “如阿姊实在烦心,不妨择几个美婢跟随,送三公子返回姑孰与二公子为伴。” 李夫人笑容温婉,出口之言却十足惊心。 她说的作伴可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让桓歆和桓济一样,彻底沦为废人。 既成废人,如何在建康做官? 即使他想,有桓济为前例,桓大司马绝不敢轻易冒险。 这次北伐为何只带桓熙? 盖因桓济身残之后,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虐,隔三差五就要发疯。身边的美婢狡童非死即伤,伺候的婢仆都是胆颤心惊,不久前还传出掳掠良家子的丑闻。 “暂时不可。”南康公主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一个桓济可说是意外,再加上桓歆,难保那老奴不生警觉。有心追查下来,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 “阿妹不可如此犯险。” 听闻此言,李夫人脸颊微红,娇俏如二八少女。娇柔的靠向榻前,小巧的下巴微抬,长发如瀑洒落,声音婉转,吐气如兰。 “阿姊无需担忧。”纤细的手指沿着长袖滑动,仿佛柳絮飘落湖面,又似微风拂过琴弦。 “我既能做,自会收拾干净手尾。” 南康公主握住她的手,仍是摇头。 李夫人的笑容愈发妩媚,红唇微启,低声道出:“好叫阿姊知晓,赠与夫主的香,我早已调好。” 桓容回到居处,不及沐浴,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匆匆返回来。见房门紧闭,婢仆守在门前,明显是旁人勿扰,不由得僵在原地。 站在廊下,桓容很是纠结。 他是该咳嗽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还是立刻转身,知趣的悄悄离开? 94.第九十四章 桓容在廊下站了许久,终于决定识趣的走开。 不料想,房门忽然从里面开启,李夫人自厢室走出,乌发堆云,长裙如彩云浮动,莲步轻移间,暖香徐徐流动,瞬间驱散冬日的寒风。 见桓容站在廊下,李夫人微感讶异。 “郎君可是来见殿下,为何不进去?” 桓容拱手揖礼,尴尬的笑了笑。 承认思想不够-纯-洁,不敢进去? 果断不能。 大好青年,怎能如此之污。 好在李夫人没有多问,笑着颔首之后,缓步从廊下行过。 清丽的背影逐渐远去,撒曳裙摆如水波流经。 冬日的阳光自廊间洒落,发间的金钗彩宝晕出炫目的光影,耳下珍珠轻轻摇动,珠玉串成的禁步互相-撞-击,发出声声脆响。 穿过廊下的风卷起轻纱,朦胧了娇柔的倩影。 花貌月颜,鬓影衣香,美得如梦似幻。 李夫人离开后,桓容迈步走进厢室。 南康公主正斜倚在一张矮榻上,手持一卷有些年月的竹简,快速的展开浏览,似在查找什么。 桓容探头看了两眼,竹简上的字体都是大篆,八成是汉之前的文献。 听到声响,南康公主抬头,道:“瓜儿未去休息?” “阿母。”桓容正身揖礼,道:“儿有事同阿母商量。” “何事?”南康公主放下竹简,让桓容坐下,又令阿麦送上蜜水,道,“不能等到明日?” 桓容摇摇头,道:“是关于庾氏在建康的宅院。” 南康公主恍然,这事的确不能拖。 “庾希畏罪逃出建康,家产尽数抄没。青溪里的宅院不归族中,由太后和官家做主赏赐于你。你此次归来,正好去青溪里走上一趟。” 待蜜水送上,阿麦退到廊下,室内仅有母子二人。 思及褚太后日前提出之事,南康公主皱了下眉,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向尚不知晓的桓容,南康公主沉声道:“宅院里藏的金银暂时未动,清点之后,共抄录三卷,一卷送入台城,两卷现在我手。待郗方回折返京口,可派人给他送去。” “没有运出来?”桓容十分惊讶。 “自然。”南康公主笑道,“等你看过记录的册子就能明白,这么多的东西,无法一次运出青溪里。若是让外人看见,难保不生出麻烦。” 看不见也就罢了,若是大摇大摆的抬出来,少数高门之外,多数人都会红眼。 桓容明白,南康公主绝不是危言耸听。 建康的高门士族哪家简单,要说没发现宅院中的猫腻,压根不可能。至今没有传出风声,八成是顾忌郗刺使和褚太后。 郗刺使镇守京口,手握北府军,自然不用多提。 阳翟褚氏未列入顶级士族,早年也是能人辈出。 褚太后的曾祖官至安东将军,祖父曾任武昌太守,父亲更是当朝名士,官拜卫将军,在郗愔之前出任徐、兖二州刺使,同郗鉴交情匪浅。 褚太后的母亲出身陈郡谢氏,父亲为豫章太守。论起当年才名,不比今日谢道韫,却远远超出其他士族女郎。 现如今,褚氏子弟不及先祖,家门日趋没落,但旧友故交不乏能者,尤其是郗氏和谢氏,前者曾受褚氏提携,后者更为褚氏姻亲。 由此来看,褚太后的背景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加上她曾临朝摄政,颇有贤名,朝中官员能将司马奕当摆设,却绝不敢小看退入后-宫的太后。 换做一年前,单是亲戚关系就是一团乱麻,足够让桓容头疼,未必能轻易理清这些。 现如今,随着一遍又一遍梳理,士族之间的关系脉络逐渐清晰,一张复杂的大网逐渐展开,仅是窥探出冰山一角,就足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挽留郗愔需要太后懿旨,不怪亲娘提出,在庾府搜出的金银要给太后一成。 褚太后的重要,连初涉朝堂的桓容都能看得十分明白。 如果郗愔一直镇守京口,掌握住北府军,谢氏在朝堂的分量不断加重,褚氏未必没有重起的一日。 同样的,只要褚太后仍在宫中,说出的话足够有分量,二者对抗桓大司马就更有底气。 至于天子司马奕,就目前而言,真心只有做个吉祥物的份。 不过从历史进程来看,这个吉祥物他也做不久了。 “阿母,我将在建康停留半月。”桓容斟酌片刻,道,“待两位舍人抵达,我便往青溪里,将藏金分批运出。” 南康公主点点头,没有细问如何操作,显然对儿子很有信心。思索片刻,开口道:“另有一件事。” 桓容抬起头,见到亲娘的表情,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你已是舞象之年,至今未曾定亲。日前我入台城,太后曾透出联姻之意。” 啥?! 想过多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南康公主会提起他的婚事。 换成后世,他尚在预防“早-恋”的时间段,如今竟要考虑嫁娶了? “阿母,”桓容嗓子有些发干,“太后提的可是司马氏?” 莫非要他娶个郡公主? “自然不是。” 南康公主出身皇室,却对同出皇室的郡公主看不上眼。以司马道福为例,要是褚太后敢将这样的说给瓜儿,她能直接提-剑-杀-入皇宫。 “那是褚氏?”桓容又问。 “不是。”南康公主依旧摇头,正色道,“是陈郡谢氏。” 若是褚氏女郎,她同样能开口拒绝。褚氏嫡支没有适龄的女郎,娶个旁支绝不可能。但褚太后抛开家族,提出的是谢氏,她着实吃了一惊。 陈郡谢氏虽不比太原王氏,如今也是蒸蒸日上。 谢安名声在外,满门多出俊杰,谢玄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谁都能看出,只要不出意外,谢氏在未来的发展绝不亚于当年的太原王氏。 想娶谢氏女的不在少数。 褚太后提出联姻,背后不可能没有谢氏的意思,南康公主一时也有些犹豫。 “为何是我?”桓容眉间皱出川字。 “我也不甚明白。”南康公主的疑惑不比桓容少。 桓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唯有一点,出身龙亢桓氏,亲爹是桓温! 在两晋时代,一个家族底蕴如何,从新妇的出身就能窥出一二。 无论桓熙、桓济还是桓歆,嫡妻都非顶级士族,庶子是其一,关键是人家看不上桓氏门第。 以太原王氏为例,基本只同南北两地的高门联姻。 只不过,这其间仍有个过程。 元帝过江,初建政权的几年,北地高门想通过联姻站稳脚跟,困难同样不小。随着王导的努力,南北士族逐渐开始嫁娶,但就部分高门而言,司马氏依旧被排除在外。 皇室如何? 无论嫁女还娶妇,照样连边都摸不着。 归根结底,到了太原王氏的高度,“外戚”两字根本沾都不想沾。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就差了一筹。 历史上,王献之被迫娶了司马道福,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家族没有政治势力。 陈郡谢氏尚未发展到巅峰,地位仍非“兵家子”出身的桓氏可比。 谢氏主动递出橄榄枝,欲同桓容结亲,分量不可谓不重,对桓容今后的助力也是不可估量。 “瓜儿,你如何看?” 桓容诧异,原来婚事他可以自主? 南康公主愕然,为何不能? “是你娶妻,自然要你觉得好才行。” 桓容默默转头,好吧,是他想差了。有亲娘如此,幸甚! “阿母,此事还是婉拒了吧。儿现下不想成婚。”斟酌片刻,桓容道出真实心意。 “拒了?” 南康公主微感到惋惜,转念又一想,到底是儿子娶媳妇,合心意最重要。无论谢氏女郎多好,儿子不想娶,勉强迎回家也算不上好事。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可不是为了结怨。 “那就拒了吧。”南康公主道,“待元日进宫,我和太后说清。到时你随我一同去,太后早说要见见你。” “阿母,这合适吗?” “为何不合适?” “儿终究是男子。” 南康公主稍愣,见桓容满脸认真,压根不是在说笑,当即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道:“官家是你表兄,太后是你长辈,你尚未及冠,哪来那些忌讳。” 桓容顿感无语。 他好歹十六了吧? 刚刚还说亲事,现在又说他岁数小? 笑过一场,南康公主抚过桓容的发顶,道,“放心,凡事有阿母,没人敢挑你的事。” “诺。” 母子俩几句话就将联姻之事揭过。 南康公主以桓容的意思为先,哪怕女郎再好,儿子不喜欢也不着急定下。再者说,有陈郡谢氏在先,今后挑亲家,眼光自然会放高,能符合标准的实在太多。 桓容心下明白,自己之所以推拒婚事,原因略有些复杂。只是现下不好明说,只能随机应变,等有机会再提。 至于亲娘能不能接受……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夜,南康公主设宴为桓容接风洗尘。 因是家宴,桓祎、桓歆和司马道福都要列席。 桓歆惦记着世子的伤势,硬是盯住桓祎的白眼,舍下兄长的脸面,对桓容一个劲劝酒奉承。 司马道福坐在矮桌后喝闷酒,除了见礼之外,几乎是一言不发。 桓容扫过两眼,当即转开视线。 对方的消沉过于明显,无论是真是假,都和他无关。况且,见过为躲桃花不惜投身军旅的王献之,对这个二嫂,他当真有些无语。除了当面打招呼,根本不想再多说半句。 “将两个小郎君抱来,和瓜儿见见。” 南康公主心情不错,说话间带着笑意。 婢仆领命前往西院,马氏和慕容氏均是欣喜万分,不敢耽搁,匆匆带人来到家宴,得许可进入室内,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礼。 “多设两席。” 南康公主发话,婢仆立刻开始忙碌。 两张矮榻设在李夫人下方,恰好与司马道福对面。后者饮尽一杯温酒,不屑的冷哼一声,明显对两人看不上眼。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两人愈发老实,再没主动挑事。 起初,两人都有些小心思,南康公主没放在心上,李夫人却嫌她们不懂事,几次出手教训,甭管马氏还是慕容氏,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时间长了,南康公主都快忘记有这两个人。 现如今,桓伟和桓玄都养在马氏身边,慕容氏只能隔三差五去看。 遇上家宴场合,马氏不敢出错,唯恐再体验李夫人的手段。 慕容氏还想着公主殿下能开恩,许她将儿子带回身边,比马氏更加规矩,高声说话都不敢。在建康这些时日,她算是明白,夫主怕早忘记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儿子才是根本。 桓容饮了两杯酒,脸开始泛红。 见到被婢仆抱上来的两个娃娃,取出早备好的玉佩,类似的麒麟图样,连系在上面的金绳都没多大区别。 “拿着玩吧。” 两个娃娃很好区别,皮肤雪白,头发微卷,眼睛略显琥珀色的是桓伟,浓眉大眼,脸蛋胖嘟嘟,虎头虎脑的是桓玄。 看着抓住玉佩张嘴啃的桓玄,想到这就是日后的桓楚开国皇帝,桓容就有一种不真实感。 不过,从两人的名字来看,渣爹明显更重视桓玄。桓伟完全是个添头,名字都像随手在纸上勾了几笔。 稍微呆了片刻,桓伟和桓玄接连开始打哈欠。马氏和慕容氏心提到嗓子眼,唯恐他们哭闹起来,惹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烦心。 好在李夫人对南康公主轻言,两个娃娃被抱了下去。 马氏和慕容氏不由得松了口气。 桓歆又开始同桓容把盏,桓祎气得瞪眼,以为桓歆不安好心,是想把桓容灌醉,当即道:“阿兄,阿弟不胜酒力,我同你喝!” 话落,命人端走酒盏,取来酒坛,当场拍开酒封。 “阿弟,这个……”酒坛送到面前,桓歆满脸苦色。 “怎么,阿兄不愿同我对饮?可是看不起我?”桓祎举起酒坛,大有桓歆敢点头,他就“拽过来直接灌”的架势。 桓歆拿眼去看桓容,后者正单手撑着下巴,两眼朦胧,满脸都是醉态。 后悔啊! 早知桓容不善饮酒,两杯就醉,他干嘛为套近乎使劲劝! 桓歆嘴里发苦,桓祎举着酒坛虎视眈眈。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明显不打算管,司马道福仍在自斟自饮,马氏和慕容氏低着头,恨不能将存在感降低为零。 桓歆知道无法,干脆心一横,抓起酒坛就灌。 “好!” 桓祎大声叫好,当场和桓歆对饮。 桓容支着下巴,貌似醉意不浅,实则神智清明。看着桓祎豪迈的姿态,扫两眼洒落在衣襟上的酒水,禁不住勾起嘴角。 看来,他这兄长也会玩心眼了。 当夜,桓歆酩酊大醉,直睡到翌日下午。 桓祎饮过醒酒汤,睡了一觉,清早起来又是活蹦乱跳。 桓容旅途疲惫,睡得迟了些,等到清晨起来,桓祎正等在外室,抱着一盘馓子和落在木架上的苍鹰大眼瞪小眼。 听到室外的声响,桓容不得不坐起身。 简单洗漱之后,破天荒的未着长袍,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衫,黑发在脑后松松的束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内室。 “阿兄怎么这时过来?” 桓祎没说话,抱着漆盘和苍鹰瞪眼。 桓容无奈,坐到矮桌旁,敲了敲手指。 苍鹰不甘的鸣叫一声,不情不愿的飞落,在桌面上滑了两下,勉强站稳之后,向桓容伸出一条腿。 取下鹰腿上的竹管,桓容转过头,发现桓祎正愣愣的看着他,又看向背过身的苍鹰,满脸不可思议。 “阿兄?” “啊?啊!”桓祎发出两声单音,匆忙放下漆盘,脸色通红,“那个,阿弟昨天说的事,我想了一晚,终于想明白了。” 桓容挑眉,先将竹管收起,没有急着看,让阿黍取来鲜肉,一条接一条喂给苍鹰。 “阿兄决定了?” “恩。”桓祎重重点头,直接道,“阿弟,我不想做世子。” “为何?”桓容手下不停,小半盘鲜肉很快消失。 “做世子要跟在阿父身边,我不愿意。”桓祎闷声道。 “我还想和阿弟去盐渎,下次再遇上胡人,我保护阿弟,绝不让阿弟受伤!” 桓容转过头,诧异的看向桓祎。 “阿兄当真想好了?需知成为世子,日后就能继承郡公爵位,这府里的一切都会是阿兄的。” 桓祎笑了,笑得格外爽朗。 “昨日阿弟和我说,我想了很久,一点不动心是假的。” 说到这里,桓祎深吸一口气,加重声音道:“我想过,如果成为世子,就能让几个兄长好看!可我又一想,我脑袋不聪明,没有阿母,我未必能活到今天,没有阿弟,我也未必能有一技之长,摆脱痴愚的名声。” 桓容认真听着,始终没有打断。 光听这番话,谁再言桓祎痴愚,他绝对一巴掌扇过去。 “我想着,做了世子,我只能开心一时。若是不做世子,跟着阿弟,我肯定能开心一世。” “阿兄,这事可说不准。”对他如此信任,压力山大有没有? “准的,肯定准!” “要是我终生只为盐渎县令?” “很好啊!”桓祎双眼放光,“盐渎近海,我最喜食海鱼,跟着阿弟肯定不愁吃!” “若是我要上阵同胡人厮杀呢?” “更好!”桓祎继续双眼放光,“我学这身武艺,正可保护阿弟!” 桓容没辙了,豁出去说道:“若是我学阿父造-反呢?” “无碍!”桓祎一握拳头,眼中光芒转绿,狠声道,“谁敢阻拦阿弟造-反,我一拳揍死他!” 桓容:“……” “阿弟?” 将最后一条肉喂给苍鹰,桓容放下筷子,无力的摆摆手。 有兄如此,他当真需要静一静。 95.第九十五章 桓祎无意世子之位,和桓容恳谈之后,顿觉一身轻松。五张蒸饼转眼下肚,咂咂嘴,仍是意犹未尽。 “阿兄没用早膳?”桓容问道。 “用了。”桓祎咧嘴笑道,“阿弟这里的蒸饼加了蜜,味道格外的好。” 桓容无语半晌,召来婢仆,令其再送一盘蒸饼。 “都要加蜜的!”桓祎补充一句。 “诺!” 府内上下均知四公子嗜甜,不调水的蜂蜜,他能一口气吃下半罐。 桓容不在府内时,桓祎每日勤于练武,食量逐日增加,胃口更胜往昔,对甜食的爱好也是直线飞升。 现如今,别说半罐蜂蜜,就是整整一罐,他都能眼也不眨的吃下去。 这样的味觉爱好,桓容实在是理解不能。 蒸饼送上,另有一壶温热的蜜水。 桓祎一口蒸饼一口蜜水,吃得心满意足。桓容压根没吃一口,都觉得嘴里齁甜,甚至甜到发苦。 “阿弟不用些?” “阿兄自用即可,我早膳喜食粥。” 桓容移开视线,待婢仆送上早膳,舀起一勺浓稠的粟米粥,吹凉之后送进嘴里,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喉间流入,顿觉浑身舒坦。 美中不足的是,粥味偏甜,明显加了蜂蜜。 换成往日,无论甜粥咸粥,桓容都觉得不错,至少能吃三碗。今时今日,对着某个嗜甜狂人,当真吃不下甜粥。 “阿弟为何皱眉?”桓祎咽下蒸饼,一口饮尽蜜水,道,“可是粟粥不可口?不若多加些蜜。” 还加? 桓容控制不住的抖了下手指,调羹险些掉进碗里。看着香甜的粟米骤,突然之间没了胃口。 吃不下饭?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然而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经过北伐,桓容愈发珍惜粮食,连半粒米都不舍得浪费。面对冒着热气的粟粥,桓容心一横,干脆将腌菜倒进皱里,端起漆碗,几口划拉下肚。 基本没尝到什么滋味,粟粥已经见底。 婢仆端过漆碗,欲要再盛,桓容摆摆手,道:“不用,一碗即可。” 一碗? 郎君早膳只用一碗粟粥? “郎君可要用些蒸饼?” “不用。”桓容继续摇头。 不用?! 犹如闷雷当头轰鸣,众人齐刷刷望向桓容,表情堪称惊悚。连阿黍都瞪大双眼,怀疑郎君是哪里出了问题。 桓祎同觉有异。 以阿弟的饭量,再少也不会少到如此地步。 思量半晌,忽然眉间一皱,桓祎拍案怒道:“可以昨日醉酒之故?我就说那人没安好心!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知晓厉害!” 话没说完,桓祎起身就走。 桓容愣了一下,意识桓祎话中透出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连声道:“阿兄,和三兄没有关系,莫要冲动!” “真没关系?”桓祎十分怀疑。 “真没有。” 为证实所言确实,桓容又吃下一碗粟粥。因粥中没有加蜜,腌菜又极是爽口,顿时胃口大开,连吃三碗方才停住。 至此,阿黍等人长舒一口气,对嘛,以郎君的饭量,这样才是正常。 用过早膳,桓祎没有着急离开,听桓容讲述战场上的种种,越听眼睛越亮,恨不能身临其境,体验一把临阵杀敌的豪迈。 “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在转瞬之间。”见到桓祎跃跃欲试的表情,桓容当场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阿兄武艺有成,于兵法仅是一知半解,需知要带兵打仗,勇武固然重要,兵法谋略更不能缺。” “阿弟,你晓得的,我看书就头疼。”桓祎不禁皱眉,“就是想学也没办法。” “无碍。” 桓祎抬起头,总觉得桓容的笑很有深意。 果然,下一刻就听桓容道:“我日前寻到两位大才,均深谙兵法韬略。待他们抵达建康,可为阿兄讲解兵书。不能读书没关系,用心听,能记住就行。” “阿弟,不能打个商量?”桓祎脸色发苦。 “不能。”桓容摇头。 “真不能?”好歹通融一下。 “阿兄不想去盐渎了?”桓容看向桓祎,好似在说,原来之前说的话都是虚言? “当然想!”桓祎语气坚定,半点不动摇。 “那就好,等荀舍人和钟舍人抵达,阿兄自可同他二人学习。”桓容满脸笑容,再无半分失望。 桓祎张开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无奈的抓抓脖子,总觉得自己是一脚踩进套里。 不过,他知晓好歹,明白桓容是真心实意帮他。不就是学兵书吗?几十斤的磨盘都能抡起,几部兵书算得了什么! 头疼就头疼! 为了阿弟的信任,他拼了! 桓祎下定决心,又同桓容说了几句,便起身往校场练武。 目送他离开,桓容倚靠在桌旁,单手撑着下巴,白皙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声音格外有规律。 阿兄不想做世子,事情就要重新计划。 以渣爹的行事作风,上表请功之后,桓熙的世子之位早晚保不住。桓济已是废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不可能取而代之。 桓伟和桓玄还小。 桓歆? 想起桓歆的性格,桓容垂下双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或许,他该卖给兄长一个人情,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 噍—— 桓容想得入神,没发现苍鹰飞至近前,振动两下翅膀就要踩上他的肩头。 “不成。”桓容吓了一跳,忙身体后仰,用衣袖将它挥开。 没垫羊皮也没披肩甲,被鹰爪抓上还了得? 苍鹰很受伤。 落到桌面上,转身用屁股对着桓容。 “行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多重,爪子多利。” 桓容好笑的探出手,试着擦过苍鹰的左-翼。 苍鹰侧头看他一眼,很是高冷的振翅飞走,落在木架上,继续用屁股对人,以沉默表示-抗-议。 这是成精了? 桓容既无奈又好笑,只能让婢仆送上鲜肉,亲自摆到木架前,等着这位大爷消气。回身坐到矮桌旁,取出苍鹰送来的竹管,揭开管口,展开整张绢布。 看过开头几行字,桓容便禁不住“咦”了一声,面露惊讶。继续向下看,神情由惊讶变成凝重,眉间皱出川字。 看到最后,凝重之色渐渐消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低喃一声,桓容将绢布铺在桌上,一遍遍看着熟悉的字迹,心中震动不已。 当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出些兵器皮甲,顺便挑拨几句,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乱子。 “慕容垂失去精锐,转而同段氏联合,向慕容评发难。” “氐人派遣使者往邺城,手持慕容评亲笔,要求燕国兑现承诺,交出两州土地及人口。” “慕容冲重伤未愈,现在沛郡养伤。氐人使者索要质子未成。” “长安传出消息,清河公主病重,命不久矣。” “慕容垂几子奔赴陈留,遇慕容麟出卖,被邺城派兵截杀,世子慕容令为护兄弟受伤。” “封罗中途杀到,救出世子慕容令,余下几子尽被掳往邺城。” “燕国境内,巴氐、羯人及羌人联合举兵-反-叛,杀慕容鲜卑税官,抢掠境内数座县城。” “氐人辖下亦有胡族反叛,声势不大,被尽数剿灭。” “鲜卑政局不稳,几方势力彼此牵制,有灭国之兆。如遇外力涉入,辖地难保。” “氐人欲趁机得利,遇张凉自西发兵,苻坚两面受敌,兵力不足,近月不敢轻动。” “坞堡拿下荆州、豫州两地,璟将率兵常驻荆州,不日将下徐州。” 比起往日,这封信长了足足三倍。 桓容细读之后,一时理不清头绪,脑中似缠绕一团乱麻。 想了片刻,桓容重新铺开纸张,按照记忆绘制出一副简略的舆图。 除几处战略要地,郡县通通未标,山川地形全部忽略,只将北方的政权大致画出,并在秦、燕之间勾出一条狭长的区域,备注坞堡二字。 整张舆图绘完,桓容取出绢布,互相对照,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先下荆州豫州,再下徐州,莫非秦氏坞堡决意向东扩张,吞下慕容鲜卑? 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桓容的确有这种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极少出差错。然而,关乎到北方政局,一时之间又无法断言。 历史上,氐人灭了前燕,占据了前燕的地盘和全部人口。如果王猛多活几年,说不定苻坚统一北方之后,淝水之战的结果也会更改。 随着秦氏坞堡异军突起,桓容又横插一手,历史变数增多。 东晋的北伐有些虎头蛇尾,到底没有伤筋动骨,丢掉数万大军。慕容鲜卑衰落不假,但有段氏相助,慕容垂是投奔氐人,还是干翻慕容评自己上位,当真还很难说。 没了乞伏鲜卑这个打手,又平白失去万余兵力,以苻坚掌控的人口数量,想要东进不是一般的困难。而张凉这时候动手,牵制住氐人兵力,难保没有秦氏坞堡在暗中动作。 北方胡人环伺,汉人的处境愈发困难。只要头脑足够清醒,唯二的汉人政权早晚会有联合。 今后是否会分道扬镳,甚至互相捅刀子,尚且是个未知数。现下,为保证彼此的利益,联手驱逐胡人势力最为重要。 秦氏坞堡拿下慕容鲜卑,百分百会掉过头来给氐人当头一击。 届时,西有张凉东有秦氏坞堡,苻坚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即使二者不着急动手,北方的柔然和西南的吐谷浑都不是善茬,遇到便宜肯定会一拥而上。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对苻坚而言,别说实现雄心壮志,想要保住现在的势力都很困难。 桓容看着舆图,手指缓慢的勾画,指尖染上一点磨痕,不禁生出疑问。 先是慕容鲜卑,然后是氐人,接下来是谁? “莫非秦氏打算称王?” 苍鹰恰好在此时回头,锐利的鹰眼仿佛利箭,口中发出一声鸣叫。 桓容没提防,惊出一头冷汗。 再看舆图和绢布,先前的线头没有理清,脑中反而变得更乱。 临近正午,阿黍送上炙肉和稻饭。 闻到饭菜的香味,桓容腹中开始轰鸣,干脆抛开诸多杂念,先填饱肚子再说。 出仕盐渎之后,桓容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将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 在军中没有条件,回到建康,婢仆和厨夫拾起老规矩,早早备下膳食,热汤终日架在火上,方便随时取用。 吃下两碗稻饭,桓容的动作慢了下来,脑子又开始转动。 如果秦氏真有称王之意,他该如何应对? “郎君,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没有。”桓容摇摇头,夹起一块炙肉,慢慢在口中咬着。 咸香侵-蚀味蕾,桓容眯起双眼。 称王又如何? 他早非吴下阿蒙,对乱世也有了清醒认知。 掌控盐渎之地,手下几千壮丁,身边又不缺人才,更握有海盐和舆图,哪怕今后翻脸,照样有办法咬对方一口,不让自己吃亏。 只不过,事情没到那个份上。 秦璟送来这封书信,未必没有同他继续合作之意。 总体而言,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在没必要撕破脸之前,依靠利益维系,大家还能做朋友。 思及此,桓容呼出一口浊气,又端起饭碗。 车到山前必有路,与其愁那些有的没有,不如继续夯实根基。 没法将渣爹坑倒,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让世人不敢小觑,不等秦氏真的称王,他八成早没了小命,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而且,秦氏能称王,他又岂会一直做个盐渎县令。只要掌握相当实力,甭管遇上谁,照样能立于不败之地。 乱世之中,唯独六个字:兵力,财力,地盘! 念头闪过,桓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怎么会生出这个想法? 放下筷子,桓容收拢五指,神情微凝。 接下来两日,桓容继续翻阅府内藏书,同时给谢玄送去书信,既为谴责当日的不厚道,也顺便打听一下,谢家出于什么打算,才会想同他结亲。 他无意成婚,却不想同谢氏交恶。明知陈郡谢氏今后的发展,还要傻愣愣的得罪对方,百分百是脑袋被门夹了。 况且,托太后同南康公主说项,面子着实不小。桓容出于谨慎,总要弄清前因后果才能放心。 谢玄的回信来得很快,看到信中内容,桓容着实松了口气。 作为同辈中最出色的郎君,谢玄对当日不厚道的举动着实有几分汗颜,在信中表示,他日一定设宴请桓容过府,亲自向他赔罪。 关于联姻之事,他确实知道。 欲同桓容结亲的一房实为旁支,历数三代,并无能撑起家门之人,不是族中相助,已将入不敷出,不过是空有名声罢了。 为何看上桓容,不用明说也十分清楚。 饶是如此,风声透出,谢氏内部仍是反对声居多。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究其根本,依旧是门第观念使然。 谢玄看不惯旁支的举动,在信中暗示此女非是良配。 换成其他人,谢玄断不会说出此言。但他同桓容交好,且有谢安之前的评语,信中没有半点遮掩,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明白。 “如此一来,我不应这门亲倒是件好事?” 看过书信,桓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今日之事揭过,没有了谢世女郎,早晚还会有周氏、张氏、赵氏,他总不能一直用同样的借口。 “为难啊。”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旁人处在桓容的位置,肯定要想方设法同士族高门联姻,而他压根不想成婚,遑论以联姻扩充势力。 亲娘面前倒是能说,渣爹…… 只希望桓大司马能继续渣下去,将他无视到底。千万别又想玩什么父慈子孝,在他的亲事上做文章。 接到谢玄书信不久,荀宥和钟琳抵达建康。 两人进入城内,着实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大大小小近百辆车,排成一条长龙列在岸边。车厢俱是专门打造,载重量远超寻常。车轮压过地面,单从辙印判断,车上的货物就非同小可。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 北方的兽皮,波斯的香料玛瑙彩宝,更有各种精美的金银饰品,均是难得一见。车队尚未行出码头,就引来大市和小市的诸多商家。 荀宥和钟琳没露面,驱车的健仆揭开车厢上标记,商家看得真切,虽有不甘,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龙亢桓氏在士族高门间名声不显,与庶人布衣却有云泥之别。 健仆扬起马鞭,大车一路行进,至桓府前陆续停住。 桓容得到禀报,亲自出门迎接,顺便叫上了正抡磨盘的桓祎。 至于桓歆,自得知世子伤重,今后将不良于行,再无心纠缠桓容,送往姑孰的书信愈加频繁,几乎是每日一封。 信中都写了什么,桓容无心探究。 反正无外乎世子之位。 既然阿兄不在乎,任凭他去折腾好了。 荀宥和钟琳走下马车,站定后向桓容揖礼。 桓容上前半步,笑道:“仲仁,孔玙,可将你们盼来了!” 桓容笑得畅快,桓祎却是心中打鼓。 能得阿弟推崇,这两位肯定是书富五车,博学洽闻,相当有学问。可以想见,跟着他们学习,今后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水深火热…… 距离千里之外,秦玦发出同样的感慨。 自秦璟驻兵荆州,相里兄弟带着工匠建造坞堡,秦玦和秦玸跟着忙前忙后,除了帮忙调运土石硬木,还要带兵出堡巡视,遇上不怀好意的胡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场,可谓是如鱼得水,生活过得相当充实。 可惜,随着张禹的到来,这种充实迅速被打破。 “仆奉命为两位公子讲解兵书舆图,每日半个时辰。” 单是这样,秦玦咬咬牙,还能坚持下去。 问题在于,秦璟久不见苍鹰带回消息,无聊之下,突然关心起两人的课业。 某日,亲自考较过两人的功课,秦璟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怦然心动。 秦玦秦玸顿知大事不妙,当场汗如雨下。 预感很快成真。 翌日开始,授课时间增为一个时辰。秦璟更亲上校场,训练两人武艺。 上午跟着张参军学习,下午被秦璟各种摔打,别说秦玦,秦玸都有些撑不住了。 “阿兄到底是抽哪门子风?” 秦玦坐在榻上,长袍-褪-到腰间,按一下腹侧的青印,顿时嘶了一声。 “不晓得。” 秦玸打了个哈欠,扔过一罐药膏,趴到自己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很快鼾声如雷。 与此同时,秦璟登上竣工的城墙,眺望南方,未等到苍鹰飞回,却等到部曲从南地送回的消息。 举臂借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秦璟的心情略微转好。等看过消息内容,好心情急转直下,脸色黑成锅底。 陈郡谢氏欲同桓容结亲? 96.第九十六章 荀宥钟琳抵达建康,桓容卸下心头一块大石,往青溪里取出藏金提上日程。 “仆等于广陵会盐渎商船,除船上货物,另有一封敬德亲笔书信。送信人言,务必交于明公手中。” 自北伐归来,荀宥和钟琳不再称桓容“府君”,皆改称明公。 表面上看,仅是称呼的改变,并无实在意义。 究其实质,二人是在向桓容表示:从今以后跟着明公,是为政一方还是挺-进朝堂,是做个权臣还是画地称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总之,两人决心已定,无论桓容作何打算,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参透背后用意,桓容没有多说什么。 与其空口白牙,不如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决定没有错,跟着桓县令有肉吃! 当下,青溪里的宅院需尽快收回,宅院里的藏金和珍宝都要运出,还不能引起外人注意。桓容一个人做不到万全,将事情托付两人,代表非同一般的信任。 荀宥钟琳当场表示,明公尽管放心,事情交给他们,保证不出半点差错! 调派人手之前,荀宥取出石劭的书信,并附有两卷竹简。 书信以米浆封口,竹简用布袋包裹,袋口-封-死,缠绕在竹简上的绳子更打着死结。 “送信人言,自郎君北伐,秦氏商船几度往返,运走大量海盐。因盐渎人口急增,粮食本有不足,交易的稻谷未曾增加,倒是绢布多出两船。” 在广陵时,荀宥和钟琳大致了解过状况,对坞堡的生意做出估算。 因定价关系,每船货物的纯利偶有起伏,架不住需求量大,细水长流下去,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更何况,借生意同秦氏交好,无异于在北方结下盟友。只要不在短期内反目,无论明公今后有何打算,秦氏都将是一股不小的助力。 “仆从船上听闻,陆续有胡商往盐渎市货,除绢绸外,金坊的饰物尤其抢手。” 桓容点点头,当着两人的面拆开书信,看过一遍,又令婢仆取来小刀,拆开-封-死的布袋,取出严密包裹的竹简。 “敬德在信中说,有吐谷浑和波斯商人入盐渎,乘的是秦氏商船。” “秦氏商船?”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均有些惊讶。 “这笔生意不小,算是秦氏的一个人情。” 桓容展开竹简,见两人面露惊讶,干脆将书信推过去,示意他们自己看。 “北方正乱,大战未遇,小战却接连不断。” “慕容鲜卑朝中乌烟瘴气,国内刚遇大灾,偏又征收重税,近乎民不聊生。氐人遇到张凉发兵,此刻正自顾不暇。” “杂胡纷起,除了抢劫县城,过境的商队都不得幸免。” 看着竹简上刻印的字迹,想起秦璟送来的消息,桓容习惯的敲了敲手指。 “近月来,汉人的商队极少再赴北地,有也仅在边境行动,并不-深-入。如此一来,胡商的日子愈发不过好。” 如鲜卑段氏实力雄厚,护卫的战斗力可比军队,组成规模庞大的商队,自然不惧杂胡乱兵。 换成寻常的胡商,找得到门路,勉强能跟随大商队出行,用货物利润换来保护。寻不到门路,要么不出门,出门就有可能遇上抢劫,到头来,钱没赚到不说,命都可能丢掉。 “氐人境内稍微好些,鲜卑那里快乱成一锅粥。” 对比之下,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近乎成了桃-花-源。 按照石劭信中所言,仅是半年的时间,秦氏便聚拢大量的财富。往年行走在氐人和鲜卑部落间的波斯、吐谷浑和柔然商队,逾七成聚到秦氏坞堡,少数更在坞堡常驻。 “秦时咸阳,汉时长安。” 桓容低喃一声,引来钟琳奇怪一瞥。 “明公是说秦氏坞堡?是否过誉了?” 桓容摇摇头。 他说的不是秦氏坞堡,而是想到今日北地的混乱,对比秦汉时的强盛,心下发出的感慨罢了。 “信上说,随船来的胡商均常驻秦氏坞堡,需求大量的丝绸绢布,以及出产南地的珍珠。” 荀宥看过最后几行字,道:“敬德的意思是,可在盐渎设小市,专同胡商买卖。” 胡商常驻秦氏坞堡,相当于递出“投名状”。除非不要脑袋,基本不会对盐渎的安全造成威胁。 他们需求的货物数量极大,给出的价钱也相当高,石劭有意拿下这笔生意,故而在信中建议,可以在盐渎设小市,专同胡商市货。 秦氏坞堡将胡商带到盐渎,少去中间一道转货的程序,相当于直接送出利益,是个不小的人情。 日后盐渎设立小市,更多的胡商借坞堡商船往来,双方的关系会更加牢固。 届时,秦氏不只运送胡商,更要运送成船的货物,既得了对方的感激又能得到实惠。同样的,以此提出增加海盐和粮食的数量,桓容自然不好一口拒绝。 仔细想清楚之后,桓容不禁啧了一声。 这样的生意经,自己当真还有得学。 “仲仁以为,这小市当不当设?” “仆以为此事利大于弊。” 桓容能想到的,荀宥和钟琳自然不会忽略。就长远考虑,这笔生意算不上亏。至于欠下的人情,实在算不上什么。 盐渎不缺海盐,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粮食,盐渎存量不足,双方又是合作关系,总不会强行-逼-迫。 “定契的是秦氏郎君,明公大可放心。” 桓容怀疑的看着两人,他们对秦璟如此有信心? “不瞒明公,仆等遭遇战乱,全家离散,最终沦为流民,见多世间百态,各色人等。其他不敢言,以秦氏郎君平日行事,挟人情-强求之事,九成以上不会发生。” 荀宥的神情和语气不似做假,桓容皱了下眉,欲言又止。 “以仆之见,如若真有不得已之日,明公当以己为先,从心而为。”钟琳补充道,笑容颇有深意。 看着清风朗月的钟舍人,桓容眨了下眼。 这是明白告诉他,一旦对方挟人情-狮子大开口,自己忍无可忍,直接撕毁契约,翻脸无情? “大丈夫不拘小节。”钟琳掸了掸衣袖。 “然。”荀宥淡定颔首,表示赞同。 还然? 桓容无语半晌,捏了捏鼻根,忽然发现,在当世俊杰面前,自己岂止是傻白甜。 三人商议之后,桓容亲自给石劭写了回信,交由健仆送往盐渎。 两卷竹简上附有盐渎一年的收入,逐项简单列明,在最后记录下数字。 为何不用账簿,想想也能明白。 如此大的出货量,即便采用新式账簿,也要装上十几箱甚至几十箱。 桓容在建康停留不会超过一月,来回运送账簿不够耗费人力物力。何况他未必有时间细看。远不如列明总数,让他心中有个大致的概念,等回到盐渎再行核对。 书信送出,桓容了却一件心事,将青溪里诸事交给荀宥和钟琳,随后唤来健仆,带上一只木箱去见南康公主。 “对了,”桓容忽然停住脚步,对钟琳道,“带回来的香料和彩宝留出部分,余下和首饰一并送入城内店铺。” “诺!” 现如今,盐渎的海盐和金银首饰均已卖到建康,除王氏之外,桓容和谢氏、贺氏以及陆氏先后有了生意往来。 事情未经他的手,多数是石劭打理。 今遭回到建康,总要和几家走动一下,表礼送上一份,巩固一下彼此的“友谊”。 自己出面未免突兀,借阿母的名义更为妥帖。毕竟,赚钱的生意有目共睹,为免招人恨,还是低调些好。 绕过回廊下的厢房,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风中夹着点点细雨。 桓容抬起头,看着雨点成丝,逐渐连成一片薄幕,挥洒之间,似轻纱缠裹院中一株古木,景色煞是宜人。不觉诗兴大发,想要仿效古人吟上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没词。 琢磨半晌,到底摇了摇头。 文艺范什么的,才子什么的,果然不适合他。还是老实点同金银为伍,狂奔在赚钱坑爹的大道上吧。 这场雨来得突然,南康公主心情不错,站在廊下赏雨。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对鹁鸽,通身灰黑色的羽毛,只在颈部和腹部有片暗红,看起来不够鲜艳,却圆滚滚的十足喜人。 两名婢仆取来稻谷,撒到院中投喂。 少顷,又有数只鹁鸽飞来,互相争抢着谷物,院中的“咕咕”声连成一片。 “这小东西倒是有趣,一点不怕人。” 南康公主看得发笑,对靠坐在廊下的李夫人道:“我记得阿妹说过,早年曾养过几只少见的雉鸟和雀鸟?” “都是早年的事,随口一提罢了,难为阿姊还记得。” 李夫人侧过头,发间的步摇轻晃,娇美的面容现出几分怀念。 “年少时,阿父最是疼我,特地从蛮人处寻来两只越鸟,可惜没能养多久。” 想起在成汉时的旧事,李夫人难得现出几分脆弱,倚向南康公主,双眼微合,长睫似蝶翼颤抖。 “阿妹喜欢越鸟?” “恩。”李夫人轻轻点头。 “待到春后,寻到往蛮地去的商船,可为阿妹寻来几只。” 李夫人抬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容色愈发娇艳,柔声道:“阿姊有心,何须越鸟,这几只鹁鸽鸽足矣。” 两人说话时,雨势逐渐减小,院中的鹁鸽增到七八只,更多出几只不知名的小巧雀鸟。 婢仆取来更多谷物,不敢用力抛洒,唯恐惊走它们。 哪料想,这些鸟似习惯被人喂养,争抢完院中的稻谷,开始四下里里寻找。瞅准婢仆手中的漆盘,一只接一只飞扑过来,翅膀扑腾间羽毛乱飞,婢仆匆忙闪躲,惊笑声瞬间连成一片。 桓容一路走来,先是遇上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二人世界,不由得停在廊下。随后看到飞在半空的肥鸟,下巴险些坠地。 鸽子? 还是后世常见的家鸽?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兴不到两秒,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桓容连忙抬头望向天空,果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在雨中出现,瞬间俯冲而下,眨眼间抓住一只肥鸟。 噍—— 咕咕——咕咕—— 鹁鸽四散惊飞,苍鹰逮住两只,都是一爪毙命,扔到桓容脚下邀功。见对方没什么表示,高鸣一声,冲天而起,直追飞走的鸽群,估计是不抓光不算完。 桓容看看没气的肥鸟,再看看略显狼藉的院落,默然望向天空。 他的担忧果然没错。 有苍鹰在身边,这些小鲜肉果然就是一盘菜。 婢仆清理洒落的稻谷和羽毛,南康公主正要返回室内,见到站着望天的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瓜儿。” “阿母。” 匆忙间回神,桓容快行几步,上前行礼,担心道:“阿母可有惊到?” “无碍。”南康公主笑道,“我听阿麦说你养了一只鹰,可是这只?” “今日惊到阿母和阿姨,是儿的错。”桓容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 “不过是一只鹰,哪里就会惊到。”南康公主不以为意,和李夫人走进室内,示意桓容跟上。 “早年乱军攻-入建康,城内血流成河,城外聚了成群的乌鸦,眼睛都是红的,见人就要撕咬,那才吓人。” 母子在室内落座,婢仆送上茶汤,桓容带来的箱子被放到一边。 “说起来,你今日不该往青溪里?”南康公主端起茶汤。 “事情已托付两位舍人,儿来见阿母是另有要事。” “什么事?” “是关于城中的生意。” 桓容将事情简单说明,亲手打开箱盖,登时金光耀眼。 “这些是盐渎新出的样式,尚未流入建康。儿知阿母后日要入台城,还请阿母帮忙。”话到这里,桓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当是什么事。”南康公主笑了,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如此吞吞吐吐,倒是让阿母伤心。” “儿……”桓容耳根发红。 “阿姊,莫要戏弄郎君了。”李夫人轻笑道,“阿姊昨日还说,元日入宫要备什么礼才好。可见,到底是母子连心。” 南康公主笑意更盛,抚过桓容的发顶,道:“听见没有?” “是。”桓容也笑了。 母子在室内说话,桓容将箱中的首饰一件件取出。 金钗多镶嵌彩玛瑙,以及从波斯来的琥珀琉璃。 步摇制成花鸟样式,垂下发丝粗细的金线,连着圆润的合浦珠和红色的珊瑚,轻轻摇晃几下,彩光闪烁。 比起建康城大匠的手艺,价值不相上下,胜在样式新奇。 “这几支倒是适合年少女郎。”南康公主挑出两枚梅花簪,笑着看向桓容,“你送的确不合适。” 桓容顿感头皮发麻,为免多说多错,干脆闭口不言,一声不发。 整箱首饰看过,南康公主只选出寥寥几件,吩咐阿麦收好,不足的数量全从她私库取。 “送礼也有学问。”南康公主语重心长道,“寻常倒还罢了,遇上青溪里和乌衣巷那几位,这些并不十分合适。” 说话间,阿麦取来一支方形木盒,南康公主随手打开,里面竟用整玉雕成的一面玉屏。不过两个巴掌大,雕刻的虫石花鸟栩栩如生,连-鸟-身上的羽毛都是清晰无比。 玉屏之后,南康公主又接连取出几样重宝,搁在后世,九成都是国宝级别。 桓容大开眼界的同时,体会到送礼学问很深,身份地位至关重要。若是不知其中关窍,礼物轻易送出去,非但不能交好,反而会结仇。 “这几样是阿母留给我的,都是百年前传下的物件。” 南康公主拿起一只酒盏。 同样是白玉雕琢,盏中立着一个小巧的莲座,不到指节大小,晶莹润泽,哪里像是酒具,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这是我幼年时得的,阿兄也有一只。”想起逝去的兄长,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酒盏放到盒中,推到桓容面前,“我留着也没用,给你拿着玩吧。” 拿着玩吧? 愕然两秒,桓容拿起酒盏,再次见识到亲娘的财大气粗。 台城中,为迎元日朝会,宫婢和宦者一片忙碌。 御道一日三扫,举办朝会的宫殿更是清理数回,宦者用布巾擦过各个角落,连点水渍都没沾上。 端门外,胡床成排备好,供朝会时群臣坐待。因近日多雨,为免淋湿,上面都铺着油布。远远一看,蔚为壮观。 说是胡床,却和床半点不搭边,而是能够折叠的小板凳,就是后世所谓的马扎。 几人合抱的火盆搬到殿前,乐人正加紧排练。 作为皇宫的主人,天子司马奕如同平日一般,万事不理,早起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庾皇后自去岁病重再没能起榻,医者表面宽慰,心下却都明白,以皇后的情况,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褚太后早已还政天子,退居后-宫。奈何司马奕自暴自弃,连个吉祥物都做不称职,反倒比摄政时更为操心。 后日便是朝会,桓大司马上表,请于御前献俘。无论背后有什么目的,于国而言都是好事。 奈何天子依旧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压根没法理政,要是在朝会上再醉过去,就会成全天下的笑话。皇后又病成这样,见面只知道哭,帮忙不敢想,别添乱就不错了。 实在忙不过来,褚太后只能用老办法,向南康公主求助。 两人之前生过嫌隙,虽有弥补,终究恢复不到以往。但关系到朝中安稳,皇室的颜面,褚太后又主动放下身段,南康公主到底不会不给面子。 褚太后提出要见桓容,算是变相的示好。 南康公主接过橄榄枝,撇开过往,表面上看,姑嫂又是一团和气。 元日前,巫士扈谦依旧例为皇室卜筮,得出的卦象与去岁别无二致。 褚太后早有预料,仍是无奈叹息。 “当真如此?” “仆不敢妄言。”扈谦肃然道。 “罢了。”褚太后疲惫道,“晋室安稳,我也不求什么。” 扈谦恭敬应诺,见褚太后始终愁眉不展,终于动了恻隐之心,道:“太后,仆日前卜筮,测出皇命存有变数。” “什么?”褚太后吃惊不小,沉声问道,“是什么变数?” “目前不可知,然于晋室而言,如能顺天应变,则益于后人。” “有益后人?”褚太后眉间紧锁,神情愈发肃然。 “是。”扈谦点头。 “可能测出这变数是人还是事?” “是人。” “人?” “然。”扈谦顿了顿,沉声道,“日前丰阳县公入城,仆偶得一面,未能细观。如太后应允,元日之时,仆请为丰阳县公卜筮。” “你是说,这变数可能在桓容身上?” 扈谦跪伏在地,虽然未语,态度已表明一切。 97.第九十七章 太和五年,正月初一,元正 清晨时分,鸡鸣初声,桓容睡得正香,却硬是被阿黍唤醒。半闭着眼坐起身,桓容打着哈欠,挣扎着不想起床。 哈欠打到一半,一枚新鲜的鸡子磕碎在碗中,配着麻子红豆送到面前。 “郎君请用。” 四字入耳,鼻端嗅到一丝腥味,桓容登时打了个激灵,记起去岁吃到的节菜,睡意立刻消失无踪。 “我还没洗漱……”桓容为难道。 早晚得吃,但能撑一时算一时。 “此乃旧俗,是为避瘟。” 回答他的不是阿黍,而是走进内室的南康公主。 “今日要入台城,耽误不得,瓜儿快些用了。” 亲娘已经发话,桓容知晓没法继续拖延,捏着鼻子吃下一枚鸡子,配着麻子和红豆,嚼也不嚼的吞下肚。 这味道,这酸爽,压根不是过节,是受罪! 桓容放下碗,禁不住皱起五官。 “伺候郎君洗漱。” 南康公主看得好笑,没有心思再逗儿子,令阿麦捧上新制的深衣。 “今日朝会是大事,不可如往日随便。” 桓容有县公爵位,实封食邑五千户,掌一县政令,殿前早为他备下一个席位。加上天子外弟的身份,九成还要御前献酒。 无论晋室如何衰微,司马奕又是怎样的不得人心,这都是难得的荣耀。 桓容洗漱换衣时,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后,亲自挑选玉佩等物,确保不会在宫中犯忌。 “我记得曾给瓜儿一块青玉。” 连续翻过几枚环佩,南康公主都不甚满意,想起送给桓容的双鱼玉佩。 “放在何处了?快去取来。” 听到这番话,桓容动作稍顿,下意识抚向额间。示意婢仆退开,自行整理好衣襟和腰带,走出屏风,拿出玉佩道:“阿母,此玉我一直随身带着。” 南康公主闻声抬头,看到深衣广袖,革带黑履的桓容,不由得眼前一亮。 因尚未及冠,桓容既未戴冠也未配介帻,仅用绢带束发。绢上镶有润玉,映衬皂缘深衣,更显得少年俊秀,眉目分明,神采英英。 “阿子容姿非凡,堪谓龙驹凤雏。” 桓容:“……” 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有这么夸的吗? 他是该脸红还是脸红? 南康公主却不管许多,拉着桓容仔细打量,笑道:“之前未曾发现,瓜儿长高许多。这点像你阿父,倒也是个好处。” 因要入台城,南康公主与平日打扮不同,儒衣缥裙,衣配金绶,裙系彩绢绲带。行动间,裙摆缓缓流动,彩带曼曼轻舞,飘然如仙。 长发梳成太平髻,上加蔽髻。 髻前佩满冠,左右各戴金钗步摇。 髻后瓒一朵盛开的芍药。以绢纱制成,色彩分外明艳。花蕊以金丝牵拉,镶嵌碎如米粒的彩宝,远看可以假乱真,近看更是巧夺天工。 盐渎的金钗步摇价值不菲,更以新颖取胜,在建康引起一阵风潮。可要论制造绢花的技巧,整个盐渎的工匠加起来,也比不上台城内的大匠。 撇开花样,单论工艺,制造这朵绢花的匠人可称大师级别。 可惜人在宫中,没法挖去盐渎。 不然的话,有几尊这样的大佛坐镇,再带出几个徒弟,桓容的首饰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卖到胡人的地界,百分百的垄断! 桓容看着绢花,深思早已经飞远。 南康公主觉得奇怪,问道:“瓜儿看什么呢?” “少见阿母如此盛装,可比牡丹雍容。” 抚过桓容的发顶,南康公主笑道:“这话倒是新奇,我子着实聪颖。待到台城之后,遇上太后和各家夫人,多说几句,八成都爱听。” 桓容愣了两秒,这才想起,“牡丹国色”尚未兴起。以时人的爱好,菊-花-反倒更胜一筹。 这样的话出口,不过是听着新奇,一乐罢了。 亲手为桓容挂上玉佩,南康公主愈发满意。上下看看,有几分意犹未尽。 膝下没有女儿,几个庶女都不入眼,早几年就嫁了出去,南康公主少有打扮“娃娃”的乐趣,逮住这次机会,不由得兴致大起。 “用些粉?”南康公主笑容微亮。 桓容连忙摇头,坚决不成! “调些眉黛?” 桓容再次摇头,下意识倒退半步。 “我子眉色浓黑,确实不用。” 以为逃过一劫,桓容正想松口气,忽听南康公主道:“阿麦,调些胭脂来。” 时下年月,涂粉不是女郎的专利。 世人崇尚道教,童子少年偶尔会涂红脸颊,眉心点一颗红痣,仿效仙童。 听亲娘要胭脂,桓容满脸惊骇。想到自己顶着个大红脸,满脸肃然走进宫门的情形,当真想找块豆腐-撞-死。 他发誓,宁可吃十盘五辛菜,也不愿画成这样的“仙家童子”。 见儿子死命摇头,就要夺门而出,南康公主虽觉遗憾,到底歇了心思。 “阿麦,取五辛菜和胶牙饧,我与瓜儿用过后入宫。” “诺!” 阿麦带着几名婢仆退下,桓容好奇问道:“阿母,不饮椒酒?” “归府再饮。” 南康公主正身坐下,示意桓容坐到她的身边,叮嘱道:“今日朝会之上,群臣俱要列席。你父将御前献俘。若是见到,切记行事谨慎,莫要被人挑出错来。” “阿父已回建康?”桓容顿觉惊讶。为何他不知道? “昨日方到,未入城中,而是宿在城外大营。”南康公主冷笑一声。 不入城,不归府,说是为御前献俘准备,真实意图如何,只有那老奴自己清楚。说不定是亏心事做多了,不敢入城归家,害怕被人一剑-捅-死。 桓容咽了口口水。 旁人如何暂且不论,如果亲娘当面,十有八-九真会这么干。 渣爹成不成糖葫芦,他半点不关心。亲娘因此惹来麻烦,实在是得不偿失。如此来看,渣爹留在城外也算是件好事。 亲娘要去后-宫,基本不会同渣爹当面。 自己列席朝会,十成以上会正面遇到,到时该摆什么态度? 是暂退一步,演一场戏,省得引来流言;还是撇开父子关系,以上下级为应对标准?看阿母的意思,最好先缓和一下? 斟酌片刻,桓容有了主意。 大好的日子,只要渣爹不过分,还是不要在御前开撕为好。毕竟请功要在献俘之后,万一真把渣爹坑火了,自己的战功怕要打个折扣。 诸州大佬几次为他说话,归根结底是为各自利益。 如果自己犯傻,不知高低深浅,进而得意忘形,旁人多数会袖手看戏,不会半点好处没有就冲上来和桓大司马对掐。 昨日的朋友,今日的陌路,明日也可能成为敌人。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叹息一声,桓容捏了捏鼻根。 刚刚踏进半只脚,已是疲于应付。想攀上渣爹的高度,甚至碾过他的肩膀,最终占据制高点,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儿听阿母的,今日见到阿父,必会尽人子之道。” “委屈我子。” 南康公主收起笑容,见桓容没精打采,以为是感到委屈,不禁又给桓大司马记上一笔。 节菜很快送上,考虑到宫宴,分量尤其少,更添有清口的果汤,以免留下口气。 想想看,丰姿俊朗的士族郎君,修长挺拔,济济彬彬,开口却是满嘴大蒜味,要么就是牙根沾着一块韭菜,那画面太美,实在是想象不能。 用罢膳食,桓容先饮果汤,又以柳枝蘸上青盐净口。确定没有一丝异味,方才登车离府,往宫门行去。 出了巷尾,路上的车辆逐渐增多。 依朝廷规定,官员不同品级,车辆也有不同。 两晋人士爱好风雅,士族名士潇洒不羁,平日里并不注重这类规矩。但元正是一年中最主要的节日之一,朝会又是重中之中,无论平日多么洒脱,今天都必须收敛几分,全部按照规矩来。 为了方便,桓容与南康公主同车。 车厢以皂缯覆盖,两面车壁漆成红色,并挂有特殊标志。旁人一眼可知,这是长公主车架,位比两千石以上。 品级不及两千石的官员和贵族宗室,车厢也是各有定-制。超过的六百石的,可将左车漆成红色,六百石以下的,基本只能保持“原色”。 品级超过三百石的官员,车盖可用皂布,仅在布料选择上进行区分。例如南康公主可用皂缯,即是黑色的绢绸。余姚郡公主就要用次一等的绢布。 官品两百石以下的,车盖要用白布。 至于平民庶人,只许用青布。 桓容坐在车内,一路看过去,满眼尽是黑白一片。 车辆沿着秦淮河岸急行,冷风卷着细雨飞过,车盖边缘翻起,飒飒做声,时而有几声清脆的鞭响和铃音夹杂,融入河上渐起的水雾,渐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行至中途,一辆带有谢府标识的马车急行而来,超过半个车身,忽然减慢行速。 桓容好奇望去,发现谢玄推开车门,正扬眉朗笑。 因身具官职,谢玄同样要参加朝会。 这样的场合,一身大衫固然潇洒,却相当不合适。谢玄改着朝服,头戴进贤冠,腰间搢笏,笏后瓒笔,代表文官地位。 桓容同样有一块笏板,却并未瓒笔。 晋朝有定-制,文武皆持笏板,然文官瓒笔,武官及有爵位者不瓒,加内侍位者瓒之。这个内侍位不是指宦官,同样是当朝官员。 “容弟。” 自当日入城一面,两人皆以书信来往,并未当面一晤。 虽是如此,彼此的关系却未见生疏。 尤其是联姻之事说开,谢玄为安抚族亲,没少为桓容说好话。桓容记下这份人情,再不提谢玄的“不厚道”,彼此的交情更显厚密。 做不成姻亲,反促成友谊。 桓容只能说一句:谁也想不到,世界真奇妙。 “谢兄。” 谢玄是独自乘车,桓容却不是。 “请示”过亲娘,桓容将车门推开半扇,向谢玄还礼。随即侧开身,容谢玄向南康公主行晚辈礼。 雨雾之中,两车并行。 车夫甩动长鞭,尽量保持车速不减,又不会耽搁两位郎君说话。 “今日朝会,容弟不妨与我同坐。” “位置不是预先列好?”桓容奇道。 “以容弟的官品爵位,按照规制入座,四周定然都是生人,未免显得无趣。何妨换个位置,想必官家也不会计较。” 何止不会计较。 司马奕自暴自弃,整日醉生梦死,能保持清醒就谢天谢地。在朝会上对官员挑错,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桓容哑然,半晌才道:“如此,谢过兄长。” “容弟无需客气。” 谢玄笑容清雅,长袖落在膝前,风过时,袖摆微掀,可谓吴带当风,无比的潇洒。 桓容默默望天。 该怎么说? 这果然是个神奇的朝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独一无二。 御道前,宫卫分立两侧。 文武陆续下车,坐到预先摆设的胡床上等待。 冷风阵阵,空中细雨不断,为避免沾湿衣袍,无论文臣武将,都有宦者送上绢伞。 桓容跃下车辕,展眼望去,只见一片五彩缤纷。 正觉得景色不错,一名武将忽然转头,国字脸,浓眉大眼,挺-鼻-阔口,通身的硬汉气质,却撑着一把绢伞,颜色还相当鲜艳…… 桓容没提防,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当场。 这画面太美,太有冲击性,寻常人当真承受不来。 “容弟,雨天路滑,还需当心。” 谢玄脚踩木屐,几步走到桓容面前。 桓容抬起头,看到一身皂缘朝服,手撑一把素色绢伞,悠然立在雨中的谢玄,心情委实难以形容。 同样都是在朝为官,同样都是一身朝服,一把绢伞,旁人像是电闪雷鸣,轰得人外焦里嫩,这位依旧神采英拔,历落嵚崎,分外潇洒。 果然脸是王-道? 桓容从宦者手中接过绢伞,向南康公主行礼,转身同谢玄并排而行。 谢玄少有才名,人言凤骨龙姿,雅人深致,世间少有。 珠玉在侧,桓容丝毫不落下风。虽不比谢玄俊朗,却是芳兰竟体,丰姿翩翩,同样令人赞叹。 两人撑伞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半点不觉违和,反而另有一种雅致。 庾宣等人早到一步,见二人缓步行来,无不拊掌笑道:“如斯冷雨,我等风中狼狈,两位却颇有意趣。” 庾宣和谢玄自幼相熟,早开惯了玩笑。 桓容同他虽是亲戚,要唤对方一声“从姊夫”,关系却算不上亲近。仅有几面之缘,突然被这样打趣,难免有几分愕然。 “容弟这边坐。” 谢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边落座。 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晓谢玄这是真对桓容上了心,将对方视做密友,不再随意打趣,转而温和笑道:“阿弟此番随军北伐,屡立战功。我等在建康听闻,知晓阿弟生擒鲜卑中山王,设计埋伏贼寇慕容垂,无不大感快意。” “正是。”一名王氏郎君道,“建康有言,阿容实乃当世英才。” “族兄弃笔从戎,大君本叹息摇头。不想,此次北伐连获大捷,大君转怒为喜,更言,先有彪之,后有献之,琅琊王氏再起有望。” 在场的郎君多有才名,皆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前岁上巳节,和桓容都曾当面。 桓容多数有印象,只是脸和名字一时对不上号。不想造成尴尬,没有轻易开口,仅微笑以对,倒是予人谦逊印象。 说话间雨势减小,由雨幕变成细丝,俄而零星洒落,随太阳升起,终至云开雾散。 文武官员陆续到齐,在御道两侧落座等候。 宦者查看滴漏,确认时辰已到,当即点燃火盆。 火焰跳跃燃烧,殿前鼓乐声大作。 宫门大开,群臣接连站起身,分作两列,鱼贯走进宫内。 鼓乐声中,司马奕迈步走进殿阁,脸色赤红,不停打着哈欠,脚步踉踉跄跄,显然是宿醉未醒。 不知为何,司马奕忽然绊了一下,眼见要向前栽倒,宦者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脚踹在胸口,不提防坐到地上。 群臣哗然,司马奕毫不理会,拍着腿哈哈大笑。 鼓乐声仍在,天子的笑声却格外刺耳。 众人之前,谢安王坦之神情微变。王彪之更是怒发冲冠,不是王坦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此刻怕已经冲上去,对天子“忠言劝谏”。 看到这一幕,桓容不知该说什么。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之前以为司马奕是被渣爹刺激,又被群臣压制,憋闷得无处发泄,才不得不借酒消愁,落得昏聩之名。压根没有想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十倍! 平时糊涂也就算了,元正朝会何等重要,岂容半点轻忽。此番御前献俘,更是元帝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 哪怕稍有理智,装也该装上一场。 没料到他竟是这样。 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难怪渣爹要求换个皇帝,建康士族少有出面反对,更是一反常态,主动帮他翻阅古籍寻找借口。 一来是渣爹势大,反对必要付出代价;二来是皇姓没变,尚未真正撕破脸;三来,估计他们也忍耐到极限,为了国家颜面,再忍不下这样的天子。 转念又一想,司马奕是自己愿意这样的? 做了几年的吉祥物,始终安安稳稳,突然间性情大变,岂能没有原因。 桓容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哈哈大笑的天子身上,突觉一阵悲哀。 既为这个乱世,也为这个可怜的天子。 立在人群中,桓容良久出神,半点不知,殿阁右侧,一名黑衣巫者正在帘后望着他,眉间紧锁,满面异色。 此子贵极之相,不为权臣,莫非将是人君? 后-宫-中,南康公主刚见到太后,便有宦者匆匆行来,禀报殿前之事。 听到整个过程,南康公主愕然当场,褚太后怒意盈胸,竟当场掀飞了茶盏。 “他要干什么,他这是要干什么!” “太后息怒!” 宫婢和宦者趴跪一地,褚太后怒气难消,眼圈竟有些发红。 “若是我子还在,若是我子还在……” 褚太后翻来覆去念着,后半句话却始终没有出口。 南康公主微蹙眉心,沉声道:“太后慎言。” 褚太后抬起头,声音微哑:“南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妨同你直言,去岁至今,巫士几次入宫卜筮,皆言晋室安稳,天子出宫。” 南康公主没接话,这个卦象她早知道。 以天子如今的表现,就算那老奴不动手,朝中怕也不会安稳。 “不过,日前扈谦同我说,卦象出现变数,关乎晋室后代。”褚太后顿了顿,握住南康公主的手腕,沉声道,“而这变数就在桓容身上。” “什么?!” 98.第九十八章 闻听太后之言,南康公主难掩惊色。惊讶之后,一番思量,胸中燃起滔天的怒火。 “太后,如变数在我子,太后打算如何?你可想过,一旦卦象之言流出,我子会是什么下场?还是说,有晋室安稳在先,太后无所顾忌,正好用我子为饵,一则聚拢人心,二则引那老奴犯错?” 南康公主面带冷笑,挥开褚太后的手,先时缓和的关系骤然降至冰点。 “南康,”褚太后面有难色,哑声道,“此关乎晋室存续,你应当明白。” “明白?”南康公主笑容愈冷,硬声道,“我为何要明白?” “南康!” “太后,我们母子是什么处境,太后莫非不知?”南康公主厉声问道。 褚太后陷入沉默。 “我子落地至今,可有一天安生日子?” 南康公主眼圈泛红,既有愤怒更有心酸。 “我子自幼体弱,好不容易长到十岁,却要随叔父在外游学。名义上好听,实情如何,太后不会不清楚。” 桓大司马不喜嫡子,几个庶子屡有动作。若是留在建康,南康公主总有看顾不到的是时候,远走会稽是为避祸! 会稽是士族势力盘踞之地,北来的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南地的吴郡陆氏、兴郡周氏,皆是树大根深,更有大儒名士常居,桓大司马势力再强,也不可能轻易-插--进手来。 “前岁,瓜儿得了周氏大儒佳言,总算能回到建康。结果怎么样?未留足两月,一道选官的上表就要远走盐渎!” “南康,我是不得以。”提起桓容选官之事,褚太后就嘴里发苦。 “我知老奴势大,太后有心无力。可我也和太后明说过,拦不住总能透出消息,太后是如何做的?” 褚太后张张嘴,终究是理亏无言。 她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殊不知,牵涉到桓容,南康公主从不会轻易放下。晋室是她的娘家,顾念亲情,纵然吃亏也不会过分追究。 但是,损害到她的孩子绝对不行! “去到盐渎之后,那老奴仍不罢休。瓜儿报喜不报忧,口中从来不说,但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 “刺客、杀手,从来就没断过!” 南康公主越说越气,十指攥紧,银牙紧咬,饱满的红唇留下一道齿痕。 “暗中下不得手,那老奴竟让我子随军。试问元帝过江以来,可有士族嫡子被这般打压?” “幸亏我子聪颖,且有忠心之人相护,方才能保得性命,回来建康。” 话到这里,南康公主的眼圈泛红,声音竟有几分沙哑。 “为了晋室,我可以赴汤蹈火,因为我父为天子,我是晋室长公主!可是,我子不该牵涉进来。有那老奴在侧,无事尚要担忧性命,若是卦言传出,那老奴更不会善罢甘休!” “南康,事情未到那般地步,且朝中有王侍中等人,大司马总有几分顾忌。”褚太后试图劝说,话语却苍白无力。 “休要和我提这些!” 南康公主表情冰冷,语气更冷,打断褚太后的话,硬声道:“天命如何,岂是他一个未及冠的郎君能够决定。扈谦既卜出晋室安稳,太后就不能放过我子?” “关乎晋室后代,不能轻忽。无论如何决断,现下总要清楚分明。”褚太后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南康,扈谦得我许可,将于朝会为桓容卜筮。” 南康公主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利箭-射-向褚太后。 “太后这是真想要了我们母子的命?” “我岂会如此。”褚太后也有火气,被南康公主一顿抢白,始终没有出言反驳,多是因为之前理亏,但如此指责却是过了。 “扈谦不会在群臣前露面,更不会当众道出卦言,仅是躲在帘后卜筮。哪怕为了晋室,我也不会让你们母子轻易陷入险境!” 褚太后信誓旦旦,南康公主连声冷笑,半句话也不信。 两人都不是寻常女子,半辈子都在和权-势-政-治-打交道。 没有相当警觉,南康公主不可能平安生下桓容,更护着他走到今天。褚太后也不会在丈夫儿子先后驾崩,依旧安居后-宫,甚至一度临朝摄政。 牵扯到皇-室和政-治,褚太后轻易不会循-私-情,南康公主同样不会相信她的承诺。 相信褚太后会为他们母子舍晋室利益不顾?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都称不上是天真,分明是愚蠢! “太后,我依旧是这句话,无论卦象如何,太后做出何种决断,如果伤及我子,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南康,你不要钻牛角尖。”褚太后皱眉。 “牛角尖?”南康公主收起冷笑,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不从太后的意就是钻牛角尖?太后可别忘了,我虽是晋室长公主,夫主却是当朝大司马。那老奴万般不好,手中的权势到底不是假的。” “南康!”褚太后现出怒色,“你糊涂!” “我糊涂?”南康公主笑出了声音,对比太后的怒容,愈发让人脊背生寒,“那老奴有什么打算,我一清二楚。可太后明摆着要利用我子,又比他好到哪里去?真被逼到份上,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此刻的南康公主仿佛护崽的母虎,谁敢碰她的孩子一下,她就要和谁拼命! 褚太后看着她,心中生出一股酸涩。 若她的儿子还活着,她也会如此。哪怕同天下为敌,也要护得孩子周全。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后悔。假如当时多加留意,哪怕以手段强压,结果是否就会不同? 可惜上天无情,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泪水哭干,也不会给她重来的机会。 “罢了。”褚太后突然心灰意懒,“我会给扈谦下旨,无论卦象如何,均不可对人明言。宫中的人也会清理,不会流出半点消息。” 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表情犹带不信。 褚太后苦笑道:“如你之前所言,变数终归是变数,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得不偿失。依照卦象,晋室总能安稳一段时日。至于天子,即便桓元子不动手,朝中也未必容他继续胡来。早晚有一天,皇位上要换人。” 在台城数十载,对帝位更迭一事,褚太后看得格外透彻。 “一旦天子被废,几位诸侯王皆有机会。桓元子如何决定,朝中之人又是如何打算,现在还不好预料。”说到这里,褚太后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你要做好准备,如果建□□乱,先随瓜儿往封地去住上几日,等到安稳再回来。”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虚假。南康公主胸中的怒火减熄,凝视褚太后,道:“太后呢?” “我?”褚太后转过头,望向立在墙角的三足灯,平静道,“我这一辈子,自走进宫门便已注定。” 生在这里生,死在这里死。 没有其他选择。 殿中寂静许久,方才响起南康公主的声音:“太后,以现下的晋室,即使皇位更迭,也不会酿成元康年间的惨祸。要防的无非是那老奴,或许再加一个郗方回。” 见褚太后看过来,南康公主继续道:“至于建康朝廷,总归是明白人居多。何况,郗方回的本意是扶立晋室,只要那老奴不自立,这乱未必能生得起来。” 北方尚有强邻,桓大司马再是造-反心切,也不能自己往死路上走。 前车之鉴犹在,后人总能学到教训。 付出的代价太大,登上皇位也无法坐稳。到头来,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落得偷鸡不着蚀把米,讽笑于史书。 桓大司马有奸雄之志,曾言不能流芳千古,宁肯遗臭万年。 但遗臭万年也有区别。 被后世人唾骂奸佞,还是被史官记录成愚蠢,完全是两回事情。 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会选那个显而易见。 “太后不能自乱阵脚,需得提前做好打算。” 南康公主点到即止,并不多言。 褚太后微微合上双眸,明白对方是在告诉她,赶在司马奕被废之前,尽快选出一个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都能接纳的人选。固然要让出相当利益,但能促成桓温不兴兵,建康就不会乱。 “我晓得。” 褚太后郑重点头,谢过南康公主的提点,决口不再提卦象变数之事。 然而,世间事早有定数,不是她不提就能当做没有。 正如此次朝会,醉醺醺的当朝天子就做出一件大事,举朝瞠目。 彼时,司马奕脚踢宦者,引来群臣震惊。自己兀自不觉,一个劲的哈哈大笑。 等他终于笑够了,摇摇晃晃的转过身,走到预先设好的矮榻前,毫无形象的坐下,伸直双腿对着群臣,随意一挥手,道:“不是要拜朕?拜吧。” 见此一幕,不只王彪之怒发冲冠,差点掷出笏板,几位朝中出名的老好人都看不过去了。 朝会之上,天子本当正坐,以彰显威严。 这样的坐姿算怎么回事? 想当年,汉高祖召见臣子,不过是腿麻松快一下,就被史官记录在册,视为不修礼仪,轻视臣下。 司马奕倒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伸腿! 虽说深衣已有改进,不会像汉时一般,坐姿不雅就会走-光。但是,如此庄重的场合,天子做出这个样子,损伤的是整个朝廷的脸面。 幸亏没有胡人来贺,否则丢脸丢出晋地。 桓容站在队伍中,望着御座上的天子,再看看头顶冒黑气的几位当朝大佬,不禁暗中摇头。 当真醉了? 如果是真醉,事情好说。 如果不是,就是故意群嘲,狂拉仇恨值。 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拜啊。” 司马奕斜倚在榻上,单手撑着下巴,俯视群臣,仍是一副醉态。 众人不停告诫自己,天子醉得不清,不能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如是三番,终于压下火气,在鼓乐声中拜伏。 鼓乐声停后,文武依品位上前献礼贺拜。 虽然司马奕就是个摆设,近岁行径愈发荒诞,为群臣所不耻,但他终归有天子之名,象征汉家正统,故而,献上的贺节之礼多为珍宝,世所罕见。 高达两米的珊瑚树,合浦运来的珍珠,以整块白玉雕琢的器皿,黄金打造的酒具,镶嵌彩宝的屏风,精美无匹的丝绸。更有西域运来的香料琥珀玛瑙琉璃,以及蛮地市得的象牙犀角。 一样样送到殿前,展示在众人眼前,登时金光耀眼,珠光璀璨。 桓容的贺礼是大斛珍珠,由南康公主代为准备。 内侍在一旁记录,桓容出列行礼。 伏身下拜时,心中忽生警觉,暂时不动声色,回到队列中才四下张望,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忽然消失,再寻觅不到踪迹。 “容弟可有不妥?”谢玄出声问道。 “无事。”桓容心中有事,勉强找出借口应对,“观天子如此,心生感慨罢了。” 谢玄凝视他片刻,也不知信或不信,终是没有出声。 待献礼完毕,司马奕入殿后稍歇,殿前迅速响起一片议论声。 桓容不死心,再次四下张望,发现御座旁的帘幕被撤去,难免心中生疑。奈何不能上前查看,唯有暂时丢开。 转向人群之后,想起亲娘说过,渣爹要御前献俘,此刻尚无踪影,未知何时才会露面。 不过,朝会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造-反? 前人有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见桓容又开始神游,谢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后御前献酒,需言行谨慎,莫要轻易走神。” “多谢兄长。”桓容顿觉汗颜。 这样的场合,有再多疑问也该压下,待到朝会结束后再说。 “王兄为谒者,叔父和王侍中在御座前,容弟依礼上前,献酒后退下,无需过于紧张。” 谢玄出于好意,试图宽慰桓容,不想却造成反效果。 桓容之前屡次神游,半点不觉紧张。将要向司马奕献酒,也不觉得如何。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不过是走程序罢了。 但是,想到要和谢安和王坦之当面,难免有几分激动。 尤其是谢安。 后世人称江左-风-流宰相,俨然是魏晋时代的代言人。 不知谢安,不识魏晋。 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 随着鼓乐声又起,司马奕走出殿后,精神略显亢-奋,脸色比先前更红,却不是醉酒所致,明显是服用了寒食散。 鼓乐声中,谒者立在阶前,谢安和王坦之分别跪坐在御座两侧。 王公、宗室及品位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出列,由谒者引领上殿,向天子献酒。 桓容官位不高,在众人中根本排不上号。但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县公爵位,又有五千户的食邑,比起硬实力,甚至超过没有实封的郡公。 谒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够说明这点。 看看列在身后的两名郡公,桓容知晓不能露怯,硬着头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击的礼仪,端起半满的酒盏,授给位在旁侧的侍中。 酒盏送出时,一股檀香的味道飘入鼻端。 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头,正好对上浅笑的谢安。 论相貌,叔侄俩有五分相似,同样俊美无俦。论气质,谢玄固然洒脱,到底还是人类范畴,眼前这位,一举一动皆能入画,正经诠释了“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八个字。 一人的气质超然到让你忽略他的相貌,难怪会留下千载美名,让后世人赞叹。 桓容思量间,谢安已将酒盏呈置御前。 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盏,没有急着饮,而是暂时置于身前。 充当谒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侧跪坐,以古韵言;“丰阳县公桓容奉觞再拜,贺上千万岁寿。” 区别于吴地官话和洛阳官话,王氏郎君发出的是正经古音,可追溯到两汉之前。别说和后世相比,就是在当下,估计也有许多人听不懂。 谢安正身答道:“觞已上,伏请陛下饮。” 桓容当即下拜,随后端起酒盏,待司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饮而尽。 程序走完,帅哥看过,桓容将要功成身退,司马奕忽然放下酒盏,醉言道:“丰阳县公,朕记得,朕的外弟。” 司马奕出声,桓容只得收回迈出的脚步,重新正身下拜。 “不用多礼,太过生分。”司马奕看着桓容,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 司马奕的体温高得吓人。 没闻到太多酒气,桓容愈发肯定,这位在殿后绝对嗑寒食散了。 “陛下!” 见司马奕出手拉人,谢安和王坦之同时皱眉。 桓容觉得不对,试着抽-回手。 司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钳子一样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宫。外弟是大司马嫡子,将来要做太子,不妨先来坐坐看?” 桓容瞳孔急缩,心中陡生一阵寒意。 “陛下醉了。” 不等桓容出声,谢安向王坦之使了个眼色。 “来人,扶陛下到殿后稍歇。” 话落,二者同时站起身,让开半步。立刻有宦者上前,貌似搀扶司马奕,实则借身形遮挡,将他扣在桓容腕上的手掰开。 “朕没醉!朕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桓元子想要,朕给他!” 司马奕嚷嚷着,挥袖扫倒酒盏,御座前一片混乱。 桓容落下衣袖,遮住腕上泛青的指印。见宦者将司马奕搀入后殿,正有些无措,衣袖被王氏郎君扯了一下,立刻知机的退走。 回到队伍中,桓容力持镇定,背后已冒出一层冷汗。 回忆之前一幕,愈发有些后怕。 司马奕想干什么? 如果真被他拉到御座上,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渣爹不用多费心思,就有了拍死自己的借口。 他这是自己不得好,硬要拉个人垫背,亦或是不敢对上桓大司马,转而要朝自己这个“软柿子”下手? 如果渣爹真的看重自己,这倒是一出好戏。可渣爹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拍死,桓容不相信宫中没有听闻。司马奕只能是损人不利己,害人害己! 做了几年皇帝,真会蠢到这般地步?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他想以此来讨好渣爹,将桓容五花大绑送到面前,换来几年安稳,并且在出宫后留得性命? 想到对方的企图和可能招致的后果,桓容险些咬碎后槽牙。 难怪人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要是觉得不公,为何不自己抗争?就算到头来仍是失败,总好过怨天尤人。 既担心身家性命,不敢用脑袋冒险,又埋怨处境,要拉着旁人垫背,这是什么心态? 如果没有今天,桓容只会以为他是个可怜人。过了今日,他再不觉得对方可怜,更多的却是可恨! 99.第九十九章 司马奕被宦者扶入殿后,再出来时,脸色依旧涨红,脚步愈发不稳,更显得踉跄。摇摇晃晃坐到殿阁内,目光呆滞的直视前方,没有更多的反应。 谢安和王坦之归于原位,正身就坐。 鼓乐声中,谒者引领王公大臣登入殿内,继续献酒。 与之前不同,整个过程中,司马奕木然着表情,完全是一言不发,机械的接过酒盏,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继续呆坐,仿佛一尊泥塑木偶。 只在旁人看不见时,眼中才会闪过一道凶光,不知是怒是恨。 “寿酒献毕,伏请陛下千万寿!” 谒者齐声高唱,声音在殿前回响。 群臣伏身行大礼,山呼“万岁”。 桓容随众人一起行礼,掌心触及冰冷的地面,对比司马奕前后的变化,微合双眼,表情中闪过一抹嘲讽。 看来,在殿后的时间,有人给这位天子讲过“道理”,只不知是王、谢哪位。 仔细想想,自从出仕盐渎,到随军北伐,再到元正朝会,自己一直在被人算计,稍不留神就会掉坑。 先是庾攸之,后是桓熙,渣爹更不用提,到如今,连这个吉祥物天子都以为自己好欺。 怎么谁都以为他是软柿子,都想捏一捏? 或许,留在建康的这段时日,他该改变一下行事作风,就像之前打上庾氏家门,隔三差五跋扈一回。 至少要让人知道,看错了眼,柿子里-喷-出的可会是辣椒水。 “献酒毕,设宴!” 鼓乐声停,群臣陆续起身。 司马奕先进御膳,执筷之后,谒者退出殿阁,众人开宴。数十名宦者鱼贯而入,在群臣面前设下矮桌,捧上膳食。 乐声又起,比起之前的古韵,少去几分庄重,多出几许靡丽。 头戴方山冠的乐人和身着彩裙的舞-女自殿阁两侧行出,乐人做开弓-射-箭,脚踏石阶,齐声高喝,三声之后退到旁侧。 舞女成对飞旋,由慢及快,翘袖折腰,宽大的裙摆在旋转中飞起,五彩炫目,自上空俯瞰,似盛放的花海。 桓容没心思欣赏歌舞,一心一意用膳。 菜肴多是荤食,无非是炙肉、炖肉和鱼类,连汤里都飘着肉片。青菜也有,可惜是炖煮,吃在嘴里过于软烂,没有半点脆爽的滋味。 桓容却不在乎。 比起所谓的节菜,这些可谓是美食佳肴。 桓容端起晶莹的稻饭,裹着炙肉吃下一口,肉-汁-浸满口腔,烤制得恰到火候,顿时满足得眯起双眼。 “容弟不饮酒?” 和桓容不同,谢玄等人对宫中膳食不感冒,仅动了两筷意思一下,多数时间都是举杯把盏。不能互相劝酒,干脆自斟自饮。 按照庾宣的话来讲,台城之内,膳食实在一般,唯有酒水尚可一饮。 “弟不善饮酒。”咽下口中饭粒,桓容又夹起一块蒸鱼。 或许是厨夫出身南地,这鱼做得格外鲜美,桓容吃下一口,登时眼前发亮。无论桓府还是盐渎的厨夫,都没有这份手艺。 美中不足的是分量太少。 吃下整条蒸鱼,桓容舔了舔嘴角,看着空掉的漆盘,很是意犹未尽。 谢玄看在眼中,不由得当场失笑,险些呛了一口酒水。 难怪子敬曾有醉言,看到容弟就想起家中的狸花猫。他之前尚有几分不解,如今来看,当真是半点不差。 朝会宫宴仅是形式,待到宴席撤去,部分人动了两筷,少数更是动都没动。唯有桓容吃得干干净净,连宦者都奇怪的看了两眼。 见状,有人面露讽意,说话时带出几分轻蔑。 桓容听到几句,当下转过头,扫两眼说话的官员,挑起眉尾,满面疑惑。 这哪位,他认识吗? 知不知道他爹是桓温,他娘是南康公主,竟敢当面开嘲,有没有大脑? “容弟不必理他,全当他在胡言乱语。”谢玄按住桓容的肩膀,显然对说话之人也很不满。但在这样的场合,与其争执实无益处。 桓容疑惑更深,细观谢玄的态度,当下点了点。 未料想,他不计较却让那人得寸进尺,讥讽之意更甚,更口出“兵家子”“粗莽无知”“没有见识”之语,越说越过分。 不只是谢玄,几名同桓容相熟的郎君都面现不愉。 桓容是兵家子不假,言其粗莽无知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舞象之龄出仕一方,实施雷霆手段铲除豪强,其后收拢流民开荒建城,收回盐场发展贸易,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无知之人能做到的? 此次北伐,桓容屡次立下战功,生擒鲜卑中山王,识破贼寇诡计,助大军冲破重围,差点拿下慕容垂,说是汗马功劳也不为过。 建康城中谁人不知,桓氏子良才美玉,德才兼备,有干国之器。 谢玄庾宣等人极是佩服,诚心与之相交。 这人在此大放厥词,辱及桓容,无异在讥讽他们不能识人,众人如何不怒。 “住口。”谢玄表情骤冷,目光犹如寒冰,“如你再做此状,我必禀于叔父,寻你父说个清楚!” 原来,讥讽桓容之人出身谢氏旁支,乃是之前有意同其结亲的一房。 桓容无意成婚,南康公主放出口风,褚太后虽觉得遗憾,到底没有再劝。 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说,同样是谢氏,旁支和嫡支仍有天壤之别。加上这支十足庸碌,即便有子孙入朝,也是托家族荫蔽,遇上大事都要靠族人接济。 桓容不愿与之联姻,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当事者却不这样想。 闻听桓容婉拒婚事,第一反应是不识抬举。 一个区区的兵家子竟不将谢氏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看他身负爵位,又有几分财力,自家岂会看桓氏一眼! 故而,宫宴之上,女郎的兄长借着几分酒意讥嘲。 顾忌谢玄在侧,起初不敢太过分。见桓容不理会,渐渐有些忘形。直到谢玄出声,方才意识到刚才说了什么,酒意立时消去一半,额头冒出冷汗。 知晓该人的身份,桓容眯起双眼。心中愈发肯定,拒绝这门婚事再正确不过。 有个这样的姻亲,绝对是自找麻烦,不知哪天就被坑上一回。即便出自陈郡谢氏也当敬而远之。 “谢兄如不介意,我有几言欲同这位仁兄讲明。” 谢玄转过身,斟酌两秒,侧身让到一旁。 他出身陈郡谢氏嫡支,出声训斥并无妨碍。放任桓容此举,则是明显的“胳膊肘向外拐”。但他相信,如果叔父知晓此事,绝不会出言斥责,反而会赞许几声。 谢氏发展至今,绝大程度上是依靠叔父。 家族固然重要,身为谢氏子理当维护,但遇上这样的情况绝不能黑白不分,姑息手软。 当断则断。 大树盘根,枯枝截去方能生出新芽。 谢玄此举出乎众人预料。 讥讽桓容的谢氏族人更是面色发青,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打量他的神情,微不可见的掀了掀嘴角,旋即肃然表情道:“敢叫仁兄知晓,容在会稽求学时,得周师当面教导,深知一粟一米来之不易,需得珍惜。” 此言一处,四周便是一静。 “想必郎君家中豪富,米烂成仓,可任意挥霍。容却不敢。” “此次随大军北伐,遇天灾频发,粮道不通,粮秣无以为继,大军数月不知肉味。南归之时,无论将军士卒,每日仅有一只蒸饼果腹。” “经过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师之言,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敢浪费一粒粮食。” “郎君讥嘲容无才无德,容不欲辩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粮之事口出恶言,容绝不敢受!”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士族郎君多面现惭色。毕竟,他们都是桓容口中的“浪费”之人。 连谢玄都觉面孔微热,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惭愧。 当然,人心不同,有被这番话触动者,也有不以为意者,更有人认为桓容是哗众取宠。只不过,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没人会傻到当面出声驳斥。 早在秦汉之时,天子便劝农恤农,每年年初更亲耕稼轩。 桓容所言暗合惜农之意,又有北伐大军为例,谁在这时唱反调,绝对是脑袋不清醒。事情传出去,十成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 一番话落,桓容并没有穷追猛打,撇开满面青白的谢氏族人,转而对谢玄道:“今日御前献俘,谢兄和诸位兄长可要同上城头?” “自然!” 谢玄朗笑出声,隔着衣袖握住桓容手腕,当先迈出脚步。 庾宣等人互视一眼,均是摇头失笑,快行两步跟上,宽大的袖摆随风拂动,擦过朝服下摆,飒飒作响。 彼时,司马奕已被请上城头,谢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数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谨防他再胡闹。 头戴却敌官,身着铠甲的卫士分立城头,彰显天家威严。 御道两侧人头攒动,宫中下旨,特许百姓于道旁同观盛事。 啪! 啪!啪!啪! 随着数声鞭响,一辆马车迎着城门行来。 车身两面红漆,由四匹战马牵拉。马身健壮,通体枣红色,额前均嵌着棱形斑纹,愈发显得神骏。 桓大司马身着朝服,头戴进贤三梁冠,佩山玄玉,腰间一柄宝剑,剑鞘雕刻虎踞图案,剑柄赫然就是一头卧虎。 车前司马分立足有,手持缰绳,挥动马鞭。 车架过处,煞气扑面而来,空气都似凝结。 道路两旁,百姓肃穆而立,满面敬畏,不敢随意发出声响。 城头之上,桓容见到这一幕,不禁握住双拳。转头看向旁侧,谢玄等人皆是屏息凝视,表情肃然。 至于天子司马奕,离得有点远,暂时看不清楚。 桓大司马身后是一队府军,皆身着甲胄,手持长戟,通身萦绕血腥煞气。 府军之后紧跟着一辆木质的囚车。 车内一名大汉,身着麻布囚衣,健壮的身躯蜷缩在方寸之地,一条腿不自然的弯曲,显然已经折断。长发蓬乱,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翻出猩红的皮肉,狰狞可怖。 这个壮汉不是旁人,正是在深涧被擒的悉罗腾。 因他受伤太重,根本无法自己行走,由人抬着不成样子,是郗超提议打造一架囚车,将他拉进城中。 囚车之后是上百名赤-裸上身,仅穿一条麻裤的战俘。 战俘都被五花大绑,由粗绳系成数排。 和乞伏鲜卑类似,慕容鲜卑男子也有纹身的习俗。按照传统,多是在上臂和肩膀留下部落图腾,再以青黑的汁液涂满。 要辨别出自哪个部落,撕开衣袖即可。 上百名战俘,每人臂上都有青黑的图案,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队伍行到中途,一个沙哑的声音撕开寂静,人群仿佛从梦中惊醒。 “胡寇杀我全家,这是报应!” 说话间,一块石头凌空飞出,砸中囚车,发出一声钝响,随后滚落在地。 “胡寇该死!” “打死他们!” “报应,这是报应!” “阿父,阿母,你们看到了吗?” “杀死他们!” 像是瞬间启动开关,人群的愤怒如沸水蒸腾。不是有府军在两侧拦住,怕要扑上前将战俘徒手撕碎。 “砸!” “砸死他们!” 不能直接动手,愤怒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石子、草鞋以及树枝草叶纷纷飞来,如雨般落下。 悉罗腾坐在囚车里,好歹能挡上一挡,不至于立刻遭罪。其他鲜卑人徒步行走,被兜头砸了一身,路没走过一半,已经是满脸青紫,全身狼狈。 “啊!” 一个战俘被石块砸中,额头流出鲜血,就要昏沉倒地。 府军没有半点怜悯,直接用-枪-杆将他支起,厉声道:“不许停,快走!” 其他战俘面露狰狞,这些猪-狗一样的汉人竟敢如此,如能逃过此劫,早晚有一天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战俘行过之后,人群再度高喊,声音冲破云霄,似山呼海啸一般。 “大司马英雄盖世!” “南郡公英武!” “大司马万岁!”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刻,桓大司马的声望达到顶峰。 桓容再次咂舌。 换做后世王朝,哪个臣子敢被喊“万岁”,还是当面喊,绝对是拉下去砍头的下场。哪怕时下不注重这些,多数也是在地方上喊两声。 桓大司马却好,身在台城之下,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被喊“万岁”。 该怎么说? 桓容侧头想了许久,硬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面对这种情况,不晓得司马奕脸色如何? 估计绝不会好看。 车架行到云龙门前,队伍停住。 桓大司马-抽-出宝剑,战俘接连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当场被一脚踹在膝窝。对待他们,府军绝无半分手软。 按照规则,此时该由天子下旨,当众宣读这些贼寇的罪状。不想,桓大司马却打破规矩,取出一卷竹简,命人送上城头。 这样的行为,和曹操索天子弓之举别无二致。 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大司马”和“南郡公”。 城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谢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登上城头的不是车前司马,而是参军郗超。 郗超行过众人,将竹简呈送天子。 司马奕双眼泛着血丝,鼻孔翕合,不停-喘-着-粗-气。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药-性发作。 郗超并无半分畏惧,姿态毕恭毕敬,挑不出半点错来。即便想趁机发难,也寻不到任何借口。 取出竹简的是桓温,郗超不过递送而已。 发作了他,世人会如何评论? 况且百姓正陷入激动,这时翻脸究错,朝廷固然占理,也会被视做嫉贤妒能,反而更助桓温获取民意。 “请陛下命人宣读。” 意外的,出声的不是谢安和王坦之,而是以暴脾气著称的王彪之。 司马奕愤怒到极点,仍是不敢同桓温对抗。壮起胆子向城下张望,对上仰起头的桓温,便如泄气的皮球一般,瞬间瘪了下去。 “念。” 郗超呈上竹简,并未在城头久留。转身离开时,特意绕到桓容身侧,低声道:“郎君可曾预见今日?大司马终是郎君之父,郎君还要想清楚才好。” 桓容勾起嘴角,笑着看向郗超,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郗参军的话,容会记住。”顿了顿,桓容的笑容更盛,语气却带上讽意,“但在为人子之道上,容差郗参军甚远。” 论起坑爹,试观当下,谁比得过眼前这位。和他谈什么父慈子孝,不如交流一下如何坑爹。 郗超被堵得肝疼,没讨到半点便宜。 桓容心情大好,目送他的背影,近乎笑弯双眼。 后-宫-中,扈谦向褚太后行礼,言明为桓容占卜出的卦象。为了保密,除太后本人和南康公主之外,宫婢宦者尽被斥退,殿中不留一人。 “仆观丰阳县公有贵人之相。”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扈谦隐瞒“贵极”之说,仅道出桓容有贵相,可福及晋室子孙。 “然及冠之前不宜定亲,更不可成婚。” “及冠前不能定亲?”南康公主皱眉。 扈谦颔首,继续道:“再者,丰阳县公有松鹤之年,却无子孙之缘,还请莫要强求。” 此言一出,不只是南康公主,连褚太后都皱起眉头。 假如桓容没有子孙,又如何福及晋室后代? 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 如非知晓扈谦有真本事,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会以为他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 与此同时,北地重燃战火。 出兵的不是氐人,更不是慕容鲜卑,而是在荆州站稳脚跟,开始向东扩张的秦氏坞堡。 秦璟和秦玓分别率领骑兵,从荆州和洛州出发,剑指谯郡和梁郡。 秦玦秦玸跟随秦璟出兵,刚开始还很兴奋,为摆脱繁重的课业松了口气。可是,随着战事进行,一个接一个郡县被攻下,两人心头响起警报。 攻打陈郡时,秦璟单枪匹马,一枪-挑飞太守,只身冲入敌阵,杀了个七进七出,能和当年的常山赵子龙并驾齐驱。 兵至谯郡后,当地太守是委派新任,没和秦氏打过交道,仗着有几分兵法谋略,想要玩一把阴的,派人和对方联系,意图诈降困住秦璟。 秦璟仅带五十部曲入城,遇伏兵一齐杀出。 太守洋洋得意,高声道:“秦璟,你中计了!妄称北地杀神,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速速下马乞降,我还能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将你人头送去西河,看看秦策会是什么脸色!” 秦璟-骑-在马背,不见半分惊慌。视线扫过鲜卑伏兵,眼底骤现冷光,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发出嘶鸣,前蹄高举,人立而起。 长-枪-在手,秦璟一路横扫,荡开飞来的箭矢,如入无人之境。冲至太守面前,长-枪-如银蛇-探出,当场将人-捅-个对穿。 太守死不瞑目,双眼大睁,表情犹带震惊。 丢开断气的尸身,秦璟扫过众人,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黑鹰在城头盘旋,发出一名高鸣。 五十名部曲集结,如利箭冲向守军。 猎杀者和猎物的角色瞬间轮换。 秦玦和秦玸在城外苦等,始终没等来入城增援的讯号。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城中陡然升起烟尘,两人精神一振,带人冲入城门,却发现鲜卑兵倒了遍地,血水汇聚成溪。 秦璟持-枪-俯视残敌,眸光冰冷,浑身染血。乍一看,仿佛地狱来的修罗,冲入敌阵之中,令人心惊胆丧。 血肉横飞中,秦玦和秦玸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阿兄如此发飙,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100.第一百章 拿下谯郡之后,秦璟马不停蹄,率麾下骑兵直扑沛郡。 按照原定计划,荆州和洛州的军队将在途中汇合,拿下沛郡之后,联手进攻徐州。 计划本来不错,问题是秦璟进军速度太快,单人匹马冲入敌阵之中,砍瓜切菜般干净利落。并且战后不留俘虏,将秦玓的军队远远甩在身后。 荆州骑兵抵达沛郡城下,洛州的军队刚刚攻下梁郡。 接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玓的反应和秦玦秦玸如出一辙,头顶-硕-大的问号,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四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路发飙? 随军主簿清点过战损,记录下战俘人数,正欲向秦玓禀报。不想遇见秦玓发呆,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 “郎君!”主簿提高声音。 “啊,啊?” 秦玓回过神来,见主簿一脸奇怪的望着他,干脆将消息递出,道:“看看吧。” 接过巴掌大的绢布,主簿仔细看过一遍,愕然当场。 “四公子攻下数个郡县,竟然没有一个俘虏?” 秦玓撇撇嘴,啧了一声。 “不奇怪。” 阿弟一旦发飙,百分百杀红眼,哪里还会有俘虏。 “郎君,以此推断,荆州军队行速极快,不日将至沛郡。” “我知。”秦玓手握长-枪,用力扎在地上,道,“所以才想问你,如何能加快行军?” 秦璟进军太快,一路奔驰,估计能跑死战马。再加上他攻城的速度,不想法尽快赶过去,别说吃-肉,估计连汤都喝不着。 “这……”主簿沉吟片刻,迟疑道,“大军要加快行速,必须减轻辎重。如此一来,这些俘虏就不能带走。” “好办。”秦玓舔过齿列,笑得格外爽朗,却令观者头皮发麻。 “吩咐下去,召集城中百姓,看看这些人都做过什么。凡是杀过汉人的,不用多问,立刻砍了。余下的送去豫州,阿嵘正赶去驻守,正好充作苦役筑城。” “诺!” 主簿领命下去安排,不到半个时辰,城内之人尽数聚集。听闻秦玓的命令,汉人和杂胡皆是又惊又喜,少数的鲜卑人则是如丧考妣。 自晋军撤退,慕容鲜卑重获梁郡,城内的汉人再没一天好日子。 鲜卑兵肆虐城中,连拿带抢。汉民税负增加两倍,稍微周正些的女郎都不敢走出家门。随着汉人的店铺陆续关门,胡人的店铺也开始遭殃。 可以这么说,除了慕容鲜卑,无论汉人还是在此讨生活的杂胡,都对守军恨到了骨子里。 主簿宣读过命令,众人争相出言,揭发城内胡寇罪状。 经过事后统计,俘虏的两百多人竟要杀个一干二净。 “那就都杀。”秦玓大手一挥,觉得这样更好。 “郎君,杀俘不祥。”一名参军劝道。 “不祥?” 秦玓冷笑,想起昔日兄弟对饮,秦璟曾说过的话,一把抓起长-枪,沉声道:“自胡贼内迁,中原之地可有宁日?人言冉闵好杀,有违天和,我却佩服他!” “恶-狼不会吃素,想要护住羊群,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得他们心惊胆寒,杀得他不敢再靠近半步!” “杀俘不祥?留着他们才是祸害。” “杀!” 一番话铿锵有声,听在耳中犹如金鸣。参军还想说什么,却被同僚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主簿再度领命,两百余名战俘均被拉出城外,当着城中百姓的面砍头。秦玓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鲜卑兵的尸首铸成-京-观,筑土夯实。 凡是入城之人,均能看到这处“风景”。 几日后,陈留的鲜卑军袭至,遇上路旁的“土堆”,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掉头就跑,根本没和城内留下的守军接战。 自此,秦玓的凶名传遍北地,和秦璟并称两尊“杀神”。 太和五年,元月,丁未 秦玓率兵赶到沛郡城下,不出意外,城池已被秦璟攻占,按照老规律,没有一个战俘。 本该在此驻守的慕容垂和段太守不见踪影。 查过方才知晓,闻听秦氏仆兵攻来,两人竟是收拾起行装,带兵提前撤走。日夜兼程退到任城郡,和留于此的段氏力量合兵,固城严守,根本无意和秦璟交锋。 看他们的表现,主要防备的仍是邺城,而不是秦氏仆兵。 一场预期的恶-战没能打响,期盼慕容垂和秦璟两败俱伤的慕容评和氐人都很失望。 秦玓打马走进城中,道路两旁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许多百姓正推着木车,清理出砖石土块,在残垣碎瓦中重新搭建房屋。 刚刚经历过战火,沛郡内却无半点萧条景象。 临街的酒肆食铺零星挂起幌子,更有数辆大车从南门入城,车上带有秦氏商队的标志,满载着成箱的货物,一路运往城西大营。 秦玓看得好奇,询问带路的仆兵。 “这些都是南边运回来的?” “回郎君,都是。”仆兵长了一张娃娃脸,虽已是弱冠之年,看着仍像个少年,“商船从淮阴归来,领队听闻郎君攻下沛郡,立刻分出一船货物,从陆上运了过来。” “都是什么?” “有盐,粮食,还有不少的药材。”仆兵笑着答道。 “还有盐渎出产的熏肉熏鱼。说来也奇怪,都是一样的做法,偏那里的好吃。许多胡商跑去盐渎市货,除了丝绸珍珠,带回最多的就是熏肉和熏鱼。” 这事传出之后,许多人不信。等到确定消息,迅速成了笑话。 胡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偏偏要跑去南地买,不是笑话还是什么? 秦玓又问了几句,仆兵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听完,秦玓不禁抓抓后颈,自叹弗如。 四弟不只会打仗,更会做生意,几次南下都有斩获。虽然没请回石劭那尊财神,却和盐渎县令交情莫逆。维持住这条商道,还愁没有盐巴粮食? “阿弟提议先拿徐州,莫非和这盐渎县令有关?” 打下徐州等地,确保鲜卑兵不会南下滋绕,商路畅通无阻,更会卖对方一个人情。 越想越有道理,以为窥破秦璟的心思,秦玓不禁有些得意。 正高兴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鹰鸣。 两个黑影先后飞过,遇上秦玓一行,当空盘旋一周,却是停也未停,鸣叫之后飞向城西。 秦玓的好心情登时消失无踪。 明摆着不给好面子,偏要撩上两声,早晚有一天要抓下来拔毛炖了! 城西大营中,帅帐升起,秦璟铺开一张舆图,正同张禹讨论军-情。秦玦和秦玸站在旁侧,秦玸偶尔能说上两句,秦玦压根-插-不上嘴。 书到用时方恨少。 秦六郎痛下决心,此战之后,一定要用心学习舆图。 秦玓走进帐中,见到铺在桌上的舆图,登时双眼一亮。 “阿弟,这图是哪来的?比我在阿父身边看到的还要精细。” “阿兄来了。”秦璟抬起头,向秦玓颔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向一条进军路线,问道,“我刚同张参军言,从此处进军最为迅速,阿兄以为如何?” “从这里?”秦玓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之前的问题,蹙眉深思片刻,加入了讨论行列。 见状,秦玦又被深深打击。 向来不喜读书的三兄都是这样,他再不认真学习,当真会像阿岚说的那样,压根没法领兵打仗,被所有兄弟甩在身后。 两只鹰站在木架上,相隔半米梳理羽毛。梳完得满意了,便从一旁的漆盘中叼肉,一口一块,吃得蓬松胸羽,那叫一个满足。 秦玦莫名有些悲伤。 要是再不努力,估计连鹰都不如! 制定出最终的进军路线,秦璟收起舆图,和秦玓商议向西河送信,请坞堡增派援兵。 “攻下的郡县需留有守军,以防邺城反扑。骑兵要发徐州,分不出人手,不如从后方援军。无需全是骑兵,可以步卒为主。”秦璟道。 秦玓和张禹均无异议。 “从西河郡调兵太慢,路上难保会遇见伏兵。洛州和荆州本就兵力不丰,更要防备氐人,不能再轻易调动。” “不如从上党和武乡各调一支军队,大兄和二兄家底丰厚,日前又收拢三千多流民,守城尽够了。” 这两位早知和四弟一起进兵“没油水”,现在八成都在看他的好戏。不坑上一回实在不甘心。 秦玓话落,秦璟挑眉,表情似笑非笑。 秦玓被看得心中发毛,想要拍桌子壮一壮胆气,对上秦璟乌黑的双眼,到底没敢。 说来也怪,他的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亲爹,大兄二兄照样能顶上几句,唯独害怕这个四弟。 直将秦玓看得浑身不舒服,脸色变了几变,秦璟才慢悠悠点头,道:“阿兄所言甚是,就这么办。” 秦玓:“……” 不是担心打不过反被收拾,绝对要拉出去干上一场。 觉得主意不错还要这样看他,让他莫名心虚,是欺负老实人?! 秦璟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木架旁,抚过苍鹰的背羽。 修长的手指拂过长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苍鹰鸣叫一声,主动蹭了蹭秦璟的手腕。黑鹰也凑了够来,扑腾两下翅膀,敏捷的飞到秦璟肩上,讨好的蹭着他的脸颊。 取下鹰腿上的竹管,看过两行字,秦璟勾起嘴角,显然心情大好。 这一笑,似春暖花开,瞬间照亮整个军帐。 两只鹰凑得更近,争相挺起胸脯。不是受到体型限制,八成要发挥鸟类撒娇的绝技:躺手。 张禹咳嗽一声转开视线,看着帐外的天色,估算着开饭时间。没那条件还是莫要羡慕,越羡慕越心酸。 秦玓三个看得眼热,试着伸手,差点被鹰嘴啄了一口。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同时气得瞪眼。 一只也就算了,两只都这样? 我xxx啊!这还真是看脸! 傍晚时分,营中厨夫埋锅造饭。 羊汤冒着热气,大块的羊肉在汤内翻滚,撒上切碎的葱花,能引得人流出口水。新出锅的蒸饼,各个都有两个拳头大。饼里夹上腌菜和大片的熏肉,咬上一口,满嘴咸香。 这样的吃法是从桓容处学来。 关中汉子们尤其喜爱,若是敞开了肚皮,一顿至少要四五个蒸饼。 秦璟几人坐在帐中,饭食和士卒一模一样,都是吃得额头冒汗,大呼过瘾。 “要是有些茱萸就好了。”秦玓口重,尤其喜欢辣味。 “腌菜里有。”秦璟夹起盘中最后一片熏肉。 军营里条件简陋,尤其是进军途中,很少分桌而食。熏肉数量不多,兄弟四个只有一盘,想要吃得多,就要眼疾手快。 “阿弟,能不能打个商量?”抢夺失败,秦玓放下筷子,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 “什么?” “以后咱们分桌吃饭。” “为何?” “这样比较妥当。”实在抢不过,看着生气,不如自己抱着盘子吃。麻烦就麻烦些,还差那几张桌子? “好。”秦璟点点头,笑容温和。 秦玓刚要咧嘴,忽听他道:“我军中熏肉有限,不分给阿兄想必没有关系?” 秦玓张口结舌,当场无语。 秦玦和秦玸互相看看,默契的背过身不发一言。 四兄一路都在发飙,少有正常的时候。三兄硬要往枪口上撞,甭管什么后果,为弟实在是爱莫能助。 大军在沛郡停留一日,短暂休整之后,拔营开往徐州。尽快打下彭城、下邳及东海诸郡,自荆州向东就能连成一线,直至出海口。 如果战事顺利,秦氏坞堡的辖地将成一个铁钩,隔断燕国同秦、晋两国的联系。一旦包围形成,邺城将被挂到钩上,彻底被吞并不过是时间问题。 秦氏坞堡大举发兵,慕容鲜卑危在旦夕。 邺城不是没有察觉,但朝廷内部斗得正欢,一团乌烟瘴气。单是领军主帅就争执数日,从慕容德到慕容温,再到慕容涉,能领兵的皇族子弟和将领几乎数了个遍,始终没能达成一致。 秦氏仆兵进入徐州,彭城郡被围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终于慌了。 不顾慕容评能杀死人的目光,朝臣联名上奏,请封慕容垂为征讨大都督,率兵救援徐州。 燕主慕容暐知晓秦氏坞堡所图非小,但被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压制,加上数月沉迷酒色,少有的一点锐气早被消磨殆尽。无论群臣如何劝说,他仍是没有主见,端看慕容评的脸色行事。 如此一来,用慕容垂领兵之事自然是无疾而终。 当日朝会结束,几名老臣走出殿门,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禁滚下热泪,发出悲叹:“君主不振,臣子不贤,国家旦夕存亡,燕国危矣!” 殿前护卫听到此言,均是大惊失色。 慕容评随后走出,更是脸色阴沉,当场令人将几名老臣押下去,当夜便死在狱中。 燕国风雨飘摇,氐人瞅着眼馋,很想趁机占些便宜。 氐主苻坚派人送出书信,希望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瓜分这块肥肉。 书信送到西河郡,秦策看过两眼,冷笑一声,当即写成回信,由来人带了回去。 回信来得如此之快,苻坚不禁大喜,以为秦策同意联合,分割燕土有望。结果书信展开,内容却和所想背道而驰。 “秦策胆敢如此辱我!” 狠狠的摔飞竹简,苻坚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 王猛捡起竹简,通篇看过一遍,心下了然。 难怪国主震怒,秦策竟是直来直往,没有半句客气话,直接告诉苻坚,燕国那片地界你就别惦记了,老子要定了,哪凉快哪歇着去。没凉快地,找个墙角玩泥巴去。 信件末尾更留有威胁,如果苻坚胆敢擅自发兵,苟池和乞伏鲜卑就是前例! 秦氏坞堡积累数代,秦策底气十足。 你想来瓜分燕国? 做梦! 就是硬碰硬老子也不怕你! 老子有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两个,各个都能带兵打仗。秦氏坞堡的仆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和胡人有血海深仇。 你敢来? 来啊,放出几个儿子,轮着个拍飞你!儿子要是不成,某家亲自披挂上阵,照样拍不死你! 苻坚怒到极点,终究理智尚存,又有王猛在一旁劝说,只能狠狠磨着后槽牙,对着竹简运气。 “陛下,张凉屡次侵-扰国境,此时不宜同秦氏兴兵。” 王猛好说歹说,各种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说服苻坚,暂时将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放到一边,先解决张凉政权,夺下凉州为上。 至此,历史突然拐了个弯。 本不该出现的秦氏坞堡挥师东进,将要吞并燕国。灭掉前燕的氐人却是转道向西,开始和张凉死磕。因动静闹得太大,甚至引来吐谷浑的注意。 吐谷浑王辟奚担心氐人声东击西,干脆先一步发兵,在阴平一场大战,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到战报,苻坚气得吐血。 他打张凉关吐谷浑什么事? 退一万步,张凉是汉人政权,他和辟奚都是胡人,就算不联起手来,也不该背后捅刀吧? 辟奚却是连连冷笑。 什么胡人汉人,真这么说的话,慕容鲜卑不是胡人?自从苻坚登位,灭掉的胡人部落还少吗?何况,有王猛在一旁出谋划策,他压根不信苻坚只谋张凉。 得知对方的回答,苻坚看向王猛,王猛四十五角望天,才名太大,怪我咯? 北地烽火骤起,秦氏坞堡率先出兵,燕国、秦国、张凉以及吐谷浑先后卷入战团,连柔然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重病。 日前高举反旗,闹得风生水起的杂胡却突然销声匿迹,偶尔在青州一带出没,劫掠一番迅速退走,好像真成了占山为王的贼寇。 晋国虽未卷入战团,却是时刻提高警惕,更在边境驻扎重兵,以防胡人趁乱南下。 台城要担心的事不只这一件。 元正朝会之后,桓大司马的声望一时无两。行走在建康城内,随时能听到“北伐”“大司马”等语。 请功的表书递上,三省请示宫中,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拟定封赏。 凡表书所请无不应允,自桓大司马以下,参与北伐的刺使基本都得到了实惠。 唯有豫州刺使袁真,因久久没有凿开石门,使得粮道不通,给了慕容垂反击的机会,非但无功,反而被桓温参上一本,夺去刺使官印,一撸-到底。不是郗愔暗中帮忙,早就背锅下狱。 袁真很是不服,两度上言自陈。奈何桓温势力太大,风头太盛,上言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桓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桓大司马终归是要面子,没有强行压下他的战功。只是以“避亲”为由,请赏之言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如果按照表书所请,桓容顶多升任郡守,并且不会是大郡。 好在南康公主和褚太后达成默契,又有郗刺使帮忙,加上谢氏打边鼓,封赏升上数级。 “诏授桓容征虏将军,领幽州刺使,假节幽州诸军事。” 这个幽州指的自然是侨州。顾虑到桓大司马,授给桓容的终非富饶之地。 “品位两千石,食邑一州。” 桓容领旨,送走传旨之人。 回到房内之后,迫不及待的铺开舆图,查清幽州所在的位置,再掰着指头算算治下郡县和人口,当下双眼发亮,嘴角咧到耳根。 朝廷之所以这么大方,无外乎是幽州临近燕国,又是流民聚集之地,治安不太好,基本收不上多少税。就此授给桓容,并没太多实际好处,桓大司马也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旁人视为鸡肋的地方,在桓容的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聚宝盆。 遍数幽州的辖地,想到州内聚集的人口,桓刺使满眼都是金光。 发财了,这回是真的发财了! 101.第一百零一章 东晋幽州属侨州之一,临近长江,位于后世江苏境内。 东汉末年,黄巾成乱,中原之地狼烟四起。 为躲避战乱,陆续有百姓开始南迁。后经三国鼎立,南迁人口陆续增多。至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百姓南迁的数量达到顶峰。 后经统计,数量将近百万,接近当时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 东晋建立后,为联合南渡的北方士族,巩固皇室统治,不被吴姓士族压制,朝廷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划分实土,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收拢南渡的庶人百姓。 起初,侨州郡县多以流徙人口的原籍为名。 后因连年战乱不断,东晋屡次对外征讨,灭除成汉政权,并收回少数北方州郡,郡县重名之事时常发生。为避免混乱,朝廷发下政令,凡重名郡县,原地加北,新设为南。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设立的侨州过多,地名混淆,管辖郡县常有重叠,各州刺使隔三差五就要为税收打官司,朝廷不得不多次合并郡县,重新设立侨州。 幽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合并设立,几次变更之下,统辖地包括扬州大部以及徐州的两座小县。因新刺使是桓容,还要加入盐渎县。 今后是否再变,端看桓容的胃口和实力如何。 接到授封后,桓容第一时间查看舆图,确定幽州的辖地,尤其是看到清水过境,直连长江,激动和兴奋压都压不下去。 有人口,有水道,有土地,只要规划得当,这绝对是一座宝地、福地! 这样的地界,朝廷为何多年收不上税,不是他所关心。 有豪强土霸也好,有流民抗-税也罢,有石劭这个超级经理人,加上精通内政的钟琳,甭管之前有多少困难,全部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人口基数大,更方便寻宝捡漏。 之前能捡到荀宥钟琳、公输相里,这回能捡到哪位大拿的后人,桓容相当期待。想想可能捡到的大漏,两眼的金光登时转绿。 就两字:饥-渴。 再加两字:饥-渴-难耐。 流民安置曾让许多刺使太守头疼,对他而言压根不是问题。 以事实为例,其他人不欢迎拖家带口的流民,仅乐于收拢壮丁,桓容却不然。甭管老弱妇孺,在盐渎都能找到生计,各种发光发热。 况且,能熬过战乱逃到南地的百姓,纵然是老弱也不能小看。 看过石劭送来的账册,思及未来的计划,桓容心头一阵火热。 开垦农田、组建商队、招收兵员、筑造新城、建造海船,一项项列出来,人口是中之中。没有人口,一切都是扯淡。 之前只能从临近郡县下手,现如今,掌控幽州之地,几万流民任凭调度,让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激动? 别人眼中的麻烦,在他看来都是金子,明晃晃的金子! 畅想到美好的未来,桓容对着舆图笑出声音,吓得桓祎僵在门口,一只脚停在半空,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阿弟?”桓祎试着出声。 桓容在笑。 “阿弟?” 桓容仍是在笑。 “阿弟!” 桓容闻声转头,笑得活似怀抱十斤大鲤鱼的馋猫。 桓祎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授封的旨意下来,阿弟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弟,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不妥?没有啊。”桓容揉揉发酸的脸颊,兴奋感仍未减少。 “真的?” “真的。” 桓祎十分怀疑,迈步走进内室,上上下下打量着桓容,又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满脸都是问号。 “阿兄,我因战功得升幽州刺使。”桓容笑着开口,手指在图上画出一个范围。 “现如今,这块地盘都是我的。阿兄如果愿意,可请阿母向太后递话,尽快为阿兄选官。” 听闻此言,桓祎不禁有几分激动。 “果真?” 桓容点点头,继续道:“不过阿兄没有爵位,选官的品位不过太高。” 他有丰阳县公爵,初封不过从六品上阶。 桓祎既无爵位又是庶子,之前还有痴愚之名,大中正那关就不好过。无论如何运作,都不会高过这个品位,甚至会低上一两阶。 “无碍!”桓祎不在乎这些。 他最关心的是能帮上桓容,用习得的武艺保护兄弟。至于官位大小,于他而言并无关系。 如果真的在乎,他就不会对世子之位摇头。 “阿兄想好了?” “想好了。”桓祎用力点头,肃然道,“我决心和阿弟一起,选为中关令也无妨。” 话不掺假,桓容很受触动。 兄弟俩在内室谈了许久,直到婢仆来请,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请郎君往后室用膳,有新鲜的江鱼,已令厨下做好。” “江鱼?”桓容挑眉。 “我早先见过。”桓祎开口道。 “这鱼不是每年都有,往年是三四月最多,今年倒是早。送进府这些,每条都有手臂长,样子略有些怪,味道却极是鲜美。” 桓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出鱼身的形状和大小。 听着桓祎的形容,桓容恍然,这不就是后世有名的长江刀鱼吗? 兄弟俩离开内室,桓祎一边走一边说,从江鱼说到湖鱼,又从湖鱼说到海鱼,滔滔不绝,很是兴奋。 “我听说海中有巨鱼,每出水面可引来巨浪。有人说,其乃先民流传的鲲鹏。”桓祎满脸向往,“此次离开建康,如果有机会出海,必定要设法见上一见。” “见到之后呢?”鲲鹏?这形容倒是更像鲸鱼。 “自然是抓来吃!”桓祎斩钉截铁。 桓容:“……” 吃货凶残,世人诚不欺我。 穿过木制回廊,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 桓祎说得起劲,满脸红光。桓容始终笑着倾听,时而添加一两句,丰富一下桓祎的食谱。 吃货有什么不好? 能吃是福。 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丝飘落。 回廊右侧的的空地积成水洼,几只通体-艳-羽的小鸟陆续飞落,羽毛五彩斑斓,叫声格外悦耳。 桓容不是鸟类学家,压根认不出它们的种类。可他知道,如果这些小家伙继续停留,很可能会成为苍鹰的晚餐。 果不其然,鸟群飞落不久,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黑色的身影俯冲而下,两爪齐落,开胃菜就此到爪。 “这只鹰着实不凡。”桓祎看得眼热。见苍鹰飞到廊下,将猎物递给桓容时,更是满脸赞叹。 “我常闻灵兽可通人性,莫非飞禽也是如此?” 桓容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穿-越这样的神□□都能发生,鸟兽有灵性也说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这只,当真很有成精的嫌疑。 “这些鸟看着喜人,还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垫在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苍鹰落下。 “府内有新鲜的羊肉,稍后我让人端给你。” 苍鹰没有直接飞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随后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见桓容不接“猎物”,立刻生气飞走。 桓容早已经习惯,手背擦过侧脸,不以为意。 桓祎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话都说不利索。 “阿、阿、阿弟?” “什么?” 将尚存一息的小鸟递给婢仆,看看是否能养活。见桓祎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说什么?” “这只鹰果真有灵性?” “这个,我也说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见到养它的人,阿兄可以当面问。” “不是阿弟养的?”桓祎诧异。 “不是。”桓容摇头,诚实道,“别人送的。” 咕咚。 桓祎吞了口口水。 这样的鹰随便送人? “不行吗?”桓容蹙眉。 “不是不行,只是,那个赠鹰的人没有所求?”桓祎抓了抓头,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就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遑论表达清楚。 “阿兄无需担心。对方确有所求,我尚能应付。”知晓桓祎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涌入眼底。 “果真?”桓祎仍有迟疑。 “阿兄放心,我不是会吃亏的性格。” 看着桓容,桓祎依然不放心。 桓容直觉很准,桓祎何尝不是。加上后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看来,这个送鹰的人很需要提防。至于为何,暂时说不清楚,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两人行到后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马道福也陪坐一旁。 桓歆出于什么目的,桓容一清二楚。 桓熙身负重伤,世子肯定做不长久。 桓济已是废了,没有争取的本钱。桓祎明摆着退出争夺,桓容身为县公,压根不屑于争。剩下两个小的构不成威胁,桓歆盯准世子之位,正想一切办法达成所愿。 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为了“尊重嫡母,友爱兄弟”的好名声。 然而,不知他是过于心急还是聪明过头,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桓大司马会做何感想。 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关系,而是借机打探消息,为桓大司马的夺--权计划铺路。 桓歆却被世子之位蒙住双眼,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马当做废子。 见桓容和桓祎联袂走来,桓歆立刻扬起笑容。虽然人品不咋样,但就皮相来说,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桓容颔首。 身为嫡子又有官爵,面对桓歆这个“白身”,桓容无需太过客气。 司马道福见到桓容,同样神情一变,忍不住将要开口。被南康公主扫过一眼,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母。” 桓容和桓祎正身行礼,分别坐到设好的矮桌后。 膳食很快送上,其中一盘就是婢仆提到的江鱼。 “这是宫中送来的,刚好尝个鲜。”南康公主对桓容笑道,“太后知你将离建康,说要见见你。明日用过早膳,随我一同入台城。” “诺。” 桓容口中应诺,心中却有些打鼓。 元正朝会,司马奕的举动让褚太后生出警觉,加上御前献俘时的种种,台城内着实起了一阵风波,召见桓容的事自然未成。 为防司马奕再次胡闹,褚太后下了严令,无论何时何地,天子身边都不能离人。信不过司马奕身边的人,干脆从长乐宫派出心腹宦者,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 司马奕被“看管”起来,时刻不得自由。憋闷之下,愈发放-浪-形-骸,竟与嬖-人-宫-妃-同宿龙床,大量服用寒食散,在早朝之上哈欠连天,再无半点天子的威严。 与之相对,褚太后打起精神,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和小公子,并且透出消息,有意将褚氏女嫁入王府。 褚氏嫡支共有三女,两女庶出,已经先后出嫁。幼--女是唯一的嫡出,今年方才八岁,和桓容相差不小,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均是年龄相当。 建康城内不缺聪明人。 褚太后的举动很快引起朝中注意。奇怪的是,没有出现任何反对之声,无论是桓大司马还是王谢士族,似乎都是乐见其成。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并未返回姑孰,仍在城外驻军。借此期间,多次邀请琅琊王司马昱当面一叙。 司马昱是晋室长辈,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要唤一声叔父,又是当朝宰相,当代名士,桓温请人的借口相当充分,司马昱无法推脱。 几次三番之后,城中开始出现琅琊王同桓大司马惺惺相惜之言。 得知消息,桓容琢磨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褚太后和桓大司马都盯了上琅琊王一家。只不过,褚太后有意司马曜,想扶持小的;桓大司马反其道而行,更想推司马昱上位。 仔细想想不难明白,司马曜年纪小,登上皇位之后,褚太后自然要临朝摄政,对桓大司马颇为不利。 司马昱年过半百,性格平和,甚至有几分懦弱,桓大司马大可仿效曹丕,玩一把“天子禅位”。既能保全名声又能得到实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直接造-反划算得多。 至于是不是掩耳盗铃……只要皇位坐稳,史书照样可以另写。 双方各有打算,都在暗中角力。 唯一相同的是,司马奕注定沦为弃子,迟早失去皇位。命能不能保住,现下还很难说。 从历史来看,桓大司马局中占据优势,最后赢的却是建康士族。褚太后不缺手腕,奈何晋室衰弱,由始至终,发挥的作用完全像个布景板。 想明明白这些,桓容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对见褚太后一事失去兴趣。 “瓜儿?”见桓容走神,南康公主不禁蹙眉。 “阿母,儿走神了。”拉回飞走的心思,桓容赧颜。 “可是忧心侨州之事?”提起给桓容的授封,南康公主心中就有气。不给好地方就算了,给个幽州算怎么回事? 桓容摇头,道:“阿母无需担忧,儿能处理妥当。” “好。”南康公主再不放心,有“外人”在场,不好同桓容多言,只简单叮嘱两句,便开始执筷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 桓容胃口不错,搭配炙肉江鱼,吃下大半桶稻饭。 桓祎比他少用一碗。 桓歆尚未学会数米粒的技巧,吃过一碗之后,看着桓容桓祎连吃半桶,不禁愣在当场。 用过膳食,桓歆还想同桓容套近乎,却被南康公主打发走。司马道福欲言又止,被身后的婢仆拉了拉,终究没敢轻易开口。 想来,她对王献之仍没死心。 北伐大军归来,王献之功劳不小,弃笔从戎之事被人津津乐道,不日将升官位。 司马道福能忍到今日,桓容都觉得不可思议。 桓歆和司马道福先后离开,桓祎也被打发走,只有李夫人安静的坐在一侧,南康公主才开口道:“瓜儿,明日入台城,无论太后许下什么,都不可轻易答应。” 听闻此言,桓容不由得心头一跳。 “阿母,儿不明白。” 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日前朝会之上,有术士为你占卜。卦象非是不好,而是太好。若是流传出去,于你并非好事。” 未知扈谦作何考虑,将卦象隐瞒褚太后,却私下里告知南康公主。 回到府内,南康公主一夜未能成眠,除了当年-乱-军攻入台城,数年以来,从未如此提心吊胆。 “卦象?” 想起朝会时奇怪的视线,桓容如有所悟。 “卦象内容为何,阿母可否告知?”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道:“现下知晓对你无益。” 桓容不由得蹙眉。 “瓜儿,阿母不会害你。”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在绢制的长袍上留下几道凹痕。 “从今日起来,你要防备那老奴,晋室中人也不可轻信。” “晋室?”桓容愕然。 “你要记得,无论司马氏还是桓氏,可利用,可结盟,绝不可真心托付。” 南康公主凝视桓容双眼,沉声道:“台城内将生变化,阿母不知能护你多久。乱世之中,无人能偏安一隅。切记以眼看人,用心观人,绝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酿成祸患。” “诺!” 桓容清楚亲娘的性格,明白这番话定有深意。奈何亲娘不想讲明缘由,他也不好追问。 “儿谨记阿母教诲,绝不敢忘。” “好。” 南康公主颔首,忽然用力将桓容揽入怀中,用力咬住下唇,眼圈微红,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 “瓜儿,如有一日要同司马氏对立,不要顾及阿母,绝不要手软!” 同司马氏对立? 桓容瞳孔微缩,想要抬起头,却被南康公主按住,只能维持原先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南康公主终于冷静下来。 “去吧,今夜好生休息,明日随我入台城。” 桓容站起身,担心的看着南康公主。 “阿母……” “我无事,去吧。” “诺。” 知晓亲娘不欲自己多留,桓容只能退出室外。 待房门关闭,李夫人倾身靠近,拭去南康公主眼角的泪,柔声道:“郎君高世之才,将来必成大业。无论阿姊作何选择,妾都会陪着。” 她是无家无国之人。 南康公主生,她便生。南康公主死,她陪着共入地府。 纵是执念,她亦心甘。 102.第一百零二章 清晨时分,建康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蔓延成片,朦胧的雨雾似轻纱飞舞,自秦淮河向两岸飘散,逐渐笼罩整座城池。 前日是元月十五,城内不开市。 昨日又是一场大雨,城中人流不丰,生意少得可怜。 今日鸡鸣初声,廛肆中的店铺伙计接连出门查看,见天色阴沉,雨云遍布,倏尔有零星雨滴落下,伙计擦了擦脸,不禁面露苦色。 “又下雨,这都下了半个月,元月里还剩下几天晴日!”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活总要做,为了工钱也不能偷懒。 天色蒙蒙亮,店铺陆续开门,伙计都开始忙碌,有的收起门栓,有的挂起了幌子。 “今明没有大市,想必生意能好些。” 两家相邻的食铺前,伙计一边忙着清扫门前,一边抽空闲聊。 “我看未必。” 年纪稍大些的伙计手脚利落,三两下清理干净门前,又挂起布幌。抬头看一眼天色,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样的天,生意九成不好。” 食铺不比其他,雨天的生意总是要差些。 “要我说,除了东市那几家,甭管大市小市,遇上这样的雨天,都得清冷些时日。” “确实。” 两人口中的东市店铺俱为桓容所开,市卖盐渎货物,包括海盐、首饰、木质箱笼摆件以及北方的兽皮和散货。 近日又多出一间食铺,专卖熏肉和肉脯,还有不带酸味的蒸饼和夹肉的胡饼,口味十足新鲜。因制作的材料不同,价格贵-贱都有,每日都能排起长龙。 按照城中百姓的话说,熏肉和肉干能留好些时日,买来很是划算。 自家食用之外,买些贵的待客送礼照样拿得出手。特别是肉脯,带着些甜味和辣味,无论大人小儿都喜欢,每日的出货量十足惊人。 两个伙计都曾买过,吃过一回就忘不掉。 “下月有新的肉脯,不晓得价格如何。” “听说是鹿肉,价钱绝低不了。” “鹿肉?真想买些尝尝……” 两人的话题开始跑偏,从担心生意转到肉干肉脯。店铺掌柜听到,当场咳嗽一声,两人顿时闭口不言,开始埋头干活。 掌柜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回店中。想到伙计口中的肉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同样是开食铺,自家还是老店,父子两代经营,在城中开了二十多年,精心烹饪的菜肴竟比不上一家新店,当真是有些不甘。 天色逐渐放亮,雨却越来越大。 廛肆内的店铺半数开张,秦淮河上行过两艘商船,接连靠近码头。 河岸旁出现了卖力气的船工和挑夫,时而有牛车和撑伞的行人经过,寂静一夜的建康城又开始喧闹起来。 秦淮河北岸,三十辆大车一字排开,冒雨前行。 打头一辆由犍牛牵拉,车前立有挡板,车厢上带着桓府标志。车上健仆手持长鞭,每甩一下,都伴随着清脆的炸-响。 车队沿河岸前行,很快行到青溪里,穿过两座石桥,径直来到里中,停在一左占地不小的宅院跟前。 数月前,这座宅院仍属庾希,如今已归桓容所有。 桓大司马尚在,桓容并未分府,这么大一座宅院,难保不会有人惦记。 但有宫中发话,又有南康公主在一旁盯着,这座宅院顺利划为桓容私产,桓大司马都无法染指,遑论桓容的几个庶兄。 自庾希逃离建康,府内仆人失去家主庇护,多数重新沦为田奴,少数求到庾友门上,仍为仆役,日子却再不比以往。 宅院空置下来,始终无人打理。 历经风吹日晒,昔日繁华之地依已然蔓草丛生。 桓容回到建康,将藏金之事托付给荀宥和钟琳。两人领命之后,没有急着将金银运出,而是带人进-入宅院,开始清理院中杂草,修葺破损的房屋。 这番动作不小,很快引来旁人注意。 对门的殷康一家得知宅院易主,邻居变成桓容,听到不时传来的敲打声,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殷康尚罢,殷夫人始终意难平。 两年前的事,至今少有人提起。偶尔有闲话传出也不会太过分。毕竟牵涉到桓容,难保不会被人利用,到南康公主面前告上一状。 流言日渐平息,殷氏的名声得以保全。殷氏六娘却以为母祈福之名留在城外寺庙,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纵然归来,也错过了豆蔻年华,订不到太好的亲事。 纵然错在庾攸之和殷佳,以桓府之势和南康公主之威,能得今日局面已是相当不易。想起城外的殷氏六娘,殷夫人仍难免心酸。 知晓事情不能改变,干脆眼不见耳不闻,约束家人不要探听,更不要将对门的情况报知,全当没有这个邻居。 阴差阳错之下,倒是方便了荀宥和钟琳行事。 两人曾制定过计划,防备的就是对门的殷氏。 不想数日下来,对面竟是无比安静,明暗的打探都没有,反倒让二人愣了片刻。得知前年上巳节始末,方才摇头失笑,同时舒了口气。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少去最需要防备的邻居,两人的计划愈发顺利。很快,宅院内清理完毕,昔日的雕梁画栋重现光彩,岸边的垂柳焕发生机,浑浊的池水变得清澈。 元月十五之前,荀宥特地遣人给府内送去消息。 桓容知晓二人的计划,千方百计说服南康公主,入台城当日先去青溪里,将送给褚太后的金银带上。 “两位舍人入城时带有数辆大车,建康尽人皆知。” “儿新得宅院,将随身物品和珍贵之物运入新宅,实是理所应当。” “今日入台城,初次拜见太后,送些礼无可厚非。” 与其煞费苦心遮遮掩掩,不如给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直接将金银运入宫中。 “这些大车内藏机关,载重量远超寻常。”桓容取出一张图纸,将大车内部展示给南康公主。 “入府三十辆,送入台城三辆,余下随我返回盐渎,并不会惹人猜疑。” 庾希人在京口,藏金的簿册早托人送给郗愔。从反馈的消息来看,数量应该无误。 桓容要做的就是将真金白银分好,一成送入台城,余下带着启程,到京口分出一半,就算完成任务。 “这么简单?”南康公主很是怀疑。 “之前是我想差了。想要不引人注意,复杂反而不好。”桓容笑了笑。新增一岁,少年稚气减少几分,气质更显得沉稳。 母子俩商量之后,将出府的时间提前,先去青溪里再往台城。于是便有了三十辆大车排成长列,沿秦淮河北岸前行的一幕。 抵达青溪里后,桓容无心欣赏四周风景,命车夫加快行速,尽快赶到藏金的宅院。 “瓜儿。”南康公主忽然出声。 “阿母?”桓容回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 “莫要慌,也莫要心急。”南康公主浅笑。 “记住我昨日同你说过的话,见到太后,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轻易点头。如果应对不上,闭口不言就好,凡事有我。” “诺。” 桓容正色应诺,记起方才举动,不由得耳根发热。 还是不淡定啊。 健仆扬起长鞭,犍牛颈上铜铃轻响,行走在冷雨中,鼻孔喷出一团团白雾。 牛车停住后,健仆跃下车辕。 大门前早有健仆等候,无需吩咐,抓紧在石阶上铺设木板,供大车入府。 门前动静不小,不一会便有数名家仆在溪对面张望。 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请南康公主留在车内,自己撑着车辕跃下,扬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对面,将一个意气风发、神气扬扬的少年演绎得活灵活现。 大概过了半刻钟,家仆陆续散去。想也知道他们会如何上报,无外乎桓氏郎君“有财”之类。 “演技果真需要磨练。” 似乎对方才的表现不太满意,桓容嘟囔两声,摸了摸下巴,迈步走进府内。 荀宥和钟琳向南康公主见礼,随后取出簿册,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 “这是?”桓容挑眉。 “不瞒明公,清理后院水塘时,又得金十余箱,珍珠五十斛,珊瑚两座,百余绢布,并有诸多青铜及金银器物。仆同孔玙细观,应是前朝宫廷之物。因箱体年代久远,部分绢布已经褪色-糜-烂,不可能是庾氏所藏。” “前朝宫廷之物?”桓容面露诧异。 随便挖也能挖出宝来? “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将东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册。册中之物如何处理,端看明公之意。” 荀宥语气平稳,半点不觉心虚。仿佛没有在暗示桓容,这笔实属意外之财,并不被他人知晓。明公今为幽州刺使,赴任之后,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组建商队,事事都需要钱。这些金银财宝来得正好,独吞方为上策。 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钟琳,见二者表情如出一辙,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 果然物以类聚? 桓容摇摇头,不成,这是贬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桓容继续摇头,还是有点不对。 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无论怎么着,都会把自己兜进去。桓刺使唯有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爱财吗,爱财有何不好? 他乐意! “咳!” 桓容咳嗽一声,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荀宥和钟琳心领神会,无需桓容多说,分别拱手揖礼下去安排。 看着两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皇帝,必定是个爱财的“昏君”,这两位活脱脱的当朝“奸-佞”。 君臣三个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弃。 晃晃脑袋,这都哪跟哪。 他一定是昨夜没睡好。 大车分出三辆,分别装上金银和珍珠玛瑙,还有几件玉器琥珀。 “太后不喜金银,独爱琥珀,尤其是此类。” 南康公主打开小箱,里面是一枚包裹草-茎的琥珀。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琥珀呈现-金-黄-色泽,草-茎周围环绕一圈气泡,愈发显得珍惜难得。 “琥珀不难找,这样的却很少有。制成摆件倒是十足有趣。”南康公主拿起琥珀,显然有几分喜爱。 “比起珊瑚如何?”桓容下意识问了一句。 “当然是珊瑚更好。”南康公主合上小箱,手指点了一下桓容额头,恰好擦过眉心的红痣,“胆子不小,敢看阿母笑话?” “不敢。”桓容连忙告饶。想起昨日南康公主的样子,对比现下,觉得自己多想,却仍有几分不确定。 “阿母。” “恩?” “听闻幽州风光不错,阿母可想去看看?”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收起笑容,声音有些发沉。 “如果不喜幽州,不妨去盐渎?” 桓容期待的看着南康公主,口中道:“盐渎城是新建,廛肆不比建康,也是相当热闹,听石舍人言,近来多出不少胡商。阿母和阿姨多年未出建康,不妨去走走,住上一些时日。” 南康公主缓缓摇头。 “阿母,真不行吗?” “不行啊。”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装有琥珀的木盒丢到一边,抚过桓容的脑后,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 “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一生都不能。” 自她嫁入桓氏,今生的命运便已注定。 正如褚太后不能离开台城,生死都不能跨出半步,她也不能离开建康,今生今世都不能。 早年间是为了桓温,如今却是为了桓容。 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晋室利益,褚太后不会放她离开,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同样不会。 出身皇室,经历过-兵-乱,在权势中打滚半辈子,南康公主看得格外透彻。 得知扈谦的卦象,心中愈发明白,直到死,她都不能离开建康一步。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会让儿子为难,甚至有让他失去所有的风险,她的选择只有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 世人言为母则强。 为了孩子,她可以提剑面对桓温,同样可以放弃一切。 “瓜儿,阿母不能离开。” 南康公主笑得雍容,仿佛盛放的牡丹。落在桓容眼中却有道不尽的心酸。 一瞬间,他的心头似有巨石压下,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你阿姨可以。”顿了顿,南康公主道,“如果真有那一日,你要孝顺阿姨,如孝顺阿母。” “诺。” 桓容低下头。 他明白了南康公主的暗示,但他宁可不明白。 缓缓垂下双眼,他从未对权势如此渴望。 唯有手握重权,他才能保住珍惜的一切,护住阿母,护住李夫人,护住一切当护之人。 天下间,何等权势最重? 刹那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十指一根一根收紧,牢牢攥入掌心。不到两息,口中尝到几许腥甜,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 车驾行过御道,两侧的官署仍是关门闭户,寂静一片。零星有几盏未熄灭的灯火,在阴沉沉的雨幕中摇曳。 牛车行至宫门前,长乐宫的宦者正在一旁等候。 车门推开,宦者上前行礼,腰弯得极低。 “见过殿下。” “见过县公。” 两话话后,南康公主颔首,宦者立刻向身后示意,四名宫卫接替车夫的位置,驱赶大车进入宫门。 有太后旨意,车上又是南康公主,车厢无需盘查,径直入了台城。 桓容第二次-入-宫,心情和之前截然不同。 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护短。 知晓皇-权和政-治,不妨碍他对褚太后生出不满,盯着长乐宫的殿门,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雨湿路滑,请殿下小心脚下。” 宦者出声提醒,南康公主按住桓容桓容的肩膀,低声道:“瓜儿,随我来。” “诺。” 母子俩走进殿中,伴随吱嘎一声,门扉关闭。 宦者和殿前卫守在两侧,天空愈发阴沉,隐隐有几声雷鸣。 内殿中,两排青铜灯立在墙边,火烛辉煌,却无半丝烟气。 一面紫檀木镶嵌的屏风立在旁侧,上面雕刻着麒麟图案,就长乐宫而言,难免有几分不和-谐。 室内飘着温和的香气,沁人心脾。 褚太后正身端坐,一身蚕衣宫裙,梳太平髻。未戴蔽髻,只在发间绾一枚丹凤钗,凤口垂下长串流苏,均是以金丝缠绞而成。流苏尾端裹着三枚合浦珠,一模一样大小,都是少见的金色。 “太后安好。” 南康公主福身,褚太后还了半礼。 不似桓容想象中的隆重,更像是寻常“走亲戚”。 “瓜儿,见过太后。” 桓容打起精神,走上前半步,拱手于地,行稽首礼。 “快起来。” 褚太后语声带笑,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示意桓容坐到近前,仔细打量两眼,不禁笑道:“南康,我当真是羡慕你。” “太后何出此言?”南康公主同样在笑,眼中却像罩了轻纱,让人看不真切。 “瓜儿长得这般好,又是才德兼备,不逊于王、谢郎君。如果生在司马家,我如今又何须发愁。” 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 南康公主不接话,只是笑了笑,随手端起茶汤。桓容低垂双眸,同样不语,权当是听不明白。 好在褚太后不是心存试探,仅是有感而发,并未继续说下去。看着眼前的桓容,想起琅琊王世子司马曜,又不免暗中叹息。 两晋时期,相貌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司马曜的亲娘是昆仑婢,天生比他人黑上许多。哪怕五官肖似司马昱,在男子都会扑粉的东晋,也属于“丑人”行列。 褚太后选择司马曜,主要看重他的出身。见过本人之后,虽不太入眼,倒也勉强能接受。反正不用天天看,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见到桓容,对比两人的相貌言行,些许不满突然被无限放大。 她当真是有些遗憾,为何桓容不是出身晋室。如果是,哪里用得着扶一个婢生子登上皇位。 看着褚太后的表情,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假若知晓扈谦真实卜出的卦象,褚太后的反应会截然不同,更不会有如今的心思。 桓容入-宫之日,秦璟和秦玓恰好率兵攻入彭城。 经过数日围城,城内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守军失去斗志,城门被攻破时,不下百余人跪地投降。若不是对方迟迟不发起进攻,自己又不敢冒险出城,他们压根不会守到今日。 邺城的援军? 根本指望不上! 秦璟打马飞驰而过,基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想要“不留俘虏”都不可能。 秦玓同样有些遗憾,看着跪在道路两旁,老实得鹌鹑一样的鲜卑守军,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真是鲜卑胡?” 别说是鲜卑精锐,连成了山贼的杂胡都比不上。 围城足足八日,攻下城池却没用两个时辰。 秦氏仆兵没有任何死伤,受伤的纯属运气不好,冲得太急被流矢伤到,更被同袍好一阵嘲笑。 “不过几支箭,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竟还没能躲开?出去别说是四公子麾下,我都替你丢人!” 秦氏仆兵势如破竹,彭城一战而下,下邳郡成为最近的目标。鲜卑太守获悉战况,二话不说,带着心腹部曲连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兰陵郡。 秦璟和秦玓领兵赶到,城内守军早跑得一干二净,除了汉家百姓,连杂胡都不见一个。 不怪胡人跑,实在是兄弟俩的凶名太盛。 秦璟连下数个郡县,每战都不留俘虏;秦玓在梁郡造出-京-观,当场吓退鲜卑援军。关于他们的传言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燕国,连氐人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对此,秦璟不以为意,依旧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大军过处所向披靡。 秦玓抓抓头,觉得自己有点冤。 “不就是夯了个土堆吗,怎么说得我比阿峥还凶?我可比他平易近人多了。张参军,你说对不对?” 张禹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追问多了,干脆发挥语言艺术,绕得秦玓两眼蚊香圈,潇洒转身走人。 “阿岩,阿岚,你们说!”秦玓晃晃脑袋,转向兄弟寻找认同。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无语望天。 四兄不发飙了,三兄又开始犯二,这日子还能更精彩些吗? 103.第一百零三章 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乌云堆积,白昼仿佛黑夜。 天空隐现几声惊雷,闪电撕开云层,一声接一声炸响。 这样的雷雨在一二月间十分罕见。 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气,无论两层的商船还是孤舟舢板,均是纷纷急行,争相靠近码头避雨。 廛肆中热闹起来,尤其是临近南岸的店铺,屋檐下挤满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货。 茶铺和食铺能做上几笔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兴叹。 店家叹气归叹气,绝不会将人赶出去。真这么干了,名声必定一落千丈,这店也甭想开下去。 乐开怀的大概只有制伞匠人和售卖蓑衣草履的商家。 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没有停过,仅半月的生意就超过去岁两三个月。 雨水中,多辆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驶出,车厢雕刻有士族标记,显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赏雨。 多数人不理解雨有什么可赏,但不妨碍在屋檐下举目眺望。 “不懂赏雨,总能赏人。” 牛车成排停住,车门推开,宽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陆续跃下车辕,撑伞立在雨中,袖摆随风飞舞,道不尽的风-流潇洒。 “郎君甚美,我心甚欢!” 小娘子们纷纷翘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为阴-冷的天气增添一抹温暖。 台城内,早朝已经结束。 群臣陆续走出殿阁,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现,不由得摇头叹息,眉间紧锁。遇上当朝宰相琅琊王司马昱经过,上前寒暄之人越来越多。 宫中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意图不言而喻。大司马屡次请琅琊王入营,态度也很明显。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许态度。 今上肯定坐不稳皇位,无论是司马曜登基还是司马昱继位,交好琅琊王府绝无害处。 “诸位见谅,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宫中久留。” 司马昱态度平和,纵然心中有几分焦灼,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谦辞几句便登上牛车,匆匆赶往城外。 目送他离开,众人交换眼色,都是心中有数。 “想必是大司马相请。” “不错。” “今日南康公主和丰阳县公入宫,太后的意思……” 司马昱匆忙离开,群臣并未急着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到一处,交流最近得来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桓容和南康公主入宫一事。连谢安和王坦之都在深思,猜不透褚太后究竟是何用意。 是拉拢? 谢安和王坦之都是摇头,下意识认为褚太后此举必有深意,不会如此简单。 长乐宫中,褚太后提及幽州之事,南康公主面上带笑,指着桓容道:“太后,这话该同瓜儿说。” 褚太后也笑了,道:“在侨州之中,幽州算是大的,只是前几任刺使不体民情,不识经济,税收一直不丰。知晓瓜儿手下有能人,想必能开通商路,懋迁有无,比他人经营得好。” “不敢。”桓容半垂下眼,正色回道,“只是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当不得太后如此夸赞。” 一句话把褚太后逗笑了。 桓容不觉得这话有哪里好笑,还是说褚太后的生活中没有太多乐趣,笑点如此之低? “南康,瓜儿甚好。” “太后过誉。” “不算过。”褚太后轻轻摇头,示意桓容靠近些,和蔼道,“幽州的事委屈了你。论起功劳,原本该封你豫州才是。” 豫州? 桓容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豫州西接江州东临扬州,可顺水道北入燕国,属于战略要地,本是袁真掌管。因桓大司马以“延误军机”上表弹劾,袁真被一撸到底,不只丢了官位,地盘也被收走。 和幽州比起来,豫州的确是个好地方,人口、田地以及商贸在东晋诸州中都是名列前茅。可问题在于,这里和桓大司马镇守的姑孰非一般的近。 要是真把幽州换成豫州,桓容压根不会高高兴兴上任,百分百会坚辞不受。宁可丢官也不做这出头的椽子。 开玩笑,渣爹费了大力气弄走袁真,除了为撤兵甩锅,就是想占下这块地盘。 如果桓熙没有残废,下一任豫州刺使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 现如今,没有儿子顶上,桓冲和桓豁分领江州和荆州,分-身-乏-术,桓秘又实在信不过,桓大司马九成要自己掌印。 无论是谁,敢在这个时候虎口夺食,都将人头不保。 桓容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顶多能坑渣爹几回,彻底将人埋掉根本想都不要想。 褚太后是无心之言也好,是有心挑-唆也罢,桓容到底没被几句好话冲昏头脑,坚决表示幽州很好,他就看好幽州,其他地方根本不想,豫州那地更是半点都没考虑过! “容今授封幽州,必竭力经营,以报太后官家。” 桓容正色出言,杜绝褚太后再提豫州的可能。 南康公主听褚太后提出豫州,笑容立时收起,柳眉一竖便要开口。不想桓容应对得当,一个软钉子抛出,褚太后的话全被堵在口中,半句也说不出来。 难不成说幽州不好,让他去争豫州? 傻子也不会上钩。 何况桓容一点不傻,身边还有个精明的亲娘。 “瓜儿所言正是。” 见褚太后眼神微凝,南康公主展颜笑道:“既然将幽州授封给他,自然要用心竭力,不负太后重托。” 对于司马奕,桓容在面上尚存几分尊重,南康公主却没那么多顾忌,话间根本提也不提,全当是一缕空气。 知晓朝会上之事,她对司马奕厌恶至极,如今这样已经算是客气。 “善。”褚太后并不纠缠,转向南康公主,笑道,“瓜儿能有此心,是你教导得好。” “太后哪里话。”南康公主似听不懂话中暗示,全当对方真在夸奖桓容,一时之间笑容更盛。 接下来的一刻钟,姑嫂俩谈笑自若,唇枪舌剑。 桓容大气不敢出。 他很了解亲娘,别看面上带笑,九成已是怒火冲天。想不被火苗燎到,沉默是金最好。 褚太后知晓南康公主的脾气,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给桓容挖坑。饮过半盏茶汤,将话题转到随母子进宫的三车金银珠宝上。 “当真没有想到,庾希竟会如此大胆。”褚太后皱眉。不称字改称名,可见对其何等厌恶。 “可不是。”南康公主顺势道,“早该处置他了。” 说话间,命人将装着琥珀的宝盒送上,打开盒盖,推到褚太后面前。 “太后看看,这样的好东西宫里可有?” 见到盒中之物,褚太后神情微变。 桓容留心观察,确定亲娘所言确实,比起金银玉器,褚太后的确更喜欢琥珀,尤其是类似盒里这种。 “这也是从那里得来的?” “正是。”南康公主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口中继续道,“类似的琥珀共有三块,这块最完整。” “好,甚好!” 褚太后拂开长袖,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琥珀,对着灯火细看。草茎虽已变色,叶片的脉络仍清晰可见,映衬四周的气泡,更显得精妙。 “可惜太小,不然也能做个摆件。” “小也能做。”南康公主道,“取檀木做个支架,喜欢就摆上,想收起来也便宜。” “这主意倒是好。”褚太后笑道。 “不是我的主意。”南康公主摇摇头,将桓容拉到身边,顺势拉开他同褚太后之间的距离,“是瓜儿孝顺,给我做了几件精巧的摆设。” “哦?”褚太后来了兴致。 “瓜儿孝顺,知我喜欢这些,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柰子大的奇石,石面有天然纹路,活似竹林花鸟,还有一座茅屋的图样。还命人寻紫檀木做成支架,石头摆上去浑然一体,别提多精巧。” 南康公主有意带偏话题,褚太后顺势接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殿中的温度都似升高五度。 “如此,瓜儿也为我做个摆件如何?” “台城可不缺巧手的大匠。”南康公主截住褚太后的话,道,“太后若是想要,一声吩咐下去,不用两日就能制好。” 褚太后笑了笑,倒也没有强求。顺手合上木盒,交给宫婢收起。 三人正说着话,忽有宦者走进殿中,看样子似有急事。 “何时如此焦急?”褚太后皱眉。 “回太后,是长秋宫。”宦者顿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说吧,南康不是外人。” “诺。”宦者弯着腰,格外的小心翼翼,“官家去了皇后宫中,不到两刻钟出来,大长秋亲自去请医者。看样子,皇后怕是不好。” 啪! 褚太后表情震怒,一把拍在矮榻之上。 “他想干什么!” 南康公主同样沉下脸色,红唇紧抿,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看着倾倒的茶盏,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如此作死的。 司马奕不知道自己就要成为弃子?还是说已经知道,干脆拉着旁人一起难受? 皇后出自庾氏,就血缘关系来讲,和南康公主算是亲戚。比起没事都要起风浪的娘家人,她的性情堪称懦弱,半点不及南康公主生母,因乱兵而死的庾太后,在宫中毫无存在感。 桓容回到建康后,就听人说皇后病了。 如今来看,有庾氏这样的娘家,又有司马奕这样的丈夫,庾皇后想不病也难。 天子和皇后的事仅有褚太后能够处理,南康公主和桓容起身告退,褚太后没有挽留,赏下两车绢,并派长乐宫宦者相送。 “多事之秋啊。” 桓容暗中叹息,挥退宦者,亲自替南康公主撑伞。 “瓜儿,建康非久留之地,你尽快启程。” 走在雨中,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腕,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诺。” 桓容没有多问,单手撑伞,用力点了点头。 天空再次响起惊雷,闪电如金-蛇-滚动,预示大变将至。 母子俩穿过雨幕,一路走出宫门,再没有回头。 长乐宫中,褚太后命宦者细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太后,是官家看中了皇后身边的宫婢,索要不成,一怒之下就……” “如何?” “一怒之下伤到了皇后。”宦者额前冒出冷汗。 司马奕终日沉迷酒-色,身子将被掏空。换成旁人挨这一脚不痛不痒,庾皇后却是久病在床,压根撑不住。 “好,他可真好!” 褚太后气急而笑,同时有几分诧异,以庾皇后的性子,竟有敢“违抗皇命”的一日。 “摆驾长秋宫。” 褚太后不晓得司马奕是真的酒迷心智,还是别有目的,但她主意已经,皇位之上必要换人。至于是司马曜还是司马昱,端看郗方回和建康氏族能否在这场角力中压过桓温。 而越是这个时候,庾皇后越不能出事。 走出殿门,褚太后忽然道:“阿讷。” “仆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宦官应声。 “你观丰阳县公如何?” “回太后,县公尊贵之人,岂是仆可断言。” 褚太后眯起双眼,不知为何又想扈谦的卦象。耳边惊雷炸响,不禁停住脚步,望向阴沉的天空,表情有几分凝重。 台城外,桓府的牛车遇上琅琊王府车架。因雨势过大,可见度实在太低,两车迎面急行,差点-撞-到一起。 “可是长公主车驾?” 桓容推开车窗,发现对面车中不是司马昱,而是曾到过桓府的司马曜。 比起之前,这位琅琊王世子貌似白了不少。仔细再看,实则是在脸上扑了一层厚粉。在车中尚好,被雨水一淋,黑一道白一道,多少有几分滑稽。 “正是,对面可是琅琊王世子?” 从南康公主论,桓容比司马昱低一辈,但司马道福嫁给桓济,两人又成了平辈。如此一来,彼此的称呼上就显得尴尬,反不如以爵位相称。 彼此道明身份,明白都是“自家人”,自然不好追究是谁的责任。 桓容和南康公主正要回府,司马曜忙着入宫,互相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两车-擦-身而过,反向而行。 “阿母,太后有意扶持司马曜?” 南康公主点点头,并不隐瞒桓容,“你父更重琅琊王,太后是什么打算,究竟结果如何,现下还不好说。” 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桓大司马还不打算举兵造-反,建康尚能安稳两年。 回到府中,立刻有婢仆上前禀报,桓大司马遣人送信,言要见一见留在府内的两个小公子。 “那老奴打什么主意?”南康公主皱眉,“送信人何在?” “尚在客室。” “瓜儿,你先去休息。”猜不透桓大司马的用意,南康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来人见到桓容。 “诺。” 知晓亲娘的意思,桓容纵然有几分好奇也只能暂且压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身向回廊走去。 路行到一半,恰好遇见在廊下观雨的李夫人。 冷风飘雨中,美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裙摆随风鼓起,发尾飞旋,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阿姨。”桓容拱手揖礼。 “郎君回来了,此行可顺利?”李夫人侧身浅笑,精致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美得愈发不真实。 “劳阿姨挂心,一切都好。” 李夫人莲步轻移,停在距桓容三步远,轻声道:“我有话想同郎君说,可否?” “诺。”桓容道,“可请阿姨移步厢室?” “不用,这里便好。” 李夫人轻轻摇头,转身望向雨幕,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样的天气,常让我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桓容下意识问道。 “成汉灭国之日。” “……”这让他怎么接话? “郎君可愿听一听成汉的旧事?”李夫人问道。 “阿姨愿讲,容洗耳恭听。” 李夫人静静的望着雨幕,视线似穿过时间和空间阻隔,回望成汉王城,益州大地。 “我祖在永安年间入益州,在成都称王。” 李夫人的声音轻缓,从李雄成都称王讲起。 “逾二年,我祖称帝,国号大成,是为太-宗皇帝。” “咸和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因兄子侍奉病榻且有才德,故舍亲子而传位兄子。” 说到这里,李夫人顿了顿。 “由此,成汉皇室再无一天宁日。” 李夫人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表情始终平静,讲述的却是一幕幕血-腥的权利斗争,亲情-杀-戮。 “太-宗亲子不甘于大权旁落,联合举兵杀哀帝。其后发生内讧,互相征伐,内乱持续足足两年,直至新帝登位。而后不过四载,太-宗从弟以新帝残-暴,弑杀手足为由,联合满朝文武废帝登基,即是中宗皇帝。” “其后六年,中宗驾崩,我兄继位。又五年,国都被晋军攻破,我兄身死。” 这段历史并不长,桓容却听得胆战心惊。 “短短五十载,弟杀兄,兄弑弟,叔废侄,成汉皇室十去七八。凡被杀之人,家眷皆不得保全。” 话说到这里,李夫人转过头,笑意渐渐隐去。 “要想登上高位,必会手染鲜血。” “这就是皇-权。” 桓容张开嘴,喉咙间像堵着石块,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同郎君说这些,是想让郎君明白,欲要手握大权,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果郎君想要殿下平安,绝不能止步幽州刺使。” “郎君如今已是退不得。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时逢乱世,心慈未必结成善因,强横未必酿成恶果。” 几句话振聋发聩,狠狠砸进桓容脑海。 待他回过神来,李夫人早已翩然离去,廊下仅余一缕温香,顷刻被冷风吹散。 104.第一百零四章 客室内,一面玉制立屏风后,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思及背后用意,当下冷笑出声。 “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 “回殿下,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 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担心后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是吴地高门。 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才具颇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 因其心胸豁达,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也不好过于为难。 “除此信外,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 “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 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 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 “殿下所言甚是。” 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 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 “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 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 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 “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 “诺。” 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长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来人。” 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 “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 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 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 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 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 再者说,弃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来非议,还做得如此明显,实非明智之举。 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罢了。 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济再到桓歆,个个无才无德,心胸狭隘,首鼠两端,终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 桓温幕府中早有微词,只是碍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肯当面提及。 南康公主以美酒为引,试图为桓容招揽这位名士。 效果比预料中更好。 孟嘉欣然应诺,哪怕为了家族,也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 “孟长史客气。” 见孟嘉收下这份“薄礼”,南康公主笑入眼底,语气更加温和。 客室内的气氛愈发显得融洽。 南康公主不打算立即将孟嘉挖去盐渎,只望能先结一份善缘。 有他在桓大司马身边,遇事好歹能提前警醒,好过之前睁眼瞎一般,凡事都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 桓大司马万万不会想到,以孟嘉代替郗超实属瞌睡送枕头,正中南康公主下怀。 这个墙角挖得异常顺利,半点障碍都没遇到。 孟嘉轻车简从而来,拉着半车美酒而去。沿途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径直出城返回军营,反倒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郗超出言提醒,桓大司马却是摇头。 “孟万年好饮酒,世人皆知。此事不足为奇。” 自信了解孟嘉为人,明知酒是南康公主所送,桓大司马依旧没放在心上。郗超开口两回都没半点效果,反被桓温疑心猜忌同僚,最终只能闭口不言。 如果知道事情被郗超言中,桓大司马十成会后悔今日大意。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以桓容的话来讲,自己调的火锅料,再辣也得涮下去。 送走孟嘉,南康公主令人撤去屏风。 “阿麦,唤马氏和慕容氏来见。” “诺!” 阿麦躬身退出,南康公主展开书信细看,不禁冷哼一声:“桓元子终归是桓元子,这是要算到骨子里。” 少顷,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氏和慕容氏出现在门边,不敢直接走进室内,先福身行礼。 “进来。”南康公主放下书信,命两人入内。 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回忆今日言行,唯恐是哪里做错引得南康公主不满。 “奴拜见殿下。” 在南康公主面前,两人不敢称妾只敢称奴。 马氏如此,慕容氏亦然。 “坐下吧。” 南康公主无意同她们为难,也不打算卖什么关子,直言道:“夫主送来亲笔书信,有意将六郎君和七郎君带去姑孰。” 闻听此言,两人反应迥异。 慕容氏当场如遭雷击,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好似听到丧钟一般;马氏先是震惊不已,继而生出一丝恐惧,恐惧背后却有兴奋,夹杂着死灰复燃的野心。 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南康公主轻挑眉尾。 马氏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在宫中时,她见多这样的女子,貌似聪明实则蠢笨。怀抱着不该有的野心,稍有火星就能点燃。倒是慕容氏比想象中聪明,明白此去必定不善。 归根结底,慕容氏出身鲜卑贵族,见识过家族争-权的血-腥-残-忍。联系到桓熙目前的状况,再蠢也会明白此举代表什么意义。 正因明白她才害怕。 怕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湿脊背,浑身抖如筛糠。 “殿下,六郎君身子不好,恐不经旅途劳顿!” 慕容氏壮起胆子,豁出性命开口。 世子是残废又不是死了,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位置被夺。何况还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和儿子用什么去争? 这就是个泥潭,卷进去休想-抽-身。 桓伟刚能说话,她又是慕容鲜卑出身,真去了姑孰,不死也会沦为桓玄的挡箭牌,哪里还能有命在! “殿下,殿下救命啊!” 慕容氏越想越是害怕,竟然当场哭求起来。 “慕容氏,”南康公主打断她,“此乃夫主之意。” “殿下……” “夫主决定之事,无人可以更改。”南康公主沉声道。 “何况,夫主有心亲自教养实为荣耀,你如此哭求岂不是辜负夫主好意?” 慕容氏咬住下唇,弯腰跪伏在地,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由得泪如雨下。 马氏静静的跪坐在一旁,斜眼看向慕容氏,心中有几分不屑。 富贵险中求。 不争不抢不冒风险,哪里会成为人上人。 胡人终究是胡人,上不得台面! “殿下,奴请随七郎君同往姑孰。” 和慕容氏不同,马氏对世子之位富有野心。 之前是没有机会,不敢轻易生出妄念。如今机会送到眼前,难道还要向外推吗? “你倒是个明白人。”南康公主翻过手背,漫不经心的看着鲜红的蔻丹,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奴不敢当殿下夸赞。”马氏强压下心头的兴奋,柔声道,“奴入府以来深得殿下和李夫人教诲,时刻不敢忘。七郎君日后如有所成,必当回报殿下大恩!” 话落,马氏伏跪在地,姿态端庄。与颤抖哭泣的慕容氏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事情就这么定了。”南康公主扫过两人,“夫主启程之前会派人来接,你们各自下去准备,同六郎主和七郎君同往姑孰。” “诺!”马氏恭声应诺。 “殿下……”慕容氏还想哭求,却被婢仆硬生生拖了下去。 离得远了,仍能听到哭声隐隐传来。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知晓送信人离开,桓容特地来见南康公主。 经过廊下时,恰好听到慕容氏的哭声。 桓容转头望去,发现慕容氏已哭得丧失理智,竟口出恶言,斥责南康公主见死不救。 “这样哭叫岂不令阿母烦心?”桓容冷声道。 婢仆领会话中之意,三两步赶上前,取布巾-塞-入慕容氏口中,随后回到廊下,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 回廊另一侧,阿麦诧异转身,总觉得郎君似有几分不同。 仔细再看,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不由得摇了摇头。当下压着慕容氏返回西院,代其打点行装,出发之前不许她走出院门半步。 周围安静下来,桓容迈步走进室内,正身行礼。 “阿母。” “瓜儿来了。”南康公主放松的倚在矮榻上,示意桓容坐到身前,温和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 “儿腹中饥饿,无法休息。” 端起婢仆送上的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桓容故意道:“阿母,日前宫中送来的江鱼味道极好,厨下可还有?” “你真是饿了?”南康公主挑眉。 “阿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儿是馋了。” 说话间,桓容故意做出古怪表情,试图逗南康公主开心。 “火眼金睛?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怪话?” 南康公主终于被逗笑,手指点着桓容额头,并没用多大力气。 桓容故意向后仰头,动作极其夸张。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笑意更盛,之前的烦心顿时消散。 桓容咧咧嘴,总算是笑了。 他这也算是彩衣娱亲? 笑过之后,南康公主呼出一口浊气,心胸大感畅快。将桓大司马的信递给桓容,道:“看看吧,都能看出什么?” 桓容接过纸页,从头至尾看过,眉心越蹙越深。 “阿父有意换世子,却无意属兄。” 接桓伟和桓玄去姑孰,明摆着要留在身边培养。 令桓歆在建康选官,明摆着告诉他,世子之位和他无缘,不要再做妄想。对桓歆来说,无异于当面一巴掌,还是渣爹亲自动手。 “不只。”南康公主冷笑,“送信人言,不日世子将归建康。” “什么?” “那老奴倒是打的好主意。”桓熙送回建康养着,自然能牵制住桓歆桓祎。假使出事了,他也能脱开干系。 “二兄呢?”桓容心头发沉。 “桓济已经是个废人,膝下又无亲子,凭什么争?只要没有笨到无药可救,就会想办法和桓伟桓玄结好。你父大可放下心来教养-幼-子。”南康公主沉声道。 桓容攥紧书信,脑子不停转动。 将桓熙送回建康,既为质子又为靶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桓伟和桓玄接到身边,长成后定然亲近生父。 哪怕桓温桓玄不能成才,大不了再多生几个。 以桓大司马当下的建康状况,明显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自然有充裕的时间生儿子。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年中去世。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啧舌。 “阿母,世子送回建康,府内定然生乱,您不妨同李阿姨搬去青溪里。” 不能离开建康,总能在城内搬家。 与其对着那几个闹心,不如眼不见为净。至于桓府内闹出什么乱子,另派人看着即可。 这样一来,府内出事也牵扯不上太多干系。 “一旦世子归来,三兄定然会有动作。二兄如要结好两个弟弟,必定也不会闲着。”桓容很想撇嘴,到底顾忌亲娘,勉强忍了下来。 “如果四兄能够选官,可与儿同去幽州。届时,阿母留在府内也是无聊,不如去新宅散散心。” 新宅是他的私产,南康公主是他亲娘,亲娘到儿子家中小住,谁都不能说些什么。 至于小住是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管得着吗? 桓容决心将宅院加固,不做到盐渎县衙的防御能力,也要暗-哨-箭-楼齐备,备下充裕的谷物稻米。万一城内生乱,整座宅院立刻化为坚固的堡垒,任谁都休想轻易攻-破。 “容我想想。” “阿母,这事……” 桓容正要再劝,李夫人从室外走入,恰好听到桓容的话,当下笑道:“郎君孝心,阿姊还犹豫什么?妾观此意甚好。” “阿妹。”南康公主有几分无奈。 李夫人轻轻福身,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轻轻拂过公主身侧的长袖,柔声道:“逢三四月间草木萌生,柳絮飘飞,正可至溪边赏景。妾闻宅中有一处池塘,养几尾游鱼,引几双鸟,岂非乐事?” 南康公主略有意动,李夫人弯起眉眼,笑得愈发娇艳。 “阿姊之前答应过,要为妾寻几只越鸟,再养些鹁鸽。这府里怕是不成,郎君在青溪里的宅院是个好地方。” 南康公主的神情更为松动。 “阿姊?” 李夫人微微倾身,尾音轻扬,娇-声-千回百转,如柳絮拂过水面,轻轻撩拨闻者的心弦。 只是“旁听”,桓容都觉得脊椎发麻,下意识低头,耳根一阵阵发热。 什么叫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算是有了深刻认识。 想到“美人”,脑中不自觉闪过一个身影。愕然两秒,桓容连忙摇头。 明明浑身煞气,黑到骨子里,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该生出这种联想。 太和五年,春二月,桓大司马启程返回姑孰,马氏和慕容氏携-幼-子同行。 坐在一辆车中,两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马氏推开车窗,望着渐生新绿的春景,看着熟睡在一旁的桓容,笑意掩都掩不住。 慕容氏紧紧抱着桓伟,一刻都不愿松开。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扫过马氏和桓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旋即消失无踪。 同月,南康公主再入台城。 不及五日,桓祎选官旅威副尉,是为从六品下阶。 桓容以幽州刺使上表,请桓祎赴任幽州。表书递送三省,翌日得到回复,许其所请。 桓祎穿上朝服,捧着官印,乐得直蹦高。官品大小无所谓,能离开建康,随阿弟同往幽州,才是他最高兴的事。 “阿弟放心,有我在,闲杂人等休想近你半步!” 那个送出苍鹰的尤其需要防备! 官文即下,兄弟俩不好在建康久留,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母何时往青溪里?”担心南康公主会改变主意,桓容每天都要问上一两次。 “至少要等世子归府。”明白桓容的心思,南康公主不禁笑道,“放心,我既然点头,断不会轻易改变。” 桓容犹不放心,又询问过李夫人,得她再三保证,心才落回实处。 至此,建康事了,桓容准备往幽州赴任。 不料想,在出发的前一天,苍鹰带回消息,袁真不满朝廷,深恨桓大司马,竟派人私自往北地联络,意图背弃晋朝投靠他人。 “有书信送往坞堡,另有袁氏家仆分别往长安邺城。” 接到袁真-叛-晋的消息,桓容颇有几分诧异。 袁刺使帮着晋室对抗桓温,可谓是尽心尽力。 如今被桓温甩锅打压,除了郗愔之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天子和太后更是理都不理,桓大司马的上表全部应允,袁刺使不心冷都不可能。 加上桓大司马名望升高,在朝中势力极大,袁真担忧一家性命,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另投就算了,偏偏一投三家! 桓容看看绢布,又看看正叼起鲜肉的苍鹰,当真是有些不明白,袁刺使究竟是怎么想的? 鸡蛋放到两个篮子里是有备无患,一口气提出三个篮子,不怕鸡飞蛋打? 与此同时,秦璟和秦玓攻占下邳,计划往东-海郡进军。 “拿下东-海郡,将彻底断绝鲜卑南下之路。”秦璟铺开舆图,手指自西向东划过一条长线。 “此战之后,我将率兵驻扎彭城,荆州和豫州交由阿兄镇守。” 彭城对面即是东晋的幽州,这个位置和距离,秦四郎十分满意。 秦璟话落,秦玓眨眼。 “阿弟将驻扎彭城?”什么时候决定的,他为何不知道? “阿兄有异议?”秦璟挑眉,黑眸深邃。 眼见秦璟眉尾挑得更高,表情似笑非笑,秦玓不由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到底没敢再提出疑问。 转身看到秦玦和秦玸的表情,秦玓果断跑去墙角种-蘑-菇。 有这样一群兄弟,当真是做人不易。 105.第一百零五章 秦璟攻占东海郡后,慕容鲜卑辖下的荆、豫、徐三州尽归秦氏坞堡。 战报送抵西河郡,秦策大喜,当即许秦璟所请,自坞堡内调派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赶往彭城,加固城墙,在旧城基础上建造新城。 相里枣和相里松正巧随船北上,知晓此事之后,中途转道徐州助秦璟筑城。 待秦璟转道回兵,邺城朝廷方知三州之地尽失。 上报中言,州郡内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守军一触即溃,压根不知抵抗。如下邳和东-海等地,守城官员比士卒跑得更快,甚至不敢同秦氏仆兵接战。 确认消息属实,慕容评大惊失色。知晓事态紧急,再顾不得私怨,亲自奏请燕主,请封慕容垂为征南大都督,带兵抢回失去的州郡。 坐在皇位上,慕容暐连连打着哈欠,脸色憔悴,眼瞎一片青黑。既是终日沉迷酒-色所致,也有乍闻消息后的惊吓。 慕容评立在殿中,字字句句为家国考虑,为朝廷尽忠,慕容暐又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抹讽刺。 “太傅忠心为国,就准太傅所请。” “谢陛下!” “不过母后那里未必高兴。”慕容暐话锋一转,双手一摊。 “朕是没办法。如果朕开口,说不定太后又会闹上一场。这事还需太傅劝说。” “臣?” “满朝上下都知母后向来只听太傅的话。” 慕容评表情骤变。 什么叫太后只听他的?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 慕容鲜卑不似匈奴,自立国之后,朝廷规章和法度风俗皆仿效汉家。如父兄死后,儿子弟弟继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绝迹。 国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一时嘴快还是别有用心? 慕容评凝视慕容暐,表情愈显阴沉。 慕容暐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打着哈欠站起身,顺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圣旨拟好之后,交给朕盖印即可。” “遵陛下旨意。”慕容评拱手。 “国事处理完了吧?”慕容暐单手撑在腰间,又打了个哈欠。 “是。” “那好,殿中监又给朕进献五个美人,两个还是波斯买来。朕要去赏美,太傅就去见太后吧。” 话落,根本不给慕容评开口的机会,慕容暐转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踪影。 慕容评站在原地,确定天子绝非一时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殿中伺候之人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筛糠。 慕容暐走出殿后,确定慕容评再听不到,当场拍着腿大笑出声。 “痛快,当真是痛快!” “陛下小心,地上凉!” 见慕容暐不管不顾的坐到地上,宦者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搀扶。 “无碍,朕心里痛快,在这坐会。”慕容暐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历代先帝的说一不二,笑声变得尖锐,年轻的皇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手扯掉发冠,泪水淌满脸颊,竟有几分疯狂。 “天子?国主?朕不过是傀儡!”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宫婢更是噤若寒蝉。 “慕容评,太后,慕容垂,各个都看不起朕!朕活得还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骂又怎样,至少他活得自在!” 慕容暐声音沙哑,仿佛砂石磨过。 “这个国主有什么意思!” 宦者和宫婢不敢出声,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天的话传出去,天子怎样不好说,他们一定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 “阿巧奴,你跪着做什么?起来,扶朕去看美人。” 一番发-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脸上犹带泪水,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 宦者不敢抬头,半跪着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 不想刚刚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宦者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临死之前终于抬头,看进天子冰冷的双眼。 “朕没疯,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所以,你们都得死。” “啊——”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要逃走。 慕容暐抽-出匕首,大步追上前,抓住宫婢的头发,匕首从后心-刺-入,旋即猛地-抽-出。 宫婢僵硬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中喷出血沫,死不瞑目。 “救命!” “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 宦者和宫婢四散奔逃,慕容暐手持利刃,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殿前卫被惊动,迅速赶来查看。发现慕容暐浑身血污,四周倒伏三四具尸首,余下的宦者和宫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陛下?” “他们想行刺朕!”慕容暐满面带血,指着剩下的宫婢和宦者狰狞道,“全都杀了!” “诺!” 殿前卫没有任何迟疑,将挣扎尖叫的宫婢宦者拖出殿外,当场斩杀。 “陛下可要沐浴?” “不用。”慕容暐摆摆手,抓着匕首走下石阶,口中喃喃道,“朕去看美人。” 当日,宫中传出有人行刺国主的消息,同时也有传言,国主貌似疯了。 无论消息真假,都没在朝堂惊起太大的浪花。 死的不过是些宦者宫婢,鲜卑贵族和官员压根不会在意。至于国主疯没疯,反正又不用他处理朝政,疯了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请慕容垂领兵出征,抢回失去的州郡,打通南下和西行的通道。 秦氏坞堡这次有备而来,不只切断燕国和东晋的联系,和氐人相接的郡县也是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彻底隔断。 若是真被彻底隔绝,唯一的退路就是返回祖地。 想起祖宗游牧的草原,早习惯中原生活的贵族官员岂能适应。 “诏授吴王慕容垂征南大都督,即日出兵,收回荆、豫、徐三州。” 给事黄门郎梁琛赴任城传旨,慕容垂称病避而不见,仅段太守出面接下旨意,并言:“吴王旧疾复发,又遇子丧,一时气怒攻心,已是下不得床榻。” 梁琛不信,段太守叹息一声,带他亲自去看。 如话中所言,慕容垂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世子慕容令和中山王慕容冲守在旁侧,一人奉上汤药,一人向医者询问,神情间焦躁难掩,寻不到任何破绽。 梁琛走进室内,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慕容冲回过头,诧异道:“梁给事?” “见过殿下。” 慕容冲拦在当中,梁琛无法靠近床边,只能距离三步张望。 世子慕容令放下药碗,猛地站起身,怒视梁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梁给事此来为何?莫不是奉了太傅之命,要将阿父和我拿去邺城,将我全家斩尽杀绝!” 慕容令浑身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而出,将梁琛斩杀当场。梁琛神情立变,下意识摸向身侧,试图-拔-出弯刀抵抗。 见状,段太守连忙上前打圆场,言明梁琛此行的用意,并取出盖有国主印的诏书。 “授我父征南大都督?” 看过圣旨,慕容令的态度没有半点缓和,眼中杀意更甚。 “欺人太甚!” “世子慎言!” 梁琛终究是朝廷官员,代表的是邺城的颜面。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慕容令竟当面将圣旨攥成一团,作势欲丢,他不能不出声。 “慎言?”慕容令怒极反笑,道,“我父因何旧疾复发,梁给事不会不知道!” 梁琛欲要开口,却发现无话可说。 “遗晋发兵五万,不到两月攻到邺城城下。不是我父率兵阻挡,慕容评早已逃回北地!” “我父如此大功,朝廷非但不赏,反而以战败问责,这是何道理?” “前时乞伏部占据荆州,秦氏坞堡袭击豫州,朝廷又是怎么做的?别和我说什么国事,这分明是慕容评和可足浑氏挟怨以报私仇!” 慕容令越说越气,继而双眼赤红。 “为击退晋兵,我父手下精锐尽丧。豫州防守空虚,被秦氏攻破时,我同诸弟奔向陈留,本以为能请得援兵,结果倒好,‘援兵’当真是来了,为的却是我兄弟的项上人头!” “不是封将军以死拼杀,我兄弟均要葬身陈留,不留一人!” “现如今,朝廷有何立场要我父出兵?” 慕容令盯着梁琛,仿佛是一匹恶-狼在盯着猎物。 “轻飘飘一份诏书,一个大都督的虚衔,没有军队,没有粮秣,没有军饷,朝廷这是要收回失地?分明是让我父去送死!” 梁琛哑口无言,双手颤抖,额头尽是冷汗。 “阿子,住口!” 慕容垂忽然出声,声音沙哑,气息断断续续,间或咳嗽两声,真如沉疴之人。 “劳烦梁给事上报朝廷,咳咳……垂不忘报国,实、实是有心无力……” 话落,慕容垂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阿父!” “叔父!” 慕容令和慕容冲脸色骤变,顾不得尴尬的梁琛,齐齐扑到榻边。 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摇了摇头,道:“梁给事,实情你也看到了,吴王殿下病成这般,实无法承担如此重任。还请梁给事上报朝廷,另选良将,尽速收回失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琛心知无法强求,当天便带人返回邺城。 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内室,药味依旧刺鼻,本该卧榻的慕容垂却无半点虚弱之态,擦去脸上一层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劳烦舅兄。” “无碍。” 段太守摆摆手,坐到桌旁,饮过半盏茶汤,开口道:“此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可有成算?” “自然。”慕容垂点头,道,“国主昏庸懦弱,慕容评把持朝政,秦氏来势汹汹,氐人盘踞在侧,燕国早晚不保。” 段太守沉思两秒,猜测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择一投之?” 慕容垂摇头。 “秦氏坞堡乃汉人创建,未曾听闻招收部落降将。苻坚野心勃勃,又得王猛辅佐,我本以为氐人可以成事,结果却是出乎预料,一个张凉和几部杂胡就让他们手忙脚乱。” 段太守有些糊涂,慕容令陷入沉思,也是默然不语。 慕容冲忽然道:“叔父可要自立?” 经历过与晋兵一战,拼死方才逃脱,又获悉清河公主的死讯,慕容冲一夕之间成长许多。 如果桓容当面,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有些阴沉的中山王,和当日的中二少年完全就是两样。 听闻慕容冲之言,段太守和慕容令都是精神一振。 “阿父要占下任城周边几郡?” 慕容垂摇头,沉声道:“燕国非久留之地,我有意北上乐陵,再经水路往昌黎,于此处招兵买马,收拢宇文鲜卑旧部库莫奚,兵发高句丽!” 高句丽? “咸康八年,我随燕王发兵高句丽,攻占丸都。高句丽王只身逃走,留下的粮秣兵甲数不胜数。” “高句丽虽北,境内却丰产粮谷,更有人参等药材,价值极高。宇文部未被灭时,常年与之交战,最熟悉高句丽人用兵战法。” 说到这里,慕容垂收拢五指,拳头用力抵住桌面。 “中原正乱,战事频繁,众人均无暇北顾。我欲趁此时机再攻丸都,据城池钱粮自立!” “可是,阿父,丸都多为高句丽人,如战后生乱恐不好收拾。” 慕容垂笑了,英俊的面容带着血腥和残忍。 “待攻下丸都,纵兵抢掠三日,凡不驯者尽可斩杀。再迁库莫奚等部进城,发下命令,胆敢反抗的高句丽人全部充为羊奴!” 慕容垂一锤定音,历史就此转弯。 前燕政权风雨飘摇之际,本该投奔氐人的慕容垂父子改为北上。 历史上,因中原战乱而进入复兴期的高句丽被中途打断。 遇到慕容垂率领的东胡军队,高句丽王朝再无法迎来隋唐时的强盛,必将提前走向灭亡。 蝴蝶效应发挥威力。 作为事态的间接推动者,桓容尚且一无所知,正忙着打点行装往幽州赴任。 太和五年,二月,丁丑 秦淮河北岸行来四十余辆大车,排成一条整齐的长队停在码头前,等着健仆和船夫卸货装船。 大车经过改造,装载辆超出寻常。待到车厢全部腾空,船身的吃水线变得极深。船夫查看过后,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为何会如此之重? 桓容和桓祎先后走下马车,不期然遇上乘车赶来的谢玄等人。 “知晓容弟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 “多谢兄长。” 几人都不是空手来的,谢玄带来两封书信,一封是谢安亲笔,一封则是王坦之所书,均交由他转交。 “幽州之地实不太平,又同胡人接壤。今闻秦氏坞堡发兵攻占燕地,恐有乱兵过境扰民,贤弟到任后务必要小心!” 桓容点头。 “知晓贤弟同秦氏有生意来往,这两封信还请代为转交。” 桓容眨眨眼。 敢情不是给他的? 白激动一场! 谢玄叮嘱一番,王献之携一幅卷轴上前。此次北伐归来,他官升两级,留任建康。知晓桓容将往幽州,选出最满意的一幅字相赠。 “望容弟一路平安。” 接过卷轴,桓容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看来献之兄才是厚道人,谢兄嘛……再议。 前来送行的郎君陆续上前,庾宣更是直接提来酒坛,言要以酒为桓容送行。 “容弟满饮!” “……”满饮?一坛?这是为他送行还是打算让他醉上一路? 看看庾宣,又看看谢玄等人,桓容终究豪情一回,捧起酒坛就是两口。喝完一抹嘴,豪迈道:“多谢从姊夫!” 众人送别时,南岸传来一阵歌声。 定睛看去,竟是年少的女郎聚到柳树下,扬声唱起送别曲。 古老的曲韵和少女的娇声揉和到一起,带着道不尽的依依惜别、留恋不舍。 “郎君一路顺风!” 黄鹂般的歌声中,新折的柳枝和绢花从岸边飞洒,河面顷刻飘落一阵花雨。 桓容酒意上头,微醺之下,竟是扬袖向对岸挥手,扬声道:“静女其姝,静女其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送我行,竟日不忘!” 这是诗经中的词句,分别源于邺风静女和卫风硕人。经桓容吟诵,引得少女们桃腮泛红,绢帕和绢花更是如雨飞下。 声声郎君珍重,香风经久不散,秦淮河仿佛成了一条胭脂河。 桓容迈步登船,一阵江风袭来,鼓起宽袍大袖,吹起乌黑的长发,船上的少年,岸边的郎君,皆是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挥手送别时,有人取出陶埙吹响。 远去的江船,驻足河畔的郎君,柳下垂泪的少女,仿佛岁月成墨,历史成笔,一夕泼染而就,凝成一幅亘古的画卷。 船只顺流而下,埙声和人声俱已远去,偶尔有绢花和柳枝顺水飘下,顷刻没入激流,再不见踪影。 桓容走上船头,迎着江风眺望天边,忆起上次离开建康时的心情,如今已是截然不同。 桓府内,李夫人倚靠在廊下,逗着两只圆胖的鹁鸽。闻听脚步声,当下侧首望去,见是南康公主行来,不禁嫣然一笑。 台城内,庾皇后沉珂在身,汤药难进。医者守在殿中,看着端进端出的汤药,改了多次药方,依旧是毫无用处。 司马奕整日醉生梦死,听得雷声炸响,竟是砸碎酒壶,一把推开身边的妃嫔,冲到雨中仰头狂笑。笑声穿破雨幕,仿如声声痛苦的嘶吼。 褚太后坐在内殿,面前□□经,久久看不进一个字。听到宦者回禀,仅是叹息一声,道:“随他去吧。” 倾盆大雨中,江船带着桓容行远。 随着江波翻涌,来自后世的灵魂终于融入这个乱世,东晋的历史终将变得不同。 106.第一百零六章 船行水上,江风阵阵,细雨飘零。 桓容在船头站了一会,便觉冷风刺骨,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当下转身返回船舱。 刚入舱门不久,天空忽然响起惊雷,细雨骤然增强,势成瓢泼,顷刻连成一片雨幕,水面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船夫来不及穿上蓑衣,只能任由冷雨打在身上,撑船在雨中急行,试图向岸边靠近。 “使君,雨水太大,继续行在江上恐有危险。” 一名略有些年纪的船夫抹去脸上雨水,在舱门前扬声道:“前方有一座码头可供船队暂时停泊避雨。” “就依老人家所言。”桓容回答道。 “可当不起这称呼,仆这就去撑船!” 船夫走回船头,见两个精壮的船工分立左右,合力撑住船杆,仍禁不住的打滑,当即道:“我来!你们去下边撑桨!” 说完也不等船工回话,从二人手中抢走船杆,仅凭一人之力就稳稳的撑住杆头,与划桨的健仆船工互相配合,将船带出激流,向前方的码头驶去。 雨越下越大,相聚超过三步,视线就变得一片模糊。 船夫有过人的方向感,压根不用双眼辨认,很快找到码头所在,带领船队陆续靠岸,躲避这场暴雨。 桓容推开木窗向岸上张望,发现码头铺设的条石已经残破,搭建的木桩多数腐朽,半数折断缺损,变得参差不齐。 码头附近没有完好的建筑,只有断壁残垣和一座四面透风的茅草屋。 屋顶茅草被风掀起,屋前竹竿上的幌子随风翻飞,隐约可见一个茶字。 “上次去京口时,倒是没见过这座码头。” 桓容看得新奇,想起之前中途改走陆路,不由得释然。 停船之后,健仆和船工离开船头避雨,带队的船夫更被请入桓容所在的舱室。 船夫连道不敢,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表情很是局促。 桓容笑着向他拱手,道:“不是老人家,此行必要遇上风险。老人家快坐,用碗姜汤暖暖身子。” 船上携带大量的金银珠宝,同样不缺食材调料。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张罗,压根不用担心少了哪样,只会发愁数量太多。 “谢使君!” 船夫弯腰行大礼,桓容连忙侧身避开,亲自将他扶起身。 尊老爱幼是华夏的传统,这位船夫年过半百,又刚刚助船队避开风险,受他大礼是要折寿的。 “老人家方才说这座码头颇有岁月?” “不瞒使君,出身吴地的老船工都知晓,这座码头建于前朝。” “前朝?可是曹魏?” 船夫摇头道:“是汉。” 桓容不禁诧异。 “据祖辈言,当时天下未乱,每年过这里的商船数不胜数,还有蛮人进贡的船队,好不热闹!” 船夫并未亲眼目睹,只听父辈口头讲述也是与有荣焉。 “当时,这附近州郡的汉子多到码头找谋生,赚到的工钱足能养活一家老小。我祖辈上曾在码头做工,因为通晓几句蛮话得都亭长赏识,纵然未有官身,也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说到这里,船夫忽然停住,表情从怀念变为苦涩。 “可惜后来闹了黄巾贼,天下大乱,又有胡人侵扰,往来的商船越来越少,码头上日渐零落,最后竟至废弃。如今偶尔有商船行过,到底不比先前。” 桓容静静的听着,从船夫的话中,可以联想出此地当年的盛况。 现如今,繁盛的景象皆无,仅剩下破败的码头和一座孤零零的茶肆,供人追忆昔日曾有的繁华和喧闹。 用过茶汤,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在舱室内久留。 桓容没有勉强,令健仆备好蓑衣斗笠,亲手交给船夫。 “谢使君!” 船夫穿上蓑衣,发现内里加了一层布,少了两层草茎,比寻常轻便许多,防雨的效果却格外好,不由得掀起查看。 “莫看了,里层加了油布,仅有盐渎的工匠才懂制法。” 见船夫面露惊讶,健仆很能理解。 想当初他穿上这身蓑衣,表现不比对方好上多少。知晓制作油布的材料,下巴差点掉地上扶不起来。 “这样的蓑衣得值多少绢?” “这个倒不清楚。”健仆琢磨了片刻,道,“单是制油布就耗费不少,真要算,这一件至少顶一家整月的口粮。” 船夫当真被吓了一跳。 健仆没有再说,转为询问何时能继续启程。 “雨水稍小些就能离岸。”船夫道,“这船足够大,吃水又深,应该无碍。” 健仆点点头,戴上斗笠,转身走向船尾。 船夫又掀起蓑衣,小心摸着里层的油布,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家整月的口粮啊! 按照后世的话说,士族郎君真会玩,庶人百姓当真是承受不来。 大雨下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正午过后方才减小。 岸边的茅草屋缺了半个屋顶,已是摇摇欲坠。破旧的幌子依旧顽强的系在竹竿上,随江风飒飒飘飞。 船队在雨中启航。 奔赴幽州之前,桓容计划同郗愔见上一面。 一来交接庾希府中的藏金,当面清点清楚;二来同对方商量一下,能否在射阳等地开通商道,允许盐渎的商队在水路之间往来。 荀宥和钟琳都赞同此议,荀宥更趁机提出,可以桓容辖下的徐州两县换取射阳。 “明公为幽州刺使,必定常驻州府。盐渎近海,彼此相隔数县,交通极不方便。仆以为可同郗刺使商议,以明公手中两县换射阳一县。” “明公貌似受损,实则获益不小。郗刺使则可将两县归入辖地,重新收取赋税,未必不会答应。” 桓容仔细思量,认为荀宥此言有理, 只不过,不经朝廷就这样换地妥当吗? “并无不妥。”钟琳接言道。 “仆曾查看朝廷对侨州郡县的合并重置,不提其他,单是幽州便有数次重划,最近的一次是在隆和元年,距今不过十载。” 桓容顿觉诧异。 他翻阅过府中不少文献,还请南康公主帮忙搜集资料,结果仍不如钟琳和荀宥知道得详细。 “此事无需提前报知朝廷,明公和郗刺使达成默契再上表即可。” 桓容看看舆图,又看看对面两个舍人,这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 荀宥和钟琳齐齐点头,表情中带着欣慰,明显在说:明公可教矣! 桓容:“……” 有这样的智囊团,他想不走上-权-利-巅峰都难。 三人商议一番,最终定策,能换来射阳县最好,换不来也要设法在此地设立驿站,并且同该地县衙打好关系。必要时可以说通对方,不要阻截官道,断绝幽州和盐渎的联系。 “这就是所谓的飞地啊。”看着舆图,桓容不由得发出叹息。 “飞地?”荀宥惊讶挑眉,想了片刻,旋即笑了,“明公常有智慧之言。” 桓容咧咧嘴,意识到自己把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难免有几分尴尬。 “过京口之后再往盐渎一行。”桓容道。 “明公可是担心武车之事?日前敬德来信,已遵照明公吩咐,赶制八辆武车送去北地。” 桓容摇摇头,他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如今盐渎人口增多,胡人往来愈发频繁,还有海船靠岸,县衙的人手忙不过来,需要增设散吏。” 仅是一年多的时间,盐渎就由破败转为繁华,石劭坐镇城中,将南北贸易做得风生水起。不是桓容背景够硬,郗刺使与他又有联盟,估计这块肥肉早被叼走。 “我今为幽州刺使,盐渎需有新县令。若是旁人委派,我实在不放心。” 桓容顿了顿,手指敲着桌面,发出几声轻响。 “所以我想再次上表,请授阿兄为盐渎县令。” 原本,以荀宥三人的才能,掌控一县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三人出身流民,虽已被召为县公舍人,户籍由白-籍转为黄-籍,奈何仍被归入庶人,无法在朝廷选官。 如果桓容已经彻底掌控幽州,在州府说一不二,事情还能想想办法。 现下的情况却是,盐渎县令的位置空缺,他却尚未在幽州站稳脚跟。不想被他人扎-入-钉子,摘走果子,必须提前占下来。 左思右想,桓祎最为合适。 “四公子知晓明公心思?” “我还没阿兄说。”桓容蹙眉道。 人手不足啊! 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哪需要把桓祎放到这个位置上。好处确实有,坏处同样不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靶子。 荀宥和钟琳互相看看,明白桓容的难处。 桓容按了按眉心,沉声道:“阿兄无法长时间留在盐渎,县中之事怕要劳烦仲仁和孔玙。” 简言之,桓祎只能做个幌子,盐渎县政还需荀宥几人管理。 荀宥和钟琳当即拱手,道:“明公信任,仆等必尽心竭力。” 作为话题的主角,桓祎此刻正披着蓑衣站在船尾,看到几条江豚逐浪而行,不时将圆-钝的头部探出水面,喷出一道道水柱,顿时觉趣味横生。 见两条成年江豚中间夹着一条幼豚,仿佛是一家三口,更是觉得稀奇。连忙转身返回舱室,对桓容道:“阿弟快随我来!” “何事?”桓容正收舆图,见桓祎满脸兴奋,不禁诧异挑眉。 “水中有趣物,快来看。” 见桓容不动,桓祎干脆自己动手,令健仆取来蓑衣斗笠,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就去了船尾。 波浪中的江豚已增至五条,小江豚被围在中间,圆滚滚的头和身子,露出水面时煞是可爱。 船身忽然摇晃,桓容扶住桅杆方才站定。 抬头望去,恰好遇上两条江豚跃出水面,以尾鳍直立游动,仿佛在水上行走,不由得看呆两秒。 在他穿来的年代,因为各种原因,长江白鳍豚已经灭绝,江豚也是日渐稀少。别说看到全家出行的有趣画面,寻常想见到几头都难。 桓容瞪大双眼,对上将头探出水面的小江豚。 仰赖“长相”的关系,小江豚张嘴闭嘴都像在笑,笑得人心头发酥,好像有软乎乎的猫爪垫拍下,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好玩吧?”桓祎抓着斗笠,对桓容笑道,“建康可看不到这么多的江豚。” 桓容点点头,凝视这群江豚的同时,忽然想起随船而行的苍鹰,心头赫然响起警报。 果不其然,天空响起一声鹰鸣,一道矫健的身影俯冲而下,利爪正对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小江豚。 遇上袭击,半数江豚立刻下潜,很快不见踪影。 小江豚身边的两只却反其道而行,其中一头跃出水面,啪的一声砸起巨大的浪花,干扰苍鹰的视线。另一头趁机带着幼豚下潜,苍鹰想要得爪,除非学着鱼鹰潜水。 “噍——” 一击失手,苍鹰不甘鸣叫。 江豚再接再厉,又砸出一团水花。遇苍鹰飞近,霎时喷出一道水柱,几乎是擦着苍鹰的右-翼飞过。 苍鹰彻底被惹恼,可不等它再扑,江豚已迅速潜入水中,再寻觅不到踪影。 干脆利落,毫不恋战,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捕猎落空,晚饭泡汤,苍鹰飞回船舱梳理羽毛,乍起的翎羽彰显愤懑。 桓容留在船尾,眺望波浪骤起的江面,对桓祎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何事?” “盐渎之事……” 船队身后,破败的码头上突然出现十数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人走进茅草屋,对躲在屋中的老者道:“可看真切了?” 老者点点头,因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比划着船身吃水之深,向汉子们表示,这几艘船上肯定有“好东西”。 “看船行的方向是去京口。”一名汉子迟疑道,“郗方回可不好惹。” “这有什么。”另一名汉子搓着大手,嘿嘿笑道,“不能在京口动手,那就等这几艘船离开。咱们在后边跟着,总能找到下手的时候。” “这么大的船队岂会没有护卫,我看这事风险不小。”又有人反驳。 “有又如何,凭咱们潜水的本事,趁着船上人不备必能得手!”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难得遇见这样的肥羊,不抢一把实在可惜;也有人觉得风险太大,恐怕会得不偿失,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最后,众人目光聚集到一名身材高壮的汉子身。 “寨主,你看这事怎么办?” 被唤寨主的汉子姓蔡名允,面皮黝黑,貌不惊人,除去高大的身材,混到人群中转眼就会不见。 他本人没什么名声,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汉阳亭侯蔡瑁蔡德珪。 本该是豪族世家,却沦落到如今地步,其一是因为战乱,其二则是他属蔡氏旁支,祖父更是婢生子,哪怕习得水军本领,照样不被家族看重。 在胡族占据中原后,其祖死于乱军,其父更与家族离散,沦落成为流民。 这之后,父子为了生计沦为江边水寇。 蔡父死后,凭着他口述的半部水军战法,蔡允集合四五十汉子在江上纵横往来,将水寨整治得有模有样,成为长江下游一股“知名”的水匪。 蔡允貌似粗莽,实则十分精明。率人劫掠过往商船之前总是仔细分辨,遇上官船格外小心,避免惹上不能惹的对象。 此番桓容的船队靠近码头避雨,正巧被水寨的探子发现。 财帛动人心。 哪怕知晓这支船队不好惹,也有人忍不住想下手,尤其以加入水寨不久的流民为甚。 “寨主,你看这事如何决断?” “去岁朝廷对北边用兵,你拘束寨中上下,运粮船从眼前过都不能下手。兄弟们几个月都是过得难熬,不说吃糠咽菜也好不了多少。” “如今总算有了这头肥羊,难倒还不许咬上一口?”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越出众人,大声道:“咱们是贼,是寇!不劫船如何养活全寨上下?再者说,这船看着就不普通,说不定又是哪个搜刮百姓的贪恶之辈,咱们抢上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 刀疤汉子振振有词,更多人开始心动。 蔡允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得意洋洋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不急着动手,先跟上去打听一下虚实。” “可……” “甘大,你被金银迷眼要去送死,不要拖着水寨中的兄弟!”蔡允厉声道。 “这样的船岂是好劫的?稍有不慎,寨中上下都要搭进去!你当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为何要投靠水寨?” 甘大脸色涨红,拳头握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想截北运的军粮,惹上了豫州私兵!不是袁真丢了官,没心思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能留着脑袋?” 哗! 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且罢,不知道的都是怒视甘大,这人明摆着就是个祸害! 几言压服众人,蔡允谨慎布置安排,并亲自带人缀在船队后,一路悄悄跟随。 在蔡允看来,做贼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有机会,他很想投靠一方诸侯,争得一个出身。 以水寨现在的实力,郗方回的路肯定走不通,倒是幽州新任刺使那里有几分希望。听说此人乃是桓温嫡子,有晋室血脉,出任盐渎县令期间广收流民,不拘一格提拔,身边的车前司马都是流民出身。 蔡允十分心动。 他自认一身本领不弱于旁人,如果有机会定能鲤鱼跃龙门,为自己和儿孙博一个前程。 “凌泰,划快些,甩开后面那几个,我有话同你们说。”蔡允对心腹道。 他留心观察过前面的船队,认出船上挂有桓氏旗帜。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绝对是天赐良机。 如果错过这次,恐怕他真要一生为贼,令祖宗蒙羞! 船队接近京口,桓容听钱实禀报,身后似乎跟了“尾巴”。 “九成是水匪。” 水匪? 出乎钱实等人的预料,桓容斟酌片刻,没有下令捉拿或是驱赶,而是全当没有发现,继续开往京口。 “别惊动了他们。” 不是桓容慈悲心发,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将来肯定要建造海船,水手和水军都不可或缺。这些水匪别的不成,在水上的本事肯定有几分。 沦落为匪,思想觉悟不高? 没关系。 放出人-形-兵-器,揍也能把觉悟揍高。 凡是看过的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擅长水战的三国猛将,出身水贼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啊。” 桓容站在船头,看着渐近的京口,笑容愈发灿烂。 与此同时,秦璟回军彭城,驻扎城中,亲自监管造城。秦玓暂留东海郡,防备鲜卑兵反扑。 因战事进行过快,秦氏坞堡兵源出现不足,秦策派来的步卒和骑兵实属杯水车薪,想要守住徐州等地,面临的困难绝对不少。 如果鲜卑能在此时发兵,纵然不能夺回全部失地,也能给秦氏坞堡造成不小的损失。 可惜的是,慕容垂托病不肯领兵,更带着儿子侄子北走乐陵,再上昌黎,借段氏的财力招兵买马,将矛头对准丸城。 慕容评实在无法,只能推出范阳王慕容德。 慕容德倒是很给面子,接到官文不久就带兵奔驰荆州。如能拿下此地,便可将秦氏坞堡的辖地拦腰切断,再各个攻破。 可惜的是,朝廷拖延的时间太长,慕容德赶到荆州之前,在途中遇到洛州发来的援兵,秦玚亲自带队。 双方都没料到的会迎头遇上,没时间发愣,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主将更是带头冲杀。 慕容德人数占优,逐渐占据上风。 就在秦玚陷入险境时,数辆奇怪的大车和一群乱哄哄的杂胡突然闯入战场。 大车排成一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的冲了过来。杂胡挥舞着刀枪,紧跟在大车之后,喊叫得格外起劲。 交战的双方顷刻被冲乱,整个战场被从中隔断。 秦玚愕然,慕容德傻眼。 为首一辆大车突然停住,车身挡板掀开,亮出成排锋利的箭矢,目标对准慕容德的方向,箭头闪烁可怖的寒光。 车中探出一人,竟是本该在盐渎的相里柳。 “二公子,不是发愣的时候,快吹号角,让人都退回来!” “哦,哦!” 秦玚破天荒的发出两声单音,命部曲吹响号角。秦氏仆兵立即后撤,不再同鲜卑兵纠缠,杂胡同样掉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箭雨飞袭而至。 鲜卑骑兵猝不及防,顷刻间人仰马翻。慕容德手臂被擦伤,伤口一阵刺痛,流出的血色发黑,箭矢上明显有毒。 “殿下受伤了!” 慕容德眼前发晕,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在部曲的护卫下后撤,攻打荆州的计划只能落空。 秦玚看着后撤的鲜卑骑兵,没有下令骑兵追击,而是尽速清扫战场、治疗伤员。随后看向正给杂胡分发兵器和肉干的相里柳,头顶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相里柳跃下车辕,道:“二公子是往荆州还是豫州?若是荆州,倒是正好顺路。” “你为何在此?”秦玚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疑问。 “说来话长。”相里柳敲敲车厢,一人从车中探头,是随他一同北上的相里枞。后者对着秦玚拱手,话不多说半句,转眼又退回车内。 “桓府君升任幽州刺使,州府恰好在彭城对面。” “日前得知秦氏坞堡攻下徐州,使君特地命我等送来几辆武车和造城图纸,希望能助秦氏坞堡防御城池,击退鲜卑胡。” 相里柳一边说,一边抓了抓后颈,道:“此前我等先去了彭城,见过四公子,留下两辆武车和造城图纸。按照四公子的吩咐,这几辆打算送去荆州。” “幽州刺使……桓容?” “正是。”相里柳点头。 如果不是盐渎人手不够用,石劭实在走不开,这趟差事本不该他来。说起来,自从被桓容“挖去”城内,兄弟六个“技术宅”的人生就宣告终结,哪天带兵上战场都不会奇怪。 思量相里柳的一番话,再看成排的武车,秦玚不禁捏了捏鼻根。 这个人情可是欠大了。 如此会做“生意”,难怪会和四弟交情莫逆。 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 107.第一百零七章 武车送到荆州,顺便查看过城防,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相里柳和相里枞很快向秦玚告辞,准备沿来路返回南地。 因慕容德的营盘距城不远,沿途恐遇伏兵,秦玚有意派骑兵护送。两人倒没推辞,抱拳谢过之后,立即踏上归路,半日都不想耽搁。 “二公子无需相送。”相里柳正色道。 “我兄弟不怕遇上鲜卑胡。之前从北往南,一路几经艰险,照样平安抵达盐渎。” 简言之,别看他们是技术宅,照样很有战斗力。不然的话,石劭也不会亲自“求”上门,请他们来跑这一趟。 秦玚点点头,回望正在搭建的箭楼,很想请两人多留一段时日,但却不好强人所难。 看出他的心思,相里柳道:“二公子放心,有方参军在,依我二人留下的图纸布置城防,不敢言超过公输之道,足够将鲜卑胡挡在城外。” 相里柳敢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 相里兄弟留在盐渎期间,没少同公输长“交手”,每次都能有所收获。 最直接的好处是,前者不只钻研攻城器械,也开始学习守城;后者从相里氏研发的机关中汲取经验,不只拘泥于以往,对守城攻城同样在行。 相里柳留下的图纸集合两家之长,虽属于“简陋”版本,挡住慕容德的军队却是绰绰有余。 加上慕容德负伤中-毒,出于谨慎考虑,没有解-毒之前绝不会贸然发起进攻,留给秦玚的时间,足够他等来上党和武乡的援军。 相里柳和相里枞跃身上马,表面看十分寻常,连身皮甲都没有。事实上,两人从头到脚都藏着机关暗器,鞋底都有-毒-镖。 比起典魁,这才是活脱脱的两个人-形-兵-器。 “告辞!” 兄弟俩在马背上抱拳,收窄的袖口里隐现寒光。 五十名护送的骑兵陆续上马,身后跟着几百名杂胡,由羌人和羯人组成。 巴氐人整天想着建国,几乎有些疯-魔。 杂胡内部意见出现分歧,逐渐形成分-裂。这也是众人声势浩大举起反旗,如今却只能沦为山贼的原因之一。 秦氏坞堡不会收留他们,桓容则不然。 之前做生意存下的交情,如今正好拿来利用。 杂胡发愁没有出路,桓容往来北地缺少人手,前者有人缺钱,后者有钱缺人,双方一拍即合,才有了此次盐渎武车当先、杂胡队伍在后,一并勇闯“战场”的壮举。 然而,彼此的关系并不牢靠,今天能合作,明天照样翻脸。 桓容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戒心,羌人和羯人也是一样。 待队伍行到豫州,始终没有遇上鲜卑兵拦截。 旁人不知晓内情,相里柳和相里枞心中明白,肯定是箭上的毒-发挥作用,慕容德不死也剩半条命,哪有精力来找他们的麻烦。 说起来,不晓得是谁为使君调配的-毒--药,竟然如此有效。 一路顺利穿过豫州,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徐州。 兄弟俩没有急着南行,而是先往彭城郡探望相里松和相里枣。 行到城外时,恰好遇上新征的民夫抵达,正排着队领取蒸饼肉汤。两什步卒在城头巡逻,见到骑兵掠起的烟尘,迅速吹响号角。 民夫均出身流民,对战鼓和号角极其敏感。 听到号角声,即便不知是什么情况,众人仍在第一时间冲进防护圈内。 当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忘抓着吃到一半的蒸饼汤碗。稀奇的是,不管跑得多快,碗里的肉汤始终没洒出一滴,这也是不小的本事。 相里柳和相里枞打马上前,五十名秦氏仆兵紧紧跟随,杂胡留在原地不动,唯恐靠近了被-射-成刺猬。 城头的弓箭可没长眼睛。 这种情况下,就算被当场-射-死也没处喊冤。 “来者何人?”城头的仆兵举起一个铁皮圈成的喇叭,向城下之人大声问话。 秦璟往晋军大营一行,同桓容相处数日,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喇叭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很没形象的翻个白眼。 专利费不说,学费交了没有? 亲兄弟明算账,再帅也不能例外! “我乃相里柳!” 说话间,相里柳自怀中取出一团绢布,展开之后,长达六七尺,宽近五尺,又取出几根木杆,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瞬间组成一面代表盐渎商队的大旗。 这么大的一团东西,也不知他是如何揣在怀内。 “盐渎?” 城头仆兵刚从武乡抵达,恰好同相里柳二人错过,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过,看到盐渎商队的大旗,再看相里柳和相里枞的长相,心有隐约有了答案,不敢迟疑,当下向伍长禀报。 伍长没有耽搁,朝城下看了两眼,旋即离开城头,策马驰向城东。 彼时,相里松和相里枣正带人组装投石器,秦璟同麾下将领在一旁观看。 伍长气喘吁吁下马,大声道:“禀报四公子,城外有来人自称相里柳相里枞,持有盐渎商队旗帜!” “阿弟来了?” 闻听此言,相里松一把丢开高近两米的木杆,两名仆兵匆忙抢上,险险扶住。感受到木杆的重量,当场现出惊讶神情。 相里枣同样激动。 离开盐渎将近三个月,除了路上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修筑城池、设计城防。这日子实在过于枯燥,远比不上在盐渎时的自在。 “大兄,四兄和五兄来了,咱们就能走了吧?” “咳!” 相里枣过于兴奋,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相里松没防备,当场被口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瞪着相里枣,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这话能当面说吗?没看秦四郎君就站在身边?他可比秦堡主难应付多了,一个不顺心,真把你扣在彭城,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 相里枣委屈的撇撇嘴。 说他? 大兄不是一样高兴,又比他好去哪里。 秦璟的目光扫过二人,嘴角掀起一丝笑纹,非但没有当场扣人,更是请二人同往城门,一起去迎接相里柳一行。 “桓使君此番相助,璟甚是感激。” 行进途中,秦璟对相里松言道:“足下见到使君后,烦请代为转告,幽州之地近北,之前多遇鲜卑骚-扰,府城已是破败不堪,不利于防卫。桓使君赴任后,不妨将府城迁往临淮郡,既能贯通东西,又可与彭城守望相助。” 相里松面露诧异。 他没听错吧? 纵然彼此都是汉人,可一南一北,一为东晋官员,一为秦策之子,据悉秦策可有称王的打算。无论从那个方面看,日后都吃不到一个锅里。 守望相助? 这从何说起? “我同桓使君交情匪浅。”秦璟侧首笑道,“足下如此转达即可,桓使君必定会有所决断。” 秦璟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做解释。 相里松更加困惑,心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疑团,没有一个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相里枣转转眼珠,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人人都言秦堡主诸子之中,四子秦璟最不好惹。 不提其他,单是几句话就能将人绕晕的本事,足可傲视一干武将,向满心都是弯弯绕的谋士看齐。 相里松想不明白的事,相里枣却有几分参悟。 只不过,答案过于匪夷所思,相里枣没有说出口,即便说出来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几人登上城头,确认来者身份,迅速放下吊桥,迎相里柳一行入内。 在进城之前,相里柳按照约定,交付给杂胡首领十余金,并有一张羊皮纸,纸上写明熏肉百斤,绢布三十匹,以及海盐、香料等物。 末尾盖有一枚印章,印泥十分特殊,细闻有隐隐的香气,轻易无法仿制。 “首领务必收好。”相里柳递出羊皮纸,当面交代清楚货物数量,言道,“下月盐渎商队将至彭城,凭借这张契约,首领可从商队领取相应货物。” 羌人首领接过羊皮纸,和羯人首领一项项确认,又叫来识得汉字的族人,确定相里柳没有出言诓骗,上面的货物比商定的还多出一成,满意的点点头。 “你们说话算话,下次再遇上麻烦,尽管派人来找我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羌人首领用力拍着胸膛。 相里柳笑着抱拳,其后打马回身,飞驰入城中。 杂胡没敢多留,几乎在他回城的途中便纷纷调头,向着北方奔去。 羊皮纸只有一张,上面的货物如何分配可以私底下商量,先离开这处险地为上。 在返回营地途中,羌人和羯人首领交换意见,这事情一定要瞒住巴氐人。 “和汉人的生意可以做。”羌人首领道。 “如果这个汉人始终这么大方,咱们可以为他打仗!” 胡人投汉早有先例,当年长安兵乱,南匈奴就曾一路护送汉献帝。三国时割据凉州的马氏还曾娶羌女。 他们如今反了慕容鲜卑,又和巴氐决裂,不想继续当山贼,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氐人? 不见乞伏鲜卑是什么下场,他们甚至还比不上前者。 “这事需要仔细谋划。”羯人首领明显有几分意动。 “谋划什么?” “汉人讲究多,咱们有心投靠,总要提前谋划一番,至少得有个见面礼。” “对!”羌人首领一点就通,用力捶着羯人首领的肩膀,笑道,“你聪明!” 短暂休息之后,队伍继续上路。 两人私下里达成默契,只等返回营地之后,同留守的长者商议,确定首先该走哪步。 桓容压根不晓得他竟被几百杂胡“盯”上,寻机准备递上投名状。 此刻,船队已进入京口,停靠在改建后的码头。 桓容走出船舱,看到码头上堆叠的石块和硬木,眼神闪了两闪。再看驻扎在码头附近的步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看来郗刺使打算励精图治,继续和渣爹别一别苗头。 早有人将桓容抵达的消息报知郗愔。 郗刺使推开政务军务,亲自到码头迎接。 见到熟悉的车架,桓容连忙登岸,迎上前行晚辈礼,“使君政务繁忙,容打扰了。” “哪里。”不等桓容弯腰,郗愔已将他扶起。 桓容今非昔比,品位与他相当,仍以晚辈自居,让郗愔分外有面子。说话间,笑意深入眼底,看着桓容更像在看自家晚辈,没有半点疏远。 “阿奴路上可顺利?”松开桓容前臂,郗愔笑得慈祥。 “牢使君挂念,一切都好。” 郗愔点点头,将桓容请上牛车。 卸船之事有刘牢之等人看顾,不会出任何问题。桓容简单提了两句,转而向郗愔道出建康诸事,包括褚太后和桓大司马的角力,以及建康士族高门的态度。 “太后有意琅琊王世子?” “使君以为此事如何?” 郗愔沉吟良久,车厢内愈发寂静,耳边只有犍牛的蹄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吱嘎声响。 “不好说。”郗愔眉间皱得更深,道,“琅琊王为当朝宰相,有名士之风。可惜诸子早丧,得术士扈谦之言,幸了一个昆仑婢,才有如今的琅琊王世子。” 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闪过几分不屑。 即使司马昱名声再高,司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伤,加上他亲娘是个昆仑婢,更是伤上加伤。 可以肯定,如果司马昱有其他儿子,哪怕同样是婢生子,只要是纯粹的汉人血统,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司马曜头上。 这也是司马道福看不起司马曜,敢随意和他呛声的原因之一。 在两晋时代,血统和长相同样重要,想要成功获得世人认可,二者缺一不可。 “太后选择此子,背后定有深意。”郗愔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琅琊王,太后才会选其世子。” 桓容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细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使君是言,如此一来,即便争不过家君,太后仍能稳居宫中?” 郗愔点头,看着桓容的目光既有赞许又有几分失落。 孩子虽好,奈何不是自家。 想想他那儿子……不成,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桓容没能体会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举动,许多疑问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 司马氏的藩王不只司马昱一人,有名声的也不只他一个。 渣爹看好琅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个藩王分庭抗礼。偏偏选了司马昱的儿子,还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 无论司马昱继承大统还是司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琅琊王一脉。念在这个份上,新帝都会对褚太后以礼相待。 想明白这点,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 能在乱世中掌权之人,绝没有一个简单,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吊打级别。他想同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抢走大块,必须更加努力,半点都不能松懈。 车驾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后走出车厢。 正门前,一名着蓝色深衣,年约三十许,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礼相迎。 “这是我二子,阿奴可唤他为兄。” 郗愔共有三子,长子郗超努力为家族钻营——或许是有点努力过头,如今在桓大司马幕府任职,和亲爹几近决裂。 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却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问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职,却压根没有接受。 三子郗冲尚未束发。 如此来看,老当益壮的不只桓大司马。 郗超决定跟着桓大司马造-反,一条路走到黑,不惜坑害亲爹。郗愔决定舍弃长子,转而培养次子。 郗融再不乐意,亲爹发话也没法抵抗,只能暂时放弃求仙,乖乖来到京口赴任。 “府中已设宴,为容弟接风洗尘。” 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见一位寒食散的爱好者。 目光转向郗愔,表情中浮现一抹恍然。他刚才还觉得那里不对,原来郗刺使身上少了“药”味。 事实上,北伐归来之后,各州刺使突然对美食佳肴生出狂热的爱好,每天两餐加三顿点心,完全是雷打不动。 整天忙着吃饭,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嗑-药。 等到想起来,又被繁忙的政务和军务缠住手脚,如郗刺使这般准备桓大司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个时辰掰开用。 嗑一回寒食散,抛开尘世烦恼,享受一把飘然乐趣? 压根没那时间。 宾主落座,美食接连送上。 第一道:炙羊肉。 第二道:炙鹿肉。 第三道:炖牛肉。 第四道:炖禽肉…… 总之,除了两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肉。 回忆起上次的菜单,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经动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显不适应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 “阿奴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桓容笑着摇头,执筷夹起一片羊肉,送到口中细嚼。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外层酥软,内里裹着肉-汁,和盐巴胡椒简直绝配。 可惜没有孜然。 话说,孜然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貌似应该在唐以后? 桓容一边嚼一边想。 盐渎有不少波斯商人,或许能提前派人去找一找。 盐渎这边不行,秦氏坞堡应该不缺条件。听说他们和西域商人打得火热,生意很是火红,顺便帮忙找些调料应该不成问题。 之前送出八辆武车,他可是下了血本。 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必秦璟不会拒绝。 宴上众人执筷把盏,觥筹交错间,数名乐人坐到廊下,两名歌女越众而出,一队舞女蹁跹而过,舞袖折腰,在乐声中飞旋。 墙边灯光摇曳,美人笑靥如花。发间的簪钗流光溢彩,在灯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百媚千娇,闭月羞花。 桓容欣赏着歌舞,手中筷子不停下,面前的膳食迅速减少。 待到一曲舞毕,半数漆盘已空。 郗愔执酒盏相邀,桓容心知不能推辞,大方举杯共饮,笑容中带着几许肆意,使得舀酒的婢仆脸颊发热,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不考虑郗融瞪脱窗的眼珠子,此宴算是宾主尽欢。 桓容计划在京口停留两三日,换地一事不急着出口,借口酒醉入客厢休息,有阿黍等人守在室内,安心之余,很快起了轻微的鼾声。 钱实和盐渎私兵守在廊下,荀宥和钟琳分别下去休息,本该充任护卫的典魁却不见踪影。 刘牢之发现异状,将事情如实上禀。 郗融看向父亲,郗愔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想必是身后跟了尾巴,趁这空闲去收拾干净。既然他不说,暂且当做不知道。” “诺!” 刘牢之退出内室,郗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神情间有几分犹豫。 “阿子有话?”郗愔半闭双眼,却予人无穷的压力。 “阿父,儿不明。” “不明何事?” “阿兄……” “休要和我提他。”郗愔打断郗融的话。 郗融脸色发白,不由得低下头,错过郗愔眼中的一抹失望。 “这话我曾同那逆子说过,如今再同你说一遍,”郗愔沉声道,“桓元子可为权臣,却无人君之相。休看今日位高权重,他日一朝跌落,必当粉身碎骨累及家族!” “既如此,阿父为何如此善待桓容?” 郗愔看着郗融,心中失望更甚。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这一刻的郗刺使心中先奔过一群神兽,又奔过一群二哈,紧跟着又跑过一群神兽加二哈。 和别人家的孩子对比,很想把自家孩子塞-回亲娘肚里怎么破? “阿父?” 郗愔叹息一声,儿子长成这样,他终究有责任。退一万步,再怎么不好也比坑爹那个强。好歹自己还能活上几年,慢慢教吧。 “你只看到桓容为桓元子之子,却忽略其母为晋室长公主……” 正房内,郗刺使忙着教子,意图将满心都是求仙问道的儿子拉回俗世。 客厢内,桓容睡得酣然,梦里并无周公,却有一身煞气的美人。 江面上,蔡允等人正悄悄登岸,啃着冰冷的馒头,计划装作商旅混过京口,追上桓容的船队。 殊不知,一只领角鸮和一只苍鹰先后飞过头顶。在它们之后,某个人形兵器埋伏在草丛里,对着火堆旁的身影咧出一口白牙。 使君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不服的继续揍,揍到老实为止。 这差事他喜欢! 典魁舔着刀锋,活似盯准猎物伺机而动的猛虎。跟他一起来揍人的盐渎私兵抖了抖,下意识避开一段距离。 典司马这表情太吓人,狰狞到如此地步,知道的是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荒古跑出来的凶-兽。 108.第一百零八章 水匪吃完冷馒头,并未急着下水,而是围坐在火堆旁取暖闲话。 时入三月,临近江边,夜风依旧冰冷刺骨。 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尤其是水匪之类,无论天气如何,遇上“肥羊”就要潜入水底,长此以往,腿脚总会落下些病症。 年轻时尚好,一旦上了年纪,没遇上冷寒时节,关节都会钻心似的疼,服药仅能稍微缓解,根本无法治愈。 能在岸边烤火,众人都不愿再回船上,能拖一刻是一刻。 跟随在蔡允身边的都是心腹。 之前,蔡允向几人暗示离开水寨投靠朝廷,几人明显意动。 他们都是被迫落草,手上虽有人命却并不滥杀,做事总留有底线,和甘大之辈全然不同。暗中都怀抱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贼。 蔡允提出此事,正中众人下怀。 “实话同寨主说,我等做贼是为讨生活,犯下了错事,手上握有人命,哪怕有一天被朝廷砍头,也没什么可喊冤的。”凌泰沉声道。 “寨里的老幼妇孺懂些什么?咱们是贼,累得他们连庶人都做不成!流民尚且有白籍,咱们的子孙后代呢?压根见不得光!” 凌泰的话触动众人伤心事,火堆旁瞬间安静下来。 蔡允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常年的水匪生涯让他生出敏锐直觉,头顶立即拉响警报。 “快闪开!” 三字出口的同时,蔡允抱头滚向一侧。虽然动作不甚美观,又沾上一身的泥土,落在他人眼中十足狼狈,却刚好躲开身后突来的袭击,没有伤到分毫。 凌泰等人就没那么幸运。 眨眼之间都挨了袭击者的拳脚,两个体重轻的竟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等到爬起来,又被一只大脚踩在背上,四肢用力挥动,硬是无法挣脱,活似翻盖的乌-龟。 蔡允大惊失色,接连避开典魁两次攻击,大声道:“对面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可否道个名头?” 父子两代经营水寨,附近的水匪山贼都能混个脸熟,连州郡的私兵都打过照面。蔡允亲眼见过“同行”被清-缴,心中十分清楚,州郡私兵和北府军压根不是这样的路数。 官兵剿匪,纵然用计也不会夜袭。 这些人埋伏在草丛里,明显是早盯上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简直比他这个水匪更加蛮横! 蔡允心思急转,难免有些分心,在对战中简直就是大忌,何况面对的还是典魁这般凶人。 典魁抓准时机,化掌为拳,猛袭向蔡允左眼。行动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 砰的一声,蔡允没能躲开,左眼周围一阵钝痛,迅速泛起大片乌青。 打人不打脸? 典司马向来没这觉悟。 出身恶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什么给人留颜面,全是扯淡!他看蔡允很不顺眼,几乎是拳拳往脸上招呼。 周围私兵有样学样,被围住的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陆续成了新鲜出炉的熊猫眼。 “你们究竟是何人?!”蔡允暴怒。 若是战场换到水中,凭借过人的闭气-功-夫,十个典魁也不是他的对手。换成是陆上,他的力气就成了短脚,只能被典魁压着揍。 砰! 典魁压根不给回答,一拳揍过去,蔡允右眼青黑,和左眼相当对称。 “你们……” 砰! “你……” 砰! “啊!” 砰!砰! 每次蔡允开口都会被典魁狠捶一拳,蔡允怒火狂燃,小宇宙爆发,不顾落下的拳头,猛扑向典魁,抱住对方的腰就要将他推到水中。 猜出蔡允的打算,典魁哪会等着吃亏。 双腿用力,双脚下沉,凭借超-人的体重,牢牢扎根江边,纹丝不动。旋即大喝一声,抓住蔡允的衣领和腰带,将他从腰间扯开,拎起举过头顶。 “寨主!” 凌泰等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拼命要冲过来解救。 “去!” 不等几人奔到跟前,典魁再次大喝,一把将蔡允丢了出去。 幸好江边有一片泥地,蔡允落地时擦破了手脚,却并未伤到骨头,顶多有几片淤青。 典魁再次欺身而上,抓住蔡允的衣领,拳头又抡了起来。 “服不服?” “我……” 砰! “敢说不服?” “我……”压根没说啊! 砰! “这样还不服?” 砰! “我敬你是条汉子!” 砰! 几拳下来,蔡允头顶冒烟。 气的。 气到极点竟忘记身上的疼痛,双手截住典魁的拳头,膝盖猛地向上一顶,将典魁掀飞出去。 “你他%#%^%#$%的啊!给老子说话的机会没有?!还问老子服不服,让老子说话了吗?!啊?!” 蔡允彻底爆发,发挥出十二万分的实力,顶着两只熊猫眼和典魁战得旗鼓相当,拳拳到肉,听声音就让人脊背发寒。 相比之下,凌泰等人和盐渎私兵的战斗完全不够看,活像是在过家家。群殴片刻,彼此看看,竟都觉得汗颜。 打架打到不好意,揍人揍到耳根发红,还能再稀奇点吗? 百余招过后,蔡允终因气力不济被典魁制住。 饶是如此,典魁也没落得轻松,嘴角一片淤青,肋下隐隐发痛。做了多年恶侠,又随桓容上过战场,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第一次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 钱实身手不错,甚至比蔡允高明几分,但论起拼命的架势,蔡允实属个中翘楚,典魁都自叹弗如。 如果蔡允知道他脑中的想法,肯定会嗤之以鼻,吐口唾沫翻个白眼。 拼命? 任谁被这么揍都得急!不拼命等着被揍死吗? 两人停手,水匪和盐渎私兵也没有继续再打。 典魁扫视过其他水匪,正色对蔡允道:“尔等可愿从良?” 乍闻此言,在场水匪都愣了一下。 蔡允顾不得身上被揍出的伤痛,当即开口问道:“足下何意?” “尔等如愿改过自新,不再为匪,我可为你们指一条大道。” “大道?” “投身州府,录入黄-籍,成为州郡私兵。” 蔡允瞳孔急缩,之前还想着投靠一方诸侯,没料到机会竟送至眼前。 可是,真会有这么好的事? 思及这群人之前的行径,简直比自己更像匪类,哪里像是刺使太守的心腹部曲? “莫要不信。”典魁瓮声瓮气道,“我乃丰阳县公车前司马!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再揍你一回!” “丰阳县公……可是新任幽州刺使?” “算你有几分见识!”典魁从鼻孔喷气。 “足下是桓使君车前司马?” “没错!” “斗胆问一句,足下是何出身?” “某家典魁,祖上陈留关内侯!”典魁圆瞪虎目,“休言其他,说,你从是不从?” 说话间,拳头又举了起来。 他是从钱实手里抢来的这趟差事,无论如何必须办好。这些水匪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若敢不服,就揍到他服! 蔡允当场无语。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他们是水匪,又不是漂亮的小娘子,什么从不从的,不怕传出去惹人误会? “桓使君看得起我等,我等岂会不识好歹。” 挥开典魁抓在衣领上的大手,蔡允正色道:“不瞒典司马,我等大胆跟随船队,就是想找机会投靠。” 典魁能带人埋伏自己,明显是早发现身后不对。蔡允无意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自己的打算当场道明。 “只要桓使君用得上蔡某等人,我等必当竭力报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必须牢牢抓住。 错过这次,怕要一辈子成为匪类,子孙后代都要被拖累。 “你说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话。” “那好。”典魁点点头,打量着两眼乌青的蔡允,道,“我听他们叫你寨主,既能称寨,手下绝不会只有这些人手。该怎么做,不用我提醒?” “蔡某明白。”蔡允正色道,“水寨中的大部分弟兄,蔡某都可以打保票,绝对愿投靠桓使君,为使君驱使。唯独有一股新投靠的流寇需得提防。” “流寇?” “其首领名为甘大,出身吴地,祖上曾为东吴官员。后因家道中落,沦落成为贼寇。” 说到这里,蔡允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其行事狠辣,抢劫过往商旅从不留活口。之前朝廷北伐,甘大试图染指过境的军粮,惹上豫州私兵,山寨被攻破,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于我。” “你说他抢过军粮?” “是。” “你可知窝藏此辈是为重罪?” “我知。”蔡允沉声道。 “我诚心投靠桓府君,凡寨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隐瞒。桓使君如愿用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如要就此事追究,我亦无二话。只请典司马代为上报桓使君,我等固然为贼,寨中老幼却是无辜,还请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典魁看着蔡允,许久没出声。蔡允心中忐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许久,方听典魁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需得上报使君再行处置。” 蔡允点点头,又听典魁道:“我祖上虽是关内侯,家资却是不丰。我自束发便离家和同乡外出闯荡,见过的人事不在少数,更得恶侠之名。” “你的话固然动听,我却是半点不信!”典魁盯着蔡允,一字一句道:“说什么寨中人无辜,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抢来!” “被你抢劫之人岂会没有家小?失去船上财物,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他们就活该被抢?” “即使挂上义贼的名号也是贼!” 蔡允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住石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今世道艰难,人总要讨生活。你做贼,我不会轻视你,但你说什么寨中老幼无辜,别说是我,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信吗?” “他们不知你是做贼?” “他们不知所用俱为抢劫所得?” “你敢说手上没有一条人命?” 典魁一句重似一句,蔡允全无力招架。 “使君要用你,我不会杀你,你的请求也会如实上禀。但是,”典魁话锋一转,逼近蔡允,眼中寒光犹如利箭,“你最好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试图蒙蔽使君,也别想玩什么花样!若是被我发现,拼着被使君问责,也要将你和你手下这些人毙于刀下,一个不落!” 一番话掷地有声,威胁之意昭然。 在场水匪均是头皮发麻,蔡允喉咙里发出两声单音,不敢再用心思,只能苍白着脸点头。 “很好。” 典魁站起身,顺带将蔡允抓了起来。 “都绑上带回去!” 看到盐渎私兵取出的粗绳,水匪们当场傻眼,齐刷刷的看向典魁。 不是说好了投靠? 还需要绑? “为免意外,绑上。” 典魁压根不屑解释,也不在乎会得罪以后的“同僚”,活动两下手腕,命手下将众人捆结实,径直带回城内。 刘牢之恰好在城头巡视,遇见典魁一行折返,见到被绑成一串的粽-子,不禁诧异挑眉。 “这是?” “水匪。”典魁实话实说。 “水匪?” “这伙人出建康不久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京口。使君令我将人抓来,等到问话之后再行发落。” 有郗愔之前吩咐,刘牢之纵然怀揣疑问也没有寻根问底,当场令士卒放行。 目送一行人返回刺使府,思及同桓容相识以来的种种,刘牢之按住腰间佩剑,不觉心绪飘远。 典魁回到刺使府,桓容已经睡熟。 钱实知道他回来,特地派人来告知,“使君旅途疲惫,莫要前往打扰。有事可报两位舍人,自能做出安排。” “我知道了。” 典魁送走来人,仔细斟酌一番,并没带着蔡允等人去见荀宥钟琳,而是将他们捆在院中,确定绳子结实,系的都是死扣,方才拍拍手道:“先委屈诸位一晚,毕竟此地不是幽州。” “我等明白。”蔡允点头,心知典魁的话只有二分真,这肯定又是一场下马威。 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桓使君吩咐? 假如是后者,日后行事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生出他意。否则,自己这群人都会小命不保。 当夜,蔡允等人在院中餐风饮露,挂着熊猫眼仰头观星。 桓容实打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知道典魁已将人抓获,耳闻事情经过,改变之前主意,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请来荀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 “劳烦仲仁了。” “明公放心,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当。” 荀宥郑重应诺,蔡允等人很快就会发现,比起某位舍人的手段,典司马简直称得上纯良!经由此事,众人对桓容畏惧更甚,更不敢因他年轻有半分小看。 有这样凶残的手下,桓刺使又将凶残到何等地步? 想想都会冷汗直冒。 恐惧的种子埋下,水匪们齐刷刷打个激灵,偏又对这种“凶残”无比信服,忠心程度直线飙升,再没人敢生二心。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乱世之中,驭人不能仅靠德行。 李夫人的一番话令桓容动容,有人可以用诚心感化,有人必须采用雷霆手段,用高压使其顺服,手段仁慈反而会招来轻视。 水匪和寻常百姓不同,行事再有底线,骨子里仍存在不驯的悍性。 针对这种性格,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上一顿拳头,再上一回板子,最后再来一顿狼牙棒。将他们揍得彻底没了反抗之心,才好端上甜枣。 不然的话,因有求于他短期顺服,日子长了照样会起刺。历史上类似的教训可不是一例两例。 “驭人之道万千,容尚不得精髓,还有得学啊。” 幸亏蔡允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必定七窍生烟,当场吐血。 荀宥接过驯服水匪、收拢水寨之事,桓容着手同郗愔商讨换地。 “以徐州两县换射阳?” 舆图铺开,画出交换的地界,郗刺使仔细看过,很有几分心动。 “使君将两县归入徐州,可趁势上表,请朝廷将青州划入管辖,着手修建广陵城。待辖地彼此贯通,再无需担忧朝廷合并或是分割郡县。” 见郗愔表情微变,桓容知晓自己说到对方的痒处。 “如此划分,阿奴怕要吃亏。” 桓容摇摇头,指着射阳和盐渎道:“如果事成,盐渎和幽州贯通一线,可开出一条新商路。盐渎货物运出之后,无需担忧途中生变。” 以郗刺使的精明,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方说出来。 更何况,如果换地事成,彼此可谓双赢。 为了修筑广陵城,彻底巩固手中的地盘,郗愔不会不答应。 果然,斟酌片刻,郗愔就点头同意了桓容的提议。只是提出条件,表书由他上递,盐渎运往京口的海盐,每季要增加三成。 “三成?” “三成。” “好。” 郗愔权威日重,是唯一能凭硬实力和桓温掰腕子的地方大佬。他上表要求换地,无论宫中还是三省一台都会给面子,等桓容从盐渎折返,事情九成可以定下。 至于增加的海盐数量,桓容不打算讨价还价。 想要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和聪明人打交道,空手套白狼的事基本不会发生。真有的话,压根不值得高兴,第一时间该担心自己的后路和小命。 桓容正要收起舆图,却听郗愔道:“阿奴且慢,可否将此图暂留半日?” “使君可是要命人照绘?” 郗愔点头,略有几分赧颜。 堂堂的地方大佬,北府军统帅,驻扎京口十数载,竟要从他人手中拓绘舆图,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无需如此麻烦,容手中另有一张,稍后给使君送来。” 郗愔大喜,为表示感谢,令人取来三斛珍珠,两套犀角杯,一套象牙雕琢的亭台楼阁,当然,不忘加上两箱古籍。 桓容想要开口推辞,郗愔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让人直接将东西送到客厢。 “阿奴务必要收下。” 舆图的重要性不用多言,如果桓容不收,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如此,容谢过使君。” “该是我谢阿奴才对!” 待到桓容离开,做了半天布景板的郗融方才开口:“阿父,舆图果真如此重要?” 郗愔正抚过颌下长须,感叹后生可畏。乍然闻听此言,手一哆嗦,差点揪掉一把美髯。 “阿父?” “多读书,少说话。”郗愔恨铁不成钢,“有炼丹的时间,不妨将《六韬》熟记。” 郗融面上现出几许为难。 郗愔狠下心道:“孙子、吴子、孙膑、尉缭子俱要熟记。如不从我之命,必要动家法,当着你儿子的面打!” 郗融:“……” 他的长子已经外傅,次子业已始龀,自己却要重温被亲爹管教的生涯,半点没有反抗的余地。 人生三十余载,莫非真要从头再来? 这叫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马氏和慕容氏平安抵达姑孰。 车队抵达当日,桓伟和桓玄就被带到桓大司马面前,终日不见人影的桓济难得露面,对两个弟弟笑得格外和善。 他越是这样,马氏和慕容氏越是担忧。 风闻桓济此前的种种行径,知晓他的荒唐和暴-虐,见他靠近儿子,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幸亏桓大司马在侧,从头至尾,桓济都没有碰桓伟和桓玄一根指头。 等桓温看过儿子,命人将他们送去居处,马氏和慕容氏齐齐松了口气,福身行礼之后,带着儿子退出正室。 衣裙拂动间,一缕暗香轻盈飘散,似有若无,和室内的熏香混合一处,未被任何人察觉。 109.第一百零九章 因桓玄和桓伟的关系,马氏和慕容氏抵达姑孰之后,并未与其他婢妾同住,而是安排在距正室二百步外的回廊厢室,方便桓大司马每日来看儿子。 想到桓大司马接儿子来的目的,两人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先是仔细检查过室内,又将伺候之人一一唤来,面生的婢仆一概不用,寻出各种借口当场打发掉。 除此之外,两人对桓济格外防备。 凡是牵扯到二公子的消息,必要派人仔细打听,不敢有半点遗露。 为护住儿子,慕容氏更是豁出去一般,只用同出慕容鲜卑的婢仆,姑孰安排的人,无论面生还是面熟,未经允许不可踏入内室半步,更不能随便靠近桓伟。 一旦发现,必定要杖-刑加身,不能打死也会打残。 纵然有之前的背叛,在慕容氏看来,鲜卑婢仆也比姑孰的汉仆可信。 她和马氏不同,对所谓的“世子之位”没有半点奢望,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以晋朝的制度和规矩,除非桓大司马的儿子全部死光,桓伟才会有上位的机会。不然的话,仅凭他的鲜卑血统,距南郡王世子就有千里之遥。 不是谁都能有李陵容和司马曜的运气。 “夫人,事情都安排妥当。凡是该打发的,奴一个没落。暂时送不走的也遣到外边,必定不会靠近六郎君。” 私下里,鲜卑婢仆仍唤慕容氏为夫人。 “我知道了。” 慕容氏点点头,轻轻拍着桓伟。 见桓伟睡得不□□稳,立刻示意婢仆放低声音,道:“这里不比建康。行事务必要小心。” 婢仆低声应诺。 慕容氏继续道:“在建康时,日子再难总是性命无虞。只要咱们知趣,殿下并不会刻意为难。到了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各个都是不怀好意。” 对比建康和姑孰两地,慕容氏顿了一下,表情中隐现几分晦暗。 “要想保住性命,说话办事必要小心,出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一场祸事。届时我自身难保,更保不住你们。” “诺。” 婢仆恭敬应声,小心看着慕容氏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夫人,郎主接两位小公子来姑孰,分明是有意亲自教养。以六郎君的聪慧,只要悉心教导,肯定能得郎主青眼。夫人和郎君未必不能再向前一步。” 话说到这里,婢仆眼中闪过亮光,明显哟几分期待。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撺掇?” “回夫人,是奴自己所想。”婢仆继续道,“夫人出身皇室贵族,郎君天生尊贵。如果夫人有意,奴知郎主帐下有……” “住口!”慕容氏低声喝道。 “夫人?”婢仆被中途打断,满脸都是错愕。 “这件事休要再提!”慕容氏见桓伟睡熟,对婢仆厉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在邺城是皇族,在晋地还比不上一个庶人!六郎君身上有慕容鲜卑的血,天生就被看低。妄谈什么尊贵,又凭什么和他的兄弟去争?” “可……”婢仆还想再劝,看见慕容氏的表情,话全堵在嗓子眼,半句也出不了口。 “这次来姑孰,我们母子根本就是来为他人挡箭,那个位置压根不能指望。”慕容氏语带恨意,婢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如果六郎君才智平庸,不得夫主喜爱,我们母子俩尚有一条活路。如若不然,我和六郎君都活不过几年,姑孰就是我们母子的埋骨地!” 婢仆被吓住了,脸色煞白,嘴巴开合却没有言语。 “该看清了。”慕容氏垂下头,喃喃道,“这里不是邺城,我也不再是昔日的贵族女郎。在这里,咱们是胡人,和匈奴出身的宇文鲜卑一样,都是鲜卑胡。” “夫人,奴该死!”婢仆额前冒汗,嘴唇抖得厉害,当即伏跪在地。她当真是昏了头,自作聪明,差点害夫人和六郎君陷入险境! 慕容氏依旧摇头,让婢仆站起身,道:“记住,以六郎君的身份,越是表现得聪慧越是危险。我看不到时,你们一定要设法引导他,不让他在夫主面前表现出彩,更不能压过桓玄。越是平庸越好!” 她宁可将儿子养成废物,让他变得庸碌。哪怕被桓大司马责骂疏远,被他人看不起,总好过丢掉性命。 桓伟是庶子,又有胡人血统,平庸才能活命。 什么南郡公世子,什么日后的前程,要是不能活着,全都是镜花水月,梦醒即散。 最开始,她嫉恨马氏,嫉妒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得夫主宠爱。现如今,她对马氏竟有几分同情。 看不清自身的境遇,带着亲子飞蛾扑火,终有一天将悔之不及。 “夫人,郎君还小,怕是不能明白夫人的苦心。”婢仆迟疑道。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只想保住他的命。等他长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慕容氏苦笑,轻轻拂开桓伟额前的一缕细发,看着微卷的发尾,不禁愣愣的出神。 在晋地没出路,也没有办法回到慕容鲜卑。 他们母子的前路究竟在哪? 与慕容氏不同,马氏踌躇满志,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她知道自己是妾,地位永远比不上南康公主,在李夫人跟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但是,如果她的儿子能成为南郡公世子,整个桓府都将属于她们母子。 待到儿子继承爵位,更可以为她请封! 到时候,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尊称一声“夫人”。再不必像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而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马氏神情愉悦,不由得有几分飘飘然。 婢仆忙着整理衣箱,将春季的绢衣和襦裙取出,逐件展开熏染。 淡淡的香气在室内飘散,味道并不重,却格外的沁人心脾。 桓大司马处理完政务,顺道来看两个儿子。 走进室内,恰好遇暗香浮动,深吸两口气,一日的疲惫尽扫而空。见马氏迎上前来,身姿袅娜,娇羞的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心头陡然一片火热。 “见过夫主。” “起来吧。” 桓大司马声音微哑,本想见过桓玄之后再去看桓伟,此刻全然抛在脑后。在马氏处用过膳食,竟是不顾左右婢仆,将她拦腰抱起,迫不及待走进内室。 马氏一声惊呼,貌似惊慌,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满室温香中,灯火一直燃过三更。 次日醒来,桓大司马感到额头鼓胀,从未有过的疲惫。 以为是夜间放纵所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依旧按时召见幕府官员,处理辖地内的政务军务,同时不忘同琅琊王保持联络,维持彼此之间的“友好”关系。 自此之后,桓大司马像是被马氏迷住,连续五日宿在她的房中。马氏抓准机会,见缝插针,每每将桓玄带到跟前,数次博得桓大司马夸赞。 不过几天,府内上下均知七公子聪慧,极得南郡公喜爱。 马氏和桓玄水涨船高,桓伟似乎被彻底遗忘,慕容氏大松了一口气,甚至默默的感谢上苍。 府内的其她妾室却是嫉-妒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活撕了马氏。为保住自身的荣宠,全部拼尽全力,对桓大司马使出浑身解数,就为求得大司马一顾。 温柔乡是英雄冢。 几次三番,桓温终于有些撑不住了。不得不暂时避开后宅,连续半月独宿正房。 饶是如此,他的精神也不比以往,头疼的症状时隐时现,性格变得暴躁。处理政务不喜听取他人意见,愈发变得专-横-跋-扈。 这种改变日益明显,众人不敢多言,以为是桓大司马权威日重,偏遇上褚太后作对,心中不满所致。 唯有郗超觉得不对,奈何桓温对他的信任不比以往,纵然想要探查也是无从下手。 南郡公专横之言迅速传出,连建康亦有耳闻。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桓温身为权臣,专横于他并无太大损害。 最要命的是,桓大司马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再没恢复到以往。比起北伐归来、城下献俘时,此刻的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半百老人,须发渐白,皱纹渐生。 姑孰的消息传出时,桓容已经离开京口,由水路改行陆路,携三十余辆大车抵达姑孰。 三月的姑孰,草长莺飞,绿树繁茂。星星点点的野花绽放在路旁,空气中都似带着花香。 眺望巍峨矗立的城池,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想他初到西城,除了两个破旧的石墩和几排矮房,几乎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随着城池竣工,商贸发展,西城的繁华不亚于东城。因有城中最大的客栈,且价格相对便宜,吸引了相当多的外地商旅,数量最多的就是胡商。 就整个盐渎而言,单是税收就可傲视群雄,甩其他侨县两个马身。 “进城。” 深吸一口气,桓容令车队继续前行。 城门前,数名私兵正检验出入之人,见到打着桓氏旗帜的车队,看到驾车的都是熟人,不由得咧嘴大笑,转身对着众人道:“府君、不对,桓使君回来了!” “桓使君?” “朝廷授封桓县令幽州刺使,当然不能再称府君!” 众人先是一阵惊讶,旋即惊喜不已,奔走相告。 留在城外的商旅和百姓没有急着进城,反而将桓容的车队“包围”起来,欲要一睹桓使君的风采。 几名随家人入城的小娘子更是扬起声音,高声道:“闻郎君甚美,我甚钦慕!” “郎君为建康女郎吟诵诗经,可为我等再诵一首?” 听到清脆中带着稚嫩的声音,桓容诧异从车窗望去,见到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女-童,被父亲抱着,单手举着一把野花要丢过来,当下嘴角微抖。 这叫什么? 投掷训练从娃娃开始? 瞧瞧那个做爹的,非但不阻止还帮了一把。 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啊?! 身为前任盐渎父母,他很忧心啊。 车队被人群团团围住,健仆和私兵未得命令,不好直接驱赶。幸亏石劭闻讯赶来,将桓容救出重围。 见队伍中多出五六十张生面孔,观面相不似善人,颇似匪类,石劭的表情里不由带出几分疑惑。 “此事说来话长,现下不好明言,待回到县衙,我让仲仁与你详叙。” 桓容关上车窗,由城内的守军开路,车队顺利穿过城门,向县衙驶去。 比起离开时,盐渎西城发生不小改变。 城中房屋全部竣工,均是木石建造。 多数门窗朝街,门前挂着幌子,客栈、酒肆、食谱、南北的杂货铺一间挨着一间,人流穿梭不息,热闹非凡,生意明显不错。 商铺后被辟为住家,许多外来的商人被盐渎的繁荣吸引,纷纷在城内置业。 按照石劭的统计,西城房屋已有三成售出,余下多数租赁,单是收租就够当初的西城流民过得富足。 当然,环境造人。 即便手有余钱,城中百姓也少有在家中躲闲,要么自开生意,要么随商队跑船,还有的去盐场和工坊里做工,更有不少人到城外开荒种田,日子愈发过得红火。 偶尔有几个闲汉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如今恶侠恶少年都懂得做工,好好的一个汉子竟是这样,岂能不招来白眼。 “去岁有十余胡商迁入,东城和西城无处安置,北城多是流民出身,不愿意接纳,仆擅自做主,将他们归入南城。” 穿过铺着石板的长街,马车停在县衙门前。 一路之上,石劭捡着重要的事报知桓容,其中就有秦氏坞堡带来的胡商。 “因明公同秦氏郎君定下契约,秦氏商队每季都要往来两地。这些胡商是随船前来市货,最多的是波斯人,其次就是吐谷浑和柔然,倒是鲜卑胡和氐人没见几个。” 为何会造成这种状况,桓容完全理解。 秦氏坞堡计划吞掉慕容鲜卑的地盘,趁势在北地称王。 秦璟在徐州造城,明显要稳扎稳打,将对手彻底揍趴下,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这种态势下,双方见面就要开架,哪个鲜卑人脑子进水,敢到秦氏坞堡的地界做生意?不被秦氏坞堡视做奸-细,也会被邺城看做通-敌,货物财产不保,小命都可能丢掉。 “我会在盐渎停留十日。” 下车之前,桓容对石劭道:“从下月开始,发往京口的海盐增加三成,仍按照之前的价格。送到建康的可适量减少,等到盐场出工再慢慢补上。” “诺!” 桓容同石劭说话时,桓祎飞身跃下马车,看到高达三米的箭楼,不由得嘴巴张大。 这是县衙?不是哪座军营? “阿弟,这县衙是何人造的?” 桓容回过头,没有回答桓祎的问题,而是笑道:“阿兄可喜欢?” “喜欢倒是喜欢。”桓祎是武人,对军防有格外的爱好。 “既如此,阿兄想必会答应我的提议?” 桓容慢下半步,同桓祎并排前行。 “每年只需在盐渎留两三个月,且县中事务有专人处理,无需阿兄费心。等寻到合适人选,阿兄自可卸任前往幽州。” “我不是担心这个。”桓祎捏了捏后颈,迟疑道,“我是担心自己没这份能耐,结果帮不上忙,反倒会拖累阿弟。” 他不能读书,看到官文就头疼。 选官旅威副尉还凑合,掌管一县政令不是开玩笑吗? 光是做做样子都很难熬。 “再者,阿弟上表推举我做盐渎县令,会不会让旁人抓住把柄,借机说你任人唯亲?” 桓容很是惊讶的看着桓祎,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桓祎瞅着桓容,渐渐由担忧变成疑惑。 “阿弟为何这般看我?”桓祎摸摸脸。难不成之前在车内吃米糕,脸上沾了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桓容感叹道,“两位舍人果然有办法!阿兄今后在盐渎任职,可继续跟随仲仁和孔玙学习。” 桓祎无语。 在建康不算完,离开建康还要受这份罪? “阿弟,你可是我亲兄弟!”桓祎满脸苦色,硬朗的五官挤成一团。 “当然。”桓容义正言辞,“不是亲兄弟,我哪会这么下力气!阿兄放心,就算仲仁和孔玙调任幽州,敬德照样会留下,不愁没人指点阿兄。” 桓祎:“……” 他突然觉得,离开建康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 桓容全不知兄长所想,短暂休息后,想起谢玄托他转交的两封书信,手指敲了敲桌子,看向空荡荡的鹰架,双眼微眯。 不知鹰兄何时能捕猎归来,他必须尽快联系秦璟,可能的话,最好能见上一面。 徐州,彭城郡 相里柳和相里枞离开之后,相里松和相里枣加快速度,投石器和攻城锤等重磅武器接连造好,配合武车使用,不说所向披靡,也能弥补坞堡兵源不足的劣势。 送到北地的武车属于精简版,和桓容专用的车架相比,基本就是宝来和宝马的差距。 饶是如此,也属于公输长出品,在北地是独一份。甭管阵前冲锋还是追击残敌,都能发挥小的作用。 相里枣性子跳脱,一刻也闲不下来。 待攻城锤造好,转而兴起研究床--弩。 在盐渎受条件限制,略微伸展不开手脚。到了彭城就没那么多忌讳,秦氏坞堡财大气粗,只要有成品,压根不在乎他浪费多少。 秦璟忙着监督造城,操-练新兵,演习战阵。 知道相里枣在折腾床--弩,二话不说就带人抢了一回兰陵郡,得来的金银全部换成铁,并给洛州送信,调来城内最好的铁匠,配合相里枣的“研发工作”。 至于兰陵的鲜卑太守是否泪流成河……与他何干? “此-弩-强劲,攻城守城皆为利器。” 秦璟十分清楚,阿父已经看透晋廷,不再想着同其合作,而是打算凭一己力击败胡人,统一北地。 和晋廷的关系,可以等到此后再议。 毕竟,是否能真的统一北方,秦策心中没底,秦璟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身为秦氏子,承继始皇血脉,理当捍卫华夏中原,纵横决荡,横戈跃马。 自汉末动-荡,三国鼎立,西晋统一,胡族内迁,秦氏崛起西河,凡计入族谱的郎君,无一不能临阵杀敌。 坞堡经历的大战小战无数,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秦氏家族之中,越是嫡支出身的郎君,越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秦璟明白这个道理,秦玚秦玓也十分清楚,连秦玦秦玸都做好战死的准备。身为秦氏子,这是既定的宿命。除非乱世终结,否则没人能够打破。 登上城头,眺望南地,秦璟久久伫立不动,如一株苍松孤立。 碧空万里,鹰鸣声响彻天际,撕开难得的寂静。 矫健的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城头之上,找准目标,旋即俯冲而下。 “阿黑?” 秦璟被从沉思中唤醒,看到飞落的苍鹰,见到苍鹰腿上绑着的竹管,冰雪苍凉的气息立时消融。看过竹管内的书信,更是唇角微掀,笑意晕染眼底。 110.第一百一十章 太和五年,三月下旬,郗愔和桓容的上表先后送达建康。 彼时,庾皇后病入膏肓,每日里卧榻不起,汤药难进,渐渐变得人事不知,仅靠一口气吊着。医者想尽办法,始终没能让她醒来。 司马奕愈发荒唐放肆,连续数日未上早朝,听闻庾皇后病重,恐将寿数不长,半点不见哀伤,竟要鼓盆而歌,言是仿效先贤。 庄子鼓盆而歌,是对生死抱持乐观态度,出自真心的悼念亡妻。 司马奕此举无论怎么看都是胡闹。 幸好庾皇后已经陷入昏迷,不然的话,肯定会被他当场气死。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建康城中都是议论纷纷,对这个天子的言行举止暗暗摇头。 假如桓大司马这个时候提出废地,只要继任者仍为司马氏,自朝堂到民间只会拍手称快,无人会斥其为逆-反之举。 令人费解的是,姑孰方面虽然屡有暗示,同琅琊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迟迟没有“实际”动作。 与之相对,明知道自己皇位坐不久,司马奕非但没有收敛行径,反而愈发的肆无忌惮,一天比一天荒唐。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宫中气氛愈见紧张,褚太后频繁召见琅琊王世子,几次传出司马曜聪慧有德之言。建康城内的士族乐见其成,甚至会偶尔推上一把。 唯一忠于司马奕的,大概只有自幼照顾他的保母,和一两名身家性命系于他身的嬖人。至于其他人,一旦司马奕被废,绝无心与之“同甘共苦”,十成会一哄而散,各寻出路。 难得上朝一日,司马奕仍是醉醺醺,眼底青黑,半醒不醒,坐都坐不直。 殿中官员早已经麻木,无意指摘天子行事。待到乐声停,立即上奏郗愔表书,请天子裁度。 “换地?诸位如何看?” 司马奕打了个哈欠,压根不看殿中的文武。他貌似宿醉,脑中仍有几分清醒,明白三省官员只是走个过场,压根不是在问他的意见。 “臣以为此事可行。” 一名官员出列,阐明幽州和徐州相邻,且射阳和盐渎相接,重划辖县未尝不可。 有人开头,立刻有人附议。 此事早做出决断,只能司马奕点头盖印,发下官文。 看清众人态度,司马奕懒洋洋的斜靠在御座前,开口道:“这样多麻烦,干脆把盐渎交给郗方回,让他派人管理不就完了。丰阳县公现为幽州刺使,本就不该继续掌管盐渎。”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殿中都是聪明人,不用司马奕说也知道这样更加方便,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办。 一来,盐渎如今的发展都是仰赖桓容,他岂会轻易放手;二来,郗方回同桓容素有联盟,更不会占这样的便宜。 最后,郗方回有意建造广陵城,巩固手中的地盘,双方私底下肯定有利益交换。如果朝廷自作聪明,百分百会吃力不讨好,两者一起得罪。 殿中寂静良久,有官员出列,道:“陛下,侨州、郡、县常有重划,此议为郗刺使所提,还请陛下斟酌。” 换句话说,郗愔势在必得,拦肯定拦不住。与其得罪人,不如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毕竟地方大佬之中,只有他一个能同桓温掰掰腕子。要是得罪了他,事情恐不好收拾。 司马奕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那就准奏。” 纠缠没有异议,能说出之前那句话,已经算是破天荒之举。 群臣应诺,随后又提出桓容上表。 “举荐桓祎为盐渎县令?”司马奕半躺在御座前,扫视殿中群臣,愈发显得醉意朦胧。 “准。” 几件事了,群臣再无上奏。 司马奕忽然坐正身体,提高声音,抛出一记惊雷,“前日太后同朕说社稷之重,朕想了两天,决定遵照太后之言,为社稷虑,立太子。” 什么?! 惊雷炸响,群臣愕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司马奕继续道:“朕有三子,诸位觉得哪个合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失去言语。 司马奕身为天子,提出要立太子合情合理。 虽有传言三个皇子出身可疑,但传言终归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没人会当着天子的面驳斥,说你儿子不是亲生的,不能继承皇位。 不,有一个。 可惜人在姑孰,远水救不了近火。 此时此刻,朝堂文武不约而同,一起怀念桓大司马的专-横-跋-扈,堪谓奇事。 气氛凝滞许久,才有朝臣起身,言立太子是大事,不能如此草率儿戏。需要细细考察皇子才德品行,方才能做出决断。 有人开了头,众人接连附议,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陛下春秋正盛,无需如此着急,此事可慢慢商议。 当然,话并非如此直白,意思却是一个意思。 司马奕争不过众人,没法继续坚持。面上涌现怒气,干脆一甩长袖,将文武丢在殿中,自顾自转身离开。 他不是真心想立太子,而是想要趁机试探一下,看看朝廷中还有没有愿意帮他之人。 结果让他无比失望。 没有,一个都没有。 走出殿外,看着天空聚集的乌云,司马奕踉跄两下,坐倒在殿门前。双手撑在身后,在惊雷声中哈哈大笑,疯狂之态超出以往。 “你们欺朕,联合起来欺朕!” 笑声中带着苍凉,司马奕转头看向殿门,忽视殿前卫因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凝视从殿中走出的文武,再次疯狂大笑。 不让他的儿子做太子? 想要扶持司马曜那个婢生子? 好! 当真是好! 反正自己前路已定,何妨再闹得大些?桓温早有谋-反之心,不妨成全他,禅位给他亲子,看看满朝上下会是什么反应! 一念至此,司马奕倏地站起身,挥开上前搀扶的宦者,一边大笑一边迈步离开。 天下已乱,何妨再乱一些? 他不痛快,旁人也是休想! 盐渎 桓容不知自己躺着也中-枪,即将被拉进一场突来的权-利-斗-争。 送出给秦璟的书信,他便埋头翻阅账册,询问石劭近期事务。知晓盐渎的县政和军务已经走上轨道,今年一季的税收超过去岁半载,忍不住笑意盈眸。 “盐场增招数回盐工,可惜没有熟手。短期之内,出盐量无法大幅增加。” 如果只是粗加工,那自然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盐渎目前主要出产“雪盐”,需要的工序比以往复杂。出于保密考虑,最重要的两道工序掌握在少数匠人手里,制盐的速度渐渐赶不上飞来的订单。 “仆闻雪盐在北地价高,在极南之地常有稀缺。” 石劭说完这几句,开始眼巴巴的瞅着桓容。意思很明显,明公,按照现在的价格出货,咱们吃亏啊! “咳!” 桓容咳嗽一声,避开石劭的目光。 他知道这点,但最大的买主是秦氏坞堡,其次就是京口,再次是太原王氏。三方的契约都是提前定好,自己也从市盐中换取了其他利益,短期内不好提价。 再者说,只是赚得少,并非没有赚。 盐是百姓生活的必须品,将价格提得太高并不合适。 纵然融入这个乱世,桓容心中仍有底线。 赚钱可以,但不能违背良心。 秦璟和郗愔购盐是自用,即便出售也不会将价格提得更高,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太原王氏有心提价,奈何桓容也在建康开了盐铺。如果价格相差太大,建康人不会轻易买账。 太原王氏的面子? 在这事上并不管用。 如此一来,建康的盐价略有波动,却并未超出合理范围。 “盐价不可再提。”桓容认真道。 “敬德,凡来盐渎市盐之人,需提前与之说明,如将雪盐市于寻常百姓,价格绝不可过高。一旦查出有人阳奉阴违,违背契约,绝不再与其市货。” 敢不守约,直接拉黑! 况且,盐利仅是基础,等他寻到甘蔗,想法制出蔗糖,那才是真正的暴-利。不关乎国本,价格定得多高都随他意,想不赚钱都难。 “诺!” 石劭正色应诺,荀宥和钟琳交换眼色,愈发肯定自己的选择没错。 桓祎在一旁听了半晌,多数时间都在神游。等到桓容将账册看完,几乎要当场睡过去。 送走石劭三人,桓容转过头,好笑的看了一会,想要出声将他唤醒,又中途改变主意。眼珠子转了转,命婢仆端上新做的蜜糕,直接送到桓祎鼻子底下。 一、二、三…… 桓容在心中默数,还没数到十,桓祎已经睁开双眼。 “阿弟?”桓祎看看蜜糕,又看看桓容,表情犹带困意。 桓容没忍住,将漆盘放到桓祎手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和古人相处久了,笑点竟不断降低。 需要反省。 “阿兄醒了?”擦掉笑出的眼泪,桓容道,“这是厨夫新制的蜜糕,里面加了腌制的桂花,阿兄尝尝合不合胃口。” 桓祎拿起一块送到嘴里,外层酥脆,里层绵软,蜂蜜融到糕里,竟比平日里用过的点心都好。 “阿兄觉得如何?” 桓祎鼓起一边腮帮,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是他从桓容处学来,如今已能活学活用。 “阿兄喜欢就好。”桓容也夹起一块蜜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虽然甜,却没到齁人的程度,味道当真不错。 “我后日启程往幽州,仲仁留在盐渎辅助阿兄,敬德也会留到四月。”顿了顿,桓容低声道,“阿兄,为难你了。” 听到这番话,桓祎停下了动作。 “阿弟说这是什么话!”桓祎皱眉道,“我离建康本就是为阿弟。不能在身边保护,能帮忙也是好的!” “阿兄,我保证,等到六月,至多七月,阿兄就能去幽州。” “不用着急,稳妥为上。”桓祎摆摆手,道,“盐渎甚好,有新鲜的海鱼,我正好大饱口福。等到阿弟造出海船,我要乘船出海,为阿母找珊瑚,顺便去找海中大鱼!” 提到大鱼,桓祎两眼放光。 桓容忍不住又乐了,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好,我答应阿兄,一定造出能乘风破浪的海船,实现阿兄这个愿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兄弟俩击掌,相视而笑。 谁都没有想过,这个决定将带来什么。更不会预料到,桓祎乘船下海,这个世界又会生出怎样的变化。 太和五年,四月初,选桓祎为盐渎县令的官文送达盐渎。 桓容了却一桩心事,准备启程赴任。 临行之前,再三叮嘱桓祎事事小心,遇到姑孰送来的信件需多提防,拿不定的主意的事,最好同荀宥和石劭商量。 “我知,阿弟放心。”桓祎用力点头。 “还有,阿兄的课业不能落下。”桓容正色道,“不能读写无妨,我将阿楠留下,让他每日为阿兄读书,阿兄记住即可。” 桓祎嘴里发苦,抓了抓后颈,撞-上桓容认真的表情,终究只能点头。 小童阿楠用力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郎君放心,仆一定日日为四郎君读书!” 桓容在会稽求学时,阿楠一直跟在身边,认得不少字。桓容随军北伐,石劭发现他机灵,有心加以教导,虽还不能独立记帐,但为桓祎读几卷书不成问题。 听闻此言,桓容满意颔首,桓祎嘴里更苦。 马车行出县衙,城中百姓夹道送行。 小娘子们挽袖而歌,犹带露珠的野花遍撒于地,说是香风引路亦不夸张。 “使君一路顺风!” 桓容推开车窗,又见到入城时向他扔花的小姑娘,心中觉得巧,不禁朝她挥了挥手。 此举引来人群中一阵-骚-动,女-童附近的小娘子皆粉腮桃红,差点要联手拦住马车,不许桓容出城。 见状,桓容不得不走上车辕,顶着一脑袋鲜花,迎着陆续飞来的绢帕木钗,摆出潇洒姿态,吟一首卫风,恳请小娘子们让开道路。 祸是他自己闯的,成个花篮也要坚持下去! 车队出城之后,人群仍紧紧跟随,许久方才止步。 桓祎打马上前,看着坐在车厢里“摘花”的桓容,不禁道:“阿弟风姿非凡,我甚是羡慕。” 桓容转过头,神情略有不善。 如果说话的不是桓祎,他绝对放出人-形-兵-器,就地取材,当场扎出一个“花篮”。 奈何说话是这位,到头来也只能想想罢了。 送到城外十里,桓祎停住脚步。 桓容在车内挥手,扬声道:“阿兄,保重!” 桓祎握住马鞭,大声道:“阿弟放心,莫要挂念我,一路顺风!” 一阵微风拂过,车队踏上官道,向西而行,距盐渎城越来越远。 桓祎驻足良久,等再也看不到车队的踪影,方才调转马头,对随行之人道:“回去吧。” 阿弟将盐渎交给他,他就要为阿弟守好。谁敢以为他愚笨好欺,想趁机抢占阿弟的心血,他必不与之干休! 桓容一行离开盐渎,过射阳、怀恩、富陵等县,入幽州临淮郡。 临淮郡始置于西汉,下辖高山、盱眙、堂邑等二十九县。王莽篡汉时改临平郡,东汉建立后改临淮国,其后国除并入东海郡。 西晋太康元年,临淮重新置郡,领高山、盱眙、高邮等十县。 东晋元帝南渡,设幽、兖、青等侨州。临淮划入幽州,下辖十县缩减为六县,大量收拢北来的流民。 幽州府位于淮南郡,与临淮接壤。哪怕府衙已经破败不堪,上任幽州刺使常居临淮郡,桓容仍打算去看一看。 行至两郡交-接-处,探路的私兵打马回报:“使君,前方有骑兵拦路。” 桓容诧异推开车门,问道:“可知来者何人?” 如果是要埋-伏-偷-袭,理应不会给私兵调头的机会。如果不是……桓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瞪大双眼。 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正想着不可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鹰鸣。 眨眼之间,苍鹰飞入车厢,合起双翼,向着桓容鸣叫一声,顺势伸出右腿。 看着鹰腿上的竹管,桓容略感到无语。 有的时候,直觉太准也愁人。 待取出竹管里的绢布,证实心中所想,桓容神情微变,一阵惊讶闪过眼底,旋即变得凝重。 来者确是秦璟。 他之前送出消息,希望能同秦璟当面一会。没料想对方会来得如此之快。 而且…… 捏着绢布,桓容紧锁眉心。 临淮位于两国边境,多次遭遇战火。之前秦璟与商队同行,进-入边境无可厚非。如今领一支骑兵仍能来去自如,畅行无阻,边境守军未发出任何警报,这究竟代表什么? 桓容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深想。 联系到秦氏称王的打算,不自觉的攥紧十指,将绢布揉成一团。 “来者共有几人?” “回使君,不超过两什。” 那就是不到二十人? 莫名的,桓容松了口气。 “请他们过来。” “诺!” 私兵打马驰出,桓容侧身靠向车壁,闭上双眼,单手捏了捏额际。 钟琳恰好在车内,见桓容这个表现,不禁问道:“使君知晓来者是谁?” “知道。”桓容睁开双眼,“是秦氏坞堡的仆兵。” 秦氏仆兵? 钟琳神情数变,很快和桓容想到一处,甚至比他想得更深。 桓容没有多言,单手敲了敲车壁,自暗格中取出装有书信的木盒,咬了咬腮帮,振作精神,等着秦璟到来。 不到片刻,前方扬起一阵沙尘,继而是隆隆的马蹄声。 十余名黑甲骑士策马奔驰,如一枚利矢,离弦疾-射-而来。 纵然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仍觉煞气扑面。车队中的私兵和健仆绷紧神经,典魁和钱实更是横-跨两步挡在车前。 蔡允很想往前凑,在桓容面前表现一下。可惜被典魁挤开,压根没捞到机会。 行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 骏马嘶鸣声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的骑士摘下头盔,两缕额发落在眼尾,愈发衬得眉如墨染,眸似寒星。 “容弟。”骑士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车前,正是特地自彭城赶来的秦璟。 桓容跃下马车,正身揖礼,笑道:“许久未见,秦兄一向可好?本以为尚需时日,未料能在这里遇见。” 说话间,视线扫过跟随秦璟的骑兵,意有所指。 四目相对,秦璟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数月不见,容弟似有不小变化。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月的临淮天气多变,时常是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临近未时,天空又飘起小雨。 车队一路从盐渎行来,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遇上雨水,早习惯路途艰难、天气多变。 不用多做吩咐,健仆和私兵已将大车靠拢,迅速拉起木板,挡住大车四周。同时摊开油布,将车顶牢牢遮住。 过程中,不忘在边缘留出几尺,用竹竿撑住,以粗绳绑缚,充做众人避雨之处。 健仆和私兵行动默契,不到一刻钟,大车均被油布罩住,不留半点缝隙。 秦璟带来的骑兵陆续下马,同样撑开雨布,却不是为自身挡雨,而是盖在了马背上。 桓容看不过去,命人将骑兵请到大车附近。 “雨水渐大,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不如一起躲一躲。” 秦璟谢过桓容好意,命麾下看顾好战马,再借大车避雨。自己登上武车,与桓容对面而坐。 “阿黍,准备些姜汤分给大家。” “诺。” 阿黍领命,福身退出车厢,在雨中撑开竹伞,唤来车队中的厨夫分头忙碌。 车中剩下桓容同秦璟二人,都没有急着出言,而是端起茶汤慢饮,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如桓容所料,雨势越来越大,推开车窗,可见大雨连成一片,自云中泼洒,仿佛当空垂下的幕布,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车辙都被雨水注满。 雨滴密-集下落,溅起一团团水花。 雨水打在车厢上,发出阵阵钝响。 苍鹰收拢翅膀,老实的站在木架上。 梳理过羽毛,转头从托盘上叼起一条肉干,嫌弃似的半吞不吞。遇上秦璟转头,讨好的蓬松胸羽,可惜没得来奖励,郁闷得叫了一声,肉干垂直落地。 阿黍许久未归,桓容看着窗外的雨幕,隐隐有几分出神。 秦璟放下茶汤,目光落在桓容脸上,轻声道:“容弟喜雨?” 闻听此言,桓容不由得一哂,胡乱的点了点头,收回乱飞的思绪。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木盒,送到秦璟面前。 “这是?”秦璟看向桓容,表情中带着疑惑。 “秦兄一观可知。” 秦璟又看桓容一眼,随手打开盒盖,发现内中是两封书信。 信封的纸质不是寻常人能用,封口的蜡更是难得。 秦璟拆开蜡封,取出信件展开,匆匆扫过两眼,当即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抹桓容看不懂的情绪。 信纸没有裁开,而是以整张纸书写而成,其后重复折叠,类似于明清时的奏折。 依纸张透出的字影,信并不长,粗略估算不过两三百字。秦璟看信的时间却格外长,目光定在信尾,引得桓容好奇心顿起,很想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不料想,秦璟看过两遍,直接将信纸合拢,装入信封,贴-身收好。 “信中之事关乎重大,我不能做主,需得禀告家君。” 桓容愈发感到好奇,不由开口问道;“信中是何内容,秦兄可方便透露一二?” “容弟不知?”秦璟面露诧异。托桓容送信,竟未将信件内容告知。如是寻常也就罢了,但思及信中所言,不得不让他皱眉。 “不知。”桓容摇头。 “告知容弟也无妨。”秦璟沉声道,“谢侍中信中有言,晋室有意同坞堡联合伐燕。” 什么?! 桓容以为自己听错。 他与谢安仅得一面之缘,与谢玄却有几分交情。通过谢玄之口,他多少能了解谢安的为人。以谢侍中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会写这样的书信。 “容弟不信?” “不是。”桓容蹙眉。 他相信秦璟的为人,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骗他。只是他不明白,建康的事还没掰扯清楚,怎么又扯上北边? 为皇位继承之事,建康、姑孰和京口正三方角力,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这种情况下,难言历史会依照原来的轨迹发展。 然而,究竟是司马昱成功上位,还是司马曜取而代之,总要有个结果。 如此重要关头,朝廷不忙着联络郗愔对抗桓大司马,反倒要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脑袋进水了还是打肿脸充胖子? 越想越是糊涂,桓容的脑袋里就像缠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线头。 “容弟可是不解谢侍中之意?”秦璟忽然开口。 桓容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明白。 在聪明人跟前不懂装懂没任何好处。 “还请兄长帮忙解惑。” “晋室未必真有意联合坞堡伐燕。”秦璟说话时,单手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白皙的指尖同深色的硬木形成鲜明对比。 不是真有意伐燕?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脑海中灵光微闪,奈何速度太快又过于模糊,依旧似懂非懂。 “建康之事我略有耳闻,晋室此举大有深意。” 秦璟探过桌面,将木盒推到桓容身前,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桓容手背,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桓容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借收起木盒将手缩了回去。 严肃的时刻,此举未免不合适。至于绯红的耳根……无他,车中闷热而已。 秦璟微掀嘴角,笑意染上眼底。 “咳!” 桓容不自在的咳嗽一声,端正表情,本意是严肃一下气氛,不想抬头就撞-进-了黑色的眸底,头皮一阵阵发麻,登时有种挖坑自己跳的挫败感。 “秦兄,”桓容攥紧手指,暗自压下心头悸动,声音微哑道,“可否为容解惑?” 秦璟见好就收,以免真惹得某只狸花炸毛。 “我日前获悉台城之内不稳,术士卜出‘晋室安稳,天子出宫’的卦象。” 桓容心头发沉。 即便是在建康城内,扈谦占卜出的卦象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为何秦璟张口就能道出? 究竟是秦氏坞堡神通广大,还是台城早就成了筛子? “去岁晋军北伐,虽是半途而废,未能攻下邺城,又放走了中山王,却得两场大捷,擒获慕容垂手下大将悉罗腾,桓大司马善战之名传遍北地。” “今岁元正御前献俘,盛况空前,桓大司马民望之高,我亦有几分耳闻。” 桓容看向秦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越渐复杂。 “现如今,桓大司马功高望重,处尊居显,似得万夫之望。晋室天子却终日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人心尽丧。” 说到这里,秦璟收起轻松表情,双目涌上一层暗色,一瞬不瞬的凝视桓容。 “以桓大司马今日声望,纵言废立亦无不可。” 于他来看,天子注定被废,皇-位由谁继承才是关键。这其中关系到晋室和桓温双方的利益和态度,很显然,两者并未能达成一致。 晋室此时联络秦氏坞堡,表面是为伐燕,背后绝非如此。 恐怕是为防备桓温起兵,郗愔对抗不过或是中途改变主意,在外寻找联盟。 “秦兄,”桓容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莫要再说了。” 事实上,秦璟说到桓大司马的民望,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再提皇位继承,更如醍醐灌顶,脑中的乱麻瞬间解开。 不用秦璟继续提点,他已能猜出谢安写这封信的用意。 以江左宰相之才,不会看不出慕容鲜卑日暮西山,秦氏坞堡注定崛起。 如秦璟所言,朝廷并非真正有意出兵,而是借此向日后的“邻居”表明态度,希望秦氏坞堡能够明白,大家都是汉人,最好不要轻易起干戈,联合起来才是上策。 如果秦氏坞堡愿意接下橄榄枝,必会对晋室留存几分善意。 一旦桓温谋-逆,郗愔靠不住,朝廷便有机会从北地借兵。哪怕是饮鸩止渴,有引狼入室之危,好歹是司马氏的一条出路。 如果桓温知晓此事,怕也会顾忌几分,不敢轻易起干戈,正好给朝廷喘-息之机。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结盟,只是不落于纸上,为的是防止事情不成授人以把柄。 王坦之和谢安同为朝廷股肱,信中内容必定大同小异。而两人送出这样的信,台城内的褚太后不会不知道。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叹息,褚太后一度临朝摄政,能在史书上留名,政治手腕和魄力实在非同一般。 仔细想想,自己作为送信人,明显是被拖入局中。 南康公主几番努力,为的就是不让桓容被褚太后算计。结果桓容一时大意,疏于防备,怕是要让她的苦心付之流水。 桓容再次叹息。 想要真正走进朝堂,果然还要继续历练,多方积累经验。 总之一句话,任重而道远。 秦璟看着桓容,见他神情变了又变,愈发肯定之前的念头。 容弟的确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 两人说话时,阿黍已带人熬煮好姜汤,提着陶罐分发下去。无论是车队中人还是秦璟带来的仆兵,都能分到满满一碗。 让桓容头疼的姜汤,于众人而言却是好东西。 满满一碗下腹,辣味由喉间滑入胃中,瞬息涌入四肢百骸,浑身都暖了起来。 钟琳坐在一辆马车上,正铺开舆图细细查看。听到车门被敲响,见是阿黍亲自来送姜汤,忙起身接过。 “秦氏郎君在明公车内?” “是。” 阿黍并未多言,姜汤送到就转身离开。 钟琳捧着漆碗,凝视车外冷雨,迟迟没有饮下一口。 回身再看舆图,思及桓容同秦璟的交情,想到盐渎同秦氏坞堡的生意,联系到朝廷内外的种种,心头发沉,神情愈发严峻。 “如果仲仁在就好了。” 荀宥在身边,好歹能帮忙分析一下,秦氏坞堡究竟是何打算,是满足于称王统一北方,还是打算一统南北,最终取代晋室。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明公都会受到影响,必须要早作打算。 “步步艰难啊……” 钟琳低喃一声,端起姜汤喝下一口。 姜汤依旧有些烫,他却半点不觉,皱眉坐到桌旁,心思全部落在舆图之上。 武车内,桓容抛开书信之事,转而询问秦璟为何从西来。如果是从彭城出发,该到临淮才是,而非从淮南绕原路。 事实上,他更想问一问,秦璟是如何率领骑兵过境。 天子再无能,宫中还有褚太后坐镇,朝堂上不乏谢安王坦之等有识之士。为防备恶-邻,驻扎在边境的将领绝非酒囊饭袋之辈。 这十余骑能来去自如,始终不被边将发现,是人就会产生疑问。 “容弟不知?”秦璟挑眉,疑惑的表情不似做伪。 “秦兄所指为何?”他该知道什么?难道是边境守将玩-忽-职-守,还是干脆投靠了秦氏坞堡? “袁真叛晋,现据寿春自立。”秦璟看着桓容,见他面露惊讶之色,也不禁皱眉,“容弟授封幽州刺使,此事竟无人告知于你?” “袁真据寿春?多久?” “容弟可记得我曾与你书信,言袁氏有三家投靠之举?” 桓容倏地瞪大双眼。 那么久? 秦璟颔首,继续道:“我此行即是借道寿春。” 桓容默然。 指责秦璟? 他还没有丧失理智。 以秦璟的立场,袁真叛晋与否都不损伤秦氏坞堡的利益。相反,袁真据寿春自立,并有意带着地盘和手下投靠,对坞堡更是有利。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必须冷静。 冷静才能清醒。 头脑足够清醒,才会彻彻底底的认识到,秦璟和他有生意往来,彼此之间算是由利益维系的一种联盟。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属于一个阵-营,牵扯到关键利益,仍有可能反-目-成-仇,甚至刀兵相向。 现下,秦璟能特地来见他,并将寿春之事据实以告,已经是不小的人情。 假如他不知底细,两眼一抹黑的撞-进-去,吃亏是小,说不定就要送命。 袁真会叛晋,桓大司马就是源头。 遇上桓容,他不会念及两人在北伐时结下的“友情”,九成会迁怒,举刀将他咔嚓掉,人头送去姑孰。 剩下一成,大概会留下桓容的小命,判断他的利用价值,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桓容进了寿春,百分百凶多吉少。 不去? 幽州府就在寿春! 如果没有遇上秦璟,按照预定的行路计划,他早在自投罗网的路上。 “难怪了。” 桓容疲惫的合上双眼,口中尝到难言的苦涩。 难怪朝廷授封他为幽州刺使,渣爹竟然没有开口反对,更没指使朝中势力加以阻挠。八成早知袁真奔赴淮南,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之前在台城,褚太后提及幽州,言辞间说是委屈自己,难保不是明知此事,仍要隐瞒消息,安抚住亲娘,让自己老老实实奔赴幽州,不在中途出现波折。 对晋室而言,袁真属于叛-臣,必当诛之。 桓容和袁真对上,假若胜了,朝廷免去一桩心事,无外乎给些嘉奖;若是败了,便能以此为借口从流民中征兵,既能灭掉袁真,又能增强自身实力,还可收回让人眼红的盐渎,可谓一举三得。 指责朝廷隐瞒消息,让他来送死? 古时交通不便,寿春距建康千里,只需推脱路上遇阻,大可成功甩锅。 在这件事上,桓大司马和褚太后采取的手段不同,目的却极其相似。 该说是讽刺? 桓容嘴里更苦。 这件事郗刺使知不知道? 他不敢想。 如果唯一算是牢靠的盟友也是背后推手,他今后该相信谁,又敢相信谁? 他突然理解了南康公主曾说过的话。 世事无奈,有的时候,不是有实力就能万事遂心。想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一脚踏入圈套、无奈憋屈死的还少吗? 不过是一个幽州刺使,就让自己成为对抗袁真的盾牌,又拉入和秦氏坞堡联络的网中,随时可以成为弃子,当真是要压榨出最后一分利用价值。 如果桓容不是当事人,百分百要对褚太后竖起大拇指。 这样的谋略和手段,当真不是寻常人能玩得转的。 “让秦兄见笑了。”桓容苦笑,莫名的觉得憋屈。 “容弟可曾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 “怎么走?”桓容依旧是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夫人曾说过,想要在乱世立足,必定会手染鲜血。 仁慈未必结成善因。 桓容吃下这记教训,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容弟,我之前所言依旧有效。” “什么?” “如有一日,容弟无意留在南地,可持青铜剑往秦氏坞堡。” “我记住了。”桓容点点头,真心实意的笑了。 有南康公主在,非到万不得已,实在走投无路,他绝不回弃晋北上。但是,秦璟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他暖心。 被阴谋诡计环绕,周身缠绕着蛛丝,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是困境。 秦璟愿意伸出援手,无论目的为何,都让桓容心存感激。 雨水渐渐停歇,阳光破开云层,地面留存的水洼反射粼粼波光。 一道彩虹横-跨半空,一群和褐灰色的鸟飞过,貌似是北归的大雁,队形虽然漂亮,叫声却着实有些刺耳。 桓容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 单手搭在额前,眺望犹如水洗的碧空,心头的阴霾渐渐飘散,脸上不自觉现出笑容。 “使君,可要继续往淮南?” “不了。”桓容放下手,看一眼站在身侧的秦璟,对钱实道,“掉头回盱眙。” “盱眙?” 不只是钱实,闻声过来的钟琳也是面露诧异。 “寿春被-叛-军占据,淮南郡已非善地。”桓容深吸一口气,道,“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叛-军之事,并请将州府改置临淮。” 桓容说话时并未避开秦璟,钟琳似有意阻止,却见前者眨了下眼,虽不能深解其意,到底没有多言。 命令既下,众人迅速收拾起大车,启程返还。 秦璟带队送出数里,即将分别时,只见桓容推开车窗,示意他靠近。 “有事麻烦秦兄。” “何事?” “如借道寿春返回彭城,还请将我之前所言尽数告知袁使君。” 秦璟挑眉,当下笑道:“容弟让我送信,可有什么好处?” “好处?”桓容笑弯双眼,道,“我有一笔大生意,必能赚得盆满盈钵,届时送秦兄一成,如何?” “仅是一成?” “一成半,两成,不能再多了。” 桓容颇有几分纠结,秦璟不由得朗笑出声,纵使一身铠甲,照样掩不去高门郎君的潇洒俊雅,不世之姿。 “好,两成,说定了!” 秦璟忽然自马背弯腰,呼吸擦过桓容耳际:“容弟,留不留袁真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改变主意,可送信至彭城。为那笔大生意,璟必不负所请。” 话落,不等桓容回答,直起身调转马头。 一声呼啸之后,十余骑奔驰向西,马腹贴地,隆隆的马蹄声中,很快只余一抹烟尘。 桓容捂着耳朵,思量秦璟的话,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好心情没能维持两秒,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既然都要算计他,就别怪他下手狠。 还是那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干翻穿皮靴的。 与人为善走不通,那就干脆撕破脸,比一比谁更黑吧。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盱眙属临淮大县,历史久远,春秋时名善道,曾为诸侯会盟之地。 秦始皇统一六国,实行郡县制,盱眙始建为县。先属泅水,后归东海。秦末天下大乱,项梁拥立楚怀王之孙于此建都,号召天下英雄。 西汉立国之后,盱眙曾先后属荆、吴两国。其后国废归入沛郡。汉武帝置临淮郡,盱眙又从沛郡移出,改治临淮,为临淮都尉治所。 此后经新朝、东汉至三国,盱眙一度归于东海郡和下邳郡。魏国后期,还曾因战乱民少成为弃地。 司马氏代魏之后,朝廷划出下邳属地重置临淮郡,盱眙再归临淮。直至东晋太和年间,该县始终是临淮郡治所。 桓容一路西行,沿途留意幽州辖下郡县,派遣私兵健仆打探消息,其后综合记录成册,确定盱眙最适合改置州府。 一来,盱眙历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和彭城相距不远,方便打探北方消息; 二来,盱眙的辖地在郡内数一数二,适合开垦耕地,垦荒种植; 三来,该县在永嘉年间即有流民涌入,人口属郡内最多,方便发展生产、开辟贸易;而流民的基数大,同样方便桓容捡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临淮治所在县内。 桓容想要-拔-除钉子,扫除拦路虎,像在盐渎一样干脆利落的灭掉地头蛇,最适合在此地“动手”。 一旦障碍扫清,便能设法选贤任能,再郡县内安-插-人手,拓展人脉,彻底掌握临淮郡,继而将整个幽州纳入掌中。 计划很好,要实行却有一定困难,人手就是个大问题。 对此,桓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紧捡漏。 前往盱眙的路上,钟琳被请入武车,共商幽州之事。 茶汤送上,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沉思半晌,将需要实行的步骤一条条列在纸上。因有部分是临时想到,记录下的内容十分繁杂,没有什么条理,换成寻常人看到,八成会一头雾水。 钟琳则不然。 看着桓容一项接一项列出,他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惊讶变为震惊,继而成为钦佩。到桓容落下最后一笔,已是盯着纸上的墨迹出神,久久回不过神来。 桓容放下笔,摘出其中一页,递到钟琳面前,开口问道:“我欲依此行事,孔玙以为如何?” “善!”钟琳拊掌笑道,“明公之谋大善!” 桓容又提笔圈出两项,道:“我闻淮南郡太守与袁真乃是姻亲,彼此交情莫逆。此番袁真拥兵占据寿春,他九成随之叛-晋。” 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神情肃然。 “离开建康之前,我曾大致了解幽州下辖郡县的官员。临淮、淮南以及陈郡三地太守有亲,淮南和陈郡太守更为从兄弟,其家族祖上曾为吴国官员,在郡内树大根深,屡有不满晋室之语传出。” 桓容收紧十指,表情中浮现几许凝重。 “若是淮南太守随袁真-叛-晋,临淮和陈郡怕也在左右摇摆。时日长了,难保会是什么态度。” “明公缘何得此结论?”钟琳问道。 “孔玙是在考我?”桓容挑眉。 “仆不敢。”钟琳嘴里否认,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桓容摇摇头,明白钟琳是想借机提点自己,干脆道:“自进-入幽州以来,我的身份早不是秘密。” 车队过郡县时,打出刺使旗帜,当地太守县令均率下属官吏出迎,言辞之间多有恭维,却无一人提及寿春之事。 若是离得远,消息不畅通,尚且情有可原。 临淮郡就在淮南郡边上,当地的官员会不知道寿春有变?不晓得桓容将有去无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结果倒好,从上到下、从太守到县令,都是表面恭恭敬敬,满口赞扬,背地里各有谋算,连个暗示都不愿意给。 八成早视他为“死人”。 这样的表现,说暗中没有猫腻,可能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明公将州府改置临淮,掌控郡县政务,必先整治当地豪强,清理衙门官员。”见桓容说得明白,钟琳也不再卖关子。 临淮太守和盱眙县令首当其冲。 “我知。”桓容点点头。 初来乍到,想要在当地立稳脚跟,必得雷霆手段,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血,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如果人手够用,桓容很想将临淮治所的官员吏目群全部换掉,一网打尽。 奈何不具备条件,都灭掉没人干活,只能抓大放小,先朝“起带头作用之人”动手,给他人一个警告。 剩下的人老实则罢,不老实的话,等他抽-出手来,在流民中筛选几回,大可以逐个替换,挨个收拾。 “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寿春之事。为剿-灭-叛-军,须得在幽州境内征兵,数量不下两千。” 魏、晋刺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桓容为单车刺史,假节都督幽州诸军事,未加将军号,即是平时不领兵只问政事,仅在战时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并可斩杀违反军令之人。 乍一看,这个安排并没什么。但联合寿春之事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从最开始,朝廷就在防备他。 身为丰阳县公,有实封,食邑五千户,桓容手中握有五十虎贲和千余私兵,战斗力在北伐时得到检验,以同等的兵力,对上北府军和西府军都能拼上一拼。 如果授封领兵刺使,桓容的权力将增大数倍,可以随时征发流民为州兵。一旦握有兵权,早晚尾大不掉,再想算计甚至掌控他,无异于难如登天。 桓大司马就是最好的实例。 想走到这一步很难,但总要防患于未然。毕竟桓容是桓温的亲儿子,难保不会走上和亲爹一样的道路。 想通其中的关节,桓容不由得冷笑。 一场杀身之祸被他躲过,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算了。 袁真既然占据寿春,那就让他继续占着。只要他没有马上投靠胡人,自己甚至可以帮上一把。 有这伙-叛-军在,他才能光明正大行使“战时”的权力,更可以趁机清理手下官员。 一个“违反军令”的帽子扣下来,甭管是太守还是县令,全部一撸到底,不服者直接依军令斩杀。 防备他拥兵自重? 那他就拥给他们看! 寿春的叛-军摆在那里,朝廷没有证据,照样奈何他不得。 想算计他? 不妨尝尝挖坑自己跳的滋味。 “明公可想好了?”钟琳正色问道。 第一步迈出,必定再难回头。 桓容颔首。 他让秦璟给袁真带话,为的是说动对方和他共同演一场戏。 互助互帮,对空放-枪,做给朝廷看。 袁真可以继续在寿春呆着,不至于带着全家老小逃亡北地,背上投靠胡人的骂名,为世人唾弃;自己正好趁机征发州兵、扩充私兵,收拢当地各方势力。继而扎根临淮,向整个幽州动手。 “明公,袁真已为叛-臣,且同大司马有旧怨,此计的确可行,然变数仍在。如袁真首鼠两端,一边答应明公一边暗通北地,一旦事情泄-露,明公亦将身陷险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祸上身。” 钟琳的意思很明白,借寿春之事上表可行,同袁真联合则要再议。 “孔玙的顾虑我很清楚。” “那……” 桓容摇摇头,截住钟琳的话,手指习惯性的点着桌面。见窗外又飘起细雨,将狼皮制成的斗篷盖在腿上,低声向钟琳道出一个秘密。 “袁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听闻此言,钟琳瞳孔紧缩,心头巨震。 袁真重病? 如果情况属实,此事大有可为! “明公,此言当真?” “当真。”桓容点头。 两成利益不是白送,秦璟不只为他带话,更透露一条重磅消息:袁真病重。 从秦璟的话中推测,袁真的这场病非同小可,很可能药石无医。再糟糕点,甚至熬不过几月,很快就将一命呜呼。 袁真统领豫州多年,身为一方大佬,宦海沉浮半生,自然不缺计谋手段。可惜儿子却及不上老子,魄力手段不及亲爹五分。 若是他病死,袁氏定然群龙无首,立即会分崩离析,成为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必须趁他还在,请下征兵的官文。” 渣爹想要借刀杀人,褚太后想榨干自己最后的利用价值,前提都是袁真活着,并且生龙活虎,能带兵打仗、挥刀砍人。 由此,桓容大胆推测,袁真病重的消息还是秘密,至少建康和姑孰都没有得到消息。 “明公,事不宜迟。” 知晓袁真命不久矣,钟琳比桓容更形焦急。 要动手就趁快,必须快刀斩乱麻。 哪日消息隐瞒不住,这面大旗可就没法扯了。 “仆以为无需等到盱眙,明公可立即写成表书,遣人快马加鞭送入建康。并将消息透露给公主殿下知晓,借留在建康的人手在城内散布消息,助明公达成此计。” 以桓容的身份地位,寿春的消息都能被死-死瞒住,想必建康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无妨将消息放大,让建康人都知道,寿春乃至淮南郡已被袁真掌控,朝廷竟一直无所作为,反而千方百计隐瞒。 桓容身为幽州刺使,有责任剿-灭-叛-臣,手下军队不够,自然要从州内征兵。 朝廷答应便罢,如不答应,还有更多的后手等着。 论起玩计谋手段,桓容或许不是褚太后等人的对手,但调动舆论支持,深居台城的褚太后却要差桓容一截。 必要时,渣爹的名头也可以用一用。 没道理别人将他算计到骨子里,他却不能反过来利用。 桓容已是下定决心,既然要撕,那就撕个彻底;既然要黑,那就黑到不容其他颜色存在,让对手如陷深渊,整日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安稳! 逼急了他,巴掌大的小鱼亮出一口獠牙,瞬间进化食-人-鱼。哪个敢伸手,皮肉不算,骨头都能给你咬碎! “上表如何写,我已有腹案。不过还需孔玙帮我润色一番。” “诺!” 车外细雨绵绵,桓容铺开竹简,提笔饱蘸墨汁,悬腕简上,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第一行字:“臣桓容启陛下:臣授封幽州刺使,近至临淮,闻寿春之变,叛-臣袁真拥兵据城,大惊……” 天空中阴云笼罩,冷风卷着雨水飘洒飞落,瞬息连成一片。 车厢内光线幽暗,阿黍点燃两盏三足灯,灯足恰好嵌入矮桌边角。 灯身-内部有特殊的构造,火光摇曳中,不闻半点烟气,仅有橘红的火光的腾起,映亮执笔人的一双手,修长、白皙,落下的字却如刀锋一般。 仅扫过两眼,阿黍便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这份上表不是她该看,也不是她能看。但从目光所及的内容,她完全可以肯定,表书递送建康,必将掀起一场风雨。 无论下发的官文如何,都无法阻挡郎君的脚步。 如果说盐渎是郎君挣脱桎梏的第一步,幽州必将成为他立身的根本。 然而,身在建康的公主殿下又将如何? 阿黍低下头,用力咬住嘴唇,盯着半掩在衣袖内的手指,看着微微泛白的指尖,心头飘过一层阴云。 表书一挥而就,桓容看过两遍,当即交给钟琳润色。其后铺开绢布,写成给南康公主的书信,仔细-塞-入竹管,系到苍鹰腿上。 “去吧。” 苍鹰竖起翎羽,明白表示老子不爽,不能做白工。 桓容笑了笑,自柜中取出一盘肉干,同时拂过苍鹰的背羽,道:“等你回来,给你新鲜的羊肉。再者说,到了阿母那里还愁没有好东西吃?” 苍鹰似乎听懂了,不情愿的吞下三条-肉干,对着桓容鸣叫一声。 “我就说成-精-了。” 桓容低声嘟囔,顺势推开车窗,目送苍鹰振翅飞远,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许久动也不动。 “郎君,小心着凉。”阿黍将斗篷披在桓容肩上。 “阿母应该搬入青溪里了吧?”桓容依旧望着车外,出口的话貌似问句,却不像要得到回答。 阿黍没出声,取出一只精巧的香炉,揭开炉盖,放入一小块暖香。 熟悉的香气萦绕鼻端,桓容缓缓舒了口气。回过身时,钟琳已经停笔。 桓容活动两下手指,又取出上表专用的竹简,将润色后的内容重新抄录。 大概两刻种的时间,几匹快马从车队奔驰而出,马上骑士携带装有表书的木匣,冒雨驰往建康。 车队继续前行,穿透雨幕,身后留下一条条被雨水覆盖的辙痕。 “明公,还有半日将到盱眙。”钟琳道。 “恩。”桓容点点头,目光再次转向车外,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到了盱眙,可按计划行事。” “诺!” 淮南郡,寿春 送走秦璟一行,袁瑾带人匆匆返还。刚行到正室门外,就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袁瑾心头一跳,顾不得换下半湿的外袍,大步走进室内。 绕过立屏风,药味更加浓重。 两名医者立在榻前,均是眉心深锁,满面难色。一名婢仆跪在地上,手中托着半碗汤药,另外半碗泼洒在地,似流淌的黑-血。 袁真弯腰伏在榻边,一阵强似一阵的咳嗽,之前服下的汤药尽数被呕出,脸色白得吓人。 “阿父!” 袁瑾大惊失色,几步扑到榻前,小心的扶住袁真,不顾被-污-物沾染,亲自为他奉上汤药。 袁真无力的推开汤药,继续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阿父?”袁瑾愈发焦急。 “水……咳、咳!” “快取水来!” 婢仆因腿麻反应不及,被袁瑾一脚踹中,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后脑撞上桌角,来不及出声便昏死过去。 立即有童子将她拖了下去,迅速送上温水。 “阿父可能用些?” 袁瑾试过水温,确定不烫才用调羹喂给袁真。 温水入口,滋润了干涩的喉咙,袁真缓缓舒了口气,总算能服下汤药。 地上的污-物被迅速清理干净,医者上前诊脉,重新开出药方,亲自下去熬药。 袁真摆手将众人遣退,只留袁瑾在身边,沙哑道:“我怕是不成了。” “阿父!” “听我说,”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层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错,致使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又自作聪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错上加错。” 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丝。 “都是桓温害您!” 袁真摇摇头,笑容里带着讽刺,“如果晋室稍有担当,桓元子未必能得逞。归根结底是我信错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 “阿父?” “记住,西河秦氏必将崛起,将来有一日……” 袁真又开始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方才继续说道:“晋室已是朽败不堪,褚蒜子纵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况她行事过于狠辣,不留余地,凡能利用者皆不会手软。” 袁真咳嗽两声,话中讽意更深。 “我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沦为弃子、废子!幸亏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话,我死不要紧,袁氏全族都将被带累,恐怕一人不存。” 正如桓容之前预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来,袁真的确存了杀他之心。 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寿春,将他的计划打乱,归来时又带回桓容的口讯,袁真几番思量,怒气顷刻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后怕和庆幸。 “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动手,最终也会算在我的头上。” 袁真松开袁瑾的手腕,转而扣住他的肩膀。 “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门,各个都是执棋之人,你我都成盘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须兵行险招。” “阿父真想同那小贼联手?”袁瑾皱眉,口中毫不客气。 “不然又能如何?进退维谷之间,已是没有退路。” “郗使君同阿父有旧,难道不能帮忙?” “郗方回?”袁真看着袁瑾,不禁叹息一声,“阿子,你要记住,权-势-利-益面前,哪怕亲情亦能舍弃。” 何况他怀疑送桓容来幽州的背后,京口同样做了推手。 “可……” 袁瑾还想再说,却被袁真打断。 “我意已决,你立即安排人手,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盱眙。现如今,这是为袁氏留存血脉的唯一办法。” “诺!” 袁瑾纵然不愿,也只能恭声应诺。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车队抵达盱眙城外,已临近傍晚时分。 天边依旧挂着阴云,空气潮湿,却迟迟没有落雨。 城门将要关闭,守城的郡兵严查过往行人,凡是竹筐布袋必要打开检查。偶尔有百姓背着杂货出城,少见有往来的商旅和行人入城。 桓容觉得奇怪,上次路过尚未如此。派人打听才知,日前有一股贼匪装作商旅,躲过城门卫的检查,入南城-犯下大案。 偷盗抢劫不算,竟还伤了人命。 两支过路的商队尽数被屠,货物钱财均被抢-劫一空。商队歇息的客栈也遭了殃,一场大火烧毁半数屋舍,掌柜伙计全葬身火海。 惨-案骇人听闻,朱太守亲自下令严查。 为防止贼匪再次作案,严令城门每日卯时末开,酉时前就要关闭,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捉拿下狱。 凡查明有罪者依律严惩。 查明无罪者,有黄籍的当天释放,有白籍的核查同乡后再行放归。连白籍都没有的直接发为田奴,哪怕是刚到盱眙城外的流民也是一样。 明面上看,此举是为肃-清-匪-患,保障城中百姓安全,算是英明举措。 事实却截然相反。 凡是被抓捕之人,无论是不是有户籍,除最初放还的少数几人,余下都失去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人至县衙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人已放归”。 至于为何不见? 那就不是县衙的问题。说不定是路上遇匪,要么就是故意躲藏,令家人前来讹诈!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多数人家摄于县衙至威,只能自认倒霉,少数人家失去家中的顶梁柱,犹如当头一记霹雳,生活再难维系。 钱实等人在城外一番打探,得知有不下数十户人家遭殃,其中有两家寡母失去独子,竟是一根腰带吊死在房梁上。 “太惨了。”说话的流民姓贾名秉,年约四旬,短袍和布裤稍显得破旧,却是干干净净,脸上和手上也没有尘土泥沙,同其他流民很不相同。 贾秉一边说一边叹气,接过钱实递来蒸饼,自己不吃,而是掰开分给周围五六个孩童。 孩童明显是饿极了,接过蒸饼就开始狼吞虎咽,一个两个都噎得直翻白眼,仍舍不得将嘴里的蒸饼吐掉。 “郎君见笑。” 贾秉告罪一声,连忙拧开水囊。孩童们没有再争抢,而是先给噎到的同伴,随后逐个传递下去。 “都是可怜人,这两个小的刚从北地逃来,亲父入城找活干,亲母去寻,都是一去不回。” 听着贾秉的话,联系到城中之事,钱实不由得握紧双拳,又留下一袋蒸饼,转身急往桓容处回报。 为方便行事,车队在途中便撤去旗帜,到达盱眙之后也未急着入城。 桓容刚用过膳食,正坐在火堆旁,捧着一碗蜜水和钟琳商议何时动手,忽见钱实大步走来,表情阴沉,似风雨欲来。 “使君!” 钱实抱拳行礼,将打探出的消息逐一道明。说到最后,更是眼冒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仆以为,这事情内有蹊跷,恐怕是贼喊抓贼!” “何以见得?”桓容放下漆碗,示意钱实详述。 “仆早年行走各地,见识过不少贼寇的手段。这样入城杀人放火,肆无忌惮,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城中藏着内应。而有内应的的贼匪,又能在犯下大案后全身而退,极可能同县衙之人勾连。” 钱实的性格素来沉稳,少有如此激动,显然此事触及他的痛处。 “仆有亲族曾为散吏,无辜被构陷下狱,全家男子被贼捕掾带走,名是问话,却都是一去不回。最终查明,全都成了县中豪强的私-奴!” 和田奴相比,这样的私-奴比牲畜不如,死活都无干系,只要不泄-露消息,绝不会有亲族来找。 事情过去多年,今番提起,钱实仍怒气难消。 在他看来,抢劫商队很可能是县衙内有人同贼匪勾连,而失踪的壮丁多半是被充作豪强-私-奴,家族没有实力,根本找不回来。 桓容思量片刻,开口道:“钱实,劳烦你再走一趟,将透露给你消息之人带来。典魁,你带上三十人去流民聚居处,讲明条件,凡是愿意应征的必要给足盐粮。” “诺!” 两人齐声应诺,开始分头行事。 “蔡允。”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蔡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被甘大推了推才如梦方醒,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桓容面前,躬身道:“仆在!” “你带人去林中伐木,制作木-枪-长-矛,具体如何做,我会令人指点。” “诺!” 蔡允高声应诺,兴冲冲带着甘大等人奔向林中。这还是桓容第一次用上自己,哪怕只是砍树,也必须好好表现! “明公是打算提前动手?”钟琳道。 “恩。”桓容点点头,折断一根枯枝丢入火堆。 焰心传出噼啪声响,火光跳跃中,映亮桓容嘴角的一丝浅纹。 “本欲徐徐图之,然良机送到眼前,怎好就此错过?” 钟琳点点头,转身见到归来的钱实,开口道:“明公,钱司马将人带过来了。” “恩?” 桓容闻声抬头,不由愣了一下。 钱实带回来的不只是贾秉,还有两个身着短袍布裤,面容清癯的壮年男子。 “姑臧贾秉,见过桓使君。” 贾秉拱手揖礼,气度超然,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与之前截然不同。 “你认得我?”桓容现出几分诧异。 “仆并不识得使君,却识得这些大车。”贾秉微微一笑,实话实说,“日前使君率众入城,仆曾看过两眼。因车辙超出寻常,就此记在脑中。” 桓容回头看看大车,皱了下眉。如果贾秉能轻易认出,想要瞒住城内人想必十分困难。如此看来,提前动手果然是对的。 收回思绪,转向立在面前的贾秉,桓容开始仔细打量。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类似荀宥钟琳,却又像是多了些什么。 “贼匪之事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使君如有怀疑,可明日入城后仔细打探。” “你是故意将两件事一并道出?” “是。”贾秉没有否认,“仆以为二者均有内情。” “之前主动向钱实透出消息,目的为何?” “自然是为见使君。”贾秉再次拱手,“仆不才,欲投效使君。” “……”这是不是太直接了点?谋士该有的含蓄呢? 见桓容面露疑色,贾秉心中清楚,苦候多年才得此良机,是否能令家族翻身,成败就在此一举。 “不瞒使君,仆祖上也曾封侯拜爵,永嘉年间,仆大父在朝仕惠帝,曾于洛阳大败刘聪。” 桓容对晋惠帝有几分了解,盖因他有个皇后叫贾南风,直接导致了西晋八王之乱。刘聪是哪个?好像是某个匈奴首领? 桓容摇摇头,他当真不太熟。 这人姓贾,该不会和贾南风有关系? 不过,贾南风之父祖籍平阳,和在凉州的姑臧完全搭不上边。 那是远亲? 桓容思绪乱飞时,钟琳突然“啊”了一声,面上惊讶难掩。 “孔玙?”桓容转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 “明公,仆方才想起姑臧贾氏。”钟琳看向贾秉,正色道,“郎君祖上可是魏寿乡侯贾诩贾文和?” “正是。” 啥?! 见贾秉点头,桓容控制不住的瞪大双眼。 贾诩? 那个先事董卓,后归张绣,最后归顺曹操,身为曹魏开国功臣,被拜为太尉的三国猛人? 咕咚。 桓容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正史他了解不多,但在演义中,贾诩可是算无遗漏,和鬼才郭嘉并列的谋士,有毒士之名! 纵然眼前不是本人,桓容也感到一阵阵心跳加快。 捂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小心脏,桓使君很没有真实感。虽然说要捡漏,可没想到是如此大漏,还是主动上门! 视线扫过跟在贾诩身后的男子,知晓他们是贾诩的从兄弟和外兄弟,桓容的耳边仿佛奏起了交响乐。 大漏主动上门不算,更要买一送二。 借助长袖遮掩,桓容狠掐一下大腿。 果然是物极必反,倒霉到极点就要开始走运? “明公。”钟琳忽然开口。 “孔玙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到耳根。 “形象。”钟琳抖了抖嘴角。他不想吐槽,真的不想。 “咳!” 桓容咳嗽一声,总算不再笑出八颗大牙,活似走路捡到金子。 不过,今天的运气和捡到金子没什么区别吧?想到这里,桓容不觉激动,笑意染上眼底,嘴角再次禁不住的上翘。 钟琳默默转头,眼不见为净。 贾秉对桓使君有了新的认识。 之前仅是风闻桓容行事,并未亲眼见到,如今来看,传言很不可信。不提其他,以桓容的性格,压根不像能做出“水煮活人”之举。 可惜这个结论很快将被推翻,快得超乎贾秉想象。 届时,某个大漏会彻底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来无害的狸花猫,一爪子下去照样能要人命。 贾秉被请到火堆旁,细述永嘉之乱后,贾氏渡江的种种。 别看他现下落魄,盱眙附近的流民帅多少都承过他的“人情”。不说一声令下群起响应,为桓容做个说客,各方招揽人手却是绰绰有余。 “使君如要掌控幽州,需当握有临淮。而要握有临淮,盱眙城内的官员一个都不能留。”贾秉道。 他不怕这番话传到别人耳中。传出去才好,才能表明他是真心投靠,没有任何保留。 桓容眨眨眼。 他以为自己够狠,没想到这位更狠。 该怎么说? 不愧是贾诩的后代,出手就放卫星。 与此同时,典魁带着健仆和私兵赶着两辆大车,一路走到流民搭建的草棚前。 火把熊熊燃起,成排-插-入地面。 车板陆续掀开,露出满载的海盐和粟米。 流民被火光惊动,陆陆续续走出草棚。典魁当即令私兵上前列阵,斜-举起-长-枪,尖锐的枪-头向外,护在大车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被火光引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典魁四下扫过几眼,满意的点点头,反手一刀划开车上的麻袋,金黄的粟米如瀑布流下,引来人群中一阵嘈杂,伴着清晰可闻的吞咽声。 “我乃幽州刺使车前司马!”典魁将长刀扛在肩头,虎目圆睁,脸颊紧绷,在火光映照下颇有几分狰狞。 “桓刺使获悉寿春有变,现已上表朝廷,请在幽州诸郡县中征发兵丁,以浇灭-叛-臣-贼-军。” “凡应征之之人可得盐八两,粟米两斗。入营后每月可得粮饷,表现优异者每季奖赏绢布!” “临战杀敌以首级论,另有赏赐!” 如果典魁只是空口说白话,自然不会引起众人太大反应。但是,金灿灿的粟米摆在眼前,雪白的海盐清晰可见,优厚的条件提出,在场之人无不心动。 留在城外没有活路,进城就要被抓做-私-奴。与其干耗着等死,不如拼上一拼。 “某家应征!” 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一名大汉排开众人,几步走到-枪-阵前,黝黑的胸膛几乎抵住-枪-尖,再向前半步就会当场见血。 “你之前所言可都是真的?”大汉皮肤黝黑,豹头环眼,一脸的虬髯,竟比典魁还壮上三分。 “自然为真!” 典魁并不多说,抓起定好的粟米和海盐丢到壮汉身前。 “敢问壮志大名?籍贯何处?” “某家许超,祖籍谯国谯县,祖上曾仕曹魏,授封关内侯!”壮汉毫不避讳,抓起一把粟米送进口中,嚼得咯吱作响,生着吞入腹中。 典魁又取出一袋熏肉,亲自递到壮汉手里。 许超哈哈大笑,半点不见客气,拳头大的熏肉三两口下肚,很是意犹未尽。 “如能每日吃上这些,某愿为桓使君效死!” 有许超开头,观望的众人再不犹豫,争先恐后群拥上前,枪-阵差点被冲散。 应征者超过百人,其中更有身高臂粗、腰大十围的壮汉。两车粟米和海盐很快分完,人群仍迟迟不肯离去。 “尔等随我来。” 典魁踏上空车,俯视火光中的汉子:“某有言在先,谁敢不守规矩,怀揣心思,休怪刀枪无眼!” “典司马放心!” 许超和几名壮汉齐齐上前两步,拳头握得咯吱作响,虎目扫过众人,嘈杂声立刻消失。 “谁敢惊到桓使君,必让他尝尝某家的拳头!” 定下规矩之后,众人随典魁一同返回营地,由随行的文吏录籍造册,分发木-枪-木-矛。 不是没人起过抢夺的心思,但见到营地中杀气腾腾的私兵,又遇上从林中归来的蔡允等“科班”出身的匪类,先前的那点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一个塞一个老实。 典魁超额完成任务,引许超等壮汉上前,齐齐抱拳向桓容行礼。 得知事情经过,看着初见便惺惺相惜,就差勾肩搭背的典魁和许超等人,桓容欣喜之余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 城外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城内。 黑灯瞎火,城门紧闭,城头的守军只能看到车队和聚集的人群,压根没认出是刺使车驾,还以为是流民要聚集闹事。 盱眙县令得人禀报,大吃一惊,立即动身赶往太守府。 “莫非是之前事发?” 知晓流民在城外闹事,县令心中狂跳,唯恐真的闹出民-乱。 朱太守脸色阴沉,看着满面惊色的盱眙县令,沉声道:“事情尚未查清,你慌什么!又不是胡贼攻来,一群流民就将你吓成这样?” 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明明和他说过,身为盱眙父母,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理当见好就收。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结果呢? 派人扮作盗匪抢劫商队不算,更以抓贼为借口劫-掠-私-奴,亏他能做得出来! 到底是出身不高。 不是看在同为吴姓士族的份上,自己岂会提携与他,让他坐上这个位置。 盱眙县令汗颜,臊得耳根通红。 “使君,依您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如是民-乱,自然该用解决乱-民之法。”朱太守冷笑道,“明日提前半个时辰开城门,将城外的流民全部抓捕,烧掉他们的草棚。” “什么?!”盱眙县令满面惊容,那可是几百人! “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朱太守硬声道。 “动手时,便说贼寇藏在城外流民之中。另外,将关在牢里的几个人迅速灭口,再抓几个城中妇人丢到城外,说是被流民拐带。具体如何安排,可要我一步步教你?” “不敢!” 盱眙县令匆忙起身拱手,衣襟被冷汗溻透。 将所有罪名都扣到流民头上,寻不到家人的百姓自然也有了发-泄渠道。有城内百姓为证,若是朝廷追问,县衙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使君英名!” 朱太守哼笑一声,挥挥手让盱眙县令退下,活似在驱赶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民-乱? 他早决定随从兄叛-晋,盱眙乱了又何妨?正好借机掌控守军! 想当初吴国在时,朱氏何等风光。现如今,自己和从兄只能窝在侨郡,做个名不副实的太守。 什么晋廷,什么汉室正统,说白了,不过也是谋篡他人皇位的叛-臣-逆-贼! 既如此,自家仿效而行又有何过? 想到这里,朱太守目露寒光,望向漆黑的窗外,冷笑出声。 建康 南康公主接到桓容私信,知晓幽州之事,当即怒不可遏。 “好,当真是好!褚太后,褚蒜子,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过来,见南康公主满面怒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你看看吧。” 递过写满字迹的绢布,南康公主恨得咬牙。如果不是宫门已闭,她必要冲进去闹个天翻地覆! 看过信中内容,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暗沉。素手轻轻按在南康公主肩头,娇柔的声音带着冷意,“太后当真是算无遗漏。” “算无遗漏?她分明是看我们母子好欺!”南康公主怒道,“看来,我之前说过的话她全没放在心里,要不然哪敢这般下-毒-手!” 越想越气,如果褚太后当面,南康公主恐会当场-拔-出-宝-剑,令其血溅五步。 “阿姊,郎君终归无恙,且能趁机掌握幽州兵权。”李夫人轻声道,“阿姊明日进宫,无妨向太后再要一块封地,当是对郎君的补偿。” “一块封地?岂能如此便宜于她!” “阿姊且听我言……” 李夫人倾身附到南康公主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低语一番,温暖的气息拂过公主耳际,安抚下狂-燃的怒意。 “这只是开始。”小巧的下巴搭在南康公主肩头,纤纤玉指划过绣着祥云的领口。 “世子正好抵达建康,阿姊同太后‘商议’时无妨提上两句。想必夫主也不会介意。” 南康公主微合双眸,感受从窗外吹入的夜风,终于缓缓沉下心来。 “我明日入台城,府内交于阿妹。” “阿姊放心。” 月上中天,室内暖香萦绕。 墙角的灯火燃烧整夜,直到天亮犹未熄灭。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色未亮,盱眙城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县衙正门大开,盱眙县令腰佩宝剑,手持连夜书就的讨贼檄文。在火光中挺直背脊,立于台阶之上,俯视聚集在衙门前的郡兵和健仆。 如果是针对一群匪徒,此举未免小题大做。 然而,今日要捉拿的是城外几百流民,罪名是“纠结成乱,窝藏贼匪,拐卖良善”,这样一篇檄文就很有必要。 几个、十几个乃至几十个流民不算什么,杀了也就杀了,随意都能蒙混过去。但几百条人命不是小事,一旦事发,朝廷必定要派人追查。 如此一来,当着众人宣读罪状,将罪名定死至关重要。 事情是盱眙县令惹来的,归根结底无外乎“贪财”二字。 不怪他眼皮子浅,见到金银走不动路。实是先祖风光,子孙落寞。 家道中落,昔日辉煌的宅院都被荒草覆盖。嫡支灭绝,留他这个旁支继承虚名,不想法捞钱,如何重建祖宅,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 想到这里,盱眙县令脸上闪过一丝狠意。 无毒不丈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正如朱太守所言,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不想日后留下把柄,必要将事情做绝! “府君,五百郡兵俱已到齐。” “好!” 盱眙县令深吸一口气,高举檄文,扬声道:“数百流民聚集城外意图不轨,犯下南城大案之人即藏于其内。今闻有良家子失踪,种种迹象均指向这伙匪徒!” 说到这里,盱眙县令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 “今率尔等讨贼,将这伙贼匪尽数捉拿下狱,凡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诺!” 郡兵齐声应诺,幢主一声令下,当即奔赴西城门。 盱眙县令登上牛车,看着铠甲鲜明的郡兵,想到事情结束之后,自己将得到的种种好处,不禁一阵得意。 “孟大。” “仆在。” “事情都办好了?” “回府君,牢里几个都送出去了,就是妇人……” “恩?” “南城事发之后,城中家家警惕,夜间紧锁门窗,实难寻得良机。加上时间又紧,只寻到两户白籍丁女,未能寻到黄-籍之人。”健仆低下头,表情很是为难。 “罢。”盱眙县令心中不满,嘴上却没多言。 这人是朱太守派给他用,并非是家中奴仆,不好太过苛责。况且,无论白籍还是黄-籍,只需坐实流民拐带妇人即可,其他并无关碍。 郡兵行进时,街边房舍陆续亮起灯火。 有人小心推开木窗,看到长龙似的火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即将窗户关严,更唤醒一家老小搬来桌椅堵门。 “外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休要多问,快些帮忙!”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不同的人家之内。 直至郡兵全部行过,被吵醒的百姓依旧忧心忡忡,纵然吹灭灯火,也再无一丝睡意。 五百郡兵抵达城门,候在城头的兵卒得到讯号,开始用力挥动火把。 黑暗中,数名兵卒齐齐推动木杆,拉动绞绳。 城前吊桥放下,架在干涸的护城河上,扬起一阵灰尘。城门缓慢向两侧开启,沉重的声响不绝于耳,惊飞林中夜枭。 幢主提前得到命令,知晓县令的本意并非捉拿,而是要将城外的流民-屠-杀殆尽。 想到对方许下的诸多好处,幢主眼中浮现贪婪,脸上闪过狞笑,双脚轻踢马腹,身先士卒冲向流民栖身的草棚,用力抛出熊熊燃烧的火把。 “杀!一个不留!” 火把越扔越多,数息之间,火龙自四面八方蔓延,杂乱的营地陷入一片火海。 幢主狞笑更甚,握紧环首刀,期待着一个个狼狈的身影从草棚中爬出,哭喊着求他饶命。 然而,足足一刻钟过去,他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 边缘处的草棚已被烧得倒塌,火中却不见一个人影,未听到一声哀嚎。 “不对!” 幢主心生警觉,正要掉头向县令回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哨音,几百个壮汉自黑暗中行出,数百杆-长-枪-结成一片枪-阵,将郡兵团团包围,堵在烈火之前。 “尔等是何人?!” 幢主曾随桓大司马北伐成汉,虽说仕途不甚得意,到底有几分本事,不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借助火光,认出结阵之人颇有蹊跷,多数身着皮甲,队形严整,浑身带着煞气,少数是短袍布裤,发髻散乱,活脱脱就是一群流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幢主想不明白,却知晓这些人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不等他第二句话出口,枪-阵-中又响起数声嘹亮的哨音,继而加入皮鼓。 兵卒们高举-长-枪,枪杆用力顿地。其后-枪-头-斜指,迈步向前,煞气和杀意瞬间弥漫。 被包围的郡兵纷纷举起长刀,眼露凶光,打算拼死一搏。没经历过战阵的健仆已是双股战战,少数两三个竟被吓得当场失-禁。 “杀!” 枪-兵-列阵向前,声势骇人。 壮汉们不甘落后,紧紧跟上队伍,阵型略有松散,杀伤力同样惊人。 “你们……” 幢主还想开口,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杆长-矛,带着风声擦肩而过。 预感到危险,幢主忙侧身闪躲。 不想又有两只短-矛从侧面飞来,角度极其刁钻。幢主勉强护住要害,手臂和腰侧却被擦伤,揭开破损的皮甲,鲜血犹如泉涌,伤口处火辣辣一片。 许超一击得手,得意的看向同伴。 “若非没有趁手的强弓,某家能立即将他-射-死-于-马-下!” 典魁和钱实身在枪-阵,并未听到此言。蔡允等人却是心怀不满,阴沉的盯着这个“新人”,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不就是扔了几支短-矛吗?有什么好得意!换成在水里,信不信-虐-你千百遍! 幢主受伤,郡兵登时一阵慌乱。 典魁和钱实抓准战机,枪-阵首轮刺出,立刻有十余名郡兵死伤当场。 “杀!” 盐渎私兵经历过北伐,阵前见血,周身煞气立增。一轮接一轮出-枪,倒下的郡兵越来越多。 幢主挥刀斩杀两名私兵,胸前忽然一凉。 低头看去,银色的枪-头自胸口冒出,尖端已被鲜血染红。 来不及感受疼痛,人已被从马上挑飞,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嘴角溢出成团的血沫。 “杀!” 钱实一声大喝,再次出-枪。 典魁荡开扑上来的郡兵,抽空看他一眼,心中很是奇怪:按照寻常,这挑飞人的差事都是他做,这厮是发哪门子的疯? 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虽有郡兵结阵顽抗,胜负却早已注定。 战场之外,桓容坐在武车前,看着烧成一片的营地,神情有些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秉换过一身长袍,重新梳过发髻,洗净手面,五官竟有几分英俊。只是人过于瘦削,显得颧骨略高,凸显出几分凌厉刻薄。 钟琳坐在桓容身边,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他知道桓容有些心软,然此计早已定下,容不得中途更改。何况,贾秉及许超等均为新投,如不能使出雷霆手段,展示出绝对的实力,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 “使君,盱眙县令已经抓获!”一名健仆上前回报。 桓容从沉思中醒来,沉声道:“将他带来。” “诺!” 眨眼之间,两名健仆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拖了上来。距离大车五步远,将他按跪在地上。 盱眙县令发髻散乱,进贤冠早不知去向。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口中塞着布团,显然是预防他咬舌。 断舌不一定会死,但会妨碍询问口供。 故而,截住奔向城内的牛车,辨明车上人的身份,健仆当机立断,撕开短袍下摆-塞-进-县令口中。 因双手被缚,盱眙县令稳不住身形,当场扑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听到脚步声,艰难的抬起头,见到火光映出的面容,双眼倏地瞪大。 桓容上前两步,弯腰俯视着他,轻声笑道:“周县令,久违了。” “唔……”盱眙县令想要说话,奈何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桓容无意为他取出,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没入淮南郡,更未至寿春,你是不是很失望?” “唔、唔!”盱眙县令拼命摇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直接僵在当场。 桓容直起身,嘴边笑纹更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如此看来,你应该知晓寿春之事,之前确是故意隐瞒。” 听闻此言,盱眙县令又开始摇头。 “今日率兵出城,莫非是提前知晓我的行踪,要趁夜-偷-袭-行-刺,好隐瞒之前不报之过,意图一了百了?” “唔!”盱眙县令眼底充血,知道这个事绝不能应,不然的话,他这一支乃至全族都要走上断头台。 桓容不只是幽州刺使,更是桓大司马和晋室长公主之子,有实封的县公!刺杀他几同于行刺-皇族,是要诛三族的大罪! “让他说话。” 桓容退后半步,健仆取下盱眙县令口中的布团。 顾不得嗓子生疼,嘴角裂开,盱眙县令大声喊冤:“桓使君,仆冤枉!仆万不敢有害使君之心!” “是吗?”桓容双臂拢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直看得对方脊背发寒,才低声道,“那么,要害我的是另有其人?” 盱眙县令连忙点头。 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只盼着自己能够脱罪。 “我想想。”桓容轻轻点着额际,笑容里带着冷意,“不是你,那么会是谁?盱眙城内有谁能调动郡兵,驱使你这一县之令为他卖命?” “该不会,”桓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朱太守?” 盱眙县令僵在当场。 看着温和俊雅的桓容,听着他口中的话,恐惧感自脊椎开始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结。眼前一阵阵发黑,瞬间犹如置身冰窖。 他忽然间明白,桓容此行非善,从一开始就打着排-除-异-己的主意。 城外的流民聚集,空荡荡的草棚,预先埋伏的私兵……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早已设好的陷阱,只等着猎物踏入其中。 盱眙县令想得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神来之笔”,桓容未必会这么快动手。 他的计划本是徐徐图之,借寿春之事掌控-军-权,再以“违反军令”的罪名扫除障碍。没承想,盱眙县令蹦高作死,朱太守怀揣心思又过于自信,机会直接送到眼前。 一番思量之后,干脆将计划提前。 如今来看,效果很是不错。 “贾舍人,”桓容转向贾秉,“依你看此人当如何处置?” “回明公,仆观周府君是被贼人利用,方才行此错事。好在大错未成,如能就此悔过并戴罪立功,明公何妨饶他一命?” 桓容似在认真考虑,许久才道:“既然如此,贾舍人便问一问他。” “诺!” 贾秉走到盱眙县令身前,单手抓住他的发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口中的话却带着-毒-液。 “府君可愿为明公效劳,指认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的贼人?” 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 盱眙县令满脸骇然。 这不只是要置朱太守于死地,更是要将朱氏满门从盱眙、不,从临淮郡彻底-拔-除! “时间不多了。”贾秉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熊熊燃烧的火海,沉声道,“府君最好快下决定。” 威胁之意昭然,明摆着不点头就要死,而且会死得相当痛苦。 盱眙县令浑身颤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答应出面指认朱太守,必定会被所有吴姓士族列入黑-名-单,早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他不做,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他不怀疑桓容的手段,更不会以为对方下不去手。 能水-煮-活-人的凶残之辈,岂会在乎多砍几颗人头。 “……我愿为使君效死!”盱眙县令用力闭了闭双眼,声音沙哑,嗓子似被砂纸磨过。 “我愿为证,是临淮郡太朱胤私调郡兵,命我带兵出城,放火焚烧营地,欲对桓使君不利。” 几句话落,盱眙县令仿佛失去浑身力气,顷刻委顿在地。 贾秉松开他,满意的站起身,向桓容拱手道:“明公,临淮郡太守大逆不道,意图谋逆。如今罪证确凿,还请明公入城捉拿此贼,并剪除临淮郡内朱氏党羽,除恶务尽,以儆效尤!” 贾秉说话时,钟琳已记录好盱眙县令的口供,令他签字画押,盖上私印。 有这样一份口供在,盱眙县令休想反口,唯有一心一意的举发奸恶,将朱胤彻底踩在脚下,才能保住自己和全家老小的项上人头。 “传令典魁,速战速决。” “诺!” 换做数月之前,桓容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现如今,他吃够过几次教训,深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 盱眙城内的郡兵忠于朱氏,短时间内很难收拢。 与其浪费力气,为自己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不如下狠心一次解决。既然决意双手染血,染多染少有何区别? 健仆传令下去,典魁和钱实放开手脚,加上犹如虎扑羊群的许超,以及擅使阴招的蔡允,剩下的百余郡兵无一生还,接连死在-枪-矛之下,尸身被丢入火海。 “不当一合!” 遇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许超很不过瘾。 典魁一把扣上他的肩头,朗笑道:“跟着使君还怕没有仗打?” 这句话含义极深,引得钱实蔡允频频侧目。 许超貌似粗莽,实则胸怀韬略,粗中有细。想到身为曹魏开国功臣的先祖,不由得双眼大亮,大声道:“好!他日临阵对敌,你可休与我抢!” “各凭本事!” 城外大火熊熊燃烧,五百郡兵无一生还。 城内,朱太守莫名的心情焦躁。推开偎在身边的美妾,披衣走到院中,举目眺望被火光照亮的夜空,焦躁之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的难熬。 “使君,使君,不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忠仆自廊下跑来,满脸的惊慌之色。 “怎么回事?” “回使君,周县令带人包围……” 没等忠仆的话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撕开夜风。 二十余名身着皮甲的私兵冲进院中,将朱太守和忠仆团团包围。 忠仆吓得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朱胤脸色阴沉,看着私兵身上眼熟的皮甲,见到自众人身后走出的盱眙县令,电光石火间似想到什么,厉声喝问:“周绣,你疯了吗?!” 盱眙县令本能的畏缩,想起贾秉的威胁,又硬是挺起胸膛,颤抖着声音道:“朱胤,你派人行刺幽州刺使,现已事发。我奉桓刺使之命将你捉拿下狱,刺使官文在此,休要试图顽抗,否则格杀勿论!” “你敢!” “为何不敢?”盱眙县令越说越有底气,大声道,“来人,将他拿下!” 众人二胡不说,扑上去将朱胤捆-绑-结实。 “周绣,你今日做下此事,休想朱氏会善罢甘休!” 盱眙县令狠狠咬牙,这一次,他是真的想要朱胤死在当场。 “再多说一句,我必将你斩杀剑下!” “哈哈哈!” 朱胤大笑出声,纵然被压制,犹有一股傲气在。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早在周绣亮出刺使官文时,他就知道自己败了,败在桓容手里。他宁可面对桓容,而不是这个贪财无胆,只会摇尾乞怜的小人! 就在这时,回廊尽头又行出数人。 看到为首之人是谁,朱胤低声咆哮:“桓容!” “难为朱使君挂念。”桓容停下脚步,遥对朱胤拱手,“朱使君一向可好?” “小贼!你今日害我,还想在这幽州立足?”朱胤冷笑道。 “当年司马氏渡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旦站稳脚跟,便千方百计罗织罪名,打压吴姓高门。幽州上下官员八成出自吴姓,连你身边那条狗也是一样!” 桓容没出声,抬手拦住要揍人的典魁,继续听朱胤咆哮。 “我今日被擒,是技不如人,心知不能活命。你能有此谋略,我反佩服于你。然而,”朱胤顿了顿,冷笑变得狰狞,“你能杀我,可能杀尽郡内乃至州内吴姓?今日小胜,终会酿成他日惨败,我会在黄泉之下等着你!” “杀尽杀不尽,无需阁下担忧。”桓容并不生气,语气淡然,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再者说,纵然有朱使君一般心怀故国,慷慨赴似之人,必定也有周县令一样识时务之辈。” 朱胤用力挣扎,脸色由赤红变得铁青。 “魏蜀吴鼎立之时早已结束,昔日的吴国之地早归晋廷。”桓容收起笑容,看着朱胤,沉声道,“王朝更迭,非寻常人可以左右。我敬佩朱氏忠于旧主,然逆反之罪不可轻恕,还请朱使君体谅。” 体谅? 体谅要摘自己的脑袋? 朱胤牙根紧咬,险些气得发笑。 “为让使君走得明白,容无妨直言,其他郡县暂且不论,临淮郡内必当扫清。我可以向使君保证,不出一月,临淮郡必定握于我手。至于使君的家人和族人,也自有他们的去除。” “桓容,你敢?!” 明白桓容言下之意,朱胤目龇皆烈。 “为何不敢?”桓容挑眉,“朱使君莫要忘记,家君当年能只身闯入仇家,在灵堂前斩杀数人,容如今相差甚远,需要继续努力。” 朱胤还想再说,却被人堵住嘴,强行拖了下去。 “蔡允。” “仆在。” “带人清理府内。”桓容抬头望一眼夜空,旋即垂下双眸,“记住,清理干净。” “诺!” 蔡允大声应诺,心下明白桓容的用意,知晓此事过后,自己必定担上恶名。 那又如何? 反正是贼匪出身,只要使君愿意用他,世人眼光算个x! 况且,从典魁的话中,他隐约听出几分不寻常。如果真如心中猜测,他今日担负恶名,却能荫蔽子孙后代,还有什么可犹豫! 与此同时,钱实带人包围了城东几处宅院。 灯火通明中,盱眙城内的豪强被彻底困住,别说向城外传送消息,想走出府门一步都难。 知晓是幽州刺使所为,破口大骂者有之,惊慌不定者有之。愤怒和惊慌过后,最多的还是力持镇定,迅速召集家人,商议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他们不会心存侥幸,以为桓容只是虚张声势。 尤其是钱实有意放出消息,令士卒在墙外大声“交谈”,道出朱胤被拿下狱,出城的五百郡兵尽数身死,余下尽被控制,众人的心更是沉入谷底。 为今之计,想要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必定要投向桓容。这样做的后果,却是要同其他吴姓-割-裂。 进退维谷之间,曾看轻桓容的士族豪强终于清醒意识到,能够舞象之年掌握一县之政,北伐立功,恶名与美名同时盛传南北之人,岂会轻易被人算计而不还手,又岂能是易与之辈!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夜之间,盱眙县“易主”。 临淮郡太守朱胤被捉拿下狱,即将以“刺杀幽州刺使,意图谋逆”之罪问斩。 朱胤全家均未能逃脱,盱眙城内的朱氏族人及其姻亲皆被提至县衙,除少数几人之外,无一被当日放归。 天明之后,城中百姓陆续走出家门,发现东城格外的安静。 据悉,县中士族豪强的家宅被持有刺使手令的私兵团团围住,无论主家还是奴仆,无一能踏出府门半步。 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是盱眙城内的士族豪强多是没落的吴姓。 除朱胤之外,家势均属末流,少数连选官资格都没有。即使备有护院和健仆,基本都是样子货,遇上私兵直接腿软,遑论护着家主理论一番。 要是换成顶级士族,例如太原王氏,试着围一个看看? 府门打开,健仆必定抄起家伙群拥而出,甭管围在外边的是谁,先打一场再说。 临近巳时,城门始终不开。 城内流言纷纷,百姓心中没底,甚至有几分恐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夜城外大火,我见有郡兵出城,该不会是胡人打过来了?” “不会吧?” “如果真是胡贼,岂会是现下光景?”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在当场。 对啊,胡贼犯边岂会不杀人抢劫?城中绝不会这般平静。 “好似是太守府出事了。”又有人道。 “这个时辰,东城也不见有人出来。” “今日是大市,早该有人到南城来采买……” “不看看是什么情形,城门不开,外边的人进不来,如何会有新鲜的菜蔬!”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唯一相同的是,都晓得昨夜不太平,盱眙城内将生大变。 不久,街前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十数个身穿皮甲的私兵列队行来,队伍中夹着三个身着长袍的职吏。 和寻常相比,三个职吏都是低着头,伛偻着腰背,不见半点趾高气扬,反倒是像霜打的茄子,惶惶然没有一点精神。 行到近前,私兵分两侧排开人群。 为首的什长咳嗽一声,职吏顿时如梦初醒,忙不迭弯腰动手,在墙面刷上浆糊,张贴告示,并向人群宣讲昨夜诸事,尤其点出朱太守胆大包天,不满朝廷,意图盘踞盱眙谋反。 “幽州刺使昨抵城外,察知朱氏阴谋。朱胤唯恐计划败露,擅自调动郡兵,意图谋刺刺使!” “现主犯已被捉拿下狱,从者俱被羁押。待朝廷官文发下,均当依律严惩!” “淮南寿春被叛臣占据,州府移至临淮盱眙。” “郡治所改置州治所。” “凡从朱胤谋反的郡县官员皆被革职捉拿,刺使有意于州内选官。” 讲解到此处,职吏顿了顿,想到自己今后的下场,不免有几分凄楚。 “自明日起,不拘黄-籍白籍,凡有才学者,均可至县衙参与考核。流民可于十日内至县衙重录户籍,欲要参与考核,需十名白籍为证,五名黄-籍为保,确认籍贯姓氏无误。” “先考核散吏,再甄选职吏。” “考核优异者,可选县公国官。” 随着职吏的讲述,人群先是一片哗然,继而是一阵静默,随后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庆之声。有数人当场落泪,两名妇人更坐在地上,高呼“苍天有眼”“罪有应得”。 “朱胤,你也有今日!” “这个畜生合该千刀万剐!” “县令呢?周绣呢?为何他没有被处置?” “方才不是听到,凡从者俱要被问罪,他逃不掉!” “好,好啊!” 欢呼声中,有数名男子紧盯告示,神情中难掩激动。 “阿兄,刺使真要如此选官?” “八成不错。” “可未经中正品评,散吏也就罢了,职吏能得朝廷承认?” “为何不能?”被称兄长的男子冷笑一声。 “时逢乱世,各州刺使权柄之大,不亚于献帝之时。新任刺使乃是当朝大司马嫡子,是有实封的县公。舞象之年选官出仕盐渎,政绩非凡。去岁随大军北伐,更是生擒过鲜卑中山王!” “果真?” “自然!”男子继续道,“朝廷将幽州授封给他,不管先前是何打算,经过昨夜之事,这幽州之地早晚改姓桓。” “阿兄慎言!” “无碍。”男子摇摇头,道,“你我从北地沦落至此,空负颍川徐氏之名,却始终无有建树。无颜面见同乡,连朝廷侨置的颍川郡都不敢去。” 男子说话时,他身边的几人都是低下头,面现羞惭。 “如今恰逢时机,如不能就此翻身,我等哪还会有出头之日,遑论为家族正名!” 这番话激起众人斗志。 是啊,他们不再是昔日的颍川大族,没有家族依靠,只不过是一群离乡之人。 没有办法证明身份,就无法重新列入士族,一生将为庶人,更不用说受大中正品评入朝为官。 “以我等的身份,如想选为职吏,贼捕掾最是可能。”顿了顿,男子压低声音道,“在我看来,与其去争郡县末流,不如设法取得桓刺使赏识,成为县公舍人!” 国官? 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兄长志在于此。 “考核明日开始,如果今日拿不定主意,可先回家中细想。”男子道。 无论属弟和从弟如何选择,他必要试上一试。以他如今的身份,县公舍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太守府内,蔡允率领甘大等人四处搜寻,很快找出两座密室,三条秘道,更将密道中的朱胤家人抓出,逐一送到周绣和家仆面前辨认。 “你没看错,这是朱胤的从侄?” “不敢隐瞒使君,此子确非朱胤之子,而是陈郡太守朱辅的庶子。为何会在府内,仆实不知。” 桓容皱了下眉。 陈郡太守,和袁真交好那位? “搜一搜他身上。” “诺!” 蔡允立功心切,哪管什么士族不士族,公子不公子,下手没有半点犹豫。 被捆在院中的朱胤家人噤若寒蝉,倒是朱辅的儿子有几分骨气,哪怕双手动弹不得,仍是挣扎不休,对桓容破口大骂。 “小贼,总有你后悔之日!” 桓容没理他,接过蔡允搜出的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眉毛越挑越高,最后竟笑出声来。 “使君因何发笑?”钟琳觉得奇怪。 “孔玙自己看。”将书信递给钟琳,桓容笑着摇了摇头。 该怎么说? 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友谊的小船果真是说翻就翻。 “这……”看过信件内容,钟琳也不由得失笑。 “如何?”桓容转过头,“孔玙之前曾与我说,处置了朱胤,恐引来朱辅反扑,同袁真联合之事需慎重考量。如今来看,无需我动手,只要将此信送到寿春,袁真和朱辅必定翻脸。” “仆确实没有想到,朱辅胃口如此之大,竟想吞并袁氏仆兵。” “原因不难猜。”桓容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袁真病入膏肓,袁瑾没有他的才能,恐怕掌控不住手中的势力。朱辅应该是起了贪念,想要吞并袁氏势力,继而在寿春自立。” 说到这里,桓容又将目光移向院中。 朱辅派儿子送来这封信,是想同朱胤联手,借调临淮郡兵壮大手中实力。等到袁真咽气,立即对袁瑾动手。 朱胤似乎防着对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结果拖到桓容再抵盱眙,想要调兵都没了机会。 仔细回想,以之前对朱胤的印象,不像会有昨夜那般失态的举动。八成是为吸引桓容注意,为侄子争取脱身的时间。 无论平日如何防备,一旦家族面临威胁,朱胤的选择和庾倩庾柔别无二致。 “家族啊。” 在几个月前,桓容未必能体会这两个字在东晋的意义。如今有所体悟,却是以鲜血和人命为代价,难免有几分唏嘘。 “带下去吧。” 朱辅之子依旧在大骂,桓容却是意兴阑珊,摆摆手,立刻有健仆上前堵住他的嘴,将他和朱胤家人一起拖了下去。 “贾舍人。” “仆在。” “后续之事交给你。” “诺!” “另外,明日开始考核甄选郡县职吏,劳烦你和孔玙了。” “明公放心。”贾秉拱手,随后笑道,“明公,仆字秉之。” 桓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 “劳烦秉之。” “诺!” 时间仓促,郡县的政务不能停摆,贾秉和钟琳一边忙着郡县职吏甄选,同时还要接手政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贾秉的从弟和外弟一起帮忙,又从原有的县衙职吏中选出几人,总算能应付过去,不至于闹出乱子。 看到几人在职房内熬油费火,桓容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是想当然了。 好汉还需三个帮。 贾秉和钟琳再有才敢,一人能顶两三人,终究不是神仙,无法一肩担起一州政务。 “人才啊。”桓容嘬了嘬牙花子。 昨晚动手很爽快,今天就要面临这么大的缺口。要不是实在忙不过来,贾秉和钟琳未必会同意“公开考核甄选”之事。 究其根本,这样的做法同魏晋选官制度背道而驰,稍有不慎,桓容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靶子。 历史上,科举制度出现在隋朝,却在唐朝以后才逐渐发展兴盛起来。 一是因为隋朝持续的时间太短,想发展也没条件;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续自魏晋时代的士族门阀压根不买账。 之前都是品评选官,朝堂上下都是“自己人”。现下却要同寒门庶人同入考场,争一个官位,这不是开玩笑吗? 对拐不过弯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 这个时代的士族子弟有多骄傲? 最知名的例子:不为五斗米折腰。 陶潜不愿受蛮横的上峰辖制,直接挂印离去。五斗米是他的官俸,人家压根不稀罕。 在此之前,桓容偶尔有出格之举,到底没有脱离整个世俗框架。在盐渎实施职吏考核,也是在旧有的体系之内。 如今却要打破规则,绕开州郡大小中正直接考核选官,所冒的风险不可谓不大。 然而,他想要在幽州立足,将政务军务牢牢握在手中,做到令行禁止,不为其他势力辖制,就必须冒这样的风险。 “州中正出身吴姓,乃是朱胤的外舅。” 换句话说,人家是老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自己刚抓了女婿,老丈人岂会给他好脸。不设法下绊子就不错了,推举官员?想都不要想。 中正地位特殊,桓容不能轻易捉拿。 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他,自行考核选官。 钟琳和贾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默许这个提议。但两人有言在先,此乃权宜之计,一旦郡县政务走上正轨,必不能再有类似举动。 “明公立足未稳,行事需得谨慎。” “我知。” 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 或许将来能将此项举措规为政令,在幽州全境实行,现下条件却不成熟,还是见好就收,试一试水便罢,不能真和整个世道作对。 “选官之后就是征兵。” 许超等人已随桓容入城,安置在原郡治所外的军营,每日随虎贲操练。 考虑到淮南之事,桓容征兵的心思愈发迫切。计划是两千,如今五千都嫌少。只不过临淮人数有限,想要达成目标,估计要发动幽州全境的力量,这对他又是一个难题。 当然,仅是凑足数目不难,难的是选出一支强军。 有典魁许超等人在先,桓刺使的眼光不断拔高。不是肩宽背阔、饭以桶量的汉子,颇有几分看不上眼。 饭量大会增加军需? 无碍,反正他养得起。 回到暂居的正室,桓容命婢仆留在室外,关好房门,取出朱辅的书信,手指轻轻擦过眉心红痣。 一阵微光之后,两封一模一样的书信摆在面前。 这是他的习惯。 凡是经手的重要证物都会留底,以防出现变故。尤其这样能“揭发黑暗,挑拨离间”的书信,必定要保存原件。 万一送信人被拦在途中,可以继续再送,总有一份能送到正主手中。 “来人!” 收好书信原件,桓容唤来秦璟留下的部曲,令其快马加鞭赶往寿春。 “将陈郡太守的儿子带上,和此信一并送到袁真面前,切记速度要快。” 万一袁真病情加重,等不到书信送到,或者是临淮消息泄露,朱辅打算提前动手,都不是他所乐见。 “诺!” 秦雷领命退下,将书信贴身收好,并着人将朱辅之子带来,捆结实后放上马背,当日即从盱眙出发,直奔寿春而去。 与此同时,袁瑾派出的送信人已在途中,二者是否会当面遇上,尚且还是个未知数。 私兵久久不撤开包围,盱眙城内的士族豪强开始服软。有人提出要见桓容,钱实不敢擅自做主,立即派人禀报。 “要见我?”桓容冷哼一声,“我堂堂一州刺使,岂能是说见就见。” 贾秉和钟琳正好来送文书,听到这句话,同时停住脚步。 “明公之意?” “不见!”桓容大手一挥,“现下要见我,难保不会藏着心思。多困他们几日,待考核选官之事了结再说。” “诺!” 健仆领命返回东城,贾秉不由得目露精光,钟琳更是眼中带笑,满面赞许。 “明公已深谙驭人之道。” 桓容没说话,胡乱的点点头。 他不过是憋了一口气,想要彻底发泄一回,这两位的脑补和他可没半点关系。 出言解释? 不好意思,他还不傻。 建康 桓容请征州兵的上表抵达两日,寿春叛-军之事的传言闹得纷纷扬扬。 三省官员赞同幽州征兵,表书和拟好的官文送入台城,不承想被褚太后压了下来。 有官员察觉不对,联想到此事背后的用意,禁不住一阵悚然。翌日早朝之上,再无一人提及幽州征兵之事。 朝堂不提,不代表流言就会压下去。 城中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甚至出现“朝廷无能,不能弹-压-叛-臣”之语。 在这种情况下,南康公主三度入台城请见褚太后。 之前两次都因太后身体微恙被拦,南康公主并未硬闯。这一次,无论宦者怎么说,南康公主理也不理,直接挥袖将人挡开,迈步走近殿内。 临近五月,城中依旧阴雨不断。 长乐宫中稍显幽暗,白日仍要点燃三足灯。灯影映在立屏风上,本该象征祥瑞的麒麟竟现出几分狰狞。 褚太后斜靠在矮榻上,鬓边新添数缕银丝,气色远不如往常。深色的长裙在膝边铺展,仿佛盛放后即将衰败的牡丹。 “太后。”南康公主福身,面上带笑,声音冰冷。 褚太后坐正身体,挥退满面惊惶的宦者,对伺候汤药的宫婢道:“你们都下去。” “诺!”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殿内重归寂静。 “坐吧。”褚太后知道没人能拦住南康公主。何况此事关系桓容,她总要给出一个说法。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正身坐到榻前,长袖微振,带起一阵冷风。 “太后没有话同我说吗?” “有。”褚太后倒也痛快,“幽州的事,你知道了吧?” “自然。”南康公主道,“太后算无遗漏,南康佩服。” 褚太后神情微变。 南康公主笑了笑,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影。 “我今日入台城是为两件事,一来,我子食邑五千,仅盐渎一处封地未免寒酸。我观盱眙不错,正可封予我子。” “二来是想问太后一句,我子上表征兵是为朝廷平叛,太后缘何压着表书和官文不发?需知建康城中流言纷起,长此以往恐将对太后和官家不利。” 话落,南康公主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等着对方回答。 褚太后垂下眼帘,看着泛黄的指甲,嘴角忽然掀起一丝奇怪的笑纹。 “阿妹不知我为何压下官文?” “还请太后解惑。” “扈谦口风虽严,奈何收了个不成器的徒弟。” 南康公主神情不变,仍是定定的看着褚太后。 “元正之时,扈谦为桓容卜卦,真实卦象为何,阿妹当真不知?”褚太后凝视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桓容有贵极之相!” “太后不信扈谦,反信他的徒弟?” 褚太后摇摇头,笑容带上讽意。 “南康,我不是三岁小儿。自入台城以来,经历过几十年风雨,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寻常人几辈子也未必经历。我不敢说能看透扈谦,却能分辨出他的徒弟所言真假。” 南康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桓容有贵极之相,我岂能留他!”褚太后的语气陡然一变,气势足可令人胆寒,“我知此事委屈你,但关乎晋室存亡,我不敢留情也不能留情!” “太后莫非忘记扈谦之前的卦言?” “我没忘。”褚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可他能骗我一次,就能骗我两次、三次。南康,我不能赌,更不能冒险。” “所以我子就该死?”南康公主攥紧十指,“死且不算,还要成为太后的踏脚石?” “这是为了晋室!”褚太后硬声道,“南康,你是晋室长公主,当知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南康公主看着褚太后,目光犹如冰锋。半晌竟压下怒火,沉声道:“太后如此坦白,我也不妨直言。” 褚太后心头微跳,总觉得南康公主的表现不同寻常。 “桓熙现在建康。” “所以?” “桓元子未上表,他依旧是南郡公世子。”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你说,如果他和桓歆一起死在府中,那老奴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褚太后大惊。 “假如线索指向宫中,例如是太后赏赐的美酒佳肴,或是赠下的某个美人,”南康公主眯起双眼,拉长声音,“再有我这嫡母指认,那老奴又会如何?” “南康,你是在威胁我?” 南康公主笑了,笑得犹如牡丹绽放,分外明艳。 “纵是如此又如何?太后应该知道,那老奴早想着皇位,如今不缺名望和人望,只少一个借口,而我可以给他。” “南康!”褚太后终于现出一丝虚弱和恐慌,“你不能这么做!如果桓元子举兵谋-逆,你和桓容必不能活命!” “太后,现在要害我子性命的是谁?”南康公主隐去笑容,厉声道,“太后不想给我母子活路,我不过是仿效太后而行!” “我……” “明日之前,封地和征兵的官文要送出建康。” 话落,南康公主站起身,不给褚太后寻找借口的机会,转身走出内殿。 绣着金线的裙摆拂过地面,似流淌的水波。发间钗簪流光溢彩,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南康公主唇边带笑,走出殿门时,袖摆随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的彩羽。 目送南康公主离去,褚太后坐在内殿,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和五年,五月,朔 朝廷授盱眙为桓容封地,以及许可在幽州征兵的官文送达盱眙。 桓容见到入城的官员,当场愣了一下。 “子敬兄?” 见桓容满面吃惊,王献之跃下车辕,朗笑出声。半点不避讳的握住桓容手腕,道:“数月不见,容弟一向可好?淮南之事传入建康,知袁氏据寿春叛-乱,为兄甚是担忧。贤弟可已有了应对之策?” “这个……” 桓容没想到来人会是王献之,更没想到当面不过两句话,就将事情问得如此直白。略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能试着蒙混过去。 言多必失。 若是不经意漏出几句,以王献之的聪明,难保不会想到他和袁真演双簧。到时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容刚入盱眙不久,前有临淮太守行谋逆行刺,郡县官员多数被牵扯,职吏一时空缺。如今正忙着选官,实在不得空闲。且手中兵力不足,如要处置淮南的叛-军,尚需一定时日。” “哦。”王献之点点头,不知是接受了桓容的解释还是另有想法,并未继续追问,而是面上带笑,十分自然的转换话题。 谈话之间,得知他要在盱眙停留数日,桓容并未多想,直接将一行人请入刺使府。 看着明显是新挂的匾额,王献之挑眉。 “此地本为太守府。”桓容没打算隐瞒。 “朱胤以谋逆之罪下狱,三省官文一到就要问斩。其家人依律问罪,家产全部抄没。此宅本为前朝一名武将所建,后被朱氏所得。容初来乍到,不欲劳民伤财,便以此改建府衙,暂置州治所。” 两人行过府门,一路穿过前院,依稀可见被移走的树木,铲平的花草,以及用墨线画出的方形区域。 区域之间间隔半步,大小基本相同,排列整齐有序。 王献之很是不解,奇怪的看向桓容,问道:“容弟,此地莫非要建造值房?”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 “非也。”桓容大笑道,“日前郡县考核甄选职吏,因应考人数过多,县衙放不开,干脆移至此处。” “在此?” 桓容点头道:“这些墨线本为放置隔板处,遇雨还可搭建雨棚。” 走近可以看到,墨线并非画在地面,而是距地表足有三寸。 见王献之很感兴趣,桓容也不藏私,当场令健仆取来几块长方形的木板,逐一楔入地面,组成两间并排的“考房”。 桓容请王献之上前,先是敲了敲木板,又用力推动,确定考房的确结实。随后又坐到其中感受一番。 “子敬兄以为如何?”桓容负手立在考房前,笑道,“当日,容即坐在那处。” 说话间,桓容伸手指了指距考房五步远的地方。 “另有几名舍人巡视考场,确保不会有人做假,选出的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王献之走出考房,不禁感叹这种奇思妙想。 不过,他以为这场考核仅是权宜之计,待盱眙政务走上正轨便不会再行,故而没有多问,也并未放在心上。 “去岁北伐之时,容弟带去的大车就不同凡响。如今来看,贤弟手下必有能工巧匠。” “兄长过誉。” 健仆上前撤走木板,将凹痕填平,桓容请王献之往正室。 “也好。”王献之道,“我亦有要事同容弟商议。” “子敬兄可否提前告知?”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好奇。 “说来话长,还请贤弟先接过官文再言。”王献之暂时卖了个关子。他要说的事十分重要,这般郑重其事,实是担心隔墙有耳。 斟酌片刻,桓容压下好奇,当即不再多问,亲自引他走上回廊。 “容弟,跟我来的那些人,最好能拖上一拖。” 桓容点点头,向健仆使了个眼色,道:“去请贾舍人,言我同王兄叙旧,请他安置同来之人。” “诺!” 健仆心领神会,领命退出回廊,匆匆往值房而去。今日是贾秉在州治所处理郡内政务,有他出面,王献之想避开谁都不是难题。 “难为容弟了。”王献之叹息一声,露出一抹苦笑。 桓容笑看他一眼,故作轻松道:“我为子敬兄解决难题,兄长当如何谢我?” “助容弟拿下建康盐市,进而掌控一国盐政,如何?” 什么? 桓容停住脚步,笑容凝固在嘴角。 “子敬兄莫要说笑。” “容弟不信?” 他当然不信!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而掌控建康盐市的是太原王氏,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他同王坦之的私交不错,彼此可称挚友,桓容当真不信他会为自己开罪对方。 纵然他有此意,琅琊王氏会答应? 想想都不可能。 “容弟莫要不信,这便是我要同容弟商议的第一件事。”王献之表情淡然,浑不似在说他计划同桓容联合下手,从太原王氏嘴里抢肉。 “我真的没想到……”桓容喃喃道。 “容弟没想到的事可不少。” 王献之好心情的眨了下眼,明明是将近而立之年,却有一股少年人的淘气,引得廊下婢仆脸泛红霞,目似-春-水,几乎挪不动脚步。 桓容不禁咋舌。 难怪司马道福为他连脸都不要了,这人简直就是个“祸水”! 两人行到正室,阿黍亲自送上茶汤,随后与健仆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轻易靠近。 王献之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不觉舒展眉眼。 “早闻容弟藏有好茶,且烹制方法不同寻常。如今有幸一尝,当是其言不虚。” “子敬兄过奖。”桓容笑道。 “容弟过谦。”王献之回道。 两人手里捧着茶汤,对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趣,不免朗笑出声。 饮过茶汤,王献之取出两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为桓容封地,许他食邑当地;另一份则是许可他在幽州征兵,以浇灭袁氏-叛-军。 桓容净过手,并未着人设案燃香,也没面向建康跪接,仅是将竹简展开细看。尤其是许可征兵的官文,更是从头至尾通读两遍。 确定没有征兵数量的限制,也没明言收回淮南后军队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让出权利,桓容手握竹简,禁不住喜上眉梢。 无论如何,军权在手就是胜利!盱眙成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亲娘发威。 官文未写军饷数额,八成不打算给粮草。 桓容不在乎。 盐渎坐着一尊北地财神,手握多种生财渠道,别说区区几千人,给他充足的时间,几万人照样养得起! 馅饼当头砸下,喷香-诱-人,桓容心中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王献之丝毫不以为意,觉得炸糕的味道不错,馓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执筷用了不少。 时下待客的糕点多用油炸,要么就是裹着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 桓容在盐渎待客,曾命人备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样式意外的流传出去,迅速成为士族高门待客时的标配。 不知不觉间,桓刺使竟引领一回时代潮流,起因不过是一盘馓子。 等桓容放下官文,盘中的糕点和馓子已少去大半。 看看空掉的漆盘,又看看意犹未尽的王献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这位是寒食散的爱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货的潜质?想想停止-嗑-药的郗愔,心下有几分恍然。 “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 王献之摇摇头。 北伐归来的一段时间,他见到肉食就双眼发红,饭量猛增,着实吓了身边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请医者在府中常驻,唯恐他哪天吃出问题来不及抢救。 入朝为官之后,又是每日政务繁忙,知晓此物会导致全身发热,神思飘然恍惚,王献之轻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彻底戒除。 与之相对,增大的饭量却不见减少。 郗道茂依旧日日忧心,千方百计控制王献之的饭量,生怕他撑破肚皮。对此,王献之当真是痛并快乐着,滋味难对人说。 听完几句,桓容头顶滑下三条黑线。 这是抱怨? 分明是在炫耀,另类的秀恩爱! 有“另一半”了不起?! 他……他真没有。 一个身影闪过脑海,桓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将骤起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决心入朝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权柄。”王献之收起笑容,正色道。 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名言。 此句中的“王”不是诸侯王,而是王导王敦兄弟时期的琅琊王氏。 当年琅琊王氏权柄之重几让世人侧目。 如果没有王导,司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后站稳脚跟。如果没有琅琊王氏,也不会有东晋士族与天子共掌朝政的□□面。 可惜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响,逐渐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 时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干脆寄情于书法,留下书圣、书贤之名,在民间富有声望,在朝中却失去了话语权。 历史上,司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除了桓氏衰败,郗氏没落,和琅琊王氏的现状脱不开关系。 换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吗? 哪怕她亲爹是皇帝,照样不敢招惹顶级士族门阀,否则绝不会有好下场。 现如今,王献之痛下决心,走上和历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无法猜测琅琊王氏今后的命运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马道福不会再如愿遂心,在别人的家庭中横-插一脚。 王献之要联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寻找盟友。 纵览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会同两者-争-权。盟友不用想,政-敌更为恰当。 随后的郗氏、陈氏、褚氏等逐一掠过,王彪之有意会稽周氏,王献之却将目光定在桓氏。 这个桓不是指桓温和桓冲,而是桓容! 为这件事,两人关起门来争执许久,差点当场动手。 其结果,王彪之脸色铁青,依旧没有被说服;王献之却是执意不改,更争得往盱眙传送官文一事,气得王彪之几乎要当场掀桌。 碍于琅琊王氏如今的状况,两人不好真的决裂,最终各退一步,王彪之向会稽送信,王献之亲往盱眙,分别探一探潜在盟友的口风,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后再做出决定。 然而,王献之早下定决心,无论王彪之和周氏联络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大不了各行其是。 反正两人不属同一房,只要不对琅琊王氏造成本质性损伤,各干各的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的争执属于家族内部事务,不会明摆着告诉外人,即便是盟友也一样。不过,为说服桓容点头,王献之酌情透露一二,以示他对“结盟”一事的诚意。 “如果容弟有意,我回建康便可着手实行。”王献之肃然表情,沉声道,“如能拿下建康盐市,掌控已过盐政,容弟得六分,琅琊王氏得四分。” 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端起微凉的茶汤,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入喉,缓慢泛起一丝回甘。 桓容眯起双眼,开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同王献之一样,他也要衡量利益得失。 有郗愔的前车之鉴,他对“友谊小船”的牢固程度持怀疑态度。泰坦尼克号都能-撞-冰山,他和王献之乘坐的这艘船,难保哪天说翻就翻。 可递到跟前的橄榄枝又十足诱人,让他就此放弃,实在是于心不甘。 亲娘是晋室长公主,对朝堂有一定影响,但终归有限。想要掌握建康的第一手消息,甚至左右朝堂局势,寻找盟友实为必须。 但是,王献之真的可靠吗?琅琊王氏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桓容不确定。 原本他选的是郗愔,可惜现实给了他两巴掌,而且是左右开弓。 “子敬兄,可否冒昧的问一句,为何是我?” 王献之暗暗舒了口气。 能问出这句话,证明桓容对此事有几分热心,而不是从开始就打算拒绝。 “之所以选择容弟,实因你我处境相当。” “此话怎讲?”桓容着实有几分惊讶。 王献之没有用言语解释,而是手指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出一张关系网。 在这张网中,桓容和他都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可谓是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就将粉身碎骨。 “子敬兄,这是否有些过了?”桓容皱眉。 “不过。”王献之摇头,又在图上画出一条横线,点出两者唯有联合才能突出重围,取得生机。 “如果我甘于书法,不问朝堂之事,尚不会存此危局。”王献之沉声道,“然今时不同往日。有寿春之事在先,想必容弟也有切身体会。”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 细思王献之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王导去世不过三十年,琅琊王氏在朝中急速衰落,尤其是王献之这一房,几乎成了边缘人。若言背后没有旁人的手脚,完全不可能。 当年瓜分这块蛋糕之人,必定不会乐见琅琊王氏重起。 如果只是王彪之一个,尚且可以容忍。 王献之加入其中,九成会带活同族郎君的心思。琅琊王氏整合起来,必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足可撼动整个朝堂。 破船还有三千钉,何况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 桓温的威胁尚未解决,琅琊王氏又要收回当年的利息,无论晋室还是太原王氏等高门,没几人能睡得安稳。 “容弟在幽州,我在建康。”王献之继续道,“容弟可握兵权,我则能立于朝堂。” 说白了,这就是一桩关乎政治的买卖。买卖双方是否能达成一致,进而最终定下契约,端看各自所得是否能与付出成正比。 友谊不过是块遮-羞-布,核心始终是利益。 “此事关乎重大,兄长可容我考虑两日?” “自然。”王献之点头。如果桓容想都不想立刻拍板,他反倒会不放心,更会怀疑自己的决定。这样的谨慎和稳重才是长久合作的基础。 “子敬兄旅途疲惫,请暂往客厢休息,稍后我亲自设宴为兄长接风洗尘。” 王献之并未推辞,站起身来,由婢仆引路前往客厢。 桓容独坐室内,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越敲越是烦躁,心中实在拿不定主意,当即扬声道:“阿黍。” “奴在。” “遣人去看一看钟舍人和贾舍人是否得空,如有空暇,请两人前来一叙。” “诺!” 与此同时,秦雷日夜兼程,一路快马加鞭,凭借秦氏部曲的身份,顺利进入寿春城内。 因为选的是近路,他与袁瑾派出的人压根没有碰面,更不知晓袁真有意和桓容联手。 此番进城,秦雷怀揣着不确定,谨慎起见,不敢冒然带着朱辅之子露面。经过仔细打探,确定朱辅暂时不在城内,这才手持秦氏仆兵腰牌,寻上袁真父子。 “秦氏部曲,从临淮来?” 袁瑾怀疑的看着秦雷。 如果不是见过秦璟,知晓秦氏坞堡的仆兵都随身带有腰牌,且无法轻易仿制,他绝不会轻易见一个陌生人。 “回郎君,仆乃秦四公子部曲,现在桓使君跟前听命。” 袁瑾眼神微冷,想到袁真的叮嘱才勉强按下杀意,冷声问道:“你此行为何?” “仆有一封书信,需当面呈送袁使君。” “给我即可。” 秦雷不动,仍是道:“仆奉命将书信当面呈于袁使君,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你!”袁瑾大怒。如果不是顾忌秦雷的身份,九成会当场-拔--剑伤人。 桓容派秦雷送信,防备的就是袁瑾。 不是怕袁瑾背叛亲爹投靠朱辅,而是防备他鲁莽行事,将信中内容泄露,使得诸多安排功亏一篑。 秦璟能借道寿春,说明袁真和朱辅对秦氏坞堡十分顾忌。秦雷咬死要当面递送书信,袁瑾再是暴-怒也无法阻拦。 正僵持不下时,一名年约四旬的忠仆从后室走来,附到袁瑾耳边低语几声。 袁瑾哑声问道:“阿父真这么说?” “回郎君,郎主确言将此人带去。” 袁瑾狠狠咬牙,到底点了点。 “且慢。”秦雷忽然出声。 “还有何事?”袁瑾硬声问道。 “桓使君为袁使君备有一份表礼,现正在院中,还请一并带到使君面前。” “表礼?” 袁瑾询问健仆,得知秦雷口中的表礼竟是一个大活人,表情愈发不善。 “郎君莫要急着发怒。”秦雷将布袋解开,道,“且看看此人是谁。” 袁瑾细看两眼,认出袋中之人是谁,不由得大吃一惊。 “**?!”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到**,袁瑾再迟钝也知晓事情不对。 秦雷无意多言,坚持要将**和信件一并送至袁真面前。 自抵达寿春,**始终被五花大绑装在袋中。乍然见到光明,双眼受不住刺激,顺着眼角落下几滴咸泪。 好不容易适应光线,能看清人影,抬头认出满面铁青的袁瑾,想到被搜出的那封书信,当即大感不妙。 他想和袁瑾说,此事是桓容诡计,意图挑拨袁真和朱辅的关系。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袁瑾很想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却被秦雷和忠仆一起拦住。 “等到了袁使君面前,一切自有定论。”秦雷道。 袁瑾或许能被蒙骗,袁真绝对不会。 **知晓这个道理,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更显得狼狈。 “走吧。” 不用他人帮忙,袁瑾一把提起**,大步走向内室。 彼时,袁真刚刚用过汤药,勉强坐起身,肩头披着一件长袍。见袁瑾提着**进来,身后跟着除去佩刀的秦雷,神情微微一变。 “见过袁使君!” 秦雷抱拳行礼,取出怀揣一路的书信,郑重呈送到袁真面前。 “这是?” “使君一看便知。”秦雷道,“日前盱眙有变,朱胤意图谋刺桓刺使,现已被捉拿下狱。” “什么?!那小贼竟敢……”袁瑾愕然出声。 “阿子住口!”袁真厉声喝道,“休要无状!” 袁瑾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 秦雷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搜查朱胤家宅时,再密道中搜出此人及此封书信。桓使君看过,言其中涉及到袁使君,故命仆前来寿春。” “你乃秦氏部曲?” “是。” “为何在桓刺使跟前听命?” “不瞒袁使君,早在桓使君任盐渎县令时,仆便奉四郎君之命跟随桓使君,之前曾随桓使君北伐。” 这件事不是秘密,凭袁真的人脉早晚能查出来。 秦雷当着袁真的面道出,无外乎是提醒对方,桓容同秦璟交情匪浅,袁真既然已经叛晋,有意北投,在处理同桓容的关系时最好谨慎一些。 袁真没有出言,眯起双眼咳嗽几声,摆手示意袁瑾不必担忧,除掉裹在信封外的绢布。 信并不长,袁真却足足看了一刻钟。 期间,袁真的神情并未生出多大变化,近身的人却知道,他此刻已是怒火狂燃,不是碍于病体,很可能会立即点兵包围朱辅在寿春的家宅,将宅中人杀个一干二净。 “此封信外,桓刺使可还有他话?” 秦雷没有接言,先将视线移到袁瑾身上,又扫了一眼留在房内的忠仆和童子。 猜出他的用意,袁真挥退他人,只将袁瑾留在室内。 秦雷这才开口道:“仆出行之前,桓使君有言,如袁使君愿意留在寿春,他可以帮忙。” 留在寿春? 袁真蹙眉,眼中闪过几许明悟。 袁瑾则是一头雾水。 “阿父,他这是什么意思?” “桓刺使当真这么说?”袁真没有理会袁瑾,而是肃然看向秦雷,沉声发问。 “字字确实,仆不敢诳语。” 室内陷入寂静,袁真沉思许久,没有再行询问,而是令袁瑾唤来忠仆,先引秦雷下去休息。 “桓刺使的提议我会考虑。”袁真道,“你可暂留寿春,待我处理完杂事,会书信一封交你带回。” “诺!” 秦雷抱拳行礼,明白袁真所言确实,并非是在设法拖延时间。 事实上,知晓书信内容,袁真肯定会和朱辅翻脸。他病成这样,先前的盟友又打算背后-捅-刀,同桓容合作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秦雷下去之后,袁真将书信递给袁瑾,又咳嗽几声,目光落在**身上,沉声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瞬间脸色惨白,嘴上的布被取走,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他可以在桓容面前逞强,却不敢面对袁真。作为朱辅的儿子,他太清楚袁真的手段。 “我、我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的声音发颤。 “自使君病重,家君便常与临淮叔父书信,只等使君驾鹤……”**顿了顿,下边的半句话实在不敢出口,唯有含混过去,“便借临淮郡兵逼大公子交出手中势力。” 随着**的讲述,袁真的脸色愈发阴沉。怒到极致,竟诡异的平静下来。 袁瑾狠狠攥着书信,当真是怒不可遏。 没有**的话,他还可以当这是桓容诡计。对方亲口招认,他想将事情赖到桓容头上都不行! “阿父,朱辅欺人太甚!” 想当初,朱辅朱胤能坐上太守宝座,袁真没少在背后出力。不想袁氏一夕落魄,对方竟要背后下手! “好啊,当真是好。”袁真咳得更加厉害。 他被桓温设计,又被晋廷视为弃子,一怒占据寿春叛晋。朱辅向来同他亲厚,知晓此事之后,二话不说随他一起北投,他还对这“老友”怀有几分愧疚。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貌忠实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打算趁他病要他命! “袁石。” “仆在。” “带下去埋了。”袁真饮下一口温水,声音略显无力,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命袁柳立刻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诺!” “围住朱辅的宅院。”袁真狠声道,“凡是宅中之人,一个不留!严查城中郡兵,凡同朱氏有牵连的,连同其家小全部关押,仔细盘问。” “诺!” 忠仆领命下去安排,顺手将**拖了下去。 **还想挣扎求饶,当场被卸掉下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袁真对袁瑾道:“阿子,你后宅中的妇人尽快处置掉。” “阿父,”袁瑾震惊的抬起头,“她是阿峰的生母。” “妇人之仁!”袁瑾恨声道。 “这个妇人绝不能留!我早在怀疑,朱辅为何能知晓我的一举一动,连我服用的药方都一清二楚。除了家中透出消息,没有其他可能。” “或许是奴仆。”在袁真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袁瑾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你喜爱阿峰,我又何尝不喜。”袁真疲惫的闭上双眼,道,“瑾儿,你要知道,如今我已非豫州刺使,你也不再是刺使公子。我为晋廷叛-臣,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如果不是沉疴在床,恐回天乏力,袁真哪会同袁瑾如此废话。 可惜他身边只有这一个嫡子,还如此的不成器。想到这里,袁真不免暗中叹息。 “阿子,你可明白为父之言?” 袁瑾垂下头,双拳紧握。 见他这般表现,袁真胸中猛然腾起一阵怒火,旋即又化成一片悲凉。如果他有一个儿子成器,哪怕是个庶子,他都不会如此担忧身后之事。 “阿父,不能、不能关着她吗?”袁瑾试着开口。 袁真终于失望。 “罢,随你。” “阿父?”听出袁真的心灰意懒,袁瑾没有半点庆幸,反而开始陷入惶恐。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从我之命,今后的路就自己走吧。” 话落,袁真躺回榻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阿父……” 袁瑾愈发感到心慌,双膝一软,跪行向前,哭求道:“阿父,儿从命,儿愿从命!” 袁真仍是不言。 “阿父,儿错了!阿父!” 袁瑾满面惶恐,袁真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心中更觉得失望。 如果袁瑾能坚持下去,即便是妇人之仁,好歹能有几分担当。如今这个样子,让他如何放心将袁氏家族交给他!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袁真开口道,“处置好这件事,点二十部曲和五十私兵出城,截杀归来的朱辅。” “诺!” 袁瑾带着眼泪应诺,起身退出内室。 想到要将结发之妻杀死,心头难免有一丝不忍。然而,袁真的话如警钟般长鸣脑海,迫使他压下那一分怜惜,转道走向后宅,左手握牢剑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 在面对妻子不信的目光,举起宝剑时,他心中怨恨的不是桓温晋廷,不是意图吞并袁氏仆兵的朱辅,而是将这一切揭开的桓容。 “小贼,总有一日我必杀你!” 鲜血溅到脸上,这一刻的袁瑾仿佛地狱走出的恶鬼,狰狞、恐怖。 一个五岁的男童藏在屏风后,看着亲父手刃亲母,嘴被保母死死的捂住,小脸一片惨白。 直到室内弥漫血腥,袁瑾踩着鲜血离开,男童狠狠咬了保母的手指,挣扎着爬出屏风,扑到朱夫人的尸体前,呜咽着哭出声音。 太和五年,五月,临淮太守朱胤以谋逆之罪问斩,郡内被牵连职吏散吏达六十余人。行刑之日,法场血流成河,城中百姓各个拍手称快,直言苍天有眼,恶人罪有应得。 同月,寿春城发生内-讧。 袁真率先动手,朱辅在归城途中被杀,全家老少无一幸存。凡同朱氏有瓜葛的官员将兵尽被捉拿盘查,事后被杀者达百余。 朱辅的家宅被付之一炬,宅中人尸骨无存。 袁真行事之狠、下手之快,令朱辅猝不及防,糊里糊涂就去见了阎王。 秦雷携带袁真的亲笔书信返回盱眙。 知晓事情经过,桓容仅是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待秦雷下去休息,又取出袁瑾派人送来的信件,两相对照,不免叹息一声。 贾秉恰好来送新录的职吏名册,见桓容这个样子,心中猜出几分,行礼之后正身坐下,开解道:“明公,治世有治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法。” 桓容看向贾秉,道:“秉之的意思我明白。我并非认为袁真有错,而是觉得之前有欠考虑,未能估量此人性格,今后怕会招来风险。” “明公大可不必如此。”贾秉正色道。 “何解?”桓容问道。 “袁真掌豫州十余载,可谓一方枭雄。其行事老道狠辣,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桓容点头。 “然其处境尴尬,且命不久矣。”贾秉话锋一转,“今后掌控寿春的不会是他,而是袁瑾。此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终究难成大器。一旦袁真身死,寿春即为盘上卒子,明公要用,自可留他些许时日,如不用,随时可以吞下。” 桓容眨眨眼,听贾秉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被坑太多次,的确有几分担心过头,草木皆兵。 “秉之所言甚是,是我想差了。” “明公不过是身在局中,一时没能看破迷障。”贾秉笑道,“明公手握幽州,实力不可小觑,理当跳出棋盘,成为执棋之人。” “多谢秉之提点。”桓容诚心道谢。 “不敢。” 贾秉拱手,翻开带来的名册,指着首页的几个人名,道:“这三人颇富才学谋略,在考核之时尤为突出,仆以为明公可当面一见。” 接下来的时间,贾秉逐一点出新录的职吏,重点画出几人,指出每人的优点,并向桓容举荐。 因录用的职吏超过五十人,桓容自然不可能全都见。只能挑出最出众的几个,进行重点“关照”。 “今临淮太守空置,郡治所仍缺职吏五人。盱眙县令亦要重举,明公心中可有人选?”翻过名册最后一页,贾秉开口问道。 “此事不急。”桓容捏了捏眉心,道,“待我见过东城那几家再说。” “明公要见他们?” “对。说好选官之后,总不能食言。” 晾了这些时日,聪明人都该明白怎么做。实在不聪明的,他也没办法,只能按照盐渎的旧例,抓人抄家,为幽州的财政添砖加瓦。 以朱胤和周绣的作风,城中的士族豪强肯定都不干净。想要抓小辫子,百分百一抓一个准。 区别在于怎么抓,又要抓那个。 “朱胤有句话说得很对,幽州是侨郡,这里的势力错综复杂,无论是北来的士族还是原有的吴姓,我不可能全都杀尽。” 要是真这么做了,自己八成也离死不远了。 “临淮太守仍推举当地吴姓,至于盱眙县令,我打算举荐孔玙。” “明公想好了?”贾秉问道。 “想好了。” 经历过朱胤之事,桓容不说脱胎换骨,行事也老练几分。 幽州有其特殊性,顿时间内还要照老规矩来。 朱胤是吴姓,在他之前的几任临淮太守均不例外。桓容刚刚在幽州立足,需要联合部分地头蛇,压制另一部分,一拉一打才能行事稳妥。 盱眙的士族豪强正好用来试水。 他不怕对方得势后反咬。 上有刺使府,下有盱眙县衙,郡治所很快会沦为摆设。 若是聪明人,得了好处自然该识相,老实的缩起手脚。哪天不老实,压根用不着费事,一份上表就能解决。 推举钟琳为盱眙县令,桓容是经过慎重考虑。 如果没有王献之递出的橄榄枝,此事尚需一定波折。但是,他同钟琳和贾秉商量,决定暂时同琅琊王氏合作,作为利益交换,给钟琳等人授官就变得容易。 品评选官走不通,大可以辟佐吏和察孝廉。 有琅琊王氏出面,盱眙又是桓容的封地,想必不会有人故意找茬,不给这个面子。 “要防备的唯有姑孰。”想到桓大司马,桓容又是一阵头疼。 自三月以来,姑孰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桓大司马突然修身养性,不再隔三差五找麻烦,这让桓容很不习惯, 难倒被坑和坑爹都会上瘾? 桓容被自己雷到。 “明公不方便派人探查,何妨借琅琊王氏之手?”贾秉提议道。 琅琊王氏有意重回朝堂,有人会尽力打压,也有人愿意拉拢。只要保密工作做到位,不被发现桓容和王献之上了一艘船,建康京口都可顺利埋入钉子。 以王献之兄弟的才名,桓温和郗愔必定相当欢迎。至于太原王氏怎么想,那就不该是桓容应该担心。 “此计甚好!”桓容拊掌笑道。 两人商议一番,桓容亲自去见王献之,以示诚意。 贾秉带着名册离开,走到廊下时,见有一只苍鹰立在枝头,奇怪的是身边还有一只枭,不由得多看两眼。 遇上钟琳迎面走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即笑道:“秉之没见过,这只鹰是明公养的。” “那只枭?” “这个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说来话长。” “无妨长话短说。” “没法短啊。”钟琳叹息一声,道,“这事需从北伐时说起……” 钱实从廊下经过,听到两人的对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今日起,见面要绕路的名单之上,贾秉赫然同荀宥钟琳并列。 不是他对谋士有意见,实在是听他们说话太折磨人,无比的心累。 与此同时,北方大地战火重燃。 秦璟回到彭城之后,知晓慕容德屯兵陈留,时刻威胁荆州,当即点兵两千,同秦玓合兵发起猛攻。 镇守荆州的秦玚接到消息,将守城之事交给豫州增援的秦玦,点兵一千八百同赴陈留,打算彻底将慕容德的军队赶回老家。 三方来攻,慕容德又是-毒-伤刚愈,精力不济,稳妥起见,下令关闭城门,据城死守,并向邺城请求援兵。 不承想,可足浑氏又和慕容评起了争执,压住慕容暐,硬是不许他在调兵令上盖印。加上慕容评截获从北来的书信,疑心慕容德同慕容垂有勾-连,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援兵竟是迟迟不到。 待送信人返还,得知邺城内的种种,慕容德气得咬碎大牙。 敢情他在这里拼死拼活,带伤同秦氏周旋,邺城却是半点不紧张,更一个劲的给他拖后腿! “不怪吴王心冷!” 好不容易等来邺城旨意,派遣的援兵却只有五百。 慕容德冷笑连连,当场将圣旨丢到一边,大声道:“奸臣当道,妖-妇-祸-国!我今决意向北,同吴王合兵,据地自立。尔等如愿追随于我,我保尔等富贵!如若不愿,我亦不勉强,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众人毫不犹豫,齐声道:“我等愿追随殿下!” “好!” 慕容德-抽--出宝剑,命人将传旨的官员拉下去祭旗。当日点兵拔营,从陆路向北驰去。 城外的秦氏仆兵不知端地,以为鲜卑出城进攻,哪想对方压根不与己方接战,出城后一路向北飞奔,除了断后的五百人,余下连头也不回。 “阿弟,你看这个!” 追击过程中,秦玓遇上断后的鲜卑骑兵,抓获带队的幢主。该人竟是不做抵抗,取出身上的书信,言明要交给主帅。 展开秦玓抛来的竹简,秦璟从头至尾扫过一遍,神情很是莫名。 “怎么回事?”秦玚凑过来,看到信中内容,表情和秦璟如出一辙。 慕容德跑了? 并且不是单纯的跑路,而是打算反了慕容鲜卑? “会不会是计?”秦玓策马过来,显然也是想不明白。 慕容德号称一万大军,战都不战就这么跑了? 实在说不过去。 “是与不是都无妨。”秦璟合上逐渐,手指抵在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悠长的哨音之后,一只金雕俯冲而下,抓起他手中的竹简。 振翅飞走之前,金雕不忘向前蹭了蹭秦璟的脸颊,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发出一声感叹,长-枪-骏-马,黑甲金雕,当得是盖世英雄。 换成秦玚和秦玓,却是互看一眼,心有戚戚焉。 这世道,人且不算,连鸟都要看脸!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慕容德北驰而去,临行不忘劫掠一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 胡人多数随大军奔走,城内只留下几百汉人和羊奴。 遇上秦氏仆兵进城,多数藏在隐蔽之处,少数跪伏在路旁,浑身瑟瑟发抖。仅有十余人手持刀枪棍棒,试图拦截大军,结果死在箭雨之下。 “这些是汉人?” 一名部曲策马上前,翻过倒伏在地上的尸体,见到死者的身形相貌,禁不住心头一沉。 “未必。” 两名略有些年纪的仆兵走过来,用力扯开死者身上的短袍。果不其然,在其右肩找到一个用刀刻出的图案。 “这些都是羊奴。” “羊奴?” “这三个八成有汉人血统。” 仆兵解释过后,部曲恍然大悟。 这十几人肩膀上的图腾象征部落,却不是部落勇士,而是部落中的奴隶。图腾边角的图案表明,他们是属于部落首领和贵族的“私人财产”。 “慕容德欲同慕容垂合兵,必定是率骑兵北上。陈留城内的马匹有限,首领贵族自顾不暇,这些羊奴都被抛在身后。” 城内的慕容鲜卑急着跑路,部落勇士和护卫必须带上,这些奴仆自然被丢弃。 一时的损失不算什么。 如果慕容德和慕容垂合兵拿下高句丽,满城都是人,还愁没有羊奴驱使? 故而,随行的鲜卑部落都是轻车简从,速度不亚于慕容德麾下骑兵。不想走的都被杀死在城内,避免给邺城通风报信。 “这些人?” “八成以为自己活不了,想死得痛快些。”仆兵摇了摇头。 仆兵仅是叹息一声,就收起了心中的同情。 不怪他们冷漠,在胡人之地,有些羊奴为取得贵族赏识,摆脱奴隶身份,一个赛一个的凶狠。若不是人死为大,他们压根不会费力挖坑掩埋,都会直接将人丢去城外喂狼。 一场短暂的冲突,尚未开始便已落幕。 有了前车之鉴,留在城中的羊奴愈发感到惊恐,凡是被仆用搜出,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躲在暗处的汉人陆续走出来,流着泪向着大军摇拜。 秦璟将帅帐立在东城,在帐中铺开舆图,同秦玓和秦玚商议,接下来是该继续进兵,还是暂时停住脚步,在陈留驻军。 “向北可直逼中州,向东则需先破高平。以我等手中兵力,如将战线拖得太长,恐补给不济,予慕容鲜卑反-攻之机。” 舆图上清晰标注出高平等地,秦璟陆续画出三条进军线路,一条是直入中州,威逼邺城,路线最短也最冒险;一条是先取高平,再下任城,层层逼近,虽然耗时却是稳扎稳打;最后一条则是西行荥阳,同洛州的守军汇合。 除此之外,就是暂时驻兵陈留,等待西河的命令和援军, 秦玓和秦玚表情肃然,一番争论之后,最终还是决定稳扎稳打,避免贸然进军为敌所趁。 兄弟三人盯着舆图,哪怕知晓选择不错,仍存有满心遗憾。 看得见吃不着,不遗憾才怪! “如果再多五千兵力,哪怕是步卒,我也敢发兵中州!” “阿屺,用兵最忌心浮气躁。”秦玚捶了一下秦玓的左肩,“阿父既已决心称王,早晚要拿下邺城,不用心急。” “我知道。”秦玓不满道,“还有,阿兄,能否别再叫我小字?” 秦玓幼时头发稀疏,秦策差点以为自己会有个“秃”儿子。未取大名之前,秦玓一直被唤做阿屺,意思就是没有草木的山。 据说这小字还是秦策起的。 随着秦玓长大,开始启蒙识字,明白自己被亲爹叫了四五年秃子,当即泪流成河。 这真是亲爹吗?啊?! 从此之后,谁叫他阿屺他和谁急。 奈何有一干黑肚子爱坑人的兄弟,年纪小的尚有几分忌讳,只在背后挤眉弄眼,年纪大的,例如秦玚和秦玖,压根不惧他吹胡子瞪眼,隔三差五就要撩-拨一回,气得秦玓跳脚,硬是没有丁点办法。 秦玖是秦策的嫡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继承秦策的位置,出于敬重,秦玓很少对他当面跳脚。况且,秦玖唤秦玓阿屺多是出于喜爱,虽说秦玓宁可不要这份兄弟-爱。 秦玚……不提也罢。 想想秦玚的拳头,秦玓抱着膝盖到墙角垂泪。 好在秦璟不会跟着起哄。 要不然,秦玓九成会泪流成河,彻底淹了秦氏坞堡。 “阿兄。”秦璟终于出声,“待援兵抵达,我将率兵暂回彭城,驻兵和进军之事便委托兄长。” 秦玚和秦玓互看一眼,回彭城? “为何这么急?”秦玚不解。 “昨日城中传讯,有贼人假称大道祭酒,妖言惑众。”秦璟沉声道,“其言蛊-惑民心,不得不防。” 秦玚登时沉下表情,秦玓更是狠狠的握拳。 “这些该死的小人!胡人在时为何不出来?以为秦氏坞堡好欺吗?!” “难保就是被胡人收买,意图搅乱彭城!” 早在建元初年,秦氏坞堡的辖地内就出过这样的事,当时有百余流民被贼人蛊惑,聚-众-冲--击--县衙,砸开县中的粮仓,闹出不小的乱子。 事败之后,被蛊惑的流民无一生还。 经仵作查验,死者并无严重外伤,全是被提前喂下--毒-药,诬赖到秦氏仆兵头上。 害死人的贼首趁机潜逃,是秦策下了严令,才在武乡郡将人逮住。只差一点,这个害死三百多条人命的贼人就要潜入鲜卑境内,就此逃之夭夭。 自此之后,秦氏坞堡对类似的贼人都是深恶痛绝,几乎是抓一个宰一个,下手绝不留情。 此前传出桓容水-煮-活-人之事,秦氏坞堡上下都觉痛快。秦玓更放言,将来遇上此类恶贼,绝不能让其一刀痛快,必须扔到锅里煮上一回! 没想到,前言犹在,竟还有人“顶-风-作-案”,更是在秦璟坐镇的彭城。 “此事恐有蹊跷。”秦玚最为年长,想到事情出现得实在凑巧,开口道,“或许是鲜卑人的计谋,为的是搅乱彭城,拖延阿弟进兵。” 秦璟点点头,将舆图仔细收起,解开前臂的护甲,道:“如果是鲜卑使计,此事断不能轻忽。荆、豫、徐三州已归入坞堡,慕容鲜卑仍能趁隙而入,恐其背后力量不小,不得不严加防范。” 这次是彭城,下次难保就会在荆州和豫州境内。 这些州郡都是新入坞堡管辖,全都闹出乱子的话,恐怕不好收场。 听到秦璟所言,秦玚和秦玓同时眉心一跳。 “阿弟所言有理。”秦玓道。 兄弟三人又商议一番,最终决定,西河命令一到,秦璟立即率兵赶回彭城,秦玚驻兵陈留等候援军,秦玓尽速返回荆州。 “待我回去之后,就让阿岩赶往洛州。”秦玓抓起头盔,旋即又放下,“洛州有徐参军,他身边无需张参军跟着,正好让豫州的阿岚有个帮手。” 说话间,帐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一只体型巨大的灰鹰落在帐前的马桩上。 比起苍鹰和金雕,这只灰鹰的体型足足大了一圈。如果桓容看到,八成会下巴脱臼。在这位面前,哈斯特巨鹰都要甘拜下风。 “是阿灰。” 秦玓最先掀开帐帘,认出是秦策饲养的灰鹰,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去。不是他没胆,实在是这这只鹰太吓人。小的时候没少被它追,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秦玚和秦璟先后越过他,小心的走到木桩前。 灰鹰正梳理羽毛,见两人走过来,立刻竖起颈羽,发出刺耳的鸣叫。 两人马上停住脚步。 确定没有威胁,灰鹰才伸出右腿,方向对准秦璟。 “噍——” 等秦璟靠近,灰鹰收起颈羽,更纡尊降贵的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很显然,秦氏坞堡豢养的鹰雕十分有性格,各种区别待人,根子就在这只“大-佬”身上。 秦璟取下竹管,抚过灰鹰的飞羽,秦玚和秦玓默然无语。 突然很想兄-弟-相-杀怎么破? 武力值不够,杀不成又怎么破? 半点不理会两人复杂的心情,秦璟迅速扫过信中内容,将竹管抛给秦玚,命人取来鲜肉喂给灰鹰,随后召集部曲,也不等到明日,打算今天就走。 “这么急?” “氐人有变。”秦璟接过缰绳,系紧箭袋,沉声道,“王猛亲自率兵西进张凉,连下河州数郡,现已直逼姑臧。” “什么?!”秦玓大吃一惊。 秦玚看过信中内容,同样表情微凝。 “阿父以为张凉恐将不稳。”秦璟继续道,“一旦姑臧被破,氐人便能长驱直入,拿下张凉全境。” 凉国为汉人张寔所建,其父乃是西晋凉州刺使,祖上为西汉常山王。 永嘉之乱后,张寔同东晋政权割裂,在凉州自立,统辖的疆域包括今日甘-肃、内-蒙、新-疆及青-海各一部分。 因地形和环境关系,凉国的重要郡县都是沿河流设立,从上空俯瞰,几乎连成一条直线。 姑臧既是凉国都城,又是拱卫全境的桥头堡。 一旦姑臧被下,凉国定将门户大开,氐人大可沿河流直上,一路摧枯拉朽,攻下凉国全境。 当初牵制氐人兵力的计策,如今反被王猛利用,成为扩大疆域的手段。 秦氏坞堡正全力攻燕,兵力不足的劣势渐渐呈现。随着拿下的郡县越多,兵力越是捉襟见肘,即使从东侧进攻,也只能牵制氐人的少部分兵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救凉国。 以王猛的才智,不会看不出其中虚实。 出兵张凉之前,他劝说苻坚同吐谷浑议和,甚至割肉给出好处,总算说服吐谷浑王退兵。其后集合优势兵力猛攻姑臧,决意要将张凉收入囊中。 秦策得到消息时,姑臧已是危在旦夕。 “氐人决意拿下张凉,此后坞堡恐将腹背受敌。” 一番分析过后,秦璟对秦玚道:“处置完彭城之事,我将南下晋地,同幽州刺使桓容谈一笔生意。”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生意?”秦玓不解。 秦玚似有所悟,问道:“阿弟意在武车?” “对。”秦璟点点头,道,“坞堡兵力不足,征兵也需要时间。我知桓容手下有能人,攻防之器皆可造。如抓紧时间,可在氐人攻下张凉之前做成这笔买卖。” “他会愿意?”秦玚表示怀疑。 虽然同是汉人,但秦氏坞堡和东晋基本吃不到一个锅里。桓容身为幽州刺使,寻常生意另论,涉及到这样能改变战局的武器,恐怕不会轻易松口。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经过之前那一面,秦璟对桓容有了新的了解。相信将事情说开,桓容应该愿意帮忙。只不过,需要给出的代价不会太小。 然而,此前寿春之事,桓容欠他一个人情。 承诺的生意尚且兑现,换成这笔生意,应该能说得过去。 “阿兄,如被氐人得逞,坞堡恐将危急。”秦璟翻身上马,沉声道,“待彭城事了,我会尽速南下。” “好。” 心知秦璟主意已定,秦玚不再多说。对现下的坞堡而言,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如秦璟所言,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部曲和仆兵陆续上马,秦璟在马上抱拳道别,旋即扬鞭飞驰而去。 千余骑快马奔驰出城,一路向南疾行。 隆隆的马蹄声中,漫天沙尘扬起。 天空乌云聚集,预示一场大变即将来临。 盱眙 北地的战况尚未传入幽州,即使偶有传闻,也多是燕国内的消息,氐人的动向都很少有,遑论更西面的张凉。 桓容同王献之暂时结为盟友,后者答应帮忙在建康活动,助钟琳成为盱眙县令,同时选族中郎君入京口和姑孰为官,多方打探消息。 作为回报,桓容将在兵力和财力上提供帮助。 盱眙县令仅是开始,待王献之回到建康,在朝堂站稳脚跟,两人即将联手在盐市动刀,先拿下建康,继而向整个东晋张开大网。 在此之前,桓容一直单打独斗,遇上太原王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要退避三舍。 现如今,琅琊王氏走到台前,主动和对方打擂台,桓容乐得提供帮助,一边抢占盐市一边大发横财。 “琅琊王氏行事自有章法,容弟尽可放心。” 王献之话说得有几分含蓄,桓容却能深解其意。 对方是在告诉他,琅琊王氏打算和太原王氏开厮,战场选在建康,第一撕就在盐市。桓容可以暂时躲在背后,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桓容表面感激,却在暗地里撇嘴。 果然人不可貌相,为达到目的,“老实”如王兄也开始扯谎。 一旦琅琊王氏插-手建康盐市,太原王氏岂会坐以待毙,总会查到他的身上。两个庞然大物开撕,百分百的火-力-四-射,桓容怎么可能不受波及。 不过,既然上了琅琊王氏的船,加上王坦之曾联手褚太后一起坑自己,桓容不介意帮王献之敲边鼓,承受部分火力。 早晚都要撕破脸,不如趁机试一试太原王氏的底线。 常言道,朋友和敌人都能转变,唯有利益永恒不变。 但即使有利益存在,桓容仍必须冒一定风险,才能和琅琊王氏站在同样的高度,不被对方看轻,在某一时刻沦为卒子。 有了郗愔的教训,桓容对王献之有几分保留,却也拿出相当的诚意,端看对方如何表现。 两人谈妥之后,王献之无需在盱眙多留,很快打点行装启程。 桓容了却一桩心事,着手会晤城中的士族豪强,透出将在吴姓中举荐临淮太守,接任朱胤留下的空位。 “使君所言确实?” “自然。” “这……仆才疏学浅,恐担不起此等众任。” 桓容端起茶汤,静观坐在对面的士族家主。从表情压根看不出其心中所想,不由得暗道一声:老狐狸。 足足耗费十日,桓容同当地吴姓家主逐渐一混个脸熟。抛出“临淮太守”这个诱饵,静观谁先咬钩。 与此同时,幽州的征兵工作有序展开。 贾秉忙得脚不沾地,钟琳接手大部分政务,维持州治所正常运转。 郡县职吏陆续到位,以徐川为首的几名徐氏子弟表现尤为突出。桓容曾经动心,想授其县公舍人,中途被贾秉拦下,提议“看看再说”。 桓容不解其意,但看钟琳也是同样的意思,倒也没有坚持。 殊不知,是徐川的表现过于急切,让贾秉和钟琳起了疑心,以为他另有所图。 心生猜疑,两人自然不会让他接近桓容。必要时,甚至打算动手结果了他。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保险起见,看看他还有没有同谋。 徐川到底欠缺经验,一心想要表现,结果弄巧成拙,被贾秉和钟琳视为可疑人物,仕途屡生波折。偏偏本人全无所觉,仍旧一心勇攀高峰,越挫越勇。 其结果,唯有“一把辛酸泪”可以形容。 太和五年,六月 秦璟返回彭城,将妖-言-惑-众的贼人尽数抓捕,该砍的砍,该杀的杀,城中风气顿时一肃。 不想,一名叫卢悚的小头目狡诈脱逃,带着五六名贼匪南下,伪装成流民混入幽州境内。 知晓新任幽州刺使姓桓名容,即是曾水-煮-活-人的盐渎县令,卢悚双目赤红,怒道:“我那弟兄便是被他所害,如今正好一并算账!” 见识过秦璟的刀锋,又慑于桓容的凶名,几名贼匪心生胆怯。 看出几人退意,卢悚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们可知,这姓桓的是个财神爷,手里不知有多少金山银山。只要干成这回,咱们几辈子花用不完。” “金银再多又如何,也得有命去花。”一名贼匪低声嘟囔道。 “怕什么?幽州正在大量招揽流民,多调-唆几个,让他们去送死。咱们躲在后头捡好处,遇事不好就往南跑。这一回跟着我,你们可没少发财。怎么,现下怕了?” 几名贼匪不说话,很是犹豫不决。明显是既想捞取金银,又担心会丢掉小命。 卢悚能成为骗子中的小头目,还能避开秦氏仆兵的追捕,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事实上,死在彭城的“大道祭酒”曾视他为心腹,许多-毒-计都是出自他口。 见几人开始犹豫,卢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将他们说服,打算从其行事。 几贼匪面带激动的讨论金银,卢悚背过身冷笑,想到慕容鲜卑许诺的好处,不由得面现贪婪,活似从冥府爬出的饿鬼,几欲择人而噬。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清晨时分,天色尚未大亮,盱眙城外就排起数条长龙。 队伍中多是弱冠而立之年的汉子,少部分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大部分是面黄肌瘦的流民,都是听到刺使下令征兵的消息,打算来碰一碰运气。 城门口,两什私兵放下吊桥,推开挡在门前的木栏。数名新招的兵卒合力拉动绞索,随着吱嘎声响,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骚-动。 “开门了!” 随着这声呼喊,众人陷入一阵激动,有抑制不住的甚至抬步向前拥。 “快,一旦名额满了,落在后面怕选不上!” 又是一声呼喊,人群拥挤得更加厉害。后边的人不知端的,情急之下跟着一起向前挤,眼见有人跌倒,随时可能发生踩-踏。 城头上响起锣声,城门前的私兵立刻横起长-枪,顶住重在最前方的几个人。有数人收势不住,差点跌落吊桥。 兵卒再次拉动绞索,干涸的护城河底陡然立起成排的竹竿,竹竿中间拉开绳网,紧贴在河岸边,挡住不断向前拥挤的人群。 咚!咚!咚! 三下鼓声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城头响起:“不许挤,列队进城!大家都有机会!” 喊话的是钱实。 自从幽州征兵的消息传出,赶来盱眙的人数成倍上涨。哪怕选不上,也能有一个蒸饼,一碗热汤,吸引的流民越来越多。 贾秉手下的职吏支撑不住,不得不向桓容请调私兵。 每日里,钱实典魁都要轮番登上城头,尤其是开城门时,更要带人严密巡查,以防生出不测。单是两三日间就生出几回乱子,幸亏发现得早,否则难保会闹出人命。 许超在营中表现优异,赛过当初的典魁,现今被授什长,带人巡视城内,想必很快将升队主。 今日轮到钱实巡视城头,见到城下人群拥挤向前,不得不扯开嘶哑的嗓子,举着喇叭高声喊话。 同时有私兵威慑,险险止住了躁动的人群。 待众人平静下来,开始列队入城,钱实唤来两名私兵,吩咐道:“今日的事有些蹊跷,明显是有人在人群中鼓噪。下去吩咐巡城的队伍,查查是哪个最先出声。” “诺!” 私兵抱拳领命,迅速跑下城头。 此时天光放亮,城中坊市陆续响起人声。 早起的小贩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担子两头是能保温的藤箱,里面是拳头大的包子和蒸糕,这还是盐渎流传出的法子。 路边的食谱茶肆撑起幌子,热气腾腾的蒸饼和胡饼挨个摞起,香味在空气中扩散,引得入城之人直咽口水,馋涎欲滴。奈何口袋空空,只加快脚步赶往北城应征,好歹能吃一顿饱饭。 卢悚几人混在人群中,故意穿得破衣烂衫,脸上抹着泥灰,就为装得更像一些。 闻到蒸饼的香气,看到街边竟然有食铺提出肉汤,两个贼匪忍不住了。 自彭城逃入幽州,为躲避追兵,一路之上风餐露宿,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想到林子里猎只兔子解馋,险些被乡民乱棍打死。 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没有口粮珍贵。 他们打猎的林子恰好挨近一块新开垦的荒地,地里种了粟米,村民看得宝贝一样。见他们形迹可疑,以为是过路的流民想要入村偷盗,自然不会多么客气。 随着一声呼喊,几乎是全村出动。 双拳难敌四手,卢悚几人很快被打得落荒而逃,兔子没猎到,反倒落下一身的淤青。一个贼匪的胳膊脱臼,肋骨这段,不是遇上流民队伍中的大夫,几乎能疼死在路上。 卢悚趁机和这些流民套交情,知晓幽州征兵之事,干脆加入队伍中,打算一起混进盱眙城。 沿途之上,卢悚发挥所长,自称“大道祭酒”座下道人,吹得神乎其神,更表演了一手“大变清水”,很快发展出五六名信徒。 并非流民愚昧。 每逢乱世,百姓遭逢苦难、家人四处离散,最需要精神寄托,宗教总是能大行其道。 正宗的佛、道且罢,如乡间-淫--祠乃至卢悚这样的骗子都屡见不鲜。 有流民被卢悚蛊惑,自然也有人不买他的账。之前为贼匪医伤的大夫就觉这几人不妥,后悔将他们带入队伍之中。 见被蛊惑之人越来越多,实在无法劝说,大夫干脆寻借口脱离队伍,远远的躲开。 换做以往,卢悚必不会轻易放他走,总要想方设法将人害死,以免留下后患。 然而此人身份特殊,一路救死扶伤,极受流民尊重,不能将事情做得机密,卢悚不敢轻易下手,唯恐会引来众怒,打破大好局面。 为能顺利进-入盱眙,卢悚只能暂时收起毒辣的心思,留待日后再说。 好在中途没有再生变故,一行人顺利抵达盱眙。 排队入城时,卢悚突生歹意,藏在人群中喊了几嗓子,意图引起混乱。不想城中的兵卒早有经验,反应十分迅速,让计划付之流水。 走在盱眙城中,卢悚在心中盘算,不能真去城北,更不能应征。但四周都是人,想要脱身并不容易。 正想着,身侧忽然起了一阵争执,循声看去,差点当场破口大骂。 原来贼人耐不住腹饿,竟上前买了蒸饼。见摊主之妻有几分姿色,嘴-贱的调-戏两句。哪想摊主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开打,顺手拽出一根烧火棍,瞪着眼就抡了起来。 吵闹声引来巡城的私兵,许超上前查问情况,摊主当面说“贼人不地道,是外来的无赖子”,背过身却道:“这几人不像是流民,小人见过北来的鲜卑胡商,他们都用这样的钱。” 说话间,摊主取出贼匪给的铜钱。 这些钱币制作精美,关键是非晋朝所铸,明显是在北地部落之间流通。 许超心生警觉,不能就此断定两人是鲜卑探子,但也没理由轻易放过,二话不说将两个贼人押下,先带回去审问再说。 贼人挣扎的过程中,不小心现出腰间匕首。 这下更不得了,许超亲自卸掉两人兵器,当场五花大绑,就要带回营中。 “他们还有同伙!” 意识到这两人身份不对,一同入城的流民高声喊道。 卢悚就要脚底抹油,未料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踉跄两步,连同剩下的贼匪一起扑倒在地,正好滚在许超脚下。 看清踹自己的是谁,卢悚一阵狂怒。 “你!?” 大夫负手而立,俯视倒在地上的卢悚,眼中满是冷意。 之前被卢悚蛊惑的流民似要上前,却被身边人拉住。 “那名道人肯定是被带累。” “什么道人,分明就是胡贼的探子、奸细!” “可是……” “可是什么?”拦人的汉子死死将他抓住,沉声道,“如果不是同族,我绝不拦你!和胡贼扯上关系还想活命?死且不算,名声都要坏了!” 汉子说话间,又有几人上前,都是同乡同族之人。 “早说这人不可信!你要送死我不管,可你不能带累大家!” “对!和胡贼扯上关系,咱们哪里还能应征?” “要是害大家失去活路,你良心能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被蛊惑之人头顶冒出冷汗,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再看向卢悚,全无往日的尊敬,表情中尽是厌恶。 有听劝的,自然也有执迷不悟的。 数人被同族拉住,及时悔悟,另有五六人却是死不悔改,纷纷冲开人群,高声宣扬卢悚有道法,是“大道祭酒”座下道人,不可如此轻慢。 “大道祭酒?”许超疑惑的看向同袍,这名好像在哪听过? “什长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彭城砍了几个骗子,其中一个好像就是什么大道祭酒。”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骗子? 还被砍了? 出言维护的流民当场傻眼。 卢悚意识到不妙,正想开口辩驳,言其是正宗道派,死在彭城之人是冒名顶替,不承想,没等他出声,忽有车驾自东行来。 拉车的骏马通体枣红,神俊无比。 车厢漆成红色,车顶覆有皂缯,明显是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享有的规格。 在这盱眙城内,能乘坐此等车驾的唯有一人——幽州刺使桓容。 典魁立在车右,手握缰绳,驱赶马匹向前。 身着皮甲的私兵分立两侧,手持长戟,气势威严,双目之中煞气腾腾。 桓容出现在此地实属凑巧。 接到黑鹰送信,得知秦璟已到城外五里,桓容暂时放下手头事,亲自出城迎接。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围成一圈的人群。 派人上前询问,得知卢悚之事,桓容不禁眉头一皱。 “彭城刚杀了一批,盱眙又遇上这样一伙,果然骗子哪里都有,杀都杀不尽。” “使君,此事当如何处置?” 桓容既然在场,许超不好自行做主。 “怎么处置啊?” 桓容坐在车里,想了片刻,道:“你去问问被他蒙骗之人,平日里他都是如何宣扬道法,又是如何让人相信他有神通。” “诺!” 许超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几名信徒不敢隐瞒,陆续开口道:“这名道人说,他有开天眼之能,一旦修炼有成,可以辟谷不食,还能通晓上天之意。” 几人说得磕磕巴巴,好在意思还算清楚。 许超越听越是皱眉,面现怒色,瞪向卢悚和贼匪,犹如一尊怒目金刚。 围观众人都是满脸的不信。 真有这么大的神通还能沦落到今日地步? 不用说,肯定就是骗子! 眼见情势不妙,卢悚心知今日恐将无法脱身,豁出去大喊道:“尔等休要不信!我受命上天行走世间,斩杀-妖-星-恶-鬼!” “这幽州县令就是-妖-星!天性弑杀,无慈悲之心,他日必当祸-乱-朝-纲,为祸……” 没等他说完,许超一脚踹碎了他的下巴。 “胆敢如此污言,某家活撕了你!”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趴在地上的卢悚,脸上未见半点怒意。 迎着人群的目光,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立在车辕上,朗声道:“昔日盐渎曾遇类似之事,今日何妨再试上一试。” 试一试? 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都是疑惑,一时都忘记卢悚方才所言。 “此人言其有通天之能,可辟谷不食?”桓容问道。 几名信徒点头,忘记了“修炼有成”这个前提。 “好。”桓容颔首道,“本官给他机会,验证其所言真假。典魁,许超!” “仆在。” “取木杆立于城外,请这位上去。”桓容俯视卢悚,表情淡然,出口的话却让闻者胆寒,“近日盱眙多雨,时常伴有雷电,如他真能沟通上天,想必不会被雷击中。” 常言道,恶人遭雷劈。 如所言确实,肯定不会被雷劈中。如若不然,必定是恶贯满盈之徒,上天都看不过眼。 桓容望向天边的乌云,想起从彭城传回的消息,想到三百多枉死的百姓,对卢悚又生一层厌恶。 可惜没有铁棍。 “拖下去!” “诺!” 典魁许超齐声应诺,动作干脆利落,不只是卢悚,连几个吓破胆的贼人一并拖走。 不到盏茶的功-夫,六根丈高的木桩就立在城外,卢悚等人被-绑-缚其上。为防止滑落,特地在肩后加了一根横木,确保刮风下雨都不会移位。 “散了吧。” 桓容回到车内,众人纷纷让开道路。 被蛊惑的流民也被族人和同乡拉走。 桓使君没有发话,摆明是不想多追究,还横着路上做什么,找死吗? 出城时,桓容特地看了一眼木桩,眼神微闪,终究合上车窗,将骤起的不适压入心底。 世道如此。 没有平坦大道给他走。想要开出一条生路,必要披荆斩棘、扫除所有障碍。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要习惯。 回忆盐渎时的心情,对比今日,桓容难免怅然。 经历的事情多了,人被逼着改变。不变只能等死,他没得选择。 马车行过护城河,又前行数里,方才遇上秦璟的马队。 事情紧急,为缩短行路时间,秦璟并未借道寿春,而是直线南下。好在他记得规矩,提前给桓容送信,又乔装成商旅,这才顺利进-入-幽州。 两人会面,都有几分感慨。 看着马背上的秦璟,桓容现出几分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秦璟这个样子,风尘仆仆,眼底泛青,明显是心中有事,而且不是小事。 “秦兄。”桓容拱手揖礼。 秦璟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对桓容道:“此行匆忙,实是有要事同容弟相商。” 桓容点点头,没有多话,直接请秦璟登上马车。 车驾掉头返回,秦璟带来的人迅速跟上。 车厢里,桓容倒了一盏茶汤,又取出携带的点心,本意是客气一番。哪想秦璟压根没打算跟他客气,道谢一声,连饮两盏茶汤,吃下整盘炸糕,仍是意犹未尽。 桓容目瞪口呆。 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又端起茶汤的秦璟,满眼都是惊叹。 这速度当真非常人可及。 不过,他似乎可以挑战一下。 “让容弟见笑了。”嘴上这样说,表情依旧十分自然。 “哪里。”桓容扯扯嘴角,转开话题,“秦兄说有要事?” “对。”秦璟放下漆盏,正色道,“我此行是为武车。” 武车? 桓容没接话,垂下眼帘,仅从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不瞒容弟,邺城未下,氐人已破张凉,随时可能掉头东进。” 路途之上,秦璟几经考量,最终决定实话实说,不做任何隐瞒。 “坞堡兵力不足,征兵需要时日,故璟欲市武车,还请容弟帮忙。”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否则就是画蛇添足。 秦氏坞堡和东晋确实属于不同阵营,吃不到一口锅里,但在现阶段,双方的主要对手都是胡人,这是一个大前提。 氐人则不然。 即使苻坚想要“仁善”之名,他手下的将领却未必乐意。 历史已经拐弯,张凉的灭亡很可能早于前燕,今后将会是什么走向,桓容没有十分把握。可他清楚一点,秦氏坞堡拿下燕国,挡住氐人,总比让苻坚统一北方要强。 秦氏坞堡势大,东晋的确有危险。 然而实事求是的讲,以东晋目前的实力,无论北方由谁掌权,都会被视为一块肥肉。 如果秦氏坞堡被氐人击败,东晋面临的威胁更大,地处边境的侨州也会更加危险。若是秦氏坞堡能挡住氐人,双方必将拉锯一段时间,正好给他留出壮大的机会。 思量许久,桓容认为这笔生意可以做,只是价钱不能低。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 哪怕售出的武车都是简装版,桓容开价的底气也是相当足。 谁让他是垄-断? “武车可以市给秦兄,但我有两个条件。”桓容道。 “容弟请讲。” “武车市给兄长,并非坞堡,此其一。”桓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我不要金银布帛,而要能练兵之人和大量工匠。” 秦璟眸光微闪,没有马上点头。 桓容镇定回望,摆明条件,对方答应的话,这笔生意可以做;如果不答应,那一切免谈。 “容弟想好了?” 桓容点头。 如今的他不缺金银,等到和琅琊王氏的计划达成,更能躺在金山上数钱。 他缺人。 尤其是能练兵能打仗、能守土卫疆之人。 征兵这些时日,几乎每天都能揪出两三个探子。其中有姑孰的、有建康的、甚至还有京口及其他州郡所派。 纵然有贾秉把关,桓容仍是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小事,问题在于,他发现自己手下没有“将才”。 刘牢之暂时不用想,典魁、钱实和许超尚需成长,冲锋陷阵可以,带兵总是差了一截。人才的缺口越来越大,捡漏压根来不及。 桓容十分清楚,向秦璟开口要人同样冒险。但对方有求于他,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多做犹豫。 “容弟不担心我借机安插人手?” 桓容摇了摇头,道:“秦兄的部曲就在我帐下。” 他没说什么“彼此友好、不用担心”之言,这样的话只能骗一骗三岁小儿。 提出秦雷等人,不过是向秦璟表明,短期之内,双方有利益牵扯,应该不会-爆-发太大的冲-突。长期的事不能保证,但在秦氏统一北方之前,这个可能性很低。 在此前提下,即便秦璟-安-插-人手,风险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退一万步,人都摆在明面上,贾秉钟琳也不是摆设,总能提前做出防备。典魁等人可以借机偷师,借助对方的经验,亲自打造出一支强军。 防人之心不可无。 桓容不傻,只想学习经验,没打算让秦璟的人接触“核心”。不然的话,万一将来开战,自己哪里还有胜算。 彼此始终友好,不发生任何冲-突? 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桓容不信。 这番话很实际,秦璟不觉掀起嘴角,对桓容又有了新的认识。 “容弟要多少人?” “此事不急。”桓容没有急着报价,而是道,“武车不是一两日可以制成,秦兄可先随我入城,就此慢慢商议。并且……” “并且?”秦璟挑眉。 “秦兄只要武车?”桓容微笑道,“我手中还有攻城利器,秦兄可感兴趣?” 桓容不是脑袋发热,为钱为人不要命。 计划出售的武器都是“初级产品”和“练手之作”,在公输长看来都属于“残次级别”,留在手中也是落灰,不如用来换取好处。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手握飞机坦克大炮,卖出去百八十万□□都不是事。哪天双方对战,照样能一下轰死,连点渣都不剩。 坑人? 桓容耸耸肩膀,这叫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再者说,以秦兄的财大气粗,应该不会在乎这点损失的……吧? 120.第一百二十章 车驾回到城内,堵在城门前的队伍渐渐疏散。 应征的村民和流民纷纷涌向城北,盼着能应征成为州兵。 村民希望能多挣得几斗谷粮,熬过每年青黄不接的时日。流民则要借此入籍,带着逃难的家人安顿下来。 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怀有同一个念头,不惜自家性命,也要为子孙后代寻得一条晋身之路。 北城的军营前人头攒动,十几张木桌一字排开,每张桌后都坐在一个文吏。文吏面前摆着成摞名册,名册旁有笔墨、水盏等之物。 “莫要拥挤!” 私兵和新征的州兵在队伍中维持秩序,疏导众人列成长队。如有不听劝诫的,立刻被拉出来站到一边。若是屡教不改,直接驱逐出城。 凡是刻意捣乱的,城外的卢悚等人就是前车之鉴。 文吏驾轻就熟,逐个记录应征之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遇到特别雄壮之人,还要另外做出备注。 “某家魏起,祖籍义阳,年二十有四,能举百斤大石。” 队伍的两侧被辟为临时校场,左侧摆着大小不一的石磨,均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最小的也有十几斤,大的直接超过百斤。右侧是三排武器架,刀-枪-剑-戟应有尽有,最显眼的是三张强弓,是由公输长和相里兄弟联手制造,可谓千金难求。 魏起被带到左侧,逐个试过磨盘重量,随着一声大喝,将最-大的磨盘高高举起,脸不红气不喘,明显尚有余力。 “好!”众人齐声叫好。 文吏提笔饱蘸墨汁,在魏起的名后记录下“有膂力,能举百斤”的字样。 在魏起之后,接连有十余人走进校场,可惜都没能达到魏起的高度。然就膂力而言,业已超出寻常范畴,可纳入征兵名册。 “某家马良,扶风茂陵人,三十有一,擅用长矛。” “某家周延,祖籍茂陵,本为山中猎户,善使弓箭。” “某家姜仪,祖籍天水冀县,可用长-枪。” 文吏逐一记录,众人陆续被带往校场,当面选择趁手的兵器,和候在场内的盐渎私兵对战。 马良手握长矛,对战一伍私兵不落下风,最后将三人掀翻,取得一场大胜。 周延能开强弓,箭-箭-射中靶心,有百步穿杨之能。 姜仪的枪-法十分独到,私兵均不是对手。秦雷等人看得技痒,放弃在一旁观战,直接选了兵器下场。 一场打下来,双方都是酣畅淋漓,从没有过的痛快。 “好!” 秦雷将长-枪-狠狠扎在地上,单手扣住姜仪的肩膀,笑道:“我观你的路数更擅马战,哪日再战上一场!” “敬诺!”姜仪抱拳回应。额角淌下汗水,神态依旧自若。 秦雷咂舌,很是感到可惜。 在秦氏坞堡,这样能战之人至少会是队主,极有可能被授幢主。 可惜桓容定下规矩,此次招收的州兵,无论本事大小,一律从兵卒和伍长晋身。强悍如许超也是从伍长起步,凭借之前在城外的功劳升任什长,继而向队主发起冲-击。 参照此例,无论是谁,想要一步登天绝不可能。必须拿出真本事与同袍竞争,才能一步步晋身,在将官中占据一席之地。 姜仪放下长-枪,擦去脸颊上的汗水,领取记录有籍贯姓名的木牌。 “切记,凭此物方能出入军营,如若遗失,轻则罚饷,重责逐出州军。” “诺!” 姜仪等人收好木牌,没有立即划归营中,而是被带到校场之后。随着距离渐近,肉汤的香味隐隐飘来,众人吸了吸鼻子,都是双眼发亮,肚子轰鸣,下意识咽着口水。 厨夫抬出半人高的藤筐,掀开盖在上面的屉布,现出热气腾腾的蒸饼。汤锅盖子揭开,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撒上胡椒和葱段,味道香得让人把持不住,只想一个劲的往前冲。 “每人一碗肉汤,半颗腌菜,蒸饼管饱!” “列队,不许拥挤,不许争抢!” 私兵大声呼喝,横起长-枪,提防众人一拥而上。 前日就有一回,几个汉子饿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手抢,引得他人一起前拥,险些掀翻汤锅,酿成一起惨祸。 自那之后,私兵牢记教训,每次带过来的人绝不超过五十。 哪怕是麻烦,总好过控制不住场面,猝不及防闹出乱子。 姜仪随众人领取肉汤蒸饼,腌菜直接夹在饼里,一口咬下去,爽脆的滋味让人口舌生津,只觉得腹中更饿,禁不住一口接一口,眨眼间,两指厚的蒸饼就没了踪影。 对在场的汉子而言,一个蒸饼压根不算什么。 多数人抬起头,看向依旧冒着热气的饼筐,不敢断定私兵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看着能吃饱?” 一名什长扫过众人,咧嘴笑道:“桓使君亲口下令,蒸饼管饱,能吃几个吃几个!不过可要记着,不能眼大肚子小,到头来撑破肚皮!” 闻听此言,众人再不犹豫,藤筐迅速见底。 厨夫忙得满头大汗,和身边的徒弟说:“瞧见没有,都是一帮大肚汉。除了桓使君,谁还能养得起!” 徒弟用力点头。 想到自己刚入军营那几日,也是顿顿都要吃得打饱嗝,不比这些汉子好上多少。 姜仪连续吃下十个蒸饼,总算是尝到了“饱”的滋味。 一口喝干肉汤,发现碗底还有一小块带骨的羊肉。 虽然没加太多调料,又在汤里熬煮许久,早没了嚼劲,姜仪仍是吃得有滋有味,连个骨头渣都没剩。 马良和周延是同乡,很快凑到一起,一边吃一边商议,今后在营中如何行事,才能彻底站稳脚跟。 魏起沉默寡言,和姜仪一样不太合群。 介于之前在校场的表现,哪怕两人不说话,汉子们都对两人存下几分敬畏,隐隐以二人为首。 私兵看到这种情况,不禁暗暗称奇。 “这两人的名字都记下。”什长对跟来的文吏道,“稍后报给贾舍人,想必会有安排。” 文吏点点头,抱着厚厚一摞名册,快步穿过营地,赶往营盘后的值房。 这些名册都是粗略记录,尚需加以整理,分门别类加以归纳,以备日后练兵之用。 如姜仪魏起等,都将被列入将官备选的名单。等到征兵数量达到满额,二人会是第一批伍长。 贾秉忙得脚不沾地,钟琳同样不得空闲,桓容只能亲自招待秦璟,同其定下交易武车及攻城器械的“价款”。 秦璟对武车志在必得,在价格上面略有让步,却不会让得太多。 想-宰-肥-羊的计划没能实现,桓容颇觉得遗憾。拿着定下的契约,看着记录在上面的数字,很有几分肉疼。 论起讨价还价,他的确不是秦璟的对手,还有得学。 好在定契之前贾秉和钟琳都看过,明白告诉他,这个价格不低。如果再超过,恐怕人情讨不成,还会和对方结下梁子。 两人对秦璟不算了解,都是基于秦氏坞堡的实力,对比桓容目前的处境,方才道出此言。 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 既然两位舍人都这么说,荀宥还特地送来书信,说服他拿下这份“人情”,哪怕再是肉疼,桓刺使也要签字盖印,做成这笔生意。 肉疼归肉疼,实事求是的讲,桓容终究没吃亏,甚至还赚了不少。 不过做生意嘛,没人会嫌赚得多。 为达成目的,更要发挥一下演技,将肉疼无限扩大,好让对方记下这份人情。 “秦兄之才非常人所能及。”桓容收起私印,苦笑道,“容望尘莫及。” 秦璟接过竹简,确认内容无误,落下自己的私印。 “容弟这份情谊,璟会牢记在心。” 将竹简妥善收好,秦璟探手握住桓容的腕子,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内侧,沿着血管轻轻描摹。 桓容略感不自在,试着抽-回手。未见对方如何用力,硬是收不回来。 “秦兄?”桓容的耳根发热。 这是表达感谢该有的姿势? 秦璟倾身靠近,笑意染上眼底,眼角眉梢融合暖意,声音略低,醇厚好似陈年佳酿。 “容弟可有哪里不适?” 桓容看看某人,又看看被握住的手腕,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容弟?” “……” “阿容?” 桓容猛地抬起头,双眼微眯,活似即将炸毛的狸花。 秦璟深谙-撩-猫技巧,见好就收,自然的松开手,没让某只狸花真的炸毛。 “璟闻盐渎出产美酒,未知盱眙可有?” 桓容疑惑的看着秦璟,不解对方之意。 这是要做酒水生意? 秦璟摇摇头,笑容里隐约带着几分魅惑。 “非是生意,仅是久慕其名,欲讨一盏尝尝。” 桓容面带怀疑,真这么简单? 不料想给自己挖了个坑,四目相对,数息之后,突然发现周围气温升高,热意从耳根开始蔓延,迅速覆盖颈项,鼻尖开始隐隐冒汗。 红颜祸水? 不对,这词不合适。 可对面这个实属祸害,比王献之更加祸害! “容弟?” “……”他没听见! “容弟可是吝惜美酒?” “自然不会。” “甚好。”秦璟轻轻颔首,笑意愈发温和,指尖擦过桓容手背,“璟欲同容弟共饮,何如?” 何如? 不何如。 桓容咬住腮帮,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脊椎蹿升。不期然想起之前闪过脑海的念头,当真有不妙的预感。 “我不知秦兄是好饮之人。” “美酒佳人,人皆向往之,璟亦不能免俗。” 桓容磨牙,能更不要脸点吗? 秦璟一派坦然,能。 桓容:“……” 话说到这个份上,桓容不好真的拒绝,只能命人设宴。 “何须如此麻烦。”秦璟笑道,“一瓮两盏足矣。我欲同容弟对饮畅谈,设宴反而不美。”、 对饮畅谈? 桓容蹙眉,忽然意识到,秦璟不是简单要饮酒,此举背后颇有深意。既然如此,何妨遵照对方所言。 “秦兄所言甚是。”挥退婢仆,桓容命阿黍亲自备酒。 “请秦兄移步东厢。” “东厢?” “对酒赏月,可为乐事。” 赏月? 侧头看一眼窗外,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秦璟面露惊讶,这样的天气可以赏月? 桓容笑得如沐春风。 甭管有没有云,月亮就在那里,隔着乌云一样能赏。 恩? 这句貌似很有意境。 总之,桓刺使决心隔云赏月,秦四郎惊讶之后,眸光微闪,欣然应约。 阿黍的表情始终淡定,起身下去安排。 廊下的钱实一阵牙酸。 回头看一眼室内,又看一眼黑蒙蒙的天空,终于大彻大悟,几位舍人说话虽绕,到底还在正常范畴,换成使君,估计正常人都无法理解。 待酒水备好,天空已降下细雨。 桓容和秦璟坐在廊下,皆是深衣广袖,面前一只酒盏。 夜风送来一阵冷雨,雨滴落入盏中,掀起一阵微波。 桓容端起酒盏,笑对秦璟道:“兄长满饮,弟先干为敬。” 清冽的酒水入候,口感绵软,后劲微辣。桓容不胜酒力,不敢饮过量,但为表诚意,还是满盏饮尽,未留半滴。 “敬贤弟。” 秦璟举杯回敬,酒盏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长袖随动作轻振,带着无尽的洒脱和恣意。 三盏过后,桓容微感酒意上头,动作慢了下来。 “弟不善饮,让兄长见笑。” 秦璟浅笑挑眉,单手撑在身侧,望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我像容弟这般大时,曾随长兄出征河内。” 桓容抬起头,对秦璟选择这个话题微感诧异。 “河内?可是在洛州?” 秦璟点点头。 “当时,北地逢水灾,坞堡粮道被慕容鲜卑断绝,堡内出现奸-细,叔父在另辟粮道时被鲜卑和氐人联手截杀,带去的八百仆兵无一生还。” 桓容动作微顿,随着秦璟的讲述,似能望见遥远的北地平原,听到贯-穿-天际的喊杀声。 “氐人和慕容鲜卑暗中联手,几要将坞堡逼至绝境。荥阳已失,河内被围,洛州危在旦夕。” “叔父战死,家君不能离开西河,长兄请命征河内、开粮道,我同兄长一并出征。” 说到这里,秦璟垂下眼帘,将杯中酒饮尽。 “三百骑兵,七百步卒。” “人人皆知此乃死战,恐有去无还。” “那一日,暴雨骤降河内郡,千人以命相搏,终取下城池。战后清点,仅存不足百人,几乎人人带伤。” 冷兵器时代,死伤三分之一就能造成大军溃败。千人死伤九百,战损达到九成,最后仍能拿下河内,这样的战果几乎不可想象。 “我本非行四,而该行五。” 秦璟放下酒盏,静静的望着细雨,声音飘散在风中,“当年坞堡遇袭,堡内出现-奸-细,家君带兵在外御敌,家母为乱-兵冲散。” “有庶母怀抱长我半月的庶兄,假做我母引开乱-兵,最终死于鲜卑之手。故而待我及冠,家君为我取字玄愔。” 伯仲叔季玄。 桓容之前未曾留意,如今细思,难言心中是何滋味。 “我与容弟说这些,是想告知容弟,世事无常,乱世之中生死难料,今日把酒言欢,明日马革裹尸皆是寻常。” 一瞬间,桓容的心似被无形的手攥住。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璟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苍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古老的旋律,打碎黑暗中的静谧。 “容弟可愿为我击韵?” 桓容愣了一下,秦璟已起身走出廊下,立身雨中,长袖飞扬,冰冷的寒光刹那撕开雨幕。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剑光闪过,衣摆狂舞。 修长的身影与剑光融为一体,生生破开夜-幕。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古老的韵律,微哑的嗓音。风雨伴着剑光,营造出一幅似真似幻的画面。 桓容停下敲击,手停在矮榻上,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攥紧,用力得在掌心留下凹痕。 秦璟忽然停住,仰头立在院中,任由雨水打落脸颊,束发的绢布松脱,满头乌丝披泄而下,发尾随风拂动,似流淌在风中的墨色绢绸。 看着雨中的秦璟,桓容不自觉屏住呼吸,直到对方转头,方才意识到胸口被闷得发疼。 秦璟忽然笑了。 刹那间冰雪融化,春-意重归人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求君子,迨其吉兮。”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求君子,迨其今兮。”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求君子,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分别出自召南和卫风。 桓容离开建康时,曾在船头吟诵诗经,赞扬少女之美,留下一段佳话。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仍有小娘子茶饭不思,只望能再求得郎君一面。 秦璟仿效而行,用的又是这样的词句,桓容直接愣在当场,心跳漏了一拍,不知该作何反应。 “容弟。”秦璟走回廊下,任由雨水沿着脸颊滑落。 “此次分别,未知何日再见。璟心意如此,今日道出,望容弟莫要介怀。” 简言之,我表白,你随意。 莫要介怀? 让他如何不介怀? 想到秦氏在北地的处境,联系秦璟所言,桓容心头一阵阵发沉。 “秦兄,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 “秦氏可有意称王?” “然。” 秦璟没有隐瞒,俯视桓容,唇边带笑,双眸亮如灿星。桓容垂下视线,松开攥紧的手指,掌心已痛得有些麻木。 彼此都知道这代表什么,也清楚这是必然。 晋廷势微,不足与谋。秦氏雄踞北方,早晚都要走出这一步。 “我明白了。” 秦璟或许是临时起意,也或许是有其他原因。但在心跳的背后,桓容感到的唯有沉重。 此时此刻,心头仿佛压下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雨势渐渐减小,乌云慢慢散去。 天空中,一弯银月隐现,星光洒落大地。 “秦兄,我敬你!” 桓容注满两杯酒盏,一杯送到秦璟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举盏一饮而尽。 桓容终有几分醉意,倚靠在矮榻旁,笑道:“我为秦兄击韵,兄长可愿再为我舞一回剑?” “故所愿也。” 话音落下,秦璟放下酒盏,持剑走回院中。 桓容手握剑鞘,一下下击在矮榻之上,口中吟诵无衣,一遍又一遍,直至声音沙哑,眼圈酸涩,视线变得朦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是个纷乱的时代,既落入此间,再不能置身事外。 桓容端起酒盏,望着盏中的倒影,酒水滑入喉咙的刹那,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却又是如此的精彩。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宿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要尝过一次,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桓容睁开双眼,很快又紧紧闭上,口中发出一声呻-吟,脑袋里像有十八只铜锣一起敲响。 仰面躺在榻上,单手搭在额前,回忆昨夜里的种种,一种难言的滋味再次袭上心头,胃里一阵翻涌,愈发感到难受。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 桓容没动,不到十息,阿黍端着一只漆碗绕过屏风,缓步走到榻前,轻声道:“郎君可醒了?” “恩。”桓容转过头,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的味道,五官立刻皱了起来。 “郎君昨夜醉酒,今日怕会头痛,奴熬了醒酒汤,郎君可要用些?因郎君醒得迟,奴多加了一味药的用量,味道可能会苦些。” 阿黍跪坐到榻前,单手捧起漆碗,另一只手执起调羹,轻轻舀起一勺,苦涩的味道愈发刺鼻。 “一定要喝?”桓容单臂撑起身,探头看一眼碗中,神经瞬间绷紧,觉得这比五辛菜更吓人。 “郎君日前有安排,今日要往北城军营巡视,事情耽搁不得。”阿黍提醒道。 “……”桓容躺回榻上,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郎君?” 说话之间,漆碗又凑近了些。 “我喝。”桓容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隙中挤出。 走马上任不久,幽州事务刚刚有了起色,预定的行程绝不能更改。 不就是一碗醒酒汤吗? 小意思! 阿黍递上调羹,却被轻轻推开。 桓容接过漆碗,试了一下温度,觉得入口无碍,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与其一勺一勺“品味”,不如一次性痛快。 只可惜,痛快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刹那之间,苦涩的味道浸满口腔,彻底侵蚀味蕾。桓容的脸皱成一团,单手捂住嘴,完全不敢松开,生怕将喝下去的汤药全吐出来。 见状,阿黍立即奉上一盘蜜饯,“郎君用些。” 桓容没出声,一次拿起两颗,看也不看丢进嘴里。 蜜饯的酸甜驱散了苦味,桓容缓缓呼出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 他发誓,除非万不得已,这辈子不再醉酒。比起这碗醒酒汤,什么节菜年菜,简直都是美味佳肴。 必须承认,醒酒汤虽苦,效果却是极好。 不到半刻的时间,困扰桓容的头疼和耳鸣症状逐渐减弱,视线变得清晰,手脚开始恢复力气,不再如灌了铅一般。 “郎君可要洗漱?”阿黍道。 “恩。” 桓容试着坐起身,小心的晃了晃脑袋,头疼消失无踪,顿觉精神大振。 阿黍绕过屏风,在门前拍了拍手,很快有婢仆送上洗漱用具。 桓容净面漱口,换上一身蓝色长袍,随后坐到榻边,由阿黍为他束发。 “秦兄可起身了?” “回郎君,秦郎君三刻前起身,用过醒酒汤,现在客厢,尚未用早膳。” 这是在等他? 桓容捏了捏眉心,想起昨夜的种种,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秦璟。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明显不成。 但要如同以往,想想都不可能。 “郎君?” “没事。” 没有理会阿黍的询问,桓容站起身,紧了紧镶着玉扣的腰带,道:“在侧室用膳,着人去请秦郎君。” “诺!” 见桓容不想多言,阿黍没有再问,福身行礼,带着婢仆下去安排。 桓容独自走到廊下,犹带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未尽的水汽,顿觉一阵神清气爽,烦闷和沉重都似一扫而空。 “快到六月了。” 自言自语一声,桓容踏着木屐缓步穿过廊下。 咔哒咔哒的声响中,长袖衣摆随风拂动,带起熏染在袖中的暖香,融合飘散在院中的花香,阵阵熏人欲醉。 几名婢仆正在清扫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目送他走过回廊,脸颊晕红,目光中带着几许痴意。 “郎君好像又俊了……” “如能得郎君一顾,此生便没白活。”一名俊俏的婢仆道。 “快些灭了这样的心思。”听到同伴的痴言,年长的婢仆忙四下里张望,确认阿黍不在,略微松了口气。 “只是想想都不成?” “当然不成!”年长的婢仆肃然表情,沉声道,“当年郎君在会稽求学,身边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全家都被罚为田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见对方犹不服气,年长婢仆的声音愈发严厉。 “休要不听劝!郎君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纵然能得郎君一顾,又能得些什么?郎君早晚都会娶亲,届时你将如何?” 遇上能容人的,全当她是个玩意,不屑一顾。若是碰上余姚郡公主之类,哪能有她的活路。哪怕未来的主母不动手,陪嫁的媵妾又岂是好惹! 退一万步,以南康公主平日的行事,更不会容许桓容身边有这样的奴仆,会稽之事就是前车之鉴! “你我是同乡,我才这般提醒你。若你不听劝,一心想要寻死,我必会托人给家中送信。到时,你家人被罚做田奴,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听闻此言,俊俏的婢仆瞪大双眼,脸色忽青忽白,咬住红唇,没有再开口反驳,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想到来幽州之前,在桓府内见到的几名妾室,偶尔听到三公子同婢仆的调笑,更是心头火热,明显没有歇了心思。 殊不知,两人的话被另一人听去,不到片刻就传入阿黍耳中。 没等到隔天,起了心思的婢仆就被送回建康,包括她在盐渎的家人,一并被送进田庄罚做田奴,自此没了消息。 提醒她的婢仆也被送走,同样是田庄,其父却成了一个小管事,全家都在感谢南康公主和桓容的恩德。 事情过去,连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桓容甚至没有丁点察觉,全然不知婢仆中少了两人。 不公? 确实。 如果换个人选,婢仆或许能如愿。但选择桓容,只能说她看不清形势,心太高,终会跌得凄惨。 刺使府依循盐渎的规矩,每日三餐,早膳多为粟粥和稻粥,搭配胡饼和蒸饼,偶尔会换成炸糕。 配菜常是炙肉和腌菜,另有厨夫静心熬制的肉冻。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切在盘中,滴上些酱料,再备上一小碟食茱萸,就是最好的下饭菜。 桓容刚刚坐下,秦璟就迈步走进室内。 预期的尴尬并未出现,彼此见礼之后,两人都没提昨夜之事,而是讲到定下的契约。 秦璟希望武车能尽快制好,实在不行可以分批交付,以解坞堡燃眉之急。 “可是北地有变?”桓容问道。 秦璟点点头,道:“今早闻讯,氐人已攻入姑臧,在凉国长驱直入。慕容鲜卑集合一万五千兵力,太傅慕容评亲掌帅印,由邺城发兵。观其路线,十成会借道并州直逼西河。” 西河? 桓容神情微变。 带兵攻打西河郡,明摆着和秦氏坞堡决战,慕容鲜卑当真要拼命? 桓容对慕容评了解不多,仅知晓此人和慕容垂不和,目前把持燕国朝廷,在政治上是个老手。于军事上有何建树,他实在没有概念。 “慕容评曾多次领兵征战,战绩斐然。” 看出桓容的疑惑,不用对方发问,秦璟已开口道:“咸康五年,慕容评同慕容军、慕舆根、慕舆泥率兵攻赵,斩杀赵国大将,取得一场大胜。此后赵国势颓,再不敌慕容鲜卑。” “建元元年,慕容评奉命攻代,代王拓跋什翼犍不敢应战,竟弃城奔逃。” “永和七年,慕容评率兵攻打冉魏,大破南安,斩杀守将。次年攻破冉魏都城邺。在燕国移都之前,一直奉命镇守当地。” 为何慕容恪死后,慕容评能排除异己,顶替慕容垂上位,这就是原因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邺城是他的老巢。 无论慕容垂还是可足浑氏,在此地的势力都比不上他。 慕容俊在位时尚好,等到慕容俊驾崩,慕容暐继承国主之位,朝中无人能够压制慕容评,邺城自然成了他的囊中物。 听完秦璟的讲述,桓容不禁打了个机灵,心头悚然。 能在乱世中立足,果然没有简单之辈。 在此之前,他曾一度将慕容评归入玩-弄-权-术手段的政-客之流,不想事情完全和想象中不同。慕容评不仅不是纯粹的政-客,反而有一身武功。 这分明就是鲜卑版的桓大司马! 落到如今地步,只能说对手棋高一着,比他更有手段,绝不能证明他没有能力,是个无能之辈。 现如今,慕容垂带兵北上,明显要和燕国分道扬镳;慕容德被邺城激怒,放弃攻打荆州,打算和慕容垂合兵,打下高句丽自立。 看准氐人攻打张凉的用意,慕容评当机立断,不再调派他人,亲自率兵出征,目标不是夺回荆州等失地,而是借道并州直取西河! 西河郡是秦氏的大本营,如果西河有失,坞堡军心必乱。 如果一击的手,慕容评更能打开-封-锁,同苻坚联合。 届时,秦氏坞堡必定陷入危机。 至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之间的纠葛,大可解决了秦氏坞堡再说。 想通这一切,桓容终于明白,秦璟为何如此急迫的想要武车,又为何会在昨夜说出那样一番话。 “秦兄,我即刻给盐渎送信。” 事不宜迟,一旦秦氏坞堡被破,难保慕容鲜卑不会趁机南下。 去岁天灾频发,杂胡又在境内作-乱,慕容鲜卑的日子并不好过。 击败秦氏这个强敌,再和氐人短暂联合,慕容评自能放开手脚南下,不求攻入建康,只在侨州劫掠一番,就能补足去岁的损失。 思及可能的后果,桓容顿觉悚然。 虽然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但他如今是幽州刺使,掌管一州之地,肩负州内百姓的安危。 不知道情况且罢,既然知道,必定要从最坏的方面考虑,提前做出防备,才能避免真的被敌所趁,落得个措手不及、兵败被抢的下场。 闻听桓容之言,秦璟正色道:“大恩不言谢,如坞堡能渡过此危,璟必兑现前番所言。” “秦兄客气。”桓容颔首,表情未见有半分轻松。 秦氏有称王的打算,总有一日会同自己刀兵相见。但他知晓轻重缓急,坐视秦氏坞堡被胡人攻破,任由北地最强的汉人政权就此消失,绝对是损人不利己,舍本逐末,傻子才会做! 桓容不急着用膳,命婢仆送上纸笔,当场写就书信一封。 信中不只提到武车,还有攻城锤和云梯。 按照和秦璟定下的契约,这些特殊的货物无需送到幽州,可直接从盐渎装船,沿水路送到彭城。 “谨慎起见,盐渎的商队只到彭城。”桓容停下笔,将写好的书信递到秦璟面前。 帮忙归帮忙,总要保证自己人的安全。 慕容评率兵出征,目标直指秦氏坞堡,以桓容目前的身份和实力,不好轻易搀和进去。 售卖武器可以“生意”为借口,如果牵连进双方的战斗,绝对是得不偿失,恐将引来一场祸事。 究其根本,自己也是麻烦缠身,在解决身后的危机之前,还是留在台面下比较安全。 “容弟的顾虑我明白。”秦璟没有强求。 桓容能帮到这个份上已是殊为不易,想要维持彼此的“友谊”,凡事就不能得寸进尺。桓容珍惜这短暂的盟友关系,他又何尝不是。 书信绑到苍鹰腿上,当日便送往盐渎。 秦璟留在刺使府等候消息,桓容外出巡视军营。 或许是为避嫌,秦璟入城之后始终呆在刺使府,极少踏出府门,这和在盐渎时完全不同。至于是否会在暗地打探,那就不得而知。 但有贾秉和钟琳联手,即便能被探出一二,也不会关乎核心,完全不用过分担忧。反而能趁机亮一亮肌肉,向对方展示一番实力。 针对秦璟的态度,桓容愈发清醒的意识到,随着自身实力的增长,双方的关系日趋变化,就像拉紧的绳子,两端不断用力,终有断开一日。 而绳索断开之日,就将是“友谊”结束之时。 “起风了。” 推开车门,桓容望向天空。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一只圆滚滚的鹁鸽自东飞来,准确找到桓容所在的车驾,扑扇着翅膀落到车顶。 咕咕声中,鹁鸽离开车顶,飞到车门前。灰黑色的小脑袋转了转,迈步走向桓容,样子格外喜人。 驭车的钱实伸手来抓,鹁鸽一声鸣叫,凶狠的回头啄去。幸亏钱实躲得快,否则必会被啄下一块肉来。 桓容看得稀奇。 这是鸽子?印象中的小鲜肉? 莫非晋朝的鸽子品种不同,不吃素改吃肉? 钱实又要再抓,鹁鸽愈发凶狠,这次一啄命中,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 眼见鹁鸽振动双翼飞向桓容,钱实忙道:“使君小心!” 不想鹁鸽飞到桓容怀里,蹭蹭熏染了暖香的衣袖,样子十分温顺,哪里还有之前的凶狠。 钱实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一样吃惊,试着探出手,鹁鸽一动不动,乖巧得让人不敢相信。 “使君……” “无碍。”桓容示意钱实继续赶车,双手将鹁鸽捧起,看到系在鸽腿上的绢布,不禁挑高眉尾。 顺手将绢布解开,展开粗略一看,神情变得莫名。 绢布上有数行字迹,均是用大篆书写。 桓容庆幸自己曾经下过一番苦功,否则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是阿姨养的?”看过两行,桓容俯视鹁鸽,后者正扑腾上他的肩头,蓬松胸羽,侧着小脑袋各种蹭。 继续向下看,桓容的表情愈发精彩。 “都城有传言,帝奕有痿疾,不能御-女,常召嬖幸朱灵宝等参侍内寝。朱等趁机与美人田氏、孟氏-苟-且,私-生三男。 帝不以为忤,反矫称亲子,欲建其一为太子,混淆皇室血脉,潜移皇基。此行将乱国本,必招致大祸。” 翻译过来,就是说司马奕有疾,生不出孩子,假称嬖人和宫妾-私-通之子为亲子,欲立其为太子。这样的行为简直胡闹,是晋人就不能忍! 看过通篇内容,桓容很是无语。 南康公主曾对他说过,宫中的三个皇子恐非司马氏血脉。但为晋室的面子,这事必须要捂住,不能对外人言。 这般大咧咧的揭开,就算想捂都捂不住。 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再继续装傻,都必须摆明态度。 “这主意够毒,究竟是谁出的?” 桓容嘴里念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历史上,桓大司马的确是以这个借口废帝,但也有所顾忌,只在小范围流传,并未如此大肆宣扬。如今这般行事,绝对是要将晋室逼到墙角。 事情到最后,甭管司马奕怎么做,能不能证明三个皇子是他亲生,晋室都将名声扫地,沦落成一个笑话。 无论是参照历史的发展,还是依照目前的状况,司马奕都得退位。亲娘特地从建康送信,肯定是为提醒他,渣爹怕要在近期动手,他最好加倍小心。 桓容又看一遍绢布上的内容,觉得身在建康的亲娘更加危险。 历史上,司马奕被废,渣爹推举琅琊王上位,中间和建康士族达成妥协,双方并没有动武。 如今情况不同,褚太后明摆着支持琅琊王世子,难保渣爹不会突然间脑抽。 想到这里,桓容愈发感到忧心。 “钱实。” “仆在。” “待到军营之后,你立即点齐五十私兵,持我手令前往建康,护卫我母安全。如遇心怀叵测之人,无需留情,可当场斩杀!” “诺!” 桓容靠向车壁,并未写成回信,而是取下系在玉佩上的金线,环过鹁鸽的右腿,打了个活结。确保金线不会松脱,方才抚过鹁鸽的背羽,将其放飞。 目送鹁鸽飞远,桓容抿了抿嘴唇,希望阿母能明白他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写回信…… 能看懂大篆却写得不好,这个原因他会说吗?绝对不会! 建康 司马奕斜靠在榻上,衣袍敞开,鬓发散乱,全身都是酒气。 嬖人和宫妾畏缩着不敢上前,宦者和宫婢更是噤若寒蝉,小心的跪在墙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朕有痿疾,不能-御-女?好,当真是好,妙,这借口真妙,哈哈哈……” 司马奕一边笑一边捶着矮榻,声音沙哑,仿佛夜枭嘶鸣,磨得人耳鼓生疼。 “桓温,郗超,王坦之,谢安,王彪之……还有谁?都是名臣名士,国之栋梁!朕算什么?在他们眼中,朕算什么?!” 长袖猛然扫过,酒盏倾倒,司马奕状似疯狂,赤红着双眼扫过众人,大叫道:“下去,都给朕滚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内殿。 “阿冉。” “仆在。”一名宦者留在最后,听到司马奕出声,立即伏跪在地。 “取竹简来,朕要立诏。”司马奕坐起身,笑容变得诡异,“朕要送太后和诸位贤臣一个大礼!” 觑一眼司马奕奇怪的表情,宦者顿觉头皮发麻。不敢稍作迟疑,立即奉上竹简,欲要动手磨墨,却听司马奕道:“取刻刀!” 这样一份重要的诏书,自然要刻在竹简之上。 司马奕铺开竹简,手执刻刀,命宦者移来三足灯照亮。 稍显昏暗的内殿中,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火光摇曳不断拉长,伴着沙哑的笑声和刀锋划过竹简的钝响,现出几分古怪和诡谲。 宦者移来烛火,不小心扫过竹简,仅仅只是一眼,立刻苍白着脸低下头,浑身被汗水溻透。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诏书的内容并不长,司马奕却刻得极其认真,一刀接一刀划下,每一笔都留下一道深痕,足有半寸之深。 字字刻入竹简之内,想要削去重改都不可能。 司马奕刻字时,宦者小心伺候在一旁。 中途有宫婢和宦者在殿外探头,意图窥-伺内殿情形,动作虽然隐秘,仍被殿中人察觉。 司马奕冷笑一声,放下刻刀,随手抓起一册空简丢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冉。” “仆在。”宦者应声。 “去,传朕旨意,凡是在殿外窥伺之人,都让殿前卫拖下去打死。一个不留,就在殿前动手。” “陛下?”宦者惊骇。 “怎么,朕打死个奴婢都不行?” 司马奕头也不抬,表情阴沉。不等宦者回话,继续在竹简上刻字,手指用力得发红,一刀划过,不小心割破指腹,鲜血沿着指尖滴落,顷刻染红简上字迹。 宦者不敢迟疑,当即躬身应诺,快步行到殿前,扬声传达天子旨意。 “陛下有旨,将这几个拖下去打死,就在殿前!” 宫婢和宦者惊骇欲绝,被殿前卫-按-倒-时,大睁着双眼,张口大声求饶:“陛下,饶命!” 尾音未落,刑杖已然落下。击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很快有骨裂声传出,夹杂在哭喊声中格外的刺耳。 声音传入殿中,司马奕终于抬起头,脸上闪过狞笑,心中涌起一阵古怪的快意。 “打,狠狠的打,都给朕打死!” 他已经没有退路,早晚都要应验扈谦的卦言,被狼狈的赶出台城。命能不能保住尚且难说,顾及再多都是枉然,何妨痛快一回? “阿冉,今天殿中的人,你可都记着?” “回陛下,仆都记着。” “好。” 司马奕刻下最后一笔,受伤的手指擦过竹简,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你亲自去安排,全都抓来,拖到殿前打死!” 司马奕纵然无能,到底不是傻子。做皇帝这些年,早知身边人忠与不忠。除了长乐宫,建康士族都在宫中埋过钉子,越是高门越不会例外。 殿中这些人,表面貌似忠心,实在早已三心二意。背地里,十个中有九个不干净,都曾向外传递过消息。 纵然有一两个无辜者又如何? 他早已顾不得许多,只想痛快一回。什么名声,什么天子之威,全都是虚话! 继位之初,褚太后临朝摄政,他是个摆设。好不容易亲政,门阀士族把持朝政,他同样是个傀儡。 建康士族和外戚争-权,同权臣夺利,他的作用就是在诏书上盖印,空负天子之名。除此之外,连多说一句话的分量都没有。 他算什么? 在这些士族门阀眼里,他究竟算什么? 想到这里,司马奕再次狞笑,狠狠的掷出刻刀。刀锋划过地面,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意志被消磨,雄心随之湮灭,他曾想安心做个傀儡,就这么混混沌沌的过下去,直到老死在宫中。 结果如何? 连这都是奢望! 因为术士的卦象,褚太后无意保他,满朝文武坐视他将被废,更在背后推波助澜! “对不起朕,你们全都对不起朕!” 司马奕天性有几分懦弱,没有该有的担当。遇到挫折向来不从自身找原因,而是喜欢怪罪他人。 和桓容一样遭遇困境,四面楚歌,他从不想着挣脱,而是任由自己滑入泥潭,自暴自弃。不敢同褚太后和桓大司马抗衡,反而柿子捡软的捏,屡次向桓容下手。 这样的性格行事,当真是可悲、可气、可恨,甚至有几分可怜。 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视墙上的暗影,知晓自己没有退路。 他曾受过周贵人的大恩,在周贵人去世后,始终跟随在司马奕身边。无论是长乐宫、长秋宫还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触,也曾试着收买。 可他始终不为所动,算是司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 现如今,司马奕彻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 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废,自己也将没了活路,干脆不再多想,就当是偿还周贵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汤,了无牵挂的投胎。 “阿冉。”司马奕沙哑出声。 “仆在。”宦者伏跪得更低,敛下目光,额头触及地面,心头一阵冰凉。 “待我出宫那日,你随我一同走吧。” 舍弃“朕”的自称,司马奕瘫软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 “陛下?”宦者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 “我活一日,总能保你一日。” 司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后也好,桓温也罢,总不会心急如此,没等我出宫就痛下杀手。总要留我几日,等新帝继位,等天下人都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陛下!” 宦者双眼含泪,却始终不敢落下。 整个台城之内,他或许是唯一会为司马奕心痛之人。 “罢了。”司马奕坐起身,将诏书小心卷起,并未立刻交给宦者,而是贴身收好。 正在这时,殿外的求饶声和哭喊声戛然而止。 有殿前卫通报,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司马奕满脸的不耐烦。 “陛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驾长秋宫,求陛下!” 大长秋跪在台阶上,用力磕着头。不到片刻时间,额前已是一片红肿。不敢硬闯入内殿,只能苦苦在殿外哭求。 “皇后?”司马奕愣了一下,说出的话十足让人齿冷,“她还活着啊?” 刹那间,殿内烛火摇动,一盏三足灯无风自灭。本不该出现的青烟缕缕飘散,很快消失无踪。 大长秋的声音仍模模糊糊传来,少顷,太后宫的大长乐出现在殿外,传太后懿旨,请天子移驾长秋宫,见庾皇后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司马奕面无表情,旋即嗤笑一声,站起身,衣袖带动矮榻前的酒盏和空简,随着酒盏和竹简坠地,脆响声迅速传至殿外。 大长秋声音沙哑,仍在用力磕头,不求到司马奕露面不肯离开。 大长乐微微弓着身子,见殿门从内开启,门内现出司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礼。姿态虽然恭敬,却半点感觉不到谦卑。 即将薨逝的庾皇后,权掌台城的褚太后,两者的地位天差地别。 对比大长秋和大长乐,当真是一目了然。 “起驾,去见皇后。” 司马奕仍是长袍凌乱,发髻松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当先迈开脚步,大步向长秋宫走去。 路过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宫婢和宦者,脚步顿也未顿,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声细微的呻-吟,没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 大长秋匆忙爬起身,顾不得额头上的伤口,三两步跟上。 大长乐落在最后,对跟随的小宦者耳语两声。后者立即弯腰点头,谨慎避开殿前卫的视线,无声走进内殿,重点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简,试图找出天子究竟在内殿做了什么。 长秋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庾皇后躺在榻上,脸如金纸,汤药难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医者无力回天,只能尽量吊着皇后的性命,等候天子驾临。 终于,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司马奕带着浑身酒气走进内殿,越过医者和宫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后似有感觉,手指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年少夫妻变得格外陌生。 司马奕许久未见庾皇后,几乎认不出榻上之人。 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高隆起,发丝稀薄,仿佛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压根不似一个活人。 这是他的皇后? 司马奕忽然有一阵的恍惚。 眼前闪过大婚之夜,庾皇后身着吉服的样子。 记忆并不久远,却模糊得辨认不清。 “陛下,”庾皇后艰难开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鲜花,终将在凄风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够答应。”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司马奕看着她,目光微闪,神情有些莫名。 “皇后求朕?” “是。”庾皇后艰难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后所求……” “好。”司马奕点头,压根不问庾皇后所求何事,道,“朕应你。” “谢陛下。”庾皇后困难的笑了,一瞬间回光返照,话说得不再艰难,“妾死后,不求葬于皇陵,只求能归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寻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无需香火。” “为何?” “妾今生为庾氏而活,半生困于台城,来生不想重蹈覆辙。” 这话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后似无所觉,司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却是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该还的债已经还了,该受的罪已经受了。妾只想安心的去,来生来世再不生于庾氏,再不与陛下做夫妻。”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马奕没有发怒,俯视气息将近的庾皇后,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怜悯,继而化为一片暗沉。 “道怜,”司马奕缓缓开口,唤的是庾皇后的闺名,声音诡异的温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谁?况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别人快活。” 庾皇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的盯着司马奕。 “陛下……你答应……” “朕可以反悔。”司马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后年少夫妻,恩爱数载,待百年之后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 “你……你!司马奕!” 庾皇后双眼-暴-睁,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手指颤抖着抓向司马奕。不想气力耗尽,指尖未能触及对方的衣袖,人已软软的倒回榻上,至死犹不能合眼。 “皇后薨了!” 哀讯传出,长秋宫内外一片哭声。 司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后许久,突然大笑出声。 殿中哭声为之一顿。 众人惊骇抬头,甚至忘记对天子的敬畏。 陛下这是怎么了? 莫非真如传言一般,疯了? “停下做什么?哭,继续哭。”司马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笑出眼泪,“皇后是个妙人,临死还能逗朕一笑,当真是妙!” 司马奕一边笑一边转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信步离开长秋宫,离了数米远,仍能听到笑声传来。 笑声回响在空旷的台城内,显得格外诡异。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轻轻捏了捏额际。 大长乐躬身立于殿前,和在司马奕面前的表现完全不同。 “皇后薨了?” “回太后,就在一刻前。” “皇帝去看过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长乐迟疑片刻,终将所见全盘道出。 “真是这样?”褚太后没有生气,仅是皱了下眉,随即道,“不过还有几日,随他去。” “诺。” “即刻派人给琅琊王府送信,请世子入宫奔丧。琅琊王是皇室长辈,就不劳他亲自前来。再令人送信,请王侍中和谢侍中尽快拟定诏书。” 说到这里,褚太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南康搬去了青溪里?” “是。”大长乐道,“已有一月之久。” “继续派人盯着。”褚太后沉声道,“凡是进-出之人都要记下,有幽州来的立刻报我。” “诺!” 大长乐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后重新拿起道经,翻开一页,久久未看下一个字。 终于叹息一声,将经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殿门前,眺望远处的天空,袖摆轻动,鬓发泛白,腰背依旧挺直。 “起风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后薨于长秋宫。 台城四门皆开,有车驾快马驰往各州报丧。 琅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讯,大长乐亲传太后懿旨,请世子司马曜入宫。不想有姑孰来人恰好在府内,得知此讯,立即送出消息。 司马昱身为当朝宰相,褚太后能拦宫中,却拦不住前朝。 几番衡量,褚太后干脆亲自带司马曜在人前露面,更是许他站在天子身侧,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举不合规矩,却明白表示出她的态度。 一时间群臣静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马昱,不禁有几分悚然。 宫中明摆着要和姑孰争锋,究竟谁能胜出,会不会招来一场兵祸,全然都是未知。 面对群臣,司马奕依旧是之前的老样子,仿佛已经认命。只在视线扫过司马昱和司马曜时,眼底偶尔闪过一道诡光,想到借报丧之机送出的诏书,不免心情大畅。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后和桓温以为机关算进,真能如愿? 想到事情揭开之后,两人可能会有的表情,司马奕不觉咧开嘴,突兀的笑出声来。 沙哑的笑声划破哀乐,哭声为之一停。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浮现同一个念头:莫非天子真的疯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马接到传讯,亲自带人奔赴建康。 郗愔时刻紧盯姑孰,知晓桓温动身,将镇守之事交托郗融,并安排刘牢之和心腹谋士协助,自己率领八百北府军自水路赶往建康。 随着两支队伍先后启程,距离愈近,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都似弥漫着紧张的气味。 远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又派两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测,务必要护住我母安全!” “诺!” 从传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势并不乐观。 桓容心头焦急,坐立难安。不是贾秉等人劝说,怕会给钱实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抢”出建康。 无论后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贾秉沉声道。 “明公刚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拢。建康形势难料,如果贸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会引来祸事。” 关心则乱。 贾秉等人并不以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赏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连亲娘都不顾之人,实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论全心辅佐。这样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业之人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所谓兔死狗烹,越是劳苦功高,越是会死得最快。 与此同时,第一批武车自盐渎装船,秦璟当即向桓容告辞,启程返回彭城。 临行之前,秦璟留给桓容一封手书,明言道:“如璟有不测,容弟可联系荆州。凭此书信,家兄亦会挑选人手,助容弟练兵。” 听到这番话,桓容很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璟止住。 “容弟无需感到不忍。” 秦璟凝视桓容,一身玄色长袍,腰背挺直坐于马背,腰间革带束紧,笑容爽朗,带着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 “璟长于乱世,舞勺之年上阵杀敌。自知世事无常,如能保一方安稳,护我汉家承续,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无憾!” “秦兄……” 桓容只觉得心口发堵,眼圈酸涩。 秦璟忽然策马走近车驾,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过他的颈侧,眸色渐深,掌心的温度透过长袍,热得烫人。 “容弟保重,如有机会,他日再与容弟共饮,把酒言欢!” 说话间,秦璟手臂用力,同时倾身,嘴唇擦过桓容的发际,动作快得超乎想象。 待桓容回过神来,对方早已调转马头,飞驰走远。 隆隆的马蹄声撕开热风,飞扬的烟尘中,桓容极目眺望,视线模糊,耳边似又响起豪迈的秦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秦璟离开不久,自建康来的快骑抵达盱眙。 见来人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窦。之前已有报丧之人入城,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宦者并未多言,见到桓容之后,自怀中取出一册竹简。 “请桓使君亲览。” 桓容更觉疑惑,接过竹简展开,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骤然一变。 这竟是一份禅位诏书!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卷诏书,短短不足百余字,桓容通读三遍,满心都是无奈。 如果他手握十万雄兵,此刻定已如获至宝。奈何新官上任,私兵和州兵加起来不足一万,多数未经过训练,财政半数靠盐渎支撑,他凭什么和群雄去争? 资本太少,实力不够雄厚,遇到渣爹这样的对手,完全能预见将来的下场。 于他而言,这份诏书来得很不是时候,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万一消息泄露,甭管渣爹还是褚太后,甚至是京口的郗刺使都会对他起杀心。 “司马奕……“ 这位貌似窝囊的天子,突然精明一回,当真给他出了个难题。 身为被坑的对象,桓容对这种“精明”没有半分赞许。假若司马奕当面,他不保证会不会当场-暴-起,对其饱以老拳。 诏书放在面前,桓容良久不语。 宦者亦未出言,只是安静的跪坐在廊下,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贾秉和钟琳闻讯赶来,见桓容眉间紧缩,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桓容递过一份诏书,口中道:“秉之,孔玙,都看看吧。” 两人口称“诺”,展开竹简细看。 一瞬间,表情由疑惑变成惊讶,继而满是凝重。 “明公,这……”钟琳率先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关重大,绝不能轻率。 桓容想到的事,他同样不会忽略。此时此刻,这份诏书压根不能带来好处。司马奕写下这份诏书,怕也不存半分好心。 “以二位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慎重,绝不可贸然行事。”钟琳开口道。 贾秉迟迟不语,最初的惊讶和凝重消失,双眼微微眯起,神情间现出几分狠意。目光落在宦者身上,似在估量什么,又似在计划什么。 “秉之?” “明公。”贾秉转过头,对桓容道,“这诏书来得蹊跷,无法确定是否为官家亲笔,且上面并无玉玺痕迹,仅有一方私印,如是伪造,背后之人居心险恶,必将对明公不利。” 贾秉这番话实在出乎预料。 不等桓容和钟琳出声,宦者已大声呵斥:“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贾秉冷笑道:“皇后薨逝,官家却是春秋鼎盛,如何会起禅位的念头?且官家并非无子,更有琅琊王等皇亲宗室,如何会想禅位于长公主之子?这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 宦者哑口无言,手指着贾秉,嘴唇不停颤抖。 他总不能说太后和朝臣决心废帝,司马奕的三个儿子都被打上“私-生”烙印。皇后丧期之后,建康必起风雨,司马奕不过是想拉桓容下水,临退位也要算计众人一回? 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却是能想不能说。 以贾秉的心性手段,只要宦者敢道出半句,他就能劝桓容将此人斩杀当场。 管他是不是司马奕身边近侍,一个“勾结朝臣矫诏禅位,陷害幽州刺使”的罪名,足够他死上十几二十回。 “明公,此人身份可疑,当押下严加看守。” 只言看守不说审讯,桓容思量片刻,明白了贾秉的意思。 “来人!” 门外健仆应诺,大步走进室内,将宦者双臂反折到身后,取布巾勒住他的嘴,预防他咬舌。 “暂且押在府中,严查是否有人跟随,如有一并抓捕。封-锁此人进府的消息,不得走漏半分!” “诺!” 健仆将人拖走,宦者拼命挣扎,奈何无一丝用处。 还要感谢朱胤,这座宅邸内不缺暗室牢房,正好用来关押“人犯”。绳子一捆,门一锁,从外边根本看不出端倪,连看守都可以省下。 待廊下重归安静,桓容表情变得肃然,起身向贾秉和钟琳拱手,正色道:“请两位舍人救我!” 凭他现下的手段,寻常的事情可以处理,面对这样的坑害,实在无法全身而退。闹不好就要大祸临头。 “明公切莫如此!” 钟琳匆忙扶住桓容,贾秉却是定定的凝视着他,开口道:“明公可能下定决心?” “能。”桓容没有迟疑。 “哪怕要暂时示弱,甚至同大司马联手?” 什么?! 一句话犹如惊雷劈下,桓容愕然当场。 “秉之此言何意?” 贾秉没有着急解释,而是请桓容先坐下,同时请其屏退廊下健仆,确认仅有三人可以听闻,方才道:“仆确信诏书内容十成是真,并非违诏。” “那为何?”钟琳神情微变。 “孔玙且听我言。” 示意钟琳暂莫开口,贾秉从建康的局势入手,将这份诏书可能带来的机遇和隐患逐一讲明。 “官家退位势在必行。逢皇后大丧,或能拖上几月,但以‘官家伤痛,身陷重病’为由,更好过此前都城流言。” “仆闻姑孰、京口皆有调兵迹象。” “大司马和郗使君带兵入城,二人立场无需多说。宫中褚太后不论,城中高门士族不动则已,如若有意入局,势必会将水搅得更浑。稍有不慎,建康城恐会生出一场兵-祸。” 说到这里,贾秉声音渐沉,表情格外冷硬,似风雨欲来。 “明公手中这份诏书无疑是烫手山芋。” “一旦消息走漏,无论哪一方都会设法先除明公。无需动刀兵,只要逼官家当众出言,说是明公联合宫中宦者矫诏,一个谋反的罪名压下,明公努力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桓容点了点头。 司马奕的性格绝对是不求利己只求害人,这事他真能做得出来。 “秉之言消息不能走漏,我十分清楚。但为何说要示弱家君,以求联合?” “明公莫急。”贾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司马之心满朝皆知。然其有一个致命弱点,好名望。” 桓容咧了下嘴角。 这分析的确没错。 “暗中动作不提,就明面而言,在不知情者眼中,大司马依旧舐犊情深,对明公多有回护。” 舐犊情深? 这比父慈子孝更让桓容牙疼。 “如明公能示之以弱,设法让大司马相信,短期之内,明公安于幽州,无意起争端,甚至会为大司马提供一定协助,那么,在新帝登上皇位之前,明公可保安稳。” 在这之后,不用贾秉说,桓大司马定会“撕-毁-协-议”再次动手。但能躲过最危险的一段时期,暂时避免被群起而攻之,就是一场难得的胜利。 桓容没有出声,细思贾秉所言,不得不承认,现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如从秉之之计,此事当如何为之?” 贾秉指了指摆在面前的诏书。 “这个?”桓容诧异。 钟琳似有几分明白,却面露迟疑,明显很不赞同。 “此计太险,恐会弄巧成拙。”钟琳道。 “非也。”贾秉笑道,“仆知明公手下有能吏,擅长模仿字迹,大可伪造一份,仆亲自怀揣前往建康,当面会一会桓大司马。” “秉之的意思是,将诏书送到家君面前?” “然。”贾秉点头。 “此乃敲门砖。有诏书在先,仆定设法说服大司马,让其相信明公的诚意。以大司马之智,应该会明白,压下这个消息远比传播开来于其有利。” 桓大司马推琅琊王上位,打的就是“禅位”的主意。 司马奕玩这一手,固然将桓容套了进去,何尝不是给众人都挖出一个深坑。 将诏书送来幽州,司马奕肯定还有后手。闹不好就会寻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消息,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届时,众人将面临两个选择。 承认诏书是真,势必要面对“正-统”问题。 哪怕司马奕做了多年摆设,终究是晋室天子。背后如何暂且不论,当面驳回他发的诏书,肯定会被世人诟病。 除此之外,就是如贾秉之前对宦者所言,指称诏书为假。 如此一来,牺牲桓容一条性命,纵然留存有疑点,也能保证自己扶持之人上位。 对褚太后和郗愔等人来说,明摆着第二条路更切合实际。还能趁机打击桓氏,何乐而不为。 桓大司马则不然。 需知今天用来对付桓容的说段,日后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今日否认禅位诏书是真,无疑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待到他日,被人以同样的借口-攻-讦,桓大司马又将如何自处? “官家身居台城,身边不乏众人耳目。诏书的消息早晚会泄-露。”贾秉话说得直白,就差明说司马奕是个摆设,台城内外都不能做主。 “如此,不妨将诏书送到大司马面前,示之以弱,让其以为明公走投无路。此后阐明利弊,无需明公多费心思,大司马定会设法压下消息。” “请明公早作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风险同机遇并存,桓容想要赢得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时之气,仍能成就军神之名。桓容向桓大司马示弱,远比不上前者。更何况,此时示弱不是真的让步,而是借力打力以图后事。 桓容十分清楚,他已经行在独木桥上,举步维艰,不进则退,而后退就是死路。 想要活命,唯有坚持走下去,走到桥头为止,无论用什么手段。 “好。”桓容沉声道,“就用秉之之计。” “明公英明。”贾秉道。 “另有一事,拟刻诏书时,可将明公的名讳隐去,代以‘桓温子’,诏书刻印完成,刻书之人需当灭口。” 灭口二字说得极其自然,钟琳亦觉得理所应当。 桓容微感头皮发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可严审宦者,确保字迹不错。”钟琳提议道。 桓容再次点头。 三人一番商议,认为此事能快不能慢,最好能今日刻印诏书,明日就出发前往建康。 “秉之一定要亲往?” 桓容非是不信贾秉的本领,而是太过信任,生怕渣爹看上眼,将人扣在手中。 如此一来,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不成,不能这么想,如此形容桓大司马,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成了什么。 “明公放心。”贾秉笑道,“仆既然敢去,便有脱身之计。” 看着贾秉的笑容,桓容神情微顿,不期然想起毒士贾诩的丰功伟绩,当下打了个机灵。心中很有几分担忧。 当年贾诩能引乱兵火烧长安,身为他的后人,贾秉会不会在建康也放一把火? 应该不会的……吧? 议定之后,贾秉和钟琳告辞离开。 前者着手选择随从,打点行装。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心知此行非善,不得不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钟琳前往值房,一人担起两人的职责。 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钟舍人都将左手抓政务,右手抓军务,熬油费火,忙得脚大后脑勺,几乎每天都在怀念盐渎的荀宥。 之前被打压得抬不起的徐川,终于不再坐冷板凳。虽然处理的都是繁杂之事,好歹是个不错的开始。 桓容关上房门,迅速翻找出几册竹简。 因要对诏书的内容加以改动,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的复制,不能一蹴而就,实在有几分耗费心神。 好在改动的内容不多,且简上都有对照,桓容要做的就是多吃几盘馓子,多嚼几盘炸糕,顺带的,晚膳多吃半桶稻饭而已。 在拟刻的过程中,桓容发现私印并未刻在竹简上,用刻刀可以轻易划去。 想到可能是司马奕故意为止,桓容的心情愈发不美好。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狸花猫? 即便是是狸花,惹急了,照样能挠花某人的脸! 桓容握紧竹简,对司马奕仅存的一点同情心瞬间消失无踪。刻好一份新的诏书,习惯性留底,随后又摸了摸下巴,看着落在最后的私印,感到有几分惋惜。 “可惜没有玉玺……不对,有啊!” 桓容灵机一动,翻找出授封的官文,对着上面的玉玺笑出声音。 现在用不上,等他积攒下实力,足以和渣爹这个级别掰腕子时,这些可是大有用处。 “要是诏书再长点就好了。” 看着堆满桌案的成品,桓容很有几分可惜。 山-寨-到他这个地步,绝对能以假乱真。 不是对司马奕厌恶到底,等到实力增强,他也可以仿效曹孟德,将人抓来幽州,玩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没事发几道圣旨,让建康头疼去吧。 当然,这事只能想想,没有任何实行的可能。 饶是如此,想到建康众人会有的表情,也能让桓容乐上一乐,稍微轻松片刻。 诏书拟刻好,贾秉没有耽搁,迅速动身赶往建康。 如今局势不明,建康活似个火-药-桶,随时可能打起来。必须尽快说服桓大司马,不然的话,等到司马奕出昏招,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为保证贾秉安全,桓容派出三百私兵,破格提拔许超为幢主,沿途-贴-身保护。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如果渣爹真要扣人,不管其他,扛起人就跑!以许壮士的膂力和脚力,寻常人绝对跑不过他。 渣爹总不能派兵去追吧? 要是西府军调动,同在建康的郗愔绝不会坐视。甭管原因如何,都会先拦下再说。 局势过于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 桓容身陷危局,随时可能跌落坑底。建康的大佬们也不轻松,如果粗心大意,同样会遭人暗算,一脚踩空。 想从坑底爬上来? 先问问坑边举着石头的答不答应。 贾秉在路上时,桓温和郗愔已进过台城,分别见过褚太后和司马奕。 两人都十分谨慎,为避免无谓的冲突,都选择在城外扎营。 此举是为安全考虑。 彼此都信不过对方,见面都要放几把眼刀。不敢将全部力量带入城中,唯恐被包了饺子。 桓大司马与褚太后意见不和,早有争端,如此行事无可厚非。郗愔则是见到袁真的下场,联想到自身,对晋室早有几分心冷。 现如今,郗刺使手握北府军,和桓大司马同列权臣,在朝中分庭抗礼。如若心思转变,对晋室的威胁绝不亚于后者。 故而,褚太后也在提心吊胆。 每每想到城外的军队,简直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即便有王坦之和谢安等人的保证,照样不能让她安心。 这般心态之下,整个台城都变得风声鹤唳。 庾皇后的棺木送入皇陵,司马曜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宫中。司马奕终究还是天子,是台城明面上的主人,他要赶司马曜离开,褚太后也不好强行阻止。 好在司马昱始终低调,除了必须出现的场合,几乎很少露面。 褚太后几番思量,终于放司马曜走人。 不料想,司马曜前脚刚回到青溪里,后脚就遇到郗超上门。 “郗参军要见我?” 司马曜踌躇不定,见禀报之人是司马昱身边的忠仆,知道不见也得见,只能将人请到客室,命婢仆送上茶汤。 “见过世子。” 郗超未着官服,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绢带,发束葛巾,眼角爬上皱纹,仍不减半分英俊,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郗参军。” 司马曜请郗超落坐,心中略有几分忐忑。 “未知郗参军此行何意?” “超是为救世子。” “救我?”司马曜满脸愕然,心中防备更甚。 身为王府世子,他绝不如表现出的“忠厚”。若非如此,也护不住昆仑婢出身的亲娘。 “然。” 司马曜终究年少,神情间的变化逃不过郗超双眼。 对他眼底的戒备,郗超并未十分在意。如果司马曜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他今日就不会走这一趟。 “明人不说暗话,官家今日困局,想必世子也看到了。” 司马曜皱眉不言。 “今上登位之时,年长于世子,太后仍摄政数载。直至今上亲政,政令依旧多出长乐宫。” 思量此言背后的含义,司马曜的表情变了。 “世子以为改朝之后,太后可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 当然不会! 司马曜十分清楚,自己登上皇位之后,肯定要和司马奕一样做几年摆设。但他有决心走出和司马奕不同的路。 年少是劣势也是优势。 起个大不敬的念头,熬也能熬到褚太后薨逝。 “仆知世子心中所想。”郗超摇了摇头,道,“纵然太后还政,世子可能指使朝堂文武?” “我……”司马曜喉咙发干,他想说可以,奈何没有半分底气。 “世子终究年少,尊侯则不然。” “琅琊王乃是晋室长辈,太后亦要称一声‘叔父’。且身为当朝宰相,与王、谢士族关系厚密,在民间颇富声望,如能登位临朝,实乃众望所归。” 见司马曜神情恍惚,眼底犹有几分不甘,郗愔暗中一笑,发出最致命的一击,直打得司马曜溃不成军。 “世子,太后同你并无血缘,琅琊王殿下才是你的至亲。殿下已有春秋,膝下仅存世子与小公子。术士之言想必世子也曾听闻,世子今日退一步,将来仍大位可期。” “如若一意孤行,史书之上将如何记载?” 郗超拉长声音,慢悠悠道:“不认至亲,与父-争-权,不孝之人!” 司马曜脸色煞白,郗超的话好似一记重锤,狠狠砸下,令他耳鼓嗡鸣,再维持不住镇定。 他知道郗超所言都是借口,为的就是逼他让步后退。 桓大司马早有意晋室江山,扶持大君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极有可能迫使大君禅位。但是,郗超的话他不能不思量,更不能随意抛之脑后。 不孝,不认至亲,与父-争-权。 如果他坚持不退让,这些将不再只是劝说的借口,而是确实压到头上的罪名! 将来的事不好定论。 褚太后能不能争过桓大司马,同样是个未知数。 正如郗超之前所言,大君儿子虽少,却不是只有他一个。 能成事且罢,不成的话,如果、只是如果,大君将来可以立下太子,有今日之事,自己绝不会是第一选择。 想到这里,司马曜脸色更白。 郗超则端起茶汤,掩去唇边一丝浅笑。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郗超告辞司马曜,特地再往正室告别司马昱,方才离开琅琊王府,出城返回军营。 在他离开不久,司马曜下定决心,起身去见司马昱。 父子俩屏退婢仆,关在室内密谈,直过了半个时辰,房门方才从内开启。 司马曜自门内走出,双眼通红,声音微哑,眼角犹带泪痕,明显是刚刚哭过。只是神情间有几分放松,不如之前凝重,背脊似也挺直几分。 正室内,司马昱目送儿子离去,心中隐有触动,深深叹息一声。 “逼得我父子如此,实在可叹。” 褚太后联合郗愔同桓大司马角力,他们父子成了双方争锋的工具。如今还要加上建康城内的士族高门,稍有行差踏错,琅琊王府就将不存。 想到忠仆的回报,知晓郗超都和司马曜说了些什么,司马昱的神情有瞬间晦暗。 “郗景兴。” 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寒意渗人。 这一刻的司马昱,全不似平日表现出的温和。 没有一点手段,岂能坐上宰相之位。 早年前,司马昱也曾胸怀壮志,设法从桓温手中分-权,为此不惜借助清谈之名,引会稽名士入朝。 可惜的是,方法并不奏效。 这些人固然能对天子和朝堂产生一定影响,却始终无法真正制衡桓温,反而因为几次决断失误,拱手让出更多权利。 郗愔掌控京口,司马昱曾暗中松了口气,以为有北府军的威慑,桓温总会收敛几分。 未曾想到,晋室竟出昏招,视袁真为弃子,逼得他据守寿春谋-逆! 此事一出,司马昱便知不好。 果然,兔死狐泣之下,郗愔对晋室生出戒备,再不如以往忠心。此次带兵抵达建康,压根不在城内久呆,入宫面见褚太后,说话间亦有几分保留。 从获悉的情报推测,假以时日,京口也将如姑孰一样改名换姓,脱离司马氏掌控。 一东一西,进-出建康的重要通道都被权臣所据。纵然彼此抗衡,不可能联手,夹在中间的晋室朝廷照样会两头受气。 今上注定被废,太后推出年少的司马曜,明显是打着继续摄政的主意。 思及此,司马昱不禁冷笑一声。 “褚蒜子机关算尽,怎么未曾想过,不只是桓元子,建康士族也未必乐见她再度掌-权。” 一旦太后摄政,褚氏及其姻亲借外戚之名,定将试图再起。正如逐渐复兴的琅琊王氏,必会对现有的朝堂政局产生-冲-击。 肥肉就这么大,多一个人来分,到自己手中的就要少去一部分。想要保持原有的份额,要么不许人进来,要么就将别人挤出去。 王献之和王彪之已然联手,琅琊王氏的郎君陆续入朝,凭借王导和王敦早年打下的根基,哪怕是太原王氏也不可能将他们轻易挤走。 有了前车之鉴,联合自身利益,自然有人不乐见褚太后谋算实现。 自元帝之后,司马氏的天子基本都是摆设,并且多数活不长,不可能如秦汉时的雄才大略。这愈发巩固了士族在朝堂的权威。 现如今,褚太后计划推出司马曜,再度临朝摄政,注定会打破王、谢建立的权-利-格-局。 桓温和郗愔动不得,琅琊王氏也可以让步,外戚褚氏又想来插一脚? 三个字:不可能! 司马昱再度冷笑。 在建康的这盘棋局中,他和司马曜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司马曜是被动入局,从最开始就身不由己,凡事无法自主。而他好歹能选择执棋之人。 以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即便有郗愔支持,褚太后也不可能争得过桓元子。 何况建康士族摇摆不定,当面一套背后一行。日前有书信送来,字里行间透出暗示,分明是希望他能上位,不看好褚太后再度临朝。 饶是如此,司马昱仍不免对郗超心生怨恨。 他本可以慢慢说服亲子,维护父子之情,郗超的横叉一脚彻底打乱计划。 经过今日,他们父子再回不到往日。司马曜不只会同他生出隔阂,更会对司马道子生出防备之心。 父子不和,兄弟不亲。 尚未登上皇位,隐患已然埋下。 “好,好个郗景兴,好个桓元子!” 明知郗超此行不善,他却不能将人拦下,只能事后补救。然就结果来看,成效实属一般,司马昱顿觉满心苦涩。 “时也,命也。” 这是他选择的路,哪怕再难也要走下去。 此时此刻,司马昱竟和桓容生出同样的感慨。 不知该言巧合,还是历史注定。 郗超返回军营,未来得及休息,迅速往帅帐复命。一路行到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音,不禁心头微动,停住脚步。 “可是大公子和三公子来了?” 帐前护卫点头,郗超又听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讽意,并未此时入帐,而是掉头折返。临走前吩咐护卫,何时两位公子离开,再遣人给他送信。 “诺!” 帅帐中,桓大司马高居主位,桓熙坐在右侧,桓歆位置在左,两人争相出言,意图在亲爹面前有所表现。 奈何桓熙在府内养伤,极少出门,桓歆官职不高,消息十分滞后,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涉及朝中,也多是旧时消息,几乎人所共知,很快就引得桓大司马厌烦。 察觉桓大司马心生不耐,桓歆立刻停口,桓熙犹未发现,仍在滔滔不绝。 又过半刻,桓大司马实在听不下去,出声将他打断,“阿子,此事我早知晓。” 闻听此言,桓熙半句话堵在嘴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角余光瞥到桓歆得意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不是顾忌桓大司马在侧,恐怕要拍案而起,狠-抽对方一顿鞭子。 此时此刻,桓熙明显忘记身有残疾,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想要如往日一般挥鞭更是不可能。 打发走两个儿子,桓大司马深深皱眉。 “不知所谓!” 不到片刻时间,护卫禀报郗超求见。 “景兴回来了?快请!” 郗超入帐行礼,正身坐下,将拜访琅琊王府诸事逐一道来。 待讲到司马曜已被说服,九成将同褚太后反目,桓大司马总算心情转好,大笑出声。 “好!景兴大才!” “明公赞誉,超不敢当。” “当得,当得!” 自到建康这些时日,桓大司马始终憋了一口郁气,如今得以发-泄,顿时大感畅怀。 没了司马曜这颗棋子,无论褚太后还是郗愔都不足为惧。 “青溪里可有消息传回?” “回大司马,尚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搬出桓府,住进桓容在青溪里的宅院,明言是小住,可一住就是数月,显然没有回府的意思。 表面上,此举不代表什么,但往深处想,不得不让桓温提心。 无奈的是,明面刺探无效,都被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暗中派人却是一去不回。 桓大司马将多数精力放在朝中,一时没能顾到,待回过神来,桓容已两度派人将宅院护卫得铁桶一般。 想要轻易刺探消息? 完全不可能。 从内部下手? 自从有了阿谷的教训,南康公主将身边人梳理两遍,凡有可疑全部打发去田庄,查明实据立即罚做田奴。 闻知桓容缺人手,还分出一批送往盐场。 做田奴好歹能见天日,做了盐奴,一生都要困在方寸之地,休想离开半步。 几次三番,无人敢再生出心思。威-胁-利-诱全不好使,逼急了就会向上禀报。 南康公主从不拐弯抹角,直接写信向桓大司马要人。事情至此,桓大司马终于发现,发妻行事和以往截然不同,压根不怕和自己撕破脸。 “当真没有办法?”想到在幽州的桓容,桓大司马愈发不放心。 郗超同样皱眉。 如果有办法,他早已经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纵虎归山,放龙人海。 可惜几次谋算未成,让五公子有了气候,再想动手恐非易事。 “明公,仆昨日获悉,官家身边少了一名内侍。派人仔细打探,似是出城报丧,至今未归。” “内侍?”桓温不明所以。 自数月前染上一场小病,他的精力愈发不济。不过是半日时间,竟有几分疲惫。 “据仆所知,那名内侍是往北行。” 北边? 桓温捏了捏眉心,脑中灵光一闪。 幽州? 与此同时,贾秉一行日夜兼程,终于抵达建康。 路过桓大司马的营盘,车队并未停留,而是加快速度径直人城。 到了城门前,许超跃下马车,亮出刺使府的标志。城门卫验明身份,不敢阻拦,立即让开道路,放一行人进城。 “先去青溪里,再去桓府。” 贾秉安坐车中,计划先往拜会南康公主,将计划简单说明,再去桓府拜见两位公子,送上提前准备的表礼。 待建康城皆知幽州来人,方可入城外军营。 “可曾派人打听清楚,两军驻地相距多远?” “舍人放心,有蔡允那厮跟着,必将事情打听得清楚明白。” 身为水匪,打探消息是看家本领。 如果没有这点本事,哪里还能寻觅肥羊,早被附近的州兵和郡兵清-剿,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很好。” 贾秉推开车窗,目及马车经过之处,想的不是建康繁华,而是他日刀兵相向,如何能尽速攻破城防,打下这座城池。 “地不险,墙不高,城不坚,水陆皆可下,火攻当能夷为平地,距长安、洛阳远矣。” 如果桓容听到这番话,怕会惊出一头冷汗。 之前担心长安旧事在建康重演,没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甚至还曾在话中暗示,希望贾秉此行莫要太过“出格”。 不承想,古人实在擅长脑补,贾舍人会错桓刺使的真意,满脑子都是攻-城-放-火、打下建康。 该说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还是家学渊源,不服不行? 唯有天知晓。 青溪里 知晓幽州来人,南康公主难得现出几分喜色。 自从和褚太后撕破脸,青溪里时常出现“生面孔”。每次健仆回报,南康公主都会冷笑。 说一千道一万,只有那点手段,她早品得透彻,权当是看一场大戏。 李夫人走进客室,裙摆轻轻摇曳,似流云浮动。 “阿姊,日前郎君送回消息,今日便有来人,阿姊总能放心了吧?” 说话间,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纤指拂过绣着金线的袖摆,巧笑嫣然,愈发显得娇媚。 “亏得阿妹养的鹁鸽。”南康公主回首笑道。 “这些鹁鸽灵巧,能识得郎君熏染的香料。”李夫人倾身靠近,红唇微启,“可惜凶性不够,我想再养几只鹰雕,还需阿姊遣人寻来。” 说到猛禽,两人都想起桓容身边的苍鹰。 能抓起一头成鹿的鹰,不说绝无仅有,但就南地而言,怕是相当难寻。 “瓜儿和西河秦氏有生意往来,实在不行,让他从北边寻上一两只。” “西河秦氏,郎君似同秦氏四郎交好?” 南康公主点头,李夫人微垂眼眸,嘴角的笑容缓缓收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婢仆移来立屏风,遮住两人身影。 贾秉由阿麦引入内室,端正揖礼,口称“殿下”。 透过屏风,看到贾秉英俊却稍显刻薄的相貌,南康公主不禁皱眉。 时人好相面,南康公主未必有郗超的本事,同样有几分识人之能。见到贾秉的第一面就心生不喜。 此人必定冷心冷意,甚至有几分狠-毒,瓜儿身边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 南康公主合拢五指,心下有些担忧。 李夫人眸光微闪,视线扫过贾秉,轻轻的笑了。如此看来,她之前说的那番话,郎君确实听进去不少。 “阿姊。” 手背被轻拍,南康公主收回思绪。想到桓容如今的处境,禁不住抿紧红唇,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 如想保得平安甚至登上高位,的确需要此类人扶持。 “贾舍人此行,可是为朝中之事?” “回殿下,正是。” 贾秉微微颔首,请南康公主屏退婢仆,言道:“事关重大,还请殿□□谅。” “可。”南康公主没有迟疑,道,“阿麦,守在门外。” “诺!” 一阵脚步声后,室内寂静下来。 贾秉抬起头,正色道:“仆此行,怀揣天子禅位诏书,欲往城外拜见大司马,以图联合,护主上度此难关。” 一句话十分简略,透出的消息却着实惊人。 意识到贾秉都说了什么,南康公主几乎掩不住惊色。 “禅位诏书?” “是。”贾秉沉声道,“天子亲笔,落有私印,由内侍送往盱眙。” “传诏人何在?”南康公主冷声道。 “扣在刺使府中,殿下尽可放心。” 南康公主略松口气,想到贾秉要往城外军营,又不禁心生怒火。气的不是贾秉,更不是桓容,而是发下这份诏书的司马奕。 “司马奕要害我子!” 李夫人扶住南康公主的手臂,眼底闪过一抹担忧,附在公主耳边道:“阿姊,必须将此事压下,不能使得消息传出。” 两人经历过太多宫-廷-权-利-斗争,知道这份禅位诏书代表着什么。 若是消息走漏,桓容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能联合夫主。”李夫人轻声劝道,“待建康事了,方能再图后事。” 桓容是否能借此登上皇位。两人压根想都没想。 换做桓大司马尚有几分可能,以桓容目前的实力,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贾舍人。” “殿下。” “此事托付于你,务必护得我子周全。”南康公主道,“那老奴知晓厉害,或许会加以为难,最终仍会点头。需留心参军郗超,万务听信他言。” “诺!” 听到郗超大名,贾秉嘴角微翘,现出一抹讥讽。 早年间,郗超被高僧誉为“一时之俊”,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齐名。就其行事来看,实在配不上这四个字。 各为其主。 郗超对桓容下手无可厚非,手段却让人看不上眼。 既然要毒,就该毒到极点;若是要恶,理当恶到极致。 郗超两者不沾,在贾秉来看,终不能成就大事。 拜别南康公主,贾秉带人前往桓府。知晓桓熙和桓歆出城,至今未归,当众留下三大车表礼,命健仆开道前往城外军营,行事十分高调。 不到半日时间,幽州来人的消息便传遍城中。 待桓温得人禀报,言丰阳县公舍人求见,台城中的褚太后业已闻讯,急派人出城查探,只看到一个车队的背影,就被营外巡逻的西府军逮个正着。 桓熙桓歆尚未离开大营,得知幽州来人,立刻心生警觉。发现求见桓大司马的是个面生的谋士,身边跟着一个高过九尺的凶汉,脸上皆有几分惊疑。 郗超留在帅帐,见到贾秉走进帐中,不由得心生警惕。 贾秉目不斜视,上前拱手揖礼:“县公舍人贾秉拜见大司马。” 许超被拦在帐外,没有硬闯,却始终牢记桓容的吩咐,铁塔一般立在帐前,不肯离开半步。若遇情况不妙,随时准备入帐抢人。 “坐。” 不知对方来意,桓大司马刻意肃然表情,意图给贾秉造成压力。未料贾秉似无所觉,依旧谈笑风生,言辞之间提及桓容,多是在幽州挂念慈父之语。 慈父? 桓大司马的反应和桓容如出一辙,顿觉牙酸。 但见贾秉语几次三番提到此言,似是意有所指,不禁生出疑窦。此人来这一趟,总不会就为说些废话让他牙酸吧? 见火候差不多了,贾秉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敬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日前有宫中内侍往盱眙,带来这份诏书。使君看过大惊,当即将人扣下。言明不能擅做主张,命仆携诏书速往建康求见大司马,请大司马决断。” 桓温疑惑更深,接过诏书展开,脸色顿时一变。 “来人!” 帐外立刻有护卫应诺,手执长矛群涌而入。 “将此人拉下去,立刻斩首!” “诺!” 护卫正要上前拉人,许超猛然冲进帐内,护在贾秉身侧,几招掀翻数人。虎目圆睁,犹如一头山中猛兽,欲要择人而噬。 刀锋出鞘声不绝于耳,帐中气氛凝滞,煞气蒸腾。 贾秉忽然放声朗笑,看着桓大司马,仿佛在看一个愚人。 “大司马真要杀我?” 桓温眯起双眼,满面冷色。同贾秉对视两眼,见对方始终面带笑意,没有半分惧色,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大司马位极人臣,忠于晋室,果真是朝廷股肱。” 话是好话,听在桓温耳中却满是讽意。 “你当真不怕死?” “怕。”贾秉点头承认,面上仍无半分惧色,“但我知道,以大司马果决英明,理当明白这份诏书代表何意,也会知晓使君诚意。此举不过试探,并非真欲见血。如此一来,我有何惧?” “哈哈……” 桓温大笑出声,命护卫退下,亲自上前扶起贾秉,道:“事关重大,温不得不慎重,贾舍人莫怪。” “不敢。” 贾秉反倒是收起笑容,正身还礼。 “事可行否,大司马可否明言示之?仆此行匆忙,尚要往郗使君营中拜会,耽搁不得。” 桓温攥紧竹简,看着神情自若的贾秉,一点点收起笑容。 “贾舍人是在威胁我?” “不敢。”贾秉摇头道,“秉负使君重托,不敢有半点轻忽。然建康风大,一条路走不通,必要再择他路。否则,遇狂风骤雨袭来,恐难保全自身。” 帐中陷入沉默,足足过了一刻,桓温终于点头。 “好。” “明公!”郗超愕然出声。虽不知诏书内容,却晓得事关重大。见桓大司马不召谋士商议,如此轻易点头,不免大惊失色。 贾秉却不理他,得桓温允诺,并不担心对方反口,当下不再多留,欲要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不忘对桓温说道:“大司马,传诏之人仍在盱眙。如若建康风起,官家那里还请大司马费心。” 这句话饱含深意,桓大司马自然不会听不明白。 “贾舍人大才槃槃,人中俊杰,可愿入我幕府?” “秉才疏学浅,不通政事,当不得大司马赏识。” 话落,无论桓大司马如何挽留,贾秉都是固辞离去,再未回头。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离开桓温大营之后,贾秉转道赶往郗愔设立在二十里外的营盘。 彼时,幽州来人的消息传遍建康城内,宫中已经得到消息,郗刺使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让他意外的是,贾秉来得如此之快。 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不能拦在营外。 帅帐中,郗愔一身玄色深衣,腰佩宝剑,高坐上首,见到入帐揖礼的贾秉,当即笑道:“早知幽州来人,可惜身在城外,如今方得一见。” 说话间,郗愔仔细打量贾秉,心中疑窦丛生。再看立在帐前的许超,不觉又是一凛。 数月未见,桓容身边竟多出这般人物,实在出乎预料。如此来看,先前答应太后之事委实过于草率,如今补救未知是否来得及。 “使君曾言,出仕为盐渎县令时,多得郗使君回护指点,实是心存感激。去岁北伐,仰赖郗使君仗义执言,出手相助,方才屡次脱困。” “哪里。”郗愔摆手,“不过些许援手,桓使君实在客气。” 贾秉正色道:“使君亦言,知恩报恩。郗使君多番相助,皆记在心中,时时不敢忘。” 郗愔没有接话,看着面前的贾秉,脸上依旧带笑,心中却是一凛。 知恩报恩,反过来即是有怨报怨。 如果猜不透这四字背后的含义,枉他为官几十载,浸-淫朝堂数十年。 “桓使君之意,愔业已了然。” 贾秉点到即止,再次拱手。随后话锋一转,提及两人的“盟友关系”,并命人将表礼送上。 “知晓郗使君尊崇黄老,使君特地寻来汉时古籍两卷,另有前朝宫中山水盆景,胜在奇巧,还请郗使君笑纳。” 看到送入帐中的木箱,见到箱中的竹简和玉石雕刻的盆景,郗愔眉心微蹙,深思此举之意,心中不免怅然。 自此往后,怕是再不讲人情,只重利益。 贾秉又令人送上一只小箱,箱中装着缠绕金丝的玉盒,合中盛有两枚金珠,一大一小,珠光莹莹,光灿夺目。 郗愔不解其意,下意识看向贾秉。 两颗金珠不论,一大一小是何用意? “世人有言,骨肉亲情不可离散,父子兄弟不容相间,士族之家一损皆损,一荣俱荣。” 贾秉刻意顿了顿,见郗愔神情微变,方才继续道:“所谓盎盂相击,虽有愤意,不过一时之气。遇大事当前,总会消弭分歧重为一体。正如此珠一般,生于同贝,则小者倚大,长者扶幼,此乃常世之道。” “父子亲情,常世之道?” 郗愔细品此言,神情变得凝重。 “此乃桓使君之意?” “然。”贾秉颔首道,“建康风雨将至,使君远在幽州仍忧心庙堂。仆先时往大司马营盘,已当面道明使君之意,大司马甚感欣慰。今拜访郗使君,字字句句皆出诚心,盖因郗使君之前恩义。” 翻译过来就是,桓氏父子决定抛开往日恩怨,暂时联手,在册立新帝之事上,幽州姑孰保持高度有一致。甭管出于何种原因,桓容又是为什么让步,基调就此定下。 向郗愔透出消息,是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事先给他提个醒。 经过此事,权当报偿之前的恩义,今后相交全靠利益维系。如再遇寿春之类的谋算,桓容绝不会留手。 届时,恩怨当面两清,还请郗使君不要怪他不讲人情。 该送的礼送出,该说的话说完,郗愔如何决断全在自身。 以贾秉来看,郗愔不会立刻做出决定,肯定会派人多方打探,确定幽州的确和姑孰“和解”,才会决定如何行事。 到了那时,留给他的余地已然不多。 想到这里,贾秉现出一丝浅笑,拱手告辞,打算赶在城门关闭前折返。 此行肩负重任,至今仅完成一半,尚有士族高门需要拜访。除了透出消息,坐实“父慈子孝”“姑孰幽州联手”之外,最好能趁机多拉拢几姓高门。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不用想。 既然和琅琊王氏结盟,同二者必有利益分歧,能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不宜,拉拢联合实属天方夜谭。 桓容和谢玄交情不错,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友谊只能抛在一边。 贾秉眼中看好的,是留在建康的少数吴姓,以及不得志的侨姓。 这些士族要么受出身限制,要么是之前站错队,多数被边缘化,在朝堂力量微弱,别说左右政-局,还比不上桓容在幽州的力量。但他们久居建康,消息灵通,兼彼此联姻,关系网四通八达。 如果利用得好,远比琅琊王氏更“有用”,能为桓容提供更多便利。 琅琊王氏现今势微,勉强能同明公以礼相待。待到在朝堂站稳脚跟,以其家族底蕴,不可能久居人下,恢复往日荣耀不过早晚。 到了那时,双方的联盟势必变得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为了各自利益,或许还会从背后-捅-刀。 琅琊王氏何时动手,暂时不好评论。以贾秉的行事风格,事情稍有苗头,肯定会建议桓容先下手为强。 早-捅-晚-捅-都是-捅,早点下刀反而痛快,省得瞻前顾后惹出麻烦。 贾秉坐在车里,想到临行前与桓容的深谈,不觉眯起双眼。 “明公智慧过人,奈何心肠太软。” 不过于他而言,有这样的主上反倒是运气。 换成六亲不认的枭雄和奸雄,贾秉要担心的就不是心肠太软,而是成就大业之后,自己该如何避居山野,远离可能到来的祸事。 推开车窗,接到零星洒落的雨丝,贾秉忽然发笑。 许超不解的看向身后,不禁满头雾水。 “贾舍人因何发笑?可是见到什么稀奇事?” 许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除了匆匆赶路的百姓,挑着担子寻找避雨处的小贩,就只有没事出来赏雨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这些有什么可笑? “自幽州南下,越近建康雨水越多。”贾秉慢悠悠道。 “去岁北地亢旱,今岁难言吉凶。不过南地必有水患,建康或能免灾,豫州和江州等地怕不安稳。” 许超愕然。 “贾舍人能观看天候?” “略懂。” “方才是因水灾发笑?”问出这句,许超心中很不舒服。如果贾秉给出肯定答案,难保他会不会当场翻脸。 “怎会。”贾秉摇头,沉声道,“在许幢主眼中,秉是此等人?” “……”他能说是吗? “今日事情顺利,秉心情畅慰。兼雨水微凉,驱散夏日燥-热,方才如此。”贾秉耐心解释道,“许幢主实是误会了。” 真是误会? 许超仍有几分不信,却也明白两人肩负重任,最好不要钻牛角尖,无谓的生出-龃-龉。 “超出言不慎,贾舍人莫要见怪。” “无碍。”贾秉笑道,“许幢主快言快语,超甚是仰慕。” 仰慕? 许超咧咧嘴,忽觉脊背有几分寒意。 按照使君的话来说,被贾舍人仰慕,当真是压力山大。 马车一路前行,雨势逐渐加大,渐渐由细丝连成一片,泼洒而过,整座建康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仿佛披了一幅轻纱。 青溪里,钱实又逮到在府外探头之人,二话不说动手敲昏,五花大绑丢进暗室。 甭管是谁所派,来了就别想走。 捶几顿问出口供,通通送去盐渎做盐奴。 “这么做不会出事?”有健仆担心道。 “不会。”钱实摆摆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道,“送去盐场有专人看守,别说跑出来,连寻死都别想。” 残酷吗? 的确。 然世道如此,不下重手,背后之人更会得寸进尺。况且,有桓容的吩咐,又有南康公主的许可,钱实行事再无顾忌。 背后人不动心思且罢,若是敢动歪心,派来几个抓几个,越多越好,倒省了招盐工的麻烦。 回廊下,李夫人打开竹笼,笼内的鹁鸽迈步走出,并不振翅飞走,而是歪着小脑袋,讨喜的蹭着李夫人的袖摆,发出咕咕的叫声。 婢仆看得稀奇,却是不敢轻易靠近。日前有人喂食时不慎被啄伤,手背留下一条长疤,涂再多的药也不见好,她可不想在以身试法。 李夫人取出一只香球,素手轻轻晃动,里面装着桓容惯常用的香料,伴着声响在雨中飘散。 鹁鸽愈发显得温顺,蓬松胸羽,咕咕叫得更欢,圆滚滚的更加可爱。 南康公主走来时,恰好见到鹁鸽躺倒,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姊。” 李夫人抬起头,拂过脸颊边的发丝,展颜轻笑。 廊下婢仆福身行礼。 南康公主抬起右臂,除了阿麦,余下之人尽数退开五步。 “这样的天,能飞吗?” “无碍。”李夫人托起鹁鸽,指尖擦过鸽身上的羽毛,笑道,“不过要将绢布裹好,免得污了字迹。” 南康公主点点头,亲手将绢布放入竹管,绑到鹁鸽颈上。 “这还是瓜儿上次送信留下的。” 碍于体型关系,拇指粗细的竹管,苍鹰可以绑腿,鹁鸽就只能系脖子。 待雨水减小,李夫人命人送来食水,喂过之后,亲手放飞鹁鸽。 黑灰色的身影在庭院上空盘旋两周,咕咕叫了几声,旋即振翅向北飞去,很快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外。 “阿姊,我听婢仆说,太后遣了内侍入府?”李夫人拉过南康公主的袖摆,轻声问道。 “的确。”南康公主冷笑,“请我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要事?” “八成是见派来的人一个没回去,想要探一探根底。要么就是没查出幽州来人的目的,打算从我嘴里问出几句。” “阿姊,其意非善。”李夫人轻蹙柳眉,道,“不若借口着凉,莫要去了。” “何需借口。”南康公主笑道,“我乃晋室长公主,她不过一个-后-宫-妇人,夫主亲子皆亡,仗的仅仅是个太后名分。褚氏盛时,我亦不放在眼中,如今撕破脸,更无需太多顾忌。” “所以?” “我不想见她,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李夫人圆睁美眸,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阿姊说真的?” “当然。”南康公主难得起了玩笑之心,拂过李夫人发间的流苏,“阿妹不信?” 李夫人收起惊讶,眉眼弯弯的笑了,顺势倚向南康公主,吐气如兰,笑靥如花。 “阿姊说的,妾自然相信。” 两人相视而笑,细雨轻轻泼洒,朦胧飘渺,遮住廊下一双倩影。 台城 回宫的宦者跪在殿中,脸色发白,嘴唇隐隐发抖。 褚太后坐在榻前,面沉似水,许久不曾叫起。 扈谦安坐在一侧,神情淡然,安适如常,仿佛不是被从家中强行“请”来。倒是随他来的两个徒弟心思不定,神情间带着不安,眼中时而闪过畏惧。 忽有一阵急风破窗而来,带起呼啸之声,吹熄摆在墙边的两盏三足灯。 宦者和婢仆不敢做声,匆忙撤去旧灯,送上新灯。 火光摇曳数下,终于未再熄灭。 风声雨声隔绝在殿外,殿内飘着檀香,灯光通亮,气氛却格外压抑。 “南康真这么说?”褚太后沉声道。 “回太后,千真万确。”宦者不敢隐瞒,额头触及地面,声音都在发抖。 褚太后攥紧衣袖,咬碎银牙,终于没能忍住,挥袖扫开了摆在面前的竹简。 竹简落到地面,瞬息摊开,现出上面的几行字,分明是扈谦卜笄所得的卦象,“变数”二字赫然在目。 “太后息怒!” 宦者宫婢大惊失色,均伏跪在地,面色发白。 “下去。” 五息之后,褚太后收敛怒色,斥退众人,仅留下心腹宦者。 待殿门关闭,阴沉的目光转向扈谦,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说实话?” “仆不甚明了。”扈谦淡然道,“卜笄所出俱已呈送太后,无有隐瞒。太后还想从仆口中听到何言?” “好,好一个无有隐瞒!”褚太后怒极反笑,“那‘贵极之相’又该怎么说?” 扈谦良久不语。 褚太后以为说中,冷笑更甚,“肯说实话了吗?” 扈谦叹息一声,道:“此事确是仆故意为之,其意在扶助晋室。然天命自有定数,所行种种不过枉然。” “一派胡言!”褚太后更怒,硬声道,“你如今还想骗我?!什么变数,什么有益晋室,通通都是假话!” 扈谦抬起头,直视褚太后双眼,黝黑的眼底仿佛深渊,不带一丝情感,扫过人身上,直让人冷到骨子里。 “何为变数,太后可曾细想?” 褚太后忽然顿住。 “变数之所在,即命运之所定。” “仆言丰阳县公为变数,即对晋室,也为其自身。晋室后代本应得益,然遇人-插-手,旁生枝节,命数岂能不变!” 听完这番话,褚太后的表情变了几变。 “你是说,此事怪我?” “太后心知肚明。” 六字掷地有声,褚太后怒气不再,声音微微颤抖:“可有破解之法?” “命数已变,仆终为凡人,无法堪破天机。”扈谦垂下眼帘,沉声道,“太后信与不信,全在自身,旁人无法左右。” 褚太后愣在当场,颓然的张了张嘴,终于未出一言。 雨水时断时续,持续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天空中仍是灰蒙蒙一片。 城门初开,一队车驾率先行入。 赶车的汉子肩宽臂长,腰粗十围,极其彪悍。低头扫过两眼,直让城门卫脚底发软,头皮一阵发麻。 验明身份,知是郗愔入城,城门卫很快放行,车驾扬长而去。 待马车行远,城门卫互相看看,长舒一口气,低暔道:“都言北府军选自流民,五个幢主里有三个流民帅。凶成这样,传言果然非虚。” 驾车之人早年曾为流民帅,其后投身北府军,屡次立下功劳。 此次刘牢之奉命留守京口,他便接替前者充任车前司马,护卫郗愔出入安全。 车驾穿过秦淮河畔,一路没有停留,驰往青溪里。 篱门刚开,河上行船不多,有两艘自南来的商船正在卸货。 一名健仆扛着木箱,视线被遮挡,不慎被疾驰的马车带倒,顾不得散落的货物,就地翻滚两圈方才保得性命。 “谁他……” 不等健仆骂出声,已被同伴用力捂住嘴,强行拖到一边。直到马车行远,拽人的汉子方才松开手,擦去额头冷汗。 “开口前也不看清楚,不要命了吗?!” “红漆皂缯,又是从城外来,分明是刺使车驾。知道车里都是谁,你就敢开口?肩膀上扛着的是脑袋还是石头!你不要命,大家可都没活够!” 健仆忙向同伴赔礼,又匆忙扶起木箱,捡拾散落的货物。 好在箱中都是些寻常杂货,不怕被雨水浸湿。要是换成海盐香料,这一趟非但不能赚钱,赔偿损失都会要了他的命。 不提健仆如何后怕,马车驰入青溪里,直接行到琅琊王府。 车前府军递上拜帖,府门很快打开,琅琊王司马昱亲自出迎,见到从车上走下的郗愔,眸光微闪,迅速挂上笑容。 “方回大驾光临,昱有失远迎。” “殿下客气。” 两人寒暄一番,迈步走进府内,亲热得仿佛挚友故交。 不到片刻时间,郗愔拜访琅琊王之事便报至桓温面前,台城内的褚太后也有听闻。 得知消息,二者反应截然不同。 桓大司马低笑出声,言道:“郗方回能屈能伸,我当真是小看了他。” 褚太后勃然大怒,旋即又变得颓废。 思及扈谦所言,无力的瘫坐在榻前,瞬间像老了十岁。 建康的风雨暂时未飘到幽州。 自贾秉动身前往建康,钟琳变得愈发忙碌,不到几天时间,人竟瘦了一圈,走路都在发飘。 桓容心下担忧,立即给盐渎送信,留石劭坐镇县衙,请荀宥尽速赶来,顺便将桓祎一起带过来。 不承想信件送出,荀宥倒是快速启程,不日抵达盱眙,桓祎却是压根没见踪影。 “四公子日前出海。” “出海?”桓容愕然,声音高了半度。 “使君放心,是能经风浪的大船,且有老练的船工和私兵随行。仆特地叮嘱过,只在近海,不得远行。” 荀宥的表情很有些莫名,显然是和桓祎做过一番“斗争”,最终没能说服对方,反而败下阵来。 不过,能让荀舍人露出这幅表情,桓祎当真是本领不小。 “四公子水性极好。” 想起能在水下闭气三十息,让船工甘拜下风,爱好四处撒欢的桓四公子,对比安于刺使府内,非必要绝不乱跑,颇有“宅”属性的桓容,荀宥忽然感到一阵欣慰。 幸好明公的性格不似四公子,当真是万幸! “阿兄真出海了?”桓容固然有几分诧异,却又在预料之中。 桓祎早言向往大海,如今不过提前实现。 虽然有几分任性的成分在,但就安全方面而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确定桓祎只在近海游-荡,不会前往远海,桓容略微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放了回去,转而询问武车之事。 “已有两批送出,共计十五辆,半数出自库中。”荀宥正色道,“装船之前,公输和相里对车身做过改造,暗中埋下机-关,确保他日不会对明公造成威胁。” 桓容挠挠下巴,这是简易版不算,还要偷工减料? 可他怎么半点不觉得亏心? 桓使君四十五度角望天,默然无解。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连绵多日的雨水骤然停歇,阳光驱散乌云,水汽不断蒸腾。 秦淮河缓缓流淌,水面上,船只首尾相挨,接连不断。 正午临近,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愈发显得闷热难捱。几名艄公聚在岸边,正无精打采的啃着蒸饼。 近月来雨水不断,河上行船减少,众人都为生计担忧。今日总算晴天,奈何天热成这样,稍微一动就是满身大汗,别说扛活,连快走几步都有些-气-喘。 “这天热得太不寻常,怕又会是个灾年。” “是啊。” “天有预警,恐非吉兆。” “台城里皇后薨了,还不是凶事?” “这事怕没完。” 又一艘商船停靠,长着满脸卷须的船主在甲板上招手,分明是一副胡人模样,却穿着汉家衣冠,一口洛阳官话相当地道。 “快些吃,活来了!” 一名船工三两口吃完蒸饼,拧开水囊连喝两大口,顺下噎在喉咙里的硬饼,起身招呼同伴上前。 刚走出几步,又有商船行来。 见上面打出盐渎的旗帜,船工不禁精神一振,大声道:“是盐渎的船!别磨蹭,晚了可就被别人抢了!” 盐渎的船油水丰厚,船主向来大方。 虽说用人比较挑剔,但给钱相当痛快。偶尔还能白得不带酸味的蒸饼,甚至是一小块熏肉,难得能让家人都尝尝肉味。 盐渎商船一经靠岸,赶往胡商处的船工立刻少了许多。 胡商在船上跳脚,用鲜卑语大骂了几声。奈何舍不得提高工钱,实在没辙,只能让随行的部曲和护卫下船运货。 “这天气……” 胡商跟着船上船下的跑,提防有人偷懒或是摔到货箱,很快就冒出一身大汗。 胡人喜好汉人的绢布丝绸、精美饰品,汉人也不例外,常购买北地的皮毛和手工器物。 这批货都是小件,每件都价值不菲,属于邺城里流出的稀罕货,有些甚至出自宫中。送到建康的廛肆,价格少说也能翻上一番。 至于货物的来路,反正有太傅府的健仆做保,压根不怕人查。 胡商出身宇文鲜卑,其祖上不是东胡,更不是高车,而是加入鲜卑的匈奴。 二十多年前,他所在的部落被慕容鲜卑所灭,家产都被抢走,父母兄弟被杀,因其年纪尚少,个头不及车轮,才侥幸逃过一命。 做了十几年羊奴,胡商终于获得信任,得以行走南北,往来市货。 只不过,他每次所得利润都要献给主人一大半。如若不然,他随时会被夺去自由,重新关入羊圈。 每每想到这里,胡商就是一阵气闷。 不过,慕容鲜卑也得意不了太久。 擦去满脸热汗,胡商扯开衣襟,现出毛茸茸的胸膛。 秦氏坞堡发兵占去数州,吴王慕容垂和范阳王慕容德带兵去了高句丽。别看慕容评声势赫赫,集合各州大军攻伐西河郡,到头来,说不得就是自找死路! 想到这里,胡商心情大好。 暗地里,他和秦氏坞堡有生意往来。如果秦氏坞堡占了邺城,他有信心保住全家性命。哪怕给出大部分家产也是心甘情愿。 比起完全恢复自由身,再不用看慕容鲜卑的脸色,钱财算得了什么,再赚就是。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胡商不在少数,都等着慕容鲜卑倒霉那一天。 背叛? 胡商冷笑一声。 他祖上是匈奴,慕容鲜卑则是东胡。即便都称鲜卑,也压根吃不到一个锅里。加上两部常年征战,最终宇文鲜卑被灭,更是有抹不去的血海深仇。 不是秦氏坞堡不收胡人,他早想带着一家老小投奔。 氐人一样靠不住。 看看乞伏鲜卑的下场,什么同为胡人的情谊,统统都是xx! 发现有部曲忽然停住,胡商立刻心生不满,快走两步就要开骂,忽觉头顶光线一暗,四周响起一片-抽-气-声。 “快看!” “天龙食日!” 眨眼间,明亮的天空变得昏暗,无论汉人还是胡人,这一刻都显得惊慌失措。 日食被视为不祥之兆,每逢出现都会引发大灾。 上次日食,北地大旱,饿殍遍野,兵祸不断。 这一次又将带来什么? 日食的时间并不长,于众人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城门迅速关闭,台城内响起隆隆的鼓声。 数十个壮汉-坦-露-胸膛,大步登上长头,在鼓声中齐声大喝; 百姓陆续奔回家中,关门闭户; 河面上的商船不再前行,无论船主、船工还是护卫,都在第一时间奔进船舱,避开日食的暗光。 胡商来不及跑回船舱,只能长袍一撩,将整个人盖住。 短短一瞬间,喧闹的廛肆中一片死寂。 整座城市陷入可怕的静默,唯有鼓声隆隆,伴着凶汉的高喝声,一阵阵直冲云霄,似要冲开暗光,破开云层。 青溪里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眉心紧蹙。 李夫人陪伴在侧,无声的打开香炉,投入一注新香。 台城内 褚太后不顾宦者阻拦,快步走到殿门前,仰望黑暗的天空,神情莫名。 司马奕半躺在榻上,举起一只酒觞,半觞酒水倒进口中,半觞落在衣上。皇后刚丧不久,他便恢复了醉生梦死的日子,什么为妻齐衰一年,全不被放在心上。 听到殿外一阵嘈杂,司马奕还觉得奇怪,抬起醉意朦胧的双眼,遇光线骤然昏暗,见宦者宫婢匆忙关闭殿门,放下木窗,奇怪道:“发生何事?” “禀陛下,天龙食日,大凶!” 天龙食日? 司马奕愣了片刻,旋即站起身,一脚踹开挡路的宦者,大步走到殿前,挥开宫婢,在阵阵惊呼声中,用力拉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宦者和殿前卫大惊失色,齐声惊呼。 司马奕全不在乎,在昏暗中张开双臂,整个人被暗光笼罩,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建康城外,两座军营中同时响起鼓声。 桓大司马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目视帐外昏暗的天色,不由笑道:“实乃天助我也!” 郗愔负手立在帐前,仰望渐渐现出光影的天空,叹息一声:“莫非真是上天注定,晋室衰微?” 贾秉过陆府拜访,刚刚告辞离开,就见日食发生。 坐在马车里,贾舍人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发出和桓大司马同样的感慨:此乃天助! 许超坐在车辕,一点不忌讳日食大凶。见同行的健仆面露忧色,不禁哈哈大笑:“鼠胆!不过日有食之,有甚可惧!” 健仆面现羞惭,振作起精神,抓起马鞭打出一记鞭花。 清脆的响声中,马车驰出巷口,沿秦淮河畔向北行去。 史书记载,太和五年,七月癸酉,日有食之。 是月,南地连降大雨,河水暴涨,北方天气亢旱,溪水干枯,预兆大灾之年。 日食隔日,桓大司马上表,借大凶为名,直指司马奕种种不德,由此触怒上天,方才降下示警。 “王室艰难,穆哀短祚。今上得继大位,不修德行,宠-幸-嬖人,秽-乱-宫闱,致使血统混淆,国嗣不育,储宫难立,皇基无以为继。 后丧不足两月,帝不循周礼,不服齐衰,反日日作乐宴饮,失为人之德。 帝有违礼度,不建德行,昏聩如斯! 有此孽行,不可奉守社稷,不能延续皇基,人道沦丧,丑声流于民间,是可忍孰不可怀!实不堪人君大位!” 这份上表字字如刀,犹如一记响雷当头劈下,震动整个朝堂,又似一声号角,吹响了废帝的前奏。 表书中历数司马奕种种不堪,包括宠-幸-嬖-人,淫-乱-宫廷,以来历不明的-私-通-之子假做皇子,乃至在皇后大丧期间饮酒作乐,种种种种,无论真假,一股脑的砸到司马奕头顶。 桓大司马不留半点余地,将司马奕的面皮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数脚,碾了十余下,别说捡起来重新贴上,已经是碎到想拼都拼不起来。 表书递上,彻底表明桓温的态度,就两个字:废帝! 三省一台俱都缄默,既没有就此发表议论,也没当场进行反驳。 褚太后同样不出一声。 自派去琅琊王府的人无功而返,司马曜托病不入台城,郗愔亲自过府拜访司马昱,她便知晓大势已去。 现如今,她能做的唯有沉默。 桓大司马刚刚亮出刀锋,表书仅是试探和威慑,想要彻底落下,尚需一段时日。她可以趁机做一番布置,至少要保住太后尊荣,护住褚氏仅存在朝中的实力。 “桓元子不过赢了一时,不急。”褚太后喃喃道。 扶持司马昱,固然会绝了她的摄-政意图,但也为桓温自己埋下隐患。 司马昱老于事故,绝非司马奕这等懦弱无能之辈。 一旦他登上大位,获取郗愔和建康士族的支持,桓元子必定会自食恶果,尝一尝她今日的不甘! “我倒要看一看,桓元子是否真能得偿所愿!” 至于桓容,褚太后垂下眼帘,翻开道经,看着开头的一行字,表情变得颓然。 事情既然做下,早不能反悔。 不过,她也不是毫无办法。 褚太后停下动作,开口道:“阿讷。” “仆在。” “青溪里可有消息传回?” “回太后,近日并无。” “派去的人都没回来?” 阿讷低下头,道一声“是”。 “继续派人。”褚太后单手扣上经书,五指收紧,将绢布制的书页生生扯了下来,“人不见就继续派,无论如何,我要南康出不得青溪里半步!” “诺!” 褚太后相信,只要将南康公主困在建康,攥在手里,无论桓容有多大的本事,都将投鼠忌器。 “桓元子这个儿子倒不像他,也亏得不像他。” 褚太后自言自语,沉郁多日的心情难得有些许好转。 可惜的是,这种好转源于心态的扭曲,不知不觉侵占脑海,仿佛墨汁浸染,再寻不出往日颜色,终至漆黑一片。 朝堂的风声-流入民间,知晓大司马上表指责天子无德,有废帝之意,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一种“总算来了,就等这一天”的感觉。 如褚太后所料,废帝不是小事,表书递上,号角吹响,朝臣达成一致,该走的程序照样不能省略。至少要郗愔也站出来,三省一台的官员全部表态,程序才能正式启动。 粗略估算一下,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至少需要三、四个月。 然而,最艰难的一步迈出,桓大司马反倒不急了。 一边和司马昱保持联系,维持“友谊”,一边紧盯宫中,确保司马奕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尤其提防建康士族同其联络,避免禅位诏书一事透出半点风声。 除此之外,特地派人给幽州送信,和桓容长叙父子之情,并暗示将传诏的宦者送回建康,交给他来看管。 接到书信,桓容半晌无语。对着刚刚从北地飞回的苍鹰,莫名的问道:“阿黑,你觉得我傻吗?像是很好骗?” 苍鹰歪了歪脑袋,随即一转身,再次用屁股对人。 老子是只鸟,听不懂人话! 桓容默然两秒,有意将书信撇到一边,想到贾秉送回的消息,终究没有“任性”,而是铺开竹简,写成一封短信,交给送信人带回。 信件内容不长,中心思想也很简单:阿父关心,做儿子的铭感五内。人押在幽州很好,就不用阿父操心了。 简言之,父慈子孝继续演,演到彼此牙酸都没关系。要人绝对不成。 归根结底,将来某一天,桓容很可能要用到这份禅位诏书,这个宦者可是重要的“人证”。 废帝的基调定下,各方分蛋糕总需一定时日,建康暂时不会出大乱子,桓容将注意力移到北方。 铺开苍鹰带回的绢布,看着熟悉的字迹,想到那日雨中对饮,一股悸动油然而生,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淡定!” 用力磨了磨后槽牙,不管用。 狠掐一下大腿,疼得直吸凉气,乱了半拍的心跳才回归正常。 “慕容评合三十万大军?” 看过绢布上的内容,桓容表情变得凝重。 他知道这个数字肯定有水分,却不得不重视。 按照当下习惯,往往是两三万就能号称十万,二三十万就能号称百万。 慕容评从邺城发兵,起初不过万余,均是曾随他征战的嫡系。进军西河的途中,陆续有州兵加入,数量基本能达到五六万,七八万已是顶天。 增加的军队中,至少一成是强-征的民夫,余下都是部落杂兵以及刺使的护卫和部曲。 按照后世的话说,这就是一支-杂-牌-军。 不过,考虑到交战双方的人数对比,以及鲜卑人好战的传统,桓容难免存下一丝担忧。 算一算秦氏坞堡的兵力,想要守住新得的荆、豫等州,且不能放弃武乡、上党等地,西河肯定空虚。 几万大军压下,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收起绢布,桓容铺开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最终定在彭城。 秦璟会如何解决这场危机? 武车终究不是万能。如果秦氏坞堡守不住,鲜卑乱兵很可能南下劫掠,幽州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桓容没法继续淡定,当即道:“来人,请荀舍人和钟舍人过来。” “诺!” 所谓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人人跑。 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件蠢事,无论对方多么可靠。 想要守住幽州这一亩三分地,一切都要靠自己。 桓容盯着舆图,盘算着该如何布置兵力,忽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荀宥钟琳赶来,不想却是秦雷。 “使君,仆有要事禀报!” “何事?” “袁真突然病逝,袁瑾掌握寿春兵力,目前动向不明。” 桓容愕然。 袁真死了? 好吧,自从知晓袁真病重,他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 从获悉的消息来看,袁瑾的头脑不及他老子五分,很可能会突然脑抽作死,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寿春动向不明?” 想到袁瑾可能会做的举动,桓容心头微沉。 建康风雨连连,北地兵祸不断,这个关头,要是寿春乱起来,势必席卷淮南,整个幽州都不得安稳。 “立刻派人去淮南!不,你亲自去,最好能靠近袁瑾。如果他真生恶意,那么,”桓容顿了顿,用力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尽快除了他!” 袁瑾在,寿春可能会乱,而且会相当乱,还要提防他献城北投。 袁瑾不在,群龙无首,再乱也能收拾。 袁真死得不是时候,好在动作利落,将朱氏的力量彻底从寿春-拔-除。如若不然,桓容绝不会下这样的决心,也不会行此雷霆手段。 秦雷领命,行礼退出内室。 荀宥和钟琳走到门外,恰好听到桓容之言,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闪过欣慰。 明公此举大善! 看到两人联袂走来,脸上带着笑容,张口英明闭口果决,并暗示以后就该这么干,桓容无语半晌,最终只能叹息一声。 看来,他当真已经入局,越来越适应这个乱世。 与此同时,慕容评的大军绕过上党和武乡,抵达赵郡。 因天气亢旱,军队准备不足,粮草尚能供应,饮水却出现困难。 这个时候,不知慕容评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突然脑抽,也或许是想玩一把花样作死,竟然下令大军就地扎营,并派人看守营地四周的山泉和溪流,干起了“市水”的勾当。 “凡入绢一匹,给水二石。” 邺城带出的部队之外,各州私兵和民夫皆要用绢市水,无人能够例外。 一时之间,不满之声四起,甚至传到秦氏仆兵耳中。 起初,得部下禀报,秦璟并不相信,以为是慕容评的计策。不料想,派人查探一番,得知此事千真万确,连市水的价格都没有出入。 仆兵话音落下,帅帐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慕容评疯了不成?” 不怪秦玦口出此言,正常人能干出这样的脑缺事? 慕容评早年的战功不是假的,即便年老-好-权,也不该这样糊涂。 “阿兄,是否趁机进攻?”秦玸突然开口。 帐中诸将一凛,随即目光灼灼的看向上首,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秦璟良久不言,沉思之后做出决定。 “掉头,不去赵郡,转道攻邺!” 什么?! 众将面现愕然。 “郎君,此举怕是不妥。”一名随军谋士出声劝阻。 “邺城墙高池深,难以攻破。且慕容评领兵在外,如知都城被围,撤兵回援,恐大军将困于城下。” 秦璟摇了摇头,道:“慕容评不会回兵,观其所行,亦非真要攻打西河。我会给家君送信,调上党和武乡守军试探,如其向北,邺城定然可下!” 众人细思秦璟所言,接连现出一丝恍然,表情中闪过明悟。 “阿兄是说,那老贼出兵不过是幌子,他压根没想着攻打西河,而是要趁机北逃?” “之前尚不确定,但经此事,我有七分把握。” 慕容评固然贪-酷,也不会失去理智,死要钱到这个份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跑路,临走再搜刮一笔。 仔细想一想,借口攻打西河,将嫡系全部带出邺城,不啻为聪明之举。沿途收拢州兵,不断壮大手中力量,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狠狠压榨。 这样一来,人有了,钱也有了。 无论是退回祖地,还是从他族手中抢占一块地盘,都是不错的选择。 比起慕容垂和慕容德,慕容评更加老谋深算,不是事不可为,估计连邺城都要掏空。 “之前晋军北伐,邺城曾传出过消息,言慕容评有意返回祖地。如今来看,他已然下定决心。” 纵然联合氐人灭掉秦氏坞堡,慕容鲜卑也未必安全。以苻坚和王猛的做派,难保不会立刻撕毁合约,回身举刀就砍。 慕容评看得透彻,不打算陪着慕容暐一起死,所以打起包袱准备走人。不是中途玩了这一手,连秦璟都会被蒙在鼓里。 “立刻拔营!” 事不宜迟,此刻掉头必能打邺城一个措手不及。时间拖长了,难保邺城内不会有明白人,和秦璟一样看透慕容评的打算。 秦璟的军队掉头奔向邺城,日夜兼程,很快抵达城下。 秦策接到消息,立刻派兵对慕容评的大军进行试探。果不其然,后者压根不接战,迅速整顿兵力北上,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不知内情的州兵,被秦玖和秦玒包了饺子。 邺城陷入重重危机,慕容评撒手不管,一路奔向祖地。 慕容垂和慕容德业已领兵攻破丸都,慕容冲和慕容令率先冲进城内,刀锋挥过,开启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杀到兴起,慕容冲舔过嘴角沾染的血迹,眺望南方,想起曾生擒过他的某人,眸光似狼一般,再次一刀挥下,将一名高句丽人-劈-死-马-下。 “总有一日,我必带兵征南,将当日一切如数奉还!”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丸都城被攻破,慕容垂和慕容德为犒劳麾下,纵兵劫-掠三日。 城内壮年男子十去七八,侥幸留得一命的也被抓做羊奴,背缚双手押入临时搭建的羊圈,畜生一样看管起来。 女子和孩童被另外关押。 凡是高过车轮的男孩均被挑拣出来,随壮年男子绑入羊圈,每日仅有半块蒸饼,一碗冷水。 老实且罢,不老实肯定会招来一顿鞭子。 看管他们的都是库莫奚,和高句丽人有深仇,逮住机会,不抽得他们皮开肉绽决不罢休。 在晋人看来,占据北地的胡族是蛮人,不识华夏礼仪。于盘踞中原多年的鲜卑人眼中,这些组成高句丽的濊貊、扶馀和古朝鲜人更属“化外之民”。 鲜卑人仰慕汉文化,对高句丽极端看不上眼。 早年间,高句丽王不老实,意图带兵西侵,借中原战乱窃取汉朝设置在东北的郡县。曹魏曾派兵攻破丸都,迫使当时的东川王弃城逃跑。 此后曹魏被晋取代,晋室又因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南迁,高句丽趁机迁回旧都,死灰复燃。 可惜生不逢时,复燃的不是时候。 这一次,他们遇上的不是汉室军队,而是由燕主和吴王率领的慕容鲜卑。 慕容鲜卑建国不久,正逢盛时,几战之下,高句丽死伤无计,新建的丸都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不承想,高句丽毅力惊人,在鲜卑人撤走后,再次重建丸都城。规模比不上早年,但有都城在就证明没有灭国,可以凝聚人心。 在这之后,高句丽王组织起军队,趁慕容鲜卑和氐人、晋人交战时,出兵百济和新罗,不断蚕食土地人口,壮大实力,渐渐有了复苏迹象。 可惜,人若是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 不到三十年时间,慕容鲜卑再次大兵压境。 这回燕主没来,来的是老对手慕容垂,以及同样凶悍的慕容德。更糟糕的是,鲜卑人的目的不是攻破城池抢一回就走,而是要推房占地,借机自立。 高句丽人确实有硬骨头,战场上死不退后。 奈何对手太强,又有熟悉当地的库莫奚人带路,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死伤过半。 慕容鲜卑攻入城内,高句丽王又一次弃城逃跑。除了年长的世子,王妃美人都被抛在身后,十余个子女也被抛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成了鲜卑人的俘虏。 慕容冲率先杀入王宫,见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王室众人,未生出半分怜悯。 考虑到慕容垂的立场,倒也没全都杀干净,挑出两个年长的王子杀鸡儆猴,带血的刀锋指向余下众人:“如敢反抗,这便是下场!” 话落,慕容冲扫过殿内,几步走到高句丽王处理政务的矮榻前,扫开一叠尚未处理的官文,大马金刀的坐下,单手支着刀柄,俊美的面容带笑,落在被俘虏的众人眼中,却仿佛一尊-凶-神-恶-煞。 “问一问,高句丽王跑了多久。” 鲜卑骑兵不懂高句丽语,几名库莫奚向导被带到殿中。 一番询问之后,得知高句丽王在城破当时就乔装离开,似向南逃,慕容冲抡起长刀,砍杀数名哭个不休的宫婢。 哭声戛然而止,殿中倏然一静。 刺鼻的血腥味中,王宫众人噤若寒蝉,鲜卑兵则咧开嘴,满脸都是嘲讽。 “一群鼠胆!” 慕容冲站起身,走到一名公主面前,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两眼,直将对方看得满脸煞白,方才冷声道:“我阿姊和你一样的年纪,被慕容评那老贼送去长安,死后尸骨无存。阿姊的保母说,阿姊没有哭,哪怕被阿母亲自送上西去的马车,阿姊也没有哭。” 清河公主-艳-绝六部,被视为鲜卑第一美人。 结果,因为一场“交易”被送去长安,不久便香消玉殒。 “阿姊没了,你们凭什么还活着……” 公主听不懂慕容冲的话,却能看明白他的表情。 惊恐之下全身僵硬,怕到极致,压根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大睁着双眼,眼看着刀锋落下,鲜血飞溅,最终躺倒在血泊之中。 从慕容垂举刀到公主倒下,短短一瞬间,却仿佛慢动作一般,在众人眼前一帧帧滑过。 “啊!” 一名年幼的公主当场吓疯,被身边人用力捂住嘴,很快憋得满脸通红。 慕容冲甩掉刀上血迹,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殿内众人,转身迈步离开。 要是高句丽王向北跑,侥幸躲进柔然地界,恐怕还能逃出生天。他却向南逃,不路过百济也要穿行新罗,没有第三条路。 那两个地方和高句丽可是“敌国”,打仗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 想到这里,慕容冲再次笑了起来。 少年的面容俊俏非凡,不见半点阴霾,与沾染在脸颊上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能刺痛观者的双眼。 审-讯过王宫众人,慕容垂当机立断,派人向南追击。 不等鲜卑兵追出二十里,迎面行来一支百济军队。队伍中夹着一辆囚车,车上五花大绑的不是旁人,正是逃走的高句丽王。 随他潜逃的护卫臣子都被百济人杀死,世子也没能幸免。 见到这个老仇家,百济王恨得咬牙切齿,很想当场取其性命。结果被臣下劝阻,言明各种利弊,才勉强压下怒火,派人将他押送回丸都城,送到鲜卑人手里。 “我王有言,愿向贵主称臣。” 百济没少被高句丽敲打压榨,此前高句丽王曾经放话,要发兵“统一南北”。不是鲜卑兵横叉一脚,攻占丸都城,百济此时很可能已经灭国。 此番,百济丞相亲为使臣,送上高句丽王这个投名状,并有百济王亲笔书信,愿意向慕容鲜卑称臣,每年纳贡。 慕容德十分意动,慕容垂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当场表态。 暂时打发掉使臣,两人在帐中商议,前者以为百济还算识趣,可以答应下来,后者显然持不同意见。 “阿弟,高句丽也曾向汉人称臣,结果如何?” “阿兄是说百济不可信?”慕容德皱眉。 “然。”慕容垂点点头,扫过同在帐中的慕容令和慕容冲,沉声道,“现下我等势大,他们自然摆出臣服姿态,愿意称臣纳贡,哪日寻到机会,必定会举兵反-叛。” “汉人有句话说得很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化外之人不识礼仪,没有廉耻之心,朝秦暮楚,首鼠两端,实不可轻信。” “叔父的意思是,与其留着他们为患,不如一举拿下?” 慕容冲突然开口,引来慕容令隐晦一瞥。 “对,凤皇聪慧。” 慕容垂笑着颔首,随后转向慕容德,道:“高句丽疆土有限,你我在此立足,终要面对中原之敌。百济新罗相邻,截断南土,他日恐将为患,绝不能留!” 言下之意,燕国日暮西山,不亡于汉人之手,也会被氐人所灭。到了那时,他们就会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 百济新罗的位置很特殊,一面是高句丽,一面就是大海。 在慕容垂看来,百济王识相也好,不识相也罢,绝不能留下这个“尾巴”。况且,他与慕容德短暂合兵,总有分-权之日,地方多一些,日后也能减少些摩-擦。 以他们手中的兵力对比,仿效中原建国暂不可取,反不如遵循祖制以部落自立,不称帝,继续称王。 一人据北,一人据南,彻底站稳脚跟再图后事。 “好,就照阿兄所言!” 慕容德没有异议。 对方称臣纳贡固然好,但将地盘和人口攥到手里岂不是更好。 慕容垂能想到日后争端,他同样不会忽略。地盘大些,总好过在方寸之地打来打去。 算一算百济新罗的地盘和人口,慕容德愈发觉得这主意不错。 计策既定,慕容垂下令-审-讯高句丽王,问出国库藏金所在,随后将人斩首示众,头颅悬挂在城头,尸身丢去荒野喂狼。 “王室宗室全部斩首,无论男女。” 他们要在此地立足,就要使高句丽人彻底顺服。如此一来,王室血脉绝不能留,打下百济新罗之后也要仿效此例。 百济王绝不会想到,老对手刚死不久,尚没来得及高兴,自己就成为鲜卑人的目标,转眼大祸临头。 待鲜卑大军兵临城下,百济王亲自登上城头,见到已投靠慕容垂的前丞相,气得大牙咬碎,破口大骂。 奈何口齿再锋利,也无法阻止灭国的命运。 “杀!” 慕容冲一马当先,率先攻入王城。 百济王城一战而下,百济灭国,新罗迅速跟上,半-岛-上的“三国”时代提前结束,成为慕容鲜卑管辖之地。 不得不说,慕容垂的确有先见之明。 集合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地,面积不过是中原两州。不将后两者打下来,仅占据高句丽一国,鲜卑内部迟早会因地盘生乱。 如今有了新地盘,单是消化财富人口就需好一段时间。 对这个结果,不只是慕容垂,慕容德同样十分满意。 在进军途中,慕容冲屡次立下大功,不仅慕容垂,慕容德也是另眼相看。 慕容令看向这个堂弟的眼神愈发晦暗,尤其是见慕容垂夸奖不算,更令慕容冲率兵攻打新罗,其后竟将平-壤-城划做作他的封地,这种晦暗渐渐变成嫉恨,为日后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慕容鲜卑吞并高句丽时,慕容评正率军奔回祖地,意图安顿下来。 待邺城意识到不对,秦氏大军已包围城下。 秦璟将后军交给秦玸,率秦玦亲上阵前指挥。 三十辆武车排开,车顶平铺挡板,架起改良过的攻城锤。 武车后是并排立起的投石器,一声令下,仆兵拉动绞绳,丈长的木杆摇动,带起一阵阵恐怖的破风声。 巨大的石块从藤网中飞出,呼啸着砸向城墙。 轰鸣声中,墙壁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凹洞,外部土层皲裂,墙皮簌簌掉落,现出内部的墙砖。 有的巨石落在城头,甚至飞入城内,几乎每次都能带起一片血雨。 五轮抛掷之后,城头上一片哀-嚎-呻-吟,四处是倒伏的尸体,仿佛人间地狱。 “攻城!” 邺城兵力不足,绝不会出城迎敌,只能据城死守。 提防有部落援兵,秦璟打算速战速决,既没派人劝降,也没有围三阙一,而是放开手脚,命人从四面进攻,摆明要以视力对-撞,强硬打下城池,不玩什么怀柔手段。 “阿兄,”秦玦低声询问,“这样不会促成鲜卑人拼命?” “会。”秦璟坐在马背,玄色的头盔压在眉上,双眸竟比铠甲的颜色更深。 “那为何?” “城内不只慕容鲜卑。” 秦玦皱眉,仍有些不明白。 “胡人勇悍,此乃天性。”秦璟道,“然遇生死抉择,各部不会拧成一股,而是将成一盘散沙。” “慕容鲜卑立国称燕,境内杂胡皆被压制,附庸部落亦然。” “此番我大军压境,慕容评带兵出走,以慕容暐和可足浑氏的力量,压制不住城内的众人。待到攻破城门,这些胡人想要活命,肯定会调转刀锋杀入王宫,用慕容鲜卑的人头换得自身性命。” 秦玦仍是不解。 在他看来,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思议。 “奇怪吗?”秦璟转向秦玦,沉声道,“逢乱世,这就是活命之道。” “阿兄可会放过他们?” 秦璟没说话,再次看向城头,声音愈发低沉,“阿岩,你要记住,对百姓当怜,对臣属可悯,对敌绝不能讲半分仁慈。” 说话间,秦氏仆兵借武车掩护,从四面逼近城门。 武车设有挡板,城头的箭矢压根-射不穿。 不在保护范围内的仆兵,顶-起足有半人高的竹盾和藤牌,前后左右相连,组成一面坚固的盾墙,同样能挡开大部分箭矢,不被伤到分毫。 如果桓容在场,见到眼前一幕,肯定会对着秦璟瞪眼。 所谓拿来就用,专利费不交一分,秦兄,这事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武车推到城下,车顶挡板掀开,架起可折叠的云梯,迅速抵至城头。 城上守军大惊,开始砸下圆木,泼下热油。 战争从开始就进入白热化,死伤很快出现。 一架云梯起火,梯上的仆兵躲闪不及,自半空中跌落,砸在碎石之上,瞬间没了性命。 死亡没有击溃进攻者的勇气,反而掀起可怕的斗志。 鲜血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秦氏仆兵好似被开启机关的战车,咆哮着向前冲去。 几名幢主率先冲锋,借又一轮投石器的掩护,迅速攀上城头,遇上惊愕的守军,一脚犹在梯上,手里的刀已砍了过去。 血雨洒落,缺口打开。 仆兵如蚁群般攀上云梯,登上城头,喊杀声震天。 架着攻城锤的武车逼近城门,车内仆兵拉动机关,巨大的圆木被绳索带动,向后退出两米,猛然前冲,狠狠的开砸。 轰的一声,城门连带城墙一起摇动。 尘土碎石飞溅,仆兵再次拉动机关,圆木不停歇的砸下,城门很快破开一个缺口,现出大快的石砖和断木。 “堵死了!” 原来,城内的守军怀抱死志,为挡住秦氏仆兵,竟将门后堆满木头石块。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怕还会横起木板加固。 仆兵打出讯号,攻城锤再次挥动,对准门后的断木,一下接一下狠砸过去。 如果不能破开城门,大军就无法进城,攻上城头的同袍更会身陷险境。仆兵发了痕,不顾开裂的虎口,用尽全身气力,誓要将城门破开。 “给我开!” 城头突然飞下一阵箭雨,咄咄的钉在挡板上。 一名仆兵被射中肩膀,似感觉不到疼痛,将碍事的剑尾折断,任由箭头留在身上,不停的拉动机关,双目赤红。 终于,伴随一声钝响,门后的石块被砸开,现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继续!” 仆兵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开裂的虎口,破损的手掌,再再证明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城门将破,守军立刻堵住缺口,长矛和长-枪一齐-刺-出,奈何发挥的作用有限,压根不能抵挡分毫。 攻城锤已经-撞-秃锐角,前端开裂,每一次-撞-上石堆,都会飞出大量碎屑。 这些碎木成了守军的夺命符,挡在最前方的几人更被-扎成刺猬,满身鲜血,哀嚎着倒地不起。 城头陷入鏖战,城门下亦然。 秦璟指挥若定,发现南城门出现缺口,立刻派后军压上。 “阿兄,让我去吧!” 见秦玸攀上云梯,秦玦终于忍不住了。 “去吧。”秦璟没有阻拦。 身为秦氏子,临阵杀敌,身先士卒皆是必然。 正午过后,南城门终于被打开,门后的守军被击退,秦氏仆兵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潮水般涌入成内。 城门被破,城头的守军一阵惊慌。 秦玸抓准时机,接连砍杀数人,其中一人是在城头指挥的将军。噩耗传出,彻底让守军陷入混乱。 随着南门被破,余下三门接连告急。 如秦璟所料,在东门和西门被攻破之后,城内骤然生乱。之前臣服于慕容鲜卑的胡人联合起来,持刀剑攻向王宫,同守卫展开一场激-战。 可足浑氏和慕容暐本来计划自密道逃跑,奈何中途生变,密道出口被堵住,根本逃无可逃。 傍晚时分,随着一声轰响,宫门倒塌,胡人呼啸着冲进宫内,宦者宫婢四散奔逃。 见到宫内的藏宝,胡人全部红了眼,不少人忘记之前目的,齐齐扑向了大开的宝库。 四城的守将先后被斩杀,抵抗的守军也未能幸免。 大军入城,昔日的鲜卑贵族沦落为俘虏。有的运气实在不好,没等被仆兵抓获,就成了家仆和羊奴的刀下亡魂。 宫城突然起火,伴着骤起来的狂风,迅速蔓延向整座城池。 “慕容暐可曾抓到?” “回郎君,尚未!”部曲答道,“起火点在王宫,宫内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胡人,实在不好找人。” 秦璟策马拉住缰绳,见火势迅速蔓延,下令大军放弃找人,立刻出城。 “郎君,不救火?” “不救。”秦璟道,“围住四座城门,将出逃之人全部拿下。不从者格杀勿论。” “诺!” 仆兵飞驰传令,大军迅速撤出城内。 城中大火飞速蔓延,进而吞噬整座王城,仿佛一条赤-红-色的巨龙,在黑夜中飞腾,发出恐怖的咆哮。 太和五年八月,燕国都城邺被秦氏坞堡攻破,城中守军尽数战死,鲜卑贵族官员多被擒获。太后可足浑氏死在乱中,燕主不知所踪,人言死于宫中大火,但因尸身无法辨认,终成后世谜团。 至此,慕容鲜卑南下中原,建国三十余载,辉煌一时,仍逃不开被历史车轮碾压,终化为乱世中的一颗流星,盛极而衰,直至没落消亡。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邺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五日,天空都成一片赤-色。 天气亢旱,滴雨不落,热风席卷北地。 风助火势,火助风卷。 焰龙狂啸摆尾,城周五里内的溪水俱被蒸干,留下一条条皲裂的沟壑。自上空俯瞰,犹如利刃劈下的伤痕,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 城中的杂胡洗劫皇宫,捉拿鲜卑贵族官员,下手不留半点情面。 逃出火海之后,杂胡首领立即投奔秦氏大营,献上抢得的宝物,捆来一身狼狈的鲜卑贵族,以求能活得一命。 如果可以的话,更想投入秦氏麾下,借机博一个出身。 “我等愿为贵主冲锋陷阵,同坞堡的敌人拼杀!” 几名推举出的杂胡首领走进军帐,单臂扣在前胸,一边说着话,一边深深的弯腰。 他们不敢抬头,不是出于尊敬,而是恐惧。经历过邺城的大战,见识过秦氏仆兵的可怕,对能统领这支军队的人,更是尤其畏惧。 胡人天生强悍,纵然南下中原,常年学习汉文化,骨子里的东西始终不会改变。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 在北方的草原和沙漠里,凶猛的狼群,永远由最强悍的头狼带领。能独自占据绿洲的豹子,最不缺的就是尖牙利齿。 秦璟虽然年轻,一身的煞气却做不得假。 他们完全可以肯定,这位将军必定历经战火,手中的长-枪早被鲜血浸染,是一杆不折不扣的凶-器。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一名匈奴首领一咬牙,竟然单膝跪地。与他同来的杂胡首领愣了一下,暗道一声“狡猾”,顺势弯下膝盖,希望能争等秦璟点头。 秦璟仍没出声。 秦玦和秦玸清点过战损,先后走进军帐,见到眼前的情形,奇怪的互看一眼,口中问道:“阿兄,可要将他们拖下去?” 两人心生误会,以为杂胡惹怒秦璟,这才通通跪在地上。说话间就要唤人动手。 几名首领顿时骇然。 不接受投靠不说,理由也不给一个就要将人咔嚓掉? 如此凶狠不讲理,究竟谁才是胡人? 见有仆兵进帐,铠甲上犹带着血迹,几人脸色煞白,下意识摸向腰间。意识到武器留在帐外,表情变了几变,矛盾的掺杂着凶狠和恐惧。 好在秦璟没打算杀人。 以他手中的兵力,能拿下邺城实属运气。不是慕容评“暗中相助”,带走城中大部分兵力,使得城防空虚,别说一战而下,人打光了估计也攻不开城门。 这些杂胡还不能杀,留着有大用处。 想到这里,秦璟手按宝剑,视线扫过跪在面前的杂胡。 “尔等诚心投靠于我?” “是!” “不敢有假!” 众人争先恐后出声,唯恐稍慢一步就要被拉下去砍头。 “好。”秦璟点点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为首两人身上,开门见山道,“尔等即刻召集人手,速往阳平、建兴等地,捉拿逃窜的慕容鲜卑。”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声音略显低沉,煞气瞬间弥漫帐中。 “得一鲜卑贵族,可赏三金;得一百人部落,赏绢十匹。凡战中所得,除马匹之外,均只需上交六成,余下可自行处置。” 换句话说,剩下的人口和牛羊,乃至布匹香料等物,都可就地分配,作为出力的犒赏。 “诺!” 杂胡首领大喜,当场表示,必定将事情办得漂亮,不负将军信任。 “刀剑可自营中领取。” 慕容评带走军队,却带不走国库和兵库。 皇宫被抢,国库仍完好无损。库内的藏宝俱被-封-箱,六成送去西河,三成送回彭城,余下一成犒劳士卒。 兵库中的皮甲军-械堆积成山。 打开库房的刹那,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邺城有善战之人,凭借这些兵器,大可组织起鲜卑平民和羊奴,进行有力的反抗。届时,任何人想要攻下这座城市,都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可惜的是,秦璟来得太快,城中的贵族只顾着逃命,朝中官员也是各顾各,压根没想到这点。到头来,全都便宜了进城的秦氏仆兵。 清点过兵器,众人都是喜上眉梢。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三个字:发财了! 乱世之中,金银固然难得,武器更加重要,尤其是锋利的铁器。 不知慕容鲜卑走了什么运,竟藏有大量前朝大将打造的长-枪和环首刀。其中十杆镔铁长-抢尤其难得,可谓万中无一。 秦玦和秦玸见猎心喜,得秦璟点头,一人抓起一杆。 长-枪入手,重量超过预期。 两人兴致起来,就在库房外对战。每次枪-头-刺-出,枪-杆-扫过,都能带起一阵风声,劲道十足惊人。 有这样的凶器,慕容冲却用缠着铁丝的硬-木-枪,只能说时运不济,合该被桓容生擒。 “好-枪!” 按照惯例,库房中的武器秦璟可自留三成,余下都要送往西河。 战时缴获的兵器不算在内,破损的长矛刀-枪-集合起来,部分散给投靠的杂胡,部分送回彭城重铸,用于巩固城防。 鲜卑兵卒身上的皮甲同样没有浪费。 秦氏仆兵不愿意动手,杂胡自食其力,见一套扒一套,中途因分配不均发生争执,差点抡起拳头打上一场。 待杂胡领完兵器、扒-完皮甲,当天就召集人手,带足三日的干粮,驰往阳平长乐等地。 耳闻马蹄阵阵,目及烟尘滚滚,秦玦忍不住问道:“阿兄,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不怕就此一去不回,酿成后患? 秦璟除下头盔,漆黑的双眸仿如深潭。 “邺城虽下,慕容鲜卑却未绝灭。这些杂胡用处不小。” “用处?”秦玦仍然不解。 “随我回帐。” 话音落下,秦璟转身进帐,扫清矮榻,铺开舆图。 待秦玦和秦玸在身侧站定,指着北方草原和东北的高句丽三国,沉声道:“慕容评率万余悍卒向北,待到养精蓄锐,必将再次南-侵。慕容垂和慕容德-攻-下高句丽,百济新罗早晚将被吞并,待其立稳脚跟,日后必成大患。” 听到秦璟所言,秦玦和秦玸盯着舆图,表情都有几分凝重。 “以坞堡现在的兵力,守住荆、豫等州尚可,如要彻底吞并燕国,尚需一定时日。今日拿下邺城,却分不出更多兵力向东,只能利用杂胡扰乱各州,逼迫慕容鲜卑迁移向北。” 更深一步的讲,杂胡和慕容鲜卑对抗,双方的力量都在消耗。等到坞堡征兆新兵,壮大力量,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阿父下令出兵之前,必须继续维持乱局。” 秦璟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划过邺城,顺着阳平、长乐等郡向北,最终点在昌黎。 昌黎往东就是平州,平州对面就是高句丽! “我所忧者,唯慕容垂而已。” 燕国境内的慕容鲜卑和杂胡不足为虑,倒是北去的慕容评和占据高句丽的慕容垂更值得关注。 比起慕容评,慕容垂明显更具备优势。 秦璟不急着消化燕国全境,而是利用杂胡生乱,防备的就是两者突然出兵,打坞堡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评或许会犹豫,慕容垂绝对能抓准战机。 “阿兄,如果就此拖延,慕容垂和慕容评仍将势大。” “我知。”秦璟点头,肯定秦玸所言,脸上却无忧色。将手指点在平州以北,圈出一片广大的地界。 “自慕容鲜卑南迁,此地便为柔然占据。慕容评返回祖地,二者势必会发生冲突。” 见秦玦秦玸双眼微亮,秦璟又在高句丽和柔然中间画出一片区域。 “这里是室韦和库莫奚,库莫奚和慕容垂联合,室韦仍在中间摇摆不定,双方日后定将一战。战事一起,柔然必会发兵。”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柔然由不同的部落组成,居于统治地位的属鲜卑一支。但这支部落和慕容鲜卑没什么亲缘关系,反而有不小的仇恨。 “慕容垂比慕容评聪明。” 攻打高句丽,中间尚有室韦和库莫奚为缓冲地带,不至于立刻和柔然对上。但是,以他扩张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在此期间,慕容垂必会设法积聚实力,以防被他人吞并。 秦氏坞堡可趁机灭掉州郡内的反-抗-势-力,消化燕国全境,继而同氐人、晋国三分中原,视情况图谋后事。 “张凉能强撑至今,不会轻易灭国。氐人貌似胜券在握,实则有不小的麻烦。” 秦璟话锋一转,道:“凉王死于姑臧,世子率众退入敦煌郡。此地有数支西域胡,早被吐谷浑觊觎,王猛贸然带兵攻打,必会引起各方警觉。” 苻坚王猛不会想到,拿下姑臧远不代表结束,长驱直入的结果,是给自己引来更多的敌人。 事实上,事情本不该如此麻烦。 奈何张凉如此顽强,实在出乎众人预料,别说身在局内的氐人,连秦氏坞堡都十分吃惊。 西河送来消息,凉国世子不打算称王,而是欲投靠坞堡,拥护秦策为王。 “张寔胸有韬略。” 这六个字是秦策的评语。 如果不是国力太弱,又遇上苻坚王猛,等张寔登上王位,凉国势必会强盛起来。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姑臧丢失,凉国精锐尽灭,张寔手中的兵力能保他逃入敦煌,却不足以对抗各方势力。想要保全张氏血脉,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方势力投靠。 比起有灭国之仇的氐人,或是凶狠贪婪的吐谷浑,秦氏坞堡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张寔有意投靠,为递出投名状,势必将拉拢诸西域胡。” 剩下的话不用秦璟说,秦玦和秦玸都能明白。 打下燕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秦氏将要称王,目的不是占据几个州郡,而是统一北方,乃至整个华夏。 张凉联合西域胡,即可借助秦氏坞堡的财力,在西北扎下钉子。 氐人拿不下凉国全境,背后始终存在隐患,他日同坞堡对战,这颗钉子便会化为利箭,生生扎入苻坚的后背。 “此番能攻下邺城,武车和攻城锤作用不小。”秦玦搓手道,“阿兄,能不能和阿容商量一下,多卖给咱们几辆?不用多,五十,不,三十?” 秦璟和秦玸同感无语。 三十还不多? 需知为这些武车,秦璟答应的条件可是不少。 “此事再议。” 秦璟收起舆图,打发秦玦和秦玸下去巡营。随后取出绢布铺开,将邺城之事简单写明,迈步走出帐外,手指抵自唇边,打了一声呼哨。 不过片刻,天空中传来响亮的鹰鸣。 黑鹰和苍鹰几乎同时飞落。 秦璟侧了下头,发现苍鹰身后还跟着一只肥胖的鹁鸽,不禁面露诧异。 秦玦和秦玸尚未走远,好奇的看过来,见鹁鸽距离苍鹰不到散步,后者竟没有下爪,还提防黑鹰下爪,甚至不惜挥动翅膀,登时大感惊奇。 “怎么回事?” “不晓得。” 双胞胎互相看看,齐齐将目光转向秦璟。 秦璟挑起长眉,举起右臂。 苍鹰挤开黑鹰率先飞落,随后朝着鹁鸽叫了一声。 圆乎乎的鹁鸽振翅飞起,绕着秦璟盘旋两周,最后落到秦璟的肩上。歪着头考虑许久,才蹭了蹭他的鬓角。 苍鹰伸出腿,腿上竟绑着两支竹管。 秦璟难得生出好奇,解开竹管,取出绢布细看,时而扫鹁鸽一眼,嘴角隐约掀起一丝笑纹。 “阿圆?”这名字倒是形象。 鹁鸽挺起胸膛,挂在脖子上的香球闪闪发光,愈发醒目。 秦璟放飞苍鹰,抓下肩上的鹁鸽,解下绑在它脖子上的香球。 一缕熟悉的暖香萦绕鼻端,秦璟抚过鸽羽,笑意染上眼底。 “阿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秦玦愈发感到好奇,心中似被猫爪挠过一般。 “它是阿容养的?” 秦璟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递出绢布,示意他自己看,同时命人取来食水。 众人愕然发现,这只鹁鸽竟然不食粟麦,而是和两只鹰争抢鲜肉。 这世道怎么了? 鸽子吃肉? 是他们读书太少,见识不够吗? 有部曲好奇,想要逗一逗鹁鸽,结果被凶狠的啄了一口。不是躲得快,手背必定会缺块肉。 “这还是鹁鸽吗?”秦玸满脸惊讶。 对此,秦璟实在没法给出答案,只能转开头,沉默以对。 容弟做事常出乎预料,非寻常人可解。 “阿容也出兵了?” 秦玦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引开秦玸注意。 两人一起凑到绢布前,细读其中的内容,相似的眸子频闪,显然信中的内容相当“有趣”。 秦璟摇了摇头,待三只鸟抢完鲜肉,将写好的书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鹁鸽似有不满,闻到暖香的味道,又迅速变得温顺,蹭了蹭秦璟,随着苍鹰振翅飞走。 “阿兄?” “无事。” 把-玩-着金色的香球,秦璟的笑容渐暖,惹得仆兵和部曲纷纷侧头,倒退三大步。 郎君俊则俊矣,美则美哉,可笑成这样委实吓人,莫要靠近为妙。 此时,被秦氏兄弟惦记的桓刺使正坐在武车上,行在前往寿春的途中。视线越过车窗,眺望沿途经过的村落,未见一缕炊烟,不由得蹙紧眉心。 “典魁。” “仆在!” “暂停前行,派人入村查探。” “诺!” 典魁领命,传令前队就地休息,点出数名私兵入村。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私兵快速折返,至典魁跟前禀报。 桓容静等片刻,就见典魁沉着表情回报:“使君,村中无人。” “一个都没有?” “是。” 沉吟片刻,桓容问道:“自入淮南郡以来,这是第几处了?” “回使君,已是第六处。” “六处了啊。”桓容喃喃念着,又看一眼不远处寂静的村庄,眉心皱得更深。 “使君,此地距寿春不到三十里。之前路过的几县并无此类情形。”同车的荀宥开口道。 “我知。”桓容叹息一声。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这样担心。 先前以为袁瑾只是脑抽,至少理智尚存。如今来看,他哪里只是脑抽,分明是脑内-塞-了棉花,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不达尽头誓不罢休。 “如果仅为增强城防,无需将所有村民移走。如今来看,城中探子的消息确实,他是打算以人为盾。” 道出这番话,桓容怒气难掩,几乎形于外。 “明公可有计较?” “我本想留他几日。”桓容攥紧手指,沉声道,“如今来看,该令秦雷尽早下手。” “明公,”荀宥迟疑片刻,道,“秦雷终归出身坞堡。”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但现下实无更好的人选。” 典魁和许超更适合冲锋陷阵,而不是玩-暗-杀。 钱实被派去保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蔡允跟在贾秉身边,全都腾不出手来。新征的州兵尚在“训练”和“观察”期,就算有本事也不能马上用。 人手不足啊。 几个字当头砸下,桓容无奈叹气,捏了捏鼻根。 见桓容不想多说,荀宥也没再问,而是铺开舆图,针对寿春的城防做出计划。 稍事休整后,队伍开-拔,继续向寿春挺进。 越靠近寿春城,四下里越是凄凉,几乎能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距城池不到二十里,桓容打开车内的鸽笼,放飞一只鹁鸽。这只明显比秦璟见到的苗条,性格却更加凶猛,寻常的鸟雀望而却步,压根不敢飞近。 鹁鸽振动双翼,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桓容坐回车内,端起尚余温热的茶汤,缓缓饮下一口。 寿春城内,袁瑾自封幽州刺使,不断调兵遣将,并派人将抓来的百姓押上城头。 “使君,此举恐有违天和。”有谋士出言劝阻。 袁瑾压根不听劝,让人将谋士拉下关押,转而询问自长安归来的部曲,“如何?氐人可答应出兵?” “回郎主,氐人讲明,只要郎主能将桓容困在城下五日,必定派兵南下!” “好!” 袁瑾大喜,兴奋的表情同一身孝服形成鲜明对比。 殊不知,木窗之外,一双大眼正定定的看着他,本该纯真的眸子,此刻溢满仇恨,全不似五岁孩童。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八月的寿春,骄阳似火,热得好似一座火炉。 自从袁真病逝,袁瑾自封幽州刺使,接掌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行事一改平日作风,愈发孤行一意,不听劝解。 手握大权之后,袁瑾迅速断绝同桓容的联系,不许秦氏坞堡继续借道,而是改向长安派遣使者,给苻坚送去亲笔书信,许下金银城池,决心彻底反-叛-晋朝,携袁氏仆兵投靠氐人。 袁真死得实在太快,许多事未能提前做出安排,给了袁瑾钻空子的机会。手下谋士和将领人心不齐,多数并不看好袁瑾。 观袁瑾诸多行事,果然应验众人猜测。 袁氏到他手中,别说恢复往昔荣耀,重立世人之前,连维持目前的局面都很困难,甚至会变得更糟。 日前有谋士处于好意,试图劝说袁瑾,纵然要守城,也莫要以村人为盾,行此恶-事实在有伤天和,恐落下后世恶名。 结果如何? 侍奉袁氏族两代的情分,竟抵不上劝谏的“过错”。 不从袁瑾心意的下场,谋士身陷囹圄不说,一家老小都被押上城头,和裹-胁入城的百姓一起做人盾,全了他的爱民之情。 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来众人愤慨。 尤其在谋士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之后,愤慨升级为熊熊怒火,只等一个契机就能引燃,瞬息可以燎原。 而这个契机即将来到,就在眨眼之间。 八月下旬,寿春城已是人满为患。 袁瑾下令只留北门,余下城门尽数关闭封死。同时调兵遣将,命麾下日夜在城头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派出斥候,探明桓容驻军何处。在城外设立拒马,将南门和东门堵死。” 袁瑾坐在上首,扫视默然不语的谋士武将,冷冷一笑,道:“诸位,桓容乃桓温子,袁氏之所以沦落至此,桓温是罪魁祸首!” “与桓容结好,无异于与虎谋皮。先君病中做下决定,难免有思虑不详之虞,瑾今为此举,不过是拨-乱-反-正,扭转颓局。” 众人口中称诺,暗地却嗤之以鼻。 什么叫拨-乱-反-正? 有乱才能正! 袁真病重之时,仍能果断铲除朱氏,灭掉城中隐患,更同桓容联手,保住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这才叫为家族考虑! 现如今,袁瑾并不详加考虑,也不过问众人意见,一股脑抛开袁真的布局,撕毁同桓容的盟约,转而投靠胡人,何等的短视! 不听劝解,一意孤行,甚至将劝解之人投入牢中,又是何等的令人寒心! 室内陷入沉默,无论谋士还是武将,无一人出言反驳。 袁瑾不知内情,以为是自身威严日盛,压服袁真留下的旧人,很是志得意满,竟有几分得意洋洋。 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 “城防之事还要劳烦诸位。”袁真道。 “诺!” “谨遵公子吩咐。” 听到这个称呼,袁瑾下意识皱眉。 从他接掌氏以来,城内的谋士武将少有改口,多数仍以“公子”相称。这让他极其不满,又不好轻易挑错。 毕竟袁真去世不久,论理他该服丧,此时自封本就不合时宜。 故而,袁瑾只能暗暗咬牙,暂且压下这口闷气,只待日后再论。 殊不知,他对袁真留下的人手不满,后者更是对他寒心,甚至是心灰意冷。 离开“刺使府”后,众人并未立刻分散,而是互相看着,一起摇头叹气。 “以王兄看,寿春能否守住?” “难说。” “那么,公子派人往长安……” “此事不宜多言。” 一名谋士截住话头,对同僚道:“桓使君尚在路上,近两日之内,寿春应当无事。今日难得空闲,诸位何妨至舍下小酌一番?” 谋士之言有些突兀,以寿春目前的境况,别说小酌,安心吃顿饭都很难。奇怪的是,听到这番话,众人非但没有驳斥,反而纷纷点头,都言必定到访,无一落下。 事情商定之后,两名武将先往城门处安排布防,谋士陆续登上牛车,返回暂时居住的家宅。 牛车离开刺使府,行出不到百步,路边即被村人和流民占满。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时而能听到小儿的啼哭和老者的叹气。 谋士掀开车帘,看到一什仆兵正手持长矛,迫使数名汉子同家人分开,不由得暗中伤怀。 “伤民如此,招至世间怨恨,留下一世恶名,岂能有善终。” 如果袁使君还在,寿春绝不会沦落至此。可惜的是,袁使君沉疴在床,去得太快。 太快?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谋士忽然一凛。 袁使君固然病重,身边始终不离医者看护。不久前有医者曾言,使君好生休养,尚有半载的寿数。哪承想,不到半月突然-暴-亡。 在袁真死后,袁瑾便以“不尽心”“无能”为名,将府内的医者尽数杀死,家人也未能留得一命。 当时,众人都以为袁瑾哀伤过度,乱了心神,才有此等残暴之举。 如今来看,事情着实有些蹊跷。 越想越是心惊,谋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生生冒出一头冷汗。 “郎主?”健仆发现不对,转头关心询问,“可是有何处不适?” “无碍,速速归府。”谋士哑声道。 如果猜测属实,必须尽早为日后谋划。袁瑾不只不值得扶持,更要设法摆脱甚至除掉! “诺!” 健仆应诺,长鞭扬起,牛车冲开路边人群,同被绳索-捆-绑的汉子擦身而过。 仆兵吆喝着驱散村人,一脚踢开哭求的妇人,声音中带着嘲笑,面容好似索命的恶-鬼。 “袁使君亲口下令,尔等竟敢违抗?!滚开,再不滚,立刻要了你的命!” 牛车穿过长街,仆兵的喝声渐渐远去。 寿春城再无往日宁静,蒸腾的热气中,道路两盘的房屋和人群都似蒙上一层灰雾,倏尔化做扭曲的光影,深深的印入名为“乱世”的画卷之中。 城中一片哀声,仆兵各个凶神恶煞。 城头上,巡视的将官和兵卒却是无精打采,看着蜷缩在城墙后的村人,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死物。 这些人的用途,仆兵心中一清二楚。 起初还有几分可怜,日子长了,可怜就变成了麻木,甚至有几分扭曲的快意。 临淮传出风声,桓容率领五百私兵,三千州兵讨逆。同行还有幽州士族派遣的健仆,加上征发的民夫,人数超过一万五千。 这样一支军队攻来,寿春十有八--九会守不住。 自己肯定会死,多几个倒霉鬼同行,去阎王殿的路上终不会寂寞。 袁瑾想北投不是秘密,部曲从长安归来,又匆匆离去,众人都看在眼里。不只是谋士武将,寻常的兵卒都不看好,更存下极深的怨念。 “先使君本同桓使君定盟,事情已经商量好,能给大家一条活路。好不好,都能继续留在汉家之地。结果使君刚一去世,公子就立刻反口,不理使君定下的盟约,反倒要投靠什么氐人!” “我呸!” “汉家不留,父命不遵,好好的人不做,要去胡贼跟前卑躬屈膝做条狗!” “说什么士族郎君,连个无赖子都不如!至少无赖还晓得孝顺,知晓父没三年无改其道!” “快些住口!” 见伍长越说越不像话,同他交好的什长神情一变,连忙截住话头。同时四下里张望,警告的瞪向在场的仆兵,硬声道:“今日之事不可传出半句,否则大家都不能活命!” 仆兵连声应诺,伍长却不领情,挥开什长的手,哑声道:“从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顾忌?” “住口,你不要命了?!”什长声音微抖。 “命?困在这座城里,咱们哪还能有命?”伍长顺着墙边滑坐在地,双眼通红。 “盱眙的大军一到,咱们都会死在这城里。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守城,就是给袁瑾那厮垫背!” 用力搓了搓脸,伍长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说不出话的什长,恶狠狠道:“且看着,等到城破那一天,袁瑾定然会脚底抹油,携带金银家眷北逃。留下咱们这些短命鬼拖住大军,让他有命逃去长安!” 最后的半句话,伍长几乎是吼了出来。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中掺杂着惊愕不信,更多则是深深的惊恐和担忧。 巡视城头的队主亲自前来拿人。 按照惯例,如此污蔑郎主,扰乱军心,必当杀之以儆效尤。让人惊讶的,队主仅是将人关押,并未如例上报。幢主得知,同样没有下令处置,反而听之任之。 当下人心更乱,城中流言纷起。 伍长的话被以讹传讹,从袁瑾有意北逃,到袁瑾已经逃亡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个替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守军人心惶惶,从将领到步卒都是心神不定,哪还有心思守城。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灰黑色的鹁鸽飞入城中,躲开饥饿的村民,飞入秦雷藏身之处。 解下鹁鸽腿上的竹管,知晓桓容的命令,秦雷立即乔庄改扮,借助之前埋在袁府的钉子,悄悄潜入府内,寻找机会下手。 在潜-伏的过程中,秦雷偶尔发现,袁瑾的嫡子避开众人,悄悄躲到正室窗下。 起初,他以为是孩童的孺慕之情,多日不见亲父方才如此。几次之后,猜测被推翻。袁峰看着袁瑾的眼神哪里像是孺慕,分明是有深仇大恨,欲除之而后快! “有意思。” 躲在暗处,秦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如果袁峰再大些,弑父的戏码必定上演。可惜对方仅是个五岁的孩童,纵然再恨,也没法手刃亲父。 不过,这事倒是能利用一番。 想到这里,秦雷没有忙着下手,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撕开绢布写下一行字,绑到尚未离开的鹁鸽腿上。 “去吧。” 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走,临行不忘啄了秦雷一口。 看着手背上寸长的血痕,秦雷唯有苦笑。 城外五里处,桓容下令队伍扎营。 无需吩咐,健仆和私兵分工协作,有序的拆卸大车,搭起帐篷。 厨夫忙着生火,处理随军携带的肉干,埋锅造饭。 新征的州兵同样没有闲着,部分伐木搭建营盘,余下分队巡逻,护卫营地安全。 魏起、马良、周延和姜仪均升为什长,此次随军讨逆,四人都心头火热,希望能立下战功,借机再进一步。 魏起有膂力,被典魁看好,有幸在桓容跟前露了一回脸。 “仆祖籍义阳,祖上曾是蜀汉大将。后因获罪三族被灭,仆这一支侥幸逃脱。” 听完这番讲述,桓容眉心深锁,半晌没说话。 魏起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哪里表现不好,让桓使君看不上。 直到人离开,桓容才突然一拍桌案。难怪他觉得熟悉,出身义阳,蜀汉大将,三族被灭,魏延啊! 荀宥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的舆图,奇怪的看他一眼:“明公?” “啊?仲仁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开,满脸都是笑容,活似突然捡到金子。 “……”他没事,明公表现委实怪异,怕是有事。 忽略荀宥奇怪的表情,桓容咳嗽一声,搓搓拍红的掌心,命人送上兵册,开始仔细翻看。 可惜的是,兵册上只有本人的姓名籍贯,以及擅长兵器等基本信息,关于祖上则没有提及。单是这么找,实在没法确定是否还有“大漏”可捡。 翻过半册,桓容知道事不可为,将人一个个叫来更不可行,干脆暂时抛开,等打下寿春、拍扁袁瑾那厮再说。 桓容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 只要大漏在侧,入手不过早晚,无需太过心急。 压下骤起的兴奋,桓容放下兵册,转而和荀宥商讨战事。 “沿途村落尽空,袁瑾必将以人为盾。明公下令攻城需得谨慎,以防日后为人攻讦。” 如果桓容仅安于一方,打算毕生做个权臣,那么,名声有瑕并无大碍。但他有意大位,为日后考量,寿春之事就不能率性而为。 之前传出凶恶的名声,对象要么是胡贼,要么就是骗子,流传于民间,记载于史书之上,总是褒过于贬。 今次则不然。 城头上是汉家百姓,如果一味-强-攻,造成太大死伤,世人固然会指责袁瑾残-暴,桓容同样会被泼上脏水。 “袁瑾有意北投,不念百姓,明公实不能为。” 翻译过来就是,袁瑾不要脸,一味的作死,桓容绝不能这么干。 和脑缺之人掰扯,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以防被带进沟里,做出同样脑缺之事。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我已给秦雷送信,想必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那……” 不等荀宥将话说完,一只灰黑色的鹁鸽突然飞入帐中,盘旋一周,径直落到桓容肩上,乖顺的蹭了蹭他的脸。 “回来了?” 桓容点点鹁鸽的小脑袋,引来“咕咕”的叫声。随后取下鸽腿上的绢布,展开看过,神情微变。 良久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荀宥,轻轻敲着桌案,突然冒出一句;“仲仁,拿下寿春之后,我想见见这个袁峰。” “明公,斩草需得除根!” “我知道。”桓容沉声道,“两者并不冲突。” 荀宥凝视桓容,确定对方不会改变心意,唯有压下到嘴边的劝告,只等拿下寿春再议。 太和五年,八月丁酉 夜色渐深,一条黑影无声穿过廊下,躲开巡视健仆和护卫,潜入袁瑾的居处。 室内灯光昏暗,酒觞滚在屏风前,袁瑾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一名美-妇伴在身侧,观其年纪,竟比袁瑾长了数岁。 显然,袁公子的孝心很值得商榷。 斩衰三年,他连三个月都没坚持下去。 黑影行至榻前,手中寒光微闪。 袁瑾骤然惊醒,未及出声,嘴已被捂住。想要抽-出榻边的宝剑,手臂竟被死死按住。侧头一看,美-妇正冷冷的看着他,满脸都是恨意。 匕首当胸-刺-入,袁瑾喉间发出咯咯的闷音,表情狰狞,双眼布满血丝。 为防鲜血飞溅,足足等了五息,秦雷方才抽-回匕首。 袁瑾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按住他的美-妇犹不解恨,自发间-抽-出银钗,举臂狠狠扎下。 和秦雷不同,美-妇压根不在乎被鲜血染上,一下又一下,青色的床帐溅满血痕,似绽开点点红梅。 血腥味弥漫内室,逐渐压过了浓重的酒气。 秦雷绕过屏风,揭开香鼎,投入一注新香。 就在他回身时,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进门内,不叫也不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不怕我杀你?” 袁峰摇摇头,看一眼秦雷手握的凶-器,又看一眼屏风后,开口问道:“他死了?” “死了。” “能让我看看吗?” 秦雷侧身让开,袁峰快步走进屏风,见过倒在血泊里的袁瑾,又看向举着银钗的美-妇,表情终于变了。 “保母……” “郎君,奴不能再护着您了。” 美-妇放下银钗,擦干脸上的血迹,柔声道,“他死了,城中定然会乱。奴已安排人手带郎君出城。郎君舅家不可去,京口的郗使君是先使君旧友,无论如何能保得郎君一命。” 袁峰没有点头,而是看向站在屏风外的秦雷。 “他是谁?” 美-妇没有回答,秦雷开口道:“仆乃桓使君帐下。” “桓使君?” “新任幽州刺使,当朝大司马桓温嫡子。” “我知道,大父曾同我说过。”袁峰过于早熟,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 想了片刻,他对美-妇道:“我不去京口。” “郎君?” “我去见桓使君。”袁峰静静开口,“大父是被大君所害,阿柏没死,他知道府内藏金的地方。” 说到这里,袁峰抬起头,看向表情微变的秦雷,道:“我把这些都给桓使君,还有城中的仆兵,只望桓使君能答应一个条件,留下我和保母性命。” “郎君……”美-妇双目含泪,想要抱住袁峰,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他。 秦雷沉声道:“此事仆不能做主,不过可代郎君送信。” “好。” “仆有一问。” “可。” “郎君不恨使君?” “不恨。” “为何?” “我会当面向桓使君讲明。”袁峰垂下眼帘,道,“大君已去,如果我也死了,城中必乱,寿春会失去控制。乱-兵流民四出,淮南和临淮都会遭殃。” 定定看了袁峰两眼,确定对方的确在“威胁”自己,秦雷挑了挑眉,不再多问,迅速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袁峰走到榻前,看了袁瑾半晌,抓起保母丢在一边的银钗,高高举起,对着冰冷的尸体狠狠扎下。 目光凶狠,犹如咬住猎物的狼崽。 130.第一百三十章 黑夜中,寿春城突起一阵热风,一场大火熊熊燃起。 因天气炎热,城内又多是木质建筑,几点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员拥挤,路边凌乱堆放着各种杂物,火势迅速蔓延。 不过几息之间,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 “走水了!” 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混乱成一片。 城中居民从梦中惊醒,多数还想着救火,被掳-掠来的百姓只顾着四散奔逃,甚至挤开救火的人群。 “火太大,出不去会被杀死!” 不知是哪个带头叫喊,众人心生恐惧,纷纷涌向城门,徒手搬开堆积的石块木桩,就要趁乱冲出城去。 “不想被烧死就冲啊!” “冲出去!” 人群中接连响起多个声音,鼓噪着要破开城门。 城头守军被惊动,眼见城门处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轮值的队主,只等对方拿个主意。 “人太多了。” 半条街道都被黑压压挤满,目测还有更多涌来。 东门是这样,南门和西门未必能幸免。 唯一没有封死的北门,怕是会更快被人群冲开。 “队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长建议道。 “放箭?”队主冷哼一声,“这个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声一响,下边这些人就会立刻冲上来?” “属下莽撞。”什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羞愧的低下头。 他忘了,众人心中早积怨愤。 大火引燃的岂止是恐惧,更多是愤怒和仇恨。这个时候动手阻拦,势必会成为活生生的靶子,将怒气引到自己身上。 想到可能的下场,什长不由得脸色发白,冒出一身冷汗。 队主衡量形势,下令众人严守城头,不可轻易张弓。 “擂鼓!” 队主眺望城外,满心担忧。 这场大火来得过于蹊跷,如是偶然还罢,如是有人刻意为之,寿春必将陷入更大的麻烦。 鼓声隆隆,瞬间响彻夜空。 东门先起,南门和西门陆续回应,北门处却全无声息。 队主眉间锁紧,见到匆匆登上城头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属下擅自做主……” 不等话说完,幢主抬起右臂,硬声道:“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让人放下吊桥,开城门。” “什么?!”队主愕然。 “起火点是袁府,火已烧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见踪影,不想生成-民-乱,必须立刻打开城门,放这些人出去!” 队主怔然当场。 使君不见踪影? 莫非之前传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内,众人都被蒙在鼓里?起火点在袁府,难保是要将城池一把火烧了,临走也不忘祸害幽州! “愣着做什么?!” 见队主迟迟不动,满脸都是惊疑,幢主不满的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城下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挟来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带口的赶来,有的甚至赶着牛车,车上拉着所有的家当。 这些人一道,局面更显得混乱,甚至有无赖子动手抢劫,引来更多的叫骂和哭声。 火势越来越大,城门迟迟不开,鼻端有烟气缭绕,人群愈发焦躁。 混在队伍中的秦雷再次出声,激起来众人更大的愤怒。 不少汉子红了眼,只要有人带头,必定会立刻冲上城头,将往日耀武扬威的守军活生生撕碎。 “开城门!” 幢主曾两度随军北伐,经历过大战小战十数场,见此情形,一把推开队主,亲自砍断绞绳。 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 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尘土飞扬中,哭声和惨叫声接连不断。 砰! 伴着一声钝响,吊桥轰然下落,重重的砸在护城河对岸。 守军似乎被开启了机关,刹那从震惊中醒来,匆忙间奔下城头。跑到一半,遇上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下意识停住脚步,一下下的吞咽着口水。 “诸位,我等来开城门……” 声音哆哆嗦嗦,话说得断断续续,根本听不分明。 几名汉子作势上前,守军本能闪躲,举起手中长矛。 这一闪不要紧,人群以为有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涌了上来。 守军来不及发出惨叫,眨眼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打死他们!” “就是他将我一家抓来!” 愤怒的叫喊声充斥耳畔,几名守军被活活打死。待到人群散开,地上只留下四五滩血渍,哪里还能拼凑出人形。 见到同伴的遭遇,城头上的守军都是一凛,哪里还敢下来。 “挡住!” 幢主情知不妙,立刻命人堵住通路,阻拦愤怒的百姓。 可惜的是,众人已被怒火烧红双眼,烧灭了理智,压根无视冰冷的枪-矛,挺着胸膛冲上了城头。 这个时候,命令和威慑都失去作用,为了保命,幢主不得不拿起环首刀,且战且退,试图从另一条通道下去。 可下到一半,发现后路也被堵住。 原来,日前袁瑾下令封-锁城门,通向城外的暗道亦不得幸免,全部被石块和泥土封死。 迎上抢过刀-枪,凶狠扑上前的汉子,幢主惨笑一声。 时也,命也。 上天注定袁氏的气运终于寿春,他这个旁支子弟,终归是逃不过这一劫。 城头的鼓声突然停了,城下的百姓却更加急躁。 终于,堆积的断木和碎石被全部移开,几名汉子扛起门栓,合力拉动绞索。 吱嘎几声闷响,封闭多日的城门缓慢开启。 “开了!” “快,冲出去!” “快走!” 城外夜色茫茫,城内火光冲天。 一座城门间隔,却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不等城门全部打开,众人群涌而出。奔跑间有人栽倒,幸亏靠近墙边,被家人拼死拉出,方才保住一条性命。 秦雷没有随人群前进,而是尽量贴紧墙面,护着做村人打扮的袁峰,避免被焦躁的人群卷入其中。 袁峰抓着秦雷的衣摆,脸色愈发苍白。保母担忧的开口,声音却听不真切。 在他们身后,数名袁氏部曲紧紧跟随。 袁瑾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开,但人心早已涣散。 大火烧起时,竟无一名谋士武将赶往袁府,也无一人站出来组织事务,而是各顾逃命,甚至裹挟走金银,拉走城内的守军。 之前战鼓响起,北门之所以没有回应,并非是被百姓冲破,而是两名参军串-通守军,早在火起之前就跑了出去。 或许是窥探先机,也或许是一场巧合。 总之,奔去北门的百姓没受到任何阻拦,全部顺利出城。 袁峰决定投靠桓容,这些部曲自要跟随。 后者多是袁真留下,只认袁峰为主,各个忠心不二。知晓袁瑾死在房中,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袁真能再多活五年,袁氏必将交到袁峰手里,袁瑾连家主的边都摸不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懦弱了近三十年的袁瑾,先是杀妻,继而害父,将好不容易扭转的命运重新推向死路。 “小公子可害怕?”秦雷看着袁峰,莫名想起了秦璟。旋即摇摇头,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笑。 “害怕。”袁峰攥紧手指,脸色煞白,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声音却格外坚定,“可我想活。大父说过,一旦他和大君都不在,只有投奔桓使君我才能活。” 袁真对晋室心灰意冷,对郗愔同样生出防备,反倒愿意将长孙托付于桓容,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袁峰的声音不高,秦雷仔细听,仍没听清最后半句。 此时,火光蔓延至整个城内,城门前的人少去大半。 秦雷不再犹豫,道一声“得罪了”,弯腰抱起袁峰,护住他的头颈,脚步飞快的越过众人,迅速跑过吊桥。 保母咬住红唇,紧紧追在身后,拼命的不被落下。 袁氏部曲动作更快,行动间不忘留意四周,排开混乱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距离城门百步远,骤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光中,漆黑的武车横向排开,车身间立起挡板,挡板后是锋利的长-枪,闪着刺目的寒光。 数百名身着皮甲的州兵自两侧涌出,单臂撑起高过肩头的藤牌和木盾,组成半圆形的屏障,挡住混乱的人群。 轰! 鼓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愤怒的叫嚷声迅速被淹没。 人群涌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头,却发现后路也被堵死。 几名身染血迹的汉子从队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论,实则借身体遮掩,向武车后的私兵打出手势。 私兵点点头,举起右臂,鼓声为之一变,破风声骤起,十余枚箭矢凌空飞来,三枚恰好钉在为首的汉子跟前,距脚尖不到半寸。 汉子呲牙。 射到老子怎么办? 张弓的周延不以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戏也要演得真实,至少不能让人看出马脚。 汉子气结,用力磨了磨后槽牙,心一横,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乱-民!” 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嗓门,这一声高喊,竟隐约压过了鼓声。 一人带头,余下几名汉子陆续出声,高呼“不是乱-民”“实为逃命等语”。人群先是惊讶,继而变成疑惑,激动的情绪渐渐削弱,强-冲的劲头为之一顿。 武车后,周延收起强弓,朗声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为讨逆而来!尔等是为何人?” 汉子立刻接话道:“我等是被逆贼抓来的村人!还请将军明鉴!” 周延嘴唇动了动,到底没纠正汉子的话,再次高声喝问:“即是村民,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迹,冲至大军营盘?” 营盘? 众人四下里张望,果然见不远处有一片帐篷。只是心中仍存几分惊疑,没有立刻松开手中的刀-枪。 正在这时,一辆更大的武车从火光中行来。 拉车的不是骏马,而是两名魁梧的壮汉,均是宽肩厚背,腰粗十围,样貌粗犷,虎目闪着精光。 武车停住,车门推开,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身绛缘官服,腰束金玉带,头戴进贤冠,身侧悬一柄嵌金宝剑。 少年身姿修长,气质温雅,眉目如画。 此刻立在车辕上,袖摆随夜风舞动,双眸灿亮如星,纵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得不承认,在刷脸的时代,有副好相貌可谓无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过于粗犷,不符合当世审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说,后世还能做个型男,现下能止小儿夜啼。 换做桓容,根本无需开口,只是站到众人面前,身份便彰显无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着袁峰侧行两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后。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拦住。前者正要发怒,但见对方扫过手中长刀,意思很明白,人要过去,刀先留下。 眼见秦雷越走越远,部曲心中焦急,终于咬牙交出长刀,只留下随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几声,长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顾,就见之前带头“冲杀”的汉子陆续丢掉兵器,伏跪在地。 “见过使君!” 桓容没有出声,视线再度扫过众人,目光冰冷。 无需做到极致,只要学会秦璟三分,就能应付眼前场面。实在不行,摆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样。 咚! 私兵齐声高喝,长-枪顿地,鼓声再起。 眼见带头的汉子伏跪在地,余下人等心中惊慌,纷纷丢开刀-枪,不敢当面造次。 桓容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破风声乍然响起。三枚利箭分别从不同方向飞来,越过众人,目标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时大喝,抄起手中长-枪。 周延动作更快,飞速拉开弓弦,眨眼连出三箭。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三声脆响,偷-袭的箭矢被-撞-飞两枚,余下一枚被典魁扫开,当场断成两截。 “抓活的!” “诺!” 典魁护在车前,魏起盯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当场带人扑去。 武车前的百姓顿时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过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见百姓愈发惶然,随时可能再生乱,立即朗声道:“尔等如是村民,当与谋逆之人无干。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需得核对身份,逐一查清之后,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尔等归家。” “如有逆贼藏身于此,自首罪可从轻,举发可获赏赐。” 随着桓容的话,众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后,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在几名汉子的带头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长列,走进临时搭建的一处营地。 营地中,大锅的肉汤正在翻滚。 对又惊又惧,刚自城内逃出的人而言,这无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个蒸饼,一碗肉汤,都有,不要急!” 排队领取肉汤时,一旁的文吏会当面记录姓名、年龄和籍贯,还会查问清楚家中几丁,长居哪县哪村。 待蒸饼和肉汤分发完毕,记录下的名册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话来讲,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人口普查”。 从某种意义上,他还要感谢袁瑾。不是这位突然奇想,将寿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来,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拦截其他三座城门的队伍陆续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还有逃出城的谋士武将,以及被收缴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能逃脱。 荀宥尚算客气,至少给对手留下几分颜面,虽说都是五花大绑,至少是绑在车上,没有让他们和仆兵一起步行。 饶是如此,除少数几人外,余下仍时满面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跃下武车,上前复命。 不费一兵一卒,寿春自乱。带来的将兵压根不用冲锋陷阵,只需埋伏在预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讨逆讨成这样,自晋立国以来,当真是独一份。 荀宥守在北门外,不只抓到袁氏仆兵,还有十几个氐人。 确定身份之后,荀宥没着急审问,而是全部绑起来-塞-进车里,和众人一起带回营地。 途中遇见魏起,得知桓容遇刺,当下心急如焚。回营之后,亲眼见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实地。 “又是氐人。”桓容皱眉,将三枚箭矢交给荀宥,口中道,“我本以为是有人设计,如今来看,八成真是北边的恶邻。” 恶邻? 对于这个比喻,荀宥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现在寿春不足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绝不可轻忽。” 如果是受命于苻坚王猛,问题可是相当严重。 建康不过一时风平,等到新帝继位,迟早会再起风雨。身边的麻烦已经够多,突然再加一个氐人,连荀宥都感到压力山大。 桓容无语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甭管压力再大,麻烦再多,也没法中途转向,必须沿着既定目标前行。 就像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开始就无法回头,不玩到最后休想轻易撤出。试着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暂且将人关押,无需着急审问。”桓容捏了捏额际,莫名的有些心烦,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历史上会出现那么多暴-君。 这些拐弯抹角找麻烦添乱的,不拍死实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应诺,桓容又补充一句:“能救则救,实在不成也不要强求,莫要搭进人命。” “诺!” 荀宥立即着手安排,桓容转过身,见秦雷站在不远处,手指向距离五十步的军帐,明白的点了点头。 “典魁。” “仆在。” “今夜你来巡营,不能闹出任何乱子。” 典魁抱拳领命,又为难的看向桓容。 明白对方的心思,桓容笑道:“无需担忧,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话落,桓容转身走向军帐。 秦雷迅速跟了上来,将情况简单说明,最后道:“仆观此子不凡,不似五岁小儿。” 桓容没说话,一路沉默着来到帐前。 几个生面孔守在帐外,单手按在腰间,表情中尽是防备。 不等桓容开口,帐中人听到声响,帐帘忽然掀开,现出一片温暖的橘光。 一个穿着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个四头身,却是表情严肃,硬充大人模样。此刻双手平举,躬身揖礼,动作称不上行云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错。 “袁氏子峰,见过桓使君。” 见到这样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儿子是个废物点心,始终烂泥扶不上墙;袁瑾脑缺到极点,袁峰却聪慧得超出想象,压根不像五岁孩童。 该怎么说? 隔代遗传?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和五岁的孩子交流,是个问题。 和不像五岁的五岁孩子交流,是个更大的问题。 此时此刻,桓容正面对这样的难题。 看着正身坐在对面,一板一眼行礼,并向自己道谢的袁峰,桓容无语半晌,心头仿佛有一群二哈狂奔而过,滋味委实难以形容。 “峰谢使君收留之恩。” 袁峰正身-跪-坐,双手扣在腿上,想行顿首礼。 奈何条件限制,身子弯到一半,再也弯不下去,强行“突破”的结果,突然间失去平衡,咕咚一声栽倒,控制不住向前滚去,恰好滚到桓容怀里。 桓容下意识伸手,正好抱个正着。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感受到怀里的温热,顾不得许多,下意识问道:“可碰到哪里?” 袁峰低下头,又抬起头,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桓容。 大父说桓使君是人中俊杰,有贵极之相。初见的确不错。然而,现在看似乎有点缺少防备心,还是说过于心软? 如果自己心怀歹意,只要一把匕首…… 感受到扶在上臂的手,袁峰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大眼睛雾蒙蒙的,“峰无碍。” 从三岁启蒙,大父和大君再没抱过他。 大父固然疼爱,却视他为家族继承人,仍会以家规严格教导。在临终前,偶尔会慈爱的抚过他的发顶,眼中带着不舍,表情中满是遗憾。 不是如此,他早忘记被长辈关爱是什么滋味。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桓容和袁峰都是一愣。 前者皱起眉心,轻轻将怀里的孩子扶起。后者有片刻的眷恋,到底咬牙收起表情,重新变作小大人模样。 “周延。”桓容扬声道。 “仆在。”周延立在帐门前,并未走进帐中内。 “帐外发生何事?” “回使君,书吏核对记录的名册,村民互相做保,查出有人形迹可疑,谎报姓名籍贯,正-欲-以抓捕。” “恩。”桓容点点头,道,“尽快将人拿下,勿要伤到无辜百姓。” “诺!” 周延抱拳行礼,转身传达桓容的命令。 趁着这个空当,袁峰已经正身坐好,探头看着桓容,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 “使君。” “恩?” 咕噜噜—— 腹鸣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未尽的话。 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着脸颊泛起红晕的小孩,忽然笑了。 “可是饿了?” “……是。” “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与我一同用膳如何?” “诺。” 军帐是临时搭建,为让袁峰和部曲安心,少有私兵巡逻至此。 桓容站前身,顺势向袁峰伸出手,“来。” 袁峰惊讶的抬起头,表情十分不解。 桓容叹息一声,道:“我帐中有酥软的糕点,还有特制的肉干。阿黍的手艺很好,熬些甜汤正好做晚膳。对了,你喜食甜吗?” 袁峰双眼微亮,桓容暗笑,在心里比出胜利手势。 他就说嘛,再早慧也是个孩子。祭出甜食这个大-杀-器,还愁不能更好的交流? 见袁峰迟迟不动,桓容也不多话,干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虽说他身板有些弱,抱个五岁的孩子总不成问题。 “使君,这不妥。”袁峰皱眉。 “恩?”桓容用双臂托着他,迈步走出军帐,口中道,“哪里不妥?” 袁峰不说话了。 依他受到的教育,样样都很不妥。可是,感受到环在背后的温暖,又舍不得开口,干脆大眼睛一闭,双臂环住桓容的脖子。 大父说要投靠桓使君,尽量让使君喜爱他。如今这么做,也算是让桓使君喜欢。 小孩在心中做着建设,耳朵尖已然泛红。 桓容再比胜利,嘴角不自觉翘起。 看来他比较有孩子缘,该说是件好事? 桓使君满心高兴,脚下生风。殊不知,他这一亮相,当场惊掉眼球无数。 袁峰是被秘密带入营盘,除了经手的秦雷和私兵,多数人并未见过。 如今,桓容突然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姿态又是如此亲密,怎不让人惊讶。 众人目送桓容背影,脑子里迅速闪过数个念头,思绪就像是狂奔中的野马,撒开四蹄,沿着不同的方向绝尘而去,再也回不了头。 “使君尚未及冠吧?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那如何解释?” “捡的?” “……”那样子看着就是士族小郎,身边还有保母部曲,你去捡捡看! 各种猜测纷纷出炉,迅速传遍营地,热度竟然压过氐人刺客。 荀宥立在帐前,看着桓容信步而去,想到袁峰的身份,以及从秦雷口中问出的消息,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此子不凡,明公如此不加防备,委实有些不妙。看来,该同贾秉商议一番才是。 被担心的对象毫无所觉,抱着袁峰走进帅帐,不等将人放下,就令阿黍准备甜汤。 “先送两盏蜜水,几碟炸糕和馓子。营中做的蒸饼太硬,另外做些蒸糕。” “诺!” 阿黍退出帐篷,亲自动手,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忙碌。 婢仆送上温热的蜜水和糕点,桓容先用银匙试过,然后才推到袁峰面前。 “先润润喉咙。” 桓容放下银匙,取竹筷夹开一块炸糕,分别放到两只漆碗里,半块自己用,另半块送到袁峰手边。 不是他过于热情,而是要消除小孩的戒心,让他安心用膳,总要麻烦上这么一回。 “谢使君。” 袁峰捧起漆碗,先是饮了一小口,受香甜的滋味引-诱,连续又喝了三口。眨眼之间,小半碗蜜水下腹,肚子总算不再叫得那么厉害。 放下漆碗,费力的抓起竹筷,试着夹起炸糕,几次都不太顺利。 桓容看得皱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咳嗽一声。见袁峰看过来,笑了笑,舍弃竹筷,用手拿起炸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动作十分流畅自然。 袁峰嘴巴微张,满脸惊讶。 桓容继续下口,很快将半块炸糕吃完。 “味道不错。” “……” 小孩半晌没动,到底明白对方的好意,放下筷子,胖乎乎的小手抓起炸糕,一口一口咬得仔细,嘴边没有沾上一粒芝麻粒。 待他吃完炸糕,桓容又掰开一块馓子,照样一人一半。 袁峰沉默接过,配着蜜水吃进腹中,渴望的看向漆盘,桓容却摇了摇头。 “稍后吃蒸糕,这些不宜多用。” 婢仆撤去漆盘,桓容亲自用布巾为袁峰擦手。 胖乎乎的小手握在掌中,像是一小团棉花,让人不自觉的软了心肝。 少顷,帐外又是一阵喧哗。 不用桓容询问,已有私兵前来禀报,言是又在村民中发现探子,其中竟有投靠胡贼的汉人。 “都抓起来,暂时分开关押。” “诺!” 喧闹持续了有一阵,可见查出的问题不少。 阿黍送上甜汤和蒸糕,外加几碟炙肉和腌菜,正要退到帐外,忽听桓容道:“送两只调羹来。” “诺!” 自始至终,袁峰都没有说话,只是规矩的坐着。 等到婢仆退下,拿起桓容递给他的调羹,按照惯常礼仪用餐。无论取用炙肉还是甜汤,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沉默用膳,满盘的蒸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桓容惊讶的发现,袁峰的食量和他的头脑一样,压根不像五岁孩子。 准确形容一下,面前这小孩有成为吃货的潜质,尤其喜好甜食,想必和远在盐渎的阿兄很有共同语言。 袁峰用下五块蒸糕,仍想再取,桓容出声拦了一下。 不是怕他吃,而是怕他撑到。 每块蒸糕都有三指厚,婴儿拳头大,五个分量已然不小,吃多了怕会积食。 “晚膳不宜用得太多,七分饱即可。” 以桓刺使的食量,实在不适合说这句话。如果让知晓内情的人听到,绝对会下巴落地,扶都扶不起来。 知道对方出于善意,袁峰点点头,放下调羹。想了想,开口道:“使君放心,峰并未多食。” 也就是说,小孩食量偏大,五块蒸糕完全小意思。 桓容嘴角微抽。 好吧,他不是有孩子缘,而是吸引吃货。 婢仆撤下碗碟,送上熬制的茶汤。 袁峰感到奇怪,桓容笑道:“这是我的习惯,你如不喜,可以放到一边。” “诺。” 稍歇片刻,桓容端起茶盏,袁峰抿了抿嘴唇,竟也端起饮了一口。 “不要勉强。”桓容皱眉。 “不会。”袁峰摇摇头,道,“这汤里没有姜?” “没有。”桓容故意望一眼帐外,示意袁峰靠近些,低声道,“我不喜姜,也不喜味道太重的香料。” 袁峰瞪大双眼,紧绷的小脸放松,理解的点点头。 “我也不喜。” 说话时,想起不好的回忆,脸颊微微鼓起,可爱的样子活似个大娃娃。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袁峰的发顶,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对外人说。” “恩。”袁峰用力点头。半点没发现,见面不久,桓容已不在“外人”的范畴。 好孩子啊。 桓容放下茶盏,突然心生感慨。想想英雄末路的袁真和脑缺的袁瑾,再看眼前的袁峰,不禁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记忆早已经模糊,仔细再想,依旧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 袁峰固然早慧,但有这样的表现,不得不说,有五六成是逼出来的。 乱世之中容不得天真。 过于天真的结果,往往都是坠入深渊,被历史长河淹没。 “使君。” “恩?” “使君可愿收留我?”袁峰认真道。 “你不恨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桓容表情微顿,可话已经收不回来。 “不恨。”袁峰摇摇头。 “为何?” “大父说过,袁氏沦落至此是他之过,是他信错人,毁了家族基业。大君素日所行,也是他不教之过。使君容大父留在寿春,又告知朱氏之事,实对袁氏有恩。” “袁使君这么说?” 袁峰颔首,继续道:“大父还说,如果桓使君愿意收留,袁氏仆兵和藏金都交给使君。” “为何是我?”桓容诧异难掩。 “大父没有明说。”袁峰也感到苦恼。 哪怕再聪慧,终归是五岁的孩子,关乎朝堂政治各方角力,实在是太过高深,不是随便能想明白。 “大父临终前曾言,大君如此行事,注定寿数不长。若有一日寿春生乱,让我千万不要回建康,更不要去京口,能寻到桓使君最好,寻不到便隐姓埋名,安心做个村童,不要再和家族旁支联络。” 桓容不只是惊讶,更是惊吓。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袁真如此托付!还是说对方病糊涂了,矮子里面-拔-高个,实在没有办法,才选到他的头上? 苦笑一声,看着空掉的漆盏,桓容后悔没听荀宥的劝告,的确不该见这一面。 显然,仅凭北伐时的几面,袁真就摸透了自己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手,换成建康和京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桓容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出声。 袁峰没说话,拳头却攥得很紧,心怀不安,显然不如表现出的平静。 “好吧。”良久,桓容终于开口,“我会带你回盱眙。袁氏藏金和仆兵暂时归入幽州,待你长成,是想为官主政一方,还是有其他打算,我都会尽量为你铺路。” “谢使君。”袁峰顿了顿,“还有一事。” “什么?” “大父说,如果使君肯收留,就让我将这只锦囊交给使君,还说使君看过就能明白。” 桓容接过锦囊,展开看过两眼,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使君?” 袁峰眨着大眼,好奇的看着桓容。 桓某人默然无语。 能在乱世中留名,压根不会是简单人物。纵然沦落到寿春,老狐狸依旧是只老狐狸,老谋深算到令人发指! 想想袁真,再看看袁峰,桓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袁瑾那厮果然是基因突变,没错吧? 寿春的大火烧了整夜。 临到清晨,城市上空依旧黑烟弥漫,久久不散。城内残垣断瓦遍地,浑似末日景象一般。 桓容一夜未眠,仅在天明时小憩片刻。被阿黍唤醒时,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正要坐起身,感受到手臂发麻,低头一看,一个四头身躺在怀里,好梦正酣。 小心的抽--出衣袖,桓容离开矮榻。 婢仆送上温水青盐,早膳业已备好。 “使君?” 身后传来模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安。 桓容放下布巾,转身回到榻边,将袁峰抱了起来,道:“从今起可唤我阿兄。” “阿兄?”袁峰揉了揉眼睛。 “恩。”桓容告诉自己,不能捏,绝对不能捏! “不能……”小孩声音渐低。 “什么?” “不能唤义父吗?”袁峰眨巴着大眼睛。 桓容:“……” 他才十七,就要升格做爹了? 干亲? 那也是爹! “……还是叫阿兄吧。” “哦。”袁峰明显有些失望。大父说义父子比较有保障,使君却是不愿,他该怎么做? 桓容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张失望的小脸。 袁峰的保母和部曲候在帐外,听到帐内声响,都是面露焦急。一夜未见袁峰,不得不心存担忧。 桓容命保母入内,为袁峰洗漱更衣。 “寿春城需得重建,百姓亦要妥善安置。”吃下两碗粟粥,三个蒸饼,桓容放下了筷子,道“我需停留数日,你随我在这里,还是去盱眙?” “我随阿兄。”袁峰道。 “好。” 桓容点点头,命周延将人送回昨日的军帐。袁峰想要说话,被保母轻轻拉了下衣袖,到底没有出声,起身应诺。 “怎么?” 察觉袁峰低落的情绪,桓容停下脚步。 “我想跟着阿兄。”不顾保母不赞同的神情,袁峰开口道。 “跟着我?”桓容倒没觉得不耐,只是有几分惊讶,“会很辛苦。” “我不怕。”袁峰上前两步,拉住桓容的袖摆,压低声音道,“阿柏告诉我藏金的地方,我带阿兄去。” 桓容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袁峰,不觉心中叹气。 果然,不能真将他当做五岁的孩子。 想起袁真留下的锦囊,又觉得这样也好。 “好。” 牵起袁峰的小手,桓容迈步行出帐外。 自此一段时间,桓容身边的人都会发现,无论使君出现在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条小尾巴,直至回到盱眙,情况才稍有“好转”。 桓容率大军寿春平叛,捷报很快传到建康。 报捷的官文送进三省,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请罪。有参军和将官数人里通胡贼,挟袁氏以令仆兵。” “袁瑾不愿同-流-合-污,被麾下挟持,其后更死于逆贼之手,为火所焚,尸骨无存。” “寿春大火,逆贼趁乱出逃,被州兵截获,无一脱逃。并有十余氐人趁乱行-凶,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 官文的内容超出预料,和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 据城谋-逆的袁瑾成为忠良,手下的参军将官被推出顶锅。 袁峰身为“忠良”之后,自然需要抚恤。从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遗书”,由桓容代为照顾。 寿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烧殆尽,袁氏的万贯家资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贼时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也是多数带伤,无论晋室还是桓大司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 说桓容私-吞? 有证据吗? 没有最好闭嘴,否则上表-开-撕! 与此相对,朝廷还欠着幽州出兵的军饷,以及该配发的皮甲武器。 没有? 好办,折算绢布金银即可。 桓刺使表示他不嫌弃。 再有一事,寿春收回来时,斥候发现临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贼人-聚-众为患。虑及豫州现为桓大司马掌控,桓容很是“孝顺”的提议,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乐意代劳。 如果桓大司马之前还有什么想法,见到这样的提议,都会立即打消。 两人暂时联手,却不会真的握手言和,一点摩-擦都没有。 寿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着,桓容-插--不-进手,只能看着眼馋。 现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当地情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进攻路线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马当真不敢冒险。 一来,废帝正在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二来,万一桓容借口讨贼,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撵都撵不走,注定将成大患。 便宜占不到,还要时刻担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马的郁闷可以想象。 说好的结盟的?商定的和解呢? 做儿子的竟比老子还奸诈,这日子还怎么过? 总之一个字,坑! 换成两个字,太坑! 得知桓大司马摔了桌子,桓容耸耸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会上-瘾,想要戒掉当真很难。遇上一个渣爹,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继续挖他的坑,让渣爹掀桌去吧。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变化极快。 八月尚且闷热,整月不见雨水,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正午站到太阳下,几乎能把人蒸熟。 九月刚至,一阵朔风过境,连下三场冷雨,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内需多加两层单衣。 经历过一场大火,寿春城被毁去大半,城墙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断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筑仅剩框架,实在无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 浓烟散去后,州兵入城查看,确认没有危险,才放百姓入城。 看到城内的惨景,叫骂声和哭声很快连成一片。骂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毁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 “寒冬将至,城中这个样子,我等哪里还有活路啊!” 一名老者伛偻着腰,轻推一下焦黑的木桩,哗啦啦的声响传入耳中。眨眼之间,粗过大腿的木桩化成一地黑灰,灰中仅余少数破损的木片。 “老天啊!” 数名妇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园烧成一片废墟,几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绝望之下顾不得仪态,当场坐地大哭。汉子们也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禁不住的叹气。 实在无法渡过难关。只能拖家带口投靠亲戚,虽要遭受些白眼,总能有条活路。 刺使车驾行进城门,被碎石焦木挡住。 健仆回身禀报,车门当即推开,桓容率先跃下车辕,随后抱下换了新衣的袁峰。 大手牵小手,两人徒步走进城内。 看到遍地废墟,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袁峰小脸紧绷,有瞬间的僵硬。 耳闻百姓的骂声,前者仅是蹙眉,后者却咬住嘴唇,小手不断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话,下一刻就会被甩开。 温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发顶,轻轻按了一下。 桓容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出声安慰,弯腰将小孩抱起,任由他环住肩颈,藏住泛白的小脸。 “别怕。”桓容终于不忍心,低声道。 “我没有。”小孩声音发闷,隐隐有些颤抖。 桓容又想叹气。 难怪古人说慧极必伤,过早懂得人情世故更是负担。他活了两世,怀中这个四头身却是实打实的五岁。 “使君,让仆来吧。”魏起上前半步,低声道。 “无碍。”桓容拍拍小孩的后背,感受到收紧的小胳膊,对魏起摇了摇头。 袁氏部曲跟在队伍后,始终一言不发。见此一幕,神情终于生出变化。 之前不明白,为何郎主要舍弃旧友,执意将小郎君托付桓容。如今来看,比起晋室和郗氏,这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真心也好,博取名声也罢,观其人品行事,不会只将小郎君当做踏板,一旦掌控袁氏留下的力量,就将小郎君一脚踢开,甚至痛下杀手。 有私兵在侧,城中百姓固然心焦,到底不敢太过靠近。 此行负有要事,桓容无意拖延。 故而,众人只见桓刺使表情肃然,摆足架势,一路大步前行。 如果他怀中没抱着个孩子,或许能称一声“高冷”。现下,众人非但不觉得刺使高不可攀,反而有几分人情味,比之前见过的士族官员都要可亲。 不提桓容的年龄和袁峰的来历,会抱着孩子“走动”的士族郎君有几个? 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阿柏可以带路。”袁峰抱着桓容的脖子,低声说道。 桓容点点头,向后看去,立刻有一个相貌不起眼的健仆上前。 健仆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观相貌似而立之年,偏偏长了一头白发。 “阿柏年少时就是这样。”稍稍松开手臂,袁峰侧头看一眼健仆,迅速收回目光,对桓容道,“大父说阿柏没有姓,曾祖是胡人,遇上乱兵,被家祖所救。阿柏一家为报恩,投身袁氏为奴。” “所以,他不是仆而是奴?” 袁峰点头。 就时下而言,奴、仆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 仆有一定人身自由,可以放为民,两代之后与良通婚。 奴则不然。 无论自愿还是被迫,一日投身为奴,世世代代都将为奴。纵然家主慈悲放其为民,也是“贱-民”,不得与良通婚,不得从事规定的职业,否则就要遭到刑囚甚至流放。 桓容有五百田奴,多数是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送来。也有任职盐渎期间,主动投来的罪人和流民。 之前他没注意这些,来了便收下。其后知晓奴仆的区别,却也不好擅自更改。 一来世道如此,凭一人之力,无法硬撼千百年传下的规矩; 二来,比起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做田奴好歹能保住一家性命,每天吃上一顿饱饭。加上桓容并非苛刻之人,任命的庄头行事有度,算不上严酷,在他手下做田奴,甚至好过一般豪强的佃户。 最重要一点,到了唐时,仍有“奴”的存在,证明有其延续的土壤。 改变总有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擅自动摇的结果,很可能得不偿失,甚至是好心办坏事。 想通之后,桓容很快丢开手,不再自寻烦恼。 一路走在城内,桓容的思绪又开始飘远,直到阿柏停住脚步,示意地方到了,他才缓慢回神,看向陌生的残垣断壁,不禁有几分唏嘘。 “阿兄,这下边有密道。”袁峰低声道,“大父让人挖的,曾让阿柏带我看过。” 桓容点点头,命州兵散开防卫,让出地方,由私兵和健仆一起动手。 工具随身带着,挖土并不费事。反倒是清理碎瓦焦木颇费力气,中途有残存的房梁轰然砸下,溅起一地灰尘,险些酿成事故。 “此地危险,还请使君退后些。” 私兵合力抬走房梁,搬走碎石,在烟尘中连声咳嗽。 桓容以袖捂住口鼻,抱着袁峰后退三大步,又拍拍小孩的手。 “尘土大,小心呛到。” 袁峰点点头,小手捂在嘴上。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间笑了,大眼睛弯起,睫毛扑扇扑扇的,毛茸茸的愈发惹人喜爱。 桓容看得稀奇。 “你在笑什么?” 袁峰继续笑,摇了摇头,就是不说。 桓刺使默然两秒,无声叹气。 好吧,孩子的世界他不懂。 不过,能这么快让小孩撤下心防,该说是一场不小的成功。 仔细想想,初见时,这小孩还有几分怕他,说话间都带着小心。如今竟能开起玩笑,明显亲近不少。 如此看来,他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嘛。 不提桓某人放飞思绪,自我满足,健仆和私兵清理干净土层,继续下挖,很快找到密道入口。 入口压着石门,门上覆着一层融化后凝固的金属,缝隙都被堵死。不将金属清理干净,石门绝对打不开。 若说故意为之,难免有几分牵强。 毕竟开凿密道的是袁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唯一的解释是,当时门前有锁,遇上城中大火,锁链全部烧融。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皱眉。 这么高的温度,下边的藏金且罢,绢布还能完好? “使君,破开这处需得半日。”仔细看过石门,曾师从公输长的私兵道。 “不能砸门?”桓容问道。 “比凿金更费时。” “好吧。”桓容向上托了托袁峰,手臂有点麻,“留二十人在此,稍后再派百名州兵,动作尽量快。” “诺!” 密道暂时打不开,桓容不欲在城内浪费时间,抱着袁峰回到城门,登上车驾,就此返回军营。 此时,多数村民已返回家中,余下的正准备离开。 抓来的氐人和袁氏旧部被分开关押,逐个进行审问。推出背锅的参军武将都已取得口供,只等建康官文一到,就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问斩。 这几人并不无辜。 跟着袁真时尚有收敛,遇上袁瑾上位,没少趁机捞钱做恶事。据悉,以村人为盾的主意就是几人所出,投靠氐人也和他们脱不开关系。 查明情况,摘了他们的脑袋,桓容毫无压力。 车驾驶进营地,刚巧遇到苍鹰飞回,送来秦璟的亲笔书信。 书信的内容很长,几乎囊括了七八月间的所有大事。 自秦氏坞堡攻下邺城,慕容鲜卑大势已去,燕国成为历史,北地乱局更甚。 秦氏坞堡拿下的地界尚能安稳,仍被慕容鲜卑掌握的州郡却乱成一锅粥。 以慕容涉、慕容温和慕容渊为首的鲜卑皇族占据数郡,打起复国大旗,意图合兵夺回邺城。 主意是好的,声势也足够大,奈何国主不知去向,群龙无首,无人能统合兵力,指挥全军。 慕容评返回祖地,正在和柔然掰扯;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准备向百济发兵。慕容涉几人权属难分,都想登高一呼,却始终压不服对方。到头来,合兵的计划落得个虎头蛇尾,反被秦氏仆兵和杂胡追着打,败多胜少,连失数地。 早有企图的巴氐人趁机自立,首领自称陇右杨氏,定国号仇池。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立起-硕-大-的靶子,引来慕容鲜卑和杂胡多方火力。 慕容鲜卑攻势最猛。 干不过秦氏仆兵,还收拾不了区区几个巴氐部落? 见势不妙,羌人和羯人立即同巴氐划清界限,割袍断义。甚至调转-枪-口,仗着对“盟友”的熟悉,几次夜袭营地,烧杀劫掠,结成死仇。 各郡战乱不休,秦璟并未久留邺城,而是带兵返回彭城,提防有鲜卑乱-兵南下劫掠。 送出这封书信时,彭城先后截获三股鲜卑兵,外加一股杂胡。 奇怪的是,杂胡口口声声不是劫掠,而是要南投,首领更拿出盐渎商队的契约文书,以示“过了明路”的身份。 “羌人?” 放下绢布,桓容眉心紧锁,这个首领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听石劭提过。 苍鹰一口接一口的叼起鲜肉,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时而抬头瞅瞅帐外,似提防有鸟来抢。 袁峰坐在一旁,面前摊开一卷诗经,正一字字的牢记。 此时尚无《千字文》,更没有《百家姓》。孩子想要认字,都是从高大上的典籍开始。 少顷,荀宥带着新录的口供入帐,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得一愣。 “明公?” “啊?”桓容抬起头,发现自己竟支着下巴走神,姿态很是不雅,忙正身坐好。 忽略掉下巴上的红印,刚才的一幕仿佛是荀宥的幻觉。 “刺客已经招供,言其为临时起意,并非受人指使。” 放下口供,荀宥坐到桓容对面,正色道:“仆以为其言不实。” “何以见得?” “袁氏……”两字出口,荀宥下意识顿住,扫一眼沉默的袁峰。后者抬起头,循着目光看来,表情冷淡,全不似和桓容独处时的软-萌。 “阿兄,我有些累,想小憩片刻。” “好。”桓容点点头。 袁峰卷起竹简,用布裹好抱在怀里。没有留在帅帐,而是随保母返回另一座军帐。 待帐帘放下,桓容转向荀宥,叹息道:“仲仁太过小心了。” “明公,此子天性聪慧,性情果敢刚毅,不可视为寻常孩童。”荀宥正色道。 “袁使君为护其性命,留下锦囊信物,将袁氏藏金和仆兵尽付,足见其不凡。明公不可过于心软,需早作打算。” “我明白。” 桓容叹息一声,不想多谈。但对方确是出于好意,自己总不能狗咬吕洞宾……这是哪门子比喻?他一定是昨晚没睡好,脑袋糊涂了。 不过,为免对方寒心,好歹要解释清楚。 “将心比心,我以诚心待他,总能换回一两分。”桓容抬起右手,止住荀宥的话头,肃然道,“再者说,向五岁孩童下手,我实在做不出。” 见荀宥眉间皱出川字,满脸不赞同,桓容苦笑道:“早知就听仲仁建议,不见这一面了。” 如今见到,无论如何,他都会保住小孩的性命。 为臣也好,为君也罢,这是做人的底线。 “明公心慈。”荀宥无奈摇头。想起贾秉送回的书信,神情又是一变。 得知桓容收养袁峰,贾秉颇有几分赞同。然在信中未曾道明缘由,只言他日回到盱眙,当面再叙。 沉默片刻,两人撇开此事,将注意力转到刺客的口供之上。 “刺客言其未受指使,咬死也不改口。但有袁瑾帐下参军曾出行北地,见过苻坚王猛,言王猛言辞间几番打探明公,颇有忌惮之意。” “王猛?”桓容愕然。 这个爱好抓虱子的猛人怎么会注意到他? “明公莫要妄自菲薄。” 看出桓容的意思,荀宥正色道:“明公舞象之年出仕,独掌一县之政,短短一年时间,除豪强掌盐亭,税收丰盈,政绩斐然。去岁随大军北伐,解军粮中之急,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 “今为幽州县令,灭寿春隐患,握三千郡兵,可谓一方诸侯。” 桓容脸红,耳朵脖子一起红。 被人当面这么夸,心跳加快有没有,飘飘然有没有? “现如今,南北谁人不知,明公良才美玉,人中俊杰。以苻坚王猛之志,忌惮明公实属必然。” 桓容终于不飘了。 实事求是的讲,被这两人惦记可没好事。 “所以,仲仁怀疑,这次行刺和王猛有关?”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荀宥沉声道。 “幽州乃四战之地,寿春进可北击,退可南守,收拢流民过万,位置极其重要。秦氏仆兵能从寿春借道,王猛胸有韬略,当世大才,又岂会看不到这点。” 桓容心头微沉,回身取来舆图,查看幽州边界,头皮一阵阵发麻。 对面的荆、豫、徐三州现归秦氏坞堡,凭借双方的关系,短时间能保持“友好”。但此地距离氐人的地界并不远,只要打通南阳,氐人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打东晋一个措手不及。 关键在于,秦氏坞堡会不会“让路”。 以秦氏对胡人的态度,这个可能性很小。 然而,考虑到坞堡目前的兵力,一旦苻坚王猛准备玩命,坞堡是否能够挡住几万,当真是个未知数。 桓容越想越是心惊,不知不觉间,竟然冒出一头冷汗。 “明公无需过度的担忧。”荀宥话锋一转,“氐人今岁伐凉,大军西行,正与凉国旧部和西域胡纠缠,不小心还会引来吐谷浑,一时半刻无力南下。明公大可趁机积蓄力量,他日同其一战,未必不能得胜。” 和苻坚王猛开仗,挥师将对方揍趴? 桓容突觉不真实。 历史上,这可是谢安谢玄才能办到的事。 转念又一想,他能生擒慕容冲,又差点抓住慕容垂,不过将对手换成氐人,未必有什么不可能。 事情都有两面。 王猛派人刺杀他,何尝不是怕他势大,提前扫清对手。如此看来,他貌似脱离跳跳虾团队,开始向大鱼进化。 该高兴还是恐惧? 桓容感觉十分复杂,一时很难说清。 只不过,这种被大拿视为对手的感觉,当真有些微妙,胸中涌起的兴奋不容忽视。 遇上一次刺杀,桓容反而摆正自己的地位,意识到可以放弃低调,就此脱去无害的外壳,亮出满嘴獠牙,挥舞着刀叉-抢-肉-分-蛋糕。 假如知道这个结果,未知王猛会作何感想。 “氐人既然开始动作,肯定不会轻易收手。” 桓容合上舆图,沉声道:“这些刺客留着没用,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尽早处理掉。等到消息传出,八成又会是一场麻烦。” 旁人如何暂且不论,渣爹肯定会借机生事。 正如桓容之前做的,不能真把人打骨折,撕上两场,让对手肉疼一阵实有可能。 “再有,北地送来消息,有一股羌人-欲投奔于我,以仲仁看,此事当如何处理?” “羌人?”荀宥难得面露愕然。 桓容点点头,本想将绢布递出,不期然想起其中的某几句“暗示”,僵硬两秒,咳嗽一声收回手,匆忙折了几折-塞--回袖中。 荀宥:“……” 这是几个意思,到底是给不给他看? 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可对外人言之语? 忽视荀宥的表情,桓容又咳两声,摸了摸有些烫的耳垂,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这样是哪样? 荀宥看着桓容,生平首次无话可讲。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桓容坚决不给,荀宥最终没能看到信件正本。 不过,羌人投靠之事不能轻忽,必须重视。真如桓容所言,这将一支送上门的军队,队伍整齐,刀剑俱备,战斗力强悍,绝对是不可多得。 以后世的观点,这就是一支-雇-佣-军。 只要给足好处,就能为桓容冲锋陷阵。什么胡人情谊,部落姻亲,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北伐之时埋下的种子,屡次派遣商队以利诱之,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羌人真心投靠,明公大可收留,然行事需得谨慎,更需留意朝廷。” 晋朝和胡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摆着。 去岁刚刚北伐,和慕容鲜卑大打一场。 期间和羌人未有太大冲突,到底不是友-军,而是敌对双方。如果桓容招呼不打一声,擅自将羌人收入麾下,难保建康会做出什么反应。 一个“勾结胡人,意图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足够他喝上一壶。 虽说桓容今非昔比,扣再大的帽子也能设法解决,但烦心事能少几件总是好的。 “此事还要劳烦仲仁。” 攥了攥手指,桓容压下瞬间升起的烦躁。 每次想到建康,脑子里都会闪过渣爹和褚太后,继而就会变得心烦。这种情绪实在不太妙,必须试着改掉。 “诺!” 不用桓容吩咐,荀宥也会设法将事情揽下。事情未确定之前,以桓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同羌人直接接触。一旦消息传出,很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麻烦。 两人商定诸事,日头已开始西落。 营中飘起肉汤的香味,桓容耐不住腹鸣,让婢仆送上几盘馓子。荀宥陪着用了些,不知不觉吃得有点多,破天荒打了个饱嗝。 对此,荀舍人很是无奈。 自投奔桓容以来,不断被潜移默化,饭量更是逐日增加。随侍的老仆十分惊喜,于本人而言却是惊骇。 奈何刺使府的厨夫手艺精湛,桓容爱好请人用膳,荀舍人常为座上客。当数米粒也不管用时,后果可想而知。 每次放下饭碗,荀舍人都会经历一番严重的思-想-斗-争。 七分饱呢? 养生呢? 搭配稻饭咽下肚了? 和他有同样的烦恼的,还包括石劭钟琳。至于贾秉,相处的日子不长,尚无太多机会和明公共膳。 无奈的摇了摇头,荀宥放弃抵抗,打着饱嗝离开,背影很是苍凉。 目送他离去,桓容不禁眨了眨眼。 吃东西也能吃成这样,果然谋士的世界寻常人不懂。 帐帘掀起又放下,将疑惑抛到脑后,桓容净过手,翻开口供细看。 见到袁瑾手下供出的藏金和谷粮,当下冷笑一声:“真是会藏。” 谁能够想到,这些人身在寿春,搜刮来的金银早被秘密送出,多数藏入豫州还有部分送去北地,可谓狡兔三窟。 翻过所有供词,桓容不禁有些可怜袁瑾。 从最开始,这些人的忠诚就值得商榷,十成没想过和袁氏同生共死。只要有恰当的时机,注定会逃窜出城,甚至调-转-枪-口-反-叛。 如果带兵围城的不是桓容,他们或许不会连夜北逃,九成会另有打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火彻底打碎计划。 没等逃入“安全地界”,连人带车一并被抓获,藏下金银绢粮无命享用,都将纳入州库,为幽州的建设和发展添砖加瓦。 “一个参军而已,竟藏下金三百,谷物千石。” 指尖划过供词,桓容神情不善。 依照口供所写,这些人趁袁真病重,欺袁瑾是个二百五,当真是没少搜刮,更没少祸害百姓。 想想空荡荡的村落,衣衫褴褛的村人,一股郁气充斥胸腔,久久不散。桓容忽然觉得,只是为袁瑾背锅,干脆利落的一刀砍头,实在是太便宜这些-败-类。 “通通该千刀万剐!” 正气愤时,帐帘忽然被掀开,抱着竹简的四头身出现在门边。 “阿兄。” 桓容抬起头,眼底的冷光尚未退去,表情带着杀意,略有些骇人。 换成寻常孩童,多少会被惊吓,当场哭出来也说不定。 袁峰则不然。 看到桓容这个样子,先是皱了下眉,旋即恍然大悟,迈开脚步,哒哒哒的走到矮榻前,放下竹简,正身坐好,开口道:“有人让阿兄不开心?杀了就是!阿兄不便动手,可以让我的部曲来做。” 桓容:“……”孩儿啊,知道你不一般,可需要不一般到这种地步? “阿兄?” “无事。” 纵然觉得袁峰的反应有些不对,桓容也仅是摇头,没有开口纠正。 不提他和袁峰的关系,单依现下的世道,这样的性子总好过懦弱天真,优柔寡断。即使稍显凶悍,至少能让他活下去,不会随意被人-欺-凌。 桓容摸摸下巴,好吧,不是“稍显”。 但他乐意这么用,怎么着吧? “饿了没有?”定了定神,撇开危险的话题,桓容笑道,“阿黍亲手炖了羊汤,已熬了一个多时辰。” “我知道。”袁峰用力点头,“我进帐时闻到香味。” “喜欢蒸糕还是稻饭?” “都好。”袁峰顿了顿,期待的问道,“阿兄可以为我讲诗吗?” “好啊,你读到哪里了?” 桓容挥手推开供词,将袁峰拉到身边,随意铺开竹简。看着熟悉的词句,神思有刹那飘远,以致漏听了袁峰的回答。 “阿兄累了?” “有点。”胡乱点点头,桓容再次询问袁峰读到哪里,开始为他逐字逐句讲解。 袁峰掌握的词汇量十分惊人,理解力也相当高,无论桓容说多少,似乎都能当场消化。无论当下还是后世,都是百分百的神童。 讲解的过程中,桓容既有成就感,又有几分慨叹。 原身十岁出门游学,熟读先贤经义,完全能出口成章;眼前的小孩不过五岁,就能熟读国风,了解大意。 不怪魏晋士族繁荣几百年,甚至一度同天子共掌权柄。寒门只能眼巴巴瞅着,至隋唐创立科举制度,仍熬了许久方才翻身。 所谓超越在起跑线上,绝不是一句空话。 后者尚未迈步,前者已经撒丫子狂奔百米,这样的的距离,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拉近。 “可觉得累?”读过三首秦风,桓容停下。 “不累。”袁峰摇摇头,认真道,“大父教导,《诗经》启蒙,之后读《春秋》。太史公的《史记》也要详记。幼学之前需能熟背家谱。” 袁峰声音清脆,掰着指头一个个列举。 数完一个巴掌,桓容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 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教育方式极不可取,实属-压-迫-儿-童有没有? 可惜的是,当事人压根不觉如何,该读的读,该背的背,觉得空闲时间太多,更主动为自己加量。 玩耍? 袁峰皱皱眉头,扑扇两下睫毛,满脸不赞同。 “峰已非孩提,勤学为上,怎可醉心玩耍。” 翻译过来,本公子年满五岁,九连环分分钟的事。其他游戏纯属浪费时间,不屑为之。 桓容再度无语。 孩子,再这么精-英下去,很容易没朋友。 “阿兄希望我玩耍?”袁峰看向桓容,似乎在表示,只要桓容说,他一定会照做。 桓容暗中叹气,抚过他的发顶,语重心长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太累。余下的,按照素日习惯就好,无需刻意改变。” “诺!” 袁峰笑了,胖乎乎的小手握住桓容,口中道:“阿兄对我好,我会记得!” 刹那之间,像有猫爪在心头撩过,只让人心肠发软。 桓容回握小手,尤觉得不够,干脆将小孩抱到怀里,一边拍着小孩的背部,一边四十五角望天,他明明不是个绒毛控啊…… 孩童对善恶最为敏感。 桓容做到以诚心相待,袁峰感知他的善意,竖起的屏障不断削弱。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两人的关系越发的好。时常能看到桓容抱着孩子四处溜达,要么就是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到处走。 众人看在眼里,从最初的惊讶到习惯,再到视为日常一景,不过短短数日,可谓接受度良好。 荀宥仍存担忧,几番同贾秉书信,后者非但没改变主意,反劝他接受现实,并在信中暗示,养好这个孩子对桓容大有裨益。 “太后有意抚慰袁氏,宫中传言将封国伯。袁真虽叛,袁氏分支仍存,并有庶子留在族内。近有袁氏上奏,请袁峰归还族中,由族人抚养。” 袁氏的意图显而易见,为的就是袁真留下的金银,以及朝廷授封的爵位。至于袁峰,接回族中还不是任由揉搓。 况且,以时下的医疗条件,五岁小儿极容易夭折,袁峰未必能活到成年。 贾秉的建议是,尽量劝说桓容,无论如何不能让袁峰离开。必要时,完全可以和袁氏翻脸。若对方纠缠,大可将人直接“打”走。 消息送到不久,南康公主的书信接踵而至。信中证实朝廷有封爵之意,并言,对桓容的封赏被推迟,反而有借机削弱的企图。 “广汉有妖贼,诈称汉归义侯子,借日食之名,称朝廷无道,聚-众万余谋-逆,声势不小;陇西妖-人李高诈称成主子,踞涪城自立,逐梁州刺使。益、梁二州刺使上表,请朝廷派大军讨伐。” “朝中有人指寿春平叛,欲借幽州之兵,此借无异于夺,阿子不可不防!” 读完书信,桓容意外的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推迟封赏不说,借兵之事由谁挑头,不用深想就能知道。 以渣爹的性格,九成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就算渣爹突然抽风,身边的谋士也会设法拦下。 排除几个有嫌疑的对象,结合给袁氏封爵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 褚太后。 这是见他势力增长太快,打算借机打压,顺便摘走果子? “当我是傻子不成!” 凭什么以为事情能成?又凭什么以为他会二话不说,将州兵拱手奉上?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冷笑出声。 “明公,殿下尚在建康。”荀宥出声提醒。 “我知。”桓容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的笑容更冷,“如果她敢打阿母的主意,我会让她知道,哪怕幽州相距千里,即便我手中力量有限,照样能将建康搅个天翻地覆!” 荀宥眸光微闪,继而肃然表情,拱手揖礼,恭声应诺。 太和五年,十月 淮南连降数场大雨,寿春灾情尤甚,数日之间,城内几成一片泽国。 密道打开之后,藏金被陆续运出。绢布半数被毁,余下也被雨水浸透,在南地卖不出价钱,只能清理晒干,运去北地市卖。 清点藏金时,桓容特地带袁峰去看。更当着他面将金银珠宝分割,半数收入州库,余下重新分类记录,明言留给他用。 “大父有言,金银都给阿兄。” 桓容未做解释,轻轻抚过袁峰的发顶,笑道:“即是给我,如何处置也当由我。” 话落,将一册竹简交给袁峰。 “记得收好。” 袁峰抿紧小嘴,忽然一把抱住桓容的腿,险些让后者跌了一跤。 “郎君!”保母低声惊呼。 桓容摆摆手,示意无碍。 “先放开我?” 袁峰不说话,双臂用力,抱得更紧。 桓容无奈,没法拖着这个四头身走路,唯有等他平静下来,才弯腰将人抱起。 掂了掂重量,桓容故意道:“又重了,怎么不见长个?” 袁峰抬起头,张口想要反驳。 见到桓容脸上的笑容,嘴巴开合一下,到底泄气的垂下眼,鼓起腮帮,用力抱住他的脖子。 “阿兄骗我。” “没有,真重了。” “骗人。” “……好吧。” 听小孩的声音带上哭音,桓容立即认输。 殊不知,对方正埋在他的怀里,大眼睛弯起,哪有半点流泪的样子。 解决最大一桩心事,留下半数金银和五百州兵,将重建城池之事交给魏起周延,桓容打点行装,启程返回盱眙。 时逢秋收,却遇大雨连日。 许多村民尚在返家的途中,根本来不及抢收。待回到村里,发现稻麦多数在田中发芽,今岁的粮食近乎绝收。 正绝望时,寿春传来消息,桓刺使拨发钱粮,雇村人和流民造城。 消息刚一传出,众人都不相信。 依照惯例,重建城池必会征发役夫,别说给钱给粮,每日管一顿饭就是谢天谢地。众人之所以着急返乡,怕的就是被征劳役。 结果事情相反,桓容非但不征劳役,反而要出钱雇人。 这样的事简直是破天荒,从古至今闻所未闻,难怪众人不信。 村人仍在观望,有流民实在活不下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名。本以为能给半个蒸饼就好,不料当日就得两个蒸饼,一碗肉汤,甚至还有一件厚实的外衣。 一人如此,十人不变,百人皆是这样。 消息传出,众皆哗然。 望着绝收的田地,看着嗷嗷待哺的家人,终于有村人一咬牙,结伴赶往寿春。 上一次,他们是被仆兵抓来,满心都是愤怒和绝望;这一回,他们却是主动上路,为的是能救活全家的钱粮。 “哪怕被征役夫,只要给粮食,能让一家吃顿饱饭,我也认了!” 怀抱这种思想的不在少数。 等他们抵达寿春,看到贴在木板上的告示,听完文吏宣读,知道不是征役,而是确确实实的雇佣做活,全都愣在当场。 直到被文吏记录下姓名,在文书上按下收银,跟着队伍领取蒸饼肉汤,仍是表情愕然,犹如置身梦中,完全不敢相信。 告示张贴以来,看多这样表现的村人,文吏和州兵都不以为意。 先到的流民做完一天的活,领过工钱,一边看着村民,一边笑着摇头。 “早几日,咱们还比不上他们。” 不真实。 这是众人最直观的体验。 从前朝数下来,哪有这样的事,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官。 别看钱粮给的不多,终归能让一家老小活下去。甚者,文吏透出口风,凡是参与造城之人,只要表现得好,州治所会额外发下粮种。 名为州治所,实际出钱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桓容的爱民之心和仁厚德行传遍淮南,继而遍及幽州。 这就造成一个奇怪的现象,幽州之外,尤其是北方胡人掌控之地,盛传幽州刺使强-横-暴-虐,爱好水-煮-活-人。 北伐之后更是残-暴,动不动就要杀人放火。寿春城就是被他一把火烧掉,其后还要征发百姓服劳役,性情残-忍可见一斑。 换做幽州之内,尤其是寿春和盱眙,有一个算一个,提起新任刺使都要竖起大拇指,谁敢说桓容一个“不”字,轻者冷眼相向,重者拳脚相加。 还说? 信不信老少爷们围起来圈踹! 侨州之地常遇胡人犯边,民风自然有几分彪悍。 纵使之前没有,遇上桓容到任,在州郡实行“教化”,秦汉之风逐渐复兴,别说是晋人,胡人到此都会大跌眼镜。 看看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汉子,一言不合就开架的气势,莫名就会生出疑问。 这还是孱弱的汉人? 不提旁人,单是投奔桓容的羌族部落,刚入城就被惊了一下。 首领和勇士们牵着马匹走在街上,看着街边的店铺,目及往来的人群,都是满心疑惑。 按照荀宥提出的条件,五百羌人留在城外,只许首领和护卫入城。确信对方是真心投靠,才会另外划置营地,容许羌人搬入。 入城的不只有羌人,还有秦璟派遣的仆兵。依照两人的约定,这些仆兵将在幽州停留三月,助桓容练兵。 得知消息,桓容高兴之余,不免有几分失落。 看过停在架上的鹁鸽和苍鹰,桓刺使转开头,翻开绢布重又折起,如是三番,始终没法下笔,最终引来阿黍奇怪一瞥。 “郎君?” “没事。” 讪笑一声,桓容停下动作。 因不见某人感到失望,甚至有几分想念? 坚决不能承认!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太和五年,十月戊申,寿春的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纵然连降雨水,也无法阻挡城池重建的脚步。 魏起周延派人回报,城中集合流民三千,村人一千两百,并有闻听消息的百姓陆续赶来。南北商队少于往年,小商小贩却逐日增多。 “南城损毁最小,经过清理,三成恢复,食肆杂铺间有开张。” “市布者尤多,布商往来频繁。” “粮仍少,言州治所下发种子,百姓仍忧明岁春耕。” 每隔两日,便有送信人从寿春出发。因雨雪阻路,速度实在太慢,桓容等不及,干脆换成鹁鸽。 魏起周延大感惊奇,第一时间想到,如能将此法用于军中,益处定然不小。 于是乎,两人特遣一什州兵设网驯养,遇上路过的鸟群总要逮下几只,连麻雀都不放过。 可惜众人都是门外汉,既没有秦氏坞堡熬鹰的经验,也没有李夫人特制的香料,哪怕逮住两群鹁鸽,数量超过四个巴掌,最终也没能驯出一只。 到头来,鸟死的死、逃的逃,另有部分进了州兵的肚子。 幸亏桓容不知此事,若是知道,肯定会大骂“暴殄天物”,扣两人半年军饷,令其面墙画圈,仔细反省。 临到十月底,建康终于来人。拖延许久的封赏发下,敷衍得令人可笑。倒是调兵的旨意没有下达,或许是中途被人阻拦,也或许是太后没有过度脑抽。 “授幽州刺使桓容忠武将军号,持节。赏金一百,绢三百,金玉带三条。” 宣旨的是个内侍,表面对桓容十分客气,嘴上能将人夸出花来,笑容却格外的假,不知不觉间透出一股傲慢之意。 桓容对他有几分印象。 几月前随南康公主入宫,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其名阿讷,做了十余年大长乐,算是褚太后的心腹。 然而,送赏的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个内侍,仍让桓容十分不解。 需知魏晋以来,皇室大臣汲取汉时教训,对内侍都很戒备。阿讷身居高位,手中权力却十分有限,比汉时的宦者,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派他来送封赏,褚太后是糊涂了不成? 不怕自己心生不满,直接一刀把人咔嚓掉? 桓容扫两眼官文,又看一眼老神在在的阿讷,眉间拧出川字。 “敢问使君,袁氏郎君可在?” “袁峰?” “正是。”阿讷又取出一卷圣旨,道,“仆此次来幽州,奉太后和官家之命,需要亲眼见一见袁郎君,当面宣读授封。” 听闻此言,桓容放下官文,微微眯起双眼。 “授封?” “袁瑾忠心,不慎为-奸-人所害,太后怜惜幼子,官家体恤忠臣,经朝廷合议,授封袁郎君国伯爵,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呦呵! 桓容怒极反笑。 旁人不知底细,褚太后理当一清二楚,什么手下谋逆都是托辞,为的不过是顺利甩锅,保下袁峰性命,方便桓容将袁氏力量收入囊中。 如今用这话来堵他? 为奸人所害?奸-人是谁? 眯眼看向阿讷,桓容捏了捏手指,压下怒火,嘴角笑纹加深。 如果是褚太后指使,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全不似往日作风。如若是阿讷自作主张,真以为他不敢杀人? 桓容良久不言,阿讷神情微变,声音有几分强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我若是不呢?”桓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带着冷意。 “……” “笑话而已。”桓容嘴上说笑,眼底却涌现出杀气。 阿讷久在宫中,最擅长揣摩人心。 比起数月前,桓容的变化太大,可谓判若两人。按照之前的印象应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讷不禁感到后悔。 在台城太久,习惯宫人的唯唯诺诺,甚至连帝后也不放在眼中,致使他忘记了,如今的朝廷不比以往,皇室且要看士族的脸色,遇上执掌各地的刺使,如桓温郗愔桓冲之辈,跺跺脚,建康都要抖三抖。 桓容不比父辈,实力仍不可小觑。 自己犯了哪门子混,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眼见对方随意丢开官文,手按腰间宝剑,阿讷突感头皮发紧,脸色隐隐发白。心知对方真要杀了自己,太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意识到现下处境,明白之前做了什么蠢事,阿讷连忙站起身,收起傲慢,表情愈发恭敬,姿态摆得极低。 桓容啧了一声,颇觉得可惜。 这人要能再蠢一会,自己就有机会下手。 不说真的一刀砍死,打几棍子送回建康,也好让褚太后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绝不能动。如果敢踩过底线,下一次棍子落在谁身上,当真不好说。 可惜啊。 摇摇头,桓容收起笑容,命人去请袁峰。 健仆离开不久,屋外突起一阵喧哗。 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拖曳声,时而夹杂模糊的喝斥,一并传入桓容耳中。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袁峰便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健仆和两名部曲。 部曲合力抓着一名男子,喝斥声就是男子发出。 男子年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同袁峰有两三分相似,只是气质猥-琐,眼底挂着青黑,明显是酒-色-过度,身体被-掏-空了底子。 “峰见过使君。” 在外人面前,袁峰永远是一板一眼,言行举止分毫不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端正的拱手揖礼,袁峰看也不看阿讷,命部曲将那男子按到廊下,道:“此人形迹鬼-祟,在府中刺探消息。峰疑其图谋不轨,故将其拿下。” 不等桓容开口,男子不信的睁大双眼,喝斥道:“小儿,我乃你父兄弟,你的伯父!” 袁峰不为所动,淡然道:“峰确有一名伯父,先前战死寿春。你是何人,峰并不认得。” 伯父? 桓容仔细打量廊下之人,听闻袁真确有一名庶子留在族中,莫非就是此人? 据打探来的消息,袁真很不喜此子,亲手杀死生下他的婢妾,还差点将他划出族谱。 “袁峰!” 男子兀自挣扎,脸色涨红,呼呼的喘-着-粗-气。也不知是心怀愤怒,还是身子太虚,单纯累到如此地步。 “桓使君……”阿讷暗自焦急,想要开口,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怒视廊下男子,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 说好让他小心行事,怎么会闹成这样?早知是烂泥摸不上墙,万万没料到,连个小儿都哄不住! 袁氏族中并不和睦,又被袁真厌弃,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莫非就因为是个白痴? 桓容扫了阿讷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在对方以为他会“网开一面”时,开口道:“拖下去打二十棍,死了便罢,没死就问一问,他是如何混进府中,又是如何找到袁郎君。凡同他接触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拿下。” “诺!” 健仆抱拳领命,从部曲手里“接”过人,单手抓住衣领就要拖走。 男子惊骇欲绝,顾不得太多,挣扎着喊道:“大长乐,你应承过的!” “哦?”桓容看向阿讷,挑起眉尾,“大长乐识得此人?” 阿讷额头冒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原本的计划是,让此人悄悄接近袁峰,说服他返回族中。只要当事人开口,桓容也不好阻拦。 结果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对方抓住把柄。 事到如今,否认全无用处,阿讷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人乃前豫州刺使庶子,听闻袁瑾身死,膝下仅余一子。思侄心切,故而上请宫中,随仆同来幽州。” 说到最后,阿讷咬咬牙,又添了一句:“太后应允,赞其有慈爱之情。” 桓容没接话,也没有收回命令。 袁峰抬起头,依旧道:“峰不识得此人。” “袁郎君!”阿讷脸色阴沉。 “不识得?那肯定是个骗子。” 桓容按住袁峰的肩膀,目光扫过阿讷,逼得对方咽下到嘴边的话,冷声道:“带下去,打。” “使君!” 阿讷万万没有想到,抬出太后也不管用,对方丁点面子都不给。 猜透他的心思,桓容暗中冷笑,太后的面子?他为什么要给?不是顾忌阿母,信不信他能让建康立刻乱起来? 建设很难,破坏却相当容易。 有贾秉在,在建康放几把“烟火”不成问题。反正北地都在传,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人放火,连南地亦有耳闻。 名声已经这样,何妨放肆一回。 更何况,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等他达成目标,登上高位,照样有史官为他“春秋”。 “你这……” 男子被强行拖走,中途口出不敬之言,被健仆揍了两拳,合着血水吐出三颗大牙,疼得直吸凉气。别说大骂,连话都说不清楚。 “大长乐,”桓容转向阿讷,笑道,“此人狡猾,太后必定是被蒙蔽。” 也就是说,这人是个骗子,骗取褚太后信任。他此举是惩治骗徒,完全是“替天行道”。不用太感谢,只当是做了一回好人好事。 阿讷气结。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算是见识到了! 胸中憋了一股子郁气,却又不能开口反驳。 袁峰不认叔父,桓容咬死骗子,自己势单力孤,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想到临行之前,无论谢玄还是王献之都称病不见,死活不来走这一趟,阿讷终于明白,这压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后实在找不到人,这才派出自己“顶缸”。 或许,这一趟真会有来无回…… 阿讷越想越是没底,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旨意犹如千斤重,外层包裹的绢布都被汗水浸湿。 “大长乐,不是还有一份旨意?”桓容开口提醒,笑容里带着嘲讽。 “诺……诺!” 阿讷唯唯应诺,颤抖着展竹简,嘴唇开合几次,嗓子眼却像堵住石块,发不出半点声音。 袁峰面露不耐,迈步走上前,直接伸出手。 明明知道不合规矩,阿讷仍没拒绝,更像是松了口气,立即将竹简送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大国伯,封号寿春?” 竹简展开,袁峰从头看到尾,小脸紧绷,全无半分欣喜。 桓容眉尾挑高。 大国伯是三等爵,同县公相差两级,同样可以有封地。 寿春地属幽州,之前为袁真占据,刚收回不到两月。以此为封号,朝廷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馋袁真留下的势力,以为捞不着,干脆伸手搅局,意图让他和小孩反目? 袁峰留在幽州,他就要捏着鼻子给出寿春,如若不然,袁真留下的势力必定会心生不满;若是返回族里,之前的布局都将作废。袁氏族人大可开口要回“家族资产”和部曲,只要桓容还顾惜名声,就不能压下不还。 事情到了最后,未必能真将桓容如何,但割下两块肉,让他堵心几天却不是问题。 从行事来看,八成又是太后的手笔,估计也有朝中的推波助澜。 难怪阿讷明白过来,一声也不敢出。 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暴怒。 忙忙碌碌一回,又是调兵又是花钱,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想不开,估计就要剑斩来使。 或许,对方期待他有这样反应? 一线灵光闪过脑海,桓容看向阿讷,目光带着怜悯。 他就觉得奇怪,褚太后再脑抽,也不该让内侍来送封赏,更不该让那么一个废物点心来府中刺探,分明是想着被发现! 如此一环逃一环,分明就是要激怒自己,让他怒起杀人! 无论原因为何,斩杀朝廷来使,还是太后宫的大长乐,都是明摆着要-造-反。 建康目前的局势,仿佛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点燃。如果能以桓容为突破口,借机削弱桓大司马的名望,压一压他的势力,想必郗愔和王谢士族都乐意为之。 难怪王献之会派人来盱眙。 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暗机的书信,桓容不禁长吁一口气。 如此看来,琅琊王氏还能继续合作。如若王献之没有一点反应,就像当初的郗愔一样,坐视他走入圈套,这个盟友也只能一刀两断。 “峰不才,不敢受此厚封。” 意外的,袁峰当着众人开口,拒绝了授封的旨意,更将竹简退还。 阿讷双眼圆睁,愣在当场。 桓容也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峰年幼,不能担此重任。”袁峰认真道,“且峰要为大父大君斩衰,授爵不合规矩。请大长乐如实回禀太后。” 袁峰表情严肃,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 桓容诧异难掩,阿讷却如坠冰窖。 “如无他事,峰尚要抄录道经,就此告退,还请大长乐莫怪。” 话落,袁峰再向桓容行礼,转身退出客室。 行到中途,遇上候在廊下的保母,袁峰迎了上去,拉住保母的衣袖,随即又松开,脚步快了几分。 “郎君为何不受封爵?”保母低声问道。 “受了就是死,我想活。”袁峰表情冷然,如秦雷在袁府惊鸿一瞥,半点不似五岁孩童。 “大父说过,只有投靠桓使君我才能活。无论去建康、去京口,还是返回族中,都是死路一条。没有爵位尚能苟延残喘,有了爵位怕会死得更快。” “郎君慎言。”保母担忧道。 “无碍。”袁峰摇摇头,扫过廊下的健仆,淡然道,“桓使君以诚实待我,我亦无需过多隐瞒。” 保母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郎君要服斩衰,膳食上需得留意。” “无妨。”袁峰抬起头,现出天真的笑容,“大父素来怜我,心意到即可。至于大君,保母以为我有几分诚心?” 自他懂事以来,除了大父,唯有桓使君真心待他。便是阿母都曾将朱氏放在他之前。 袁峰天生聪慧,心性果敢坚毅,因袁瑾所为又添几分凉薄,轻易不会付出信任。 再过几年,任凭桓容再费心,也无法轻易打开他的心防。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他的信任,方才成为一个例外。 “我今日的《诗经》尚未读完。”袁峰收起笑容,脚步变得更快,“我想听阿兄讲卫风,需得尽快背诵。”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保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抿了抿红唇,微低下头,小心的跟在袁峰身侧,再不发一言。 平地忽起一阵凉风,天空乌云堆积,雨水夹着雪子簌簌飞落。 卷过廊下时,浑似一匹白色的绢纱,轻轻飘散,朦胧了匆匆经过的身影,压过了清脆的嗓音。 客室内,阿讷从惊愕中回神,愈发坐立不安。 桓容没有为难他,也没这个必要。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将他打发启程。 “天冷路远,大长乐一路顺风。” 不提这话有多么别扭,阿讷却是如闻仙音。片刻不敢多留,甚至连样子都来不及装,匆忙起身离开,活似慢走一步就会没命。 “明公不留下他?”荀宥出声问道。 “为何要留?”桓容悠闲的侧过身,端起茶汤饮了一口,“仲仁是故意考我?” “不敢。”荀宥口称不敢,表情则是不然。 “放他回去,远比留下更有用。” 褚太后壮士断腕,用心腹给他下套,八成以为这人肯定回不去。殊不知,桓容偏不如她的意,一根汗毛都没动,直接将人放走。 “且看吧,如果他真对太后忠心不二,宫中还能太平几日。如若不然,用不着咱们下手,褚太后就会自乱阵脚。” 一旦心腹成为敌人,不,以阿讷的身份,尚无资格同太后为敌。但凭他对褚太后的了解,总不会让对方过得舒心。 “如若太后动手?” “那更好。”桓容放下漆盏,笑道,“连心腹都杀,今后谁还敢为她办事?” “仆以为可将此事告知秉之。” “秉之?”桓容想了想,摇头道,“他不合适,稍后我给王兄书信,由琅琊王氏出面同他联系。” 桓容不在建康,做事总有几分局限。 王献之则不然。 琅琊王氏正全力返回朝堂,能在太后身边埋下钉子,时刻了解宫中动向,想必会事半功倍。同样的,也会记住他这份人情。 “明公睿智!” 桓容笑着看向荀宥,道:“今日有炙鹿肉,孔玙素喜此味,不妨留下用膳。” 荀舍人的笑僵在脸上。 此时此刻,当真是痛并快乐着。 徐州,彭城 一只苍鹰穿过雪幕,飞过城头。 守城的士卒抬头张望,没见有鹁鸽跟随,一边跺脚一边道:“今天没鸽子。” “有又如何?”另一人笑道,“难道你敢-射-下来?” “……不敢。” 日前有仆兵见猎心喜,真的开弓-射-箭。 结果鹁鸽没抓到,反而被又啄又抓。顶着一脑袋血痕想不明白,这到底还是不是鸽子? 苍鹰飞入城内,很快找到刺使府,盘旋在上空发出高鸣。 听到苍鹰的鸣叫,秦璟披上大氅走进院中。 一阵拍翅声后,苍鹰径直飞落,双爪牢牢抓在秦璟前臂。 漫天飞雪中,天地一片银白。 修长的身影立在雪中,发如墨染,肤色竟赛过雪色,不是薄唇微红,彷如冰雕一般。 一阵朔风席卷,秦璟带着苍鹰回到室内。 解下竹管,取出绢布。 看到其中内容,不禁有几分诧异。 片刻后,秦璟放下绢布,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眺望窗外的飞雪,乌发披在肩上,手指轻轻敲击,黑眸愈发深邃,人已陷入沉思。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连续数日,彭城大雪纷飞,挦绵扯絮。 溪水结冰,道路被大雪掩埋,若是误入密林,运气不好就会遇上野狼,再糟糕点,碰上豹子老虎也不是虚话。 然而,无论在恶劣的天气,都挡不住南来北往的商队。 为了丰厚的利润,无论是运送绢布海盐的汉人,还是携带香料彩宝的胡商,都是迎风冒雪,赶着大车接踵而至。 自城头向远处眺望,蜿蜒的商队穿过雪毯,是遍地银白中唯一的暗色。 清脆的鞭声在风中回荡,不分胡汉,遇见都会打个招呼。后来者踩着前者的脚印,硬是在漫天大雪中开出一条道路。 彭城由相里兄弟主持建造,城墙四面立起箭楼,墙内遍布暗道,并埋设有机关。城下挖开超过两米的深沟,此时被雪掩埋,开春必成一天大河。 城内仿造建康营造,居住区和坊市分开,彼此之间设有篱门。未有水道贯通,代之以能行四马的宽路。 坊市内亦有不同。 大市每旬一开,方便远途客商。 小市每日都有,货物分门别类,分到不同的廛肆之内。 除开店的商人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之外,村人猎户也常携私-货入城。近来常见有做汉家打扮的胡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举着硝制过的兽皮,和不同的买家讨价还价。 邺城一场大火,木制房屋多被烧毁,城中四万余户尽数迁走。 汉人流入西河、上党、武乡等郡,很快安顿下来。胡人分成数拨,在迁移过程中,各族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因积怨时有-摩-擦。 慕容鲜卑大多北行,主要投奔慕容评和慕容垂。 慕容涉等鲜卑贵族面和心不和,消灭巴氐之后,又接连和杂胡开战,尚且自顾不暇。几场战斗下来,手中地盘少去大半,剩下的也将保不住,明显不是好的投靠对象。 各部首领合计之后,全部选择绕路,避免中途遇上,被拉入这支注定灭亡的队伍。 杂胡要么加入征讨“旧主”的队伍,各种开抢;要么仿效羌人和羯人,试着和盐渎商队接触,在靠近幽州的地界安身。等待时机成熟,便拖家带口投奔盱眙。 据说一支羌部率先南投,现在过得十分滋润。 不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也没有苛刻的重税,只需在州治所卑下名册,便能在幽州居住。 不想继续放牧牛羊,大可以改行,以部落为担保,带着幽州商人往来南北,深入不曾到过的杂胡地界。懂汉话的优势明显,能帮着汉人和杂胡联络,另得一份报酬。 杂胡之间陆续传开,这支羌部干活不累,危险不大,油水却相当丰厚。 “听说部落里的人都不养牛羊,多数改做生意。头领搬到盱眙城内,住的是大宅院,冬天有地热。” 地热是个什么东西,多数杂胡尚无概念,但这不妨碍心中畅想。 遇到羌人带着商队路过,看到对方穿着绢衣,满脸油光,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反对南-投的声音越来越小。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彼此的差别实在太大。再旗帜鲜明的反对,明显是和整个部落过不去,闹不好就会被人背后下刀,事了扔到雪地里一埋。 不是没人想过南下劫掠。 问题在于,中间还隔着秦氏坞堡。过去还好说,回来怎么办?去的时候一穷二白,回来却是拉着马车,傻子都知道干了什么。 若是被坞堡盯上,再别想有好日子过。 仔细想想,远不如举部投靠来得划算。 杂胡想得不错,却没法全部如愿。 桓容固然有意招收杂胡,借机壮大手中力量,但碍于州兵数量不多,口子不能开得太大,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便停下了动作。 原因很简单,不想内部生乱。 胡人的凶性刻在骨子里,没找出解决之道前,压根无法保证忠诚。少数尚能管辖,人数多了,万一哪天不顺心,在幽州闹起来怎么办? “如果我有十万雄兵,压根不惧这些!” 这句话只能私下说一说。 现实情况则是,盘点幽州全境,尚且凑不齐几万人口。想要招收十万雄兵,无异是痴人说梦。 流民? 想都不要想! 自秦氏坞堡发兵攻燕,陆续占据荆、豫、徐三州,便彻底截断南北。 此举固然挡住乱窜的燕兵,保证幽州安全,却也拦住大部分流民,迫使桓容扩充人口的计划中途流-产。 其他侨州如何想,桓容不知,可他的确有些着急上火。 找上门去,难免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不向对方开口,幽州的人口很难在短期增长,无论从现下还是长远来看,都对桓容十分不利。 最直接的影响,州兵的数量卡在三千,加上盐渎私兵和袁氏仆兵也不足六千。解决小问题尚可,哪天遇上成建制的府军,估计只有被揍趴的份。 和荀宥商议之后,桓容绞尽脑汁,整整耗费两个时辰,方才写就一封书信,仔细的塞-进竹管,绑在苍鹰腿上。 不能开口要,干脆直接买。 他不差钱! 因风雪太大,苍鹰抵达彭城的时间稍晚。 看过桓容的书信,秦璟陷入沉思,独自坐了许久。 夜色--降临,婢仆点燃灯火,送上备好的膳食。 秦璟心中有事,无心用膳,仅是动了两筷,就让人撤了下去。 秦玦接到西河的消息,正打算来找他商量。见到婢仆撤下的碗盘,不禁面露诧异。 “阿兄胃口不好?” 婢仆颔首。被秦玦问起原因,却是满脸茫然,一问摇头三不知。 “算了,你们下去。” 秦玦摆摆手,迈步走进内室。 刚绕过屏风,立即有冷风迎面吹来。 “阿嚏!” 意外的打了个喷嚏,秦玦开口道:“阿兄,天这么冷,为何不关窗?” “清醒。”秦璟的声音有些低沉。 秦玦又打两个喷嚏,避开窗口坐下。早知道该披着大氅,如今一件长袍,压根挡不住冷风。 “阿兄,西河来信了。” “恩。”秦璟单手耙梳过额前,将一缕黑发顺到脑后。略显粗鲁的动作,落在观者眼中却格外潇洒。 秦玦看得眼热,暗自嘟囔一声,到底没敢当面抱怨。 兄弟长得太好也是个事! 没瞧见鸟都区别对待? “阿父下月称王,决定定都西河。” “西河?”秦璟神情微讶,见秦玦又开始打喷嚏,顺手合上木窗,正色问道,“之前不是有意邺城?” “听说是有人向阿父举荐术士,卜出邺城非是祥地,否则曹魏不会移都洛阳,慕容鲜卑也不会短暂而亡。” “荒谬!” 秦玦用力点头,大表赞同。 “大兄曾经出言反对,可惜术士言之凿凿,阿父似另有考量,决定先定都西河,是否移都,只待日后再说。” 日后再说? 捏捏眉心,秦璟恍然。 西河乃秦氏崛起之地,现下只是称王,的确可以为都。日后更进一步,再选都城未为不可。 “阿兄,还有一件事。” “什么?” “阿岢送信来,说南阳阴氏又给阿父送了美人。” “南阳阴氏?”秦璟挑眉。 “对,就是当初害阿岢落水,差点病成傻子那个!”说起这件事,秦玦就是满腹怒火。 “阿父收了?” “收了。”秦玦怒道。 “阴氏好大的脸皮,不只阿父,还想给大兄和二兄-塞-人!要不是阿母拦下,估计人已经送去了武乡和上党!” 秦玦越说越气,一阵咬牙切齿。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做什么?”秦璟倒没生气,反而笑了,“鲜卑段氏,你可记得?” “鲜卑段氏?”秦玦想了片刻,“跟慕容垂-叛-出燕国那个?” “正是。”秦璟沉声道,“凡鲜卑皇室,如吴王、范阳王等,后宅均由段氏女把持。如非可足浑氏手段狠-毒,两代燕主的后-宫定也不乏段氏女。” 慕容垂带兵征伐高句丽,将王妃可足浑氏丢在邺城,却特地派人接走小段妃。固然有慕容令生母出于段氏之故,也是对这个家族的重视。 “阿兄是说?”秦玦似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确定。 “外戚。” “外戚?”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氏如何兴旺,你总不该忘记。” 哪怕过去几百年,东汉开国之君的这段佳话,依旧在世间流传。 秦璟掀起嘴角,半面被烛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对比鲜明,衬得唇色愈发鲜红。 室内寂静片刻,秦玦猛然拍案。 “他们敢!” “自然是敢,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送人。”秦璟微垂双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阿岩,自阿父决定称王,坞堡再不同以往。如阴氏之类会越来越多。你能挡得住一个,能挡下十个二十个?” “阿兄……” “如今是阿父和兄长,很快就会是你和阿岚。”秦璟看着秦玦,笑容颇富深意,“说起来,你和阿岚也是该定亲的年纪。” “阿兄!”秦玦脸色涨红,“阿兄尚未成亲!” “我吗?”秦璟拉长声音,黝黑的眼底倒映火光,唇边笑意更深,“阿母曾请人为我卜笄,你难道忘了?” 秦玦张张嘴,表情瞬间凝固,突然有些泄气。 “阿兄,术士之言未必可信,你总不能一直不成亲吧?” “有何不可?”秦璟淡然道,“这样一来,兄弟才能和睦如初,阿母也不会烦心。” “可……”秦玦皱眉,“大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秦璟转过头,细听朔风呼啸,话中隐含深意,“我意已决,不会再做更改。况且,有三年前的教训,想必不会有哪家想不开。” 秦玦无语。 卜笄是一则,真假不好断言。可那件事真同阿兄无关。 送来的人一直在西河,阿兄碰都没碰,无论如何沾不上卦象的边。归根结底,是那两家各怀鬼胎,自己作死,落得个人死族灭的下场,能怪阿兄吗? 最后偏要栽到阿兄头上,流言传了整整半年! “此事无需再提。”秦璟话锋一转,道,“无论阴氏作何打算,有阿母在,总不会令其如愿。现下另有一事,我欲交给你办。” “阿兄尽管说,我一定办到!” 是外出追缴燕国残兵,还是捉拿借商队刺探的氐人? 全部没问题! “近日我将往幽州一行,彭城暂时托付于你。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城内政务也不多,只需隔日带兵巡视,挡住流-窜的残兵,收拢流民即可。” 秦玦石化当场。 这个时候南下? “为一笔生意。”秦璟难得开始解释。 不解释还要,这一解释,秦玦直接由石化开始皲裂。 仗没打完,坞堡内又是一堆事,这个时候南下谈生意? 阿兄,求别闹! 西河 比起彭城,西河的雪更大,风更冷。 几场大雪过后,满世界一片银白。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巴掌长,晶莹剔透,能清晰照出人影。 曲折的回廊下,数名婢仆迎面走过,一行人手中捧着绢布首饰,另一行却怀抱竹简。 彼此见到了,都是表情不善,下巴昂起,用鼻孔看人。 不是碍于规矩,必定要吵上几句。 饶是如此,仍在行路间互使绊子,两名婢仆被踩住裙角,一人跌倒时撞上廊柱,额头擦破一层油皮,另一人划破掌心,登时鲜血淋漓。 见了血,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早不对付的两个美人先怒后喜,都以为抓到机会,争相跑到刘夫人面前哭诉。 可惜两人都打错了算盘。 来到正室外,连真佛都没见到就被训斥一顿,带着贴身婢仆站在廊下,想走不敢走,吹了两刻的冷风,生生冻得脸色青白,浑身直打哆嗦。 听到婢仆回报,刘夫人眼皮都没抬,看着新染的蔻丹,仿佛正在出神。 刘媵放下茶汤,视线扫过陪坐的妾室,问道:“说吧,谁干的?” “回夫人,是妾。”周氏上前跪倒,上身微倾,双手合于腹前,姿态恭敬。 “怎么这么急?”刘夫人终于开口,话中并无太多指责。 “回夫人,这两个不算什么,她们身后的实在不像话。”周氏正色道,“妾看不顺眼,行事鲁莽,还请夫人责罚。” “罢了。”刘夫人摇摇头。 想当初,阴氏自恃美貌兼出身高门,行事很是张狂,在后宅中没少得罪人。更不知天高地厚,害得秦珍落水,最终惹得刘夫人震怒,落得个“病亡”下场。 阴氏族中不记教训,这才过了几年,又开始向秦策的后宅伸手。这且不算,连秦玖和秦玚都不打算放过。 只是秦策还罢,敢谋算她的儿子,刘夫人绝不会姑息。 “今天的事就算了,日后不可如此鲁莽。” 刘夫人正色道:“下月是坞堡的大事,不可闹出任何乱子。有什么事都要等上几天,可明白了?” “诺!” 刘媵和众妾一并应诺。 从此刻开始,她们这些“老人”就是统一战线。那些新入府的娇花最好皮绷紧些。老实还罢,不老实的话,提前凋零可怪不得旁人。 刘夫人和刘媵交换眼色,心下都十分明白,秦策要称王,后宅肯定会进人。挡是挡不住的。 她们能做的,就是把进来的都攥在手里,哪个敢起刺,大可丢给这些“老人”收拾。 两人最关心的还是秦玖等人。 秦策的后宅挡不住,几个儿子却是不然。 身为秦氏主母,秦策的发妻,又为秦策诞下嫡子,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利。谁敢不经她的同意擅自送人,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拉出去当场打杀。 有谁不记教训,胆敢以身试法,大可以试试看! 冷风越刮越大,两个娇柔的美人终于支持不住,先后晕倒。送回去后,都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半月不到就香消玉殒。 秦策问都没问,或许连两人的长相都没记住。 刘大夫没空闲处理,刘媵打发两个婢仆送信,什么体面,什么葬入祖坟,压根是不可能的事,一副薄棺送出府就算了事。 阴氏遇此挫折,给旁人敲响警钟。 然而,几条人命终抵不住野心,不出几日,阴氏再次送美,之前蠢蠢欲动的几家咬咬牙,紧随阴氏脚步,都打算赌上一回。 秦策照单全收,秦玖和秦玚见也未见,全部退回。 刘夫人安坐后宅,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福身行礼,面上恭谨顺良,背地里各施手段,和刘媵一起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 这场戏短期不会落幕,却会中途换角。 每个被换下的角色,面前仅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北风呼啸,秦氏坞堡仿佛一尊巨兽,盘踞西河,迎风咆哮。 吼声震动北方荒原,气吞山河,昭示着历史又将翻过一页,一个新的汉家政权将雄起北地,逐鹿中原。 偏安南地的晋朝也将迎来一场-动-荡。 十一月丙子,桓大司马再次上表,请废司马奕帝位,改立丞相司马昱。表书递上不算,更将“废立诏书”拟成草稿,派人送入台城。 满朝文武无一提出异议,显然默许此举。 郗愔随后上表,同样推举司马昱,言“琅琊王昱体自中宗,英秀明德,人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顺百姓之意,以承皇统。” 两个大佬先后表态,满朝尽是附和之声。即便是王谢士族,此时也不会站出来同桓温郗愔作对。 这种情况下,褚太后想要翻盘已然成为不可能。 台城,太后宫 两卷竹简丢在地上,一卷是请废帝的表书,另一卷是百官联名推举新帝的奏请。 褚太后脸色阴沉,鬓发斑白,似比之前老了十岁。 阿讷跪伏在地,未同往日一般出声劝慰。 自从幽州归来,他便一改往日作风,变得沉默寡言,行事愈发谨慎。 褚太后的确想杀他,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几年的大长乐不是作假,纵然不能干涉朝政,在宫中培养一批心腹不成问题。 借助多年累积的人脉,抓住琅琊王氏递出的橄榄枝,再设法同桓大司马搭上线,孙讷逐渐在台城张开一张大网,褚太后想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一意孤行,褚太后就会发现,没了孙讷,自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再无法轻易得知宫外的消息。 发过一阵脾气,褚太后冷静下来,命人将竹简捡起,再备下笔墨。 “阿讷。” “仆在。”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太后是为晋室。” 为晋室? 褚太后拿起笔,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是啊,为晋室。 竹简铺开,一行小篆落于简上,笔带锋锐,竟同康帝有几分肖似。 “王室艰难,先帝短祚。未亡人不幸罹此忧患,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写完这段话,褚太后便停下笔,取私印盖上,旋即交给宦者,令立刻送去三省。 司马奕得知消息,突然丢开酒盏,将宫婢宦者全部撵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先是一阵大笑,继而是一通大哭。 哭声喑哑,伴着席卷的冷风,仿佛能刺破人的耳鼓。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太和五年十二月乙未 雨水夹着雪子飘了整整一夜,秦淮河边落了一层冰晶。 天刚蒙蒙亮,青溪里乌衣巷陆续驶出十余辆牛车,多为红漆车壁,顶盖皂缯,车后跟着数名蓑衣斗笠的健仆,宣示车中人非尊即贵,不是身负爵位,就是官品超过千石。 偶尔有几辆红漆皂布的车驾经过,都会相隔一段距离就让到旁侧,由尊贵者先行。 遇到品位官爵相当,并排而行者,仅是透过车窗颔首,少有推开车门揖礼,进而寒暄几句。 天气愈发阴沉,冷风呼啸卷过,昭示雨雪将要更大。 车辕上,健仆甩动长鞭,打出一个又一个鞭花,清脆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伴着呼啸的北风,似一曲诡异的哀乐,沿着秦淮河岸传出,直飘过尚未开启的篱门。 台城内灯火通明。 宫婢手托漆盘,匆匆行过廊下,裙角泛起微波。宦者在殿中设置蒲团,摆放灯盏,有条不紊的忙碌。 五人合抱的火盆摆在殿前,宦者依例向内添柴。 柴堆在盆中冒尖,交叠成锥形。 火石擦亮,一点焰光悠悠燃起,继而变成橘红,从内吞噬整个柴堆。 冷风席卷而过,火光随之摇曳,似灭非灭。 雨水瞬间加大,火光终于熄灭,烧到一半的柴堆冒出一缕白烟。 宦者跺着脚,冒着雨水擦亮火石。 一次、两次、三次…… 雨水越来越大,雪子接连砸落,火堆始终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额角,看到滚在脚边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袭来,当即捂着伤处,“哎呦”一声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丢在身后。 在大雨中熄灭的火焰,被风卷走的白烟,空空荡荡的青石路,仿佛预示司马奕即将被废,又似在揭示整个东晋王朝的命运。 皇室孱弱,大权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视眈眈,权臣门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东晋的皇帝少有作为,罕出英主,几乎个个都是夹缝里求生存。而司马奕最为不幸,在位期间遇上桓温,成为晋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废的皇帝。 文武的车驾陆续抵达宫门。 车门推开,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互视一眼,都是表情肃然,没有寒暄说笑的心情。 王坦之和谢安走在队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荡荡,一个字也没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温和司马奕,众人心知肚明。 满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声,只需站在一侧充当背景,见证天子被废的一幕。 “自去岁以来,建康太多风雨。”谢安忽发感慨。似对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语。 王坦之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动两下,终没有接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司马奕注定被废,琅琊王上位成为必然。他们要关注的不是废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温几次同琅琊王书信,字里行间言喻九锡之礼。意图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么防,对众人而言却是不小的难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对晋室的态度十分微妙。谢安和王坦之心存担忧,始终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埋下更大隐患。 被桓大司马记挂的九锡之礼,始载于《礼记》,乃是天子赏赐给诸侯和有功勋大臣的九种器物。包括舆服、武器、朱门等。 追根溯源,加九锡代表天子对臣子的最高礼遇。 问题在于,自汉以来,加九锡的人都过于“特殊”。 王莽,曹操,司马昭。 掰着指头数一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顶在脑门;曹操生时没有登上九五,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更被儿子追封;司马昭更不用说,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这三位,对比桓大司马,谢安王坦之不担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锡,不用多久,皇姓就会由“司马”改为“桓”,整个晋朝都将易主。 怀揣担忧,死及桓温擅-权之举,谢安的脚步愈发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心便随之下沉半分。 时也,命也。 从八王之乱后,晋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与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权衰弱的基调。 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谢安本该全力维护这块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设法扩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传来的消息,谢安顿感愤懑,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烧,几乎能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卯时末,天色大亮。 雨势稍小,冰雹却落得更急,地上铺了一层冰粒,大者如鸽卵,晶莹剔透,能照出人脸,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开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见。 文武到齐后,两名宦者推开殿门,数名乐者拨动琴瑟,奏起鼓音。 乐声中,两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马奕从侧门走进殿内,开始他登基以来的最后一次朝会。 天子露面,乐声立停。 群臣本该伏身行礼,分两侧落座。 结果却是迥异往日。 无论是队伍前的桓温郗愔,还是稍后的谢安王坦之,乃至王献之和谢玄,都是大睁双眼愣在当场。 司马奕竟然未着衮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间更束一条麻布带! 此时此刻,他脸色微白,眼中不见半点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扫视殿中,神情间带着陌生的威严,与之前判若两人。 众人恍惚间忆起,五年前,司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时,正如眼前这般模样,清明、聪慧、锐利。 可惜未过多久,这种锐利便被磨平。 内有太后摄政,外有群臣执柄。 司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两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自去岁开始,天子忽然性情大变,由沉默变得癫狂,由懦弱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前朝宫中忍无可忍,迅速达成一致,废帝新立。 看着这样的司马奕,谢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闹的时候。桓温和郗愔表现类似,都是微微眯起双眼,活似在看临死犹在挣扎的蝼蚁。 沉默持续良久,最终被司马奕打破。 “诸位可有事奏?” 司马奕扫视殿中,打量着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大声道:“为何不说话?今日本该有大事才对。” 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众人不言不语,司马奕又问一句。 这次没让他失望,文臣中当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骑侍郎不久的郗超。 “启禀陛下,臣有奏。” “允。”见出列的是郗超,司马奕脸上的笑容更显古怪。 “诺!”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马奕的怪异,挺直腰背,朗声道:“自永嘉年乱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载。中原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胡贼屡有南侵之意。” “王室愍怀失地,自元帝之后,屡次挥师北伐,然有建树者寥寥。” “至陛下登基,大司马温三度出兵,永和十年伐秦,率军攻入关中,关中父老牵牛担酒相迎,俱言‘有生之年,未敢望再见官军’,其情切切,引人泪下。” “永和十二年,大司马温二度北伐,大破姚襄,收复洛阳,修复皇陵,此渡江后未曾有者。” “太和四年,大司马温率大军攻燕,一路披荆斩棘,兵抵邺城。先后两场大战,大破胡寇慕容垂,生擒贼慕容冲,令护贼闻风丧胆,可谓功绩盖世!” 郗超侃侃而谈,将桓容的功劳移到桓温头上,半点不觉脸红。 听到这番话,凡知晓内情者皆表情怪异。 脸如此之大,当真是世上少有。 王献之更是面露不屑,不是情况不允许,早当场揭破。 无论心中如何鄙夷,众人都没出声打断,反而任由郗超扬声殿中,滔滔不绝,历数三次北伐功绩。 说完北伐慕容鲜卑,郗超话锋一转,开始列举司马奕的无能,历数他的不德之行,和桓大司马“一心收复失地,忧国忧民”形成强烈对比。 纵然没有当场开骂,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如此无能无德之人,实不堪为一国之主。如果还想留点脸面,最好自动自觉退位让贤,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姑且不论“退路”有或没有,司马奕主动退位总好过被臣子废除。记载到史书之上,双方都能好看几分。 “请陛下裁度!” 道出最后一句,郗超拱手揖礼。态度虽然恭敬,却全然不是面对帝王,更像是面对普通宗室。 待郗超退回队中,司马奕开口道:“诸位如何想?也同郗侍郎一样?” 群臣默然。 “不说话,那就是一样?” 司马奕的语气平直,升调不见太大起伏。表情中没有愤怒也没怨恨,更没有悲伤。 见群臣都不开口,半垂下眼帘,忽然拍着大腿笑出声音。 “好,甚好!” “诸位和朕想得一样!” “朕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无趣,不如退位让贤。” 话到这里,群臣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生出古怪之感。实在是司马奕的表现不同寻常,和往日大相径庭。 以天子近段时间的表现,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桓大司马直视御座,双眼紧盯司马奕,见他面色微红,表情中闪过一丝疯狂,心中顿时响起警钟。 “古有尧舜禅位佳话,朕为天下万民虑,欲仿效而行。有意禅位……” 司马奕尚未说完,桓温脸色骤变,视线如刀锋般扫过。伺立在御座前的宦者如梦初醒,当即要拦住司马奕,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滚开!” 司马奕被中途打断,怒火终于爆发,两脚踹翻宦官,大声道:“诏书已下,朕有意禅位幽州刺使……” 此言刚一出口,褚太后突然从殿后行出,身侧的宦者迅速上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抓住司马奕,就要将他拖走。 “朕……我……” 长乐宫的宦者孔武有力,对司马奕缺少敬畏之心,几乎将他架到殿后,半点没有迟疑。中途怕他出声,更堵住他的口,任凭他奋力挣扎,大手始终似钳子一般,分毫也不放松。 群臣面面相觑,看着代替司马奕临朝的褚太后,再看立在队列前的桓温,想起司马奕之前所言,当下一凛。 诏书已发,禅位幽州刺使? 会不会是听错了? 如果司马奕想通过禅位取得好处,那也该是桓温,而不该是桓容! 此时此刻,没人敢轻易开口,更不会不要命的求证天子所言真假。众人的视线集中到桓温身上,都想看一看,桓大司马会做出何种反应。 郗愔略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对手,心思莫名。 谢安和王坦之表情不变,心情复杂。 王献之怔忪片刻,眉心深锁,和王彪之对视一眼。后者向他摇了摇头,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此事回府再议。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殿中无人开口。 褚太后看向桓温,心底虽有不甘,到底主意已定,无法中途反悔,必须坚持下去。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命人拉走司马奕,目的是向桓大司马示弱,甚至是示好。 幽州的事情未成,她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 阿讷不比以往忠心,南康定然控制不住。 这种情况下,除了向桓温示弱,她没有任何办法。好在新帝是司马昱,看在同为皇室的份上,应该不会下狠手。 手中权利被削弱是必然。 不过,只要留在台城,终有扳回局面的机会。 须知司马昱已年过半百,如果哪天发生不测,继承皇位的很可能是司马曜。届时,自己便可借机翻身。 不过有个前提,桓温没有篡-位。 想到这里,褚太后不禁咬碎银牙。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谋逆的把柄,禅位诏书就成废纸,即便对方拿出来,大可指为伪造,更会坐实觊觎大位的罪名。 再观桓温,亲子谋逆,做老子的自然脱不开干系。 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马要谋反,终归没有切实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辫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会把握机会,联合起来打压姑孰。 多方相争,晋室固然要夹缝生存,却也能凭借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事败垂成,功亏一篑! 褚太后攥紧十指,将满腔的不甘和愤懑压下,当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聩,时有疯癫之举。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无法敬承宗庙,奉守社稷。” 既是疯癫,言行俱不可信。 从根本上否定了禅位诏书的权威性。 “丞相录尚书事琅琊王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众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极。” 话音落下,百官齐声应诺。 废帝之事一锤定音。 当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传》定制,废司马奕帝位,降为东海王,遣护卫两百送出台城,赶赴封地。 为防司马奕再出“誑言”,太后命医者用药。 “天子不智,难免行疯癫之举,如在万民之前,恐有失皇室体统。” 医者心领神会,亲自熬煮药汤,给司马奕灌了下去。 不到半刻钟,司马奕便觉神智昏沉,双腿虚软,脚下似踩棉絮。无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着送上犊车,行出神兽门。 临行前,褚太后命人为他除下麻衣,换上青袍。 “我还活着,他给谁服丧!” 停了半日的雨水又开始砸落,打在车厢上,发出阵阵钝响。 司马奕躺在车厢里,视线模糊,深思飘忽。 听着雨声,知晓自己已离开台城,使尽浑身力气,挥开宦者的手,勉强靠坐起来,颤抖着手指打开车窗,浑浊的双眼染上涩意。 未几,两行咸泪滑落脸颊,同砸落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兴宁三年,我就是从这条路进入台城,转眼已是六载……” 悲到极致,泪水反倒渐渐干涸。 犊车载着司马奕,身后跟着两百护卫和十余辆大车,冒雨行出台城,一路离开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 雨幕渐大,城中的百姓见车队路过,尚不知车内就是废帝。 直至宫城方向追来几辆红漆皂缯的车驾,身着朝服的官员冒雨而立,遥向前方揖礼,众人方才恍然,知晓过去的不是寻常士族。 咚、咚、咚! 宫城传出隆隆的鼓声,有司下发命令,携带官文的府军骑快马奔出建康。 城内张贴告示,并有文吏向百姓宣读。 “帝奕降为东海王,即日归藩。琅琊王睿智贤明,人望所归,将承大位!” 秦淮河北岸,两辆牛车迎面遇上。 一辆刻有琅琊王氏徽记,另一辆则属陈郡谢氏。 车门推开,王献之和谢玄现出身影。 前者一身朝服,头戴进贤冠,温文俊雅,恍如谪仙;后者同样是朝服加身,却除去冠冕,长发散落背后,仅以一条绢带束住,发间犹带着水汽,仍是道不进的洒脱俊逸。 四目相对,再寻不回往昔的情谊。留下的仅是刻进骨子里的优雅和礼仪,疏离而冷漠。 “幼度安好。” “子敬客气。” 彼此颔首,车驾擦身而过。 吱嘎的车轮声中,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渐行渐远,似两条平行线,再无任何交集。 河岸旁,贾秉关上车窗,对健仆道:“去青溪里。” “诺!” 车夫扬鞭,不起眼的牛车很快穿过雨幕,消失在巷尾。 放下盱眙来的书信,贾秉背靠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东海王被废,琅琊王即将登位,建康的风雨未必减少,反而会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会直接角力。 这趟浑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最好能够避开。 至于朝会上的风波,贾秉并未放在心上。 为手中权力,在场之人也会封锁消息。只是从今往后,明公身边定然更不太平。 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难言好坏,端看如何处置利用。唯一让他提心的是,司马奕如何能当着众人的面开口。 以桓大司马平日行事,绝不会如此马虎,给他可趁之机。 那么,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贾秉睁开双眼,狭长的眼眸微闪,黝黑冰冷,深不见底。 远在幽州的桓容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坑,接到秦璟的书信,短暂的期待之后,迅速升起几分警惕。 “秦兄亲自前来,这笔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放下绢布,桓容单手支着下巴,一边咬着肉干磨牙,一边思量对策。 苍鹰立在木架上,看到凑过来的两只鹁鸽,果断炸开颈羽,张开双翼,用翅膀护住整盘鲜肉。 吃肉的鸽子了不起? 长得圆胖讨喜又怎样? 谁敢和老子抢食,老子和谁拼命!不是被警-告不许下爪,信不信老子直接拿你们当零嘴!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司马奕被送出建康,由侍御史殿中监领兵护卫,先走陆路,再换水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于十二中旬抵达豫州谯郡。 纵然降封东海王,司马奕也该有封国,食邑超过五千户。 奈何桓温和褚太后达成协议,封国直接取消,食邑同样没有,就连人也被送到桓温的眼皮子底下,再无半点自由。 此举切实表明,皇室已经彻底放弃司马奕,视他为一颗废子,任由桓温搓圆捏扁。 作为向桓温示好的表现,明白告诉后者,只要桓大司马不篡位,保证皇姓仍为司马,无论他如何对待废帝,哪怕前脚到谯郡,后脚就宣告病故,皇室都无意同他为难。 司马奕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或许是忌讳他的“疯狂”,怕他再说出惊人之语,队伍沿途不做停留,抵达谯郡之后,由侍御史殿中监做主,不打诸侯王旗号,而是以护卫假做健仆,以寻常士族的车驾入城。 时逢大雨连日,道路泥泞。 一行人进入城门,除了守城的府军,遇上的百姓少之又少。 马车顺利穿过东城,抵达设立在西城的王府。 此处本为前朝郡治所,晋立国之后即被废弃,选在北城另起太守府。 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淋,房屋已然破败不堪。又遇冷风呼啸,雨雪连天,墙头院中遍布衰草残瓦,一片荒凉衰败的景象。 为迎接司马奕,桓温下令整修屋舍,甚至仿效盱眙之法,在屋内搭建取暖的地龙。 出面谈生意的是钟琳。 作为桓容手下数一数二的内政人才,钟舍人半点不讲情面,狮子大开口,要价高到一定境界。 好在桓大司马不差钱,兼时间紧迫,眼睛眨也没眨,直接派人送出金银。 盱眙的工匠得到命令,很快赶往谯郡,没有任何偷工减料,做活干净利落,不只缩短工期,还买一送一,顺便为王府修理了院墙和正门。 至于墙头的枯草和院中的杂物,合该府中健仆收拾,不该由他们动手。 工程结束后,工匠尽数返还盱眙。 谯君太守想过挽留,奈何给出的工钱不够,连桓容的零头都及不上。 没法比壕,强行留人? 别说笑了。 真敢这么做,第一个出面拍死他的不是桓容,而是桓大司马! 百般无奈之下,太守只能花钱买工,将府邸整修一遍。随后一边肉疼,一边眼睁睁看着工匠登车行远。 “真是个好东西啊。” 感受着屋内的温暖,谯郡太守敞开大衫,饮下温过的美酒,不自禁发出感叹。 可惜工匠不愿留下,派去的人也没能成功偷师,倒是让消息流传出去,引来豪强富户的关注。可以想见,单凭飞往的盱眙的地龙买卖,就能让桓容赚个盆满盈钵。 依桓容的行事作风,亲爹都要明算账,何况送上门的肥羊。 这一个塞一个的膘肥肉厚,不宰都对不起“良心”。 司马奕踩着胡床下了马车,迈步走进王府,已经做好满目残垣的准备。 令他诧异的是,府内远不如外表破败。 院中固然杂乱,房屋回廊都经过修缮,尤其是正室,房门推开,一股暖风迎面扑来。置身其间,犹如春季早到,不过片刻竟冒出一头薄汗。 “此屋设有地龙,盱眙传出的方法。为迎接殿下,大司马特地派人找来工匠。屋舍由太守亲自监工,确保安排妥当,未有任何疏漏。” 健仆一边说,一边将司马奕引到屏风后。 “因时间仓促,加上雨雪连日,院中尚未来得及整理。殿下放心,不出十日定会清理干净。” “盱眙?” 司马奕除下大氅,坐到矮榻上。 看着陌生的房舍,扫过伏在地上的健仆和婢仆,忽然向一侧软倒,整个人都失去力气。 “殿下!”随侍的婢仆大惊失色。 “无碍。”司马奕顺势翻身,仰躺在矮榻上。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朕、本王累了。” “诺!” 婢仆是从建康带出,健仆却是生面孔。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房门轻轻合拢。 司马奕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屋顶,表情始终不变,两行咸泪自眼角流淌,浸湿散落的长发。 不到而立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 “桓温……桓容……果然是父子……” 低暔声渐不可闻。 司马奕清空思绪,重又合上双眼。 离宫这些时日,日日不得安枕,忧心会在途中丢掉性命。如今抵达谯郡,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晋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没有封地食邑,沦落为方寸之地的可怜囚徒,终有一日会被世人彻底遗忘。 到了那时,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 比起在台城的胆战心惊,焦虑癫狂,失去天子这层外衣,抛开一切浮华之后,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静。 在梦中,司马奕仿佛回到幼时,嘴角弯起一丝纯真的笑。 那时双亲皆在,他仅是个垂髫孩童…… 比起谯郡的平静,建康的风雨始终未歇。 司马奕离开都城之后,新帝的继位大典提上日程。 身为新帝的唯一人选,丞相司马昱忽然托病,连续数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府内上下全无半分喜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侍奉在榻前,亲自奉汤送药,日夜不敢离开半步。 很快,建康城中就传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样作为司马昱的儿子,司马道子却被直接忽略了。 年幼的孩童似懵懂无知,在人前没有任何出格表现。仅有保母和心腹婢仆知晓,得知消息当日,司马道子关起房门,发了好大一阵脾气,玉器碎裂满地。 司马昱不露面也不见旧友,摆出一副哀泣架势,并非是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和桓大司马作对,而是在为今后铺路 他不是傻子,反而相当睿智。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世人知道,他并无称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想坐稳皇位,争取民心,戏必须演得真实,过程绝不能省略。 想当年曹丕和司马昭接受禅位,也是要走个过场,略微谦虚推辞一番。遑论是空有政治资本,手中没有半点兵权的司马昱。 当然,没人把这种推辞当真。 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推出去砍头挂旗杆的命。 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想从司马昱手里得到禅位诏书,桓温不介意给足他面子。 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马依循古制,备下天子法驾,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于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礼,恭迎司马昱入台城。 动静闹得极大,秦淮河南岸聚满闻讯而来的百姓,均是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北岸却是空空荡荡。 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关门闭户,无一人乘车出门,以防“惊”到圣驾。 事关重大,最活泼的小娘子也知晓深浅,不会违背父兄的命令。 今日不过是枯坐府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待到长成,将要面对的是为家族利益联姻。 在后世人看来,这种人生极端残忍。 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身为士族女郎,她们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时候亦将担负起责任,作出必要的牺牲。 无论是和王献之琴瑟和鸣的郗道茂,还是对王凝之颇为失望的谢道韫,她们都是士族女郎的典范,身上彰显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远。 得知桓大司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仅是点点头,未做出任何吩咐。随意挥退健仆,将盐渎送来的新绢放到一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钗,轻轻摇了摇。听着彩宝相击的悦耳之声,不由得笑出声音。 “那老奴可算是称心如意了。瓜儿那里怕会更不太平。” “阿姊?” 南康公主侧身靠在榻边,笑道:“听说袁真留下不少好东西,仆兵均是善战之辈。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边跳脚,人照样接不回来。为这,估计那老奴也不会甘心。” 李夫人展开两块绢布,放在一起比对颜色,柔声道:“听闻袁峰甚是早慧。” “何止。从幽州传回的消息看,瓜儿没少费心思。我倒是想当面见见,看看袁真的孙子到底像不像他。” 至于袁瑾,已经是士族中的笑话,压根提都不用提。 南康公主转过身,挑出一匹流云花纹的彩绢,道:“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袄。” 李夫人脸颊微红,将绢布比在肩头,长睫微垂,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阿姊以为好?” “好。” “那我就做,穿给阿姊看。”顿了顿,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没有相配的首饰。” 南康公主笑了,知晓对方是刻意逗趣,口中仍道:“阿妹不喜蔽髻,可新制两套彩宝首饰。瓜儿来信说,盐渎的匠人又有了新花样,无妨派人到坊中银楼看看。” 李夫人笑着颔首,选出合心的绢布,挥手让婢仆退下,亲自调制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姊,夫主昨日派人去了府内。” “怎么说?” “说是要接走马氏和慕容氏留在府内的人。” “她们的人?”南康公主蹙眉,“她们哪来的人?” 李夫人只是笑,眉眼弯弯,娇媚异常。 斟酌两秒,南康公主隐约猜到原因,当即肃然神情,“阿妹,送香料的人都处置干净了?” “阿姊放心,夫主查不到。”李夫人轻声道。 “那香不过是个引子。查到最后,反会查到天师道的丹药上去。再者,前岁夫主见了一个比丘尼,从她手里得了一样‘好’东西,长期服用照样会损伤元气。” “话虽这样说,但不可不防。” “我知。”李夫人凑近南康公主,红唇微启,吐气如兰,“阿姊,香是好香,任谁都查不出错来。单看怎么用,会否几味合在一起。” 两人正说话,又有健仆来报,言大司马率百官三请,琅琊王府终于打开大门。 “比我想得快。”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来,我那叔父也有几分等不及了。” 李夫人没有出声,执起放在一旁的金钗,理顺镶嵌彩宝的流苏,重新瓒回南康公主的鬓发之间。 流苏轻轻摇曳,晕出炫目的色泽。 看着那一团彩光,李夫人眸光微闪,缓缓的笑了。 “阿姊,这样才好。” “阿妹说什么?” “如果琅琊王真是完人,对权力无半分企图,事事任由大司马摆布,阿姊才该担心。” “……也对。” 明白李夫人话中所指,南康公主舒展眉心,突然有些期待即将开场的好戏。 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正门大开,司马昱头戴平巾帻,身着素色单衣,冷风中不披大氅,不着蓑衣,独自行出王府,拜受玉玺,泪湿双颊,呜咽不止。 “陛下,废帝已去,延续皇统,承续宗庙社稷为重!” 司马昱不说话,只是面东而哭。 桓大司马同样眼含泪光,将一个“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知内情的人见到眼前一幕,必定会心生感动。 在场文武则不然。 面上陪着一起感动,口中高呼“宗庙社稷”,心下只剩“呵呵”二字。 就这样,司马昱含着眼泪,手捧玉玺,登上金辂,由百官迎入宫城。 百姓夹道拜迎,口称“万岁”。 入台城之后,司马昱换下单衣,改着帝服,上玄下赤,腰佩金玉带,侧悬宝剑,头戴十二旒冕,在乐声中升殿受朝,当殿发下旨意,改明年为咸安元年,大赦天下。 对桓温一心期盼,谢安等人担忧不已的九锡之礼,自始至终提也未提。 郁闷的不只是桓大司马。 褚太后似被彻底遗忘,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拜礼退出,新帝径直去了内殿,既未亲自到长乐宫走个过场,亦未派人去解释一番,做做面子。 华灯初上,褚太后独自坐在殿中,室内燃着火盆,周身却越来越凉,一直冷到骨子里。 桓大司马不过是一时心塞,只要手握军权,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担心司马昱会跳出掌心,过河拆桥。 褚太后却完全不同。 她的权利来自皇室。 新帝表明不待见她,宫中人惯会捧高踩低,想必日子不会太好过。 纵然是太后之尊,遇上要称“叔父”的皇帝,过往的手段都不再好用,唯有生生吞下这股郁气,暂时蛰伏,伴着孤灯和道经苦熬。 难言她是否后悔。 或者该说,犯下的错误太多,看错的人也太多,不知该从何悔起。 好在褚太后历经风雨,半生都在宫中度过,不会被一时的败局击倒。她会咬牙坚持下去,直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天。 翻开道经,看着能倒背如流的文字,心绪依旧难定。 “早知今日……” 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或许仍会废除司马奕,仍然会向桓容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加隐蔽,更加毒辣,不会给前者任何反击的机会。 一阵冷风袭来,木窗洞开,殿中灯火被吹熄大半。 褚太后对着道经出神,玄色的袖摆在身侧铺展,映衬一室昏暗,仿佛漆黑的鸦羽,象征着不祥和危难。 阿讷带人送上新灯,垂首避开褚太后的目光,弯腰行礼,和众人一起退出殿外。 今夜的建康,又将落下一场大雨。 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称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 没有百官出迎、百姓夹道,也没有金辂入城,秦策仅是穿上衮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场面难免有几分寒酸。 由于儿子多在外地驻守,要么就是带兵打仗,对面的氐人很不老实,从最开始,秦策就没打算按照古礼操办,而是下令一切从简。 不是考虑到“威严”问题,估计连官员朝拜的程序都会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诉该知道的,从今天开始,秦策不再是坞堡堡主,而是意将逐鹿天下的秦王。 为何将国号定为秦? 秦策表示,身为始皇血脉,此乃理所当然。 对于氐人会不会心塞-抗-议,秦策全不在乎。 事实上,他早看苻坚和他老子不顺眼。一个胡族窃据中原,定秦为国号,遇上秦氏这个正主,不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怪事。 之前是四面皆敌,秦策腾不出手来。 现如今,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柔然正全力对付慕容评,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丽自立,吐谷浑和王猛的军队在沙州打生打死,东晋正忙着废帝改立,压根影响不到分毫。 秦策此时称王,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余力。 前提是能征召足够的将兵。 对于人手不足这件事,秦策也有几分牙疼。 不过问题总要解决。 称王之后,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军队追击燕国残兵,最好将他们都赶去北边。为达成目的,不惜接纳杂胡。 和桓容的小打小闹不同,秦策的动作很大。 无论原来归属何部,彼此之间存在何种源源,只要投靠过来,必须改换汉姓,重起汉名。 同时,小部落重新安置,邻居常会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变成一两百,又在仆兵的包围之下,谅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张禹等人出谋划策,时而带着部落首领围观几场针对叛徒的刑讯,等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再施以好处利-诱,劝说夹杂威胁,命其全家搬入城内,不再随部落冲锋陷阵。 和部众分割开,予人以胆小怕死的形象,首领的权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众。 依照张参军的谋划,不需太多时日,多数杂胡将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邺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象。 秦氏的动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达幽州时,邺城附近的杂胡已被收拢得差不多。 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视苦笑。 “仲仁如何看?” “秦氏所图非小。”荀宥神情肃然,当真有几分头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务必要更加小心。” “我知。” 桓容苦笑一声,想起那场雨夜,愈发感到不真实。 “这笔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额心,心始终落不到实处,“秦氏连胡人都收,可见人口奇缺。如今业已称王,怕是更不会放流民南下。” 即便肯放开道路,价钱也不会便宜。 甚者,北方的汉人见到秦氏崛起,得其庇护,未必会乐意南下。 东晋名为汉家正统,说白了,也是从曹魏手里夺取的政权。再向前数,曹魏照样称得上逆臣。这样比较下来,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红”,值得托付。 “为难啊。” 左也不是,右也不成。 桓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想在乱世中走出一条路,何止比预期困难十倍。盟友背后捅刀,亲朋当面翻脸,全都不可避免。 要跨越的障碍实在太多,远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顺心如意。 “明公无需太过担忧。”荀宥劝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谈。” “希望如此吧。” 桓容闭上双眼,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因期待而升起的一丝绮-念就此被现实压垮,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领一百骑兵进入临淮,直奔盱眙。 为避免麻烦,骑兵均做护卫打扮,赶着大车,和坞堡商队同行。 途中经过几处村落,发现人烟稀少,成丁多数不见,留下的妇人和老者却无半分愁苦之色,知晓商队有皮毛,纷纷取出绢布铜钱市货。 秦璟颇感惊奇,问过方知,临淮郡和淮南郡都在大兴土木,村落中的壮丁和流民都被吸纳做工,纵然粮食歉收,一家人也能填饱肚子。 “桓刺使下令开坊市,价格公道,寻来的山货猎物都有着落,粗布藤筐亦有人买。” 妇人性格爽利,一番讨价还价,硬是将价格压下半成,和邻居一起买下整张厚实的熊皮。顺势又买下两张狼皮,一张鹿皮,准备给家人做几件厚实的夹袄。 “这么大的熊,临淮可没有。” “有也不敢打。” 一场交易下来,村人市得需要的货物,商队得到足够的消息。 想起数月前在幽州所见,秦璟不免心生触动,单手抚过马颈,眺望幽州方向,眸光渐深,心思难明。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触动 司马奕被送出建康,由侍御史殿中监领兵护卫,先走陆路,再换水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于十二中旬抵达豫州谯郡。 纵然降封东海王,司马奕也该有封国,食邑超过五千户。 奈何桓温和褚太后达成协议,封国直接取消,食邑同样没有,就连人也被送到桓温的眼皮子底下,再无半点自由。 此举切实表明,皇室已经彻底放弃司马奕,视他为一颗废子,任由桓温搓圆捏扁。 作为向桓温示好的表现,明白告诉后者,只要桓大司马不篡位,保证皇姓仍为司马,无论他如何对待废帝,哪怕前脚到谯郡,后脚就宣告病故,皇室都无意同他为难。 司马奕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或许是忌讳他的“疯狂”,怕他再说出惊人之语,队伍沿途不做停留,抵达谯郡之后,由侍御史殿中监做主,不打诸侯王旗号,而是以护卫假做健仆,以寻常士族的车驾入城。 时逢大雨连日,道路泥泞。 一行人进入城门,除了守城的府军,遇上的百姓少之又少。 马车顺利穿过东城,抵达设立在西城的王府。 此处本为前朝郡治所,晋立国之后即被废弃,选在北城另起太守府。 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淋,房屋已然破败不堪。又遇冷风呼啸,雨雪连天,墙头院中遍布衰草残瓦,一片荒凉衰败的景象。 为迎接司马奕,桓温下令整修屋舍,甚至仿效盱眙之法,在屋内搭建取暖的地龙。 出面谈生意的是钟琳。 作为桓容手下数一数二的内政人才,钟舍人半点不讲情面,狮子大开口,要价高到一定境界。 好在桓大司马不差钱,兼时间紧迫,眼睛眨也没眨,直接派人送出金银。 盱眙的工匠得到命令,很快赶往谯郡,没有任何偷工减料,做活干净利落,不只缩短工期,还买一送一,顺便为王府修理了院墙和正门。 至于墙头的枯草和院中的杂物,合该府中健仆收拾,不该由他们动手。 工程结束后,工匠尽数返还盱眙。 谯君太守想过挽留,奈何给出的工钱不够,连桓容的零头都及不上。 没法比壕,强行留人? 别说笑了。 真敢这么做,第一个出面拍死他的不是桓容,而是桓大司马! 百般无奈之下,太守只能花钱买工,将府邸整修一遍。随后一边肉疼,一边眼睁睁看着工匠登车行远。 “真是个好东西啊。” 感受着屋内的温暖,谯郡太守敞开大衫,饮下温过的美酒,不自禁发出感叹。 可惜工匠不愿留下,派去的人也没能成功偷师,倒是让消息流传出去,引来豪强富户的关注。可以想见,单凭飞往的盱眙的地龙买卖,就能让桓容赚个盆满盈钵。 依桓容的行事作风,亲爹都要明算账,何况送上门的肥羊。 这一个塞一个的膘肥肉厚,不宰都对不起“良心”。 司马奕踩着胡床下了马车,迈步走进王府,已经做好满目残垣的准备。 令他诧异的是,府内远不如外表破败。 院中固然杂乱,房屋回廊都经过修缮,尤其是正室,房门推开,一股暖风迎面扑来。置身其间,犹如春季早到,不过片刻竟冒出一头薄汗。 “此屋设有地龙,盱眙传出的方法。为迎接殿下,大司马特地派人找来工匠。屋舍由太守亲自监工,确保安排妥当,未有任何疏漏。” 健仆一边说,一边将司马奕引到屏风后。 “因时间仓促,加上雨雪连日,院中尚未来得及整理。殿下放心,不出十日定会清理干净。” “盱眙?” 司马奕除下大氅,坐到矮榻上。 看着陌生的房舍,扫过伏在地上的健仆和婢仆,忽然向一侧软倒,整个人都失去力气。 “殿下!”随侍的婢仆大惊失色。 “无碍。”司马奕顺势翻身,仰躺在矮榻上。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朕、本王累了。” “诺!” 婢仆是从建康带出,健仆却是生面孔。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房门轻轻合拢。 司马奕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屋顶,表情始终不变,两行咸泪自眼角流淌,浸湿散落的长发。 不到而立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 “桓温……桓容……果然是父子……” 低暔声渐不可闻。 司马奕清空思绪,重又合上双眼。 离宫这些时日,日日不得安枕,忧心会在途中丢掉性命。如今抵达谯郡,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晋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没有封地食邑,沦落为方寸之地的可怜囚徒,终有一日会被世人彻底遗忘。 到了那时,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 比起在台城的胆战心惊,焦虑癫狂,失去天子这层外衣,抛开一切浮华之后,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静。 在梦中,司马奕仿佛回到幼时,嘴角弯起一丝纯真的笑。 那时双亲皆在,他仅是个垂髫孩童…… 比起谯郡的平静,建康的风雨始终未歇。 司马奕离开都城之后,新帝的继位大典提上日程。 身为新帝的唯一人选,丞相司马昱忽然托病,连续数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府内上下全无半分喜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侍奉在榻前,亲自奉汤送药,日夜不敢离开半步。 很快,建康城中就传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样作为司马昱的儿子,司马道子却被直接忽略了。 年幼的孩童似懵懂无知,在人前没有任何出格表现。仅有保母和心腹婢仆知晓,得知消息当日,司马道子关起房门,发了好大一阵脾气,玉器碎裂满地。 司马昱不露面也不见旧友,摆出一副哀泣架势,并非是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和桓大司马作对,而是在为今后铺路 他不是傻子,反而相当睿智。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世人知道,他并无称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想坐稳皇位,争取民心,戏必须演得真实,过程绝不能省略。 想当年曹丕和司马昭接受禅位,也是要走个过场,略微谦虚推辞一番。遑论是空有政治资本,手中没有半点兵权的司马昱。 当然,没人把这种推辞当真。 不然的话,十有**是推出去砍头挂旗杆的命。 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想从司马昱手里得到禅位诏书,桓温不介意给足他面子。 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马依循古制,备下天子法驾,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于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礼,恭迎司马昱入台城。 动静闹得极大,秦淮河南岸聚满闻讯而来的百姓,均是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北岸却是空空荡荡。 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关门闭户,无一人乘车出门,以防“惊”到圣驾。 事关重大,最活泼的小娘子也知晓深浅,不会违背父兄的命令。 今日不过是枯坐府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待到长成,将要面对的是为家族利益联姻。 在后世人看来,这种人生极端残忍。 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身为士族女郎,她们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时候亦将担负起责任,作出必要的牺牲。 无论是和王献之琴瑟和鸣的郗道茂,还是对王凝之颇为失望的谢道韫,她们都是士族女郎的典范,身上彰显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远。 得知桓大司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仅是点点头,未做出任何吩咐。随意挥退健仆,将盐渎送来的新绢放到一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钗,轻轻摇了摇。听着彩宝相击的悦耳之声,不由得笑出声音。 “那老奴可算是称心如意了。瓜儿那里怕会更不太平。” “阿姊?” 南康公主侧身靠在榻边,笑道:“听说袁真留下不少好东西,仆兵均是善战之辈。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边跳脚,人照样接不回来。为这,估计那老奴也不会甘心。” 李夫人展开两块绢布,放在一起比对颜色,柔声道:“听闻袁峰甚是早慧。” “何止。从幽州传回的消息看,瓜儿没少费心思。我倒是想当面见见,看看袁真的孙子到底像不像他。” 至于袁瑾,已经是士族中的笑话,压根提都不用提。 南康公主转过身,挑出一匹流云花纹的彩绢,道:“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袄。” 李夫人脸颊微红,将绢布比在肩头,长睫微垂,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阿姊以为好?” “好。” “那我就做,穿给阿姊看。”顿了顿,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没有相配的首饰。” 南康公主笑了,知晓对方是刻意逗趣,口中仍道:“阿妹不喜蔽髻,可新制两套彩宝首饰。瓜儿来信说,盐渎的匠人又有了新花样,无妨派人到坊中银楼看看。” 李夫人笑着颔首,选出合心的绢布,挥手让婢仆退下,亲自调制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姊,夫主昨日派人去了府内。” “怎么说?” “说是要接走马氏和慕容氏留在府内的人。” “她们的人?”南康公主蹙眉,“她们哪来的人?” 李夫人只是笑,眉眼弯弯,娇媚异常。 斟酌两秒,南康公主隐约猜到原因,当即肃然神情,“阿妹,送香料的人都处置干净了?” “阿姊放心,夫主查不到。”李夫人轻声道。 “那香不过是个引子。查到最后,反会查到天师道的丹药上去。再者,前岁夫主见了一个比丘尼,从她手里得了一样‘好’东西,长期服用照样会损伤元气。” “话虽这样说,但不可不防。” “我知。”李夫人凑近南康公主,红唇微启,吐气如兰,“阿姊,香是好香,任谁都查不出错来。单看怎么用,会否几味合在一起。” 两人正说话,又有健仆来报,言大司马率百官三请,琅琊王府终于打开大门。 “比我想得快。”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来,我那叔父也有几分等不及了。” 李夫人没有出声,执起放在一旁的金钗,理顺镶嵌彩宝的流苏,重新瓒回南康公主的鬓发之间。 流苏轻轻摇曳,晕出炫目的色泽。 看着那一团彩光,李夫人眸光微闪,缓缓的笑了。 “阿姊,这样才好。” “阿妹说什么?” “如果琅琊王真是完人,对权力无半分企图,事事任由大司马摆布,阿姊才该担心。” “……也对。” 明白李夫人话中所指,南康公主舒展眉心,突然有些期待即将开场的好戏。 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正门大开,司马昱头戴平巾帻,身着素色单衣,冷风中不披大氅,不着蓑衣,独自行出王府,拜受玉玺,泪湿双颊,呜咽不止。 “陛下,废帝已去,延续皇统,承续宗庙社稷为重!” 司马昱不说话,只是面东而哭。 桓大司马同样眼含泪光,将一个“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知内情的人见到眼前一幕,必定会心生感动。 在场文武则不然。 面上陪着一起感动,口中高呼“宗庙社稷”,心下只剩“呵呵”二字。 就这样,司马昱含着眼泪,手捧玉玺,登上金辂,由百官迎入宫城。 百姓夹道拜迎,口称“万岁”。 入台城之后,司马昱换下单衣,改着帝服,上玄下赤,腰佩金玉带,侧悬宝剑,头戴十二旒冕,在乐声中升殿受朝,当殿发下旨意,改明年为咸安元年,大赦天下。 对桓温一心期盼,谢安等人担忧不已的九锡之礼,自始至终提也未提。 郁闷的不只是桓大司马。 褚太后似被彻底遗忘,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拜礼退出,新帝径直去了内殿,既未亲自到长乐宫走个过场,亦未派人去解释一番,做做面子。 华灯初上,褚太后独自坐在殿中,室内燃着火盆,周身却越来越凉,一直冷到骨子里。 桓大司马不过是一时心塞,只要手握军权,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担心司马昱会跳出掌心,过河拆桥。 褚太后却完全不同。 她的权利来自皇室。 新帝表明不待见她,宫中人惯会捧高踩低,想必日子不会太好过。 纵然是太后之尊,遇上要称“叔父”的皇帝,过往的手段都不再好用,唯有生生吞下这股郁气,暂时蛰伏,伴着孤灯和道经苦熬。 难言她是否后悔。 或者该说,犯下的错误太多,看错的人也太多,不知该从何悔起。 好在褚太后历经风雨,半生都在宫中度过,不会被一时的败局击倒。她会咬牙坚持下去,直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天。 翻开道经,看着能倒背如流的文字,心绪依旧难定。 “早知今日……” 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或许仍会废除司马奕,仍然会向桓容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加隐蔽,更加毒辣,不会给前者任何反击的机会。 一阵冷风袭来,木窗洞开,殿中灯火被吹熄大半。 褚太后对着道经出神,玄色的袖摆在身侧铺展,映衬一室昏暗,仿佛漆黑的鸦羽,象征着不祥和危难。 阿讷带人送上新灯,垂首避开褚太后的目光,弯腰行礼,和众人一起退出殿外。 今夜的建康,又将落下一场大雨。 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称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 没有百官出迎、百姓夹道,也没有金辂入城,秦策仅是穿上衮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场面难免有几分寒酸。 由于儿子多在外地驻守,要么就是带兵打仗,对面的氐人很不老实,从最开始,秦策就没打算按照古礼操办,而是下令一切从简。 不是考虑到“威严”问题,估计连官员朝拜的程序都会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诉该知道的,从今天开始,秦策不再是坞堡堡主,而是意将逐鹿天下的秦王。 为何将国号定为秦? 秦策表示,身为始皇血脉,此乃理所当然。 对于氐人会不会心塞抗议,秦策全不在乎。 事实上,他早看苻坚和他老子不顺眼。一个胡族窃据中原,定秦为国号,遇上秦氏这个正主,不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怪事。 之前是四面皆敌,秦策腾不出手来。 现如今,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柔然正全力对付慕容评,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丽自立,吐谷浑和王猛的军队在沙州打生打死,东晋正忙着废帝改立,压根影响不到分毫。 秦策此时称王,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余力。 前提是能征召足够的将兵。 对于人手不足这件事,秦策也有几分牙疼。 不过问题总要解决。 称王之后,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军队追击燕国残兵,最好将他们都赶去北边。为达成目的,不惜接纳杂胡。 和桓容的小打小闹不同,秦策的动作很大。 无论原来归属何部,彼此之间存在何种源源,只要投靠过来,必须改换汉姓,重起汉名。 同时,小部落重新安置,邻居常会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变成一两百,又在仆兵的包围之下,谅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张禹等人出谋划策,时而带着部落首领围观几场针对叛徒的刑讯,等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再施以好处利诱,劝说夹杂威胁,命其全家搬入城内,不再随部落冲锋陷阵。 和部众分割开,予人以胆小怕死的形象,首领的权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众。 依照张参军的谋划,不需太多时日,多数杂胡将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邺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象。 秦氏的动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达幽州时,邺城附近的杂胡已被收拢得差不多。 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视苦笑。 “仲仁如何看?” “秦氏所图非小。”荀宥神情肃然,当真有几分头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务必要更加小心。” “我知。” 桓容苦笑一声,想起那场雨夜,愈发感到不真实。 “这笔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额心,心始终落不到实处,“秦氏连胡人都收,可见人口奇缺。如今业已称王,怕是更不会放流民南下。” 即便肯放开道路,价钱也不会便宜。 甚者,北方的汉人见到秦氏崛起,得其庇护,未必会乐意南下。 东晋名为汉家正统,说白了,也是从曹魏手里夺取的政权。再向前数,曹魏照样称得上逆臣。这样比较下来,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红”,值得托付。 “为难啊。” 左也不是,右也不成。 桓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想在乱世中走出一条路,何止比预期困难十倍。盟友背后捅刀,亲朋当面翻脸,全都不可避免。 要跨越的障碍实在太多,远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顺心如意。 “明公无需太过担忧。”荀宥劝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谈。” “希望如此吧。” 桓容闭上双眼,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因期待而升起的一丝绮念就此被现实压垮,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领一百骑兵进入临淮,直奔盱眙。 为避免麻烦,骑兵均做护卫打扮,赶着大车,和坞堡商队同行。 途中经过几处村落,发现人烟稀少,成丁多数不见,留下的妇人和老者却无半分愁苦之色,知晓商队有皮毛,纷纷取出绢布铜钱市货。 秦璟颇感惊奇,问过方知,临淮郡和淮南郡都在大兴土木,村落中的壮丁和流民都被吸纳做工,纵然粮食歉收,一家人也能填饱肚子。 “桓刺使下令开坊市,价格公道,寻来的山货猎物都有着落,粗布藤筐亦有人买。” 妇人性格爽利,一番讨价还价,硬是将价格压下半成,和邻居一起买下整张厚实的熊皮。顺势又买下两张狼皮,一张鹿皮,准备给家人做几件厚实的夹袄。 “这么大的熊,临淮可没有。” “有也不敢打。” 一场交易下来,村人市得需要的货物,商队得到足够的消息。 想起数月前在幽州所见,秦璟不免心生触动,单手抚过马颈,眺望幽州方向,眸光渐深,心思难明。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气虽冷,盱眙城内仍是人来人往,人喧马嘶,一派热闹景象。 秦璟一行入城时,恰好同两支吐谷浑商队遇上。因坞堡商队曾同其市货,彼此很快搭上话,开始一路同行。 和坞堡商队不同,吐谷浑商人不习惯用大车,加上路途遥远,货物特殊,多采用骏马和骆驼背负。 入城之后,骆驼之间会系上长绳,由专人看顾,确保队伍不会中途走散。 “凡入城商队,需看顾牲畜,遇有牲畜乱跑或赃污街道者,轻者罚绢,重者加倍。屡罚不改者,记入城内名簿,不许再入盱眙。” 明晃晃的告示贴在城门前,旁边还有被列为“拒绝往来户”的名单。 不懂汉文不要紧,有通晓胡语的文吏在旁解释,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漏听。既然懂得规矩,就不能以“不懂”的借口钻空子,试图逃避“罚款”。 两支吐谷浑商队都被罚过,而且还是重罚,对此心有余悸。 过城门之后,第一时间管好骆驼和骡马,甚至专门命奴仆跟在队伍后,清扫队伍过处,确保不被巡视的州兵抓个现行。 “不小心不行啊!”吐谷浑商人低声道。 “罚绢倒是不怕,比起市货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就怕被记上名册,不许再入盱眙城。” “怎么说?”秦璟开口问道。 “这里的好东西太多,运回国都能市上好价。”吐谷浑商人咂舌,“再则价格公平,税负也不重,旁处很难找这样的地方!” “洛州亦有大市。”秦璟道。 吐谷浑商人摇摇头,不是和秦氏商队有过生意往来,又对秦璟印象不错,八成会像看傻子一样笑他。 “我晓得洛州那里不错,也去做过生意,可利润实在不高。” “何以见得?” “洛州地处北方,往来多是北地汉商,鲜卑和氐人,再有就是柔然和西域胡。他们手里的货物种类不多,我不甚感兴趣。更何况,每年都有类似的商队往来吐谷浑,根本市不出太高的价钱。” “绢布倒是好,可惜价格太高。”另一名吐谷浑人-插嘴道。 “就是这个道理!” 吐谷浑商人向四周看了看,指着开在道旁的食铺,对秦璟笑道:“瞧见没有,哪怕是同样的香料,盱眙做出的熏肉就是不同,味道更胜一筹。” “对!这里的熏肉运回国,价钱都能翻上两番,何况还有价格更低的绢布、金银首饰,制作精良的工具,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 “可惜这边的工匠带不走。” “就是啊。” 三支队伍一路行来,吐谷浑商人话匣子打开,不断叙说在盱眙廛肆中的见闻。提到海盐和绢布,更是翘起大拇指。 “这里的绢布花样鲜艳,很是难得。”吐谷浑商人道。 “虽说其他地方也能市绢,可惜价格太高,根本不能比。” “自去岁以来,坊市里出现许多新奇玩意,之前见都没见过,几块木头做成的鸟能飞,马能跑,运回吐谷浑,在贵族首领中间都能卖上天价!” 秦璟一路听着,时而闪过几许沉思之色。和商人并行穿过长街,很快来到廛肆集中的西城。 考虑到各种原因,在重建盱眙时,桓容和相里兄弟商议,结合长安和建康的建筑风格,将四城重新规划,互相隔开,不使坊市和民居混杂。 城中没有水道,便以长街为间隔。廛肆和民舍之间设立篱门。日出开启,日落即关。 东城仍住士族豪强,彼此之间如何划分,桓容并不插手; 西城划归为主要的商业区,遍设大小市,近来还多出两座酒肆,招牌是三名善舞的西域胡姬,算是城内一景; 南城为州治所和刺使府所在,并设有三座大营,出入最为严格; 北城主要为百姓聚居,偶尔有商铺夹杂期间,多是些零散杂物和菜蔬,方便百姓日常所需,无需为一把青菜就跑去西城。 因盱眙商贸繁荣,往来的商队日渐增多,寻找生计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附近的村民陆续涌来。 城内实在住不开,便有人出主意,由县衙出面,仿效建康的布局,在城外建设“里”,以供村人暂时落脚。 目前已有北城外的马头里和常山里,西城外的石鳌里,以及正在建设的茅山里。 日子久了,暂时落脚便成了常住,许多人在城内寻得生计,干脆把家人接来,就此在里中定居。 因定居者越来越多,治安一度成为问题。 里中合议,推举长者和贤德之人入州治所备案,重新录籍,方便人员管理。 留下的村庄并未荒废,有临州赶来的流民借此住宿甚至定居,自然不缺少人气。 因要建造的屋舍太多,加上世道不太平,里外还要搭建高墙,架设篱门,所需的劳力自然就多。这便是秦璟路过村庄时,村中只剩老幼妇孺的主要原因之一。 同时,临近年尾,由州治所下令,盱眙县衙各处张贴告示,广告明年春耕诸事。并派里吏往各处走访,宣告刺使德政。 “自明岁起,无论家中丁口,凡开垦荒田两亩,官衙发下粮种,免三年粮税。” “开垦荒田五亩以上者,粮种耕具俱发。春耕期间,可以半匹粗布并一斛粟米租耕牛整月。” “开荒十亩以上者,除以上便利,明岁可凭地约至州治所市牛犊,价为粗布两匹并粟米两斛。” 政策一经宣扬,震惊的不只是百姓,更有邻州的治所和豪强。 不提豫州,远在江州的桓冲得知消息,特地派人前来询问,消息是否确实。如果是真的,桓容哪来这么多的耕牛。并亲笔写成书信,字里行间暗示,看在北伐相助的份上,能不能匀给叔父几头? 不管桓冲有此表现。 对农人来说,耕牛是极其珍贵的财产。桓冲身家的确丰厚,半点不亚于桓容。但即使有钱,也不可能转眼买来几百头耕牛。 所以,幽州如此大手笔,不得不让众人惊讶,同时又有些眼红。 对于此事,桓容并未多做解释,只是答应给桓冲一批耕牛,按照建康市价,既没打折也没加钱。 桓冲很是感激,送钱的速度极快。同时又不死心,继续向桓容打探原因。可惜后者始终三缄其口,明白表示,想要耕牛就最好别问原因。 事实上,桓容压根没法解释。 难道和桓冲说,桓祎在海里撒欢,胆子越来越大,行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竟然找到了往来朝-鲜-半-岛的商道?还是说石劭发现商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和慕容垂做起了生意?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慕容冲惦记着桓容的脑袋,对盐渎商队本能抵触。 慕容垂则想进一步在高句丽稳固政权,对这笔生意很是心动。 今非昔比,慕容垂不再是单纯的将领,而是一国之主。想要将攻占的领土攥紧,大力收拢军心民心,仅靠段氏和抢来的财产并不够。 于是乎,遇上石劭递来的橄榄枝,慕容垂力排众议,不惜和慕容德拍桌子,坚决要做这笔生意。 高句丽、百济先后被打下,只剩新罗苟延残喘。 慕容垂说服慕容德,按照石劭的要求搜集货物,在百济装船。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换来多少都是赚! 通过这趟海上贸易,慕容垂得到急需的金银和绢布,并且获得一批燕国出产的铠甲武器。 虽说武器多数残破,并且破得相当一致,经过修补总好过骨器和青铜器。对上秦氏仆兵没有太大胜算,震慑高句丽和百济不成问题。 石劭借机收获一批耕牛,以及大量的人参和药材。 运回盐渎之后,耕牛留下,药材选出最好的部分,其余全部市往南地。一来一去,刨除除本钱和损耗,所得利润高到不可思议。 桓祎就此改变兴趣,不再每日出海寻找大鱼,而是希望能再找几个冤大头,为桓容多赚几座钱山。 “阿弟执掌一州,钱不嫌多!” 桓容知晓此事,当即给石劭下了死命,明年四月之前不许桓祎再出海。 凭借盐渎现有的几艘海船,往来朝-鲜-半-岛已是足够惊险,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想要再往外走,不是等着被海浪拍吗? 之前只是在“小范围”溜达,都能溜达到朝-鲜-半-岛,真让桓祎撒丫子飞跑,难保不会跑去爪哇,甚至提前发现马六甲。 故而,无论桓祎多沮丧,桓容咬定不松口。实在看他可怜,才许他往临近的岛屿走了两趟。再远绝对不行! 收到盐渎送来的耕牛,为保证开荒顺利,桓容更高价和吐谷浑达成契约,做起了人-口-买卖。 北方的乌孙部落擅长养牛,桓容得知之后,不惜血本,硬是从吐谷浑人手里买下十几个乌孙-奴-隶,带到幽州专门养牛。 至于这批乌孙人的来历,桓容无心去问。 乱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并非只有汉人朝不保夕。 有了耕牛不算,桓容对农具很不满意,和公输长书信往来,提出不少建议。虽然多数没用,少数却能给后者灵感。 公输长受到触动,带着徒弟忙活数日,在长直辕犁和蔚犁的基础上,竟然造出了曲辕犁! 就外观而言,和唐代的版本有一定区别,仍足够轻便耐用,大大减轻了农人的负担。 新犁一经试用,很快广受赞誉,大获好评。 可惜造犁需要用到一定数量的铁,这对桓容来说又是个不小的问题。但桓刺使下定决心,为了幽州的发展,他拼了! 不就是铁吗? 用钱砸! 砸不成他照样有底牌,顶多多吃几桶饭! 就时下各方势力而言,铁多用来制造兵器。大规模打造农具,简直想都不敢想。 农具打造出来,用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无偿分给百姓,鼓励开荒种田,简直是脑袋进水了!难道不怕田地开垦出来,被别人直接抢走,趁机摘了果子? 纵观整个东晋,除了桓容,大概没人有这样的胆子,敢下这般决心。 穿过两条长街,三支队伍抵达西城。 吐谷浑商人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的找到设在坊门附近的值房,递交身份木牌,领取入市的凭证和交税的的官文。随后同秦璟告别,领着队伍进-入坊内,分别赶往牛马市和珠宝市,打算尽快将货物出手,再往布市市货。 秦璟站在坊门前,看过文吏分发木牌和官文,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候片刻,见有市完货的商人从坊内走出,依官文交税并盖上手印,文吏装满一只钱箱立即封好,不禁挑了挑眉。 驻足太久,自然引起文吏的怀疑。为免横生枝节,部曲出声提醒。 “郎君,该走了。” “好。” 秦璟点点头,吩咐部曲上前领取木牌,部分人往坊内市货,仔细了解一下如何运作。率余下人跃身上马,前往南城的刺使府。 彼时,桓容刚为袁峰讲过诗经,命婢仆送上一盘炸糕,让他在一旁稍歇。 荀宥和钟琳联袂前来,商议在城内设立书院。 “城内户数超过三千,且有百姓不断聚集。坊市规划已成,明公德政既行,是时进一步收拢人心。” 听到荀宥的话,桓容沉思片刻,展开书册细看。 为州内安稳,桓容没有大开杀戒,将豪强铲除干净,而是杀鸡儆猴,灭掉朱氏,拉拢余下的吴姓。 最初效果一般,这些士族豪强个顶个的狡猾,都不愿轻易入套。哪怕抛出“临淮太守”这个饵料,也是收效甚微。 直至桓容拿下临淮,将袁峰接回盱眙,展示过强力的肱二头肌和八块腹肌,众人的态度才有所软化。 紧接着,曲辕犁横空出世,城内贸易极大繁荣,甚至传出刺使掌握海上商路的消息,这些士族豪强一番合计,终于坐不住了。 见到找上门来的几位家主,桓容不禁有些无语。 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还玩什么以礼服人,直接用钱砸多爽快! 桓刺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临淮的吴姓士族有样学样,相继服软。 归根结底,总不能和钱过不去。 以临淮和淮南为首,整个幽州开始向桓刺使无限靠拢。 之前还要费一番力气,如今压根不用麻烦,带上某某世交故友的书信,摆出各种利益好处,甭管多难搞的倔老头,眨眼就能解决。 提起倔老头,桓容就是一阵牙酸。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幽州之内藏着巨宝。 《孤愤》、《五蠹》太陌生,韩非子总该听说过? 某个倔到令人发指的老头,就继承了这位大能的法家学说,家中还藏着战国流传下来的典籍孤本! 得知这个情况,桓容当时就愣住了。 太玄幻了有没有? 他只想挖个水晶矿,出来的全是粉钻算怎么回事? 如此一来,桓容的思路又开始转变。 捡漏属于撞大运,谁知哪天运气就会耗尽。与其到时麻爪,不如从源头解决,借助现有的资源在州内兴办学校,尝试自己培养人才。 盐渎的官吏考核渐渐走上轨道,盱眙尚没有实行, 一来是条件不允许,士族豪强刚刚投靠,万一以为桓容是要过河拆桥,那可就大大不美; 二来就是人才不充裕。 别看盱眙的户数超过盐渎,又捡到倔老头这个大漏,但因同燕国接壤,出产的多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想找几个荀宥钟琳乃至贾秉一类的谋士,实在很有难度。 几经考虑,桓容决心办学,人才从娃娃抓起。 若非此时不宜张贴标语,恐会惊世骇俗,桓容肯定会派人在城内各处刷漆,并且拉起横幅:多生孩子多开荒,生活富裕奔小康! 华夏标语之精深,未能穷尽也。 荀宥和钟琳很能体会桓容的心情,后者刚提出办学,两人就拍案叫好。 在桓容思考大框架的时候,两人已拿出具体方针,连办学的地点和师资力量一并解决,只需桓容签字盖印,不超过半月,学院就能在盱眙开张。 “是为官学,即无需学资。每日一膳,夏授单衣,冬授裘袄。” 看着纸上的几行大字,桓容眨眼,再眨眼。不是深知两人底细,九成会以为遇上穿-越-同胞。 “明公再往后看。”钟琳笑道。 桓容挑眉,又翻过一页。 只见上面陈列数项,可归纳总结为一个中心思想:凡自官学毕业的生员,需牢记刺使德政。 没有桓容,就没有官学,没有官学,他们就不能读书认字,学得一门求生本领。故而,毕业之后,最好能投身幽州建设,方不负这份恩德。 若是反其道行之,投靠到桓容的敌对阵营,甭管才学多高,略微放出口风,名声都会降到谷底。 这和半路投靠的人才完全不同。 他们的一切都是桓容给予,反过来和桓容为敌,绝对的忘恩负义,世人的口水都会将他们淹死,家人族人亦不屑与之为伍。 当然,真是不要名声的小人,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知晓感恩,也晓得礼义廉耻。 不要十成,只要七成的学子留在幽州,桓容再不愁无人可用。那些离开的幽州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成为桓刺使刷声望的途径。 而他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绢布铜钱而已。 桓容放下书册,咬住腮帮。 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千万别仗着熟悉历史就和古人玩阴谋手段,尤其是乱世中的谋士。 比心智比狠辣,比果决比刚毅,真心只有被碾压的份。 不等桓容感叹完,袁峰放下吃到一半的炸糕,开口道:“阿兄,如果办起官学,我可否入学?” 桓容诧异转头,见袁峰不是随便说说,不禁眉心微蹙。 “为何?” 一个高考满分的学霸偏要到小学里深造,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没有兄弟姊妹,自懂事以来,身边只有保母和婢仆。” 简言之,没有小伙伴,很是寂寞。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同时皱眉。 换做别人,或许能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两人从未将袁峰视为寻常孩童,都以为这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试探桓容是否言行一致,真如之前保证,会培养他长大,进而归还袁真留下的财产。 “明公……” “好。” 没等荀宥将话说完,桓容已笑着点头,将袁峰拉到身边,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不过,去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感到无聊,可别回来向我抱怨。” “诺!” 袁峰用力点头,绽开笑脸。 与此同时,秦璟一行抵达刺使府,在门前翻身下马。 部曲上前叩门,道明身份,并递上桓容亲笔书信。 少顷,府门大开,桓容亲自出迎。 时隔数月,两人再见,往事历历在目,心头微有触动,表情却不露分毫。 拱手揖礼,寒暄几句之后,桓容笑着当先引路,仿佛之前的担忧和焦虑都不曾存在。 “秦兄请。”。 “容弟客气。” 察觉桓容态度间的变化,秦璟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抬眼,笑容虽然未变,心思已截然不同。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秦璟此行的目的,桓容一清二楚,彼此麾下也是心知肚明。 考虑到秦策业已称王,雄踞数州,同晋朝的关系十分微妙,荀宥请示桓容,尽量封锁消息,严令刺使府上下不许刺探,更不许将来人的身份透露半分。 秦雷等人事先已得知情况,并非着急前来,仍安心留在城内大营,只等秦璟派人来召。 倒是从洛州调来的仆兵略有些等不及。 比起秦雷等人,他们多数有家有口,现居于武乡等郡。 抵达幽州之后,久未曾与家人通信,心中十分挂念。秦璟一行的到来,是唯一能知晓家人近况的途径,自然会有几分心焦。如果背生双翼,怕会立即飞回家中,就为见妻小一面。 对于众人的心思,桓容也是无奈。反正兵已经练得差不多,该偷师的也已经完成任务。如果真心想走,那就直接放行。 别说他没打算将人留下,就是想留,估计也留不住。 有家小牵挂,生出二心的可能极低。纵然真有转投之人,可将心比心,连亲人都不顾,又有谁敢放心任用? 归根结底,秦氏从最开始就做了提防。 该偿还的人情不会忘,该付出的代价不会抵赖,但不会因为人情就赔了本钱,将精锐仆兵留给桓容。 无所谓小人之心。 换成桓容,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秦璟入府之后,桓容特地命人设宴款待。 临近傍晚,冷风骤起,天色越趋昏暗。 客室中,手臂粗的三足灯立在墙边,火光通亮,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却始终没有半点烟火气。 桓容欲将秦璟让到上首,后者坚辞不受,坐到右侧第一位。 考虑到秦璟的身份,州治所的官员均未被邀请,连临淮太守都未列席。席上仅有荀宥钟琳等国官,以及秦璟带来的谋士武将。 众人觥筹交错,互道祝词。一时间酒香弥漫,气氛更显得热烈。 宴席之上,除了炙肉烤鱼,还有几碟碧绿的蔬菜。不是凑数的葱和芫荽,而是从暖室中培育出的青菜。另外还有一碟平菇,用新法烧制,加了高汤,很合众人胃口。 身为主人,桓容举觞遥祝,同秦璟共饮三杯。 虽然酒的度数不高,滋味似蜜水一样,桓容依旧红了双颊,笑意略显朦胧。 “容不胜酒力,秦兄见谅。” “无妨。” 秦璟已经换下染尘的斗篷和外袍,此刻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金玉带,下缀一枚玉环。玉色墨绿近黑,缠绕扭成股的金丝,在灯火中莹莹闪烁,映衬玄色布料,别有一股神秘色彩。 桓容轻轻摇头,品尝着留在口齿间的酒香,感觉略有些复杂。 “早闻盐渎美酒盛名,今能举觞共饮,一偿夙日之愿,实乃平生幸事。容弟盛情,璟不胜感激!” 说话间,秦璟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修长的手指托起墨色羽觞,白得近似透明。 清冽的酒水倾倒而出,浸湿红唇。唯有一丝沿着嘴角滑落,在喉结上下滚动时,描摹过下颌的线条,染上绣着祥云的衣领。 “秦兄客气。”桓容神情微顿,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奈何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好当面开口询问,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秦璟放下羽觞,瞥见桓容泛红的耳尖,不觉勾起嘴角,眼角眉梢带着道不尽的魅惑。 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也或许是其他,本就醇厚的嗓音比往日略低,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印出扇形阴影,恰好遮去眼底浸染的笑意。 桓容咳嗽一声,不太自然的转过头,向陪侍的阿黍颔首。 后者恭声应诺,放下酒勺,轻轻拍了拍手。 廊下忽起乐声,一阵香风涌入室内,六名身着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福身盈盈下拜,伴随着鼓瑟琴韵,舒展玉臂,弯下细腰,在席间旋转飞舞。 彩裙飞舞间,清亮的歌声伴着乐音响起,声调悠长,穿透带着冷雨的寒风,刺-破酒水烛光烘托的暖意。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鞸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这是《诗经》中《小雅-甫田之什》中的一首,言周天子会诸侯讲武事,赞扬天子能严命诸侯,整顿军纪,赏善罚恶,保卫家国。 在酒宴上吟诵诗经章句是为雅事,为士族共举。 问题在于,秦氏在北方称王,雄踞数地,桓容身为晋臣,如今也有登极之意。这首诗的出现太过“凑巧”,未免饱含深意,引人深思。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至尾音处忽然变得高亢。 舞女合成一队,面向而立。倏尔腰肢下弯,长袖裙摆一并铺展,似一朵绽放的鲜花。 鼓瑟之声渐缓,终至不闻。仅留琴音袅袅,绕梁不去。 最后一缕琴音消散,舞女轻盈起身,其中两人款步上前,手托羽觞,一觞奉于桓容,一觞献于秦璟。 “请使君满饮!” 美人声音清脆,犹如山间清唱的黄莺。 鸦羽般的发挽成高髻,额前垂落一线流苏,末端点缀莹白的珍珠,恰好落于眉心。 眉如远山,凤目流转,眼尾腮边均染上胭脂。红唇饱满,说话时似有甜香四溢。未知是酒香,还是美人身上的脂粉。 桓容接过羽觞,遥向秦璟示意。后者颔首,面上带笑,只在美人落座时微微眯眼。 不知为何,桓容忽觉背后冷意蹿升,下意识打了个机灵,朦胧的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请!” 两人同时仰首,将美酒饮尽。 “好!” 宴上众人齐声喝彩,一名秦璟带来的武将走出席位,抱拳道:“逢此佳宴,仆愿舞剑助兴。” 桓容看向秦璟,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好似在问:秦兄安排的? 秦璟回以浅笑,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再次向桓容举杯,容弟且看便是。 桓容:“……” 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不担心来一场“项庄舞剑”。可是,诗经刚刚唱完,对方就来这一手,说不是针锋相对……谁信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划出道来,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反应,都必须接下。 桓容无声的笑了笑,当即转开目光,令美人舀满一觞酒,送到舞剑的武将面前。 “壮士请!” “谢桓使君!” 武将抱拳行礼,没有半点客气,接过羽觞一饮而尽。 随即抽--出健仆递上的佩剑,长吟一声,剑指向天,带起一阵冷风。距离五六步远,都觉锋锐冰冷,寒光袭人。 “好!” 武将目带寒光,剑声嗡鸣不绝,周身煞气纵横。仿如身陷敌阵,正在奋力搏杀,而非处于宴席之上。 众人齐声叫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浑似在比嗓门。 见荀宥竟拍起矮桌,钟琳干脆倒过羽觞敲击,桓容微感汗意。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 大家只是单纯欣赏,并不存在争锋之意? 好吧,傻子都不会相信。 寒光闪过,武将收剑入鞘,叫好声几乎震破屋顶。 擅长用刀的钱实不在,典魁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过,猛然站起身,抱拳道:“仆有些许膂力,愿为酒宴助兴!” 话音落下,典魁大步走到室外,无视飞来的冷雨,将长袍解开,露出健壮的胸膛和岩石般的双臂。 “取磨盘来!” 听到这句话,桓容嘴角微抽,当真很想捂脸。 别人宴上舞剑助兴,无论是听是看,都很高大上。追索古籍,能找出的典故超出一个巴掌。自家倒好,举磨盘! 后世人读到这段会怎么想?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典魁举磨,为争颜面? 不成,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塞。 桓容举起羽觞,满满饮下一觞,很想就此醉一场,眼不见为净。偏偏人品爆发,没有半点醉意,视力愈发的好,想不看都不成。 秦璟扫过廊下,视线转向桓容,手指轻抚羽觞边缘,表情很值得玩味。 “秦兄看什么?”桓容肃然问道。 输人不输阵! 举磨盘怎么了?照样是能耐! “没什么。”秦璟口中否认,嘴角却可疑的向上翘。 桓容全当看不见,长袖一甩,直接绕过矮桌,率先行到廊下,为自家人呐喊助威。 有桓使君带头,荀宥钟琳自然不会落后。彭城众人看向秦璟,得后者示意,也纷纷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数个大小不等的磨盘已排列院中。典魁将长袍掖在腰间,长袖打了个活结,弯腰抱起一块足有百斤的磨盘,轻松举过头顶。 “起!” “好!” 众人轰然叫好,拊掌称赞道:“有熊罴之力,真壮士也!” 桓容默默退后两步。 熊罴? 就当下而言,这算得上称赞……吧? 典魁嘿了一声,丢下磨盘,砸出一声钝响。旋后走到嵌有铁链的两块圆石前,将铁链一端缠在臂上,手指牢牢攥住链上的孔隙。 “起!” 嗖嗖几声,两块圆石凌空而起,顺着铁链甩出,被舞得虎虎生风。 圆石的转速越来越快,典魁气沉丹田,纹丝不动,活似个人形风车。到最后,冷风都被带偏方向,夹着雨水扑向四面八方。 典魁这番表现十足惊艳。然而,在场并非人人服气。 秦璟麾下又走出一人,复姓夏侯,单名硕,一样的身高九尺,腰粗十围,胳膊比桓容大腿都粗,体重超过两百斤,看起来就是个猛士。 “某来试一试!” 夏侯硕一样不惧冬寒,除下上衣,现出岩山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 或许是酒力上头,也或许心口憋着气,誓要比出个高下,众人再次轰然叫好,催着两人比一比。 桓容再退半步,默然无语。 好好一场酒宴,饮酒观舞,再来几首诗经,何等的雅事。结果倒好,诗经没唱两首,直接下场舞剑! 舞剑也就算了,轮班举磨盘算怎么回事? 眼见典魁和夏侯硕各踞一方,手中握着铁链,齐声大喝,将百斤重的磨盘舞得虎虎生风,桓容莫名的感到无奈。 见两人一边甩铁链一边做出花样动作,要么侧身迈步,要么将磨盘抡过头顶,桓容仰头望天,完全不想再多说什么。 好不容易想玩一把文雅,体验一下魏-晋-风-流,结果呢? 他果然没有高大上的命! “容弟可是醉了?” “啊?” 桓容正自悲催,耳边忽然感到一阵温热。下意识抓了抓耳垂,转过头,赫然发现,秦璟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侧。 这是什么情况? “容弟可是醉了?” “……”他醉不醉,需要靠得怎么近?要不要注意一下影响! 见桓容瞪眼不说话,秦璟笑意更盛,状似还要靠近。吓得桓刺使倒退两大步,险些撞到身后的矮桌。 好在众人酒意上冲,热血沸腾,注意力都被两个人-形-兵-器吸引,自然没留意身后状况。 看到这一幕的,例如阿黍,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桓容不唤人就继续做背景。只是打定主意,日后给建康送信,需得留心备注一下,让公主殿下心中有底。 秦璟见好就收,不打算真的惹恼桓容。侧身退开半步,将羽觞放下,笑道:“容弟之前来信,曾提及北方流民之事。” 桓容不提防,没料到话题转变如此之快。不过,秦璟既然提及此事,想必心中已有章程,无妨顺势接下去,探一探对方的真意。 “弟确有此意。”桓容到,“如信中所言,以盐换人,兄长以为如何?” “不是不可。”秦璟顿了顿,看向桓容,沉声道,“然家君日前下令收拢流民,璟纵然放开彭城通路,南下的流民也不会太多。” 桓容蹙眉。 秦璟没有夸大,实情确是如此。 秦策称王之后,为巩固政权,肯定要将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彻底驱逐。攻下燕国全境后,和氐人一战不可避免。 不久前,逃亡沙州的张凉世子送出消息,希望秦氏能在边境牵制氐人,容他借路逃生。 这一桩桩一件件绝非儿戏,都需大量兵力。 秦氏开始接纳杂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流民数量不足,补充的仆兵数量不及预期。秦策实在无法,只能容许杂胡改姓归汉,加入仆兵队伍。 “攻下邺城之后,我曾命人提-审鲜卑官员,查阅燕境内的户数。” 说到这里,秦璟转过头,神情变得严肃。 “记录簿册被毁,但据鲜卑官员口述,不计佃户和荫户,汉胡并数刚过百万。除去胡人,记入户籍的汉户不过几十万。” 这个数字未必准确,毕竟还有大量的流民和杂胡,佃户和荫户更非小数目。但也很能说明问题。 慕容鲜卑的实力已经不低,国内仍是这个状况,推及整个北方,可以想见,汉人的数量少到什么地步。 桓容沉默了。 自汉末黄巾之乱,再到三国鼎立,曹魏两晋,至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天灾**并行,华夏人口急剧缩减,东晋统计户数,竟不及汉朝一个大郡! 这样的惨祸古来少有。 说之令人心痛,却是无法掩盖的现实。 桓容明白秦璟在暗示什么。 秦氏坞堡不同往昔,为巩固政权,掌控辖地,必须大量扩充兵力。为了养活军队人口,势必要开荒耕种。 此外,任用官员,筑造城防,提防慕容鲜卑反扑,同样的是重中之重。 和桓容一样,目前的秦氏坞堡只会嫌人少,不会嫌人多。想要收拢人心,将人留住,除了封-锁边界,肯定会给出优渥的条件。 分田分地是必须,军饷工钱绝不会吝啬。只要有真才实干,官位更不在话下。 桓容能给的,秦策一样能。桓容不能给的,秦策也能!毕竟秦策已为一国之主,而桓容不过是地方诸侯,名义上仍为晋朝臣子,凡事不能太过出格。 想明其中关窍,桓容突然感到后悔,他不该“请”秦璟走这一趟。对方探明盱眙的虚实,知晓吸引流民的手段,难保不会仿照实行。 如此一来,他仅存的优势也会荡然无存。 当然,就商业而言,秦璟未必能占据优势。但对方手里有兵,有更广大的地盘,真要拼实力,桓容未必是对手。 后悔之意越来越深。 “引-狼-入-室”四个大字当头砸下,桓容嘴里发苦,心中更苦。 灭口? 这个难度太高,委实不可行。 看出桓容的沮丧,秦璟话锋一转,道:“容弟可曾想过,并非家君辖下才有流民。” 恩? 一念闪过脑海,桓容看向秦璟,表情带着怀疑,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苻坚。” 秦璟道出两个字,等着桓容的反应。 苻坚,氐人? “秦兄是说从氐人那里下手?” “对。” “可氐人国力不弱,且有王猛在朝出谋划策,未必能轻易得手。” “我闻容弟曾与吐谷浑人市货。”秦璟点出桓容曾做的那笔-人-口-买卖,笑道,“如今大可仿效而行。” 桓容表情微僵。 这事连渣爹都不知道,秦璟是怎么知道的? 这人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抛开之前的心动,桓容突然间生出“灭口”的冲动。 “容弟不妨考虑。”似未察觉桓容表情中的变化,秦璟继续道,“吐谷浑,龟兹,疏勒,于阗。这些胡商都可往来氐人部落,同其定契,实是大有可为。” “如秦兄所言,这样的生意大有可为,秦氏为何不做?”桓容没有立即咬钩,依旧怀疑的看着秦璟。 真能通过买卖解决,为何秦氏不下手? “此前未有所需,此后碍于氐人就在临侧,风险太大。” 细思秦璟所言,桓容终于恍然。 就疆域而言,秦氏坞堡之前被胡人夹在中间,四面楚歌。如今打下邺城,西同氐人接壤,南与东晋比邻,北面是柔然,东面就是大海。 胡商入境,必须经过柔然和氐秦,要么就是绕道东晋。 说句不好听的,晋朝的军力一般,贸易却高踞各国顶峰。有时间绕路,远不如就地交易,说不定利润更高。 这样的地理位置,决定了秦氏很难做人-口-买卖。没有胡商愿意担负太大的生命风险,利润再高也不可能。 桓容则不然。 东晋和吐谷浑直接接壤,和氐人也有生意往来。只要给出足够的“路费”,吐谷浑商人能顺利进-入幽州,哪怕是从苻坚的地界走过,都不会遇到太多的阻拦。 想通这一点,桓容突然笑了。 如今来看,不是他求人,而是秦璟有求于他。 虽不至于漫天要价,但是,能趁机要到的好处必定不少。该怎么把握尺度,端看是想做一锤子买卖,还是细水长流,将生意持续下去。 就长远来看,明显第二种更加合算。 不过,为取得最佳利益,还是要和荀宥钟琳商量一番。 如果贾秉在就好了。 桓容颇为惋惜。 论起挥刀子割肉,这位明显更加在行。 “秦兄见谅,容不胜酒力,此刻头脑混沌,无法就此事详谈。可否留到明日再叙?” “好。”秦璟点头,突然俯身靠近,手指擦过桓容的眼角,低声道,“我观容弟面有疲色,当好生休息才是。本欲同弟并膝而卧,秉烛夜谈,如此只能罢了。” 桓容:“……” 这何止是不注意影响,简直是不要脸! 雨夜舞剑的大好青年呢? 化成蝴蝶飞走了? 140.第一百四十章 酒宴当晚,幽州守将和彭城文武相见恨晚,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和切磋。 从原地举磨到抡飞巨石,甚至有人倒拔古木,花样百出,引来阵阵叫好惊叹。 实在分不出胜负,干脆执起刀兵打上一场。借着酒劲,双方都没留手。虽未闹出人命,几片青紫和划伤却不可避免,院中的草木更是遭逢大难。 饶是如此,气氛依旧“融洽”,双方的关系更显得“亲近”。 典魁和夏侯硕伤得最重,一个青了眼眶,一个肿了左脸,偏偏勾肩搭背,对坐畅谈,喝得酩酊大醉。 虽说搭在肩膀的手臂暗中用力,手指也扣得太紧,一番哥俩好之后,都有脱臼的嫌疑,惺惺相惜之情仍不减分毫。 眼见这番奇景,桓容莫名的感叹一声,武将的世界,凡夫俗子当真不懂。 夜半时分,酒宴结束。 喧闹声渐消,众人都是醉意朦胧,脚步不稳的散去。 天空中阴云密布,雨水中夹杂着雪子,飘飘洒洒覆盖整个盱眙。 城头之上,轮值的州兵穿着厚袄,喝着热汤,在箭楼里短暂休息。遇上锣声响起,立即将汤底一口饮尽,放下陶碗,起身跺跺脚,带着一股子暖意推门而出。 “嘶——” 南方的冬日不似北地干冷,而是透骨的湿冷。没有鹅毛大雪,照样能冻得人脸色发青。 “这雨雪怕要下个整夜。” 州兵嘟囔一声,紧了紧厚袄,随手关上木门,迈步走进风雨之中。 城墙上火光闪烁,时而被雨水浇熄,又会被立刻燃起。 城内静悄悄,不见白日的喧闹。 四城的坊门和篱门均已落下,除了披着蓑衣的更夫,仅有巡城的私兵偶尔走过。皮靴踏在青石路上,带起声声钝响。 北城大营中,秦雷等人未得命令,睡得十分安稳。思念家人的秦氏仆兵则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压下烦躁,势必要睁眼到天亮。 冷风呼啸而过,雨雪越来越大。 刚搬入新居不久的流民躺在榻上,闭眼听着窗外的风声,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暖,思及常年无家可归,仅能靠枯叶抵挡寒风的艰辛,不由得潸然泪下,顷刻染湿麦麸装填的布枕。 刺使府内,婢仆忙着清理客室,灯光许久未灭。 桓容回到内室,随意披上斗篷,信步行至窗前,感受着冰冷的夜风,酒意消散大半,昏沉的头脑清醒许多。 “氐人,苻坚。” 口中喃喃念着,白皙的手指扣住窗棱,捻起一粒雪白的冰晶。 看着冰晶在掌中融化,最终变成一小滩雪水,桓容勾起嘴角,缓缓的合拢五指。 “郎君,当心着凉。”阿黍捧着三足灯走进内室,见木窗大开,桓容站在窗前吹风,不赞同的皱起眉心。 “前日刚头疼,只说医者熬的药苦,郎君又不肯留心……” 不等阿黍念完,桓容苦笑着转过身,取过布巾擦净雪水,道:“阿黍,我晓得了。” “郎君晓得就好。” 阿黍没有再念,表情中仍带着不信。决定早起熬煮姜汤,务必不能让桓容生病。 如果知道阿黍的念头,桓容必会泪流满面。 汤药苦,姜汤辣。 两相对比,真说不好哪个更难入口。 “天色已晚,郎君早些歇息吧。” 放下三足灯,阿黍走到窗前,仔细的合拢木窗,并没有彻底关严,而是留下一条细缝。 屏风外,两个婢仆点燃火盆。 纵然室内铺着地龙,每夜仍会燃起火盆。木炭在盆中燃烧,弥漫融融暖意,烟气却少之又少,丝毫不会呛鼻。 起初是因为桓容体弱,阿黍不放心。按照她的观点,无论如何,热点总比冷了强。 日子长了,桓容渐渐习惯,哪天不见火盆,反倒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待桓容上榻安枕,阿黍熄灭灯火,缓步绕过屏风,对婢仆道:“一人守一个时辰,不得让炭火熄灭,也不可将窗门关严。” “诺!” “郎君有唤方可靠近。” “诺!” 婢仆齐声应诺。 之前有同伴被送出盱眙,全家都被罚为田奴,几代不得放籍,就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即便之前存着攀高枝的心思,如今也被吓掉八-九分。 顶着阿黍凌厉的视线,两个婢仆垂着头,下巴抵在胸前,唯唯应声。就差当面立誓,绝不敢靠近桓容分毫。 “明白就好。” 阿黍满意的点点头,命她二人继续看顾火盆,转身走向侧室,打算趁天亮前小憩片刻。 客厢内,秦璟并未入睡。 三足灯仅留下一盏,微光如豆。室内一片昏暗,火盆内不时传出轻微-爆-响。 实在是过于温暖,暖得他不习惯。 秦璟不由得苦笑。 仰躺在榻上,黑发似绸缎铺展。深邃的眸子望向帐顶,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随后闭上眼,翻过身,强迫自己入眠。 冷风呼啸整夜。 翌日清晨,廊檐下结成一排冰棱。 桓容用过早膳,被迫喝下半碗姜汤。一口气吃下整盘蜜饯,嘴里仍残存着辣味。 “阿黍,我真的没事。明日就不用煮姜汤了。” 一边说,桓容一边站起身。 婢仆立即捧上斗篷,仔细的披在桓容身上。 斗篷是由狼皮所制,难得工巧奴手艺精湛,依着毛色纹路缝合,色泽过渡间浑然天成,哪怕只是衬里,也看不出半点拼凑的痕迹。 沿着领口镶嵌一圈黑色的皮毛,既能保暖又十分舒适。 桓容认不出种类,但就长短和柔软程度而言,绝不会是狼毛。 走出房门,立刻有阳光洒落。 桓容眯起眼,仰头望向天空。发现乌云尽数散去,心情也随之开朗,不觉露出笑容。 黑色的皮毛围住脖颈,略微遮住一点下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片紫光,映衬俊秀的面容,彰显神秘典雅。 少年行在廊下,为免沾湿鞋袜,脚底踏着稍大的木屐。嗒嗒的脚步声传出,引来婢仆好奇的视线。仅仅只是一眼,就不由得红了双颊。 “郎君愈发俊了。” “嘘——”阿黍可就在门边! “啊!”发出感叹的婢仆忙捂住嘴。 “快干活吧。” 婢仆间的-骚-动并未引起桓容注意。 今天心情好,精神也足,半点没有宿醉的症状。桓刺使一路疾行,寻到荀宥和钟琳的值房,见两人不在房内,没有急着走,而是除下斗篷,悠闲的坐在矮榻旁,翻开一卷竹简细读。 大概过了两刻种,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是荀宥,随后是钟琳。 见桓容等在室内,两人都有片刻怔忪。闻听他说明来意,立刻打起精神,饮下满盏茶汤,驱逐最后一丝宿醉的痕迹。 “此事可为。”钟琳道。 荀宥没有着急点头,而是道:“明公,对方可曾言明怎样合作?” “这倒是没有。”桓容摇摇头,道,“昨天不是谈事情的时候,我只了解大概,具体细节还要劳烦仲仁和孔玙。” 简言之,他负责签字盖印,大方向把关,做信用保证。 这笔生意如何做,怎样承担责任,又能获取多少利益,需要钟琳和荀宥开动脑筋,尽量同对方争取。 “明公放心,此乃仆份内之事。” 两人没有推辞,都在摩拳擦掌,有几分跃跃欲试。 商议片刻,钟琳自木架上取出舆图,荀宥移开矮榻上的竹简。桓容帮忙将图铺开,手执未蘸墨的笔,在图上划过几条折线。 “如同吐谷浑商人达成契约,有两条路可走。” 桓容移动笔锋,率先点在氐人境内的长安。 “从长安入吐谷浑,再入晋;或由氐秦直接入晋。” “选前一条路,需过宁州、荆州、豫州,方可抵达幽州。选后一条,仍需过荆、豫两州。” 如果吐谷浑人胆大,还可以穿过氐人边界,直入燕国旧地。 可但凡有脑子的都不会这样做。 寻常货物也就算了,带着大量人口过境,势必会引起氐人警觉。查明是为秦氏送人,脑袋十成要搬家。 “荆州好办,豫州却是难办。” 荆州刺使是桓豁,和桓容的关系还算不错。 之前和江州做耕牛生意,得了桓冲的人情。 经后者提醒,桓容主动联系荆州,半卖半送出一批耕牛,为自己增加不少印象分。事后得赠一柄宝剑。就其价值而言,桓容不仅没亏,反而赚了不少。 这让他进一步了解了桓豁的性格,方便日后好打交道。 队伍从荆州过,肯定要闹一定风险。但只要给足价钱,相信对方不会刻意为难。 难的是豫州。 “豫州现为家君掌管。” 桓大司马人在建康,对地盘的掌控力分毫不弱。得知桓容在幽州大搞建设,大批量招收流民,几乎是来者不拒,隐约察觉不对。派人打探出大概,立刻下令封-锁州界,严查流民和百姓进出。 桓容看着豫州眼热,到头来也是无可奈何。 “想绕过豫州绝不可能。” 除非运送流民的队伍转道北上,直入秦氏管辖疆域。这样一来,成本消耗不论,如果秦氏手黑些,将人全部留下,桓容跳脚都没用。 “明公过虑。” 明白桓容的担忧,荀宥宽慰道:“秦四郎亲赴幽州,足见其诚意。况且,若是没有明公,商人无法穿过荆州,遑论北上。秦氏父子皆非短视之人,氐人未灭之前,不会轻易同明公交恶。” 至于之后,那就不好说了。 “仲仁所言有理。然有一事需当留意。”钟琳补充道,“市货的胡商必须可信。如其有异心,明着定下契约,暗中向氐人通风报信,则事情难成,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以苻坚和王猛的行事作风,肯定会将此事大肆宣扬,造-谣-幽州刺使和秦氏勾结,随时可能叛晋。 换成秦策还是堡主时,桓容大可为自己辩护,伤不到太多。 如今秦策称王,和晋室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早晚将成敌对。有心人推波助澜,桓容必会头顶“叛-臣”的大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不提旁人,想必褚太后会十分乐见这个结果。身为前盟友的郗刺使,八成也会在背后推上一把。 “此事需从长计议。”知晓内中厉害,桓容心头微沉,神情变得严肃。 “彭城一行将在幽州停留数日,当就此事仔细商议。再则,吐谷浑商人信不过,可安排部曲私兵充作护卫,稍有不对即能铲除后患。” 桓容不差钱。 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然而,乱世之中,行事有独特的规则。一旦金银开路行不通,那就只有用刀子说话。 “仆闻有胡商率家小在洛州定居。”钟琳开口道,“何妨同秦四郎君商议,选出数人安排到吐谷浑商队之中?” 秦氏能用家小牵制仆兵,以此类推,同样可以用到胡商身上。 “盐渎亦有定居的胡商。”桓容道。 用“自己人”,是不是会更可靠些? 钟琳和须荀宥一起摇头。 “固然能占据主动,此举却不可为。” “为何?” “这样的事,明公万万不可轻易沾手,否则将予人把柄,会损害名声。反观秦氏早有此举,并无太多顾忌。”荀宥顿了顿,建议道,“明公无妨多许绢绸铜钱,想必秦氏也无二话。” “商人重利,拿到足的好处,纵然心生怨恨,也不会怨到明公头上,反会生出几分感激。如明公有意,大可借机拉拢,日后或许能用得上。”钟琳加以补充,明显在为今后扫清障碍考量。 桓容:“……” “明公?” “没事。” 桓容摆摆手,不禁心生感叹,好在眼前两位领他薪水。 万幸啊! 计议既定,由桓容出面,请秦璟共商此事。 关乎利益,双方谋士摆开架势,你来我往,口舌争锋,半点不让分毫。即使没动刀兵,仍似有刀光剑影闪过头顶,随时可能降下一阵血雨。 数目相对,爆-闪的火花仿似有形。 桓容和秦璟极少开口,将讨价还价之事交给手下。两人对面而坐,铺开一张舆图,就该行哪条路进行探讨。 “依我之意,可从长安往荆州,再过豫州。” 桓容蹙眉。 这条路最短,但豫州是个大问题。 “我日前得悉,前豫州刺使袁真的嫡孙现在幽州。”秦璟点了点舆图,指尖划过豫、幽两州交界。 “秦兄想说什么?”桓容眼神微凝。 “袁真嫡孙在此,定然不缺袁氏部曲和仆兵。”秦璟倾身靠近,一瞬不瞬的看着桓容,压低声音道,“容弟何妨找来问一问,是否有人知晓暗路,能绕过州境守军?” 袁真执掌豫州多年,叱咤一方,手中势力不可小觑。 留给袁峰的都是心腹部曲和百战之兵,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豫州。有这些人带路,防范再严密也能找到空子。何况是新掌豫州,并不十分得当地人心的桓大司马? 桓容沉默了。 “容弟?” “容我想想。”桓容没有立即点头。 “好。”秦璟眸光微闪,并未深究。 事实上,哪怕不用此法,照样能将人送进幽州,不过是麻烦一些。但既然有捷径可走,何必舍近求远? 足足耗费三日,双方才最终定下契约。 参与谈判的谋士都有几分力竭,看向对方,心中很是忌惮。 表面依旧维持客气,互相推崇,颇有几分相和。私下里面对桓容秦璟,都是口风一变:“彼者有大才,不得不防!如他日为敌,恐成心腹大患!” 收拢? 谈了三天,彼此都摸清几分底细,这个想法压根不可能实现。 不提双方如何想,最终契约达成,秦璟和桓容分别签字盖印,刻印成两份竹简,郑重收入木箱。 “胡商之事便依容弟之意。”秦璟道。 桓容点点头,表情略有几分僵硬。目送秦璟走出正室,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颇有几分疲惫。 与此同时,在氐人和秦氏疆域的交汇处,三辆马车正飞速前行。 马车之后,几十名身着皮甲的部曲不停开-弓-射-箭,阻拦追杀的氐人。 箭矢零散飞落,氐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奇怪的没有还击。 马车上,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蜷缩在角落,双手被捆在背后,嘴里塞着布条,仇恨的瞪着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身着青布长袍,面容清癯,表情中带着愧疚,很快又变做坚定。 “阿妹,为兄也是无法。” 妇人满眼血丝,愤恨到极点,拼命的挣动手脚。或许是挣扎得太厉害,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阿妹!你哪里不适?” 男子担心妇人出现差池,使得计划中途生变,匆忙解开绑在妇人嘴上的布条,问道:“可是……” 不等他将话说完,妇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 “贺野斤,你不忠不义,狼心狗肺!为金银投靠氐贼,杀害旧主,害死贺野部几百人,如今又要以我为饵,你不得好死,人鬼诛之!” 妇人声音沙哑,却是字字如刀,仿佛带着诅-咒。 她出身贺野部,本属高车一支。祖上不愿臣服鲜卑,举部迁入西域,逐渐归为西域胡。因部落同凉国结好,于三年前嫁给世子张寔。 数月前,凉国都城被破,王猛率大军深入凉国腹地。她随张寔一同逃往沙州,不顾身怀有孕,主动往部落求援,哀求其父出面联络西域各部,共同抗击氐人。 不料想,本在凉国为官的亲兄暗藏-毒-心,早在数月前暗通氐人,不只送出部落情报,害得族人尽被屠戮,更-毒--杀-张寔和凉国旧臣,伪造张寔亲笔书信,以亲妹为饵,意图引秦氏入瓮,铺成通往长安的富贵大道! “贺野斤,你不得好死!” “住口!”贺野斤狠狠给了妇人一巴掌,厉声道,“你若再不老实,我便杀了腹中的奴儿!” 妇人嘴角破裂,鲜红的血丝蜿蜒而下,面上仍无半分怯意,双手护住腰部,目光愈发凶狠,犹如护崽的母狼。 “杀害未出世的孩子,贺野斤,你会受到天神惩罚,永生永世沦为猪狗!” “住口!” 贺野斤恼羞成怒,又狠狠扇了妇人一巴掌,将她的嘴堵住,目光阴沉,表情狠-毒,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 荆州,南阳郡 秦策五子秦玒率五百仆兵刚刚抵达,计划接应张寔一行。 秦玒刚满十九,尚未及冠,却已是久经沙场,没少随父兄出兵。 这次本该是秦玚前来,不想慕容涉突然集合力量,试图拼死一搏。秦玚和秦玓率军迎战,实在-抽-不出手来,只能调拨五百骑兵,将接人的事交给秦玒。 “郎君,前边有动静。”斥候下马禀报,“是张世子的马车,身后跟着几百氐人。” “整队!” 秦玒跃身上马,抓起扎在地上的长-枪。 “随我前去接应。” “诺!” 五百仆兵陆续上马,飞驰前行,留下遍地烟尘。 骑兵的背影逐渐远去,一只渡鸦忽然飞来,落在秦玒栓马的枯树上,收拢双翼,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荆州之名源于《尚书》,古称江陵,为古九州之一,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 经秦汉一统,再到三国分立,荆州地处冲要,始终为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一百多年的战乱,晋室渡江偏安,北地为胡族所占,诸多政权征战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许多汉时州郡都被割-裂,县称郡,郡为州,地名变得异常混乱。 举例来说,前燕有一个荆州,前秦也有一个荆州,东晋同样有荆州,彼此互相接壤,都是在原荆州郡县基础上,合并临县设立。疆域虽然不大,位置却相当重要。 这还算好的,至少“有地可依”。 更离谱的是,远在西疆的凉国,还曾设立建康郡! 东晋的都城变成凉国一郡,若说张寔祖上没有点其他想法,完全不可能。 换成刚穿-越-时的桓容,遇上这种情况,绝对是两眼一抹黑,头大如斗,逃命都会跑错地方。 由此可见,舆图是多么重要。 若是没有舆图,仅凭地名就能将没有经验的武将绕晕。 燕国为秦氏坞堡所灭,秦氏的军队陆续接管前者疆域。 秦玒暂歇的南阳郡,归属坞堡治下的荆州,向西数里便是氐人占据的上洛,转道向南,则为东晋掌控的义阳和襄阳。 选在此处回合,路程最短,却很可能遇到氐人和晋军。 秦玒不敢大意,提前派出斥候探查。队伍行至三国边界交汇,立刻下令停住,不再轻易向前。 “奇怪。” 眺望四周,秦玒神情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郎君有何发现?”一名部曲打马上前。 “我也说不好。”秦玒摇摇头。 他随父兄征战多年,对危险的预感极其敏锐。四周即无胡人也无晋军,他却是心脏狂跳,握紧长-枪,警报声不断在脑中回响。 危险! 秦玒眯起双眼,压下骤起的烦躁,再度派出斥候。 无论如何,必须接到张寔一行。这是大君交付的任务,更关系到西域胡的立场。 有张寔为纽带,就能借机拉拢西域胡,对己方百利而无一害。甚者,还能通过西域胡牵制氐人,令其腹背受敌,无法全力东顾。 当初秦氏坞堡被夹在胡人中间,四面楚歌,滋味相当不好受。现如今,也该让氐人尝一尝了。 “速查,有异样立即来报!” “诺!” 斥候领命,正要策马驰出。距离数十步外,忽然掀起一阵烟尘。 先往查探的斥候飞驰来报,凉国一行已靠近边境,正往此地奔来。 “郎君,车队护卫不到百人,身后跟着氐人,数量约有两队。” “两队?”不到五百? 秦玒本能觉得不对。 以张凉旧部的战斗力,仅凭两队就想拦截绞杀,分明是异想天开!以王猛对张凉的“重视”,绝不会犯下此等错误。 越想越觉得可疑,内中必有蹊跷。 秦玒下令仆兵收缩队形,长刀出鞘,随时提高警惕。 “这事不对!”秦玒对随行幢主道,“大君信中说,张凉旧部不下千人,纵然逃亡途中有所减损,也不该仅存一百。再者,氐人仅派两队来追,更是显得蹊跷!” “郎君是说,张寔可能投靠氐人,借机引秦王入瓮?”幢主问道。 秦玒摇摇头。 “氐人于张寔有灭国之恨,杀父之仇,他不会投靠苻坚。” “那?”幢主面露不解。 “我所有忧者,是凉国旧部背叛。”秦玒眺望远处,见到隐隐约约的马车和人影,眉间拧出川字。 真如他所想,张寔怕已经死了。 秦玒心存担忧,始终目视前方,自然未能留意到幢主骤然握紧的双拳,以及表情中闪过的一抹阴沉。 来不及多言,三辆马车已疾驰而来。 车后的护卫仍维持在百人左右,追击的氐人突然加快速度,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紧迫,要将马车拦在境内。 “救命!” 见到停在边境的骑兵,贺野斤故意推开车门,大声呼救。 秦玒举起右臂,命麾下勿要轻举妄动。 “仆乃凉国旧臣。”见秦玒不上当,贺野斤狠狠咬牙,抓出被击昏的世子夫人,高声道,“世子为叛臣所害,我冒死将夫人救出!” 喊话间,氐人的弓箭骤雨般飞来,咄咄的钉在车上。 寻常马车不比武车,车壁没有夹层,最薄的地方能轻易被弓箭扎入。几波箭雨之后,三辆马车活生生成了刺猬。 见秦玒仍不上前,贺野斤心中焦急,抓着身怀有孕的世子夫人,开始破口大骂,骂秦氏不仁不义,不讲信用,身为凉国的盟友,此前诸多利用,此时却见死不救。 “小人!奸-徒!” 贺野斤越骂越起劲,被他抓住的贺野氏在颠簸中转醒,看到眼前的情况,意识到前方是秦氏仆兵,顾不得自身安危,大声道:“休要信他,他已投靠氐人!” 贺野氏的声音沙哑,粗噶不似女子,显然是伤到了嗓子。 每说出一个字,喉咙间就如利刃划过一般,嘴角的伤口撕开,流下一线鲜红。她全不在乎,奋力挣开贺野斤的手,大声道:“世子已死!此间有诈……” 不等她喊完,氐人和护卫同时发难,箭矢如雨般飞向秦玒。 秦玒横-枪挡开箭雨,怒视贺野斤,怒道:“你背主?!” 面具被揭开,贺野斤干脆不再演下去,一改愤怒的神色,将贺野氏提到身前,狡猾道:“是又如何?不妨告诉你,她是张寔之妻,腹中是张寔仅存的血脉。” 秦玒表情变了。 贺野斤得意大笑,“如何?秦氏许诺张寔护其血脉,如今人在眼前,你救是不救?若是没胆,趁早夹起尾巴逃走,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秦氏不过一群无胆鼠辈,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哪配称什么英雄!” “卑鄙!”幢主大声骂道,不顾秦玒阻拦,径直纵马上前,越过边境,冲向贺野斤的马车。 仆兵均被带动,除了秦玒的心腹部曲,一并随幢主冲锋。 “等等!” 秦玒神情骤变,不等声音落下,又一阵箭雨从两侧飞来,冲锋的仆兵未能靠近马车,已倒下数十人。 原来,早有氐人埋伏在土丘之后,提前挖出暗道,并以朽木枯草遮掩,斥候竟未能发现。 埋伏的氐人不下两千,陆续跃出暗道,跨过边界,将秦玒和部曲团团包围。 “郎君,我等殿后,你快走!” 二十余名部曲调转马头,呈半圆形护住秦玒。 “走?一个都别想走!将你的人头带去,氐主必定许我高位!” 贺野斤没见过秦玒,却能推断出他的身份。 此时此刻,正兴奋得双眼发红,在车辕上大叫:“抓住他,死活不论!” “郎君快走!” 情况危急,部曲来不及多说,干脆以身为盾,不顾-刺-来的刀枪,一心冲开包围,将秦玒送出去。 两次冲锋之后,部曲仅余十一人,氐人的包围仍是密不透风。 眼见部曲一个接一个战死,敌人越逼越近,秦玒拉住战马,长-枪斜指地面,枪杆紧贴肩后,几乎同手臂呈一条直线。 “我乃秦氏子!” 五个字铿锵有力,穿透呼啸的北风。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为秦氏骄傲!死有何惧!” “惧”字出口,秦玒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马上小将一身玄甲,眸光如电,浑身煞气盈然,长--枪-所指,足令人胆颤心寒。 “杀!” 马蹄落下,狠狠踹在氐人胸口,骨裂声清晰可闻。 长-枪过处,血光飞溅,氐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躺在地上,看到凌空踏下的马蹄,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踩碎骨头,一命呜呼。 “杀!” 枪-身很快被鲜血染红,秦玒身边的部曲越来越少,终至一个不剩。 落入陷阱的仆兵犹在冲杀,不顾一切的想要冲回秦玒身边。 幢主斩杀两名氐人,终于破开防线,撕开一个缺口,大叫道:“郎君!这边!” 秦玒闻声调转马头,奋力同幢主汇合。 两人背靠背,使出全力御敌,倒在马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贺野斤看得焦急,大喊大叫:“放箭,为何不放箭?!” 一名氐人将官策马上前,轻蔑的扫他一眼,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贺野斤气结。 “区区一个幢主,安敢如此无礼!”他好歹曾为凉国高官,又被王猛“赏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一个背主叛族之人,在老子面前摆什么威风,呸!” 氐人将官丝毫不给贺野斤面子。 他奉命执行计划,设伏狙-杀秦氏仆兵,不代表他愿意给这个小人好脸。 胡人天性悍勇,时常一言不合,就会在臣服之后举兵-反叛。没有叛过几次,都不好意思说部落强悍。但无论如何,背叛他人可以,陷害出身的部落绝对不行。 如果贺野斤仅是背叛凉国,氐人还不会这般态度。可他不只-毒-杀旧主,害死昔日同僚,更背叛族人,使得贺野部被灭,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氐人视秦氏为劲敌,却也佩服后者。 这是崇尚强者的天性使然,更是对勇士的尊重! 反观贺野斤,十足十的无耻小人,不是王猛说他还有用,特别派人加以保护,别说高官厚禄,人头早被愤怒的西域胡取走。 “他是勇者,理应受到勇者的待遇!” 氐人将官越过马车,只留给贺野斤一个背影。嘴里没有明说,态度却十分明确:如你这样的鬼蜮之辈,不配在此指手画脚! 贺野斤满脸涨红,羞愤不已。 贺野氏面带冷嘲,抹去嘴角的鲜血,哑声道:“贺野斤,我早说过,你不会有好下场!背叛族人,你必定不得好死!” “闭嘴!” 贺野斤恼羞成怒,狠狠将她推到车下。 贺野氏咬住嘴唇,任凭肩膀被撞碎,双手牢牢护住腰腹。 可惜,在落地的刹那,腹部仍传来一阵绞痛。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湿意,贺野氏咬碎下唇,手指蘸血,在额前画出一个诡异的符号。 “贺野斤,我不求转生,只求生生世世变作厉鬼,吞吃你的血肉,撕碎你的灵魂!” 发出最后一句诅-咒,贺野氏气绝身亡,双目圆整,身-下-长裙被鲜血染成暗红。 贺野斤跌倒在车辕上,刹那间面无人色。 战场中,秦玒用力挑飞一个氐人,眼见要冲出包围,忽有冷风自身后袭来。 秦玒闪避不及,刀锋过处,半条手臂跌落在地。伤口处血如泉涌,眨眼之间,半身被鲜血染红。 “为何?” 秦玒忍住剧痛,不可置信的看向偷袭之人。 方才并肩作战,现下竟举刀相向! “为何?”幢主冷笑道,“当初我父兄被羌贼所害,为报仇,我才投身秦氏坞堡!” “这些年来,我为坞堡冲锋陷阵,不顾性命的阵前拼杀,堡主早知我与羌贼的仇恨,就该助我报仇!结果呢?为了称王,他竟招揽羌胡!” “昔日的敌人,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秦王麾下的仆兵!” “何等可笑!” “秦氏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本该是秦玚的人头,如今换成你,虽说只是个庶子,一样能让王出丞相满意!” 说话间,幢主再次举刀,就要取秦玒性命。 噍—— 一声鹰鸣忽自头顶响起。 氐人不觉端地,幢主却是心头一凛。 噍—— 鹰鸣声再起,巨大的金雕自天空直扑而下,锋利的脚爪对准幢主,有力的双翼带起冷风,一击之后,立即振翅飞起。 “啊!我的眼睛!” 幢主大声惨叫,双手捂在眼前,浓稠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噍—— 伴着鸣叫声,两颗破碎的眼球被丢到地上,正好砸在幢主马前。 秦玒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变得模糊。见到这一幕,仍是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好!” 天空中,金雕和黑鹰盘旋高鸣,避开氐人的箭矢,抓住时机就会俯冲而下,用利爪和尖喙发起致命的攻击。 五六个氐人相继中招,或是捂住双眼,或是按住耳朵,不断的惨叫哀嚎。 一阵奔雷声骤然响起。 循声望去,氐人俱是一惊。 黑色的骑兵仿如洪流,正自地平线出席卷而来。距离百步远,骑兵变换队形,横托长刀,猛然冲-进了包围圈。 刀戈声骤起,刀锋划开皮甲,斩断长矛,惨叫声不绝于耳。 氐人措手不及,一个照面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阿兄!” 秦玸和秦玦分别率领一队骑兵,拼命杀开血路,踩着氐人的尸首冲到秦玒面前。 两人带来的骑兵足有一千,虽少于敌人数量,但气势更盛,杀意更重。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秦氏仆兵赤-红双眼,发疯般冲向敌人,犹如发狂的狼群。 秦玒失去半条手臂,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按住伤口,强撑着没有落马。 氐人慑于他的气势,一时竟不敢上前。 直到秦玸和秦玦杀到跟前,秦玒才放心倒下,身体伏在马背上,很快失去意识。 “阿兄!” 三人都是刘媵所生,因年岁相差不大,幼时感情最好。 今见秦玒失去半臂,浑身染血,生死不知,秦玦和秦玸悲愤交加,心知不能耽搁,立即一人护住兄长,一人打出唿哨。 秦氏仆兵攻势更加凌厉,千人合成一队,左冲右突之下,将氐人杀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互相踩踏。甚至有人为了活命,砍杀跑在前面的同袍。 氐人再凶悍,终究是血肉之躯。 一人转身逃跑,很容易带走十人乃至百人。 氐人将领砍杀两个逃兵,半点没有用处,眼见兵败如山倒,实在无可挽回,只能狠狠咬牙,下令撤退。 事实上,没有这道命令,氐人也无心再战。 秦玸和秦玦没有失去理智,见多数氐人跑远,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整合队伍,留下五百人清理战场,掩埋战死的仆兵和部曲,提防氐人去而复返,余下尽数返回豫州。 贺野氏的尸身被仔细收敛,就地进行安葬,立起一块墓碑。 至于贺野斤,早被氐人丢下,却命大的没死,仅是断了一条腿,被仆兵五花大绑,捆上马背。 “这人还不能死。”拦住要砍人的秦玦,秦玸低声道,“他能投靠王猛,想必知道得不少。将他送回西河,交给阿父处置。” 秦玦冷哼一声,收刀还鞘。终究是怒气难消,狠狠给了贺野斤两鞭子。 鞭子落下,皮开肉绽,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贺野斤嘴被堵住,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秦玒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不可见。 秦玸和秦玦来得匆忙,没有备下武车,只能用贺野斤乘坐的马车。为秦玒简单包扎,用过伤药,勉强止住血。想要进一步治疗,还要再寻医者。 “幸亏四兄来信。” 秦玦抓起秦玒的长-枪,看到已成血色的枪-杆,眼圈阵阵发涩。 “不是阿兄在盱眙见到西域胡,得知沙州的消息,怕是阿父还被蒙在鼓里。” 秦玸没说话,担忧的看着马车上的秦玒,走了一段路,干脆弃马登车,每隔一段距离就要探出手指,确认他是否还有气息。 见状,秦玦忍住鼻根酸涩,撕开两条绢布,用手指蘸着血水写成短信。随后打了一声唿哨,将绢布绑在金雕和黑鹰腿上。 “阿金回西河。”抚过金雕背羽,秦玦指了指北方。然后转向黑鹰,手指向南地,“阿影去给四兄送信。” 两只猛禽先后振翅飞起,在半空盘旋一周,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去。 金雕的速度很快,在秦玦和秦玸寻找医者时,已经抵达秦氏坞堡。 看到金雕腿上的血书,秦策勃然大怒。 消息传到后宅,几名新来的美人表面哀伤,暗中拍手称快,更有看笑话之意。 许久未曾发怒的刘夫人终于亮出刀锋,不问口供也不查人证,直接将人拿下,先抽一顿鞭子,全部关在惩治罪-奴的陋室。 美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过两日便生不如死。 背后家族知晓此事,照样不敢触刘夫人的霉头。更责怪她们不懂事,分不清轻重缓急。 “脚跟都没站稳,就不知天高地厚,犯下蠢事,死了干净!” 死了不打紧,大可以再送。还能提前说清楚,至少要有点眼色,不要自己找死,顺带把全家也往死路上赶。 秦玒的生母是刘媵,和刘夫人是亲姐妹,身份不同寻常庶子。加上秦氏兄弟的感情素来好,高兴秦玒活不久,不是自己找死又是什么? 再者说,害秦玒的是氐人和叛徒! 这个时候幸灾乐祸,究竟有没有脑子? 清理干净后宅,刘夫人派忠奴赶往豫州。 刘媵希望能够同行。 “我想亲自照顾阿嵘。” 刘夫人叹息一声,起身行到刘媵跟前,将她揽入怀中。纤细的手指梳过刘媵的发,就像幼时一样。 “想去就去吧,夫主那里有我。” “恩。” 刘媵合上双眼,依偎在刘夫人怀中,轻声道:“阿姊,我要王猛和苻坚的人头。他日夫主攻陷长安,我要用氐人的头筑成京观,偿还我子今日之痛!” 刘夫人没应声,只是抬起头,双目直视站在门边的秦策。 “夫主以为如何?” 秦策背对阳光,俯视陪伴自己半生的两个女人,郑重给出承诺。 “好。” 刘夫人拍了拍刘媵,后者擦去眼角的泪,正身面向秦策,伏跪在地,双手合于头前,颤声道:“妾还有一请。” “可言。” “据悉贺野斤已被擒获。”刘媵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待他没用了,妾要亲手执刀,活剐了他!” “可。” “谢夫主。” 刘媵再行拜礼,鬓发垂落,瞬息遮住眉眼,只露出饱满的双唇,未涂胭脂,仍鲜红似血。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秦玒伤势实在太重,在前往豫州的途中,一度陷入危急。寻来的医者日夜看顾,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本领有限,仅能维持现状,终究无法让他清醒过来。 眼见秦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汤药不进,医者皆是战战兢兢,唯恐哪日稍有不测,自己就要一起陪葬。 队伍抵达襄城郡时,秦玒仅吊着最后一口气。断臂的血止住,伤口却红肿起来,明显有发炎的迹象。人也发起高热。如不能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恐将回天乏术。 “怎么办?” 秦玦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挂着青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医者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秦玸更加沉默,不许秦玦太过为难医者,自己守在秦玒身边,按照从晋军中学来法子,用热水烹煮绷带,每次换药时都叮嘱医者净手,又化雪水为秦玒擦拭手足。 坚持两日,秦玒高烧渐退,终于能灌下汤药。虽然伤势未见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 “不能这么下去。” 秦玦用力握住双手,不停在室内来回踱步。可惜无人应答,他只能自言自语。实在憋不住,干脆对着矮榻和胡床撒气。 秦玸一边看顾秦玒,一边命人前往颍川,告知颍川太守,他要在襄城停留数日,由后者暂管州中事务,遇不绝之事可遣人飞马来报。随后劝说秦玦,让他尽快返回彭城。 “阿兄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秦玦怒视秦玸,大声道:“我不走!” 秦玸放下布巾,命医者继续为秦玒擦拭手足,站起身,一把抓住秦玦的胳膊,将他硬拉出内室。 “你放开我!”秦玦挣扎着,“我比你大!你不能这么对我!” “住口!”秦玸终于爆发,甩开秦玦的手臂,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四兄将彭城托付给你,是信任你!如今慕容涉和慕容友带兵流窜,如果进了彭城祸害百姓,你如何向四兄交代?!” “我……” “再者说,为何慕容涉会在这时起兵?他哪里来的钱粮,是不是和慕容评慕容垂有关,你想过没有?!” 秦玦张口欲驳斥,秦玸的手用力收紧,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现在要防备的不只鲜卑,更有氐人,甚至是遗晋!”秦玸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玦心上,“阿兄是英雄,他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他有事!你给我立刻回彭城,听到没有,马上!” 秦玦咬住嘴唇,握住秦玸的手腕,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阿兄的仇呢?就这么算了?” “你傻了吗?”秦玸瞪着秦玦,“依阿父的脾气,怎么会放过算计坞堡之人?!” “阿岚,阿父已经称王。”秦玦舔舔嘴唇,提醒道。 所以说,再称“坞堡”不合适。 秦玸哼了一声,没好奇的甩开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 甩甩手腕,秦玸收敛怒气,沉声道:“消息送回西河,阿父定会派人遍寻良医。你留在豫州并无大用,毛毛躁躁只会添乱。不如尽快返回彭城,避免有鲜卑兵趁虚而入,坏了大事!” “我明白了。” 秦玦叹息一声,用力搓了搓脸,随后上前半步,单手扣住秦玸的肩膀,顶-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两人是双生,从娘胎相伴至今,关系自然亲密。秦玦幼时常这么做,外傅之后才逐渐收敛。 兄弟俩身高相当,对面而站,活似在照镜子。 秦玸忍了几忍才没推开他,终究磨了磨牙,反手扣住秦玦的后颈,低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阿兄有事!” “恩。”秦玦靠在秦玸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 “阿岚,你说……” “什么?” “有一天,你我是不是也会这样?” “怕了?” “笑话!”秦玦猛然抬起头,双眼圆整,眼底血丝愈发清晰,“身为秦氏子,岂会惧怕战死!” “既然不怕,又问什么?”秦玸道。 “你我蒙学时背过族谱,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战死的族人不计其数。阿母曾言,你我未出生前,有胡贼攻打武乡,守城的秦氏郎君尽数战死,是姑母带着残兵和流民登上城头,拼死打退进攻的胡贼,才最终等到援军。” “等到援军进城,城头只留下姑母的尸体,用枪杆撑着震慑胡贼!” 秦玦握紧双拳,仿佛能见到当面的惨烈。 “阿岩,秦氏有祖训,护汉室之民,守华夏之土。你我既为秦氏子,自当秉承祖训。纵有一日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如此才有资格列位祠堂,不辱历代先祖!” 秦玦用力点头,捶了秦玸一下。引得对方瞪眼,握拳就捶了回来。 两人说话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鹰鸣。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精神一振。迈步走出门外,只见天空中盘旋两只猛禽,一金一黑,正是送信返还的金雕和黑鹰。 “阿金!” “阿影!” 两人打出唿哨,金雕和黑鹰同时飞落,近距离扇动翅膀,彼此较劲,活似在互扇巴掌。 秦玦和秦玸不及取来羊皮,忙将长袖折了几折,垫在前臂,接住飞落的猛禽。随手解下鹰雕腿上的竹管,展开写满字迹的绢布。 “阿姨要来豫州!” “阿兄在盱眙寻到良医和伤药,此时已在路上!”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住。互相看一眼,交换绢布,仔细读过两遍,笼罩头顶的阴云散去大半。 “阿姨要来豫州,你确定不立刻返回彭城?”秦玸戏谑的看着秦玦,后者不自在的动了几下,脸色发红。 怕亲娘这事能承认吗? 坚决不能! 谁让他小时候淘气,没少让刘媵收拾。不至于上升到体罚,关在屋子里背书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我明日就走!” 顶着秦玸带笑的目光,秦玦将绢布递回。 “阿兄信中说,能寻到良医和好药,阿容没少帮忙。这个人情记下,他日一定要还。” “我会同阿姨说。”秦玸道。 “告诉阿姨?”秦玦挑眉,不该是他们来还? “阿容这次的人情不小,总该让阿姨知道。”秦玸摇头,气兄弟不开窍。 刘媵知道,刘夫人自然会晓得。同理,秦策也能听到口风。 如果日后秦氏和遗晋开战,凭着这份情谊,就能保阿容平安无事。当然,如果阿容能搬到北地来更好。 回想桓容的性格行事,秦玸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甚者,将来秦氏在南边的对手不是遗晋而是桓氏,这些全都说不准。 “我晓得了。” 兄弟俩商议妥当,当即写成回信,告知秦玒人在襄城,避免刘媵和盱眙来人绕远路。 放飞金雕和黑鹰,秦玦着手打点行装,准备返回彭城。秦玸一边和颍川联络,关注豫州的政务和军事,一边细心照顾秦玒,等着刘媵和良医到来。 与此同时,氐秦境内突然传出流言,大肆污蔑秦氏坞堡,言张凉世子被叛臣所害,临死前托心腹送出身怀六甲的世子妃,希望能获得秦氏庇佑。不想秦氏翻脸不认人,竟然将世子妃害死,匿下所携金银,收编凉**队! 此举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流言迅速传遍北地,连东晋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仔细推敲,流言的内容不足采信,参考西域胡带出的消息,完全像是肥皂泡,一戳就破。 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谎言说得多了,总会有人相信。加上王猛精心布置,借机宣扬秦氏吞并杂胡,架空并暗害部落首领,很快触动了杂胡上层最敏感的神经。 北地尽知秦氏仆兵待遇极高,军饷十足诱人。近来不只招收汉族流民,更向杂胡敞开大门,只要改汉姓取汉名,就有领取饷银的机会。 然事有两面。 秦氏给的好处不小,受益者多为普通部民,部落首领则会被花样架空,失去对部落的掌控,从源头掐死带兵反叛的可能。 流言传出之后,基于本身的利益考量,许多杂胡首领顺水推舟,让部民相信秦氏残暴,背信弃义,并非好的投靠对象。 “汉人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秦氏视胡人为仇敌,怎会轻易接纳我等,分明就是圈套!” 一时之间,投到秦氏麾下的杂胡少之又少,新投不久的胡人都开始不稳,全凭秦策的雷霆手段,才没有酿成乱子。 与之相对,由王猛提议,苻坚在长安下诏,招揽境内的杂胡和汉族流民,重录户籍,从军开荒皆可。并设置“书院”和“技学所”,非但不收学费,反提供每日一餐膳食,并发下夏冬衣袍。 “学通一经,才成一艺,掌握一技之长者,每季授粟米绢布。优异者选官,初百石。学不通者罢遣为民,仍可开荒种田,免一年秋粮。” 此诏一出,即被传颂为仁政,苻坚也被称为仁主,受境内百姓歌功颂德。三天两头找茬的杂胡竟然消停不少,甚至局部归顺。 看到新增的户数,苻坚乐得嘴都合不拢。 “景略真乃吾之子房!” 王猛拱手称谦,君臣铺开北地舆图,逡巡相邻的大片领土,尤其秦氏辖下,更是志在必得。 苻坚目光灼灼。 张凉已亡,拿下这片土地,他就能扩充军队,挥师南下,取遗晋,得玉玺,继而一统天下,创不世功业! 想想就很激动。 王猛远不如苻坚乐观。 这次能设计成功,差点留下秦玒性命,全赖抢占先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 秦策是为人杰,手下文臣武将云集,九子皆是不凡。本想趁机除他一子,断他一臂,怎奈事不能成,还算有用的贺野斤也被抓去。 以贺野斤的为人,只要一顿鞭子,该说不该说的都会吐露清楚。 秦氏必定加强防备,故技重施绝不可行,想要再从秦氏身上放血,只能另想策略。 事实上,他宁愿慕容鲜卑继续占着东边,也不愿换成秦氏坞堡。 比起前者,后者明显更难对付。如今称王举旗,北方的汉民定会归心。不是及时放出流言,抛出书院政策,怕秦国境内都将不稳。 所谓仁政并非源自长安,而是从遗晋幽州流出,据悉是幽州刺使首倡。 王猛得探子回报,将各项消息整合,当即发出感叹,“此子着实不凡,行事迥异其父,我之前小看了他!” 感叹归感叹,不妨碍王猛取其精华,配合氐国国情制定新政,用来稳固苻坚的统治。 事实证明,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这让他对桓容的评价又上一层,同时,标注在名后的危险系数也增至五星。 秦策被王猛使计猛坑,自然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晋咸安元年,正旦当日,秦策调兵七千,亲自出征,猛攻氐秦上郡。不到两日时间,剿灭上郡守军,拿下整座城池,硬生生从氐秦边境挖去一块。 至于流言,秦策压根不予理会。 随便传,传出花来也无妨! 他要用拳头和刀-枪说话,告诉左右摇摆的杂胡,秦氏有足够的底气,不屑于鬼祟手段,照样能抢占土地,收拢流民,扩充实力! 霸道吗? 的确。 不讲道理? 也有几分。 但事情有来有往,没道理氐人率先挖坑,秦氏就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窝囊的受着。 “秦氏的确兵力有限,却非不能征战!”秦策站在上郡城头,年近耳顺,仍是肩宽背阔,立如苍松,气势惊人。 “秦某束发临战杀人,宝剑随身四十余载,不出鞘则矣,出鞘必当见血!” 眺望北方大地,俯视被押到面前的上郡太守,秦策冷笑道:“我不杀你,更会放你回长安,只需替我给苻坚带一句话。” 上郡太守出身贵族,颇具才干,自有一股傲气。被压跪在地,很是不服气,兀自挣扎不休。 秦策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他行鬼蜮,上郡仅是利息。他日攻下长安,我必亲手取其性命,用氐人头颅垒起京观!” 北风卷过,城头的旗帜烈烈作响,秦策身上的大氅随风翻飞。大氅内里暗红,仿佛用血染成。 上郡太守僵在当场,表情愕然,更有一丝恐惧。 “给他一匹马,放他走。” 秦策手按剑柄,冷声道:“如果苻坚有胆,大可带兵来抢回上郡!” 话落,秦策转身离开城头,靴底踏过城砖,剑鞘-擦-撞-腿侧铠甲,犹如刀戈相-撞,金铁交鸣。 铿锵之声凿破耳鼓,无形中煞气弥漫。 上郡太守瘫软在地,北风呼啸中,衣领竟被冷汗溻透。 秦璟留在盱眙,桓容总能第一时间得知北方消息。 获悉秦氏被氐人暗算,又被泼了满盆污水,忆起王猛之前的手段,桓刺使狠狠磨牙,大有同仇敌忾之感。 “苻坚颁布的这道诏令,应是脱胎盱眙书院。”秦璟解下黑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看过,自然的递给桓容。 桓容展开绢布,眉心紧蹙。 必须承认,王猛的政策比他好。 毕竟对方政治经验丰富,又有一国之力支撑,他不过是个刺使,纵然不差钱,某些方面依旧是短板。 “归根结底,此事惠及百姓,才会被仿效而行。”桓容看过短信,对秦璟道。 对方能从盱眙取经,他同样可以借机增长经验。现在不好说,今后必然有用。 秦璟点点头,又递出一张绢布。 “良医妙手回春,药用得极准。五弟已无大碍,阿姨送来书信,感谢容弟援手。”秦璟看着桓容,笑道,“家母闻知消息,从西河送来三箱金,一箱竹简,两箱汉时宫廷器物,言不及容弟人情半分,仅能聊表心意。” 医者的事只能说凑巧,药材却是南康公主备下,实打实的好东西。想到亲娘和刘夫人的大手笔,桓容忽然觉得,这两位很有共通之处。 “容有一问,兄长莫要见怪。” “容弟请讲。” “日前曾闻,尊亲出身汉室?” 秦璟没有否认。 刘夫人的出身并非是什么秘密。 桓容不禁咂舌。 父系是秦皇,母系是汉王,论血脉尊贵,东晋的司马氏拍马不及。 不过,乱世之中讲究的不只是血脉,更有实力! 自己想要继续前行,早晚有一天要和秦氏对上,想要更快的积累资本,必须开动脑筋,无论多么艰难,都要迎难而上,不能后退半步。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时下压根不管用,更是脑袋进水。 “容弟?” “啊?” 桓容抬起头,发现秦璟正看着自己,目光很是复杂。正想开口询问,秦璟却忽然垂下眼帘,收回视线。 “昨日见到袁真嫡孙,观其颇为不凡。闻袁氏族内对容弟颇有微词,建康亦有风声传出,恐将对容弟不利。容弟前有承诺,我不便多言,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还需多加留心。” “谢秦兄提醒。” 关于袁峰的事,桓容并不想多说。 忆起袁峰和秦璟初见,嘴角禁不住的抖了两下。 都说有人天生看不对眼,属于前辈子的冤家对头,这两人就是实例。虽说表面有礼客气,周身的冷意却做不得假。 小孩更在私下对桓容说,秦璟心思深沉,深奸巨猾,不可不防。 “阿兄与人为善,恐非他对手。”袁峰很是担忧,大眼睛扑扇着,语气相当严肃,“阿兄,今后一定要小心!” 桓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拍拍小孩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无声叹气,泪流成河。 被一个四头身视为傻白甜,怎一个酸爽了得! 北地不太平,先是王猛使计,后是秦策出兵,战火随时可能扩大。 建康同样风雨大作,朝堂之上,对权力的争-夺-进-入白热化。 桓温和郗愔留在都城数月,都无离开之意。闹得朝中人心惶惶,生怕废帝时没打起来,新帝登基反要遭逢兵祸。 建康士族自成一派,表面维持共同利益,对抗桓大司马,提防郗刺使,暗地里照样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趁太原王氏和桓大司马角力,王献之和王彪之合力拿下建康三成盐市,并有进一步扩大的意图。 遇上太原王氏前来理论,两人一起装傻,还装得很有水平,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能鼓着眼睛运气,直至七窍生烟,被人抬出府门。 既然已经得罪,不妨得罪到底。 昔日清风朗月的王大才子-撸-起衣袖,继续对盐市下刀。 作为和桓容合作的基础,也是支撑家族复兴的财力来源,王献之刀刀干脆利落,半点不留情面。 碰到这样的王献之,司马道福再不敢轻易造次。 亲爹登上皇位,她还高兴过一段时日。结果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有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两尊大佛坐在建康,别说一个区区的郡公主,连公主亲爹都是举步维艰,凡事不能自主。 元正朝会时,司马道福入台城拜见褚太后,恰好在宫门前遇上琅琊王氏的马车,见到了郗道茂。 后者坐在马车上,一身金绣绢袄长裙,头戴蔽髻,斜瓒彩宝金钗,眉如远山,饰以青黛,两腮未涂胭脂,却因笑意染上桃红。 司马道福感到刺眼,身侧的婢仆用力拉住她。 “殿下,不可造次!” 不可造次! 多么讽刺! 什么时候,她对郗道茂也要心存顾忌?! 司马道福狠狠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琅琊王氏的女眷陆续下车,在宦者的引领下行过宫道,妒恨充斥胸腔,几乎要烧红双眼。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元正乃新年之始,又逢新帝登基改元,台城大庆三日。 殿前火盆大燃,赤色的火焰不断窜起,在风中扭转狂舞。 细碎的火星飞散而出,在傍晚时分,恰似点点荧光飞舞,瞬息凝成一道虚幻的火龙,在殿前盘绕飞舞,眨眼间又消失无踪。 吉时至,鼓乐声大作。 群臣列班从云龙门、东中华门鱼贯而入。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引领在先,皆是一身皂缘朝服,头戴武官,腰束金玉带,侧佩宝剑,下悬青玉,脚踏赤舄。深衣宽袖,龙行虎步,端是威严无比,群臣慑服。 王坦之和谢安行在队中,望见前方两个背影,面上不显,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时间七上八下。 有名士之风的郗愔,摇身一变,成了同桓温比肩的权臣。现如今,朝中谁人不知,郗刺使权柄之重,足可同桓大司马分庭抗礼。 换成两年前,郗愔有这样的变化,王坦之和谢安绝对会拊掌称快。郗刺使向来被视为“保-皇-派”,有他坐镇京口,手握精锐的北府军,足可令桓大司马投鼠忌器,不敢轻动。 现如今,什么拊掌,什么称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经过数月来的观察,两人彻底发现,郗愔早不同以往。奢望他站到自己一边,和建康士族组成统一战线,最大限度的维护司马氏的“正统”地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以郗愔目前的态度,难保哪一天会不满足现状,产生和桓温一样的念头。到了那时,京口姑孰皆在权臣之手,建康朝廷必成笼中之鸟,瓮中之鳖! 兵权! 乱世之中,首重兵权! 想到这里,王坦之深深叹息,谢安却是攥紧笏板。 如果能掌控一支军队,建康士族便不会如此被动。大可放开手脚,同对方掰一掰腕子。 可惜的是,士族底蕴再厚,再是拥有健仆田奴无数,终究无法和上过战场的府军匹敌。 建康已是风云诡谲,地方又是蠢蠢欲动。想到从幽州传回的消息,谢安的担忧更进一层。 桓温和郗愔势大,终究年事已高。 纵观魏晋,耳顺已是高寿,古稀耄耋少之又少。 人死如灯灭。 如果哪日寿数将到,争不过上天,今日的权柄不过镜花水月,终将成为泡影。 失去顶梁人物,桓氏和郗氏未必煊赫依旧。更会被昔日仇敌疯狂打压,必然逐步走向衰落。 然而,这有一个前提,没有能接过权柄之人! 获悉桓容在幽州的种种举动,谢舍人愈发感到不安。 闻其手下聚集能人,短短时间内,幽州军、整皆有起色,贸易本领更是通天。月前还借耕牛和江、荆两州结好,得桓冲青眼,桓豁赠剑,实力愈发强悍。 观其所行,已露-出盘踞地方的苗头。长此以往,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桓温。 可惜,之前袁真盘踞寿春,未能引他入瓮,更让他救下袁峰,借机收拢袁氏仆兵部曲,进一步壮大实力。 除此之外,更借助商之利在州中办学,大肆招收流民开荒造城,并结好州中吴姓,将整块地盘打造得铁桶一般。 这种种手段,不免让谢安想起汉末各路英豪。 有财力,有能人,又不乏背景势力,这样的桓容让谢安心生忌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桓容不同于桓温,也不同于郗愔。 他的生母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北伐功绩,在民间颇有美名。轻举妄动的结果,很可能是得不偿失,就像褚太后一样,目的未能达成,反而助对方更进一步,成了对方前行的踏脚石。 更关键的是,谢安亦有爱才之心。 想起谢玄对桓容的夸赞,几番思量,很想同他见上一面。 就如当年王导提点于他。 如果桓容愿意视晋室为正统,何尝不是潜在的盟友,可以借机拉拢。虽说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谢安仍想试上一试。 百年战乱,华夏大地生灵涂炭,实在禁不起更多战祸。 如果桓容知晓谢安所想,估计会摇摇头。 假设他是傻白甜,目前的谢安就有几分理想化。 不过,理想终会被现实打碎。 江左风-流宰相也将面对现实,或进或退,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想要扛起东晋大旗,都要比历史上走得更难。 “安石为何叹息?” “想起一个人。” 谢安停住脚步,抬起头,望一眼在乐声中走出的司马昱,对王坦之道:“建康风雨不止,你我手无兵权,诸事不可强为。如能扶持一方诸侯,彼此守望,或可避免一场灾祸。” “一方诸侯?”王坦之皱眉,自然不会认为谢安说的是武陵王等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各州此事。但这样以来,危险实在不小。 “暂时只是想想。”谢安压低声音,在乐声陡转之前,道出石破天惊之语,“建康风雨愈大,实在无法可行,当仿效前人,否则诸事难定。” 联系前言,谢安欲仿效之人,除了王导不做他想。 王坦之愕然转头,似不敢相信此言出自谢安。 殿前宦者扬声高唱,两人不便再言,只能收拢心神,随唱声下拜,贺新年新岁,新帝万寿。 长乐宫中,儿-臂-粗的火烛成排点燃。 自门前入正殿俱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般。 殿中铺着厚毯,色泽鲜明,花纹艳丽,明显是西域的花样。 褚太后高坐正位,十二扇玉屏风立在身后,上雕花鸟虫鱼,山间走兽,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尤其是正中的一头猛虎,前足踏在石上,昂首咆哮,映着灯光颇有几分骇人。 殿中置有两排矮桌,桌后摆着绢布制的蒲团。 宫中嫔妃和各家女眷依序入座,宫婢奉上酒水菜蔬,乐者抚琴鼓瑟。 编钟敲响,舞者鱼贯入殿。 高挑的佳人做少年打扮,头戴方山冠,手执木剑,踩着琴声和鼓点,跳起一曲独特的汉舞。 晋人爱美。 民间宫中皆是如此。 乐声中加入歌声,不似悠长的汉魏长曲,倒像是春秋战国时的古调。 歌声愈发高亢,舞者的动作更加洒脱。 飞舞之间,全不见女儿家的娇美,颇有几分少年郎的豪迈不羁,飒爽英姿。 “难为大予乐令巧思,能将残破的古曲填补完全。”褚太后放下羽觞,对伺候在旁的宦者道,“赏大予乐令二十金,绢十匹。” “诺!” 一曲结束,舞者乐者伏跪在殿前,贺太后寿。这是元正惯例,并非说今天是褚太后的生日。 “赏!” 宦者扬声高唱,大予乐令上殿叩谢。名为六百石的官员,身份依旧不高。和伎乐挂钩,注定是“不入流”。 赏赐完毕,乐声又起。 这回不再是高亢的鼓乐,而是轻缓的吴地调子。 殿中的气氛更显热闹,各家女眷或是举觞共饮,或是谈笑在一处,甭管家族是否有纷争,女眷的关系依旧融洽。 如渐行渐远的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彼此仍是姻亲。朝中争个你死我活,后宅总能维系一丝联系。 王谢等高门大族自成一体,新帝的嫔妃和外戚女眷打得火热。余下就是外嫁的郡公主,以及依附各家的中等士族。 宴中没有寒门女眷的位置。 哪怕父兄夫位列朝班,一个出身就能将女郎挡在宫门之外,遑论踏入长乐宫半步。 褚太后冷眼看着,发现南康公主身边最是热闹。 哪怕是王谢等高姓的女眷,也会主动同她共饮,同时笑言几句,颇有几分热络。尤其是琅琊王氏的女眷,言行间更存着亲近。 褚太后不知内情,加上身边人生出外心,建康诸事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看桓温的面子。 阿讷却是心知肚明。 哪里是桓大司马,分明是幽州刺使! 桓容手握数条商道,甚至有海上贸易,耕牛都能一次运来上千头。数一数建康士族,不下三成同他有生意往来。 归根结底,没人愿意和钱过不去。在这样的场合,总会给南康公主几分面子。 想到在幽州时经历的种种,阿讷不由得头皮发麻,再看南康公主一眼,下意识抖了两抖。 桓容生得俊秀,一双眼睛像极了南康公主。每次南康公主举杯遥敬,一双凌厉的眸子扫来,阿讷就会下意识后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 太吓人了有木有? 相比南康公主身边的热闹,司马道福周围始终冷冷清清。 入殿之前,她同郗道茂当面,后者仅是轻轻颔首,压根没有福身行礼的意思。 司马道福当场发作,婢仆不敢强拉,骇得脸色煞白。 郗道茂未出言,王凝之的妻子,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道韫侧过头,冷冷扫过一眼,将司马道福的叫嚷堵了回去。 “酒宴尚未开始,殿下就醉了不成?” 谢道韫看似说笑,实则将司马道福的脸皮扒了个干干净净。就差指着她的脑门斥她无礼,没有女子该有的教养。 事实上,在高门士族的眼中,皇室女郎的确缺乏教养,没有高门女子该有的风度和涵养。如南康公主实在是凤毛麟角。 司马道福不蠢,自然听得出话中嘲讽。 耳闻四周传来的笑声,仿佛都在嘲讽自己,当下脸色涨红,恨得咬牙切齿。 谢道韫没有继续出言,郗道茂的另一个妯娌,祖籍会稽山阴,祖父官至司空的贺氏开口道:“殿下,阿姒大父官拜太尉,大君官至北中郎将,伯父领徐、兖两州,镇守京口,世代拱卫晋室天下。” 说到这里,贺氏便住了口。 无论司马道福明不明白,在场的士族女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出身郡公主又如何? 生母不过是中等士族,更不是嫡妻。哪怕琅琊王登上九五,照样是“庶出”! 郗愔和桓温不对付,满朝皆知。 郗道茂出身高平郗氏,脑子发抽才会和司马道福亲近。更何况,司马道福试图-插-足她的婚姻,两人根本就是仇人,从来没有结好的可能。 能对司马道福点一下头,已经是相当客气。不然的话,直接当她是空气,到时更加没脸。 今日不同往昔。 王献之在朝为官,品位将至千石。桓济身有残疾,除了有名无实的爵位,还有什么? 如果司马道福以为亲爹登上皇位,她就能在郗道茂跟前耍威风,无疑是大错特错,平白引人发笑罢了。 想起殿前那场笑话,司马道福咬碎银牙,不听婢仆劝阻,自斟自饮,很快有了三分醉意。瞪着与妯娌说笑的郗道茂,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怒气不得发泄,竟将羽觞掷在地上。 婢仆想要劝说,竟被打了一记耳光。 褚太后注意到动静,皱了下眉毛。 “阿讷。” “仆在。” “让徐淑仪过去看看,别闹出乱子。” “诺!” 阿讷恭声应诺,前往宫妃所在的席位。 因琅琊王妃已丧,司马昱未立继妃,登基之后自然没有立后,只将王府姬妾封为淑仪。 虽说品级相当,彼此之间也有高下。 地位最高的是王淑仪,和王妃同出一族,作为媵妾进入王府。在她之后是为司马昱生下两子的胡淑仪。即便两子都已夭折,凭其家世背景仍能稳居次席。 列在第三的是徐淑仪,司马道福的生母。 生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李淑仪反被挤在最后。 昆仑婢出身,相貌才情皆无,不是得扈谦之言,司马昱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阿讷奉太后命前来,恰好徐淑仪不在席间,想是下去更衣。 见过司马道福的醉态,王淑仪和胡淑仪都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倒是李淑仪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为彰显一下存在感,站起身道:“我随大长乐去吧。” 阿讷本能就想拒绝。 谁不晓得余姚郡公主看这位不顺眼,仅次于郗道茂。这位过去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 阿讷眼珠子转了转,脑子里灵光一闪,迅速将到嘴边的话收了会去,侧身让到一边,道:“淑仪请。” 看热闹不嫌大。 依郗郎中递进来的口风,无妨让太后和官家的关系更僵些。如果李淑仪和余姚郡公主在长乐宫闹出乱子,无论管不管,在官家那里,太后都会落下不是。 心思飞转间,阿讷已经想好脱身的借口。 不怕太后责问,只要将事推到几位淑仪身上,必能全身而退。 果不出所料,李淑仪刚一露面,没等说上两句话,司马道福就炸了。 “滚!你凭什么管我?!” 仗着几分酒劲,司马道福完全不给李淑仪体面,指着李淑仪的鼻子喝斥道;“区区一个昆仑婢竟敢妄称我母?!我母乃士族出身,司空之女,阿姨亦是士族!一个奴婢胆敢狡称我母,好大的胆子!” 司马道福的确想借机撒气,却没有失去理智。 李淑仪出身低微,儿子却占着世子之位,王淑仪等早就看不顺眼。咬住她不知身份,妄想皇后之位,即便司马昱和褚太后有心追责,司马道福照样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殿下,我没有……”李淑仪脸色发白,双眼含泪,样子十分可怜。 如果换个场合,估计能得几分同情。 可惜在场的都是女眷,并且深知宫廷鬼蜮,后宅斗争,见到这个场面,第一时间就会躲开,压根没人上前半步。 褚太后脸色发沉。 “南康,你不管管?” 南康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管不了。论理,你我都要唤官家一声叔父,李淑仪是官家的妃妾,余姚又是爆竹性子,怕是越管闹得越大。”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端起酒盏,状似无意道:“说起来,新帝登基两月,仍未予太后尊号?” 褚太后被堵得肝疼。 实事求是的讲,褚太后历经四朝,司马昱登基之后,于情于理都该给她尊号。 可是两月过去,连个风声都没有。新帝表明不待见太后,南康公主一句话就戳到褚太后的肺管,差点没将后者气晕过去。 仔细想一想,不怪司马昱如此表现。 外有桓温郗愔和建康士族,他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诸事没法做主。褚太后又曾表现出摄政的野心,不设法提防,等着和司马奕落到同样下场? 司马昱做过多年宰相,深谙权利斗争的诀窍。 暂时动不了权臣,总能压一压宫中。 退一万步来讲,他是皇族长辈,褚太后亦要唤他一声叔父。如果不是嫡母早已追封,他不介意再来一场“大典”,让褚太后彻底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过,事情总有界限。 压了对方一段时日,让她明白各自立场,司马昱总会松一松手,无意将事情做绝。 趁着元月朝贺,尊封旨意送到长乐宫,送旨兼报喜的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算是新帝伸出橄榄枝,打算和褚太后缓和一下关系。 不承想,两人刚到长乐宫,就看到亲娘被当殿喝斥,无一人出面解围。而辱骂李淑仪的不是旁人,正是同父异母的胞姐! 甭管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关系如何,两人对亲娘都很维护。 见亲娘孤立无援,满殿都在看热闹,司马曜攥紧拳头,司马道子更是当场爆发,猛然冲上殿,狠狠推了司马道福一把。 “你敢辱我阿姨?!” 两人出现时,李淑仪哭得更加伤心,心中却暗自快意。 她就是故意的! 早从司马曜口中得知,官家有意选在今日为太后尊封,特地派人在长乐宫外守着。获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前来,又遇上阿讷来寻人,她当时就打定主意,必要激得司马道福当殿发作。 事情果然如预料发展。 见到她被-辱-骂,司马曜脸色阴沉,司马道子当场爆发。 不是克制情绪,知道戏要演下去,她必定会得意看一眼王淑仪几人,大笑几声,让她们彻底明白,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士族后宅! 出身不代表一切。 没有儿子依仗,凭什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简直可笑! 司马道福被推倒,顺势撞翻矮桌,染上一身酒水。 司马道子犹不干休,抓起酒勺狠狠砸下,怒声道:“你辱阿姨血统低-贱,幸了阿姨的父皇怎么说?我和阿兄又算什么?!” 此语一出,满殿俱静。 司马曜握紧圣旨,看着司马道福,眼中浮现戾气。 褚太后知道,她不能再不出声。当下扶着宦者的手起身,开口道:“余姚醉了。” 四字落下,明显是不希望司马道子继续追究。 司马曜拉住暴怒的兄弟,任由宫婢将司马道福和李淑仪搀下,拱手揖礼,道:“让太后受惊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褚太后不禁侧目。 南康公主也放下酒盏,转头看了司马曜一眼。 “父皇有旨,太后明智贤德,扶持二帝,摄政前朝,操持宫中,德操可比舜帝二妃,今尊崇德太后!” 朗声念完圣旨,司马曜上前两步,将竹简高举,恭敬呈至褚太后面前。 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年,目及终于等来的尊封,不知为何,褚太后不觉半点高兴,反而心生寒意。 南康公主冷眼看着,觉得无比讽刺。 本该合力中兴晋室的两人,此刻却在勾心斗角。想想朝中的情形,再想想北方的秦氏和氐人,她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满殿烛火犹在,乐声歌舞不停。 脂粉酒香混合一处,红飞翠舞,环佩叮当,奢靡飨宴,满目盛景,却莫名的彰显颓废,昭示繁华过后的凄凉。 垂下眼眸,看着羽觞中的倒影,南康公主勾了勾嘴角。 乱世乱相,祸患将至,奈何高位者闭上双眼,一味的窝里斗。 或许,司马氏的气数终将走到尽头。 灯火摇曳中,披着红绢的舞-女轻盈如蝶,身影在墙壁上不断拉长扭曲。 南康公主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思及远在幽州的桓容,终将最后一抹苦涩压下。 只要我子平安,晋室将亡又有何妨!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乐宫中的一场闹剧,很快传到司马昱耳中。 听完宦者口述,知晓李淑仪当众被辱,以及司马道子和司马道福之间爆发的冲突,司马昱仅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展开草拟不久的诏书,提笔划去了给司马道福的封号。 “去桓府传旨,命余姚闭门反省,正月之后方可再入台城。” “诺!” 无论李淑仪是什么出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司马昱仅存的儿子。当众喝斥-辱-骂李淑仪,将两个皇子置于何处? 况且,幸了一个昆仑婢本就是司马昱心中的疙瘩,几次三番被提起,他心中岂能痛快。 深思半晌,司马昱到底觉得膈应,又令宦者到后-宫-传话,正月内的宫宴,李淑仪都无需列席。 原因很简单,宫宴之后李淑仪就“病”了。连续三日传唤医者,闹得宫内沸沸扬扬,风头完全压过了其他嫔妃。 “既言身体不适,便好生休养吧。” 猜透李淑仪的心思,司马昱愈发觉得心烦。此举不过为敲打,让她收敛一些,同时也为安抚司马道福,。 究其根本,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对她的处置不能随意。 桓温不至于为点小事出头,难保有心人趁机利用,离间父女之情不说,更会放出信号,暗示司马昱对桓温不满,借机进行敲打。 能稳坐丞相之位数年,司马昱不乏野心和智慧。 既然代替司马奕坐上皇位,总要设法让皇室走出困境。 不求万全,只求迈出一小步,平衡朝中势力,进一步拉拢士族,争取在民间的声望。有了民王和士族支持,好歹能让桓温心生顾忌,不会不管不顾的起-兵-造-反。 桓温了解司马昱,司马昱又何尝不了解桓温。 一世枭雄,武功盖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名! 想到这里,司马昱表情微松,放下笔,看着一丝墨痕流淌过竹简,轻轻颔首,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咸安元年正月初七,朝会之上,天子发下两份诏书。 “授鄱阳郡公主,武昌郡公主,寻阳郡公主,各领食邑五百。” “大司马足疾,今后可乘舆上殿。” 第一份诏书属于天子继位后的程序。 既然封了后妃,又给太后上了尊号,轮也该轮到皇子皇女。 给皇子授封太敏感,很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立太子”。 皇女就没那么多忌讳,甭管是将要及笄还是牙牙学语,也无论生母是何出身,司马昱一视同仁,全部给予封号,却唯独漏了司马道福。 此举可以看做司马道福已有封号,无需再封。也能看成是天子对她不满,连封号都不愿意给。 五百食邑并不多,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大县。只要不选在会稽、京口和姑孰三地,就不会触动士族和两位权臣的根本利益,不会引来任何反-弹。 司马昱看了半天舆图,最终圈定射阳。 此地近北,有遭遇兵祸的风险,但境内流民颇多,又靠近盐渎,税收之丰惹人眼红,分给三个郡公主绰绰有余。 可惜司马昱忘记了,人心不足。 三个皇女年龄尚小,不会对食邑指手画脚,她们的母亲则不然。为巩固女儿的利益,必定会设法让家人插手县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射阳的厚利,目及盐渎的繁荣,难保不会心生觊觎,最终闹出乱子。 现下,司马昱没想太多,朝堂之上也无人提出异议,诏书顺利下发,后-宫嫔妃叩谢皇恩,嫔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庆,为即将到手的利益兴奋不已。 比起封号之事,允桓大司马乘舆上殿,掀起的波澜委实不小。 此道诏令一出,满殿哗然。 郗愔看向司马昱,又扫一眼桓温,眼神莫名复杂。 谢安王坦之心存担忧,王彪之和王献之同样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废帝之时,对新帝好生劝解。 什么人能乘舆上殿? 官家这道诏令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切实执行,无异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温位高权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王导! 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开口之前,桓温当先出言,对天子之命坚辞不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实不敢受!” 桓温言称惶恐,表情十分真挚,却没有行拜礼。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 观察司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视线,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再看僵在当场的群臣,不免暗中叹息。 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了天子这份“心”。 司马昱继续劝说,桓温仍执意不受,几次三番,谢安终于看出些门道,脑中灵光一闪,起身道:“大司马为国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虽重,无过大司马之功。大司马当受此荣!” 轰隆隆! 一声炸雷当头落下,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圆整双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 出声的是谢安谢侍中?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就算要给桓大司马搭台子,也该是郗超之流。谢安站出来……不是生出幻觉?莫非陈郡谢氏已靠向桓温? 列班朝中的谢玄,此刻也是满脸不解。 他倒不认为谢安和桓大司马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觉得,谢安突然行出此举,背后定然大有深意。 不理会刺在背后的目光,谢安坚持说服桓大司马,希望后者接受这份殊荣。 桓温意志坚决,咬死不松口,坚决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这绝非是托辞,完全是在当面威胁司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调兵! 百般无奈之下,司马昱只能遗憾的收回圣旨,赞扬桓大司马有贤臣之风。 “有大司马在,国事无忧矣。”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直至朝会结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雾里,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 行出宫门,登上牛车之前,王坦之特地将谢安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为桓元子说话?” 谢安叹息一声,示意王坦之放开他,道;“此处不是详叙之地,文度如无要事,还请过府一叙。” 王坦之没有推辞。 两人的车驾穿过御道,行过秦淮河北岸,很快抵达谢氏府邸。 健仆跃下车辕,唤门房开正门。 谢安王坦之先后下车,相携走进府内。 “快去备茶汤。” 谢玄跟在两人身后,命婢仆备下火盆和待客之物,尽快送到客室。 待一切安排妥当,婢仆退到廊下,谢安留下谢玄,道:“无需关窗,关门即可。” “诺!” 王坦之没有着急询问,用过茶汤和馓子,净过手,方才开口道:“安石可否解惑?” 谢安放下布巾,开门见山道:“文度可还记得,桓元子有意九锡之礼?” “记得。”王坦之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在文度看来,乘舆上殿比之九锡之礼如何?” 王坦之愣住。 谢玄动作一顿,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 谢安继续道:“如授九锡,无需多久,即会有禅位之言流出。届时,无论官家还是你我都将十分被动。授此殊荣则好坏掺半,纵然会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会为其留下跋扈之名。” 更重要的是,自曹操之后,九锡几乎同皇位画上等号。而乘舆上殿仅代表一种殊荣,更能暂时堵住桓温的口。 再是嚣张跋扈,也不能步步紧逼,一边乘舆上殿一边嚷嚷着要九锡。事情传出去,桓元子的脸皮要是不要? 虽说只能拦下一时,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想通个中关窍,王坦之猛拍大腿,万分的后悔。 能不后悔吗?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眼睁睁的放走! “文度无需如此。”谢安出声安慰道,“官家能下此诏书,可见胸怀韬略,无意真的禅位。” “安石!”王坦之面露骇然。 这话能随便说吗! 谢安笑了。 在自家宅中都无法安心,他妄负一身高名。 “文度,此事满朝皆知,何须讳言。” 王坦之不说话了。 谢玄垂下眼帘,看着空掉的漆盏,略微有些出神。 “今日事不能成,桓温恐会再向官家施压。为今之计,只能同郗方回联手。待危机暂解,我会书信一封送去幽州。” “幽州?” 谢安的话题转换太快,王坦之有些跟不上。 “为何?” “丰阳县公出仕以来,政、军之上颇有建树。其在地方很有名望,于朝中却根基不深。如能与之结好,未必不能成为助力。” “安石想得过于简单。”王坦之很不赞同,“他终归是桓氏子,且同琅琊王氏有结好之意,未必会明白安石苦心。” 自去岁开始,琅琊王氏和幽州联手抢占建康盐市,太原王氏没少吃亏,根本不想同对方合作。次者,寿春之事就是不小的障碍。 桓容再是大度,也不会脑袋进水,对想要自己命的人放松警惕,甚至是结盟。 “未必。”谢安摇摇头,视线转到桓玄身上。后者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察觉不对,又立刻转了回来,很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玄儿同此子交好,几度书信来往,曾闻其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话虽直白却颇富深意。” 朋友? 利益? “我曾留意盐渎,亦曾派人往幽州。观其收拢流民,开荒种田,大兴商贸,并且设立书院教化于民,委实有先贤之风。” 感叹之后,谢安又不免惋惜。 纵然是晋室长公主之子,到底不为司马氏。 “桓温素来忌惮此子,貌似父慈子孝,实则并非如此。如能借机交好,不求真的护卫建康,只要能暂时牵制姑孰,事情便大有可为。” 说白了,在谢安眼中,桓容依旧是一枚棋子。 王坦之仍觉得此事不妥,谢安是在异想天开。 谢玄心头微动,想到同王献之的形同陌路,再想到与幽州断绝的书信往来,不由得再次出神。 桓府 司马道福知晓三个姐妹都得封号,唯独漏下自己,狠狠发了一顿脾气,砸碎满屋玉器。 婢仆瑟缩在墙边,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出言劝说。 宫宴之后,司马道福被天子亲口禁足,南康公主也派人传话,如果她再惹是生非,就绑她去姑孰。 司马道福当场气晕,醒来不敢大闹,唯有对着满屋家具和婢仆撒气。 刚消停不到两日,遇上天子授封皇女,司马道福又被给了一巴掌,当场气得发疯。 满地碎玉,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寻常难见,不乏宫中赏赐之物。司马道福说摔就摔,压根没有想过,从今往后,能不能再得到同样的赏赐。 “司马曜,司马道子,郗道茂……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摔到最后,司马道福没了力气,瘫软在矮榻上,单手握拳,双眼赤红的念着一个个名字,神态竟有几分疯狂。 房门外,一个婢仆收回目光,无声的退出廊下,同一名健仆低语几声。 当日,南康公主又被请入台城,李夫人获悉府内消息,得知司马道福的疯狂,浅笑道:“继续看着她。让阿叶找机会露脸,不用太心急。” “诺!” 婢仆领命退下,李夫人靠坐在回廊下,一席斗篷裹在身上,纯白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衬得眉青如黛,唇红娇艳,笑容愈发惑人。 “建康的事该让郎君知道。” 抚过倚在腿边的鹁鸽,李夫人喃喃自语,倏尔美眸轻弯,指尖擦过鸽羽,引来“咕咕”两声。 城外军营中,桓大司马除下佩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扶住桓温的右臂。 “无碍,莫要声张。”桓大司马用力闭上双眼,待到晕眩稍减,方才推开郗超,走到榻前坐下。 “明公,医者的药不管用?” 桓温摇摇头,搓了搓眉心,疲惫道:“前番已有好转,想是近日事多。” 郗超压根不信,奈何医者本领有限,只能开方缓解,无法彻底根治。 “将那几个医者看紧。” “明公放心。” 郗超掀开帐帘,很快有医者送上汤药,桓大司马几口饮尽,头晕的症状稍有减轻,略微舒了口气,由医者重新诊脉开方。 “大司马不可劳神,还需多休息。” “我知道了。” 桓温遣退医者,无心处理公务,打算小憩片刻。 郗超告辞离开,帐中归于宁静。 婢仆点燃新香,淡淡的暖香飘散,桓大司马躺在榻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远在幽州的桓容,不知自己又被盯上,正忙着接收第一批胡商送来的流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名西域胡担下这笔生意,假借吐谷浑贵族的名义,从氐人手里交易羊奴,价格比寻常高出一成半。 名为羊奴,大半都是附近的汉家流民。 不用任何成本,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海盐,甚至是精美的绢布,氐人部落几乎把胡商视为财神爷,主动帮忙“找人”不说,更带着商队躲开边境盘查。运气不好,遇上边境守军也无妨,装作部落迁移即可。 西域胡见事有可为,当即开出价钱,并且表示,如果能平安无事穿过边界,给出的好处再加半成。 有好处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部落中人趋之若鹜,差点为此打起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买卖,两人很有些提心吊胆。等过了氐秦边界,遇上接应的袁氏仆兵,心才落回实处。 桓容没露面,和他们定契的是荀宥。 两名西域胡大吐苦水,历数沿途艰辛,希望尾款能再加两成。 荀宥没有接话,而是笑道:“两位放心,看在两位忠心办事的份上,哪里出了变故,留在洛州的家眷也能衣食无虞。” 胡商的话卡在喉咙里。 猛然记起一家老小还捏在秦氏手里,想要捞好处的心顿时歇了一半。 打完棒子,见两人老实了,荀宥才开口道:“此次带回壮丁一百九十,女子三十,按照价格,你二人可得绢,亦可得盐粮。” 两个胡商提前商量过,全都要海盐和粟米。 “北地天寒,又遇上灾年,加上上月征兵,部落里的勇士少去大半,盐粮都是奇缺。” “一斛粮能换一个女子,两斛就能换一个壮丁!” “如果不是舍人吩咐,此次只是探路,带回的人数不可太多,再压一压价格,换来的人不会少于三百。” 胡商你一言我一语,将交易的过程叙说清楚。 荀宥时而点头,时而发出疑问,同时手中不停,将两人走过的路线绘成简图,并在重要的郡县处做出标注。 胡商以为他是在绘制商道,殊不知,今日的商道,明日就可能变成大军挥师的路线。 “下次交易我会遣人通知。”荀宥落下最后一笔,对胡商道,“尔等暂时留在盱眙,切记严守消息,不可对他人言。” “诺!” “舍人放心!” 胡商连声应诺,临走之前,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开口道:“仆有一事,斗胆请舍人行个方便。” “何事?” “仆长孙刚满五岁,尚未启蒙。”胡商顿了顿,小心看着荀宥的表情,“仆想送他入盱眙书院,未知是否可行?” “我会上禀使君。”荀宥没有点头,也没有当场拒绝,“两日后给你答复。” “谢舍人!” 胡商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待两人离开客室,荀宥转过身,向屏风后走出的桓容揖礼。 “明公以为如何?” 桓容斟酌片刻,看向跟在身边的四头身,道:“峰儿以为呢?” “他在向阿兄投诚。”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肃然道,“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阿兄。但他知道阿兄能给他更多的好处,故而想将长孙送到盱眙。” “的确。”桓容执起袁峰的小手,道,“还有一点。” “还有?” “有句话叫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袁峰皱眉。 “正如你所言,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我,但又不能带着家人跑路,干脆将危险分散,为日后做打算。” 袁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阿兄,这句话是哪位先人所言?虽有几分粗俗,却甚有道理。” “这个嘛,”桓容抖了下衣袖,笑道,“是从民间听来。” “果然贤者在民间!”袁峰感慨。 桓容:“……”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该发出的感慨吗?不对,他现在是六岁。 “阿兄,十五之后书院开课,我想随韩师习法家之学。” “法家?”桓容诧异道,“据我所知,袁使君素来崇尚道家,对儒学也有涉猎,你为何想学法家?” “道家无为,儒学我亦不喜,故而想习法家。”袁峰正色道。 “……好吧。” 见袁峰露出喜色,桓容默默的转开头,表情空白的望着屋顶。 神童兼未来学霸长于己手,压力山大有没有? 客厢前,秦璟托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随即将黑鹰移到肩上,抚过鹰羽,展开竹管内的绢布,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氐人发兵两万,战机将至,速归。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咸安元年,正月,晦日 清晨时分,盱眙落下一场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洒落,转眼间朦胧整座城池。风过时,轻轻吹散透明的雨雾,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街旁的店铺陆续打开门板,伙计忙进忙出,肩膀很快被雨淋湿,随意用布巾擦了两下,连个喷嚏都没打,反而清醒许多。 “这雨来得好!” 几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州兵巡街而过,长矛敲击在地面,发出一声声钝响,在雨中传出很远。 时辰尚早,城门未开,挑着担子的小贩不见踪影,坊市内不见往日热闹,长长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 唯有卖早膳的食铺变得热闹。 有一家甚至排起长队,都是临近店铺的掌柜和伙计。 铺子前,蒸饼和胡饼成摞摆上,粟粥和稻州粥热气腾腾,加上刺使府传出的包子花卷馒头,各个有拳头大,半点没有酸味,引得人馋涎欲滴,遇上就挪不开脚。 州兵路过一家包子铺,恰好一笼肉包蒸熟。 伙计稍微掀了下笼盖,刹那间香气弥漫。 州兵迈不动腿,各个腹中轰鸣,眼巴巴的看着什长,既然遇上了,能不能买两个再走? 什长哼笑一声,大巴掌拍在一名州兵的头上,“瞧你们这点出息!” “阿兄,这不是饿了吗?”州兵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再说了,这包子实在是香啊。营里厨夫手艺好,可总图省事,除了蒸饼就是蒸饼,偶尔来一次馒头,大家都是疯抢,我抢不过旁人,每次都……” “行了!”什长冷下表情,又给了州兵一巴掌。不比之前,这次是用足十成力气,打得州兵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上。 “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根本?!” 什长干脆不走了,虎目扫过众人,硬声道:“咱们都是同乡,一起投身盱眙,这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们都忘了?” “别说一日两餐,两三天都吃不上半碗馊食!” “现如今,每天两顿,蒸饼管饱不说,还有热腾腾的肉汤。衣袍都是新的,天冷还有夹袄。掰着指头数一数,刚过几天好日子,就开始翘起尾巴,嫌东嫌西?!” “做人不能忘本!” 众人面现羞惭,出言的州兵更是低下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是啊,这刚吃饱几天肚子,就变得不知足? 出了盱眙,甚至在幽州境内,同样有人吃不饱肚子。 要不是刺使施行仁政,州内的士族豪强也被压服,这一冬过去,多少人会生生冻死饿死,又有多少会沦为私奴-荫-户? “什长,我等知错。” “知错不算,更要能改!” “诺!” 众人齐声应诺,引来店铺伙计好奇的目光。见打头的望过来,立刻转开头,心下念叨,这大好的节气,可别被人找了晦气。 实事求是的讲,伙计的担忧纯属多余。 州兵军规极严,其中一条就是不许骚-扰百姓。即便是投靠的胡人,也不敢以身试法。每次入西城都是公平买卖,相当的客气。 “伙计!”什长上前几步,取出装着铜钱的布袋,解开袋口,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一笼包子我全要了,再加二十个馒头。” “好勒!” 见有生意可做,伙计立刻笑开了脸。 瞧着雨水不小,好心道:“这天冷,都给您装布袋里,只是劳您再加两枚铜钱。明后日将布袋还回来,这钱依旧给您。” “装起来吧。” 什长点点头,又留下几枚铜钱。 伙计大喜,刨去那两枚,余下的肯定就是赏钱。 “您稍等!” 当下动作利落的取来两只布袋,将包子馒头装好。 新出笼的包子馒头,个个热得烫手。伙计擦过手,一个一个捡起来,不时呲牙咧嘴,到最后还揪起了耳朵。 “有袋子也烫,您小心点!” “知道了。” 什长抓起布袋,想了想,又道:“稍后我再来一趟,给我留下两笼包子,再匀一笼馒头,我知道你家掌柜有手艺,面食做得极好。你和他说是刘五要的,免得他骂你。” 伙计连声答应着,目送什长离去。 掌柜恰好走出来,手里抓着屉布,见包子空了一笼,不禁面露惊讶。 这一眨眼的功-夫,一笼包子就卖完了? “是巡坊的州兵,姓刘的什长。”伙计抬起空掉的蒸笼,对掌柜道,“他还要两笼包子,一笼馒头,说是都给他留着。” “姓刘?” “说是刘五。” “行,这事我知道了。先不忙,等他来了有热的。” 伙计好奇问道:“您认识这个刘什长?” “岂止是认识。”掌柜面带怀念,“就在前年,我和他一起进的幽州。连续几天没东西吃,卖力气都没人要。不想做士族豪强的私奴,干脆躲到城外,差点去做了山贼。” 喝! 伙计吓了一跳。 “后来,遇上新刺使上任,征召州兵,我俩和同乡一起报名,结果他征上,我没成。” 说到这里,掌柜满脸都是遗憾,连声叹气。 “后来饷银发下,他分文没动,都给我送来,说是借给我,让我能有个生计。这才有了这个铺子。” 掌柜感叹一声,搓搓沾着面粉的手指,“亏得这个手艺,现如今,我也能贴补几个同乡,就是近来少见。” 掌柜说话时,天色已经放亮。 城门开启,守在城外的村人和小贩一股脑的涌入城内,多数是赶往西城,想着今天过节,游玩的郎君和女郎定然不少,有闲钱的都不介意花上几个,生意定然会不错。 临近辰时,四城坊门篱门皆开,街上行人渐多,时而能见到牛车和马车。 西城中的坊市更是人声喧闹,各种叫买声不绝于耳。 安静一夜的盱眙城,陡然间热闹起来。 相比之下,南城则稍显寂静。 巡城的队伍归来,交接的州兵早已准备好。 营中备有热汤和蒸饼,多数州兵和私兵刚刚结束早操,正排队舀汤取饼。 刘武提着两只口袋回营,在轮值的册子上按下手印,由文吏盖下印章,并未去领饭食,而是将半袋包子分给什内兵丁,余下带回到营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几个秦氏仆兵,道:“秦方,不是说午后才走?” “的确是午后,不过是早些准备。” 说话的仆兵转过身,一张四方脸,颌下留着短须,额前有一道长疤,一身的腱子肉几乎要撑破皮甲。 “还好,来得及!” 刘五长出口气,将两只袋子放到榻上,留下一句“给你的”,回身翻出一只钱袋,抓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 秦方动作极快,一把抓住刘五的肩膀。 “怎么回事?至少说清楚。” “这是西城徐铺的面食,还温热着,你和几个弟兄垫垫肚子。我再去一趟,买回来你带着路上吃!” 秦芳没动,让同伴取来铜钱,道:“拿着!” 刘五不满,这是没拿他当兄弟? “让你拿着就拿着!” 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仆兵-塞-过钱袋,拍拍刘五的肩膀,笑道:“大兄的意思是,你的好意咱们领。不过,回去的可不是几个,你那点钱不够。这些都拿去,徐浦的包子有多少买多少。不然的话,就这十个二十个,咱们也不好意思当着兄弟的面吃。” 刘五明白了,拍着胸脯笑道:“成,我这就去!” 换成旁人,这事未必能成。 毕竟徐铺的包子相当有名,这会的时间,怕是十几笼都卖出去了。但他和徐昆是老相识,交情匪浅。算一算时间,现做也是来得及。 刘五离开之后,秦方等人继续收拾行李。 在盱眙几个月,和州兵私兵同吃同住,凡是州兵有的,他们一概不缺,单是夹袄就有两件,还有盐渎制出的皮靴,鞋底不硬还相当保暖,穿上就不舍得脱。 “说起来,咱们这一走,未必能再见面。”一名仆兵系好包裹,开口道,“秦雷几个都要跟着回去,十成十是兵力吃紧,氐人来者不善。” “少说丧气话!”另一个仆兵瞪他一眼,包袱一扔,打开布袋,抓起一个包子,三两口吃尽,腮帮鼓起一块。 “那些胡贼什么时候善了?”秦方坐到榻边,也抓了一个包子。 “早几年,坞堡夹在胡贼中间,日子更难过,一年到头不歇刀兵!我大父和伯父,还有几个叔父,全都死在胡贼手里。” 秦方狠狠咬一口包子,就像是在啃敌人的血肉。 “说什么与人为善,都是虚的!你和野狼讲理,它们听吗?还是一刀宰了,剥皮抽筋更实在!” 几人纷纷点头,你一个我一个的分着包子和馒头,两只布袋眨眼清空。 “秦雷说堡里出了叛徒,五郎君丢了一条胳膊。” “恩。”秦方咽下馒头,咕咚咕咚喝下半碗水,“那贼奴投靠氐寇,差点害死五郎君!说是已经死了。” “死了?当真便宜他!” “对,合该砍头戮尸,丢去喂狼!” 几人咬牙切齿,用力拍着桌子。 秦雷带人过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扫过空掉的布袋,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秦方等人带上行李,随他去见秦璟。 “现在就走?”秦方愣了一下。 “昨夜又来消息,氐寇屯兵河东,逼近洛州。我等不回彭城,直接由谯郡赶往豫州,同七郎君回合。” 仆兵没有二话,当即抓起行李,大步走出屋外。 “还有一事,我需提醒尔等。” 秦雷忽然开口,对秦方等人道:“返回北地之后,非郎君下令,不得再与盱眙联络。” 秦氏和遗晋注定不能为友,桓容身为晋臣,除非政局变化,否则,双方盟约早晚作废,甚至会在战场上相见。 如果不想被弃之不用,这些曾到过盱眙的仆兵,势必要切断同这里的联系。 “诺!” 众人齐声应诺,扫一眼留在身后的布袋,用力咬了咬牙,神情瞬间变得坚定。 刘五扛着布袋,兴冲冲返回时,除了几名同住的州兵,秦氏仆兵早不见踪影。 见到空掉的布袋,刘五有瞬间的怔忪,直到同队的王什长走到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才勉强回过神来。 “你今日轮休,不在营内休息,跑进跑出作甚?” 刘五转过身,肩上的袋子落到地上,用力搓了搓脸,勉强笑道:“没事!今日秦方他们离开,本想送些西城徐铺的包子……” 王什长咧开嘴,笑道:“他们没口福,咱们吃!” 抓起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对早闻到香气的州兵道:“叫不当值的都过来,当值的留出一半。不够就掰开,大家都尝尝!” “好!” 州兵大喜,立刻去通知众人。 待屋内只剩两人,王什长按住刘五的肩膀,低声道:“刚才的话,今后莫要再说,也别提起秦方他们。归根到底,咱们不同路!” 刘五抬起头,眉心拧出川字。 “使君是朝廷的官,他们可是北边来的。别看现在做着生意,彼此间十分客气,说不定哪天就要翻脸,直接刀兵相见。你可要想明白点,别犯浑!到时候,你自己搭进去不说,连累同什弟兄,死了都没脸见阎王!” 刘五“恩”了一声,苦笑道:“我是没想那么多。” “今后多想想吧。”王什长叹息一声,“我祖上做过曹魏的官,曾祖还曾做到主簿,到头怎么样?这乱世里,朝不保夕,今天生明天死,全都不稀奇。咱们是鸿运当头,才遇上桓使君这样的官,做人得惜福!” “我明白。”刘五硬声道,“咱们这些人的命都是桓使君给的,谁敢找使君不自在,我就和谁拼命!” 王什长用力捶了一下刘五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瞬间散去,留在榻上两只布袋同被遗忘。 刘什长的两枚铜钱,注定是收不回来。 刺使府内,秦璟已整装待发。 临行之前,桓容以低价市出三百皮甲,五十辆大车,包括胡商送回的第一批流民,仅留下少数几名会手艺的匠人,余下都交给秦璟。 “我又欠容弟一份人情。” “秦兄客气。”桓容摇摇头,笑道,“如果秦兄过意不去,他日-攻-下长安,可将苻坚珍藏的金银珠宝分我一半。” “好。” “真给我?”桓容诧异。他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秦璟真的点头。 “容弟几次相助,更赠良药救我五弟性命,休说一半,全给容弟又何妨?”秦璟笑着看向桓容,话锋一转道,“只不过,容弟这次怕要失望。” 桓容眨眨眼,“为何?” “此次氐寇发兵不过是虚张声势。几场小仗不可避免,全力决战实不可能。” “秦兄的意思是,战场会局限在边境?” “对。”秦璟干脆执起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勾画,很快画出一幅简图。 “从长安传出情报,苻坚冬季征兵引来各部极大不满。不是王猛设法说服众人,怕长安内部已经生乱。” 听到秦璟所言,桓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觉得不太可能。 “此次征兵,王猛并不赞同。” “你是说,苻坚王猛不和?” “并非不和,仅仅是就征兵之事不能达成一致。听说苻坚两度发怒,王猛托病三日不朝。” 桓容:“……”这还不叫不和? 秦璟摇摇头,道:“日前家君攻下上郡,即是为激怒苻坚。他果然中计,不顾群臣反对强行发兵。” 桓容眸光微凝。 “来而不往非礼也。” 王猛用贺野氏算计秦氏,差点害死秦玒。 秦策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好意思,他是个武人,讲究快意恩仇,仇要马上报,敌人要尽早砍。 于是,张禹出计拿下上郡,激怒苻坚,再通过埋伏在长安的探子传播流言,本意是挑拨归附氐人的部落,不料想获得意外之喜,让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生出裂痕。 “王猛出面说服各部首领,苻坚亦会后退半步,君臣的嫌隙不会扩大。”秦璟的表情中带着遗憾,“想要再寻到这般机会,怕是难之又难。” 桓容没接话。 论起挑拨放火,谁比得上贾舍人? 送走秦璟之后,他决心和贾秉讨教一番,换成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行施为。 长安人心不齐,拼凑起来的军队不会全力进攻,秦氏则不然。 秦策命秦璟和秦玚屯兵洛州,牵制两万氐兵,他再次亲征,从上郡南攻,继续从苻坚手里抢肉。 “战事一起,氐寇边境不会太平。”秦璟凑近桓容,低声道,“容弟何妨派出商队,再往边境一行,想必能有斩获。” 桓容后退半步,看着秦璟,满脸都是怀疑。 要是没有会错意,秦璟是让他趁机占便宜? 有这么好的事? “此后数月,北地流民必然增多,杂胡也会生出摇摆之意。”秦璟眼底带笑,“这样的买卖岂可错过?” “秦兄有什么条件?” “我会派人为商队指路,避开战场,找到靠近边界的杂胡。”秦璟道。 “事成之后,汉家子我要一半,杂胡另论。如抓到氐人贵族,多少能市个好价。我分文不取,全归容弟,当是抵偿人员损耗。” 桓容笑了。 这算是联手割-肉-敲-竹-杠? “然。” “……”需要承认得这么大方? 秦璟点头,时间紧迫,没法委婉。 桓容斟酌片刻,觉得此事可为,半点不浪费时间,在送秦璟出城的路上,顺便定下契约。 “秦兄一路顺风,愿此战旗开得胜!” “借容弟吉言!” 秦璟策马上前,微凉的手指擦过桓容鬓边,低语一声“容弟保重”,旋即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桓容摸了摸耳垂,感叹一声,人果然需要锻炼。换做两个月前,此刻怕要脸红耳热。如今不过是心跳微快,脸色变都不变。 回到刺使府,荀宥钟琳闻听此事,都觉得桓容有些草率。 “明公,此事风险不小。” “我知。”桓容放下竹简,笑道,“但是,有秦氏仆兵带路,亦能了解入氐秦的捷径。” 和商人不同,秦氏仆兵探路,肯定是为战事做准备。 这是难得的好处。 比起秦氏,东晋离长安更近。 桓容的野心不止于幽州。渣爹都能掌控数州,他何尝不行?而要争取更大的权力,军功、名望皆不可少。 幽州和长安有点远,但相邻的荆州归桓豁掌管,益州也渐渐有了生意往来。桓容正试图避开桓大司马和建康,凭借自身力量铺开一张大网。 “明公是说?”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亮。 “我什么都没说。” 桓容摊开手,继续归拢书信竹简。翻到李夫人送来的消息,知晓射阳被划归郡公主食邑,朝中的某些人正蠢蠢欲动,好心情顿时消去一半。 摸摸下巴,桓刺使开始认真思考。 仅是按照一千五百户上税,他倒是可以考虑。毕竟还当着朝廷的官,总要给皇帝一点面子。 但是,如果有不怕死的敢得寸进尺,他是让人打个半死还是全死?实在麻烦的话,干脆和阿母通个气,把射阳划入封地,让司马昱给他闺女另找地方? 那样一来,县公的爵位怕是不够,必须得是郡公才行。 想到这里,桓容挑了挑眉,手指在桌上轻敲,缓缓陷入了沉思。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咸安元年,二月,辛未 苻坚不顾朝臣不满,执意发兵两万,由并州刺使射声校尉徐成率领,吞屯于河东郡,与洛州隔界相望。 秦氏针锋相对,不让分毫。 秦策下令,调武乡、上党,彭城甲士及新纳杂胡共一万三千,全部集结洛州,增三千精锐屯于上郡。 苻坚失去一郡之地,又被秦策出言激怒,誓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战拿下洛州,洗雪前耻。 秦策以洛州牵制氐兵主力,亲带精锐从上郡南攻,意图将平阳收入囊中,并趁机割裂河东郡,将这两万氐兵包了饺子。 从舆图上看,西河郡西侧突入秦境,加入上郡之后,正好半圈住平阳。 三千骑兵突入,没有大军增援,平阳定然守不住。 王猛几次劝说苻坚,奈何苻坚执意不听。为躲开王猛,甚至大冬天外出打猎。面对找上门的部落首领,王猛咬碎大牙,照样要想方设法安抚,不能让长安生乱。 这种情况下,军队能打胜仗才怪。 秦璟自幽州返还,星夜兼程,过彭城不入,赶在秦玚之前抵达豫州,进入颍川郡,同留在郡中的两个兄弟汇合。 彼时,秦玸忙着处理政务,调集军队,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秦玒有心帮忙,奈何伤重在身,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和秦玸一样熬油费火,实在是有心无力。 刘媵从西河赶来,仔细询问过良医,接手照顾秦玒,顺便看顾秦玸每日用膳,叮嘱太守府内的婢仆,“七郎君日夜忙碌,膳食外多加两餐点心。” 一番忙碌之后,刘媵命人送上婢仆和健仆的名册,将府内上下重新梳理,查出实据,清出去的人超过两个巴掌。 轻的罚做田奴,添补开荒的人手;重的无需多说,直接打一顿棍子,往城外一丢,下场就是落进狼腹。 有婢仆是胡族出身,对占据豫州的秦氏心存不服。暗中议论秦玒的伤势,颇有几分解恨。 刘媵听到回报,二话不说,直接将几人抓到院中,当众-拔-了舌头。 手段狠戾,震慑作用委实不小。 不过几天时间,太守府上下为之一肃,再听不到任何闲言碎语,也没有暗中刺探的影子,更没有哪个奴仆敢生出二心。 谁敢再不长眼,那些丢到城外的就是榜样! 秦璟入府时,刘媵正在查看新送到的药材。 三辆大车停在院中,木箱摆放一地,屋门敞开,空气中都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阿姨。”秦璟大步上前,正身揖礼。 “郎君到了。”刘媵放下一只木盒,擦了擦手,命婢仆将捡出的半箱送到后宅,笑道,“阿嵘和阿岚整日念叨,可算是把人盼来了。这一路上可还好?” 秦璟点点头,道:“未遇上□□烦,只是有两股杂胡似要西投,被我拦了下来,暂时送去彭城看管。” 刘媵冷哼一声,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那些杂胡今天投明天叛,见了好处左右摇摆,算不上稀奇。倒是二郎君和三郎君手下的羌、羯还算识趣,一路将慕容涉赶去柔然,堵住鲜卑南下的要道,得了你父赞许。” “慕容涉逃去柔然?”秦璟诧异。 “昨日传回的消息,你在路上,可能不晓得这事。”刘媵顿了顿,低声道,“原本是去高句丽,不料慕容垂突然出兵封住边界,慕容涉不敢和他起冲-突,只在对面骂了一阵,就带着残兵跑去投奔慕容评。” 刘夫人和刘媵皆非寻常女子,早年间上过战场,经历过乱-兵,九死一生,政治和军事嗅觉极其敏锐。 秦氏的势力越来越大,埋伏在暗处的危机也越来越多。 刘媵此来豫州,除了照顾秦玒,更为提醒几个郎君,邺城攻下,燕国陨灭,慕容垂和慕容评却还活着。 这两人活着一天,就是对秦氏莫大的威胁。 “你父的意思是,和氐寇速战速决,提防慕容垂出兵。” 秦璟点点头,这和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问题在于,氐人是否愿意“配合”。只是苻坚的话,事情有七成把握,再加一个王猛,怕是三成都不到。 “阿姨,可还有其他消息?” “这要去问阿岚。”刘媵摆手道。 两人说话间,秦玸和秦玒已得到消息。 前者丢掉手头政务,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后者被勒令不许出门,急得直在地上转圈,奈何亲娘之威非同小可,只能要紧牙关,继续在屋里转圈。 “阿兄!” 秦玸从廊下跑来,面色微显憔悴,精神还好。 “你总算来了!” 秦璟诧异挑眉。 不是认出秦玸眼角的痣,知道眼前确确实实是老七,他八成会错认成秦玦。实在是秦玸性情沉稳,少有如此跳脱的时候。 最直接的证据,面对这样的七郎君,刘媵都有几分惊讶。 寒暄过后,秦璟先去看过秦玒,稍事休息,从秦玸手中接手豫州军务,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兵侧,巡视军营,将带回的部曲和仆兵编入军中。 忙碌两日,仍没等到秦玚,秦璟决定不再等,而是尽快出发。 “我明日率军赶赴洛州。” “这么快?” 看着自己的断臂,秦玒面露郁色,低声道:“如果我没受伤,定可随阿兄同上战场。” 秦玸看向秦玒,想要开口劝慰,却被秦璟拦住。 “谁说独臂就不能杀敌?” “阿兄?”秦玒抬起头,心中生出希望。 “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秦璟沉声道。 “你安心养伤,等伤养好,和我一同去打长安。拿下苻坚王猛,再去打慕容垂。阿父既已称王,收回旧地哪里够,自然要拓土开疆!” 秦玒和秦玸顿时双眼发亮。 “不用担心没仗打。”秦璟笑看两个弟弟,一个个列举,“氐人和慕容鲜卑之后,还有柔然、吐谷浑。拿下两国,还有极西之地。” “你们应当记得,阿母曾言,汉盛之时,兵锋所指皆为国土,马蹄所至即为汉疆。汉人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如今百年战乱,汉室衰微,欲重振华夏,可不是几场大战而已。” 秦玒和秦玸热血沸腾,仿佛能预见日后纵马驰骋,创下盖世奇功。 “至于你的手臂,并非全无办法。” “果真?” “我岂会骗你?”秦璟笑道。 “春秋战国时,有大匠能制假足,行走同常人无异。公输传人现在盐渎,且有能制机关的相里氏,待战事结束,你可与我同赴幽州。” “如此一来,又要欠容弟的人情了。”秦玸叹息一声。 秦璟没说话,只是将随身的一张绢布取出,递到秦玸手中,示意他细看。 “待我赶赴洛州,你可派人前往新蔡,为幽州商队引路。按此绢所写行事。” 秦玸收起绢布,正色应诺。 秦玒好奇探头,秦玸干脆将绢布展开。 “这都是真的?”秦玒没见过桓容,对他的印象多来自兄弟之口,见到绢布上的内容,惊讶之色尽显。 “自然是真。”秦璟道,“盐渎商船很快将至,皮甲大车送往洛州,耕牛送回西河。所需金银绢布自彭城出,提前给阿岩送个信。” “阿兄放心。” “再有一事,”秦璟转向秦玸,正色道,“长安不稳,氐人未必肯决战,却不会轻易撤兵。若是陷入坚持,恐会拖过春耕。阿岩性情跳脱,不擅处理政务,春耕之事不可耽搁,你多费心。” 话落看向秦玒,“你不过断了左手,右手还能写字。别偷懒,多帮帮阿岚。” “诺!” 秦玒秦玸齐声应诺。 秦玸知晓自己的责任不轻,不敢有半点马虎。 秦玒一扫郁气,握紧右手,正如阿兄所言,不过是一条胳膊,不妨碍他写字练武,有什么好颓废?平白让人笑话! “阿兄,我听你的!” 秦璟点点头,正要起身,忽听秦玸道:“阿兄,大兄也要去洛州。” “大兄?”秦璟微感诧异。 秦策亲自领兵,秦玖作为嫡长子,本该坐镇西河,为何要来洛州? “这个……”秦玸犹豫片刻,低声道,“大概是久不上战场,想多杀几个贼寇。” 借口很蹩脚,刚懂事的孩子都不会相信。 秦璟勾起嘴角,垂下长睫,道:“如此也好,有阿兄在中军指挥,我便可卸下重担,一战杀个痛快!” “阿兄?” 秦玒和秦玸同时皱眉。 比起相差十余岁的秦玖,他们和秦璟更加亲近。自然而然会站在秦璟一边,对秦玖突临洛州感到几分不妥。 “阿嵘,阿岚,你们要记住,”秦璟按住两人的肩膀,正色道,“外边的敌人还有很多。” “可……” “听话!” 用力揉了揉两人的脑袋,秦璟笑道:“记住祖训,咱们都姓秦!” 兄弟俩互相看看,到底点了点头。 短暂交代几句,秦璟起身走出室外,恰好在廊下见到刘媵。 “阿姨,此处风冷,为何不入厢室?” 刘媵摇摇头,叹息一声:“委屈郎君了。” 秦璟不言,片刻才道:“阿姨言过了,我为秦氏子,自当如此。况且,我与大兄和睦,阿母才不会劳神。” 秦玖光明正大的临战立功,证明他还顾念手足。纵然有小人在一旁鬼祟,有秦策和李夫人压着,兄弟之间尚不会“伤筋动骨”。 秦璟选择后退,是无奈也是明智。 刘媵再度叹息,看着秦璟,终究没有再说。 “如阿姨无事,璟先告退。” 刘媵没有拦人,目送秦璟穿过回廊,想到刘夫人私下所言,不禁摇了摇头。 “孩子大了,终于会有自己的心思。” “坞堡且罢,他日夫主称王,甚至更进一步,恐怕……这样的事,前朝还少吗?” 想到这里,刘媵顿觉心头发沉。 正思量间,一名婢仆从廊下走来,附到刘媵耳边低语几声。 “消息确实?” “确实。”婢仆肃然道,“人在半道上被劫走,刘蒙几个暗中跟着,果然送去阴氏别院。” “好,当真是好。”刘媵冷笑道,“既然想死,何须拦着。” 婢仆垂首不言,等着刘媵吩咐。 “给西河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夫人。夫主出征在外,这些人还不打算消停,真当夫人和我都是泥捏的?!” “诺!” 婢仆应声,转身下去安排。 刘媵满心怒火,想到已经问出口供,又送回颍川的贺野斤,不禁冷笑。 取下瓒在鬓边的金钗,按下钗头的彩宝,一声清鸣,钗头和钗身分离,竟连着一把细长的利刃。 秦策答应过,等到贺野斤没了用处,全权交给她来处置。 今天气不顺,正好拿来消火。 利刃翻转,幽幽泛着蓝光,窄面上映出一双妩媚的黑眸。 眸光如水,透出慑人的寒意。 幽州,盱眙 贾秉自建康返还,休息一夜,早早来见桓容,详叙此行诸事。 “大司马收下禅位诏书,明公暂时无忧,仍需提高戒备,不可大意。” “朝堂风波诡谲,新帝不比废帝,行事颇有章法。郗方回手握北府军,王、谢士族自成一体,数方争权,一时难定。” 贾秉面带遗憾,似乎在为不能趁机放把火感到可惜。 桓容转过视线,全当没看见。 毒-士的后代果然非同凡响。 该说遗传基因骗不了人? “公主殿下移居青溪里,钱实等日夜轮值守卫,清理各方耳目。院墙重新修缮,并清理出暗道,稍有不对即可关闭府门,遇上兵乱亦能安全脱身。” “青溪里乃宗室士族聚居之地,各家均有护卫健仆。明公的家宅位置靠近里中,纵然防守不住,也有充裕时间自暗道脱身。” “仆已联络数姓,其中吴姓居多。朝堂微末,却可彼此联络,通晓建康消息。” “仆归来时,琅琊王氏已拿下四成建康盐市,数名郎君入朝,和太原王氏渐成水火。” “新帝敕封三个皇女,划射阳为郡公主食邑。” 说到这里,贾秉忽然顿住,狭长的眸子浮现笑意。 “仆当恭喜明公。” “有何可喜?” “肥羊即将入瓮,何能不喜?” “秉之说笑。”桓容咳嗽一声。 他很清楚,贾秉说的绝非郡公主外家,而是晋室天子司马昱! 用肥羊来形容天子,未免太那啥了点。 贾秉不以为意,老神在在的端起漆盏饮了一口,眼底笑容更盛。 “明公,送上门的买卖,错过可是不美。” “秉之可有计教我?” “教不敢当。”贾秉放下漆盏,收起笑容,正色道,“无论官家何意,人心不足是为常例。” 桓容点头。 “三名郡公主中,鄱阳生母是李淑仪,出身低微,不足为据。武昌、寻阳之母皆出身士族,哪怕仅为中品,仍不可小觑。” “此言有理。”桓容接道,“据悉武昌郡公主外家为王氏,虽非太原王和琅琊王,也是颇有底蕴。” “明公所言甚是。”贾秉继续道,“琅琊王妃早死,官家未立皇后,后-宫嫔妃中,除李淑仪出身太低,都紧盯椒房之位,其背后家族亦以椒房贵戚自居。” 贾秉移开茶盏,沾着茶水在桌上勾画。 “士族权盛,王与司马共天下。大司马和郗刺使掌控府军,权柄日重。官家想要争-权,势必要扶立外戚,如先朝的褚氏和庾氏。” “但是,除李淑仪之外,其他宫妃未有皇子。”桓容出声道。 没有皇子扶持,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非也。”贾秉淡然道,“大司马年逾耳顺仍得两子,官家如何不能?术士之言可信亦可不信。况且,李淑仪身份低微,其子自然要奉皇后为母。日后太子登基,更将享太后尊荣。” 简言之,司马昱画出一张大饼,但凡有点野心都会上钩。 当然,这事有个前提,皇姓仍是司马。 桓容咧嘴,突然感到牙酸。 “外戚之家,想要更进一步,必得全心拱卫皇室。官家分封郡公主食邑,何尝不是为几家增添财路。” 有钱才能好办事。 纵观东晋地界,哪里税收最丰,不言而喻。 桓容皱眉,神情变得不善。 这么说,不是司马昱一时糊涂,而打定主意从他手里抢肉? “明公,”贾秉沉声道,“此事不能退。” “我知。”桓容道,“如果谁敢-插-手射阳地方,我绝不姑息!” “不只如此。”贾秉摇摇头,“要么从源头杜绝,迫使官家另选食邑,要么将事做绝,放人进来,趁机拿住把柄,将其家族连根-拔-起,杀鸡儆猴。” 桓容:“……” 明明办法一样,为何从贾舍人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渗人? “从源头杜绝,难免要费些章程。以明公的人望和军功,请封郡公未为不可。然行此举会引来大司马和朝中忌惮,更会树立新敌。” 桓容神情微变,他的确没想到这点。 “若选后者,则可省去诸多麻烦。” 贾秉的意思很清楚,幽州是桓容的地盘,把人弄进来,随意盖个罪名,搓圆捏扁任他说了算。心狠点,来一个“里通胡贼,图谋不轨”,全家都要砍头流放。 东晋地盘不大,流放的地界也不多。最知名的就是朱崖州,即是后世的海南岛。到了宋朝,这里都是流放的热门地点,何况几百年前的东晋。 只要桓容动手,背后肯定有人帮忙插-刀。 论起朝堂上的利益纠葛,不比士族家谱简单多少。 “秉之的意思我明白了。” 既然要做,那就做绝。 吃过几次教训,桓容深谙这个道理。 “仆请明公手书一封送往建康,有殿下从中安排,想必能事半功倍。” 所谓安排,不过是挑选最好下刀的那只肥-鸡。 借助南康公主的手,再动一动埋在建康的钉子,促使事情加速,尽快让他们朝射阳“下手”。 如此一来,桓容才能正大光明的盖帽子,抓着鸡脖子威胁猴子:说,你服是不服?! “好。”桓容没有迟疑,“事情宜早不宜迟,尽快解决射阳之事,另有要事待办。” 贾秉微感诧异。 “明公所言何事?” “我和秦氏做了一笔买卖。”桓容铺开竹简,选了一支笔,随意道,“趁着秦氏和氐人交战,从长安附近市回人口。如果能抓到氐人贵族,还能顺手换些金银。” 贾秉顿住。 “明公所言确实?” “啊。”桓容落下一笔,头也没抬。 贾秉眯起双眼,“性度洪量,仁而果决,孙仲谋乎?” “秉之说什么?”桓容没听清,抬头看去。 “仆言明公睿智。”贾秉拱手,笑容格外明朗。 看着这样的贾舍人,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 “秉之可否别这样笑?” “为何?”笑还不对? “太过吓人。” 贾秉:“……”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桓容的书信递送建康,恰逢寒食节。 建康城中,家家户户不生烟火,台城之内亦以干饭和醴酪为食。 司马昱登基不久,遇寒食节不朝,终于亲往长乐宫,向群臣释放出信息:晋室关系渐有缓和,只要太后安心留于长乐宫,必当享有尊荣。 只不过,以褚太后的性格,此事明显有一定难度。 朝堂上风雨不歇,君臣并立,各家争-权,台城内同样不得平静。权力是一个恐怖的漩涡,一旦身陷其中,想要-拔-出脚来几乎成为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是司马奕。 他的确脱身而出。 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废帝,终身囚禁在方寸之地。这样的下场,司马昱和褚太后都不会接受。所以,他们会继续争、继续夺,直到彻底分出胜负,掌握整座台城为止。 “陛下。” “太后。” 褚氏是太后,司马昱是皇帝,按照惯例,该是后者先问候前者。偏偏司马昱的辈分高于褚太后,撇开尊号,褚太后还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彼此称呼就是个不小的问题。 好在两人历经风雨,都非等闲之辈,片刻尴尬之后,由褚太后先开口,司马昱自然还礼,随即坐于殿中,彼此寒暄,气氛热络,笑容温和,半点不见几月前的剑拔弩张。 “眨眼又是一岁。”褚太后感叹道,“今年春雨连日,想必是个丰年。” 司马昱颔首,端起茶汤送到嘴边,貌似饮了一口,实则借长袖遮掩,连碗边都没沾。 “祭农之后即为春耕,皇后之位空虚,祭桑之礼需太后主持。” 褚太后没有推辞。 司马昱嫡妻早丧,自去岁登位,仅封了几个淑仪,椒房空虚至今。 事实上,他本可以立后。 王淑仪、胡淑仪和徐淑仪皆出身士族,都曾为他生儿育女。虽然儿子早夭,依身份背景照样能登上后位。 司马昱迟迟未下决定,不过是将后位当做钓饵,鱼竿握在手中,钓着三人背后的家族。 想要更进一步,势必全力扶持于他。无法同士族和权臣对抗,那就想方设法分化拉拢!褚氏和庾氏一度鼎盛,在朝中掌握权柄,说一不二。没道理他们能做的事,联合三家都无法达成。 司马昱决心重振晋室,不求一言九鼎,至少要移开头顶的利刃,不被“篡-位”和“禅-位”逼得夜不安枕食不知味。 “陛下,”褚太后抚过腕上的玉镯,状似无意道,“郡公主的食邑定下,为何没有余姚?” “在嫁入桓府前,余姚已受册封。”司马昱淡然回道。 “这次是封食邑。”褚太后提醒一句。 封号和食邑完全是两码事。 前脚长乐宫宴生事,后脚就被撇到一边,授封都被落下,余姚会怎么想?不怨恨天子,九成会怪在褚太后的身上,以为是她不满自己,从中作梗。 褚太后并非惧怕司马道福。 事实上,司马道福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担心的是宗室舆论。 一旦被扣上“狭隘”“不慈”之类的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有司马奕的先例,她必须步步谨慎,不能被抓住任何把柄。 褚太后攥紧手指,正要再开口时,忽闻殿外宦者上禀,南康长公主和余姚郡公主请见。 “南康和余姚怎么碰到一起?” 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满朝皆知。两人一同请见,不是凑巧就是另有目的。 褚太后扫了司马昱一眼,见对方未有表示,当即道:“快请。” 话落,似突然想起什么,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莫名带了看好戏的意图。 宦者退到殿外,传达太后之意。 南康公主没有多言,迈步入殿,脊背挺直,长裙铺展,发上金钗熠熠生辉,气质肃然威严。 司马道福落后一步,想到近日来的传言,不禁咬住下唇,心中涌现一股怨恨。 两人行至内殿,南康公主仅向褚太后颔首,转而向司马昱福身:“叔父安。” 司马道福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礼,老实的坐在南康公主下首。 “数日未见,南康气色尚佳。” 正月晦日之后,南康公主托病不入台城。褚太后派人去青溪里,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一时间成了笑话。 司马昱对此不置一词,更无责备之意,立场可以想见。 今日入宫,南康公主的态度更加明显。 对褚太后十足怠慢,却以晚辈礼见司马昱,这让后者更为舒畅,不顾褚太后难看的脸色,当面道出此言。 无论本意如何,听在知情人的耳中都是讥讽,赤-裸-裸-的嘲笑。 “日前受了风寒,用过几副药才略微好些。”忽略褚太后僵硬的表情,南康公主笑道,“劳烦叔父挂心。” 司马昱关心道:“冬冷春寒,还要当心。” “诺!” 两人闲话几句,司马道福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完全成了背景,不免心中焦急。 她特地派人守在青溪里,等着和南康公主同入台城。不然的话,纵然禁足结束,进-入宫门,能不能见到天子还是两说。 宫宴上一场大闹,事后的不同处置,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 身边的婢仆战战兢兢,看着就心烦。 唯有阿叶忠心,劝她息怒,不能负气伤了自己。又为她分析利弊,让她逐渐明白,在阿父的心目中,皇子始终重于皇女,从宫宴后的处置就能看出一二。 “殿下被禁足,那位可是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得一套笔墨,几件玉器,青溪里都传遍了。” “天子重视皇子,那个昆仑婢也水涨船高,在台城内耀武扬威,还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城内沸沸扬扬,出门的健仆都有耳闻。” “殿下,要想改变处境,必须要取得权势。何妨忍一时之气,效仿汉朝馆陶公主?” 提起旁人,司马道福或许不晓得。论起馆陶公主,她却是一清二楚。 窦太后的亲女,汉景帝的同母姊,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 在窦太后和汉景帝活着时,馆陶公主的权利之大,地位之高,纵观两汉,再没有一个公主能出其左右。 后来的平阳公主也是仿效她的手段,为天子寻美,才有了卫子夫的出现。 明白阿叶的暗示,司马道福不禁心中火热。 她对桓济失望透顶,却对王献之求而不得。能设法抓到手中的,就只有地位、财富和权利! 没有南康公主的政治头脑,也没有褚太后的果决狠辣,但她有另一个优势,她是司马昱的亲女!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再不情愿,也要唤她一声“阿姊”。 司马道子年纪尚幼,可暂时丢到一边。司马曜已是外傅之年,并且长得高大健壮,可比舞勺少年。 “年少慕艾。” 四个字闪过脑海,司马道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以己观人,想到未及豆蔻,初见王献之时的心动,设想司马曜沉迷美色的不堪情形,顿时心中一畅,郁气一扫而空,不由得笑出声来。 至于阿叶为何如此聪明,她毫不在意。 阿叶出自琅琊王府,未入桓氏前就跟着她,生死全操于她手。如果一直忠心,司马道福不介意给她一场富贵。胆敢生出二心,下场只有城外的乱葬岗! 对司马道福而言,处死一个奴婢,无异于碾死一只蝼蚁。 “余姚?” 正想得出神,不期然被唤了一声,司马道福抬起头,发现在场三人都看着自己。 南康公主挑起眉尾,褚太后和司马昱都是神情莫名。 “为何发笑?” 三人正说到上巳节,司马道福突然笑了起来。 南康公主知晓李夫人的安排,仅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词。司马昱和褚太后被笑得满头雾水,半点不晓得方才所言有何可笑。 司马道福脸颊泛红,讷讷的不出声,和之前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褚太后满心怀疑,只是嘴上未言。司马昱却是叹气,不免又生出慈父之意。 司马道福是他第一个女儿,难免骄纵了些。宫宴上的举动虽有些出格,罚也罚过,事情也该过去。 见她这个样子,不免对引发事端之人生出不耐。 不是看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就算司马道福将李淑仪打杀,司马昱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者,如果他还有儿子在世,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婢生子头上,遑论今后的一国储君。 司马昱十分清楚,桓温推他上位,就是看他没有嫡子,两个庶子又是昆仑婢所出。他在位时尚好,如他不幸早死,不用等桓温发难,同姓司马的诸侯王就会生出不满。 被一个婢生子压在头上,而且是个昆仑婢!仅是琅琊王也就罢了,若是成为储君乃至登上帝位,岂不是让人笑话! 晋室妄称汉家正统,竟让有“外族”血统之人登上九五,胡人都会笑掉大牙! 一旦晋室内部生隙,难保永嘉之乱不会重演。 虽说诸侯王没有军权,但权臣和氏族可不是摆设。趁机占队争-权,祸事无可避免。 想到这里,司马昱不免生出一阵寒意。对将会引来麻烦的李淑仪更觉厌烦,甚至对扈谦都生出埋怨。 王府中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一个昆仑婢?即便是媵妾身边的婢仆都比她好上十倍百倍! 留意到司马昱的神情,司马道福知晓机不可失,将浸入姜汁的衣袖擦过眼角,当着太后和天子的面痛哭悔过。 “余姚错了!” “让太后烦扰,父皇忧心,是余姚之过!” 司马道福性情骄纵跋扈,少见如此软弱。 事出反常必有妖。 褚太后看向南康公主,分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消停几天又要起幺蛾子? 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全当没看见。 司马昱见女儿哭得可怜,哪怕知道她有几分作戏,对比李淑仪在宫中的种种举动,仍不免心软。正要出言安慰,偏听宦者上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来向太后请安。 司马昱表情微沉。 这个时候? “阿弟来了?”司马道福擦着眼泪,被姜汁辣得眼圈通红,倒真有几分可怜,“父皇,让阿弟来,我要当面向阿弟道歉。” “你是长姊,该让道子向你赔罪。” 司马道福低下头,狠狠握紧十指,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 司马昱犹自不觉,褚太后忽感揪心。 她真被眼前这位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在长乐宫里读道经? 事情错了吧?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走进内室,正身向天子太后行礼,又同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见礼。之所以如此行事,原因很简单,除开司马昱,褚太后、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姐弟全是平辈。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觉得坑。 两人落座之后,司马道福率先哭着道歉。 “日前阿姊酒醉失态,对李淑仪口出无状,酒醒之后极是后悔。今日向阿弟赔罪,还请阿弟原谅阿姊无心之过,莫要放在心上。” 司马曜和司马道福瞪大双眼,同觉得世界玄幻。 眼前这人是司马道福? 不是谁假扮的吧? 见两人迟迟不开口,反而满面疑色,司马道福下了狠心,用力擦着眼角,泪落得更急,不到片刻时间,眼睛几乎肿成核桃。 司马昱看不下去了。 人总会同情弱者,加上对李淑仪不喜,更加觉得女儿可怜,儿子得理不饶人。 “余姚悔过,你二人也当反省。”司马昱扫了司马曜一眼,转向司马道子,“当日余姚确有失态,但你举止鲁莽,不尊重长姊,也非全无过错。” 司马道子心思缜密,压根不像是个孩童。知晓硬抗没好处,从善如流起身赔礼。 “弟当地鲁莽,实是心忧阿姨,请阿姊莫怪。” “阿弟哪里话。” 或许是姜汁的刺激,司马道福演技飙升,收都收不住。一场“姐弟尽释前嫌”的好戏演得淋漓尽致。 司马昱知道三个儿女都在玩心思,但他不打算深究,也不能深究。 皇权之下,亲情向来薄弱。 自从有了郗超挑拨,父子、兄弟之间不同以往。哪怕是表面作戏,好歹能维持晋室和睦的假象。 再者说,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如果能聪明起来,设法帮扶晋室,生出再多心思司马昱也不会在意。 一场大戏演完,几人面前的茶汤都已变凉。 宫婢送上新茶糕点,南康公主慢悠悠开口:“叔父,鄱阳三人的食邑都在射阳,是否有些不妥?” 司马昱顿住。 的确,这事是他做得不地道。可圣旨已下,断无更改的道理。更何况,王、胡、徐三家正开始活动,贸然更改地点更不妥当。 “南康,圣旨已下。”褚太后出言道。 早在诏书宣读,她就盼着这场好戏。此刻出言绝非好意,而是想要火上浇油,更激起南康公主的怒气。 “我知圣旨不能更改。”南康公主语气不变,双手合在腹前,袖摆轻振,绣在绢上的蝴蝶似展翅一般。 “那是为何?” “瓜儿是我所出,身上流着司马氏的血,为晋室出力也是应当,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司马昱神情尴尬,褚太后表情愕然。 这是南康的作风? 肯定有哪里不对! “不过,”南康公主话锋一转,“射阳之前是什么样子,想必陛下十分清楚。别说税收,一千五百户能否凑齐都是未知。” 司马昱颔首。 南康公主所言俱为实情,朝廷统计过人口,数据历历在目,压根无从抵赖。 “现如今,射阳人口渐丰,百姓富足,一千五百户上缴的钱粮不是小数目。” 南康公主顿了顿,声音微沉,“北地战乱,秦氏和氐人打了起来,边界州郡难保安稳。幽州和秦氏相邻,距氐人也不远,倘若遇上乱兵入境,恐是一场灾祸。” “不提幽州,豫州、宁州、益州都派人入京,催朝廷能增发军饷,并且言之凿凿,仅凭一地钱粮无法彻底挡住乱兵。” “这个关头,边界各州钱粮都在告急,我闻陛下下旨,免去益州和宁州整年粮税。” 话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终于加快语速,亮出刀锋,“幽州本就饥苦,我记得,州兵的军饷和兵甲都是我子自筹,朝廷未出一分一文。” “如今战祸临近,朝廷免宁、益两州税粮,更补发军饷,豫州亦可调拨府军钱粮,唯独幽州例外,不仅没有,反而要划出一千五百户食邑!” “陛下,此举当真妥当?” “若是乱兵南下,我子缺钱少粮,抵挡不住,罪过谁来承担?” 司马昱被问得哑口无言。 褚太后既感到快慰又觉得无奈。 司马道福和司马曜姐弟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再蠢也该明白,南康公主向天子发难,句句占理,压根无法反驳。 三人握紧双拳,都在暗中希望,南康公主能逼得天子收回成命。 食邑的好处又落不到自己身上,反而会助长旁人气焰,增加对手筹码。出声帮忙?想都不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 此时此刻,三人立场一致,全然不顾父子亲情,仅从自身利益出发,已然现出坑爹的预兆。 见火候差不多了,南康公主放缓口气,道:“我知皇命不能更改,然边境安稳实是重中之重,不得不言,还请陛下恕罪。” “南康一心为了晋室,朕岂会怪你。”司马昱知道必须给出一个答复,要不然,南康公主的话传出去,他多少会担上“压榨臣子”“不顾百姓死活”的罪名。 “射阳之事的确是朕考虑不周,明日朝会之上,朕会下旨免幽州一年粮税。” 南康公主并不满意。 又是一番较量,司马昱免幽州三年粮税,许桓容自留商税,并自朝廷补发州兵军饷,南康公主方才谢恩。 目前而言,截留税收是各州不成文的规则。但为面子考量,总要交上部分。 请下这份圣旨,桓容相当金牌在手,完全不用理会世人目光,可以在幽州大展拳脚,将征税所得纳入囊中,不怕他人眼红发热。 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发展势力,武装起一支强军。 有人想摘果子? 来啊! 敢伸爪子他就敢剁! 至于射阳的食邑,同样很好解决。采用贾秉的计策,把人弄进来盖帽子,绝对一盖一个准! 说你没有“里通胡贼”,更没有“图谋不轨”? 桓刺使冷冷一笑,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不服咬我啊? 于是乎,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趟,幽州截留钱粮过了明路,更得一笔外财,补发半年军饷。 车驾回到青溪里,带着书信的鹁鸽振翅北飞,好消息很快送到盱眙。 同时,司马道福开始大肆收集美人,命人教导礼仪歌舞。桓济身在姑孰,不知她所行,桓熙和桓歆冷眼看着,都觉得此举蹊跷,却又想不出原因。 直至上巳节,司马道福将司马曜请入桓府,安排一场宴会,献上几轮歌舞,更以数美相赠,谜底方才揭晓。 经阿叶提醒,司马道福不只给司马曜送美,连亲爹也没落下。 甭管宫中嫔妃怎么想,是不是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也不论建康是否又传出流言,多少人在议论余姚郡公主给宫中送美人,司马道福得到的赏赐做不得假,漏了许久的封号也随之授下。 “新安长公主,食邑五百户,实封新安郡。” 尝到好处,司马道福轻易不肯收手。 阿叶又为她出计,并有道人献上一瓶丹药。 司马道福犹豫片刻,对权势的渴望终于压过亲情,握着药盒的手不断攥紧,沉声道:“寻几个健仆试一试。” “诺!” 得知桓府情况,李夫人微微一笑。随意捻起几粒谷子,挥袖撒到院中。 一群雀鸟从枝头飞落,争相啄食。 听到熟悉的环佩声,李夫人侧过头,正遇南康公主自廊下行来。 到了近前,南康公主停住脚步,抚过李夫人身上的绢袄,道:“廊下风冷,阿妹在这多久了?” 李夫人轻轻摇头,攥住南康公主的袖摆,轻轻靠在公主身前,笑道:“阿姊,春日景好,可与妾共赏?” 说话间,清风穿过廊下,长袖飘动,裙摆流云。 几片花瓣随风舞过,轻轻落在乌黑的发间,更显得娇颜绝世,美人倾-城。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上巳节后,司马昱连发两道圣旨,一道免幽州三年粮税,许州治所自留商税,令发半岁军饷;一道增新安郡公主食邑三百,虎贲五人。 诏书既下,满朝哗然。 司马道福已有食邑五百,如今又增三百,实封不仅超过姊妹,甚至在两个皇子之上。 新安郡治于扬州,遥领州牧的不是旁人,正是桓大司马。 对桓大司马来说,八百户粮税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招呼不打一声,就将公主食邑增至八百,是否胆肥了点? 关系到面子问题,众人料定会计较一番。 让人惊奇的是,桓大司马一声没出,任由诏书发下。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头雾水。 不禁生出猜测,司马道福嫁给桓济,桓济又是桓温亲子,这里面兜兜转转,或许是左手出右手进,未必如表面看起来简单。 说不准,天子和大司马早在背地里达成协议? 殊不见,前脚将公主食邑选在射阳,后脚就免去幽州三年粮税,更许自留商税。仔细算算这笔账,桓容压根就没有吃亏。 不过,众人也有担忧。 桓豁掌荆州,桓冲治江州,桓大司马领豫州,桓容控幽州。 铺开舆图,桓氏掌控的州郡连成一线,皆为冲要之地。不考虑父子兄弟前的嫌隙,财路不缺又有强兵,桓氏隐然成为国中之国,不容小觑。 如果再将益州和宁州拉拢过去,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诏书宣读之后,桓大司马当殿上奏,“近岁梁、益多贼寇,乱地方之治,害民匪浅。当地治所不能派兵剿灭,实乃无能渎职,当依律拿下,交三省一台严问。” “宁州刺使周仲孙深谙兵法,文韬武略,不世之臣。两度随天军北伐,破成汉之际,立下赫赫功勋。” “今民受贼寇之苦久矣。臣请陛下下旨,以宁州刺使监梁、益二州诸军事,兼领益州刺使,剿匪除贼,安抚百姓,以彰陛下爱民之德。” 尾音落下,满殿寂静。 郗愔不出声,谢安王坦之同样未有行动。其他人心知不妥,却没有出言相争的勇气。 司马昱坐在殿上,目光扫过群臣,心中失望难掩。 “陛下。”郗愔终于开口,出乎众人预料,没有同桓温据理力争,而是赞同其言,“宁州刺使确有干才,臣附大司马之议。” 刹那之间,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似约定一般,郗超等先后出班,附和桓温奏请。 司马昱孤立无援。 一旦桓温强硬起来,他没有任何胜算。郗愔又莫名的改变立场,他更没有方对的余地。 无奈,只能当殿下旨,准桓大司马奏请,需宁州刺使兼领益州,监三州军事。 如此一来,自西向东,沿长江一线,除了郗愔掌控的徐、兖等地,均为桓氏及其盟友掌控。 满朝文武知晓其害,奈何手无兵权,有兵权的又不愿意站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下旨,桓大司马达成所愿。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官家和大司马压根没有达成默契。分明是桓大司马设了套,引司马昱踩入其中。 想必司马昱不践前诺,不授九锡,反而想方设法拖延,甚至设计削弱大司马民望,使后者生出不满。无心再用怀柔手段,以雷霆之势拿下三州,明摆着告诉天子,安心做个提线木偶且罢,如果再敢起旁的心思,后果自负!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未回城外大营,而是改道青溪里,前往桓容的宅院。 自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迟迟不肯回到桓府,夫妻不和已经摆上台面。慑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敢大肆传播流言,仅有寥寥几个婢仆暗中说嘴,隔日就被送去田庄,全家都从城内消失。 自从,桓府上下口风更严。 车架停在府门前,早有健仆候在一旁。 桓大司马推开车门,望着高过十尺的院墙,再看墙内突起的角楼和木台,不由得眸光微凝。 这是寻常宅院? 分明是按照防御外敌建造! 他曾到过此宅,那时门前还挂着庾氏匾额。墙内如何暂且不论,仅就外部而言,绝对经过多番改建,并有通晓机关的能人巧匠经手。 这么短的时间,究竟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隐瞒消息? 思量间,南康公主已从院中行来,绢袄长裙,裙边如流云铺展,蔽髻上瓒金钗,流苏轻轻摇曳,带起耀眼的光环。 “夫主大驾光临,南康未曾远迎。” 见到嫡妻,桓大司马朗笑道:“你我夫妻二十余载,何必如此生分。前闻细君不适,如今可好些?” “劳夫主挂念,妾甚好。” 两人寒暄几句,做足场面。随即行入府内,大门合拢,挡住一干窥探的视线。 桓大司马留心观察,对府内的布局更觉惊异。哪怕是他亲自监造的姑孰城,也未能做到如此地步。 无论走得多慢,回廊总有尽头。 两人行到正室,李夫人长身玉立,相距五步福身行礼。 “夫主请上座。” 三人落座,婢仆送上茶汤糕点,移开立屏风。 院中种着几株四季桂,浅黄的花瓣堆满枝头。遇轻风拂过,花瓣轻轻摇曳,空气中溢满甜蜜花香。 桓大司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随后用竹筷夹起一块糕点,金-黄的颜色,似用糯米制成,咬在口中,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 不似调了蜜,仍有丝丝的甜味。 南康公主挥退婢仆,李夫人亲手调起茶汤。 室内陷入静谧,除了水开沸腾的汩汩声,再不闻其他。 用过一盏茶汤,桓大司马取过布巾拭手,顺带擦去胡须上的水渍。 三年的时间,短髭已留成长须。乌黑的发变得斑白,眼角皱纹横生,昔日的俊朗被衰老取代。如果桓容当面,必定会大吃一惊。 这哪里像老了三岁,分明是三十岁! “细君此前送信入营,言有要事相商?” “确是。”南康公主颔首,道,“瓜儿从幽州来信,有笔生意需夫主帮忙。如果夫主有意,不妨一同为之。” “什么生意?” “夫主以为这糕如何?”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指向盘中糕点。 李夫人上身微倾,夹起一块糕点,放在小碟中切开,现出流淌的内馅。 素手执起青筷,腕上玉镯垂落,袖摆轻轻拂动,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甚好。”桓大司马实话实说。 “这就是瓜儿说的生意。” “糕点?”桓大司马皱眉。 “甘味。”南康公主摇头浅笑,移过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会如此甘甜。” “糖?”桓大司马诧异,“这又是何物?” 南康公主侧头示意,李夫人取出一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颜色,有些似粗盐。 “夫主尝尝?” 李夫人取出一只银勺,舀起一粒递到桓大司马面前。 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响,甘甜的滋味慢慢扩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 “这就是糖?” “对。”南康公主颔首道,“瓜儿偶得此物制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为。夫主以为如何?” 桓容早惦记制糖,奈何诸事缠身,一直没能脱出手来。 不想桓祎给了他一个惊喜。 某次出海,桓祎跑得有点远,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寻来甘蔗,还带回两个黑皮的印度人。 这个时候,印度分为数个邦国,许多邦国的名字早淹没在历史中,桓容听都没听过。但是,他们却掌握着制糖技术。 哪怕材料耗费极大,制出的糖掺有杂质,颜色发灰,和后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够桓容兴奋得蹦高。 有杂质不要紧,技术简陋也没关系。只要掌握技术核心,有足够的原料,凭借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艺! 第一批糖制出,并不尽如人意。 颜色不够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够甘醇。 两个菠萝头却各种膜拜,以为见到神迹,用生涩的汉话表示“这样白的糖他们从没见过,一定是神迹”。 第二批稍有改进,第三批则停滞不前。 桓容倒没太过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不是专业人才,总归要下边的人摸索,急没多大用处,反而会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杂质,让甜味变得纯净,灰点就灰点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盐都是灰的,何必着急上火。 制糖作坊扩大之后,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实力,不可能独吞这笔财富,必须找人合作。 琅琊王氏有意盐市,但势力难出建康,暂时不做考虑。 收到谢玄来信,桓容曾一度考虑陈郡谢氏,很快又打消念头。以陈郡谢氏的立场,加上江左风-流宰相对晋室的态度,除非对方改弦易辙,要不然,这个盟约不能结,结下也不会牢靠。 小士族和吴姓不能选,选了是给自己找麻烦。 思来想去没有着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终是贾秉提议,何不同桓大司马做这笔生意。 桓容当场愣住,以为贾舍人在开玩笑。 贾秉态度严肃,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见桓容不明白,干脆从多方面进行分析,列举缘由。更提议,最好将郗刺使也列入名单。 “天下是为棋盘,世间人皆可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当为执棋之人。” “友人尚需底线,敌人大可利用。”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财帛动人,如此暴利,神仙亦会动心。” “多方势力联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线头掌于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龃龉,旁人伤筋动骨,明公可保无虞。更可坐收渔翁之利。”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马不睦,与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会被拉下官位。明公无需多费心思,倒是宁州刺使有才有谋,极会做人,不妨加以拉拢。” “明公且看,不出数日,朝中定将生变。届时,明公可暗中笼络各方,有财路为盾,短期之内,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 长期? 那时羽翼丰-满,谁来都不惧! 桓容被贾秉说服了。 事实上,听过贾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动又有恐惧。 执天下之棋? 虽有逐鹿之心,但是,刚下手就玩这么大,当真好吗? 贾舍人表示“好”,玩就该玩大的。 和几个外戚撕扯太降格调,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该同桓大司马、郗刺使这类猛人掰腕子才对。其他宵小如同蝼蚁,压根不用他多费心。 “螳螂凶猛,终归是虫,早晚落入雀口。射阳之事不过皮毛癣疥,仆等自会料理妥当。明公当以朝中大事为先。” 桓容还能说什么? 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写成书信,请亲娘出面和亲爹周旋。同时派人联络郗愔,送去一小罐白糖,不提往日之事,单就生意进行商洽。 郗愔的回信很快。 这笔生意他很有兴趣,按照桓容说的合作方式,利润他要四成。 桓容没答应,咬死三成,多一分都不行。并且要求,每次到幽州运货的必须是刘牢之,其他人他不认。 见事情没得谈,郗刺使倒也干脆,直接签下契约,交给刘牢之送去盱眙,顺便带回预定的第一批白糖。 桓大司马知晓郗愔和桓容恢复联系,却不晓得两人是在做生意。 如今,坐在青溪里宅院,看到幽州出产的白糖,听完南康公主所言,联系近日之事,终于有几分明白。 还是那句话,暴利当前,神仙都会动心。 “瓜儿甚是聪慧。”桓大司马的心情很是复杂。 最不该成器的,偏偏最是成器。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反倒扶不上墙。该说世事弄人,命该如此? “夫主过誉。” “非也。”桓温摇摇头,又舀起一颗糖粒,送入口中细嚼。随后饮下半盏茶汤,道,“此事可为。待我返回营中既与瓜儿书信。” 南康公主颔首,心知事情初定,内中细节还需商议。但她相信,以桓容目前的能力定然不会吃亏。 “另有一事,瓜儿出仕三年,现为一州刺使,我意为他提前行冠礼,夫主意下如何?” 行冠礼意味-成-人,在族中会有更大的话语权。 桓容官品千石,有县公爵,掌握一州之地,虽然不满二十,考虑到诸多原因,提前行冠礼也是无可厚非。 关键在于,桓温会不会点头。 果然,听到此言,桓大司马表情微顿,没有马上出言,而是陷入了沉思。 南康公主端起茶盏,垂下眼帘,掩去瞬间闪过的情绪。不是考虑此事,她未必乐意桓容同这老奴再有牵扯。 傻子都该晓得,市糖会是何等暴-利。金山银山送出,老奴也该点头。 “此事需告知族中。” “自然。” 见桓大司马有松口的迹象,南康公主现出几许笑意。 “瓜儿游学会稽,曾拜于周氏大儒门下。若是提前行冠礼,该请大儒取字。” 桓温想说,我是他爹,取字该由我来。 南康公主揣着明白装糊涂,硬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开玩笑,这老奴是什么名声?让他取字绝不可能。 亲爹? 亲爹也不行! 南康公主不松口,桓大司马没有强求。反正冠礼还早,事情不急。 李夫人推开茶盏,合上陶罐,扫开落在袖摆的几片花瓣,嘴边现出一丝浅笑,细微得来不及捕捉。 幽州,盱眙 一只鹁鸽飞入刺使府,带来建康的消息。 桓容读过短信,不禁皱眉。 提前行冠礼? 那他岂不是要回建康? 袁峰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卷诗经。读到淇奥一章,抬头看向桓容,出声道:“阿兄。” “恩?” “在阿兄眼中,何为君子?” “这个问题太高深,我没法回答。” 袁峰面露诧异。 这个问题很难? 桓容夹起一块糕点,放到袁峰手边,道:“明日上书院,可以请教韩公。回来再请教几位舍人,你就会明白。” “诺。” 袁峰点点头,用木勺舀起糕点,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饮过半盏温水,又道:“其实,我以为阿兄当称君子。” 一边说,一边指着竹简,道:“读到这句,我想到的只有阿兄。” 看到竹简上的诗句,桓容不由得记起某个雨夜,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还好,不烫。 与此同时,北地战鼓终于敲响。 洛州的秦氏甲兵率先发起进攻,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领兵的氐将不甘心落败,意图组织反击,奈何人心不齐,战斗刚一打响,就有两个幢主带兵后撤,跑得比兔子都快。 秦璟和秦玖分别率领一支骑兵,从侧面进行包抄。 氐人见势不妙,大部分战也不战,掉头就跑。 不到两个时辰,偌大营盘就跑得一干二净,沿途留下皮甲兵器不计其数,更有大量辎重堆在营中,尸体反倒没有几具。 秦玚率后军赶到,秦玖和秦璟正在打扫战场。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都是无语望天,很有些莫名其妙。 说是计策吧,实在不像。 但秦氏甲兵固然威武,氐人同样不弱,没道理刚一接战就跑。 “到底怎么回事?” 两万个人,眨眼就跑没影了? 好歹也反抗一下吧? “不太清楚。”秦玖摇摇头,一把将长-枪-插-在地上,比秦玚更加莫名。 噍—— 鹰鸣声骤然响起,一只黑鹰从云中飞来,在半空盘旋两周,俯冲而下,落在秦璟肩上。 秦玖收回手,略显得尴尬。 这只明明是他养大的,颈后那搓白毛就是证据! 秦玚拍拍兄长的肩膀:“习惯就好。” 秦璟解下鹰腿上的绢布,扫过两眼,神情骤然一变。 “怎么?” “是上郡有变?” 秦璟没有回答,而是将绢布递给秦玖,道:“是长安。” “长安?” 秦玖面露诧异,展开绢布细看。 上面赫然写着,五部逆反,指苻坚篡位,欲拥其侄为主。王猛遇刺,性命垂危。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果真胡风强悍,一言不合就造-反,不服不行。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河东郡一战,两万氐兵望风而逃,秦氏兄弟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整座大营,缴获粮秣无算,甲胄兵器千余件。 消息传回上郡,秦策立即率兵南攻,仅用不到半月的时间就拿下定阳,进而包围平阳,使得城内人心惶惶,汉人联合羌人趁机起事,抓住平阳太守,打开城门,迎秦策入城。 军情如火,战事告急的消息飞入长安,却如石沉大海,没能砸起半点水花。 援兵? 苻坚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出援兵! 不到两月时间,拓跋鲜卑、羌部、乌丸等相继-反叛,乱兵里应外合,长安的大火一场接一场,日夜不熄。 各部首领不满苻坚日久,尤其是助苻坚夺取皇位的羌部,更是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以谢死去的族人。 原来,苻坚登上皇位之后,为邀仁名,一度宽赦反叛部族,非但不严加惩治,反而几次三番优抚,甚至加官发赏。 与之相对,扶持他的部落似被遗忘,少有赏赐金银的时候。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部落忠诚于己,是自己人,不用太废心思。殊不知,这份“区别对待”最易埋下祸根,只等时机成熟,定会一朝爆发。 趁着苻坚冬季调兵,引来多数朝臣不满,羌部首领率先举兵反叛,拓跋鲜卑和乌丸最先响应,更有苻柳旧部随之起事。 苻坚施行“仁政”,允许叛将重新为官,叛军驻扎长安附近,成为悬在头顶的砍刀,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幸亏城内没有慕容鲜卑,要不然,以慕容垂等人的战斗力,估计长安此刻已沦为废墟。 叛兵在城内烧-杀-抢-掠,氐人贵族官员抛弃平日成见,联合起来拱卫皇城。 乱兵之中,以苻柳旧部为首,高举“清逆贼”的大旗,斥苻坚杀兄篡位,推举苻生之子重登九五。 得知乱兵的口号,苻坚气得咬碎大牙。 “指朕篡位?好大的胆子!” 苻生在位两年,暴-虐-残-忍,尽诛顾命大臣,杀得城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自己起兵夺位是顺应人心,救万民于水火! “逆贼?谁是逆贼?不是朕,你们早死于暴君手中!” “苻柳是什么东西?叛-国投靠鲜卑的贼子!” “乱兵当诛!一个不留!” 苻坚暴怒,偏偏王猛遇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暂代丞相职位的阳平公苻融规劝几句,全无半点效果。 看着如台风过境般的大殿,苻融暗中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能奖惩分明,杀尽叛-国之徒,震慑心怀鬼蜮之人,长安哪会有今日之乱。 “陛下,为今之计,只能是……” 不等苻融说完,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内侍担着一张藤榻,战战兢兢停在门前。 看到榻上之人,苻坚顿时大喜过望。 “景略,你醒了?” 王猛脸色苍白,显然伤势未愈。命内侍抬他入殿,并非是出于旁意,实在是身体虚弱,站都站不稳,遑论独自行走。 “陛下。”王猛在榻上行礼,没说出半句话,已是咳得不像样子。 “快,将丞相抬入殿中!升火盆!” 苻坚大声斥命,不顾苻融在侧,脱下绣有龙纹的外袍,当场盖在王猛身上。 “陛下!”王猛大惊失色,挣扎着就要起身,“不可,万万不可!” “景略休要多言!” 苻坚压住袍角,压根不顾王猛抗议。 王猛眼中含泪,既是感动又是无奈。 龙袍是随便穿的吗? 若非知晓苻坚为人,九成会以为他在挖坑,为日后“狡兔死走狗烹”埋下引子。 内侍动作极快,殿中迅速被清理干净,火盆点燃,暖意弥漫,甚至有几分燥热。苻坚苻融额头冒汗,王猛咳得不再那么厉害,饮下半盏温水,终于能顺畅的说话。 “陛下,乱军貌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苻柳旧部和羌部叛意坚决,余下不过从众而已。” 一句话出口,苻坚双眼微亮,烦躁的情绪立时缓解。 苻融暗暗点头。 这些话他也说过,奈何苻坚听不进去。 “乱兵肆虐,劫掠长安多日,早引得百姓不满。”王猛咳嗽两声,饮下一口温水,尽量将话说得清楚明白。 “陛下何不下旨,绞杀叛军者有赏,得主谋人头封爵。随众叛者,如立即悔过改投朝廷,可既往不咎,留下一条性命。” 若是别人下此诏令,哪怕是向有贤名的司马昱,都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换成苻坚则不一样。 “柔仁邀名”为后世诟病,现下却能代表“信用”。 几次宽宥反叛部落,给世人留下仁慈印象,潜意识中认定,只要苻坚说不杀,肯定能保住性命。 对多数乱-兵来说,反正该抢的也抢了,该杀的也杀了,没法真正推翻苻坚,干脆顺坡下驴。哪日觉得不满,再叛也不耽误。 听完王猛的建议,苻坚很是心动,苻融却面色严肃,很有几分不赞同。 似明白苻融所虑,王猛向他摇头,示意稍安勿躁,继续对苻坚说道:“陛下,乱世当用重法。陛下有统一中原,荡平华夏之志,切不可再妇人之仁。否则,此次长安之乱就是教训。” 苻坚面露不愉。 任谁被说“妇人之仁”都不会高兴。 “陛下恕罪,臣无意冒犯。”王猛请罪之后,沉声道,“恳请陛下下一道密旨,乱平之后,无论被擒亦或投降,无论出自哪部,凡部落首领贵族及有官位者,全部就地革杀,不留一人!” 苻坚满脸愕然,下意识道:“如此一来,朕岂不背信?” 王猛摇摇头。 “除恶务尽。野草不除,遇风必长。况且,臣言密旨,无需昭告天下。” 简言之,人杀掉,后患尽除,苻坚仍可保有仁义之名,背锅侠早已就位。 “还可鼓动城中百姓。” 王猛咳得厉害,声音愈发沙哑,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竟有几分阴森。 “乱兵为祸肆虐,长安百姓早生不满。” “秘密遣人藏于百姓之中,遇乱-兵过时出声鼓动,怨恨必定沸腾,甲兵阻拦不住,非陛下治国,不过民心而已。” 说完最后一个字,王猛又开始咳嗽。脸色煞白,很快又腾起一片晕红,显然是发起高热。 “叫医者!” 苻坚连忙上前,王猛强撑着睁眼,一字一句道:“陛下,除恶不尽,后患无穷!” 医者匆匆赶来,王猛再度陷入昏迷。 看到丞相身上的龙袍,众人心中一震,旋即收敛情绪,全力为王猛诊治。唯恐出现半点差错,自己将要人头落地。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 趁医者忙碌的空隙,苻融劝说苻坚,目前没有其他办法,采纳王猛所言方为上策。 苻坚犹豫半晌,终于提笔拟成旨意,一道张贴宫门之外,并于宫墙上高声宣读;一道秘密发至宫卫和虎贲手中,只待时机成熟,立即着手实行。 “陛下,臣请派人入叛军营中游说。”苻融继续道,“可命其指认刺杀丞相凶徒。” “好。”苻坚点头同意,“你亲自安排。” “诺!” 苻融行事果决,不到半日时间,消息遍布城中,甚至传出城外。叛乱诸部获悉旨意,知晓投降可免大罪,难免有几分心动。 正如王猛事先预料,乌合之众终归是乌合之众。短暂的强横,不过如镜花水月,一旦水面掀起波澜,瞬间会变得支离破碎,最终沦为虚幻。 乱兵人心不齐,很快生出内-乱。 苻融趁机添柴,派人许以重金,加紧互相挑拨,终于有两支杂胡转投,长安的乱局出现转机,燃烧多日的烽火终于有了熄灭迹象。 可惜的是,王猛醒得太晚,苻坚动作太慢。 等到多数乱兵转投,苻柳旧部和羌部业已逃离长安,秦策更率军同三个儿子汇合,拿下上郡、平阳及河东三地,从氐秦手中抢来一大块地盘。 秦氏大军的营盘距并州治所不到百里。州内大小官员陆续逃走,留下不设防的城池,转眼就会沦为战利品。 奇怪的是,秦策下令三军扎营,任由城池空着,半点没有进城的意思。 升帐之时,秦玖和秦玚不解询问,秦璟则沉默不言。秦策老神在在的看着舆图,对随军的谋士道:“张参军,你来说。” “诺!”张禹拱手应诺,开始向众人解释此举的用意。 “此城背后就是咸阳郡,一旦咸阳郡破,长安东侧门户大开,我军自可长驱直入。” 张禹刻意顿了顿,视线扫过帐中,见众人聚精会神,方才继续道:“然而,氐寇不比慕容鲜卑,非轻易可下。” “慕容鲜卑日暮西山,早有灭国之患。先有慕容垂、慕容德北上自立,后有慕容评带兵出走,城防不比往日,自可一战而下。” “氐寇截然相反。” “无论苻坚为人如何,确有治国之能。自他登位以来,励精图治,任用王猛等有能之辈,屡次施行仁政,近来更因书院等事大获民望,国主之位尚稳,非轻易可以撼动。” “长安虽乱,却非不可平。” “王猛身死,或可趁乱压境。今闻其伤势好转,长安兵-乱有平息迹象,实不宜大举发兵,恐被其利用,借机收拢人心,祸水东引。” 之前王猛下大力推动流言,往秦氏父子身上猛泼脏水,多少总有一定效果。加上借用幽州的政策,苻坚更得民间赞誉。 如今乱兵刚平,百姓犹有怒火未熄。若是被挑拨引导,难保不会视秦氏为仇敌。 “留并州而不下,非是裹足不前,实乃以此为钓饵,逼苻坚王猛再次征兵。” 自己主动拿起刀枪和被人逼着上战场完全不同。 并州位置太过重要,扔着不管,随时会被秦氏拿下,如要守住,兵力绝不能少于三千。 之前长安兵-乱,冬季征兵就是引子。 如今又逢春耕,汉民要种田,胡人要放牧,朝廷再次下令征兵,一征就是几千人,不出乱子才怪。 张禹话落,满帐寂静。 什么叫狠? 这就是! 最大的疑问解决,秦策做了几句总结性发言,宣布“作战会议”结束,谋士武将陆续离开,仅留秦璟三人,商议驻兵之事。 “阿父,彭城事务繁多,阿岩又是跳脱性子,一两日尚罢,时间长了恐不耐烦。”秦璟开口道,“驻军之事当交两位兄长,儿请返回彭城。” 秦策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看向秦玖和秦玚,问道:“你们呢?” 秦玚想了想,有意回荆州。 秦璟给他提了醒,今时不同往日。驻军河东不只象征军功,更代表军权。别看现下没什么,留到日后难免成为麻烦。 秦玖为何放下西河不守,请命奔赴战场?事情背后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仅是不宣于口。一旦说出来,多年的兄弟怕会出现裂痕,更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既然无意那个位置,何必自找麻烦? “阿父,儿和四弟一样,打算回荆州。” 看看两个弟弟,秦玖欲言又止,握紧双拳。 秦策良久不言,突然间爆发,猛地挥拳砸上桌面,两指宽的桌角生生裂开。 “我还没死!” 暴怒声传到帐外,巡营的甲士不禁抖了两抖,立即加快速度,远远绕开大帐。 听这吼声,秦王怒气非同小可,还是快点走,避免被火燎到。 大帐中,秦玖面红耳赤,秦玚和秦璟低着头不说话,显然都被吓了一跳。 “大敌当前,你们不想着收复疆土,倒开始玩这些心思,当我瞎了吗?!” 秦策怒发冲冠,一下接一下捶着桌面,砰砰作响。看那架势,更想捶在三个儿子身上。 “祖宗的训诫都忘了?家训都抛到脑后?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玖:“……” 秦玚:“……” 秦璟:“……” 看来亲爹真怒了,否则也不会这样无差别攻击。自己是狗肚子,亲爹……不成,不能想,想了就是大不孝。 秦策怒火中烧,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指着秦玖道:“你回去之后,马上把后宅那几个女人送走!要不然,我让你阿母和阿姨动手!还有手下那个姓阴的,说什么谋士,就是个鼠辈小人,直接一刀砍了!” 秦玖想要开口,被亲爹一瞪,到底没敢反驳。 “还有你,”秦策看向秦玚,“荆州那么点地方,值得你去守着?河东交给你,给我守住了,敢放一个氐人进来,我抽你二十鞭子!” 秦玚想哭。 这是亲爹吗? “再就是你!”秦策瞪着秦璟,“回去就给我成亲!” “阿父,儿不能成亲。” “你敢?!”秦策瞪眼,鼻孔翕张。 秦玖和秦玚刷地转头,满脸都是佩服。 敢反驳盛怒中的亲爹,阿弟好胆,阿兄佩服! “儿有意中人。”秦璟表情平静,半点没被吓到。 秦策愣了一下,旋即道:“那更好,直接娶回来!” “不行。” “为何?” “身份。”秦璟言简意赅。 “莫非是庶人?”秦策顿了顿,道,“无碍,不能为嫡妻,做个婢妾也可。” “非是庶人。” “奴仆?” “也非。” 秦策无语了。 消遣你老子? “非是身份太低,而是太高。” 太高? 秦策不解皱眉,秦玖和秦玚同样满头雾水。 即便是南地顶级士族,秦氏照样配得上。所谓身份太高,着实有些说不通。 “阿父莫要操心,儿自有计较。”秦璟淡然道,“况胡贼未灭何以家为?一日不能荡平中原,儿便一日不成亲。” 秦策顿感头疼。 “阿子,你不成亲,女郎总会定亲。”等到定平中原,对方怕早已出嫁生子,黄花菜都凉了。 “阿父放心,不会。” “不会定亲?” “不是女郎。” 哦,这就……啥?! 眨眼放出一记惊雷,秦璟表情不变,语气都没有半点起伏。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出兵跑马。 秦策愣在当场,半晌没反应过来。 秦玖和秦玚互相看看,怀疑自己听错,要么就是秦璟说错。 “阿弟,你再说一遍?”秦玚抖着声音开口。 “阿兄没听清?” “对,没听清。” “哦。”秦璟点点头,单手按住剑柄,道,“阿父听清即可。” 话落,直言彭城事急,不便于河东久留,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大帐,回营点齐兵将部曲,准备启程返还。 秦策回过神来,秦璟早没影了。打发走剩下的两个儿子,独自坐在帐中。怒色消去,表情中现出一丝疲惫。 是真是假? 难道老四真不打算成亲,无奈才给出这个借口? 想到这个可能,秦策狠狠磨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阴氏!” 之前还想多留几天,如今看来,早该将其拔-除,顺便给其他人提个醒,休要认不清身份,做些不该做的,否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抵偿! 秦策果断迁怒,阴氏倒霉撞-上枪口,从龙之功没得着,整个家族都将走向灭亡。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碗的饭。 没有足够的能力,撑强-硬-塞-的结果,百分百不会有好下场。 秦玖和秦玚走出大帐,前者还想说些什么,后者却无心去听。 “阿兄,我还有事,暂且告辞。” 目送秦玚离去,察觉到他的冷淡,秦玖握紧双拳,思及祖训和秦策的教诲,不禁涌起一阵悔意。 与此同时,桓容正忙着巡视新开的荒田。 幽州地广,实行三年免税政策,百姓开荒的劲头极高。烧荒的烟气时常缭绕,州兵和仆兵加紧巡逻,避免不慎烧起大火。 每日天不亮,田间地头就出现人影。 有健壮的耕牛,加上新式木犁,翻地无需多大力气。壮丁不足,妇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也能轮番下地。 对众人来说,苦点累点不算什么,乱世之中,谁没吃过苦? 能种出粮食,喂饱肚子才是根本。 天色放亮,桓容的车驾出现在地头。 有村人在地边休息,认出桓容,立刻伏身行礼。 “使君来了!” 车驾过处,村人流民都是面带激动,诚心实意的感激。更有两名老者相携,要伏身行拜礼。 桓容连忙跃下车辕,亲自将老者扶起。 “老人家万万不可!” “使君仁德,活人无数,我等无以为报,必定尽心尽力开荒种田,打下更多粮食!” 老者牙齿松动,满面沟壑。只观相貌,恐是古稀之年。但桓容十分清楚,时下人寿命不长,加上常年流离失所,三四十岁便现出老态,五十岁可称高龄。活到六十的都不多,古稀之年更是少之又少。 既然下了车,桓容干脆步行。 看着去岁的荒地陆续开垦,苦草衰败的景象尽被整齐的田陇取代,不免生出几分期待。 待到秋后,想必是遍地金-黄,一派丰收景象。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咕咕两声。 桓容抬起头,循声望去。 一只圆旁的鹁鸽由南飞来,认出他的位置,扑扇着翅膀落下,蓬松胸羽,小脑袋蹭了蹭,稳稳的站在桓容肩上。 鹁鸽颈上系着竹管,桓容没着急看,而是告辞众人,返身回到车中,方才展开绢布。 看字迹是亲娘所写,内容不长,一是告诉他加冠之事已定,让他安排好幽州诸事,尽速返回建康。 再则,提及天子下诏进桓大司马为丞相,留在建康辅政。桓大司马固辞不受,并上表请还镇姑孰。 “渣爹要回姑孰?” 桓容放下绢布,很有几分怀疑。 诏封丞相,把渣爹留在建康,十成是想借机削弱兵权。无论能不能成功,司马昱的确有几分胆色。 以渣爹的行事作风,没将诏书直接呼到对方脸上,而是选择回姑孰,未免显得奇怪。 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亲娘又为何着急为他行冠礼? 越想越不对,桓容写成一封短信,放飞鹁鸽,决定尽快安排幽州诸事,启程奔赴建康。 150.第一百五十章 五礼成于西周,一为吉,二为凶,三为军,四为宾,五为嘉。宴、飨、冠、婚均为嘉礼。 汉代以来,男子皆二十而冠,意为成-人。 西晋泰始十年,有司议奏,十五成童,可生子,以明可冠。又举汉、魏遣使冠诸侯王为例,明制诸侯王可十五加冠。 桓容虽非诸侯,却是南康长公主之子,授封县公爵,统辖一州之地,食邑超过三千。北伐立有大功,官品超过千石,同诸州刺使并列。 南康公主要为他提前行冠礼,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台城朝中未有异议。 倒是桓氏族内出现不同声音。 “男子二十及冠乃是古礼,岂可轻易更改。虽为长公主所出,终非晋室王爵。” 族老产生分歧,部分认为此事可行,桓容提前加冠对族中有利;部分持不同意见,认为这不合规矩。余下模棱两可,属于墙头草类型,无意提前站队,端看旁人是否能争出高下,视情况再做决定。 桓冲桓豁同桓容交好,彼此有生意往来,自然持支持态度。 桓秘则不然。 因同桓大司马不睦,积了一肚子郁气,旗帜鲜明的站在反对一方。 事实上,以桓秘的头脑,不该如此鲁莽。奈何桓大司马遣人告知族内,就桓容加冠之事,他同嫡妻意见一致。 这还有什么可说? 桓温同意的事,桓秘当然要反对。 于是乎,桓氏兄弟分成两派,彼此书信往来,据理力争,争执不下,着实让外人看了一场热闹。 直到五月,桓冲桓豁变得不耐烦,语气变得严厉,字里行间现出威胁之意,桓秘无法强争,终于败下阵来,支持他的族老也纷纷改弦更张,不再暗中使绊子。 有这个结果,不是桓冲桓豁更会说理。事实上,两人联合起来也辩不过桓秘。 归根结底,实力证明一切。 桓秘恃才傲物,同兄弟的关系始终一般。更因同殷氏交好惹怒桓温,官职被一撸-到底,赋闲在家多年,论个人实力,压根比不上几个兄弟。 桓大司马不出面,桓冲桓豁单拎一个出来,都能一巴掌将他拍扁,轻松碾压。 对比如此鲜明,但凡是长脑袋的,都该知道怎么站队。 “穆子不改其志,终无复起之日。” “元子镇姑孰,遥领扬州牧,在朝中说一不二。朗子和幼子各掌一州,官品两千石,手握兵权,亦不可小觑。” “阿容乃是嫡子,舞象之年便已出仕,睿智果决,治理地方颇有建树,颇有民望。后又随军北伐立下战功,同辈之中首屈一指,堪为翘楚。” 族老们十分清楚,桓温和南康公主属于政治婚姻,随着桓温势力愈大,夫妻关系愈发紧张,终至相敬如冰。 桓温年届四旬,始终未有嫡子。 桓熙身为长子,其母虽是妾,祖上也曾为官,只是家道中落,未能得中正品评,父兄皆郁郁而终。 生母姓氏不显,到底家门清白。桓温上表请立世子,算是合乎情理。 只是谁都没能想到,南康公主三十生子。 众人暗中揣测,以为桓熙世子之位将受挑战。哪里想到,南康公主压根不屑于争,入台城一趟,桓容便得县公爵。 父为郡公,子为县公。 貌似尊荣无比,实则暗藏危机。 事实证明,南康公主此举大有深意。不让桓容继承亲父爵位,从某种程度上,是在弱化父子之间的联系。 当初,多数人以为公主出身晋室,此举是骄傲使然。如今方才明白,南康公主想的压根不是娘家。 甭管桓大司马还是晋室,都别想视桓容为棋子。要不然,她当真会亮出刀锋,当场拼个你死我活。 几次较量之后,桓秘彻底哑火,桓容加冠之事就此定下。 南康公主不假他人之手,亲往乌衣巷拜访,请谢氏族长谢安为赞冠。至于加冠,无需烦劳别人,天子司马昱早做出表示,愿意亲自出面。 虽说皇权衰微,司马昱终归是一国之君,由他为桓容加冠,意义非同一般。 除此之外,南康公主特地遣人往江州,请桓冲亲笔写成醮文,在冠礼上宣读。至于桓大司马,凡事无需操心,冠礼当日露面即可。 桓大司马会怎么想,旁人又会如何议论,公主殿下压根不在乎。 五月下旬,桓容将幽州政务暂交荀宥钟琳,上表朝廷,请暂归建康。 以他目前的身份,无召不可擅离开州地,擅自返回都城更将获罪。然而,法令虽严也看对象。例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还不是说走就走,招呼都不用和皇帝打。 “无论如何,不好让人挑出理来。” 再者,司马昱亲自为他加冠,面子情总要做上几分。 刷刷几笔写成上表,桓容还算满意,交给荀宥润色,随后抄录竹简,交私兵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值得一提的是,长安兵-乱让苻坚心烦,却间接促成了桓容的“人-口--买-卖”。 自从乱兵袭扰城中,逃离长安附近的百姓一日多过一日。胡商压根不用多费心,更不用四处搜罗,只需守株待兔,两三天就能收获百人。 经过仔细鉴别,将心怀不轨的剔除出去,再将胡人另外安置,余下的汉人均被送往晋地。 因提前打过招呼,看在白糖和新式耕具的份上,桓豁大开方便之门。 商队过境十分顺利,耗费在路上的时间缩短一半,更没遇上州兵截留,五月上旬抵达盱眙,带来的人口超过六百。 队伍中多是十四以上三十以下的壮丁,还有三个被捆在车上的胡人。据悉是羌人贵族,因部落反-叛氐人,投降之后被清-算,惊险逃得一命。结果慌不择路,没被氐人追上,反而落到胡商手里。 桓容看过名单,留下半数壮丁和全部妇人,老人和孩童也全部留下,余下皆交给秦氏来人,包括三个羌人贵族。 “烦请转告秦兄,我将暂返建康,预期一月将归。日前信中所提,我已交托石劭,待我归来再与他书信。羌人如何处置,秦兄可自便。” 原本想趁机捞一笔,可惜时间不等人。不如送给秦璟,还能再得一份人情。 “诺!” 送走秦氏来人,递上表书,桓容迅速打点行装,准备自陆路南下,经侨州入广陵,转水路入建康。 表书尚在途中,桓容已过兖州。 因郗愔不在京口,兖、青两州诸事暂由郗融掌管。知晓桓容过境,郗融派人中途去迎,请对方入京口一叙。 “多谢郗太守美意,容尚有要事,途中不便耽搁,他日再同太守一叙。” 别说时间紧,就是不紧,桓容也无意再入京口。 接到回信,郗融叹息一声,并没有强求。特地派将领沿途护送,直到桓容一行离开侨州,进-入广陵,方才掉头离去。 “可惜不是道坚兄。”看着队伍走远,桓容不禁感叹。 桓刺使“挖才”心切,对某个墙角向往已久。 之前有盟约,不好轻易动手。如今不算一拍两散,也仅靠利益维系,随时可能翻脸,挥锹挖墙毫无压力。 “明公为何这般看重此人?”贾秉没见过刘牢之,仅是风闻其名,知晓其有将才,其他并不了解。 “秉之当面即知。”桓容推开车窗,靠在车壁上,任由暖风拂过面颊,嗅着风中花香,笑道,“如能将他请来幽州,日后攻城拔营无忧矣。” “明公评价如此之高?” 桓容点头。 北府军中的猛人,淝水之战的主力,率精兵大破梁城,在苻坚兵败后收复数郡,这样的功绩,纵观两晋都数得上号。 虽说一生波折,屡次倒戈,但原因复杂,多为时局所迫。 桓容相信,有贾秉荀宥等人在,刘牢之一旦入瓮,想倒戈都找不到机会。 “伯伟可为猛将,却非帅才。魏起颇富智谋,仍需磨练。”桓容半闭双眼,支起一条腿,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求贤若渴啊。” 贾秉没出声,翻开一卷竹简,记录下桓容方才所言。 “秉之在写什么?”桓容好奇道。 “明公言录。” “为何?” “他日明公建制,史官需有所载。”写下最后两笔,贾秉吹干墨迹,交给桓容,“与其到时费心,不若详细记录,以防出现孙盛之事。” 桓容默然。 北伐归来,桓大司马权柄日重,城下献俘虏之后,风光一时无两。 秘书监孙盛妙手文章,与做出《搜神记》的干宝齐名。笔下著有《魏晋春秋》,录到太和五年,具实记载北伐经过,废帝之因,对桓大司马多有批驳,无半分讳言。 文章传出,世界人如何评价不论,桓大司马实是怒不可遏。郗超亲自过府言说厉害,孙盛油盐不进,长袖一甩,坚持尊重事实,不肯曲意逢迎,直接将郗超轰了出去。 “昔太史公固笔史,方有鸿篇成文。桓元子跋扈蛮横,我亦非懦弱之辈!” 简言之,有能耐你来啊,老子不怕死! 桓温怒上加怒,你和谁老子呢?! 当即命人将孙盛的儿子抓来,一通威言恐吓,后者没有亲爹的勇气,只能唯唯应诺,答应一定说服亲爹,将文章重新写过。 “孙盛不肯曲笔,孙潜携子跪于前,仍是不愿松口,言史家书法无可擅改,竟至拂袖离去。” 事发时,贾秉恰好在建康,知晓事情的详细经过。 “其后,孙盛更将文章修改抄录,命人送去北地。” 说到这里,贾秉语气微沉,明显不以为然。 “晋同胡寇势不两立,大司马功过无论,北伐两捷不假。其书大司马之过,虽具实情,然言辞过激,宣扬君臣不睦,无异涨胡贼气焰。” “此文传扬,于国无益。” 站在各自的立场,不能说孙盛有过,也不能说贾秉无理。 孙盛追求事实,不肯曲笔,的确令人佩服。但他将文章传到胡人手中,无论从那个方面看,都有些欠考虑。 哪怕事实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终归没有摆上台面。 坚持事实值得钦佩,偏派人送去北地,而且时机不对,落得被苻坚讥嘲。桓大司马名声不好,晋室的名声就好听? 自家人打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不好让外人看笑话,遑论是意图吞并华夏的胡人。 桓容摇摇头,叹息一声,“所以秉之才做此记录?” “然。”贾秉点头。 “孙盛刚直不改,不肯曲笔。孙潜慑于大司马之威,为保全家门,取得孙盛手稿私下修改,模仿笔迹散于建康,并亲自送至大司马前面,言是其父手笔。” 事实怎么样,彼此心知肚明。 桓温不可能真举刀杀人,要的不过是个台阶。有了这篇新文,正名打嘴仗的事自然有人代劳。 “孙盛所著原文,仆曾经看过。文采非凡,确是佳作。”贾秉道。 “凡涉及大司马章节,少有赞誉之言。明公亦被大司马所累,被指以仗势倚权,军中逞威,夺部下之功。且无念亲情,无忧孔怀,有奸枭之相。” 桓容无语了。 任谁被这么骂都不会开心。 如果背后骂几句也就算了,大张旗鼓抄录散布,闹得世人皆知,难怪渣爹要暴怒,神仙都会窝火。 “孙潜改过的文章,是否有涉及我的内容?” “有。”贾秉点头道,“照录原文,一字不改。大司马亦未责问。” 桓容:“……”渣爹果然够渣!敢情骂自己不行,骂别人就没关系?! “明公无需担忧。”贾秉淡然道,“于今乱事,有奸枭之名未必是坏事。纵观历代开国之君,可有仁慈之名?” 夏商周太过久远,从春秋战国到亲王扫六-合,从楚汉之争到魏蜀吴三分天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开国之君都和“仁慈”不沾边。 刘皇叔属于特例。 桓容捏捏眉心,回想先时的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到如今无视亲情、有奸枭之相,他和好名声真心不沾边。 “罢。” 骂就骂吧,闹心也没用,不过是多添一层烦恼。在他决心问鼎逐鹿时,好名声就同他无缘。史书如何记载,随他去好了。 马车一路前行,至广陵停靠码头,换乘盐渎大船。 船身达十数丈,高过百尺,不像寻常河船,更似能远洋的海船。 大船停靠码头,引人争相围观。 见到桓容走下马车,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是桓使君!” “桓使君?” “幽州刺使桓容!” 人群当下沸腾。 桓容身在盱眙,日常埋首政务军务,尚不知各项政策已传遍临州。尤其是创办书院学校,免学费接纳庶人流民,更是引起轩然大波。 幽州不提,临近州郡遍地传言,有流民乃至村人富户拖家带口,想要前往幽州,奈何州兵不放行,使钱都没用。 相邻的侨郡感触最深。 先时幽州地广民贫,时常面对鲜卑侵扰,属于不能安居之地。 现如今,慕容鲜卑被灭,秦氏同桓容有生意往来,边境短暂安稳,无需日日担心兵祸。桓容大力发展商贸,寻来耕牛,改造农具,配合朝廷旨意免去农税,减免商税,幽州日渐繁荣,流民更是少见踪影。 以前大家都一样,吃糠咽菜,一天一顿都吃不饱,还要隔三差五断炊。 自桓容上任以来,州治所施行善政,郡县官员受过教训,有前车之鉴,不敢阳奉阴违,百姓实打实的得到好处。 吃不饱的人越来越少。 只要肯干活,能下力气,甭管男女都能找到活干,哪怕是五六岁的孩童,都能用捡拾的枯草和朽木换钱。 “听闻幽州发粮,不分黄-籍白籍,全部一视同仁!” 乱世将近两百年,西晋短暂统一,很快又被战火打乱。 这样的世道,人想要活下去,总要有个盼头,有个希望。看不到半点光亮,心会变得麻木。 桓容给了这个希望。 无需刻意推动,随着往来的行商,幽州的消息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临近的州郡都开始晓得,桓使君行善政,不乱发役夫,不苛收重税,州内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安居乐业。 桓容一路疾行,中途少有停留,自然不会知晓详情。 车驾行到广陵,在码头登船,碰巧被一名行商认出,当着众人喊破身份。 人群先是一静,旋即似被触动开关,齐齐向码头涌来。更有小娘子取下簪拆环佩,用手绢包着掷向马车。 桓容有经验,当下举袖挡脸,对贾秉道:“秉之,劳你替我挡一下。” 虽不知广陵人民为何如此热情,但三十六计走为上,桓刺使长袖一遮,快行数步登上船板。 众人不知端的,加上距离有些远,以为站在车前的就是桓使君,绢帕簪钗一并飞出,瞬间将贾舍人淹没。 护卫健仆反应迅速,挡住涌来的人群,将贾舍人“救”出花海。 登上大船,贾秉取下发上的一枚木钗,难得笑道:“托明公之福,仆也能有今日。” 桓容扯了扯嘴角,很有几分尴尬。 不承想,今天不过是开胃菜,等船队抵达建康,桓容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汹涌的人潮,怎样才是爆发的热情。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咸安元年,六月 季夏时节,水道变得格外拥挤。 南来北往的船只穿行河上,满载着北地的皮毛香料,南地的珍珠珊瑚,间有胡船夹杂期间,挂着特色的旗帜,喊着雄浑的号子,伴着飞溅起的白色水浪,组成一幅独特的画卷,彰显运河上繁忙的景象。 两艘北来的商船加快速度,船工和健仆都赤着胸膛,古铜色的胸膛流淌汗水,伴着踩动船桨,拉起船帆,肩背的肌肉隆隆鼓起,一块块黝黑发亮。 面容刚硬的船主站在甲板上,一人脸上还带着刀疤。 遇上旧相识,都是遥对彼此拱手,面上似很客气,背过身立即沉下表情,低声喝道:“超过去!休让那厮赶在前边!” 两人均来自北地,船上货物相似,且数量庞大,每次狭路相逢,为争夺买家,必然有一场龙争虎斗。 自从秦氏攻下邺城,将慕容鲜卑赶回祖地,燕国的辉煌早成旧事。 采纳谋士意见,秦策采用与民休养的政策,大力推行垦荒种田,在国内发展商贸,境内汉、胡都得好处。 农人耕种,商人市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村庄重新焕发生机。经过口口相传,往来境内的商队越来越多,规模不及晋地,却远远超过氐人统治的疆域。 苻坚失去边界三郡,长安的贸易也不似往日繁荣,日子相当不好过。 秦策率兵出征,不忘命人统计境内户数,重造户籍。借鉴晋国政策,对户籍进行分类。黄籍为汉,不分村人流民,有乡邻宗族作保均可入籍。白籍为胡,多为改汉姓换汉名的杂胡,并有少数投靠的鲜卑部族。 “入白籍十年,于郡县置有房舍产业,足额缴纳粮税商税,有里中作保,可改入黄籍。” 得知这项政策,桓容诧异半晌。 这分明就是晋朝版居住证! 有这项政策在,就有分化融合的基础。对比幽州施行的政策,着实高出一个台阶。 思量许久,桓容不得不承认,秦氏久在北方,手段确有独到之处,值得自己学习。 盐渎大船行过运河,犹如巨兽碾过水面。 遇其经过,河上船只纷纷避让,让开中心水道。唯恐不小心被擦到碰到。若是倒霉点,被水流困住,损失定然不小。 见到这艘庞然大物,争先的船主顾不得斗气,匆忙令船工让开通路。 许多货船船主和搭乘的船客走上甲板,眺望船身过处,瞪大双眼,不由得发出感叹:“好大的船!” “看船上的旗,似是幽州来的?” 船只行远,众人尚在议论纷纷。有消息的灵通的转转眼珠,得意开口道:“我知道船上是谁!” “怎么说?” “休要卖关子!” 众人心中好奇,纷纷开口询问。 “日前广陵传出消息,幽州刺使桓容过境。据悉,他所乘的就是一艘巨船,船厂十几丈,几可远洋海上。” “幽州刺使?” “可是舞象出仕,文治武功非凡,随大军征北,在战场上生擒鲜卑中山王,未及冠便升任幽州刺使,执掌一方的那位?” “就是他!” 哗! 众人顿时一惊,旋即变得激动。 “听闻幽州免税三年,可是真的?” “粮税确免,商税未免,亦少于临州。” “我曾至盱眙市货,知晓详情。”一名年约四旬的行商开口道,“盱眙城今非昔比,城内布局不同建康,里巷之外更有坊市,廛肆聚于西城,商铺鳞次栉比,商贩入坊都要领木牌,出来后按定额抽税。” “每次都要?”有人惊异道。 “自然。”行商抚过下颌短须,表情略有得意,很有“老子见过世面,尔等一群土鳖”的优越感。 “这样岂不是多交许多?”一名商人开口道,“加上杂税,哪里比邻州少,更要多上一截。” “此言差矣。” 行商摇头,解释道:“商户店铺集中,坊市间有州兵巡事,未有人敢欺行霸市,哄抬或是横压货价。且有职吏轮值,遇有纠纷立即解决。不只价格相当公道,更有律条为凭。” “说起市货交税,每次均有文券。凭此文券,各项杂税尽数省略。然不得伪造借用,如被查出,必罚以重税。三次不改者,不许再往盱眙市货。” 众人再次惊叹。 如此算来,的确能省下好大一笔钱。 “盱眙不设津,代之以坊吏,仅查违-禁之物,不收过路杂费。” “坊内设有商局,局内立有标牌,每隔五日统计南北货价。” 说到这里,行商愈发得意,视线扫过众人,道:“诸位可知,单珍珠之价,盱眙同建康就差这个数。” 行商比出三根手指,代表三匹绢布。 寻常船客不觉如何,仅是看个热闹,同船的商人大感惊异。 “两地相聚甚远,五日可知货价?” “自然。”行商背负双手,提高声音,“如非亲眼所见,我亦是不信。” 旁人自然做不到,桓容有鹁鸽在手,只需提前安排下人手,传送消息相当便利。 众人议论纷纷,同船的商人都被说动心思,打算离开建康之后,必定要往盱眙一行。 “盱眙再繁荣,能比得上建康?”一名船客怀疑道。 行商摇摇头,似不屑与之争辩。见其仍在喋喋不休,身边的童子忍不住了,开口道:“休要不信!盱眙的繁荣超出想象,岂是尔等井蛙可知!” “你、你怎能骂人?!” “不过说你见识浅薄,怎是骂人?” 童子振振有词,见行商没有组织,更是口若悬河,列举往来幽州的胡商,重点提及西域商,并举出坊间的酒肆食铺和各式店铺,声音清脆,一口洛阳官话说得极溜。 “这么大的包子,白麦磨的,包着大块的肉馅,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 “蒸饼和胡饼没有一点酸味,能放上好几日。用火烤更是香脆。” “熏肉摆在店里,根本不用吆喝,能排成百步长队。那些胡人挤在一起,为市货差点动手打上一架。” “不用说益州的茶、宁州的漆器、江州和荆州的绢布、番禺的珍珠珊瑚,更有北来的牛马驼羊,西来的香料琥珀彩宝。单是两人高的兽皮,在坊内就不少见!” 童子看一眼行商,见后者微微颔首,顺势说道:“我家郎主市得三张狼皮,一张熊皮,两箱兔皮,都上等。预期到建康市出,肯定能卖得高价。哪位有意,可在下船后往小市,郎主店铺即在市中。” 这番话很有技巧,既点出行商手中有好货,价值不菲,又指出其在建康有依仗,最好别打歪心思,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待众人被提起兴趣,行商拍拍童子的头,“做得不错。”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的船上。 桓容绝不会料到,这次入建康,竟是无意间打了一回广告,令幽州之名更盛,入秋之后,往来的商旅足足多出一倍,税收翻了两番。 随着往来人数增多,坊市布局和多种政策亦被借鉴。 最先采用的不是建康,也非秦氏掌控的西河,而是士族聚居的会稽。 打个比方,嗑寒食散是风尚,但风尚不能当饭吃。再是清风朗月,终究不能餐风饮露,更不能抛开家族,摆脱俗世烦扰。 以陈郡谢士族和太原王氏为代表,不动则可,否则不定声势不小。 幽州的做法搬到会稽,潜移默化间,涌起大量以为家族为基础的商贸集团,提前发展海上贸易,大船纷纷建造,远洋海外,凡所到之地,均掀起一股狂潮。 在晋朝海商眼里,化外蛮夷活生生诠释两个字:土鳖。 再加两个字:真正土鳖。 海洋贸易提前出现,繁盛超过汉时丝绸之路。 于此,桓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商贸繁荣,国库丰盈。忧的诸多名士抛弃养生问道,纷纷下海经商,记录在史书之中,着实是有些不好看。 春秋笔法一下? 这是能春秋的吗? 难道说大家都仿效秦时徐福,出海寻找仙岛去了? 那成船捞回来的金银怎么解释? 桓祎尤其如此!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如今,桓容尚不知巨变即将到来,仍为冠礼之事烦心。虽说亲娘送来书信,言诸事已安排妥当,但以渣爹的x性,又有郗超在一边酝酿坏水,未必不会出幺蛾子。 “秉之,可能想个办法,让家君移开注意,最好能着急上火,没心思关注于我?” “简单。” “多简单?” “火烧姑孰如何?”贾秉舍人放下茶盏,满面认真,百分百没有说笑。 “……当我没说。” 真心的,不该带这位。 上次没烧了建康,这次难保不出差错。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建康。 未过篱门,先遇见挂有士族旗帜的船队。 听私兵回报,桓容立即走上甲板,举目眺望,见对面六艘楼船,并有七八艘寻常木船。最醒目的几艘,分别挂有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的族旗。 船身精心打造,两侧立有挡板,不露半分狰狞。 但他相信,一旦遇上危险,楼船会立刻变作兵船,两侧挡板撤开,亮出寒光闪闪的箭矢和刀锋,给对手迎头痛击。 “容弟!” 王献之出现在船头,迎江风而立,衣摆长袖随风飞舞,道不尽的俊逸洒脱,气质非凡。谢玄立在另一艘船上,峨冠博带,凤骨龙姿,彰显风-流俊雅。 另有几名熟悉的郎君出现在船上,遥对桓容招手。同样的大衫长袖,风度翩翩。俊颜似玉,笑容爽朗,活脱脱能亮瞎人眼。 这番动静着实不小。 桓容可以想见,等他进了城,秦淮河两岸必定人潮汹涌,迈步都难。 该感激诸位来迎,还是怒其坑人不浅? 桓使君无语良久,到底叹息一声,拱手揖礼,扬声道:“诸位兄长盛情,弟不胜感激!” 王献之笑容更盛,谢玄亦是扬起嘴角。两人一起“发光发亮”,明确诠释出“闪亮生物”是何概念。 贾秉站在桓容身后,相距一步感叹:“芝兰玉树,果真非凡。” 桓容抽了抽眼角,很想告诉贾舍人,某年某月某日,也是在建康,他被某位“玉树”坑害不浅。遥记凌空飞来的腰鼓,梦中都会被吓醒。 大船行近,各家楼船让开道路。 纵然是王谢这般底蕴,对比盐渎造出的大船,仍不免显得“渺小”。即便放下船帆,盐渎大船仍高出一大截。行过时掀起水浪,稍小些的舢板渔船都会被卷入,轻易不得脱身。 “快看!” 有年少的郎君随兄长前来,见到追逐水浪的鱼群,不由得双眼发亮。 船只行进间,三只江豚忽然破水而出,直立而起,喷出透明的水箭,嘴巴张开,似是在大笑一般。 “这里怎么会有江豚?” “不知。” 桓容立在船头,看到这熟悉的一家子,既有感动又有无奈。 “自入江就跟着,怎么能认出我来?” 江豚自然不会回答,反身入水,同时深潜。 透过清澈的水面,犹能见到流线型的背影。 大船继续前行,有津头贼曹乘船行来,见到这么多的士族楼船,压根不敢靠近。知晓是桓容一行,更是吃惊不小,匆忙俯身行礼,赶往篱门处通知,快些打开水闸,吊起门栏。 “这么大的船,估计建康都要热闹上几天。” 果不其然,之前士族郎君“组队”出城,里巷间已是议论纷纷。 获悉众人所迎乃是桓容,大街小巷纷纷拥出人群,尤其是尚在闺中的小娘子们,皆是桃腮晕红,结伴行到河边,彩裙被江风鼓起,手持鲜花柳枝,眺望远处河面,神情间满是期待。 “遥盼一载,郎君终于归来!” “我心甚悦!” 不到片刻,河边已经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船只纷纷靠岸避让,让开中间水路,以供大船通过。 “来了!” 伴着激动的人声,几艘大船连成一线,似巨龙破江而来。 最先两艘挂有吴氏和周氏的旗帜,中间三艘分别是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三艘楼船之间,是桓容所乘的盐渎商船,最后则是殷氏、郗氏楼船,以及小一些的木船。 搁在平日,随便一艘都可成为江景。 现如今,有盐渎商船亮相,楼船也只能成为陪衬。 船队出现时,人群霎时一静。 各家郎君走上船头,欢呼声立时沸腾。 不顾水深,小娘子们纷纷踏入河中,唱着古老的调子,高声道:“妾心悦郎君,郎君可知?” 娇音随风流淌,伴着奔流的河水,凝成一曲古朴的乐音,随风沉淀,凝入历史画卷,永不会褪色。 “郎君,可再歌一曲?” 伴着话语声,柳枝鲜花自两岸飞出,船队行经处落下一场花雨。 不到数息时间,清澈的河面仿佛铺了一层花毯。 小娘子们手挽着手,高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在,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婉转,借一曲《子衿》唱尽对郎君的思念。 歌声一遍又一遍回响,高歌的小娘子越来越多,最后,河边不闻人群嘈杂,仅剩下古老的调子,牵连着少女情丝。 桓容看看谢玄,又看看王献之,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人之声自然比不过两岸歌声。 偏偏有江风骤起,几尾江鱼跃出水面,浪花飞溅中,映起五彩光晕。 “容弟至情至性,为兄佩服。” 王献之洒脱一笑,随之高声唱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谢玄看向昔日友人,再看立在船头,温雅俊秀的桓容,终于展颜,单手敲击船舷,随之和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三人先后开口,同行的郎君均是一愣,旋即当场失笑。 由王氏郎君带头,纷纷唱起《桃夭》。 声音或低沉或清朗,迎着江风,伴着水浪,道不尽的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人群后停着十余辆士族车架。 南康公主放下车帘,对李夫人笑道:“瓜儿长大了。” 李夫人弯起双眼,轻轻摇了摇绢扇,笑靥如花。 琅琊王氏的马车中,几个妯娌同时看向郗道茂,直将后者看得脸色晕红,方才道:“小郎风华无双,阿姒有福。” 相距十步之外,司马道福放下车帘,用力咬住下唇,满嘴都是苦涩。 求而不得,心实难甘。 阿叶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世间郎君何其多,殿下如有馆陶公主之威,何愁没有董郎?” “你说得对。”司马道福闭上双眼,旋即睁开,不甘之色尽褪,现出一抹扭曲的笑,“小郎已有家宅,登岸后必往青溪里。速速还府备上重礼,我将往阿姑处请安。” “诺!” 船队靠近码头,人群的热情愈发高涨。 建康的百姓似群聚于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桓容早有准备,从船上移下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登上车辕,准备让健仆开道。 不料想,动作再快,却快不过飞来的簪钗绢花。开道的健仆被人群堵住,劈头盖脸都是脂粉香。 见此情形,谢玄王献之等微微摇头,看那表情,分明在说“图样图森破”。 不同于桓容,几人都乘坐牛车,车盖没有,四面通风,任由绢帕飞落,绢花满身。仅由健仆护卫守在旁侧,挡下飞来的锐器。 相比较下,反倒是行速更快。 桓容傻眼。 见牛车渐渐远去,看看预先准备的马车,忽然有被雷劈之感。 “秉之。” “明公。” “再为我挡一次可好?” “不好。” 贾秉的回答干脆利落,桓容无语望天,说好的君臣信任呢? 贾秉转过头,依明公所言,化成蝴蝶飞走了。 桓容:“……” 实在没办法,干脆豁出去往车辕上一站,任由绢帕飞落,绢花满身。 不就是当一回人形花架吗? 来吧,他扛得住!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下船一辆马车,红漆皂缘,彰显地位。 不到片刻时间,车身尽被鲜花柳枝覆盖,生生变作一辆花车。 车厢不提,连拉车的马都未能幸免。变身脂粉香,鼻孔直喷粗气。 不是健仆拉紧缰绳,双臂抱住马颈,极力进行安抚,怕会当场发飙尥蹶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成一场踩-踏之祸。 护卫健仆拉住骏马,小心在前开路。 人群迟迟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待王谢郎君的车驾不见踪影,桓使君仍未能突出重围,只能以龟速向前移动。 坐在车辕上,桓容笑容僵硬,身边的饰物鲜花堆成小山。 除了常见的木饰和银饰,竟有不少金饰彩宝,显然是哪姓氏族女郎一时兴起,混在人群中,凑了一回热闹。 从码头到巷尾,不到两百步路,愣是走了足足半个时辰。 健仆不敢伤人,急得额头冒汗。照这个速度,天黑未必能入青溪里。 看一眼天色,桓容咬了咬牙,对典魁许超道:“伯伟,季伟,你们去开路,不用说话,瞪眼即可。” “诺!”两人抱拳。 “等等!”桓容又想起什么,出声道,“还有一事。” “但请使君吩咐!”二人回头。 “除去上袍。” “除去……上袍?” “对,爆衫。裤子就不用了,总要注意影响。” 典魁&许超:“……” 即使不甚明白,使君的命令仍要执行。 两个猛士互相看看,同时扯开衣襟,除掉上袍,露-出黝黑的胸膛,宽阔的肩背,大步走向车前。 随着两人的动作,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仿佛小山一般。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叹。 “真壮士也!” 惊呼声中,小娘子们连连后退。 郎君养眼,熊罴且免,看多会长针眼。 犹如摩西分海,道路开始变宽,健仆抓准时机,扬起马鞭,车速立刻变快。 两尊人-形-兵-器当前开道,桓容略松口气,取下落在肩头的鲜花,一股清香飘入鼻端,好奇之下轻轻一嗅。 眉目如画,笑容俊雅。 一缕黑发拂过额角,晚霞中的少年竟变得不真实。 时间仿佛定格,四周声音微顿,旋即如洪水爆发,又如惊涛拍岸,一阵高过一阵。 “郎君,我心悦你!” 开出的道路再次合拢,小娘子们爆发出惊人的热情,赫然冲开人-形-兵-器的阻挡,手挽手包围马车。 桓容僵在车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不作不死。 贾秉退入车厢,车窗合拢,无声无息。 桓容悲愤回首:秉之,这是一个谋士该做的? 车内没有半点回音。 很显然,贾舍人决心沉默到底,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人群迟迟不肯散去,桓容实在无法,二度做了人形花架,被“观”足两个时辰。 待到终于被放行,桓容回首眺望,惊魂未定的得出结论,所谓看杀卫玠,或许真不是夸张。 做一个魏晋时期的名人,当真是不容易。为保证生命安全,必须德智体全面发展,心理素质更要过关。 马车冲出人群,一路疾行,赶在篱门落下前抵达青溪里。 彼时已过晚膳,家家正门紧闭,灯火透出墙外,照亮绕屋而过的溪水。时而有小鱼游过,鳞片反射微光,组成一条银色彩带,映衬空中银河,别有一番意趣。 季夏依旧炎热。 晚风拂过,没有半丝凉意,愈发闷热难耐。桓容坐在车厢里,扯了扯领口,只觉得颈侧微痒,很是难受。 “郎君莫要抓。”阿黍找出一瓶药膏,取下木塞,一股草药的芬芳瞬间飘散,“郎君,这是华医者调配的药膏,可涂抹在颈上。” “我自己来。” 桓容立刻抓过药瓶,挖出一块抹在痒处,顿觉一阵清凉,当下舒服得叹息一声。 “幸亏有这个,不然一路都要受罪。” 古代草木繁盛,蚊子也是原生态。一只只凶猛无比,被叮上一口,疼痒不说,肿包迟迟不消,抓破就会留疤。 桓容倒是不在乎,男人嘛,有两条疤算什么。 阿黍却如临大敌。特地寻上北归的良医,配出近百瓶药膏,确保药量充足,足够用到秋末。 此药一经问世,立刻大受好评,尤其得女眷喜爱。由胡商市去西域,价格翻了几番,竟至有价无市。 涂完药膏,桓容饮下半盏茶水。 晚风终于有了凉意,烦躁的情绪随之缓解,想到亲娘信中所言,不觉嘴角微翘,心情开始转好。 “明公可是想到乐事?”贾秉开口道。 “乐事?算是乐事吧。” 桓容放下漆盏,将车窗全部推开,视线掠过稍显陌生的街巷,笑道:“秉之,冠礼之前,我需往城外拜见大君。至于两位兄长处,劳烦你代走一趟。” 渣爹必须见,这是规矩。 桓熙和桓歆另论。 给面子的话,派贾秉走上一回,堵住有心人的嘴。不给面子,直接晾在一边,又能拿他如何? “三兄很有志向,秉之无妨帮上一帮。” 听闻此言,贾秉眸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明公放心,秉定竭尽所能。” “不能放火。” “诺。” “也不能撺掇别人放火。” “诺。” 贾秉答应得十分痛快,桓容却莫名提心。 “我是认真的。” “明公放心。”贾秉颔首,微微一笑,“仆亦然。” 桓容头皮发紧,升起不妙预感。 更不放心了。 怎么办? 马车行过两座石桥,终于抵达位于里中的宅院。 距正门十步,钱实已率人迎上前来,抱拳行礼道:“见过使君!” 车门随之开启,桓容弯腰行出,笑道:“免礼,季诚一向可好?” 钱实再抱拳,请桓容下车。 此时正门大开,健仆护卫分立两侧。门前高挂灯笼,院内火光通明。两排彩灯悬在青石路旁侧,照亮暗处的石壁箭楼。 前院的布局很是熟悉,处处带着相里氏影子,不免让人想起盐渎县衙。行过前院,回廊尽头转过一行人,是来迎桓容的阿麦和婢仆。 “郎君。”阿麦福身行礼,恭敬道,“殿下在正室。” “好。”桓容点点头,迈步穿过回廊。 除了和庾攸之的那场小冲突,他少有走进青溪里。没料想,当初揍人的地方,如今竟变成自己的产业。 回忆此前种种,记忆固然鲜明,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他只想着乱世偷安,从未曾预料到,一步一步偏离方向,最终走上逐鹿中原,对抗群雄之路。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 桓容停住脚步,看向带有盐渎标志的彩灯,不觉皱了下眉。 答案很复杂,唯一能确定的是,渣爹功不可没。 步步紧逼,次次设陷。 他不想死,想在乱世中活下去,保护亲娘阿姨,就只能不断向前,由被迫前进变成主动飞奔,坚持向上攀援,直至登上顶峰,将欺他、坑他和利用他的全部踩在脚下。 “郎君?” “无事。” 桓容摇摇头,收回视线,十指在袖中攥紧,情绪缓缓沉淀,直至看不出半点端倪。 行到回廊尽头,越过整排厢室,又过一道石门,景色立时变得不同。 石墙箭楼不见踪影,代之以繁花异草。 几株桂花树植于屋前,花瓣堆满枝头,一股股甜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屋内摆着冰盆,足下微凉。 燥热被驱散,桓容禁不住眯起双眼,浑似餍足的狸花,就差抻个懒腰,从喉咙里呼噜几声。 立屏风早已撤去,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陪坐一侧。让人诧异的是,司马道福竟也坐在下首,敛目垂眸,姿态端庄,很是令人侧目。 “阿母。” 桓容目不斜视,表情肃然,距南康公主三步远,正身跪于地,行稽首礼。 双掌扣于头前,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南康公主眼圈泛红,道:“快起来。” “诺。”桓容先收双手,随后支起上身,腰背挺直,长袖微振,鹄峙鸾停,恰似珠玉。 南康公主欣慰颔首,道:“阿子长大了。” 李夫人放下绢扇,看向对面的司马道福。见其神情微变,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冷笑,江山易移,本性难改。 有外人在场,南康公主和桓容都不愿多言。偏偏某个外人毫不知趣,不说主动离开,更在中途插言,笑着夸赞桓容,“小郎相貌气度皆是非凡,同三年前相比,像是换了个人。” 察觉南康公主皱眉,又立即讨好道:“阿姑,小郎既要提前加冠,伺候之人可曾选好?” “不劳你费心。”南康公主变得不耐烦,“没事趁早回去。稍后篱门关闭,我这里可不留你。” 桓容的宅院,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能住,司马道福却不行。 桓济不在身边,司马道福过府尚可,留宿绝对不成,有南康公主在也是一样。 放着大司马府不住,跑到小叔子家里算怎么回事? 她不在乎名声,大可随意糟蹋。要是敢带累桓容,南康公主不介意一巴掌拍死。拍不死就补上几刀,直到咽气为止。 话说得直接,明显是在赶人。 司马道福脸色涨红,到底不敢发作,咬牙应诺,留下带来的两箱金银玉器,灰溜溜的登车离开。至于事先准备的美人,别说送,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坐在车里,司马道福恨得扯碎绢帕。想到桓容的俊雅,又不免心荡神驰。 怪道是血亲兄弟,一个名声不显,特意打扮都没人看,一个比肩王谢郎君,出门就要被堵。当真是天差地别。 对比桓济和桓容,司马道福满心不甘。 如果她嫁的是桓容…… 念头刚刚升起,又被她自己掐灭。 不可能。 桓容的生母是南康,她嫁给桓济已是乱了辈份,嫁给桓容?比王献之更不可能。 求而不得。 四个字再次冲入脑海,司马道福神情变了几变,愈发显得扭曲。 阿叶始终沉默,待蜜水微凉,恭敬的奉于司马道福。 “殿下,台城传出消息,两个美人甚是得宠,日前遇上李淑仪,很是一场热闹。” “我知。” 饮下半盏蜜水,司马道福心情转好。 “丑婢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两个奴子,以为就能一步登天,想得美!” “殿下慎言。” “无妨。”司马道福将蜜水饮尽,仍是意犹未尽。阿叶的手艺好,调出的蜜水都格外香甜。 “道人的丹药很是有效,不日就能传出喜讯。只要有美人生下皇子,那两个奴子再不成威胁!” 采纳阿叶的提议,送入宫中的美人都是良家出身。有一个更是没落的小士族。身份比不上王淑仪和徐淑仪,却超出李淑仪一大截。 只要她们能生下皇子,司马曜司马道子都得靠边站。 对此,褚太后不好插手,王淑仪等都是乐见其成。并非多么大度,而是司马道福提前传话,可以“留子去母”,并助王淑仪登上后位。 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十分令人动心。 徐淑仪一度不满女儿胳膊肘向外拐,听完司马道福的解释——准确来说,是阿叶给出的分析,立刻打消反对的念头,和王淑仪联手宫中,给几个美人创造机会。 同样的,也给司马曜收美大行方便。 想到事成后的好处,司马道福不禁笑了起来。笑声持续不断,眼神竟有几分涣散。如有医者在场,肯定会发现她是服用了丹药。 可惜,自从禁足之后,司马道福轻易不肯信人。身边只有阿叶,连徐淑仪安排的婢仆都不再理会。 如此以来,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新安公主竟在服食丹药,药效非常,时间不短。 阿叶洗净漆盏,重新放回车柜,良久沉默不言,仿佛融入黑暗之中,彻底成为一尊雕像。 司马道福离开后,南康公主念及桓容旅途疲惫,叮嘱他好生休息,以备六日后的嘉礼。 “六日后?”桓容十分诧异,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急。”南康公主笑道,“扈谦亲自卜笄,六日后是吉日。如若错过就要再过一月,等到八月。” 虽言冠礼无需岁首,亦无定月,然吉日难得。况六月加冠暗合桓容命数,远胜七月八月。 诗经有六月篇,赞颂周王兴师,以定王国。 扈谦曾言,“桓容使君此月冠礼最吉。” 对他的话,南康公主并无怀疑。连续送出几封书信,催促桓容尽快入京,以免错过吉日。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桓大司马二度上表请归姑孰。如果不能尽快将事情定下,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明日暂且休息,后日出城拜见你父。冠礼前三日入台城,见一见官家,谢其亲为大宾。” 桓容应诺。 “还有,”南康公主话锋一转,“醮文由你叔父亲笔,礼上交谢氏郎君诵读。族中也有人来,杂七杂八的不用见,几位族老都要敬重。” “诺!” “你四叔也会来。”南康公主顿了顿,叮嘱道,“他与你父不和,然在会稽时曾多番照顾,该谢的总要的谢。莫要让他人视力不知礼。” 桓容皱眉。 对桓秘这个人,他的感觉有些复杂。 原主十岁外出游学,桓秘待之如亲子。其后更访遍友人,亲入书院,才让桓容拜得明师。就此事来说,桓秘于他有恩。 然而,此人恃才傲物,行事又有些鲁莽,喜欢钻牛角尖,和渣爹不对付,不管对错都要彰显一下存在感。 桓容提前行冠礼,本与他关系不大。只因渣爹赞同,就要出面反对,态度异常坚决,分毫不顾叔侄情谊。 这样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摸不到边。 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明白桓秘对桓温恨到骨子里,桓容八成会做出判断,以为是人格-分-裂,要么就和自己一行,被某个桓大司马的仇家夺-舍-魂-穿。 见桓容神情疲惫,南康公主不再多言,让他下去休息。 “我给阿母和阿姨带了东西,这件我随身带着,其他都在船上,要明日派人去取。” 说话间,桓容自袖中取一只木盒,半个手掌大小,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似是西域工匠的手艺。 盒盖打开,两枚水滴状的彩宝映入眼帘。火红的颜色,以金色丝线包裹,可谓匠心独具,价值连-城。 “这是从胡人手里市的。”桓容将木盒推到南康公主面前,道,“第一眼就觉得该献于阿母。” 话落,又取出一只类似的木盒,打开之后,装的不是彩宝,而是金色的琥珀。 “此物奉于阿姨。” 琥珀晶莹,包裹着透明的气泡,被雕琢成耳饰,同样以金丝镶嵌,精美绝伦。 “瓜儿费心。” 南康公主收下礼物,拂过桓容的发顶,笑道:“莫要躲,待你加冠之后,想让阿母这般都不能了。” 桓容表情微顿,微微低下头,后槽牙一咬,道:“如能得阿母一笑,无论什么事,儿都愿意做。” 别说摸两下头,就是打两个滚也成。 彩衣娱亲,爱咋咋地! 李夫人掩唇轻笑,“阿姊,郎君孝心。” “我知。” 南康公主笑容更胜,雍容华贵,犹如盛放的牡丹。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依照计划,桓容休整一日,隔日便早早起身,打出刺使车驾,出城去见桓大司马。 父子相见,寒暄中不见半点温情,反像是戴了面具,笑容里都透出虚假。 言谈之间,桓温意外桓容的成长,口中夸赞,心中存下忌惮。桓容惊异于对方的衰老,对桓温着急返回姑孰的原因,似能猜到几分。 这次见面算例行公事,任务完成,桓容无意多留。 告辞离开时,桓温突然道:“阿子,冠礼之上,我将亲自为你取字。” “谢阿父。” 无论如何,桓温都是他爹。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桓容终究没法拒绝。哪怕南康公主提前做好安排也是一样。 桓温满意点头,道:“去吧。” “诺。” 退出帐外,桓容心头微动。再向后看,发现帐帘已经放下。 “使君?” “无事。”桓容摇摇头,登上车辕,合上车门,将疑问埋入心底。 军帐中,桓温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瞬间染湿鬓发。 他之所以着急返回姑孰,甚至连朝会都不露面,全因病情愈加恶化,医者束手无策。如果继续留在建康,被他人看出端倪,数年的努力恐将功亏一篑,更将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伸手扶住桓温,满面忧色。 “无碍,莫要声张。” 桓大司马勉强撑住双臂,沉声道:“派回姑孰的人已经动身?” “前日已走。” “好。”桓温咬牙,用力扣紧掌心,强撑着没有晕倒,“再派人,务必要护住我子安全!” “诺!” “待我回到姑孰,再请良医……”桓温脸色青白,声音沙哑,“那个道人务必看好。比丘尼,杀了吧。” “诺!” 桓容存着满心疑惑回到青溪里,不待休息,匆匆去见南康公主。 “阿母,阿父的身体出了状况。” “我知。”南康公主气定神闲,将一碟糕点推到桓容面前,道,“他着急回姑孰,又在城中秘密寻找良医,药不知服了多少。可惜寻不到病因,终归没法治愈,反而日渐加重,如今只能靠丹药撑着。”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轻笑,指着糕点道:“尝尝看,厨下新做的,用糖熬了桂花。” 桓容夹起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饮下一口温水,口中仍有余香。 “可是奇怪,你父病重,他人都被蒙在鼓里,为何我能知晓?”南康公主放下竹筷,取过布巾净手。 “情阿母解惑。” “全仗你送来的美酒。”南康公主笑道。 “阿母,儿不明白。”酒?这从何说起? “你父帐下有参军好酒,前岁曾携书信过府。”点到即止,多余的话不用再说。 “阿母,此人可信?”桓容下意识皱眉。 “信与不信又有何妨?”南康公主笑道。 不重要吗? 桓容眨眨眼。 “不过是举手之劳,又非促其立刻改换门庭,聪明人都知该如何选择。” 桓大司马年将耳顺,桓容尚未及冠。 孟参军在桓温帐下不得志,为子孙后代考量,也会结个善缘。 “儿受教。” 南康公主点点头,继续道:“瓜儿,用人之道不在信与不信,而在可不可用。用人当疑,疑人可用,全在上位者的手段。如今是你父,他日亦可推及己身。” “春秋战国礼乐崩坏,汉末三国离乱百载。乱世中想要立身掌权,君子小人都要用,用得好了,皆可成为掌中利剑,祝你成就大业。” “诺!” 桓容恭声应诺,正身揖礼。 退出正室,桓容停在廊下,看着飘飞的桂花,思量南康公主所言,不觉深深吸气,心神有些恍惚。 亲娘长于台城,受晋室教导,处事之道必有几分沿袭父祖。 由此推测,纵然是孱弱如斯,被士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晋室,亦非没有能人。仅是世事如此,注定只能做个傀儡,又为之奈何。 入夜之后,建康落下一场小雨。 天明时分,雨水未停,隐隐带来一丝秋凉。 阿黍看一眼天色,吩咐婢仆留在门边,自行绕过屏风,轻声唤道:“郎君,该起身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正。” “哦。” 迷糊的应了一声,桓容试着睁开双眼,眼皮却似有千金重。打了个哈欠,半闭着双眼坐起身,四肢都有些酸软。 阿黍递上绢布,桓容顺手接过,直接覆在脸上,深吸一口气。 温热的水汽沁入皮肤,精神为止一振。 “郎君?” “恩。” 随意的应了一声,桓容意识放空,静坐片刻,将绢布递回,用力捏了捏眉心。 “今日要入台城,稍后去见阿母。” 南康公主早已经吩咐,今日请桓容过正室用膳。 阿黍手脚利落,指挥婢仆捧来长袍腰带,并从箱中取出青玉佩。 “不用这个。”桓容整了整衣领,拦住阿黍,道,“佩阿母给的玉环。” “诺!” 双鱼佩垂在身侧,长袍袖摆过膝,衣领和袖口绣着花鸟祥云,与束发的葛巾相得益彰。 “走吧。” 桓容踩上木屐,信步行过廊下,细雨拂面,犹带着桂花的香气。 正室内,南康公主身着宫裙,蔽髻上斜簪三支凤钗,凤身点缀火红彩宝,凤口垂下缕缕金丝,末端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宝石,在鬓边轻轻摇动,晕出浅色光影。 似说到有趣处,南康公主发出一阵轻笑。 李夫人微微颔首,现出一段优美的颈项。耳边摇曳两颗琥珀,正是昨日桓容送上。 “阿母,阿姨。” 桓容走进内室,拱手揖礼。 南康公主转过头,笑道:“瓜儿来了,可睡得好?” “回阿母,尚好。” 婢仆送来蒲团,桓容正身坐下。见南康公主笑意不减,好奇问道:“阿母缘何发笑?” “问你阿姨。” 桓容转向李夫人,后者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是早年遇到一个奇人,给我批命,说了些古怪的话,不着边际,偏又有几分道理,如今说起来,逗人一乐罢了。” 声音婉转娇柔,听在耳中似黄莺初啼,不觉令人脊背酥软。 桓容定了定神,突然想要叹息。 无论渣爹人品如何,抢回这样一个美人,当真是运气爆棚。虽说这美人心有所属……好吧,不能再想,身为人子,思想怎能如此之污。 咳嗽一声,桓容转开话题,开始同南康公主商量,入台城是否不该空手,好歹送上几件表礼,无需太过珍贵,权当给皇帝做一做面子。 “放心,该备的都已经备好。”南康公主笑道,“官家喜好道家典籍,我手中有一卷汉时传下的竹简,正好合他心意。太后喜欢琥珀,送几件也就是了。” “几位淑仪那里该送什么?还有皇子皇女?” “用不着。”南康公主摇头,“论理,他们该给你送礼才是。” 此言不虚。 虽说桓容小一辈,但以权柄实力而言,司马曜兄妹拍马不及,都要退一射之地。 皇子公主又如何? 没有实权,在朝中说不上话,一切都是白搭。 更何况,三个郡公主的食邑在射阳,想要保住每年的粮税,必须仰桓容鼻息。 之前公主的娘想不开,试图依靠母族插手,没等尝到甜头就被一阵狠削。到头来,还要司马昱出面讲情,由南康公主送出书信,才保住家人性命。 不然的话,难保桓容不会改变主意,不再玩什么杀鸡儆猴,直接刀起刀落,让三姓家族彻底成为历史。 为表示感谢,司马昱主动表示,愿做冠礼大宾。 一国天子亲自为桓容加冠,绝对是不小的政治资本。 南康公主两入台城,同司马昱一番恳谈,其后点头表示,官家这般宽宏大量,世间少有。 司马昱唯有苦笑。 不这样行吗? 先时以为好说话,哪承想动手就要人命,而且还不是一两条。 归根到底,桓容手握军权,出镇一州,生意贯通南北,凶名远播,胡人为止侧目,岂会是易于之辈。 想通之后,司马昱咽下不甘,主动放下身段,递出橄榄枝。 南康公主乐得接过,转身就去褚太后宫中走了一趟。没等离开宫门,就见长乐宫的内侍匆匆去请医者。 知晓褚太后气得晕倒,南康公主回望一眼,不由得心情大好。 装? 继续装! 真以为读几篇道经就能骗过世人? 官家不是傻子,她同样不是。 之前几番算计,险些要了她孩儿性命,以为给点利益就算过去?简直吃痴人说笑,做你的黄粱美梦! 自此之后,褚太后愈发老实,长乐宫紧闭宫门,再没有主动宣召南康公主。倒是司马昱经常发下赏赐,几名淑仪也纷纷向南康公主示好。 不久,谢安被请为赞冠,桓容一时间水涨船高。 想想看,天子亲为大宾,谢氏家主充任赞冠,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及高平郗氏皆为礼宾,琅琊王氏更送出祝辞! 这样的风光可谓世间少有,仅有顶级士族郎君加冠时方能一见。 消息传出,皇族子弟均羡慕不已。 司马道子尚幼,羡慕也是有限。司马曜抱着美人,预期到嘉礼上的风光,不由得又羡又妒。如果能将桓容换成自己,那该有多好! 桓容抵达建康,各种羡慕嫉妒的情绪随之发酵。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最可能的选择,就是在冠礼当日。 用过早膳,桓容和南康公主登上马车,冒着细雨赶往台城。 虽然未打刺使旗号,众人亦知车中是谁。 行过御道时,恰好遇上王献之,后者推开车门,笑对桓容拱手。 桓容在车上回礼,想到昨日被围观几个时辰,这位仁兄却凭借经验突出重围,连头都不回,下意识磨着后槽牙,笑容里带出几分“狠意”。 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传出很远。 中途,谢氏车驾赶了上来。 谢玄推开车窗,俊颜带笑,进贤冠垂下黑色绢缨,在颌下系紧。朝服加身,少去平日洒脱,多出几分肃穆庄严,另有一派俊朗风华。 “谢兄。” 桓容当先行礼,发现谢玄和王献之仅是彼此颔首,态度颇为冷漠,细思缘由,不免无声叹息。 遥想上巳节日,两人把盏言欢。曲水流觞时,更是抚琴题字,堪为挚友。 时移世易,王献之入朝为官,欲重塑琅琊王氏往日荣耀。谢玄身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一样要维护谢氏的利益。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容不得半点心软。 二者都为人中俊杰,你来我往之间,自然渐行渐远,能维持面上客气已是相当不易。 桓容同琅琊王氏有生意往来,与谢氏的关系也有所缓解,此时夹在两人中间,难免有局促之感。 换做三年前,他肯定会设法避开这种尴尬。 现如今,他非但不能躲避,反而要迎难而上。想要掌控权利,获得朝臣的支持,继而问鼎九五,字典里就不能有“躲避”二字。 更重要的是,今天躲开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必将对他重新评估。如此没有担当之人,是否值得结交,进而与之结盟。 还是那句话,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谊只能靠边站。 三辆马车同时而行,气氛稍显得尴尬。 王献之和谢玄几乎不说话,桓容咳嗽两声,不讲朝局政治,而是同两人闲叙幽州的风土人情,夹杂着西域胡商种种趣事,使得气氛渐渐缓和,不再显得剑拔弩张。 “遥想汉时,朝廷出使通行西域,诸胡仰慕国朝之威,纵有匈奴为患,仍岁入贡品,拜于汉天子脚下。如今……” 叹息声被雨声遮盖,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两百载乱世,多少汉家儿郎埋骨沙场。胡族内迁,彼此征伐,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 昔日的荣耀掩埋于历史,碎裂成点点尘埃。 两百年,仅仅是两百年!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谢玄轻轻敲着车壁,唱起国风中的诗句。 王献之出声应和,同样敲起来车板,一声声传入雨中,带着难言的悲愤和哀伤。 桓容攥紧十指,眼圈微涩,耳际一阵阵轰鸣。喉咙里似堵着石子,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来,干脆和两人一起敲起车壁,扬声高歌。 魏晋之所以风-流,世人之所以狂放,恰是时代所迫。 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无论士族寒门都是朝不保夕。潇洒和风-流背后,掩藏的是无尽的凄凉和哀伤。 为国、为家、为民。 为整个乱世。 “式微,式微,胡不归?” 歌声一遍又一遍,哀伤的曲调变得激昂。 未知是哪家郎君随之应和,亦或是牛车上的过路人,沙哑的声音犹如泣血。 不知不觉间,桓容视线模糊,手指擦过眼角,竟染上一抹湿润。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出声,“乱世之苦,百年来皆是如此。” “阿母,我欲改变此世。” 话出口,桓容立刻顿住,不确定的看向南康公主,却见后者在笑,笑意浸入眼底,眼圈微微泛红。 “好。” 抚过桓容脸颊,南康公主轻声道:“阿母等着那一天。” 纵然她不在了,也会跪于阎王殿前,不求转世投胎,宁愿做一缕孤魂守着她的孩子,直到他达成所愿,终结这个乱世。 马车行到宫门前,宫门卫上前盘查。 桓容手持笏板,和王献之谢玄一并下车。 南康公主换乘宫舆,由宫婢撑伞,宦者抬起。这是司马昱赋予她的特-权,象征晋室大长公主的尊荣。 桓容身为地方刺使,回建康仍要列班朝会。 近日并无大事,唯一需要“讨论”的,就是桓大司马不受丞相之职,坚决要回姑孰。而桓大司马要回姑孰,同为权臣代表,无论郗愔愿不愿意,都要随之上表,请归镇京口。 桓大司马不上朝会,郗愔也没露面,文武两班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白,这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应该坚决反对,还是出声附和? 司马昱安坐殿中,始终没有表态,直到朝会结束,事情仍没有结果。 乐声起,司马昱起身离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队列,慈祥笑道:“阿奴,随朕一起回宫。” 殿中突然陷入寂静。 几十道目光扫过,疑惑、好奇、忌惮,种种皆全。 桓容镇定起身,向司马奕行晚辈礼,抬起头时,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讶。 桓使君笑了。 既然要演戏,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马昱不摆皇帝架子,要做一个慈祥的长辈,他乐意配合。 至于朝中的议论,重要吗? 退一万步,他有司马氏血统,乐意的话,还能唤一声“叔大父”。旁人要议论,尽管议论去吧。 司马昱打什么主意? 见招拆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点不惧。 司马昱先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国家一级演员。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屡经磨练,不会说错台词。 两人全不似首次见面,热络得让人惊讶。 司马曜同样列班朝会,走出殿门时,望见司马昱拉着桓容的手,面上带笑,比对自己更加亲近,压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间扭曲。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元帝南迁后,沿用吴国旧城,在太初宫、昭明宫及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名为建康城,又被称作台城。 台城呈长方形,周长八里,仿洛阳宫建造,共有殿阁楼宇三千余间。兼有南地建筑风格,绣闼雕甍,雕梁画栋,极是精美。 主殿为太极殿,是举办朝会大典,天子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场所。 殿后为显阳殿,又称椒房,是皇后长居宫室。 自庾皇后薨逝,殿内始终空虚。随司马奕被废,司马昱成为台城之主,后宫嫔妃都想入主显阳,可惜天子不松口,无一人能得偿所愿。 太后居处名为长乐宫,仿造汉制。受条件所限,无论规模还是精美程度,都不及汉长乐宫半分,曾因乱军损毁,褚太后入住时方才重建。 朝会结束后,司马昱特意唤来桓容,欲携其登舆,同往长乐宫。 “南康素来知礼,今日入宫,必往太后处。” 桓容暗中撇嘴,总觉得话中有话。不便深究,只能固辞舆车,坚决要求步行。 开玩笑,渣爹进出都要走路,他乘舆车算怎么回事? 况且,不是寻常车舆,而是皇帝金舆,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还是想上天? 亲娘是晋室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司马昱授予尊荣无可厚非。 他到底姓桓,甭管对方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举——虽说可能性很低,这份荣耀都要推辞,坚决不能接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宫中规矩如此,实不敢违。” 桓容拱手,作势要跪到地上。 百官尚未全部离开,目睹此举,不晓得内情,禁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昱略有些尴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舆车,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于殿中,也该活动活动。” 司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头的年纪,长髯飘于胸前,鬓发间掺杂银丝。或许是注重养生之故,半点不显老态,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货的区别? 桓容暗中咬牙,坚决不承认,一时间脑袋进水,把自己骂了进去。 “阿奴早年游学会稽,拜于周氏大儒门下,朕亦有耳闻。” 司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没有半点君王的架子,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遇上喜爱的小辈,真心的关怀几句。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桓容垂首。 “当得。”司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为,以阿奴之才,必成国之栋梁,他日建功立业,定能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桓容没接话。 这话不好接。 良才美玉是赞赏,国之栋梁是拔高,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不提他到没到这个水准,也不提他胸怀何种志向,此刻敢点头,绝对是一脚踩进陷坑。若是谦虚几句,又显得过于虚假,落在后世人眼中,“口是心非”四个字跑不掉。 与其说错话掉坑里,不如闭口不言。 少说少错,顶多落个“木讷”的评价。 当然,司马昱不会相信他是真的木讷。但以桓容目前的处境,演技不太过关,唯有装傻最安全。 两人走在前面,时而谈笑几句。司马曜跟在身后,压下嫉恨之心,斟酌是否该同桓容交好。若是下定决心,又该从何处着手。 当真应验南康公主所言,桓容压根无需多费心思,凭借手中实力,旁人自会主动讨好。 雨水渐停,空中阴云散去,阳光蒸腾水汽,很快又变得闷热起来。 好在长乐宫距太极殿不远,又有宦者和宫婢撑起伞盖,落下一片阴凉。换成西汉宫殿的规模,绝对会脚底走出水泡,冒出一身热汗。 御驾行至长乐宫,早有宦者入内禀报。 彼时,南康公主乘坐的舆车停在殿前,十足显眼。 司马昱经过,对桓容眨了眨眼,就像在说:如何,朕说得没错吧? 桓容愕然。 皇帝刚才眨眼了? 该说老帅哥依旧魅力无穷,还是这世界有点玄幻? 自穿-越以来,他发现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史书记载颇为不同,正如眼前的司马昱,史称“清虚寡欲,尤擅清谈”,后四个字未能亲眼证实,但这“清虚寡欲”实在值得商榷。 “拜见陛下。” 褚太后和南康公主迎出殿门。 按照身份,前者本无需如此。奈何司马昱辈分更高,压根不能遵从惯例。 皇帝是叔叔,太后是侄媳妇。 纵观历史,当真是少有。 两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嫔妃,都是绢袄绸裙,梳着高髻。发上簪着类似的金钗,分量不小,论精致程度,远不及南康公主和褚太后所戴。 晋朝延续魏制,对嫔妃和命妇的穿戴有严格规定。在宫外可以不遵守,偶尔愈矩,入宫则不行。尤其是皇后未立,椒房虚位以待,众人更要严守规矩,不能让旁人挑出半点错来。 司马昱向褚太后回礼,叫起众人。 桓容上前半步,拱手揖礼。 司马曜同时上前,行完礼默默退后。自司马昱登位,为避嫌,他和褚太后的关系一直不近,甚至称得上疏远。 褚太后仅向司马曜点了点头,却对桓容笑道:“瓜儿来了,方才还同你母提起,这些时日也不见你入宫,别是有事耽搁。” 这番话乍听没有什么,细品却能发现问题。 桓容口称不敢,解释道:“回太后,臣昨日出城拜见家君,尽人子之道。” 刚见面就挖坑,桓容傻了才会往里跳。 外地官员归京,需隔日上朝。但他事先递过表书,请过假,三省一台都有记载,官面上挑不出理来。至于其他,一个“人子孝道”就能堵死。 身为人子,先去见亲爹理所应当。肩扛“孝”字大旗,可谓无往不利。 不同意? 自可同桓大司马去辩上一辩。 说一千道一万,这位敢吗? 话音落下,桓容恭敬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实”得让人牙痒。 褚太后面上不显,心中翻腾几个来回,被堵得肝疼。 眼角余光扫过南康公主,后者正颔首轻笑。目光回视,笑容里带着嘲讽,褚太后不由得怒气上涌,险些再次昏倒。 “瓜儿孝心。” 四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桓容权当没听出背后之意,笑道:“太后夸赞。” 褚太后:“……” 她是夸他吗?! 桓容抬起头,他就当是。 南康公主笑容更盛,司马昱咳嗽一声,当先迈步走进殿内。 众人这才意识到,光顾着看太后的热闹,天子竟被晾在门前,这可是大大的不敬。 “陛下恕罪!” 众人簇拥着司马昱走进内殿,茶汤糕点俱已备妥。 宦者宫婢侍立两侧,轻轻摇动宫扇,送来徐徐凉风,驱散殿中热意。 司马昱端起茶盏,仅是沾了沾唇就放到一边。随后笑道:“临近秋日,太后需当注意。朕闻日前唤了医者?” 天子出言,太后谢过关怀,虽说对话有些别扭,殿中气氛总算变得热络。 桓容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和司马昱一样滴水不沾。留心听着双方机锋不断,唇枪舌剑,互相捅刀,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看得津津有味。 南康公主略感到好笑,又有几分悲凉无奈。 这就是晋室。 太后天子不和,除非一方退步,否则台城内永不会太平。 “阿母?” “无事。”南康公主低声道,“今日朝会可见到你父?” “没有。”桓容摇摇头,“郗使君也不在。” “郗景兴呢?” “见到了,没来得及说话。我观郗侍郎有几分忧色。” 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外人听不出端倪,南康公主细思片刻,心头微动,缓缓现出一抹笑容。 如此看来,那老奴的情况确实不好。哪怕返回姑孰,怕也撑不了几日。 两人说话时,几名淑仪都在打量桓容。 至于跟着来的司马曜,正安静的坐在李淑仪身侧,全然充当背景。 “妾闻丰阳县公十岁至会稽游学,拜于大儒门下,被赞良才美玉。今日当面,果真是传言不虚。”徐淑仪当先开口。 她是司马道福的生母,早年最得司马昱喜爱。哪怕徐娘半老,依旧眉眼含-春,风韵犹存。 “可不是。”胡淑仪掩口轻笑,面容只能算清秀,声音却格外悦耳,仿佛二八少女,“世人常言谢氏郎君芝兰玉树,王氏郎君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小郎,亦是轩轩韶举,夭矫不群。难怪日前被围在秦淮河边。” “郎君大才槃槃,赴任不过一载,屡行善政,使得幽州民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实乃非常之举。” 王淑仪出身士族,为先王妃陪媵,颇有几分见识。面容敦厚,语气真诚,哪怕言辞略有夸张,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 “淑仪过奖。” “哪里。”王淑仪笑了笑,见桓容面颊微红,更生出几分喜爱之意。 她早年也曾生子,得司马昱取名天流,足见喜爱之意。可惜儿子未能熬过病痛,未序齿便夭折。王妃生下的世子也因犯错幽禁,郁郁而终。 如果世子还在,或是天流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婢奴得意! 想到李淑仪,王淑仪难免心塞,表情中带出几分。 偏偏有人不自觉,在这时开口:“郎君有才有德,相貌出众,可曾定下哪家女郎?” 这话问得着实粗鲁,不只南康公主,连上首的司马昱都皱起眉头。 司马曜动作稍慢,没能拦住亲娘。见司马昱看过来,只能暗暗咬牙,小心的拽了一下李淑仪的衣袖,希望她能闭上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 桓容循声看去,顿时一阵牙酸。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淑仪? 之前没见正脸,冲击尚不算大。如今看得分明,不得不佩服司马昱,这样都能下得去手,连生两儿一女,不能说口味太重,那就只能赞一声“英雄”! 时下以白皙为美,李淑仪黑出段数,粉涂得再厚都没用。仅是黑也就算了,五官又长得有些玄幻,不说出生时脸先着地,也是后天被门板拍了一下。 后世有人推断,这位很可能有非洲血统,要么就是印x等岛国土著,如今来看,可能性的确不小。 “阿姨,莫要再说了。” 殿内气氛微冷,司马曜额头冒汗,顾不得其他,低声劝道:“丰阳县公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和父皇,阿姨还是……” 不等他说完,王淑仪和胡淑仪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凉,对桓容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 李淑仪本意如何,暂时不好探明。两人的意图却很明白,如果桓容尚未结亲,自家女郎是否可以考虑? 之前有过“分歧”? 无碍,不过是小事。 结成姻亲之后,过往都会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如果将女郎送入桓府,对自家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如非几个公主年纪尚小,并且辈分不对,她们还不想便宜族中。 司马道福能嫁入桓氏,和南康公主一样,是出于政治考量。嫁的又是庶子,勉强可结为姻亲。 桓容则不然。 他是南康公主亲子,比几个公主实打实的矮了一辈。结亲的可能无限降低,几乎趋近于零。 看透对方的打算,南康公主心中好笑。扫一眼司马昱,见他没有出言喝止,干脆长袖一振,不再给对方留面子,直言道:“去岁,谢氏有结亲之意,奈何巫士有言,我子不可过早结亲,纵然遗憾也只能推了。” “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 “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 “莫非是陈郡谢氏?” “自然。” 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陈郡谢氏? 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 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 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情,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 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 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 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 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 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情复杂。 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抛出这记惊雷,南康公主不再多言,任由对方去“消化”。 是否会消化不良? 与她何干? 这些人最好歇了心思,休想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过来。以她们的家族背景,做个妾都是高抬,想为嫡妻?脸有多大? 桓容保持沉默,任由亲娘抄刀子一通狠扎。 扎死扎伤随意。 真把上头那位惹急了,大不了带着亲娘离开建康。真能促成此事,他还要谢谢对方。 不过,为免麻烦,回去后需给谢兄送信,将事情解释清楚。 既然将谢氏推出做挡箭牌,该给的好处必须给。他不认为谢安谢玄会计较,但谢氏族中总要给个交代。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故意传播流言,挑拨两家的关系,绝对是得不偿失,对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短暂冲击,几名淑仪品出味道,决口不提结亲之事。话题转到幽州商货,尤其对西域市来的香料珠宝感兴趣。 “听闻幽州有海商?” “的确。”桓容颔首,转向司马昱,笑道,“海路初开,仅同扶南、林邑及天竺等国通商。彼尤喜花色艳丽的丝绢锦缎,常以犀角、象牙、琉璃、琥珀及彩宝香料市换。” “然海上不比江河,一者需大船,船工均要熟手。二来风浪不定,如遇到大浪狂风,人船尽没。” “自商路开通以来,已有不下五艘海船沉没,百余人不见踪影。有商人船工侥幸被渔民所救,保住一条性命,整船货物却是落于海中,不得寻回。” “另有亡命之徒专截海商,手段凶残,甚于陆上贼匪。” 桓容侃侃而谈,话题围绕商业,半点不提政治。 众人听得入神,殿中不闻杂音。 桓容说话十分有技巧,既言明海商之利,又表明其中危险,直言是用命来搏。明白告诉殿中之人,想要获利,可以,但要做好葬身大海喂鱼的准备。 换成士族豪强,桓容九成会换一种说法。 晋室? 鉴于之前的教训,实在不想同对方有太多利益瓜葛。 不是他过于计较,实在是对方行事太不地道。 一船船的海盐送入建康,每季的利润不落分毫,隔三差五还有新鲜的海外方货,结果呢? 该坑的照样坑,差点坑去他的小命。 不能说司马昱必定和褚太后一样。然就经验而言,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今后挠头,不如从源头堵死。 桓容态度明白,王淑仪等人听不出端倪,司马昱和褚太后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他是心存不满,桓容压根不在乎。 参照渣爹,手中有权有钱,谁怕谁啊? 北地,豫州 秦玒伤势渐愈,开始帮秦玸处理州内政务。刘媵问过良医,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便开始打点行装,启程返回西河。 同行两队甲士,并有一辆囚车。 车内是不成人样的贺野斤,蜷缩成一团,四肢骨头俱已折断,偏偏没有咽气。 “哪能让他轻易去死。”刘媵浅笑道,“总要带回去给阿姊看一看,砍了脑袋挂上城墙,也好震慑宵小,顺便和阴氏作伴。” 秦玒秦玸齐刷刷打个寒颤,愈发肯定,千万别惹亲娘,后果绝非寻常可以承受。 “快些回去吧。”刘媵坐在车上,双眸微弯,红唇饱满,时而扫过囚车,眸光似寒风般凛冽。 西河郡 接到秦玒已无大碍,刘媵返程的消息,刘夫人松了一口气。再看秦璟送来的绢布,又不免皱紧眉头。 桓容对秦氏有恩,行冠礼,的确该送上一份厚礼。 按照阿峥所言,还需再添一枚玉钗。 这也没什么。 但是,鸾凤钗? 刘夫人看了两遍,无奈捏了捏眉心。 秦璟行事她一向放心,这次却有些参不透。他难道不晓得鸾凤钗不能随便送?一旦送出,就有暗示联姻之意? 是个女郎也就罢了。 可对方明明是个郎君! 刘夫人越想越是头疼,只盼着刘媵能早点归来,也好多个人商量,仔细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晋咸安元年,前秦建安七年,六月,辛卯 自台城归来,思量司马昱的种种举动,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一番,二度出城,请见桓大司马。 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马形容依旧苍老,面色却古怪的红润,精神也不错,说话时中气十足,压根不像患病。 听到司马昱确为冠礼大宾,并有意为桓容取字,桓温朗声笑道:“阿子大才为世人共知,官家有意如此,乃桓氏之荣。” 桓容不说话,心知桓大司马绝非夸过就算。 “然我早先已言,将亲自为你取字,官家好意只能心领。”桓大司马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貌似十分遗憾。 桓容暗中撇嘴。 比起演技,司马昱堪称一流,渣爹也不遑多让。 遗憾? 骗鬼去吧。 他问过亲娘,为何渣爹执意为他取字。以渣爹的作风,这事实在奇怪。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世子字伯道。” 桓容有点懵,不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仔细思量一番,方才恍然大悟。 魏晋重门第嫡庶,士族寒门天上地下,嫡庶身份天差地别。体现在起名取字上,同样十分明显。 嫡长为伯,庶长为孟。 孙策字伯符,母为孙坚嫡妻,曹操字孟德,生母为曹嵩侧室。 按照规矩,桓熙是桓温庶长子,取字应为孟道。不知桓大司马作何考虑,偏偏用了“伯”字。序之以下,桓济为仲道,桓歆为叔道,轮到桓祎和桓容,则应用“季”“玄”二字。 如果两人都是庶子,事情很简单,直接排序就是。 问题在于,桓容不是庶子而是嫡子,更是南康长公主所出!按此排序,无异是挑战“嫡庶”规则,必将为世人诟病。 无论请周氏大儒还是司马昱取字,问题都会当面揭开,引世人侧目。换成桓温,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 是不是掩耳盗铃,目下也顾不得许多。 估计桓大司马始终没能想到,重视的儿子扶不上墙,一个赛一个草包,忌惮的却格外出息,想压都压不住。 如果桓容懦弱无用,声名不显,纵然出身尊贵,照样会被兄弟压制,早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可惜世事难如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桓大司马满嘴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想通这一点,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会延用“伯仲叔季玄”。至于会用哪个字代替,全在渣爹考虑。 “官家有言,嘉礼可于太极殿前举行。” “太极殿?”桓温面露诧异,斟酌片刻,道,“此举恐有不妥。” 桓容有晋室血统不假,但终归姓桓。 既非皇子又非宗室,仅凭生母身份就选在太极殿加冠,十成会招来世人非议。宗室外戚首当其冲。 好的会赞颂天子恩德,羡慕桓氏尊荣,桓容今后必定青云直上,不亚其父。不好的肯定会指责桓氏嚣张跋扈,桓温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传”,小小年纪就逼得天子让步。 归根结底,姓司马的都没有这种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 “此事不可应下。”桓温沉声道。 “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儿婉拒。” 在这件事上,桓容和桓温立场一致。 无论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牵涉到桓氏,关乎自身根基,必须抛开成见,暂时站到一边。 在魏晋时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司马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真在太极殿加冠,桓温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样跑不了。到头来,整个家族都会被流言困扰,成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典型。 “冠礼选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谦卜出。”桓容正色道,“届时还请阿父移步。” “自然。” 不是青溪里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动让步。 桓温有了台阶,加上建康状况越来越糟,急着返回姑孰,自然不会给双方找不自在。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古朴的木簪。 簪身呈锥形,似一柄长剑,簪头即是剑柄,雕刻成虎头形状。 “此簪乃祖宗之物,历代传于嫡长。如今给你,当是尊奉古训,莫要辜负为父一片心意。” 郑重接过木盒,桓容行稽首礼。 “儿遵阿父教诲。” 为何给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 桓温满意颔首,待桓容直起身,开口道:“我后日还府,待你冠礼结束便回镇姑孰。” “为何这般着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为丞相?”桓容故作惊讶。 桓温却似没有发现,继续道:“时下北方不稳,秦氏有挥师一统之志,苻坚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稳于建康?幽州位于冲要之地,你当尽心尽责,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乱兵南下,引来大祸,累及万千百姓。” “阿父为国为民,有扛鼎之功。儿终归年少,实在思虑不周。”桓容面现惭色,不忘给自己比个大拇指,演技有进步,继续努力! 桓温垂下眼帘,对桓容的表现还算满意。咳嗽两声,面上红润渐渐退去,显然无法支撑太久。 “时间不早,回城去吧。” “诺!” 桓容再行礼,起身退出军帐。 中途遇上匆匆赶来的郗超,见他手中抱着一只方盒,似为道家之物,不禁挑高眉尾。 “五公子。” 郗超在桓温幕下,不久前升任散骑侍郎,在朝中地位日高。与桓容算有一段“师徒”情谊,见面不称官职而称公子,倒也不算稀奇。 “我观郗侍郎形色匆匆,可是有急事?”桓容问道。 “姑孰传来消息,今岁秋粮将收,特来报大司马。” 明知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桓容也不打算追究。笑着拱手告辞,转身登上马车,再没有回头。 郗超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攥紧怀中的木盒,心头微沉,表情现出几分复杂。 “郗侍郎?” 孟嘉从右营走来,顺着郗超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车驾离开营门,当下了然。 “五公子刚刚离开?” “是。”郗超点点头,收起外露的情绪,见孟嘉衣冠整齐,腰佩宝剑,诧异道,“万年兄是要外出?” 这个时候离营? “奉大司马之命,往青溪里一行。”孟嘉道。 “青溪里?” “为答谢赞官,大司马备下两车厚礼。不方便亲自送往谢府,转交公主殿下代送。五公子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提起。我恰好无事,便走这一趟。” 自从郗超被“绑架”,险些有去无回,给南康公主送信一事便由孟嘉负责。每次往青溪里,总能带回一两坛美酒。 孟长史做得光明正大,从来不避人,反倒消除了许多怀疑。至今没有人发现,他常暗中放飞鹁鸽,向营外传递消息。 天色不早,孟嘉赶着入城,两人并未多言,彼此拱手告辞,一人登车出营,一人快步走向大帐。 擦身而过时,木盒突然掀起一条缝。熟悉的气息飘入鼻端,孟嘉禁不住抽了下鼻子,诧异的看向郗超,寒食散? 离开桓温大营,桓容临时起意,又去拜见郗愔。 据悉,第一批白糖已送到京口,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因有商人争抢,价格比预期高出两成,转瞬销售一空。 “如此厚利,委实不可想象。”郗愔笑容满面,对桓容很是亲切。 “全仗郗刺使,换做他人未必能如此顺利。”桓容表面热络,话里带着恭维,心中却不以为然。 送上门的钱,能不乐吗? “此物供不应求,提早三月售罄。”郗愔试探道,“未知出产如何,可否将一季一市改为按月市卖?” 桓容摇摇头。 不是他惜售,搞什么“饥饿营销”,而是原料有限,想提高产量也做不到。 “不瞒使君,制糖之物十分难得,需商队海船运送。一时无法增产,只能以季开市。” 见桓容不似借口推脱,郗愔颇为遗憾,但总不能强求。干脆转开话题,命人送上一只木盒,道:“此簪乃先汉宫廷之物,传为皇子所用。我偶然获得,本欲传于长孙,奈何……” 提到长孙就想到长子,想到长子就觉得坑。 郗刺使肝疼。 避免继续疼下去,干脆将东西送人,眼不见为净。 “如今赠于阿奴,望能建功立业,前程万里。” “借使君吉言。” 收下木盒,桓容郑重谢过。随后告辞离营,中途没遇上可挖的墙角,难免有几分遗憾。 因在城外耽搁了半个时辰,马车紧赶慢赶,方才赶在城门落下前归还。 城门卫拉动绞索,在吱嘎声中收起吊桥。 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 伴随一声钝响,城内城外就此隔绝,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天色渐沉,万家灯火点燃。 秦淮河上不见商船,多出几艘挂着彩灯的游舫。 弦乐声隐隐传来,伴着伎女的歌声,融合在晚风之中,悠长、飘渺,侧耳细听,难免引人沉醉。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压过石板。 桓容推开车窗,迎着夜风,眺望河上拱桥。 遇有游舫经过,一艘船影朦胧,不甚清晰。另一艘火烛辉煌,透过木窗映出,与明月繁星交相辉映,点点坠入河中,似流淌的光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内皆以吟诵《桃夭》为风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 一路伴着歌声,车驾回到青溪里。 穿过溪上木桥,远远能见到橘黄的灯笼。 听到马蹄声,守在门前的健仆立刻迎上前,举起气死风灯,确认是桓容归来,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内,向南康公主禀报。 “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担心。” 破天荒的,阿麦阿黍都等在外院。 桓容跃下马车,听到阿麦所言,不禁有几分惭愧。 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没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担忧,的确是他之过。 “阿母可在正室?” 阿黍点头,道:“殿下一直等着郎君,晚膳都没用。” 桓容皱眉,不再多言,当下加快脚步,急匆匆穿过廊下,将跟随的婢仆都甩在身后。 室内灯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风前,见到桓容平安归来,同时松了口气,放缓表情。 “阿母,阿姨。” 桓容快行两步上前,正身揖礼。 “让阿母担忧,是儿之过。” “回来就好。”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道,“你去城外见那老奴,言卯时能归,不想城门将关仍未还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听,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处。” 桓容处境艰难,不说在刀剑上跳舞,也好不到哪里。 无人可以依靠,只能事事小心谨慎,务求冠礼顺利完成,方能返回幽州大展拳脚。 “是儿考虑不周。” 桓容耳尖微红,亲自捧上两只木盒,讲明来历,问道:“依阿母来看,冠礼上该用哪个?” “都不用。”南康公主一锤定音。随手推开木盒,貌似有几分嫌弃。 “库房里有一支玉簪,虽非古物,却是元帝传下。先皇赏于我母,我母传于我,言予我长子。这事史官有载,谅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南康公主嘴里的先帝,是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当今天子司马昱的异母兄。 司马绍在位仅有三年,却成功稳定政局,制衡朝臣,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侨姓和吴姓的矛盾,被赞“睿智善断,洞察秋毫”。 可惜天妒英才,不到而立便驾鹤西归。 作为晋室大长公主,元帝司马睿的嫡长孙女,依照传统,南康公主身份尊贵,除了天子和生母庾太后,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 年少下嫁桓温,是为制衡朝中外戚,平衡权臣势力,牺牲不可谓不大。 出于补偿,庾太后几乎将私库都给了她,晋成帝和晋康帝在位期间,赏赐更如流水一般。 至哀帝、穆帝继位,琅琊王氏和外戚庾氏日渐衰落,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及高平郗氏陆续兴起,桓温更是权重一时。 南康公主的地位变得微妙。 若非是桓容降生,难保不会看透世态炎凉,变得冷心冷情。 商定冠礼细节,桓容的五脏开始作响。 “阿母,儿腹中饥饿。”知晓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未用膳,桓容豁出去,故意苦着脸道,“现下能吃下半扇羊。” 室内静默片刻,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刹那间牡丹绽放,娇兰芬芳,道不尽的花容夺目,美-艳无双。 “阿母,”桓容再接再厉,故意揉着肚子,脸色更苦,“儿说真的。”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眼角竟溢出泪水。 李夫人倾身靠近,举起绢帕轻拭,柔声道:“阿姊,这是郎君的孝心。” 桓容为何做出“怪样”,两人一清二楚。 就是知晓他的用心,南康公主才笑中带泪,眼圈泛红。 “能吃下半扇羊?” “是。”桓容点头,笑弯双眼,“儿知阿母从府里带来两个厨夫,炙肉的手艺数一数二,早想尝一尝。” “行。”南康公主笑着颔首,“阿麦。” “奴在。” “告诉厨下,郎君要用炙肉。” “诺!” “等等。”桓容忽然出声,道,“我带回两袋香料,正好用来炙肉。” “香料?”南康公主奇怪道,“什么香料,府内没有?” 有李夫人在,府内的香料种类敢称建康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是我托人从西边寻来,炙肉时撒上些,味道甚好,阿母一试便知。” 他当初托秦璟帮忙,本以为会耗费些时日,没料到秦璟动作极快,不出两月就寻到门路,将“实物”送到面前。 尝过刷了蜂蜜,加过孜然的烤肉,桓容差点流泪。 不容易啊! 想要研发美食,必须先找香料。 孜然还能找到,辣椒之类想都别想。以现下造船技术,只能近海商贸,想要跑去拉丁美洲,中途就得被浪花打进海底。 没有足够的条件,想要开发美食,各种大赚特赚? 真心的洗洗睡吧。 隋唐之前,没有足够的香料,也没有特级厨师水准,和古人比拼厨艺,百分百要跪着唱《征服》。 阿麦领命离去,厨夫立即宰羊炙肉。 南康公主取出几册礼单,交给桓容细看。 一册记载建康士族送来的贺礼,另一册则是还礼。此外还有一卷竹简,上面是北边送来的东西。 “北边?” “秦氏,苻坚,还有慕容垂。” 桓容吓了一跳。 秦氏可以理解,苻坚和慕容垂又是怎么回事? “不奇怪。”南康公主笑道。 “谢安石年少时,美名传至北地,时方始龀的慕容垂即以白狼眊相赠,世人传为佳话。阿子舞象出仕,文治武功皆有成就,名声传遍南北,今逢嘉礼,得其赠礼不足为奇。” 桓容哑口无言。 慕容垂可以解释,苻坚呢? “此人素喜邀名。”南康公主哼了一声,就差明说对方“跟风”。 “秦氏日前来信,感念阿子几番相助,尚有贺礼在路上,未知能否赶在冠礼前送达。阿子无妨多留几天,待见到来人再启程。” “还有?” 翻过礼册,桓容不免咋舌。 如此大手笔,他将来该怎么还?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桓大司马言出必行,冠礼前日即率五十虎贲、两队府军回城。 声势之大,引百姓侧目。 桓府正门大开,候家主归来。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事先得知消息,已提前搬回府内。为桓容着想,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圆满。 桓熙和桓济均是深衣玉带,头戴进贤冠,肃然立在阶下。 桓容身为嫡子,位在桓歆之前,同桓熙并立。 扫过两个兄弟,桓熙不用健仆搀扶,单手支着木拐,下意识挺直脊背,只为站得更稳。身有残疾,心知早晚被废,桓熙更不想让人看轻,遇到机会就要摆架子,彰显世子地位。 桓容无意渣爹爵位,没心思同他去争,遇到挑衅,呵呵笑两声,全当看一场热闹。 桓歆却是愤愤不平。 盯着桓熙的后背,想到近日受到的侮-辱和挑-衅,目光低垂,表情中浮现一抹阴沉。 大司马车驾入城,穿过河上石桥,沿秦淮河北岸前行。 虎贲身披铠甲,手持长戟,府军队伍整齐,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 百姓聚集道旁,为锐气所慑,面带敬畏,无不高声颂扬大司马文治武功,有能臣之风,间有“万岁”之语。 桓温掀起车帘,一身皂缘深衣,腰佩宝剑,头戴皮弁,更显得英武。 欢呼声更盛,犹如山呼海啸一般。 车驾行远,混在人群中的健仆悄声退走,急向宫内及士族官员禀报。 王坦之和谢安最先得到消息,不见摇头叹息。司马昱稍慢一步,听完宦者回报,坐在殿中久久出神。 自从阿讷生出二心,褚太后困于长乐宫,派人出宫愈发显得困难。想要掌握宫外消息,需得天子首肯。饶是如此,也未必能获悉详情。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宦者良久不回,想必是宫门卫拦住。褚太后怒气上涌,眸光慑人,绢布写成的道经被揉成一团。 殿中空旷昏暗,白日依旧点燃火烛。 宦者宫婢低着头,表情木然,仿佛一尊尊木偶。 褚太后扯碎绢布,身影在墙上不断拉长,随烛火摇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桓府门前,桓大司马步下车辕,亲手扶起南康公主,又勉励儿子几句,面上带笑,同平日里大相径庭。 “明日嘉礼,庆阿子元服,必当宾客盈门。今日无需设宴,早些歇息,莫要于礼上生出差错。” “谨遵阿父教诲。” 桓容正身揖礼。 桓熙和桓歆看着他,心中的嫉妒完全掩饰不住。 两人加冠时,大宾出身中品士族,赞冠官品仅有千石。宾客醮辞出自陈郡殷氏,还是看在桓大司马的面上。 如今倒好,桓容提前加冠,官家亲自出任大宾,赞冠竟为谢安!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高平郗氏接连送来贺礼,过半数建康士族都将前来观礼。 消息传出之后,建康内外众口一词,盛赞“桓氏子满腹经纶,大才槃槃,文武双全”,非是如此,缘何能得此殊荣? 桓熙留在府内,碍于腿脚不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被南康公主安排人盯着,很少听到类似传言。 桓歆在朝为官,每日出入台城,都能听到关于桓容的消息。 见桓容的风头一日赛过一日,几乎能同王谢郎君比肩,不忿之下,竟然派人捏造诽-言,意图损害其名。 不料想,偷鸡不着蚀把米,被人贾舍人获悉,反过来利用,非但没能将桓容的风头压下,反而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早年的错事陆续翻出,成了鲜明的反面对比。 “比起五公子,三公子素日所行,实在是一言难尽……” 话说半句,众人都是摇头。 言下之意,桓容是天上的凤凰,桓歆就是地上的野-鸡;桓容是空中的彩云,桓歆就是河边的烂泥;桓容是云中的麒麟,桓熙就是井底的青蛙。 总而言之,天上地下,比都没法比。 健仆回报实情,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更增强讽刺效果。 仅仅听到一半,桓歆就气得眼前发黑。 明明是想要损毁桓容的名声,传其性情暴-戾,滥杀无辜,并贪图金银,对辖地苛以重税,惹得民怨沸腾,以州兵强压才得以平息。怎么传来传去,竟把自己搭了进去?! 健仆连连摇头,当真不晓得原因为何。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比桓歆更加困惑。 桓歆陷入窘境,出门都要遮脸。自顾不暇,自然没空再生坏水。 贾舍人微微一笑,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和他比操控舆论? 当真是旱鸭子往深水里跳——一门心思找死! 以桓歆段数,压根不够贾舍人“玩”上两个回合。 究其原因,眼界实在有限,手段始终不上台面。纵然有人指点,也都是贾舍人玩剩下的,根本不足为惧。 倒是留在姑孰的桓济和两个小公子让贾舍人提心。 联系桓大司马前番举动,又想到桓容日前的吩咐,贾秉思量一番,说服桓容,以“郡公爵”为诱饵,下一盘快棋。 然而,自己不方便动手,更不能牵扯到明公,左思右想,桓熙成了不二选择。 于是乎,经过一番周密计划,贾舍人向钱实借了人手,以绢帛邀买桓府婢仆,伺机说动桓熙贴身之人,多提一提桓玄和桓伟,一步一步引桓熙入瓮。 李夫人偶然得知,素手轻轻拨动,打断添一把火,助他成事。 桓大司马突然回城,丝毫不影响计划执行,反而会促使桓熙看清“现实”,加快动手。哪怕最后不能完全成功,也能让桓大司马头疼一阵,无暇关注桓容的一举一动。 此时此刻,桓大司马正强打起精神,在世人面前上演“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家庭圆满”的大戏。压根未能想到,棋局已经布好,只等目标入瓮。 当夜,桓府并未大摆宴席,仅是“一家人”团聚,用过晚膳便分别回房休息,为明日嘉礼做准备。 桓大司马留宿正室,婢仆燃了新香。 南康公主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落在肩后,耳闻呼噜声起,侧头看一眼榻上的丈夫,不禁冷冷的牵起嘴角。 回廊下,桓容被桓熙拦住。 看着面带不善,明显是来找茬的长兄,桓容仅是挑了挑眉,道:“天色已晚,明日尚需早起,容请告辞。” 翻译过来:没什么话好说,借过。 “阿弟想必很是得意?”桓熙阴沉道,“如非当日遭你-毒-手,我岂会落到今时境地!” 他是长子! 是大君上表请立的世子! 如果不是战场受伤,就此成了瘸子,桓府的一切都该是他的,所有的荣耀也该是他的! “阿兄何意?”桓容不气不怒,反倒觉得好笑,“是我害了阿兄?此话从何说起?” “你还敢狡辩?!”桓熙更怒,被嫉妒烧红双眼,几乎失去理智。 “我狡辩?”收起轻松的表情,桓容沉声道,“事情起因为何,想必阿兄比我清楚。人无害我心,我无伤人意!” 想害人就别怕被报复! 只需你扇人巴掌,不许被扇的反击? 天下间没有这等好事! “你……” “再者说,阿兄身先士卒,上阵同敌人拼杀,乃至身负重伤,世人皆知。”桓容缓缓勾起嘴角,“今时今日,阿兄仍为南郡公世子,这项‘战功’可是要因。” 桓熙怒视桓容,心中恨-毒,偏又十分清楚,对方句句属实。 “阿兄想说什么?临战非你之愿,杀敌非你所求?阿父之命你不愿遵,甚至心怀不满?” 回视带-毒-的目光,桓容一字一句道:“我劝阿兄认清现实,如若不然,世子之位会更早换人。” “你以为能取而代之?”桓熙嗤声道,“你和你娘一样,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都是做给人看的!说什么不在乎爵位,都是谎话!十足的-毒-妇-小-人!” 话音未落,喉间突觉一阵冰凉。 一柄手掌长的青铜剑抵在颈上,锋利的剑尖轻递,瞬间留下一点血痕。 桓熙一动不敢动,丝毫不敢怀疑,桓容稍微用力,就能当场刺穿他的脖子。 “你……你敢……” “为何不敢?” 桓容手下用力,血流得更急。桓熙登时面如土色,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世子!” 有健仆想要上前,被典魁横身拦住。 前者吃了一惊,直接动手,“让开!” 典司马咧嘴一笑,大手一抓,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健仆的前臂当场折断,未及发出惨叫,已被一掌击在颈后,就此昏死过去。 典魁扫视余者,笑得更加渗人。 凡被他视线扫到,均会脊背生寒,下意识后退。 不承想,后路早被许超和钱实堵死,想跑都不可能。 “想害使君?先问问某家的拳头!” 五六个健仆齐齐摇头。 不敢!绝对不敢!打死都不敢! 和自己的脑袋相比,世子的命令算什么!哪怕被秋后算账,中间好歹有个缓冲。现下硬着头皮装硬汉,十有八-九会血溅当场! 桓熙背对众人,喉尖抵着青铜剑,一动不敢动。视线不能及,仅从声音判断,也能猜出都发生了什么。面对桓容的目光,愈发气愤羞恼,一时间竟忘记害怕。 “桓熙桓伯道。” 桓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调没有太大的起伏,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你仇恨于我,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我接着就是。但是,不要牵扯我母。我杀过人,不介意再多杀几个,明白吗?” 逼近桓熙,桓容声音更冷,“今日之言,我不会说第二遍,你最好牢牢记住。” 谁敢污蔑亲娘,他就让谁好看! 即便是死,也别想死的安生! 乱世有乱世的法则,他有足够的底气这么说。桓熙不想丢了小命,最好认清现实。 “你敢说无意世子之位?”桓熙豁出去了,对视桓容,脸色铁青。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为了这个?”桓容嗤笑。 “难道不是?” “你是井底之蛙,莫要将他人想得一样。” “你说什么?!” “我乃丰阳县公,手握幽州之地,掌握州兵数千,民万户,每季商税钱粮非你能想。” 桓容收回青铜剑,反手藏入袖中,上下打量桓熙,活似在看一根木头。 “我不缺钱粮,亦不少战功。无妨告诉你,日前入台城,天子有意为我在太极殿加冠。” 桓熙瞪大双眼,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太极殿? “如我愿意,实封郡公乃至异姓王都非虚话。” 说到这里,桓容扬起下巴,傲色尽显,没有丁点突兀,反倒让观者觉得理所应当。 “区区世子之位?当真笑话!” 桓熙脸色变了几变,双拳握紧,似不想相信,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今后的路,同你所想截然不同。只要别妨碍到我,你想做什么随意。但是,记住我之前的话,无论有意无意,再让我听到非议阿母之言,并且是传自你的口中,我定然会让你知道,所谓的‘水煮活人’究竟代表什么!” “你威胁我?” “就当是威胁好了。” 长袖一振,桓容勾起嘴角,青铜剑又握在手中,在修长的手指间翻转,带起一阵暗光。 “阿兄可记住了?” 面对威胁,桓熙僵硬点头,下意识摸向颈间。 桓容满意颔首,无心多言,转身离去。 听不听劝并无大碍。 以桓熙在历史上的记载,这人的脑袋早晚进水,不用他动手,照样没法活得长远。 直到他穿过回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桓熙方才“嘶”了一声,表情扭曲,感受到迟来的疼痛。 “世子!” 健仆连忙上前,被桓熙甩臂挥开,“滚!” 看到躺在地上,手臂折断的忠仆,没有半分感念,反而狠狠踢了一脚。 “没用的东西!” 众人表情立变,同时心头发寒。 桓熙毫无觉察,大步返回居住的宅院,由婢仆涂抹伤药,包扎伤口。回忆此前的情形,气得咬碎大牙。 “郎君因何烦心?”一名美婢捧上热汤,轻轻捏着桓熙的手臂。 “无事!” 美婢不敢再说,又过一会,见桓熙怒色稍减,才小心道:“郎君,奴方才听人议论,大司马在城外时,常派人往姑孰,还曾遣人往会稽,似是为六郎君和七郎君寻蒙师。” “他们才多大,怎么可能……” 话到一半,桓熙突然停住。 “你听谁说的?” “是南院的阿叶。她的兄长在西府军中,因勇武被选虎贲。” “南院?”桓熙双眼微眯,新安郡公主身边的? “她为何会打听这些?” “说是郡公主有命。”美婢继续道,“而且她还说,自从大司马返回建康,新安郡公主时常会派人出城,还会给姑孰送信。奴觉得奇怪,还想问,她却不肯说了。” 派人出城? 给姑孰送信? 桓熙越想越觉得不对,联系桓容之前所言,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咬紧牙根。 如他所想,桓济已是废人,心知无法再争,怕是要扶持其一,为日后铺路。阿父将他送回建康,反留桓济在姑孰,恐也早生此念! 之前不过想略施手段,让那两个奴子残废。如今来看,必须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挥退美婢,桓熙睁眼到天亮,决定立即派人往姑孰,赶在桓大司马返程前动手。提前布局的话,不只能摆脱嫌疑,更能祸水东引,将事情推到桓歆和桓容身上。 桓歆睡到半夜,突闻木窗轻响,披衣起身,发现院中健仆不见踪影,守夜的婢仆昏睡在屏风前,一动也不动。 心中惊疑不定,正想开口叫人,忽然看到床边有一团绢布,拿起细看,瞳孔骤然缩紧。 “郎君?” 屋外传来健仆的声音,屏风前的婢仆悠悠转醒。 见桓歆立在窗前,婢仆大惊失色,伏跪在地,全身都在颤抖。 她怎么会睡死了?! 出乎预料,桓歆未出一言,转身绕过屏风,回到榻上,攥紧写满字的绢布,双眼望着帐顶,表情中闪过狠意。 相比之下,桓容却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天亮。 翌日,天光微亮,桓府内的健仆和婢仆就开始忙碌。 为迎接观礼的贵客,回廊院落均被彻底清扫,树木被精心修剪,奇花异草摆于院中,回廊下悬挂彩绢,置有立屏风,想是为安置各家女眷。 正室前金桂飘香,两株桂木之下,铺设古木大床,床侧设有矮榻,预备摆放冠、帻、簪导等。 南康公主早早起身,和李夫人亲手布置。 司马道福难得规矩,跟前跟后,倒也帮了不少忙。 待到床榻布置完毕,南康公主稍事歇息,转向司马道福,道:“御驾将临,贵客将至,你院中的那些都关紧了,莫要随意示人。” “诺!”司马道福很是恭敬。 傻子都该清楚,今天不能行差踏错半点。如若不然,不用阿姑问责,父皇就会让她好看。 正忙碌时,前院忽然来报,有人送来十余车贺礼,现正停在府外。 “来人自称秦氏。” 南康公主点点头,让人告知桓容,并将来人带入府内安置。 待婢仆呈上礼单,南康公主扫过两眼,目光忽然定住。 “阿姊?”李夫人心生好奇,“可有什么不对?” 南康公主皱眉,将礼单递过去,示意李夫人细看。 鸾凤钗三字映入眼帘,李夫人不信眨了眨美眸,“阿姊,会不会是送错了?” 纵然想要联姻,也该是玉佩才是。 郎君及笄送鸾凤钗? 这是送礼祝贺还是上门找茬? 157.第一百五十六七章 龙凤钗送得实在蹊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是满心疑惑。 此时天已大亮,宾客姻亲将至,没有太多时间旁顾他事,只能暂且将疑问压下,待冠礼后再做计较。 “阿姊,宫门将开,官家半个时辰后将至,需得再查正堂,以防有所疏漏。” 南康公主点点头,命阿麦前往监督,又觉得不放心,干脆亲自前往。 李夫人落后半步,唤来一名婢仆,仔细叮嘱几句。婢仆立即颔首,转身穿过廊下,脚步匆匆赶往客厢,暗中观察秦氏来人,稍有不对立即回报。 正忙碌时,门房从前院跑来,告知回廊下的婢仆,“快禀报殿下,四公子归府!” 说话间,桓祎已穿过回廊,大步流星走向正堂。 桓祎本就生得高大强健,轮廓刚毅。抵达盐渎后,隔三差五就要出海,屡经海上风浪考验,整个人被晒成了古铜色,肩宽被阔,倒三角的身材,形容剽悍,愈发显得壮硕。 不过两载,再不见半点“痴愚”的影子,活脱脱一个英武青年。 桓熙和桓歆代父迎宾,见到迎面走来的桓祎,刹那间愣住了。 这还是不识蜀黍,被指敕谕的四弟? 桓祎龙行虎步,见面一抱拳,“见过阿兄。” 见对方迟迟不还礼,似未从震惊中转醒,当即咧嘴一笑,直接绕开两人,大步走向正堂,遇见南康公主,纳头就拜。 “见过阿母!”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桓祎额头触地,双手扣在头前,声音洪量。 “快起来。”南康公主面露笑容,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回阿母,一切顺利。”桓祎站起身,解释道,“吉日定下,儿接到消息,本想提早动身,为等一艘海船,这才迟了两日。” “海船?”南康公主略显诧异,“什么海船?” 桓祎咧开嘴,黝黑的脸膛衬得牙齿雪白,笑道:“阿弟行冠礼,官家是大宾,谢氏家主为赞官,宴上总要有些新奇东西。儿特地命人网来海鱼,做飨客之用。” “你费心了。”南康公主道。 桓祎摇摇头,笑容真诚。 “本是儿份内之事,何言费心。” 两人说话时,桓熙桓歆总算回神,看着今非昔比的兄弟,难免心情复杂。 这时,门房再次来报,宫内宦者到府,天子已出宫门,车驾正经御道。各家宾客业已出门,不久将至。 “去禀报大司马,再去告知郎君。” “诺!” 南康公主不慌不忙,迈步行过阶下。脊背挺直,双手拢于身前。行动间,禁步缀于裙上,裙摆恍如流云,不闻环佩之声,唯有镶嵌在簪钗上的彩宝时时闪耀。 “去换身衣服。”南康公主转向桓祎,笑道,“虽是匆忙,倒也来得及。” 桓祎面露疑惑。 “瓜儿加冠时,你做摈者我才放心。” “诺!” 桓祎恭声应诺,转身离开,很快转过廊角,不见踪影。 听闻此言,桓歆脸色微变。 原本定下他为摈者,为何临时更改? “阿母。”壮起胆子,桓歆上前半步,开口问道,“为何是四弟?” 南康公主扫他一眼,笑道:“无需介怀,今日宾客众多,你可助父兄宴宾。” 话落,无视桓歆难看的脸色,转身离开正堂。 桓熙看着桓歆,触及他眼底的不甘,笑容里带着嘲讽。 “阿弟莫要气馁,今日做不成摈者,还有其他兄弟,总有如愿之日。” 桓歆转过身,狠狠瞪他一眼,哼了一声,“阿兄好心,弟心领。” 今时不同往日,桓大司马的态度十分明显,桓熙的世子定然坐不长。昨日回府,压根未同桓熙多说半句。直接促使桓熙失去理智,又惊又慌之下,不管不顾的找上桓容。 桓歆闻讯,本不想轻易搀和。 哪承想,半夜收到一封密信,暗示桓熙暗中策划,意在桓伟桓玄。事情成与不成,自己都将背锅。 饶是做多了墙头草,涉及自身安危,桓歆也不会继续“客气”。 何况他早有野心,意图取桓熙而代之。 早晚撕破脸皮,不妨借今日为引,彻底让对方知晓,现时不同以往,大家都是庶出,没什么身份高低,谁也不比谁差! 占了庶长又如何? 生母早已经人老珠黄,不得宠爱。 自己好歹有官职,有立足的根本。桓熙即将失去世子地位,又是个残废,早晚要被别人踩到脚下,陷入烂泥! 桓祎换上朝服,再至前堂,观礼的宾客已陆续抵达。 桓府正门大开,红漆皂缯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漆色和车盖代表品位,挂在车上的旗帜,以及雕刻在车壁上的徽记,则象征不同的形式家族。 一般而言,郎君加冠,女郎及笄,观礼者多为族中兄弟和姻亲。 纵然是太原王氏,也难有今日的盛况。 更何况,不只是侨姓,大部分吴姓也来观礼。家主不便亲自前来,派遣出的都是嫡支子弟。没有嫡子也从庶子里拔高。 总之,绝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一则,桓容的爹娘皆非“常人”,面子必须要给;二来,以桓容出仕来的种种,的确值得“投资”。今日结下人情,得一份善缘,谁言他日不会有所回报?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建康士族齐聚青溪里,同里的宗室权贵也不甘落后。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门房立在台阶前,表情由震惊到麻木,不到半刻时间。 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陈郡殷氏、吴郡陆氏、吴郡贺氏、兴郡周氏…… 一个接一个数下来,着实令人心惊。 “嘉礼而已,竟然如此。” “桓氏势大如此?” “非是桓氏,实乃大司马。” “桓容亦非池中物。” 城内百姓不能入内,只能在在篱门外旁观,目及马车一辆辆经过,议论声纷起。提到桓大司马,难免讳莫如深。议及桓容,则纷纷挑起大拇指。 就在议论声中,天子车驾进-入青溪里。 健仆当即回报,桓大司马携子出迎。众宾客随之出府,距车驾五步躬身行礼。 司马昱掀开车帘,扫过在场诸人,目及王谢等士族均在,眸光微闪,表情中闪过一抹复杂。旋即化为笑容,踏着胡床走下车辕,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桓大司马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朗声道:“大司马免礼,今日府上嘉礼,朕为大宾,诸事当依古礼。” “诺!” 说是这样说,涉及到天子,事情不能没一点变化。 就如请期之日,按照寻常,需由巫士卜笄,定下吉日吉时,再由主家传告大宾。传告的时间往往在冠礼前一日的傍晚。 遇上天子,这个规矩就得改变。 无他,宫门早已紧闭,想进都进不去,想遵旧例都不可能。 寒暄之后,司马昱被请如府内,高坐正堂。见到要退走的桓容,扬声笑道:“阿奴且慢。” 桓容停下脚步,表情中带着疑惑,心中却升起警惕。 “今日阿奴元服,朕亦有薄礼相赠。”司马昱取出一卷竹简,递给位在右侧的谢安,想想又道,“暂且不忙,待礼后宣读。” “诺!” 谢安接过逐渐,捧于手上。 桓容口中敬谢,暗中不免嘀咕,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陛下,臣请暂退。” “可。” 桓容再行礼,恭敬退出堂外。 玄衣白裳,素净的颜色,愈发衬得少年俊雅。经过廊下时,恰遇秋风扫落金桂,点点花瓣落在衣上,似点缀其上的金斑。 在他走后,南康公主同天子见礼。司马道福立在下首,神态端庄,不见平日的轻浮,司马昱暗暗点头,笑容更盛。 吉时将至,桓大司马起身行出堂外,朝服玄冠,背东面西。 司马昱和谢安随后行出,于桓温对面而立。 桓祎深吸一口气,按照背下的程序,挺直腰背,正身前行,捧起置于矮榻上的爵弁服,回身置于堂。 桓容先在房中洗漱,批发而出。 由桓祎引领,一路行至堂内,面南而跪。随后行出,同大宾赞者见礼。 “礼!”桓祎亮开嗓门,离得近的,顿觉耳鼓嗡鸣。 司马昱更被吓了一跳,脸色微变。 桓容咬住腮帮,好悬没有笑出声音。 他有七成肯定,阿兄是故意的。想必是知道这位几次挖坑,趁这机会给自己“出气”。虽说有几分孩子气,这份心意却是难得。 好歹经过风浪,司马昱收敛心神,表情很快恢复正常。 桓大司马早前服了寒食散,此刻浑身发热,面色发红。强撑着精神,只为不被他人看出端倪。然眼神稍显飘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明显不太可能。 好在时下以“嗑散”为风尚,加上一向掩饰得好,并无人发散思维,将此事同他的身体状况联系到一起。 在众人的印象里,桓大司马身体强健,年近六十仍连得两子,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会病入膏肓。 依靠固有印象,加上寒食散的效力,桓大司马撑过全部程序,硬是没被任何人看出端倪。 桓氏祖籍谯国龙亢,建康的家庙乃是桓彝渡河后所建。 桓容与司马昱谢安分立阶下,三揖之后,由后者先入,随后迈步上阶,面西正身而跪。 整个过程皆循古礼。 然因汉末天下纷乱,其后胡人内迁,汉家颠沛流离,冠礼程序一度缩减,甚至有部分更改。 桓容到底是后来人,不知真正古礼为何,原身见过兄长加冠,也没太多的参考意义。 嫡庶有别。 桓容加冠在堂内,桓熙桓济桓歆都没这份待遇,全都布席在户外,也就是在院子里。 整个过程中,桓容记忆最深的就是揖礼。 进门揖礼,出门揖礼,加冠之前,还要面向大宾赞冠分别揖礼。 好不容易走完半段程序,谢安念完一段醮文,进入内堂梳起发髻,再入堂内,正面手捧缁布冠的司马昱,桓容几乎是本能反应,拱手揖礼。 “阿弟,此时无需行礼。”桓祎提醒。 “……礼多人不怪。” 桓祎:“……”当真是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桓容端正表情,正身跪坐于席上。 司马昱为他戴上缁布冠,系上缁衣,桓容起身行出堂外,向众宾客揖礼。 桓大司马颔首,纵然不喜此子,却也不得不承认,比相貌论气质,桓容远超桓熙等人。凤骨龙姿,霞姿月韵,一身风华可比芝兰玉树,同王谢子弟齐名。 “礼!” 司马昱不在身边,桓祎没有再拔高嗓门,采用正常音量。 桓容向观礼者拱手,随后推入内堂,换上朝服,再加皮弁。此冠由白鹿皮所制,依桓容爵位,共制七缝,点缀三彩珠宝,以长簪固于发上。 朝服皮弁,视为首服。 桓容谢大宾、赞冠,起身再行堂外。 玄衣红裳,皮弁玉带,行走间袖摆微震,立于堂下,恰遇阳光直落,冠上彩宝闪烁,衣上彩绣耀目,整个人似笼于光中。 拱手揖礼时,愈显得身姿修长,玉树风华。 屏风后,南康公主眼圈微红,紧紧抿着红唇。 李夫人倾身靠近,纤指擦过南康公主的衣袖,柔声道:“郎君元服,今已成-人,可担一家重任,阿姊可了却一桩心事。” 司马道福跪坐在两人身后,闻听此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南康公主却转过头,轻轻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四目相对,话中含义早已明了。 “礼!” 桓容再次揖礼,退回堂内,取下皮弁,代之以爵弁。 此冠形制如冕,由丝帛制成,冠垂红带,不似冕官前低后高,也无珠旒,为士族冠、婚所用,庶人不得佩戴。 “谢陛下!” 桓容正身揖礼。 冠礼中本无这个程序,正如先前所说,礼多人不怪,加上司马昱身份特殊,桓容此举不违礼仪,传扬出去,反会被世人赞颂。 司马昱笑着颔首,“阿奴良才,今日元服,朕心甚慰。望能为国为民,匡扶汉家,扛鼎于危难,青史留名!” 话落,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竟拱手还了半礼。 桓容吃惊不小,险些愣在当场。谢安同样面露讶色,似没料到天子此举。 “陛下后恩,臣感激涕零!” 好在经历过种种陷坑,反应足够快,桓容当即跪倒,向司马昱行稽首礼。 行礼时才发现,带着爵弁很不方面,额头压根没法贴地。 难怪古人的朝冠都没帽檐。 果真有大智慧! “阿奴起来。” 司马昱扶起桓容,笑容慈祥,语气和蔼,“嘉礼已成,朕的薄利亦该送出。待安石宣读过诏书,再去谢你父母。” “诺!” 桓容应诺,侧身退开半步,请司马昱先行。 三人走出堂外,桓温作为主家,当设宴醴宾。 “宴席已摆,请陛下移步。” “不急。”司马昱笑道,“朕有礼赠于阿奴。” 得司马昱示意,谢安展开逐渐,看到简中内容,不由得神情微变。 能让谢侍中当众变色,可见诏书内容非同小可,众人不免猜测,天子这份礼到底是兄是吉。 桓容所想的是,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甚至连爱渣爹都很意外,显然诏书是临时拟成,并未下至三省一台。 “桓温子容,良才美玉,大才槃槃……仁政爱民,北伐有功,以功封淮南郡公,实封食邑三千。” 诏书念完,众皆无声。 郡公?! 不到二十岁的郡公?! 桓容想到多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好,司马昱会送给他照样一份“大礼”。他的确和桓熙说过,只要他愿意,郡公异姓王都不是虚话。但是,速度也不该怎么快! 渣爹奋斗大半生,才封到南郡公。 他入仕不满三年,只经历一场北伐,而且不是主帅,就封了郡公? 心若宽点,封就封吧,反正早晚有这一天。 可是,封号为什么偏是淮南?! 做爹的是南郡公,儿子成了淮南郡公,天子是想干什么? 桓容狠狠磨牙。 这让他还怎么心宽!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礼记》有载,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 冠者乃礼之首。 男子加冠,需弃少年顽劣,做到齐服色、正行止,在朝敬奉君主,出仕仁政爱民,在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严守礼仪,行止有度,行事得体。 不可为小人之行,不当为不以之事。 桓容身为嫡子,在正堂前加冠,象征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代表继桓大司马之后,将成为掌家之人。 礼后飨宴宾客,由亲父或长者为其取字,表示其已正式成-人,当以成-人之礼对待。 不过,乱世之中礼乐崩坏,五礼不复秦汉,更不及周时。加上桓容情况特殊,许多程序仅是走个过场,并无太大实在意义。不提其他,单是“继承人”这个身份,就不会被桓大司马承认。 由正室所处,在正堂加冠又如何? 碍于晋室血脉,只要桓温还活着,桓容在族中的话语权就不会太高,“继承人”的头衔更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众宾被请飨宴,桓容暂未随行,抓紧时间换下爵弁服,重着缁布冠和玄端服,前往拜见南康公主。 因要接待各家女眷,南康公主移步客室。 室内设有立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 桓容在屏风前行礼,各家女眷则在屏风后,透过玉上镂刻的花纹,隐约能见到玄衣少年的身影。 “阿子元服,我心甚慰。”南康公主正身端坐,双手合于腹前,袖摆在身侧铺展,金线绣成的祥纹流光溢彩,发上的凤钗灿烂夺目。绢制牡丹簪在髻后,花蕊以彩宝雕琢,可谓巧夺天工。 “自今往后,尔当敬于天地,功于社稷,友于士人,礼于庶民。” “谨遵阿母教诲。” 桓容正身下拜,额头触地,良久方才起身。 南康公主颔首,笑道:“去见过你的兄弟。今官家为大宾,献礼自可省去。宴后当拜见族老,绢帛均已备妥。” “诺!” 桓容再行礼,起身就要退出室内。 “瓜儿。”南康公主突然出声。 “儿在。” “宴后再来我处,我有事问你。”想起秦氏送来的鸾凤钗,南康公主不免提心,总觉得事情有异,必须问清楚。 无心尚且罢了。 如果是有意,难道真是找茬? 闻秦氏同幽州素有生意往来,这个时候找茬,究竟图的是什么? “遵阿母之命。” 桓容恭声应诺,忽有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阿母,我闻阿兄带来百斤海鱼,宴上用不尽,可令厨下留出数尾,待明后日用新法烹制,再奉与阿母。” “阿子孝顺,我会令人吩咐厨下。”南康公主笑道,“时间不早,飨宴已开,莫要多耽搁,快些去吧。” “诺!” 桓容退出正室,恰遇一阵秋风卷过,袖摆轻振,衣摆微鼓,通身的素色,映着满院金桂,愈发显得少年灵秀,隽丽雅致,洒脱俊逸,几乎让人移不开双眼。 立屏风后,前来观礼的各家夫人不免颔首,如此郎君,难怪能与王谢郎君比肩。 几个女郎心神微动,桃腮微红。 今日随父母前来,本就存着结好之意。如能两姓联姻,得此佳婿,也可慰半生之期。 婢仆撤去立屏风,迅速摆上两排矮榻,送上菜肴美酒。 南康公主坐于主位,李夫人不设单席,以妾室身份坐在她的身后。余下女眷分别被引至席间,各家女郎随母落坐,面前摆着炙肉鲜蔬,并有一盏精致的羽觞。 婢仆伺候在席侧,打开酒坛,用木勺舀起美酒。 酒香瞬间弥漫。 和寻常酒水不同,坛中泛着微红,底部微有沉淀,却并不显得浑浊。酒水落入玉制羽觞,仿佛一枚红玉,未入口已能醉人。 “此乃桃花酒,出于幽州。据传是前朝的方子,恰好被我子寻到,特地命制成数坛,今岁刚成。入口微甜,不似粮酒辛辣,诸位满饮。” 话落,南康公主举觞,席中女眷遥祝共饮。 酒水入口绵软,带着些许的甜味,如饮蜜水一般。入喉方才感到微辣,随即化为一股暖意,缓缓融入胃中,流变四肢百骸。 “确是好酒。” 哪怕是不善饮酒的女郎,此刻也能多饮三盏。再想南康公主所言,不免感叹桓容的用心。 “淮南郡公至孝,殿下有福。” “范夫人夸赞。” 三觞之后,南康公主向阿麦示意,后者无声退到门边,轻轻拍了拍手。 一阵琴弦声起,数名做少年打扮的舞女鱼贯而入,身着短袍,手持木剑,发以木簪束起,面上未着脂粉,用力踏着双足,伴着弦乐和鼓声起舞。 舞乐声中,酒香愈浓,气氛渐渐变得热络。 有士族夫人寻机开口,打探桓容是否定亲。 “此事不急。”明白对方的暗示,南康公主笑道,“日前有术士卜笄,言我子不易早定。” “哪位术士?” “扈谦。” 此名一出,众人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几家夫人放下羽觞,下意识皱紧眉头。 扈谦的大名,众人早有耳闻。 此人数年为晋室卜笄,少有出错的时候,生命十余年不坠。 今上在潜邸时,常为幼子夭折而苦,便是他卜出笄言,才有了两位皇子。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序齿,卜笄之事广为人知,更让他名声大噪。 时人笃信鬼神,在场女眷多多少少都曾请过术士,询问过吉凶姻缘。细细思量,认为南康公主不是托辞,难免有几分遗憾。 桓容身为男子,晚几年成亲并无大碍。纵然没有正室,美婢佳人都不会缺。自家女郎不能为妾,也不能无限制的等下去,结亲之事只能作罢。 至于送美人,那是不入流的办法。就算要送,也不会是嫡支女郎,哪怕庶出也是一样。 事情暂时揭过,南康公主再举觞。 “请慢饮。” 鼓声稍停,乐声倏然一变,由激昂变得婉转。 舞者退下,换成手持柳枝的歌者,立在室内,伴着古琴的曲调,扬声唱起《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歌者声音悦耳,不似少女婉转,反倒有少年的清亮,竟有几分雌雄莫辨。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伴着古老的曲调,话语声渐停,仅有歌声绕梁,盘绕耳边久久不去。 听到《桃夭》,自然会想起桓容抵京时的盛况。 少年郎君立在船头,高情逸态,济济彬彬。朗声颂出诗经篇章,伴着江风流淌,鲜花柳枝纷落之间,白云浮动,波光倒映,醉了时光,敲开几多少女的心房。 然君子无缘,不能强求。 日后嫁于他人,此时的记忆亦将埋入心底。时而回想,追忆少女年华,或能再品那流淌在秦淮河中的曲调,重睹岁月亦不能褪去的风采。 桓容压根不知,一时没留神,竟引得数名女郎为他伤怀。 拜辞南康公主后,询问过婢仆,知晓桓熙等已先赴宴席,当下不再耽搁,快步行过廊桥。 阿黍恰好同桓容错过,见背影远去,唯有吩咐童子,尽快去寻桓容,留意其他几位公子。随后前往客厢,寻到时机,在阿麦耳边低语几声,将桓歆所行尽数告知。 “三公子的事,尽早处置为好。” 说句不好听的,癞□□不咬人,但会膈应人。 桓歆没有多少实力,再蹦高也成不了大患。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纵容他继续下去,难免不会惹出麻烦。 “四公子那边也该留意一下。” “我知。”阿麦点头,低声道,“此事我会报于殿下。如何处置当由殿下决断。” 阿黍点点头。 “郎君那里需有所提防。”阿麦道。 “郎主在席上,事不好明言。我已吩咐童子多留心三公子,并在席间提醒郎君。” 两人商议一番,阿麦转回客厢,阿黍前往正室。脚步匆匆,心中怀揣不定,表情却分毫不显。 与此同时,桓容抵达正室。 因他出现,乐声稍停。 桓温作为主人,本该位于上首,但天子亲临,只能让出正位,在右侧入席。 郗愔与他对面,其下依次为谢安等人。 桓熙、桓歆和桓祎坐在桓温之下,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桓熙冷哼一声,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桓歆皮笑肉不笑,貌似十分客气,出口的话却相当刺人。 “阿弟稍迟,我同阿兄和祎弟先入席,阿弟不会见怪吧?” 桓容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桓歆这段数还敢设套,分明是当着如来耍猴戏,等着被拍扁。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一名青年道:“叔道此言差矣。加冠之后当拜亲恩,纵有耽搁,亦是人子孝道。” 话到中途,青年又顿了一下,似乎恍然大悟,轻轻起敲了敲额际,笑道:“是我忘了,叔道元服仅在室前下拜,并未入内室,自然会快些。” “桓叔夏!” 桓歆脸色涨红,再蠢也能明白,对方分明是在讽刺他乃妾室所出,和桓容身份不同,更暗示他不存孝心,拜谢母恩敷衍了事。 “怎么,我说错了?”青年笑容爽朗,带着几分狂放不羁,同谢玄颇有几分类似,“如此,我向叔道赔礼。” 说话间,端起羽觞一饮而尽,压根不给桓歆反应的机会。 “咳咳……” 王献之轻咳两声,分明是想笑不能笑,只能借此遮掩。 谢玄同在席中,显然也看不惯桓歆小人之举,遥对青年举觞,道:“两年不见,叔夏风采更胜以往。何日再吹笛曲,让我等一饱耳福,听一听江左第一的笛韵?” 青年挑眉笑了笑,并无谦虚之语,仅是回敬一觞,潇洒狂放之态尽显。 桓容眨眨眼,擅吹笛,江左第一? 桓叔夏? 这位该不是痴迷音乐,被谢安评“一往情深”的那位吧? “阿子,且上前来。” 桓温突然开口,对方才的一段“小插曲”视若未见。拿起酒勺,亲自舀起一觞酒,笑着递给桓容,正色道:“旨酒既清,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 “诺。” 桓容答应得痛快,双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桓大司马又递一觞,道:“旨酒既湑,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桓容恭声敬诺,再次仰头饮尽。 “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尔服,肴升折俎,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第三首醮辞出口,第三觞酒水递上。 酒气开始上头,桓容咬紧牙关,双手捧起羽觞,咬牙饮尽。 三首醮辞载于《仪礼》,大意是今日元服,当严格要求自己,尊奉礼仪孝悌,侍奉国君,萧敬父母,友爱兄弟。如此方能为正身君子,受益一生。 然而,寓意虽好,能不能做到则是两说。 没道理别人扇他巴掌,给他挖坑,他还要陪着笑脸,傻呵呵的往里跳。最正确的做法,该是巴掌扇回去,更要扇一送一,绕过深坑,顺手再挖一个,让先动手的掉进去。 三醮之后,桓大司马又道:“嘉礼既成,当昭告尔字。” 桓容放下酒盏,神情肃然。 “请阿父赐字。” “阿子舞象出仕,难免年少义气,有争勇之举。今取字敬道,望尔端肃于心,敬谨于事,虚怀有礼,莫为浅薄。” 桓容觉得牙酸。 这算是夸还是贬? 抬头看一眼渣爹,桓使君磨着后槽牙,当着众人的面,该走的程序必须走完。早晚有一天,连本带利全都收回来! “敬尊阿父教诲!” 桓容正身行礼,桓温朗声大笑。自司马昱以下,众人皆举觞相祝。 自今日起来,桓容不再被视为少年,将迈入“成-人”行列。有郡公爵,掌握幽州之地,在桓氏族中也有了话语权。 “入席吧。” 司马昱在上首,之前拜过几拜,送礼的程序自可省略。 桓容绕过矮榻,坐在桓温下首。 原本,这该是桓熙的位置。奈何桓容爵位更高,前者再不甘心,也知晓事不可为,没法在位次上相争,只能灰溜溜的后退,眼红的看着桓容入席,受诸人敬贺。 酒过三巡,桓容脸色发红,笑言不胜酒力,开始执筷夹才,试图压一压酒气。 吃了两口,桓容很想叹气。 席上菜肴多为荤食。炙肉、炖肉和鱼类之外,还有整整一碗肉泥,粉红的颜色,撒着葱花香菜。样子是很漂亮,问题在于,生的,生的啊!更要命的是,这是羊肉! 想想看,生的羊肉,没有任何调料,仅是剁成肉泥,加了些盐酒,撒几片葱叶香菜……这味道,真心是谁吃谁知道,一辈子都不会忘。 桓容对着羊肉瞪眼,吃还是不吃? 四下里看看,发现众人早习惯这个味道,一口肉泥一口酒,吃得无比欢乐。 ……太强大了。 收回视线,桓容默默将碗推到一边。 和此物相比,什么鱼脍,什么鞑靼牛肉,全都被比到沟里,弱爆了有没有? “阿弟为何不用?”桓祎好奇探头,“羊肉很新鲜,都是厨下现宰。” 看看桓祎面前的空碗,桓容默默泪流。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颤巍巍的夹起一块肉泥,闭着眼睛送入嘴里,嚼也不嚼的吞下肚。 瞬间味蕾炸裂,控制不住泪流成海。 好吃生味?百无禁忌? 来晋朝尝一尝生羊肉,保管恨透穿-越大神,手指脚趾一起竖!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生羊肉威力惊人,桓容只吃一口,再不肯下第二筷。 随着歌舞声再起,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举杯,依旧你来我往,机锋不断。司马昱受臣子敬酒,始终面带笑容,名士之风不减当年。 谢安和郗超竟能共饮,畅谈辞赋古篇。 几觞饮下,王献之和谢玄不见生疏,似又重回昨日,嫌隙瞬间消弭。 桓容坐在矮榻后,手擎半满的羽觞,打量席间百态。 看到桓伊连举羽觞,桓歆铁青脸色,“桓叔夏”三个字嚼在嘴里,硬是不能发作,无论如何都要往下灌时,禁不住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起来。 这位族兄倒是妙人。 若有机会,倒可以试着结交一番。 “阿弟。”桓祎绕过桓熙,走到桓容身边,接羽觞遮掩,低声道,“之前三兄和我说了些话,很不好。” “三兄,可是关乎于我?”桓容挑眉。 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以桓歆的行事,十有八-九是出言趁机挑拨。 “恩。”桓祎点点头,道,“不是什么好话,阿弟务必要小心。” 桓容笑了。 “阿兄放心。” “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大意。”桓祎补充一句,扫一眼醉醺醺的桓歆,低声道,“小的时候,大兄二兄欺负我,他没少出坏主意。等寻到机会,我必要讨回来!” “讨回来?”桓容诧异。 桓祎咧开嘴,附到桓容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两句。 “阿弟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这和后世的盖买麻袋堵胡同有什么区别?总体来看,倒是很符合桓祎直爽的性格。 “阿兄打算何时动手?” “就在今日。”桓祎咬牙道,“只要叔夏兄再灌他几觞,必定会醉得人事不知。到时正好动手!” “不怕被人发现?” “不怕。”桓祎掰掰手指,“我会蒙上脸。” 在自家蒙脸揍人?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阿兄,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两坛而已。” “两坛……而已?” 桓祎点头,笑容异常憨厚。 桓容无语两秒,吩咐跟随的童子,“看好四郎君,宴后立即送他回房。要是有什么异常举动,马上遣人来寻我。” “诺!” “阿弟莫非以为我醉了?”桓祎皱眉。 “我知阿兄没醉。”桓容笑道,“我与阿兄共饮!” “好!” 桓祎豪情大发,不用羽觞,直接抱起酒坛,道:“如此才过瘾!” “……好吧。” 桓容给童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又取来一只酒坛,虽说带着酒味,里面装的实是清水。 “满饮!” 兄弟碰杯……准确来说,撞坛。同时脖子一仰,对着坛口开灌。清冽的酒水自嘴边流出,瞬间染湿衣襟。 这一幕出现在宴中,无人开口指责,反而纷纷大笑,赞一声“郎君豪迈”。 桓叔夏更是眼光大亮,命婢仆撤下羽觞,改换酒坛,对桓歆笑道:“叔道,饮胜!” 桓歆想哭。 他也真哭了。 今天倒了什么霉,竟被这人盯上? 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拊掌,命人换上酒坛,离开左席,走到桓容的面前,立定之后互看一眼,笑道:“我二人与容弟共饮!” 话落,不等桓容回答,同时仰头狂饮。 或许是为今后的权-争,也或许是为不可追寻的情谊,谢玄和王献之都想一醉。醉酒之后,神智不再清醒,便能短暂忘却世间诸事,不会为汉室衰弱而苦,不会为百姓离乱而痛彻心扉。 恣-意-狂-放,潇洒风-流。 何言不是乱世中的无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情之所至,两人竟吟起魏-太-祖的《短歌行》。 声音悠长,因为酒意带着些许沙哑。 桓伊赞一声“好”,当场丢开酒坛,取出随身的竹笛,送到唇边。 笛声袅袅,不似晋时曲调,更像汉乐府。 乐者按下琴弦,舞者停止飞旋。室内不再有金鼓喧阗,仅余笛音缭绕,伴着慷慨激昂的词句,引得众人击掌赞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同时放下酒盏,单手击着矮榻,伴着曲调,和众人一同吟唱。丝毫不在意司马昱复杂的心情,更不会顾及他泛青的脸色。 当着晋朝皇帝的面,吟诵魏朝皇帝的佳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一幕“奇景”。 纵览历史,仅在此时能得一观。换成后世封建王朝,不说砍头流放,也会贬到犄角旮旯去度过余生。 一首《短歌行》结束,众人同时举觞。 司马昱心中难受,面上却不能现出分毫。只能强撑笑脸,和臣子共饮。那个憋屈劲,当真是没法提。 酒过数巡,宾客都有了醉意。 桓伊兴致一起,竟连续吹奏三曲,更有一曲是新作,得谢安赞誉,击节叹赏,“古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今桓叔夏之曲亦不逊矣。” 夜色将深,席间欢畅更甚。 酒酣耳热之际,一名宦者走了进来,上禀司马昱,宫门将落,请御驾返还。 天子要走,宴席必然要提前结束。 甭管是不是傀儡,有没有实权,该有的规矩不能打破。没道理一国之君回宫,臣子依旧宴饮欢庆。传扬出去,让天下人怎么看? 若传至北方,难保苻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恭送陛下。” 桓大司马当即起身,令健仆备好谢礼。 依照规矩,冠礼之后,主人必要备下绢帛,赠于大宾赞冠。无论父子关系如何,桓温都不会在此事上疏漏,以致落人话柄。 桓大司马出手不凡。 备下的礼物比惯例厚上一倍,绢帛之外,更添一座近半人高的珊瑚,并有珍珠玛瑙、琥珀玳瑁,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东西绝不会白送。 当着建康士族,司马昱总算有了脸面,回宫之后必定下旨,将礼物翻倍赏赐。 不过,那首《短歌行》到底让他堵心,赏赐的礼物没有送至桓府,而是改送青溪里,包括桓温送出的绢帛珠宝,一样不落给了桓容。 明知对方不安好心,桓使君照样乐开了花。 谁会嫌钱多? 反正头顶郡公爵,和渣爹不可能继续和平。经过宴会赐字,他更加确信这点。早撕晚撕都是撕,早撕早利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司马昱回宫之后,与宴宾客陆续散去。 此时城门已关,郗愔留宿青溪里的宅邸。郗超却没有随行,而是留在大司马府。相比桓温和桓容,这对父子的不和摆上明面,在世人眼中早成陌路。 王献之落后半步,命健仆呈上一只长方形的木盒,笑道:“此乃我与容弟之礼。” 也就是说,代表他个人,而不是琅琊王氏。 如今为争朝堂之权,族中拧成一股绳,他和王彪之短暂联手。他日目的达成,为“族中话语权”,两人必将争个高低。 就政治资本,他终究比不上王彪之。但琅琊王氏同幽州的生意一直是他在联络,为今后考量,巩固同桓容的关系很有必要。 明白这份礼物背后的含义,桓容暗中叹息。 当真应了那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以他如今的地位,想要纯粹的友谊?做梦还比较实在。 “多谢兄长。” 桓容接过木盒,拱手揖礼。 口中没有明说,行动却已表明,今日收下这份礼,不出太大意外,日后定会站在“该站”的地方。 “献之告辞。” 送走王献之,谢玄和庾宣接连上前,同样有礼物相赠。 桓伊没有送礼,而是用竹笛点了一下桓容的肩膀,笑道:“未知敬道将留建康几日?如若启程,定要提前告知。” “容弟,快些应他。”谢玄笑道,“叔夏是要赠你笛曲!” 看着笑容俊朗的族兄,桓容眨眨眼,拱手道:“多谢兄长。” 桓伊扬声大笑,未再多言,转身登上牛车,随意的挥了挥手,随众人行出里巷,融入夜色之中。 为送宾客,桓府前高挂彩灯,桓大司马携子立在正门阶上,直至最后一辆车驾离开,方才转身回府。 “天色已晚,尔等各去歇息吧。” “诺!” 桓容四人恭声应诺,敬送桓大司马步入内室。抬起头,互相看看,实在没有话说,干脆遵照渣爹之言,各自散去。 桓熙心情郁闷,更“惦记”着姑孰的两个-幼-弟,单手支着拐杖,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桓歆似有话讲,桓容却无心理他。 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必浪费时间。 桓祎攥紧拳头,盯着桓歆的背影,嘿嘿冷笑两声,摸向怀中的绢布,显然已打定主意。 跟着他的童子脸色微变,头皮阵阵发麻,瞅到机会,立即拽住一名婢仆,道:“快去告诉五郎君,就说四郎君醉了,我拉不住,还请他多派几人送四郎君回房。” 婢仆满头雾水,但见童子面带焦急,额头隐隐冒汗,不似说假话,当下不再迟疑,快步追向桓容。 中途遇上阿黍,后者猜出不对,当机立断,亲自带人拦住桓祎,好说歹说将他送回院中。 桓歆兀自气恼桓容不给面子,尚且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南康公主已送走女宾,离开客室,往侧室暂歇。司马道福被打发走,李夫人亲手燃起香炉。 缕缕清香飘散,驱散了宴上沾染的酒意。 婢仆送上茶汤,南康公主饮下半盏,缓缓舒了口气。 “阿麦。” “奴在。” “去请郎君。” “诺!” 桓歆之事早被禀明,南康公主仅是冷笑一声,说一句“知道了”。想要处置他,手段多得是,不必急在一时。 与之相比,秦氏送来的贺礼更为重要。 桓容想在幽州立足,不知要理清朝中,更要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 同秦氏有生意往来,能够维系一定程度上的联盟,对桓容利大于弊。一旦关系断绝,彼此刀兵相向,幽州的境况会变得凶险,桓容肩上的压力更会千百倍增长。 “我原本想着,可借晋室血脉护他一护。” 南康公主斜倚在榻边,手指按压眉心,“可惜事不能成。那老奴步步紧逼,官家太后又是这个样子,平安尚难,何言其他。如果再加上秦氏,我子该当如何……” “阿姊,此事尚无定论。”李夫人移到南康公主身后,顺过公主的鬓发,指尖落在公主额际,轻轻的揉着。 “待郎君来了,可先问一问。且秦氏来人尚未离开,亦能寻到些线索。” “希望如此。” 说话间,桓容已行至门外,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内室。见到眼前一幕,不由得耳根泛红,下意识停住脚步。 “阿母,阿姨。” 桓使君正身下拜,借机遮掩微红的耳朵。 南康公主坐起身,未觉如何。李夫人掩唇轻笑,眸光流转间,桓容脸更红了。 酒意上头。 一定是酒意上头! “瓜儿,宴上之事我已晓得。” “阿母?” “你父真意为何,无需计较。”南康公主道。 “诺!” “明日拜见族老,记得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如能联合你的两位叔父,待你父去后,族中亦无人敢小看于你。” 桓容瞪大双眼。 亲娘刚才说了什么? 渣爹……去了? “你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南康公主继续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况其年将耳顺,若是哪里有了意外,不足为奇。” 桓容咽了口口水。 纵然心中有所猜测,但听亲娘说出,感觉仍有几分复杂。好似脚下踩着棉絮,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脚踏空。 心中更是空落落的没底。 “西府军之重,满朝皆知。”南康公主看着桓容,声音微低,“你父执掌兵权多年,凡幢主以上皆为你父亲信,军中甲士尽知大司马而不知天子。” “他日生变,你未必能弹-压得住。贸然行事,极可能陷入险境,令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阿母的意思是?” “真有那一日,不要去动西府军,全力接掌姑孰私兵。” 火光映在墙上,焰心跳跃,时而爆出一声脆响。 “桓氏私兵历代侍奉家主,精悍无比,非他姓可以掌握。无论官家出于何种心思,纵然是捧杀,郡公爵位不是虚假。遍观桓氏族中,除了你父,无一人的爵位能与你相比。” “阿母,爵位再高,未必能收拢人心。” “糊涂!”南康公主点了下桓容的额头,“我方才刚说,桓氏私兵侍奉家主!你父活着,他们忠于你父,你父不在,他们忠于谁?桓熙吗?” “所以,阿母才言同叔父交好?” “对。”南康公主点头,语重心长道,“你爵位虽高,终归年轻。你的两个叔父为官多年,手掌要冲之地,政绩彪炳,战功赫赫。如论军中人心,他们哪一个都远胜于你。” “西府军不能落入外姓之手,尤其不能让建康士族插手。” “那郗使君?” “他?”南康公主笑道,“更加不会。” 郗愔坐镇京口,掌握北府军,已有权臣之相。再将西府军交给他,是想出现第二个桓温? “真有那一天,建康必有一番争斗,桓氏内部也将不太平。”南康公主正色道,“我之意,结好你的叔父,借他们之手掌握西府军。抓牢桓氏私兵,尽快在族中站到高位。” “万一有人不服?” “你乃桓温嫡子!”南康公主笑道,“今日冠礼已是昭告世间,除非你父另立继承人,否则,他在族中的权利和地位都将由你继承。” 南郡公的爵位和大司马府,南康公主压根不在乎。库房中的绢帛金银同样不入眼。 她唯一在乎的是桓氏家族,是桓容在家族中的地位! 经历过宫闱变故,兵乱艰难,在皇权和臣权的拉锯中熬过半生,她的眼界超出寻常,别说后宅妇人,朝中文武未必能及。 “如你不得法,可询问身边的舍人。”南康公主笑道,“就如随你来建康的贾舍人。” 贾秉? 桓容哽了一下。 那位三句不离放火,他真的担心,没等事情了结,姑孰和建康都会被一把火烧成渣渣。 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后者嫣然一笑,轻声道:“大司马病况虽重,一时半刻倒也无碍。郎君可从容安排,确保没有疏漏。” 桓容抬起头,看着相视而笑的亲娘和阿姨,激灵灵打个哆嗦。 抢回这样一个美人,渣爹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费解啊。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话锋一转,从榻后取出一只长方形的木盒,推到桓容面前,道,“打开看看。” “诺。” 木盒打开,一阵金光映入眼帘。 近两掌长的金钗躺在盒底,不似魏晋工匠的手艺,同汉时的花样也有区别。雕刻在钗身上的篆文,莫名让桓容觉得眼熟。 乍然想起袖中的青铜剑,一念灵光闪过脑海,桓容不禁愣在当场。 “此乃战国古物,名为鸾凤。” “古物?”桓容喉咙发干。 “此钗非寻常佩戴,乃嘉礼所用。钗上篆字意为‘赵氏’。” 赵氏,嘉礼? 桓容看着金钗,眉心皱出川字。 “今日秦氏送来十车贺礼,此钗即在其中。”南康公主顿了顿,沉声道,“此钗赠出,常为结两姓之好,然于你冠礼相赠,实是显得奇怪。”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顿了顿,“瓜儿,秦氏究竟何意,你可明白?” 这话已经相当客气。 如果直白点,直接可以翻译成:他们是不是打算找茬? 看看鸾凤钗,又看看亲娘,桓容无语望天。 过了今天这关,他必须和秦璟见个面,深入彻底的“谈一谈”。 160.第一百六十章 和荀宥等人相处日久,积累下丰富的经验,桓容以为自己的口才还算不错。但是,此时此刻,面对亲娘严肃的表情,他却突然变得词穷。 秦璟送来鸾凤钗,还是在冠礼之时,实在出乎预料。 以之前的几番接触,说他故意找茬,可能性着实太低。 结两姓之好? 桓容默默叹息,这事更不可能。 是嫁是娶? 条件摆在那里,硬件软件都有欠缺。 实话实说,见到鸾凤钗,他也有些懵,第一反应是马上送出书信,和闹出“这事”的好好谈谈,看看对方是不是脑袋进水,要么就是走路没注意撞柱子上了。总而言之,这是“正常思维”能干出的事吗? “瓜儿?” 桓容迟迟不出声,表情变来变去,喜怒难断,南康公主愈发感到疑心。 李夫人眸光微动,仔细打量桓容的表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以袖掩口,笑容颇含深意。 “阿姊莫要催,稍等片刻,郎君理清之后,自会实言相告。” 听到这句话,桓容只想苦笑。 实言相告? 怎么告? 秦某人办事不地道,好歹事先给个提醒,他也好知道“事发”之后如何应对。如今倒好,一支鸾凤钗送过来,亲娘误会是找茬,他怎么解释? “阿母,这事……”桓容皱眉,硬着头皮道,“儿以为对方未必有恶意。” 南康公主眸光微凝,“没有恶意?” 压力陡然加倍,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 太吓人了有没有? “儿同秦氏有生意往来,彼此定有契约。秦氏向来守约,称王拿下燕境之后,一度拦截南下的乱兵,对儿多有相助。” 桓容咬了下舌尖,情绪镇定下来,思维随之变得清晰。 “儿同秦氏四郎有约,不只交易盐粮,更从氐人辖地招揽百姓,收拢壮丁。” “回建康之前,盱眙曾遣商队北行,经南阳入上洛,如计划顺利,想必此时已经折返。” “秦氏掌控燕境不久,又发兵攻打氐人,抢得三郡之地。条件所限,纵然下令恢复农耕,与民休息,短期内未必能见成效。想要维持对敌优势,急需大量的海盐稻麦。九成不会杀鸡取卵,舍弃同幽州的买卖。” “你怎知不会?”南康公主沉声道,“如能拿下幽州,何必再出钱市买?” “若对方有挑衅之意,甚至兵发幽州,临近诸州定不会坐视。”为增强说服力,桓容手蘸茶汤,在地上勾画简略舆图,展示幽州的重要性。 “幽州地处要冲,西接豫州,南临为青、兖侨州,再向南则是广陵。一旦广陵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建康危矣。” 甭管晋室地位如何,都是王朝正统的象征。在没有成功篡位之前,纵然是桓温,也不会任由外敌入侵,必会竭尽全力迎战。 “秦氏既然称王,早晚会同晋国一战。然而,”桓容顿了顿,咬住腮帮,“不会是现在。” 秦氏有实力有野心,定然会有逐鹿中原,统一华夏之志。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扫灭胡人政权,统一北方之前,贸然和东晋起冲突并不明智。 这和个人开撕不同。 国与国之间开战,必是全力以赴,胜者通杀,败者饮恨。 乱世之战,群雄逐鹿,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两百年间,匈奴、鲜卑、羯、氐、羌以及乌孙柔然等部南迁,建立的政权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结果呢? 多数如流星划过,短短几年就灰飞烟灭。 究其原因,不过是根基不稳,遇大败就要溃散。 “阿母,在儿看来,秦氏不统一北方则罢,一旦掌握北地全境,收拢民心,与晋早晚会有一战。而在那之前,秦氏九成不会轻举妄动。” “为何?” “秦氏能够崛起,是高举‘驱逐胡贼,恢复汉家’的旗号。”桓容沉声道,“未等胡人尽退便贸然同晋开战,与其‘志向’相违,必不得人心。” 历史上,苻坚野心勃勃,拿下北方之后,迅速发兵百万,誓要一统天下。东晋的兵力完全不够看。无论在谁看来,此战的胜负都没有悬念。 出人意料的是,苻坚偏偏输了。 不只输掉战争,更输掉国家,最后还丢掉性命。 后世评价,淝水之战成为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经典。更成就谢安谢玄之名,使陈郡谢氏登上权力顶峰。此战之后,号令北方的前秦分崩离析,各族纷纷叛-乱,短暂统一的局面又被群雄割据取代。 引发胜利天平倾斜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百万大军的组成。 胡人占据少数,更多的则是汉人。 无论多么孱弱,东晋都象征“汉室正统”。苻坚征发汉人去打东晋,无疑是一步臭棋。无论顺风逆风,战争的结果都不会顺应期望。 现如今,秦氏面对的问题很多,哪怕不如苻坚的严峻,也容不得肆意而为。如若不够谨慎,行差踏错半步,之前的大好局面都将沦为泡影。 氐人盘踞在侧,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随时可能“出招”。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并未完全消灭,尤其是打下高句丽自立的慕容垂和慕容德,更是心腹之患,不得不时刻加以警惕。 秦氏这时打东晋,无疑是一记昏招,相当于足球场上的乌龙球。 “在儿看来,只要秦氏没有昏头,必定不会在此时南攻。”等对方决心南攻,自己的实力也非今日可比,大可以掰一掰腕子。 南康公主点点头,认为桓容言之有理。在后者将要松口气时,又问道:“那么,对方送来这支鸾凤钗出于何意?” 桓容:“……”敢情他忽悠这么一大串,口水都快说干,也没能将事情蒙混过去? “既然不是无意,其中定有蹊跷。”南康公主看着桓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瓜儿,你实话同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容胃疼。 “阿母,这……” “恩?” “……他,那个,曾经……” “什么?” “秦四郎曾对儿吟诵诗经。” 南康公主:“……”这算什么回答? 正要再问,脑中灵光一闪,神情陡然一变。 “哪首?” “召南和卫风。”硬着头皮说出这句,桓容不敢抬头。 “召南,卫风?” “是。” 室内陷入寂静,仅有灯光摇曳,焰心-突然-爆-裂,发出一声脆响。 “多久了?” “阿母?”桓容诧异抬头。 “这事多久了?” “几个月前……” 南康公主再次陷入沉默,桓容额头冒汗,只觉压力山大。 气氛过于紧绷,仿佛一根拉紧的细绳,随时可能扯断。 “阿姊,”李夫人忽然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凝重,“郎君龙凤之姿,拔群出萃,秦四郎同郎君相识日久,心生仰慕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轻轻颔首,笑容温婉,语气娇柔,“伯牙子期之交,留百载佳话。所谓知音难觅,如郎君能得一知音,未尝不是好事。” “知音?”桓容愣在当场。 这事可以这么解释?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只不过,”李夫人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温和,却让人脊背生寒,“郎君尚且年少,秦四郎此举实有几分不妥。郎君何妨与之书信,请他往幽州一行,殿下可亲自见上一见。” 幽州? 桓容双眼瞪大,明白李夫人话中的暗示,陡然生出喜意。 “阿母,我马上命人准备车驾,明日就走!“ 只要亲娘愿意离开建康,一切都不是问题! 鸾凤钗? 小意思! 如果能促成此事,他反而要感谢某人。 南康公主面露惊讶,她什么时候说要离开建康了? 李夫人轻笑道:“阿姊,该走了。” 桓大司马早晚要上路,为桓容考虑,顶多再活个一年半载。有司马道福送入宫的丹药,司马昱也未必能撑上多久。 无论谁先倒下,建康都将生出大乱。 有王谢士族和郗愔在,不至于伤筋动骨,纷争却不可避免。褚太后亦会趁机走上前台,联合一方,扶持司马曜或是司马道子,重掌台城大权。 建□□成乱局,各方势力你争我夺,便不会有余暇算计桓容。 相对的,都城不再平稳,兵祸随时可能降临,南康公主不适宜留在城中,否则必会成为靶子,落入险境。 李夫人不在乎谁生谁死。 经历过国破家亡,早已看透生死。但是,她不允许南康公主出事,绝对不行。 “阿姊,台城传出消息,宫中美人有喜,几位淑仪各怀心思,留在城内必会烦扰,莫如往幽州散散心。” “阿母,盱眙不同往日,您去了一定喜欢!”桓容认真道。 “再说,您不是一直想见见袁峰?这次正好。儿早年外出游学,回到建康短短时日,又出仕盐渎,常思母恩却不得见面,实在是……” 说着说着,桓容眼圈泛红,那叫一个可怜。 为让亲娘离开建康,必须发挥最大演技。卖惨如何?他乐意! 南康公主仍觉得不妥,无奈道:“瓜儿,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不合规矩。” 纵然要走,也该是往姑孰。 “规矩?”李夫人浅笑,轻声道,“这样的世道,还有什么规矩可讲?” “可……” “阿姊,如郎君还是县公,自然要讲规矩。然官家下旨,郎君已为郡公,位比诸侯王。将阿姊接到幽州奉养,朝中谁人敢说个不字?”见南康公主神情微动,李夫人压低声音,“再者言,秦四郎君真意如何,阿姊不想当面确认?” 是好是歹,总要当面才能看得分明。 关乎自身,南康公主未必轻易点头。涉及到桓容,必定会慎重考虑。 扫过敞开的木盒,目及熠熠生辉的鸾凤钗,几个念头在脑中纠缠,终于,爱子之心占了上风。 “要走的话,也需先送走那老奴。” 桓大司马不启程,她未必能离开建康。 “阿姊放心。”李夫人眉眼弯弯,吐气如兰,“大司马至多再留两日,无论官家是否恩准,都将启程返回姑孰。” “果真?” 李夫人点头。 在城外军营不好下手,回到府中,自然不能让他白走这一趟。事情做得隐秘,又有寒食散做引子,确保桓大司马病来如山,一时半刻不会死,却比死了更加遭罪。 为免南康公主反悔,桓容立刻起身告辞,临走不忘捧起木盒,故意在亲娘面前“展示”一番。 “阿母,我明日上表,请奉阿母往封地。” 话落,麻溜的行礼走人,动作干脆利落,风一样的速度。 室内归于寂静,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挑眉道:“阿妹故意的?” “阿姊说什么?妾不甚明白。”李夫人无辜的眨眨眼。 “瞧这情形,瓜儿未必没有心思。”南康公主斜倚在矮榻上,慢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秦氏……难免会落人话柄,于他今后无益。” “阿姊,郎君虽然聪慧,到底年少。”李夫人倾身靠近,低声道,“所以,阿姊才该亲往幽州。有阿姊在,郎君才不会吃亏。” 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叹息一声。 “你费心了。” 李夫人摇摇头,素手卷起南康公主的衣袖,唇角微翘,长睫轻扇,犹如灵巧的蝶翼。 “没有阿姊,我不会活到今日。只要阿姊不弃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愿伴在阿姊身边。” “你啊……” 拂过李夫人耳下的琥珀,南康公主笑颜舒展,犹如盛放的牡丹。 桓容捧着木盒回到房中,听到阿黍回报,得知桓祎被关在房里,满意的点点头。 “你做得对,此时谨慎为上,不能闹出任何动静。” 至于桓歆,早晚有机会收拾。 “郎君可要洗漱?” “不忙。”桓容行到内室,亲自翻出竹简,“我要上表天子,请奉阿母往盱眙。明日派人去青溪里,通知府内众人,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黍瞪大双眼,狠狠掐了一下胳膊,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表情中满是喜意。 “还有,”桓容铺开竹简,开始动手磨墨,“让人盯着世子和三兄,遇上不对立即回报。” “诺!” 阿黍恭声应诺,转身移来两盏三足灯,命忠仆守在外室,不可轻易入内打扰,随后找人安排,确保明日篱门一开,青溪里就能得到消息。 与此同时,桓大司马突然惊梦,中衣被汗水溻透,觉得口中干渴,一边唤人一边坐起身。 婢仆刚刚走进内室,未能拨亮灯火,突闻一声钝响。疑惑望去,看到桓大司马倒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 “郎主!” “闭嘴!”桓大司马滚在榻下,神智虽然清醒,半边身体却感麻木,手脚竟有些不听使唤,“快些扶我起来。” 婢仆白着脸上前,费力的扶起桓大司马,将他安置在榻上。 “倒盏水来。” “诺!” 婢仆刚刚转身,耳边忽闻风声,胸前陡然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剑尖穿透胸腔,血顺着伤口流出,瞬间染红衣襟。 “咳咳……为……” 鲜血溢出口腔,婢仆咳嗽两声,来不及惨呼,瞬间扑倒在地。手脚抽动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铜炉摆在榻前,暖香袅袅飘散,同血腥味混在一起,突兀的刺鼻。 屏风外忽起一阵轻响,未几,郗超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忧心,“明公,发生何事?” “无事。”桓温靠在榻边,动了动手指,发现僵硬感渐消,勉强能行动自如,“景兴进来,我有事吩咐。” “诺!” 郗超绕过屏风,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婢仆,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明公?” “你立即安排,明日启程返回姑孰。”桓温无意解释,“越快越好。” “官家那里?” “先出城,我自会上表。”桓大司马攥紧十指,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心中升起难言的恐慌,“必须尽快回姑孰,迟恐生变。” 细观桓大司马的神情,郗超心知不能在问,当即退下安排。临走不忘命忠仆抬走尸身,清理干净血迹,点上一炉新香。 台城内,司马昱独宿太极殿,未召美人侍-寝。想到桓府所见,愁闷和烦躁一并涌上心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来人!” 一名宦者弯腰靠近,小心窥着司马昱的神情,等候吩咐。 “宣王美人。” “诺!” 宦者退到殿外,不到两刻时间,美人就被请来。身上裹着一件斗篷,斗篷下是薄绢裁成的短袄长裙,随着走动,小巧的莲足在裙边若隐若现,脚踝上挂着一枚金铃,声声脆响撩动人心。 司马昱服下一丸丹药,脸颊倏然涨红。 美人被拉上-龙-床,立时娇-呼一声。 锦帐落下,宦者垂下眼帘,推到墙边。打开暗柜,看到空了大半的药盒,心中大惊,颈后沁出一层薄汗。 千里之外,彭城郡中,秦璟立在廊下,仰望高悬的明月,良久未动一下。 一只领角鸮振翅飞来,似认出秦璟,“**”的叫了几声,收起翅膀,落到他的肩头。小巧的脑袋转过来,大眼睛一眨不眨,胸羽蓬松,明显是在讨食。 秦璟扫它一眼,转身回到内室。 贺礼应已送到建康,未知容弟是何反应? 夜风忽起,发尾轻拂,似一匹乌绢。 秦璟做到榻边,单手搭在膝上,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深邃,瞳孔竟比夜色更黑。 领角鸮扑向漆盘,张嘴叼起一枚肉干,两口吞入腹中。立在木架上的黑鹰陡然转醒,竖起领域,明显带着不满。 先是鹁鸽又是领角鸮,各个都来抢肉,还不能咬死当夜宵,从古至今,有它这么憋屈的鹰吗?有吗?!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清晨时分,建康城突然起了一片薄雾。 雾气似轻纱飘落,缓缓拂过城中建筑,聚于秦淮河上。 河岸笼罩在雾中,仿佛一幅黑白的古画。几根光秃秃的木杆立在码头,木杆下是尚未挂起的旗帜和风灯,犹带着未尽的水汽。 篱门未开,船工没有急着上工,河岸边不闻喧闹人声。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瞬间打破清晨的寂静。 清脆的鞭花连续炸响,两匹高头大马冲开雾气,沿着秦淮河北岸疾驰。能见度虽低,赶车的健仆却压根不受影响,单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挽着鞭花,驱赶骏马加速飞奔。 车驾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更加载几味丹药的气息。 桓温靠坐在软褥上,脸色赤红,眼底遍布血丝。死死盯着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仍没法合拢手指。 郗超坐在旁侧,看到这一幕,不禁心头大惊。他终于明白,为何大司马要着急离开。如被他人知晓……不,绝对不行! “明公,”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郗超谨慎道,“今晨提早离府,公主殿下定会知晓。不用多久,城内亦会有消息传出。” “我知道。”桓温皱紧眉心,拇指和食指终于动了。 “待我回到大营,立即点兵将启程。上表之事交给你。”桓温顿了顿,“切记,莫要让他人看出端倪!” “诺!” 郗超垂下眼帘,心情复杂难言,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笑。 为重获大司马信任,他一直想方设法努力。不料想,愿望竟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大司马是真的信任他,还是别无他法,此刻无法深究。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司马交代之事必须办好,如若不然,他恐怕没法活着离开建康。 说话间,车驾已穿过城中,直奔西城门。 雾气笼罩之下,能见度极其低。 早起的店铺伙计能听到马蹄声,却辨不清车身标记。待车驾过去许久,方才奇怪的嘟囔一声:“瞧着是红漆?这么早,究竟是哪位着急出城?” 恰好掌柜从门内走出,见伙计抱着门栓出神,皱眉咳嗽一声。 “发什么愣?活干完了?” “哎!”伙计打了个激灵,连忙解释道,“小人没想着偷懒,是方才过去一辆马车,瞧着像是红漆的车厢,心里觉得奇怪。” “这和你有甚关系?”掌柜眉头皱得更深,表情更加严厉,“快些干活,忙完这里去厨下帮忙。” 伙计连声音答应着,再不敢七想八想。 掌柜转过身,思量伙计方才所言,当下心头一动,透过雾气眺望,马车早不见踪影。不由得生出疑问,城门未开,究竟会是谁? “阿木!” 越想越不对,掌柜迅速穿过前躺,找到劈柴的健仆,吩咐道:“马上去乌衣巷禀报,就说有人出城,瞧着似朝中官员。” 健仆答应一声,抡起胳膊,当的一声,斧头楔入木桩。 “我这就去。” 话音落下,抓起放在一旁的短袍,随意擦去脸上的汗水,大步走向侧门。 马车抵达西城门,乌衣巷和青溪里陆续接到消息。 有人不甚在意,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也有人心生警惕,派人循着车行方向查探。赫然发现,车驾里不是旁人,而是当朝大司马桓温! “可是真的?” 闻讯者犹不敢相信。直至城门打开,马车奔赴大营,从城门卫处传出口风,证明确是大司马车驾,众人大吃一惊。 以桓大司马的行事风格,出城该摆开仪仗,大张旗鼓才是。 如今不声不响,一辆马车“偷跑”? 智慧如谢安也不禁满头雾水。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如杂乱的线头缠在一起,始终莫衷一是,找不出准确答案。 桓府内,马车离开当时,南康公主就得到消息。下令健仆无需跟随,写下一封短信,放飞一只鹁鸽即宣告了事。 李夫人特地前往正室,看到留在榻前的香炉,确认香料已经燃尽,不由得嘴角微勾。 “收起来吧。” “诺!” “昨夜伺候大司马的人呢?” “回夫人,早起不见踪影,想是跟着出了城。” “是吗?” 绕过屏风,李夫人忽然停住,弯腰看向屏风一角,发现几点暗红的污渍。良久之后,长睫微掀,饱满的红唇弯起诱人的弧度。 “把这屏风撤了。” “夫人?” “记得擦拭干净,锁入库房。” 郎君尚未离开建康,大司马的病还需瞒着。死人的事不好传出,总要帮着遮掩几分。 李夫人直起身,信步走到廊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任由秋风拂过鬓发。 有郗超在侧,竟也疏忽到留下痕迹,想必情况危急,已是刻不容缓。想到这里,李夫人收拢纤指,将花瓣攥于掌中,笑意涌入眼底。 “阿英。” “奴在。” “世子那里可有动静?” “回夫人,昨夜宴前,世子已派人离府。” “恩。” 李夫人满意点头,想到姑孰的乱局,不由得心情更好。 “郎君身边有能人,世子的一举一动皆在预料。” 如此一来,想必阿姊可稍微放心,无需过于劳神。 桓容用过早膳,第一时间去找桓祎。 推开房门,就见后者垂头丧气的坐在榻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长袍,发髻未梳,很是没精打采。 “阿兄?” “阿弟来了?”桓祎抬起头,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苦笑道,“我昨天酒醉,差点闯下大祸。” 甭管桓歆做过什么,他敢挥拳殴打,还是在嘉礼当日,事情肯定没法善了。阿父又在府内,说不好就要连累阿母和阿弟。 酒醒之后,桓祎后悔不迭。进而下定决心,此后绝不再醉酒。 “阿兄何出此言?”桓容坐到桓祎对面,将一碗熏肉放到桌上,“阿兄想必饿了,先垫一垫肚子,稍后有事要劳烦兄长。” “什么事?”看到熏肉,桓祎双眼发亮。想到昨天的种种,又不免神情一黯。 “不急,阿兄先洗漱更衣,用过饭食,我再与阿兄详叙。” “好。”桓祎答应得十分痛快。 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本人也不免为满身的酒味皱眉。当下绕过屏风,命人备下洗漱之物,利落的更换的衣袍。 桓容坐在矮榻边,扫过伺候的婢仆和童子,开口道:“阿兄一夜未眠?” “回郎君,奴等不晓得。”一名婢仆开口辩解,“四郎君醉酒发怒,奴等被关在门外,实不敢违命打扰。” “为何不报与我?” “郎君不让。”婢仆咬住下唇,声音微低。 桓容再次开口:“阿楠在何处?” “回郎君,阿楠染上风疾,留在盐渎养病,此次并未跟随。奴伺候四郎君三月,幸得郎君看重,郎君房内的事多由奴打理。”又是那名婢仆,回话时下颌轻抬,故意抿紧红唇,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阿楠病了?” “回郎君,是他贪凉之故。” 桓容眯起双眼,打量着婢仆,“你名为何?” 婢仆脸颊微红,道:“回郎君,奴名阿宁。” “阿宁?”桓容轻轻颔首,“倒是个好名字。” 婢仆脸色更红。 桓祎从屏风后走出,见到眼前情形,不禁面露诧异。 “阿弟?” “阿兄,此女是从盐渎带来?” “对。”桓祎点点头,坐到矮榻边,夹起一块熏肉大嚼,咽下后方道,“是县衙收拢的流民,我见她可怜,又认得几个字,就留在身边伺候。” “如果我向阿兄讨要,阿兄可愿意相让?” “说什么让不让。”桓祎咧嘴一笑,“一个奴婢罢了。只不过,阿弟需得告知阿母。” 桓容点点头,再次看向婢仆,后者早已脸泛-春-色,目如-春-水。 “你意如何?” “奴愿伺候郎君。”婢仆伏跪在地,刻意展现娇柔的身段。 见她这般表现,桓容神情不变,桓祎停下筷子,笑容瞬间消失。 “阿弟,这人不能给你。” “为何?” “不是好东西。” 话音落下,婢仆脸色煞白,表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桓容挑眉道,“阿兄打算如何处置?” “送去田庄。”桓祎又夹起一块熏肉,“我数月在海上,没想到身边有这样的。阿弟是看出她心思不对?” 桓容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我问话都是她在回答,显然得阿兄重视。然而,阿兄昨夜醉酒,醒酒汤未用,衣衫未换,身边是什么情形,她竟一问三不知,反而满口推脱之言。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实是有害无益。” 身处的环境改变,思考方式自然会随之变化。 撇开身份,单以“职业准则”来讲,此人也是严重不合格。何况她另有心思,将来难保不会为利益所动,生出二心,作出背叛之事。 “郎君,求郎君怜惜!” 被拖下去时,婢仆大声求饶,跪在旁侧童子却大感解气,就差说一声“活该”。见桓容看过来,不觉脸色微白,到底不忿婢仆平日所行,开口道:“郎君,阿楠不是贪凉,是被浇了水,这才没能随行!” “哦?” “就是阿宁做的!”童子豁出去,誓要让婢仆不得翻身,“她总在四郎君跟前转悠,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仆等以为四郎君喜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没料想,没料想……” 不等童子说完,桓祎瞪大双眼,差点被熏肉噎住。 “我喜她?我哪里喜她?!” 童子伏跪在地,讷讷不敢出声。 桓容叹息一声,道:“阿兄,这事怪不得他们。以后注意,莫要乱发善心才是。” 桓祎心中抱屈,却又无从辩驳,只能化郁闷为食欲,一碗熏肉眨眼见底。 “回到盐渎后,阿兄身边的人该清理一番。”桓容继续道,“我将奉阿母往盱眙,如果阿兄没有头绪,可向阿母和阿姨借人。” “阿弟要接阿母离开建康?”桓祎愣住。 “对。”桓容点点头,“我要和阿兄商量的就是此事。台城未必肯放人,要顺利出城,需得计划一番……” 签退婢仆和童子,兄弟俩关起房门,绞尽脑汁商量一番,最终定下计划,开始分头行事。 桓祎点出数名健仆,带着十余辆大车赶往城外。 桓容命人准备车驾,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先往青溪里。 “阿父清早出城,消息传出后,必有眼睛盯着桓府,此时不便出城。”桓容正色道,“阿母和阿姨先往青溪里,待时机成熟即可由暗道出城。” 青溪里的宅院经过改建,两条暗道均已延伸拓宽,想要不引人注意的离开,并非什么难事。 “届时,避开府外眼线,阿母在阿姨在僻静处登车,出城与儿汇合。” 桓容的计划很简单,却相当有效。 秘密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出城,不做任何停留,马上赶往幽州。在途中送出表书,无论天子肯与不肯,事实即成,车队再不可能掉头。 怒火中烧又如何? 桓容身为郡公,奉养亲娘合情合理。更何况,封地是太后给的,爵位是天子封的,收回去?不怕脸被扇肿? “阿父已经出城,想必很快动身。事不宜迟,需得尽快行动。” 总之,只要送走亲娘和李阿姨,其他都不是问题。 碍于消息不能泄露,必须悄悄启程,桓伊的笛曲怕要错过,希望今后还有机会。 桓容态度坚决,无论如何不能将亲娘留在建康。 李夫人堪称神队友,各种敲边鼓,三句不离“郎君”,五句必提“秦氏”,彻底打消南康公主最后一丝迟疑。 生怕亲娘反悔,桓容麻溜起身安排,大张旗鼓摆出车驾,送亲娘和李夫人前往青溪里。 桓熙和桓歆听到动静,同往府前相送。 司马道福起得稍晚,正梳妆时,获悉“头顶大山”即将离开,不由得泛出喜色。扶正蔽髻,插-上两枚金钗,裙摆微扬,急匆匆前去相送。 殊不知,南康公主这一走,竟是远离建康,直赴幽州。两人再见面,早已世易时移。桓府的一切尽皆模糊,带着桂花香的秋风消失无踪,回忆今时今日,唯有秦淮河水漫漫流淌,融进岁月无声的叹息。 建康城外,桓大司马返回营地,立即点齐部将,下令拔营返回姑孰。 军令如山。 即便怀揣不解,众将仍齐声应诺,退出军帐抓紧安排。 郗超留在帐中,由桓大司马口述,提笔写成一份表书。对比桓温亲笔,竟是不差分毫。 “送上表书后,景兴可暂留建康,待郗方回上表之后再动身。”桓大司马一身朝服,宽大的袖摆垂下,正可遮住僵硬的手臂。 郗愔躬身揖礼,捧着表书离开军帐。 少顷,有虎贲来报,桓祎率人来到营外,言是奉南康公主之命送绢帛金银往族中,特来城外拜别。 “让他进来。” 桓大司马身染重疾,越是焦急越不能露出痕迹。 桓祎被迎入军帐,跪地行稽首礼。 明知此举并无不妥,桓大司马仍觉得别扭,总觉得对方似乎知道什么,不想同他多说,只想尽快将人打发掉,早走早好。 不承想,平日里嘴拙口笨的儿子,今天竟一反常态,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正事说完还不走,开始东拉西扯,有的没有的都要说上一通。 实在没有话题,竟说起出海的经历,并认真向桓大司马讨教,遇上“诸如此类”的风险应该如何应付。 桓温气得肝疼。 他又没出过海,哪里知道这些?! 仅是危险也就算了,又提什么大鱼的吃法,什么海鱼三吃,他竟不晓得自己在儿子心中如此“平易近人”,可以当面讨论膳食? 桓温不自在,桓祎更不自在。 嘴里胡诌八扯,心里算着时间,眼见桓大司马越来越不耐烦,很有拔-刀的趋势,不禁急得头顶冒汗。就在没有话题可聊,眼见对方要开口撵人时,终于有虎贲来报,桓容在营外求见。 桓祎暗暗松了口气,心知桓容出现,代表事情成了一半。阿母和阿姨定然已经登上车驾,说不准已经出城。 艰难控制住脸上表情,看向桓大司马,正色道:“阿父,阿弟来了,正好一起谈谈海鱼之味。” 桓温:“……” 他不想谈海鱼三吃,只想谈儿子三杀! 好在桓容比桓祎识趣,进帐后并不废话,直言将返幽州,特地来向桓大司马辞行。 “族老均已拜会,族人处有兄长代劳。儿离幽州日久,实不敢多留,拜别阿父之后便启程北行。” 选在同一天走,朝中的目光多会集中在渣爹身上。等回过味来,亲娘和阿姨早就过了广陵。 桓温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没有晕倒,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两个儿子,顾不得许多,立即拔营启程。 桓容和桓祎一路奔驰,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南康公主出现。以为事情生变,正要返回城中,忽见两辆马车行来,赶车的是几个不起眼的健仆。 典魁和许超目标太大,钱实要留在青溪里掩人耳目,这些健仆相貌寻常,属于落入人堆转眼不见的类型,更能方便此次行动。 兄弟俩迎上前,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牡丹娇颜。 “阿母。” “阿姨。” 为行路方便,南康公主未戴蔽髻,只挽着矮髻,瓒一枚凤钗。简单的打扮,依旧蛾眉皓齿,绰有余妍。李夫人不佩簪钗,仅在鬓边簪一朵绢花,映衬耳下琥珀,愈发显得方桃譬李,国色天香。 “事情妥了。”桓容策马上前,笑道,“阿父刚刚启程。” “好。”南康公主点点头,“咱们也走吧。” “诺!” 桓容桓祎同时应诺。 桓祎带出十余辆大车,绢布金银不过是幌子。车厢打开,藏于内的私兵健仆尽数跃出。 典魁和许超活动几下手脚,晃晃脖子,能听到骨节咔吧作响。 车厢固然宽敞,奈何人数太多。想要尽快出城,只能委屈挤上一挤。 “幽州商船将于半个时辰后出发,按计划在广陵城外汇合。”桓容策马行在车边,道,“为加快行路,要委屈阿母和阿姨了。” “无妨。” 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眺望辽阔大地,似有几分恍惚,又有几分难言的伤怀,无意中发出一声感叹。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归。” “阿姊,”李夫人轻笑道,“难道不该是终于一别吗?” 南康公主垂下眼帘,理清思绪,轻笑道:“你说得对。” 困于建康半生,本以为将终老于此,无法踏出城门半步。不想能有离开之日,何言愁绪,该高兴才是。 车队继续前行,留下蜿蜒的辙痕。 桓容扬起马鞭,宽袖被风鼓起,烈烈飞舞。 骏马高声嘶鸣,四蹄撒开,仿佛一道闪电,冲开最后一片薄雾,飞驰向北,奔向既定的前路。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啪! 一只漆盏重重摔在地上,凉透的茶汤泼溅而出。 宦者和宫婢伏跪在地,下巴抵在胸前,脸色隐隐发白。近身伺候的宦者更是两股战战,额前滑下冷汗,噤若寒蝉。 啪! 又是一声钝响,随即是连串重物落地的声音。 最后,矮榻被掀翻,摆在榻上的竹简砸在地上,系绳断裂,成卷散开。 “臣温恭禀……” 几卷竹简刚巧落到眼前,宦者仅是扫了两眼,当即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 片刻时间,殿内犹如台风过境。司马昱仍是怒意难消,双手成拳,脸颊控制不住的颤抖。 “欺人太甚!” 以司马昱的性格,如此暴怒完全不可想象。 知晓原因的宦者,无不面如土色,汗水溻透中衣。 今日朝会之上,桓温和桓容的表书接连送到,引得满朝大哗。文臣武将齐刷刷看向天子,想看一看,面对这种情况,司马昱会作何反应。 桓温早有表态,不受丞相之位,决意返镇姑孰。 然而,他终归是“臣”,权倾朝野也是一样。天子不下明旨,说走就走,行到半路才送出上表,分明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桓容更加过分。 他本是幽州刺使,返回辖地并无不妥。问题在于,他走便走了,偏要把南康公主带出建康! 更要命的是,事先没有一点迹象,直到奔离建康百余里,才派人送来表书,敬谢天子洪恩,封他郡公爵,如此才能将南康公主请至幽州奉养。 这是感谢还是挑衅? 无论晋室还是朝中文武,都不希望南康公主离开建康。从她嫁给桓温,战乱、兵祸都经历过,始终没踏出建康半步。如今倒好,招呼不打一声就走,而且一走就是千里。 派人去拦? 凭什么借口? 如果桓容还是县公,接走南康公主的确有些困难。可他已是郡公,位比诸侯王,接生母至封底奉养,身份地位都站得住脚,更是满腔孝心。 横加阻拦,是想被世人的口水淹死? 无人以为事发仓促,桓容不会留有后手。 以己度人,一旦朝廷派人去拦,不用多久,天下人都会晓得,什么叫“假仁假义”,什么叫“欺负人”,什么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晋室倡导孝义,却拦着臣子进孝,更涉及元帝的嫡长孙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场精彩大戏。 两封表书读完,司马昱脸色铁青。在朝会上发作不得,回到寝殿,关起门来,怒火立时爆发。 伺候的宦者宫婢首次见到这般光景,都是惊吓不小。好在经历过司马奕的疯癫,心理素质经过锻炼,第一时间伏跪在地,最大程度避免被怒火波及。 司马昱怒火盈胸,愤恨到极点。 殿中的漆器、陶器和玉器被砸得粉碎,仍不见他停手。直至门外传来声音,言是长乐宫宦者请见,碎裂声才宣告停止。 “长乐宫?” 喘着粗气,司马昱坐到矮榻后。 发怒时不觉得,突然间停下,眼前似有光斑闪烁,胸腔内似风箱拉动,呼吸都带着痛意。更兼手脚酸软,仿佛耗尽体力,坐都坐不稳。 眼见司马昱栽倒,宦者大惊失色。顾不得害怕,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前,小心扶起司马昱,颤抖着声音道:“陛下?” “扶我起来。”司马昱咬牙道,“不许声张,殿中人都看好了!” “诺!” 宦者扶起司马昱,跪在地下的众人匆忙起身,没有工具就用帕子包住双手,捡起碎裂的陶片和玉片。连帕子都没有,干脆徒手,只要小心些,总能避开锋利的断口。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殿门大开,大长乐被召入内。 阿讷略微躬着身,目不斜视。行过仍留着碎陶残渣的地面,表情变也未变。 距离司马昱尚有五六步,阿讷躬身行礼,口称“拜见陛下”。 “你来何事?” “回陛下,太后请陛下移驾长乐宫,有要事相商。” “要事?”司马昱皱眉,声音有些沙哑。 “朝会上的事,现已传至宫中。”阿讷顿了顿,小心道,“太后获悉大概,心下很是担忧。故请陛下移驾,共同商讨对策。” 褚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甭管彼此之间有什么分歧,如今必须一致对外。 桓温返回姑孰,桓容又将南康接走,晋室手中的底牌越来越少。这个时候继续内-斗,无疑是找死之举。 听完阿讷的话,司马昱思量片刻,开口道:“太后之意朕明白。你回去禀报太后,待朕处理完政事,即会前往长乐宫。” “诺!” 阿讷再行礼,恭敬退出殿外。 司马昱站起身,向心腹宦者使了个眼色。后者是他从王府带来,伺候他三十余年,自是忠心不二。 “清理干净。” 宦者应诺,重重点头。心中十分清楚,需要清理的可不只是砸碎的器物。 长乐宫中,褚太后听闻回报,不禁诧异道:“太极殿里真是这个情形?” “回太后,确是。” “真是没想到……”褚太后喃喃念着,侧身靠向榻边软枕,映在墙上影子随之拉长,微有几分诡异。 “清虚寡欲?好一个清虚寡欲!” 话音落下,褚太后突然翘起嘴角,笑出声音。笑声不断加大,最后竟抑制不住,当场笑出眼泪。 “阿讷。” “仆在。” “你说陛下可能在服食丹药?” “回太后,仆仅是听到一点风声,并不敢确认。” “那就去确认。” 褚太后垂下视线,轻轻拨动木制流珠,指尖擦过头珠,继而掉转回拨,口中念着道经,心思却不在经书之上。 阿讷恭声应诺,小心退出内殿。 脚步迈出殿门的刹那,十指攥紧,发出一声冷笑。 台城内风波骤起,台城外也不平静。 获悉桓容不声不响启程,谢玄王献之均感诧异。确认南康公主被接走,青溪里宅院已空,两人的反应大同小异,都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容弟此举稍有不妥。” 谢玄深受谢安影响,并不希望晋室倒台。 如今却好,不只桓温有逆反之心,桓容也不是善茬。 不声不响接走南康公主,明显早有谋划。凭此断言桓容想造反,或许有几分牵强。但是,以他此番举动,言其“忠心朝廷”更不可能。 谢玄心绪不平。 先是王献之,紧接着又是桓容,凡他知心相交之人,无不渐行渐远。 刹那之间,他竟有些迷茫。恰似清晨的薄雾,灰蒙蒙的笼罩在眼前,不慎陷入雾中,一时看不清前路。 正烦躁时,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木屐声。 不到片刻,谢安出现在门前。 “叔父。”谢玄正身行礼。 谢安笑道:“阿奴躲在这里,我找你许久。” 谢玄不解,问道:“叔父寻我何事?” “日前得一副残局,和文度言,必在五日内解局。如今已过三日,仍是毫无头绪。我知你素喜棋艺,正好来帮帮叔父。” 说话间,谢安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同时命童子摆上棋盘,单手执棋,全凭记忆摆设棋局。 残局摆好,谢安捻起一粒白子,示意谢玄执黑。 “阿奴,叔父是不是被人笑,全要看你了。” “叔父,玄心情烦躁,恐无法执棋。”谢玄实话实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 “哦?”谢安挑眉,笑问,“因为何事?” “朝会之上,桓氏父子两封上表。”谢玄认真道,“难道叔父不担心?” “担心有何用?”谢安反问道。 “这……”谢玄词穷。 “事已至此,正如这副残局,无论黑子还是白子,取胜不易,败却简单。”谢安放下棋子,双眼直视谢玄,“阿奴,你要记住,以谢氏的立场,不可能做观局之人。一旦入局,必须拼尽全力。” “为了晋室?”谢玄皱眉道,“值得吗?” 谢安摇摇头。 “晋室虽弱,好歹国祚百年。如今偏安南地,亦为汉室象征。若权臣篡位,登基改制,士族宗室可甘于人下?” 谢玄没出声,神情微动。 “如若不甘则兵祸将起,乱兵四出则苍生遭难。永嘉之乱必将重演,百姓颠沛流离,生灵涂炭。” 收起轻松的表情,谢安看着谢玄,一字一句道:“甚者,北敌南下,据此大好河山。如是汉姓,或有三分余地。如若不然,泱泱华夏,尧舜禹汤之土,岂非要落入胡人之手?” “阿奴,晋室孱弱却非不可扶持。权臣势大,终有倒下之日。纵然前路多艰,为苍生百姓亦要试上一试。” 谢安手腕悬空,啪的一声,棋子落下,死局仿佛有了生路。 “其间的道理,你可明白?” 谢玄没有立即出声,而是低头看向棋盘,良久方才颔首。 “叔父,玄明白。” 谢安笑着颔首,又捻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盘右角。 “……叔父。” “恩?” “之前言是对弈。” “恩。” “为何连下两子?” “啊,确是。” “……” “落子无悔,更改不得,换你来下,我尽量克制。” 谢玄:“……”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无语良久,谢幼度赫然发现,就乱用词语一事上,叔父和容弟或许会有共同语言。 与此同时,桓熙和桓歆得到消息,知晓桓大司马返回姑孰,桓容带着亲娘和李夫人北上幽州,京城之内就剩下兄弟俩,不由得头皮发麻,暗道不好。 晋室和桓大司马早有共识,后者的妻、子留在都城,变相作为人质,维系脆弱的和平。南康公主被接走,无疑是给了晋室一巴掌,顺便在“和-平-条-约”上狠踩两脚。 换做一年前,桓熙腿脚未伤,桓歆身在姑孰,或许还能看看笑话,甚至激动一下,如果晋室问责,亲爹可以借机动手,成为九五至尊。 现下的情况完全不同。 再是后知后觉,两人也该意识到,自己彻底成了废子,沦落成留在建康的靶子。 两人日夜都在祈祷,盼望亲爹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动手。不然的话,他们十成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压根没法囫囵个离开建康。 越想越是害怕,桓歆几乎不出房门,对着桓容猛扎小人。 桓熙一日赛过一日阴沉,想到提前派去姑孰的忠仆,禁不住嘿嘿冷笑。他不好过,旁人也是休想! 假如那两个奴子出事,大君还会轻易舍弃他? 先前不过是为争一口气,如今却是为了保命。无论如何,那两个奴子都必须死! 纵然他不能继承大君的位置,可他会有儿子。只凭这一点,桓济就无法相比。而桓歆……想到冠礼宴上的种种,桓熙再次冷笑,单是桓氏族中的那一关,他就休想过去! 贾秉未同桓容离京,而是暂留城内,简单做一下收尾工作,再随商船北行。大概是事情顺利,时间充裕,在登船之前,贾舍人沉吟两秒,唤来健仆吩咐一番。 “就照这么办,可记清了?” 健仆抱拳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未几,城中流言纷起,重点提及桓大司马父子情深,离开之前不忘请桓容桓祎入营,父子畅谈半个时辰。 “大司马舐犊情深,淮南郡公至情至孝。” “如此来说,长公主殿下居建康至今,正该往亲子封地。” “大司马尚在,不是该去姑孰?” “这你就不懂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大司马军政繁忙,身边又有娇妾美婢,大长公主去了姑孰,哪有往幽州舒心。” “的确如此。” “听闻大司马特地将幼子接到身边教养。” “可不是,我和你说……” 类似的流言不断传开,百姓八卦桓氏父子和大司马后宅的种种,有心人则会深想,甚至开始脑补,桓温当真不喜嫡子?莫非是在世人面前演的一场戏? 殊不见前脚刚有风声,后脚桓容就能得利? 先是盐渎出仕,后是改盐渎和盱眙为封地,紧着官升刺使,掌一州军政,最后则是提前加冠,天子下诏升爵,实封食邑三千,与亲父比肩。 一门两郡公,可比诸侯王。 这样的荣耀直追王导王敦,如何不令人瞠目。 细想之下,有人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哪里是父子不和,分明是演技高超,骗傻子呢!最直接的证据,桓大司马和桓容同日离京,前者吸引众人视线,后者自然能从容安排,确保不出半点纰漏。 越想越是这样,怒斥桓温父子不地道的同时,对扮演傻子的晋室报以无限同情。 被人这么算计,心肝肺还好吗? 流言越传越广,甚至连朝中文武都开始怀疑,桓大司马究竟是不是在演戏。 可惜当事人远在姑孰,镇日同汤药为伍,为护住性命不遗余力,没能第一时间知晓传言。不然的话,肯定会砸碎药碗,狠狠骂一句:演你个x演,老子是这样的人吗?! 无奈,流言太快,人又太原,等桓大司马反应过来,姑孰内部都开始传言,其实大司马并非不喜嫡子,而是“爱之深责之切”,种种刁难是为磨练。 桓温当真砸了药碗,又遇马氏和慕容氏双双到来,跪地哭诉桓玄和桓伟不好。 “夫主,郎君全身赤红,鼻内流血,医者却找不出病因。为脱卸罪责,竟言是奴之过,不该给郎君服用大补之物!夫主,您……” 不等马氏和慕容氏哭完,桓大司马双眼一翻,被生生气晕过去。 医者婢仆匆忙上前,见大司马人事不省,都急得脸上冒汗。 谁也没有注意到,因马氏前来,室内多出一股暖香,桓大司马愈发显得暴躁,这才控制不住脾气,气怒攻心,当场晕倒。 作为流言的源头,贾秉从容布置一番,在建康留下数个暗桩,扮作商旅登船,自水路前往广陵,同桓容一行汇合。 青溪里宅门紧闭,钱实率私兵由暗道离开。自始至终,守在府外的探子都没发现不对,依旧守着空宅,纳闷里面的人都去了哪里。 幽州商船行过津口,交足过路费,未受任何阻拦,顺利行过运河。行至广陵城外,停靠码头,挂起幽州的旗帜,顺利接到桓容一行。 补充食水,大船继续北上,过青、兖两州,在幽州边境同桓祎分开。 拜别南康公主,桓祎率一队护卫返回盐渎。临行之前叮嘱桓容,如有哪里不对,立刻给他送信。 “阿兄放心。”桓容笑道,“到九月时,阿兄务必要来盱眙。我兄弟好聚上一聚。” “阿弟放心。” 目送马队行远,桓容下令众人卸船,改换马车进入幽州。 “阿母,现在幽州境内,陆路更加方便。” “你安排即可。”南康公主走下商船,眺望不同于建康的景色,看到在码头卸货的商队,不禁眉头舒展,笑意映入眼底,“本以为幽州贫瘠,不想如此繁荣。” 桓容笑了。 “阿母未曾见到盱眙和盐渎,到时就会发现,城内的大市小市更加热闹,还有胡人开的酒肆,从更远处来的西域人,光是市买珠宝的铺子就不下十余间。” “果真?” “当然。” 桓容亲自扶南康公主登车,旋即退后一步,给李夫人让开道路。待两人在车上坐稳,方才继续笑道:“到盱眙后,我陪阿母去珠宝市,凡是看到喜欢的,都给阿母买下来。” 彩宝镶一颗扔一颗,琥珀玛瑙都磨成珠子,给阿母和阿姨弹着玩。”桓容越说越起劲,更低声道,“遇上大块的翡翠,让工匠凿成人样,阿母不顺心就戳几剑,腻歪了再找!” 南康公主笑不可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夫人也是单手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一阵鹰鸣,桓容诧异抬头,发现一只圆胖的鹁鸽由北飞来,身后紧跟一只苍鹰。 “阿黑?”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鹁鸽和苍鹰飞近马车,在半空盘旋两周,先后飞落。 前者站在车辕上,昂首挺胸,转过头咕咕叫了两声,好似在说:瞧见没有,就该是这个方向,跟着我没错! 后者憋屈的收起翅膀,落在马鞍上,惊得骏马嘶鸣两声。听到鹁鸽叫声,郁闷的扭过头,能辨别香料了不起?老子不和食性诡异的鸽子一般见识! “阿圆,来。”李夫人自车厢内取来肉干,抚过鹁鸽的后颈,笑弯双眼。 半月不见,鹁鸽又圆了一圈,飞起来依旧灵活。小脑袋转过来,翅膀扑扇两下,格外的讨人喜欢。 南康公主扫过鹁鸽,眉尾轻挑,重点关注有炸毛倾向的苍鹰。 “瓜儿,这是你养的那只鹰?可是从盱眙来?” 听到询问,桓容表情微顿,看到鹰腿上系的竹管,咬了下腮帮,知道事情早晚瞒不住。 “阿母,这鹰是从彭城来的。” “彭城,秦氏四郎驻军之地?” 桓容点点头。 不到两息,四周温度陡降,活似跨越初秋直接进入寒冬。 “阿母?”桓容不确定的抬起头。 南康公主没说话,视线扫过苍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动物对危险有敏锐直觉,何况是往来南北,时常遇到胡人的苍鹰。仅被扫过两眼,当场竖起翎羽,发出一声鸣叫。 桓容吓了一跳,不解的看向苍鹰。 南康公主笑意加深,“是只好鹰。” 旋即收回目光,和李夫人一起投喂鹁鸽,方才的一幕仿佛都是幻觉。 危机感减弱,苍鹰收起翎羽,在马鞍上移动两步,贴近桓容,警惕的看着马车。 危险! 绝对不能靠近! 桓容扯扯嘴角,试探性的梳过苍鹰背羽,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细读。 看过两遍,桓使君莫名想要叹气。事情凑到一起,该说省了麻烦还是流年不利? “阿母,北地又起战火,幽州恐遇乱兵,儿需尽快返回盱眙。” “是秦氏和氐人?”南康公主问道。 “不是。”桓容摇摇头。 “秦氏和氐人目前陷入僵持,短期不会决战。是北逃的慕容评和慕容垂,究竟为什么会开战,信中没说。另外,有几部杂胡蠢蠢欲动,秦兄来信提醒我,需提前做好防范,以防有杂胡趁机犯境。” 仔细观察亲娘表情,奈何看不出个所以然。桓容收起绢布,继续道:“此外,秦氏有意增市盐粮。” 燕国被秦氏所灭,地盘都被后者接收,残余力量却未被尽数剿-灭。 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始终是心腹大患;慕容评联合柔然王,积蓄力量,随时可能再入中原。杂胡就像墙头草,难免朝秦暮楚。 秦氏势大尚罢,一旦陷入危局,辖境内恐将人心不稳,必有胡族生出反意。 两百年乱世,今日称王明日成囚,今日威风赫赫,明日沦落成泥,任由万人践踏,皆是稀松平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 相比之下,东晋虽然孱弱,汉家正统的地位却深入人心。 哪怕皇帝只能做个傀儡,士族与皇族共天下,司马氏的大旗始终没倒。即便权臣外戚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各方势力在朝堂上你争我夺,遇上外敌来犯仍会短期放下成见,齐心协力拱卫建康。 这种凝聚力非寻常可比,足以让北方的邻居各种羡慕嫉妒恨。 “慕容鲜卑?”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需得加快行速。” “不如我先启程,留州兵护卫阿母和阿姨慢行?” “不用。”南康公主摇头笑道,“我非弱不禁风。” 李夫人将鹁鸽放到腿上,笑着补充道:“当年被掳出成汉,我曾随大军赶路。没有马车,还徒步行了半日。郎君尽管下令,无需太多顾忌。” 桓容还想劝说,奈何两人心意已决。实在没办法,只能叮嘱亲娘,如有不适务必要出声。 “放心吧。” 车队启程,苍鹰振翅而起,盘旋一周向北飞去,很快化作一个黑点,眨眼消失在云端。鹁鸽转动小脑袋,舒服的靠在李夫人身边,压根没有飞走的意思。 桓容坐在马背上,想到怀中的绢布,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时间七上八下。 信上提了三件事,一是慕容垂和慕容评开架,很可能大打特打,不死不休;二是秦氏要扩大生意,每季购买的盐粮增加四成;第三,则是秦璟不日将携秦玒南下,寻幽州大匠制造义肢。 或许是对“危机”的预感,也或许是其他原因,下意识的,桓容瞒下秦璟即将南下之事。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秦氏兄弟抵达幽州,必会往刺使府拜会,十成要和亲娘当面。 他的确想就鸾凤钗同秦璟谈谈,但以目前来看,这似乎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该怎么办? 写信让他晚点来? 行不通啊。 桓容摇摇头,心中叹气。 早来晚来都是来,估计亲娘不会真的提剑砍人的……吧? 实在想不出对策,思绪像一团乱麻,桓容的表情愈发严肃,一个劲的挥鞭策马。在外人看来,十足是担忧北方战事,心中焦急。而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当事人自己晓得。 车厢内,李夫人合上车窗,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姊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手指擦过褪色的系绳,挑眉道:“阿妹指什么?” “秦四郎君。” “现下不好说。”南康公主眉心微蹙,捏了捏额角,“总要当面见过才是。” 李夫人颔首,道:“以今日之事来看,郎君同秦四郎君常有书信往来。其驻军彭城,想要见上一面,倒也不是难事。” 南康公主点点头。 “幽州地处边界,同北方接壤。瓜儿的实力仍显不足,未接收桓氏私兵之前,最好维持同秦氏的盟约。” 似想起什么,南康公主笑容变冷,声音微低。 “等那老奴去了,可趁势接管豫州。哪怕为平衡京口势力,朝廷也会捏着鼻子答应。” “京口?”李夫人一下下梳着鸽羽,柔声问道,“阿姊以为郗方回会生谋逆之心?” “谋逆未必,权倾朝野却是必然。” 南康公主靠向车壁,想到如今的晋室,难免有几分郁色。 “单轮战力,北府丝毫不逊于西府。早年间甚至略胜一筹。之前是老奴压着京口,郗方回不被视为大患。待他一去,高平郗氏未必甘于寂寞,届时,建康又会上演一出好戏。” “郎君亦可趁势而起。” “太早,也有些太险。”南康公主摇摇头,“永嘉之乱后,晋室丢掉半壁江山,偏安南地至今。元帝渡河之初,很长一段时间内,侨姓不被吴姓接纳,甚至大加排斥。权大如王导还要被吴姓讥讽。” 提起这段逸闻,南康公主眸光微闪。 “当年的吴姓何等张扬,轻易压过侨姓一头,如今盘点建康,势大的还有几个?倒是琅琊王氏,依靠王导和王敦兄弟,创下‘王与司马共天下’。此后王敦起兵叛-乱,朝廷非但不敢治罪,反而对王氏加官进爵。”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又像是讥讽。 “王敦和王导故去,琅琊王氏日渐没落,底蕴仍存。如今重入朝堂,未必不能同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争上一争。” “能有这份底气,全赖王导创下的根基。而能在南地扎根,最终压过侨姓士族,与他最初的耐心和隐忍分不开。” “阿姊是想让郎君仿效汉-高-祖?” 南康公主颔首,轻声道:“瓜儿曾言,他想结束这个乱世。” 没有兵祸,没有战火。 华夏山河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会流离失所。 那样的世界,她很想亲眼看一看。纵然要抛弃晋室,被史书唾骂,她也要助儿子一臂之力。 “结束乱世?”李夫人喃喃道,笑容逐渐隐去,神情变得复杂。 “对。”南康公主合上双眼,不再出言。 车内良久无声,倏尔响起两声鸟鸣。 鹁鸽被放到一边,李夫人倾身靠近,袖摆擦过桌角,纤指落在南康公主的前臂,沿着祥云的纹路缓缓滑下。 “阿姊的愿望定能达成。”李夫人垂下长睫,笑容愈发明艳,“郎君定能问鼎中原,结束百年战乱。” 南康公主睁开双眼,笑道:“说是容易,做起来却难。待安顿下来,我会书信几位从兄和从侄,看看晋室内是否还有聪明人。” 只要长着脑袋,就该晓得建康是一滩浑水,不该轻易搀和进去。想在权臣和士族-争-权时保住自身,必要寻到有力同盟。 不然的话,就会像武陵王司马晞一样,成为两方势力争-斗的牺牲品。纵然保住性命,后半生却要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更会背上“不义”之名。 “阿姊想要联合诸侯王?” “并非一定要联合。”南康公主笑道,“只要他们聪明些,不要和瓜儿为敌。他日朝中发难,瓜儿就能少许多掣肘。” 最直接的效果,褚太后和司马昱无法借宗室施压。有诸侯王站在桓容一边,舆论不会一面倒,“乱臣贼子”四个字亦能从史书上划去。 李夫人点点头,回手推开车窗,微凉的秋风吹入,瞬间卷起鬓边的乌丝。 “阿姊,你瞧。” 天边出现一片火云,辽阔的大地似被映红。 “明日必是好天气。” 车厢内的情形,桓容并不知晓。 为尽快抵达盱眙,队伍日夜兼程,过城镇不停。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车内,眺望沿途经过的城镇和村落,虽未靠近细看,仍是惊讶连连。 自桓容赴任幽州,政令一条接一条颁布,治下百姓均得实惠。 州治所大量招收流民,奖励开荒,并以盱眙为中心大兴土木,实行以工换粮,成效十分显著。 州内饥民日益减少,布满荒草的农田被重新开垦,大片种上粟米稻麦。破败的城池被重新修建,陆续安排下官员。经过一番休整,虽不及昔日繁荣,却也有了店铺开张、商旅往来。 值得一提的是,幽州的吴姓陆续投向桓容,成为治理地方的中坚力量。 荒凉的村落逐渐有了人气,每逢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更有老人坐在院前,笑看童子们玩耍打闹。 路过一处村落,队伍停下休整。 州兵往村落寻水,许久未能返还。 桓容觉得奇怪,以为生出变故,不想远处突起一阵嘈杂人声,取水的州兵归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名百姓。 “怎么回事?” 桓容面露诧异,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推开车窗,表情同样带着不解。 “敢问可是桓使君当面?” 一名老者越众而出,须发花白,满面沟壑。面容苍老仿如古稀,腰背依旧挺直,手上提着几只野物,目测有三四十斤。 桓容看向老者,见对方手无寸铁,貌似并无恶意,示意许超和典魁不必紧张,上前半步道:“某乃幽州刺使桓容。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果然是桓使君!” 老人放下野物,俯身就拜。跟在他身后的汉子随之下拜,高呼“见过桓使君”。 桓容吓了一跳。 这并不是第一次,可他依旧不习惯。连忙上前扶起老者,触及老者的手臂,当下“咦”了一声。这硬邦邦的,全是腱子肉! “老人家快起来。” 老者坚持不起,朗声道:“桓使君不知,我等自北来,之前家小被氐贼所掳,不得已投身氐贼帐下。幸得使君遣人往北,我等才能救出家小,脱离胡寇之手。” 听到这番话,桓容面露恍然。 眼前这些人都是从长安附近“买”来。看情形,并非没有抗争之力,九成还建有坞堡,不慎被氐人攻破,家小被掳,被迫成为氐人贵族的奴仆。 表明身份之后,老者再次感谢桓容,将带来的野物送上,更让人抬出一张虎皮。 虎皮经过硝制,不将虎尾算在内,展开超过两米。整体呈橙黄色,布满数指宽的黑色横纹。另有汉子提出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两只幼虎,一并送到桓容面前。 “我等尚未开垦出田地,好在有一把子力气,能到林中猎几头野物换粮。这只大虫是偶然所得,皮子伤了,不算上好,只能给使君垫脚。” “还有几张狼皮,实在是拿不出手。” “待秋末,仆等设法猎头熊,熊掌切了给使君下酒。” 虎皮垫脚? 狼皮拿不出手? 熊掌下酒? 咕咚咽了口口水,桓容使君汗如雨下。 太凶残了有没有? 古人生猛! “这两只幼虎睁眼不久,是大补之物。” 啥?! 桓容瞪大双眼,对上不比猫大的小老虎,汗流得更急。 大……补? “使君不喜?”老者诧异道。 “……”这让他怎么说? 就在这时,一名婢仆上前行礼,在桓容身后低语两声,“郎君,殿下和李夫人甚喜此物。” 桓容看一眼幼虎,又望一眼车厢,很有些为难。老虎还小,养一段时间倒也可以,但长大之后怎么办? 放虎归山绝不可行。谁敢这样“爱护动物”,绝对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继续养着,无非是打造个围栏,每天按时投喂。 不见后世某某x东土壕晒照,老虎狮子换着养。自己也算是一方诸侯,养两头老虎,应该、可能、也许不成问题? “使君?”老者很是疑惑,担心礼送得不对。 桓容收回狂奔的思绪,笑着安抚老者,表示这份礼物很好,他很喜欢。命典魁接过竹篮,再令健仆取绢布铜钱。 老者不肯收,送出的是一番心意,岂能当做寻常市货? “老人家一番心意,容甚是感念。然秋季不长,寒冬将至,不能全靠打猎。”桓容认真道,“容身为幽州刺使,治下百姓皆是容之属民。如不能让百姓安居,容于心何忍?” “使君……” “这些还请老人家收下,入城市得厚布粟米。再者说,要继续打猎,趁手的武器总要购置几件。” 桓容十分清楚,如果没遇上自己,这张虎皮定会卖到城中,换来的钱粮足够一存人过上整月。如今虎皮给了他,是老者一番诚心,不可能不收。唯有给足绢布铜钱,减少对方的损失。 桓容一番话落,老者胡须颤抖,又要再拜。 “使君仁慈!” “老人家快起来!” 老者被扶起身,看一眼跟来的壮丁,似下定决心,开口道:“闻使君之前征兆州兵,未知是否招满?” “老人家之意?” “如使君不嫌,族中成丁皆愿投身军中,为使君冲锋陷阵!”老者肃然道。 “这……” “使君,某等不才,祖上曾侍温侯,列营陷阵。今虽名声不再,勇气仍存。还请使君收下某等!” 温侯? 陷阵营? 三国第一猛人帐下精锐? 桓容咽了口口水。 该怎么说? 鸿运当头不足以形容,完全是天上掉金砖,咣当一声砸在脚前,弯腰就能捡!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老者姓高名岵字伯岩,刚及半百之年。看着年逾古稀,不过是面相显老,实际上身板硬朗,健壮非常。常年在北方生活,屡次同胡人交战,身手不亚于二三十岁的壮丁。 有意率族人投靠桓容,在州兵中占据一席之地,自然要显露一番本事,不被军中将领看轻。 “仆祖上侍温侯,从死下邳。身后留下一套练兵之法,流传数代,已是残缺不全。仆仅习得两成,今在使君面前献丑,还请使君不弃!” 老者话落,随他来的壮丁纷纷抱拳,齐声请桓容观阵。 “好!”桓容笑道,“既如此,便让我帐下司马率两什兵卒冲阵,如何?” 桓容官居刺使,升郡公爵,有忠武将军衔,做事无需缩手缩脚。只要他愿意,别说增召几十州兵,纵然是几百几千,建康顶多派人问一问,压根不会下明旨斥责。 一来是地方大佬有此惯例,早成朝廷的默认规则; 二来,晋室孱弱,连续数代皇帝都成摆设。兵权掌控在权臣和地方大佬之手,想要维护国境安稳,必须要依靠后者。下旨斥责征兵,实非明智之举。 尤其桓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追随亲爹脚步,和晋室一拍两散。 之前有南康公主为质,好歹有所依仗。如今人被接走,失去最重要的一张底牌,下旨斥责是过了嘴瘾,后果未必是晋室能够承受。 无论褚太后还是司马昱,都没有糊涂到这般地步。 如老者所言,村中多是陷阵营后代,桓容百分百乐意招纳。对方请求当场列阵,展现一下本领,不由得心头微动,正中下怀。 不过,听到仅有两什州兵进攻,老者摇摇头,身边的汉子互相看看,都有几分不以为然,傲气可见一般。 “敢叫使君知晓,昔日在北地,遇胡贼来犯,堡内仅有两百壮丁列阵,即能挡住三倍之敌。”高岵认真道,“非是堡内出现叛徒,氐贼未必能攻陷城门,掳走我等家小。” “伯岩的意思是,两什州兵不足?” “使君,不是仆等托大,纵无铠甲长兵,仅凭手中短刀,仆等亦能对阵一队州兵!” 高岵研习的战阵源于汉末,同陷阵营大同小异。多年同胡人对战,阵型发生些许变化,对抗骑兵手到擒来。州兵多是步卒,即便再精锐,冲击力也无法同骑兵相比。 列阵的壮丁超过三十人,不求剿灭,仅为阻挡,高岵亲自压阵,有充足的信心挡住一队步卒。 一队? 桓容诧异挑眉。 东晋兵制沿袭两汉,五人成一伍,两伍为一什,二十什为一队。 一队州兵就是两百人,凭三十人能够拦住? “使君,仆愿冲阵!” 对方口出狂言,许超和典魁都是面现怒色,腮帮抖动。钱实守在车驾边,护卫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安全,并未上前搀和。 贾秉坐在车辕上,看着高岵,再看看许超典魁,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不禁微微一笑,单手撑着跃至地下,几步走到桓容身侧,开口道:“明公,何妨从其之愿?” “什么?” “陷阵之威早有流传。高伯岩口称能对敌二百,应有相当底气。无妨令典司马和许队主率兵冲上一冲,也好看看真假,摸一摸底细。” 桓容凝视贾秉,摸一摸底细? 贾秉笑而不语,大有“明公快猜”之意。 桓容磨牙,原来你是这样的舍人! 贾秉仍是笑,明公,话说太明多无趣。谋士嘛,自然要高深莫测。明公日后不可估量,亦当如此。 一阵无声交流,配以眼神“厮杀”,桓容败下阵来。 “好吧。” 高岵闻言,立刻抱拳道:“遵令!” 选定一块较为开阔的地域,压根不用多说,三十多人配合默契,当场列出阵型。 列阵之时,高岵始终站在中-央,壮丁呈弧形分散,彼此间的距离如同尺子量过。 对面看只觉得整齐,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三十余人彼此呼应,三至四人可成一组,州兵冲入阵中,要对付的不只是正面之敌,更要提防两侧和背后砍来的刀锋。 “难怪。” 典魁和许超互相看看,同时嘟囔一声。 两人看似粗莽,实则都非莽汉。 秦氏仆兵在盱眙时,曾演练过简单战阵。且有竹枪阵在前,见到对面的架势,立刻知晓不好对付。 互相看了一眼,典魁和许超抓起木棍,收起轻视之心,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点出一队州兵,准备从两侧冲阵。 动静引来村中注意。 见壮丁们迟迟不贵,前往打探的少年飞奔回来,口称见到壮丁列阵,众人以为遭遇危险,当下拉起警报。 妇人抓起竹刀,老人拎起木棒,连孩童都抓起石块,齐齐冲向车队所在。 看到百米外冲来的人群,桓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人言北地战乱频繁,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能活下来,都有几分真本领,性情悍勇。如今来看,此言的确不假。 换成后世的话来讲,环境造就人。 在豺狼环伺中生存,如果不够凶狠,早晚会变作板上鱼肉,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死无葬身之地。 “胡闹!还不退下!”见家人赶来,高岵脸色大变,当即叱喝一声。 众人兀自不解,两名一模一样的少女越众而出,看看列阵的父兄,再看看意图冲阵的州兵,不解道:“阿父?” 他们来救人,怎么是胡闹? “当面乃是桓使君!尔等还不请罪!” 意识到亲爹说了什么,少女当机立断,马上丢掉竹刀,朝桓容俯身下拜。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快的脸色发白,立刻扔掉兵器;慢半拍的愣了两秒,才了解眼下是什么状况。 “家人无状,请使君恕罪!” “无妨。”桓容摆摆手,笑道,“世道不好,且此处临近北地,警醒些总是好的。” “诺!” 高岵感激抱拳,众人陆续起身退到一边。 两名少女看向桓容,未如建康女郎一般桃腮晕红,而是面带疑惑。 传闻幽州刺使桓容好食生肉,喜水煮活人,战中生擒慕容冲,令鲜卑闻风丧胆。在她们的印象中,如此赫赫功绩,该是个雄壮的汉子才对。 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阿姊,你说他能撑得住咱们一拳吗?” “难说,或许真人不露相?” “要不要试试?” “不怕阿母的棍-子你就去。” “……”没法愉快的做姐妹了! 两人声音虽低,表情却十分明显。 高岵素来知道这一双女儿的性格,当下向老妻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迈步上前,牢牢的盯住两个女儿,满面风霜,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娇俏颜色。此刻面如寒冰,看上去比高岵更严肃几分。 “阿母。” 姐妹俩缩缩脖子,同时闭紧嘴巴,不敢轻易出声。仅在典魁和许超率兵经过时,刷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差点-拔-下头上的木钗丢过去。 这样才叫威武,这样才叫汉子! 典司马和许队主颈后生寒,仿佛被猛兽盯住,丝丝凉意自脊柱蹿升。奇怪的看看身后,摸了摸脑袋,错觉? 双方相距不到五十步,桓容站上车辕,亲自下达进攻命令。 “杀!” 州兵齐声高喝,斜举长-棍,向高岵所在的战阵冲了上去。 换做平时,枪阵一出,敌方必有伤亡。竹枪换成木棍,的确减少了风险,可扎到人身上一样的疼。尤其典魁许超齐齐冲阵,人形兵器的威力非寻常可以形容。 不到三百人的战场,生生现出近千人的气势。 高岵不慌不忙,举起长刀,用力击打刀鞘,发出规律的声响。 战阵随之变化,冲到阵前的州兵发现,眼前的敌人忽然消失,身侧陡然挥过两柄竹刀,角度之阴损令人发指! “嗷!” 落下的是刀背,力度也收敛几分,可位置实在刁钻,凡被击中的州兵都是痛呼一声,捂住不能言说的某个位置,一阵阵的吸着凉气。 看到眼前一幕,桓容双眼瞪大,下巴落地。 巧合……吧? 眼见同伴惨状,州兵心中发憷,速度却分毫不减。 典魁和许超一马当先,抡圆手中木棍,击退身侧袭来的竹刀,顺势将持刀之人也扫了出去。 两尊人形兵器过处,战阵出现短暂混乱。 高岵再次猛烈击刀鞘,如果是在战场,他手中必是皮鼓。 壮丁们重整旗鼓,以最快的速度变阵,不再上前硬抗,而是分散开,如同狼群捕鹿,将两人困在阵中。 两人每次向前冲,四周总会砍来数把竹刀。 以两人的本领,十成能冲出去。但是,州兵却将被截断,至少有三成会“死”在阵中。 冷兵器时代,伤亡三成是什么概念? 溃败! “明公,此阵应为骑兵所设。”贾秉立在车辕前,道,“如高伯岩所说,三十人确能拦住一队步卒。但其身在北地,屡经厮杀,依仆之见,列阵之人都曾杀敌染血。州兵虽经训练,到底没有真正临阵,不及盐渎私兵,这个局面并无意外。” 桓容点点头。 不得不承认,贾秉说的半点不错。 没有真正对敌,就不知战场上的惨烈。双方战到一处,能明显对比出不同。 一方固然悍勇,总是少了几分凶狠,另一方貌似普通,实则凶如狼群,遇到猎物就会亮出獠牙,不咬下几块肉来誓不罢休。 “不过,”贾秉话锋一转,“此战言败为之过早。” 恩? 桓容站头看向战场,发现确如贾秉所说,州兵不是对手,接连“伤亡”,典魁和许超超出普通概念,犹如两把利刃,撕开对方的包围,背靠背站到一起。 “不好!” 高岵暗道不妙,却来不及再变战阵。 典魁许超齐声咆哮,有对方护在身后,冲杀再无顾忌,长棍横扫,瞬间传来几声脆响,壮丁手中的竹刀接连折断,更被劲道带得向一侧栽倒。 “痛快,再来!” 典魁扯开衣襟,许超圆凳睁双目。 正经诠释一句:猛将可扫前军。 想当年,陷阵营所向披靡,七百精锐掠将陷兵,杀得刘关张不敌。如今时移世易,前人早已作古,后代承续其骨,终不及汉风烈烈,遇两员猛将冲杀,缺口生生被死开,再无法成阵。 眼见许超典魁犹如猛虎下山,一口气冲出战阵,高呼不由得呼吸急促,握紧刀柄。壮丁们僵在原地,再不见之前傲气。 “明公,”贾秉低声道,“高伯岩此前投靠,胸中傲气不减,在军中不好亚服,部众之间定生龃龉。经此一战,再不敢小觑明公帐下英雄,正是彻底收服之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高伯岩怀有真本领,正是桓容急缺的人才,但是,如果不能磨一下身上的尖刺,军中定会早早立起山头,对今后发展不利。 经过这一战,桓容看到他练兵的本事,他也了解桓容帐下能人不少,固有的骄傲未必消失,行事总会收敛几分。 果然,贾秉话音刚落,高岵同三十余名壮丁便丢开竹刀,齐向桓容抱拳。 “仆等不识山高水深,终有今日教训,着实是汗颜。”高岵神情肃然,沉声道,“如使君仍愿收留,仆等愿为军中小卒,临战冲锋陷阵!” “忠勇之后愿投于我,容甚喜,何言其他。”桓容扶起高岵,笑道,“容帐下正缺练兵之人,伯岩可愿领队主之职?” “使君厚恩,岵当鞠躬尽瘁,为使君效死!!” “伯岩快请起!” 桓容面上不显,心中乐开了花。 古人诚不欺他。 对付敌人要学曹孟德,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招揽英才、收拢人心就要学刘皇叔,绝对一招一个准。 虽然他耳朵不够大,手臂不够长,也没阿斗可以摔,但他会不断磨练演技,怀揣满满的诚意,何愁看准的英雄不到碗里来。 虽说,最先盯准的刘牢之还没有动静,但他相信,只要肯努力,没有挖不开的墙角! 先是许以官职,又是一番温言相劝,壮丁们心悦诚服,收敛浑身的傲气。 狼群的忠诚与凶猛齐名。 用好这支队伍,未必不能重现陷阵之危,拔-刀亮剑,和天下英雄掰一掰腕子! 桓容意气风发,很想大笑三声。 奈何场合不对,只能拼命压下嘴角,将兴奋深埋于心。 高岵等投军,为免后顾之忧,决定居家迁往盱眙。满打满算,村中不过一百二十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用到,高岵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更是个中翘楚。 知晓幼虎能货到今日,都是这对姐们用心,桓容摸摸下巴,脑中灵光一闪,快步走到马车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询问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意见。 “阿母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抱着一只幼虎,抚过幼虎背上的皮毛,引来几声猫叫似的细声。 “你方才说,她们曾照顾这对虎崽?” 桓容点点头。 “好。”南康公主拍板,许少女入刺使府,专门照顾幼虎。 “其父既为队主,自然不可为奴。”李夫人出声道,“阿姊幕下尚缺几名女将,无妨许她姊妹一个官职。” “幕下?”桓容眨眨眼。 “郎君不晓得?”李夫人轻笑道,“阿姊身为嫡长公主,有先帝遗诏,可开府。” 咕咚。 桓容喉咙发干。 原来亲娘和渣爹一样,都能开府建幕? “说是这样说,不过虚名罢了。当年先皇诏书下达,三省一台虽未反对,却也视做笑话。”南康公主摆摆手。 归根到底,汉时公主权利之大,几乎能影响到太子废立,却也没见哪个正式开府。 毕竟天家无情。 涉及到权利争夺,总会有看不到的阴暗。 这份诏书不被世人所知,褚太后却知道的一清二楚。由此,她格外忌惮南康公主,暗中更有压不下的妒恨。 “阿姊,如今可是不同。”李夫人轻声道,“阿姊如能开府,必能帮上郎君大忙。” 南康公主思量片刻,以为此言有理。 “罢,待安顿下来,我即上表朝廷。”南康公主道,“如此一来,哪天太后和官家发难,瓜儿不好出面,自可我来。” 桓容眨眼,再眨眼。 亲娘话语的意思是,遇上建康撕破脸,代他出面开撕? “阿母,我……” “放心,我比你了解台城。”南康公主捏着虎爪,笑道,“你要做的事太多,不能被这些杂七杂八的浪费精力。想要彻底站稳脚跟,桓氏私兵要收入掌中,豫州也必须拿下。” 桓容没说话,鼻根却有些酸。 “这些事,阿母不好出面,也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是,台城敢伸手,必将其一刀斩!” 无论是谁,敢打她儿子的主意,现问一问她手中长剑! 杂七杂八? 一刀砍断? 看着气势全开的南康公主,桓容只想到四个字:亲娘威武! 远在彭城,正准备南下的秦四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秦玒诧异的看着他,“四兄莫非着凉了?” 秦璟:“……” 这种看“奇景”的眼光算怎么回事? 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高岵的两个女儿名为熊女虎女,去年刚刚及笄。因被氐人所掳,亲事尚未定下。听婢仆言,欲将二人召入刺使府,高岵夫妻不免愣了一下。 高岵眉头紧拧,妻子周氏相对镇定,开口问道:“敢问是殿下的意思,还是桓使君之意?” 阿麦凝视对面妇人,听出话中试探,缓声道:“此事是由郎君提议,然女郎会授官职,侍于长公主殿下幕府。” 高岵夫妻面面相觑。 郡公主也能开府? 莫非他们在北方太久,错过南地方变化?但无论如何,只要女儿是侍奉公主,不为使君婢妾就好。 “殿下厚恩,使君大德,我夫妻二人感激涕零。” “高队主之言,我自会上禀殿下。”阿麦点点头,继续道,“全村迁走必定忙碌,我不便多打扰。两位女郎无需着急随行,到盱眙安定之后,携此物往刺使府即可。” 话落,阿麦取出两枚玉珠,圆润晶莹,以彩绦包裹,连着银线编成的流苏,甚是精美好看。 “诺!” 高岵令女儿接过,送走阿麦,沉声叮嘱道:“阿女有这番造化,实是做梦都未曾想到。到了殿下身边,务必要尽心尽力,凡事循规蹈矩,休要起不该有的心思。可明白了?” “阿父放心。” 熊女和虎女小心的收好玉珠,互相看看,熊女当先笑道:“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不然枉费阿父阿母教导。” “对!”虎女补充道,“在北地时,咱们朝不保夕,更落入氐贼手里。那个不要脸的还想占阿姊便宜!不是桓使君派人往北,女儿拼着性命不要,必和那贼子同归于尽!” “傻话!”周氏斥道。 “阿母,这话可不傻。”虎女握拳道,“咱们在北边看得还少吗?不是阿父和叔伯兄长拼命,堡里的女子哪有活路?看看一同被抓来的几个,男子不顶事,到头来……” “虎女。”熊女靠近妹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桓使君是好人,咱们忠心侍奉长公主殿下,总能报得大恩。” 虎女重重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咱们没有高门女郎的才学气度,却有一把子力气,总能派上用场。” 一把子力气? 高岵差点揪掉下巴上的长须,周氏的眉毛当场立了起来。 “这是女郎该说的话吗?” “阿父,阿母,方才那人说了,殿下留了两只虎崽性命,召我姊妹到身边,七八成是要养虎。”熊女心思缜密,认真分析道,“好在我和阿妹都不是生手,此番去了,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殿下和使君满意。” “养虎?”高岵仔细想想,倒真像这么回事。 “还有,殿下要给我和阿妹授官,多半是看在阿父和族中叔伯兄长。”熊女继续道,“只要阿父在使君帐下有一席之地,阿母同女儿必将无忧。” 常年生活在战乱之中,懦弱和愚笨被视为和死亡挂钩。 熊女和虎女年纪不大,见过的生死惨事却不少。被氐人抓去,关在羊群中足足半月,更让她们彻底明白,不够坚强、遇事只会哭,下场绝不会好。 哪怕哭出花来,照样引不来任何怜悯,只能给贼寇增添乐趣,让他们以为汉家女子软弱,可以随意欺凌。 想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坚强。遇上豺狼,就要学会拿起刀剑! 关乎性命的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提起北地的遭遇,一家人陷入沉默。直到族人来找,言是桓容又遣人送来粟米熏肉,方才回过神来。 “粟米?” “熏肉?” “对!”来叫人的汉子正当而立之年,膀大腰圆,满脸的络腮胡,一身的腱子肉。短袍撑得鼓鼓囊囊,露出的半截手臂活似岩石一般。 “足足一车粟米,够咱们吃上半个月。还有大条的熏肉,我见过,城内能卖上这个价!”汉子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 “来送粮的钱司马好心,见村里孩子多,当场取出一袋糖分了下去。” 汉子顿了顿,抓抓脑袋,咧嘴道:“见孩子们喜欢,钱司马又命人回车队取,让我交给伯父。言此物在市上价高,州兵每季却能分得半袋,算在饷银之内。” “糖?” 接过汉子递来的布袋,高岵掂了掂分量,不禁面露诧异。三两下解开系绳,看到袋中晶莹的颗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他见过,氐人贵族视之如宝。说是盐渎出产,滋味甘甜,数量稀少,如今价比黄金。 “你方才说军饷里有这个?”高岵不敢相信。 “对!”汉子憨厚的笑了,“我想着阿妹喜食蜂蜜,定也喜欢这白糖。待投身军中,发下的糖都给阿妹!” 汉子和高岵是本家,与妻子成亲多年,膝下始终没有一儿半女。就辈分而言,他与熊女虎女是平辈,需以兄妹相称。但因年龄关系,几乎将两人当做女儿照顾。 “多谢阿兄!” 姊妹俩没有客气,分别捻起一颗糖粒送入嘴里。甘甜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咯吱咯吱咬两下,更是惊讶得瞪大双眼。 “如何,我没说错吧?”汉子笑得愈发憨厚。 熊女和虎女频频点头,盯着高岵手里的布袋,双眼发亮。 周氏询问村中安排,知晓妇人们已开始忙碌,不顾两个女儿噘嘴,一手一个拉回去帮忙。 高岵站在原地,想着南来后的种种,再思今日一面,不禁叹道:“桓使君胸怀大志,我等偏干抵达幽州,投入使君帐下,实是先祖庇佑!” “伯父此言何意?”汉子奇怪道。 “何意?”高岵将糖袋系好,笑道,“现在不好多言,待到了盱眙,我再同你细说。回去叮嘱几个还不服气的,桓使君乃是潜龙,不会拘于一州之地。我等投身州兵,不愁没有仗打。输给自己人不算什么,和外敌厮杀才能见真章!” 刹那间,汉子脸上闪过震惊之色,顿觉喉咙发紧。 “伯父……” “你要牢牢记住,进-入军营之后莫要偷奸耍滑。我等立誓为桓使君效死,就要说到做到,不能坠了祖先名声。还有,”高岵话锋一转,道,“往盱眙去之前,给你张伯父送一封书信,看他是否有意同往。” “诺!” 村中一片忙碌时,车队经过短暂休整,继续启程。 桓容策马在前,归心似箭。 不料想,行出不到五里,就被南康公主唤到车边。 见亲娘面露忧色,桓容心里咯噔一声,忙问出了何事。知晓是两只小虎崽没饭吃,正饿得嗷嗷直叫,不免当场无语。 “阿麦熬了肉汤,两只都不肯吃。”南康公主捧起虎崽,眉心轻蹙。 “阿母莫急,此处距村中不远,我让人回去问问。” 亲娘难得对两只幼虎上心,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反省自己考虑不周,桓使君敲敲马鞭,命私兵立刻回村,仔细打听清楚,这两只虎崽平日都吃什么。 “如有产-奶的牲畜,可予铜钱绢布市换。” “诺!” 私兵跃身上马,转眼飞驰而去。 车队减慢行速,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私兵从原路驰回,马背上驮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 “使君,仆返回村中道明情况,高队主言村中并无牲畜,之前猎杀一个狼群,恰好有一只产崽的母狼。” 私兵一边说,一边将布袋从马背解下。不是他回去得快,这只狼已被扒皮下锅。 按照熊女和虎女的说法,之前要给虎崽喂奶,这才留它一条性命。如今没了用处,自然要下锅吃肉。 爱护动物? 不好意思,现在是东晋,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和狼群都是不共戴天仇家,见到必要战上一场。 胡人是为保护畜群,多数汉人百姓则是为了保命。 “袋中是狼?” “是。”私兵压住乱动的袋子,解开袋口,露出一只带着杂毛的灰狼头。 狼嘴被布条捆紧,四肢也被绑住,双眼充斥凶光,很有些吓人。桓容半点不怀疑,一旦绳子解开,它必要跃起伤人。 “腾出一辆大车。”桓容吩咐道。 这样的凶物自然不能靠近亲娘。路上没有办法,等到了盱眙,设法寻一头母羊或是母犬,不愁虎崽没有饭吃。 知晓情况,南康公主将虎崽放入竹篮,交给阿麦带去-喂-奶。 大车腾空,铺着一层稻草。母狼被捆在车里,兀自挣扎不休,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咆。 阿麦上车之前,钱实拦了一下,皱眉道:“此物危险,不若我来?” “无妨。”阿麦笑了笑,朝身边的婢仆示意。后者率先等车,用绢帕盖住狼头。 不过两息,挣扎不休的母狼安静下来,四肢摊开,哪里还有半点凶相。虎崽被放到狼腹下,小爪子踩了几下,咬住-乳--头,终于不再叫个不停。 车队继续前行,距盱眙城三十里,苍鹰从北返还,在半空鸣叫两声,飞落到桓容高举的手臂。 “你可是越来越重了。” 桓容嘶了一声,将苍鹰移至马鞍,取下垫在胳膊上的狼皮,熟练的揉了揉手腕。 “噍——” “甭委屈,看看你这个头,还敢说不重?” “噍——” “拿屁-股对着我也没用。” 双方早就混熟,不担心苍鹰转头咬人,桓容笑着抚过鹰羽,取下绑在鹰腿上的竹管。 比起之前,这封信很短,内容却是石破惊天。 从头至尾看过两遍,桓容下意识磨着后槽牙,思量回到盱眙后该怎么办。 前脚刚来书信,后脚就已启程。按照信中所言,秦璟一行早在路上,此时说不定已抵达盱眙。 想起亲娘的态度,桓容顿感无奈。捡漏的喜悦瞬间消散,仿佛一块大石当头砸下,砸得他耳鸣眼花。 奈何人已经来了,又是带着生意上门,总不能随意撵回去。 桓使君叹息一声,下意识攥紧马鞭。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咸安元年,八月 秦璟一行抵达盱眙。 与上次来相比,城中又有不小变化。 东城多出两座篱门,并凿开水路,引溪水入渠。 不时能见到士族车驾出入篱门,车上的郎君少穿大衫,多仿效桓容穿着长袍深衣,腰间佩剑。间或有几人面上傅粉,城中人即会知道,必定是“新来的”。 城中吴姓接连投于桓刺使,凡有德才者,陆续选拔为郡县官员。少数表现出色,更提拔至州治所,无限接近“权力中枢”。 因朱氏谋逆之事,桓容展示强硬手腕,权柄日盛。大棒之后又给甜枣,不吝惜派发“红包”,州内士族得到好处,陆续向他靠拢。 无论脖子多硬,架不住族中之意,到头来都只能放下身段,识趣的向桓使君投诚,唯使君马首是瞻。 士庶天壤之别,科举考试尚无条件。短时间内,考试选官也无法推广。 桓容左思右想,最终让出半步,在士族中选官不是问题,如何甄选必须按他的意思来! 没事就饮酒作乐、寒食散不离身的,自去寻仙问道,桓使君绝不会轻易叨扰;有才学能力又肯办实事的,无论吴姓侨姓,一概都能得到重用。 真论起来,没有谁想被视做“废物”。 吴姓被压制太久,也被边缘化太久,如今遇上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 不用桓容说得太明白,各家内部就会开始筛选,势必要选出最好的子弟,千方百计在桓使君身边站稳,进而为家族争取更高的地位。 士族家主都是精明之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桓容和晋室吃不到一个锅里,同建康士族也未必穿一条裤子。 桓容释放善意时,城内豪强门阀凑到一处商量,是否该投靠年轻的刺使,如果决心投靠,该打出几张底牌。 如果说之前尚有疑虑,仅怀揣三分诚意,桓容提前加冠、受封郡公的消息传来,各家的诚意立刻暴涨至五分乃至七八分。 “十分”不可能。 之前的孙氏天子和元帝司马睿都没有这份待遇。 但是,只要有这七八分,足够促使各家展现实力,将幽州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挡住外人窥伺的视线。 比起东城,西城的变化更大。 此处是坊市所在,每日都有长队排在坊门前,等候领取市货和交税的凭证。 队伍中既有胡商也有汉人。 从口音推断,氐、羌不少,西域胡更多。汉人的商队多来自江州、荆州和益州,瞅准幽州的商机,陆续赶来碰一碰运气。 结果证明,只要货物实在,不是粗制滥造,做生意也不缺斤短两,赚到的利润绝对不少。 队伍中不乏会稽等地的豪商。 普通货物他们看不上眼,入城盯准白糖,出手就是千万贯,交税更是眼都不眨一下。 起初见到这些“壕”,城内百姓还惊奇一下。日子长了,再见到用车拉钱的,都是啧啧两声。要问原因,则会换来奇怪一瞥。 “新来的吧?” “哎!” “几车铜钱绢布算什么,用车拉金子都不少见。” 问话的部曲愣在当场,用车拉金子? “以为我骗你?”说话的汉子撇撇嘴,“话说多没用,你若有空闲,可去坊市前等着,自然能开开眼界。” 话落,并不和打探的部曲多言,扛起新打的农具,赶去同族人汇合。一边走一边和同行的少年说道:“秋收之后抓紧再种一茬粮食,顺便再开两亩荒地。咱家没有耕牛,可以用新收取的粟米从里中租用。我估算着,等到后年就能给你定个妇人。要是勤快点,农闲时去打短工,明年……” 汉子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听不分明。 打探的部曲折返,将实情禀报秦璟和秦玒。 秦璟早有准备,并不如何稀奇。秦玒瞪大双眼,看着不远处的坊门,满脸不可置信。 “幽州竟富饶至此?” “你可记得那批耕牛和数月前出现的白糖?”秦璟不答反问。 “记得。”秦玒诧异道,“白糖我知是幽州出产,耕牛难道不是?” “一州之地,如何能有这么多耕牛?”秦璟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那些耕牛皆市自高句丽。” “他和慕容鲜卑做生意?!”秦玒瞪眼。 “是又如何?”秦璟按下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嵘,我与容弟相交日久,知其绝非池中物。此次来幽州,你当多看少言,仔细思量,必会大有所得。” 大有所得? 秦玒抿直嘴唇,按住断臂。 秦璟收回手,见状皱眉,忽然又捶他一拳。 “阿兄?” “断臂又如何?我早与你说过,手断了,脑子没丢,该担负的责任必须要担!” 秦玒咧咧嘴,消沉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阿兄,我想入坊市看看。” “也好。”秦璟方才派人打听过,桓容尚未回城。苍鹰也没带回消息,估计队伍仍在路上。与其在客栈中枯等,不如到坊市中走走。 吩咐部曲散入人群,兄弟俩跟上入坊的百姓。 商人入坊需领凭证,普通百姓则无必要。 守门的州兵扫过两人,见其腰佩长剑,又是-操-北方口音,神情微肃。叮嘱巡逻的甲士几句,其后依旧放行,并未加以阻拦。 想在坊中闹事,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不提巡逻的州兵,单是坊市内的商人,走南闯北,十个里有九个不好惹。 日前有不开眼的想生事,不等州兵赶到,一家饼铺的掌柜抄起擀面杖,几下就给敲昏。周围几家店主撸起袖子,围起来就是一顿圈踹,好悬没把人当场踹死。 事后,城内百姓闻知消息,更是聚集到路边,石子短棍一起扔,彻底让闹事的人知道,幽州百姓不好惹,盱眙城内更是卧虎藏龙。 “恶少年?”揍人的饼铺掌柜握紧拳头,哐当一声砸上面板,“先问问某家的拳头!” 秦璟兄弟走进坊市,耳边尽是叫卖声。靠近市卖粮食和熟食的街巷,人群更显拥挤,接踵摩肩,挥汗如雨,热闹得超出想象。 “阿兄,那里!” 艰难的挤出人群,秦玒走到一栋二层建筑前,迈过大敞的木门,看到墙上挤挤挨挨的木牌,当场发出惊叹之声。 “这是……市货之价?” 四周的商人看向他,善意的笑了笑。 得,看样子又是新来的。 想当初,谁没有这样一遭。 正惊讶时,有两名文吏从侧门行来,取下几块木牌,涂改过上面的数字,重新挂好。 “嘶——”有商人倒吸一口凉气,“蚕丝又涨了?” “如此一来,绢布也得涨。” “有何关系,价钱再高,运到北地也不愁市卖。” “粮价略有浮动,盐价和糖价未变,或能多买些……” 秦璟兄弟退出来,再看一眼门内,神情都有些复杂。 “此次回去后,应当禀报阿父,西河既为都城,或能仿效此地。” “到时再说吧。” “阿兄?” “盱眙能够如此,盖因天时地利。原样挪到西河未必能有多大成效。倒是洛州胡商渐多,或许能试上一试。” “洛州?”秦玒皱眉,“阿兄,自你驻军彭城,大兄便有意接手洛州。” 秦璟没说话,仅是笑了笑,拍拍秦玒的肩膀,道:“总之是在阿父辖下,谁掌管又有何关系。” 没关系? 秦玒冷哼一声。 “行了,别多想,你不是一直惦记幽州的熏肉,前边就有食铺……” 秦氏兄弟进-入坊市不久,建康来的车队终于抵达外城。 进城之前,李夫人推开车窗,眺望巍峨的城墙,目及城门前蜿蜒的长队,不禁笑道:“阿姊你看,这样高的城墙,建康也未必及得上。” 顺着李夫人所指方向看去,南康公主也不禁笑了。 “难为瓜儿。” 桓容行在队伍前,压根不晓得自己被亲娘和阿姨表扬。 此时此刻,他正满心纠结,到底该不该给秦璟送信,让他暂时避开点,不要找上刺使府,以免惹得亲娘气不顺,事情不好收场。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盱眙南城为州治所和州兵大营所在。除刺使府及治所官衙,建筑整齐划一,同其他三城迥然不同。 马车穿过城门,行过有州兵把守的走廊,又过一道方形石门,视线豁然开朗。 门后直连一条笔直的宽道,至少可容四马并行。道上铺有碎石和石条,像是被石磨碾过,格外平整牢固。 车轮压过路面,仅闻轮轴咯吱作响,并无土路上的颠簸之感,更无任何扬尘。 道路两旁开有明渠,有水流潺潺而过。 相聚沟渠十步远,则是成排砖泥和青石建造的房屋。院墙屋顶相类,俯瞰成数条直线,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建筑之间的区别。 “此路可比建康御道。”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看向道路两边,叹道,“可惜没有栽种槐、柳。” 李夫人拉了一下南康公主的前臂,指向道路西侧,道:“阿姊看那里。” 顺她所指方向,南康公主看到一片围墙,墙身绵延数米,墙头高达十余尺,似摩天碍日。 “墙上有旗,应为州兵所在。”李夫人慢声道,“成汉都城亦有军营,我少时调皮,随兄长去看过。营外建有高墙木栏,与此处大同小异。” “军营?”思量片刻,南康公主不觉展眉。 如果州兵驻扎南城,如此布局倒不奇怪,反而相当合理。 道路拓宽,两侧不载槐柳,是避免遮挡视线。 房屋整齐划一,屋顶平齐,屋门朝向一侧,既方便管理,又可成障眼之法。外人潜入南城,别说刺探情报,想弄清里巷区别都需一段时间。 “未知是哪位大匠的手笔。”南康公主收回视线,笑道,“若论布局严整,建康犹有不及。” 说话间,马车穿过两条长街,转过弯,行过一座石桥,终于见到刺使府的大门。 荀宥和钟琳提前接到消息,暂时抛开手中政务,和治所文吏及军中将官赶往府前迎候。 论理,作为下属官员,本应到城外出迎。但有几次被围堵的经历,桓容三令五申不许出城,谁出城罚谁,全年休沐取消! 于是乎,众人只能商量好,一起到刺使府等人。 远远见到马车出现,桓使君策马在前,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文吏拱手,武将抱拳,礼迎刺使归来。 “免礼。” 桓容翻身下马,快行两步扶起荀宥和钟琳,看到两人身后的生面孔,不禁诧异挑眉。 “使君,此人姓徐名川字孟海,出身颍川徐氏,颇有干才,尤擅术数,现在城内市价所担任小史。” 说起徐川的职场经历,仅能用“修-罗-场”来形容。 表现之心过于急切,被荀宥等人怀疑,几次升职的机会均告落空。屡经艰难考验,方才消去身上的疑点,又遇上州内吴姓士族选送人才,竞争瞬间增大百倍。 能在市价所任职,成功记入治所官员“正册”,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不差多少。至今没有反-社-会,全赖强大的心理和祖训教导。 好在荀宥钟琳知人善用,见其表现突出,完全能一个当三个用,立即大表赞赏,更将他介绍给桓容,算是在使君面前露回脸,好方便日后压榨……咳,重用。 众人迎到桓容,又拜见过南康公主,并未在府前多留,很快各自散去。 文吏返回值房,继续处理堆成山的公文。 武将折回军营,想起典魁许超漏出的口风,无不抓紧操练,以防被后来者追上乃至压过一头。尤其是魏起马良等人,背后似有黑云,仿佛两头被挑衅的凶兽。 能练兵? 好,那就比比看吧! 营中甲士叫苦不迭,不明白队主抽什么凤。直到知晓内情,明白有新人即将发起挑战,立刻要紧牙关,嗷嗷叫着奔向演武场。 如有不知内情的百姓路过,必定会心生怀疑:营内发生何事,为何会有狼嚎声? 刺使府内,婢仆整理出院落,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暂歇。 桓容本想让出正室,却被南康公主阻止。 “瓜儿,此地不是建康。“ “可是,阿母……” “你孝顺,我知道。”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中途又落了回去。 “你已是加冠的郎君,再非我膝下稚子,可为一家一姓之主。类似之前的话不要再说,省得让人笑话。” “诺。”桓容颔首应诺。 “对了,袁真的嫡孙不是在府内?也该请来让我见见。” “此刻怕是不行。”桓容故意卖个关子。 “为何?” “城内建有学院,每日辰时开申时闭。现下刚过未时中,袁峰还在学中,阿母自然见不到。” “学院?”南康公主面露诧异,“如我没有记错,此子不过垂髫之年,如何能进学院?” “阿母,盱眙学院同他处不同。”桓容解释道,“无论垂髫少年均可入内学习。” “这是什么章程?”南康公主皱眉,“岂不是要乱成一团?” 桓容摇摇头,“书院有课程之别,入学之人多按年龄划分,讲学会根据学生的能力,内容不会超出太多,以免跟不上,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可能厌学。” “授课不同?” “对。”桓容转过身,让阿黍取来几本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书院的各项规定,由荀宥钟琳和贾秉共同制定,盐渎的石劭闻听消息,特地送来书信,提出不少有用的意见。 “阿母请看,这一册即为童子所学。” 南康公主翻开书册,认真看过几页,赞同的点了点头。 “袁氏子习此课程?” “不是。”桓容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牙酸,“他同年长的学生一起,研习法家之学。” 南康公主动作一顿,诧异的看向桓容,“你说什么?” “阿母见过就会明白。”桓容苦笑道,“此子年少聪慧,不可以常理推断。未到总角之年,已能背诵诗经,并能读懂春秋。坚持要学法家,劝都劝不住。” 讲道理讲不过六岁的孩子,桓使君痛心疾首。 这词不对? 他乐意,管得着吗?! 南康公主愕然片刻,和李夫人互相看看,同时笑出声音。 “阿母?”桓容被笑得满头雾水。 眼下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言,这孩子倒真有趣。”南康公主笑道,“待他放学归来,我必要见上一见。” 桓容咬了下腮帮,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告辞离开内室,回头看一眼房门,是他想多了吧? 与此同时,秦璟秦玒离开坊市,正打算返回客栈。 秦玒一边走一边感叹,盱眙坊市不同凡响,好东西实在太多,单是食谱就不下二、三十间。除了寻常的蒸饼胡饼,还有各种包子花卷面汤点心,馅料多样,汤味格外鲜美。 想起名为“肉-燕”的吃食,秦玒不禁咂咂嘴。 北边可没这么多花样。 拿西河的厨夫来说,手艺的确不错,奈何性情古板,从没想着创新,每日膳食不变,除了炙就是煮。之前不觉什么,如今出现对比,秦玒当真很想叹气。 “阿兄,依你看,能不能想法挖走几个厨夫?” 秦璟不言。 “不行?” 秦璟继续不言。 “行不行倒是给句话?” 秦璟默默转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兄弟并不如想象中的靠谱。 刚离坊市不久,两人忽闻悠扬的钟声。 路边行人纷纷驻足,更有临街的房舍屋门大开,房主疾步走出,满脸都是期盼。 “盱眙有道观?” 秦玒诧异抬头看一眼天色,心中不解更深。有道观也不该这时候敲钟,而且响数不太对,很有几分怪异。 正不解时,道旁的人群愈显兴奋。 顺众人视线望去,十余名身穿青衣的童子和少年快步走来。 有人背着书箱,有人抱着竹简,还有人背着扁长的木盒或是抓着木质的刀剑。更有几名少年扛着农具,合力抬着一只新制的木犁。 “回来了!” “今日学院季考,未知成绩如何。” “看样子,技学课的成绩应该不错……” 众人议论纷纷,待童子和少年走近,立刻有数名男子迎上前,有穿着草履的农人,也有身着粗布袍的商人,间或有赶着牛车的健仆,问话和表情出奇的一致。 “阿子回来了!” “今日成绩如何?” “木犁可是你制?” “可作出文章?” “工具都带回来了?” 童子少年们被拦住,有人露出笑容,也有人苦着脸。显然季考分数已出,成绩有好有坏,总体来看仍是好的居多。 一波学童过去,很快又是一波。 无论童子还是少年,都是身着青袍,脚踩布靴,见到家人先行礼,初见者定会惊异。 秦璟上次来盱眙,书院尚在建设,仅有数名启蒙学童。现如今,学内分成四院,蒙院、书院、五院和技学所,可满足各阶层不同的需要。 想读书识字? 没问题! 想学习算账? 也没问题! 想习武艺? 可以!只要能吃得苦,三年学下来,不保证抡起磨盘所向披靡,一对三不成问题。 起初,入学的都是寒门子弟,并以流民和村民居多。学院不收学费,更提供两季衣袍,每日一餐膳食,对各家来说无异是天大的好事。 随书院的名声传出,知晓有贤者在内讲学,方有士族郎君前来听课。不过,固有的观念很难改变,士族和寒门泾渭分明,前者更像是旁听生,如非必要,几乎不在书院久留。 “不求阿子立名显达,只盼能有一技之长,今后能养活一家,不会如阿父一般四处流落,就是对得起祖先,也对得起使君这片仁心。”这是循循善诱。 “使君仁厚,行此善政,如你敢三心两意,不认真学习,信不信老子抽得你屁-股开花?”此乃虎爸虎妈。 百姓感念桓使君大恩,不是治所几次下令,桓容的祠像定会遍布州内,被众人供香膜拜。 归根结底,桓容屡行善政,州内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自然而然会生出感恩之心。纵然没有刻意宣扬,桓容的善名也是一日高过一日,成为民心所向。 乱世之中,“安稳”弥足珍贵。 尤其对从北地逃来的流民而言,体会过幽州的生活,绝不愿回到以往。 之前在坊内寻衅滋事的恶少年就是铁证。 敢到坊市内勒索,能尝到的只有拳头!敢犯边境,意图对桓使君不利,幽州百姓都将拿起刀剑,和来犯的贼寇拼命! 此时此刻,秦璟站在路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兄?” “回客栈吧。”秦璟攥紧手指,重又松开,沉声道,“桓氏将起,却非应在桓元子身上,而是他的儿子。” 秦玒沉默了。 视线扫过街上百姓,听着热闹的人声,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涩意。 正愣神时,几名青衣童子经过,乌发束在耳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和北地的孩童截然不同。 童子后追着一名少年,想是前者的兄长,发上束着葛巾,人略显消瘦,腰背却挺得笔直。遇上迎面走过的胡人,哪怕对方满脸横肉,照样眼也不眨。 反倒是胡人略微侧身,主动让开道路。 “阿兄,何必前往刺使府?”秦玒正色道,“我很想当面见一见这位桓使君。” 秦璟正要开口,忽见部曲穿过人群,行到兄弟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果真?” 部曲点点头,道:“守在城外的回报,的确有南来的车队入城。走的是南城门。从车队规模来看,应是桓刺使一行无疑。” 想到建康传出的消息,秦璟眸光微闪。 “立刻回客栈,明日往刺使府拜会。” “诺!” 当夜,秦玒想起白日见闻,一时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着。翌日清晨,挂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连打两个哈欠,被秦璟看个正着。 “阿兄……”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秦玒脸色微红。 “没睡好?” “睡不着。” “是吗?”秦璟没有深究,“用过早膳就去南城。” “好!” 兄弟俩都是身高腿长,穿着玄色深衣,腰间紧束玉带,发以葛巾束起,凤骨龙姿,历落嵚崎。并行走出客栈,杀伤力非同一般。 有小娘子结伴经过,见到秦氏兄弟,纷纷停住脚步,取下发上木钗掷向马车。 部曲事先得命,绷紧表情,凶狠的目光四下一扫。结果却好,非但没吓住小娘子,反而引来几声欢呼:“阿姊,盱眙城果真非同一般,如此雄壮的汉子……唔,阿姊,你捂我嘴作甚?” 好在时间尚早,客栈门前行人不多,部曲扬起长鞭,犍牛迈开前蹄,嗒嗒走上青石路,直向南城而去。 没有郎君可赏,小娘子们陆续散去。 剩下一对姊妹,长相衣着一模一样,正是奉高岵之命,提前赶来盱眙的熊女和虎女。 “阿姊,我打听清楚了,刺使府内在南城。这个时候篱门已开,咱们快些去,应该能在巳时前找到。” “恩。”熊女系紧包裹,按上腰间佩刀,“咱们这次来是侍奉长公主殿下,你的性子收一收,莫要惹出事来。” “阿姊放心。”虎女笑道,“我可不想再挨阿母的-棍-子。” 熊女觑她一眼,摇头叹息,希望如此吧。 刺使府内,桓容用过早膳,闻府外有人拜访,知晓来人姓秦,脸色顿时一变,差点握不住竹简。 坏菜了! 昨天太忙,竟然忘记给秦兄送信。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 “请到客室。” 斟酌片刻,桓容唤来婢仆,令其前往禀报南康公主。 人来的消息绝对瞒不过亲娘,预期藏着掖着,不如摆上台面。若是亲娘亲气不顺,总能想到办法的……吧? 桓使君站起身,整了整长袍,确定没有不妥,心事重重走向客室。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提起眉尾,李夫人则是长睫轻垂,笑得意味不明。 袁峰正坐在南康公主对面,听到秦璟的名头,立刻小脸紧绷。 “殿下,那人心思诡谲,不是好人!” “哦?”南康公主看向袁峰,分明是个稚子,言行举止却要仿效成--人,一举一动规规矩矩,实在招人喜欢。 袁峰认真道:“我在大父身边时,听大父讲过汉时群雄,此人很像大父口中的枭雄。” 袁峰心思缜密,直觉相当准。 发出此言并非鲁莽,亦非孩子心性,而是经过仔细考虑,认为要排除桓容身边的“危险”,必须向南康公主坦诚。 经历过寿春之乱,袁峰虽没长歪,心肠却变得格外坚硬。能让他在乎的人不多,目前为止,除了保母,就只有桓容一个。 秦璟被他视为“危险”,为保护阿兄,必要设法清除。 “阿妹以为呢?”南康公主转向李夫人。 后者轻摇绢扇,微微笑道:“秦郎君过府拜会,阿姊可亲自看看。时辰不早,小郎君该去书院了。” “诺!” 袁峰恭声应诺,行礼后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李夫人倾身低语,“阿姊,袁小郎的确聪慧,且心性坚韧,日后必成大器。如今观他品行尚好,慢慢教导,可成郎君助力。至于秦氏郎君,”李夫人话锋一转,微微一笑好,“既有盟约,且有市货往来,无妨设宴挽留,也好仔细探上一探。” 南康公主点点头,“就照阿妹的意思。” 随即命阿麦下去安排,并遣人往客室,告知设宴一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倒要仔细看上一看。” 想起冠礼送来的龙凤钗,南康公主笑容发冷。李夫人放下绢扇子,轻轻揉着公主额际,时而低语几声。 桓容得婢仆禀报,神情有瞬间的复杂。 秦璟看过新定的契书,正要落下私印,不想突然颈后生寒,动作为止一顿。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熊女和虎女寻到南城,先被整齐的建筑惊了一下。绕过一段远路,问过为军营送粮的商人,方才寻到刺使府。 看到钉头磷磷的大门,虎女紧了紧背上包裹,两步上前叩响辅首。 过了好一会,大门始终未开。 虎女等不及,正要再叩辅首,大门左侧忽然传来人声。一个身穿短袍、头戴葛巾的健仆推开角门,疑惑的看着熊女和虎女,问道:“两位女郎因何叩门?” “我……” 虎女刚要开口,熊女拦住她,三言两语道明身份,取出阿麦留下的玉珠。 “我姊妹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此乃入府信物。” 健仆不敢轻忽,却也不能随意放人入内。 “两位女郎稍等。” 留下这句话,健仆关上角门,匆匆往前院寻人。 不到盏茶时间,找到一名从建康归来的私兵,确认姊妹俩的身份,健仆方才点点头,放两人入府。 “今日府上宴客,殿下未必召见尔等。可先用饭安置,待贵客离去之后,自会有人来召。” 私兵离开后,健仆唤来一名童子,送两人入后厢。 童子刚及舞勺之年,长得唇红齿白。一身蓝色短袍,说话间似带着笑,让人不觉亲近。 “两位阿姊随我来。” 三人穿过前院,踏上拱形石桥。 沿途遇上数名婢仆,仅是扫了姊妹俩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全无半点好奇之色。 “到了。” 停在一座厢室前,童子推开房门,转头笑道:“两位阿姊暂且歇息,我去厨下看看,稍后有热食送来。” “不用麻烦,我……” 话没说完,两人的肚子同时叫了起来。 熊女脸色发红,虎女表情尴尬。 童子不以为意,行礼之后转身离开,快步行至回廊尽头,转眼不见踪影。 熊女虎女走进房内,绕过木制的立屏风,惊奇的看着室内布局和摆设。 “阿姊,这里有胡床!” 常年同胡人-杂-居,潜移默化之下,一些生活习惯自然会产生变化。比起蒲团,两人显然更习惯胡床。 熊女放下包裹,坐到胡床上,想到健仆和童子所言,不禁心头发紧。 确如阿父和阿母所言,想要在长公主幕下立身,实非一件容易事。 之前是她想得过于简单,以得长公主看重,必能帮到阿父和兄长。如今来看,不能有任何得意和侥幸,言行也需更加谨慎。 等了片刻,童子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婢仆,手中提着方形食盒。 “让阿姊久等。” 食盒放到桌上,盒盖掀开,蒸饼的热气和羊汤的香味同时涌出。 碗筷摆好,姊妹俩谢过童子,视线不自觉飘向木盒。 这是晋地特有的东西? 在北地时从未见过。 童子笑道:“阿姊莫要奇怪,此物名为食盒,看似简单,实则内有乾坤,可保热食不凉。刚制出不久,仅市于盐渎盱眙几地,建康都未必见得。” 建康都没有? 姊妹俩同时瞪大双眼。 “两位阿姊用过膳食可先歇息。如有他事可唤门外婢仆。” 小童当面叮嘱一番,退出内室,顺手带上房门。 熊女和虎女互相看看,心思都有些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心一横,拿起碗筷,先吃饱再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来了,自然要有一番作为。”熊女认真道,“不能让族人看轻!” “对。”虎女点点头,“你我姊妹齐心,没有做不到的事!” 话落,两人各自抓起一只蒸饼,配着羊汤大嚼。一摞蒸饼转眼见底,两人额头沁出薄汗,心情却开朗不少。 将姊妹俩安顿好,童子转身去找阿麦。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她带人清理东厢,一时之间脱不开身。 “阿宽?”一名婢仆提着水桶,看到立在廊檐下的童子,奇怪道,“你不是该在前院?” “阿姊,是这么回事……” 几句话说明大概,童子问道:“人已经安顿好。” “我晓得了。” 婢女点点头,让童子稍等,提着木桶走进厢室。不到片刻,回来传达阿麦之言,“人安顿下就好,目下殿下正忙,想是无暇见她们。可留待宴席之后再说。你先回前院。” “诺!” 童子应诺退下,没有再多言半句。 与此同时,秦璟和桓容商定契约,应下宴席之请。 距开宴尚有一段时间,南康公主派人来请,想在宴前见一见秦氏兄弟。 “殿下是为长辈,我兄弟过府自当拜见。” 秦璟话说得自然,桓容怀揣心事,并未多想。秦玒却转过头,看着行事很不寻常的兄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辈? 这话倒也不错。可怎么就是听着有些不对? 遣退婢仆,桓容亲自在前引路,穿过一条雕刻有山水花鸟的回廊,进-入一处栽种橘木的院落。 仲秋时节,枝头花瓣早落,留下一个个青色的果实。 偶有秋风卷过,空气中弥漫一股清香,似有若无,令人不禁脚步微顿,驻足院中,追寻着奇妙的香气,久久不愿离去。 “郎君。”几名婢仆守在门前,见到桓容三人,立刻福身行礼。 “阿母和阿姨都在?” “是。” 桓容牙酸,突然生出十分不妙的预感。 “郎君?” “没事。”现在跑肯定来不及,只能走一算一步了。 婢仆入内禀报,片刻后回转。 “殿下请郎君和两位秦郎君进去。” 桓容除下木屐,硬着头皮走进内室。 室内设有立屏风,檀木为框,白玉为扇。玉上雕刻两头猛虎,对面咆哮,做猛扑之势,乍一看相当骇人。 南康公主着绢袄宫裙,头戴蔽髻,攒两枚凤钗。髻后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蕊以彩宝制成,花--心-处落有金丝缠绕的蝴蝶,蝶翼轻轻颤动,可谓栩栩如生。 李夫人坐在公主殿下右侧,以绢扇遮挡,正低声说着什么。 桓容三人行入内室,看不清屏风后的情形,仅能听到模糊的声音。拱手揖礼之后,分左右落座。 桂月时节,盱眙仍存暖意。 秦氏兄弟却莫名感到一股冷意,似有风霜刀剑袭来,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秦郎君,”南康公主开口,声调没有太大起伏,“我子冠礼之时,秦氏送出厚礼,未曾当面感谢。” “不敢。”秦璟正身端坐,回道,“仆诚心与容弟相交,容弟行冠礼,送出贺礼聊表心意,实乃理所应当。” 室内寂静片刻,桓容预感到危险,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哦?”南康公主发出一声轻音,带着不容忽视的寒意,“仅是聊表心意?” “确是如此。”秦璟正色道。 “秦氏同幽州素有往来,自幽州市得盐粮,活北地流民无数。此前战于胡贼,得盐渎武车方才化险为夷。容弟几番相助,于璟情深义厚。璟无以为报,赠礼出于本心,不及容弟三分情谊。” 话说得有理有据,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偏偏桓容听出弦外之音,当场磨着后槽牙,很想扑上去捂住秦璟的嘴,顺便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留两个拳印,当场揍昏最好! 现下是什么情况? 有屏风遮挡,看不到后边的情形,仅从“气氛”推断,亲娘十有八-九准备-拔-剑! 他的确忘不掉某个雨夜,也对秦璟颇有好感,但两人立场不同,恐怕早晚会站在对立面。 这种好感不合时宜,更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他想过多种可能,也曾暗中惋惜,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不料秦璟神来一笔,先送鸾凤钗,又在亲娘跟前说出这番话,脑袋被门夹了吗? 想没想过后果? 打算被戳成筛子不成?! 意外的,宝剑出鞘、血溅三尺的情景没有出现。 南康公主声音仅是冷哼一声:“秦郎君今日之言,他日莫要忘掉才好。” 桓容愣在当场,不可置信的看向屏风。 亲娘这是闹哪出? 透过玉上的孔隙,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南康公主勾起嘴角,向李夫人点点头。后者微微一笑,无声说道:“早已准备好,阿姊放心。” 宴席将开,南康公主并未多留三人。 桓容满腹心事而来,又满腹心事而去。 秦璟表情不变,心思难测。 秦玒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看着秦璟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总觉得到幽州之后,阿兄的种种行为很不正常,是否该给西河送信,报于阿母和阿姨知晓? 经过廊下时,秦璟忽然开口:“容弟。” 桓容沉浸在思绪里,压根没留意秦璟,依旧紧锁眉心,闷头向前走。 秦璟无奈,伸手扣住桓容前臂。 恰逢一阵秋风吹过,卷起两人宽大的袖摆。桓容踉跄一下,猝然-撞-进漆黑的眼底,竟有瞬间的失神。 “容弟,我有话同你说。” 桓容摇摇头,只觉胸腔发闷,心跳的飞快。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秦兄,有些话不该出口,也不能出口。” 低头看看握在腕上的大手,压下嘴里突起的苦味,桓容略显僵硬的笑道:“之前秦兄有言,喜盐渎美酒,欲将一醉。今日正好,府内存有二十余坛美酒,我与秦兄共饮!” 说话间,桓容再次动了动手臂,嘴角弯起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秦璟松开手,单臂附在背后,手指一点点攥紧,似要抓住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 “容弟,大丈夫言出必行!” “秦兄放心。”桓容笑着点头,凝滞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刚才的一幕仿佛都是错觉。 三人行出院落,迎面遇上一名文吏。 “使君,姑孰有变!” 文吏低语几声,桓容神情微变,命婢仆继续为二人引路,旋即告罪一声,掉头赶往前院。 回到客厢,房门关上,秦玒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引来秦璟注意,方才犹豫道:“阿兄,你与桓刺使……” “什么?” “就是,”秦玒抓抓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是,那个,总觉得不太对。” “哪里不对?”秦璟挑眉。 秦玒闹了个大红脸,仔细想想,或许是他想多,事情不是那样。 不想秦璟突然开口:“我心悦于他。” 他就说嘛,心悦……啥?! 秦玒当场瞠目,秦璟垂下长睫,悠然端起茶汤,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动作优雅,气度不凡,浑不似战场拼杀的勇将。 “阿兄,是我听错了?”秦玒咽了口口水。 说笑吧? 一定是在说笑! “并未。”秦璟打破他的幻想,更重重砸下一锤,“我心悦容弟,日已许久。” “阿父和阿母知道吗?” “阿父面前我已说过。阿母,有鸾凤钗添为贺礼,想必能猜出几分。” “鸾凤钗?”震惊实在太大,秦玒反应不及,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对。”秦璟点头。 “以结两姓之好,大兄和二兄定亲前送出的那个?” “没错。” “……” 秦玒哑然无语,转头看看光滑的墙面,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找个准确的位置,一头撞上去了事。 不过,阿父面前说过? “阿兄,你是什么时候说的?” “几月前。”见秦玒满面疑惑,秦璟放下漆盏,好心的补充一句,“在河东郡。” “河东郡?”秦玒脑中灵光一闪,“和氐贼交战那次?” “然。” “大兄和二兄是否晓得?”秦玒迟疑道。 “话是当面说的。”至于信与不信,是不是会得出另外的结论,就不是他能控制。从结果来看,大兄二兄暂且不论,大君九成得出不同答案。 看着秦璟,秦玒脑子里迅速闪过几幅画面,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河东郡交给二兄驻守,大兄话也没说半句。也难怪大君回到西河不久,逮住一件小事就对阴氏下刀。 更不用说阿母清理后宅,手段干脆利落,无论大君还是几个兄长身边,再不见阴氏女的影子,连姻亲家族的女郎都没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全无联系,背后实有绳索牵引,线头就握在四兄手上! “阿兄,”秦玒艰难道,“你是故意的吧?” “阿弟所指何事?我不甚明了。”秦璟满面无辜。 “……当我没说。” 秦璟不想承认,秦玒再追究也没用。 “阿兄,看在阿母和阿姨的份上,务必记得提醒我,以后千万别惹你。”秦玒言辞恳切,就差扑上去抓住秦璟的手,恳请他当场许下誓言。 四兄心有七窍,手黑得令人发指。 大兄不钻牛角尖则罢,一旦钻了牛角尖,绝对是自己往墙上撞。 “阿嵘,我早说过,没有与大兄相争之心。” 秦璟按住秦玒的肩膀,沉声道:“胡贼未平,中原未能一统,如果家族内部生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阿父虽然称王,终究尚未……” 余下的半句含在嘴里,并没有出口。 秦玒瞳孔微锁,反手扣住秦璟的手腕,五指用力。 “阿兄,我明白。” “明白就好。”秦璟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手,不想秦玒迟迟不动,“阿弟?” “阿兄既知如此,可曾想过桓刺使乃遗晋官员,其母是晋室长公主!今日短暂结盟,只因强敌在侧,彼此尚可互利。他日北方平定,胡贼尽逐,阿父必要和晋室争个高下。届时,阿兄如何自处?” “晋室?”秦璟忽然笑了,“阿弟未曾到过建康,如若去过,必定不会有此结论。” “什么?” “他日挥兵南下,阵前横刀立马,与我等决一雌雄之人未必会姓司马。” “桓元子?” 秦璟摇摇头,仅以口型道:“桓容。” “怎么可能?!”秦玒吃惊不小。 “为何不可能?” “这也太……”太什么? 话说到半句,秦玒突然顿住,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有晋室血脉,亲母是晋室长公主!” “那又如何?”秦璟眺望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如果其母仍在建康,我尚无法断定。现下则不然。” 从南康公主离开建康之事就能看出,桓容和晋室终归不是一条路。 “真到那日,彼此再见,必将是刀兵相见。” 秦璟苦笑一声,看向秦玒,沉声道:“我只想肆意一回,为自己活上一次。纵然不得神仙怜悯,醒来烟消云散,亦可安慰平生,终有美梦一场。” “阿兄的心意,桓刺使知道吗?” “知与不知全在其心。纵不知不为,我自随心,又有何妨?” 秦璟闭上双眼,似陷入回忆之中,手指轻敲桌面,口中诵出古老的词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阿兄?” “乱世之中,繁华不过转眼云烟。肆意纵情一回,你我终将马革裹尸,踏上祖先之路。” 贼寇不除,华夏不复,何以家为? 秦玒用力握拳,深吸一口气,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和秦璟一起唱着秦风,追忆几百年前,先祖驰骋沙场,扫除六-合,遥想秦汉之时,雄兵横扫寰宇,海内臣服的盛况。 乱世无情,人却有情。 肆意而为,追寻的未必是欢悦,仅为不留遗憾。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桓容站在门前,手举起又放下。脑中似一团乱麻,复杂的情绪无法诉之于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静立片刻,桓容转身离去。 腰背挺直,长袖翻飞。 嗒嗒的木屐声在廊间回响,融在风中,许久未散。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日头西沉,银月初上,盱眙四面城门关闭,篱门坊门接连落下。 百姓散去,西城市坊恢复宁静。 店家接连收起幌子,挂起窗板,架上门栓。 白日里的喧嚣和热闹尽数消失,空旷的长街陷入黑暗,仅余州兵巡城路过的脚步声。 刺使府内彩灯高挂,酒香和菜香越来越浓,伴着琴瑟之声,在夜色中不断发酵,引人沉醉。 虎女趴在窗前,看向灯火通明的院落,侧耳倾听规律的鼓点,笑道:“阿姊你听,像不像北边的战鼓?你说客人会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也是从北边来的?那样的话,桓刺使是不是……” 熊女没说话,几步走到虎女身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断她未尽之言。 “阿姊?”熊女疑惑转头。 “之前那童子说过,刺使府将设夜宴。”熊女拉着虎女回到榻边,回身合上木床窗,语重心长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晓得,也不该随意猜测。” “阿姊不好奇?” “好奇?”熊女突然叹气,用力点了一下虎女的额心,“早前还叮嘱过你,谨言慎行!你答应过我什么?这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全忘在脑后?” “阿姊,我没忘。”虎女面露窘色,“不过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后绝不会了。” “还想有以后?”熊女皱眉。 “阿姊——”虎女拉长声音。 “阿妹,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临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万嘱,不求你我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来麻烦。不然的话,阿父和兄长投身州军,恐也将受到牵连。” “我看桓使君不像这样小气之人。如果这般小肚鸡肠,也不值得阿父投效。” “闭嘴!”熊女真生气了,“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刚叮嘱你要注意言行,竟连使君都编排上了!” “哪有?”虎女不服气,但见熊女表情严厉,不禁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反嘴。 “可知道错在哪里?”熊女继续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我会给阿父书信,并向长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请罪,送你回阿母身边!” 虎女慌了。 “阿姊,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真的?” “真的!我发誓!” “言出必行,记住!” “恩。” 虎女用力点头,思量方才言行,不觉冒出一头冷汗。 被胡贼掳去,几度死里逃生,神经始终紧绷。随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渐趋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赏识,有机会入公主幕府为女官,难免有几分飘飘然。 熊女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 “阿姊,我错了!”虎女认真忏悔,“今后绝不再犯!” 熊女点点头,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讲祖先之事。你我虽非郎君,仍肩负重任,不能堕了祖先名声。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长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还存有危险。如不能齐心共力,未必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反而会惹来灾祸。” 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无声许下承诺。 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绝不想再过! 上天慈悲,赐下大好机会,她发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绝不会行事莽撞,更不会再有今日之举。 姊妹俩互相打气,想到今后的路,心志愈发坚定。 廊檐下,一名身着短袄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内,眸光微闪,继而转过身,无声无息离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婢仆伏身跪在厢室内,复述姊妹俩的对话,一字不差。 南康公主微微颔首。 李夫人笑道:“如此来看,倒是聪明的。” “今日已晚,明日用过早膳,让她们来见我。”南康公主站起身,双手拢在身前,长袖轻振,金线绣成的花纹流光溢彩,点缀的祥鸟似要振翅而飞。 “诺!” 婢仆恭声应诺,退回廊下。 “阿妹,该去宴上看一看了。” 说话间,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 李夫人嫣然一笑,柔声应“好”,起身快行两步,裙裾翻飞,似水波流淌。 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却不妨碍在侧室观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 “阿英带人去过酒窖,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李夫人落后南康公主半步,声音如黄莺初鸣,隐隐含着笑意,“只是不晓得,秦郎君酒量如何。” 如何? 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 “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样会醉。” “阿姊莫要拿我取笑。” 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减,借长袖遮掩,轻轻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来对方一瞥,笑容愈发娇艳。 两人穿过一座石桥,走近宴客的厢室。 朦胧的乐声瞬间清晰,两名头戴方山冠的乐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绢布的鼓锤,一下下击打鼓面,动作整齐划一,鼓声震撼人心。 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乐人仿如未觉,同时跃步而起,鼓重重击落。 咚咚两声,琴瑟笛音先后加入,舞乐进-入-高-潮。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驻足片刻,没有惊动婢仆和乐人,悄声走进左侧厢室,安坐下来,倾听隔壁动静。 “阿姊,这里。” 李夫人移开一盏三足灯,现出可移动的墙板。手指敲了敲,两指宽的木条被移走,透过长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尽收眼底。 “阿妹怎么晓得?” “这宅院是朱氏建造,并经相里氏改造。”李夫人轻声道,“阿麦整理厢房时,我特地让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没有发现。郎君知道后,特地派人来告知有这个地方。” “哦?” “这是老规矩。”李夫人倚向南康公主,笑道,“在成汉时,无论宫中还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会这么建。早年间,有前朝工匠传人流落成汉,自言机关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来看,实非虚言。” 小巧的挡板同墙壁浑然一体,选取的角度十分刁钻,很难被人发现。 李夫人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风拂过心田,酥酥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扫一眼挡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没有出言。 酒过三巡,舞乐开始变化。 激昂的鼓声渐消,代之以缠绵琴曲。 数名舞女飞旋而入,乌髻堆云,风鬟雨鬓。彩裙飘飘,柔腕高举,舞动间彩帛飞扬,似有花香萦绕。 酒香、花香、美人香。 烛火摇曳,如梦似幻。 美人妖娆,柳眉娇唇,缠在足踝上的银铃时而清脆,时而发出颤音,愈发引人心动。 秦玒看得目不转睛,只觉耳根发热,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当场蹙眉,抬头看向桓容,眼神中带着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低头看向羽觞,只觉今日酒水的确醇厚,却有些不对劲。 自己的酒量不差,饮不到十觞,为何有了醉意? 察觉到秦璟的视线,桓容没有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识避开。转头后又觉得不妥,再开口就显得刻意,干脆当做不知道,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说起来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觞之后既有醉意,现下已过七觞,醉意全无,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摇摇头。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抛开。如果真有海量,无论原因如何,今后就不用担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结束,舞女没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飞旋,将彩帛裹在身上。继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许,轻盈走入席间,代替婢女执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请饮此觞!” 秦璟端起羽觞,邀桓容共饮。 眼角眉梢晕染微红,笑容稍显肆意。气质由冷峻变得狂放洒脱,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这样的秦璟十分少见。即便是当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听到的话,桓容咬住腮帮,端起酒觞一饮而尽。酒水入喉绵软,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浓烈之感在腹内蒸腾,不断涌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秦璟接连举觞,黑眸幽深,似两颗黑玛瑙。酒意形于外,笑容愈发惑人。 桓容则截然相反。 一觞觞酒水入口,头脑更加清醒。脸色微微泛红,不是因为醉意,而是被酒水-逼-出的热气。 “请!” 秦玒坐在秦璟下首,秦氏将领和幽州文武陪坐席间。 彼此之前有过接触,知晓几分对方的底细,推杯把盏,互相劝饮,兴致起来,又开始舞刀弄剑,抡起磨盘。 抡磨盘时,典魁和许超先后-爆-衫。夏侯硕不甘示弱,一把扯开长袍,现出古铜色的健壮胸肌。 见此情形,桓容一口酒水喷出,猛然间想起阿母和阿姨可能就在隔壁!不由得额头冒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未觉惊慌,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不好再看。 合上木板,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此人心性坚韧超出想象,他日刀兵相向,瓜儿恐非其对手。” “倒也未必。”李夫人道。 “怎么说?” “郎君初生体弱,曾有医者言,恐寿数不长。” 提起当年的事,李夫人声音略底,南康公主不禁咬住红唇,眼底微暗。 “然而事无绝对。郎君平安长到外傅,年少往会稽游学,得大儒良才美玉之语。其后舞象出仕,先掌盐渎,后控幽州,如今二十不到,已受封郡公,成一方诸侯。” 李夫人声音轻缓,语意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换做几年前,阿姊可曾想过今日?” 南康公主摇摇头。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桓容平安长大。哪怕是个纨绔子,哪怕一事无成,只要平安就好。 奈何世事难遂人心。 那老奴强横施压,逼瓜儿离开建康,几次身临陷阱;宫中多次设陷,士族高门推波助澜,几要害去瓜儿性命! 褚蒜子,桓温,司马昱! 嘴里嚼着三个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 “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讲过成汉旧事。” “什么?” “史书有载,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夫人靠得更近,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为凡鸟,而是鲲鹏。御风展翅,必将扶摇九天,翱翔万里!” “秦氏、晋室、士族高门,无论哪一个都挡不住郎君的脚步。北边胡贼势大,终有被扫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终结乱世,复华夏故土,驱四方贼虏,护汉室百姓,必不为虚话!” “阿妹……” “阿姊,秦氏父子都为枭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会满足几州之地。”李夫人加重声音,“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将决出雌雄。无论谁胜谁败,同晋室终有一战。” 南康公主颔首。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如非没有雄厚实力,兼国内政局复杂,晋室未必没有再次北伐之心。 “郎君羽翼渐丰,帐下不缺智才武将,少的只是经验。”李夫人眸光轻闪,声音更低。 “无论秦氏怀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怀揣何种心思,于郎君而言,现下都无需同秦氏翻脸,收拢吴姓、联合侨姓名方为要事。” “的确。”南康公主眉心微蹙,“只是那鸾凤钗让我提心。” 话到这里,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环境所限,她真会当场拔-剑。 “阿姊,年少-纵-情-亦是磨练。”李夫人笑道,“况且,郎君并非没有主见,如能过去这关,心性定能更上层楼。” 在李夫人看来,乱世诸雄并起,桓容地位渐高,遇到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多,不会有任何减少。 秦璟人才出众,如今是盟友,日后可成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爱慕? 年少-风-流,风-花雪-月皆为常事,世人评价大可一笑置之。 “阿妹的意思我明白。”南康公主不单明白,甚至想得更深。 “姑孰那边传来消息,那老奴渐渐不妙,桓熙得手,桓伟桓玄虽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响。短期且罢,一旦那老奴过身,城内必将生乱。” 乱局一起,建康不会坐视不理。 遇到外来势力-插-手,桓氏族中必当联合一气,尽速推举新任家主。桓容想要掌控桓氏,将私兵收入掌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与之相比,些许私人情谊不足为虑。 “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归客厢。” 阿麦入内室禀报,南康公主点点头,吩咐道:“让阿黍照看即可,无需再派人跟着。” “诺!” 人声逐渐散去,纵至不闻。 李夫人牵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担心?” “瓜儿并非无意。”南康公主站起身,眺望高悬夜空的弯月,声音低不可闻,“今日之宴不会再有,今日之景不会再现,何妨顺心一回。” 李夫人没有出声,倚在南康公主身侧,缓缓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桓容将秦氏兄弟送回客厢,命婢仆送上醒酒汤。 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依旧鼾声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 “秦兄,”桓容突然开口,双眸湛然发亮,“可请月下一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桓容笑了,起身道:“请。” 话落,当先迈步走向房门,衣袖被风鼓起,仿佛一双青色羽翼。 银月如钩,繁星璀璨。 秦璟站在桓容身侧,正准备开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跄半步,对上桓容双眼。 “秦玄愔,你知我在门外。”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出言者和听话人却是心知肚明。 “你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璟没有出声,静静的凝视桓容,许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视为假。” 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将战场相见。” 换做平时,桓容绝不会口出此言。 或许是酒劲上涌,也或许是为真正做个了断,他不打算拐弯抹角,决意直来直往,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 “容弟,”秦璟略弯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着,眸底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容,“昔日秦扫塞北,汉逐匈奴,汉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预感到秦璟要说什么,桓容心头微动,手指渐渐松开。 “汉末至今,华夏-祸-乱百年。烽烟不息,百姓离乱,饿殍遍野,贼寇肆虐。昔日繁华都成焦土,华屋广厦尽成断壁残垣。雄兵赫赫尽成虚幻,留下的不过是醉生梦死,不过是……” 说到这里,秦璟忽然停住,深吸一口气。 “我知容弟有大志向,秦氏亦然。” “璟心仪容弟,然幼承祖训,不敢抛却应担之责。如言他日不会兵戎相向,实乃诓骗之语。” “所以?”桓容眯起双眼。 “所以,璟只想遂心一次,梦醒亦可不悔。” 夜风微凉,鼓起两人长袍。 鬓发拂过额角,迷乱了漆黑的双眼。 桓容没说话,忽又拽住秦璟的领口,抬起头,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狠狠碾上那双薄唇。 “秦玄愔,你的话我会记住。”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闭眼。 唇与唇接触,不似亲-吻,更像是一场角力,势均力敌,谁也不愿让步。 “你也要记住今日之约,他日战场相见!” 松开手,桓容退后半步,调整一下呼吸,声音微哑,“在那之前务必保重,千万别死于他人之手,可记清楚了?” “容弟是要亲手取我项上人头?”秦璟舔舔嘴唇,分外惊悚的一句话,偏似诉说-情-语。 桓容哼了一声,长袖一甩,“大可期待!” “好!” 目送桓容离去,秦璟朗声大笑,甚至惊醒醉酒的秦玒。 秦五郎坐起身,扶着阵阵胀痛的脑袋,奇怪的看向门外,阿兄这是怎么了?笑成这样,莫非醉得比他更深?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咸安元年,九月 接到桓容书信,公输长和相里柳没有耽搁,立即从盐渎赶来,为秦玒制造假手。 查看过秦玒的断臂,公输长亲自入山精选木料,归来后采用独特方法炮制,制出的成品几可乱真。相里柳埋头数日,在义肢内装设精巧机关,无法使用刀兵,抓取一些轻物并无问题。 秦玒起初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断臂和义肢的连接处,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公输长和相里柳一番商议,根据他提出的问题对义肢进行改-造。不过数日就将问题解决,义肢重新装上,粗糙的摩-擦-感消失无踪。 秦玒不禁面露惊奇,按下内侧机关,看到木质的手指缓慢弯折,攥入掌心,几乎愣在当场。 “这……” “秦郎君见谅,仆此前未曾制过此物,终有不足之处。”相里柳开口道,“装置其中的机关固然精巧,使用时间却短,两到三年就要更换,否则会失去作用。” “接口处采用软木,垫了绢布,终非人之骨-肉。”公输长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但以目前的材料条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秦郎君切记,不要长时佩戴,夜间更要取下,以防伤害手臂。” 秦玒点头道谢,兴奋的一遍遍动着手指。 秦璟命人送上五十金,感谢两位大匠出手相助。 “秦郎君无需如此。”公输长摆手婉拒。 相里柳则是笑道:“仆等奉桓使君之命,此乃分内之事。” 两人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之所以帮忙,全因桓容之故。秦璟如要表达谢意,无妨将-黄-金送于桓容。 总之,口头上感谢无妨,实物相赠绝对不收。 知晓两人不是虚言,秦璟没有强求,正色揖礼道:“谢过两位。” 公输长和相里柳还礼,叮嘱秦玒,义肢出现问题不可拖延,需尽快来信说明,他们会第一时间解决。本人无法南下,可派人来取。 秦璟秦玒再次谢过,目送两人离开。 秦玒坐到榻边,试着用假手端起漆盏。 可惜机关终究是机关,比不得真正的手臂,盏中茶汤泼洒而出,溅湿长袍,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满脸都是喜悦和兴奋。 “此间事了,该准备启程。”秦璟突然道。 “为何这么急?” “西河前日来信,慕容鲜卑连打两场,慕容垂慕容德合兵,慕容评损失不小。但有柔然部落为盟,慕容垂也不敢贸然追袭。双方在库莫奚境内对峙,室韦亦被牵连,目前正左右摇摆,不知该投向哪方。” 秦玒神情微变。 他不关心慕容鲜卑死活,两败俱伤甚至都灭了才好。问题在于,双方的战场离秦氏边界太近,境内百姓很可能被波及。 “阿兄,这样打下去乱兵绝不会少。” “我知。” 秦璟手蘸茶汤,在矮榻上勾画出一幅简陋的舆图。因对柔然和高句丽的边界不甚了解,仅画出原属燕国的几郡,现在皆握于秦氏手中。 “大君信中言,不久前已增兵昌黎,提防鲜卑乱兵犯境。我所忧者,恐慕容垂使计,明似与慕容评决战,实则派兵南下抢占边界郡县。” “阿兄,他敢这么做,不怕慕容评联合柔然抢了高句丽?”秦玒咋舌道,“再者说,慕容德如果知道,八成要和他翻脸。” 假如慕容垂南攻,慕容德就要独自面对慕容评和柔然大军。 两人占据三韩之地,分土而治理,貌似盟约牢固,实则各有盘算。 慕容垂真敢带兵南下,留慕容德做靶子,后者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会以为对方包藏祸心,想要借此削弱自己实力,吞并打下的所有地盘。 “这只是我的猜想。” 矮榻上的水渍渐干,秦璟一下下敲着手指,沉声道:“慕容垂乃是当世枭雄,之前北侵高句丽,吸纳当地财力,重整军队,未必不会兵行险招。” 秦氏打下燕境的时间不长,部分郡县刚刚派驻官员,政务稍显生疏。加上兵力有限,又要防备氐人,防守难免空虚。 慕容垂有段氏相助,避开邺城之战,如今盘踞三韩之地,将兵不缺,财力富裕,正可大展手脚。至于高句丽人会不会爆-发,慕容垂未必在乎。 汉人视胡人为蛮夷,在后者眼中,高句丽人亦是化外之民。 慕容垂和慕容德每打下一处地盘,都会纵兵劫掠。攻下三韩都城,还曾出现屠城之举。 他们针对的不是庶人,而是王室宗亲以及文武官员。将这些人杀的杀绑的绑,人头挂上城墙,震慑境内国民,胆敢反抗都会是同样下场! 手段强横,效果显著。 高句丽人被杀得心惊胆战,每日担心项上人头,哪里还有心思聚-众-反-抗。打下百济新罗之后,羊奴的数量轻松破万,其中有不少出身宗室和官宦。 现如今,三韩之地尽数臣服,纵有怨气也不敢出声。 慕容垂有意扩大地盘,甚至南下复国,并非没有可能。 “阿兄,大君派谁带兵去昌黎?” “三兄。”秦璟道。 “三兄?”秦玒诧异道,“那荆州怎么办?” 秦璟没说话,自怀中取出一张绢布,摊开在秦玒面前。 “这是?” “调令。” 看过绢布上的内容,秦玒双眼瞪大。 “我?” “对。”秦璟挑起长眉,不意外秦玒的表现,笑道,“我早有言,既为秦氏子,该担的责任就不能推卸。阿嵘,你莫不是以为没了半条胳膊就能躲闲?” “当然不是!”秦玒猛地握拳,用力攥紧绢布。 “那就好。”秦璟颔首,继续道,“离开幽州之后,我自返回彭城,你带一队甲士奔赴荆州。” “立刻就去?” “三兄不在荆州,局势随时可能改变。知晓边境空虚,氐人九成会发兵。之前连失三郡,苻坚的日子很不好过。想要安定人心,总要打一场胜仗。” 说起来,北边的政权都是内忧外患,秦氏亦不能幸免。东晋偏安南地,纵然也是麻烦重重,却未必短命。 “幽州你也看过,对比西河等地,可能看出区别?” 秦玒皱眉,没有马上回答。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说出四个字:“民心所向。” “对。”秦璟点头,“民心可用,赛过雄兵万千。” “阿兄,是不是……”秦玒咬紧后槽牙,后半句话实在无法出口。 秦璟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起,轻轻摇了摇头。 “不到时机。” “时机?”秦玒皱眉。 “当前大敌实为诸部胡贼。容弟非池中物,可称当世豪杰。将来纵有一战,也当正大光明,以实力决一雌雄。” 秦玒张开嘴,重又合上。既存一股忧心,却又莫名的松了口气。 “我听阿兄的。” 当日,又有一只黑鹰飞入刺使府。 看到秦策亲笔书信,秦璟秦玒知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耽搁,很快向桓容辞行,准备动身北返。 “时间仓促,来不及备下谢礼。” 临行之前,秦璟取出一枚古玉制成的发簪,郑重送与桓容。 “此乃战国之物,秦国公子曾佩。今赠容弟,聊表心意。” 玉簪不是魏晋样式,而是稍显扁平,似一把缩小的长剑。簪头雕刻成兽形,兽口大张,紧咬一头麋鹿。簪身中段刻有几个篆字,不像是姓氏爵位,倒像是某个地名。 可惜年代久远,地名屡经变迁,一时无法辨认。 唯一能确定的是,此物价值连-城,非寻常人可以佩戴。 秦璟之前曾赠他发簪,与这枚的意义相似,确也有所不同。 “兄长诚意,弟不敢辞。” 桓容没有推辞,郑重接过玉簪,同时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道:“秦兄此次北归,未知何日得以再见。弟亦备有一分薄礼,还请兄长莫要推拒。” 木盒制作精美,黑底红漆,花纹沿着木理雕琢,呈瑞鸟之状,既有奇趣又不乏古意。 递出木盒时,桓容能清晰感到手背被划了一下。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磨了磨牙,在秦璟收手之前,食指轻勾,指尖擦过微凉的手腕。 秦璟微感惊讶,似没料到对方会有此举。 桓容表情严肃,始终正经以对。 两人动作极快,别说随行的护卫,连站在近处的秦玒都未能发现。 “容弟保重,璟告辞。”秦璟登上马车,向桓容拱手。 “秦兄一路顺风!” 桓容立在原地,目送车队行远,方才下令回城。 坐在车里,桓使君摸摸下巴,嘴角不由得弯起,笑得活似一只逮住大鱼的狸花猫。 看到盒中礼物,秦兄会是什么表情? 想必十分精彩。 笑过之后,桓容背靠车壁,手指擦过嘴唇,脑中闪过数个念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见将是何日?又会是何等局面? 摇摇头,抛开陡然涌起的苦涩,桓容闭上双眼,再无半分轻松之意。 北归的马车上,秦玒几次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徘徊在问与不问之间,表情很是纠结。 秦璟没有理会,打开一直捧在手中的木盒,看清盒中之物,有瞬间的愣神。 秦玒心生好奇,探头看了一眼,瞬间下巴落地。 “阿、阿兄?” “恩?”秦璟放下盒盖,取下透明的绢布,双眼微微眯起,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扶起掉落的下巴,秦玒满脸惊悚。 “怎么?”秦璟转头。 “桓使君是不是一时大意,送错了?”秦玒干巴巴道。这个解释太过苍白,连自己没法说服。 秦璟没接话,拿起金制的鸾凤钗,送到眼前细看。可以断定,这不是他送出那枚,而是南地工巧奴的手艺。 以鸾凤相赠,仍还以鸾凤? 指尖擦过栩栩如生的凤首,秦璟弯起嘴角,笑意涌入眼底。刹那之间,犹如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姹紫嫣红竞相绽放,颜色无可形容,只让人移不开双眼。 咕咚。 秦玒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羡慕秦璟的好相貌,而是受到太大惊吓。 从懂事至今,很少看到兄长这么笑。好看是好看,可是在超出常理,太吓人了有没有? 笑容转瞬即逝,暖意很快被冰冷取代。 鸾凤钗重回盒中,盒盖落下,金光瞬息掩去。 “阿兄。” “恩?” “……没什么。” 秦玒摇摇头,看着变回平日模样的兄长,想到方才的笑容,喉咙里似堵住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咸安元年,十月 初冬时节,幽州落下第一场雪子。 盱眙坊市之名越来越大,往来城内的商队越来越多。 签发木牌和收税的文吏从早忙到晚,说话说到嗓子冒烟,写字写到手指颤抖,心情却格外的好。 坊市愈加繁荣,商税愈丰,刺使下令再免一年粮税,更以州治所的名义发下粮种,鼓励百姓开荒种田。 州内百姓均得实惠,文吏也不例外。 现如今,盱眙城外少见枯草荒地,多是用木桩隔开的田陇,许多农人开出田,赶种下冬小麦,每日精心伺候,期望明年能够丰收。 桓容曾想进一步扩大工坊,同钟琳荀宥等人商议之后,又打消这个念头。 来州内人口有限,单是种田练兵就需大量壮丁。为了开荒,老人妇人甚至连半大的孩子都赶着耕牛、拉起农犁,实在没有更多的劳动力能填充工坊。 纵然有各地流民补充,照样是杯水车薪。 现如今,不只临近州郡拦截流民,北行的商队也常常无功而返。不是北方的汉人不愿意南下,而是苻坚下令征兵,汉人亦在其中。 同时,王猛染病未愈,依旧关心朝政,察觉到长安附近流民减少,派人外出查探,知晓有商队在暗中-买-人,立即上表苻坚,派兵在边境拦截。 政权想要巩固,财力兵力缺一不可。而要实现两者,人口至关重要。 一旦对方勒紧口子,桓容增加人口的计划必要搁浅。 每每盯着统计人口的簿册,桓刺使都要长吁短叹,人啊,人从哪里来啊! 开荒种粮要人,招兵守护地盘要人,盐渎的工坊和盐场一样缺人。 现如今,幽州境内几乎看不到闲人。盱眙和盐渎城内乞丐绝迹,连一些道士都被拉下山,投入轰轰烈烈的经济发展事业,为幽州的建设添砖加瓦。 至于会不会被世人诟病,桓刺使无暇顾及。 况且,他也不是白白用人,给出的好处绝对不少。道士拿了好处,自然没有太多抱怨。彼此互惠互利,桓刺使还答应为其建造道观,自然乐得为刺使效命。 不是桓容特立独行,实在是时代所限,想找学者,十成要拜访士族,想找几个“化学家”,必须要上道观。 还有桓祎率领的船队,据说好九月间再次出海,生意越做越大,对船工的需求更上层楼,给桓容送来书信,希望能再造两艘船,多加一些人手,耗费金银不用州内出,有海贸之意的商人全包。 桓刺使当场挠头。 这么好的条件,奈何太缺人手。 实在没人可调,难不成要派兵去抢? 纠结数日,桓容只能给桓祎送信,地主家没余量,州治所也没人手,无能为力啊! 桓祎回信表示理解,并且在信中暗示,可以为桓容排忧解难。方法很简单,盐渎商船出海,可以寻机停靠临海各郡县,趁机招揽壮丁。等人上了船,扬帆就跑。 “船行海上,不挂旗帜,待州兵寻来,人已送至幽州。” 看过书信,桓容良久无声。 话说,这还是他纯良憨厚的兄长吗?是不是今天看信的方式不对? 桓祎的注意貌似可行,内中牵扯委实不小。 非有万全把握,桓容并不想贸然行使。不被发现还好,要是被发现,肯定会惹怒地方诸侯,麻烦绝对不小。 “难啊。” 难怪刘皇叔跑路都要带着百姓,仁厚慈德之外,估计也是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即便自己累点苦点,甚至被拖慢速度,照样要全部带走,一个都不留给那谁和那谁! 就在桓容头疼时,一支北来的商队抵达盱眙城外。 当先的马车停住,一名少年跃下车辕。 雪肤乌发,高鼻深眸,轮廓精致,颇有几分雌雄莫辨别之感。只是眸光冰冷,浑身上下带着遮掩不住的血气。 “殿下,此地即是盱眙。” “恩。”少年点点头,道,“入城。” “诺!” 那车继续前行,少年坐在车辕上,单腿支起,长睫微落,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将恨意压下,思量该如何行事。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大吃一惊。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曾被他在战场生擒,逃脱后随慕容垂北上的鲜卑皇子慕容冲! 170.第一百七十章 慕容冲的相貌过于显眼,入城时引来不少目光,却无意遮掩半分。 一来,往盱眙市货的胡人不少,其中有部分是西域胡,一样的轮廓深邃,皮肤白。混在他们中间,除了五官过于漂亮,慕容冲并不显得特殊。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二来,如果能引来刺使府注意,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此行是为市货,想要事情顺利,同桓容面对面定契是最好的办法。 慕容冲不担心桓容会下杀手。 之前叔父曾同幽州市牛,月前还有幽州商船抵达加罗,用丝绸海盐和少量的铁器换了不少药材皮毛。 正是这些铁器让叔父下定决心,必须同幽州保持生意往来。 “哪怕物有破损,锤炼修补仍赛过寻常刀兵。” 慕容垂此言不假。 桓祎向北市铁,是提前征得桓容同意。 说白了,这些兵器都是源于战场,部分来自慕容鲜卑,部分得自氐人。 北伐归来途中,市给杂胡部分。之前换取耕牛,又给了慕容垂一批。仰赖桓容独特的金手指,这样的生意算得上空手套白狼,耗费的不过是几桶饭而已。 为扩大开荒,换取更多耕牛实为必要。没有耕牛,驽马也成! 桓刺使咬咬牙,连续数日敞开肚皮,顿顿一桶稻饭,三餐搭配整头烤羊,也算是开创记录。 桓祎带着兵器出海,果然引起慕容垂的注意。确定兵器虽破,修补依旧可用,当即决心做这笔生意。 桓容曾经想过,对方或许会派人来幽州洽谈,却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慕容冲! 此时,慕容冲走在城中,由护卫向路人打听,得知能住宿的客栈都在南城。 “看诸位的样子,应该是头次来市货?”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短袍布裤,肩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方形的藤篮,里面零散放着几个纸包,是卖完货得了钱,特地往坊市买的硬糖,带回家给孩子甜嘴。 白糖——北地传为幽州糖,早有商人市去高句丽。因数量稀少,价格极高。以白糖为配料制出的各种硬糖软糖,仅秦氏辖境方得一见,苻坚宫中都没见过。 起初,慕容冲没发现篮中是糖。 直到男子和护卫说话,不小心被跑过的童子撞了一下,藤篮落到地上,一个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的糖果,众人方才看得分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早习惯这种反应,笑呵呵的收起纸包,道:“此乃盱眙糖,坊市中有卖。诸位如想尝尝,可趁坊门落下前去买。不过,每日数量不多,想要买走做生意却是不成。” 说完这番话,男子又挑起扁担,指了指客栈的方向,道:“沿着这条路走,到第二个巷口转弯,就能见到福来居的幌子。如果找不到或是怕遇上麻烦,可用钱雇佣中人,几个吩咐就能把事办好。” 随着城内贸易发展,往来坊市的商人越来越多,“中人”的职业应运而生,主要为外地客商引路打点,并暗中观察,发现行动诡异、压根不像来市货的,会第一时间上报盱眙县衙。 男子道出这番话,神情憨厚,实则心生提防。 他出生在北地,两年前逃至幽州。原来曾为鲜卑羊奴,见过鲜卑贵族,知晓燕国王室的长相不同寻常部众,和西域胡也有区别,见到慕容冲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对。 说话之间,刻意留心几个护卫的样子,更确定心中所想。暗中打定主意,先不急着回家,确认这些人的落脚点后,立即往县衙报信。 “多谢。” 护卫不知男子所想,更不会想到,对方已将其视做匪类。抱拳道谢之后,转身回到车前,请示慕容冲,是直接前往客栈,还是先找个中人问一问。 “殿……郎君,您意下如何?” “先往客栈。”本能的,慕容冲拒绝了“中人”这个提议。 护卫应诺,利落的跃上车辕,长鞭一甩,马车穿过长街,在巷口转弯,很快不见踪影。 男子小心跟了一段路,确定马车是往福来居走,立即挑着扁担奔往县衙。 途中遇上同村之人,将情况说明一番,就听对方道:“我从姊嫁在城内,从姊夫就在福来居跑堂。待我和从姊说一声,让从姊夫盯着这些人!“ “好!” 知晓对方是慕容鲜卑,可能别有所图,众人同仇敌忾,心中都在冒火。 慕容冲抵达福来居,看到三层的木质建筑,望一眼挂在门前的幌子,再扫过精致的窗扇,不觉有几分惊奇。 福来居不是城中最大,却因位置便利,服务周到,最为客商所喜。 见有客人上门,跑堂立刻迎上前来,笑道:“诸位可是刚入城?是用些茶食还是住下?” “住下。”护卫代为出声,道,“可有上房?” “有!”跑堂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两名伙计走出来,帮着护卫一同卸下行李,并将马车牵往后院。 “您放心,草料都是上好,还有豆饼。”跑堂笑道。 一行人走进客栈,未在大堂用饭,而是令厨下做好后送去房内。 跑堂连声应着,又问道:“诸位可要热水?旅途疲惫,也好解解乏。” 慕容冲点头,提脚走上二楼。 跑堂跟前跟后,态度十分殷勤,却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房门打开,空间格外宽敞,一扇立屏风隔开内外,床榻灯炉俱全。床帐被褥十分干净,没有熏香,仅有淡淡的皂角味。 “郎君稍歇片刻,膳食很快送上。” “好。”慕容冲坐到榻边,护卫立在身侧,再没其他吩咐。 跑堂候了片刻,知晓没有赏钱,后退几步,顺手带上房门。噔噔噔走下楼梯,往厨房去取饭菜。 下楼时遇见掌柜,跑堂连忙停下,低声说道:“掌柜,这几个不像商人。” “可能看出来路?” “暂时不好说。” “继续盯着。”掌柜吩咐道,“我让阿石去县衙禀报,甭管是不是真的做生意,总是有备无患。” “哎!”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送入房内,护卫率先动筷,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慕容冲才拿起碗筷,开始大嚼大咽。 酒足饭饱之后,跑堂又送上茶汤,临睡前还有热水。 慕容冲洗去一身疲惫,躺在榻上,很快沉沉睡去。 护卫聚在一起,一边泡着热水,一边暗中嘀咕:难怪价钱这么贵,倒也有贵的道理。 殊不知,一行人的行踪早被呈至县衙,钟琳看到文吏记录,仔细询问过几人的音容形貌,诧异道:“真是慕容鲜卑?” “据那男子说,少年相貌极佳,不是王室也是贵族。” 钟琳皱了皱眉,吩咐文吏继续派人盯着,当下拿起记录的文卷,命人驱车赶往刺使府。 与此同时,桓冲的书信送到刺使府,并有一件特别的礼物。 见来人抬出三个一人多高的木笼,打开笼门,牵出三头不到刚过-成-人-膝盖的小马,桓容不禁面露诧异。 千里迢迢给他送来三匹小马? 看出桓容疑惑,送信人解释道:“使君,此并非马驹,而是成-年犍马。可拉车负重,亦可乘-骑。” 啥?! “此马长于荆、广两州交界,当地人多用来负担重物,拉犁耕田。亦有豪强豢养,为族中孩童习骑术之用。” 桓容站起身,几步走到小马跟前。想想,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方糖,托在掌心,递到马嘴边。 没吃过此物,小马最初有些犹豫。过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吃下方糖,主动蹭了蹭桓容的手心。 感受到瞬间温热,桓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激动了有木有? 矮种马啊! 上辈子闻名的矮种马多是美洲品种,不想华夏也有这个马种! 瞧这毛色,看这体型,再看看这湿漉漉的大眼睛……桓刺使没忍住,蹲-下--身,一把把抚着小马的鬃毛,神情间颇有几分陶醉,看得阿黍直咳嗽。 咳嗽声传入耳中,桓容意识到不妥,但见对方神情,眼珠转了转,故意不做理会,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引。 江州来人十分知趣,低头垂眸,视若未见。心下暗道:虽说提前加冠,终有几分少年心性,这对明公实是好事。 安排来人往客厢休息,桓容继续打量三匹小马。 或许是方糖威力太大,三匹小马乖巧的凑近桓容,蹭着他的腿,格外温驯,样子愈发讨喜。 “阿黍。” “奴在。” “请阿母和阿姨,不,还是我亲自去。”桓容站起身,牵起小马,道,“这马稀罕,该给阿母和阿姨看看。” 边说边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今日书院休沐,派人将阿峰请来。这马个头小,倒适合他-骑。” “诺!” 桓容牵着小马走向后宅,沿途引来目光无数。 无论健仆还是婢仆,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下巴脱臼,眼珠子滚落一地。 桓刺使半点不觉,信步前行,三匹小马哒哒哒跟在身后,时而打个响鼻。 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正在核对田册。 离开建康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处理。在盱眙安定下来,田地田奴都要清点,还有金银珍宝,全部要重新造册。 “这些还在建康,一时之间取不出来,倒也没有大碍。”南康公主放下竹简,端起茶汤饮了一口,道,“只是这些田没有专人照管,怕会存不下几亩。” “阿姊无需忧心。”李夫人笑道,“说起来,这些算不上好田,为他人占去也是无妨。倒是几个罪奴该当心,以防他们乱说,需快些派人去处理掉。” 南康公主点点头。 正说话时,婢仆入内禀报,言桓容从前院来,还牵了三匹马。 “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 “瓜儿怎么会牵马来?” 正疑惑不解时,桓容笑着走进内室,拱手揖礼道:“阿母,阿姨,江州的叔父送来书信,并赠给儿子一份厚礼。” “厚礼?”南康公主看向桓容,“该不是马?” “阿母英明!”桓容笑得更欢,道,“还请阿母阿姨移步。” “能让郎君如此心喜,莫非是汗血宝马?”李夫人难得生出好奇心。 “非也。”桓容摇摇头,故意卖个关子,道,“此时揭开无趣,阿母阿姨无妨亲眼看一眼。再者言,长时对着竹简必定疲惫,就当放松一下。” “也好。” 南康公主面露笑容,起身行往室外。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良驹,竟让你如此推崇。” 踏上木屐,三人走到廊下。 见到院中三匹小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愣住。 马驹? “阿母,此非马驹,而是成马。” “成马?” “对。” 桓容正要解释,恰好见袁峰走来,当即命健仆牵住小马,道:“阿峰快来。” 袁峰快行两步,到了近前,一板一眼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夫人,见过阿兄。” “在自家里不用如此。”南康公主笑道。 桓容上前半步,弯腰将袁峰抱了起来。 袁峰被吓一跳,本能抱住桓容颈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腾地泛红,最后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 “阿兄,峰已六岁……” “阿峰不愿同我亲近?为兄好伤心啊。” 桓容心情舒畅,当场开起玩笑。 四头身开始长个,不趁现在多抱几回,以后八成没得抱。 遥想寿春时日,桓刺使莫名感叹,那时的小孩缺乏安全感,出入都要跟着他,走路还要牵着他的衣袖,真心怀念啊! “你不是想学骑马,之前没找到合适的,江州送来三匹果下马,正好给你练手。” “果下马?”袁峰转过头,看向院中的小马,满脸都是惊奇。他还以为是马驹,没想到竟然是果下马? “阿峰知晓此马?”诧异的变成桓容。 “知道。”袁峰点头道,“前朝传记有载,汉魏时有夷狄进贡此马。” “前朝传记?”桓容挑眉。 “学院课业不重,峰日有闲暇,看了些杂书。”小孩很不好意思。 桓刺使默然无语。 和未来的学霸讨论学习,真心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来,过去试试。” 抛开杂事,桓容抱着袁峰走进院中。距小马几步外停住,放下小孩,取出剩下的几块硬糖,道:“不用怕,试着喂给它们。” 袁峰点头,一步步走上前,伸出小手,抿紧嘴唇,一瞬间心如擂鼓。 健仆都是识马之人,但因初见此马,都是格外小心。 好在小马性情温驯,从袁峰手里卷走糖块,咯吱几声下肚,舔了舔小孩掌心。 “阿兄!”袁峰小脸发亮,声音中带着兴奋。 桓容笑着摆摆手,让健仆牵住缰绳,扶袁峰上马。 马上无鞍,袁峰需要-夹-紧双腿,抓牢缰绳。对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些辛苦。健仆取来两副马鞍,结果都不合适,目测能将整匹马罩住。 桓容心下琢磨,公输长返回盐渎,他的两个徒弟还在盱眙,打造几副马鞍应该不成问题。 小马驮着袁峰在院子里绕过两圈,健仆一路看顾,腰弯成九十度。 有的时候,个高并非好事。 例如眼下。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廊下,命人将余下两匹马牵来,轻轻抚过马颈,笑道:“难怪瓜儿喜欢,确实讨喜。” 鹁鸽飞入院中,咕咕叫了两声。可惜效果不显,美人的注意力依旧在马上。 鹁鸽怒了,俯冲而下,将苍鹰的强横学足十分。 “别闹。” 李夫人扬袖,鹁鸽被扫了一下,晕乎乎的落到木廊前,随后被婢仆捧了起来,解下颈上的竹杆,递到两人面前。 “建康来的?” 南康公主取出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脸上的诧异掩都掩不住。 “宫中美人滑胎,天子盛怒,降李淑仪位。两位皇子求情无果,出言顶-撞,天子气怒攻心,晕倒太极殿。” “大司马温上表,东海王有愤怨之语,宅邸收拢恶少年,有不轨之心。请依昌邑故事,筑第吴郡。” 第一条,宫中美人-流-产,线索直指李淑仪。司马昱大怒,降其品位。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为亲娘求情,结果没把握好尺度,把亲爹气晕。 背上这个名声,太子之路定将不顺。 第二条,桓大司马上表告状,指废帝司马昱有不轨之心,纠结恶人,很可能妄图复位。为打消他的野心,当依旧例废其为庶人。 这两件事貌似没有瓜葛,背后却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夫人握住公主衣袖,轻声道:“阿姊,要起风了。” 南康公主攥紧绢布,看向难得笑开怀的桓容,叹息一声,道:“冬日已至,寒风将起,江州的礼恰逢时机,怎么走这条路,还要瓜儿自己决断。” 李夫人唇角微勾,微微侧首,鬓发拂过脸颊,蛾眉曼睩,几可入画。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砰! 一只漆盏摔在地上,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太极殿中寂静无声,只余司马昱粗-重的喘-息。 “你方才说什么?” 司马昱靠坐在床榻上,绣着龙纹的大衫披在肩头。须发皆白,双眼凹陷,病容彰显,与桓容冠礼上所见几乎像是两个人。 宦者趴伏在地,头抵着青石,微哆嗦着,额前冒出一层冷汗。 “回陛下,两位皇子受太后召,前往长乐宫。” “都去了?” “是。” “好、好得很!”司马昱怒极反笑,“这是看朕病重,等不及了?” 宦者大气不敢喘,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一个字都没听到。 “朝中可有变化?”司马昱精神不济,怒气爆发,人愈发显得疲惫。靠坐在榻边,半闭上双眼,抑制不住的咳嗽两声。 “朕病这些时日,朝中文武可有动作?” “回陛下,长乐宫曾派人往乌衣巷,并书信青溪里。” “哦?”司马昱睁开双眼,“可知是何事?” “陛下恕罪,仆未能打听分明。” 司马昱冷笑两声,道:“不外乎是让士族高门出面,催朕立皇太子。看来朕这一病,褚蒜子终于坐不住了。” 他早就知道,那个女子不会安心呆在长乐宫。只要出现机会,必定会牢牢抓住,试图重掌台城,借以彻底翻身。 这次是他大意,没想到自己仍能有子,也没料昆仑婢胆大如此!更没想到两个儿子早生二心,平日里的孺慕孝顺都是作戏。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 至少让他看清许多事。 手足相残、父子相仇于皇室并不罕见。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快得超出想象,更是没法把握。 司马昱叹息一声。 早在郗超过府,他就该预料到今天。 昌明貌似憨厚孝顺,背后算计一点也不少。道子自幼机灵,可惜心思有些歪,且性格急躁暴戾,无人约束,日后定当变本加厉。 除此之外,两人生于昆仑婢,更是扎在司马昱心中的一根尖刺。可惜他年过半百,膝下仅存两子,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当做继承人培养。 结果呢? 他病重在床,不说殷勤侍奉汤药,竟同往长乐宫!这是认为“威胁”已去,他病得要死了,打算借褚蒜子之势,逼他下诏立皇太子? 司马昱冷笑。 笑过之后,嘴里一阵阵发苦。 正在这时,一名宦者走进内殿,行礼道:“陛下,新安郡公主请见。” “道福来了?”司马昱的心情总算略有转好,“宣。” “诺!” 宦者退下不到片刻,司马道福进入内殿。看到司马昱的样子,纵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也是难掩惊色。 “父皇!”司马道福快行几步,跪在榻前,“父皇,您怎么病成这样?昌明和道子在哪?把您气成这样,竟不在您跟前侍奉汤药?!” 不知道该说真情流露,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番话出口,殿内又是一静。 宦者齐齐打个哆嗦,头皮发麻。 司马昱看着眼圈泛红,满脸怒气的长女,心底被触动,不禁伸手抚过她的鬓发,疲惫道:“道福,这事你不要管了。为父这病……” 说到这里,司马昱突然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竟至喘不过气来。 “医者,唤医者!”司马道福惊慌失措,连忙上前扶住司马昱。 司马昱勉强出声,断断续续道:“水、水……” “取水来!”司马道福高声叫道,急得手指颤抖。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翻来覆去的念着,“父皇,阿父,阿父,您不能有事,水!都是笼子吗?!” 一盏温水下腹,激烈的咳嗽声终于变缓。 医者走进内殿,小心为天子诊脉开方,亲自指点宦者熬药。 汤药送上,司马道福斥退宦者,亲自伺候司马昱服下。 必须承认,能在台城常驻的医者,本事的确不小。一碗汤药下去,司马昱的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时而咳嗽几声,却不会像之前一般撕心裂肺,连气都喘不过来。 医者退下之后,司马昱稍歇片刻,开口道:“道福,你之前送来的丹药可还有?” “父皇是说红丹?” “对。”司马昱看着女儿,“可还有?” “确有。”司马道福迟疑片刻,“父皇,您现在病中,不宜服食丹药。” “我知道。”司马昱道,“你只管送来就是。” 见司马昱面带期望,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热切,司马道福咬咬牙,终于取出一只绢袋。绢袋里装着两只圆肚玉瓶,瓶身不到巴掌长,瓶口以木-塞-堵-住,边缘处还有一圈蜡封。 “父皇,这是最后两瓶。”司马道福低声道,“炼出此丹的道人说,几味材料难寻,想要再成丹药,怕要费上几年时间。” “足够了。” 司马昱攥紧玉瓶,抠掉一小块蜡封,凑到瓶口轻嗅,现出沉醉的神情。 “父皇?” 司马昱没出声,深深的嗅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近日里风大,变故将生。我会与大司马书信,将你接回姑孰。你夫不在身边,你不好独居建康太久。” “父皇,我不想回去!”司马道福咬牙道,“我想留在建康。” “不行。“ “父皇!” 无论司马道福如何恳求,司马昱依旧不肯松口,态度始终坚决。 “南康去了幽州,府内没有长辈,桓熙桓歆都在,你留下不合适。” “可是,不见父皇康愈,女儿实在不放心离开。” “无妨。”司马昱笑了,“去姑孰吧,有朕的书信,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总能衣食无忧。记住,以后莫要如这般任性,毕竟……” 接下来的话,司马昱没有出口。 一念闪过脑海,意识到他根本是在安排身后事,司马道福终于没忍住,趴在榻边泣不成声。 “大司马是当世英雄。无论他怀抱何念,于国于民的功劳不可抹杀。” 司马昱抚过司马道福脑后,低声道:“当初与桓氏联姻,我本属意桓熙。可惜他早定亲,事情未成,只能让你嫁于次子。好在桓济也有爵位,不会辱没了你。 他以为桓温的继承人是桓熙,最出色的儿子实是桓济。不想看走了眼,最出色的那个,竟然是被视为活不长的桓容! 世事弄人。 如果早知如此,他未必会让司马道福嫁入桓氏。 “道福,你要牢牢记住,朕贵为天子,亦不过是尊傀儡。活着一日且能护你几分,一旦你兄弟登上皇位,未必会真心护你。” “那两个奴子不孝不忠,气得父皇重病,我……”司马道福突然顿住,意识到失言,当场脸色发白。 司马昱没有追究,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对比表面一套背后一行的两个儿子,深深叹息一声。 “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父皇,女儿知错。” 司马昱挥退殿内宦者,仅留司马道福在侧,叮嘱道:“等回到姑孰,放下身段,尽心侍奉夫主,莫要太过任性。劝桓济收敛言行,不要招惹桓容。如若劝不住,待大司马百年,你派人将此物送给桓容,离桓济独居。切记,切记!” 说话间,司马昱转过身,从榻边暗阁中取出一只木盒,当着司马道福的面打开。 “父皇,这是天子金印?!” 认出盒中之物,司马道福大惊失色。 纵然不及玉玺,却也代表天子之尊,如何能赐于臣下? “照我说的做。”司马昱沉声道。 “严守口风,莫要让他人得知。如情况有变,台城易主,便携此物去幽州求见南康,请她护你性命。” “父皇,事情未到那个地步,女儿不离建康!” “听话!”司马昱加重声音。 司马道福哭肿双眼,抖着声音道:“女儿走了,谁来照看阿父?那两个奴……阿弟心思不明,且有太后在旁虎视眈眈,朝堂文武又是暧昧不明,阿父身边危机重重,女儿实在不放心!” “无妨,我自能应对。” 见女儿哽咽不能成声,司马昱心生酸楚,又取出一张黄绢,提笔写下一份密旨,随金印封入盒内,叮嘱司马道福收好。 “之前几次委屈你,为父也是不得已。这是唯一能为你做的,莫要辜负为父之心。” “……诺!” 司马道福退后半步,正身跪下,深深弯腰。额头触地,双掌扣于头前,行稽首礼。两行泪水滑过眼角,悄无声息。 “时间不早,出宫去吧。”司马昱和蔼道,“回府之后,立即命人打点行装。如姑孰不来人,你也要尽速离开建康。” “诺!” “到姑孰之后,大司马问起为父病情,当实言告知,无需隐瞒半分。” “诺!” 司马道福红肿双眼,不似之前大哭,哀伤之意却是更甚。 “父皇也要保重!” “去吧。” 司马昱摆摆手,疲惫的躺回榻上,慢慢合上双眼。司马道福站起身,看着形容枯槁的父亲,用力咬住下唇,很快尝到一股血腥味。 少顷,司马道福走出太极殿,宦者躬身行礼,入内殿伺候。 走到台阶下,迎面遇上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姐弟三人当面,谁也没有先开口。 看着满面红光的两个弟弟,想起重病在床的司马昱,司马道福怒气上涌,上前半步,长袖划过半空,卷起一道冷风。 啪地一声,司马曜被打得踉跄倒退,转过头,左脸留下两道清晰的血痕。 司马道福收回手,两片指甲齐根断裂,足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姊缘何如此?!”司马曜怒道。 “你不忠不孝,忤-逆父皇,气得父皇晕倒。不在父皇跟前侍奉汤药,去了哪里快活?!我身为长姊,理当教你何为孝道!” 司马曜脸色涨红,自知理亏。 自司马昱病重,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之前以孝顺闻于民间,如今气得亲爹卧床不起,无异于是自扇巴掌,一个“虚伪”的帽子压下来,无论如何摘不掉。 非是如此,他岂会前往长乐宫。 当他不晓得太后是何盘算? 奈何情况所迫,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司马道子暗中发笑,不想南康公主又将矛头指向他,挥手就是一巴掌。 司马曜没有防备,才被打个正着。司马道子则不然,立刻侧身半步,避开这一巴掌,更用力拍在司马道福前臂,力气丝毫不弱于对方。 “你……” “我如何?”司马道子冷哼道,更是冲上前,狠狠-撞-上司马道福小腹,用力踢向她的小腿。趁她痛得弯腰,挥手扇在她的脸上。 婢仆要上前相护,被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死死拦住 “你算什么东西!”司马道子阴沉道,“父皇在,还能叫嚷几声,等到父皇不在,信不信我将你做成人彘?当初你辱我阿母,我可一直记着!和我摆什么长公主威风,想学南康那老妇,也掂量一下有没有那个本事!” 冷笑两声,司马道子袍袖一甩,绕开司马道福,径直走向殿门。 殿前护卫宦者犹如泥塑石雕,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对方才一幕视而未见。 “阿姊。”司马曜忽然开口,道,“道子是什么样,你也见到了。如他成为皇太子,阿姊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所以?”司马道福看着司马曜,双手捂着伤处,银牙咬碎。 “阿姊之前多有照顾,弟始终心怀感激。如果今后也能如此,弟定不忘阿姊情谊。”司马曜拱手,并不在意左脸的伤痕。 “你是说,让我站在你这一边,帮你登上皇太子之位?” 司马曜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仅是再次拱手,道:“桓大司马权势滔天,仍要顾忌京口和建康高门,不敢轻举妄动。阿姊其实和我一样,没有更好的选择。扶持于我,尚能维持今日尊荣。如若不然,后果会事如何,阿姊最好想想清楚。” 说完这番话,司马曜迈步离开,再没有回头。 独留司马道福站在原地,死死攥紧手指,指甲硬生生折断,断口扎入掌心。 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染上青石地面,留下几点如墨的深痕。 幽州,盱眙城 慕容冲一行抵达三日,走过西城坊市,皆是大开眼界。 鳞次栉比的商铺,接踵摩肩的行人,迥异于廛肆的布局,繁华热闹得超出想象。 论地盘大小,盱眙不及邺城五分。但就客商和店铺,已是旗鼓相当,甚至超出两成。 随意走进一家杂货铺,靠墙订着成排木架,架上分作数个区域,货物种类齐全,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慕容冲走进坊市,先后穿过两条街道,见识过排着长队的食铺,挤-进过人头攒动的糕点铺和糖铺,绸缎铺、银楼和胡商开设的彩宝铺同样没有错过,甚至还到牛马市走过一遭。 回到客栈时,身上的钱袋已是空空如也,换成小包的硬糖、精致的绢布及数件精巧的木制机关。 “桓容确有大才。” 摆弄着精巧的木鸟,慕容冲紧锁眉心。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换成他自己,绝对无法将幽州治理到如今地步。 “明日,明日就上南城!”放下木鸟,慕容冲下定决心,正色道。 “殿下,桓容未必不知我等入城,此时按兵不动,恐是另有打算。”随行谋士道。 “我明白。”慕容冲略显不耐,摆手道,“但事情紧急,不能拖得太久。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市铁器?” 秦氏压根不可能,氐人隔着千里,吐谷浑……那里工匠的水平还比不上高句丽。再者说,以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十成十拿钱不办事,转头更会将人出卖给秦氏。 “我意已决。” 谋士正要再劝,房门忽被敲响。 “何事?”一名护卫上前应门。 “有客来访。” 有客? 房门打开,护卫瞳孔骤然紧缩。 跑堂退到一边,几名身着皮甲的州兵立在门前。 典魁一身硬铠,浑身煞气,威武慑人。门内众人悚然一惊,本能的按住佩刀。 “诸位无需惊慌,”典魁抱拳,瓮声瓮气道,“获悉中山王大驾光临,使君特遣仆来相迎,请过府一叙。” 慕容冲见过典魁,深知此人勇猛非凡,身边的护卫未必是对手。何况他本就想见桓容,如此倒也省下一桩麻烦。 令随从稍安勿躁,慕容冲抓起佩刀,迈步走出房门。 见到立在楼下的两什州兵,到底没忍住,出言讥讽道:“这么大的阵仗,着实令冲受宠若惊,桓刺使当真客气。” 典魁咧开嘴,道:“使君有言,之前战场相遇,未能让殿下一观南地风光,实为遗憾。今殿下大驾光临,当勉尽地主之仪。” 地主之仪? 慕容冲皱眉,仔细打量典魁。 想起那个站在武车上,貌似弱不禁风,实则暗藏杀招,害得自己落马被擒的少年,猛然间一凛,脑中敲响警钟。 他的预感很准。 此时此刻,桓使君正闲坐廊下,一边喂着小马一边考虑,肥羊主动上门,是该做个长期打算,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命中要害,做一锤子买卖。 “为难啊!”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慕容冲抵达盱眙多日,首次进入南城。 和西城不同,南城的建筑整齐划一,俯瞰成排,彼此间隔开两步距离,连门开的方向都一模一样。 走在条石铺就的长街上,耳闻马蹄之声,看到巡城经过的甲士,慕容冲眉间紧锁,心不断下沉。 “殿下,那几个是羌人。” 马车同一队甲士擦身而过,有护卫认出几人手背上的图腾,不禁低声道;“该部人数不多,却十分骁勇。曾驻于阳平,仆认得他们的图腾。” “羌人?” 慕容冲推开车窗,看向走过的州兵,距离有些远,无法辨别图腾细节,唯一能肯定的是,汉人没有这个习惯,胳膊和手背带着这样的图案,十成十就是胡人。 “幽州招纳羌兵?” 仅是允许经商也就罢了,如今竟招为州兵,实在出乎预料。 “桓容。” 喃喃念着两个字,想到近日所见,思及叔父的叮嘱,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奈何心绪烦乱,自信削减,对于是否能完成此行使命,突然有几分没底。 典魁在前引路,听到身后对话,始终也未在意。 幽州招纳羌兵不是秘密,临近州郡都知几分,并无不可告人处。 慕容冲知道又何妨? 如今燕国已亡,可足浑氏身死,燕主不知去向。慕容评逃到柔然,慕容垂和慕容德占据高句丽,无论哪一方,和晋国都不接壤。中间隔着秦氏,南下劫掠更是想都不要想。 此刻几方开打,拉拉扯扯持续数月,大战小战不停,谁胜谁负还不好说。这种情况下,慕容冲秘密抵达幽州,必定有所求,九成以上不敢出幺蛾子。 若是敢,别说囫囵个逃走,连南城都走不出去! 车轮压过石路,吱嘎作响。 经过数排整齐的木屋,穿过两条石桥,终于抵达刺使府。 典魁翻身下马,大步走上石阶,同候在门前的健仆交代几声。后者点头,转身奔入府内。少顷,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继而是一阵清朗的笑声。 “中山王远道而来,容有失远迎。” 伴着话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与战场时相比,面容依旧俊秀,身量却拔高不少。 乌黑成髻,未戴冠,仅束一方葛巾。身着蓝色长袍,腰间紧束玉带,下坠一块环玉,雕刻成双鱼图案,端是精美无比。 慕容冲跃下马车,意外于桓容的热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抱拳道:“冒昧打扰,桓使君一向可好?” 桓容笑得更加亲切,上前拉住慕容冲的手,道:“劳殿下挂念,容一向都好。” 这一招是同郗刺使学来。 为表示亲近,甭管熟不熟,一把握住不撒手就对了。 慕容冲此行是为市货,再不习惯桓容的热情也要咬牙受着,不能当众翻脸。奈何修炼不过关,脸颊抖动,笑容很有几分勉强。 桓刺使不以为意,手握得更紧。 磨刀霍霍准备宰羊,下刀之前理应和气点,以免肥羊心生警惕,认识到面前挖好陷阱,撒开蹄子逃之夭夭。 煮熟的鸭子不能飞,落到锅里的肥羊不能跑! 桓容拉着慕容冲,笑容亲切,如见老友。 若是不知内情,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此之前,两人仅有“一面之缘”,就其过程,并不十分“友好”。 想当初,如非桓大司马将人提走,慕容冲早被带回南地,御前献俘,成为阶下囚。 桓容一度怨念,对渣爹恨得咬牙。 如今想想,如果慕容冲没有逃走,估计也没有今日之事,自己想宰肥羊都没得宰。 一饮一啄,凡事都有因果。 对桓容而言,事情拐个弯,结出的果子还算不错。 两人走进府内,随行的护卫落后数步,没有解下佩刀,身边始终不离州兵。 “殿下这边请。” 桓容亲自引路,将慕容冲请到客室。 房内设有矮榻蒲团,六扇立屏风展开,瑞兽咆哮,祥云飞腾,花鸟虫鱼栩栩如生。靠墙立有一只木架,架上摆着三足香炉,炉内燃着新香,此刻正袅袅飘散香气。 两人落座后,立刻有婢仆送上糕点茶汤。 比起城中食铺,刺使府的糕点更显精美,味道自然更好。 慕容冲一口一个,没有任何顾忌,很快吃掉半盘。幽州是桓容的地盘,如果想杀他,大可直接动手,下-毒-实无必要。 桓容捧着漆盏,眼见慕容冲筷子不停,吃得格外畅快,不由得双眼微眯,嘴边笑纹更深。 一盘点心,一盘撒子,外加两盏茶汤下肚,慕容冲放下竹筷,接过婢仆递来的绢布,随意擦了擦嘴。 “多谢使君招待。” “殿下客气。” “我与使君相识日久,如此称呼未免生疏。”放下布巾,慕容冲笑道,“使君如不介意,可唤我凤皇。” “善!”桓容拊掌道,“凤皇亦可唤我敬道。” “敬道?” “容已提前加冠,家君赐字敬道。” 桓容笑着解释,心中暗道,数月不见,这位当真变化不小。宰肥羊的计划或许不如想象中轻松,需要多加提心。 用过糕点茶汤,该说的场面话说完,慕容冲咳嗽一声,话归正题,“月前有海船至加罗,运载食货铁器。” 知晓绕弯子绕不过对方,慕容冲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想交易的货物。 “哦?”桓容笑容不变,示意他继续说。 “船上挂有幽州旗帜,船主更言,是奉敬道之命出海。”慕容冲盯着桓容,肃然道,“邺城被破,我与叔父被迫北迁,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如今又遇刀兵,所需甚巨。若敬道肯市铁器,价钱可议。” 桓容没说话。 事实上,他正用力咬住腮帮,避免当场笑出声来。 古人口才非凡,无论汉人还是胡人。 慕容冲表情诚恳,可惜嘴里没有几句真话。 邺城被破之前,慕容垂已经带兵北上。若非他和慕容德慕容评先后出走,使得邺城防卫空虚,秦氏纵然能够打入城内,也需付出不小代价。 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更是无稽之谈。 要是高句丽王在天有知,估计会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对着慕容叔侄破口大骂,有这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信口胡诌的吗?有吗?! 倒是市货之言不假。 桓容之前曾与慕容垂市牛,知晓对方不缺钱也不缺粮,唯独缺少兵器。 丸都城破之前,高句丽人放火-焚-烧-武器库和粮库,并将无法焚-烧的兵器大量损毁,甚至投入水中。 鲜卑兵入城之后,抢到金银珍宝无数,兵器铠甲却少得可怜。 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慕容垂自可以召集工匠,大量打造兵器,武装军队。奈何慕容评联合柔然进兵,决意吞掉他和慕容德。实在没时间拖延,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派慕容冲南下,希望能从桓容手里买到兵器。 嘲讽归嘲讽,生意上门不能不做。 想到堆满的库房,桓刺使心中盘算,究竟该开出多高的价格,才对得起每顿消耗的稻饭。 桓使君陷入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慕容冲心中打鼓,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咬牙开口道:“桓使君,冲有一言相告。” 心急之下,称呼随之改变,由“敬道”变为“使君”,大有示弱之意。 “请讲。” “冲临行之前,叔父有言,只要使君肯市铠甲兵器,金银不是问题。凡我等能力所及,使君尽管开口。” 桓容皱眉。 慕容垂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的作风。还是说,情况刻不容缓,不得不如此行事? “此事,唉!” 桓容故意叹气,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道:“不瞒凤皇,此番请你过府,本就为了生意。只是,容本以为凤皇意在食货绢绸,没想到是兵器铠甲。” “容为朝廷官员,执掌一方安宁。寻常货物也就罢了,关乎兵器铠甲,实不敢轻易出手。如被他人知晓,非但官位不保,怕是要被押解都城,入牢为囚。” 想开高价,必须要有铺垫。更要让待宰的肥羊清楚,纵然他手举长刀,随时准备割肉放血,归根结底也是出于不得已,很为难啊! 慕容冲很想撇嘴。 不能市卖兵器? 骗鬼去吧! 真不能市卖,停靠加罗的海船算怎么回事? 桓容耸耸肩膀,一码归一码,关于此事,容事先并不知情。知道之后,船已行在海上,想叫都叫不会来,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大胆市货之人已施以惩戒,半年不许出海! “桓使君,冲真心实意想做这笔生意。”慕容冲知道桓容是托辞,奈何有求于人,只能尽量放低身段,摆出更加“诚恳”的态度。 是不是暗中咬碎大牙,只有他自己清楚。 桓容二度叹气,为难道:“凤皇,不是我刻意为难,只是事关重大,稍有闪失就不好收场。” “敬道放心,冲愿对神明发誓,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分。” 桓容依旧摇头。 慕容冲急了,直接出言询问,究竟该给出多大的好处,桓容才肯点头答应。 婉言再三,终于被慕容冲的诚意“打动”,桓刺使开始松口。 “单独市卖兵器铠甲,实是过于明显。” “敬道的意思是?” “凤皇入城这些时日,想必见过不少北来的商队。” 慕容冲点头。 “幽州坊市繁荣,临近州郡都知一二。每日出入城中的商人不计其数,多购入绢绸珍珠等物,运到北地市卖。”桓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向下说,等着对方回应。 慕容冲终究不是笨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猜到桓使君的目的。 “敬道,冲此番南下,除铁器之外,亦有意白糖绢绸和精巧木器。”慕容冲认真道。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桓使君笑了。 最主要的问题解决,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市货的数量和价格进行友好讨论。 所谓一方愿宰,一方伸脖请宰,商讨的过程异常顺利。 只要能买到兵器铠甲,价格再高,慕容冲照样眼也不眨。 说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用完可以再抢。慕容评那老贼身家不菲,富比陶卫,只要打赢了,无论黄金白银,还不是应有尽有。 若是不够,直接抢上柔然王庭。 堂堂部落首领,即便是住帐篷,仔细翻,多少能翻出三瓜两枣。 金银之事解决,桓容顺势提出另一个条件,慕容冲当场皱眉。 “壮丁?” “对。”桓容点头道,“闻高句丽境内有汉室百姓,如能将其送至幽州,可增市皮甲。” 战乱百年,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高句丽和北方部落趁机至边境劫掠,不少汉家子沦为羊奴。慕容鲜卑占据高句丽,又同慕容评开战,为提高胜算,释放一批羊奴理应不成问题。 若是手中没有,同样可以抢。 参战的柔然部落,以及左右摇摆的室韦,都是不错的下手目标。 “汉姓不够该当如何?” “容手中有盐场,需大量壮丁。”桓容淡然道,“如非汉姓,可送至盐场为奴。” 残忍? 世道如此。 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心肠就会变得越硬。何况,比起沦为羊奴、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汉家百姓,他仅是把人看管起来,押在盐城做工,已经算得上仁慈。 正如之前抓到的几个奸细,送入盐场至今,除了失去自由,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明白了。” 桓容主动放宽条件,慕容冲自然不会拒绝。 对他而言,除了慕容垂,即便慕容德都是外人,生死全不在乎。何况是慕容评手下的将兵,绝是遇上一个杀有一个,侥幸不死,送到南地为奴是他们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主要条件谈妥,桓容命人去请荀宥贾秉,慕容垂同样召来随行谋士,当面商定所有细节。 因情况特殊,双方并未写成契约。为保证交易顺利,慕容冲必须留在盱眙,直到货物送出,钱款取回,才能择道北上,返回高句丽。 “凤皇且安心留下,也方便查点每批货物。至于送货之人,容自会安排。”桓容笑道。 不收清“货款”,他绝不会放人。留慕容冲在盱眙,远比契约更有保证,压根不用担心慕容垂赖账。 道理很简单,侄子奉命南下,为他辛苦为他累,被扣在南地为质,换来大把的兵器铠甲,可谓是情深义重。若他翻脸不认,冷血无情到任由侄子去死,部将必将心寒。 若是争夺权力,血亲互砍并不稀奇,完全可以立即。 但是,明着舍弃亲人,还是在对方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的情况下,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看着坐在对面的慕容冲,想到即将到来的金银和人口,桓使君心情大好,命人清扫客厢,并设宴款待,力保慕容冲能住得开心,住得顺心,住得乐不思蜀才好。 宴席结束,目送醉醺醺的慕容冲被扶走,桓使君舒展双臂,不顾形象,用力抻了个懒腰。 仔细想想,为了做生意,他也是真是拼了。 不过,肥羊已经入笼,接下来只等羊肉下锅,好日子不远,这点“牺牲”也是值得。 咸安元年,十一月 桓刺使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盐渎的用工问题得以缓解,出产的货物总量更上层楼。 与之相比,建康和姑孰则无半点轻松,以风声鹤唳来形容亦然不为过。 司马道福手握天子金银,实有几分踌躇不定。实在没忍住,讲此事告知了贴身婢仆。只是言辞模糊,并未提及金印,只道司马昱让她姑孰。 “父皇担心建康生乱。”司马道福眼底青黑,已有两日未能安枕,“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此乃陛下慈爱之心。”阿夜轻声劝道,“殿下还是莫要辜负。” 司马道福攥紧十指。 “我该去姑孰?” “殿下,有句话,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当日太极殿前,两位皇子是什么样,奴全都看在眼里。奴为殿下忧心。” 司马道福脸色变了。 “如陛下所言,太后不甘寂寞,两位皇子投向长乐宫,建康恐生祸事。如真有那日,奴死不足惜,唯恐不能护得殿下!” “我在桓府……” “二公子不在,世子和三公子自顾不暇,岂肯相互?” 司马道福沉默了。 “再者说,殿下此去姑孰,若无法求得大司马庇护,亦可与幽州书信。”阿叶轻声劝道,“如担心事情有变,也可在出城后就将书信送出。有官家之命,且血脉相连,南康长公主绝不会袖手旁观。” “对,你说的对!”司马道福突然双眼放光,带着一丝疯狂的兴奋,“我给阿姑写信,将事情告诉小郎!纵然如父皇所言……那两个奴子休想如愿!” 她的语速太快,阿叶听不太分明,却也没有张口询问,只是伺候笔墨,等着司马道福冷静下来,亲笔写成书信。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台城,太极殿 司马昱服过汤药,趁着还有些精神,翻开堆积在案头的奏疏,一卷接一卷细观。 天子许久不上朝会,朝堂政务半点未受影响,无论政事军事皆是井井有条,不乱分毫。看到奏疏上的种种,司马昱不知该叹气还是该愤慨。 傀儡,傀儡! 用力摔下竹简,司马昱气怒攻心,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唇角竟溢出一丝鲜血。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 “禁声!”司马昱艰难出声,用绢布捂住嘴,“取、取红丹!” “诺!” 宦者小心捧来一只玉瓶,司马昱牢牢握住瓶身,并没有倒出一丸吞服,仅是凑近瓶口,嗅着丹药的气息,顺势饮下半盏温水。 等咳得不是那么厉害,司马昱命宦者准备竹简,提笔写成一封私信,交人马上送去姑孰。 没用玉玺和金印就算不上天子诏书,无需经过三省。 不承想,书信未出宫城,送信的宦者被大长乐拦住。 不顾宦者愤怒的眼神,阿讷打开包裹竹简的绢布,看过其中内容,又若无其事的包裹起来,放回宦者怀中。 “放开他。”阿讷袖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宦者,道,“事情埋在肚子里,你还能保住一条命。” 宦者抱紧竹简,再不甘心也只能认栽。 天子久病不愈,情况显然不好。 褚太后动作频频,拉拢两位皇子,明显有重掌台城之意。他们这些跟着官家的,今后会是什么下场,是不是能保住脑袋,当真是个未知数。 情势所迫,不得不低头。 但是,如果道祖施恩、仙家怜悯,助官家熬过这关,别说什么大长乐,哪怕是长乐宫里的太后,都要遭受雷霆之怒,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宦者站起身,向躲在不远处的小内侍点点头。后者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回太极殿。 司马昱听到此事,并没有当场发怒。 “朕病了这些时日,台城内必生变化,有人盯着太极殿不足为奇。以褚蒜子的为人,知晓朕欲召大司马还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司马昱冷笑一声。 “这些聪明人啊。” 宦者躬身立在一边,谨慎道:“陛下,可要派人盯着长乐宫?” “不用。”司马昱摆摆手,“朕倒想看看,褚蒜子会做出些什么。” “诺。” 宦者不再多言,垂首立在一旁。 司马昱扫一眼面前的奏疏,无心再看,疲累的躺回榻上。 以他来看,长乐宫绝对不愿桓温回朝。不能直接拦截书信,只能设法将消息传出,引来朝中注意。 一旦引起文武警觉,事情必当拖延。 届时,建康、姑孰和京口都不会安生。 “乱吧,越乱越好。”司马昱喃喃道。 此时此刻,他突然能理解司马奕的疯狂。 他本以为自己能做到,至少不逊于明帝。可惜,登基不过一载,已是身陷死局,不堪重负。 思及在位仅三年,不及而立便早逝的异母兄长,司马昱突兀的笑出声来,眼角滑下两行浊泪。 等到消息传出,众人的目光齐聚台城,应不会留意道福是否还在城中。 “这是为父仅能为你做的……” 司马昱声音渐低,泪水流干,仅在眼角留下两条干涸的泪痕。 建康城内,廛肆热闹一如往常。 南来北方的商船穿过篱门,行在秦淮河上。靠上码头,遇见相熟的商家,船主都要拱手问候,道出几句新得的消息。 自十月以来,关于幽州的消息越来越多。 盐渎、盱眙时常挂于人口,从幽州市来稀奇货的商队更是屡见不鲜。 城中商家发现,往来大市小市的外地客商和以往不同,买东西开始挑挑拣拣。虽然一样挥金如土,可某些货物,例如金银首饰和绢布,再不如以往好卖。即便仍能售罄,花费的时间和口舌却较往常多出一倍。 与之相对,桓容开在城内的盐铺、糖铺及银楼总是人满为患。 常常是天不亮,门口已排起长队。 无论汉人还是胡人,一边裹紧外袍,一边搓着双手,不顾湿冷的天气,双眼紧盯着门板,只等伙计出现的那一刻。 尤其是糖铺,每天都能排开长龙。 随着硬糖、软糖等新货出现,排队的商越来越多。有人不惜高价,从他人手里购买新货。看着赔本的买卖,运到会稽等地,照样赚得盆满盈钵。 日子久了,建康人开始习惯这个情形。 见有士族家仆跟着排队,和商人抢购摆上架的新糖,众人同样见怪不怪。 “别看价高,滋味实在是好。我随商队北上,遇上拦路的贼人,凭着力气斩杀两个,护住大半货物。领队论功时,特地赏我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四四方方,冰块似的,那滋味赛过蜂蜜,如今想想,啧啧……” 汉子说得绘声绘色,不时还咂咂嘴。 围观众人下意识吞着唾沫,有心尝尝,想到糖铺前高挂的价格牌,立刻又歇了心思。 “这么高的价,咱们是别想喽。” “这也说不定。”一名下巴上长着山羊胡的男子-插-嘴道,“我听说盱眙城不一样,只要是城中百姓,都能以低价市糖。” “果真?”一名船工问道,“你是亲眼所见?” “我并非亲眼所见,是有族人迁入幽州,日前送来书信,邀我往幽州做工。” “做工?”一旁的船工不以为然。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能做什么工? “休要看不起某家!”男子怒道。 “某家祖上曾为士族家仆,幸能识得几个字,握着独门手艺,专为主家照顾牛马。虽主家败落,家仆四散,某仍习得大父手艺,马市牛市那些商人遇上问题多会来寻!” 男子越说越激动,脸膛涨红。 “听闻幽州大量招收流民,施行仁政,只要肯下力气开荒,免三年粮税不说,还可从州治所租用耕牛。” “什么?!” “休要不信。”男子取出族人书信,当众展开宣读,读罢继续道,“听见没有?州治所正寻能照管牛马之人,某一身本领,何愁生计!” 男子抖着书信,四周尽皆沉默。 事实上,他压根不识字,信上的内容是旁人说于他听,用了一日一夜死记硬背,方才能顺利出口。 人群中,两个穿着短袍的男子暗使眼色,彼此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退走。 建康城貌似安宁,实则暗潮汹涌。 一旦城中生乱,百姓必当四散逃离。比起扬州等地,幽州的地理位置不占优势,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让城中人晓得,若是去了幽州,生计不成问题,肯下力气就能养活一家老小。 这么做的确要担一定风险,会提前引来士族高门和地方大佬的注意。然而,以贾秉荀宥等人的分析,此事不得不为。 桓刺使表示理解。 闷声发大财固然好,该出声时也不能含糊。 如今的世道,扮猪吃老虎未必管用。说不定入戏过深,予人可欺的印象,没等张开嘴,先被虎视眈眈的狼群包围,直接撕碎入腹。 为达成目的,单靠商人口口相传完全不够。贾秉埋在建康的暗桩陆续发挥作用,专门寻找“劳苦大众”,捡能引起共鸣的事开口。 不用多少时日,大部分船工匠人都会晓得,盱眙地处边境,商贸繁华,开荒免税,且有几千州兵保卫,比起建康也是不差。 是不是动心,端看个人选择。 可以肯定的是,哪日建康陷入乱局,城中百姓绝不会一窝蜂的逃往扬州。只要有一成北上幽州,桓容就能大有收获。 别人搜罗金银珍宝,桓刺使专好划拉人口。 有人才会希望,有人才会发展。 没有人,抱着金山银山也是白搭! 台城中,褚太后并不晓得,曾被她设计坑害的桓容正抄起铁锹,准备挖建康城四角。 听完大长乐回禀,知晓司马昱的打算,褚太后放下道经,沉吟良久。 殿中幽暗,白日里仍点着三足灯。 火光摇曳,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拉长,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阿讷。”褚太后终于开口,“将消息透出去,让乌衣巷和青溪里都知道,官家无意立皇太子,并要召大司马还朝。” “诺!” “另外,让人给幽州送信,看看南康是什么反应。” “诺!” “太极殿那里继续派人盯着。若是昌明和道子过去,立刻禀报于我。” 大长乐连声应诺,双眼始终盯着地面,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阿讷,你随我几十年,功劳我都记着。” 反言之,之前的怠慢和二心同样不会忘。 “我身边可以缺任何人,却不能少了你。”褚太后重新翻开道经,转动起流珠。 “你天性聪慧,理应晓得,我在一日,你才是大长乐。我去那日,长乐宫易主,你也将跌落尘埃。庾太后去后,她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总该记得。” 语调平缓,云淡风轻。 阿讷垂下眼帘,伏身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太后训诫,仆不敢忘。” “不忘就好,去吧。” “诺。” 阿讷躬身退出殿门,待门扉合拢,方才抬起头,眼中怨恨之意彰显。 内殿中,褚太后读着道经,一颗接一颗拨动流珠,笑容奇怪的安详。 建康风波骤起,姑孰同样不得安稳。 司马昱的书信送到城内,送信人没能见到桓大司马,就被郗超打发下去休息。 “郗侍郎,此举怕是不妥。”孟嘉恰好见到这一幕,不免出声提醒,“终归是台城内侍,送来的是天子书信,如此轻慢,怕会为大司马招来跋扈之语。” “我自有计较。”郗超不想多说。 并非他故意嚣张,实在是桓大司马久病在榻,连番遭受刺激,出现中风的症状,实在不好轻易见人。如今神智还算清醒,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批改公文都是由郗超代笔,勉强几次露面都靠丹药支撑。 府内医者战战兢兢,心知医术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没有奇迹出现,桓大司马恐将寿数不长。 只是担忧小命,没人敢说实话。 桓温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偏偏身边还不消停。 桓伟和桓玄受补过度,说不上痴傻,反应却比同龄孩童慢了许多。 慕容氏起初担忧,很快又想开,反正无意让儿子去争,这样说不定能平安活着,好过成为他人的挡箭牌,隔三差五就要受罪。 马氏不甘心。 灵心慧性、百伶百俐的孩子,突然变成眼前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可事实摆在眼前,桓玄纵然能够恢复,也会彻底沦为平庸,再不入夫主之眼。 忆起往日种种,想到离开建康时,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在南康公主跟前露出心迹,马氏不由得浑身发冷,哀哀的哭了起来。 司马昱不知姑孰情形,派人送来书信,诚心诚意请桓温入朝。并在字里行间透出,只要桓大司马肯去建康,帮忙分担压力,压制褚太后,让他能多活几天,九锡不成问题! 看过书信,桓大司马唯有苦笑。 “有心无力。” 病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去建康做什么?让世人知道他命不久矣? “明公,该如何回信?” “辞。” 一字落下,似千斤之重。 桓温明白,郗超也清楚,如果能得九锡,心心念念的一切就在眼前!然而造化弄人,皇位近在咫尺,竟是要生生推开! 如果没有郗愔,桓温总能咬牙拼上一回。 奈何郗愔刺使盘踞京口,北府军战力不弱,见到桓温重病,必定会趁机动手。加上建康士族,胜负更加难料。稍有不对,非但愿望难成,现有的一切都将保不住。 郗超写完回信,呈到桓温面前。 看着未干的墨迹,桓温疲累的长叹一声,郁愤和酸楚一并涌上,最终都化为无奈,沉沉压入心底。 此时此刻,桓温和司马昱的心情格外相似。 一样的不甘,一样的遗憾,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悲催。 虽相隔两地,说是难兄难弟也不为过。 同样悲催的还有慕容垂。 不知是谁走漏风声,他从幽州市买兵器的消息传出,慕容评说动柔然王,不断向战场增派兵力,意图以最快的速度打下库莫奚,不给慕容垂喘息的机会。 人都灭掉,兵器买来也没用,说不定更便宜自己! 偏在这个时候,又传出慕容垂要带兵南下的流言,慕容德难免心生猜忌。 于是乎,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慕容评和慕容垂厮杀,慕容德和慕容垂开打,慕容垂和慕容德又彼此防备,柔然军队出工不出力,看戏的时候多,皆不肯全力厮杀。 不是柔然王怀揣心思,试图坐收渔翁之利。原因在于柔然不似中原王朝,即使有王庭,统治力度也是一般。 各部首领愿意的话,还会抄刀子卖命;哪天气不顺,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王庭一点办法没有。逼急了直接投奔氐人,一样的放羊游牧,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秦玓驻军昌黎,每日消息不断。接到彭城的书信,知晓引发乱局的武器出自幽州,流言则是秦璟派人散播,不禁咂舌。 “郎君?”谋士奇怪秦玓的反应,开口询问道,“四郎君信中说了什么?” “没什么。”秦玓咧嘴一笑,直接将绢布收入怀中,“彭城新到一批军粮,不日将运至昌黎。” 秦璟在信中叮嘱,此事不可泄于他人。 之所以让秦玓知道,是桓容为商队借路,要经昌黎至库莫奚边境。运送武器的同时,顺便带回交换的壮丁。 为顺利借道,避免秦氏中途截人,桓容不惜半卖半送出一批军粮。 隆冬时节,海上风险太大,实在不易出航。闹不好就会船沉人亡,损失不可估量。秦氏收到好处,且双方暂时有盟约,好歹能维持诚信。 肉疼归肉疼,为了完成这笔生意,桓容照样要眼也不眨,该送多少送多少,半点不能小气。 归根结底,让慕容鲜卑和柔然更乱,彼此消耗实力,对秦氏未必没有好处。不然的话,给出的价钱再高,秦氏也未必乐意借道。 “肉疼就肉疼吧,总能找补回来。”桓刺使一边嘬牙花子,一边合上竹简。 就在这时,婢仆突然来报,南康公主请他过去。 “阿母?” “建康送来书信,殿下看过之后,命奴来请郎君。” 建康书信? 桓容点点头,仔细收起竹简,放飞带着竹管的苍鹰,起身往东院行去。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二月的盱眙,天气正寒,隔三差五会落下一场薄雪。 走出房门,一阵冷风迎面袭来,从领口灌入斗篷,似有冰水当头泼下,冷得桓容直打哆嗦,本能的紧了紧斗篷。 不想再吹冷风,脚步瞬间加快。 嗒嗒的木屐声回响在廊下,伴着呼啸的冷风,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行进东院,立刻有婢仆迎上前,请桓容往东厢。 整个府邸经过改建,长居院落皆铺有地龙。冬日依旧温暖如春,压根无需燃烧火盆。 停在厢室前,桓容除掉木屐,迈步走进房内。 一个之隔,仿佛两个世界。 暖意笼在身周,热气从脚底窜向脊背,舒服得他直想叹气。 内室中,立屏风被移到墙边,一鼎香炉摆在架上,炉盖掀开,婢仆正投入新香。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身前放着两摞竹简,竹简旁则是一封摊开的书信。 李夫人挽袖磨墨,白皙的手指和乌黑的墨条对比鲜明。指甲未燃蔻丹,淡淡的浅粉,经墨色衬托,意外有几分浓烈。 桓容捏捏手指,不知该不该同情渣爹。 见南康公主抬头,当即收敛心神,上前半步,正身揖礼:“阿母。” “恩。” 南康公主似有烦心事,脸上并无笑容,反而深深皱着眉心。 联系到婢仆之前所言,桓容心思微动,视线扫过堆起的竹简,落在摊开的书信的之上,隐约有了答案。 “新安从建康送来书信,你且看看。”南康公主没有解释,直接将书信递给桓容。 “诺。” 桓容双手接过书信,从头开始细看。 数息之后,桓容脸色变了。 金印?司马昱亲授? 这是从何说起? 想起司马奕的密诏,对比信中金印,桓使君不禁磨牙。莫非司马家的皇帝都好玩这手? “阿母,此事需从长计议。”真假不论,说不好就是个烫手山芋。 “没太多时间。”南康公主摇摇头,叹息道,“信送出隔日,新安即动身离开建康,此刻怕已抵达姑孰。” 已经去了姑孰? 桓容再看书信,神情变得凝重。 “阿母,如果金印之事被大君得知,恐不好收场。” “这倒无需担心。” 南康公主捏了捏额角,沉声道:“司马昱做过多年丞相,没少和士族权臣打交道,不会不知道新安的性子。如今病入膏肓,两个儿子不孝不忠,决心为女儿寻条生路,理当留有后手,不会让新安往死路上撞。” 事实上,书信本不该这时送出。 司马昱不知桓温重病,在他看来,即使建□□出变故,最终皇位易主,称帝建制的也该是桓温,而不会是桓容。 至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早让他寒透心,是生是死全看上天。他甚至暗中在想,既然投靠褚蒜子,那就亲自体会一下,这女人是不是真正护得了他们! 桓济已经废了,司马道福不可能有亲子。与南康公主和桓容相比,对桓温构不成任何威胁。 无论禅让还是起兵,他日登上皇位,为彰显仁慈,桓温都会留着她,用来堵住世间幽幽众口。 假若桓大司马未能如愿,凭借手中金印,司马道福亦能寻到庇护。即使不能如以往自在,总不会轻易失去性命。 可惜司马道福没有听亲爹的话,提前将消息透出,增出太多变数。 难保桓大司马不会听到风声,继而下令严查。如此一来,司马昱的苦心恐将白费。 “倒也未必。”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嘴角掀起,“你父未必会留意此事。” “阿母?” “官家派人往姑孰送信,请你父入朝辅政。可惜你父出行不便,固辞不去。” “没下明诏?” “没有,仅是一封私信,未用天子印,三省一台都不晓得。”南康公主又捏两下眉心,李夫人放下墨条,以绢帕拭净双手,移坐到公主身后,替她轻轻揉着额角。 这样的情形,桓容见了不是一次两次。 起初还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已能淡定以对,安然处之。 “官家重病,迟迟不立皇太子。如今一边送出金印,一边秘召你父入京,难保是什么心思。” 南康公主靠在榻边,唇边的笑意更冷。 “且看吧,不用多久,台城和建康都会乱起来。” 思量可能出现的情形,桓容不禁心头发沉。 如果没有金印之事,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等到几方势力力气耗尽,再背靠幽州伺机行事。 可惜时不待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 本想囤积粮甲兵器,大量征召州兵,进一步壮大实力。自此手握钱粮人丁,纵然不能马上入主建康,也能割据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哪料想,计划没有变化快。 司马昱病得突然,眼见命不久矣。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压根没心思做孝子,直接撇开亲爹,争相与褚太后联手。 渣爹重病在床,没法踏出姑孰半步,未必活得过司马昱,后者想禅位都不太可能。 建康人心难料,王献之已有整月未送出消息,彼此的盟约愈发显得脆弱。 桓容不得不绷紧神经,告诉自己不能急躁,务必要镇定。 他要面对的不是小河浅溪,而是一场滔天洪水。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被藏在水下的大鱼撕碎,终至尸骨无存。 贸然闯进激流是愚者所为,很可能会葬身水底。 然而,想要达成目的,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成为真正的“看客”。 “阿母,日前阿父上表,言指东海王有逆反之心,请废其庶人,因官家病重,至今朝中没有绝断。儿欲上表为其说情。” 话题转得有些快,饶是南康公主也不免愣了一下。 李夫人停下动作,斟酌片刻,笑言道:“殿下,郎君此举大善。” 大善? 南康公主沉吟良久,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瓜儿,你可想好了?” 表书一旦递上,父子不和即会摆到世人眼前。 桓温重病不假,手中力量仍存。他一日不死,南康公主就不能完全放心,更不想桓容一时莽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担心桓大司马,只担心儿子的名声。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不孝”“父子反目”的大帽子压下来,为天下指摘,桓容如何自处? “阿母,儿已深思熟虑。”桓容正色道。 渣爹为何要将司马奕赶尽杀绝,他之前有几分糊涂,现下却相当明了。 如果桓大司马没病,司马奕还能顶着诸侯王的虚名,平安度过下半辈子。 奈何渣爹病重,心知命不久矣,为免留下祸患,决定将司马奕一撸到底。只要圣旨一下,司马奕必定活不了几天。 不是桓大司马病中糊涂,而是司马奕的身份太过特殊,让他不得不提前做出防备。 万一建康有人突发奇想,撇开昆仑奴生出的两个皇子,扶持废帝重登皇位,以之前的种种,桓氏必遭大难。 司马奕没有相当的能力手段,建康士族和郗愔却半点不缺。 皇位上只需要一个傀儡。 对比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废帝有发疯之兆,明显更好掌控。 若是追责被废之事,完全可以推到桓大司马头上。 人死没法开口。 桓温嚣张跋扈之名天下共知,这顶帽子扣下去,没人会产生异议。更能借机削弱桓氏实力,为自己捞得好处。 桓容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康的王谢士族,想到京口的郗愔,想到冠礼上见到的族人,想到未能听到的那首笛曲,嘴里莫名尝到一丝苦涩,苦得他喉咙发紧,胸口发堵。 世事如棋。 贾秉荀宥都曾言,他当做执棋之人。 然而,真正坐到棋盘前,桓容突然意识到,执棋不比做棋子轻松,付出的和失去的半点不少,甚至更多。 换成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能这样揣测人心。现如今,他只怕心思不够深,轻易被别人带进沟里。 “阿母,儿手中有禅位诏书,是东海王所写,并有宦者可以为证。” 南康公主点点头,这事她知道。 “建康局势不明,人心难断,谁敌谁友一时难辨。真有用到诏书之日,东海王出面为证,总好过一名内侍。” “你不怕他反口?” “儿既有此意,自有应对之法。”桓容正色道,“儿上表求情,不为洗刷他的‘罪责’,只以情说事,请降其爵。” 在这件事上,甭管目的为何,总能找到利益一致的帮手。如果事情顺利,还能将人移出姑孰。 待到时机成熟,自可设法一手掌控。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没天子可以挟,却手握禅位诏书,再有废帝为证,世人纵有非议,乱臣贼子的罪名终可丢开。 司马奕貌似疯狂,却没有彻底失去理智。种种迹象表明,他固然脑袋有坑,遇上性命攸关的大事,勉强还能拎得清。 和把他踹下皇位之人相比,桓容明显更能“信任”。而且,桓使君不介意给他承诺,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只要识相些,肯老实合作,必能活到寿终正寝。 “阿母,金印需尽快取来。”桓容认真道,“儿不便于动手,阿母可有办法?” 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李夫人。 后者轻轻颔首,笑道:“郎君放心,此事不难。不过,郎君需得挑选人手送往姑孰,摆出诚意,护新安郡公主安全。” 如此一来,阿叶才能成功说服司马道福,让她站到桓容一边。 和诏书一样,他日取出金印,有司马道福为证,自能向世人表明,此乃司马昱本人之意,不是桓容诳语。 大致方向确定,细节可交给荀宥贾秉等人合计。 “这事不好办,务必要提心。姑孰那边有消息送来,我会立刻让人知会于你。” “阿母费心。” “算不上。”南康公主饮下一口茶汤,道,“世事变化无常,你需有所准备。哪日姑孰传来丧报,莫要措手不及。” “再则,多和族中联络,尤其是你几个叔父。是不是能接过你父手下私兵,五成靠你自己,五成仍要他人相助。” “阿母放心,儿日前又得一批耕牛,已挑选百余头,分别送往江州和荆州。” 还有几件事,桓容不好当面说。 桓冲有意市糖,桓豁对幽州的粮食很感兴趣,叔侄三人书信往来频繁,往返三地的商队络绎不绝,顺便还带上了益州。 在利益的推动下,即便渣爹驾鹤西归,桓氏的势力仍会牢牢盘踞在长江中游。只要族中不发生内讧,让外人-插-不-进手,桓氏非但不会衰落,更有可能再进一步。 当然,前提是不突生意外,例如桓冲脑袋进水,突然神志不清;亦或是桓豁走路没注意,猛然间撞上柱子;要么就是天降巨石,桓容又被砸穿-越。 母子俩说话时,屋外又飘起雪子。 婢仆站在廊下,看着两头幼虎在院中玩耍,虎女和熊女未着长裙,而是穿着类似男子的短袍,提着幼虎的后颈,啧啧两声,直接用布包裹起来,回房擦爪顺毛。 三头小马留在院中,半点不在意飘落的雪子,厚实的鬃毛被风吹起,嘶鸣两声,兴奋地跑了起来,互相追逐,精力愈发显得充沛。 袁峰自书院归来,先往东院问安。 “峰已征得先生同意,明岁可习六艺。”袁峰小脸通红,明显兴奋未消,“峰不愿落于人后,骑术之外当习射艺。” 话落,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桓容。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自入学院以来,小孩的性格明显变得开朗,很少再见到寿春时的彷徨阴郁。如今还学会撒娇,换做几个月前压根想不到。 “不用再眨了,我会送去书信,请公输为你造一把短弓。” “谢阿兄!”袁峰双眼发亮。 “先别急着谢。”桓容话锋一转,正色道,“既决心学习,就要做到最好,不可遇难即退。” “诺。” 袁峰正身端坐,小脸绷紧,表情肃然。 “峰读史书,仰慕前朝英雄,欲以陆伯言为榜样,时刻鞭策己身。他日学有所成,必会竭尽全力助阿兄成就功业。” 桓容:“……” 刚说小孩终于“正常”了点,没高兴两分钟,又被当头砸下一棒。 这是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想法? 无奈的叹息一声,桓容刚想开口,对上小孩满怀期待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到底拍拍袁峰的肩膀,道一句:“好,阿兄等着那一日。” “峰一定努力!” 桓容默默点头。 小孩说他仰慕陆伯言,陆伯言……陆逊?! 一念闪过,桓使君突然意识到,袁峰读书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真心是学霸中的学霸。 昌黎郡 秦玓巡城归来,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 大雪连日,朔风挂起来能掀开房顶。雪轻易没过小腿,走路尚且困难,更别说排兵布阵。纵然是慕容鲜卑,也抵挡不住寒风侵袭,交战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等到大雪停后继续厮杀。 “郎君,四郎君已至营中。” “阿弟来了?”秦玓翻身下马,随着他的动作,雪花和冰晶簌簌落下。 用力搓搓双手,跺两下脚,秦玓丢开马鞭,大步走向军帐。 刚走出几步,秦璟已迎了过来,一身玄色长袍,同色的斗篷被风卷起,飒飒作响。 秦璟不是独自前来,还带着大批的粮草和兵器。兵器用来和慕容垂交易,粮草则是桓刺使接道的谢礼。 兄弟俩当面,秦璟拱手,秦玓一把扶起他,握拳捶在他的肩上。 “怎么亲自来了?彭城那里交给谁照看?” “有阿岚在。”秦璟笑道,“阿兄驻军昌黎,启程匆忙,粮草未能备足。大君从西河来信,言明此处情况,正好幽州粟米送到,我便亲自送来。” 兄弟俩一边说,一边走进军帐。 待身边无人,秦璟正色道:“还有一事需告知兄长。” “何事?” “晋室天子病危,桓元子似也有恙。建康恐生祸乱,皇位交替是为必然,由司马改做他姓也非不可能。” “什么?!”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建康有传言,司马氏天子近一月不上朝会,医者镇日出入台城,坐实天子久病不愈。恐将危矣。” 秦璟坐在帐中,将近期所得的消息逐一道出,引得秦玓脸色数变。 “自桓元子返镇姑孰,少有在人前露面。上月西府军操演,其虽出大司马府,却未如平日着铠佩剑,而是仅着朝服,出入皆乘马车,窗门紧闭,城中百姓亦不得见。” “纵未公开露面,也未必……”秦玓迟疑一下,“去岁桓元子带兵北伐,杀至鲜卑城下,亲临战阵,未见任何病况。如今突然一病不起,实在匪夷所思。” 秦璟摇摇头,继续道:“我也曾心存疑惑,特命城中探子打听。” “怎么样?” “桓元子返镇之后,即派人外出搜寻名医。虽是暗中进行,且以照顾幼子为借口,但综合种种迹象,我以为病者并非两个幼子,是其本人无疑。” “确有道理。” 秦玓神情凝重,双手放在腿上,十指牢牢攥紧。 “此前废帝,匆忙推举新帝,建康朝堂便有一番争夺。以桓元子往日作风,不留在朝中,反而匆匆返回姑孰,本就令人生疑。如今又是这样,病况或许比阿弟所言更重。” “此事尚无法确定。”秦璟端起漆盏,重又放下,“不过,无论姑孰如何,一旦晋帝驾崩,建康乱局必生。” “哦?” “阿兄何必装糊涂?”秦璟道。 秦玓咧开嘴,不好意思道:“习惯了。近两个月见到大兄,手下参军提醒几回,一时竟改不掉。” 话中提到秦玖,帐中一时安静下来。 “阿弟,大兄日前请镇洛州,你可晓得?” “我知。”秦璟暗中叹息,“阿嵘同我说起过。” “你怎么想?”秦玓微微倾身,试探道,“大兄这么做,我与二兄都看不惯。阿父意思不甚明朗,你可要……” “阿兄!”秦璟截住秦玓的话,沉声道,“胡贼未灭,自家不能乱!” “说是这样说,做起来却难。” 秦玓和秦玒不同,他对秦玖更加了解,不会被秦璟三言两语说服。早几年,大兄并不是这样,他们兄弟几个并肩杀敌,压根没有这些闹心事。 现在却好,大君称王不久,大兄就开始玩这些手段。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无论本意如此还是被小人撺掇,都让做兄弟的寒心。 “阿峥,你可要想清楚。” “阿兄放心,我不是糊涂人。”秦璟正色道,“真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坐以待毙。” “那就好。”秦玓嘟囔一声,“要我说,大兄身边早该清理。不是纵容阴氏太久,哪会出这些闹心事。” 秦璟没有接言。 过了半晌,见秦玓仍愤慨难消,出声劝解道:“阿兄,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且大兄并未太过分,类似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当着人前再说。” 提起纵容阴氏,很可能被认为是对秦策不满。 今时不同以往,西河的局面愈显复杂,如被有心人利用,难免父子兄弟之间生出嫌隙。秦氏存世至今,多少次挡住外敌的刀锋,总不能因亲人猜忌分崩离析。 “我明白。”秦玓搓搓脸,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人说过。” 秦璟没说话,只是用力按住秦玓的上臂。 秦玓咧嘴笑了笑,反手一拳捶在秦璟肩头。 几个来回,兄弟俩神情放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对了,你方才说建康必生祸乱?”秦玓饮下半盏温水,出声问道。 “阿兄真不是考我?”秦璟挑眉。 “我是那样的人吗?!”秦玓鼻子哼气。就算是也不能承认! “阿兄,遗晋有两支强军,武昌西府,扬州北府。前者掌于桓元子,后者则握于郗方回。” 秦璟语气淡然,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嘴边带着浅浅的笑纹,仿佛口中不是建康危局,仅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桓元子跋扈多年,有他挡在面前,外人多会忽略郗方回亦是手握强军,镇守京口,一言一行举足轻重。” “论实力,郗方回未必弱于桓元子。若论他心,且看此番如何应对。假使带兵入建康,”秦璟顿了顿,“未必不是另一个桓元子。” “建康生乱,西河当如何应对?”秦玓道。 “静观即可。” “只是看着?”秦玓怀疑。 “对。”秦璟认真道,“于天下人而言,遗晋仍为汉室正统,想要取而代之,并非容易之事。如果我等趁乱兴兵,纵能攻入建康,亦会被南地百姓仇视。何况北地胡贼未能扫清,何必南下去蹚这趟浑水。” 秦玓思索半晌,又道:“你说皇姓改换,若不是桓元子,难道会是郗方回?” 秦璟摇摇头。 “变数太多,司马昱立下皇太子也未可知。” “不过又一个傀儡。”秦玓哼了一声。 “或许。”秦璟笑道,“如今皆是推测,不好就此定论。我已给西河送去书信,端看大君如何决断。遗晋主弱臣强,上下不能一心,对你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玓凝视秦璟,开口道:“阿弟,你同那边的幽州刺使素有交情,不能想法让他投过来?” “不能。” “真不能?” 秦璟垂下眼帘,手指擦过下唇,嘴角浮现一丝笑痕,旋即又消失无踪,“桓敬道非池中物,志向高远,不会久居人下。” “这么说的话,此次建康生乱,他也会参与其中?” “不好说。”秦璟语带含糊。 若是桓元子郗方回,尚可以推测出大概。换成桓容,实在有几分难以捉摸。 初见之时,他曾起过拉拢之心。再见之后,这份心思逐渐淡去。 乱世之中,世人皆为求生。 从举步维艰走到执掌一方,震慑地方豪强,得境内百姓爱戴,不过三年时间。 财力、军力、民心,样样不缺,桓容的成长速度相当惊人,实当刮目相看。赞赏之余,秦璟心下明白,看似无害的狸花,实际是头猛虎,更可能跃身化龙。 赞赏何时化为仰慕,他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遇上这样的桓容,忍不住动心。难得肆意一回,遵从于本心,希望能为今后留下一个念想,午夜梦回,能得一场酣然。 “阿弟?” 秦璟忽然走神,秦玓不知所以。 叫了两声仍不见秦璟回应,秦三郎不得不摇了摇他的肩膀,皱眉道:“阿弟连日赶路,许是累了?” “有些。”不想被问走神的原因,秦璟随意的点点头,顺水推舟,打算下去休息。 “不如就在帐中,反正地方宽敞。”秦玓出言道,“出去还得再搭帐篷。你带来的甲士也可到营中挤一挤。” “多谢阿兄好意。”秦璟笑道,“装粮的车出自幽州,拆下几块木板就可搭为营房。想必此时已经搭好,我就不打扰阿兄。” 说话间,秦璟走到帐前,顺手抄起帐帘,笑道:“如阿兄住腻了帐篷,无妨到木屋中看看。” 秦玓:“……” 显摆,绝对的显摆! 他才不羡慕! 他才……好吧,羡慕! 秦璟走出军帐,天空正飘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银白。甲士巡营走过,后者踏着前者的脚步,踩出一个个深深的雪窝。 一队骑兵外出探查,抓到——或者该说捡到几个冻僵的鲜卑人。经过盘查,竟然不是斥候,而是迷路的逃兵。 他们本想逃往草原,未料在大雪中迷路,走错了方向,跑到秦氏的地盘,被外出巡逻的甲士抓着正着。 逃兵出自慕容评的军队。 从他们口中得知,入冬以来,日子越来越难过。慕容评身家巨富,奈何有钱没处用,买不到足够的军粮。和慕容垂打仗没死多少,倒是休战之后减员骤增。 “今年大寒,草原上的牛羊冻死大半。柔然各部不肯再听王庭调遣,哪怕出钱也不肯继续留在库莫奚。” 开玩笑,继续留在这里,等着牛羊全部冻死? “听说吴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名逃兵继续道,“范阳王和他不是一条心,扣着军粮不给,声称要用兵器来换。” 逃兵喝下一碗热水,肚子依旧轰鸣,手脚终于暖和起来。 “仆等仅是听到风声,不敢十分确定。不过,之前几次交战,吴王和范阳王都没有合兵,这是仆等亲眼所见,没有半分虚假。” 鲜卑逃兵豁出去,半点没有隐瞒,将所知的一切尽数道出。 既然从战场上逃走,就是彻底背叛部落,不可能再回去。反正已经落到秦氏手里,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或许还能得个容身之地。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秦玓命人将他们带下去。随后同秦璟商量,很快写成一封书信,绑到黑鹰腿上。 “去吧。” 秦玓放飞黑鹰,和秦璟并肩而立,目送雄鹰飞远。 大雪渐停,朔风席卷。 冰粒敲打着秦玓身上的铠甲,狂风鼓起秦璟玄色的衣袍。 兄弟俩站在雪中,仿佛两株苍松挺立。伴着嘹亮的鹰鸣,凝入时空长河,缓缓沉入河底,亘古、久远。 咸安二年,元月 司马昱病情加重,节日庆典一概取消。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终于想起做个孝子,每日到榻前侍奉汤药。 褚太后走出长乐宫,到太极殿探望。坐不到两刻种,说不到几句话,司马昱已被气得满脸涨红,当场咳出鲜血。 什么叫国不能无储君? 什么叫社稷安稳? 什么叫人心所向? 明摆着说他活不长,催他尽早立下皇太子,交代清楚后事,早死早利索。 眼见司马昱吐血,褚太后冷冷一笑,起身离开。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脸色发白,终于意识到,自己背叛亲爹,联手合作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滚!”司马昱趴在榻上,看也不看两个儿子,“都给朕滚!” “父皇,臣……” “闭嘴!”司马昱怒气更甚,“你还不是皇太子,没资格同朕称臣!” 司马曜脸色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得的,司马道子没有趁机嘲讽,眼珠子转转,出声道:“父皇,日前新安阿姊离开台城,急匆匆返回姑孰。” 司马昱仍是咳嗽,连个眼神也欠奉。 司马道子不以为意,继续道:“阿姊口口声声教训儿子,自己却不思留在建康侍奉父皇,儿以为实是不孝!” “滚!”司马昱抄手丢过一只漆碗,碗里是凉透的汤药。 凡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经手的汤药,他从不沾一口。 “父皇?” “朕说滚,没听到吗?” 宦者送上温水,司马昱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哑声道:“不想立刻气死朕,就立刻给朕滚!不然,哪怕朕死了,褚蒜子也没法让你们坐上皇位!” 这话说得太明白,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脸色骤变,心知亲爹态度坚决,自己绝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躬身行礼,退出太极殿。 刚刚走到阶下,迎面遇上徐淑仪。 司马曜停下脚步,司马道子则视而不见,直接迈步走过。 徐淑仪突然出声:“殿下且慢。” “淑仪有事?”司马道子斜眼。 “确是有事。”胡淑仪款步走近,面上带笑,上下打量着司马道子,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司马道子愣了一下,旋即暴怒。 “你敢打我?!” 胡淑仪悠然轻笑,身后的宫婢宦者一齐上前,拦住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有两人直接站到司马道子身侧,牢牢控制住他,任凭他如何暴怒,就是不动一下。 这样一幕,同司马道福被欺时何等相似。 只是角色换人,司马道子从欺人者变成被欺者。 “如何,滋味好受吗?” 徐淑仪再次抬手,又狠狠给了司马道子一巴掌。 “威胁我女,凭你也配!” “昆仑婢生的奴子,天生粗鄙,敢言将我女做成人彘,信不信我将那昆仑婢先投进陶瓮?!” “你敢?!” “为何不敢?”徐淑仪冷笑道,“休说你不是皇太子,即便是,新安是你长姊,我乃你之庶母,教训你理所应当。反观奴子所行,不知礼仪,不晓分寸,有褚蒜子支持又如何?难道她能一手遮天,对抗满朝士族?简直笑话!” “淑仪此言过了。”司马曜不能继续旁观,无论如何都得出声。 “过了?”徐淑仪再次冷笑,“奉劝殿下一句,奢望终是奢望。莫要以为万事握于掌中,到头来黄粱一梦,不知要哭上几回。” 道出这番话,即命人放开司马道子。 “陛下仅有两子,皇室宗亲却非无人。”徐淑仪的声音仿佛带着-毒-液,一点点侵-蚀两人的神经,“殿下如何认定,皇太子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 “投向褚太后?看看东海王的下场,最好想想清楚!” 司马曜陷入沉默,神情间阴沉不定。 司马道子表面愤恨,终有几分色厉内荏。 徐淑仪长袖一甩,眼底闪过一抹得意,转身走向殿门,再不理会两人。 司马昱早得宦者回报,并未予以追究,而是拍了拍徐淑仪的手,道:“莽撞了。不过,倒是让朕想起你刚进王府的时候,道福的性子终有几分随你。” “陛下,”徐淑仪靠在榻边,举起绢帕擦着司马昱的嘴角,“阿女不在建康,妾陪在陛下身边。陛下在,妾什么都不怕。” “若是朕……”司马昱迟疑了一下。 “妾和陛下一起。”徐淑仪娇颜带笑,美眸含泪,“陛下身边的位置是阿姊的,妾不敢争。只求能给妾一个地方容身,哪怕是墙角也好。” “你啊。” 司马昱长叹一声,徐淑仪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怕陛下笑话,妾怕过许多,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怕。只求陛下怜惜,能下一份旨意,待到那一天,赐妾一觞酒,许妾穿上夫人衣裙,让妾能生生世世都陪着陛下。” 尾音落下,徐淑仪合上双眸,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透绣着龙纹的薄绢。 幽州,盱眙 送出为司马奕求情的表书,桓容不敢有丝毫放松,接连召贾秉荀宥等人商议,并给盐渎送去书信,叮嘱桓祎,一旦有建康不稳的风声传出,绝不要轻举妄动,务必听取石劭建议,守好盐渎,莫要让他人趁机钻了空子。 “明公不宜此时入建康。”荀宥正色道,“纵有诏书金印,终究根基尚浅,无法服众,极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仲仁言之有理。”贾秉接言道,“仆以为,比起建康,明君更应关注姑孰。可提前命州兵进驻寿春,寻机拿下豫州!” 抢渣爹的地盘,桓容半点不心虚。他只担心会引来桓豁和桓冲不满。如此一来,刚有进展的关系又将退回原点。 “明公尽管放心。”贾秉一派淡然,仿佛桓容担心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大司马重病不起,建康或许蒙在鼓里,江州和荆州未必半点不知。” 桓容点点头。 “两位小公子遇上变故,大司马如要托付身后事,必当择其一。” 桓容继续点头。 历史上,桓温视桓玄为继承人,但在弥留之际,仍将手中势力交给桓冲,为的是保家族安稳,避免被他人趁机-侵-吞。 “如果明公没有官爵,事情绝无转圜。然而,”贾秉话锋一转,“明公提前加冠,爵至郡公,执掌幽州,文治武功皆为不凡。且同江州、荆州有契,只要道明厉害关系,两位使君绝不会轻易动刀兵,甚至会帮忙说服桓氏族人,共推明公。” 道理很简单,桓冲桓豁实力相当,无论谁接下桓温手中势力,平衡都将被打破,对桓氏未必是好事。 桓容则不一样。 身为桓温嫡子,良才美玉之名传遍数州。年未及冠,已是官居刺使,爵位同桓温比肩,超过几位叔父。 由他接掌桓温留下的地盘和势力,并给桓冲桓豁让出部分利益,不说百分之百,也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做到“皆大欢喜”。 “如明公许可,仆请往江州一行。”贾秉开口道。 “秉之要去江州?” “然。”贾秉点点头,解释道,“仅是书信往来,终存在几分变数。仆请往江州,当面言说厉害,确保明公大计无虞。” “如秉之去江州,仆请往荆州。”荀宥接着道。 桓容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不担心两人表现不好,以致计划生变。而是担心表现太好,引起两位叔父爱才之心,直接将人留下。 “明公无需担忧,仆自有脱身之计。”贾秉微微一笑,和荀宥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起某人一言不合就放火的爱好,桓使君默然无语。 放这危险人物出去,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叔父?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咸安元年,元月,晦日 贾秉和荀宥离开盱眙,分别由一队州兵护送,前往江、荆两州。 为保途中不生变故,桓容钦点典魁、许超随行,再三叮嘱二人,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两位舍人安全。 桓容由县公升为郡公,贾秉等由县公舍人摇身一变,成为郡公舍人。同样没有品级,地位和权利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桓容曾想为贾秉请官,上表朝廷选他为一县之令。 贾秉想都没想,当场婉拒。理由十分简单,和钟琳不同,他有才智谋略却非内政人才。与其授他县令,莫如用来拉拢吴姓。 “仆才具有限,为一舍人足矣。” 贾秉不想选官,桓容没有勉强。 仔细想想,非常时机,选他为县令的确不合适。待拿下豫州,需要派亲信之人坐镇,届时再议此事不急。 两队人马匆匆离城,除怀揣桓容亲笔书信,更带有数车表礼,金银绢布珍珠彩宝,几乎样样不缺。 桓刺使不差钱。 这些礼物全是敲门砖。比起联合两州的好处,再多的礼都不算什么。 两人离开不久,又有一支队伍从盱眙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姑孰。 这支队伍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联系司马道福,解决金印之事;二是设法同司马奕会面,将桓容上表求情之意讲述清楚。 做好事不留名绝非桓使君作风。 司马奕聪明的话,理应晓得他目的为何。不晓得也没关系,只要来人当面讲清,想装糊涂都不可能。 以目前的局势,摆在司马奕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答应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保不住王爵,至少还能做个县公,平安无事活过下半辈子;不答应的话,桓容撒手不管,桓温分分钟弄死他。 侥幸避开死劫,照样会沦为他人手中棋子。 同样是执棋,桓容始终留有余地,其他人就不一样。 所谓卸磨杀驴并非虚话。区区一个废帝,随时能为他人取代。不提旁人,宫中的褚太后第一个容不下他! 有什么样的结果,端看司马奕能不能想明白。 或许该说,他是不是愿意想明白。 三支队伍先后出发,没有打出桓容和南康公主旗号,而是混在出城的商队中,并没引来任何注意。 桓容登上城头,眺望远行的队伍,深深吸了一口气。 被动也好,主动也罢。 既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碎石荆棘遍布,然而,他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前行或许艰难,后退却会丧命。 甚者,落入万丈深渊,落得个尸骨无存。 桓容挺直脊背,用力握紧双拳。屏息两秒,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耳鼓微胀,胸腔一阵阵闷痛。脑中乱麻依旧,却隐隐能寻到线头,杂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使君,起风了,恐将有雨。”钱实看一眼天色,出声提醒道。 “雨?”桓容伸出手,感受缠绕指尖的冷风,突然笑了,“晦日消灾解厄,下一场雨未必是坏事。” 或许为验证桓容所言,不出数息,天空乌云聚拢,几点水珠从天而降,很快牵连成线,织成透明的雨幕,被风吹拂,薄纱般覆上城头。 “使君,小心着凉!” 钱实出身流民,淋雨是常事。轮值守城的蔡允凌泰出身水匪,常年行在河湖之上,更是不觉如何。 桓容则不然。 闻听使君幼时孱弱,多年同汤药为伍,如今虽已大好,着凉仍是大忌,淋雨更加不成! 钱实等人苦口婆心,几番劝说,桓容知道好歹,摆摆手,没打算体现“名士潇洒,魏晋风-流”,而是老实披上斗篷,快步走下城头,准备打道回府。 彼时,城中一片热闹,尤其是溪边水岸,更是人声喧闹。放歌之声和清脆的笑声交织,伴着细雨,组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临河宴饮的郎君、漂洗衣裙的女郎、河边驻足的艄公、水中嬉闹的少年和童子,节日气氛中,固有的观念似乎被打破,无论士族庶人,一样聚于水边,循着先人的传统,洗去灾厄,迎来新岁。 马车经过时,桓容推开车窗,眺望水边,见有几名年少郎君兴致起来,一人吹埙,两人击掌,同歌一曲魏风,引来众人相和。 歌声传到对岸,少女们不再漂洗衣裙,而是手挽着手,唱出古老的曲调,同郎君歌声相应。未等一曲结束,更是用力踏着双足,踩着击打出的旋律,跳起先民传下的舞蹈。 少女身段柔软,动作却带着一丝刚劲,甚至有几分狂野。 类似的舞蹈,桓容曾在盐渎看过。 和舞-女-乐人不同,这样的舞更接近原始,无需琴瑟为伴,简单的拍子,简单的动作,彰显出骨子里的热-情-奔-放,让人不自觉跟着击掌,甚至想要加入其中。 少女们开始旋转。 裙摆飞扬。 郎君们的歌声更高,勋音悠长,同敲击声巧妙融合,连雨声都加入其中,为这一曲舞喝彩。 少女们停止旋转,舞蹈却没有结束。 陆续有少年加入其中,乃至壮年汉子,一同踏着节拍,双足顿地,双臂高举,似在歌颂先民,又似在询问上天,先人开疆拓土,四夷臣服,创下千年辉煌,缘何荣光骤散,华夏之民沦入百年乱世,流离失所,成为待宰的羔羊? 雄壮的声音连成一片,雨幕为之震动。 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之色尽褪,仅留下坚定和毅然。 “回府。” “诺!” 马车行进间,一只苍鹰由北飞来。 穿过长长的石阶,又过一条石桥,马车停在刺使府前。桓容刚跃下车辕,头顶就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黑?” 桓刺使双眼微亮,来不及取羊皮,干脆将长袖缠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 “总算是来了。” 口中低声念着,手指抚过鹰羽,感受到一丝潮气。 桓容没有在门前多留,吩咐两句之后,快步走进前院。 苍鹰振动两下翅膀,松开桓容的前臂,伴着他一路低飞。结果没飞多远,就闻两声稚嫩的虎啸。 三、四个月大的幼虎,乳牙未换,体格却长大不少,再不会被视为家猫。 额头王纹清晰,身上的花纹足有两指宽,皮毛光滑,足掌宽大,尖锐的利爪伸出,已初现百兽之王的勇猛姿态。 “吼——” 幼虎嗅到桓容的气息,一前一后跑来。身后跟着虎女和熊女,确保它们不会伤人。 眼见小老虎跑到跟前,直接翻倒打滚,前爪叠在胸前,露出柔软的肚子,桓容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弯腰揉上两下。 “噍!” 此举引来苍鹰不满。 吃肉的鸽子就算了,这两只算怎么回事?! 苍鹰很不满,后果很严重。 成年麋鹿都能抓起来,何况是区区两只幼虎! 于是乎,在桓容震惊的目光中,苍鹰俯冲而下,直接抓起一只幼虎,瞬间飞高五米。 “噍!”老子让你撒娇,让你露肚皮,让你嚣张! “嗷——” 小老虎懵了。 乍然离开地面,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本能的吼叫挣扎,样子别提多可怜。另一只幼虎翻起身,对着半空大吼,一阵张牙舞爪。 熊女和虎女面现焦急,正没办法时,忽听桓容道:“阿黑,下来。” 两人齐刷刷转头,桓容似未察觉,凝视半空的苍鹰,眉间皱出川字。 “噍——” “下来!” “噍——” “不下来没肉吃!”桓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份都给阿圆。” 话音未落,一只圆滚滚的鹁鸽振翅飞来,见苍鹰抓着幼虎,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如果鸽子也有表情,这时肯定张口大笑,就差得意的说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 桓容无语良久。 这是都成精了? “阿黑,下来,莫要伤了它。” 好说歹说,苍鹰总算降低高低,双爪一松,丢下幼虎。熊女连忙上前两步,将掉落的圆球接个正着。 幼虎着实被吓到了,双耳紧贴,嘴里嗷嗷叫个不停。 桓容接住苍鹰,倒也没有“狠心”责备,仅是对熊女和虎女摆摆手,道:“带它们下去。以后莫要再让它们来前院。” “诺!” 姊妹俩齐声应诺。 鹁鸽仍在咕咕叫着,扑扇两下翅膀,俯冲一回,到底没有苍鹰的力气,虎毛没抓下几根,反倒被虎爪拍了两下。 桓容摇摇头,带着苍鹰走上回廊。 木屐声逐渐远去,虎女和熊女方才直起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中都带着后怕。万幸幼虎没有伤到,如若不然,自己纵容幼虎离开院落,肯定有不小的责任。 回到正室,桓容让婢仆取来软布,亲自为苍鹰擦拭羽毛。又命人送上鲜肉,夹起几条喂过去,总算让这位不再炸毛。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顺手将满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挥退婢仆,取出绢布细看。 信中内容不多,寥寥几句,言明交易妥当,无需挂心,慕容垂送来的人将如数送到幽州。 另外,提起北方雪灾,草原牲畜死去大半,草原上开始闹饥荒,慕容评处境困难,慕容垂和慕容德不缺粮,彼此却互生猜忌,开春之后,北方战况或生变化。 “缺粮吗?” 桓容微微皱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数。如果打不起来,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再看书信内容,紧皱的眉头忽又舒展。 慕容评缺粮,柔然部落也是一样。 没粮怎么办? 以这些部落的惯常思维,自然要挥刀去抢。可以想见,慕容鲜卑的内讧不会结束,同柔然相邻的氐人和秦氏都不会安生。 “要不要插一手?” 桓容斜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着膝盖,一下接着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活似见到到鱼,正准备下爪开捞的狸花猫。 不能直接插手,倒是可以煽风点火。 苻坚王猛有日子没消息,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还是让他们有事可忙,才不会总盯着南边。 “就这么办!” 桓容坐起身,收起绢布,打算给秦璟写一封回信,顺便向对方暗示一下,可以将柔然部落引往氐人边境。 “此事如成,兄与容皆受益。”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和秦璟这样的人打交道,扯动扯西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贻笑大方,不如直来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图。 在没有真正亮剑之前,双方依旧是“盟友”关系。 身为盟友,自然该互惠互利。 落下最后一笔,吹干绢上墨迹,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后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约定,望兄长莫忘。 写完之后,桓容有有些后悔。想要换一张绢,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将绢布装入竹管,绑回苍鹰腿上。 苍鹰稍显不满。 桓容笑了笑,指尖擦过苍鹰背羽,道;“不用现在就去,等雨停再出发。”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绵绵细雨牵连不断,院中已积成水洼。 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鸟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洒下的粟米。半点不晓得屋内有一只猛禽,正竖着颈羽满心不爽。 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后,乌云方才散去。 阳光落下,城内氤氲成团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时清爽。 桓容走到院中,举臂放飞苍鹰。单手搭在额前,看着逐渐消失在云后的黑点,笑容略有几分复杂,最终缓缓消失在嘴边。 记下来一个月,苍鹰鹁鸽往来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断。 如桓刺使所料,进-入二月,北方不在大雪连日,慕容评开始纵兵劫掠,不抢别人,专抢慕容垂。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别有他故,几次出手,竟真被他截获一批粮草。 慕容垂吃了亏,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谋士出言,劝说慕容垂务必要谨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 慕容垂则是苦笑。 即便知晓事情不简单,但被慕容评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法从长计议。麾下将士为什么跟随他?一是勇武之名,而二是能给众人带来好处。 甭管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被人扇巴掌却不还手,必会失去人心。 换做几个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联手。 现如今,慕容评大兵压境,慕容德背后动作,他是踩在刀锋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 好在柔然人心不齐,肯帮慕容评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战未必有三成胜算。 谋士再三劝说,慕容垂仅是摇头。 可叹妻兄去岁病逝,身边无可商议之人。亲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来越来少。不然的话,哪会给他人可趁之机,一举打乱借高句丽养精蓄锐,南下复国的大计! 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评摆开架势,接连两场大战。慕容德没法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陆续加入其中。 几方势力混战,库莫奚和室韦皆成战场。 大量的羊奴趁机逃跑,还有不愿加入战团的胡人,冒着被乱兵截杀的风险,试图越过边界,到秦氏的辖地寻求庇护。 幽州商队暂驻昌黎,趁机收拢工匠壮丁。 秦氏参照幽州做法,将南下的汉胡登记造册,分开进行管理。由秦璟提议,秦玓上请秦策,从西河调来一批文吏,对新来的流民进行管理。 不到半月时间,记录的簿册装满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劳力,幽州商队也获益匪浅。双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粮的时间,由秦璟派出部曲,护送商队南下返回幽州。 商队启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现在边疆。 秦玓镇守昌黎,轻易不能离开。 秦璟带五百骑兵阻截,一战杀得柔然部落胆颤心惊,战俘一个不留,死去的贼寇都被砍下头颅,堆在边境做成“京观”。 秦璟名人取来一截断木,用随身佩剑在木上可刻下一行字:凡过此界者,杀! 这样的威慑极其有效。 自此之后,少有柔然部落敢闯秦氏辖地,即便有,也会被秦璟率兵斩杀。有一支部落比较倒霉,被生生追出十里,照样没能逃过脖子上一刀。 堆在边境的“京观”增到五座,奇异的是,俯瞰并非横在边境,而是呈一条直线,如利剑般-插-入-草原。 柔然部落为了生存,被迫西迁,去找氐人的麻烦。 秦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议之后,分别给西河和彭城送信,准备暂驻昌黎,预防再有变故发生。 对此,秦策没有反对,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俩严守昌黎,确保边境安稳,避免百姓被胡贼侵扰。 幸亏柔然部落不知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会跳脚大骂:京观都垒到草原上了,被欺负的究竟是谁?! 临到三月,慕容评和慕容垂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趁双方打得不可开交,高句丽人趁机想夺回丸都,被守卫后方的慕容令带兵镇压,为首之人全部除死,参与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来就做羊奴,活下来,直接丢去海里喂鱼。 大部分柔然部落西迁,很快和氐人发生冲突。 苻坚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未除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领,而是加以招抚。后者前脚答应,后脚带兵就跑,回到部落里,和“盟友”合兵,再次带兵来抢。 氐人边境屡屡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点气晕过去。 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样暗潮涌动。 建康城里的气氛愈加凝重。 司马昱病入膏肓,褚太后直接走上前台,争取士族支持,请天子立皇太子,代摄朝政。 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很不统一。 司马昱病中得知,连下三道明旨,召唤桓温入京,并派侍中王坦之往姑孰,征大司马入朝。京口的郗愔同样接到旨意,但见桓温迟迟未动,心怀疑虑,同样按兵不动,托辞不往建康。 权臣不入京,朝中文武立场不明,建康的水越来越混,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推断,究竟哪方势力能笑到最后。 远在幽州的桓容却接到了好消息,桓冲桓豁先后来信,明示联手之意。 收起书信,桓容信步走到廊下。 遥望天边乌云,只等春雷炸响,大雨降临。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季春时节,姑孰常见细雨,少有晴日。 王坦之奉天子命抵姑孰,征桓大司马入朝。不想入城三日未见正主,第四天终于得见,话说不到两句就被打发走。 “官家厚恩,温感激涕零,故当镇姑孰为官家解忧。” 乍一听,此乃忠君爱国之言,仔细一想,王坦之又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回到客厢之后,王坦之挥退婢仆,面对摊开的竹简,回忆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觉得奇怪。 自始至终,桓大司马没离主位,甚至动都没动一下。闻天子之意,仅坚辞一句,其他都是郗超代其出言。 桓元子固然跋扈,但也十分注重名声,不会故意留人话柄。如此慢待于他,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别有原因? 可惜桓温镇姑孰以来,实行雷霆手段,王敦留下的人被逐一拔除,琅琊王氏都没法探明大司马府的情况,何况是太原王氏。 王坦之想了许久,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每当有几分把握,又立即被推翻。实在得不出答案,只能暂时压下,决定不在姑孰久留,尽速动身返回建康。 这里的情况太奇怪,奇怪得有些诡异。 直觉告诉他不要打探,最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马上出城走人。至于桓大司马不应天子召唤,如实上禀即可。 桓元子不入建康,对自己利大于弊。 对王坦之来说,同褚太后打交道,远比和桓温掰腕子要得心应手。 无论褚太后背地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请司马昱立皇太子,终归符合大部分士族的利益。若是遵天子旨意,征桓温入京辅政,皇太子之事不能成,局面会变得更乱。 王坦之和谢安有过一番长谈,桓温野心昭昭,天子病入膏肓,面对这种危局,所行的每一步都需谨慎。 如能立下皇太子,则皇-统-后继有人。桓温真要起兵,大可联合郗愔,以北府保卫建康,击退来犯。 “即便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终归能缓和一段时日。有喘息之机,总能想出办法。” 从立国开始,东晋皇室就在士族、权臣和外戚的夹缝间求生存。朝堂的权柄在后者之间轮换,少有真正握于天子之手的时候。 如今西有桓温,东有郗愔。朝堂上的意见不能达成一致,建康士族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若非实在没办法,王坦之压根不会奉旨前来姑孰。 想到这里,王坦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咙间似堵住石子,嘴里更有一丝苦味。 “罢。” 桓温不应召入朝,短时间内,郗愔有七成以上的可能继续按兵不动。这对建康乃至台城都是件好事。如能把握时机,必可劝官家立下皇太子。 只不过,真要立两个奴婢所出的皇子? 王坦之锁紧眉心。 东海王固然不可,武陵王、梁王、淮陵王皆有后嗣,且为王妃和夫人所生。生母虽非高门,到底是士族女郎,从哪个方面看都尊贵过昆仑婢所出的奴子。 然而,褚太后的意思,不是司马曜就是司马道子,势必要立其一。如果另举他人,时间来不及是其一,另一方面,宫中和朝堂必将有一番拉锯。 王坦之深深叹息。 忆起同谢安的长谈,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为家、为族、为国、为民。 西院中,司马道福见过幽州来人,命婢仆撤去屏风,想到对方话中的暗示,用力攥着衣袖,很有些举棋不定。 正想叫来阿叶商量,忽听婢仆来报,“殿下,二公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 司马道福皱眉,刚想说不见,桓济已大步走进室内。两名婢仆跟在他的身后,神情间满是惊慌。八成是没能将人拦住,担忧公主殿下责罚。 “细君,你我夫妻许久不见,怎么,不想为夫吗?” 桓济满身酒气,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大衫敞开,笑容放肆,话说得没一点顾忌,哪里像是士族郎君,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司马道福气得嘴唇发抖。 这是将她当成了什么? 桓济不以为意,坐到司马道福对面,醉醺醺的笑着:“怎么,见到为夫不开心?不开心的话,为何从建康回来?留在府中,嗝,不是还能找机会去乌衣巷,候着王献之露面?” “夫主醉了。” “醉了?”桓济凑得更近,酒气刺鼻,“不醉怎么来见细君?” 语毕哈哈大笑,似觉得十分有趣。 司马道福看着他,本该勃然大怒,意外的没有爆-发,而是面带冷笑,全当看一场猴戏,等着他继续演。 离开建康,托庇于桓氏。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哪怕之前不明白,经历过两个奴子的威胁,听过大君语重心长的教导,又见过幽州来人,再蠢的脑子也该开窍。 幽州来人刚刚退下,桓济就醉醺醺找上门,事情会这么巧? 司马道福眯起双眼,看着貌似醉酒,实则双眼清明,九成别有所图的桓济,再次冷笑道:“夫主,你我夫妻多年,该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强求。院中美人不少,夫主大可自便,我就不奉陪了。” 明知桓济已是废人,司马道福偏要往他心口上戳。 敢当自己是傻子,上门来找不痛快,就别怪她往伤口上撒盐。 “许久不见,细君这性子倒是没变。”桓济收起笑容,表情变得阴沉。 “彼此彼此。”司马道福冷笑。 区区一个临贺县公的虚爵,官位兵权一概皆无,连送到建康为质的价值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和她摆脸色?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桓仲道,我性子向来不好,想必你也知道。没那么多空闲看你演戏,有话最好直说。” 桓济面沉似水,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司马道福心情突然变好,命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细君,可遣退婢仆。” “不用。”司马道福淡然道,“阿叶乃我心腹,夫主有话尽管讲。” 阿叶跪坐在司马道福身边,轻轻垂首,不出半声,仅用竹刀切开糕点,正好入口的大小,一块块摆在漆盘里,送到司马道福手边。 确认司马道福不会改变主意,桓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开口道:“幽州来人了?” “对。”司马道福夹起一块糕点,欣悦于绵软的口感和香甜的滋味。 “所言何事?” “夫主可是在质问我?”司马道福放下竹筷,转头看向桓济,表情似笑非笑。 在南康公主面前,她必须伏低做小。此刻面对桓济,高傲的姿态不做半分遮掩,眼中带着嘲讽,仿佛在说,桓济以为自己是谁,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我……”桓济用力握拳,咬着后槽牙,脸颊绷紧,“闻听阿母去了幽州,我是出于关心。” “是吗?”司马道福瞥他两眼,又夹起一块糕点。 幽州的新奇东西确实多,连糖糕都做得与众不同。滋味实非一般,配着茶汤,她能吃下整整半盘。 “细君,”桓济压下火气,拉下脸面,温声道,“你我终归是夫妻。夫妻一体的道理,细君总该明白。” “哦。” “天子几次三番召大君入朝,大君复辞不受。固然是忠君之举,难保朝中不会有人落井下石。” 司马道福再次转头,看着桓济,笑容更显得讽刺。 “夫主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你说得累,我听得也累。” “幽州来人何意?”桓济终于道出真意,“可是官家曾有事交代于你?” 司马道福心头一跳,表情力持镇定。 “夫主为何这么说?” “不是有好处,那奴……敬道怎会派人来见你?听说还留下一什州兵,专门护你安全?”桓济冷笑道,“你是兄妻,他为小郎,这般不知避讳,不怕我这兄长误会?” 司马道福没生气。 事实上,能不管不顾的痴缠王献之,压根不会被三言两语激到。 比起建康的流言,桓济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话中牵扯到桓容,传扬出去,难保阿姑不会对她更生厌恶。 心念闪过,司马道福故做怒色,抓起漆盏猛地掷去。 漆盏擦着桓济额角飞过,不等他质问,一只漆盘又迎面飞来。 茶水浸湿大衫,糕点沾了满身,混着浓重的酒气,不只模样狼狈,味道更是难闻。 “司马道福!” 桓济猛地站起身,怒视又抓起漆盘的妻子,“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司马道福同样站起身,气势半点不让,“怎么不想想你都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 “说我和小郎?你也配!桓济,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桓氏二公子?”司马道冷笑道,“你已经是个废人,废人!无官无品,连送去建康为质都不配!没有子女供奉香火,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在我跟前摆威风?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泼妇!” “泼妇?”司马道福大笑数声,“我就是泼妇,你当如何?你敢休了我?只要你敢,信不信临贺县公的爵位都要易主?” “你疯了!” “不,我没疯。”司马道福笑容更盛,“是你蠢,蠢得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蠢得无可救药!桓熙断了一条腿,还好端端的做着世子。桓歆是个墙头草,如今照样在建康为官。桓祎被你辱为痴子,现今官至一县之令,谁敢小看?” “桓容,”司马道福顿了顿,看着桓济的目光活像在看一只井底之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他乃幽州刺使,淮南郡公!桓济,你最好睁开眼睛,别一直活在梦里!” 桓济脸色煞白,几无人色。 “想当年你是如何害他?” “现如今,他执政一方,爵位比肩大人公!名望、民望、战功,几乎样样不缺。你之前想叫他什么?奴子?”司马道福冷笑更甚,“和他相比,你才是奴!你和你那不上台面的阿姨一样是奴!” “住口!”桓济额头鼓起青筋,双目赤红,状欲噬人。 司马道福心生警惕,下意识后退半步。 桓济怒气冲头,失去理智,狠狠一脚踹了过好。动作实在太快,用足十分力气,若是被踹到身上,难保不会受伤。 就在这时,阿叶猛然扑上去,拦在司马道福身前,替她挡下这一脚。 砰的一声,阿叶蜷缩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仍强撑着挡住桓济,沙哑道:“殿下,您快走,来人!来人!二公子疯了!” “阿叶!” 司马道福双眼泛红,死死盯着桓济,猛然-拔-下凤钗,狠狠扎了过去。 室外的婢仆听到叫声,匆忙跑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形,顾不得害怕,纷纷上前抱住桓济。豁出性命一般,不肯让他再“行凶”。 司马道福趁机上前,金钗猛地扎入桓济肩头。一下不解气,拔-出又扎了第二下。 “啊!” 桓济痛叫,奈何手脚被牢牢抓住,没法移动分毫。 眼见司马道福赤红双眼,金钗再次袭来,不由得心生胆怯,开口求饶:“细君,我错了,我错了!莫要如此,快莫要如此!” “呸!” 司马道福纵然暴怒,也知晓不能真杀了桓济。否则,她必然没法活着离开姑孰。 收回金钗,似嫌弃沾染的血迹,一把丢在地上。 “送二公子回去。”司马道福弯下腰,见阿叶脸色惨白,衣领被冷汗浸透,立刻命人去唤医者。 “殿下,奴无事。”阿叶强撑道,“殿下伤了二公子,纵然事出有因,在郎主处也不好交代。需得尽快往郎主处解释清楚,否则……” 阿叶的话断断续续,脸色越来越差。 司马道福用力咬紧下唇,“你放心,我知道。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话落,让婢仆照看好阿叶,不许有任何闪失,也不整理形容,直接带人前往正院,不顾旁人眼光,直挺挺的站在院前,口称要桓大司马做主。 王坦之尚未离开,听到忠仆上报,不由得眉尾一挑。斟酌再三,决定不蹚这趟浑水。 “此乃大司马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尽快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 “诺!” 司马道福站了半日,始终不肯离去。 桓大司马不可能见她,让人来问缘由,司马道福咬死桓济出言不逊,不只辱她,更将辱桓氏一族。 “相隔千里,即诽言我与小郎苟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居建康两年,世子和三郎君都在府内,是不是还要说我同他们不清不楚?” 司马道福豁出去,半点不顾及忠仆铁青的脸色。 “话传出去,我固然要被世人唾骂,桓氏又会是什么名声?郎君还娶不娶妇,女郎还嫁不嫁人?” “我伤二公子不假,是他先暴起伤人!不是忠婢挡在身前,我怕是已经死了!” “大人公不为我做主,我立即返回建康,请父皇做主,请满朝文武断个分明!”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司马道福憋屈这些时日,一朝爆发,威力着实惊人。 忠仆实在没办法,只能实言上禀。 桓温气得直出喘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左边身子也开始变得不利索。 最后实在无奈,是郗超出面调解,应下司马道福所请,许她带人去子城别居,并不追究伤人之事。 司马道福没有纠缠,收拾行礼的动作比王坦之都快,当天就搬出大司马府,在子城别院安家。 阿叶被小心安置,司马道福召幽州来人,当面道明:“小郎所提之事,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殿下请讲。” “其一,需小郎一封亲笔,落下私印。” “此事仆不能做主,需得上禀。” “我知。”司马道福点头道,“其二,将今日之事尽告于阿姑,明言,如有风声传出,非我之意。且我已与桓济决裂,今日别居,他日望能仳离。如不能,不介意做个寡妇。” “其三,纵我出了桓氏,小郎亦要护我安全。”司马道福硬声道,“如若答应这三个条件,东西可立即带去幽州。他日如要我出面为证,我也绝无二话。牵涉到皇族宗室,我亦会为小郎说项。” 来人应诺。 “仆即刻禀报幽州,还请殿下稍待几日。” 司马道福点点头,待其退下,起身去探阿叶。 “殿下。” “医者怎么说?” “看着虽重,所幸骨头未断,调养半月既能痊愈。” “恩。” 坐到榻边,司马道福俯视阿叶,轻轻握住她的手,良久一动不动。婢仆不敢出声,只能陪在一旁,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王坦之启程返回建康,姑孰的消息随鹁鸽飞入盱眙。 知晓司马道福的三个条件,桓容斟酌许久,又同南康公主和钟琳商议,全部答应下来。当日即成书信一封,由专人送去姑孰。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法由鹁鸽飞送。 一来一去耽误些时间,等金印送到幽州,已是四月下旬。 彼时,立皇太子之事已提上日程,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推动下,赞同的声音占据多数,成功压过反对者。 只不过,在皇太子的人选上出现争议。 褚太后支持司马昱的两个儿子,言天子有亲子,理当择其一为皇太子。 朝中意见不同,且又分成几派,有支持者亦有反对者。反对者的理由同样说得过去,两人生母是昆仑婢,身份实在太低。且因犯错被天子降位,几同宫婢。 这对注重血统家世的文武而言,简直不能想象。每天对着这样一个皇太子乃至天子,完全是一种“侮辱”! 朝堂上吵得热闹,司马昱叫不来好桓温,又开始给京口送信。更强撑着上了一次朝会,没法压下立皇太子之意,干脆站到部分朝臣一边,决定丢开自己的儿子,从皇族中甄选继任者。 天子表态,旗帜鲜明的站到太后对立面。 台城的不和遮掩不住,朝堂和民间流言四起,随着郗愔上表应征入朝,更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一片沸腾。 与此同时,桓容在盱眙动作,以“巩固边境”为名增兵寿春,并抽调袁氏仆兵,秘密潜入豫州,等待动手的时机。 桓冲和桓豁对幽州调兵视而不见,更书信族老,夸赞桓容不凡,可比谢氏玉树,同龄之中堪称翘楚。 桓大司马得报,立刻察觉到不对。奈何之前阴差阳错,予人以“非不爱嫡子,实为磨练成才”的印象,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容在族中话语权增大,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没有半点办法。 建康的雨已经落下,势成瓢泼仅是时间问题。 桓容的计划逐步实行,期间偶有变数,并不影响大局。 接到贾秉和荀宥的来信,得知二人已在返程的路上,紧绷多日的神经稍有放松,桓容暂时丢开政务,打算到院中走一走。 不想这一走,就见到了袁峰拉着小弓苦练箭术。 这本没有什么。 问题在于,校场中除了指点他的周延,竟还站着一个身影,乌发雪肤,高鼻深眸,赫然是慕容冲!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校场坐落于刺使府北院,由相里柳设计改建。 一条狭长的石路将场地一分为二,左侧靠墙摆放数个武器架,立有四五个木人,并有高近两米的木桩;右侧立有数个箭靶,之间相隔十余步,是府内健仆和私兵练习箭术的场所。 此刻,袁峰立在场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对准二十步外一个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气,小脸紧绷。 嗡! 弓弦振动,箭矢飞-射而出。 带着翎羽的箭尾划过一道弧线,距靶子尚有五步远,斜斜的扎入地面。 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 周延正要开口,校场边忽然响起掌声。 声音引来场中注意,众人转头看去,袁峰惊讶出声:“阿兄!” “阿峰做得不错。” 桓容信步走进场内,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虽不通武艺,当初家兄练箭时也曾看过。阿峰不过稚龄,习箭仅三月,有此表现已是不易。打好基础是根本,勤学苦练,日后定有所成。” “诺!”袁峰用力点头,郁闷一扫而空,瞬间斗志昂扬。 慕容冲环抱双臂,听到桓容这番话,想起战场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 “敬道着实谦虚。” “凤皇何出此言?” “当初你我战场交锋,冲即是被敬道所擒。”顿了顿,慕容冲眯起双眼。 “冲四岁习剑,五岁控弦,十岁上阵杀敌。敬道说自己不通武艺,岂非是说,冲是败在一个不通武艺的人手里?”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冲”。 桓容笑了笑,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摇摇头,道:“凤皇历经沙场,当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当日之事,容终有几分取巧。真论武艺,九成不是凤皇对手。” 慕容冲愣住。 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容会说出这番话。视线扫过校场内的健仆私兵,表情中浮现诧异。敢这么说,不怕失人心? “对了,”桓容话锋一转,道,“凤皇为何在此处?最后五十件皮甲已送至北地,另有一批绢绸白糖即将送出,凤皇不是该准备启程北返?” “敬道真要放我走?”慕容冲面带不信。 “为何不放?”桓容表情不变,“定契时早有约定,容非不守约之人。” 慕容冲依旧半信半疑。 在盱眙这些时日,出入有私兵跟随“保护”,打探消息不甚方便,却也见识到许多北地没有的东西。 撇开往日成见,不得不承认,桓容屡行仁政,将辖下治理得很好。 乱世之中,边境之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荒废的田地能够大量开垦,城内商贸繁荣,且能市贾不二、客似云来,非寻常手段可以为之。 走在盱眙城中,遥想当年邺城,再观叔父治下的高句丽,慕容冲总会咬紧后槽牙,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桓容能做到,他也能! 想到北边的战事,慕容冲又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皮球,满嘴都是苦味。 如何做,又该从哪处着手? 如今的他,面对和秦氏一样的问题。 幽州的政策固然好,却无法照搬到北地。不提其他,单是免税一项,慕容冲就死活做不到。 叔父将丸都划给他不假,然而战事频频,辖地内的高句丽人也不老实,不增税收就不错了,免税?简直是做春秋大梦! 每每想到这里,慕容冲都不免丧气。就像有一盘炙肉喷香的摆在眼前,明知滋味不错,就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到最后,全都化为无奈,成为堵住嗓子眼的石块,吐不出咽不下,着实令人难受。 “凤皇?” 慕容冲一会皱眉一会摇头,桓容连唤两声,方才堪堪回过神来。 记起方才表现,慕容冲微现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桓容面前走神。 桓容没有就此事多言,或许也为照顾他的面子,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开,并言几日后有商队启程,如果慕容冲愿意,可以随商队一起北上。 “商队不走陆路,而是走海道。”桓容笑道。 秦氏许幽州商队借道,已是大开方便之门。若知道队伍里有慕容鲜卑,即使不当面翻脸,今后也未必给出类似方便。 从海中行船则能避免这种麻烦。 而且,桓容正向寿春集结兵力,随时准备拿下豫州。早点把慕容冲打发走,也好最大程度的拖延消息,避免动静传到北方,引来有心人注意。 他十分清楚,自己盯着北边,北边的政权同样盯着东晋。尤其幽州地处边境,近来风头又盛,一举一动都引人关注。 以秦氏的立场,短时间内不会同晋交恶。 氐人则不然。 苻坚脑袋一发热,满朝文武捏起来都拦不住。加上王猛卧病在床,更没人能加以劝说。 之前有西迁的柔然部落拉仇恨,苻坚暂时顾不上南边。 随着寒冬过去,草原上恢复生机,柔然人忙着放牧,没心思南下抢劫,氐人腾出手来,难保不会打东晋的主意。 如此一来,桓容要防备的对手又多出一个。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拐弯,氐人没有攻入邺城,苻坚失去统一北方的机会,地盘远不如历史中的大,甚至还缩水不少。 桓容管辖的幽州不同氐人接壤,长安想要派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镇守荆州的桓豁! 这位的军事才能不下桓温,治军很有一套。 如今叔侄结盟,有了幽州的钱粮支持,暂时达不到北伐的条件,挡住几千氐人不成我问题。 之所以是几千,不是桓容低估苻坚,而是随着局势变化,氐人的边境被秦氏蚕食,国内的流民不断南下东逃,力量再不如以前。加上和秦氏、柔然的几场战争,要巩固边境安全,兵力更是捉襟见肘。 故而,能派出几千已经是桓容高看。说不定朝中意见不统一,将兵南下也是走个过场,出工不出力,甚至改换门庭另寻“雇主”。 桓容着急打发走慕容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慕容冲南下后,丸都暂由慕容令掌管,期间镇-压两次叛-乱,趁机将慕容冲任命的官员换掉大半。参照历史,慕容令想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和慕容评的战斗中,慕容垂逐渐占据上风。 不想让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快,桓容不介意给慕容垂的后方找点麻烦。至于效果大不大,看看慕容德之前的所作所为就能推断出几分。 只要慕容冲和慕容令闹起来,慕容垂必定会受到影响。如此有一来,北边的乱局休想短期结束。 慕容鲜卑曾雄踞六州,慕容垂慕容德皆为将才,不能弱其实力,早晚将成大患。 桓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没有慕容鲜卑牵制,秦氏必定会扫清边境,进一步拿下氐人。但是,他宁可同秦氏刀兵相向,也不愿见到慕容鲜卑再入中原。 “有舍有得。” 目送慕容冲离开校场,桓容深深叹息。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头,就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满脸担心。 “阿兄为何叹气息?” “为何啊?” 桓容弯腰抱起袁峰,弯起嘴角,“想到今后要做的事,心中没底。” “阿兄不用担心。”袁峰认真道,“学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龙凤,仁德宽厚,必会得道多助。” “是吗?”桓容诧异。 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谙法家学说的倔老头无疑。想想几次见面的情形,桓容真心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会这么高。 “阿兄,峰会尽快长大。”袁峰搂住桓容的脖子,允许自己撒娇一回,“慕容冲十岁临战,我也能!到时,我为兄长扫清前敌,做阿兄帐下的陆伯言!” “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着怀里的重量和温暖,笑道,“我等着那一天。” “阿兄放心。”袁峰认真道,“峰正习《六韬》,武艺尚有欠缺,兵法定当熟用!” “你不是想学法家?” “是啊。”袁峰点头。 “精力可济?” “可。”袁峰笑了。 “莫要累到自己。”桓容叹息一声,“如果累得生病,我将你院中的竹简全部没收,一个月不许你进藏书的库房。” “没收?” “全部收走。” “阿兄——” “撒娇无用。” “阿兄……” “没得商量!” 桓容硬下心肠,抱着袁峰走出校场。将小孩安置到厢室,召来蔡允凌泰,命其扮作私兵,“护送”慕容冲北上。 “到了盐渎,将此信交给我兄。”桓容写成一封书信,交给蔡允收好,“船至加罗,可秘密上岸,依计划行事。” “诺!” 蔡允投靠桓容日久,始终没有太大建树。典魁钱实没法比,眼见许超周延等屡立功劳,官品飞升,心中当真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做的又是老本行,激动和兴奋几乎抑制不住。 当下抱拳应诺,正色道:“使君放心,仆定不负使命!” 桓容点点头。 慕容冲在盱眙数月,即使受到限制,看到的听到的依旧不少。这次回去,和慕容令必有一番相争,是胜是败,一时还很难料。若是慕容垂插手,很可能火没烧起就被熄灭,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派蔡允北上,是帮忙添柴泼油,顺便捞些人口外快。 桓祎想出的办法,在晋地没法推广,没道理在三韩不能用。他要带回的是劳力和田奴,不做补充州兵之用,是不是汉家子并关系。 不地道? 桓容冷笑一声。 之前交易回的人口,不发慕容垂埋下的钉子,其中竟有五六个是汉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仁我不义。 没法立刻开撕,顺手扎两刀,对桓使君而言全不是问题。 或许是怕桓容改变主意,慕容冲收拾行礼的动作极快,送行宴后,带着护卫随商队上路,半点没有耽搁。 桓容特地出城相送,目送队伍走远,才对骑着小马,一同出城的袁峰道:“阿峰,要不要去坊市看看?” “阿兄不用处理政务?” “不用。”桓容笑道,“贾舍人和荀舍人就要回来了,为兄可清闲数日。” 小孩眼睛亮了。 “峰想去糖铺!”袁峰轻轻踢了下马腹,小马哒哒哒走在大马身边,时而打个响鼻,引来大马一瞥。 估计是觉得奇怪,这么矮,偏偏又不是马驹,目光都带着稀奇。 谁说动物没有好奇心? 桓容拍拍马颈项,笑道:“好,就去糖铺。不过,糖不能多吃,否则会牙疼。” “恩!” 小孩用力点头,小脸瞬间笑成一朵花。同时开始盘算,究竟该买哪一种,听说又制出一种新糖,加了牛乳,味道极好…… 看着这样的袁峰,桓容不禁摇头失笑。 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鹁鸽,发现桓容的队伍,立刻振翅加速,飞到近前咕咕两声,引来桓容注意后,盘旋一周,落到桓容肩头。 “阿圆?” 抚过鹁鸽后颈,解下鸽颈上的竹管,展开藏在其中的绢布,桓容猛地拉住缰绳,双眼圆睁。 巴掌大的绢布,上面仅有潦草的五个字,道出的消息却是石破天惊。 大司马病危! 建康,台城 勉强上过两次朝会,司马昱病情陡然加重,医者被召入太极殿,十二个时辰不离。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离殿中,却无法靠近榻前。 褚太后亲来探病,却被徐淑仪和胡淑仪合力拦住,压根不许她入内殿。 “这是何意?”看着挡在身前的宫婢宦者,褚太后沉下脸色。 “何意?”徐淑仪冷笑一声,“太后心知肚明。” “淑仪慎言!” 褚蒜子是太后不假,司马昱却是她的长辈。同理,徐淑仪仅是“妾”,但为王府旧人,如今万事不惧,根本不打算给褚太后面子。 天子病入膏肓,皇太子尚未定下,满朝文武盯着太极殿,这个时候,徐淑仪不怕撕破脸,甚至期望褚太后能一怒之下,在殿门前闹起来。 “慎言?”徐淑仪冷笑,“太后,莫高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什么心,那两个奴子又是什么意,休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褚太后不言,双眼盯着徐淑仪,目光冰冷。 “淑仪说出这番话,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死吗?”徐淑仪上前半步,手指擦过褚太后的脸颊,“褚蒜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怕死,你没什么可以威胁到我。反过来,你以为推那两个奴子上位,他们会遵守承诺,一心敬着你?” 褚太后目光更冷,仿如淬--毒-的刀锋。 “孝宗在位,你能够掌权多年,全因他是你的亲儿子。”徐淑仪拉长声音,“东海王继承皇位,你再次临朝摄政,全因他生母已死,外家不振,没有外戚可以扶持。” 说到这里,徐淑仪勾起嘴角,笑容里尽是嘲讽。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可不一样。” “那昆仑婢降位不假,人却没死。以她的出身,没几分心计,你以为能连生两儿一女,活到现在?” “之前伺候官家的美人滑胎,有传言那昆仑婢是被陷害。无妨实话告诉你,事情全是她做的,官家半点没冤枉她。” “褚蒜子,”徐淑仪似笑非笑,挑起褚太后的下巴,没有半分尊敬,“你以为,奴子登基之后,是尊奉生他之人,寻求朝中士族支持,还是愿意由你掌控,做你手中的傀儡?” “没有东海王,或许你还能如愿。现如今,”徐淑仪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你还能如愿?” 话落,转身走回殿中,再不看她一眼。 胡淑仪站在原地,开口道:“太后,您终归是官侄妇,官家不方便见你,还请自重。” 比起徐淑仪,胡淑仪言简意赅,却更加毒辣。 褚太后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脸色煞白。立在殿前许久,心知无法迈进半步,终于不甘的转身离去。 殿门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目睹整个过程,脸色都有几分难看。 徐淑仪经过两人,冷笑一声,十二未见。 胡淑仪则停下脚步,意味深长道:“郗刺使已抵建康,两位殿下好自为之。”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互看一眼,都是牙关紧咬,握紧双拳。 咸安二年五月,郗愔应征入朝辅政。 抵达建康当日,台城即下圣旨,宣郗愔入太极殿。殿门关上,君臣秘谈整整一个时辰。因宦者宫婢尽数遣退,无人知晓两人谈话的内容。 翌日朝会,天子强撑病体露面,当殿宣读旨意,追封琅琊王妃为皇后,并以其陪媵王淑仪为继后。 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满朝尽是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关头,天子不立皇太子,而是册封皇后!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道惊雷又下。 立司马曜为皇太子,以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原东海王司马奕降县公,移幽州。 “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 旨意宣读完毕,殿中一片死寂。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子连下数道旨意,册封皇后,册立太子,降废帝,以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已让群臣措手不及。最后又放一记惊雷,以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辅政,仿周公故事。 也就是说,朝政尽数托于两人,他日司马曜登上皇位,会成为比历代先皇更贴切的“傀儡”。如果两人不满,大可以将他撵出台城。是废是立,全在两人一念之间。 这样的旨意,虽比不上将皇位拱手相让,却也不差多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司马昱留下后手,找来两位“周公”,而不是任由一人独大,将建康握于掌中,将朝中大权独揽一身。 西府军和北府军势均力敌,姑孰京口互为牵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被他人得了便宜,桓温和郗愔都会小心谨慎,不会轻易起争执。 如此一来,建康勉强可保安稳,满朝文武也能暂时松口气。 此外,王淑仪登上后位,搬入显阳殿,就是-后-宫理所当然的掌权者。碍于辈分,褚太后必须退一射之地。 他日天子驾崩,司马曜登基,朝中有权臣辅政,压根不需要太后摄政。即便要做做样子,请出的也会是王太后。 至于褚太后,只能留在长乐宫,继续拨动流珠,枯对一部道经。 殿中寂静许久,终于有朝臣鼓起勇气,起身道:“陛下,大司马未应征入朝,当遣人往姑孰传立嗣之意。” 翻译过来,桓大司马不在建康,事情就这么拍板真的好吗? 司马昱迟迟没有回答,仅是一阵接一阵咳嗽。宦者递上温水,勉强压下些许,却是无力说话,否则又会咳得撕心裂肺。 事实上,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能临朝。但受情况所迫,不想带着“遗憾”驾崩,必须提前安排好身后事。 登基时立下的宏愿早已沦为泡影。 他所能做的,就是拼着最后这点时间,尽量平衡朝中势力,设法压制褚太后,避免一场可预期的兵祸。 司马曜是不是能坐稳皇位,司马道自子是不是会心怀怨气,皇室内部是否将有一场争夺,司马昱全不在乎,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 儿子不孝,联合外人,整日盼着亲爹去死。 他又何必留下慈心,为两个不孝子铺路? 太极殿上,寂静忽被打破。 随着一人开口,群臣仿佛被按下开关,开始各执一词,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争执的重点不是该不该立嗣,也不是该不该立司马曜,毕竟圣旨已下,皇权尊严总要维护,不能逼着天子当殿改口。 重点在于,由谁去姑孰送信,是不是该等桓大司马放出口风或是应征入朝,再行册立皇太子之礼,将司马曜送入东宫。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意见始终不能统一。 朝会上闹哄哄一片,不少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肯松口。 自始至终,谢安正身端坐,未发一言。谢玄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叔父背影,不由得眉心紧锁。 王彪之和王献之交换眼色,同样没有加入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能在朝堂上立身,官品千石以上,几乎没有笨人。 家世是依仗不假,但和同僚打交道,每每亮剑交锋,自身的能力同样不可或缺。 众人的确在吵,而且吵得相当厉害。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甚至连争吵双方都十分明白,这场争吵注定没有结果。 无论哪方吵赢,桓温的实力摆在那里,司马曜要入东宫,光有圣旨没用,注定绕不开姑孰。 之所以如此“投入”,不过是在摆明态度,各自站队。 毕竟郗愔就在朝中。 同桓温不睦的士族、不想投靠桓大司马的朝臣,都在借机向郗刺使递上“投名状”。同时也为日后的争夺埋下伏笔。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群臣吵得更加厉害。 郗愔坐在右侧首位,闭目养神,犹如成竹在胸,始终一言不发。 司马昱咳得更加厉害,然而,无论声音多大,最后都会被争吵声压过去。 看着殿中闹剧,司马昱一边咳一边讽笑,这就是国之栋梁,朕之股肱,何等可笑!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没有资格上朝,却时时关注朝会消息。听到司马昱现身朝会,更是派人守在殿外,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不大一会,宦者急匆匆跑来回禀,说是朝会上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吵成一团,始终争执不出结果。 “因何事争吵?” “回殿下,仆隐约闻听,是册立皇太子之事……” 宦者将听到的内容一一道来,司马曜脸色发红,鼻孔翕张,牢牢的握住双拳,几乎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你是说,父皇已下旨立我为皇太子?” “回殿下,正是。”宦者伏身跪着,额头紧贴地面,压根不敢起身,更不敢看司马道子一眼,“陛下连下数道旨意,册封王淑仪为皇后,立殿下为皇太子,并封……” “什么?”司马曜追问。 宦者咽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道:“封七殿下为东海王。” “东海王?”司马曜愣住,转头看向司马道子,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压下,仍被对方看个正着。 “阿兄很得意?”司马道子阴沉道。 “怎么会。”司马曜连忙摆手。 “那就是幸灾乐祸?” “阿弟怎会有此想法。”司马曜匆忙摇头。 司马道子冷哼一声,突然站起身,一脚踹在宦者背上。 宦者不敢呼痛,只能用力咬牙,一动不动承受这份怒气。 “阿弟!”司马曜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管我做什么!”司马道子抽-出腰间佩剑,狠狠一剑砍在宦者身上。因是木剑,宦者没有当场见血,但剑锋砸下,大片的青紫不可避免。 宦者仍是咬牙,始终不敢发出半声。 司马曜怒视司马道子。 打狗还需看主人! 宦者伺候在他身边,奉他之命往太极殿探听消息,司马道子怒气再甚,也不该当着他的面行出此举。 他是在打宦者? 分明是在扇他巴掌! “阿弟,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司马曜沉声道,“如有任何不满,大可等朝会结束请见父皇!” “怎么,还没搬入东宫,就开始摆起皇太子威风?” 司马道子冷笑,不顾司马曜的怒火,举起木剑,狠狠砍向宦者后颈。不是后者预感不妙,下意识躲闪,恐怕要伤到颈骨,甚至当场毙命。 “司马道子!” 司马曜猛地站起身,终归比司马道子年长两岁,且身高体健,直接在气势上压过后者。 司马道子神情微变,不由得瑟缩一下。 司马曜上前半步,劈手夺过木剑,一把丢在地上,揪起司马道子的衣领,恨声道:“你想做什么?当着我的面杀人?” 司马道子眯起双眼,不怒反笑,只是笑容扭曲,突兀的现出几分狰狞。 “阿兄何必明知故问?” 东海王,东海王! 纵然不立他为皇太子,也该是琅琊王,会稽王!为什么偏偏是东海王?!这岂不是说,他注定和皇位无缘?哪怕司马曜和司马奕一样被废,他照样摸不上太极殿的边! 司马曜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突然一挥手,令殿中宦者宫婢尽数退下。 待殿门合拢,又将司马道子提高几分,逼得对方脸孔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弟,你貌似精明,实则蠢笨不堪。” “什么?!” “旨意是父皇所下,你的怒气对着我发?”司马曜冷笑道,“司马道福离开建康,徐淑仪敢当面扇你巴掌,王淑仪被立为皇后,阿姨还在偏殿中受苦!” “你难道没有想一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司马道子咬牙,耿着脖子怒视司马曜。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司马曜继续道,“自你我踏入长乐宫,父皇再不会视你我如同往日。自你在太极殿前口出狂言,要将司马道福做成人彘,已是犯了大忌,纵然没有我,东宫的主人也不会是你!” 司马曜语速飞快,却又字字清晰,犹如一枚枚钢针,狠狠扎在司马道子身上。 “我知你有心思,早早就开始演戏。既然从懂事就开始演,为何不继续演下去?还是说没了耐性,以为父皇重病,我不得父皇喜,你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司马道子仍是不言,瞪着司马曜的目光极是恶-毒。 “不想说点什么?”司马曜略略松手。 “你休要得意!”司马道子恶声恶气道,“父皇册封王淑仪为后,她是先王妃陪媵,平日里虽不张扬,却比徐淑仪更难对付!这次阿姨落难,背后就有她的手笔!她今日是皇后,明日就是皇太后!看看哀帝和废帝,你以为能得意多久?” 司马曜松开手,任由司马道子摔在地上。后者用力扯开衣领,捂着脖子咳嗽数声。 “怎么,害怕了?”待气息喘匀,司马道子举袖擦过嘴角,压根不顾形象,伸开双腿坐在地上,“你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是个傀儡!等我到了封地,说不定活得比你更自在!” “阿弟,”司马曜居高临下俯视司马道子,“我登基之后,封你为琅琊王如何?”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一个字都不相信。 “司马曜,我不是傻子!这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休想骗我!” “我知你不是傻子,也没想骗你。”司马曜摇摇头,坐到司马道子对面,十指交握,神情严肃,“我可以立誓,他日登基,立刻下旨封你为琅琊王。” “真的?”司马道子仍是怀疑。 经过今日之事,两人算是撕破脸,司马曜完全没理由这么做! “没理由吗?” 司马曜叹息一声,沉声道:“我不想做个傀儡,是不是理由?” 司马道子眯起双眼,等着司马曜继续说。 “我知你不信,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都是实言。”司马曜凝视司马道子,面容依旧憨厚,表情却变得阴沉。 “父皇不喜你我,明知你我投向长乐宫,即便要立嗣也可从宗室挑选,为何偏偏选的是我?” “乍听旨意,我的确喜悦,回头再想,却是……” 司马曜苦笑一声,就像是吞了黄连,五官都开始扭曲。 “台城内有王皇后褚太后,朝堂上有大司马和平北将军,我即使平安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几方争--权的工具,活生生的傀儡甚至是靶子!” “运气好的,可以混混沌沌活上几年。运气不好,和废帝落到一样下场,囚困半生,甚至丢掉性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司马道子冷哼一声,当场翻起白眼。 “当然有关。”司马曜凑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声道,“你我乃是同母兄弟,自然该联手!” 司马道子扭过头,表情中满是嘲讽。 司马曜不以为意,继续道:“道子,我在皇位,你可为王。他人登上皇位,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威胁我?” “我是在提醒你。”司马曜五指用力,几乎在司马道子的手臂上留下青印,“台城之内,朝堂之上,你我兄弟才是一体!理当互相扶持!” “待我登上皇位,封你为琅琊王,留你在朝堂,许你八公之位!” “桓温郗愔势大,彼此早有龃龉。” “王谢士族看不起你我,照样看不上这两个权臣!” “台城之内,王淑仪登上后位,要掌大权,褚太后未必甘心。” 司马曜一句句分析,终于引得司马道子转头,目光频闪。 “这些都是咱们的机会!” “咱们?” “咱们!” 兄弟俩对视良久,司马道子终于开口,道:“阿兄,且容我想一想。” 没有当场答应,口气已经软了下来,释放出的信号很是积极。 司马曜点点头,按住司马道子的肩膀,低声道:“今后的路,你我兄弟互相扶持,方才能继续走下去。朝中可拉拢士族宗亲,京城之外,可派人联络与桓温郗愔不睦之人,借势为我所用。” “谁可拉拢?”司马道子皱眉。 司马曜得意一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幽州刺使桓容!”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姑孰密报,不得不同袁峰爽约,带着小孩速返刺使府。见他神情不对,袁峰没有纠缠,而是乖巧的点点头,骑着小马随他回府。 接下来的两天,桓容再向寿春调兵,飞往江州和荆州的鹁鸽不断。 荀宥和贾秉归来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桓容拉去议事。 “信中说,家君已向江州遣使。” 无论历史做出多少改变,桓大司马注定熬不过咸安二年。 这场突来的大病不只拖垮了他的身体,更打破他培养桓玄为继承人的计划。加上桓容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话语权越来越大,一切的算计都将落空。 然而,就此交出全部势力,桓大司马终不甘心。 知晓桓冲和桓豁同桓容交好,仔细思量之后,派人去江州,请桓冲往姑孰,来见他最后一面。 目的十分明确,西府军! 等他咽气,西府军必须留在桓氏手中,绝不能交还建康。纵然朝中会有动作,但他相信,以桓冲的能力,应能同对方抗衡。 再有一点,凭借此事,可在桓冲和桓豁之间埋下钉子。 对外,二人会合力抱全桓氏,对内,两人却再不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发生争执,得益的不会是旁人,七成以上会是桓容。 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桓大司马之所以这么做,仅是“习惯”使然。 可是,送到幽州的密信和私印却让桓容无法忽视,一时间心绪烦乱,久久不能平静。 书信和私印摆在桌上,桓容独坐许久。他以为自己不会有半点感觉,事实却与想象截然相反。 苦笑一声,手指擦过眼眶。 这算什么? 前头诸多算计,到头却来这么一出? 拿起私印,摩挲着底部篆字,桓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此物在手,他可光明正大掌握桓氏私兵。依书信中的内容,桓大司马已于日前上表,举桓容为豫州刺使,掌幽、豫两州诸军事。 “这算什么?” 同样的四个字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桓容闭上双眼,听着室外忽起的虫鸣,用力咬牙,直到嘴里尝到血味。 “来人!” “郎君?” “请贾舍人。”桓容摩挲着私印,眼帘低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也不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谋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州兵必须挺-进豫州。 这是向世人展现刀锋,也是让朝堂文武明白,幽州有的不仅仅是财力! 咸安二年,六月,天子立王氏为后,并以司马曜为皇太子,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废帝降海西县公,移幽州。 同月,天子连下四诏,征大司马温入朝。 后者固辞,并上表言年老体衰,举桓冲掌西府军,镇姑孰;以桓容为幽、豫刺使,掌两州诸军事;请桓豁遥领扬州牧。 表书递上,群臣哗然,不明白桓大司马要唱哪出戏。 联系在姑孰时的经历,王坦之恍然大悟,当下要去寻谢安。走到府门前,忽又停住脚步,改命人请族中郎君,关起来门来商议。 随着事态发展,桓温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再隐瞒不住。 建康将有动作时,桓容忽以追-缴-胡-贼乱兵为由,派幽州将兵进-入豫州,顺势接管州内军政。未等天子任命,已将豫州握于掌中。 朝堂震惊,却无力追究,也不敢追究。 桓大司马重病不能入朝,已将交代后事。郗愔这尊大佛却是活蹦乱跳,更被请入建康,手握天子旨意,将行周公辅政之事。 比起远在幽州的桓容,这才是心腹大患! 知晓诸多变故,司马昱良久无声,忽又纵声大笑,带着无尽的凄凉。 “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 “天不佑晋室!” 留下最后两句话,笑声戛然而止。 宦者小心上前,看着已无气息的司马昱,哆嗦着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哭音:“天子大行!” 咸安二年六月甲寅,晋天子司马昱驾崩。 是日建康惊雷,乌云聚拢,酝酿多时的一场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180.第一百八十章 古有言,自天子至庶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则养,死则哀,三年之丧,天下之达礼也。 依照古礼,司马昱驾崩,亲子当服丧三年。 然汉文帝革丧礼之制,丧期一度更改。 汉末天下大乱,魏晋建制皆循汉礼。魏武帝临终有遗命:“天下未安定,未得遵古。百官当临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 更严令,凡驻守各地的将领不得擅离。无需临朝哭丧,以防予敌可趁之机。 魏武帝驾崩于正月庚子,当月辛丑入殡,丁卯即葬入皇陵,整个葬礼的持续时间不到一个月。自此之后,魏、晋天子均以此为制,凶礼不过一月。 晋室天子驾崩,举国哀三日,百姓三日后即除服。 不过,新帝临朝仍需深衣素冠,宫中不设乐,且要降席撤膳。服满一月方可易服开宴,重新设乐。 满打满算,司马昱登基不到两年。 说句不太好听的,屁-股还没坐热就驾鹤西归。 司马曜被立为皇太子,远游冠刚刚戴上,东宫还没住过一天,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太极殿的主人。 变化实在太快,完全来不及兴奋,压力骤然袭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百官服丧,免冠戴巾帻。 朝会停三日,群臣一边忙着天子大丧,一边还要准备新帝登基。 郗愔入朝辅政,无论司马曜愿不愿意,对他都需存几分恭敬。如若不然,郗刺使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凭着先帝旨意,仿效周公故事,光明正大将他赶下皇位,另推一个“听话”的新帝。 司马昱临终前的这道圣旨,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刀,随时可能落下,砍断司马曜的脖子。 好在郗愔有权臣之实,尚无篡位之志。 司马曜只需咬牙忍耐,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寻到空隙暗中动作,总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会不会出头之前就被废掉,亦或是郗愔之后另有权臣顶上,司马曜暂时没想那么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摆出憨厚的面容,做一个提现木偶,按照郗刺使的意思,在诏书上落笔盖印。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曜发现一桩怪事,传国玉玺仍在,乘舆六玺不缺,唯独少了一枚天子金印。 因汉末战乱,传国玉玺一度落入胡人手中,乘舆六玺也渐渐失去实在意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魏晋天子下诏是用天子金印。 永嘉之乱后,元帝渡江建立东晋,传国玉玺收回,大部分时间,诏书上盖的仍是天子金印。 司马曜找了一圈,又召来宦者询问,始终未能寻到金印下落。 确定金印不见,司马曜遣退众人,独自坐在殿中,沉思许久,表情越来越阴沉。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桌上,犹不解气,猛地站起身,狠狠一脚踹过去,矮榻瞬间翻倒。 宦者宫婢守在殿外,个个噤若寒蝉。 司马道子正好走来,见到这个情形,嗤笑一声。不顾宦者阻拦,一脚将人踹开,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走出两步忽又停住,回身行到宦者身边,见后者仍跪在原地,冷冷一笑,直接踹在他的头顶。 “凭你也敢拦我?!” 宦者不提防,猛然向一侧栽倒,沿着石阶滚落。后脑被磕破,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身下的青石。 司马道子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仅是一句“收拾干净”,立刻有内侍上前将人拖走。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即使能活下来,也不会继续到太极殿伺候。 走进内殿,瞧见满室凌乱,司马道子随意的拱了拱手,道:“月后就是登基大典,阿兄正该春风得意,这是发的哪门子火气?” 司马曜不出声,背负双手,不停在室内踱步。 脚尖踩到一卷竹简,发出一声轻响。气不顺,当即踹飞出去,压根不管是不是关乎天子入殡的奏请。 见他这个样子,司马道子收起戏谑的表情,皱眉道:“阿兄,究竟发生何事?” “什么事?”司马曜停下脚步,咬牙道,“天子金印!” “什么?” “我说,天子金印没了!” “怎么会?”司马道子满脸愕然,“那之前的诏书……” “都是用玺。” 司马曜走累了,踢开矮榻,坐回蒲团上,示意司马道子上前。 “父皇驾崩,遇凶礼奏请可用玉玺,等父皇入葬之后,这事肯定瞒不住。”司马曜咬牙道。 “阿兄可问过伺候父皇之人?” “问过了,都是一问三不知。”司马曜用力捏着拳头,“从王府跟来那两个,早在四日前就吊死房中,为父皇殉。” 司马道子陷入沉思,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太好的对策。 “这事……” 正说话时,殿外突然禀报,言徐淑仪为天子殉。 “添乱!”司马曜嘟囔一句,下令道,“将事情禀报显阳殿,再去长乐宫递个信。既为父皇殉,便追为淑妃,待大葬之日一同送入皇陵。” “阿兄,岂可这么便宜她?!”司马道子很是不满,手拂过右脸,似还能感到当日火辣辣的疼痛。 “不这么做还能怎么样?” “怎么样?”司马道子眼泛寒光,“随便扣上一个罪名,言其畏罪自尽,直接丢去乱葬岗喂野犬!顺便将弄死那奴子的事推到她身上,正好将阿姨移出偏殿。” 司马道子越说越觉得可行。 司马曜摇摇头。 “这事不成。” “怎么不成?” “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我还不是皇帝。再说了,就算坐上皇位,也不能肆意妄为。” “这怎么叫肆意妄为?” “父皇有遗令。”司马曜垂下眼帘,看着掌心攥出的红印,“徐淑仪不殉则罢,自愿身殉,势必要葬入皇陵。宫中有记载,这事不可能瞒住。” 司马道子咬牙切齿,“事情就这么算了?” 司马曜叹息一声,“我之前就说过,做事最好想想后果。出一时之气,很可能引来大麻烦,得不偿失。尤其是这件事,我不可能不遵遗诏,你也别起其他的心思。被人抓住把柄,留在建康的事必将遭群臣反对。” “阿兄是要反悔?” “动动脑子!”司马曜瞬间爆发火气,“你就没想一想,司马道福还在姑孰!她是桓元子的儿妇!” “如果真照你说的办,朝中议论不提,司马道福必不会善罢干休!她如今受桓氏庇护,父皇大葬必定回建康奔丧,真照你说的办,她必定会大闹一场。你我还要借桓容的势力,这个时候和桓氏撕破脸,是自己把路堵死!” 司马道子很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司马曜言之有理。 甭管司马道福和桓济怎么样,表面上看,她始终是桓氏的媳妇。 公然不遵遗诏,将主动殉葬的徐淑仪丢去城外喂狗,不只会刺痛司马道福,更会引来桓氏不满。并非桓氏多么看重晋室公主,而是会牵扯到新帝对一族的“态度”。 行出此举,是否是拐弯抹角羞-辱桓氏?是否是在挑衅? 无论坐实哪一点,司马曜的皇位都将坐不稳。 再者说,就伦理而言,徐淑仪是司马曜的庶母。亲爹刚死不久就对庶母下这般狠手,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司马曜不禁心头一跳,怀疑的看向司马道子。 对方是真的气昏头,对徐淑仪的两巴掌“念念不忘”,还是想借机给自己下套泼脏水? 面对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司马道子不自在的动了两下,更让前者观出心虚。不由得在想,将他留在建康,并许诺琅琊王的爵位,究竟是找来帮手,还是给自己留下隐患。 若是隐患…… “阿兄?” “……无事。”压下陡然而起的恶念,司马曜沉声道,“徐淑仪的事你莫要再管。目前最紧要的,是查出金印下落。父皇入皇陵之日,百官哭丧。皇室宗亲和诸州刺使不能亲来,也会派遣国相州官。” 说到这里,司马曜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遇上幽州来人,务必要代我之言,如果桓容肯扶持于我,他日可许他丞相之职!” “丞相?!他也配!”司马道子叫道。 “噤声!”司马曜表情一厉,“他怎么不配?” “他……” “他是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堂堂的淮南郡公,手握幽、豫两州,财力、兵力、人望样样不缺!传言桓元子病入膏肓,朝中无人能对抗郗方回。我不拉拢他还能拉拢谁?!” “幽州,如果我能掌控幽州……”司马道子喃喃道。 司马曜目光微闪。 “放心,会有那一日。” 司马道子猛然抬头,双目直视司马曜,“阿兄说真的?” “自然。”司马曜道,“等我坐稳皇位,撵走郗方回,桓容必成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大可联合朝中,寻个错处,将他降爵夺官。豫州可用来安抚桓氏,幽州自会交给阿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兄弟俩击掌为誓,同时仰头大笑,做起一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看着伏身跪在面前的阿讷,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回太后,仆得王皇后命,将入显阳殿伺候。” “显阳殿?”褚太后目光愈厉,“你这是要背叛我?” “仆伺候太后几十年,谨慎小心,兢兢业业。不敢言功劳,总也有苦劳。” 阿讷抬起头,再不见往日的恭顺,表情中带着讽刺,“太后是如何对仆,说丢就丢。不是幽州刺使大度,仆坟头的草已经比人高了。” “你是在怨恨我?” “不敢。”阿讷继续道,“仆命虽贱,总还想多活几日。皇后殿下掌理宫中事务,召仆前去伺候,仆自当从命。” “你以为王氏真会信任于你?” “回太后,仆从未这么想。”阿讷垂下目光,姿态毕恭毕敬,脸上的嘲讽之色却是越来越浓。 “仆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求皇后殿下信任,只求对殿下有用。至少不会将仆视为废子,随时可以丢到一边。” “阿讷,”褚太后缓和语气,“你在长乐宫为大长乐,出了这里,争得过显阳殿之人吗?” “太后是否忘了,天子大葬之后,王皇后即为王太后。” 简言之,长乐宫必将易主。 按照常理,褚太后当为太皇太后。 奈何王皇后比她辈分高,太皇太后的架子自然摆不成。而且,随着长乐宫易主,大长乐另投,她在台城内的地位会相当尴尬。 说不定,连太皇太后的名义都不会有,直接被移入偏殿,对着道经苦熬至死。 看着脸色发白的旧主,阿讷头垂得更低,心中却诡异的畅快。为抑制因兴奋而起的笑容,表情竟有几分扭曲。 宫中丧钟敲响,建康城内一片缟素。 司马昱登基不久,却做过多年丞相,且有“名士”的美誉,在民间的名声向来不错。 为天子服丧之日,城中不闻乐声,勾-栏-酒-肆关门闭户。 布市中,绢绸收起,白麻布脱销。家家户户挂起白灯,并在门前插上青草。平日里热闹的廛肆,三日内近乎无声。 随着大葬之日临近,自各州赶来的车驾越来越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梁王等宗室仪仗,也不是从会稽赶来的士族家主,而是自幽州南下的南康长公主! 自秘密离开建康,这是南康公主首度在京城露面。 见到红漆皂缯的马车,看到护卫在车身左右的精锐甲士,再观车前女官,城门守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南康公主安坐车中,虎女跃下马车,递出木牌,脆声道:“大长公主殿下为天子哀,自幽州归!” 车队入城之后,径直前往青溪里。 此番归来,南康公主颇多感慨。然而,想到宫中和士族高门的反应,又将突起的悲凉压下,振作精神,第一时间向宫内奏请,请见王皇后。 事实上,桓容很不想亲娘回建康。 南康公主却是笑道:“瓜儿放心,我这次回去,随时可以离开,无人再敢阻拦。” 桓容仍不放心,除五十虎贲外,另派五百私兵护卫车驾。并给随行的钱实下令,如有不对,就算是-撞-开城门,也要将亲娘护送出建康。 李夫人随行,启程之前,特地调制出两种新香,交代贴身婢仆收入木箱。为让桓容放心,特地在牲畜身上用了一回 看到“试验”结果,桓容头皮麻了整整一日。 阿姨威武! 可以断定,谁敢找亲娘不自在,绝对后悔后半生。严重点,连后悔的机会都未必有。 “郎君尽管放心。” 临行之前,李夫人特地安慰桓容,“郎君手握两州,实乃一方诸侯。夫主垂危,终究威慑不减。新帝尚未登基,郗将军人在建康,朝中宫中必求稳为上。这个时候,无人敢强留殿下。” 桓大司马一度病危,终究还没有彻底咽气。 经过他的安排,荆州、江州、豫州、幽州连成一片,可以说,长江中游最主要的州郡全部在桓氏掌握之下。 有西府军和桓氏私兵,再加上初露锋芒的幽州甲士,桓氏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比之前更令人恐惧。 这个时候,就算是郗愔也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轻易同桓氏起干戈,遑论手中没有兵权的建康士族。 司马昱是晋室天子,又是皇室长辈,他去世,于情于理,南康公主都要前往奔丧。在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两队合成一队,同入建康城。 比起几月前,司马道福神情憔悴,身上少去几分傲气,多出些许沉稳。身边跟着阿叶和幽州送去的婢仆,琅琊王府和宫中送出的都被打发干净。 两人一同入城,实在有些出乎预料。 只不过,正如李夫人之前分析,纵观整个建康,无人敢动两人一下,反而会客气上十分。恭恭敬敬的将人迎来,再恭恭敬敬的送走。 桓大司马的确病重,也已安排好后事。但他终归没死,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突然出现变数。 猛虎虽死,威严犹存。 何况这头猛虎还没彻底咽气。 压力之下,朝堂气氛更显沉闷。按照谢安和王坦之的想法,恨不能明日就将司马昱送入皇陵,后日就把南康公主送出建康。 桓容留在盱眙,时刻关注建康和姑孰的消息。 接到桓冲送来的书信,独自沉思许久,命人召贾秉荀宥等人,开口道:“待家母从建康归来,我会上表为家君请九锡。” 贾秉荀宥互相看看,都是目光微闪。 “明公已经决定?” “是。”桓容攥着一只绢布制的荷包,里面放着两枚印,一为天子金印,一为调桓氏仆兵的私印。 “我意已决。” 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他都必须做出回报。此举也为向族人证明,他是站在桓氏一边,而不是晋室。 换成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 然而,现在是东晋,是士族门阀掌权的时代。 对桓容而言,想要彻底掌握桓氏,光靠桓冲桓豁说好话没用,必须进一步展现出实力,让桓氏一族看到,他有能力接过桓大司马的位置,进一步将桓氏发展壮大,带上更高的地位。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司马昱尚未葬入皇陵,司马曜已经搬入太极殿。 王皇后没有着急移宫,仍居显阳殿。 司马奕废帝时,宫妃皆随行姑孰。司马昱是长者继位,登基两年仅收了四五个美人,余下都是琅琊王府旧人。 如今李淑仪降位,几同宫婢。徐淑仪殉葬,仅剩胡淑仪为伴,未免有几分萧索凄凉。 闻南康公主请见,王皇后打起精神,沉闷数日,难得有了一丝轻松。 “我以为她会晚上几天,至少要到月底。没想到这么快。”说话间,王皇后放下竹简,看向陪坐在身侧的胡淑仪。 “从幽州赶来的确需要些日子。”胡淑仪叹息一声,“想是接到消息就动身了。” 王皇后点点头,命宦者请南康公主入内殿,并让宫婢送上茶汤点心。 “她回建康,你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王皇后看向殿门,笑容里藏着一丝酸楚。 “谁说不是。”胡淑仪颔首道,“阿妹倒是省心,就此随官家去了。阿姊和妾却要守着这里。不晓得要过多少时日。” 宦者离开须臾,一身素服的南康公主走进内殿,双手拢在身前,向王皇后行晚辈礼。 因天子大丧,南康公主未戴蔽髻,仅以玉簪束发。淡扫峨眉,嘴上未涂胭脂。连日赶路,抵达京城后未来得及休息,神情略有疲惫,风华依旧不减半分。 “无需多礼。”王皇后柔声道,“快来坐下。从幽州过来,一路可还顺利?” “谢皇后,一切尚好。” 宫婢早已摆上蒲团,送上茶汤糕点。 南康公主正身而坐,端起漆盏沾了沾唇,就当是饮过。早习惯清淡的茶汤,再饮不下这般浓郁的味道。 王皇后和胡淑仪都没在意。 事实上,摆出这些仅是礼仪,做做样子罢了。 凡宗室入宫,送到跟前的食水基本都是原样送上,原样撤下。唯有大宴时才会动一动筷子。除非故意找不自在,否则没人会刻意追究。 待南康公主放下漆盏,王皇后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新安可同你一起回来?为何不一同入宫?” “是我让她留在府里。”南康公主解释道,“闻先帝驾崩,她几乎哭了一路,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此时不便入宫。” 王皇后叹息一声。 “她是个孝顺孩子。”顿了顿,又道,“徐淑仪为天子殉,追封为淑妃。待大葬之日,将随天子一同入帝陵。” “什么时候的事?”南康公主微有几分惊讶。仔细想想,却也算不上奇怪。 “就在昨日。”王皇后疲惫道,“三省正在拟旨,人还在停灵。既然新安回来了,怎么说也要见上一回。” 南康公主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距大葬尚有几日,我回去后会告知新安,让她尽早入宫一趟。只不过,她同皇太子东海王不睦,若是遇上怕会闹起来,还要皇后派人提点照顾。” “放心。”提起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王皇后表情变冷,语气更冷,“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让新安受半点委屈!” “阿姊。”胡淑仪开口劝道,“日子还长,莫要气坏身子。” “我知。”王皇后声音微哑,端起茶汤饮了一口,压下骤起的怒火,对南康公主道,“让你看笑话了。” 南康公主摇摇头,问道:“我在幽州时听到些风声,只是不敢全信。皇太子和东海王真的投向长乐宫?” “岂止。”王皇后冷笑一声,“那两个心思不小,却是蠢笨如彘。如非先帝提前防备,连下几道圣旨,得意的还不知道是谁!” 话中指的是谁,不用细想也能知道。 “皇后何时移宫?”南康公主问道。 “不着急。”王皇后放下漆盏。 “等一应事情了结,将天子和阿妹送入皇陵,我会亲自挑一处殿阁安置褚蒜子。怎么说也是哀帝之母,两度摄政,经历半生风雨,总该让她过几天清闲日子,无需像先时那般劳心劳神。” “皇后这份好意,她未必领情。” “不领情又如何?”王皇后笑道,“待我上了尊号,她不低头也要低头!那两个奴子自顾不暇,又没有好处,哪会轻易出面相帮。” 王皇后看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长大,对他们的了解甚于褚太后。 她十分清楚,之前两人投向长乐宫,不过是受“利益”和“好处”驱使。如今褚太后势微,随时可能被移到一处偏殿,就此远离权利中心,凄凉后半生,不趁机撇清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会主动往前凑。 “不说这些闹心事了。”王皇后话锋一转,道,“日前大司马上表所请,先帝已下旨应允。只是三省压下,怕要拖上几日。” “无碍。”南康公主道,“他们总不敢公然抗旨,不过拖上几天,早晚都会派人往幽州宣旨。” 只要郗方回在建康,这事一定会成!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司马昱的本意是“求稳”,不想桓温重病,郗愔一家独大。不想让他独掌大权,必须扶持另一股势力与之抗衡。 建康士族不掌兵权,有天生的短板。 手握西府军的桓氏就成最好选择。 故而,司马昱抱憾而终,临终前仍不忘下旨,许桓温所请。三省拖延归拖延,却不会真的压下这份遗令。 南康公主半点不担心。 从她抵达建康后的种种推断,别说先有盟约的琅琊王氏,就连陈郡谢氏和太原王氏都隐隐透出几分“善意”。 是不是要接受,她不会代替桓容做主。却也没有忽略,而是将消息传回幽州,端看桓容会如此处置。 话题转到幽州,不免提到盱眙坊市。南康公主特地召来虎女和熊女,让她二人讲述坊市内的货物店铺以及新奇趣闻。 “双生子?”胡淑仪特地打量一番,“这样的模样,又这般灵巧,着实难得。” 虎女和熊女略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迅速镇定下来,依照阿麦的提点,伏跪在地,低垂视线。直到被叫起,方才抬起头,跪坐在殿下,开口讲述盱眙见闻。 “坊市设商铺几十,南北杂货海外方物不一而足。” “北地的皮毛、西来香料、南来的珍珠,都能在坊市内寻到。还有胡商市来的琥珀、彩宝、象牙、犀角、玳瑁。” “幽州海船定期出航,每次市出绢绸漆器陶器等,运回珊瑚、金银、谷麦和牲畜。” “大船出航市货物,小船结伴出海打渔。曾有渔夫捕得超过十尺的大鱼。” “幽州的白糖极受欢迎,运到北地和西域价比黄金。曾有胡商以大车运载金银,仅为换回一袋白糖。” 两女声音清脆,渐渐放开,将坊市内的种种说得活灵活现,引得王皇后和胡淑仪连声惊叹。 “往来城中的胡商极多,北边的鲜卑、氐、羯、羌乃至匈奴都不稀奇,近来常见西域诸胡,时而能遇上波斯商队。” “坊市的美酒和白糖最为胡商喜爱。尤其是西域胡,因路途遥远,还要穿过氐人和吐谷浑管辖之地,每次都有百余护卫随行。” “护卫里有白肤长毛、浑身臭味的杂胡,乍看似慕容鲜卑,却不被后者承认,遇上都要远远避开,言其衣冠乃汉,绝非这些浑身酸-臭-气的蛮夷。” “坊市里特地开辟一条长街,杂艺坊、歌舞坊和酒肆常见于此。除歌-女-舞-女,俊秀的乐人,还有北来和西来的胡姬奴隶。日前有波斯商人送来一批胡女,各个身段妖娆,竟能说上几句汉话。” 天子驾崩,不设乐,幽州也不例外。 但这不妨碍两女凭记忆讲述。 王皇后和胡淑仪听到最后,惊讶之外更有几分向往。 “当真想去幽州看上一看。” “总有机会。”南康公主道。 王皇后转过头,双目对上南康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张口欲言,到底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虎女和熊女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宫门将落,方才堪堪停住。 南康公主起身告辞离开,王皇后拉住她的手,殷切道:“南康,留在建康这几日,多入宫来同我和阿妹说说话。” “皇后……” “世事无常,待你返回幽州,未知何日能再见。现如今的晋室之中,明白人太少,糊涂人太多,也只有和你能说几句贴心话。” “诺。” 南康公主应诺,道:“皇后保重。” 王皇后点点头,目送南康公主走出内殿。 许久长叹一声,对胡淑仪道:“南康半生虽苦,终有麒麟儿可以依靠,此后必无忧矣。你我亲子早夭,又不能随先帝而去,这后半生仅能在台城内苦熬,何时方得以解脱?” 胡淑仪没说话,仅是倾身靠近,握住王皇后的手。 世人皆道天家尊荣,殊不知,荣耀的背后尽是枯寂冰冷。 身在局中,不可能轻易脱身。唯有咬紧牙关,一路摸索着前进,直至寻到生路,亦或是困死局中,如先帝般溘然而逝。 南康公主走出显阳殿,不期然遇上司马道子。 虽然背后敢骂“老妇”,当面之时,司马道子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挑衅。或许是南康大长公主的威严,也或许是忌惮桓氏和幽州实力,司马道子主动行礼,态度十分客气。 “从姊。” 看着司马道子,南康公主挑了下眉尾,对这种“套近乎”的举动颇感滑稽。 “东海王有礼。”想到日前所闻,思及他和司马曜的种种作为,不由得心生厌恶,“我一老妇,担不起东海王尊称。” 司马道子脸色发绿。 “不妨提醒东海王一句,天子大葬之后,诸侯王需得尽速离京。以大王的年龄,必要有朝廷派遣国相。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选?” 不等司马道子出声,南康公主又道:“不过,事情也有例外。或许新帝孔怀情深,将大王留在京城。如此,有没有封地皆是无妨,国相也不必再置。” 留下这番话,南康公主绕过司马道子,径自离宫而去。后者站在原地,思量这番话背后的含义,脸色变了几变。 留在京城,没有封地,不置国相,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势力,更不可能有私兵! 孔怀情深? 他差一点就信了! “司马曜!” 南康公主行到宫门前,登上马车,眺望被暮-色-笼罩的台城,嘴角轻勾,旋即关上车门。 “回府。” “诺!” 咸安二年,九月,天子大葬。 是日,京城一片素白,送葬的队伍行出城垣,行过御道,百官相送。至城中,百姓跪送道边,皆衣麻布,哀哭阵阵。 司马昱生于东晋大兴三年,乃元帝司马睿幼子。 永昌元年封琅琊王,历任散骑常侍、右将军、抚军将军等职,褚蒜子临朝听政,为抗衡桓温,升任抚军大将军,进位丞相,录尚书事,一度权倾朝野。至司马奕被废,终被推上帝位,年号咸安。 纵观一生,司马昱历经历仕元、明、成、康、穆、哀、废帝七朝,宦海沉浮,执掌权柄。登上帝位,立誓振兴皇朝。 奈何世事弄人,亲子不肖,后继无人,落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抱憾而终的下场。 他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为官的时间却很长。 建康百姓记得他为官时所位,皆自发往路旁相送。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在队伍中,看到眼前一幕,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均是神情复杂,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谥简文皇帝,庙号太宗。” 此乃朝中议定,司马曜仅需落印即可。 看到落下的是传国玉玺,请旨的官员不免动容。回到部中后,与同僚提及此事,众人私下议论,又照出之前几道圣旨的记载,很快发现不对。 “都是传国玉玺?” “没有天子金印?” “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奇怪。以为是司马曜一时疏忽,身边无人提点。万万不会想到,天子金印竟被送走,此时不在宫中! 唯一生出的疑问的,是同在值房的谢玄。 然而,他并没有当场出言,而是回府后告知谢安。后者身为侍中,总能设法确认。 可惜的是,时间太多,时间太赶。司马曜又以“悲父逝”为借口,对谢侍中避而不见。几次三番下来,谢安顿时生疑。 究竟是司马曜任性还是另有缘故? 纵然比上传国玉玺和乘舆六玺,金印的重要性仍是非同小可。希望是他多想,如若不然,事情恐不好收场。 在司马曜的遮遮掩掩和谢侍中狐疑的注视下,司马昱葬入高平陵。 赶来的宗室和地方官员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暂时留下,等着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郗愔暂时返回京口,将事情交代清楚,并亲选守将,确保自己入建康辅政,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氏手中。 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准备启程。 前者接到幽州书信,知晓桓容有上表之意,故不能久留,以免成为靶子。后者是不耐烦看司马曜得意的样子,早就想走,一刻都不愿多留。 李夫人调制的新香暂时没能用上,颇有几分遗憾。 待车队行出建康,朝廷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可惜的是,这口气松得实在太早。南康公主前脚离开建康,桓容的上表后脚就到,成为送给司马曜登基的第一份大礼。 “大司马方内固疆域,外能恢经略,三度北伐,下成汉、破氐秦、败鲜卑,战功彪炳,有功社稷,则当九锡以彰功德。 臣幽州刺使容,请陛下赐臣父上公之尊,予九锡之荣。” 这封表书送上,犹如一记旱天雷,不只炸昏了新帝,更炸晕了满朝文武。 桓容上表不久,桓冲桓豁随之行动,凡同桓氏有旧,或是意图投靠的文武,纷纷上奏符合。 一时之间,新帝登基的风头全被压过。 没人想着请示司马曜,册封司马道子为琅琊王的圣旨也被丢在三省落灰。众人心中所想,整日所念,都是该附和还是方对。 直白点说,桓容这份上表,并不仅仅关乎桓大司马的“荣耀”,宣于朝堂,分明就是一声“站队”的号角。 同意还是反对? 站到桓氏一边还是准备投向高平郗氏? 两边不靠,那就是王谢一路? 姑孰接到消息,桓大司马长叹一声,困难的动了动手指,声音模糊,几乎辨别不清。守在榻边的郗超却看得分明,桓大司马分明在笑,笑容复杂,似欣慰又似苦。 消息传到彭城,又由彭城送往西河和昌黎。 秦璟站在城头,抚过落在肩上的苍鹰,举目向南眺望,倏尔展颜。秦玓恰好从身后走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停住脚步。 上一刻浑身冒冷气,下一刻就笑成这样。 养眼归养眼,可还是很吓人啊有没有?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阿弟。” 秦玓试探出声,秦璟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无踪。一如北地骤起的朔风,冰冷彻骨,却让前者大大松了口气。 冷归冷,冻人归冻人,到底看着正常。 “阿兄今日不出城?” “已派出斥候。”秦玓站到秦璟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眺望,好奇道,“阿弟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璟摇摇头,单手附上城砖,玄色长袍被风鼓起,袖摆翻飞,肩上的苍鹰振动双翼,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去岁天寒,草原牛羊冻死无数。今岁朔风又起,恐天灾再生,需提防柔然诸部南下扰边。” “确实。”秦玓的神情变得严肃,思量片刻,道,“慕容评和慕容垂打不了多长时间,等分出胜负,一方腾出手来,昌黎和平州附近会更不安稳。” “未必。”秦璟勾起嘴角。 “怎么说?” “日前慕容冲自南返还,和慕容令必生龃龉。不设法将事情解决,丸都早晚要乱。即使慕容垂能大败慕容评,收拢败兵扩充实力,三韩之地也未必安稳。”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声音略低,“况且,慕容评老奸巨猾,未必真会被慕容垂彻底击溃。” 正如慕容垂要防备慕容德,防备背后被-插-一刀,慕容评也不会将后背完全坦-露在柔然诸部面前,必定会藏着一部分实力,避免遇到战事不顺,被其他部落趁机下刀子乃至吞并。 慕容冲返回丸都,没有慕容垂压制,必定会与慕容令起争执。 自慕容冲南下,慕容令的动作着实不小,借-镇-压-高句丽-乱-民-之机,丸都的官员被换了八成,慕容冲的心腹更是一个不剩。 这事做得并不机密,昌黎都听到几丝风声,何况是身在库莫奚的慕容垂。 应付外敌的同时,还要担心儿子和侄子在身后开打,昔日的吴王、今日的高句丽之主,估计也是心累。 “慕容冲回丸都了?”秦玓表情发亮,“如此一来,慕容垂肯定要头疼上一段时日。” “对。”秦璟递出绢布,中途又收回去,从中间撕开,后半张藏入怀中。 秦玓:“……”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半张算怎么回事? “阿兄?” “……”好吧,半张就半张!再犹豫,说不定半张都看不到。 接过绢布展开,秦玓双眼不由得瞪大。 寥寥几行字,记录的内容却着实不少。 其一,慕容冲北返,随幽州商船行海路北上,未经秦氏辖地,无需担心商路被鲜卑刺探。 其二,幽州大批开荒,今岁丰产,稻米粟麦堆满粮仓。然因安置流民所需,自下月开始,市往北地的粟米恢复契约所定,非特殊情况不再增加。当然,之前定好的借路费不会赖账,必定一分不差送到彭城。 其三,幽州和秦氏的生意一切如常,不会因北地局势的变化发生改变。同时,桓容也希望秦璟能信守承诺,氐人…… 后边的内容已经被截去,猜破脑袋未必能想出。 秦玓实在好奇,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秦璟。希望对方能看在“兄弟情分”上,好歹通融一下。 秦璟不为所动,轻咳一声,就是不将绢布取出。 “阿弟,后边到底写了什么?”不给看,说说总行吧? “氐贼招揽柔然数部,草原边界暂时安稳。敬道忧心其会南下,故有言,他日氐人犯境,希望我可以出兵,两面夹击,再取氐贼数郡,甚者,”秦璟顿了顿,加重声音,“兵临长安。” “他真这么说?”秦玓倒吸一口凉气。 “对。”秦璟伸出手,示意秦玓“交还”绢布。 “阿弟,我知你同桓敬道交好,然而此事,”秦玓有些犹豫,“还是郑重些好。如要出兵,需得提前上禀大君。不,最好现下就送信。” “阿兄何意?”秦璟皱眉。 “别误会,我非是不赞同出兵。能兵临长安,我是求之不得。”秦玓解释道。 “不过,你也晓得,大兄有意洛州,为此常驻河东郡。虽然大君一直没点头,但从西河传来的消息看,他一直没有死心。” “所以?” “所以?”秦玓皱眉,不满的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你同我装糊涂?大兄驻军河东郡,对面就是并州!如果要出兵长安,肯定绕不开这里。不想办法将他请回武乡,这事未必能成。” “阿兄怎知不成?”秦璟掀了下嘴角。 “当然不成!”秦玓瞪眼,“桓敬道同坞堡合作,信的是谁?是你!不是你出面,哪来的粮草海盐,哪来这几年的生意!” 秦璟没出声,静静的看着秦玓,知晓兄长真的急了,否则也不会口出“坞堡”之名。 “阿弟,秦氏和幽州定契,说白了,是你和桓敬道的生意。别人没法插-手,也不能插-手。大君知晓内容关窍,故而一直没做从西河派人,将此事全交于你。” “这回涉及到出兵,比生意更需慎重。桓敬道只会信你,换成任何人,这实都未必能成。” “信任吗?”秦璟低声念着,表情中闪过一丝莫名。 秦玓抓抓头,叹了口气。 “我向来口拙,不擅长说话,但我看得清楚,是你,桓敬道才肯给出这份诚意。换成别人,这次出兵的事肯定不成,更别说兵临长安。” 到时候,彼此互相防备,两路进兵,通力合作? 不先打起来就算不错! 秦玓语速飞快,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两三分焦急。 秦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忽然有些走神。 忆起盱眙的那个清晨,手指擦过下唇,耳边似又响起桓容的那句话:“秦玄愔,你可别死了!” 刹那之间,心头似被蝶翼扫过,不由自主的颤动。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人生二十余载从未曾体会,实难用语言描绘。 秦玓话说到一半,发现秦璟“正大光明”的无视自己,当场走神。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受劲别提了。 “阿弟。” 秦璟走神。 “阿弟!” 秦璟继续走神。 “阿弟!!”秦玓声音拔高三度。 秦璟终于转头,笑吟吟的看着兄长,吓得对方倒退两大步。 “阿兄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秦玓揉了揉后颈,“话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走神?还笑成这样,是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秦璟抚过苍鹰,笑道,“只是想起同人有约,他日必当战场相见。在那之前,需得珍惜大好人头。” 啥?! 秦玓愕然瞠目。 这很好笑? 正常人会笑得出来? 秦璟挑眉,没有出言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近日长安唯有向南调兵的迹象,尚有充裕时间可以上请阿父,商议河东驻军之事。” 秦璟说话时,朔风越来越大,天空乌云聚集,隐隐出现大雪的征兆。 “如果大君点头,我会与幽州书信,再详议此事。” “可……” “阿兄,大兄终归没有跨过界限。” 秦玓还想说什么,见秦璟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拍了拍秦璟的肩膀,叹息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话音未落,忽然扣住秦璟后颈,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站在你这边。” 秦璟闭上双眼,重又睁开,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似对秦玓突然靠近不满,苍鹰振动双翼,转过头,没有任何预兆,照着秦玓的手背就啄了过来。 幸亏秦玓躲闪得快,如若不然,必会当场见血。 “这家伙!我可没少喂你,到头来只和阿峥亲近。”秦玓不满的瞪眼。说话间又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看长相,我也长得不差啊……” 秦璟默默看了一会,又默默的转头。 按照容弟的话来讲,阿兄这性子,活脱脱的不着调。 朔风越来越冷,天空飘起大雪。 漫天银白中,远处地平线忽然传来一阵奔雷之声。 秦璟刚刚走下城墙,闻听甲士来报,顿时表情一变,和秦玓互看一眼,不顾漫天飞落的大雪,急匆匆登上城头,极目远眺。 “这样的天气,是犯了失心疯吗?” 确定是草原部落来袭,兄弟俩不敢等闲视之。 城头号角吹响,弓-弩-手和甲士迅速就位。留在城外的边民迅速返还,赶在贼寇袭至前躲入城内。实在来不及的,便选就近的坞堡躲藏。 自秦玓驻守昌黎,城墙被加高加固,城外陆续建起小型坞堡,供开荒和打猎的边民居住并防备贼寇来犯,如今就派上用场。 “阿兄,你来守城,我带人去迎敌。”秦璟放飞苍鹰,正色道。 “我去!”秦玓抓住秦璟上臂,“之前都是你去,这次我来!” “阿兄,你乃守将!”秦璟皱眉道,“此番贼寇来者不善,我率五百骑兵出城,如果挡不住,阿兄可从容布置,将来犯者击退!” 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高。 但从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以及席卷银白的黑色长线就能看出,来犯的胡贼绝对不少。 “斥候没有及时回报,怕已凶多吉少。阿兄,不是犹豫的时候,大局为上!” 话音落下,秦璟转身走下城墙。 早有部曲捧来盔甲,牵来战马。 秦璟披上玄甲,紧了紧臂甲上的皮绳,点齐五百骑兵,翻身上马。单臂倒拖长-枪,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打着响鼻,前蹄腾空,瞬间人立而起。 “开城门,随我出城!” “诺!” 五百人的声音整齐划一。 仆兵推动木杆,拉动绞索,厚重的木门向两侧开启。 吊桥放下,五百骑兵如一道洪流,自城中奔涌而出。飞驰过吊桥,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支锋利的长箭,瞬间离弦,猛然扎入敌阵。 秦玓立在城头,亲自擂起战鼓。 呜—— 号角声再起,苍凉的声音,伴着一声声战鼓,穿透漫天飞雪,响彻北方大地。 “杀!” 贼寇奔袭而至,灰黑色的皮袍,古怪的发型,脸颊和手臂上黑红色的图腾,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柔然! 骑兵冲锋,有进无退。 战场搏杀,有来无回! 两千贼寇,五百玄甲骑兵,犹如两支捕食的狼群,猛冲向对方,拼死撕咬。 刀戈相击,锋矢相对,仅是一个照面,赤色的血已飞溅而起。 贼寇滚落下马,不闻半声惨呼,已被冲锋的马蹄践踏成泥。 骨头碎裂的声音融入朔风,同刀戈声交相应和,伴着漫天银白和飞溅的殷红,组成一曲悲壮的哀乐,在昌黎城下拉开序章。 秦璟一马当先,长-枪扫过,拦路的贼寇尽落马下。 两次冲锋,贼寇凭借兵力优势,渐渐将玄甲骑兵包围起来。同时,又一阵号角声响起,区别于昌黎城的战鼓和号角,听在耳中无比陌生。 地平线处,又一支大军逼近。 一样的皮袍,一样的武器,却是不一样的图腾。 氐人! 无论秦璟还是秦玓,都万万没有想到,氐人会绕过西河的防备,从草原直扑昌黎! 最可能的解释,柔然部落背叛王庭。亦或是柔然王同苻坚达成默契。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超出预料。 没人能够想到,氐人放弃被攻占的边界郡县,绕到秦氏背后狠狠扎下一箭! 至于慕容鲜卑是否参与其中,此刻无暇去想,也没能力去向。秦璟和秦玓能做的,唯有死守昌黎,不让贼寇踏入半步! 五百骑兵陷入重围,自天空俯瞰,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阿弟!” 秦玓站在城头,目龇皆烈。 他十分清楚,不是秦璟带兵出城,伏兵不会轻易露面,城中人也不会知晓,来犯的贼寇竟超过五千! 噍! 苍鹰振翅,穿过朔风,猛然俯冲而下。 一个贼寇被抓瞎双眼,痛叫着滚落马下。 苍鹰一次接一次俯冲,每次都有贼寇落马。可是,对五千贼寇来说,这点损失小到可以不计。 两支贼寇合兵,五百甲兵被彻底包围,一个接一个倒下。秦玓站在城头,紧紧咬住腮帮,口中充斥腥甜,却分毫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幽州,盱眙 桓容走到廊下,接住半空飞落的鹁鸽。刚要解下鹁鸽颈上的竹管,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没留神之间,束发的玉簪滑落,摔在廊下,一声轻响,瞬间断做两截。 皱了皱眉,桓容俯身捡起玉簪。 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似顶级玄绸。 “怎么回事?” 看着断开的玉簪,桓容面露不解,只是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想起贾秉的声音:“明公,建康传回消息,三省合议,奏请天子许明公所请,授大司马九锡。” 桓容转过身,将玉簪藏入袖中,领以葛巾束发,发尾搭在肩后。 “诏书可拟?” “闻交吏部郎袁宏具草。” “袁宏?”桓容斟酌片刻,“可是曾制文讽趣家君那位?” “正是此人。” 桓容面现讽笑,嗤道:“真亏他们能想得出!怎么没找孙盛?那位才是真的刀笔,写成的《魏晋春秋》都传遍北地。” 贾秉笑道:“明公可要再上表?” “暂时不用。”桓容双手拢在身前,看向院中一株桂木,笑容渐渐转冷,“郗方回已从京口返还,依先帝遗诏,不受九公也为丞相。建康还要靠姑孰牵制京口,不会真的翻脸,顶多将事情拖一拖,找些无关痛痒的麻烦。” “明公睿智。”贾秉拱手道,“然大司马病况渐重,恐拖不了太多时日。再者,对新帝释出之意,明公可有决断?” “司马曜?”桓容摇头失笑,“秉之何必拿此事说笑。” 什么丞相之位,先看看傀儡能做几天。 他要做百日梦,别人不好拦着。可也休想拖自己下水。 历史上,司马曜兄弟是什么样的性格,从仅有几面就能推断。和这样的人合作,他是脑袋进水,嫌日子过于自在。 “不用理他。”桓容摆摆手,“当下要务,确保家君得受九锡。另外,命人留意一下,是否有朝臣注意到天子金印之事。” “诺!”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贾秉离开之后,天空飘下一阵冷雨。 桓容回到内室,重新翻开竹简,却是许久看不进一个字。最终拧了下眉,叹息一声,将政务丢到一边,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簪,摩挲着断口,眺望窗外雨幕,良久出神。 阿黍托着漆盘走进,正好见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调好的茶汤放到矮榻上,无声的退到一边,点亮三足灯,驱散阴雨中的昏暗。 暖光摇曳,桓容被光芒吸引,骤然间回神。 忘记手中还握着玉簪,拇指被断面划开一条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 “嘶——”十指连心,一阵锐痛传来,桓容禁不住冷嘶。 “郎君可无碍?”阿黍连忙放下三足灯,凑到近前查看。 伤口不到半寸,血流得不多,只需止血涂药,基本不用包扎。 阿黍一番忙碌,犹不放心,就要让人去请医者。 “不用,只是划了一下,并无大碍。” 桓容拦住阿黍,看着附在拇指上的药膏,再看看放在一侧的玉簪,心慌的感觉再次升起,下意识咬住腮帮,眉心皱出川字。 “郎君?” “是我自己不小心,已经涂了药,用不着去请医者。” “可是……“ 压下骤起的心慌,桓容捏了捏额角,道:“无需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阿母,让阿母担忧。” “诺。” “让人留意一下,”桓容顿了顿,“如果有鹰从北飞来,立即禀报。” “诺!” 见桓容确无大碍,阿黍又点亮两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 桓容收起玉簪,决定明后日派人入坊市银楼,看看是否能用金银镶嵌,将断面重接起来。 至于亲自前往,桓容压根想都不敢想。 现如今,桓容轻易不出刺使府。即使出门,必定也是车门紧闭,车窗落下,并叮嘱健仆私兵,挑人少的路走,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 不是他不亲民,官大就高高在上,实在是百姓过于热情,围住就不放人。 十次出门,九次要成人形花架。 这样的经历,非寻常可以表述。如非必要,桓使君绝不想再体验一回。 随着幽州仁政在豫州实行,商贸逐渐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桓容的名声更盛往昔。如今出门,人形花架算是客气,若是不小心被“逮到”,必定是银钗银簪齐飞,手镯彩宝并砸,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桓容有过一次体验,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能不能平安恢复,是不是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宝石砸死的人? 想到这里,桓使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看看堆在一旁的竹简,实在没心思处理,干脆一把推开,回身取来一张绢布,提笔饱蘸墨汁,悬腕其上,思量许久,方才落下第一行字。 窗外风雨渐急,簌簌的冷风摇动桂木,枝头金-黄-花瓣被雨砸落,又随风飞起,最终落到地面,浮在雨聚而成的水洼之上,倏尔被水珠砸散,时而又连成一片。 天空愈发阴沉,乌云久久不散。 可以预见,这场雨会持续许久,或将会下上整夜。 桓容写完书信,放下笔,吹干绢上的墨迹。 起身走到窗边,看看昏暗的天色,再看看木架上梳理羽毛的鹁鸽,无奈摇了摇头,收起绢布。这样的天气,鹁鸽不适合北飞,说不定被射下做了晚餐。还是等阿黑回来吧。 心思既定,桓容正要回身,一阵冷风忽然袭来,鼓起袖摆,卷起垂在肩后的黑发。 “阿嚏!” 桓容打了个喷嚏,匆忙落下木窗。 阿黍正巧返回,不禁当场皱眉。未等桓容出言,已退回廊下,吩咐婢仆往厨下取姜汤。 不到片刻时间,婢仆提着食盒归来。 “郎君该当心些,以免着凉。”阿黍亲自送上姜汤,“郎君请用。” 姜汤摆到面前,熟悉的味道蹿入鼻端,桓容咬住后槽牙,下意识瑟缩一下。不用场,就知道味道会有多销-魂。 能不喝吗? 桓使君怀抱最后一丝期望。 阿黍摇摇头,显然不行。 咽了口口水,桓容眼一闭牙一咬,当场端起姜汤,咕咚咕咚喝下肚——这是“美好”的想象。事实上,仅仅一口,桓使君就被辣得流泪。 好心归好心,味道真心折磨人! 然而,姜汤味道不好,效果却是相当好。 一碗下肚,桓容额前沁出一层薄汗,手脚都生出暖意。 “郎君,天色不早。殿下吩咐,让郎君用过膳食早些歇息。事情虽多,也不是一天能够忙完。”阿黍道。 “我知。”桓容起身抻了个懒腰,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晃晃脖子,几步绕过屏风,道,“不用让人在内室守着,都去歇息吧。” “诺。” 阿黍熄灭多数灯火,仅留下一盏,单手托着退出内室。 内室没留人,外室却有两个婢仆守着。 室内烧着火龙,并不会觉得冷。两人无需守上整夜,只需一个半时辰,自然会有他人接替。 屏风后,桓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睡不着。等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奈何心中有事,饶是睡梦之中,眉心依旧紧紧蹙着,始终没有松开。 雨水久久不停,到后半夜,竟夹杂起雪子,随风敲打在窗棱上,带起一阵阵轻响。 伴着这场冷雨,整整大半个月,盱眙笼罩在雨雾之中,一天冷似一天。 可无论天气多冷,入城的商队始终不见减少,坊市依旧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在此汇聚,不只交易货物,更带来各地的消息。 “北边又在打仗了。” “北边哪天不打。” 一名售卖合浦珠的商人嗤笑一声,眉也不抬,一一清点过箱中绢布和彩宝,小心收起两袋白糖,命健仆将木箱合上捆紧,片刻不可离人。 “北边打了多少年,哪有安稳的时候。那些胡贼天性凶狠,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没一天消停。” “不只是胡贼。”提起话头的商人看看四周,低声道,“这次可是秦氏!” “秦氏?”听过秦氏大名的商人同时一愣,“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听到风声?” “我也是听到几耳朵,并不十分确定。”商人道。 “怎么说?” “在昌黎和平州那边,听说氐贼和头然联合出兵。”商人顿了顿,“听说慕容鲜卑也插了一脚。” “他们不是正闹内讧?难道不打了?” “这事说来也奇怪。”商人蹙眉道,“听说氐贼和柔然集合几千人,打了昌黎一个措手不及。慕容鲜卑突然从东边冲了出来,帮着秦氏一起打退来敌。”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中都带着不信。 燕国是被秦氏所灭,双方结下死仇。 北逃的慕容鲜卑会帮秦氏?完全不合常理!落井下石还差不多。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商人摇摇头,“只是最近没有往北的商队,大家都避着那一片。如若不然,还能得些确实的消息。” “这倒也是。” 众人闲话少许,等雨势渐小,也就没了说话的心思,纷纷令健仆和护卫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接近十二月,南地尚好,北方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想赶在元月前赚上一笔,日夜兼程不说,更得顶风冒雪。 众人在城门前道别,调转方向各自离去。 刺使府内,桓容接到北来的消息,尚不及细看,就被急匆匆赶来的贾秉和荀宥打断。 “明公,传旨的队伍已出建康!” 桓容攥紧绢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挂心信中所言,很想立即写成书信,询问秦璟伤势如何。然而……用力闭上双眼,重又睁开,桓容将绢布藏入袖中,将鲜肉送到苍鹰跟前,开口道:“且入内室。” “诺!” 咸安二年,十二月 晋帝司马曜下旨,以明年为宁康元年,大赦,尊王皇后为王太后,追封琅琊王妃为顺皇后。并许幽州刺使桓容请,以“功于社稷”授大司马温九锡。 诏书拟就,几番删改,拖延将近两月,终于发下。 司马曜看过一遍,落下玉玺。 看到竹简上的印章,谢安和王坦之同时拧眉。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都是传国玉玺,当真是司马曜年少不知事吗? 无论两人如何想,诏书既下,不能继续拖延,总要派出使者前往姑孰。 选来选去,最终选到了谢玄和王献之身上。 谢玄曾在桓温幕下为官,颇得桓温赏识,此去想必不会尴尬。 王献之同郗氏结亲,貌似和郗愔是天然联盟,实则不然。因与桓容交好,琅琊王氏同桓氏和郗氏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此次本可由王彪之前往,王献之却主动请缨。族中一番争论,最终到底接受了这个结果。此次,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又添一人。 如桓容预料,琅琊王氏不只重回朝堂,在族内也将一番龙争虎斗。鹿死谁手,面前尚且未知。只不过,这种这种不会危及到“性命”,败者再不甘心,也会在胜者面前拱手。 独特的时期,“家族”这个观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后世再难有仿效。 主意既定,谢玄和王献之接受任命,早早打点行装,点齐随行之人,启程赶往姑孰。 两人刚刚离开建康,消息已飞送盱眙。 知晓圣旨内容,桓容并未松口气,反而皱眉道:“仅宣旨意?御赐之物没有送到?一样都没有?” 贾秉颔首,半合双眼,似对桓容的反应早有预料。 荀宥开口道:“仆等以为,明公可再上报,谢天子之恩。” “谢恩?”桓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该谢恩。” 事情明摆着,想借桓氏对抗郗愔,九锡就不能免! 他本以为建康不乏聪明人,就算是拖也该有个限度,不会太过分,以至于激怒桓氏。不料想,对方的确聪明,亦或是太过聪明,真打算踩线! 只有一道圣旨算怎么回事? 这是打断继续拖,拖到桓大司马驾鹤西归不成?! 桓容磨着后槽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北边不安定,建康又是这个态度,震真当他没脾气,是个只会哈两声的狸花? “劳秉之代笔。”桓容冷笑道,“切记,一定要道明我对天子感恩之意。” “诺!” 之前的上表多数由荀宥和钟琳草拟,语气还算客气。换成贾秉,“客气”依旧,字里行间却透出威胁,足够让看到这份上表的人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可冷。 “事情宜早不宜迟。” 桓容十分清楚,这是建康在试探,试探他究竟有多少底气,会不会真的翻脸。归根结底,还是他年纪太轻,威慑力不足。纵然手掌两州,依旧让人下意识看清。 换成郗方回,他们敢吗?! “上表写成,直接送去建康。”桓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翻脸? 他的确不会马上翻脸。 但是,挥刀砍上几下,放出几碗血完全不成问题! “明公,海西县公已至盱眙。”贾秉草拟表书时,荀宥忽然提起司马奕,“宅邸安置在南城,明公可要见一面?” “暂时不用。”桓容摇摇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反正人在盱眙跑不了,先晾上几天,等到九锡之事了结再见也不迟。 事情议定,贾秉荀宥分头行事。 桓容得出些许空闲,取出绢布细看。 苍鹰吃完鲜肉,飞到木架上梳理羽毛,遇鹁鸽飞落,嫌弃的移开两步。 鹁鸽跟着移动,引来苍鹰更大不满,鸣叫一声,颈羽竖起。见没什么效果,惹不起躲得起,飞到矮榻前,哪怕在桌面上滑,也不同鹁鸽亲近。 听到声响,桓容抬起头,好笑的抚过苍鹰背羽,挥袖挡开鹁鸽。 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塞--入竹管,帮到苍鹰腿上。 “来。” 取出羊皮搭在前臂,桓容站起身,托着苍鹰走到廊下。 天空正降冷雨,苍鹰却半点不在乎,轻轻蹭了桓容一下,振翅盘旋两周,穿过冰冷的雨幕,向北飞远。 桓容站在原地,目送苍鹰消失在雨后。 眼底的温和逐渐被冰冷取代,取下前臂的羊皮,手指一点点攥紧,两个字似从齿缝中挤出:“苻-坚!” 昌黎 当日一战,秦璟身陷重围,身边的甲士尽数战死,秦雷等五六名部曲留到最后,各个身负重伤,几乎无力再战。 正危急时,躲在坞堡的边民忽然杀出,没有战马皮甲,仅靠锄头长刀,以命换命,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救出陷入死地的秦璟。 城头号角吹响,秦玓双目流血,双拳在城头砸出血痕。 “出城!杀敌!” “郎君!” “休要多言,如大君问罪,我一力承担!” 留下一千五百甲士,秦玓率领八百骑兵冲杀而出。 不是他鲁莽行事,也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他十分清楚,秦璟身陷重围,边民不惜性命,他不能继续留在城内! 大局为重。 可做事百姓被屠戮,又算什么大局?! 八百骑兵冲向来敌,一往无前,全部抱定必死的决心。 氐人的队形被冲乱,但也仅是暂时。 兵力对过于悬殊,秦玓冲到秦璟身边时,八百亲兵仅剩三百。 “阿兄!”秦璟苦战半日,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尽被鲜血染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喉咙似被砂石磨过。 秦玓挑飞一个氐兵,同秦璟背靠背,甩掉枪-头的血迹,道:“阿弟,此战非善,我不可能看你去死!” “秦氏儿郎,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日昌黎城下,我与你共死!” 秦璟未再出言,战马被斩,便下马步战。 部曲仆兵接连倒下,最后仅剩兄弟二人。 长久的鏖战,倒在两人脚下敌人超过百余,两人的身上也添出数道伤口。 为护秦璟,秦玓的臂甲被砍碎,左臂已抬不起来。秦璟的肩甲断开,留下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仅凭一千多人,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被拦在城下。 只要秦璟和秦玓一息尚存,他们就无法再上前半步!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千余骑兵呼啸而来,身上的披甲和手中的挖长刀,昭示鲜卑部落身份。 秦璟和秦玓的心不断下沉,用最后的力气握紧长-枪。 昌黎城已是危在旦夕。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鲜卑骑兵没有冲向昌黎城,而是调转刀口,直扑氐人和柔然联军。 看到眼前一幕,秦玓和秦璟同现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鲜卑骑兵突然出现,氐人和柔然联-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事不利,死伤逐渐增大,几支柔然部众率先有了退意。 和建立统一政权的氐人不同,柔然虽有王庭,诸部依旧各自为政。多数时间,柔然王并不插手部落内的事务,就连调兵出征也是由部落首领商议后决定。 之前慕容评借兵,就有柔然部落不同意,压根不理会柔然王的命令。今次同氐人合作,也是几支部族绕开王庭,直接同长安使者商定,柔然王压根被蒙在孤立,诸部连派人通知一声都没有。 去岁雪灾,今岁天寒,草原上的日子很不好过。 牛羊大批死去,部落存活极其困难。加上西北的敕勒部开始东迁,和柔然诸部接连发生几场冲突,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起源于东胡、鲜卑和匈奴的部族尚能支撑,余下的杂胡部落陆续有老人孩童冻死饿死。 氐人这个时候上门,时机抓得正好,双方一拍即合,借熟悉地形的优势,截杀秦氏派出的斥候,甘冒朔风大雪进攻昌黎。 氐人出兵是为报三郡被抢之仇,顺带的,如果能占下昌黎,对西河就是不小的威胁,今后双方再战,便有了两面夹击的可能。 柔然部落纯粹为了劫-掠。 他们对南下中原没有兴趣,只想抢到足够多的粮食布匹,供部落熬过严冬。 战斗最开始,借兵力优势,胜利天平不断向联军倾斜。 令人没想到的是,昌黎边民竟会不顾性命,拼死冲出坞堡,和贼寇绞杀到一起。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秦氏援兵未至,慕容鲜卑竟从东杀来! 究竟是慕容评还是慕容垂,一时之间无法确定。但是,有了这支骑兵搅局,联军再想轻松攻下昌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柔然部落心生退意,氐人也开始举棋不定时,一支打着商人旗号的车队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二十多辆大车一字排开,车身一侧的挡板升起,健仆躲在挡板后操控机关。 不等贼寇反应过来,箭矢如雨袭至。 这个时候,兵力的优势变成劣势。 凡是被笼罩在射-程-内的氐人和柔然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眨眼即被-射-落马下。侥幸未死的也会被受惊的战马践踏成泥,在惨呼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呜—— 城头号角响起,守城的将领当机立断,率甲士冲杀而出。 三方合围,柔然人最先溃逃,氐人独木难支,领兵的幢主下令撤退,舍弃被困住的百余人,掉头向西奔去。 秦璟和秦玓身负重伤,被贼寇重重包围,却始终没有倒下。氐人想以两人为质,都无法近身半步。绳索飞出,如数被长-枪挑飞、佩剑斩断。 三番两次,始终未能得手。眼见鲜卑骑兵和城内甲士冲杀而至,氐人将领不得不放弃生擒两人的计划,调转马头,扬鞭逃窜。 “穷寇莫追!” 秦璟以长-枪-支地,铠甲被鲜血染红,不顾受伤的右肩,牢牢扶着伤势更重的秦玓。 甲士向两人身侧聚拢,刀口调转,防备来意不明的鲜卑骑兵。二十多辆大车依旧停在原地,和对峙双方都保持一定距离。 从上空俯瞰,三方各占一角,似一个不规则三角形,气氛依旧肃杀,不比战时轻松。 “阿弟,”秦玓靠在秦璟身上,拼着最后的气力,低声道,“需防备鲜卑攻城。” “我知。”秦璟紧了紧撑在秦玓背后的手,抓牢对方的背甲,道,“阿兄可还能支撑?至少要等到回城。” 秦玓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尽量站稳。 风雪渐小,商队领队最先出声:“仆等自南来,途径此地,遇贼寇劫掠,不忍边民受难,故而出手相助。” 这番话貌似不咸不淡,实则已表明立场,他们站在秦氏一边,鲜卑骑兵如要趁火打劫,肯定要尝一尝箭雨的滋味。 虽然没打出旗帜,但在此时北上昌黎,且有这般力量,除了幽州商队不做他想。 秦璟向出言的商队首领致谢。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五官相貌,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北上。 两方达成默契,鲜卑骑兵的处境变得微妙。 好在后者并不打算进攻昌黎,更不想同秦氏交恶。事实上,他们是来投奔秦氏,正愁没有投名状,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联手搭桥,给了他们机会。 担心秦璟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领军的幢主打马上前,不用部下跟随,行出大概百余步,扬声道:“秦将军莫要误会,我等并无他意,实诚心前来投效,还请将军收留!” 投效? 秦璟神情一肃,秦玓亦是眉心紧拧。 没得到回应,鲜卑幢主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某名染虎,乃前燕国太傅,庸王评麾下。” “庸王北归祖地,某一路跟随。” “去岁庸王同吴王交战,某奉命守卫大营,提防他部偷袭。” 说到这里,染虎攥紧缰绳,脸颊抖动,显然是想起深恶痛绝之事。 “不想,柔然部未有动作,投奔庸王的渔阳王却是十足小人!不顾庸王收留之情,暗中勾连慕容垂,火烧辎重,并劫持庸王家眷!” 染虎越说越气,如果慕容涉在场,必定会生啖其肉。 “某等得到消息,立即赶往救援,结果,结果,”染虎双眼泛红,恨声道,“庸王已然兵败,被吴王斩于阵前!家眷尽被屠戮,三岁的小郎君也被弓弦绞死!” 染虎的声音在朔风中回响,仿佛一阵阵孤狼的哀鸣。 “某等来不及救出庸王,唯有立誓为庸王报仇!留在库莫奚必定被吴王追杀,故南下昌黎,愿投效将军,只求给某等一个容身之地!” “某等愿为马前卒,为将军冲锋陷阵,万死不退!只求他日能手刃慕容垂慕容涉,为庸王殿下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染虎翻身下马,不顾雪冷,跪地稽首,久久不起。 秦璟召来两名甲士,命其扶住秦玓,单手抓起扎在地面的长-枪,排开众人,不顾伤重,一步一步走到染虎面前。 相距两步,秦璟停住。 “邺城乃秦氏攻下,你不恨我?” 染虎摇头。 “成王败寇。” “慕容评败于慕容垂,岂非如此?”秦璟俯视染虎,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某忠于庸王。”染虎抬起头,双目直视秦璟,没有任何隐瞒,“庸王早有北归之意,是国主不听!即如此,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食其果!何况,某前曾听闻渔阳王暗语与谋士,国主未亡于城破,而是投靠氐人,藏于长安。” 比起秦氏攻破邺城,染虎更不耻于慕容暐此举。 秦璟皱眉。 攻下邺城之后,压根没发现慕容暐的踪迹,其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他是如何跑去长安?甚者,为何探子未送出一点消息? “此事仅是传言,真假无法确定。”染虎继续道,“某等真心实意投靠,请将军收留!” 秦璟看了染虎许久,在对方忐忑不定时,忽将-枪-头搭在染虎肩上。 染虎立即会意,直接握住锋利的枪尖,任由掌心被划破,将流出的鲜血擦在脸上,画上额间。 “某向天神立誓,诚心投效,为将军手中利剑,身前盾牌!” 秦璟收回长-枪,同时蘸血划过脸颊,沉声道:“我接受你的誓言,他日兵下慕容垂,必将他和慕容涉交你斩首!” “谢将军!” 染虎伏跪在地,再行大礼。他身后的千名鲜卑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以长刀划破掌心,将鲜血涂在脸上。 从今日起,他们将奉秦璟为主,如染虎所立的誓言,做他手中利剑,为他身前盾牌。 鲜卑是草原民族,天性勇悍,崇拜强者。纵然南下多年,天性仍不会改变。 唯有强者才能让他们臣服。 故而,他们是对秦璟立誓,奉他为主,而非整个秦氏。只要秦璟下令,他们会向任何人挥刀,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因鲜卑骑兵的出现,幽州商队就变得不起眼。行商口口相传,提及昌黎之战,多会提到千余慕容鲜卑,少有人说到这支古怪的车队。 昌黎城之战的消息传出,秦策立即做出一番布置,派遣身边大将往昌黎,接替秦玓和秦璟的守城之责,严令二人养伤,伤不养好不许出门一步。 此后,又对平阳、河东的守将做出改动,秦玖被调回武乡,秦玚代为河东镇守,秦玸改镇平阳,秦玦代守彭城。 秦玒移守荆州,在秦玚镇守河东期间,替她处理政务。 作出这一番安排,秦策大举调兵,从西河攻入秦境,半月连下三城,城内守军被杀得一干二净,援军也被伏兵袭杀,沿途铸起六座京观,明摆着告诉苻坚;老子年不过了,就是要报复你! 几战打下来,边境的氐人被打得没了脾气,连连向长安发出急报,除了军情之外,字里行间都是怨气冲天。 究竟是谁出的馊主意? 联合柔然突袭昌黎,胜也就罢了,结果非但没胜,半点好处没占到,反而惹来秦氏的疯狂报复! 出主意的躲在长安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留在边境挨刀挨枪! 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策摆出架势,誓要与氐人决战。看秦氏仆兵奔袭的方向,近乎要一路打到长安。 苻坚终于意识到不妙,匆忙从各处调兵,希望能挡住这股进兵的势头,消磨掉对方的锐气,让战争进入拉锯,好歹胜回两场。 不了想,秦氏在东边发起进攻,柔然部落又玩起背后插刀的把戏。 提盟约? 不好意思,和你定盟的是杂胡,属于边缘部落,咱们祖上是匈奴,和他们不是“一家”。所以,盟约直接丢一边,该抢的继续抢,在氐秦北边烧起一场接一场战火。 鲜卑王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不打算管。遇上机会还要添几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显然,氐人的举动触动了王庭“脆弱”的神经。内部不听调遣,还可以当做自家的事处理。氐人横叉一脚算怎么回事? 早听说苻坚有一统北方之志,怎么着,演燕国的地盘被秦氏占了,转头开始拉拢杂胡部落,打草原的主意? 接到柔然王庭的“国书”,苻坚起气得当场吐血。 这都哪跟哪?! 他脑子被驴踢了,放着大好中原不要,跑去争那片荒凉之地! 好说歹说,甚至许诺出不少钱粮,总算安抚下柔然,使北边稍微安稳。附苻坚打起精神,准备同秦氏好生较量一番,结果西边又起火了。 灭掉张凉之后,派去镇守姑臧的氐将突然造反! 接到消息的当时,苻坚整个人都懵了。看着急送长安的飞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理由,完全没理由啊! 他对什翼犍不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官给官,这xx吃得满嘴流油,感谢不说一声,回身就给他一刀?! 苍天无眼! 甭管苻坚如何悲愤,姑臧反叛已成定局。 什翼犍自立为代王,斩杀忠于苻坚的官员和将领,更趁苻坚不备,打下广武郡,占据半个河州。 东有秦氏西有叛兵,各部将领又是抱怨连连,苻坚焦头烂额,实在没辙,王猛拖着病体请见,和苻坚进行一番长谈,不顾医者之言,熬油费火查看军情,为苻坚出谋划策。 经过一番调兵遣将,甚至是拆东墙补西墙,金银大把花费,粮草大批送出,总算使得边境安稳下来。 此时铺开舆图,苻坚差点苦出声音。 原本还算不小的地盘,近乎缩水三分之一! 东边被蚕食的郡县超过一个巴掌,西边的叛兵牢牢盘踞张凉之地,更时刻觊觎河州,说不准哪天就会再砍几刀。 王猛知道他的心酸,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好言劝说,为今之计不是派兵报复,更不是收回前凉之地,而是想方设法安定国内。 须知胡人政权都有天生短板,组成的成分太杂,不如东晋王朝有向心力。一旦有火星烧起,很可能牵连一片,使得人心不稳,长安大乱。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多米诺骨牌推倒,究竟何时停下,完全是个未知数。 苻坚细思王猛之言,不由得悚然。 一改平日作风,不再行“邀名”之事,而是使出雷霆手段,连杀数名有异心的朝臣,同时将慕容亮推到台前,借他收复境内的鲜卑部落,使得杂胡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落得族灭人亡的下场。 经过这番忙碌,长安总算安定下来。 此时已是宁康元年,距昌黎之战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接到北地的消息,桓容心情大好。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全都不是问题。” 什翼犍为何会背叛,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背叛,苻坚想不明白,桓容却是一清二楚。 归根到底,不过是财帛动人心,加上谋士鼓动巧舌,促其野心膨胀,不敢继续为人趋势,干脆打起反旗,据地自立。 中原战乱百年,英雄辈出,投机取巧者也是粉墨登场。 桓容做的并不多,甚至没用幽州商队出面,只是借几名西域胡商,十几箱黄金,就在苻坚的后院烧起一场大火。 “所谓乱世,当有乱世之法。” 收起绢布,桓容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未知秦兄伤势恢复如何,或许该送几箱药材。”嘴上说着,手上未停下,一条又一条鲜肉送出,桓使君笑弯双眼。 就在这时,阿黍匆匆来报,南康公主请桓容去东院。 “可知何事?” 桓容放下竹筷,轻轻擦了擦手。 “姑孰传来消息,郎主已去。”阿黍低着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未见哀伤。 “是吗?” 桓容叹息一声。 事实上,早在去年十二月,桓大司马便已病逝。只是秘不发丧,直到桓氏私兵调至豫州,由桓容完全掌握,朝廷授下九锡,整个过程走完,确保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方才传出哀讯。 虽料到有今日,桓容仍不免感觉复杂。 桓大司马故去,桓冲将代他镇守姑孰,掌握西府军。桓豁镇守荆州,遥领扬州牧,桓氏一族并未四分五裂,反而比先时更加“抱团”,不肯被外人所趁。 思及种种,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 英雄一世,未偿夙愿,终得九锡。 既然亡者已逝,往日恩怨都将随风而去。留下的人仍要前行,在乱世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无论能不能走到尽头,至少努力过,终归不会后悔,更不会留下遗憾。 “走吧。” 抚过苍鹰背羽,桓容信步穿过廊下。 脊背挺直,目光坚毅,袖摆随风振动,仿佛大鹏振翅,即将乘风而起。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 时逢元月,盱眙少见晴日。难得几天未落雨雪,却是冷风阵阵,更觉得阴寒。 穿过廊下时,冷风迎面席卷,似能穿透骨髓。桓容加快脚步,行到东院门前,恰好见虎女和熊女手持金丝绞成的粗绳,引两头猛虎入笼。 两虎尚未成年,个头已经不小。纵然被驯养,每日仍要关入笼中,以免伤人。 “郎君。” 笼门关好,两头猛虎开始享用鲜肉。虎女和熊女福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一月前,高岵率族人抵达盱眙城,凭桓容留下的木牌,入南城大营。 见识过州兵的铁律、私兵的勇猛以及桓氏仆兵的血性,高岵严令族人,操练必尽全力,日后有机会临战更要冲锋在前。 “我等初来乍到,未立一功,依仗的不过是先祖留下的练兵之法。如想在桓使君麾下站稳脚跟,光会练兵列阵无用,必要有实在的功绩!” 许超、魏起和马良等均是由伍长晋身,立功之后方才升为什长,如今仅两人升为队主。高岵等人未立寸功,刚来自成一队,并调拨近百州兵操练,自然让未见过战阵的将兵不服。 幽州尚武,军营之中更是凭本事说话。 众人不服高岵,常借操练比武挑衅。三番两次下来,多少见识过对方的本领,彼此都生出忌惮。 最直接的后果,操练更加努力,路过营门,总能听到声声大喝,伴着抡起飞石的嗖嗖声,以及兵器扫过的破风声。 气氛能够感染人。 大营上下铆足一股劲,州兵、私兵、仆兵皆不甘落后。连投奔的羯羌都被带动,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只要桓容一声令下,甭管朝哪个方向进攻,将兵都会嗷嗷叫着往前冲,绝无一人怯战。 既然应征拿饷,自要战场上见真章。 立功才能升官,升官才可封妻荫子,继而兴旺家族。再者说,大家一样操练,一样比武,别人勇往直前,自己临阵退缩,一顶“懦夫”的帽子扣上,同乡、同族都会被带累! 这样的事没人能够做出,也万万不能做出。 “不是桓使君,家人能吃上饱饭?族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甚至开荒种田,经营坊市买卖?” “我等既然投军,自要报效使君!” “不思活命大恩,岂是人子所为!” 在贾秉和荀宥等人的推动下,幽州上下尽知桓使君而不知晋室,如果哪天桓容兵指建康,将兵百姓都会眼也不眨一下,抄起兵器跟着使君进发。 战旗所指,管你是不是皇族宗室,管你是不是士族高门,统统都要趴下! 豫州刚入治下不久,固然有尚武的风气,民心依旧有所保留。 贾秉向桓容建议,无需将州内官员全部撤换,以免造成人心不稳,可以一点点向内掺沙子,从幽州的豪强士族,到随袁峰投效的袁氏旧人,均可向州内安排。 “三方角力,自无暇生出他念。明公只需稳坐棋盘,执棋落子即可。” 之所以敢这样安排,全因豫州地理位置特殊。东临幽州,西接荆州,南靠江州,三面都是桓氏势力,州内官员想生二心另谋他主都不可能。 除非向北跑。 而以为目前秦氏和幽州的关系,十有八-九前脚刚投,后脚就被绑成粽子押回来。 投靠氐人? 这个念头压根想都不用想。 未曾出仕也就罢了,但凡能被朝廷选官,皆有家族为根基,舍弃家族投靠胡人,祖宗都会被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没用太长时间,豫州的形势渐趋平稳,纵有一两个不平的声音,也没溅起多大的水花。这让等着看热闹的某些人很是失望。 所谓的“某些人”,既有与桓容不睦的对手,也有桓熙桓济等同父兄弟。 每每想到这里,桓容都觉得费解。 要说看不清形势,未免有些牵强。可以家族为先的当下,如此数鼠目寸光的确让人无语。难怪历史上会联合桓秘加害桓冲,最后事败被流放,估计双眼早被嫉妒和不甘蒙住,智商常年不在线。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能根基牢固,人才辈出,延续几百年,形成独特的门阀政治,绝非没理由。 想到自己要面对桓冲一样的“难题”,桓容难免有几分头疼。 桓冲好歹是叔父,处置桓熙桓济不用留手。自己是这几个“智商不在线”的兄弟,动手难免被世人说嘴。 先前非议桓大司马的刀笔,此刻怕早已盯上自己。 但因此退缩,放任桓熙桓济等胡闹,桓容绝对做不到。与其等他们闹出乱子,给外人可趁之机,还不如自己下手。 反正都有“水煮活人,喜食生肉”的凶名,再加一两桩又有何妨。 历史是任凭人打扮的小姑娘。 等他手握大权,俯瞰世间众生,让史官春秋一下,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换做三年前,桓容绝不会有此类想法。现如今,他彻底融入这个时代,走上和预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不能以此间规则行事,早晚会被对手吞噬。 思绪翻腾,额际一涨一涨的疼。 桓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突起的烦躁,除下木屐,迈步走进房门。在外室暖了片刻,方才行入内室。 彼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坐在屏风后,展开姑孰送来的书信细读。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屏风前,一身素色长袍,发束葛巾,竟是许久不见的郗超。 桓容诧异挑眉。 看看侧身行礼的郗超,又看看白玉镶嵌的屏风,不禁暗道:这位怎么回来盱眙,不怕亲娘仍记前事,将他一剑扎个对穿? “见过郎君。” 郗超在桓温幕下多年,官至侍郎。在桓温活着时,即便品位高于他的官员,都要对他客气几分。如今桓温去世,他又同郗愔决裂,估计日子不会好过。 想到这里,桓容无声叹息,拱手还礼,又问候过亲娘和李夫人,正身坐下。 “郗侍郎前来报丧。”南康公主声音微哑,“你父病发突然,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你前往姑孰,同你几位叔父和族商定凶礼。” “诺!” 时下无需守孝三年,更无丁忧一说。桓容身为幽州刺使,同时掌控豫州,不能长时间离开盱眙,至多往姑孰半月,待桓大司马出殡,就当返回辖地。 “大司马丧期已定,由术士卜笄。”郗超出言道,“目下,使君两位叔父已往姑孰,仆携其书信,请使君往姑孰奔丧。”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行动,阿麦自右侧行出,将一卷竹简交给桓容。 竹简上的笔迹并不陌生,的确出自桓冲。内容不长,言明桓大司马病逝,促桓容上表朝廷,并尽快赶往姑孰。 从头至尾看过两遍,确定没有任何疏漏,桓容放下竹简,问道:“建康兄长处可有人送信?” “有。”郗超言简意赅,道出送信之人,并言桓大司马临终有遗名,言世子桓熙才具不佳,承爵后仍留建康,姑孰交由桓冲镇守。 “阿兄留在建康?” “是。”郗超继续道,“大司马还有言,待礼行之后,送二公子往建康。两位小公子送至盱眙,由殿下教导。” 桓容眉心微拧,下意识看向屏风后。 “马氏和慕容氏如何安排?”南康公主出言,似不意外这番安排。 “马氏为大司马殉,慕容氏随行建康。”郗超垂下视线,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凡其身边婢仆,皆同往。” 屏风后久久无声。 李夫人看向南康公主,后者握住她的手,继而拂过她的发,红唇轻动,无声道出两个字:“放心。” 马氏为桓大司马殉,有因也好,无因也罢,查出不对也好,仅是凑巧也罢,事情至此,南康公主不会让李夫人出事,任凭是谁,也休想动她一根头发。 “大司马有言,建康、姑孰两府皆交殿下安排。” 简言之,除了两个年幼的儿子,余下的姬妾美人,全部交给南康公主处置。 该说的话说完,郗超起身告退。 桓容同南康公主低语两声,匆匆追了出来。 “郗侍郎慢行一步。” 郗超停在廊下,转身看向桓容。因未戴冠,鬓边的银丝极是明显。 “使君可有吩咐?” “不敢言吩咐。”桓容站定之后,仔细观察郗超,片刻后道,“郗侍郎今后有何打算?” “使君何意?”郗超皱眉,“今姑孰改由江州刺使镇守,仆非其幕下,自当返回建康。” “郗侍郎打算会建康?”桓容心头微动。 “自是。” “郗侍郎仕家君多年,知家君之志。”桓容顿了一下,认真组织语言,“功业未成,就此返回建康,难道不会不甘?” “使君如要召超至幕下,恕超不能聪明。”郗超没有绕弯,直接张口决绝。 “郗侍郎误会了。”桓容摇摇头,正色道,“我非此意。” “超不明,请使君详解。” “家君已逝,郗侍郎又与郗使君不睦,此番回建康,怕要举步维艰。” 这话已经算是婉转。 实事求是的讲,现下的郗超已失去庇护伞,回到建康之后,第一个打压他的或许就是郗愔。 “容有意承家君之志,亦可为郗侍郎提供方便。无需侍郎投入幕下,仅与建康朝堂立稳,必要时,助容一臂之力即可。” “使君有大司马之志?” “然。” “殿下可知?” “家母早知。”桓容直视郗超双眼,一字一句道,“汉末黄巾之乱,魏蜀吴三分天下,中原烽火不断,胡族南迁,汉室遭逢大难,如今已是两百余年。” 郗超没有出声,神情变得严肃。 “汉胡征罚,政权兴旺,晋室代魏一统,终因永嘉之乱再分南北。”桓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容不敢比汉时豪杰,仍有斩白蛇之志。不敢言复秦汉之威,只欲结束这个乱世,还百姓安稳,复中原汉室。” 说到这里,桓容拱手,面向郗超深深一拜。 “容知郗侍郎有匡扶黎民之志,仕家君非尽出私念。容道肺腑之言,未有半点虚假,还请郗侍郎助我!” 郗超迟迟不言,神情复杂,手指藏在袖中,已是不自觉攥紧。 “使君,大丈夫立世,言出必行。” “自然。”桓容直起身,正面郗超,目光锐利,同三年前的少年已是既然不同。 双方对视良久,郗超平举起双臂,行拱手礼。 “使君记今日直言,超愿效犬马之劳!” “一言为定!” 目送郗超转身离去,桓容长长松了一口气。举手抹过额前,很好,没出汗。 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事情顺利,没有中途出现差错。如若不然,非但达不到预期效果,恐怕还会对今后不利。 “琅琊王氏,建康吴姓,再加一个郗景兴。” 放松绷紧的神经,桓容靠在木廊下,掰着手指一个个算着,嘴角不自觉勾起。 建康的钉子已经埋下,什么时候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没法完全预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虽说郗超曾对桓大司马出言,屡次对自己不利,但他的才干却是实打实,没有半点虚假。并且,相比贾秉荀宥等人,有朝堂根基,了解桓容最大的对手,能将他拉过来,哪怕不入幕府,只在必要时说两句话,出出主意,都将受益匪浅。 作为交换,桓容会保证他在建康的安全,必要时,甚至能运用桓氏的力量,使他的官位再提上一提。 当然,如今两人不算真正合作,仅是初步达成意向,是不是能真把对方拉上船,还要进一步努力。 至于往昔的恩怨,不过是在其位某其政,无需回头清算。 不是桓容圣父,而是站到一定高度,看问题的角度会截然不同。 匹夫之怒痛快一时,欲登上九五,彻底掌控棋局,有些事就不能计较,有些人更要拉拢。所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绝对的至理名言。 转念想一想,曾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反过来用在对手身上,也是一种畅快。 轻轻悄悄额头,桓容忽然失笑。莫名想到,如能在一起共事,郗超和贾秉必定很有共同语言。 宁康元年,二月 桓温病逝的消息传至建康,天子下诏,大司马社稷之臣,有匡扶晋室之功,当依汉时霍光及安平献王故事安葬。 第二份诏令,则是依桓大司马遗言,许桓熙袭南郡公,长居建康。 两道圣旨一齐送出建康。 传旨的官员不是旁人,依旧是谢玄和王献之。 之前往姑孰授九锡,两人颇有一番感慨。如今再次启程,颇有物是人非,事实变幻无常之感。 圣旨既下,葬礼的规制既要做出改变。 此时桓容已在姑孰,然事事俱有安排,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想越帮越忙,干脆不再插手,除同桓冲桓豁商议日后安排,即是每日面见族人,混个脸熟。 桓熙桓歆从建康赶来,凑巧和桓祎遇上。 兄弟三人再见,对彼此都觉陌生。然而,无论背地如何,当着世人的面仍要保持和睦,演出一场孔怀相亲,彼此友爱的戏码。 葬礼定在二月底,意味着桓容要在姑孰停留整整一个月。 在此期间,盱眙的消息皆由鹁鸽飞送,除政务军务之外,还有北来的讯息。 知晓秦璟伤势无碍,桓容大松一口气。看到什翼犍向苻坚称臣,愿意每年入贡,桓容差点笑出声来。 “谁给这位出的主意?” 不是他脑袋不清醒,实在是这事行得刁钻,估计又会让苻坚吐血。 什翼犍本是氐秦将领,反叛自立,早晚会被剿灭。苻坚稳定北边,和秦策陷入拉锯,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他。 结果倒好,这位很是光棍,直接拒收投降,却不肯丢掉代王的名号,只肯称臣纳贡。 按照苻坚一贯的行事作风,七成不会杀了他,反而要加以安抚。不是桓容胡说,历史上,苻坚真做过类似的事,饶恕反叛的将领,回头加以重用。 不过嘛…… 桓容收起绢布,指尖点了点鹁鸽的小脑袋,嘴边笑意加深。 如今的氐秦不同历史,苻坚的行事也随之产生变化。什翼犍究竟能不能光棍到底,甚至光棍出一条命,还要拭目以待。 “该让秉之联络一下西域胡。” 张凉消亡,氐人的统治未必得人心。 西域胡商记着张凉的好处,又羡慕幽州繁华,会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磨利些,必能让氐秦的西边不得安稳。 给苻坚和王猛找点事做,省得他们打南边主意。自己就有充裕的时间消化桓大司马留下的力量,进一步向建康迈进。 带着鹁鸽回到厢室,桓容琢磨该如何写成回信。 另一边,桓熙桓济桓歆凑到一起,互相看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都从鼻孔哼气。碍于将要实行的计划,不得不互相忍耐,只等事成后再做叫。 殊不知,桓歆早有异心,听着桓熙和桓济的春秋大梦,暗中冷笑,只等两人放松戒心,必要找个机会去见桓容。 他们想死,自己绝不会陪着一起死! 世子之事已成妄想,南郡公的爵位不会落到头上。与其陪着这两个一起撞南墙,不如识趣些,转投向桓容,或许能平安下半辈子。 反正他早被视为优柔寡断,墙头草一样。既如此,自然要倒向更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宁康元年,二月庚申,桓大司马入葬陵寝,朝廷追赠丞相,谥号宣武。 葬礼依安平献王司马孚和霍光旧例,并有象征九锡的车马服及兵矢随葬。 出殡当日,西府军上下一片缟素,姑孰城及子城百姓自发相送。桓容身为嫡子,和桓熙走在队前,看到路边的百姓,听到阵阵的哀哭,不免有一阵恍惚。 无论桓大司马晚年如何,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的确为东晋收复疆土、维持稳定做出极大贡献。 史书评论放到一边,抛开往昔的种种,单以今日论,可言桓温不愧为乱世中的代表人物,东晋权臣,史书留名之人。 队伍中另有二十余具棺木,其内是身殉的马氏和婢仆。 出殡之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抵达姑孰。马氏跪于门前,请见公主一面。南康公主并未见她,仅让阿麦传话,葬礼之后,会将桓玄接去幽州,和桓伟一同教养。 “殿下应下郎主遗命,夫人可以放心。” 马氏将为桓大司马殉,一声“夫人”自是担得。 听到这句承诺,马氏在门前稽首,随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奢望一夕破灭,终于让她看清事实。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夫人”又如何,不过一个空名,到头来,要舍弃亲子,随葬地下。日后如有变故,谁来看顾郎君?谁又能护他成人? 回到院中,见到手捧漆盏,恭候多时的忠仆,马氏深吸一口气,眼圈泛红,声音哽在喉咙里。 “夫人,该上路了。” 忠仆侍奉桓大司马多年,自他手刃江氏子、丧庐报仇时就在身侧。满打满算已将近五十载。其桓温出仕,镇荆州,娶南康公主,三次北伐,封郡公,任大司马,身边的健仆护卫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没有离开。 哪怕瞎了一只眼,断了半个手掌,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依旧侍奉桓温到今日。 由他亲自来送马氏,可以说是不小的“荣耀”。 看着送到跟前的漆盏,马氏心中苦笑。她宁可不要这种荣耀!只求能活下去,活着看桓玄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活过下半生。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待幻境戳破,留在她面前的早已是条死路。 早知今日,她绝不会生出妄想,宁愿和慕容氏一样,老老实实的守着儿子,哪怕是灵智有损,哪怕是……她还笑慕容氏傻,原来她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夫人。”忠仆提醒一句,捧着棋盘的婢仆跪到马氏跟前。 同时,另有婢仆捧上裙钗簪环,请马氏饮酒前更换。 “我。我想见郎君一面。”马氏声音沙哑,脸色惨白。 “七郎君已送去正院。”忠仆不为所动,摆明告诉马氏,遵桓大司马遗命,桓玄由南康公主养养育教导,再同她无干。 马氏僵在当场,两息之后,整个人似被抽去骨头,当场瘫软在地。 忠仆向左右使了眼色,立刻有婢仆上前搀扶起马氏,送她到屏风更衣,树发戴上蔽髻。院中的婢仆都被带到廊下,每人面前一觞-毒-酒。 有婢仆不肯饮,挣扎着想要跑远,立刻被健仆捉住,弓弦勒在镜间,很快没了声息。 婢仆倒地,死不瞑目。 忠仆眉毛不抬,让人拖下去处理。 “这样的,自然不能随葬侍奉郎主。” 余下的婢仆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却不敢抗争,只能含着泪水端起羽觞,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咳嗽声、痛呼声和抓挠声同时响起,又迅速消失。 马氏被扶出屏风,看到二十多具尸身,表情麻木,未出一声。 “夫人,请吧。” 马氏端起羽觞,看着觞内浑浊的酒水,嘴角掀起一丝讽笑。 待酒水下腹,似一团烈火熊熊燃起,喉咙间尝到一丝腥甜,嘴角的鲜红未知是胭脂还是血线。 “扶我入棺。” 马氏强撑着不肯倒下,由婢仆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备好的棺材前,颤抖着躺了进去。合上双眼之前,马氏看向屋顶,意外发现,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 忠仆站在棺木前,看着马氏咽下最后一口气,率众人行礼。 待葬礼之后,他将携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为桓大司马守陵。 送葬队伍行到中途,远离城中人的视线,桓熙桓济突然发现,身边多出数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预感不妙,正要作势发怒驱赶,就见桓容走到身侧,素袍白巾,如画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冷峻。 “阿兄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何意?”桓熙怒声道,“大君未入陵寝,你就要为难亲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过后果?” “自然是想过,否则也不会行此举。”桓容近前半步,语速微慢,却让桓熙的心吊到嗓子眼,“正因不想扰乱大君葬礼,不想让大君到地下亦不安宁,不得已,只能派人看着两位兄长。还请兄长识趣谢,莫要让我为难。” 桓熙脸色涨红。 “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顾念‘孔怀之情’,不想大君刚去就让族人生疑,让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让人看着兄长了。” “敬道,”桓济见势不好,唯恐桓熙说漏嘴甚至当场闹起来,忙上前打圆场,“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不必吗?”桓容看向桓济,侧过身,让出两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见,此举是否有必要?” 桓歆抬起头,迎上桓熙的怒视、桓济的愕然,半点不以为意,颔首道:“大兄二兄哀伤过度,理当如此,敬道所行无半分不对。以我之见,大君入陵之后,两位兄长暂不能赶往建康,需当另寻一地调养,由敬道上表,朝廷定会体谅。” 话说到这里,桓歆的立场已毋庸置疑。知道和桓熙桓济撕破脸,干脆豁出去,接着道:“建康桓府,无妨交给为兄。为兄身负官职,且有大君留下忠仆,自然能大礼妥当。” 桓熙桓济欲对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难保不会再生恶心。 不能动手砍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与其送他们去建康,不如就近找个地方看管。至于建康哪里,桓歆自愿请缨。 纵然是墙头草、才具一般,终归是桓大司马的儿子,且为官数载,同朝廷上下都打过交道,可以认清局势。 只要桓容立稳幽州,手握豫州,桓冲桓豁牢牢盘踞江、荆两州,朝廷就不敢动他分毫。甚至为拉拢桓氏对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会以礼相待。 除了失去几分自由,日子绝不会难过。 富贵险中求。 他不如桓祎和桓容的情谊,早年间也犯下不少错误,好在没像桓熙桓济一样走死路,尚可以补救。 有了今天这份“投名状”,哪怕桓容不信他,却也而不会为难他。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龄、才具、人望和实力,他日必能越过桓冲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统领桓氏。 看不清形势,早晚要撞南墙,就如桓熙和桓济。 识趣一些,放下身段,总有能出头之日。 桓歆态度表明,一番话说完,桓熙和桓济皆是眼底充血。 桓容没有给两人闹起来的机会,下半段路程中,始终有健仆跟随在侧,只要稍有不对,立刻会将两人砸晕,以“哀伤过度”为由,搀扶着走完整个过程。 哀伤过度,在葬礼上晕倒,非但不会为世人诟病,反而会得来一片赞誉。 桓歆走到桓容身边,无视桓祎质疑的目光,低声道:“阿弟行事终留一线,可惜大兄和二兄不会领情。” “无妨。”桓容没有回头,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声道:“我自问心无愧。” 桓歆张张嘴,似想再说,忽见桓冲走来,到底将话咽回喉咙里,没有再出声。 扫过桓歆和桓祎,桓冲将桓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叔父所言何事?” 桓冲挑眉,明显在说:明明知道我指什么,休要装傻。 桓容摇摇头,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烧大司马府。迷药等物皆已备妥,并有地方豪强相助。他们针对的不只侄儿,还有叔父。”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四叔父。”桓容苦笑。 “四兄?”桓冲沉吟片刻,“建康那边没有参与?以他二人的能力,做不到这样的安排。” “目前未知全部,只知高平郗氏之人曾出现在姑孰。” “郗方回?” 桓容点点头,感觉很是复杂,难言是什么滋味。 “此事到此为止。”桓冲突然道。 “叔父?”桓容诧异。 “你立刻收手,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桓冲表情肃然,单手按住桓容的肩膀,“上表之事无碍,但不能给世人留下话柄,言你不敬亲兄,不睦手足。” “可……” “听我之言。”桓冲继续道,“此事我会同你三叔父商量,族中由我二人出面。桓熙桓济不论,牵扯到四兄,你绝不能沾手,否则会引来族人不满,于你今后不利。” “那样一来,叔父亦是声明有碍。” “无妨。”五指用力,捏了捏桓容肩膀,“需知桓氏一体,家主德行关乎全族。不提他人,只提庾氏,纵然是外戚出身,但庾冰才具颇高,英明果决,他在时,庾氏一度占据朝堂。换到庾希,同样有女入宫为后,家族势力和名声却是一落千丈。” 桓冲声音更低,一字一句却含着千钧之里,直直砸入桓容脑海。 “纵然有外因存在,究其根本,还是家主无能,不能延续荣耀。” “士族家主,权柄、地位和责任并举。” “阿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 桓容深吸一口气,当真没有想过,在桓大司马的葬礼上,桓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叔父教诲,侄定牢记在心。” 桓冲点点头,有拍了拍桓容的肩膀,道:“你幼时见我,常唤我阿父。年长后反倒生疏。今后我镇姑孰,你在盱眙,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不会太少。阿容如愿意,何妨再唤我阿父,想必三兄也是乐意。” 魏晋时期,伯侄和叔侄关系不亚于父子。 文献有载,兄弟之子犹子也,叔侄之分,与父子同。世人提起兄弟的儿子,常以“我子”“我儿”相呼,少言“我侄”。侄子唤一声“阿父”实是再寻常不过。 桓容看着桓冲,感受到扣在肩头的力道,片刻后重重点头,唤了一声“阿父”。 桓冲收回手,神情变得温和,对上桓豁望过来的视线,微微颔首。后者会意,没有当场发问,只等葬礼结束之后再说。 棺木和随葬品送入陵寝,墓门合拢。 一应程序走完,送葬的队伍转道回城。 桓熙和桓济依旧由健仆看管,桓歆始终不离桓容三步远,引得桓祎频频侧目。 桓冲和桓豁走出一处,低语几声,桓豁眉心蹙紧,手摸向身侧,刹那落了个空,这才想到佩剑已解,想砍人都没有趁手的兵器。 “奴子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竟联合外人欲害亲弟,如此岂能留他!” “阿兄稍安勿躁。”桓冲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此事涉及四兄,且有建康京口牵涉其中,不好太过鲁莽,以免落入他人圈套。” “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已同阿容商定,上表朝廷,留桓熙桓济在外,由桓歆入建康。三兄那里暂且不动,只是,与大中正书信,为其选官的事需得再议。” 桓豁不忿,然也明白,桓温刚去不久,族中不能大动干戈,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至于建康和京口,”桓冲扯了扯嘴角,“同样不能轻举妄动,暂时隐忍,寻到机会再报今日之仇!” 桓温临终之前曾叮嘱桓冲,军事警惕郗愔,政事关注谢安。 “此二人皆大才,不可轻与之敌。” 评价之高,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是望尘莫及。 无论兄弟间的关系如何,桓冲对桓温临终之言绝不敢轻忽。故而,听到桓容之言,第一反应是将他从事情中“摘”出来,以免莽撞行事,落入对方的圈套。 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以谢安和郗愔的为人,和桓熙桓济的合作明显只是个皇子,帮着他们烧大司马府?除非脑子进水! 桓豁回过味来,神情愈发凝重,看向桓熙桓济的目光犹如利剑。 大兄豪杰一世,怎么会生出这样两个儿子? 什么叫不知亲疏远近,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引狼入室? 这就是! 回城之后,桓熙桓济之辈被关押起来,“忠”于两人的健仆护卫无一例外,全部捆绑捉拿,严加拷问。 不过,消息局限在桓府之内,叔侄三人之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知晓内情,桓氏族中多不知晓内情。还道是桓熙桓济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没法见人。 贾秉接到桓容书信,知晓前因后果,很快送来回信。 看到信中内容,桓容当场牙酸。 照此行事,建康不乱亦不远矣。可想想对方所为,又立即狠下心来。当即修书两封,一封送回盱眙,一封送到王献之手里。 书信送到,贾秉和荀宥一同着手安排,王献之和王彪之商量之后,顺势扇风点火。 四月丁卯,建康成内忽起一阵“妖-风”,一名自称大道祭酒的妖人聚贼寇三百余人,口称天子司马曜不忠不孝,气死先帝,当举东海王。 这且不算,更打起司马道子的旗号,晨攻广莫门,诈称东海王入宫,突入云龙门,直登殿阁。 守将见贼人中有一穿着衮冕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无法确认身份,不敢尽权利砍杀。贼人趁势劫掠放火,待左卫将军益康和游击将军毛安之率众诛贼,云龙门内火势冲天,贼人死伤百余,贼首竟趁火势逃窜而去。 至于诈成“司马道子”之人,并未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 这一场“民-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场闹剧。 彼时,司马道子出城游玩,完全不知宫中之事,待匆匆赶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场,对上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场闹剧留下的后遗症不小。 司马曜不孝的名声传遍建康,司马道子为避嫌,不得不上请归封地,不受琅琊王爵位。 与此同时,郗愔接到密报,言司马曜曾秘示幽州来人,如愿助他掌握朝政,可续丞相之位;台城内也得到消息,司马曜曾有“妇人不当干政,以防外戚祸乱”之类的话语。 一时之间,司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来,几乎要被活活烤死。 王彪之和王献之偏在此时进言,天子幼冲,新丧元辅,当请太后临政。谢安和王坦之表示赞同,郗愔却竭力反对。 “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体,故可临朝。今上年出十岁,垂及冠婚,岂可示人君幼弱,以太后临朝!” 双方各执一词,朝中的目光立时聚拢,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建康的水再次搅混,按照贾舍人的计划,即使没有明火,战场暗火也要烧上一段时日,直到各方争出个高下。 与之相对,桓熙桓济在外,桓歆归建康的上表,压根没砸出半点水花。前者认定的“盟友”,正忙着在朝堂争个高下,可有可无的两枚弃子,早已抛到脑后。 早知今日,桓熙桓济是否会后悔? 或许会,或许仍要一条路走到黑。 桓容放飞鹁鸽,想到建康城的种种,不觉眯上双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风。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 宁康元年,五月,东晋朝廷仍为太后摄政一事吵嚷不休,始终未能做出决断。 朝堂之上,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 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首的建康士族坚持天子年少,理应由太后临朝摄政。郗愔意见相反,联合部分武将和前者针锋相对。 位于权力边缘的吴姓士族态度模糊,投向桓氏的文武官员时而站到王谢士族一边,时而又为郗刺使摇旗呐喊,使得情势更乱。 次数多了,争执的双方终于明白,这些人压根没想过帮自己,甚至连骑墙派都不是,分明就是在推波助澜、火上添油,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可就算知道这些朝官和其背后人的目的,王谢士族和郗愔也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一致,就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双方争夺是朝堂权利,矛盾实难调和。 王谢士族希望推出太后平衡朝堂,即使仍要被郗愔压制,好歹有了部分话语权,不会如先前一般完全处于劣势。 郗愔则不然。 遗诏写明,他乃先帝亲命的顾命大臣,有“行周公故事”之权。说白了,只要不顺心,完全可以将司马曜废掉。但是,牵扯上太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道理,天子可以废,皇后可以废,没听说太后可以废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让台城内部生乱,无暇顾及前朝。 台城中有两位太后,褚太后和王太后。 论政治经验,褚太后远远胜过王太后。奈何后者辈分更高,已将台城权利牢牢握于掌中,更将褚太后移到偏殿,整日与道经为伍,自天子登基大典之后,几乎没在人前露面。 纵然想派人挑-拨,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如果被士族眼线窥到,就此抓住把柄,更是一桩麻烦。 计策无法实行,郗刺使干脆心一横,不玩虚的,直接以实力碾压。 自四月末至五月,郗愔连向京口下了两道调兵令,交代郗融掌管政军,命刘牢之率领一千五百甲士赶奔建康,抵达后在城外五里扎营,摆开营盘,向建康亮出肌肉。 谋略高了不起?占据舆论制高点就能成事? 完全是笑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舌灿莲花也是白搭。 军队抵达后,郗刺使连续两日未上朝,直接宿在营中。此举闹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众人这才想起,郗愔入朝辅政不假,手中可还牢牢握着北府军! 他是当朝名士,同样是一方权臣! 桓大司马在时,犹对他忌惮三分。临终不忘叮嘱桓冲,不要轻易同郗方回起冲突,以免酿成大祸,结局不好收拾。 如今因太后摄政一事,建康士族死咬不放,终于触到郗使君的逆鳞。 “道理”说不通? 简单。 直接亮兵刃,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做出了历史上褚太后一样的选择,派宦者明告朝中,先帝临终有命,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家国事一应禀于两人,无需问于长乐宫。 翻译过来,按照司马昱临终交代,朝堂上的事交给桓温和郗愔决断,天子继续做摆设,太后更不打算随便搀和。 建康士族能和他们争,争赢了算是有本事,利益自己留着,台城不求任何好处。争输了激怒对方,最好自己受着,别拉咱们这“孤儿寡母”下水。 事情至此,王太后明摆着要-抽-身-而出,褚太后想插手也没有办法;司马曜乐得朝中生乱,无人追问金印下落;司马道子轻易不入台城,整日留在府中,等着许他前往封地的诏令。 涉及到“朝堂权柄”争夺,晋室反倒置身事外,做壁上观,不得不令人唏嘘。可见皇权衰落到何等地步。 太后和天子-抽-身,建康士族不想轻易让步,唯有硬着头皮自己上。 郗愔连续五日不上朝,风雨欲来,局势似绷紧的弦,一旦挣断,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桓大司马尚在,郗方回八成不会轻易起刀兵。如今桓大司马已去,桓氏的态度很是微妙,送去几封私信没有回音,送去官文又含糊其辞,九成不用指望。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谢安和王坦之不得不亲赴城外大营,和郗愔敞开做一回深谈。 王献之和王彪之自然同行。 不过,比起谢安和王坦之的惴惴不安,两人面上凝重,心中却是一派轻松。无他,桓容遣人送来书信,无论建康乱与不乱,琅琊王氏都当无碍。 信上盖有私印,可见诚意。 王彪之和王献之十分清楚,局势如此,自己更要镇定,绝不能乱。否则计划不成,家族也会受到牵累。 事已至此,无法轻易回头,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好在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挡在前边,郗愔要杀鸡儆猴,这刀也落不到自己的脖子上。 一行人-进-入大营,两旁甲士成列,铠甲鲜明,手中长矛相击,发出铿锵钝响,顿觉杀气腾腾。 刘牢之所部皆为精锐,多数经历过战火,此刻盯着谢安王坦之等人,浑身煞气全开,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王坦之面色微白,王彪之和王献之也是神情微变。随行的朝官更是怛然失色,少数已汗湿衣襟。 唯有谢安神情自若,一路走进大帐,与郗愔见礼,从容就座,半点不为威严所慑。 见帐后隐有刀斧手身影,众人脸现惊色,慑然不敢语。 谢安双手落于腿上,笑言:“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护国安邦。使君今见我等,何帐后置人邪?” 历史总有巧合。 没有桓大司马带兵入京,却有郗刺使屯兵城外。 同样是入营“谈判”,面对的人不再相同,谢安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郗愔沉色不语,帐中气氛更显压抑。 谢安夷然不惧,面上带笑,直视郗愔双眼。 良久之后,郗愔忽然大笑,“安石戏言矣。” 说罢抬手,刀斧手尽数退去,健仆送上茶汤糕点。 郗愔撇开政事,大谈老庄之道、养生之法。不看帐外甲士,八成会以为此地不是军营,而是某处山清水秀,适合清谈之所。 用过茶水点心,谈过道学养生,帐中气氛稍显缓和,分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谢安放下漆盏,取过布巾擦过手,见郗愔迟迟不入正题,知晓堆放实在比耐心,干脆主动开口,开门见山,提及朝中之事。 王坦之手一颤,众人的神情再度紧绷。 郗愔略微沉下脸色,少顷又现笑容,道:“安石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今北有强敌,边境不稳,建康如若生乱,则敌寇必趁机南下,国中亦将遭逢大难。如重蹈前朝之祸,使君与安皆成罪人。” “安石……”听闻此言,王坦之暗道不好,想要出声阻止。不想谢安决心既下,话说得太快,压根拦都拦不住。 “安知使君之志,亦知使君忧国忧民之心,但请使君斟酌,莫要酿成一场祸事。” 郗愔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太多改变,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谢安当面划出底线,太后临朝势在必行。 至于王太后是不是乐意,不在士族的考虑之内。 实事求是的讲,推出太后是为争夺话语权,又不是真为了让其摄政,本人不愿理政事,反倒正中群臣下怀。 不过,这条底线却会触动郗愔的利益。除非他肯让步,否则,事情仍会僵在这里,始终无法推进半步。 帐中陷入沉默,郗愔不言,谢安不语,王坦之皱眉深思,王彪之和王献之互看一眼,最终由王献之开口道:“使君,仆有一言。” 王献之曾于郗愔帐下为官,更曾随他北伐,在几人之中,算是比较有交情,说话能多出几分底气。 “子敬但说无妨。”郗愔道。 “诺。” 王献之拱手,组织过语言,将打好的腹稿和盘托出。 事情僵在这里不是办法。 按照桓容的意思,乱归乱,真起了兵祸,遭殃的还是建康百姓。 经过书信商量,针对朝中局势,桓容提出建议,由王献之和王彪之共同斟酌定出条件,希望能兼顾双方利益,将随时可能爆发的兵-祸消弭于无形。 太后临朝势在必行,不容更改,这是谢安的底线,同时也是王献之和王彪之的。 一来,作为提出太后摄政之人,琅琊王氏自然不能自打嘴巴,当着谢安和王坦之的面反口;二来,涉及到士族利益,大家必须站到统一阵线。 不然的话,琅琊王氏别说再起,很快就会成为士族公-敌。 有得必有失,想要坚守住底线,在其他方面就要妥协。 王献之提出,太后临朝之后,只听政不决事,凡政、军要务均须问顾命大臣。待到天子冠婚,则政归天子。太后还于-后-宫,顾命大臣留于朝堂辅佐,仍可督视天子,行周公故事。 简言之,双方各退一步,郗愔点头同意太后临朝,不再横加阻挠;王谢士族尊重他顾命大臣的地位,并会上请天子,授他丞相一职。 这个方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能将争斗拉回朝堂,不至于刀兵相向,使得兵-乱建康,给他人可趁之机。 同时,双方分权也买下隐患,使郗愔和王谢士族彻底站到对立面,几乎不可能合作。 有了这个空隙,桓氏便有了机会,相当于桓容有了机会。 作为事情的发起人和执行者,琅琊王氏终于从实在意义上成为桓容的盟友,今后想要稳立于朝堂,继续同各方势力争锋,必要同桓容紧密合作,挖坑之事不能再有。遇有他人给桓容挖坑,不知道且罢,若是知道,必当第一时间通风报信。 在一段时间内,双方的盟约会相当牢固。至于会不会因某事打破,还要走一步看一步。 “如此行事,郗使君以为如何?” 王献之摆出条件,等着郗愔回答。 谢安微感不妥,却无法出言反对。比起坚持下去,这无疑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帐中寂静良久,郗愔终于点头。 “可。” 王献之再拱手,潇洒俊秀一如往日。然投身朝堂,为家族利益出仕,逐渐累积经验,行事风格早已判若两人。 双方各退一步,暂时达成一致。 谢安等人返回城中,很快请见天子,着手进行安排。 郗愔仍留在城外大营,什么时候“授封丞相”的主意下达,什么时候才会撤兵还城。 手握调兵的虎符,郗刺使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良久陷入沉思。 刘牢之候在一旁,忆起去岁以来的种种,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不自觉握紧剑柄,脸颊绷紧,胸中涌起一团暗火,是关于权力的野心。 不出五日,宫中旨意下达,授郗愔昌郡公,官至丞相、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兖、青、徐三州诸军事。 旨意宣读朝中,官印送至,屯于城外的北府军隔日拔营,多数返回京口,留三百常驻建康,成为郗愔威慑朝堂的绝对力量。 对于他的做法,建康士族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郗使君的理由光明正大,日前有贼寇犯云龙门,几登殿阁,足见京城守卫空虚。留下三百北府军在此,定能震慑宵小,使其不敢随意起异心。 此言一出,建康士族当面不言,背后没少扎小人。 谁是妖人?谁生异心?震慑的又是谁? 指桑骂槐还能不能再明显一点? 无论建康士族怎么想,也不管司马曜是不是关在太极殿砸东西,也无论王太后是不是万般不愿,政局终于暂时平稳,建康免去一场兵祸,朝堂上下都能松一口气。 不过,贾舍人点燃的这场暗火并未完全熄灭,任残余不少火星,遇其当时机,必会再次熊熊燃烧,直至吞噬整个建康。 宁康元年,六月 盱眙一天比一天热,出门走上一圈,必定会热出一身大汗。 “这哪里是六月天。” 桓容禁不住热,终于舍弃长跑,换上轻薄的大善。当然,吊带衫什么的依旧拒绝,大衫内是蚕丝制的中意,轻薄透气,领口微微敞开,总能舒缓几许闷热。 桓容坐在廊下,背靠门栏,手上摇着一把蒲葵擅,时而扯扯衣领,稍显粗鲁的姿态,在旁人看来却看几分潇洒不羁。 自廊下走来的婢仆不觉晕红脸颊,心跳加速。 袁峰和桓玄桓伟排排坐,一人面前摆着一只漆碗,碗中是浇了蜂蜜、掺了鲜果的碎冰,另外还有一团奶油。 不得不承认,劳动人民智慧无穷。 桓容只是提了两次,厨下就做了成品。 没有趁手的工具? 没关系,人来! 刺使府最不缺的就是壮汉,各个轻松举磨盘,抡石头像在玩,不过是抄起筷子搭上两个时辰蛋清,完全不成问题。 漆碗不大,三个小孩吃完,都有些意犹未尽。 婢仆撤下矮桌,送上蜜水和新制的酥饼,桓容抱起圆蹲蹲的桓伟,摸了摸桓玄的发顶,让婢仆为袁峰大打扇,笑道:“这东西虽好,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 “诺。” 三个小孩都很听话,袁峰问过时辰,起身换过单衣,让健仆牵来小马,准备练习骑术。 “天热,何妨停上一亮日。” 袁峰摇摇头,正色道:“业精于勤。” 桓容:“……” 这是唐时韩愈的名言,他不过是没留神,偶尔说漏嘴,没想到就被小孩记住了。本就已经够学霸,还要如此勤奋,还让凡夫俗子怎么活? “阿兄。”桓伟拉拉桓容的袖摆,“马!我也想骑马!” 桓玄也凑了过来,满脸都是渴望。 “你们还小。”桓容摇摇头,道,“须得再过两年。” 两个小孩面露失望,很快又被木质玩具引来注意,“抛弃”桓容,一心一意的玩起能低飞的木鸟和慢速奔跑的木马。 邻近傍晚,终于有了一丝凉风。 婢仆和保母照看着桓伟和桓玄,准备抱他们去东院。 桓容偷得半日闲,不能继续偷懒,起身抻个懒腰,打算先处理部分政务,再去东院陪亲娘用膳。 刚刚翻开竹简,忽见苍鹰飞入内室。 紧接着,有健仆前来禀报,荆州送来消息,梁州刺史杨亮急报,贼寇犯境!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梁州乃华夏九州之一,始置于夏,在今陕西境内。 经西周、春秋,先后分属于巴蜀、秦国。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在此置汉中郡,为秦三十六郡之一。再之后,经两汉三国,梁州先属蜀国,后蜀被魏所灭,重分梁、益二州,梁州下辖八郡,治所在即在汉中。 西晋代魏,梁州一度改设为国,分封诸侯王。不久即被废,重归州郡。 东晋元帝南渡,重划西晋在南地的版图。梁州辖地逐渐缩减,唯治所仍在汉中。 从王导到庾冰,从祖逖到桓温,皇帝与士族共天下,门阀政治达到顶峰。朝堂亦涌现不少将才,一度率兵北伐,立志拓展疆域、驱逐胡寇。 祖逖于建武元年北伐,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大片州郡,使得当时势大的羯人不敢南侵。桓温更是多次率兵出征,伐前秦、败羌族、攻前燕、灭成汉,使东晋版图一度扩张。 无论后世评价如何,真实存于历史上的功绩不能抹杀。 可惜的是,经两百年战乱,汉室终归衰弱,加上各种各样的原因,东晋虽被视为正统,终不能逐走胡人,一统南北。 南北对峙,北方胡族政权不断更迭,东晋统治也渐入末路。没有契机出现,历史仍将沿着原有的轨迹前行,在隋统一南北之前,苦难仍将持续一百多年。 机缘巧合之下,某只蝴蝶扇动翅膀,契机乍然出现,历史的长河未必沿着原来方向流淌,很可能中途改道。 是好是坏,端看这只蝴蝶够不够努力,扇动翅膀的频率是高是低。 桓容立志终结乱世,提前结束华夏黎民的苦难。 他十分清楚,要想真正走向成功,不能全靠大把撒钱、暗中“放-火”,势必要亮出肌肉,以军队抵御外敌,开疆拓土。 原本以为,要出兵北方,至少还需一段时间。 毕竟秦氏和幽州结盟,短期内不会打破盟约;而苻坚面临秦策的报复,又时而被柔然部落骚-扰,更要料理什翼犍这个占了姑臧就耍赖的滚刀肉,一时之间无暇南顾。 结果万万没想到,氐人的行动出乎预料,不顾三面是敌,竟悍然出兵梁州。 苻坚头脑发热,王猛也病糊涂了? 听完健仆的禀报,看过幽州送来的书信,桓容实在想不明白,口中喃喃念着,时而敲一下额头,对氐人出兵的意图万分不解。 健仆立在外室,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除非桓容问话,否则半声不出。 至于桓容口中念叨的“头脑发热”“病糊涂”一类的话语,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 桓大司马的葬礼之后,桓容分别送了桓豁和桓冲一对鹁鸽。 以鹁鸽飞送急报,速度快于人力,优势十分明显。 然而,想打探具体消息,却是无人可寻。正如现下,如能找送信人问上一问,或许能更加了解情况,好歹推敲一番,不至于满头雾水。 奈何送信的是鹁鸽,想问都不可能。 桓容叹息一声,命健仆去请贾秉和荀宥。 就接到的消息来看,梁州情况不妙,荆州有意出兵。桓豁的意思是,桓容可以借机上表,一同派兵。 杨亮祖籍弘农,先祖曾为汉时名臣。魏时仕曹操,晋立后又仕司马氏。元帝过江后,更是助王导稳固政权,功劳着实不小。 有这样的资本,杨亮官居刺使,三代镇梁州,手握一支州兵,对桓大司马并不十分买账。 桓温死后,益州同桓氏结盟,梁州依旧游离在外。 不是说他多么忠于司马氏,而是出身的缘故,加上父祖观念影响,始终看不上桓大司马。 不是十万火急,他绝不会向桓氏求救。 请神容易送神难,桓氏一旦派兵,梁州不易主也不能再如往日,杨氏终归要低头。 论政治手段,桓豁比不上桓冲,但就军事才能而言,他足以比肩桓大司马。接到求救信的同时,桓豁铺开舆图,手指点在汉中郡,心知这根扎在汉中的钉子终于要被折断。 只不过,事情不能由他一人来做。 故而,桓豁一边点兵,一边向幽州和江州送去书信。 既然要卖梁州人情,无妨动作大一些,让杨亮没有抵赖的可能,到时不弯腰也得弯腰! 再者,荆州地处要冲,同样和氐秦接壤。为防氐人声东击西,桓豁不可能擅离,领兵之职也要托付于他人。而桓冲镇守姑孰,同样不能擅离,思来想去,幽州的桓容成为最佳选择。 一来,幽州不与氐秦接壤,苻坚想声东击西都没有可能。 借道? 先问问秦氏答不答应。 二来,幽州上下一心,纵然桓容出兵,朝廷也别想插-进手来。谁敢伸爪子,绝对照剁不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桓容需要战功。 桓容出仕以来,名望不断攀高,战功仅停留在北伐鲜卑。寿春之战和派兵接掌豫州,内中牵涉到太多,并不好于世间大肆宣扬。 此番氐人南侵,正是光明正大出兵的机会! 朝廷再是防备,也不可能坐视梁州易主。更重要的是,北府军在扬州,根本来不及出兵。等郗愔集结兵力,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接到荆州消息,桓冲也迅速送出书信,赞同前者的提议,由桓容率兵出征御敌。 桓容起初纠结于氐人出兵的目的,和贾舍人一番商议,又看过桓冲的来信,不免暗中叹息。 自己终归是经验太少,遇事想偏,没能第一时间抓住“重点”。 氐人已经南下,绞尽脑汁于对方目的,实在有些本末倒置。当前要事,是尽快商上表朝廷,请发幽、豫州兵驰援梁州。 至于苻坚王猛出兵的目的,大可以稍后再议。 “明公无需过于提心。”贾舍人放过一把暗火,这些时日总是笑呵呵,让桓容很不习惯,见面都觉得头皮发麻。 “败其与战事,无论目的为何,皆不重要。” 翻译过来,乱世之中,计谋固然重要,最根本的还是要比谁拳头大。只要在战场上取胜,无论对方怀揣什么念头,最终都将化为泡影。 桓容点点头,接受了贾秉的解释。 “草拟表书之事交与秉之。”桓容捏捏鼻根。 “事情紧急,需得提前点齐并将,备妥粮草,此事便交于仲仁。待孔玙从城外归来,劳烦仲仁与他说一声,开南城粮仓。” “诺!” 贾秉荀宥一并拱手,见桓容没有更多吩咐,告辞退出内室。 走到廊下,两人互相看看,嘴角同时勾起,笑容都有些意味深长。 “此次出征,如能灭氐兵,自梁州入秦境,大事便成三分。”荀宥道。 贾秉微微眯眼,长袖振动,傍晚的凉风绕过指间,语调平缓,话中的内容直让人毛发倒竖,“苻坚是为人雄。王猛亦是大才,可惜不逢时机,又没能早秦氏一步拿下邺城。如若不然,北地局势定然不同,想助明公成就大事,恐要费力几分。” 荀宥点点头,道:“闻王猛病重,未知能否撑过今岁。” “且看吧。”荀宥看向院中,见有一只领角鸮飞落枝头,倏尔又振动双翼,直向窗边飞去,不由得笑意加深。 “如王猛去世,氐人内部必将不稳。届时,还需劝明公尽快动手,早秦氏一步拿下长安。” “秦氏?” “秦氏。”贾秉看向荀宥,缓缓收起嘴边的笑意,眼底暗光微闪,“以我之见,明公登九五不难,难的在于一统中原。” 荀宥蹙眉,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中似多出些什么。 “秉之所言甚是。只秦氏同为汉室,且扎根北地,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 “确实。”贾秉继续道,“事难为却非不可为,端看明公如何决断。” 天色更暗,微凉的夜风卷过廊下,模糊了两人的声音。木屐声依旧清脆,至回廊尽头,方才慢慢变小,终不可闻。 两人离开不久,桓容方才想起苍鹰。转身一看,苍鹰正背对着他,颈羽都竖了起来。 “怎么?” 桓容试着安抚苍鹰,后者直接躲开,继续对着窗口鸣叫。 安抚很不成功,似乎还有火上加油的趋势。 无奈之下,桓容命婢仆取来鲜肉。不料想,鲜肉刚刚摆到桌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上来,落下时偏又无声无息,飞快的叼起一条鲜肉,两口吞入腹中。 看着来着脑袋上的两撮耳羽,桓容登时无语。 这是他在北边见的那只? 或许,也许,可能? 苍鹰叫声更加响亮,直接扑到桌上,颈羽完全竖起,明显动了真怒。 面对这种情况,桓容也是无奈,干脆心一横,单臂套上羊皮,直接按住苍鹰脊背。 苍鹰不满的鸣叫,委屈的看向他。 昔日酷帅狂霸拽的猛禽,沦落成一副小媳妇样,桓容也十分不忍心。见领角鸮飞出窗口,盘中已空空如也,又让婢仆送来更多鲜肉,一条一条投喂,总算让苍鹰安静下来,不再愤怒得炸毛。 “好歹也曾同路,别计较太多。”桓容一边投喂一边抚鹰羽,笑道,“厨下有不少肥羊,稍后宰杀一头,取最好的部分给你。” 安抚过苍鹰,发现鹰腿上没有竹管,桓容不免有些失望。 带婢仆来请,猛地一拍手,想起自己要陪亲娘用膳。看看天色,这个时辰了,八成膳食早已摆好,正等着自己。 又给苍鹰喂过一条鲜肉,交代婢仆不要关窗,也不要轻易入内室,桓冲踏上木屐,急匆匆赶向动院。 漆盘很快见底,苍鹰移到木架上,满意的振动双翅,开始梳理羽毛。 梳理到一半,窗外又起一阵鹰鸣,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飞入内室,腿上绑上竹管,爪子上竟还抓着一只领角鸮。 领角鸮没有受伤,吓得却是不清。 苍鹰看看它,鹰眼眯起,就要凑过来报仇。不想被一翅膀扇非,黑鹰当场对它竖起颈羽,明显在表示:老子的存粮你也敢觊觎?! 苍鹰侧身移开两步。 黑鹰是刘夫人所养,地位最高。苍鹰没少被扇,见机不妙,惹不起总躲得起。 至于领角鸮,趁着黑鹰爪子松脱,不顾一切飞向窗口,那速度,简直突破鸟类极限。经过窗前的婢仆都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心中默念道祖,急匆匆的快步快开,不敢轻易回头。 桓容半点不晓得,自己离开不久,内室终险些酿成一场血案。 快步行至东院,不出预料,膳食已经摆好,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室内,袁峰、桓玄和桓伟依旧排排坐,每人面前一张矮桌。 慕容氏坐在李夫人下首,素淡的衣裙,未戴蔽髻,脸上未涂脂粉,颜色却比在桓府时更盛。或许是心思放开,忧愁尽去。此刻一心一意守着桓伟,明明是艳丽的长相,气质却变得温婉。 “阿母。” 桓容上前行礼,坐到矮桌前。 婢仆打开木桶,舀起满满一碗稻饭。 不论目睹几回,桓容的饭量仍让桓玄和桓伟惊奇,刚刚四岁的小孩,不会遮掩情绪,看看桓容身边的饭桶,在看看自己面前的小碗,眉头皱了一下,要求保母再添。 “郎君?” “我要和阿兄吃一样多!” 如此豪言壮语,引来数道目光。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仅是笑了笑,并未出言,慕容氏看着桓伟,不知该不该向桓容赔礼。 桓容放下竹筷,笑道:“阿弟想添饭量?” “对!”桓伟握紧拳头,用力点头。 桓容让保母将桓伟抱到身边,捏了捏小孩圆滚滚的胳膊,道:“会很辛苦,怕不怕?” “不怕!” “好。”桓容继续道,“等你再长几岁,便随典司马和秦司马习武。习得一身武艺,饭量自然加大。” “真的?” “真的。”桓使君忽悠小孩,半点不费力。 “我听阿兄啊!”桓伟表示满意。 桓玄反应稍慢一些,桓玄也将他抱到身边,道:“阿弟想不想武?” “想。” “好。”桓容抚过桓玄的发顶,笑道,“你身子骨不如阿伟,想要一起习武,不能再挑食。” “诺!” 两个小孩忽悠完,桓使君很有成就感。 南康公主摇摇头,目光中带着好笑。李夫人则以绢扇掩唇,早已笑弯眉眼。 慕容氏则站起身,先向南康公主福身,继而转向桓容,诚心道:“谢郎君!” 桓伟桓玄年纪小,不明白桓容的几句话代表什么,慕容氏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都是庶子,尤其是桓玄,曾被桓大司马视为继承人培养。换做心胸狭窄之人,必定心生猜忌,不会让他们活到成年。 桓容非但留下他们性命,更许出一个前程,实是想都不敢想。 慕容氏很想行大礼,却被南康公主止住。最终红着眼圈,向桓容俯福身,“殿下和郎君大恩,妾感激难言,无可谢郎君者,唯有一物,还请郎君收下。” 说话间,转过身去,从颈上取下半面铜制的圆牌,郑重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替身的东西,自然不能直接递给桓容,需经南康公主只收。 圆牌并不大,正面雕刻半个虎头,背面则是半只雄鹰。以金线串联,样子十分古朴。 “不敢瞒殿下,妾出身慕容鲜卑,生母则出身拓跋鲜卑,为一小部落首领之女,因部落败于匈奴铁弗部,无奈投奔慕容鲜卑。” “阿母曾言,此物象征部落。妾和六郎君托郎君庇佑,留下此物亦是无用。今谢于郎君,还请郎君收下!” 慕容氏诚心诚意,桓容看向南康公主,后者看过铜牌,又递给李夫人,随即向桓容点点头。 “如无错,此乃鲜卑虎符。虽仅止于一部,然式样古老,想必存世不短。” 简言之,慕容氏的母族全灭即罢,如有族人尚存,见到这块铜牌,不说见到“亲人”,也不会主动与桓容为难。 桓容看看亲娘,再看看李夫人,又看看慕容氏,突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抢来的都是什么样的美人? 该怎么说? 美人固然好,开抢需谨慎。否则就会如桓大司马的遭遇一样,当面柔情似水,背后卧-虎-藏-龙。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 宁康元年七月,氐寇南侵的急报送抵建康。一同到达的,还有梁州刺使杨亮请发援兵的上表。 相隔不到三日,荆州、幽州的上表送至三省,建康朝廷尚未安稳多久,当头又下一记惊雷。 “氐寇南侵汉中,当发州兵御之!” 无论平时有何,面对外敌来犯,朝中多数文武能站在客观立场,以边境安稳为主要考量。 “梁州与氐寇接壤,相隔渭水即是洛阳。贼踞阴平、武都、扶风诸郡,驻数千甲兵,今贼寇举兵南犯,如汉中不守,则梁州诸郡县危矣。相邻之益州、荆州皆危!” “吐谷浑王阴险奸狡,遇此时机,定当派兵劫掠钱粮人口!” “昔有宣武公北伐氐寇,复汉中,迁民三千,巩固边境。胡贼忌惮宣武公之威,不敢轻易南犯。今宣武公逝去不久,氐寇悍然发兵,岂非弱视朝中文武,以为我晋地无人!” 宣武乃是桓温谥号。 永和十年,其率步骑四万北伐前秦,生擒前秦大将,击退前秦淮南王。后因氐人增兵,且粮草不济,被迫撤返江陵。 此战之后,氐人终于意识到,东晋不如想象中孱弱,祖逖之后,仍有能带兵的大将。至此之后,梁、荆等时有叩边,却没发生太大的战乱。 如今桓温已死,氐人选在这时南下,不得不让满朝文武慨叹,无论桓元子生前如何,有他在,对北边的胡人即是威慑! 而由昔日帐下参军郗超出言,更添几分旧事唏嘘之感。 回到建康后,郗超十分低调,每逢朝会,非必要绝不轻易出言,多数时间保持沉默。以致大部分人忘记,郗侍郎胸怀韬略,曾被夸赞有旷世之才。 今日议贼寇南侵、发州兵御敌之事,郗超一扫往日沉默,起身侃侃而谈。即便是与他有隙的文武官员,也不免被他语意所激,年轻些的甚至热血上涌,恨不能披甲执锐,立即率兵往北。 谢安沉吟不语,神情微动。 王坦之扫过郗超两眼,微微皱眉。 郗愔位在天子之下、百官之首,见出言的是自己那个坑爹的长子,握住笏板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郗超继续道:“贼寇贪婪残酷,入汉中之地,必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万千百姓必会罹难。梁州刺使亮不能敌,急报送至,朝廷理当发兵驰援。” “北府军驻扬州,西府军驻武昌,捍卫建康东西门户,不可轻易调动。且二者距汉中较远,调兵必耽搁时间。” “荆州同氐贼接壤,非万不得已,不能分兵驰援,以防贼寇趁机叩边。相邻益州疲敝,去岁刚经天灾,粮秣不丰,又需防备吐谷浑,亦不可轻动。” 话说到这里,郗超顿了顿,略微提高声音,终于现出真意。 “唯幽、豫两州粮丰兵强,可驰援汉中,解边境之危。” 图穷匕见,满殿寂静。 桓容有粮、有钱、有兵,此次又主动上表,发幽、豫州兵实乃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朝中文武各怀心思,尤其同桓氏不睦之人,实不愿见桓氏势力进一步壮大。 现如今,桓氏掌握荆、江、豫、幽四州,桓冲领北府军、镇姑孰,桓豁、桓容手下州兵加起来数量过万。 益州已然投向桓氏,益州刺使能够手掌官印,全赖桓氏推举。 宁州同样与桓氏交好。 州内官员背后的家族、郡县内的豪强都与桓氏有联络。不提其他,单是每年同幽州生意往来,从中获取的利润,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长江上游的州郡,只有梁州还在硬抗。 刺使杨亮始终不肯低头,更不肯接下桓氏抛来的橄榄枝。 然而,今非昔比,兵临城下,情况不容多想。 氐人一旦南下,汉中一旦被夺,荆州和益州都将面临贼寇铁蹄。荆州尚能自保,益州就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天子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风波刚刚平稳,如被贼寇占去边境州郡,世间会如何评价? 万民必将寒心! 晋室本就在夹缝中求生存,危如累卵。名声进一步下落,难保不会立刻出现第二个桓温。 司马曜俯视群臣,心中一阵焦急,又是一阵冰凉。 实事求是的讲,他不想幽州出兵,不想桓容的势力进一步壮大。他仍做着掌握朝权,将幽州的银粮全部收入口袋的美梦。 奈何事情不是单凭想象就能实现。 不自在的动了动,扫过屏风后的王太后,又将目光移向前方,落在不动声色的谢安和王坦之身上,司马曜咬住后槽牙,一股烦躁自心头涌出,脸色涨红,正要出声,就听身侧宦者轻咳一声。 “陛下,郗丞相。” 一句话入耳,犹如一瓢凉水当头泼洒,瞬间透心凉。 司马曜攥紧双拳,脸色由红变白,用力咬住腮帮,终于压下烦躁,没有当殿发作。 不是他突然开窍,而是他明白,自己承担不起后果。 郗超之后的话,司马曜半句也没听入耳朵,他只知道,随着谢安和郗愔先后表态,朝中的意见趋向统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拟好的圣旨上盖印,以桓容为征西将军,率州兵驰援梁州。 何其无奈。 司马曜许久不出声,忽然发现,想做一个成功的傀儡,比自己想象中难上百倍甚至千倍! 三省的动作很快,朝会散去不久,拟好圣旨就送入太极殿。 司马曜呆呆的坐在屏风前,看着宦者摊开竹简,送上玉玺,怒火陡然暴涨,终于当场爆发,一把扫飞竹简,摔碎两件玉器,又狠狠两脚踹在宦者身上。 “奴敢欺朕!” 宦者没有躲闪,实打实的挨了两脚,当场咳了几声,踉跄倒退数步。只是在倒退过程中,仍小心捧着玉玺,不敢轻易脱手。另有宦者扑到地上,接住摊开的竹简。 “你们……” 司马曜还想再动手,殿门前忽起一阵响动,继而是宦者宫婢跪地之声。 紧接着,内殿门被推开,王太后迈步走了进来。 看到殿内一片狼藉,王太后仅是勾了下嘴角,“官家好大的火气。” 无需吩咐,立刻有宫婢移走地上碎玉,请太后移步上座。 司马曜怒气难消,胸中似有烈火在燃烧,却不得不压制怒气,上前端正行礼。 “阿母。” “恩。”王太后让宦者送上竹简,简单看过一遍内容,淡然道,“落玺吧。” “诺!” 宦者捧起玉玺,盖到圣旨之上。 整个过程中,压根没人询问司马曜,任凭他站在一边咬牙。 “阿母,朕没同意!”司马曜硬声道。 王太后仍不理他,命宦者将圣旨送去三省,“命侍中抄录,并告郗丞相。” 宦者领命退下,直至退出殿门,才抬手擦过嘴角的血沫。 与他同行的宦者取出一只陶瓶,随手塞了过去,低声道:“先服一丸,好歹撑过半晌。等从那边回来,再寻医者诊脉。” “多谢。” “不用。”给出陶瓶的宦者笑道,“咱们都是为太后办事,只要忠心,好处绝不会少。” 捧着圣旨的宦者点点头,暂将圣旨交给旁人,当场打开陶瓶,服下一颗指腹大的丸药。感觉稍好些,即加快脚步,不敢再做耽搁。 太极殿中,司马曜鼻孔翕张,几息过后,脸上的怒色终于褪去,恢复平日里的憨厚模样。 王太后看着他,嘴角的讽笑更深。 “官家,可知我为何事来?” “朕不知,还请母后明示。” “我听人上禀,官家去了偏殿,将那罪奴放了出来?” 此言一出,司马曜登时一凛。 “母后,李淑仪终归生下朕,请母后体谅。” “李淑仪?”王太后收起笑容,“我明明记得,她因罪被降位,何时又称了淑仪?” 司马曜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颊绷紧。 “我还听人说,官家把那罪奴安置在太极殿?”王太后沉下表情,“官家,任性也不是这么个任性法!” 司马曜张口欲辨,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和哭泣声。 紧接着,两名粗壮的宫婢拖着李陵容,任凭她如何挣扎,始终不松手,强行将她拖入内殿,按跪在王太后和面前。 “阿子、阿子救我!” 李陵容本就生得不好,同美貌不沾边。在偏殿磋磨这些时日,脸上爬满皱纹,竟似古稀老妪。 看着眼前这对母子,王太后不禁冷笑。 “官家,罚她是先帝旨意。你要违背?” 司马曜看向王太后,又看了一眼哀声哭泣的李陵容,终于狠下心,背过身去。 “阿子?!”李陵容不敢置信,太过惊愕,一致忘记了哭泣。两行泪水挂在脸上,无法相信的的看向司马曜,“你不管我了?” “区区罪奴,何敢此唤官家?”王太后冷声道,“掌嘴,送回偏殿。” 宫婢和宦者应诺,将再次嚎啕的李陵容拖了下去。 未知是否是故意,整个过程中,无人堵住她的嘴,任由她发声大哭。哭到后来,声音沙哑,几乎不似人声。 司马曜愣愣的站着,茫然看向殿中众人,突然间发现,在台城之内,自己似乎真成了孤家寡人。 “官家。” 王太后出声,司马曜下意识打个哆嗦,看向前者的目光明显带着畏惧。 “前朝有前朝的规矩,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王太后嘴角带笑,半点不受到之前事的影响,“官家垂及冠婚,行事理当有度。这样的事莫要再做,不然的话,传到朝堂民间,天下人会如何看官家?” 背负不忠不孝之名,至死都洗不掉! “诺。”司马曜低声应诺,手抖得厉害。 他终于明白,朝堂不掌于他手,台城也是一样。 父皇能分化朝臣,压制褚太后,一度将台城握于手中,是因他做了多年丞相,手中握有权柄,又是晋室长辈,有着天然优势。 换成自己,郗愔可以废他,满朝文武可以将他视为傀儡,王太后……司马曜咽了口口水,嘴唇都开始发抖,王太后甚至可以无声无息的弄死他! 想到这里,司马曜犹如泄了气的皮球。 他心中清楚,今天不过是个警告。 下一次,被拖下去的会是谁? 台城全握于王太后之手,天子暴毙的理由实在太好找。即使他死了,照样有司马道子可以继续做这个傀儡。 有他没他,当真不差什么。 “母后,儿定遵守母后教诲!” 司马曜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认清自己的地位和境况,心中的怒火消散无踪,留下的全是恐惧。 他甚至开始羡慕司马奕。 后者还能囫囵个离开台城,虽说爵位一降再降,且终身不得自由,好歹不用时刻担心项上人头。换成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台城,当真是个未知数。 司马曜额头冒汗,嘴唇青白。 王太后满意颔首,自始至终,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反而让司马曜更加害怕。待她离开太极殿,返回长乐宫,司马曜才敢长出一口气。 坐在内殿,看着低眉敛目,貌似恭敬的宦者和宫婢,不由得连连讽笑。 亏他以为自己能忍,能熬过郗愔,能算计桓容,能超过历代先帝,执掌朝堂权柄!到头来,不过是黄粱美梦。 梦醒得实在太快,看清自己才是被人按在拇指下的蝼蚁,他竟开始羡慕司马奕。 疯狂? 做个疯子至少能活下去! 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夕阳西下,司马曜呆呆的坐着,许久未动一下。 建康城,青溪里中,一辆牛车行过长路,跨过两条溪水,停在丞相府门前。 赶车的健仆收起长鞭,跃下车辕,上前叩响辅首。 门房应声,见来者竟是郗超,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即往前院禀报。 朝堂上下皆知,郗超仕于桓温,同郗愔决裂,几近水火不通。郗愔更越过他这个长子,直接将京**给郗融,足见父子关系实难回转。 郗超回到建康之后,除当日拜访,这还是第二次上门。 郗愔得知,当即面色一沉,有心不见,却又很快改变主意,命人将郗超带去正室。他倒要看一看,不孝子此番上门,究竟有何必意图。 与此同时,幽州点齐兵将三千,备好兵船,准备沿水路西行,增援汉中。 朝廷旨意仍在路上,然时不待人,桓容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先出兵,击退氐人为上。 “杨刺使求援在先,汉中军情十万火急。事急从权,明公掌幽豫两州诸军事,先一步发兵并无不妥,纵有人指摘,亦可据理力争。且消息传出,世人必赞明公,反倒是寻衅之人,必会百姓唾骂。” 桓容没说话。 贾舍人的意思,分明是期待有人借机挑衅,以此衬托桓容的“大公无私”“忧国忧民”。很明显,之前那把暗火并不让他十分满意,寻到机会,必要在建康堆柴,继续将台城架到火上烤。 不知为何,桓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对手。 遇上得毒士真传的贾秉之,真心是不跪也得跪。 州兵点齐,另有五十辆武车运上兵船。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发挥所长,武车内部做了更多改进。见过一次“万箭齐发”,桓容都觉脊背发凉。 这样的大杀器,结合嗷嗷叫着准备立功的人形兵器,外带高岵带出的兵阵,他有信心请氐人喝上一壶,好好喝上一壶! 桓使君准备亮出肌肉,远在昌黎的秦璟也有了行动。 接到黑鹰带回的消息,秦璟决定结束养伤,寻机带兵出征。 “养了足足大半年,伤势已无大碍。”抚过站在肩头的黑鹰,面对秦玓稍显不确定的目光,秦璟笑道,“阿兄放心,书信送到西河,阿父必会点头答应。” “阿弟准备带多少甲士,是否需要请阿父增兵?还是从他郡抽调?” “不用。”秦璟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擦过鹰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不用?”秦玓皱眉。 “染虎所部一千鲜卑足矣。况氐寇借路草原,我为何不可?” “借路草原?”秦玓愈发糊涂,“阿弟,如此行事,及时攻下郡县,恐也无法占据。” 染虎所部善于进攻,守城却差上一截。带他们进攻起秦地,固然能速战速决,后续处理却是麻烦。 “我之意非是攻城略地,”秦璟勾起嘴角,鬓发乌黑,唇色似血,“只为一事。” “何事?” “杀人。” 秦玓瞪大双眼,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190.第一百九十章 宁康元年,八月,氐秦边境,五原郡 去岁雪灾,面市盐车,牛羊冻死无数。今岁又遇大旱,自六月起,五原城就火伞高张,热得不成样子,无论草原还是靠近草原的边郡,日子都异常难过。 烈日曝晒下,城砖都似被烤焦。 守城的士卒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遇巡城将官走过,勉强支着长矛,站直身子。不到片刻,汗水湿透短袍,人愈发的没精神。 等巡视的队主离开,立即扯开衣襟,单手用力扇着,抱怨着天气不寻常,念着四月至今的饷银还没发,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队主彻底不见踪影,两个伍长带头坐下。见士卒实在撑不住,开口道:“轮换着休息,不用一直站着。这么热的天,那些东胡和匈奴人不会过来。等熬过八月,进到九月,天肯定凉了。” 伍长口中的东胡和匈奴,皆是组成柔然的部落。尤其是匈奴部,常年游牧在五原郡附近,遇上盛暑祁寒、水草不丰,日子过不下去,没少侵扰五原、朔方一代。 次数多了,守城的氐人逐渐找到规律,心中十分清楚,遇上天灾的年月,边界必定更不安稳。 不过,今年的夏天实在太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匈奴部纵然有心来抢,也会选在稍晚的时候。这样日正当头,别说抄刀子进攻,骑在马上跑一圈都能热晕。 到时候,别说抢劫粮食人口,估计自己会先中-暑,一头栽到马下。 伍长说话时,士卒陆续靠坐在墙边,一边扇着风,一边传递着两只水袋。 天气太热,整整一个多月没下半滴雨,旱灾迹象十分明显。 城附近的溪流尽数干涸,守城士卒喝的都是井水。百姓不能靠近水井,每天要走出数里地,才能担回两桶河水。 如此旱情,田中的麦苗早已经枯萎,只能靠存粮和打猎过日子。 “南边的商队许久不来了。” 伍长喝过水,咂咂嘴,撕下一片翘起的嘴皮,堆到嘴里咬着,顺便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痕,“不过是抢了两回,杀了几个人,那些汉人和西域胡都是鼠胆!” 士卒互相看看,都不觉得此言不对,反而深以为然。 守在边境上,油水不丰,还要时刻准备和柔然拼刀子,饷银几月不发,总要自己想些来钱的路数。 之前有两支过境的商队,运的是绢布彩宝、还有大车的香料。伍长见猎心喜,和众人一商量,将人放进城,直接杀了个一干二净,抢下全部货物。 发了这笔大才财,自然不能越过上官,大头必定要给队主,余下的才是众人分。 事情做得机密,并无消息传出。 众人尝到好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不过几个月时间,往来五原的商队竟无一支平安离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终于,有商队护卫侥幸逃脱,五原郡是“贼窝”的消息迅速扩散。 纵然没有亲眼见到,小心总无大错。 自上月起,再没有商队轻易踏入城中一步。纵然要往北,也会选择绕原路。耗费些金银不算什么,领队咬牙忍了。 无论如何,银子再赚就有,总比丢掉性命强上百倍。 肥羊没有再次出现,财源突然间断绝,守城的氐人很是郁闷,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实在无处发泄,干脆对着城内的汉人和杂胡下手。天高皇帝远,此处距长安千里,朝廷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这样杀了半个月,守城士卒的火气勉强消散,城内的汉人和杂胡少了整整三分之一。余下的都是战战兢兢,每天里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刀子落到自己头上。 不是他们愚钝不知道逃跑,实在是无路可逃。 这里靠近草原,北边就是柔然,若是迷路跑到北边,说不准就会挨了柔然人的刀子。 想要逃往秦氏辖地,偏又遇上旱灾,除了临近的朔方郡,百里之内荒无人烟。没有万全准备,跑到中途就会被渴死饿死。 摆在面前的几条路,几乎条条都通向死胡同。 留在城内好歹能多活几天,逃出城外,不用多久就会死在柔然人的刀下,要么就是落入狼腹,成为草原上的一堆枯骨。 绝望之下,要么彻底麻木,要么催生不顾一切的疯狂。 守城的氐人并不晓得,被他们视为猪羊的汉人和杂胡已被逼到绝境,双眼赤红,只要寻到机会,必定会仆上前来,徒手将他们撕碎。 申时中,热意未减多少,好歹阳光不再如烈火灼人。 城内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挑着扁担或是推着鸡公车,结伴出城运水。 随着旱情加重,河流水位不断下降,众人每次出城寻水,要走的路越来越远。遇过几次险情,没人敢轻易落单。 为安全考量,众人联合起来,再不分什么汉人杂胡,都是一起出城、一同归来。 汉人有擅长运输的工具,杂胡能使一手不错的弓箭,前者只需负责运输,后者防备狼群和柔然人,同样还有五原郡内的氐人。 双方紧密合作,同仇敌忾,逐渐拧成一股绳。彼此熟悉之后,甚至在暗中谋划,等到准备妥当,就趁运水的机会出逃,跑去秦氏统治的地方。 “早先秦氏不收胡人,自攻下邺城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陆续有羌人和羯人投靠。听说还有鲜卑人。” “可惜商队不再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到新消息。” “来了就被宰,谁还敢来?” “说的也是。”一名杂胡叹息一声,“别说商队,咱们又能安稳几日?” 运水的队伍很长,五十多辆鸡公车排成两列,挑着扁担的汉人和杂胡走在车间,队伍前后和中段是负责防卫的杂胡。 因氐人大批收走铁器和青铜器,他们用的多是骨箭和骨器。少有的几件青铜器和铁剑,都是父祖传下之物,要么就是从战场上捡到,破损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兵器,五原城内的工匠根本无法修复,守城的氐人索性“大方”一回,没有强行收走。 众人一路闲聊,一边沿着河岸前行。目及干涸的水道,都是面露苦涩。 照这样下去,不用氐人动手,自己会先渴死。可恨守城的将兵占据所有水井,不许他们取用半桶。 队伍陷入沉默,没人继续出声。纵然有心思,也因喉咙干咳闭上了嘴。舔舔起皮的嘴唇,咬紧后槽牙,为一家老小也不能放弃,必须找到水,和老天挣命也要活下去! 中途休息时,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快看那边!” “怎么,有水了?” “不是,快回头,看郡城那里!” 出声之人满面惊骇,甚至有几分惊恐。 众人心头一沉,循声望去,同时瞪大双眼。 五原城的方向,不知何时腾起一股浓烟,分明就是狼烟! “匈奴人来了?” 惊讶之后,众人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的丢掉扁担和鸡公车,掉头向城池方向跑去。 氐人如何,他们全不在乎,是生是死都没关碍,死了更好!他们担心的是城中的妻儿老小,家人族人! 众人满心焦急,不顾干咳疲惫,以最快的速度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跑去。 距离渐近,几乎能闻到浓烟刺鼻的气味。 跑在最前的几名杂胡突然停住,指着和氐人厮杀的甲士道:“不对,他们不是匈奴人!” 匈奴部落归入柔然,固有的习俗仍不会改变。除了部落图腾,匈奴的髡头就是最大特征。 和氐人交战的这些骑兵身着皮甲,多数没戴头盔,可以清楚看到,他们梳的都是索头,分明是鲜卑人的标志! “是鲜卑人!” 杂胡惊呼一声,后来的汉人陆续停住脚步。 柔然诸部中,东胡鲜卑并不少,甚至柔然王就是东胡后裔。 然而,这些鲜卑部落常年游牧在广宁和盛乐附近,很少靠近匈奴部的地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五原,还和守城的氐人打了起来? 就算要抢,也不该是抢这里。 按照草原上规矩,这可是捞过界! 众人惊疑不定时,城内的氐人已露败相。 因天热疏于防范,城门很快被攻破。鲜卑骑兵狼突而入,不理城内百姓,专杀守城的氐兵。 染虎一马当先。 这是投靠秦璟以来的首战,又是他最擅长的进攻,索性放开手脚,犹如一头冲入羊群的凶狼,弯刀挥过,瞬间鲜血飞溅,带起一颗人头。 秦璟并未留在后方观战,而是和鲜卑人一起冲入城内。 长-枪横扫,战马踏过处,马蹄印皆被鲜血染红。 “嗷呜——” 见到这一幕,鲜卑人齐齐发出狼嚎之声。 声音传到城外,竟引得狼群回应。 “不好!” 杂胡从震惊中回神,焦急道:“他们是慕容鲜卑!他们实在招引狼群!” 北地常年战乱,各族政权交叠不断。慕容鲜卑一度雄踞六州,和氐人几次大战,生活在边境的杂胡和汉人,对他们都有几分了解。 这些鲜卑人不打算占据城池,目的仅是劫掠杀人! “等狼群过来,城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杂胡和汉人都红了眼,不惜性命向前冲。 冲到一半,见有人从城内跑出,竟是背负包裹的亲人和族人。后者也认出了返回的这行人,匆忙间招手,示意他们快些过来。 “是秦氏骑兵!” “快些过来!” “将军亲口答应,我等可迁往平州!” 出城的人身后跟着十余名秦氏部曲。 和染虎等人不同,他们的衣着打扮和五官相貌,再再证明他们都是汉人。 “我等乃秦氏麾下,奉郎君之名,护送尔等往平州。” 城内依旧浓烟滚滚,死在鲜卑人刀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秦璟一枪挑飞氐人对主,待他从半空落下,又策马上前,举枪将他扎个对穿,直接挑在枪杆上,任由鲜血流淌,很快染红整个枪身,乃至他持-枪的手臂。 鲜卑人再次欢呼。 他们敬重强者,臣服于强者。 恶劣的生存环境,催生弱肉强食。纵然已入中原,骨子里的东西仍不会变。 在他人眼中残忍的场景,却让染虎等人无比兴奋,看着秦璟的目光满是炽热,再度发出嚎叫之声,仿佛真成了一群嗜杀的凶狼。 “一个不留!这些氐人的东西都归你们。”丢开氐人队主,秦璟甩掉长-枪上的血水,明明是闷热的天气,说出口的话,却让生出一股寒意,“人杀尽,烧城!” “诺!” 鲜卑人更加兴奋,知晓狼烟升起之后,朔方郡定会派来援兵,时间不容许耽搁,立即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搜寻城内的氐人,另一队冲向将官的宅院,搜罗出大批的金银,带不走的绢绸香料皆付之一炬,半点残渣也不留。 “走!” 熊熊大火升起,灰黑色的厌恶笼罩城头。 无风吹过,浓烟许久不散,仿佛一片漆黑的云雾,堆积在五原城上方,似厄运的征兆。 “将军,仆寻到这个。”染虎策马奔置秦璟跟前,递出一张羊皮。 接过绢布展开,仅是扫过两眼,秦璟竟然笑了。 笑容里带着狠意,饶是常年战场拼杀、见多凶戾的染虎也不免打个哆嗦。除了相貌,秦四郎君哪里像是印象中的汉人,简直比胡人更凶! “这是调兵令。”秦璟收起逐渐,抓起扎在地上的长-枪,道,“有一批军粮将至,并有他部换防。依换防时间和氐人的行军速度,队伍已在路上,此刻大概已过朔方。” 调兵令? 换防? 染虎双眼发亮,犹如看到猎物的猛兽。 无论氐人为何要换防,这都是个好机会! “将军,可要继续向西?” “向西!”秦璟颔首,“集结队伍,奔袭朔方!” “诺!” 千名鲜卑人集结,带不走的金银交给护送百姓的部曲,一并送回平州。 随后,众人调转马头,飞驰朔方。 隆隆的马蹄声中,熊熊的大火和浓烟被抛在身后。 五原城陷入火海,终将沦为一片废墟。 滚滚浓烟中,一群草原狼自北奔来,见到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五原城,发出一声嘹亮的狼嚎。 狼群畏火。 然而,草原上的狼群却知道,这样的大火和天火不同,象征着死亡,也象征着食物! 氐秦北疆狼烟骤起,秦璟率千名鲜卑一路烧杀,中途有杂胡部落投靠,竟还遇上一直想脱离柔然的东胡! 苻坚没有料到,秦璟竟然敢孤军深入;更没有想到,之前的袭击昌黎城,彻底引发了后者的凶性和杀意。 正如唤醒了沉睡的猛兽,不杀个尸山血海绝不可能回头。 只要秦璟一日不调转马头,氐秦北疆就一日不得安稳,狼烟烽火必将燃烧许久。 东晋,梁州 桓容将幽州和豫州政务托付钟琳和荀宥,率州兵离开盱眙,先行水道,后改陆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终于在八月中旬抵达梁州城。 此时,梁州城三面危急,杨亮父子兵力不足,不敢轻易出城同敌交锋,干脆收缩兵力,舍弃城外的坞堡,并将壮丁召上城头,连续打退氐人的数次进攻。 梁州城虽然守住,附近的小县和村落却遭了大殃。 凡氐人过处,几乎是鸡犬不留,老人孩童被杀,反抗的壮丁皆不得幸免。余下的妇人和半大少年尽被掳走,沦为羊奴和贱-仆。 桓容赶到时,氐人正向州城发起新一轮进攻。 城头危急,城门岌岌可危。 情况紧急,不容半点耽搁。桓容当即下令,命典魁率五百仆兵驰援南门,同时召来许超和钱实,命他二人率兵杀入敌人侧翼。 “武车开道!” “诺!” 命令下达,典魁三人立即带兵冲杀。 “为今之计,当冲散贼寇,解城下之围。”贾秉开口道,“待战墙缓解,贼寇退去,明公可于城外扎营,同城内呼应,以免生出变故。” 桓容点点头,站在车辕上,眺望被鲜血染红的战场,心神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北伐之时,邺城之下。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率兵围攻杨亮父子的,是氐秦梁州刺使杨安。 永和十年,桓温北伐前秦,从氐人手中抢回汉中。自此,梁州一分为二,北边由氐人占据,派遣刺使统辖,治所位于仇池。南边由东晋掌管,治所选在汉中。 杨亮镇汉中十余年,同氐人毗邻,时常被氐兵骚-扰,彼此有胜有败,虽未有大战,也累积下不少的对敌经验。 此前桓大司马去世,桓氏非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进一步壮大,让他陡生危机感。故而,寻机要立下战功,增强实力,向桓氏彰显力量,以防被桓氏吞并。 桓容想不通氐人南侵的原因,是因为这回根本不是苻坚派人主动挑-衅,而是杨亮突然间脑袋发热,派儿子带兵袭击仇池! 因发兵突然,氐人措手不及,竟被一路打到城下。 其子信心膨胀,不按事先制定的计划,蚕食两县即可,而是危逼州城,火烧城门,甚至抢了两个部落首领的女儿! 被人打上门,氐人岂能忍? 于是乎,杨安一边上表长安,一边点兵出城,不只把杨氏父子的进攻打了回去,更一路追击,直打到东晋境内。 战况的发展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如果人人都有桓大司马的军事才华,东晋就不是始终偏安一隅,到灭国都没能统一南北。 氐秦的梁州刺使一路南下,横扫杨亮父子的军队,趁机烧-杀-劫-掠。凡氐兵过处,必是十室九空,一片凄惨景象。 自七月氐兵入境,到八月被围困城内,杨亮父子的雄心转为担忧,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援军未到城池已被攻破,自己被斩杀马前,人头悬于城门之上。 作为氐秦一方的将领,杨安同样感觉不到轻松。 战局上占据优势,不代表事事都能顺心。 之前上表送到长安,国主对出兵之举大表赞赏,言其不堕勇武,但是,对他进攻汉中并不赞成。 据悉是王猛出言,什翼犍未灭,秦策步步紧逼,氐秦东西都是强敌,且北边又起烽火,而能震慑匈奴的朔方侯突然病死,长安正紧急从各处调兵布防,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将战局扩大,同遗晋起太大干戈。 战争的起因在东晋一方,最好的处置办法是将其击退,抢够本就撤兵。觉得面子挽回得不够,还可以给东晋朝廷递国书,再打几场嘴仗。 如果占住汉中不走,必会引来东晋全力反扑。 桓温刚死不到一年,桓氏正要巩固他留下的势力,定然不肯放弃汉中。此时兵发梁州,甚至进一步占据汉中,必将引来桓氏反击。 “桓元子虽逝,北府军仍握于桓幼子之手,权势不减。且桓氏掌控荆、江等州,不会坐视梁州被下。届时,杨刺使兵陷遗晋,仇池空虚,难保什翼犍和吐谷浑不会趁虚而入。” 东晋要防备强邻,氐秦也是一样。 因某只蝴蝶振动翅膀,苻坚未能如历史上一般攻下邺城,接收慕容鲜卑的财富和治下人口,加上秦氏不断在东边蚕食,柔然时不时又要在北边敲一棍子,日子很是不好过。 好不容易打下张凉,派去镇守姑臧的什翼犍又反了,哪去说理? 王猛如能出征,什翼犍之辈根本不足为据。 问题在于,王猛久病在床,朝会都撑不下整场。入宫觐见尚且勉强,带兵出征?走不出长安,可以直接预备丧事。 苻坚还算听劝,知道东西两边的麻烦都不小。 自己派人袭击昌黎,差点杀了秦策的两个儿子,此仇不报,根本不是秦策为人。至于什翼犍,假意称臣,每年入贡三瓜两枣,实则牢牢盘踞姑臧,咬死不向氐秦低头。 如果派出大军,自然能灭掉代国。可姑臧后边有西域胡,南边有吐谷浑,北边有敕勒部,苻坚稍有举动,就可能引来连锁反应。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王猛这样的大才,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妥帖,事情只能一直悬在这里,捏着鼻子接受代国入贡,每天在长安狠锤什翼犍木人。 这个情况下,杨安实不宜在汉中久留,捞够本就跑才是上策。 偏偏杨亮父子固守城池,杨安耗在城下的日子越来越多,损失越来越大,实在不甘心就此撤走。 晋兵攻到仇池,差点火烧城门,不能在对方的城内放一把火,回去之后必定要被同僚笑死! 虽是汉姓汉名,杨安却是不折不扣的氐人血统。 见梁州城久攻不下,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凶狠,不顾长安下令撤兵的旨意,执意要攻入梁州城,扫平杨亮父子。 结果如王猛预料,桓氏接到杨亮的求救,立刻点齐兵将,飞速前来救援。带兵的不是桓豁也不是桓冲,而是桓温的嫡子桓容。 桓容在进兵途中,路过荆州时,消息已飞速传往长安。 边界州郡岂能没有几个探子。 探子不认识桓容,却能认出他乘坐的车驾品级,据实上报,王猛不顾病体,连连催促苻坚再下旨意,务必要将杨安召回来! 可惜旨意没到,桓容的援兵已经到了,正赶上杨安派兵攻城,战况最胶着之时。 桓使君一声令下,武车被推到阵前,迅速排成三列,挡板全部升起。 “放箭!” 氐人蜂拥城下,是最好的靶子。 箭雨挟风声袭来,如一团黑云自半空坠落。 耳闻破风声,氐兵疑惑抬头,瞬间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恐。 “敌……” 不等“兵”字出口,箭雨倏然飞至,当场穿颈而过。劲道之大,竟将人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嗡—— 好似强兵控弦,又似密集的蜂群。 凡被箭雨笼罩,非死即伤。 城门前很快倒伏一片尸体,战场上的喊杀声为之停顿两秒,更突显箭矢飞来的凌厉,森冷、冰寒、骇人! “放箭!” 州兵再次拉动机关,三轮箭雨连续袭至,东门处的氐人留下百余具尸体和遍地哀嚎,纷纷抱头鼠窜。 典魁和许超等率领的队伍恰在此时袭至,几尊人形兵器抡起枪-矛,挥起长刀,不闻惨叫声,血雨已遍洒脚下。 实事求是的讲,杨安麾下战斗力不弱,甚至称得上强。奈何攻城大半日,耗费力气不小,已逐渐露-出疲态,加上援兵突然抵达,又是兵出奇招,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就来数轮飞矢,当场将城下的氐兵-射-懵了。 先是东门,然后是北门,最后是西门。 氐兵接连溃逃。 东门是遭受重创,直接被吓破胆;北门是见到同袍的惨状,又遇人形兵器杀来,不得不逃;西门却是实打实的跟风跑。 别人都跑了,自己不赶快撒丫子,是等着被杀? 溃逃的氐人越来越多,杨安下令斩杀十余个带头跑的,依旧没有半分用处。 比起不断飞来的箭矢,以及追在身后的人形兵器,区区几个人头算什么! 杨刺使再是手黑,终归不可能将麾下全砍了。身后的晋人则不同,遇上他们,绝对是要拼死搏杀,否则必定小命不保! 换成几个时辰前,不用杨安威慑,众人必定拼死一战。现下,自己疲累不堪,部分人身上还带着攻城时留下的烫伤和砸伤,劣势明显,傻子才去送死! 有氐兵认出竹枪阵,更是撒丫子跑得飞快。 逃跑时不忘叫嚷:“是桓容!幽州刺使桓容,水煮活人,喜食生肉!” 叫嚷声越来越大,战场上很快变得乱糟糟一片。 许多氐兵不明白情况,却也无暇去问,只能跟着一起跑,直接-撞-翻了杨安设置的“督战队”。 城下的氐人跑,攀上城头的氐人孤立无缘,很快被打起精神的州兵包围斩杀。至死仍不明白,大好的局面,明明晋人撑不住了,怎么忽然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 杨亮父子身披甲胄,手持长剑,一人守北门,一人守东门。至于西门,则交给州中别驾和弓马从事。 此战凶险,远远超过之前诸回,众人以为必死,已做好与城共灭的准备。不想援兵竟及时赶到,且出手即是不凡,几个照面就将氐人吓退。 杨亮站在城头,看着箭雨笼罩战场,看着幽州骑兵从侧翼冲杀,步卒列成战阵,长-枪-斜指,目测枪杆比寻常超出一半。 骑兵的作用在于掠阵而非杀敌,战阵才是斩杀氐人的利器。 凡是枪阵经过,氐人要么逃跑,要么被扎成血葫芦。有悍不畏死的砍断枪杆,杀伤州兵,对整个战阵却是不痛不痒,缺位立即有人填补,战阵犹如车轮碾过,沿途氐人接连死于枪下,留下一条恐怖的血路。 “嘶——” 杨亮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抓紧城砖。 他见过桓元子带出的西府军,同这支州兵截然不同! 这支军队前行时,不闻任何喊杀声,唯有无尽的沉默得让人脊背发麻。 “这究竟是何人的练兵之法?” 不等他想明白,有一支队伍出现,领兵的赫然是高岵。 与竹枪阵不同,高岵所列战阵貌似稀松,从上空俯瞰却如一面八卦,只要闯入其中,十死无生! 这样的战阵已同祖上产下的略有不同,但杀伤力更大。 经过演武场的较量,再再证明这点。 然而,这时首回临战,高岵不敢大意,也来不及将阵型布置完全,只能依照桓容的命令,趁□□阵拖住氐兵,飞速绕道氐兵身后,仓促设置拦截,将逃窜的氐兵从中斩断,跑得不够快,统统留下! 杨亮在城头看得心惊,冷汗直冒,握住剑柄的手不断攥紧,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桓氏,桓氏!” 战场上,杨安也是心头发沉,从惊讶到惊惧,不过短短数息。 骑在战马上,目及城下厮杀,他能判断出,晋兵列成的战阵并不完全。如果有充足的时间,正面拼杀,自己麾下的几千人怕要折损大半。 “撤兵!” 眼见几百氐兵被截,前后战阵后有追兵,九成是救不出来,杨安当机立断,下令撤兵。留三百人断后,余下全速撤退。 桓容接纳贾秉建议,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将断后和被截的氐人全部拿下,命骑兵境界,步卒开始清扫战场。 喊杀声消失,战场只留下倒伏的尸身和断裂的兵器。 几匹战马断了前腿,嘶鸣着想要站起。 专门照料战马的健仆查看之后,对州兵摇了摇头。后者会意,一人抱住战马的脖颈,掌心覆上战马的眼睛,另一人举起长刀,伴着刀锋落下,嘶鸣声戛然而止。 一辆武车出现在战场上,车轮压过土路,碾平几堆土块,发出吱嘎声响。 桓容推开车门,安坐于城内,眺望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没等多久,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打开。 身披甲胄的杨亮父子从城内步行而出,身后跟着州中官员和豪强,肃然行到武车前,相聚五部停住。 “仆幽州刺使亮,见过淮南郡公!” 两人都是刺使,正四品上阶,本应地位相当。但桓容有郡公爵,手握两州,持节,又是朝廷任命的的征西将军,实际地位已高过杨亮。 加上带兵驰援,击退敌人,有活命之恩,杨亮放下身段、摆低姿态,实是理所应当。 桓容没摆架子,也不打算为难他。甭管此人和桓大司马有什么不对付,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拉拢,借机巩固桓氏在西边的势力,而不是进一步结仇。 “杨使君客气。”桓容弯腰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长袖振动,皮弁上彩宝在烈阳下熠熠生辉。 双足落地,桓容向杨亮还礼,目光转向站在杨亮身侧官员和豪强,微微颔首,武官俊秀,笑容温和,活脱脱一个儒雅郎君。 众人不免有一阵恍惚。 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将这个俊雅郎君同血腥的战场联系到一起。 见到桓容的态度,杨亮暗中松了一口气,向桓容介绍同行之人,提到领兵袭仇池的儿子时,小心观察桓容的神情,却见桓容双眼微瞪,表情略有些复杂,却不像是震怒。 不想儿子被问责,杨亮咬咬牙,当下弯腰,希望桓容能网开一面。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要能保住儿子,他父子必投向桓氏,唯桓容马首是瞻。 “杨使君快请起!” 桓容扶起杨亮,心知自己刚刚走神,给了对方错误认知。好在错有错着,不用他费力开口,对方已拍着胸脯打下包票,主动跳进碗里。 祸的确是这对父子惹的,上表朝廷,罪过绝对不小。 当然,如果杨亮父子能打下仇池,结果就会完全不同。现实是他们没有打下地盘,反而引得氐人兵临城下,损兵折将,致使境内百姓遭难。 换成几年前,桓容必不会帮忙隐瞒,现如今……桓使君暗中叹息,面上带笑,当着梁州文武和豪强的面,托住杨亮手臂,温言劝慰。没有当场将话说得太过明白,释放的善意却做不得假。 如此一来,不只杨亮父子,同行的文武豪强分明都有几分放松,不再如先前紧绷。 此番出兵仇池,绝非杨亮一人独断,梁州上下或多或少都有牵扯。 桓容可以不管杨亮,可这样以来,就会站到州内官员和豪强的对立面。左右衡量,只能折中选择,保下杨亮父子,至于其他,可留待以后再议。 一番寒暄之后,杨亮请桓容入城,未其设宴洗尘,却被后者婉拒。 “氐贼此番退去,难保心有不甘,率兵再至。容欲驻兵场外,同杨使君彼此呼应,遇敌自能从容应对。使君此刻回城,可加固城防,如人手不足,容可借兵三百。” 桓容笑容温和,诚意十足。 杨亮感激涕零,收下桓容借出的三百甲士,率众人返回城内。 目送一行人返回,桓容重新登上武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回想方才走神,不禁摇头失笑。 这事真不能怪他,谁知道杨亮会给儿子起名叫杨广?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杨安率兵围攻梁州城,多日不下,反被桓容所部击退,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大营。 此时,撤兵的旨意已送至营中,杨安手捧竹简,扫视左右部将谋士,表情阴郁,许久一言不发。 众人暗递眼色,知晓使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撤兵。 事实上,不是援兵赶到,梁州城眨眼就要攻破,大把的金银绢帛、大批的粮食人口就在眼前,换成谁都不会甘心。 问题在于,遗晋援兵赶到,且战斗力明显不弱。今日接战,大军死伤超过八百,逃散的更是超过五百。营中人心涣散,全无斗志,继续和对方打下去,未必能捞到多少好处。 为今之计,是尽速撤回仇池,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日后再来找回场子。 反正抢也抢了,杀也杀了。 杨广带兵火烧城门,仅仅是面上不好看,并没造成太多实际损失。反观己方一路南下,抢到的金银绢帛不在少数,从将官到士卒,全都不大不小的发了一笔财,就此撤兵算不上亏。 唯一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女儿被抢的部落首领。奈何赞同撤兵的占到多数,只能黑脸坐着,愤懑的不发一语。 别人都不想打下去,自己叫嚷着拼命,十成要犯众怒。 有杨刺使的支持? 长安连下两道旨意,刺使也不能明摆着抗旨。如若事后追究,杨安不想担责,把自己推出去顶罪,部落上下都要遭殃! 氐主常轻罚重罪,但多数时间都是“外人”。换到氐人部落,绝对是铁腕统治,想想都是心惊。 “尔等怎么看?”杨安出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杨刺使明显不想撤兵,谁先开口谁倒霉。但要违心的坚持出战,绝对做不到! 大家都不是傻子,送死的事没人愿意干。 许久无一人答话,杨安脸色更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此时此刻,他不免有些后悔。接到旨意的当时,他就想下令拔营,可之前叫嚷着不下梁州城誓不罢休,立即改口又觉得没面子。 结果众人会错了意,以为他要“决战”到底,没人敢触霉头,自然不会主动出声,给出台阶。 没台阶可下,杨安不免尴尬。 越尴尬脸越黑,脸越黑误会越深。 最后,杨刺使面沉似水,帐中落针可闻。 先有桓容走神,后有杨安脸黑,要么说,身在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被人会错意,后果实难预料,闹不好就要走向另一个极端。 桓使君运气好,沉默半晌就能心想事成。 杨安却属于霉运当头那一类。 军帐之中,无人领会杨刺使对面子的顾虑,只想保全自身,低着头不出声,使得气氛更加尴尬。 足足两刻钟过去,杨安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头顶冒烟。 众人同时一凛,心头发颤。 许久,终于有一名谋士壮起胆子,试探道:“明公,朝廷连下两道旨意,如执意不遵,恐有不妥。” 杨安黑着脸眯起眼,腮帮绷紧,心中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出声了! 见他这般表现,谋士心中打鼓。奈何已经起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今遗晋援兵赶至,梁州城不可轻易再下,如继续攻城,损失定然不小。” “仇池西接吐谷浑,本次明公挥师南下,已有吐谷浑部落趁机骚-扰边界。目前遇灾的虽是遗晋,但明公不可不防。一旦战事不利的消息传回,其必生出歹心,趁机东进也非不可能。” “此外,什翼犍野心勃勃,之前无奈称臣,未必不会再次翻脸。明公镇守之地至关重要,绝不能为他人所据!” 见杨安没有打断,脸色微微生出变化,谋士越说越顺,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最后用力一咬牙,拱手道:“梁州城随时可下,仇池、武都万不能有失,还请明公三思!”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众人登时有了底气,纷纷出言附和,请杨安以大局为重,暂时撤兵,以防吐谷浑趁机东进。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好歹比打不过撤兵好听百倍。 杨安沉思叹息,无奈道:“既如此,便撤兵吧。” 众人长吁一口气,纷纷出言:“使君英明!” 不过,撤兵不代表安全,梁州得知消息,未必不会派兵追袭。大部队想要平安撤回仇池,必定要有人断后。 无论谁接到断后的命令,都意味着凶多吉少。 之前“热烈”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众人又闭上嘴巴,坚决不肯主动请命。 杨安没有着急点兵,而是靠在矮榻旁,心中盘算着,此番回去,该如何给长安上表才能继续坐稳刺使官位,以图日后。 杨刺使兀自陷入沉思,许久没有出声。 众人的心吊到嗓子眼,迟迟放不回胸腔。 与此同时,桓容已在距梁州城外五里处扎营。 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遇上贼兵来犯,可以第一时间反应,同样能让杨亮父子放心,桓容之前说不入城,绝非表面姿态,而是真的如此打算。 杨亮吃下教训,亲自带人督造城防。 借来的三百幽州兵巡视城内,并教士卒壮丁搭建箭楼。空暇下来,还会随士卒外出伐木,“修补”破损的城门,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 可到了饭点,幽州兵单独开伙,每每香飘十里,梁州兵就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 桓容说得明白,梁州遭逢兵祸,府库必定不宽裕,他带有军粮,三百人的伙食可以自备,无需城内操心。 杨亮终归是要脸的。 人借来帮忙,不给饷银也就罢了,连顿饭都不舍得算怎么回事? 桓容仍是执意拒绝,言辞万分恳切,将一个大公无私、凡事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安愈发感动。 即便知道对方有作戏的成分在,但是,这份情他必须领。而且,桓容这般坚持也算是间接示好,表明对他的重视。 回到城中,杨亮不免感叹,有这样一个儿子,桓元子也该死而无憾。转头再看某个坑爹货,不禁额角鼓起青筋,抓着马鞭的手立刻开始发痒。 如果杨刺使知道桓容真实的打算,九成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可惜的是,桓容的长相和年龄欺骗性太高,采用的又是非常手段,打死杨亮也不会想到,对方表面客气,暗中已经开始大挖墙角。 而且挖的不是文武官员,而是最底层的兵卒和壮丁! 手段很直接也很暴-力,稻饭蒸饼加熏肉! 每日饭点,幽州兵都会架起锅灶,熬煮大锅肉汤。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舀起一勺,飘着油花的汤汁香得让人流口水。 蒸饼个顶个暄软,没有一点酸味,不似梁州兵手里的石头硬,咬一口直咯牙。 此外,还有大块的熏肉、爽脆的咸菜以及流油的咸蛋,夹在蒸饼里,狠狠咬上一口,再搭配喷香的羊汤,滋味别提有多好。 桓使君手里有盐场,幽州的坊市南北闻名,当真是既不缺钱也不缺盐。 故而,幽州兵的伙食非一般的好,不只是底层士卒,连城内的弓马从事都看得眼热。 为防备胡人,靠近边界的州中均置弓马从事,铠甲兵器要求严格,并配备良马,饷银伙食一概优于普通士卒。饶是如此,也及不上幽州兵的待遇。 羊汤沸腾,蒸饼出笼,伙夫必定会扬声:“排队,舀汤!” 幽州兵自觉列队,每人两个蒸饼,一大碗肉汤,不够可以继续取。除此之外,伙夫用羊肉蒸了几笼包子,味道比不上坊市,却是个大实惠。 “日前击退贼兵,这是犒劳!” 伙夫嗓门不小,一边舀汤一边大声道:“每人一个包子,大块的肉,蒸饼管够!都排队,排队!又不是没吃过,有点出息没有?” 几个二十出头的步卒抓抓脑袋,捧着饭碗站到队后,抻脖瞅着蒸笼,双眼都在发亮。 一队梁州兵恰好走过,闻到肉汤的香气,忍不住直吸鼻子。 伙夫动作十分熟练,包子蒸饼很快发完,剩下几个,见有梁州兵站在一边,认出几个熟面孔,笑呵呵的将自己那份包起来,送到几人跟前。 “这可使不得!”梁州兵连忙摆手,受不住肉包的香气,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登时面红耳赤。 “这是我那份,无碍。” 伙夫将包子硬-塞-到对面人的怀里,笑道:“我也是关中人,早年为躲兵乱跟着大君跑去幽州,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说起来,咱们一个姓,又是一个县里的,八成还连着宗。只是我出去的时候年纪小,记不得太多。” 说话间,见梁州兵捧着包子不动嘴,干脆将蒸饼也递过去,抢过对方的应硬饼,撕开泡在汤里。 “使不得……” “使的。”伙夫咧开嘴,“桓使君没到幽州时,日子可不像现在,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肚子的时候多,能吃上半个硬饼都不容易。” 硬饼泡在汤里,勉强能入口,咬一口仍是咯到沙子。 伙夫呸了两声,看向蹲在身边的同乡,道:“不是握手,一样都是拼命,看看桓使君,再看看……唉!”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梁州兵已然沉默。许久方叹息一声:“说起来,杨使君是个好官,镇守梁州这些年,总能保得一方安稳。日子难些总比丢掉性命要强。问问北边逃过来的,那都是些什么日子。” “要不是南郡公,关中可还在氐贼手里。”一个幽州兵嘟囔一声,插嘴道,“再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桓使君没到幽州前,州内是个什么样子?连梁州都未必比得上。现如今,谁不知盱眙繁华?” “行了,少说几句。”伙夫拦住话头,将州兵打发到一边,“兄长别介意,他年纪小,说话冲。” 梁州兵摇摇头,扯扯嘴角,在伙夫的执意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软乎乎热腾腾的面皮,包裹着肉汁的馅料,嚼了两嚼,满嘴喷香,嘴角都沾着油花。 咕咚一声,旁边的士卒咽了口口水。 伙夫装作没看见,告罪一声起身离开。 一个包子和两个蒸饼开始在一伍人手中传递,每人只咬到一口,滋味却浸满味蕾,连连舔着嘴角。 收起来,他们都多久没尝到肉味了? 军中的伙夫煮汤,哪像幽州兵一样大块剁肉,有两根骨头就算谢天谢地,多数时候,都是用盐布和醋布在汤里滚一下,就算是白水有了味道。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嘴上说的好,心中总归不是滋味。 “伍长,”一名中年士卒凑过来,身材高大,右脸颊横过一道伤疤,皮肉翻卷,很是骇人,“幽州兵的日子这么好,咱们却要嚼硬饼!” 伍长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前方,神情不明。 “要是梁州也归桓使君……” “噤声,你不要命了?!” 说话的士卒瑟缩一下,没有再开口,表情却透出几分不服气。 同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杨亮每日忙碌,无暇也无心关注底层士卒,有将领和官员察觉不对,不知为何,并没有向上禀报。 日复一日,梁州城内渐成一股暗流。等杨亮父子察觉,墙根早被挖开,形势已不可逆转。 宁康元年,九月 杨安下令撤兵。 为避免被晋兵追击,故意虚晃一枪,做出要再攻梁州城的架势。 杨亮不敢轻忽,堵住城门,将州兵全部调上城头。他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察觉氐人此举有异,也不打算冒险追击。 桓容则不然。 根据斥候回报的消息,知晓杨安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备撒丫子跑路,立刻铺开舆图,同贾秉简单商议,派出骑兵追袭,并以武车开道,死死咬住氐人的断后部队,务求不放过一人。 “这两座小县可以拿下。” 贾秉口中的小县,属武都郡辖下,虽然贫瘠,位置却十分重要。堪谓郡治所的门户。 如被桓容拿下,杨安必不会坐视,早晚要调兵遣将,将地盘重抢回来。 “有战事,明公才能派兵常驻。”贾秉浅笑道,“朝廷追究,无需明公开口,县内官员百姓即会陈情,请求明公驻军。” 当年桓大司马攻下汉中,百姓牵牛担酒相迎,老者哭诉,“未知能再见官军!” 桓容接过桓大司马司马衣钵,再下武都之地,当地的汉人必将喜迎。可谓恰逢实际,人心所向。 建康如要追究,关中人的口水就会淹死朝廷上下。 “既如此,无妨将成县也占下来。”桓容微微一笑,“把烟杨安赶回仇池,切断他和长安的联系,不只能保汉中,梓潼等地也将安稳。” “如此行事,所需兵力定然不少。” “我知。”桓容点点头,“日前氐贼肆虐,火烧麦亩,今将入冬,汉中之地恐将缺粮。秉之可草拟一份征兵令,郡县壮丁。” 粮食房屋被烧,冬季定然难熬。桓容此时招兵,是解众人之急,又能向氐贼报仇,应征者定然不少。 “杨刺使恐生猜忌。”贾秉口中提醒,表情却无半点担忧。准确点说,更像是跃跃欲试,期待杨亮父子能搞出点事。 “无妨。”桓容翘了下嘴角,“我会同杨使君好生商议。” 杨广的事还悬在半空,杨亮如果聪明,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再者说,他之前已经保证,必要唯桓容马首是瞻。如今正是验证的机会,也好让州内官员豪强看一看,桓某人言出必行,却不是能随便糊弄。 前脚投靠后脚反水,后果会相当严重。 计策既定,桓容迅速调兵遣将,更亲上武车,率兵追袭氐贼。 杨亮立在城头,见城外烟尘滚滚,大军似洪流奔涌而去,表情复杂,心中很不是滋味。 “阿父,氐贼攻城是假,撤兵是真,大好时机不可错过!”杨广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此功劳,不可让那桓氏小贼全部抢去!” “住口!”不是估计四周目光,杨亮恨不能给杨广一顿鞭子。 “阿父?” “想保住脑袋就管好你那张嘴!”杨亮阴沉道,“不然的话,我再不会管你!” 杨广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丝怨愤,终归没有继续出声。 杨亮深深叹气,失望之情更甚。 桓容率兵追击样,一路进入武都,在成县附近同氐兵发生一场激战。 事发仓促,杨安没想到桓容会追到这么远,桓容也没预料到,成县内竟还藏着一支贼兵,不是氐人组成,而是拓跋鲜卑! 刚一照面,战况就陷入胶着。 断后的氐人死伤大半,拓跋鲜卑以为晋兵会屠城,奋起反抗。甚至有数名骑兵悍不畏死,冲到武车近前,转眼被箭矢射成筛子。 扫过倒在车前的鲜卑人,看到他们脸颊和手臂上的图腾,桓容心头一动,猛然间想起慕容氏交给他的那半枚虎符。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鲜卑骑兵前仆后继,不顾性命冲向晋军。 氐人将兵无心恋战,趁鲜卑骑兵拦住晋兵,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场,驰出成县地界,直奔仇池。 大部队陆续撤走,鲜卑骑兵独木难支,很快被晋兵分割包围。 桓容立在武车前,目及战况,命虎贲-进-入战阵,寻到典魁、许超和高岵等人,传达新的命令。 “使君有命,弃刀下马,跪地不杀!反抗到底,部族亲族一概格杀勿论!” 大概一刻钟左右,战场中响起雷鸣般的吼声。 “弃刀下马,跪地不杀!” 鲜卑骑兵被困阵中,前后左右都是晋兵,多数已到强弩之末。氐人西逃,实是孤立无援,能战到此刻,全凭一股血性支撑。听到晋兵的喊声,不禁有人开始动摇。 降还是不降? 氐人已逃,没有援兵,自身又被困在阵中,绝无取胜可能。如晋人所言,坚持不肯下马,待到城外骑兵被剿灭,城内的部落家人必要遭殃! 桓容驰援梁州,击退杨安的消息,早已经传到北地。 桓使君凶名在外,鲜卑人实在担心,继续打下去,惹怒这位凶神,他真的会下狠心,将部落中杀得一个不留。 突然,有一名伤重的骑兵落马。 附近的晋兵没有上前,更没有趁机下刀,而是喝问道:“你可愿降?” 鲜卑骑兵失血过多,人已经有些糊涂。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勉强能听清耳边的话,费力的撑起身,跪在地上,丢掉兵刃,沙哑道:“某愿降。” 声音虽低,却如冷水落入滚油,瞬间溅起一阵爆响。 见晋兵的劝降不是做假,陆续有鲜卑骑兵下马,兵器丢到身前,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大声道:“某愿降!” 只要不屠城不杀俘,鲜卑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无心再战。 早年部落被灭,他们几经辗转,先是投奔慕容鲜卑,后又改投氐人,为的不过是保存部落元气,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 拼死拦截晋军,不是为杨安的军队断后,而是要护住县城内的亲人。 知晓晋兵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不用彼此商量,干脆利落的下马弃刀。如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立刻转投,成为桓容手下的刀枪。 在乱世求存,汉人艰难,胡人亦然。 没有雄厚的实力,汉、胡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各处离散、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成为茫茫大地上的一堆枯骨。 这支拓跋鲜卑在北方游牧时,和敕勒部发生冲突,被敕勒联合铁弗击败。 经此一战,超过千人的部落锐减大半,能战的勇士不到三百,余下多是妇人孩童,老人不愿拖累部落,多数在迁移过程中离开或者自尽。 此后稍有恢复,但壮丁的数量始终没有超过五百。不然的话,以这支部落鼎盛时的战斗力,拼死一战,桓容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损失绝对不小。 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弃刀下马,跪在地上。 几名穿着皮甲的羌人上前,查看过众人脸上的图腾,将一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带到桓容面前。 此人身高将近八尺,肩宽背阔,双臂尤为粗壮,掌心、指腹和虎口都带着厚厚的茧子。到了近前,能明显看出他的腿受过伤,走路时一瘸一拐,很不利索。 “使君,此人应为首领。”羌人抱拳道。 鲜卑人被按跪在地上,挣扎两下不得起身,费力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眉目如画的年轻郎君站在面前。 腰间束着玉带,长袖在腕口收拢。 宝剑佩在身侧,剑柄雕刻虎首,明显出自大匠之手。虽未当场出鞘,亦可知锋利无比。 视线上移,冷不丁对上桓容双眼。 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表情似笑非笑,纵然猜到面前人的身份,也无法将他和“水煮活人”的凶名联系到一起。 不期然想起慕容鲜卑,那也是一个比一个长相漂亮,一个赛一个凶残。 鲜卑首领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本能的低下头,断开视线。 “尔非氐贼。”桓容开口道,“出自何部?” 他早有猜测,但是,仍需对方亲口证明。 “回使君,某出身拓跋鲜卑,乃秃发部。”为保住部落中人,鲜卑首领不敢激怒桓容,完全是有什么说什么。 “拓跋鲜卑?” “是。”鲜卑首领继续道,“永嘉年间,我部曾于草原游猎,被敌部所摆,被迫迁移。先投慕容鲜卑,后转投氐人,被安置在武都郡,为氐人守城。” “尔部现有多少人?” “壮丁不足四百,余下尽是妇人孩童。”鲜卑首领顿了顿,继续道,“妇人和半大的孩童皆能开弓,如要临战,亦能一用。” 桓容没有继续向下问,仔细打量着鲜卑首领面上的图腾,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荷包,斟酌一番,终究没有当场取出。 还不到时候。 “尔等既然弃刀下马,我自会遵守承诺,不追究尔等家人。” “谢将军开恩!”鲜卑首领跪在地上,单手用力的捶着胸口,“秃发孤愿向天神发誓,只要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手中刀剑!” 桓容差点妖咬到舌头。 难怪这位能带着部落游走各方,这份眼力价和反应能力非寻常可比。他还没有开口招揽,竟是主动纵身一跃,准确的跳进碗里。 不过,立场转变得如此之快,忠诚度实在有待商榷。 不用等到日后,就在当下,桓容完全可以肯定,没有足够的利益维系,秃发孤绝对会和背叛氐人一样背叛自己。 打量着满脸诚恳的秃发孤,桓容挑起眉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秃发首领倒是识时务之人。” “不敢当将军夸赞。” 不知是真听不出话中隐含之意,还是脸皮厚到故意忽略,秃发孤继续顺杆爬,拍着胸口道:“只要将军愿意收留,我等必为将军冲锋陷阵,绝无二话!将军如要进攻仇池,我等愿为将军带路!” “此事再议,现下倒有一事劳你去做。” 桓容笑意微淡,命典魁和许超将人押到城下,对城中守军喊话,令其放下兵器,打开城门。 “桓使君有言,放下兵器,打开城门,留尔等性命!” 成县虽不大,却是武都郡治所所在。 杨安南下攻打梁州,武都郡太守随之出兵,想借机捞点便宜。 不想便宜没捞多少,遇上桓容当头一棒,杨安率大军撤退,武都郡太守只能跟着一起跑。路过成县不入,唯恐被晋兵追到。 太守不在治所,郡内事务一概交由主簿打理。 知晓城外战况,郑主簿险些当场骂娘。 “您看?” 几名贼曹和议生候在堂下,都等着主簿拿主意。 左右看看,年约四旬的郑主簿苦笑一声:“大军溃败,太守过县城而不入。拓跋部投降,晋兵就在城外,以诸位看,仅凭城墙可能挡住晋兵?” 众人缄默,都是心知肚明,不想死只能开城门。 杨安事做得不地道,武都太守胆小逃窜,他们区区几个职吏,为何要一门心思的送死? “仆等听郑主簿调遣!” 一名议生出言,余下众人纷纷附和。 在场人中,郑主簿品位最高,官位最大,是死守还是主动打开城门,自然要由他来决断。 成县纳入东晋版图,他们的好处自然少不了;如果被氐秦夺回,有郑主簿在前顶锅,他们位卑职浅,不过附和“上官”,不能反对而已。 猜出众人的打算,郑主簿心头发紧,狠狠磨着后槽牙,恨不能当场-拔-剑,将眼前人全部捅个对穿。 不到两息,有健仆匆匆来报,城外-射-入飞箭,箭上带有桓容手书,劝城内莫要负隅顽抗。 “此中有言,如开城门,可保我等性命无虞。” 视线扫视众人,郑主簿冷冷一笑,翻过绢布,在背后写下愿开城门、弃胡投汉之语,旋即签名落印,并按上手印。 “诸位既言事情由我决定,那么,便在此绢上落印吧。” 无论日后如何,这张绢布就是众人转向晋军的证据! 想让他背锅? 可以。 但别忘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善人,豁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 众人明显有些迟疑,郑主簿却是好整以暇,手指点着桌面,不忘开口道:“诸位,事情至此,如何选择当做决断。非是郑某过于谨慎,实是关乎全家乃至全族性命,不得不如此。” 甭管日后如何,现在大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有这份证据在,谁也别想见势不妙开溜,更别想奔向仇池。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十成会死得更快!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一名门下贼曹上前,写下名字,按上手印。 签字落印的人越来越多,仅有一名议生犹豫不决。被冰冷的视线扫过,眼角窥到同僚的手已按在剑上,议生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迈出脚步,上前签字落印。 简单的几个动作,衣襟却被冷汗溻透。 “怎么,胡议生还有顾虑?”郑主簿眯起双眼,提出开城门的是他,犹豫不定的也是他,说他没有异心,简直是笑话! “仆万万不敢!”胡议生脸色发白,汗水流得更急。生怕郑主簿骤起杀心,将他斩杀当场。 “不敢就好。” 吹干绢上的墨迹,确定郡治所留下的职吏都在其上,郑主簿满意点头,旋即起身离开治所,准备亲上城头。 与此同时,秃发孤正不断向城头喊话,胡语汉话夹杂,城头始终没有回应,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直至郑主簿一行来到,将绢布绑上石头,由吊篮送到城下,喊话声才戛然而止。 “这是城内送来的?” 桓容展开绢布,看到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不由得勾起嘴角。 “让秃发孤继续喊话,告诉城内,只要打开城门,我必践守承诺,保其性命。如愿投效,我会向朝廷举荐,选其继续为官。” “诺!” 虎贲下去传令,不到盏茶的时间,城门大开,城内官员除去官服,落下发冠,着素袍于城前恭迎。 桓容没有耽搁,命护卫扬鞭,武车离开地势较高的土丘,一路前行。 列阵的州兵如潮水分开,为武车让开通路。 武车行到队前,刀盾手齐声大喝,以刀背敲击盾牌,长-枪兵以枪杆顿地,交相呼应,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郑主簿等人当场一凛,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武车停住,拉车的骏马打了两个响鼻。 车门推开,桓容弯腰行出,立在车辕上,俯视跪在城门前的官员,许久不出一言。 刀盾手停止敲击,长--枪-兵停止顿地。 铿锵声不再继续,气氛却更显肃杀。 “仆,”郑主簿额头冒汗,声音沙哑,凉意从脊椎攀升,双腿隐隐颤抖,“仆武都郡主簿郑岩郑孟山,见过桓使君。”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郑主簿脸色更白,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承诺不过是计,对方是打算将他们骗出城来,才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此一网打尽。 正心惊时,耳边忽闻一阵衣袂声。 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就见桓容已跃下武车,几步走到自己面前。 “郑主簿弃暗投明,实乃明智之举,容心甚喜!” 听到这句话,郑主簿暗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桓使君大量,仆感恩不尽!” 最难的一关过去,项上人头勉强保住,郑主簿再行礼,请桓容入城。 听闻郑主簿等改投晋朝,城内汉人皆是欣喜。拓跋鲜卑早已经习惯改换门庭,确定出城的勇士多数归来,对桓容并无任何抵触。 杂胡暗自庆幸留下一条命,不用被逼着拿起枪矛守城。 唯有氐人惴惴不安,生恐桓容下令捉拿,将他们全部捆到城外砍头示众。 好在担心都是多余,桓容拿下成县,并不打算大开杀戒,仅是在城内绕过一圈,又回到城外扎营。 此举让郑主簿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忙不迭跟出城,小心的窥着桓容的神情,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再举屠刀。 “孟山莫要误会。”桓容笑道,“杨贼逃往仇池,路上仍有残兵,容自要追袭剿-灭,防其再度南下侵-扰。” “使君是想攻下仇池?”此言出口,郑主簿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脸色微白,不敢继续出声。 桓容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不下,他日也要拿下,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郑主簿愕然抬头,甚至忘记担忧,愣愣的看向桓容。 “武都既下,杨贼同长安断绝联系,已为瓮中之鳖。留下几日,不过是让长安多担忧几日,无暇他顾。” 桓容一边说,一边挑起长眉,似笑非笑的看向郑主簿。 “孟山以为如何?” 咕咚。 郑主簿咽了口口水,震惊之情几乎压都压不住。 以桓容的口风推断,他想要的绝不仅是仇池,怕是长安都在计划之中。 但是,可能吗? 迟疑数息,郑主簿谨慎道:“使君乃盖世之才,必能如愿以偿。” “是吗?”桓容反问一句,见郑主簿又变了脸色,放缓口气,“孟山诚心投效,容自会信守承诺。此地太守随杨贼西逃,容欲向朝廷请旨,选孟山为郡太守。在此之前,孟山仍为主簿,暂理郡中诸事,未知意下如何?” 一个馅饼从天而降,郑主簿愣在当场。 “孟山可愿?” “仆、仆谢明公赏识,必尽心竭力报效明公!” 由使君变为明公,绝不仅是称呼改变,更代表郑主簿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之前只是无奈投靠,现如今,则是为报桓容知遇之恩,决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桓容笑着颔首,继续道:“杨贼将至仇池,容需尽快拔营。为安定治所,留两百州兵于成县,孟山如有为难,可立即派人报知于我。” “诺!” “另外,劳烦孟山派人清查县内,将城内及附近汉胡分重录籍贯,分类造册。” “明公放心,仆出身武都,家族扎根于此,此事无需多时就能办好。”说到这里,郑主簿话锋一转,道,“仆有两子,虽不好读书,却有一身不错的骑--射本事。如明公不弃,请许其入州兵为一士卒,为明公冲锋陷阵。” 此举貌似“求出身”,实则是“送子为质”。 既决心投靠桓容,该有的表示绝不能少。 郑氏不被南方士族承认,却也算是一方豪强,要不然,也不会以汉人的身份被氐人重用。 桓容看一眼贾秉,后者不着痕迹的点头。 郑主簿主动送子入州兵,是为让双方安心,桓容自然要将人收下。有能力就用,实在没能力,随便授给闲职养着就是。 主意既定,桓容接受郑主簿所请,征郑氏郎君入州兵。 “谢明公!” 郑主簿再次行礼,脸色仍有些白,人却已投袂而起,同先前的战战兢兢大为不同。 就在桓容忙着追击杨安时,远在梁州的杨广却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 看着坐在客室中,做商人打扮的文士,杨广不禁皱眉,握紧腰间佩剑。 文士不以为意,放下漆盏,笑道:“数月不见,郎君别来无恙?” 嘡啷一声,宝剑当场出鞘,剑锋架在文士颈间。 “休以为我不会杀你!” 文士淡定自若,仿佛脖子没有被宝剑抵住,仍是笑道:“郎君如要杀我,就不会瞒着杨使君接我入府。” 杨广不言,眉间皱紧。 “仆知公子处境艰难,此番前来,是为郎君指一条坦途。” “笑话!”杨广厉声道,“我父乃梁州刺使,此番有击退氐贼之功,我有什么艰难?” 文士笑而不语,似看出杨广外强中干。 过了许久,直到剑锋逼近喉咙,文士方才道:“郎君何必自欺欺人?这梁州城早晚要落到桓敬道手里,届时别说是郎君,便是杨使君都将无处安身。” 不等杨广出言反驳,文士继续道:“王丞相有言,如郎君能办成此事,他日北投,必向国主保举郎君。届时,郎君既能出得恶气,又能升官封爵,何乐不为?” 定定的看了文士片刻,杨广突然移开宝剑。 “说吧,王猛究竟要我做什么?” 文士笑了,细长的眸子闪过精光,活似吐着信子的毒-蛇。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杀了桓敬道。” 五个字在耳边回响,杨广瞬间表情阴沉,紧紧盯着谋士,眉间拧出川字,久久不发一语。 “怎么,郎君还有顾虑?”文士道。 “顾虑?何止是顾虑!” 杨广连声冷笑,回身坐到文士对面,一字一句道:“吕延,你莫要仗着有几分才干,跟着王景略学过几天兵法,就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郎君何出此言?”被当面讥讽,吕延丝毫不以为意,更没有半点怒气,依旧面上带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何出此言?” 杨广猛地握拳捶在地上,似一头凶狼般盯着吕延,恶狠狠道:“杀了桓敬道?说起来倒是轻巧!不提如何下手,单是我杀了他后是何下场,能不能平安走出梁州城都未必可知!什么封爵,什么拜官,不过都是笑话!” 人死了,要官爵何用? “郎君误会了。”吕延叹息一声,解释道,“王丞相视郎君为英雄,实是诚心招揽,岂会让郎君白白送死。” “哦?”杨广满脸不信,手又按在剑柄之上,阴沉的盯着吕延,道,“开口就要我杀了桓敬道,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么?” “王景略倒是打得好主意,我杀了桓敬道,再被幽州兵斩杀,梁州城必生大乱,甚至波及荆州、江当地。倒时,他自可以调兵遣将,趁乱挥师南下,一举拿下梁州,甚至攻入荆州!” “吕延,我固然没有大才,却也不是三岁小儿!” 吕延连连摇头,想要开口边界,却找不到插言的机会。 杨广越说越气,额头鼓起青筋,怒道:“我方才说莫要当天下都是傻子!如今桓敬道带兵在外,随时可能攻下仇池,纵然不下,亦有数县可纳入梁州。届时,幽州兵挡在城外,我如何能逃得出去?!” “你们分明是想借刀杀人,再举石断刀,一石二鸟!” “郎君,听我一言可好?”吕延收起笑容,正色道,“事情绝非郎君所想,实是误会。” “当真是误会?”杨广满面讥嘲,硬声道,“让我杀桓敬道,明摆着氐兵将败。你们对付不了幽州兵,就试图诱我做替死鬼,休想!“ “郎君,此言过了。”吕延摇头道。 “过了?怎么叫过了?”杨广继续冷笑,嘡啷一声宝剑出鞘,二度架在吕延的脖子上,阴沉道,“吕延,王景略真是算无遗漏,可能算到你将如何?” “郎君何意?” “如果我拿下你,交给桓敬道,是否是大功一件?”杨广满面讥讽,道,“氐贼太尉吕婆楼之子,怎么说也值得千两黄金,看在这件大功,说不定家君仍能稳坐梁州刺使,我也可为一地太守。” 吕延的神情终于变了,和杨广对视片刻,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杨广点明他的身份,未必是真想将他当场拿下,或许只是在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得更多好处。如若不然,现下就该有虎贲破门而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杨亮面前。 脑中转过几个来回,吕延忽然放松表情,笑道:“郎君何必试探于我?无妨告诉郎君,既请郎君动手,自会安排下接应,事成之后亦有替罪之人。郎君稍作准备,既能从容出城。” “哦?”杨广手下用力,剑锋压住吕延的颈侧,只要再向前一点,就能划开他的脖子,血溅当场。 “你是说,梁州城内埋有探子?” 吕延点头。 此事没什么可隐瞒。 天下生乱已久,各族政权交替登场。永嘉之乱后,西晋灭亡,东晋偏安南地,仍被视为正统。氐主有一统天下之志,派人刺探情报甚至蛰伏下来,实是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临近的秦氏自秦末传承,潜伏于各地的力量更不容小觑。 王猛曾言,想要统一天下,必先统一北方;而欲统一北方,慕容鲜卑和秦氏坞堡必当扫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鲜卑一夕被灭,却不是灭亡在苻坚手里,而是败给了秦策。 作为氐秦最主要的敌人之一,秦氏坞堡趁机做大,秦策称王,接收慕容鲜卑留下的地盘和人口,疆域和实力眨眼超过氐秦。 如果苻坚拿下张凉,统一西域,双方或能势均力敌。 奈何自太和五年以来,朝中诸事不顺,氐秦边境烽火连连,几无宁日。 柔然诸部先后兴兵,秦策从东逐层逼近蚕食,什翼犍据姑臧自立,王猛之前的努力尽数付之流水。 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雄才大略如苻坚、足智多谋如王猛也是焦头烂额。 现如今,朔方侯病逝,朝廷第一时间调兵,就为安稳边境,防备匈奴进-犯。万万没想到的是,匈奴尚未发兵,秦璟却率鲜卑骑兵杀到。 两月间连陷数地,且不据城池,只一味的放火杀人,比胡人还要凶狠。 死在秦璟手里的氐人不到一万也有几千,凶名之盛令人胆寒。 每每狼烟升起,临近的守将不是第一时间派出援军,而是立刻召还巡视的骑兵,紧闭城门,严防死守,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成了秦璟的-枪-下亡魂。 长安得到急报,秦璟的队伍已壮大至五千人。 除了随他出昌黎的鲜卑骑兵,中途加入羌、氐、匈奴和敕勒,一路烧杀劫掠,北地的氐人日不安稳、夜不能寐,部落之中,提起秦璟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 长安欲派援军,各部首领却是推三阻四,纷纷找借口推脱,谁也不想带着部民往边境送死。 逼急了,干脆叫嚷着要带兵出走,苻坚狠心杀了两个,非但没能成功威慑,反而引来更大反-弹。 正焦急时,王猛拖着病体站了出来,一番晓以大义,言明厉害关系,更对叫嚷得最欢的首领和将明言:“秦策在东,其子袭北,如放任不管,邺城之鉴不远!” 覆巢之下无完卵。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今想着保存实力,他日同样要面对秦氏大军。到那时,秦氏实力必定远超今日。 “短短两月,秦玄愔扰得边境不得安宁,手下骑兵增至五千,诸公难道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王猛一番话落,众人沉默。 最后,是太尉吕婆楼出声,请率军往北。 吕婆楼站了出来,旁人自然不能再做低头的鹌鹑,不管真心假意,也是纷纷请战。 王猛请示苻坚,定下吕婆楼长子吕光为朔方太守、定远将军,率兵八千往北-平定乱局。 吕方刚出长安,梁州方面又送来急报,刺使杨安奉旨撤兵,遗晋淮南郡公、幽州刺使桓容领兵追击,沿途连下数县,武都郡已经易主,仇池也危在旦夕。 惊雷劈下,满朝文武半晌没反应过来。 杨安率兵南下之后,频频传来捷报,言梁州城不日可下,对朝廷的撤兵令推三阻四;眨眼之间就被揍得丢盔弃甲,连失数地,甚至武都郡都丢了? 变化实在太快,完全超出众人的承受能力。 苻坚急得冒火。 如果武都、仇池皆失,则长安西侧洞开,晋兵盘踞此地,威胁可想而知。 王猛一边咳嗽,一边锁紧眉心,见众人都没了主张,只是一味的上请调兵增援,苻坚亦有此意,默默叹息一声,勉强出声附和。 待朝会结束之后,私下觐见,当面为苻坚出计,明里增兵,逼桓容退兵;暗中借杨亮父子取桓容性命,顺势挑拨建康和姑孰,削减桓氏实力,最低也能让遗晋乱上一回。 “非常时行非常法。” 非是不得以,王猛实在不愿用这类阴-损的-毒-计。但情况所迫,氐秦四面楚歌,旦夕存亡,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不得不为。 为避开他人耳目,此事不能宣于朝中,除了苻坚王猛,仅有奉命南下的吕延知晓。 吕婆楼有从龙之功,身家性命系于苻坚,忠心不二。 吕延是王猛的学生,跟随他学习兵法,同样值得信任。派他南下说服杨亮父子,王猛信心十足。 吕延奉旨潜入梁州,和事先蛰伏的探子会面,知晓城中诸事,没有如计划寻上杨亮,而是拐弯抹角找上杨广,希望能说服对方,寻机对桓容下手,先乱梁州,再乱建康。 如此,方有了之前一幕。 可让吕延没想到的是,杨广并没预期中的愚蠢,不付出些“代价”,实在难以说服。 仔细思量一番,吕延决定透出一张底牌,为的是让杨广相信,事成之后必能保他平安北上,享半生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氐秦始终存在,没有被其他政-权-剿-灭。 “你说真的?”猜出吕延话中的意思,杨广面露诧异,当场倒吸一口凉气,州治所内竟有氐秦的探子? “郎君面前,仆不敢打诳语。”吕延笑道,“为免横生枝节,人究竟是谁,暂时不能告知郎君。只请郎君相信,待到事成之日,必能护郎君平安出梁州,一路北上长安!” 话音落下,吕延自怀中取出一只陶瓶。 瓶身不大,以蜡封口,内中藏着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一勺入酒,即可封喉。” 吕延放下陶瓶,杨广迟疑不定。良久之后,终于压下心中犹豫,绷紧腮帮,将陶瓶纳入袖中。 “郎君明智!” “别着急,我还有一个条件。”杨广开口道。 “郎君尽管说。”吕延现出笑容。 “你说州治所有氐人的探子,红口白牙,没有任何凭据。若是扯谎,我也无从查证。”顿了顿,杨广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留下一份书简,写明王景略之前承诺,落你签名私印。” “这……” “怎么?有顾虑?”杨广逼视吕延,“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如果这都做不到,之前所言全部作罢!来人……” “且慢!”吕延拦住杨广,道,“郎君莫急,仆答应就是。” “善!” 不用婢仆伺候,杨广亲自为吕延取来竹简笔墨,看着他落下字迹,盖上私印,确认无误,方才满意点头。 “仆不日将启程北还,到了长安,定将郎君相助之意报知国主和丞相。” “好。”杨广颔首道,“我不能亲自送吕兄,见谅!” “郎君客气。” 吕延起身行礼,由健仆引路,离开杨广接待他的别院。 他前脚刚走,客室的墙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继而,木质墙壁忽然向一侧滑开,现出一间暗室,室内赫然坐着杨亮! “阿父。” 杨广上前两步,双手递过吕延留下的竹简。 “果然让阿父料对,氐贼生出奸计,欲取桓敬道性命,意图乱梁州,挑拨桓氏,使建□□乱。” 杨亮走出暗室,坐到杨广之前的位置上,道:“阿子坐下。“ “诺。” “你此前对桓敬道颇有怨愤,此番可已放下?” 杨广不言,拳头死死握住,许久长吸一口气,到底没有在亲爹面前扯谎。 “回阿父,儿仍不满桓敬道。但是,儿生于汉家,忠诚的是汉室!与桓敬道之争是一回事,与胡贼沆瀣一气则是另一回事。” 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杨广声音低沉。 “无论梁州是否还在阿父手中,无论儿是否能泄出胸中怨愤,儿始终记得,儿是汉家子!” 话落,杨广稽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他的确是心胸狭隘,刚愎自用,喜好-争-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始终能牢记自己的身份。 他是弘农杨氏子孙,是汉家子! 投胡? 绝不可谓! 不言日后录于史书,便在当下,杨氏必当被万人唾弃,他会成为全族的罪人! 杨亮缓缓起身,按住杨广的肩头,沉声道出一句话:“此事之后,我会上表朝廷,请辞梁州刺使。” “阿父……” “桓敬道少有美名,经世之才,今统辖两州,手握雄兵近万。我观其志,未必下于其父。” 杨亮收回手,看着前露惊色的杨广,道:“桓元子早年英雄,万年却被声明所累,且为兵家子,不为建康士族所接纳,桓敬道则不然。” “阿父,”杨广咽了口口水,“他……” “桓敬道有晋室血脉,其母乃晋室大长公主。早年师从于周氏大儒,得良才美玉之评。” “海西县公在位时,台城一度传出流言,为父未掌十分,却也知晓五六分。” 说到这里,杨亮突然停住,神情很是复杂。 “阿子,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语毕,杨亮深深叹息,“让人看着吕延,州治所内自有为父,小心莫要露了痕迹。” “诺!” “依其所言,长安恐要出兵。需遣人驰往武都,给临淮郡公送信。” “诺!” “待临淮郡公归来,说不得还要演上一场好戏。”杨亮背负双手,冷冷一笑,“苻坚王猛如此小看我父子二人,总要让他们吃下一记教训!” 杨广再次应诺,表情浮现一抹狠意。 与此同时,秦璟率骑兵攻入朔方城。 骑兵的确不善攻城,但北地大旱,城中人必要到城外取水,否则将兵都要渴死。加上有杂胡作为内应,趁着城门打开,斩杀推动绞索的氐兵,用木棍架住绞轮,使得城门无法关闭。 浓烟升起,城外埋伏得骑兵得到讯号,策马飞驰,呼啸着从城门突入。 守军措手不及,多数被一刀毙命,尸身滚落在马蹄上,转身被践成肉泥。 秦璟一马当先,长-枪横扫,凡是拦在途中的氐兵皆殒命当场。 一个队主运气不好,被枪头穿透胸腔,竟被带着一同飞驰,惨叫声中,鲜血如雨般破洒。 见此一幕的鲜卑人和匈奴人发出狂呼,兴奋得双眼泛红。 “汗王!” 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附和之人越来越多,入城的骑兵齐声高呼,呼声瞬间压过了氐兵的惨叫。 最后一个氐兵死在长-枪之下,一队骑兵手持火把,投入昔日的太守府和兵营。 大火熊熊燃烧,城内的汉人和杂胡被聚拢到一处,部分被送回秦氏辖地,能持刀上马、开弓射箭的,当场加入骑兵队伍,随五千骑兵一同拼杀。 熊熊大火照亮秦璟身上的铠甲。 长-枪上挑着守城将官的人头,鲜卑骑兵和匈奴骑兵发出狼群般的吼声,杂胡纷纷拉起弓弦,极大刀鞘。 火光中,浓烟滚滚而起,汗王的吼声响彻北方大地。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宁康元年,十一月初 朔风席卷,北地连降数日大雪。 靠近朔方郡和五原郡一带,破损的城墙和倒塌的房屋均被大雪掩埋。断壁残垣覆上一层银白,突兀的立在平原上,远远望去,诉说着无尽的凄凉诡异。 马蹄踏在雪上,留下一个个凹陷的蹄印,最深处能高过小半个马腿。 运送粮草的木车艰难前行,因雪下埋着残石碎瓦,时而会遇到深坑,马车一路颠簸,甚至陷入坑里,赶车的氐兵不得不跃下车辕,和车后的步卒一同挖开厚雪,抬起车轮,推动马车前进。 按照常理,这个季节并不适合行军。 今岁夏旱,入冬后又遇到暴-雪,即便是最能抵抗严寒的柔然诸部也不会冒雪出行,多数都会躲在帐篷里,等到大雪之后再行迁移。 这支氐兵实属例外。 氐秦北部连起战火,五千胡人组成的骑兵每过一处,必有边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更糟糕的是,他们不只杀-人-抢-劫,还要火烧城池,将留下的百姓全部迁走。 短短几个月间,氐秦北部边境几乎成为一片废墟,昔日的边城变作-鬼-城,除了野-狼-夜枭,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光受苻坚亲命,官任朔方太守、定远将军,率八千氐兵北上,是为击退秦璟,还北部一个安宁。 可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如果真是三两句话就能解决,也不会满朝推拒,全都低着头装鹌鹑。实在没办法,才由王丞相出面演说利弊,大君带头站了出来。 想起当时的情况,吕光就不禁皱眉。再看遍地大雪,朔方城仍不见踪影,一股莫名的烦躁油然而生。当下拉住缰绳,命队伍暂停,原地扎营休息,等雪小一些再继续前行。 不过是申时中,天已经擦黑。 伙夫刨开积雪,架起简单的锅灶,点燃柴草。 火光燃起,迅速将挖来的雪放入锅内。雪水融化,很快烧开,又熟练的投入面饼和肉块,撒上些盐,就成一锅热汤。 不是她们偷懒,而是天太冷,水囊不抗冻,里面的水早冻成冰块。如果费劲取冰,很可能损坏水囊,远不如挖雪方便。 值得一提的是,锅中肉干都来自南地,由往来长安和幽州的商队市卖。价格比幽州高出五成,味道却是实打实的好,和蒸饼一起煮在锅里,不多时就飘出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 这样的天气,能喝上一口热汤简直就是享受。 可惜的是,肉干数量不多,只能用来给吕光和几名幢主开小灶。 低级军官和普通兵卒勉强能得一碗热水,时间来不及的话,连热水都没有,只能一边咬着石头硬的蒸饼,一边抓起雪块干嚼。 有经验的,会将雪含在嘴里,等一会再咽下肚;没经验的,常会省略这个过程,结果就是浑身冰凉,一阵阵的直打哆嗦,甚至损坏肠胃,引发病症,因几口雪块送了性命。 肉汤沸腾时,氐兵已快手快脚的搭好帐篷。 吕光和几名幢主走进帐内,一边升起火堆,暖和冰冷的手脚,一边商量着雪停后是否该加快速度。 在大雪中行军,一是容易冻伤,二来会迷失方向。 几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知晓其中的厉害,故而,离开长安之后没有一路疾驰,而是倍加小心,避免出现任何非战斗死伤。 肉汤送上之后,香味很快飘散在帐内。 加上吕光,在场共有五人,每人手里一个大碗,锅内的肉汤迅速见底。 喝下半碗热汤,吕光长呼一口热气,搓搓手,笑道:“汉人倒真会琢磨。” 几名幢主一齐笑了。 一人抹去胡须上的汤渍,接口道:“听说遗晋幽州能做出不酸的蒸饼,还有各种面食,稻饭都做出花样。某未能亲眼见过,仅听行商口述,都不免心动。他日能拿下遗晋,必要抓来几个手艺好的厨夫,每天换着花样准备膳食。” 听到这番话,几人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又不免陷入沉默。 这样的话,换成两年前还有实现的可能。现如今,氐秦四面楚歌,区区一个什翼犍都敢扯旗造-反,据姑臧自立,更不用提东边的秦策、西边的吐谷浑和北边的柔然。 现下更多出一支鲜卑、匈奴、敕勒和杂胡组成的联-军,朔方、五原接连被破,北边时刻面临威胁,南下攻伐也只能想想。 看看被赶回仇池的杨安,之前赫赫扬扬的围困遗晋梁州城,如今却是丢盔弃甲,连手中的地盘都保不住。 如果晋兵打死不退,估计会过不去这个冬天。 哪怕晋兵退去,他也未必得好。之前抗旨不遵,如今被晋人打上门,失地弃城,国主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帐中气氛更显凝重,几人都是暗中叹息,嘴里的肉汤都没了滋味。 对氐人来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国主纵然有雄心壮志,奈何被四面包围,处处危机,自保尚且困难,遑论集结兵力南下。 肉汤喝完,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 吕光咳嗽一声,促众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去朔方迎敌,距北边越近,遇上秦璟的机会越高,这样士气低迷,实在不利于战况。 “若方向没错,此处距朔方城不到二十里。”吕光铺开舆图,点着靠近边境的几处城池。 舆图画在羊皮上,线条粗犷,边缘处泛黄,和桓容手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吕光仍十分小心,视若珍宝。 氐秦立国二十载,氐人能征善战,在绘制舆图等方面却始终没有进展。全靠王猛一人,非得把他累死不可。 若非如此,苻坚也不会仿效幽州,设立技学院。 可惜成效不大。 到头来,很可能又是百忙一场。 商定明日路线,几名幢主便告辞离开,各自下去休息。 帐帘放下,偶尔从帘缝中吹入一丝冷风,带得火苗在盆中摇曳,映在帐篷上的影子随之摇动,很有几分诡异。 吕光收起舆图,起身动了动胳膊,唤部曲进帐,三两下除掉铠甲,换上一件皮袍,便合衣躺在榻上。 很快,大地被黑夜笼罩。 天空中聚拢乌云,银月星光不见踪影。 巡营的兵卒踏雪走过,冷得直缩脖子。见队主不在,立即奔到篝火旁,打算偷会懒,等暖和过来再说。 营中尚好,在营门前放哨的兵卒几乎冻成冰人。 实在不敢握牢长矛,唯恐掌心被冻住,带下一层皮肉,干脆用一层粗布垫着,用力踏着双脚,遇到冷风吹过,牙齿咯吱作响。 到后半夜,雪渐渐停了,朔风却变得更冷。 巡营的士卒匆忙跑回帐篷,叫醒轮值的同袍,顾不得脱去冰冷的皮甲,一股脑的钻进毯子里,感受着难得温暖,不由得表情舒展,总算是“活”了过来。 被叫醒的氐兵打个哆嗦,不满的嘟囔几句,用力搓搓脸,穿上皮甲,抓起长矛,就要走出帐篷。 刚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吹得人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 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刹那间睡意全消。 氐兵站起身,听着身后传来的嘲笑声,一股火气陡然上涌,立刻转过身,大骂道:“汉奴子,好胆!” 笑声瞬间停住。 被骂的氐兵涨红了脸,猛地站起身,一抓抓住前者的衣领,怒道:“你说什么?!” “什么?实话!”骂人的氐兵不以为意,嘲讽道,“区区一个羊奴之子,也敢觍颜部落勇士!你母是抢来的汉奴,你不是汉奴子又是什么?!” 眼见要打起来,帐中的其他人非但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纷纷看起了好戏。 就在这时,帐外忽起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是慌乱的人声,伴着嗖嗖的破风声,隔着帐帘仍十分清晰。 艘的一声,几人所在的帐篷似被击中,一股刺鼻的烟气飘入鼻端,又是嗖嗖两声,帐顶亮起火光。 “袭营!” 几人不敢犹豫,甚至来不及穿上皮甲,抓起兵器就跑出帐篷。好在他们反应快,如若不然,必定会被倒塌的帐篷压在底下。 营地中,数不清的战马左冲右突,马上骑士放开缰绳,仅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开工,一支接一支火箭射向帐篷。 遇氐兵拦截,直接向后一仰,或是侧身一悬,期间照样射出箭矢,面前的氐兵尽数成为火人好。 照样的精湛的骑术和箭术,唯大漠上的部落才有。 “是匈奴人!” “还有鲜卑! “敕勒!” 氐兵被激起血性,不惧生死,拉起绊马锁,横起长矛,就要将闯入营内的骑兵拦截下马。 遇有骑兵中招,立刻一拥而上,将人斩杀当场。 营地中的帐篷被大火点燃,火光通亮,半个天空都成橘红色。 吕光顾不得穿上铠甲,抓起长刀冲出帐篷。横刀杀死两个袭营的杂胡,跃身跨上战马,猛地一踢着马腹,向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将军,是吕将军!” 主将出现,氐兵士气大振,纷纷聚到吕方身后,同袭营的骑兵拼死搏杀。 连斩数名骑兵,吕光手中的长刀卷刃,随手又抓起一杆长矛,警觉身侧破风声,堪堪架住两把飞来的长刀。 吕光一声大喝,顺势荡开长刀,正遇前冲,忽间前方的骑兵似潮水般散开,一个玄色身影飞驰而来,黑马玄甲,手中一杆银色长-枪,枪-头染上暗杀,不见光亮,分明被鲜血浸染! “秦玄愔!” 未曾当面,也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吕光猛地一提马腹,单手扎牢缰绳,另一手握紧长矛,正面冲了上去。 两人当面,枪-头和矛尖擦撞而过,带起一阵刺目的火花。 近身时,秦璟-胯-下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在对面的马颈上。被伤的战马发出咴律律的哀嘶,踉跄倒退,很快站立不稳。 吕光心知不妙,当即翻身下马。 没等他站稳,银色的长-枪已经扫过了过来,挡飞他手中长矛,枪头直抵在他的颈间。 吕光不甘心束手就擒,不顾冰冷的枪尖,猛地向后一仰,就地翻滚,扑向不远处的长刀。 不了想,长-枪如影随形,不到片刻,又抵住他的喉咙,旋即砸向又肩,将他狠狠砸跪在了地上。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袭营房的骑兵开始高呼,不时夹杂着兴奋的狼嚎;氐人各个面如土色,刚刚振作的士气眨眼消散,犹如被扎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 秦璟高踞马背,俯视地上的吕光。 火光映照下,黑眸深邃,唇似染血,通身的煞气,仿佛从地狱走出的杀神。 “吕光,氐秦太尉吕婆楼长子?”声音破开朔风,仿佛寒冰铸成。 吕光狞笑,舔去嘴角的鲜血,讥讽道:“怎么?怕了?秦玄愔不过如此!无胆偷袭之辈!” 此言一出,袭营的骑兵骤现怒色。不是顾忌秦璟,必定已扑上前去,将吕光砍成肉泥。 “有胆就杀了我!”吕光继续狞笑。 秦璟没出声,俯视吕光片刻,突然收回长-枪。 吕光正要大笑,却见秦璟将长-枪扎在地上,拉开一柄强弓,锋利的箭尖闪烁寒光。 “二十六年前,你父带兵袭击西河,以弓箭杀我庶母兄弟,父债子偿。”话到这里,秦璟忽然笑了,带着浓烈的杀气,空气似为止冻结。 “你父杀我庶母,五箭,箭箭避开要害,使我庶母流血而死。杀我兄弟,则一箭穿心,更将尸身投入狼群。” “你且放心,我会留下几名氐兵,将你的尸身送回长安。还会手书一封,告知吕婆楼,今日是你,明日就是吕延、吕宝和吕德世!” “我必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 “你……” 吕光目龇皆烈,就要挣扎起身,冲向秦璟。 刚迈出两步,箭矢已迎面飞来,狠狠扎入他的右肩。劲道之大,竟将他带得倒退两步,单手按住伤处,单膝跪在地上。 火光中,秦璟再次张弓。 “还有五箭。” 尾音落下,披风声再起。 袭营的骑兵再次发出吼声,被围住的氐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快,营地就被鲜血染红。 温热的血气随火光升腾,落在地面的鲜红却冻结成冰,自上空俯瞰,似一张血色的大网,网住倒在其间的所有生命。 地狱般的景象。 长安派出的八千士卒,终未能抵达朔方。在距朔风城市十五里处,遇秦璟带兵夜袭,死伤三千余,一千多不见踪影,余下尽数被俘,送往昌黎等地充当苦力。 等盐渎商队再至于,这些都是不错的劳力,至于是送去盐场还是押上海船,全看桓使君是何打算。 盐场守卫之言,不用说也能想象,想跑绝对不可能。至于海船,茫茫大海之上,除了认命,没有第二种选择。 大棒抡过再给糖块,日子久了,不老实也得老实。 与此同时,桓容已至仇池城下。 看着泥砖搭建的城墙,桓使君莫名有些无奈。 事实上,他压根没想追这么远,谁让杨安太没胆,一路兔子似地,压根不知晓抵抗,想不追都难。 他也曾想过,对方是否在诱敌深入,使计引他入瓮。 连续派出斥候,又提审拿下的氐兵,甚至还抓到几个随军的州官,结果就是,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于是乎,杨安一路跑,桓容一路追,追着追着就追到了仇池城下。 好歹是杨安老巢,自然防守严密。 桓容没有着急攻城,而是接连放飞鹁鸽,刺探长安情报。 不想长安的消息没有传来,梁州的杨亮父子派人送信。看过信上的内容,桓容眯起双眼,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桓容想过,此番带兵追到仇池,长安肯定不会坐视。派出援兵或是围魏救赵,让他担忧身后、投鼠忌器,都是不错的办法。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猛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杀了他,引梁州生乱,继而挑拨桓氏和建康?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摇头。 这压根不像是王猛的作风,难道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力,才想出如此阴-损的法子? 想着想着,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贾秉连续叫了他三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明公?”贾舍人提高声音,“明公!” 桓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皱眉的贾秉,讪讪的点了点头,道:“秉之有事?” “今岁天寒,仆夜观天象,恐近日将有雨雪。是拿下仇池还是退回武都,明公可有决断?” 贾秉的话颇有深意,并非仅指天气。 桓容思量片刻,没有马上出声,而是将捏在手里的书信递给贾秉。 “这是?” “梁州刺使送来的消息。”桓容沉声道,“我领兵在外,长安派人潜入梁州城,意-欲-说服杨广谋-刺于我。” “什么?!”贾秉神情顿时一变,显然没有料到,长安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他和桓容的观感一样,此事完全不像王猛的作风。然而,看过书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王猛病中无奈,的确用了-毒-计。 “这不似王景略素日所为。” 王猛投靠氐人,早年的名声和一身才学都做不得假。 以他素日所行,该是堂堂正正,从战场上一决胜负;要么就是趁桓容孤军北上,派兵拿下成县,截断粮道,借机扰乱军心。 在背后下手,甚至是-毒-杀,实在无法想象。 “时不待人,英雄终归争不过老天。” 桓容突发感慨,不只是为病中的王猛。 贾秉许久没有出声,待桓容神情稍缓,方才开口道:“明公,信上言,吕延口称返回长安,实则在梁州城潜-伏,是否该趁机动手,暗中将他拿下?” “不急。”桓容摇摇头,道,“杨使君送来书信,不可能没有应对。当务之急,先下仇池城,余下等入城再议。” “明公决定攻城?” “对。”桓容转身笑道,“礼尚往来。” 长安送他如此大礼,没道理不回送。 至于苻坚王猛会怎么想,是不是更欲杀他而后快,并不在桓容考虑。反正已经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将刺扎得更深些,让他们日夜难安,行走坐卧都不安稳! “下令营中,尽速埋锅造饭,士卒轮番休息。另拨出五百人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无需避开城内。”桓容一字一句说道,字里行间都带着冷意,“我就是要让杨安看个清楚明白,不打下仇池城,我绝不撤兵!” “诺!” 贾秉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桓容回到武车上,召来送信人问了几句话,随即写成一封短信,交他带回梁州城。 “转告杨使君,城内和州治所之事我不插手,但是,吕延必须抓住,无论生死!” “诺!” 送信人收好书信,带上足够的蒸饼和水,没有多耽搁,迅速上马离开。为免途中生出意外,桓容特地派出两名州兵护送。 马蹄声消失在远处,营地中飘散起蒸饼和肉汤的香味。 士卒排队用膳,领过蒸饼和肉汤,立刻三五一堆凑到一起,顾不得烫,一边吸气一边大口的吃下肚。 不足的再去领上一份,吃饱的将碗筷交给厨夫,稍事休息,立刻分成几队,该巡营的巡营,该伐木的伐木,另有一百多人摆开工具绳索,专门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 有武车运送,这样的器具无需做得太过庞大。同样的,为加快时间,手艺难免粗糙,属于用过一次就当柴火的类型。 饶是如此,成排的投石器摆出来,拉动操控杆,吱嘎声响中,木杆猛摇,巨石嗖嗖飞出,照样威力惊人。 城头上,杨安身披铠甲,眺望远处大营。 看到成队的士卒走出营门,砍伐的树木排成长龙,不久从营中推出数辆投石器,每每摇动,都有石块和木桩呼啸而出。 杨安握紧剑柄,越看越是心惊。再观左右,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表情未变,心却不断下沉。 桓容此举不是莽撞,实为炫耀武力。 他不担心泄-露攻城利器。 事实上,长安不派援军,杨安又不可能向吐谷浑求援,仇池已沦为孤城。晋兵一日不撤,杨安的危机就增加一分。 桓容怒于王猛-毒-计,决意拿下仇池作为“回礼”。 杨安头顶的丧钟已然敲响,仇池城必要易主。是早是晚,仅在攻城的时间,以及桓容是否打算留下俘虏。 临近傍晚,天空飘下一阵雨雪。 冷风自北吹来,巡营的士卒加上一层厚袄,依旧冰冷彻骨。 今年格外的冷,无论城内城外,不少士卒都生了冻疮,严重的甚至开始溃烂。 桓容出征前早有准备,军中不只有医者,更有大量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哪怕不够用,不过是几桶稻饭的问题,对桓使君来说完全是小意思。 城内的氐兵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仇池被围,粮价和药价一同飞涨。 若非杨安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离开,估计城内的百姓早已经跑空。汉人和杂胡不必说,连氐人都对守城没有半点信心。 在桓容演示投石器、推出攻城锤之后,城内更是人心惶惶。整日提心吊胆不说,家中的存粮就要见底,偏又遇上氐兵强征,美其名曰“守城之用”。 几次三番下来,城内陆续有老人和孩童的饿死。 蓬头垢面的乞丐挤满大街,粮铺和食肆陆续关门,哪怕出再高的价钱,也别想买到一粒粮食。 谁都不是傻子。 金子哪有命重要。 百姓没法出城,只能躲在家里,等着城外的晋兵攻城,是好是歹,总能分出胜负。如此一来,能养活一家人的粮食就变得至关重要。 城内的豪强和粮铺都有存粮,但架不住杨安几次派人上门。 起初,杨安还会说几句好话,安慰众人,等到击退晋兵,必当上表长安为支援粮草的众人请功。等到朝廷的封赏发下,必对众人做出补偿。 随着日子过去,情势渐渐明朗,连这些空话都不再有。 长安鞭长莫及,援兵迟迟没有消息。城内的氐兵没有斗志,仇池危在旦夕。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消极的情绪不断累积,逐渐酝酿出疯狂。 征粮的氐兵不再客客气气,而是砸开房门,大肆抢劫。有护卫的豪强尚能安稳几日,城内的商户却倒了大霉。 先是汉人,紧接着是杂胡,到最后,连氐人也不能幸免。 氐兵不只抢走粮食金银,遇上年轻的女郎,同样会当场抢走。 遇上懦弱的,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氐兵扬长而去;遇上脾气硬的,实在忍无可忍,抓起刀子木棍拼命都不稀奇。 类似的事越来越多,在一名什长胆大包天,对一名汉人散吏的女儿下手时,愤怒的情绪终于爆发。 城内的百姓拿起武器,活活打死了这什氐兵,随后有人振臂一呼,借着愤怒的情绪,直冲向东城门。 这场民-乱-生得太过突然,杨安得到禀报,东城门的氐兵已被逼到城墙之上。 有十余个壮汉扯开衣襟,合力拉动绞索,就要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城门下,和氐兵打到一处的有汉人、羌人、羯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这些氐人下手更狠,没有半点顾忌,哪怕出自熟悉的部落,照样挥起刀子,半点不见手软。 抢他们粮食、辱他们妻女的时候,怎不见往日情谊? 现下说什么人情,都是狗x! 眼见城门就要打开,平-乱的氐兵终于赶到,部分是从其他三座城门调来,部分则是出自刺使府的私兵。 领兵的队主见到城门前的乱局,当机立断,令弓箭手开弓射杀。 无论汉人、杂胡还是氐人,凡参与民-乱-者,一概无需留情。 两轮弓箭之后,城门下倒伏十多具尸体。众人先是一惊,继而被鲜血刺激,爆发出更大的愤怒。 “老子和你们拼了!” “狗贼!” “某死在今日,做鬼也不放过尔等狗贼!” 喝骂声不绝于耳,聚到城门前的百姓不顾生死,猛冲向平乱的氐兵。绞索旁的汉子继续用力,不顾-插-在肩头的箭矢,双臂上的肌肉绷紧,颈项和额头鼓起青筋,誓要将城门打开。 “放箭,快放箭!” 被众人的疯狂惊到,队主立刻知晓不好。心知绝不能让这些乱-民冲到近前,否则自己九成会被活活撕碎。 “速去禀报使君!请调北城兵!” “放箭,继续放箭!” “长矛,举矛,拦住他们!” 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城门下的百姓已经杀红了眼,个个豁出命去。 反正是死路一条,与其窝窝囊囊,不如拉上几个垫背!若是能打开城门,说不得能为家人、族人争一条活路。 思及此,众人更是不惜信命,哪怕被长矛刺-穿胸膛,也会面露狰狞,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紧矛身,笑看氐兵面露惊骇,被身侧挥来弯刀砍死。 情况越来越危急,退到城头的氐兵不敢迟疑,直接推下防守晋兵的巨石,就要将乱-民全部砸死。 咚咚咚三声巨响,尘土飞扬,鲜血飞溅,巨石落处,几名汉人和杂胡被当场砸死,残破的尸骸散落遍地。 氐兵一击得手,就要再推巨石。 不承想,没等巨石落下,耳边濡染传来一阵破风声,头顶罩下巨大的阴影。 几名氐兵抬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瞳孔紧缩,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半空中,十余块巨石和木桩飞过,挟雷霆之势,越过城墙,呼啸着砸入城内。 两块巨石落到墙上,随斜坡滚动,数名氐兵躲闪不及,被逼到墙角,惨叫声中,硬生生被巨石碾死。 “敌袭!” “晋兵攻城了!” 城头的氐兵嘈杂一片,队主想要压制,根本压制不住。 城下的百姓立刻生出斗志,看着氐兵满面惊骇,反手抹去溅到脸上的鲜血,笑得格外快意。 “纵然今日死了,能看到你们这些狗贼丧命,某也是死而无憾!” “值了!” 仇池城外,十余架投石器一字排开,每架投石器旁都有六七个州兵。 两名州兵操控木杆,余下以木棍撬动巨石木桩,送进投网。伴随着一声接一声大喝,巨石呼啸着飞向仇池城。 几轮投掷之后,陆续有投石器损坏,攻势稍减。 城内氐兵壮起胆子探头,又被晋兵推出的攻城锤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氐兵见过不少-攻城器械,甚至自己也能制造。但是,如眼前这头“怪兽”,别说亲眼见一见,连听都没听说过。 攻城锤底部由武车改造,车厢拆开,车板铺平,能载千斤。 车上架有三排木架,架上垂下粗绳,绳子牢牢捆着一截巨木。巨木一头削尖,正对城门。百余名氐兵曾在武车左右,接车前挡板遮掩,推动攻城锤亲前进。 车上还立有数名壮汉,每人身上缠着粗绳,手上拉动木杆,明显是准备操控巨木,撞开仇池城门。 “放箭!” 城头的氐兵惊骇欲绝。 仇池城乃前朝所建,氐人占据之后,仅对城墙做过休整,城门始终没有改变。先时被乱-民-冲-击,绞索已是岌岌可危,再被这头“怪兽”冲-撞,怕是东城必将洞开。 “放箭!” 队主嗓音嘶哑,声音赫然变调,透出无尽的恐惧。 城头的氐兵顾不得乱-民,纷纷搭弓射箭,要将推动攻城锤的晋兵射杀单场。 可惜车前有挡板,遇箭矢飞来,晋兵又举起木盾,连成一排长龙,护住头顶。城头飞来的箭矢如雨,却压根伤不到进攻分毫。 终于,武车推到车门下,车上的壮汉掀开木盾,齐声大河,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 巨木被向后拉动,旋即猛击向前。 锋利的尖端撞-向城门,轰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 与此同时,千名晋兵扛着攻城梯,借投石器掩护,奋勇冲向城下。 典魁和许超带头,钱实和高岵等同样不甘落后。 众人无视飞来的箭雨,争先恐后跑到城下,架起攻城梯,单手握紧长刀,奋勇向上攀去。 攻城梯上带着长钩,一旦架上城墙,长沟会立即扣死。氐兵无法推开长梯,只能用刀劈开,要么引火点燃。 奈何前者浪费时间,或者压根不起什么作用。 这些古怪的攻城梯似涂有特殊材料,遇火竟然烧不起来,几下就能被扑灭。 “增援,求援!” 城头的氐兵慌了神,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往其他城门求援,却见南城方向升起浓烟。 原来,东城门的骚乱迅速传遍城内,更多的百姓爆发,举着刀枪棍棒冲向城门。 同时,桓容兵分两句,一路猛攻东城门,一路扑向南城门。同时集合随军的羌、羯和秃发鲜卑,守着北城门,遇氐兵逃窜,必要当场斩杀,绝不放走一个! 至于西城门,是桓容特地留下的“生路”。 仇池地处边界,对面就是吐谷浑。 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桓容早有耳闻。跑去他的地界,不死也要脱层皮,未必比战死城下好上多少。 诸事布置妥当,桓使君安坐武车,高踞城外一座土丘,眺望城下的厮杀和滚滚升起的浓烟,表情坚毅,眼底涌现几分煞气。 “明公,如拿到杨安,当如何处置?” “处置?”桓容头也没回,依旧眺望城内,硬声道,“杀之,首级送往长安。” “明公不欲将其带回幽州?” “带回去做什么?”桓容依旧没回头,只有声音飘散在风中,“事实明摆着,长安已放弃此人。留在他仇池,是为拖只住我,恐怕还有削弱我手中兵力的打算。” 贾秉没有出声,静静听着桓容所言。 “此战若胜,仇池、武都落入我手,是归入梁州还是另设新州,建康必有一番争论,两地太守乃至新州刺使都将被各方紧盯,固然能借机结下盟友,树立的新敌同样不少。” “若是败了……”桓容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别说新得之地,怕是建康会立即向幽州伸手。” 一个两个他不怕,但是五个十个乃至几十个,招架起来必要费一分力气。 王猛用阴损毒计,怕是早看出建康同桓氏如绷紧的绳子,冰面看似稳固,实则轻轻用力就会断裂。 只要桓容一死,哪怕仅是垂危,梁州必乱,建康必趁机插手。几方角力,晋朝内部定然会起一阵风雨,说不定会逼得桓氏造-反。 届时,长安自然能渔翁之利。 至于秦氏……双方终非一个阵营。 北方未平定之前,秦氏不会主动南下,但遇晋朝内-乱,却也不会出手相助。哪怕是出手,建康也未必会接受,反而会怀疑对方不安好心。 明白点说,就算是桓容,也不敢在这样的事上掉以轻心。 私人情谊是一方面,攸关性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谓愚蠢至极。 人言曹孟德多疑,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处于和他相同的位置,凡是不谨慎,多在脑中绕上几圈,怕早已死在他人手里。 情况所迫,非人力能够改变。 无论愿不愿意,桓容已踏上乱世称雄之路,没有后退的可能。哪怕后退半步,都将粉身碎骨。 “所以,我不能败。” 桓容站起身,左手握紧剑柄,右手攥紧虎符。 “我不能败,也不会败。” 贾秉静默片刻,正身拱手:“明公果决,必能达成所愿!” 仇池城下喊杀震天,晋兵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 杨安亲自登上城头,眼见城门摇摇欲坠,守军接连战死,怒吼一声,奋力挥起长刀,接连砍杀两名冲到近前的晋兵。 可惜,大部分氐兵已丧失斗志,哪怕杨刺使带头杀敌,勇猛无匹,终也是无力回天。 终于,伴随一声巨响,东城门被撞开,破损的城门向内倒塌,晋兵不顾飞散的木屑,如潮水般冲入城内,如冲突羊群的凶狼,扑向魂飞胆丧的氐兵。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东城门被破,晋兵如潮水涌入。 守城的氐兵心知必死,部分彻底丧失斗志,部分则突然爆-发凶性,同入城的晋兵拼死搏杀。 城门下的战况尤其惨烈,倒伏的氐兵和晋兵尸体堆积在一起,通路愈发狭窄。无论晋兵想冲进去,还是氐兵想逃出来,都必须将这些尸体搬开,否则寸步难行。 东城门被破的消息传到南城门,守卫此处的幢主情知不妙,想到杨安就在东城门,更是汗如雨下。 “来人!” 幢主当机立断,将守城之职交给麾下,亲率忠心部曲冲向东城门。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杨安救出来! 并非他对杨安多么敬重、多么忠心,而是杨安一死,守城军队必会人心涣散,彻底失去斗志。届时,仇池城易主,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有活路! 哪怕守不住城,设法从乱兵中逃出去,好歹能有一条生路。到时收拢氐兵,无论北逃还是西行,总能保住一条性命。 “随我去东城!” 幢主一声大喝,砍翻一名爬上城头的晋兵,感受到脚下震动,定睛一看,发现一架巨大的攻城锤已被推到城下,数名壮汉-赤-裸-上身,正用力拉动粗绳,摇动巨木,猛地撞向城门。 轰! 仿佛闷雷炸响,攻城锤的尖端冲破城门,木屑如雨飞溅。 门后的氐兵未能提防,数人直接被撞飞,另有十几人被飞溅的木刺-刺-穿,惨呼声中,鲜血洒了一地。 城下的百姓见此一幕,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面色涨红、齐齐振臂高呼,趁着氐兵被攻城锤震慑,冲上前抓起长刀,踩过氐兵的尸体,砍杀仍在城下的将兵。 “杀!” “杀死这群狗贼!” “东城已破,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杀啊!” 汉人和胡人混杂在一起,都是血性飙升。一对一打不过,干脆两三人围住一个。 战场上哪讲什么公平道义,最重要的就是杀敌! 死去的氐兵越来越多,数名汉子抢到绞索前,束着葛巾的是汉人,梳着索头的是杂胡和鲜卑,余下则是氐人。 还有几人头戴皮帽,身穿皮袍,皮帽上镶嵌彩宝、皮袍翻开竟是一层绢布,再再表示身份非同一般。 但在当下,无人关注这些,众人一门心思的拉动绞索,打开城门,迎晋兵入城,为家人族人寻一条生路。 吱嘎数声,绞盘转动,破损的城门向两侧分开。 城外的晋兵察觉情况,一阵号角声后,攻城锤向后撤去,给冲锋的士卒让开道路。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幢主来不及反应,就被堵在城头之上。 别说救援杨安,早已是自身难保。 前后左右都是晋兵,部曲拼死防卫,挡下砍来的兵器,却无法挡下晋兵配备的手-弩。 这种手-弩十分小巧,直接缠在前臂,只要按下机关,立刻会有巴掌长的-弩-箭飞出。 远距离作用不大,近战却是恐怖的杀-器。 因通体由铁制成,且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配备手-弩-的晋兵不多,仅两百人左右。但架不住手-弩-可以连-射,威力着实不低。 十几人集合起来,将幢主和部曲堵在城头,同时按下机关。 黑色得弩--箭破风未来,部曲接连中箭,一个接一个倒下,临死犹不闭目,狠狠瞪着晋兵。 脚下倒伏的尸身越来越多,幢主腮帮抖动,终于不再闪避,推开仅存的部曲,举刀冲向对面的晋兵。 嗖嗖两声,肩膀和腰侧一阵剧痛。 幢主狠狠咬牙,任凭-弩-箭-扎在身上,一步、两步,足迹已被鲜血染红。 这一刻,他不再想着逃生,而是决心死战,用鲜血祭祀天神,用灵魂向祖先证明,他不是懦夫!纵然是死,也要勇敢的同敌人交锋,死得像个真正的勇士! 魏起放下手-弩,拦住要再放箭的晋兵,横托一柄长刀,迎上浑身染血的幢主。 城头陷入诡异的寂静,同城下的喊杀声形成鲜明对比。 对战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猛地冲向对方,刀锋-撞-到一处,刺耳的声响似要撕开听者的耳鼓。 当、当、当! 三击之后,幢主终因失血过多,持刀的手一抖,没能挡住魏起扫过的刀锋,被砍伤右臂,武器瞬间脱手。 鲜血如雨落下,幢主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抬头直视魏起,扬声道:“城灭身死,我已无憾!” 魏起眸光微闪,道:“如你愿降,某可上请桓使君留你性命。” 幢主摇摇头,继而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笑声中,拼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前冲数步,猛地跃下城墙。 砰的一声,幢主坠落在地,鲜血缓缓从身下溢出,同死去的氐兵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你我。 魏起看了一眼,重新握紧长刀,高声道:“氐将已死,弃刀跪地者不杀!” 话声破开寂静,定格的画面重又变得鲜活。 目睹幢主身死,城头的氐兵走向两个极端,部分当场丢掉长刀,跪地投降;部分则咬紧牙关,决意血战到底。 攻入城内的晋兵没有手软,同顽抗的氐兵战到一处,直至最后一人倒下,南城门的战斗才宣告结束。 城下的百姓再次高呼,汉人和胡人夹杂在一起,看到被押下城的氐兵,都是大声唾骂。 几个穿着布袍、发束葛巾的汉子冲上前,抓住两名氐兵,狠狠的施以拳脚。 “就是你这-畜-生!” “阿妹,你睁眼看看啊!” 汉子满面怒色、眦裂发指。 氐人没有反抗,只用双手护住要害,蜷缩起来,任凭拳脚落在身上。最后是魏起出声,命士卒将人拉开。 此时,倒在地上的氐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满脸青紫,鼻下挂着两管血痕。被晋兵拉起来时,浑身软得面条一样。 知晓氐兵的恶行,魏起恨不能亲自斩其于刀下。还是周延提醒他,群情激愤容易生乱,且刚打下城门不久,难保城内没有藏着残兵,谨慎为上! 晋兵挡开百姓,分队搜索残敌,清理战场。 魏起和周延商议,立即派人禀报桓容,并挑能写字的甲士,以断木为榻,当面为百姓造册。 “事急从权。” 没有竹简,干脆用粗布。实在不行,可以从在场人手中市换。 最要紧的是,借记录众人的姓名籍贯,尽快安抚情绪、平息混乱。另外,在城门前记录,可以顺便排查藏入人群的氐兵,免其趁乱脱逃。 效果十分显著。 在记录的过程中,有不下二十人被当场揪出。随着录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数字也在不断扩大。 南城门晚于东城门被破,战斗却结束得更早。 魏起和马良的消息送到城外,东城门才堪堪结束战斗。杨安受伤被擒,辨认出身份,当场被五花大绑,严密看守起来。 桓容闻讯,未在城外久留,第一时间赶入城内,登上城头,看到被按跪在地的杨安,向贾秉颔首。 后者会意,立即派人搜寻断木,在城门下搭起简易高台。 城内百姓聚在台下,见到晋兵奇怪的举动,都不免心中生疑。 高台建好,城头巡逻的将兵已换做州兵。 桓容步下城头,命人将杨安押上木台。遇众人的目光聚拢,一跃登上武车,扬声道:“晋幽州刺使容,见过诸位父老。” 众人早知桓容身份,仍不免被他的年轻震撼。 发不染尘、衣不染血,眉清目秀,俊雅无双。偏又暗藏锋锐,眼神扫过,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众人不由得当场一凛,鼓噪声和嘈杂声顿时降下几分。 “诸位之前义举,容已尽数获悉,请诸位父老放心,凡城内百姓,容定秋毫无犯。大义有功者,更将受到奖赏。” 这番话出口,可以清楚看到,不少胡人都明显松了口气。 “此外,杨贼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今拿下仇池,生擒此贼,当斩其头颅,以慰死于他手的亡魂,以抚受其所害的百姓!” “来人!” 桓容的话十分简短,简单概括几句,并无意列举杨安素日所行。 论起氐兵的恶行,城中百姓比他清楚百倍千倍。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简单利落,直接一刀咔嚓,更能大快人心。 杨安右臂下垂,左肩骨被击碎,跪在木台上。视线扫过众人,听到桓容所言,立刻双眼赤红,挣扎着想要出声。奈何嘴里堵着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压根说不清半个字。 桓容转过身,背对百姓,见到杨安满脸狰狞,不禁笑着挑眉。 如何? 滋味不好受吧? 想想死在他手的汉家百姓,这份罪还算轻的。 非是情况所迫,不能太过“任性”,他压根不会这人一个痛快。以他所行种种,活该千刀万剐,而不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斩-首。 “杨安,你为害多年,罪恶滔天,惹得天怒人怨!” “众怒如水火,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听到这番话,城内众人只感到解气,贾秉则是眸光微闪,脑中转了几转,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看看四周,重点落在氐人和杂胡身上,见其和汉家百姓一并高呼,赞颂桓容英明,笑意变得更深。 这些人似乎忘记了,明公刚刚率兵打下城池,从严格意义上说,属于“敌-国-朝-官”。 所谓收拢民心,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归根到底,是杨安自己作死,主动为明公架起梯子,才有现下局面。“作死”一词是贾秉从桓容口中听闻。此时此刻,用在杨安身上,当真是无比贴切。 杨安口中的布一直没有取出,想为自己辩解或大骂几句都不可能。 桓容抬起右臂,刽子手立即高举长刀。杨安挣扎得更加厉害,几乎按压不住。 两名士卒暗递眼色,同时抬脚踹碎他的膝盖。 咔嚓两声,杨安立时滚倒在地。 台下百姓再次高呼,众口一声:“杀了他,杀死这狗贼!” “我愿向天神献祭牛羊,让这恶贼永落黄泉!” “杀了他!” 众人的喊声越来越高。 杨安被扶起来,无法跪稳,干脆被按趴在一截木桩上。刽子手上前两步,双臂高举,长刀划过一道冷光。 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人头滚落在地。 立刻有士卒上前,抓起人头放入木盒,送到桓容面前。 克制住胃中翻涌,桓容并未开口说话,仅是点了点头。待木盒封好,方才扬声道:“尸首挂上城头,三日后丢去城外喂狼!” 正值寒冬,时常雨雪不断。 尸身挂上城头,并不会过早腐烂。 此举是为震慑宵小,让邻近的氐人和吐谷浑人明白,桓使君的凶名不是平白得来,必要时,他可以比谁都狠! 众人情绪激动,连呼“桓使君万岁”,桓容坐在武车上,一路穿行城内,直往刺使府内行去。 晋兵接管城池,一边打扫战场、巡视城头,一边搜查各处,严防有残敌暗中躲藏。 文吏接手重录户籍,更为详细的为城内百姓造册,并将豪强、庶人以及胡汉分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十分清楚明白。 桓容抵达刺使府,本以为会看到杨安的家眷。万万没有想到,府内静悄悄,没有半点人声。命人入内查看,回报却是,杨安的家眷尽数被杀,一个不留。 因府门未被破坏,且人明显死去多时,动手的不可能是外人,有极大的可能是杨安自己。 “抬出去,葬了吧。” 桓容看一眼洞开的府内,顿时打消了进府的念头。 “搜查府内是否有密道,如遇到奴仆,当仔细询问。” “诺!” 周延和魏起各率一队士卒,在府内展开搜寻。 桓容掉头赶往州之所,见过几名转投的州官,命其送上户籍、粮库和税收等相关记录,交由随行参军对照查阅。 “仇池、武都粮产不亚汉中,且靠近吐谷浑,常有边贸,税收不菲。” “杨安盘踞此地多年,本可借优势发展,奈何秉性贪婪残酷,只知盘剥,不知育民。比起上任刺使,实在差得太远。” 氐秦立国二十余年,梁州刺使换了数任。杨安任职期不算最长,税收却是最重,盘剥也最为严酷。不是前朝积累的底子,加上他之前的刺使实打实的干了几件实事,此地早已民不聊生。 将查阅簿册之事交代下去,桓容又转道前往军营。 因氐兵全部派去守城,整座大营空空荡荡,却是规整肃然,不见半点凌乱。 “将俘虏分开看押,如有重罪,严惩不贷。” 走进杨安处理军务之所,桓容坐在上首,下令召集军中文武,商议下一步该当如何。 仇池的仗打完,不代表难题解决。 事实上,一切刚刚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只是外部的敌人,还有来自建康的深坑暗算。 想要避开所有暗坑,可能性实在太低。 他所能做的,唯有将一部分利益分出去,尽量多的拉拢临时盟友,不求对方为自己摇旗呐喊,至少肥肉吃到嘴里,不会转身就翻脸,帮着旁人一起给自己挖坑。 “战报需得送往建康。”桓容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贾秉身上,“劳烦秉之。” “诺!” “另外,仇池、武都皆下,定要派兵驻守,并上表朝廷,请选两地太守。” 寻常官员可从当地任命,太太守一职至关重要,别说建康,桓容都不放心交给当地豪强。若非人手不够用,连主簿和主记室他都想亲选。 奈何条件不允许,思来想去,只能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希望两位叔父能有好的人选。 分给外人的蛋糕终归有限,表面看着不错,实际只能是边角。 最核心的利益,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桓容已成靶子,不能再引更多侧目,交给桓豁和桓冲,叔侄三人一起扛枪,建康士族和郗愔加起来,也要仔细掂量掂量。 “还有一事,梁州……” 桓容升帐,同麾下文武讨论即将面对的问日,远在梁州的杨亮和杨广父子接到从仇池送回的书信,经过一番商议,悄无声息的派人包围了吕延的藏身处,将他和密会的探子全部拿下。 同日,两名职吏被请入刺使府,再没有出来。 杨广走进府内暗室,看着满面震惊的吕延,不禁讽笑道:“数日不见,吕兄一向可好?” 见杨广出现,吕延先是一喜,以为对方是要救自己出去。听到他的话,喜意顿散,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郎君何意?” “何意?”杨广上前半步,隔着木栏,直视吕延双眼,冷声道,“吕延,你小看了我,小看了弘农杨氏!” “你以为我同桓敬道不和,就会改投氐人?” “我乃杨氏子,生于汉家,死于汉土!王景略纵能窥破天机,却看不透人心!” 吕延满面震惊,猛扑向前,牢牢握紧木栏。 杨广半点不受影响,继续道:“我今日来见你,不过是让你做个明白鬼。中原战乱百年,胡族屠杀万千汉人,汉家风骨仍存!” “如王景略之辈,纵有雄才大略,被称贤能,其投靠胡贼,我不屑与之为伍!” 说到这里,杨广话锋一转,“还要感谢吕兄提醒,家君严查州治所,该除的已经除掉。另外,有一人愿改投家君,知晓吕兄每隔数日就要向长安递送消息,愿代吕兄执笔。长安不会知晓吕兄失踪的消息,只会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话音落下,看够吕延扭曲的表情,杨广大笑着转身离去。 吕延滑坐在地,脸色变了几变,终至一片惨白。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宁康元年十二月,贾秉携桓容上表离开仇池,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隆冬时节,北地水道不畅,一行人自陆路南下,过梁州后改行水路,期间短暂停留荆州,同桓豁会面,随后穿行豫州,一路东行姑孰,将桓容的亲笔书信交给桓冲。 待桓豁桓冲的回信送往仇池,贾秉继续启程,赶在元月晦日前抵达建康。 彼时,杨安的头颅已送抵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朝会之上,苻坚面沉似水,扫视明光殿中,目光如刀,一下下刮得人生疼。 满朝文武都低着头,无一人出声。 自去岁以来,氐秦霉运当头,边界战事不断,胜少败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连三死去,先是朔方侯,紧接着就是建宁列公,人心愈发不稳。 不等苻坚回过神来,太尉吕婆楼又突然病倒。 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建宁列侯身染重病,也没能熬过隆冬;吕婆楼向来身体康健,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实是接到长子的死讯,一时间禁受不住打击,这才一病不起。 思及此,苻坚不免有几分愧疚。 吕光死于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却是自己。 早在朝议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选,吕氏父子赫然列在首位。 吕婆楼不能轻易出长安,吕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他本以为,秦璟再是能征善战,八千人也足以应付。不求立即将他赶出朔方、五原一带,凭借优势兵力,就此形成拉锯总有可能。 万万没料到,秦璟竟会冒大雪行军,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埋伏在大营之外,趁机发动-夜-袭。 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伤就是逃散,没跑的都成战-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 等到大火烧尽,得到消息的边将才派斥候前来往查看。 茫茫大雪中,大营所在之处一片狼藉。 烧焦的帐篷和飞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间还有倒伏的尸身,早辨认不出生前模样。 贪婪的狼群游弋在废墟间,空中盘旋着成群的乌鸦,沙哑的叫声穿透北风,使得人头皮发麻。 饶是屡经沙场、见惯生死,照样会被眼前一幕惊到。 斥候脸色煞白,腿肚子发抖,压根没有下马,急匆匆掉头返回。遭受火-焚的营地被抛在身后,连同氐兵的骸骨一并被大雪掩埋。 待到来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会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会留下几具烧焦的骸骨,向世人诉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此战之后,朔方城外二十里几乎成为禁-地,商队和游牧的部落途经此处,百分百都要绕路。实在绕不过去,也会远远扎营,小心的念几句“天神”“道祖”。 遇上胆子小的,夜半听到风声,被吓得瑟瑟发抖、走不动道都有可能。 随着商队往来,朔方和武都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吕婆楼本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难以言说,又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气怒交加之下,病情变得更重。 吕延南下未归,吕宝和吕德世衣不解带,日夜守在病榻前,小心的侍奉汤药。奈何吕婆楼病入沉疴,竟至药石罔效。 进-出太尉府的医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吕婆楼突然咽气,自己被愤怒的吕宝和吕德世乱刀砍死。 有心不来,国主又下了死命,实在没办法,只能备好遗书,提着脑袋出门。 吕婆楼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苻坚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关头,仇池被下的消息传来,杨安的人头被送到长安,明光殿中气压低得吓人,无论文臣武将,都是低眉敛目,喘口粗气都会提心吊胆。 别看苻坚爱好邀名,连举-旗-造-反的都能刀下留情。 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事情没严重到相当程度。 现如今,北边城池不稳,东边被秦策蚕食,西边什翼犍造-反,又被视为孱弱的晋兵攻下两郡! 就算再没脑子,也该意识到情况严峻。何况苻坚不笨,自然知晓其中厉害。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朝中群臣又是各自怀心思,本该挺身而出、为国主解忧的武将再次成了鹌鹑,苻坚气得想杀人。 不用等到秋后算账,直接抄起刀子,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砍死! “陛下,”带病上朝的王猛站起身,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臣有奏。” 事情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必须找出破局的办法。 桓容一日不离仇池,留在南地的吕延就没法鼓动杨氏父子痛下杀手。而桓容不死,桓氏就不会立即同建康翻脸。 建康不乱,氐秦要防备的敌人就多出一个,始终无法尽全力扑灭什翼犍建立在姑臧的政权,更不用提击退秦璟,从秦策手里抢回地盘。 一环套着一环,桓容成为最紧要的突破点。 非是此事太过重要,王猛也不会让吕延冒险留在梁州。 吕婆楼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吕延再出差错,太尉府必当立即传出丧讯。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固守边城,以防贼兵。” 翻译过来,八千人都被一锅端,还是别想着往里添油,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严守其他边城。务求不让秦璟率领的骑兵踏入半步。 虽然话不好听,也会失去面子,好歹能保住边界的力量,不被秦氏一点点蚕食。 再者说,严寒时节,北地连降大雪,靠近草原的地界更是滴水成冰。这样寒冷的天气,骑兵出行都很困难,休说大举攻打城池,纯粹是找死。 秦璟能战不假,终归不能胜过老天。强行出兵的话,跟随他的胡骑必会心生不满,内讧都有可能。 王猛想得不错,也是如此建议苻坚。 氐秦国土被蚕食,从去岁至今,损失难以估量。但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步步小心,谨慎行事。 诸胡内迁之后,建立的政权不少,能长久的却是不多。 氐秦立国二十载,如今被夹在几个政权之前,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将重蹈他人覆辙。为今之计,稳固长安,笼络部落首领,抓牢手中力量,挑拨他人内部矛盾,寻机再起! 一番话说完,王猛退回队列。 明光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方才有朝臣出列,手持笏板,开口道:“臣附丞相之议。” 不附和又能如何? 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按照王猛说的,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避免和秦璟正面交锋,以防兵力空虚,为秦策和遗晋所趁。 除此之外,柔然和吐谷浑更需防备。 如果什翼犍没造-反,氐兵就此拿下西域,苻坚绝不会这么被动。但世事不如人意,什翼犍盘踞姑臧,口称进贡,却压根没打算向长安低头。 之前是有桓容暗中推动,如今则是和吐谷浑互抛-媚-眼,同柔然几部也有联络,仗着拓跋鲜卑出身,收拢不少流落在草原上的拓跋旧部,势力一度膨胀,早不是轻易就能拿下。 “臣附议!” 陆续有朝臣站出来,赞同王猛奏请。 苻坚狠狠磨着后槽牙,破天荒的没有当场点头,而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群臣哗然,纷纷将视线投向王猛。 自王景略列班朝堂,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王猛神情不变,慢悠悠的站起身,转身走出明光殿。到了殿外,没有着急出宫,而是转道后殿,打算进一步劝说苻坚。 他能体会苻坚此刻的心情,憋屈,无比的憋屈。但情况如此,不忍一时之气,恐将迎来灭国的厄运。 昔日慕容鲜卑雄踞六州,照样被一夕攻入邺城。 如今的长安未必比邺城安全。 思及此,王猛长叹一声,肺中吸入一口凉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宁康二年,二月 桓容攻下仇池之后,没有着急返回幽州,而是暂时留下,督视城池重建,顺便等候桓冲和桓豁的回信。 攻城当日,东门和南门都被撞-成碎木,城门处的泥砖更塌陷一大片。想要重建,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好在桓使君手下不缺能人,不能大规模烧砖,可暂时以打磨的石块填补。城门处立起巨木,工匠轮换开工,两扇巨门很快现出雏形。 城墙之内,战中损毁的房屋多被修补。 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汉、胡的界限不再如之前泾渭分明,豪强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帮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桓容下令打开粮仓,将氐兵抢来的粟米谷麦尽数发下。 同时在城内广贴告示,雇佣壮丁建造城池,每日有一顿膳食,工程结束另有工钱;征兆州兵,不分胡、汉,经过筛选,成功入营者,饷银待遇同幽州州兵一般无二。 这样的告示贴出,引起的反响非同一般。 按照往年的例子,每逢城池被破,城内的百姓总会死伤逃离,人口锐减。 桓容打破常例,仇池城易主,城内的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陆续增添。至于来源,有分散在附近的杂胡部落,也有从姑臧等地逃来的西域胡,甚至有游走在边界的吐谷浑人。 当然,数量最大的仍是汉人流民。 比起幽州流民,这些人的遭遇更为凄惨,大部分面黄肌瘦,在北风中瑟瑟发抖。至少有一多半身上带着鞭伤,有的年深日久已经发黑,有的刚刚结痂,甚至还渗着鲜血。 依情况推测,十有八-九-是从临近州郡逃出的羊奴。 自城头俯视,等着入城的流民排成长龙。多数是壮年的男子、妇人,少部分是半大的少年,老人和孩童都极少见。 究其原因,桓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 他不是神仙,没法吹一口气,动动手指就将中原扫清,救下所有遭受苦难的百姓。他所能做的,是一步一步稳健踏出,尽己所能,做好当下。 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冷气沿着鼻腔流入肺部,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突来的郁气随之消散,掀起眼帘,双眸犹如灿星,大脑瞬间清明。 就在这时,负责辑录户籍的徐参军匆匆登上城头,报荆州来人,手持桓豁和桓冲的亲笔书信。 “阿父的信到了?” 姑孰乃建康西门户,镇守此地,桓冲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直接向仇池递送书信实在不可取,将信送至荆州,由桓豁代转,虽然要费上一番周折,却更加稳妥。 “是。”徐参军道,“人现在军营。” “好。” 桓容点点头,又向城外眺望一眼,旋即转身走下城头。 玄色的披风被朔风卷起,仿佛大鹏张开的羽翼,即将振翅而起,破开风雪翱翔万里。 回到城中大营,见到送信人,桓容不由得吃了一惊。 “从兄?” 来人正看着一卷竹简,听到桓容的声音,抬起头,现出一张如刀刻斧凿般的英俊面容。 “阿弟。”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桓豁三子桓石民。 桓容在冠礼上见过他,当时没说上几句话,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他知桓石民随桓豁镇守荆州,万万没料到,派来送信的竟会是他。 桓石民性格开朗,武艺超群,随桓豁镇守荆州,没少扫除边患,立下战功。此前已升定远将军,不日可为一地太守。 他来送信,实在出乎桓容预料。 “从兄一路可还顺利?” 兄弟二人见礼,在屏风前落座。 小童送上茶汤和糕点,合上房门,桓石秀没有多言,直接取出桓冲和桓豁的亲兵书信,递到桓容面前。 “阿父的信,交代我不能耽搁,务必尽快送到阿弟手中。”放下书信,桓石秀端起茶汤,“阿弟还是唤我阿兄,叫从兄难免生疏。还有,阿弟手里的厨夫手艺不错,炸糕做得绝了。” 桓石秀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炸糕,三两口吃下肚,又喝一口茶汤,满足的叹了口气。 桓容无语。 这人是东晋名将,史书记载派兵截杀苻丕那位?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间桓石秀眨眼吃下整炸糕,很是意犹未尽,桓容不免想起远在盐渎的桓祎,下意识勾起嘴角,桓童子再送两盘糕点。 “还有茶汤。” “诺。” 童子退下,桓石秀放下竹筷,继续品着茶汤。 桓容展开书信细看,越看眉毛得太高,最后差点飞出发际线。 “阿兄,”桓容抬起头,越过书信看向桓石秀,“启程之前,阿父可同你说过什么?” “这个啊,”桓石秀放下漆盏,想了片刻,道,“旁的没说,只说到仇池之后,一切听阿弟安排。” 桓容:“……” “阿弟?” “阿兄,阿父的意思是,上请朝廷,选阿兄为仇池太守,叔夏兄为武都太守。” 所谓举贤不避亲,当真被桓豁和桓冲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说桓氏嚣张,如今看看,貌似也有几分道理? “这事我知道。”桓石秀没有半点意外,“阿父本想举二兄,可惜朝廷下旨,选二兄为竟陵太守,也考虑过几个从兄从弟,都不太合适,最终就落到我和叔夏头上。” “阿父可有其他交代?” “阿父说,如此安排,可暂时拉拢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 桓容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不由得暗道一声,姜是老的辣! 桓石民的丈人是前豫州刺使、曾在桓大司马幕下任参军的谢奕,谢安的长兄、谢玄的亲爹,就是史书记载,追着桓大司马喝醉那位。 按照南康公主的话说,没有这位,估计就不会有桓容。 桓伊文武全才,又擅笛曲,号“江左第一”,同王徽之和谢安皆有私交。 选他二人为仇池和武都太守,不说是神来之笔也差不了多少。 桓容放下书信,越想越觉得可行。困扰多日的难题眼见有了答案,想不激动都难。 谢安固然会防备桓氏,同样顾虑高平郗氏,同样的,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善茬。预期再选他人,不如顺水推舟,既能卖桓氏一个人情,又能凭借“姻亲”和“私交”分得利益。 不符合清风朗月的形象? 桓容摇摇头。 谢安是魏晋名士,风-流-无-双,同样是士族家主,肩负一族重担。在魏晋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抛开自身,以家族的利益为首要考量。 “阿兄,我即刻上表。”桓容激动的走了两圈,重新坐回蒲团上,“无需等到建康下旨,阿兄可先熟悉好城内政务,至于军伍,等到州兵满额,可有荆州调些熟悉的将官。” “不急。”桓石民摇摇头,“我才从荆州来,还想清闲两日。早听说阿弟手中藏着美酒,为兄甚至想往啊。” 明明是个俊雅的郎君,偏做出一副无赖姿态,却格外的洒脱自然,让人无语之余,忍不住当场发笑。 “行,容今夜设宴,为阿兄接风洗尘!” “好!” 桓氏兄弟把酒言欢,驰骋北地的秦璟也如王猛预料,未再攻击边城,而是率五千骑兵南下,一路驰往西河。 秦策早有书信,让他回西河一趟。刘夫人也送出苍鹰,言明城中之事,字里行间叮嘱,莫要在外久留,过西河之后,当尽速返回洛州。 秦璟接到书信,策马驻立良久,眺望被白雪覆盖的草原,终于下定决心。 宁康二年,二月中,秦璟率骑兵抵达西河。 大军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选地扎营。 有从氐人手中劫掠的物资,加上商队运送的货物,大军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同时慑于秦璟威严,加上西河的威名,更是非必要不离营地,避免任何意外发生。 秦璟仅率染虎和两名部曲回城,见到秦策,言明数月来的战况,随即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儿请率兵镇朔方。”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秦璟离开内室,驻足廊下许久,想起秦策所言,不禁摇了摇头,嘴边现出一丝苦笑。 刚行出数步,忽被两个半大少年拦住。见两人似有话说,干脆停住脚步,温和道:“阿岢,阿岫,你们在这做什么?” “阿兄。”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迟疑道,“我和阿岫有事要和阿兄说。” “何事?” “是大兄。”秦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大兄派人……” 没等秦珏把话说完,已被秦璟一把按住肩膀。 “阿兄?” “去东院。”秦璟道,“正好我要去见阿母,事情可以路上说。” “诺!” 兄弟三人穿过回廊,一路行往刘夫人居处。 秦珍和秦玦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秦玖所行全部讲了出来。 “阿兄带兵在外,同胡贼厮杀,数月不回西河,怕是不晓得这些事。”秦珍眉心微皱,显然是对秦玖存下许多不满,“说起来实在闹心!” “大兄之前被召回武乡,本是阿父做的决定,他给阿母的信里却在埋怨阿兄。阿母回信劝说,他仍不改,气得阿母足足三月未给他书信。” “大兄信中怎么说?”秦璟表情不变,看着空中飘雪,周身凝聚冷意。 “还能怎么说,都不是好话。”秦珍嘟囔一句,不满道,“他倒是给阿母送信讨饶,却不说自己错了。气得阿母更不想理他,直说就该拿鞭子抽,抽过一顿就清醒了。” 说到这里,秦珏突然-插-话,好奇问道:“阿兄,阿母真抽过几位兄长鞭子?” “这个嘛,”秦璟微微侧头,看着好奇的两个弟弟,一瞬间似想起旧事,身上的冷意消去不少。 “的确抽过。”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都是一脸的愕然。 “真的?” “阿母手中有一条绞银鞭,我和二兄、三兄都挨过。估计大兄也一样,只是我没亲眼见过。” “嘶——” 秦珍和秦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显然无法想象,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嫡母会抄起-鞭-子-抽-人。 见状,秦璟当场笑出声音,犹如冰雪初融。 “实则并不痛,只为让我们记住教训,莫要再犯错。” 一个人笑与不笑,区别竟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秦珍和秦珏看过多次,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幼时顽劣,没少被阿母管教。二兄、三兄也是一样。”秦璟的声音带着回忆,比先时温和许多。 “阿嵘性子好,阿母教训过一次,下次绝不再犯。阿岚和阿岩出生后,阿母很少再动鞭子,等到你们落地,阿母的鞭子已藏入箱内,自然是见不到。” 早年间,秦氏坞堡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秦策隔三差五就要出堡击敌,每次出征就是一场诀别。刘夫人和刘媵守在堡中,遇情况紧急,同样要披甲登上城头。 最惨烈的一次,坞堡出现-奸-细,堡门被冲破。奸贼将胡贼引入堡内,欲擒杀刘夫人和出生不久的秦璟。 就在那一次,秦璟的庶母抱着他的庶兄做饵,引开了杀气腾腾的胡贼,也保下了年少的秦玖等人。 战后,刘夫人不顾残兵,执意出堡搜寻,结果就见到了被钉在地上的张媵,身上的血流干,双目仍死死盯着一处土丘,直至入殓仍不肯闭目。 秦璟的庶兄死在土丘后,一箭穿胸,落入狼腹。 刘夫人在张媵的坟前立誓,必为母子两人报仇。她活着一日,定会断绝凶手血脉,一个不留! 誓言字字带血,犹在耳边。 秦璟懂事后,刘夫人言说旧事,将誓言一字不漏的告诉他。待查明吕婆楼是带兵攻入坞堡的贼首,也是射杀张媵母子的元凶,秦璟便发誓,只要他一息尚存,绝不放过氐秦吕氏一脉! “阿兄……阿兄?” 秦璟忽然走神,实在太过罕见。 秦珍和秦珏连唤数声,总不见他回应,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让阿兄如此? 正疑惑时,迎面走来数名婢仆,为首者身材极高,可比寻常男子。眼窝凹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相貌迥异于汉人,明显有胡人血脉,甚至就是个胡人。 “郎君。” 婢仆走到近前,福身向三人行礼。 “夫人闻郎君归来,甚是心喜,命奴请郎君往院中。” “我正要去拜见阿母。”秦璟道。 婢仆再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秦璟三人越过婢仆,踏过铺着薄雪的青石路,抛开秦玖之事,转而说起秦珍和秦珏的课业。 “张参军不在堡内,舆图和兵法由谁教导?” “夏侯将军教授兵法,刘参军讲解舆图。” “夏侯将军随阿父征战多年,名震北地,能随他学习是尔等之福,勿要淘气才是。” 兄弟三人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朔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 三人抵达院中,身上已披了大片银白。 婢仆见三人走过院门,立刻福身行礼,并将三人引至正室,随后下去准备茶汤。 室内铺着地龙,纵使未燃火盆,也是温暖如春。 一盏立屏风靠墙摆放,刘夫人和刘媵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十几卷竹简,其中两卷已经摊开,记载着去岁的田亩收成以及库房-进-出。 “阿母。” 秦璟三人扫去身上的落雪,除下斗篷,走进内室。 秦珍和秦珏退立旁侧,秦璟正身下拜,面向刘夫人行稽首礼。 “儿不孝,让阿母惦念。” 刘夫人放下竹简,看向跪在面前的秦璟,缓声道:“起来吧,你在外征战数月,我的确担忧惦念,今能平安归来,实是大慰。” “诺。” 秦璟坐起身,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 秦珍和秦珏这才行礼落座。 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刘媵亲手将竹简归拢,逐一放入箱中,随机就要起身告辞。 刘夫人拦下她,道:“留下吧,一起听听。” “诺。” 刘媵顺势坐到刘夫人身侧,扫一眼秦珍和秦珏,见两人明显带着心虚,不禁暗中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的直肠子,半点藏不住话。大公子日前来信惹得阿姊生气,他们恰好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四公子归来,两人急匆匆去往正院,不用深想就知道要做什么。 看向面上不透半分的秦璟,再看看压根不敢同自己对视的两个儿子,刘媵当真手痒。做了就做了,摆出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以勇猛果敢著称的秦氏郎君?! 不是阿姊吩咐,她都想拿出鞭子抽这两个一顿! 秦珍和秦珏低着头,避开刘媵的目光。 秦璟同样垂首,收敛锋锐,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 “阿峥。” “儿在。” “你之前受伤,如今可全好了?” “回阿母,伤已痊愈。” “那便好。”刘夫人夹起一块糖糕,送到秦璟面前,道,“这是南地的新花样,滋味很是不错。” “谢阿母。” 看着一举一动透出生疏的儿子,刘夫人忽觉心酸。 她知道秦璟不是故意,而是太长时间离开西河,母子再见,总需些时日适应。但……刘夫人叹息一声,疲惫的放下竹筷。 “阿峥,近月的事情,你从阿岢和阿岫嘴里听到了吧?” 秦珍和秦珏正吃糖糕,不期然听到这句话,同时噎住,忙饮下半盏茶汤,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糕点咽了下去。 秦璟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阿母,如是大兄之事,儿确已知晓。” “你如何看?” 秦璟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母?” “阿峥,你们都是我子。”刘夫人看着秦璟,酸楚藏在心底,表情中不露分毫。 “我之前以为阿嵁钻了牛角尖,是受身边人唆使。经过这些时日,该看的总会看明白。如果他自己没有心思,旁人再挑唆也不会犯下糊涂事。” “阿母……” “你父为何会召他回武乡,又为何不让他继续带兵,我一清二楚。” 秦璟没再出声,十指一点点收拢,指尖牢牢攥入掌心。 “你父不想让我知道,但他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既然发生,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刘夫人声音渐低,刘媵担忧的看向她,“阿姊。” “无事。” 摇摇头,刘夫人继续道:“事到如今,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父的处置太轻,非但不会让阿嵁认错,反而会让他在错路上走得更远。” “阿母……” “且听我说。”刘夫人抬起右臂,示意秦璟暂莫出声,“如果秦氏没有称王,这种处置纵有偏颇,也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如今却是不同,阿嵁不会反省,只会越想越不甘心,路越走越偏。” “阿母,儿已自请镇守朔方。”不等刘夫人继续向下说,秦璟突然出声,“来之前已禀明阿父。” “朔方?”刘夫人一顿,沉声道,“你父答应了?” “并未。”秦璟道,“阿父让儿回彭城,并将荆、豫、徐三州交儿掌管。” “算他还没糊涂。” “阿母?” “如果阿嵁没钻牛角尖,你自请戍北并无关碍。现如今,”刘夫人顿了顿,双眸微暗,“你父必已有了打算。” “阿母,我不想同阿兄争。” “但也不会忍?” “……”秦璟无言。 刘夫人忽然笑了,道:“你是我生的,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 秦璟耳尖微红。 “这事你没错。”刘夫人收起笑容,正色道,“贼寇未灭,阿嵁就起了旁的心思,实在不应该。与其让他继续胡闹,以致最后坏了大事,不如让他留在武乡,再不碰兵-权。等到日后,秦氏成就大业,亦可做个闲王。如若不然……” 接下去的话,刘夫人没有再说。 乱世中,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见过太多的灾祸苦难,知晓太多的人情冷暖。 刘夫人是母亲,同样是秦氏主母。 秦玖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与其拖拖拉拉,让外人看秦氏笑话,趁机进一步挑唆,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事情尽快解决。 “这事牵扯秦氏旧将,还有几姓高门。”刘夫人挥动长袖,淡然道,“之前的阴氏未能让他们警醒,总该再杀一儆百,才能让他们彻底明白,外贼未灭就想杂七杂八的事,实是愚蠢之极。” “诺。” “你父既让你回彭城,你便去吧。”刘夫人话锋一转,道,“你同遗晋的淮南郡公交情匪浅,可维持盟约,短期之内与你大有裨益。” “诺。” “另外,我有一物要交给你。” 刘夫人向刘媵示意,后者轻轻颔首,回身绕过屏风。片刻后走出,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把铜锁。 刘夫人取下发上金钗,拧开钗头,倒出一把刀形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盒盖掀开,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符,由青铜打造,年代久远,明显是前朝的古物。 “阿母?” “当年我入秦氏坞堡,大君给我一支部曲,袭自前朝羽林军。这些年来,一直以家将之名守卫堡内。当年坞堡被破,十去其九,如今其子陆续长大,仍尊虎符号令,就让他们随你去彭城。” “阿母,儿不敢受。如其离开,何人护卫阿母?” “无需担忧,我让他们随你走,身边自不会缺人。”刘夫人微微倾身,将木盒放到秦璟手上,“阿子,我生于乱世,却不想死于乱世。如你能让我终于太平,我死亦含笑。” 秦璟握紧木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许久,将木盒放在身侧,再次稽首。 “诺!” “好!” 刘夫人按住秦璟的肩膀,抚过他的发顶。自其外傅,母子俩极少如此亲近。 “阿峥,你要牢牢记住,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你父年迈,终有一日要卸下重担。” “中原乱了太久,汉室苦了太久,我大父、大君皆死于胡贼之手,我不想再见胡贼盘踞汉家之地,欺-凌汉家百姓。” “我想见你一统华夏,断绝这两百年的灾祸!” “诺!” 秦璟沉声应诺。 “儿遵阿母之命!” 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八个字压上心头,闪过脑海的身影未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 仇池郡 桓石民抵达仇池半月,建康的旨意仍迟迟未能发下。 据姑孰送来的消息,就仇池和武都太守之事,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始终莫衷一是。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站在桓氏一边,谢玄和王献之更曾借出城之机,命心腹往姑孰送信,言明两家态度。 高平郗氏和部分武将对桓伊出任武都太守没有意见,却坚决反对桓石民执掌仇池。 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建康高门两者都不同意,坚持要再选英才。 朝会之上争执不休,圣旨迟迟未下。 司马曜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偏偏三方都得罪个彻底。 王太后干脆称病,群臣总不能闯入-后-宫。褚太后有心无力,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都没条件。 “阿父的意思是,不忙着上表,让建康继续吵。”桓容将来信递给桓石民,笑道,“阿父还说,秉之在建康没少走动,朝中的水越来越浑,文武被牵扯精力,正方便将仇池武都彻底握于掌中。” 建康朝堂吵得太厉害,多数人没有意识到,地盘是桓容打下来的,他们争执得越久,桓容就能进一步消化两郡,从容进行布置。 哪怕太守没落到桓氏头上,以桓容此时的布局,甭管谁来,也甭管多么英明睿智,都会被郡治所的职吏假空。 豪强? 仇池和武都的豪强早已转投,郡中不少职吏都出身当地高门。不客气点讲,他们和桓氏穿一条裤子,利益早已经划分妥当,岂容外人再来-插-上一脚。 “郡内政务交给阿兄,待荆州再来人,我便启程返回幽州。”桓容道。 “这么快?”桓石民诧异,“阿弟走了,不怕建康趁机派人?” “有阿兄在,我自然放心。”桓容笑道,“再者说,我乃幽州刺使,如今战事已平,总不能在外太久。” 另有一件事,桓容没有当着桓石民的面说。梁州城里还关着吕延,事情不能再拖,拖得太久,难免被王猛察觉不对。 趁着建康无暇顾及,长安那边也没察觉,正好趁机狠狠坑苻坚一回,为幽州再添些劳动力。 这出戏想要演好,需得他亲自出面。 至于坑人的陷阱,更要他和杨亮父子一起挥锹。 “阿兄尽管放心,至少两月之内,建康吵不出个结果,仇池武都不会生出大的变故。”说到这里,桓容不自觉勾起嘴角,“两月之后,说不定长安也会生乱。” 看着桓容脸上的笑容,明知不是针对自己,桓石民仍有些脊背发凉,记不住头皮发麻。 200.第两百章 宁康二年三月,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除胡骑之外,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 拔营前日,闻听将要南下,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 “将军,可是要去打长安,要不然就是建康?” 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攻城拔营,连战连胜,稍有败绩,众人兴奋之余,对秦璟心悦诚服,敬称“汗王”。 在胡人的部落中,强者才能成为首领。 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压根没有什么“嫡长”,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谁最勇猛凶悍,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带领部落继续前行。 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同样的,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等不到亲爹让位,一场父子相-残不可避免。 这种制度看似残忍,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 从秦时塞外诸胡,到汉时草原匈奴,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 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甘心为他手中刀兵,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但是,在中原多年,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心中难免生出嘀咕,更有几分不满。 秦璟立下大功,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 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 好在秦策没有继续“不公平”下去,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将荆、豫、徐三州俱交秦璟,许他虎符,可掌三州诸军事。遇战先决,无需禀于西河。 此令既下,文武顿时一片哗然。 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以为太过荒谬。 秦玖被夺-兵-权,调回武乡;秦璟却要统领三州?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全要随他一同南下? 如此行事,难道是想废除长子,立四子为继承人? “大王还请三思!” 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 秦策面上不显,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不由得心头微沉。 “今慕容垂盘踞丸都,苻坚篡踞长安,胡贼尚未扫清,诸事当以重立汉室、夺回中原为先!我子能征善战,有统兵之才,命其领荆、豫、徐诸军事,方能震慑长安,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见他态度坚决,不容半点置疑,都是心头巨震。 无论是否存在不满,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 翌日,秦璟接受任命,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 染虎等人满脸兴奋,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抄起刀子就上! 现如今,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 以秦璟的战斗力,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如有哪天不老实,试图染指中原,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 慕容垂被称“鲜卑战神”,奈何身边处处是坑。 慕容德和他离心,不能交付信任;慕容涉心思诡谲,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更加不能相信。 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最严重的两次,已然是刀兵相向。 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 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划南下复国。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 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 与其一刀了结,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这样才更痛快! 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只告知众人,此次返回彭城,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自当唯其马首是瞻。 不过,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秦璟明言,之前获取的“战利品”,已有部分送往彭城,都将如数发下。 “城中建有兵营,尔等可居于营中,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 染虎等人愕然瞠目,以为自己听错。 “将军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秦璟跃身上马,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引来一声响鼻,“待回彭城,将为尔等录入户籍。如尔等愿意,可改汉姓、取汉名。如若不愿亦无不可。” 染虎等人脸色涨红,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秦璟此举是在表明,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亲兵”,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 “仆等必为将军效死!” “汗王万岁!” 五千骑兵陆续上马,伴着悠长的号角,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 马蹄踏过残雪,溅起早春的湿泥,从上空俯瞰,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急速奔涌南去。 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再也眺望不到。 城头之上,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任由冷风拂过鬓发、鼓起长袖。 “阿姊,起风了。”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轻声道,“该回去了。” 刘夫人没出声,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眸光深邃。 刘媵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 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 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头火热。 他们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 “阿兄初次临战,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秦珍握拳道,“胡贼不灭,总有你我杀敌之日!” 风越来越大,卷起残雪飞沙,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 “走吧。” “诺。” 随刘夫人离开时,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漫漫飞沙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直至风沙尽头。 “总有一天……” 他们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战马,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 总有一天! 回到府内,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 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重新看起田册。看到一半,忽听婢仆禀报,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径直来了东院,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 “夫主?”刘夫人放下竹简,思量片刻,同刘媵对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有人不够清醒。” “阿姊说的是。”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看来不用阿姊费心,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 “此时还言之过早。”刘夫人摇摇头,“事情涉及前朝,最终如何决断,总归要夫主点头。” 刘媵颔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简,合上木箱。 时间抓得极准。 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汤糕点,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 “夫主。” 刘夫人和刘媵福身,随后刘媵退下,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 秦策面无表情,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刘夫人红唇微翘,笑道:“茶汤刚刚调好,有些烫,夫主小心。” 秦策面露尴尬,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细君一如当年,为夫却是老了。”放下漆盏,秦策叹息一声。 “夫主何出此言?” 刘夫人手托袖摆,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该用些胡饼。是阿妹亲手做的,新鲜的羔羊肉,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味道着实不错。夫主尝尝?” “好。” 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饼。 饼皮香脆,馅料味足,饼面上还洒了芝麻,搭配微凉的茶汤,味道着实不错。 秦策胃口大开,吃下整整一盘,仍是意犹未尽。 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送上新的茶汤,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 “细君,”秦策声音微哽,“我自己来。” “夫主,就让妾一次?”刘夫人微微抬头,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一晃这些年,妾还记得,当日夫主为救大君,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这就是其中之一。” 秦策没说话,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 “当年之事,细君都还记得。” “记得。”刘夫人笑中带泪,覆上秦策的手背,低声道,“当年一战,刘氏坞堡几近覆灭,刘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带去的仆兵,一个都没能回来。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才逼得贼兵退去。” 随着刘夫人的讲述,秦策陷入回忆,表情变得沉痛,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欣慰并未持续太久,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 “是啊。”刘夫人合上双眸,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怀中。 “阿子都长大了。”秦策声音微沉,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声音中带着疲惫,“长大了啊。” 刘夫人没说话,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轻轻抚过他的领口。 “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钻了牛角尖。”秦策半合双眼,“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错了?” “夫主?” “细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 刘夫人直起身,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轻轻摇了摇头,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开他的发髻,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 “夫主,人心易变,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 “我还是错了。”秦策合上双眼。 “不。”刘夫人低声道,“夫主只是心软了。” “心软?” “对阿嵁心软,对老臣心软。”刘夫人继续道,“换做十年前,夫主可会这般?” “……不会。”他会将秦玖关起来,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脑筋清醒为止。还会把起了歪心的谋士将领一并斩杀,让全堡上下看个清楚明白。 “胡贼未灭,中原未定,南边还有遗晋,夫主心软得太早。” 说完这句话,刘夫人再没有出声。 秦策沉思许久,握住刘夫人的手,沉声道:“细君说得对,太早,一切都太早。” 究竟只说心软还是暗含其他,秦策没有明言,刘夫人也没有追问。 “阿嵁留在武乡终究不妥,该让他回西河。”秦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同刘夫人商量,“等他回来之后,劳烦细君将他身边再梳理干净,非必要,就莫让他再出府了。” “诺。” “至于旁人,”秦策眯起双眼,声音骤冷,“该让他们知道,我虽年迈,却没有彻底糊涂!胡贼未灭,就想些不该想的,找死!” 刘夫人笑了。 “夫主不老。” “不老?” “不老。” 秦策朗声大笑,坐起身,又将刘夫人揽入怀中。 就在这时,刘媵去而复返,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掩唇轻笑,笑到秦策脸发红,不由得咳嗽两声。 “我尚有政务。”秦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晚膳时再过来。” “诺。” 秦策几乎是落荒而逃,刘夫人看着刘媵,刘媵微微侧头,“阿姊?” “淘气!”刘夫人点了一下刘媵的额头,“阿嵘都已及冠,还是这么淘气。” “阿姊,饶我这一回吧。”刘媵坐到刘夫人身边,嘴上讨饶,神情中却满是笑意,“夫主转过弯了?” 刘夫人点点头。 “等阿嵁从武乡回来,也是时候动手。”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暗含无尽的杀意。 秦玖回到西河之日,即是话中人头颅落地之时。 乱世并非一味的残酷,却也不能从头至尾贯彻仁心。以秦氏目前的处境,实非万事无忧,稍有不慎,仍将落得满盘皆输。 正如刘夫人所言,凡事不能“心软”。 一旦秦策狠下心来,秦氏内部必将生出一场动-荡。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毒-瘤必须尽早拔除。总好过留待他日溃烂生脓,生出更大的隐患。 宁康二年,四月 秦璟抵达彭城,秦玦应出城外,见到兄长出现,差点热泪盈眶。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秦玓人在昌黎、秦玸和秦玚一个在平阳,一个在河东,徐州和豫州的政务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是有秦玒扛起荆州,他肯定会被累出个好歹。 “阿兄,我接到消息,三州交给你,我能去找阿岚了吧?” 秦璟正解披风,听到秦玦的话,转身看着他,无情的道出两个字:“不行。” 秦玦傻了。 “为何?” “阿父将三州交给我,并未言调你去平阳。” “所以?”秦玦咽了口口水,突然心生绝望。 “所以。”秦璟简单重复,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玦深吸一口气,当场掀桌。 有没有这么坑的? 有没有?! 时尚,感觉被坑的不只是秦六郎。 建康朝廷吵了整整两个月,仇池和武都太守终究落入桓氏囊中。 圣旨未送出建康,桓容已得到消息。 见过荆州来人,将郡内政务尽数交给桓石民,桓容迅速调兵启程,南下梁州。 为演好预定的戏码,桓使君一改平日“低调”,沿途打出将军大旗,摆开郡公车驾,很是张扬。将一个因战功膨胀、变得嚣张跋扈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是在各方探子眼中。 对于百姓,桓容严令秋毫无犯,如遇农田,必要绕路而行。不慎伤到禾苗,更要双倍赔偿。 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 对比之强烈,实是超出想象。 抵达梁州城下,桓容没有入城,而是派人入城,“召”杨亮父子出城一见。 杨亮父子“奉召”而来,没用多久,就满面怒气而去。回到城中不久,下令紧闭城门,严守城头,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 长安获悉情况,起初尚存几分疑虑。毕竟,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毒-杀桓容,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大举屯兵魏兴郡,兵锋直指汉中时,疑虑顿时消去大半。 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可能让遗晋生乱,甚至生出大乱,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 “吕延”的书信送往长安,王猛松了口气,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难得有了笑脸。 殊不知,就在他们成竹在胸,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眺望北地,已然擦亮刀锋。 201.第二百零一章~202.第二百零二章 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太尉府 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 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 “快些熬药,趁早离开!”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i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 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 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 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 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本月前就驾鹤西归。 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 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 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 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心生希望。 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 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 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坚定信心。 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 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 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 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箱。 “想必是药商。” 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立,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 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 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 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过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 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生,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国后,事事仿效晋朝。 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 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查,绝不姑息。 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 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 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白金,不是管事能轻易决断,必须向上禀报。 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 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老参?” 听到健仆所言,吕德世双眼一亮,吕宝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吕婆楼服用的汤药中,正好需这一味药。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见那药商。” 吕德世兴冲冲离开,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着两卷竹简,脸色阴晴不定,很有几分难看。 “阿兄?”吕宝奇怪道,“出了何事?” 吕德世没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将名剌和竹简奉给吕婆楼,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吕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说什么?!” 吕婆楼瞳孔紧缩,状似摇摇欲坠,却并没有真正倒下,摊开一只枯瘦的手,沙哑道:“拿来。” “诺!” 吕德世递上竹简,退坐到一旁。 吕婆楼展开竹简,看到“幽州刺使容”五个字,脸色骤变,匆匆看过其后内容,又抖着手展开另一卷,确认是吕延的字迹,登时怒上心头,苍白的脸色转为赤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苻坚、王猛!这是要绝我吕氏!” “阿父!” 吕德世和吕宝大惊,同时扑向榻前。正要叫医者,被吕婆楼喝住。 “不用,咳咳,倒盏温水来。” “诺。” 吕德世亲自取来一盏温水,吕婆楼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间痒意,问道:“给你竹简之人现在何处?” “已被关在客厢。”吕德世眼中闪过狠意,“阿父,可要严肃家拷问?” “不用,将人带来。”吕婆楼靠在榻边,沉声道,“切记莫要怠慢。” “可……” “照我说的去做!”吕婆楼骤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里!” 桓容敢派人往长安,正大光明找上吕婆楼,自然有所仪仗。 吕光刚死不久,吕婆楼会冒着再死一个儿子的风险,将上门的徐川交给苻坚?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就算吕婆楼肯牺牲儿子,桓容也有后手。 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粮谷价低一成,本次从氐秦捞回的好处,更要送出两成。 当然,好处不白给,除保证徐川一行人在长安的安全外,秦璟答应配合桓容出兵。无需攻入长安,在边境牵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这笔生意而言,双方都能得到好处,也都需付出相当代价。 秦氏固然能的不少的好处,却可能曝露在长安的部分钉子,就起得失,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动请缨,下的决心着实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做的路就比旁人艰难,因心急之故,没少被钟琳荀宥试探。嫌疑消除之后,又被政务压得喘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又遇贾秉荀宥等人-分-身-乏术,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明公就解忧。 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安的了解超过他人。 在没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日,一口洛阳官话极是地道,还能流利的胡语,扮作药材商人惟妙惟肖,压根不会被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并非夸口。 从梁州北上,一路顺利抵达,入城时还同守卫寒暄几句,送出一袋熏肉。 守卫很是满意,放他入城之事,更提点两句,说太尉府正寻药材,他无需去坊市,直接往东城太尉府,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我有同族在东城巡视,有他带路,自会少些麻烦。” 所谓瞌睡送枕头,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谢过,又送出一袋熏肉,顺利进-入东城。 沿途所见,同记忆中并无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颇有几分新意。说是类似建康,不如说盱眙的翻版。 设在坊市前的税官、入坊之前需领木牌、商人口中的价格所,再再让徐川挑眉。 时间匆忙,无法入坊细细看,单就目前获得的线索,足以证明,王猛不知有治国之才,同样擅长经济之道,看到需要的长处,不忌讳仿效学习,补己之短。 “氐秦不缺干才。”徐川心头微沉。想起此行的计划,当即振作精神。 有干才有如何? 如计划顺利实行,足够长安乱上一阵。 想到这里,徐川合上双目,再睁开时,表情中再不见担忧,眸底更显漆黑。 顺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角门。 看到从角门出来的医者,确定之前听到的消息,吕婆楼卧冰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携带好药之后,徐川被请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见到了吕德世。 确定对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参,更拿出两卷竹简。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 客厢很快被重兵把收,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 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 “徐公请。” “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 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 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 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 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 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 “见过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楼开口。 后者心头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 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 “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的梁州的不是前者?” “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 “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 “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 吕婆楼沉默了。 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 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早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力量。 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前者的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 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却难免让老臣寒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明公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 “生意?什么生意?” “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 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 “你要行刺?” “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放松,趁乱放其离开即可。” “趁乱?” “趁乱。”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 “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明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 “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 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 “好!” 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徐川躬身行礼,双臂的举起的刹那,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宁康二年,五月甲戌,朝会之上,忽有一名殿前卫奔入光明殿,大呼:“国主不辨忠奸,丞相偏行毒--事,悲哉,国将忘矣!” 满殿愕然,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阻止。 殿前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粗布,当殿散开,随机转身奔向殿外。 苻坚大声道:“拿下!” 殿前卫一拥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极好,斩杀两名氐兵,三绕两绕,竟越过宫墙,不见了踪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捡起粗布,看到其中内容,不仅悚然色变,抬头看向王猛,表情中带着质疑,更有几分惊惧。 再看苻坚,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国主昏庸,纵奸贼谋害老臣,国将亡矣! 苻坚察觉不对,令宦者呈上粗布,看过两行,当即怒不可遏。 “满篇胡言,满篇胡言!” 什么叫他觊觎朔方侯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什么叫位建宁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并被建宁公斥,进而怒下杀手? 什么是王猛助其搜罗美人藏于宫中? 什么又叫闻晋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杨安带兵往劫? 最后更言王猛身为丞相,不但不劝阻,反而为同老臣争-权,大肆助纣为虐。 苻坚气得眼冒金星,听到闯入光明殿的人跑了,登时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剑杀人。 “废物!” 王猛知晓内容,并未发怒,而是心生不详预感,当即奏请,令甲士严查城内。 “奸贼生谤,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失去先机,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严查长安,城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的内容匪夷所思,却有相当的可信度。 苻坚好美-色-众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宁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实情;王丞相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发生争执朝堂内外都有耳闻。 仔细想一想,貌似传言并不虚假? 至少有两三分可信。 传言越演越烈,苻坚和王猛的名声落到谷底,朝臣看两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太对。 事情没法解释,越解释越可疑。 苻坚起得冒火,王猛却觉得这只是开头,背后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知散播传言这么简单。同时,查审当日殿前卫,王猛的目光转向太尉府。 可惜有传言在,他没法继续严查。如若不然,更会坐实“迫-害-老臣”的恶名。 长安流言纷纷,君臣离心。 消息很快传出,屯兵魏兴的和桓豁亮出刀锋,点长子为前锋,直扑氐秦境内。 秦璟带兵同秦玚汇合,同时从河东出兵,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桓容接到徐川从长安离开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诺,将吕延从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城头上,杨广满脸不赞同。 “事先有承诺。”桓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过落在城墙上的鹁鸽,笑道,“言其平安离开梁州城,总不可失信。” 平安离开梁州城? 杨广愣了一下,“仅是梁州?” 桓容点头。 出了梁州,是不是会遭遇乱兵,还是说发生其他意外,就不关他的事了。 杨广默然。 如此果决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儿子! 吕延关在牢房这些时日,杨亮父子并未亏待他。每日膳食不缺,隔两日即有干净衣物送上。 唯一的要求是,默写下王猛授予的军道、商道和民道之学。 如果坚持不写,倒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会“待遇”削减,脏衣服继续穿着,长虱子自己受着;膳食减少,荤食全部不见,最多就是煮过的野菜,苦涩的味道实在难言。 继续强硬,每日两餐改为两日一餐,甚至是三日一餐。 看守牢房的部曲很有经验,知道人能饿到什么程度。按照他对杨广所言,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带着一家老小躲开胡贼的屠刀,三天吃一顿完全饿不死。 “最乱的时候,战火四起,北地的汉人要么有私兵,可以同胡贼讨价还价,要么就只能沦为羊奴。实在不愿低头,唯有带着一家老小奔波逃命。” “当年的惨事,家中大父和大君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贼可恨!” 部曲负责看守吕延,每隔三日为他送饭。 看着吕延从不可一世沦落到狼狈不堪、胡须满面,看到蒸饼和野菜双眼发光,不见半分高傲,禁不住面现冷嘲。 拉开门上的木板,将陶碗送入牢房,看着吕延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抓起蒸饼撕咬,两口就噎得直翻白眼,用力的捶着胸口,部曲收起讽笑,将一碗清水送了进去。 吕延喝水的时候,仍不忘牢牢抓着蒸饼。 部曲忽然没了嘲讽的兴致,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长刀,再看用力吞咽蒸饼的吕三公子,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胡贼,胡贼!” 口中念着“胡贼”二字,部曲的表情又是一变。 他可怜这胡人,谁来可怜北地的汉家子? 想当初,不是氐贼追得紧,大父怎会失去一条胳膊,大君如何会满身鞭痕。 从北地逃入梁州城,同行的流民十去七八。 入城之后,因伤得不到医治,剩下的人又少去一半。 大父因祖籍弘农,蒙杨使君搭救,方才保住一条性命。自那以后便发誓效忠杨使君,子孙后代敢生出二心,必驱逐出族,永生永世不得再称姓氏。 凡族终郎君,遇上背叛之人必要杀之! 部曲身手不错,被点为杨广亲兵,很是受到杨广信任。此番被派来看守吕延,见氐秦太尉之子落到如此境地,畅快之余又不免唏嘘。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庶人百姓朝不保夕,王侯贵族又将如何? 今日赫赫扬扬,威风不可一世,他日照样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徒! 直到部曲不见踪影,吕延才放下蒸饼,表情从“热切”变成“冰冷”,隐隐浮现强烈的恨意,对杨亮父子、对桓容、甚至是对王猛和苻坚! 他发誓,只要能回到长安,必要报此大仇! 他日领兵南下,将杨亮父子戮首碎尸,将梁州城夷为平地! 用力的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自伤口蔓延。口中尝到血腥味,吕延半点不觉,又拿起蒸饼,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似乎老天都在“照顾”吕三公子。 囚徒的生活很快宣告结束,杨亮派人将他从牢房里提了出去,送上一身新衣,并呈上皂角青盐等物,供他洗漱清理。 起初,吕延心中忐忑,不知此举背后何意。 直到一名幽州参军当面告知,为救他出去,吕婆楼同桓容做了一笔“生意”。事成之后,桓容信守承诺,囫囵个放他离开。 “使君有言,保吕公子平安出梁州城。” 参军年约三十许,相貌并不十分英俊,却天生予人亲切之感,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 “北地正陷战火,吕公子如想平安返回长安,还要多加小心。” 吕延拱手道谢。 面上的胡须已尽数刮去,憔悴的神情的依旧不减。比起昔日的吕三公子,风采不余半分,足足像是老了十岁。 见吕延登上马车,独自驾马车出城,迫切想同吕婆楼派来的护卫汇合,参军微微一笑,双手袖在深浅,意味深长道:“此番上路,祝吕三公子一路顺风。” 生怕桓容和杨亮临时反悔,吕延驱车疾驰,沿路刮倒两名小贩,引来一阵大骂。若非小贩运气好,仅是擦破点皮,巡街的州兵必不会放他离开。 狠狠咬牙,吕延解开腰间绢带,算是偿付小贩的“伤药”。见小贩不满意,又不得不脱下外袍,才最终被放行。 确定州兵不再阻拦,吕延立刻驱车离开。只是动作小心许多,没有再横冲直撞,更没有伤到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贩故意挨近马车,这场风波十成十不会发生,吕延也不必解下腰带、除掉外袍,一路“潇洒”的驰出城外。 幸亏身处魏晋时代,常见名士豪放不羁。换成秦、汉之时,敢这副形象跑在街上,必会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口水淹死。 吕延一路狂奔出城,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即使知道也无力计较。 城头之上,刚戴上“心黑”帽子的桓容挑起眉尾,看向站在三步外的杨广,好奇问道:“此乃意外?” 杨广从鼻孔哼气,长袖一甩,道:“意外如何,不是意外又如何?桓使君莫非还要追究?” “当然不。”桓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杨广,笑得格外灿烂。 杨广狠狠皱眉,被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冷哼一声,就此拂袖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头,桓容搓了搓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性格十分有趣。只要能改掉一些缺点,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帮手”。 当然,现下是自己一厢情愿,杨广未必乐意。从方才的态度看,自己敢提,肯定会被“呵呵”一脸。 不过嘛…… 桓容转身眺望北地,以其民族气节,即使对自己不满,遇大事应能坚守底线。 用还是不用? 如要要用,是不是该给杨氏递出橄榄枝?若是打算结盟,又该如何划分利益? 想起杨亮的辞官之言,思及桓冲的建议,桓容有些拿不准。 “算了,想这些还早。” 为今之计,先从苻坚身上割肉,消化掉既得利益。余下的,大可以等荆州回兵再说。另外,从秦氏调兵的行动看,未必会满足他给出的利益。 如果对方有意捞一笔更大的,自己是该避其锋芒,还是光明正大的开抢? 如果选择后者,该如何行事? 桓容立在城头,仰望万里晴空,十指一点点攥紧,终于拿定了主意。 宁康二年,六月 一万两千晋兵自魏兴郡北上,借武车之便,击败氐兵数次反击,连续攻下数县,一路直扑咸阳郡。 桓石虔身为前锋,临战必身先士卒,杀死的氐将超过一个巴掌。 距咸阳郡五里,大军被一股骑兵拦截。 同先时遇到的氐兵不同,这股骑兵格外凶悍,冲锋起来不惜性命,一旦冲入战阵,必会给晋兵造成不小的死伤。 桓石虔认出他们身上的皮甲,知晓他们必是氐秦精锐、 “列阵!武车在前!” 既然已经接战,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精锐又如何? 拼死一战,将这支精锐骑兵击溃,必能让长安人心溃散,变得更乱! 武车排成长列,似铜墙铁壁,牢牢挡住骑兵。 为避开袭来的箭雨,氐兵不得不避开正面,转向侧面冲锋。 氐将下令吹响号角,氐兵立即分成两队,分别由一名幢主率领,绕开武车,从侧-翼发起进攻。 荆州兵和幽州兵不同,没有竹枪列阵,更多的是枪矛互相配合,并配合跳荡兵,延缓骑兵冲锋,将其分割包围。 从上空俯瞰,大阵中自成小阵,小阵又各存不同。并非想象中的混乱,而是相当有章法。 中心战阵不乱,冲入阵中的氐兵九成会被困住,前后左右都是晋兵。 跳荡兵尤其悍勇,左臂撑盾,右手持刀,数人合力向前冲,刀锋不指氐兵,专砍马腿。 战马受伤被困,发出一阵阵嘶鸣。 跳荡兵一击得手,立即竖起盾牌,挡住氐兵的还击,并用盾上沟槽架住氐人的长兵,用力将其扯落马下。 纵然不使其落马,也能让其失去平衡,为-枪-矛-手提供便利。 趁氐兵不备,数杆长矛齐出。 氐兵只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半截矛尖已破开胸骨,穿透皮甲。 接战之初,氐兵不熟悉战阵,贸然闯入,被陷其中,死伤着实不小。但随着冲入阵中的氐兵越来越多,优势开始转换,靠近边缘的晋兵险被冲散。 氐兵抓住空隙,以命换命,终于在战阵一角撕开缺口。 “杀!” 桓石虔察觉战况,立即调转马头,冲向涌入阵中的氐兵。 见他冲过来,氐将一声冷笑,倒拖长戟,正面迎了上去。 主将交锋,氐兵发出一阵阵吼声,攻势更为猛烈,战阵边缘竟被冲得七零八落。晋兵不甘示弱,跳荡兵奋不顾身向前冲,拼着被长矛扎穿肩胛,也要拉着氐兵陪葬。 弓箭手和枪矛兵被鼓舞,双眼赤红,涌起无限战意。 不少弓箭手舍弃长弓,抽-出佩刀,或是从死去的同袍手中接过武器,冲向眼前的氐兵。 战斗进入白热化。 桓石虔被氐将刺中左臂,却也在对方的肩头留下一个血洞。两人的战马打着响鼻,嘶鸣声中,同时人立而起,狠狠撞向对方,似要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战阵外突起一阵骚-乱,继而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交战双方都是脸色一变。 晋兵以为是氐兵的援军,氐兵却知道,从东边来的骑兵,根本不会是“自己人”! 骑兵越来越近,马蹄声响彻平原。 尘土飞扬中,五行战旗烈烈作响,硕-大的秦字以篆体书就,落在氐兵眼中,犹如催命符一般。 “秦氏仆兵!” “秦玄愔,秦四郎!” 玄甲长-枪,所过之处,几乎成为氐人的噩梦。 秦璟在北方的“事迹”早传入长安,氐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然没有亲眼所见,也知他是个狠人。 朔方、五原的氐兵几乎被他杀尽,城池尽被火-焚,沦为一片废墟。 吕光身死之后,朝廷再未委派朔方太守。 嘴上没有明说,实则从国主到群臣都是心知肚明,只要秦玄愔没死,朔方和五原就没法收回。哪怕他离开北疆,带兵南下也是一样。 交战双方都没料到,秦璟会出现在咸阳郡外。 桓石虔知晓桓容的计划,论理,秦氏该从河东出兵,袭扰冯栩和弘农一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咸阳? 还是说,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攻入咸阳,长安近在咫尺! 想到某种可能,桓石虔暗道不好,心头剧震之时,险些被氐将挑落马下。忙抛开心思,架住对方的长兵,尽全力迎战。 再度交锋,桓石虔又添数条伤口,氐将狞笑着,正要一举取其姓名,斜刺里忽然飞来三支长箭,一箭袭向氐将,两箭直击战马。 咴律律—— 战马哀鸣,瞬间跪倒在地,脖颈被箭矢扎透,流出两道血瀑。 氐将落下马背,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再战,劲风已袭至眼前。玄甲黑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透战阵,直扑落马的氐将。 秦璟单手持-枪,借战马冲击,枪尖直直扎穿头氐将胸腔,枪-身竟也穿透半截。 氐将被挂在墙上,一时没能断气。 秦璟猛拉缰绳,长-枪-横扫,带着氐将扫飞数名氐兵。 见此一幕,冲入战阵的羌兵、敕勒和鲜卑兴奋得高叫,仿佛眼前的不是氐兵精锐,仅仅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嗷呜——” 染虎一刀砍翻一名氐兵幢主,鲜血飞溅半身,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骑兵杀性骤起,发出狼群般的嚎叫,集合到秦璟身后,似一柄锋利的长刀,纵横捭阖,将氐兵杀得狼奔豸突,毫无招架之力。 “列阵!莫要放走残敌!” 压下心头震撼,桓石虔当机立断,命部曲吹响号角,改换战阵,将奔逃的氐兵团团围住,务求不放走一人。 秦璟在氐兵中冲过几个来回,听到晋兵的号角声,看到桓石虔调动战阵,仅是甩了甩-枪-身上的血迹,再次调转马头,向残余的氐兵冲了过去。 此战,桓石虔亲眼目睹秦璟的凶狠,不禁生出忌惮。纵然己方不弱,于守城更有优势,但是,想要挡住这样一直骑兵,兵力必要超出数倍。 一旦秦氏扫除北方,有意南下,那……桓石虔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再想。心中却打定主意,战后马上派人送信,将秦氏有意攻入咸阳的消息送出! 咸阳郡外血战之时,氐秦的西边再起战火,吐谷浑和代国合并,猛攻氐秦边境。 边郡连连告急,飞送的战报却被拦截下来。 吕婆楼虽在病中,在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加上有流言推波助澜,私下命令联络朔方侯和建宁列公的旧部,压根不打算拼命,而是准备米秘密离开长安,带兵往西北自立。 “延儿已出梁州,阿子该做准备,趁长安火起,率家将部曲出城!” “阿父,请阿父随儿一起走!”吕德世和吕宝跪在提上,都是双眼赤红。 “我不能走。”吕婆楼靠在榻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王猛还没死,我不能离开长安。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只有我留下,王猛才不会起疑心。况我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离开也是拖累。” “阿父!” “大丈夫立世,当断必断!”吕婆楼撑起身,对吕德世和吕宝道,“同延儿汇合,立即西行,避开吐谷浑,夺取姑臧!” “姑臧?” “姑臧!”吕婆楼咳嗽两声,硬声道,“什翼犍能自立,阿子亦然!延儿曾同王猛学治国之道,你兄弟三人合力,牢牢占据西域,非有万全把握,莫要再入中原!” “诺!” “乱世无定数。”吕婆楼合上双眼,面上浮现一丝疲惫,“昔日的羯羌,今日的东胡,明日的氐,往后……” “阿父?” “阿子,汉立百代,民心所向。我能纵能占据中原一时,却不能占据一世。” 吕德世和吕宝正身,聆听吕婆楼教诲。 “汉末乱,群雄并起,诸侯逐鹿,酿成这个乱世。” “汉室乱,我等方能立足中原。” “然汉家向来不乏英才,如大鹏展翅,不飞则已,一朝振翼长空,必翱翔万里。” “你们要牢牢记住,守住西域,莫要轻易再入中原。” “一旦中原扫清,立即纳贡称臣!” “诺!” 吕德世和吕宝稽首,齐声应诺。 被吕婆楼寄予重望的吕延,正行色匆匆,一路赶往扶风。沿途之上,吕延接连派人探路,小心避开村庄,提防引来背上的晋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距扶风不到数立,队伍还是被一支骑兵拦住。 非是晋兵,也不是氐兵,而是随骑兵一同攻入氐秦,接到桓容送来消息,早早等在途中的秦玒! “吕延?”秦玒一身玄甲,将长-枪-扎在地上,命骑兵包围马车,随手从马背解下弓-弩。 “阿兄说过,断绝吕氏一脉。”秦玒单臂举起弓-弩,闪着寒光的-弩-箭眨眼飞出,狠狠扎入车板。 203.第二百零三章 吕延的马车被团团围住,护卫被刀锋所指,如不设法冲出包围,必将命丧于此。 扫一眼扎入车板的弩-箭,吕延表情阴沉。 昔日不可一世的吕三公子,自南下梁州,遭遇的挫败和屈辱超过半生。 离开梁州时,他发誓要洗雪前耻,将杨亮父子斩于刀下,将梁州城夷为平地。甚至“恩师”王猛,都列在报复的名单之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东晋不久,刚至扶风郡,就遇到秦氏骑兵。 遇上长安来的军队,他尚能平安归家,遇上秦氏……吕延苦笑一声,狠狠攥紧双拳,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护卫握紧长刀,保卫在车身四周,凶狠的瞪着策马掀起尘土的秦氏骑兵。 秦玒手持弓-弩,再次放开-弩-弦。 五支-弩-箭飞-射-而至,吕延躲闪不及,手臂被擦伤,衣袖瞬间被血染红。 “杀!” 攻击信号发出,秦氏骑兵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旋即冲向吕氏护卫。 刀锋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血雨飞溅,惨叫声中,吕氏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身下流淌的鲜血汇聚成溪,交织成网,牢牢“困住”马车。 拉车的马受惊,当场发疯。 吕延狠狠咬牙,推开没了头颅的车夫,亲自抄起长鞭,意图借疯马冲开包围。 “想走?” 秦玒冷笑,再次举起-弓-弩。 一匣箭矢-射-空,疯马哀鸣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力起身。 吕延脸色铁青,怒视十步外的秦玒。 为何不杀他? 秦玒挑眉,再次冷笑,命亲兵留下两名护卫,道:“留下两个,还要将吕三公子的尸身送还长安。” “诺!” 此时,马车四周的护卫死去大半,闻听对方要留下两人性命,并无半分心喜,甚至心生恐惧,想要求得速死。 带着吕延冲出去,已经是不可能。 保不住吕延的性命,回去必要被家主千刀万剐。带回三公子的尸身,更会彻底激怒家主,自己的家人都别想保全。 思及送大公子归来之人的遭遇,护卫更是脸色煞白,腮帮抖动,不要命的冲向秦氏骑兵。自己为护三公子战死,总不会再牵连一家老小。如若不然,等待家人的只有冰冷的刀锋! 护卫想要拼命,抱着死在沙场的决心。 奈何秦玒不会让他们如愿。 等到大多数护卫身死,即令骑兵停止攻击。 存活的几人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惧。一人举刀自戕,余下两个想要仿效,被骑兵用刀背砸断胳膊,只能拖着一条手臂发出声声惨叫。 吕延瘫坐在马车上,表情一片空白,人已经彻底麻木。 秦玒打马上前,距离五步远,来口道:“如果可以,我当开弓送你一程,可惜没了一条胳膊,只能如此。” 弩-弦拉满,锋利的箭矢直对吕延。 “吕三公子,当年吕太尉带兵入秦氏坞堡,杀我阿姨,害我庶兄,屠堡内二百一十七户。阿母发誓要为死去之人报仇,阿兄亦有誓言,有生之年,灭绝氐秦吕氏一脉!” 伴随话声,弩-弦声骤起。 一匣箭矢射-空,吕延几乎被钉在车版上,四肢流血,失去全部反抗能力。 “吕三公子,到了地下,可以给吕大公子带个话,不用多久,吕婆楼和吕德世吕宝自会下去陪你!” 吕延愤怒嘶吼:“今日秦氏如此凶行,同畜生无异!苍天有眼,他日必遭天谴!” “凶行?天谴?”秦玒突然发声大笑,笑到最后,声音中满是冰冷。 “若言其他,我倒有心同三公子讲讲道理。但是,比凶狠残暴,论起该遭天谴,你真该问一问吕婆楼,当年他都做过些什么。” 鄙夷的扫过吕延,秦玒遗憾摇头:“可惜,你没有机会。不过也是无碍,他日父子黄泉相会,总能问问清楚。” 听闻此言,吕延目龇皆烈,仍要嘶吼。 秦玒挑眉看着他,直到他鲜血流尽,脸色灰白,咽下最后一口气。 “换匹马,送他回长安。”秦玒收起弓-弩,视线扫过遍地尸骸,手指放到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没用多久,一只黑鹰自云层俯冲而下,在秦玒头顶盘旋,最终收拢双翼,落在秦玒完好的右臂。 “给阿兄送信。”秦玒想了想,对随行部曲道,“扯块布条,说吕延已死。另外,劳阿兄代为回信,谢桓使君送出消息。” “扯布?” “没有绢,只能将就。” “……诺。” 郎君自然不行,部曲低头看看,他可是新上身的中衣! 少顷,书信写成,绑到黑鹰腿上。 蹭了秦玒一下,黑鹰振翅而起,在云中盘旋一周,很快向东飞去。 咸阳郡外,氐兵困于战阵,一个接一个战死。 秦璟一马当先,率骑兵来回冲杀。桓石虔不断下令,配合秦氏骑兵,变换包围圈,确保氐兵一个都跑不出去。 战斗持续到傍晚,最后一个氐兵倒下,秦璟拉住缰绳,停止进攻,手中的长-枪-被鲜血浸染,已成一片暗红。 目光所及,四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受伤哀鸣的战马。 秦氏骑兵和晋兵开始清理战场,先是兵器战马,随后是同袍,最后才是死去的氐兵。寻到的兵器各自堆放,无论完好还是破损。 同袍的尸身无法带走,全部就地火化,骨灰装入布袋,由族人同乡随身携带。如果后者战死,还会有他人接手。 只要没有死绝,绝不让同袍流落他乡。 荆州兵的这项传统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两汉。 秦璟麾下的胡骑则无这项传统,看着荆州兵的种种举动,不解的摇摇头,继续搜寻战场上遗落的兵器和皮甲,顺便给还没咽气的氐兵补上一刀。 很快,战场上空聚拢成群的乌鸦,远处传来狼群的叫声。 秦璟策马走向桓石虔,道:“天色已晚,某将率军别处扎营。桓将军可要同行?” 斟酌片刻,桓石虔摇了摇头,道:“多谢郎君好意,某另有军命,将往东行。” 东行? 双方对视,都在打量彼此,神情莫名。 最终,秦璟向桓石虔颔首,旋即调转马头,打出一声呼哨。 打扫战场的骑兵立即聚拢,在奔驰中汇聚中一道洪流,向北席卷而去。 “果然意在长安。”桓石虔眉心深锁,突然意识到,秦璟并不在意企图被发现,完全是明摆着告诉他,秦氏有意进逼长安。 是否要一战而下,此时尚不明朗。 唯一能肯定的是,秦氏逼到家门前,苻坚王猛必倾全力应战,届时,怕是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阿父和敬道接到消息,会如何应对? 是否会改变之前的计划,同秦氏一起进逼长安? 桓石虔摇摇头,他不善谋略,想破头也未必能想明白。与其伤神又浪费时间,不如尽快给南边送信,询问一下阿父和敬道的意见。 主意既定,桓石虔下令吹响号角,集合州兵西行,赶在天黑前远离战场,选一处开阔地扎营。 秦氏骑兵和晋兵先后离开,原地留下数千尸骸。 空中的乌鸦团团聚拢,沙哑鸣叫,唤来更多同伴,旋即扑簌簌飞落。 远处的狼群渐渐靠近,昏暗之中亮起几十道幽光。慑人的狼嚎声传出很远,连匆匆赶来的斥候都不敢靠近。 距离虽远,见到空中的乌鸦和聚集的狼群,也知之前的战况何等惨烈。 几名氐人斥候踢着马腹,奈何战马不肯迈步。无奈,只得翻身下马,压低身形,或者爬上高出,借最后一丝光线,眺望远处渣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扎在地上的长矛,矛身上悬挂一具尸身,头盔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却能证明,他是氐人,至少是个幢主! 这个发现让斥候心头一凉。 恐怕,城外设防的这支骑兵已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斥候顾不得害怕,借高草遮掩,继续靠近战场。不敢擦亮火石,只能沿着边缘摸索,接连寻到数具尸身,无一例外都是氐人。 败了。 国主麾下精锐败了! 依眼前惨状,更有可能全军覆没。 斥候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引来狼群的注意。目及扫过来的点点幽绿,斥候喉咙发紧,手脚一阵冰凉。 不敢在此久留,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 退出狼群视线,立刻撒腿狂奔,到了同伴近前,顾不得说话,跃身上满,猛抽马鞭,以最快速度疾驰而去。 “败了,大败!” “什么?” “五千骑兵尽丧!” “什么?!” 斥候策马而去,急匆匆赶往上官处回禀。 聚集而来的狼群越来越多,点点幽绿的光芒亮起,黑夜中之中,似地狱透出的火光。 翌日,狼群退去,战场上空仅余乌鸦盘旋。更多氐兵赶至,看到眼前的惨景,都是脸色煞白。 军情飞送长安,不出意外,又被吕婆楼设法拦截,没有第一时间送到苻坚面前。 如果不是王猛的病情突然加重,吕婆楼所行之事早已经败露。奈何老天都在帮他,王猛强撑着操劳数日,平息都城中的流言,终于晕倒在光明殿,差点就此一并呜呼。 靠着徐川带来的良药,吕婆楼病情依旧,却没有继续恶化,他有信心,可以活得比王猛更久。不求几年,哪怕只有几天,也能胜券在握。 朝中的老臣多数站在吕婆楼一边。 投靠的外族不说,许多氐部首领也起了异心,尤其是看到什翼犍今日的风光,预感到长安风雨飘摇,很可能挡不住东边的强敌,纷纷暗中策划,保存力量,另寻出路。 不怪众人生出二心。 氐秦立国仅二十余载,貌似强大,实则根基不稳。苻坚虽有雄才大略,身上的缺点也着实不少。 若是王猛无碍,事情或有转机,奈何王丞相病入膏肓,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能保持清醒,纵有扛鼎之才,恐也回天无力。 长安终究会乱,苻坚难逃国破的命运。 这个关头,吕延的尸体送回长安,吕婆楼连失两子,痛彻心扉,彻底陷入疯狂。 “延儿啊!” “王猛,我绝不放过你!” 吕延死于秦玒手中,送他上死路的却是王猛。 吕婆楼已然失去理智,不能找秦氏报仇,一腔愤怒全部倾泻到王猛和苻坚身上。 “明日便行计划!”吕婆楼赤红双眼,对吕德世和吕宝道,“你二人无需回府,藏在城门处。遇夜间火起,立即出城!” “守城之人已有打点,届时将率步卒随你二人同行。” “族兵和部曲均在城外答应,另有朔方侯和建宁列公麾下。切记莫要强出头,可促其西姑臧,趁什翼犍不在夺取该地。此后再细细谋划,杀将领,据地自立!” “诺!”吕德世和吕宝眼圈泛红,声音沙哑,“阿父,真的不能……” “不能!”吕婆楼硬声道,“苻坚和王猛害我子性命,必要见其万劫不复,我才能闭眼。” 吕德世和吕宝知道没法说服吕婆楼,只能正身下拜,重重稽首。 “儿定不负阿父所托,阿父保重!” 宁康二年,七月 夜半,长安骤然火起。 遇大风,火势瞬间蔓延,焚-烧里巷,烟雾呛鼻。 城中百姓陆续惊醒,纷纷奔出家门,就近取水救火。奈何起火点分散各处,且有大量的助燃物,火势竟无法控制。 巡城的士卒赶来,架起水龙,同样无法扑灭大火。 火势熊熊,照亮半个夜空。 苻坚被惊醒,推开身边的美人,赤足奔出内殿,一把推开殿门。‘ 看到通红的天空,神情一片愕然。 听宦者急报,宫中亦有火起,守着偏殿的护卫和宦者死去多时,脑中顿时嗡地一声,踉跄两步,被恐怖的预感包围。 “陛下?” “国主?” 苻坚没有出声,整个人似陷入混乱。 宦者心惊胆战,正要出声再唤,苻坚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去请王丞相!” “陛下,丞相病重,不得起来。”宦者战战兢兢答道。 就在这时,几名朝臣手持急报,连夜入宫,带来更糟的消息。 “陛下,咸阳郡守急报,秦氏兵发两路,进逼长安!“ “晋兵北上,已破扶风郡!” “什翼犍联合吐谷浑犯境,劫掠边境数县!” 什么?! 苻坚等着朝臣,突觉眼前一阵发黑。 与此同时,吕婆楼命人将自己抬到院中,望着城内冲天的火光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他将军情压到今日,为的就是拖住苻坚,让他无暇顾忌城门处的异状。等他回过神来,阿子早已出城远走,想追都追不上。 “人已经安排好了?” “回郎主,前日已入丞相府。” “好!”吕婆楼再次大笑。 他不会让王猛活过今日,更不会让他有机会为苻坚出谋划策,助其摆脱困局。 “王猛王景略,今日长安大火,就是为你送葬的大礼!” 远在南地的桓容,压根不晓得自己扇一下翅膀,竟会引来一场这么大的风暴。他料定吕婆楼会震怒,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发疯。 “疯力”达到十二级,席卷整个长安。 此时此刻,他正对着灯火,细看绘有氐秦更郡的舆图。 谁能两道,徐川往北一行,回来就能绘制出如此详尽的舆图。虽同后世的地图不能相比,但就现下而言,绝对千金难换。 “秦氏有意长安。” 桓石虔的书信日前送到,正好验证桓容的预料。 以秦氏的胃口,人口和金银已无法满足,他们要的是地盘,包括氐秦的都城长安。 “暂时不能争取。” 桓容同桓豁桓冲商议,后两者的意见同他一致,以桓氏现在的力量,并不适合攻打长安。与其百忙一场,甚至同秦氏因为利益交恶,不如后退一步,留出一份人情。 “先下扶风,再西进略阳,继而是天水、南安和陇西。”桓容拨亮灯火,手指在舆图上滑动,“如此一来,可打通西域,却也要地方吐谷浑。” 有舍有得。 将长安让给秦氏,沿扶风向地打到陇西,正好巩固仇池和武都辖地。 只不过,这样一来,之前分出的利益必定不够。想要说服谢安继续站在桓氏一边,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肉疼啊。”桓容嘬牙花子。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眼瞅着肥肉不下手,不是他的作风。 “总之,先占下来再说。” 桓使君咬住腮帮,指尖擦过舆图,从扶风到陇西,就此连成一线。 204.第二百零四章 放飞鹁鸽,桓容收起舆图,动身前往杨亮处拜访。 彼时,杨亮正查阅商税和田税,杨广跟在一旁学习。听健仆禀报,不禁现出几分诧异。 “这个时候?” 华灯初上,很少有人选在这时过府。 “莫非有什么急事?” 杨亮沉吟片刻,放下税册,亲自往前院迎接。 杨广不情愿的跟着。 他对桓容的观感依旧不好,但就处置北地的手段,又隐隐有几分佩服。这种矛盾的心理极是复杂,每次面对桓容,心情能好才怪。 “桓郡公前来,亮有失远迎。” 杨亮十分客气,彼此见礼之后,同桓容把臂,亲自在前带路,将人请往正室。 “贸然来访,请杨使君莫怪。”桓容歉意道,“实是有要事相商,拖延不得。” “哪里话。”杨亮笑道,“郡公前来,寒舍蓬荜生辉,余下莫言,还请入室奉茶。” 看着两人寒暄,杨广始终保持沉默。听到桓容的话,再观亲爹反应,不禁在心中叹气。难怪大君说自己不是桓容对手,单是这份“演戏”的功力,自己就差上一截,拍马不及。 三人进到正室,早有婢仆移来立屏风,挡住堆在箱中的税册。落座之后,茶汤糕点陆续送上。不比幽州做出的新奇,倒也带着梁州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 “请。”杨亮端起漆盏。 “使君厚意。”桓容颔首。 两人一来一往,决口不提“要事”,而是一边饮茶汤一边用着馓子和糕点,甚至谈论起今年的秋收。 杨广坐在一边,从不自在到愕然,又从愕然到木然,经历的心里历程实在难言。 终于,茶汤饮过,盛装糕点的漆盘被撤下,桓容净过手,话归正题。 “容此番前来,实有要事请使君相助。” “如亮能为,必当相助。” 翻译过来,若是办不到,还请莫要为难。 “使君可命人备下纸笔?”桓容没在意杨亮的暗示,话锋一转,道,“若是无纸,绢布羊皮亦可。” 虽对桓容的要求不解,杨亮仍命人下去准备。 少顷,绢布和笔墨送上,桓容铺开绢布,执笔饱蘸墨汁,在布上大略勾画。 舆图深深印在脑海,稍微回想,就能画出各郡位置。出于谨慎考量,略去大部分,仅画出长安附近郡县。 饶是如此,随舆图逐渐成型,杨亮父子也是呼吸微滞,惊色难掩。 “郡公懂得舆图?”杨亮问道。 “略通。”桓容停笔,对着绢布轻轻吹气。 杨亮尚能自持,杨广的视线几乎黏在图上,一瞬不瞬,片刻不肯移开。 “此乃长安。”桓容手指中心处,指尖染上一点墨痕。 “东为弘农,现被秦氏攻下。向北是北地和新平两郡,皆有重兵把守。南为上洛,部分为秦氏攻占,西为始平,再向西即是扶风。” “扶风?”杨广下意识念着。 “对。”桓容看他一眼,道,“日前已被容之从兄带兵攻下。” 杨广蹙眉,杨亮陷入沉思。 桓容不着急向下说,手在舆图上移动,按照先时的设想,在图上勾画出一条直线,直通向姑臧。 “嘶——” 明白他的意图,杨氏父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桓容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却又隐隐带着兴奋。 “前日从兄送来消息,秦氏有意长安。容以为,此时与其相争实无益处,不妨另辟蹊径,转道向西,打通西域商路。” “西域?”杨亮神情肃然,盯着图上一点,声音微沉,“郡公有几分把握?” “三分。”桓容笑道。 “三分?”杨亮挑眉,杨广暗中嗤笑。 “加上使君,就有五分。” 杨亮闻言顿住,杨广的笑僵在脸上。 “郡公所言要事即是如此?” “然。”桓容点头,收回手,搓了搓指尖上的墨迹。 “秦氏攻下长安,单是城中人口财帛就需消化一段时日。苻坚不甘心败退,必会率残兵另据州郡同秦氏对抗。向北正好给了秦氏占地之机,如向南逃,当为荆州所阻。此间我等可趁机西进,打通西域。” “郡公怎知秦氏定能下长安?” “纵然不下,也撑不得太多时日。”桓容道,“氐贼被秦氏拖住,实力削减,亦可方便我等出兵。” 杨广质疑道:“郡公能见姑臧的好处,氐贼定也不会忽略,纵然打下姑臧,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杨兄对自己如此没信心?” “什么?我……”杨广正要反驳,突然心头一动,看向桓容,难掩惊讶之色,“你是说,我?” “对。”桓容缓缓点头,挺直腰背,神情中不见半点玩笑,“容早有言,单以桓氏,此战仅三分把握。如有杨使君相助,可增至五分。” “郡公真愿信任我父子?”杨亮略有迟疑。 “弘农杨氏的风骨,容已亲眼见证。”桓容正色道,“杨使君,容不敢言绝无私心,但请使君相信,容所行皆为复兴汉家,结束这个乱世。” 结束乱世? 杨亮干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笑容之后又感到复杂。 秦时猛将,汉时雄兵。 一句“灭秦者胡”,秦军险些屠尽草原胡族;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军涤荡草原,深入打磨,直入匈奴王庭。 纵然是三国乱世,公孙瓒、曹操、袁绍等北地诸侯,皆让胡贼闻风丧胆。敢踏入中原半步,摆在面前的只有屠刀。 百年烽火,战祸不断,汉家衰弱,人口锐减。 五胡内迁,汉家百姓沦为羔羊,中原大地遭受大难。 凡汉家子,亲历此等乱世,如何不会心痛? 杨亮并非弘农杨氏嫡支,亦秉持祖训,时刻不忘胡贼之恶,汉家之辱。早年同桓温不睦,每遇桓温北伐,仍会倾全力相助。 之前吕延潜入梁州,欲借桓、杨两家的矛盾挑唆,实是看错了杨亮父子。 现如今,桓容字字铿锵,决意复兴汉家,结束乱世,父子俩固然有几分不信,却也压抑不住胸中涌动的热血。 “郡公所言句句属实?” “容以桓氏之名立誓。”桓容双手平放膝上,目视杨亮,“请使君助我!” “好!”杨亮肃然道,“有郡公今日之言,亮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多谢使君。” 两人同时举起右臂,三击掌后,放声大笑。 杨广看看亲爹,又看看桓容,最终咬住腮帮。 他承认,自己不是桓容的对手,假使再过三十年,也难追上三分。不过,没法作对手,成为同盟倒也不错。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桓容开口招揽,只会被视为笑话。但有经略西域的计划,杨亮都被打动,遑论是年轻气盛的杨广。 有西域为目标,让出梁州刺使,再不如之前难受,反而更坚固彼此同盟。 “天色不早,郡公何妨留下用膳?”杨亮笑道,“闻郡公海量,府中藏有几坛美酒,亮早有意请郡公畅饮。” 桓容无语。 这又是个误会。 不过就是一次没醉,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海量? 果然是古代生活太枯燥,不八卦毋宁死。 “使君好意,容莫敢辞。” “好!” 杨亮再次大小,把住桓容手臂。 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见面拉手,高兴拉手,一言不合还拉手,虽说对方是个中年老帅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要是换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动,激动就会耳尖发红,可是大大的不妙! 当夜,刺使府设宴,桓容再次超常发挥,把杨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 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营,干脆在府内住下。 杨亮很是热情,饮过醒酒汤,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厢此后。知晓人没能进内室,放下布巾,似恍然大悟。 “换成狡童。” 先是美少女,后是美少年,桓容无语望天,感谢杨使君的好意,当真是“感谢”万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桓容同杨亮父子关起门来,就经略西域之事再做详谈。杨广主动请缨,远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进。 “此事郡公不好现于人前。”杨亮提议道,“仅荆、梁二州,恐被建康看清。亮之意,无妨请宁、益二州共同出兵。” “宁、益二州?”桓容挑眉。 宁州刺使周仲孙同桓容素有生意往来,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领益州刺使,都督宁、益二州诸军事。 此人能征善战,对付贼寇很有一套,却有“贪-暴”之名。 杨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盘算着宁、益二州出兵,军费军饷要耗去多少。 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农杨氏,总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让世人看清楚,桓氏纵然跋扈,却没有吃独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结盟者,必能分得利益。 不过,这主意当真是费钱啊。 似猜到桓容所想,杨亮笑道:“郡公尽管放心,周刺使爱财不假,于军事从不含糊以对。且益、宁有南獠,天性凶蛮,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 杨亮口中的南獠,并非指当地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后世的南亚等地窜入汉境的贼匪。这些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多塌鼻阔口,生性贪婪野蛮,相貌同汉人迥异,极易分辨。 至于贪财,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桓容不差钱。 让周仲孙看到商贸之利,见识到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估计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两枣。实在不行,请出贾舍人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 订拿下洗浴,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镇守,油水丰厚数倍,不怕他不动心。 世无完人。 知晓缺点,对症下药,纵然不能消除全部影响,也能将危害尽量缩小。如果实在太过分,等拿下该拿的地盘,腾出手来,照样有办法收拾。 思及此,桓容未再迟疑,采纳杨亮的建议,派人往宁州送信,计划说服周仲孙出兵。 桓使君惦记西域时,秦氏大军已攻破咸阳,连战连捷,逼至长安城下。 之前长安一场大火,烧毁民居百余。坊市建筑密集,更被焚毁大半。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乱兵”破开城门,吕德世吕宝趁机出逃,带足守卫西城门的三百步卒。 按照事先计划,两人得家将接应,一路驰往始平,再同挣于此的朔风侯旧部合兵,一同转道向北,赶往新平。 晋兵已攻下扶风,此时与之接战,实乃不智之举。从新平有些绕远,好歹能保证安全,并可同建宁列公的队伍汇合,西据姑臧。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吕德世兄弟刚到始平,就与朔方侯旧部发生冲突,不是两人跑得快,估计脑袋都要搬家。 虽然抱住性命,带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并,身边只有百余家将部曲,别说占据姑臧,遇上实力强的杂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壶。 看着茫茫前路,吕德世和吕宝都是满脸茫然。 究竟该西行还是北上? 他们没有吕光的勇猛,也没有吕延的足智多谋,吕婆楼安排的后路被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茫然时,探路的部曲打马奔回,距离五部远,从马背上滚落,一脸的惊惶之色。 “郎君,羌人!” 斥候话音刚落,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家将部曲立即上马,将吕德世和吕宝护在中间。 羌人骑兵奔至近前,并非马上反动攻击,而是策马驰向左右,交错而过,将百余人团团包围。 “氐秦吕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首领策马近前,认出吕德世,不由得大笑,“天神必定眷顾我等,弓弦刚刚张开,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发出一阵含糊,盯着吕德世兄弟,仿佛盯着两块诱人的肥肉。 “秦氏放出话,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拿下二等,我部就有了投名状!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风光!” 首领举起右臂,羌人纷纷放开缰绳,以双腿夹紧马腹,在马背上开弓。 “留下吕德世和吕宝,剩下的全部杀光!” “杀!” 弓弦声拉想,箭矢如雨飞出。 吕氏家将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顾迎面飞来的箭矢,策马向羌人冲去。 羌人狞笑一声,举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将其砍落马下。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起。 羌人首领皱眉,看到越来越近的队伍,暗道一声“晦气”。 “鲜卑人!” 鲜卑人来了,估计羯人也不会远,想独吞这两块肥肉,实在不太可能。想到这里,羌人首领满心愤怒,却于又无可奈何。 来者是慕容鲜卑,跟着慕容亮一起投奔长安,随后驻扎在京兆附近。之前长安大火,消息纷传,又有秦氏大兵压境,动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领队的鲜卑人拉住缰绳,向羌人首领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吕德世和吕宝,意图昭然若揭。 羌人首领心生不忿,奈何对方兵力居多,东手没好处,眼珠子辗转,举臂示意,做出“一人一个”的表示。 “你我合力,尽快将他们拿下。等到别人再来,好处可不如现在。” 双方当着吕德世和吕宝的面讨价还价,最终拍板,决定了兄弟俩的命运。 远在长安的吕婆楼压根不知儿子已落入陷地,即将成为“投名状”,送到秦氏面前。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获悉王猛遇刺,侥幸逃得一命,却因重病复发,于半个时辰前去了。 丞相府严守消息,仅向宫内送出丧讯,文武百官和长安城的百姓都还被蒙在鼓励。 “好!”吕婆楼放声大笑,笑到中途,声音戛然而止。 忠仆小心上前,见吕婆楼已合上双眼,面上犹带着笑意,颤抖着伸出手指,探过鼻端,又小心的按了下颈侧,立时轨道在地。 “郎主去了!” 宁康二年,八月,庚戌 长安大火,城乡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吕婆楼去世。护卫长安的士卒逃散千余,部分被吕德世和吕宝带走,余下则随部落迁移。 又遇秦氏大兵压境,秦璟和秦玚率军保卫长安,堵住三面,仅余北门,作势要围三阙一。 苻坚焦头烂额,群臣被召入宫,却是集体陷入沉默,没有任何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桓容的书信送到宁州,周仲孙几番考虑,召幕下商议,决定响应淮南郡公的号召,为国为民,出兵北伐! 调动四州兵力,必须给建康递个口风。 表书只是个幌子,徐川借机入京同贾秉汇合,更带来桓容的私信,重划分给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利益。 知晓桓冲和桓豁已然点头,贾秉折起绢布,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深意。 205.第二百零五章 宁康二年,九月 慕商时节,秋高气爽。 建康城内,秦淮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交织,艄公撑起船杆,船工喊着号子,偶尔有士族高门的游船经过,河面飘散隐隐的乐声,商船立即向两侧避开。 飞溅的水浪高过三尺,暖阳映照之下,炫发五彩光芒。 点点水花晶莹,似河中飞起的珍珠。 北岸有几辆牛车经过,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着大衫,相貌俊朗,兴致起来,以手击节,临水高歌。女郎挑起车帘,眺望秋日美景,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民间登高赏秋,以菊相赠,台城行重九会宴,百官入太极殿朝见,于宫中宴饮。 天子飨群臣,文武贺少帝。 殿前,数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于席间,面前设榻,榻上设酒肉时蔬。乐声起,群臣先敬天子,后彼此举杯,虽不及各府宴饮时随意,倒别有一番热闹。 乐人或立或坐,鼓声隆隆,弦瑟阵阵。 歌女展喉,舞女飞旋,歌舞声中,宴会进-入-高-潮。 即便是政见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此时也能举杯邀饮,非刻薄至极,绝不会故意下对方脸面,更要回敬一觞,才不负重阳佳节。 司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盏,酒酣耳热,纵然心中早存郁气,也要强装笑脸。 他以为桓温足够跋扈,却万万没料到,桓大司马的嚣张跋扈,不过是权臣缩影。 自登上皇位,他彻底体会到了历代先帝的艰难。 安心做个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明知自己被视为摆设,仍要强撑天子尊严,被臣子看笑话,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难怪司马奕会被“逼”疯,难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驾鹤西行。 不是司马家的皇帝没有野心,各个庸碌,而是重重压迫之下,左有权臣右有高门,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灭。 想到幽州上表,司马曜又是一阵苦笑。 亏他以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着用完一脚踢开,顺势接手幽州,当真是瞎了眼,脑袋被石头砸,异想天开! 日前氐贼寇梁州,刺使杨亮不敌,汉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发兵,桓容率几千州兵驰援,解城下之围,更一路追敌,连下武都、仇池两地,将氐秦刺使杨安的首级送往长安。 朝中获悉此事,表面称颂皇朝国运,背地都在议论,桓容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马。 桓温,桓容,桓氏! 司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样?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临朝摄政,满朝文武不是郗愔党羽就是士族高门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闹心的是,司马道子同他离心,坚持不受琅琊王封号,更不愿列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句话:请归封地。 掰着指头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长姊新安。 桓济身在姑孰,她却带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实情却是,她抵达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购置宅院,每逢十日过府请安,余下时间尽在府内宴饮,要么就出城赏景、入坊市游玩,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馆陶大长公主,在府内养有面-首。 事关司马氏和桓氏脸面,流言未经证实,就很快被压了下来。但是,司马曜却信了七分,更是无比的羡慕。 堂堂国君,过得还不如一个郡公主自在,别提多难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对比太大,伤害更大。 听到的消息越多,司马曜就越感到难受,心被撕开一条大口,哗哗向外淌血。 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将他从王府带入宫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顺带将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换。 看着大长乐得意的样子,司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时一般,狠狠踹上一脚。至于往长乐宫说理,更是想都别想。 现如今,朝廷掌于权臣士族,台城尽握于王太后。 司马曜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别说实现雄心壮志,稍有不对,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难说。 或许司马道子早看穿这点,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从心底里抗拒。 桓容请发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马道子直接入宫请见,执意要归封地。话里话间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马曜没理由不准。 “如阿兄不点头,我便去求见太后。” 此言已经算是威胁。 司马曜气得握拳,终究无奈,唯有点头答应。目送司马道子难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马曜反悔,离宫后就打点行装,连仪仗都没摆,坐着马车,带上护卫健仆,急匆匆离开建康。 司马道子受封东海王,封地本在东阳,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邻。借口同司马道福交恶,司马道子几次同司马曜“纠缠”,成功将封地改成临海郡。 临海地处偏僻,比不上东阳郡繁华,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过,税收绝对不少。 再则,东阳、临海与会稽都在扬州,就地理位置而言,临海相距会稽更远。 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兄弟,虽没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马曜没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 留在建康且罢,若是离开都城,封地绝不会在扬州之外。 会稽是士族的大-本-营,桓豁遥领扬州牧,州内各郡太守却以会稽利益为先。在扬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权利勉强算作五五开,更多时候,建康士族要压过桓氏一头。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扬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动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离会稽越远越好。挑来挑去,最终将目光定在临海。 事实上,他更想选择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琅琊王氏的地盘,而王献之素来同桓容交好,司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将封地选在临海郡。 司马道子急匆匆离开都城,再没有回头。 司马曜留在台城,更显得孤立无援。 重阳会宴,舞乐充斥耳边,群臣奉酒,表情带着恭敬,言行举止半点不错,司马曜看到的只有讽刺,无尽的讽刺。 宴会结束,群臣退出宫外,热闹散去,恰似繁华将至尽头,再不复得见。 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 “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 “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 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 元服,成婚,亲政? 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 “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 “太后没看到吗?” 不。 司马曜摇摇头,太后想必知道,可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舍弃天子,舍弃司马曜! “谢侍中,王侍中。” 司马曜喃喃念着,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现实,这两人会看不清楚。他们本该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该继续站到司马氏一边,如何会改弦更张,助纣为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笑声停了,殿中的灯火变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灯盏,乍见司马曜瘫坐在地,发髻散乱,口中喃喃念个不停,心中就是个咯噔一声。 “陛下?” 司马曜没有反应。 宦者放下三足灯,小心上前两步,正要再开口,司马曜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后者踉跄跪倒。 随后,司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颈,双手不断用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发不出声音,用力拽司马曜的手腕。奈何司马曜生得高壮,十二岁的年纪,身材不下十五、六岁的少年。 很快,宦者挣扎的力气变小,双眼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司马曜恶狠狠的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全无半分后悔和恐惧,竟感到扭曲一阵扭曲的畅快。 站起身,看着宦者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狠狠的踢了两脚,旋即唤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住长乐宫。 听宦者禀报,王太后放下竹简,道:“送出宫葬了。官家那里另外派人,以后行事小心。” “诺!” 胡淑仪拨亮灯火,看着摇曳在屏风上的暗影,低声道;“阿姊,重阳节后要起风了。” 王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风雨早至,不过是大些罢了。” “南康心信中怎么说?”胡淑仪坐回屏风前,关心的看向褚太后,“淮南郡公当真答应,许可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长乐守住殿门,道,“此次发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时,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过是暂时,如有真才实干,你我两家必能借势而起!” 胡淑仪攥紧衣袖,几乎控制不住指尖颤抖。 “阿姊……这事真能成吗?” “成不成,我都堵这一回。”王太后沉声道,“朝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早不是一条心,琅琊王氏欲重掌权柄,吴姓高门似也在谋算,长此以往,建康必要生乱。” 胡淑仪脸色微白。 “一旦乱起,你我未必能够抱全性命。”王太后加重声音,“看看南康和新安,阿妹还不明白吗?” 胡淑仪抿紧嘴唇,用力点头,“我听阿姊的。” “其实,先帝早做出决断。” “先帝?” “官家登基以来,下诏皆用传国玉玺,天子金印未用一次。”王太后似在说给胡淑仪,又似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不能确定,借清理太极殿,命人仔细搜寻,已有十成肯定,天子金印早不在宫中。” 胡淑仪双目圆整,满脸震惊。 “阿姊是说,官家丢了金印?” “未必是丢。”王太后道,“先帝病中,新安离开建康,徐淑妃自请殉葬,再加上先帝的遗诏,一件件联系起来,阿妹可有头绪?” 胡淑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已经吓得没法出声。 “所以,我才说先帝早有决断,而你我今日所行,是为家族寻到一条生路。”亦或是另一条从龙通天之路。 良久,胡淑仪终于压下震惊,找回市区的声音。 “妾唯阿姊是从!” 与此同时,谢府之中,谢安同谢玄也有一番长谈。 两人谈话时,一封书信摆在榻上,内容并不长,末尾落有桓容私印,却让叔侄俩久久不能平静。 “叔父,桓敬道此举何意?” “结盟。”谢安言简意赅,道,“顺势瓦解会稽侨姓。” 谢玄眉心拧出川字,再看桓容书信,神情愈发严峻。 “既如此,侄可代叔父写信回绝。” “为何要回绝?”谢安挑眉,神情淡然,和谢玄形成鲜明对比。 “叔父?”谢玄面露不解,思量片刻,脑中灵光闪过,顿时了悟,“叔父之意,此对族中有利?”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 谢玄颔首。 “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 “叔父,”谢玄迟疑片刻,终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 “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一场虚话。” 华夏不存,家何存焉? “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 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带家将,随军北伐。” “决定了?” “是!” “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尽早准备,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由我来安排。” “诺!” “明日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 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 “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们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说起来,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 谢玄:“……” 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 206.第二百零六章 朝会之后,王献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怀有孕。这是长女夭折之后,相隔数年,夫妻俩再闻喜讯。 王献之欣喜若狂,族中长辈也是松了口气。 王献之身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并立朝堂,今后有可能成为王氏族长,若是一直没有嫡子,对全族人来说都是个心病。 东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如桓大司马压制嫡子,扶持庶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怀晋室血脉,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会改封。 琅琊王氏诗书传家,凡事从古礼、遵祖训。虽不至将庶子做奴仆对待,在继承人方面,始终不会乱了规矩。 假如王献之没有嫡子,他的继承人不会首选庶子,而是亲兄弟的嫡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士族规矩如,千百年传承下来,绝不会轻易打破。 王献之归心似箭,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府内。偏偏有人“不识相”,半道将他截住。 看着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玄,王献之实在没法摆出好脸色。 “幼度何意?”王献之皱眉。 “子敬莫要误会,玄实有要事相商。” 谢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压根没有回音。 叔父让他拜访王子敬,结伴北上,实有意借机缓和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可惜王献之不给面子,突然生出左性,压根不打算理会谢玄。 实在无奈,谢玄只能在朝会之后拦人,用最“粗暴”的办法达成目的。 听完谢玄的解释,王献之总不好强行走人,折中一下,请谢玄过府,也好仔细听一听,对方究竟有何要事。 两辆马车行过秦淮河北岸,车厢上的标志引来路边人的注意。 贾秉坐在牛车上,令健仆减慢行速,看着王献之和谢玄一前一后擦身而过,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不必再去乌衣巷,去青溪里左卫将军府上。” “诺!” 牛车掉头转往青溪里,贾秉合上车窗,靠在车壁,思量着今日所见,当下铺开绢布,写成一封短信,只能归家之后,立即放飞鹁鸽,将建康变化尽说于桓容。 台城的反应不出预料,吴姓也不是问题,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终有短板,就如当初的桓氏,不被顶级高门接纳。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实不足为据。 “若是郗景兴在,怕不会如此简单。可惜啊。”贾秉摇摇头。 郗愔和郗超反目,满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并且,他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后镇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乐于辞官让印,每日里清谈养生,远远躲开官场和兵权。 “英雄末年,无可托付之人。” 想到这里,贾秉不免叹气,生出几分唏嘘。 不提贾舍人入青溪里,是如何游说左卫将军殷康,谢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丢在正室饮茶,身为主人的王献之,回府就跑得不见踪影。 知晓事出何因,谢玄倒也不在意,一边饮着茶汤,享用糕点,一边欣赏屏风上的题字和墙上悬挂的诗画,倒有几分自得其乐。 好在王献之并非不知礼之人,见过妻子,确定一切安好,立即来见谢玄,当面致歉。 “幼度见谅。” “无妨。”谢玄笑道,“子敬之心,玄能理解。” 聪明人谈话,说麻烦实在麻烦,说简单倒也简单。两人相交多年,对彼此都十分了解。谢玄的来意,王献之能猜出五六分。等他开口,五六分就变成了七八分。 对方坦言告知,有缓和两家关系之意,王献之斟酌之后,打算接下这份善意。 “子敬之意,我已明白。”王献之笑道,“实不相瞒,自敬道上表宣于朝中,我亦有意往北,然牵挂家中,一时未能拿定主意。” 谢玄点点头。 事情的确不巧。 判了多年,王献之才盼来这个孩子。 如果就此离开,难免有所挂念。 “既如此,子敬可暂做考量,如有决断,可遣人过府。” 事情谈完,谢玄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开。王献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转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风前,看着已空的漆盏,默默陷入沉思。 正摇摆不定间,门外传来一阵木屐声。 王献之抬起头,见郗道茂从门外走来,忙起身上前,将她扶到屏风前。 “天气渐凉,怎么不加一件斗篷。” “夫主太过小心。”只有两人独处,郗道茂才会唤王献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内额婢仆面前,始终遵循礼仪,不错一星半点。 礼仪教养镌刻在骨子里,不用可以为之,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带着几分随意,却十足的赏心悦目。 “小心总无大错。” 夫妻粮落座,婢仆送上茶汤和蜜水,另外几盘糕点,都是幽州传来的花样,味道并不十分甜,却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欢。 为此,王献之特地命人往幽州,开出三倍的工钱,聘来专做糕点的厨夫。 自同桓容联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盐市,王献之半点不差钱。 “谢郎君过府可有要事?” 谢道韫和郗道茂是妯娌,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陈君谢氏族和琅琊王氏渐行渐远,两人的关系却半点不受影响。 如今谢玄过府,两家关系似有缓和迹象,郗道茂自然乐见。得知谢玄离府,王献之独在正室,猜测或有隐情,故而主动寻来,希望能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此事,”王献之顿了顿,握住郗道茂的手,道,“时是关系北地。” “北地方?”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 王献之不打算隐瞒妻子,从桓容上表说起,将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以及谢氏的考量和盘托出。 郗道茂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方才开口问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同谢郎君同行?” “这……我尚未拿定主意。” “可是因为我?”郗道茂笑道,“其实夫主大可不必。” “可,我到底不放心。” 郗道茂笑着摇了摇头,令婢仆退下,关上房门,道:“官奴,大事为重。大丈夫立志,自当言出必行。国事家事当前,怎可囿于儿女之情。况医者言,我无大碍,每日膳食注意,不思忧心事,必能母子平安。”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归期。” “那有如何?”郗道茂笑了,任幼时间一般捏了下王献之的耳尖,“日子再长又能长到哪里去?再者说……” “什么?”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树,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稳。”郗道茂声音微低,“桓宣武在时,其家眷在京,谁敢小看?纵有南康长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实是其手握权柄,满朝上下皆仰其鼻息。” “如今伯父在朝,情况又是如何?” 郗道茂顿了顿,道:“官奴,你既已决心仿效先祖,凡事自当有所决断。孰轻孰重,心中总要所有衡量。我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气魄,不能帮你太多,却也不愿拖累你。” “阿姊,怎么是拖累!” “那么,你可要同谢幼度同行?” “……我去!” “这就对了。”谢道韫笑容温和,轻轻拍了下王献之的脑门,“这才是琅琊王氏家主当为。” 夫妻俩在屋内说话,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婢仆守在门前,低着头,心思莫辨。 少顷,郗道茂从室内走出,王献之正提笔写着什么。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着痕迹向室内探头。自以为做的隐蔽,实则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待一行人返回东院,郗道茂唤一声“来人”,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将满脸惊色的婢仆五花大绑。 “主母?”婢仆脸色煞白,挣扎着看向郗道茂。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边,轻轻捏了捏额头,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轻轻按压头上穴位。 “奴、奴……” “不知道也无妨,阿平,告诉她。” “诺!” 阿平低声应诺,手上不停,继续在郗道茂头侧按压,口中道出让婢仆胆丧心惊的一番话,“三月前,你借口往厨下,向府外递送消息……” 听着阿平的讲述,婢仆双腿发软,抖如风中落叶。绝望的看向郗道茂,颤抖着声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 “是又如何?”郗道茂终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说,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应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拼命摇头。 “无妨告诉你,我的确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轻声道,“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 “主母、主母,当是为小郎君惜福,饶奴一命……” “大胆!” 仆妇一脚踩下,几乎将婢仆的手指裁断,也将她的后半句话踩回了嗓子里。 郗道茂胸前欺负,显然生出真怒。 “如此说来,我的确不能杀你。”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地狱。 “阿平。” “奴在。” “送去田庄。”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让她死了。” “诺!”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带着刀锋。 仆妇会意,立即将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庄之前,必定会灌下哑药。如敢反抗,更会拔掉舌头。 原本郗道茂并无意杀她,可惜婢仆自作聪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挟,郗道茂纵有几分仁慈,也会被彻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给从兄送信。” 郗道茂口中的从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书侍郎的郗超。 “告诉他,之前的事,我应下。”郗道茂合上双眼。 她也不想如此,奈何世事如此,总要做出选择。 “凡是查出不对的,全部送去田庄。夫主不日将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挂心身后。” “诺!” 阿平应诺,退出内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难掩悲伤。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帮到王献之,想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必须逼得自己坚强。她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果决,也未必有长嫂谢道韫的坚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导,就算是强迫,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雨。 “阿姊。” 不知何时,王献之走进内室,将郗道茂揽入怀中。 “阿姊放心,我会站上高位,护你和孩儿平安。” “我信。”郗道茂合上双眼,笑中带着泪,“我等着那一日。” 宁康二年,十月 谢安上表,荐谢玄为建武将军,率骑步五百,随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随之上奏,荐王献之为征北椽,随军出征。 王坦之抱兵未能上朝,郗愔思量再三,终没有反对。郗超看着郗愔的背影,握紧朝笏,轻轻叹息。 大君终究是老了。 司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点头摇头,拟就的圣旨送到面前,当殿落下玉玺,期间稍有犹豫,即能感到王太后冰冷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圣旨即下,谢玄和王献之自要迅速离京。若是慢了一步,怕会赶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 郗愔没有阻拦谢玄和王献之北上,却并没放弃给桓氏插刀。 北伐是一则,削弱桓氏又是一则。 “臣请授荆州刺使豁为征北将军,统领三军。以梁州刺使亮为左武卫,宁州刺使仲孙为右武卫,发州兵两万,北伐氐贼!” 至于上表的桓容,郗刺使半句不提。 司马曜扫过满朝文武,又看看身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准!” 圣旨当殿拟成落玺,不久,建康城内风闻郗丞相有复中原之志,不计前嫌,重用桓豁、杨亮和周仲孙,发兵两万北伐氐秦。 走在城内,处处可闻“郗方回国之良相”,连高平郗氏都水涨传告。 徐川将回幽州,对此不禁担忧。 贾秉却是摇头轻笑,“放心。” 桓使君的果子岂是那么好摘? 郗放回此时出手,时机不可谓不准,但他忽略了一个现实,桓容的实力今非昔比,桓氏内部固有矛盾,也不是能轻易挑拨。 杨亮父子是有节气之人,既已投效明公,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何况,明公许下的利益,郗方回未必能够做到。 至于周仲孙,更是不用担心。 按照明公的话讲,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比起用钱砸,谁又能砸得过手握幽州、幕下有尊“北地财神”桓使君。 “偷鸡不着蚀把米。”贾秉笑得眯起双眼,眼位微微上挑,“孟海无需担忧,明公知晓此事,非但不会生怒,说不得还会感谢郗丞相。” 事实确如贾秉所言,知晓建康的消息,桓容半点没有生气,反而暗笑,如此一来,他日真要刀兵相向,自己也算手握“大义”。 朝廷不公,逼得他反,他总不能坐以待毙? “郗使君这个梯子递得当真不错,好人啊!” 桓使君一边发出好人卡,一边名人拔营,离开梁州城。 队伍分成三波,一波加入北伐队伍,由钱实率领,往扶风同桓石虔回合;一波返回幽州,将北地得来的“土特产”给亲娘和阿姨送去;最后一波随着桓容转道长安。 没错,就是长安。 秦璟秦玚攻破咸阳,兵至长安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而是玩起围城,一围就是三个月。 期间,长安人心惶惶,粮价飞涨。 苻坚几次派人出城,都是一去不回。没被秦氏兄弟砍死,也会趁机开溜,总之,出城就没影,屡试不爽。 到后来,苻坚回过味来,再不轻易派兵出城,更命军队守住北城门,不许城内人偷跑。同时派出禁卫,向驻守各州郡的刺使太守求救。 可惜,援兵迟迟未到,保卫城下的秦氏骑兵和仆兵却是越来越多。 人多就要吃饭。 秦璟严令不得扰民,不得抢割百姓谷麦,而是派出骑兵劫掠氐人贵族,用抢来的真金白银从幽州购粮。 桓容“放弃”长安的好处就此显现。 左手抢占扶风等地,右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商队往来南北,运送粮食海盐,光是三月的收入,足可令人惊掉下巴。 几经考量,桓容决定亲往长安一趟,生意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为谈一谈氐秦地盘的分割问题。 纵然打下长安,氐人的势力也不会就此绝灭。更大的可能,像慕容鲜卑一样,抢占一处地盘,意图东山再起。 桓容十分清楚,他要想占稳西域,必须选择和秦氏合作。至少在将胡族政权全部赶出中原之前,双方最好不要发生太大的冲突。 往长安固然冒险,却也能表明诚意。 同样的,为日后要行之事铺路。 不过,桓使君也做了两手准备,临行前不忘给桓豁和桓冲通气,确保事情有变,自己能平安脱身。 至于谈正事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桓使君抬头望天,他会说吗?肯定不会。 207.第二百零七章 进-入十月,一天冷似一天。 梁州城连下数场寒雨,雨中零星夹杂着雪子,纷纷扬扬落下,似在城头罩上一层银纱。 又是一夜大雨,清晨起来,青石路上结成大块的薄冰,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不然摔得重了。不受伤也会疼上几日。 梁州城头,巡城的州兵用力跺着双脚,握住长矛的手冻得通红。看到太阳升起,不时向身后张望,期盼着轮值的同袍快些到来,好能第一时间奔回营房,喝几口热水,做到火盆边,暖一暖冻僵的手脚。 城外大营中,桓容身着玄色长袍,外罩一件狼皮斗篷,头戴武冠,迈步走出大帐。 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冻得桓使君脸色微白,连打两个喷嚏。 启程的命令早已经下达,天不亮,甲士和健仆就开始紧张忙碌,一边拆除营帐、升起大车挡板,一边熄灭灶火,首级起粮草炊具,顺便将冒着热气蒸饼、馒头和胡饼分发下去。 甲士和健仆轮换吃饭,大口的咬着这柄,喝着热汤,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吃完顾不得休息,瞧见哪里缺人手,不用招呼,立刻过去埋头干活。 营地中的秃发鲜卑和羌羯骑兵同样没闲着,他们不懂得拆卸组装武车,对如何拆除帐篷颇有心得。见几个州兵忙得头上冒汗,干脆三两口吃完胡饼,抹抹嘴,主动走上前帮把手。 经过数月的磨合,幽州兵和胡骑算能友好相处。 胡人渐渐能掌握汉话,甚至学几句地道的吴地官话;幽州兵多少通晓三两句简单的胡语,尤其是战场上常用的进攻和撤退讯号。 别看现在用不上,一旦与氐兵接战,说不定就能最快知晓战机,不能借此斩获大功,总能在危急时救自己一命。 典魁和许超护卫桓容左右,钱实已于日前出发,同杨广率领州兵启程北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扶风郡,同桓石虔的军队汇合。 建康的消息传来后,桓容刻意拖慢了出发的时间,准备先见见谢玄和王献之,再启程赶往长安。 奈何天公不作美,谢玄和王献之在途中遇上大雨,桥被洪水冲垮,现在还没离开豫州。 桓容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给杨亮代转,同时下令尽速拔营,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队赶往幽州,一队随自己北行长安。 为何不将书信交给东行的队伍,桓容做过仔细考量。 既然要同杨氏合作,光凭嘴上说肯定不行,方方面面都要关注到。 派杨广出兵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向杨亮表示,桓使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前言托付信任,必定说到做到。 何况,请杨亮转交私信,也是向谢氏和王氏表明,桓氏和杨氏是同盟,不说牢不可破,轻易休想挑拨。 杨亮如此,周仲孙亦然。 大义不提,单是桓容给出的利益,无论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九成以上做不到。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以杨亮的为人,不会私拆信件。即使拆开也没什么,桓容信中所言皆是平平,除了寒暄问候,提了提北地的战况,再无其他。 营地很快收拾妥当,备好的干粮陆续分发下去,桓容登上武车,甲士吹响号角,千人的队伍迅速集-结,打出幽州刺使的旗帜,即将启程北行。 知晓桓容今日出发,杨亮率官员出城相送,亲手送上一觞美酒。 桓容没有客气,笑着接过,当场一饮而尽,随即倒扣觞底,同杨亮相视而笑。 “郡公一路顺风!”杨亮拱手。 “杨使君保重!”桓容郑重还礼。 梁州官员一并躬身,长袍宽袖随风鼓起,肃穆、庄严。 寒风中,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再起,却非军中甲士,而是源于城头。 桓容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梁州将兵尽列城头,铠甲鲜明。 队主吹响号角,士卒以刀背敲击圆盾,发出铿锵之音。 城内父老相携,牵牛出城。牛背上担着粮食和干肉,尽己所能以飨大军。 见此一幕,杨亮深深叹息。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桓容虽然年轻,已深谙赢取人心之道。 眺望城头,再看行至桓容车前,深深下拜的城内父老,杨亮轻轻摇头,隐有几分黯然,同时亦有几许欣慰。 黯然于梁州民心所向,自己纵不主动辞官、向桓容示好投诚,早晚也会坐不稳刺使官位。届时别说经略西域,怕是性命都将不保。 欣慰于能抓准时机,提前认识清楚,没有一意孤行,进而带累整个家族。若事情顺利,更能以旁支的身份,助弘农杨氏更上一层楼。 念头一旦升起,再压不下去。 杨使君不再惋惜梁州,开始一心念着西域商路,以及记载于古籍中的西域诸国。 两百年过去,古国早已不存,但有地就会有人,有贸易就会有往来。占住连通西域和中原的要道,还担心没有人口、没有税收? 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打败氐兵,拿下扶风、天水和陇西等郡。 思及此,杨亮暗暗磨牙,用力搓了搓手指。 如果杨广不汲取之前的教训,还敢不听命令,贸然进军,以致破坏大局,使得计划功亏一篑,他不介意大义灭亲,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抽得杨广三月不能下地。 正赶往扶风郡的杨广陡觉颈后一寒,差点从马背跌落。 看一眼背后,除了绵延成-长-龙的军队,再不见其他。奇怪的摸摸脖子,难道是日夜兼程,过于疲惫,出现了错觉? 梁州城下,桓容谢过送行的父老,登车北去。 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 百姓结伴站在路边,目送队伍行远,久久不肯离去。 年轻的女郎更是面露惋惜,这般俊俏的郎君,未知何日能够再见。 杨亮父子虽也相貌堂堂,奈何做爹的年事渐高,做儿子的有好-色之名,在小娘子们的心目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桓容,又眨眼间离开,怎不让人黯然神伤,满心怅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古老的曲调和诗句似水流淌,卷入北风之中,仿佛随女郎们一同怅然忧伤。 桓容一心赶路,半点不晓得,身后的小娘子们正惦念着自己,下次再来梁州城,九成以上会被花海淹没。 不过,他走之后,谢玄和王献之抵达梁州,着实给了城中人意外之喜。 当日是何盛况,现下无法表述。仅有一点,之前在建康城被“坑”的两回,桓使君一起找回了场子。 离开汉中之地,队伍先入氐秦,继而转道向东,同借路荆州的商队汇合,一并赶往长安。好在有鹁鸽送信,消息还算畅通。如若不然,在信息流通不便的古代,真心没法做出这般计划。 两支队伍在上洛见面,带队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在盱眙的钟琳。 “秉之在建康,仲仁脱不开身,仆知明公此行之意,暂将州内政务交于孟海,特来相助明公。” 钟琳说话时,神情一派坦然,半点没有将徐川“骗”回盱眙,押下不许走的心虚。 桓容捏了捏鼻根,默然无语。 和钟琳荀宥相比,徐川当真算是个“老实人”,更不用说时刻惦记放火的贾秉。 不过,此行的确需要谋士相助,他本想催一催徐川,不想钟琳给出意外之喜。既然如此,倒可省去途中耽搁。 至于徐参军……能者多劳吧。 他相信,以徐川的能力,定能将盱眙政务处理妥当,在钟琳回去之前,不出半点差错。稍后给盱眙送去书信,当勉励一番。 如果徐参军在场,必定会泪流满面。 明公信任固然好,但能不能换种方法? 上洛郡现由秦氏占据,驻军守城的将领姓陈名方,是个生面孔。看到桓容身后的千余州兵,陈方不自觉皱眉,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桓使君欲往长安?” “然。”桓容点点头,不介意对方防备的态度。按照彼此的立场,这才符合常理。 不过,该解释的总要解释,莫要酿成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饭。 “容此行一为送粮,二来,实有要事同秦将军相商。”桓容笑道,“因事关重大,信中无法详细述,故亲自前来。这一幢州兵是为路上安全。如今北地的情况,想必陈将军比好容更加清楚。” 陈方皱眉,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 长安被围数月,氐秦境内早生乱相。 不只是杂胡,连之前投靠的南地獠首都开始不老实,集合一批羊奴试图造-反。之前还曾袭扰平阳郡,被调至此地不久的秦玸杀得鬼哭狼嚎。 仔细想想,不知该说这些人胆大无谓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时已入冬,大雪将至,桓使君如要往长安,最好尽快启程。”陈方并不全信桓容所言,但就目前而言,只要有五成真,对秦氏就没什么还出,更是利大于弊。 甭管桓容背后打什么主意,有了这批粮草,再围长安两月也没问题。到时候,不用率兵攻打,城内的氐人怕会饿死一半。 残酷吗? 的确。 不人道? 诚然。 世情如此,战场向来不是讲究仁慈的地方。 对敌人发下仁心,即是对己方士兵的残忍。两相比较,还是让敌人去死更切合实际。 留下两车谷物,桓容继续向北。 行到中途,果然天降大雪。 羌羯和秃发鲜卑习惯北地寒冷,皮袍裹紧,如常赶路。 幽州兵半数是流民,半数是出身吴地,前者同样习惯寒冷,后者略差些,但有厚实的短袍,且有护手护膝,每日还能饮上热水,队伍更备有药材,冻伤的少之又少。 遇上队伍扎营,还会和出身北方的同袍比这用雪搓澡,在营地中一阵大呼小叫,甚至吓跑了被烤肉吸引来的狼群。 桓容坐在武车上,已经裹上两层斗篷。看着赤-裸-上身,胳膊上机头鼓起,胸前一片通红的壮汉,不禁摇摇头。 真心的没法比啊。 休整一夜,队伍继续前进。 距长安城三十余里,恰好遇见秦璟派出的斥候。确定桓容一行的身份,斥候立即打出花哨。很快,空旷的平原中响起一阵响亮的号角。 桓容定睛观瞧,首先见到的,是在寒风中飞扬的旗帜,继而是玄色的战甲,银色的长-枪。未等靠近,已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煞气,以及隐隐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 马蹄声滚滚而来,溅起遍地碎雪。 骑兵驰到近前,距三十步左右停下。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一人打马行来,微微眯起双眼,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来人通身玄甲,胯-下的战马都似食血肉的凶兽。 因有头盔遮挡,一时看不清五官,且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典魁和许超当即跃至车前,横挡在来人跟前。 战马停住,不听打着响鼻,非是骑士拽紧缰绳,怕会人立而起,狠狠踹向拦路的两人。 桓容走出车厢,站起身。 高挑的身材,披着两件斗篷,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这是在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明明过了生长期,个头还能向上蹿两指。当然,他绝不是抱怨。没人会介意长高。 尤其是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动辄一米九的“高人”之间。 典魁和许超不让路,来人并未强冲,顺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摘下玄色头盔,鬓发被风吹乱,长眉入鬓,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视线犹如冰刃。 落到桓容身上时,冰雪渐似消融,隐隐现出几分暖意。 “敬道。” 声音入耳,比记忆中的稍显低沉。 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觉攥紧。 这算犯规有没有? 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样有不小的降压。数月未见,面前的人变化不小,长高了,气质更加沉稳。 同初见时相聚甚远,几乎判若两人。 “秦兄。” 桓容舒展眉眼,笑着拱手。 他此行是为“谈生意,分地盘”,总要释放足够的善意,让对方信服,才好讨价还价。至于谈生意之后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帮,总有时间“再议”。 秦璟能遇到桓容,实出于偶然。 入冬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更乱,城中的粮价一日三变,百姓买不起粮,不想生生饿死,先是砸开粮铺,后逐渐发展为抢劫氐人贵族和官员。 城内匪盗四起,许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贼匪同谋。 百姓和官员都是怨声载道,苻坚更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一点办法。 各地救援迟迟不至,冲又冲不出去,难道真要在城内困死不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宫外的事情没解决,宫内的禁卫竟也-造-反,喊出“杀昏君,投明主”的口号,趁夜杀入太极殿。不是苻坚伸手不错,且有忠心的护卫和宦者,怕已人头搬家,和吕延兄弟有一样,送到秦璟面前。 乱局尚未压下,守城的将领又送来急报,北城门处的守军反了,两名队主带头,杀死幢主,打开城门。 “城内百姓闻讯,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满面焦急,“陛下,城门恐将不保!” 桓容和秦璟赶到时,正遇上北城门洞开,长安百姓蜂拥而出。 看看练成一片的城门,再看看行在车边的秦璟,桓使君皱眉。 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自己算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如果长安就此被破,他该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确保之前的计划不被打乱? 甚者,要不要主动“拔-刀-相-助”,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扫一眼正跃跃欲试的两尊人形兵器,桓使君无语良久,好吧,身为盟友,理当该出手时就出手。 “如秦兄不弃,容力量虽薄,愿助兄长一臂之力!” 秦璟拉住战马,通过车窗看向桓容,忽而翘起唇角,道:“好!” 208.第二百零八章 秦氏仆兵尚未攻城,长安城内已乱成一片,迅速陷入疯狂。 北城门洞开,绞索被砍断,吊桥再无法拉起。 城投的守军带头跑来,城下的百姓蜂拥而至,为求家人出城不顾一切,更不惜性命。哪怕苻坚派出宫中禁卫,以刀锋相逼,也无法将人群驱散,甚至会引来更大的混乱,碾成恐怖的灾祸。 东城、南城和西城的百姓不断涌来,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大包小裹,无一例外,都是拖家带口,满面焦急之色。 没有任何疏导,人群很快拥挤到一起,挤满了城门洞和门后的长街。从上空俯瞰,黑压压一片,仿佛蜿蜒的长龙。 马车和牛车都无法经过,只能抛弃在路上。不能听到牛马嘶鸣,人群的呼喊声和哭声,汉话和胡语交杂,很是混乱。 人群中有杂胡、汉人、氐人,甚至还有不少氐人贵族和官员。这些人被苻坚重用,却不愿陪着后者一起守城,无视宫中召唤,换下官服,除下官帽,在健仆的保护下,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意图趁乱出城。 秦氏围城数月,城内将近粮绝,饥民乞丐塞路。 匪-盗-四起,兵-匪勾结,无论庶人百姓还是贵族官员,都曾遭受祸患,即使苻坚下令,依旧杀之不尽。 继续困守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条,不被饿死也会被匪盗害死。 与其和国主一同丧命,不如藏起足够的金银,趁乱冲出城门,或许还能重回祖地,寻到一条生路。 怀揣着此类心思,多数官员无心前往宫中“护驾”,更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城下的混乱继续,反而推波助澜,使得混乱加剧,放弃家宅,甚至撇下家眷,贴身藏着足量的黄金珍珠,和百姓一起冲向城门。 赶来的守军见状,心知没法阻挡,纷纷松开弓弦。 城门下的人实在太多,且多数都是表情狰狞,几近疯狂。 谁敢在这个时候放箭,绝对是自寻死路,九成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别说设法关上城门,连试着喊几句话,都要冒着生命危险。 幢主当机立断,不理宫中命令,决定带着心腹和部落勇士,随百姓一起出城。 “同样是兵,姚长能跑,我为何不行?!” 设法跑出去,带着部落北上或是西进,哪怕是重回草原,总能寻到出路。运气好的话,还能占据边境郡县,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待机会来临,再次南下中原。 想当年,苻健不过是石虎手下的一员校尉,处处受到羯族压制。其后照样能统兵万千,入主长安,建制称帝。 幢主自认勇武,又曾习得汉家兵法、懂得谋略,丝毫不比氐秦的开国君主差。 苻健能行,他为何不行? 何况,民乱能够压下,城外还守着秦氏仆兵! 不用再围三月,只需半月,长安就要不保。与其为苻坚陪葬,死得毫无意义,不如尽速脱身,以图他日! “走!” 主意既定,幢主再不犹豫,当场令众人除下铠甲,不带枪矛,仅留短兵,混在人群中出城! 有氐兵不解,实在不愿舍弃皮甲,甚至还想多拿几套。 换到草原,这些可都是金银! 幢主勃然大怒,当场砍死不愿听令的什长,厉声道:“皮甲没了可以再抢,城外还有秦氏仆兵!究竟是要金银还是要命?!” 此言既出,众人再不敢犹豫,更不敢抗令,纷纷解下皮甲,仅着一身皮袍,匕首藏在身上,手中握着长刀,随幢主混在乱哄哄的人群之中。 天光正亮,难得是个晴日,未见雪花半点飘落。 长安城内,更多的百姓冲向北城门。 人群过处,一片狼藉。 临街的房屋皆是门窗大敞,透过倒向一侧的房门,能清晰看到屋内的一切。 桌椅歪倒,箱柜散落,值钱的绢布等物不见踪影,或被主人带走,或被趁机下手的贼盗顺走。 石路上,四处是被踩掉的皮靴草履,空气中弥漫着烟气,夹杂着人群的嘈杂呼喊和孩童的凄厉哭叫,仿佛末日景象。 城东突然火起,继而城南,随后是城西,火光冲天,瞬息蔓延成片。 眼前一幕,仿佛是邺城被破时的再现。 守军见到火起,心知不妙,但却无暇也无力救火。 围在城外三月的秦氏仆兵,骤然间发起进攻,直扑三座城门。 攻城锤和抛石器接连推出,硕-大的石块裹着碎冰,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石滚落在城墙后,立刻砸塌木质房屋,大片的木屑碎瓦飞起;石块落在城墙上,几名氐兵躲闪不及,当场被碾成肉泥。 见此一幕,人群更加疯狂,拼命的涌向北城门,其间甚至发生踩-踏。 几个混在人群中氐人贵族被健仆背叛,没有提防,被人从身后推倒,瞬间被人群踩过,再没能站起身来。 等到人群过后,早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带出府的金银,尽数落入护卫手中。 光明殿中,苻坚身着金色铠甲,手握长剑,大马金刀的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视空荡荡的殿内,锋利如刀,表情阴沉似水。 满殿之内,除了几个苻氏将领和朝官,竟无其他文武奉召! 鲜卑和羌羯也就罢了,终归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但是,氐族官员竟也不至! 从圣旨发出,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爬也该爬到宫门。迟迟不现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决心叛出长安,早已经无视他的命令! “好,当真是好!” 苻坚怒气盈胸,一阵咬牙切齿,脸颊不断抖动,脸色胀得通红。大手握紧剑柄,后槽牙咯吱作响,声音中带着慑人的寒意。 “今日之事,朕必记在心中!如能脱出困局,他日必当……” 不等苻坚将话说完,一名宦者飞跑入殿,飞扑到他的脚下,来不及擦去汗水,满脸都是惊慌:“陛下,南城门危急!” “什么?!”苻坚双目圆睁。 殿中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脸色极其难看,有人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跑路,偏偏脑袋被门夹了,奉召入宫,为苻坚陪葬! 众人神情数变,头顶罩下阴云。 苻坚却收起惊色,更没有当场暴怒,反而冷静下来。 目光阴沉的扫过群臣,苻坚猛地站起身,宝剑出鞘,硬声道:“大丈夫乱世存身,拼得沙场饮血,胜过苟且偷生,被指懦夫!朕今决意死战,尔等如有先祖血气,当随朕出战!” 话落,不等众人反应,大步走出殿外,迅速点齐禁卫,出宫赶往城头。 苻坚终归是一方霸主,勇猛果决,临危不惧。虽有邀名之好,好-色之名,终是不掩枭雄本色。 奈何乱世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又多出桓容这个变数,被秦氏抢占先机攻下邺城,氐秦未能接掌慕容鲜卑的地盘和势力,更未能如历史中一般,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 如今王猛已逝,人心离散,长安危在旦夕。 苻坚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决心登上城头拼死一战,就算是要命丧今日,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为百代所记! 他绝不会如燕主慕容暐一般,城破之日仓皇出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世人口中的笑话! 宫门前,苻坚弃舆车,跃身上马。 五百甲士紧随其后,着皮甲持长兵,轰隆隆的铁蹄踏碎长街,仿佛往日重现,令人忆起当日随苻健攻入长安,无坚不摧的熊罴之师。 二十年前,氐族雄踞长安,立国为秦,成为北地一方霸主。现如今,却被秦氏顿兵城下,围困三月,国破在即。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难以预料。 苻坚纵马飞驰,迅速赶至南城门。 刚刚拉住缰绳,不及登上城头,乍闻城外鼓角齐鸣。 城头上,氐兵因国主到来,士气刚有所提升,挥刀斩断一架攻城梯。 不想,士气未能持续多久,见到飞驰而来的骑兵,看到领兵之人,不由得心头发紧,聚集起的勇气骤然消散,一个个犹如戳破的皮球,几乎要瘫软在城墙之上。 攻城锤轰鸣,南城门破开一个大洞,已是摇摇欲坠。 数名身着皮甲的秦氏仆兵不惧生死,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开阻挡骑兵的拒马和木板。 又是一阵号角,攻城锤被撤下,一队骑兵越众而出。 为首一人玄甲玄盔,连胯-下的战马都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 骑士手持一杆银色长-枪,枪身紧贴手臂,几乎成为一条直线,浑身弥漫煞气,仿佛一尊血海中走出的杀神。 认出来者身份,苻坚怒目圆整,大喝一声,猛地一踢马腹,抡起马槊迎了上去。 当! 长-枪和马槊架到一起,两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前蹄重重踏下,鼻孔喷着热气。 砰砰两声,战马同时遭受重击,踉跄着倒退。 秦璟苻坚同时猛拽缰绳,稳住战马,随后好调转马头,再次迎面冲了上去。 长-枪和马槊连击数下,声音似能撞碎耳鼓。 两人战得不分上下,随秦璟入城的骑兵和苻坚身后的禁卫同时高喝,声音中带着嗜血和兴奋,仿佛两群狭路相逢的凶狼,只要首领一声令下,立即会不顾性命,冲上前撕咬。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 又是一击,苻坚虎口绽开,鲜血顺着手腕流淌,再看对面的秦璟,不禁心生骇然。然终不肯示弱,再次打马前冲,马槊斜劈,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秦璟没有闪避,反而正面迎了上去。 长-枪一扫,挡开苻坚的攻击,旋即回手一递,枪身犹如一条银龙,直刺向苻坚的左肩。 苻坚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裂帛声起,血雨飞溅,枪-头扎穿金色的铠甲,直接穿肩而过。 “陛下!” 禁卫同时惊呼,就要上前逼开秦璟。 染虎等岂会让他们如愿,无需秦璟号令,已是张弓搭箭,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落马下。旋即弯刀出鞘,策马冲锋。 城头上,氐兵被甲士包围,一个接一个死在刀下。余下的要么失去斗志,要么当场陷入疯狂,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甲士斩杀,成为祭品,祭奠死于字贼寇刀下的万千亡魂。 桓容坐在武车上,眺望城头,虽看不清城中情况,却能从声音推断,入城的秦璟占据上风。 “典魁听令。” “诺!” “率领五百甲士埋伏城外,严加盘查,不放走一个氐人!” “诺!” “许超。” “仆在!” “率一对甲士入城。”桓容顿了顿,道,“秦兄既言,市粮之物可以自取,自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简言之,秦璟手里金银不多,桓容运来的粮草又着实不少,加上前者还想购买两车药材,顺便聘请队伍中的医者,给出的“价格”绝不能低。 于是乎,秦四郎和桓使君简单商量,很快达成共识,苻坚的东西,不抢白不抢,只要不过分,桓容大可以入城自取。 地盘归秦氏,金银对半分。 当然,桓容不白拿,该出的力气一定会出,能帮的忙也是责无旁贷。“粮价”不会要得太高,毕竟人情和同盟还在。 苻坚压根没能想到,自己还没咽气,手中的财产已被划分。 秦四郎很是大方,桓使君也不客气。 长安宫中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绢帛绸缎、琥珀香料,都将被一车车运出,分别打上“秦氏”和“桓氏”的记号。 209.第二百零九章 秦时咸阳,汉时长安。 这座古城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文王时期。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被称“京”的城市,长安居华夏古都之首,盛载着秦、汉的强盛,隋、唐的繁华,演绎着华夏民族的大气包容,记载着华夏历史中最光辉灿烂的篇章。 站在长安城下,举目眺望,昔日的强盛繁华已不可追寻。 渭水依旧贯穿都城,沿岁月流淌,川流不息。仿效天象北斗建造的桂殿兰宫皆已不存,多数毁于战火,荡为一地寒烟。 经历过汉末乱世,五胡内迁,长安城内的政权不断更迭,部分宫殿依旧矗立,经过简单修缮,成为羯、氐等胡族的-统-治-中心。 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工匠巧手,昔日的巍峨壮丽终不可寻。湮灭在熊熊的战火之中,化为一道道虚影,没入历史长河。 只在河水奔涌时,于水花中浮现一座座海市蜃楼,供后世人追忆。 站在断壁之间,追寻尺椽片瓦,放空思绪,感受着吹过颊便的朔风,仍能描绘出百年前的层台累榭、雕栏玉砌、飞阁流丹。 这里盛载着数百年历史,烙印着华夏先民的强悍、不屈,留给后人无尽的缅怀与豪情。 武车停在太极殿前,桓容推开车门,跃下车辕。 双脚落地的一瞬,仰视明显带有两汉痕迹的建筑群,不由得神情微肃,深深吸一口气,冷意从喉咙直灌入胸腔。 这里曾是汉时宫殿一角,战乱中被胡族占据。 部分建筑毁于大火,唯主殿屹立。 此时此刻,站在石阶之下,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闭上双眼,耳边似能听到汉骑奔驰而过的雄壮、先民涤荡山河的豪迈、汉家纵横天下的雄浑。 面对这一切,再丰富的语言都会变得贫瘠,再巧妙的词句都会显得苍白。 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腮帮,压下如雷的心跳,迈步走上台阶,双臂平举,掌心扣上手背,面向昔日的建章宫,俯身下拜。 “容不敢比先德贤君,只请历代先君见证,有生之年,必竭尽所能,荡平外族,结束这个乱世!” “天地为言,日月为证!” 这是对先民的敬重,对殷商西周的祭奠,对烈秦强汉的祀礼。 桓容神情肃穆,俯身长拜。 冬日暖阳落于殿前,人立其下,似被光晕笼罩,衣摆风舞,袖摆如玄色羽翼,如神鸟高鸣,欲-振翅而起。 典魁许超未知缘故,只觉震撼。 钟琳上前半步,沉声道:“明公今日立下宏愿,他日必当再临长安!” “借孔玙吉言,希望真能如此。”桓容直起身,长袖拢在身前,笑道,“下令甲士搜寻宫中,打开珍库。” 缅怀已毕,誓言告于天地,也该动手了。 “诺!” 钟琳属内政型人才,对“数钱”“寻宝”之事得心应手。 命令吩咐下去,二百余甲士立刻分散开来,很快寻到数名宦者,问清-国库和国主私库的位置,就要兵分两路,带人砸开库房。 “且慢。”桓容拦下钟琳,道,“只取苻坚私库即可,莫要动氐贼国库。” 钟琳停住脚步,面带疑惑,不知桓容此举何意。 “宫中藏宝尽够我取,长安终归是秦氏攻下,国库最好莫动。” 不是桓容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国库牵涉太大,轻易砸开,怕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秦璟手掌虎符,领军上万,更先后攻下邺城长安,威名传遍北地,但他终归不是秦氏掌权之人,不可能万事随心。 双方现下合作,且为自身利益考量,今后一段时间最好能和平共处,能不碰的底线最好避开。 “明公心中所虑,仆能猜到一二。但,”钟琳顿了顿,压低声音,“如秦四郎同其父盛隙,岂不……” 桓容摇摇头,坚决道:“不可。”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如果是杨广一类的性子,这样的手段必会屡试不爽,换成司马氏,绝对是一挑一个准。但秦氏,桓容不想冒险,也不愿行此手段。 “贼寇未灭,此事言之过早。” 他欲结束乱世,一统华夏,同秦氏早晚会有一战。但不是现在。 “诺。” 钟琳没有再劝,亲自带人前往苻坚私库。 “典司马,随行护卫。”桓容道。 “诺!” 典魁领命,许超接替他的位置,站到桓容身侧。 有宦者带路,钟琳典魁没费多少力气,就宣到了宫中私库,门前的禁卫尽被擒拿,宦者宫婢早已经逃散,只余铜锁把门。 “砸开!” 铜锁的钥匙不知去向,无心浪费时间,典魁亲自动手,抡起兵器,重重砸向铜锁。 几声钝响,铜锁落地,典魁上前两步,推开紧闭的铜门。 刹那间,珠光宝气尽入眼底。 桓容得报,随私兵行至私库前,迈步走半掩的房门,下意识举手遮了一下,险些被金光晃眼。 他不缺钱。 东晋的官员中,一个个数过来,论个人财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 然而,乍见黄金成山,彩宝琥珀成丘,珍珠滚落成海,也不禁愣了半晌。 黄金珠宝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藏在库房中的一尊青铜鼎,才最让他感到震撼。 华夏九鼎的传说早已有之,他不会错以为眼前就是其一,但论起制造工艺、历史久远,此鼎绝非凡品,至少可追溯到西周时期。 当然,桓使君没有超人的识宝能力,架不住身边有个眼光毒辣的钟琳。 撇开满室黄金玉器,钟舍人建言:他物可以不取,这尊青铜鼎必须抬走。 “明公,需得尽快!” 钟琳十分担心,如果秦氏发现这尊鼎,必定会设法留下。到时候,双方不产生冲突,也会对彼此的盟约产生影响。 “好。”桓容点头。 左右看看,用车不太方便,直接请上人形兵器。 典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上前扛鼎。 “起!” 口中大喝一声,青铜鼎高举过头,起初试探着迈步,走过石阶,立即健步如飞。 为免被人发现,鼎上罩有蒙布,寻常人不知底细,八成以为是形状略显古怪的“木箱”。毕竟,双手扛鼎已非易事,扛起不说,更轻若无物、行动如飞,实在是超出常理,非亲眼所见,九成以上不会相信。 典魁扛走青铜鼎,迅速装上大车。 车版合拢,蒙布盖上,谁也不晓得车里装的是什么。 接下来,典魁许超和私兵起动手,手提肩扛,将氐秦积累几十年的黄金珠宝搬运出宫,不说扫荡得一干二净,却也差不了多少。 “秦兄要市粮买药,还要聘用军中医者,说不得清理战场、重筑城墙也需帮手。”桓使君坐回武车,和钟琳一起铺开绢布,仔细记录,一边在心中拨拉算盘,搬空私库之外,哪里还能动动脑筋。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宫裙,气质温婉的女子被私兵截住,在她身后,另有数名相貌艳丽的妇人,以及年岁不一的少年和少女。 听到哭泣声,桓容抬头看了一眼,见为首的女子头戴凤钗,绢袄长裙皆于褚太后有几分类似,只是颜色更为鲜艳,心中不免有了猜测。 迥异于旁人的惊惶无措,女子表情淡然,并无半分恐惧,更无一丝怨恨。 见桓容望过来,行汉礼,开口道:“妾苟氏,使君有礼。” 苟氏? 苻坚的皇后? 桓容皱了下眉,放下竹简。 想了想,唤来一名私兵,命其速往城内寻秦璟。反正长安要归秦氏,他拿钱就好,宫里宫外的这些事,他一概不打算插手。 “殿下的稍待,容非主事之人。” 还礼之后,桓容重新埋头簿册,苟皇后等被晾在当场。 两名皇子不忿,就要口出恶言。被苟皇后扫过一言,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嗓子里。 “使君,”苟皇后打定主意,继续开口道,“请使君救妾等一命。” 话落,不给桓容反应的时间,竟是盈盈下拜。其身后的宫妃宫婢跪了一地。皇子和公主没有跪,但也弯腰行礼,做足姿态。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看向苟皇后,眼神微冷。 “殿下,容已说过,我非主事之人。” 苟皇后知道他的身份也好,不知道也罢,有挑拨的目的也好,仅为求得性命也罢,这事他都不打算沾手。 不提他有没有心思救人,单是和苻坚的妻儿接触,就让他十分不自在。 何况对方很可能怀抱他意,更让桓容下定决心,眼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最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消片刻,私兵送信归来,同行有一队秦氏仆兵。 秦璟正清理战场,并将苻坚的死讯宣示于城中;秦玚忙着收拢百姓,派兵把守国库,包围贵族官员的家宅,都无暇入宫。 带队的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同曾至盱眙的夏侯硕有几分相似。通报身份姓名,桓容方才知晓,他是夏侯硕的三子,刚刚及冠,早随父兄征战沙场。 此次围困长安,他奉命顿兵南城门外。今日攻城,又是身先士卒,力斩两名氐将。 派他来处理此事,足见秦璟对他的信任。 来的路上已知晓前因后果,夏侯岩对桓容道:“劳使君烦心,某奉四郎君之名,看管苻坚家眷。” “好。”桓容点点头。 至于这么看管,这些人又会是什么现场,桓容不打算操心。 秦璟对敌毫不留情,但是,行事自有其度。该斩草除根绝不手软,遇该宽赦之人,同样不会滥杀。 “我与秦将军有议,取宫中之物以粮草药材,仅已大致点算清楚。未知秦将军现在何处?” “四郎君现在北城。”夏侯岩道,“城内尚有乱-军,使君如要前往,沿路需得当心。” 哦? 桓容看着夏侯岩,见对方表情中的不以为然,当场挑了下眉。 “多谢夏侯将军提醒。”桓容笑道,“入城之前,我命车前司马拦截奔逃之人,恰好擒获两名幢主,据其交代,此前守卫难成,趁乱逃出。我不好处置,正当交于秦将军。” 看不起他文弱,以为晋兵皆不堪一击? 是不是太急了点? 觉得这番话不太对,夏侯岩仔细斟酌,片刻明白过来,看向笑容温雅的桓使君,嘴巴开合几回,脸色涨红。 至于是羞是怒,桓容无心计较。 只不过,如此挤兑一个小青年,是否不太地道? 桓使君回过身,看向明显忍笑的钟琳,无奈的搓搓手指。好吧,是他“玩心”起来,一时没刹住车。 钟琳转头咳了两声,义正辞严的表示,明公挤兑谁了?仆怎么没看到? 桓容;“……” 有这样的舍人,该说好还是不好? 很容易培养出暴-君的有没有? 桓容登车走远,夏侯小青年站在原地,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转身看向一干嫔妃和皇子公主,瞬间拉下脸,表情无比冷峻。 北城处,苻坚的尸身已被妥善安置,不日将以国君之礼安葬。 他和慕容暐不同,为君数载,在王猛的辅佐下,成为一方霸主,施行过不少善政,在民间有一定声望。 今为守城,力战而死,固为外族,仍得秦氏尊重。 城内的战斗逐渐平息,逃出城的百姓分成数股,有的北逃、有的西奔、还有的遇上秦氏仆兵和幽州州兵,知晓自身性命无碍,便也不再反抗,随后者回到营地,分别登记造册,等待安置。 桓容抵达北城,找了一圈没找到秦璟。问过几名仆兵,方知晓秦璟已经出城,正在城外答应清点战俘。 “好吧。”桓使君下令掉头,先出城寻地扎营,留下运出来的黄金珠宝,再带着一队护卫,打出旗帜,前往秦璟所在的大营。 彼时,秦璟和秦玚都已出城,商量扑灭程城内大火、安置百姓,并以最快速度向西河送信。 顿兵城下三月,一夕攻破长安,实有几分运气。 现如今,慕容鲜卑和氐秦政权均已不存,残兵败将不足为据,西河秦氏当更进一步。然而,兄弟俩也都明白,走出这一步后,自己将要面对的难题绝不比之前少。 尤其是秦璟,或许会增加数倍。 “大兄被关在府里,阿父先后处置三姓,可惜仍有人被权利蒙眼。这回拿下长安,阿弟亲手斩杀苻坚,这些人总该清醒些了吧?” 秦玚话音刚落,不等秦璟回答,帐外部曲禀报,桓使君来见。 “快请!” 秦玚对秦璟笑道:“这次能够取胜,多亏了幽州的军粮。阿弟,可要好好歇一歇桓刺使。不若今晚营中设宴?” “阿兄提议甚好。”秦璟颔首,放下手中的舆图,看向帐门。 帐帘掀开,桓容走进帐,看到同样玄甲在身,犹带着几分煞气的秦氏兄弟,不禁顿了一下。 修长挺拔,宽肩窄腰,带着北地郎君独有的豪迈俊朗。 该说秦氏得天独厚? 视线略过秦玚,转向秦璟,赞赏之余,桓使君不觉嘴角微抽。帅得如此惨绝人寰,他该钦佩自己有眼光,还是严肃正经的嫉妒一下? 210.第二百一十章 大帐内空间宽敞,摆设却十分简单。 一张矮榻,十余胡床。 矮榻上铺开舆图,河川郡县绘出大概,仍不比桓容手中精确。胡床比寻常高出数寸,显然是升帐议事所用。 榻前摆着火盆,橘红的焰光不断跃起。帐帘掀开,冷风顺势吹入,焰尾摇摆,焰心炸开,发出几声轻微的爆-响。 帐左设有一张三层木架,其上摆着数卷竹简,并悬挂一张强弓,弓旁的箭筒里只余两三只长箭。架下立有两只木箱,所装何物暂不明确。依桓容推测,无外乎中衣长袍和随身之物。 两杆镔铁-银-枪-倚在架旁,枪身已擦拭干净,枪-头闪烁刺目的寒光。 秦玚和秦璟站在榻旁,遇桓容进帐,前者亮起笑容,很是爽朗,后者勾起唇角,轻轻颔首。 三人彼此见礼,在榻边落座。寒暄几句,已有部曲送上热水。 “长安城墙高池深,固若金汤,强-攻定然南下。采围城之策,驻军三月,方才一战而下。能顿兵今日,全靠幽州之粮。” 秦玚以水代茶,感谢桓容出手相助。 “多谢使君高义!” “秦将军客气。”桓容回道。 “哪里是客气,这句谢,桓使君的确当得。”秦玚笑着摇头,和秦璟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孔,带着犹如阳光般的笑容,让桓容略有几分不自在。 不是他喜好冷脸,实在是正主就在身边,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略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奇怪的……吧? “如桓使君不弃,今夜我兄弟二人将于军中设宴,以谢使君。”秦玚一边说,一边朝着秦璟使了个眼色。 意思很明白,论交情,你和这位很是不错,怎么一直不开口?为兄向来不擅长之类事,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啊。 秦璟放下漆盏,无视秦玚求救的眼神,凝视桓容片刻,问道:“我兄弟诚心相邀,望敬道莫要推辞。” 桓容点点头,笑容不变,“秦兄盛情,容却之不恭。” 话落,目光又转向秦玚,笑道:“将军何妨唤我字?以使君相称,未免显得生分。” 秦玚当场大笑,想要把臂以示亲切。手伸到中途,忽觉得颈后一寒,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当机立断收回手臂,冷意瞬间消散。 “如此甚好。”一边说一边小心瞅一眼身后,错觉?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取出怀揣一路的簿册,递到秦璟和秦玚面前,道,“此物还请秦兄过目。” “这是?”秦玚面露不解。 秦璟挑了下眉,隐约猜出几分。 “可是宫中之物?” “对。”桓容点点头,“之前同秦兄有约,以宫内藏宝市粮,另市两车药材。容随行数名医者,亦可入大营医治伤患。” 话说到这里,桓容刻意顿了顿,打量着兄弟俩的神情。从秦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秦玚倒有几分惊讶,不过,显然是好的方面居多。 “今清点宫内珍库,临时造册,记录下大概,请秦兄过目。” “敬道清点几处?”秦璟接过簿册,随口问道。 “仅有一处。”桓容笑了笑,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下一口,滋润略显干涩的喉咙,“据宫内宦者言,其为苻坚私库。其他殿室藏宝以及嫔妃私藏,容未动寸许。” 表面是言后-宫,实则暗示秦璟,该拿的他会拿,不该拿的绝不会动——例如氐秦国库。另外,如果秦璟想买更多的粮食和药品,亦或是有其他需求,该付的金银同样不能少。 宫内没有,长安城内可有不少贵族官员,随便用笤帚扫一扫,都能换辆车稻谷。 秦璟不置可否,嘴边的笑容却颇含深意。 秦玚看看翻阅簿册的兄弟,又转向老神在在、一口口喝水,仿佛品尝佳酿的桓容,眉心蹙紧,暗中琢磨,这连个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须臾,秦璟翻过簿册,递给秦玚。 “阿兄看看?” “……也好。” 秦玚翻过两页,不由得眼角猛抽。 氐人入主长安二十年,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是国主私库,就藏有如此多的金银珠宝、珊瑚玉器。 可以想见,城内贵族又将是何等的豪富。 “这,当真没有想到。”合上最后一页,秦玚发出感叹。 等两人看过簿册,桓容借过纸笔,当场写出此次运送的粮谷和药材,其后列出市换所需的黄金,加上之前未结清的粮款,一笔笔算清楚,得出最终数字。 “若以黄金做价,则容当取私库五成。”桓容笑道,“如秦兄还需粮草药材,余下可再做市换。” 青铜鼎并未列在簿册中,以彩宝珍珠等物做价黄金,南北差异不小。桓容索性取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他不吃亏,秦氏也无需割肉。 反正给出的都是苻坚私库,秦璟和秦玚未必会感到“心疼”。 “自然要换粮。” 兄弟俩心思一样,今岁秋收不丰,西河调运不出军粮,不是有幽州的粮草支撑,围长安三月?一个月就要被迫撤兵! 时值寒冬,开春后又将青黄不接,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再者言,打下长安并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大君已经称王,如今邺城长安皆在手中,当顺应世势,立国建制,广告中原之地,秦氏有光复汉室的决心和能力。 如此一来,自能倾全力剿灭胡贼残兵,盘踞在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也该绷紧皮子。 北方扫清之后,面对的就是南边的遗晋。届时,桓容身为遗晋官员也好,代晋而立也罢,双方终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在那之前,彼此还可以合作,合力将内迁的外族赶出华夏。 大家都是聪明人,彼此的打算和立场都无需遮掩。同盟与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刀兵相见之日,十成要拼个你死我活。 秦玚暗中叹息,秦璟依旧表情不变,开始就换粮之事同桓容议价。 知晓明岁粮价将涨,且所需要的药材也不便宜,秦四郎微顿,目光扫视满脸无辜的桓使君,破天荒的当场无语。 “秦兄可是为难?”桓容故作叹息,“容也是无奈。非是刻意提价,实是冬春粮食价高,且连月战乱,流民激增,幽州存粮实不比往日。” “再者,前岁三吴遭遇天灾,至今未能缓和过来,建康粮价居高不下,容给出的价格已经是最低。” 桓使君满脸诚恳,哪怕利润翻倍照样哭穷。 明知道他的话未必全真,碍于眼下情形,秦氏兄弟也没法继续讨价还价。 对有志扫清天下的枭雄而言,能支撑军队的粮食、可以武装士族的兵器铠甲才是立足的根本。 手下的将兵都饿着肚子、拿着破铜烂铁,压根没法打仗,纵然手握金山银山,早晚也会被他人打败,沦为刀下亡魂。 桓容是从乱世中学到这点,故而,他敢于开口。 秦璟和秦玚同样秦楚粮食的重要性,价格再高也得捏着鼻子认。更何况,比起其他粮商,桓容开出的算是“良心价”,禀报西河,大君和帐下文武也说不出什么。 见两人神情松动,桓容趁机提出,如果金银不凑手,可以用人交换。 “人?” “汉人可,胡人亦可。”为打消对方的顾虑,桓容表示,是不是壮丁无所谓,哪怕是老人孩童,他一样会收。 “如果是通晓造船的工巧奴,凑足五十人,一石粮价可降半成。” “造船?”秦璟看向桓容,“商船?” “商船。”迎上对方目光,桓容一派坦然,“秦兄亦知,容有海上贸易,船只不够,造之不及。” “容弟且容我考虑几日。” “好。”桓容点头,又添一句,“容将于五日后启程,还请秦兄尽速与我答复。” “五日之后?” “容为幽州刺使,总不能离开太久。况将至元月,容总要回家与亲人团聚。”桓容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至于对方信不信,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总之,五天后就启程,想要粮食,必须在那之前给出答复。 桓容有七成以上肯定,秦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此外,三月前,朝廷下令北伐,两万大军已入氐秦,攻下扶风郡,正北进略阳。”桓容话到中途,实现扫过对面两人,最终落在秦璟身上,“以大军进度,不日将至天水。” 秦玚皱眉,秦璟沉吟片刻,对前者摇了摇头。 “我会转告家君。” 桓容继续道:“待打通西行之路,容另有生意同秦兄相商。如兄长有意,无妨于明后日详谈?” “好。” 目的达成,桓容起身告辞。 秦璟亲自送他出帐,背对秦玚,单手把住桓容前臂,隔着衣袖,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引来后者挑眉。 “今日宴后,还请敬道留下一叙。” 桓容抽了抽胳膊,纹丝不动。 干脆心一横,掌心覆上秦璟手背,指尖描摹过血管的纹路,淡然笑道:“秦兄有意,容自当奉陪。” 两人的动作十分隐蔽,别说帐外士卒,连三步外的秦玚都没有察觉。 待秦璟松开手,桓容笑着告辞,刚刚迈出两部,忽又停下,笑容带着深意,语调也不同方才,略有几分沙哑,“秦兄能守当日约定,容甚欣慰。” 目送桓容离开,秦璟许久未动。直到头顶响起鹰鸣,才缓缓回过神来。 秦玚好奇的看着他,口中问道:“阿弟,你同桓刺使有何约定?” 秦璟抬起前臂,接住飞落的黑鹰,抚过黑鹰蓬起的胸羽,淡然道:“阿兄想知道?” “自然。” “无可奉告。” “……” 秦璟转身回帐,秦玚目瞪口呆。 他算是明白三弟的话了,四弟这性子,真心没法愉快的做兄弟! 回到营地之后,桓容立即同钟琳商议,该如何保住商道,确定己方立稳脚跟之前,不被氐秦残兵和吐谷浑骚扰,更不会引来秦氏发兵。 “如明公啃割舍部分利益,当能暂时稳住秦氏。”钟琳正色道,“只不过,扶风距长安太近,秦氏不会长期坐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哪怕中间隔着始平,扶风依旧是长安西侧的重要屏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不可能放弃扶风。” 事实上,等到在扶风站稳,他更会试着蚕食始平,甚至将触角伸进咸阳郡。 钟琳微微皱眉,桓容摆手轻笑,道:“孔玙放心,我不会心急。” 心计吃不了热豆腐,反而会烫出满嘴燎泡。 他要做的,是先将扶风、天水至陇西一代彻底消化,收拢当地民心,以利益维系住地方豪强,牢牢把持通往西域之路。 如果必要,他不介意和吐谷浑先开架,正好趁机练兵。 “今日秦将军设宴,需着人严守营地。”桓容顿了顿,道,“魏起马良各带一队甲士,分两班巡视,暂不要收拢长安百姓。如有人来投,可于营地旁安置。” “诺!” “另外,关乎扶风之事,还劳孔玙费心。”桓容看着舆图,手指在扶风、略阳额和天水一带逡巡,“未知从兄现在何处,是否已同建康派出的军队汇合。” 桓容盯着舆图出神,钟琳脑中急转,思量如何说服秦氏,暂保扶风之地安稳。 与此同时,一只鹁鸽飞入盱眙,越过热闹的坊市,径直飞入南城,寻到刺使府,盘旋两周,扑棱棱的飞落东院。 袁峰刚自书院归来,先向南康公主问安。 今日书院习骑射,袁峰获得头名,平日里严肃的小脸,难得现出几许兴奋。 “可惜瓜儿不在。”看着脸颊泛红的小孩,南康公主笑道,“不过,日前梁州送回消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启程折返。估计能在元月前赶回盱眙。届时,知道你这段时间的长进,必定会十分欣喜。” 袁峰应诺,握紧小拳头表示,他一定更加努力,争取尽早习得一身本领,助阿兄一臂之力。 “好孩子。”南康公主示意袁峰上前,抚过他的脑后,“有这份心就好,莫要太为难自己。” “殿下放心,峰自有分寸。” 小孩眨眼又成小大人,南康公主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阿姊在笑什么?” 一阵香风飘过,李夫人走进内室。长裙曳地,娉婷轻盈,面容娇艳更胜往日,百花当面亦要羞惭。 “阿妹来了。” 南康公主将袁峰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引得小孩一阵脸红。见状,更是笑容难抑制。 李夫人坐到屏风前,长袖轻振,袖摆上的花纹似活过来一般。 “阿峰的骑-射得了头名,我方才说,瓜儿回来定会欣喜。” “郎君勇武。”李夫人轻笑,笑容温婉,望向南康公主,双眸似溢出水来,“算一算时间,郎君大概已在途中?” 南康公主摇摇头,道:“信中说,他还要在北边留些时日。秦氏顿兵长安,也不知战况如何。如果秦氏胜了,估计建康就没多少心思再谋算幽州。” 李夫人深以为然。 袁峰有几分明白,重新正身坐起。 在一边玩着木马的桓伟和桓玄依旧懵懂,扭动机关,见木马嗒嗒的跑了起来,都是笑着拍手。 就在这时,阿麦走进内室,手中捧着一只鹁鸽,鹁鸽不时咕咕叫着,圆胖的身形格外好认。 “日前给姑孰送信,不想这么快就有回信。” 李夫人接过鹁鸽,解下鸽颈上的竹管,递给南康公主。后者取出藏在其中的绢布,大致扫过一遍,南康公主不禁冷笑。 “阿姊?”李夫人疑惑问道,“莫非建康出事了?” “官家要元服。” “什么?”李夫人面露惊讶,“这么早?” 皇族宗室,为承皇统爵位,提前元服不足为奇,但也多安排在舞象之前,司马曜纵然长得高大,翻年刚及舞勺,为何要急着元服? “不只如此,建康有意请我和瓜儿观礼。”南康公主冷笑,“时间如此仓促,难保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夫人神情微变,取过绢布细看,眉心越蹙越紧。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傍晚时分,长安狂风大作,刮过脸颊,好似锋利的刀刃。天空中彤云密布,阴沉沉的压下城头,预示一场大雪将至。 大军营地前,两队甲士擦肩而过,同时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天幕,下意识搓搓掌心,暗道一声:狂风大雪,今夜怕要难熬。 果不其然,未到两刻钟,鹅毛般的雪花自空中飘落,为朔风席卷,挦绵扯絮,纷纷扬扬。顷刻之间,大地覆上一片银白。 营帐前燃起熊熊篝火,赤色的火焰狂舞,仍驱不散骤起的寒意。 朔风呼啸而过,大雪飞落而下,冷得能冻住骨髓。 轮值的士卒紧了紧皮袄,不太情愿的离开帐篷。拨开眼前雪幕,五步外的同袍都无法看清。 “这雪未免下得太大。”一人道。 “说得是。”另一人接话道,“不晓得这里是长安,关中之地,还以为又回到了朔方。就算是草原上的雪,也少见这般大。” “以为去岁已是大灾,今年怕更难熬。”一名羌人出身的士卒道,“庄稼不丰,牛羊冻死,中原之地难熬,草原上的日子更不好过。” “是啊。”众人叹息,“近岁都是这样,听说南边都不太平。” “草原上没了牛羊,柔然怕要扰边。” “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朔方、五原城前的京观可还立着!”伍长出声道,“如果派咱们戍边,正好争一争战功!” 士卒们说着话,听到鼓声,不敢耽搁,立即列队离开帐前。 众人由什长率领,与同袍交接轮值。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负责守卫营门,严查营地四周情况。遇有长安百姓来投,或是氐秦残兵意图不轨,需第一时间上报队主,以保营地安稳。 长安城拿下,众人并未马上松口气,反而更加绷紧神经。 苻坚城下战死,城内的贵族官员被抓得七七八八,无法造成威胁。但是,混乱中难免有漏网之鱼。有邺城的先例在,巡营的甲士分毫不敢大意,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务求不被贼寇找到机会,钻了空子。 另外,今夜将军设宴,款待遗晋幽州刺使。 营地中的守卫接到命令,巡视更加严密。 巡逻的士卒穿梭往来,遇到便要交换口令。如果答不上来,熟面孔上报队主,生面孔立即拿下,待查清身份再行处置。 营地一角,苟皇后和几名宫妃坐在帐篷里,身上还穿着宫裙,怀里抱着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即使有火盆,也冻得瑟瑟发抖。 年长的皇子被另外关押,自出城后再未见到。 “殿下,今后该怎么办?这些汉人会不会……” 一名宫妃低泣,话说得断断续续,表情中带着无尽的恐惧。 当年氐人打败羌人,长安的血流了三天三夜。男子不说,被虏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纵然没有亲眼看见,也从旁人口中听过。 国-破-家-亡,命运不由自主。 早在国主死讯传来后,性烈的便投缳自尽,更有的直接抹了脖子。活着走出宫门的,多数有儿女,实不忍心就此撒手离去。 她们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孩子怎么办? 可是,强撑着活下来,等待她们的又会是什么? 想到未知的前路,众人心中担忧,啜泣声更大。 两名年轻的宫妃抱紧不满三岁的儿子和女儿,艳丽的面容满是惶然。不约而同的看向苟皇后,视她为最后的支柱。 “殿下,如今究竟该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等。”苟皇后拍着怀中的苻睿,表情一片空白,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既然选了这条路,想为儿女活下去,再大的苦难都要受着。要不然,就该像张氏一样,一剑抹了脖子,追随国主到地下,再不用担心。” 此言一出,宫妃咬住嘴唇,低泣声戛然而止,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等到苻睿睡熟,苟皇后除下身上的斗篷,将他裹得更加严实。怜爱的抚过他的发顶,转头看向众人,眸光寒冷似冰。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也不管你们是不是想学那些开羌女和羯女,但是,既然要活下来,就别埋怨天地不公!” “从今往后,你我都是亡国之人,命运-操-于他人之手,全不由自主。忘了之前的身份,别抱着侥幸,想着跑出去投靠他人,或是仗着北边的部落扶持皇子。” 说到这里,苟皇后的表情更冷,目光犹如利箭,仿佛能直接--刺-入-人的心里。 “实话告诉你们,老实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如果不管不顾跑出去,不是沦为傀儡,就是被弓弦绞死,头被送回来,成为别人的投名状!” “殿下……”宫妃脸色煞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当真会如此?” “休再唤我殿下。”苟皇后硬声道,“国主已经不在,长安已落入他人之手,氐秦国破!从今日起,再无苟皇后,只有苟氏!你们膝下的儿女也不再是皇子公主,而是被掳之人!” “记住我的话,想要活下去,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们该庆幸,今日攻破长安的是汉人,不是杂胡和柔然。如若不然,你我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苟皇后说完,再不看众人。 别人如何想,她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在宫中时,她试过了,想走另一条路,可惜没用。 她不认识桓容,却能认出遗晋官员的衣饰冠帽。本以为能趁机想想办法,哪怕挑拨一下,为自己寻到脱逃的机会,结果谋算不成,只是让情况更糟。 现如今,她再没有别的想法,唯有压下全部心思,等着秦氏发落。 如果能留他们母子一命,她必会教导苻睿,莫要想着报仇复国,更不要以身试法,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想想汉末以来灭亡的诸胡政权,教训还不够深吗? 如果秦氏能网开一面,她不介意苻睿成为秦氏手中刀。如能助其扫平天下,不求封爵,只求能为一武将,亦能保血脉延续,不被彻底绝灭。 想到这里,苟皇后深吸一口气。 苻宏等已经长大。不是她能说服,最后的下场很可能是祭旗。既如此,她无需多费心里,只需全心全意保住苻睿,让他平安的长大,今后能留下儿女,也算是全了夫妻恩义,不负国主多年敬重。 苟皇后不说话,帐中人被她震慑,轻易不敢出声。 帐外风雪更大,遮住了士卒经过的脚步声。 突然,帐帘掀开,大雪随风捐助,两名甲士送入两盘蒸饼、五六碗热汤,扫过帐内众人,看到脸颊发红的苻睿,又留下用木瓶装的弯腰,说明服用分量,即退出帐外。 “殿……夫人,”记起苟皇后之前的话,宫妃立即改口,“您看,这些汉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苟皇后没有回答,而是唤醒苻睿,喂他吃了小半个蒸饼,以热汤顺下丸药,温和道:“睡吧。” 整个过程中,始终没给帐中人一个眼神。 “夫人?” “放心,死不了。”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众人却能听出其中含义,不禁双眼微亮,当场松了口气。不想惹得苟皇后不快,再没有问东问西,而是沉默的分过蒸饼热汤,默默的退到一边。 有一名宫妃小心上前,希望能分几粒丸药。 苟皇后点点头,将瓶中药丸全部倒出,分成两份,一分留给苻睿,另一份交给宫妃,道:“这是好药,宫中未必有。” 眼下之意,舍得这样的好药,定然是不希望他们死。 只要识趣些,不想杂七杂八,也别一门心思的教着儿女去死,总能留得性命。 “诺。” 宫妃眼中含泪,说不出感激的话,只能用力点头。随后扶起全身发烫的女儿,喂她服了药,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热度稍退才勉强松了口气。 苟皇后所言不假,留给他们的丸药,的确是难得的好药。舍得给他们用,代表着秦氏的态度,苻坚已死,不久将以国君之礼安葬,他的几个长子未必能活,年幼的儿子和女儿却不在其列。 此举是为向留在中原的胡族表明,秦氏并未真要赶尽杀绝,只要“识时务”,总能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苟皇后等人留得性命,其他的贵族官员就没这份好运。 如苻坚临终所言,三个字:尽杀之! 事实上,不用秦璟动手,将抓到的贵族按跪在城门前,逃出城的百姓会立即红了双眼,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 多年的仇恨和愤怒一夕爆发,许多官员和贵族被当场砸死、殴死,死后几乎拼不出人形。 桓容往秦氏大营时,碰巧见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下意识摸摸胸口,嘴角牵起一丝苦笑。 既已决心融入这个时代,再不能回头。 夜色--降临,雪下得更大。 秦氏大营燃起数堆篝火,大帐内外更是灯火通明,时而传出一阵笑声,随帐帘掀开,总会飘出浓郁的酒香和菜香,引得帐外的士卒直抽鼻子。 大帐内,秦氏兄弟和桓容分宾主落座,秦玚和秦璟帐下文武同钟琳典魁等推杯把盏,谈笑畅饮。 一名甲士立在当中,伴着敲击声,手中宝剑舞得密不透风,银光闪烁,引来阵阵喝彩。 典魁看得技痒,待甲士抱拳,立即起身,抱拳道:“某来舞拳助兴!” “好!” 众人再次叫好,典司马大喝一声,虎目爆闪精光,手臂上的肌肉犹如岩山,一双钵大的拳头虎虎生风。 桓容坐在席间,笑看典魁出拳,同秦璟把盏。 “秦兄满饮。” “请!” 两人举觞,同时一饮而尽。倒扣觞底,相互视而笑,都觉得畅快。 “秦兄海量。”桓容笑道。眼角微显眼红,似有几分酒意。然目光依旧清明,望着秦璟,再次举起羽觞。 “敬道过誉。”秦璟除去铠甲,仅着玄色深衣。未戴冠,仅以绢带束发,酒过三巡,笑容在眼底绽开,愈发显得君子如玉。不是浸入骨子里的煞气,言是谪仙亦不为过。 两人不觉如何,坐在一旁的秦玚却很不自在。 只是喝酒,对吧? 这种眉来眼去、让旁观者脸红的感觉算怎么回事? 好吧,他不该如此腹诽自己的兄弟,可太尴尬了有没有? 坐在这两个的身边,秦玚不只怀疑自己的酒量,更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神和智商。见两人连饮数觞,酒坛下去大半,实在没得比,干脆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阿弟酒量过人也就算了,桓使君也如此海量,实在出乎预料。 之前夏侯将军偶尔提及,他还不相信。如今亲眼得见,不得不感叹,观人不能只观表面,当真是至理名言。 不提秦玚如何郁闷,桓容三度超水平发挥,和秦璟对饮,一觞接着一觞,喝道脸颊泛红,人却越来越清醒。 看着这样的桓容,秦璟不觉挑眉,继而展颜,刹那间如冰雪融化,整个人的气质为止一变。 桓容放下羽觞,暗暗嘬牙花子。 人的气质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很神奇有没有? 长的又是这样,犯规啊! 甭管怎么说,自己也是闻名建康的“人形花架”,不能失去“自信”,对,自信!其他的想法?有他也不承认! 眼见酒坛见底,席间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部曲另开新坛时,秦璟忽然起身,笑看桓容两眼,旋即走到场中,宝剑出鞘,当场挽了个剑花。 “好!” 众人喝彩。 秦璟转向桓容,笑道:“敬道可为我击节?” 嗯? 桓容正端起羽觞,闻言动作一顿,循声看过去,眼珠子转转,笑道:“好!” 看到这一幕,秦玚笑道,“敬道同阿弟莫逆于心,情投意合,玚甚是歆羡。” 扑—— 桓容当场喷酒。 “敬道?”秦玚满脸不解,“可是玚说错什么?” 桓容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他知道秦玚只是想说他和秦璟交情不错,彼此合得来,可乍听这句话,还是有点反应不及。 “无事,容有些醉意,酒喝的急了些。” 这个借口很蹩脚。 秦玚奇怪的看着桓容,后者镇定精神,目及场中秦璟,宽肩窄腰,身姿修长,仅是站在那里,便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对上秦璟的笑容,胸中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桓容倒扣羽觞,轻轻敲击桌面,伴着古老的节拍,唱出一曲《秦风-终南》。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这首诗并不完整,桓容仅取下半首,于宴上击节唱出,明意赞秦璟风姿不凡,以当下风气而言,并不算什么。众人齐声喝彩,气氛更加热烈。 唯有秦四郎神情微动,舞出最后一式,长剑斜指,长袖翻飞。 袖摆落下时,四目相对。 桓容轻笑举觞,道:“秦兄满饮。” 秦璟上前两步,未令人舀酒,径直托起桓容手腕,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 秦玚眼角微抽,无语看着兄弟。见当事人全无所觉,只能默默的展开目光。 套路太深,非寻常人可以理解。 他还是喝酒吧。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帐中文武皆有几分醉意。 彼此之间推杯把盏,武将捉对下场切磋。言是点到即止,然棋逢对手,从拳脚到短兵,再由短兵到长兵,甚至不顾风雪“切磋”到帐外,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几分火气。 许超赤红着脸膛,扯开衣襟,同夏侯岩对面而立。 早在长安宫中,他就看这小子很不顺眼。以为使君文弱,看不起幽州将兵?分明是傲慢自诩,目中无人! 既如此,某家就好好下下你的威风,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射石饮羽、颠倒乾坤! 周延同钱实西-攻-略阳,不在桓容身边。魏起又在守营,随行人中,许超的箭术最高,不能百步穿杨,也能一发双贯,寻常将领实难匹敌。 两人不顾狂风大雪,站定在帐前,命人在火堆旁立起靶子。随后各自取来强弓,张弓搭箭,凝视远处的靶子,数息之后,几乎同时放开弓弦。 嗡嗡声中,利箭劈开雪-幕,撕开狂风,咄咄两声,扎在木耙之上,箭尾犹在颤动。 为风力所阻,箭矢飞偏,两人均未能射中靶心,都是面露不甘。连续射-出三箭,落点十分靠近,最近的,相距靶心不过半寸,足证其本领超群。 士卒移来木耙,众人都是一番惊叹。 “许司马果然了得!” “夏侯幢主客气!” 看过靶子,知晓彼此不相上下,再射多少箭也是一样。许超和夏侯岩收起强弓,表面把臂谈笑,实则互相不服,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挑-衅和杀气。 风雪变得更大,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当下移回帐中,厨夫送上热汤,汤里洒了胡椒和细葱,略有些烫口,却恰好驱散手脚的寒意。 饮过热汤,天色已经不早。 宴会将毕,桓容起身告辞离去。 如在城内尚罢,但在城外扎营,桓容实不好留下。 再者说,盟约归盟约,双方并非一个阵营,都在彼此防备。如果桓容赴宴不归,难保驻扎在城外的一千幽州兵不会心生疑窦,以为秦氏心怀歹意,不管不顾的杀将过来。 误会酿成,双方动起刀兵,便宜的只能是潜藏暗处的氐贼。 “告辞。” 桓容喝下两坛佳酿,依旧神志清醒,谈笑自若。仅是眼角眉梢现出浅浅的晕红,愈发衬得眉如墨染、容姿俊雅,行动间更多出几分恣意潇洒。 “敬道暂且留步。”秦璟上前半步,出声道。 “秦兄何事?”桓容转眼望去,面露诧异。许超和典魁站在三步外,见他被秦璟拦住,不由得神情一肃,就要迈步上前。 “可否借一步说话?”秦璟继续道。 斟酌片刻,桓容点点头,抬臂止住许超典魁,并向钟琳摇了摇头,随秦璟重回帐中。 彼时,矮榻已经撤下,歪倒的酒坛业已移走。 火盆中-焰-色-微暗,空气中仍弥漫着酒香。 帐帘放下,桓容在靠近帐门处立定,抬眼看向秦璟,等着对方开口。猝不及防,下一刻竟被扣住上臂,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整个人被冷冽的气息包裹,桓容有瞬间怔忪。脑子嗡地一声,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 后半句话未能出口,忽被一只大手托住后颈,带着厚茧的指腹擦过耳后,带起一阵莫名的颤栗。 秦璟依旧没出声,单臂扣住桓容的腰,低下头,双眸深处燃起两团暗火。 桓容的大脑嗡嗡作响,顿时心如擂鼓。 双唇缓缓贴近,温暖的气息滑过唇沿,微痒。呼吸不自觉加重,牙齿咬住下唇,眼圈都有些泛红。 “敬道……” 低沉的气息传入耳鼓,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恶狠狠的瞪了秦璟一眼。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印上他的嘴唇。 这几乎不是吻,更像是凶-兽-间的愤怒撕咬。 牙齿-相-撞,响声清晰可闻。 嘴唇留下伤痕,锐痛一阵强似一阵,却谁也不愿意退后,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角力。 呼吸相融,辛辣的酒气在唇齿间交换。 桓容后退少许,大口喘着气,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似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待到气息稍稳,抬眼看到秦璟的样子,既有几分得意,又不免有几分担心。 郎君如玉,眸底染上一抹醉意。 红唇微肿,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沁出几点血丝。 忘形了。 桓容-呻-吟-一声,生出懊恼,却并不感到后悔。 指腹擦过秦璟的下唇,不期然染上一抹暗红。正要收回,手腕忽被抓住,染血的指尖很快感到一抹温热。 秦璟眼帘低垂,唇落在桓容的掌心,舌尖探出,卷走留在指腹的血痕。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此情此景,他是扑还是不扑? 似看出他的想法,秦璟牵起嘴角,笑容间带着魅惑。扣在桓容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隔着长袍,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容弟。”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如天鹅绒一般柔软,仿佛大提琴缓慢拉响。 一股酥麻自脊背蹿升,桓容咬紧后槽牙,猛地拽住秦璟的衣领,再次堵上他的嘴唇。 声-控!? 他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声-控?! 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几乎让人忘记身处何地。 帐外突然响起秦玚的声音:“阿弟,敬道?” 理智瞬间回笼,桓容猛地睁开眼,混沌的大脑瞬间回归清醒。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半步。 看着秦璟的样子,就知自己现下是什么情形。 桓容又是一阵懊恼,看向半开的帐帘,发现秦玚正站在帘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 “阿弟……敬道?”秦玚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阿兄何事?”秦璟神情自然,声音语气恢复寻常。 “你们方才……” “容酒意上头,幸好秦兄扶了一下。”借手背遮挡,桓容舔了下嘴唇,笑道,“时辰不早,容也该回营,就不多打扰了。” 话落,桓容正要迈步,突然间想起什么,转过头,认真的看向秦璟,严肃道:“之前约定,还望秦兄能继续遵守。只要秦兄守约,容亦会践守诺言!” “好。”秦璟颔首,亲自送桓容出帐,又目送他登车离开,一路行出大营。 待武车行远,火把化为夜-色-中的点点荧光,营门方才关闭。 回帐之前,秦玚唤住秦璟,看着望过来的兄弟,欲言又止,神情间带着几分犹豫。 “阿弟,你同桓使君?” “阿兄想说什么?”秦璟问道。 “我……”秦玚眉心皱出川字,尴尬的抓了抓后颈,左右看了看,一把将秦璟拉回账内,低声道,“那个,你二人交情莫逆?” 秦璟玩味的看着秦玚,道:“阿兄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我,那个……”秦玚词穷。 “阿兄,敬道及冠时,我曾书信阿母,以鸾凤钗相赠。” 咔吧一声,秦二郎下巴坠地。 “我以为不是这样。” “阿兄以为如何?”秦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肆意,又有几分怅然,“阿兄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是秦氏儿郎,不会忘记秦氏祖训,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阿弟……”秦玚声音微哑。 “我与敬道有约,他日必要于战场一决高下。在那之前,我必将助阿父一统北地,扫平中原,不负秦氏历代先祖。” 秦玚沉默了。 看着这样的秦璟,喉咙里像堵着石块,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最终全化为无尽的酸楚。 想要说话,口中只能发出单音。 试了两次都不成,秦玚干脆用力搓了搓脸,按住秦璟的肩膀,五指用力,沉声道:“阿弟,我帮你!” “阿兄,”秦璟扣住秦玚的手腕,笑道,“何须如此?乱世之中,今天生、明日死,谁能保得万全?正如这座长安城,西周创立,秦汉为都,存世千年。然汉末至今,区区两百年,却是几易其主。” 秦玚沉声叹息,“阿弟想说什么?” “敬道曾言,人定胜天。”秦璟仍是笑,“于我而言,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必当竭尽全力结束乱世,复华夏大地,给中原百姓一个安稳。” “不能亲手开辟盛世,总能驱逐贼寇,予后来人根基,还天下太平。” 缓缓收起笑容,秦璟认真的看着秦玚,道:“阿兄可愿助我?” “好!”秦玚重重点头,举起右手,“击掌为誓。” 三声脆响,兄弟俩相视而笑,笑声爽朗,径直穿透风雪。 回大营的路上,桓容感到酒意上涌,捏了捏额角,实在无心说话,干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钟琳饮下两口茶汤,压下部分酒意,思量西域商路及同秦氏商谈之事,同样没有出声。 许久,车速开始减慢,耳边听到熟悉的号令。 桓容睁开眼,推开车窗,见到营地中的篝火,不觉绽开一抹笑容。 “孔玙。” “诺。” “明后日秦将军必会派人前来。”桓容转过头,半面被灯火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看得不十分真切,“如何商洽,孔玙可有腹案?” “明公放心,琳定不负信任。” “善。”桓容没有细问,只是笑道,“无论如何,西域商路必须贯-通,扶风、略阳和陇西几地必须握于我手。” “明公放心。”钟琳正色道,“以明公之前的条件,秦氏九成会动心。” “那就好。” 武车驶进营门,魏起正在巡营,马良上前复命。 “禀使君,此前有百余长安父老来投,依其所言,抓到两什氐贼残兵。” “好。”桓容点点头,赞许道,“尔等辛苦。” “此乃仆等应尽之则,不敢当使君夸赞。” “百姓可安置妥当?”桓容问道。 “依使君之前吩咐,已于左营外搭建帐篷,亦已发下食水。” “氐贼残兵如何处置?” “皆缚于囚栏,等使君归来发落。” 桓容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百姓辑录姓名籍贯,十人为保,无可疑者尽数留下。如有可疑,同氐贼一并送去秦氏大营。” 送去秦氏大营? 马良眉心蹙紧,面露不解。典魁和许超同时望向桓容,都对桓使君这个决定感到莫名。 “攻下长安的是秦氏。”桓容紧了紧斗篷,正色道,“我欲取扶风等地,维系同秦氏的盟约至关重要。这些氐兵没有大用,留下不过增些劳力。不若送去秦氏大营,能示几分诚意。” 马良三人面露恍然,未再提出疑问,立即着手安排。 钟琳笑道:“明公英明。” “英明?”桓容摇摇头,笑道,“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这话并不十分贴切,却也没差到哪里去。 他也好,秦璟也罢,比起个人情谊,更加注重大局。说是无情无义未免过头,更不代表彼此视感情为儿戏。 想在乱世立身,理智永远为先。 为感情不顾一切? 说实话,桓容真心做不到。脑袋被门夹、被驴踢甚至灌几瓢水,照样做不到。 秦璟比他更加理智。 实事求是的讲,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枭雄。桓容完全可以肯定,他日战场相见,对方手下绝不会留情。 摸摸胸口,遇上这种情况该感到“心痛”吧? 这种突来的兴奋激动又算怎么回事? 果然是乱世呆久了,就算没嗑寒食散,脑回路也会出现问题。 桓容的车驾回到营中,营门立刻关闭。两辆武车推到营门前,挡板张开,士卒登上车顶,就是两座简易的瞭望台。 左营地外,十几个帐篷内,投奔来的长安百姓系在火盆旁,手里抓着蒸饼馒头,正在狼吞虎咽。 另有几个妇人将蒸饼泡软,一点点喂给怀中的孩子。 秦氏围城三月,长安将尽粮绝,不少人没能熬到今日。他们能侥幸逃出,却没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营地而来。 究其原因,是为首的老人认出晋兵的皮甲,思及当年桓大司马率兵北伐,当机立断,带着族人和家人前来投奔。 秦氏固然是汉人,南地的晋室却被视为正统。加上北地遭遇天灾,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众人一番商量,决定迁往南地。 “闻南边的幽、荆几州广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虽没大的本事,却会些木匠和铁匠手艺,再不济,往盐渎射阳之地的盐场工坊碰碰运气,总好过等着饿死。” 随行商往来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断传出。 起初人们不相信,一州之地,还是边界,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如何能养活这许多的流民?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出,并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现身说法,跟着幽州商队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来越少,对幽州的传言逐步得到证实。 长安城破之后,氐人和部分杂胡北逃,大部分的汉人留了下来。 对长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馋已久,本以为要经过谈判,付出一定代价市换,没有料到,有之前的“名声”在,不少百姓主动来投,愿意跟着他好前往南方。 捞到碗里的肉自然不能再放回去。 不过,和秦氏打个招呼十分必要。 至于是不是要另给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耸耸肩,表示苻坚的私库好东西实在不少,换百户人口,绰绰有余。 这边厢,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带走不说,务必要说动秦氏松口,确保西域商路畅通。 那边厢,桓石虔和杨广率领的军队已攻破略阳,沿着渭水西行,向天水进军。 谢玄和王献之终于赶上大军,同桓石虔合兵。二人带来的家将部曲投入战斗,同氐兵厮杀极是悍勇,在攻打略阳城时,更是生擒略阳太守,让桓石虔和杨广刮目相看。 “连日大雪,大军行进固然困难,守城的氐贼未必好过。”桓石虔铺开舆图,手指画出一条长线,重重点在“天水城”标记之上,“我等借武车急行军,攻城器械尽可在城下组装,定要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宁康二年,十二月辛酉,两万晋兵围天水城。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大军顿兵城下,困住四面城门。商道断绝,行商往来被阻,城内人心惶惶,日夜担惊受怕。 遇晋兵推出攻城锤,作势欲攻城门,城头守军立刻乱作一团,几乎要弃城而逃。天水太守带数名忠仆登上城头,亲手斩杀两人,依旧弹-压不住。 “国主已死,我等守在此地,早晚粮绝,无异于死路一条!”有队主高声道。 “城内汉羌羯暗中有谋,一旦战事起,我等拼死抵御外敌,恐挡不住背后的冷箭。” “姚主簿此言有理!” “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啊!” 众人七嘴八舌,都劝天水太守谨慎行事,莫要一时大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天水太守姓苻,出身氐秦宗室。闻知长安被破,苻坚战死,一时悲愤难抑制,曾书信数封,欲联合在外皇族宗室共伐秦氏。 想法虽好,响应者却是寥寥。 不等他继续书信,说服在外宗室,扶风郡已被晋兵攻占。继此之后,又传来略阳郡被下的消息。 两郡逃出的乱-兵和流民多达千人,陆续进-入天水。 苻坚太守本欲开城招纳,充斥军队,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乱-兵竟凶过贼匪,不受招纳不说,每过一处必烧-杀-劫-掠,为害甚重。 汉人和杂胡也好,氐人部落也罢,全部“一视同仁”。说抢就抢,说杀就杀。恶行令人发指,引得百姓愤慨,怨声载道。 如果苻太守一意孤行,仍要招纳这些乱-兵,天水百姓不论,郡治所的官员怕会立即造-反,将他推下太守之位。 算计好的兵源没了,又遇晋兵围城,苻太守实在没办法,只能组织城内青壮,亲自登上城头,要同来敌决一死战。 他决心与城共存亡,天水官员却没这份心思。 晋军顿兵城下,众人嘴上不说,暗中却在各自串-联,陆续生出“开城门,献城池,保平安”的心思。 姚主簿和门下贼曹私下谋划,如果苻太守顽固不化,不听劝告,执意要拖着满城人一起死,无妨取其项上人头,权当是送给晋军将领的投名状! 时间一天天过去,晋兵的包围越来越严,众人的心思愈发活络。 城内的豪强蠢蠢欲动,汉人杂胡生成暗流,苻太守知晓事情不好,怎奈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情况不断恶化,进一步-滑-向深渊。 今日大雪稍停,晋兵列队出营,推出攻城锤,扛起云梯。 鼓角齐鸣,刀盾的撞-击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成为压垮城内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氐人幢主以下,无人想平白丢掉性命,都想打开城门,趁晋军没有彻底合拢包围圈,寻找空隙,杀出一条生路。 起初,众人仅是劝说太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给大家留一条生路。 国主已死,长安易主,纵然能挡住晋兵,未必能挡住秦氏的铁骑。何况西边还有吐谷浑和什翼犍,困守天水城,早晚都是个死! 好说歹说,几乎说破嘴皮子,苻太守就是不松口,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众人的耐性越来越差,焦灼越来越甚。 再次劝说无果,终于决定,直接动刀,拿下苻太守人头,转投晋兵! 苻太守虽知属下不满,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有人真的动手,要在城头取他性命! 听到晋兵的号角声,苻太守正俯瞰城下,眺望晋兵战阵,忽闻脑后风声,顿时心中一凛,本能向旁侧躲闪,右肩仍被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不是他躲得快,恐怕这一刀会砍在脖子上。 “你?!”苻太守震怒,目龇皆烈,顾不得流血的伤口,猛地-抽-出长刀,大声道,“你要造-反?!” “造-反?”门下贼曹举起染血的长刀,冷笑出声,“苻坚已经死了,长安已经破了,氐秦早不复存在,我造谁的反?” “府君,这么做是为大家求条生路。你决心去死,不妨将人头借我等一用。” 扫视众人,发现仅有忠仆站在身边,余下皆立在对面。 苻太守顿觉心如死灰,知晓无力回天,今天恐要死在城头。突然纵声狂笑,道:“尔等不忠不义之人,以为取我人头就能投入遗晋,再享荣华富贵?简直笑话!” “我纵然要死,也绝不会死于尔等之手!” 话音未落,苻太守退后半步,背倚城墙,再度扫视众人,以胡语大喝一声,诅咒众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随即单手猛地一撑,纵身跃落城下。 呼啸的北风中,仍能听到他的斥骂。 一声钝响之后,遍地银白之中,陡然绽放一抹暗红,仿佛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 城头一片死寂,城下的鼓角声却未停止。 攻城锤和武车齐出,士卒架起云梯,悍不畏死的爬上城墙。正要挥刀劈砍,却发现城头守军毫无斗志,见晋兵冒出城头,第一反应不是抵抗,而是弃刀投降。 桓石虔得报,和谢玄等人商量,以为其中有诈。 哪料想,城中的主簿竟带人打开城门,皆身着素服,披头跣足,口中高喊献城。 “这……”桓石虔没了主意。 无论扶风还是略阳,都是连场血战,方才彻底拿下。顿兵天水数日,大军上下都以为会经历一场恶战,结果人没杀一个,对方竟主动献城? “谢将军以为如何?” 谢玄沉吟片刻,提议无妨派人入城,再将献城的一干官员带来。 询问王献之的意见,和谢玄一般无二。 最终,桓石虔拍板,撤下攻城锤,派两队甲士入城,并将姚主簿等人带到大帐前,仔细加以询问。 天寒地冻,难为姚主簿等衣着单薄,更赤着双脚。穿行过雪地,众人早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瑟瑟发抖。 见到一身铠甲的桓石虔,众人顾不得打哆嗦,纷纷行礼,口称愿投晋朝。 “哦?”桓石虔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个来回,“尔等所言确实?” “不敢有假!” “你是天水郡主簿?” “回将军,正是。” “天水太守在何处?” “他……”姚主簿迟疑两秒,见桓石虔面色冷峻,帐中的部曲各个眼放凶光手按刀柄,不敢再支支吾吾,立刻将苻太守如何决意守城,又是如何众叛亲离,最后跳下城墙之事说得清楚明白。 “你是说,之前跃下城墙之人就是天水太守?”桓石虔问道。 “确是。”姚主簿点头。 桓石虔眉心锁紧,同谢玄杨广等对视两眼,都是心生感慨。 “拉下去。” “将军?” 姚主簿等人面露惊色,不敢相信,自己主动献城,竟落到如此下场? 桓石虔没心思和他们多说,只令部曲将人带下,没有立刻手起刀落,也没太好的待遇。 “着人收敛苻太守尸身,好生安葬,遇其家眷当妥善安置。” “诺!”部曲抱拳。 “入城之后,莫要骚-扰百姓。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诺!” “王椽,”桓石虔转向王献之,“城内之事暂托于你,务必尽快清点簿册,重录户籍,委任新官。” “将军放心。”王献之笑道,“仆立即入城。” 桓石虔连下数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接手天水城。入城之后,开粮仓安抚百姓,宣读姚主簿等人的罪状,逐一问罪。并笼络当地豪强,取有能之人充任治所官员。 原本,他没有这个权利。 可谁让大军在外,建康鞭长莫及。加上有谢玄和王献之居中,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拧成一股,建康纵有微辞,也是无计可施。 桓石虔重新铺开舆图,看着拿下的三郡,心情大好。 “我已与家君书信,大军暂驻天水城。待淮南郡公离开长安,再做下一步谋划。” 连下扶风、略阳和天水三郡,相当于打下大半个秦州,大军已是人困马乏,急需休整。加上带来的文吏不多,为彻底消化三郡的地盘和人口,更要有一个缓冲。 最重要的是,桓容和秦氏的谈判,关系到今后西域商道的安稳。 如果谈判破-裂,扶风郡恐会立即遭遇战火。 桓石虔下令驻兵天水,既是预防氐人反扑,更是防备秦氏。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关乎到今后的大计划,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将军,玄已与族中书信,家叔应允,不日将上表朝廷,予将军推举三郡职吏之权。” 桓石虔面临的难题,谢玄和王献之早已想到。 既然三方合作,都要拿出诚意。 桓氏分出相当利益,在西域商道上,谢氏和王氏都能分一杯羹。与之相对,谢安和王彪之将在建康活动,为桓氏出兵占地大开方便之门。 事情发展到现在,三方的合作算是不错。 不过,桓容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除谢氏和王氏之外,早让贾秉入建康,联络当地吴姓,并同郗超共同谋划,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当然,这一切还有个前提,能够说服秦氏。 为此,桓容不惜亲赴长安,就为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桓石虔驻兵天水的消息送回荆州,桓豁立即送出书信,告知驻守姑孰的桓冲。 谢氏和王氏送出族中子弟,纵然不能掌扶风等郡的太守印,也要在郡治所内占一席之地。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不可能完全避开他人。 凑巧的是,王坦之病重,太原王氏恐要经历一场变故;郗愔的态度十分微妙,同郗超一番长谈后,立即给京口书信,严命郗融握牢兵权,不可有半点闪失。 这种情况下,司马曜的元服之事提升日程,却没有得到多大的重视。 旨意送出,召各地藩王前来观礼,得到的回应极是冷淡。各地藩王或托病或另寻借口,能不来尽量不来,连司马道子都推脱再三,实在推不过去,才不情愿的上表,言将回建康观礼。 未几,宫中又传出消息,要为天子大婚。 司马曜是什么地位,朝廷上下一清二楚。别说王谢这样的顶底士族,连寻常的高门都避之唯恐不及。 不想担上外戚之名,也无意借此晋身,没人愿意把女儿送进台城苦熬。 倒头来,是王太后出面,召来几姓外戚,并派大长乐四处走人情,才定下了哀靖皇后王穆之的侄女——会稽内史王云蕴之女。 王氏女郎十分貌美,只是性格稍显“活泼”,并有一个独特的爱好——饮酒。酒量之高,寻常郎君都比不上。 再有一点,王氏是王穆之的侄女,而王穆之是晋哀帝的皇后,从辈分上来说,王穆之要叫司马曜一声堂叔。 王氏比司马曜年长两岁,辈分却低了两辈! 这样算来,两人结为夫妻,实在是有些尴尬。 司马曜对这个皇后并不十分满意,态度上不免有些推三阻四。 王太后看出他的心思,不免冷笑,话说得含蓄,背后之意却一点也不客气,明摆着告诉司马曜,能娶到王蕴之女已是烧高香,还挑什么? “官家可要想想清楚。” 不娶王氏女,还想娶谁? 建康士族数一数,不说王谢等顶级高门,就是寻常门第,也不乐意送女入台城。 别的不提,司马曜为昆仑婢所出,哪怕登上皇位,生母的血统出身依旧无法改变。将女儿嫁给他?完全不可能! 司马曜心中不忿,奈何事成定局。继续犟下去,估计会惹恼王太后。一旦后者撒开手不管,他还能找谁? 褚太后? 司马曜摇摇头,这条路早已经走不通。有王太后在一日,褚太后就别想翻身。想清楚之后,司马曜收起不甘,主动向王太后承认错误,并且表示,愿意迎娶王氏女。 王太后打量着他,目光锐利,似要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司马曜低着头,表情愈发诚恳,哪怕以最挑起的眼光来看,也看不出半点虚伪。 “好吧。”王太后垂下眼帘,抚过袖口的祥云,“官家能明白过来,实际国朝之福气。” 司马曜连声成诺,确定王太后不会撒手不管,起身退出长乐宫。 走出殿门,站在石阶之上,司马曜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憋屈和怒火,指尖深深攥紧掌心,不断的告诉自己,忍,必须忍下去! 宁康二年,癸亥 秦策的书信送到长安,秦璟和秦玚看过之后,亲往桓容大营,依秦策之意,同后者达成契约。 “秦氏让出扶风至陇西地,并可保往来商队安全。”秦玚正色道,“但,敬道应允之利,需得再加两成。” 桓容微笑摇头,“两成不行。” 他早知道,秦氏不会轻易松口。所谓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提出条件的当时,他就有心理准备,秦氏必定会提价。 同钟琳商量之后,他能接受的底线是半成到一成,高出绝对不行。 毕竟,商路开通,他就要面对吐谷浑,要冒出的风险绝对不小。商队到西域,经营当地需要时间,前期的投入肯定巨大。 秦氏给出承诺,他付出的代价已然不小。想要再增两成,完全不可能。 “半成。”桓容一口咬死,“此事于双方有利,日后秦王经略北地,驱逐贼寇,所需的钱粮定然不少。” 简言之,财路送上门,还要因为三瓜两枣的往外推,以致谈判破裂? 秦玚皱眉,转头看清秦璟。 后者凝视桓容,开口道:“一成。” 桓容又要摇头,却听秦璟道:“秦氏拿下雍州,并逐什翼犍。” 雍州比邻秦州,秦璟口中拿下,必定是彻底扫清氐秦乱兵。逐走什翼犍,还可省却桓容另一桩麻烦。 想到什翼犍手中的拓跋部,不自觉摩挲着随身的半块虎符,桓容眉心蹙紧,锁住秦璟视线。 “秦兄所言确实?” “可定契。” “一成?” “一成!” “好!” 两人达成协议,当场拟契约,以刀笔刻上竹简。 秦璟抄录一份,由苍鹰送回西河。 秦玚看看秦璟,又看看桓容,最终决定,还是什么也别说,看着就好。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宁康二年,十二月底,西河郡 隆冬时节,连续数日大雪,官道被阻,河面结冰,遍地银白。 整座西河城被大雪笼罩,土石建的城墙结上一层厚冰,远远望去,似矗立在茫茫平原中的一座雪堡。 噍—— 难得晴日,嘹亮的鹰鸣破开长空,两道雄健的身影穿透朔风,先后飞入西河城内。 守城的甲士抬头望去,见苍鹰归来,九成带着长安的消息。 “听说长安既下,苻坚身死,不晓得亲王何时点大军,出兵将中原尽数扫清,把贼寇彻底逐走?” 王府内,秦策正召文武议事,刚提到春时开荒,安置流民,就遇苍鹰和金雕先后飞至。 抬臂接住苍鹰,亲手解下两只竹管,看过其中的绢布,秦策先是拧眉,后又展颜,大笑数声之后,将一张绢布递给面带疑惑的张禹,道:“叔臣,长安之事已谈妥。先前所料半分不差,此子果然要经略西域。” 张禹接过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两遍,眉心蹙紧,心情不如秦策轻松。 “桓敬道雄才大略,非池中物,他日必鹏程万里。桓元子未能代晋建制,此子必将承其志。任其势力膨-胀,恐非好事。” “何以见得?”秦策收起笑容。 “桓敬道舞象之年出仕,先任盐渎县令,后升幽州刺使,将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期间随桓元子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威名传遍北地。” “且其手下有能人,政务军事皆未干才。不提其他,石劭石敬德,当年的北地财神即投靠于他。非如此,盐渎、盱眙岂能有今日规模?” “遑论幽州商队、盐渎海贸,掌控海盐白糖,手下数支商队,说他捧着聚宝盆也不为过。” “二公子和四公子攻下长安,晋兵趁势拿下扶风、略阳等地,桓敬道明言要打到陇西,重开西域商路,其心不可小觑,绝非求财而已。” 张禹一番话落,众人心中思量,不免议论。 有人觉得此言有理,需得谨慎防备,却也有人认为他是杞人忧天,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桓敬道固然有雄心,手下也不缺能人,但他终归是遗晋臣子,想称帝建制,必要背上“造-反”的骂名。 更何况,南地貌似安稳,背地里却暗潮汹涌。 建康士族、吴姓豪强、手握北府军官至的丞相郗方回,皆非易与之辈。桓容想要成功登上皇位,要走的路相当长,不说举步维艰也差不了多少。 “叔臣是否太过高看此子?”有人问道。 张禹摇摇头,暗中叹息,并未同众人争辩,只将目光落在秦策身上,等着后者决断。 良久,秦策放下绢布,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此子的确不凡,不容小觑。然中原未定,北有柔然敕勒,西有氐秦残兵,慕容鲜卑盘踞三韩,朔方、五原一带仍临铁弗敕勒等部。” 话到这里,秦策刻意顿住,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室内陷入寂静,在场文武皆心头发沉,张禹也不例外。 “秦氏自坞堡起身,艰难竭蹶,几度濒临绝境。先人血染沙场,与敌死战,方有今日之功。胡贼未灭,中原未复,百姓未能安稳,何言其他?” 秦策的语气极重,一字一句,犹如金鼓之声,凿进众人耳鼓。 “策承先祖遗训,当以恢复华夏,扫除贼寇为先!” 固然有一统天下之志,也要在驱逐贼寇之后。不能彻底扫平中原,将外族赶出华夏,他绝不会轻易起兵南下。 张禹还想再劝,见到秦策表情严肃,显然决心已定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到之前的想法,难免有几分惭愧。 “大王胸怀天下,是百姓之福,禹惭愧。” “叔臣无需如此。”秦策神情放缓,道,“阿峥信中有言,与桓敬道定约,不日将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并攻下姑臧,驱走什翼犍。” 张禹没有出声打断,打起精神,等着秦策继续往下说。 “姑臧既下,将由双方共管。”秦策笑道,“此举于我有利。” 张禹仔细想了想,不免也笑了,当即道:“殿下放心,派往姑臧的职吏,禹必定亲自挑选。” “善!” 双方合作,秦氏确保往来商队安稳,并驱逐盘踞附近的贼寇,保证商队不被威胁。同时,可以借同幽州官员接触,掌握一定的生财之道。 他日双方翻脸,总不会被掐住咽喉,甚者,能接管西域,接受桓容打下的局面。 对此,秦策没有明说,张禹等已是心知肚明。 秦氏要扫平中原,需要的财力物力都是天文数字。北方连年水旱天灾,加上贼寇肆虐,为发兵加大税收,实不可取。 人心不稳,是秦策面临的一个难题。 桓容经略西域,要同秦氏合作,算是瞌睡送枕头。目前彼此合奏,秦策不会下令动手,日后刀兵相向,拿下西域则顺理成章。 “此事交给叔臣安排。”秦策道,“既然定约,当尽早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 早一日打通西域,商队早一日通行,则北地诸忧可解,来年亦可全力开荒,无需担忧粮草不济,发不出军饷。 发壮丁从军要粮,招收流民要粮,赈灾安稳诸州郡同样要粮。 可以说,西域商道对秦策和桓容都是至关重要,双方各自打着算盘,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早制定计划,一旦对方翻脸,必能迅速应对。 共管姑臧,双方都担负相当风险。 秦氏能想着接掌西域,桓容同样盘算着向东蚕食,以钱粮招收人口。二者比的不仅是耐心,还有手段、谋略甚至是对人心的把握。 秦策当场写成回信,一封飞送长安,另一封则送往昌黎。 秦璟秦玚顿兵长安时,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蠢蠢欲动,几次侵扰边境,平州百姓连月内迁,边境村庄陆续被遗弃。 待秦玓派兵袭至,鲜卑骑兵立即退回三韩,连个影子都不见。 几次三番,秦玓终于怒了,书信递送西河,请发兵丸都,彻底灭掉这群贼寇!就算不能灭绝,也要打得他们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 对此,秦策的回复很简单,就一个字:可。 慕容鲜卑内部不稳,慕容冲和慕容令被慕容垂压制,一段时间未动刀兵,实则早结成死仇。此番鲜卑骑兵扰边,恐怕非慕容垂所为,七成以上是慕容德。 既如此,何须同对方客气? 直接打回去! 有了新的财路,秦策不必算谷粒过日子。如果能拿下三韩,借高句丽之粮,绝对是好事一桩。如果能趁机灭掉慕容鲜卑,则东北边境无忧,秦氏更能全力扫清中原,早日将贼寇逐出华夏。 书信送出,秦策转回头,重提来年春耕。 后宅中,刘夫人得婢仆回报,知晓秦玖染上风寒,却迟迟不可用药,神情微冷。 “阿姊,”刘媵劝道,“想是过些时日就好了。” “过些日子,这都过了几日?”刘夫人冷声道,“犯错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了今日结果,不思量过错,反倒做出这副样子,哪里还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刘夫人面带寒霜,忽然站起身,长袖微振,就要走出内室。 “阿姊?”刘媵匆忙起身,快步走到刘夫人身后,“阿姊,莫要……” 刘夫人停住脚步,站在廊下,任由朔风鼓起衣裙,沉声道:“阿妹,孩子犯错就要教。之前阿嵁犯错,我没能立即处置,才让他越走越远。现如今,我不能看着他再钻牛角尖。” 刘媵沉默了。 “他早非稚儿,该知道前日事,今日果。做错了事,诚心悔过,纵然今后做个闲王,总能保得平安。不认错,又是如此没有担当,不配秦氏之名!” 话落,刘夫人神情更冷,映着风雪,径直穿过廊下。 长裙袖摆在风中狂舞,烈烈作响。 刘媵咬住下唇,当即迈步跟上。 西院中,秦玖靠坐在廊下,不顾一阵阵咳嗽,抓起酒坛,灌下两大口。 婢仆守在一旁,不敢轻易劝说。见酒坛渐空,秦玖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禁不住面现焦急,就要硬着头皮开口时,回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脚步声极是规律,行到近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 “夫人。”婢仆忙福身行礼。 秦玖抬起头,看到满面冰霜的刘夫人,下意识放下酒坛。 “阿母……” “原来还没醉糊涂,知晓我是阿母。”刘夫人上前半步,打量着秦玖,道,“阿子不想同为母说些什么?” 秦玖垂下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夫人看着他,又扫过歪倒的酒坛,突然取下发上金钗,一把拉起秦玖,将金钗塞-进他的手里,五指合拢,反手一送,锋利的钗直抵秦玖喉间。 “不想活,只需用力。”刘夫人道。 “阿母……” “你枉读诗书,忘却祖训,不知祸起萧墙,竟想同室操戈!”刘夫人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如何立世?你全都忘了!” “秦氏历代先祖为何血染沙场,你也忘了!” “你的大父、伯父和叔父是怎么死的?刘氏坞堡是如何毁灭?你得庶母和庶弟是如何亡于贼寇箭下,你全都抛在脑后!” “秦玖秦伯琼,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能记得什么?!” 秦玖满面涨红,继而又变得一片煞白。 “阿母,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联合胡贼,意图害你的兄弟?”刘夫人声音更冷,“是,你的确没有同贼寇联合,但你知情不报,坐视不理!你放任贼寇,险些害你兄弟性命,与同谋又有何异?” 秦玖讷讷无言,脸上全无半点血色。 “阿子,你如何会走到今日,心里还不清楚?”刘夫人收回金钗,盯着秦玖,“换做早年,我必会抽你一顿鞭子。但你已经成-人,有儿有女,我予你颜面,让你自己想清楚。可你呢?” “终日与酒为伍?” “阿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夫人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你配不上秦氏之名,愧对历代先祖!” 秦玖颤抖着嘴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母,儿错了。” “错了?不,你没错。”刘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痛楚愤怒全部消散,再无半点情绪,“你嘴上认错,心中却认定是你父错待于你。你宁可听外人挑唆,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家人。” 秦玖张张嘴,似要开口辩驳,对上刘夫人的目光,终一字未能出口。 “阿子,你的兄弟已经打下长安,你父有意迁都。”刘夫人平静道,“我会同你父说,将你留在西河。” “阿母?” “西河会成为你长子的封地。他年纪虽小,好歹明白事理。安排国相指点,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至于你,”刘夫人顿了顿,“既然身体不好,就安心养病吧。” 秦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原尚未扫清,你便想着不该想的,有今日下场,怪不得旁人。” “阿母,你怎能如此对我?” “委屈?”刘夫人沉声道,“阿嵁,如果你不起心思,阿峥未必会与你争。但你一错再错,同兄弟生出嫌隙。” “记住我的话,有今日,不是旁人之故,全在于你自己!” 说完这番话,刘夫人命婢仆唤来医者,仔细询问一番,着人下去熬药,“亲眼看着郎君喝下去。” “诺!” 自始至总,刘媵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秦玖被送回内室,刘夫人转身离开,才上前两步,托住刘大夫的手臂。感受到掌心冰凉,心中难免酸楚,用力握住刘夫人的手腕,低声道:“阿姊,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 刘夫人没出声,轻轻的摇了摇头。 “阿姊……” “走吧。” 两人穿过廊下,刘夫人的脊背依旧停止。 长袖被风鼓起,漆黑的双眸愈发坚毅,酸楚和脆弱全部深埋心底。 宁康三年,元月 商妥诸事,定下契约,桓容准备启程南归。 天未亮,营地已是人喊马嘶。借着火光,州兵开始拆卸帐篷,厨夫埋锅造饭,营外的栅栏被一根根拔除,安排在营地外的长安百姓主动帮忙,帮着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整理起来,归并送上大车。 少顷,营地中披散开肉汤和蒸饼的香味。 桓容坐在武车上,仍是睡意朦胧。 同秦氏谈判耗费心力,加上盱眙来信,言建康似又有谋算,他两日未能安枕,眼瞎隐隐现出青色。 今日拔营,又是起个大早,顾忌自身形象,才没有还欠连天。用力拍拍脸颊,始终精神不振。没奈何,狠下心浸湿布巾,扑在脸上,瞬间打了个机灵,总算不在眼前发花。 “使君,秦将军在营外。” 闻听此言,桓容忙放下布巾,又取干净的巾帕拭过脸,披上斗篷,盖上兜帽,一边推开车门,一边道:“来了多久?” “刚到。”典魁回报,“秦将军言,要为使君送行。” 桓容没多说,命典魁驱车,亲自往营外迎接。 步行? 且不说他精神不济,天寒地冻,走两步就要打喷嚏,还是坐车保险。想必秦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营门外,秦璟高踞马背。见驱车自营内行来,立即策马上前。 城门推开,不能桓容探出身,秦璟已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行到车前,单手一撑,径直跃入车厢,顺便将桓使君“堵”了回去。 驱车的典魁:“……” 随行的秦氏骑兵:“……” 正拆卸帐篷的州兵:“……” 瞧这情形,还真是半点不见外。 桓使君同秦将军莫逆,交情匪浅,果非虚言。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桓容首次发现,武车内的空间不如想象中宽敞。 因多出一人,下意识后退。 未提防大手覆上肩头,后背贴上车板。看着覆上来的秦璟,桓容瞳孔微缩,心跳陡然加快,不自觉的舔了舔嘴角,喉咙一阵发干。 “秦兄?” 秦璟没说话,眼帘微垂,两人的距离不断贴近。 下一刻,桓容的视线变得模糊,唇上传来一阵压力。温热的气息萦绕鼻尖,唇缘被轻轻扫过,既有些痒,又有些酥麻,感觉十分微妙,语言难以形容。 皱眉皱眉,觉得这情况于己不利,桓容撑起手肘,尝试着坐起身,结果没能成功。 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桓容深吸一口气,干脆放弃,右臂环住秦璟的肩膀,手指探入他的发间,略微调整角度,更用力的吻了回去。 有了之前经验,这一次没有齿-列-撞-击,也没有流血的伤口。只不过,依旧不见任何缱绻,也无半点温柔。 两人都不愿示弱,双唇互相碾压,彼此争夺着-控-制-权。临别的温-存纯属天方夜谭,更像在延误未完成的一场角斗。 车外朔风凛冽,滴水成冰;车厢内的气温却不断攀升。 不过数息,桓容的额前竟沁出汗来。一股火气上蹿,几乎要逼-红他的双眼。 秦璟抬起头,呼吸微重,俯视双眼湛亮、颇有几分不甘的桓容,舌尖探出,轻轻舔过嘴角。 刹那之间,似有柳絮拂过心头。 咕咚。 桓使君咽了一口口水,引来对方一声轻笑。 “容弟。” 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气息沿着唇角划过,迟迟不去。 桓容眯起双眼,鼻尖感到一阵温热,随后是脸颊、眼帘、眉心,最终落在额间。 闭上双眼,感受着这一刻的静谧,桓容抿紧嘴唇,掌心覆上秦璟的脑后,一下下梳过乌黑的发,丝绸般的触感,冰凉、顺滑。 “秦兄来为我送行?”话出口,桓容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他的声音竟也变得沙哑。不似秦璟低沉,然也不同于往日。如果此刻对外传令,必定会引来一阵惊诧。 “是。”秦璟笑着点头,凝视桓容半晌,忽然直起身,顺势将桓容拉起。 “秦兄?”桓容挑眉。 秦璟没出声,自袖中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盒身上没有任何花纹,比起木料,更像是一块玄铁。 盒盖掀起,里面放着一枚古朴的发簪。通体呈剑形,簪首是一枚虎头,簪身上刻有一枚篆字。 “这是……容?”仔细辨认之后,桓容抬眼看向秦璟。 “对。”秦璟点点头,顺过桓容的发,将木簪递到他手中,道,“此后每过一岁,我将赠容弟一枚发簪。” “一岁一枚?” “是。”秦璟笑靠近,望进桓容双眼,“只要我一息尚存,必不未此诺。” 桓容握紧木盒,垂下眼帘,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喉咙里像堵住石块,难言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桓容深吸一口气,将木簪放到一边,用力扯开秦璟的领口,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一口咬在他的颈侧。 这一口用足了力气,齿痕深深落下,留下深红的印记,几乎要沁出血来。 秦璟没动,似感觉不到痛,单手覆上桓容的后背,嘴角微翘。 许久,桓容退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勉强算是满意。 “这个留给秦兄。”忽视微酸的压根,桓容附在秦璟耳边,笑道,“容不似玄愔多才,不能亲手制成发簪,还望玄愔莫要见怪。” “不会。”秦璟笑意加深,眼角眉梢染上魅惑,指尖擦过桓容耳后,轻轻捏着他的耳垂,道,“这个大概留不下太久,容弟当再用力些才是。” 桓容磨牙。 再用力点? 就这一口,他差点咯掉大牙!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嘴里咬的是钢板! 似能猜出桓容所想,秦璟朗笑出声。 笑声传到武车外,典魁等人满头雾水。 桓使君同秦璟将军说了什么,竟引来后者这般? 纵然心存好奇,考虑到桓使君的凶名和秦四郎的煞气,始终无一人上前探问,更无人向车厢内张望,都是严守职责,表情肃然的站在车外,等候两人吩咐。 “容弟,”笑过之后,秦璟抵住桓容的额头,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能再相见。再见时,你我是何境况亦未可知。” 桓容沉默着,闭上双眼,好心情瞬间消散,心渐渐下沉。 秦璟的意思他清楚。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 “我知。”声音中带着叹息,同样有几分无奈。然而,无奈之后则是坚定,不会回头的刚毅。 “发簪我会让阿黑送去。”秦璟继续道。 “好。” 秦璟沉默片刻,抬起桓容的下巴,另一只手解开衣领,指着颈弯处笑道:“容弟真不考虑一下,再咬得深些?或许能多留些时日。” 桓容:“……” 说好的悲凉呢? 把“心酸”和“怅然”还给他! 冷如冰霜的秦四郎哪里去了? 眼前这个不-要-脸的是谁?! 见到桓容的表情,秦璟再次大笑,笑声许久不绝。 桓容无语两秒,旋即也摇头失笑。笑着笑着,眼角再次泛红,抓住秦璟的已领,如他所愿,用力咬了上去。 夜色--将-尽,一轮红日-逼-近地平线,将欲-喷薄欲出。 营地中,帐篷已拆卸完毕,打下的木桩和零星物件收拾得七七八八,全部装上大车。蒙布盖上,用粗绳牢牢系紧。 州兵仔细检查过车身,重点看过车轮和轮轴,确定没有疏漏,迅速在口令中集合,整装待发,准备启程南归。 人声逐渐清晰,秦璟心知不能久留。随手推开车门,跃下武车,接过骑兵递来的缰绳,利落的跃身上马。 桓容立在车辕前,身上披着斗篷,面色微白,仍不太习惯北地的寒冷,精神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此去山长水远,未知何日能再见,万望秦兄保重!” 秦璟颔首,脸上带着笑容,气质恢复往日冰冷,道:“容弟一路顺风!” 话落,策马后退,为武车让开道路。 旭日东升,为满目银白染上一抹暖色。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大地,两队甲士策马驰出,护卫在武车左右。 弓兵步卒列队而行,铠甲鲜明。 装满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拉车的驽马不断打着响鼻。车辕上的州兵抓紧缰绳,扬起长鞭,打出或长或短的呼哨时,气息在口鼻间凝成一阵白雾,几乎要遮住视线。 千人的队伍蔓延成一条长龙,队首的五行旗在寒风中烈烈作响。 “秦兄,就此别过!” 桓容在车上拱手,秦璟在马上还礼。 目光交错,斗篷被狂风掀起,衣摆飞扬。 吱嘎声中,武车越过战马,车轮压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车上的人融入北风,就此南归而去,再没有回头。 目送武车行远,秦璟调转马头,扬起马鞭。 “走!” 命令下达,十余骑化作离弦之箭,如闪电般穿过茫茫的雪原,向北飞驰而去。 宁康三年,元月 桓容一行离开长安,除带去的千名州兵,另有三百百姓随行。 同长安的人口相比,这三百人压根不算什么。但是,其中有半数是匠人和工巧奴,对急缺人手的盐渎工坊而言,实在是不小的惊喜。 沿途之上,队伍经过数个村庄。派出探路的斥候回报,同来时不同,空荡荡的村落已然有了人气,临近傍晚,更能见到炊烟袅袅。 多数房屋依旧空置,证明回来的人并不多。 但有一就有二,有十就有百。外逃的村民开始归家,并未就此南下或是西行,从侧面说明,秦氏在北地极得人心。 “秦氏之名果然非虚。” 合上车窗,桓容陷入沉思。想到咸阳郡和商洛郡贴出的告示,心中明白,自己想要蚕食北地,未必如想象中容易。甚至,之前作出的计划怕要作出些许更改。 秦氏鼓励百姓开荒种田,荒田皆归其所有,更减免两年税负;同时颁布政策,命散吏辑录乡间青壮,许其闲时种田、战时从军,军饷比不上幽州,却也没差太多。 这样的条件,对出身北方、不愿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诱-惑。 秦氏先下邺城,后下长安,统一北方之势不可阻挡。早晚有一天,秦策会立国建制,成立雄踞北方的汉室政权。 东晋固然被视为正统,但就武力等方面,未必是秦氏对手。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必须加快实行。至少在秦氏扫清北方、掉头南下时,能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想进一步并不容易,后退却是更难,稍有不慎,立即会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深深叹息。 为今之计,只能坚持前行,扫除道路上的所有障碍,直至攀上高峰。 乱世如棋。 不想沦为棋子,必须成为执棋之人。 他有意结束百年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誓言既下,天地为证,必要说到做到,不能有半句食言。 “使君,前方就是丹水,过了丹水就到边界。”典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桓容从沉思中惊醒,推开车窗,恰遇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问道:“已近丹水?” “正是。”典魁向右移了些许,为桓容挡住冷风,口中道,“方才钟舍人看过天色,命人来报,傍晚时恐有雨雪。现下请示使君,是否加快行速,尽快赶往魏兴郡,还是就地扎营,等雨雪过后再启程。” “傍晚将有雨雪?” 桓容微微皱眉,抬头看一眼天色,果然见远处有乌云翻滚,思量片刻,道:“传令下去,寻开阔地扎营,莫要冒雪前进,以防生出意外。” 赶路固然重要,安全更加重要。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一场感冒都会要人命。若是在雨雪中冻伤,恐怕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桓容实不乐见、 “诺!” 典魁唤来两名骑兵,令其飞驰下去传令。 队伍减慢行速,两队斥候分别驰出,一队寻找扎营地点,另一队四周打探,以防有贼寇埋伏附近,趁夜袭扰大营。 待寻到扎营地点,州兵立即放下车板、架设围栏。 随行的百姓帮忙搭建帐篷,厨夫忙着埋锅造饭,除外出的斥候和负责守卫的甲士外,所有人都没闲着。虽是一片忙碌,却事事竟然有序,不显得忙乱额。 肉汤在锅中翻滚,每人身上都带着蒸饼,硬邦邦的不好咬,干脆撕成小块浸入汤里,撒上些味重的调料,热乎乎的吃下肚,全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为了驱寒,厨夫特意切了捧的姜丝。 桓容向来不喜姜味,看着汤里的姜丝难免皱眉。 然而,天寒地冻,实不能太过挑剔,硬着头皮喝一口,没有想象中的味重,再喝两口,暖意自喉咙滑入腹中,旋即涌向四肢百骸,冰凉的指尖都暖和起来。 入夜之后,营地外亮起点点幽绿,是外出觅食的狼群。 狼群追着一头野猪,恰好追到营地前。 或许是在野夜中无法辨别方向,也或许是慌不择路,野猪跑着跑着,一头撞-上营地外的栅栏,惊动巡营的州兵,营门前迅速亮起火把。 “敌袭?” “不是,快看!” “好大的畜生!” 州兵登上武车,借火把的光亮挑梁,见到对峙的狼群和野猪,当场咋舌。见到野猪冲向狼群,锋利的獠牙挑开一头狼的腰腹,更凶悍的张口撕咬,竟有几分头皮发麻。 “这么大的畜生,怕有三百斤!” “不只。”一名出身猎虎的弓兵道,“必定超过四百,快看,那里还有!” 原来被驱赶的野猪不只一头,粗略数一数,足有七八头,显然是一家子都被狼群撵了出来。不过,这群狼的胃口倒也不小,敢对这么一大家子野猪下手,想是饿德受不了,不得不冒险一回。 看着战斗中的野猪和狼群,众人齐齐吸气,随后又想到什么,齐刷刷眼睛放光,险些没流出口水。 虽说不缺肉味,可这么大的野物,下锅烹煮,足够每人分上一块。 野猪肉比不上羊肉,总归也是肉! “队主,要不要放箭?”一名州兵道。 “不忙。”队主沉稳道,“等它们打上一阵才好下手。” 营门前的喧闹引来更多人注意,连桓容都被惊动。 得知是狼群追赶野猪上门,巡营的州兵正等着猎手和猎物两败俱伤,好能渔翁得利,给千余人加顿肉食,甚至为避免损失弓箭,已经动手削起木棍,桓使君不知该笑还是该感到无语。 有这样“足智多谋”“悍勇凶猛”的军队,应该感到高兴的……吧?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慎闯到营地前,被幽州兵盯上,狼群和野猪注定要倒大霉。 猎手和猎物无暇他顾,战斗得异常激烈。狼群为填饱肚子,不顾一切的撕咬;野猪为求得生存,同样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冲-撞。 几个回合下来,狼群合作密切,包围圈不断紧缩。哪怕有同伴倒下,也不肯后退半步。 野猪知晓亲况危急,几乎发了狂,凭借体积庞大、皮毛坚硬,拼着被狼群撕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只为冲开一条生路。 如果仅是一头成年野猪,凭借二十多头狼,即便要付出一定代价,早晚能耗尽对方的力气,将其当场捕杀。 问题在于,狼群惊动了野猪一家,单是超过两百斤的野猪就有三头,小野猪也是个个凶悍,实在不好拿下。 营门前,州兵们手持木棍,打着火把,紧盯营外的战斗。 众人都是摩拳擦掌,只等队主一声令下,必定棍下如雨,将猎物和猎手全部扎成刺猬。 队主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观察着营地外的战斗。 见有小野猪被狼群扑倒,成年野猪彻底陷入疯狂,当下心头一动。待两头野狼被破开肚腹,鲜血和内脏洒了一地,立刻知晓时机已到,迅速举起右臂,用力向下一挥,口中道:“放!” 听到命令,州兵高举手臂,刷刷的破风声不绝于耳。 削尖的木棍自头顶飞落,带起恐怖的风声。 狼群一心战斗,压根没有察觉,等到发现危险,已经来不及了。二十多头野狼,转瞬就被扎成刺猬。 野猪情况稍好,尤其是带头的两头,甩开木棍,凶悍的嘶叫,双眼通红,愤怒的冲向营门。 “再放!”队主又抓起木棍,用力飞掷而出。 野猪竖起背上硬毛,削尖的木棍扎在身上,压根穿不透,有的甚至当场折断。 轰! 两头野猪先后奔至,轰然撞-击。营门开始摇动,打入雪地的木桩随之颤抖。 “开营门!” 典魁和许超先后赶来,看到营外情形,立即令人打开营门。 赤手空拳的走出去,典魁大喝一声,钵大的拳头砸出,超过四百斤的野猪被当场砸飞,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口鼻流血,再也挣扎不起来。 典魁欺上前,再次举起拳头。 又是砰砰两声,野猪的叫声伴着骨头碎裂声,在黑夜中不断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目睹这一幕,州兵大声叫好,敲击随身的盾牌,为典司马呐喊助威。 许超瞅准余下的野猪,同样是一拳一头,迅速解决问题。遇上没有断气的野狼,还要顺势踢出一脚。 不消片刻,猎物和猎手先后气绝,倒在血泊中,成为两人的战利品。典魁和许超同时站起身,转动几下手腕,力气没用五分,显然很不过瘾。 远处又传来野兽的咆哮,典魁侧耳细听,面色微生变化,看向对面的许超,道:“听着像是豹子?” 许超点点头,道:“先将这些抬回营,让人尽快处理干净,免得血腥味扩散,引来更多野兽。” 他们倒是不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一群当场群灭!可是明天还要赶路,如果闹腾一夜,大军上下都没了精神,难免疏于防范,被贼寇钻了空子。 两人出营之前,桓容没说什么,钟琳则重点叮嘱,护卫营地安全为上。 钟舍人的顾虑不无道理,两人终究不是没脑子的鲁莽之辈,听到野兽的咆哮声,当机立断,命人将野猪和野狼抬回大营,另率两什州兵清扫战场,将血迹迅速掩埋,以免引来更多的麻烦。 营门关闭,州兵立即高举火把,或登上瞭望台,或巡视营地四周。 抬回的野狼和野猪被送到左营。 见到这么多的猎物,厨夫精神大振,顾不上休息,直接架火烧起热水,单手抄起刀子,利落的-剥-皮-剁-肉。 “全都煮透,剩下的火烤,多加盐和胡椒,别不舍得。” 带头的厨夫手起刀落,将一条猪腿剁成数段,大块的扔进锅里。 姜块和肉块一起在锅中翻滚,厨夫取出一只布包,里面是他特别配置的调料,专门用来炖肉。如今也不吝惜,直接打开袋口,全部倒进锅里。 柴火不断添加,火力越来越旺,肉汤二度沸腾。 待肉汤滚了几滚,撇去表面一层,撒上葱叶,香味愈发浓郁,引得人馋涎欲滴。 “煮好的先捞出来。” 厨夫挑起一块猪肉,用筷子扎了一下,确定已经煮透,随手放到简陋的案板上,当当当剁成巴掌大、两指宽的厚片,利落的码到碗里。 “剥些蒜,再倒些酱。”厨夫口中说着,手上不停,转眼之间,切好的猪肉和狼肉堆成小山。 “忙活了大半夜,大家都添些油水。剩下的捞出来放着。这么冷的天,一个时辰就能冻结实,用来煮汤,足够吃两三顿。” 大碗的炖肉送出去,大营上下,每人都能分到一片。蘸着酱料,加一颗蒜瓣,各个吃得嘴角流油。 随行的百姓闻到肉香,不断的咽着口水。本以为没自己的份,没想到竟然分到两碗。 孩童被香味吸引,眼巴巴的瞅着碗里的炖肉。守着规矩,没有身手去抓,而是抬眼看向长辈。 “吃吧。”一名中年男子笑了笑,率先夹起一片炖肉。 众人这才跟着动手,颤巍巍的肉块咬在嘴里,香味溢满口腔,很多人当场红了眼圈。 见妻子顾不得自己,只将肉块撕碎,一块块喂给孩子,男子叹息一声,将自己分到的炖肉送到妻子面前。 “夫主,妾……” “莫要多说,这段日子让你和阿棋受苦了,等到了幽州,我到工坊里做工,领到工钱,必不让你们再饿肚子。” 男子的声音不高,帐中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回忆之前的遭遇,想到今后的日子,背井离乡的愁绪减少许多,都开始期盼着攒下一份家业,养活一家老小。 “淮南郡公的确名不虚传。”男子感慨道,“去到幽州之后,我等当安下心来,莫要再生出他念。” 众人深以为然,都道此番南下,已是决定在幽州扎根,绝不会妄生他意,为亲人和族人招来祸患。 “阿兄的铸剑手艺堪称一绝,此前为避氐贼,才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投奔淮南郡公,当能恢复祖姓。”一名同男子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道。 “闻听有族人居于淮南,只是如今改作行商,已不铸剑。”男子道,“如果遇上,未知是否能够相认。” 男子和少年说话时,账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是嘈杂的人声。 少年好奇的掀开帐帘,看到有人抬着大锅,并向他招手,言是有肉汤,立即欢喜的回头道:“阿兄,有肉汤!” 男子走出帐篷,听州兵言,这是桓使君的吩咐,不觉怔忪半晌。回视满脸期待的妻儿,想到从北地带来的祖传宝剑,终于有了决定。 桓容正在武车中休息,压根不晓得,跟着南下的队伍中会藏着一名铸剑大匠。并且,这名大匠祖姓欧,是春秋时期铸剑鼻祖欧冶子的后人! 先有公输长,后有相里兄弟,到长安一行,竟然捞回个铸剑大匠。 只能说桓使君鸿运当头,好运来了,当真是挡也挡不住。 日后知道实情,桓使君感叹运气的同时,想起丢了长安的苻坚,以及被在眼皮子底下捡宝的秦氏兄弟,唯有掬两滴同情的泪水。 把人还回去? 脑袋进水都不可能! 休整一夜,雨雪初停,队伍继续启程。 有了送上门的肉食,大军上下皆是精神百倍。遇上狼群可能藏身的密林,全无半分担忧,完全是双眼放绿光。 别人眼中的猛兽,在尝过狼肉的人看来,全都是肉,不要钱! 路途之上,跟着这支队伍的贼寇不下两股。见识到典魁和许超拳捶野猪、生撕凶狼,意识到这些州兵凶残不比寻常,仔细衡量一番,全都打了退堂鼓。 见过遇上狼群双眼放光的晋兵吗? 休说晋兵,就是部落勇士,在寒冬腊月遇上狼群都要掂量一番。这群人倒好,一旦发现狼群踪迹,根本躲都不躲,绿着眼睛就往前冲。 埋伏在暗处的人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雪地里趴得太久,冻得产生了幻觉? 就这样,千余州兵由北往南,穿山越岭,百兽退避。 借贼寇的嘴,桓容的凶名更上一层。 手下的将兵都凶残成这样,作为掌控这支军队的人,又将凶狠到什么程度? 等幽州兵越过边界,进-入魏兴郡,桓容的凶名早已传遍上洛、咸阳等郡,并且传入汉中,顺着行商的消息渠道,迅速向西扩散。 接到桓容南归的消息,桓豁特地派人从南郡送来粮食,专为犒劳大军。 此番桓容北上,和秦氏定下商道契约,得利的不仅仅是他本人,更将惠及整个桓氏。 桓冲人在姑孰,时刻关注北边的消息。和桓豁飞送书信时,字里行间透出,对桓容中此行很是满意。 桓大司马死后,建康盯着幽、荆、江三州,做梦都盼着桓氏生乱。偏偏桓氏内部愈发团结,不说拧成一股绳,外人也休想轻易挑拨。 好处随之彰显。 桓容固然年轻,论眼光、谋略和才能皆超出常人。 推举他为家主,既能将可能的分-裂-掐灭在摇篮中,更能让桓氏再进一步,完成桓大司马无法实现的宏愿。 历史上,桓豁和桓冲都无取代晋室之心。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桓容横空出世,让两人看到桓氏上升的希望。不客气点说,他们未必看好桓大司马登基,换成桓容,情况就变得不同。 最明显的一个优势,桓容年刚及冠! 年少有谋,不乏才俊来投,手掌财源军队,有扫平天下的雄心,必为一方枭雄! 再有一点,王坦之病重,从传出的消息来看,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很可能熬不过今年。一旦他去世,太原王氏不至就此分裂,但在决出新家主之前,必无太多精力和桓氏相争。 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被利益吸引,半只脚踏上桓氏战-车。弘农杨氏尚未表态,就未阻止杨亮父子出兵来看,暗示之意昭然。 天时地利人和,不占其全也占其二。 桓豁和桓冲都在期待,期待着桓容由北归来,期待着桓石虔和杨广拿下西域,期待着桓氏代晋而立,继而发兵中原,完成一统大业! 这种情况下,桓豁有意进一步拉拢陈郡谢氏,计划等桓容归来,叔侄商量之后,立即上表朝廷,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会稽是建康士族的大本营,扬州之内,本就王、谢势力占优。与其占着扬州牧的名头,不如作份人情,暂时撇开麻烦,专心经营长江中上游的地盘。 再者说,桓氏退出扬州,之前合作的建康士族十成会因利益生出龃龉。 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甚至是高平郗氏等高门必会有一番争夺。届时,桓氏将不再是被敌视的兵家子,而会摇身一变,成为可以拉拢的潜在盟友。 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 在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端看如何取舍,有没有独到的眼光,能不能对自己下狠心。 桓容抵达魏兴郡,知晓桓豁派人送来军粮,并有亲笔书信,决定入城休整两日。 不料想,桓使君的车架刚刚露面,立即被兴奋的人群包围。 元月间没有鲜花,代之以大团的绢花,更有木簪银钗飞落。车架沿途经过,完全是绢花如雨,香风袭面。 荆州的女郎不似建康娇柔,另有一股泼辣的娇俏。手挽手拦在武车前,在笑声中唱起古老的调子。 道路两旁的百姓以足顿地,以手打着节拍,欢闹声充斥长街。 少女的歌声随风飞扬,热情、质朴,引得人心弦颤动,再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这股热情彻底融化。 桓容推开车门,立在车辕前。 人群中突然出现短暂的寂静,继而欢呼声再起,歌声飞扬中,“万岁”之声不绝。 桓使君面带笑容,接住一朵飞落的绢花。 路旁掷花的少女满面飞红,大方上前,开口道:“郎君,我心悦你!” 最直白的表述,最简单的话语,不求回报,只为让听者知晓。 “郎君兵发北地,扬我汉家之威。盼郎君能扫除胡贼,恢复中原,复我汉家河山!” “郎君,我心悦你!” 简单的六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鞭。 少女的声音清脆,笑靥如花。 桓容正身而立,面向少女,深深拱手。 “容定不负父老期望!” 女郎退后半步,和同伴拉起手,又唱起古老的调子。 歌声随风飘远,带着少女的期望,响彻北方大地。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在郡城盘桓两日,见过魏兴太守,了解桓豁在边境的布置,桓容就当地商贸写成一封长信,派人送往南郡。 信件送出,谢绝魏兴太守设宴送别,桓容启程赶往南乡郡。中途改走水路,经襄阳、竞陵两郡,进-入江州辖地。 船经汝南、武昌,抵寻阳郡。 桓容下令停船靠岸,亲往郡城,同代摄州政的桓石秀面晤详谈。 接到桓豁的书信后,桓容经过一番考虑,特地给姑孰送去亲笔,希望能在过江州时同桓石秀见一面。 对此,桓冲乐见其成,很快给桓容送来回信,并遣人奔赴寻阳,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时,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 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错的骑射本领,于政事上颇有见地,在诸兄弟和从兄弟间,可谓是出类拔萃的精彩人物。 其生性豁达,喜好《老》《庄》,行事洒脱恣意,不愿拘于官爵。任职竞陵太守期间,甚至想挂印辞官,放旷山林,聚三两好友闲坐清谈,郊游涉猎,佳酿美人为伴。 为此,桓豁没少教训儿子,鞭子差点拗断。 桓冲实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将桓石秀调至江州为官。叔侄俩几番长谈,桓石秀性格难改,却再没提过挂印辞官、归隐山林之语。 桓大司马去世后,桓容被举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 桓冲接手北府军,坐镇姑孰,留下江州政务,没有交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一股脑的委托给桓石秀。 “能者居之。” 非是说桓冲的儿子没有才干,上不得台面。事实正相反,桓冲的长子桓谦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长成前,与桓石秀并称桓氏子侄之冠。 桓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仍做出这番决定,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气度,更让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进一步,私心可以有,与族中利益相比,必须抛到一边。 此番桓容过江州,除了见一见桓石秀,还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谈。 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军已至南安,不日将下陇西。 这些打下来的郡县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后,沿途造起新城,同样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 桓容同杨亮父子有约,不代表要将商路全部交托。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杨亮和杨广反而会担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够长久。 分出部分权利,同时引入桓氏和王谢士族,几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牵制,才能让“盟友”彻底放心、。 桓容做过衡量,同几位舍人商议,并征求两位叔父意见,最终做出决定,派人驻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桓冲人在姑孰,江州政务尽托与桓石秀,后者实在没法离开。如此一来,只有桓嗣能够远行。 对此,桓石秀颇有几分遗憾。 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欢外出“溜达”,如果能亲眼一观大漠风光,重走张骞踏出的西域之路,毕生无憾。 可惜事情已经决定,人选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只能等他人接手江州军、政。 思来想去,桓石秀将目光定在桓谦和桓修的身上。 桓谦已经及冠,桓修还差两年,两人都是才德兼备。尤其是桓修,此时锋芒不露,他日立足朝堂、征战沙场,成就必斐然可观。 想着将政务军务交给两人,自己就能策马奔去西域,一偿夙愿,桓石秀登时双眼放光。被从兄整日盯着,桓谦和桓修禁不住脊背发凉。 几次下来,两人生出警觉,看到桓石秀都要绕道走。 太吓人了有没有? 桓容的到来,给了桓石秀进一步了解北地和西域的机会。 接风宴上,兄弟几个推杯把盏,互诉其情。彼此惺惺相惜,都是心怀畅慰。不慎忘情,没有控制酒量,个顶个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宴会结束,能站稳的只剩下桓容。 靠近细瞧,会发现桓使君脸颊晕红,眼神发飘,明显醉得不清。能起身站立,一路走回客厢,没有像几个从兄弟一样醉到桌子底下,实在称得上奇迹。 翌日,桓石秀和桓谦等都是宿醉难熬,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见到精神不错的桓容,齐齐摇头,口中叹道:“人不可貌相,阿弟,为兄服了!” 抱怨归抱怨,经过这一回,兄弟间的感情突飞猛进。 桓石秀撑着嗡嗡响的脑袋,饮下两盏茶汤,和桓容畅谈经营西域的谋略;桓嗣和桓谦分别走下演武场,要为桓容演示一番拿手的兵器。 桓修没有和兄长争风头,等桓容离开演武场,拉着他到自己的藏书室,笑道:“闻阿兄爱好读书,日前恰逢机缘,得了几卷前朝孤本,兄长可有意一观?” 桓容脸上在笑,心中却在抓头。 不是有今天这一出,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爱好读书”的美名。 想想也不觉得奇怪,经过两次北伐,谁不晓得幽州刺使桓容的凶名。 水煮活人、喜食生肉早不稀奇,最近新添了一拳捶死野猪、双手生撕虎豹的流言,经世人添油加醋,简直凶残到百兽退避! 桓容真心觉得冤。 捶死野猪的是典魁,生裂虎豹的是许超,百兽退避……那是千余人横扫的结果! 怎么全算到他的头上? 真心没有天理! 没道理带出队伍就要背锅,还背得如此凶残! 桓修没留意桓容的表情变化,拉着他去看藏书,珍而重之的捧出几卷竹简。 系竹简绳子早已腐朽,全部换成新绳。刻字的竹片异常光滑,上面的字迹未见精美,却带着一股豪迈和刚毅。 “兵法?”桓容特地学过大篆,认出竹简上的内容,惊讶道,“尉缭子?” 桓修点点头,表情中带着终逢知音的兴奋。 “我已着手抄录整理,如阿兄不弃,书成后送给阿兄。” “多谢阿弟!” 桓容没有推辞,大方收下。 桓修的笑容愈发灿烂,拉着桓容继续看珍藏。等桓石秀找到两人,他们正坐在一堆竹简中,就一部典籍的出处展开争论。 或许是过于投入,两人都没注意到桓石秀站在门口,也没发现自己脸上染了灰尘。 看了片刻,桓石秀摇头失笑。 阿父说容弟有逐鹿之心、高世之才,于他来看的确不假。然雄才大略之后,仍不忘赤子之心,更加难得。 或许,唯有这样的才干性格,才能说出“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予百姓安稳”之语。 见面之前,他尚存几分疑虑。 如今当面,短短不过两日,已让他下定决心,辅佐桓容,助他平定乱世,驱逐贼寇,复华夏大好河山! “阿兄?”桓容率先看到桓石秀,见他站在门边轻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桓修,不由得耳根微红。 片刻后,站起身,抚平衣摆,捧起两卷竹简,肃然表情,开口道:“容与修弟探讨古籍,何等严肃之事,阿兄为何要笑?” 桓修诧异抬头,桓石秀当场愣住。 见后者张口无言,桓容终于收起严肃,弯起眉眼。 不得不承认,必要时,渣爹的“威风”和秦兄的“煞气”万分好用。不用学到十分,只要有个三四分,足够撑起场面。 兄弟三人对视,尤其是桓石秀和桓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双眸子齐刷刷的扫向桓容。明白他方才是故作严肃,为的怕是捉弄桓石秀,一时间无语。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有了这个小插曲,三人间仅剩的一点“隔阂”也消失无踪。 桓嗣和桓谦来寻人时,桓石秀已走进内室,和桓容桓修一起探讨学问。甚至撇开素日喜好的《老》《庄》,就前朝兵法争论不休。 见到眼前的情形,桓谦下意识抬头看天,太阳从哪边出来的? 桓嗣则是二话不说,直接走进去抓人。 “政务挤压两日,阿兄还要躲闲吗?” 桓嗣相貌文雅,比起桓豁,更像生母。身量虽高,弓马骑射的本领也不差,但是,始终没法让人联想到武将。只要他不拔剑,压根不会予人半点威胁之感。 此时此刻,桓嗣满面肃然,一把抓起桓石秀,反差之强烈,语言无法形容。 桓石秀习惯了,转头看向兄弟,道:“恭祖,我同容弟探讨兵法,实在无暇。可否请阿弟代劳?” “代劳?” “代劳。” “休想!” 桓豁一锤定音,拉着桓石秀往外走。 桓石秀豁出去,竟然不惜形象,抓住门框,顺便向桓容眨眼,空中却道:“孔怀之意,兄弟之情啊!” 桓容目瞪口呆。 揉揉眼睛,幻觉吗? 是不是他起床的姿势不对? 桓修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阿兄,习惯就好。” 桓容:“……” 他还以为自己的套路够深,没想到,依旧见识太少。 桓石秀被桓嗣押走处理政务,这一去就是大半日。到晚膳时,兄弟几个聚齐,桓容左右打量,对几个从兄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史书记载终究刻板,唯有真的投身起身,才能彻底见识到,这是一个何等残酷而又精彩的时代。在这样的残酷的时代,又能孕育出何等潇洒不羁、意略纵横的精彩人物。 于寻阳城停留数日,桓容再度启程。 此时已将一月末,建康传出消息,司马曜已成元服,皇后人选已定,王太后请人卜笄,选出吉日为天子完婚。 比起桓容的冠礼,司马曜元服称得上寒碜。 并非指典礼规模。 一国天子,象征着晋朝的颜面,哪怕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元服程序也不能疏漏半分,更要办得隆重,不事强邻小看。 事实如此。 典礼在太极殿举办,耗费之巨,仪式之隆重,都为城中百姓津津乐道。 所谓的寒碜,是指出席之人。 王坦之病重不便入宫,太原王氏的代表仅是两个五品朝官。谢安和郗愔倒是给了面子,却不约而同,只做旁观者,对宫中的暗示一概不理,更无心参与到仪式当中。 王献之和谢玄北上,王彪之代表琅琊王氏,出席天子元服。 宫中请他立到备好的大床前,却被他直接拒绝。借口很容易找,郗愔谢安在前,他怎好为正宾,绝不可行。 王谢士族不出面,宫中退一步找上殷康,结果又被拒绝。 凡是顶级高门,无一例外,都不愿意参与典礼之中。退一步找上吴姓,到头来只有被看笑话的份。 实则没辙,只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后的父亲责无旁贷。 这样的元服礼,也算是古今少有。 司马曜的憋屈实在难言,连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马道子都心生同情。对比自己的境况,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 幸亏他没争过司马曜。 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会是他了。 做个诸侯王,好歹在辖地中有几分实权。登上皇位、困在台城里,诸事不能自主,无异于身陷囚牢,日子实在难捱。 司马道子终于看明白,没有权势军队,皇位就是个坑,台城更是无底深渊,谁进去谁倒霉。 他之前是有多想不开,才蹦高想往坑里跳? 元服礼后,司马曜连续两日未上朝。 对此,宫中给出的解释是天子身体不适,染上小恙。朝中文武听过就罢,走过场的提了几句“请官家注重龙体”,转头就将事情抛开,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半点妨碍。 说白了,天子是个摆设,有他没他都是一样。 司马曜憋屈一回,却没打算就此消沉。 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再次给盱眙送信,请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观礼。信中不言君臣,只道亲情,可谓字字诚恳,就差声泪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 他越是这样,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窦。 接到书信时,恰遇司马道福过府,知晓司马曜从建康送信,面露嘲讽,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谋划。我也收到了书信,今日来,本想同阿姑讨个主意,如今来看,干脆不去为好。” “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问道。 司马道福点头,简单说明信中内容,道:“我觉得这事奇怪。那奴子向来不老实,喜欢自作聪明。如今有阿母压着,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为上,还是谨慎些为好。” 为司马昱奔丧之后,司马道福同司马曜彻底撕破脸,早下了司马曜在位一日,她绝不回台城的决心。 万万没料到,司马曜会主动送来书信,大有求好之意。 这让她生出警惕。 仔细思量一番,又经阿叶提醒,干脆来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阿姑以为如何?” “暂且观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儿回来,再听听建康消息。” 大婚定在六月,距时尚早。等到桓容回来,母子俩有足够的时间善良。 司马道福应诺,起身告辞离开。 “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道,“姑孰送来消息,桓济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 司马道福停住脚步,笑道:“等到他咽气那日,我自会去看他。” 南康公主摇摇头,没有再说。 她不过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马道福自己。 司马道福福身,退出内室。走到回廊下,见到裹成圆球的桓玄和桓伟,不自觉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两人一会,手指扣上廊柱,鲜红的蔻丹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 “殿下,起风了。”阿叶提醒道。 司马道福没有动,看到桓玄和桓伟停下玩耍,被保母带走,用力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又变得傲气十足,成为众人口中“肆意妄为,公然养面首”的新安公主。 父皇为她安排了后路,她就要坚持走下去。 换做两年前,有金印作为交换,她会巴不得同桓济仳离。现如今,她改变主意,不离桓氏,熬到桓济身死,居于桓容的庇护之下。 哪怕就此做个寡妇,终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能够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至于王献之,既求不得,那就该彻底放弃。 “走吧,回府。” 司马道福转过身,裙摆流淌,长袖振动,划开二月的凉风,一步一步走出回廊,再没有回头。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 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启程离开寻阳郡,在新蔡郡登船,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 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 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 桓容着急赶路,婉言谢绝。 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务必要过府一叙。 “一定。”桓容笑着应诺。 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方才掉头返还。 回到城中后,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而是安顿好家眷,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谢玄带兵北上,现下已至陇西。有交换利益,陈郡谢氏和龙亢桓氏暂为盟友。他能成功选为历阳太守,与此不无关系。 需知桓豁遥领扬州牧,桓氏在扬州的力量不比荆、江、幽三州,却也不容小视。 之前有风声,桓豁欲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如果消息确实,陈郡谢氏在扬州的势力增大,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然事有利弊,既想得好处,就不能不担负一定风险。 接到桓豁书信,确定对方出于实意,谢安仔细考量一番,开始着手布局。将谢氏子安排到历阳,既能卡住水道,又方便同幽州联系,说是一举两得亦不为过。 谢太守出身旁支,能被谢安交托重任,足见其文韬武略、才干不凡。 遇上桓容过境,自然不会瞒下,而是第一时间报知谢安。 两家现下交好,今后会如何还很难料。 他终究不是谢玄,不知道谢安的打算,也不晓得双方就西域商路有利益划分,出于谨慎考量,凡事只小心为上,以保全谢氏利益为先。 桓容刚到临淮郡,谢太守的书信送已至谢安手上。 彼时,王坦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每天靠丹药吊着,不过是饮鸩止渴,撑日子罢了。 朝堂上,郗愔权威日重,几乎说一不二。诸事皆要他点头,三省才能拟就诏书,请天子过目落印。 王坦之不在朝,太原王氏言行变得谨慎。只要不伤及家族利益,轻易不会同郗愔为难。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目光被他事吸引。 尤其是陈郡谢氏,正忙着暗中布局,待桓豁上表之后,顺利接手扬州牧。一时之间,同样无暇和郗愔争锋。 故而,郗愔在朝中的权柄一日高过一日,几乎超过当年的桓大司马。 桓温坐镇姑孰,生前并未接受丞相之职。 郗愔则不然,司马曜登基后就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又掌控建康东侧门户,就表面来看,对建康的威胁性丝毫不亚于桓温,甚至高出两三分。 不知何时,建康城内传出流-言,将郗愔同王导作比,更隐隐指向王敦。 仅是王导也就罢了,王敦可是曾发动-叛-乱,险些改朝换代!这和说他要造反几乎没什么两样。 仔细深想,流言表面是说郗愔权重,恐有不轨之心,事实上,背后还带着王谢士族。不小心应对,双方都会被带进沟里,溅上一身泥点。 流言愈演愈烈,建康之外都有耳闻。 提起郗愔就会提到王导王敦,提到后者就避不开“王与马共天下”。每每提出这句话,势必会让人联想到皇权衰微,士族权重,将天子视为傀儡。 如果不慎重处理,结果恐不好收拾。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绝非王谢士族所为。他们脑子发抽才会给自己挖坑。 为弄个清楚明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派人暗中去查,几经辗转,线索隐隐指向城内的吴姓士族。 查出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自元帝渡江,吴姓士族的权柄不断被侨姓蚕食。从当年指着王导的鼻子骂“伧人”,到如今被朝廷边缘化,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以双方的关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并不奇怪。 得到健仆回报,谢安和王彪之不由得深锁眉心。这样的布局和之前的手段大为迥异,他们实在想不出,吴姓之中谁有如此手段。 谢安等人无解,却也不能直接找上门,让吴姓士族派出的人闭嘴。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一段时日,等着流-言自己消失。 归根结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但同样能说明问题。 有些事越解释越黑,反而不如不解释。更何况,流言主要攻-讦郗愔,自己跳出来辩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世人觉得不对,为流言推波助澜。 台城内,司马曜听人回报,顿时大感痛快。 他实在憋屈得太狠,难过得时间太长,心理已有几分扭曲。对他来说,纵然得不到实质性的好处,能让郗愔谢安等人吃瘪,也足够畅快一回。 司马道子入宫觐见,正遇上司马曜拊掌大笑,命人送上佳酿,要借兴头畅饮。 “阿兄。”司马道子行礼,被唤起身,坐到司马曜对面。 见司马曜仍笑个不停,神态中竟有几分疯癫,司马道子心生疑惑,皱眉问道:“阿兄因何事高兴?” “何事?”司马曜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笑道,“城中流言,阿弟可曾听闻?” “确有耳闻。”司马道子点头,道,“阿兄是为这事高兴?” “不该高兴吗?”司马曜呵呵笑道,“自登基以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憋屈的滋味也该让他们尝尝!” 司马道子先是一愣,继而仔细打量着司马曜。 自到封地赴任,他学到很多东西,看清了许多之前看不清的事。 流言起得实在奇怪,王、谢士族追查源头,他也曾派人查探。哪怕手段不如前者,知道得不多,依掌握的线索推测,总晓得此事同城内吴姓脱不开干系。 从司马曜兴奋的神态,司马道子看出几分端倪,却又不敢轻易相信。 须知元帝当初过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吴姓高门气焰,最终在建康站稳脚跟。现如今,司马曜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寻求吴姓支持? “阿兄,你可知流言是吴姓高门所为?” “知道。” “那……” “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事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司马曜的笑容渐渐变冷,又端起羽觞,冷笑着送到嘴边。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瞬间像燃烧一般。 “阿兄,你有意招揽吴姓?”司马道子终于问出口。 “是又如何?”司马曜放下羽觞,觞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兄,你这是与虎谋皮!”司马道子大声道。他真相撬开司马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招揽吴姓,亏他能想得出来! “与虎谋皮?”司马曜又笑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司马道子张张嘴,望见司马曜的神情,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弟人在临海,整日逍遥自在,过得顺心遂意。我困坐台城,内要敬奉囚困亲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强装笑脸,老老实实的做个傀儡。” 说到这里,司马曜彻底爆发。 “你可晓得,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礼,满朝上下都在看笑话!” “到如今,连大婚都要由人摆布!” “你知我的妻子是谁?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着,尚要唤我一声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 说到这里,司马曜双眼通红,五官近乎扭曲。 “阿弟,你说,你来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阿兄,你招揽吴姓,未必能达成所愿。” 司马道子声音微哑,看了看左右,确定宦者和宫婢早被遣出门外,殿中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是继续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阿兄想做个傀儡都不可能。” 高门士族表面风光霁月,真下了狠心,绝不会有半点手软! 司马曜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摇头。 司马道子劝了又劝,见对方压根不听,难免有几分泄气。 “阿弟,我记得你上次离开建康,曾同我商议,欲将幽州纳入掌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司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马道子愣在当场,思量片刻,立刻觉得不对。 “阿兄!”声音瞬间提高,又马上压制下去。司马道子表情中打带着惊慌,指尖都开始颤抖,“阿兄,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司马曜笑容扭曲,隐约现出几分狰狞,“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给南康那老妇送去书信,‘请’她往建康观礼。” “阿兄!”司马道子猛地站起身。 他不能继续听下去,他得离开,必须离开! 他不想陪着司马曜一起死! “坐下!”司马曜声音冰冷,“阿弟,你既然开口问,为兄总要解释清楚。” 司马道子脸色煞白,愣愣的看着司马曜,仿佛不认识他。 “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许久,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带出台城。” “父皇病重之时,新安几次入宫,那之后,金印就不见踪影!” “她不回封地,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仪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 司马曜并不蠢笨,事实上,他的确有几分聪明。 登基这些时日,他想过多种可能,更找来服侍司马昱的宦者询问,逐渐掌握线索,矛头直指司马道福。 可惜后者奔丧后就离开建康,连姑孰都没去,直接移居盱眙。 想要动她,完全不可能。 司马曜打算借大婚将南康和新安引来建康。 桓容同行更好,不来也没关系。 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届时,逼他辞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个人质,将桓氏交给桓冲或桓豁,后者总该记住他这份“恩情”。 如果桓容不顾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声! “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司马道子干巴巴道。 听完司马曜的计划,他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异想天开! 当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吗? “如何看我?”司马曜哈哈大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 司马道子愣在当场。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劝司马曜打消这个会将晋室拖向深渊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来见司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司马曜疯了,全然疯了。 妄图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对付手掌兵权的桓容,简直是可笑到极点! 他难道没有想过,事情不成,他退位不说,晋室的颜面都将被踩进泥里。 到了那时,若有人举兵造反,天下人未必会斥其不义,反而会拍手称快。连王谢士族都未必会站到晋室一边。 司马曜招揽吴姓士族,放任其传播流言,实是犯了大忌!被别人挖墙角和自己挥锹斩断根基,完全就是两码事! 想到这里,司马曜道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从最开始就有人张开大网,引司马曜走上死路,而后者浑然不知,还当是自己聪明? 不,不可能! 司马道子连忙摇头。 奈何念头既起,再无法彻底消去,更在脑中生根发芽,直让他全身发冷,恨不能立刻离开台城,奔出建康,远远的跑会封地,再也不回来。 青溪里,周氏宅中,贾秉同周氏家主相对而坐,面前摆设一张棋盘,各执黑白,在棋盘上绞杀。 这局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最终,贾秉以三子胜出。 周氏家主抚须笑道:“贾舍人白龙之智,处自愧不如。” “周公过誉。”贾秉笑道,“事能成多仰仗周公,官家爱行小慧,自作聪明,周公布局精妙,自让其落入瓮中。” 两人说话时,有婢仆来报,东海王离开台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头赶往乌衣巷。 “东海王倒是聪明。”周处笑道,“只不过,事成定居,非其能够撼动。” “周公,秉以为东海王或非此意。” “哦?” “周公也赞他有几分聪明,此时往乌衣巷,是寻条生路亦未可知。” 沉吟片刻,周公颔首,道:“此言有理。” 稍后,贾秉起身告辞。 离开周府之时,抬头望向台城方向,笑意浸入眼底,却莫名带着一丝残酷的味道。 “按照信中所言,明公该到盱眙了吧?”坐在车内,贾秉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十分有规律。 棋子落定,大网已经张开,只能桓容下令,就是彻底收网的那一刻。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 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桓容终于在三月初抵达盱眙。 队伍入城之日,恰逢上巳节,城内极是热闹。 城门前人流穿梭不息,既有出城踏青赏景的郎君和女郎,也有往城中市货的普通百姓和商人。 除汉人外,胡人的面孔夹在其间,都是穿着汉服、说着汉话,有的更能说一口流利的吴地官话。 不看长相只听言谈,和汉人全无分别。 这些人多数在盱眙定居,早已取了汉名,录入白籍。 比起未录籍的胡人,他们有一个相当大的优势,可以在盱眙置地购房,就此定居。 哪怕要交相当高的税,在其他方面也有限制,照样趋之若鹜,捧着金子守在衙门前,只为能在盱眙安家,将一家老小都接进城来。 如果金子都无法做到,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长刀,受召为幽州刺使作战。 对多数胡人来说,这并不困难。甚至比用金子更合心意。 金子终归是一锤子买卖,如果能加入州兵,就有机会获得战功,看看那些最先投靠的羌人,当真是让人羡慕! 无独有偶,随着盱眙、盐渎两地盛名传出,越来越多的汉家流民和胡人涌向幽州。众人一门心思的赶赴盱眙,想要为全家寻条活路,光靠在边界拦截根本拦不住。 比起东晋州郡,正忙于消化氐秦势力的秦氏更加头疼。 对桓容而言,人口当然是多多益善。又不是他开抢,而是自己往幽州跑,旁人想追究也没有理由。 甭管汉人还是胡人,只要不是怀抱异心,幽州一概来者不拒。有异心也没关系,查出来,送到盐场去劳动改造,不出三个月,保证一个比一个老实。 前两年抓到的探子,多数以此类方法处理,效果十分显著。 比起一刀咔嚓掉,多增些劳动力显然更好。 最缺人手时,桓容甚至盼着探子出现,能干活还不要工钱,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既然做了封建大地主,成为万恶的统治阶级,自然要干一行爱一行。 福祉谋归治下百姓,外来的探子和居心叵测之人,甭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投身于幽州的建设事业,为幽州的发展添砖加瓦、发光发热。 不想引来众人注意,桓容下令绕道,不过西城,直接从南城门入城。 典魁许超领命,令两骑飞驰向南,先往城门处送信。 守城的州兵知是桓容归来,立刻拉动绞索,将城门打开。 因是大军驻地,南城门非必要很少开启。百姓和商队出入城池,多选在西城门或是北城门。东城是豪强和官员聚居之所,平常出入多为车辆,也少有外人进入。 桓容命州兵说起五行旗,不吹号角,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城门。 距离远些尚不觉得,看到盱眙城的那一刻,他才体会到何为“归心似箭”。 城门开启时,早有人飞报南康公主。 知晓桓容归来,南康公主特地让人清扫府前,大开正门,等着儿子回府。 队伍入城之后,州兵立即转到营地,待清点军册,核对过战功,便可领取赏赐,与家人团聚。 武车径直赶往刺使府,马蹄声和车轮声混合一起,桓容的心也随之咕咚,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了。 到东晋这几年,他终于有家的感觉。 典魁扬鞭策马,许超拉紧缰绳。 刺使府前,数名健仆在立在石阶下,门房则在阶上翘首张望。见到熟悉的武车,登时面现激动,对身侧的童子吩咐几句,后者点点头,立即转身往后宅送信。 行到府内门前,武车停住, 典魁和许超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桓容弯腰走出,看到熟悉的一切,不禁面露笑容。 “恭迎郎主归府。” 桓温驾鹤西归,桓容成为桓氏家主,健仆的称呼随之更改。他不再是桓氏五郎君,而是当之无愧的郎主。 桓容跃下车辕,步上石阶,脚步飞快,一路穿过前院,径直向东院走去。 中途遇上阿麦,知晓南康公主特地让她来迎,桓容脸上的笑意更盛,不多说,脚下加快速度,穿过两条回廊,已至东院外。 “郎主。” 虎女和熊女立在院中,见到桓容,立刻福身行礼。 “免。” 桓容未做停留,直接踏上木廊,除下长靴,迈步走向内室。 室内的屏风已经移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侧头说话。袁峰正身坐在南康公主下首,腰背挺直,小脸依旧圆润,眉眼间已染上几分少年的刚毅。 桓玄和桓伟还是四头身,一门心思的驱动木马,在特质的木盘上玩对战游戏。两人坚持不要保母帮忙,坚持自己行动。慕容氏坐在两人中间,脸上带笑,早无昔日的尖锐,仅有慈祥和温柔。 脚步声传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抬起头。 未等亲娘说话,桓容抢上前一步,跪地稽首,“儿归来,见过阿母!” “快起来。”南康公主倾身,拍了一下桓容的肩膀,“此行可顺利?” “回阿母,一切都好。” 桓容坚持行完大礼,方才正身坐好。 袁峰和桓伟桓玄上前随礼,随即安静的坐到一边。袁峰面上有几分激动,两个四头身则大眼睛圆睁,看着桓容一眨不眨。 “阿子瘦了。”南康公主看着桓容,表情中带着心疼,“天寒地冻,偏敢在最冷的时候去长安。” 桓容笑了。 “阿母,儿无碍,这一路都有医者随行,还有阿母和阿姨卑下的药材。”说到这里,桓容笑容更深,“这些药材运到北地,作用着实不小。” “我晓得。”南康公主道,“换人了,是不是?” “原来阿母已经知道。”桓容故做苦色,“儿还想聪明一回。” “你啊。” 南康公主摇头失笑,李夫人也是弯起红唇,道:“阿姊,郎君刚回来,有话可稍后再说,让郎君先洗漱休息。” “对。”南康公主道,“虽到三月,天仍有些阴冷。阿子且好生休息,余下可待明日再说。” “阿母,儿不累。”桓容笑道,“回城的路上,我亲手猎得两匹狼,狼皮已经带回来,给阿母和阿姨做褥子垫脚。” “郎君亲手猎得?”李夫人面带惊讶,旋即化为赞许的笑容,“郎君英武。” 听闻此言,袁峰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阿兄。” 桓容转过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似能猜出他的心思,口中道;“阿弟莫急,先习好骑射,莫说是两匹狼,连虎豹亦能猎得。” 袁峰用力点头,心下涌起一阵激动。 “阿兄初次随大军北伐,就于战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峰定勤学兵法,勤练武艺,不负阿兄教导!” “好。”桓容笑着点头,心下却在脸红。 生擒慕容冲固然不假,然而,实在是运气成分居多。外人提起不觉如何,被小孩当面说,还是如此崇拜的目光和语气,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咳嗽两声,桓容扯开话题,命人抬上几只木箱,里面既有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狼皮,也有他从长安带回来的珠宝玉器。 “阿母,这些都是苻坚的私藏。” 桓容取出两匣珍珠,都是龙眼大小。另有三匣彩宝,以及打磨过的碧玺琥珀等,逐一摆开。 初次之外,还有三柄精巧的短刃,刀柄的造型很有特色,图案十分古朴。成--人用并不合适,袁峰刚好趁手。 “这些给阿母和阿姨镶金钗。” 桓容又取出几匣彩宝,道:“阿母和阿姨若是喜欢,大可以丢着玩,听响。” 南康公主当场失笑,李夫人也是晓得花枝乱颤。 慕容氏看到面前的财宝,没想到桓容会记着自己。惊讶之余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心生感叹,开口道:“殿下,郎主如此孝心,世间难得。” 南康公主笑着点头,道:“听响,亏你能想得出来。” “只要阿母高兴,有何不可?”桓容继续道,“等他日打通洗浴商路,我用彩宝和珊瑚为阿母铺地。” “越说越不像话。”南康公主摇头。嘴上这样说,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减。 母子俩说话时,袁峰正拿起短匕,感受到入手的重量,摸索着青铜铸的刀柄,很是爱不释手。 “阿兄,这也是从长安得的?” “对。”桓容转过头,见桓伟和桓玄丢开木马,一边一个,好奇的围着袁峰,又从箱中取出两把匕首。 同样以青铜铸造,这两把却没有开刃,比起袁峰手中的,更像是彻彻底底的玩具。 用匕首当玩具,后世或许无法想象,但在现下,尤其是胡人部落之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谢郎主。” 慕容氏代桓玄和桓伟谢过。 两个四头身扑扇几下大眼睛,同时道:“谢阿兄。” 话落,又是同时扑向前,一人抱住桓容一条腿。 桓容低头看看,又转头看向亲娘,南康公主朝着他摆摆手,意思是自己看着办。 无奈,桓容抱起桓伟,桓玄瘪嘴,正要开口,被袁峰从背后拍了一下。 少年的声音清脆,语气却很严肃:“礼仪规矩都忘了?阿兄旅途疲惫,刚刚归家,不许闹!敢让阿兄烦心,两日不许骑小马!” 这个“威胁”格外有效,桓玄立刻坐好,桓伟也不再缠着桓容。 看着威严的小少年和老实的四头身,桓容莫名想起远在江州的桓嗣。说不得,阿峰和恭祖兄会很有共同语言。 知晓桓容必定有话要同南康公主私下手,慕容氏主动起身,顺便将桓玄和桓伟也带了下去。 随后,袁峰正身行礼,言要练习骑射,随之起身离开。 李夫人笑着说,桓容今日归来,需得设宴接风,当要精心准备。 “事情交给我,阿姊同郎君说话便是。” 话落,李夫人离开内室,一阵香风远去。 待只剩下母子两人,桓容饮一口茶汤,滋润过喉咙,道出从长安得青铜鼎,并与秦氏达成契约,他日分管姑臧。 “青铜鼎?”南康公主面色微变,沉声道,“这实还有谁知道?” “钟舍人和两名司马。”桓容正色道,“阿母放心,不会为外人知晓。” “那就好。”南康公主长出一口气,“此事非同小可,万要谨慎。” “诺!” “元月官家元服,建康就有一场热闹。如今王文度病重,太原王氏恐会有一场动-荡。建康流言纷纷,局势不稳,你叔父又要让出扬州牧,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都要搅进去。” “阿母,叔父既生此意,必是深思熟虑。”桓容正色道。 “我知道。”南康公主点点头,“只不过,这些高门树大根深,非轻易可以撼动。晋室这些年是如何?他日……你怕也要为难。” 话中未尽之意,是在提点桓容,如果他站到司马士的位置,坐上皇位,同样要面对王谢士族。到时,双方的合作定将不存,甚至会直接成为敌人。 “阿母的忧心,儿早已想过。世事无绝对,无论多难解的谜题,总能想出答案。” “怎么说?”南康公主面露疑惑。 桓容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拿起竹筷,夹起一块炸糕,从中一分为二,放到漆盘一侧。随后,夹起两块炸糕,放到另一侧。 南康公主深锁眉心,片刻恍然。 “阿母,如果仅是一块炸糕,数人要分,必当为分配不均起争执。如果将炸糕增至于两块甚至更多,每人能分到的不是一小块,而是一大块乃至更多,争执固然会有,却不会伤及根本。” “人心不足。” “我知。”桓容笑道,“想要得到好处,必要付出一定代价。” 地盘有限,为巩固和扩大自身利益,争执不可避免。若是将地盘扩大呢? 中原、西域乃至极西之地,都是能化解矛盾的钥匙。 以上不够,还可以向南拜访天竺,向西走访吐谷浑。再吃不饱,那就扬帆出海,去寻找新大陆。 人心不足,但是,现下不比后世,战争是为常态,且东晋的地盘实在不大,有足够的空间扩张。 一旦尝到其中的利益,就像尝到血腥味的鲨鱼,永远不可能掉头吃素。 这么做有一定风险,但是,桓容不想司马氏,他手中掌握着绝对,握有东、西商路,耕更重要的是,握着新技术! 计划尚且粗浅,需得进一步完善。但他已有初步计划,将王谢士族拉向西域,让他们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别再整日清谈,由老庄转向韩非,由风雅转向铁血,由胡人眼中孱弱的羔羊转为凶狠的捕食者,就是即将的迈出的第一步。 有了新的目标,让众人转移开目光,桓容就有余力慢慢抓牢权柄。至于邻居是不是被祸害,自己会不会被后世斥为残暴,他全不在乎。 220.第二百二十章 见桓容心中早有计较,南康公主转开话题,未再言建康士族,而是提起司马曜送来的书信。 “官家选定六月大婚。”南康公主眉心微拧,沉声道,“元服之前就送来书信,邀我前去观礼。吉日定下后又送来一封。” 司马曜现下仍是晋室天子,两封亲笔送往须臾,就为请南康公主往建康。 去不去,实质上关碍不大。 但是,如果坚持不去,轻易扫落天子颜面,难免会予人话柄。 “阿子,你以为如何?” “阿母,此事我早有耳闻。” 桓容想了想,干脆将贾秉的谋划简单说明。见南康公主面露惊诧,似想起什么,神情陡然一变,不由得顿了一下。 “阿母?” “日前,兴郡周氏遣人来盱眙,提及联姻之事。”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这事来得突然,之前我有几分奇怪,如今看来,倒是合情合理。” “联姻?”惊讶的变成桓容。 “不是你。”南康公主看了桓容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是虎儿。” “阿兄?”桓容思量片刻,面露恍然。 仔细想想,桓祎比他年长,至今尚未成家。周氏想要联姻,的确不值得奇怪。 之前因有痴愚之名,加上不为桓大司马所喜,桓祎自然不会被众人看在眼里。如今身为盐渎县令,手下掌控数艘海船,论实力,比一郡太守不遑多让,甚至超出许多。 桓容同桓祎情谊颇深,同父兄弟中,只有桓祎在他的辖地中出任官职,深得他的信任。 如王、谢等顶级高门不会轻易动心,但对周氏这样的吴姓,以及中等品位的侨姓来说,桓祎的确是不错的联姻对象。 桓容至今未透出娶妻之意,桓祎则不然。 南康公主稍微透出些口风,有意者自然会主动上门。 原本,南康公主想在侨姓和桓氏姻亲中挑选,实在没料想,兴郡周氏竟主动派出人来,透出家族联姻之意。 别看周氏被侨姓排挤,在朝堂不断边缘化,前数五十年,绝对是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强,动辄给司马睿和王导脸色看。 如今貌似没落,实则根基稳固。 周处参与贾秉的计划,即是心下看好桓容。但他没有提出与桓容结亲,而是想与桓祎联姻,同样是谨慎之举。 一来,这样不会过于引人注意,能暂时避开世人猜疑;二来,日后桓容失败,仅是一个旁支姻亲,自然没有太大干系。 不能说周氏没有诚意,一切都在算计。 只能说这是世间规则,也是吴姓被打压之后总结出的经验。押注可以,却不能不顾一切。必要时当明哲保身,避免整个家族落入险地。 “阿母,这事可曾告知阿兄?”桓容问道。 “日前已送去消息。”南康公主点头。 “阿兄是什么意思,可有意周氏女郎?” “事情只是提了一下,我尚未当面见过周氏女郎,何言其他?”南康公主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既是娶妻,总要双方都顺心才好。模样尚在其次,关键是性格教养。要是像你几个庶兄,是嫌日子不够闹心?” 桓容眨眨眼,按照亲娘的话,阿兄可以当面见? 南康公主看他的目光愈发奇怪,这可是常理。 “我以为……”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没想到时下风俗竟是这样。 南康公主作势瞪他一眼,儿子聪明归聪明,大事不差,怎么总在小事上犯糊涂? “既然是结两姓之好,凡事都要仔细衡量,不能成亲之前样子都不晓得,那样岂不是成了笑话。”南康公主看着桓容,见儿子耳朵发红,不免有几分好笑。 “当然,也有未见面就定亲的,但在婚前必会有一番安排,至少让两人见上一面。实在不成,好歹会有幅画像。” 亲事定下不能更改,但要做到心中有数。 不然的话,女郎所托非人,悲苦一生;或是娶到个贾南风之类的媳妇,带累子孙,两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如果实在不合适,在不损害家族的前提下,亦能想法仳离。 所谓门当户对,就是彼此实力相当。只要女郎没犯大错,且家族势力没有衰败,无故休妻完全不可能。 谁敢这么做,绝对会千夫所指。 士族子弟享受家族荣耀,必定要承担相当责任。无论女郎还是郎君,全都是一样。 听南康公主讲完,桓容对魏晋风俗又有了新的了解。 “阿母,阿兄这事,您看该如何?” “六月官家大婚,我去建康观礼,正好当面见一见。”南康公主笑道。见桓容张口欲言,当下止住他,“之前不知阿子谋划,建康可去可不去。如今知道,自然要走上一遭。” “阿母,儿之意,阿母留在盱眙,儿亲往长安。” 无论如何,桓容不希望南康公主涉险。 将计划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南康公主安心留在幽州,他亲自往建康,完成整个计划。 “不可。”南康公主摇摇头,正色道,“如我不去,官家未必会真的孤注一掷。别看他现下有疯癫之兆,却非真的彻底糊涂。如被发现端倪,之前种种都将功亏一篑。” “阿母……” “我既出此言,断无更改之理。”南康公主再次拦住桓容的话,“何况我想过,以阿子的手段,定不会让为母落入险地。” 桓容张开嘴,想要出声再劝,恰遇一阵香风飘来,李夫人笑盈盈的走进内室,口中道:“宴已齐备,请阿姊和郎君移步。” 话落,目光扫过母子俩,奇怪道:“郎君为何这般样子?” “我决定去建康。”南康公主开口,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 李夫人表情未变,笑容未减分毫,反而变得愈发娇媚,长睫微掀,红唇饱满,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声音一如往昔,轻柔醉人,出口的话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从头顶冷到脚底。 “妾还当是什么事,郎君尽管放心,阿姊身边有我。但凡有人敢起心思,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明知话中指的是谁,桓容还是激灵灵打个寒颤。 “好了,反正还有三月,可以仔细安排。”南康公主轻轻拊掌,道,“厨下有羔羊,阿妹可让厨夫准备?” “阿姊放心,郎君爱吃什么,妾都记着呐。” 美人展颜,娇俏妩媚,令百花失色。 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桓容随南康公主起身,走到廊下时,恰好遇上换过一身衣服的袁峰和两头四头身。 “殿下,阿兄。” 袁峰正身揖礼,桓伟和桓玄有样学样。然而,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当年袁峰的水准。桓伟更是一个踉跄,直接滚到桓容怀里。 看看身前的圆球,桓容想都没想,直接弯腰捞了起来。 对上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胖乎乎的脸蛋,手指不由得有些发痒。 看起来很好捏啊…… “阿兄。” 桓玄走到桓容身边,表情很有几分委屈。 桓使君当下明白,身为兄长,不好厚此薄彼,可让他抱起两个,委实有些困难。但见四头身委屈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咬咬牙,弯腰将圆球一捞……没捞起来,自己差点闪腰。 桓容满脸尴尬,南康公主当场失笑,道:“快放下,他们今年长了不少,你这身板抱不起来。” 桓容:“……” 好在桓伟懂事,主动要求桓容放下自己。 “阿兄抱阿弟。” 四头身很有兄弟爱,让出兄长的怀抱。桓玄渴望的看向桓容,被抱起之后,立刻搂住桓容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桓容尽量腾出一只手,抚过桓伟的发顶,道:“待明日,我带你和阿宝去坊市。你不是一直想要新的木马,正好去选。” “谢阿兄!” 桓玄抬起头,小声道:“阿兄,我也想要。” “好。”桓容笑着点头,将桓玄放到地上,道,“一人一匹。” 桓伟和桓玄满脸兴奋,小哥俩凑到一起,低声讨论,很快定下,桓伟要能飞跑的,桓玄则要门后拉有木车的。 “加上之前那匹,正好可以做战车。” 两人说得忘我,全然忘记对“兄长怀抱”的眷恋。 桓容无语望天。 他该高兴四头身注意力转移够快,还是为额自己比不上匹木马黯然神伤? 再看看兴奋的小哥俩,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因是家宴,在场没有外人,李夫人和慕容氏都能列席,且榻前无需设置屏风。 新鲜的时蔬和喷想的炙肉逐一呈上。 考虑到桓容的口味,并未有肉糜,而是将羊肉剁碎,加入调料捏成丸子,入锅炸透,送到席间。 炸丸子用的是豆油,同样是盐渎出产。 之前世人多用荤油和芝麻油,豆油的出现,着实引来不小的惊诧,同样的,也为桓容开启出一条新的财路。 黄豆的种植早有历史,豆腐也已经出现,但仅在士族的餐桌上得见,庶人百姓很少还不知道,所谓的豆腐究竟是什么东西。 豆油的出现和桓容没有半点干洗,而是厨夫和工坊中的匠人一同努力。 起初,榨出的油量极少,并不能让人满意。随着工艺不断提升,榨出的油量维持在一定水平,石劭对比粮价定出油价,试着售卖两日,很快变得供不应求。 丸子经过调味,表面酥脆,内里包裹着肉质,竟有几分弹牙。 吃下一个,桓容不禁满足的眯起眼。 油炸食品不建康,但也要分情况。现下这个年月,和人说油炸的东西吃多了不好,估计会被人当做疯子看待。 家宴之后,桓容先送南康公主回东院,母子两闲叙两句,方才返回正院。 经过廊下时,望见明月当空,繁星璀璨,不由得停下脚步。仰视夜空许久,感受着微凉的晚风,思及远在北地的大军,喃喃道:“不晓得阿兄是否已到陇西。” 想到陇西,不免思及西域上路,想到西域商路,自然会想到长安。 思及长安,不期然,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脑海。 桓容闭上双眼,双臂拢在深浅,神情间闪过一抹复杂。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衣摆微动,长袖轻鼓。 双眼睁开,漆黑的双眸因已是平静无波。心动、怅然、迷茫,再寻不出半点端倪。留下只有坚毅,立足于乱世,问鼎中原的决心。 宁康三年,三月底 经过两场恶战,晋军终于打下陇西。 盘踞城中的氐兵极是凶悍,城破依旧死战。陇西太守更是宁死不降,见败局无法挽回,竟令人在城内放火,大肆杀戮未能逃出去的百姓。 待晋军攻入城池,熄灭大火,见到满目疮痍,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断壁残垣间,尽数是烧焦的尸体。太守府和昔日豪强的家宅,尽数荡为寒烟。 陇西太守的尸体被寻到,桓石虔下令,将其丢出城外,不立坟冢。 “尽速清理城内。”谢玄建议道,“以此惨景,城内百姓七成未能逃出。城中房舍尽数分会,想要挡住残兵反扑,必要重建城墙和箭楼。” 桓石虔采纳谢玄的提议,分出五百兵力,专门伐木运石,将城墙的缺口补上,并派人往四下村落搜寻,征召留在乡间的壮丁和妇人。 “每日一顿膳食,城墙造好后另有工钱。” “陇西既下,下一步就是武始。依淮南郡公信中所言,大军无需着急悲伤,可在陇西盘桓数日,待秦氏-进-入雍州,逐走什翼犍,再行进攻。” “不能多等。”桓石虔摇摇头,道,“秦氏与幽州有盟,但情况瞬息万变,难保不会生出他意。我等当尽速耐下武始,西行河州,赶至姑臧。” “虽言共管,总也有先来后到。”对于桓石虔所言,谢玄十分赞同,“欲在西域占据优势,不被秦氏压制,必须先其一步进入姑臧!” 王献之思量片刻,没有反对。 “陇西要派人留守。”桓石虔继续道,“氐贼下了狠手,城中豪强尽被屠戮。想要守住此地,怕要从他郡调派人手。” “如将军营运,可从汉中调人。”杨广出言道,“梓潼太守周飏性情刚正,为人素有谋略,且于造城和守城都颇有见地。” “周飏?”王献之和谢玄互看一眼,同时看向阳光,“兴郡周氏?” “确是。”杨广不以为意。 侨姓和吴姓之间的纠葛,他全不感兴趣。他目前只在意能不能守住陇西,完成桓容制定的计划。 杨广身上的缺点不少,尤其是好大喜功、莽撞冒进,曾让他吃了大亏。但是,他这样的性格,一旦对某人心悦诚服,必定会全力追随。 现如今,武始近在咫尺,他不想也不愿被陇西之事耽搁。 周飏是最好的人选,至于他的侨姓还是吴姓,此时并不重要。面对外敌,他们都是汉人! 经过一番斟酌,桓石虔最终拍板,大军在陇西休整,期间派人飞报汉中,请杨亮调周飏北上,接掌造城和郡中事务。 “无需等周太守来到,只要汉中送来回信,我等即可拔营。” 氐贼被打散,一时半刻没胆子掉头。桓石虔决定留下一支州兵守城,接应北上的周飏。余下则直扑武始,争取在五月前打下该城。 与此同时,秦璟率八千骑兵挥师向西,一路旌旗蔽日,马蹄隆隆。 未接战,贼寇已然胆怯。 大军从长安出发,所向披靡。过新平,下安定,扫陇东,将残敌杀得狼奔豕突、心惊胆丧。 发展到后来,听到秦氏的号角声,看到玄色的甲胄、银色的长-枪,氐兵本能的撒丫子就跑,根本不敢接战。更不用提什翼犍的队伍,更是闻风就跑,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晋兵自陇西出发,逼近武始时,秦璟已拿下雍州全境。继续向西,奔赴河州时,寻河流取水时,竟与什翼犍的军队正好当面。 双方遭遇,秦氏骑兵满脸兴奋,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回总算是逮住,休想再跑! 什翼犍所部却是僵在当场,从代王到麾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兜兜转转几个来回,不想还是被追上,这下彻底完蛋了。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 河边遭遇太过突然,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 不过,秦璟所部从上到下都是双眼发亮,就差发出几声狼嚎,用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拓跋鲜卑则是如丧考妣,恨不能肋生双翅,越过泾水,将敌人远远甩开。 时间仓促,什翼犍来不及从容布置,只得下令所部立即上马,拼尽全力迎战。 “秦氏不会放过我们!”什翼犍大声道,压根不在乎被敌人听到,“如果只顾逃跑,十成是死路一条!拿起你们的长刀,拼杀出一条生路!” “死战!” 骑兵交锋,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什翼犍一马当先,所部鲜卑在他身后聚拢,马蹄声由慢至快,最后如雷鸣一般,直向前方扑去。 号角声响彻平原,秦璟倒拖长-枪,近万秦氏骑兵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犹如三支利箭,瞬间离弦,狠狠扎向飞扑而来的敌人。 奔雷声中,战马猛烈-撞-到一起,刀戈相击,带起一阵阵金铁交鸣。 战马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血雨飞溅,仅是一次冲锋,战场上就留下了百余尸体。 落马的骑兵纵然未死,也会被飞驰的战马踏碎骨头,在满目尘土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三股利箭冲过黑色的洪流,将什翼犍所部彻底冲开,来不及合拢,就被分割成数段,只能调转马头各自为战。 噍—— 苍鹰自半空掠过,猛然间俯冲,利爪凶狠抓下。 一名拓跋鲜卑骑兵耳闻风声,下一刻发出惨叫,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 噍—— 苍鹰一击得手,发出高亢的鸣叫。 秦璟猛地拉住缰绳,战马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河面刮起一阵冷风,擦过玄色的战甲,鼓起染血的斗篷。 长-枪前指,就是攻击的讯号。 “嗷呜——” 秦氏骑兵仿佛捕猎的狼群,凶狠的目光盯准猎物,舔过微干的嘴唇,亮出锋利的獠牙,向猎物不断逼近,直至将目标彻底杀死,没有半点仁慈。 “杀!” 马蹄声再起,战马直冲在前,玄色的身影仿佛同战马融为一体。每次枪锋扫过,都会带起一阵血雨,将一条条生命送入地狱。 河边的战场上,泥土很快被鲜血浸染。 赤-色花朵不断绽放,血水顺着边缘流淌,渐渐汇成小溪,流入河中。 倒下的骑兵越来越多,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冲锋,河水颜色渐深,最终竟成一片浓稠的暗红。 眼见秦璟冲杀而来,身边的部曲接连倒下,连心腹大将都招架不住,被一枪-刺-穿肩膀,从马背掀落,什翼犍狠狠咬牙,握紧长矛,越过护在身周的部曲,就要正面迎上前去。 反正逃不出去,不如死得痛快些! “大王不可!” 部曲立即冲上前,将什翼犍牢牢挡在身后。 “大王,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仆等战死,只要大王活着,拓跋部就有再起之日!如果大王不在,咱们这一支就要彻底绝灭!” 部曲顾不得尊卑,横刀挡在什翼犍马前,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数骑上前,强行取走什翼犍身上的披风和头盔。 部曲戴上头盔,系紧披风,握紧黑色的长矛,道:“大王,快走!” 说话间,部曲调转马头,夹紧马腹,前冲一段距离,高声喊道:“什翼犍在此,贼子可敢应战?!” 见此一幕,什翼犍目龇皆烈,但被部曲牢牢挡住,始终无法前冲。 “大王,北侧有缺口,仆等护你冲杀出去!” 看着同秦璟战在一处的部曲,什翼犍牙根咬断,双目泛起红丝,终于一拉缰绳,口中道:“走!” 战场过于混乱,不会有人想到,什翼犍竟会抛下三千骑兵,只带着十余骑奔逃。 部曲扮作他,未能挡住两个回合,就被长-枪-穿胸而过,直接挑在半空。 “什翼犍?”秦璟没见过什翼犍,但看部曲的样子,下意识觉得不对。 部曲咧开嘴,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咳嗽两声,当场气绝。 染虎策马行来,一把扯开部曲的皮甲,看到他肩头的图腾,道:“将军,他不是什翼犍!” 什翼犍是拓跋部首领,肩上的图腾和部众不同。从图腾来看,这人九成是个家将部曲。 “将军,可要……” 染虎话没说完,秦璟已将部曲甩飞出去。 未干的鲜血在半空洒落,一名拓跋鲜卑竟被尸身砸飞,当场落马,发出一声惨叫。 目睹此景,感受包裹在秦璟周身的煞气,染虎等人下意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头皮发麻,颈后汗毛直竖。 “什翼犍已死。”秦璟冷声道,再次策马上前,将部曲的尸身挑起,道,“传令下去,以鲜卑语高喝‘什翼犍已死,下马跪地者不杀’。” “诺!”染虎等当场抱拳,不敢有半点迟疑,策马奔驰向两翼,传达秦璟的命令。 “什翼犍已死,下马跪地者不杀!” 刀枪声依旧不绝,部分鲜卑骑兵决意死战到底。 余下则抬头眺望,看到被秦璟挑在枪上的尸身,认出熟悉的头盔和披风,不由得面露惊恐。再看包围在四周的秦氏骑兵,瞬间失去战意,干脆的翻身下马,跪在了地上。 有一就有十,有十即有百。 出现带头的,战场上的拓跋鲜卑接线下马,数量多达千人。 秦氏骑兵越过他们,冲向决意死战的一股骑兵,以数倍的力量进行绞杀。很快,刀戈声变得微弱,飘过鼻端的尽是血腥,令人毛骨悚然。 战斗结束之后,投降的鲜卑骑兵被收缴兵器和战马,集中看管起来。 秦璟策马走到河边,随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抬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 “将军,派出的人回报,方圆数里未见什翼犍踪影。”夏侯岩策马上前,道,“属下请领兵往北。” 秦璟没出声,看过苍鹰带来的短信,将绢布收入怀中,抚过苍鹰背羽,目光微沉,表情中却窥不出半点心思。 “不用去追。”秦璟道,“什翼犍已经死了。” 夏侯岩抬起头,面露不解。 死的分明是个不去,并非什翼犍。 秦璟转过头,任由苍鹰抓在肩上,重新提起长-枪,“失去三千骑兵,又无法逃回姑臧,无异于丧家之犬。北地柔然、铁弗向来同其不和,无钱无粮无兵,不会轻易收留。” 也就是说,什翼犍逃出战场,并非真正逃出生天。 失去手下最精锐的立领,又被截住回姑臧的路,只能一路向北。在前面等着他的,绝非美酒佳肴,也不是昔日老友,而是曾经刀兵相见的敌对部落! 侥幸不死,也不会有再入中原的本钱。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口气逃入草原深处,集合起散落的部众,做个仰他人鼻息的小部落首领。 “尽速打扫战场,休整半日,发兵河州!” “诺!” 夏侯岩立即调转马头,传达秦璟命令。 骑兵的动作立即加快,同袍的尸身收敛好,挖坑掩埋。什翼犍所部尽数堆在一起,直接放火焚烧。 河中的血色依旧浓郁,仿佛自地狱流淌而来。 秦璟策马立于河边,眺望河州方向,眸光冰冷,决心已定。 “将军……”染虎策马靠近,被突然张开双翼的苍鹰吓了一跳。 看到转过头的秦璟,再看立在他肩上的苍鹰,染虎用力握紧缰绳,勉强抑制住从脚底蹿升的寒意。 “何事?” “仆等向西探路,发现两座村庄。村中人尽数被屠,想必是什翼犍所为。” “清点战俘。”秦璟冷声道,“派一队骑兵押回长安,交给二兄处置。” “诺!” 桓石虔计划先一步进入姑孰,士卒日夜兼程,向河州进发。秦璟同样欲下姑臧,战场清理完毕,命麾下休整半日,写成两封书信,分别送往西河长安,请秦策任命雍州刺使,提醒秦玚关注南地消息。 放飞苍鹰,旋即命人吹响号角。骑兵汇城一股洪流,飞驰过雍州,直扑金城郡。 与此同时,秦策于西河下令,由秦玚暂驻长安,召集民壮重塑城墙。有文武以为不妥,纵然不能马上移都,也该由大公子镇守长安,而非二公子。 秦策没有盛怒,只道秦玖病重,不能带兵视事,需在西河静养。 “此事已定,无需再议。” 秦策一锤定音,态度一场坚决,分明是在告诉文武左右,这事没得商量。谁敢揪住不放,后果自负。 想到阴氏的遭遇,联秦玖先被夺兵权,又被召回西河,回来后一直未曾公开露面,众人不由神情微变,看向为秦玖出言之人,本能的移开些距离。 之前还以为将大公子召回西河是另有打算,如今来看,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要立世子,亲王不会下如此决断。唯一的解释,大公子犯了大错,已被亲王舍弃。今后最好的下场,就是在西河做一个闲王。若是不好…… 众人不敢继续想,控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个再提起秦玖。 秦策坐于上首,满室情形尽收眼底。双眼微眯,顺势提起出任各州刺使的人选,气氛这才由冷转热,不再如寒冬腊月一般。 议事结束,秦策放下他事,不许健仆跟随,独自前往后宅。 近段时日,刘夫人染上风寒,吃了几副药也未见好转。刘媵日夜守在榻前,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熬药送服,眼下也挂上了青黑。 秦珍和秦珏想服侍榻前,却被刘夫人撵走。 “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就好了,莫要借口不习兵法舆图。” 秦珍秦珏求助刘媵,后者只是摇头,对二人道:“有我在,郎君尽管放心。” 到头来,两人也没能留在榻前,只能依照嫡母的吩咐,尽全力学习,不让授课的夏侯将军挑出半点差错。 秦策走到门边,恰好听到秦珍在讲今日所学。 “阿母,儿已能绘制舆图。” 秦珍开始飙变声,昔日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 在他说话时,秦珏不时插上两句,引来刘夫人欣慰的夸赞,间或又伴着几声咳嗽。 听了一会,秦策推门而入。 婢仆被他拦住,之前未能通报。此时俯身站在廊下,面色微有些发白。 刘夫人撑起身,道:“夫主怎么这时候过来?” “担心细君,无心处理政事。”秦策走到榻便,拦着刘夫人的脸色,扫一眼起身行礼的秦珍和秦玦,皱眉道,“阿嵁呢?” 刘夫人摇摇头,叹息一声,笑道:“夫主难得过来,正好同我说说话。” 刘媵站起身,先为刘夫人奉上汤药,精心侍奉。随后向秦策行礼,带着秦珍和秦玦一起退出内室。 待房门合拢,秦策抚过刘夫人的脸颊,心情再无法维持平静,“细君,怎么病得如此?医者的药不管用,我让人往南地求药。” “夫主,这是老毛病了,不定时总会犯上一回。”刘夫人咳嗽两声,双唇发白,几乎没了血色,“阿峥产生那年落下的,不是什么大病,熬一熬总能过去。” 秦策收回手,攥紧双拳,虎目一瞬不瞬的看着刘夫人,旋即坐到榻上,将刘夫人揽入怀中,沙哑道:“细君,你我相伴几十年,一定要好起来,莫要……” “夫主,妾说过,无碍的。”刘夫人笑了,纵然面色苍白,仍难掩眉眼间的明艳,“妾说过会好,一定会好,夫人主难道不信妾?” “我信。”秦策收紧手臂,闭上双眼,深深埋入刘夫人的发中,“细君,我不能没有你。” 刘夫人没有出声,抬起头,一下下抚过秦策的手背,良久才道:“夫主的话,妾会记得。” 送走秦珍和秦玦,刘媵没有再往药房,而是转道去了秦玖的院落。 看到紧闭的房门,刘媵面色冰冷,不顾婢仆阻拦,猛地推开房门。 这样的绝动惊掉一地眼球。 秦玖坐在内室,纵然没有饮酒,人却愈发萎靡,见到刘媵,仅是抬了抬眼,连出声的意思都没有。 来之前,刘媵想过许多。见到这样的秦玖,突然间不想再说一个字。 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刘媵忽然转身离去,裙摆漾起微波,长袖带起一阵冷风。 婢仆坐在一侧,见刘媵这个样子,左右看了看,出声提醒道:“夫人,您这个样子终是不妥。如果主母有什么,您可就……” “刘媵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刺向婢仆,直将后者逼得咽回后半截话语,额头冒出冷汗,才缓缓道,“阿喜,你伺候我这些年,我一直信任你。不要让我失望。” 婢仆头垂得更低,口中道:“奴不敢!” “借助,阿姊在,我便在。没有阿姊就没有我!不要再让我听到今天这样的话。” “诺!” 婢仆唯唯应诺,脸色煞白。 回到桂院,刘媵没让她入内室伺候,而是命她跪在廊下。随后派人往动员,寻来专门惩治犯错婢仆的阿晓。 “我将人交给你。”看着身高惊人,身手不下于男子的阿晓,刘媵正色道,“仔细审一审,顺便再查一查后院。我要照顾阿姊,没时间处理这些糟心事,莫要让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胡乱蹦跶。” “诺!” 阿晓应诺,让同来的仆妇拉起阿喜,堵住嘴,直接送入刑房。 刘媵坐在内室,视线落在另一名婢仆身上,道:“阿果,可知阿喜犯了何必错?” “回夫人,她起了异心,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明白就好。”刘媵翻过手背,看着未染蔻丹的指甲,“前车之鉴,吩咐下去,让院里的人都好好记着。” “诺。” 宁康三年,四月 秦璟和桓石虔先后率兵攻如河州。 两支军队势如破竹,守军抵挡不住,纷纷弃城溃逃。 因军粮尚未运到,桓石虔同谢玄等商议,暂时驻军湟河郡,等补给送到再攻大夏。 秦璟没有这个顾虑,沿途打下郡县,劫掠拓跋鲜卑和氐兵残部,加上从长安运来的粮草,助大军一路打到广武郡,同姑臧近在咫尺。 入城之后,秦璟又接到西河来信。看过信中内容,提笔写成一封短信,不是回给西河,而是送往幽州。 彼时,桓容正忙着布局建康,飞送建康和姑孰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鹁鸽累得都瘦了一圈,每次见到桓容,都要挺挺胸脯,展示一下苗条的身段,顺便委屈的叫两声。 桓容也是无奈。 比起快马,自然是飞鸽更快,且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作为补偿,每次鹁鸽往返,都会备上整盘鲜肉和谷子,确保这些小家伙不会再掉分量。 刚刚放飞一只鹁鸽,头顶忽然罩下一团一样。看到熟悉的苍鹰,桓容忙翻过衣袖,缠绕几层殿主前臂。 苍鹰没有落下,而是径直冲到屋内,落到木架上。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伸出左腿。 如果猛禽也有表情,此时此刻,苍鹰肯定再表示:本鹰又长个头,很是雄壮威武,你八成接不住。 桓使君忍了几忍,才没薅一把鹰羽。 解下苍鹰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绢布,看到短短几行内容,不由得愣了一下。 “要借医者良药?” 222.第二百二十二章 对桓容而言,良药可以给,人却是不行。 他相信秦璟言出必行,肯定会信守承诺,不会将人扣下。但是,秦氏其他人则是未必。 迄今为止,他仅同秦璟几个兄弟当面,对秦策只是耳闻,如果将医者送去西河,难免会有肉包子打狗的担忧。 这个比喻不好听,却相当实在。 在乱世之中,医术高超的大夫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开口婉拒? 桓容摇摇头。 仔细衡量一番,桓容回身取来绢布,提笔写成一封回信,转向正大口吞吃鲜肉的苍鹰。 “阿黑。”桓容走到木架前,折叠起绢布,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噍!”苍鹰吞下最后一条鲜肉,满足的蓬松胸羽,习惯的蹭了蹭桓容的手背,随后振动双翼,飞出内室。 桓容跟到廊下,见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同归来的鹁鸽擦身而过,很快向北飞去。 不到数息,矫健的身影已化作黑点,眨眼消失在云端。 鹁鸽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落在桓容肩上,叫声中带着不满和委屈。 “好了。”桓容笑着侧头,点了点鹁鸽的小脑袋,取下挂在鹁鸽颈上的书信,道,“鲜肉备好了,去吃吧。” 鹁鸽似能听懂人言,又叫两声,飞离桓容肩头,顺着窗口冲入内室。 片刻不到,身后就传来鹁鸽兴奋的叫声。 桓容摇摇头,展开绢布细看。 王文度病情加重,太原王氏闭门谢客;郗方回调动北府军,刘牢之率两千步骑进驻广陵郡;王氏入宫,惹司马曜大怒。 王坦之病了将近半年,期间太原王氏遍寻良医,始终没有太大气色。如今有这个结果,并不显得奇怪。 郗愔调动北府军,这是值得推敲。 广陵郡? 桓容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内室,取出舆图,在榻上铺开,目光在京口、广陵和姑孰三地逡巡,眉心渐渐皱出川字。 此举何为? 广陵隶属青州,属郗愔辖下。调动北府军驻守,看起来实属寻常。但往深处想,由不得桓容不提心。 青州、兖两周临近幽州,有两座村庄甚至横跨幽州和兖州。 北府军战斗力强悍,又是由刘牢之率领,如果沿中渎水北上,安置在州境的将兵是否能挡得住? 或许是他想多了,郗愔并不打算真的动手,仅是威慑? 如果是这样,大概要提前动身前往建康,在实行计划之前,和郗愔见上一面。 有郗超之言并不够,他必须当面和郗愔谈一谈。至于广陵郡,也该派人走上一遭。京口处的北府军不用想,但是,刘牢之带出的这两千人,或许能试着挖一挖墙角。 无关厚不厚道,涉及到权力争夺,讲究厚道、仁慈,实属于脑袋进水。 何况,他的目的是结束乱世,统一南北,进一步扩大国朝疆土。能不在内部动刀,还是不要动刀为好。保存中坚力量,北伐西征才是正途。 正思量间,阿黍来报,桓祎自盐渎来,已入南城。 “阿兄来了?”桓容大喜,忙收好舆图,亲往前院相迎。 “阿母可曾知晓?” “回郎主,正是殿下遣人向盐渎送信,召四郎君前来。” “阿母叫阿兄来的?” “是。”阿黍点头。 桓容脚步一顿,想起南康公主说过的联姻之事,顿时恍然。 看起来,这次建康之行,顺便还要解决阿兄的婚事。该说亲娘对他过于信任,还是压根没将司马曜放在心上? 无论是哪一种,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让亲娘失望。 必定从容前去,顺利归来。不适计划中途出现变故,确保无人能伤到亲娘分毫。 心中想着事,桓容脚下丝毫不慢。一路穿过回廊,跨过木桥,越过抱着逐渐的钟琳,不顾钟舍人诧异的目光,扬声道:“我去接阿兄,政务留待明日。” 目送桓使君“绝尘而去”,钟琳无语良久。看看手里的竹简,无奈的摇了摇头。也罢,反正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就明天吧。 不过,四郎君此时归来,是要同往建康? 想到贾秉制定的计划,钟琳神情微肃。当下转过身,抱着竹简去早荀宥。 不提钟舍人如何思量,桓容行到前院,恰好见府门大开,桓祎翻身下马,大步向院中走来。 “阿弟!” 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个头未见长,体格却壮硕不少。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同时下审美大相径庭,却别有一股男子气概,换做后世,绝对的酷帅型男,吸引无数眼球。 不过,酷帅归酷帅,这幅长相去谈联姻,女郎点头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咧咧嘴,桓容迎上前两步,把住桓祎手臂,笑道:“阿兄!” 兄弟俩相见,都有几分激动。 桓祎上下看着桓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想要捶一下桓容的肩膀,又怕手下力气太大,硬生生停在中途,改捶为拍,道:“数月不见,阿弟变化委实不小,我差点不敢认。” “阿兄说笑了。”桓容笑着摇头,见桓祎带回不少车,府内的健仆正在石阶前铺设木板,好奇道,“阿兄带来的都是什么?” “好东西。”桓祎眨眨眼,道,“之前出海,得了几株一人多高的珊瑚,这次都带了回来。还有两车珍珠玳瑁,另外,就是从北边和南边市来的药材和稀奇物件。” “阿兄还去了南边?” “对。”桓祎点点头,道,“遇上当地蛮人,还打了一场。得了两尊金象,有个自称什么行者还是修着的,懂得些汉话,说要随船一起来中原,被我一巴掌拍飞了。” 啥? 桓容愕然转头,拍飞了? “对。”桓祎不觉如何,反而很是得意,“脏兮兮的一身,头上还长虱子,说什么苦行僧,还向船工宣扬什么佛法,我听着就不太对,干脆一巴掌拍飞。” 桓容看着桓祎,嘴巴开合两下,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不提这人身份,只从桓祎的话中琢磨,这次船队跑得够远,八成都到了天竺附近。 “对了。”桓祎似想起什么,笑道,“那个地方出产彩宝和香料,还有黄金。布匹工艺比不上中原,颜色花样倒能入眼。我市回来不少,挑好的带着。等着让人送到坊市收买,如果市买的多,估计会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阿兄要再出海市布?” “当然不是。”桓祎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盐渎有工巧奴和匠人,这些布也就是花样新鲜些,只要销路不错,自己做就是。” 桓容:“……” 好吧,是他不对。 忘记华夏的工艺有多超前,纵然经历两百年战乱,周边的邻居也是望尘莫及。 兄弟俩说话时,已有数量大车被拉入院中,扯掉蒙布,卸下挡板。 桓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珊瑚彩宝,也不是玳瑁香料,而是一对包裹黄金,镶嵌宝石的象牙。从大小长短来看,说是长在猛犸身上都十分可信。 “阿兄,这是从哪得来的?” “这个啊,从蛮人手里换来的。”桓祎见桓容喜欢,笑道,“用了两匹丝绸,一袋白糖和两袋熏肉。” 桓容眨眨眼,再次无语。 不等货物全部卸下,桓祎已命人抬起珊瑚树和彩宝,外加一把制作精美的小弓,与桓容同往东院。 “珊瑚树奉给阿母,彩宝给阿姨。这张弓送阿峰。”桓祎一样样数着,绝口不提桓玄和桓伟。 “阿兄,阿宝和阿豹呢?” “他们啊,忘了。”桓祎憨笑了笑。 桓容叹息一声。 他知道桓祎对桓大司马有心结,加上桓熙桓济之前所谓,对几个兄弟都很不喜。自然而然的,对桓玄和桓伟也喜欢不起来。 然而,他如今为一县之长,日后必要封爵甚至封王,面子总要做一做,不能留人话柄。 “阿兄,阿父已去,两个阿弟还小。” “我知道。”桓祎瓮声瓮气道,“可想起阿母和阿姊之前,我就觉得憋气。” “阿兄,事情都过去了。” “恩。”桓祎虽有几分不情愿,到底还是答应桓容,今后会多加注意,“反正我只认阿母和阿弟,其他人和我无干!” 桓容点点头,并不打算勉强桓祎。代他选出两把象牙匕首,随即扯开话题。 兄弟俩行到东院,见过南康公主,话题三绕两绕就绕到了同周氏联姻之上。 “儿听阿母的。”桓祎耳根泛红。 “总要你看着合心才是。”南康公主笑道。 “诺。” 袁峰抱着弓箭,郑重谢过桓祎,桓伟和桓玄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同桓祎当面,都有几分新奇。 两个四头身看看南康公主,又看看桓容,得两者允许,迈步走到桓祎跟前,像模像样的行礼。 桓伟正身做好,桓玄朝桓祎怀中一滚,长睫毛呼扇两下,大眼睛闪着光,道:“阿兄,海是什么样,真有很大的鲲鹏吗?” 桓祎僵在当场。 双手举在半空,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表情很是纠结。 南康公主不由得轻笑,桓容也不厚道的转头,肩膀可疑的抖动了几下。 还是袁峰看不过去,很是严肃的将桓玄拉起来,解救了困窘的桓祎。在后者松口气的同时,忽然开口道:“阿兄,峰曾读《庄子》,言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果桓玄和桓伟是纯粹的好奇,袁峰则带着“学术性”的态度,认真的看着桓祎,询问道:“敢问阿兄屡次出海,可曾亲眼得见?” “这个啊,”桓祎想了想,道,“大鱼倒是见过,最大的像座海岛。是不是鲲,却是不得而知。” 接下来的时间,袁峰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桓祎不觉得麻烦,反倒说得兴起。 南康公主听得有趣,让阿麦去请李夫人和慕容氏。 “海外的事难听一见,无妨都来听听。” 一家人凑齐,桓祎干脆放开,从海外方物讲到风土人情,从小岛一般的大鱼讲到数量惊人的鱼群,又讲到三韩之地的药材、极南之地的香料,以及偶尔遇到的蛮人小船。 说到后来,门外的婢仆都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桓伟和桓玄更是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叹。等到桓祎嗓子发干,停下喝几口茶汤,小哥俩互相看看,都是转向桓容,口中道:“阿兄,不要木马了,要海船!” “我长大要和阿兄出海,去找大鱼!”桓伟握拳道。 “不只要大鱼,更要黄金宝石!”桓玄补充道。 桓容玩性突起来,抱过桓玄,笑着道:“如果他们不给,怎么办?” “打!”桓玄挥舞着刚得的象牙匕首,很是认真,“打赢就给!” 桓容不确定的看着四头身,问道:“阿宝怎么会这么想?” “啊?”桓玄的神智曾经受损,养了许久,逐渐恢复许多,但是,有的时候仍会反应稍慢。 听到桓容第二个问题,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道:“我看典司马和许司马比武,典司马赢了,许司马给了一把匕首。” “……”桓使君头疼。 许超的匕首他知道,是一名欧姓匠人打造。 这名匠人是从长安投靠,一路跟着队伍南下,如今安家盱眙,在城内铁匠铺做工。因其手艺精湛,据说还是春秋铸件大匠的后人,州治所特地将他召如入南城,录入军中匠籍,每月有俸禄可领。 忙着打造坚兵,同相里氏和公输长的徒弟改良武车,没时间打造寻常用的短兵。这把匕首很是难得,被许超凑巧拿到手。 自那之后,典魁就盯上了许超,几次借口比武,终于赢得了“彩头”。 万万没想到,这事被四头身看到,还视为榜样。 看着认真的桓玄,桓使君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该不该让他实现愿望?继续这样长下去,不会真长成个海盗头子吧? 转念又一想,如今这世道,还提什么海盗不海盗,百分百的谁拳头大谁有理。 如果桓玄真有如此“志向”,做兄长的扶持一把也是理所应当。至于周围的邻居是不是又会遭殃……重要吗? 当夜,府内设宴,桓容和桓祎把酒言欢,无论酒量还是饭量,都迈上新的台阶。 袁峰并未如何,只是看着婢仆撤下的酒坛和饭桶,许久陷入沉思。 桓玄和桓伟满脸敬畏,幼小的心灵深深埋下种子:他们要成为阿兄一样强大的男人! 宴后,桓祎回到南院,倒头就睡。 桓容喝下醒酒汤,将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不由笑出了声音。 自去岁北上,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想到下月将启程前往建康,轻松的心情逐渐消散。取下布巾,透过半开的窗眺望夜空,目及明月高悬、繁星璀璨,无声的叹了口气。 宁康三年,四月乙酉 苍鹰飞入西河郡,带回秦璟从广武送出的消息。 看过信件内容,秦策眉头深锁,面色微沉。 刘夫人用过汤药,精神稍好,见秦策沉着脸来到后宅,递出一封书信,眼底浮现一丝疑惑。看过信中内容,又递给一旁的刘媵。 “郎君从南地请来医者,却不往西河,要请阿姊至长安?”刘媵面露惊讶,转念又一想,能去长安养病,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来,西河临近北,刚有几分春意,就连下几场冷雨,对刘夫人养病实为不利;二来,暂时离开西河,也能丢开这些糟心事,腾出空来,让阿晓彻底收拾一下蹦跶得太欢的。 不能将送入后宅的人全部清理,斩断几根爪子实是理所应当。 再者说,刘夫人的确身有旧疾,但吃了这些药仍不见半点好转,反而有加重迹象,刘媵难免担心。 现如今,秦策称王,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 能去长安养病,的确是个好机会。但是,刘媵担心,刘夫人的病体是否适合远行。 “夫主意思如何?”刘夫人按住刘媵的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秦策皱紧浓眉,心中似在挣扎。良久,终于点点头,道:“我已命阿岍镇守长安,细君此去可安心养病。待到阿峥拿下姑臧,我会立即下令移都。” 刘夫人笑了,道:“我想阿妹同行,夫主可应允?” “好。”秦策舒了口气,道,“如此以来,我也能放心。” 刘夫人没再多说,面露疲惫。 秦策并未多留,叮嘱刘夫人好生养病,他会将秦玸召回西河,护送刘夫人往长安。 “送夫主。” 刘媵送走秦策,立即合拢房门,转身回到榻边,低声道:“阿姊,真要去长安?” “恩。”刘夫人点点头,道,“我提前给阿峥送信,就有这个打算。本以为会是彭城,没想到是长安。这样也好。” “阿姊是说,这里呆不得?”刘媵面露惊怒。 “是不是,且看看再说,总是小心无大错。”刘夫人按住刘媵,道,“阿妹,今时不同往日,夫主已经称王,刘氏坞堡纵然再起,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阿姊,”刘媵反握住刘夫人的手,道,“刀山火海,我陪着阿姊!” “不至如此。”刘夫人咳嗽两声,“阿嵁虽是废了,还有阿峥。阿峥之后还有阿岍和阿屺几个。只要他们在,夫主定会顾念几分。朝中那些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刘夫人声音更低,面色依旧苍白,双眸却黑得惊人。 “最重要的,不能有‘意外’,阿妹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 不能让秦策再有儿女,尤其是送入后宅的那些,一个都不行! “这次去长安,正好避开嫌隙,方便做些安排。”刘夫人闭上双眼,靠在刘媵的肩上,“阿妹,如果我撑不过这回,你要代替我……” “阿姊!”刘媵拦住刘夫人的话,牢牢握紧她的手,“阿姊,当年能做到,如今也能!那些人不会得意多久!” “好。” 刘夫人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姊妹俩互相依偎,如幼时一般。 傍晚的阳光门缝洒入,两人在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渐渐变得模糊。待阳光彻底消息,影子也完全融入黑暗,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接到秦策的书信,秦玸做好一番安排,立即率五百骑赶回西河。 时将五月,西河仍有春寒。队伍入城时,正赶上一场冷雨。雨越下越大,相隔不到十步,已看不清对面之人。 城头守军听到号角声,马上登上箭楼,极目眺望。 见有几百骑奔驰而来,队伍中带着一辆醒目的大车,尚不敢确认来者身份。直到队伍行到城下,再次吹响号角,并亮出旗帜,门后方才响起绞索拉动的吱嘎声。 “七公子回城,速去报知秦王殿下!” 雨水愈急,伴着隐隐的闷雷声,冰寒、压抑。 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两侧开启,战马暴躁的打着响鼻,四蹄踏过城门内的水洼,溅起的水滴同雨水相撞,顷刻间破碎飞散。 守卫此处的幢主匆匆奔下城墙,认出秦玸,当即抱拳行礼。 “七公子。” 秦玸在马上还礼,道:“玸有要事在身,需尽快赶回王府。怠慢处,请张幢主见谅。” 话落,脚下轻踢马腹,只闻一声嘹亮的嘶鸣,马腹贴地,在雨中飞驰而去。 张幢主迅速让到一边,目送秦玸远去,反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道:“都愣着作甚?关城门!” “诺!” 士卒拉动绞索,城门合拢,吊桥拉起。 确定没有疏漏,众人返回城头,冒雨在城头巡视,不敢有半点马虎。 张幢主靠在城墙边,大手按住冰冷的墙砖,脑子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七公子此时返回西河,究竟是因为何事?带着的那辆大车,样子有几分熟悉,似是四公子曾用的武车。 摇摇头,撇开杂乱的念头,张幢主收回几乎冻僵的手指,用力跺跺脚。 他只负责守城,遇秦王下令就奋勇冲杀。其他事不是区区一个幢主能够关心,自有朝中文武计较。 五百骑进城,大部分暂往军营,秦玸仅带二十部曲回府。 饶是如此,动静依旧不小,引来城中各家注意。 不等父子见面详谈,文武大臣同各家家主已经获悉,秦玸奉密令,率是五百骑兵自南返回,现已入王府。 “大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相同的疑问萦绕在众人心头,始终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能暂时观望,待有线索再顺藤摸瓜,解开整个谜底。 王府前,秦玸翻身下马,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也顾不得换下冰冷的铠甲和湿透的中衣,随手扔出马鞭,迈开两条长腿,疾步赶往正院。 彼时,秦策正在处理政务,听人来报,知晓秦玸自南归来,不等他吩咐下去,后者已行到门外,带着一身冷雨和寒气,踏入室内两步,跪地稽首。 “父王。” 秦策眉心一皱,看着额头贴地的儿子,心头微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涌上,终究什么都没说,仅是将秦玸唤起,沉声道:“去见你阿母吧。诸事已经妥当,三日后可以启程。” “父王,诸事既妥,儿欲明日护卫阿母南下。”秦玸挺直脊背,目光微垂,并不与秦策对视,语气却十分坚定,“阿母的病情拖不得,早一日走,则早一日康复。” 秦策沉默了。 看着有些陌生的儿子,良久叹息一声,“罢,去吧。” “诺!” 秦玸应诺,起身退出内室。 目送他离开,看着面前被水渍浸湿的蒲团,秦策合上竹简,望着摇曳的三足灯,出神许久。 后宅处,刘夫人刚用过药,听闻秦玸归来,难得面露喜色,道:“阿岚回来了?快让他进来。” 见刘夫人不比见秦策,秦玸不敢带着一身冷雨,特地除下铠甲,换上一身干爽的长袍,才恭敬走进内室向刘夫人稽首,并问候刘媵。 “阿母,儿接到父王的消息,不敢耽搁,立即启程北上。” “途中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秦玸笑道,“只不过,今岁天气很不寻常,四、五月连降暴雨,听积年的农人说,这是水灾的征兆。” 刘夫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去岁旱灾、雪灾,今年恐有水灾,胡贼残兵尚未扫清,你父有意发兵讨慕容垂,军粮恐是难题。” 秦玸没有出声。 今日不讨慕容垂,他日也将一战。 秦氏有意统一北方,继而横扫华夏,慕容垂盘踞在侧,始终是心腹大患。军粮有所不足,可以再想办法。任由慕容垂在三韩之地站稳脚跟,威胁昌黎等地,实非秦策的作风。 事实上,秦玓驻守北疆这些时日,已经制定好进攻的计划。只等军粮到位,西河下达命令,必将挥师向东,扫平盘踞身侧的贼寇。 “阿母,儿已请示父王,明日就护送阿母和阿姨启程南下。” “明日?”刘夫人和刘媵都是面露惊讶。依她们的看法,纵然秦玸归来,也将在西河停留两三日。 “早一日启程,早一日抵达长安。”秦玸认真道,“儿接到二兄和四兄的书信,长安宫殿已清理完毕,并做过修缮,就为迎接阿母。幽州答应借医者并市良药。” 说到这里,秦玸话锋一转,表情中总算有了几分轻松。 “阿母和阿姨怕还不晓得,幽州借出的良医姓华名先,医术极其了得。闻其祖上是建康神医,为借他出来,四兄可费了不小的力气,更放弃攻打姑臧,大军驻扎广武郡,由晋兵先入城。” 刘夫人微愣,继而蹙眉道:“这事,你父王可知?” “阿母是说医者还是姑臧?” “两者皆有。” “儿不晓得。”秦玸摇摇头,沉声道,“但儿知道,无论父王意思如何,只要是为了阿母,四兄都会这么做。” 刘夫人闭上双眼,神情似有欣慰,更多则是复杂。 “好,明日启程。” “诺。” “你旅途疲惫,今日好生休息。” “诺。” 秦玸没有多说,起身退出内室。 走到廊下时,唤过一名婢仆,问道:“大兄在哪里?” 婢仆不敢迟疑,道出秦玖所在的院落。秦玸抬腿欲走,中途忽又停下,道:“此事不许禀报我母。” “诺!”婢仆唯唯应诺,福身不敢抬头。 秦玸转过身,表情愈发冰冷,单手握住腰间宝剑,双眸中充斥寒意。 在他离开不久,刘夫人和刘媵就得知消息。婢仆纵然没说,也不妨碍两人知晓发生在内宅中的一切。 “这孩子。”刘夫人摇摇头,突然咳嗽起来。 “阿姊,阿岚有分寸。”刘媵轻轻顺着刘夫人的后背,感到掌心下的单薄,眼圈泛起一阵热意。 “再者说,阿岚这时回来,必定会引人注目。与其等他人生事,不如顺他的意思。何况,大公子颓废这些时日,如果兄弟俩见上一面,说不定能想通几分。” 想通? 刘夫人苦笑。 她之前那般说,秦玖依旧故我。让他想通,怕是比登天都难。 不提刘夫人和刘媵,秦玸怒气冲冲赶往西院,见到一身颓败的秦玖,怒气更甚,压都压不下去。 “阿兄。”秦玸站在门边,并不走入内室,“这些时日未见,玸几乎认不出阿兄。” 秦玖抬头,表情木然的看着秦玸,不发一言。 “阿兄,”秦玸深吸一口气,道,“玸的剑术是阿兄所教,今向阿兄讨教,未知兄长意下如何?” “讨教?”秦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砂砾磨过嗓子。 “阿兄可愿?”秦玸紧盯秦玖双眼。 他之前并非虚言。 眼前这个人太过陌生,陌生得几乎让他认不出。 兄弟俩一坐一立,对视良久。 香炉浮起袅袅青烟,雨水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廊檐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尔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个个晶莹的水洼。 “……好。” 秦玖站起身,脚步微有些摇晃,大衫穿在身上,没有飘逸之气,只显得颓废。 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对面而立,个头几乎不相上下。 “请!” 秦玖没有令人取木剑,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宝剑。 长剑出鞘,寒光四射,锋刃渴饮鲜血。 秦玸颔首,同样-抽-出佩剑,将剑鞘弃在廊下。 兄弟俩未再说话,迈步走出廊下,对面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剑锋穿透雨幕,寒光相击,发出阵阵嗡鸣。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寒光一道接一道闪过,嗡鸣声震耳。长袖在雨中飞舞,两道修长的身影交错而过,剑锋相抵,杀气四溢。 曾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此时形同陌路。 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剑。秦玚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不及腰间的兄弟,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一页融在岁月里,逐渐泛黄,继而碎裂在风中。最终化为细沙齑粉,再无法拼凑。 一剑接着一剑,秦玸用足全力。经历过战火的洗礼,通身煞气。 秦玖即便颓废,一身的武艺终归不是虚假。何况,秦玸的剑术是他亲手所教,几招之后,已是隐隐占据上风。 然而,终被酒水掏-空身体,体力不济,优势未能维持多久,很快落入下风。 长剑再次相击,带起的冷风划开雨幕。 刹那间,雨水被从中截断,破碎的雨珠停留在半空,好似慢动作回放一般。 当! 又是一声脆响,两把宝剑同时脱手。 秦玸顺势握拳,狠狠砸向秦玖的腰腹。 砰地一声,秦玖没能躲开,被击中侧腹,脸色一阵青白。 秦玸趁势追击,一拳接一拳砸过去。待秦玖开始反击,兄弟俩竟似恶少年一般翻滚在地,全身染满泥水,眼圈嘴角都带着淤青。 砰! 又是一拳,秦玖仰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用力的喘着粗气。 秦玸拽住他的衣领,拳头高高举起,却停在半空,终于没有再落下。 “阿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玸收回手,站起身,看着倒在雨中的秦玖,沙哑道:“你不是教我剑术的长兄,不再是年少随军征战,被赞英雄的秦氏郎君,不再是了。” “阿兄,你知道吗?你的心思,其实我们都知道。” “四兄没想过和你争,从来都没有。” “二兄知道、三兄知道,五兄和阿岩都是一清二楚,唯独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只是被蒙住双眼,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认真去想。” “胡贼未灭,我们兄弟先起嫌隙,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有什么好处?” “五兄被贼寇埋伏,失去一条胳膊,四兄就带兵屠了胡贼几个部落。相反,四兄和三兄镇守边境要地,阿兄你又做了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父王不说,阿母也不说,可不意味着别人都不知道!” “阿兄,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何原因?你可曾仔细想过?” 留下这句话,秦玸转身拾起佩剑,取回留在廊下的剑鞘,如来时一般,穿透雨幕,大步离开,再没有看秦玖一眼。 躺在院中,任由雨水当头砸下,秦玖忽然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变成呜咽,似受伤的猛兽,孤独离群,再寻不回归路。 宁康三年,五月初 刘夫人和刘媵离开西河,在秦玸的护卫下,启程前往长安。 有秦玸带来的武车,刘夫人可安心休息,不因旅途而加重病情。刘媵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刘夫人,留下贴身婢仆,助阿晓处理后宅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刘氏姊妹埋下多年的棋子,一颗接一颗开始发挥作用。 在队伍抵达长安时,西河传来消息,曾为刘夫人诊脉开药的医者突然暴毙,王府后宅中死了两个美人。 秦策趁机敲打麾下文武和新投的豪强,取得不错的效果。 只不过,各家并未停止向王府胡后宅送美,据悉,有青、冀两州豪强投靠,不只送美,更送出大量的粮草和人口。 女郎背靠家族,一时间风头无两,王府后宅的老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消息陆陆续续产来,刘夫人和刘媵仅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说白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天的局面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烦扰。何况,这些美人争得厉害,也从侧面反映出各家的态度。 与其被那些无关紧的事分心,远不如趁机看个清楚明白,究竟哪家可以拉拢利用,有利于统一北方的大业;又有哪家纯粹是投机,于秦氏今后发展不利,可以高高挂起,随时随地抛到一边。 “离开西河,反倒看得更加明白。”用过华先的药房,刘夫人的病况逐渐减轻,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精神也恢复往昔。 “阿姊能够病愈,他事都无所谓。”刘媵接过漆碗,随手放到一边,道,“该与四郎君书信,当好生谢一谢桓敬道。” “的确。”刘夫人颔首,撇开闹心事,想到关于桓容的传言,不免生出许多好奇,“说起来,他行冠礼,阿峥特地送回书信,写明要送鸾凤钗。我想问来着,可惜事情多,三两回过去,竟是忘了。” 刘媵笑着递过绢帕,道:“我倒是听说,桓氏郎君美姿容,被赞良才美玉,相貌品行都极是不凡。每次入建康,都引得女郎挽手阻路,掷果盈车,盛况不亚于当年的潘安仁。” 刘夫人也笑了。 “闻南地郎君雅致,不同北地郎君豪迈,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当面见上一见。” “四郎君和桓郎君交情匪浅,总有机会。” “希望吧。” 秦氏和晋室终归不是一路。 秦策有意扫平天下,同南边终有一战。到时是个什么情形,现在实难预料。能不能当面见到桓容,如今还很难说。 如果见到,怕也会是在战场上。 想到这里,刘夫人再次叹息,本来舒缓的表情,重又变得肃然。 为了她的病,阿峥让开路,放弃先攻姑臧的机会,此举会带来什么后果,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知晓诸事顺利,对方信守承诺,暂时驻兵广武,当下心头一松。再看桓石虔送来的消息,更是露出一丝笑容。 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将打通。 什翼犍跑去北边,造不成任何威胁;残余的氐兵也不成气候,只要拿下凉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旧路,西边的事就能告一段落。 准确点说,是最紧要的关节打通,他可以暂时脱开手,将后续事宜交给桓豁和杨亮,自己启程前往建康,完成贾秉制定的计划。 放下绢布,将一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着迎面扑来的花香,嘴角牵起一丝笑痕。 起风了。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宁康三年,五月丙午 朝会之后,群臣散去,司马曜被王太后请往长乐宫。 作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马曜未来的皇后,王法慧几次被王太后召入台城。准婆媳之前尚算融洽,对于这个性格爽朗,甚至是有几分男儿气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爱,每每召她入宫,都会有大笔的赏赐。 司马曜则不然,对于王法慧,他有本能的抵触。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协,私下里总会露出几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欢的美人类型,两人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 司马曜气冲冲的回到太极殿,关起门来,砸碎满地玉器。 王法慧回到家中,毫不避讳的向亲娘抱怨,“奴子终归是奴子!儿怎能嫁这样的人!” 在司马曜眼里,两人辈分始终是个问题。对王氏而言,司马曜的亲娘血统更是硬伤。 尚未成婚,仅是见了几面,彼此的伤害已高达千点。大婚之后朝夕相对,不知道台城内又会刮起几场飓风。 王太后看在眼里,起初调解两回。见两人都没有回转的意思,干脆撒开手不管。 反正这场婚事关系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悦,问题并不大。只要司马曜能给皇后体面,王氏不在众人面前落天子面子,凑合到一起,日子总能过下去。 王太后想得不错。 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个一心撞南墙的司马曜。 她压根不晓得,司马曜暗中策划以南康公主为质,意图逼桓容交-权。如果晓得,百分百会一巴掌扇过去,做出和当年褚太后同样的选择:废帝! 可惜司马曜铁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恶气。行事小心不说,瞒过了王太后,更招揽吴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计划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复,司马曜激动得脸色涨红,控制不住喜色。 司马道子闻讯,全无半点兴奋,反而惨白着脸,如丧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计划,但能猜出个大概。由司马曜之前的话推测,他当真是要做“大事”,大到无法独自承担后果,很可能要整个司马氏背锅。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没有谋算,南康亦非善与之人。如事情败露,阿兄可曾想过后果?” 司马道子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着整个司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马曜越行越远,两人终归是同胞兄弟,血缘上无比亲近,不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死路。 离开建康之前,他和司马曜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所谓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压根不听劝。 看着满脸通红,兴奋难以抑制,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司马曜,司马道子暗暗摇头。心下决定,离开台城后,势必要再往乌衣巷。 他要拜访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陈郡谢氏,而是自王献之入朝之后,逐渐恢复气候,能与前两者分庭抗礼的琅琊王氏。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消息不断传回建康。 大军已打下姑臧,不日将拿下凉州全境。 消息传回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姑臧,许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门更是蠢蠢欲动,希望能打通关节,借机选官赴任。 这些家族不比顶级高门,纵然能选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数年,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 再向上,则要面对王、谢这样的庞然大物。除非子弟惊才绝艳,否则更多止步末流,终生无法进-入权力中心。 出仕边地则不然。 一来,外放为官,品位总能有所提升;二来,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头顶则会罩上一层光环;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凉州是新打下来的,当地的治所官员多要新选,机会着实不少。且当地豪强有先投张凉、后臣氐秦、转眼又归顺什翼犍的黑历史,面对朝廷委派的官员,总会少一两分底气。 此消彼长,纵然不能一举大权在握,比起他处的掣肘,定然能轻松几分。 想到这里,司马道子不禁摇头。 “事情真这么简单,八成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明面上,凉州打下来后即归入晋朝。实际上,该地早被龙亢桓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弘农杨氏刮分。 参照扶风、天水和陇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该地的官员,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亲,要么也是同盟旧友。 谁都不是傻子,费心费力打下来的地盘,转手让给旁人? 想想都不可能。 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没有动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发展惊人眼球。铺开舆图,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个晋地! 如今陈郡谢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将扬州牧让与谢安,可以想见,事成之后,皇权会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 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争,毕竟他手里握着北府军。 问题在于,郗愔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郗超的才敢数一数二,奈何和亲爹不是一条心;郗融倒是听话,才干不及郗超五分,更有清谈爱好;郗冲年纪太小,郗方回有心培养,也未必能撑到他长大。 最显著的例子,桓温曾将两个幼子接到姑孰教养,结果如何? 到头来,接过他位置的依旧是桓容。 郗愔的身体甚至比不上桓大司马,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会突然染上一场大病,就此造成郗氏的“权利真空”。 司马道子越想越是心惊。 他甚至考虑,除拜访琅琊王氏之外,是不是要主动给桓氏送去书信,为自己再寻一条后路。 固然会背叛司马曜,可谁让后者不听劝,蚍蜉撼树,偏要往死路上走? 正摇摆不定时,一辆马车突然正面行来,同司马道子的车架擦身而过。 健仆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司马曜推开车门,看着马车上的徽记,当下令他闭嘴。 “殿下?” “走!”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这个诸侯王,遇上王谢士族照样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为出行方便,并未打出诸侯王仪仗,实不好追究对方无礼。 更何况,迎面过来的这辆马车虽非王谢,却是高平郗氏。如他没有认错,车内的不是旁人,正是郗愔长子——中书侍郎郗超! 桓温驾鹤西归,郗超入朝为官,纵然和郗愔不和,仍无人敢小看他半分。 最主要的原因,他身后站着桓氏,更准确点说,桓容! 目送马车行远,司马道子心头发沉,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声吩咐健仆扬鞭,尽速前往乌衣巷。 郗超没有认出马车,为他驱车的护卫却认出了对面的健仆。 “郎主,是东海王。” “无需介意。”郗超靠在车壁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道,“对方既不出言,当不晓得就是。” “诺!” 马车一路行至青溪里,停在丞相府前。 门房听到辅首被叩响,探头一看,认出是郗超,当下躬身行礼,一边让人往郗愔处禀报,一边打开府门。 这段时日以来,郗超隔三差五就会来拜见亲爹。 起初,郗愔依旧不待见他,有机会甚至直接将人打发走。近段时日以来,态度有所缓和,并下令府内,遇郗超登门,直接开门就是。 郗超跃下马车,官朝服早已经换下,未戴冠帽,仅以葛巾束发。轮廓稍显清瘦,却不显得孱弱,反而显得飘逸自然。 奉命来迎的忠仆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目送郗超背影,恍惚间觉得,比起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大公子更类丞相。只是不晓得,父子俩为何会走到今日。 郗超半点不见外,无需人带路,信步走到正院。越过满庭桂木,披着一身清香走进室内,正身行礼,坐在郗愔对面。 “阿父。” “恩。”郗愔没有处理政务,而是摆出棋盘,示意郗超执黑,“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诺。” 郗超正色应诺,以布巾拭过手,执黑先行。 棋盘上黑白拼杀,一时间不分上下。 郗愔又落下一子,突然道:“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郗超沉思两秒,才于棋盘上落子,口中言道:“官家三度书信幽州,阿父想必知晓?” “我知。” “官家私下招揽吴姓之事,阿父也知道?” 郗愔眼皮未抬,状似一心一意思考棋局。良久才点头,沉声道:“我知。” “既如此,儿来意如何,阿父定已成竹在胸。” 郗愔没说话,捻起一粒白子,悬于棋盘之上。 “我不会答应。” “阿父,”郗超没有继续落子,“大司马去后,桓氏仍握牢权柄,有五成原因,是将手中权力交给桓敬道。” “你想说什么?” 郗超退后半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知阿父所想,但是,阿父可曾想过,高平郗氏今后的处境?” 郗愔皱眉盯着郗超,等他继续向下说。 “阿父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阿父可曾想过,后继者为谁?” “非是儿妄自菲薄,以儿之能,更重于谋士,八公之位不可企及。二弟能镇守京口,至今未出乱子,全仗阿父留下的人手。三弟尚未外傅,又如何能担当重任?” 郗超没说一句,郗愔的表情就沉下一分。 不是郗超说得不对,正相反,他知道郗超所言句句属实,心情才会变得沉重,脸色愈发难看。 长子同他不和,满朝共知。 次子爱好清谈,才学是有,却比不上长子。镇守京口这些时日,是依靠他留下的班底,政务军务才能顺利进行,始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三子年纪尚幼,纵然加以培养,恐怕也难压服族中上下。 不是人人都有桓元子的运气,生出个桓容这样的儿子。 “阿父日前调兵驻广陵,想必是察觉官家,为保全族所做的准备?”郗超话锋一转,道,“喊做旁人,儿不能说此举不对,但是,领兵之人是刘道坚,儿以为事情恐不能如阿父所愿。” 郗愔皱眉。 “此言怎讲?” “此人貌似忠直,实则脑后有反骨。”郗超肃然道,“如能纵其志则罢,如若不能,必改弦更张,转投他人!” 不待郗愔出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忠仆跪倒在门前,道:“郎主,方才传来消息,蓝田侯卒了!” 闻听此言,郗愔和郗超都是一惊。 王坦之病况日重,满朝文武都知事情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氏遍寻医者良药,终没能拖过半年。 “丧讯可有发出?” “尚未。”忠仆回道,“闻有王氏家仆往谢府送信,并有快骑驰出建康,据悉,是往西去。” 郗愔默然良久,终叹息一声。 “阿父?” “你言之事,我会考虑。”郗愔声音微哑,似是感悟到生命无常,语气中带着几分黯然,“我会派人去广陵。如真如你所言,为高平郗氏,我不会同桓敬道为敌。” “诺!” 与此同时,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抵达广陵,领队是个幽州商人,同之前驻守此地的晋兵有几分交情。在北府军入城之后,这还是头回来,十几辆大车满载着粮食、熏肉和粗布,正是大军目前急需。 “舍人,到了。” 车队进城时,领队走到队伍中的马车前,透过车窗,对坐在车内的人道:“我方才打听过,刘将军没住太守府,在西城扎营。” “恩。”贾秉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笑道,“六月天子大婚,明公将抵建康。这广陵郡,还是该由明公掌控才好。” 领队点头,转身走到队伍前,迎上盘查的守军,接衣袖遮挡,递上一只荷包。 幽州,盱眙 连续三封书信,显见司马曜决心坚定。 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很快定下启程日期。有人一门心思的找死,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他又何须心存仁慈? 车队出发当日,司马道福率人过府。 看着驱车的两个青年,桓容略有些错愕。据他所知,这两位可是新安郡公主面前的“红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带出去,还是带去建康,当真好吗? 看出桓容的诧异,司马道福笑道:“小郎放心,这些都是看着罢了。就像屋里的摆设,甭管用不用得上,总要看看着舒心。” 桓容无言以对。 “再者说,小郎此去建康定然有所打算。”司马道福看了桓容一眼,目光转向南康公主,得后者颔首,方才缓缓道,“不管小郎的打算是什么,有这两个在,好歹能引开些目光,行事更加方便。” 顿了片刻,桓容正色道:“谢阿嫂。” 司马道福掩口笑道:“小郎如称我阿姊,我会更加欢喜。” 桓容没说话,南康公主扫了司马道福一眼,道:“不称阿嫂,你可是与我同辈。” 司马道福不觉尴尬,反而笑了起来,道:“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阿姑莫要见怪。” 桓容无语良久,最终决定,什么都别说,看着就好。 不过,他这是被调-戏了? 好像……是吧。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抵达广陵郡三日,贾秉以郡公舍人的身份递上拜帖,顺利见到刘牢之。 自从京口转调,刘牢之始终驻守军营,压根不插手广陵郡政务,连郡兵都未接管。 郡治所上下都在议论,包括广陵郡太守都有几分疑惑,弄不清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什么路数。想要递帖拜访,顺便打探一下,皆被挡在军营门外,就连太守也铩羽而归。 几次下来,众人更是满头雾水。 如果此人不是一根筋,过于憨直,那就是别有打算,怕是比想象中的心思更深。 然而,思量归思量,刘牢之所行并无过错,众人总不能无理取闹,硬闯军营。到头来也只能继续观望,期待能抓住些许线索,看看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何打算。 贾秉递上拜帖,隔日就被请入大营。 不知其真实的身份的,大概会猜测军营缺粮,这才许商队入内。知晓他的身份,必定会心头一惊,对刘牢之的“忠诚”产生怀疑。 归根结底,广陵郡属于郗愔的势力范围,从太守以下,多数官员都唯郗愔之命行事。纵然没有全族投靠,升官之路也和郗愔脱不开关系。 刘牢之同这些人撇清关系,甚至连郡兵都放到一边,单独面见淮南郡公舍人,这其中的关窍,实在值得考量。 此时此刻,贾秉的身份还是秘密,不为众人知晓。故而,短期之内,后一种情况并不会发生。等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大网早已经张来,再多挣扎都是徒劳。 得到入营许可,见到刘牢之派来的部曲,贾舍人微微一笑。一路之上仔细观察对方,见其态度中带着几分客气,明显是事先得到吩咐,笑意不由得加深。 如此来看,此行的目的很快能够达到。 只不过,刘牢之能如此快的改换旗帜,心性值得琢磨。日后共事,需对此人多加关注,莫要使今日事重演,酿成不好挽回的局面,损害明公的大业。 贾秉坐在车里,脑中的念头转了几个来回,面上始终不显。 很快,一行人来到城内大营。 整齐的军容、冲天的煞气、布局精妙的营地,再再证明刘牢之确为帅才。桓容手下不缺猛将,缺的就是领兵之人! 高岵同样能练兵,但他练出的兵和刘牢之麾下又有区别。 通过在营地所见,贾秉有终于明白,桓容为何如此重视刘牢之,几次三番想要将他拉入幽州阵营。 不提其他,单是这份练兵的能力,在当下绝对是数一数二。 大车陆续停下,车板拆开,健仆和士卒一起动手,卸载车上的粟米、熏肉和粗布。 贾秉下车之后,叮嘱领队几句,随后由部曲引路,很快来到主帅大帐。 帐前列有两排刀盾手,各个身高八尺、腰粗十围。一手挂着盾牌,一手扣住长刀。贾秉出现时,长刀同时出鞘,架在通往帅帐的路上,寒光四射。 想要进-入帅帐,必先穿过刀林。 贾秉挑了下眉,丝毫未见胆怯,无需部曲继续引路,视头顶长刀如无物,信步踏入刀林。 哪怕刀盾手刻意放出杀气,也没见他动摇分毫。反而脚步愈发稳健,意气自如,仿佛面对的不是长刀,而是一阵清风罢了。 走到帐门前,贾秉扬声通报身份姓名。 不倒片刻,帐中传来一阵大笑。 帐帘先开,现出刘牢之紫红的脸膛。 见到贾秉,刘牢之大步上前,把住前者手臂,亲切笑道:“贾舍人前来,牢之未曾远迎,实是不该,快请!” 不是刚刚走过刀林,遇上一场实打实的下马威,任谁看到这幅热情的样子,都会以为两人是挚交好友。殊不知,掰着指头算一算,这还是两人首次当面。 “将军客气,秉不敢当。” 刘牢之再次大笑,右臂随意一挥,帐前的刀盾手立即收刀还鞘,行礼之后,转身退下。其动作整齐划一,令行禁止,让人叹为观止。 贾秉不动声色,暗中留下观察,心知此乃刻意为之,为的是让他看清楚,这两千人听命于谁。 “刘将军统兵之能着实不凡,秉大开眼界,实是敬佩。” “不敢。”达到目的,刘牢之见好就收。 所谓过犹不及,表现得太多,显得过于急切,实不利于同贾秉商谈。若是造成反效果,更是得不偿失。 亮出一张底牌,让对方知晓深浅,才好方便开口,也能为今后铺一条大道。 郎有情妾有意,很能说明现下的状况。 贾秉肩负使命,为的是将刘牢之拉入阵营,顺便拿下广陵郡。 刘牢之早有离开京口之意,同贾秉一拍即合。并非他不念郗愔旧情,而是他逐渐看出,郗愔之后,高平郗氏恐无领军之人。别说同桓氏相争,想要维持今日局面都很困难。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刘牢之自负一身将才,有报国杀敌之志,不想埋没于平庸,更想统兵千万纵横战场,身后史书留名。 继续跟着郗愔,九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桓容则不然。 从桓氏发展来看,桓敬道的野心绝不止于牧守幽州。如果他没料错,此次召南康公主和桓容入建康,是司马曜蠢到极点的举动。 无论这位天子打什么主意,结果都能预料。说不得,元帝渡江创立的司马氏政权就会毁在他的手里! 或许正是看出这点,郗丞相才会提前布局,从京口调兵,下令严守广陵郡。 他未必是想和桓氏刀兵相向,八成是为展示力量,让对方知晓,他固然老迈,手中的权力和军队却不是虚的。 无论桓容作何打算,最好别轻易招惹高平郗氏。 换做几天前,郗愔的确是打这个主意。 然而,同郗超一番长谈之后,郗丞相辗转反侧整夜,天明时终于发出一声长叹,忽然间明白,无论做出多少布局,都无法挡住桓氏的脚步。 与其被对方视作威胁,想要除之而后快,不如退让一步,尽量保住高平郗氏。 如果他有桓容一样的儿子,未必会如此轻易做出决定。 关键在于他没有! 为家族考量,他必须退让。 如若不然,等他咽气之后,高平郗氏必将遭受各方打压,势力保不住还在其次,怕是家族根基都要断绝。 对于郗超提及刘牢之脑后生反骨,郗愔始终有些半信半疑,暗中派人前往广陵郡打探,奈何迟了一步,没赶在贾秉之前。 于是乎,贾舍人催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刘牢之投入桓氏阵营。后者面上为难,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 贾秉给足面子,刘牢之摆足姿态,明面上,双方未能马上达成定议,实际都是心知肚明,事情已成,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的问题。 商队停留广陵五日,贾秉拜访刘牢之三次。 三次之后,刘牢之亲笔写成书信,盖上私印并落下指印。 “劳烦贾舍人,将此信呈交淮南郡公。” “刘将军放心,秉必定不负所托。” 刘牢之郑重抱拳,贾秉正色还礼。 大事既定,接下来,就看刘牢之是不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掌广陵,用实际行动为桓容送上一份投名状。 宁康三年,六月上旬 贾秉离开广陵郡,由水路返回建康。 桓容和南康公主一行在姑孰停留两日,随后弃车登船,同陈郡谢世和琅琊王氏运送战利品的船队同行,一路赶往都城。 此时距天子大婚不到二十日,建康城内极是热闹,百姓皆喜气洋洋。 廛肆之中,银楼、布庄以及香料铺都是赚得盆满盈钵。 尤其是银楼,王氏为准备嫁妆,几乎搬空楼中的珍品。银楼的掌柜不得不向盐渎“求救”,希望能再运些珍品过来。 如若不然,其他士族夫人和女郎登门,拿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金钗玉簪,委实不太好看。 在这样的气氛下,王坦之的葬礼就显得很不起眼。除了前来吊唁的亲朋旧友,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乌衣巷挂起的白布。 当初桓温去世,尚且有建康百姓自发为他哀悼。堂堂太原王氏家主,死得却是如此无声无息。 台城之内,王太后和褚太后派来贴身之人,算是做足姿态。司马曜脑子进水,派来的人竟是太极殿一个寻常宦者。 或许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为“迎接”桓容到来,心腹之人另有安排,轻易不能改动。可阴差阳错,彻底扫了太原王氏的脸面。 王氏被彻底激怒,在司马曜没意识到的时候,彻底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王坦之的几个儿子为父守灵,见到太极殿的宦者,都是理也不理,不是有谢安拦了一下,都能将人直接轰出去。 宦者的脸色很不好看,却没敢当场发作。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敢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今日十成十走不出乌衣巷。 王坦之的葬礼之后,桓豁三次上表,请让扬州牧。 朝廷终于下旨许其所请,其后以谢安为扬州刺使,并加侍中,遥领州务,留朝参政。 旨意下达之后,不出意外,引来会稽震动。 谢安早有预料,提前布局,将其他几姓高门的攻讦消弭于无形。随着西边的战报不断传回,谢玄屡次立下战功,对谢氏不满的人开始收敛。 即便没有就此心服口服,面上却不再张扬。至于会不会继续在背地里下绊子,意图在州内架空陈郡谢氏,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领扬州刺使第六日,桓容和南康公主抵达建康。 船行河上,吃水不浅。 船身上刻有桓氏印记,船头船尾立有州兵护卫。 十几艘大船排成一条长龙,穿过篱门,首尾相接,破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时有大鱼从河中跃起,带起一片水花,晶莹剔透,彩光交织。 见到这支船队,河岸边的百姓纷纷驻足,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桓使君”,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登时陷入激动。 鲜花和柳枝纷纷飞来,顷刻之间,船顶降下花雨,河面点缀彩斑。 “郎君,我念郎君心切,可请出来相见?” 小娘子的声音穿过河风,一声声飘入船舱。 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桓容,李夫人掩口轻笑,司马道福没出声,眼底满是戏谑。 桓祎满脸羡慕,开口道:“阿弟,盛情难却,还是出去吧。” 同桓祎对视两秒,桓容没开口,而是沉默的走到船舱一侧,推开雕窗,示意桓祎向外看,表情仿佛在说:阿兄以为,这个时候出去,还能囫囵个回来? 桓祎探头看了一眼,立刻被如雨的鲜花和柳枝吓了一跳。 瞧见花雨中闪烁亮光,明显有钗簪夹杂其间,不禁下意识后退半步,砰地一声关上雕窗。 太吓人了。 瞧这个架势,没一点防备就走出去,不被砸死也会被砸伤。 过了不到片刻,岸边响起阵阵歌声。歌声清亮婉转,道尽少女的情-丝。 未几,有雄浑的声音响起,伴着古老的节拍,唱起国风中的诗句,称赞桓容北伐战功,感慨幽州百姓生活富足。 不知是不是凑巧,用来赞扬他的诗句,全部是先秦百姓称颂主君之语。 听到这里,桓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躲在船舱里。当下起身,对南康公主道:“阿母,儿去了。” 南康公主:“……” 她知道儿子的意思,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桓祎立志保护兄弟,自然要跟着一起出去。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建康百姓的热情,刚刚踏出舱门,就被鲜花、绢花和柳枝砸了个满头满脸,脚步都有瞬间踉跄。 看向神情自若,甚至抬手接住一根柳枝的桓容,桓祎满心都是佩服。 桓容立在船头,身姿修长,腰背挺直,长袖轻摆,雅致不凡。面对再多的花雨,依旧岿然不动。 “阿弟,我服了!”桓祎佩服道。 桓容取下落在头上的绢花,回头看一眼桓祎,面无表情的道出一句话:“无他,习惯而已。” 任谁做了十几次人-形-花-架,总是能积累出经验。挨砸不过是个过程,砸着砸着也就习惯了。 故而,习惯就好。 桓容入建康时,秦璟绕过姑臧,追-剿什翼犍和氐贼残兵,一路打入张掖郡内。 期间,长安书信送到,知晓刘夫人病将痊愈,秦四郎心情略好,当下决定,短暂休整两日,大军驰袭酒泉郡。 被追得丢盔弃甲,一路逃窜的残兵来不及喘口气,又遇大军袭至。 听到催命的号角声,许多人干脆不跑了,直接就地瘫倒。 不接受投降,顶多是挨上一刀。继续逃下去,能不能逃出生天尚且两说,早晚要被活活累死。 好在秦璟没有下令杀俘,而是命染虎辨认投降众人,找到首领和贵族带到帐前。 揪出几个垂头丧气的小部落首领,染虎难得好心,当面安慰一句:“将军这几天心情好,只要真心投靠,你们的头总能保住。” 心情好? 几人同时瞠目。 心情好就撵得他们哭爹喊娘,几乎要跑进大漠。若是心情不好,是不是要当场垒几座京观? 谁说汉人孱弱,胡人残暴的? 有胆子站出来,保证打不死也要打残!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桓容一行的到来,在建康城中掀起一场不小的热议。 大街小巷都是议论纷纷,传颂桓使君姿容过人、气度不凡,同王、谢郎君不相上下。提起桓容,不免就会说起幽州的繁荣、幽州兵北伐以及幽、豫几州的仁政。 幽州的海盐、白糖以及层出不穷的新奇货物,更是被众人津津乐道,茶余饭后都要提上几句。 相比之下,天子大婚的风头竟被盖过,再不及之前。 民间如此,朝中亦然。 百姓三句话不离桓使君,每每提及船队入城时的盛况。消息灵通的更要说一说桓容治理幽、豫两州的种种政策手段,以显得与众不同,吸引众人目光。 建康士族经过深思熟虑,多数放下身段,主动往淮南郡公府递上拜帖。 同桓容有盟约的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率先登门,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来的同样是嫡支郎君,足见对桓容的重视。 有他带头,各家来人络绎不绝。 旁的不提,各式各样的美男照面,俊朗-风-流,各有千秋,桓容着实被刺激了一回。司马道福差点不想入宫,每日留在家里过眼瘾。 太原王氏尚在孝中,不方便登门,仍请姻亲代为出面,表现出对桓氏的善意。 这份善意来得有些突然,桓容一时之间没能想出缘由。直到谢氏郎君过府,言语中透出丧礼当日之事,他才恍然大悟。 该怎么说? 这等作死强度,司马曜其实是想主动退位吧? 不管怎么说,太原王氏态度改变,对桓容的确是件好事。即便对方不会成为马上盟友,只要在他动手时做壁上观,已经是最大的帮忙。 想清其中关节,桓容扬起笑容,对二度来访的王氏姻亲笑道:“蓝田侯之意,容已明白。请范公代为转告,闻蓝田侯深谙围棋之道,容仰慕已久。他日如能当面,望能手谈一局。” 话无需说得太明白,要是讲述得过于清楚,反而落了下乘。这样说一半留一半,透出部分意思,余下全靠意会,才符合双方现在的立场。 范宁颔首赞许,对桓容的印象十分不错。 范宁的父亲早年任东阳太守,因好面子,同桓温生隙。桓大司马活着时,范氏全族无一人选官。即便司马昱下诏征辟,范宁也没能入朝为官。 司马昱和桓温先后去世,司马曜登上皇位,本来是范氏复起的机会。 可惜少年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没有亲爹的眼光和手段,继位三年,硬是没下一道辟命。加上琅琊王氏重入朝堂,同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争□□柄,自然不乐见范氏入朝。 如此一来,范宁名声虽大,也得过大中正品评,身上仍无一官半职。来见桓容,只能被称一声“范公”。 历史上,在司马曜继位后,范宁很快获授余杭县令,在当地施行儒家礼教,得有志之人推崇。其后升迁临淮太守,受封阳遂县侯,并以地方政绩入朝,改任中书侍郎。 奈何出现桓容这个变数,范宁的职业生涯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余杭县令落到琅琊王氏手里,临淮太守更是想都别想。桓容是脑袋冒氢气才会让王氏姻亲到自己的老巢做官。 没有地方政绩,封爵入朝更是虚话。 范宁已将不惑之年,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推算,继续等下去,希望实在渺茫。 对此,范宁倒也想得开,不做官就不做官,干脆著书立说,并请太原王氏帮忙,在东阳设立书院,在地方传扬教化。 提起办学之事,范宁立即精神百倍,打开话头就停不住。用八个字形容,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就其办学理念,在时下已属超前。 然而,听桓容说起幽州书院,了解过书院中设立的课程,以及因材施教等章程,范宁面露惊叹,很是佩服。 “古有言,德輶如毛,施行与否,全在人志。幽州德政非常人能为,郡公之德抚育万民,必流芳后世。” “范公过誉。”桓容摇头道,“容不过尽己所能,为百姓谋求福祉。既为一方牧守,自当抚育一方百姓。在其位谋其政才是大丈夫所为。” 范宁似被这番话触动,沉吟良久,突然站起身,整理衣冠,双手平托身前,郑重向桓容揖礼。 桓容没有准备,着实吃惊不小。忙跟着站起身,口中道:“范公这是为何?” “宁有一不情之请,请郡公应允。” “范公尽管开口,”桓容托住范宁的手臂,正色道,“如能办到,容定不推辞。” 如果办不到,他也没办法不是? “宁有志在地方办学,欲仿幽州书院章程。请郡公不吝相授,宁感激不尽。” 话落,范宁再次深深揖礼,久久不起。 明明看着飘逸潇洒,很有魏晋名士风范,可一身的力气着实不小。范宁决意下拜,桓容咬牙都没能拦住。 好在他为的是办学,对桓容而言并非难事。 如果能借机推广幽州书院的章程和教学理念,更是难得的好事。 但是,有些话必须提前讲清楚,以免彼此产生误会,帮忙到最后没得一声感谢,反而要落下不小的埋怨。 “范公有此意,容自不会推却。然而,有些话需得详告范公,范公可详加考虑,再行做出决定。” “郡公请讲。” “方才容话中所言,仅包含书院部分章程。幽州书院不仅教授老庄孔孟,同样有法家兵家之学。凡入书院的学子,皆要勤习君子六艺,有执笔成文、持-枪-上阵的本领。” “此外,学中现分两院,东院研习各家学说,西院则注重匠艺。” “匠艺?”范宁面露惊讶,愕然道,“匠艺也能成学?” “为何不能?”桓容挑眉,“昔日建安三神医,范公可曾听闻?” 所谓建安三神医,即是指神医华佗,医圣张仲景以及东吴名医,流传下“杏林春暖”的董奉。 提起这三人,是为让范宁明白,除他所推崇的儒家和东晋流行的道家,这些能治病救人的医术同样可为学说。 此外,包括木工、铸铁、机关等被视为不上大雅之堂的手艺,同样可为教学。 “书院每季考试,能者得奖。连续四次末尾者,或延长学时,或开除出书院。” “凡入西院者,学成后皆要留幽州工坊三年。” “东院学成者,先由州中正品评,后参加治所考试。成绩优秀者,可入州郡县为职吏。不为官亦可从军,两者之外还可留于书院。” “如都不愿,又当如何?”范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当此乱世,凡为丈夫,必有一番抱负。”桓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范公以为,习得一身本领,身处边州,北有强邻,学成之人会当如何?” 幽州书院发展至今,已有些偏离桓容设定的轨道。但这种偏离是向好,无需刻意阻止。 正如之前所言,如今还是乱世,一旦遇上兵祸,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朝不保夕。 桓容要的是能横扫外族、气吞山河的军队,要的是能在其位谋其政,未必爱民如子,却能切实奉行职责的官员。 幽州书院的发展,让他看到了这个希望。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书院完全就是一个大杂烩,集大学、军校和技校的职能于一身。从书院中走出的人才,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驱逐外族、恢复华夏甚至开疆拓土的宏愿。 桓容本以为是自己的办学理念使然,殊不知,听过几位先生讲课,方才彻底明白,比起这法家、兵家乃至儒家,自己的气魄似乎还有点“小”。 现在的儒家并不像后世。 桓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也能清楚体会到,这个时期的儒家名士,甚至带着点法家的色彩。而法家更不用讲,当年的秦国飞速发展,继而一统六国,奉行的就是法家学说。 看看这些先生灌输给学子的理念,再听听学子们发下的宏愿,桓容陡然间发现,想要撬动历史似乎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方向,让历史沿着好的方向发展。 桓容讲了许多,范宁始终认真听着,几次出声询问,都是直指重点。桓容听过之后,亦有醍醐灌顶之感。 两人越说越投机,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仍是意犹未尽。到最后,桓容干脆设宴,饭后继续谈。 其他来访的人没能见到正主,知晓被设宴款待的是范宁,脑中浮现数个念头。 范宁本身没有官职,却和太原王氏是姻亲,两家的关系始终不错。两次拜访淮南郡公,十有八-九和太原王氏脱不开关系。 此番二人长谈,淮南郡公更在府中设宴,莫非是太原王氏和龙亢桓氏将要握手言和? 如果猜测属实,建康恐会有一场剧震。 别人如何想,桓容不在乎。此时此刻,他正对范宁举杯,满眼都是金光。 活脱脱的教育家啊有没有? 有真才实学不说,还有超前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在民间很有声望,关系网十足强大。要是能拉到自己身边,顺便招揽不愿选官却有教化育人之志的名士,推行全国办学不再是梦! 爱好清谈? 没关系! 有书院中的某几位先生出面,绝对能绕到他们眼前发花,提起“清谈”两字就头疼。 比起口才,谁能强得过纵横家? 至于这几人是从长安拐带回来的,桓使君会说吗? 当然不会。 几觞美酒下肚,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范宁越看桓容越顺眼,至于亲爹说的桓家人“阴险狡诈,狼子野心”全都抛到脑后。 于他而言,桓氏是不是有代晋而立的野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桓容本质究竟如何。 他能仁爱百姓,推行教化,率兵北伐,恢复华夏江山,比什么都重要! 归根结底,晋室被称正统,是相对北边的邻居而言。想当年,司马懿父子在曹魏为官,其后代魏主称帝。 甭管禅位不禅位,放到当时讲,不也是乱臣贼子吗? 宴席之上,两人谈得愈发投契。不是桓容还有点良心,没有厚黑到底,范宁怕会直接签下“卖身契”。 比起桓容的春风得意,司马曜却是面色黑沉,坐在太极殿中满腹怒气。 宦者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天子将怒火发在自己身上。 每次去长乐宫,天子归来都要发怒。自王氏常在台城走动,怒气指数直线攀升。这次两人遇见,王氏压根没给司马曜好脸色。话中没有明说,神态却明白,她看不上司马曜的出身! 天子如何? 有个昆仑婢的亲娘,依旧让人看低。 这且不算,南康公主入宫见王太后,话里又透出桓氏要与周氏议亲的消息。需知为拉拢周氏,司马曜费了大力气,乍然听到这桩亲事,不啻于五雷轰顶。 哪怕周氏家主派人传话,说议亲是假,为降低桓容防备是真,司马曜依旧不放心,直接派人往周氏传话,只要周氏不改先前之言,事成之后,必以周氏女为后! 至于王氏,他本就不喜欢。等到掌控权利,还不是说废就废。 周处表面感激,背过身却是满面嘲讽。 “奴子终归是奴子!” 听到淮南郡公设宴款待范宁,获悉南康长公主和新安郡公主连续两日入台城,新安郡公主更是公然带着两名俊俏男子,引得城内议论纷纷,反倒是淮南的郡公在暗中的布置不为人知,周处更是坚定了之前的选择。 “蛰伏这些年,该是周氏择选英主,举家再起的时候了。”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魏晋礼制袭于两汉,天子大婚当依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昔太康年间,有司奏请,“天子大婚,纳徵当用玄纁束帛,加珪,马二驷。” 天子允其所请,自此改旧制,纳徵采用新礼。余下五礼仍依古制,用白雁、白羊各一头,酒米各十二斛。 司马曜大婚,有司官员合议,其后奏请,当行五雁六礼,即纳徵羊一头,玄纁束帛三匹。另增绛、绢、兽皮数目不一。此外,需加钱二百万,玉璧一枚,马六匹,酒米各十二斛。 无论司马曜和王法慧是否不情不愿,婚后是不是会成一对怨偶,婚礼的各项程序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太常和大中正肩负纳采、问名之责,行事不能有分毫差错。 帝王大婚不同百姓,六礼流程不变,时间却相对缩短,并且天子不能出宫亲迎。故而,宫中请期之后,两人要引车架前往内史王蕴府上,当面宣读圣旨,迎皇后入宫。 桓容的船队抵达建康时,大中正和太常刚刚过府纳采。半个月不到,竟是五礼已毕,只等接新皇后入宫。 王氏上下对这桩婚事未必满意。 在多数人看来,有哀靖皇后的先例,将王氏嫡女嫁给司马曜实在有些亏,尚不如同建康士族联姻。 皇后之名说起来好听,实际却截然相反。 魏晋不比两汉,后妃外戚的权利不断缩减,除非像庾亮庾冰一样,本身才具过人,掌一方州郡,能以政绩战功将家族带上顶峰。如若不然,成为司马氏的姻亲,根本没多大好处。 当然,如桓温等权臣尚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奈何六礼已过其五,事成定局,无可更改。 家主又三令五申,不许族人在此事上表明不满——至少不能当着太常和大中正的面,以致落下把柄。族人再不情愿,也不能违反家主的命令。到头来,只能摆出笑脸,迎接台城来人。 迎亲当日,司马曜在太极殿中端坐,玄衣红裳,头戴十二缝皮弁,腰佩镶嵌宝石的木剑,表情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入宫贺礼的文武略有惊讶。传言天子不喜王氏,如今来看,传言似是有虚? 桓容暗暗摇头,讽刺的掀了掀嘴角。 司马曜之所以激动,绝不是因为大婚,九成是以为智珠在握,万事皆在掌控之中。借大婚之时,可以光明正大调派人手,趁宗室群臣贺礼之机,命殿前卫包围殿门。 仔细想想,这样的谋划称不上糟糕。如果中间环节不出差错,招揽的又是忠心之人,说不定真能成功。 问题在于司马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 时机找得再准,事情计划得再周祥,施行之人和他却不是一条心。 按照事先谋划,殿前卫将包围长乐宫,不许南康公主等离宫。同时,另派人守住宫门,严防消息透出,引来宫外的州兵。 桓容入宫之时,身边并无护卫。 如此一来,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样使不出来。为保住南康那老妇的性命,照样要低头。 有群臣为证,一旦交出官印,脱下官帽,交出幽州权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 司马曜越想越是激动,脸颊隐隐发红,甚至盖过了黝黑的肤色。 周处官职不高,入殿贺礼时,排在队伍末尾。 他刚刚踏上玉阶,桓容和郗愔已联袂从殿中走出。 两人面上带笑,一路谈笑风生,半点看不出敌意。相反,不知内情者,看到眼前这一幕,八成都会以为两人交情匪浅。 郗愔未再称桓容“阿奴”,言辞间也不再以长辈自居。原因很简单,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态度相交并不合适。 桓容的举止间仍带着尊敬,未见半分得意和张狂。 郗愔惊奇之外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还是那句老话,桓元子戎马半生,虽然未能一场夙愿,可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该平生无憾。 郗丞相的感慨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至于桓大司马是否会有异议……人都进了坟墓,入了地府,有异议也没辙。 两人迈下玉阶时,先后同郗超和周处擦身而过。 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 郗愔微微点头,并没说什么。 周处面带浅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早闻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终得出结论:所谓贵极之相果非虚言。 群臣入贺时,南康公主正在长乐宫同王太后说话。 这样的大喜日子,褚太后也被“请”了出来,依礼与王太后同坐上首。只不过,自始至终表情沉闷,没有半点喜色。 事实上,之前见过她的人,此时都会大吃一惊。甚至会生出怀疑,这个鬓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妇人,当真是当年的褚太后? 褚太后同南康公主年龄相仿,此时此刻,两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岁。 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双手,再再证明,她在宫内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嘘。 王太后视而未见,正与胡淑仪笑看南康公主带来的彩宝。 “这些都是西边来的?”拿起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王太后好奇问道。 对她来说,这么大的红宝石并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块宝石被仔细打磨过,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 “对。”南康公主点点头,隐去宝石是出于长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为换来这些宝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丝绢。 “那些商人不要黄金,也不要铜钱,认准了白糖和丝绢。” 见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惊讶,南康公主故意拉长声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宝市换白糖和丝绢,再折算幽州内的黄金,利润可翻上三番。” “嘶——”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是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胡淑仪试探道:“不是说幽州坊市有价局,市货的价格都有写明?” 南康公主点点头。 价格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些彩宝不是胡商市来,但是,市换的价格却非虚假。 愿打愿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职吏并不会强行阻止。何况,这些胡商将货物运回国内,压根不会有半点损失,反而会大赚特赚。 随着大军进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渐贯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闭塞。听到幽州货物在西边的价格,不只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惊。 这么高的价,当真是想都没想过。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胡商四处打探门路,希望能录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个长居之处。为的是能大批进货,由手下的商队运往更西的国家和部落。 “听其所言,距我朝万里有波斯,波斯再西则有茹毛饮血的蛮人,其肤白似鬼,发瞳皆异色。” “那岂不是慕容鲜卑?” 南康公主摇摇头。 “非也,闻其不识礼仪,身有异味,且样貌丑陋,实非慕容鲜卑。” 如果桓容在场,或许能为王太后等进一步解释,亲娘话中的波斯,应该是历史波斯帝国发源之地。而茹毛饮血的蛮人,大概是后世所称的雅利安人,或许还有部分罗马人。 言其丑陋,绝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观点。 依时下的审美观点,这些满脸大胡子,一身长毛,除罗马人之外,多数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种族,的确和丑字挂钩。 “西边的商路已通,为免残兵袭扰,大军不会立即折返。” 南康公主话题一转,对王太后道:“日前瓜儿对我说,西边送回消息,言当地缺少官员。地方豪强有侍奉他主的经历,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谢几家的郎君出仕,虽是可以,终究太过惹眼。” 打下来的地盘,四成以上的官位被四家人包揽。余下两成归于各家姻亲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来做“人情”。 太原王氏释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 王太后、胡淑仪和南康公主早有默契,知晓对方正摆出条件,等着两人点头。 知晓桓氏有何野心,王太后曾有过犹豫。转念又一想,司马昱已死,司马曜烂泥扶不上墙,与其终老于台城,不如为家族争取利益。 她没有亲子,也就没了顾忌。一番思量,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当即下定了决心。 “若淮南郡公愿意提携,我有两个兄弟和几个侄子,虽无大才,不能开疆拓土,也能牧守一地,为国守土。” 王太后表态,胡淑仪自然符合。 褚太后坐在一边,听到三人的话,神情略有几分松动。可想到之前的种种,升起的心思重又收了回去。 她不比王太后和胡淑仪。 司马奕和司马昱在位时,她曾屡次设计桓容。最终没有达成目的,彼此之间终结成死结。纵然桓容不计较,南康也不会轻易揭过。 以德报怨向来不是南康的作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正理。 换成是自己,会轻易放过谋害亲自子之人? 明显不可能。 褚太后暗暗叹息,神情愈发苍老,整个人似乎成一尊雕像,仿佛没了人气。 不料想,南康公主突然转过头,开口道:“我闻褚氏族中有精于演算的郎君,此言可真?” 褚太后愕然瞠目,见南康公主表情认真,没有半点嘲讽戏弄之意,不由得心下一震。 “确有。”两字出口,褚太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何等沙哑。 “可已及冠?”南康公主继续问道。 “前岁已经及冠,只是尚未娶亲。”褚太后继续道。双手扣在身前,十指牢牢攥着,掌心一片潮湿,显然是冒出冷汗。 “可是同吴姓定亲,女郎突然病故那个?”王太后问了一句。 “正是。”褚太后点点头,略微动了动手指,声音不复之前沙哑,“原本说好,冠礼之后成亲。不料想,女郎外出踏青,受了一场风,年纪轻轻就去了。” 言几次,几人都有些唏嘘。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有过孩子,却因病咬着,没有能够长大。褚蒜子的儿子倒是长大了,可惜嗑寒食散嗑到飞-升,一样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思及伤心事,三人间的气氛倒不再冰冷。只是,想要就此推心置腹仍不可能。 “瓜儿言,凉州刚交缺精通演算之人。”南康公主出言道,“如郎君出仕凉州,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此言一出,仿佛重锤落地。 褚太后抖了抖嘴唇,心中十分清楚,这不只是一个郎君出仕,而是关乎到褚氏将如何站队。推及王太后和胡淑仪的选择,褚太后十指攥得更紧,终于点了点头。 “如淮南郡公可予提携,我代褚氏谢过。”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 桓容有意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势必要登上高位,将政权兵权握于手中,做个万恶的封建-独-裁-统-治-者。 要达成这个目的,必定要改变朝堂的局面。 登上皇位,和司马氏一样做个傀儡? 他是脑袋进水,吃饱了撑的! 引导士族的视线放宽,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外,更要在朝中再立山头,确保的几方势力平衡,不再如之前一般,能轻而易举的架空天子。 几方势力之上,再以郗愔为标杆。 他无意让郗愔辞官,有他在,在朝中即是威慑。况且,北府军掌于郗氏多年,军中将领多少都同郗愔有几分恩义。 刘牢之终归资历有限,且战功不足以服众,想要彻底将北府军收回朝廷,势必要有一个过渡。 身为执棋之人,桓容做过几种布局,最终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不能一刀全咔嚓,干脆取用制衡之术,再加以引导,诱之以利,总能将权利一口口蚕食,达到君-权集中的目的。 这会是一个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 但步子已经迈出,棋子已经落下,无论前方的路是否有经济,必须一往无前,一步接一步走下去。 南康公主和王太后三人说话时,司马道福安静的坐在一边,神情稍显得无聊。等褚太后点头,代褚氏应允子弟出仕,司马道福端起漆盏,借茶汤掩去嘴角的一丝嘲讽。 就在这时,一名宦者躬身入殿,向王太后禀报,皇后已迎入宫中。 “甚好。”王太后点点头,似乎对这事没多少关注。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多少都会疑惑,她对王氏的喜爱究竟是真是假。 宦者退出不久,又有来报,宫门关闭,殿前卫突然调动,一队守住长乐宫门,余下则包围了太极殿。 王太后挑眉,和胡淑仪互看一眼。 褚太后眉心微皱,恍惚间想到什么,站头看向南康公主。 “南康,这事你可晓得?” 南康公主颔首,饱满的红唇弯起一丝弧度。 “无碍,太后且看戏就好。”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殿前卫士迅速调动,宫门接连落下。 南康公主胸有成竹,劝王太后和褚太后等着看戏就好。 司马道福告罪一声,起身走到殿门前,看到守在石阶上的将卒,先是眼前一亮,很快又露出失望神情。 阿叶守在殿门前,看到司马道福走出,上前行礼,低声道:“殿下,风雨将至,留在长公主和太后身边为妥。” “恩。”司马道福知晓轻重,只不过是心生好奇,想看看那奴子的“安排”罢了。 “我这就回去。”转身时,司马道福又扫殿前一眼,在为首的队主面上一瞥,见其神情恭敬,与其说是围宫,不如说是保护,心下一松,旋即现出一抹讽笑。 待她回到殿中,将所见尽数道出,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沉思,褚太后则是满脸恍然。 “南康,莫非……” 南康公主笑着摇头,止住褚太后的话头,口中道:“事乃官家安排,结果如何,太后且看吧。” 心知殿前卫不受司马曜掌控,照样不能宣之于口。长乐宫中人多嘴杂,万一有只言片语传扬出去,难保不会生出麻烦。 休看现今几方结盟,多方合作,待桓容登上皇位,情况如何还不好说。 故而,能不节外生枝最好。 褚太后政治嗅觉不低,得南康公主提醒,立即晓得其中厉害。到嘴边的话当场咽了回去,并向王太后和胡淑仪摇了摇头,暗示她们不要开口。 现如今,三家已经绑上龙亢桓氏——准确来讲,是桓容的马车。 事情未定之前,言行都需谨慎,出口的话必须仔细考量。 褚太后三人都不怀疑,司马曜绝非桓容对手。然然而大局未定,若是横生枝节,难保会不出现差错。 “就如南康所言,我等看戏就好。” “正该如此。” 王太后拍了拍手,立刻有宫婢换上新的茶汤和炸糕。 话题重归西域商路和各家郎君,貌似热络,实际上,说话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司马道福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几句。南康公主蹙眉扫她一眼,摇头道:“不可。” 原来,司马道福觉得无聊,竟是想请王太后召乐者为乐。 王太后见她两人低语,好奇问道:“南康,新安,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南康公主回道。想了想,突然又改变主意,对王太后道出司马道福所请。 “这有什么。”王太后摆手,道,“无需往他处,长乐宫中就备有乐者舞婢,召他们来就是。” 今日天子大婚,太极殿和长乐宫都将设乐。王法慧的娘家却要闭门,三日不得设乐宴饮。这是魏晋时的规矩,皇族士族皆循此例。 王太后发话,立刻有宫婢前往召唤。 殿前卫守在石阶上,耳边传来隐隐的乐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将军,这……” “休要多言,奉命行事即可!” 简言之,他们负责守卫长乐宫安全,至于长乐宫发生何事,同他们无关。 长乐宫响起乐声,太极殿群臣贺礼将近尾声。 王氏被迎入宫,身着皇后朝服,头戴蔽髻,并无屏风香扇遮面,仅列出仪仗,由宦者和宫婢引路,往太极殿成礼。 群臣立在玉阶下,宣读醮文和观礼的重臣则候于殿中。 王法慧迈步走上玉阶,脊背始终挺直,神情格外庄重。距司马曜尚有十步,依礼福身下拜。 王彪之宣读醮文,一首之后,司马曜上前,帝后同拜天地。 郗愔和桓容分立左右,两人皆是深衣朝服,头戴七缝皮弁,腰佩木制宝剑,剑柄雕刻成兽首,镶嵌鸽卵大的彩宝。 王彪之再宣醮文,殿前响起乐声。 帝后礼成起身,司马曜的神情依旧激动,王法慧抬起头,看清站在面前的桓容,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眸光微闪,脸飞红霞。再看立在身边的司马曜,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厌恶。 乐声中加入鼓声,宦者和宫婢入殿,请王法慧入主显阳殿。 待新后离开,群臣鱼贯入殿,共贺天子。 趁着这个空当,一名宦者闪入殿内,朝着司马曜使了个眼色。司马曜当即面露喜色,用力握住双手,才没有当场露出马脚。 他自以为掩饰不错,殊不知,表情中的兴奋早已经出卖了他。 宴会之前,司马曜离殿更衣,听宦者禀报殿前卫已尽数调动,守住台城四门,并包围长乐宫,猛地拊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好,甚好!”司马曜开始踱步,两个来回之后,对宦者道,“将淮南郡公请到殿后,言朕有话与他说。” “诺!” 宦者退出偏殿,表情始终如一。 他是凑巧被司马曜“救”下性命,自此对天子忠心不二。假如司马曜知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未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殿前已设桌榻,酒水菜肴陆续齐备。 桓容有郡公爵,又是晋室大长公主之子,位置安排在郗愔下首。 宦者走到桓容身侧,躬身行礼,比在司马曜面前更为恭敬,“桓郡公,天子有召,请郡公往偏殿一叙。” 终于来了。 桓容站起身,笑意涌入眼底。 若是司马曜再不找他,他会怀疑对方突然变得聪明,中途放弃计划。 “麻烦引路。” “不敢,郡公请。” 桓容离席位之后,殿前卫迅速包围太极殿。尤其是正殿,由毛虎生和毛安之率领,并有吴姓队主,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 有文武不知内情,当即大哗,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郗愔、王彪之和周处等却半点不见诧异,反而安坐如常,一派泰然。 “诸公稍安勿躁。” 议论之声渐大,郗愔突然开口,道:“此地终归是太极殿,御驾之所。我等纵有疑惑,可等官家归来再议。” 郗愔不开口还罢,这一开口,几乎是将司马曜架到柴堆上,只等着众人一起点火。 “莫非是陛下……” “可能吗?” “说不得就是如此!” “官家未践祚时,可是曾有不小的志向。”郗超不着痕迹-插-言,将柴堆架得更高。 议论声许久不绝,群臣的表情愈发晦暗不明。 如果真是司马曜所为,他打算干什么? 借大婚之机困住满朝文武,莫要也想来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众人心头一动,不约而同看向王蕴。这事王内史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否参与其中? 同王蕴交好的几人表情略有迟疑,但在如此气氛下,不得不避开些许,以免被视为同-党。 王蕴仿佛吞了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殿前卫为何会包围太极殿,他的确半点不知情,可惜无人相信。早知如此,他绝不会答应嫁女入宫,哪怕得罪王太后和晋室,也要坚拒这场婚事! 大不了不做官,像范宁一样办学,总能身后留下清名。 如今算怎么回事? 不提殿中群臣如何,桓容来到偏殿,迈步走进殿门。司马曜等在室内,憨厚之色全然不见,满脸都是傲然,仿佛面前是一只蝼蚁,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桓容心中好笑,表面不动声色,行礼道:“臣奉召前来,见过陛下。” 司马曜没叫起身,而是双手负于身后,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桓容。 “淮南郡公。” “臣在。”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回陛下,臣不知。” “不知?”司马曜嘿嘿笑了,“朕闻你是个孝子,可是实情?” “回陛下,孝乃人子之道。” “不错。”司马曜点点头,走上前两步,突然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笑容又突然变得诡异,语调轻蔑,甚至想勾一下桓容的下巴。 “孝顺就好,孝顺就好啊。” 桓容直起身,避开司马曜的手。 他本想继续演一会,可惜,对方这个动作着实令他厌恶。 司马曜不以为意,更没有发怒,只是看着桓容,继续笑道:“淮南郡公如此孝顺,想必为了大长公主,什么都愿意做吧?” “陛下何妨直说?” “直说?”司马曜觉得有点不对,桓容未免太过镇定。可是,想到宦者回报,事成的兴奋又将疑惑压了下去。 “当朝辞官,交还爵位、封地和私兵,此后常居建康,唯朕命是从,朕就留南康一命,如何?” 桓容没说话,司马曜愈发张狂,道:“无妨实话告诉你,长乐宫已被包围,只要朕一声令下,那老妇立刻人头落地!” “桓敬道,你可要想清楚。” “陛下,”桓容看着司马曜,表情依旧不见恐惧,而是透出几分奇怪,“需知家母乃是元帝长孙女。你如此做,不怕天下人之口?即便臣愿意从命,满朝文武又当如何?” “这事不劳你费心!”司马曜磨着后槽牙。 拿到幽州,拥有了财富和兵力,再以桓容威胁桓氏,他自能一点点收回权利!即使不能,也能临死拉个垫背,让建康士族知晓,将他视为傀儡实是大错特错! 司马曜登位三年,外有群臣内有太后,心性早被压抑得扭曲。 换个正常人,九成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惜,如今的他就算没疯也不差多少。考虑问题的角度迥异常人,正常的脑回路压根衔接不上。 看着这样的司马曜,桓容突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如何,桓敬道,南康那老妇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再三听他辱骂亲娘,桓容的耐性告罄,上前半步,猛地一脚处踹在司马曜的腹部。 后者没提防,直接被踹个正着。 一阵激痛传来,司马曜哀叫一声,双手捂住小腹,不敢置信的看向桓容,口中直吸凉气,“你、你竟敢如此?不怕朕要那老……” 话没说完,又是一脚落在身上。 桓容力气一般,却和钱实典魁学了不少“下-黑-手”的招式。按照两人的话说,只要找准角度,几下就能让人生不如死。 司马曜疼得弓起身子,就要唤殿外的宦者进来护驾。奈何唤了两声,始终无人应答。 桓容上前一步,拽起司马曜的后领,单臂下压,膝盖猛然上顶。 砰地一声,司马曜叫都叫不出来,弯腰倒在地上。 论理,他学过武艺,又生得高大壮-硕,正面对抗,桓容未必会是对手。奈何先机已失,又被打到要害,疼得满头冷汗,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遑论反击。 “你、你这是犯上!”司马曜捂住伤处,话说得咬牙切齿。 “犯上?”桓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逼迫他抬起头,四目相对,眼底的冷光生生让司马曜打了个哆嗦。 “如果你成了篡位之人,何人会言我犯上?” “什么?!”司马曜瞳孔紧缩,过于惊讶,几乎忘记疼痛。 桓容勾了下嘴角,放开司马曜,随手取出一卷竹简,递到他的面前,道:“可要看看?” 司马曜不信的看着他,终于咬牙起身,接过竹简展开。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司马曜双眼瞪大。再三确认,甚至用手指抠过上面的玺印,确定没有半点做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如果这份禅位诏书属实,那么,别说是他,就是父皇都成篡位之人! “我不信,这必定是伪造!”司马曜猛将诏书掷于地上,用脚踩踏,更-抽-出宝剑劈砍。他貌似失去理智,实则想趁桓容没有防备,彻底毁掉这份诏书。 桓容怜悯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又取出一张黄绢。 “此乃先帝亲笔,陛下可要看看?” 司马曜抬起头,认出绢布上的笔迹,宝剑脱手,当啷落地,浑身失去力气,当场委顿在地。 “无妨告诉陛下,天子金印同在我手。”桓容弯腰捡起竹简,发现系绳断裂,两片简页已被砍断,竟是半点也不在意。 这并非原件。 只要他愿意,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居高临下的俯视司马曜,桓容表情冰冷,额间一点朱砂愈发鲜红。 “原本,我不想这么快动手,可惜陛下却等不得了。”桓容俯-下身,再次对上司马曜双眼,一字一句道,“陛下可要到正殿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司马曜浑身僵硬。 “什么?” 桓容仅是挑眉笑了笑,扬声唤人。 司马曜屡召不至的宦者立即推开殿门,依桓容丰富,将太极殿内外的情形详细说明,半点不落。 “你说什么?!”司马曜脸色更白,“殿前卫包围太极殿?” “回陛下,确是。”宦者面带恭敬,同往日一般无二,却让人脊背声寒。 “为何,我并未……”司马曜终于回过味来,猛地看向桓容,“是你,是你!” “陛下所指为何?臣不知。”桓容拉长声音,字字如刀,宣判了司马曜的死刑,“不是陛下借大婚之机,下令落下宫门,并下令包围太极殿,逼迫郗丞相和谢侍中辞官,以各家家主性命胁迫,要求王谢士族交换权柄?” 桓容没说一句话,司马曜的脸就白上一分。待“权柄”两字落下,司马曜已脸白如纸,全无半点人色。 “陛下,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问计于敌,结盟于虎狼,您找错了盟友,也错估了敌人。” 司马曜许久不言,神情变了几变,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信……” “如不信,陛下可亲往正殿求证。”桓容怜悯的看着他,“只是那样以来,结果未必是陛下能够承受。” 想到桓容手里的诏书和遗命令,司马曜生生打了个激灵。再想到宦者所言,司马曜眼前发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你、你待如何?” “如何?”桓容的声音十分平缓,“只要陛下写下一分诏书,帮臣一个小忙,即能平安出台城,同妻妾安享平生。” “诏书?”司马曜表情微变。 “魏帝取汉,晋主代魏,想必陛下知之甚详?” 听闻此言,司马曜愣在当场。 “你、你不是有?” “是啊。”桓容点点头,“如果陛下愿担负篡位之名,臣不介意。须知臣实是出于好心,如陛下不领情,臣也只能……” “不,我写,我写!” 司马曜知晓事情已无转圜。 不提其他,单是渐渐变大的嘈杂声,就足够让他胆寒。 无需吩咐,宦者呈上竹简和刀笔,郑重的捧上玉玺。 桓容打开随身荷包,取出天子金印。 看着司马曜落笔,桓容并未觉得轻松。实事求是,司马曜算不上最大的敌人,连前三都排不上,更大的难关是在诏书宣读之后,是否能成功引导舆论,天下人会作何反应。 能不能平安度过……桓容捏紧金印,天意有之,更在人为!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能后退,也绝不会后退!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司马曜走进正殿,群臣忽然间停止议论,齐刷刷的看向天子,殿中变得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将兵的喊声,声音整齐划一,要求太后退居后-宫,天子亲政。 群臣神情莫名,看着司马曜,表情都有几分隐晦。 司马曜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浑身僵硬。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桓容口中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也彻底打消最后一丝侥幸。 如果不宣读诏书,不在此时退位,别说继续做个傀儡,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在偏殿时,他曾暗暗思量,如何将桓容手中的诏书指为假,好歹拖延一下时间。思来想去,始终不得一法。 父皇去世,司马奕可还好好的活着! 无需多费周章,只要将人接来台城,当着群臣的面说一句“禅位诏书乃废帝前所发”,他和父皇都会被打为“篡位”之人。 会牵连当时拥立父皇的臣子? 一句“受蒙蔽,不知情”立刻就能甩锅。甚至为证明自身清白,还是帮着桓容将他父子踩入泥立。 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当初,魏主代汉,晋帝取魏,满朝文武都是如何做的? 形势比人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除了乖乖低头,宣读诏书让出皇位,司马曜没有第二个选择。如若不然,怕是连太极殿都走不出去! 坐在皇位上,司马曜俯视群臣,面对指责和猜疑,始终没有出声。 直到桓容归来,坐到郗愔下首,他才从沉思中转醒。握紧禅位诏书,看向桓容坐在,刹那间对上桓容笑脸,下意识打个哆嗦,捂住仍隐隐作痛的下腹。 殿外,将兵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乐声和鼓声早已经停歇,乐者和歌者面带惊慌,低着头,完全是一动不敢动。 司马曜脸色更青。 看到有臣子不耐烦,已要起身发问,当即深吸一口气,抢在对方开口之前,将诏书递给伺候一旁的宦者,咬牙吐出一个字:“念!” “诺!” 宦者恭敬的捧起竹简,上前半步,正要考试宣读。 不承想,起身的臣子抢言道:“陛下,归政之事总有章程,需得太后恩许,三省拟诏!” 司马曜内有理会,仍是对宦者道:“念!” 宦者未做迟疑,立刻展开竹简,高声道:“朕在位置三载,遇中原倾覆,胡贼盘踞,不能内修德政、外御强敌,无承祖宗基业,愧于天下百姓。 天命之归,有德者居之。故有尧舜之贤,夏禹之治。 今仰观天变,俯察万民,唯行运在桓。 天弃遗晋,当归德者。 今踵汉魏旧典,逊于洛阳,禅位于桓氏子容,归传国玉玺。望能北逐胡贼,兴复汉室,匡复中原,再盛华夏。 诏书宣布天下,择日定宝册,行大典。” 诏书宣布完毕,宦者退回司马曜身侧。 殿中再度陷入死寂,殿外的呼喊声竟也渐渐停歇。 群臣面面相觑,愕然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成竹在胸者亦有之。只不过,无人应声接旨,也无人起身出言,请天子收回此意。 桓容正要起身,却被郗愔按住。 后者微微摇头,旋即站起身,扫过左右文武,随后面相司马曜,高举笏板,口中道:“陛下英明。” 四字落下,无异于盖棺定论。 桓容有实力不假,但在朝中说话的份两依旧不如郗愔。 郗丞相正面表态,无论赞同与否,此刻都不会唱反调。 至于殿外的将兵是不是司马曜安排,如今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龙亢桓氏和高平郗氏明显达成默契。再看出声附和的琅琊王氏,以及沉默不言却也没立即反对的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众人都是打了个激灵,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 继郗愔和王彪之之后,又有数名臣子起身,郗超即在其内。 侨姓之后,吴姓迅速加入。 自司马曜登上皇位,这还是首次被赞“英明”,而且是满朝文武齐声赞同,难免令人觉得讽刺。 俯视群臣,司马曜面沉似水。 他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当真面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其中的滋味更是难言。 当年魏主禅位,尚有臣子表示,一生是大魏之臣,不肯侍奉晋主。轮到他,自丞相以下,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哪怕是个傀儡,也该有几分香火情。 可惜,这些仅存在于想象中。他今天让出皇位,却彻底扫清眼前迷雾,看清满朝文武。 视线转向桓容,愤怒中带着几许阴沉,甚至还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登上皇位又如何? 等桓容坐到这个位置,就知道“傀儡”两字意味着什么。 司马曜站起身,并没多说什么,无需宦者服侍,亲自除下皮弁、接下佩剑。迈步走到桓容面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从此后,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俱托于敬道。” 桓容郑重还礼。 这个时候推辞,未免显得太假,也会辜负郗愔的好意。 能让郗愔转换立场并不容易,与其为争虚名拖拖拉拉,不如干脆利落,省出更多时间做点实事。 “陛下放心,容定不负所托!” 禅位诏书刚刚宣读,宝册未立,大典未行,这声“陛下”实属理所应当。 司马曜点点头,直起身,无视两侧文武,迈步走出殿门。 从今日起,他再不是台城之主,名义上的都不是。但依旧典,不能马上离开建康,需得暂移华林园,等桓容登上皇位,再携家眷启程。 如果桓容遵守诺言,他尚能在洛阳终老。如若不然,左右都是死路一条,离不离建康又有什么区别? 多数人没有想到,天子大婚之日会出现如此多的波折。 先是太极殿被围,将兵叫嚷着要“归政天子”,随之是司马曜下退位诏书,当着群臣的面禅位桓容。 紧接着,郗愔王彪之等分别表态,一些蒙在鼓里的人终于恍然大悟,或许司马曜的确想搞事,却在中途,不,或许是一开始就落入旁人的算计,一步一步陷入深坑,终得今日下场。 位列朝堂的没有笨人。 有太极殿外一幕,司马曜不主动禅让,也会被群臣逼着退位,甚至重演司马奕的下场,成为东晋第二个被废的皇帝。 仔细想想,桓元子戎马一生,早有代晋之意,虽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却代他完成宏愿,九泉之下当能瞑目。 然而,想到桓容的强势,以及手握兵权并据有荆、江等地的桓豁桓冲等人,群臣的脸色又是一变。 如果桓容登上皇位,肯定不会如司马氏“听话”。同样的,朝中的权柄也将重新分割。 阻拦他登位? 多数人都是暗中叹息,摇了摇头。大势如此,大局已定,非几人之力可以转圜。 再者说,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明显支持桓容。谢安刚从桓豁手中接过扬州刺使,谢玄和桓石虔一起领兵在外,彼此的利益纠葛几乎摆上明面。 以周氏为首的吴姓名没有明确表态,从今天表现来看,七成以上会支持“新帝”。 毕竟,从元帝渡江,王导王敦掌权,吴姓从繁盛没落,乃至于在朝堂被边缘化,心中积累不少怒气,定是乐见司马氏跌落尘埃。 太原王氏无意出头,余下的文武多识时务,没有主动当出头的椽子。桓容失去杀鸡儆猴的机会,未免有些遗憾。 同样的,桓容再度警示自己,今天迈出这一步,实际上并不代表成功。一切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司马曜这样头被门夹,以致于脑回路扭曲的奇葩,而是环海沉浮,政治经验丰富的各士族门阀。 朝堂权柄,都城外的利益,都需要重新划分,过程必须慎之又慎。 今日的朋友,转身就可能成为敌人。在牢牢掌控君权之前,他必须打起精神,应对各方袭来的明-枪-暗-箭。 看着郗愔,再看看王彪之和谢安,桓容心中早有打算。 大典之后,他不会留在建康。 借口很容易找,古时帝王莫不巡狩,最出名的就是秦始皇,自统一六国之后,留在都城的时间屈指可数,最后更驾崩在巡狩的路上。 前朝的魏明帝三度东巡,所过慰问乡间长者,体恤百姓疾苦,赐下谷物布帛,被世间称颂。 魏文帝时,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礼,巡狩为先;昭祖扬祢,封禅为首。” 东晋偏安南地,领土有限。封禅没有条件,巡狩实为理所应当。 桓容已经制定好路线,沿着秦淮河出发,先东行会稽,拜会曾教导他的大儒,再挑选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随驾,带着众人一路向西,体会一下幽州的繁荣,豫州的武风,顺便让众人亲眼看一眼荆、江两州的战旗,亲耳听一听梁州和益州的战鼓。 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继续西行,沿着桓石虔和王献之谢玄打下的郡县,一路前往姑臧,体会一下西域风光。 是否会有人阻拦? 桓容耸耸肩膀,压根不在乎。 他有钱、有粮、有兵,想搞事?没问题,来,体会一下贾舍人等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长乐宫中,宦者弯腰走进内殿,伏身在地,禀报太极殿诸事,包括将兵高喊“太后归于后-宫,还政天子”,其后司马曜当殿宣读退位诏书,郗愔王彪之等赞颂天子英明。 “诏书宣读之后,殿外的精兵尽数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两位将军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请勿降罪士卒。” “哦?“王太后挑了下眉,扫一眼老神在在的南康公主,问道,“事情如何处置?” “淮南郡公,”宦者话声一顿,立即改口,“陛下言,毛氏兄弟奉命行事,实为忠君,非但没有降罪,反留其原职,继续守卫台城安全。” 王太后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心下明白,这两人的确是奉命行事,但奉谁的命,可就不好受了。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是司马曜。 “各处将兵已得旨意,不再紧闭宫门。” “诏书宣读之后,官家移往华林园。”宦者顿了顿,似有几分为难,“显阳殿得到消息,皇后尚未移驾。” 王太后点点头,看向南康公主,道:“南康,你看这事怎么办?莫如我遣人过去?” “太后拿主意就好。” 不怪王法慧生怒,换谁站在她的立场,都会愤怒委屈,甚至是怨恨。 本就对成亲之人不满意,为了家族,她咬牙嫁给司马曜。结果却好,大婚当天天子禅位,掰着指头算一算,她估计是“任职”时间最短的皇后,没有之一。 仅是关在殿中不出声,已经算是好的。换成脾气暴躁的,直接放火烧了显阳殿都有可能。 反正还没圆房,直接仳离? 司马曜不是皇帝,好歹也是晋室血脉,从南康公主论,和桓容还是表兄弟。 王法慧铁了心要离开,固然可以成功,却不能在大婚当日,至少要等司马曜退居临海,和司马道子作伴。 考虑到是自己坑了王法慧,王太后终究叹息一声,命大长乐亲往长乐宫,劝说王氏移到华林园。 “如果不想同天子当面,住到偏殿就是。” “诺。” 与此同时,消息传至宫外,经过贾秉和周处的安排,传言直指司马曜为亲政,不惜兵困长乐宫和太极殿,威逼太后和大长公主,胁迫群臣,甚至以文武族人相逼。 闻听之人皆是大哗。 联系到司马曜之前的名声,对此就有了五六分相信。 至于禅位诏书,则解释成淮南郡公挺身而出,在偏殿苦劝天子,莫要做出这般凉薄暴虐之举。又有郗丞相和谢侍中等规劝,包围太极殿的殿前卫当即悔悟,不再助纣为虐。 “如此无德之人,怎配为君!” “大婚之后,理当政归天子。如此好急切,行此参残暴之法,实际非明军!” “昔日就有不孝之名,闻听先帝临终之前有遗诏,言新帝无德,江山托付于淮南郡公!” “不能吧?” “为何不能?淮南郡公乃是元帝长孙女,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其父亲乃南郡公,前朝大司马桓元子!比起昆仑婢之子,岂非胜出百倍?” “古有言,夫黄天之命,有德者居之!” 传言各种各样,中心思想却很统一:司马曜不孝无德,桓容天命所归! 建安城地震之时,秦璟已率兵拿下酒泉郡,正掉头向北,驰袭西海郡。 大军在弱水东岸休整,两只雄鹰先后飞至,盘旋在半空,发出嘹亮的鸣叫。 秦璟翻身下马,举臂接住苍鹰,任由黑鹰落在肩头。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绢布上寥寥几行字,迎着江风站立,许久未动,仿佛同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 “将军?” “吹号角,启程。” “诺!”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河岸,骑兵纷纷飞身上马。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声声嘶鸣,旋即汇成涛涛洪流,在滚滚的奔雷声中,一路席卷向北。 230.第二百三十章 近万骑兵飞驰西海郡,马蹄声仿如惊雷,席卷地平线处,仿佛大漠深处掀起的恐怖黑风。 西海郡临近大漠,向北即是柔然,自古就是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 因境内有居延海,水草丰美,形成一片广阔的绿洲,适合人类居住。自汉以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 汉末天下大乱,西海郡几易其手,张凉被灭后,始终为氐人控制。什翼犍叛氐秦,一度曾派兵攻打,可惜都被当地的守将挡了回去。非但没占到半点便宜,反而损失不小,不得不暂时打消拿下西海郡的念头。 长安被破、苻坚驾崩的消息传来,西海郡守将当即下令,自其他以下,皆腰缠麻布,臂绕百巾,并打出为氐主复仇的旗帜,招揽逃窜的残兵贼寇,不断壮大势力。 守将出身氐秦宗室,同苻坚的关系实属一般。说是哀痛苻坚身死,不如说是抓住时机,充实手下军队,以图自立。 乱世之中,实力代表一切。 盘踞西海郡,令边民垦殖,以当地所出同商队市货,时不时再假扮沙漠流匪徒抢上一回,可以说,苻将军的计划不算坏,给他充裕的时间,的确可以发展成气候,建国也非不可能。 可惜的是,桓容和秦璟都看好西域上路,不可能放任这股势力壮大。两人是否会有一战,战起谁胜谁负,都是以后的事。现如今,他们的目标一致,扫清所有阻碍,确保商路畅通。 故而,盘踞西海的氐人撤入大漠便罢,赖着不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氐将听过秦璟大命,却没有真正的面对面打上一场,对传言始终有些半信半疑。 如今大兵压境,看到滚滚的黄沙,烈烈的战旗,以及骑兵似狼群般的唿哨声,守城的氐人都生出几分寒意。 这不是寻常的军队。 和他们遭遇,绝对会有一场恶战。是否能守住西海——不,能不能保住性命,弃城逃入大漠都是个未知数。 终于,有幢主大着胆子,建议苻将军放弃守城,趁着敌人尚未发起攻城,尽速退入大漠。 “过居延泽即是柔然,七八月间,郁久闾、俟吕邻、勿地延等部皆在附近游牧。将军同俟吕邻氏有旧,可以金银相赠,请其助将军北撤。如其不愿相助,只需让开道路供大军经过即可。” 幢主并非无的放矢。 按照此计行事,固然会失去面子,却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 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保住这几千兵力,无论是在打磨中发展,还是寻机再次南下,就有有了仪仗。如果不识时务,一门心思的撞南墙,和两倍于几的敌人交战,别说东山再起,怕是全都交代在西海郡。 苻将军沉吟良久,有心摇头。如果就这么放弃西海,他实在不甘心。可是,扫过众人表情,心头就是一沉。 很显然,十个里有九个想要撤走,剩下的那个未必想战,仅仅是碍于颜面,正在左右为难。 “罢!” 氐将叹息一声,当下做出决断,召集全军,放弃西海郡,绕过居延泽,北入大漠。 “将军,为拖延敌兵,需得留下一支骑兵殿后。”一名穿着长袍,发束葛巾,却是五官深邃,明显有慕容鲜卑血统的谋士道。 氐将点点头。 “再则,行动匆忙,带不走的粮草皆要焚毁,城中汉人尽数诛杀。”谋士继续道,说话时,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所言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氐将点头,尽照谋士所言行事。 趁秦璟未至城下,氐将以最快的速度点兵,飞驰向北。 途中接线派出骑兵,打探西海郡内的变化。 知晓殿后部队已经动手,遥望道西海方向升起的浓烟,氐将调转马头,扫视萎靡不振、活似老婆积蓄一并被抢的众人,扬声道:“昔日先祖可入中原,以汉人为羔羊,我等亦能!” “今日不过暂撤入大漠,他日再次南下,金银、绢帛和奴隶任抢!” 听到这番话,众人的士气总算有所提振。 氐将重要再说,突见远处烟尘滚滚,五六骑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兵皆身负重伤,满身满脸的血污。 奔驰到近前,几乎是滚落到马下,全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认出几人是殿后部队,自氐将以下,全都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禀将军,是秦氏、秦氏!”一人伤势相对较轻,捂住肩上的伤口,挣扎着抬起头,沙哑道,“大军出城不到一个时辰,敌兵即杀到!” “殿后五百人,如今只剩下我等。” “敌兵不入城,仅杀人!” “我等拼死赶来,只为给将军送信,敌兵此来,为的不只是拿下西海郡!将军需得尽快……” 此时,天边乌云压来,闪电爬过云层,闷雷声犹在耳边。 氐将心头巨震,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眺望西海郡方向,心慌一阵接着一阵,压都压不下去。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同慕容垂的那场恶战。 征战沙场多年,能平安活到今日,敏锐的直觉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氐将再不犹豫,行动甚至快于思考,大声令众人上马,全速飞驰向大漠。 雷声轰鸣,氐兵策马狂奔。 狂风中,大雨倾盆。 西海城内的大火迅速熄灭,近万骑兵绕过居延泽,策马向北追袭。 雄健的苍鹰穿透雨幕,发现逃跑的氐兵,发出响亮的鸣叫。 鸣叫声产出很远,甚至撕开了雷鸣。 闪电砸下,照亮了雨中的玄甲黑马。 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雨中吹响,如重锤一般,砸到氐兵心头。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本该在边境接应的柔然部落却迟迟不见,氐将狠狠咬牙,下令调转马头,借地势迎战反击。 不跑了! 照这个架势,对方死咬住不放,跑进大漠也未必肯放手。柔然部落迟迟不现身,其中肯定有不对,贸然闯入大漠,说不定还会当头挨上一棍。 与其这般窝囊,不如拼死一战! “今日如能逃出生天,他日必以百倍回报!” 氐将发下--毒--誓,下令吹响号角。 三千骑兵陆续调转马头,排成一条长龙,以氐将为中心,先是策马慢行,旋即踢动马腹,以刀鞘敲击马背。 嘶鸣声中,战马开始狂被。 见到氐将的反应,秦璟下令改变冲锋阵型,绕过氐兵两侧,将这三千人全部包围,尽量不放走一个。 “杀!” 雨水约拉越大,豆大的玉珠砸在身上,冰凉刺骨。 自上空俯瞰,仿佛是两支利箭相遇,即将相互击的一刻,一支突然分成三股,一股正面迎战斗,两股绕过左右,将对手彻底包围。 氐兵一旦冲锋,断没有中途撤还的可能。 眼睁睁看着己方被包围,氐将咬碎大牙,目龇皆烈,握住长矛的手鼓起青筋,指关节近乎泛白。 嗡! 绕至两侧的骑兵以双腿夹紧马腹,松开缰绳,双手开弓。 箭矢如雨飞至,氐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闪电划开乌云笼罩的黑暗,照亮一张张扭曲惊惧的面容。 战场之上,无需讲究仁义。 骑兵冲锋,只为追求胜利。 氐将平举长矛,不顾身后的哀嚎声,一马当先,猛冲入敌阵。 秦璟策马上前,一枪挑开袭来的长矛,顺势向前一递,直直穿透氐将的左肩。氐将着实凶悍,狞笑着握住枪杆,手中长矛再递。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秦璟扫落马下。 不承想,秦璟的力量超出想象,硬是将氐将从马背挑起,猛地甩飞出去。 砰地一声,氐将落在地上,小腿不自然的扭曲,肩上的伤口撕-裂,血如泉涌。很快被雨水冲散稀释,身下流淌红色的血洼。 此时,雷鸣依旧,闪电再次击落,照亮秦璟的面容。 俊美依旧,冰寒更甚。 氐将勉强撑起身,喉咙中发出咯咯额声响,胸口陡然间一凉,低下头,长-枪-贯-胸而入,直直从背后穿出。 大雨中,氐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染红绿洲边缘,顺地势汇成一条血河。 秦璟策马冲杀,凡其过处,氐兵俱被挑挑落马下。 最后一声闷雷落下,战斗将近尾声。 能战斗的氐兵步不足八百,切半数带伤。想到西海城内的惨景,秦璟直接夏下令,一个不留! 羌人和羯人发出一声声快意的吼叫,甚至拓跋鲜卑开始较量,看看谁杀死的氐兵多。到战斗结束,氐兵的尸体四处倒伏,秦氏仆兵好开始清理战场,遇上尚未断气的氐兵,会直接给上一刀。 至于氐将携带的金银和粮草,全部成了大军的战利品,部分送回西海城,用于城内重建,部分由大军消化。 秦璟率骑兵横扫战郡,多是采用以战养战的办法。执行到今日,效果很是不错。可他十分清楚,手下这支骑兵只能进攻,不能用于防守,如果“安逸”守城,早晚会祸害到城内百姓。 “走!” 战场清理完毕,战死的秦氏仆兵尽数掩埋,氐兵的尸体则丢弃到沙漠边缘,任由狼群和秃鹫乌鸦吞噬。 秦璟跃身上马,下令大军继续向北。 “向北?”染虎打马走在秦璟身侧,诧异道,“将军要去大漠?” “借道而已。”秦璟眺望北方,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染虎头皮发紧,“柔然诸部,我很想再见识一下。” 见识一下? 染虎猜不透秦璟的打算,但他知道,七八月间水草丰美,正是牛羊最肥的时候,找个时候去大漠,还是专挑部落下手,当真不是为了抢劫? “怎么?”秦璟转过头,肩上苍鹰微展双翼,对染虎发出一声鹰鸣。 “属下就去安排!”染虎单手捶在胸前,心中暗道,他绝对是被雨水浇昏头,抢劫啊,先祖的老本行,他诧异个什么劲! 染虎以为秦璟是打算补充粮草,并不晓得,此时进入大漠,秦璟还有另一个打算。 南地政权更迭,桓容登上皇位,建康必当有一场风雨。风雨过后,无需多长时间,恐将兵指向北。 秦策有意迁都长安,建制称帝。 双方都有统一天下之志,决战不可避免,战鼓声就在耳边。 抚过苍鹰的背羽,秦璟眺望大漠。 大雨停歇,乌云散去,一道彩虹横跨天边,映着碧蓝的天空,风景如画。 殊不知,如画的景色即将被号角声撕碎,历史上的走向再次出现变化,一支骑兵就此深入大漠,开起了秦汉之后,草原诸部的又一场噩梦。 建康 禅位诏书既下,经三省合议,定下大典的日期,并由谢安和王彪之共同拟定禅让宝册,交给桓容过目,其后在大典上宣读。 司马曜移居华林园,整日深居简出,除了司马道子几乎不见外人。 王法慧闹过一场,大致估算出王太后和南康公主的底线,没有继续再闹,而是派心腹婢仆入长乐宫,讲明同司马曜仳离之意,得到满意回答,搬入了华林园。 在大典之前,桓容未留台城,仍居青溪里,待一切程序走完,才会正式入主太极殿。 谢安和王彪之过府,上禀国号之事。 桓容没有半点迟疑,更没翻开竹简,直接道出一个字:“汉。” “汉?”谢安和王彪之面露愕然,“此乃前朝……” “有何不可?”桓容挑眉。 时逢乱世,北边的国号一个接着一个,秦、赵、燕都出现过,也没怎么着。规矩都是薄纸,想撕就撕。他要是高兴,定个“夏商周”又有何妨? 他就任性了。 至于后世人怎么说,和他无干。 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想到三省一台合议,又想到术士卜笄得出的卦象,几经思量,终究没有出言反对,仅收回竹简,口中应诺。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宁康三年,七月 草原掀起一场恐怖的黑风,游牧在边界的柔然部落全部遭逢大难。秦璟率麾下近万骑兵横扫而过,来去如风,劫得牛羊千余头,放归羊奴近千人。 部落中人要么战死、要么逃散,仅有少数青壮被俘虏,派专人送回长安,交由秦玚处置安排。 秦策下令移都长安,兴建和修缮城池宫殿需要人手,不能大范围的征发民夫,这些俘虏正好补充。 如果国库不够充裕,还可以运送到南地市换粮谷稻麦和布帛金银。 桓使君长安一行,苻坚私库被搬空,氐秦国库落在秦氏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经营,国库内的金银粮秣略有充裕,但对拿下邺城和长安,收拢大量人口,并有意发兵三韩的秦氏来说,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时候,维持同南边的贸易至关重要。 晋帝禅位的消息传至北地,桓容身份的改变,对双方的盟约造成一定影响。可以说,一旦禅位大典完成,这个维系多年的盟约将会岌岌可危。 现下,长安和幽州的生意仍在维持。只要还没有正式翻脸,这条商路不会轻易断绝。 至于西域,则属于另外的章程。 相比建康,长安距离姑臧更近,而论起货物种类和贸易繁荣,长安却远不是建康对手。综合多方考量,在这条商道上,双方不会轻易起干戈,短期内尚能维持和平。 只不过,等到战鼓响起,这里的厮杀未必会弱于中原。 秦璟在边界烧-杀-劫-掠,杀得柔然诸部胆战心惊,甚至无心放牧,造成的破坏难以想象。 秦四郎凶名之盛,甚至压过当年的匈奴王。遇黑甲骑兵来袭,草原各部完全是闻风而逃。许多部落甚至放弃丰美的草场,主动迁往漠北。 日子苦点不算什么,总好过丢掉性命。 收到各部迁移的消息,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柔然王庭终于坐不住了。 柔然王下令召集各部落勇士,联合起来驱逐这支由汉、羌、羯、鲜卑以及少数氐人和敕勒组成的恐怖军队。 可惜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相困难。 柔然王庭日渐势微,柔然王的命令送出,完全同废纸无异。大部落首领压根不屑一顾,有的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直接将使者撵走。小部落纵然有心,见到大部落的反应,也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些兵强马壮的都不出头,凭自己这点人马蹦高往前冲,不是一门心思的找死吗? 几次三番,柔然王发兵的意愿没能达成,反而促成另一个结果,更多的部落放弃漠南的草场,开始迁向漠北。 少数向西进入中亚和东欧,走得远的,甚至遇上了罗马军队。 此时的柔然并未彻底衰落,被秦璟横扫,实在是这位的战斗力过于强悍。遇上衰落的罗马和东欧骑兵则不然,角色立刻转换,个顶个的战斗力非凡,直让战败的国王和领主们回忆起汉时西迁的匈奴,叫嚷着又一个“上帝之鞭”。 还有几支直奔向东,跑进室韦和库莫奚地界,差点和慕容垂麾下的骑兵打起来。 草原被搅得天翻地覆,究其源头,不过是八千多骑兵而已。 秦璟并未就此收手,反而继续向草原深处搜寻,不放过任何柔然骑兵的踪迹。日复一日,柔然诸部听到传言,秦璟的目标是柔然王庭,准确点说,是柔然王的项上人头! 柔然王听到消息,再生不出兴兵讨伐的念头,连夜收拾包裹,命人拆掉大帐,带着贵族大臣和勇士奔往漠北。 迁移途中,有贵族和大臣发生争执,竟然出现一场内-讧,没等秦璟来到,自己先打了起来。战中死伤不小,柔然王得以脱身,王庭却不复存在。 传言是真是假,此时已不再重要。 柔然王庭分-裂,柔然各部各奔东西已成定局。 随柔然诸部迁移,大片草原荒无人烟,漠南出现权利真空。曾被柔然压制的部落抓住机会,陆续开始展露头角,其中之一,就是本该在隋唐时兴盛的突厥。 这个时候,突厥还是几个小部落,依附铁弗部,甚至没有容易的名称。别说威胁中原,连在草原游牧都要时刻提防被他部袭击。 部落首领听到秦璟的“汗王”之名,亲眼见识到秦璟麾下骑兵的凶狠,亲自送来牛羊和金银,希望能臣服于秦璟麾下。 比起过一天算一天的铁弗部,明显是秦璟这里的前途更加光明。 “我部愿为汗王冲锋陷阵,做汗王手中的弓箭和长刀!” 部落首领找来时,正遇上秦璟下令休整,将营地扎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这样的河流常出现在夏秋季节的草原,临到冬季就会干涸,留下一条不太显眼的河道。 大帐立起,帐前竖起一面兽皮制的大纛,巡逻的骑兵各个彪悍,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一身的血腥和凶悍之气。 突厥首领走进营地,腿肚子不由得有些发颤。 大帐中,秦璟高坐上首,一身玄色甲胄,未戴头盔,凶煞冰冷的气息弥漫身周,轻易让人忽略那张俊美的面容。 之前投靠的染虎和各部首领分坐左右,铠甲和皮甲的样式五花八门,一样没戴头盔。 和染虎坐在一起的首领多数梳着索头,彰显东胡鲜卑的身份。另有几人是标志性的髡头,象征祖先的匈奴血统。 余下的,可以从面上和手臂上的图腾加以区分,或为羌羯,或为氐族和敕勒部。 距秦璟最近的五六人人,长相迥异于胡人,明显是汉人将领。 大帐中仅有一名谋士,姓张名廉,字伯考,是张禹的侄子,从秦璟驻军彭城开始,即为他帐下参军。其后,婉拒叔父将他调回西河之意,始终跟随秦璟南征北讨,比起一个谋士,更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智将。 获悉族中从兄已升鹰杨将军,张廉并未有任何羡慕之色,仅是一笑置之。 他之愿,是追随秦璟扫平贼寇,护万千汉家百姓。做不做官,有没有爵位,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的。 张禹奉秦策为王,他则视秦璟为主公。 叔侄俩的志向出现分歧,对后者来说,宁愿跟着秦璟征战草原,也不愿回西河面对各家争-权的嘴脸。 和张廉志向相同之人绝不少。 秦璟身边的部曲和将领不多,即便加入刘氏部曲,也未能超过八百。然而,这几百人都能托付信任,足以震慑投靠的各部骑兵,助秦璟一路征战、横扫草原。 突厥首领进帐时,众人正在商议,是继续追向漠北,找到柔然王;还是就此掉头向西,咬住之前发现的两支柔然部落。 半数人以为该追击柔然王。虽说王庭势微,又经历过内讧,但柔然王积累几代,手中的金银珍宝绝对不少。 其他人更想往西,柔然王的珍宝终归是揣测,这两支部落的牛羊可是实打实,全部亲眼见到。 争执不下,只能请秦璟定议。 不承想,秦璟尚未开口,突厥首领就来献宝臣服。 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双方都点气不顺,看向突厥首领的目光自然不太“友善”。 这样的表现,轻易造成一场误会,让突厥首领不敢怀抱任何侥幸心思,扑通一声跪倒,直接行大礼,向天神发誓,愿臣服于汗王。 “你愿臣服于我,为我征战?” “不敢有半句假话!”见事情有门,突厥首领心一横,当场-抽-出匕首,在脸上划开一条血口,以此来发下重誓。 “染虎。”秦璟道。 “属下在!”染虎出列。 “他交给你,清点过该部人数,交张参军辑录成册,部众青壮尽由你调动。” “诺!” 染虎曾追随燕国太傅慕容评,对治军和驭人有一定建树。起初是为报仇才投靠秦璟,随着时间过去,见识到秦璟的手段和勇猛,早已消去其他心思,彻底臣服。 他看不上突厥这样的小部落,但秦璟下达此令,代表对他的看重,自然要全力办好,不负信任。 结束这段小插曲,众人的话题重归进军路线。 “日前父王有令,召我回西河。”秦璟话音未落,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这个关头召将军回西河? 胡人首领的脑袋里没有太多弯弯绕,却也觉得此事不对。 “将军,是否能拖延一段时日?”张廉眉心深锁,显然认为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无妨。”秦璟抬起右臂,止住众人的吵闹,沉声道,“大军尚需一批皮甲和兵器,此番正好一并备足。况且,我早有意回西河一趟。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解决干净。” 张廉陷入沉默。 以秦璟得行事作风,决心既下,断不容更改。况且,他话中所言的人和事,八成和在长安养病的刘夫人有关。涉及到刘夫人,事情更是不容转圜。 “柔然王跑不了,柔然各部一样跑不掉。”秦璟说话时,视线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待从西河归来,必让尔等杀个痛快,牛羊任屠,金银珠宝任取!” “诺!” 帐中众人皆面露兴奋,胸膛拍得砰砰作响。 四散的柔然部落暂得喘息之机,然而,屠刀依旧悬在头顶,等西河之事了结,秦璟再回草原,这把屠刀不会收起,只会落得更快。 与此同时,建康城内迎来各地诸侯王的表书,措辞虽不相同,中心思想却没任何区别,都是请除国、削王爵。 司马曜禅位的消息传遍各州,凡宗室皇亲都如挨了一记惊雷。 桓大司马没做到的事,被他儿子做到了。 禅位诏书一下,江山就此易主,由司马改姓为桓。 想起魏初故事,分封的诸侯王生生打了个激灵,争先恐后上表,请除国除王爵。他们连侯爵都不敢要,只求能得寻常士族地位,保住全家性命,能平安终老。 表书送至建康,三省一台未有决断,原封不动的送到桓容面前。 对此,桓容当面未做表示,背后却是冷笑。他预期的麻烦已经到了,这不过是试探,如果此事处理不好,朝中文武怕会以为他可欺,使出各样手段,明里暗里的架空君权。 “秉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陛下,昔日司马氏取魏,以魏主为陈留王,魏氏诸王皆降为侯。”贾秉抚过颌下长须,笑道,“陛下如何大可依旧典行事。如欲万全,可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 简言之,照着司马炎行事,九成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 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名为优恤,实则将人送到青溪里,直接养起来,既让天下人看到,桓容胸怀仁慈,不伤晋室性命,也能彻底堵住各种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人养起来,顶多费些粮食。等到地盘扩大,巩固陆上和海上上路,还愁这点钱粮? 再不济,等到将来条件成熟,挑选司马氏子弟随船队远航,让他们有事可干,更没时间七想八想。 “此议甚好。”桓容点点头,正要再说,忽见荀宥走到门前,手里捧着两三卷竹简。 “陛下。”荀宥入走进室,行礼之后,将竹简送到桓容面前,“宝册和诏书俱已拟好,另外,孔玙遣人送回消息,受禅坛也已搭建完毕。” “这么快?”桓容略感诧异。 “有公输相里在,自然不会慢。”荀宥笑道,“再则,三省送来奏疏,大典之日,建康宗庙未成,请祠祖于建始殿。” “恩。”桓容勾了下嘴角,“没提司马氏宗庙?” “并未。” “估计是谢侍中的主意。” “陛下英明。” 桓容很没形象的斜眼,看着荀宥,不满道:“仲仁愈发一板一眼。” “身为臣子,理当如此。” 桓容无语,看看严肃的荀宥,再看向面带笑容的贾秉,想想督造禅让台的钟琳,对比一下从盐渎赶回,正以朝官身份清点国库的石劭,不禁摇了摇头。 好吧,每个人性格不同,他总要习惯。 正在这事,室外忽然传来一声鹰鸣。 桓容心头一动,示意贾秉和荀宥可暂且退下,随即来到廊下,以羊皮垫在前臂,借住飞落的苍鹰。 结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特有的标记符号,一时既有些踌躇,究竟该不该打开。感到脸颊被羽毛刷过,对上歪了下头的苍鹰,方才扯了扯嘴角,取出绢布细读。 通读全篇,烦躁的心情开始沉淀。 靠在廊柱旁,抚过苍鹰背羽,想到草原烽烟、北方变故以及即将改变的立场,桓容仰望云层,许久一动不动。直至风掀起衣摆,鼓起衣袖,拂过鬓发,方才无声叹息,缓缓的合上双眼。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禅让大典由郗愔主持。 司马曜元服大婚时,群臣对宾客之位避之唯恐不及,各种借口推脱,就是不想站到皇帝身边。 换成桓容登位,情况变得截然不同。饶是郗愔,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拔得头筹,从谢安和王彪之手里“抢”过宝册,成为宣读之人。 禅让台建在台城外,四周由将兵把守,通往台顶的木阶取九五之数,象征敬天之意。 御道两旁,文武皆身着朝服,面禅让台而立。 台下架起数面皮鼓。 鼓面绘有古朴花纹,支撑的木架皆涂有红漆,以绢绸包裹。 数名殿前卫身着铠甲,持矛盾立在鼓下,十余名壮汉手持鼓锤,用力挥动。鼓声隆隆而起,震动耳鼓。 典魁和许超同时拉住缰绳,骏马打着响鼻,大辂慢慢停下。桓容踏着木凳走下车辕,手持玉圭,迈步走向木石建造的高台。 司马曜一身素色深衣,头戴缁布冠,在台下肃然而立。见到桓容,当先拱手揖礼。桓容侧身还礼。 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木阶,伴着鼓声登上高处。 郗愔手持宝册紧跟在两人身后,脊背停挺直犹如苍松。谢安位于第四,手捧传国玉玺,衣摆随风翻飞,愈发显得飘逸潇洒。 王彪之未能登上禅让台,和群臣一并留在台下。目送几人背影,随鼓声揖礼,一股躁动莫名涌上心头。 王彪之微微垂下眼帘,遮去一闪而过的暗光。握紧双手,却始终压不住骤然腾起的野心。 终有一日,琅琊王氏将恢复昔日鼎盛。 到了那一天,他再不会位于郗方回和谢安石之后! 登上高处,桓容俯视台下,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幸好他不惧高。若是交接权利的双方和主持典礼的大臣有恐高症,那乐子可就大了。 台顶上设有矮榻,桓容面南而坐。司马曜从谢安手中接过传国玉玺,双手托起,恭敬送到桓容面前。 郗愔展开竹简,扬声宣读。 声音伴着隆隆的鼓声,自半空盘旋而下,别有一种肃穆和庄严。 “大行之道也,天下为公……” 听着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桓容忽然有些走神,眺望碧蓝的晴空,几缕云丝似触手可及。 微风拂面,意识随风飘远。 “陛下,请受玉玺。” 郗愔合上竹简,退后半步。谢安上前,提醒桓容该走下一道程序。 桓容仓促间回神,握了握手指,镇定片刻,起身揖礼,从司马曜手中接过玉玺。该玺以整块玉雕琢而成,相传为至宝和氏璧。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温润的光泽。 “受玺!” 恰逢一阵风吹过,鼓起赤色的衣摆和玄色长袖。阳光自头顶洒落,映亮皮弁上的五色彩宝。 光线扭曲,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有片刻的时间,桓容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脚踩棉絮,心如擂鼓,一下接着一下,震得人额头胀痛。 知晓不是紧张的时候,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驱散眼前的迷雾,向前迈出一步。 长身立于高台,长袖衣摆随风飞舞。阳光映亮彩宝和衣袖上的金线,整个人似被笼罩在光晕之中,俊逸恍如谪仙。 不知过了多久,观礼的百姓高呼“万岁”之声,山呼海啸一般,大地为之震颤。 御道两侧的文武平举双臂,肃然俯身,行臣子之礼。 鼓声再起,频率稍慢,声响更甚,击出一阵阵古老的韵律,交织缠绕成无形的巨龙,五爪闪烁寒光,趁势咆哮而起,刹那直冲云霄。 长空一碧如洗,呼啸而过的风团,仿佛阵阵古老的龙吟。 王朝的气运和乱世的苦难,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改变。 步下禅让台,桓容重新登车,群臣簇拥新帝入主台城。 百姓夹道,鲜花和绢绸铺满石路。 乐声不断响起,古老的韵律夹杂着新曲,伴着女郎清脆的歌声,绘制成一幅亘古不变的美好画卷。 人言乱世悲苦,然而,就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华夏先民的豪迈和坚毅依旧不灭。 刚毅和热情深深映入岁月长河,留下一幕幕让人记忆深刻的画面。随河水静静流淌,最终沉入河底,供后世人畅想追忆。 大辂行过御道,进入台城。 禅让大典至此,仅完成三分之二。 桓容需至太极殿更换衮冕,升殿受百官朝拜。当殿发下改元及大赦诏书,整个程序才算告一段落。 随后,桓容还要追封父祖,祭拜宗祠,祭祀郊外,册封百官,除司马氏旧国,分封桓氏族人。一个个算下来,至少三个月内,他都会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任何空闲时间。 偏偏这种忙还和国事无关! 想想都是无奈。 可惜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改变。桓容只能咬咬牙,尽量在细节上缩短时间,甭管群臣是否有意见,在一点上他绝不让步! 该做的一样不落,只是刨除不必要的繁冗枝节,将两天缩短到半天。总不能因为他的“高效率”就各种挑毛病吧? 决心既下,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桓容就发挥简洁高效的工作作风,诏书简单明了,宦者宣读时都有些不习惯。 “改明年为太元元年,大赦天下。” 整道圣旨只有一句话,满打满算十二个字。 群臣都有点懵。 这和三省草拟的内容很不一样,简洁得过分,几乎砍掉了九成以上。 桓容不以为意,一句话能解决的事,非要扯上七八句纯属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生命十分珍贵,他要做的事很多,没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扯皮。 改元之事确定,桓容又拿出第二份圣旨。 内容一样简练,奉司马曜为陈留王,不移临海郡,改留建康。除旧国,司马氏诸王皆降为侯,不留虎贲,仅留护卫十人,不日还建康。诸郡公主降县主,逝者不改封。 “追尊先君为宣武皇帝,尊母为皇太后。” “封叔父豁为南平王,叔父冲为寻阳王。” 除桓冲和桓豁,桓容未再封桓氏族人为王,几个从兄同样没有。 按照桓冲和桓豁之意,晋初司马氏防备大臣,分封诸侯王,令掌兵权,这才有了之后的八王之乱。 虽说贾后才是□□,但诸侯王掌兵才是根源。如果没有兵权,想乱都乱不起来。 桓氏今日团结,不代表今后也能如此。 从士族摇身一变成为皇族,难保人心如故。 桓桓豁和桓冲屡经世故,知晓其中危险。故而,在桓容登基之前,两人先后送来书信,请他务必谨慎行事,莫要大肆分封。 “纵要封爵,也当以战功和政绩论。” 如非担心桓容刚刚登基,立足不稳,也没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统帅之人,桓冲甚至想交出北府军。 这绝不是演戏,完全是性情使然。 历史上,桓冲就曾不计前嫌,大力帮助谢安。现如今,换成自己的亲侄子,更不会有太多的犹豫。 知晓两位叔父的想法,桓容既有感慨,又不免叹息。从两人的角度考虑,写成一封回信,郑重告诉两位叔父,他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并在字里行间透出,他有志统一南北,并进一步开疆拓土。到时候,不怕没有地方可封。 总之一句话,不要仅着眼于现在,要放眼于未来。 东晋这点地盘算什么? 他日扫清贼寇,纵横华夏,陆地海上同时出拳,需要驻守的地盘绝对小不了,怕是人手会不够用。 “族人要用,王谢等一样要用。” 在信的末尾,桓容还透出一个意思:两位叔父正当壮年,无妨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培养成才,正可接父兄衣钵。 见到这行字,桓豁和桓冲半晌没说出话来。 以为自己理解错误,可再看几遍都是一样。最终,两人都是放下书信,摇头失笑。对于这个侄子,再次有了新的认识。 桓石虔和桓石秀等接到亲爹书信,前者迅速写成回信,表示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比起做个诸侯王,他更乐于在外领兵打仗。 桓石秀同样举双手赞同,只是在回信中表示,桓谦桓修俱有才学,可以托付江州政务,他能不能和桓嗣一起去西域?他对丝绸古路和大漠风光万分向往。 桓石民正忙着接手陇西等地的政务,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看过亲爹来信,当下回信:诸侯王什么的,他压根没兴趣,什么时候能派几个兄弟来,好歹分担一下?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人变得形销骨立,治所上下都在怀疑,他偷偷嗑寒食散,不与大家“分享”。 对此,桓市民有苦说不出,整个人有向“酷吏”转化的趋势。 相比桓豁的几个儿子,桓冲的儿子就“正常”得多。 桓嗣已经备好行装,准备启程前往凉州。看过桓冲的书信,皱了皱眉,提笔写成回信,字字句句都在表示,做父亲的怎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诸侯王?他从未有此想! 他的志向是仿效汉时飞将军,守卫边塞,令贼寇不敢南侵。如今改为西域,地方变了,志向依旧未变。反而更方便出兵,让贼寇知晓厉害。 “儿闻极西有蛮人,不识教化。官家有意开疆,儿愿为先锋!” 桓冲接到书信颇有几分担心。 这个本该最放心的儿子,突然让他开始不放心。 如此好战,会不会三天两头带兵“外出?” 真的不放心啊。 桓冲和桓豁两家如此表现,桓氏族人纵有心思,一时半刻也不敢表现出来。 桓秘没有封王,本还心存不忿。不料箱,范宁一封亲笔书信,邀他共建疏远,并言是官家之意,所有的不满立刻丢到脑后,当即收拾行礼,赶去江州同范宁汇合。 桓氏族中的问题不大,有桓冲和桓豁压着,基本没人敢起幺蛾子。 相比之下,分封百官则要详加斟酌,慎之又慎,丞相自然是郗愔,雷打不动。而大司马、太傅、太尉、太保和车骑将军等,则需要仔细考量。 还有幽、豫两州刺使,必须要能托以信任之人。 为此,桓容头疼数日,同贾秉荀宥几番商议,更询问了郗愔的意见,方才定下最终名单,颁布朝堂。 桓容忙着封官时,秦璟已率兵抵达西河。八千铁骑驻扎城外,他仅带两百人入城。 进城之后,秦璟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秦策,而是策马扬鞭,直本士族和官员聚居的城东。找到目标所在,自马背取下长弓,弯弓搭箭,嗡鸣声中,一箭射中匾额。 劲道之大,数息之后,箭尾仍在颤动不停。 如此大的动走,自然引来府中人注意。 门房飞速禀报,大门很快打开,健仆和护卫鱼贯而出,各个手持凶器,怒视秦璟等人。 稍后,一名身着长跑,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子走出,见到秦璟,面色猛然一边,正要开口,却见秦璟再次张弓,箭尖直对他面门。 “秦将军这是何意?” “何意?”秦璟冷笑一声,扫视探头探脑的各家健仆,缓缓道出两个字,“杀人!”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秦玄愔!” 男子被箭锋所指,脸色瞬间涨红,旋即变得铁青。手指高踞马背的秦璟,声音都因愤怒而颤抖。 “你今日如此,不怕天下人视秦氏为莽寇?” “莽寇?”秦璟再次冷笑,一字一句道,“是又如何?” 话落,弓弦嗡鸣,长箭如流光般-疾-射-而出,直袭男子面门。 男子到底有些身手,危险当头,顾不得狼狈,直接向后躺倒,险险躲开这一箭。人滚在地上,长袍染上尘土,葛巾都有些松脱。 “你……” 不等男子爬起身,箭矢再次破风而来。 这一次,男子没了之前的好运,被一箭射-穿-肩膀,带得倒退半步。痛叫未及出口,两条前臂又被穿透。力道之大,竟将他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听到男子的惨叫,府前健仆如梦方醒,大喝一声,举起兵器就要冲上前。 无需秦璟下令,随他入城的骑兵同时长刀出鞘,不消片刻的时间,府前的石阶已被鲜血染红。重伤未死的健仆倒在地上,惨叫-呻-吟。骑兵早习惯这样的场面,干脆利落的又补上一刀。 纵然身在乱世,见多生死,遇上眼前这一幕,仍不免心生寒意,冷汗直冒。 不过两刻左右,府前再无能站立之人。 最后一个健仆倒下,骑兵甩掉长刀的血,秦璟策马踏上石阶。 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石阶的缝隙流淌,落在地面,汇聚成浅浅一层水洼,渐渐开始凝固。马蹄踏过,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更让观者悚然。 骏马走到近前,打着响鼻。伴着一声脆响,前蹄踏在了男子的身上。 秦璟拉住缰绳,俯视仰倒在地、一息尚存的男子,冷声道:“于忌,当初你谋害家母,可曾想过今日?” 于忌咳出两口鲜血,显然肋骨已被马蹄踩碎。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玄甲黑马,目光如冰的秦璟,恨声道:“可惜事情未成!” 于氏出身青州,之前举家来投,不只送上大量的粮草金银,更向秦策送了美人。 于忌身为家主,不乏才干,在财政上颇有建树,渐渐得秦策重用,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或许正是这种看重,蒙蔽了他的双眼,助长了他的野心,竟胆大包天,趁刘夫人病时下手。 当然,能做成这件事,单凭于氏绝不可能,背后牵扯的高门势力和朝中官员,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于忌是不折不扣的主谋! 秦璟领兵在外,不代表在城内缺少耳目,事涉刘夫人,更不会轻易揭过。刘夫人移至长安养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尽握掌中。 他能知道的事,秦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看到秦策对此事的处置,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心凉。 这次被召回西河,秦璟早做好打算,无论将面对什么局面,必要将于忌毙于掌中。 彻底铲除于氏,才能让蠢蠢欲动的各家晓得,有些事不能做,一旦敢出手,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受! “于氏祖籍并非青州,而是南阳。”秦璟看着于忌,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人冷彻骨髓。 听到此言,于忌瞳孔微缩。想要开口,喉咙又被鲜血呛住,只能一阵阵咳嗽。 “于氏同阴氏乃通家之好,世代联姻。于氏因故离开南阳之后,彼此的联系仍未断绝。” “阴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灭于野心。”秦璟的一字一句道,“于氏也将因你所行步上后尘。” 之前阴氏在秦策后宅兴风作浪,又借各种手段挑拨秦玖兄弟,刘夫人痛下狠手,秦策也未再姑息。 现如今,西河再找不出阴氏家族的半点痕迹。 于忌是全部出于私心,还是想借机为阴氏报仇,对秦璟来说并不重要。 刘夫人是他的底线。 很不幸,于忌过于自信,高估自己、低估对手,犯了他的忌讳,终落得今日下场。 秦璟再次张弓,箭尖对准于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继而是一阵焦急的喊声:“四公子,箭下留人!” 来人一路狂奔,未到近前就被骑兵拦住。面对染血的刀锋,目及遍地尸体,实在不敢硬闯,只能扬起声音,希望秦璟能手下留情。 可惜秦璟下定决心,就算秦策亲自来,也未必能“救”下于忌性命。 在来人震惊的目光中,弓弦松开,锋利的长箭钉入于忌眉心,许久之后,才缓缓溢出一线血痕。 于忌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扭曲而僵硬。 秦璟压根不看来人,对染虎道:“放-火。” “诺!” 染虎做惯了这类事,命人缠绕火把,同时取下马背上的皮囊,拔-出木塞,倒出助燃的香油。 火把一根接一根点燃,骑兵陆续下马,手持火把走进府内。遇上惊慌逃出的于氏家人,没有任何怜悯,举刀就砍。 斩草需得除根。 秦璟的目的是杀鸡儆猴,震慑野心之辈,下手自然不留半分余地。 很快,熊熊大火燃起。 木制的回廊和房屋俱遭火吻。 骑兵退出府外,马背上多出大小不同的包裹。 秦璟仅是挑了下眉,并没有追究。倒是染虎凶狠的瞪了手下几眼,马鞭点了点,显然,回营后少不得一顿鞭子。 方法的确野蛮,却相当有用。 这支纵-横北地的骑兵本就不同寻常,仁慈和道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武力和凶悍才能服众。 见到于氏的下场,来人腿肚子发软,不敢有半点轻慢,当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以“将军”称呼秦璟。 “将军,秦王有召,请将军归府。” “我知道了。”秦璟调转马头,方向却不是□□,而是距于府不远的一处宅院。 “将军?”来人先是面露不解,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秦璟回城当日,两姓豪强先后灭门,家人尽被屠戮,家宅荡为寒烟,引得满朝震动。 秦策连派三人,到底没能挡住秦璟的动作。 直到大火熄灭,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听到马蹄声都绷紧了神经,秦璟才下令收手,率两百骑兵驰向□□。 父子相见,秦策面沉似水,秦璟则一派淡然,仿佛一日灭掉两姓不是什么大事。 “阿子,你做过了。”秦策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动手之前,为何不遣人报知于我?” 来见秦策之前,秦璟已换下铠甲,此刻一身玄色深衣,玉带束于腰间,仍掩不去浑身的煞气和血腥之气。 “如遣人来报,阿父当会如何?”秦璟抬起头,剑眉入鬓,眸光深沉,带着慑人的寒意。 秦策拧紧眉心,眼底的寒意不亚于儿子。寒冷之外又隐隐透出几分欣慰,只是稍纵即逝,快得压根来不及捕捉。 “无需阿父明说,儿也晓得。”秦璟道。 听到此言,秦策没有出声,或许,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同往日,于氏姑息不得。”秦璟的表情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冷静,“不尽早铲除,必滋长其野心。” “他能将手伸到阿母身边,阿父未有半点警觉?” 这些人能对刘夫人下手,何言他日不会威胁到秦策?哪怕可能性小之又小,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就不可能轻易消去。 “阿父,非是儿故意顶-撞,遗人话柄,实是情况所迫。再者,儿今日动手,更非出于莽撞。” 见秦策神情略于松动,秦璟继续道:“除掉于氏,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这些人明白,西河不是建康,秦氏也非司马氏,想以高门掌控朝堂绝不可能!” “罢。”秦策摇摇头,道,“这事你莫要再沾手,一切我来处理。” “诺!” 此次召秦璟回西河,一是为迁都,而是为了他的婚事。不过,有今天这两场大火,之前拼命往前凑的各家九成都会打退堂鼓。 秦策沉吟半晌,最终只能叹气。 “迁都长安之后,西河定为陪都。遗晋换了新帝,南地情势不明,你当尽速返回徐州,以防生出变故。” “诺。” “另外,”秦策顿了顿,沉声道,“分出四千骑兵驻守西河,交于夏侯将军掌管。” 秦璟没有应声,目光落在面前的漆盏上,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 “阿子?” “儿手下的兵,别人掌控不了。”秦璟视线低垂,恭敬依旧,环绕周身的煞气却浓烈数分,仿佛变得有形。 “西河不少守军,武乡和太原两郡连征青壮,训练两月亦能担起守城之责。”秦璟继续道,“儿麾下八千骑兵只能进攻,不能守城。如强行为止,西河定出乱子。” “果真?”秦策皱眉。 “不敢有半点虚言。”秦璟终于抬起头,“父王知晓胡骑秉性,还请三思!” 明白秦璟不是托辞,秦策只得压下此事,留后再议。 当夜,王府设酒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消息传出,有人暗暗松口气,也有人心头发沉,犹如压下千斤重石。 然而,无论心中怎么想,陪坐酒宴之上,都是面带笑容,举杯相敬。 推杯换盏之间,赞颂秦璟英雄盖世,此前战功彪炳,连下邺城长安;今又大破柔然,令秦氏之敌闻风丧胆,实是智勇双全,世间罕有。 “古有言,云起龙骧,化为侯王。秦王一统北地,四公子居功至伟!” 貌似恭维,实则暗藏-狠-毒。 秦璟看向出言之人,直将后者看得脊背生寒,虚假的笑容再挂不住,方才举觞遥祝,仰头一饮而尽。 出言之人暗松口气,未及擦去冷汗,左右的同僚尽数避开,热闹的酒宴之上,身边竟出现一个“真空”地带。 秦璟不断举起羽觞,似乎压根喝不醉。 染虎等人坐在下首,觉得这样喝酒很不过瘾,挥开舀酒的童子,直接捧起酒坛狂饮。 满坛酒水下腹,染虎抹去嘴角酒渍,大呼一声“痛快”。借着酒劲起身,扯开长袍,露出岩石般的胸膛和象征部落的图腾,离席走进场内,扫视左右,邀在座武将搏力,为酒宴助兴。 “何人敢与某家一搏斗?” 所谓的搏力,和后世的摔跤有几分类似,双方不用兵器,仅凭力气拳脚打斗,将对手摔倒为胜。没有固定的规则,也不忌讳伤人见血。 染虎一身的蛮力,寻常三五个壮汉不是对手。追击柔然时,还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黑熊,将熊皮-扒-下来献给秦璟。 因早年经历,他见识过所谓的“权利争夺,风云诡谲”,这时走出来,就是要给在场众人一个好看。 染虎明摆着挑-衅,在场武将自然不能做缩头乌龟。立刻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黑脸汉子起身,同样扯下上袍,走进场内,和染虎斗到一处。 双方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砰砰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众人却是满脸兴奋,不断扬声叫好。 秦氏以武起家,以兵锋扫除慕容鲜卑和氐秦,凡是能被秦策重用之人,身上都带着勇烈之风。无论私底下有何种算计,以武力相搏时,绝不会有半点退后之意。 场内的战斗进入白热化,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最终是染虎更胜一筹,将大汉高举过头,猛然摔落在地。大汉砸落时,整个地面都像是震了两震。 染虎一战得胜,却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抱拳退下时,不小心扯动腰部的伤处,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 在他之后,又有一人起身。不是旁人,却是参军张廉。 “廉不才,请指教!” 被张廉抢先一步,夏侯岩怏怏的坐了回去。看向对面席中,仰头饮尽一觞烈酒,舔了舔嘴唇,目光犹如凶狼。 没关系,在场人这么多,总有机会。 秦策和秦璟的谈话还是秘密,众人并不知晓。但返回西河之前,张廉和夏侯岩早料到此行非善。 加上秦璟入城后的两场大火,两人一番商议,又找上染虎和几名胡骑,告诉他们,酒宴之上,可大方展现“实力”。 “必要让秦王和满朝文武看到,我等是如何桀骜不驯,难以管束。”说这句话时,张廉微微一笑,如果桓容见到,定会大吃一惊。 无关相貌,只论气质,这一刻的张参军竟同贾舍人有几分相似。 秦璟看到宴上一幕,能猜出属下目的,并没有阻止之意,仅是专心饮酒。时而随众人拊掌喝彩,时而扫视在场文武,长睫微垂,情绪藏得极深,纵然是秦策也难分辨。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八千骑兵驻扎西河城外,本当为“安全”保障,却在城内两把大火之后,成为悬在文武头顶的一把屠刀,稍有不慎,就可能随时落下。 王府夜宴之后,秦氏老臣尚好,新投的豪强——尤其是送美的几家,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逾矩,生怕被秦璟抓到“把柄”,找上门来。 发展到后来,几乎是有些神经质,稍有风吹草动就变得风声鹤唳。 看到这种变化,秦策并未多说什么,仅召几名重臣入王府加以宽慰,对秦璟灭于氏和杨氏满门之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非但没有加以处罚,反更委以重任。 群臣看得分明,更有同于忌不睦者借机举发,揭露于忌素日不法之行,并请秦策追拿于氏漏网之鱼,查明有罪,斩首弃市以儆效尤。 此举正合心意。 秦策顺水推舟,派人严查,抓捕于氏姻亲故友三十余人,重罪皆斩,罪轻者发长安边塞为兵。查出于氏藏金二十余箱,屯粮千石,俱充国库。 送到□□的于氏女郎闻讯,将婢仆尽数遣走,自尽于房内。 代为搭理后宅的赵氏和周氏得报,派人给长安的刘夫人送去书信,随后命人准备一口薄棺,送出府草草掩埋,连墓碑都没立。 比起斩首弃市,连收尸之人都没有的族人,于氏女郎已算是幸运。 虽有几分敬佩她的果决,但是,想到她之前在的狂妄和张扬,赵氏和周氏无论如何生不出半点同情。 路是自己走的,脚下的泡也是自己踩出来的。 如果于氏没有踏过底线,未必会招来今日之祸。怪就怪野心捧场,看不清现实,行蚍蜉撼树之举,彻底惹怒了秦璟。 想到这里,赵氏和周氏都不免摇头。 “以为刘氏没落,就可以取而代之?这么想的才真是傻子!” 秦策九子,全部出于刘夫人和她的陪媵。几个庶女已经出嫁,联姻之人都是刘夫人精挑细选,和秦璟兄弟几个关系莫逆。 现如今,秦氏的地盘越来越大,秦策有意更进一步,迁都长安,建制称帝,朝中的新旧势力各有盘算,都在暗中谋划,不是秦璟放了两把火,如于忌之类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 “夫主老了。”周氏放下刀笔,命婢仆多添两盏三足灯,“换做早年……” “你也知道是早年。”赵氏笑着打断周氏,挥手示意婢仆退下,低声道,“你我颜色不比新来之人,又无儿女傍身,想要好好的活着,必要一心一意的追随夫人。” “话是这样说,可夫人现在长安,我等没有家族扶持,如何能?”周氏半藏半路,透出几分担忧之意。 “正是没有家族依靠,才更应该追随夫人。”赵氏比周氏年长两岁,先她入府,对刘夫人的的了解更也是更多,“你我姊妹一场,我才将这话告知于你,想想早年的阴氏,看看今天的于氏,难道还想不明白?” 周氏更加动摇,赵氏略靠近前,倾身道:“你方才也说,夫主老了。” 听闻此言,周氏猛然一震,看向赵氏,后者却已收回视线,重将注意力放到竹简之上。 老了? 是啊,老了。 “我听阿姊的。” “好。”赵氏点点头,将竹简递给周氏,道,“你比我识字多,字也比我好,书信你来写。” 知晓这是赵氏给自己的机会,周氏心怀感激,用力点了点头。 “再则,掌管王府膳食和药房的是哪个,你要心中有数。”赵氏继续道,“膳食那里安排妥当,药房处我不好太多插手,你不是有个旁支族妹嫁进钱氏,如有空闲,无妨请她过府坐上片刻。” 钱氏算上不上豪强,仗着出身西河,又早投秦氏,在朝中有一定地位。 其他兄弟三人,一人在朝围观,一人掌管田产,余下一人则往来南北市货物,□□的珍惜药材,有部分就是钱氏奉上。 之前彻查刘夫人所用汤药,唯钱氏送来的药材未出半点差错,更是借钱氏的手段的,才将于氏庇护的医者揪了出来。 如今,刘夫人和刘媵远在长安,有些事不能亲自动手,赵氏和周氏正好代为行事,请钱氏女眷过府就是第一步。 赵氏和周氏的谈话仅提于氏,并未提及同样被灭门的杨氏。 事实上,比起前者,后者的遭遇并没好到哪里去。但有于忌这个靶子在,杨氏所行甚至称得上“低调”,无论前朝还是后宅,提出所谓的“教训”,于氏首当其冲,杨氏多会被忽略。 不管众人如何一轮,文武见到自己是不是会脸色发青,秦璟的行事作风没有半点改变,每次朝议之后,都会出城前往大营,点几百骑兵往郊外巡视,不出两日就抓到一股“流匪”,搜出大量的藏金和粮食。 匪徒被绑在马后,一路拖着进城,早已经没了人样。 有还剩一口气的,见到城门守似有话说,不承想百姓闻讯赶来,汹涌的人潮立刻将守城的士卒挤到一边。 “贼寇该死!”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一声大喊,随之抛来数块石子。 常居北地的百姓一恨胡寇,二恨流匪。前者是为外族,后者既有胡人也有汉人,论起种种恶性,无不让人咬牙切齿! 群情激愤,石块和木棍先后飞来,还夹着破烂的草履,砸得匪徒连连惨叫,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竟被活活砸死。 “四公子万岁!” “公子今除此害,实是大快人心!” “有四公子在,何人敢犯西河?!” 秦璟策马行过,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路,举目仰视玄色身影,表情中尽是感激赞叹,甚至有几分崇拜和狂热。 人群之外,靠街边停靠一辆牛车,数名身着短袍的汉子护卫左右,皆脸色黑沉,看着已看不出人样的“匪徒”,牙关紧咬,拳头握紧,额头鼓起青筋。 正要无声退走,忽见秦璟拉住缰绳,侧过头,目光径直望了过来。 汉子登时一惊,下意识看移动脚步,挡在牛车之前。 秦璟挑了下眉,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跟在他身后的染虎却是咧嘴一笑,朝着汉子比了比手指,用力划过颈项。 随亲兵返回王府,喧闹声逐渐消失,百姓也陆续散去。地上留下几滩肉泥,很快被巡城的士卒清理干净,丢出城外。 牛车离开长街,驱车的汉子依旧脸色难看。 说白了,西河城是什么地方?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在为匪做盗。这些所谓的匪徒,真实的身份是为豪强看守藏宝和粮仓的忠仆! 汉末烽火四起,北地稍有安宁之日。 能在战火中生存,并将家族维系至今,必会有相当的保命手段。 秦氏先灭慕容鲜卑,又一战拿下长安,大有统一中原之势。留在北方的豪强纷纷来投,多看好秦氏今后的发展。 然而,秦氏终究没有站上顶峰,各家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献出真金白银只是少部分,藏起来的才是大头。 秦璟连续今日出城,查出的藏金地不下五处。换做旁人未必如此轻松,但有染虎这些胡骑在,深埋地底照样能挖出来。 只不过,秦璟没有将事情做绝,仅取一处藏宝,并以“匪徒”为名,并没有将背后的豪强牵扯进去。 但以秦策的手段,未必不能查出背后的关窍。 到了那时,想必会有一场好戏。 秦璟不耐烦和这些人周旋,他已经看明白,以秦策的手段,不可能将他们彻底压服。以德服人行不通,干脆换一种方法。 震慑,杀戮! 所谓的名声不值一金,从他离开长安时,就已下定了决心。 “将军,亲王有召。” 秦璟刚刚回府,就得秦策召唤。摘下头盔,随手扔出马鞭,被部曲接个正着。 “我知道了。”解开臂甲,秦璟转过头,对健仆道,“我稍后就去。” “诺!” 健仆退下后,秦璟除下铠甲,简单洗沐之后,换上玄色深衣。 走过廊下时,听到一声响亮的鹰鸣,看到盘旋在半空的苍鹰,周身的煞气少去几分。 打了声呼哨,秦璟举起左臂,接住飞落的苍鹰。随意抚过鹰羽,解下鹰腿上竹管,看到熟悉的字迹,刹那间似冰雪融化,嘴边终于现在一丝笑纹。 建康 时入九月,天气依旧闷热,半点不见秋凉。 桓容入住太极殿,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也搬入台城。 王太后和褚太后本该移入青溪里,前者居司马昱旧宅,现为司马曜府邸。后者另辟居处,享先帝后妃供养。 现在的司马曜空有王爵,论“生活水准”怕还比不上降为侯的司马道子。和托庇于桓氏的司马道福更是不能比。 念及两位太后高瞻远瞩,同南康公主定约,族人方才有了前程,两家上衣之后,同时上表,请将王太后和褚太后接到家中奉养。 此事没有先例,朝中不免议论纷纷。 最终,桓容力排众议,许两家所请。 圣旨一下,更如定心丸一般,让两家彻底体会到,新帝的承诺绝非虚言,只要有真才实学,自家子弟必有出头之日。 虽说有很大可能离开离开建康,出仕边界乃至西域,但有机会总比没有强,看看被养起来的司马氏,难道都想做这样的废物? 为了家族的未来,王氏和褚氏家主痛下决心,不许族中子弟整日清谈,有事没事就捧着老庄要养生求仙。 简言之,都给老子认清现实,回到世俗中来! 不肯为家族处理就没饭吃! 没饭吃谈哪门子的谈,求你大爷个的爪的仙! 不是脑袋驴踢过,饿上三天都能认清现实,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明白身为一个士族郎君,享受家族提供的各种好处,必要时,必须舍弃小我,抛弃虚无缥缈的求仙之路,脚踏实地的为家族努力。 桓容真心没有想到,王氏和褚氏会下如此狠心。 琢磨半晌,召贾秉入太极殿,君臣一番长谈,已由舍人跃升为侍中的贾秉表示明白,出宫之后,当日往大中正处拜会。 不久,王氏和褚氏都有郎君被品评选冠,竟天子当面考核,放至凉州为官。 消息传出,两家长辈欢欣鼓舞,举杯相祝,压根不管自己孩子满脸苦涩,干脆利落的打包匠人送上马车。 “此去千里,阿子勿要忘记为父之言!” 总之一句话,有点正事,官家不喜清谈、对寒食散也没半点好感,咱们家不比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凡事自己掂量着点,莫要让为父失望! 第一波少年英才洒泪挥别,踏上西行之路。 此去将告别江南风光,踏遍大漠黄沙;辞去水乡温柔,怀抱边疆的豪情,沙风的浓烈。 此时此刻,无人能够预料到,这些高门郎君将在西域踏出何样的道路,也无人能够想到,仿若谪仙的郎君,经此磨练,将率领汉家的骑兵-纵-横-万里,借西域古道,马蹄踏遍中亚和西亚。 凡弓弦所及,俱为汉家领土。 这话记录在史书之上,言是桓容之语,被后世斥为侵略成性。桓容却是大声叫屈,他可以对天发誓,这话绝不是他说的! 就像“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不是汉武帝的锅一样,开疆拓土他承认,下旨派兵的也是他本人,但这句话的的确确非他所言。 至于是谁……去找王献之! 清风朗月的王子敬会说出这样话的,估计任谁都想不到。说是谢玄都比他可信。 偏偏拐弯的历史就是这样,太多的出乎预料,太多的不可思议,连后世传来的某只蝴蝶都会不发懵。 九月末,范宁和桓秘的书院渐有雏形。 因条件所限,书院攒设在江州,仿效幽州设两院,东院教导高门子弟,西院则以庶人子弟为主,除诗书兵法之外,主要教授医药、机关和匠艺等。 期间,朝中曾出现反对之声,甚至牵扯上幽州的学院。 桓容没空处理,谢安代他解忧,方法很简单,推荐-东-莞-徐邈往书院任教。随后,高平郗氏和琅琊王氏分别举荐故有,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 所谓四两拨千斤,以谢安和郗愔这样的界别,话无需说半句,直接将冒头挑刺的按了回去。 桓容感慨之余,更有几分警醒。 地位改变,更不能小看高门士族,办事必须讲究办法,若不然,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进入十月,桓容终于完成各项祭祀,拜祭过宗祠,准备外出巡狩。圣旨刚刚宣于朝堂,就遇上天龙食日。 翌日朝会,群臣上表,此乃上天示警,请天子重新考虑巡狩之事,并尽早大婚立后。 桓容顿觉得一阵头疼。 他想不明白,巡狩还说得通,将日食和大婚联系起来,这得有多惊的想象力?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自古以来,日食皆象征凶兆。 魏晋规矩,遇天龙食日,天子当着素服避于偏殿,翌日文武上朝,免朝冠改佩帻,文官戴介帻,武官戴平上帻。 无论文武,皆佩宝剑,汉时为铁剑,魏晋改为木剑,以示威武。 凶汉登上城墙,台城内以鼓声驱厄,并有术士入宫卜笄,占卜日食后是否将有大祸。 司马奕在位间,曾有日食发生。很不巧,赶上三吴之地生灾,成为废帝的又一桩铁证。 司马昱在位仅一年,没赶上类似庆幸,难言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司马曜……如果按历史走向,这次日食是发生在他继位早期。结果桓容取而代之,天警之事就落在了后者的头顶。 好在众人知晓轻重,没将事情往“天子无德”之类的事上牵扯,更没人提“桓氏篡位之语”。 须知此事牵扯不小,话传出去,惹怒的绝不仅仅是新帝和龙亢桓氏,包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甚至是高平郗氏,都会被得罪个彻底。 只不过,以上不提,不代表将日食就此揭过。 天子巡守是一则,后-宫空虚、官家无子又是一则。 古人敬畏鬼神,从诸多祭祀之中就能窥出一二。 以上天示警为契机,上请新帝打消巡狩的念头,安心留在建康,最好能就此守在台城;同时,桓容初登基,尚没有大婚,连婢妾美人都没有半个,正该充斥-后-宫,绵延子嗣,方能安稳国祚。 前一条,谢安郗愔亦表赞同,唯王彪之没有明确表态,颇有几分模棱两可。后一条,王谢士族没有参与,多是中等士族和小士族上奏。 和司马氏在位时同理,王谢士族树大根深,无意送女入宫,更不屑于外戚之位。虽言同桓氏合作,但桓氏兵家子的身份,终是不能抹去。 中小士族则不然。 天子弱冠之年,初登基,身边空虚,正是人的最佳时机。 最重要的是,桓容登基之前,同王谢士族多有盟约,最大的一块蛋糕已被瓜分完毕。连周氏这样的吴姓都得了不小的好处,族中子弟接连出仕,有渐起的征兆。 众人早有些按捺不住。 其后,王太后和褚太后出宫,王氏和褚氏郎君得大中正品评,未及即选为官,哪怕是在边塞,却代表着天子的信任和态度! 见状,尚无行动的各家终于坐不住了。 日食恰好给了各家机会。 什么风最硬? 枕头风! 桓容不愿做摆设,更不可能像司马氏一样做个傀儡。对一个强势的君主,无妨仿效汉时,以外戚晋身。 西汉窦氏,东汉阴氏,都是权倾朝野。 以自家的条件,无法同窦氏和阴氏相提并论,力压王谢高门更是笑话。但是,借此增加族中出仕的人数,增强在朝堂的话语权,总没有太大问题。 至于周氏占据先机,却没有同桓容结亲,而是选择桓祎,众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吴姓的身份使然。 殊不知,周处造看出桓容的性格,心知外戚之路绝对走不通。与其招来新帝延误,损伤大好局面,不如退后一步,将女郎嫁给桓祎,既能向新帝表示衷心,又能保证家族利益。 可惜,同他想法一致的人并不多。 于是乎,日食发生之后,桓容几乎每天被催婚,上请的奏疏堆成小山,三省一台也是无奈,只能装箱送入太极殿。 桓容很是闹心。 从最开始的随便翻翻,到最后的弃至一边,不是亲娘阻止,九成会命人抬下去当柴火。 见他这个样子,联系之前种种,南康公主面露沉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官家无意此事?” 桓容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儿不想选美人,更不欲大婚。” “是现在不想?” “今后也不想。” 南康公主问得直白,桓容的回答也相当直接。 李夫人坐在一边,素手揭开香炉的盖子,投入一注新香。清香袅袅,驱散了瞬间的焦躁,心情随之变得平静。 “阿母,儿无意成婚。”在南康公主面前,桓容从不称“朕”。 “无意就无意。”意外的,南康公主没有询问原因,也没出言劝阻,端起茶汤饮了一口,缓声道,“不过,这事不好处理,需得仔细谋划。” “阿母?”见到亲娘这个态度,桓容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面露惊讶,愣在当场。 “怎么?以为我会不顾你的意愿,执意让你成婚?”南康公主挑眉看着桓容,嘴边带笑,却让后者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亲娘威武,真心不是说说而已。 “儿不敢。”咽了口口水,桓容道。 “我之前曾说过,只愿你平安,其他都是无妨。”南康公主放下茶汤,示意桓容靠近些,抚过他的鬓发,道,“你言要结束乱世,我信。你说要一统天下,我信。” “阿母……” “我儿立下宏愿,匡复汉室,救华夏黎民,岂能被他人指手画脚、囿于笼中。”按住桓容的肩膀,南康公主目光坚定,“我不管旁人如何,只愿我子能够遂心。” 桓容低下头,忽觉的眼前发酸。 “瓜儿,抬起头。”南康公主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区区一件小事罢了,岂能做出这般姿态?” “诺。” 李夫人摇头轻笑,将香炉移到旁侧,柔声道:“阿姊,扈谦就在城内,无妨召他入宫卜笄。” 恩? 南康公主和桓容同时转头,相似的眸子落在李夫人身上。 后者笑靥如花,以手轻轻掩口。美眸稍弯,声音飘过耳边,轻轻柔柔,似有柳絮拂过心田。 “每逢天龙食日,需召术士卜笄。官家登基不久,每日忙碌,怕是忘了这事。”李夫人笑道,“朝中文武大才,通图谶之学,终非门内之人。” 桓容眨眨眼,仔细琢磨这番话,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这些人借“上天示警”上疏,何不以术士之言相对? 正如李夫人所说,朝堂文武能观星象、能行占卜,到底比不上专业人才——例如曾为三代天子卜笄的扈谦。 至于扈谦是否肯“占卜”出合适的谶言,端看有没有手段。 自己不成,还有亲娘。 亲娘也不成,提出贾舍人。 桓容相信,以贾秉的口才,必定能说服扈谦,做出最佳的选择。 “多谢阿姨!” “官家无需如此。”李夫人笑道,“这不过是些小手段,能拖一时,终不能拖一世。官家如要彻底解决此事,怕还要再做些准备。” 桓容点点头,由卜笄想到鬼神之说,多个念头闪过,不期然想起从长安带回的某样东西,双眼微眯,很快拿定了主意。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 翌日,桓谦奉旨入宫,为天子占卜吉凶。 卦象很快传出,同群臣之言大相径庭。 “上天确有示警,祸事非临建康。” 祸事不在建康,那就和桓容没有关系。和桓容没有关系,阻拦巡狩、劝谏大婚都没了理由。往深处想,上天示警不在南地,十有八--九实在北方。 “北地灾祸连年,兵乱不灭,生灵涂炭,方降警示之意。” 此卦一出,没人出声反驳,也不可能加以反驳。 这可关乎“政治正确”,说卦象不对,遭灾的不在北边,肯定是建康? 不用桓容动手,王谢士族会第一个动手收拾。谢安等人不动手,百姓的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这只是第一卦。 很快,扈谦又占卜出第二则卦象,当着满朝文武,伏请天子临郊外,言有天降之物,需得天子亲取。 “天降之物?” 桓容坐在龙椅之上,满脸惊讶之色,半点不像在演戏。 谢安和郗愔同时皱眉,对于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两人也有些模糊了。 扈谦言之凿凿,恳请天子临郊。 “事关国祚绵延,天下苍生,百姓福祉!”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摆着天子必须要去,不去绝对不行。 桓容点点头,表情严肃,当朝宣旨,明日出城临郊,群臣随驾。 “陛下圣明!” 扈谦伏身在地,左右文武互相看看,头顶-硕-大的问号,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日,建康百姓见有府军出城,在江边搭设祭台,眨眼间就高过十尺。 祭台呈梯形,前后左右立有木桩,桩上系有绢帛,并有将兵日夜守候,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津口得令,明日不放商船入城;往来河的船工渔夫亦被告知,明日将行祭祀,不可入河捕鱼。 “官家明日将临?” 城内议论纷纷,男女老幼都有耳闻,几乎人人打定主意,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城,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今上登基以来,不过几月时间,连颁发数道仁政,会恩加百姓。虽不知祭祀为何,我等亦将守于河边,示上天以诚!” 百姓口中的仁政,一为孤立垦荒,减免赋税;二为兴办书院,许庶人子弟入学;三是下旨重录天下户籍,取幽州先例,分为黄籍和白籍,流民入籍之后可得田地,如愿陇西姑臧等地,朝廷更有嘉奖。 为防有官吏欺上瞒下,做出害民之举,每县之内,辑录户籍的散吏不得少于三人。另外,于州、郡县治所设听讼官,由刺使和太守以下的职吏轮流充任,以听百姓之言。 建康城内,台城之前,同样设有听讼之所,隔三至五日,天子便会亲临。即便天子无暇,也会由侍中代为听取民愿。 这样确保了百姓之言能直达天听。 历史上,苻坚曾采用过类似的政策,桓容借来实行,并加以完善,初时效果不大,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且,朝中的反对声浪始终不小。 桓容顶住各方压力,有问题解决问题,谁敢蹦高起刺,有理有据的可以采纳,单纯找茬的,自有贾秉和荀宥出面,一番唇枪舌剑,不吐血也得告病几日。 几项德政实行,桓容在民间的声望不断拔高,连北地都有传闻。 未临节气,也非祀神之时,河边突然建起高台,天子又要出城祭祀,难免让人联想起之前的天龙食日。 虽有“灾祸在北”的卦象,百姓仍是心存担忧,决定放下一日生计,随天子一并祷告上天,望能消去灾祸,保国泰民安。 隔日清晨,天未大亮,城门前已排起长龙,都是从家中赶出的百姓。 城门之下挤挤挨挨,老幼相携,接踵摩肩,却是格外的寂静,不闻喧闹之声。 未几,台城内传出一阵鼓声,宫门打开,两队骑兵策马驰出,五行旗招展,护卫天子大辂。 桓容身着衮服,上玄下赤,头戴十二旒冕官,腰牌宝剑,正身坐于华盖之下,袍袖上的山川兽纹彰显威严。 御道两旁,文武百官分左右侍立。遇大辂行过,先后等车上马,随驾于后。 至城门前,百姓纷纷让于两旁,目送天子出城。 “开城门。” 典魁立在大辂右侧,一身灰金的光明铠,胸前的护心镜反射瑞光,直能晃花人眼。 这具铠甲出自大匠之手,配合欧矩亲手打造出的长刀,仅是立着不动,就如一名杀神。 欧矩打造的长刀,已有七八分陌刀的影子。 看着典魁和许超,桓容不惜城门,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求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武装起一支强军。 成百上千的凶汉身着光明铠,手持陌刀立在阵前,只是想想,就觉凶光骇人。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没等接战先闪瞎敌眼! 凭什么? 咱有钱! 车驾行到河边,桓容收回思绪,走下大辂,迈步登上高台。 扈谦已在台顶安坐,待桓容立定,立刻燃符,手持木剑,脚踏方位,空中念念有词。 桓容看了一会,心中点头,不提其他,这位身手着实不错。剑光舞过,必带起一阵劲风。单用在这样的场合未免浪费,术士不好上阵杀敌,入书院做个先生也能发光发热。 扈谦很是专心,动作十分到位,半点不晓得,自己被某人盯上,职业生涯将随之发生转变。 “入水!” 该走的程序走完,扈谦再宣卦言。 桓容正身立于高处,令准备好的府军下水,搜寻“天赐之物”。 蔡允当仁不让,带头跃入江中。凌泰等人紧随其后,过了半晌,水面突起一阵波动,入水的汉子纷纷出现,手中拽着漆黑的铁索,合力游向岸边。 “拉!” 候在江边的将兵立刻涌上,脚下站定,合力拉动铁索。 “喝!” 众人使足了力气,脸色涨红,双臂肌肉隆隆鼓起。 江水很快变浑浊,出现一个漩涡,由小及大,一尊古老的青铜鼎,竟被生生拉出了水面!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青铜鼎出水,忽有几条江豚跃出水面,追赶着银色的鱼群,在游动中掀起大片水花,在阳光下映射五彩。水花一朵接一朵绽放,整座鼎身似被彩光环绕,古朴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江豚出现的突然,消失得也极其迅速。 江边众人被美景吸引,竟是看的痴了。包括郗愔和谢安在内,表情中都闪过几许诧异。 桓容立在高台上,俯视江边众人,姿态肃穆庄严,神情始终未变,心中却是暗道,青铜鼎出水是事先安排,江豚和鱼群的出现实属意外。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端看众人的反应,就知这场“意外”出现得恰逢时机,正好证实“天降”之卦,为桓容接下来要做的事扫清障碍,加重砝码。 扈谦最先回神,立即面江水跪拜,伏请天子祭拜先民。 这都是事先定好的程序,桓容顺势点头,双臂平举,手持玉圭,俯身下拜。 四拜之后,鼓声起。 桓容迈步走下木台阶,一路行至江边。 此时,青铜鼎已全部出水,鼎身上的花纹和铭刻清晰可辨。 蔡允等退至两侧,许超典魁同时上前,半条退浸在水中,口中一声大喝,将鼎硬生生的抬至岸上, 轰地一声,鼎足落下,几块硬石竟被压碎。 看到青铜鼎的全貌,众人的表情更加敬畏,文武官员亦不猛免俗。 距青铜鼎散布,桓容立定,恰遇一阵江风吹来,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轻轻摇摆中,遮挡住他的双眼,也掩去了刹那间的表情变化。 咚、咚、咚! 鼓声一阵响似一阵,中途加入悠长苍凉的号角,予人古老庄严之感。 被这种气氛包围,无人轻易出声,连稚龄的孩童都瞪大双眼,笑脸绷紧,再不见平日的好奇和顽皮。 又是一阵江风,五行旗烈烈作响。 桓容平举玉圭,面江水四拜。 扈谦高声念诵祭词,声音略有几分沙哑,自有一种韵律,尾音轻微上扬,似一种古老的曲调,歌颂先民的刚毅勇猛,赞扬兵者驰骋沙场,勇猛无畏。 声音听入耳中,思绪为之牵引,仿佛有一幕幕画卷在眼前展开,鲜活的生命在画卷中流淌,好像置身古老的战场,亲眼见到战车飞驰而过,骑兵呼啸冲杀,刀枪剑戟之声不绝,满目尽被鲜血染红。 忽然,一阵灼热刺痛额心,桓容倏地一惊,画面消失,眼前恢复清明。下意识看向扈谦,发现后者额前满是汗水,脸色也有几分苍白。 压下心中疑惑,桓容直起身,不着痕迹的扫视四周,发现众人的表现不比自己好上都少。 又看扈谦一眼,桓容暗暗摇头。 世间的神秘现象太多,许多压根没法解释。穿-越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 不过,经历方才神奇一幕,桓容愈发坚定了请扈谦入书院的决心。 士族子弟不可为徒,大可以从庶人孩童中调训,教导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国之栋梁,将来开辟新地盘,宣扬国朝教化,必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要是桓容心黑点,召集一批擅长炼丹的道人钻研寒食散,想法设法加强“功效”,再以各种途径向外扩散,估计中亚和西亚的历史会出现变化,欧洲中世纪都会发生转向。 不过,这些还停留在想象层面,距离着手实行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祭祀先民之后,桓容顺势宣布,今天降神鼎,是为国朝万民之福,为告上天,他将于明岁巡狩天下,问百姓疾苦,听九黎之言,并加筑边防,以保国泰民安。 “陛下万岁!” 百姓齐声高呼,文武去臣来不及方对,事情已经决定,就此盖棺定论。 郗愔立在百官之首,暗暗摇头,自己真的老了。 谢安和王彪之目送桓容登上大辂,遇老者跪拜,亲手将人扶,神情微动,难言心中再想些什么。 台城内,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闻讯,皆欣慰一笑。 “事情成了。”南康公主道,“多亏阿妹的主意。” “阿姊这么说,妾可当不起。”李夫人摇摇头,倾身靠近,指尖擦过南康公主袖摆,笑道,“妾仅是提醒一句,归根结底,实是官家英明。” 两人说话时,阿麦来报,宫宴诸事安排妥当。 “好。”南康公主颔首,道,“吩咐下去,明日各家女眷入宫,切记诸事谨慎,不可有半点差错。” “诺!” 得天降之物,实乃吉兆,台城内外都将欢庆。 宫内设宴,太极殿和长乐宫同时乐起。 民间同庆,秦淮河边聚满喧闹的人群,廛肆中更是热闹非凡,许多食肆酒楼更高挂木牌,令伙计广告来往行人,三日酒水半价,并赠送一道时令菜肴。 随着幽州商人进驻建康,带来盱眙等地的坊市规则和经验方式,对建康的廛肆行成一定冲击。 桓容登位之后,建康内设立市价局,并向周边州郡辐射。 很快,包括扬州在内的诸多地界,都仿效盱眙设立起坊市,规模和形式不一,却十分有利于商贸发展,加速消息流通。 在不知不觉间,朝廷的消息网络已遍布全国,并开始向邻国伸出触角。 向北,长安首当其冲;向西,吐谷浑渐成筛子;向南,天竺诸藩国陆续出现商队的身影。 无论陆商海贸,建康的触角不断扩张。 精美的丝绢、色彩艳丽的布帛、似雪的白糖、精美的木器竹器、稀奇的漆器和陶器乃至瓷器,随着商队的足迹,市遍中亚西亚以及南亚。 古老的丝绸之路再次焕发活力,海上的商路渐趋成熟。 得朝旨意,商队换回大批的粮食和黄金,每过一处,都会留下常驻之人,设立“商铺”,保证来年继续市货。 对此,有的番邦举双手欢迎,有的则现出怀疑态度,甚至出现杀人劫货等恶行。 桓容的反应很直接,道理讲不通,那就开打!自己派兵没条件,不惜金银挑拨番邦之间的仇杀。 最初,他有些担心消息传出,会被各种反对。 哪料想,试探着问两句,得到的回答大出预料,连谢安都奇怪的看着他,分明在说,以直报怨,尽诛贼寇不是理所应当? 桓容正经表示,那里不是自家地盘,很可能造成纠纷。 谢安没有半点动摇,就一句话:那又如何? “不如何?”桓容震惊。 “不如何。” 或许是认为天子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谢侍中正色表示,这样的恶行绝不能姑息,今日不施以惩戒,他日必会变本加厉。 甚者,国朝兵力不足,只能行挑拨之策。如果有条件,直接灭国才是上策。 桓容半晌没能回神。 用力掐一下大腿,疼得眼圈发红,才确定眼前的人真是谢安,不是整日念着放火的贾秉。 要么说,历史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谁能想到,王献之会说出“弓弦之内尽是汉土”,又有谁会想到,江左风-流宰相会开口出兵、闭口灭国。 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好像、可能是他的锅? 桓容无语望天,最终决定,背上这个锅,似乎也不错? 台城宴会之后,青铜鼎出水的消息传遍南地,北方亦有风闻。 彼时,秦策下令迁都长安。西河豪强高门尽数随迁,陪都交由秦玖的长子、秦玓的长孙秦钺镇守。因其尚且年幼,设国相辅佐。 秦璟率骑兵沿途护卫,其后返回彭城驻守,以防边境生变。 至于抽调骑兵之事,秦策再没提过。但父子间裂痕早生,未能弥补半分,反而越来越大,再无法恢复往昔。 临行之前,秦璟同秦玖见了一面。 兄弟对面而坐,秦玖形容枯槁,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非是饮酒所致,唯一的解释,是他开始服用丹药,强撑起精神。 “阿兄。”良久,秦璟终于开口,道,“有今日,你可后悔?” 秦玖没说话,似没有料到秦璟会有此问。 “阿兄,我从没想过同你争,至少在昌黎出事前没有。”秦璟凝视秦玖,黑眸深不见底,身上的煞气愈越来越弄。 秦玖仍是没出声,对上秦璟双眼,视线频频闪动。 “秦氏的祖训,我一直记着,先祖的警言,我一时半刻不敢忘却。”顿了顿,秦璟垂下眼帘,看着茶汤映出的倒影,沉声道,“阿兄,你我是同母兄弟。” 这两句,似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秦玖听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他的神情更加萎靡,愈发显色脸色红得诡异。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能再同阿兄当面。弟有一言,望阿兄能够记得。” “……你说。”秦玖终于张口,声音沙哑,仿佛砂纸磨过。 “阿跃是个好孩子。”秦璟抬起头,再度对上秦玖双眼,“不该在他身边的人,最好清理干净。阿母身在长安,怕今后分不出精力。国相虽有才干,终归不能事□□插手。” “阿兄,莫要让昨日教训在阿跃身上重演。” “建康已然易主,司马氏为桓氏取代。今闻桓氏得神鼎,万民归心。阿父在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会有一战。” 说到这里,秦璟加重语气,“汉末至今,成乱百年。是该结束战乱,中原一统,还山河安稳的时候了。” “阿弟,”秦玖沙哑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之意,阿兄不是已经明白?”秦璟扯了一下嘴角,“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阿弟甚言!”秦玖满面震惊,“你不怕被阿父知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秦璟掩去苦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秦玖,“阿兄以为,现如今的秦王还是当年的阿父吗?” 秦玖默然。 “阿兄,世间事变化无常。我曾在阿母面前立试,必当结束战乱,匡复兴汉室。如今,慕容鲜卑龟缩三韩,只要慕容垂一死,再不成气候;氐人四散,柔然王庭远遁漠北,昔日诺言完成一半。” 说话间,秦璟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愈发显得低沉,“贼寇尽除,即是实践诺言之时。” 看着这样的秦璟,秦玖莫名觉得,他口中的“诺言”,绝非对刘夫人的承诺那么简单。 “阿弟,你的话我会记住。”秦玖苦笑道,“我走错的路,总不会让儿子再走。” “我信。”秦璟站起身,笑道,“阿兄,可愿同我比试一回?” “比试?”秦玖讶然。 片刻后,端起茶汤一饮而尽,起身取来佩剑,转向秦璟笑道:“此处施展不开,去院中!” “阿兄先请。” 兄弟先后布下回廊,立在桂木之下,对面抱拳,旋即长剑出鞘,修长的身影同时亲冲,如离线的箭,正面相击,发出动人心魄的锐利铿锵。 长剑舞过,带起一道道劲风。 枝头规划飘落,星星点点,花香缠绕半空,似薄雾笼罩树下之人。 一个少年立在廊下,看着挥剑相击的父亲和叔父,犹带稚气的面容变得刚毅。 十招过后,秦玖败于秦璟剑下,颓废之气却一扫而空,兄弟相识一眼,竟当场哈哈大笑,笑声中不见往日的郁气,反增减心胸开阔的舒朗。 秦璟察觉少年的视线,转头看向廊下。 少年双手平举,向秦璟深深弯腰。 “谢叔父。”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 心结打开,秦氏兄弟对坐畅饮。 一觞紧接着一觞,秦玖喝得酩酊大醉,很快倒在榻边,笑容里带着醉意,眉眼间的郁气尽数消散。 人依旧消瘦,萎靡之态不见分毫。 如无旁人加以挑唆,想必能逐渐醒悟过来,用心教导秦钺,尽早清除心怀不轨之人。 被婢仆搀扶起身时,秦玖踉跄着站稳,视线朦胧的看向秦璟,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对他人道:“后悔,我何尝不后悔,奈何……” 话没有说完,双眼重又合拢,似睡了过去。婢仆差点支撑不住,在侧的童子上前帮忙,才将秦玖顺利送到榻上。 一面屏风阻隔内外,秦璟收回视线,挥退婢仆,拿起酒勺,舀起满满一勺烈酒,缓缓倒入羽觞。 自两年前,盐渎酒声名鹊起。尤其是烈酒,初饮如刀刮过喉咙,在肠胃间燃起一团烈火,南地市得一般,运至北地却供不应求。 现如今,随着西域商路日渐繁荣,盐渎美酒随绢绸瓷器等流入西域诸国,并经西域商人传入更远的国度,据悉往来一趟,价格能翻上十几乃至几十番,卖出天价都是寻常。 看着觞中清冽的酒水,秦璟半合双眼,记忆闪过脑海,嘴角轻轻勾起,举觞一饮而尽。 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璟抬起头,不期然看到立在门边的秦钺,笑着颔首,道:“阿跃过来。” “诺。” 秦钺已经外傅,身高长相几乎是秦玖年少时的翻版。仅是轮廓稍显柔和,不如父亲和几位叔父的锋利刚毅。 秦钺腰背挺直,坐到秦璟对面,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眼前的侄子,让秦璟想起在幽州见过的袁峰。对比两个少年,莫名的笑出了声音。 “阿父?”秦钺面露不解。 “无事。”秦璟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之前一番痛饮,秦玖醉得不省人事,他却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些许云红,少顷即慢慢散去。 “父王下令移都,朝廷迁至长安,西河的高门九成以上将要随行。” 秦璟看着秦钺长大,叔侄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想到秦钺肩上的担子,不禁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你留在西河,纵有国相辅佐,凡事也当谨慎,身边的人需仔细挑选,莫要多疑,也莫要过于轻信,以免酿成大错,悔之不及。” “诺!”秦玖正色应诺,聆听秦璟教诲。 “我同阿兄提过,待父王离开,即可着手清理府内。尤其是你身边,一定要尽快动手,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祸患。” 秦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阿跃,”秦璟没有追问,继续沉声道,“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说话办事都需谨慎,处理国政军事切忌莽撞。” “秦氏祖训需牢记于心,先祖的警言绝不能忘。” “秦氏承始皇血脉,当全力扫清贼寇,匡扶华夏,护百姓安稳。” “诺!” 秦钺端正神情,用力点头。 “我明日离开,短时内不会再至西河。”秦璟取出一把匕首,递到秦钺面前。 匕首看着不起眼,比寻常所用短了两寸。刀柄以木制成,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朴实、简单,不显任何花俏。 刀鞘材质特殊,竟是鲨鱼皮。 匕首出鞘,立时寒光四射,显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 “此物随我多年。”秦璟开口,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年少时外出行猎,不慎在林中迷路,被狼群所围。箭矢用尽,仗着刀兵锋利才斩杀狼王,逃过一劫。” “可是那匹白狼?”秦钺终归少年心性,听秦璟提到当年,不由得面带好奇,“我听大君说过,那是头巨狼,在北地都很少见。” 秦璟笑着摇头,道:“个头的确大,说巨实是不及。不过,白狼皮确是好东西。” 叔侄俩说话时,婢仆撤下酒水,送上茶汤和糕点。 秦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读书习武,每日膳食之外总要加几顿糕点。论饭量,隐隐有了向叔父靠拢的趋势。 “待到冬日,我也要外出行猎。”秦钺拿起匕首,试着锋利的刀刃,很是爱不释手,“就用阿父的这把匕首,亲手杀一头狼王,狼皮送给阿父!” “好!”秦璟笑着点头,“我等着那一日。” 叔侄俩的谈笑声绕过屏风,传入内室。 本该烂醉的秦玖,此刻却睁眼躺在榻上,仰望帐顶,听着秦钺爽朗的笑声,不觉一阵心酸,随即又变得释然。 正如他之前所言,大错酿成,追悔莫及。 好在儿子不像他。 为今之计,是尽速振作起来,将心怀叵测之人逐一剔除。 或许该高兴有个颓废胡闹的名声,秦玖冷冷的勾起嘴角。 既然要做个混人,干脆混到底。一个被亲父厌弃的废人,偶尔神智不清,挥剑斩杀几人,理当算不得稀奇。 清明之人诸事需要估计,混人何需讲理? 他的前车之鉴,绝不愿儿子再经历。与其顾忌许多,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干净。 想到这里,秦玖笑意更冷。 归根结底,哪怕心胸不宽,对兄弟生出猜忌,一时走了弯路,他终归是秦氏嫡长子,自幼文韬武略,未及冠就临战杀敌,论起下狠手,未必弱于几个兄弟。 夜色渐深,秦璟告辞离开西院。 秦玖起身,用冷水净过面,亲自将他送至廊下。 秦钺跟在两人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 行到回廊转角,秦璟侧身,低声对秦玖道:“阿兄装醉的本事,还是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多大长进。” 秦玖瞪眼,到底是摇头失笑,握拳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阿弟装傻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 “阿兄说什么?我不甚明了。” 秦玖大笑出声,突然单手勾住秦璟的肩膀,很没有形象,却带着久远的亲近和回忆。一时间,兄弟俩都愣了一下。 “阿弟放心,我不会再糊涂。”秦玖咳嗽一声,沙哑道,“该清理的,我一个都不会落下。等阿弟抵达长安,见到阿母,记得代我上禀阿母,我知错,真的知错,绝不会再犯。” “话我会带到,然而,阿兄最好亲自向阿母认错。” “当面认错?”秦玖苦笑摇头,他这辈子都将困于西河,哪里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秦璟仿效秦玖之前,握拳捶在后者肩膀,“未必。” 秦玖看着秦璟,忽然想起他之前所言,神情间生出变化。 “阿弟……” “阿兄,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秦璟正色道,“且看来日。” 两人话说得不甚明白,秦钺站在一旁,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很有些似懂非懂。眼见秦璟要迈步离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父!” 秦玖和秦璟同时转头,秦钺的目光落在秦璟身上。 片刻之间,秦玖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恨恨的瞪着秦璟,现在反悔,不和兄弟握手言和还来不来得及? 不提秦玖如何心伤,秦钺为解开心中疑惑,还是跟着秦璟去往北院。 秦玖二度心碎,实在“想不开”,干脆转身回到内室,愤愤的寻机初期。最直接的渠道,等着秦策一行离开西河,谁敢轻易冒头,绝对一刀砍死! 翌日,秦策车驾离开西河,随行队伍排成长龙,有追随秦氏起家的老臣,也有慕名来投的豪强新柜。 各式大车汇聚到一处,马嘶人喧,好不热闹。 王旗打出,号角吹响。 秦璟身披玄甲,胯-下一匹墨色神驹,率两百骑飞驰出城,拔营点兵,候在城门外,等候王驾出现。 八千骑兵列于城门两侧,刀锋未亮,弓弦未张,空气中仍凝聚慑人的煞气,甚至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熊罴之旅,虎狼之师。 这是一支用杀戮和血腥打造的军队。 车驾行过,秦策推开车门,目及两侧骑兵,终于明白秦璟之前所言。这样一支军队只能冲锋陷阵,绝不能用于守城。若不然,很可能会反噬其主,酿成惨祸。 夏侯将军护卫王驾,和秦璟并排而行。看到这八千骑兵,本能的绷紧神经,心生警惕。 张禹的马车行在王驾之后,看到策马立在骑兵之中的侄子,不禁眉心深锁,召来健仆吩咐几句,后者领命,立即策马迎向张廉,传达张禹之意。 看到张禹在车中,张廉同染虎交代几句,暂时脱离队伍,同张禹的马车并行。 “叔父唤我?” “我观这支骑兵,八成竟是胡人?” 张廉笑了,笑容里颇具深意,“叔父,四公子掌军,这八千骑兵如臂指使。” 反过来说,没有秦璟在头顶压着,这八千人会立刻化作凶兽,撕碎目光可及的所有“猎物”。想要将其剿灭,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叔父,”张廉拉住缰绳,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边境的百姓,草原上的部落,不知秦王,仅知汗王。” “什么?!” “叔父是为家族,廉亦然。”张廉声音更低,“叔父忠于秦氏,廉又何尝不是?” 留下这番话,张廉在马背上抱拳,掉头返回队伍。 看着侄子背影,思量他方才的一番话,张禹胸中犹如翻江倒海,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西河城头,秦玖父子迎风而立,目送队伍行远。 良久,至秦策的车驾消失在地平线,秦玖方才按住秦钺的肩膀,道:“回去吧。” “阿父,国相已至府内,言留驻西河的官员当重新调配。” “无妨。”秦玖手下用力,给儿子勇气和信心,“此举来得正是时,可趁机看一看,这些留在西河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心思。” “阿父是说,国相此举有益无害?”秦钺皱眉。如此着急动手,难道不会引起乱子? “国相老谋深算,如若不然,父王也不会留他在西河。”秦玖笑了笑,弯下腰,同秦钺视线平齐,低声道,“正要这时动手,才不会予人脱身之机,猝不及防,很多事都会露出形迹。” 秦钺点点头,心头的迷雾似散去不少。 “然而,西河之主终究是你。”秦玖话锋一转,“国相此举,难免有看轻阿子之嫌。此时尚需借其修剪枝节,等到该除的都清除干净,你就要一点点收回权力,至少要将守军牢牢握于掌中,可明白?” “儿明白。”秦钺用力点头,目光发亮口中道,“原来叔父同我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明白儿子的意思,秦玖再度心塞。 什么孔怀之情,合该继续兄弟阋墙! 秦氏迁都长安,动静委实不小。 建康闻听消息,郗愔和谢安等都是眉心深锁,上禀桓容,最好备兵边境,尤其是荆州和梁州,务必重兵把守。幽、豫两州也不能稍有疏忽。 “秦氏兵强马壮,统燕国六州,掌秦、雍之地。伯勉业已称王,大张旗鼓迁都长安,难保有建制称帝之心。” “他日兵起,边地定将生灵涂炭。” “陛下不可不防!” 桓容满脸正色,表示诸位所言有理,增兵之事刻不容缓,军粮和饷银不是问题。 “陛下,”谢安趁机道,“如今局势不明,出行之事需得谨慎。” 翻译过来,秦氏意图不明,边境恐将起兵祸,这个时候外出留到实非明智之举,还是留在建康看看局势再说? 桓容自然摇头。 开玩笑,为了出行,他连“天赐之物”都捞出江面,岂可因区区小事就畏缩赌城? 区区小事? 谢安愕然。 兵祸是小事?! “谢侍中多虑。”桓容手一挥,“如强邻起意犯境,朕更应亲临阵前,方能鼓舞士气,固守疆土。” “古时君主,向有亲征之事。” “昔汉末战乱,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国之君,无不亲临沙场,创下赫赫功勋。” “朕不敢自比前人,亦曾随先君北伐,首战生擒鲜卑中山王。” 说到这里,桓容俯视群臣,硬声道:“朕立誓万民,必当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如畏首畏尾,遇兵事即退于后,岂非言而不信、自食其言?” 无论如何,桓容铁了心要巡狩,谁都拦不住!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 宁康三年,十二月 数九寒天,天寒地冻。 冷风呼啸而过,滴水成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入冬之后,北地连降数场大雪,道路阻塞,迁都的队伍被迫停在中途,夜宿林边,等风雪过后再启程。 火光熊熊燃起,惊扰了林中猛兽。 夜色-降临,乌云层层压过。黑暗中,幽幽绿光徘徊在营地四周,忽明忽灭。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密林,撕开呼啸的北风,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大雪初停。 雪地反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靠近营地边缘的几座帐篷被雪压塌,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几匹拉车的马不见踪影。循着痕迹行出数里,才发现驽马残留的骸骨。 “不只是狼,还有豹子。”染虎蹲下-身,查看驽马残留的尸骸,展眼望向林地,对夏侯岩道,“昨夜狂风大雪,估计压过了声音。这处又非我等巡视,被狼群摸到空隙,亏得这些人命大。” 潜台词是,守卫这几座帐篷的私兵要么没经验,要么就是偷懒。若不然,也不会被狼群摸到营地边缘,还拖走一匹驽马。 “需得上禀将军。”染虎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搓掌心,站起身道,“今日尽快赶路,离开这片林地。” 剩下的马不用再找,十成活不了。 冬天缺少猎物,狼群和虎豹不像黑熊藏冬,肯定要外出觅食。在林中捕不到充足的猎物,为了活下去,哪怕是冒险,也会跟在队伍之后。 “按照常理,这么多人扎营,狼群不会轻易靠近。”夏侯岩盯着驽马的残骸,面上带着不解。营地中燃着篝火,兽群该远远避开才是。 “不奇怪。”染虎跃身上马,摇摇头,“今岁冬寒,这一路走来,我没见到半个鹿群的影子。林子里没有鹿,狼群没了活路,袭击人算不上稀奇。” 野兽不是人,一旦饿疯了,被天性和本能支配,压根不会衡量利弊。 “冬寒?”夏侯岩嗤笑一声,“这几年来,哪年不是冬寒,哪岁没有雪灾?秦王不是没奖励开荒,可时至今日,还在向南边市粮。” 染虎没接话,脚跟轻踢,打马回营。 染虎等离开不久,几头灰黑色的野狼从藏身处走出,看着骑兵离开的方向,仰头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 秦璟听到回报,当即前往大帐,向秦策禀明实情,并言队伍最好尽快启程,一为避开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雪,以免再被拦在路上;二是甩开跟在身后的狼群,确保随性之人的安全。 知晓其中厉害,秦策没有多想,很快下令拔营。严令众人,必须赶在天黑前进入并州,再寻开阔地扎营。 “并州城乃是新建。”秦璟策马走在车驾旁,因天气寒冷,说话时口鼻间凝聚白雾,长眉挂上一层晶莹的白霜,“父王可入城歇息。” 秦策摇摇头,道:“大雪延误路程,行程已经耽搁,还是尽速赶至长安为上。” 秦策打定主意,过城不入,全速赶路。 秦璟没有继续劝阻,领命之后,策马行到队伍前,派出十余名斥候往前方探路。 北风卷着飞雪,阵阵迎面而来。 战马撒开四蹄,斥候的身影化为一个个黑点,很快消失在满目银白之中。 天空中响起一阵嘹亮的鹰鸣,秦璟拉住缰绳,举目眺望。一只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队伍上空,矫健的身影,成为天空中唯一一抹暗色。 噍—— 苍鹰再次发出鸣叫,自半空俯冲而下,没有落到秦璟马前,而是双翼展开,飞扑入雪地,片刻抓起一只-肥-硕-的野兔。 利爪牢牢扎入野兔后颈,鲜血浸湿皮毛,在风中凝固。 噍! 鹰鸣声又起,比之前短促。 少顷,一只灰黑色的鹁鸽从半空飞落,扑簌簌的扇动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没有任何预警,箭矢破风而来。秦璟头也没回,直接-抽-出佩剑,将箭身凌空斩断。 这样的速度和力量,几乎超出想象。 “大胆!”染虎猛地调转马头,径直冲向开弓的私兵,二话不说,抡起长刀就砸。 不是砍,而是砸。 私兵本能的挡了一下,结果不敌染虎的力气,手中兵器被打落,翻身滚落马下。 染虎犹不罢休,满脸煞气,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 在私兵惊恐的目光中,战马的前蹄狠狠踏下。 咔嚓一声,私兵的手臂和肋骨先后被踩断,哀嚎声登时响起。 “大胆!”目睹整个过程,私兵侍奉的家主怒发冲冠,喝斥道,“胡奴安敢伤人?!” 染虎没有发怒,反而嘿嘿一笑,反手取出一支箭矢,没有开弓,直接甩了出去,当场洞-穿-私兵颈项,哀嚎声戛然而止。 “你、你……” “我如何?”染虎咧开嘴,露出森森利齿,恶声恶气道,“我主乃是秦将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说话间,向身后摆了摆动手,立刻有两名骑兵策马上前,以绳索套住私兵尸体,牛羊一般拖走。 战马飞驰而过,雪地上留下刺目的红痕,转瞬凝结成一条蜿蜒的血路。 “实话告诉你,不是将军下令,要对你们客气点,信不信……” “染虎!” 话没说完,就被赶来的张禹打断。 染虎转过头,不甘的啧了一声,又不怀好意的扫过马车,终于没再多说,就此打马离开。 张禹转向震怒的豪强家主,微微一笑,道:“染幢主生性直率,许公莫怪。” 话落,不等对方出言,一样的调头就走,对于染虎杀人之事只字不提。态度貌似客气,实则比染虎更加嚣张,明显在告诉许氏家主,杀就杀了,你能奈我何? 之所以多废话,不过是碍于将军吩咐。 换个情况,染虎砍杀许氏满门,张禹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谁让许氏家主不开眼,敢让私兵随意张弓。无论苍鹰还是鹁鸽,是他能轻易染指?更何况,究竟是想猎鸟还是意在秦璟,就方才来看,可是很不好说。 一场冲突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冲突并不确切,准确点说,是许氏家主不知深浅,惹上了秦璟手下的骑兵。秦策不会为这件小事斥责秦璟,只会当做不知道。 鉴于秦璟的权势、骑兵的凶悍,昔日的旧友同僚不着痕迹的避开许氏。毕竟谁也不想被视为许氏同党,和于氏、杨氏一般,落得满门尽灭的下场。 对于身后发生的事,秦璟不闻不问,似半点也不在意。 从苍鹰腿上解下竹管,又从鹁鸽颈上取下一封短信,简单扫过其中内容,秦璟的心情蓦然转好,表情中隐现几分笑意。 “阿兄?”秦珍和秦珏打马上前,看秦璟这个样子,都生出些许好奇。 “何事?”秦璟转过头,依然收好短新。 “是阿母的信吗?” “对。”秦璟递过竹管,道,“阿母并已痊愈,正在长安等着咱们。”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小心接过竹管,发现共有两封短信。一封来自秦玚,一封则是刘夫人亲笔。看过书信,两人面带激动,心中的喜意完全抑制不住。 “太好了!” “阿兄,好像还有一封信?” 秦璟挑起长眉,黑眸深不见底。开口的秦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继续再问。 见兄弟打消好奇心,秦璟满意的点点头,开口道:“将阿母的书信收好,二兄的上呈父王。该怎么说,可都知道?” “阿兄放心!”秦珍眨眨眼,将刘夫人的亲笔收好,深深藏在袖中。秦玚的书信重新-塞-入竹管。 看到此举,秦璟勾了下嘴角。 张禹和夏侯岩站在一旁,都是视而未见。对于“欺瞒”秦王之事,压根不觉如何。 迁都的队伍继续前行,终于在日落前抵达并州边境。 与此同时,桓容已经离开建康,正按照预定计划巡狩边境。 郗愔留在建康,谢安和王彪之随驾。队伍中跟着二十余辆大车,都是随行的高门郎君。 队伍离开建康时,百姓夹道。 寒冬时节,没有鲜花柳枝,飞落的绢花和钗环照样交织成雨,险些将大辂淹没。 不顾空中飘落的冷雨,女郎们手挽着手,在路边唱起古老的调子,曲调悠长,既有对君王的颂扬,又有对郎君的思慕。 桓容坐在车中,好歹有典魁许超护驾,队伍中的各家郎君就没这么幸运,凡马车经过,必是遍-插-银钗绢花。 待走出城门,马车皆成花车。香风萦绕不去,连身披铠甲的护卫都-风-流-一回,碰巧都做了一回花架。 王彪之同谢安坐在车里,一边饮茶汤,一边感慨当年岁月。 “遥想安石当年,盛况不亚于今。” 谢安笑着摇头,朝服加身,依旧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叔虎过誉,安已是知天命之年,何言少时。” “非也。”王彪之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情,放下漆盏,笑道,“出城之时,如安石不是躲在车里,而是露上一面,怕车顶都将被金银压榻。如官家所言,军饷有望啊。” 谢安无语半晌,终摇头失笑。 话中提到桓容,难免会思及种种“趣”事。想到此行首往幽州,无论谢安还是王彪之,难免都生出几分期待。很想亲眼看一看,往昔贫瘠的遍地,如今口口相传的商贸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天子大辂中,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数卷竹简。 竹简展开,上面记录的不是军国要事,而是随行郎君的基本资料。包括性格、才学以及平日里露出的志向,全部记录在册。 一边看,桓容一边提笔,重点圈出几个名字。 按照计划,这几个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如果一切顺利,不用等巡狩结束,直接能选官出仕,在边州留任,或是启程前往凉州等地。 “西海郡由秦氏掌控,沙州拿下之后,高昌必须尽速设立治所。” 高昌地处后世的吐鲁番盆地,西汉宣帝派士卒屯田于此,筑军事壁垒,设戊己校尉。东汉曹魏时,高昌进一步发展,隶属敦煌郡。 两晋时期,北地战乱频繁,高昌之地几度易主。 氐秦灭国,秦氏兵力不足,驻守此地的依旧是苻坚旧部。闻长安被破,氐主身死,氐将自立为王,大肆征兵敛财,引起西域诸胡不满。 桓容派兵西进,接连拿下姑臧等地时,高昌城里也打得热闹。 据商队带回的消息,氐人数量少,武器精良;西域胡人数众多,却是各自为政,压根没法统一调度。双方打了足足大半年,彼此互有胜负,但总的来说,谁也奈何不了谁。 如果这时出兵,胜利的天平定然会立刻倾斜。 经过仔细考量,桓容没有着急下令。 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心计吃不了热豆腐。表现得太过热切,未必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反正秦璟已率兵离开,秦氏在西域的力量不如之前,想要拿下高昌,尽可以慢慢等,等到双方坚持不住,主动求上门来,才是能痛快开价的时候。 不厚道? 桓容耸耸肩膀。 厚道是什么?能吃吗? 地盘拿下,治所和官员必须跟上。想要彻底稳固西域,并向更远的中亚和西亚进发,凡是能用的手段都要用。 后世如何评价,是不是将他斥为-暴-君,桓容全不在乎。还是那句话,国家民族利益当前,管邻居是不是跳崖。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子车驾进入幽州,遇上出行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乌云翻滚,雨水夹着雪子,瞬间自天空砸落。冷风自北袭来,敲打在车身上,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钝响。 华盖被风掀起,五行旗烈烈作响。 桓容令队伍暂停,待雨停后再继续前行。 大车升起挡板,围住处于中心的大辂,挡住从西面袭来的风雨。 谢安和王彪之披着蓑衣,被请至天子驾前,公商此后行程。 “没料到会遇上这场雨。”桓容坐在车里,温言请二人落座,并让婢仆送上茶汤。 “冬日多雨雪,幽州近北,算不得奇怪。”谢安沉吟片刻,道,“只是入冬以来,各州频传天灾,宁、交两州有山民作乱,需赈灾平乱才是。” 桓容点点头,无需婢仆和宦者服侍,亲自从靠车壁的箱柜中找来舆图。 大辂经公输长和相里兄弟改造,从外看,同古时传下的规制一般无二,内里却是截然不同。空间被充分利用,车壁暗藏机关。有人心怀不轨,只需按下暗藏的机关,立刻会被扎成刺猬,射成筛子。 为检查疏漏,典魁和许超都曾亲身体验。 按照两人的话说,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能让两员猛将心惊胆战,连做三天噩梦,可见大辂中的机关有多么凶残。 谢安和王彪之不知车内布置,看桓容敲敲车壁,就有巴掌宽的木屉探出,仅仅是挑了下眉,略感到新奇。 舆图铺开,谢安手指交州和宁州两地,言日前三省收到急报,两地皆有人作乱。 “言是山民土人,实则有蛮夷偷潜入边。”谢安严肃道,“宁州驻有三千州兵,围剿乱贼。交州地窄,自前朝以来,常遇蛮贼作乱,当地治所上奏,朝廷派兵沟渠,蛮贼早遁入山里。” 交州地处边境,东汉时设立,包括后世的广东、广西以及越南的中部和北部。 汉末天下大乱,三国鼎立,交州划入吴国境内,分割成两州。虽延续交州之名,辖地却减少大半。 至西晋时期,交州延旧制,辖地没有太大变化。 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朝廷北临强敌,精锐府军拱卫建康,主要防备鲜卑和氐秦,不免给了少数蛮夷可趁之机。 自东晋建立到桓容登基,交州的乱子始终未停。 交州刺使的上表一份接着一份,往往是三省接到蛮夷作乱的上表,尚没来得及处理,第二份上表已在路上。 时间长了,听到“交州”两个字,三省官员都觉得头疼。 与之相邻的宁州,虽也有山民作乱,却远不及交州频繁。 究其原因,宁州刺使手段狠戾,凡作乱之人一概处死,家人株连。 被迫从贼之人,境内百姓尚有一线生机,查出身份不明的境外蛮夷,一概砍头腰斩,将尸首丢到边界,让邻国之人亲眼看看,胆敢窥伺汉家之地、屠戮汉家百姓,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宁州刺使向来贪暴之名,自同桓氏结盟,尝到了商贸的好处,知晓桓容见不得盘剥百姓之事,行径逐渐收敛。 现如今,宁州之人少言周刺使贪婪,多言其能守境卫民,平乱逐走贼寇。 凡是被周刺使讨伐过的蛮夷,都会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吃过一次教训,再不敢踏足汉土半步,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寒意蹿升,手脚冰凉。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周仲孙性情残暴,更非一个好官,甚至称得上酷吏。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守住了宁州边境,使贼寇不敢踏足半步。 相比之下,交州刺使颇有清名,却被民-乱闹得焦头烂额,实是两人瞠目结舌。 谢安和王彪之都不喜周仲孙为人,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坐镇宁州,对贼寇是不小的威慑。更重要的时,桓容能掌控此人,不使其拥兵自重,成为内乱根源,实是难得。 “交州几番急报,朝廷固然能派兵,却是远水难救近火。”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之前几次一样,军队尚在途中,贼寇早遁入山里,连个影子都不见。等到将兵离开,贼寇又卷土重来,继续祸害州郡百姓。 “蛮贼之恶,不亚胡寇!” 桓容看着舆图,思量谢安所言,手指擦过交州边界,脑子里转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原来,这所谓的交趾之地,秦汉时就为华夏领土。如果不是百年战乱,五胡乱华,如果汉家政权能继续强势,未必会有后世那些糟心事。 “陛下?” 谢安说了半晌,迟迟不见桓容回应,抬头发现对方眼神飘忽,不由得眉心深锁。 “啊?”桓容一个激灵,猝然间回神。发现谢安和王彪之都在看着自己,意识到方才走神,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略感惭愧。 用力捏了捏手指,讨论边界要事,他却当面走神,难怪会被四只眼睛一起瞪。 “咳!”掩饰性的咳嗽一声,桓容集中注意力,将思绪拉回到舆图之上。 “朕之意,遇贼寇作乱害民,可令宁州派兵。”说话间,桓容手指舆图,沿着宁州和交州边界,向南圈出一块, “逐走贼寇,可于当地重录户籍,将山民和潜入的蛮夷录籍造册,分其田地,许其耕种。令其取汉名,学汉话,每家征青壮为兵,作战勇猛予以奖励。外战缴获,可自留一成。” “此外,可令商队多往蛮夷之地,设立常驻商所,多于当地官员交通往来。”桓容一边说,一边点着交州边境。 “蛮夷愿归我朝,自当授其衣冠,教其礼仪。” 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严肃正经的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十分准确。 按照桓容的方法行事,交州的问题不能全解,也能暂缓一段时间。给朝廷充足的时间准备布置,调动州兵解决边患。 “此事非一朝一夕可能。”桓容认真到,“如今中原尚未一统,西域商路刚刚恢复,为确保商路不断,驻扎姑臧等地的将兵绝不能少。” 谢安颔首,王彪之亦表示赞同。 “秦氏迁都长安,势必有称帝建制之心。”桓容心头发沉,语气却十分坚定,“朕有意一统华夏,结束百年乱世,同秦氏之战不可避免。” 简言之,这个紧要关头,北地才是重点。 作乱的蛮夷最终要除,无妨先用些手段,诱其内部分化,互相为敌,免得三天两头窥伺汉土,祸害边州百姓。 谢安和王彪之思量片刻,对桓容的提议大体赞同。 不过,对计划的枝节处不太满意,分别加以修改补充。 听了半晌,桓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按照修改过的计划,解除交州边宦退居其次,引得临近番邦内讧成为主要目的。 “既要引其生乱,自不能心慈手软,需一击中其七寸。” 王彪之神情严肃,分明是在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一两场内耗算什么,四分五裂改朝换代才是行事标准。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实在无言以对。 看看满脸正气的王彪之,再看看深以为然的谢安,桓容忽然发现,这些历史大拿的套路,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深。 午后时分,大雨终于停了。 乌云散去,天空一碧如洗。 谢安和王彪之各自还车,五行旗扬起,队伍继续前行。 大雨过后,土路多会显得泥泞,常会阻碍队伍行程。幽州之地却没这个烦恼。 荀宥出任刺使以来,在农闲时广召青壮,修整拓宽州内官道,并在沿途设立驿站,确保道路畅通,凡往来行人车队,皆能通行无阻。 当然,前提是能证明省份。 遇上身份不明,来历可疑之人,九成会被拿下,五花大绑送去官衙。 起初,尚有北地的探子混入州境,随着各项施政逐渐完善,路旁的驿站陆续建起,探子无所遁形,贿赂商队照样没用。 几次三番下来,幽州境内的探子近乎绝迹。 当然,也有外来的商队在暗中刺探消息,对此,自有专人跟踪查访。依照问题的严重程度,自有不同的处理手段。 轻者逐出州内,重者人货全部扣下。 哪怕被无罪开释,凡是有过此类经历,在幽州的生意定会受阻。走进坊市之内,别说汉人,连胡人都满脸嫌弃。 长此以往,幽州的规矩深入人心,凡是外来之人,要么遵守规则,要么干脆离开。 敢不讲理? 无需州兵动手,当地百姓就能围上来一顿圈揣。穿着短袍、五官深邃的胡人踹得最狠,鼻青脸肿算轻的,吐血都是常事。 桓容一行路过三处驿站,遇上的商队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途经一座县城,几处村落,官员恭候城前,百姓迎于路旁,老幼互相搀扶,遇天子车驾,激动之色难掩。 “官家,官家回来了!” 桓容凶名远播,在幽州百姓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仁德之君。 老者上前行礼,桓容忙不迭跃下大辂,三步并作两步,亲自搀扶起老者,口中道:“老人家莫要如此!” “陛下仁德,我等方有今日。”老者满脸沟壑,已是耳顺之年,精神头却是极好。知晓天子车驾经过,硬是抓起家中的肥羊,言要敬献给天子。 村中百姓无一例外,皆是肩挑手扛,肥羊、美酒送至车驾前,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恳请桓容收下。 “我等皆是北地流亡之人,非陛下仁政,早已枯骨荒野。今日得见天颜,终了毕生之愿!”老者双目含泪,声音沙哑,说话间就要俯身下拜。 桓容鼻根微酸,忙一把拉住老者,好生劝慰,收下村民所先。转头吩咐典魁,取麦种类布帛分于众人。 如是金银绢绸,未必会实用,反倒是麦种和寻常的布帛,送到百姓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用处。 谢安和王彪之站在车前,看着眼前一幕,不由得心生感慨。眺望不远处的田亩房屋,多个念头闪过脑海。 尚未到盱眙,所见所闻已超出所想。 待到盱眙城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随驾的士族郎君走下马车,目睹此情此景,皆有所触动,年轻俊逸的面容上,渐渐现出几许深思。 240.第二百四十章 建康,台城 一场夜雨之后,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长乐宫内,宦者婢仆忙着清理阶前廊下,远远望见数名宗室女眷簇拥司马道福行来,立即侧身让到一边。 香风袭来,谈笑声随之飘过耳边。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司马道福笑得格外明艳。细看却会发现,笑容里带着嘲弄,十足的冰冷讽刺。 众人行至殿前,立即有宦者入内禀报。 少顷,阿麦从殿内行出,请司马道福等入内。 时值隆冬,南地湿冷,冷风飘过,几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外殿雕窗紧闭,光线稍显得昏暗。走进内殿之后,陡然间明亮许多。 一面立屏风设在榻前,檀木为架,白玉为扇。玉面精细琢盛放的牡丹芍药,雍容华贵,巧夺天工。 靠墙摆放十余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阵阵火光摇曳,却没有半点烟气。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李夫人位于右下首。 两人面前设有矮榻,榻上堆着数卷竹简。另有两张裁成方形的绢布,虽已折起,仍隐隐透出黑色的字迹,鸾翱凤翥,笔势飞动,司马道福一眼认出,这是桓容的字迹。 一阵咕咕声传入耳中,灰黑色的鹁鸽振翅飞起,掠过众人头顶,落到殿中的木架上。 知晓李夫人的爱好,司马道福见怪不怪。她身后的女眷却是表情各异,既有好奇,又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早有传言太后甚是怜惜李氏,如今亲眼看到,仍不免心生诧异。 既非陪媵又非姊妹,主母同妾室相处这般融洽,且早在宣武皇帝驾崩前就是如此,倒也称得上是件奇事。 “阿姑。” 司马道福半点不见外,福身行礼之后,坐到宫婢备好的蒲团上。 宗室女眷如梦方醒,纷纷福身行礼。得南康公主唤起,才正身落座,动作和表情中都带着小心翼翼,透出几分刻意的谨慎。 “怎么这时候过来?”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恰好盖住面前的绢布。 李夫人微微垂首,亲手调制成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来与阿姑问安。”司马道福笑道,“几个从兄从嫂抵京不久,官家不在建康,从兄未得旨意不好入台城,从嫂惦记着与太后问安,凑巧碰到了一处。” 真实凑巧? 南康公主挑眉,饮下一口蜜水,不置可否。 李夫人颔首轻笑,温柔娇美,如水的佳人,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威胁。 见太后不言,几位侯夫人难免有些忐忑。想到今日入宫的目的,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窥着太后的神情,小心出言,见对方没有生怒之意,开始试着探听口风。 南康公主历经世事,不用几人多说,就能听出背后之意。 李夫人冰雪聪慧,面上在笑,眸光却越来越冷。 迟迟不见太后出声,几人的心中越来越没底,声音渐低,犹如蚊蚋。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殿中陷入一片沉默。 司马道福端起茶汤,遮住嘴角的嘲讽。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 送女郎入宫?亏这些人能想得出来。别说天子不会答应,太后这一关就休想过去! 同为司马氏又如何? 正因官家是太后亲生,更不会选司马氏女郎为后。不为皇后,入宫做个美人?好歹是前朝皇室血脉,即便降爵,该有的规矩总不能破,亏他们真能开口! 想到这里,司马道福不免有几分好笑。 比起这些人,那奴子倒显得聪明。自禅位之后,始终居于府内,非必要绝不出门。 王氏早有仳离之心,不愿同司马曜整日相对。借王蕴投向天子,凭真才实学得以重用,入青溪里后就搬出王府,归于家中。 对此,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体会其意,更不会没事找事多说些什么。不料想,因为这件事,倒是让归京的前诸侯王们粗估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想要送女郎入宫! 放下漆盏,司马道福克制不住嘴角上翘。 大概是在封国呆得时间长了,不晓得官家和太后到底是什么性子,活该栽个跟头,才能彻底学会老实。 “太后……”一名女眷试着开口,她本为武陵王妃,后因诸侯王降爵,一落成为侯夫人,不得不离开封国,移居建康。 换种情况下,能长居建康未必是件坏事。 问题在于,天子禅位,司马氏成为“前朝皇室”,处境终归有几分艰难。不至于刀架在脖子上,行事也需处处小心,务求不被人抓住把柄,惹来不该有的祸事。 为求安稳,送女郎入宫可谓是一条捷径。 太后出身司马氏,官家身上也流着司马氏的血,女郎入宫之后,不奢望皇后之位,做个妃嫔美人总该可以。 如能顺利诞下皇子,太后总会顾念一二。 这样一来,哪怕司马氏不为皇室,也能保住现有的财富地位,日后再掌朝堂也非不可能。 奈何想法虽好,终归是镜花水月。 正如司马道福暗中讥嘲,封国呆得久了,不晓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的行事作风,更摸不清朝中形势,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空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会栽大跟头。 如今只看太后是否还会顾念血缘情分。 顾念的话,势必会开口婉拒,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假若不然,就此狠下心来,搬入青溪里的这几家都会吃到教训,不说丢掉性命,也会夺爵沦为庶人。 无需太后亲自出面,只要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建康士族就会提前动手,将这几家彻底踩进泥里。 同情? 司马道福冷笑。 想当初,谁帮过阿父,谁又怜惜过她? 一样的冷心冷肺,不过是风水轮转罢了。 最终,几人无功而返,出宫时都有几分丧气。唯恐引起太后不满,都不敢摆上明面,硬是堆起笑脸,想着下次再入台城。 司马道福没有一起离开,独自留在长乐宫,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于南康公主面前。 “什么?”南康公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头看向司马道福。 “姑孰送来的消息。”司马道福道,“说是桓济病重,九成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王那里怎么说?”南康公主展开书信,大致扫过一遍,蹙眉问道。 “正是叔父派人送信。”司马道福没有半点伤感,“我来请示阿姑,想着元月之后,启程往姑孰一趟。” 桓济病入膏肓,既是旧疾复发,也是心中郁闷,始终不得纾解。灵丹妙药再多,医者的手段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对他而言,死亡或许也是种解脱。 桓熙和他一样,终日与酒为伴,显然也熬不过几年。 桓歆依旧怀抱着希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登朝堂,不屑同这两人为伍。 如今桓济病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于情于理,司马道福都该前往姑孰。 可惜这对夫妻早已离心,彼此互相厌恶,司马道福拖到元月后动身,压根没想着见丈夫最后一面。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桓济能早点咽气,直接去奔丧才好,省得临死还要给彼此添堵,两看两相厌。 “既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南康公主没有多言,只是随意叮嘱两句,就将这事抛开。 桓氏上下全都清楚,桓容同桓熙桓济不和。 早年间,桓熙和桓济合谋,差点害了桓容性命。现如今,桓容登基为帝,桓熙桓济再无出头之日。能留在姑孰,保住现有的爵位已是桓容顾念“兄弟之情”,再想些别的,完全不可能。 想到当初人事不省的儿子,南康公主不由得蹙紧眉心,手指一点点合拢,捏皱了绢布。 “阿姊。”李夫人轻声提醒,“二公子病重,阿姊也该遣人去看看。” 无论如何,南康公主身为嫡母,面子总要做上一做。 “我晓得。”南康公主点点头,不为她自己,为桓容不被世人指摘,该做的也要做,哪怕对桓济厌恶透顶。 察觉南康公主心情不好,司马道福知趣的没有出声。 少顷,宫婢入殿送上新茶,凝滞的气氛才得以舒缓。 “新安,再有人寻上你,全都推了吧。”南康公主沉声道,“若是一味道纠缠,无妨直言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再起这类的心思,我不会答应。” “诺。”司马道福应声,终于没压住好奇,开口问道,“莫非阿姑已有人选?侨姓还是吴姓?” 在她看来,桓容总要成婚。 皇后的人选早晚要定下。 “不急。”南康公主道,“再有人问,你这么说就是。” 不急? 司马道福很是不解。 天子已经及冠,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不急,是说人没选好,还是太后看中哪家女郎,对方尚未点头答应? 早闻天子在幽州时,陈郡谢氏有结亲之意,虽为旁枝,也是……一念灵光闪过脑海,司马道福以为得出答案。 王谢高门?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的确不能急。 看司马道福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想偏,南康公主无意解释,仅是将话题扯开,闲叙几句就打发她出宫。 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莲步轻移,跪坐在南康公主身后,搓热手指,轻轻揉着她的额角。 “阿姊莫要烦心,待官家掌控朝堂,一言九鼎,这些麻烦事都能迎刃而解。”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夫人的手,顺势躺在她的腿上,“算算日子,瓜儿该到幽州了。” “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现在大致能到盱眙城了。”李夫人轻笑,吐气如兰,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风中的蝶翼。 “从送回的信看,至少三月在外。”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手指缠绕垂落在眼前的黑发,“听说秦氏迁都长安,不知瓜儿有没有旁的心思。” “阿姊,”李夫人低下头,“官家行事总有章程。” “我晓得。”南康公主松开指间鸦羽,声音中透出几分担忧,“我只是怕瓜儿心伤。” “官家乃是一国之君。”李夫人笑道,“若是阿姊担忧,无妨给官家书信,让其仿效先帝,将人抢回来就是。” “胡说。”南康公主想要绷紧表情,到底没忍住,当场失笑。 “怎么,妾说得不对?”李夫人故做委屈,石心也会生出怜惜。 “我知你是说笑。”南康公主叹息一声,“秦玄愔当世英雄,莫要再做戏语。” “阿姊怎料定是他?” “如何不是他?”南康公主哼了一声。 早先是没想到,如今联系种种,答案呼之欲出,压根不用多费心思。 “世间事,不可能事事如愿。”南康公主敛起笑容,余下的话未再出口。唯心中盼着,桓容莫要落得心伤。 李夫人盈盈浅笑,手指一下下顺着南康公主的发,长睫低垂,在眼底落下扇影。 或许,她该试着调一味新香。 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抵达盱眙城外。 目及高大巍峨的城墙,见到城门前排起的长龙,见到满载货物的商队,耳喧闹的人声,饶是见惯建康繁华,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荀宥早得人回报,率治所官员迎出城外。 因车驾太过显眼,距城池数里就被百姓堵路,桓容不得不中途改变主意,暂缓入西城坊市的计划,改由南门入城。 即便如此,照样挡不住热情的人群。 盱眙百姓夹道,“官家”和“万岁”声不绝于耳。洛阳和吴地官话交织,还掺杂着不少的胡音。 南城为州治所和兵营所在,少有寻常百姓入内。 众人干脆聚在城门前,礼迎天子大辂,连维持秩序的州兵都被挤到一旁。 大辂过处,花落如雨,都是彩绢和布帛制成,盛况丝毫不亚于建康城。胡族女郎没有绢花可投,干脆翻出宝石金饰,向汉家天子表达“忠诚”和“爱慕”。 一名刚入白籍的胡族女郎更是果决,抓起巴掌大的黄金马就向大辂扔了过去。 黄金有多重,不用想也知道。胡族女郎说扔就扔,可见力气不小。更要命的是,这马是实心的! 一道金光凌空飞来,砰地一声砸在车辕上。 眼前金光闪烁,桓容登时冒出一头冷汗。 看起来,腰鼓什么的都是小意思,黄金才该列为兵器谱第一! 桓容停驻盱眙期间,秦策和满朝文武终于抵达长安。 站在城门下,秦策脸色微红,难掩神情间的激动。 数年期盼,终于到了这一天! 随行之人各怀心思,为今后开始打算。唯一相同的是,不敢再轻易招惹秦璟和他麾下的骑兵,见到玄甲黑马都会下意识避开几步。 秦玚迎出城,在他身后还有为数不少的官员,以及长安附近的豪强。 双方初见,面上还算客气、共举秦王一统北方,继而定鼎天下。笑容背后打着什么主意,唯有自己知道。 秦璟护送秦策入城,看到长安布局和坊市规划,转向秦玚挑了眉。 秦玚策马走近,低声道:“阿母叮嘱我,待你入城,尽快让你去见她,阿岢和阿岫一起去,不要理那些闲人闲语。若是父王问起,自有我应对。” “恩。”秦璟点点头,未对这样的安排提出疑问。 兄弟俩并肩前行,时而低语几声。距秦策的车驾不到十步,却像是隔了千里之遥,始终泾渭分明。 241.第二百四十一章 长安宫殿群始建于秦,秦二世亡后毁于战火。 西汉建立,刘邦以长安为都城,丞相萧何主持修建长乐宫和未央宫,创建汉宫殿群。 至西汉武帝时,进一步大兴土木,修缮扩充原有宫室,并增修了建章宫、明光宫等,使长安宫殿的规模达到顶峰,同秦始皇修建的宫殿相比也毫不逊色。 西汉末王莽蹿政,战火再起。 至东汉建立,光武帝以洛阳为都,重修洛阳宫殿群。 东汉末,黄巾起义,天下大乱,洛阳被付之一炬,长安几度易手,汉时建造的宫室毁灭半数,虽有部分得到修缮,规模及壮丽程度再不及前朝三分。 氐秦灭亡,秦氏夺下长安。 秦玚主持重修长安宫室。 因长乐宫和未央宫损毁大半,修缮耗费的人力物力太过巨大,故而上请秦策,在氐秦宫室的基础上,扩充修缮桂宫,以明光殿为天子起居和处理朝政之所,并于殿后增修殿阁,是为后-宫起居之处。 官署沿用氐秦,文武豪强迁入城内,暂居于东城贵族房舍,其后改建修缮皆由各家自主。也就是说,宅基地给你,是推到重建还是另有打算,自己拿主意。 若是“邻居”之间生出龃龉,最好自己解决。 毕竟秦玚分出的“宅基地”都是沿着按照规制,并无可指摘之处。就算想挑食也找不到他的身上。 秦璟兄弟多数成年,且有爵位官职在身,除秦玖父子镇守西河,秦珍秦玦陪伴刘夫人,余下皆在东城立有家宅。 “我提前看过。”秦玚笑着向兄弟表功,“咱们几家都挨着,彼此之间隔一条巷路,在墙上开个门,见面极是方便。” 门是能随便开的吗? 秦璟无语。 “怎么不能?”秦玚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清理东城时,在氐贼的宅院里找出的金银珠玉多达几百箱,这还不算绢帛丝绸和铠甲兵器。” 秦璟看着秦玚,等他继续向下说。 “东西分成两部分,明面上的送入宫中,余下的,”秦玚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我寻地安放,你再离开长安,可以顺便带走。” 听闻此言,秦璟眸光微闪。 “阿兄,这事还有谁晓得?” “放心,事情机密,搬运箱笼的都是我手下部曲。”秦玚正色道,“除了阿母和阿姨,没有旁人晓得。” “阿母?” “实话说,其中有七成是阿母的安排。”秦玚低声道,“阿母说,东西全留下不可能,挑好的截留,就算事发也能用‘惯例’蒙混过去。再者说,你领兵在外,急需这些东西。与其留在长安落灰,不如交给你带走。” “还有,”秦玚眯起双眼,“父王迁都之后,长安绝不会太平。如果父王着急称帝,乱子会更大。南边的新帝正在巡狩,听说已经到了幽州。咱们这边起了乱子,难保会是什么局面。” “我知。”秦璟颔首道,“待父王安顿下来,我及带兵离开咸阳。” “阿母说,莫要着急同南边起战事。”秦玚继续道,“最好守住西域的地盘,还有北边的草原。” 秦璟蹙眉,问道:“阿母真这么说?” “对。”秦玚点头。 兄弟俩同时沉默,想到刘夫人的用意,不由得心头发沉,表情变得凝重。 “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秦璟长舒一口气,率先开口,“阿母此举不过是未雨绸缪。” “希望如此。”秦玚摇摇头,“无论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兄弟俩再未出声,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实则脑中已转过数个念头,想到长安今后的境况,再想到秦氏可能的发展,都不免暗中叹息。 人心难料。 如果秦策不被权力迷住双眼,事情未必回到这个地步,刘夫人也不会提前为儿子们打算。毕竟,秦氏扎根北地多年,纵然最危急时,也没舍弃过西河祖地。如今却要以西域和草原为退路,如何不令人唏嘘。 秦策入光明殿,受百官朝拜。 宫内设宴,君臣同乐。 八音迭奏,繁弦急管。朱弦玉磬之声绕梁不绝,身披彩绸的舞者弯腰折袖,在乐声中飞旋。 乐声华美,歌声悠长,舞姿娇柔。 伴着阵阵酒香,绘制成一副奢靡享乐的长卷。被灯光衬得晕黄,落在眼底,竟有几分不真实,似随时可能破碎。 秦璟和秦玚都无意久留,前者借口退出宴席,后者却被秦策留下,赞其支持修缮宫殿有功,理当畅饮。 看着送到面前的羽觞,秦玚暗地里皱眉,到底端起仰头而尽。 “好!” “二公子豪爽,有大王早年之风!” 群臣齐声喝彩,秦玚放下羽觞,扫过开口之人,认出是追随秦策多年的武将,不由得心头发凉。 有父王早年之风? 这是害了大兄不够,又打算将手伸到他的身上?阴氏和于氏的教训难道不够深,还不足以让他们醒悟? 秦玚摇摇头,意兴阑珊,无意同在场之人虚与委蛇,干脆借口起身,紧追秦璟离开。 走到殿门前,回手首级望一眼殿内,不知为何,本是一副热闹景象,却令他心头发慌,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明光殿后扩有五殿三阁,刘夫人所椒风殿距天子最近,同台城的显阳殿相乐类,是为皇后居所。 随秦策迁都的美人多安置在兰林殿和九华殿,在周氏和赵氏的带领下拜见过主母,得刘媵按时,便起身离开,各自下去安顿。 刘夫人和刘媵不在西河时,周氏和赵氏使出手段,将后宅梳理过三次,无论谁家送来的美人,都被收拾得怕了。 秦璟灭许氏和赵氏两门,明显是为亲娘出气,威慑心怀歹意之辈。美人们总归知晓深浅,无人仗着家族背景同赵氏周氏打擂台。 说明白些,家族势力再强,又怎能强得过刀锋?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没人是傻子,被挑拨两句就站出来,做个不要命的出头椽子。 刘夫人省心不少,对周氏和赵氏赞许点头。 两人离开时,暗向刘夫人透出意思,在西河时,药房和厨下容易掌控,搬入长安宫殿,怕是再不如以往。 “此事我自有计较。”刘夫人不想多说,只让两人不必担心,就打发她们离开。 周氏和赵氏行过廊下时,恰好遇到秦璟和秦玚先后从明光殿的方向走来。 见到秦氏兄弟,两人忽然间明白,为何刘夫人显得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走吧。”赵氏拉了拉周氏的衣袖。 虽是庶母,终究不及刘媵有血缘关系,该避嫌还是要避嫌。如今刚刚迁入长安,正是人多口杂,易生麻烦的时候,凡事小心为上。 刘夫人坐在内殿,听宫婢禀报秦璟和秦玚请见,当即扬起笑容。 “快让他们进来。” 刘媵笑着命人再备新茶,并道:“煮得淡些,少调辛味。” 兄弟俩走进内殿,秦玚行礼后退至左侧,秦璟正身稽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阿峥,起来。”刘夫人笑道,“好不容易回来,让我好好看看。” “诺。” 秦璟直起身,玄甲虽已除下,煞气却像是刻进骨子里,纵然刻意收敛,也难免释出几分。 长眉如墨,鼻梁高挺,黑眸深不见底,看不出半点情绪。 相貌俊美依旧,冷意更甚往昔。 此刻的秦璟,彻底诠释着何为百战之将。也让刘夫人彻底明白,为何儿子会有“汗王”之名,让柔然诸部闻之胆寒,遇秦璟率兵追袭,压根不敢当面接战,为了活命,不惜放弃水草丰美之地。 “我让阿岍带话,金银和铠甲之事,你可尽数知晓?” 秦璟点头,“儿只知晓大概。” “这些东西于你有大用。”刘夫人没有绕弯子,当场切入正题,“长安的局势如何,此时不好说。如果南边还是司马氏在位置,你父纵然不能统一天下,也能占据北地,划江而治。” 秦璟没出声,对刘夫人接下来的话,已经能猜出五六分。 “然桓氏代晋而立,观其种种行事,必是胸怀韬略,有始皇统**之心。” 说到这里,刘夫人叹息一声。 “天意难测,人心易变,纵然是我,也未料到你父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长安建康早晚会有一战,秦氏兵多将广,然北地连年天灾,征三韩之地的军粮都要东拼西凑,如果两地开战,单是军粮就成问题。” 实事求是,单比军事实力,建康未必是长安对手。 可惜秦氏有最大的短板,缺粮! 别看秦氏地盘大,实际上,财政很是捉襟见肘。 南地都是天灾不决,冬天甚至出现雪灾,遑论更为寒冷的北地。冬冷夏旱,粮食连年歉收,不是有西域商路补充,加上从幽州市粮,缺口只会变得更大。 朝廷奖励开荒,减免税收的力度甚至大过建康,怎奈条件所限,成效始终不大。 秦璟的八千骑兵可以自给自足,甚至能填补些许缺口,其他部队就没这么好的条件,彭城几地靠近南方,情况稍好,临近草原的昌黎、渔阳、广宁等地,全部要靠朝廷送粮,否则守军就会断炊。 饿着肚子的军队如何打仗? 两相对比,一旦建康和长安开战,桓容不用做别的,死死卡主秦氏的粮道,并在西域做出安排,拦截运送粮食和牲畜的商队,秦氏甲兵的战力就会削减三成。 如此推算,刘夫人的顾虑不无道理。 “我也不想如此,但未雨绸缪总无大过。”刘夫人语重心长,“如你父命你率兵南下,切记三思而行,实在不行,就率兵去昌黎,联合阿屺北上。” 刘夫人说话时,秦璟和秦玚都是正身聆听,没有中途出声。 待她话音落下,两人方道,事情未到如此地步。 “你父还是当年,台城没有易主,建康不足为虑。”刘夫人叹息一声,“照我说的安排。阿峥,你父亲必会在元月称帝,无需等到大典,你尽速离开长安。可先去荆州,让阿嵘做些安排。” “荆州?” “闻南地天子巡狩,现在幽州,观其意有九成西行。”刘夫人看向刘媵,后者回身取来一只木盒,盒盖嫌开,里面是一整套汉宫传下的玉器,做工精美,价值连-城。 “阿母,这是?”秦璟惊讶。 “长安建康终有一战,早晚为敌。但我能消去顽疾,全仗幽州的医者和良药。之前送去的器物算不得什么,这套玉器乃前朝传下,算是聊表谢意。” 按照刘夫人的意思,事情一码归一码。 即便将来你死我活,该谢的依旧要谢,该偿的恩义不能抛之脑后。 “我离不得长安,身边都是眼睛。你去荆州,可遣人往南一行。” “诺!” 秦璟收起木盒,思量着南下的路程。 事实上,没有刘夫人吩咐,他也计划往南地一行。只是桓容在巡狩途中,身边有百官随驾,想见面未必容易。 想到日前收到的消息,秦璟不期然弯了下嘴角,眸光微有波动,又迅速消失不见。 幽州,盱眙 圣驾驻跸刺使府,了解过幽、豫两周近期发展,桓容对治所官员的工作表示肯定,口头赞扬不提,更发下不少赏赐。 然而,看到天子奖赏,除荀宥之外,治所上下都有些傻眼。 肥羊美酒也就罢了,兽皮算怎么回事? 兽皮勉强说得过去,一篮子鸡蛋又该怎么解释? 面对官员疑惑的表情,桓容仅是笑了笑,没给出任何解释。 越是不明白越是会深想,加上古人脑补的爱好,众人不禁想到,莫非是天子有意在州内发展畜牧养殖?还是说,天子不满足于现有的生意规模,要进一步开拓商路,以西域为中转站,开始同草原民族贸易? 想不明白啊。 众人绞尽脑汁也没得出解释,只能提着篮子回家,对着鸡蛋继续出神。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答案,只能全力投入工作,希望天子能看在自己熬油费火的情分上,别计较自己愚钝,不体圣意。 将官员的反应看在眼里,郗愔和王彪之没说什么,同行的士族郎君则是心生敬佩,愈发觉得桓容高深莫测。 事实上,桓容此举压根没有太多深意。只不过是沿途百姓太过热情,送来的野物鸡蛋无法消化,干脆分给治所官员,大家都体会一下民情。 谁想到众人爱好脑补,将他的意思直接想偏,工作效率直线飞升,给同行的士族郎君做出版样,后者出仕之后,以幽州为参照,将勤奋的作风发挥到极致。 下边的官员都在怀疑,这些十足郎君是不是又嗑了丹药,精力超出常人,完全是一个能顶两个用。 上官如此,寻常职吏还敢偷懒?百分百的砸饭碗! 于是上行下效,地方官员升任,又开始影响朝堂,整个朝廷的风气都为之改变。 两个字:高效。 再加两个字:无比高效。 作为“始作俑者”,桓某人望天良久,最终得出结论:有的时候太过擅长某件事——例如脑补,当真不是件好事。 242.第二百四十二章 太元元年,公元三七六年,元月,秦策建制称帝后裔立国为秦,定都长安。以当年为泰始元年,大赦天下,并祭祀山川海河诸神。 大典单日宫宴,隔日,长安城门大开,十余骑飞驰出长安,携天子诏令,广告各州郡官员百姓。并有两队骑兵分驰往西域吐谷浑,向西域诸部及吐谷浑王宣告北地新主。 骑兵过凉州时,递送通关文书,未多做停留,旋即飞驰向西。 因凉州地理位置特殊,连通西域诸国,现为秦氏和桓氏共掌,治所守军皆为先时约定,未因秦策登基有任何改变。 然秦策仍派人广告当地百姓,言秦氏入主长安,已为北地之重。联系此间种种,着实值得玩味。 待骑兵离开,桓嗣和杨亮先后登上城头,眺望远去的滚滚烟尘,思及城中百姓反映,桓嗣眸光微凝,当即定下主意,归府后立刻写成上表,向桓容言明此事。 此一时彼一时。 早先双方合作,共同开辟西域商路,算是有几分默契。如今秦氏称帝,定都长安,立场定然会发生改变。 凉州同秦氏接壤,如秦氏背后生出歹意,欲独霸西域商道,留在此地的将兵有限,恐难以支应。如果从南调兵,来不来得及暂且不论,被秦氏中途埋伏阻截,后果委实难料。 虽然秦策初登基,尚要稳定国内,分割利益,短期动手的可能性不大。然有备无患,事先加以提防,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上百倍。 想到这里,桓嗣心中一紧,同杨亮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恭祖有急事?”杨亮见他脸色不好,当场开口问道。 桓嗣出仕姑臧,恰好赶上桓石虔领兵在外。杨亮驻守城内,帮了桓嗣不少的忙。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意外的结下友情,时间长了,少以官职称呼彼此,多代以字或兄长。 “秦氏称帝,势必不甘于旧地,西域恐生变故。官家此番巡狩,正可上表请从边州增兵。” “增兵?”杨亮蹙眉。 “秦玄愔虽然不在,留在此地的秦兵亦是不少,且战力强悍。”桓嗣看向杨亮,正色道,“官家有意拿下高昌,镇恶领兵西进,短期无法回转。姑臧守军仅留八百,如果遇上变故……” 隐含之意不用细说,杨亮也能猜测出几分。 因刘夫人病重,为延请良医,秦璟于城下退让,桓石虔率先攻入姑臧。 城池既下,桓氏顺理成章驻于城内。 秦氏没有派兵入城,只派遣三名官员常驻城内。此后,以张凉留下的工事为基础,在主城外建造兵垒,恰好卡在东西要道之上。平时可拱卫城池,确保姑臧安全,一旦双方生隙,这就是城内守军的催命符。 “非是嗣小人之心,秦氏称帝,遣人飞送西域诸部,分明是宣其为主,邀诸部入长安。广告姑臧百姓,其意不言自明。” 桓嗣轻轻摇头,想到秦氏亲兵过时,城外兵垒传出的鼓声和号角,莫名生出许多烦躁。 “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如今入主长安,实不能小觑。我朝虽拿下天水、陇西等地,终是不能全然放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边界州郡也就算了,天水、略阳等郡距长安可称不上远,更不用说可为咸阳门户,却被南兵占下一半的扶风郡。 秦策初登基,为安稳朝中,或许不会急着发兵。时间长了,利益分割完毕,长安稳定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就很难说。 “提前防备,若真的遇上不对,总不至慌手慌脚,一时间失了章程。” 杨亮点点头,以为桓嗣之言有理。他性格存在缺陷,却并非没有半点才干。如若不然,桓容也不会让他领兵驻守姑臧。 弘农杨氏再重要,也不值得桓容拿西域商路做赌注。 “嗣唯庆幸,秦玄愔不在姑臧。”桓嗣同秦璟未曾当面,但从赴任后得知的种种,仍能大致推断出秦璟的行事风格。 从往日战绩,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虎狼之师。想要慑服这群虎狼,非千胜之将不可为。 “汗王”威名盛传草原,西域诸胡都有耳闻,甚至超过当年的慕容垂。 战乱频生的时代,也是最崇拜英雄的时代。 秦璟无需用太多的手段,甚至不需要多么高深的计谋,仅凭个人的勇猛强悍,就能慑服麾下诸将兵。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死心塌地的跟随着他,甘愿为他冲锋陷阵。 这种基于个人威望的军队十足强悍,也相当危险。 如果哪日秦璟威望不再,亦或是发生意外,对军队失去掌控,这就是一群出笼的猛兽,定将择人而噬,酿成一场恐怖的灾难。 “如果秦玄愔不回西域,我等可从容布置。然其留三百仆兵于西海,卡住北通草原的要道,不得不加以防范。” 桓嗣和杨亮一起走下城头,谈话间,分析所要面临的诸多问题,都是表情微沉。 矛盾始终存在,秦策的登基不过将一切提前。 这种情况难言是好是坏。就目前来说的确有些糟糕,会对刚刚恢复的商路造成影响。然就长远来看,未必真是件坏事。 建康没有充足的准备,长安又岂能万全。 胜败五五之分,单看谁能拔得头筹。 长安骑兵过境当日,桓嗣的上表即送出姑臧,由快马飞送向南,不赴建康,直奔天子巡狩之地。 此时,桓容一行正准备动身,择陆路离开盱眙,西行淮南。 相比陆路,水路更省时间也更为方便。奈何幽州近北,走水路有一定风险。谢安和王彪之经过考量,齐声劝阻桓容,行程慢点不打紧,安全为上。 两人并不着急离开幽州,甚至想多盘桓些时日。 在盱眙停留期间,所见所闻不说刷新三观,也差不了多少。 城池不及建康,规划却更为井然有序。 东城碧瓦朱甍、雕梁绣柱,象征士族豪强的地位和底蕴;南城为治所和兵营所在,建筑庄严肃穆,干云蔽日,整齐划一;北城百姓聚居,并在城外增建数里,木制和砖石的建筑混杂,鳞次栉比,高矮错落,带着幽州独有的风格,别有一番景致。 西城为坊市所在,整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谢安和王彪之曾乔装出行,走进坊市,目光所及尽是面街的商铺,穿着各种服饰、操-着各地口音的商人,以及往来市货的寻常百姓。 随意走进一家店铺,不大的空间,窗明几净。 靠墙摆放三排货架,架前设有木制柜台。 掌柜站在柜台后,正提笔记录卖出的货物,两个伙计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着将货物包裹起来,装进客人带来的藤框和竹篮,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干练。 这是一家香料铺。 摆在最显眼地方的是来自西域的香料。 谢安和王彪之不晓得具体价格,随行健仆扫过几眼,确定没有看错,顿时满脸惊讶之色。 “郎主,这里的市价比建康低了半成有余。” 若是一样两样不算稀奇,可看做是商家招揽客人的手段。 关键在于,店铺之内,凡是健仆能辨认出的香料,都比建康价格要低。更不用说那几样认不出的香料,从空掉大半的口袋来看,需求量委实不小。 “店家,”健仆得谢安之命,上前探问因由,“这些香料可是西域市来?价格为何这般低?” 掌故抬起头,打量问话之人,扬起笑脸道:“听郎君口音,想是扬州来的?” 健仆点头。 “不瞒郎君,这价格是市价所定下,如若不然,还会低半成。” “为何?” “入城的胡商越来越多,带来的货物数量极大,且都急着出手,抢购幽州产的白糖等物,价格自然不会太高。不过,别看价格定得不高,他们将本地货物运回国内,赚得绝对不少。而且,价低的毕竟是少数,彩宝琥珀运过来,成色好的,市价反而更高。” 健仆没说话,谢安和王彪之扫过四周,沉吟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店家继续道:“小店的香料种类齐全,这位郎君可想市些?” 健仆点点头,寻常见的香料买了几样。 掌柜见生意不小,立刻走出柜台,亲自向他推荐起新到的香料,包括桓容做刺使时引入的孜然,讲明用法,还让伙计去对门食铺买些炙肉,当面请谢安等人品尝。 结果没让他失望。 本来是两千钱的生意,立刻翻了几番,超过八千钱。 “承惠。”掌柜让伙计将香料装好,送到健仆跟前,道,“金银铜钱俱收,绢帛亦可。” 以谢安和王彪之的身家,这点花费压根不算什么。命健仆将香料背起,迈步走向第二家店铺。 于两人相类,随驾的郎君乔庄出行,彼此结伴,游性更浓。整日走下来,市买的货物堆成小山,随车的行礼为之加倍。 走过专门开设食铺的长街,众人算是大开眼界。 并非说他们没见过世面。 事实上,以时下的条件来看,各家的厨夫都是顶尖,称得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不过,盱眙的食谱和酒庄不同他处,吸收各家之长,并有刺使府传出的秘方,不断改进烹饪技术,许多菜色样式,连谢安和王彪之都没见过。 造成的结果是,在坊市走过一圈,不少人都生出类似的念头,带个当地厨夫回府。 除此之外,众人将城中见闻牢记于心,日后出仕地方,会不自觉的融入施政理念。结合当地条件,为改-造现状、复兴经济做出不小的贡献。 当然,商业再繁荣,以农为本的思量依旧不会改变。 游过坊市,谢安和王彪之随驾往城外乡里,和桓容一起走访田间。 冬日将近,大地偶有新绿。 不少农人忙着翻地开田,远远望去,阡陌相连,立在道边的田碑一块接着一块,横看成排,竖看成列。 “陛下曾颁下政令,凡录入黄籍之民,丁男、丁女皆可授田。若开荒田,三年免粮税,并由治所发下粮种。” 荀宥随驾在旁,为谢安等人解释。 “白籍之民暂不由官府授田,但可以开荒。由里中散吏丈量,记录在册,同样三年免税,耕满五至八年即可为私田。” “幽州地广,数年下来,人口仍不及前朝三分。因丁壮有限,非有改良的农具,开荒之数恐不及如今一半。” 华夏之地战乱百年,人口一度锐减,从巅峰时的几千万不断下滑,至晋时遍查天下户籍,得到的数目可谓是触目惊心。 这种情况下,荒废的田地和村落随处可见。 数年间,幽州招纳流民,奖励开荒,改良工具并施行仁政,效果逐渐显现。但要进一步恢复生产并大量增加人口,还有相当的长的路要走。 推及到其他州郡,不提其他,人口就是一大问题。 秦氏同样在推行开荒之策,肯定不会放任青壮继续南下。没有更多人口,想要将幽州的经验推广到其他州郡,可行性的确有,却存在不小的困难。 从城外返回,谢安和王彪之在客室对坐,思及天子执意巡狩,揣测其背后深意,不由得心生感慨,同时陷入沉思。 无论两人如何想,预定的行程不会改变。 停留盱眙数日,桓容下令启程前往淮南郡。 出城当日,盱眙父老相携,天未亮就候在道边。遇天子大辂行过,皆俯身行礼。 未有人声喧嚣,亦未有万岁之声,仅有送至面前的美酒,彰显众人拳拳之心。更让随行之人体会到,幽州的仁政是如何的深入人心。 穿过长街,谢安王彪之尚且动容,更不用提年少郎君,几乎个个心潮澎湃。不用桓容再做鼓动,纷纷生出出仕边州,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圣驾行出数日,即将抵达淮南郡。 一支队伍自北行来,携带秦策亲笔书信,已至幽州边界。 秦璟本意独自带人南下,避开朝廷耳目。知晓秦策决定往南遣使,中途改变主意,主动请缨前往。 经过一番考量,秦策命秦璟为正使,南下递送国书。 此番秦璟南下,麾下骑兵暂留洛州,身边仅带五百骑,避免建□□出误会。 策马行于途中,远远望见淮南方向,秦璟举起右臂,下令队伍暂停。 “张廉。” “仆在。” “派人先往城内。” “诺!” 张廉抱拳领命,下去安排人手。 秦璟策马登上土丘,仰头望向天空,见到云层中出现的矫健身影,嘴角隐隐现在出一缕笑纹。 建康,台城 李夫人走出殿门,放飞一只鹁鸽。 鹁鸽消失在远处,李夫人方才折返。遇上南康公主的目光,柔声道:“妾新调了一味香,可解旅途疲惫。这几日天好,难得没雨,正好给官家送去。” 243.第二百四十三章 圣驾进入淮南,不出数日抵达郡城。 当地官员百姓得知消息,早早出城相迎,并有父老献虎皮于御驾之前。 虎皮十分完好,仅虎眼处留有箭痕。不算虎尾,体长也超过两米。 看到虎皮,桓容登时来了兴致,召猎虎之人上前,详细询问经过。 知其是附近村庄猎户,刚过而立之年,猛虎之外还曾猎得黑熊野猪,全仗百步穿杨的箭术和一身超出常人的力气,当即赏赐金银布帛,并道:“尔可愿从军?” 听闻此言,猎户现出激动神情,纳头便拜,口称“愿意”。 谁不晓得幽州私兵军饷丰厚? 桓容登基为帝,荀宥接掌幽州刺使,军政多延续原有规矩,未做太大改变。加上民户屯田,匠人做工,商贸繁荣,州兵戍守边郡,待遇未见削减,反而更胜往昔。 之前州中张贴告示,猎户曾想投军,奈何放心不下家中父母妻儿,想着多猎些野物,积攒下足够的钱粮,过了这个冬天再去州城。 不想喜从天降,天子巡狩幽州,恰好路过淮南。 起初献上这张虎皮,猎户没有多想。结果桓容亲自开口,哪有不应下的道理。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天子赏赐极为丰厚,价值远远超过一张虎皮。除金银布帛之外,还有不少谷麦粮种。有了这些,家人的生计不成问题。自己如愿从军,他日战场立功,更能为子孙后代博个出身。 此时没有科举制度。 庶人想要立身朝堂、成为高官,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桓容身为天子,可以在州郡办学,在治所推行官员考察制,试着从边处着手,一步一步前进,对现有的制度进行改变。但行事终有限制,无法肆意而为,更不能不管不顾,直接撬动九品中正制的核心。 真敢这么干,无异是同全体士族为敌。 过于超前的理念,哪怕是出于好意,被后世证明能利国利民,在条件不成熟时推广,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稍有不慎,甚至会酿成一场灾难。 具体可参照建立新朝的王莽。 这位仁兄和姚广孝一样,都是后人眼中可能的“穿-越”人士。 不同的是,王莽前半生很成功,篡位之后却失败得彻底;姚广孝被称黑衣宰相,全力将明成祖推上帝位,此后急流勇退,得以善终。 桓容穿到东晋,晚了三百多年,未能同王莽当面一晤。但他牢记王莽的教训,时机没有成熟,绝不能莽撞行事。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把后世的顶级大拿送回东晋,给他们集合现时最好的匠人,让他们试造原-子-弹,同样是天方夜谭。 真能造出来才有鬼了。 综合以上,桓容不能大刀阔斧改革,只能不断潜移默化。本次带人巡狩,为的就是让这些士族郎君放开眼界,为今后改变朝堂储备力量。 然而,这其中也有例外。 庶人不能科举做官,投身从军却没太多限制。 凭借战功,照样能升官加爵,荫蔽子孙。纵然没法达到桓大司马和淝水之战后谢玄的高度,成为伍长什长乃至队主幢主都没有太大问题。 幽州早有尚武之风,青壮多有投军杀敌之心。此番得天子亲自招揽,猎户脸色涨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同来的族人和村人也为他感到高兴。纷纷拜于路边,颂扬天子圣德。 出现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到圣驾入城。 淮南太守迎圣驾入府,主室和客室皆重新清理,一应摆设未必精美,却都是花费不少心思。 稍作歇息之后,桓容召来治所官员,询问边地军-政之事。 自淮南太守以下,多为桓容在幽州时考核赴任的官员。超过半数出身当地豪强,凡天子提及,俱是有问必答,无一遗漏。 “此前有北地商队入城,不似寻常商人。臣着人紧盯盘查,尚未有消息传回。” “北地商队?” “听其口音,似是并州出身。” 淮南太守口中的并州,并非氐秦和慕容鲜卑据北时划出的地盘,而是西汉时朝廷设置的州郡。此地汉胡-杂-居,羌人和羯人的势力一度鼎盛。 思量着来人的身份,桓容眉心微皱。 就在这时,门外宦者来报,言有长安使者前来,携秦策国书请见圣驾。 “长安使者?” 桓容面露惊讶,看向同样诧异的淮南太守,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个使者和后者提及的商人有所关联。 不过人既然来了,不能随意打发。 知晓来人携带国书,并有能证明身份的朝廷官印,桓容没有怠慢,当即将人召入正室,同时着人去请谢安王彪之。 无论如何,北地来人,两人总该在场。 不到片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安和王彪之先后赶到。 谢安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王彪之则锁紧眉心,很有几分忧心。 “长安这时来人,未知是出于何意。” 桓容摇摇头。 王彪之的担心他能明白,但该来的总会来,挡也是挡不住。与其七想八想各种担心,不如暂且沉淀情绪,见到来人再做计较。 又过片刻,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门扉,似能感到一阵冰霜冷意。 桓容微愣,看着停在门前、背光而立的修长身影,目及熟悉的面容,记起之前收到的短信,下意识握住十指。 他早该想到的! 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注意力被来人吸引,若不然,依桓容此刻的心情,十有-八-九会当场露馅。 秦璟在门前稍停,旋即迈步走进室内。 面向屏风前端坐的桓容,神情肃然,一丝不苟的行礼。起身时,眼底实打实的闪过一丝笑意。 谢安和王彪之没有发现,桓容看个正着,莫名的有些不自在。既为对方的眼神,也为这从未有过的大礼。 “璟奉命南下,递送国书于汉室天子。” 桓容颔首,请秦璟起身,并令宦者取来国书。 秦策在长安称帝,同为汉家政权,递送国书实属寻常。然而,看到国书中的内容,桓容的脸色微变化,下颌不自觉绷紧。 “此上所书,既为秦帝之意?” “正是。” “好,朕知道了。” 国实内容不多,主要是告知建康,秦氏统一北方,长安建制,不日将下三韩之地。同为汉室政权,理当互相结好,恢复华夏云云。 末尾又添几句,知晓幽州海船曾抵达三韩,为彻底铲除慕容鲜卑,还请建康仔细思量,莫要继续为之,以免军队当面,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这是为了结好? 分明就是示威! 表面看似寻常,细思背后之意,难怪桓容会变脸色。 见天子神情严峻,隐隐带着几分怒气,谢安和王彪之齐齐转过头。谢安性情沉稳,没有立即开口,王彪之却不管许多,当场出声询问,国书中究竟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桓容变脸。 “长安有结好之一。”桓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秦帝有意出兵伐慕容鲜卑。” 尾音落下,桓容没有继续向下说,而是将国书交给谢安,示意他同王彪之传阅。 和预料中一样,两人看后同样变了脸色,王彪之更是怒视秦璟,不是被谢安拉住,必会当场责问。 长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结好? 分明是想结怨! 秦璟安坐如常,并未因气氛不对而感到不安。待王彪之压下怒火,方才举目看向桓容,道:“陛下之意为何?” 桓容凝视着眼前之人,许久才道:“长安之意,朕已明白。” 只说明白,没有给出“承诺”,也没有当场震怒,要对长安的威胁以牙还牙。 四目相对,桓容没有退缩,秦璟二度垂下视线,没有继续出声。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已经明白。 “秦将军暂且休息。” 桓容召来宦者,引秦璟往客室,并言会尽快拟定回信,交秦璟带回长安。 “陛下,长安之意不善。”等到秦璟离开,谢安方才开口,“此番看似结好,实有窥探威慑之意。如不谨慎回复,恐将引来兵祸。” “兵祸之忧早存!”王彪之对谢安之言很不赞同,“自前朝渡江,建康方为汉室正统。秦氏久居北地,纵有驱逐贼寇之功,然此举实乃狂妄自大,岂可就此食示弱?” 如果回信客客气气,半点不加以回敬重,百分百将被对方看底,立即会矮上半截。 “陛下,臣之意并非示弱。”谢安蹙眉道,无意去想王彪之是真没体会到,还是故意在桓容面前这样说。 无论是哪者,现在都不是计较的时候。 “谢侍中可是已有应对之策?”桓容问道。 “陛下,臣之意,可现先以国书稳之,再以巡狩之机陈兵边州。并尽速向凉州和河州增兵,确保陇西和姑臧等地不失。” “陇西?” 谢安点头,以指蘸着茶汤,在矮榻上勾画,先圈出长安,再分别向西和向南延伸,圈出陇西姑臧和汉中几地。 “秦氏以兵起家,秦伯勉手下将才济济,如起兵事,不会直扑建康,九成将寇汉中,切断河州往梁州通道。陈兵扶风,再下略阳天水,则我朝驻姑臧将兵骤成孤军。不得援兵,终将为其所灭。” 谢安话中透出的担忧,同桓嗣如出一辙。 区别在于,桓嗣预感到姑臧之威,只想增兵凉州;谢安从大局着眼,整个边界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陛下,此事理当早决。”谢安沉吟片刻,道,“秦伯勉本该想到,此书送到,必当引陛下生怒。然其不派他人,而是以亲子为使臣,臣实有几分疑惑。” 话是这样说,表情却全然不同。 桓容自认尚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从谢侍中的表现推断,这位分明是在暗示他:秦策父子不和! 不只他明白,王彪之同样一清二楚。 在场三人中,唯有桓容知晓几分因由。谢安和王彪之都是满头雾水。 以秦策的为人,不该如此亲疏不分、自毁根基,难道是糊涂了?亦或是判断失误,这是秦氏父子联手演的一场戏,为的是让秦璟获取信任,探听建康消息,玩一场计中计? 还有一种可能,秦策派秦璟前来,既不是糊涂也不是计中计,而是故意激怒建康。只要建康动手,无论秦璟是生是死,都是出兵的最好借口。 但是,可能吗? 短时间无法做出判断,两耳给出类似的建议,将秦璟一行暂留淮南,立即派人往长安探听消息。 “好。”桓容点点头,“可依此行事。” “诺!” 谢安王彪之各自下去安排,桓容独坐内室,看着摆在面前的国书,陷入良久沉思。 室内一片沉默,宦者宫婢解不敢出声。 突然,一阵振翅声打破寂静。 门外飞入一只鹁鸽,拍打着翅膀,径直飞落桓容面前。咕咕的叫了两声,小脑袋蹭了蹭了桓容的手,明显带着讨好。 “阿圆?” 桓容挑眉,见到鹁鸽背部上竹管,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从大小来看,这里面装的怕不只是绢布。 果不其然,竹管打开,里面藏着小指粗的一个木瓶,以蜡封口,赫然是李夫人新制成的香料。此外,另有半个巴掌大的绢布,寥寥几行字迹,看得桓容面红耳赤,怀疑自己双眼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对大篆的理解不深,看错了意思。 “这是……”那啥香? 至于那啥,委实不好明言。 桓容拿起木瓶,举到眼前细看,想到信中所言,又是一阵面红耳热。 秦璟前脚刚到,鹁鸽就飞入淮南。 该说是凑巧? 还是李夫人早知桓容的心思,制好香料就送来,让他随身带着,有备无患?这四个字用在这里合适吗? 桓容不解。 他唯一清楚的是,木瓶握在掌心,莫名的有些“烫手”。随身带着这个,他还能直视某人? 正想着,宦者来报,秦璟再次请见。 桓容嘴角一抽,木瓶差点脱手。 244.第二百四十四章 秦璟走进室内,见桓容坐在之前的位置,看着他一动不动,表情很是僵硬。待到行礼落座,桓容的神情始终未有半点松动,反而更显得僵硬,心中难免有些奇怪。 “陛下,可是因为国书之事?”秦璟问道。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就知晓国书内容,包括秦策增添的几句话,全部一清二楚。之所以主动请缨,始终没有改变主意,不是想往死路上走,而是另有考量。 他与桓容约定战场相见,后者又非行事莽撞之人,自然能窥出此事不对,不会轻易“动手”。再者,北归之后,有此事为前提,无论他做出什么,哪怕立即领兵北上,理由照样能站得住脚。 听到对方疑问,桓容摇摇头,令侍奉的宦者和宫婢全部退下。房门合拢后,方才放缓表情,开口道;“玄愔唤我敬道吧。” 秦璟笑了。 冰霜雪冷刹那消融,煞气无痕,漆黑的眼底涌上暖意。 仅对视数秒,桓容就不自在的转过头,尴尬的咳嗽两声。暗暗告诉自己,绝对是木瓶香料的关系,绝对! 实在是阿姨送来的“惊喜”太甚,秦璟来得又太快,来不及准备,他才会有如此表现。换做平时,遇上秦璟这样,他肯定会……会如何? 得不出答案,桓容转过头,望进黑眸之中,不自觉有些出神。 “敬道。”秦璟倾身靠近,修长的手指探出,距桓容的嘴角仅有半寸,却又中途改变主意,手指一根根合拢,攥入掌心,停顿片刻,缓缓的收了回去。 因这突来的转变,桓容终于回神。 未等大脑做出决断,身体已经提前反应,在秦璟放下手臂之前,握住了他的腕子。 再次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出声。 许久,桓容勾起嘴角,一点点将秦璟拉近。后者怔忪片刻,之前的紧绷消失不见,反客为主,扣住桓容握在腕上的手,顺势递到唇边。 温热的触感落在指尖,似柳絮飘落。沿着指关节缓慢上移,缱绻过手背上的青痕,停留片刻,又慢慢的返回掌心,印入掌心纹路,许久没有移开。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耳根禁不住发热。感受到流淌至手腕内侧的温热气息,一股难以言说的酥-麻自脊背蹿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意识抿紧嘴唇,手脚都有些发麻。 砰,一声轻响。 是他的心跳声? 不对! 桓容用力眨眼,凝神之后才发现,是掌中的木瓶脱手,落在地面上,向前滚动两圈,停在秦璟跟前。 咕咚。 桓容又咽一口口水,这次和之前不同,绝非源于体-内-蹿-升的电-流。 “这是什么?”秦璟目光移动,落在木瓶之上,语气中带着疑惑,“香料?” 瓶身形状特殊,又以蜡封口,不是香料就是丹药。桓容向来没有求-仙-问-道的爱好,对服用寒食散之风相当抵触,十成十不会随身携带丹药。 那么是香料? 会是哪? 秦璟难得生出好奇心,在桓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拾起木瓶,送到眼前细看。 见到这一幕,桓容的心提到嗓子眼,急促的跳动声清晰可闻听。 没事,不会有什么……没事才怪! 现在找条地缝钻进去还来不来得及? 见蜡封完好,秦璟指腹擦过,并没有当场开启,而是看了片刻,将木瓶送回桓容手中。见对方神情明显放松,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顺势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 桓容面露疑惑,秦璟笑道:“璟之前的承诺从未曾破。” 木盒并无机关,仅以绢绳系牢。 盒盖打开,内里静静躺着一枚玉簪。 玉是好玉,通体晶莹,触之温润。做工实属一般,甚至有些粗糙,明显不是出自大匠之手。簪身上刻有两枚篆字,实在太过熟悉,无需仔细辨认就能确定含义。 桓容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字未能出口。郑重收下玉簪,深吸一口气,忽然扣住秦璟的领口,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倾身堵住他的嘴唇。 眼帘垂下,目及仅是模糊的光影。 室内不闻话声,只有心在胸腔立跳动。咚咚、咚咚,声音越来越急,下一瞬,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气息越来越紧,耳鼓微微发涨。 桓容半睁开眼,想要退后少许,不想被一只大手扣住后脑,重新压了回去。 大脑一片混沌,很快成了浆糊。 十指不自觉用力,扯皱了玄色深衣。 待终于被放开,桓容大口的-喘-着气,重新拾回呼吸。双腿有些发麻,顺势靠在秦璟身前,额头抵在对方肩头,隔着布料,仍能感到灼人的体温。 刀锋也会有温度吗? 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桓容莫名想笑。 秦璟侧过头,嘴唇擦过桓容的额角,奇怪道:“为何发笑?” “我……”桓容想说出原因,又觉得会破坏气氛,干脆摇了摇头,闭上双眼,枕在秦璟肩头,余下的话再未出口。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雕窗洒入室内,在两人身周晕染出朦胧的光影。 秦璟不再冰冷,目光愈发温和,落在桓容身上,捕捉到几分慵懒,活似怀抱一只餍足的狸花猫。 许久,确定桓容不会给出答案,秦璟没有继续追问,大手抚过桓容脑后,沿着后颈落至肩上,指尖擦过桓容耳后。 不出意外引来一阵颤栗。 秦璟翘起嘴角,眼角眉梢染上几许魅-惑,隐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淘气。 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秦璟身上,只是想想都觉得违和,会让人不自觉的愕然瞠目,当场打几个哆嗦。此刻落在桓容眼底,同样让他打了个激灵,究其原因,却和世人的认知南辕北辙。 或许是想留住这宝贵的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室内渐渐陷入寂静,拉长在地面的影子,似天鹅交颈。 鹁鸽立在木架上,精心的梳理羽毛。偶尔歪着小脑袋扫过两眼,咕咕叫两声,没有引来任何注意,又专心的回到“本职工作”。 桓容不想动。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轻触就会破碎。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紧绷的神经放松,思绪也随之飘远。眼前陆续闪过许多画面,本该是迷糊的记忆,此刻竟渐渐变得清晰。 上巳节曲水流觞,初见的玄色身影,犹如刀锋锐利; 桓府回廊下,递至面前的青铜剑,片刻闪过心头的感动和诧异; 刺使府内,雨中舞剑的刚劲,秦风的铿锵犹在耳边,久久不能忘怀; 建康、盐渎、盱眙…… 细数种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却格外清晰,仿佛大脑中有一个深锁的区域,专为珍藏属于两人的一切。 桓容合上双眼。 木瓶内的熏香早被忘到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靠着眼前这个人,也被眼前这个人依靠。 不对吗? 他不晓得。 自穿越以来,他一直在狂奔,为了生存,为了华夏,为了一切的一切,时刻不曾停歇。但他也有疲累的时候,也想暂时放空思绪,放手一切,寻得片刻的安详和静谧。 这样的想法被人获悉,肯定会觉得好笑。 秦玄愔是何人? 草原部落口中的“汗王”,杀神之名传遍南北。凡被其视为汉家威胁,早晚会人头落地。仿佛冰雪铸成的刀锋,擦身而过都会被冻僵。 在这样的人身边寻求安稳,无异于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桓容又不自觉发笑。 “敬道?” 没有回答。 秦璟双眼微眯,低头凑到桓容耳边,低声念出两个字:“容弟?” 桓容打了个机灵,收起笑容,蹭了蹭秦璟的颈弯,意识到玄色的领口早被自己扯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位置很巧,印在之前曾经咬过的地方。 不至于留下疤痕,齿痕却会留上几日。 秦璟猛地咬住牙,脸颊微微紧绷。没有将桓容拉开,而是单手扣在他的脑后,轻轻下压,让他咬得更深。 许久,桓容抬起头,舔了舔嘴唇。殷红的颜色,诱得观者眸色渐深。秦璟托起桓容的下巴,双唇相距不过半寸,彼此气息可闻。 门外忽然传来宦者的声音,言膳食已备好,请天子用膳。 静谧被打破,仿佛有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 桓容闭上双眼,很快有又睁开,轻轻推开秦璟的手。 秦璟收回手,人却没有后退,凝视桓容良久,忽从他身侧拿起木瓶,当着他的面划开蜡封,凑到鼻端轻嗅闻。 桓容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想要阻止早已经来不及了。 木瓶被移开,重新封好。 秦璟垂下眼帘,无视宦者在门后二度出声,抵住桓容的额前,低声道:“我今夜过来,可好?” 桓容眨眨眼,似没明白此言何意。 待他想清楚,整个人如遭雷劈。 这么卖或许不太确实,雷劈的确有些够分,但石化当场却是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异议。 “过来?”桓容反问一句。 “如此盛情,璟如不能体会,岂非辜负容弟一番好意?” “有护卫在门外。”桓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冒出这句。别问原因,他绝对不说! 秦璟蹭了一下桓容的鼻尖,笑容颇富深意,低声道:“逾墙窥隙为世人所指,为容弟,吾愿为之。” 桓容:“……” 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没有半点愧疚之情,他该表示佩服? 于此同时,秦策的旨意送至昌黎,同行一万将兵,联合当地驻军,兵锋直指三韩。 秦玓驻昌黎日久,领帅印,将守卫边境之事交由州内官员,亲率一万三千骑兵步卒出征。 军队开拔当日,城内百姓担酒水相送。 平州曾为燕国统辖,苦慕容鲜卑久矣。邺城被下,慕容鲜卑被逐出中原,留下的累累白骨和累积的仇恨终不能立即消去。 圣人言,以德报怨,何必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 胡人盘踞中原,汉家百姓为其鱼肉,苦亦不能言。秦氏先逐走鲜卑后灭氐秦,如今定都长安,出兵追袭残敌,自是合乎民意,能最大程度招揽北地民心。 南地的政策固然好,但是,对边民来说,最能触动他们的,依旧报仇雪恨,将曾欺凌亲人、族人的贼寇毙于刀下! 秦策出兵征慕容鲜卑,并非真的是好大喜功,不顾现实。 事实上,正是感受到南地的威胁,为巩固自身威望,才会制定出兵之策,以慕容鲜卑的血为自己铺就帝王之路。 何况,此战如能获胜,好处并不少。关键在于是不是能速战速决,同时切断慕容鲜卑的退路,将这股残敌彻底灭杀在三韩之地。 大军出昌黎城,旌旗招展,百姓夹道相送。 人群中不断传出“灭杀贼寇”的呐喊,更有青壮主动投军,不能战场杀敌,为大军运送粮草、做个役夫也是甘之如饴。 仇恨。 慕容鲜卑入侵中原,落下数不清的血债。 距离攻破邺城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平州边民的仇恨和怒火从未曾消失,今日一朝爆发,伴着秦军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彻底奏响了将慕容垂和慕容德送入地狱的丧音。 245.第二百四十五章 秦璟是真心也好,戏言也罢,桓容都不可能让他做出逾-墙-窥-隙、半夜翻窗的举动。 如果被发现,事情没法解释。 世人不会以为两人有约,只会认定秦璟意图行刺汉室天子。长安和建康之间的短暂和平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一场兵事不可避免。 秦策姿态固然傲慢,桓容亦有应对之法。无论前者摆出什么态度,是不是狂妄自大,对长安出兵征讨慕容鲜卑,他始终持赞许态度。 事情的结果他想过,无非是秦氏在北地收拢民心,在长安站稳脚跟。但是,能够消除边境隐患,掐灭鲜卑再入中原的希望,这些都不算什么。 此种想法固然有些义气用事,可比起留下慕容垂虎视眈眈,他愿意冒一次险。哪怕会助长秦氏实力,照样在所不惜。 更重要的是,他登基是为驱逐胡贼,恢复华夏。 和慕容鲜卑做生意是一回事,在兵事上帮扶和政治上结盟又是另外一回事。 凡事有底线,一旦跨越,必将失去初心,甚至本末倒置。事情传出去,他之前发下的誓言都会成为笑话。 桓容需要冒险,也不得不冒险。 秦璟出言之后,桓容仅是无语半晌,就摇了摇头。 预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秦璟未觉失望,单手托起桓容的下颌,蜻蜓点水般,在他额心落下一个轻吻。 无声片刻,秦璟打算起身离开,不想衣袖被拉住。惊讶的看向桓容,后者轻笑,道:“朕同秦将军颇为投契,将军难得南下一回,朕欲同将军秉烛夜谈,议西域草原之事,何如?” “秉烛夜谈?”秦璟挑眉。 “然。” 秦璟笑了,慢慢拉下桓容的手,整了整衣袖,正色道:“陛下盛意,璟却之不恭,自当尊陛下之命。” 漆黑的双眸盛慢笑意,直直望过来,桓容略显不自在,尴尬的咳嗽一声。 “朕恭候将军大驾。” 秦璟正身行礼,离开内室。 门外,等候已久的宦者终于长出口气,命宫婢和小童提着食盒,将备好的膳食送到桓容面前。 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太过囿于规矩。 桓容一日三餐,外加两顿糕点,菜色没有太多花样,除炒菜之外,和谢安王彪之所用并无二致。 只不过,厨夫手艺极好,做出的饭菜味道精妙,谢安和王彪之曾被天子留膳,吃过一次,都是赞不绝口。 奇怪的是,无论口中如何夸赞,两人绝无再与天子共膳的心思。 究其原因,桓容的饭量太过惊人,荀宥和石劭等人有数米粒的绝技,谢安王彪之没这项本领,又不愿打破规矩,只能避而远之,免得为固守礼仪撑得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转圈消食。 饭菜逐一摆上,炙肉菜蔬俱全,稻饭以桶盛装。 鹁鸽从木架飞落,没有落在榻上,而是紧挨着桓容的腿,讨好的蹭了蹭。 成精了。 桓容无声叹气,令宦者准备鲜肉谷麦。 “诺!” 宦者领命退下,宫婢在一旁伺候。 桓容摆摆手,亲手执匕切开炙肉,再以布巾净手,再拿起竹筷,一口稻饭一口炙肉的吃了起来。 桓容的吃相很不错,称得上优雅,饭量却和优雅半点不搭边。 宫婢跪坐在旁侧,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添饭。 稻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哪怕见多同样的情形,仍会不自觉惊叹,这样的饭量,怕是寻常武将都比不上。 吃饱喝足,桓容到廊下站了片刻,看到院中两株古木,意外发现树枝间有个鸟巢。 不见大鸟归巢,也没听见幼鸟的叫声,不由得心生好奇,正想走近些,鹁鸽突然从室内飞出,掠过桓容的肩膀,径直飞向鸟巢。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两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先后飞至,高叫着冲向鹁鸽,翅膀扑扇着,用嘴啄、用爪子抓,不及鹁鸽一半的身形,很是勇敢无畏。 “咕咕!” “叽喳叽喳!” 鸟鸣声中,几片羽毛从树顶飞落,随之是被驱逐的鹁鸽。 两只小鸟不是护住巢便罢,直将鹁鸽驱离古木,方才高鸣几声,一只回到巢中,一只落在树枝上,始终警惕的看着树下。 或许是觉得不甘心,鹁鸽落下后,稍微整顿精神就要再冲,被桓容当场按住。 “这本是它们的巢,它们的家,说不定巢中有未孵化的小鸟。你这样过去,自然会被攻击。” 桓容一边说,一边托起鹁鸽,抚过鹁鸽背上的羽毛,轻轻点着它的小脑袋。 “鸟儿尚且护巢,何况人乎。” 桓容的声音很低,笑容有些朦胧。 典魁许超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又是因为何而笑。难道是因为鸟打架?两只小鸟一只鹁鸽有什么看头,要想真的一饱眼福,该观斗鹰才是。 夕阳沉入地平线,白昼为黑夜取代。 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悬,点点繁星璀璨。 桓容换下深衣,解开发髻,靠在榻边翻阅竹简。 三足灯照亮室内,灯光跃动,在墙上拉出修长的剪影。 “陛下,秦将军请见。” 宦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桓容顿了一下,心漏跳半拍,喉咙立时有些发干。放下竹简,尽量 镇定情绪,随后召秦璟入内。 和白日一样,秦璟仍是一身玄衣,仅是除去佩剑,身上的长袍似也换过。 桓容示意秦璟坐下,待宦者移来两盏三足灯,即命其退下,非召不入内室。 房门合拢,静谧在室内流淌, 灯光晕黄,光下的人亦有几分朦胧。 人言灯下观美,怦然心动。遑论对面本就是美人,如何不会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陛下,”秦璟扬眉,嘴角弯起,“璟如约前来。” “咳咳!”桓容咳嗽两声,勉强收回心神,推开竹简,铺开一张羊皮绘制的舆图,引来秦璟奇怪一瞥。 “敬道让我来,是为谈论军事?” “顺带。”桓容咧咧嘴,没有否认。 “可为慕容鲜卑?”秦璟继续道。 “还有西域和草原。”桓容手指舆图,圈出漠南的真空地带,又划过阴山,直连向秦璟曾驻兵的西海郡。 “玄愔可能为我解惑?”桓容心中隐有猜测,只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如今秦策下旨征讨慕容鲜卑,一旦此战结束,早晚要和建康对上。他很想知道,秦璟打下这片地盘,究竟是如他所想,还是另有谋算。 秦璟垂下眼帘,重又抬起,眸光湛然,不复见之前的暖意。 “此为何意,敬道莫非没有猜测?” “有。”桓容点点头。 “既如此何须再问。” “我之猜测,未必等同玄愔真意。” “真意?”秦璟忽然陷入沉默,许久方道,“如我说是不得不为,敬道可信?” “……我信。” “果真?” “果真。” 桓容知道被逼到墙角是什么滋味,也知道提前为自己找退路的无奈。 看着眼前的秦璟,确定秦氏父子是真的不和,他没有半点松口气的想法,更无半分欢快雀跃。思及早年的桓大司马,心思难免复杂。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知晓可能性不大,他仍想试一试。 单手按在舆图之上,桓容倾身探过桌面,手指擦过秦璟的眼角,缓缓划过颧骨和下颌,最终落在他的唇角,就此定住不动。 “如此一来,玄愔与我的约定岂非要落空?” 落空吗? 秦璟凝视桓容,双眼一眨不眨。旋即开启双唇,含住桓容的指尖,牙齿合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敬道,我终为秦氏子。” “……我明白。” 秦璟之意,无论秦策如何,他姓秦,肩负秦氏历代先祖遗训,这点绝不可能改变。 桓容的试探他十分清楚,没有含糊其辞,也没有故作引导,而是明白的告诉对方,他不可能抛弃先祖的荣耀,也不会放弃秦氏家族,转而投向建康。 “我明白。” 反复的呢喃着三个字,桓容笑了。笑容里没有半点牵强,有的尽是释然。早已经知道答案,不过是再次确定,也证实了自己的眼光。 他看中的人,重情重义,固守本心,不会轻易舍弃曾坚持的一切。 秦璟宁可带兵往北,也不会转投建康。后一种选择是死命题,从最开始就不会改变。 “玄愔是盖世英雄。”桓容收回手,侧头看一眼灯光,嘴角的笑容始终没有收起,眸光却变得格外坚毅。 “之前的承诺,玄愔不忘,我亦不会忘。”声音流淌在室内,不如平日清朗,掺入几许低沉,愈发显得肃穆,仿佛再度立下誓言。 秦璟颔首,忽然抬起右臂,掌心相对。 桓容面露惊讶,这是为何? 秦璟郑重表示,击掌。 “闻敬道有此爱好,璟愿从。” 桓容:“……” 被他找出是谁传出去的,绝对……好吧,这事真心怪不得旁人。 桓容抬起右臂,同秦璟三击掌。 刹那间,似要被对方掌心的温度灼伤。正要收回手,忽被对方握住,五指交缠,越握越紧,许久不愿放开。 接灯光看向对面,桓容有瞬间的愣神。闪过漆黑眸底的,是不舍还是悲伤? 在秦璟放松力气时,桓容的身体快于大脑,下意识握了回去。 “敬道?”秦璟不解。 桓容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对方,忽然站起身,用力咬上了秦璟的嘴唇。 不是吻而是咬。 不到两息,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 竹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灯光悦动,不时从焰心发出一声脆响。朦胧的光影笼罩室内,墙上的影子不断摇曳拉长,似两头受伤的凶兽在厮杀,又似最后一场抵死缠-绵。 床帐落下,玄色长袍和玉带层叠。 长发如瀑布垂落,合上双眼,仍能记起秦淮河畔垂柳的风情,记起北地大漠孤烟,记起女郎清脆的歌声、将兵厮杀的呐喊。 一切的一切,如幻灯片在眼前闪过,汇聚成一副连绵不断的长卷。 一晌贪欢。 放纵之后,将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 今夜的一切都将沉入记忆之中,重重铁索把守,无人时方会松动,偶尔流淌出一丝痕迹,很快又会被锁得更深。 翌日,桓容起身时,身侧早已冰凉。 撑着手臂坐骑起,拂开眼前的发,预期的惆怅没有出现,沉重也似乎慢了一拍,反倒有几分轻松。 该说他果然不适合伤春悲秋,纤细的神经什么的更不搭边。 低声嘟囔两声,桓容从榻上起身。不是残留的些许不适,八成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仔细想想,他也算是赚到了。 毕竟,如秦璟这个级别的“美人”,又是浑身冒着煞气,想交心都是难上加难,遑论一场风花雪月。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这句话固然俗气,也不是太符合桓容的性格。但是,让他为爱哭天抹泪,要生要死,真心做不出来。别说做,只是想一想,都会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若是换成秦璟,更会打上几个冷颤。 太吓人了有木有? 用过早膳,谢安和王彪之来见,言诸事安排妥当,长安的探子很快将送回消息。 秦璟的表现一如寻常,未见如何亲密,也没有刻意的冷漠。同桓容相处时,身上的煞气的的确确减少许多,跟他入城的张廉略感到疑惑,想到秦璟的性格行事,终究尊崇直觉,没有深究缘由。 三日后,桓容将离开淮南,向西巡狩。 秦璟完成此行使命,带回桓容亲笔国书,启程返回北地。 此时,秦玓率领的大军日夜兼程,向辽东郡赶去。 消息传入三韩,慕容垂和慕容德立即调兵备边,严查出入城池的商队和外族,疑为奸细者全部拿下,当场格杀,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通过和南边的交易,两人的积攒下部分家底,不比在中原时,好歹恢复一定实力,可同秦氏一战。 对两人来说,跑是没法跑的。柔然被秦璟追到漠北,压根不敢调头,连王庭都撒丫子没影了。开室韦和库莫奚都属于墙头草,现在归顺慕容鲜卑,真打起来还不晓得是什么样。 想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生死关头,慕容垂和慕容德尽释前嫌,计划联手对敌。偏偏天意弄人,长辈和解,小辈却闹得更大。 慕容垂筹备边防时,慕容令和慕容冲再次动起手来,慕容冲一气之下,竟然带着心腹部曲杀上门,杀了为慕容令出谋划策的参军,更动手杀了两名跟随他的幢主。 这一闹非同小可。 慕容令告到慕容垂跟前,跪着哭求慕容垂严惩慕容重。被杀的参军出身段氏,是慕容令的表兄。涉及到段氏,不可能等闲视之。 慕容垂咬咬牙,就要命人将慕容冲拿来。他自然不会杀了这个侄子,但是,做出惩罚,给段氏一个交代实为必须。 哪承想,去带人的甲士回报,慕容冲跑了,搜遍府内不见踪影。 “跑了?” 慕容垂愕然,继而是勃然大怒。 慕容冲和慕容令不和,动手是常有的事,杀人也没什么。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关头跑了! 知道的是他负气,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怯战,借口逃离战场! “搜城!”慕容垂用力握拳,狠狠砸在桌上,“把他抓回来!” “诺!” 甲士退下,慕容令从地上起身,低着头,借机掩去嘴边的一抹冷笑。 246.第二百四十六章 丸都城内,鲜卑甲士四出,奉慕容垂之命搜寻慕容冲。同时,接到段磬死讯,段氏一族勃然大怒。 慕容冲之母可足浑氏害死大段妃,同段氏早成死仇。不是慕容垂相护,段氏早对他暗下杀手。如今,慕容冲又杀死段磬,可谓仇上加仇,不死不休。即便是慕容垂的面子,段氏都不打算再给。 更何况,慕容垂治军的军饷,有五成出于段氏。 换做平时,如果段氏执意要杀慕容冲,事情还会拖上一拖。现如今,秦氏出兵征讨,不日将兵临城下,在这个关头,慕容冲固然能征善战,重要性却远远及不上段氏。 “要杀他,借口都不用找,更不用提我子。”段氏家主冷笑道,“怯站脱逃的罪名压下,吴王再是维护,奴子照样必死无疑!” 闻听此言,段氏家主次子,段磬的同胞兄弟段砚当场蹙眉,担忧道:“秦氏大军将至,此时同吴王生隙未必是好事。” “你懂得什么!”段氏家主猛地放下漆盏,怒道,“正因秦军将至,才要尽快动手!等此战之后,再想除去慕容冲,岂会如此容易!” 段砚张口结舌,似没料到父亲会道出此言。 他想提醒父亲,秦军来势汹汹,此战是胜是败尚不好下断言,与其纠结在慕容冲一事上,不如趁早为家族做出安排。 如果吴王大胜,则段氏依旧安稳;假若此战不胜,丸都城破,提前为家族寻一条退路十足必要。 奈何…… 段砚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如果伯父还活着,必能看到此战之危,绝不会任由父亲乱来,将段氏一族陷入险境。 他晓得段磬之事有蹊跷,慕容令的府邸护卫何等严密,段磬又非武将,且身在厢室,怎么别人不杀,偏偏要费劲穿过前院,七绕八绕,将他斩杀于刀下? 慕容冲绝对不蠢。 外傅之年征战沙场,少有勇猛之名;邺城被破,追随慕容垂北上高句丽,作战勇猛,率先攻下丸都城,更是战功赫赫。此后又率人南下,抵达幽州之地,同当时的幽州刺使、如今的汉室天子做成生意,市来铠甲兵器。 这样的人,如何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段砚想不明白。 猜到某种可能,顿时让他浑身发冷。 如果事情真是阿父和外兄谋划,以大兄的性命算计慕容冲,无论此战胜与不胜,吴王之后,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早晚要走上死路。 心中犹如沸水翻滚,段砚神情紧绷,任由段氏家主厉声叱喝,始终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等到对方话音暂落,立即告辞离开。 亲父子又如何? 为段氏一族,该舍的必定要舍! 段氏家主以为段砚悔悟,故而低头不语。殊不知,后者正在心中思量,如何在大战之前离开丸都城,带着妻子儿女逃出险地,为段氏留一线生机。 丸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除慕容垂派出的甲士,段氏手下的护卫和私兵几乎倾巢而出,就为抓住慕容冲。 城门处,往来车辆人员都被严查,尤其是能藏人的大车和箱笼,必要逐一查看,确保不出半点疏漏。 一支鲜卑商队经过城门,车上的箱笼全被打开,装载的药材和少许杂物被翻得七零八落。有士卒不想费力翻找,直接举矛在箱中乱扎,伤了不少药材。 商队中的护卫怒目而视,被商队首领当场拦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为平安离开,商队首领再心疼药材,也不会和士卒起争执,更是陪着笑脸,送出一只绢袋,队伍方才平安出城。 “郎主,这些鲜卑兵未免欺人!” “休要多言,速速离开!” 离开士卒的视线,商队首领也不令人清点货物,立刻扬鞭,驱赶大车快速前行。直到离城数里,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放松,速度也渐渐减慢。 行至一处密林,丸都城再不见踪影,商队首领拉住缰绳,跃下马车。 “带人往四周看着,遇到生人立刻示警!” “诺!” 护卫和健仆纷纷下车,在四周散开,提防过往行人。 确定没有危险,身后没有任何鲜卑兵的踪迹,商队首领走到车厢一侧,弯腰敲了敲车轮。 三下之后,车底落下一块挡板。 商队首领退后半步,一阵细微的声响后,慕容冲从车下走了出来。 样子稍显狼狈,衣襟上犹带血痕。五官依旧俊美,却不复年少时雌-雄-莫辨,多出几分青年的刚毅,此刻更带着凛冽的杀气。 “殿下,此地距丸都城至少二十里。”商队首领打开水囊,自己先饮过,才递给慕容冲。 “多谢。”慕容冲接过水囊,仰头大灌。水顺着嘴角流淌,很快浸湿前襟。 被慕容令陷害,又得密报,知晓段氏和慕容令联合,不惜牺牲段磬也要置自己于死地。仓促之下,慕容冲借商队逃出丸都,身边仅有数名部曲,余下各寻办法出城,商定在室韦边界汇合。 “殿下,仆此次往丸都市药,所余金银不多。” 商队首领摸出一只绢袋,里面是打成薄片的金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小袋珍珠,成色不及合浦珠,在北地依然能卖出高价。 “仆仅有这些,此外,车中有制好的伤药和丸药,殿下可一并携带。平安过了室韦,即便消息走漏,也无需担心追兵。” “此番多谢你。”慕容冲握紧绢袋,正色道,“如平安度过此劫,他日冲必回报!” 商队首领摇摇头,笑道:“当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仆与妻子俱要死在高句丽人手中。能够活命,还能积攒下这份家业,全仗殿下恩义。仆只恨不能涌泉相报,何敢求其他!” 两人说话时,藏在车底的部曲陆续现身。 商队首领命健仆解开缰绳,将备好的干粮和水囊系上马背。 “殿下,望此去一路平安。” 慕容冲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拔-剑斩为两段。一段交给商队首领,道:“如冲不死,可携此玉来寻。凡能力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商队首领握紧玉佩,深深弯腰。 慕容冲跃身上马,打了一声呼啸,部曲立刻聚拢,按照预定方向疾驰而去。 商队首领直起身,没有着急启程,而是命忠仆取出熏肉和蒸饼分给众人,言是吃饱后再上路。护卫健仆不知内情,抓起蒸饼熏肉大嚼。 不过盏茶时间,众人陆续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少顷气息全无,表情扭曲的死在地上。 临死之前,一名护卫怒视商队首领,怒道:“你为何害我?!” 商队首领看着他,叹息一声:“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今日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是为了慕容冲,也是为了他自己。 待护卫健仆尽数气绝,商队首领带着忠仆动手,将大车拆散,使得药材散落遍地。又在护卫和健仆身上补了几刀,很快血腥味弥漫。 忠仆站在林边,双手合拢,仿效狼嚎。未几,林中响起野兽的嚎叫,野狼的身影若隐若现。 布置好一切,商队首领跃身上马,带着两名忠仆扬长而去。 密林上空出现成群的乌鸦,叫声随风传出,沙哑、凄厉。 太元元年三月,慕容冲为慕容令和段氏联手陷害,被迫逃离丸都。 有部曲未能成功出城,重刑之下供出汇合之地。段氏派人前往袭杀,却不见慕容冲半点影子。 原来,在室韦边境汇合是个幌子,留部曲在城内,为的就是迷惑追兵视线,尽量争取时间。慕容冲早在中途改变路线,略过室韦和库莫奚,北上扶余。 “秦兵不日将至,南地的商船不会在这个关头往三韩。”中途休息时,慕容冲对心腹部曲道,“从去岁开始,幽州商船即往扶余和勿吉,我等寻机进-入扶余,同南人市来兵器铠甲,借扶余王庇护,必有再起之日!” 慕容令和段氏最好祈祷死在秦氏手中,如若不然,他日他挥师报仇,并将几人碎尸万段! “殿下,扶余国势微,恐怕……” “正以势微,方才有我立足之地。”慕容冲折断一根枯枝,随意丢进火堆,“扶余国的大臣都想着偏安,扶余王却是有不小的志向。之前氐秦势大,还曾私下放言欲仿效苻坚。” 说到这里,慕容冲面露讥讽。半面被火光映亮,半面隐于黑暗,竟有几分诡异。 “我虽不比叔父,总有几分善战的名声。今我去投,扶余王不会扫榻相迎,也不会当面扫地出门。” “万一其派人往丸都送信,殿下岂非身陷险境?”一名部曲道,“不如西行返回祖地,要不然就往漠北。” 慕容冲摇摇头。 “丸都城守不住。” “什么?!” “叔父再是强悍,架不住拖后腿的太多。段德活着时,段氏能为助力。段德死了,段方成了段氏家主,糊涂到牺牲段磬,就为助慕容令成事。” 慕容冲盯着火堆,神情越来越冷。 “有这样的人在一旁,纵然是叔父,也挡不住秦氏甲兵。行论秦玄愔善战之名不亚于叔父,甚至超过叔父当年。” 丸都必破,毋庸置喙。 “可是殿下,此次领兵的并非秦策四子。” “没什么区别。”慕容冲随意抓起一根枯枝,“秦氏定都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一战。在此之前,绝不会在边界留有隐患。” 之前是柔然,如今就是三韩。 “领兵的是秦氏三子,如攻不下丸都,秦玄愔定会奉命出兵。他手下的骑兵是什么样,你们也都清楚。等他们放出笼,丸都都将夷为平地。” 众人陷入沉默,想到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都不免脸色微变。 慕容冲架起一条长腿,想到慕容令和段氏的算计,突然觉得好笑。此举固然是害了他,却也间接的救了他。 没有这一场好戏,他未必能下决心离开。 此去扶余,数年内不会再涉足中原。想要同那边那位新帝过招,一雪前耻,怕是不再可能。 慕容冲按上肩头。伤口早已经痊愈,留下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每每想到这里,难免咬牙切齿。尤其是踹在身后的那一脚,更是记忆犹新。 然而…… 慕容冲扔掉枯枝,仰头看向夜空。 这段让他痛恨的记忆,却是格外的鲜明,想忘都忘不掉。 或许,正是这些让他牢记,慕容鲜卑曾雄踞中原,自己曾为中山王,曾纵性恣意,有傲视群雄的资本。 如今,一切都成镜花水月。 他早该明白,随叔父北上高句丽,中原的大门早对他关闭。 “殿下?” “无事。”慕容冲动也不动,“轮换休息,天亮就出发。” “诺!” 部曲领命,安排几人轮守篝火,慕容冲站起身,眺望夜空,爬去手中木屑,牢牢握住坚冰。 无法南下,何妨北上。 扶余日渐式微,亦有强盛之时,将于达两千余力。他投扶余王,既为暂求安身,也为东山再起。 扶余没有金银却有人口。 只要能加以利用,培养自己的势力,草原大漠终会有一席之地。 不过,前提是能得到足够的兵器和皮甲。 至于粮草和饷银,慕容冲并不着急。有人有刀枪,跨-上-战-马就能抢。草原没有油水,可以继续向西。 反正不打算回中原,仿效祖先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这里,慕容冲豁然开朗。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南边的商船是不是会再到扶余,南边的那位天子是否肯再市给自己武器。 “该好生谋划一番。” 慕容冲喃喃念着,揣测桓容会有的反应,决定尽速北上扶余,安定下来之后,立即联系幽州商船。 历史再次发生改变。 继被秦璟逐走的柔然,慕容冲的命运转向,成为继匈奴和柔然之后,压在欧洲人头上的又一座大山。 至于他是如何从东边跑到西边,又是如何一路烧杀抢劫,顺手灭掉数个小国政权,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 唯一留下的详实记录是,这支主要由东胡人组成的军队,和柔然部落联手,在欧洲大陆活跃了半个世纪。 至于为何没将马鞭指向东亚和西亚,盖印哪里是桓容的地盘,驻扎的军队之强悍,照面一回,绝不想二度亲身经历。 后世有种说法,这支骑兵西行,和匈奴西迁一样,完全是被汉军所迫。另外,有漠南草原的虎狼之师,逼得他们不得不挑软柿子捏,最终碾成了黑暗中世纪。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桓汉的开国皇帝! 对此,桓容并不知晓。就算知晓,也会当场表示无语。什么事都能扯到他的头顶,这还有没有天理? 当他是史前凶兽吗? 动动翅膀就能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247.第二百四十七章 慕容垂和段氏搜寻的动作太大,后者尤其张扬,未经慕容垂同意,即将慕容冲“临战脱逃”的消息大肆宣扬。 丸都城内一片哗然,确定慕容冲的确不在城内,很快变得人心惶惶。 段氏本想借机污-蔑慕容冲,指其遇敌来袭不思守城,反而怯战逃跑,善战英勇之名都是虚言。即便之前不假,此事之后也要打个折扣。 可千算万算,到底没能算准人心。 在段氏的努力下,流言像是长了翅膀,迅速在城内扩散,中心之意却不是慕容冲怯战,而是秦军势大,此次来势汹汹,可谓精锐齐出,连中山王都跑了,丸都城九成是守不住! “留在丸都城,等到秦军来攻城,不是等死吗?!” 事情越演越烈,城内变得人心惶惶。压根不用潜伏的秦氏探子用多少力气,城池之内内即生乱相。 慕容德得知此事,命人严查前因后果,虽不晓得慕容令和段氏背后谋划,但对段氏传出“慕容冲怯战逃跑”之事却是大发雷霆。 “蠢货!愚不可及!” 看到部曲送回的消息,慕容德再也坐不住了,将备边之事暂交心腹,率一队骑兵飞驰回丸都,要当面问一问慕容垂,他是糊涂了吗?怎么会放纵段氏到如此地步?! 事实上,慕容垂同样恼火,不只对段氏,更对自己的儿子。 经历过鲜卑宫廷的风风雨雨,慕容令的那点心思岂能瞒过他的眼睛。稍微命人打探,不用问出太多,循着线索就能掌握大概。 想到慕容令和段氏所为,他恨不能直接--拔-刀,全都砍了干净! 大敌当前,不思全力对敌,偏要自毁根基,这不是蠢到极点又是什么?! 他对慕容令尤其失望。 慕容令是他的嫡长子,生母是大段氏,自幼得他喜爱,更是作为继承人培养。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为继承人的慕容令,竟会为一己之私,犯下这样的错事! 逐走慕容冲,他就能安稳了,就能高枕无忧?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失去能征善战的侄子,无异于自断臂膀。想到秦氏大兵压境,丸都危在旦夕,慕容垂更是恨得咬牙。 “召大公子来!” 慕容令被父召唤,本以为是要他领城防之事。走进室内,却见慕容垂高坐上首,长剑摆在身侧,面沉四水。 这对熟悉父亲脾气的慕容令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父。” 慕容令刚刚出声,就遇风声当面袭来。下意识躲了一下,肩膀仍被茶水浸湿。 漆盏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室内陷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才听慕容垂道:“阿子,你可将为父放在眼里?” “阿父何出此言?”慕容令心头咯噔一声,当场大惊失色。 “何出此言?” 慕容垂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慕容令跟前,俯视脸色发白的儿子,神情紧绷,脸颊抖动,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你与阿冲平日如何,我可以不计较。想当年,我同亲兄也是这般过来。但是,如今大敌当前,你竟背后谋划,就为逐走阿冲,可曾想过后果?” “我……” “城内流言如何,你可知道?” 慕容令咬牙低头,心中开始打鼓。 “如果丸都守不住,三韩之地尽失,你逐走阿冲又有何用?!” 慕容令张张嘴,很想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就见慕容垂神情更冷,不由得攥紧双拳,不甘的闭上嘴,一言不发。 “段氏是你母族,本可为你所用。如果段德活着,更为不小的助力。可惜段德死了。”慕容垂看着慕容令,目光冰冷,提到段氏时,声音中犹如带着冰渣。 “段方志大才疏,看不清局势,竟舍得段磬性命,做下如此糊涂事。” “阿父?!”慕容令脸色大变,现出几分慌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容垂转过身,不再看慕容令,“你既做出选择,后果就需自己承担。我年将半百,不可能一直护你,此战之后……你好自为之。” 听到这句话,慕容令脸色一片煞白。 就在这时,门外健仆禀报,慕容德率人归来,要见慕容垂。 “玄明回来了?”慕容垂皱眉。 不等健仆回话,房门已被大力推开。慕容德一身铠甲,龙行虎步,见到跪坐在前的慕容令,马鞭直接甩了过去。 到底看在慕容垂的面子,没有直接甩在慕容令身上,只在他耳边炸响,逼得他瑟缩一下。 “蠢货!” 慕容德满脸怒色,慕容垂并未开口喝斥。 他对长子失望透顶,如能守住丸都城,这个儿子也不会被他视为继承人。如果守不住,他这一脉必绝于此,何言其他? “备边之事如何?”慕容垂问道。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慕容德皱眉道,始终怒气难消。 “阿弟。”慕容垂提醒道,“敌兵将至,事情已经这样,只能先守城再说。” 慕容德点点头,看向慕容令,依旧拳头发痒。 他未必多么喜爱慕容冲,事实上,碍于燕主和可足浑氏的关系,他对这个侄子向来十分冷淡。但是,大敌当前,慕容冲的领兵能力不容忽视。 本是用人之机,慕容令和段氏却分不清轻重缓急,为自己那点私心,做出自毁-长-城的举动,慕容暐都不会蠢成这样! “据斥候回报,秦兵已过平州,距离边界不远。” 慕容垂回身取来舆图,和慕容德商讨战事。 慕容令跪在地上,仿佛已被两人彻底遗忘。 平州,辽东郡 时入四月,草木生发。即便是塞北之地,同样生出蓬勃的绿意。 秦军抵达辽东郡后,接收新调拨的军粮,并有一批兵器铠甲。秦玓同麾下商议该如何进兵,最终决定长驱直入,打开入三韩的缺口,直逼丸都城下。 “慕容垂有鲜卑战神之名,慕容德同样勇武善战,不可小觑。”秦玓坐在帐中,扫视两侧谋士将领,沉声道,“从传回的消息看,其守城之意坚决,此战必当不善。尔等需得谨慎,不可大意!” “诺!”众将抱拳。 “将军,仆闻贼寇慕容冲怯战脱逃。”一名谋士道。 “怯战脱逃?”秦玓摇摇头,冷笑道,“慕容冲离开丸都不假,怯战之说实不可取。” “将军是说其中有诈?” “不至于。”秦玓继续摇头,“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些乌七八糟的事。不管是谁做的,于我等确有好处。” 谋士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慕容冲能征善战,战前离城,无异斩去慕容垂一条臂膀。且传言纷纷,城内定会人心不齐。届时,不用着急攻城,只需包围城下,贼寇定会内部生乱!” 武将互相看看,皆摩拳擦掌,表情中满是兴奋。 在座诸人中,有半数未曾参与攻下邺城和长安。秦策称帝建制后,以战功加官授爵,自然被同袍落下一截。 不提旁人,就是夏侯岩,不过初生牛犊,仗着运气好,跟随四公子攻入长安城,竟有国男爵位!即便只是莫等,也足够让人羡慕。 和南地的战事尚远,漠南草原早被四公子领兵扫过几遍,境内闹事的贼寇自有当地官员和州兵,用不上自己-插-手。盘踞三韩之地的鲜卑,成为众人争取战功的捷径。 进军路线定下,大军暂歇一日,天明整装待发,拔营向东进军。 此时,秦璟已至长安。 因怀带国书,秦璟一行日夜兼程,没有半点耽搁,比预期早了数日返回都城。知晓儿子平安过来,南边的新帝未有任何动作,秦策难言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早朝之上,国书递至御前,秦策看过内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许久都没出声。 殿中文武屏息凝神,良久未见秦策出声,纷纷将目光转向秦璟,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线索。可惜,秦璟始终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桓容的国书内容十分“友好”,友好得超出想象。 先是大力赞同秦策所说的“同为汉室,当彼此友好,恢复友好”之语,又洋洋洒洒千余字,细数往日交情,尤其是之前的种种贸易,更是提了又提。 言辞华丽,引经据典,硬将寻常生意不断拔高,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定会感慨桓容大义,为助秦氏彻底驱逐北地贼寇,不惜勒紧裤腰带,几乎是半卖半送向北边市粮。 言下之意,秦策能有今日,他可是有不小的“人情”。并在字里行间透出,秦策乃当世枭雄,应该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并且,如今秦策登基建制,雄踞昔日燕、秦两国,手中应该不缺钱。 相比之下,南地的财政颇不富裕,今后南北市货的价格,需得按照市价来。之前的低价不会找补,但是,今后别想再有同样的价格。 而且,如果哪天货源断绝,实属市场行为,非朝廷插手,还请莫要见怪。 如果只是南方,秦策尚不会脸色发青,偏偏国书里提到西域! 他刚和南边说,自己要征讨三韩,商船最好不要过来;对面就如此回敬,直卡西域商路。 如果给秦策十年,不,哪怕是五年,彻底扫清北方,大力恢复北地生产,哪怕不比前朝,总能多出几分底气。现如今……秦策眉心深锁,死死攥着国书,完全是怒形于色,却无论如何不能当殿发火。 他十分清楚,一时畅快,将国书仍出去,几同宣战无异。 三韩之地没有拿下之前,和南边开战实属不智。即便胜了,也会是场惨胜。到时候,难保不会朝中生变。被驱逐的贼寇瞅准机会,必定会再次南下,使得中原之地生灵涂炭。 要避免这种情况,再多的火气都得压下。 秦策深吸一口气,当殿宣布,桓容的这份国书相当有“诚意”,长安同建康“友好”,至少暂时是这样。 看秦策咬牙切齿的样子,群臣心生疑惑。 这样的表情,真是“友好”? 秦璟依旧是低垂实现,眼观鼻鼻关心,八风吹不不动,似对秦策刺来的目光及群臣视线毫无所觉。 直到旨意宣读完毕,此事暂且揭过,方才站起身,走到殿中,手持笏板,在众人的注视下出言,为刘夫人请封。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 秦策登基至今,刘夫人入主椒风殿,掌管后-宫-事务,封后的旨意却迟迟未下,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而椒风殿不封,兰林殿和九华殿更不能超前,对此事,朝中早有议论。 秦璟为刘夫人请封,本有些不合规矩。最恰当的办法,是安排文臣出面,最好有天象和卦象,既能如愿,又能给秦策一个台阶。 奈何秦璟不按常理出牌,什么天象卦象、什么朝中代理人通通没有,直接站出来表示,要给刘夫人请封。 刘夫人是秦策的发妻,为他生育两子,秦玖虽废,终为嫡长,秦璟战功赫赫,手下八千铁骑完全就是他的私兵,实力远超一国诸侯。 前车之鉴不远,不是有保命的把握,没人敢再对刘夫人下手。 纵然刘夫人不在了,还有刘媵。 只要秦璟兄弟在,皇后之位只能露在椒风殿。 秦策高坐龙椅,俯视秦璟。秦璟平举笏板,视线低垂,神情恭敬。 就气势而言,父子俩可谓旗鼓相当,某一瞬间,做儿子的甚至压过父亲。群臣皆惊,纷纷低垂视线,不敢再看,更不敢轻易出言。 许久,秦策终于点头,允秦璟所请。 秦璟没有多言,赞“陛下英明”,坐回到位置上,直至朝会结束,再没有出言。 消息传至椒风殿,刘夫人和刘媵对视一眼,欣慰中又有几分担忧。 “该往阿峥早点离开长安。”刘夫人道。 “阿姊是担心?”刘媵欲言又止。 “官家再不比从前。阿峥早点离开长安,早点摆脱这些闹心事。”刘夫人道。 刘媵点点头,唤来一名宦者,令其往光明殿外后者,朝会结束后,请秦璟速来椒风殿。 “诺!” 长安风雨将起,桓容一行离开幽州之后,在豫州停留半月,很快启程向荆州行去。途中遇到西来的商队,知晓梁州正紧急备边,并大量征兆青壮民夫。 未几,梁州刺使急报送至,吐谷浑犯边! 248.第二百四十八章 接到吐谷浑起兵犯境的消息,桓容并不感到意外。 自从西域商路恢复,往来市货的商队络绎不绝。 商贸往来频繁,商路沿途的州郡县逐渐有了人气,不再满目荒凉。 至近岁,除驻扎的军队和进驻的官员外,陆续有百姓迁移居住,或是开荒种地、或是售卖食水,做些小买卖。发不了大财,省吃俭用下来,积累的数量也很可观。 昔日的残垣断壁都被推倒,在废墟上重新打下地基,建造起成排的新屋。 空旷的村庄升起炊烟,荒凉的城池变得热闹。 沿街的食谱茶肆越来越多,各色幌子挂起、城外有供应商队歇脚的驿站,驿卒每日忙碌,将过往商队造册,隔三日禀于治所。 城内有能常住的客栈,依照不同层次的需求,房屋装饰不同,价格各有高低。有的客栈别出心裁,以胡姬歌舞招揽客人,生意倒也相当不错。 为方便生意,避免生出不不必要的麻烦,无论城内城外,凡是接待商队的店铺,都雇佣能通番语的伙计。 无论汉胡,只要脚踏实地的做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都能靠着本事谋生,养活一家老小。 在姑臧等郡,木屋和临时搭建的帐篷成列,部落牧民和边境汉民混居,彼此成了邻居,继而开始通婚。嫁娶虽然不多,却不会被视为异类,遭到族人和家人的排斥。 时间长了,常见汉家孩童-骑-着木马,和抱着羊羔的胡人孩童玩耍在一起,稚嫩的笑声传出很远,形成姑臧独有的风景。 许多胡人穿上长袍,仍留着东胡的索头,有些不伦不类,却显示出文化的融合。汉人为了行动方便,将长袍宽袖缩窄,同胡服一眼可辨,和中原地区却有了不小的区别。 随着影响不断加深,在凉州和沙州等地,渐渐形成一股独特的文化。 以繁华的商贸为依托,当地官员大力推行桓容倡导的“心向中原,当予以教化”。 桓嗣就任姑臧太守之后,特地在城内开办学院,名为教授入学孩童一技之长——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但在正规课程中,总在潜移默化的灌输一种思想。 数月下来,思想教育初见成效。 凡书院学童,皆有了“弓箭所指,皆我汉土;犯我土者;虽远必诛”的思想。 据悉,此乃王献之所言,桓嗣觉得不错,直接拿来用了。 因西域商路的特殊,书院不只招收汉家子,凡身具白籍的东胡和西域胡,也能争取到入学资格。羌人和羯人仍在为白籍费力,暂时只有看着的份。 为入学资格,城内的胡人几乎争破头。 知晓从书院毕业之后,可以直接取得黄籍,表现优秀者,甚至有掌管驿站的机会,战斗变得愈发激烈。到最后,竟有两个部落的酋首-拔-刀相向,险些碾成一场惨剧。 因郡治所调停,将两个部落的孩子一起收下,事情才得以和平解决。 只不过,两家的仇恨就此结下,再无法如之前一般亲密无间。此后发生争端,不能动刀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守府。 凭借类似的种种手段,桓汉的统治在当地深入人心。 秦氏武力虽强,反倒要退一射之地。加上秦璟对姑臧不十分看重,只命人用心经营西海郡,守住连通大漠的通道,使得秦氏在姑臧的实力不断萎缩,暂时还能立足,长此以往就很难说。 正如桓容之前所言,打下地盘只是开始,如何争取人心、牢牢扎下根基,还要各凭本事。 桓石虔和谢玄打下高昌,商路进一步拓宽,往来的队伍不断增多,中原商人西行,陆续接触到波斯乃至更远的番邦政权。 新舆图绘好,桓石虔曾对图感叹,世界之大超出想象,继续打下去,未知何时能归中原。 谢玄和王献之互看一眼,不禁笑道:“将军真欲还家?” “这个……”桓石虔顿了顿,同样笑了。 习惯策马征战,开疆拓土,沿着先人的脚步不断向西,在沿途留下马蹄痕迹,如果突然间停下,他倒真的没法习惯。道出此言,不过一句感叹。 相比之下,王献之倒是真在想家。 郗道茂为他生下嫡长子,至今未能见上一面。长此以往,他怕儿子会不认识自己。按照官家所言,父子当面,四目相对,儿子开口问“郎君何人”,那就十分尴尬了。 见其不语,分明有着心事,桓石虔和谢玄出言安慰。 高昌打下之后,需在当地驻军一段时日,消化战后红利,顺带着震慑豪强,收服民心。此后是否继续西行,端看天子旨意。 总的说来,大军至少要休整数月。如果王献之想探望家人,可以向天子请旨。 “高昌壁仍在,独不见昔日强军。” 西汉时,朝廷派军屯田于此,筑垒台,逐渐兴起城镇。 经东汉末年战乱,五胡乱华,高昌之地先后被前凉、张凉和氐秦所据。桓石虔和谢玄等率兵西征,逐走盘踞此地的氐人,重夺高昌壁,民心却难以恢复。 三人心知肚明,想要彻底收拢民心,将此地完全纳入版图,还有不短的路要走。 汉军显现出的强势,以及西域商路恢复后,沿途城镇展现出的繁荣,吸引了越来越多困在西域的流民,以及生计艰难的弱小部落。 不提遁入漠北的柔然,只言临近的吐谷浑,起初还觉得这种情况不错,西域繁荣,自己也能得不小的好处。加上汉军占下陇西等地,避免国境和秦国接壤,今后的日子能过得相对安稳。 可时间长了,吐谷浑逐渐发现事情不对。 本该过境的商队,七成以上转道姑臧,连国内的商人都掉头向北。边境的部落出现不稳,尤其是随着氐秦国破依附来的小部落,此时纷纷生出二心,有举部迁移的迹象。 如果这还不能引起警惕,那么,早在吐谷浑尚未建国时,就随初代首领西迁的拓跋鲜卑部都开始摇摆,那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 吐谷浑王辟奚年事虽高,脑袋却不糊涂。 正相反,能在氐秦和张凉之间左右逢源,甚至同东晋朝廷关系不错,可见他的谋略圆滑以及能屈能伸。 如今的情况正逼近他能承受的底线。 人心动摇,难保汉兵不会趁虚而入。与其等到对方动手,不如提前封-锁边境,既能截断生出外心的部落,一个个收拾,也能展示出吐谷浑的实力,让对方生出忌惮。 想法固然不错,奈何委任之人欠妥。 辟奚年过耳顺,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已经算是长寿。固然政治经验丰富、行事手段老辣,精力终归差上许多,不比年轻之时。 故而,同群臣商议之后,制定出相对完善的计划,却不可能亲自带兵,只能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儿子。 辟奚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没能长到六岁,早早夭折,剩下的八个,五个已经成年,各个强悍勇武,尤其是长子和次子,凭蛮力能举起壮牛。 无奈的是,强壮归强壮,偏偏没有脑子。 即刚愎自用,又爱听好话。凡是合乎心意的奉承,一概采纳;不合心意的,尤其是逆耳忠言,全部抛之脑后,理都不理。 这两种特质结合在一起,造成两人常被身边人说动,说动之后就一意孤行,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 将事情交给他们,辟奚很不放心。可交给旁人,他更不放心。随祖先迁移的拓跋部都心生-叛-意,除了亲生儿子,还有谁能够相信? 左右衡量之后,辟奚终于将事情委托长子,在他出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按照计划行事,身边的人如何撺掇都不能改变计划,甚至生出他意。 大王子答应得十分痛快,临到要执行时,又被身边人说动,突然间变卦。 辟奚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受到身边谋士影响,大王子决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掌握兵权,压服几个兄弟。 “大王年事已高,王子身为长子,理当继承王位。” 听到“王位”两字,大王子心头火热,完全控制不住对权力的渴望。 亲爹的告诫被抛到脑后,对失败后的结果更是想都没想。 大王子悍然调集军队,将封锁边境改为叩边犯境,趁汉军兵少,悍然出兵袭击,杀死守卫边境的将兵几十人,抢得铠甲数套,并入村庄和边界城镇大肆劫掠,抢走财物牲畜不说,更劫掠不少人口。 梁州刺使闻讯大怒,立即调集州兵、征召青壮,并第一时间上表天子。他知道圣驾巡狩,正往西行,表书中言吐谷浑叩边,请朝廷增发兵饷,遇战事扩大,请从荆州和益州调兵。 除此之外,更在表书中陈明,吐谷浑叩边,汉中之地不太平,姑臧等地想必也会收缩城防。陛下万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 简言之,吐谷浑脑袋犯抽,在边界亮刀子,阵势着实不小;梁州不太平,陇西和姑臧等地恐将受到波及。秦氏定都长安不久,此前彼此友好,现在却很难说。如果趁机背后-插-刀,必将是一场恶战。 桓容身为天子,系天下安危。如他有个闪失,国内恐将生乱。 所以,想要巡狩,什么时候都可以。遇上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提前返回建康,莫要涉足险地才是。 梁州刺使完全出于好心,也是真为朝廷着想。 按照常理,接到这份上表,桓容理当掉头返回,不想马上走,也可以留在荆州,有桓豁的保护,必不会让圣驾出半点差池。 奈何他不循常理,另有所想。 接到消息之后,思量半日,既没打道回府也没暂驻荆州,而是下令继续西行。 “为平交州乱,灭南蛮,宁、益两州州兵不可抽调。荆州临近咸阳,守军亦不可轻动。为汉中之事,可调豫州兵,并征青壮。” 对于这个决定,谢安和王彪之未有异议,桓豁同样点头。 可是,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让三人石化当场,震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吐谷浑起兵犯边,寇我国土,伤我百姓,朕甚恶之!” 说话间,桓容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榻上。砰地一声,钝响敲击耳鼓,彰显天子怒火。 “为让贼寇记住教训,朕要继续西狩,御驾亲征!” 什么?! 谢安和桓豁瞪大双眼,王彪之差点没晕过去。 两侧旁听的随驾郎君却是面楼激动,各个脸色泛红。天子要亲征,他们自然随驾临战。此次出京,见识到幽州风貌、民间种种,对他们产生不小的影响。 遇吐谷浑犯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回去,打得敌人丢盔弃甲,献城割地,俯首称臣! “陛下三思!”王彪之劝道。 桓容还没成亲,更没有继承人,放他上战场,万一出现差错,建康非乱不可。 “朕意已决!”桓容停止背脊,表情肃然,目光中带着煞气,“吐谷浑犯我过境,害我百姓,朕为一国之君,岂可退缩于后?” “古代英主,皆能战场杀敌,卫国卫民。朕不敢自比先人,为天下百姓,必要率兵亲征,击退来犯之敌!” 桓容说得大义凛然,以先人作比,就差抛出西汉高祖东汉光武。如果必要,他不介意将曹操和刘备都拉出来遛一遛。 谢安几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天子铁了心,大道理当头压下,这还怎么劝? 况且事有两面,天子登基不久,如此番御驾亲征,危险的确不小,但能大获全胜,于国朝稳定实是有益,且能威慑强邻,对长安亦是震慑。 退一步讲,没人说御驾亲征必须亲自上阵杀敌不是? 见几人表情松动,桓容心下满意。暗中揉了揉右手,无声吸了口冷气。今后再想表示坚决,什么办法都成,绝不能砸桌子。 真心疼啊! 249.第二百四十九章 御驾亲征非同小可。 桓容说服谢安等人,不意味着扫清所有“障碍”,立即能挥师西征。更不意味着凡事一蹴而就,今天拍板,明天就能和吐谷浑人开战。 调动州兵需要时间,征召青壮民夫需要时间,筹集军饷粮草一样需要时间。纵然有谢安王彪之等合力安排,发挥出最高效率,短时间内,依旧诸事缠身,桓容照样无法离开荆州。 不提其他,至少要等豫州兵抵达,与荆州兵汇合,组成亲征大军,御驾才能西行。如若不然,仅带着巡狩护卫出征,寥寥千人就要和吐谷浑开战,岂不是开玩笑吗? 就算桓容愿意,谢安和王彪之等也不会点头。 奈何军情如火,吐谷浑大王子铁了心要做出一番“成绩”,在梁州边境喊打喊杀,不到半个月时间,又袭扰三个村庄。 因州兵提前防备,这几次袭-击未能抢到多少财物,也没能劫掠到足够的人口,大王子一怒之下,竟下令军队四处放-火。 眨眼间,赤-色的火焰席卷村落,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呛鼻的烟味随风飘来,眺望远处惨景,失去家园的百姓失声痛哭,哭声中夹杂着痛斥和嘶喊,凝聚刻骨的仇恨。 桓容登基后,杨亮即上表请辞梁州刺使,愿赴西域守商道。 桓容准其所请,下旨命其为沙州刺使,同桓氏合守晋昌、敦煌等郡,掌管州郡事务。与此同时,桓石秀几次上表并送来私信,一心想往向西域跑。 桓容分别征求过桓豁和桓冲的意见,将他由江州调往梁州,接替杨亮出任梁州刺使,持节,掌梁州、秦州诸军事。 秦州是新得疆土,包括略阳、天水、南安及陇西四郡,另有半个扶风郡,是连通桓汗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也是大军西征,运送军粮的要道。 此前杨亮让出梁州,是经过多番考量。 汉中之地的重要自不必说,再加上一个秦州,卡主连通西域的命脉,桓氏不会轻易交给他人,至少短期之内不会。 如此一来,主动退让总比让人请走要好。 弘农杨氏决意扶持新帝,在西域贸易上同桓氏利益一致。为争求长久的合作以及更大的利益,在某些方面做出让步,以示对新帝的诚意,实为理所应当。 圣旨既下,桓氏、杨氏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唯独苦了桓石秀。 奈何君命不可违,违了会被亲爹和叔父联手拍死,为小命考虑,再不愿意也得收拾行李上任。途中安慰自己,梁州不是西域,好歹离西域更近,想见识大漠风光,今后总有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桓石秀性格洒脱不羁,遇正事绝不含糊,处理政务和军事的才干不容小觑。到任梁州之后,雷厉风行,以最短的时间慑服州内豪强,由治所张贴告示,奖励边民开荒,并在城内增设小市,城外增建驿站,方便商队市货和人员往来。 随着州内商队增多,人员变得繁杂,他向桓嗣取经,并结合当地情况,在处理汉、胡之事上采取新政,颇有建树。 短短数月时间,梁州气象为之一新,即使比不上幽、豫等州,却是民心所向,大踏步向前迈进。 就在这个关头,吐谷浑悍然犯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获悉边界军情,桓石秀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调集州兵、征调青壮,加强边防。知晓吐谷浑来势汹汹,不打算抢了就走,更是没有片刻耽误,直接向朝廷上表请援。 想到桓容正在巡狩,桓石秀又在表书中上陈,言辞恳切的请陛下不要西行,最好能返回建康,不回建康的话,留在荆州也好。 事有轻重缓急,吐谷浑出兵太过突然,据斥候回报,单是陈列在边界的军队就不下上万。这么大的阵势,说没有南-侵之心都不可能。 秦氏长安称帝,当下正发兵攻打三韩,意在-剿-灭-残余的慕容鲜卑。 吐谷浑此时袭扰边界,要么就是知道秦氏兵力不足,不会趁机发兵,更不会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么就是同秦氏私下达成协议。 如果是前者,调集州兵打回去就是,耗费些力气总能解决;假如是后者,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稍不留神,建康和长安就会彻底撕破脸。 届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每每想到此处,桓石秀不免忧心忡忡。 他压根没有想过,吐谷浑大王子根本没有这样的脑子,之所以在边界集结大军,主旨不是-南-侵,而是借机掌握兵权,压下几个兄弟,进而让吐谷浑王彻底明白,他才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 如果不明白,问题也不大。 兵权在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大王年事已高。” 谋士的话在脑中盘旋,大王子握紧虎符,对权力的渴望,早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 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被袭-扰边境的桓汗会做出什么反应,是不是会发起报复。更没有想过,如此鲁莽而为,是不是会引来背后的刀子。 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暗暗一笑,心道:引得大王子上钩着实容易。借此引吐谷浑走上内-乱,内部杀伐,离为部落报仇之日不远! 他投靠大王子近十年,一心一意向上爬,终于有了今天的地位,成为前者心腹。没有人知道,他虽然出身东胡,却和吐谷浑人非出一脉,而是被其所灭的羯族部落。 时隔多年,早年的战事早埋入尘土,累积的仇恨却半点没有减少。 他出此计,绝不是为助大王子掌兵,更是为助他登上王位,而是设法引起父子猜疑、兄弟相残! 如果王室内部生乱,父子兄弟刀兵相向,使得吐谷浑一蹶不振,才是更合他意。至于吐谷浑会不会被汉兵报复,长安会不会借机发兵,他全不在乎。 大王子被权力烧红双眼,谋士的整颗心都被仇恨占据,完全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为部落复仇,哪怕是要他自己的命! 对于背后的谋划,没多少人能猜到答案。 南-侵的信号放出,桓石秀集中全力备边,桓容更要御驾亲征,君臣齐心,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与此同时,长安获悉吐谷浑陈兵边界,也是吃惊不小。 秦策同吐谷浑王辟奚打过几回交道,知晓后者为人,不以为他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举动,这个时候和南边开展,简直是不顾后果! 朝会之上,群臣合议,文武猜测纷纷,都猜不透吐谷浑打的是什么主意。 莫非声东击西,明面上是要南侵,实际是打算向北发兵,劫掠西域? 一样说不通啊! 直至朝会结束,群臣也没商议出个准确答案,到头来,只能加强边防,命守军严查往来人员,尤其是吐谷浑人,务求不出半点差错。 如果不是要剿灭慕容垂,秦策绝不会如此保守,至少会增兵新平和扶风两郡,战事起来,以协助为名,趁机抢回扶风全郡,并盯准吐谷浑的动作,趁势再出兵。 如今兵力不足,重点要守卫咸阳,秦璟的八千骑兵不能用,秦策难免扼腕。 比起秦策的不甘,秦璟则淡然许多。 满朝文武商议吐谷浑和桓汗战事,他则二度上请,吉日当至,封后大典当行。 对此,秦策没多说什么,按有司左倾,一应章程仿效前朝,并改椒风殿为椒房殿。 立后的同时,封刘媵为淑妃,赵氏、周氏为淑仪。各家献上的美人或为容华或为充华,纵有品级,也矮了周氏和赵氏一大截,更不用九嫔之首的刘媵。 送入入宫的家族固然不满,也不会摆上明面。 一则,刘淑妃是皇后陪媵,九嫔之首理所应当。周氏和赵氏等都是王府老人,伴随秦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非后来者可比。 二则,新入宫的女郎固然年轻貌美,却是既无儿女又无资历,即便有家族为后盾,遇上能带兵杀人放火的秦璟,家族势力再强都不敢放肆。 按照桓容的话讲,实力碾压一切。 没有金刚钻,见到骑兵就腿软,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别妄想做出头的椽子。 如此一来,封后的旨意下达,宫内意外的和-谐。 没人赶在刘皇后跟前起幺蛾子,秦璟留在长安的时日更是如此。 朝会之后,秦璟被椒房殿宦者请走,见到正坐在一起议典礼章程的刘皇后和刘淑妃,行李之后坐在一旁,就见早在殿中的秦珍对他眨眼。 秦璟挑眉,不待询问,耳边已传来刘皇后的声音。 “阿子。” “诺。”秦璟正身应诺,聆听母亲教诲。 “大典在五日后。”刘皇后道,“典礼之后,你就带兵北上吧。顺便将阿岢和阿岫也带去。” 秦璟诧异抬头,看向想开口却被刘皇后止住的秦珍,似乎明白方才眨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母,阿岢和阿岫年纪还小。” “不小了。”刘皇后摇摇头,“你像他们这么大时,已经能跟着阿嵁守城了。他们留在长安,不会有什么建树。我同你阿姨商量过,与其守在我们身边,不如策马扬鞭,方为秦氏儿郎当位。” 秦璟斟酌片刻,看向两个兄弟,“阿弟如何想?” “愿遵阿母之意!” 秦珍和秦珏一并拱手。 秦璟皱了下眉,看向刘皇后,道:“阿母,我们离开,您身边无人。” “无妨。”刘皇后笑着摆摆手,“我与阿妹为伴。再者说,宫内并不寂寞,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不少,今后还将更多。我想找点事做,可比落清闲容易许多。” 秦璟:“……” 秦珍:“……” 秦珏:“……” 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觉得,亲爹从未真正了解过亲娘,今后的日子九成不会好过。 此事定下,秦璟话锋一转,言大典之后离开长安,不会着急北上,打算先往西域一行。 “西域?”刘皇后不禁面露惊讶,“可是为了吐谷浑之事?” “算不上。”秦璟摇摇头,扫过秦珍和秦珏,终没打算隐瞒,“三兄征讨慕容鲜卑,父皇派夏侯将军为后军,其意昭然。我此时北上,不会被父皇了乐见。” 刘皇后默然。 刘淑妃太细一声,没有说话。 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即使不愿意相信,也到底不能骗自己,父皇再不比早年,首先是君,其次才是他们的父亲。 “鲜卑内部生乱,中山王慕容冲离开,丸都早晚不守,阿兄常驻昌黎,手下雄兵逾万,必能力战而下。我去与不去,战事的结果都不会发生改变。” 秦璟神情淡然,语气平静,将内种缘由逐一道来。 “柔然远遁漠北,已不成气候。朔方等地边备完善,守军悍勇,零星胡贼不成气候。” “桓汉出兵西域,现已攻下高昌,且在当地的统治教化深入民心,姑臧早收入囊中。西海靠近草原,原离姑臧,但能开荒垦殖,且为交通要道,驻军于此,既能防御草原,又能连通西域,可进可守,即便他日生变,亦能有一条退路。” 刘皇后和刘淑妃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听到“退路”两个字,秦珍和秦珏面露惊骇,再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齐齐出声:“阿兄?” 退路? 何言退路? 秦璟看向两个弟弟,终于彻底明白,为何刘皇后要让他们离开长安。 “所谓退路,不过是提前防备。”秦璟开口道,“凡事有备无患。秦氏坞堡能据西河多年,几番破而又立,即是如此。” 秦珍和秦珏点点头,看看兄长,再转向刘皇后和刘淑妃,觑三人神情,同时挺直脊背,端正行礼。 “谢阿兄教诲!” 250.第二百五十章 太元元年,七月,丙子,秦策下诏,封刘氏为后,行封后大典,并大封后-宫。 典礼当日,诸官眷入宫恭贺新后。 椒房殿前高挂彩绸,石阶之下,三人合抱的火盆立好,只等傍晚燃起。殿前香风飘散,殿内传出阵阵乐声,伴着歌者的调子,优美婉转。 宦者宫婢拖着漆盘,无声鱼贯而入,在设好的榻前放置菜肴酒水。 各家官眷入殿行礼后,按品位入席,宫内嫔妃陪坐两侧。 无论平时怎样不和,背后生出怎样的龃龉,今日都不能当面翻脸,必须和和气气,彼此笑脸以对,齐声恭贺新后。 宴席之上,刘皇后时而举觞,邀诸官眷共饮。 被邀之人忙不迭举觞,皆受宠若惊。 送女入宫的几家更为惊异。 看看手把羽觞的刘皇后,再看看坐在皇后下首的自家女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传言有误,皇后并非善-妒之人? 提起这个传言,就不得不提被秦璟灭门的两姓。 该说这两家胆大包天,不但使出百般手段要害人性命,更遣家人多方散布流言,要毁刘氏姐妹名声。 对于两家的动作,秦策不是不知道,却任由其行,多数时候都是置之不理。 刘皇后和刘淑妃彻底对他死心。 明面上,帝后十分和睦,琴瑟和鸣;背地里,不说反目成仇也好不到哪里。 秦璟在长安放了两把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大火之后,见识到两家的惨状,无人敢再起来诡谲的心思,流言更是戛然而止。纵不能全部断绝,各家心知厉害,纷纷叮嘱家人,别人如何大可不理,自家绝不能再搅合进去。 “四殿下的刀如何锋利,有眼睛的都会看到。这把刀悬在脖子上,莫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自己不要命,尽可以投缳跳河,休要不知深浅带累家人!” 刘皇后身在宫中,消息却不闭塞。知晓长安变化,仅是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太多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被召入椒房殿说话,表现好的几家,更是连召数次。 纵观北地各性高门,抡起揣摩人心,调-教-后宅美人,刘氏姊妹敢言第二,未必有人敢宣称第一。 今日宫中设宴,各家女眷入宫敬贺,多数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一举一动遵循礼仪,不予人半点把柄。 有女郎在宫中的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面对刘皇后邀饮,颇有几分诚惶诚恐。 真心也好,作戏也罢。 宫宴之上,各家的态度摆出来,足见对皇后的敬畏。 唯独有两三家不似众人拘谨,反而显得格外热络。其中一家是曾为皇后寻药的钱氏,余下则为秦玚和秦玓的妻族。 通过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这几家逐渐看清形势,自然而然的站到刘皇后身侧,与刘氏姊妹结成天然的同盟。 刘皇后让秦璟离开,顺便带走秦珍和秦珏,并非不顾自身,而是早有准备。 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时常同姻亲联络,召亲家女眷入宫,实是再自然不过。并且,秦璟没有成亲之意,秦玒、秦玦和秦玸的嫡妻则要陆续相看。 刘皇后不看好秦策,不代表会就此颓废,困于宫中什么都不做。 事实上,自对秦策死心开始,她能做的反而更多。 宴会进行到中途,有宦者入内禀报,言四殿下贺大典,送金银珠宝十箱。 “阿姊,不若让人抬入殿看看?”刘淑妃轻笑,侧过头,对刘皇后眨了下眼。 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此时此刻的刘淑妃,正是最真实的写照。 “好。”刘皇后放下羽觞,命宦者抬箱入殿。 既然阿峥有此意,她又何妨多做顾忌。东西抬来,好让各家女眷看个真切,回到家中被人问起,总好有个谈资。 之前传言,秦璟攻破长安,搬空苻坚私库,国库和各贵族私藏都被一扫而空。秦策长安建制称帝,所得珍宝固然不少,依旧有人怀疑大头被秦璟截留。 今日之举,貌似予人把柄,实则是给朝中文武一个警醒。 东西他的确拿了,但秦策没有开口,流言再盛能奈他何?况且,秦氏早有规矩,征战所得,将领可自留部分。 送到椒房殿的珍宝并非全部出于长安,有半数是在漠南和西域征战所得。 亲眼见到这些珍宝,再想想秦璟素日的凶-神之名,各家都要仔细掂量掂量,如果敢像许氏、杨氏和于氏等一样,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宦者领命退下,少顷,十只木箱被陆续抬入殿内。 木箱样式古朴,通体暗色。箱体未雕刻任何花样,都是自然的木纹。仅在外层刷过一层漆,并在箱盖上镶嵌一层铁皮,有铜锁把守。锁头制成兽首,很是威武。 看管皇后库房的宦者上前,取出钥匙,逐一对比开箱。 随着箱盖接连开启,顿觉金光灿烂,珠光莹润。待装有彩宝的箱子打开,红蓝宝石相映成辉,更觉彩光夺目。 乐声未停,各家女眷却不再谈笑。 看到宦者从箱中捧出的一整套玉器,甚至响起几声抽气声。 论珍宝古玩,在场诸人都见过不少,不会多么稀奇。但是,这套玉器年代久远,从造型和纹路来看,分明早于秦、汉,更可能出自春秋,甚至更早! 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器具,更象征身份。 此物本属苻坚私库,之前被桓容取走。遇刘皇后相赠珍宝,想着礼尚往来,在库房中找了两回,最终定下这套玉器。 以桓容的身份,不好直接送给刘皇后,干脆转赠给秦璟,言明用意。 赠礼之时,秦策尚未入长安。秦璟有事在身,也就耽搁下来。今日行封后大典,宫内设宴,各家女眷聚于椒房殿,秦璟应景送贺礼,顺势将这套珍宝添了进去。 宦者呈上珍宝,一名胡人相貌的婢仆跪坐在刘皇后身后,低声耳语几句。 刘皇后笑容更盛大,拿起一枚玉簪,当场就簪在蔽髻之上。随即挑出一枚玉环递给刘淑妃,道:“阿子的孝心。” 刘淑妃盈盈浅笑。 她的席位距刘皇后极近,婢仆说话时,她也听得真切。知晓刘皇后话中之意,大方接下玉环,口中道:“这么好的玉,当缠些金线才配,用绢都是糟蹋。” 两人说话时,宦者陆续呈上几件重宝,刘皇后仅是看了几眼,固然喜欢,到底不如对玉器的重视。 最后一只木箱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扁长的漆盒,盒盖逐渐掀开,在场的女眷都是眼前一亮。 “南边的东西。” 木盒底部带着独特的银楼标记,盒里铺着绢布,盛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簪钗环佩。 “这孩子。”刘皇后失笑,命宦者将木盒全部打开,随机选出几样,当场赐给钱氏和几家姻亲女眷。 得赐者面上有光,更是决心站到刘皇后一边。 未得赏赐者心头微动,看着钱氏等人,对宫中的格局有了新的估量。 长安城内同样热闹。 新建的坊市人流穿梭,店铺鳞次栉比,幌子高挂,时而能听到不同口音的吆喝声。有不少胡人赶着牲畜入城,领取好牌,在骡马市市卖。 一座酒楼二层,秦璟秦玚临窗而走,秦珍和秦珏跟在兄长身侧,好奇的看着窗外,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不到一年,坊市繁华至此,阿兄功不可没。”秦璟道。 “哪里。”秦玚摇摇头,端起漆盏,侧头看向窗外,未显得如何开心,“阿弟仅看到表面,可知这坊市早非我能控制。” “阿兄此言何意?” 秦玚放下漆盏,脸上闪过一丝讽笑。 “赵氏和孙氏争地之事,阿弟可曾听闻?” “有所耳闻。” “为城外百顷良田,两家动了私兵,死伤几十条人命。”秦玚脸上的讽意更深,“这还仅是两家,自父皇入主长安,这样的事不说一千也有一百。场外的田地划分不清,又瞧见坊市之利,明里暗里插手。这次倒是齐心,先合力将我安排的人逐走,各家再划分利益。” “父皇不理?” 秦玚摇头。 从不信到失望,最后变得冷彻心扉,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阿兄今后有何打算?”秦璟忽然转开话题。 “打算?”秦玚看向秦璟,神情间浮现些许迷茫,很快又闪过一丝了悟,“阿弟是说,我是不是打算留在长安?” “阿兄想留下吗?” 留下? 秦玚再度看向窗外,看着他亲手建起却被生生剥离的一切,表情未有太多变化,手指却一点点攥紧。 留下做什么? 体验朝堂阴谋诡计,眼见各家争权夺利? 秦玚摇摇头。 不,他不打算留下,也不该留下。 “阿弟可有提议?” “阿兄如能放下长安,无妨于我同去西域。” “西域?” “对。”秦璟示意秦珍和秦珏房门,并唤护卫守门。随即以手指蘸着茶汤,桌面画出几条湿痕。他的动作很快,在水渍感和前,一副简单的舆图已现于桌上。 “这皆是西域?”秦玚面露惊讶。 “此地为姑臧,西行至弱水,沿水道有武兴、张掖等郡。从张掖往北,则为西海郡,境内有居延泽,育大漠绿洲,秦汉时即为屯田垦殖之所。” “西海郡南接凉州,西近沙州,北接草原,是为连接草原和西域的要道。” 话到这里,不用继续向下说,秦玚已有几分明白。 “阿弟不占姑臧,而是看好此地?” 秦璟颔首,凑近秦玚低语几句。后者神情变换,眉心深锁,许久方叹息一声,用力闭上双眼,神情中有挣扎,有不甘,亦有释然。 “阿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且容我考虑几日。” “好。”秦璟没有催促,抹去桌上残余的水痕,让秦珍和秦珏先回宫,他今日要出长安,往城外大营安顿。 “为何今日出城?” “不瞒阿兄,我早有决断,宫中大典后离开长安。”秦璟不打算隐瞒。 “可是要去朔方?” “不,先去西域。”秦璟道,“吐谷浑陈兵边境,同桓汉打了两个月,彼此互有胜负。汉天子御驾亲征,不日将抵汉中,我打算去观一观战局,也为今后做出准备。” “父皇未必答应。” “有阿母在。”秦璟笑道,“阿兄这么说,可是决定同我一起走?” 秦玚瞪了秦璟一眼,道:“该唤母后。” 秦璟不以为意,对着兄长挑了下眉。 “明日入宫,阿兄当着阿母的面,唤一声‘母后’如何?” 秦玚语塞。 刘皇后不喜这个称呼,坚持要儿子唤她阿母,刘淑妃亦然,说“阿姨”听着亲近。秦玚真这么做了,估计会被亲娘和阿姨一起瞪。 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秦玚抓起漆盏,仰头一饮而尽。脑中浮现起秦玓的话,四弟不动心思则罢,认真起来,甭管先迈那只脚,照样跌进坑里。 被秦璟提到的桓容,此刻已离开荆州,进入梁州境内。 近万州兵沿官道行军,铠甲鲜明,旌旗烈烈。 队伍中,百余辆武车排成长龙,漆黑的车身,高大的车轮,超出寻常厚度的车板以及缝隙间闪烁的银光,无需靠近,即能感到冷意袭人。 打头的几辆武车尤其不同。 车轮上横起包裹铁皮的木刺,转为战场冲锋之用。遇骑兵冲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杀器。 天子大辂行在队中,桓容头戴皮弁,脚蹬朱履,着玄裳、朱红蔽膝。腰间佩一柄宝剑,坐在车内,眺望远处山峦,思及不久前送来的战报,神情愈发肃穆,眸底溢出几分煞气。 251.第二百五十一章 吐谷浑王室属东胡鲜卑,祖上同建立燕国的慕容鲜卑同出一脉。 国内贵族官员多为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平民多是实力较弱的鲜卑部落和羌人部落,以及被征服的羯人和杂胡。 吐谷浑王辟奚是先王叶延的长子,骑-射-功夫不凡,兼有谋略心计,在位期间,一度将吐谷浑的国力带上顶峰。 面对氐秦和张凉的威胁,辟奚能屈能伸,被逼到底线,不惜战上一场。最终熬到两者国破,趁机收拢不少西逃的部落,国力未受战-乱影响,反而更上一层楼。 可惜的是,他的儿子没继承这份本领。 两月之前,大王子顿兵边境,本为威慑强邻,拦住左右摇摆的拓跋部和杂胡。 未承想,辟奚千叮咛万嘱咐,照样没能让儿子变得聪明,反而被谋士说动,发兵侵-扰桓汉边境,引来汉兵报复。 战斗持续两个月,迟迟没有分出胜负。 万余强兵困于汶山一代,被汉兵牢牢牵制,丝毫动弹不得。临近河州的边界空虚,给了杂胡可趁之机,眨眼的时间,竟有不下五支部落北逃。 虽说逃走的都是小部落,对国内并无太大的影响,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今天是杂胡,明天是羌人,后天可能就是拓跋鲜卑! 吐谷浑王连下三道命令,严令大王子尽快结束战斗,挥师防守边界。 第一道命令送达,大王子借口推脱,硬要打败汉兵,才好将兵权彻底攥在手里; 第二道命令下达,正赶上战事不利,大王子有所动摇。 谋士见事不对,使出浑身解数,各种圣舌灿莲花,终于说服大王子顶住压力,坚持不退兵。甚至给吐谷浑王送去书信,言战事已开,不可轻易退兵,如若不然,会造成军心不稳,很可能被汉兵钻了空子。 吐谷浑王收到回信,额头鼓起数条青筋。 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了? 事情是哪个挑起来的?啊?! 第三道命令送来时,大王子已同汉兵鏖战两月,彼此互有胜负。表面看是不相上下,可往远处想,汉家天子将要亲征,梁州的兵力至少增多一倍。 自己手下骑兵有数,父王不可能派出援军。鏖战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 大王子固然爱听好话,又有些刚愎自用,终归没有笨到极点,对危险总能有点预期。这种情况下,他已经生出退意,回复使者,打算按照吐谷浑王的意思,尽速同汉兵休战。 问题是,他想休战就能休战? 到别人家里跑马,顺便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如今说句不想打,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赔偿? 照样不行! 吐谷浑王知晓事情无法善了,给大王子下令的同时,派人给桓汉递送国书,主动放下身段,颇有求和之意。 看到这份国书,桓容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连回信都懒得写。 谢安和王彪之非但没有劝说,反而一起表示:陛下做得对,就该这么干! 两人之前劝阻桓容亲征,不代表反对同吐谷浑的战争。 事实正相反,对于桓石秀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之举,两人举双手赞成。 随驾的士族郎君求战心切,知晓吐谷浑王递送国书,有主动求和之意,难免心中焦急,唯恐天子点头,失去征战沙场的机会。 好在桓容压根不理对方请求,坚持之前的决定,御驾亲征,打到吐谷浑丢盔弃甲、彻底没脾气为止! 太元元年八月,御驾抵达汉中。 梁州刺使率兵备边,出征吐谷浑,州治所官员大半随行,留下两三人处理州政,遇不决之事递送汶山,交刺使当面。 御驾抵达时,城内百姓正筹集军粮,路边皆是堆满的大车。 战斗持续将近三月,朝廷军饷尚未送到,大军所需的粮饷全出自府库。 州内粮库将要见底,恐不能支应,百姓闻讯,开始自发筹粮。城内的豪强纷纷解囊,粮商也不吝啬,第一批筹集的军粮,足够大军支撑到十月。 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送到州治所,职吏和散吏正忙着清点,造册后遣人送去前方战场。 桓容的队伍没有进城,仅派人通知城内。 知晓御驾经过,治所官员顿时眼前一亮,顾不得其他,立即上马飞驰出城。 留守的官员请见天子,一为告罪,言御驾至汉中,身为臣子未能恭迎,实是不该;二来,就为城内筹集的粮饷。 “数月鏖战,汉中青壮多被征召,御北的将兵和壮丁不能轻易调动,如无他法,只能以妇人和老人送粮。” 职吏言辞恳切,声音沙哑。 因数月忙碌,熬油费火,人瘦得有些脱相。脸颊向内凹陷,眼底挂着青黑。知道他是累的,不知道的,见他这副样子,八成以为是病入膏肓。 桓容当场点头,调两队骑兵及豫州青壮护送军粮。 “谢陛下!” 职吏伏身在地,久久不起。 桓容唤了两声,未见有任何反应。甲士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昏迷过去。 “疲累所致,需好生休养。” 得医者回报,桓容既是感动,又有几分震撼。召其他职吏询问,知晓昏倒之人出身汉中,家族为当地豪强,曾遭胡贼屠戮,仅剩他这一支,自此恨透了鲜卑和羌人。 出仕之后,凡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未有半点马虎。 桓石秀带兵出征,特地将他留下,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并言:“有公在,身后安矣。” 桓容问话时,谢安等人皆在驾前,包括随驾众人,都受到不小的触动。 告辞州内官员,御驾继续前行。 八月底,大军终于抵达汶山郡。 彼时,桓石秀正带兵邀战,追击一股吐谷浑骑兵,誓要将其彻底包抄。 刘牢之被从建康调来,一路快马加鞭,在汶山追上圣驾。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桓容召至御前,商议边界战事。 看过舆图,知晓桓石秀追袭向西,刘牢之当即眉头一皱,抱拳请命,请带两千人前往接应。 “臣疑此间有诈。” “道坚是说,吐谷浑会埋伏伏兵?” “臣不敢十分肯定。”刘牢之正色道,“凡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有埋伏,两千骑兵足够接应。如果没有,亦能随桓刺使追袭,助大军一臂之力。” “好。” 桓容点头,单场发下军令。 刘牢之抱拳领命,亲往营中点将。 典魁许超都在御驾前守卫,无意随军出袭。随行出征的秃发孤被刘牢之点出,率领五百秃发部骑兵,加入驰援的队伍。 桓容走出大帐,亲为骑兵壮行。 八月的烈阳下,旌旗招展,号角声响彻云端。 两千骑兵绘成一股洪流,向西奔涌而去。 桓容站在高处,目送骑兵驰远,下令全军休整,明日天亮拔营,继续西进。 “陛下,前方战事未明,贸然进兵恐非良策。” “非也。”桓容摇摇头,翻出吐谷浑王的国书,递给面带疑色的王彪之,笑道,“吐谷浑王送来这份国书,分明实在告诉我,对方边界不会增兵。此时不速战速决,等对方反应过来,想要取胜怕会更难。” 吐谷浑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送来国书求和,无异于告诉桓容,他对儿子叩边之事不满,九成不会派兵支援。 仔细思量之后,桓容以为,这个机会很难再有,送到跟前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瞻前顾后,任凭机会从眼前溜走,可是要遭天谴的。 王彪之尚有几分迟疑,谢安则同他想法一致。 君臣三人商讨片刻,王彪之品出味道,态度瞬间一边,对出兵之事,比桓容谢安都要积极。按照他的意思,不是战胜就算,最好能将这万余吐谷浑兵全部吞下。 “吐谷浑人擅冶炼,打造的兵器局不逊我朝,弯刀之类更胜一筹。”王彪之认真道。 背后之意,将这支军队拿下,顺便搜罗一下工匠,对我朝军队的发展大是有益! 欧氏族人手艺精湛,终归不能大批量生产。集合到南地的匠人手艺有高有低,且多数敝帚自珍,随着朝廷开办学院,情况才渐有好转。 对于国民,转不过弯来不能强迫,只能等对方自己想通。 吐谷浑人则不然。 被汉军拿下,身为俘虏,不想被送进盐场或是直接咔嚓掉,有什么本事自然要使出来,用来换自己一命。 “吐谷浑人擅冶炼?”桓容眼前一亮。对于这件事,他还真不晓得。 “然。”王彪之和谢安同时点头。 “吐谷浑出身东胡,与慕容鲜卑同脉。统辖之地出矿产,治下羌人杂胡擅长打造兵器。其国内贵族皆佩金。寻常妇人亦佩金花。” 随着谢安的讲述,对比铺开的舆图,桓容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时的吐谷浑,和唐时吐蕃辖地部分重合,却压根属于不同的民族,风俗习惯等方面也有不用。 这个民族的发展和文化有其独到之处。就如打造兵器的手艺,在同时代堪称一流。 “难怪。”桓容低暔一声。 难怪桓石秀发来战报,吐谷浑军队战力不凡;难怪氐秦强盛时,打下张凉,却没有接着对吐谷浑下手。 同样的,秦氏入主长安,先逐氐人后驱柔然,如今又对慕容垂下手,誓要将燕国的残余势力消灭得一干二净。而对盘踞在侧的吐谷浑却没太大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安抚之意。 看着舆图,桓容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所想过于简单。 能在乱世中立足,真没几个简单人物。 这个民族能经历临时,直至唐时才被吐蕃所灭,绝非他印象中的好对付。有强悍的骑兵,配合一流的武器,即便有各种各样的短板,也是不容小觑。 如果辟奚年轻十岁,这场战斗的结果还很难说,甚至打不打得起来都是未知数。 现如今,英雄白发,几个儿子没继承亲爹的智慧,一手好牌生生打烂,上赶子给桓容送菜。不牢牢抓住机会,都对不起天赐良机! 心思急转,桓容用力握拳,想要捶在桌上,中途急刹车,捶在了右手掌心。 “机会难得,必要一战而下!” 谢安和王彪之心领神会,同时拱手,沉声应诺。 当日,大军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 刘牢之率兵西驰,终于追上桓石秀的大军。 如之前所料,吐谷浑的确在山谷设下埋伏。桓石秀带兵追袭,非是鲁莽行事,而是早有谋算,准备以身为饵,来一场反包围。 刘牢之的到来,无异于如虎添翼。 两人没有客套,直接抛开繁文缛节,当面铺开舆图,圈出几处埋伏地点,对后军做出调整,只能火光一起,立即里应外合,将这只骑兵全部拿下。 “御驾已至汶山。”离营之前,刘牢之对桓石秀道。 桓石秀点点头,目送刘牢之背影,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之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十分有规律。 天子亲征,这支吐谷浑军队必须剿-灭。至于领兵的吐谷浑大王子,也该绑到御前,为官家的功绩添上一笔。 太元元年,八月底 汉兵同吐谷浑伏兵遭遇。 吐谷浑将领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狭长的山谷间腾起阵阵浓烟,包围圈外又起号角声和喊杀声。 “是汉兵!” 特地选择这处山谷,就因为地形特殊,既能包围汉兵又能发挥出自身优势。 哪里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还有援兵! 心知大事不妙,吐谷浑将领下令吹响号角,趁着包围圈没有合拢,立即西撤。 到了碗里的鸭子还想飞? 桓石秀在内,刘牢之在外,两者同时发力,吐谷浑兵赫然发现,前后退路都被堵死。包围圈没有合拢,不过汉兵使的诡计,给自己希望,诱自己出逃! 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唯有一条路可选。 “杀!” 吐谷浑将领高举弯刀,率先冲向堵住前路的汉兵。 受他鼓舞,慌乱的队伍重整旗鼓,抓紧缰绳,猛踢马腹,向汉兵直冲而去。 嘶吼声中,烟尘滚滚。 刀-枪-相-击,铿锵刺耳。 飞驰的骑兵迎面扑来,似锐器相击,刹那之间,惨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血光冲天而起。 252.第二百五十二章 战斗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 日头西沉,天边燃烧晚霞,火红的颜色,仿佛是被鲜血浸染。 狭长的山谷中,四处倒伏着骑兵和战马的尸体。越靠近谷口尸体越多,过半是身着小口袴,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 尸体最密集处,挤挤挨挨,近乎堆叠在一起,形成一座触目惊心的矮丘。 赤色的血蔓延过草地,交织成无数溪流,最终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遇晚风吹过,血液逐渐凝固,同大地融为一体。 天色渐暗,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待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交战双方不约而同休兵。 吐谷浑人退入山谷,以死去的战士和战马为盾,勉强护卫安全;汉兵严守山谷出口,接连点燃火把,将夜色照得通亮。 桓石秀未立大帐,而是坐在武车上,借火光眺望山谷。见到垒起的尸体,不由得眉头紧蹙。 今日一战,三千吐谷浑兵死伤超过大半。领兵的将军死在刘牢之枪-下,余下群龙无首,仍是不肯投降,似要顽抗到底,不死不休。 “刘将军,你观此战如何?”桓石秀开口道。 “桓使君是指方才战斗,还是眼前这千余残兵?”刘牢之反问道。 “后者。”桓石秀放开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道,“吐谷浑大王子顿兵边境,数量一万有余。剿-灭这三千人,无异于断其一臂。” “使君所言甚是。”刘牢之扯了下嘴角,紫红的脸膛带笑,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只为彻底-剿-灭,无需等到明日,只需令人在山谷中放火,这伙残兵一个也逃不掉!” “火-攻?”桓石秀稍显迟疑。 “时将九月,仆闻梁州偶有旱情。此地少落雨水,山谷中多有枯枝衰草。之前为发讯号,亦在谷间有所布置。” 似没看到桓石秀的表情,刘牢之继续道:“命士族以麻油浸布,施放火箭,并严守山谷出口,不放一人离开,这伙残兵必死无疑!” 如果不想死,唯有弃刀下马,投降汉兵。 “使君,事情当断则断。”刘牢之转过头,看着桓石秀,沉声道,“吐谷浑犯我过境,杀我百姓,罪恶滔天。官家有言,必令其百倍偿还!” 此言绝非杜撰。刘牢之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假借桓容之名。 桓石秀斟酌片刻,又看一眼山谷,终于点了点头。 “好,就依此行事。” 很快,汉兵接到命令,开始集合麻油粗布,准备火箭。 数百士卒一起同手,火箭迅速堆积成山。 弓兵系好箭筒,在几名队主的带领下,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跳荡兵和骑兵列起战阵,将山谷口彻底包围。 山谷内,吐谷浑兵没有燃火把,借月光和星光,发现有火龙移动向高处。 队主下令停止动作,密切关注汉兵动向。看到火龙一路蔓延,随后分成几点,似在高处将自己包围,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下一刻,预感成真。 燃烧的火箭破风而来,钉在四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 箭矢如雨,划过半空,焰尾拖曳,形成一道道赤金色的流光,仿佛一场光雨,异常的耀眼。 此等盛景,山谷中的吐谷浑人无心欣赏,反而肝胆俱裂。 在他们眼中,这一切都象征着死亡。 火幕连成一片,燃烧成可怖的火墙,很快将吐谷浑兵包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咳嗽声接连响起。 被困的吐谷浑兵知道,继续守在这里,不被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 “冲,冲出去!” 队主抽-出长刀,率先推开尸墙,跃身上马。遇战马踌躇不签,狠心猛-抽马鞭,驱赶战马飞驰向山谷。 “冲!” 吐谷浑兵被逼到绝境,赤红双眼。策马冲出火海,身上带着浓烟的痕迹,头上的长裙帽早已消失不见。 谷口处,跳荡兵严阵以待,遇到冲锋的骑兵,没有一个人退后,随鼓声起,同时假起搞过肩膀的长盾,连成一片盾枪。 长-枪如临,从盾牌后斜刺而出。 最先冲到的骑兵,哪怕看到枪林,已然收势不及,迎头狠狠撞上立盾,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长-枪扎成了血葫芦。 挡住第一波冲击,跳荡兵立刻放低身形,盾牌向内侧倾斜,等待第二批残兵。 吐谷浑兵不断前冲,踏着同袍和战马的尸体。 汉兵三度变换阵型,死死守住山口,即便长刀袭来,照样不退半步。 很快,山谷前的尸身垒成小山,浓烈的血腥味甚至盖过烟气。 残存的吐谷浑兵不到六百,并且半数带伤。面对包围谷口的汉兵,冲又冲不出去,后退只能被烧死,哥各个犹如困兽,不断挥舞长刀,神态近乎疯狂。 疯狂中带着绝望。 吐谷浑兵开始相信,这处山谷将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就在这时,山谷后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包围谷口的是汉兵突然向两侧分开,让开道路,容一辆武车通过。武车通体漆黑,在黑夜中仿佛一头凶兽,张开大口,欲要择人而噬。 吐谷浑兵盯着武车,眼底遍布血丝,却无一人冲杀上前,反而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桓石秀坐在车前,不部曲护在车身左右,刘牢之策马在前,提防残兵狗急跳墙,不要命的袭击武车。 “我乃梁州刺使,奉圣旨讨贼。”桓石秀扬声道,“尔等寇我边境,害我百姓,行残暴之举,本当尽数斩杀!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如尔等弃刀下马,臣服我朝,可饶尔等一命!” 桓石秀对时机的把握相当准确。 这个时候开口劝降,远比大火未起时增效百倍。 在无尽的绝望中遇见希望,在恐怖的黑暗中重见光明,这伙残兵会如何选择,已是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得桓石秀不杀的保证,陆续有吐谷浑兵弃刀下马,从衣着上无法分辨,仅能从发型判断,多数不是鲜卑,而是羌人和杂胡。 下马的残兵越来越多,最后,仅剩百余人宁死不降。 “杀了吧。” 桓石秀不打算多费口舌。 这百余人明显是大王子嫡系,战死也不会投降。既如此,何须浪费口水,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诺!” 将士领命,将下马的吐谷浑兵带出山谷,如数看管起来。跳荡兵让开道路,一队骑兵越众而出,以秃发孤为首,呼啸着冲向残兵。 火光中,刀锋相击,鲜血飞溅。 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缠绕在一起,伴随着不清晰的皮甲破碎声,人身被马蹄踏过的骨髓声,响彻整个山谷。 浓烟弥漫而至,随后一名吐谷浑兵浑身染血,仍不肯后退,仅以双腿夹紧马腹,再度冲向了汉兵。 没有惨叫,也没有呐喊,有的只是生命消逝和战马的哀鸣。 战场上一片寂静,残兵的尸体横倒,身边仍有战马不肯离去。 “葬了吧。” 看其穿戴应为军中将领,出于对勇者的敬意,桓石秀下令掩埋他的尸体,避免落入野兽之腹。 烟气越来越浓,夜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下雨了?” 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抬起头,仰望天空,表情中带着惊异。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火光开始减弱,继而陆续熄灭。 冷风席卷,残余的烟气开始消散,现出山谷的原貌。焦黑的土地,倒伏的士兵和战马,折断的-枪-矛,断裂的弓弦,散落遍地的圆盾和弯刀,再再证明了,这片土地曾发生过什么。 桓石秀坐在武车上,凝视雨幕,心中的惊异久久不去。 如果这场雨早来半个时辰,计划是否能顺利进行当真难说。 上天庇佑?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扈谦卜出的卦象。 “国运在桓,天命贵相……” 口中喃喃念着,不顾刘牢之奇怪的目光,桓石秀突然笑了起来,眼前的迷雾一扫而空,眺望曾被火舌舔过的焦土,对今后要走的路,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使君因何发笑?”刘牢之不解。 “无他,感怀上天之意。”桓石秀收起笑容,正色道,“官家乃是天命之人,日后定能统八-荒-六-合,恢复华夏,复我汉室!” 刘牢之沉吟片刻,眸光微闪。避开桓石秀颇具深意的目光,策马离开山谷。 太元元年,九月 桓容抵达汶山,同桓石秀刘牢之汇合,依斥候送回的情报,采纳两人和谋士的意见,不做停留,趁着吐谷浑尚未曾兵,继续向西进军。 “过此地即为吐谷浑国境,境内有西强山,驻有大军,是为天险。” 汶山大捷的消息传遍南北,建康欢庆,长安震动。 一战失去三千人马,可谓伤筋动骨。吐谷浑大王子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不顾谋士劝阻,率军后撤,以西强山为屏障,抵御即将到来的汉兵。同时给吐谷浑王书信,请求亲爹派遣援兵。 桓汗天子亲征,对吐谷浑的求和之意置之不理,看架势,不打到吐谷浑境内不会罢休。 大王子脑袋不算灵光,好歹有战争经验,又得吐谷浑王指点,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旁的不提,三千人搭进去,手边仅有六千余人,不借助熟悉的地行,别说击退汉兵,自己都将脑袋搬家。 此外,为巩固防守,大王子在当地征兵,此举引来各部落极大不满。 死了三千人不够,还要再死多少? 按照吐谷浑王的计划,这场战争本不该有,不是大王子一意孤行,自己的部落怎么会损失人口? 能上战场的都是青壮,对各部落而言,失去青壮意味着失去安全保障。需知他们的敌人不只是汉兵和亲兵,部落间的仇杀同样不小。 没有足够的勇士,遇上他部来报仇,整个部落都可能被吞并! 大王子战场失利,没有想着安抚各部,反而仗着手持虎符,又开始蒸饼。这就像火星飞溅上枯草,加上风力助燃,迅速就可燎原。 对于各部的不满,大王子有所觉察,却没有空闲安抚。 不是他傲慢至此,而是汉兵已过边界,眨眼就能袭来。他所想的是巩固防卫,等到此战胜利,将战国分给众部,再多的不满都能笑眯。 这种想法不可谓不对,奈何找错了对象。 桓容亲征吐谷浑,打的是占地抢人的主意。即使越不过西强闪,能将以东的地盘和部落全部收拢,也是不小的收获。 故而,大王子费心布防,未必能收到多大的成效,反而会将自己彻底坑死。 汉兵营地,投降的吐谷浑人被分别看管。 由通晓各族语言的文吏出面,借秃发孤等人的帮助,将鲜卑、羌人和杂胡分开。问话时,着重寻味能打造兵器者,四百多人中挑出十一个,貌似不多,换算一下基数,足够让人眼前发亮。 几名索头的鲜卑人格外醒目。 高鼻深目,轮廓极深,明显和慕容鲜卑出自同脉。另有数名脖颈和手臂刻有图腾的勇士,虽然也是索头,却是下巴方正,武官略平,双眼狭长,和秃发部似出同脉。 仔细辨认过勇士手臂上的图腾,秃发孤用鲜卑语和匈奴语问话。得到肯定回答,又多问几句,向对方点点头,很快起身去见桓容。 “拓跋鲜卑?”桓容诧异。 “回陛下,正是拓跋鲜卑,独孤都和白部。” 独孤部? 桓容似想起什么,沉吟片刻,脑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和什翼犍麾下的独孤部有没有关系?” “回陛下,这两支独孤部并非一脉,什翼犍麾下的有高车血脉,这一支则是从匈奴分化,因与鲜卑通婚,归入拓跋部。” “你方才说,吐谷浑国内不稳,有鲜卑大部落想要迁往西域?” 秃发孤给出肯定回答,并道:“据其所言,正是拓跋鲜卑。” 桓容没有再问,示意秃发孤可以退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鲜卑虎符,不由得笑眯双眼。 这算不算瞌睡送枕头? 与此同时,秦璟率兵离开长安,秦珍和秦珏随行,秦玚因有事务缠身,需多等半月才能离开。 起初,秦策并不想让秦玚离开。但在刘皇后往光明殿一行后,忽然又改变主意。肩上汶山大捷的消息传来,更让巩固西域的势力成为必要。 知晓事情结果,秦玚看着秦璟,到底说出一句:“阿弟和桓汉天子当真有默契。” “阿兄此言何意?璟不甚明白。” 秦璟放飞苍鹰,旋即同送行的秦玚告辞,命部曲吹响号角。 狂风平地而起,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中,黑甲骑兵跃身上马。战马人立而,发出阵阵嘶鸣。骑士控缰,马腹贴地,向西飞驰而去。 253.第二百五十三章 太元元年九月,桓容率大军亲征吐谷浑。 大军披荆斩棘、一路西行,沿途守军皆不敌,或死或逃。鲜卑部落多数迁走,羌人和杂胡部落遇大军经过,首领及部众纷纷下马,愿举部臣服汉朝。 大军一路行来,遇战事不多,收拢的部落着实不少。 进入十月,大军距西强山愈近,终于遇到一支鲜卑大部。 让桓容感到意外的是,这支部落并非奉命来袭,更不是为了阻挡汉军前进的脚步,而是从镇守之地逃出,想要迁往西域。 迁移的队伍被汉兵包围,部落首领知晓无法脱身,干脆下马弃刀,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表示,请见汉朝天子。 “见我?”桓容很是诧异,抬头看向帐外。 天色渐暗,大军选择一处湖边扎营。能遇到这支部落算是意外,并不在计划之内。 “回陛下,酋首自称鲜卑白部,自西强西麓迁移,举部欲往西域。” 白部? 桓容心头微动。 在汶山抓获的吐谷浑兵,其中就有白部勇士。他们既是从西强山迁移,想必知晓吐谷浑大王子的排兵情况。 想到这里,桓容合上舆图,开口道:“带他来见。” “诺!” 甲士领命退下,不多时,白部首领被带到帐前,身着吐谷浑独自有的小袖短袍,小口袴,头戴长裙帽,腰间佩一柄弯刀。 进帐前,白部首领主动解下佩刀,并从腰带和靴掖处取出匕首。 他早闻桓汉天子的凶名,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凶残程度不亚于北地胡族。白部首领打定主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惹怒这位汉家天子。 他死不要紧,整个部落搭进去,他就是白部的罪人! 进帐之前,白部首领被秃发孤拦住,要他取下长裙帽。 看到秃发孤颈侧和手臂的图腾,白部首领神情微变,“秃发部?” 秃发孤没接话,仔细检查之后,将长裙帽还给他,手指在颈下象征性的比划两下。意思很清楚,进帐之后老实点,别打什么不好的主意,要不然,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甚至人头搬家,死无全尸! 读懂他的意思,白部首领下意识打个寒颤,不再多言,迈步走进大帐。 帐中十分宽敞,摆设却相当简单。 一榻一架一扇屏风,靠两侧有收起的胡床,并有五六只木箱,大部分合拢,仅两只开启,能见箱中的绢布和竹简。 桓容坐在屏风前,深衣皮弁,腰间佩兽首宝剑,眉目如画,气势威严。 典魁许超分立左右,皆身着光明铠,没有戴头盔,手按腰间宝剑,虎目-射-出寒光,落在白部首领身上,仿佛刀子刮过,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低下头,白部首领以右手扣在胸前,深深弯腰。 “拜见伟大的汉朝天子,愿您的伟大流传万世!” 桓容挑了下眉。 这句话倒是新鲜。 “尔乃白部首领?” “回陛下,正是。”白部首领点头。 “从西强山迁出?” 白部首领继续点头。 “为何?” “回陛下,吐谷浑大王子残暴不仁,我部无法存活,只能北迁。”白部首领言简意赅,将大王子强征青壮之事和盘托出。 如果只是征召勇士,他还不会如此着急,冒着天大的风险迁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大王子要人不算,又开始要要钱要粮! 一些小部落无法反抗,牛羊牲畜都被抢走。眼见寒冬将临,部落上下都没了活路。 白部部众过千,能战的勇士超过四百,算是个大部落。不想遭遇和他人同样的下场,部落首领和贵族合议,干脆走人。 哪怕要担风险,总比被抢走所有,眼睁睁等死要强上百倍。 什么击退汉兵,再入桓汉劫掠,都是虚空画出的大饼,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汶山之战众人都看在眼里,谁都不是傻子。三人被砍瓜切菜,一个都没能跑回来,凭六千人想击败对方的两万大军,无异于白日做梦。 打都打不赢,还提什么战后红利,分明就是忽悠人! 几番商议之后,白部首领拍板,举部迁往西域! “哦?”听完白部首领的讲述,桓容开口问道,“未遇阻拦?” “自然遇到。”白部首领苦笑道,“无非王都传来消息,大王子必会派兵追袭。” “什么消息?”桓容有个预感,这个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整个战局。 “传言国主突然病重,有意传位二王子视连。” 白部首领刚刚说完,桓容已是心头急跳。 辟奚重病? “你说的可确实?” “回陛下,我不敢妄言。消息从王都传来,大王子很是心焦,暴行更甚以往。” 白部长老猜测,国主传位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大王子如此举动,八成为是积蓄力量,兴兵讨伐二王子。 换做平时,这个决定不能说错。然而,如今汉兵压境,不日将至西强山,如天险失守,整个王都都会暴-露在敌兵的刀枪之下。 这个时候不想着退敌,而是分心争夺王位,必会酿成一场内乱。 届时,甚至不用汉兵多费力,吐谷浑政权就会土崩瓦解。 “论理,大王子领兵在外,国主不会着急传位。”长老的话意外深长,至今仍在百步首领的脑海中回响。 “大王子掌握虎符,二王子等不及了。” “国主年事已高,又突遭重病……只能说,苍天不怜吐谷浑,注定将有一场劫难。” 劫难的后果,长老没说,白部首领也没问。但听过这番话,更坚定后者迁移的决心,不惜对上大王子派出的追兵。 好在国都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大王子被牵制精力,没有太多心思关注白部,如若不然,白部未必能跑出西强山,更不可能遇到桓汉军队。 听完百部首领的讲述,桓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部可出自拓跋鲜卑?” “回陛下,确是。” “那么,这块虎符你可认得?”桓容取出慕容氏给他的虎符,交给典魁,示意他送到白部首领面前。 白部首领先是疑惑,继而神情凝重,显然是认出了这块虎符。 “敢问陛下,这是从何得来?” “庶母相赠于朕。” 桓容没有隐瞒,直接将慕容氏道出,并简单说明她的出身。 知晓慕容氏有拓跋鲜卑血统,又晓得桓伟就是慕容氏所生,压根不用桓容再说,白部首领纳头就拜,激动表示,白部愿意臣服汉室天子,为桓容冲锋陷阵! 桓容欣然接纳,好言安抚几句,命人将他带下。 看着落下的帐帘,桓容忽生感叹,所谓的裙带关系,有的时候还真好用。是否该感谢一下桓大司马,寻个好日子祭拜一下? 还是不要了。 桓容摇摇头。 要是桓大司马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到欣慰,八成会格外郁闷,顺带有几分憋屈。 白部首领见到部落长老,将帐中发生之事逐一说明,长老一致表示,首领英明,这个决定简直不能再好! “西域胡未必好打交道,且有汉兵和秦兵驻扎,我等迁移过去,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一名长老笑道,“如今则不然。头领投靠桓汉天子,我等就有了出身!”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庶弟有鲜卑血统,哪怕不是白部一脉,终究能归到拓跋鲜卑。按照世间规矩,他们勉强沾得上皇亲,如果能立下战功,部落的前程一片光明。 “首领无妨向汉室天子请命,率部落勇士为前锋,绕过西强山守军,直袭大王子中军!” “请战?” “对。”长老继续道,“欲得新主信任重用,必要有投名状!如此大好机会,首领切莫放过。须知独孤部与我等同出一脉,也有意歉意。其部众超过我等,如也投向汉室天子,必会压我等一头!” 竞争无处不在。 吐谷浑内忧外患,明显是日暮西山。 辟奚活着,朝廷尚能支撑,勉强维持人心不散。一旦辟奚身死,国内必乱! 大王子手握兵权,二王子占据王都,其他几个王子都不是善茬,说不得,没等汉军逼近,内乱早已摧毁王都。 “如果国主没有突然兵重,必定会增兵设防,并联合附国乌桓,将汉兵挡在西强山以动,可惜啊。” 白部长老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上天不怜,为之奈何。 甚者,他曾怀疑辟奚病得蹊跷。 只是事已至此,白部改换门庭,吐谷浑国内愈乱,对他们愈是有利。 更何况,因出身拓跋鲜卑,他们始终被辟奚忌惮,不会委以重用,宁愿娶氐女,也不会纳白部女为妃,生下有拓跋鲜卑血统的儿子。 转投汉室,固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慕容氏族和桓伟存在,就给了他们希望。 推桓伟上位自然不可能,寻机送出勇士,护卫在王子身边,总能保部落康泰。等到桓伟成年,假使有了封地,他们可以一同跟去。 当然,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现如今,他们当一心一是的追随汉室天子,递给上独一份投名状。 太元元年十月,白部叛出吐谷浑,途中遇桓汉大军,举部臣服。 同月,汉军顿兵西强山,白部首领率勇士请战,连拔山中五座军寨,杀敌过百。 吐谷浑大王子派兵支援,不想独孤部趁势起兵,从背后狠狠给了大王子一刀。其后奔出西强山,率附庸杂胡投桓汉。 吐谷浑王辟奚重病,无法处理政事。二王子手持盖有国主印的诏书,代摄朝政,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收回大王子的兵权,派四王子领兵往西强山,接掌大王子手中军队,抵御汉兵。 西强山飘露第一场雪,桓容下令发起决战。 至此,汉军已改变之前计划,决定攻下这处天险,继而拿下吐谷浑全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汶山之战后,他同谢安等人商议,拿下西强山以东便暂时休兵。毕竟吐谷浑辖地特殊,又遇到寒冬,没有充分的准备,出身南地的将兵恐难以适应。 不承想,鲜卑、羌部和杂胡接连来投,掉头冲锋犹如一群虎狼,压根不受天气影响。 战机摆在眼前,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请战,谢安和王彪之也表示赞同。桓容采纳众人意见,以桓石秀为主将,刘牢之为副将,率汉兵胡骑攻上西强山。 随驾的郎君无一例外,全部持-枪-上马,随大军出战。 号角声起,战鼓声响彻天地。 百辆武车排开,铠甲鲜明的甲士在后,战马打着响鼻,兵器和铠甲-撞-击-声不绝于耳。 天空中滚来乌云,细碎的雪子点点飘落。 桓容站在大路前,伸手接住一片雪子,见其在掌中融化,嘴角牵起一丝笑纹,旋即消失无踪。 “出发!” 汉兵征讨西强山时,秦玚已经离开长安,率部曲抵达凉州。 秦璟见到兄长,二话不说,将西海的政务军务尽数托付,请秦玚迅速北上,自己点齐麾下骑兵,就要南下吐谷浑。 “吐谷浑?”秦玚愕然,“阿弟要去做什么?” “日前传来消息,汉兵已至西强山。”秦璟跃身上马,眺望吐谷浑方向,道,“吐谷浑疆土甚广,汉军取东,我自可取西。” 恩? 秦玚觉得事情没什么简单,奈何秦璟不再多言,抱拳告辞,打马飞驰而去。 吃了满嘴的灰尘,秦玚目瞪口呆。 在长安送兄弟西行,紧赶慢赶来到凉州,没手几句话,就被委托是西海事务,又眼见兄弟南去。仔细想想,他好像就是被兄弟忽悠来的劳力? 眺望远处天空,秦玚良久无语。 按照三弟的话说,想和四弟孔怀相亲,真心有点困难,动不动就踩坑,任谁都没法“孔怀”起来。 想到秦玓,秦玚不禁神情微动。 不知丸都战况如何,从发回的战报来看,慕容垂应该撑不了都少时日了吧? 254.第二百五十四章 进入十一月,北地连降数场大雪,气温陡降,即便是习惯北地气候的将兵,也有少数人出现冻伤,遑论从南地征召的士卒和青壮。 朔风席卷,大雪弥漫。 风雪最大时,相距五步都看不清对面人影。夜间扎营,甚至有帐篷被狂风掀翻。被气候所阻,在攻下第八处兵寨后,汉兵不得不暂停西进的脚步,驻兵西强山,同吐谷浑形成对峙局面。 汉兵攻势稍缓,吐谷浑大王子本该松口气。然而,事实却不尽如人意,随四王子率兵到来,他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 中军大帐中,四王子手持盖有国主印的诏书,要求大王子交出虎符。大王子之所以同汉军交锋,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的就是兵权,如何肯轻易拱手相让? 一方强令,一方不予,双方争执不下,气氛变得凝滞,很快陷入僵局。 见大王子油盐不进,之一不肯交出虎符,四王子逐渐失去耐心,怒道:“剌延,你敢不遵诏书?!” “谁是国主,诏书又是谁下的?”大王子当场拍案,怒发冲冠,声音比四王子更大。 “虎符是父王所授,如果是父王下令,我自然遵从,绝巫二话!但这诏书是谁写的,命令又是谁下的?视连是个什么东西,氐女生的奴-种,也敢迫我交出虎符?!” 四王子和二王子并非同母,却一样有氐人血统。听大王子斥二王子为奴-种,不免联系到自身,登时勃然大怒。 “你既抗旨不遵,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来人!” 四王子忍无可忍,大声唤人,就要将大王子拿下,强行夺下虎符。 不料想,他连续唤了三声,始终不见甲士入帐。头脑稍微冷静,立刻发现蹊跷,察觉事情不妙。 大王子连连冷笑,看着四王子,活似在看跌入死地犹不自知的蠢货。 “四弟,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都城,是西强山!凭你带来的几百人就想-强-夺-兵权,简直是痴心妄想!” 话落,大王子突然抽-出弯刀,猛地向四王子砍去。破风声袭来,四王子来不及说话,本能的举刀格挡 刀锋相互-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弟俩都起了杀心,刀刀砍向要害,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清晰的铠甲和兵-器-撞-击声,继而是叱喝和惨叫。声音入耳,四王子稍有分神,立即被大王子抓住机会,当场砍伤左肩。 四王子痛叫一声,踉跄退后两步。 大王子正要乘胜追击,帐帘忽然掀开,一名身着皮甲的将领走进来,手上的弯刀犹在滴血。 “殿下,叛-贼-尽数伏诛!” 大王子闻言,当场得意大笑。 四王子脸色骤然,眼底充血,目龇皆烈。 “剌延,你想造-反吗?!”不顾肩膀伤痛,四王子大声怒斥。 “造-反?”大王子嗤笑道,“依我看,视连才是谋逆之人!父王身体一向康健,如何突然重病,以至于卧床不起,不能处理国政?退一万步,哪怕要暂理国政,也不该轮到视连!” “你胡说!”四王子反驳。 “胡说?”大王子逼近四王子,表情变得狰狞,“父王重病就是视连所害!我才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视连趁我不在王都,暗中害了父王,意图篡-位,他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罪行滔天,该被千刀万剐!” 四王子还要大骂,帐外的骑兵早一拥而入,将他当场制服,反剪双臂,牢牢的压制在地上。 一名谋士走进帐内,扫过得意的大王子,又看向满脸怒色的四王子,向前者行礼之后,对后者道:“四殿下可曾想过,要取大殿下手中虎符,二殿下为何不选同母的三殿下,偏偏选了您?” 闻言,四王子神情微动,当场愣住。 “大殿下手握虎符,掌有重兵,且是国主长子,于情于理,都该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谋士继续道。 “二殿下谋害国主,谋朝-篡-位,实为罪人!” “为扫除后患,他定会设法除掉几位殿下。四殿下领命前来,要么顺利取得虎符,成为二殿下扫除障碍的尖刀;要么激怒大殿下,就此身陷险境,进退不能。” “大殿下失去虎符,被押送回都城,必会被二殿下所害。四殿下纵然有功,也会被指为害兄长性命之人。” “如事未能成,四殿下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此殒命。二殿下更可占据高义,以四殿下为借口,发兵征讨大殿下。” “无论是哪种结果,四殿下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二殿下都能坐收渔利。” “这些,四殿下可曾仔细想过?” 谋士一番话落,四王子脸色忽青忽白,想要开口反驳,却寻不到合适话语,最终只能闭口不言,脸色一片阴沉。 显然,他将谋士的话听了进去,而且听得极深,想了许多。 见此情形,谋士微微一笑,向大王子拱手。后者并未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大手一挥,命人将四王子拖下去,严密关押起来。 帐帘落下,谋士疑惑道:“殿下,为何不按计划行事?” 大王子烦躁的摆摆手,道:“叶罕向来唯视连马首是瞻,未必肯转投于我,说再多的好话也未必有用。” “殿下,此事……“ 谋士还想再劝,却被大王子打断。 “与其操心这事,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办。”拾起掉在地上的诏书,看到上面的国主印,大王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口口声声斥责视连是篡-位之人,诏书上的印章做不得假。叶罕能带兵出都城,显然得朝中文武支持。哪怕不是全部,也会超过半数。 他手里这些军队,防守西强山都是勉勉强强,遇视连派兵讨伐,胜算实在不大。 “殿下,正因如此,才该好言抚慰,设法招纳四殿下。”谋士建议道。 “此事不必再说!”大王子硬声道,“他帮视连,我绝不会信他!” 见实在劝说不动,谋士只能摇头,转而为大王子出计,可趁汉兵被大雪所阻,进一步从各部征召勇士,征收粮草牲畜。 “尤其是有意迁移的几部,殿下大可不必仁慈,行雷霆手段,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他们知晓,敢背-叛大殿下会是什么下场!” “善!” 大王子正有此意,完全是谋士话音未落,头已经重重点下。 “事情交给你来安排,务必要快!” “诺!” 谋士领命,拱手退出帐外。 待帐帘落下,谋士脸上的凝重之色尽消。视线穿透飞雪,看着巡营走过的士卒,眺望绵延数里的营地,表情中闪过一抹讽刺,浸染深深的怨恨,眨眼间又消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 征兵和收粮的消息下至各部,愤怒和怨恨的情绪迅速蔓延。 小部落失去活路,为了生存,只能不顾一切。 一些忠心于大王子,没有跟随白部和独孤部迁移的首领开始后悔。长此以往,别说凭战功更进一步,整个部落都将遭殃,甚至被逼上绝路! 独孤部-叛-乱未过多久,西强山又燃起烽火。 这一次,十几个小部落同时-爆-发,连妇人和、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拿起弓箭弯刀。 参与-叛-乱的人数超过两千,杀死征缴粮草的士卒,抢走武器和马匹,拉起事先装好的大车,在消息传出之前,分别向北和向东逃去。 大雪封山,路很不好走。如果不慎迷路,在密林中转不出去,还会遇到饥饿的狼群和野猪。 对逃亡的部落来说,冒雪赶路虽有风险,好歹有活命的希望。若是留在这里,活命的可能无限趋近于零。 叛-逃-的部落越来越多,大王子非但没能如愿补充兵源,反而损失不小。 这个时候,王都又传出消息,二王子借四王子被扣-押,指其公然抗旨,有谋-反之意。更糟糕的是,朝中大臣纷纷附和,没有一人替他说话。平日的亲信都成了摆设,连王子妃的亲族都没有站出来。 至此,大王子愈发焦头烂额,唯一的出路就是揭竿而起,真的造-反。 奈何东边还有汉军,他敢从西强山撤军,汉军绝对会追上来,在他背后狠狠放出几箭。 该怎么办? 大王子拿不定主意,召谋士来议,同样没能商议出结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六千人的补给越来越少,军心出现不稳,情况十分危急。大王子咬咬牙,终于采纳谋士建议,向桓汉低头臣服,掉过头来攻打王都! “此不过暂行之计。”谋士对大王子道,“待攻下都城,殿下可请命驻守,慢慢恢复实力。汉人自诩仁慈,只要殿下行事谨慎,总有称王再起之日!” 大王子十分清楚,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罢,就照你说的办!” 此时此刻,他最恨的不是兴兵西征的桓汉,而是在都城的同父兄弟! 主意既定,大王子立即写成书信,交人送往汉军大营。谋士主动请缨,言要说服汉家天子,旁人恐无办法,需他亲自前往。 大王子犹豫再三,本不想放人。奈何情势危急,终究点下了头。 太元元年十二月,吐谷浑大王子剌延的使者抵达汉军营前,口称携大王子书信,求见汉家天子。 “什么?”桓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两遍,才相信自己没有幻听。 谢安和王彪之同在帐内,都是手捧一盏热茶,在火炉边取暖。 不得不承认,幽州工匠的确巧手,制成的火炉远胜火盆,既能温暖帐内,又无半点烟气。炉子烧热,还能烤蒸饼芋根,蒸饼撒上胡椒孜然,芋根沾点白糖,搭配不加葱姜的茶汤,固然粗陋,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自从见识到火炉的温暖,尝过烤饼和芋根,堂堂的谢氏家主就隔三差五请见,王彪之有样学样,来了就不走,几乎在天子帐中生根。 对此,桓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这两位赖在帐篷里不走,他想做点“私事”都变得困难。一来二去,干脆利用起这段时间,向两人请教政务,并就考试办学等事同两人商讨。 当然,桓容还没傻到冒烟,大咧咧的将事情摆在当面。而是从字里行间透出几分,不断试探两人的“底线”。 可以说,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代表大部分侨姓士族,他们能接受的改变,多数人也能接受。纵然心有反对,大势如此,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至于吴姓,有周氏在,比侨兴更好应对。 桓容试验两人,两人也在试探桓容。 究其根本,桓容登基不到两年,君臣之间仍在磨合期。 桓容想集中君权,早现出不少端倪,掌控东晋朝堂几十年的士族是否能接受,还需时间证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到头来,需看哪方更加强势,更能取得主动地位。 以为士族一时让步,皇位之上就能安枕无忧,绝对的脑袋进水,傻到没边。 但在眼下,君主和臣子利益一致,都对吐谷浑势在必得。 故而,大王子的使者求见,君臣三人同时停住手上动作,都是精神一振。 桓容停下笔,收起精绘到一半的舆图;谢安和王彪之放下漆盏,取来布巾拭手,转眼又是风流倜傥的帅大叔两枚,丝毫不见之前围坐火炉的亲民形象。 典魁和许超守在帐内,秃发孤和白部首领肩负起检查职责,确保来人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物品,连个贴片都夹带不了。 待到检查完毕,谋士被放进大帐。 白部首领认出他的身份,早向桓容通禀。 知晓谋士是大王子心腹,桓容同谢安王彪之对视两眼,心中有了计较。哪承想,,谋士走进帐内,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彻底打翻他之前的所有设想。 “陛下可想拿下吐谷浑?” 啥? 桓容以为自己听错,看看谢安,又看看王彪之,两位帅大叔和他一样,脸上都是大写的愕然。 与此同时,秦璟挥师南下,率骑兵突破吐谷浑边界,横扫大小数个部落,放弃攻打吐谷浑都城,而是一路疾行军,直扑储有矿藏,擅长冶炼兵器的白兰城。 255.第二百五十五章~256.第二百五十六章 白兰城以白兰山命名,是吐谷浑国内仅次于王都的大城之一。 白兰山出产黄金、铜及铁矿,并有手艺精湛的匠人聚集,是吐谷浑主要的经济城市和兵器冶炼之地。 城内设有专门的“冶炼门”,和南地的工坊类似,分门别类打造金银和铜铁器具。 吐谷浑建国之初,白兰城就已存在,历史甚至早于王都莫何川,是吐谷浑占据黄河上游谷地的重要屏障。 吐谷浑仿汉制,皇室封王,朝中设有尚书、将军等官职。白兰城设有治所,守将兼任刺使。 镇守此地的官员必是吐谷浑王心腹之人,多数时候是吐谷浑王的亲兄弟。 辟奚继承王位后,即将同母兄弟封于白兰城,授他兵权,以-高-压-手段掌控当地羌人和杂胡。 此次汉兵西征,大王子驻军西强山,白兰刺使知晓前因后果,和辟奚一样,对大王子相当失望。他本十分看好这个侄子,对他的勇猛很是满意。哪里想到,竟会做出这般无脑之举,为一己之私引来这场战祸。 随着战事进行,更验证他之前所想。 汉人纵然衰落,也不如想象中好欺。尤其是南地新君,必当急于立下功绩。以其桓温子的身份,绝不能等闲视之。 桓温早年南征北讨,战功赫赫,威名传遍诸胡。即使没有同吐谷浑当面交战,但自辟奚以下,对这位晋朝大司马总有几分忌惮。 桓容的凶名更胜其父,出仕途之初就有水-煮-活-人-之举,残-暴可想而知。其后随晋兵北伐,生擒燕国中山王,立下大功。桓温死后,更是手掌幽、豫等州,逼得朝廷后退,继而代晋而立,称帝建制。 这样的人绝不好惹。 大王子率兵-骚-扰-桓汉边境,无异于引火-烧-身。赶在这个时候,王都又生出变故,国主重病,二王子代父-摄-政。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白兰刺使绝不相信。 怎奈木已成舟,无法更改,只能一边关注王都消息,一边加固城中防卫,以防汉兵一路高歌猛进,突破西强山,直-攻-到白兰山下。 可惜的是,他加紧防备东边,却疏忽了北边。 白兰刺使万万没有料到,汉兵尚未抵达,秦兵先一步找上门来。 听到麾下禀报,刺使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秦策登基之后,很快修书交好,长安兵力有限,现在正忙着剿灭慕容垂和慕容德,如何会在这时出兵吐谷浑,完全说不通啊! 可事实容不得争辩。 八千黑甲骑兵自北袭来,一路摧枯拉朽,将白兰城附近的兵寨全部铲除。 这支军队活似一部战争机器,活生生的绞肉机。无论是骑兵、步卒还是部落勇士,遇上他们只有被碾压的份。 大雪拦不住这架恐怖的机器,朔风同样挡不住这只凶猛的巨兽。 吐谷浑的兵寨不断被摧毁、焚烧,守军十不存一。除了工匠,秦璟压根不要俘虏。 无论鲜卑、羌人还是杂胡,远远见到这支黑色洪流,都是撒丫子就跑,压根没有迎战的胆气。北边没有路,东边有汉军,那就向西、向南! 生活在吐谷浑境内的部落不是秦璟对手,对上西边和南边的邻居却有一战之力。大部落联合起来,并招纳小部落为附庸,一路-烧-杀-劫-掠,不抢地盘,专抢金银牛羊。 西奔和南逃的部落为了生存,下手毫不留情,甚至做出过屠-城之事。和慕容冲类似,这支队伍所过之地,直接或间接被消灭的小国番邦,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经过整整半个世纪,留下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 秦璟率兵疾行,距白兰城不到三十里,遇上阻截的队伍。 带队之人身着铠甲,手持一柄巨斧,脸上横过三条刀疤,赫然是白兰刺使的长子别罕,也是吐谷浑第一勇士。 “秦氏无信!”别罕拉住缰绳,巨斧直指秦璟,大喝道,“长安修书交好,转头又兵-袭白兰,卑鄙小人!” 别罕会说汉话,却并不十分利落。 话说得磕磕巴巴,没有半点威慑力。见秦璟不以为意,身边的骑兵甚至发出几声嗤笑,别罕大怒,用吐谷浑语大骂,这次倒是格外的顺畅干脆。 秦璟没有被激怒。 他身边的染虎和张廉等却是怒目圆睁,满脸的怒气。 这支骑兵汉胡-混杂,对彼此的语言都很熟悉。哪怕不晓得吐谷浑语,只要通宵鲜卑语,也能听得个七七八八。 “找死!” 夏侯岩一声大喝,就要拍马上前,将别罕斩杀刀下。没等他扬鞭,秦璟自马背取下弓箭。箭矢离弦,直袭别罕面门。 破风声迎面而来,别罕意识到危险,仓促躲避,骂声戛然而止。 别罕的动作虽快,秦璟的箭却更快。 三箭连珠,别罕躲开其二,终究没躲过最后一箭,肩膀被-射-中,巨斧险些脱手。 八千骑兵齐声高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声。 吐谷浑兵无不心惊。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对面的究竟是人还是雪地中的猛兽。 “杀!” 秦璟放下弓箭,抄起长-枪。 战马人立而起,口鼻中喷出白雾,继而重重踏在雪上,如黑色闪电般,冲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 “杀!” 无需秦璟下令,八千骑兵早有默契,在飞驰中分成三股,分别由张廉、夏侯岩和染虎率领,一股-直-插-入敌军,两股分左右包抄,从战斗最开始,就打着彻底-剿-灭的主意。 遇秦兵袭来,别罕顾不得伤痛,挥舞着巨斧迎战。刚刚砍翻两名骑兵,一杆镔铁长-枪突然递到眼前。 枪-尖寒光凛冽,袭向面门,带起的冷意赛过朔风飞雪。 “啊!” 别罕下意识举起巨斧,用力向上格挡。 当的一声,巨斧和长-枪互相-撞-击,枪-身被撞-开寸许,依旧来势不减,贴着箭矢留下的伤口穿透别罕右肩。 别罕凶性乍起,干脆不再闪避,单手握住枪-身,另一手挥起巨斧,就要将秦璟斩杀当场。 斧刃距秦璟越来越近,别罕忘记了疼痛,双眼放出凶光,表情变得疯狂而狰狞。 下一刻,视线忽然发生改变。 别罕惊讶的发现,巨斧没有击中目标,自己反而离开马背,被挑上半空,仿佛一只无力的猎物,被-串-在枪尖之上。 痛觉开始恢复。 别罕能够见到,自己的血沿着-枪-身流淌,将银色-长-枪染成血红。 秦璟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别罕。血即将染上手背的一刻,长-枪-横扫,荡开对面的吐谷浑骑兵,同时将别罕甩飞出去。 见到这一幕,八千骑兵再次大吼,各个杀红了眼,活似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将猎物撕碎誓不罢休。 吐谷浑兵心惊胆裂,被动的抵挡骑兵,压根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别罕仰面倒在地上,脊椎已然断裂。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完全是出气多进气少,大罗金仙也无法救活。 吐谷浑兵被八千骑兵彻底包围,群龙无首,犹如无头的苍蝇,很快落入下风。 “杀光,一个不留。” 秦璟甩掉-枪-身上的血迹,点点血斑飞溅,落在银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一朵朵红梅。 八千骑兵领命,策马在战场上冲杀,吐谷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朔风呼啸而过,卷走伤者的惨叫和战马的哀鸣,瞬息融入雪中,彻底无法分辨。 这场遭遇在双方预料之中,结果却在意料之外——至少在白兰刺使眼中绝对是这样。 别罕麾下的三千骑兵非但没能挡住秦兵前进的脚步,反而一个照面就损失殆尽。 秦璟凶狠超出想象,连个象征性的俘虏都没留。对他而言,有中途加入的小部落,压根不需要留战俘带路。 战斗结束后,雪中已有闻血腥而来的野兽,空中盘旋着食-腐的鸟类。 刺耳的叫声穿透风雪,为战场增加几分苍凉。 “走。” 补充过食水,短暂休息之后,八千骑兵没有打扫战场,而是迅速集结上马,顶风冒雪向白兰城扑去。 刚刚结束的战场上,吐谷浑兵和战马的尸体四处倒伏,鲜血在风中凝固,将白色的雪染成暗红。 嗷呜—— 第一声狼嚎传来,躲藏在林中的狼群陆续出现。空中的鸟类开始飞落,双方似有默契,各据一方,泾渭分明。 一只乌鸦落在断裂的长矛上,发出“嘎嘎”的叫声。 两只豹子一前一后出现,谨慎的避开狼群和乌鸦,在战场边缘寻到一具残破的马尸,远远拖走,很快消失在大雪之中。 白兰刺使焦急的等待城外消息。 不承想,没等到斥候,却等来了秦璟率领的八千骑兵。 黑甲骑兵出现在城外的一刻,他就知道长子凶多吉少,愤怒和仇恨一并涌上心头,喝令集合守军,披甲执锐,亲自走上城头。 城门早已经关闭,城头响起沉闷的号角。 守军严阵以待,困在城内的羌人和杂胡则人心浮动,想到之前出城的别罕,再看围在城下的骑兵,心中很快有了计较,望向白兰刺使所在的城头,表情中浮现些许狰狞。 鲜卑压在自己头上够久,额该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秦璟顿兵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 队伍中的刘氏部曲纷纷下马,在白兰刺使的眼皮子地下伐木,制造简易的投石器。 投石器制好,很快被推到城下,木杆用力拉起,木兜内的东西如风般砸向城内。并非想象中的石块,而是一把巨斧子和一个一人头。 “阿子!” 认出别罕,白兰刺使大恸,抱起儿子的头颅,双眼已被仇恨逼红。 “贼子,我必杀你!” 秦璟抬起右臂,百名敕勒和秃发部骑兵下马,推动放平的投石器,架上长木,无视城头飞落的箭矢,猛扑向城门。 轰! 城门被-撞-击,城墙随之摇撼。 吐谷浑冶炼和制造兵器的手艺一流,论造城技术,却连西域胡都比不上。 白兰建城已久,城墙仍是初时的土木结构,后期虽有加固,却依旧显得“脆弱”,连西域的小城都不及,更不用说汉人制造的高墙坚城。 百余人没费多少力气,城门就被-撞-开裂口。 吐谷浑兵仓促应敌,不料想,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喊杀声。 羌人和杂胡突然造-反,城内陷入一片混乱。城外的骑兵抓住机会,沉底破开城门,策马扬鞭,大声呼啸着,如潮水一般涌入。 太元元年,十二月辛丑,白兰城破。 秦兵攻占城池,城内守军尽被诛杀。 白兰刺使杀出重围,妻子儿女却未能逃出,尽死于羌人和杂胡之手。逃往都城的途中,遇到朝廷使者,被当头叱喝,责问他市地之责。 激愤之下,白兰刺使自尽,死前留书,昏庸之辈摄政,国将亡矣! 失去白兰城仅是开始。 秦璟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一把火烧毁城池,很快开始清扫白兰山附近的吐谷浑部落。新投靠的羌人和杂胡是最好的利刃。因为恨透了贵族和官员的压迫,动起来手,凶狠程度不亚于染虎等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王都中的二王子已是焦头烂额。 这个关头,西强山又传来消息,大王子剌延四王子叶罕同时-叛-国,带兵投靠桓汉,正奉桓汉天子之名,奔驰袭向王都。 “不可能!” 二王子不愿意相信,更不敢相信。 大王子还有理由,四王子完全解释不通。 为确定消息真假,王都先后派出几支骑兵。然而,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至此,二王子和满朝文武终于确定,西强山的守军的确-叛-国,正为桓汉大军引路,一路攻向王都。 在汉军行进途中,一只苍鹰自西而来,直直飞向天子大辂。 桓容推开车门,苍鹰飞到桓容腿边,抖抖羽毛,叼起盛在盘中的肉干,两口吞入腹中。 解下鹰腿上竹管,取出绢布细看,桓容的眉头越挑越高。 白兰城? 绢布放到一边,迅速铺开舆图,确定白兰城所在的位置,桓容一下下敲着桌面,微微眯起双眼。 送来这封信,究竟是几个意思? 猜不透秦璟信中的意思,桓容没有立即回信, 而是命宦者送上鲜肉供苍鹰食用,自己对着舆图沉思, 手指沿着白兰城和吐谷浑王都之间滑动,眉心越蹙越紧。 秦璟先一步拿下白兰,城内的金银门和铜铁门必会一扫而空,擅长冶炼和打造兵器的匠人也不会留下。 实事求是的讲,这对桓容的西征计划的确有影响,却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大。 在一个月之前, 桓容的目的仅是攻下西强山以东,扩大地盘, 搜罗工匠填充工坊。按照原计划,山麓以西的地盘, 他不会轻易去动。 一则,吐谷浑辖地特殊, 气候严酷,短时间内,南地出身的官员未必能够适应。 二来, 此地多族杂居, 临近又有附国,西域那边的事情还没彻底理清,没有合适的施政手段,拿下来也会乱上一段时间。 长安的兵力捉襟见肘,建康又何尝不是。 他能复制出兵器粮草,可没法克-隆出人来。短期内,武力威慑是必然,却不能忽视实际的急速扩张。 毕竟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地基打不稳,楼建得越高越容易出事。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 白部和独孤部及其附庸先后投入麾下,发誓效忠臣服。 紧接着,大王子谋士请见,道出惊人之语。 明面上,此人是大王子的说客,事实却是,他对大王子没有半点忠心,与其说是为大王子殚精竭虑,不惜以身犯险,不如说他同吐谷浑有深仇大恨,正设法将这个政-权推上绝路。 还是那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对桓容而言,此时此刻,吐谷浑完全是被摆到盘子里,呈送到自己面前,如果不动手拿下,简直是脑袋被门夹了。 至于之前担心的问题,仁政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雷厉风行,以武力威慑。汉军不够用,之前曾被吐谷浑压迫的羌人和杂胡都是最好的刀。 没有汉军插手,只要寻到机会,部落间的征伐也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桓容闭上双眼,用力捏了捏眉心。 秦璟拿下白兰山,如果是他自己的意思,事情还能解决。假如是长安的决定,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 或许,他该请谢安和王彪之来商议一下? 斟酌许久,桓容又打消这个念头。 秦兵攻入白兰城的消息不能隐瞒,这封信就算了。 “噍——” 苍鹰吃完鲜肉,半展开双翼,开始梳理羽毛。 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顺着苍鹰背羽,脑子里闪过多个念头,结果无一切合实际——至少不是百分之百。 最后想得脑仁疼,干脆抛开,不再去想。 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赶到白兰城时,黄花菜都凉了。不是长他人志气,和秦璟麾下的骑兵比速度,当真是自己找虐。 “白兰城没法去,就按原计划。” 桓容深吸一口气,采取折中的办法。 白兰城建在淹水上游,向南就是附国。以秦璟的行事作风,城池在他手里,九成以上不会留下任何隐患,足可以震慑周围邻居。 秦璟一日不收兵,淹水和白兰山周围的胡族部落就会老老实实,半点不敢起刺。惧怕也好,其他也罢,这样的情形,对自己拿下吐谷浑王都,并进一步消化未必没有好处。 “事情可以谈。” 灵光闪过脑海,桓容茅塞顿开。 西域之地可以分管,暂时避免争端,吐谷浑同样可以。前提是长安没有过多插手,分割利益的是秦璟而不是秦策。 梳理过羽毛,苍鹰歪头看着他。如果鸟类也有表情,苍鹰必定满脸都是疑惑。 桓容收回手,从箱中取出绢布,迅速写成一封短信,主要为告知秦璟,他不日将至莫何川。两人距离不远,无妨见上一面,讨论一下战后利益划分。 此信既是约见,也是为告知秦璟,白兰城之事,桓容不予置评,反正地盘就在那里,谁打下归谁。但是,莫何川之地,桓容势在必得。如果秦璟想-插手,两人之前的约定怕要提前实现。 书信写好,桓容看过两遍,确保意思清楚明白,随即-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辛苦你了。” 抚过苍鹰背羽,得来一声鸣叫。桓容浅笑,单臂撑起苍鹰,顺势推开车门。 朔风呼啸,冷得浸入骨髓。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尽是银白。 苍鹰展开双翼,振动数下,眨眼飞上半空。矫健的身影在车顶盘旋,鸣叫两声,旋即调转方向,振翅向西飞去。 苍鹰化作一个黑点,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后。 桓容命宦者上前,口头吩咐几句。宦者领命,转身一路小跑,向谢安和王彪之所在的车驾行去。 看着宦者的背影,桓容惊讶的挑了下眉。 雪深没过脚踝,这位却是如履平地。想到人是南康公主安排到自己身边,又觉得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 知晓白兰城被秦兵攻破,谢安和王彪之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没有过分焦急,也没有建议桓容立即前往白兰城和秦璟对上,而是建议大军加速赶往吐谷浑王都,先拿下莫何川再言其他。 “两位所言正合朕意。” 桓容点点头,下令全军短暂休息,补充一下食水,随后全速行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吐谷浑王都。 “骑兵上马,重甲步卒乘车,枪-兵弓兵轮换登车。斥候往前方探路,遇有状况立即回报。” 众人应诺,配着一小口温水,将夹着咸肉的蒸饼咽下肚,稍事休息,迅速上马登车。 从天空俯瞰,万余大军仿佛一条黑色长龙,迎风穿过茫茫雪原。 骑兵开路,武车在后,步卒踏过车辙。大军所过之处,积雪尽被压平碾实,形成一条狭长的雪路。 吐谷浑大王子和四王子并肩而行,两人虽然臣服,却没有换上汉军铠甲,依旧是小袖衫、小口袴,外罩一层皮甲。长裙帽遮住双耳,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眨眼挂上眉梢,连成白色雪霜。 不久,斥候打马回报,前方兵寨已空,驻守此地的羌人部落尽数迁走。 “据留下的痕迹看,时间不会超过两日。” 有投靠的两位吐谷浑王子,又有熟悉莫何川的谋士和部族首领,桓容手中的舆图不断充实,沿途兵寨多被标出。 就王都而言,不能说是一览无遗,在汉军跟前没有半分遮掩,倒也不差多少。 “这是第几座兵寨了?” 吐谷浑人不善造城,白兰城如此,莫何川也是一样。 城墙不够坚固,城池不够坚深,干脆在城外设立兵寨,派军队和部落驻守,作为保护都城的屏障。 换做平时,这些兵寨犹如锋利的獠牙,即便不能完全消灭来敌,也能给对方造成重创。 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大王子四王子投靠桓汉,国主突然重病,二王子志大才疏,性情昏庸,行事不得人心,之前更逼得白兰刺使自尽,消息传来,满朝哗然。 白兰刺使是辟奚任命,更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常年镇守白兰城,防备临近的附国,又监督打造兵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几位王子都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今守城不力,失去矿山人口,的确难辞其咎。但是,对手是有名的北地凶神,遇上绞肉机一样的八千骑兵,谁能保证,一定能守住白兰城? 更何况,白兰城被破之前,王都已经接到秦兵-侵-入国境的消息。有官员提醒二王子,需要在白兰城增兵以防不测。 哪里想到,二王子压根不理此言,一心一意的要对付大王子,更将附近的兵力调往莫何川,以拱卫都城。 白兰城破和刺使自尽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一片沉默。 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众人心中除了无奈,更多的则是悲凉。 八千骑兵横扫白兰山,以王都目前的实力,压根别想出兵抢回来。 这个关头,桓汉的大军又不断逼近,王都附近的兵寨接连失去消息,派人前去查看,多数人去楼空,要么投向桓汉,要么向别处迁移,明显是打定主意,绝不为王都陪葬。 得到消息,二王子终于慌了。 匆忙召集群臣,赫然发现应召者寥寥无几。派人往府上去找,多数竟已趁夜逃出城外!自己跑不算,连守军都带走千余人。 桓汉的大军逐-日-逼-近,形势愈发危急。 在城头眺望,已能望见黑色长龙。 二王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无人商量,只能咬咬牙,打开软-禁国主的宫室。 门刚一打开,室内就飘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本能的捂住口鼻,二王子皱眉,命人先进去点燃熏香,驱散一下恶-臭。 奴仆进去之后,熏香未曾点燃,反而传出一声惊叫。 二王子心头一惊,顾不得气味刺鼻,大步走进室内,就见辟奚仰面躺在榻上,脸色青黑,嘴边挂着污血,气息断绝。然手脚尚未僵硬,显然死去不久。 一同被关押的奴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胸口皆-插-有折断的木刺,额头画着诡异的血痕,双目圆睁,为主殉葬。 看到尸体头上的血痕,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吐谷浑是鲜卑分支,信奉萨满教。死去之人头上的图案以血绘成,代表着最-恶-毒-的诅咒。 二王子双腿发软,竟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耳边似有丧钟敲响。 太元元年,十二月底,吐谷浑王辟奚服-毒-身亡。 关于这位王者,历史记载不多,加上胡族不修史,想要查找有关他的资料,仅能从东晋和桓汉史书中寻找。 性狡勇猛,是对他最多的形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狡诈多谋的王者,生命的最后却被儿子囚-禁,以致服-毒-自尽。死讯一直被遮掩,直至城破才被揭开,不得不令人唏嘘。 瘫软在地上许久,二王子强撑着打起精神。 他十分清楚,国主的死讯必须压下,绝不能在此刻传出。目光扫过满脸惊骇的奴仆,猛地-抽-出弯刀,用力挥下。 都城外,汉军擂起战鼓,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伴着鼓声,回旋在冰冷的风中,重重砸在守军的心头。 天子大辂中,桓容身着玄裳、朱红蔽膝,腰佩兽首宝剑,长袖衣摆在风中烈烈作响。在大辂左右,谢安和王彪之神情肃然,胡须被风吹拂,始终脊背挺直,傲然如松。 在鼓声中,百余辆武车推到城下,挡板升起,架上木杆,组成三排投石器。 跳荡兵将圆盾背在肩上,扛起云梯,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直扑城下。 狂风中,喊杀声未起,杀机早开始蔓延。 突然,号角声停了,鼓声猛然变得急促。 武车旁的步卒用足力气,齐声大喝,拉动绞索,投石器的木杆猛烈摇动,抛出断木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头。 几块巨石砸到城墙上,墙皮竟簌簌飞落。 “杀!” 巨石和断木如雨,城头守军死伤不多,人却被吓破了胆。 经公输和相里改造的武车,威力超出寻常,加上是三段连发,守军顿觉漫天都是巨石断木,恐惧感袭遍全身,只想找个地方躲藏,压根不敢冒头。 投石告一段落,攻城锤已推到城下,跳荡兵抬着云梯,虎狼般扑向城墙。 云梯上带有特殊结构,并在上层包裹铁皮,一旦架上城头,轻易无法推倒,更没法砍断。 第一部云梯架上,紧接着是第二部、第三部。 攻城锤抵在城门前,车上的壮汉将粗绳缠在腰间,一起拉动巨木,猛地-撞-向城门。 在汉兵潮水般的攻势前,吐谷浑王城显得格外脆弱,几乎不堪一击。 其中固然有武车之威、将士之勇烈,同样要归功于吐谷浑文武和贵族的“知情识趣”,举家逃走,更带走千余守军。 历史总是相似的。 当初邺城被破,与慕容垂和慕容评的出走不无干系。如今莫何川摇摇欲坠,几乎是邺城之事的重演。 区别在于,攻入邺城的是秦璟,即将踏入莫何川的却是桓容。 吐谷浑大王子和四王子站在军后,看到城下一幕,都不禁心生寒意。下意识望向天子大辂,目及年轻的桓汉天子,接连打了两个寒颤,不得不重新估量心底的念头。 如果桓容在位,自己所想绝不会有实现的可能。 眺望王城,四王子脸色苍白,双手握紧缰绳,手背暴起青筋。大王子则生出一阵茫然,为心中执念投向桓汉天子,究竟是对是错? 与此同时,苍鹰飞过雪原,寻到正追击吐谷浑残兵的秦璟。 看过桓容书信,秦璟忽然笑了。 张廉和夏侯岩碰巧走过,见到秦璟的笑容,齐刷刷打个哆嗦。 不能说殿下的笑容难看,昧着良心说这话,十成会遭雷劈。可好看归好看,如此渗人是为哪般? “吹号角,集结全军。” 不等两人得出答案,秦璟已收起书信,抄起扎在地面的长-枪。 “追击残兵,一个不留!遇附庸胡部,凡以汉家子为羊奴者,不降尽诛!” 257.第二百五十七章~258.第二百五十八章 攻破吐谷浑都城没费太多时间,入城之后面对的混乱,却让汉军上下费了不少力气。 城门破开后,汉兵接连攀上云梯,在城头鏖战,围攻守城的将兵;胡骑则由城门飞驰而入,由秃发孤等人率领,遇上守军毫不留情,刀-砍-枪-挑,有的甚至猛拉缰绳,直接从敌人的身上踩-踏过去。 莫何川一片大乱。 因朝廷官员多数出逃,甚至连大将军都不见踪影,二王子只能披坚执锐,亲自指挥战斗。 然而,胜败的天平早已经倾斜,纵然他有不错的军事才能,此刻脚踩悬崖,没有任何可借力或是抓握的地方,面对袭来的强风,早晚都会一脚踩空,跌落万丈深渊。 吐谷浑守军的确强悍,在汉军攻入城内后,一扫之前被投石器吓破胆的样子,纷纷拿起武器应战。 锋利的弯刀给汉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在斩杀敌人的同时,自己的死伤同样不小。 城头迟迟不下,典魁留在桓容身边,许超请命带兵支援。 这尊人形兵器一出,霎时如惊雷砸下,吐谷浑人刚刚鼓起的勇气光速消失,战意亦被敲得支离破碎。 城头之上,完全成为许超一个人的表演。 只见他手持一柄长刀,鲜血沿着刀锋流淌,脚下躺了不下十具尸体,其中一具更是指挥城头的幢主! “杀!” 甩掉长刀上的血痕,许超一声爆喝,如虎扑羊群,冲向面带惊色的守军。 在他的带领下,汉军爆发出惊天的战意,城头的守军本就处于劣势,很快力有不敌,超过半数被斩杀,尚在支撑的也多数带伤。 “弃刀不杀,留下战俘”的命令迟迟未下,许超再不留手,带领攀上城头的汉军,将吐谷浑守军团团包围,鲜血如雨般飞溅。 有随驾的郎君出战,遇上这种情形,未见半点不适应,反而刀起刀落,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让许超等人啧啧称奇。 许超如猛虎出笼,汉兵大杀四方,城头的战斗比预期中更早结束。 “弃刀不杀”的命令传来后,城头剩下的守军不超过三百人,且有半数带伤。死亡的汉军也超过五百,足见战斗惨烈。 王都内,入城的胡骑几乎是见人就杀。 凡吐谷浑贵族和鲜卑官员,没有来得及出城的,多会成为刀下亡魂。跟随保护的奴仆护卫不是对手,仅一个照面就死在刀下,鲜血流淌满地。 因积怨已久,白部和独孤部的骑兵冲入城内杀人不算,遇上吐谷浑贵族,更要纵马踩踏。 战马飞驰而过,留在地上的尸体早辨不清生前模样。 城内的羌人、杂胡和少数汉民听到喊杀声,先时闭门不出,并用箱柜牢牢抵住房门,仅在窗上留一道缝隙,查看战斗情形。 注意到守军落入下风,白部和独孤部的骑兵正四处搜捕贵族官员,众人精神一振,有胆大的取出兵器,推开房门,加入追杀的队伍之中。 胡族身上多有图腾,各部之间截然不同。纵然同为鲜卑,慕容部和拓跋部也是天差地别。 离开躲藏处的羌人和杂胡很聪明,不顾天寒地冻,扯开上衣衣襟,露-出肩上的黑色图腾,表明部落身份。 效果立竿见影。 认出他们之后,白部和独孤部没有发起攻击,更遣人告知秃发孤,这些人不是吐谷浑军。 吐谷浑王在位时,城内的羌人和杂胡有庶民身份,实际却要肩负重税。如果交不上或是有所拖延,随时可以抓去做羊奴,敢违抗就是一刀,家小都会被抓走。 他们对吐谷浑王的恨,丝毫不亚于入城的拓跋鲜卑。 二王子率领一支骑兵迎战来敌。遇上白部和独孤部首领,当场红了双眼。 “当初西迁,我祖如何待尔部?如今恩将仇报,可还有良心?!” “胡说八道!” 视连的大骂没引起两人愧疚,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怒气。狠狠握紧弯刀,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当初吐谷浑西迁枹罕,所部仅一千余户口,能战之人有多少?不是我祖出兵相助,早被羌人和羯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吐延被刺身亡,不是我祖力排众议,主动推举,叶延能继承王位,白兰城能够保住?!附国早就出兵!” “为当初誓言,跟随吐谷浑西迁的拓跋部从两千户减至八百户,和羌人通婚才能延续至今。结果,王都是怎么干的?强行命我等迁移,让出游牧三代的草场!” 白部和独孤部首领越说越气,将许多台面下的事都揭开盖子。有些年代过于久远,连视连都未曾听闻。 事情怪不得他,辟奚被他软禁,又死得突然,该传承的历史尚不及出口,都随他的死掩埋地下。如果不是两名首领被激怒,当众嚷了出来,怕会一直掩埋,直到知情者全部死去。 “叶延和辟奚为何娶羌女?都是在我部同羌人通婚之后!立羌女为妃,不过是打压拓跋鲜卑,而是千方百计分化,以免拓跋和羌人继续联合!” “历代继任的吐谷浑王,必定是慕容鲜卑血脉。你有羌人血统,绝不可能是辟奚亲选的继承人,只会是在部落间立起靶子!” 两人不管不顾的叫嚷,在场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摄政之位是怎么来的?辟奚重病,依我看他早就死了吧?即便没死也会被你软禁,否则,绝不可能将王都交给你,更不可能给你摄政之位!” “说白了,你比剌延更不如!” 两位首领每说一句,视连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到最后,跟随他的吐谷浑骑兵都面带疑色,开始怀疑两人所言是真是假。归根结底,正如对方所言,历代的吐谷浑国主的确没有外族血统,哪怕先主的王妃羌女,且有亲生王子也是一样。 “一派胡言!”视连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却是格外的苍白无力。 “是不是胡言,等拿下你,到王宫中走上一遭就能明白!” 白部首领横起弯刀,率先打马冲锋。 独孤部首领不甘示弱,一声呼哨之后,所部勇士纷纷策马冲锋,杀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在视连身后,秃发孤率领的骑兵早堵住退路,喊杀声起,立刻带兵冲杀,将视连和手下的骑兵全部包围。 视连被困时,拿起刀枪的羌人和杂胡结队搜索城内,砸开贵族和官员的宅院,遇上空的就劫掠一番,遇上有人在的,必会是一场杀戮。 战斗从正午持续到傍晚,吐谷浑守军陆续开始崩溃。 天色渐暗,又有乌云压上城头,眨眼之间,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燃火把!” 桓容采纳谢安的建议,不鸣金收兵,在城门处设重防,并令汉兵点燃火把,势必要将吐谷浑王都彻底清扫干净。 “需地方城中人放火。” 吐谷浑王的金银,桓容不是太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城中留下的兵器,以及能打造兵器的工匠。 谢安和王彪之深以为然。 “王都能下,人心却不好收拢。” 这里不是西域,吐谷浑扎根多年,建立政权并一度强盛。实事求是的讲,若非辟奚突然“病重”,他的几个儿子脑子不比核桃大,此战未必能这般轻松。 “战后,莫何川将收入汉地。”谢安建议道,“此地广阔,无妨仿效前朝护羌校尉,设校尉持节管辖,并迁汉民。聚居的胡族可往别处迁移,吐谷浑残部必须分散。” 桓容点点头,随后又摇头。 “陛下?” “设校尉之议甚好,迁汉民亦可,然此地部落无需全部迁走,残存的吐谷浑部亦可留下。”桓容声音平稳,语调没有半点起伏,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吐谷浑、白部、独孤部、羌人、羯人、杂胡。” 桓容没说出一个部族,谢安和王彪之的神情就凝重一分。 “吐谷浑王在位,诸部皆被压迫,怨恨不浅。今莫何川已破,王都易主,积累的矛盾和仇恨定然爆发,短期内不会轻易消除。” “吐谷浑部不能灭,吐谷浑王的嫡支可斩,旁支无需斩尽杀绝。” “有他们在,就是最好的靶子。留在这里的羌人和杂胡不会立即将矛头指向汉人,朝廷派遣的官员有充裕的时间拉拢分化,以利益捆绑,用武力威慑,等到时机成熟,自能将此地完全消化,无需担心会有人心生不满,继而掀起多大的风浪。” 在时机到来之前,朝廷派来的官员要担负“调解员”和“老好人”的角色。当然,不是调解各部矛盾,而是将矛盾进一步催化,在火烧得太大时压一压,避免不可收拾。 事情办好了,桓汉的触角会遍及吐谷浑全景,牢牢扎下根来。 桓容一番话说完,谢安和王彪之许久没出声。 君臣至今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紧张有之,震惊亦有之。 桓容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是,适当的亮一亮肌肉,对今后的发展很有必要。无论是亮给敌人还是自己人。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又从黑夜持续天明。 天边泛白,地平线跃起橘光,笼罩城头的乌云驱散,燃烧整夜的依旧明亮。 视连没有死,身边的骑兵却被屠戮干净。 被待到桓容面前时,昔日的吐谷浑二王子全身狼狈,身上被划开数条口子,深浅不一,有的仅擦过皮肉,有的早被鲜血染红。 长裙帽早不知去向,乱发蓬面,一道伤口横过鼻梁,翻出粉红色的皮肉,深可见骨。 视连被拖到大辂前,别说战,连跪都跪不稳。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受伤极重,或许双腿的骨头已经折断。 典魁和许超立在大辂前,虎目圆睁,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蔓延。 视连趴在地上,恢复些许精神,勉强抬起头,本想逞几句口舌之快,被典魁和许超的气势一压,什么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个样子,桓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带下去。” 命人将视连待下去,待清理过战场,搜查过王宫再行处置。 大王子和四王子看着视连的惨状,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四王子转向大王子,刚开口道出一句“阿干”,却被后者直接无视,竟是翻身下马,走到大辂前,向桓汉天子请求,愿交出手下所有骑兵,仅留下五百户牧民,随他迁移至边境。 “仆可以血立誓!” 大王子难得聪明一回,抛去不切实际的希望,仅想保存住吐谷浑最后的血脉。 桓容有些意外,见大王子的神情不似做假,沉吟片刻,道:“朕会考虑。” “谢陛下!” 大王子仿效汉礼,俯跪在地。 汉军打扫战场时,由当地汉人带路,寻到城内关押羊奴的地方。 儿臂粗的栅栏,圈出几排简陋的棚子。 蓬头垢面的百余人挤在栅栏里,冻得瑟瑟发抖。无论男女,各个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有不下十余人倒在地上,身体瘦得皮包骨,胸口没有任何起伏,脸色已发青。 由于多数人只裹着一张羊皮或是几块粗布,压根分辨不出相貌。但是,超过半数的男子身上没有图腾,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汉人。 “成立的贵族逃跑,已经带走大半,这些都是没有体力,走不了远路,只能留在城内等死。” “最多时,这里关押过八百多羊奴。据说是从晋朝边境劫掠,如今多数没了踪影。” 很快,栅栏被打开,羊奴被逐一带出,每人分到一碗热汤,根本顾不得烫,咕咚几口就吞下腹中。 军中医者大致看过,将病得最终的几个挑出来,向桓容如实上禀。知晓几人是什么病,再是不忍,桓容也只能下令,另起一座帐篷,将几人送进去。 几人显然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没分半殿埋怨,而是朝向天子大辂的方向,端正的跪地稽首。姿态一丝不苟,哪怕是瘦得脱相,亦能看出几分风骨。 “仆沦入胡贼之手,家人族人皆已亡命。苟活至今,全靠一口怨气。仅天兵西征,灭贼酋,仆大仇得报,心愿已偿。唯愿天子千秋,复兴汉室!” 男子的声音沙哑,似砂石磨过。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再次向大辂的方向稽首,起身后走进帐篷,当夜便溘然而逝。 据说,他死时面带笑容,面容枯瘦,人却带着安详。 太元二年,元月 汉兵攻入莫何川,守军尽败,吐谷浑二王子视连被生擒,城内贵族官员半数逃散,余下多死于羌人和杂胡手中。 大军搜寻王城,进入王宫,在密室中发现辟奚的尸体。二王子所为再隐瞒不住,凡被擒获的吐谷浑贵族骑兵,知晓辟奚因何而死,都叫嚷着要杀了他。 同月,秦璟率军横扫白兰山,并向西域送信,请秦玚遣五百甲士入白兰城驻守,自己则带着麾下骑兵一路碾压,直向莫何川飞驰而去。 次月,秦璟的大军抵达莫何川。 此时,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同谢安和王彪之通过气,大军暂驻城内,等着白兰山来的“客人”。 号角声自风中传来,桓容登上城头,眺望飞雪中奔驰黑来黑色洪流,单手扣住城墙上,五指一根根攥紧,直至扣入掌心。 近万玄甲骑兵飞驰而来,风行电掣, 声如奔雷, 气势十足惊人。 站在城头之上, 眺望席卷而来的骑兵, 饶是知道对方不会发起进攻,仍不免心头发紧, 颈后生寒,寒毛根根倒竖。 桓容见识过多种骑兵, 不久前刚率大军破城, 同吐谷浑兵决战。 论战斗力, 吐谷浑骑兵绝对不差, 在各部之中绝对数得上号。否则也不会让氐秦和秦策忌惮。但是, 和眼前这支骑兵相较,依旧是天上地下, 仿佛杂-牌-军和朝廷精锐的区别, 压根没有太大的可比性。 经亲眼所见, 桓容彻底意识到, 秦璟为什么能横扫朔方武原, 又为何能一路畅行无阻, 用短到不可思议的时间打下白兰城。 这样的一支骑兵发起冲锋,简直就是坦克碾过,搁谁都要发憷。 桓容心思急转,在脑中衡量对比,模拟用武车对抗骑兵。最终得出结论,想要取胜,人数必须超出对方三到四倍,并且,武车绝不能少于两百辆。 饶是如此,怕也会是一场惨胜。 号角声再次响起,将桓容从沉思中拽回。松开攥紧的手指,指尖微觉麻木,掌心处留下月牙状的红痕。 桓容深吸一口气,冷风顺着鼻腔流入腹中,人生生打了个激灵。 对方再强,终须面对。 无论如何,真到刀兵相向那一天,自己绝不能有退缩之意。矢志一统华夏,与长安之战不可避免。退缩不可取,让步更不可能! 呜—— 苍凉的号角声破开朔风,黑甲骑兵转瞬奔至城下。 苍鹰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城头守军以鼓声回应,同时弓弦张开,严阵以待。如果对方有任何别的企图,甚至突然发起进攻,必要承受箭雨洗礼。 噍! 苍鹰振翅高鸣,眨眼间穿透云层,落在秦璟披着玄甲的左前臂上。 噍! 鹰鸣声再起,号角声突然停了。 八千铁骑齐齐拉住缰绳,战马打着响鼻,不断用前蹄踏地。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凝成白雾,远远看去,几乎同遍地银白连成一片。 五行旗扬起,骑兵如潮水般向左右分开。行动完全不需要指挥,仿佛练习千百遍,已经是出于本能。 站在高处,桓容能清楚看到,骑兵的装束打扮很不相同。皮甲和武器五花八门,发型和图腾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除了右衽皮甲的汉人部曲,还有锁头的鲜卑、髡头的匈奴,脖颈爬满图腾的羌人和羯人,穿着左衽皮袍的敕勒和氐族,甚至还有不少小袖上衣、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 桓容越看越是心惊。 这样一支军队,完全是为杀戮而生,凭借秦璟的个人威望才能联合到一起。如果哪日生出变故,百分百会成为祸-乱的源头。 放出笼的猛虎、失去控制的凶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以杀-戮为生的军队,即便收起刀枪,暂时藏起獠牙,一样会让人心惊胆战,背生寒意。 谢安和王彪之联袂登上城头,见到城下的骑兵,心头同时一紧,与桓容的反应如出一辙。 “陛下,此军恐怕……” 谢安的话没说完,桓容当场摇头,截住了他的话头。 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无论眼前的骑兵何等凶猛,是不是一群凶兽,真正事到临头,照样没有退缩的道理,必要迎难而上,战场上分个高下。 有公输和相里兄弟,集合能工巧匠,再加上从吐谷浑收拢的铁匠,桓容相信,只要不惜成本,必定能制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重兵在手,胜败还很难料,何必在此时长他人志气。 私人情谊是一则,关乎政治军事又当别论。 听起来似是过于冷情,然而,真的心软没有主张,桓容未必能走到今天,早就掉进渣爹和褚太后的坑里,死得骨头渣都不剩。 城下,秦璟将苍鹰移至肩头,策马越众而出。玄甲黑马,手持一杆镔铁长-枪,在骑兵的拱卫下,恍如一尊刚从战场上走出的凶-神。 行至队伍前,秦璟放飞苍鹰。 苍鹰振翅而起,径直飞向城头,落在城砖之上。 鹰嘴里叼着一小片绢布,显然是临时写就。桓容探手取过,顺便抚过苍鹰背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这种熟稔,让初见的谢安王彪之很是惊奇。 忽视两人奇怪的表情,桓容看过绢布,又望一眼城下,当即命汉兵放下吊桥。 “陛下三思!”王彪之出声道。 桓容没说话,只将绢布递了过去。 王彪之和谢安传阅之后,都对其上的内容惊讶不已。 “长安愿同我朝定约?”谢安问道。这同秦策之前的国书可不一样,甚至称得上南辕北辙。 桓容摇头笑道:“不是长安,而是秦玄愔。” “不是长安?”谢安和王彪之同时面露迟疑。 看着两人的样子,桓容低声道:“谢侍中之前还说,秦氏父子不和,与我朝大有裨益。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为何又生迟疑?” 谢安和王彪之心头一震,不由得摇头失笑。 的确,真能达成此约,于国朝的好处不可估量。哪怕要遇上长安的怒火,或是被人指摘趁人之危,一样值得冒险。 短期内无需对上这群杀神,更能将实际的好处握到手里,骂出花来又算什么,照样不痛不痒。 更何况,如今华夏之地,燕国和氐秦先后被灭,吐谷浑亦将不存。其他的胡族被连消带打,短期不成气候,仅余长安和建康对立。 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出面指摘建康? 长安吗? 自说自话,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 史书记载? 秦氏建制不过两载,势力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则由晋帝禅让,同曹魏、两晋一脉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长安肯定不是对手。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犹如醍醐灌顶,顿感一念通达。 “两位以为如何?”桓容笑道。 “陛下英明!” 能让谢安道出此言,着实是不容易。 还要感谢魏晋风气。如果换成唐宋以后的封建王朝,听到他有这个打算,恐怕会有耿直的谏臣出言制止,八成还会以头-撞-柱,用血来对比天子的无德狡诈,残-暴不仁。 “陛下?” “无事。” 打消莫名的念头,桓容重新打起精神。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笔,在绢布的背面写上两行字,重新递给苍鹰。 “去吧。” 苍鹰这次没叼,而是用锋利的脚爪抓起绢布,很快振翅飞走。 接到回信,见城门前的吊桥放下,秦璟点出一队骑兵,道:“尔等随我入城,余下皆在城外扎营。” “诺!” 随行人中有张廉和染虎,夏侯岩被留在城外,带领大军扎营搭建起帐篷。 两百骑兵走向城门,桓容转身步下城头,登上大辂。亲自出面迎接,算是给足了秦璟面子。 对此,谢安和王彪之未做反对。毕竟秦璟此行不怀恶意,如果事情顺利,还能给国朝带来不小的高处。 官家为表重视,此举并无太大不妥。 至于事情传到长安,秦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谢安和王彪之交换眼神,都是抚须而笑,表情颇具深意。 不久之前,官家回给的秦策的国书可是相当不客气,言辞锋利直戳人心。如今却对秦璟这般重视,无论长安生出何种推测,其结果必定会十分有趣。 桓容给足秦璟面子,秦璟自然投桃报李。 见到天子大辂,秦璟立即举起右臂,随行两百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一手持缰,一手用力捶在胸前。 秦璟上前两步,正要弯腰行礼,桓容已抢上前,双手托住秦璟的前臂,笑道:“将军此来,朕喜不自胜,无需多礼!” 称“将军”而非“殿下”,是为向秦璟表明,他在信中的意思,桓容已有意会。 果然,耳闻“将军”二字,秦璟眸光微闪,顺势直起身,依旧抱拳道:“见过陛下!” “朕已下令设宴,秦将军请!” “谢陛下!” 为表重视和亲切,桓容同秦璟把臂,借长袖遮掩,指尖擦过秦璟手背。 秦璟神情不变,依旧是风霜雪冷,背地里却五指反扣,修长的手指嵌入桓容指缝,枪-茧擦过桓容的掌心,引得后者嘴角微抖,险些当场破-功。 当日城内设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城外的骑兵也不用再啃肉干,热腾腾的肉汤和炙肉送来,搭配蒸饼馒头,再加上味道爽脆的咸菜,十足让人胃口大开。 营地中,帐篷早已经搭起来,并有栅栏立在四周,锋利的尖端向外,地方可能出现的任何变故。 城中送来膳食,夏侯岩正安排夜间巡逻,听到帐外的喧哗声,当即眉头一皱,大步上前掀开帐帘,就觉一股肉汤的香气迎面扑来。 秃发孤和一名汉军幢主来送膳食,因前者拓跋部出身,通宵鲜卑语,匈奴语也能说上几句,和营地中的骑兵迅速搭上话。 夏侯岩出帐时,秃发孤已和几名鲜卑和敕勒骑兵聊得热火朝天,更取出随身的匕首,直接递给对面的鲜卑骑兵,很是大方豪爽。 见此情形,夏侯岩不免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这是胡人间的习惯,如果妄加阻挠,结果未必会好。更何况,这群虎狼桀骜不驯,为秦璟的勇猛慑服,才甘愿臣服于他。夏侯岩算哪根葱哪根蒜?惹急了,拔刀子都不稀奇。 “对面可是夏侯将军?” 同行的汉军幢主不是旁人,正是随大军出征,在破城之战中立功的蔡允。 因是水匪出身,蔡允对宝库和密室格外敏感,搜寻王宫时,先众人寻到吐谷浑王的尸体,并寻到王宫藏宝的密道,被桓容夸奖,如今正春风得意。 “正是。”夏侯岩颔首回礼。 桓汉今非昔比,他再不敢轻视桓容。加上秦璟隐隐透出此行目的,哪怕对面仅是个幢主,他也一样要客气几分。 两人寒暄几句,夏侯岩收下蒸饼和肉汤,并向桓汉天子表示感谢。 “将军无需如此。”蔡允笑道,“官家同秦将军早有情谊,早下令我等,必要妥善安排,在莫何川时日,每日膳食皆无需将军操心。” 蔡允说话时,秃发孤正用匕首隔下一条炙肉,夹在蒸饼里大嚼,随后又饮下半碗热汤,抹去嘴上油痕,对几名鲜卑骑兵道:“这样吃才过瘾!” 此举状似无意,实则在向对方表面,送来的食物没有问题,可以放心敞开肚皮。 停留大概小半个时辰,蔡允和秃发孤告辞回城。 离开营地后,两人不约而同回望,蔡允沉声道:“如战场相见,你有几成把握?” 秃发孤咧开嘴,大手扣住从敕勒人手中换到的匕首,道:“沙场上见真章,打过才知道。” 营地中,目送一行人离去,洗夏侯岩转身回帐,重新开始布置营防。 之前同秃发孤相谈甚欢的几人,此刻正一边大嚼着蒸饼炙肉,一边传看对方留下的匕首。有人不甚划过披甲,竟在边缘处生生削下一块。再用吐谷浑的弯刀试验,几下-撞-击,竟是弯刀先出现豁口。 试验之后,匕首被-插-在地上,一名胸膛宽厚,脖颈粗壮,活似一座小山的鲜卑骑兵瓮声道: “难怪汗王要和南边的皇帝谈。” 余下之人都是点头,想到事情谈成之后,就能北上追袭柔然王庭,抢来无数的金银珍宝,不由得满脸兴奋,脸颊和脖颈上的图腾愈发狰狞骇人。 259.第二百五十九章~260.第二百六十章 夜色笼罩,吐谷浑王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主殿前架起尖塔状的柴堆,燃起熊熊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舞动跳跃,焰心处隐隐透出一抹幽蓝。 吐谷浑人不精通造城,王宫面积足够大,却和金碧辉煌、琼楼金阙压根不沾边,更不用说什么碧瓦朱甍、飞阁流丹。 准确点形容,基本是平民建筑的放大版。 从外边看,只觉得院墙够高,房屋够多,气派是气派,却根本不会想到,这回是一国之主的宫室殿阁。论富丽堂皇,别说同长安、建康的皇宫比,连王谢士族的宅院都比不上。 但这仅是外部。 走进宫殿内,则会发现别有洞天。 吐谷浑人擅长冶炼,房间布置也很有特色。 国主处理朝政的地方,宽敞不及光明殿,却与太极殿不相上下。殿内不设御座,按照布置和格局,更像是半圆形围坐,国主和文武不分彼此,迥异于汉家政权,很有特点。 殿内陈列有两排武器架,早已是空空如也,很快被奴仆移走。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武器架陈列的时间相当久,地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记,还有几点可疑的暗色斑点。让人不得不怀疑,架上武器兵不只是摆设而已。 设宴招待秦璟的地方,就选在吐谷浑王宫大殿。 在拿下王城当日,汉兵奉命搜查整座王宫,该清理的清理,该打开的打开。搜出吐谷浑王室全部藏宝,并将国主和王子的妻妾全部迁走,暂时关押起来。 大王子的生母已经去世,四王子的生母是氐人,在后-宫内的地位不上不下,早年间没少受欺-负。直到生子封妃,情况才好了起来。 欺-凌她最多的不是吐谷浑和鲜卑女,反而是一同入-宫,地位高于她的氐女! 四王子向桓容求情,希望能将亲娘接到身边。 桓容答应得很痛快。 论影响力,四王子远不及大王子。又因他是氐女所生,对吐谷浑部的掌控力度远远不比前者。与其压着他的亲娘不放,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方未必会感恩,毕竟抓他亲娘的就是汉兵。但有此事在前,总不会多增怨恨。日后派驻汉朝官员,大致不会有明面上的抵触。再诱之以利,就能成为不错的尖刀,将剩余的吐谷浑部割-裂,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形成气候。 桓容与人方便,四王子顺利接回亲娘。 这位先王妃被从关押处带出,开口的第一句是“阿子甚好”,第二句就是询问儿子,是否能将一同关押的两名宫妃带走。 “阿母不是同她们不和?”四王子皱眉。 “自然。”王妃冷笑,“就是不和,才要将她们带走!” 早年自己受的气,也该是时候还回去! “……好吧。” 四王子点点头,答应亲娘的要求。但没有马上将人带走,没有桓容的许可,别说带人离开,他自己都别想走出牢门。 “待我上请桓汉天子,阿母必能如愿。” 王妃点点头,没有为难自己的儿子。 待母子俩离开,回到暂时居住的房舍,王妃立刻让四王子遣退众人,道:“阿子,你若想在桓汉站稳脚,就得让汉家天子知道,你同吐谷浑贵族再无干系,甚至已经翻脸!” “阿母,此事言之过早。” “不早。”王妃沉声道,“我不明白大道理,但我知道怎么生存。当年被部落送来莫何川,加上我一共九人,如今还剩下几个?两人!” “你有氐人血统,之前是劣势,现在就是优势!” “在王宫生存,就要有足够的警觉,有一双足够亮的眼睛。我找对了靠山,生下了你,更有了地位。这才能挣扎着活到今天。” “你如今的境况,和我当初不差多少。”王妃紧盯四王子双眼,道,“视连活不了,剌延也不会受到重用,你不然。” “汉人讲究制衡,你要让汉家天子明白,你是全心全意臣服,愿意做他手中的刀,成为他击杀敌人的利矢。” “只要你活着一天,誓言就不会改变!只要桓汉存在,你的儿子、孙子都将遵守这个誓言!” 四王子被震撼了。 他从不曾想过,能从亲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生存? 是的,生存。 见到汉军的勇猛,见识过汉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的早已经熄灭。只是变得迷茫,似寻不到出路。 如今被亲娘典点醒,忽然间明白,路早已经摆在面前,端看他是不是能顺利走上去,不会中途被撵下来。 “阿母,我明白了。” “嗯。”王妃欣慰点头。她本就不是吐谷浑人,又被部落当做礼物送给吐谷浑王,胸中早积累下无尽的恨意。 劝说儿子臣服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背叛部落? 长安易主,苻坚早已经身死,残存的部落要么臣服、要么四处逃散,不敢掉头返回中原,这种情况下,她为自己和儿子寻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前朝时的匈奴何等强盛,南匈奴一样内迁臣服,还曾在战乱时护卫汉家天子。 她的儿子甚至不是部落手拎,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国破后臣服强者,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准则。 她执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气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谷浑贵族彻底割裂,让汉家天子看到,他们母子决心投靠,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 四王子很有行动力,不只向桓容道出请求,更当面说出多数贵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贵族藏宝的所在,以及部落时常游牧的区域。 知晓桓容对工匠感兴趣,更主动说出,在吐谷浑和附国的交接地带,设有一座大市,那里有大批工匠和奴隶,且有人擅长探矿。 “陛下,仆愿为大军带路!” 桓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属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不过,鉴于四王子递上投名状,甚至用鲜卑的贵族,在脸上划下三道刀痕,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收下这份诚意。 先于大王子分给他牧民,虽然只有两百户,对四王子却是意义非凡。这证明桓汉天子开始信任自己。 至于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抛之脑后。 能取得汉家天子信任,被瞪几眼算得了什么。如果他能留在吐谷浑旧地,九成以上没法安生过日子,剑拔弩张是为常态。 如此一来,才会让汉家天子放心。同样的,也为自己今后铺路。 部落间的仇杀古已有之,大漠草原尽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鲜卑不会看着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会任由对方骑在脖子上。 既如此,一切凭刀子说话! 汉家天子给他两百户,大可以作为基础,收拢附庸部落。届时,几股视力纠缠分割,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因为四王子的识时务,桓容不介意多给他几分善意和体面。 此次设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谷浑官员坐在一起,四王子则被安排在秃发孤和白部首领下首。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对,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位王子之间,谁更得汉家天子青眼。 大王子放弃执念,却没有发下臣服誓言,所谓的交出兵权换取残部,换种情况算是有诚意。但有四王子作为对比,立刻被比到沟里。 见四王子春风得意的样子,剌延心中有气,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机。现在只能喝闷酒,认真考量,是不是该放下脸面,以部落规矩誓言效忠。 秦璟的位置设在桓容右下首,随他入城的张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内,二百骑亦有安排,同秃发孤麾下的胡骑畅饮,加上白部和独孤部的勇士,可谓相当的热闹。 宴席开始前,张廉的视线扫过殿内,认出在做诸人,心中不免惊疑。抬头看向秦璟,后者却没有多大意外,仅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得稍安勿躁? 张廉倒是想。 可是,看看殿内都是什么人? 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羌人,羯人,杂胡。除了没有匈奴和敕勒,论胡部数量,几乎和殿下手中的骑兵不相上下。 目光转向桓容,张廉眉心拧出川字。 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位南地天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果他没看错,天子下守那两位绝对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 以为建康的风气,让他们和胡人共席,竟然没有拍案而起,当场掀桌? 张廉心中出现很多疑问,只不好当场问出。只能暂且压下,不着痕迹的观察,希望能在宴会结束前得出答案。 待众人入席,酒水菜肴俱已送上。 条件简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没有安排舀酒的婢仆,支架将酒壶放到榻上,供众人自斟自饮。 遇上不过瘾的,还有皮制的就囊。只要不发酒疯,随便你怎么喝。当然,发酒疯也没关系,拖到雪地里清醒片刻,绝对不敢再次御前失仪。 乐声起,不是优美的南地调子,而是铿锵的鼓声,伴着苍凉的埙音,直击众人心底。 桓容举觞,邀秦璟共饮。 “将军满饮此觞。” 秦璟举杯回敬,四目相对,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澜掀起,却让人辨不出半点青训。 “谢陛下!” 秦璟换下铠甲,着玄色深衣。领口和朽败镶嵌金线,腰间紧束玉带,冰冷中透出雅致,让人很难想想,眼前之人就是荡平漠南草原的杀神。 桓容和秦璟对饮,谢安和王彪之等随之举觞。 一饮之后,鼓声忽然变得急促,七八名身形魁状的甲士迈步进殿,手持宝剑,齐声大喝,吼叫声与鼓声应和,仿佛惊雷当头砸下,众人心中难免一震,有人已下意识摸向腰间。 桓容挑眉看向宦者,宦者眼皮低垂,仅向谢安和王彪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两位安排的? 桓容愈发感到诧异。 宦者点头,严肃表示,就是这两位的主意!他区区一个宦者,真心不是王谢家主的“对手”,只能委屈让步,陛下恕罪! 桓容:“……” 他百分百确信,亲娘把此人安排到自己身边,绝不只是身手好这么简单。 谢安和王彪之看到桓容反应,同时抚过长须,微微一笑,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帅出了境界。 桓容默默转头,对上秦璟视线,发现对方正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不提防之下,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说句实在话,心脏不够强,恐怕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所谓的魏-晋-风-流,当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怎么觉得秦璟的笑不太对,似乎有点渗人? 再细看,笑容依旧,渗人的寒意却消失无踪。 错觉吧? 桓容摇摇头。忍不住看了第三眼,差点陷入那双深邃的眸子。捏了捏手指,艰难的移开目光,这是犯规啊有没有? 事实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熟悉秦璟的张廉早表情僵硬,差点被酒水呛到。眨眼细看,四殿下早已经恢复正常。只不过,看向桓汉天子的眼神,依旧是有点不对。 该怎么形容,他实在拿不准,就是觉得不对。 来回看着桓容和秦璟,突然间产生一个疑问:四殿下和桓汉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与此同时,长安王宫内,一队婢仆提灯而行,穿过长长的宫道,踏上青石砌的台阶,停在九华殿前。 守殿的宦者迈步上前,借火光看清是椒风殿的女官,压根不敢开口阻拦,匆忙打开殿门,让开道路。 女官目不斜视,直接走进殿中。 不到两刻钟,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继而是喝斥,很快又变成了声。 一名仅着中衣的容华瘫软在地,鬓发蓬乱,瑟瑟发抖。 女官居高临下,俯视前一刻还面带怒色的女郎,始终是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皇后命,沈氏干政前朝,妖言蛊惑君王,依罪当绞!” “我没有!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天子!” 沈容华拼命挣扎,奈何双臂被婢仆扭住,到头来,只是在身上多添几块青紫。 女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一月前,四殿下率军下白兰城,你母入宫。三日后,官家幸九华殿,你曾道出何言?四殿下同二殿下联手,有不遵君命之志!” “五日后,官家再幸九华殿,你更借宠上言,请以你兄入司隶校尉?” “十日前,你母再入宫,隔日既有刘淑妃巫蛊谣言。今已查明,诸事罪在沈氏!” 说到这里,女官退后半步,道:“送沈容华上路。” “诺!” “容华放心,三日后,你父母兄长都将下去陪你。皇后殿下会另选沈氏女郎入宫伴驾。” 以为几位殿下都离开长安,就可以不老实,在宫内兴风作浪? 简直笑话! 沈容华被绞于殿前, 临死之前拼命挣扎, 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 有心腹婢仆趁人不备, 挣脱开钳制,头也不回的冲向殿门外,不顾一切的推开宦者,大声的哭喊,希望能惊动光明殿,借机向天子求救。 女官冷冷一笑, 道:“不用拦她, 让她去,最好能喊得再大声点, 让整个桂宫都晓得才好。” 黑夜中,宫婢的哭喊声愈发显得凄厉。 兰林殿和九华殿的嫔妃美人闻讯, 皆是噤若寒蝉, 不下一个蜷在榻上瑟瑟发抖。尤其是曾同沈容华一般向秦策进言,试图挑拨父子关系, 进而为自家求好处的, 此刻更是六神无主、脸白如纸。 秦璟杀人, 终究是在宫外。 刘皇后手掌宫内大权, 想要处置哪个嫔妃,随意寻个借口,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天子出面干预,沈容华尚能留得一命。可宫婢嗓子流血,嚷得宫内上下尽知,天子早该得人禀报,却迟迟没有半点动作,怎不让人绝望。 窥其态度,完全是任由沈氏去死。 有前车之鉴在,各家送入宫内的女郎除了貌美,最重要的就是会审时度势。秦璟在长安时日,后-宫-内一派和-谐,没出任何幺蛾子,全因众人识时务,知晓不能轻易捋虎须。 秦氏兄弟先后离开长安,刘皇后貌似失去倚仗。 几位皇子的姻亲多被赋予闲职,并未被重用;钱氏似是表态,又似在左右摇摆,对支持哪一方的态度颇为暧昧。 几次试探之下,终于有人生出心思,开始在暗中动手。 即便想挑起是非,做出头的椽子,总不是完全没脑子。不敢直接对皇后下手,而是将目标定在刘淑妃身上。 前朝巫-蛊-之祸骇人,至今犹被人提及。如果事情顺利,别说皇后淑妃,连几名皇子的姻亲都会牵扯其中。 天子雷霆之怒,落局之人避无可避。纵然秦璟兄弟赶回来,事情早成定局,且有理有据,想也奈何不得谋划之人。 毕竟几家只是传-播-流-言,真正下手的实是天子。 如果秦璟带人灭门,就是违背圣意,会招来满朝文武不满,在民间的声望都要跌落几分。至于流言的出处,沈氏早就找好替罪羊。保证秦璟找上门,杀的也是替罪之人,自家必当无碍。 几家自以为得计,很快,刘淑妃行巫-蛊一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时,沈容华向秦策进言,请调自家兄长入司隶校尉。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换个对象或许就能成功。可惜的是,他们算错了刘氏姊妹,也看错了秦策。 光明殿中,秦策正翻阅奏疏。知晓沈容华被绞-杀,表情都没变一下,仅是放下奏疏,又拿起一本,随意道:“知道了。” 说白了,沈氏不过是一颗棋子,用得上时自然要设法保全,用不上随时可以舍弃。更重要的是,沈氏犯了他的忌讳,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牵扯上巫-蛊。 他称帝至今,不过短短两载,此时-爆-出-巫-蛊-之祸,宫内生乱,前朝也不会安稳。有心之人必会抓住机会,指天子无德。加上两月前的那场日食,稍有不慎,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想到这里,秦策表情突然变得阴沉。 沈容华既死,父母兄弟也不该留。在长安的沈氏不只一家,再选女郎入宫便是。 如此一来,也能给朝中提个醒,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即便想力争上游,也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要不然,非但目的达不到,更会为全家招祸。 “传旨椒房殿,朕稍后过去。” “诺!” 宦者退出光明殿,走下台阶时,禁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靠墙立着两排三足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这样的光亮本该让人觉得温暖,宦者却是脊背生寒,从脚底冷到发根,连续打了两个哆嗦。 殿前卫看了过来,宦者连忙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离开,直往椒房殿赶去。 椒房殿中,刘皇后与刘淑妃对坐,就钱氏送来的消息,低声谈论宫外之事。 宫婢和喊着守在门前。见到光明殿的宦者,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让他暂留殿外。 “待我禀报皇后殿下。” 椒房殿中设有大长秋,凡同宫外传送消息,俱是经他之手。为向皇后表忠,他可谓是费尽心思。知晓刘皇后对天子的态度,如果必要,连光明殿来人都会给脸色。 不是他糊涂,而是看得清形势。 官家再硬朗,终究是耳顺之年,几位皇子不是刘皇后亲子就是刘淑妃所生,嫁出去的郡公主,生母皆是潜邸老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 一场空不说,还会引来皇后不满,全家都得遭殃。 知晓秦策将至椒房殿,刘皇后和六淑妃皆无喜色,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眼底带上嘲讽。 “真让阿姊料对了。”刘淑妃轻笑道。 “无事不来,来必有事情。”刘皇后放下绢布,慢悠悠道,“看着吧,不用我开口,官家就会暗示要斩草除根,再另选女郎入宫。” “这一回,沈氏着实是不聪明。”刘淑妃摇摇头。 “聪明的就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巫蛊?”刘皇后嗤笑一声,“亏他们也能想得出来。动手之前也该问问西河来的,官家都忌讳些什么。睁眼往刀锋上撞,生生的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 刘淑妃浅笑,吩咐宫婢送来糕点茶汤。 “阿姊,可要安排人?” “嗯。”刘皇后点点头,“左右都是一样,挑个漂亮点的,也好让官家看着开心。” “阿姊。” “我晓得。”刘皇后摆摆手。 她是真的不想再同秦策虚与委蛇。 想到两人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不免又觉得酸楚。如果不是秦策被权力迷昏了眼,称帝后疑心大增,只能说他太会隐藏,而自己生生的瞎了双眼。 “且耗着吧。”刘皇后看向刘淑妃,迎上温柔似水却又带着担忧的目光,叹息一声,“早年的事想也无用。冯氏和赵氏做事稳妥,只要兰林殿和九华殿不蹦出个皇子公主来,事情就出不了岔子。” 刘淑妃点点头。 待宫婢送上茶汤,天已是二更。 殿外卷过一阵冷风,继而是飞雪落下,其间夹杂着冰粒,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和石阶上,闹得人心乱如麻。 “阿峥此次往吐谷浑,必会同桓汉天子一晤。”刘夫人命人推开木窗,任由冷风卷入殿内,吹得灯火摇曳,焰心噼啪作响。 “若我猜测不错,九成会绕过官家同桓汉定约。你我如能熬过着两三年,说不得会离开长安,去朔方等地走上一回。” “阿姊以为建康胜过长安?” “此时不好说。”刘皇后望向窗外,眸光幽深,“如果官家继续这样下去,长安早晚会出乱子。阿峥几个接连同他离心,有眼睛的都会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我也会糊涂,他究竟想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 刘淑妃轻蹙柳眉,终是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 长安降下一场冰雹,城内城外皆有房屋被砸塌。不知是哪家人被狂风吵醒,起身查看时,不慎跌落火烛,引起一场大火。 火势在风中蔓延,坊市竟也受到波及。临街的商铺半数被烧毁,依照当初秦玚在长安时的规矩,重建工作都需朝廷安排。 国库不丰,不可能出大头。到头来,还是要接手坊市的几家出血。 就这样,在秦玚离开后,趁机瓜分利益的几家来不及弹冠相庆,就要面对坊市的重建工作。对于只想捞好处不想付代价的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安落雪时,莫何川却是明月高挂,繁星点点,半点不见乌云的影子。 酒宴持续到二更天,秃发孤、染虎和白部首领等都是酩酊大醉,脸膛赤红,直接扯开衣襟,在殿前玩起了摔跤。 桓容又一次超水平发挥,近乎千杯不醉,反而越来越清醒。 秦璟酒量不浅,却无法同其相比,宴到中途,眼角已挂上鸿运,黑眸愈发深邃,仿佛是两弯深潭,要将观者生生吸进去。 二更过半,乐声渐停,完全变成了鼓音。 与宴之人醉了十之-八-九,两位吐谷浑王子再是谨慎小心,架不住被几部首领围攻,早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桓容饮了一口热汤,令宦者下去传令,停下鼓声。 “着人送两位王子和几部首领回去。随秦将军赴宴之人,可暂时安排在偏殿。”桓容转向秦璟,征询道,“将军意下如何?” “陛下安排甚好。”秦璟颔首,同样饮下半盏热汤。 谢安和王彪之起身离席,脚步微有些飘,却更显得俊逸洒脱。行动间长袖摆动,竟有几分谪仙之气。 喝醉的仙人? 桓容捏捏额角,笑着摇了摇头。 张廉貌似有七八分酒意,神智却始终清醒。退席离开之前,向桓容拱手行礼,目光看向秦璟。 “我有事同陛下商议,尔等无需挂怀,歇息便是。” 张廉微微蹙眉,带着疑问的心情离开正殿。即将出门时,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停住脚步,向身后望去。 桓容坐在原位,放下手中杯盏,正面上带笑,秦璟说着什么。 后者时而颔首,时而轻轻摇头,身上的冰冷尽数消融,不是融入骨子里的煞气,全不似令草原和西域闻风丧胆的汗王,更像是饱读诗书、深谙六艺的高门郎君,俊逸洒脱,雅致非凡。 收回目光,张廉迈步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酒意消散,心情豁然开朗。 即便如他所想又怎么样? 四殿下依旧是四殿下,汗王依旧是汗王。而桓汉天子照样不会有所改变。以两人的性格行事,如果能就此定约,对彼此都是好事。 想着想着,张廉的心情更加放松。 乱世之中,顺心一回何等不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讲究什么规矩章程。 “今夕今夕,良月佳期……” 兴之所至,张廉突然扬声唱诵起来。因多数人酒醉,手舞足蹈、捉对抄起刀鞘的都有,他这样的行为并不引人注意,反而会被视为洒脱。 宦者听到歌声,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寻两个美人送去,省得这位空对月嚎。之所以发出这种感慨,实在是张廉五音不全,唱诵起来,真心的撕裂骨膜、让人崩溃。 张廉离开不久,桓容和秦璟也起身离席,由宦者在旁侧引路,前往桓容歇息的正殿。 一路之上,月光洒落,在两人周身镀上一层银辉。 桓容没有出声,秦璟亦然。 至正殿门前,宦者停住脚步,推开殿门即退到一边。殿内早燃起宫灯,略有些晕黄。光影之下,人一亦变得有几分朦胧。 殿门合拢,发出一声吱嘎声响。 秦璟刚要开口,忽然被桓容抓住手腕,被动的向屏风后走去。旋即视线一转,仰面倒在榻上。 桓容没有半点客气,俯身看着秦璟,在光影中笑弯双眼,“月色佳期莫要浪费,玄愔以为如何?” 秦璟挑起眉尾,手肘撑起身体,指腹摩挲过桓容的嘴唇和下巴,笑道:“敬道,定约之事可要延期?” “当然不会。”桓容微合双眼,酒意上涌,活似一只慵懒的狸花,“不过,天色尚早,时间充裕,无需太过着急。” “天色尚早?”秦璟挑眉。 “尚早。”桓容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话音落下,手已抓住秦璟领口,俯身堵住他的双唇。 冷冽的气息中夹杂丝丝酒香,诱人沉醉。鼻尖擦过,带起另一种难言的滋味。舌尖轻轻滑过,呼吸稍微变得急促,桓容忽然退后少许,突然间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不等得意多久,忽然被大手扣住肩膀,转眼间视线颠倒。 双方位置调换,秦璟的鬓角垂下一缕乌丝,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殷红。 “确如敬道所言,天色尚早。” 桓容眨眨眼,忽然间发现,他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不过,那又如何? 舒展双臂,反手扣住秦璟的后颈,桓容微微仰起下巴,眸底映出对方的影子。 他甘之如饴! 261.第二百六十一章 自己挖坑自己跳,过于放-纵的结果,第二天起身腰酸背痛。 桓容睁开双眼,望着帐顶,枕畔犹存余温,枕边人却已不见踪影。 他该做什么反应? 单臂枕在颈后,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锦被,双眼微微眯起,倏忽之间,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 屏风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打断桓容的思考。不过片刻,宦者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陛下,该起身了。” 桓容应了一声,让宦者留在原地,撑着手臂坐起身,反手梳过散在额前的发,表情有瞬间的僵硬。 冷嘶一声,温热的掌心按上肩头,想起留在颈窝处的牙印,抑制不住的磨着后槽牙。回想昨夜,自己也没吃亏。秦四郎身上的更重,估计会留上好几天。 想到这里,桓容嘴角微翘,刹那舒缓表情。 待拉好中衣,确定没有太大的问题,桓容方才坐在榻边,令宦者近前。不用宫婢服侍,动作利落的净面洁牙,换上长袍玉带,束发后没有戴冠,仅用一枚玉簪。 “摆膳吧。” 昨夜一场酒宴,想必众人都会晚起。定约之事不急在一时,他可以清闲半日。 桓容坐在榻边,在宦者退下后,禁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难怪古人言-美-色-误-国,如今来看,诚不欺他也。 幸好是在巡狩途中,起身迟些没太大关系。若是人在建康,起晚不说,朝会之上哈欠连天,不说文武大臣如何想,他自己都会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能再这样了。” 桓容下定决心,双手握拳。是不是能做到,那就有待商榷。毕竟吃素多年,一夕开-荤,对着碗里的肉不动筷,委实有点太难。 早膳是浓稠的稻粥,烤得酥香的胡饼,搭配厨夫秘制的酱肉和咸菜,手艺独到,既可口又开胃。 五六个漆碗摆上,桓容执起竹筷,夹起一块萝卜送入口中,只觉酸甜开胃,没有半点辣味。再喝一口稻粥,米香浸满口腔,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全身的疲惫都似一扫而空。 喝下半碗稻粥,桓容又夹起一块胡饼。 为吃起来方便,胡饼仅有半个巴掌大,一切为二,两口就能吃进半张。饼中夹着肉馅,桓容仔细嚼着,不是常吃的羊肉,滋味和嚼劲更像是牛肉。 连续吃下三张,桓容命宫婢添粥,随意的问了一句:“胡饼中可是牛肉?” “回陛下,正是。”宦者微微躬身,姿态很是恭敬,却不会让人联想到谄媚,“吐谷浑诸部多豢养牛羊,日前进献数头。厨下制了这些胡饼,陛下觉得还好?如若不喜,仆去厨下另取。” “不用,甚好。”桓容点点头,又夹起一块胡饼。 在幽州和建康时,想吃牛肉可没有这么容易。 桓汉正大力恢复生产,垦荒需要耕牛耕马。朝廷下令,壮年耕牛和牛犊不可-滥-杀,违者获罪。老牛和伤牛亦要散吏亲眼看过,确定符合条件,在治所登记过后,方才可以宰杀。 耕马和驴骡的管理不如耕牛严格,可对农人来说,想要垦荒种田,使得来年有个好收成,这些大牲口很是关键,都是倍加爱惜。 无论是从治所租赁耕牛,还是在牛马市中市买,都会准备最好的草料,照顾起来十分精心。有胆敢坏规矩、无理由的-虐-待-甚至杀死耕牛,不用治所出面,乡间村民就能给他们好看。 定罪服刑不说,再别想以低价租赁耕牛。更会被乡间人看不起,动不动就会被拎出来做典型。严重些的,在当地都生活不下去,不得不迁往其他村镇,方才能寻得生计,养活一家老小。 桓容登基后就下明旨,要求各地治所定规,以低价租赁耕牛,敢伤者严惩。貌似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做法。 在生产力没有进一步发展,人力和畜力仍为产粮根本时,这个规矩必须持续下去。 为能惠于百姓,桓容从国库出钱,从各地搜罗牛马,同时给远征在外的桓石虔和谢玄等人送信,明言遇上放牧牛羊的部落,只要条件合适,该下手时就下手,千万莫要犹豫。 敌人不用顾忌,直接充为战利品;寻常牧民不可过于强-横,当以为绢帛盐糖市买,价格可参考当地情况自行斟酌。 前者实行起来很简单,自然不必多说。后者起初不被各部相信,交易者寥寥无几。 说句不好听的,汉兵从建康打到姑臧,又从姑臧打到高昌,想要什么开抢就是,干脆利落,如何会多此一举,和当地牧民做生意? 简直太不可信! 不是众人有-受-虐-倾向,实在是草原和大漠风气如此,早年的吐谷浑,如今的附国乌孙皆是这般,无一例外。 有人压根不信,远远望到汉兵旗帜,立刻收拾帐篷逃跑。有胆大的试着同汉兵接触,即便语言不太熟练,大致的意思还能理解。 看到汉兵摆出的绢布、海盐和白糖,来人眼睛发直,狠狠掐一下大腿,才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走在昔日的丝绸之路上,许多繁华的城池早化为沙土。古迹中记载的西域诸国十不存一。随商队往来,部分城镇开始恢复人烟,仍不及前朝万分之一。 抛开能组织起商队的商人,多数西域部落和草原上的邻居没太大区别,遇上天灾**,照样要在温饱线上挣扎。 中原大地遭受灾难时,他们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汉兵践诺的消息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当地部落不再千方百计躲开汉军,而是尝试着和汉军接触。 占据高昌的氐人和匈奴逃跑时,还有西域胡向汉军通风报信。 汉兵投桃报李,知晓不下十余个部落有定居的愿望,决定暂停西征,选择一处保存还算完好的遗迹,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重砌土墙,简单布置城防,留下一队骑兵守卫,许胡部迁入。 随着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闻风而来,在城内歇脚、补充食税。定居的部落得到实惠,留守的汉兵被视为保护者,更多生存艰难的部落涌来。 原本只是几百人的小城,很快扩充至两千多人,这个结果,无论桓石虔还是远在莫何川的桓容,都没有预料到。 桓汉的军队一路向西,沿途留下的类似的小城不下无座,还有十余个驿站,除有汉兵守卫,还有中途投靠的胡人。 为部落和家人,这些胡族勇士相当尽职尽责,劲头之高、态度之认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就这样,桓汉军队一边走一边造城,拿下高昌全境,再向西就是焉耆,焉耆相邻就是龟兹。之前担心的胡人反抗,不是没有出现,造成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相比得到的利益,几乎能忽略不计。 接到奏报,桓容愣了很长时间,想到后世的种种,突然有种莫名的想法:所谓“基-建-狂-魔”,莫非古已有之? 话说,这不是他这只穿-越-客的锅吧? 似乎、好像、应该……不会? 想到建设幽州时的种种章程,再想想桓石虔和谢玄等人的举动,他似乎又没那么自信了…… 太元元年三月,南北两地的百姓都忙着春耕。 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海船整装待发,西域和草原的商队比去岁更多,尤其是往建康和幽州市货的队伍,一个接着一个,专门接待胡商的客栈近乎全部满员。 长安仿效幽州设立坊市,本该能迎上这股暖风,奈何一场大火,该出钱的几家又各种扯皮,到头来,商队来得不少,满意而去的却是不多。 倒头来,该赚的钱没在赚到,反而传出虚有其表的名声,秦策没有再留情,开始下狠手整治。 被点名的几姓,过半数被抄家,甚至有两家被查出私藏铠甲锐器,数量超过五百,远远高出好朝廷许可的私兵数量。 其结果,和沈容华的家人一起走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弃尸三日。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经过这次,满朝文武彻底醒悟,无论秦策父子之间关系如何,他终归是北地枭雄,该动手的时候绝不会留情。 如果敢小看他,沈氏就是前车之鉴。 经过这次,长安豪强变得谨慎起来,争田争水的事时有发生,却不会如先前一般嚣张,更无人敢肆无忌惮引来天子注意。 一时之间,天子威严更胜。 无论北地如何,至少在当面,无人敢再挑战秦策的威严。 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后,对视无言,对于秦策更觉得看不懂。猜测他背后的谋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他计划中一环,心惊之余更感到心凉。 “夫妻半生,我终究没有真正的看清让他。” 长安渐渐走上轨道,莫何川城内,桓容和秦璟的谈判也提上日程。 “我可让出半座白兰城。”秦璟开门见山,当场提出条件,“换汉兵不入西海郡,不涉足居延泽。” “仅是半座?”桓容挑眉,笑得意味深长,“西海一郡,开荒垦殖,至少能养兵五千。白兰城临近荒漠,附近有矿山不假,却不能垦荒种植,而且,仅仅半座,就算是做生意,这价是不是也太低了点?” “咳咳!”谢安和王彪之同时咳嗽,张廉的标量也很不自然。 堂堂一国天子,开口生意闭口价钱,合适吗? 桓容不管许多,谈判桌上不争,等到定约时后悔? 这样的事傻子才干! “如果将军有诚意,当以整座白兰城交换,并加白兰山。” “陛下以为我会答应?”秦璟浅笑,没有退步的意思。 “再加上粮食和皮甲,如何?”桓容开始抛出条件,循序渐进,定下最基础的部分,再开始“让利”。 秦璟沉吟起来。 对他手下的骑兵,粮食并不是急需。毕竟这支军队所奉行的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压根不愁军粮。 皮甲可以考虑。 “再加上兵器,如何?”秦璟看向桓容,沉声道,“皮甲三千,弯刀三千,长弓五百,另配箭矢。” 沉思的变成桓容。 他的确卖过兵器,但是出于牵制北方,不是为了钱就不考虑安全。交易的对象换成秦璟,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笔生意能不能做。 “我可以工匠交换。”秦璟抛出筹码,“吐谷浑匠人和羌人,另有在汉民六百。”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看向谢安和王彪之,两人的表情一样严肃,很显然,对秦璟提出的条件很感兴趣,却对交换兵器有所迟疑。 “陛下无需立即点头,可再做考量。”秦璟继续道,“另外,我手中还有驽马和牛羊,如果陛下有意,都可交换。” 桓容想磨牙。 秦璟把住他的脉,不是一般的准。 不过,真让对方牵着鼻子走,他的桓字就倒过来写!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要就此进行商谈时,桓容突然吩咐宦者,将红木箱中的扁盒取来。 宦者动作很快,足有手臂长的木盒摆在当面,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桓容微微一笑,拉开系绳,掀起盒盖,铺开一张绢布绘制的舆图。 舆图很大,占据整个桌面,边缘处甚至超出。桓容微一皱眉,干脆将木榻移开,才将整张图展开。 舆图展现全貌的一刻,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双眼睁大,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秦将军,”桓容缓缓开口,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近乎有些不真实,“华夏地广,华夏之外疆域更大。西海能够吞兵,然吞兵之地不只西海。” “将军麾下近万雄兵,何必囿于漠南之地?” 说到这里,桓容故意顿了顿,声音微有些低沉。“将军不世英雄,掌熊罴之旅,擅以战养战之法,何妨开疆拓土,为一方诸侯,亦或是,”桓容刻意顿了顿,“开国建制!” 在场之人皆倒吸一口凉气。除了秦璟,包括谢安和王彪之在内,看向桓容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 桓容的表情始终未变,心中却道:纵观历史,拿出世界地图来忽悠人的,除了他,估计也没谁了吧? 说是忽悠并不准确。 毕竟,他说的屯兵产粮之地都不是假的。 要感谢穿越大神,让他有了过人的记忆力。如果能将这支虎狼之师忽悠到外边,让他们产生“世界那么大,该到处去溜达”的想法,几千兵器算得了什么,几万都可以! 路上装不下,还有海上可以跑。 幽州的造船技术不断发展,造出乘风破浪的巨船,提前走一回郑和路线也未尝不可。 长安怎么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策猜忌亲生儿子,没道理他不能挥锹挖墙角。 秦璟的底线他知道,所以,并没有莽撞的出言招揽,而是针对种种迹象,提出他能接受也对自己有好处的条件。 对方是否能接受,还是坚持之前的要求? 桓容的视线扫过室内众人,最终落在秦璟脸上,片刻后,缓缓勾起嘴角。 他有七成的把握,自己不会失望。 262.第二百六十二章 秦璟似被桓容说动,却没有当场点头。 “白兰城之事可议,余下,非秦可自作主张。” 桓容略感诧异,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代,家族为先,秦璟早前的话犹在耳边。他不该怀疑,面对可能割-裂秦氏的选择,秦璟会半点不做犹豫,立即点头答应。 何况,往华夏外开疆拓土并非易事,纵然有八千铁骑,该考虑的方方面面绝对不少。换成是自己,照样不会轻易点头,哪怕条件再诱人。 桓容收起舆图,仔细叠起装入盒内。交给宦者收起的同时,命他再取一只小些的木盒。 “盒盖上有云纹那只。” “诺!” 宦者领命退下,稍后捧来一只黑色木盒。盒身扁长,盒盖上有天然形成的云纹。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做工之精细可见一斑。 木盒内藏机关,是相里兄弟亲手所制,一直被桓容带在身边。 “此物赠与秦将军。” 盒中装有另一张舆图,不如之前那张区域广大,却对西亚和东欧的重要地区有所标注。 桓容隐约记得,后世的乌-克-兰被称为“欧洲粮仓”。这个时期,生活在该地的主要为古罗斯人,即是形成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的祖先。 在后世,蒙古骑兵横扫欧亚,由斯拉夫民族建立的王国被打败,归入金帐汗国。 现如今,还没有“乌克兰”这个民族出现,生活在该地的古罗斯人堪称原生态。 此地东接后世的俄罗斯,南临黑海,西北两面与多数欧洲政权相连,可谓连接东西之间的交通要道。 地理位置优越,土地肥沃,纵然要时不时的遭受雪灾严寒,只要肯下力气垦荒开发,依旧是不错的屯兵之地。 至于古罗斯人,压根称不上阻碍。 打服了收编,可以成为不错的士兵。不愿意臣服,该杀的杀,不该杀的向西撵,和被驱赶的柔然各部组队,去找欧洲邻居的麻烦。 事情貌似简单,执行起来仍要耗费不小的力气。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为基础,更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布置, 是不是送出这张舆图,桓容曾有挣扎。 想到桓汉目前的实力,想到长安的秦策,知晓短期之内,自己未必能一统华夏,遑论是北方的广阔草原。想要出兵去占这块地盘,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唯有狠心咬牙,给出这份诚意。端看秦璟会如何抉择。 “陛下厚意,璟却之不恭,敬受。” 第一场谈判就此无疾而终,问题悬而未决,秦璟告辞离开。双方都要仔细考量,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待秦璟和张廉离开,王彪之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臣斗胆,敢问舆图从何而来?” 桓容知道会面对这样的疑问,没有半点慌乱,而是气定神闲,伸手指了指上天,又点点自己的额角,笑得很是神秘。 魏晋时代,求仙养生之道大盛。士族一度以嗑寒食散为风尚。 桓容登基以来,这种风气逐渐扭转,但是,涉及到“上天”“神明”之类,予人震撼委实不小。 正如此刻的谢安和王彪之,由桓容的动作联想开去,都是面露惊讶,甚至有几分震撼。 “陛下是说?”王彪之手指上天。 桓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仅是笑道:“不可说。” 三字一出,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很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知晓不可再问,话题重回白兰城上,依两人的提议,可退让一步,取城半座,仿效姑臧的施政之法。 关于秦璟提出的条件,可以半数答应。 “西海郡固为要道,实非兵家必争之地。况紧邻草原,驻守屯兵实为不易。”谢安认真道,“况秦氏入主长安,如要出兵西域,建康远水难及。” “不若交于秦氏兄弟,如父子相争,陛下正可坐收渔利。纵不能予以拉拢,亦能削弱长安实力。” 谢安的话有理有据,桓容先是点头,旋即又缓缓摇头。 “陛下?” “秦玄愔要西河郡,是为自己准备的退路。”桓容一语道破天机,“屯兵此处,七成以上是不想和秦策发生正面冲突。” 为了刘皇后,秦璟可以顶住秦策压力,灭几姓豪强。牵扯到秦氏在北地的根基,他不可能不做深入考虑。 别看秦氏父子不和,一旦桓汉起兵北伐,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故而,知道希望不大,桓容仍希望秦璟能带兵提前出发,离开中原。哪怕就此远隔,终身不能再见,至少人还活着。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自嘲。 还是想当然了。 扪心自问,让他丢下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撒手建康,抛开一切,做得到吗? 根本不用细想,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他自己做不到,为何以为秦璟能做到? 轻轻摇了摇头,桓容只觉得心头发沉,情绪上涌,不是一般的矛盾。 “就如谢侍中所言。”桓容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而是撇开诸多烦心事,采纳谢安的提议,以西河郡换半座白兰城和白兰山,以及秦璟手中的匠人。 “粮食和皮甲也可市喊,兵器当慎之又慎。”王彪之补充道。 “朕知。”桓容点点头。 就定约的相关细节,君臣三人商议,确定没有疏漏,草拟出条款,抄录在竹简之上,作为定约时参考的文本。 事情暂定,谢安和王彪之起身离开。 “臣告退。” 桓容目送两人离开,等到殿门关上,室内陡然变得寂静,无意识的叹息一声,捏了捏额心,表情中不见半点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王彪之和谢安走处正殿,行至中途,遇左右无人,忍不住开口道:“安石以为,滚官家所言确实?” 谢安停住脚步,抬头眺望,碧蓝晴空犹如水洗,一时竟有些出神。 “安石?”王彪之略感诧异。 官家有神游的爱好,怎么安石也成这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安深谙道、儒两家,对法家亦有涉猎。世风之下,对桓容的话却是半信半疑。说是完全不信,却无法断定舆图从何而来。 若说是随意绘成,未免太过详尽。而且,以桓容的为人,十成做不出这样的事。 丈夫无信岂可立世? 随驾巡狩这几月,谢安留心观察,在桓容的身上发现不少端倪,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即使没有摆上明面,循着蛛丝马迹,谢安仍不免暗暗心惊。 贵极之相,天命之人。 莫非真如扈谦所言,这位年轻的天子,将为天下雄主,成为主宰华夏国运之人? “安石是说,舆图不真?” 谢安收回目光,看向王彪之,沉声道:“舆图不假,余下则未必是真。” 王彪之皱眉,不禁有些糊涂。 谢安洒脱一笑,道:“叔虎何必自扰?官家以国先,以民为本,登基以来诸多作为,实有明君之相。” “今汉室复兴额有望,何必于细枝末节上计较?未免因小失大。” 王彪之:“……” 说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是谁?! 谢安微微一笑,是他说的没错,不过一句感慨,叔虎怎么就认真了? 王彪之脸颊紧绷,纵然气得浓眉紧皱,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帅大叔一枚,甚至平添几分威严,“风采”更胜往昔。 当日,桓容用过午膳,稍歇片刻,同时召唤了两位吐谷浑王子和几部首领。 四王子之前以血发誓,脸颊上的刀疤尚未痊愈,涂了药,愈发醒目。他却不以为意,在殿外等候通禀时,斜眼看向大王子,表情中透出几分讥嘲。 大王子攥紧双拳,压制住情绪。这样的场合下,无论如何不能被四王子激怒。否则,等着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视连的首级还在城头挂着,尸体被砍成好肉泥。动手的不是汉人,而是城内的吐谷浑人。 知晓视连所为,吐谷浑人对他的愤怒甚至超过汉人,说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有数名贵族官员,甚至愿意献出全部牛羊和财产,包括秘藏在他处的金银,就为得桓容许可,亲自砍视连一刀。 当日的情形,深深印入大王子脑海,始终挥之不去,想忘都忘不掉。 视连被处置后,关押的贵族官员陆续等到判决,或杀或放。死的无需多提,放出来的几个,竟被归还部分家产和部民,甚至许他们留在莫何川。 众眼见他人都有了着落,唯独自己迟迟被吊在半空,大王子愈发显得惴惴,整日寝食难安,眼底挂上青黑。 白部和独孤部首领满一步抵达,随后是转投靠桓汉的吐谷浑贵族。几人脸上都有刀痕,有的已经痊愈,有的还很新鲜,但无一例外,都是他们发誓臣服的证明。 相比之下,大王子就有些“另类”。 宦者走出殿门,见到殿前情形,掩去嘴角的冷笑,扬声道:“陛下召见,两位王子、几位首领请入殿。” 召见几人时,桓容依旧是深衣玉带,坐在屏风前,态度很有几分亲切。 只不过,几人或多或少都见识过这位天子的手段,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郑重的行过礼,坐到熟悉的位置上。 “朕请几位来,实是有事同几位善良。” 桓容笑着开口,语气和缓,眨眼却抛出一记惊雷。 “真不日将往北行,莫何川之地需人驻守。诸位可有意?” 驻守? 驻兵莫何川? 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几人却都是心头火热。 “另外,白兰城亦需派人,几位首领是否愿意助朕一臂之力?” 白兰城? 众人愈发心热,兴奋之情涌起,白部首领率先开口,大声道:“伟大的大汉天子,白部是您最忠实的奴仆!只要是您的意愿,白部的勇士不惜性命!” 桓容笑着点头。 “陛下,独孤部臣服在您的脚下,您的命令就是一切!” 被白部首领抢先,独孤部首领暗中咬牙,连忙开口,避免被别人继续抢在前头。 在他之后,大王子、四王子和几名吐谷浑和羌人争相表态,杂胡首领一样不甘示弱,纷纷表示,愿意做桓容手中的刀,驻守莫何川和白兰城,不让外人踏足半步。 因为彼此互不信任,额不用桓容开口,众人一致请求,请派驻官朝廷官员和守军,遇大事不能裁决或是部落之间的争端,必要有一个决策人和裁断者。 桓容十分满意。 尤其是对白部首领。 事情要成功实行,必须有个“带头人”。包括抢先出声,以及请朝廷派驻官员,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为向桓容表示忠诚,也为事成后的好处,白部首领发挥超一流演技,其他人纵然心有迟疑,见多数人表态,也不敢落后,更不敢出言反对。 仔细想想,有朝廷官员倒也不错。 至少,吐谷浑不可能再压在自己头顶,不然的话,必会承受汉室天子的怒火。自己平白得了地盘和好处,今后和仇家开片,片赢了自然是好,片不赢,跑去向朝廷官员求助,总不至于被灭族。 羌人和羯人迅速想通,不想通过也没别的办法。 杂胡更不会反对。 甭管谁来,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莫何川的主宰。吐谷浑下台,羌人和羯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被他们盘剥,不如有汉朝官员镇守莫何川。 吐谷浑贵族的决心更坚定,态度更坚决,看他们的样子,如果朝廷不派人,九成会再给自己一刀。 大王子和四王子同时表态,愿接受朝廷管理。 四王子是得了好处,又有亲娘提点;大王子是担心自己的脑袋,不敢再藏任何心思。 于是乎,事情就此决定,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留下的官员和就在随驾郎君中选,留守的甲士超过五百。桓容同谢安商议,待到姑臧之后,再从西域调兵,继续往吐谷浑掺沙子。 短期效果未必显著,时间长了,桓汉的统治必将深入人心,按照后世的话讲,民族大融合,时代所驱。 连续两日,秦璟没有露面,桓容不着急,而是专心处理吐谷浑诸事,为启程往北做好准备。 到第三天傍晚,桓容用过膳食,正在榻边翻阅竹简,秦璟忽然请见。 “秦将军来了?快请!” 桓容心头一动,当即宦者将人请来。 秦玖依旧是玄色深衣,入内室行礼时,腰间并未佩剑。 桓容摆摆手,宦者奉上茶汤,迅速推到殿外。 室内燃烧烛火,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晕染出模糊的光影。 两人许久没说话,焰心爆出一声轻响,秦璟率先动了。桓容的眸光微深,锁住近前之人,后颈被覆上的片刻,紧绷的神经刹那松弛,闭上双眼,靠向秦璟肩头。 “玄愔可曾打开木盒?” “是。” “看清盒中之物?” “是。” “如何想?” 秦璟没说话。 桓容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答案,缓缓抬起头,对上秦璟双眼,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刹那之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263.第二百六十三章 “十年。” “什么?” 桓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然间听到这两个字,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秦璟,想要弄清出,这话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十年。”秦璟凝视桓容,眼底清晰印出对方的影子,“敬道十年统一中原,则我带兵往北。如不然……” 话没有继续向下说,未尽之意已是十分明白。 桓容垂下眼帘,表情一片空白,辨不出此刻的情绪。 数息过后,声音方才响起,如古钟敲响,重重落在人的心头。 “好。” 尾音落下,桓容翘起嘴角,右手举起,道:“击掌为誓!” 秦璟眸光微闪,带着枪-茧的手覆上桓容掌心,定下十年之约,也定下两人今后要走的路。 “丈夫言而有信,金玉不移!” 誓言立下,桓容没有马上收手,而是拉住秦璟的衣领,顺势前倾。鼻尖相抵,彼此距离之近,能感到拂过唇畔的气息。 “玄愔,你可要守信!” “自然。”秦璟声音低沉,说话间扣住桓容的手腕,托起他的左手,吻落在他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 温热的气息淌过指缝,轻柔的吻落在掌心,细细描摹着手掌的纹路。视线微垂,黑色的长睫轻颤,在眼底落下扇形阴影。 感受到掌心和手背的温度,桓容呼吸一窒。一股酥-麻沿着掌心攀升,迅速蔓延过手臂,继而流淌过脊椎。 嘴唇抿紧,手脚不自觉的发麻。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经历过几次,他仍是有心如擂鼓,肾上腺素不断飙升。 桓容用力咬紧后槽牙,拼命维持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当场扑过去。 秦璟抬起头,看到桓容泛红的耳尖和脖颈,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引起的反应十分满意。 见到这个笑容,桓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二度磨了磨后槽牙,略微直起身,直直望入漆黑的眸底。 “玄愔很得意?” 秦璟没有回答,事实上,桓容也不需要他回答。 五字出口,人已前倾,堵住了所有出声的可能。 气息交融,呼吸变得不畅,心似乎被攥紧。 不知何时,发冠掉落在地,乌发如云披散,似垂下的帘幕,遮住模糊的光影。 桓容笑了。 顺着压在肩头的力道,仰躺在屏风前,黑发如墨,双手扣住秦璟的后颈,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长腿一勾,鲤鱼打挺,双方的位置就此颠倒。 “玄愔以为,朕还是吴下阿蒙?” 看着桓容,秦璟长眉微挑,似乎在问:此典用在这里当真合适? 桓容不管许多,嘴唇落在秦璟的鼻尖,仿佛终于抓到金丝雀的狸花猫,双眼眯起,满意的舔着爪子,表情中尽是得意。 静静的看着他,秦璟没有试图“挣扎”,略撑起手肘,手背抚过桓容的脸颊,声音微哑:“容弟早已不同,我知。” 此言入耳,桓容的笑容慢慢变浅,直至消失无踪。 四目相对,秦璟并没有因他的改变退缩,继续道:“当年建康一面,至今犹在眼前。曲水流觞、溪边题字,我记得容弟不善作诗,却能写一笔好字。” “玄愔都记得?”桓容问道。 “记得。”漆黑的双眼染上笑意,秦璟的声音中带着怀念,一下一下,拨动着早已紊乱的心弦。 “我当日想,容弟所言所行,与南地郎君颇为不同,十分有趣。” 有趣? 桓容撇撇嘴,甭管含义如何,他权当好话听。 “或许容弟不知,我当时南下,实有联合晋廷之志。然而……”秦璟声音停顿,没有继续向下说。 “我知道。”桓容颔首,反扣住秦璟的手,手指交缠,力气一点点增大,直到指尖有些麻木,“哪怕当时不清楚,等玄愔过府之后,也能想明白。” “容弟聪慧。” 桓容眯眼,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 秦璟难得如此坦白,机会难得,实在不该中途打断。至于“有趣”“聪慧”之语,他继续当好话听! “赠青铜剑,除仰慕容弟之才,亦有招揽之意。” 桓容略有些惊讶。 “怎么,容弟不信?” “……信。”桓容迟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仅两面之缘,秦兄为何会生出此意?” “容弟大才,我自是不愿错过。”秦璟笑道,“如今来看,璟眼光甚好。” 桓容:“……” 这样自夸真的好吗? 真心不知该做什么评论,干脆一个字都不说。 两人说话时,宦者尽职尽责的守在殿外,偶尔听到可疑的声响,半点不为所动,坚持眼观鼻鼻观心。遇到有别的宦者和宫婢好奇,还会瞪上两眼,尽数撵出十余步,不许再靠近殿门。 “官家同秦将军在里头,不会有事吧?”一个童子小声问道。 “不会。”宦者斩钉截铁。 “可……”童子还想再说,被宦者瞪了一眼,立刻缩了缩脖子。 “官家未召,守着就是!” 宦者瞪眼,余者不敢造次,老实的垂下视线,收起好奇心,安静的守在殿前,再不敢出一声。 殿内,秦璟的声音缓缓流淌,往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桓容不由得放松,坐得累了,干脆侧身躺下,压在他的身前。 “容弟。” “嗯?” “能否稍移?” “不能?” “……” “秦兄有意见?” “没有。” “甚好。”桓容满意的蹭了蹭,所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宽肩窄腰大长腿,真心赚到了有没有? 秦璟无语半晌,到底没有把人移开,反而探出手,轻轻的梳过桓容的发,一下下按压着他的发顶。 随着他的动作,桓容竟隐隐有了睡意。 眼皮开始打架,禁不住打着哈欠。落在头皮和额角的温度实在太过舒适,划过耳后和颈侧的触感,真心……桓容的思绪开始变得不连贯,无法维持长久的清醒,终于一点点被拉进梦乡。 秦璟的声音越来越远,听在耳中,渐渐变得朦胧,很不真切。 桓容不想睡。 难得秦璟如此坦白,真睡过去岂不是太吃亏? 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难保今后会再有。 奈何身体不受大脑指挥,挣扎几次,终于没能抵挡住周公的威力,到底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秦璟的动作没停,继续梳着怀中人的发。 单臂枕在脑后,声音渐渐消失,随着桓容闭上双眸,却没有一同入梦。只为贪恋这一刻,试图在掌心留住珍惜的温度,将一切牢牢刻入脑海、印入心底。 室内变得寂静,偶有风溜进窗缝,带起一阵灯火摇曳。 随着夜色渐深,桓容睡得愈发沉,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仿佛断开的玉玦重新合拢,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该这般。 静谧、安详;亘古,久远。 桓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也不知是何时被移到榻上。 翌日天光大亮,从一夜好眠中醒来,身边早空空荡荡,枕边一片冰凉。手覆上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格外的清晰。 桓容静静的望着帐顶,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十年。 十年…… 十年之间会发生什么,十年之后又将如何? 桓容闭上双眼,空白的脑海突然被各种念头-塞-满,纷乱如麻,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又过了片刻,脑子里不像有十五面铜锣一起敲响,桓容方才起身唤人。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 宦者服侍桓容洗漱更衣,对于昨天的事,只要桓容不开口,完全是只字不提。 “什么时辰了?”桓容问道。 “回陛下,已将辰时末。” 桓容点点头。 巡狩在外,规矩无需太过计较。回到建康,这个时辰起身,百分百会错过朝会。 仔细想一想,所谓君王不早朝,未必真是红颜的锅。当然,不能说百分百没有,但一周七天,天天都要五六点之前起身,意志不够坚定,真心有点熬不住。 用过早膳,谢安和王彪之联袂请见。 “陛下不日将要北行,定约之事不当拖延。”谢安道,“陛下北狩之时,无妨邀秦将军同行。” 桓容北狩,秦璟也无意在吐谷浑久留,姑臧又为共管,同行实是理所应当。 再者,有秦璟同行,亦可提防长安突然下黑手。有前例在,秦策真敢这个时候动手,父子间的矛盾定将更大。将事情稍加润色,继而宣扬开来,更会让天下百姓不耻。 “好。” 桓容采纳两人建议,重新翻阅过之前草拟的条款,确定没有漏洞,立即着人去请秦璟。 秦璟来得很快,同行还有张廉和两名谋士。 说是谋士并不尽然,在秦璟麾下,无一人不能上马持刀,冲锋陷阵。纵然盯着谋士之名,五官清俊、气质儒雅,一旦上了战场,砍瓜切菜半点不耽误,甚至比胡骑更加凶狠。 双方都有准备,同时列出条款,划出底线。在彼此能接受的范围内讨价还价,逐条进行商讨。 最终,定下以白兰城及治下换西海郡,以工匠换皮甲海盐。 秦璟放弃共管白兰城,保证不涉足莫何川和吐谷浑境内。作为交换,桓容以合理的价格市其刀兵弓箭,但对数量和种类有所限制。并且约定,一旦长安和建康发生冲-突,这项交易立即作-废。 关于兵器之事,桓容和王彪之未能达成一致,却得到了谢安的支持。 有舍有得,该让利的时候就不能固执己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定约很不现实。如桓容所言,骑兵固然勇猛,却并非没有制衡之法。 只要做好把控,留下充足的时间准备,武车和战阵为基础,必能有克敌制胜之法。 在那之前,他需要时间。 同样的,市给秦璟武器,也能进一步加深长安的猜疑。 桓容承认自己不厚道,但关系到政治,以厚道准则行事,到头来只能害了自己。 再者说,以秦璟的头脑和经验,自然知晓此举背后用意,依旧定下此约,必是早有考量,做出取舍。 讨价还价的过程无需细说,只需概括成八个字:唇枪舌剑,寸土必争。 桓容彻底见识到,古人的谈判技术有多么惊人。 撸起袖子上? 压根不足以形容! 若是将说话的技巧比作兵器,绝对是狼牙棒抡圆了往下砸,不砸到对手头晕眼花绝不罢休。 谈判持续整整四天,到第五天,条款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个细节都做过讨论,双方才终于达成以致,将最后定下条约刻上竹简,落下印章。 桓容邀秦璟同往姑臧,秦璟没有犹豫,欣然应允。 莫何川治所已走上轨道,启程之前,桓容召见留下的治所官员,请谢安和王彪之面授机宜,确保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不会横生枝节,发生不该有的错误。 “此地托于诸位!” “诺!” 治所官员正身下拜,多数是弱冠而立之年,曾披甲执锐,随众将兵一同拼杀,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也理智做出一番事业。 留他们在吐谷浑,桓容可以放心。 太元二年,五月 桓容一行离开莫何川,北上凉州。 同月,秦玓率兵扫清三韩的鲜卑残兵,慕容垂身陷重围,不肯下马弃刀,自刎而死;慕容德死于乱箭,诸子尽数战死。 慕容冲不知去向,慕容令断臂坠马,被秦玓生擒。 盘踞岛上的鲜卑骑兵或死或降,残存的高句丽人来见秦玓,竟要求归还丸都城。 秦玓听着好笑,压根没有多言,令部曲将人拉出帐外,连同随行之人一起,尽数斩首示众。 “将军,此举怕会激起民怨。” “民怨?”秦玓冷笑,“随他去。” 他带兵打下三韩,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些人真有勇气,为何不举刀反抗鲜卑? 鲜卑凶狠,不服就杀,压根不敢反抗,全都成了-缩-头-乌-龟。以为汉人讲究仁义,就能予取予求? 滑天下之大稽! 264.第二百六十四章 三韩之地尽下,苟活于鲜卑刀下的三韩人又被秦军过了一遍筛子。 丸都城外垒起三座-京-观,并非是战死的慕容鲜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筛出来的三韩人。开口索要丸都的几名高句丽贵族俱在其中。 见识过三韩人的贪婪和愚蠢,秦玓彻底动了杀心。 继慕容鲜卑之后,让三韩人彻底明白,高句丽和百济等国早已不存,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敢在秦军面前狂妄,势必要付出血的教训。 “凡有牵连者,杀!有愤语者,杀!造-反-者,全族格杀!” 命令既下,秦军放开手脚,之前怀抱侥幸的高句丽人终于发现,自己胆敢招惹的,是比慕容鲜卑更凶狠的杀神。 众人这才醒悟,能将慕容垂逼得自刎、将慕容德乱箭-射-死,于乱军中生擒慕容令的秦军主帅,岂会是易于之人? 残存的三韩贵族万分后悔,甚至肠子都悔青了。 谁说汉人讲究“仁德”,比鲜卑好对付?! 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做出,甭管有没有干系,凡是被查出贵族和官员身份,都会被拎到秦军大营走上一遭。 寻常百姓亦未能幸免。 秦军一日不停手,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就不会散去。怨恨之气逐渐弥漫,尽数朝向贵族和官员。 如果不是他们百日做梦,妄图向秦军索要丸都城,会招来这场大祸? 秦军打败慕容鲜卑,占下三韩之地,必会归入国朝版图。因为几句话就归还城池,不是开玩笑吗? 当初高句丽发兵攻打邻居,占了百济、新罗和任那多少城池,照样人杀光,地盘占下。 如今凭什么以为秦军会归还丸都城? 秦军刀锋染血,丸都城外垒起-京-观,苟活的三韩贵族官员十不存一,连护卫远亲都未能幸免。 “殿下,杀戮过多有违天合。”见杀得差不多了,夏侯将军劝道,“三韩之地既下,有反意之人尽数伏诛,当下令安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乱子。” 夏侯将军的面子,秦玓总是要给。 在之前的战斗中,后军的战绩可圈可点,同中军配合默契,最终将慕容垂彻底包围。这一切都与夏侯将军分不开关系。 “将军所言甚是。”秦玓点点头,命参军草拟告示,不日张贴城内。并令专人宣读,广告三韩百姓。 “此外,当迁流民和胡部入三韩。” 夏侯将军征战近三十年,久经世事,对高句丽了解甚多。他知晓三韩人的“特性”,认为迁民实为必要。 “室韦、库莫奚前从鲜卑,今改换旗帜,臣服我朝,终不可完全托付信任。为免其再度摇摆,当尽数迁离旧地,安置于丸都等地。” “将军的意思是,以室韦和库莫奚诸部填三韩?”秦玓问道。 “正是。”夏侯将军拂过颌下长须,继续道,“慕容鲜卑盘踞此地,即有迁外部入丸都的先例。仆之建议,不过是更进一步,彻底压服三韩之人。” “此外需迁部分边民,并令将兵搜寻被掳的流民,尽数分其家宅田产,登记造册。” 夏侯将军话落,帐中顿起一阵议论声。左右文武皆以为善。依此行事,哪日大军撤走,可最大程度的确保高句丽人不会再起,彻底做到不留后患。 “库莫奚同高句丽有世仇,室韦亦同高句丽结怨,迁其部入三韩,分其土地牧场,其必为朝廷出力。” 说是为朝廷出力,实际上并不准确。 准确来说,为了新得的草场和土地,他们才会死磕当地人。加上部落和高句丽间有旧仇,在压服反对的声音时,更会不遗余力。 “殿下可请旨朝廷,予丸都、加罗和金城等地设立治所,由朝廷选派官员并调拨军队。” “届时,大军撤回昌黎,新迁部落和三韩人彼此仇视,治所官员有调解之责,地位超然。年深日久,则高句丽诸国的痕迹可尽数抹去!” 这样的做法,类似于桓容在吐谷浑所行。在细节处略有差异,中心主旨却是一模一样。简单点形容,就是三个字:掺沙子。 桓容是一国之君,又得谢安和王彪之支持,行动的当时,也给远在建康的郗愔和桓冲通过气,自然是诸事顺利。 秦玓则不然。 计划再好,涉及到迁移边民,他终归不能擅自做主,必须要向长安请示。 秦策点头之后,才能着手实施安排。秦策不点头,计划再好也只能搁置。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代表秦玓能诸事独断,关系到地方治理更加不行。 换成三年前,秦玓不会有这些顾虑。现如今,父子间生出隔阂,更像是君臣。为免横生枝节,该请的旨意绝不能省略。 接到秦玓上表,秦策自然大喜,下旨一番表扬,并同意表书所请。 旨意送出不久,又当着群臣的面宣旨,封诸子为王,秦玚秦璟等不算,连秦珍和秦珏都没落下。有意思的是,秦玖被落下,代之以尚未元服的秦钺。 因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连个暗示都没有,乍听这道旨意,群臣都有点懵。尤其是送女郎入宫,还做着外戚梦的几家,都是措手不及,全部傻在当场。 天子究竟是什么打算? 为何行事越来越让人猜不透? 椒房殿中,知晓前朝热闹,刘皇后仅是笑了笑,不予置评。 刘淑妃放下漆盏,不解道:“阿姊,官家这是什么打算?” “不晓得。”刘皇后斜靠在榻上,逗着刚离巢的两只金雕,漫不经心道,“八成是突然醒悟,要么就是打算对朝中的几家动手。” 醒悟? 刘淑妃摇摇头。依她来看,倒是更像第二种。 “无论如何,旨意既然下达,段没有更改的道理。你我人在宫中,听听消息、处置几个出头椽子就罢,余下不好出面。” 刘皇后一边说,一边抚过金雕背羽。两只年轻的猛禽蓬松胸羽,哪里还有天空霸主的样子。 “今日给宫外几家送信,让他们警醒些,遇上不对立即传讯。官家的眼睛未必盯在他们身上,可事无绝对,万一不小心被波及,事情可没啥善了。” “阿姊放心,我会亲自安排。” 姊妹俩正说话,宫婢来报,光明殿宦者请见,正候在殿外。 刘皇后的动作微顿,刘淑妃不禁皱眉。 似察觉突变得气氛,两只金雕骤然展开双翼,转头朝向殿门,发出凶戾的鸣叫。 太元二年,六月,秦策封诸子及长孙秦钺为王。 同月,桓容和秦璟的队伍离开吐谷浑,北上凉州。 行路途中,每逢扎营休息,秦璟都会不请自来,同桓容“促膝长谈”。一次两次不算什么,次数多了,难免引人侧目。 秦璟不以为意,压根不在乎众人眼光。 途经西平郡时,亲手猎得一头豹子,一匹头狼,尽数赠与桓容。 面对谢安和王彪之富含深意的目光,桓容力持镇定,不露半点痕迹。当着众人一如往常,一旦两人独处,定然会下力气在某人身上留下几个牙印,哪怕牙酸也不松口,不咬青绝不算完。 结果他越是这样,秦璟越是乐在其中。 等桓容终于品过味道,恍然大悟,路程已过大半,距姑臧紧紧二十余里。 骑兵武车并排而行,甲士分立左右。 大辂经过改-造,车板和车顶均可拆卸。桓容坐在车里,看向策马走在旁侧的秦璟,眉心微蹙,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秦璟似有所感,突然拉住缰绳,转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桓容喉咙有些发干。 秦璟策马靠近大辂,引来车前司马一瞥。 “陛下,抵达姑臧之后,璟即率军北上西海。” 桓容点点头,仍是没说话。 “陛下可是不舍?”秦璟笑着问道。 桓容眨眨眼,他是不是听错了? 控缰的典魁二度转头,双眼圆睁,眼珠子差点瞪脱窗。 “陛下不必明白,璟明白。”秦璟压根没看典魁,一心一意的凝视桓容,声音略低,“姑臧分别,未知何时能够再见,璟十分不舍,陛下可是一样?” 桓容瞪着秦璟,完全说不出话来。 一月前,他还为秦璟偶尔的坦白感动,现如今,他真心不希望这人如此“坦白”。与其要时不时的耳根发热,以最大的意志力控制表情,他宁愿这人全身煞气,整天盯着一张冰脸。 桓容不说话,秦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只是在调转马头之前,视线扫过桓容的耳尖,貌似意有所知。 身体的反应快于大脑,桓容下意识捏了捏耳朵,直至见到对方嘴角的笑意,方才全身一僵。不是顾忌场合,必定会一把薅住对方的领口,当场给某人“好看”。 或许是秦璟突来的坦白,也或许是十年之约,两人间的关系隐隐生出变化,少去小心的试探,更多是放开的洒脱。 桓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上,他存在“故意”的成分。 秦璟乐在其中,他又何尝不是? 从两人相识至今,这一个月,可以说是最放松的日子。桓容心情好时,甚至同谢安和王彪之开起玩笑。 两位帅大叔微感惊奇,联想到家中同龄的晚辈,又觉得本该如此。 “管家登基以来,难得有如此畅怀之日。你我又何必打破这份轻松,无故做了恶人?” 桓容和秦璟的关系,处处透着谜团。谢安和王彪之都有察觉,却都没有诉之于口。 世人解皆风-流,国事私谊分得清楚明白,肆意妄为一回又何妨? 换成旁人,前有战场之约,后有十年之期,未必能真的放松起来。桓容和秦璟则不然,这一路之上,两人似乎抛开所有纷扰,相处得格外“融洽”,不知内情的将士皆感叹天子和秦将军的情谊深厚,必为挚友。 只不过,情谊归情谊,融洽归融洽,牵涉到彼此的利益,依旧是互不想让、 抵达姑臧城前,桓容又同秦璟敲定两份七月,算是各取所需。一份桓容有些吃亏,另一份却是获利丰厚。 看到这样的发展,谢安和王彪之不禁满头雾水。 他们以为摸出几分桓容的性格,猜出几分桓容和秦璟的关系,如今来看,似乎还是想得过于简单。 太元二年,七月初,桓容和秦璟一行抵达姑臧。 桓嗣率治所官员出城相迎,并有秦氏留在城中的官员以及投靠的地方豪强和胡部首领。 桓容秦璟入城,原张凉王宫,现凉州刺使府大摆宴席,为天子驻跸之所。 当日,府内大摆宴席,为桓容一行接风洗尘。 宴席之后,秦璟未在城内久留,率兵出城驻于敌垒,查阅驻军兵侧,亲观敌垒工事,点出需完善之处,并亲自调拨人员,做出相应的安排。 停留姑臧期间,桓容同桓嗣几番详言,并从其口中知晓桓石虔大军的详细情况,知晓大军已拿下高昌全境,正派人绕过焉耆,试着同龟兹接触,不免有些诧异。 “龟兹同焉耆有旧怨。”桓嗣解释道,“焉耆人擅用弯刀,擅使弓箭,且有一支西来的军队,以盾结圆阵,战法特殊。” “镇恶本不欲立即出兵,焉耆却截杀幽州商队和西域商队。” “故而,镇恶之意,是联合龟兹出兵,将焉耆一举攻破。让出半数利益,力求速战速战,在图后事。” 桓容颔首,别的可以商量,敢截杀幽州商队,这点绝不能忍! “焉耆为何行此举,镇恶可曾来信说明?” 没亲眼见过汉兵,总该从商队的口中听过。焉耆又不是什么大国,却是多数商队毕竟之地。本该借商路大发横财,却偏要上赶子找死,真是让人费解。 桓嗣摇摇头,道:“此事臣也曾问过,镇恶信中之意,乃是酋首听信逃亡氐人之言,以为汉兵远征,人疲马乏,方才驻兵高昌没有继续西进,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不顾身边人劝阻,一意孤行。” 桓容默然无语,最终得出结论:之人百分百脑袋进水了。 桓嗣点头表示,可以这么理解。 “撺掇他的氐人呢?” “据悉,随焉耆兵劫掠商队,抢得财物之后,尽数往北逃去。之前进献的氐女也不知去向。”说道这里,桓嗣不禁眼角微抽。 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焉耆王被氐人坑了,而且坑得不浅。 桓容再度无语。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世界真奇妙。纵观历史,当真比后世的故事话本要精彩百倍。 265.第二百六十五章 所谓不作不死,作死到一定境界,神仙都没法挽救。 焉耆王正为实例。 明明被氐人坑了,跌得着实不轻。事实摆在眼前,群臣苦苦相劝,他却像是钻了牛角尖,依旧死不悔改。非但没有放低姿态,反而愈发嚣张,将龟兹派来的使者也赶了回去。 龟兹和焉耆本有旧怨,这次派人来,无非是兔死狐悲,担忧桓汉拿下焉耆,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自己。 哪承想,焉耆王脑袋进水,死活听不进劝,反将好心当作驴肝肺,死活不回头。 使者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回国一番哭诉,龟兹王勃然大怒。 不识好心是不是? 好! 战场上见! 这个时候,龟兹王不再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采纳臣下建议,写成国书送往高昌,并修书一封,请桓石虔代为上呈桓容。 “请呈大汉天子,小国仰慕汉家文化已久,愿年年觐见,岁岁纳贡。” 信中还表示,桓汉可在龟兹境内设商所,驿站也可。不过,前者龟兹不插手,后者却要两国共管。 国书送到高昌,桓石虔正同谢玄等人商讨进兵路线。看过龟兹王的私信,不免道:“龟兹王确是聪明人。” 谢玄笑而不语,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似对新增的区域十分满意。 王献之心情不甚美好。 拿下高昌全境,他本可上奏朝廷,请回建康一段时日,暂与家人团聚。再不见上一面,儿子怕会真不认识自己。 结果倒好,焉耆主动挑事! 其中固然有氐人的挑拨,但如果焉耆王真是个聪明人,他人再挑拨也无用!说白了,这位怕是早看着商队眼红,等着机会下手。 “鼠目寸光之辈,好言相劝实为无用。当以雷霆之势破其王都,震慑邻国宵小!” 王献之这番话相当不客气,却也挑明事实。 焉耆王明显准备一条道走到黑,打死不回头。甭管是谁,都没法将他拉回来。与其浪费口舌时间,不如干脆利落,早打早了,他也好上请朝廷回家探亲。 西征大军上下,思念家中的绝不只他一个。 桓石虔原计划驻兵高昌,本有意请朝廷再征新兵,许老兵回家探亲。如今却不得不改变计划。 命令下达之后,军中气氛一度紧张。不是想违背命令,而是燃起熊熊怒火,俱朝焉耆方向扑去。 “龟兹递送国书,愿觐见朝贡。此事关系不小,需尽快上禀天子。” 谢玄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目光,见桓石虔陷入沉思,王献之的心情依旧不太好,不免开口道:“子敬,大事当前,切莫儿女情长。况拿下焉耆无需费多少时日。” 王献之微窘,知道自己意气用事,深吸一口气,向谢玄点点头,神情略微转好。 三人在帐中商议,帐外突起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 不解因由,三人都是满脸疑色。 桓石虔上前几步,刚刚掀开帐帘,就见钱实大步走来,佩剑同铠甲相击,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将军,焉耆发兵,于边境截杀商队。斥候外出打探,恰好救回两人。” “什么?!” 桓石虔惊怒不已。 谢玄和王献之走上前,闻钱实所言,同样脸色骤变。 商队护卫经过救治,勉强保住性命,但伤势太重,实在无法移动。桓石虔三人干脆往医者处询问,知晓整个经过,都是怒气盈胸。 “该死!” 还是那句话,焉耆王作死到相当境界,神仙都没得救! 太元二年七月,桓汉天子驻跸姑臧。 同月,龟兹递送国书,欲同桓汉修好,称臣纳贡。 焉耆出兵截杀商队,引桓汉天子震怒,下旨西征大军,“除酋首,灭其国”。 旨意下达,桓石虔立即点兵拔营,陈师鞠旅,率大军攻向焉耆。 龟兹同时出兵,从西侧进袭。 两支军队左右包抄,冲坚毁锐,气势如虹。从战鼓响起,焉耆军就处于劣势。 焉耆和龟兹军彼此熟悉,还能周旋几个回合。遇上桓汉大军,见识到改装后的武车和精锐骑兵,焉耆军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个照面就被碾压。 战报飞送王都,焉耆王不敢置信。 他引以为傲的军队,面对桓汉大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相信,绝不相信! 谎话,一切都是谎话! 国中贵族和大臣不乏清醒之人,早认清形势。 大错铸成,国破就在眼前。焉耆王死了,自己或许能得一条生路;焉耆王不死,都城上下都要给他陪葬! 众人互相看看,暗中交换眼色。看向满脸怒气的焉耆王,都是眸光微闪,默契的不发一言。 太元二年九月,桓汉大军连下焉耆数城,摧枯拉朽一般,攻到王都城下。龟兹王率领的军队慢了一步,紧赶慢赶,总算在数日后抵达王都。 双方胜利会师,迅速调兵堵住城门,将王都包围得水泄不通。 从战斗开始到王都被围,仅仅三个月。抛开大军赶路的时间,桓汉大军的战斗力和进攻速度可见一斑。 焉耆王本想负隅顽抗,临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未料到,信任的贵族大臣突然造-反,将他斩杀在王宫里,捧着他的人头打开城门,向大军投降。 焉耆城由巨木和泥土建造,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格。 此刻城门打开,投降的贵族官员跪了满地,都是身着素服,额头压得极低,始终不敢抬头。 城中常有南地商队往来,他们知晓汉人的规矩。此时此刻,恨不能将身段放得更低,只盼桓汉主帅能网开一面,饶他们一条性命。 至于龟兹王,焉耆贵族想都没想。 之前送来的书信,国主理都没理,早将对方得罪彻底。如果落到龟兹人手里,全城人都要遭殃。 所以,他们不惜造-反,也要向桓汉大军投降。 盼着对方能稍有仁慈,看在他们杀死“首-恶”的份上,问罪时从轻发落。 桓石虔策马上前,谢玄和王献之分在左右,视线扫过伏在地上的众人,再看惴惴不安的城内百姓,很快拿定主意。 “尔等有错在先,然能幡然悔悟,实为大善。” 这句话一出,焉耆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腔子里。 甭管是不是要失去大半家产,总之,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唯有龟兹王心生不满。但却不敢当众反对桓石虔之言,只能暗暗咬牙,将一切不满压在心里,等入城之后再说。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挑眉,不约而同的勾起嘴角。 看到他们这个表情,桓石虔都不免为龟兹王掬一把同情泪。惹来这两位注意,估计有相当一段时间,龟兹王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后悔得想撞墙。 焉耆王身死,大军进驻焉耆望都。 桓石虔下令安民,不许将兵骚扰百姓。龟兹兵和汉兵一视同仁,谁敢不遵此令,都要受到军法处置。 焉耆人忐忑数日,发现汉军不同胡人部落,没有屠杀和劫掠,除了处置几个曾截杀商队的贵族,城中一切照常。 龟兹人被汉军限制,少有杀人抢劫的事情出现。凡是以身试法者,都会被拉到城门前重责,无人能够例外。 不服? 在这个地界,谁拳头大谁说得算! 数来数去,汉军的拳头最大,刀锋最利,声音最是铿锵有力。想挑战汉军主帅的权威?先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非常时行非常法。” 同胡人打久了交道,桓石虔、谢玄和王献之的行事作风都有变换。如若不然,也不会说出“弓弦所及皆为汉土”之语。 焉耆的战报送到姑臧,桓容自是大喜。 “善!” 谢安和王彪之皆抚须而笑。 无他,大军西征,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出力不小,事后论功行赏,两家都能更进一步。建康不论,单是西域商道上分得的利益,足够数代取之不尽。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桓汉始终牢牢占据西域,甚至一统华夏!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缓缓敛起笑容,眸光微沉。 长安,秦氏! 两人互看一眼,即便都没有换什么表情,却能读懂对方眼神的含义。旋即调转目光,齐齐看向桓容。 桓容正巧放下战报,抬起头,看到两枚帅大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怎么回事? 本能的上下看看,表情中浮现疑惑,没哪里不对啊? 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异常”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放缓表情,开始商议焉耆和高昌的官员安排。 随驾巡狩的郎君,已有十余人在边州和吐谷浑出仕。高昌和焉耆需要人手,桓石虔上表桓容,后者掰着指头算算,坑多萝卜少,不好安排啊。 再有一点,大军出征日久,将士思念家人,调拨新军迫在眉睫。驻扎在西域和吐谷浑的将士不能归家,同样要想想办法。 桓容捏捏额角,要不要实行轮换制? 这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是不少,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必须从长计议。至少要请教桓冲和桓豁,郗愔那里也该讨教一番。 “龟兹臣服纳贡,无妨许其王子及贵族子弟入建康书院。”谢安提议道,“其国书有言,久慕汉家文化,恨不能同大儒当面。心意如此,总该体会几分。” 嗯? 桓容抬起头,打量着谢安。 这话几个意思? 谢安微微一笑,一排仙风道骨,谪仙之态,恰似不食人间烟火。好像刚刚建议龟兹送质子的压根不是他。 桓容沉默两秒,开口道:“此议甚好。待还朝之后,朕会同范公一叙,与建康再设书院,专授外来求学子弟。” 谢安给他提了醒,质子送来还不够,必须要要进行“传统礼仪”教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洗-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 质子必须有,书院是不错的理由,但“农夫救蛇反被其咬”的事绝不能干。 桓容一边考量,一边将所想说于两人。 龟兹如此,其他胡部亦然。今后的地盘会越来越大,遇到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质子入京算是权宜之计,在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可依此行事。 质子被视为弃子? 无妨。 桓容笑着表示,有朝廷为后端,大可回去同兄弟争。乱起来没关系,朝廷必定出面做主!作为建康推上位的国主和首领,想要维持统治,究竟该怎么做,不是太笨都该一清二楚。 “两位以为如何?” 无语的变成了谢安和王彪之。 太元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天子的了解还是太少。 太元二年十月,焉耆并入桓汉。 龟兹向桓汉称臣,首次遣使入贡。正使为龟兹王长子,同行有数名龟兹贵族子弟。 据史书记载,这行人进入建康,为建康繁华震慑,仰慕汉家文化,主动请入书院学习。数年后回到国内,为“两国友好”做出不小的贡献。 后世史学家对此有多重评论,赞者有之,毁者同样不少。究竟相信哪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太元元年十一月,桓容离开凉州,启程返回建康。 同离开建康时相比,随行的人员数量减少大半,伴驾的士族郎君更是一个不见。倒是胡族骑兵多出三百人,都是从吐谷浑各部挑选出来,护卫天子的勇士。 秦璟已于两月前返回西海。 临行之前,苍鹰送来一封短信。桓容匆匆赶到城外,八千亲兵早飞驰而去。 在城头眺望,仅能看到远去的洪流,仿如翻滚的黑色巨浪,压根分辨不出,那个玄色的身影究竟在哪里。 当日,桓容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人被晚风吹得有些麻木,方才一步步走下城墙,整个过程中,腰背始终挺得笔直,表情一片空白,眼底深黑,似乎千年的寒潭,冻住所有的情绪。 一夜之后,桓容恢复正常,再不见之前的冰冷。 城头上的一幕,似被秋风席卷而去,落入岁月长河,慢慢沉没,终至不留半点痕迹。 御驾离开姑臧城,治所官员恭送城外,百姓夹道,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早早候在路旁,以最重的礼节恭送桓汉天子。 城头鼓声响起,天子大辂压过石路。 道路两旁,汉人和胡人站在一起,不知是谁率先出声,众人的情绪被引燃,“万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鲜花铺路,彩色的绢布掷于道上,有汉女挽手而歌,悠长的调子穿透朔风,伴着天子一路南行,久久挥之不去。 桓容坐在车里,回首眺望,姑臧城已渐渐远去,终于化作一个黑点,再不见踪影。 266.第二百六十六章 太元三年,三月 季春时节,清风和畅,天碧如洗。几场细雨之后,百草茂盛,李白桃红,目光所及,紧是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 桓容一行离开姑臧,沿着巡狩旧路,经吐谷浑,过梁、荆、江、豫四州,在幽州做短暂停留,于三月抵达建康。 彼时,正逢上巳佳节,秦淮河畔人闹非凡,坊市之间人流穿梭,熙熙攘攘。出城和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都是络绎不绝。 南来的商队多是乘船。运珠的商船刚一到码头,等候的商家立即一拥而上,争相开出价码,希望能将今年的合浦珠买到手。 北来和西来的商队多数赶着大车进城,车后系着牛羊骆驼。商队中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胡服,无一例外,领队之人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洛阳官话。 带队入城之后,领队先寻到中人,选一处客栈安置。待一切妥当,便急匆匆往坊市领取木牌和税牌。 依城内规矩,无论是什么货物,凭木牌租赁摊位,方能在坊市中交易。 虽说租金不低,货物都要记录,散市后如数交税,但有市价所在,利润有一定保证,交税亦是无妨。加上南地有不少稀奇的东西,运回北地和西域都能卖上好价,商人也不吝惜些许税钱,更不会冒着被驱逐的风险逃-税。 外来的队伍——尤其是胡商,想要顺利市得紧缺货物,木牌和税牌一个都不能少。 建康本没有这项规矩,是仿效幽州创建坊市,顺便将管理条例也学了过来。 以建康士族的头脑,绝不会生搬硬套。 掌管坊市的官员结合本地情况,维持大框架不变,对细节处加以改良,建康的坊市得以迅速发展。凭借都城优势,借秦淮河水道,其繁荣程度丝毫不亚于幽州。 随商贸发展,南来北往的商队越来越多,城内的人口随之膨胀。 去岁统计,城内户数竟达五十万。长此以往,不出三十年,建康的发展就能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成为人口过百万的大城,绝非是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桓汉的政权牢牢把控现有疆域,并寻机扩大,进一步稳固统治。 如果三天两头遇外敌来袭,甚至是兵临城下,再繁华的城池也会日渐衰落。 好在幽州长足发展,驻有上前州兵,为建康天然屏障。 豫、江、荆三州俱是桓氏嫡系驻守,即便北方来犯,也有相当把握可以一战。胜负五五开,全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作为建康的门户,姑孰有北府军,京口有西府军。前者由桓冲镇守,后者为高平郗氏掌管,以郗愔的行事作风,必定会督促郗融,下大力拱卫京城安全。 秦氏入主长安,北地渐趋一统,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被剿灭,又实际上掌控漠南草原,治下的疆域隐隐超过桓汉。 至于人口,因长安尚未统计,尚没有准确数字。 唯一能肯定的是,有北地的汉人和臣服的胡族部落,秦军的数量不会少,战斗力更不会不低。 日后开战,双方都会全力以赴。 一战可决天下,进而一统中原,定鼎华夏。 现如今,双方还算是“友好”。彼此递送国书,互有贸易往来。加上秦策和桓容一样,正千方百计增强-君-权,压制北地高门势力,桓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三年之内,长安不会大举派兵南下。 边境上的小打小闹不足为虑。 长安试探建康,建康也会试探长安。彼此互相摸底,为将来的决战做充足准备。 想到可能到来的战争,不免想到同秦璟的约定。桓容坐在大辂上,轻轻捏了捏鼻根。因春光而明朗的心情,忽又变得沉重。 “陛下,已能见到城门。” 典魁在车前回报,桓容压下骤起的情绪,推开车门,眺望巍峨的建康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遣人入城,给太后和丞相送信。” “诺!” 早在数日前,南康公主就接到桓容归来的消息。距离建康百余里,桓容又放飞鹁鸽,就为让亲娘放心。 此时派人城,主要是为告知郗愔和文武百官,让众人有个准备。 天子大辂之后,谢安和王彪之亦然有感慨。 见到熟悉的城墙,回忆沿途所见,两人的心境都变得不同。对家族今后要走的路,也有了新的规划。 “官家乃是天命之人。” 士族固然以家为先,但凡事总有例外。 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如果桓容能一统南北,结束汉末以来百年乱世,继而恢复华夏,重塑先民基业,开万世太平,他们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谢安推开车门,眺望阳光笼罩下的建康城,笑道,“此番随驾巡狩,安实有所得。归家必提点族中,凡应出仕者,不可终日-纵-情山水。” 翻译过来,到了年纪也有才干,谁敢玩什么求仙养生,归隐山林,绝对家法伺候!国朝正是用人之际,想要-纵情-山水,可以,先出仕边州,打几场仗,做出实打实的成绩,再入朝“服务”几年,等到有了继任者,辞官挂印随意。 王彪之深以为然。 “安石所言甚是。” 同陈郡谢氏相比,琅琊王氏终归是刚刚复起来,更需要巩固在朝堂和地方的实力。 谢氏族中能人辈出,封胡羯末,谢世玉树举世闻名。 琅琊王氏想要赶超,还需相当时日。 不够,谢安和王彪之心中清楚,以桓容的性格和能力,类似王导和王敦的时代不会重现,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更不会再来。 对两人来说,这是好事也是难事。 好在天子强势,他日南北决战,胜算就多出几分。难在君权愈强,家族的生存方式不得不发生改变,甚至要做出让步。 两人随驾巡狩,眼界进一步开阔,在大事上有所把握,该让步的时候也会让步。 族中之人则不然。 想要说服众人,还要费些口舌。 好在谢玄和王献之都为天子重用,作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两人知晓该如何决断。谢安和王献之要走的,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族老,并与姻亲书信,劝服众人莫要行错事,尽全力为族中郎君铺路。 王朝上升期,强势的君权实为必要。 待到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朝堂该如何运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桓容是为英主,他的继任者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加。 面对桓容,谢安和王彪之可以让步,换成其他人,有桓容的能力且罢,如无半分,不能让高门折服,君权臣圈此消彼长,并非是什么难事。 谢安和王彪之想法类似,却没有诉之于口。 就现下而言,桓容尚未大婚,继承人还是位未知。 桓容是不是有亲生子,对士族来说并不重要。两晋时代,兄传弟、叔传侄的例子并不鲜见。司马奕被废,登上皇位的司马昱比褚太后都长一辈。 有这样的前提在,对于桓容的大婚之事,顶级高门很少置喙。似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多在士族内部联姻,基本不会送女郎入宫。 故而,桓容大婚与否、有没有亲生儿子,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影响并不大。 只要桓氏家族在,不愁没有继承人。 这是士族常用的做法。 谢安着力培养兄长子女,王彪之肯为家族向王献之让步,俱是因为如此。 人都有私心,但在家族面前,私心终会被碾压。如果私心压过理智,家族也会走向衰弱。 这是维持士族高门延续的诀窍,代代相传,从未发生改变。 相比之下,想借外戚身份更进一步的,往往会盯着皇后之位。而这样的家族,压根过不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那一关。 综合种种,只要桓容不乐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单身的皇帝,并非不可能。 随甲士飞驰入城,百官接连出迎,天子归来的消息迅速传开。 百姓口耳相传,确定消息属实,纷纷丢下手头事,或时跟在车驾驶后,或是聚在回台城必经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只等大辂出现。 不分男女老少,手中都握有柳枝香草。 娇俏的女郎手腕着手,听到马蹄声,脸颊染上晕红。 有胡商初来乍到,生意刚刚谈到一半,就见买主急匆匆转身离去,目瞪口呆半晌,忙拉住人询问。 “官家归来,谁还有心思市货!” 被拉住的商人很是不满,丢下一句话,掉头就往坊市外跑去。 眨眼之间,坊市内空掉大半。 许多临街的商铺门都没关,就那样大敞着,任由货物摆在架上,掌柜和伙计都不见踪影。临街的食铺上,白胖的包子馒头冒着热气,新出锅子的炸糕散发着焦香。 些许铜钱散落在地,压根无人去捡。 甚至有不少胡人都丢下货物,跟着建康百姓一起涌出坊市。 留下胡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选择。 留下? 还是跟着旁人一起去迎圣驾? 一队巡坊的甲士走过,另有数名文吏捧着纸笔,每走过一座商铺,都会记录下几笔。 待到胡商跟前,文吏笑道:“几位可是新至建康?” 胡商点点头。 他们的喊话并不十分流利,文吏用的是鲜卑语言,彼此交流变得顺畅,全无半点障碍。 “官家归来,百姓都城中迎圣驾。坊市会关闭半日。几位的货物可以暂留在此,也可带回客栈。”文吏顿了顿,道,“不过,城内的路现下不好走,几位要回客栈,估计要登上两个时辰。” 胡商商议之后,暂时将货物留在摊位前,交出木牌,由文吏详实记录。 不是他们心大,而是糖铺和绸缎铺都大氅着门,随便几袋糖,都比他这些兽皮值钱。 建康城内,北城门通往御道的长街上,早已挤满了人群。 两队甲士立在路旁,铠甲鲜明,长矛紧握手中,英姿飒爽。 城头响起鼓声,城门大开,一队骑兵鱼贯而入。 马上骑士背负长弓,腰佩长刀,各个肩宽背阔,通身的彪悍之气。 为首的几名骑士打出五行旗,遇风卷过,旗帜烈烈作响。 人群屏息凝神,马蹄声清晰可闻。 骑兵后是身着皮甲的步卒。 步卒分成两列,拱卫天子大辂,刹那冲击众人的视线。 大辂门窗居开,桓容着衮服,头戴冕冠,十二旒垂落眼前,随车身微微欢动,彼此-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刹那之间,人群似被按下开关,“万岁”声如潮水奔涌,欢呼似山呼海啸一般。 柳枝香草如雨飞落,伴着无数的绢帕绢花,顷刻铺满长街。 “喜迎君归,千秋安泰……” 清亮的调子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少女们彼此相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连绵成网,罩上众人心头。 桓容为止触动,起身走出大辂。 一簇阳光自半空洒落,苍鹰展翅而过,旒珠炫发彩光,衮服上的纹路相映成辉,袖口的云纹似流动一般。 桓容站在车前,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凝结成无形的飞龙,咆哮而起,直冲云霄。 欢呼声中,环佩绢花如雨,绢帕香风袭人。 桓容尽量维持表情,眼角余光瞄向谢安等人所在的车架,盛况不亚于前,欣慰颔首。 虽说逃不过这遭,总归挨砸的不只自己,甚好。 267.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子归京的盛况,一度为建康百姓传颂,热度数月未曾消散。 有幸亲眼目睹这一盛况,城内的胡商都是满心震撼。回到客栈中,彼此对坐,想要开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胡商实在坐不住,寻到城内族人,试着打听桓容登基以来的情况。想要弄清楚,为何这位年轻的天子如此得民心,威望如此之重。 “即便是当年的匈奴大单于,也未必有这般荣耀。” 胡商们的疑惑太多,沉沉压在心头。如果不能得到回答,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见他们这个样子,来者不免失笑。 “官家得民心实是理所应当,有甚可奇怪。” “官家?”胡商诧异道,“子斤,你莫非已发誓效忠汉人?” 闻言,室内诸人神情各异,有两三个甚是不满。 “是又如何?”秃发子斤横了问话的人一眼,没好气道,“什翼犍志大才疏,所部早被打散,遁入漠北草原,数年未闻得消息。我部首领看清形势,率众臣服桓汉,日子过得如何,你们有眼睛,可以自己看!” 众人神情微变,有人想开口,立即被身边人拉住。 “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都出身拓跋鲜卑,早年间也曾雄踞草原,内迁中原,风光一时。可惜时运不济,被慕容鲜卑击败,就此一蹶不振。” 回忆部落早年的荣耀,室内气氛更显得压抑。 “大首领身死之后,拓跋鲜卑再未能恢复往昔。诸部分散,有的臣服慕容鲜卑,有的追随氐人。” “臣服慕容鲜卑的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诸位也知道。秃发部跟着什翼犍投奔氐人,苻坚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日子未必强上多少。”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摸着脸颊上的刀疤,冷笑道:“苻坚有王猛辅佐,曾有统一北方的势头,可惜慕容鲜卑百足之虫,西河还有个秦氏坞堡。” “王猛死得太早,秦氏崛起太快。” “燕国和氐秦先后国破,北边早是汉人的天下。我部投向桓汉,不过大势所趋!” 有胡商开口打断:“北边是汉人,南边又何尝不是?” 秃发子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诸位从北边来,想必长安也曾去过。对比两地坊市,可曾发现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脸色变了数变。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的确是颁布不少政令。可是,对比建康,孰优孰劣,照样是一目了然。” 秃发子斤半点不客气,以两地坊市作比,口如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去岁北地又遇雪灾,我闻三州大饥。长安朝廷派人赈灾,却是效果不大?” “此事确有。”一名胡商道,“论起天灾,这些年还少?” “正是如此。”秃发子斤一拍大腿,道,“建康有坊市,长安也有;建康施行仁政,长安不落其后。但是,建康有一项优势,长安拍马不及!” “什么?”胡商好奇心骤起。 “海船!”秃发子斤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给出答案。 “海船?” “诸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甚清楚,幽州有专门的造船工坊,能造出巨帆海船,可载数百人,行海上数月。”秃发子斤解释道。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现如今,海船为官家的亲兄弟掌握,逢季节出海。船队规模不断壮大,远至海上岛屿,带回粮食、珠宝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提其他,单是建康这些士族,听说都遣人随船队出海。”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长安能分的,无外乎是土地人口。中原地大物博,终归也有分完的一天。何况近岁年年遭灾,良田又有多少?” “建康则不同。” “按照官家的做法,压根不用为土地担忧。有船队在,又有西域商道,粮食金银根本不用发愁。” 秃发子斤说到兴奋处,双眼似在发光。 “前岁官家巡狩,船队往南寻丰产粮种,遇上朱崖州-叛-乱,凭借几百船员,不只平了乱-局,更生擒贼首。知晓是有夷人潜入岛上,干脆停船靠岸,联络交州刺使和宁州刺使,灭了靠近边境的两股乱-匪。” 边境-乱-匪? 猜出乱-匪的真实身份,胡商同时咽了口口水。 “所以说,别看长安兵强马壮,地盘更大,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秃发子斤转回话题,继续回答胡商之前的疑问,“你方才问,为何官家如此得民心,旁人我不晓得,就秃发部而言,因为有官家在,我等才有今天的日子!” “咱们这些臣服的胡人,只要有战功,一样能被登入白籍,在城内安家,送子入学院。” “学院?”胡商满脸不可置信,诧异道,“和汉人一样读书?” 秃发子斤哈哈大笑,将书院的课程做简单解释。 “那里可不只是读书,照样能习得其他本事。更重要的是,凡是学成,日后就有了晋身之路。” “这都是官家仁德!” “我部首领的长子和次子都在书院。我之前随军出征,斩首十级,勉强做个伍长。等再遇上大战,多挣些功劳,升到队主之后,就能送儿子入学!” 秃发子斤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 他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是臣服各部一个缩影。 比起后来的拓跋鲜卑,羌部和羯部以及少数杂胡凭借优势,已经更好的融入城内,安家置业,脱离放牧生活。 过惯了如今的日子,没人想再回到以往。 如果有外敌来袭,这胡族拿起刀枪的速度,绝不会慢于汉家百姓。 “你们说,这样的官家如何不得民心?” 秃发子斤说完之后,再度扫视室内众人,语重心长道:“诸位走南闯北,为的同样是家人族人。有更好的路摆在眼前,究竟该如何选,还用旁人说吗?” 留下最后几句话,秃发子斤起身告辞。 出门之前,似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官家手里有拓跋部虎符,官家的亲兄弟有拓跋鲜卑血统。” 什么?! 众人猛然一惊,想要问个清楚,秃发子斤却不肯多说,直接打开房门,迈步扬长而去。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看在同是拓跋鲜卑的份上,透出的消息可是不少。这些人能否体会他话中的暗示,最后会做出何种选择,不是他能左右,端看天意如何。 无论如何,首领的命令已经完成,下次出兵应该有他的份了吧? 台城内,桓容来不及多做休息,归来隔日即升朝会。 有郗愔坐镇,又有贾秉和钟琳在朝,压根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可堂堂杨一国之君,一走就是两年,哪怕是巡狩疆域,还顺便扩大了地盘,总归不是个事。尤其桓容登基不久,此番归来,必要肩负起天子之责,好好表现,给群臣一颗定心丸。 事实上,目睹御驾归来的盛况,群臣都知天子乃民心所向,不是突然脑-抽-犯下大错,帝位稳如磐石。 故而,桓容愿意给群臣面子,肩负起英主形象,众人也不会不识趣,妄图扫天子的面子,引得桓容不快。 双方都有默契,御驾归来后的第一次朝会,在“和-谐,安稳,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朕巡狩时日,诸位辛苦。” “陛下巡狩天下,开疆拓土,臣等仅是行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真是好! 桓容很满意,文武百官也很称心。 更重要的是,这次随驾的郎君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委以重任,在边州出仕。只要做出一番成绩,日后还朝,必能更上一层楼,家族也会得益。 有这样的好处,众人岂会不给天子好脸。 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大中正。 无他,历代选任官员都要经中正品评。天子此番所为,固然是权宜之举,也是实质上挑战了九品中正制。 换成以往,必会引起朝廷“警觉”。 可掰着指头算算,凡随驾的郎君都是出身士族,满朝官员都能算做既得利益者。既然得了好处,对天子不合规矩的举动,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怎么样? 说不合规矩,把人全部叫回来?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吃饱了撑的! 于是乎,桓容挑战规则的举动没引起任何波澜,大中正的郁闷只能憋在心里。两晋以来,第一批未经大中正品评的官员任职地方,为日后改变埋下伏笔。 此事在朝中压下,不代表背后不会议论。 台城内,南康公主特地询问桓容,这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他早有打算。 “阿母放心,儿不是莽撞之人。” 桓容这么说,是在告诉亲娘,这次仅是特例,加上确有所需,他才会绕开规矩。如果条件不成熟,他不会莽撞挑战九品中正制。 毕竟这是魏晋以来的规矩,没有足够的条件,不能轻易撼动。 一旦轻动,很可能损伤朝堂根基。 “边州缺人,不说十万火急也相差不多。随驾的郎君都有才干,且有谢侍中和王侍中点头,事急从权,大中正固然不满,满朝文武不提异议,终究掀不起多大波澜。” 南康公主舒了口气,道:“类似的事,今后最好少做。阿子登基不久,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现在扶持,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 “阿母放心,儿晓得轻重。”桓容笑道,“对了,昨日阿母说,阿峰该行元服,是不是太早点?” “不早了。”南康公主摇摇头,道,“袁真卒后,陈郡袁氏嫡支仅剩下他一人。按照规矩,十二岁行元服不算早。” 比起十岁元服的司马曜,十二岁的确不算早。 “既如此,就照阿母的意思。”桓容沉吟片刻,道,“阿峰可晓得此事?” “晓得的。”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后者轻轻颔首,命婢仆取来一只木盒,里面全是袁峰做的文章。 “古有甘罗少相,依妾来看,阿峰才智超群,实不亚于先人。” 李夫人一边说,一边将木盒送到桓容跟前。 岁月似在她身上停住,花容月貌一如往昔,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再是铁石心肠,面对如许佳人,亦会怦然心动,不觉失神。 桓容打开木盒,取出一片文章细读。 幽州和扬州的造纸技术不断发展,除朝堂公文,民间书写陆续采用纸张。地方治所办事,也开始使用纸张。 书院中领先众人,早在半年前,学生习字作文俱用新纸。 袁峰醉心法家,对兵家和儒家亦有涉猎,对老庄能够熟记,却是不甚感兴趣。 读过所有文章,桓容终于明白,所谓学霸,真心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衡量。 难怪亲娘要安排元服,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当真是不服不行。 “另有一件事,”南康公主笑容微顿,沉声道,“在你巡狩之时,桓熙重病。月前姑孰来信,言其熬不过两月。” “阿母的意思?”桓容问道。 “桓济已去,按县公礼下葬。桓熙终为郡公世子,如果有那一日,当行郡公礼。” 论理,桓容登基建制,桓熙桓济等都该封王。偏偏桓容不下旨,朝中也无人提。桓济至死仍是县公,桓熙再是不甘,到头也只能是个郡公。 “朝中如有人言,就说是我的意思。”南康公主冷声道。 桓济没有儿子,桓熙却有! 桓容无意大婚,继承人势必要在兄弟子侄中选。如果封桓熙为王,日后定会生出不少麻烦。与其留下隐患,南康公主宁愿自己担负这个恶名。 268.第二百六十八章 太元三年,五、六月间,南地连降数场大雨,江河水位暴-涨,三吴之地隐现水患;北地数月未曾降雨,农人担水灌田,仍有麦苗成片枯死。司农上禀,并、蓟、青三州皆有大旱蝗灾迹象。 民为国基,粮为民本。 情况刻不容缓,南、北两地都是绷紧了圣经,到后来,巫士都被召进宫,日夜占卜天相,南地询问水患,北地则是求雨。 从都城派往各地的快马络绎不绝。 无论建康还是长安,此刻都不敢有半点大意。 咸安年间,三吴之地曾遇大灾,饿殍遍地。事后统计,竟有上千百姓逃离,村落成空,数年未曾恢复,对建康是不小的打击。 对长安来说,旱灾和雪灾都是寻常,常年风调雨顺才是怪事。但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据各州送回的消息,这场大旱非同寻常,必要时,需开各地府库赈济。 南北两地都不太平,满朝上下都在心忧天灾。 这个时候,无论建康还是长安,都无心去找对方的麻烦。反而很有默契,互相递送国书,措辞分外的客气,就为避免天灾**同时发生,动摇王朝根基。 整个太元三年,两国边州意外的太平。 秦兵和汉兵巡逻相遇,偶尔还会颔首致意,少有发生-摩-擦。 出现这个局面,实是天灾所迫。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老天的心思你别猜,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出个五四三二一。 封-建-迷-信? 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复制开关,身边更有扈谦这样的神人,偶尔-迷-信一回又有何妨? 目前两国相安无事,边界没有战事发生,不代表能一直和平下去。 为保证不出状况,即使出状况也能迅速应对,桓容连下数道旨意,以无地青壮充边州,丁男丁女皆可。 “凡移边州者,授田三十亩,免三年粮税。” 三十亩的确不少,结合现下的亩产,又委实不多。这是在南方,如果换成北边靠近草原的州郡,七十亩都不嫌多。 除此之外,朝廷发下官文,凡填边州之人,由当地治所提供农具耕牛,农具按户分授,百姓无需出一个铜板,耕牛可买可赁,买以市价七成,租赁仅需提供草料,保证不故意伤害牲畜。 第三,朝廷免费发下粮种,连续三年不变。 如遇天灾或是战事,田地歉收,每户都可到治所领取口粮。丁壮从军还有军饷,杀敌有奖,死伤有抚恤。 这种做法,部分仿效曹魏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确保边州兵力充足,遇敌来袭,人人皆兵。 桓容也承认,此法并非十全十美,缺点同样不小。 但是,两利相衡取其大,两害相取其轻,以目前的情况,边界屯田吞兵实为必要。尤其是新取的秦州、河州两地,不比梁州、荆州,直接调兵会引起长安警觉,开垦荒田好歹是个借口。 至于长安会怎么做,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毕竟秦策还没糊涂到底,天灾频发,粮库都要见底的时候,发动战争太不明智。如果是对胡人政权,还算师出有名,大可以动手开抢。 彼此都是汉家正确,打的都是恢复汉室的大旗,动手开抢? 脸面还要不要? 名声还要不要? 退一步学建康屯兵屯田? 桓容耸耸肩膀,表示没关系。 事情重在先机。 他的目的是扎根秦州等地,确保有充足的兵力威慑,让长安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主要目的达到,长安是不是仿效屯兵,对他关碍不大。 如果秦策下令屯田,真能屯出结果,对北地的百姓也算是好事。 想清楚其中关节,桓容力排众议,坚持下旨,从交、广等地征民充秦、河两州。 交州和朱崖州刚刚经历战火,夷人未全部消灭,恐其贼心不死,实不好抽调太多丁口。故而,桓容又下旨,押送战俘和夷人北上,交由臣服的羌人和鲜卑人看守,在秦州和吐谷浑交界地垦荒开田。 田地开出来,又将人要至边州修筑敌垒。 这些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体素质不错,适应性也是极强。只是天生懒惰,想让他们干活,全要靠羌人和鲜卑人的鞭子。 从太元三年到太元六年,北迁的战俘的夷人不下五千,到太元七年,朝廷派人统计,剩下的不足一千。 残酷吗? 的确。 但是,看看这些夷人在交州和朱崖州都做了些什么,数一数死在他们手里的汉家百姓,少许的不忍立即会烟消云散。 在羌人和鲜卑人眼里,这些夷狄根本不能算作是人。 语言不通,听不懂命令没关系,多抽几鞭子会立即明白。犯懒也没关系,继续抽,全身懒骨头都能变得勤快。 事情传出,交州和宁州边界很是安宁了一段时日。 见识过桓汉的手段,再是贼心不死,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往汉兵剿贼,要么杀死要么驱逐,如今却是连杀来抓,被抓比掉脑袋更加难受。 南行的商队抓住机会,鼓动小部落酋首揭竿而起,反抗大部落,臣服桓汉。 事情持续发酵,在短短两年时间内,靠近桓汉的番邦几乎是内乱不停,按照谢安的谋划,改朝换代不说,更是一年一换。 频繁的内-乱,即使有夷人往边界骚扰,照样不成气候。将兵和边民合力抓捕,带头的当场杀死,余下的全部上报朝廷,是留在当地方劳动改造,还是迁往北地造城开荒,全看天子之意。 太元三年,七月底 建康迎来又一场大雨。 闪电爬过云层,惊雷阵阵,天空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雨水倾盆而下,连成一片灰白色的雨幕,犹如瀑布飞泻。 池塘溪流暴涨,秦淮上不见一条商船。 纵然是常在浪间行走的船工,此刻也收起船帆,不敢在这样的大雨中冒险。 岸边码头上不见半个人影,光秃秃的竹竿左右摇摆,挂在竿上的旗帜早不见踪影。 坊市中,人群挤在商铺和屋檐下避雨。 杂货铺的生意尤其好,蓑衣雨伞早一扫而空,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现开库房取来存货,挤在店里的人群依旧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临街的一家茶铺中,袁峰临窗而坐,十二岁的少年,正处在抽条的时候,又是一身长袍,个头虽高,难免显得有些清瘦。 俊秀的面孔脱去稚气,在一众士族子弟中,同样算得上佼佼者。 按照谢安的话,袁峰的长相气质像足了袁真。见到他,就难免回忆起袁真少时。 谢安、王羲之和袁真是挚交好友,上巳节曲水流觞,重阳日登高踏青,牛车未出城门,早被小娘子们团团围住,歌声清脆悦耳,抛来的鲜花绢帕挂满车栏。 盛况空前,可与早年的卫叔宝潘岳比肩。 某此,谢安难得说漏嘴,言及当年旧事,引得王彪之哈哈大笑。 看着这两位帅大叔,桓容不免心生好奇,开口问了几句。 谢安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王彪之笑得更欢,兴致起来,抚须笑道:“官家想知安石旧事?无妨,仆闻宫内藏有美酒,两坛,如何?” 桓容:“……” 和皇帝讨价还价,除了魏晋之时,当真是难得一见了吧? 最后,桓容用两坛美酒换来数个八卦,王彪之喝得高兴,直接买一松散,桓容听得张口结舌,复述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两人都是晓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己。 袁峰和桓玄桓伟都听了一耳朵,后两者不觉如何,大概是年少还不晓事,前者则开始认真考虑,今后出门是否要乔装改扮,认真“防备”一下好友? 八卦终归是八卦,谢安大度不以为意,桓容不能不放在心上,派人送去数坛美酒,权当是“赔罪”。 谢安收到赔礼,邀王彪之过府共饮,并笑言;“官家慷慨,些许旧事能得如此美酒,是为畅慰!” 背后之意,叔虎记性好,无妨多八卦机会,说不定陛下会多送几坛美酒,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他的旧事八卦万,还有王羲之等人,不愁没有谈资。 堂堂书圣泉下有知,未知会作何感想。 借此事,桓容彻底体会一把魏晋名士的潇洒不羁,惊讶之余又不免感慨,独特的时代背景,方能催生如此风流人物。 再过百年,眼前种种都将化为云烟,便是自己,怕也会沉入历史长河。 偶尔有船只经过,船桨挡开幽幽水波,模糊的歌声传来,未知是秦风还是魏风。亦或仅是清幽的调子,随着河水一**荡漾开,伴着历史一同沉淀,融入寂静的长卷。 大雨持续不停,袁峰伫立在栏杆便许久,终于转过身,看向乔装出宫的桓容,低声道:“阿兄,多场大雨,怕是会有水患。” 桓容点点头,见桓玄和桓伟一人抓着一个胡饼,吃搭配热汤吃得正欢,不自觉放缓表情,伸手揩去桓玄嘴边的一点饼渣。 “朝中已派遣官员,各州早接消息。府库多数充足并有赈济银,天灾将至,人力不能阻挡,只能尽力救助百姓,将损失减到最小。” 即便是在后世,天灾也非人力能够阻挡。 桓容能做的是,就是集合朝中和地方力量,尽全力做好安排。三吴之地最险,那里是吴姓的大-本-营,不用桓容多说,吴姓士族已慷慨解囊。 今时不同往日,桓容的施政纲领同晋室截然不同。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看清事实,旁人又何尝不能。 对士族来说,拿出的金银粮谷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有其为标杆,朝廷政令自能顺利下达。在各地为官的郎君们不会扫自家面子,必定会全力而为。 桓容登基来的第一场天灾,考验的不只是天子,更是辅佐国运的士族高门。 “阿兄,下月书院放假,先生要带西院学子往扬州,我想随行。”袁峰开口道。 “可。”桓容早料到袁峰会有此意,笑道,“多带些人,沿途听先生吩咐,莫要随意行动。记得,所见所闻俱要记录,有何想法亦可记下。” “诺!” 桓容正要再说,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拉。 “阿兄,我也想去。”桓伟吃完胡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桓容。 桓玄思考略慢,桓伟出声许久,才接着道:“阿兄,我也想去。” 桓容笑着摇头,道:“不可,阿峰是去学习,你们还小,等元服之后才可离京。” “诺。” 桓伟和桓玄低下头,都有些失望。 元服后才能离京,和四兄出海更没有指望。 兄弟俩互看一眼,就此下定决心,等到元服之后,一定离开京城,走遍华夏山川,和兄长一样扬帆出海! 两个小家伙意志坚定,也照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 等到桓容回过神来,想在兄弟和侄子终照出个继承人,猛然间发现,一个个都在往外跑,不是陆地就是海上,一年到头不着家。 别说是他,王谢士族都遇上同样的问题。 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士族家主齐聚太极殿,静-坐以示-威,沉默以抗-议,目光利如寒霜,足可杀人。 就差说一句:皇族子弟带头,引得各姓郎君不回家,竟然管都不管,原来你是这样的官家! 桓容无语望天,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269.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灾如期而至。 从七月至八月,南地连降大雨,陆续有数个郡县遭遇水灾。 当地治所不敢延误,送信的快马日夜兼程,驰往建康飞报。 朝会刚刚结束,台城的鼓声骤然又起。 群臣闻召,知晓事情紧急,顾不得还家,忙令健仆调转方向,迅速向台城飞驰而去。 文武齐聚太极殿,桓容高坐御座,神情凝重。宦者扬起声音,灾报宣于朝堂,一字不漏。 尾音落下,殿中气氛更显凝重。灾情比预料更为严重,似黑云压城,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 桓容扫视群臣,向身侧宦者示意。 宦者应诺,上前两步,宣读刚刚拟定的诏书。这份诏书是临时草拟,未过三省,内容究竟如何,连谢安和王彪之都未知端地。 宦者宣读时,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除了略显尖锐的嗓子,不闻半点声息。 “令各州治所全力救灾,开府库济民,不得延误。” “救灾不力者,事后问罪。轻者降品留用,重者免官,有爵者黜免。” “瞒报灾情、驱逐灾民者,黜官,有爵者除。” “贪墨赈灾银粮者,杀无赦!” “啸聚山林、截赈济钱粮者,杀!” “阻碍救灾者,杀!” “劫-掠-杀-害灾民者,罪重不赦,家人连-坐!” 诏令宣读完毕,似惊雷劈落,太极殿内久久无声。 满朝文武都没想到,天子会下这样的诏令。 连-坐? 就在众人迟疑不定时,谢安突然起身,手持笏板,扬声道:“陛下英明!” 谢安身为士族家主,此事出声,代表着陈郡谢氏的态度。 凡在朝的谢氏郎君以及族中姻亲,都不会故意和他唱反调。哪怕对“连-坐”持有疑问,也不会贸然出声。 王彪之沉吟片刻,继谢安之后出声,赞同天子旨意。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先后表态,太原王氏也没迟疑多久,很快出声附和。 王坦之去世,琅琊王氏复起,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势力略有削减。但根基仍在,于旁人来说,依旧是尊庞然大物,一举一动都可左右政局。 王谢高门先后表态,支持天子决定。 郗愔位在百官之首,抬头望向御座,仅能看到桓容紧绷的下颌,始终看不清被旒珠遮挡的双眼。 继三家之后,以周处为首的吴姓陆续出声,表明支持天子。王蕴等朝官分成两派,有的出声附和,有的始终沉默。 但是,无一例外,始终无人出声反对。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都屏气凝神,目光齐聚在郗愔身上。 他们很想知道,对于天子这个决定,郗愔究竟会做何表示。尤其是没出声的朝官,更希望借此来寻找机会,看看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太极殿中再次陷入寂静,近乎落针可闻。 郗愔始终不出声,表情中看不出半点端倪,不下数人绷紧了神经。 唯独谢安神情安然,好整以暇的看着笏板背面,时而提笔写上几个字,似乎感觉不到紧张气氛。 众人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郗愔终于开口,一锤定音。 “陛下圣明,臣附此议!” 紧张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众人神情百态,欣慰有之、诧异有之、茫然亦有之。谢安扫过众人,嘴角微微勾起,眼前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桓容向郗愔颔首。 即便知道郗愔的性格,明白他在大事上绝对拎得清,但在某时某刻,桓容依旧屏住呼吸,和殿中文武一样,生出几分不确定。 毕竟“连坐”非同小可,以当下风气,在圣旨中写明确有几分不妥。 然而,非常时行非常法。 灾情如火,不以重罚警之,一旦口子打开,造成的后果无法估量。 与其事后补救,莫如提前扎好口子。 钢刀悬在头顶,还是硬要往死路上走,正好用来杀鸡儆猴,以血警醒后来人,谁敢把圣旨不当回事,脑袋早晚搬家! 朝中大佬先后表态,朝议的基调就此定下。 无需等到朝议结束,圣旨当殿抄录制成官文,交殿前卫送出,当日即飞送各州郡县。一同送出的还有赈济银粮。 因情况紧迫,建康高门连夜开库房,命家人运出钱粮。 少者五六车,多者二三十车。 为保证稻谷不湿,桓容特许众至工坊领武车,由文吏记录签字,事后归还。 大批的粮草运出建康,由高门健仆和甲士一同护卫。 百姓冒雨夹道,送队伍出城。 坊市中的食谱一个没落,连夜备好蒸饼馒头,请甲士一同带走。 “上天不怜,频降灾祸。然世有英主,苍生终有活路。” 圣旨下至各州,见到“连坐”两字,上自刺使郡守下至乡间散吏,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江州和荆州都有郡县遇灾,桓豁的动作最快,治所官员不够用,干脆将几个儿子都派了出去。 桓石虔领兵在外,桓石秀和桓石民一个在汉中一个在秦州,桓石生和桓石绥最为年长,带着几个兄弟冒雨巡堤,日夜轮换。 为防生出变故,更亲自监督开府库,严令浓粥-插-筷不倒,方能分于灾民。 朝廷赈济粮送到,桓石生得报,知晓有流民藏于城外,意图不轨。 请示过桓豁,将守堤之事交托兄弟,亲率家将部曲前往剿匪。一战而下,杀死匪首,抓获匪徒百余人。 查明身份之后,当中在城外斩首,透露悬挂在杆上,警示心怀不轨之徒。 查出匪首家人,从其处搜出抢来的钱粮,救出数名少女,皆神志不清,有的尚未及笄。有两三人稍微恢复,道出她们都是灾民,或是被骗或是被掳掠,家人尽被匪首所杀。 在她们讲述时,匪首家人低着头,全无半点惭愧之色,反而面带怨恨,怒视在场甲士,甚至破口大骂。 “狗皇帝不无德不仁,才召至这场天灾!我等不过是为活命,有什么错?!” 最终确凿,仍无半点悔色,在场之人无不义愤填膺。 消息送至城内,桓豁没有任何犹豫,下令杀其全家,牵涉在内的村人族人,一个也没落下,全部斩首示众。 事情传出,百姓皆拍手称快,如此恶人,着实是该杀! 匪徒尸身曝在荒野,任由豺狼乌鸦撕咬。 有人远远路过,都要狠狠啐上一口。 趁大灾时为祸,简直不配为人,畜-生都是抬举! 桓豁下了狠手,荆州内的匪患登时销声匿迹。即便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挂在城外的人头可不是假的,谁敢以身试法,今天得意,明天就要脑袋搬家。 有荆州为例,凡遭灾的郡县官员皆没有手软。 纵然匪患没有彻底绝迹,但是,敢打劫赈济银粮、劫掠灾民的贼匪却是越来越少。 重典之下,少有治所官员敢向灾银伸手。 若是被查出来,问罪是小,被家族除名、从族谱中划去,子孙后代都会抬不起头。 当然,其中不乏铤而走险之人,其结果,不死也会丢官流刑,被家族抛弃,彻为比庶民更不如的罪人。 经过此事,建康士族终于恍然,桓容终归是桓温的儿子,仁爱百姓不假,该狠下心来的时候,绝对令人侧目。 “如不然,哪来的幽州繁华,豫州稳固?如果官家没有决断,又怎会重启西域商路,巡狩中拿下如吐谷浑广大疆域?” 谢安看得明白,在于王彪之对饮时,依稀透出几句,话语中尽是感慨。 “叔虎且看,不出十年,南北必当一战,以官家之志,必当重塑先人基业,一统华夏!” 王彪之没说话,仅仅抚须而笑,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窗外雨势稍小,几点花瓣被雨打落,卷在风中,落在地上。顺小溪漂流,随水波荡漾,缓缓流出乌衣巷额,汇入秦淮河,在水浪中消失无踪。 青溪里,丞相府外,郗超走下牛车,见到早迎出府门的健仆,明白大君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提步走上台阶时,遇冷风卷过,咳嗽两声,脸色微有些泛白,隐隐现出几分-病-态。 “郎君注意身体,切莫着凉。” “无碍。”郗超笑了笑,压下喉咙间的痒意,迈步走进府内。 和水灾频发的南地不同,秦氏统治下蓟州等地正遭遇大旱。 灾民断粮,不得不放弃田地,拖家带口往州城求活。 长安下旨各州开府库,并火速发下赈济粮。但是,想必庞大的灾民数量,始终显得杯水车薪。 偏在此时,有流窜至北地的贼匪作乱,朝廷下令围-剿,始终剿之不尽,百姓怨声载道,有的竟主动从贼。 秦策刚刚压下朝中高门,慑服诸姓豪强,又遇贼寇作乱,气得咬碎大牙,直接从长安派兵,火速剿-平-乱-匪,凡从贼之人,无论因由,一律诛杀! 雷霆手段之下,匪患锐减,蓟州贼患为止肃清。 然而,灭除贼寇仅是一则,赈灾的钱粮才最让秦策忧心。 地方府库本就不充裕,拿下三韩之地,稍微可以补充。加上长安筹集的谷麦,好歹能维持一段时日。可灾情如不能缓解,早晚还会出乱子。 就在这时,两支队伍先后抵达长安。 一支由北来,带着秦璟的亲笔书信,运送大笔的金银。 一支自西来,带队之人是秦玚的部曲,运送大批谷粮,都是从西域市换而来。 原来,秦璟同桓容定约之后,新得铠甲兵器,未几调兵北上,深入漠北草原,追袭柔然王庭,将柔然王碾成兔子,为了活命,金银财宝全部堆在身后。 八千骑兵一边追袭一边捡宝,捡完了金银珠宝继续再追,追到后来,几乎跑出草原地界,和乌孙骑兵打了个照面。 所得财物,除分于麾下骑兵,半数送至长安。 秦璟的书信简短,除市粮救灾,再无半句赘言,甚至连意思一下的“父子寒暄”都被省略,仅有对君王的问候,字里行间尽是疏离和冷意。 秦玚的书信相对较长,比起秦璟,好歹说了几句好话。可好话归好话,客气得太甚,依旧能看出背后的敷衍和疏远。 接到儿子送来的金银和谷粮,秦策本该松口气,然而,书信摊在掌中,他却感不到安分轻松。 退潮之后,秦策没有留在光明殿,也没去九华殿和兰林殿,而是径直来到椒房殿。 站在殿门前,隐隐能听到店中传来的笑声。 宦者大气不敢喘,眼睁睁看着秦策来了又走。待到背影消失,立即入殿内禀报。 “官家了?”刘淑妃诧异,放下秦璟送来的书信,扭头看向刘皇后。 刘皇后逗着送信的苍鹰,半合双眼,许久才冷冷一笑,“随他去,权当是不知道。” “诺!” 宦者退出内殿,站在殿门前,顶住旁人不许透露消息。 刘皇后抚着苍鹰背羽,一下接着一下,笑容不减,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270.第二百七十章 秦策离开椒房殿,宦者小心跟随,沿途不敢出声。 遇上几个熟面孔立在路边,知晓是九华殿伺候的,宦者一时好心,暗中使着眼色。见有人视若无睹,依旧站在原地,不由得暗自冷笑,再不理他们死活。 官家心情不好,可以说相当糟糕。这个时候往前凑,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果不其然,凡是守在路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拉了下去,九华殿中的美人也吃了挂落。虽说没有降品,却是三月未再得幸。 宫外家人闻讯,压根不敢出半声,都是缩起脖子,很是老实了一段时日。 秦策对豪强下狠手是其一,秦玚和秦璟送回的金银粮食才是根本。 不是这批金银粮草,长安的粮库都要见底。这个时候动心思,做些不上台面的事,十成是活腻歪,举得脑袋搁在脖子上太沉,想借天子的利剑一用。 接连数月,秦策未幸-后-宫,在光明殿独宿。 白日下朝,隔三差五前往椒房殿,同皇后淑妃对坐闲话。宫内前朝风闻,都言帝后关系和睦。殊不知,两人对坐时,早不见夫妻温情,有的仅是天家礼仪,带着面具的敷衍。 至九月间,蓟州的旱情稍有缓解。依靠秦玚和秦璟送回的金银谷麦,蓟州百姓勉强熬过一场大在。 灾民依旧不少,比起早年饿死离家的数量,已经是少之又少。加上长安严惩-盗-匪-乱-民,到十一月,已有不少百姓还家,重新修缮房屋,到郡县治所领取灾粮和种子,以备来年春耕。 “天灾难料,人总要活下去。” 蓟州临近幽州,本为渔阳郡,是鲜卑皇子的封地。 秦氏攻下邺城,重划将疆域,划渔阳、北平为蓟州,并归入幽州数县,用以安置边民和流民。 因此地靠近草原,常有胡商往来,消息极是灵通。朝廷赈济粮发下,就有不少灾民晓得,这背后有秦玚和秦璟的手笔。 “不是两位殿下,别说州郡,就是长安也未必能拿出这么多粮食。” 秦玓攻下三韩之地,正忙着消化战后疆域人口。遇中原大旱,也送出不少粮食。但是,他总归要顾虑安置在当地的汉民和胡人,不可能掏空库房。 相比之下,秦玚和秦璟行事便宜许多。 秦璟属于带兵劫掠,以战养战,东西带得太多反而累赘。除送去长安的金银珠宝,战利品多数送回西海,交由商队运至南地,喊来必须的披甲兵器,以及海盐白糖和幽州新出的烈酒。 秦玚镇守西海,见识到不同于长安的风土民情,一边率部曲百姓开荒,一边制定通商政策。 不得不承认,秦氏几兄弟中,秦璟虽擅长打仗,秦玚最擅长经营。从长安坊市就能看出一二。 意识到西海郡的重要性,秦玚半点不敢马虎,开荒的同时,分出人手造成。知晓姑臧有擅造城市的匠人,不惜重金聘请。 桓嗣闻听消息,本有些警觉。但有桓容之前书信,并未加以阻拦。仅是抓紧派出商队,一边同西海郡做生意,一边打探消息。确保秦玚的动作不会对自身造成威胁。 桓容同秦璟定约,双方短暂和平,不可能始终如此。 桓嗣这么想,秦玚也是一样。 至于桓容和秦璟私下里的关系,并不会影响大局。事到临头,再重的情谊也要靠边站。 秦玚忙着造城开荒,依靠秦璟送来的金银,大开上路,吸引不少西域和草原的商队。西海郡的发展速度超出想象,令人叹为观止。 至于太元三年十二月,城池初具规模,面积超出西汉古迹。以居延泽为中心,开垦出的田地几乎望不到边。 田地未有收成,部曲和边民结伴外出打猎,又有从商队手中换取的粮食,每日口粮不缺,甚至还有富余。 百姓生活安稳,秦玚却是忙得脚不沾地,熬油费火,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 偶尔空闲下来,秦玚会不自觉的嘟囔,四弟找他来西海,不会就为忽悠个“苦力”吧? 嘟囔归嘟囔,忙归忙,秦玚始终乐此不疲。 比起在长安的勾心斗角,时常要防备背后冷箭,连亲爹都不能相信,他更喜欢西海郡的生活。哪怕忙得脚打后脑勺,偶尔还会暴躁,很想找四弟切磋一下武艺,他依旧甘之如饴。 接到刘皇后的书信,秦玚更是精神一振,充满干劲。 当地官员被他的精力震撼,挂着两个黑眼圈,脚下踩着棉花,抱着文书飘悠过来、摇晃过去,脑子里始终有念头挥之不去:四殿下、二殿下皆非常人,我等不及也。 十二月间,草原飘起大雪。朔风呼啸而过,冰冷彻骨,能冻僵人的骨髓。 严寒的天气,阻挡不住铁骑的脚步。 轰隆隆的奔雷声响彻草原,撕开狂风,冲破漫天飞雪。 十余骑迎面驰来,长裙帽、小口袴,以帽上的罗幂遮住脸容,带有明显的吐谷浑特征。 “汗王,前面有一支柔然部落。”奔驰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声音穿透风雪,双眼透出凶光,仿佛猛兽发现猎物,正寻机而噬。 “多少人?”秦璟一身铠甲,肩披玄色斗篷,声音比风雪更冷。 “不超过三百。”骑士很有经验,早将部落的底细摸透,“营地中有一顶大帐,至少是个千长。” “善。” 秦璟点点头,示意骑兵在前带路,同时举起右臂,用力向前一挥。 狂风之中,奔雷声又起。 自上空俯瞰,漫天银白之中,反复有一头荒古巨兽自沉睡中苏醒,亮出獠牙,伸出利爪,向猎物疾扑而去。 被雪覆盖的荒野,狼群的叫声清晰可闻。 柔然营地中,篝火熄灭,再未能燃起。 雪势慢慢减小,夜色渐深。 尖锐的鸣镝声骤然响起,打破柔然人的美梦。 百余骑兵冲开用地守卫,疾驰之中丢出陶罐,伴着清脆的碎裂声,香油在帐篷上流淌。 “敌袭!” 来不及唤醒更多的士兵,箭矢破风而来,箭头包着油布,带着刺目的火光。落在帐篷上,有的熄灭,有的却瞬息燃起,为进攻的骑兵指明道路。 “嗷呜——” 狼吼般叫声响彻夜空,三百人的营地瞬间陷入包围。 秦璟没有加入战斗,只是站在高处,俯瞰营地陷入火海。 “这是几个了?” “回殿下,第七个。”张廉策马上前,身着铠甲,披着兽皮制的斗篷,眉上结了一层冰霜,“火光会引来乌孙人,昆弥的部落就在附近。” “嗯。”秦璟点点头,收回目光,眺望身后黑暗,道,“要将柔然部落清理干净,始终绕不开乌孙,既然来了,无妨当面一会。” “诺!” 战斗结束得很快,参与袭营的骑兵皆有售收获。 柔然千长身负重伤,最终葬身火海。追随他的勇士不存一人。恶劣的气候下,又是迁徙逃亡,体质弱的早被抛弃,三百人的队伍中,竟不见一个老人,更无十岁以下的孩童。 依照草原的规矩,凡是高过车轮的男丁都被杀死。 依后世的眼光,这种行为极端残忍。但在现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战败者不死也会成为强者的奴隶,未必会强过一刀痛快。 如果是桓容,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 换成秦璟,不会在这时展现半点仁慈和犹豫。那不会为他带来尊敬,只会引来猜疑和无穷的麻烦。 要慑服草原的狼群,头狼必须凶狠,谁敢挑战他的权威,下场只能是死! 事情正如预料,乌孙部落被火光惊动,迅速派人查看。 双方早打过交道,加上昆弥帐下有译长,秦璟换下也有通宵匈奴语之人,双方交流不成问题。 疑惑接触,秦璟一行被请到乌孙营地,昆弥的大帐立在营地正中,两侧是相大禄、左右大将和翕侯的帐篷,帐顶很是特殊,一眼就能辨认清楚。 之所以敢这么做,全因驻扎此地的乌孙勇士超过三千,营地中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几乎望不到边。 乌孙人擅长养马,孩童从出生就与弓马为伴。男子之外,女子同样能控弦挥刀,战斗力丝毫不弱。 在汉时,乌孙的战斗力一度让匈奴忌惮,成为草原上不可忽视的力量。 如今实力变得衰弱,部落根基仍在,照样不容小觑。 乌孙首领世称昆弥,后来内部分裂,分成大昆弥和小昆弥。如今的首领名为安靡,属乌孙大昆弥世系,正逢壮年,既是部落首领又是乌孙第一勇士。 秦璟进入营地,乌孙昆弥极是热情。 “草原大漠敬佩勇士,殿下是最强悍的勇士,最凶狠的头狼!” 乌孙人的文化和匈奴类似,以头狼做比是极高的赞誉。 大帐中燃着火盆,双方不分主客,围坐在火堆前,简单寒暄之后,秦璟开门见山,直切入正题。 “柔然?” 乌孙与柔然早有不睦,柔然强盛时,乌孙的牧场一度被挤压。秦璟提出要彻底浇灭柔然,正中乌孙下怀。 昆弥和陪坐在侧的大相禄交换眼色,又看向左右大将,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点头答应了秦璟的提议。 “昆弥豪爽!” 秦璟趁机提出,请乌孙留意逃入大漠的氐人和鲜卑。 不等乌孙昆弥开口,左右大将已是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氐部。 乌孙人的部落结构受中原文化影响,却也保留着原始氏族成分。左右大将既为大臣,又是氏族首领。 只要他们不愿意,不遵昆弥之命并不稀奇。与之相对,先昆弥表态也很正常,并不会引来不满和猜忌。 双方达成合作,昆弥设宴款待。 没过多久,帐帘掀起,盛装的乌孙少女鱼贯而入,拖着大盘的烤羊和烤鹿,并有草原难得一见的美酒。 “如昆弥不弃,璟有南地市来的烈酒,请昆弥和诸位首领一品。” “南地来的烈酒?” 随着西域商路恢复,幽州的美酒流入草原,越烈越收欢迎。 听到秦璟的话,帐中的乌孙人都是双眼发亮,迫不及待想要痛饮。 秦璟对张廉点头,后者暂时离开,很快带着十余个酒囊返回。 “这样才过瘾!” 此举正合乌孙人脾气,众人不用酒盏,直接对着酒囊畅饮。 喝到兴起,乌孙昆弥笑道:“殿下是大英雄,骑-最烈的马,饮最烈的酒,用最利的刀!” “昆弥过誉。” 昆弥摆摆手,大笑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的女儿是大漠最美的花,正该由殿下这样的大英雄采摘!” 秦璟提起酒囊,道:“大漠之花只在盛开之地才是最美,且璟已有相知之人,只能谢过昆弥好意。” 昆弥稍显遗憾,却没有强求。 他知晓汉家的规矩,没有右夫人和左夫人并尊。他的女儿何等尊贵,嫁人就该是夫人,不能做妾! 联姻未成,双方合作依旧。 秦璟同乌孙昆弥对饮,听着乌孙人雄浑的歌声,看着乌孙少女充满力量的舞蹈,心思却渐渐飘远,流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 建康,台城 桓容从梦中醒来,睁眼望着帐定,想到梦中所见,不免磨了磨后槽牙。 做梦都会梦见某人,莫非思x不成? 念头一闪而过,桓容被自己窘到,良久无语。 271.第二百七十一章 连续五天做类似的梦,梦中是同一个人。 场景不断变化,既陌生又熟悉。 梦中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朦胧,雨夜舞剑,廊下对饮,铿锵的秦风敲击耳鼓,中途加入雨打屋檐的脆响,四目相对的颤栗,仿如置身幻境。 梦中的秦璟总是一身玄衣。 玉带束腰,长袖飘逸。 初见时的冷峻,相知后的暖意,再见时的一丝淘气,使得梦境愈发鲜活,鲜活得让人心痛。 梦到深处,一切变得愈发真实。呼吸之间,似能感到发丝擦过颈侧的微凉,留-恋-着滑过耳后的温热气息。 梦似乎很长,又仿佛很短。 每次睁开双眼,望着熟悉的帐顶,桓容都有瞬间的迷茫。清醒的意识到身在何地,却不知人在何方,心变得空落落,怅然若失。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是儿女情长之人……可开荤之后要强迫食素,真心很难受啊有没有? 一秒从文艺青年变得那啥,的确有点那啥。 反正身边又没旁人,他乐意! 不是和尚却强迫吃素,他就暴躁了,爱咋咋地! 暴躁累积下来,难免会影响到情绪。 朝会之上,桓容正襟危坐,下颌绷紧,表情严肃,威严气势彰显。视线穿过旒珠,扫视殿中群臣,似刀锋刮过,犹如实质。 面对这样的桓容,即便是谢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心中没底。 此情此景,众人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天子是害了相x病,夜里睡眠不足,白天难免带着情绪。 能够不受影响、始终安坐如常的,大概只有郗愔。 自巡狩归来,桓容渐渐发现,郗愔变了不少。 不是说相貌和性-情改变,而是在行事作风上,同他未登基之前相比,很快能发现不同。最直接的表现,是对北府军人员的安排调动。 表面上看,一切并无异样。但是,在将领的任命上,尤其是举荐毛球代替刘牢之空出的位置,就很能说明问题。 毛球是冠军将军毛虎生之子,已过而立之年。 桓汉代晋之前,毛球得桓冲赏识,举荐他为梓潼太守。桓汉建立后,毛球倾向桓氏,大力劝说父亲和族老,晋室只能偏安,不可能再有建树;桓容为不世出的英主,有恢复华夏之心。家族欲要昌盛百年,必须做出正确选择。 毛虎生历经三朝,始终屹立朝堂,眼光自然独到。毛球出面劝说,他便顺势而为。有毛虎生带头,武将自是纷纷仿效,为桓容接掌建康减少不少的阻力。 纵观事情始末,毛球的功劳实在不小。 用这样的人为北府军将领,足可见郗愔释放出的讯号。 通过观察,桓容有七成以上确定,这其中有郗超参与。 不提这对父子是怎样“和解”,也不管郗超是如何说服郗愔,对桓容来说,郗愔的态度能够软化,无论对国家还是他本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郗愔坐在百官之首,以丞相之尊,非大事少有开口。 朝会之上,桓容的不对劲他亦有察觉,但没往深处想, 同郗超长谈之后,郗愔想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为家族和儿孙考量,他选择让出部分军权,向桓容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这也是无奈之举。 如果他有桓容这样的儿子,能选的路绝不只一条。 问题在于他没有。 为身后考量,让出部分军权,换来天子眷顾,总能保家族延续,期待孙辈中能出人才,可以扛起整个家族。 不过,对桓容让步可以,王谢高门想要插手北府军,半点可能性都没有。 想入军中历练? 可以。 全部做个文吏,有品无权,资历一到立即送走,连军权的边都沾不着。偏偏做得光明正大,让旁人无可指摘。 郗愔固然您年事已高,人却半点不糊涂。甚至可以说愈发老辣圆滑,正经诠释出什么叫厚黑。 在他身上,桓容着实学到不少。 惊叹佩服之余,又不免有点头皮发麻。 谁敢把这些手握重权、环海臣服多年的大佬不当回事,早晚要吃大亏,甚至会不知不觉就一脚踩空,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朝会之上,天子丞相各怀心思,不是出于故意,太极殿上空仍罩下一层低气压。 群臣绷紧神经,奏事时干脆利落,能说两句绝不说三句,十个字能说清的,绝不多加半个字。其简洁高效,让桓容都是一愣。 因今岁暴雨大水,十余个郡县的百姓受灾。朝廷下达严令,地方治所不敢怠慢,救灾工作很是到位。 不过,光明的背后亦有黑暗,功劳的反面也有害群之马。 朝廷三令五申,仍有以身试法之人。 贼匪多数当众处决,犯法的官员和地方豪强却不能立即处置。尤其是出身士族,哪怕品位不高,甚至早已经没落,都需上禀建康,由天子决断。 “杀!” 表书内容十分详尽,这些人的罪行历历在目。桓容没有任何犹豫,当殿下旨,方列明其上者,尽杀! “罪重者,家人连坐,流刑!” 这些人不是能力才导致救灾不力,而是实打实的贪墨灾银,趁天灾霸占田地,强逼灾民为佃户。 如此罪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今日纵容他们,必会予人“天子心慈手软”的印象。今后再下旨意,也会被认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身试法这会变得更多。 “由三省派下官员,同各州刺使详审。罪证确凿,定斩不饶!家人连坐流刑,男子充军边州,四代之内不许出仕!” 对于前几句话,群臣皆以为然。 但是,四代不许出仕? 朝廷选官自有章程,罪人的后代,庶人出身,地方怎会举荐,中正又如何会品评? 谢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奇怪,看向御座上的天子,表情中带出几分不解。 郗超坐在文臣之中,垂眸看着笏板,嘴角微微翘起,始终不发一言。这位年轻的天子,行事常会出乎预料。 想想范公办学,再想想幽州和建康的书院,郗超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就目前而言,这个答案过于惊世骇俗,在心中想想就罢,绝不能诉之于口。否则,怕会引起不少的麻烦。 “朕意已定,照此实行。” 桓容没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命三省草拟官文,随后大手一挥:此事既定,下一议题! 朝会结束之前,桓容命宦者宣读旨意,在群臣头顶落下一记惊雷。 “以尚书仆射谢安为司徒,护军将军、散骑常侍王彪之为司空。” 旨意十分简洁,掐头去尾,就两个字:升官。 司徒、司空承袭汉制,皆为正一品,仅在丞相之下。 众人从震惊中回神,目光在郗愔、谢安和王彪之三人之间轮转,最终望向御座,实在有些不明白,天子的葫芦里酒劲卖的是什幺。 这是要行三足鼎立,制衡? 不等群臣想明白,宦者又宣读第二道旨意。 “以中书侍郎郗超为中书令,加侍中;以青州刺使郗融为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 这份旨意以下,太极殿中更是一片寂静,许久不见一人出声。 终于,谢安出声打破沉默,固辞司徒。王彪之随之出列,对司空坚辞不受。 桓容硬是不点头,圣旨既下,没有更改的道理。 “两位负鼎之臣,于国于民俱有大功!” 一锤定音。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安和王彪之再推辞,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两人之后,郗超出列,拜谢受官员。因郗融不在朝,郗愔代子拜谢。 谢安和王彪之退回原位,再看御座上的天子,心情都有些复杂。 郗愔和郗超早有预料,知晓郗氏软化态度,主动递出善意,天子必会有所回报。只是没有料到,回报会如此之大。 侍中为天子近臣,有的时候,甚至能影响天子对局势的判断。 以郗超为是侍中,是已尽释前嫌,欲加重用。 以郗融为冠军大将军,则是想向郗愔做出保证,郗氏释放善意,桓容不会翻脸不认人,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会改变,纵然郗愔不在了,只要郗融不犯大错,位置也不会被他人取代。 郗愔十分明白,以郗融的能力,这个品位已到尽头。再向上升未必是好事,还可能为家族带来麻烦。 天子表态,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无论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至少十年之内,不会寻到机会下手。 十年之后,天子大权在握,他的孙辈也成长起来,高平郗氏是更进一步还是原地踏步,亦或是步向衰落,全看天意如何。 郗愔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为家族铺路,为子孙后代埋下善因,盼能结下善果。 以谢安为司徒,王彪之为司空,既是对两人功劳的肯定,也是对两姓高门的安抚。以两家的聪明,理当能明白背后的用意。 何况谢玄和王献之随大军西征,眼界开阔,未必有意北府军。 这样两道旨意,既有安抚又有震慑,群臣一时间想不明白,等到归家之后,仔细商量,总能想得透彻,得出答案。 太原王氏未在圣旨之上,却没有任何不满。 王坦之故去之后,族中尚未能于谢安和王彪之并列之人,仓促升品并非好事。相反,天子巡狩期间,王氏族中有六七名郎君随驾,如今都在边州出师,发展的势头不亚于其他两姓子弟。 郗愔在等十年,等着族中子弟成长起来,太原王氏又何尝不是。 士族高门,只要家风不堕,总能培养出人才。 到时候,年长者退出朝堂,年轻的郎君旗鼓相当,究竟鹿死谁手,现下都是未知。 朝会结束后,谢安和王彪之同行。 登车之间,恰好见到郗愔和郗超父子联袂走出宫门。 彼此望见之后,当面没说什么,仅是遥对拱手,旋即登上马车。 健仆控缰,骏马打了个响鼻,嗒嗒的马蹄声很快响起。 四辆马车穿过御道,伴着亲清脆的鞭花,最终调转方向,分别向乌衣巷和青溪里驰去。 272.第二百七十二章 长乐宫中,宦者小心抬进两只木笼,行动间放轻脚步,隐隐有些紧张,额头沁出几粒汗珠。 笼门由上方打开,两只灰白皮毛、身上点缀黑色斑纹的小雪豹竖起颈毛,大声嘶吼。 豹子虽小,性情十足凶猛。 宦者正犹豫,不知该如何下手。熊女和虎女走上前,看了两眼笼内,开口道:“你们且先退后。” 熊女示意宦者退后,无视雪豹的吼声,弯腰靠近木笼。宫裙曳地,丝毫不妨碍行动。 两人养过猛虎,猎过野狼,对猛兽十分熟悉。在她们眼中,这两只小豹不过是大点的猫,压根不构成威胁。 依个头判断,九成还没断-奶,不过已经能够吃肉。如若不然,从西边送到建康,千里迢迢,一路上没有母豹照顾,不死也去半条命,哪会这么有精神。 “阿姊,我来。”虎女嫌熊女动作太慢,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飞快的抓起一只小雪豹。准确的抓牢豹崽后颈,用巧劲将它提了出来。 或许是出于天性,也或许是动物天生的直觉,被虎女抓住后颈,豹崽立刻安静下来,不再张牙舞爪,而是迅速安静下来,蜷缩起四条腿,温顺得像一只家猫。 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它和方才那只凶猛的豹崽联系起来。 宦者张口结舌,眼珠子掉了满地。 虎女一手住着豹崽后颈,另一手托着豹崽的后腿。豹崽始终一动不动,活似个毛茸茸的玩偶。 “阿姊,这个两只豹子漂亮,性子却不太好。还要驯养一段时日。” 熊女点点头,从木笼立抱出另一只小雪豹。 被提在手里,小雪豹的反应如出一辙,缩起四爪,一动不动。待被熊女抱稳,甚至还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让观者更觉惊奇。 “走吧,先收拾一下。” 小雪豹是附国送来的贡品,桓容觉得稀奇,隔日就送来了长乐宫。 在幽州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养过虎崽,如今幼虎长大,已不适合养在身边,却也没放归山林,而是在台城内寻一处僻静的宫苑,耗费两月改建,移载树木,堆砌假山,增高远墙,成为放养的虎房。 虎崽由人养大,并加以驯化,放归未必能生存。再者,现在不是动物保护的年月,山林里猛虎狼群豹子样样不缺,对人的威胁着实不小。 放虎归山实非善举,还不如养在宫内,偶尔能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逗个趣。 虎房建成之后,桓容一度怀疑,日后的史书上,自己会不会成为和正德起名的皇帝。 后者有豹房,自己有虎房,虽说功能不太有一样,但历史是人写得,谁又能保证,记录下的一定是真相? 附国进献豹子,很可能就是听到风声,知晓台城内养虎,以为他有这样的爱好。 面对殷切的使臣,桓容总不好开口解释,不是他有这样的爱好,之所以建虎房,不过是为亲娘解闷。 于是乎,误会就此酿成。 继附国之后,吐谷浑和西域诸部进贡,隔三差五就会送上一头猛兽。南边的夷狄不甘落后,没有猛兽,竟送来两头大象,两只犀牛和十余只孔雀。 蓝孔雀绿孔雀皆有,还有两队珍惜的白孔雀和黑孔雀。 不知桓祎从哪里得的消息,跑在海上,不忘照顾兄弟的爱好,搜集珍惜动物,还给他抓回一条凶猛的鲨鱼。 虽说不是活的,但骨架和牙齿摆出来,也是足够吓人。 谢安和王彪之闻讯,各自寻上桓容,讨回两枚巨齿。郗愔也没落下,甚至连太原王氏和几门吴姓都开口讨要。 起初,桓容不明所以。问过南康公主才知道,这些人家中都有不满五岁的孩童,要这些巨齿,是为借个凶气,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凶气?”桓容不解。 “你年少时一直体弱,我特地名人寻来两对虎牙。”回忆起往事,南康公主笑道,“这两对虎牙还留着,稍后让阿麦找出来给你看看。” 乱世之中,孩童夭折率极高。 以兽牙为护身符,带着先古时的痕迹。不能拿说是迷信,只能说是一种愿望和祝福,希望孩童能避开病痛灾难,平安长大成人。 听过南康公主的解释,桓容乐于成人之美。 故而,甭管是谁,只要开口,直接两枚鲨鱼牙送上。 不到几天时间,鲨鱼牙竟是十去七八。桓容回过神来,看着没了牙齿的鲨鱼头骨,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具骨架留到后世,会不会成为一个难解之谜? 关于可能性,还真是不好说。 随着进献的动物越来越多,虎房的面积一度扩大,算一算台城里的猛兽珍禽,桓容十分怀疑,这里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皇家动物园”。 现如今,虎房的面积维持在正常范围,里面的住户不到一个巴掌。 桓容的“忧虑”尚未成型,急匆匆来长乐宫,全为向李夫人借鹁鸽一用。 两只小豹子被打理干净,脖子上系着彩绢,抱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跟前。 有虎女和熊女在,两只豹崽调皮依旧,却没有再炸毛嘶吼。桓容进殿时,南康公主正逗着两只豹崽,李夫人调制好一鼎新香,命宫婢取来木瓶。 一只豹崽很是好奇,凑近看,直接打了个喷嚏。 可爱的样子着实是招人喜欢。殿中顿时一片笑容,似琴声潺潺。 “阿母。”桓容走进内殿,向南康公主行礼。 “阿子来了。”南康公主笑意未减,犹如盛放的牡丹,雍容华贵。 李夫人示意婢仆送上茶汤糕点,将豹崽送下去。 桓容正身坐下,用过茶汤,开口道明来意。 “西海郡?”南康公主略想片刻,道,“那里靠近草原了吧?” “确实。”桓容没有否认,解释道,“想向阿姨讨一对鹁鸽,由商队带过去,认认路。此后遇上急事,也好方便传信。” “这倒是应该。” 同秦璟定约之事,桓容并没瞒着南康公主。 保持同西海郡消息往来,实是合情合理。 “阿妹,你觉得如何?” “官家既然开口,妾岂有拒绝之理?”李夫人对南康公主笑道。随后又转向桓容,道,“阿圆不再适合远飞。刚巧有一对新鸽,正好给官家。” “谢阿姨。”桓容道。 “官家客气。”李夫人摇摇头,征询过南康公主意见,道,“官家既然要遣人北上,无妨顺便往长安一行。” “长安?”桓容面露不解。 “阿子同秦氏四郎情谊匪浅,刘皇后几番遣人赠礼。”南康公主开口道,“我早想与之书信,全了礼仪。之前一直拿不准时机,如今正好。” 全了礼仪? 是说礼尚往来,送去回礼? 桓容看着亲娘,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奈何亲娘不肯多说,压根没法刨根究底。到最后,只能点点头,答应南康公主的要求。 “阿母,如果是给刘皇后送信,怕是绕不开秦帝。” “我明白。”南康公主早有准备,命宫婢取来一只扁长的木盒,盒盖上雕刻着精美的凤凰。 桓容一眼认出,这是公输长的手艺。 盒盖掀开,里面躺着一枚凤钗。 凤眼镶嵌彩宝,凤羽根根分明,工艺之精美,近乎栩栩如生。 “阿母?” 南康公主没回答,执起凤钗,在凤尾处轻轻扭转。一声轻响,金钗分为两断,钗尾中空,正好能容下一片巴掌大的绢布。 “这是我请公输和相里两位大匠做的。”南康公主笑道。合拢金钗时,手指擦过凤目,轻轻下压,连续三下,凤口张开,弹出一截小指长圆筒。 桓容咽了口口水。 机关就算了,还是双保险? “阿姊的信藏于凤口,钗尾无妨填些香料。”李夫人笑道,“如果他人截下这枚金钗,总该吃些教训。” 咕咚。 桓容又咽一口口水。 看看认真考虑的亲娘,有看看笑靥如花的李夫人,下意识道:“阿母,阿姨,如果刘皇后不慎……该怎么办?” “官家放心,阿姊备好的礼单中,有我新调的香料。”李夫人笑着解释。 “刘皇后出身汉室,见到这样的凤钗,会晓得怎么回事。”南康公主补充道,“说起来,我也是年少时见过类似的金钗,知晓是汉宫流传下来的,才能让大匠仿制。” 简言之,这是宫内传递消息的渠道,即便是秦策也未必知道。 桓容拿过金钗细看,试了几次,不得不请教南康公主,才掌握正确的开启方法。 拿着金钗,思量南康公主所言,再想想秦璟之前透出的口风,桓容颈后寒毛微,突然觉得,亲娘和刘皇后会很有共同语言。 太元四年二月,使臣从建康出发,携天子国书和太后备下的厚礼,沿陆路北上长安。 经过一场天灾,南北朝廷都需要时间恢复,谁也不会想着挑起战端。 两地百姓还家之后,顾不上其他,都忙着下田春耕。 为了能多收些粮食,往往都是全家老少一起下田。除了实在不能动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幼儿,连半大的孩子都扛起锄头下田。 众人无不在起到,期望今年能够风调雨顺,至少不发生水旱天灾,好歹能收上些粮食,养活一家老小。 如果像去年一样田地绝收,纵然朝廷免去粮税,一家老小照样没有活路。 建康的时辰抵达长安,已是三月末将近四月。 彼时,长安的坊市已经恢复,当初拼命往前凑,甚至不惜得罪秦玚的几家,全都是大出血,至少五年没法恢复元气。 看着大火后新起的建筑,扫过沿途百姓,使臣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秦策在光明殿召见来人,看过桓汉的国书,不免长松口气。 桓容的措辞十分严谨,意思却相当明白。对双方来说,大灾之后,安稳最是要紧。他相信秦策是聪明人,不会拿不准轻重。 真的拿不准也没关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论受灾程度,北方更甚于南地。南方有西域商路和海贸补充,北地得粮的渠道有限,如果带起来,单凭军粮一项,耗也能奥耗死长安。 当然,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双方可以维系暂时的和平。 毕竟胡族南侵的教训太过沉痛,汉室刚有起色,无论桓容还是秦策,都不愿见百年苦难重演。 “此中之意朕已明了。”秦策对时辰道,“待明日朝会之后,朕会亲笔修成国书,交尔带回建康。” “诺。” 使臣趁机提出,桓汉太后卑礼,欲赠刘皇后。 秦策未言其他,直接命人通禀刘皇后。 未几,大长秋请见,言道:“皇后殿下言,司马太后盛情,欲请贵使当面一见。” 此举貌似不合规矩,但以桓汉太后盛情为名,倒也不好计较太多。思量熟悉,秦策点点头,未加阻拦。 “谢陛下!” 使臣行礼退出,随着大长秋去见刘皇后。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由北飞来,越过重重宫室,鸣叫声穿透宫墙,最终掠过大长秋头顶,直直飞入椒房殿。 273.第二百七十三章 桓汉使臣入椒房殿,拜见刘皇后,不到两刻既出。 期间,刘皇后隔屏风而坐,刘淑妃陪坐下首。使臣正身行礼,敬刘皇后汉室之尊,呈送以竹简写成的礼单。 “北上之前,仆得太后殿下命,携重礼入长安,敬呈皇后殿下。” 刘皇后看过礼单,神情未有任何变化,简单寒暄几句,请使臣转达感谢之意,再未言其他。 大长秋立在屏风一侧,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殿内的情形。送使臣离开时,瞅了几眼殿门前的宫婢宦者,细观几人神情,很快心中有数,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使臣离开不久,二十余箱珠宝香料、百余匹彩绢绸缎送入椒房殿,在殿前一字排开。 箱盖陆续打开,现出箱中的金银彩宝。 刹那间彩光弥漫,珠光耀眼。 “这是合浦珠。” 刘皇后信步上前,执起一颗珍珠。摸着圆润的珠面,笑道:“之前阿峥得了几枚这样的珠子,可是换回不少好东西。” 刘淑妃探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依手中的礼单,寻出一只扁长的木盒,递到刘皇后面前。 “阿姊,你看?”刘淑妃欲言又止。 “我晓得。” 刘皇后接过木盒,示意刘淑妃暂莫多言。随后召来大长秋,道:“如何,看明白了?” “回殿下,该找的都找到了,一个不落。”大长秋恭敬回话,声音一如往常,却莫名带着几丝寒意。 “好。”刘皇后颔首,沉声道,“交给你处置,迟些再动手。至少容下些时间,让他们去光明殿送个信。“ “诺!” 大长秋领命,恭敬退出内殿。 快步走到僻静处,大长秋袖着手,目光扫过迎上来的几名宦者,吩咐道:“今晚动手,找出来的一个不留!白天仔细跟着,发现哪个去光明殿,无需大惊小怪,等回来后再仔细审问。” “诺!” “这事要紧,不该留手的,谁也不许心软!别说什么忠君,咱们的命都是皇后殿下的,该跟着谁,该遵谁的命,只要是不糊涂的,都该一清二楚!” “诺!” 几人齐声应诺,语气坚定,表情中透出一丝狠意。 “事情做得精心些,需得神不知鬼不觉,莫给人留下把柄。”大长秋继续道,“如今的长安宫不比前朝,但是,偌大的宫殿里,少几个人也不算什么。” 事发之后,秦策是否会勃然大怒,是不是会下令追查,大长秋压根不担心。 堂堂一国之君,命人监-视结发妻子,本就会被世人诟病。如果盖子揭开,名声扫地的绝不会是刘皇后。 大长秋言简意赅,传达动手的命令。 众人没有赘言,纷纷下去安排。 关于抓人之事,早就做好周密布置,只等刘皇后点头。 正殿中,宦者宫婢尽数退出,抬走多数木箱,仅留两只小箱,里面装着建康送来的金钗和香料。 “这是大匠的手艺,实在难得。”刘皇后将木盒拿在手中,细细打量着盒盖上的花纹,手指擦过木盒边缘,很快找到机关,开启盒盖。 见到躺在盒中的金钗,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是一愣。 “阿姊,这是汉宫的东西!”刘淑妃诧异道。 刘皇后执起金钗,仔细打量片刻,沉声道:“桓汉太后出身司马氏,其母出身庾氏,有几样前朝的东西不奇怪。不过,这钗样子太新,八成是仿制,就是不晓得……” 话到此处,刘皇后没有继续向下说,而是看了刘淑妃一眼。 后者回忆,起身移来三足灯点燃。 火光照亮钗首,凤身栩栩如生,凤眼发射彩光。 辨认出凤羽的纹路,刘皇后轻轻敲了几下钗尾,口中低声念着:“果然。” 待三足灯移开,刘皇后沿着凤羽的方向,细细摩挲钗首,指尖在凤眼上压了三下。 咔哒一声轻响,凤口张开,一截小指长的金筒弹了出来。 筒口封有蜡漆,需得仔细挑开,方能取出里面的绢布。 “这样的技艺,倒像是相里氏。”刘淑妃看着金钗,若有所思。 “阿姊,我来。” 刘淑妃取下发间金钗,用尾尖挑拨开蜡漆,顺势挑出筒中绢布。 本以为空间有限,绢布不会太大。哪里想到,这块绢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折起来不过两个指节大小,展开来超过五、六个巴掌,近乎能铺满小半个矮榻。 匠人的手艺巧夺天工,绢布近乎透明,展开在半空,上面的字迹仿佛在空气中流动。 这样的东西着实难得,即便是高门士族,也多会藏于府库。 哪里想到,竟会被拿来传信。 观其行品其性,虽未能当面,刘皇后已对南康公主生出几分好感。 “有其母必有其子。难怪会有桓敬道这样的儿子。” 刘淑妃掩口轻笑,不妙调侃:“阿姊是在赞桓汉太后?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夸自己?” 刘皇后扫了她一眼,目光威严。 两息之后,到底没绷住,也是当场失笑。 “你啊!”刘皇后摇摇头,“再过几年,阿岢和阿岫都要行冠礼了,你这爱玩笑的性子也该改改。” “不改。”刘淑妃倾身靠近,下巴搭在刘皇后头,慵懒浅笑,“在阿姊面前我才如此。难得能轻松些,阿姊为何总要我改?” 看她这个样子,刘皇后不免摇头。 “你啊。” 刘淑妃仍是在笑,笑容妩媚,容姿绝艳,堪谓芳华绝代。 刘皇后叹气一声,手指挑过刘淑妃的一缕鬓发,道:“不改就不该吧。从年少到如今,始终是这个性子。” “有阿姊护着,我才能这般。”刘淑妃闭上眼,鼻翼轻动,随后缓缓的直起身,“没有阿姊,我哪能如此。” 刘皇后再次摇头,眼底隐现笑意,表情轻松许多。 “桓汉太后写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有疑问,当下不再说笑,展开绢布细读。 初读未觉如何,细品顿觉有异,看过三遍,姊妹俩对视一眼,表情中都带着惊讶。 “这是结好之意?” 不怪刘皇后觉得奇怪,信中称为全了礼仪,可细品背后之意,怎么看都觉奇怪。 “阿姊,”刘淑妃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四郎君曾以宽凤钗为礼,贺桓汉天子及冠。”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寂静。 刘皇后眉心深锁,刘淑妃自悔失言。 “阿姊……” “我知道。”刘皇后沉声道,“阿峥始终不愿成亲,这其中固然有别的原因,但 ……如今来看,事情早有端倪。” “阿姊,该如何给桓汉太后回信?” “待我仔细想想。”刘皇后看着绢布,眸光幽深。许久微微一笑,似想通什么,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阿姊?” “这事需得知会阿峥。”刘皇后合上绢布,“那孩子难得遂心一回,如是他所愿,我自不会阻拦。” 刘淑妃看看绢布,又看看刘皇后,目光中带着怀疑。 不会阻拦? 依她对刘皇后的了解,岂止是不会阻拦,看这样子,更像是要帮上一帮。 正巧秦璟送回书信,言要在漠南多留些时日。刘皇后很快写成回信,并言明桓汉重礼以及南康公主的书信,端看儿子如何回信。 苍鹰用过食水,低头看看腿上的竹管,总觉得比往常重了不少。 刘皇后用狼皮护住前臂,拖着苍鹰走出殿门。 一股凉风迎面袭来,鼓起绣着金线的长袖,卷起浮动流云的裙摆。点缀在乌发间的珠玉熠熠生辉,晕出五彩光晕。 “去吧。” 刘皇后高举右臂,苍鹰鸣叫一声,振翅而起。 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俯瞰大殿,旋即向北飞去。 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刘氏姊妹并肩而立,鬓发拂过眼前,长袖裙摆烈烈有声。 两人脊背挺直,却又像是互相依偎。 长久的伫立,终化为长安宫中的一抹剪影。 吱嘎声响,殿门开启又合拢。 石阶上的身影消失,仅于凉风卷过,带起一阵呼啸声,似岁月奏起的亘古乐章。 太元四年,四月中旬 秦璟率兵追袭一支柔然残部,深入漠北草原,遇上高车袁纥氏。 高车是漠北游牧部落的泛称,漠北又称其敕勒,因驱大车迁徙游牧而得名。历史上,鲜卑曾与高车融合,慕容鲜卑就有高车人血统。 鲜卑和柔然强大时,高车部落受到压制,要么臣服要么退入大漠和草原深处。 如今鲜卑衰弱,柔然王庭被秦璟所灭,诸部溃散,常年在漠北游牧的高车部落抓住机会,趁机迁徙南下。 他们所谓的南下不是进入中原,而是抢占漠南的草场。 毕竟,高车诸部仍处逐水草迁徙,衣兽皮食兽肉的时期,很多部落甚至还用石器,别说和中原相比,就是漠南部落都将轻易将其秒杀。 袁纥氏相对强大,通过往来大漠的商队,市换武器、粗布和海盐,并在数年间征服五六个小部落,青壮人口超过五百。 获悉柔然王庭被灭,漠南草原出现权利真空,即便知道秦氏不好惹,袁纥首领仍想试上一试。 在漠北部落的观念中,汉人北上征讨,基本是打过就走,不会在草原上久留。自己小心点,尽量避开秦军,等到对方撤兵,自能占下丰美的草场。 换成其他人,这个想法没有大错。 问题在于带兵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 袁纥氏的期望注定落空,更倒霉的撞上八千绞肉机,根本来不及逃跑,下场可想而知。 战斗结束后,骑兵连打扫战场的兴趣都没有。 武器破烂,多数人还穿着兽皮,一眼就晓得是穷是富。战马倒是青壮,能算作此战唯一的红利。 “殿下,是袁纥部。”染虎查看过首领的图腾,向秦璟禀报,“袁纥氏一直在漠北,不知道怎么突然南下。” “不奇怪。”秦璟摇摇头,抓起之前-插-在地上的长-枪,“柔然王庭不存,乌孙无意东进,,漠北诸部为了草场,自然会陆续南下。” 染虎等人面面相觑。 实事求是的讲,以这支骑兵的战斗力,再来多少一样解决。问题在于没有油水可捞,实在提不起赶干劲。 “怎会没有好处?”张廉微微一笑,指着缴获的战马和牛羊,道,“这些运到中原,价钱绝对不低。” 听到此言,染虎等顿时眼前一亮。 纵然要费些事,有好处总比没好处强。 他们跟着秦璟四处征讨,习惯了每战皆有红利。对这八千人来说,战斗的本能已经融进骨子里,除非战死或是重伤失去战斗力,否则,压根不可能停下。 现如今,骑兵队伍中不只有兄弟,更有父子。 子承父业,在战斗中成长,天生就是一部杀戮机器。 稍事休息后,秦璟正要下令开拔,头顶忽然罩下一片一片阴影,继而是响亮的鹰鸣声。 “阿黑?” 秦璟抬起头,没有想到,苍鹰返回速度这么快。 噍—— 苍鹰落到秦璟右臂,收起双翼之后,向秦璟伸出一条腿。 秦璟将苍鹰移到肩上,任由他蹭着自己的鬓角,三两下拆开竹管,看到信中的内容,不由得就是一愣。 就在这时,有一声鹰鸣声响起。 黑影从云端俯冲而下,身后还跟着两只圆胖的鹁鸽。 看过苍鹰带来的书信,秦璟仅是微愣,展开黑鹰送来的绢布,战功赫赫、杀神形象深入人心的秦氏四郎,破天荒的红了耳根,石化当场。 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前后两封书信,尤其是桓容亲笔,带给秦璟的“冲-击”委实不小。 张廉和夏侯岩恰好站在五步外,清楚看到秦璟的变化,当场下巴落地。两人同时想揉揉眼睛,确定眼前一幕是真是假,自己是不是在草原上奔袭太久,疲劳过甚,以致产生了幻觉。 四殿下会耳根发红? 脖子都有些红? 错觉,一定是错觉! 没理会众人反应,秦璟折起书信,自然的收入怀中。随后令部曲备好绢布,提笔写成两封短信,一封交苍鹰送回长安,另一封则由黑鹰带去建康。 两只鹁鸽纯属认路,跟在黑鹰身后,不时招来一声不满的鸣叫,识趣的退开些距离。等到黑鹰转身,立即又跟了上来。 黑鹰愈发暴躁,苍鹰歪了外头,震动两下翅膀。 如果鹰也有表情,此时此刻,苍鹰定是满脸嘲笑,黑鹰十成乌云罩顶,克制不住杀-鸟-的冲动。 噍! 终于,苍鹰引燃黑鹰怒火,被狠狠扇了两翅膀。 虽说不疼不痒,终归失了面子。 噍! 两只鹰你来我往,从地上开战,很快飞到半空。强健的羽翼卷起一阵冷风,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顷刻间斗在一处,不相上下。 两只鹁鸽站在地上,圆旁的身体互相依偎,看着天空中的战斗,竟不见半点害怕。 猛禽和鹁鸽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仔细想想并不奇怪。 毕竟,李夫人养出的鹁鸽非比寻常,从阿圆到如今两只,都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吃肉。 吃肉的鹁鸽,听着都很稀奇。 一路跟着黑鹰飞入大漠,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性格不够坚毅,早在中途没了性命。 黑鹰和苍鹰的战斗引来众人围观。 鲜卑和吐谷浑骑兵设甚至打赌,在两只鹰身上分别押注。羌兵和氐兵大声叫好,敕勒和羯人手指抵在唇边,接连打起了呼哨。 秦璟扫过两眼,接续写信,无意叫停这场战斗。 别看两只鹰打得凶,十成十不会伤及性命,顶多掉些羽毛,隔些日子又会长出来。 似约定好一般,书信写完,两只鹰的战斗也进入尾声。 最终,黑鹰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落地之后,又狠狠给了苍鹰一翅膀。或许是打赢了心情好,不在嫌弃两只鹁鸽,不只让出部分口粮,在秦璟绑好竹管后,还朝鹁鸽叫了两声,分明是示意跟上,莫要中途迷路。 苍鹰很有些委屈。 梳理过羽毛,飞落秦璟肩头,蹭了蹭他的鬓角。 秦璟取出肉干,委屈顿时化作食欲,小半袋肉干顷刻见底。 等到苍鹰吃饱,竹管已经在腿上绑好。 噍—— “把信送回长安。” 修长的手指抚过鹰羽,继而将苍鹰从肩上托起。 苍鹰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两周,很快向南飞去。 天空碧蓝如洗,几片白云被风吹散,万里晴空下,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小河在翠绿中流淌蜿蜒成宝石般的清透。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近万骑兵陆续上马,在号角声聚拢,追随在秦璟身后,向西飞驰而去。 骑兵离开后,天空中出现乌鸦和秃鹫的身影。 有狼群循着血腥而来,发现留在战场上的尸体,发出声声凄厉的嚎叫,随风传出数里,令人毛骨悚然。 太元四年,五、六月间,秦璟率骑兵横扫草原,在漠南同漠北的交界处画出一条无形的界限,凡是漠北的部落,不分部族,不管部落大小,胆敢跨过这道界限,全部是灭族的下场。 有人不信邪,硬要闯上一闯。 其结果,只能是和袁纥氏一起到地府报道,沦为难兄难弟,在阎王面前哭天抹泪,哭死命运不公。 明明是壮大部落的好机会,怎么偏偏遇上这么一尊杀神?! 在奔袭的过程中,张廉等人发现,秦璟的战斗力不断狂飙,策马冲锋的架势,连自己人都有些胆寒。 发誓效忠的骑兵们愈加敬畏,许多人已不称“殿下”和“将军”,敬称其为“汗王”。 随着被灭的部落越来越多,秦璟的凶名进一步扩散,远至大漠深处、西域各国。 有商队走南闯北,草原上发生的一切流传开来,有人不晓得长安的皇帝是谁,但是,提出草原汗王,绝对是当场打个冷颤。 外人不晓得内情,张廉和夏侯岩等人却看得清楚明白。 四殿下之所以会突然发飙,和南来的书信不无关系。 从读信时的样子看,信中的写的九成不是坏事,还有可能是好事。然而,偏偏是某种好事,每每让秦璟发飙。 准确点形容,似有精力无处发泄,寻到机会就要战斗一场。 以秦璟为榜样,八千骑兵的战斗力不断提高,绞肉机开足马力,在草原和大漠横扫而过,带起阵阵腥风血雨,彻底震慑漠北各部。 至八月间,有为数不少的部落转道向北,进一步深入大漠。就为了避开秦璟。北边实在太冷,没有足够的草场,干脆调转方向,绕过乌孙的领地,继续向西。 在迁移的过程中,高车各部不免遇上罗斯人。 这个时候,罗斯人尚未建立国家,论生产力和生活水准,甚至比不上漠北部落。 遇上迁徙的高车部落,要么被当场杀死,要么沦为羊奴,要么就是四散逃亡,运气好的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只能是死在冰原之中,尸骨无存。 太元四年九月,秦策下旨,召秦璟归长安。 秦璟奉命掌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如今人在草原,三州政务多由朝廷派遣的刺使太守掌管,但涉及到军事,朝廷竟很难-插-得进手。 无论采用各种办法,三州守军始终油盐不进。尤其是彭城守军,因太守动作太大,险些闹出军-变。 再者,自秦璟带兵悲伤,秦玒始终留在荆州,秦玦一直驻守彭城。 有他们两人在,长安派谁来都没用。 “父皇命四兄掌三州诸军事,非有明旨,一切自是要按照老规矩。” 秦玒还算客气,秦玦的话更加直白。 “趁四兄不在想夺兵权?白日做梦!彭城对面就是淮南,淮南隶属幽州,是桓汉天子潜邸所在!” “桓汉天子当世英主,此处由四兄掌管,方能免起战事。如知晓掌兵之人替换,你且看看,桓汉明日就会起兵!” 话总能固然有夸大的成分,却非绝对的危言耸听。 长安和建康暂时和平,不代表始终如此。 同为汉家政权,为统一华夏,早晚会有一战。 秦璟的威名传遍南北,有他镇守三州,哪怕只是名义上,建康也不会轻易骑兵。不是害怕,而是需要充足的准备,调集足够的兵力。 有备方能无患。 现如今,朝廷欲收回三州,还是趁秦璟领兵在外,如何能让将士服气? 秦氏以坞堡起家,将士誓死追随,是敬佩秦氏的勇猛,是敬佩秦氏对敌作战的强悍。如今秦策入主长安,称帝建制,曾埋在台下的弊端逐渐显现。 总体来看,长安要收回地方政权兵权绝不算错。为巩固君权,这是必须走出的一步。 桓容也在做同样的事。 然而,秦策和桓容目的相同,面对的问题却截然不同,施行的手段更是南辕北辙。 更重要的一点,桓容直面的是地方豪强和高门士族,秦策面对的是追随多年的老臣,甚至要从儿子手中收回权利。 两相对比,秦策心中也苦,奈何有苦说不出,只能生生往喉咙里咽。 桓容收回君权,不过是刚刚起步,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一切回到起--点。 秦策的问题更加严重。 步子迈出去,相距百米就是深坑。挖坑的都不是善茬,后-宫-里还有刘皇后和刘淑妃在等着,当真是举步维艰,两步就要崴脚。 奈何路是自己走的,脚下的泡也是自己踩的。 夜深人静时,秦策独坐光明殿,常会凝神思索,事情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答案始终遥远,亦或是他根本不想得出答案。 局面已经如此,回头的代价太大,对秦策而言,只能一步接一步走下去,哪怕脚下伤痕累累,也不能退缩。 太元四年,九月 秦策的第二道旨意送入草原。 之所以有这道旨意,全因之前的使臣在中途迷路,压根没找到秦璟,只能灰溜溜的回京请罪。 知晓事情始末,面对跪在面前臣子,秦策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到头来,只能高举轻放,恕其无罪。 退出光明殿后,使臣一扫之前的战战兢兢,哪里还有半分恐惧。 迷路是真,不想找到秦璟更是真。 “四殿下扫北,平定贼患,有靖边扶鼎之功。官家糊涂,竟要收回三州兵权!” “荆、豫、徐三州兵权收回,交谁掌管?州刺使吗?岂能服众,简直是笑话!” 众人言是为国考量,实则心中都打着算盘。 忧心国境是一则,再有一则,秦策慑服豪强、加强君权的目的太过明显,众人如此反对,不过是借秦璟之名,为自己寻个借口,留一条后路。 无论君臣之间如何谋划,第二道旨意顺利送入草原。 不知该说传旨的官员运气太好还是太过不好,一路跟着骑兵的足迹深入大漠,溜达半个多月,遇上一场沙风,行李和人员损失大半,样子不比乞丐好上多少。 实在没办法,正准备仿效前任返程时,突然遇上一队斥候,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时辰当面表明身份,斥候仍是半信半疑。干脆将人绑上马背,一路飞驰到秦璟面前。 “长安旨意?” 骑兵正在一条小河旁休息,秦璟兴致好,正亲手刷着马背。听部曲来报,动作忽然停住。引来战马不满的响鼻。 “人在哪里?” 部曲接过缰绳,秦璟抓起身侧的镔铁-长-枪,几步走到一处简陋的栅栏前。 栅栏里是新得的牛羊,不日将送回西海郡,交给秦玚市往长安和建康。 送旨的官员和十几个随从都被关在羊圈,一身狼狈,偶尔会被好奇的羊羔顶上两下。 “殿下!” 见秦璟走来,官员登时精神一振,大声道:“殿下,仆有长安旨意!” 行到近前,秦璟命人将栅栏打开。 “张少卿?” 见秦璟认出自己,张蚝差点当场流泪。 确认张蚝等人不是奸细,立刻有部曲取来食水和干净的衣物。十几人两日未进粒米,张蚝尚能维持礼仪,随行之人都是不管不顾,开始狼吞虎咽。 用过食水,张蚝精神稍好,取出随身携带的圣旨,恭敬递到秦璟面前。 秦璟挑眉。 这个举动足见对方的态度。 对于秦策,张少卿似乎没有太多的敬畏。 展开圣旨,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秦璟眸光渐冷,冷到极致,竟然勾起嘴角,缓缓的笑了。看到他这个笑容,张廉和夏侯岩同时脊背发凉,颈后汗毛倒竖。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城门大开,迎接西域诸胡和吐谷浑的进贡队伍。 桓容高坐太极殿中,连续三日受使臣朝拜。 翻阅呈送的贡品簿册,颇有几分意兴阑珊。总之是些宝石香料,骆驼牛马,不会有太多惊喜。 相反,为稳定西域和吐谷浑,朝廷要破费一番力气,赏赐不能太轻,让对方以为被怠慢,或是汉朝有意发兵,连面子都不肯做。但也不能太重,桓容可没想去做个冤大头。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部落进献美人。 美人送回来不好退回去,桓容没心思留在宫内,准备给各家臣子送去。 西域胡姬善舞,当个景赏也不错? 可惜的是,桓容送了一圈,愣是一个都没送出去。原因很简单,妖娆艳丽的胡姬压根不符合时下审美。 仔细想想,时下仍以“类猿”比喻某些番邦,并且是光明正大的记载在朝廷文献上,这些发色和肤色迥异于汉族,轮廓也相对深邃的美人送不出去,甚至被嫌弃,倒也能说得过去。 最终,是宦者给桓容提醒,高门不要,不是还有臣服的胡人? “对啊!” 桓容一拍大腿,召来秃发孤等人,总算把这些美人安置妥当。 秃发孤等都是万分感激,欢欢喜喜带着美人回家。 各部使臣闻听消息,私下里认定:桓汉天下英雄盖世,不为美色所动,更擅利用人心。此番借花献佛,既-免-去-后-宫-被安插探子,又试探过朝中文武态度,最后更以美人笼络人心,足见心计深沉。 “心计之深,非寻常可及。” 各部使臣归国后,纷纷极力劝说国主和首领,桓汉天子高深莫测,莫要与之为敌。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得到这种效果,实在出乎预料。 回头想想,桓容难免对月长叹,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当真是不容易。 275.第二百七十五章 桓容放飞鹁鸽,暂时了却一桩心事,转而集中精力处置朝中之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西域和吐谷浑的朝贡队伍 由朝廷安排,凡来朝队伍,不分外邦还是臣服部落,全部安置在苑城,每日进-出需持木牌,经过官兵查验。 如木牌丢失必须上报官署,并有同行之人为证。如果无人证明,不得入苑城半步,都要安排在官署,等到查明身份方可离开。 苑城本为吴帝建造,属东吴皇宫的一部分。 东晋元帝渡江之后,在旧址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建,方有今日规模。 桓汉代晋,桓容初登基就外出巡狩,自然无暇重修台城。去岁回到建康,政务堆到面前,更没时间关心修不修宫殿。 依照东晋旧例,凡外使来朝,本该安置在宣扬门内三里、御道西侧的官署。 奈何桓汉日渐强盛,来朝人数太多,官署实在住不下。三省一番合议,只能上表,请以苑城为接待使臣处。 看过表书,桓容很是犹豫一番。 不是他小气,而是苑城靠近虎房,西域和吐谷浑使臣住进去,无异是与猛虎为临。 虎房内新添两只豹子,原住户的心情不太好,每日里虎啸不停,定时定点,片刻不差。安排使臣住进西苑当真合适? 这样的顾虑不好当面对群臣讲明,就表书奏请,只能暂时含混过去。 等到朝会结束,桓容特地留下谢安和郗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 “依两位看,此事当如何?” 谢安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顾虑不无道理。然事急从权,且虎房墙高院深,猛兽居于笼内,无需太过担忧。如有必要,多派甲士把守也就是了。” 至于老虎一天照三顿咆哮,完全被谢司徒忽略。 “臣以为谢司徒此言甚善。”郗超附议道。 桓容看看谢安,当真? 谢安点头,当真。 桓容又看看郗超,果然? 谢超颔首,果然。 君臣三人对视两秒,桓容抛去顾虑,当场拍板,好,就是西苑! 翌日天子下旨,清理苑城房舍,许暂居官署的朝贡队伍迁入。 因常不住人,苑城的房舍厢室略显冷清。但有宦者和宫婢打扫看守,并不显得破旧。仅需要重置摆设,移入香炉屏风就能住人。 同官署相比,苑城的房舍宽敞数倍,住起来也是相当舒适。正使的房间内还铺有地龙,未燃火盆即温暖如春,怎能不让人惊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日都能听到虎啸,白天黑夜轮着来。 起初众人不习惯,询问过苑城内的宦者,方才知晓声音由来。 早有传言,桓汉天子好养猛兽,在幽州潜邸时,身边就有猛虎为伴。日前附国入贡,特地献上两头雪豹,正投天子所好。 “失算啊!” 几名使臣凑到一处,都是叹息连连,猛拍大腿! 早知道,出发前该派人搜寻猛兽,猎不到老虎,抓机头豹子也是好的。附国能送雪豹,他们可以送花豹,还有性格相对温顺,极擅奔跑的猎豹! “失策啊!”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 入城这些时日,见识过建康的繁华,众人都知道桓汉天子不缺金银珠宝,想要得其青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本可以送上合其心意的贡品,却是一念之差错过,只能等到下次,怎不让人扼腕。 左右看看,使臣们又长松口气。 除了附国,大家都是一样,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好在附国使臣来得早,离开得也早,若不然,此时此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苑城之内,使臣们尚未动身离开,已经在计划下次朝贡。 容不得他们不上心,这一路上所见,彻底让众人开了眼界,尤其是抵达建康,见识到城内繁华,依然是眼花缭乱。 在坊市中走过一遭,不提鳞次栉比的商铺,单是行走其间的商人和百姓,对众人就是不小的震撼。 现如今,建康人口又登上新台阶,百万尚不可及,五十万绰绰有余。加上城外各里以及呈扇形辐射开的村庄,六、七十万指日可待。 建康之外,幽州自不用说,姑孰、京口和会稽等地的商贸迅猛发展。 随着海上商路渐趋成熟,船队规模不断扩大,江州的经济也被带动。虽仅是靠近海港的郡县,但对当地百姓而言,总归是又有了一条生财养家之路。 不提其他,单是建设码头就需大量人手,码头建成之后,逢船队靠岸,当地的商人百姓都可前往市货。 江州不比幽州,没有大量的工坊,百姓多以耕田捕捞为生。市换的货物种类有限,本以为赚不到什么钱。 哪里想到,凡是海中所得,船队一概来者不拒,价钱也给得十分公道。 扛来一袋鱼干,竟能换得全家半月的口粮! 哪怕粮食搬到家中,许多人仍不敢相信,狠狠掐一下大腿,越疼越是开心,仿佛置身梦中。 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 商鞅徙木立信,取信于民,证实言出必行,变法得意顺利推行。 船队市货,同样以诚信为本。并遵桓容之意,对国内百姓无妨让利,少去的利润,大可以从番邦赚回来。 百姓市卖的海货各种各样,仅仅是粗加工,在沿海郡县压根卖不出价钱。但是,经过再加工,运送到内陆或是草原大漠,价钱足能翻上几番。 物以稀为贵。 以珍珠为例,最寻常的一种,由商队带到草原,都能卖出惊人的高价。合浦珠更是有价无市,连见一见都难。 故而,船队得天子旨意,凡出航必往江州、广州和交州,偶尔还会前往夷洲和朱崖州,形成固定海上路线,不断完善海上航图。 桓祎数次出海,被海风吹得黝黑,更不符合魏晋时期的审美。 经过海上磨砺,性格更为爽朗,习惯了利落打扮,常年穿着窄袖衫,归家入宫才会换上深衣朝服,再没穿过大衫,涂粉更是绝技。 见到今天的桓祎,想到早年上巳节一幕,桓容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桓祎似有所感,兄弟俩对视一眼,明显是想到一处,不由得哈哈大笑。 记忆沉入岁月河底但不会彻底消散。 要想当初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却恍如隔世。 桓祎又一次出航,计划前往三韩之地,数月不会归来。 桓容亲自送他离城,目送船随海下,消失在篱门之外,不免怅然若失。他忽然间明白,为何桓玄和桓伟整天闹着要长大元服,为此饭量猛增。 百分百是家族基因使然。 坐不住啊! 不对? 桓祎不提,桓石秀、桓石虔、桓石民再加上镇守姑臧,近来也有向外跑迹象的桓嗣,各个都是铁证。 等到这波使臣离开,再外出巡狩一次? 桓容立在城头,望天良久,最终叹息一声,暂时打消这个念想。 还是别想了。 刚回来就要出去,别提满朝文武怎么想,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太元四年,十一月 西来的朝贡队伍完成使命,陆续启程归国。 临行之前,上自正使下至护卫,完全是倾巢而出,一头扎进坊市,将身上的金银全部换成盐糖和精美的丝绸。 有人带的金子不够,干脆以物易物。 市绸缎的商铺最为热闹,一天交易下来,单是出自西域的玉石就收了十多块。 “成色一般,好在做工不错。市给船队能卖上好价。” 等到出城时,队伍中的大车尽数装满。既有朝廷发下的赏赐,也有众人市换来的货物。前者需要“上交”,后者则全归自己。 想到货物在草原和大漠的价格,嘴角差点裂咧到耳根。 “诸位一路顺风!” 众人在建康期间,诸事都由郗超安排接待,彼此早已熟络。 以郗侍中的本领,掏空众人底细,包裹西域各国和草原的情况,全部知晓个七七八八。众人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对郗超观感极好。 简言之,把人卖了,照样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帮忙数钱,郗侍中就有这份本领。 至于屡次在桓容跟前失算……往事如烟,无需追忆。 总之,不提当年事,一切向前看! 送走使臣队伍,郗超立即掉头入宫,请见桓容。 “陛下,秦玄愔横扫草原,同乌孙结盟,长此以往,胡人诸部不灭也将遁入大漠。”郗超分析道,“然长安屡次下诏,召其还京,其中很有蹊跷。” “郗侍中此言有理。”桓容早知此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秦策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对于昏招一词,郗超有几分不赞同。 “陛下,表面看,此举固然不妥,然秦玄愔掌八千铁骑,领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其兄掌平州,如今又下三韩,若是联合起来,实力足以同长安分庭抗礼。”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秦氏以坞堡起家,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郗超继续道,“诸胡建国,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骨肉相害,比比皆是,屡见不鲜。” “秦策长安称帝,至今未立太子。闻其长子犯错被弃,至今没有封王,反将长孙封爵。余下诸子皆为刘皇后和刘淑妃所生。” 说到这里,郗超刻意顿了顿,待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方才继续道:“陛下通读史书,两汉后-宫-外戚皆是先例!” 换句话说,秦策固然有疑心,行事手段为人所耻,但他想集中君权,本身没有大过。 天子无父子,自己的儿子构成威胁,一样要予以拔除! 经过郗超讲解,桓容明白几分,只是心中仍觉得憋闷,滋味很是难言。 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秦璟,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锁紧双眉,始终误解。 但他知晓,如果秦璟被收回兵权,荆、豫、徐三州移交他人,必会出现短暂不稳。届时,将是出兵北上的最佳时机。 郗超今日所言,九成是为提醒自己。 桓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两秒后重又睁开,漆黑的双眸漆黑幽深,觅不出半点情绪。 太元四年,十二月 张蚝一行由骑兵护送,自漠南返回长安。 秦璟没有奉旨归来,只写成一封上表,交给张蚝带回都城,面呈秦策。 队伍入城当日,正遇上东来的队伍,以国相为首,怀揣秦玓表书,同样要觐见天子。 两封表书同时抵达长安,又同时送到秦策面前。 看够其中内容,秦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一片黑沉。 秦玓和秦璟似约定好一般,前者辞大军统帅,后者交荆、豫、徐三州兵权。 不等秦策做出决断,秦玒、秦玦和秦玸的表书先后送到,措辞不同,中心思想却完全一样:朝廷要收兄长兵权,做弟弟不能视若无睹,一样撂挑子不干! 各州军政?外敌来犯? 爱找谁找谁去! 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同样不甘落后。 秦玖代秦钺执笔,表明与兄弟共进退的决心。 秦策万万没料到,几个儿子会一起造-反。满朝文武睁眼看着,他几乎是被架到柴堆上,完全动弹不得。 276.第二百七十六章 太元四年,十二月,秦氏兄弟表书递送入京,秦策经过一番考量,很快下旨,不允诸子所请,仅对几人辖地做出调整。 秦玓镇平州,与夏侯将军共掌三韩军事;秦璟领荆、豫两州诸军事,兼领朔方郡。 秦玚镇西海,秦玒镇洛州,秦玦镇徐州,秦玸改镇雍州。 秦玖和秦钺父子仍镇西河,许增州兵五百。 几道旨意下达,貌似秦策让步,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然而,细究其中深意,别说秦璟几个,就是朝中文武都不免皱眉。 “六殿下镇徐州,四殿下改领朔方?” 众人愈发看不明白,秦策究竟是何打算。 说他要收回儿子兵-权,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动,反而下旨安抚;说他就此打消主意,打算服老让权,从种种迹象来看,又完全说不通。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似对皇长孙殿下颇有关爱。” 有明眼人看出其中关窍,一言直指中心。 闻者无不瞠目,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陛下这是要……” 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也不敢出口。 秦策的确没有削权,却是在有意的平-权。无法剪除儿子手中权利,干脆玩起平衡。 若是不生意外,诸皇子镇守要地,既能防备强邻又能压制豪强再起;若是不小心生出意外,使得兄弟离心,西晋的八王之乱恐将重演。 群臣固然有私心,想方设法争夺朝权,可太平难得,无人想看到乱世重演,尤其是由君王一手导致。 奈何圣旨已下,秦策不改变主意,事情既成定局。 群臣不能公然抗旨,扶持一位皇子改朝换代,只会让乱局来得更快。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秦策多活几年,千万别继续糊涂,突然下旨立秦钺为皇太孙。 椒房殿中,刘皇后挥退宦者,静静坐在榻前。 刘淑妃满脸怒色,银牙咬碎。 “阿姊,官家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刘皇后冷笑一声,“事到如今,阿妹还看不明白?在官家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你们姊妹、阿峥几个全不例外。可惜……” 刘淑妃看向刘皇后,怒色始终不减,“可惜?” “官家执棋的手段不高,一步错步步错,早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困死自己。” 刘皇后说话时,苍鹰吃完盘中鲜-肉,梳理过羽毛,凑到她身边讨喜。 “哪还像只鹰。” 被这样一打岔,刘皇后神情稍缓,轻轻抚过苍鹰背羽,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官家已经落子,无妨助他下完这局棋。” “阿姊?”刘淑妃不解。 “几十年夫妻,走到今天这一步,谁又能料到。”刘皇后停下动作,垂下眼帘,似在感慨,又似在讥讽,“到头来,还是要走最后一步。” 谁骗了谁,不重要。 谁又欠了谁,一样不重要。 为母则强。 刘皇后不会坐实秦策随意布局,更不会任由几个儿子沦为棋子。 “阿妹可愿助我?” 刘淑妃看着刘皇后,无声浅笑。笑容娇媚,犹如彼岸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却染上冥河的气息。 “阿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刘淑妃微微倾身,一字一句道,“阿姊有底线,我也有。官家既然跨过这条线,我又岂会心存顾虑?” 秦璟几人是刘皇后和刘淑妃的逆鳞,触者皆死,秦策也不会例外。 “好。” 刘皇后笑了,拉过刘淑妃的手,轻声道:“日前桓汉太后赠礼,里面有几样好东西。” “好东西?” “几味难得的香料。”刘皇后慢声说道,“可以提神助兴,我命人试过,效果极佳。” 提神助兴? 细细嚼着这四个字,刘淑妃眉心微蹙,脑中忽有一念闪过,惊讶道:“阿姊是说?” “官家已过耳顺之年,早非龙-精-虎-猛。”刘皇后摸索着苍鹰前颈,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官家近月常幸九华、兰林两殿,想是会力不从心。比起丹药,自然是香料更好。” 经过赵氏和张氏的手,秦策不可能再有儿女,幸再多美人也是无用。 之前,刘皇后和刘淑妃全当看笑话,如今则是不然。秦策既然不顾父子亲情,已经踩过底线,自然要承受后果。 刘皇后的本意不是让秦策立即咽气,这对谁来说都没有好处。 “官家戎马半生,也该畅快几日。” “阿姊说得是。”领会刘皇后话中含义,刘淑妃笑容更盛,低声道,“阿姊放心,这事我来安排。” 刘皇后点点头,回身取来绢布,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待墨迹干后,叠起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椒风殿中的耳目早已清理干净。 秦策纵然不满,表面的功-夫总要做,不可能彻底同刘皇后撕破脸。 如大长秋预料,这口郁气,秦策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到头来,只能关起来斩断一张矮榻,想继续往椒房殿安插耳目,已是难如登天。 “去吧。” 刘皇后走到窗前,亲手放飞苍鹰。 宦者宫婢解背墙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是皇后和淑妃开口,双眼始终低垂,几乎同寂静的宫殿融为一体。 太元五年,元月 秦璟接到长安旨意,暂停进攻脚步,挥师赶往朔方,接掌城内军务。 “漠南之地尽数扫清,柔然残部暂时西逃跑,高车诸部轻易不敢南下,可迁百姓耕种放牧。” 出兵之前,秦璟同张廉等商议,制定好周密计划。 打下漠南全境,立即迁移百姓,邻水建造敌垒,用西海郡连通,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以防退军后生变。 如今朔方郡到手,更方便实行计划。 “造城需大量强壮,边郡人手不足,无妨仿效桓汉,先择地立驿站,待丁壮增多再行造城。” 张廉的提议得到一致赞同。 “殿下,骑兵皆有家眷,无妨尽数移至漠南。”染虎建议道。 闻听此言,夏侯岩似要说话,却被张廉拦住,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可。”这个空当,秦璟已点头答应,并道,“待敌垒驿站建好,大军轮换戍卫,并在沿途开商道。” “诺!” 染虎大喜,满脸都是红光,迫不及待想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看出他的想法,秦璟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退下。 “谢汗王!” 染虎离开后,夏侯岩终于有机会开口,“殿下,此举不妥!” 好不容易将胡人势力驱逐干净,又要安置这些骑兵家眷,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叔峻此言差矣。”张廉摇了摇头,解释道,“将士在外挂念亲人,无论汉胡都是一样。殿下安置诸人家眷在漠南,必有慎重考量。” “可是……” “诸胡未入中原时,皆依水草而居。为寻得草场,常年在水源地迁徙。”张廉继续道。 “长期征战在外,不得同家人团聚,难免会心生怨言。如留其在中原,隐患实是更大。不若移其入漠南,迁汉民耕种杂居。” 夏侯岩仍是转不过弯来。 张廉叹息一声,看向秦璟,得后者允许,方才进一步解释:“叔峻,这八千人是双刃剑,既能伤敌亦能伤己。你可知道,殿下离开长安时,就没想过再回去。” “什么?!”夏侯岩大惊,愕然看向秦璟,满脸都是费解,“为何?” 在他看来,秦策之后,秦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决心不会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伯考所言不差。”秦璟证实张廉的话。 夏侯岩更为惊讶。 “殿下,为何?” “现下不好明言。”秦璟沉声道,“自今往后,至少五年之内,我将常驻草原。他日挥师西进,这些骑兵都会带上。如在他处建城,其家人也会随之迁徙。” 夏侯岩顾虑之事,秦璟曾认真考量。 两害相权取其轻。 漠南的权利真空不能继续下去,迁骑兵家眷入草原,固然要冒风险,然而,如果能处置得当,风险总能减到最低。 同样的,迁汉民垦边,同胡部杂居,亦能起到牵制作用。 秦璟要迁的丁户,绝非寻常百姓,多数为曾随军征战的青壮和性情剽悍的边民。这么做不能彻底杜绝风险,但在现在却是最可行的办法。 离开中原之地,必定会有人心生不满。 所以,秦璟不能停下,唯有不断征战,率领大军不断征伐,让这支熊罴之旅不断前进,才能使危险不断远离。 哪怕有一天会爆发,终不会波及到中原。 “殿下,迁民之事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 张廉能猜出秦璟的想法,早做出决定,誓死跟随秦璟的脚步,哪怕要离家万里,终生不能再踏足故乡,只要能驱离外族,恢复中原,仍是心甘情愿。 “依目前脚程,三日后可抵朔方。”秦璟铺开舆图,沉吟片刻,道,“至朔方城后,立即张贴告示,召边民入漠南。此外,遣部曲同染虎等同往西海,同二兄言明迁民之事。” “诺!” 张廉应诺,立即下去安排。 帐帘放下不久,忽又被掀起。 秦璟抬头望去,苍鹰从帐外飞入,压根不等部曲“通禀”,自顾自的冲入帐内,飞落到案头,勉强站稳之后,对着秦璟鸣叫两声,邀功似的伸出一条腿。 “来人。”秦璟解下竹管,同时出声唤人。 “殿下有何吩咐?”部曲闻声,在帐前领命。 “准备鲜肉。” “诺!” 噍—— 苍鹰满意了,蹭了蹭秦璟的手背,站在一旁梳理羽毛。 秦璟取出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缓缓闭上双眼,手指越攥越紧,直至将绢布攥进掌心,揉成一团。 苍鹰歪头看着秦璟,蓬松胸羽,忽然靠了过来。 秦璟睁开双眼,手指擦过沾了雪花的鹰羽,自言自语道:“十年之约,或许要提前了。” 北地的风风雨雨暂时影响不到建康。 进入元月,整座建康城池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即便天降雪子,丝毫影响不到众人愉快的心情。 元日宫宴,身着衮冕,坐在殿前受群臣献礼朝贺。 有番邦使臣同贺,直接抬着装有猛兽的笼子上殿,还有使臣穿着彩衣,伴着乐声当殿起舞,舞毕拜伏于地,山呼“万岁”之声。 贺拜结束,桓容暂时退入内殿,想到方才所见,控制不住的笑处声音。 不是他笑点底,想想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通身五颜六色,陀螺似的在地上转动,那速度、那平衡感,什么三十二圈大回旋都要甘拜下风。 若是女子,如此旋转飞跃的确赏心悦目。换成男子,还是小山般壮实的一名汉子,秦璟实在太美,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才勉强维持住严肃,没有当场发笑。 笑过之后,桓容起身更衣。 待宦者提醒,伴着乐声走出殿外,重新坐在御座声,受百官敬酒。 引百官上殿的谒者共有两名,分别出自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谢安已为司徒,不再充殿前宾客。改由郗超在御前,接过百官寿酒,其后跪置御前。 整个过程中,乐声一直未停。 桓容已是海量,可称前辈不醉。 然而,酒水入喉,俯视殿前百官,他竟有片刻的恍惚。 数年前,同样是元日宫宴,同样是在大殿之上,坐在御座上的是司马奕,他则是敬酒之人。 回想起当时一幕,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耳边的乐声都变得朦胧。经郗超提醒,方才意识到自己当着众人神游,不禁有几分尴尬。 “贺陛下万寿!” 桓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恍惚间,似有鹰鸣撕开鼓乐,声声敲击耳鼓。 277.第二百七十七章 元日宫宴,百官贺礼之后,由王公至两千石官员,陆续由谒者引至殿前,进献寿酒。 进酒时,谒者跪奏,“臣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郗超接酒置于御座前,并言:“觞已上。” 桓容举觞之前,百官面御座而拜,伏称呼万岁。 整个过程之中,乐声始终不停。 上自王公下至官员,每一人敬酒,都要严格依照程序,不能省略任何步骤。 饮下最后一杯寿酒,桓容暗松口气。 不是担心自己喝醉,而是觉得殿下文武太累。幸亏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数目有限,如果满朝文武都要来上一回,算算下拜的次数,至少有半数要卧床不起,在家里躺上几天。 “酒已毕,进宴!” 谒者引官员退下,群臣再拜入席。 宦者宫婢鱼贯而入,进美食佳酿。 桓容举觞,邀群臣共饮。 三觞之后,乐声忽然一变,鼓声减弱,琴弦大起,歌者声音清脆,舞者伴着乐声飞旋,彩裙仿似云霞,弯腰折袖之间,尽显娇柔妩媚。 宫宴菜式有定制,多袭自前朝,肉糜自然不能缺。 无论吃过几次,桓容都不习惯,干脆令宦者吩咐下去,在做菜时动一下手脚,上层铺一层新鲜的肉糜,下层全部做成小炒,并加些滚汤。 从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进上之后,用筷子翻两下,肉糜全部浸入汤里,算是一种另类的涮锅,滋味不提,好歹不用再吃生肉。 桓容以为做得聪明,实则有个致命的缺陷。 谁见过盛肉糜的碗会冒热气? 好在他坐在上首,和群臣有一定距离。若不然,肯定会当场露馅。 一曲结束,舞者行礼退下,宦者宫婢进上新菜,是用香料炙烧的海鱼和鹿肉。伴着新菜更有新酒。 比起寻常所饮,此酒明显烈了许多。 多数官员不知底细,一觞饮下,胸口似燃起烈火,脸颊顿时飞红。 列席的番邦使臣大叫痛快,有人喝得兴起,竟离开席位,大步走至殿前,单手扣在胸前,当好话不要钱一半向外倒,说得桓容都有些不自在。 最后,终于道出实意,希望能大量市买这种烈酒。 使臣拿不准,这种烈酒究竟多不多。所谓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人之前开口,即便总量不都,也能多分到几坛。 能被国主和部落府委以重任,率队入桓汉入贡,绝不会愚钝之辈。 烈酒送到宴上,不少人就心生猜测。然而,即便眼前是个坑,为这样的美酒,照样要捏着鼻子向下跳。 对没有掌握酿酒方法的草原部落而言,烈酒就像是神马,可遇不可求。 如今摆到面前,岂能就此错过? “伟大的汉朝天子,您就像是天空中的太阳,您的光辉能照耀天下!” 桓容咳嗽一声,暗自庆幸,幸好早放下筷子,否则肯定会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在文献中,成为第一个在宫宴上被呛到的皇帝。 不过,使臣所请正中下怀。 之所以将烈酒摆上宫宴,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打开市场”。 由商队开拓生意也非不可,然而,在宫宴上打出名声,价格必定能高上数倍。并且,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觉得要价太高。 打上“御用”两字,本身就代表着高端大气上档次。 心太黑? 桓容摊开手,表示无所谓。 酿这种酒需要粮食,如果价格不高,岂非吃亏? 这样的年月,隔三差五就要闹天灾,粮食歉收甚至绝收。即便有商路和海贸补充,大量酿酒仍会引来诟病。 想要堵住百官的嘴,无非“利益”二字。 由西域和海上市粮,酿成美酒,以高价市出去,得来的利润补充财政,以商税的形式入国库,国家不差钱,可以继续减免百姓粮税。 待熬过最艰苦的一段时期,开荒初现成效,亩产能达到一定水平,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甭管条件是否苛刻,是不是存在理想化的成分,试一试总不会有太大损失。况且,如果能够成功,必定会少走许多弯路,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至于受损的邻居……桓容端起羽觞,笑眯眯的同使臣共饮。 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压根不用良心不安。 后世的史书是否会指他心黑,是个欺压外邦的恶人,桓容根本不在乎。 番邦使臣大力恳求,甚至提出以黄金换烈酒。桓容却没有当场答应,显然是在吊对方胃口。偏偏有人主动咬钩,而且不只一个。 多出竞争者,使臣咬钩的性情愈发迫切,很不能纵身一跃,丝丝抓住鱼线。 将这一幕看到眼里,满朝文武都有些无言。 郗愔险些喷酒,谢安勉强维持住谪仙姿态,抖动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王彪之坐在席间,脸色涨红,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憋笑所致。 唯有贾秉和郗超表情淡然。 两人甚至举起羽觞,隔空对饮,很有惺惺相惜之感。站在同一立场,就挖坑埋人一事,两人十分有共同语言。 殿前的一幕实在有些滑稽,连乐声都变得时断时续。 桓容满脸为难,不是朕为难诸位,实在烈酒数量有限,不好分啊。 不好分? 那就不分! 有使臣反应快,立即一骨碌站起身,抢在他人之前提价,仿佛道出的不是金子,而是路边的石块。 争相“叫价”之下,给出的价格越来越高,已超过桓容预期。等到有人胜出,桓容用力咬住后槽牙,才面前压住上翘的嘴角。 乱糟糟的场面,实在不合规矩。满朝文武俱在殿中,偏偏无一人出声指责。 仔细研究众人的表情,惊讶有之、愕然有之、恍然大悟有之、摇头失笑亦有之。 或许会有人觉得桓容胡闹,为君数年,仍存少年心性。转念再一想,即便有些胡闹,也实打实的为国朝带来好处。 该如何界定,委实有几分头疼。 足足过了两刻种,桓容才最终点头,答应向番邦市烈酒。 此前,幽州美酒早传盛名,运到北地必能卖出高价,遑论是西域和草原。听闻有商队一路西行,最远抵达波斯等国,丝绸美酒甫一亮相,当即供不应求。 据商队绘制的舆图,以及商人口述的经历,桓容十分怀疑,他们曾接触过罗马帝国的商人。只是语言不通,商人的叙说又有几分模糊,对这些发瞳异色的外邦人,多以“类猿”替代,桓容想进一步确认,实在有几分困难。 按照历史进程,再过十几年,罗马帝国就将分裂,东罗马帝国延续近千年,唐朝史书有明确记载。 衡量对比之后,桓容以为,现在和对方接触没有太大好处。不如暂且放下,等到统一中原后再说。 元日宫宴之后,元月里还有三个重要节日,即为初七人日,正月十五以及正月晦日。 人日食七菜羹、登高赏景;十五祠门祭户,江南之地多以膏粥祭蚕圣,至于元宵灯会,那是南北朝以后的规矩。 元月最后一日,是为除晦、消灾解厄之日。 无论士族还是庶人,都依照古时规矩,至水边泛舟宴饮、漂洗衣裙,祈求消除灾厄,来年鸿运。 整个正月里,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不得闲,一要设宴招待士族女眷,二要留意姑孰和长安的消息。 前者不难,早在褚太后时期,南康公主就多次参与宫宴安排,如今有李夫人帮忙,愈发驾轻就熟。 司马道福和王法慧结伴入宫,遇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得闲暇,主动帮了不少忙。 手来也奇怪,王法慧同司马曜仳离之后,竟同司马道福结好,互引为密友,视为知己。 司马道福在府内养面首,建康皆知。王法慧同她交好,王氏族中意见很是不小。甚至有族老寻上王蕴,指责其教女不严。 几次三番,王法慧终于暴怒。 王蕴实在顶不住,只能请夫人刘氏同女儿商量。 王法慧冷冷一笑,道:“好名声?阿母说的好名声,究竟是指什么?” 刘夫人被问得无言。 “族中所谓的好名声,就是该一根绳子吊死,要么做个女观,再不然,落发做个比丘尼?” “阿女……”想到女儿的遭遇,刘夫人也是心酸。 “阿母尽可告知阿父,无需理会短视人之言。自今上登位,遗晋宗室皆降品,有的甚至除爵。唯太后殿下和新安郡公主不变。” “太后是官家生母,自然尊荣。新安郡公主同官家兄长仳离,仍得太后庇护,其间种种,明眼人都该看得明白!” “郡公主养面首?那又如何?” 王法慧脊背挺直,声音始终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同初嫁司马曜时近乎判若两人。 “官家乃是不世出的英主,太后也不糊涂。如果阿父想更进一步,最好丢开那些蠢人,也莫要理会短视之言。” 刘氏沉吟半晌,眉心紧蹙,似想出言劝说,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再则,阿兄和阿弟既有意思选官,何妨往边州试上一试。” “阿女?” “阿母以为,我随新安郡公主出入台城,仅是同太后说话解闷?”王法慧肃然表情,郑重道,“如果大君肯听我言,阿兄和阿弟绝不能留在都城。” “为何?”刘氏不解。 “官家有大志向,岂会囿于江南之地。”王法慧沉声道,“太后设宫宴,即是向各家女眷透出消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乃至几家吴姓,早闻风而动。” “之前官家巡狩,伴驾郎君皆出仕地方,今后大有作为。” “阿兄和阿弟未能抓住先机,已是错过一回。如今机会又至,大君不想着抓住,反而计较些无关紧要之事,被族中人牵着鼻子走,岂非是笑话!” 刘氏满脸惊讶,似没有想到,能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阿母,孩儿总要长大。”王法慧叹息一声,“女儿曾为遗晋皇后,哪怕只有几天,也是父兄更进一步的阻碍。” “阿女……” “我知阿母有意让我再嫁,可世上事哪有这么简单?凡门当户对之家,岂会轻易点头。即便肯结亲,必定也是另有多图。” “与其憋屈后半生,女儿宁愿张扬这一回。” “世人会指女儿无德,自不会多言女儿曾入晋室。司马氏更不会同我牵扯。大君和兄长在朝,固然会有些艰难,却比‘晋室姻亲’好上许多。” “只要阿兄和阿弟愿意,出仕边州,日后总能有一番作为。” 刘氏被说服了,抱着女儿哭过一场。见到王蕴,一字不漏的复述女儿之言。 王蕴叹息良久,当日便召两子详谈。 未过半月,王氏兄弟经大中正品评,并获天子亲问,先后出仕边州。一人往汉中,一人奔赴西域。 临行之前,兄弟俩拜别父亲,同王法慧叙话。 王爽性情直率,担忧阿姊被人欺负,找上族中讥笑王法慧之人,以比武为名,狠狠将对方收拾一顿。 族人找上王蕴,非但没寻回公道,反而被明嘲暗讽,轰出府门。 王蕴彻底和一些族人撕破脸,偏偏族没有指责,而是态度转变,反将告状之人押入祠堂,以祖训训斥一番。 得知事情始末,王法慧没忍住笑出声音,笑过之后,泪水滑落脸颊,最终扑在榻上,狠狠的哭过一回。 太元五年,三月 王氏兄弟出仕边州,王蕴升任尚书仆射。 四月,进贡使臣陆续离京,走的时候,各个不空手,拉车的马和骆驼都显得吃力。 送走最后一批时辰,桓容以为能暂时松口气。 哪里想到,没松快两日,又有一支队伍进京。来者打的是乌孙旗号,半数却是杂胡和汉人。 知晓队伍中有谁,桓容更是吃了一惊。 虽然只有几面,他也不会认错。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秦璟的六弟,本该驻守彭城的秦玦! 278.第二百七十八章 乌孙人首次抵达建康,见识到高墙深池,建筑物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穿梭,一派热闹景象,无不感叹建康繁华。 左顾右盼之下,眼睛几乎不够用。走出一段距离,因为没看路,差点被脚下的青石绊倒,踉跄几下方才站稳。 这样的情形,建康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 几名身着短袍的少年结伴而行,人人都背着一只竹箱,从后看去,几乎遮住半个身体。 少年们很是兴奋,一边走一边谈笑,隐约能听到“公输”“农具”“作业”“成具”之类的言辞。 另有稍小些的孩童跟在兄长身后,一样的制式短袍,腰间缠着布带。没有背着木箱,仅手中抓住两枚竹简。 看到这些少年和孩童,路旁行人皆面露微笑。 无论汉人胡人,凡是认识的,都开口打着招呼。 “三郎君,今日背着竹箱,可以农具已经制成?”一名面色黝黑、壮实犹如小山的男子问道。 “还要先生看过。”少年被唤住,并不恼,转身向男子行礼,笑道,“日前先生布置课业,做农具的木料多亏叔父,小子谢叔父。” “这话见外。”男子连忙摆手,道,“学院中做出的农具,那个不是好的?这次三郎君做出来的,我可是先定下,莫要给了旁人。” “叔父尽管放心。”少年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少年同男子告辞,转身追上同伴。临走被男子塞-了两个馒头,推辞不过,忙开口道谢。追上队伍后,将馒头掰开,分给几个年幼的孩童。 “方叔父给的,吃吧。回头要记得谢叔父。” “诺。” 孩童们接过馒头,兵没有在路上吃,而是用布帕包好,先放在怀里,等到学堂之后,趁着课间休息时再用。 少年和孩童们走远,秦玦唤来一名部曲,道:“且去打听一番。” 部曲领命,刻意慢下脚步,落在队伍之后。等到队伍过去,眨眼间混入人群之中,开始寻人打听,这些少年孩童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君是外地来的?”一名扛着新农具的老翁道。 “确是。”部曲祖籍西河,却能说一口地道的吴地官话,三言两语就打消了老翁的怀疑,开始为他解惑。 “这是学院的规矩。”老翁正等着市货的家人,闲在路边无聊,遇部曲询问,开脆打开了话匣子。 “学院规矩?” “正是。”老翁点点,道,“官家英明,着范公和桓公在各地开办书院,不只招收豪强子弟,庶人亦可入学。” “学中分为两院,东院多为士族郎君,教授经义典章,学习兵法韬略;西院都是庶人子弟,念书识字之外,可学得各种手艺,木工就是其一。” “凡入学两年,天分不差的,都能做出几样简单的农具。凡经书院许可,皆可市卖,价格比坊市略低,却能填补家用。等到出师之后,可是各家工坊和商铺都抢着聘请。” 老翁越说越起劲。 “不瞒郎君,我有两个孙子,明年都到年龄,可参加入学考评。方才过去的孩童中,凡是手中拿着竹简的,都是不久前才通过考试,今日正式入书院学习。” “我观其中似有胡人?”部曲问道。 “郎君是说那两个羌人?”老翁笑了笑,道,“自前岁起,书院许胡人族子弟参加考试。但有限制,需得入黄籍,并在城中有产业;要么就是投身军中,曾立下过战功。” 部曲暗暗记下,又问了几句。 老翁知无不言,双方算是详谈身患。 不久,老翁家人从坊市回来,或挑或背,各个都没有空手。见到老翁同人在路边说话,诧异的询问两句。 “是外地来的郎君,见着书院的学童,好奇问了我几句。”老翁笑道。 见到来人,部曲心知无法继续问下去,当下抱拳告辞,很快不见踪影。 待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一名汉子放下扁担,擦去额头上的含,对老翁道:“阿父,这人膀大腰圆,明显是个北地人。却说一口吴地官话,很是不对劲。” “我晓得。”老翁翻打开竹筐,看到里面的谷麦熏肉,满意的点点头,“我瞧见这人进城。” “阿父瞧见了?” “对,跟着方才过去的胡人。我知道他实在打听,提前里长说过,遇人打听疏远,这些尽可以说,等到回去之后,往里长处告诉一声即可。” 老翁又打开另一只竹筐,看到海盐和菜种扑在上层,正想放下盖子,又觉得有异,向下翻,看到里面藏着的粗布,不免皱眉,道,“不是让你买盐,买这些布作甚?” 汉子脸红了,搓搓大手,低声解释道:“阿父,那个……杏儿……” “没出息的样!”老翁瞅着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合上竹筐,终归是不解释,狠狠给了儿子一脚,“下回莫要如此,想给你媳妇买东西,正经该说出来。我和你母又非不明事理,岂会苛刻到这般地步。” 汉子羞愧低头。 “家里的日子比往年好,今年再开几亩荒田,等到秋收之后,能再起一个牛栏,养上一头牛犊。” 老翁让汉子挑起竹筐,语重心长道:“阿山和阿川明年就要参加学院考试,如果能考中,学习得一门手艺,将来总有前途。” “书院考得不只是灵性,还有品行。同乡里的两个孩子为何被撵出来?全是心没用到正地方,人长歪了,犯了书院的里的规矩。” “阿子,三十而立。”老翁走了几步,停下看着儿子,“这么大的年纪,总该给孩子做个样子。做不到富贵显达,但求为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那两个孩子为何会成今天的样子?那一家老人就是源头!” 汉子愈发羞愧,“阿父,我错了。” “知错就好。”老翁点点头,道,“知错就要改。先别忙着回家,再去坊市一趟。” “阿父?”兄弟几个都是解。 老翁没多手,从怀中取出钱袋,递给寄给儿子,道:“再去市些布,咱们都做一身新衣。” “阿父,家中不宽裕……”一个汉子皱眉。 “既如此,就给你母和你们的媳妇做。”老翁道,“去吧,尽早市来,也好早些出城。” “诺!” 老翁特地留下长子,沉声道:“阿子,你是长兄,今后行事要有章程,更要有规矩。” 知晓父亲为何让几个弟弟去市布,汉子更觉羞愧,重重的点了点头。 路旁一辆马车中,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命典魁驱车前行,尽速赶往青溪里。 想起方才一幕,桓容不免感慨,合上双眼,捏了捏眉心,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陛下,前方就是青溪里,可是直接去丞相府?” “对。”桓容今日出宫,轻车简从,为的就是拜访郗愔。只是没想到,会在途中遇到乌孙的队伍,又在队伍中认出秦玦。 日前北地传回消息,秦璟领朔方,彭城改由秦玦镇守。这个时候南下建康,还是假托乌孙的名义,其意实难猜测。 马车一路前行,做健仆打扮的护卫跟在车后。 士族出行多是如此,故而,桓容一路行来,并没引起多少注意。仅有有人认出典魁,诧异一名将军充当役夫。 以为自己看错,仔细揉揉眼睛,定睛再看,马车早已走远。 逢春光正好,秦淮河缓缓流淌,岸边柳枝浮动,几只黄鹂落在树梢,清脆的鸣叫声十分悦耳。 马车进入里中,穿过架在水上的拱桥,四下里人声渐少,越近丞相府宅,越是显得寂静。 “陛下,到了。” 马车停住,车外传来典魁的声音。 彼时,郗愔已得健仆禀报,亲往前院迎接。 桓容走出车厢,无需宦者摆设胡床,单手一撑跃下车辕。 “拜见陛下。”郗愔人在家中,仅着素色大衫,发以葛巾束起,不见朝堂上的威严,配合一缕长须,更显飘逸。 “丞相请起。”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郗愔,笑道,“朕冒昧来访,丞相莫要见怪才是。” “臣惶恐。” 门前非叙话之地,桓容被请至正室,茶汤糕点俱已备妥。茶汤未加香料葱姜,而是仿效宫中制法。 清亮的茶水中离立起几枚茶梗,入口微苦,旋即回甘,显然煮茶之人深谙此道。 一盏茶饮过,见桓容没有取用糕点,郗愔命婢仆将漆盘撤下,开口问道:“臣斗胆,陛下出宫可有要事?” “丞相猜测不假,朕确有要事。” “请陛下解惑。” 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看着面前的矮榻,隐隐有些出神。 郗愔心中存疑,见桓容如此,没有开口追问,而是正身而坐,等着对方出言。 许久,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室内的寂静。 桓容刹那回神,目光转向郗愔,问道:“九真太守李逊,丞相可认识?” “李逊?”郗愔沉吟片刻,颔首道,“臣确识得此人。” “丞相对他可了解?” “了解却也称不上,”郗愔顿了顿,蹙眉道,“李氏世居交州,乃地方豪强。遗晋立都建康,李氏一度据交州。后遇朝廷发兵,不敌之下,上表请罪。自遗晋元帝之后,历代守交州之地,防备夷狄。” “是吗?”桓容低暔一声。 “陛下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去岁交州民-乱,发宁州兵方得平乱。宁州刺使秘奏,夷狄之乱,九真李氏恐牵涉其中。” 如非有地方豪强插手,交州太守未必被逼得没有办法。 毕竟,能被朝廷委任边州之人,绝不会是真正的无能之辈。兼其爱护百姓,施行仁政,官声向来不错,桓容左思右想,都觉得交州民-乱很是蹊跷。 夷狄劣性难除,无法教化,自然不用多提。境内百姓——尤其是得其好处的交州父老竟也参与到-叛-乱之中,实在有几分说不过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 桓容不惮以“人性本恶”揣测敌人,但就交州数年来的种种,这其中没有问题才怪! 通过宁州刺使的上表,桓容很快留意到九真郡和九真太守李逊。据表书所写,数次民-乱的起源既在九真郡。 之前夷人骚-扰边界,劫杀交州百姓,事后多逃入九真郡。太守派兵追袭,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仅有一次成功,多是砍两个人头就算交差。 种种线索联系起来,桓容有九分肯定,九真郡内定有猫腻! 闻交州刺使为郗愔推举,同高平郗氏颇有渊源,桓容立即出宫,往郗愔府上问个究竟。 “陛下是怀疑,李逊有反义?”虽是问句,语气却带着肯定。可以想见,郗愔对李逊的观感如何。 “现下不好断言。朕想听一听丞相的意见。” “九真李氏狼子野心。”郗愔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谢安石使计分化夷狄人,使其无暇祸害边境。九真郡这时生-乱,实不足为奇。早在陛下巡狩时,臣即有意上请,寻机铲除交州李氏!” 桓容眨眨眼,不提其他,李氏总归是地方豪情,说灭就灭,会不会引起士族反弹? 郗愔嗤之以鼻。 “李氏与夷人通婚,早有反心。挑起民-乱更是大罪,朝廷发兵理所当然。灭其嫡支并不足够,为免遗留后患,当夷三族。” 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口中却道出“夷三族”的郗愔,桓容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太元五年,六月,建康下旨,调宁州兵入交州,搜捕匪首,严防民-乱再起。 同月,乌孙遣使入贡,有意与桓汉通商市马。 秦玦随使臣入宫,待见到桓容,大方表明身份,亲手交秦璟书信,言有骏马牲畜不日将送至幽州。 此外,另有书信欲呈交桓汉太后。 “给太后?”桓容很是惊讶,看着同秦璟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面容,满心都是怀疑。 “家母亲笔,感谢太后殿下赠礼。并言,有几味香料甚好。”说话时,秦玦表情严肃,不似平日里带笑,同秦璟更为相似。 嗯? 香料? 听到“香料”两个字,桓容忽然觉得,刘皇后的书信绝不只感谢这么简单。 279.第二白七十九章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忙过数月,好不容易放松心情,得些清闲日子。每日里逗逗雪豹,询问一下桓伟和桓玄的课业,偶尔还会听几曲新调,或是乔装做寻常士族女眷,出台城游玩赏景。 上巳节时,青溪里设宴,袁峰首次被邀,很是紧张一回。 乘车入城时,少年的车被女郎围住,落满鲜花绢帕,还被胡族少女砸了金马。不及王谢郎君车前盛况,在同辈中却数佼佼者。 宴上被众人调侃,袁峰彻底闹了个大红脸。 节后入台城请安,遇南康公主询问,袁峰支支吾吾,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听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笑声,袁峰诧异抬头,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顶着满头雾水离宫,始终是一脑袋问号。 经桓容提醒,袁峰方才得知,上巳节当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结伴出台城,亲眼见过车架经过的盛况。 隔日,就有士族女眷入宫请安,向南康公主打听袁峰是否定亲。 “定亲?”袁峰诧异。 “定亲。”桓容点头。看着耳根发红的袁峰,颇有“我家儿郎初长成”之感。 袁真在世时,陈郡袁氏声名显赫,不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是士族联姻的首选。 因袁真不满朝廷,据寿春叛-乱,叛-军被桓容剿灭,各家以为袁氏将就此没落。哪里想到,袁峰年少聪慧,得桓容和南康公主喜爱,自幽州就带在身边,视同血亲。 桓汉代晋,桓容入主建康,建制称帝。袁峰更被带入台城,与桓伟桓玄一视同仁。直到元服之后,方才搬入青溪里,重归袁氏旧宅。 人虽然出宫,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关心始终不变。 袁家的忠仆和部曲不算,伺候的婢仆和童子都是精挑细选。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亲自过目,剔除心有二意,或是别有缩图之人。 结合种种迹象,建康士族终于确信,只要袁峰在,陈郡袁氏就不会没落。待他及冠出仕,如果肯上进,能做出一番成绩,袁家东山再起几乎是板上钉钉。 上巳节时,各家女眷结伴出行,在人群中看到袁峰,难免会议上几句。 随行的婢仆和健仆肩负重任,看到适龄的郎君,都会用力盯上几眼,记下郎君的姓氏,确认是吴姓还是侨姓。 曲水流觞时,婢仆一边伺候自家女郎,一边还要分出精神,重点关注谁家郎君有才,看一看哪位郎君有志报国,哪位又是爱好清谈,一心山水之间,无意仕途。 宴会之后,消息整合完毕,婢仆会第一时间报知主母。 各家夫人各有消息渠道,会做进一步确认。多方打听之后,会寻机透出几分意思,彼此合适,才会做下一步安排。 事情调过来也是一样。 士族联姻讲究结两姓之亲,成通家之好。结亲结成仇,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绝非双方乐见。 无论王谢等侨姓还是本在江南的吴姓,都遵循此类规矩。只不过,侨姓和吴姓通婚不多,更多的,还是在“熟人”里挑选。 彼此知根知底,家世相当,娶妇嫁女才能放心。 卖女求荣的事极少发生,一旦发生,必会被世人不耻,一家乃至全族都抬不起头来。无论女郎父兄才学如何,遇中正品评,必会定为下品甚至失去选官资格。 “不睦手足,以亲女、姊妹求荣之人,岂能是贤良之辈!” 桓容的改革措施并不激烈,只是不断的敲边鼓,潜移默化,一步一步从边缘蚕食。 选官考试安排在大中正品评之后。 作为九品中正制的核心,大中正的权利固然有所削减,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然而,随着事情发展,大中正也意识到危机。毕竟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子,并且是掌握军队的天子。 几经考量,为不被寻找到错处,行事比原本更为严谨,着实选出不少有用人才。 观察过一段时日,桓容特地召见大中正,君臣恳切长谈,定下合作的基调。 前者不担心没人可用,也不担心看好的人才被黜落,表示十分满意;后者确认天子理智确在,不会随便拿起铁锹就要挖掉制度根基,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天子表明态度,始终在观望的高门士族,同样表示满意。 九品中正制为根本,朝廷的权柄始终握于士族之手。纵然天子集中君-权,加强统治力度,各家也可以接受。 道理很简单,双方都划出底线,彼此不断试探。结果有一方发现,对面的那条线比想象中宽,和自己的底线有不小的距离。心情起落之间,自然会变得“容易满足”。 总结归纳一下,这种心理十分简单,类似于“以为亏一百,结果亏十块,九十算赚”。 如郗愔和谢安等人,多少能看出桓容玩的花样。但是,了解过桓容的性格,知晓他的行事手段,无论郗愔还是谢安,都选择保持沉默,接受这个既定事实。 书院为朝廷输送人才,选官之后,刺使、太守以下俱要考试,渐渐成为不成文的规定。 经过桓容的不断努力,终于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道路。既不会惹来更多反-弹,又能逐步达到目的,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 于此,贾秉和荀宥各有评价。 前者以为,天子行事可再“狠”一些,如今底线还是太宽,大可进一步缩减;后者则是赞许点头,行事留一线,总好过日后难相见。 话糙理不糙。 桓容左思右想,最终下定决心,等到机会成熟,必须放贾秉去长安。建康不能烧,长安倒是能满足这位的执念和需求。 各家女眷频繁出入台城,皆是高门释放出的讯号。 如果对桓容的施政纲领不满,除重要节日,如王谢这样的士族,连宫门都不会踏入半步。 除表明支持天子,女眷入宫还有一个目的:借机会互通消息。 有适龄女郎的家族,多少都会打听袁峰几句。 自上巳节至今,已有不下三家表明联姻之意。侨姓吴姓皆有,家世相当,女郎也是知书达理,颇有才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差点挑花眼。 袁峰愈发不好意思。 从四月起,除请安之外,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遇南康公主问起,就是一句话:“一切听太后安排。” 桓伟和桓玄陪坐在侧,好奇的问了几句,似懂非懂之下,将定亲和长大画上等号。 掰着指头算算,元服还不到年纪,想要被视为长大,是不是能换个办法,例如定亲? “阿母,我要定亲!” 桓伟和桓玄同时出声,语惊众人。 袁峰愕然当场,耳朵也不红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看着小哥俩,半晌没有言语;慕容氏深吸一口气,仔细想想,以鲜卑的规矩,这个年纪定亲也不算早…… 几人心思不同,神情各异,都没出声。 刹那之间,室内陷入寂静。 桓容带着刘皇后的书信前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一二三木头人? 桓容咧咧嘴,差点被自己囧到。 “阿母,阿姨,这是怎么了?” 南康公主回神,见桓容站在殿内,下意识咳嗽一声。咳嗽之后,想起小哥俩的童言童语,又不禁笑了起来。 李夫人亦是摇头轻笑,慕容氏同样没忍住。 一时之间,满目尽是夏花绚烂,艳-色-无双。 桓容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峰正身行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末了,耳根又有点发红。 桓容恍然大悟,看看袁峰,又看看皱着小脸、鼓着腮帮的两个弟弟,禁不住摇头失笑。 “阿弟有志向,为兄甚慰,宏愿定能达成。” 桓容的本意是表扬小哥俩有立志出海,看一看世界的决心,值得赞许。结合目前情形,却很容易被想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本已止住笑,听到这句话,再次笑不可仰,停都停不住。 “阿兄放心,弟一定做到!” 桓伟和桓玄表情严肃,郑重立下誓言。 此举无异于火上添油。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李夫人难得抹了抹眼角,慕容氏干脆背过身去,发髻上的金蝴蝶颤动双翼,炫出夺目金光。 伺候的宦者宫婢表情扭曲,显然是想笑不敢笑,忍得极其困难。 等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笑够,宫婢方才换上新茶,送上新制的糕点。桓伟和桓玄被带到一边,由慕容氏看顾着用点心。 桓容取出刘皇后的书信,将事情简单道明。 “你说秦氏子借乌孙之名前来?”南康公主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正是。”桓容颔首,道,“来者是秦氏六子。” “嗯。” 南康公主看过书信,又递给李夫人,道:“阿妹,信中提到两味香料,可还有?” “香料?”李夫人略显诧异,看过信中内容,蹙眉道,“这两味香……” “怎么?”南康公主转过头,问道,“可有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李夫人道。 毕竟是赠给刘皇后,几味香料都是精挑细选,最适合宫中使用。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会用得如此之快。 依秦策的年龄,这还撑得住吗? 想到这里,李夫人心头一动,倾身靠近,以绢扇附到嘴边,在南康公主耳边低语几句。 南康公主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提神? 助兴? 一年的量几月用完? 秦氏天子已年过耳顺了吧? “阿母?”桓容不明所以,愈发感到好奇。 南康公主终归见多风雨,和李夫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猜测,只不好当面讲明。 “阿子,秦氏六郎可还在建康?” “在。” 秦玦此行既为做生意,也是为了传递书信。等到南康公主的回信,他才会启程离开。 “善。”南康公主拊掌笑道,“我欲见其一面,阿子可能召其入宫?” 书信中看不出太多,当面问上一问,更能确定心中猜测。 见面? 倒也不是不行。 桓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陛下,”李夫人轻启朱唇,笑着问了一句,“这秦六郎君相貌如何?” “啊?”桓容不解。 “和秦四郎君可相像?”李夫人双眼微眯,笑容绝美,却莫名让人头皮发麻。阿姊见过秦四郎君,她还没有认真看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总是有些遗憾。 “阿姨为何会有此问?”桓容觉得事情不太对。 “好奇。”李夫人仍是笑。 好奇? 桓容看看李夫人,又看看亲娘,对比秦璟和秦玦的相貌,实事求是道:“有五六分相似。” 刘皇后和刘淑妃是亲姊妹,即便不是同母,兄弟俩的相貌也十分相似。 “甚好。”李夫人笑容更盛。 “阿子尽快安排,我欲见其一面。”南康公主道。 “诺。” 桓容本能觉得这事不对,可已经答应亲娘,总不能临时反悔。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事情正如李夫人之言,仅仅是好奇……而已? 秦玦和乌孙使臣同住苑城,接到召见的旨意,以为是桓容有事,不敢耽搁。然而,引路之人未将他带往太极殿,而是穿过修葺过的宫道,直往长乐宫。 看到陌生的宫殿,秦玦下意识停住脚步。 引路的宦者早得吩咐,当即解释道:“郎君莫怪,要见郎君的实为太后殿下。” 秦玦对外的身份是乌孙使臣,宦者称他为“郎君”而非“殿下”实是合情合理。 “太后?” 想到刘皇后信中吩咐,秦玦压下疑惑,迈步继续前行。 行到殿前,宦者行礼道:“郎君且稍待片刻。” 话落,宦者入内通禀。 未几,又有一名宦者行出,请秦玦入内殿。 见过长安宫室,台城并不能吸引秦玦的目光。两地的建筑风格不尽相同,宫殿的格局却有几分相似。 内殿中的布局摆设都让秦玦有熟悉感。 见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秦玦更是愣在当场。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甚至话都没说上半句,但眼前这位遗晋大长公主,桓汉天子的生母,莫名让他想起远在长安的刘皇后。 再看陪坐在南康公主身边的李夫人,秦玦耳根通红,忙不迭收回视线,正身行礼。 论理,室内该设立屏风。 南康公主有话要问,李夫人要仔细看一看秦玦,偶尔不循规矩,自然不容旁人置喙。 李夫人气质温婉,娇柔似水,目光却是格外锐利,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看得秦玦额前直冒冷汗。 终于看得满意了,李夫人转向南康公主,轻轻点了点头。 南康公主笑道:“六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秦玦正身坐好,认真回话,头皮始终紧绷。 明明是两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可就像阿母和阿姨,太吓人了有没有? 280.第二百八十章 秦玦十六岁上战场,杀敌斩将、冲锋陷阵不在话下。无论遇上怎样的强军,照样眼也不眨一下,直接带兵向前冲。 今日面对南康公主,莫名的头皮发紧,下意识感到紧张。目光转向李夫人,又会控制不住的脸红。 这个难受劲,着实无法形容。 “令亲的书信我已读过。”南康公主开门见山,“信中提及几味香料,未知郎君可知晓?” 秦玦握紧手指,定了定神,回忆刘皇后写给他的书信,答道:“母后未曾多言,只叮嘱我,无论太后殿下作何决断,务必要等到回信。”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视一眼,又道:“去岁南北皆遇大灾,粮食歉收,今岁春耕可好?” 秦玦皱了下眉,三言两语带过去,无意多言此事。 归根结底,双方盟约仅为暂时,日后怎样还不好说。粮为民本,民为国本,未知南康公主真意,决不能轻易叙述之于口。 秦玦有意回避,南康公主也没追问,转为提及北地风光,风土民情。 眨眼之前,半个多时辰过去,秦玦告辞退出长乐宫,仍由之前的宦者带路,返回暂居的苑城。 经过一处高强包围,日夜有甲士守卫的院落,闻听声声虎啸,秦玦停住脚步,宦者则是见怪不怪,笑道:“这里是虎房,郎君居于苑城,想必早有听闻。” 秦玦没说话,沉默的看着虎房,神情间闪过一丝莫名。在宦者以为他会开口询问时,却什么都没说,继续迈步前行。 在他离开后,李夫人轻摇绢扇,笑道:“不错。” 这个不错是说秦玦,亦或是另有所指,唯有天知地知南康公主知。 “阿妹以为不错?”南康公主饮下半盏茶汤,放下漆盏,令宦者和宫婢退下。 “的确不错。”李夫人轻声道,看向南康公主,话锋突然一转,“那几味香料,我还有,却不能给。” “为何?” “阿姊何必明知故问。”李夫人摇摇头,“刘皇后本意如何,实难以猜测。如果秦策这个时候驾崩,秦氏兄弟中,七成以上是秦四郎登上皇位。” 南康公主收起轻松表情,神情变得凝重。 “从长安传回的消息,秦策英雄一世,登基之后却变得糊涂,使得父子离心,夫妻反目。”李夫人继续道。 “他在位一天,长安必不能上下一心。” “在这,其子各掌兵权,镇守一方。一旦秦策暴死,要么起兵重演永嘉之乱,要么兄弟齐心,拧成一股绳。” 话到此处,李夫人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如是后者,官家想再取长安绝非易事。” 李夫人还有一层顾虑。 如果秦策是死在香料之上,哪怕只是简介,到时被长安利用,指桓汉包藏祸心,暗害秦帝,岂非要陷桓容于不易? 战事一起,秦氏以报仇为名,纵不是哀兵,也是占据大义,实对桓容不利。 “此事需得慎重。”南康公主拍拍李夫人的手,沉声道,“我会给刘皇后回信,婉拒此事。” “那倒是不必。”李夫人微微一笑,指尖滑过南康公主掌心,“不给之前的香料,可以换成别的。” “别的?”南康公主诧异。 “依旧可以提神,却不会有助兴的效果。”李夫人笑道,“秦帝终归是耳顺之年,精力不济,用些提神香,实有裨益。” 香料提神不假,一样会掏空精力。只是效果不如之前显著,更不会让秦策精神焕发,生出年轻二十岁的错觉。 斟酌片刻,南康公主点点头。 “可行。” “阿姊写信时,可言制香料材料难得。” 事实上,此言并非杜撰。 刘皇后想要的香料,里面含有龙涎香,海上方能寻到。曾被前朝方士指为龙涎,在海中凝固,故而得名。 李夫人制香所用,实为桓祎在海上寻的。 按照老船工的说法,打渔二十年,这还是他头次遇见此物。 “这事需要得告知官家。”李夫人又道,“官家同秦氏四郎情谊匪浅,总该知晓一二。” “嗯。”南康公主点点头,想到桓容和秦璟之间的关系,不禁又会响起那枚鸾凤钗,不由得深深叹息。 “阿姊?” “瓜儿难得遂心一回,偏偏……” “阿姊,官家是隐于世间的蛟龙,即将展翅的大鹏,早晚有乘风二期,俯瞰华夏九州,一统八荒六-合。” 李夫人说话时,用力握住南康公主的手。 “儿女情长不为过,然以为官家的行事,真到那一天,必会以国为先。” “我知道。”南康公主闭上双眼,眉心紧蹙,许久没有放松。 所以,她才会叹息,才会道出桓容难得遂心。 “罢。”良久之后,南康公主摇摇头,“我子之志,当为秦皇汉祖,而非败于垓下的西楚霸王。” 项羽随叔父反秦,大败秦军于巨鹿,英雄盖世,天下闻名。 秦亡后定都彭城,称西楚霸王。 如此英雄,终败于汉军之后,怎不令人唏嘘。 想到项羽,思及捧场,南康公主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或许上天早有定数。 “阿姊在想什么?” “没什么。”南康公主摇摇头,压下突起的念头,“书信写好,再将此事告知瓜儿。” 李夫人颔首,换来等在殿外的宫婢,命其取来装有香料的盒子。 “有几味香都合适,阿姊无妨一同挑挑。” 说话时,李夫人面上带笑,重复往日柔情,再不见之前严肃。 太元五年,七月 秦玦怀待南康公主和桓容书信,启程返回彭城。 临临行之前,幽州传来消息,马匹牛羊俱已送到,如数清点完毕,按照市价给付金银和海盐,并有部分绢布和白糖,运送西海之后,由商队带往草原和大漠。 太元四年,南地遭遇水灾,粮食歉收。即便有海贸补充,也不可能给付大批谷物。 秦璟同桓容书信,在信中商量,以金银、海盐、白糖和绢布替代。 双方达成新约,这笔生意做得还算顺利。 但是,此次之后,局势将如何变化,长安和建康是否会撕毁契约,骤起烽火,都还是未知数。 秦璟远在草原,桓容身在南地,纵然有飞禽传书,消息仍不免阻隔。 如果生出变故,秦璟又会如何选择? 桓容早知答案,更知其不会更改。想到十年之约,难免苦笑。 转眼就是三年过去,距约定越来越近,就情感而言,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于他既定的目标,想要成就的霸业来说,又难免有些太慢。 太元五年,八月 秦玦抵达彭城,不待歇息,立即调拨人手,分别往长安和西海送信。 往长安的队伍迅速启程,不敢有半点耽搁。另一支队伍沿陆路北上,运送大批的货物,速度着实慢了不少。 未免秦璟和秦玚担心,秦玦写成短信,放飞两只金雕。 猛禽穿云而过,很快消失在天边。 秦玦伫立城头,想的却是建康所见。 对比长安种种,莫名生出一股焦躁,更夹杂着几许担忧。 同月,并州生蝗灾,粮食绝收。 飞蝗漫天,在并州蔓延开来,西河郡、太原郡。平阳郡尽数遇灾。加上天旱无雨,水道干涸,死去的的尸体不能及时掩埋,竟蔓延开一场疫病。 短短数月之间,竟至饿殍千里。 长安得到急报,秦策当机立断,再开国库,下旨征兆长安医者,随军队往并州防疫。 饥民四处乞讨,疫病难以根治。医者熬药诊治,实是杯水车薪。 到最后,为控制疫情进一步扩大,秦策下令,凡有疫民的村庄一概封锁,不许人员进出。凡是村中老少,无论染病与否,都不许离开半步。 士兵立起栅栏,阻隔开两个世界。 栅栏外得生,栅栏里的只能活活等死。 栅栏之内,哭声不绝。凄厉、悲惨。从最初的声嘶力竭,到中途的苦苦哀求,再到后来的孱弱沙哑,近百人的村庄,最终不剩一人。 哭声消失后,栅栏没有拆除,而是借助干旱和热风,直接沿着栅栏放火。 不断有火把掷入,赤色的火舌不断蹿起,焦胡味刺鼻。 昔日安详的村庄,如今尽成一片死地。 栅栏化为飞灰,大地沦为焦土。 透过明亮的火光,隐约可见成排房屋,以及倒伏在屋前的尸体。有母亲怀抱孩童,似是用身体铸起最后一道防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仅有的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 火光熊熊,烈焰冲天。 黑色浓烟蒸腾,笼罩在村落上空,久久没有散去。 天空中不见乌鸦和秃鹫的声音,仿佛这些鸟类知道,下面这片焦土正发生何等惨剧。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翌日凌晨熄灭。 房舍尸身全部化为焦土,不断有烟气飘散,是藏在废墟下的火星,遇风就燃。 士兵动手清理、挥土掩埋时,不得不以布巾遮面。 医者站在废墟边,背着空荡荡的药箱,鬓发散乱,神情憔悴,眼底尽是血丝,一夜之间竟像来了十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世道,哪里能为一方乐土,谁又能真的活命……” “师父,刘队主在叫了。”一名童子扶着医者,担忧道,“师父两夜未曾合眼,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医者摇摇头,叹息一声,拍拍徒弟的肩膀,沙哑道:“记住今日一切,记住我等行医是为救人活命。我医术不精,不能救下这些无辜村人,你莫要学我,莫要学我。” 医者喃喃念着,双眼通红。 “这哪里是救人,哪里是救人啊!” 然而,不这么做又能如何? 不封住疫村,任由村人外流,更多的村落将要早在,届时,饿殍千里的岂止是并州一地。他固然有法防治,却无法根除。 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困,最终饥病而死,尸身焚于火海。 “苍天啊!” 医者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地,痛哭失声。 见到这一幕,四周的将兵同时停住动作,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一下,苍凉的大地中,仿佛成了木雕泥塑。 “赵公,该启程了。”刘队主走到医者跟前,单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手背暴起青筋,“该走了。” 医者一动不动,仍在哀伤痛哭。童子抬起头,双眼带着泪光,赫然发现,刘队主嘴唇发白,双眼赤红,没有一滴泪水,却像是痛苦到极致,似要流出血来。 九、十月间,北地飞蝗。 秦玚和秦玓陆续送粮入并州,秦璟暂停进攻的脚步,整顿朔方城,迁骑兵家眷入漠南,并召边民垦荒,被并州蝗灾吓到的边民,不再继续犹豫,而是打起包袱,拖家带口前往朔方。 秦璟亲笔写成书信,遣快马飞送长安。 秦策接到书信,在光明殿独坐到凌晨,彻夜未眠。翌日朝会,诏以“去岁天旱,今岁飞蝗,年谷不登,宫内停宴罢乐,诸事俱从简。 宗室供给,百官廪禄权可减半。 免并州粮税,一应杂费劳役,非军国要事皆免。” 旨意颁布朝堂,下达面筋,百姓俱称天子仁德,借天灾指天子无道之语近乎绝迹。 相比北地歉收,南地难得风调雨顺,兼朝廷下发良种,配以改良工具,迎来谷稻大熟。 综合各地上报,上田亩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扬州部分郡县,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 这样的粮食产量,和后世亩产几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于天灾**不断的年月,实属于难得的喜事。 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喜气洋洋。 高兴之下,三省商标,请天子祭郊。 看到这份表书,回忆上期祭郊的过程,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殿发软。 281.第二百八十一章 无论桓容多不愿意,心底又是如何发憷,职责所在,还是老老实实离开台城,登到临河的高台之上。 是日,秋高气爽,碧空万里乌云。 秦淮河缓缓流淌,两岸柳木青青,时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经过,船工和健仆一起喊着号子,铿锵有力;舢板穿行,艄公背着斗笠,一边撑着船杆,一边亮开嗓子。粗犷朴实的调子,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律,不如琴弦声悦耳,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 被歌声吸引,待要侧耳细听,舢板早顺流而下,不见踪影。 知晓天子出城郊祀,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夹道而立,翘首望向台城,期待着天子大辂行过。 少女皆身着彩裙,精心打扮,手中握着绢花香帕,遇暖阳初升,面颊隐隐泛起潮红。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为今岁田出,挑选最好的几株敬献谷神,祈祷来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旭日东升,天边一片橘红。 台城门大开,两队殿前卫在前开路。宦者宫婢手捧祭祀器物,鱼贯而出。 天子大辂行于队中,过御道时,群臣弯腰朝拜,陆续起身加入队伍。王公及两千石以上官员乘车骑马,余者尽数步行。 行至御道尽头,台城官署尽被抛在身后。队伍踏上南街,往宣阳门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两旁,挤挤挨挨,举袖成云,挥汗如雨。 甲士立为人墙,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车轮声传来,伴着马蹄声,在长街中愈发清晰。 闯入眼帘的,首先是身着光明铠的殿前卫。精心打造的铠甲,百锻而成的长刀,离得尚远,肃杀之气已迎面铺开。 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卫列队而过,百余人皆被光芒笼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双眼,举臂挡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一大杀器。 所谓没动手先亮瞎眼,等敌人回过神来,刀锋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会血溅三尺。再用力气些——例如典魁许超这两尊人形兵器,绝对一个照面就会人头搬家。 想想耗费的时间和金银,桓容不免感叹,为制出这些铠甲,养成一支强军,他容易吗? 殿前卫的出现只能说是震撼,大辂映入眼帘的刹那,人群的热情骤然爆发,犹如滚水一般,瞬间沸腾。 “陛下万岁!” 百姓山呼万岁,千秋之声不绝于耳。 绢花香帕如雨飞落,更有簪钗环佩。 大辂经过,石路仿佛被彩霞笼罩,绚烂夺目。其间更有金光闪烁,十足耀眼。 距宣阳门愈近,清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没有琴弦鼓瑟,仅用双手击出古老的节拍,伴着歌声一同飞旋,绕梁不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赞颂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 对君王而言,被此诗赞颂是极大的荣耀。 少女们一遍遍唱着同样的调子,歌声有对君王的赞颂,有对郎君的爱慕,亦有浓浓的祝福。 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东升。 愿您如南山永寿,如松柏长青。 福寿永远承续,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陛下万岁千秋!”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少女的声音清亮婉转,如在枝头鸣叫的黄鹂,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大辂距宣阳门不到百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清脆、沙哑、雄浑、苍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调,先民的词句,皆化为美好的祝愿,蒸腾成无尽的霞光,笼罩在城市之上。最终聚拢到一处,化为无形巨龙,咆哮中直冲九霄,龙吟声撕开天幕,震动大地。 桓容攥紧十指,眼眶发红,鼻根泛起酸意。 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坚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苍生再经颠沛流离之苦? 他真能继续下去,让百姓不再饱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担忧衣食不济,能就此安居乐业?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桓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恐慌的情绪略减,却始终无法彻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荆棘,肯定会有波折。但他会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脚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伤口,哪怕必须抛弃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须走下去! “陛下,”宦者走在车旁,见桓容神情不对,不由得低声道,“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桓容没说话,仅是摇了摇头。 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深吸一口气,桓容起身走出大辂。 宦者不及阻止,只能拼命向驾车的典魁和许超使眼色。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会立即跃上车驾,全力护卫桓容安全。 宦者防备的不是建康百姓,而是混在队伍中的胡人。天晓得会不会有奸细夹杂期间,心怀歹意,意图对天子不利。 桓容不管许多,站在车前,脊背挺直,手持玉圭,神情肃然。 衮服冕冠肃穆庄严,玄衣上的十二章纹亮起金光,飞龙咆哮,宗彝上的虎、蜼竟似活过来一般。 “陛下万岁!” “愿陛下千秋!” 山呼之声更上层楼,绢花彩帕如雨飞落。 人群过于激动,已然陷入疯狂。 有胡人站在路旁,本意只为看个热闹。可目睹这一切,情绪也被带动,开始随着百姓一同兴奋高呼。 有甲士看到这一幕,认出胡人的打扮,不免眼角微抽。 鲜卑、羌人和诸多杂胡也就罢了,吐谷浑也勉强说得过去。明明是个乌孙人,和桓汉八竿子打不着,跟着兴奋呐喊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依这人的衣着打扮,至少是个部落首领。 不怕消息传回草原,被乌孙昆弥怀疑有异心,为免后患,派人一刀咔嚓掉? 万岁和千秋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凉意的秋风卷过,亦会被沸腾的热情融化。 大辂出宣阳门,道路旁照样聚满百姓。多是从周围小城和里中赶来,还有附近的村人和安置的流民,以及登入白籍不久的胡人。 “陛下万岁!” 同样的四个字再次在耳边响起。 南北口音不同,汉胡语言迥异,可在这一刻,都凝聚着无尽的感激和祝福,纵然是郗愔和谢安等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桓容没有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玉圭,深深弯腰。 万民敬君,君爱万民。 这个举动大出预料,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郗愔眼底闪过震惊,握住笏板的手僵了一下。谢安和王彪之更为动容,暗道民心如此,何言国之不强。 贾秉和郗超想到的却是另一层。 “有此民心,他日天军北上,何愁长安不下!” 至于桓容不合规矩的举动,被众人直接忽略。 郊祀的程序早已经定好,桓容只需走下大辂,登上高台,按照预定的步骤,照章办事即可。 同先时一样,扈谦手持宝剑,立于高台。 看到这位,桓容不免生出疑问:摆着指头算一算,这都几年过去,眼前这人年纪已经不轻,照样连根白头发都没有,相貌也是变化不大。 此等养生的本事,着实令人叹服。 等条件成熟,或许召集爱好求仙问道的各位,同他专门探讨一下养生? 这位的养生之法绝对比炼-丹-嗑-药高端。 即使桓容以身作则,并有郗愔和谢安等人做带头示范,嗑-寒食散的风气仍无法彻底灭绝。加上各地-淫-祠林立,还有西边来的僧人宣扬佛法,影响逐日加大,治理起来很是麻烦。 桓容对宗教没有偏见,但时逢乱世,百姓都去求仙问道、追求轮回,他的既定目标很难实现。不得不加以重视,并设法进行整治。 堵不如疏。 没法彻底破除,干脆另辟蹊径。 求仙虚无缥缈,养生则有实例。比起每天守着丹炉-嗑-药,扈谦现身说法,明显更有说服力。 越想越觉得可行,桓容看着扈谦,禁不住双眼发亮。 人才啊! 扈谦脚踏北斗七星方位,正要挥剑,忽觉颈后一凉,宝剑差点刺偏。 这种感觉之前曾经有过。 那次最之后,他被天子忽悠进书院,至今未能离开,连占卜都成了副业。今日又是这般,莫非…… 扈谦踏出最后一步,侧身收势,目光对上桓容,见后者看着他,表情若有所思,登时心生不妙,冒出一头冷汗。 纵观当代,能把扈谦“吓”成这样,除了桓容再没有第二个。 祭祀结束后,桓容步下高台,登车返回台城。 扈谦归家之后,心头始终惴惴,连徒弟都发觉不对。担忧之下出声询问,扈谦只是摇头,望月长叹,神情间竟有几分郁郁。 如不是古有禁忌,他都想为自己起一卦,算算究竟是怎么回事。 未过三日,扈谦的预感应验。受召入台城,得天子明示,知晓自己后半辈子真要留在书院,永远别想脱身,甚至还要担个“副院长”的职衔,当朝第一术士——留下诸多传说的扈谦,忍不住泪湿衣襟。 自古以来,只听过天子被术士忽悠,谁见过术士被天子忽悠得团团转? 如今倒好,明明是个术士,偏要做先生的活,还要专门开课,为爱好嗑寒食散之人讲授养生,帮助他们戒除嗑-药-爱好,抖擞精神为国出力。 这究竟还有没有天理?! 不管扈谦愿不愿意,国君拍板,必须走马上任。 为保证效果,桓容以“清谈”“养生”为名,强请嗑寒食散的顽固分子入同坐一叙。为此,他不惜拉上谢安和郗愔,就为增加影响力。 起初效果并不显著,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渐渐品出滋味,不用桓容强拉,凡是扈谦“开课”,必会早早赶到。 扈谦有真本事,毋庸置疑。 纵观桓容在位的几十年,这位赫赫有名的术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下各种传说。后世人提起他,甚至会同彭祖联系起来,言其得彭祖之法,能够增寿延年。 每每被徒弟问起,扈谦始终是一派高深,始终不肯多说。独坐观星时,常无奈叹息,想想台城中的某人,又不免摇头失笑。 “天命如此啊。” 忽悠完扈谦,桓容并没真正轻松。 交州传来消息,因积劳成疾,交州刺使病逝于任上,九真李氏不满朝廷,借临邑国兵,杀宁州兵,据地自立。 这且不算,李逊更喊出“秦氏方为正统,桓容实为篡位,要投长安”的口号。 建康长安同时震动。 桓容看着奏报,真心觉得李逊脑袋有坑。 秦策闻听消息,差点没气得吐血。蝗灾刚刚消,疫情尚未彻底根治,这姓李的造-反就造-反,莫名其妙的给自己添什么乱?! 282.第二百八十二章 林邑国位于中南半岛东部,古为占族聚居之地,即为后世越南南部。 西汉时,该地为日南郡象临县,称林邑。 东汉末,天下大乱,县中功曹趁机作乱,杀象临县令,据地自立,称林邑国王。 该地民风剽悍,男女皆皮肤黝黑,不识礼仪。男子不着上袍,赤-身赤足,不愿耕种田地,多以渔猎劫掠为生。 三国时期,林邑王趁中原大乱,战乱频繁,孙吴无暇南顾,先后出兵吞并大岐界、小岐界、式仆等国,实力大增,拥兵达五万余。 因忌惮孙吴兵力,林邑王主动遣使入贡,愿岁贡称臣,边州也算安稳一段时日。 后因孙吴集中全力对抗曹魏,交州兵力一度空虚,林邑王瞅准机会,趁机发兵,一战攻陷日南郡县,杀害太守以下六千余人,汉室百姓十不存一,尸身更被堆起祭天。 交州刺使无能剿灭,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邑王据日南不走。遇朝廷派遣援兵,林邑方知厉害,忙遣人告交州此刺使,愿退出半数土地,求以日南北鄙横山为界。 朝廷正遇北兵,无奈之下,只能允其所请。 后西晋代魏,统一中原,林邑慑于汉室威严,再度遣使入贡称臣。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晋室渡江,在建康建立政权,北地为胡族占据。林邑再不朝贡,更每岁侵-扰交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民苦其久矣。 至桓汉代晋,桓容采纳谢安的建议,剿-灭胆敢侵扰边界的贼寇,遁入山中亦要围-剿,直至斩尽杀绝。并以商队递送消息,收买夷人酋首,暗中挑拨分化,使得林邑国内乱局丛生,内-乱一场接着一场,短短几年时间,国王就换了五六位。 原国主的儿孙死绝,现任的林邑国王虽有王室血统,却和国主不是一个姓,而是前任国主的外甥。 因其是篡位掌权,又是他姓,唯恐不能服众,总要寻到机会证明武功。 九真太守李逊不满朝廷,悍然起兵-叛-乱,暗中遣使入林邑国,以姻亲为名向国主借兵。 李逊有妾出身交州豪强,名为汉人,然在晋时与占族通婚,生得皮肤微黑,通晓夷狄语言文字,与汉族女郎颇为不同。 为借兵,李逊不惜以夷狄女婿自称,纵是心腹亦有不耻。 接到书信,林邑王当即大喜,召集群臣商议,迅速拍板,派兵! 兵贵神速,林邑人同样知道这个道理。 李逊送出书信不久,日南和九真边境就出现大量的林邑将兵。 将领多着藤甲,士卒则赤-裸-上身,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骨器青铜器铁器均有。骨器多为自制,青铜器和铁器十成为劫掠所得。 尤其是铁器,全部出自交州,上边有不同的印记,从东汉到曹魏再到两晋,时间跨越超过百年。 林邑兵叩边,日南太守大惊失色,借地利挡住第一波攻击,迅速向州治所派人求援。 交州兵力不足,但有宁州兵驻扎,撑到援兵抵达,必定能击退来敌。 日南百姓常受林邑侵扰,凡汉家出身,皆与夷人有血海深仇。太守召集守城,完全不用强令,凡事能拿起兵器的男丁,无一例外,都往郡治所录名。 妇人老人不能上城头,干脆运送木料石块至城下,帮助官兵加固城墙,堵住城门。 遇到木料不够,不少人家拆掉院墙和房屋,就为挡住城外的林邑兵,等到援军赶来。 日南郡上下一心,林邑兵连攻三日,留下几百具尸体,硬是没能踏入城内半步。 当地太守披坚执锐,带着几个儿子登上城头,同来犯的敌人血战。城内将兵和百姓受到鼓舞,士气高涨,连续数次击退来敌,纵然死伤惨重,始终不退半步。 然而,日南太守并不知道,九真郡早已大开城门,迎贼寇入城。他派出的快马尽数被拦截,求援的书信一封也没能送出。 到第八日,日南城内近乎弹尽粮绝,援兵却迟迟没有消息。 城外的林邑人状似恶兽,一波接一波向前冲,压根不顾生死。可以想见,一旦城门被破,这些杀红眼的贼寇必会-屠-城,城内百姓断无生还可能。 到第十日,城门摇摇欲坠,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城中蔓延。 日南太守立在城墙上,受伤的肩膀不断滴血,在他脚下,除了敌人的尸体,还有力战而死的两个儿子。 “杀!” 贼寇恍如蚁群,又一次向城门涌来。 连伤者计算在内,城头的守军不足两百,征召的壮丁不到四百,余者尽数战死。 日南太守握紧长刀,声音沙哑:“我乃一郡之守,身负卫土护民之责,不能杀退敌寇,不能护城内百姓,是我之过!为偿天恩,为还百姓,我当与城共亡!” 说完这番话,太守扫视众人,继续道:“尔等皆有家小,不需与我同死。趁贼寇尚在城外,可……” 不等太守说完,众人已红了眼圈。 为首的将领直言:“贼寇来袭,城中旦夕危亡,我等既为将兵,岂有临阵脱逃之理!使君决意与城共存亡,我等亦然如此!某当天地立誓,与城共存,与使君共死!” “与使君共死!” 百余人的吼声响彻长空,大地为止震动。 林邑人不明所以,盯着摇摇欲坠的郡城,仿佛盯着猎物的恶狼。 最危急时,林邑兵的身后突起一阵-骚-乱。 十余辆大车排成一列,挡板升起,箭矢如雨,凡在射程内的贼寇尽数倒地,多数被扎成刺猬。未死的在地上翻滚,能动的仓皇逃窜。 箭尖尽数沾-染-毒-药。 被射中的贼兵,没有当场被-射-死,也会在数息后气绝身亡。 三波箭雨之后,武车换换前行。 车轮两侧架起的长刺泛着寒光,滚动向前,倒在地上的贼兵全被碾压,骨碎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场景,林邑人何曾见过。看到遍地残尸碎肉,无不惊骇欲绝,哪怕武车只有十一辆,哪怕己方兵力是对方的数倍,照样抱头鼠窜,任凭将官破口大骂,照样头也不回。 如果当面厮杀,这百十人不过是砍瓜切菜。 目前的情况确实,对方躲在武车后,无意短兵相接,自己连敌人的边都摸不着,迎面就是一通飞箭。还不是寻常弓箭,而是染了-毒-的!被这样的箭伤,即便不是要害,也休想活命! 林邑兵固然凶悍,终归是血肉之躯。同城中守军鏖战数日,又遇武车绞杀,哪里还能支持得住,全部转身就就跑,压根不听指挥。 将领无法,眼见武车碾压而来,没法迎战,只能跟着手下一起跑。 危在旦夕的城池眨眼解困,武车停在城下,城头守军犹不敢相信,狠掐以下大腿,仍觉身在梦中。 “可是曹使君当面?” 贼寇退去后,武车停在城下,一名做商人打扮的汉子站在车辕上,对城头抱拳,扬声说道:“仆等自幽州来,往夷狄处市货,日前获悉贼寇犯日南,特来相助。” 说话间,汉子打开一只木笼,放飞一只鹁鸽。 鹁鸽颈上挂着一枚木牌,上刻幽州字样,是幽州商队独有的标志。 确认木牌不假,日南太守就要打开城门。却听汉子道:“曹使君,贼寇今日退去,难保不会再来,城门理当加固,莫要开启。我等留在城外,可助使君御敌。” 心知此言有理,日南太守没有坚持,郑重拱手,“谢诸位壮士!” 汉子在车上还礼,请城头放下吊篮,言有书信递于太守。 吊篮一下一上,不用片刻时间。看过送上的书信,日南太守脸色骤变,怒发冲冠,一字一句道:“李逊,我有一口气在,必将你碎尸万段!” 众人不解其意,待曹太守言明,知晓林邑兵攻城的因由,恨得咬牙切齿,目龇皆烈。 “如能活命,我必杀此贼!” 李逊谋反,引贼寇入侵的消息传遍城头,顿时群情激愤。 愤怒的情绪被点燃,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这样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武车停在城下,健仆和护卫抓紧时间,伐木铲土,搭建起简单工事。为首的汉子写成短信,系到鹁鸽颈上。 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远,很快消失在云后,再不见踪影。 消息送出不久,行走在交州附近的商队接连奔赴日南郡,短短数日之内,集合起一支将近五百人的队伍。 别看人数不多,凭借武车之利,照样让去而复返的贼寇未得寸功。 日南郡久攻不下,反而损失惨重。 九真郡是“盟友”辖下,不能肆意妄为。 照样的发展和林邑国主预料完全不同,面对群臣质疑的目光,林邑王顿感焦头烂额,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宁州刺使周仲孙得朝廷旨意,亲自率兵南下,目的地却不是交州,而是大举出兵,国内空虚的林邑! “贼寇胆大包天,侵国朝疆土,杀我军中儿郎,害我汉家百姓,罪恶滔天,必当诛之!” 周仲孙早年贪酷,是个有名的凶人。如今有商贸之利,不再盘剥治下百姓,对胆敢侵扰边州的贼寇更加凶狠,凶名更上一层楼,俨然是坐诊宁、益两州的一尊凶神。 最显著的例子,有夷狄侵扰边境,抢劫粮食牲畜,掳走六十余丁口。周刺使得报,直接调兵杀过去,粮食牛羊翻倍抢回来,动手的部落都被抓做奴隶,送到盐井做苦工,要么就送到海船上,和早前抓到的贼匪作伴。 总之,谁敢碰他辖地半寸,必会招至疯狂的报复。 一刀咔嚓还是抓做努力,全看周刺使心情。 知是是这位带兵,林邑国上下都绷紧了神经。 林邑王很想说,他发兵不假,可起头的是李逊! 周刺使不管那么多,简单点形容:官家说是林邑首恶,那你就是首恶!官家要灭林邑,最好洗净脖子挨宰!妄图挣扎,老子不只让你死,还会让你死得格外痛苦! 日南之危暂解,周仲孙发兵林邑,同九真郡县相邻的武平、交趾两地召集青壮,虽不能立即攻打九真,却能组织起包围圈,将贼寇死死堵在九真。 李逊孤立无援,之前打出的“投靠秦氏”的旗号更成为催命府。 现如今,桓汉朝廷视他为字贼,交州百姓恨不能啖其肉。秦策完全将他当做麻烦,压根理都不理。不是碍于面子,都会派人告诉桓容,这样的人该说,早杀早利落。 李逊和林邑王都没有想到,叛-乱未成,反被桓容利用,成为收回林邑土地的借口。 看着鹁鸽送回的消息,铺开不断完善的舆图,桓容提起笔,圈出林邑国所在,满意的点点头。 自古就是我朝领土,收回是理所当然。 原有的地盘收回来,还可以趁机扩大点,设置郡县,统统划入自家地盘。 后世人会如何评价,管他呢! 所谓“自古以来”,就是绝对的证据! 交州的消息传回没几天,汉中又送来急报,秦青州刺使,以降将身份得以重用的唐公洛,不满秦策,据青州谋反! 仅是起兵谋反,尚不足以让桓容这般吃惊。 关键在于,这位青州刺使和李逊一样,喊出了“投靠建康”的口号。 这就很尴尬了。 283.第二百八十三章 先是李逊,后是唐公洛,一南一北先后起兵,立起造-反大旗。烽火再度点燃,南北呼应,渐有燎原之势。 李逊据九真自立实为私利。 九真李氏早有谋反之心,此番为夺交州,引林邑兵入境,杀日南守军百姓上千,犯下滔天罪行,留下累累血债。 纵然是九真郡内,依有职责李逊之声,更有治所官员不顾性命,大骂李逊国贼。李氏手下甲士亦对其生出不满,人心浮动,随时可能生出兵-变。 这个关头,建康下旨讨逆,指其反掖谋逆,里通外国,罪不容恕! “沟通外贼,害交州百姓,就当千刀万剐!” 事情的发展证明,这种“拍脑袋-造-反”的行为,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谋反是重罪,勾结林邑更是罪上加罪。加上喊出“投靠长安”的口号,李氏迅速沦为交州公-敌,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其下场可想而知。 林邑国自顾不暇,压根没法伸出援手。 遇宁、益两州雄兵,半个国境很快被攻下。之前被征服的小国和部落抓住时机,纷纷揭竿而起。看到汉兵大旗,立即拿起武器,杀死守军,开城门迎天军入内。 不到三个月,汉军已攻至林邑都城。 进兵如此神速,行走在番邦的商队功不可没。 在林邑国内设立的商行,更是发挥出巨大作用,四处活动,说服各部酋首,为大军前进减少不少阻碍。 事情至此,林邑国危如累卵,没有半点翻盘的可能。 兵临城下,坐困愁城,完全是在等死。 不等守军行动,汉军抵挡当日就动手伐木,从外边将三面城门堵得严严实实,仅留一面可供逃生。 守在城内,早晚会被困死;如要逃生,必会遇上汉军截杀。 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周刺使显然没有太多耐性,更不会留出时间供林邑人选择。确定三面城门全部堵住,迅速点齐兵将准备攻城。 之所以行此计划,全在林邑城建造特殊,带有中原建筑特点。为保护城内建造的高墙,此刻颠倒过来,成为困死城中人的囚笼。 “林邑杀我将兵,害我百姓,本该千百倍偿还!” “我要这一城的人都为手下儿郎和交州百姓陪葬!” 周仲孙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策马立在大军前,猛然间宝剑出鞘,大声喝道:“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将士齐声高喝,气势雄浑。 刀盾手挥舞长刀,用力敲击圆盾。余者高举-枪、矛顿地,弓兵控弦,发出震耳嗡鸣。 “攻城!” 周刺使一声令下,号角声骤起,苍凉、豪迈。 甲士扛起云梯,士卒推动攻城锤,在号角声和鼓声中奋勇前进。 守军知晓不妙,立刻张弓射箭。 奈何甲士负有盾牌,攻城锤两侧遮有挡板,箭矢多数落空,始终未能阻拦汉军半步。 “杀!” 云梯架上城墙,上端的机关牢牢扣住,除非用刀劈砍,否则没有任何推倒的可能。 云梯一架接着一架,守军应对不及,第一批汉兵迅速攀上城墙,一跃落到城头,挥起长刀,同林邑兵厮杀到一处。 攻城锤推至城下,削尖的巨木狠狠凿击。 拉动绞索的汉子赤-裸-上身,手臂和胸前的肌肉隆隆鼓起,似坚硬的岩石一般。 巨木一下接着一下,城门摇摇欲坠,墙皮开始脱落。 土屑和碎石不断砸下,溅起一阵灰尘,很快遮挡住视线。聚集在城门后的守军脸色煞白,近乎失去血色。 终于,城门被砸开一个缺口,攻城锤退后,汉军如潮水般涌入。 跳荡兵冲在最前,三五人一组,背靠背互为掩护,见林邑兵就杀,压根不管对方是在抵抗还是跪地求饶。 城头上的战斗愈发激烈。 经过最初的混乱,林邑兵的悍勇被彻底激发,前赴后继冲向来敌。即便身负重伤,也要拼尽最后一股力气,杀伤面前的汉兵,和对方同归于尽。 林邑兵的反击开始增强,汉军死伤加大。 周仲孙得报,用力一拧眉,大喝道:“后军之外,全部随我杀敌!” “诺!” 周刺使收起宝剑,抄起一杆长矛,带头策马冲向城内。 三百骑兵紧随其后,都是宁州精锐。骑兵之后跟着步卒,仿佛一股黑色的旋风,呼啸着扑向城中。 就在这时,城中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 原来是林邑大将率象兵上阵。 宁、益州兵早见识过象兵,知道对方厉害。可是,那是开阔地带。如今的情况是,林邑王贪生怕死,不肯派兵出城,反而在城内趋使巨象,根本是将优势化作劣势。 按照桓容的话讲,一手好牌打烂,王炸都没法挽救。 果不其然,象兵的出现未能挽回颓势,反而让守军自乱阵脚。 驱使巨象的林邑兵被长箭-射-穿,巨象失去控制,压根不分汉军和守军,径直踩踏过去。 大地震动,战场上哀嚎遍地,死在巨象脚下的林邑兵竟比汉军多出数倍。 “放箭!” 周仲孙冲进城内,见到眼前情形,立即召集弓兵,集中-射-击-操控巨象的林邑兵。 象兵照样无用,城池转眼即破,更有骑兵直扑皇宫,见人就杀。林邑王终于吓破胆,丢下满城人,只带亲信就要沿密道出城。 可惜的是,没等计划实行,就被反水的部落首领逮个正着,连同城内的大臣和王室贵族,足足两百多人,一个也没能跑掉。 “一个不留!”周仲孙下令,忽又想起什么,叫住传令的部曲,道,“留下林邑国主,文臣武将各留五个,余下皆杀!” “诺!” “使君可是要御前献俘?”一名参军问道。 周仲孙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孟观也。” 自桓大司马以来,晋朝再未有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之功。桓汉立国五载,除开中原和西域之地,就西南而言,他还是第一个正儿八经出兵开疆之人。 想到此战之功,周仲孙不免得意。 “拿下林邑全境,不妨顺便接手周围番邦。”参军建议道,“如此一来,使君功勋盖世,可比宣武皇帝。“ 笑声戛然而止。 周仲孙转过头,眯眼看向说话的参军,声音中带着冷意:“孟观此言何意?” 参军自以为得计,拱手道:“使君文治武功非凡,当为乱世雄主!”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猛然斩下。 寒光过后,一截断开的手臂掉落在地。 参军瞪大双眼,手捂住伤口,看到鲜血喷涌,痛觉乍然回笼,惨叫着倒在地上。 “绑起来,找个医者为他治伤。”周仲孙冷冷道,“别让他死了,我还有话要问。” 想想天子登基前后的作为,此人竟撺掇他造反,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 当他是傻子吗?! 抬眼扫过心腹部曲,目及面带震惊的谋士,周仲孙甩掉刀锋上的血迹,一字一句道:“尔等记清楚,我有今日,全仰赖官家所赐。周氏子孙必忠于汉室,如违此言,人神共弃!” “尔等追随于我,亦当牢记,今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敢有他意,必死无葬身之地!” “诺!”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周仲孙绝非好人,而是一个实打实的恶人。更非什么贤臣良将,说白了,是懂得审时度势,比旁人看得清楚。 从东晋到桓汉,他也算历经两朝,能先后被司马氏和桓容重用,自有其过人之处。 时逢乱世,周仲孙手掌雄兵,不可能没有野心。如果是司马氏在位,他或许会动心,生出向桓大司马靠拢之心。 但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桓容! 他是脑袋进水,才会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起造反的念头。 看看李逊的下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桓汉不是遗晋,桓氏亦非司马氏。周仲孙十分清楚,桓容能给他一切,自然也能轻易收走。 是否能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全看做主之人是否清醒,是否能彻底明白,有些事能做,有些事绝对不能,甚至连念头都不能起! 林邑城破,国主大臣或被抓或被杀,往日一切俱成烟云。 朝廷援军抵达交州,合武平、交趾郡兵,南下猛攻九真,一战而下。 借来的林邑兵全部被杀,家族私兵尽数战死,征召的丁壮不是被杀就是逃跑,李逊孤立无援,心知投降也会被千刀万剐,干脆心一横,趁府军尚未赶到,关起府门,家里每人一杯-毒--酒,放火烧屋。 李逊的妻儿之外,另有数名心腹和忠仆不肯离去,最终葬身火海。 消息送至建康,桓容下旨,夷李氏三族,抓捕从贼旧部,罪重者斩首,轻者流刑,被迫从贼者酌情定刑。 圣旨一下,交州人人称快。 九真、日南两地百姓不用召集,主动配合州兵,四下搜捕李氏族人。 昔日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九真李氏,如今已成过街老鼠,荣华富贵尽成尘土,等待他们的,是法场血淋淋的屠刀,是阎罗殿敞开的殿门,是记在地府冥簿上的血红字迹。 南地叛乱起得突然,平息得也十分迅速。 相比之下,青州燃起的战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熄灭。 李逊叛乱为的是私立,甚至不惜勾结外族。 唐公洛则不然。 他叛乱的导火索,是秦策一道旨意,是秦朝廷处置并州天灾的措施! 唐公洛祖籍并州,本为氐秦将领。在秦氏攻破长安之前,率众投奔,助秦氏大军进兵,并在秦策登基后,为他慑服豪强出了不少力,官授青州刺使。 为官数载,唐公洛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可惜的是,降将身份始终是他的短板,秦策固然用他,却也在不断削减他的视势力。尤其在豪强陆续服软之后,举动更为明显。 并州是唐公洛的老家,许多追随他的将士也出身此地。 并州大旱蝗灾,疫病蔓延,唐公洛心急如焚,好在朝廷反应迅速,很快赈灾放粮,派出军队并召集百姓灭蝗。 对于疫病也有处置,手段虽然严酷,但能最大限度的控制源头,唐公洛为了避嫌,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事情发展到后来,他开始发现不对。 被包围焚烧的村庄中,有三四成与他有关,当年他手下的强兵,包括今日的部曲,兵源多出于此。 越想越觉得不对,唐公洛派人暗中打听,得出的答案骇人听闻。 竟有人借天灾之机产出异几! 是不是秦策下令已不重要。即使不是他亲口下达旨意,照样脱不开关系。 血淋淋的证据摆在眼前,唐公洛被仇恨-逼-红双眼,在祖籍之地被清扫,族人尽数被杀之后,一怒揭竿而起。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非秦策本意。 借刀杀人的打算他的确有,可绝没想过不留后路,对唐公洛的族人下手。 等他反应过来,昔日曾被唐公洛压制的豪强联合起来,屠尽唐公洛族人,后者被逼到绝路,唯有一条路可走:造反! 叛军的消息不断飞回长安,秦策面沉似水,扫视满朝文武,克制不住杀人的**。 与此同时,北地的消息传回建康,知晓事情大概,桓容眉心拧出川字,开始认真考虑,究竟该不该淌这趟浑水。 如果决定插手,必须仔细谋划。 青州和桓汉之间隔着徐州,拿下地盘不太现实,必然会导致两国开战。别说秦策,他现在也没准备好,贸然开打,损失定然不少。 不要地盘,只救人? 或许可行。 桓容铺开舆图,手指沿着建康滑向盐渎,撇开陆路,顺海路向上,最终停在青州所在。 青州治下有郡临海,甚好。 284.第二百八十四章 早朝之后,谢安独自被留了下来,由宦者引路,往内殿议事。 不解天子何意,谢安进殿之后,行礼落座,并未着急出言,只是看着铺在面前的舆图,心头微动,难得有些出神。 桓容坐在矮榻后,命宫婢送上茶汤糕点,尽数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吱嘎一声轻响,唤醒沉思中的谢安。 “谢司徒,朕召司徒前来,实是有事相商。” “陛下请讲。” 桓容的态度如此慎重,谢安心中登时有了计较。看到面前舆图,想到北地之事,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不知不觉间,目光定在青州之上。 “日前秦青州刺使唐公洛反,欲投我朝,司徒以为如何?” 桓容开门见山,谢安神情变得凝重。 “臣闻唐公洛乃氐秦旧将,勇武果敢,气力超群,能坐制奔牛。箭术更是非同一般,可百步穿杨。仕氐秦时有灭代之功,授征北将军。” 桓容静静听着,知晓唐公洛有这份本领,并不感到意外。如果没有过人的本事,如何会以降将的身份得到重用,甚至坐镇一州。 从种种迹象来看,秦策防备唐公洛不假,但也确实在用他。 然而,并州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桓容捏了捏手指,忽然觉得,说不定秦策并非“主谋”,七成以上是为他人背锅。 “秦氏伐长安,唐公洛功劳不小。苻坚身死之后,秦氏收复各州,其亦有大功。” 说到这里,谢安似想起什么,惋惜的摇了摇头。 “秦策善用人,奈何疑心太重。” 接下来的话,不用谢安细说,桓容也十分清楚。 唐公洛出任青州刺使,貌似手握大权,实际上,却是被关在笼子里,左右动弹不得。 青州南临徐州,原为秦璟治下,现为秦玦镇守;向北是冀州,由夏侯将军驻兵。 东行是大海,没有海船,无异是条绝路。 西面是兖州,驻扎此地的将领是秦璟旧部,加上隔壁就是秦玒驻兵的洛州,但凡有风吹草动,青州立刻会被包了饺子。 这样的安排,足见朝堂对降将的态度。 唐公洛倒也能忍,始终兢兢业业,没有半句怨言,为秦策镇守青州。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无论投靠秦氏之前还是之后,唐公洛得罪的人委实不少。长安朝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和他生过不快。 尤其是秦策削减豪强势力时,唐公洛成为一柄锋利的快刀,伤在他手中的人很是不少。 有秦璟在前,世人很少会注意到唐公洛。被他收拾过的豪强却时刻不忘,逮住机会就要反咬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并州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即便今天不动手,隐在暗处的人也不会长久沉默。总有一天,唐公洛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一步步被逼入绝路。 谢安一边说,桓容一边思量,脑子里飞速转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谢司徒接受他的提议,并代他出面说服王彪之。 郗愔那里不用担心。 郗超出马,只要有利益可得,一切都能搞定。 实事求是的讲,这对父子的关系究竟如何,桓容也有点看不明白。 换做几年前,桓容可以斩钉截铁的说,郗愔有大义灭亲之心。现如今,郗愔的继承人依旧是郗融,始终没有改变,但是,郗超出入丞相府的次数却愈加频繁,常常一留就是半日。 不只是桓容,满朝文武之中,凡是知晓早年之事,差不多都跌破眼镜,很是想不明白,这对父子究竟是在唱哪出大戏。 “陛下提起此人,可是有北伐之意?” “司徒何出此言?”桓容愣了一下。 “如非如此,臣实是猜不透,陛下特地召臣前来,提起青州,且有这张舆图,究竟是为何意。” “唐公洛举旗谋反,言要转投建康。”桓容沉声道。 谢安眉心微蹙,纵然神情凝重,依旧是气质非凡,不折不扣的老帅哥一枚。 “陛下真要发兵?” 桓容出兵北伐,逐步收回中原,是利国之事,谢安自然不会反对。可在他看来,现在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 交州叛-乱虽平,乱贼并非扫除干净。 宁州刺使日前上表,拿下林邑都城,欲搜捕残寇,并趁机收服周边番邦,恢复秦汉时的旧土,一时之间无法撤兵。 今岁麦稻大熟,国库丰腴,支持一两场大战没有关系。可插手青州,明显是和长安对着干,很可能引来对方的报复。 如此一来,绝不是一两场局部战争就能解决。到最后,很可能是决定谁主华夏的大战。 谢安以为桓容不会如此莽撞。 亦或是天子另有准备,只是他被蒙在鼓里? “司徒的担忧朕明白。”从谢安的神色里,桓容能猜出一二,当即解释道,“朕言唐公洛,的确有意插手青州,并非为了几处郡县,而是为唐公洛及其手下将兵。” “为人?” 谢安先是惊讶,继而恍然。低头看向舆图,表情闪过几分明悟。 “陛下可是要用海船?” “正是。”桓容颔首,示意谢安靠近些,手指点着舆图,“幽州商船岁往北地市货,偶尔会停靠青州。” “朕日前召人询问,知晓商队同当地百姓颇为熟稔。” 碍于长安,商队没有在当地设立商行,然借当地商铺,照样传递消息,织成一张更隐秘的关系网。 “事先于唐公洛书信,计定之后,方使船队靠岸。” 桓容制定的计划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谢安听过之后,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可曾想过,船行海上需要时日,而长安不会坐视青州叛-乱,唐公洛是否能撑到海船抵达?” 简言之,如果唐公洛撑不住,被秦策派兵剿灭,计划再好也是白搭。到头来,花费人力物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会被长安抓住把柄。 早知谢安会有此问,桓容不慌不忙,慢悠悠道:“正因有此担忧,才会请谢司徒留下。救人如救火,说服三省,尤其是王司空那里,都需司徒出面。” 谢安:“……” 敢情不是疏忽,是早已经挖好坑,在这里等着他? 事到如今,说不同意难免扫天子颜面。 点头同意? 谢安看向桓容,神情又是一怔。 话说,他什么时候赞同派船去救唐公洛了?怎么三绕两绕,绕道到他去说服旁人? 桓容挑眉,没有吗? 谢安同样挑眉,有吗? 君臣对视片刻,桓容的笑始终不变,干脆展开话题,郑重表示,司徒办事朕放心,所以,劳烦司徒了! 谢安默然半晌,最终只能接受现实。 天子挖坑,自己没能看清,主动一跃而入,实在怪不得旁人。 再者说,此事的确于国超有利,掉坑一回又有何妨。 “臣遵旨。” 目送谢安退出内殿,桓容长舒一口气,伸手摸摸后颈,一片潮湿。 和这位大佬玩心思,当真不是件容易事。今天是谢安主动让步,如非如此,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 “江左-风-流-宰-相,古人诚不欺我。” 宦者刚巧走进内殿,听到这句低暔,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心中却在嘀咕:陛下说的是郗宰相?这位的确是当代名士,可总觉有哪里不对。 打破脑袋他也不会想到,桓容所言并非百官之长的郗愔,而是官居司徒的谢安。 谢司徒接下重担,桓容的计划迈出第一步。 紧接着,建康同幽州飞鸽不断,荀宥、石劭迅速行动起来,不断调拨人手,同在北方的商队联系,为北上接人做出准备。 待谢安搞定三省,郗超说服郗愔,桓容再与幽州旨意,联络行走在青州和徐州的商队,尝试同唐公洛联系。 期间,贾秉为桓容出计,青州之火既燃,总是小火苗未免无趣,何妨添加几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 “将唐公洛接至建康,朝中定会有人生出疑虑。长安知晓此事,亦会指责陛下,于陛下名声有碍。”贾秉道。 “确实。”桓容颔首。此事他曾想过,但事情不可能面面俱到,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贾秉显然不这么想。 “既如此,何妨将劣势转为优势?他日唐公洛抵建康,依臣之计,非但不会被长安抓住把柄,亦不会引起朝中质疑,更会赢得北地民心,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一举三得吗? 看着贾秉脸上的笑容,桓容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相当不妙。 太元五年,十二月 从唐公洛举旗造反,到长安派兵镇压,短短两三月间,青州之地战火狂燃。 为尽速-剿-灭-叛乱,秦策调动冀、兖、徐三州州兵,声势浩大,誓要一战而下。大军过处,高牙大纛,旌旗蔽日。 沿途百姓纷纷走避,直到大军走远,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敢探头看上两眼。 “连岁天灾,肚子都吃不饱,这又要打仗,什么时候才有太平日子。” “本以为官家登基好,赶走了鲜卑和氐人,能有几天好日子过,哪里想到……” “归根到底,是青州刺使掀起兵祸!” “这话不对。”一名常往县城的汉子开口道。 “哪里不对?”众人怀疑。 “我听说,是天子让人杀了唐氏全族,连祠堂都被铲平。”汉子说话时,留意众人神情,见到预料中的表现,不免暗自得意,“这可是连祖宗都不放过!换成是你,会不会抄起刀子拼命?” 众人互相看看,既有震惊又有几分不信。 “不会吧?” “哪里不会。”汉子嗤了一声,“有商人往并州市药材,当地人都在收,唐氏一族被灭。说是为清除疫病,可除疫需要平人祠堂?” 汉子言之凿凿,众人神情震动,不信之色少去许多。 “说到底,青州刺使是降将,在并州的根基太深,早晚都会有这一遭。” “不奇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前朝见的还少吗?”又一人接话道。 “说是这样守,也要看看情况。南边的桓汉一日比一日强盛,长安的朝廷却如此行事,当真是……”汉子摇摇头,没有继续向下说。 提到桓汉,众人都好奇起来。 “听说南边今年丰收,南边的天子还祭郊……” 比起造反平叛,众人明显对南地的丰收更感兴趣。然而,今日的话已然深植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随传言不断扩散,秦策的雄主形象轰然倒塌。 杀人不过头点地。 罪大恶极,不过是偿命,罪及后人。无论如何不该惊动先人,遑论铲平祠堂。 世人敬奉祖先,唐公洛遭遇的一切,如何不使人同情。长安斥其为叛逆,狼子野心,民间却多有同情之语。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唐氏遭此大难,唐公洛起兵自立,实是情有可原。 情况持续发酵,唐公洛摇身一变,不再是叛逆,反而成了悲情英雄。同朝廷大军交战时,许多并州青壮赶来,青州当地的百姓也拿起武器,随之作战。 战况激烈,随后陷入胶着。 青州之事带起连锁效应,驻扎在并州和幽州的降将竟也陆续骑兵,一起反了。只不过,众将虽反,却都提防着北边的胡人,即便战事起来,也不会让后者有机可趁。 秦策接到奏报,不得不下旨调动平州兵,并派人往朔方,召秦璟平叛。 消息传到建康,桓容震惊片刻,抬头看向老神在在的贾秉,开口问道:“并州和幽州之事,秉之可知晓?” 贾秉笑着颔首。 “回陛下,臣知。” “可是秉之着人推动?” “回陛下,略有。” 桓容登时无语。 早知这位放火的动力非同一般,可几年下来,明显更上一层楼。 他是该表示赞赏,还是劝说收敛一些? 果然还是该赞赏……吧? 285.第二百八十五章 太元六年,元月 南地庆贺新岁,建康城内人声欢腾,爆竹声声。 秦淮河上,商船不见踪影,游船画舫首尾相连,乐声在河上流淌,彩裙的舞者在船头飞旋。 有身姿轻盈的少女一跃而起,彩帛如双翼展开,恰如振翅而起的彩凤。 “好!” 人群大声叫好,无论士族还是庶人,此时此刻,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 相比之下,北地虽有节日气氛,却远不及南地欢闹。即便是长安城内,也因青、并、幽三州谋反之事,长久笼罩一层阴云,迟迟未能散去。 光明殿中,宫宴一如往常。 鼓声隆隆,乐声绕梁。歌者声音清脆,舞者身姿娇柔。 乐声中,群臣献礼敬寿酒,贺天子千秋。 本该是欢庆新年的宴会,众人脸上却不见喜意,反而莫名带着一股压抑。 究其原因,高坐上首的天子始终面沉似水,殿下的文臣武将又如何能高兴起来。 宫宴从压抑中开始,在压抑中结束。 宴毕,群臣陆续退出光明殿,站在石阶下,回首望去,不下十余人蹙紧眉心,心中忐忑不安。 “官家这般表现,是在忧心青州?” “何止青州,冀州和并州也反了,至今未能剿-平。粮税减免,商水有限,国库捉襟见肘,官家岂能不忧心。” “还有城内那些传言,实在是……唉!” 唐公洛谋反的因由,满朝皆知。 秦策被架到火堆上,一世英明扫地。纵然没有被指为暴-君、昏君,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 当初动手的几家,如今都是偃旗息鼓,不敢在御前造次。每次朝会之上,面对秦策杀人的目光,无不是低头不言,仿佛成了木雕石像。 满朝文武看在眼里,感觉格外复杂。 厌恶、唏嘘皆有,但无一人出面说情,更不会找借口为这几家的恶行开脱。 原因很简单,要报复唐公洛有千百种办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灭其亲族、毁其祠堂。 这样的行事超越底线,真相揭开,自然会受人唾骂。 满朝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几家,甚至连姻亲旧友也不原来往,唯恐担上干系。 宴会结束后,秦策在殿中独坐片刻,饮过醒酒汤,起驾前往椒房殿。 按照规矩,元月宫宴后,帝后理当同寝。 不料想,刘皇后压根不见他,连面子都不愿意做。刘淑妃站在殿门前,笑盈盈福身,借口皇后旧疾复发,自己也要在身前照料,请秦策移步九华殿。 见秦策皱眉,面色变得阴沉,刘淑妃丝毫不以为意,更无半点畏惧。笑容不变,声音一如往日娇柔。 “陛下为国事操劳,难得有闲,自然该让知情知趣的女郎伴驾。” 话说得堵心,秦策却偏偏不能动怒。到头来,只能强压下怒火,沉声言道,待元日之后,延请良医入宫为刘皇后诊脉。 “谢陛下。”刘淑妃笑着应下,目送秦策转身离开,看方向,九成是往光明殿。 “关门吧。”刘淑妃直起身,长袖轻轻振动,如羽毛般轻轻覆在身侧,“今夜不会有人再来。” “诺!” 宦者恭声应诺,从两侧合拢殿门。 伴着门轴的吱嘎声,木门合拢。 一声钝响,殿前重归寂静。 刘淑妃走过宫道,踏上回廊,身侧槅窗雕刻有瑞兽珍禽,姿态威严,色彩鲜活,漫天星辉之下,似随时能咆哮而起,腾云而出。 内殿中,刘皇后斜倚在榻前,蔽髻已被宫婢解下,长发如瀑,仅用一条绢布轻束。长裙铺展开来,如水波流淌。裙摆的金线绣纹在灯光中闪烁,让人移不开双眼。 听到声响,刘皇后抬起头,不出意外,只看到刘淑妃一人。 “打发走了?”刘皇后问道。 “阿姊料事如神。”刘淑妃浅笑。 刘皇后摇摇头,哼了一声,道:“他还要让阿峥几个办事,这个时候岂会动怒。且看吧,不出三日,他会再来椒房殿。九华殿和兰林殿中的美人,怕是要被冷落一段时日。” 刘淑妃笑着快行两步,坐到刘皇后身边。探头看一眼刘皇后手中的绢布,问道:“郎君信中都写了什么?” “朔方城事了,半月后南下。” “郎君真要奉旨平叛?”刘淑妃蹙眉道。 唐氏祠堂被毁,人尽皆知。 对唐公洛造反,世间多有同情之语。青州百姓更是拥其为王,不惜同朝廷大军对抗。 秦璟带兵南下,无论是胜是败,声名都将受损。 如果他杀了唐公洛,之前指责秦策的声音,怕会一股脑移到他的身上。 这招祸水东引,秦策玩得无比顺手。 既能平息叛-乱,又能趁机压制声名鹊起的儿子,可谓是一举两得。如果他再心狠些,平叛之后上演一出好戏,以亲子做踏脚石,或许还能赢回几分民心。 “阿姊,郎君一定要去青州?” 明白刘淑妃的担心,刘皇后叹息一声,抬手令宦者和宫婢退下。 “圣旨已下,传旨的朝官抵达朔方,阿峥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抗旨。” 之前秦璟在草原,传旨的官员找不到,自然不能论罪。如今驻兵朔方城,想找借口就不是那么容易。 “依官家之意,郎君必会陷入险境。”刘淑妃继续道,“胜无功,败有过。阿姊,岂能看郎君陷入这般境地?” “阿妹放心,阿峥不是无谋之人。”刘皇后拉过刘淑妃的手,轻轻拍了拍。 “阿姊的意思是?” “计划再周详,也要看动手的是谁。”刘皇后话说得隐晦,刘淑妃却是一点就通。 “阿姊是说,郎君已有对策?” “然。”刘皇后点点头,“阿峥信中让我放心,他不会莽撞行事。至于如何做,信中没有明言。不过,以阿峥往日行事,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断不会道出此语。” 刘淑妃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阿妹心放得太早。”刘皇后紧了紧手指,沉声道,“阿峥不入套,还有阿屺、阿嵘和阿岩。阿岍人在西海,离得远,官家鞭长莫及。阿屺在平州,同幽州相邻,阿岩在徐州,正好挡在青州和桓汉之间。” 说到这里,刘皇后声音微顿,神情愈发严肃。 “阿峥决定南下,何尝不是将事情全部担下。” 如果秦璟想留在朔方,只需上表,言有漠北部落南下,事情就能解决。纵然抗旨不遵,却是为护边境安稳,完全能堵住朝廷的嘴。 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往青州,七成以上会是其他兄弟。如此一来,刘淑妃担心的事定会发生。 “阿峥信中说,唐公洛起兵反-叛,却少有不义之举。青州上下,凡不愿跟随他的官员职吏,连同家人都被放走。” “叛-军缺粮,唐公洛未向百姓强征,而是散尽家财,从商队手中市粮。” “市粮?”刘淑妃诧异道,“这个时候还有商队往青州?” “为何没有?”刘皇后笑道,“陆路走不通,南边可有海船。” 海船? 尾音落下,刘皇后似想到什么,拿起秦璟的书信细看,眼中异彩连连。 “阿姊?”刘淑妃不解,开口问道,“阿姊可是想到什么?” “不确定。”刘皇后低声道,“阿姊可还记得,唐公洛举旗时,曾言要投桓汉?” “这……”刘淑妃沉吟片刻,刹那间美目圆睁,“阿姊是说郎君会借桓汉之力?” “十有八--九。”刘皇后点点头,“如我料得不错,阿峥不会真的打青州,唐公洛也不会死。至于幽州和并州的叛将,多会被阿峥所用。” 刘淑妃颔首,心中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刘皇后,欲言又止。 “阿妹是不是想说,如果你我不在长安,阿峥便可趁机自立?” “我确有这个念头。”刘淑妃叹息道,“官家行事越来越糊涂,长期以往,之前慑服的豪强怕会生出异心。” 不提其他,单就唐公洛之事,已能看出秦策多疑,且有兔死狗烹的嫌疑。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有纵容的嫌疑。 只是他没想到,动手的几家会将事情做绝,逼得唐公洛造反。 “我知道。”刘皇后盯着绢布,看着上面的字迹出神,“可惜,阿峥没有这个打算。” 刘淑妃沉默了。 “不过,”刘皇后话锋一转,“不自立也好,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阿姊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周。” 刘皇后没接话,而是拉近刘淑妃,在她耳边低语道:“元月里,官家不会往九华殿和兰林殿,吩咐阿英,换下太极殿的香。” 刘淑妃眸光微暗,轻轻点了点头。 太元六年,元月晦日 朔方城内响起鼓声。 城头号角起名,点将台前立起大纛,台下旌旗烈烈,枪矛如林。 战马踏着前蹄,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在风中凝结,形成成一片白雾。 号角声中,秦璟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登上石砌的高台。 待他站定,士卒齐声高呼,枪矛顿地,长刀一下下敲击着圆盾,骑兵-拔-出弯刀,雪亮的刀锋反射日光,刺得睁不开双眼。 “殿下万岁!” “汗王万胜!” 将士的吼声山呼海啸一般,陪着刀盾相击、枪矛顿地的重响,聚集起无形的煞气,撕裂朔风,奔腾咆哮。仿佛荒古醒来的巨兽,危险而恐怖,随时会亮出獠牙,择人而噬。 传旨的官员没有离开,而是奉秦策旨意,随大军出发平叛。 此时此刻,和秦璟同立高台,面对熊罴之旅,耳闻山呼之声,感受煞气和杀气萦绕周身,胆壮的尚能镇定,胆怯的早已脸白如纸、汗流浃背。被冷风一吹,当场打了个激灵,从脚底开始发冷,整个人都被冻住。 张蚝同在台上,看到同僚的表现,不由得暗中嗤笑。 这样的胆子还敢随军平叛,甚至打起朔方城和兵权的主意,当真是嫌活得太痛快,千方百计找死。 秦璟左手按剑,右臂抬起压下,山呼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住。 校场中,仅有朔风席卷的凛冽呼啸,再不闻半点人声。 见此一幕,长安来的官员未觉半点轻松,反而心头发沉,犹如万斤巨石压下,脑中阵阵嗡鸣。 不只一人生出怀疑,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更有人当场生出悔意,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之前那么多的教训,为何就不能长记性? 长安的血还未赶,大火的烟气尚未消散,怎么就能视而不见,抛到脑后,主动来惹眼前这尊杀神? 不理旁人如何想,秦璟展开诏书,宣读天子旨意。 从头至尾,一字不差。 尾音落下,直接下令开拔。什么斥责叛逆、鼓舞军心的言辞通通没有,让人难免怀疑,出兵是不得已,就其本人来说,并不想参与此事。 然而,想归想,终究是没有证据。 秦璟照本宣科实无过错,不能平白无故指其消极出兵,不敬朝廷。真敢有这个念头,百分百走不出校场,会被点将台下的将兵徒手撕成碎片。 “出发!” 大军出征,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空,鼓角相望。 秦璟策马在前,好不理会同行的朝臣。 张廉好歹给几分面子,路过会点点头,夏侯岩则高抬起下巴,猛地一抽-马鞭,骏马撒开四蹄,溅起一地飞雪。 官员不提防,险些被战马掀落在地。 见状,夏侯岩哈哈大笑,两侧将士也是面露鄙夷。 官员满脸通红,却是发作不得。只能放弃骑马,老实的回到车里,再不想表现什么“果敢不下武夫”。 张廉和夏侯岩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后者笑得更加肆意。 就在这时,鹰啼划破长空。 秦璟拉住缰绳,放慢速度,抬头向空中望去,云后现出一道矫健的身影,正是自南归来的苍鹰。 286.第二百八十六章 太元六年,元月,秦璟奉旨南下平叛。 大军由朔方郡出发,一路风驰电掣,日夜兼程,终于在二月间抵达雁门郡。 闻大军抵达,雁门郡太守亲自迎出城外。 城外非叙话之地,秦璟当即翻身下马,同太守入城详谈。 军中官员心生疑惑,有心探个究竟,奈何连日赶路,昼夜不停,骨头架子几乎颠散,实在精神不济,想得太多就会头疼。加上夏侯岩及其部曲在旁虎视眈眈,抓住机会就要挑衅,几人轻易不敢下车,入营后更不敢离帐,当真是有心无力,最终只能放弃。 比起同僚,张蚝待遇稍好,好歹不会拘于车内和帐篷,能在营盘中自由走动。见秦璟迟迟不归,张廉也不见踪影,难免心头微动。 雁门郡太守是鲜卑降将,却未随众人一起造反,而是旗帜鲜明的站到朝廷一边。四殿下此番入城,莫非是有什么安排? 想着想着,张蚝的神情更显严肃。遇甲士巡逻走过,未在营门前久留,转身回到帐篷,看着映在帐篷上的光影久久出神。 夏侯岩得报,知晓张蚝入营后的种种举动,斟酌片刻,令甲士稍安勿躁,盯着即可。 “一切等殿下回来再做计较。” “诺!” 雁门郡,太守府内 王太守将秦璟请入正室,简单寒暄几句,很快转入正题。 “日前殿下遣人来,所言可确实?” “自然。”秦璟颔首,看着对面的王太守,正色道,“我敬佩唐将军为人,今虽奉旨出兵,实非出自本意。” 王太守神情凝重,考量秦璟的话中有几分真意,良久才道:“殿下英雄盖世,率熊罴之旅、虎狼之师,数年间扫平漠南,逼得漠北诸部不敢南下,声震南北。” 秦璟没说话,等着王太守继续向下说。 “唐公洛举兵,概因族人无故被屠,祠堂被铲平火焚。并州、幽州起兵,并非真的脑生反骨,实因唐氏之事心生凉意,有兔死狐悲之感。” “此事情有可原,法理难容。若唐公等被押送长安,必当以谋反论罪,腰-斩-弃-市。” 秦璟依旧没说话。 王太守心中拿不准,声音更显低沉:“殿下信中说,有法可保唐将军及诸将性命,仆斗胆,可能请殿下详言告知?” 话音落下,王太守神情紧绷,心跳犹如擂鼓。 他十分清楚,话既然出口,再没有退路。 如果秦璟所言是真,那么,战火可解,更能少伤任命;如若不然,不只唐公洛和起兵的将要死,他自己和雁门郡上下都将被押上法场,人头落地。 表面忠于朝廷,背地里给叛军通风报信,当与造反者同罪。 如果来者是旁人,王太守绝不敢直言,更不敢做出这场豪赌。但是,面前的人是秦璟,是先下邺城后破长安,带兵扫平漠南,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秦璟! 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或许有。 可他不能选。 做一场豪赌或许还有生路,怀抱侥幸,不只他自己,连雁门郡都将被扫平。 表面上,雁门郡没有牵扯进叛乱。实际却是,凡并州内的降将和官员,或多或少都与叛军有一定联系。 王太守不怀疑秦璟的消息来源。见到朔方来人,更没有下令严查,借机拔除城内的钉子。同治所官员一番商议,他最终决定,同秦璟开诚布公,道出一切。 事情的结果没有让王太守失望。 来人所言句句是真,秦璟是真打算网开一面,放造反的降将一条生路。 “殿下不担心长安追究?”王太守问道。 “无妨。”秦璟的声音没有起伏,一如之前平静。听入耳中,却让人脊背生寒,刹那之间,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长安如要追究,我自有应对。” 听到这句话,王太守表情微愣,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抬眼看向秦璟,颇有些拿不准。 “殿下可有意自……” 意识到失言,王太守连忙停住,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视线定在秦璟身上,表情固然几分紧张,精神却变得亢奋,生出几分激动和跃跃欲试。 如果殿下登基建制,奸佞之辈再不敢如今日嚣张,唐氏的惨剧亦不会重演。 如果…… 将王太守的变化看在眼里,秦璟没有开口解释,仅是将话题转回“正途”,继续商讨同造反诸军联络之事。 “仆不才,愿担此任。” 王太守主动请缨,甘冒风险,主动出面为双方牵线搭桥。 秦璟欣然应允。 “劳烦太守。” “不敢。”王太守肃然神情,忽然起身拱手,对秦璟道,“殿下仁德,将活千万性命。仆代三州百姓谢殿下。” 话落,王太守弯腰下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没有半分虚假。 “太守快请起。” 秦璟抢上前,托住王太守双臂,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休看王太守长袍葛巾,一身气力着实惊人,武艺更是非凡。换成寻常人,别说硬扶起他,说不得会被带得向前栽倒。 可当面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是策马扬鞭、一枪挑飞鲜卑和氐族第一勇士的凶神。 王太守再拜不下去,只能顺势站起,惊叹道:“殿下果真英雄!” “太守过誉。” 事情既定,王太守下令设宴,令健仆备下蒸饼肉汤,速速送去城外大营,犒赏营中将士。 “不瞒殿下,泰始二年至今,并州连发天灾,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幸亏南地商队往来市货,郡中才有这些粮食。” “南地商队?”秦璟问道,“可是幽州来的?” “正是。”王太守颔首,想起前岁和去岁之事,仍感到不可思议,“前岁并州生蝗,疫病横行。朝廷赈济的灾粮杯水车薪。” “有南地商队冒险前来,言可市粮,金银绢帛皆可。并且,”王太守声音稍顿,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有些紧张,“商队领队还言,可以蝗虫换粮。” 蝗虫换粮? 秦璟端起羽觞,想到数年前在晋军中所见,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翘起嘴角,觉得理所当然。 笑过之后,心头又不免发沉。 蝗灾之年,他曾与长安书信,言明蝗虫可食亦可入药,请秦策下令军民联手灭蝗。 秦策采纳他的建议,下旨灭蝗,关于蝗虫可食之事却未言明。 当年随秦璟同往晋军之人,在昌黎之战中尽数陨落。即便活着,也不可能派往各郡。当地官员和百姓信不信两论,被长安知晓,恐怕又会是一场不小的官司。 父皇猜忌他不是一日两日,再多一层无甚关碍。然而,若是由此阻碍救灾,实非他所乐见。 想到并州的灾民,秦璟无声叹息。 “殿下?” “无事。”秦璟摇摇头,问道,“南地商队愿以蝗虫市粮,可曾言明用途?” “这……”王太守犹豫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其言蝗虫可入药,亦可食用。” “太守可信?” 王太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瞒殿下,商队在雁门郡停留时日不短,我亲眼见到仆役将市来的蝗虫晒干磨粉,却未见他们食用。” 简言之,没有亲眼见到,他始终是半信半疑。更没办法说服郡内百姓,让他们相信此物可食。 秦璟表示理解。 想到南北两地的情况,心知对方没有义务给出证据,能提点几句已是善意。 话题很快转开,酒宴的气氛愈显热烈。 待宴席撤下,秦璟谢绝王太守挽留,出城返回大营。王太守准备的厢房没用上,安排的美人和狡童也只能退下。 美人躲在廊下,目送秦璟背影远去,不由得心生不舍,扬起歌喉,唱出哀婉的调子。 夜色中,歌声清亮,缠绵娇柔,不禁令人心生遐想,能唱出如此曲调的,究竟是何等美人。 王太守送走秦璟,转身返回正室。没有马上安歇,而是伫立在窗前,望着高悬的明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头数月的大石忽然移走,只觉通体舒畅,满心轻松。 “四殿下必为明主!” 太元六年,三月 朔方大军离开雁门郡,先围定襄,后袭新兴。 战报传到长安,满朝上下都以为并州将有一场大战。连秦策也认定,不出半月,叛军就会在常山集合兵力,同大军决一死战。 未承想,战局的发展出乎意料,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大战没出现,死战更没有。 大军顿兵城下,定襄和新兴的叛军将领主动出城,身着素色长袍,不戴发冠,跣足至阵前归降。 仅是一两回倒也罢了。 奇怪之处在于,大军过处皆是如此,同先前派遣的平叛军队有天壤之别。 到四月中旬,大军已至平原郡,距唐公洛的大本营越来越近。 出兵仅三月就取得这种战果,本该高兴才是。 可是,秦策接到战报,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包括满朝文武,都发现事情不对,却又找不出因由,得不出答案。 先前派去的军队举步维艰,开打就要决一死战。秦璟率军南下,照面就开城门,这完全没有道理! 随军出征的长安官员要么没有消息,要么送回几句空话,还不如战报详尽。对于秦策和满朝文武想知道的,完全是提也不提,连半个字都没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秦策不得不认清现实,今时今日的秦璟,手握虎狼之师,素有善战之名,威望超出想象,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打压和控制。 郗超有句话说得没错:秦氏久于胡人环伺之中,行事作风难免受到影响。 君臣父子固为纲常,但要震慑豪强,令百官心悦诚服,最重要的终究是实力。 “实力”二字贯穿始终,永远不可能被取代。 今日的秦璟,切切实实诠释此意。 秦策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想要压服这个儿子,可能性几近于无。 随着大军不断前进,逐□□近唐公洛所在,战报愈发频繁,秦策变得更加沉默。 每日朝会,群臣都能感到无尽的压力。尤其是身为“祸源”的几家,只觉有长刀架在颈上,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或许是上天有意为难秦策,决心让他的日子更加难过。 进入五月,一支船队突然出现在青州海岸。 海边的渔民见怪不怪,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南边的船队来市货。码头上的船工精神抖擞,知晓商船靠岸就有活干,无不是满脸喜色。 可是,喜色维持不到两秒,很快被震惊取代。 这次来的不是一艘商船,而是整整五艘! 除最先靠岸的一艘,余下都是三桅,船帆升起时,活似海中巨兽。 五艘庞然大物乘风破浪,从海中行来,岸边众人陷入震惊,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僵在原地。 他们以为商船足够大,哪里想到,这些三桅船更大得超出想象。 离得近些,发现部分船身竟然包裹铜皮,众人的震撼难以形容,只能呆呆的望着大船出神,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一艘三桅船上,桓祎身着短袍,头上束着葛巾,黝黑的脸膛格外严肃。虎目扫视左右,单手按住腰间宝刀,稍有不对就要-暴-起-杀-人。 之所以这般紧张,原因全在于走出船舱的青年。 “阿兄。”青年走到桓祎身侧,通身的贵气,隐隐还带着些许煞气。 “陛……阿弟。”桓祎苦笑砖头,看向立在身侧的桓容,“青州已到。” “甚好。”桓容点点头,迈步走上船头,单手撑着桅杆,长袖衣摆被黑风吹,眉目如画,发黑似墨,晴空碧海之间,仿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可惜,美好维持仅有五秒。 不顾旁人奇怪的视线,桓容摩挲着船栏,兴奋和激动抑制不住。 为造成这些大船,为凑齐包裹船身的墙皮,他可是连续一年饭量超标,连习惯他食量的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心生担忧,连续问了几次。 这次能够随船北上,他可是费了不小力气,不说舌战群臣也差不多少。 好在愿望达成,终于能够成行。 不过…… 桓容转过身,看到从船舱里走出的贾秉和郗超,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瞧这两位相谈甚欢的样子,他有九成肯定,此次北上,绝不会“成功接人”就告结束。 287.第二百八十七章 南地船队停靠青州,消息不胫而走。 大船的震撼是其一,从船上卸下的货物更使人震惊。 为“交易”顺利进行,船队特地在码头摆出阵势,用木车围起一片区域,作为大笔市货的场所。 其内立起帐篷木屋,彼此相邻,仿佛一夜间建造起的坊市,令人直觉不可思议。 帐篷和木屋前站着两到三名伙计,多-操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有的还通宵鲜卑、匈奴等胡语。除为商队引路外,遇上好奇的船工和百姓,照样笑脸相迎。 不少商人闻讯赶来,见到眼前架势,无不满脸震惊,倒吸一口凉气。 “商船见得多了,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青州造反不假,奈何钱帛动人。 受金银驱使,越来越多的商人不顾危险,从各地陆续涌来。 汉人不少,胡人更多。 对他们来说,自汉末以来,北边哪年不打仗,在战乱中做生意算是常态。也就是桓容和秦策登基以来,中原的战事方才少了些。 管他造不造反、打不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最是要紧! 商人逐利。 但在现下,利益和性命挂钩,唯有百倍千倍的利润,才能让众人动心。 巧的是,这支船队就是如此。 从传出的消息来看,船队规模之大,携带货物之多,都是世所罕见。更重要的是,船队带来许多“稀奇货”,运到西域大漠,价格都能翻上几番。 如果胆子大些,带上通译继续向西走,前往波斯等番邦,赚得的利润只会更多。 随着消息疯传,各地商人群涌而来,不断聚集到青州。 汉商胡商之外,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 当然,后者并非真从西域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是在邻州做生意,闻讯之后,顾不得其他,立刻赶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青州,奔赴码头。 桓祎做久了海贸,又有石劭的指点,一切都是熟门熟路,区别仅在于生意规模大小。 码头上的坊市建造起来,日复一日,人流量成倍增长。 人群大量聚集,不乏有宵小趁机作怪。 无需桓祎命人严查,商队的护卫早已经动手。无论小贼得没得手,逮住之后就是有一顿狠揍,半死不活的丢到一边,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敢在这时来青州的商队,哪个不是走南闯北,见多了生死,根本没有一个善茬。即便是十五六的少年,面相稍显得稚嫩,说不定早见过血。 贼子见钱眼开,以为能在坊市中占到便宜,捞些钱花。殊不知,自己瞎了眼,一心往死路上跑。 几场风波过去,坊市上再无贼子身影。即便有,也全部蛰伏起来,改做力气活,不敢再轻易回到老本行。 见识到码头上这些狠人,不要命才会继续伸手。 他们都是些小偷小盗,少有亡命之徒。和钱比起来,自然是命更重要。 码头上的热闹一天赛过一天,一日胜似一日。 唐公洛很快得报,召麾下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少数隐隐现出激动,更多却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使君反秦,确言欲投建康。”一名参军神情凝重,开口道,“然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建康不发兵,先与使君书信,后遣船队前来,莫非真要迎使君南行?” 若弃城而走,天下人会如何看?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唐公洛造反实出无奈,全因被逼到绝路,不反就只能等死。 秦策纵容之下,唐氏全族被屠、祠堂被毁,死去的族人和房舍都被付之一炬,连收敛尸身都不可能。 这样的大仇岂能不报?! 自起兵之日,唐公洛就抱定死志,不惜散尽家财,更备好棺木。背后叮嘱家人,如事不可为,将他的尸身烧毁,不立坟冢。 无能为亲族报仇,他无颜去见亲人,更无颜安枕于地下。 战况的发展出乎预料,随着传言纷起,唐氏冤屈大白于天下,长安被千夫所指,秦策英明一落千丈。 对比之下,唐公洛成为悲情英雄,并州、青州青壮纷纷来投,助其对抗平叛大军。 战事异常激烈,很快陷入胶着。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唐公洛至少占了两样。 加上并州和幽州先后举旗,叛军的规模不断壮大,有百姓为后盾,朝廷想要迅速剿灭,几乎成为不可能。 随秦璟带兵南下,局势又变得不同。 想到雁门太守送来的书信,唐公洛左右为难,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究竟该不该相信,秦璟有意留他性命,而远来的南地商船就是他的生路?更让他为难的是,如果自己走了,跟随他的军队怎么办,青州百姓又该如何? 并州叛将臣服,投入秦璟麾下,麾下和百姓自然可保。自己是造反的源头,长安岂会轻易放过。 在秦璟带兵南下时,唐公洛就曾想过,待其兵临城下,就让忠仆带着自己的头出城,望能换得麾下和青州百姓性命。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 即便留侯再世,怕也料不到如此变化。 “使君,王太守同使君有旧,又曾多次资助军粮,虽未公开反叛朝廷,却绝非助纣为虐之人。”一名幢主言道,“琅琊王英雄盖世,名震草原,亦非无信之人。” 秦策登基之后大封诸子,秦璟受封琅琊王。 幢主口称琅琊王,可见对秦璟心怀敬服。 “如今形势,青州未必能挡住琅琊王大军。即使能够阻挡,死伤也将无算。” 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 秦璟十四岁临战,斩下的敌将头颅数都数不过来。领兵攻下邺城、大破长安,率八千铁骑追袭残寇,平定漠南,善战之名传遍南北。 青州能挡住冀州和兖州的大军,未必能挡住朔方来的铁骑。 战事起来,受苦受难的依旧是百姓。 想到这一点,唐公洛深深叹息,举起右手,示意幢主不必再说。 “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并州。另外,此处距长广不远,劳烦孟友带人前往,同桓汉来人会上一会。” “诺!” 赵谊起身应诺,当日便点齐随从,乔装成一队商人,持唐公洛亲笔赶往长广郡。 事情暂时安排妥当,唐公洛下令加固城防。 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秦璟改变主意,万一桓汉中途变卦,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只有战上一场,再命人砍下自己的头颅献上,才能抱住这一城人的性命。届时,城中人就不再是叛军,而是杀死贼首,起事的义军。 为堵世人之口,长安也只能认下,留这一城人的性命。 议事结束,谋士武将陆续散去,唯有一人留在最后,表情中带着迟疑。 “使君,当真没有他路可走?” 唐公洛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他为尽快结束兵祸,率军投向秦氏。辅佐秦策登基,助他震慑豪强,随后镇守青州,期间的种种,他不是不明白,结下太多的仇家,他也十分清楚。 这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鞠躬尽瘁,甚至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全族被灭、祠堂被毁的下场。 挑起战火非他所愿。 然而…… 想到这里,唐公洛再度叹息,对着参军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意已决。除非保住青州百姓,否则绝不南行。” “使君?” “我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话落,唐公洛闭上双眼,不再多言。 参军伫立许久,红着眼圈拱手,深深弯腰。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自被飞来,寻至船队停靠的码头,盘旋两周,发出高亢的鸣叫。 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临时搭建的坊市更加热闹,每座木屋和帐篷前都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挥汗如雨。 靠近中心的两座木屋,更是人挤人,在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临近柜台处,几名商人大声吵嚷,官话和方言夹杂,汉话和胡语交织,神奇的,彼此都能听懂,沟通全无障碍。 掌柜坐在柜台后,笑眯双眼,半点没有阻止的意思。直到有人吵嚷不会,挥舞起拳头,才向伙计使了个眼色,费些力气把人拉开。 之所以会引起这样的场面,全因掌柜手里五颗鸽卵大的合浦珠。 合浦珠本就难得,鸽卵大更是稀奇。 最重要的是,这五颗珍珠是金色! 确定掌柜不是开玩笑,亲眼见过实物,西域商和胡商近乎疯狂。不是有伙计阻拦,打破头都有可能。 不用掌柜开口,价格一升再升。最后的成交价,桓容听了都是一阵咋舌。 “早知道多吃几碗饭了。” 上禀的宦者有些懵。 他很不明白,合浦珠的价格高低,和天子的饭量有什么关系? “算了,反正赚钱只是顺带。” 桓容收起绢布,抚过苍鹰背羽。后者正吃鲜肉,被打搅很是不满,颈羽乍起,状似发怒,终究是虚张声势,没有真的发起攻击。 桓容看得有趣,宦者却惊出一头冷汗。 “阿兄在哪里?” “回陛下,四殿下带人下船,正在坊市。” “哦。” 桓容点点头,很有几分郁闷。 自抵达青州,他始终留在船上,一次都没能“脚踏实地”。不只桓祎,贾秉和郗超一致认为,人生地不熟,恐不能万全,陛下还是留在船上为好。 桓容据理力争,终究没能争过几人。 只能留在船上,看着随行之人轮班下船,组队去码头上浪,自己看得见去不了,望梅止渴,越望越渴。 他知晓深浅,明白贾秉等关心他的安危。身为一国天子,随船北上本就任性。如果以身犯险,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使得计划中断,未免得不偿失。 故而,桓容老实的留在船上,看着岸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听着宦者一项项回报,算着浸今日又有多少进项,国库又能添出几箱金银,倒也不算无聊。 苍鹰带来的消息,无异是又一剂强心剂。 知晓秦璟的计划,桓容恍如放下心头大石,深深呼出一口气。 现如今,就等着唐公洛拿主意。 依照贾秉和郗超的计划,只要对方点头,救人不在话下。 赵谊一行来得很快,表明身份之后,被秘密带到船上。 因彼此早有连楼,证实真假并不难,加上有私印和唐公洛的书信为凭,桓容决定亲自见他一面。 上船之后,赵谊做过多种设想,奈何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汉天子会在船上! 看着一身长袍,做士族郎君打扮的桓容,赵谊僵在当场,瞪着眼睛半天没说话。 不是他反应慢,实在是冲击来得太强,任谁都要消化一会。 桓祎眉头拧紧,盯着赵谊的眼神很是不善。 桓容笑了笑,没在意赵谊的无礼,展开唐公洛的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边,眉头越挑越高,惊讶不少,更多则是敬佩。 “陛下?”见桓容神情奇怪,贾秉出声询问,“可是计划有变?” “或许。”桓容递出数显,示意贾秉和郗超穿越。 两人看过后,表情和桓容如出一辙。 “唐公洛的确英雄。” 桓容沉吟片刻,看向从震惊中回神的赵谊,道:“唐公高义,朕甚是钦佩。如信中所言,欲救青州百姓,未必需唐公舍命。” 赵谊精神一振,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我闻北地连年大灾,国库不丰,可是实情。” “确是。” “如此,事情好办。”桓容勾了下嘴角,看向停在架上的苍鹰,很有有了计较。 赵谊被带到舱房安歇,仍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桓汉天子打的是什么哑谜。 然而,桓容说明日会写成书信,叫他带给唐公洛,观其神情,显然已有定计。 坐在舱房里,会议方才种种,赵谊不禁失笑。 “天生贵极,难怪,难怪啊。” 赵谊走后,桓容咳嗽一声,向贾秉和郗超道出刚刚做出的决定。 “陛下要以粮食换人?” “对。”桓容颔首,“长安缺粮缺钱,我正好不缺。” 但是本次进项,已是绰绰有余。 郗超和贾秉互看一眼,似在沉默中交换意见。 半晌后,郗超开口道:“陛下,此议确实不错,然有可完善处。” 言下之意,换人不错,最好能光明正大进行。 如果计划顺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带唐公洛离开,顺便刷一刷民王,给秦策添一回堵。 “陛下,此计要成,需得秦四殿下配合。” 桓容眨眨眼,秉之怎会晓得朕同秦兄联络? 贾秉微微一笑,陛下,这不是秘密。 桓容看向郗超,景兴有知道? 郗超淡定颔首,陛下,这事真算不上秘密。 桓容;“……” 就在桓容陷入无语时,一支两百人的队伍抵达长广郡。 虽做商队打扮,且刻意收敛煞气,但有见识的仍能一看看出,这些人来历不凡,九成以上征战沙场,手中握有不少人命。 为首之人玄衣黑马,不是旁人,正是自并州秘密前来的秦璟。 288.第二百八十八章 自船队停靠长广郡,接连有商队从各处赶来。 商队有大有小,大者超过百人,小者亦有十数人。结伴的行商同样不少,聚集到一起,数量相当可观。 随着船队的消息不断传出,赶来的商队也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北地豪商,队伍的规模竟达四百余人,健仆护卫各个精悍,连驱马的车夫都是一身腱子肉,言是私军亦不为过。 秦璟一行三百人,乍看十分醒目,混在这些商队中,反而变得不那么惹眼。 “殿下,可要先往船队送信?”张廉开口道。 “可。”秦璟颔首,“另遣人入坊市,留心市货商铺。” “诺!” 抵达码头之后,为不引人注意,三百人很快分散开,轮换在坊市内行走。 商铺一间挨着一间,每座帐篷和木屋前都是人头攒动,热闹无比,掌柜和伙计说话时要扯开嗓子,否则压根听不见。 看到这样的场面,就知船队是有备而来,带来的好东西绝对不少。 发现坊市中竟然还有粮铺,门前排起长队,九成以上是青州和并州的商人,以及长广当地百姓,秦璟心中有了计较,想起桓容信中所说,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殿下?”张廉察觉不对,开口询问,“可是发现有异?” “伯考以为此地如何?” 张廉愣了一下,顺着秦璟的目光看去,心头骤然一紧。 “仆以为,其有备而来,前番所言并非虚话。然而,为保万一,需加以提防。” 桓容写给秦璟的书信,张廉没有亲眼看到,对信中内容却知晓一二。 对于唐公洛,张廉的感觉十分复杂。 此人善战,绝非浪得虚名。 在氐秦为将时,双方几度交锋,此人极善于排兵布阵,可谓是一员难得的将才。秦氏坞堡势起,唐公洛率部曲将士来投,在秦策称帝建制、慑服豪强等事上,立下过汗马功劳。 谁能想到,功当开府仪同三司、升官拜爵,到头来却不得不退居青州。退让之后犹不能保全,族人尽数被屠,唐氏祠堂先被推倒又被火焚。 换成任何人,遭遇此等不公,都会怒发冲冠,愤而杀人。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何况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 唐公洛起兵造反,未必真有称王的野心,不过是被逼到份上,实在退无可退。 “殿下,叔峻带兵暂驻平原,为免长安疑心,早晚要拔营东进。如要放走唐公洛,需得周密安排,确保不出任何疏漏。如若不然,非但事不能成,殿下也会被牵累。” 张廉对唐公洛的遭遇十分同情。但是,一旦牵涉到秦璟,这种同情就变得微不足道。如果发现事情不对,拼着被秦璟责罚,他也要阻止此事。 “我知。”秦璟颔首,道,“待送信人归来,知晓桓汉天子之意,方可再做定论。” 张廉点点头,将劝说之言咽了回去。 归根到底,他是以为秦璟的安危为先。 殿下和桓汉天子有旧,算是交情匪浅,同率领船队的桓祎却是平平,甚至没说过几次话。万一对方生出歹意,借机设下圈套,提前防备总好过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张廉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他没想到,秦璟执意前往长广郡,为的不仅仅是唐公洛和青州民心,还有随船北上的桓容! 桓汉天子出现在青州,事情非同小可。 看过苍鹰带回的书信,秦璟半晌无语。最终将信收好,身边的人都没透出半句。 故而,张廉和夏侯岩等人知晓桓祎带领船队北上,准备迎唐公洛往建康,压根不知道船上有一尊大佛,大佛身边还跟着两个爱好放火的凶-徒。 日正当空,气温升高,坊市内人挤人,接踵摩肩,声音嘈杂,不少人的脸上都冒出一层油汗。 送信的骑兵归来,带回桓容亲笔。 秦璟看过之后,当即召众人退出坊市,前往停靠在码头的三桅大船。 距离尚远,已知船型惊人。离得近了,看到包裹在船体上的铜皮,仰望高高立起的桅杆,众人心生震撼,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船,究竟是如何建造……” 如今的水战多在河上,交战多用楼船。即便是最大的楼船,也无法和眼前这艘庞然大物相比。 秦璟翻身下马,见到迎面走来的桓祎和贾秉,目光微闪。 张廉等紧随其后,立定在码头上,目及对面的黑脸汉子,看到对方一身短袍,发束葛巾,根本不像南地的士族郎君,活似一个常年行在海上的悍-匪。即便猜出他的身份,也不免有几分怀疑。 黑成这样,真是那位“女郎阻路,车驾寸步难行”之人的兄弟? 双方见面,彼此问候寒暄,还算是客气。 三百人的队伍,多数留在码头上,仅张廉等十余人随秦璟登船。 这并非桓祎要求,而是秦璟主动提出。 “玄愔请!” 长安建康,一北一南。 秦璟和桓祎身份相当,干脆以字相称,倒有几分热络。 桓祎常年行在海上,憨直的性子始终不改。三言两语间,与秦璟颇为投契,认为秦四郎此人不错。 如果袁峰在场,必定眉头紧拧,郑重告知桓祎:阿兄被骗了,秦玄愔老谋深算,腹黑如墨,必定是有所图谋! 可惜袁峰不在,正跟着学院里先生游学在外,研究治水之法。 所以,秦璟刻意收敛冷意,桓祎敞开心胸相交,彼此交谈甚是热络。待登上船板,桓祎已经拍着胸口表示,事情谈定后,他有数坛美酒,请秦璟一同畅饮。 “佳酿难得,多谢季道。” 桓祎笑着摆手,显然心情很好。 张廉知道不该,可看着秦璟的背影,还是心生猜疑。 他怎么觉得,今天的殿下不太对劲,心情似乎太好了点?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样的表现,活脱脱几年南征北战,终于有机会开-荤的军汉。 想到这里,张廉下意识打个激灵,拼命告诉自己,错觉,一定是错觉! 将人带到船上,桓祎功成身退。 甲士入船舱通禀,不消片刻,船舱里走出几个人来。 为首者弱冠之年,长袍玉带,眉目如画,通身的贵气。见到秦璟,抢上前两步,未语人先笑,口中道:“之前一别,秦兄一向可好?” 秦璟作势行礼,被桓容扶住双臂,没有真的拜下去。 听到对方此言,同样笑道:“劳陛下挂心,璟甚好。” 桓容称“秦兄”,是为接下来的谈判做铺垫。 秦璟称“陛下”,同样有背后的考量。 刚见面,寒暄没有两句,直接打上机锋。两人不怕事情不成,反而一句接着一句,明显是乐在其中。 郗超和贾秉不置一词,站在桓容几步外,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充当背景。 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装聋作哑。 张廉愣在当场。 不是碍于场合,他很想揉揉双眼。 桓汉天子怎么会在船上? 看殿下的样子,一点都不见吃惊,分明是早已经知道。 难怪成竹在胸,原来是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张廉解除石化状态,脑子开始飞速转动,思量接下来该怎样争取,才能为秦璟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相似的人之间,总有无形的纽带牵连。 张廉刚刚作出决定,几乎是一抬眼,就与贾秉和郗超的视线对上。 三人彼此打量,都是面上带笑,十分的客气。 至于心中如何想,是不是正准备着一场“恶战”,唯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将军,计划是否当变?”一名随行的参军上前,低声道,“桓汉天子在此,唐公洛……” 张廉摇了摇头,止住参军的话。 “殿下没有明示,见机行事就是。” “诺!” 桓容同秦璟把臂,很是亲热的走进船舱。 待宾主落座,宦者送上茶汤,又寒暄几句,桓容命人请来赵谊。 三方面对面,当面说个清楚,也好让唐公洛放心,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赵谊被请到船舱,起初以为是桓容书信写好,交他带回唐公处。不承想,刚刚走进门,就见秦璟坐在船舱里。 他知道秦璟与唐公洛有书信往来,并有雁门太守之言,证实秦璟确有意放过唐公洛一条性命。 可无论如何想不到,秦璟会出现在桓汉天子的船上。 他出发前往长广时,平叛的大军尚在青州边界。这才多少时间,大军主帅竟出现在长广!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也不该这么快。 唯一的解释就是,秦璟和桓汉早有联络,甚至在建康给唐公书信之前! 想到这里,赵谊顿觉有冷水当头泼下。 心知此事于己无碍,反而有不小的好处。但是,想到素日来的印象,联系到长安和草原近年来的变化,赵谊下意识觉得,世人对琅琊王的了解还是太浅,对南边这位年轻的天子,同样缺少认识。 观察赵谊的表情,就能推断出他在想些什么。 桓容秦璟皆不以为意,更无心解释。等他行礼落座,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交于唐公的书信已经写好。” 桓容命宦者捧上一只木盒,盒中装有两卷竹简。 经过考量,桓容舍弃绢布和竹纸,选择将书信写在竹简上,主要是为表明郑重,让唐公洛相信,他不惜亲自南下,就为迎后者前往建康,可谓诚意十足。 赵谊捧过木盒,没有打开,而是郑重的以绢布包裹,放在身前。 “陛下之意,仆一定带到。” 见他如此行事,桓容微笑点头。视线转向秦璟,显然在等他开口。 “璟素来佩服唐公高义。”秦璟肃然神情,沉声道,“罪在他人,唐公起兵固然于法不容,于情实有可原。” 两句话定下基调,有桓汉天子为证,自然不可能反悔。 赵谊听罢,立即起身端正衣冠,双手交叠,平举在前,深深下拜。 “仆代使君谢殿下!” 桓容挑眉,心下十分明白,赵谊此举是在表示,唐公洛起兵反长安——准确来说是反秦策,而不是秦璟。 果然,能在当世立足,不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绝对是个聪明人。 事情的基调定下,接下来就是计划如何实行,双方联手,彼此又能得到多少好处。 细节处无需桓容和秦璟出面,自有贾秉郗超和张廉等人“友好”协商,共同洽谈。 谈到关键处,牵涉到最大的利益,彼此都不会让步,友好的气氛消失一空,满室冰霜雪雨,唇枪舌剑。 桓容不开口,淡定的饮着茶汤。 秦璟同样没出声,放下漆盏,夹起一块新鲜的蜜瓜。 蜜瓜沾唇,殷红愈发醒目。顺着食道滑下,喉结上下滚动,半隐在领中,莫名带着一股禁-欲的气息。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耳根隐隐发热。 秦璟似有觉察,转头看过来,挑起眉尾,眼底染上笑意。不等桓容回过味道,又端起漆盏,缓缓饮下一口。 轰的一声,桓容眼前发白。 故意的,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刹那之间,船舱里似有无形的墙壁阻隔,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一侧唇枪舌剑,撸胳膊挽袖子,就差扯开领口,一跃而起以力服人;另一侧同样气氛“火热”,一样有撸胳膊挽袖子甚至扯衣领的冲动,究其原因,却与前者截然不同。 一场谈判下来,双方都没占到便宜,却无精疲力竭之感,反而棋逢对手,斗志昂扬,决定今夜好生准备,以期明日再战。 桓容饮下两盏茶汤,仍浇不灭心头-热-火。 看向气定神闲,笑容始终不变的秦某人,双眼微微眯起,忽然笑了。 撩是吧? 在他的船上,谁怕谁?! “朕同玄愔长久未见,甚是想念。今夜可能一叙?朕欲同玄愔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桓容说得光明正大,正直无比。 满舱室的人,除了秦璟之外,都没听出这话有哪里不对。反而点头赞许,以为桓容此举是为缓和气氛,以免因谈判伤了彼此间的“和气”。 身为一国天子,能有这份心胸,委实是难得。 误会就此形成,至于真相,还是继续掩埋,不揭穿为好。 289.第二百八十九章 是夜,船上设宴,无乐声歌舞,美酒佳肴却是样样不缺。 桓祎信守承诺,取出私藏的佳酿,同秦璟一人一坛,开怀畅饮。 桓容饮过三觞即不再饮,全心全意同席上珍馐奋战。 厨夫烹制的海鱼极其鲜美,入口鲜甜,眨眼就是一条下肚。搭配清香的稻饭,桓容几乎停不下筷子。 在座众人都是见怪不怪,依旧该饮酒的饮酒,该打机锋的打机锋。只是在桓容吃下满满五碗稻饭,三大条海鱼之后,见他放下筷子,不由得面露惊诧。 仅是五碗? 官家的饭量似减了许多。 桓容不知众人所想,如果知道,定然会满头黑线。 敢情吃多了不足为奇,吃少了才让人惊异。 不过,碗都是成年男子拳头大,海鱼足有半臂长,这样的饭量也叫少吗?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这样的天子只有一个,这样的大臣绝无仅有,这样的现象大概也仅此一例。 宴后,张廉和秦璟留在船上,同时派人下船送信,告知留在码头上的骑兵,事情一切顺利,无需担忧。 商船足够大,舱室十分宽敞,且布置得格外舒适。 按理来说,众人旅途疲惫,本该沾枕即眠。 然而,无论秦璟还是随他上船诸人,注定要经历一个不眠之夜。 后者是为明日谈判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寻上隔壁的同僚。反正睡不着,不如开夜工,共同商定计策。 前者不为谈判,而是为赴桓容之约。 甲板上和船舱前皆有甲士巡逻。 见秦璟迎面走来,甲士抱拳行礼。因早得命令,并未加以阻拦,而是侧身让至一边。 秦璟没有停留,很快走到桓容的舱室前,站定后举臂,轻轻敲了三下。 让他奇怪的是,门前没有宦者,门内也无人应声。正诧异时,舱门突然由内开启,桓容站在门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玄愔果然准时。” 秦璟挑眉,正要开口,突然被一把拽住领口,直接拉进房内。 甲士刚巧走远,宦者早被桓容打发,都无缘见到这一幕。 房门合拢,舱室里静悄悄,唯有灯火跳跃闪耀。偶尔焰心-爆-裂,发出噼啪脆响,堪堪打破满室寂静。 秦璟觉得有趣,并不挣扎,顺着桓容的力道行动。 脊背靠在墙上,感受到扑在怀中的热意,秦璟终于忍不住想要出声。不想黑发又被拽住,未等他惊讶,人竟被拉低,温热的气息拂过下颌。 下一秒,唇被生生堵住。 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流淌,舌尖擦过,带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震颤。 猝不及防之下,秦璟愣了两秒。 察觉衣襟被扯开,继而是缠在腰间的玉带,眸光倏然变暗,刹那间反客为主,双臂探出,用力揽住桓容,使一个巧劲,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砰地一声轻响,室内有短暂的沉默,继而是低低的笑声。 笑声越来越大,伴着模糊的懊恼,忽又戛然而止。 灯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舱壁上不断拉长。忽遇一阵风扫过,灯火晃了几晃,竟在瞬间熄灭。 黑暗中,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衣袂的摩-擦-声,玉带落地的轻响,脚步声微有些踉跄,忽然磕碰到什么,发出一声钝响。 寂静两秒,笑声再起。 “阿峥,可先放我下来?” “……” “阿峥,暗中无法视物,还是……” 声音忽然停住,笑声再不可闻。 脚步声继续响起,这一次,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桓容摸到身下的绢被,暗道自己有先见之名。幸亏提前让人撤掉屏风,如不然,闹出的声响只会更大。 念头堪堪闪过,走神仅是两息。 随着热意袭上颈间,桓容再无法七想八想,脑子里很快成了一团浆糊。唯有牢牢抓住扣在脸颊边的手,合上双眼,任由记忆和现实融合缠绕,终不可分。 乌发披散,似水波流淌。 唇角微微翘起,立刻被另一人含住。 黑暗中,漆黑的眸子似在发亮,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就此禁锢,再不容挣脱。 桓容揽住秦璟的后颈,慢慢闭上双眼。 一切的一切,全部归入黑暗,再无半点痕迹可寻。 舱室内一片黑暗,无半点光芒透出。 舱室外,甲板上,甲士巡逻走过,脚步声整齐划一。 夜色中,海风阵阵,卷起层层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时而有水波翻腾,流线型的身躯一跃而出,在半空停留数秒,重又砸进水中。 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 临时搭建的坊市不在城内,自然无需宵禁。 多数店铺日夜开张,伙计和掌柜轮换着歇息,方便接待远来的客商。 木杆高高架起,缠绕上粗绳,挂起成排的灯笼。 多数灯笼样式简单,除了火烛外罩,没有太多花样。 唯有十余盏样式不凡,灯光点亮,琉璃制成的灯面缓缓转动,一幅又一幅美人图和山水图呈现眼前,格外的鲜活,让人移不开双眼。 许多商人见到后,都寻找附近商家询问,这些彩灯可能市买。 商铺掌柜做不得主,只能让伙计登船禀报。 桓容大手一挥,“卖,为何不卖?” 彩灯是幽州工坊制出,本为讨亲娘和阿姨欢心。只是当初忘记吩咐,灯上的图样未必合两人心意。 果不其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美人图很不感冒,反倒对绘有走兽和飞禽的爱不释手。喜爱之余,更命人前往幽州,特地定制新灯,在宫宴时挂了出去。 各家夫人女郎入宫赴宴,看到这样的彩灯,无不心生好奇。走近观看,发现其中机关,更觉新意。知晓是工坊所出,制灯的材料可以指定,归家后就列成单子,命人火速送往幽州。 琉璃、美玉、琥珀、珊瑚、玛瑙、彩宝、珍珠、翡翠……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正经诠释出“买买买”的真谛。 各家家主知晓情况,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压根没放在心上,淡然一笑再没过问,不过些许金银彩宝,九牛一毛,压根不值得放在心上。有的看过彩灯图样,觉得十分有趣,亲手为家中女眷绘制图样,题字留诗。 王献之正巧回家探亲,话没说两句,温存更加没有,直接被夫人拉进书房,铺开帛布,意图昭然。 半个时辰后,郗道茂捧着帛卷满意离开,往乌衣巷和谢道韫交流,彼此互通有无。 王献之伏案悲催,和已经启蒙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好不容易归家,本想和夫人一叙衷肠,温存些许。结果却好,夫人压根没这想法,开口彩灯闭口字画,夫君压根没心思搭理。 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这笔字,连说几句话的待遇都不会有。 “阿父。”王静之看着亲爹,俊秀的小脸满是同情,“阿母时常如此,习惯就好。” 王献之:“……” “阿父难得归家,可能为儿讲一讲西域风光?”王静之大眼放光,眼睫毛呼扇呼扇,表情中满是期待。 看着缩小版的自己,王献之终于笑了。 反正严父的形象已不剩多少,干脆更加放松,让王静之坐到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儿子,口中道:“此乃吐谷浑所铸,传为前代吐谷浑王所用。为父赠与你,待你学有所成,为父定当奏请天子,许你选官出仕。届时,你可亲眼一观西域风光。” 能得大君礼物,王静之自然高兴。 不过,小少年怀疑的看向亲爹,大君是不是忘了,他尚不到外傅之年,何言选官出仕?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否太早了点? “不早。”王献之笑道,“古有甘洛十二为相,仅有袁氏子峰元服拜爵。我知你同谢家郎君交好,诗书不相上下,何不在兵法谋略上分个高下?” 王静之很是诧异。 “阿父是说谢家几位兄长?” “自然。”王献之笑道。 “……”王静之默然无语。 大君是不是忘了,谢家几位兄长中,最大的比他足足大了七岁! 这能比吗? 即使年少聪慧,力气的差距如何弥补?总不能让他像书院里的几个兵家子出身的郎君一样,懂事起就向往着胸口碎大石吧? 那会死人的! 不提王小郎君如何郁闷,也不提王献之立下拼儿子的志愿,随着彩灯由国内传出宫外,建康逐渐兴起一股风潮,先是士族,随后是庶人,连定居城内的胡人都纷起仿效,在家中挂起几盏彩灯。 知晓情况后,桓容十分怀疑,后世的灯会是否会提前出现。 只不过,后世的灯会是在正月,如今却有往三、四月靠拢的痕迹。 烦恼数日,桓容渐渐想通,历史的发展总有规矩,与其在这里闹心,不如静观其变。说不定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即便发生也没关系。 大不了直接下旨,在正月另办一场灯会。 见识过灯会的热闹,知晓其中好处,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寻常百姓,想必都会举双手赞成,不会出言反对。 彩灯风潮从建康辐射,很快遍及附近各州,连临近的徐州和豫州都受到影响,出现一批专门制灯的匠人。 青州和并州等地,因天灾连连又遇兵事,商人往来市货,多运送粮食、药材和布匹,类似彩灯一类的精巧货物极其少见。 此番船队靠岸,挂出南地匠人静心制作的彩灯,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即便不是出自本意,但能做成几笔生意,开拓新的商品销路,对桓容来说绝对不亏,反而能大赚特赚。 接下来数日,桓容和秦璟夜夜促膝长谈,张廉和贾秉郗超日日唇枪舌剑。 唐公洛派人送来消息,如能保青州百姓平安,他愿臣服桓容,誓死效忠。 “玄愔以为如何?” 商定所有条目,确定彼此的利益,桓容看向秦璟。 “陛下宽宏,璟以为甚好。” 两位大佬点头,负责谈判的张廉和贾秉等都是面露笑容,不见之前的风霜雪雨,彼此把臂言欢,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事情谈妥,秦璟收到夏侯岩送来的消息,心知不能久留,向桓容告辞离去。 桓容终于能走下商船,却没有太多的兴奋。 站在码头上,目送秦璟一行走远,看着熙熙攘攘的坊市,想到接下来的计划,深吸一口气,转身重新登船。 行动间,长袖被风鼓起,衣摆飒飒作响。 苍鹰振翅而起,惊飞觅食的海鸟。 惊涛拍岸,滚滚波涛中,两只海豚飞跃而起,溅起白色的浪花,眨眼消失无踪。 桓容立在船头,双手握紧船舷。和刚来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动作,心境却已既然不同。 “玄愔,保重。” 海风席卷,带走了他的声音,不断飘远。 秦璟似有所觉,猛地拉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响亮的嘶鸣。 “殿下?” “无事。” 伫立片刻,秦璟再次扬鞭。 三百骑兵飞驰而去,身后只留烟尘滚滚。 太元六年,七月 秦璟率大军袭青州。 沿途郡县得令,皆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至乐安郡,大军忽遇百姓阻路,为首者乃当地名宿,呈送血书,请秦璟代送长安。 “仆等别无他求,只求能留唐公性命!” 秦璟下令扎营,接下血书,并写成上表,命甲士快马加鞭赶往长安。 秦策接到表书,见秦璟为唐公洛求情,明指朝廷不公,如旨意要去唐公洛人头,则青、并、幽三州民心尽失。 “荒谬!” 秦策大怒,当殿掷出表书,连带血书一同落地。 群臣屏息凝气,都没有出声。 “传朕旨意,叛乱之人罪不容恕!令琅琊王发兵……” 不等秦策将话说完,殿外突起一阵喧哗,继而是隆隆的鼓声。 本是晴空大亮,刹那间黑暗降临。 有殿前卫高声禀报:“天龙食日!” “什么?!” 群臣大惊,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秦策。 官家刚要下旨,即有异象发生,莫非是上天示警? 青州海港,众人见此天象,都是心生惊讶。 市货的商人纷纷走避,凶悍们-袒-露上身,大力敲击盾牌,口中发出雄浑的喝声。 桓容坐在船舱里,想到计划的每一个步骤,不由得心生诧异:算一算日子,秦璟的表书该送到长安。这个时候发生日食,莫非老天都在帮他? 290.第二百九十章 日食向来被视为大凶之兆。 自汉末以来,近两百年间,始终天灾**不断。 太和五年天龙食日,不久司马奕被废,成为两晋历史上第一个被废的天子。 同年,南北两地皆生大灾,粮食歉收,朝廷赈济不及,使得盗匪四起,饿殍遍野。无论建康、长安还是邺城,日子都不好过。 秦策登基以来,北方几乎没有一年风调雨顺。 旱灾蝗灾频发,粮食连年歉收乃至绝收,鼓励开荒的政策成了摆设。哪怕有土地,种不出粮食,或是种后没有收成,对百姓来说都是白搭。 太元六年七月,时隔数年,天龙食日又生,民间流言纷起来。 联系到今年来的天灾**,秦策的名声再度一落千丈,长安朝廷众人都未能幸免。秦璟秦玓等也被连带,只是没等流言成风,已被长安和青州的消息压下,终不成气候。 各种流言夹杂,到最后,人们的关注点仍在秦策身上。 朝廷文武心怀忐忑,实在是日食发生得时机太巧,难免会产生联想。 时人信奉仙家神鬼,豪强官员亦不猛免俗。 为自身安全考量,之前不敢出言之人,此时纷纷上奏,请秦策网开一面,饶唐公洛一条性命。同时,为洗刷天子无德、残暴之名,当严查唐氏全族被害、祠堂被焚之事。 简言之,流-言成风,不能视而不见。然堵不如殊,莫如承认之前过错,方能试着挽回民心。 惨案已经发生,秦策身为一国天子,根本脱不开干系。想要挽救名声,只能将犯事的人推出去,使叛-军的怒火有个发-泄渠道。 如此行事,可以光明正大推说,上天固然降下惩戒,却非全部针对天子,更多是警告几姓豪强,让愤怒的对象就此转移。 上表之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真心想救唐公洛一命的,也有浑水摸鱼随大流的。借机煽风点火,想要报私仇者同样不少。 随着几方同时发力,长安朝廷形成一个声音:唐公洛不能杀! 秦策每日上朝,不管愿不愿意,事情都要议上一回。 大势之下,他想独断专行绝不可能。若强行下旨,命秦璟发兵青州,取唐公洛及从者人头,必会担上暴君之名,民心丧失殆尽。 然而,让他就此松口,秦策又不甘心。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唐公洛起兵造反是事实。 如果不加以惩处,是不是会意味着,只要情有可原,造反的人都不会脑袋搬家? 再遇上野心之辈该怎么办? 这对统治者来说是大忌! 就在秦策犹豫不定时,一封书信送抵长安。 看到信中内容,秦策满脸阴沉,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原来,朝廷犹豫期间,唐公洛已交出占据的城池,率心腹和部曲赶往长广郡。 因做过乔装改扮,又有百姓掩护,平叛大军竟然没能发现。直到他公开露面,秦璟方才写成书信,身在长安的秦策才得到消息。 无论其中真假,也不管秦璟是否刻意放人,总之,唐公洛带人离开,交出叛军驻守的所有城池,青州战火渐熄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唐公洛在长广郡公开露面,放出不忍百姓再遭兵祸,放弃起兵的消息。并且大张旗鼓让人给秦璟和长安送信,明言,如能放过三州百姓,他愿交出项上人头。 此举传出,唐公洛英雄之名更盛。 不等秦策做出表态,停靠在青州的船队派出人来,当面表示,如果唐公洛愿意,船队愿迎其往建康,并以钱粮赠长安及三州百姓。 救人,赠粮。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哪里是赠粮,分明是要用钱粮换唐公洛一条性命! 桓祎亲自出面,更证明消息确实。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口中皆道:长安天子无道昏庸,南边的天子却爱惜良才,不惜出钱出粮救一名降将叛将,更不惜背负狡诈、趁人之危的名声。 至于唐公洛起兵时打出“投建康”的旗号,直接被众人忽略。即便有人提起,也仅在小范围流传。 三州乃至长安的百姓都以为桓容高义。 相比之下,秦策岂止落了下成,简直是下下成。 带兵平叛的秦璟,本当被一同指责,甚至首当其冲。 偏在这时,雁门郡太守挺身而出,历数秦璟挥师南下的种种,并有并州和青州名宿耆老现身说法,言秦璟治军极严,大军过处秋毫无犯。遇断粮的村镇,更会以军粮赈济。 雁门郡太守豁出去,压根不顾长安会是什么反应。 青州、并州和幽州的官员和将领更是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无形中奉秦璟为君,反将秦策抛在一边。 这么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长安投鼠忌器,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敢秋后算账。 三州之地,集合三州文武官员和百姓之力,绝不容小觑。 叛乱虽然平息,隐患始终存在。一旦事有不对,烽火再燃亦非不可能。 毕竟秦璟进兵时,各郡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部分还会做做样子,很多是直接开城投降。 此举最大程度的保存了青壮兵源,保存了三州的根基和实力。 朝廷想要算旧账,除非把三州文武撤换杀绝,对百姓强行镇-压。这么做的结果,别说是秦策,换成谁都没法承受。 事情发展到这里,秦策终于发现,从最开始,自己就一脚踩进坑里。自以为成竹在胸、智珠在握,实则是自作聪明,不知不觉落入陷阱,事情的发展早掌握在他人手中。 到头来,自己完全是按照旁人的计划一步一步前行,直至落入坑底,再无爬出的可能。 而这么做的,不单是南边的朝廷,还有自己的儿子! 秦璟没有给秦策翻盘的机会,第三份表书很快送上,包括桓容提出的换人条件,逐一列在表书之后,没有半项遗漏。 须知桓容要带走的不只是唐公洛,还有他手下的谋士部曲,包括后者的家人。这么大的动作,长安不可能不做计较。想要事情顺利,必须有秦策表态。 事情发展到这里,基本上已成定局。 唐公洛的人头铁定保住,追随他的谋士和部曲同样寻得生路。 最后要看秦策是不是能拉下脸面,收下桓容送出的粮食和金银,得些实际好处。亦或是为争一口气,坚决不要,转而声情并茂的演上一出戏,设法挽回些名声。 于秦策来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主动放下身段,下诏言明前事,处置谋害唐氏全族之人。并下旨赦免三州,召唐公洛回长安加以优恤,重新委以重任。 不管今后是不是要架空,如今的面子必须要做! 事实上,秦策的确这样做了。 如醍醐灌顶,瞬间开窍,长安连下三道诏书,赦免唐公洛造反之罪,召他还朝。 可惜的是,唐公洛曾为秦策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家人族人反不能保全,早对长安冷透了心,一心投向桓汉。无论秦策下几道旨意,始终不为所动。 桓容知晓唐公洛之意,未做任何犹豫,下令收起码头上的坊市,请唐公洛一行登船,尽速南下返回建康。 临行之前,不忘在码头卸下粮食,并广告众人,知青州百姓艰难,粮食尽分当地百姓。 “这如何使得?” “老翁放心,粮谷非全部赠与,琅琊王派人送来数箱金银,俱充作粮款。除此之外,另有粮谷送去并、幽两地。” 听闻此言,再看堆在码头上的粮食,众人的震撼无可言语。 有此事在前,秦策挽救声望的举动变得微不足道。百姓口中称颂的俱是桓容和秦璟。 青、并、幽三州联合起来,凡事听秦璟调遣。更有百姓言,若琅琊王登基为帝,不知该有多好。 秦玦、秦玸和秦玒知晓事情发展,先后给秦璟送来书信,询问前因后果。 身在平州的秦玓和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也没落下,包括远在西海的秦玚也派人前来,都是询问秦璟,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尽速征召青壮,加紧防备长安。 乍一看,兄弟几个的行动似乎有些没头没脑。 但是,铺开舆图就能发现,秦氏兄弟目前掌控的州郡,可比慕容鲜卑立国时的版图。如今还要加上三韩之地,以及西海、白兰几块飞地,早有自立的资本。 有钱有兵有民心,只要秦璟愿意,随时可以登高一呼,和长安分庭抗礼。 “带信给阿兄,此事不急。” “告知阿弟,守好徐州和洛州,事不可急进。” 秦璟的回信陆续送出,秦玚等人接到回信,遗憾之余又觉得松了口气。 “这才是阿弟。” 如果秦璟真在这时自立,秦氏将从内部割裂,一场大战无法避免。北地陷入战火,遭殃的始终是百姓。 秦玖将秦璟的书信递给儿子,询问道:“阿子可明白其中真意?” 秦钺思索许久,方才开口道:“阿父胸怀天下百姓,实为盖世英雄。” 秦玖顿时一阵心塞。 阿弟不在,亲爹就在跟前,张口“阿父”闭口“阿父”,不心塞可能吗? “阿父?”秦钺看向秦玖,面带不解,表情很是无辜。 “……无事。” 秦玖摇摇头,苦水往肚子咽。压根没发现,儿子早向兄弟看齐,善于给人添堵,肚子非一般的黑。 太元六年,九月 朝廷船队由北归来,仅在盐渎停靠半日就继续南下,一路直抵广陵。 广陵属郗融治下。 得知船队出现在港口,郗融二话不说,不及备车驾,令健仆牵来骏马,直接脚踩马镫,飞身跃上马背。 双手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直向港口飞驰而去。 长袖衣摆翻飞,未见早年的仙风道骨,另有一种恣意潇洒。 退回五年前,郗融绝非今天的样子。 奈何有个下了狠心的亲爹,身边又有老仆为眼线,敢清-谈-嗑-药-不干正事,书信当即飞来。 每每捧着郗愔的来信,郗融都是后颈生寒,凉气直往头顶冒。 郗愔是当朝丞相,轻易不可离建康。郗融身为青州刺使,常年镇守京口,除年节及天子召唤,极少往建康。 故而,父子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正因为见面的次数少,郗融才会手脚冰凉。 大君从未言假,书信中说家法伺候,绝不会打半点折扣。因为使家法的机会无限减少,郗愔每次动手都是积蓄厚力,必让郗融记忆深刻。 几次下来,郗融哪还敢清谈-嗑-药,生怕被亲爹听到风声,又来一顿家法伺候。 想到官至中书令的郗超,郗融愈发感到羡慕。 早知道,他也学着大兄叛逆,就算被亲爹各种看不顺眼,总能少挨几顿家法。 不提郗融如何想,船队停靠港口,桓容一行走上码头,计划在广陵暂停两日。待河船备好,金银货物装载完毕,再沿水路而上,尽量赶在月底前返回建康。 初到广陵,唐公洛等人难免稀奇。 众人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见识到盐渎和广陵的码头,对比长广,震撼委实不小。 和前者相比,长广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且不说寻常的港口建筑,仅是架设在港口前的木质高架,以及能轻松拉起货箱的绞索、以人力就能推动的大车,足够众人大开眼界。 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貌似简单的工具,竟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目及众人表情,桓容默默抬头望天。 有公输相里这班大匠在,真心的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见到以水力和人力拉动的绞索机关,桓容一点不怀疑,不是条件和材料所限,这几位能把吊车和叉车都做出来。 有以上为基础,书院完全可以“扩招”,魏晋版的“xx技校”估计会提前出炉。 不可能? 摆出幽州出产的农具,看看新制的农车,播种插秧收割样样俱全。 后世人看到,八成会以为有人穿-越……好吧,他就是个穿-越的,而且扑扇翅膀的次数绝对不少。可桓容敢对太阳和月亮保证,关于“高级”农具,他顶多知道个曲辕犁,其他都是两眼一抹黑。 对于几位大匠的研发创新,除了惊叹也只能是惊叹。 华夏民族向来不缺乏创造力,也千万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 穿越至今,桓容很有切实体会。 291.第二百九十一章 圣驾驻跸广陵,下旨船队停靠港口,一切依商船例行事。装卸货物、雇佣民夫皆给布帛、铜钱及粮谷。 随船商人可于停留期间开设小市,市卖北地带回的皮毛、香料等物。 郗融迎到圣驾,得桓容允许,飞速遣人送信建康,告知朝廷上下,天子一行平安归来。 贾秉闲来无事,同当地官员对坐长谈,无论经义兵法还是诗词歌赋,几乎是样样精通。 提及各地风土民情,更是手到擒来,让地方官员惊叹不已,大感佩服。几次下来,被不少人引为知己。 桓容偶然得知,很有几分担心。 能和贾秉有共同语言,莫非又是爱好放火的同道中人? 想想贾秉,再想想郗超,思及广陵治所上下,桓容无奈的捏了捏鼻根,这是要组织起一支放火-队的节奏? 停留时间有限,郗超无心和当地官员谈论说地,而是抓紧时间和郗融碰面。 兄弟俩关起门来,郗融终于没忍住,道出心中所想。 郗超看着他,笑眯眯摇头,道:“阿弟,我做的事,你可做不来。” 翻译过来就是:叛逆不适合你,还是歇了这念头,老实听亲爹的话吧。 “再者说,大君也是望子成龙,盼你他日接过家主之位,能撑起郗氏一族。”郗超语重心长道,“从近几年来看,阿弟确有这份才干。” 郗超一边说,一边拍拍郗融的肩膀,态度中充满鼓励。就差说一句,加油,为兄看好你! 郗融看着郗超,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明白兄长是出于好意,也是在鼓励自己。 换成别家,有阿兄之才,未必不会为家主的位置争上一争。如今主动想让,没有半句怨言,实在难得。 可是,他还是半点高兴不起来。 听着兄长的话,看着兄长的表情,总觉得自己非但没赚,反而是被坑了,并且坑得不浅。 “阿弟,为兄不日将随官家返建康,阿弟可有话要带给大君?” 郗融先是摇头,随后又皱了下眉,开口道:“倒有一事。” “何事?” “阿兄也晓得,我不擅练兵。如今手掌虎符,名为北府军统帅,实则军中并无太多可掌控之人。” 更要紧的是,这些人多为郗愔留下,年过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临时安排合适的继任者,很有些困难。 “毛虎之长子现在军中,勇武过人,渐有同阿爹旧部分庭抗礼之势。”郗融神情严肃,声音中带着一股冷然,“日前北府军操演,已逐渐现出端倪。长此以往,我担心……” 不等郗融说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没了方才的轻松。 “阿弟的担忧可向大君提过?” “之前提过一次。”这也是让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只让我静观其变。” “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 “阿兄不担心?”郗融更加不解。 北府军是高平郗氏同王、谢争锋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资本。任由毛氏在军中-争-权,岂非要动摇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军非是郗氏私军,这一点必须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声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统一南北,成就秦皇汉祖之功。” 郗融静静听着,纵然有疑惑,也没有中途打断。 “你启蒙之后多学《老》《庄》,倾向于道家无为,惯与知交好友清谈。殊不知,老庄之道可行于治世,却不可用于乱世。” 说到这里,郗超故意顿了顿。 郗融深锁眉心,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统一华夏,恢复汉室。” “雄主立世,岂会任由兵权旁落?” 最后一句话,郗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郗融却听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困扰他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点点头,没有否认。 “大君也晓得?” 郗超再次点头。 “官家非不念旧情之人。阿弟只需记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仅止于此。官家不会让毛氏取代郗氏。只要阿弟不犯错,大君与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兖两州的地位就不会变。族中儿郎选官出仕亦能顺畅许多。” “若是毛氏不甘现状?”郗融仍存几分担忧。 “不甘?”郗超冷笑一声,“如其真有此意,无需阿弟动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将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为相,居百官之长。 郗超侍桓温桓容父子两代,对桓大司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温杀伐果断,桓容不遑多让。 换做早年,郗超未必会下此断言。现如今,目睹桓容的谋略手段,他甚至觉得,再过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汉就有统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权,自然要收回兵权。 西府军在桓氏手中,无需多提。北府军现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只需丁点暗示,郗愔-浸-淫朝堂多年,对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过是枚棋子。 如果这颗棋子够聪明,自然该行事有度,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生出贪念,跨过不该跨过的界限,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军权,其本意是为增强国力,使得政令畅通,而非单纯对郗氏打压。” 并且,桓容没有将事情做绝,郗氏在军中仍存一定实力。正因如此,郗愔才会告诉郗融,静观其变,不要着急动手。 何况,桓容收回军权的同时,对郗氏父子多有优抚,郗愔身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则不然。 两人之后还有幼弟郗冲。 如果郗冲不能成才,大可培养族中子弟。 “让出北府军权,可福荫郗氏三代。” 郗超将话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细想就能转过弯来。 “当朝非遗晋,官家亦非晋帝。不会坐视臣子把控北府军权,如臂指使,几能撼动朝廷根基。如不能思变,未必能得好处,反而会埋下祸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济济。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陆续摆正态度,族中郎君接连出仕。如王蕴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即便是颍川庾氏,曾同桓容有过私仇,被太后所不喜,只要郎君有真才实学,亦会被选官重用。 郗超看了许久,逐渐看出其中的门道。 在此之前,他屡次往丞相府,顶住亲爹的白眼,将事情一件件联系起来,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说。 之所以下如此力气,就是担心亲爹转不弯来。 哪里想到,事情说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说,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这样的道理岂会不明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郗超直接被亲爹从府里轰了出来。 父子没有隔夜仇,过了几天,郗超依旧按时上门,郗愔照样对着儿子没好气。 表面看,父子的关系没有半点变化,侍奉郗氏多年的忠仆却晓得,这对父子的关系并非外人看到的恶劣,反而另有一种亲近。 对此,郗愔不承认。 郗超乐呵呵表示,大君高兴即可。 于是乎,郗中书令再次被轰出丞相府。 左右邻居听到声响,连派人探听的兴致都没有。 这幕大戏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几乎成为青溪里一景,压根没有打听的必要。 至于王谢几家,全都住在乌衣巷,和丞相府不挨着,猜出内中关窍,也不会多此一举。 郗氏兄弟促膝长谈,贾秉和当地官员各种侃大山,桓容闲着无聊,又不能外出走访,干脆找上唐公洛,邀其对弈。 “朕闻唐公大才,可能手谈一局?” 唐公洛很是诧异。 世人皆道他为兵家子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这位桓汉天子行事出乎预料,竟邀他对弈? “唐公可愿指点?” “不敢。” 唐公洛忙抱拳,硬着头皮净手,坐到桓容对面。 棋盘摆开,桓容执子先行,唐公洛执子在后。两人杀得难分难解,注意力异常集中。连宦者引贾秉入内都未曾发现。 观旗不语。 贾秉放轻脚步,行至两人旁侧,正身坐定。 见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肃然,考虑许久方才落子,难得心生好奇,开始细观棋局。 不看还罢,这一看,贾秉差点破功,艰难的咬住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失态。 别提高手对弈,连寻常都称不上,偏还水平相当,杀得难分难解。 郗氏兄弟长谈之后,联袂请见桓容,碰巧见到这个场面。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的坐到贾秉身侧。看到黑白长龙绞杀,反应和后者如出一辙。 郗超默默的转过头,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下出这手臭棋的会是桓容。 两个当事人全无所觉,当真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一局结束,都是意犹未尽,很想再来一局。 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贾秉三人异口同声制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鱼,就为请桓容放弃继续下棋的念头。 事实上,桓容并非真正的臭棋篓子。他的水平搁在后世,四舍五入一下,好歹能算个业余选手。 但这也要看和谁比。 就周围环境来说,这样的棋艺的确有点拿不出手。打个比方,好像本科毕业站在一堆博士后中间,高度本身不一样,真心的没法比。 故而贾秉和郗氏兄弟认定他棋艺不精,连普通水平都称不上,着实没什么奇怪。 他们眼中的普通水平,后世绝对能成为专业棋手。 这样比较下来,桓容总能找回些许平衡。 一场棋局下来,唐公洛的紧张少去些许,更觉桓汉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庆幸自己的决定,感激之情和忠诚之心更上一层楼。 待其离开,贾秉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实是高明。” 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无辜。仿佛在说:秉之此言何意,朕为何听不明白? 贾秉含笑不语,郗超一样在笑,对天子装糊涂的举动心知肚明。 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对君臣相处的方式颇有些惊讶。想要开口,一时半刻找不到话题,只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贾秉诧异挑眉,郗超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兄弟,桓容顿了两秒,开怀大笑。 “郗将军甚是有趣!” 郗融任青州刺,加封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桓容以将军相称,或许无心,也或许是有意。 总之,听到这个称呼,郗融顿时一惊,以为桓容知晓他与郗超的对话。下意识看向郗超,却见后者神情自然,似毫无所觉,不由得怀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气,紧绷的神经略有缓和。 当夜,新捕的海鱼送入厨房,借厨夫精湛技艺,烹饪一道道精美菜肴。配上美酒佳酿,堪称享受。 唐公洛开怀畅饮,喝到兴起,从细席间起身,要为桓容表演百步穿杨。 “仆不才,敢为陛下助兴!” 唐公洛的几个儿子和侄子先后起身,一个接着一个展示本领。 别看唐公洛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儿子和侄子一个赛一个俊朗挺拔。不似南地郎君俊秀,却一股北地郎君的豪情。 轮廓方正刚毅,浓眉大眼,笔直口阔。 按照时下审美,的确称不上俊美,但以后世的眼光,绝对是型男帅男。亮出一身腱子肉,回头率百分之百,说不定还能引来一阵尖叫。 看着几人深邃的轮廓,爽朗的笑容,桓容放下筷子,取过布巾净手,脑中开始衡量,待回到建康,把这几位推出去,能为自己挡多少“火力”。 人形花架固然逃不妥,但火力能分散一点是一点。 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远道而来,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建康小娘子们的热情,称得上是一桩美事。 几名唐氏子弟正捉对角力,陡然间背生寒意,仿佛被猛兽盯上。 闪神的刹那,被对手抓住机会,直接掀翻在地。 脸红的站起身,看向桓容所在,见后者笑着点头,不知为何,寒意又起。 “几位郎君都是本领过人,饮胜!” 从婢仆手中接过遇上,唐氏兄弟谢过天子,仰头一饮而尽。回到席坚,凉意仍挥之不去。抬头看向桓容,顿觉荒谬。 错觉,一定是错觉! 292.第二百九十二章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桓容一行在广陵登船,沿水路返回建康。 郗融乘船随驾至京口,其后向桓容告辞,登岸返回治所。 分别之前,桓容特赐竹简四卷,舆图一幅,笑言:“如郗将军能将此图绘全,朕将不胜欣慰。” 郗融郑重接过御赐之物,谢过皇恩。待船队走远,方才展开竹简舆图。 竹简并无太多稀奇,舆图则不然。 郗融赫然发现,图上所绘竟是徐、青、兖、幽四州,不只包括桓汉的州郡,更延伸至北边的郡县。 看到舆图上空白的一角,郗融心头一动,眉心微蹙,不敢马上断定,桓容话中究竟有几层意思。 思量桓容话中所言,更像是在暗示他机会成熟,可以大举派兵北上,干脆利落的拿下对面几处郡县,补全图上空白。 明白这是天赐良机,郗融仍有几分拿不定主意。 如果派兵,势必要过幽州。那里是潜邸所在,没有明旨,郗融真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换成郗超,遇到这样的机会,必定是另外一种想法。 可惜的是,比起兄长,郗融始终求稳为上,宁可不要这份功劳,也要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才会迈出重要的一步。 这样的性格,平时没有太大关碍,反而有不小的好处。遇上战事,却往往会错过最佳战机。 官船上,桓容闲坐无聊,信步走上船头,迎河风而立,双眼微闭,许久不动,长袖衣摆随风飒飒作响。 未几,郗超走到桓容身侧,恭敬道:“陛下眷顾郗氏,臣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而已。” 桓容转过头,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景兴明白朕之意?” “回陛下,臣也是思量许久,方才彻底明白。”郗超实话实说。见桓容挑眉,不禁笑道,“陛下有意北地,怕不是一天两天。之前没有动手,不过时机未能成熟。去岁今岁,各州稻麦皆大熟,从军青壮愈多。” 话到这里,郗超缓缓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 “相比之下,北地连年天灾,田亩歉收乃至绝收。又遇青、并、幽三州叛乱,长安国库见底,秦帝民心尽丧,诸豪强纵然不反,亦不会如臂指使,甘愿听其调命。” “秦帝年过耳顺,诸子俱已经成年,长孙亦已外傅。然迟迟不立皇太子,更使得人心浮动。” “臣以为,经唐公洛之事,后患已然埋下。遇有风吹草动,知朝廷有秋后算账之意,哪怕没有切实的证据,青、并、幽三州也会举兵再反,再次掀起战事。” “不提北地豪强,秦氏诸子中,秦玄愔掌控虎狼之师,手下铁骑过万,又有民心为基,最有可能自立。” “如其举兵,无论长安如何应对,败局早已注定。” 依郗超之见,秦璟自立难言是好是坏。 战火燃起,北地必生乱象,人心不稳,百姓流离失所,最利于桓汉大军出征。 然而,一旦秦玄愔速战速决,不等桓汉大军北上,即以最快的速度夺取长安,登基建制,政权之牢固必定超过秦策。届时,再想攻下长安就不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甚至会被反噬。 想要把握战局,进兵必须快! 对以战车和步卒为主的桓汉大军来说,想要在速度上赢过秦璟率领的骑兵,确有不小的困难。 要弥补这个缺憾,占据先机十分重要。 桓容赐郗融竹简舆图,并在话中暗示,如机会成熟,大可取边界州县。郗超和贾秉私下商议过,都是持肯定态度。 边州刺使派兵,大可以归入边界-摩-擦。长安生怒,建康有充裕的时间扯皮。 只要秦策没有下决心,打算一战定天下,建康就能不断蚕食边界郡县。即使土地拿不到多少,人口仍可以大量争取。 最直观的条件:北地缺粮,又刚刚经历过战火,流民成风。南地连续两年稻麦大熟,有足够的粮食接济这些灾民。 秦兵阻拦?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两国边界线贯通东西,兵力有限,不可能全部堵死,没有半点缺口。桓汉无需派兵,只需在靠近边界的郡县架锅煮粥,稻香和热气就能引来众多边民。 事实上,现任的幽州刺使经过考量,正开始采用类似举措,并写成条陈,派人飞送至桓容手中。 看到熟悉的字迹,桓容不免失笑:“仲仁知我。” 荀宥在条陈中写明,这样的手段远远不够。如要拿下边州郡县,必须有军队为后盾。 驻守徐州的是秦玦,如果幽州大举调兵,必然被其察觉。从青、兖两州调兵最为合适,北府军能动更好。但要依此行事,必定绕不开郗融。 故而,桓容才会做出之前暗示。 “陛下,臣有一言。”郗超开口。 “景兴尽管说。” “以臣弟的性格,必是稳妥为上。”郗超不想承认,但关系到国家大事,必须实话实说。他担心郗融会拿不定主意,一时犹豫,以致错过最佳时机。 “依景兴之意,此事当如何?” “待返回建康,请陛下许臣将事告与家君,由家君写成书信,自能让臣弟明白。” 既然要同建康扯皮,桓容就不能下明旨,暗旨也不行。 郗超十分清楚,这是桓容给郗氏的机会,必须要牢牢抓住。 奈何郗融太过求稳,没有郗愔和郗超的决断。这样的性格,守成固然不错,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则会成为短板。 郗超知晓郗融的弱点,郗愔同样一清二楚。 父子俩早达成一致,以为郗氏需要的就是守成的家主。哪里料到,局势变化太快,有馅饼当头砸下,郗融恐怕接不住。 机会当前,郗融的“求稳”成为实打实的弱点。 所以,郗超才会请桓容许可,将事情透-露-给郗愔。 按照他的想法,一旦大君知道此事,肯定会做出安排。郗融不用做决断,只要按计划行事,中途不出太大的差错即可。 听完郗超的分析,桓容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好,就按景兴之意行事。” “谢陛下!”郗超拱手。片刻又道,“陛下,依臣之见,秦玄愔不可不防。” 他知桓容和秦璟交情匪浅,堪称模拟。可身为臣子,该说的必须要说,该提醒的也不能忽略。 “朕知。”桓容声音微沉,望着泛起波光的江面,道,“秦玄愔纵然自立,也不会兵发长安。” “陛下怎会如此断定?”郗超皱起眉头。 “景兴放心,国事-私-情朕分得明白。” “臣斗胆谮越,陛下恕罪。” 郗超垂首,明白桓容是在警告自己,有些事可以生疑,但必须把握好分寸。 君臣间陷入沉默,直到贾秉登上船头,这份沉默才被打破。 “陛下,臣听船工言,再行半日即可至津口。” “是吗?”桓容神情微变,脑子里念头闪过,示意贾秉和郗超靠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 “二位可明白?” 听到桓容的话,贾秉和郗超的眉毛越挑越高,几乎飞出发际线。 看看面带笑意的官家,两人都想说一句:陛下,此举是否太不厚道? 桓容耸耸肩膀,无辜表示:哪里不厚道?他怎么不知道? 贾秉和郗超同时无语。 船队继续前行,果然不出老船工所料,半日后,津口的旗帜出现在眼前。 津口设立在运河之上,津中有津主、贼曹各一人,直水五人,职责是检查往来商船小贩,查验是否携带有-违-禁-物品,船中是否有来历不明之人。如果没有问题,即按船只和货物收取税费,随后放行。 桓容一行由东入建康,需过方山津。 津头早得命令,圣驾将于近日抵达,津中上下全部打起精神,严查身份不明的船只和外来之人,确保圣驾安全。 看到自东行来的船队,望见飘在船头和船尾的旗帜,津头当即精神一振,下令开启篱门,迎官家入城。 “开绞索!” 因是大津,除朝廷规定的人手外,另有十余帮忙的青壮。 津主命令传达,青壮很快各就各位,用力拉动绞索,篱门缓缓吊升,容许大船通行。 黄昏渐近,夕阳落下残影。 津口锣声敲响,城内一片沸腾。 “官家回来了!” “官家从北边回来了!” 大街小巷声音喧闹,人头攒动。 时入晚秋,花期早过,银楼和杂货铺前挤满了人,绢花木钗瞬间脱销。 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刚想歇歇,见到家中女眷,登时大感不妙。 “当家的,可给咱家女郎留下几朵?” “这个、这个……” 掌柜讷讷无言,来者不用多问,就晓得情况如何。 “先记着,回家再论。” 眼见妻子带着女儿走远,掌柜擦去满头热汗,心知回家这关怕是不好过。 知桓容从水路归来,不消片刻,秦淮河两岸已聚满人群。不分士族女郎还是庶人家的小娘子,此刻都是脸颊晕红,翘首企盼,等着船队出现的那一刻。 夕阳半沉入地平线,天边一片火红。 路旁升起彩灯,绵延成两条长龙。 灯光映入河中,仿佛点点星光坠入水底。 水波荡漾,第一艘大船破开河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欢呼声骤然而起,瞬间沸腾。 欢呼声中,绢花、彩帕如雨洒落,落在河面,随着水波流淌荡漾,数息之间,汇聚成一片绚丽色彩。 船队沿河道前行,一艘接着一艘。 花雨纷纷,彩绢舞动。 歌声随之响起,香脆嘹亮,依旧是古老的调子,每每听到,都会生出不同的体会。听到最后,却是一样的动人心神,令人沉醉。 唐氏兄弟站在船头,顶着一头的绢花,挂着满身的彩帕,已然石化成五尊雕像。 在北地时,他们听过建康的风土人情,也晓得这里的某种“传统”。今日亲眼所见,身临其境,震撼依旧巨大,除了石化还是石化。 他们之前还笑话士族郎君四体不勤,什么被看-杀,分明就是承受力不够强,体质太弱的缘故。 如今来看,绝对的大错特错。 面对这种场面,甭管换成谁,没有半点准备,都是被生生砸死的节奏! “阿兄……” “什么都别说。” “官家他……” “继续保持沉默。” “……” 唐氏兄弟站在船头,彻底体会一把建康百姓的热情。 待到人群生出猜疑,花雨稍有停顿,桓容方才施施然走出船舱,站在船头,向两岸挥了挥手。旋即以袖遮脸,动作行云流水,驾轻就熟。 “陛下千秋!” 伴着山呼之声,是更加密集的花雨。 花雨中闪着彩光,不知哪家女郎,竟将金钗一并掷了过来。 咚咚几声,桓容低头一看,顿时眼角微抽。 金钗之外还有一匹金马! 瞧这打造工艺,百分百吐谷浑出品。 唐氏兄弟回头望去,见到桓容的遭遇,顿觉一阵惭愧。 原来他们想错了,官家没想着拉他们顶缸。比起飞向官家的金钗金马,自己身上这些算得了什么。 郗超和贾秉同被拉出船舱,一同做人形花架。 建康小娘子的爱好十分广泛,既欣赏美少年,也不会错过美中年。 君臣三人一起站在船头,共同承受热情洗礼。 短短的一段路,官船又成花船。每次桓容露面,这都是必然结果,雷打不动。 河岸边,有女郎扬声而歌,唱出诗经的词句。遇桓容望来,桃腮晕红,清脆道:“郎君,我心悦你!” 是郎君,而不是官家。 女郎的声音穿透夜风,清晰落入桓容耳中。 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是,他早已心有所属,无法回应。 桓容面向女郎,扬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一声出口,女郎的歌声瞬间停住。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第二句唱出,女郎们开始轻轻击掌,奏出古老的调子。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最后一句落下,桓容展颜而笑,眉目俊秀,文雅精致。映着河上美景,仿佛谪仙降世,从画中走来。 “郎君,谢郎君!” 女郎们立在河岸旁,声音一如往日清脆,犹如黄鹂初啼,美眸中却已含泪。待官船行远,歌声依旧在河面上飞旋盘绕,久久不能散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华灯初上,城中亮起点点彩光。 秦淮河缓缓流淌,倒映满天繁星,映出河岸旁的彩灯。光芒错落交汇,织成一幅亘古流动的画卷,沉在岁月里,留下一场繁华汇聚而成的美梦。 “郎君,我心悦你。” 六个字飘散在夜空中,终至消散无踪。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抵达建康后,唐公洛父子被安顿在青溪里,住进原属侨姓士族的一处旧宅。 因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家主获罪,全族被流放,宅院多年没有人气,已有些破败。 经过匠人巧手休憩,枯木杂草被移走,层楼叠榭恢复生机,重现几分当年的气势。位于前院和后院间的演武场,尤其得唐公洛及唐氏兄弟青眼。 入府数日,朝廷未下诏令,门前匾额尚未高挂。 唐公洛搬入正室,唐氏兄弟分往东西厢室安顿。 女眷移入后宅,习惯了常年的战争生活,乍见南地建筑的精巧,目及飞阁流丹,画栋朱帘,不免有些新奇,减少几分入城后的忐忑和不安。 当夜,一家人用过晚膳,唐公洛召子侄在正室叙话。女眷同没歇息,而是聚到一起,商量何时往各府拜见。 “初来乍到,需得谨慎行事。” 唐家的身份本就尴尬,虽有“英雄”之名,终归是先降后叛,背负着造反的名声。要想在长安站稳脚跟,既不能让人觉得唐家无礼,又不能予人急功近利之感。 一家人谈到深夜,简单制定出章程,方才各自安歇。 因唐公洛暂无官职,无需上朝,翌日起身之后,即召子侄往演武场活动手脚。 女眷忙着整理箱笼,准备往各家拜访时的表礼。 为了购粮,唐公洛散尽大半家财。此番到了南地,留在北边的田地同样无法收回。一本本翻阅过簿册,唐夫人和儿媳侄媳都是愁眉紧锁,连声叹息。 “阿姑,实在没有办法,莫如用我的嫁妆。” “不可。”唐夫人摇头。没有合适的表礼,那就干脆不送。用侄媳的嫁妆,会让人嘲笑唐氏满门。 “那……” 正愁眉不展时,忽有婢仆禀报,台城来人,家主请唐夫人往前院。 “不是来见夫主?”唐夫人诧异。 “来的是长乐宫大长乐,带有太后赏赐,直言欲见夫人。” 唐夫人点点头,让儿媳和侄媳稍安勿躁,整理过衣裙,佩两枚金钗,由婢仆引路,穿过演武场,直往前院。 彼时,大长乐被引入正室,谢过唐公洛,正饮茶汤。 桓容和南康公主皆好清茶,久而久之,宫中的茶汤都不加葱姜。 唐府内的茶汤味道太重,宦者有几分不习惯。出于客气饮下半盏,此后置于身前,仅同唐公洛叙话,再不碰一下。 不久,婢仆来报,唐夫人已至前院。 话音刚落,唐夫人款步走进室内,同宦者见礼。 “仆奉太后殿下懿旨,召唐氏女眷明日入宫。” 知晓宦者来意,唐夫人微惊,不由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向唐公洛。后者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宫中何意。 “太后殿下言,唐氏蒙受此难,实为遗憾。唐公高义,不忍百姓受难,乃是有德之人。” 说话间,宦者拍了拍手,立即有随行甲士抬入箱笼,箱上有皇家印记,表明御赐之物。 “太后殿下知唐公不扰百姓,为市粮散尽家财,此为些许心意,请唐公收下。” 是心意而不是赏赐,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意思,这让在长安受尽怀疑排挤的唐公洛愈发感动。 “请大长乐代唐某谢天后!” 唐公洛向台城方向抱拳,唐夫人随之福身行礼。 宦者没有阻拦,而是侧身让到一边。等唐氏夫妇起身,方才道:“官家有言,居大不易。唐公何妨趁有闲暇,在城内城外走上一走,市地或许不成,市下几座商铺,一年的收息亦是不少。” 唐公洛颔首谢过。 送走了宦者,让人清点箱笼,发现箱中多是金银绢帛,少有只能看不能用的摆设器物,不免暗道:官家太后皆是如此,难怪桓汉更得民心。 “早晚有一日,桓汉天子当统一天下!” 此外,唐公洛细思大长乐的话,很快品出另一层含义。 趁有闲暇? 依其所言,眼前的困窘不过暂时。官家定会用他,不就将授他官职,几子亦有机会出仕。如有机会带兵,必要征战沙场,斩杀外敌,纵马革裹尸亦是心甘。 如此,方能不负天子厚恩! 有了太后送来的金银绢帛,唐夫人再不必为表礼发愁。 夫妻俩商议一番,各自下去安排。 既然来到建康,天子有意重用,就不能混混沌沌过日子,必要想方设法扎下根来。 唐公洛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史书上会将他写成贰臣叛将,只一心一意要报桓容大恩。更教导子侄,唐氏能够保全,全仗桓容出手相助,此恩不保枉为丈夫! “遇此英主,自当为其刀锋,披坚执锐,征战沙场!” 翌日,唐夫人携儿媳和侄媳入台城,往长乐宫拜见太后。 入宫之前,唐夫人早有准备。同南康公主当面,猝不及防,仍不免有些恍惚。 眼前的桓汉太后,让她想起了长安的刘皇后。 论相貌,两人没有半分相似。然就气质而言,却有七八成相类。 再看陪坐在屏风前,巧笑倩兮的李夫人,纵然身为女子,也不免心生怜意。如此佳人,才当得上百媚之姿,堪谓倾国倾城。 因唐公洛身无官职,唐氏又未归入南地士族行列,唐夫人和几个媳妇的身份几比庶人。 由宦者引入内殿之后,几人未敢走近,直接伏身在地,行稽首礼。 南康公主安坐上首,受下这份大礼,旋即请唐夫人起身,命宫婢送上茶汤糕点,笑着同对方叙话。 “听闻唐公长孙聪慧伶俐,武艺不凡,舞勺之年即能开一石弓。”南康公主道。 “太后殿下过誉。”唐夫人谦辞道,“不过是读过几卷经义,类其祖父,有些力气罢了。” 南康公主笑了,“夫人实在过谦。” 唐夫人打起精神应对,心中开始估算,南康公主提起唐氏长孙,究竟是何用意。 南康公主没有卖关子,很快话入正题。 “官家尚未立后,膝下并无皇子。两个幼弟一直养在宫中,刚过外傅之年,待元服后就要搬入青溪里。” 唐夫人没接话,等着南康公主继续向下说。 “这两个孩子都是拘不住的性子,一心想着随兄长出海。知晓元服前皆不可行,就闹着往学院读书,不肯日日拘在宫中。说起来,我也是头疼。” “殿下有大志向。” 南康公主摆摆手,笑道:“属猴的,坐不住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轻笑,殿中气氛更显得轻松。 “让这两个坐不住的去学院,不晓得要闯出多少祸来。”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日前听官家提起唐公长孙,知其年少有为,性子沉稳,也是上学院的年纪。我就想着,可否让几个孩子做个伴?” 话到这里,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对唐家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只要把握好分寸,必能成为起身的助力。 “谢太后恩典!” “哪里就提到这个。”南康公主笑着摇头,“夫人可先归家,将此事详细告知唐公。凡唐氏子侄,年龄合适皆可入学。” “诺!” 唐夫人带着一肚子心事而来,又怀揣着满腹心事而去。 回到家中,将事情告知唐公洛,后者思量许久,召来几个孙辈,仔细叮嘱一番,拍板道:“都去学院!” 几个小少年双眼圆睁,不明白大父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偷眼看向亲爹,发现亲爹也是满头雾水,不明究里。 想不出缘由,只能听从大父之言,老老实实的跟着家人往学院报名,等着参加考试。 待小少年们离开,唐公洛扫视几个儿子和侄子,语重心长道:“唐氏在建康没有根基,是否能重立门楣,全看后辈是否出息。尔等需要牢记,唐氏不是士族,亦非外戚,我等侍奉的唯有官家!” 简言之,从今天开始,唐氏将独立于士族之外,成为建康朝廷中的另一股势力。 如今尚且渺小,但有天子为后盾,早晚会壮大起来。 对于桓容的意图,唐公洛能猜出两三分,却不可能完全猜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桓容的意思行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元六年,十一月 天子下旨,封唐公洛尚书右丞,兼忠武将军。其子侄俱授给官职,或留在朝中,或往边州驻扎。 尚书右丞为正四品下阶,品位不及刺使。唐公洛没有半分不满,叩谢天子隆恩,叮嘱奔赴边州的子侄,“务必要兢兢业业,不可有半点马虎,方不负陛下重用。” 同月,唐氏长孙唐敏及从弟入建康学院,与桓伟桓玄一同学习。 几名小少年见面,言语间颇为投契,很有一见如故之感。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只要有机会,桓伟桓玄就要讲海上趣事。虽未亲眼得见,却能讲得栩栩如生,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唐敏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很是神往。一段时间之后,纷纷被拐带得“不务正业”,向往着随船出海。 知道这种情况,唐公洛没说什么,只是让孙子自己想好,唐氏儿郎说一不二,立下誓言不可更改。今日说要出海,明天就改变主意,凡事三分钟热度,落得个一事无成,必定家法伺候,打死不论。 桓容有些不好意思。 本想着同唐氏兄弟接触,能让两个弟弟改改性子。哪里想到,桓伟桓玄半点未改,反而把唐公洛的几个孙子一同带歪。 这且不算,连学院里的士族子弟都受到影响。 每逢上朝,面对满殿文武控诉的眼神,桓容也是压力山大。 可压力再大又能怎么样? “闯祸”的是自己的兄弟,没得辩驳,只能当做看不见,继续受着。 太元六年,十二月 郗愔的书信送到京口。 读过信中内容,郗融终于不再由于,配合幽州刺使荀宥,在边州拉开架势,准备抢人抢地同北边扯皮。 秦玦很快发现不对,命人在边界设下重防止。 起初有一定效果,奈何时入隆冬,百姓的存粮越来越少,饥民越来越多。有出身当地的低级军官和士卒,不忍见族人和乡人受苦,竟冒着杀头的风险,主动放开道路。 更有两处临近边界的村落,在里长和散吏的带领下,全村投向桓汉。 这两个村子靠近淮南郡,东晋初立,曾归南地政权管辖。后被鲜卑抢走,一直未能夺回。至秦策入主长安,自然归入秦国版图。 遇北地灾祸连年,村人实在支持不住。纵然有秦璟送来的灾粮,却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更何况,长安下旨,为留得春种,至明年三月,不许各地再开仓,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见到对面的百姓衣食丰足,自己只能混个水饱,众人凑到一起,商议之后,狠狠一咬牙,投向桓汉! 等到秦兵发现情况,村落早已是空空如也。 荀宥得人回报,当机立断,集合两千兵力,由熟悉当地的村人带路,拿下了第一块地盘。 消息传出,秦玦没有迟疑,立即点兵增援。 出兵的方向正是淮南。 斥候上报秦军进兵的方向,荀宥不得不承认,秦氏兄弟皆为难得的将帅之才,想要顺利实现计划,必须加倍谨慎。 战火在边境点燃,彼此互相试探,既展示出不让寸土的决心,也在排兵布阵时加以克制,避免战局进一步扩大。 究其根本,双方都没做好决战的准备,这时扩大战局,只能是两败俱伤,不会有胜利者。 边州烧起战后,建康和长安先后得到消息。 对桓容来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中途出现波折,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秦策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桓汉会这么快动手。 朝会之上,面对文武群臣的目光,秦策正准备发下诏令,突然眼前一黑,没有半点征兆,当场跌落龙椅。 “陛下!” 光明殿中一片混乱。 消息传到-后-宫,刘皇后放下漆盏,和刘淑妃对视一眼,传递着同样的情绪。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294.第二百九十四章 病来如山倒。 秦策这一病,更是非同小可。 自在光明殿晕倒,秦策再未能苏醒,连续三日未升朝会。医者陆续奉召入宫,只进不出,至今未有一人离开。 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内殿,翻看医者记录下的脉案,详细询问秦策病况。 医者面带难色,又不敢加以隐瞒,只得硬起头皮道:“官家年过耳顺,精力本就不比从前。国政操劳,未能养生,且用了些助兴之物……” 医者说得十分隐晦,神情间颇有闪躲。 不是他心怀他意,故意卖关子,实在是秦策的情况特殊。 直白点说,就是秦策白天处理国政,晚上就找美人寻欢,六十多岁的人了,本该养生修身,偏偏反其道而行。不禁美色不说,更用起助兴药物,精力愈发不济,身体差点被掏空。 幸亏秦策武将出身,身体的底子强,方才能撑到今日。换成别人,体质稍微差一点,恐怕早已是一命呜呼,压根等不到医者救命。 医者说完,没有半点轻松之感,只觉得头皮发紧,背后冷汗直冒,压根不敢看刘皇后和刘淑妃的表情。 半晌,得知可以离开,医者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内殿,借熬药的机会躲去偏殿。 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闻听消息,各个如遭雷击,噤若寒蝉。 秦策昏迷不醒,宫门紧闭,外人不能入内。刘皇后的势力遍及整座桂宫。无论她想捏死谁,都是轻而易举。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美人们不敢踏入光明殿,只能独坐垂泪。想到家人送自己入宫的目的,又想到秦策的病况,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途再也无望。 秦策昏迷三日,药食难进。 医者言明紧要,刘皇后和刘淑妃不假他人,拿起喂药的器具和竹勺,不顾溢出的汤药-脏-污-衣裙,轮番守于榻前。 “快,掰开陛下的下巴。” 宦者小心上前,几次三番,始终不敢用大力,自然掰不开秦策咬紧的牙关。 “退下。” 刘淑妃皱眉,挽起长袖,素手捏住秦策的下巴,使了个巧劲,终于打开秦策的嘴,轻声道:“阿姊,可以喂药了。” 刘皇后没有耽搁,用竹勺压住秦策的舌苔,勉强将汤药喂进秦策口中。 见他还能吞咽,殿中众人皆松了口气。 一碗汤药喂完,刘皇后打开绢帕,擦过秦策的嘴角。 见秦策眼皮微动,手指也在微微抽动,似醒非醒,刘皇后和刘淑妃交换眼神,当即俯身道:“陛下刚用过药,恢复精力需要时间,且先休息。宫中有我和阿妹,朝中有夏侯将军和张司徒。” 不知秦策是否真有意识,听到这句话,竟渐渐平静下来。 刘皇后直起身,向刘淑妃点了点头。 姊妹俩十分清楚,秦策暂时不能死。就算要死,也必须撑到秦氏兄弟赶回长安。 无需全部归来,只要回来一个,朝中局势就能掌控。任凭有人心怀叵测,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不过,秦策醒来之后,知晓长安被亲子掌控,难保会做出什么反应。 想到某种可能,刘皇后摇摇头,起身往偏殿更换衣裙。有刘淑妃守在内殿,她自可以放心。 刚刚走进偏殿,就有宦者上前,禀报前朝情况。 “官家晕倒在朝会上,消息瞒不住,长安城起了流言,说是……” “什么?” “说是官家无道,不怜百姓,为君无德,这场病咎由自取。之前的天龙食日就是佐证。”宦者一边说,一边瞅瞅左右,声音压得更低,“仆觉得事情不对,流言未免传得太快,太有针对性,让人暗中去查,果然发现,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哦?”刘皇后长眉轻挑,眼底尽是冷意,“查明是谁?” “证据确凿的有五家,都是官家定都后来投的豪强。还有两家,是从西河带来的旧部,似是对官家早有不满,借机生事,只是没有明确证据。夏侯府内也有端倪,老将军是否牵涉其中,仆尚不敢断定。” “夏侯?” 刘皇后大吃一惊。 诸事尽在掌握,唯有此事出乎预料。她想过有人会催生野心,趁机生乱,万万没有料到,夏侯氏也会牵涉其中。 没有确切的消息,刘皇后不敢断定,生出异心的是夏侯鹏本人,还是他的几个儿子,亦或是在军中的孙子。 唯一能确定的是,跟在秦璟身边的夏侯岩,必然没有牵涉其中。 “继续查,盯住这几家。”刘皇后斟酌片刻,命令道,“你出宫一趟,请张司徒入宫,切记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他人。想要稳定朝局,等到阿子归来,必得张司徒出面。” “诺!” 刘氏部曲多数给了秦璟,刘氏姊妹所能依仗的,唯有宫内的禁卫和长安守军。 之前,刘皇后并不担心桂宫的安全。现如今,事情牵涉到夏侯将军府,她不敢有半点大意,更不敢怀抱任何侥幸。 夏侯将军自平州归来,奉旨领司隶校尉。不同于前朝,秦策不只予其司察、举使之任,亦有徒兵之权。其三子俱在军中,其孙肩负守东城之责,认真算一算,夏侯氏竟掌控了长安近半数兵力。 之前有秦策压制,忌惮天子之威,夏侯氏从未敢轻举妄动。 如今秦策病重,在群臣面前跌落龙椅,潜藏的野心迅速被催生,继而如野火燎原,顷刻间蔓延开来,再也无法收拾。 “自古以来,权力二字困住多少英雄。” 刘皇后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内殿,遣退宦者宫婢,在刘淑妃耳边低语几句。 “阿姊所言确实?”刘淑妃的惊讶不比刘皇后少。 “确实。”刘皇后站在榻边,看着陷入沉睡的秦策,叹息道,“从西河到长安,变的又何止是官家。” 刘淑妃沉默下来,轻轻握住刘皇后的手,许久不发一言。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在给彼此力量。 “陛下,你防备阿峥几个,可曾想过他人?”刘皇后看着秦策,低声道,“想想胡族南迁后的事,若是被夏侯氏得手,你可知秦氏会有什么下场?” 秦策沉沉的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刘皇后闭上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罢,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阿姊,郎君定会及时赶回。” “嗯。” 刘皇后点点。 依她看来,如今的情况虽然危急,却不会立即致命。夏侯氏终归是秦氏旧臣,虽然行事染上胡风,遵循的终归是汉家的礼义廉耻,君臣之义。 “为绝天下人之口,夏侯鹏不会妄举-屠-刀。如他有意造反,最大的可能围住皇宫,逼官家禅位。” “禅位?”刘淑妃沉吟片刻,“仿效桓汉天子?” “八--九不离十。”刘皇后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讥讽,“只不过,无论夏侯鹏还是夏侯硕,都没桓氏的能耐。” 桓容之所以能顺利登基,和东晋特殊的政治形态分不开,也和桓大司马的“积累”分不开。 桓温早就想着造反,言行举动无不让人联想到司马昭,算是提前给世人打了“预防针”。 加上晋室不得人心,司马曜又有昆仑婢血统,桓容接受禅让完全是水到渠成。纵然有人挑刺,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夏侯氏则不然。 全家被视力秦氏的忠臣良将,多年来名声在外。在世人眼中,夏侯氏压根不该和造反沾边。遇上有人造反,更该是带兵平叛之人。 如今却好,夏侯氏-煽-动-流言,明显生出反意。 刘皇后很想看一看,盖子揭开那天,世人的口水一并涌来,夏侯鹏当如何自处。 “陛下,您可是看走了眼。” 疏远血亲,几近父子反目。 信任旧臣,却要面临被逼禅位的风险。 “一饮一啄,早有因果。” 刘皇后看着秦策,看着他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再不见早年的意气风发,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怜? 或许。 夫妻亲情早被消磨,如今剩下的,只有对英雄垂暮的惋惜,对一代枭雄即将落幕的可怜。 莫名的,刘皇后脑中突然闪过一幕旧影。 光影渐渐清晰,竟是年少时出嫁的场景。 那一日,她在铜镜前梳理长发,姊妹围在身边,清脆的笑声环绕耳际,驱散了即将离家的忐忑。 那一日,她被大兄送出坞堡,登车之前,看到策马立在面前的秦策。 眉目俊朗,壮怀豪情。 刘皇后愣住了,不是为秦策的英雄气概,而是这人迎亲当日还穿着铠甲,纵然更添威武,却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秦策见到她,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将来不及登车的刘皇后抱了起来,直接送上马背。 诧异的惊呼之后,是爽朗的笑声。 “天色不早,为免胡贼生事,当速速归还坞堡。” “细君莫怕,为夫骑术甚好。” “细君如有不满,待回到坞堡,为夫给细君牵马驱车赔罪!” 马鞭扬起,马蹄声渐渐远去。 陪嫁的姊妹坐在车内,望着前方的夫主和主母,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之后,随车轮压过官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听到北地汉子豪迈的笑声,眺望被夕阳染红的一双身影,禁不住轻笑出声。 笑声之后,女郎们击节而歌。 夕阳中,迎亲的队伍一路飞驰,踏过空旷的平原,融入落日的余晖之中。 笑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最终沉入心底,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刘皇后出神许久。 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 想到这里,一声苦笑溢出红唇。 刘淑妃似能猜透她的心思,倾身靠近,紧紧握住刘皇后的手。待后者稍微放松,举臂环上她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轻轻用力,任刘皇后靠在自己的肩头。 “阿姊,该歇歇了。” 刘皇后没说话,合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交颈的天鹅。 室内寂静许久,榻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继而是秦策沙哑的声音:“细君……” 太元六年,十二月 辍朝四日之后,光明殿又响起乐声。秦策终于升殿,在百官跟前露面。 文武入殿奏事,离远尚不觉得,离近都能看到,天子的面容愈发,精力显得不济,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隐隐透出几分凶狠。 仿佛暮年的狼王,失去尖牙利爪,威严始终不减,足以令宵小胆寒。 “传朕旨意,召四皇子归长安,行册立皇太子大典。” 诏令出口,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群臣都没有想到,秦策昏迷数日,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秦璟还朝,册立皇太子。 夏侯鹏坐在殿中,看向高踞龙椅的秦策,目光深沉,十指攥紧,几将朝笏捏碎。 随着圣旨传出,长安风雨渐起,整个中原大地为之震动。 消息传到建康,群臣引论纷纷,都在猜测秦策为何会突然立皇太子,莫非病愈仅是幌子,上朝不过是强撑,一切都是回光返照? 如果真是这样,蚕食边州的计划怕要更改。 “请陛下早做决断!” “朕知道了。” 桓容知晓事情紧要,散朝之后,留下谢安和贾秉等人商议。刚刚商量到一半,王彪之突感不适,脸色骤然发白。 “速召医者!” 待医者诊脉之后,上禀具体情况,桓容谢安都是表情凝重,郗超贾秉亦是面露惋惜。 王彪之却是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已七十又六,耄耋可期,实是上天垂怜。今能得仕英主,见汉室复兴之象,更是心愿已偿。只可惜,不能见陛下一统南北……” “司空放心,朕定然做到!” “如此,臣再无遗憾。” 王彪之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上朝,当即请辞官位,归府养病。 司空之位空出,朝堂上却是格外的平静。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长安,无人有心思在现下-争-权。 桓容本打算调兵,赶在秦璟掌握长安之前,趁机先夺边州。哪里想到,未等秦璟抵达长安,夏侯鹏父子突然起兵造反,夺取长安城门,包围桂宫! 295.第二百九十五章 夏侯父子仓促起兵,事情做得并不周密。 夏侯硕亲自带兵夺取长安城门,过程中遇到不小阻力。几场战斗下来,精锐损失两百,方才夺下西门。非是城内豪强群起响应,怕是计划到中途就会夭折。 豪强不掌府军,却有私兵和健仆。 蚁多咬死象,纵然比不上守卫城门的将士精锐,耗费一个日夜,加上不满秦策之人里应外合,傍晚时终于拿下南门。 南门即下,叛军集中全力进攻北门。 守城将领是秦策旧部,受秦策活命之恩,殊死抵抗,不肯退后半步。同时,借城门尚未攻破,派出十余骑,分别往洛州和雍州求援。 雍州会作何反应,守将不敢断定。但是,秦玒都督洛州诸军事,知晓长安生变,必定会派兵来援。 洛州派兵,荆州、豫州、徐州亦会得知消息。 只要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出,几位殿下必当出兵。夏侯氏的如意算盘终将落空,即便是死,自己也能合眼。 “裴远,你看看这是谁?” 城门久攻不下,主动请缨的叛将心生恼怒,竟派人抓来守将的家人,老少妇孺皆不放过,全部推到城门下。 “劝你看清形势,秦伯勉实非明君!” “自他登基以来,诸州郡连遭天灾,旱蝗不绝,使得民不聊生。月前更有天龙食日之象,可见上天不欲见其窃居长安!” “自古以来,无道君王皆杀良屠忠,夏桀商纣,比比皆是。” “秦氏有驱胡之功不假,然其杀戮过甚,唐氏、于氏、杨氏的血尽皆未干!” 叛将一心诋毁秦氏,不惜将死在秦璟手下的豪强同唐氏并列,只为将秦氏踩进泥里,占据大义。 谋算是否能成功,是不是能说动守军,一时半刻看不出效果。 但是,随他攻打城门的豪情却是各个双眼发红,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一举拿下长安,逼秦策退位,拖到秦璟带兵前来,事情会更不好收拾。 想到秦璟手下的雄兵,在场之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为今之计,必须尽速拿下城门,包围桂宫,逼秦策写下禅位诏书,并指秦璟同桓汉勾结,方能占据道义制高点。 “裴远,你休要执迷不悟!” “笑话!”裴远立于城头,俯视城下叛军和被按跪在地上的家人,脸膛因发怒而变得赤红,眼底爬满血丝,“夏侯端,你休要花言巧语!如无秦氏,六州尚在鲜卑之手,长安亦有氐贼盘踞!” “无四殿下横扫漠南、兵发西域,无三殿下攻下三韩,彻底扫清慕容鲜卑,岂能有今日局面?!” “汉末以来,天下纷乱。永嘉之乱后,中原被胡贼窃取,百姓流利失所,死在贼寇手中不知凡几!” “你今日大言不惭,将此一语带过,究竟是何居心?” “莫非在你眼中,这中原大地当为胡贼窃据?!” 夏侯端恼羞成怒,不再以言语规劝,命部曲推出裴远的家人,厉声道:“裴远,我好言相劝,你却不知好歹,决意追随秦氏到地底?好,我成全你!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敢辱我,我要你亲眼看着家人人头落地!” “你敢!”裴远怒发冲冠,目龇皆烈。 “有何不敢,动手!” 夏侯端一声令下,数颗人头滚落在地。 断颈处血溅三尺,尸身倒在地上,四肢犹在轻轻颤抖。人头滚落,至死没有明目。 “阿父,阿母!” 裴远痛苦大叫,夏侯端却在哈哈大笑,凶狠的目光射向城头,命麾下又推出二十余人,扬声道:“城头之人听着,如不速速弃刀,裴氏的下场就是例证!” “卑鄙!” “夏侯端,你如此行径,必为天下人唾弃!” 城头上,有人大骂夏侯端无耻,有人却心生动摇。见叛军又举起屠刀,再也忍不住,狠狠咬牙,兵锋指向方才并肩作战的同袍。 见此一幕,夏侯端哈哈大笑。 “拿下裴远人头,一切既往不咎,并赏金五十,绢二十匹!” 反戈相向的守军越来越多,裴远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战到最后,仅剩裴远一人孤立城头,看着昔日的部下,连声苦笑。 “尔等从贼,可曾想过后果?夏侯氏是反叛的小人,一旦几位殿下回朝,叛军未必能撑上几日。” “将军,非是我等见钱眼开,甘愿从贼,实因父母妻儿就在城下,我等不愿见家人身首异处,别无选择!” “好个别无选择。” 裴远仰天长叹,再看一眼城下,见家人尽数被杀,唯留下幼子,在叛军刀下瑟瑟发抖。 “阿子!”不顾环伺的刀锋,裴远扬声道,“裴氏儿郎幼习忠孝节义,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绝无屈膝苟活之人!” 话落,裴远长刀横扫,逼退昔日部下,旋即单手一撑,纵身一跃,自城头飞身而下,砰地一声掉落在地。虎目圆睁,鲜血自身下流淌,同家人的血汇聚到一处,难分彼此。 城头城下都是一片寂静。 哪怕是夏侯端,看着裴远的尸身,也是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不知该下什么命令。 “阿父!” 终于,寂静被一声悲呼打破。 裴远的小儿子拼命挣扎,不管不顾的扑向父亲的尸身。押着他的叛军下意识收刀,竟真的被他挣脱。 “阿父!” 七、八岁的孩子,扑在父亲的身上大声痛哭,双手和脸颊都被鲜红染红,泪水滑落眼眶,竟非透明的颜色,而是带着丝丝血红。 “阿父教导,裴氏没有屈膝的儿郎。” 男孩满脸泪水,身体仍在发抖,却一把-拔-出裴远靴掖中的匕首,冷光闪过,猛冲向立在不远处的夏侯端。 这样的攻击,自然不可能成功。 刀锋挥过,胸口陡然间一凉,男孩低头看了看,再抬头,脸上全无半分惧意,反而当着众人的面笑了。 笑声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染红了男孩的下颌。 “裴氏纵然血脉断绝,亦无愧于心!夏侯端,尔等小人必被千夫所指,死后戮尸!” 这样的话语,根本不像一个孩子所言。 夏侯端有瞬间的怔忪,脸色一阵阵发白。只觉得是裴远英魂未散,借亲子之口发下最-恶-毒-的诅咒。 守将身死,北门的战斗宣告结束。 城下却没有一声欢呼,而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来人。”夏侯端握紧刀柄,力持镇定,命部曲飞报告夏侯鹏,言北门已经拿下,“速去报知家主。” 部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士卒正在打扫战场,裴远的尸体已经被收走。留在城下的血迹愈发显得刺目,仿佛在昭告世人,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夏侯端攻打北门时,夏侯鹏亲自带人包围桂宫。夏侯硕率兵搜查城内,下令关闭坊门,不许任何人随便出入。 胆敢反抗之人,庶人一律格杀,朝廷官员和豪强全部拿下。 张禹身为司徒,自不愿从贼。依靠张氏私兵,联合数名姻亲,同叛军形成对峙。 高墙深院,又有箭楼矗立在墙内,易守难攻。 夏侯硕不愿浪费时间,令士兵直接放火。 除院墙外,宅内建筑多为木质结构,遇火极易点燃。纵然有防火措施,架不住火箭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扑灭不及。 火势熊熊而起,府内陷入混乱。 叛军趁机破门而入,拿下数名家仆。寻到张禹,当即五花大绑,直接押往桂宫。 “官家的诏书多由司徒执笔。”夏侯硕笑道,“今日,还要麻烦张司徒一回。” “逆贼!无耻之尤!” 张禹破口大骂,夏侯硕不以为意,下令将人直接架走。同时命叛军严守府门,将逃出之人一一捉拿。 “事成后速速灭火,莫要让火势蔓延。” “诺!” 数年前的一场大火,近乎烧毁半个长安,众人都是心有余悸,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未料想,大火刚刚熄灭,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瞬间狂风大作。 十二月的天,怎么会打雷? 叛军齐齐抬头,望向乌云聚拢的天空,陡然生出一阵惊悸。彼此看看,都是满脸惊恐,不明所以。 这异样的天象究竟代表什么? 桂宫中,叛军和殿前卫陷入鏖战。 秦策重病,实在难以起身,更不能轻易一动。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光明殿,听到殿外的喊杀声,姊妹俩没有半点惊慌,依旧表情淡然,为秦策奉上汤药。 殿内的宦者宫婢脸色煞白,唯有大长秋和少数婢仆一如寻常。 似乎习惯了这种杀戮,见到喷在殿门前的血迹,大长秋仅是眉头微皱,扫过两眼就罢。 遇上情况紧急,有叛军突破殿前卫的防守,大长秋请示过刘皇后,亲自带人支援,很快将叛军打了回去。 几次三番,战斗持续到深夜,宫中亮起火把,殿前卫和叛军的尸身铺满御道。 血迹沿着石阶流淌,整条石路都被染红。 “陛下,可要歇歇?”刘皇后将漆碗交给刘淑妃,展开绢帕,拭去秦策嘴边的药渍。 “不用。”秦策摇摇头,靠在榻边,透过雕窗,看着殿外跳跃的火光,沙哑道,“什么时辰了?” “已将丑时。” “这个时候了?”耳闻不间断的喊杀声和刀戈相击的钝响,秦策没有半分紧张,静候片刻,开口道,“难为伯举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差最后一步,却是迟迟不能如愿。”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没说话。 “九华殿和兰林殿……” “陛下还惦记着美人?”刘淑妃笑着挑眉。 “惦记?”秦策靠向锦被,摇头道,“凡送女入宫的几家,九成都会从贼,留下她们总是祸患。” “陛下的意思是?” “光明殿后有条密道,让人带着火油过去,都处理了吧。” “遵陛下旨意。” 刘淑妃下去安排,冯氏和赵氏换上利落的短袍,带着数名忠仆,沿密道前往两殿。 早年间,坞堡外群敌环伺,两人面对的险境不知凡几,手上都曾有过人命。知晓秦策安排,两人并未多言半句,分别带上易燃的火油,迈步走进密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的喊杀声渐小,秦策和刘氏姐妹心中清楚,单凭几百殿前卫和宦者,或许能挡住一时,终究不可能挡住一世。 夏侯鹏正将得意,陡见宫中火起,知晓是兰林殿和九华殿,不禁勃然大怒。 “可要救火?” “自是要救!” 派出部分士兵前往救火,夏侯鹏迈步走进光明殿。 大长秋和几名宦者的尸体倒在殿前,早已气绝多时。 望向前殿的龙椅,夏侯鹏眼底一阵火热。思及接下来要办的事,不得不将目光从龙椅处撕开,命夏侯硕带上张禹,一并前往内殿。 刚刚走进殿门,就闻到一阵苦涩的药味。 夏侯鹏眉心一皱,看向靠在榻上的秦策。对方明明已是病入膏肓,不知为何,仍让他从心底里忌惮。 “伯举,”秦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无半分惧意,反而让站在殿中的夏侯父子感到不安,“朕自问待夏侯氏不薄,你行此事,究竟是为何?” 夏侯鹏干笑一声,抬眼看向秦策,嗓子里像堵住石块。明明想好应对,出口却异常艰难。 最终,是夏侯硕代父开口,大声道:“陛下,您的确待夏侯氏不薄,但那都是陈年旧事。自您入主长安,行事早不同往年,昏君之相尽现,使得民不聊生,国势难起!” “家君不忍见百姓受难,不忍见汉室大好基业就此颓败,方才起兵。” “此乃顺应天命,是为替天行道!” “好,好一个替天行道!” 秦策哈哈大笑,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夏侯鹏脸色涨红,举臂拦住夏侯硕,不让他继续向下说。 “陛下,如你下诏,广告天下,四殿下暗-通桓汉,并与胡人勾结,邀天下英雄共讨,我自不会杀你,何可容你多坐几天皇位。” 闻听此言,秦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欲让我子背负恶名,自相残杀?!”秦策大怒。 “陛下,四殿下同桓汉天子私交甚密,此乃不争的事实。其率兵横扫漠南,胡贼闻知即退,臣早就觉得奇怪。” “如贼寇这般容易扫清,中原岂会战乱百余年。” “荒谬!”秦策厉声痛斥,“夏侯鹏,如你起兵夺位,朕尚敬你有几分担当,行此卑鄙之事,当是不为人子!夏侯氏随秦氏扫北,多年来英雄辈出,如今出你此等逆贼,尔先祖在天有灵,必当羞于有此血脉!” 夏侯鹏恼羞成怒,长刀出鞘:“秦策!我今好言相劝,你如不答应,可知是何下场?!” 秦策再次哈哈大笑。 “我秦伯勉征战半生,岂会惧你这区区逆贼?” “好,当真是好!” “来人!” 有甲士奉命入殿,奉夏侯鹏的命令,就要带走刘皇后和刘淑妃。 “夏侯鹏,你敢?!” 秦策暴怒,刘皇后和刘淑妃面无惧色,反而冷冷一笑,道:“夏侯鹏,你莫非忘了,吕婆楼一家是什么下场?” “如果忘了,可以想想于氏和杨氏。” 吕婆楼攻秦氏坞堡,杀张氏及秦璟兄长,至今血脉绝灭。于氏、杨氏谋害刘皇后,触到秦璟逆鳞,全家尽被诛杀。 刘皇后在提醒夏侯鹏,如果敢轻举妄动,秦璟率兵前来,夏侯氏必当不存。 夏侯鹏阴沉的看着刘皇后,终归一甩手,没有继续纠缠。 当日,帝后被软禁光明殿,身边忠仆尽数被诛。 夏侯鹏逼张禹矫诏,落天子印玺,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部,下令秦玒秦玦等出兵剿灭。而他摇身一变,成为心怀家国,不惜背负恶名起兵劝谏的忠臣。 诏书广告天下,桓容很快得知消息。 确定内容不是虚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夏侯鹏脑袋被驴踢了吗? 296.第二百九十六章 太元七年,元月 适逢新岁,建康城内爆竹声声,人头攒动。 坊市人日后即开,商家门前的桃符彩灯尤其惹眼。大量的行人穿梭在街巷中,接踵摩肩,举袖成云,笑语喧闹声不断。 食铺和茶肆的生意尤其好。 卖包子、蒸饼和熏肉的铺子前总能排起长队。许多人来得晚些,排到自己跟前,包子熏肉都已经售完。 “今天市罄,劳您明日赶早。” 伙计笑着向众人解释,吴地官话中夹杂着北地口音,开头结尾时常伴着几句吉祥话,格外的喜气。 见众人散去,店主利落的收起蒸笼,擦一把头颈上的热汗。 谁能想到,元月里的生意竟比平常更好。包子多蒸出十几笼,照样眨眼就卖完,不到午后就得收拾起生意。 “这几日生意忙,你也是辛苦。”见伙计忙里忙外,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店主笑道,“今日你无需顾店,去前街走走吧。前些时候听你家人说,你的亲事定下,三月成礼,该备的总要备好。旁的不提,如今的建康小娘子,谁没有一支幽州银楼的簪钗?” 伙计闹了个大红脸,呵呵傻笑几声,全没了平时的机灵。 “我若是不在,掌柜如何能忙得过来?还是备好明天的谷面要紧。” “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店主放下蒸笼,数了数,确定数目无误,对伙计道,“大郎会来店里帮忙。已是知事的年纪,总要学起来。” “大郎君?”伙计诧异,“大郎君不是入了学院?” “那又如何?技多不压身。”店主摆摆手,示意伙计莫要磨蹭,“元月里生意好,食铺都是这般,何况银楼。你若是再磨蹭,怕是想买都买不到。” 伙计连声谢过店主,先忙完手头的事,取出钱袋看了看,一溜烟的跑去后街。想必是身上的钱不够,急着家中去取。 食谱仅是坊市内的一个缩影,而坊市的繁荣,最能代表建康的变化和发展。 从人日到晦日,城内始终热热闹闹。期间有四十多支朝贡的队伍抵达,向桓汉天子敬献贺礼。 每有入贡的队伍进城,都会引起一场喧闹。 西域的队伍赶着骆驼,夷狄的队伍驱使大象。 穿着各色服饰的使者们抬着箱笼,托着银盘。有胡姬、夷女坐在骆驼和象背上,随着队伍经过,浓郁的香气飘散,带着异域的神秘-风-情。 有赤脚的乐手行在队伍中,奏响样式古怪的乐器。 乐声中,数名胡姬跃下骆驼,腰肢柔软,在队伍前翩翩起舞,引来人群中阵阵喝彩。 入贡的队伍集中抵达,数量比去岁增多一倍。 郗超实在忙不过来,正休假的王献之被抓了壮丁。 王献之忙着培养父子亲情,哪有心思应付这些,干脆向桓容举荐王彪之的两个儿子,当真是举贤不避亲。 接到任命,王越之和王临之有点懵。 自王彪之告老,兄弟俩一直守在亲爹榻前,每日里侍奉汤药,敬听教导。为了亲爹,已向朝堂告假两月。 万万没想到,假期刚过一半,任命的旨意突然送到。 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彪之经过休养,病情开始稳定。加上有扈谦奉旨过府,每日里畅谈养生之道,精神也渐渐恢复。 见两个儿子整日守在府里,职责在身还想推辞,当即怒道:“身为臣子,岂能不为君解忧!” 王越之和王临之了解亲爹的脾气,生怕他气出个好歹,病情又出现反复,当下不敢多言,老实的销假上班。 自此之后,兄弟俩每天忙里忙外,和郗超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眼前发黑。 遇见无事一身闲,领着儿子出游的王献之,两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非是顾忌琅琊王氏的名声,不想给侄子留下心理阴影,八成会当街上演“孔怀相杀”的戏码。 相比建康的繁华热闹,长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自夏侯氏举兵,拿下都城四门,包围桂宫,软禁帝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一派风声鹤唳。 元月里,压根不见半点节日气氛。坊市内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店铺开张。 城门前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昭示着兵祸的惨烈。 战死之人暂且不论,在夏侯鹏掌控长安城后,刽子手的屠刀始终未停。 法场上血流成河,滚落的人头不计其数。 凡是不肯从贼的文武豪强俱被一一斩杀,家人亲眷甚至连刚及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 有刚正不屈、誓不肯低头的,自然也有甘心从贼的。 当朝大司农曹阳、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以及尚书郎周飏从夏侯氏谋反,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动夏侯鹏,让他彻底立下反意的元凶。 王皮一句“公岂能为唐公洛第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得不说,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反,既有夏侯氏的野心,也有秦策的错招连出,更有王皮等人的阴谋鼓动。 各种原因交织,终于酿成这场惨祸。 暗害唐公洛之事,王皮也曾参与。只是隐藏极深,未被廷尉察觉。更让人惊悚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打定在主意,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必要设法让秦策有“鸟尽弓藏”的昏君之相,让秦氏人心尽失。 究其原因,王皮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氐秦灭后,虽被秦策重用,仍暗中以“前朝旧臣”自居。 表面看,王皮诚心投靠秦策,为秦氏出谋划策,为朝廷尽心尽力。事实上,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此人“居功至伟”。 和王猛不同的是,王皮天性贪婪残忍,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根本不在意长安变得如何,更不在乎北地是否会再度落进胡人手中。实际上,他本奉氐秦苻氏为国君,骨子里早无“汉室正统”的观念。 “将军未杀皇后淑妃,实是英明。”知晓光明殿中始末,王皮抚须而笑,道,“诏书发出,几位殿下必星夜兼程,挥师长安。届时,官家未必有用,皇后淑妃才能助将军成事。” “此言怎讲?”夏侯鹏道。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王皮仍是笑,笑意不达眼底,让人想起潜伏在暗处的豺狼,“留下皇后淑妃,他日兵临城下,自能让秦玄愔投鼠忌器!” 和王猛相比,王皮一样有才,但在性格行事上,父子俩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前者有名士之风,后者连-毒-士都算不上,十足的奸邪小人。 “我确有此意。”夏侯鹏没有否认。 “仅是如此,尚且不够。”王皮继续道。 “侍郎何意?”夏侯鹏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楚汉旧事,楚王架鼎欲烹汉王之父,汉王口言分羹,将军想必知晓。”话到此处,王皮扫视众人,笑道,“他日秦氏子兵至长安,将军无妨设鼎于城头,缚刘氏姊妹于城上,如秦氏子不退兵,必投其于鼎内。” “嘶——” 闻听此言,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行径,必为前夫所指!”周飏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皮淡然道,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夏侯鹏身上,“将军,乱世之中,胜者方为君王。” 夏侯鹏沉默了。 王皮没有继续劝说。因为他清楚,夏侯鹏听进了自己的话,七成以上的可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即便现下犹豫,等到秦璟兵围城下,照样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果他这样做了,长安必当被铁蹄碾平。届时北方大乱,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议事结束,王皮告辞回府。到家之后,召来忠仆询问:“三弟可曾用膳?” 忠仆行礼道:“回郎主,三郎君反锁房门,不许仆等入内。” 王皮摇摇头,道:“令厨下备酒菜,我亲自去。” 忠仆应声退下,很快有婢仆提上食盒。 看到盒身上的花纹和标记,王皮轻笑一声:“南地的东西,难怪如此精巧。” 婢仆低着头,不敢出声。 王皮倒也不觉如何,信步走到王休门前,看着紧锁的房门,敲了三下,无人应声。试着推了推,始终纹丝不动。 “阿弟,开门,为兄有话与你详叙。” 房内没有回应。 “阿弟不想知道长安局势如何?” 房内依旧没有回应。 “阿弟,你这是何苦?为兄身为家主,自要为王氏选可行之路。秦策实非良主,唐公洛的下场你也看到,难道你想王氏也同唐氏一般?” 许久,门后终于有了响动。 王皮耐心等着,心中默数三声,房门从里面开启。 王休站在门前,看着面带笑意的兄长,只觉得无比陌生。 “唐氏遭逢大难,阿兄可是脱不开干系。” 王皮笑了笑,迈步走进室内,婢仆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放下食盒的手都在颤抖。 “下去吧。” 婢仆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内室,仿佛从地狱逃出生天。 “阿弟的脾气还是这般。” 王皮示意王休坐下,亲手给他斟酒。 王休坐在矮榻边,对面前的羽觞视而不见。 “阿兄,你可曾想过,鼓动夏侯氏造反,长安陷入兵祸,胡贼恐会再次南下。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晋时灾祸重演,你我都将是罪人!” 王皮不以为意,举起羽觞浅啄两口,“那又如何?” “什么?!” “天下人与我何干?” “阿兄,你莫非忘记阿父的教导?!”王休满脸不可置信。 “阿弟,乱世之中,哪里有许多仁义道德。”王皮仍是满脸不在乎,“何况,如你所言,阿父就不会投氐秦,辅佐胡人数年,该南投遗晋才对。” “你、你……” 王休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消消气。”王皮笑道,“我来是为告诉你,无需半月,长久就会被大军包围,凡是参与叛乱之人,俱都难逃一死。我已差人打点行装,明日便送你和四弟出城,南下前往桓汉。” 王休愣住了。 他开始不明白,王皮究竟作何打算。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明白过。 “无妨实话告诉阿弟,从最初,夏侯氏就没有半点胜算。”王皮又执起羽觞,笑容里带着几分阴狠,莫名让人脊背生寒,“我要的,不过是秦氏名声扫地,长安生成乱局,北地再无一统。” “阿兄,你、你是不是疯了?” “不,我没疯。”王皮冷笑道,“如非秦氏,我当接替阿父成为一国宰相,而不是做个区区的员外散骑侍郎。如非秦氏,我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非秦氏,我女嫁于皇子,他日凤临椒房,我自为国丈!” 王皮一边说,一边握紧羽觞。 “阿弟,你可曾想过,如非秦策早有疑心,我未必有动手的机会,唐公洛未必会全族尽灭,如丧家犬般难逃。如果夏侯鹏没有反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鼓动?如果秦策没有疏远亲子,不是重病才下决心立皇太子,如何会有今天?” 王休张张嘴,似要反驳,话到嘴边又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阿弟你来说,你来告诉我,此事罪全在我?” 王皮举觞一饮而尽,旋即掷杯在地,神情中透出几分疯狂。 “秦氏毁了我的一切,我要秦氏名声扫地,我要秦氏子再坐不得江山!” “阿兄,成王败寇,且秦氏有始皇血脉,终为正统,你这样毫无道理。” “道理?乱世中哪讲什么道理!”王皮用力摇头,“你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明日就出城,往桓汉去吧。依桓汉天子行事,纵不用你,也不会将你交给秦氏。为免猜疑,人不可带得过多,至于城内,自有我来安排。” 话落,王皮起身离开。 看着兄长的背影,王休深深叹息一声,透出无尽的哀痛与沧桑。 自夏侯氏起兵,他就被关在府内,四弟也是一样。 本以为兄长是想要“从龙之功”,哪里料到,他根本是要整个长安为他陪葬! “疯了,当真是疯了……” 太元七年,二月 秦策病况未见好转,却强撑着不肯对叛臣示弱。刘皇后和刘淑妃衣不解带,轮流侍奉御前。 为打击秦策,夏侯鹏命人将张禹抬进宫,送进太极殿。 “张司徒郎赤胆忠心,该让陛下晓得。” 张禹躺在地上,手脚俱已折断。 为逼他矫诏,夏侯鹏抓来他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当着他面杀死。见其不肯屈从,干脆打断了他的两条腿,挖掉了他的膝盖。 最后,是一名官员假托其名,矫诏广告天下。 诏书送处当日,夏侯鹏就下令打断他的两条胳膊。虽留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不是凭借滔天恨意,张禹绝不会活到今日。 君臣相见,张禹不能起身,只能挣扎着向秦策行礼。秦策不用刘皇后搀扶,颤抖着站起身,艰难行到张禹面前。 “叔臣,是朕、是我累了你!” “陛下,臣奉忠孝节义,为丈夫所为,陛下万勿如此。”张禹沙哑开口,低声道,“陛下放心,逆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诏书翻出,几位殿下必会兵法长安!陛下万万保重龙体,方能亲眼看到逆贼伏诛!” 秦策用力握住张禹的肩膀,虎目含泪。 夏侯鹏站在殿中,不自在的感觉又生。强行压下之后,命人将张禹拖走。 “逆贼夏侯鹏,反掖之寇,天所不容,人所共弃!他日兵围长安,你必被千刀万剐,死后戮尸,为禽兽所噬! 张叔臣立誓于此,今日自投阎罗殿,不求为人,只求为恶鬼,噬你血肉,碎你骨骸! 夏侯鹏,我在地下等你!” 或许是这番话太过惊悚,抓着张禹的叛军竟下意识松手。 张禹从石阶滚落,没有手脚支撑,重重摔在地上,脑后和四肢伤处一同流血,口中咳出血沫,未几已是气绝身亡。 就在这时,城头陡然响起鼓声。 夏侯硕疾步行过御道,未至近前,已大声道:“阿父,敌兵来袭!” 长安城四门紧闭,城头鼓声锣声一并敲响。 城外号角阵阵,三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逼近。 未见大纛,只有五行旗在风中招展,烈烈作响。 黑色的洪流卷过平原,盾牌和铠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秦璟、秦玓和秦玒高踞马背,都是一身玄色铠甲,手执-长-枪,浑身煞气弥漫。 秦璟一声令下,队伍停住。 骑兵猛然拉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 枪矛兵以枪杆顿地,刀盾手用力敲击盾牌,随着一声声怒吼,空气中战意蒸腾,杀意充斥天地。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苍鹰和黑鹰同时展翅,在号角声总能直冲云霄,越过城头的守军,直飞向城内。 “放箭!” 夏侯端高声喝道。 黑鹰忽然调转,挡在苍鹰身前。穿过层层箭雨,猛然俯冲而下,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登时有士兵惨叫着捂住双眼,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瞬间染红衣袖。 噍—— 似不满黑鹰的举动,苍鹰随之俯冲。 伴着两只猛禽起落,城头上惨叫不觉,陷入短暂混乱。 于此同时,几只不起眼的鹁鸽飞入城内,绕过几圈,终于寻到桂宫的位置,扑棱着翅膀,飞入光明殿。 297.第二百九十七章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战争的阴云笼罩整座长安城。 夏侯鹏亲自登上城头,目及城下黑甲洪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支军队,皆是熊罴之旅、百战之师。尤其是秦璟率领的骑兵,仿佛一只荒古凶兽,正盘踞在城下,凶狠的盯着城内的猎物,只待一声令下,必当咆哮而起,亮出尖牙利爪,将城中之人尽数撕碎。 “阿父……”夏侯硕曾跟随秦璟,深知他的性格手段。看到夏侯鹏脸上现出凝重,低声道,“秦氏子来者不善,阿父不可动摇。稳固军心,方有取胜的把握。何况有帝后在手,阿父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却是连夏侯硕自己都不相信。 可事到临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父子俩站在城头,能清楚看到守军的表现。如果他们不能坚持,长安城破就在旦夕,张禹死前的诅咒立即就会实现。 “阿子所言甚是!” 夏侯鹏深吸一口气,将骤起的不安压入心底。 无论如何,他也曾征战半生,鏖战胡贼数十年。既然起兵造反,早晚要面对眼前一切。他不会胆怯,也绝不会后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坚持下来,他就能君临长安! “来人,传令宫内守卫,看紧官家,将皇后和淑妃带上城头。” “诺!” 夏侯硕走不开,夏侯端领命前往。 十余部曲随他步下城墙,迎面遇上闻讯赶来的王皮和周飏。 事情紧急,来不及多言,夏侯端向两人抱拳,旋即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看他去的方向,周飏面露凝色,王皮则翘起嘴角,现出一丝得逞的冷笑。 “王侍郎,此事终究不妥。”周飏没有明说,他认为以王皮的聪明,该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 王皮没有故作不解,而是好笑的看着周飏,口中道:“乱世之中,胜者方能为王。周尚书这般重视仁义道德,不愿落天下人口实,何必追随夏侯将军起兵?该和守城的裴远一样,为天子尽忠才是。” 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笑话! “你!”周飏被说得满脸赤红,却是无法反驳。 王皮再次冷笑,长袖一甩,不再理会他,率先迈步走向城头。 周飏站在原地,看着王皮的背影,面沉似水,目光中透出慑人的寒意。 “郎主,这贼奴实是嚣张!”一名部曲低声道。 “王猛投氐贼,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周飏咬牙切齿道,“我让你盯着王府,可曾发现不对?” “仆日前方发现,有马车悄悄离府,欲往城外去。” “哦?”周飏神情微动,“可拦下了?” “为免打草惊蛇,仆没在城内动手,让人悄悄跟着,在城外拦了下来。”部曲声音更低,“护卫都是私兵,数量不多,却是各个精悍。仆等死伤不小,却没能抓到车中人,请郎主责罚。” 话说到这里,部曲很是惭愧。 从种种痕迹看,车内九成是王皮的家人,可惜被其走脱,没能当场抓到。 纵然是天寒地冻,前方又是一片密林,数十里没有人家,逃走的人身负重伤,未必能活下来,但是,家主的命令没有完成,他依旧是羞愧不已。 周飏止住部曲的话,原来是城头有人下来。 “周尚书,将军有请。”一名甲士抱拳,请周飏速上城头。 周飏颔首,示意部曲跟上。至夏侯鹏身旁站定,扫一眼左侧的王皮,不由得面露讥嘲。嘲讽之色未消,看到城下的大军,目测至少三万,神情又是骤然一变。 五行旗烈烈作响,云梯陆续抬出,跳荡兵越众而出,都是双眼赤红,摩拳擦掌。 战斗未起,空气中已是杀气弥漫。 周飏心如擂鼓,突然间感到后悔。他不该受利益驱使,将周家绑上夏侯氏的船! 事到如今后悔已晚。 只能暗暗庆幸,早在数日前,他就将两个儿子送走。如果长安能够守住,再接回不迟。如果守不住,护卫的私兵和忠仆必当带其隐姓埋名,为周氏留存血脉,以期他日再起。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城头守军纷纷拉开弓弦,木石沸水俱已准备妥当,只等战斗开始的那一刻。 一只大锅尤其醒目。 锅下架柴,火焰烧热锅底,不断有气泡在水中涌现,挤在一起,破裂沸腾。 热气蒸腾,在城头格外的显眼。 夏侯鹏握紧长刀,向夏侯硕点点头。 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有诏,四皇子暗通桓汉,私结胡贼,是为叛-国……” “放屁!” 不等夏侯硕说完,一员武将怒极叱喝,拍马上前,长刀指向城头,一阵破口大骂:“乱臣贼子,反掖之寇!窃踞长安,软禁天子,矫诏天下,该千刀万剐,暴尸荒野,血肉为禽兽所噬!” “今敢口出妄言,必遭五雷轰顶!” 双方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 夏侯硕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人,名为悍将实乃叛-国;武将就骂夏侯氏狼子野心,不忠之臣,人人得而诛之。 到后来,双方火气上涌,互相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从单口变成群口,城头城下尽是骂声。 王皮微眯双眼,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这完全不像秦璟的作风。 周飏同样觉得事情蹊跷。 两人彼此不睦,在这件事上却是不谋而合。同时转向夏侯鹏,异口同声道:“将军,预防有诈!” 与此同时,夏侯端率人赶到桂宫,却实实在在扑了个空。非但没找到刘皇后和刘淑妃,连秦策都不见踪影。 查问殿外守卫,都是摇头不解。 “光明殿被严密看守,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无有任何人进出!” “搜!” 夏侯端立刻知道不好,顾不得其他,命人在殿中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需知帝后是夏侯鹏的底牌,没有秦策和刘氏姊妹,夏侯氏只能同秦璟硬碰硬。虽然长他人志气,可面对城下的强兵,夏侯端的底气实在有几分不足。 “搜,仔细给我搜!” “放走刘氏姊妹,尔等通通要人头落地!” 整座宫殿搜过,除了几个宦者宫婢,硬是找不到半个人影。询问这些人,都是抖如筛糠,一问摇头三不知,伏在地上连连求饶。 自夏侯氏包围光明殿,软禁帝后,凡是亲信的宦者尽被斩杀,宫婢也不留一人。他们都是在殿外伺候,压根不能进内殿,如何知晓帝后的下落? 眼见问不出什么,夏侯端怒气难消,更有无尽的恐慌。气怒交加,竟然当场-拔-出长刀,将宦者宫婢尽数斩杀。 他却不晓得,遍寻不到的天子和刘氏姊妹,此刻就在自己脚下。 幽暗的密道中,两面光滑,相隔数步即凿有凹槽,是为镶嵌火烛之处。 因废弃已久,凹槽落满灰尘,和烛油一并结成硬板。墙角爬有不知名的菌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味道。不是开有通气孔,行走其中,不出五十步就会窒息晕倒。 冯氏和赵氏走过这条路,手执火把,一前一后确保安全。 刘皇后和刘淑妃扶着秦策,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密道低矮,几人都直不起腰。好在足够宽敞,可容三人并行。脚下的石路也足够平整,不会走几步一个踉跄,甚至将人绊倒。 “快到了。” 见秦策喘息粗重,身上尽是冷汗,刘皇后取出玉瓶,喂他服下一枚丸药。 “陛下,就快到了。” 苍鹰和黑鹰是幌子,吸引城头守军注意,无需真的飞入皇宫,功成身退就可离开。鹁鸽趁机避开守军,将消息顺利送入桂宫。 打开鹁鸽带来的竹管,看到其中的消息,刘皇后知晓情况紧迫,没有半点迟疑,当机立断,让冯氏和赵氏带路,在叛军没有发现之前,尽速从密道逃出宫外。 “这条密道通往兰林殿,兰林殿下亦有密道,直通向宫门。” “宫门处已有安排,会有人接应。” 信上写得清楚,刘皇后和刘淑妃都不会坐以待毙。至于秦策,无论如何都得带上,不能让他落入叛军之手。 不过,姊妹俩不约而同的瞒下另一个消息:负责接应的不是秦璟麾下,而是幽州商人。 这些商人都是桓汉埋在长安的钉子,在叛军封锁城门后留了下来,借着不同寻常的手段,与外界的消息始终没有断绝。 此番愿意接应帝后,必然有桓容的命令。 这个人情实在太大,刘皇后和刘淑妃既有感动,也有不小的担忧。 建康长安是敌非友,坐视长安乱起,对建康利大于弊。桓汉天子却反其道而行,说是私人情谊,换成谁都无法相信。 怀揣着种种疑问,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就在抵达兰林殿时,变故陡生。 因为之前一场大火,密道顶部塌陷一块,很快被人报知夏侯端。 后者找不到刘氏姊妹,正焦头烂额。猛然想起这件事,当即灵光一闪,命人继续搜查光明殿,自己带人赶往兰林殿。 意识到情况不妙,秦策突然道:“细君,你和道云走吧。” “陛下?”刘皇后愕然。 被唤闺名的刘淑妃同样感到惊讶。 “我怕是走不到宫外。”秦策脸色发白,口中喘着粗气,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你们走,你们快些离开,告诉阿峥几个,是我一念之差,方才走到今日。是我错了。” “陛下……夫主……” “不要耽搁,去吧。”秦策笑了,斑白的发色,遍布沟壑的脸,形容苍老,双眸却愈发清明,“我留在这里,还能为你们挡上一刻。若是带上我,咱们谁都走不了。” “诺。” 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轻重,明白不是迟疑的时候,紧咬红唇,向秦策福身。 赵氏和冯氏却留下了。 “妾在此处,总能抵挡一二。”赵氏道。 感受到头顶震动,冯氏将火把交给刘淑妃,示意刘氏姊妹快走,口中道:“能侍奉皇后殿下,妾平生无憾。就如张阿姊,妾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甘愿为殿下做这一切。” “若是妾死在叛贼手里,妾相信殿下必会将动手之人千刀万剐。” “殿下快走!” 说话间,冯氏用力将刘皇后和刘淑妃推进拐角,旋即转身,抽-出腰间匕首,仔细听着上方的动静,迅速同赵氏对视一眼,道:“来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石板骤然掀开,光芒大亮。 叛军发现密道,看到密道中的三人,立刻高声道:“幢主,在这里!” 夏侯端快步走来,见到靠着墙壁、一阵阵喘着粗气的秦策,又见有两名宫裙女子守候,便以为是皇后和淑妃,当即命人将他们拉上来。 不料想,叛军刚刚下到密道,就被女子所伤。不提防被刺中要害,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冯氏和赵氏选的位置十分巧妙,既能护住秦策,又能让叛军失去人数优势。眨眼间,已有三名叛军倒地,两人的手臂和腰间也已带伤。 若非夏侯端错以为她们是刘氏姊妹,严令不许下杀手,两人怕是撑不到此刻。 奈何两人的气力终究不如叛军,之前能够得手,也是仗着后者不防,如今体力渐失,凭着一口气实在支撑不了多久。 “停下吧。” 秦策突然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却不似久病将死之人。 在他脚下,一只玉瓶静静躺着,瓶内的丸药不存一粒。 叛军不知端的,未发现情况不对。冯氏和赵氏心中大骇,秦策暗向两人摇头,支撑着墙壁站起身,对夏侯端道:“夏侯鹏在何处?朕要见他。” 三人走出密道,视线变得清晰。夏侯鹏终于发现,站在秦策身边的根本不是刘氏姊妹。 “皇后淑妃在何处?” “夏侯端。”秦策声音未见提高,几字出口,却让夏侯端莫名的感到压力,“朕要见夏侯鹏,你没听到?前方带路!” 夏侯端咬咬牙,命人下密道追踪,自己带着秦策前往城头。 目及冯氏和赵氏,眼底闪过一抹阴狠,不顾秦策在旁,举刀划破两人脸颊。 “皇后淑妃找不到,你们就替她们做-人-羹!” “大胆!”秦策怒喝。 夏侯端豁出去,再不惧秦策压力,下令道:“带走!” 城头上,骂战依旧在持续,双方你来我往,怒气不断飙升。 夏侯端赶回,向夏侯鹏禀报宫中始末,并将秦策带到跟前。见其虎目扫视,有叛军生出怯意,顿时恶意丛生,用力踹在他的膝盖。 骨裂声起,昔日的北地霸主,跌倒在叛贼脚下。 “秦伯勉,”夏侯鹏俯视秦策,全无往日恭敬,“如你从我之言,尚能保得一命,如不然,今日城头之上,就是命陨之地!” 秦策没有发怒,撑起上腿,从地上站起,又被夏侯端踹在膝后。 四周寂静无声,秦策踉跄一步,却没有如之前般跌倒。 夏侯端欲要再踹,被夏侯硕拦住,沉声道:“不可。” 夏侯端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城头之人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厌恶有之、不忿有之,唯独没有赞同和敬佩。 “你要朕做什么?” “明言,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贼,十恶不赦!令其自裁。三殿下五殿下不知不罪,速速退兵。” 秦策看着夏侯鹏,忽然哈哈大笑。 “夏侯鹏啊夏侯鹏,朕今日来见你,果真没有见错。” 夏侯鹏凝视秦策,眉心紧皱。 秦策转向城墙,被叛军拦住,轻蔑道:“不是让朕说话?拦在这里,朕怎么说?” 不等夏侯鹏出声,守军主动让开道路。 “不行,不能让他过去!”王皮立即出声。 可惜已经晚了。 秦策凭着最后一股力气,猛然跃上城墙,迎风而立,高声道:“夏侯鹏起兵反叛,王皮、周飏从贼,矫诏污蔑皇子,张司徒不甘从贼,业已身陨。” “拉他下来!”王皮和周飏齐声道。 “朕乃一国之君,征战天下数十载,尔等乱臣贼子,谁敢上前?!” 秦策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四周的叛军却如被施了定身咒,任凭王皮和周飏跳脚,竟无一人上前。 “朕今口谕,攻长安,诛首恶,夷夏侯、王、周三族!” “朕刚愎自用,不辨中坚,为君数载,未能安国抚民,更有今日灾祸。” “秦伯勉今日以命祭天,望上天垂怜,尽诛乱贼,佑我中原百姓,保我汉家河山!” 话音落下,秦策纵身一跃,如陨落的大鹏,重重摔在城下。 城头一片寂静,城下怒声再起。 冯氏和赵氏趁人不备,挣脱开叛军,先后跃下城墙,追随秦策而去。 目睹这一幕,长安百姓尽管是哀声。 秦璟、秦玒和秦玓同时下令:“攻城!” 298.第二百九十八章 长安城高池深,乃汉时首都,屡次遭遇战火,城墙几度重修,可谓易守难攻。 秦策登基建制后,秦玚主持坊市修建,期间不忘加固城墙,挖深拓宽护城河,在墙后修建箭楼,方便布置兵力,以防外敌来犯。 现如今,长安为叛贼窃踞,秦氏兄弟指挥大军攻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增高的城墙,以及深过两米的护城河。 呜—— 苍凉的号角声中,步卒扛起云梯,推动攻城锤,如潮水般涌向城下。 从城头俯瞰,满目尽是进攻的将士,密密麻麻,仿如蚁群,令人不由得胆寒。 待攻城锤和云梯进入射程,夏侯鹏当即下令放箭。 城头响起鼓声,士卒拉紧弓弦,紧张的盯着城下,脸色发白,持弓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王皮扫视四周,走到夏侯鹏身边低语几声。 “将军,大敌当前,士气万不可堕。如若不然,城破就在眼前。” 不用王皮提醒,夏侯鹏也知道这个道理。 “王侍郎有何良策?” 王皮微微一笑,道:“事情不难,只需令人重复秦伯勉死前所言,让军中上下明白,一旦城破,城外大军攻入,以秦璟等人的性格行事,从将军起兵之人,一个都活不了,家人亦不可免。” 夏侯鹏点点头,认为此计可行。 “另外,可令人传言,皇后淑妃已在宫内自尽。” “什么?”夏侯鹏盯着王皮,沉声道,“此乃何意?” “吕氏、杨氏皆因谋害皇后被屠尽全族。”王皮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道,“如皇后淑妃尽死,城中人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明说,众人也会有所猜测。因为恐惧,必会拼死守城。” 看着王皮,夏侯鹏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征战沙场多年,生死间走过几回,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可他又本能的产生怀疑,事到如今,王皮和自己坐在一条船上,如果谋算自己,他能得到什么? 出城投降? 秦璟会因此放他一条生路? 根本不可能! 夏侯鹏疑心渐起,神情渐渐变得不对。 王皮任由他上下打量,表情始终平淡,看不出半点端倪。 周飏一言不发,默默注视两人,片刻后移开目光,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氏造反,自以为能得从龙之功,带领家族更进一步。殊不知,一念之差,将周氏全族推上死路。 “将军,事不宜迟,不可再多犹豫。”王皮语气坚决。 夏侯鹏终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采纳王皮的全部建议,仅设法鼓舞士气,并未让人传播皇后淑妃已死的流言。 见状,王皮暗道可惜。没有继续坚持,转而请命,愿带私兵健仆增援东门。 秦氏兄弟分三面进攻,北门和东门的压力最大。 西门和南门的压力稍轻,却要提防桓汉趁机发兵,坐收渔翁之利。 故而,夏侯鹏清点兵力,凡是能够守城的,无论甲士私兵,包括府内健仆,一概召至城头,同进攻的大军鏖战。 “放箭!” 攻城锤和云梯上架有挡板,箭矢劲道不足,根本无法穿-透。 士卒依靠挡板和盾牌掩护,顶着密集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护城河前。 河深超过两米,不会水的跳下去,立刻会没过头顶。河面宽度超过三个武车车身,没有人在河中支应,根本无法假设木桥。 要想继续前进,必须冒险! 冲在最前的跳荡兵掀开盾牌,一跃跳入河内。 三月天,河中尚有薄冰未化,却禁不住人力踩踏,近乎一脚就被踩碎。蛛网状的裂痕蔓延开去,迅速布满整个河面。 “抬云梯!” 浸在冰冷的河水中,跳荡兵大声嘶吼。 因河底布有木刺,许多人的小腿被划破,鲜红的血丝浮上水面,伤口很快麻木。 “快架云梯!” 箭雨集中落下,对准河中的跳荡兵。 水中的汉子无惧生死,始终无一人退后躲闪。合力扛起云梯一端,迅速游向对岸,砰地一声放下,抹一把脸上的河水,高声道:“挡板!” 木板一张张嵌入云梯,一座简易的木桥瞬间架设完毕。 跳荡兵没有着急上岸,而是浮在水中,用肩膀扛着木桥,维持桥身稳固。 “过桥!” 这样的桥无法支撑攻城锤,只能容扛着云梯的步卒通过。 众人冲过桥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嘶吼,只有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砸在河中人的肩头。 “放箭,放火箭,不能让他们过来!” 见到城下一幕,夏侯硕瞳孔急缩,高声叱喝。包着油布的火箭成片落下,奈何点不着云梯。 士卒过桥后,没有着急进攻,而是立起盾牌,护卫稍后抵达的弓兵。 弓兵背负拆解的强-弩,顶着箭雨就地组装。两人稳固弩-身,一人仰倒在地,以腿部力量撑开绞弦。 吱嘎声中,乌黑的箭矢凌空飞出。飞过城墙之后,仍-射-穿一名叛军,将他牢牢的钉在地上。 力道之大,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架在河上的木桥越来越多,过河的弓兵组成-弩-阵,漆黑的箭矢并不密集,给守军造成的压力却难以估计。 吱嘎。 又是一声绞弦,弩-箭-破开冷风,划过半空,如闪电般袭向城头。 “将军,小心!” 夏侯硕恰好站在弩-箭的落点处,遇风声袭来,本能侧身半步,被凸起的墙砖绊倒,就地一个驴打滚,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仅凭十几架-强-弩,进攻的队伍生生压住城头箭雨。 跳荡兵一跃出水,扛起云梯,竟连盾牌都舍弃,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城下,不顾手臂被箭矢所伤,猛然高举起云梯,架到女墙间的缝隙。 “攻城!” 第一部云梯架上,很快就是第二部、第三部。 士卒背负长刀,口中咬着匕首,开始全力向上攀登。 见箭矢无用,夏侯硕和夏侯端同时下令,推下滚木,泼下滚水。 “快!” 城头的守军知道,如果被大军攻上来,自己断不会有生路。恐惧之下,激发出可怕的战意,再不想其他,各个拼尽全力。 轰隆。 滚木从城头落下,立即有攻城的士卒落下云梯,被砸成肉泥。 滚水从城头飞洒,凡是被溅到,立刻红肿起泡,痛楚难当。 几名跳荡兵被泼个正着,强忍着痛楚,用身体护卫同袍,一步接着一步,终于攀到城头,握住城砖,猛然一跃而入。 脸上的水泡多已破碎,血水和脓水一起流淌,相貌仿如恶鬼。 “杀!” 跳荡兵高喝一声,长刀出鞘,瞬间斩杀两名守军。奈何寡不敌众,被斜刺来的长刀砍伤要害。踉跄两步,犹不肯倒下,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面前的敌人尽数斩杀。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一人之力,竟震慑住一队守军。 恶鬼! 眼前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嗜杀的恶鬼! 攻守之间,两息的破绽就可能致命。 抓住守军疏于防备的刹那,更多的将兵攀上城墙,同叛军展开厮杀。 很快,城头陷入一片喊杀声中。 断木滚水依旧不断,从城墙上跌落的,却是双方十士卒皆有。许多竟是身负重伤,临死不忘拉住一名敌军共赴黄泉。 “殿下,城内送出消息,南门可落绞索。” “善。” 秦璟看向张廉,道:“你来带兵。” “谢殿下!” 得知张禹死讯,张廉早已愤怒难当。点兵飞驰而去,几可遇见,南门处必成一片血海。 随着攻上城头的将士越来越多,喊杀声传入城内,长安百姓都是心惊胆战,紧闭窗门,不敢离开家中半步。也有人收拾起行囊,准备见机不好,设法逃出城外。 王皮带着私兵健仆走下城墙,却压根没有前往东门,而是趁夏侯鹏被战事缠住,无暇他顾,带人奔向坊市,找到预先藏好的油料和布匹,下令众人“照计划行事。” 私兵健仆纷纷领命,手持兵刃,带着放火的工具分散到城中各处。 王皮仅带数名私兵离开坊市,听着城头传来的喊杀声,预期着即将燃起来的混乱,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声中是无尽的残-虐和疯狂。 屠杀百姓,火烧长安。 这个污名,秦璟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我要秦氏英名尽丧,我要整座长安为我陪葬!” 笑声中,王皮面容狰狞,追随他的私兵不由得退后半步,脸上是掩不去的恐惧。 长安南门,一什叛军倒在城下,胸部间有长刀-贯-穿的痕迹,已是气绝多时。只是双目依旧圆睁,带着死前的不信和震惊。 叛军的尸体很快被拖走,数名穿着皮甲的汉子走出,几人手持叛军的武器,防备城头,余下拉动绞索,以最快的速度放下吊桥,助大军攻破城门。 “怎么回事?!” 守将很快发现不对,令人速速去查。 等叛军来到城下,看到眼前一幕,来不及多想,立即高呼“奸细”,举刀迎了上去。 呼声中,赶来支援的叛军越来越多。 几名汉子额头冒汗,干脆将绳索缠在身上,任凭肩膀和腰间被勒出血痕,口中大喝,终于将吊桥全部放下。 砰地一声,吊桥砸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张廉抓准战机,下令士卒拖动攻城锤,砸开长安南门。 “喝!” 攻城锤由武车改造,前方有战马牵引,后方和左右由人力推动。 逼近城下,战马被解开绳索,数名壮汉跃上武车,以全身的力量拉动绳索。 轰! 绳索放开,巨木猛砸向城门。 巨响声中,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南门!” 夏侯鹏得报,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当即派夏侯端前去支援,务必击退进攻的敌军。 夏侯端为人不论,一身武艺确是不凡。领命之后,点齐两百部曲,四百壮丁,飞驰赶往南门。 援军赶到时,城门已被砸开一个缺口,张廉披坚执锐,一马当先冲入城内。 两人当面,都是神情立变。 “张廉!” “夏侯端!” 想到张禹惨死,张廉怒发冲冠,双眼被怒火逼红。 “夏侯端,我要你全族为阿父偿命!” 论武艺,张廉不是夏侯端对手,马战更不用提。单凭一股怒气,双方硬是战了个旗鼓相当。 随着涌入城门的骑兵越来越多,叛军的兵力变得不足,南门已是岌岌可危。 染虎奉命随张廉攻打南门。 有“不留战俘”的命令在,两千骑兵冲入城内,见到叛军就杀,犹如猛虎出笼,近乎是碾压式的前进。 马蹄踏过处,留下的尽是血痕。 夏侯端暗道不好,不愿同张廉纠缠,虚晃一招,就要脱身往夏侯硕处求援。 战斗开始至今,已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攻城的队伍不见半点疲惫,依旧如潮水般涌向城头。守军也在咬牙拼命,一次又一次打退进攻。 张廉被夏侯端逼退,后者却没能成功脱走。 染虎策马上前,长矛横扫,凭着一股蛮力,将夏侯端扫落马背。 “想走?没那么容易!” 夏侯端就地翻滚,抱住住要害。长兵脱手,一把-抽-出-腰间宝剑。 数骑交错而过,将他死死的未在中间。 随他来南门支援的叛军陆续倒在倒下,有人弃刀求饶,照样不得活命。 见到这一幕,夏侯端眼也不眨,对上策马走近的张廉,发出声声冷笑:“以胡骑攻破长安,屠杀汉军,天下知晓,可还会信秦玄愔没有私结胡贼?” 张廉不为所动,冷声道:“我阿父的尸身在哪里?” 张廉自幼跟随张禹,叔侄间的感情不亚于父子。他恨不能将夏侯端一刀两断,却硬是压下怒火,只为寻到张禹的尸身。 “在哪里?”夏侯端嘿笑一声,“在野兽的肚子里。” “什么?!” “你莫非以为,这样不识时务的,还会死后能得安葬?”夏侯端似豁出去,讥笑道,“不妨告诉你,我亲手砸段他的双腿,挖掉他的膝盖,碾碎他的双手。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剁碎,喂了府内的几条狗。” 张廉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和恨意,从部曲手中抢过长矛,一矛扎向夏侯端的右肩。 夏侯端故技重施,就要翻滚多开。更趁机靠近张廉,欲要夺马而逃。 想得虽好,终究不可能实现。 张廉被激怒,染虎却是经验老道,看到夏侯端的行动,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等夏侯端挥箭,直接抽-出匕首,从他身后甩了出去。 匕首扎入夏侯端的脊背,并不致命,却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瞬间倒在地上。 张廉一矛扎船夏侯端的肩膀,重重喘着粗气,稍微恢复些理智,没有当场取其鲜明,而是深吸一口,一字一句道:“我不会马上杀你,我阿父经历过什么,我会百倍千倍的还到你的身上,连同夏侯氏全族,都要为我阿父偿命!” 夏侯端倒在地上,仍无半分惧色。 “张氏家学渊源。”张廉继续道,“阿父会的手段,我也会。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每日向我祈求,让我送你去阎王殿!” 话到这里,夏侯端终于脸色发青,刹那间想起,张廉所谓的“家学渊源”究竟是什么。 论起酷刑,自己和张氏相比,才是真正的小巫见大巫。 “押去城外,交给殿下。” “诺!” 夏侯鹏经验老道,见南门处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恐夏侯端遭遇不测,又调五百甲士,由心腹率领,再去支援南门。 这支队伍十分精锐,随夏侯鹏南征北战多年。加上多为骑兵,抵达南门之后,和残留的守军互相配合,给张廉和染虎造成不小的麻烦。 一时之间,战况陷入胶着。随着又一批叛军来到,张廉和染虎竟被逼得后退。不得不暂时放弃进攻,死死守住在城下的优势。 天色渐暗,战事没有更大的进展,死伤却在不断增多。 秦璟同秦玓秦玒商议,暂时鸣金收兵。 随着鼓声响起,进攻的队伍开始退去。因是暂时收兵,行动间未见慌乱,有条不紊,不给守军偷袭的机会。 大军就在护城河边扎营,火光通亮,刁斗森严。 秦氏兄弟摆开架势,压痕不怕守军夜袭。经过白日鏖战,夏侯鹏清点过战损,见到将士的情况,也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营地里篝火熊熊,一行队伍不惧煞气森森,华护卫一辆马车,径直开到营门前。 被守营将士挡住,领队之人有礼道:“烦请通报几位殿下,故人来访。” 299.第二百九十九章 听到甲士禀报,看到来人呈送的信物,秦氏兄弟同时面现激动,丢下手头事,大步走出军帐。 巡营将士吃了一惊,不明白三位殿下为何如此表现。 好奇之下,有将士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发现三人去的方向竟是营门,不免更生好奇。 大营外,没有秦璟三人传召,车队并未入内。 领队之人立在车前,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忽然听到一阵响动,看一眼身后,面现不愉,同随行护卫低语几句,后者会意,当即大步离开,从队伍后的大车中拽出几个人来。 几人都是蓬头垢面,一身的狼狈,仿佛在泥土里滚过。 乍看辨别不出,仔细观瞧就会发现,其中竟然有逃出城的王休。另有两个少年,则是早前被周飏送出城的亲子。 这几人为何会凑到一起,又为何会落到这行人的手里,只能说是凑巧。亦或是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了命数。 领队身后的马车上,车门紧闭,车窗半开。借助火光,隐隐能看到里面有两个妇人的身影。 大概过了一刻钟,急促的脚步声从营中传来。 领队转过头,发现来者是秦璟三人,立刻笑着上前,拱手行礼,口中道:“见过三位殿下。” “你是……贾掌柜?” 秦璟常年在边疆领兵,并不识得此人,表情微顿。秦玓和秦玒同其有几面之缘,认出来者是谁,当下惊讶出声。 贾科是长安城有名的粮商,偶尔还市卖药材,生意做得极大。手下有超过百人的商队,在长安附近的州县都有粮铺。还曾带领商队前往三韩,为秦玓运送军粮和伤药,在南北商队之间很是有名。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桓汉侍中贾秉的族弟。 贾秉携族人投效桓容,一路从舍人做到正四品朝官,实是非同一般。然而,贾氏族人为官的却不多。 例如贾科,聪慧不下族兄,却自始至终没有选官。在桓容登基后,更是主动留在幽州,始终没有踏足建康朝堂。 数年下来,别说是长安,建康朝廷认识他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除荀宥、钟琳和石劭等潜邸旧臣,几乎无人知晓,这个长安有名的大商人,竟然是桓汉埋在北边的钉子,在桓容为幽州刺使时就已牢牢扎下。 换成其他人,或许会心生不满。 贾科则不然。 贾家人的性格和行事不同寻常,纵然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出仕,即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的名声永远及不上王谢,更不可能成为王谢。 没有足够的积累,家族永远会是士族中的异类。 贾氏郎君甘愿放弃选官,隐藏身份潜入长安,就是深知这点。家族根基尚浅,朝堂上有贾秉一人足够。他人各自发挥所长,为天子所用,打下牢固的根基,才是家族立身的根本。 贾科在长安搜罗消息,定期向天子上禀,并不经过朝廷三省。 他手下聚集不少人才,既有豪杰之士,亦有鸡鸣狗盗之徒。 少数是从幽州带出,忠心耿耿。余下皆是从北地搜罗。 后者之中,有的是受他大恩,甘愿投效。有的则是拿钱办事,压根不晓得贾科的真实身份,以为他搜集消息是“商人天性”使然。 北地战乱多年,盗匪屡剿不绝,更不用说胡人盘踞的漠北和西域。 想要在乱世中平安行走,保住偌大基业,单会做生意远远不够。结好最强的几方势力极为重要。 于是乎,贾科在长安扎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长安坊市重建时,他暗中打通关系,送出不少金银,结好低品官员和散吏。更挥舞着金银和绢帛,趁机结好巡城士卒,结下多种善缘,埋下为数不少的消息渠道。 经过多年的谋划,贾科不说手眼通天,却也差不多了。 如此一来,方能在夏侯氏紧闭城门、封锁长安时送出消息。更借助之前收买的守城士卒,瞒过叛军耳目,顺利接出刘氏姊妹。 至于王休和周飏的两个儿子,则属于“意外收获”。 王休兄弟逃出城时,遇上周氏的追兵,护卫健仆尽丧。王曜受伤死在途中,王休身边无人,疲累交加,又惊又惧倒在路边,遇上贾科派出的探子,当场就被拿下。 周飏的两个儿子则遭遇私兵背叛。 周飏以为料定先机,做出万全准备,殊不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起意背叛旧主,转头就被私兵出卖。两个儿子携带的金银都被抢走,不是私兵和护卫起了内讧,他们早已经丧命于刀下。 走投无路时,两人遇上好心山民搭救。 怎奈恶性深植,两人恢复体力后,听山民提到平叛的大军,为避免消息走漏,竟趁山民不备,一刀将其刺死,更放火烧屋。 不放火尚有逃跑的可能,火势一起,迅速引来注意。 贾科自己都没想到,为救刘氏姊妹出长安,派出探子确保安全,中途竟带回这样两份“惊喜”。 审问过程中,知晓王休有意南逃,贾科不免冷笑。 看来是上天都看不过眼,才让这些人落到自己手里。不妨一并带上,送去秦氏大营,权且做个“添头”。 秦璟兄弟来到营前,听贾科道明来意,都是神情微变。 秦璟早接到桓容书信,到底有所准备。他的惊讶,更多是针对桓汉在长安的力量。秦玓和秦玒则是心情激动,望向贾科身后的马车,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 见状,贾科微微一笑,侧身退开两步。 “阿屺,阿峥,阿嵘。” 马车门推开,刘皇后和刘淑妃出现在火光之下。 为行路方便,两人换下宫群,蔽髻已经摘掉,发间仅有两枚金钗。 或许是舟车疲惫,两人的神情中都有几分憔悴。然而,再多的疲惫之色,终掩不去融入骨子的雍容华贵。 “阿母!” “阿姨!” 见两人无恙,兄弟三人齐齐抢上前,纳头就拜。 刘皇后和刘淑妃顾不得许多,扶着车辕走下马车,将三人一一扶起。城内险象环生,生死间走过一遭,母子此番再见,都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难以表述。 “家母能够脱险,全仰赖贾掌柜仗义相助。”秦璟扶着刘皇后,对贾科道,“他日定当回报!” “不敢。”贾科肃然神情,拱手道,“仆只是奉命行事。” 事到如今,贾科的身份昭然欲揭,隐瞒也是无用。强行掩饰反倒落了下成,不如大大方方摆明立场。 不过,他的身份揭开,此前埋在长安的钉子怕会逐一废弃,再不可用。 乍一看,这是笔赔钱的生意,可谓是血本无归。但是,看到今日的战况,想到城内的种种,贾科不得不佩服官家有先见之明。 叛军貌似赫赫扬扬,同秦氏兄弟战得旗鼓相当,甚至击退攻入南门的骑兵,实则底气不足,早晚不成气候。 长安注定被攻破,秦氏仍为桂宫之主。 经历过这场战乱,秦策身死,帝位空虚。此前曾下诏令,秦璟有皇太子之名,纵然未行大典,平叛后登基已是板上钉钉。 以此人的行事作风,长安必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同于往日。而皇后和淑妃这份人情,远比预料中更加有用。 营外不是叙话之地,秦氏兄弟迎皇后淑妃入大帐,贾科等人随之入营。 “阿母阿姨一路奔波,且先休息。” “阿峥,”刘皇后叫住秦璟,问道,“官家和你两位阿姨可还在城下?” “阿母放心,大君和阿姨的尸身俱已收敛。待收回长安城,拿下贼首,必当以血祭奠,告慰大君在天之灵。” 刘皇后闭上双眼,缓缓的点了点头。 秦璟退出大帐,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帘放下,刘皇后和刘淑妃坐在榻上,望着映在帐上的光影,互相支撑着,才没有被骤然涌上的情绪吞没。 “阿姊,郎君定会说到做到。”刘淑妃轻声道。 “我知。”刘皇后握住刘淑妃的手,道,“当年阿母给的匕首,阿妹可还带着?” “自然。”刘淑妃点头。 “可惜找不回冯阿妹那把。” 刘皇后接过刘淑妃递来的匕首,双眼映在刀身上,沉怒、冰冷。 “待抓到夏侯鹏和王皮,我必亲手杀之!” 刘淑妃垂下眼帘,轻柔的笑着,“一刀除了太便宜他们,合该挖出他们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美人娇柔,道出的话却是石破惊天。 刘皇后和刘淑妃成功脱险,秦氏兄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想到被请入帐中的贾科,三人又不免一顿。 “阿弟,这份人情实在不小。”秦玓沉声道,“未知南边的天子究竟是何打算。” “是啊。”秦玒一样皱眉,“如其提出让地,阿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答应,阿兄登上皇位之后,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如果不答应,岂非成了毫无信义之人? 秦璟示意两人稍安勿躁,望一眼车队方向,道:“桓汉天子不会提此等要求。” 话落掀开帐帘,迈步走进大帐。 不会吗? 秦玓和秦玒互看一眼,都不甚明白,秦璟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王休和周氏兄弟被带到左营,交到张廉手中。 知晓几人身份,张廉当即冷笑。 “先帝有命,夷王皮、周飏三族。这几人皆在三族之内,理当斩首示众。先关起来,莫要让他们死了。待拿下长安之后再做处置。” “诺!” 王休几人被押下,绑在临时搭建的栅栏里。每人给了一碗清水,半块蒸饼,确保他们不会饿死,也不会有力气逃跑。 张廉转身时,遇上站在夜色中的夏侯岩。 两人对面,夏侯岩神情黯然,张口欲言,张廉却摇了摇头。 “叔峻,我早已经说过,叔父之事非你之过。” 闻听此言,夏侯岩更觉惭愧。 “殿下有意赐你秦姓,你可考虑清楚?” 夏侯岩摇摇头,握紧腰间佩刀,神情间浮现一抹挣扎。 张廉叹息一声,走上前两步,用力握住夏侯岩的肩膀,沉声道:“大丈夫遇事当断,想想你在漠南的誓言,莫要钻了牛角尖。殿下要保你,你当明白,莫要辜负殿下这份心意。” “我知。”夏侯岩艰难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 见他如此,张廉没有再劝,收回手,告辞后大步离开。 两人擦身而过,目光再无交汇。 张廉分得清楚,知道事情的根源在夏侯鹏身上,实非夏侯岩之过。但张禹死得过于惨烈,纵然没有迁怒,罅隙业已生成,不可能恢复往日亲近。 目送张廉的背影运去,夏侯岩狠狠咬住后槽牙,看一眼关押夏侯端的帐篷,大手攥紧刀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 “走!” 尾音落下,夏侯岩转身就走,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与王休和周氏兄弟不同,夏侯端被擒后,未绑进栅栏,而是独自关押在一座帐篷里。 帐中立有一根木柱,柱上嵌有两根横杆,夏侯端被绑缚其上,左手的骨头全被敲碎,左膝盖被挖掉,仅有半个脚掌着地。 起初他尚能坚持,一个时辰后,手脚麻痹,伤口浸入汗水,痛楚难捱,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 张廉没有用太多的-刑-具,在打碎他的骨头之后,更找来医者为他清理伤口,确保不会发炎红肿,以至于要了他的信命。 “我之前曾言,凡阿父遭遇,必会千百倍报偿!”张廉看着夏侯端,神情冰冷,一字一句道。 他信守承诺,没有杀了夏侯端,而是用一种让人饱受痛苦,却不会失去意识的方式折-磨他,慢慢消磨他的意志,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心只求速死。 “凡从贼叛乱之人,一个不漏,全部招出。” “被叛贼屠戮的文武豪强,尽数列于纸上。” “叛军兵力、南门之外的城防,全部细细道来,不可隐瞒一处。” 张廉一句接着一句,语速不紧不慢,语调始终没有太大的起伏。 “我招了,你会给我一个痛快?”夏侯端道。 “或许。”张廉冷笑道。 “你……”夏侯端五官扭曲,脸颊不停抖动。 张廉好整以暇,示意士卒上前,换一条更细的绳子。 “无需太过着急,夏侯幢主可仔细考量。” 这样的张廉,不由让人回想起早年的张禹。 夏侯端惊惧太甚,脸色惨白如纸。因为换了更细的绳索,控制不住的手脚发抖,视线被冷汗和血水遮挡,仿佛被猛兽盯上的羔羊。 临近天明,夏侯端终于坚持不住,沙哑叫来士卒,言其愿招。可是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来张廉的影子。待到帐帘先开,进来的却是夏侯岩。 “岩儿?”夏侯端瞳孔紧缩,顿时生出一阵喜意,焦急道,“快,放下我……” 连叫数声,始终不见夏侯岩有所动作。夏侯端意识到不对,声音停住,仔细打量夏侯岩,激动的表情僵在脸上。 “叔父,殿下赐我秦姓。”夏侯岩开口道,“自今日起,我不为夏侯氏。” “你要叛出家族?!”夏侯端大怒。 “叔父,大父起兵背叛旧主,矫诏污蔑四殿下,欲-篡-夺-帝位,铸成大错。纵有再多谋算,真相终究掩埋不住。”夏侯岩深吸一口气,道,“大父起兵之日,夏侯氏已将万劫不复。我留下这条命,非为自己苟活,只想代大父和大君赎罪。” “笑话!”夏侯端咆哮道,“都是借口!” “叔父信也好,不信也罢。此战之后,我将请命入大漠,终身不娶,绝夏侯氏血脉。以此身镇守边州,护卫汉室百姓,死后埋骨黄沙,再不入中原半步。” 话落,夏侯岩行稽首礼,旋即起身离帐,再没有回头。 夏侯端愣在当场,骂声堵在嗓子眼,神情骤然扭曲。 太和七年,三月 号角声起,秦兵再攻长安。 借助之前打开的缺口,南门先失,骑兵如潮水涌入。无论派出再多的援军,终不能将大军击退。 三日鏖战,西门、东门先后告急。 秦氏兄弟各率骑兵出战,夏侯硕死在秦璟-枪-下,部曲私兵尽数战死。 周飏被秦玒生擒,王皮却在乱中不见踪影。 三座城门先后失守,夏侯鹏坐镇的北门独木难支。 见到逼近的秦兵,看到登上城墙、越众走出的秦璟三人,夏侯鹏不愿束手就擒,欲-做困兽之斗。最终被秦璟刺伤右肩,自尽不成,绑于城头。 就在这时,城中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东西南北皆有火起。 300.第三百章 眨眼之间,长安城内火光四起。 因城内多为木质建筑,又被事先泼洒油料,几乎是遇火即燃。又遇北风刮过,更助火势。 大火结成长龙,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火光之中。 烈焰吞噬掉整条里巷,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双眼。 顾不得收拾行李,百姓纷纷从家中逃出。有人以湿布掩住口鼻,尚能保持清醒。有人慌乱之下全无防备,没跑出多久就咳嗽连连,双眼刺痛,最终倒在地上。 正混乱时,有穿着皮甲的私兵冲入人群,口中高喊:“殿下有命,城中人一个不留,祭祀先帝!”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刀锋已然落下。 惨叫声四起,雪光飞溅。 接连有人栽倒在地,都是一刀毙命,下手毫不留情。 见此情形,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手足无措,又惊又惧。不敢相信秦氏兄弟会下这种命令,然证据在前又不得不信。 “一个不留?真的一个不留?” “这是要屠-城?!” “殿下下令?哪位殿下?” 惊恐之中,无人会想到事有蹊跷,是有人栽赃嫁祸。生命受到威胁,第一反应都是转身就跑,拼命逃开落下的长刀,逃出城去! 私兵追在人群之后,不停挥舞着长刀。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举刀就杀,没有半点怜悯。有妇人为护住孩子,不惜以身挡刀,恶徒犹不干休,将孩子从死去的妇人怀中拽出,一刀穿透胸腔。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血光弥漫,人群陷入彻底的恐慌。 伴着火光不断逼近,众人的恐惧达到极点,惨叫声、哀嚎声和稚儿的啼哭声响成一片,恍如人间地狱。 冲向城门时,遇到救火的百姓,更是连声高呼:“殿下要屠-城,还救火作甚,快逃命啊!” 面前人不明所以,仍是挑着扁担,提着水桶,愕然的看向众人。 “殿下下令屠-城?哪有这回事?” 见对方不相信,又立在路中间,逃命的百姓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将人-撞-开。 男子不提防,被撞个正着,扁担落地,水桶倾倒。来不及起身,就被人群踩踏而过,瞬间没了声息。 “大郎!” 见此一幕,惊呼声骤然响起。 见到亲人陷入险境,男子的家人立刻冲上前,还有一同救火的邻居,和-撞-人的纠缠在一起。 “放开!” 一方拼命想要逃出城,一方死命拦住,“害了人命还想走?!” 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交织,双方很快撕扯在一处,竟有搏命的架势。 私兵混在人群中,举刀乱砍,不忘高声喊道:“殿下要屠-城,祭祀先帝!快跑啊,跑出去才能逃命!” “拦着不让走,他们必是帮凶!” 这话毫无道理,根本是前后矛盾,经不起推敲。可是人群早已失去理智,压根不会去分辨,局面陷入彻底的混乱。 火势蔓延,流言四起,混乱丛生,恐慌的情绪不断攀升。 恐惧到极点,众人陡生一股怨恨,寻不到发-泄-渠道,逼得双眼通红,逐渐失去理智,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有形成-暴--乱-之势。 更有宵小趁机不法,四处劫掠打-砸,抢得金银藏在身上,凭借着熟悉路况,又无人看守坊门,迅速赶往城门,想要趁乱出城,南逃或是西行。 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以夏侯鹏为首的叛军或战死或被擒。 遇城内火起,单看起火点,就知是有人故意纵-火。 秦璟当机立断,命士卒赶往城中救火。未料想,火中生乱,有人趁机散播流言,更举刀杀人,百姓陷入恐慌,竟酿成一场-暴-乱。 “张廉、染虎。” “仆在。” “率人往南城和西城救火,凡生乱之人,立斩不饶!” “诺!” 非常时行非常法。 即便会有错杀,第一要务却是平息-暴-乱,避免乱局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可收拾。 “城头托付于阿兄。阿弟,你去东城。” 话落,秦璟迅速步下城墙,从甲士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亲自率人扫清北城。 秦玓站在城头,目送两个兄弟离开,视线转到夏侯鹏身上,见他同样面带惊愕,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不禁冷笑道:“夏侯将军为何惊讶,这不是将军的计划?” 夏侯鹏先是一愣,明白秦玓话中所指,不由得勃然大怒。不顾肩膀上的伤口,就要起身大骂。被甲士按跪在地,犹自挣扎不休,大声道:“我起兵造反,逼死秦伯勉不假,我的罪我认!但我非是畜生,不会火烧长安!” “不是将军下令?”秦玓冷笑挑眉,并不相信。 以夏侯鹏的所作所为,这种反驳很是苍白无力,并不足以取信于人。 “你!” 夏侯鹏暴怒,脸色涨得通红。 他知自己必死无疑,三族血脉都将断绝。既如此,何必在此事上撒谎?! 周飏被生擒之后,始终瘫坐在一旁,脸色惨白,不言不语。听到秦玓和夏侯鹏的这番话,似乎被触动,猛然抬起头,沙哑道:“王皮。” “周尚书说什么?”秦玓转过头。 “王皮,员外散骑侍郎王皮。”周飏喃喃的念着,声音突然拔高,“放火的是王皮!一定是王皮!他该死!该死!” 夏侯鹏最先反应过来,立即高声道:“是他,一定是他!” 王皮? 秦玓拧紧眉心,想到夏侯端给出的口供,以及审讯王休得到供词,没有犹豫,立即命人赶往城内,寻到秦璟和秦玒,言明城头之事。 “告知阿弟,务必要拿到王皮!” 甲士领命,飞速跑下城头,策马扬鞭而去。 此时,秦璟正在北城平乱,亲手诛杀两名引起混乱的私兵,令士兵高呼“有贼匪趁机生事,莫要为其所趁”,其后安抚百姓,集中全力救火。 有人仍不相信,口中高喊着,撺掇众人,拼命想要往外冲。 秦璟脸色一冷,策马拦住去路,枪尖抵在带头人的额心,一字一句道:“屠-城非我之令!尔等急欲生事,实是出于何心?” 察觉男子神情有异,下意识住腰间。枪尖登时下落,划开男子的短袍。 一阵金银落地的响声,发现男子藏了什么,人群瞬间大哗。 “这是贼!” 跟着男子起哄的几人见事不妙,想要后退,立即被人群堵住。 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几人顿感不妙,想要开口辩白,脸上却挨了一记重拳。 “打,打死这些该死的贼!” 积聚的愤怒和恐慌终于有了发泄口,几人被包围起来,惨叫声由高到低,直至全无半点声息。待到人群散开,地上只有一滩滩血肉,早看不出人形。 情绪得到发泄,众人渐渐恢复理智。 看到一身玄甲的秦璟,纷纷下拜。 “免,救火要紧。” 众人应声,争先拿起水桶,抢出木盆,舀水灭火。 因数年前的一场大火,秦策下令,在四城里巷凿井,无井则挖明渠并备大缸储水。 火起时,不是私兵趁机生乱,百姓取水自救,或火势绝不会蔓延如此之快。 看到被烧毁的房屋,众人也是后悔不跌。 “早就该想到,殿下爱民,岂是会下令屠城之人!” “就是!” “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快些救火,好歹能救出几件家什来。” 有士卒在一旁组织督促,众人起初有些混乱,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该担水的担负水,该灭火的灭火。 提不动水桶,端不起木盆,就在各处清理明渠,或是在水井旁帮忙。 北城的混乱渐渐平息,火势逐渐得到控制。 南城、东城紧随其后,西城稍慢,或许是胡人较多的缘故,控制局势不是那么容易。好在派去的是染虎,本就是鲜卑贵族,早年曾追随慕容评,对如何压制胡人自有一套办法。 随着城内混乱平息,火势开始得到控制。兼有秦璟和秦玒亲自出面安民,屠城的流言亦是不攻自破。 秦璟得甲士禀报,当即派骑兵搜寻王皮。 “严守长安城门,未拿到王皮之前,不许放一人出城。” “诺!” 骑兵飞驰传讯,长安北门和西门同时关闭。东门和南门损毁较大,则有重兵把守,并安排见过王皮的叛军认人,如能立功,则可免除一死。 城门皆被严密把守,王皮插翅也难飞。 傍晚时分,冷风忽起,天空降下一场小雨。 雨水由小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冷风打着旋,卷着雨水,驱散城中最后几缕烟气。 救火的百姓齐齐舒了口气,放下扁担水桶,仰头站在雨中,张口接着雨水。更有人直接坐到地上,一把抹去脸上的黑灰,痛快的告叫几声,吼出堆积在胸中的浊气。 士卒开始清理战场。 早有役夫赶制薄棺,战死的同袍被妥善安葬。叛军则是拖去城外,火焚之后挖坑掩埋。 城内的医者都被召集,尤其是擅长治疗外伤和正骨的,全部被带到军营医治伤病。 刘皇后和刘淑妃换上布裙,带人返回桂宫,从宫内运出伤药和粮食。 伤药交给医者,自不用提。 粮食则有其他用处。 “取城头大锅,架柴煮粥,散于百姓。”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可将城中百姓分批聚拢,如有叛军藏于期间,必会马上被揪出,另其无所遁形。 “早年间,坞堡没少混入奸细,想要揪出来,手段怎么能少。” 刘皇后和刘淑妃亲自安排,确保不出任何差错。一旦忙起来,两人无暇再想其他,身体虽然疲累,精神却好了许多。 稻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并炙肉洒在粥内。 骑兵分散到城内,广告百姓到城门处取粥。 先是战乱,又遇大火,众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是疲惫不堪,哪有心思生火做饭。听到此事,都感念皇后和淑妃恩德,纷纷聚集到城门前,排队等着领粥。 贾科在城内有秘库,因挖在地下,侥幸躲过大火。 想到官家的吩咐,知晓今后未必能在长安久留,干脆再结一个善缘,将存量全部取出,无偿赠给秦璟,熬粥分于长安百姓。 “是贾掌柜!” 有人认出贾科,见其驱车送粮,不由得心生感念。 贾科逐一还礼,笑着拱手,道:“诸位无需如此,长安遭此大难,某不过是略尽所能罢了。” 夏侯鹏举兵造反,不肯从贼的豪强尽数被杀,随其造反的都被拿下,押在城头。以至于送粮的贾科一人,一个长安本地的豪强都没有。 临近午夜,人群仍未全部散去。 骑兵分散在城内搜寻,有百姓带路,很快寻到王皮的藏身处。将他和两个老仆一起抓了起来。 王皮本想自尽,事到临头又下不去手。视他人如蝼蚁,轮到自己却格外惜命。被骑兵揪出藏身处,绑在战马的屁股后边,一路拖行到城门前,更是心生恨意,兀自破口大骂,对于自己的恶行,完全是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悔意。 对这个人,秦璟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带下去,明日斩首,祭祀先帝。” 王皮被堵住嘴,带去城外大营,同王休关押到一处。 看到本该逃走的兄弟,王皮终于现出一丝惊恐。 “阿兄,”王休转过头,满面脏污,嘴角咧开,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此处再见,阿兄可曾料到?” 王皮口中的布条已被取走,看着王休,不信道:“你怎么在这?四弟在何处?” “何处?自然是死了。” 王休笑得愈发诡异,缓缓向王皮靠近。因手被反绑,一端系在栅栏外,能移动的距离有限,最终停在距王皮半步处。 “阿兄,想过今日没有?” 王皮没出声。 “王氏没了,没了。”王休喃喃念着,多日的关押,早被绝望和恐慌侵蚀,人开始陷入疯狂,此刻眼神迷乱,哪有平日里谦和样子。 “阿弟……” 王皮不出声还好,突然间开口,仿佛按下某种开关,王休瞬间赤红双眼,不顾绳子绷紧,手被勒得发白,直扑向王皮,一口咬住他的右耳。 “啊!” 王皮发出惨叫,拼命挣扎。 王休已然陷入疯狂,死活不肯松口,到最后,生生将王皮的耳朵生生咬了下来。 剧痛之下,王皮踉跄后退。不过几步,腰间忽然一痛。 原来,他恰好退到了周飏的两个儿子身前。两人的疯态不下王休,见王休咬人,竟纷纷仿效,咬在了王皮的腰侧。 栅栏里的动静引来士卒主意。 火光扫过,看到王皮在地上翻滚,耳边和腰间血流如注,立刻就要打开栅栏。 “先等等,不用那么着急。”士卒被伍长拦住,只听对方道,“少几块肉死不了。要我说,这样的祸害就该千刀万剐,一道咔嚓太便宜他!” 想到王皮所为,思及战死的族兄,士卒脸色一沉,没有打开栅栏,而是冷冷的站在门后,听到他一声声惨叫,只觉得无比痛快。 301.第三百零一章 太元七年,四月 秦氏兄弟率兵攻入长安,夏侯鹏在城头被俘,夏侯硕战死。王皮、周飏等尽数被擒。 战后清点,凡从贼的官员和豪强,或死或降,无一漏网。 夏侯氏叛乱就此告一段落。 秦策死于城前,尸身被收敛。因帝陵尚未修建,只能暂停长安宫中。停灵期间,秦璟令术士卜笄,敬告先祖,择吉日送其归葬西河祖地。 对于这个决定,长安上下均是不解。 帝王驾崩,该择山川吉地建造帝陵,妥善安葬才是。秦策身为开国之君,陵寝的建造更为重要,绝不可等闲视之。 如今却抛开这些,直接送先帝归葬祖地,说是能说得过去,可终究令人觉得怪异。 事情传出,城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即便是秦璟麾下的将领和谋士,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揣满心疑问,始终猜因由。 知道众人的反应后,刘皇后和刘淑妃沉默良久,姊妹俩对视一眼,终是摇头叹息。 “该将先帝的遗命告于天下。” 秦策被软禁在光明殿期间,曾秘密写下一道诏令,立秦璟为皇太子,待他百年后继承帝位。并在圣旨中明言,在其驾崩后不得劳民伤财,不可大规模修建帝陵,归葬西河祖地即可。 “朕在位七载,做下太多错事。使得父子离心,君臣猜疑,有功之臣远走,奸佞之辈当道,终酿成这场大祸,累及苍生。 一步错、步步错。 唯归祖地,告罪于先祖。 如不知悔改,安寝于帝陵,死后亦愧对秦氏之名,无颜见先祖于地下。“ 圣旨不长,写在一张绢布上,盖有天子金印。 逃出密道时,由刘皇后贴身携带。如今叛乱平息,叛贼即将伏诛,秦策和冯氏、赵氏的尸身即将入葬,刘皇后取出遗命,交给秦璟三人。 “经过这场兵祸,朝中文武去了大半,城中高门十不存一。阿子登基建制,朝中必当空虚。” 刘皇后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陆续有人名闪过脑海,最终又被逐一抹去。 “何人将入三省,阿子可有计较?” “儿已命人飞驰各地,由刺使太守举才。” 听闻此言,刘皇后仍是皱眉。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如此也好。” 母子叙话之后,秦璟告辞离开。 刘皇后冷声道:“夏侯鹏该死!” 如不是他,阿峥岂会如此为难! 朝中无人可用,旧部新臣都得安抚,北边的胡贼又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又将是一场大祸! 刘淑妃推开漆盏,握住刘皇后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长安大火虽然熄灭,城内损失依旧不小。 桂宫西侧受到波及,需得召匠人重建。 此外,秦策停灵期间,夏侯鹏、夏侯端、王皮、周飏等被陆续推上法场,宣读罪状,斩首示众。 死后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依秦策城头口谕,夷夏侯氏、王氏及周氏三族。 行刑时,城内百姓齐聚法场,每宣读一条罪状,就伴着众人愤怒的叫骂。 有人在战乱中失去亲人,见到夏侯鹏和王皮等人,控制不住怒火上涌,险些冲开甲士进了法场。 整个过程中,夏侯鹏始终木然表情,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麻木的望着膝前土地,一心只求速死。 夏侯端被绑住多日,挖去膝盖,敲断指骨,手脚俱已残废。不是被刽子手抓住后领,此刻必定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 王皮浑身染血,没了一只耳朵,三根手指。手臂腰侧都是被咬出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跪在法场上,心中毫无悔意,更狠毒想到,早知如此,该安排更多人手,拉更多人给自己陪葬! 王休跪在王皮身边,自始至终扭曲着表情,嘴里发出“呵呵”声响,显然已经疯了。 周飏是唯一表现“正常”的。 被刽子手按跪在地,禁不住的瑟瑟发抖。再看跪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见到对方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到家族血脉断绝在自己手里,更是后悔不已,脸色一片惨白。 如果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鹏造反! 如果早知有今日,他定会在夏侯鹏生出反意前上禀天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他不惜手刃王皮,以期保住周氏,避开这场大祸!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已经铸成,天理昭昭,一切都是报应。 “报应啊……” 周飏低声念着,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时辰到,斩!” 张廉负责监刑,夏侯岩没有到场,远远避开了这一切。 刽子手-赤-裸-上身,猛然举起长刀。 刀锋落下,数颗人头同时落地,顺着斜坡滚落,包裹上黑色尘土。无头的身子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法场。 “好!” “逆贼该死!” “杀得好!” 夏侯鹏、王皮和周飏等人伏法,百姓目睹行刑,无不拍手称快。 贼首伏诛,紧接着就是三姓族人。 夏侯鹏起兵窃踞长安,死在他手中的豪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曾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法场上血流成河。 风水轮流转。 现如今,三家的血染红法场,死在叛军手下冤魂终能瞑目。 诛杀叛贼之后,秦璟下令,厚葬不愿从贼、战死于城头的裴远等人。有的寻不到尸身,便立衣冠冢,以缅怀忠义之士。 忙完这一切,已是五月初。 长安人手不足,各地举贤入朝,亦有大半官职空缺。不提其他,单是三省就人手不足,许多谋士被赶鸭子上架,暂代官职处理朝政,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朝廷总能脱离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 为何不召各州刺使和太守归京? 真这么干了,朝廷勉强能走上正轨,却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无他,镇守地方的大佬离开,留下的位置谁来填补?再者言,长安战乱刚平,此时召各地刺使入京,必定有人心生疑虑,以为夏秦氏兄弟不信任西河旧部,打算明升暗降,借机削弱各人手中的权利。 不能怪有人这么想,实在是夏侯氏开了个坏头。 夏侯氏追随秦氏数年,予世人的印象绝对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家族都能造反,秦氏还能相信谁? 君臣互不信任,民间流言纷纷,王朝的根基恐将动摇。 自汉末以来,一代而王的政权并不鲜见,尤其是战火丛生的北方,动辄灭国,都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对此,秦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夏侯氏叛乱虽平,留下的隐患着实不小,短期难以笑眯。又有唐公洛的例子之前,短短一个月期间,竟有不下五郡太守挂印,有的甚至举家难逃。 这些人要么同夏侯氏等人有旧,要么就是在夏侯鹏起兵时做壁上观。虽没有实际参与叛乱,却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有的还曾暗中资助夏侯氏,为他送粮送钱。 说白了,从犯不足,帮凶有余。 秦璟兵入长安,反贼尽数伏诛。担心秦氏兄弟翻旧账,不跑更待何时? 问题在于,他们有意投靠桓汉,桓汉却未必肯收。 “朕的确求才若渴,但是,不是什么‘才’朕都会收。” 桓容撂下这句话,无异于是关上大门,断绝这些人的南投之路。 如唐公洛这般,桓容自是敞开大门,来一个收一个,陆续加以重用。对于这些两面三刀,爱好骑墙,没有半点忠心信义之人,必定伸脚踹回去,用足十成力气。 “官家有旨,凡南逃的北地官员,查明实情,同长安叛乱有关,一概不许入境。” 这个时候南逃,不是心中有鬼才怪。 如果真的忠于秦氏,得知秦璟入长安,该拊掌庆贺才是。反而挂印离去,拖家带口往南边跑,明显和秦氏不是一路。 对于桓容的这个决定,建康朝廷有不同的声音。 多数人支持天子,也有少数人以为不该将门彻底官司。这些人举家南逃,必同秦氏彻底决裂。借他们之口,可对长安有更多了解。 “此言差矣。” 不用桓容开口,贾秉慢悠悠开口,“此等无信义之徒,今能叛长安,何言他日不会叛建康?” 如果是仰慕桓汉之名,真心投靠,手下亦是无妨。 这些人的本意却是保命。 与其冒着和秦氏立刻开战的风险手下他们,不如直接撵走,还能卖长安一个人情。 长安建康早晚要开战,该是锣对锣、鼓对鼓,正经摆开架势。如果因为这些鬼蜮小人,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被有心人挑拨,将建康同夏侯氏谋反扯上关系,使得天子背上污名,冤不冤? 贾秉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之前反对的文武全部哑火。 桓容坐在龙椅上,表情十分严肃,似是一心听取群臣意见,事实上正一心二用,中途开始走神。 日前从北边传回消息,进入五月,北地依旧少于,幽州和并州又有大旱和蝗灾的迹象。并且,秦璟带兵返回出长安,秦玓暂时离开三韩,乌孙、高车几部和残存的高句丽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 今年的北边注定不太平。 他该怎么做? 借机北上,还是…… 桓容越想越深,眉心越蹙越紧。严肃的神情,冕冠垂下的旒珠也遮挡不住。哪怕不是故意,见到这样的天子,文武群臣不免感到压力。 尤其是之前出言的几名侍郎少卿,此刻都是脸色微变,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退朝之后,桓容回到内殿,换下衮服,摘去冕冠。换上长袍玉带,用过一盏茶汤,信步走出殿门,打算到廊下吹吹风,清理一下思绪。 走着走着,迎面遇上入宫请安,正要离开的司马道福和王法慧。 见到桓容,两人福身行礼。 “陛下这是要去长乐宫?”司马道福时常入宫,遇上桓容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见到桓容,都难掩眼底的惊艳,好在晓得分寸,并未有什么出格的绝动。 早年间清瘦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 司马道福绝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和建康城的女郎一样,见到美郎君,总是想多看上几眼。 桓容笑了笑,简单寒暄两句,径直往长乐宫行去。 目送他的背影,司马道福发出一声叹息,被王法慧推了推,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 “怎么,官家不美?”司马道福挑眉笑道,“每次官家出宫,建康城都是好一阵热闹。难得有机会,自然多看上两眼,免得今后后悔。” 王法慧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什么也没说。 但她必须承认,司马道福有一点说得没错,每次桓容露面,在建康城都会引起“轰动”。今年上巳节,桓容兴致起来,乔装出宫,跑去青溪里参加曲水流觞。 正巧谢玄从西域归来,王献之和桓伊等人都在,一曲新笛,一幅新字,数篇新诗,晕染了短暂时光。 潺潺溪水中,荷叶托着羽觞轻晃,舞者踩着古调,腰肢款摆,水袖轻扬,在悠扬的曲声中醉了岁月,缠绵了风-情。 谢家玉树,王家郎君。 俊逸潇洒,不羁狂放。 桓容身在其间,做不得新诗,连饮数觞,终是挥笔写下一行字,引众人争相观瞧,沉默少许,爽朗的笑声直冲云霄。 原来,桓容笔下的,仍是咏春的诗句,一样出自诗经,同数年前受谢玄相邀,初次参加曲水流觞时一般无二。 “陛下的字又进益不少,只是诗才还需磨练。” 面对王献之的调侃,桓容微微一笑,举起羽觞一饮而尽。 “子敬所言极是,我认罚就是。” 临近傍晚,托着羽觞的荷叶早顺水流走,不见踪影。各家郎君尽兴而归,结伴离开青溪里。 穿过篱门,经过秦淮河岸,岸边垂柳依依,河中行船穿梭而过,几艘大船上彩灯高挂,隐隐传出乐声。 遇到车驾出现,等候已久的小娘子们挽手而歌,绢花彩帕如雨。 有绢花落于水中,在晚风中轻轻摇荡,伴着水波流淌,载浮载沉,结成朦胧的彩影。 那一日,桓容借着酒兴,击节而歌,各家郎君纷纷应和。 清凉的晚风,鬓发轻扬,长袖鼓起。 歌声悠扬,郎君俊逸洒脱,飘然如仙。 其结果,车架足足困在河边一个多时辰,不是桓祎“救驾”,估计再过一个时辰都没法脱身。 回宫之后,桓容开始反省。 潇洒固然好,可也要分时候。恣意太过的结果,就是被小娘子们的热情淹没。 从今往后,行事必须谨慎。 上巳节后,北地的情报不断送回,长安的局势一日紧张过一日,两国边境也有些不太平。桓容再无心思宴饮,一心扑在朝政之上。 让他没想到的是,长安叛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夏侯氏虽平,战争的阴影却没有消失。稍有不慎,战火必会再次燃起。 纵然不会回到群雄割据的地面,边境绝不会如之前太平。 他该怎么做? 于情于理,他都该抓住时机,挥师北上,完成中原一统。 可是…… 桓容忽然停住脚步,眺望碧蓝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任风卷过,鼓起玄色衣袖,飒飒作响。 302.第三百零二章 太元七年,五月 秦氏兄弟带兵攻入长安,战乱平息,反贼夏侯氏、王氏、周氏尽数伏诛。从贼之人依罪状惩处,或斩于法场,或流千里戍边。 惩治过罪人,城内坊市重开,人群穿梭其间,商队恢复往来,店铺陆续挂起幌子,恢复往日热闹。 四城之内,遭遇火-焚的痕迹犹在。 倒塌的房屋被清理,新屋立在旧址之上,百姓重归家园,青壮运送木料,妇人忙里忙外,孩童追逐打闹,街头巷尾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秦策停灵结束,归葬西河祖地,谥号武烈皇帝。 冯氏和赵氏追封淑仪,随葬先帝。 秦璟兄弟亲自护送棺椁,秦玖秦钺父子出城五十里相迎。秦玚、秦玦、秦玸等闻讯,仅带百余护卫,急匆匆动身,赶往西河奔丧。 入葬当日,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双眼。 然而,乌云盘踞头顶良久,自始至终没有半滴雨水落下。 西河百姓追念秦策早年功绩,感念秦氏恩德,家家挂起白幡,人人缟素加身。送灵当日,天未亮就候在路边,等着送秦策最后一程。 秦氏兄弟送灵出城,秦玖在前,秦玚、秦玓、秦璟等分立于左右。棺椁之后有部曲护卫,皆着玄色皮甲,臂间缠绕白布。 队伍经过时,百姓齐齐跪送,抑制不住悲痛,哭声震天。哭声中,有人大骂逆贼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以慰秦策在天之灵。 西河祖地是历代秦氏家主和儿郎埋骨之所。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不知埋葬多少英灵。 秦策依祖制归葬,并不循帝王礼仪。 在他的墓室内,留有皇后的位置。冯氏和赵氏虽然陪葬,却不能进入主墓室,而是葬入左侧耳室。右侧空空荡荡,是刘淑妃的身后之地。 葬礼之后,秦氏兄弟难得齐聚。 历经数年,彼此难得一聚。再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兄弟几人都是一番唏嘘。 “想当年,我在这棵树下练刀……” 秦玓站在一棵老树下,用了拍了拍树干,试着寻找幼时留在树干上的刀痕,可惜找来找去,始终是遍寻不着。 秦玒站在兄长身边,抱臂仰望树冠,微微眯起双眼,神情中带着怀念。 “阿兄想找,怕是要爬上去。” “爬上去?” 听到秦玒的话,秦玓竟是摩拳擦掌,颇有几番跃跃欲试。 秦玦和秦玸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的石台,给秦珍秦珏讲述当年的趣事。 “我像阿弟这么大时,跟着三兄和四兄习武。三兄好说话,并不十分严格。四兄却极是严厉,要是不听话,鞭子当场抽过来。虽然没抽在身上,也着实是吓人。” “四兄十几岁就上战场,还曾独自猎杀狼王。” “对了,那张白狼皮现在在哪……” 正室内,秦玖和秦璟对坐手谈,秦玚在旁侧观棋,手中端着一盏茶汤,偶尔饮上一口。习惯清淡的味道,对于加了葱姜的茶汤,总觉得不太好入口。 雕窗半敞,秦玦几人的的说话声不时传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听了片刻,只觉得别有趣味。 棋局到了中途,白子优势尽显。 秦玖凝眉思索,良久之后,终究丢开手中黑子,摇了摇头。 “这局是我输了。” “阿兄承让。” 秦玚从沉思中转醒,探头看一眼棋盘,纵然不擅棋之人,也能轻易看出胜负、 “阿弟何时动身回长安?”秦玖没有召唤婢仆,而是挽起长袖,亲自清理棋盘,一颗颗收起棋子。 “三日之后。”秦璟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 “这么急,可是朝中有事?”秦玚放下漆盏,插-言-道。 秦璟点了点头,道:“长安的事貌似过去,实则隐患不小,国内未必太平。” 秦玖捻起一粒黑子道,叹息道:“已经是五月末,依旧没有一场雨水,今岁怕又会是灾年。” 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陷入沉默。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许久只有袖摆擦过矮榻,棋子相-击的轻响。 “阿弟可有计较?”秦玚打破了沉默。 “大灾恐难避免,唯有设法应对。”秦璟实话实说,“近岁以来,国内大旱蝗灾频发,几乎未曾断绝。我日前令人清点国库,并上报各地府库存粮,实是不容乐观。” 秦玖和秦玚同时皱眉。 “去岁歉收,前岁则有数州绝收。百姓无粮果腹,盗贼必生。况且……” “什么?” “幽、并两州有大旱迹象,临近的草原又将如何?”秦璟叹息一声,“今年的边境不会太平。” 秦玖和秦玚微凛,不由得心生担忧。 “阿弟是担心,草原诸部会趁机南下?” “是。”秦璟没有隐瞒。 “我离开朔方城前,暗中派人往漠南,探听漠北诸部消息。” “如何?”秦玚问道。 “据悉草原已生灾情,牛羊大批饿死,更有不知名的疫病蔓延。漠北诸部寻不到草场,多往漠南迁徙。高车首领和乌孙昆弥暗中联络,互遣使者,很可能联合起来,大举进-犯边境。” 夏侯氏举兵,长安突生叛乱,秦氏兄弟带兵平叛,边境兵力变得空虚。 战乱平息,秦策入葬祖地,兄弟几个齐齐返还西河,难免留给人钻空子的时机。 加上夏侯氏叛乱留下的隐患,长安人心不齐。旧部心生猜疑,新投的豪强生出他念,隐患着实不小。 这种情况下,草原诸部大举南下,纵然不能攻入中原,也会给秦氏造成不小的危机。 “如大举调兵戍北,南边怕会趁机出兵。”秦玖开口道。 秦璟没说话,秦玚蹙眉看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诉之于口。 “北有胡贼,南有桓汉,若是两面同时起兵,怕是不好应对。”秦玖声音渐沉,“幽、并等地又有大灾迹象,军粮都难凑齐。” 此言不假,句句指向要点。 如果边境燃起烽火,桓汉再趁机发兵,局势对长安相当不利。 腹背受敌之下,如何才能取胜? 秦璟手下的确有强兵,可将兵再强也要吃饭。 尤其是诸胡联合的万余骑兵,之前以战养战、连战连胜,如今却不然,草原遭遇大灾,高车和乌孙等部损失巨大,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相反,为了熬过灾年,不顾秦璟的凶名,联合起来南下。 两支军队遭遇,固然能够取胜,可胜利后的问题同样不小,甚至可说相当大。 “阿弟……” 秦玖是真的忧心。 没有妥善的处理办法,眼前近乎是一个死局。 向桓汉递送国书? 秦玖和秦玚对视一眼,明显是想到同样的主意,眼前一亮,又很快摇了摇头。 千载难逢的时机,建康朝廷岂会错过。阿弟同桓汉天子交情匪浅,在国家大事之上,这份交情也要退一射之地。 “阿兄,待归长安之后,我会亲往荆州一趟。” “往荆州?” “对。”秦璟点头,眼帘半垂,看着棋盘上的纹路,微微有些出神,“桓汉天子二度巡狩,我有意同其当面一晤。” 秦玖和秦玚都是一愣,不明白秦璟作何打算。 “阿弟,此事还需从长计较。”秦玖劝道。 “阿兄无需担心,此去并非交恶,而是结好。”秦璟抬眼笑道,“何况,阿兄也说今岁恐有大灾,想要大批市粮,这样更为便宜。” 如果桓容下令,拦截往北地运粮的通道,不许商队往北地运粮,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纵然有西域和三韩之地补充,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事实上,秦璟早就想到,北方缺粮是个致命的弱点。 奈何苍天不怜,北方各州轮换着遭灾,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建康盯准这个弱点。只要卡死粮道,再断绝西域商道,就能给长安致命一击。 秦璟常年镇守边界,扫清漠南,震慑诸胡,也是试图打破困境。 虽有一定效果,终究无法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桓汉在西域的经营不是秦氏能比。西域诸胡几乎是唯建康马首是瞻。 桓嗣牢牢把持姑臧,谢玄和王献之南归,留下的大军不容小觑。高昌、焉耆尽归汉土,龟兹向桓汉称臣,鄯善倾向长安,却一样要受桓汉的辖制。 要破这个困局,不是不可以。 最直接的办法,发兵攻打姑臧,灭掉桓汉留在西域的军队,彻底占领西域商路。可那样一来,商路怕会再次断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必将得不偿失。 “为今之计,先从桓汉市粮,补充朔方、西海等地。并从各州调兵,严防胡部南下。” 高车和乌孙未必有称霸中原野心,九成是打算抢一回就走。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必行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果回防不及时,不能将这些部落彻底挡在国境之外,边州恐将生灵涂炭,重演早年间的惨景。 “阿弟已经考量清楚?”秦玚问道。 “是。”秦璟颔首,“秦氏祖训,驱逐胡贼,璟时刻不敢忘。” 秦玖和秦玚没有再劝,只叮嘱秦璟,行事务必小心。 “阿弟今为一国之君,不比早前,行事需得谨慎。”秦玖说话间,忽然觉得疏忽了什么,顿了两秒,表情中闪过恍然,开口道,“大君丧期之后,阿弟该成亲了。” “对!”秦玚一拍巴掌,似被秦玖提醒,“阿岢都要定亲了,阿弟身边无人,实是说不过去。” “纵然不立后,也当有几个嫔妃。”秦玖补充道,“如果必要,可迎桓汉宗室女。桓汉天子没有亲妹,几个庶姊业已成亲。桓氏族中女郎不少,阿弟可仔细斟酌。” 秦国境况不妙,同桓汉结亲的确是个办法。 然而,秦璟并不想这么做。纵然要迎桓氏女郎,也不该是他。 “阿兄,阿跃已是外傅之年,可以禀报阿母,为他向桓汉求娶。” 秦玖瞪眼。 明明说的天子-后-宫,怎么三绕两绕绕到自己儿子身上? “阿兄,我不打算成婚。”秦璟吐出实言,“此事阿母早知。” “为何?”秦玖皱眉,“莫非是因为术士之言?阿弟,这些听听就罢,不可全信。纵然不为国君,也当娶妻绵延子嗣。” 秦璟仍是摇头。 秦玖还想再劝,被秦玚拦住。 “阿弟莫非心中有人?”秦玚试着问道,“只是不好求娶?” 秦璟没说话,已然是默认。 “不好求娶?”秦玖眉心紧蹙,这是什么道理? 秦玚似有顿悟,叹息一声,道:“阿母可知道?” “知道。”秦璟道,“阿母曾代我送鸾凤钗。” “阿弟心仪之人可曾收下?”秦玚问道。 秦璟点头。 秦玚沉默两秒,拍了拍秦璟的肩膀,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真是他想的那位,这事还真不好办。除非两国开战,打赢了把人抢过来,要不然,阿弟真得“光棍”一辈子。 纳美人? 阿弟愿不愿意两说,那位至今单身,身边连个没人都没有,态度已是足够明显。要是长安宫里真有了没人,即便是个摆设,怕也难善了。 秦玚和秦璟相处时间长,对事情有一定了解,难免心生“同情”,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纵观古今,中原分裂不是没有,一次出现两个单身的皇帝,还是在同一时期,绝对的绝无仅有。 秦玚想明白了,秦玖却是摸不着头脑。 见他满头雾水,秦玚好心,低声解释几句。 不料想,秦玖太擅长脑补,由桓汉宫廷、地位尊贵和鸾凤钗联想开去,得出答案之后,瞬间冒出一头冷汗。 “阿弟,不行!” 秦璟皱眉,不发一言。 秦玚则是满脸不赞同,阿兄怎能如此武断! “阿弟,桓汉李妃纵有倾城之名,实与阿姨同龄,绝对不可!” 秦璟:“……” 秦玚:“……”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秦玓:“……” 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秦玦和秦玸:“……” 还很单纯的秦珍和秦珏:“……” 秦氏兄弟九人,除了秦玖之外,齐齐陷入沉默,可谓历史性格的一刻。 秦钺陪坐在室内,亲爹和叔父说话时,始终不发一言,充当背景。在亲爹语出惊人,几位叔父集体陷入沉默时,少年叹息一声,无奈的仰头望天:大君如此不着调,该如何挽救? 303.第三百零三章 太元七年,六月 秦璟从西河启程,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秦玚、秦玓接到急报,同样没有久留,隔日就启程离开,分赴西海三韩,迅速调粮征兵,防贼备边。 乌孙高车部落达成一致,各部首领盟师漠北,杀牛羊奴隶上百,以血祭告上天。 号角声中,骑兵纷纷上马,挥鞭向漠南进发。队伍经过因大旱枯黄的草原,马蹄声犹如奔雷,瞬息卷起黄沙漫天。 高车乌孙诸部大举南下,先入漠南,后窥中原。沿途经过,仿佛蝗虫过境,无论汉胡尽皆遭殃。 朔方、雁门、广宁、上谷、渔阳等郡先后升起狼烟,遇到贼兵来袭,当地太守披坚执锐,亲自登上城头,组织起将兵防御,打退来犯之敌。 朔方和广宁太守主动出击,追出敌兵十余里,杀敌三百。不想遭遇埋伏,不慎陷入包围。若非雁门和上谷察觉情况不妙,迅速派出救兵,恐将为敌所趁,遭遇不幸。 察觉胡贼来者不善,且军中很可能有谋士,边境各郡愈发谨慎,不敢再莽撞出击。 太守写成战报,遣人飞送长安,同时张贴告示,派人广告郡内:胡贼来犯,边界诸郡县不稳,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助将兵戍卫边州。 为防边民在外遇袭,各郡太守先后下令,召集散落在外的边民,或是赶往城内,或是前往边堡。 “田地荒芜可再垦殖,人命如果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散吏奉命奔走,一遍遍说着相同的话。连续数日,终于将多数边民召入边城。实在离得太远,验明身份之后,散入士卒戍卫的边堡。遇战事起来,亦可作为补充力量,助将兵戍卫边防。 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除开荒之外,边民多擅打猎。遇青黄不接时,常结伴入山林。 只要人数充足,遇上狼群都能一战。 有的边民主动放出诱饵,就为诱-野狼前来。猎得一张好皮子,能从商队手里换来不少的粮食和海盐。 这种生活方式,注定了边民体质强悍。 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上阵杀敌,凭人头领取赏银,是边州青壮习惯的一种养家方式。 此番高车乌孙大举来犯,起初仅是试探,派出小股贼兵骚-扰。一旦探明边界诸郡的虚实,就要大举进攻。 这种手段,更验证雁门太守之前所想,贼兵中有谋士!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陆续飞入长安。 秦璟升朝会,召集群臣,当殿下旨开国库,并调并州、中州兵增援边郡。 调兵尚且好说,粮食实在难寻。 六月中旬,幽州又起飞蝗,刺使太守亲率将兵灭蝗,并依长安旨意,当众架起大祸,当着百姓的面烹食蝗虫。 无非情况紧急,又有天子派来的使臣,幽州刺使未必愿意这么做。 想到见底的府库,面对一张张饥民的面孔,思及州内已有盗匪的苗头,刘刺使当下心一横,将烤得酥脆的蝗虫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乎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囫囵个的吞进腹中。 有刺使带头,治所官员岂能落后。 于是乎,甭管愿意不愿意,众人都要尝一尝蝗虫的味道。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背过身去干呕;有人则是心生诧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出筷子又夹起一个。 无论如何,有当地官员亲自示范,带头吃起蝗虫,幽州百姓终于相信,告示中不是虚言,蝗虫的确可食。 纵然过不去心中那关,自己不吃,大量捕捉亦能换粮。 蝗灾的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从南边赶来,如前次一样,以物易物。当地百姓捕到蝗虫,都可向商队市换粮食、海盐和布匹等。 既有朝廷组织,又有市粮的途径,当地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扑灭蝗虫的劲头十足。 不出半月,商队带来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 “数日后会有粮食送来,诸位父老大可放心,无需着急。捕来的蝗虫可晒干磨粉,方法不难,市价比鲜货高上两成。” 圣旨下得及时,治所方法得当,有将兵带头灭蝗,又有商队运来的粮食,幽州的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知晓商队北上,此间有桓汉天子的授意,幽州百姓由不信到感念,赞颂之声不绝。 王刺使很快察觉这种变化,却是无计可施。 哪怕知晓情况不对,也无法强令百姓,更不能驱逐南地商队。如果一意孤行,甚至会引起民-乱。 幽州灾情迅速缓解,貌似安稳下来。 实际上,从刺使以下,州郡县官员都有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借这次灾情,桓汉正在慢慢渗入北地,凭借手中的粮食争取民心。 对方做得光明正大,当地官员无可奈何。 拿人? 以什么借口? 对方市粮,不安好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商队四处活动,传播桓容的仁厚之名,桓汉的仁政逐渐深入人心,当地官员始终无可奈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 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 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 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还是坚持作个忠臣? 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 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 太元七年,七月 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 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 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有人表示赞同,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 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转向郗愔。 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当殿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 “会面之地,需得谨慎。” 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 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 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 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大熟,国库府库充裕,存在一定优势。 如果立即开战,胜负在五五分。 然而,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事同长安起干戈。 百年来的教训太过惨烈,汉家百姓被胡贼□□,凄惨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无损挡在中原之外。 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 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 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此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得失衡量,而是放眼全局。 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 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 对于这些人,桓容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毕竟,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 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于桓容的施政理念保持怀疑,并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的才能。 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 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有太多的烦心事。 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 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 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 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少。他需要时刻惊醒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 有了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 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实行的官员考核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 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 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 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 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 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 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周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其皆西来,肤黑类猿,飞汉土之人。” 看到周仲孙的秘奏,桓容嘴角直抽。 他佩服古人的脑洞,却对这种“匮乏”的形容很是无语。 西域胡发瞳异色,类猿;更西之地来的商人,完全不用说,丑陋多毛,类猿。至于表书中的僧人,不出预料的话,七成来自于后世的天竺和东南亚,一样是是肤黑类猿。 总之,凡异邦之人,统统类猿。 这不是他信口胡诌,关于类似的形容,史书上曾有过记载。 换成后世,绝对有一场口水仗可打。如今却是态度认真的记录,每次他看到,都忍不住的嘴角直抽,两次忍不住笑出声来。自然引来史官奇怪一瞥,心中怀疑,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管可不可乐,周仲孙的秘奏引起桓容的重视。 经过慎重考虑,并询问过郗愔谢安等人的意见,桓容下旨,不许这些僧人沙弥入境,已经进来的,发现一个撵一个。 还是那句话,他对宗教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国家想要进一步发展,在统一后进一步扩大版图,有些苗头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太和七年,八月 秦玦秦玸带兵增援朔方,挡住高车大军。 秦玖得旨意,率西河兵北上雁门,经过数年,再次临阵杀敌。 秦玚镇守西海,牢牢挡住乌孙骑兵,未让氐兵踏入西海半步。 秦玓返回三韩,亲自率军剿灭高句丽残余势力,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旧土上过了两遍筛子,又立起五座京观。 秦璟收到桓汉国书,将长安暂托秦玒,点文武二十余人,伴驾赶往荆州。 双方的会面地点定在襄阳,为确保安全,桓冲离开姑孰,先奔襄阳,从侄子手中接过当地防务。 长安亦调遣精锐,在秦璟到来之前,布下重重防护。 沿着边界线,双方摆开架势,刁斗森严,旌旗招展。 知道的,这是两国天子会晤,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长安和建康一言不合,正准备开战。 小小一座襄阳城,聚集了天下目光。 无论长安和建康,此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变化。 相比他人的紧张,桓容则十分放松,从建康登船,过豫州后改行陆路,恰遇八月好景,心情十分不错。 秦璟没有太多赏景的心思,快马加鞭感到襄阳,抵达后方才得知,桓容尚在途中,两日后才能抵达。 看着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以及跟在苍鹰身后,无论如何甩不掉的鹁鸽,秦璟拉住缰绳,打出一声呼哨。 看到秦璟,苍鹰立即发出鸣叫,从半空俯冲而下。 举臂接住飞落的苍鹰,秦璟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漆黑的双眼映出光影。 晚有何妨,他等着就是。 304.第三百零四章 秦璟在襄阳城外等候,桓容于途中接到消息,一番衡量之后,放弃欣赏美景,下令队伍加快速度,日夜兼程,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目的地。 正逢八月中旬,天气酷热。正午时分,略微在日头下站上片刻,就会热出一身大汗。 北地遭遇旱灾,幽、并两州数月间滴雨未落,又有飞蝗肆虐,粮食歉收已是铁板钉钉。荆州和洛州稍好,进-入七月后时有阵雨,加上百姓凿井开渠,在河边立起水车,日夜看守田边,勉强可保粮食生产。 然而,有经验的农官看过天候,走访乡间,请教积年的老农,乐观的情绪很快消散。 “这样的年月,端看老天是不是给饭吃。如果不生变故,上田能收五十石,下田不好说。蝗虫不喜食麻豆,收成倒是能多些。” 荆州也有蝗虫出现,只是数量不多,很快被扑灭。加上同桓汉相邻,彼此有丹水相连,常年有商队往来,捕得的蝗虫当天就能换来粮食。 很多半大的孩子结伴捕虫,或多或少为家中添些口粮。日子依旧不甚宽裕,好歹不会像早年间一样吃不饱,全家饿肚子。 荆州的州城位于上洛郡,该郡北接咸阳,南邻魏兴,往来交通十分便利。因靠近都城之故,郡内建有坊市,规模不及长安建康,行走市货的商队着实不少。 城内既有南地的商人,也有北地的豪商,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和草原胡,甚至有从三韩之地赶来的高句丽行商。 上洛城面积不大,在氐人统治时期,仅作为边界重镇,郡内多建兵营,商贸实属一般。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上洛的性质开始出现变化。 从太元二年至今,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城内的商铺不断增多。虽然繁华不比盱眙等城,但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发展的前景十分值得期待。 几年时间内,上洛逐渐从军事重镇演变为交通商贸枢纽。唯一不变的是,郡内始终有重兵把守,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襄阳,属桓汉境内。长安之所以点头,概因襄阳同上洛比临,如果事情有变,随时可以调兵南下,反戈一击。 同样的,有上洛城在,也可向建康展示长安实力。 至少要让桓汉文武知晓,北地固然遭灾,粮食连年歉收,不代表长安穷得响叮当,更不代表秦国一点底气没有,养不起十万强军。 秦国不肯示弱,桓汉亦然。 从表面上看,双方貌似和气,并没有起干戈的迹象。事实上,都是连续调兵,从上至下憋着一口气,誓要想方设法争个高下。 营盘立在边境,将士往来巡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铠甲鲜明,杀气腾腾。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矛尖相抵,稍有不对,随时可能-擦-枪-走过,直接撸袖子打起来。 在这种气氛下,桓容的车驾终于抵达。 城内百姓闻讯,纷纷往路旁迎驾。 遇天子大辂经过,山呼万岁声不绝。更有年轻的女郎和少年载歌载舞,献上美酒羔羊,迎接天子入襄阳。 魏晋时期,尚存先古之风。 歌舞并非小娘子的专利,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年轻的郎君都能舞上几曲。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身高门。 对此,桓容深有体会。 去岁宫内设宴,王谢等高门郎君齐聚。宴会中途,几名郎君抚琴弄笛,在月下舞剑,豪迈、潇洒,尽显慷慨男儿之气。 时至今日,桓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想,都会有新的感触,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只不过,这份记忆并非完美无缺。 当日,众人豪情-勃-发,郗愔、谢安甚至是受邀的王坦之都下场活动过筋骨。 长袖翻飞,飘然欲仙,引得竹帘后的女乐面颊绯红,春-情-萌-动。 几名老帅哥很是洒脱,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俊朗,什么叫潇洒,什么叫帅得天昏地暗,让人头晕目眩。 更让桓容咬牙的是,几人潇洒不算,还要请天子“同乐”。 要是没有对比,他的“身手”也不算差。 奈何美玉在前,和这样不是人的同乐,他是找虐还是找虐?! 短暂的走神之后,桓容收回思绪,令典魁降慢车速。遇耆老候在路边,手捧美酒,不顾天子之尊,直接跃下车辕,从老人手中接过漆盏。 见到这一幕,人群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没有如建康的绢花彩帕,也没有能将车板砸出窟窿的金马,唯有最淳朴的歌声,最质朴的舞蹈,最真挚的情感,无形之间将一行人包围。 随驾的文武心生感慨,陆续走下马车,跟随天子步行入城。 桓冲站在城门前,见到被百姓簇拥的天子,不由得面露惊讶。 “陛下。” 距离有五十步,桓冲迎上前,俯身行礼。 “阿父快请起。” 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桓冲双臂。 “陛下有些鲁莽。”桓容起身后,见百姓没有上前,而是遵照府军的指示,在十余步外站住,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臣亦不能保证完全,陛下万万不可再行此事。” 桓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襄阳城属桓汉治下,却同秦国相邻。秦国天子抵达数日,文武俱在大营之中,未知对方真意之前,还是谨慎些好。 如有人心生歹意,意图混在人群中行刺,实在是防不胜防。 桓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桓冲保证:“阿父放心,朕不会了。” 两人说话间,桓谦和桓石生上前见礼。 “阿兄快起来,又非朝堂之上,无需如此多礼。” “陛下,礼不可废,规矩不能破。”桓谦正色道,“臣等即是宗室,更当以身作则。” 桓容眨眨眼。 好吧,果然是桓嗣的兄弟,这份认真劲,简直是一模一样。 桓石生性格爽朗,起身之后对桓容笑道:“上次陛下巡狩,未在荆州多留,这次可要多留几日。” “自然。” 桓容喜欢桓石生的性格,和他说话时,不免想到坐镇汉中的桓石秀,领边在外的桓石虔以及扎根秦州的桓石民。 桓豁有二十个儿子,最大的已是而立,最小的刚牙牙学语。从大到小排起来,不得不让人感叹桓豁的龙精虎猛,超出常人。 出发离开建康时,知晓桓豁又多了一个儿子,桓容过于惊讶,一时没注意,当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面说出一句:“叔父真伟丈夫也。” 来报喜的桓石康不知该如何应对。 代父谢恩,还是当做没听见? 好像哪个都不对。 等他意识到不对,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早笑得花枝乱颤。伺候的宦者宫婢都是表情扭曲,分明是想笑不敢笑,憋得辛苦。 桓容摸摸鼻子,亲娘和阿姨的笑点低,真心不怪自己。 转念又一想,桓大司马年过半百尚能有子,郗愔的小儿子刚刚舞勺,横向对比,自己的确有点大惊小怪。 桓容一行入城,秦璟很快得到消息。 因身份之故,纵然距离不远,见面却并不容易。 两人都是一国之君,身系国家百姓安稳,行事自然不能无所顾忌。凡事必要遵循规矩,哪怕再不愿意,也必须走个过场。 在过程走完之前,如之前一般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只能在脑子里想想,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不打招呼就上门,十成被当做“轻视”,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故而,哪怕桓容浑身不自在,也得沐浴更衣,换上衮服,戴上冕冠,登上大辂,由府军开道,摆出全副仪仗,以彰显天子威严。 秦璟也是一样。 见面当日,衮冕加身,腰佩宝剑,难得没有骑马,立于华盖之下,由骑兵开路,前往襄阳城外。 队伍迎面,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手持方天戟的桓汉甲士站定,身披重甲的秦国骑兵翻身下马。 两驾大辂停住,桓容和秦璟正面相对,隔着旒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刹那之间,竟然有几分陌生。 鼓声渐停下,双方各有甲士迈步上前,手持长兵,虎目圆睁,彰显威武。 襄阳城外建有高台,为两国天子会面场所。 见到高出半成人头顶,四面空空荡荡,没有半分遮掩的高台,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为确保安全,双方文武都费尽了心思。 从最初的城中显见到城外帐篷,再到舍弃帐篷搭建高台,双方都是绞尽脑汁,确保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给任何人暗中下手的机会。 这且不算,高台搭建完毕,更按照五行八卦在高台周围布置。在此期间,擅长布阵的高岵等人遇上对手,使出浑身本领,和秦国武将斗得旗鼓相当。 之前仅是耳闻,并没有实际概念。待到亲眼目睹,唯两个字可以形容,震撼! 看到布置在高台四周的机关,桓容毫不怀疑,没有人带路,百分百会迷失其间,没等回过神来就被拿下。 “请!” 桓容秦璟在先,分别由木桥登上高台。 两国文武在后,着赤、玄两色深衣,文臣服进贤冠,武将服惠文冠,文臣以梁数区分品位,武将则于冠上加金饰。 府军骑兵俱着玄甲,立于高台三面,以示威严。 独留一面,立有十余披挂,呈环形绕于台下,中间留出空地,为起舞助兴之所。 高台上,桓容秦璟同在上首,左右并排十数张矮榻,两国文武落座其后。 鼓声起,近百甲士手持走进场内,半数手持长戟,半数臂撑青铜盾,伴着鼓声,口中齐齐大喝,长戟击向青铜盾,发出铿锵声响,伴着雄浑的吼声,仿佛身临战场。 经过国书传递,两国天子此番会面,如无意外,紧似于会盟。 这样的场合,不会有女乐和女舞出现。 桓容端起青铜爵,同秦璟共饮。 两侧文武纷纷举爵,明明是在饮酒,却彼此较劲,文臣笑意不达眼底,武将彼此挑衅。如郗超贾秉等,言辞间貌似客气,实则字字句句都似藏针,能扎穿人的心肺,偏又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一曲结束,桓汉甲士退下,秦国将士列队入内,百余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无一例外,身着皮甲,手持长刀,踏着急促的鼓点,用力挥出长刀,破风声不绝,煞气似有形。 双方都在展示力量,彼此试探。 鼓声中,将士的呼喝声愈发雄浑。 高台上,酒过三巡,秦璟放下青铜爵,转头看向桓容,开口道:“敬道,此番相邀,实有要事相商。” 桓容愣了一下。 无他,这不在预定的“过程”之中。 转念又一想,如果真按照计划实行,或许就不是秦玄愔。 四目相对,桓容难免有瞬间的恍惚。 并非是酒意上头。 经过多次磨练,他早已是千杯不醉。 事实在于,初次见到秦璟身着衮服,头戴冕冠,实在是帅得让人心速飙升。 对视五秒,桓容默默转头。 勉强控制住飞升的心跳,他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理智被风吹走,差点不顾形象的扑过去。 再看一眼,发现秦某人似有所觉,嘴边掀起笑纹,颇有些意味深长。 桓容眯起双眼。 这算什么? 美人计? 好啊,尽管来,他接着就是! 期待? 没有,坚决没有! 有他也不承认! 305.第三百零五章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 连续三日唇枪舌剑,两国文武轮番上场,撸胳膊挽袖子,就差拔-刀打上一架,奈何境况停滞不前,仍有诸多事项未能达成和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市粮这件事上,双方的意见基本一致,都无意拖延,对彼此的条件大致能够接受。 北地着急储备军粮、赈济灾民,时间拖得越久对国内情况越是不利,干脆主动提出,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定契。 作为交换条件,定契之后,运粮的队伍尽速北上,以解燃眉之急。 长安主动软化态度,向建康做出让步。 建康自然投桃报李,部分放款条件,言明除金银之外,绢帛、药材、兽皮、战马等皆可充作粮款。 如果可以,桓容更想要人口。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长安未必肯松口。和谢安桓冲等商议之后,只能改以战马牛羊。虽然遗憾,奈何形势如此,总好过做无用功,平白浪费时间。 一方等着粮食救急,主动让步;一方探明底线,无意在细节上纠缠。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日即定下部分章程,上呈两位天子过目。 “稻麦数目巨大,如要全部凑齐,需开扬州府库。” 南地两年大熟,加上海贸和西域商路的补充,国库堆满,府库充裕,百姓家中多有余粮。但粮食再多,不代表没有穷尽。对于长安提出的数量,一时间也难以凑齐。 “无需一次给足。”放下竹简,桓容开口道,“数目如此巨大,长安未必能给出全部粮款,莫如分批市卖,为彼此留有余地。” “分批?”郗超面露诧异,似没想到这点。 桓容点点头,不意外郗超的表情,继续道:“两岁大熟,今岁亦将丰产,然明岁情况如何,如今实难预。” 灾自天降,谁能保证年年风调雨顺? 参考北地的情况,桓容委实不敢掉以轻心。如今的年月,粮食和人口至关重要。生意固然要走,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非必要,不能开扬州府库。可先自幽州筹集,待海船归来,又能得一批粮食。自能补足缺额。” 船队的粮食如何得来,桓容无心过问。 反正有粮就成。 说白了,桓祎做生意一向公平公道,当地的国主邦主为了金银绢帛加重税收、搜刮百姓,属于人家的“内-政”,不该船队背锅。 “首批稻麦运至长安,护卫之人无需着急返还,可暂留该地替代贾科。” 不久前,贾科启程南返,留在北地的商铺依旧市货,搜集消息的途径却不好再用。 为弥补这个损失,建康必得另觅他法。 此次市粮是个机会。 “分批市粮,则有借口在长安久留。” 纵然长安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即将人逐走。毕竟还等着南地的粮食救急,抓不到切实的证据,毫无理由的逐走来人,实在是无礼至极。 “陛下之意,臣明白了。”细品桓容所言,郗超恍然,当即微微一笑。 明面上留出破绽,吸引长安的目光,暗中如何行动,他自会同贾秉商议。此事需要详细谋划,采用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最好不过天子之耳,事成写成秘奏即可。 “中书令办事,朕放心。” 桓容笑着颔首,将事情全权委托郗超。 后者拱手领命,不久告辞离开,寻到刚自城外返还的贾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贾秉当场表示:善! “此事可行,然需与诸位同僚商议。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自然。” 三言两语之间,郗超贾秉达成一致,联袂去见谢安。途中遇上王献之等人,干脆一并拉上,免得事后还要费力解释。 “分批市粮,留人于长安?” 谢安微有些惊讶,和桓冲互看一眼,都没想到此种办法。 仔细斟酌之后,认为此事可行,当场拍板决定,好,就这么干! 如何刺-探北地情报,郗超贾秉没有名言。 在场都是聪明人,有匡扶社稷之能,折冲万里之才,透过只言片语,就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猜出背后关窍,自然用不着多说。 “如此甚好。” 众人颔首表示,此事可行,就该这么办。 不厚道? 南北并立,不可能永远持续。建康长安早晚将有一战,双方是敌非友,盟约随时都能打破。 换句话说,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将胡贼的势力彻底碾碎,待到草原和西域胡再形不成威胁,就是南北举兵,决胜天下之时。 再者说,建康谋算长安不假,长安一样和“纯良”搭不上边。 建康想着往长安扎钉子,长安一样心心念念着刺探建康消息。 彼此是半斤八两,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相争,必然是你死我活,谁也别指责对方不厚道。到最后,比的还是谁更心黑手狠,谁更有决心毅力,谁更得民心。 大框架定下,众人集思广益,开始填补细节。 是夜,谢安的厢室灯火通明,灯光整整亮了一夜,天明时分仍未熄灭。 即使一夜没睡,不少人眼底都挂上青黑,精神头却是格外的好,不见半点萎靡。 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用过早膳,愈发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出城谈判的时候,从谢安以下,全都是昂首挺胸,丰神俊朗更胜往日。 桓容坐在大辂立,见众人如此精神面貌,不免感到惊讶。 心中疑惑难解,命宦者召来贾秉,大致询问一番,后者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一言如醍醐灌顶。陛下之意,臣等深谙于心,今日必当有个计较。” 贾秉成竹在胸,笑着表示:陛下您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桓容默然半晌,目送贾秉离开,无语望天向车顶。 放心? 他压根不明白诸位臣工有何腹案,如何能够放心? 众人来到城外,依旧是之前搭建的高台。 因昨日有雨,今日天空仍有乌云未散,台顶张开木伞,无需人力支撑,嵌入事先留下的凹槽即可。 别看凹槽不深,实则内有机关,哪怕风雨再大,木伞始终屹立不摇,纹丝不动。遇有急情,藏于伞下的机关开启,伞缘木刺疾-射而出,如万箭齐发。 不用问,百分百是公输和相里的手艺。 对于相里兄弟的爱好,桓容即惊讶又感到佩服。他早到相里兄弟擅长机关术,可万万没有想到,兄弟六人技艺精湛,信手拈来一件寻常五品就能埋设机关。 数年下来,相里兄弟带出不少徒弟,各个身怀本领,出师之前制出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全都摆在木器铺售卖。 这些木器铺是公输班的徒弟经营,双方都在磨练手艺,各取所长,完全是一拍即合。 桓玄和桓伟是木器铺的常客,会奔跑的木马,能在水中自行的木船,都是两人最爱。 不就之前,木器铺新造一种海船,成-人手臂长短,船有三层,类似于幽州造出的三桅船。仅是这样不算稀奇。 稀奇之处在于,甲板和船舱里的水手都能活动,搬动藏在船底的机关,船工竟能升起船帆。 制造此类海船模型,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非同一般。 耗费整整两年,经历过无数的试验,方才造成三艘。 两艘收入宫内,一艘被高平郗氏珍藏。其他人想要一睹实物风采,要么进台城,要么登门丞相府。 这直接造成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桓伟、桓玄和郗冲交友无数,炙手可热,成为最受欢迎的少年郎君。 等到好友们陆续元服,有机会登上真正的海船,对木船模型不再那么热衷,三人莫名觉得,自己被用过就丢,一定交了假的朋友。 好在实情并非如此,少年们的友情始终未变,甚至好到彼此打掩护,试图跟着船队出海。 对此,各家家主都愁白了头,陆续找上桓容,要求给个说法。 桓容还是那句话:他也没办法。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人都跑没影了,吵翻屋顶也是没用。 无论桓容还是诸位家主,都不会想到,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撒丫子飞跑,留下一地烟尘,抓都抓不回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如今,一切都在萌芽之中,盖子尚无揭开的可能。 建康和长安的文武正坐在一起,就市粮一事达成定下契约,逐项完善条款,顺便给对方挖坑。 桓容和秦璟没有参与讨论。 事实上,他们完全插不上嘴。 两人坐在上首,切实体验一把“吉祥物”的感慨。 谈到中途,宦者提醒用膳。 上方暂且“休兵”,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推杯把盏,气氛相当和-谐,丝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待到膳食撤下,仿佛开关重启,现场的气氛登时一变。 之前笑容满面,此刻风霜利箭。 桓容知道吐槽不对,可他还是想说,这份变脸的本事,当真是世间稍有。 好在双方都有诚意,临到傍晚,契约终于打成。 建康达到目的,长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 并非后者一时糊涂,没有看出建康的打算。而是作为急需粮草的一方,本就处于劣势。想要极快充实兵粮,赈济灾民,该让步的时候必须让步。 反正人到长安之后,有诸多办法应对,无需在细节上锱铢必较,反倒落了下成。 事情谈完,竹简当场写就,落南北天子金印。 秦璟忽然开口,邀请桓容往大营赴宴。 “玄愔诚心相邀,容自不会推却。” 桓容欣然应允,并无半点担心之色。 谢安和桓冲齐齐皱眉,郗超贾秉若有所思。桓谦好桓石生互相看看,齐齐上前两步,请随桓容同往。 是夜,襄阳城门不闭,府军巡视城头,并替代州兵看守城门。 相隔不远的秦氏大营中,篝火熊熊燃起,新宰的羔羊架上火堆,油滴滑过烤得金-黄的羊腿,落如火堆,瞬间发出爆响。 炙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处,赤-骡上身的壮汉立在火堆前,手臂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捉对厮杀,为酒宴助兴。 一名壮汉梳着索头,从颈侧到上臂,皆为青色图腾覆盖,且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明显为慕容鲜卑。 几个回合间,壮汉将对手牢牢制住,将近两百斤的重量,轻轻松松举过头顶,引来轰然喝彩。 秦氏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 相比南地高门,北地豪强更多几分勇武豪壮。 有长安文武看得兴起,解开外袍,亲自下场,身手半点不弱,引来齐声叫好。 叫好声中,长安官员抱拳朗笑,转头看向建康诸人,目光中无疑带着挑衅。 “可敢一试?” 四字落下,立即有建康武将起身应战。 双方立在场中,半身被篝火照亮,染着汗水的胸膛和手臂硬如岩石,无不彰显出力量。 “喝!” 两人齐声大喝,迈步冲向对方,握住对方的手臂,脚跟用力抵住地面,仿佛,蛮牛角力,脖颈鼓起青筋,完全是旗鼓相当。 “好!” 众人大声加好,借酒意拍起桌案。 桓容放下羽觞,转向看向秦璟,不期然撞进漆黑双眸,眸底清晰映出自己的倒影,剑眉轻轻挑起,半面映着火光,唇角的笑纹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敬道。”秦璟脸上的笑意更深,亲自执起酒勺,将桓容面前的羽觞注满,“请满饮此觞。” 看着面前的美酒,桓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仍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视线不断下移,最终落到桌案之下——或者该说,借桌案遮挡,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那只手上。 众人的细线被场中吸引,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举动。 桓容深吸一口气,握住秦璟的手腕,沉声道:“玄愔,请共饮。” 实事求是的讲,这种感觉不错,甚至有点刺激。 可再刺激也不成,若是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下来,那可是大大不妙。 桓容不介意被后世视为暴-君乃至昏-君,但“这种情况”绝对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外,一点不能有,必须彻底杜绝! 秦璟展颜,笑道:“敬道见谅,我有些醉了。” 桓容眼角直抽。 说谎好歹打个草稿,这位不说海量也不差多少,这才几觞不到,竟然醉了? 骗三岁孩子呢? 桓容不假辞色,双眼定定的看着秦璟,“玄愔说笑。” 话被当场揭穿,秦璟半点不以为意,反而笑意加深,直至染上眼底。 桓容气闷,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斜眼看向某人,忽然翘起嘴角。当下执起酒勺,为秦璟斟满羽觞,借机拉近距离,长袖擦过,感受到掌心下骤然紧绷,再看秦璟略显僵硬的神情,不禁笑得更欢。 “玄愔满饮。”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就是撩吗? 来啊,谁怕谁! 306.第三百零六章 夜色渐深,笼罩天空的乌云尽数散去,明月繁星高挂,璀璨银河悬于苍穹。 篝火熊熊燃烧,赤光不断飞跃。架在火上的羔羊早被移走,焰心仍不时发出-爆-响,刹那火星四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角力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酒宴间的气氛更加热烈。 推杯换盏之间,祝酒之辞不绝,酒勺-碰-撞,羽觞倾倒,美酒的气息不断飘散。爽朗的笑声划破长空,有人-拔-剑-起舞,有人已酩酊大醉。 桓容坐在上首,数不清自己饮下多少盏,只觉得脸颊微热,难得有了几分醉意。 秦璟侧身而坐,大袖拂过矮榻,一手举起羽觞,向桓容示意,旋即仰头饮尽。 或是有心,也或许是无意。 酒水未能全部入喉,有一线沿着唇角滑落,牵连成透明的细流,缓缓滑过下颌,绵延过颈项,缠绕过喉结,一点点隐入领口,浸出颜色略深的暗痕。 不知不觉间,桓容的目光被吸引,无法移开,只能沿着酒溪滑落的方向移动。 从微翘的嘴角,到上下滚动的喉结,再到依旧紧束、隐隐透出禁-欲-气息的领口。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喉咙发干,浑身-燥-热,仿佛置身无边沙漠,纵然饮下满觞佳酿,也无法得到任何缓解。 桓容攥紧手指,视线扫过下方,似下定了决心,同秦璟低语两声,旋即站起身,离席大步而去。 两国文武貌似大醉,多数不胜酒力,实则都心怀警惕,始终维持一定清醒。 听到上方响动,见桓容起身离席,不由得神情微动。不等想明原因,又见秦璟起身,观方向,似行在桓容身后。 没有任何预兆,两位天子先后离席,难免有些奇怪。 “典将军,”谢安放下羽觞,蹙紧眉心,对典魁道,“此乃秦帝大营,不可不防,速去护卫官家周全,切切小心。” “司徒放心。” 典魁应诺而去。为免生出误会,没有召集护卫,仅是紧了紧袖口,藏好随身的-弓-弩,单手握牢宝剑,只身前往。 典魁的身影隐入黑暗,谢安重将目光移回,同郗超贾秉交换眼色,都在暗暗琢磨,官家突然间离席,秦帝紧随而去,究竟是不是凑巧。 “长安此番有求于我朝,急等粮草救济,纵有所图谋,未必敢在宴上对官家不利,司徒无需太过担忧。”郗超低声道。 “希望如此。”谢安始终心怀忐忑,觉得有几分不妥。看向桓容离开的方向,眉心蹙得更紧。 两人低声说话时,贾秉垂下眼帘,始终不言不语,自斟自饮。被郗超问到跟前,方才微微一笑,道:“景兴没留神,我方才见到,官家离开之前,似同秦帝说过什么。” 什么? 听闻此言,饶是郗超也不免面露惊讶,酒意登时去了三分。 “秉之是言,此乃官家之意?秦帝不过……”依言而行? 但是,可能吗? 纵然交情莫逆,也不该如此,实令人匪夷所思。 贾秉仍是笑,没有进一步解释。 挽袖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入羽觞,听着美酒滴落的声响,看着略有几分浑浊的酒液,不免怀念起幽州出产的佳酿。 论起没救,还是南地出产最佳。 “秉之,此真为官家之意?”郗超追问一句。 “或许。”贾秉端起羽觞,回答似是而非。 或许? 郗超和谢安都是一顿。 这是什么解释? 说了等于没说。 建康文武心存疑虑,隐隐有几分不安。长安群臣同样心中忐忑,彼此低声交流意见。 “官家出于何意?不会……”对桓汉天子不利吧? 一名武将心存担忧,面上带出几分, 就算相对桓汉下手,也不该在此事。 高车乌孙联合叩边犯境,非大军不足以抵挡,所需军粮着实不少。国库府库存粮有限,短时间还能支撑,若是战况胶着数月,没有建康救急,大军怕要饿着肚子打仗。 再者,幽、并两州百姓还等着赈济,这时同建康翻脸实在不智。 “不会。”一名文官道,“官家不会行此举。” “可……”武将仍是担忧。 “官家英明睿智,非是无脑的莽夫,岂会如此莽撞?”又一名文官-插-言。 武将先是点头,随即有一愣。 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好像是意有所指? 武将拧紧浓眉,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明白同僚在暗指什么,登时怒火狂燃,险些拍案而起,怒斥一声:把话说清楚,谁是无脑的莽夫?! 不提宴上众人,典魁循两人身影,行到一座帐篷后,突然被甲士拦住。 “官家帐中议事,无要事不得打扰。” 没有见到桓容的面,典魁以为事情不妙,当场就要发作。 一方要硬闯,一方竭力阻拦,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引来帐中人注意。 桓容掀起帐帘,见是典魁立在帐前,长剑出鞘,同染虎等人对峙,并不感到意外,笑道:“伯伟无需如此,朕有事同秦帝相商,方才离席至此。” 见桓容无碍,典魁略松口气。 听其所言,知道天子一时半刻不会归席,帐中除了秦璟并无他人,利落的收剑还鞘,和染虎等人同守帐前。 自始至终圆睁虎目,手按宝剑,一人的气势压过数人。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鲜卑猛将,也不得不赞一声“伟丈夫”。 确定几人不会再起干戈,桓容放下帐帘,转过身,看向立在屏风前的秦璟,不由得微微挑眉。 对视良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终,是桓容上前几步,双手拽住秦璟的领口,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两人都没有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急促。 嘴唇相抵,不像是吻,更像是撕咬,是一场无声的战斗。 桓容的手愈发用力,秦璟微微俯身,有力的手臂环在桓容腰间,掌心覆上他的背,热度似能穿透衮服,熨-烫-在肌肤之上。 气息纠缠之间,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更多的是刺痛,却让桓容感到真实。 眼前一切,并非是午夜梦回,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场美梦,也并非是天明之后,叹息中埋葬的奢望。 有屏风遮挡,影子变得朦胧,帐外的人并不能探知,帐中人正在做些什么。 桓容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彻底放-纵,必须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奈何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 带着枪茧的手指擦过下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腰间的手臂愈发用力,几乎要将肋骨压断。 浑身似着了火,理智全部烧成飞灰。 此时此刻,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维持清醒? 压根是天方夜谭。 咔哒一声钝响,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桓容勉强从迷糊中挣脱,发现秦璟衣襟凌乱,衮服被扯开,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仿佛藏着漩涡,能将人彻底-吸-入其中,再无法挣脱。 这样的秦璟,桓容不是第一次见,却每次都能感到新奇。 能让煞气铸就的杀神失控如此,当真该值得骄傲。 不过…… 桓容忽然收起笑容,再次抓住秦璟的领口,对上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还有谁?” 秦璟有瞬间的愕然,似不明白桓容在问些什么。 “还有谁,见过你这个样子?” 桓容承认,独-占-欲突然冒头,瞬间似野火燎原,这并非是个好现象。 可他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只要想到某种可能,就似有烈火在皮肤下燃烧,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烦躁的情绪难以遏制,近乎有-拔-剑杀人的冲动。 终于明白话中含义,秦璟笑了,似夏花绽放,绚丽的色彩,让人彻底迷失其中。 “没有。” “没有别人。”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个吻落下。 从额头到眉心,再从鼻尖到嘴唇。 触感很轻,仿佛柳絮拂过。散落的鬓发滑过脸颊,冰凉顺滑,犹如最上等的丝绸,缓解不断攀升的燥热。 桓容看着秦璟,一瞬不顺。确定对方说的是实话,终于勾起嘴角,环住秦璟的后颈,手指探入漆黑的发间,反客为主,加深落在唇上吻。 长袍-摩-擦-间,玉带坠地。 屏风突然后移,钝响压过骤起的-喘-息。 沉沦,忘情,放松。 桓容猛地仰起头,松脱的无法落在肩头,似水波流动,打起阵阵波纹,又似展开的黑绸,瞬间披散开来。 帐外,两位天子离席,气氛稍显凝滞。 因桓容秦璟的行动过于突然,双方都忘记了“酩酊大醉”,被对方看出破绽,戏自然没法继续演下去,干脆实打实拼起酒量,分不出胜负,再次捉对下场,赤膊角力。 帐篷里,急促的-喘-息-渐渐放缓,激烈的情感慢慢沉淀,慵懒的气息萦绕四周。 桓容枕在秦璟的肩上,故意朝着对方的颈窝处吹气,不意外感到一阵僵硬,好心情的笑出声音。 得意不过两秒,察觉某种变化,桓某人随之僵硬。 这一次,笑出声的换成秦璟。 “不成。”桓容低声道,闭上双眼,握住秦璟的手腕,“该回去了。” 秦璟没出声,沉默良久,托起桓容的后脑,轻轻触碰他的嘴唇。 这个吻过于轻柔,同方才近乎是天然之别。 没有激烈的情感释放,却让桓容隐隐颤抖。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双眼紧闭,遮住微红的眼角,不愿让对方看到眼底浮现的湿意。 感到桓容的情绪,秦璟微微叹息,上臂环得更紧,低沉的声音敲击着桓容的耳鼓,有一瞬间,几乎让桓容以为是错觉。 “容弟。” 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似蕴含着非比寻常的意味。 “十年之约,容弟可还记得?” 桓容慢慢抬起头,望入秦璟的眼底,慵懒的气息瞬息消散。 “自然记得,从不敢忘。” “践诺之期将近,璟有三问,容弟可能实言以告?”说话间,秦璟退后寸许,拇指划过桓容的下唇。 “请将。” “其一,他日华夏恢复,南北归一,可能许宗室归田,善待天下百姓?” 闻言,桓容心头剧震。猛然攥紧手指,指尖近乎扎入掌心。 “能。” “其二,可能摒弃南北,以才选士?” “能。” “其三,”秦璟顿了顿,深深的凝视桓容,一字一句道,“可能开疆拓土,屏胡族于外。犯疆贼寇尽诛,佑华夏万民?” “我能。” 秦璟问得平静,桓容的回答也格外平静。 得到想要的答案,秦璟轻轻点头,欲要收回手,却被桓容一把握住手腕。 “秦兄三问,容已尽答。我有三问,秦兄可能诚实以告?” “好。” “其一,秦璟所言之事,我尽能做到。反之,秦兄可能?” “能。”秦璟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其二,他日江山一统,可能择良策,不分南北,海陆并举,开疆拓土?” “能。” “其三,”桓容忽然停住,手指更加用力,用力到手背鼓起青筋,“十年之约,言出必行。如是我胜,秦兄可能活着?” “容弟不欲取我人头?” “我改主意了。”桓容凝视秦璟,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我要的,是秦玄愔。” 他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很低,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许久,久到桓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久到他手指麻木,不得不放松力道,帐中突然响起一个字:“好。” 桓容用力咬牙,确定不是错觉,生怕秦璟反悔,迅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言出必行!” “好。”秦璟忽然拉开桓容的手,大手扣在桓容腰间,轻松将他托起,“我应下,容弟可是一样?” “一样?” “如是我胜,‘桓容’归我,彻彻底底,如何?” “好。” 仿佛有阳光照进胸口,驱散所有的黑暗和阴云。 桓容笑弯双眼,手臂撑在秦璟肩上,低头稳在他的额心。 “好。” 307.第三百零七章 两人重新露面,宴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面对文武带着探寻的目光,桓容尽量做到目不斜视,谈笑自若,不露半点破绽。只是在目光下移时,稍显刻意的侧过身,整了整领口,试图掩去几点可疑的红痕。 当时在帐中,压根没时间多言。等到桓容发现,“后果”已经酿成,压根挽救不及。好在两人都穿着衮服,衣领拉起足够遮掩。 要是穿着大衫……幸好他没这个习惯。 天子平安归来,桓汉文武放松紧绷的神经,长安群臣也松了口气。 彼此推杯换盏,斗起酒量更是不留余地。 鲜卑勇士再次下场,邀战双方武将。 吼声中,先后数名桓汉武将不敌,被高高举起,抛在地上。 典魁看得技痒难耐,终于放下羽觞,除下外袍,和对方一样赤着上身,大步走至近前,双手抱拳,大声道:“请指教!” 两人势均力敌,似蛮牛互抵,斗得难分难解。 每次拳头挥出,手臂上的肌肉都会隆隆鼓起。拳头砸在身上,发出声声钝响。桓容看着都疼,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斗志昂扬,战得更为激烈。 场中酣战不休,观者都是大声喝彩,或是拊掌,或者以羽觞敲击矮榻,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下场一战。 桓容坐在上首,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落在身上的视线陆续移走,压力顿减,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笑容不再如之前僵硬。 端起羽觞时,视线扫过对面的秦璟,见其神情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和不安,难免生出一股“郁气”,颇觉得不平衡。 事是两个人做的,压力也该两人承担。 他在这里七想八想,这位却是如此轻松,能平衡才怪! “玄愔。”桓容开口,声音稍显低沉。 秦璟转过头,火光照耀下,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黑眸湛亮,清晰映出眼前人的面容。 “敬道何事?” “……没事。” 距离稍近,不小心看到对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牙痕,桓容突然感到心虚,下意识移开目光。再扫一眼,确定方才没有看错,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没开口的底气。 单手覆上颈侧,桓容心里又开始打鼓。 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吧? 从典魁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露出痕迹? 可谢安、郗超段数之高,岂是典魁能比。更不用智力超群,非寻常人的贾秉。 稍有蛛丝马迹,这几位就能顺藤摸瓜,一切大白于天下。 该庆幸位置离得较远,又是夜宴,场内仅有篝火照亮,看得并不分明。如若不然,百分百会当场露馅。 虽说总有那么一天,可如今的情况,事情最好保密,并不适合揭开。否则的话,引起的麻烦绝对不小。 不是桓容危言耸听。 他和秦璟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重大,足以影响南北局势。故而,凡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想到这里,桓容下意识蹙紧眉心,神情间现出几分凝重。 “敬道。” 看出桓容的担忧,秦璟突然倾身,握住桓容的手腕。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递来一觞美酒。 “胜负已分,敬道何不同我共赐佳酿,以飨勇士?” 秦璟说得自然,动作更加自然。 桓容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送到面前的羽觞,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发现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半点不对。 愣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以时下风气,把臂代表友谊,握手象征和气。 他以为的“不妥”,在世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果然,想得太多没好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 一念豁然,桓容当即放松心情,笑道:“自当如此。” 典魁和鲜卑勇士同时上前,抱拳行礼。 之前的搏力中,前者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博得满堂喝彩。后者虽不甘心,但输了就是输了,两国天子面前,不可能继续纠缠,强行再邀一局。 再者言,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再战一场,胜负依旧难料,并没有百分百取胜的把握。 “两位都是勇士,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之勇。”桓容笑着起身,先将羽觞递给典魁,后又亲持酒勺注慢一觞,送到鲜卑勇士面前。 “满饮此觞!” “谢陛下!” 两人谢恩,举觞一饮而尽。 桓容之后,秦璟未取羽觞,而是命人送上两只酒坛,摆到典魁和鲜卑勇士面前。 此举正合两人心意,再次谢恩,大手拍开泥封,互道一声“请”,开始举坛畅饮。 “这是幽州酿?”认出酒坛上的标记,桓容转头看向秦璟,略显惊讶的挑眉。 “然。”秦璟颔首,笑道,“美酒赠勇士,宝剑佩英雄。” 酒坛很快见底,两人抹去嘴边酒渍,大呼一声痛快。 当然,砸酒坛的行为不会有。真敢这么做,无异于藐视天子,当场就会被拉下去。 “谢陛下赐酒!” 两人谢恩,分别归席。 桓容回身落座,秦璟仍立在席前,扬声道:“取槊来。” 未几,有士卒扛上一杆马槊,通体乌黑,泛着金属板的光泽。 槊柄由硬木制成,缠绕铁线,因年代久远,线圈已深深嵌入柄中。尾端有鐏,以青铜浇筑。槊首锋刃长近两尺,寒光闪烁,凝聚血-腥-凶-戾之气。 “此乃先君所用。” 长槊本为秦策的兵器,为马战所用。 早年间,秦策手持此槊,率部曲冲锋陷阵,死在其手的贼寇不计其数。 因其独特性,非勇悍之士不可使。没有百夫之力,根本拿都拿不稳,遑论上马冲锋,与敌鏖战。 秦策驾崩之后,这杆马槊传于秦璟。 此番现于人前,不由得引起一阵惊叹。 随秦氏入主长安,秦策建制称帝,这杆马槊被藏入宫中,许多新投的豪强和官员压根见都没见过。对于秦策的勇猛,多是从他人口中闻听,始终未能亲眼得见。 相比之下,反倒是对秦氏兄弟的善战深有体会。 尤其是秦璟。 纵然没见过他同胡骑作战,总见过他在长安杀人。对于这位天子,无论是西河旧部还是新起的文武,都存有几分切实的畏惧。 正因如此,在秦策驾崩、夏侯氏伏诛之后,北地人心不稳,却没有再起一场叛乱。 秦璟的杀名悬在头顶,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成为天子儆猴的那只鸡。 马槊在手,秦璟迈步行至篝火前。 衮服大袖压根不影响行动,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反为他更添一股威严。 嗡地一声轻响,马槊横扫而出,破风声迎面袭来,不少文武下意识挺直脊背,醉意消去大半。 秦璟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马槊横-扫-斜-刺,每每带起一阵劲风,嗡鸣声不绝于耳。无形的煞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场之人无不屏息凝气,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伴着马槊横扫,秦风的铿锵之声骤起。 长安文武正身而坐,击节而歌,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无尽的激昂慷慨。 北-疆狼烟四起,战火熊熊燃烧,战鼓号角清晰可闻。 只要君王令下,众人都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奔赴战场,同来犯之敌决死。马革裹尸,战死英魂不退。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劲风更烈,锋刃带起的寒光摄人心魂。 黑色的长袖被风鼓起,动作之间,似大鹏振翅,即将扶摇直上,直冲九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击节声,歌声,马槊的嗡鸣,焰心的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人带至漠南草原,目睹铁蹄洪流,战阵森严。耳边尽是苍凉的号角,激昂的战鼓。 骑兵策马冲锋,刀刃彼此相击,铿锵有力。 喊杀声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寒光闪过,鲜血瞬息飞溅,勇士跌落马下,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掷出长矛,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死亡寂静无声,残酷而悲壮。 广袤的草原,漫长的边界线,又有几座变成燃起狼烟,吹响号角,吞噬在熊熊的烈焰之中。 桓容握紧双拳,指尖攥紧掌心。 看着篝火前的身影,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的感觉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渺茫。 “岂曰无衣……”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 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逼人。 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 修长的身影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 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 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沧桑。 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 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强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 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 许久,宴上寂静无声,众人都没有出声,谢安、郗超和贾秉等同时陷入沉默。 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 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觞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 “饮胜!” 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 两人立于篝火前,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 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亮光。 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 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荡平草原!” 字字清晰,声声有力。 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 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 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 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被相邀,不见之前的争强斗气,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 两侧文武敬天子“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觥筹交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 桓容回到席上,看看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抬头望向苍穹,忽然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星格外亮。 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性忽略。 308.第三百零八章 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烧,火星不断飞散,见底的酒坛堆成小山,宴上众人多有些许醉态,豪情逸兴,愈发有几分恣意狂放。 长安文武拊掌击节,先歌秦风无衣,后诵周南麟之趾,颂秦帝英明善战,秦军勇武豪迈,征伐逐北,驱胡贼千里。 建康文武不甘示弱,接以大雅公刘,古老的曲调,词句中饱含先民的质朴,另有一种开创基业的豪情壮志。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郗超击节,谢安起调,贾秉扬声。 不比北地文武雄浑霸道,却有南地的丰饶和安民乐道。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诗中赞颂先周时部落之长公刘诚实忠厚,不图安康享乐,带领部民开疆拓土,建立城池,种植渔猎,让部民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 诗中既赞先民的朴实勤劳,亦颂公刘的仁厚诚恳以及为君之道。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比起秦风和周南,这首诗很长,曲调并不高亢,唱来十分平实,并不会予人奔赴战场,激昂慷慨,热血澎湃之感。 然而,比起无衣的所向无前、壮怀勇烈,公刘蕴含的本固邦宁、迩安远怀,在乱世之中更显弥足珍贵,更加令人向往。 古老的曲调,古老的诗词,悠长、质朴,交织在一起,随夜风飘扬。 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无衣展示给众人的,是战场的壮怀激烈,是袍泽之谊,同仇敌忾;公刘传颂的则是开创基业,君笃臣诚,百姓安居乐业的和乐景象。 纵然部落间仍有杀伐,即使城邦之间依旧存在战争,在公刘的治下,依旧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百姓能够丰衣足食,不必受外族-侵-扰,更无须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之所以选择这首诗,并非是凑巧。 除为应秦风之曲,更是在向长安展现建康的实力。 秦帝固然英明神武,桓汉天子更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秦国固然兵强马壮,能征善战,所向披靡,桓汉亦有气冠三军之士,军队照样能保卫疆土,摧坚毁锐。 勇悍固然可贵,然民为国本,粮为民本,桓汉收拢流民,开垦荒田,发展商贸,大力恢复生产,境内百姓多能安居,桓汉天子实为民心所归。 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 他日一决天下,纵有精锐之师、熊罴之旅,没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将兵炊骨爨骸,如何能有胜算? 在场都是聪明人,稍微想一想,就能体会出这首诗背后的用意。 长安文武神情不变,拊掌击节,随声附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服气,想要开口反驳,怎奈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无言可驳。 北地连年遭灾,大旱蝗灾不绝,汉时丰产之地,如今却是是两岁绝收。 长安的确没粮,商贸的发展速度也不及建康。遇上夏侯氏叛乱,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如若不然,也不会主动递送国书,请桓汉天子一会,向建康大批市粮。 歌到中途,有长安文武面现黯然,秦璟略微沉眸,举觞敬桓容。 桓容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究其原因,被当面这么夸,带头的还是江左-风-流-宰-相,被视为魏晋-风-流-标杆的谢安,不脸红才怪。 虽说夸着夸着就习惯了,可这样的场合,又是这首公刘,桓容实在有点撑不住。 羽觞递到面前,一言不发接过,送到唇边饮尽,无意的舔了下嘴角,察觉秦璟饱含深意的目光,桓容转过头,耳根热度骤增。 这一次,非是“夸赞”所致。 一曲公刘结束,建康众人酣畅淋漓,长安诸人是什么心情,就不是前者需要考虑。 篝火燃尽,酒宴已至尾声。 桓容起身告辞,建康文武尽兴而归。 秦璟率众人送到营前,目送桓容登上大辂,消失在夜色之中。 队伍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土路,吱嘎作响。 沿途有府军打起火把,绵延成一条火龙,直通襄阳城门。 冷月高悬,漫天星光挥洒。 桓容坐在大辂中,遇夜风吹过,突然打了个机灵,仅有的一点酒意瞬息消散,荡然无存。 谢安和郗超等人心怀舒畅,见月色正好,干脆推开车门,随意敲着车板,一下接着一下,极富有旋律。 敲击的声音不断叠加,《大雅公刘》的歌声再次响起。 歌声传入耳中,桓容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后。 月光下,马车前后相接,门窗俱开,车上之人皆是广袖高冠,不羁而歌。 声音或高或低,或低沉沙哑,或有几分清亮,有得更带着酒意,交织在一起,并不十分整齐。 然而,正是这份率性,这种洒脱不羁,才更加令人感动。 有一瞬间,桓容动也不能动,只能定定的看着谢安的马车。对上长者智慧的目光,一股情绪骤然间涌上,似潮水一般,瞬间席卷全身。 整个人被情绪淹没,身体快于理智,桓容站在大辂上,正色道:“诸公之意,朕定不负!” “好!” 谢安拊掌大笑,众人皆朗笑出声。 笑声中,击节声变得急促,歌声更为高亢。 桓容的耳根又开始发红,但看众人表现,就知道都已经“进入状态”,不唱个过瘾绝不会罢休。 望天半晌,不由得失笑摇头。 既然停不下,干脆加入其中。 桓容放松的坐在大辂上,单手敲击车栏,与众人一同放声高歌。 幸亏换了一曲,若还是公刘,打死他也唱不出口。 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入历史,后世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复制。只能在追忆中感怀,这是一个何等苦难,却又何等精彩的时代。 御驾回到襄阳城,知天子平安,城内守军和百姓全部松了口气。 队伍进城之后,城门立即关闭。 吊桥升起,城头守卫森严,至天明时分,火把依旧未熄。 桓容回到驻跸处,简单洗漱之后,换下衮服。见宫婢退下,阿黍捧着玉带迟迟不动,难免觉得奇怪。 “怎么?”桓容挑眉。 “陛下,这玉不是出自台城,绣纹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艺。您是……”阿黍手捧玉带,看着桓容,欲言又止。 桓容微微皱眉,拿起玉带细看,确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压根不是自己那条,一念闪过脑海,脑袋登时嗡地一声。 心急果然容易出错! 他和秦璟都是衮服冕官,长袍不会弄错,玉带却是过于相似,匆忙之间,难免疏忽大意。当真该庆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没留心。如若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天子离席一回,腰带竟然换了? 情谊再深厚也不能如此! 可被阿黍发现,这事也没法解释。 抓着玉带,桓容的表情变了又变,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阿黍看出他的为难,和宦者对视一眼,后者行礼退到室外,顺便将房门带上。阿黍开口道:“陛下,此物可为秦国天子所有?” 事到如今,桓容还能说什么?唯有点头。 换成其他人,想想办法,还能勉强蒙混过关。阿黍陪伴自己多年,对自己十分了解,事情压根没法隐瞒。 “果然。”阿黍叹息一声。 “什么?”桓容眨眨眼,脸上闪过不解。 “陛下今后还需小心。”阿黍轻声道,“虽然太后已知,然事情终不好大白于世人。” 若是寻常贵胄也就罢了,偏偏是秦国皇帝。要是透出半点风声,事情都会不好收拾。 “阿黍,你知道?”桓容咽了口口水,试探问道。 “奴知。”阿黍十分坦诚,没有半点隐瞒之意。 “什么时候?” “从……” “不必说!”桓容突然抬起手,止住阿黍的话。事到如今追问并无意义,反而会让自己闹心。 “还有谁晓得?” “除了奴,再无他人。”阿黍认真道,“太后殿下早有安排。有奴和平蚝在,陛下大可放心。” 平蚝是南康公主送到桓容身边的宦者,负责保卫桓容的安全,向来忠心不二。 听完阿黍的解释,桓容点点头,顿觉松了口气。至于南康公主作何安排,他无意去问。 亲娘不会害自己,这就够了。 “下去吧。” 阿黍应诺,行礼提出内室。 衮服冕冠同被捧下,唯有桓容手中的玉带被忽略,自始至终不提半句。 待房门合拢,桓容倒在榻上,突然又翻身坐起,寻到一只木盒,将玉带叠起放好,才重新躺回榻上。 行动之间,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一阵微光闪过,盒中的玉带变成两条。 沉默半晌,桓容失笑摇头。 遇上“重要”的东西,总是会忍不住“备份”,当年的竹简如此,天子金印如此,如今又是这样。 “算了。” 多一条就多一条。 等回到建康,立刻藏进私库,压根不会有人知道。 换回来? 桓容压根想都没想。 之前是一时慌乱,没能立刻想明白。等到平静下来,不难猜出,自己观察力不够强,没发现系错腰带,秦璟如何会疏忽? 最可能的解释:故意。 故意拿错玉带,故意让桓容没机会发现,故意…… 桓容垂下眼帘,手指滑过木盒的纹理,一丝笑意闪过眼底。不能否认,他喜欢这个意外。比起鸾凤钗,他更乐于收到此类“心意”。 一夜无话。 翌日,建康文武打起精神,再往城外高台,同长安诸人商定国事。 桓容打着哈欠,尽量严肃表情,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 秦璟坐在他的身边,视线有意无意滑过桓容的腰间,更让后者确定,昨夜的某个“意外”,果然不是意外。 接下来几日,两国文武陆续敲定多项协议,以竹简记录下来,呈送天子过目。 桓容和秦璟再没独处的机会,心思全部集中到商谈的内容中,抛开个人情谊,在利益上互相争取,寸步不让。 “粮价可低半成,秦兵抓到的战俘,我要三成。” 和谢安等人商议之后,桓容提出此议。 北边的战况不断传回,高车和乌孙集结大军,攻势始终未减。有斥候发现,来敌中有氐人和慕容鲜卑的影子,很可能是逃去漠北的残兵。 秦玚和秦玓率军出战,秦玸和秦玦死守边城,未让贼寇大举突破防线,却也无法避免游骑寻到突破口,在边界村庄烧-杀-劫-掠。 交战中,广宁郡的坞堡被袭,守军和边民殊死奋战,终于打退来敌,留下百余具尸体。但己方损失同样惨重,没有援军及时赶到,战况一度陷入危急。 为确保边界不失,秦璟不可能在襄阳久留。 桓容同样不愿见贼寇突破秦国边郡,再度染指中原。 双方有心加快速度,提早结束谈判,选择彼此各让一步。 建康松口,主动让出部分利益,长安礼尚往来,愿意以战俘“交易”。 双方都知人口重要,但为尽快达成一致,不好有更多计较,在彼此都能接受的范围内,各自做出退让,最终取得“双赢”。 事情谈妥,一切尘埃落定,已近十月初。 边界战报不断飞至,秦璟决定不回长安,直接调兵飞驰朔方。 长安文武半数随驾出征,半数返回国都,稳定朝中局势。 第一批粮草已送至襄阳,清点之后,桓容大方送出百余粮车,供秦氏运粮之用。 在秦璟出发当日,桓容备下美酒出城相送。 “祝玄愔旗开得胜,凯旋长安!” 秦璟接过青铜爵,掌心覆上桓容手背,接触不过刹那,热度近乎将人灼伤。 三爵之后,秦璟飞身上马。 衮服冕冠早换做铠甲。 玄色的盔甲,玄色的战马,一杆-银-枪-闪烁。伴着苍凉的号角声,战马人立而起,苍鹰盘旋在半空,嘹亮的鹰鸣响彻苍穹。 “走!” 战马过处,大军让出一条笔直的通路,分海一般。 桓容立在高台之上,目送旌旗远去,玄色长袖被风鼓起,刹那之间,仿佛同天地融为一体。 309.第三百零九章 离开襄阳城后,秦璟率领大军赶往洛州,沿河东、平阳、太原、新兴、定襄等郡一路北上,直扑雁门。计划同秦玖率领的州兵汇合,共御高车和乌孙联军。 贼寇叩边以来,漠南的号角从未断绝。 游骑-骚-扰也好,大军邀战也罢,守卫边界的秦兵终无惧色。 车无退表,鼓无退声。 守军同来犯之敌日夜鏖战,重伤不能救,必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与敌同归于尽。 七八月间,胡骑和守军的尸体堆满城下。 有袍泽在的尚能入土,如是守军尽数战死,坞堡被大火吞噬,尸身根本来不及收敛,只能被野兽吞吃入腹。 大战之后,必有乌鸦盘旋高空,停在折断的-枪-杆上,发出刺耳的叫声。 入夜,幽幽的绿光在草原中闪烁,凄厉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即便是习惯草原狼群的漠北勇士,也不会孤身走出营地,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秦璟率军抵达当日,秦玖刚刚率兵出城,剿灭一队两百人的高车骑兵,抓获为骑兵带路的奸细,绑住手脚,一路拖在马后。 奸细先时还能支撑,用尽全身气力奔跑,力求不被战马在奔驰中拽倒。 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战马撒开四蹄,速度加快。 奸细再也坚持不住,被手上的绳索带倒在地,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短袍成了碎布,整个身体都是鲜血淋漓。尤其是前-胸和大腿,完全找不出一块好肉,尽数已经-磨-烂。 此举固然残忍,却着实让人解气。 想起战死的同袍,思及死在贼寇手中的亲人,无论秦兵还是边民,无人生出半点怜悯,只觉得将军还不够狠,没有将此人千刀万剐,砍成肉酱! “你我都是氐人的羊奴,不是官家出兵,至今仍住在羊圈!” “官家厚恩,允我等开荒,许我等经商,只要老实交税,即能入白籍!” “你竟为高车贼带路,屠了收留你的边村?!” “畜生尚知报恩,你连畜生都不如!” 雁门郡既有汉民也有杂胡。 双方比邻而居,开荒种田,组织队伍往郡城市卖皮毛,从商队手中购买粮食,年深日久,在生活习俗上互相影响,逐渐开始通婚。 此次高车和乌孙大军来犯,敌众我寡,许多边民主动投军,凡是青壮都拿起武器,助守军击退来敌。 无论汉人还是杂胡,为守护家园,都不惜性命。 这一刻没有汉胡之分,只有城外的敌人和城内的袍泽亲人。 谁能料到,就在众志成城、拼死击退来敌时,竟有豺狼之辈为利益驱使,出城投敌,为游骑带路,绕过守军,入边村烧-杀-劫-掠。 村中的男丁尽被杀死,孩童亦不放过。 妇人多被掳走,不肯屈从的,直接被长矛穿-透,架在村口。 待守军见到浓烟,飞驰赶来,惨祸早已酿成,满目惨景,令人不忍卒睹。 奇迹的是,有一对兄妹被亲娘藏进地窖,上面压有陶缸,侥幸未被胡骑发现。兄妹俩被救出后,很长时间不能说话,只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回到边城,经过数个时日,年长的孩子终于出声,第一句话,就是指认为胡寇带兵的内贼和奸细。 “我认得他,哪怕是烧成灰也认得!” 稚子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血色,双拳握紧,脸上是掩不去的仇恨。 “我要亲手杀了他,为阿父阿母报仇,为全村人报仇!” 身在乱世,生死都是常事。 然而,听到孩子这番话,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悲意。 秦玖得报,连续派出三波斥候,终于找到潜入雁门的这支骑兵。安排好城内诸事,亲自带兵出击,几次交锋,将两百人的队伍堵在一处绝地,万箭齐发,彻底剿灭。 投贼之人命大,竟没有被乱箭射-死。 秦兵打扫战场时,将他从尸体队中找出,查明身份,没有当场格杀,而是绑在战马后,以边地的规矩处置。 如此,才有了之前一幕。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对,把他吊起来,就吊在城前!” 秦玖拉住缰绳,立刻有部曲上前砍断绳索。 边民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奸细抓起来,挂上立在城外的木杆,任由阳光曝晒。 期间,有几只乌鸦陆续飞来,停在木杆上,似在等着此人断气。 与之相邻的几根木杆上,早挂有五六具尸体,有的已成枯骨,有的刚刚开始腐烂。无一例外,都是出城投贼,被守军和边民抓到的内贼和奸细。 秦玖翻身下马,正要摘下头盔,忽闻一阵号角声传来。 众人同时一凛,以为是敌兵来袭。 匆匆登上城头,却见士卒手指向南,激动道:“是汗……官家的玄旗!” 士卒一时激动,险些道出“汗王”两字。 “官家?” 秦玖同样心情激动,极目远眺,果见大纛高牙、旌旗蔽日。玄色骑兵似滚滚洪流,正往郡城飞驰而来。 号角声再次响起,骑兵越来越近。 马蹄隆隆,掀起漫天沙尘。 五行旗烈烈作响,在队伍中愈发醒目。 认出队伍前的玄色身影,秦玖大喜过望,令城头士卒敲响皮鼓,大开城门,快步走下城墙,亲往城外迎驾。 兄弟相见,没有太多寒暄。 秦璟翻身下马,询问雁门一带战况,得知有一支三千人的胡贼逼近,已有斥候发现这支骑兵的踪迹,顾不得休息,再次跃身上马,令人吹响号角。 “阿兄且在城内,待我凯旋之音。” 话落,秦璟抓起-长-枪,脚跟轻踢马腹。 战马一声嘶鸣,当即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而去。 空中出现两个黑点,一前一后穿过云层,在城头盘旋一周,紧随大军而去。 秦玖仰目观瞧,不由笑道:“是阿黑和阿金,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大了。” 似在回应他的话,两声嘹亮的鹰鸣先后响起,穿透号角,撕开鼓声,直击长空,仿佛在宣告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御驾亲征,万余骑兵席卷漠南。 南下雁门的主要是两支高车部落,其中一支乃匈奴后裔,祖上曾为匈奴贵族。后被氐人击败,举部逃往漠北,先归柔然,后归高车,不断收拢匈奴和鲜卑残兵,成为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有谋士相助,大军并未遇上太大的阻碍。之前还曾伏击雁门太守,取得不小的战绩。 部落首领是采纳谋士的意见,用各种手段收买威逼,找到不少“带路人”,几次避开秦玖派出的斥候,更没遇上秦玦和秦玓派出的骑兵,一路逼近雁门郡,只等明日发动袭击。 想到战后能得的好处,上自部落首领,下至部民勇士,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笑之间不离粮食金银,汉家的绢布和美人,眼底尽是-赤-裸-裸的贪婪。 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美梦做到一半,突有惊雷从天而降。 派出的探子飞驰回营,狼狈滚落马背,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 “秦国大军,是秦国皇帝!” 道出最后一个字,探子白眼一翻,昏死过去。气息微弱,显然是救不活了。 部落首领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来报,不由得脸色一沉。 谋士沉吟片刻,陡然神情巨变,“不好!” “此言何意?” “蠡谷,秦贼怕是故意放勇士归营!” “什么?!” 首领大惊,经谋士出言解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的确,派出的斥候不下三十人,到头来,只有这一个回来,难免有些奇怪。 他未同秦璟当面,却听过他的大名,如是这尊杀神亲征,岂会犯如此错误,让敌军的斥候跑回影送信! 唯一的解释,他是故意将人放走,为的是让对方带路,不费吹灰之力寻到高车营地! “来人,传令下去,舍弃帐篷和一切辎重,退出营地,迅速西撤!” 营地是邻河道而建,视野开阔。 河水已经干涸,仅留干裂的河床和几条鱼类枯骨。 如果来着是步卒,己方尚有优势。但高车首领十分清楚,秦璟麾下九成以上都是骑兵,驰名漠南草原。论精锐,自己恐怕不能比。论数量,也是敌众我寡,没有太多胜算。 为今之计,只有放弃攻打雁门郡的计划,向西奔逃,同乌孙军队汇合。 若是依旧抵挡不住,有乌孙人殿后,自己总能保存实力,他日再战。 不是高车首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秦璟的名声太大,在漠南草原留下的战绩过于辉煌,兵力又实打实的超出自己,迎战只有死路一条,不跑的是啥子! 于是乎,高车部落放弃搭到一半的帐篷,影响速度的自重全部堆砌,除了实在舍不得的金银,近日来掳掠的人口,抢到的牲畜也丢在身后。 上马之前,有高车人狞笑着挥刀,杀死数名羊奴,并仰头发出狼嚎之声,显然为引野兽前来。 其性凶残,其心险恶,令人发指。 “莫要浪费时间,快些上马!” 被掳来的汉民和杂胡靠在一起,怒视举刀的高车人。 如不是手脚被死死捆住,若不是身上带上,没有力气,就算是用牙齿咬,他们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高车骑兵的马蹄声远去不久,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玄色洪流席卷而至,看到熟悉的五行旗,许多面对长刀犹不变色的边民,忍不住滚下热泪。 “陛下!” “官家来了!” 大军过处,高车人留下的帐篷尽被夷平。 受伤的边民被带下去包扎,尚有力气的主动要为大军带路。 “仆懂得匈奴语,听到他们要往西走,那边有乌孙大军。” 秦璟当机立断,留下两百人收拾营地,护送被掳的边民返回雁门,大军继续启程,紧追在三千高车人的身后。 噍—— 苍鹰和金雕飞向远处,很快消失无踪。 不到两刻钟,又前后飞回,似在为大军指引方向。 秦璟抬起左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见鹰爪上染着血迹,当即道:“追上高车人,不留战俘,所得皆归个人。” 听到这道命令,曾随秦璟横扫漠南的胡骑尤其兴奋,猛然拉起缰绳,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嚎叫。 三千高车人疾驰向西,拿出吃奶的力气。奈何秦兵紧追不放,不将这三千人灭于刀下誓不罢休。 从正午跑到日落,高车人终于被追上,慌乱之中,见到秦兵打出的火把,仓促间调转马头迎战,如何能是上万虎狼的对手。 仅是一次冲锋,三千人就被冲散,被分割包围,如案板上的鱼肉,只能对手宰割。 混乱中,不少高车骑兵落马,兵相骀藉,没有死在秦兵的手里,而是丧命在同袍的马蹄之下。 秦璟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长-枪-横扫斜荡,如臂指使。整个人似同兵器融为一体,马蹄过处,无敌兵能挡一合。 纵然两部首领合力,也没能挡住逼人的寒光。 见势不妙,一人想要转身逃跑。刚刚调转马头,胸口就是一凉,下一刻,整个人被长-枪-挑起,视线倒转,口中咳出两口鲜血,当场气绝。 首领战死,群龙无首,高车骑兵乱成一锅粥。 秦兵左冲右突,如杀牛宰羊。 濒临绝境,意识到秦兵不打算留战俘,还活着的高车人忽然爆发,拼死冲杀,给秦兵造成不小的麻烦。 “放箭。” 秦璟收回长-枪,任由血丝缠绕过枪杆,从枪尖滴落。 将士领命,互相配合,凭借兵力优势,将高车人挤压到一处。听到鼓声,立即策马后退。 在高车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破风声骤然响起,箭雨从天而降。 众人最后所见,就是闪烁寒光的-弩-箭,最后感到的,就是从伤口处袭来的锐痛,以及跌落马背时,骨头断裂的清晰声响。 “清理战场,不留活口。” 天命十分,死去的高车人尸体被堆起,放火焚烧。 骑兵清理过战场,发现高车人带有不少金银饰品,有的人肩头纹有野兽图腾,显然还留着匈奴部落的习惯。 稍事休息之后,大军再次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这一次,秦璟的目标是乌孙大军。 从得到的情报看,乌孙联合高车,大举围攻朔方。 想要彻底解决这场边患,最终的战场就是朔方! 秦璟率兵扫北时,桓容回到建康,同样不得轻松。国事是一方面,长大的袁峰少年,以及叫嚷着要出海的桓伟桓玄,更加让他头疼。 再则,同南康公主商议之后,桓容打算早做准备,在从侄中选取黄伟继承人,提前进行培养。 他已看好几个目标,时刻准备“下手”。 不承想,私信送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碰上钉子。 桓嗣表示:皇太子之位关系重大,怎能如此轻忽? 表面之意,是提醒天子慎重,实际是在暗示,他的儿子担当不起重任,还是算了吧。 桓石虔领兵在外,话说得稍显直接,他的儿子他知道,将来只能领兵,治国实在不成。 桓石秀更加直接:儿子他有,不给。 桓石民回信表示:陛下是不是记错了,他成婚几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 桓谦、桓修、桓石康…… 一封封回信读过,桓容半晌无语。 是他写信的方式不对,还是对方回信的方式不对,明明不是件坏事,怎么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遥向当年的桓大司马,桓容愈发感到困惑。 如此鲜明的对比,莫非是家族基因突变? 310.第三百一十章 就皇位继承人一事,桓容很是头疼了一段时日。连续接到多位从兄弟的回信,无一例外都是婉拒。 私信往来频繁,自然引来桓豁和桓冲的注意。 桓嗣和桓石秀等在外为官,桓石虔常年领兵在外,顿时间无法联系,桓石康和桓修成为最好的询问对象。 知晓前因后果,桓豁和桓冲先是惊讶,后为不解。 “陛下春秋正盛,何必从族内选嗣?” 面对大君和叔父的疑问,桓石康和桓修同样满头雾水,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桓豁儿子多,接到的书信也多。 从近到远问过一圈,甚至向宫中借来鹁鸽,给桓石虔送去书信,得到的回信大同小异,全部是天子询问诸从侄,话里话外透出选侄入建康,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意思。 意识到事情不对,桓豁和桓冲不敢疏忽,仔细商议之后,同时派人往建康,给桓容送去书信。询问天子究竟何意。 接到两位叔父的来信,桓容眼睛一亮。 对啊! 如果能从叔父处找到“突破口”,还愁兄弟不肯给人? 不过,信要怎么写? 撑着下巴敲着桌面,桓容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的一盘炸糕,一念闪过脑海,登时有了主意。 炸糕是长乐宫送来,表面酥脆,内里绵软,夹着香甜的豆馅,味道极是不错。 由炸糕想到长乐宫,思及长乐宫自然会想到亲娘和阿姨。他不晓得如何向叔父解释,或许亲娘会有办法? 想到这里,桓容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摆驾长乐宫。 刚刚走出殿门,意外遇见入宫请安的袁峰。 “陛下。” 袁峰已是舞象之年,似生机勃勃的小白杨,修长挺拔,俊秀非凡。 看着深衣玉带,眉飞入鬓,目如点漆的英俊少年,桓容不免感叹时光匆匆,似流水一般。不经意从指间滑过,回过神来,四头身已长成俊秀少年, 桓容迈下石阶,笑道:“可去见过太后?” “回陛下,臣已见过太后。” 见袁峰仍是一板一眼,规矩更胜早年,桓容不禁挑眉,道:“定亲一事,太后同你说了?” 听闻此言,英俊少年终于破-功,耳根染上绯红。 “回陛下,臣已得知。” “如何?”桓容站在石阶前,示意袁峰走近些,故意压低声音,笑道,“听阿豹说,你日前守在殷尚书府前,想见见殷氏女郎,差点被人家兄长误会?” 袁峰脸色更红,再维持不住严肃。 “殿下看到了?” “看到了。”桓容点头,乐于见袁峰破功,继续道,“不只是阿豹,阿宝都看得真切。” 袁峰僵在当场。 “前些日子,阿兄从海上回来,带回不少新奇玩意。阿豹两个整日礼念着,寻到机会就往宫外跑。那日碰巧经过,认出你府上的马车,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不用仔细说,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袁峰嘴巴开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年慕艾,用不着不好意思。”桓容拍了拍袁峰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这次看清了没有?如果没有,请阿母召女郎入宫……” “阿兄!” 袁峰头顶冒烟,再顾不得规矩,开口拦住桓容。 不想桓容大笑出声,手更加用力,“这才对嘛,十几岁的年纪,整天板着脸实在不像话。昨日朝会之后,见到殷尚书,话里话外都是嫌弃你太古板。想要抱得美人归,总要给长辈留给好印象不是?” 同袁峰定亲的,是陈郡殷氏的女郎。 说起陈郡殷氏,早年间也有一段官司。 桓容未出仕时,受谢玄相邀,初次参加曲水流觞,被庾攸之和殷氏六娘联手设局,差点当众出丑,成为士族间的笑柄。 时过境迁,往事乘风,庾氏家族败落,有子弟在朝为官,以才干得以升迁,声势终不比早年。想要再为上层士族接纳,还需不少努力。 殷六娘至今未嫁,常年在道观修行,渐渐不再被人提起。 殷氏父子均在朝为官,颇有建树。 袁峰未来的泰山是殷康次子殷仲文,早嫡妻是桓容的庶姊,桓大司马的亲闺女。 当年背家谱时,桓容也曾感叹桓大司马的强势。 桓氏身为兵家子,本不为顶级高门接纳。桓大司马无法为儿子娶来王谢女郎,干脆反其道而行,强势到底,将女儿嫁过去。 桓容的长姊嫁入太原王氏,夫君虽然没有太大才干,好歹是王坦之的亲子,说去出就很高大上。 二姊嫁入琅琊王氏,虽与王献之和王彪之别支,到底为一郡太守之子。加上这个庶姊投了李夫人的眼缘,受过不少指点,嫁入夫家之后,数年来夫妻和睦,极少发生口舌。 至于嫁入殷氏的三姊,桓容的印象并不深。 早在他外傅之前,对方已因病过逝,身下未留一儿半女。丧期之后,殷仲文另聘周氏女,即是桓祎的老丈人——周处的侄女。 乍看这张关系网,多少都会有点眼晕。 仔细描画一番,则会发现,侨姓、吴姓、士族高门、宗室外戚、当朝权臣,无论崇尚玄学、尊奉儒家还是出身兵家,俱都身在网中。 随意画出一条线,就能牵出数个线头,织出各种各样的关系网。 袁峰祖籍陈君阳夏,前朝时,家族曾经盛及一时。后因袁真父子踞寿阳谋反,家族势力败落。于桓容建制称帝之后,才有了复起的迹象。 只不过,以如今的陈郡袁氏,同王谢这样的高门结亲并不现实。 纵然有天子青睐,家族根基依旧是士族联姻的重要参考。加上袁峰兵家子出身,不遵儒道,一心跟着先生学习法家,同多数高门也谈不到一处。 即便爱好其才,想要联姻,嫁过来的未必是嫡支女郎。 并非是轻视,而是常例如此。 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妻族过强,对袁峰而言未必是好事。 综合多种考量,南康公主做主,为他选定了殷氏女郎。 一来,殷氏祖籍同在陈君,同袁氏颇渊源,前朝时互为姻亲;二来,殷康父子正得重用,殷仲文的原配出自桓氏,继妻出身周氏,同桓容的关系自不必说。 再有一点,南康公主见过殷氏女郎,对其颇为满意。更安排袁峰同女郎当面,虽只是匆匆一面,想必少年已埋下心思,如若不然,也不会赶在重阳节当日,驾车在殷康府前来回转悠,就为见一见出府游玩的女郎。 “若是相见女郎,大方递上拜帖,莫要再如此莽撞。” 调侃一番,桓容收起玩笑之心,语重心长道:“贵在心诚,可知此言含义?” 袁峰很是聪明,不用桓容多言,就知其话中提点。 回想当日,自己的确是行为不妥。如果提前送上拜帖,明言同殷氏兄妹登高赏秋,哪会出这样的笑话。 被未来的妻兄误会,实在不是件好事。 想要扭转印象,必要费不少心思。 见袁峰明白过来,桓容笑着点了点头。 谁没有年少冲动的时候?难得见小少年不循规矩,行莽撞之举,倒也算得新奇。等到他日后有了儿女,是否给找个机会,给他们讲讲其父当年的丰功伟绩? 几个缩小的四头身,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大人一般,满脸都是惊讶,着实是可爱又可乐。 想着想着,桓容当真笑出声音。 “阿兄?” “没事。” 桓容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这事终归只能想想。 毕竟时代不同,后世来说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时今日却不能开,必须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就只能关起来门来,没事自己偷着乐。 不提婚事,袁峰很快恢复“正常”,提起来见桓容的主要目的。 “游学?”桓容诧异,“之前不是去过?” “之前是去扬州,这一次,先生决定去宁州。如时间来得及,还会往交州一行。” 听到此言,桓容下意识皱眉。 袁峰去扬州,他没有任何意见。那里士族的大本营,大儒聚集,文风鼎盛。一块板砖砸下,说不定就能砸到某个名士。 此前袁峰随师游学,陆续拜访多位饱学之士,获益匪浅,更在治水上颇有所得,日前呈上条陈,颇得几位大佬赞誉。 若是单去宁州,桓容也不会有太多担心。 周仲孙为领宁、益两州刺使,积威甚深。邻近蛮夷被他收拾得没脾气,偶尔有挑刺冒头的,很快就被一刀咔嚓,压根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加上朝廷实行的政策,以及天子和桓氏家族手中的力量,只要桓容不倒,周仲孙就会安心的守着边境,为桓汉尽心尽力。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说是镇山太岁也不为过。 袁峰在桓容身边长大,又有才学之名,周仲孙必定会设法结好,派人多加保护。 在这,宁州正兴建第二做学院,依照范宁的意思,必要从建康请先生过去,附近的郡县都得消息,沿途安全无需多虑。 让桓容提心的是交州。 虽说交州叛乱早平,如今的州刺使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州内经战祸不久,数月前尚有余孽生事,几座重要的郡城都是百废待兴,放袁峰过去,桓容实在是不放心。 看出桓容的疑虑,袁峰正色道:“陛下舞象征战沙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臣今已元服,不过是往边州游学,未有群敌环伺,未有刀锋在侧,陛下何须担忧?” “交州并非善地。”桓容叹息道。 “臣知。”袁峰正色道,“臣生出膏粱锦绣,却非仗于安乐太平。文章繁华固然不错,但是,臣要学的远不只如此。” 说到这里,袁峰拱手,肃然道:“请阿兄允许。” 不是陛下而是阿兄,足见少年决心。 “好吧。”桓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自然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以今世的年纪,他不可能有袁峰的这么大的儿子。但就感情而言,早已胜于血脉。 “一路之上必要小心,切记带上部曲。” “谢陛下!” “朕很伤心啊。”桓容板着脸,沉声道。 袁峰面露不解,“陛下?” 桓容继续板着脸,做捧心状。 “……阿兄?”袁峰似明白什么,试着改口。 “嗯。”桓容收起严肃,舒展表情,用力按住袁峰的肩膀,“这才对。” 少年登时无语。 送走袁峰,桓容继续摆驾长乐宫。 行至宫门前,又遇上一个熟人。 “阿兄?” 乍见一身道袍,开始蓄须的桓歆,桓容差点没认出来。 长相依旧没变,眼神和气质却已既然不同。 少去几分钻营,多出些许淡然。 见桓容面带惊讶,桓歆微微一笑,宣一声道号,道:“许久不见,陛下安泰。” 说话间,有长乐宫宦者出宫门来请,见桓容和桓歆碰到一起,不由得现出几分诧异。很快反应过来,向桓容施礼,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在内殿。 “阿兄来见阿母?”两人走到殿前,桓容开口问道。 “回陛下,正是。”桓歆语气平稳,脸上始终带笑。走在他身边,莫名会让人心情平静。桓容留心观察,桓歆身上只有檀香萦绕,并无丹药的气味。 走进内殿,同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见礼,桓容没有急着说话,继续观察桓歆。 过了良久,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兄长确是改变许多,同先前判若两人。 “得交州消息,言有番僧蛊惑百姓,故而请见。” 听到桓歆提到番僧,桓容不由得眉心一皱。 此前朝廷下旨,驱逐入境的番僧,如今来看,却是没有多大效果? “仆请太后和陛下允许,逐番僧于外,免其祸乱民心。如其执意不从,仆请联合天下道友,行护民之道,降雷霆之怒。” 翻译过来,先礼后兵。 先客气请走,请不走撵,撵还不走就动手。 道家清静无为,但也要区分情况。 如这些番僧宣扬之法,桓歆实不能接受。今虽向道,好歹是桓温的亲子,决心一下,动手是理所当然。 见到这样的桓歆,桓容顿生不真实之感。 该怎么说? 家族基因使然,干一行爱一行? 311.第三百一十一章 长乐宫中,桓歆条理分明,详述驱逐番僧之法。 “凡外来者皆逐,逐之不走则捕,捕不从者当下牢狱。”桓歆说话时,语调始终没有太大起伏,配上三缕黑须,愈发显得超凡脱俗,颇具高人气质。 然而,气质归气质,此时此刻,其口中所言,和“清静无为”半点不沾边。 “仆闻船队规模愈大,船工急缺,盐场及工坊同需力夫,朝廷想方设法,仍效果不大。番僧远道而来,不提相貌如何,体力定然过人。如其不遵我朝之法,意图蛊惑民心,以律惩处实是理所应当。” 到桓汉来,自然要守桓汉的规矩。 敢冒头挑食,下牢-受-刑都是活该! “杀之未免可惜,入牢实耗费米粮,莫如送去盐场,可补力夫之急。亦可押上海船,随船往来海外诸邦,亦有用处。” 桓歆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思考良久,针对多种可能定下章程。 桓容仔细听着,频频点头,对其所言之法深以为然。 反省一下,他之前想得的确过于简单。 以为将人赶走、封锁边界即告万事大吉,实际上疏忽了番僧狡猾,逐之不走该如何处置。 把人全杀了,明显不合适。 采用桓歆的办法,既能解决隐患,震慑外来之人,又能为国家建设事业添砖加瓦,明显更符合实际。 不过,强行抓人总归不好,莫不如让人去“请”。以利益-诱-之,把人集中起来,问明入华夏的途径,其后全部送去海上。 大海茫茫,上了海船轻易别想下去。 除非愿意舍身喂鱼。 能被说服的,自然有其用处,可以加以教化,为船队服务。实在顽固不化,说服不了的,海上有的是岛屿,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去,都能解决问题。 如此一来,最大的问题解决,还不会予人以口舌是非,可谓一举两得。 桓容的想法略有些粗糙,切实实行起来,还需同桓祎等人商议。 兄弟俩谈了足足半个时辰,待定下初步章程,都有畅快淋漓之感。 至傍晚,长乐宫留膳,宫婢移来三足灯,内室亮如白昼。 桓歆用过晚膳,谢过太后天子,在宫门落下前告辞离开。 宫婢换过灯盏,南康公主饮过茶汤,示意宫婢和宦者退下,开口道:“阿子白日来,想必不仅是为番僧之事?” “阿母明察秋毫,确非如此。”桓容放下漆盏,点了点头,正色道,“儿实为请阿母相助。” “哦?”南康公主来了兴致,好奇道,“何事?” “日前儿与几位从兄书信……” 桓容早有腹案,遇南康公主问起,略微组织一下语言,就从头开始说起,巨细靡遗,将事情和盘托出。 说话的过程中,南康公主的神情先是好奇,后是惊讶,随之是沉思,最后竟有些好笑。 李夫人坐在南康公主身侧,素手移开香炉盖,投入一注新香。在桓容抱怨几位从兄“有儿子不给”,死活不松口时,忍不住笑出声音。 “阿母莫要觉得我有夸大,实情就是如此!从兄的回信都在太极殿,我立刻让宦者去取。”说到这里,桓容就要出声唤人。 “不用。”南康公主拦住他,笑道,“阿子所言我自然相信。” “日前叔父遣人来建康,同样询问此事。观其意,显然同从兄站在一边。”桓容叹息一声,很是苦恼,“如非没有办法,儿实不敢劳动阿母。” “且容我想想。” 南康公主沉吟片刻,没有给桓容回答,而是令阿麦去慕容氏处,让她将桓伟和桓玄一起带过来。 “诺。” 阿麦领命前去,南康公主看向桓容,道:“立皇太子之事,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阿子想过没有,如行事莽撞,有不妥之处,很可能令桓氏内部生隙。” 内部生隙? 桓容不免愣了一下。 说话间,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宦者通禀之后,慕容氏同桓伟桓玄入殿行礼。 “起来吧。” “诺。” 慕容氏站起身,略微低着头,安静的坐到李夫人下首。桓伟桓玄坐到桓容身边,脸上难掩好奇。 待宫婢送上茶汤,南康公主看向桓伟和桓玄,温和道:“之前你们同我说的话,今日同官家说说。” 桓伟和桓玄同时眼睛一亮,看向桓容,脸颊因兴奋染上微红,争相道:“阿兄,弟已元服,想随四兄出海!” “阿兄之前说过,元服之后可决今后志向。” “弟想出海,想亲眼见一见海外方物。” “待学成兵法,我要领兵,像从兄一样为阿兄守土,为国朝开疆!” 两人滔滔不绝,将想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中途没有半点停顿。 桓容听得认真,继袁峰之后,再生“岁月太过匆匆”“四头身转眼长大”的感慨。 待两人的话告一段落,南康公主向桓容摇了摇头,示意他暂莫出言,仔细的看过桓伟和桓玄,问道:“官家有意立皇太子,你们以为如何?” 桓伟和桓玄都愣了一下,看向桓容,奇怪道:“阿兄还没成婚,宫中也没有嫔妃,何时多了皇侄?莫非……”偷-生-的? 以阿兄的为人,应该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想多了! 看到两个弟弟怀疑的眼神,桓容不由得呛了一下,哀怨的看向亲娘。 被阿弟误会了,光辉形象可能不保,怎么办? 南康公主不以为意,笑道:“官家的确没有成婚,膝下也无儿女,故要从族内选嗣。前朝有弟承兄位的例子,你二人如何想?” 桓玄的大脑受过损伤,思考问题比常人略慢,需要仔细深想,才能领会南康公主话中的真意。 桓伟却是一点就透,明白南康公主之意,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容氏面色微变,想要开口,却被李夫人按住手腕。看到后者温和的笑,慕容氏本能的僵了一下,咽下到嘴边的话。 她从没想过儿子能继承大位。 当年马氏的教训,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有时还会梦到,绝不愿蹈其覆辙。更何况,桓伟身上有鲜卑血脉,从长相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压根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与其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安于本分,日子方能长久。 对于桓伟出海的愿望,慕容氏十分支持。他想带兵出征,慕容氏也不反对。 桓容英明睿智,是不世出的明君。 事有两面,桓伟的血统是劣势,也是优势。 在桓汉朝中,他不会有继承皇位的希望,却能得归降的鲜卑部落支持。他日领兵征战,自会成为天子信任的一把利刃。 慕容氏出身乱世,命运多舛,见过鲜卑贵族的尔虞我诈,更见过战争的残酷。被桓温抢来之后,日子同样提心吊胆。直到桓大司马病逝,晋地禅位,桓容建制称帝,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她不愿这样的日子被打破,故而,对桓伟争夺大位的可能,从心底里抵触。 殿内陷入寂静,许久没有人出声。 最终,出乎众人预料,是桓玄打破沉默。 “阿母,儿不想。”桓玄已经元服,个头不及桓伟,五官却是格外俊秀。他继承了马氏的好相貌,七岁之前很有些雌-雄莫辨。 “为何?”南康公主问道。 “儿想出海。”桓玄认真道,“儿学东西慢,先生讲《老》《庄》和《论语》,儿都要请教数次,默诵数日,方能记得牢固。” “儿见过阿兄处理国事,自问做不到。” “阿兄立国不易,百姓难得安稳。儿再努力,也做不到万分之一。” “儿不想累阿兄基业受损,不想让百姓失去安稳,不想阿兄的心血毁在儿的手里。儿无意玄学,也不喜儒家,法家也仅知皮毛。”说到这里,桓玄顿了顿,表情稍显苦恼,似在思考如何表达,才能将自己的意思彻底说清楚。 “儿只想学习兵法,学习读海图,随四兄出海,为阿兄征战。” 桓玄的话说得直白,更有些东一句西一句,实无太多条理。 然而,小少年表情严肃,目光清明,显然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遮掩和隐瞒。 待他说完,桓伟的五官皱了起来,苦恼的看一眼兄弟,无奈道:“阿宝,能说的你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你平日里说自己口笨,都是骗人的吧?” 此言一出,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慕容氏也消去几分紧张,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 桓伟显然不明白阿母和阿姨在笑什么。 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哪里好笑? 转头看向桓容,发现对方没笑,果断的点点头,还是阿兄好! “阿母,儿和阿弟一样,都不爱读书,也非治国之才。阿兄要立皇太子,大可从几位叔父家中选。” 桓伟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表情微亮。 “叔父家中儿子多,从兄多已娶亲,在从侄中挑选,总能挑出合适的。” 为了自己脱身,小少年不介意把从兄和侄子全部卖了,一起推出来挡-枪。 “去岁,豹奴代从兄入朝贺元月,我见过他,知道他启蒙至今,玄学和儒家都有涉猎,还学习法家,和袁阿兄很能说到一处。” “还有阿玉、阿生和阿全,都随从兄读过老庄,阿玉更读过春秋!” 桓伟口中几人,分别是桓嗣嫡子桓胤,桓石秀的儿子桓稚玉,以及桓石虔的次子桓振、三子桓诞。 去岁元月,宫内设宴,几人代父入朝贺岁。敬献寿酒之后,都被南康公主召至长乐宫,和桓伟桓玄相处融洽,感情很是厚密。 如今,为成功出海,桓伟不惜“坑”一回侄子,把几人的“底子”全部揭开,就为实现自己的梦想。 至于从兄那里如何交代……所谓的兄弟,不就是用来“坑”的吗? 桓伟说话时,不忘用手肘捅了捅桓玄,示意他快帮忙。 桓玄脑子有些慢,反应却不慢。 得桓伟提醒,立刻开口帮腔。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在他们口中,几个从侄都是材高知深,班行秀出,个顶个的拔群出萃,奔逸绝尘。 总之一句话,天上仅有,地上无双,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才! 见到两人的表现,桓容一边忍笑,一边深思南康公主的用意。 想清楚之后,莫名觉得汗颜。 就此事而言,他的确做得不妥。 即使桓伟和桓玄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也不能直接忽略,理当先于他人询问。遇有心结,亦可加以开导,以免让两人觉得不公,就此埋下隐患。 从兄信中所言的“谨慎”,怕也有提点之意。 想到这里,桓容莫名的想要叹息。 凡事果真不能想当然。 如果没来见亲娘,八成会继续忽略,始终看不到关窍。 有今日之事,桓伟和桓玄表明心迹,再从几位叔父家理选人,估计就能顺利得多。 桓伟和桓玄给他提了醒,与其不着边际撒下大网,不如定点垂钓。凡能代父入京的郎君,必定都是被重点培养。之前是灯下黑,如今定下目标,行事自然有了章程。 如此一来,就无需劳烦亲娘,想说服叔父和从兄,自己写信就成。 问题得到解决,桓容心情大好。向桓伟桓玄许诺,只要他们能熟记《太公六韬》,下次桓祎出海,就许他们跟随。 两个小少年很是兴奋,当场拍着胸脯保证,必定不负兄长期望,熟背熟记,学以致用。 桓容回到太极殿,将要动笔时,猛然间想起,桓祎的儿子已经三岁,也该问上一问。 书信送出,桓祎隔日亲自入宫,当面表示,三岁看老,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压根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后要么做个武将,要么随船出海。 “阿弟要选嗣,几个从侄都是甚好。” 显然,桓祎想帮儿子脱身,不介意和桓伟桓玄一样,卖一把兄弟和侄子。 对此,桓容既感到欣慰,又觉得无奈。 纵观历史,为皇位你争我夺乃至起刀兵的事绝不鲜见。到他这里,怎么偏偏情况倒转,连选个继承人都这么难? 桓容准备给桓嗣等人书信时,秦璟已率大军抵达朔方。 如之前预料,乌孙和高车的大军就在城外。营地绵延数里,近乎望不到边际。 坚兵顿城,朔方城被围困多日,正岌岌可危。 312.第三百一十二章 朔方城外,两军分别立下营盘,大纛高牙,旌旗烈烈。 高车乌孙大军都为骑兵,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只要号角声起,随时可调集骑兵,自高处俯冲而下,攻-入秦军大营。 无视贼寇屡次挑衅,秦璟下令按甲不动,在营前布下拒马铁蒺藜等,并令士卒伐木,在大营四周立起栅栏,尖端向外,成为又一道阻拦敌兵的屏障。 白日里,骑兵四周巡逻,严防敌军刺探。 至夜间,营盘刁斗森严,每隔百步就架起篝火,火把成排。 武车架在栅栏后,投石器架在车旁,敌军胆敢冲-营,必当石落如雨,万箭齐发。 见到秦军如此阵势,乌孙昆弥不由得心生警惕。做过几次试探,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失百余精锐骑兵。 “昔日秦帝扫漠南,皆是以强对强,未见有这般举动。” 在众人心里,秦璟虽是汉人,作风却比胡人更加彪悍。 带兵横扫漠南草原,每战皆冲锋在前。面对多余自己的敌人,仍采取骑兵对-冲,从未有过固守之事。 不折不扣,就是一尊杀神。 如今高挂免战牌,坚持不出战,究竟为何? 乌孙昆弥的疑惑,同样充斥在高车诸部首领心里。 思来想去,众人依旧是满头雾水,不明白秦璟为何会一改平日作风,无视己方挑衅骂阵,始终坚守营地不出。 如果换个人,众人八成以为是兵力悬殊,主将怯战而已。 可面对的是秦璟——声名远播、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谁敢这么想,绝对是脑袋进水了。 更重要的一点,秦璟扎营之处,恰好挡在攻城必经的路上。 想要攻打朔方城,必须先破城外大营。而从斥候的回报来看,别说攻营,靠近-射-程之内,立刻会被-射-成刺猬。 进又进步不得,退又不甘心,难道继续耗着? “这该如何是好?” 乌孙高车在漠北会盟,联合出兵,貌似强兵劲旅,声势不小,一旦战鼓声起,必当无坚不摧。实则存在不小的短板。 一来,双方的联合不似长安和建康,以两国为基,而是各部松散联盟,注定人心不齐,部落首领各怀心思。 造成的结果就是,顺风仗能打,逆风仗堪忧。 战事顺利且罢,如果形势对己不利,什么昆弥的命令、大首领的军令,统统丢在脑后,为保存部落力量,调头就跑绝不稀奇。 二来,此番南下,目的是为劫-掠。 草原上遭遇大旱,草木枯萎,河流断绝,牛羊大批饿死。偏又生出疫病,患病的野兽和牲畜污-染仅存的水源,使得情况每况愈下。 乌孙高车联合,实为无奈之举。 双方都忌惮秦军的威名,独自南下心中没底,拉上对方垫背,才增加几分信心。 按照原计划,骚-扰雁门、广宁、渔阳等地的游骑都是幌子,主要为吸引秦兵注意,掩盖大军的主攻方向,避免长安发现主力所在,提前集合兵力。 随着大军逼近朔方,秦璟带兵驰援雁门,计划算是成功一半。 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很兴奋,以为胜利就在眼前。 反正他们不打算占地,攻破朔方城,劫掠一番就跑,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可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中途生变,牵制雁门守军的两支部落西逃,使得计划提前曝-露,更引来秦璟这尊杀神! 一时之间,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开始心中打鼓。有的小部落吃过秦军的亏,没了之前的信心,暗中生出退意。 若是战胜还罢,若是败了,以秦帝的作风,自己的部落都可能就此绝灭,沉底烟消云散。 此次南下,高车六大部齐齐出动。 其中,狄氏和斛律氏帐下都有汉人和氐人谋士。 为大军制定南侵之策的,正是狄氏首领帐下的两个汉人。在漠北久居多年,言行举止都类胡人,唯有长相迥异。 两人祖上本为汉臣,灵帝在位时,于朔方郡出任职吏。 后遇黄巾起义,魏蜀吴三分天下,司马氏代魏,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夏,其祖辗转边州,为胡部所掳,为保性命,先依附匈奴帐下,后转投鲜卑,做下不少恶事,被边民斥为汉贼。 遇中原杀伐,鲜卑部落战败,其父祖主动部落北迁,投入高车狄氏帐下。 时至今日,这两人再不以汉人自居,反将自家遭遇全归罪于汉室,对中原怀抱刻骨仇恨。趁大灾,合力鼓动高车首领南下攻打朔方,并非为部落考量,更多是出于私心。 他们压根不在于高车人和汉人会死多少,也不在乎谁胜谁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边州血流成河,以报大父被赶出朔方之仇,以血父兄葬身草原之恨。 他们仇恨汉室,对胡人同样没多少忠诚。 因家族的遭遇,父祖的仇恨,心智早已经扭曲。 说他们歹-毒都是抬举。 这两个人,纯粹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且是颇具智商,危险性极高的疯子。 “依仆来看,秦帝正在等援军。”一名谋士出言道。 “援军?”帐中顿时一片惊讶之声。 “然。”谋士早料到有此反应,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漠北诸部联合,且有乌孙为盟,能战之兵超过八万。加上能控弦的羊奴,足可超过十万。朔方守军不过两万,秦帝麾下仅一万有余。大军三倍于敌,兵力如此悬殊,秦兵善战又如何,照样会心生畏惧。” “此言有理!”狄氏首领恍然大悟,黝黑的脸膛浮现一抹兴奋。 “依仆之见,秦帝必会从临近边郡调兵,或是征召青壮。首领如要攻入朔方城,取得大胜,必要先发制人,设法拦住送信的骑兵。即使拦不住,也要抢在援军抵达之前,击破城外营盘!” 提到出兵,狄氏首领兴奋稍减,面露迟疑之色。 “如为秦军之计,又该如何?贸然出兵,正好落入对方圈套!”一名氐人谋士出言反驳。 他早看不惯这两个汉人,即便对方所言句句在理,也会出言反对。 殊不知,此番为反对而反对,恰好说到了关键处。 秦璟之所以按兵不动,的确是计。 为的是-诱-高车和乌孙主动发起进攻,在城下牵制对方兵力,以奇兵袭其大营,绝其后路。 早在离开雁门郡之前,秦璟就与秦玚书信,后者从西海郡出发,正率一万五千大军飞驰朔方。 此外,安排好雁门诸事,秦玖同样调兵西行,追在秦璟身后,星夜兼程赶往朔方战场。 从舆图上看,两支军队一东一西,加上驻扎朔方的秦璟,正好堵住高车和乌孙大军三面,想要逃出生天,唯有选择往北。 秦军会让这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显然不可能。 哪怕是为南边的粮食,也要把人留下来! 苍鹰和金雕往来传讯,援军的动向不断送到秦璟面前。 计算秦玚和秦玖抵达的日期,秦璟联络城内的秦玦和秦玸,派出十余骑,佯装求援,进一步迷惑敌军。 敌军果然中计。 抓到派出求援的飞骑,未得到切实口供,却缴获秦璟的“亲笔”书信,狄氏首领的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不顾天色已晚,带着书信去见乌孙昆弥。 至于抓到的秦兵,暂时不能杀。要说服乌孙昆弥,这个人还有大用。 他离开不久,关押秦兵的帐篷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门前守卫没有询问,直接放行。 来人是漠北的一支小部落首领,常年游走在靠近漠南的草场,同南来的商队打过不少交道。 因其常同商队市货,部落并不仅靠游牧为生,蔓延整个草原的大旱,对这支小部落的影响并不算太大。 损失的确有,却非是活不下去。 这次随大军南下,实有几分迫不得已。 实事求是的讲,他并不想同长安为敌,更不想因为此事,断了部落的财路。 遇有常年交易的商人秘密联络,许他不少好处,就为保住被抓获的秦兵性命。首领考量一番,欣然应允。更送出回信,他愿意把人救出来,并详叙联军的具体情况,条件是能投靠长安,得秦帝庇护,举部迁往漠南。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狄氏首领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却始终没有半点察觉。 或许是专注于攻城之事,也或许是对小部落的天然蔑视。 总之,这支由敕勒人组成的小部落,成为撬动整个战局的一颗棋子,正慢慢开始发挥作用,带给高车和乌孙大军的损失,几乎是毁灭性的。 帐前的守卫早被首领买通。 因其出身氐部,在狄氏帐下不受重用,又常被莫名打压,早含一口怨气。敕勒首领递出橄榄枝,以利诱之,双方一拍即合。 “人就在里面。”一名守卫手按长刀,举起身侧的火把,目光扫视四周,低声道,“首领去见乌孙昆弥,那两个汉人也跟了过去。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轮换,想把人带出去,必要尽快。” “好。” 敕勒首领点点头,走进帐篷里。见到一身鞭伤的秦兵,先表明身份,取出商人带给他的信物,随后打开带来的包裹,来不及为秦兵治伤,只能肉-疼的喂给他一丸伤药,利落的扯掉染血的短袍,给他套上敕勒部的皮袍。 “跟我走,莫要出声。” 两人离开之前,特地在帐中布置一番,如不走近,秦兵仍似躺在原地,因鞭伤昏迷过去。 “走。” 敕勒首领向不远处的勇士打出信号,对方立刻会意,迅速绕过帐篷,悄无声息的牵出战马。 帐前守卫-拔-出长刀,对首领示意。 立刻有十余人上前,悄悄绕到落单的狄氏勇士身后,一刀毙命,拖到帐篷前,以长矛支撑,做出有人守卫的假象。 “能拖一会,等到轮值的人来,必会发现不对。” “事到如今,担心这些没用。快上马,营外有人接应!” 部落小也有部落小的好处。 大部落出兵,动辄几百上千人,这支敕勒部,能战的勇士不到两百。 这次南下之前,首领又动了个心眼,以大灾为借口,仅带出五十骑兵,行动很是便利。如今借商队牵线,决意南投,早暗中向部落送信,命众人动身南下,在预定的地点汇合。 借天色掩护,五十骑悄悄出营。 营地四周没有栅栏,却不巧遇上一什巡营的骑兵。 “杀!” “一个不留!” 心知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敕勒首领下了狠心,抄起刀子,以最快的速度将人全部砍杀。旋即飞身上马,向约定的方向飞驰而去。 等狄氏骑兵发现不对,五十骑早奔出数里,同接应的商队众人汇合。 贾科一身短袍,坐在武车前,看到飞驰而来的敕勒首领,立即打出一声呼哨。 队伍集合到一处,转向驰往秦军大营。 转头眺望落在身后的高车大营,贾科双眼一眯,估算着秦兵战后能得的俘虏数量,换算成粮食,不禁勾起嘴角。 官家送来书信,让他莫要急着返回长安,而是转道北上,莫非早有预料? 朔方城外,秦军大营灯火通明。 贾科一行赶到营前,已有将兵在此等候。 “夏侯将军。” 见到一身铠甲、面色冷肃的夏侯岩,贾科跃下车辕,打开车门,现出躺在车内的秦兵。 “劳烦贾掌柜。” 夏侯岩谢过贾科,放武车入营。转向敕勒首领,沉声道:“陛下在中军,首领随我来。” 敕勒首领翻身下马,视线扫过去,营中刚好走过数名壮汉,因为没着皮甲,衣袖挽起,手臂上的图腾清晰可见。 认出图腾,敕勒首领顿感轻松不少。 虽不是同部,对方是敕勒人无疑。 大帐中,秦璟仅着一身玄色长袍,腰束玉带,正伏案写成书信,绑到一只鹁鸽腿上。 敕勒首领被带到帐前,透过掀起的帐帘,窥到帐内一角,不由得心生疑惑:帐中之人就是先下邺城、后破长安,横扫漠南的杀神?为何看着不太像? 直到被带进帐中,同秦璟当面,感受到压在头顶的煞气,首领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错得彻底。 与此同时,远在建康的桓容,同样写成书信,交人送往姑孰。 再过两月即是新年,借元月之机,留几个从侄在都城多盘桓些时日,想必叔父不会拒绝。 为防从兄察觉他的意图,中途找借口拦人,桓容特地在信中写明,人必须来,不来不行! 想到即将到来的几个侄子,桓容心情大好。放下笔,很没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殿前,仰望高悬苍穹的银月,算一算时间,北边的信应该快到了吧? 313.第三百一十三章 太元七年,十一月 朔方城外号叫吹响,战鼓阵阵,旌旗蔽天。 号角声中,高车乌孙大营中人喧马嘶,未见军容整齐,反而愈显嘈杂。 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各部首领陆续集结骑兵,上马出营。 大军分左、中、右三股,飞驰袭向秦军大营。 敕勒首领率部投敌,救走秦国送信的飞骑,狄氏首领得报,大发雷霆。 考虑到六部首领齐聚,不想被他部嘲笑,狄氏首领采纳谋士的建议,强行压下火气,隐瞒下秦兵逃脱的事实,以其熬不过鞭刑、伤重而死为借口,意图含糊过去。 乌孙昆弥虽有遗憾,但人既然死了,总不能向尸体问话。 高车五部首领怀揣疑问,看向狄氏首领的眼神很是不对。 秦兵强悍,可日夜奔袭,不眠不休发动袭-击,继而取得大胜。 坚兵顿城之下,能被派出求援的,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一顿鞭子都熬不过,伤重死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奈何人是狄氏抓到的,审讯的口供也是狄氏获得,确定朔方兵力不足、秦帝免战待援的更是狄氏。 种种因由结合起来,乌孙昆弥显然更信任狄氏。 这个时候开口,指出事情有异,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更何况,朔方城求援被证明是实情,大军出击势在必行。会盟本就松散,再起龃龉,战事恐无法顺利。 诸多顾虑之下,狄氏首领蹩脚的借口轻松蒙混过关,没有一人当面提出疑问。 回到营地之后,狄氏首领仍是气不过,猛然-抽-出长刀,砍在一根栓马桩上。 “此战攻破朔方城,必将区区小部斩尽杀绝!” 谋士站在首领身后,双手袖在身前,脸上没有太多变化,只言首领必能旗开得胜。直到狄氏首领大步离开,嘴角才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残酷而疯狂。 确信朔方兵力不足,高车乌孙大军倾巢而出,分三路袭向秦军,誓要将对方一战拿下。 无论乌孙昆弥还是高车首领,都是孤注一掷,必要取得这场胜利。 之所以下次决心,实有几分不得已。 南下是为劫-掠,更为熬过灾年。 起初计划还算顺利,一步步照着预期中进行。随着秦璟出现在朔方城下,形势为之一变,双方陷入僵持,一僵就是半个多月。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高车乌孙诸部人心浮动。有小部落在抱怨天气骤寒,不能劫掠牛羊粮食,继续守在朔方城下毫无意义,莫如往防备薄弱的郡县劫掠一番,带着抢到东西,早早返回漠北。 话传到乌孙昆弥和高车六部首领耳中,几人都知晓情况不妙。再不能攻入朔方城,无需秦璟出兵,联军内部就会“分-裂”。 故而,狄氏首领取得秦璟亲笔和秦兵的口供,众人一番商议,很快决定出兵。 号角声穿透朔风,马蹄声犹如奔雷,滚滚奔袭而来。 秦军大营前,拒马森严,铁蒺藜闪烁寒光。 木制栅栏增为三排,其后整齐排列武车。武车挡板升起,抛石器被拉开。 步卒整齐列阵,长刀盾牌在手,长-枪长矛如林,屏息凝气,只等战鼓敲响。 大纛之下,秦璟玄甲玄马,银色长-枪立在马旁,枪尖锐利,寒光逼人。 秦玦带兵出城,和秦璟共御来敌。秦玸守在城内,紧闭四面城门,严防敌军声东击西。 营盘两侧,八千骑兵分作两股,分别由夏侯岩和染虎率领,提前进入埋伏地点,等待战机,突袭敌军侧翼。 朔风呼啸,马蹄声渐近,肃杀之气弥漫。 噍—— 鹰鸣响彻长空。 秦璟仰起头,眺望半空,见苍鹰金雕先后飞回,盘旋在大军之上,脚爪上分别捆着一块木牌,即知秦玚和秦玖的大军已各就各位,只等东西包抄,从高车乌孙大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呜—— 苍凉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号角声中,身着皮袍、手持长刀的胡骑已是清晰可见。 “击鼓!” 城头上,秦玸亲执鼓锤,一下又一个敲击战鼓,为城下大军助威。 秦璟抓起长-枪,枪尖斜指,鼓声骤急。 跳荡兵越众而出,手持斩马刀,刀长七尺,刃长三尺,锐利无比。刀柄以硬木制成,遇骑兵冲锋,彼此互相配合,可轻易砍断马腿。 跳荡兵后,弓兵列阵,弓弦拉满,寒光成片。 鼓声号角声不绝,震耳欲聋。 飞骑传令,夏侯岩和染虎同时打了声呼啸,骑兵向两侧飞驰来开,以期敌军到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各部首领策马在前,带头冲锋。 遇上挡路的拒马和铁蒺藜,有的猛拉缰绳,有的根本来不及闪避,轰地一声-撞-上去,顷刻间鲜血喷涌,碎肉飞溅。 来不及躲闪的战马,连同马背上的骑兵,一起被拒马穿透,成了血葫芦。 冲锋的队伍过于密集,前方速度减慢,后方不明所以,来不及拉住战马,瞬间-冲-撞-到一起。 阵前人吼马嘶,一阵混乱。 “下马!” “下马搬开这些!” 见有拒马拦路,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当即下令,命骑兵下马,搬开拒马、扫清铁蒺藜,为大军开出一条道路。 刚有骑兵下马,尚未来得及推开拒马,即有呼啸声从天而降。 抬头望去,黑点由远及近,呈抛物线飞来,下马的骑兵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坠落的巨石和断木压个正着,惨叫都没有一声,当场被压成肉饼。 “让羊奴去!” 随军出战的有不少羊奴。 这是部落中的规矩,只要作战勇猛,能斩杀敌兵,积累到一定数量,就能摆脱奴隶身份。 在部落首领眼中,这些奴隶称不上是人,是随时可以消耗的炮灰。知道秦军有抛石器,自然不肯让精锐再冒险,不约而同选择让羊奴开路。 心知前方危险重重,很可能是死路一条,羊奴依旧没有选择,只能狠狠咬牙,翻身下马,悍不畏死向前冲去。 呼啸声中,羊奴拼死搬开拒马,扫清铁蒺藜,用血和生命开出一条道路。 “进攻!” 障碍刚刚清理干净,部落首领就下令冲锋,压根不在意受伤倒地的羊奴。许多羊奴没有被巨石和滚木砸死,而是死在了骑兵的铁蹄之下。 拒马和铁蒺藜之后,是三排如枪的栅栏。 对于这种防御,胡骑已有了经验,再次命羊奴上前,冒死开出一条道路,供大军通过。 第一排栅栏移开,空中飞来的不再是碎石断木,而是铺天盖地的箭雨。死伤的不仅是羊奴,更有-射-程内的骑兵。 第二排栅栏之后,箭矢更加密集。不断有哀嚎声响起,死者并不多,伤者却达数百。 “继续!” 乌孙昆弥和六部首领多少发现事情不对,秦军的准备未免过于充分,像是在等着自己发起进攻。然而,事到如今,没有退路可走。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进攻,直到冲破秦军的防御为止。 终于,第三排栅栏被搬开,乌孙和高车骑兵全部红了双眼,呼啸着扑向秦军。 开战至今,双方终于短兵相接。 骑兵的刀锋就在眼前,跳荡兵夷然不惧,列阵上前,彼此互相配合,压低身形,挥刀砍向马腿。 战马哀鸣着扑倒,骑兵滚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身后的骑兵来不反应,眨眼被一同带倒。 蓄势已久的步卒冲上前,挥刀砍断敌兵的头颅。 头颅刚刚滚露,步卒刚要回身,就觉得肩头剧痛。原来,已有敌兵冲到近前,一刀砍断他的左臂。 沙场鏖战,从没有什么仁慈。 心慈手软,下不去手,害得不只是自己,更有同袍的性命。 跳荡兵悍不畏死,有人战死,立刻有同袍补上缺口,列阵阻截敌军。 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双方的尸体交叠在一处,血流成河,染红大地。 有的将士尚未咽气,拿不起长刀,干脆以牙齿为武器,狠狠咬住敌人的喉咙,直至气绝犹不松口。 秦兵悍勇,不惜以命换命。 然而,兵力悬殊的劣势仍开始慢慢显现。 第一名高车骑兵冲破战阵,很快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敌军冲破跳荡兵的防线,挥舞着长刀,嚎叫着冲向大纛所在。 情况变得危急,秦璟却始终没有下令。 直到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冲开战阵,秦璟举起左臂,鼓声顿时一变。武车从两侧袭来,将冲锋的敌军拦腰斩断,迅速合拢包围,阻断前后接应的可能。 从上空俯瞰,此刻的战场上,高车和乌孙大军赫然被分成三段。 一段被拦在战阵之后,一段正处于战阵之中,最后一段,则在武车之后,大纛之前。 “击鼓,骑兵进攻。” 秦璟抄起长-枪,策马冲向敌军。秦玦紧随其后。 埋伏两翼的夏侯岩和染虎得令,分别从侧翼发动袭击,猛扑向落入陷阱的高车和乌孙大军。 战场上出现一个奇怪的景象,占据优势兵力的高车和乌孙大军,被兵力不足己方一半的秦军分割包围,渐渐现出颓势。 距战场不到五里,另有两支大军接到讯号,由秦玖和秦玚率领,正奔袭而来。 途中,秦玚分出一股骑兵,由向导带路,前往火烧敌军大营。 “烧掉辎重,阻住退路,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原来,秦璟的目的不是全部联军,从一开始就直指乌孙。比起松散的高车部落,占据西部草原、扼东西道路要冲的乌孙才是心头大患。 三面包围,唯独放开北面,并非兵力不足,而是为漠北埋下导火索。 此战之后,乌孙不可能再回之前的游牧地,必然被赶去漠北。 相比漠南草原,漠北条件恶劣,又遇灾害连连,养活高车诸部都是勉强。再加上乌孙,无异是雪上加霜,早晚要出乱子。 为争夺生存资源,双方必将-摩-擦-不断,甚至大举开战。 想避开战事,东边不能去,唯有向西走。但西边不是说去就能去,那里盘踞着之前西迁的慕容鲜卑、氐部和柔然。 朔方城外战火燃起,数日不会熄灭。 秦玚秦玖先后赶到,同秦璟秦玦互相配合,在高车和乌孙大军中并肩冲杀。 四匹战马,四杆银枪,四尊杀神。 漠南大地终将被鲜血染红,成为几万胡骑埋骨所在。 远离城池的一处土丘上,贾科站在车辕前,高举千里镜,眺望城下战场。 千里境为幽州工坊制造,数量并不多,成品多用于海船,藏于桓祎等人手中。船工都得严令,绝不可将消息外传。 他手中这只,是北上之前,桓容特地让人送来。 初次体验,贾科吃惊不小。看过桓容的书信,思量此物的用途,不禁心如擂鼓,脑袋嗡嗡作响。 “秦军的战法和之前略有不同。武车的用法类于我朝。”贾科放下千里镜,执笔写下一封短信,绑到鹁鸽身上。 这样的变化需得禀于官家,尽早做出防备。 鹁鸽咕咕叫了两声,带着书信振翅南飞。 贾科又在原地停留片刻,心知此战胜负已定,仅在于时间长短。 “走吧,去西海郡。” 送粮之事有他人接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宜在朔方久留。省得秦帝打完仗,想起他这颗扎在长安数年的钉子。 即使秦帝想不起来,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轻易揭过。碍于“盟约”不好在明面上动手,暗地里的手段绝不会少。 对贾科来说,无需太过担忧性命,行动却会受到影响。 与其留在朔方城,不如尽早离开。 趁着秦玚带兵出征,他该去西海一趟,联络当地商队,为今后接手西域的生意做准备。 离开长安时,贾科以为要回建康。哪里想到,兜兜转转,却离建康越来越远。换成旁人,或许会心生怅然,毕竟离家太久,常年在外,总会生出思念。 贾科却不然。 他的性子像极了贾秉,虽不至于三天两头想着放火,偶尔也会放上一把,搞点动静出来。 比起出仕建康,他更乐于游走各地,四处搜集情报,为天子出力。 朔方战火点燃,贾科远走西海。 建康城中,一辆辆刻有桓氏标记的车驾陆续抵达。 依照圣意,马车没有去青溪里,而是直往台城。 三辆马车碰到一起,前后脚停在宫门前。 随行的部曲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俊秀的少年脸庞,还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童子。正是奉桓容之命入京,代父入朝贺新岁的桓胤、桓振和桓稚玉。 314.第三百一十四章 仲冬时节,北地难得未降雪灾,却有兵祸连连,边界始终难得安稳。平州和并州出现大批流民,年景依旧不好。 南地粮食丰产,偏偏遭遇雨水。 自初冬以来,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难得有晴日。时而夹杂冰雹,小的不过米粒,大者足比鹅卵。 数日前一场冰雹,建康城外的一处里中,有数间老旧的民居被砸穿屋顶,不下十余人受伤。好在救援及时,伤者都得诊治包扎,未出人命。 朝廷下令赈灾,灾民皆被妥善安置,很快有灾粮和厚衣送至。并按照天子登基后定下的规矩,在城门前架锅煮粥,分发蒸饼,受灾的百姓皆可来领,并不区分汉胡。 有衣食不济、行动不便者,邻里左右亦会相帮。 职吏和散吏走访里中清查,最后统计处,除体弱年高或是久病在床,入冬以来,少有冻死饿死的情况出现。 在乱世之中,这简直称得上是奇迹。 看过官员奏报,桓容并未松口气。 他十分清楚,之所以能有这个结果,全仗都城之故。且有士族高门配合,赈灾之事才会如此顺利。 换做其他州郡,情况未必乐观。 南地连续三年丰产,国库丰盈,不代表百姓全都能衣食无忧。 想要恢复华夏盛世,岂是能一蹴而就。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势必要一点一滴不断积累,量变才能促成质变。 放下奏疏,桓容叹息一声,指节轻轻敲着额角。 他十分清楚,时至今日,即便情况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自己定下的目标仍十分理想化,彻底实现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但他必须尽力而为。 起初向高处攀登,多为保住自己和亲娘的性命。建制称帝,身在其位,生命不再时时刻刻受到威胁,目标自然而然发生转变。 在其位谋其政。 皇帝这个职业,说好做很好做,说难做也的确难做。 浑浑噩噩是一生,酒-池-肉-林是一生,兢兢业业、熬油费火同样是一生。 桓容自认是个俗人,未必有多么高尚的情操。也不认为穿-越一回,就能超水平发挥,堪比千古明君。但尽己所能,开疆拓土,为万民谋福祉,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是他早已定下的目标。 “任重而道远啊。” 看过各地送来的奏疏,桓容又拿起宁州飞送的书信。 信是袁峰亲笔,详细记载了从建康南下,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着重写出各地的风土人情,言辞颇有几分幽默。 以袁峰予人的印象,实在很难相信,平日里注重规矩,一板一眼,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的少年,会写出这样活泼的文字。 随书信送来的,还有四枚发钗。 不是金玉,也未镶嵌彩宝,皆是以香木雕刻,选料精细,透着一股特殊的清香。工匠的手艺十分精湛,钗头的花鸟栩栩如生。细观花纹,却不像汉家的手艺,更类西南夷族。 看到附在盒中的短信,桓容不禁摇头失笑。 “平蚝。” “仆在。”听桓容召唤,守在门前的宦者离开走进内殿,恭敬听命。 “这三只木盒送去长乐宫,交给太后,说是阿峰从南边送回的孝心。这个着人送去殷尚书府上,传朕之言,是阿峰的心意,看在朕的面子上,请殷尚书暂且破例一回。” “诺。” 宦者领命,上前两步,小心捧起四只木盒。 长乐宫那里,他得亲自去。出宫这事,可交给徒弟去办,必然能够妥当。 宦者退出内殿,桓容起身离开矮榻,在殿中来回踱步,时而晃晃手臂,活动一下手脚。 长时间坐着,哪怕不是正坐,也会禁不住双腿发麻。刚开始时不习惯,起身时差点摔倒。幸亏身边无人,否则乐子可就大了。 历史上,第一个因为久坐摔得鼻青脸肿的皇帝。 甭管怎么想,都不太好听,甚至有些玄幻。 刚刚走过两圈,就听殿外有人禀报,言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已过宫门,正往太极殿来。 “善!” 桓容登时大喜。算算日子,几个侄子是该到了。 瞥一眼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书信,桓容压下良心的谴责,看也不看,直接抛到一边。 甭管对方如何“抱怨”,总之,人来了就得留下。 别说他不厚道,坑兄弟的传统,古已有之。他不过是发扬光大,如此而已。 思量间,桓胤三人已行至殿门前。 此前天空乌云聚集,冷风平地而起,明显有大雨将至。 宦者小声提醒,需得加快速度,免得中途淋雨。三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赶在雨落前抵达太极殿。 桓胤和桓振已是外傅之年,身高长相类似父祖,可以想见,再过几年,必定是翩翩少年郎,出门就要被人围堵。 桓稚玉刚刚虚岁七岁,生辰还在年底,个头自然不及兄长。 长相尽取父母所长,俊秀非凡,却不会予人雌-雄莫辨之感。性格类足桓石秀,钟灵毓秀,却实打实的有几分调皮,一言不合就能扒门框。 为此,桓夫人没少和丈夫生气。 孩子扒门框的举动,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这样的长相性格,恰恰合了谢安的眼缘。 去岁元月宫宴,谢司徒一时高兴,将桓稚玉召到自己身旁,亲自为他挟菜,喜爱之意溢于言表。 此情此景,看得桓豁眼角之抽,险些拍案而起。 又不是没有儿子,想要孙子,让儿子去生! 和他抢孙子? 司徒又怎么样? 信不信他发飙一回?! 桓豁眼中放箭,犹如实质。谢安不以为意,直接无视。直到长乐宫来人,将桓稚玉请走,才避免当朝司徒和骠骑大将军的一场“血-战”。 并非是桓豁突然脑袋进水,不清楚孙子被谢安看重的好处。而是出于谨慎考量,不愿孙辈同任何士族高门走得太近。 作为天子的叔父,手掌兵权的重臣,桓豁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职责。 换做桓容没登基前,家中儿孙被王谢家主另眼相看,实是难得的好事。现如今,双方可以有交情,但不能过于紧密。 类似桓大司马嫁女联姻的事,更是不可能发生。 桓豁儿子多,女儿也多,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起来,五六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他同桓冲有过深谈,两人一致同意,在孙辈的婚事上必须慎重。 “天子有意削弱高门。” 并非是两人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从桓容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是早晚的事。 以两人对桓容的了解,知道他绝不会做个晋帝一样的摆设,更不会容许自己的继承人走上司马氏的老路。 为不动摇国本,不会立即刀阔斧进行改革。但是,潜移默化,一点点撬动士族高门手中的权力,进一步巩固君权,都是势在必行。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 桓豁和桓冲一个个列举,甚至连桓氏都包含在内。 近一些的,西晋八王之乱,东晋王与司马共天下,王敦之乱;远一些的,汉时七国之乱,外戚鼎盛,宦者为祸,无不让两人生出警惕。 自汉末战乱以来,英雄豪杰辈出、跳梁小丑粉末登场,政权交替频繁,一代而亡的例子实不鲜见。 别看桓汉如今势强,大得民心,若是内部生乱,再出现一个王敦或是桓大司马之类的人物,这份安稳未必能够持久。 战火烧起,繁华之地亦将荡为寒烟,渐渐恢复气象的州郡,怕又要生灵涂炭。 桓豁和桓冲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不只要同王谢高门保持一定距离,更要约束族内,稍有不对的苗头立即掐灭。 他们不是神仙,不能保证族人始终不出异心。但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势必要保证桓氏“安安稳稳”。 等到自己百年,可托付于儿子。 至于孙子……以天子的意思,分明是有意从族内挑选继承人。事情定下之前,必要再做一番准备。 大致方向确定,桓豁和桓冲略松口气,同样也有几分无奈。 如果天子愿意成婚,尽快绵延皇嗣,事情怎会如此麻烦? 奈何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 或许天子有其考量,自己尽量多活几年,尽力而为就是。 桓豁和桓冲的种种举动,桓容都看在眼里。 说不感动是就假的,可侄子该“抢”的还是要“抢”,没有任何商量。 桓胤三人临行前,都得祖父和父亲教导。虽不明大父和大君为何如此慎重,以三人的早慧,亦知此行不比往常。 故而,一路之上不敢耽搁,遇族人为官的郡县,同样不报姓名,稍事休息继续赶路。抵达建康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入城十分低调,不予人半点把柄。 事实上,他们刚一入城,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立即得到消息。 听完忠仆禀报,谢安和郗愔都生出桓氏后继有人之感。 辞官在家的王彪之不改“火-爆”性情,叫来两个儿子,提留来一排孙子,以桓胤、桓振和桓稚玉三人作比,说得两个儿子面露惭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当即下定决心,高举“严父”的旗帜不动摇,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几名小郎君深感不妙,被大父“放走”后,站在廊下,都是无语泪先流。 “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所以说,这“一波”小少年长成后,争先恐后往外跑,宁可航行海上,也不愿继承家主之位,除了自身的理想,并非没有其他理由。 桓容尚不知情,如果知道,必定会怒视群臣:原来这个锅就不该朕背! 不提建康高门如何反应,对于桓胤三人的到来,台城内几位大佬都是喜气洋洋。 桓容刚同三人说过两句话,就有长乐宫宦者请见,言太后知晓三人抵达很是高兴,已命人在长乐宫设宴。 “太后殿下言,三位小郎君舟车劳顿,有事可以明后日子再说。先让三位小郎君用过膳,好生歇息才是。” “对,是朕疏忽了。” 桓容顿时觉得惭愧,看向桓胤三人,不至于风尘仆仆,也难免有几分疲惫之色。 “摆驾长乐宫。” 桓容站起身,对桓胤三人笑道:“阿兄从海外寻来不少新奇东西,还有几样稀奇的果品,味道很是不错,你们八成会喜欢。” 桓胤和桓振同时起身,神情严肃,礼仪不错半点。即使有几分好奇,也牢记祖父的叮嘱,尽量压在心里。 桓稚玉则是扑扇着眼睫毛,大眼睛黑葡萄一样,骨碌碌转着,盛满了好奇。 看到他,不免让桓容想起四头身时期的袁峰。一时没忍住,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论理,七岁的孩子不能再抱。 可谁让桓稚玉太过招人喜欢,连谢司徒都“把持”不住,遑论是对四头身向来没什么招架之力的桓容。 “陛下,此举不妥。”桓稚玉年纪最幼,实则在三人中最为聪慧。可再聪明,遇上不按牌理出牌的桓容也是没辙。 桓容笑了笑,压根不理会小孩的拒绝。 试了试力气,觉得单臂抱着无碍,在宦者和宫婢的注视下,几步走出宫门,到石阶前又停住,随手一捞,将桓振的小手握在掌心。 左手抱着一个,右手牵一个,桓容很是满足。看看退后半步的桓胤,虽有几分遗憾,奈何腾不出手,只能下次。 桓稚玉小脸通红,桓振也有几分不自在。 唯有桓胤暗中庆幸,幸亏瞧见不对,先阿弟退后一步。虽然有些对不起兄弟,然……坑道友不累贫道,实为无奈自举。 似是听到桓胤的心声,桓振桓稚玉齐齐转头,四只大眼睛里满是控诉。 长乐宫中,听到桓胤三人抵达,桓伟和桓玄很是兴奋。 两人分头行动,一人冲进私库,命宦者抬出装有海船模型和新奇玩具的木箱,一人拉着虎女和熊女去了虎园,要将满月的虎崽和豹崽抱去长乐宫,让几个从侄看看。 “稚玉年幼,定然会喜欢。” 听着桓玄一本正经的说桓稚玉年幼,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禁觉得有趣,连慕容氏都难得失笑。可以相见,多出三位小郎君,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台城内必定会相当热闹。 315.第三百一十五章 长乐宫中,彩灯高挂,制灯的琉璃不停闪烁。 宫婢在廊下往来穿梭,或托着漆盘,或提着铜炉。行动间,裙摆似流云浮动,沙沙作响。灯光照耀下,发上点缀的银饰熠熠生辉。 正殿门前,数名宦者侧身而立,都是竖起耳朵,打起精神,等候殿内的吩咐。 少顷,殿内传出一阵弦乐,继而是一阵笑声。 大长乐快步走出,询问铜炉备好没有。 “已经备好,骨汤业已熬制妥当。厨下正备羊肉。” “嗯。”大长乐点点头,“菜蔬可齐备?” “皆已齐备。”回话的宦者朝身后瞅了一眼,道,“另有数尾海鱼,是厨夫新制的味道,还有太后和官家吩咐的点心,稍后一起送到。” “去吧,亲自盯着,莫要出错。” “诺。” 大长乐转身回到殿中,宦者略略松口气,继而又心生喜意,看着同伴羡慕的眼光,禁不住有几分飘然。 被冷风一吹,双脚落回实地,得意的心情立即收敛,仔细盯着送来的各样膳食,专心大长乐吩咐之事,不敢有半点马虎。 能被大长乐看重,既是机遇也有风险。 事情办得好,不愁没有出头之日。若是办不好,今天飘得多高,日后就会摔得多惨。 殿内,立屏风被移开,两排三足灯靠墙摆放,灯座以青铜浇筑,上有卧虎花纹,可谓是栩栩如生。 灯光明亮,没有半点烟气,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因是家宴,无需讲太多规矩。 南康公主坐在上首,桓容次一席。 李夫人和慕容氏位在南康公主左侧,桓伟桓玄同席,拉上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排排坐。 半大的少年和小孩看着在殿中表现的幻人,小脸通红,不时拊掌喝彩。 去岁有西域小国入贡,香料彩宝之外,进献数名幻人。这些人本领各异,有的能御兽,有的能仿鸟鸣召鸟至,有的能口中吐火,有的能断舌再续。 看过两次,桓容就不再感兴趣。 挑出能御兽和仿鸟鸣的送给亲娘解闷,余下的全都送去西苑,专门给来朝贡的番邦使臣表演。 桓歆日前入宫,恰好见过幻人表现,听其自称有异能,得上天指点,不禁嗤之以鼻,当场展示隔空取物、令绢布自-燃等术法。 如非李夫人深谙香料,他还会来一场燃香祷告,撒豆成兵。 “雕虫小技,不过是障眼法,微不足道。” “陛下切切辨清,莫要被人蒙蔽。” “昔秦始皇听信方士,遣船海外寻仙,至终未有所得。今陛下有偌大海船,休言海外诸岛,再远也是去得。凡事需当谨慎,万莫被此种术法所惑。” 桓歆语重心长,话中颇具深意。 桓容细品其言,再次确认,这位曾被视为墙头草、极好钻营的兄长,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单是这番规劝之言,就十分难得。不是真心为他好,未必能说得出来。 需知魏晋时期玄学大盛,修仙养生成为风尚,寒食散一度流行。桓汉建立之后,风气虽有好转,玄学依旧是上层社会的主流。 桓歆这番话,无异是在告诫桓容,养生之道可取,寻仙之路需得谨慎。 潜台词就是:秦始皇听信方士之言,派船往海外寻仙山,劳民伤财,至死未能如愿。没有万全的把握,千万不要仿效。 秦皇统一六国,称始皇帝,对海外的了解却不够。 如果去过海外诸岛,岂会被几场简单的幻术和三言两语蒙蔽。 现如今,桓汉造出三桅大船,船队规模不断扩大,海上航路日趋完善,途经的岛屿不知凡几。在这些岛上,仙人没见一个,未开化的蛮夷却是见了不少。 蛮夷不识教化,有的还在茹毛饮血,同野人无异。 这样的地方会有仙人?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真有仙人,也会在凡人无法寻到的地方。身为一国天子,当心系天下万民,此类虚无缥缈之事,还当慎之又慎。 想要延长寿数,大可多学养生之道。 桓歆离开后,桓容将他的话转告南康公主。 无他,以道士的身份说出这样规劝之语,当真有几分稀奇。 南康公主闻言,轻笑道:“本就是如此。” 自古以来,求仙问道者不知凡几,史书的记载同样不少。可真实的仙人什么样,有几人见过? 前朝玄学大盛,求仙的着实不少。 结果呢? 成仙的没见着,嗑寒食散嗑到脑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 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面却是相当务实。 自那日之后,桓容对身处的时代有了进一步认识,时常感叹,以后世的记载来观当下,实是不合时宜,甚至会走偏方向。 撇开被桓歆鄙视的几个幻人,被送入长乐宫的两人确有真本事。 一人能御走兽,同虎豹共居。 据其所言,祖上本为匈奴人,幼时遭遇部落仇杀,被山中的豹子养大,十岁仍不晓得人语,同野兽无异。后被路过的骑兵捕获,差点被当做-妖-人杀死。 还是领队之人认出他身上的图腾,方才保得一条性命。 因他无法上马打仗,因经历被他人忌惮,干脆离开部落,自行谋生。依靠独特的本领,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赚取钱财。 奈何命运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贼匪,此人虽保住性命,却一夕沦为奴隶。 依旧是凭借御兽的本事,在奴隶中脱颖而出,被卖给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随入贡的队伍入桓汉,使尽浑身解数,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后能得安稳。 虎女和熊女同样能御虎豹,同此人的本领却是不同。 看过他带来的几只小兽,瞧见做出各种讨喜动作的山猫,殿中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两人凑到一起说话,四只大眼睛圆滚滚,看着跑到身边的小山猫,满满都是喜爱之意。 铜炉摆上,御兽之人领赏退下。 几只山猫跟在他的身边,一只干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几个小孩双眼发亮。 少顷,能仿鸟鸣的幻人入殿。 因天色已晚,无法召群鸟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对第一次看到此类表演的桓胤三人来说,仍是十分稀奇。 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阔腰圆。论五官长相,完全就是个汉人。 事实的确如此。 两汉时,他祖先奉命迁至西域垦荒。数代繁衍下来,在当地扎根。汉末战乱,胡人抢占西域,他一家都沦为羊奴。 幸亏有这份学鸟鸣的本领,才免去更加悲惨的命运。 随入贡的队伍抵达建康,见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让西域胡俯首称臣的桓汉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发酸,生出“终于归家”之感。 此时此刻,幻人身着彩衣,未戴冠,发髻上同样束着彩布。 不见他张嘴,已有鸟鸣声响彻殿中。 画眉、黄鹂、喜鹊……各种各样的鸟鸣声交织,分外悦耳。 鸟鸣声中,幻人舞动四肢,抖动系在双臂上的彩布,仿效鸟儿振翅。 忽然间,清脆的鸟鸣声一顿,一阵猛禽的鸣叫声乍然响起。幻人的舞动变得急促,动作的幅度约来越大,很有威风凛凛之感。 在他表演时,几只鹁鸽飞入殿中,盘旋在幻人头顶,发出咕咕的叫声。 最圆胖的一只,甚至飞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声里带着明显的愤怒,仿佛在表示:不对!叫得再像也不对,长相完全不一样! 有一只带头,所有的鹁鸽接连俯冲,活似一只只小型轰炸机。 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断,看着盘旋在头顶的鹁鸽,捂着被扇红的脑门,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开口就被扇,表演该怎么办? 这样的情形,委实有几分滑稽。 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见亲娘也是面带惊讶,当即放下羽觞,起身离席。 见天子走来,幻人忙伏身在地,额前冒出冷汗,口中称罪。 桓容笑着道:“起来吧,这是意外,不怪你。” 说话间,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鹁鸽,递到满脸期待的桓稚玉面前,笑道:“这是阿圆,很调皮。” 鹁鸽咕咕叫了两声,瞧见宫婢送上的鲜肉,立即叼起一条。 桓伟桓玄早已经习惯。在他们的印象中,养在台城里的鹁鸽本就该吃肉。 其他三人则是不然。 见鹁鸽一口接一口叼起鲜肉,桓稚玉瞪大双眼,顿觉不可思议。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样,脸上都是大写的“懵”。 鸽子吃肉? 偶尔为之还是习性如此? 如果是前者,还可以当做例外。如果是后者,三的世界观都将产生动摇。 “赏彩绢一匹,羔羊半扇。” 表演中断,非但没有惩处,反而另有赏赐,幻人大喜过望,当即伏地谢恩。 鹁鸽陆续飞落,围着鲜肉争抢。 桓胤三人看得目不转睛,满脸都是惊叹。 桓容回到席上,解下阿圆带来的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看过北边送回的消息,笑容微敛,一抹凝色稍纵即逝。 “可是北边有不对?”南康公主察觉,转头低声问道。 “秦国同高车乌孙决战朔方城下,鏖战数日,大胜,获乌孙昆弥,斩狄氏首领,杀敌五千,掳贼兵万余。” 桓容将绢布递到南康公主面前,低声道:“另,秦兵在战中用武车,斩断乌孙高车大军,其战法颇类幽州州兵。” 身为晋朝大长公主,桓汉太后,南康公主的政治和军事嗅觉都是无比敏锐。 听到桓容所言,眉心立刻皱了起来。 “阿子,不可不防。” 桓容点点头。 “明日朝会之后,我会留谢司徒和郗中书详谈。此前的盟约,怕是……” 接下来的话,桓容没有诉之于口。不是不晓得如何说,而是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南康公主没有追问,看着陷入沉思的儿子,暗暗叹息。 李夫人倾身靠近,表情中带着询问。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边的事。”南康公主点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聪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晓自己的身份,纵然好奇也没有开口询问。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桓伟和桓玄身上,偶尔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来的皇太子,九成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突如其来的插曲,并未影响到这场家宴。 铜炉送上,片好的羊肉和菜蔬逐一摆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动筷,桓伟桓玄为几个从侄“演示”。桓稚玉年纪最小,避免被滚汤溅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过膳食,宫婢又送上点心。搭配着蜜水,几个小孩都吃得无比尽兴。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然而,同样的材料,因制法和厨夫的手艺不同,做出的口味却是大不一样。 桓伟桓玄好甜,桓胤三人也是一样。 看着几个小孩满足的样子,桓容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让宫内的厨夫开动脑筋,多研究一些花样。到时,凭着这些点心,也能将小孩拐带过来。 宫宴之后,桓胤三人被留在长乐宫。 依照桓容的想法,人既然来了,自然要留在宫中,慢慢观察教导。太极殿未免过于醒目,长乐宫则不一样。 以太后之尊,留几个侄孙陪在身边,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三省又报雪患。 这此出事的是长沙、湘东和衡阳三郡。 谁也没能料到,荆湘之地会突降暴雪,事先没有提防,灾情委实不轻。 “开府库,从江州调粮。灾银自国库发。” 了解过灾情,桓容当殿下旨,拨付银粮赈灾,并严令,凡地方官员,谁敢贪墨灾银,必从严惩处,家人连坐。 不等朝会结束,已有府军怀揣圣旨,飞驰出京。 朝议结束之后,桓容唤住谢安、郗超和贾秉三人。王献之和谢玄同被留下,同商北地之事。 君臣几人坐在殿内,桓容取出绢布,交给谢安等传阅。 知晓具体内同,猜出桓容背后的用意,王献之最先出声:“陛下之意,可是待乌孙高车尽逐,就要起兵伐北?” 316.第三百一十六章 太极殿中,君臣几人坐定,宫婢送上茶汤,同宦者一并守在殿外。 桓容取出贾科送回的短信,谢安郗超等人传阅之后,均心生猜测。王献之更是一语道破,直言桓容有伐北之意。 “北伐势在必行,然时机需得仔细斟酌。”继王献之后,谢玄开口道,“此番秦帝伐胡贼取得大胜,在朔方城下摧坚获丑,拿乌孙昆弥,斩狄氏首领,乌孙高车诸部群龙无首,如鸟兽散,死在秦军手中的将兵达几千余,被俘过万。” “值此大胜之机,秦帝武功必深入民心。之前长安的种种,亦将因此战而淡化。” “如陛下此时动兵,一则会打破盟约,予人不诚把柄;二来,很可能大失北地民心。倘若遇有心人推波助澜,对陛下大为不利。” 要统一中原,恢复华夏,势必要起兵北伐。 换做一年前,长安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秦策急于巩固君权,却被朝中文武和豪强蒙蔽牵制,竟至逼得唐公洛造-反,使得朝廷大失民心。 火上添油的是,唐公洛之事平息不久,夏侯氏突然在长安举兵,险些动摇秦国根基。最终,秦氏兄弟率兵剿灭叛-贼,结束叛乱,驻守各地的西河旧部却开始人心浮动。 这个时候举兵,正当时机。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高车乌孙突然大举南下,威胁中原。桓容左右衡量,同谢安等人商议,为大局考量,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战机。 现如今,秦璟初登基,就取得对乌孙和高车的大胜,平息边患,安定边州。只要不发生意外,不出昏招,班师回朝之后,必定大得民心。 尤其是朔方等地的百姓,更将感念天子恩德。 纵然北地天灾连连,并州、青州流民成风,只要有这份功绩在,短时间内,实无法动摇秦氏的根基。 谢玄逐条分析,话中透出对秦璟的敬佩。 无论双方立场如何,马踏草原、荡平贼寇的豪杰总是令人佩服。 “谢侍郎所言句句在理,朕也知道战机重要。” 谢玄担忧之事,桓容早有思量。 秦璟得胜还朝,必将民望大涨。此时出兵北伐,肯定会经历一番苦战。然而,赶在胡贼入侵,威胁中原时出兵,桓容更不愿意。 他同秦璟有-约-定,无论谁胜谁负,恢复汉室为先。 有这个前提在,华夏之地不会落入外族之手,更不会重演五胡-乱-华的惨剧。 如果反其道而行,岂非违背初衷? 想到这里,桓容暗暗叹息,莫名生出一丝苍凉。 “陛下,”谢安沉默良久,终于出言,“依臣之见,北伐之事宜早不宜迟。如今的长安,不比武烈皇帝在位时,拖得越久,恐会愈加麻烦。” 在秦璟威望大涨时出兵,固然会遇上不小的阻碍,甚至可能遭遇北地百姓自发反-抗。但情况摆在眼前,犹疑不定,拖下去只会更加麻烦。 在夏侯氏叛-乱中,长安朝堂的文武少去大半。 新帝登基之初,即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然而,窘境背后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旧部老臣牵制,没有豪强联手阻碍,提拔干才轻而易举。 秦璟率兵扫北,秦玒暂代朝政。 谢安留意北地传回的消息,对于长安的变化,既在预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意外。 他曾与王彪之商议,秦璟在位,秦氏内部拧成一股绳,长安朝堂英才和能臣聚集,恢复气象不过早晚的事。 “想要取北,必得尽早起兵。” 桓容放弃之前的机会,谢安并不感到遗憾。 在此之前,建康士族高门之所以对天子让步,对官员考试、兴办学院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取其长,合力加以推动,概因桓容以大局为先,所行是以“天下”和“百姓”为重。 自汉末以来,华夏苦-战-乱久矣。 想要恢复汉室,南北必须统一。 在决战之前,必须提防外族,不令永嘉之乱后的惨事重演。 谢安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之重人心头。 谢玄看向叔父,又与王献之交换意见,最后将目光移向天子,沉声道:“陛下,臣之前思虑不周,出兵北伐,实是宜早不宜晚。” 等下去? 等着秦国再出内-乱,北地在遇大灾? 谢玄和王献之一齐摇头。 谈何容易。 桓容颔首,转头对郗超和贾秉道:“景兴和秉之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无需立即出兵,可调动身在北地之人,同青、并、冀三州刺使暗中联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说服其南投。”郗超道。 “此事可能成功?”桓容微微一愣,问道,“景兴有几成把握?” “不瞒陛下,此时言成功未免过早。然事在人为,不试一试如何知晓?”郗超微微一笑,继续道,“秦帝大胜还朝,固然民心大涨,但自夏侯氏之乱后,朝中隐忧早已存在,非一招一夕可解。” 长安的隐忧,就是健康的机会。 秦国朝堂大举采用新人,固然能使政治清明,稳固新帝的统治,却在无意之间将西河旧部推到对立面。 说句不太好听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新人把老-坑-占了,让老人怎么办? 西河旧部跟随秦氏南征北讨,自坞堡初立就跟随秦氏,无不立下赫赫战功。 现如今,一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位列朝堂,拟就政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自己手中的权利却被不断削减,如何不会心生不满? 夏侯氏叛乱的余波没有完全消散,北地貌似君臣误会消弭,朝廷上下一心,实则却像坐在柴堆上,遇上一点火星就会点燃。再有风起,瞬息即可燎原。 “另外,唐氏父子虽然南投,在青、并两州的名望实未削减。兼其同并州刺使有旧,无妨请其写成书信,交人带去北地。” 郗超的意思是,起兵是必然,但能说服三州刺使主动同长安对立,投向建康,借以减少损失,何乐不为? “陛下莫要以为此计太-毒。”贾秉正色道,“日前梁州传来密报,有北地士人借游学之名,过边境,递帖拜会汉中、汶山两郡太守。” 从两郡太守呈送的密报来看,来人的表现实在值得怀疑,字里行间隐隐透出拉拢之意。 梁州同秦国接壤,汉中郡既能驻重兵又能产粮,实为兵家必争之地。 从舆图上看,汉中郡似一块凸起的尖角,扎入秦氏疆域。秦国选择从这里下手,意图动摇桓汉的统治,实是再自然不过。 “秦帝领兵在北,陛下不会想到,长安会在此时派人游说。” 事情成功自然好,如果不成功,消息传出,只要桓容稍微疑心,汉中郡的治所必将遭遇地-震。从太守以下,包括县中官员,或多或少,前途怕都会受到影响。 无辜遭天子疑心,心宽的还好,如果心窄,遇事一时糊涂,难免会让长安如愿。 “陛下,这些南来的士人,绝不能等闲视之。” “观秦帝征北采用的战法,必对我朝府军多有研究。所谓先下手为强,何不趁秦帝尚未班师,尽速遣人往北?” 贾科的身份-暴-露,不能继续留在长安,经他手埋下的钉子,多数无法再用。 不过,一张消息网没了,还可以织成第二张、第三张。 贾科前往西域,其他的暗线可以开始活动。比起贾科,这些人更加低调,能起的作用却是更大。 “陛下可还记得,石刺使之弟在徐州行商?”贾秉道。 石劭的兄弟? 乍听此言,桓容有片刻的恍惚,眼前闪过当年跟在石劭身边的少年。 “石郎君并未出仕,数年前隐姓埋名,领商队往来南北,最远抵达漠北,还曾往鄯善为大军送粮。” “幼度和子敬也知道?”桓容看向谢玄和王献之。 两人互相看看,开口道:“回陛下,臣知晓是徐州商队,实不知其为敬德的兄弟。” 此言并不奇怪。 一来,石劭常年在地方为官,很少在建康露面,仅在元月朝贺时匆匆一面,彼此算不熟悉,更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二来,石劭和石勉不同母,石劭长相清俊儒雅,极似其父。石勉因为有氐族血统,五官较为深邃。随着年纪渐长,两人间的差距更大,不晓得内情,很少有人会以为两人是兄弟。 桓容登基后,石劭由舍人选官出仕,一路由县令、太守升任徐州刺使。 他治下的地界,是当年邺城被破,慕容鲜卑被逐出中原,幽州出兵抢回来的两个县。 论地盘大小,还比不上汉中一郡,偏偏朝廷于此设州,借地利建造码头,成为沟通南北的重要道路。 随着石劭的经营,徐州成为海贸的中转站,各地商人往来,汉胡共居,不少北地百姓入城内市货,年长日久,竟也开始买房置业。 现如今,徐州的人口达到三千,超过少数郡城水平。 州内居民多以商贸为业,另有一些不善经营的青壮在码头做事,虽然累些,所得的工钱却十分丰厚,养活一家老小富富有余。 借此便利,石勉扮作商人行走南北。起初有些困难,随着局面打开,生意越做越大,名声传出,临近的边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部分行商和胡商主动来投,希望能得庇护,随商队一同往来南北。 “现如今,石郎君的商队可于并州和青州畅行无阻。” 贾秉说话时,在场之人都是凝神静听。 谢安谢玄等人怎么想,桓容暂时不晓得,但他脑子里确确实实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说贾科是以长安为出发点,由“中-央”走向“地方”,石勉则是反其道而行,由“地方”包围“中-央”。 古人自然不晓得后世的理论,但中心思想却是十分相似。 “陛下,陛下?” 贾秉讲完了,桓容迟迟没有动静。 几人互相看看,默契的无语望天。 不用说,官家又走神了。 其他文武不晓得,在场之人都是天子近臣,对官家动不动就走神的毛病,无不是心知肚明。 太极殿外,桓伟和桓玄正身立定,表示要见兄长。 “豹奴和阿全阿生都没见过海船,正巧四兄没出海,我和阿弟今日获准出宫,正好带他们去看看。阿母已经点头,我问过阿兄,就带他们去青溪里。” 桓伟说得清楚,平蚝请几个小少年稍等,转身入殿禀报。 桓容正走神,忽听宦者上禀,桓伟和桓胤几个来了。 “六殿下和七殿下言,已得太后殿下许可,带几位郎君同往青溪里。” 如果是桓容自己,势必要将几人召入殿,仔细叮嘱一番。遇上事情不忙,更会同几个小少年一同出宫。 而今议事到一半,又有谢安郗超等重臣在,实不好召人进殿。 桓容打定主意,正欲令宦者传话,却被谢安打断。 谢司徒面带笑容,当场表示,几位小郎君来见陛下,怎可不入殿。 郗超表示赞同。 桓容在族中选嗣之意,旁人未必知道,郗超却能猜出几分。既然要观察和培养继承人,凡事都不能疏忽,理当为未来的皇太子树立行事标杆。 贾秉抚须轻小,没有出声。 王献之和谢玄互看一眼,目光齐齐转向谢安。 日前有传言,谢司徒极喜爱骠骑大将军之孙,元日宴上,甚至不顾骠骑大将军的不满,直接将桓稚玉“抢”到身边。 两人本以为,传言有夸大的迹象。以谢安的为人,应该不会故意抢别人家的孙子。 如今来看,实是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想到桓豁黑如锅底的脸,再想想桓冲意味深长的话,谢玄脊背生寒,顿觉压力山大。他之前就觉得奇怪,许久不见,桓太尉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儿女问题,原来根由在这里! 317.第三百一十七章 见过桓容,桓伟桓玄和桓胤等获准出宫。 知晓太后许几人留宿宫外,桓容很是不放心,特地令平蚝随行,并令殿前卫护送,务必照顾周全。 几人兴冲冲出了台城,都是满怀期待。偏偏事情不巧,桓祎出门在外,不在家中。 “事不凑巧,我已让人去找你阿兄回来,需得等些时间。” 隔着屏风,周氏正身坐定,声音柔和,莫名让人觉得亲近。 桓伟几人上前见礼,口称“阿嫂”和“叔母。 桓敬走出屏风,无需婢仆帮扶,有模有样的向桓伟和桓玄见礼,口称“叔父”。动作很是标准,奈何手短脚短,又穿着厚袍,礼行到一半,还是没稳住,直接向前栽倒。 “小心!” 桓伟反应最快,来不及多想,抢上前抱住桓敬。 地上都是木板,摔倒未必会受伤,疼上一阵不可避免。对此,桓伟和桓玄相当有发言权。 “危险”解除,桓伟和桓玄松了口气。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凑上前,见桓敬被桓伟抱住,仍不忘行礼,不由得当场失笑。 因为这场突来的插曲,叔侄几人生疏顿消,感情突飞猛进。 周氏见儿子无事,命婢仆送上茶汤炸糕。 桓伟干脆抱着桓敬坐定,口中嚼着炸糕,不忘喂给侄子蜜水。桓玄和桓胤几个坐在旁侧,一边说话,一起等桓祎归家。 因有两艘海船停靠,桓祎近日都在码头。见到周氏派来的健仆,知晓两个兄弟和侄子到了家中,当即放下手头事,策马返回家中。 “怎么这时过来,可禀报太后和官家知道?” 常年的海上生涯,桓祎晒得皮肤黝黑,加上五官硬朗,身材高壮,无形之中,就会给人威慑之感。 桓伟和桓玄早已经习惯,知道自家兄长看着吓人,实则性格极好,极容易亲近。 桓胤桓振同桓祎不熟,难免咽了下口水,生出几分谨慎。 桓稚玉抬起头,见到桓祎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桓豁。 说来也奇怪,桓豁相貌英武,浓眉虎目,身形高壮,生出的儿子固然像他,偏偏都只像那么一点。随着年纪渐长,言行气质更是南辕北辙,和亲爹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桓石秀,和桓豁桓冲站在一起,十个里有九个会以为他和桓冲是父子。 谁让桓豁和桓冲长相相似,偏偏前者一身古铜,妥妥的型男代表。后者怎么晒都黑不了,典型的名士风范。 以桓石秀的性格气质,自然更像桓冲。 不是骠骑大将军和桓太尉感情好,对彼此了解甚深,八成会生出误会,酿成一场“惨剧”。 相比之下,反倒是桓祎更像桓豁的亲生儿子。 “和大君比起来,从叔更类大父。”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桓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笑够之后,探手一捞,就将桓稚玉捞到了怀中。 桓稚玉呼扇着长睫毛,对桓容和桓祎一言不合就抱人的举动,当真有几分无奈。 桓敬看向从兄,明明是三岁稚子,脸上却出现安慰神情,仿佛在说:抱着抱着就习惯了,阿兄节哀。 “阿兄,阿母已经许可,允我几人留在阿兄府中。”桓伟见桓祎心情颇好,趁机开口道,“阿兄,豹奴和阿全阿生还没看过海船,阿兄可能通融一下?” “想看海船?”桓祎挑眉。 几个小孩同时点头,满是期待之色。 桓祎斟酌半晌,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三桅大船停在广陵,有两艘能行河上的货船,现下就在建康,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多谢阿兄!” “谢叔父!” “先别忙着谢。”桓祎话锋一转,虎目扫视几个小少年,正色道,“到了船上必要听话,不可调皮。尤其是你,阿豹,别看阿宝,上次你调皮,动静可是不小,宫内太后都有听闻。如不是官家说情,又有豹奴三个,你今日可能出宫?” 被桓祎揭破,桓伟脸色发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见他确有反省,桓祎放下桓稚玉,将桓敬交给周氏,夫妻说过几句话,就要带桓伟等人出府。 “阿父!”桓敬突然出声,“阿父,儿也要看船!” 周氏无奈的看向桓祎,最终咬牙牙,道;“夫主无妨带上阿敬。” 桓祎早向桓容表明心计,桓敬不会列入皇太子人选,日后出仕也将为武将,为桓汉开疆拓土。 早在半年前,桓祎就曾带着桓敬上过海船。 周氏最初担心,后见诸事安排妥当,便也渐渐放开手。只不过,安排在桓敬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务求不出半点出差错。 再有一点,身为桓容的嫂子,周氏常入宫给太后请安,自然十分清楚,未来的皇太子,很可能就在桓胤和桓振几人中间。 让儿子多同三人接触,幼时结下友情,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行人离府之后,行过秦淮河北岸,恰好遇上刚从坊市归来的王静之和几名士族小郎。 因为宫中的海船模型,桓伟、桓玄同王静之等人都混个脸熟,个别交情相当不错。迎面遇上,自然要停车见礼,彼此打声招呼。 “殿下这是去哪?”王静之一身蓝色长袍,长相气质都似同王献之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去看海船。” 桓伟向王静之介绍桓胤、桓振和桓稚玉三人,言明此行目的。见对面的少年们面露好奇,当即开口相邀:“阿静可有要事?若是没有,何妨同我等一起前去?” 机会难得,少年们明显意动。 桓祎仔细打量,认出为首的少年是王静之,身旁的都是谢氏、郗氏和庾氏郎君,当即点头答应。 平日里再稳重,终归是少年心性。 王静之等人见桓祎点头,都现出些许兴奋。各自吩咐健仆往家中送信,将马车并到一处,随桓祎通同往码头。 少年们年纪相仿,彼此很有话聊。尤其是桓胤和王静之,言谈间颇为投契。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往码头,沿途吸引不少目光。 郎君虽小,风华已现。 有小娘子玩笑的将绢花掷出,正好落在少年的车辕之前。 王静之等人见多节日盛景,此番的对象换成自己,不由得脸色微红,下意识令健仆加快车速。 桓稚玉和桓敬分外新奇,四只大眼睛圆睁,仿佛四颗黑葡萄,好奇的看过来,铁石心肠也会融化。 不知不觉间,未来的桓汉鼎臣走到一起,稚嫩的班底开始成型。 看到同行的少年,桓祎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因速度太快,始终没能抓住。恰好行过的几名朝臣,见到这一行人,不免心思微动,望着远去的一行人,久久陷入沉思。 太元七年十一月,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抵达建康。 后史官修书记载:皇太子年少灵秀,怀陵王通达事理,武陵王聪慧非凡,帝甚喜。 太元七年十二月,桓容定下北伐之策,之前埋伏在秦国的钉子,陆续被启用,纷纷开始行动,一张大网无声无息张开。 同月,秦璟追剿高车、乌孙残部,秦玚堵住西逃之路,逼得高车和乌孙部落狼狈逃往漠北。 此战损失过于惨重,狄氏部落灭绝,更有几部勇士十去五六,数年之间,再不敢生出南下的念头。 乌孙离开游牧之地,被迫同高车部落一同迁徙。 因为背后追着秦国大军,必须共患难的缘故,双方起初还算交心,互相帮扶着逃命。随着深入漠北,追兵越来越远,危险渐渐接触,矛盾开始出现。 漠北本就贫瘠,草场有限。 虽然少去狄氏部落,高车六部变为五部,后加入的乌孙却是人数更多,势力更强。 有限的资源,又遇上天灾,各部都要活下去,摩-擦乃至冲突在所难免。 如秦璟预期,高车和乌孙逃回漠北,朔方的战火熄灭,漠南危机解除,漠北的战火却刚刚点燃。 太元八年,元月 秦璟班师回朝,得长安百姓夹道相迎。 同月,桓汉向长安递送国书,交接最后一批粮食,要求秦帝兑现承诺,押送战俘往南,冲抵粮款。 秦璟没有食言,看过国书之后,斩乌孙昆弥及抓获的部落首领,再次清点战俘,按照之前约定,送人往南。 两国互相遣使,互递国书时,背后的动作同样不少。 北地的士人结伴南下,南地的商队接连北行。 边界军队调动频繁,似乎都知晓对方的盘算,却始终压在台面下,谁也不打算立即揭开。 这种气氛之下,吐谷浑和西域都受到影响。 只要是消息灵通的,都能嗅到些许风声,猜测一场大的变故即将发生,很可能会彻底改变南北政局。 太元八年二月,桓汉荆湘灾情缓解,朝廷赈灾之策初见成效,得百姓赞颂。 然而,钢刀之下仍不乏铤而走险之人。 数名赈灾不利和贪墨官银的职吏被押送入京,依法惩办。 太元八年三月,桓石秀和桓嗣上表,一为向天子禀报边州和西域变化,二来暗示桓容,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入京数月,也该放回家了吧? 桓容的回信很简单:不放。 如此简单粗-暴,桓石秀和桓嗣都没能料到。不约而同写信给桓豁和桓冲,询问这事该怎么办。 当朝骠骑大将军和太尉的回信同样简单:遵官家安排,勿要多言。 四月,西域鄯善王杀桓汉官员,归顺长安。 秦国并州刺使接受桓汉招纳,举旗归汉。青州刺使左右摇摆,态度尚不明朗。冀州刺使杀桓汉来人,上表长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强压数月的盖子,突然间揭开,建康和长安都不打算善罢甘休。 太元八年五月至六月间,两国之间飞骑往来,边境列下重兵,天下震动。 七月,如预料中的,双方终于谈崩。 桓汉集六万大军,以西府军为主力,号称十万,授太尉桓冲大纛,以刘牢之为先锋将领,由姑孰出发,兵锋直指长安。 京口处,谢玄和郗融统领北府军,和荀宥率领的幽州兵汇合,北伐彭城。 秦国同样集结大军,号称二十万,由长安出发,直袭汉中。 战鼓声中,旗帜烈烈。 谁能一统华夏,谁又能斩获九鼎。 双方势均力敌,苍凉的号角声中,大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318.第三百一十八章 太元八年,七月底,桓冲率大军由水路进发,先下汝阴,再攻新蔡。 汝阴之战,桓冲指挥若定,刘牢之一马当先,摧枯拉朽一般,拿下汝阴郡城。 大军在汝水登岸,却是遇上严阵以待的新蔡守军。 秦军以骑兵为主,更擅陆战。 桓汉军队水陆并举,武车上岸,挡住飞来的箭矢。 船上架有床-弩,每次放弦,都有巨声呼啸而过。且有遇火既燃,可发爆响之物,让秦军“大开眼界”。 逢战,武车挡板升起,船头张开巨-弩,投石器抛出断木,中间夹杂着漆黑的陶罐。 罐口藏有火信,落在秦军阵前,接连炸-响,腾起一阵黑烟。 爆响一声接着一声,黑烟连接成片,秦军再是勇猛,无惧生死,奈何阵前惊马,出现瞬间的混乱。 汉军抓准时机,以步卒列阵,跳荡兵为先,左右武车相护,呐喊着冲向秦军。 值得一提的是,汉军阵中少去部分竹枪,多出长过六尺、一头楔满木-刺的木-棍。乍一看,活似加长版的狼牙棒。 冲阵时,步卒压低身形,木棍横扫。马腿凡被扫到,俱应声而断。 新蔡太守出身西河,久经沙场,见此情形,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即令人击鼓换阵,秦兵让开阵前,放汉兵冲入。 战场被浓烟笼罩。 鼓声中,失去战马的秦兵集结起来,同汉兵步战。 双方绞杀在一起,难分彼此。为免误伤,箭矢变得稀疏,汉军的武车和床-弩再发挥不出更大作用。 “杀!” 计策生效,新蔡太守跃身上马,手持一杆马槊,冲向阵中汉军。 见太守临战,秦兵顿时精神大振。牢牢牵制阵中汉军,重新组织起骑兵,猛攻较为薄弱的汉军-右-翼。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战斗之初,汉军占尽优势。新蔡太守凭借战场经验,以个人勇武,硬生生扭转不利,率不足八千的守军,和几万汉军战得旗鼓相当。 “击鼓。” 桓冲立于大纛之下,举千力镜观望,发现新蔡太守所在,当即给部将下令。 鼓声变换,汉军的攻势愈发猛烈。 新蔡太守左冲右杀,迎面遇上刘牢之,马槊和长-枪猛烈-撞-击,当当数声,火花四溅,可谓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郡城方向突然升起一股浓烟。 紧接着,有喊杀声从身后出现。 新蔡太守顿时大惊,被刘牢之抓住机会,一枪挑飞马槊,扫落马下。 “禀大都督,郡城已下!” 一员武将飞驰而来,向桓冲禀报战况。 来者银甲银枪,面容俊朗,英姿勃发。 不是旁人,正是笛声江左第一的桓伊! 桓容初见这位族兄,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哪里想到,这位性情谦逊、气质儒雅的桓叔夏,实是少有武才。刚刚及冠就为大司马参军,更曾随大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 战前,桓冲命刘牢之阵前迎敌,西中郎将桓伊和辅国将军谢琰在他处上岸,绕过出战的守军,奔袭郡城。 新蔡太守本欲将汉军拦于河上,哪里料到,自己领兵出战,恰恰落入汉军圈套。 大半兵力被牵制,郡城转瞬被下。 城内守军拼死鏖战,终抵挡不住汉军猛烈攻势。兼城内有人响应,于战事最激烈时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内,本就陷入困境的守军登时大乱。 主簿和主记室亲上城头,门下贼曹及议生等率青壮力战,仍挡不住如潮水般的汉军。 城门被破,汉军不断涌入。 守军逐渐力竭,一个接一个倒下。 新蔡主簿浑身染血,身边部曲十不存一。遇桓伊登上城头,劝其投向桓汉,仅是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大骂汉军,也没有悲哭国运。 “素闻桓汉天子仁德,爱惜百姓。两国交战,百姓无辜,万请将军怜惜苍生,莫要行-屠-城之举。” 得桓伊允诺,主簿放下长刀,整肃衣冠,面长安方向而拜。 “我乃秦臣,历代先祖皆效忠于秦氏。今食君禄,不能守城退敌,有负君王所托,唯一死以谢厚恩。” “望将军信守承诺!” 话落,主簿飞身跃下城头,摔落于城门前,当场气绝身亡。 “收敛义士,厚葬。” 主簿自尽,主记室战死,门下贼曹落马被缚。 议生见事不可为,得桓伊允诺不伤百姓,不对守军秋后算账,命守军和青壮放下武器,随后横刀颈前,自刎而死。 战后清点,新蔡共有职吏五十人,散吏十三人,除十余被俘愿降,多数为秦尽忠。战死者超过三十,余下皆自尽而亡。 性情之勇烈,实令人敬佩。 新蔡郡城已失,五千守军陷入汉军包围,孤立无援。 战斗持续到傍晚,新蔡太守被斩断一臂,死于阵中。守军耗尽气力,抵抗再不成气候。 夜-色--降临,船头岸边亮起成片火把。 五千秦兵仅剩不足两千。 桓冲下令停止进攻,以谋士至阵前劝降。 新蔡太守已亡,三名幢主尽皆战死。一名肩膀带伤的参军被扶到阵前,沙哑道:“桓大都督可能允诺不伤百姓,留一干将士性命?” 谋士高声道:“官家仁德,大都督亦非-嗜-杀之人。两国交战,百姓无辜。足下尽可放心。” 火光照亮河岸,河中停泊的大船仿佛一只只巨兽,愈发显得骇人。 参军转过头,看向身后将士,心知只要自己不点头,这一千多人都会死战到底。 然而…… 苦笑一声,参军推开搀扶自己的队主,解下发冠,佩剑平举身前,沧然道:“仆愿降。唯请将军遵守承诺。” 战场上一片寂静,战鼓声、喊杀声尽数消散。 唯有夜风席卷而过,带起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火-药味道,同战死的英魂一起,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战死将士皆钉棺埋葬。伤者诊治,不可轻慢。” “将兵入城之后不许滋事,不许侵扰百姓,违者军法处置!” “闻新蔡缺粮,查点场内粮铺。如情况属时,天明于城前架锅煮粥,派快船往汝南调人调粮。” 桓冲彻夜未眠,同麾下商议接掌郡城之事。并决定,待淮南粮到再兵发襄城。 经汝阴、新蔡两场大战,大军需要修整。正好在新蔡停留几日,期间派人往建康送回战报。 夜色渐深,船舱里灯火通明。 郡城内,汉军取代秦军巡视城头,严守城门。被俘的守军和青壮暂移至城外,和出战的秦军看管在一处。 新蔡百姓皆是关门闭户,整夜不敢合眼,唯恐有汉军突然破门而入。 提心吊胆一夜,直至天明,众人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有胆大的推开窗,发现有眼熟的散吏结伴而行,都是手提铜锣,一边用木槌敲击,一边大声道:“桓大都督下令,今日城外施粥!” “汉天子仁德,不伤百姓!” 散吏一路走,一路高声说话,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停下,一人继续敲锣,一人召集开窗的众人,高声道:“战事已毕,新蔡归入桓汉。” “桓汉天子仁德,诸位也都晓得。” “桓大都督自然要遵守旨意。” “再者说,大家都是汉室,自不会有屠-城灭族之事,家中有男丁从军的也是一样。诸位父老尽可安心。” “今岁粮食歉收,粮价又高,我知诸位家中都少谷麦,一日两餐都是粥水,青壮也未必能吃饱。” “城外正在熬粥,家家户户都可去领!” 散吏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几分粗糙。 偏偏是这种语言最能让人相信。 如果按照朝廷官文的样式张贴告示,城内众人未必会明白,反而会心生疑虑,对即将接手此地的桓汉官员很是不利。 桓冲麾下战事顺利,发兵彭城的谢玄和郗融却遇上麻烦。 彭城曾为秦璟驻地,此后为秦玦驻守,城内将兵各个精悍。百姓亦能开弓射箭,上马作战。 自漠南战事结束,秦玦即带兵返回彭城。随着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彭城的防守愈发严密。 秦玦上表秦璟,请征当地青壮。得到许可之后,迅速张贴告示,陆续有州内青壮应征,分发皮甲兵器,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事。 增补兵源之外,秦玦下令加固彭城、下邳及沛郡三地城防。 如汉军来攻,三地可如犄角之势,互相支应,共为防御。 谢玄和郗融率北府军由陆上进攻,很快被秦军斥候发现。秦玦严令部将不许出战,牢牢守住城池,牵制汉军兵力。 同时,派人给豫州的秦玸送信,严守颍川,预防汉军声东击西。 交战之初,双方就陷入拉锯。 秦军占据地利,汉军则有兵力优势。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并州刺使投汉,本欲带兵南下,对彭城两面夹击。不料想,冀州刺使突然发兵,声称要讨逆。 随着战事进行,并州刺使渐渐发现,冀州刺使未必如表面上忠于长安,背后或许另有盘算。只是战况激烈,彼此胶着,一时之间猜不出对方真意,唯有压下莫名的念头,集中全力应战。 从七月底到九月初,随着汉军北上,秦国境内的并州、冀州以及荆、豫、徐三州先后燃起战火。 战事不断加剧,凡军队交锋之地,百姓要么从军,要么拖家带口南逃。尤其是战事最激烈的徐州,近乎乱成一锅粥。 与此同时,秦国的军队攻入汉中,同桓石秀和桓石民率领的汉军交锋。 秦玖驻于朔方城,提防有贼寇趁机南下。 秦玓受封大都督,领兵攻襄阳。 一年之前,这里曾是两国天子的会盟之地。现如今,整座襄阳城被大军包围,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 桓石秀身披铠甲,亲自出战。 秦玓没料到,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守城的将领竟会当面迎战。 双方甫一交锋,秦军就发现不对。 汉军列出战阵,貌似声威赫赫,实则却不堪一击,触之即溃。跳荡兵还能战上两合,队主以上完全是虚晃一枪,掉头就跑。 秦军上下都点懵。 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追还是不追? 眼见汉军就要跑没影,秦玓浓眉紧蹙,为防其中诈,下令暂时收兵。 第一日的战斗,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 众将回到营盘,坐于帅帐之内,齐齐望向大都督,都不太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梁州刺使素有英名,其智非凡。此间必定有诈,不可不防!”一名参军出言。 参军所言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然而,对于桓石秀的目的,众人却是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讨论到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像样结果。 秦玓转向随大军出征的张廉,道:“伯考可有计较?” 张廉思量一番,道:“仆以为,此事有两种可能。” “伯考快讲!” “其一,梁州兵力不足,对方故布疑阵,实为拖延战事,等待援军。” 此言一出,有不少将领点头。 “其二,是在他处设下埋伏,引我军前去。” 对于这种说法,仅有少数人表示赞同。 原因很简单,襄阳城被秦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适合设置伏兵。 费尽力气,秦军根本不入圈套,岂不是百忙一场? 以桓石秀的头脑,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听过张廉的分析,帐中又陷入沉默。 最后,秦玓采纳张廉的建议,派出大批斥候,搜索襄阳城附近,凡是稍有可能的设伏地点,都要严查几回。 仰赖秦军兵多将广,声势浩大。 桓石秀从最初就收缩兵力,只要不过襄阳城,秦军斥候几乎畅行无阻。 秦军定计,翌日休兵,计划夜袭襄阳。 不承想,桓石秀竟再次出城邀战。见秦军大营前高挂免战牌,直接派人到营前叫骂。等到秦军出营列阵,骂得正欢的士卒立即收声,掉头就跑。 一切仿佛昨日重演,两军摆开阵势,秦军冲锋,汉军就跑,压根不同对方接战。 有秦军将领追到城下,兜头就是一阵箭雨,偏偏没什么准头,连点皮都没擦破。 “战”后收兵,众将再次沉默。 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是夜,秦军按计划夜袭。 汉军似早有预料,城头火把邻里,城四周的遍设拒马,每隔二十步就立下火把。 整座襄阳城被灯火包围,城墙都像在发光。 秦军傻眼。 衔在口中的软木登时掉落。 这还怎么夜袭? 319.第三百一十九章 襄阳城外,秦军知晓事不可能,得军令,迅速退回大营。 当夜,凡是参与夜袭的将兵,都是辗转反侧,睁眼到天亮。打了一辈子的仗,这样的守城策略还是头回见! 奇怪归奇怪,可当真有用。 翌日,大营内的气氛略有些低迷,汉军偏又准时赚点前来邀战。 十余人一字排开,举着铁皮圈成的喇叭齐声叫骂,一波累了再换一波,声音越来越大,没有停歇的时候。 遇上这种情形,神仙也会憋不住火气。 实在受不了,诸将纷纷请战。 秦玓摇头,严令紧闭营门,不许任何部将出战,违者军法惩处。 “斥候未归来之前,不可贸然接战。” 如果汉军真的怯站,自然要一鼓作气攻入襄阳。 问题在于,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几日观察下来,背后明显藏有阴谋。忍不住怒气,莽撞行事,恐令大军陷入困境。 长安传来飞报,汉军水陆并进,一路由桓冲率领,由姑孰北上,深入荆州。现已下汝阴、新蔡两郡;一路由谢玄和郗融率领,正攻徐州。 因有秦玦提前布防,在彭城牵制住汉军三万兵力,使得汉军无法再进。 然而,并州起兵投汉,冀州貌似忠心,实则另有盘算。青州左右摇摆,如果投向桓汉,徐州未必能支撑多久。 秦玓看过舆图,心下十分清楚,自己能否攻下襄阳,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 攻下襄阳之后,大军可顺势拿下整个汉中,继而东伐魏兴,下南乡,再破义阳,同秦玸合兵,直袭建康。 如此一来,恐后路被斩断,攻入荆州和徐州的汉军必当回援。 长安再调大军南下,不仅能扭转战局,甚至能一战歼灭汉军主力,拿下整个建康。 这么做风险委实不小。 秦玓以身做饵,稍有不慎,就将埋骨南地。反过来说,如果计划不能顺利实行,汉军不上钩,他连做饵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尽速打下襄阳,几万大军被困在此地,必会贻误战机。 若是情况更糟些,汉军行动迅速,沿汝水北上,继新蔡之后拿下襄城,势必会突破荆州防御,威胁长安。 届时,同豫州合兵成为泡影,整个战况都将对秦军不利。 思及此,秦玦坚定决心,对部将的请战之语充耳不闻,只等斥候回禀。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到第三天,斥候奔驰回营,上禀主帅,遍寻襄阳城外,未见有汉军设伏的踪迹。 “如此,必是城内兵力不足,桓石秀故布疑阵,以计策拖延我军,等待援军抵达!” 帐中诸将早被汉军激怒,知晓斥候之言,纷纷请战。 谋士虽有顾虑,如此气氛下却不好直言。 秦玓没有立刻拍板,而是询问张廉,此事该当如何。后者沉吟片刻,赞同出兵。 “当留后军守卫大营,提防汉军派人袭营。” “此言有理。” 秦国本就缺粮,如果被汉军袭营成功,烧毁辎重,在长安调拨粮草之前,恐要在当地筹粮。这个口子一开,再想收拢就不是那么容易。 “传令,明日卯时出战,灭汉兵,下襄阳,生擒桓石秀!” “诺!” 军令下达,整座营盘立刻行动起来。 诸将各自点兵,战马嘶鸣,兵器闪烁寒光,空气中都充斥着战意。 辎重被妥善看管,营地外的栅栏再次加固。 留下守营的将士得严令,不得有半点疏忽。明日出征的将兵则是摩拳擦掌,只望能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恶气。 或许是察觉到秦军的气氛不对,这一日,汉军到营前邀请,骂了半个多时间就草草了事,未像之前一样,不骂足两个时辰绝不罢休。 是夜,襄阳城内外依旧灯火通明。城头的守卫愈发严密,城门前的火堆架高两米。 火光中,数架床-弩-被推上城头,另有士卒在腰间绑着粗绳,由城头慢慢爬下,绕过城门,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桓石秀站在城头,眺望秦军大营,身上的斗篷被风鼓起,现出猩红的内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话间,桓石秀侧过头,看向身边一名做术士打扮的男子,问道,“道心以为如何?” 男子抚须笑道:“桓使君尽可放心,仆夜观天象,明日有大风。” “好。” 桓石秀朗声一笑,单手按上石砖,再望向秦军大营所在,不见平日里的恣意慵懒,仿如磨砺数年、终得出鞘的宝剑,刹那寒光逼人。 凡剑锋所指,必当血光飞溅。 寅时末,天仍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秦军大营内已是人喧马嘶。 伙夫纷纷埋锅造饭,麦香和肉汤的香气融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飘散整座大营。 卯时正,天刚蒙蒙亮,一阵脚步声响起,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有序。 天光大亮,将士用过饭食,骑兵上马,步兵列阵,出营直攻襄阳。 队伍中有三十余辆武车,半数是从桓汉换得,半数为长安工匠仿制。仿制的工艺自然不及原版,但在攻城中亦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秦军倾巢而出,汉军斥候迅速打马回报。 襄阳城头响起战鼓,操控床-弩的士卒合力拉开绞弦,投石器推上城墙,滚木沸水齐备,弓兵步卒皆严阵以待。 另有步卒奉命在城门后集结,只等军令一下,即要假装城门被攻破,引秦军进入陷阱。 张廉所料不差,汉军的确设有埋伏。 只不过,桓石秀设下的埋伏不在城外而在城内,伏击秦军的不是桓汉士兵,而是巨大的陷坑以及事先埋下的□□。 自从建康来人,送来大批□□,讲明使用的办法,并当面做出演示,桓石秀就将之前定下的守城之策全部推翻,决定不只要守住襄阳,更要将这几万秦军留在汉中。 为使计划顺利,他遣飞骑往宁州,送去一封亲笔,请周仲孙调兵,欲合三州之力,吞下这股秦军。 宁州的回信很快送到,周仲孙在信中表示,愿意派出三千藤甲军并八百夷军。 不过,在信件末尾,周仲孙委婉的提醒桓石秀,此计固然不错,实有几分凶险。能成则罢,如果不成,汉中必当陷入危局,恐益州、宁州都不能免。 看过周仲孙的来信,明白对方的担忧,桓石秀再次遣出飞骑,明白告知周刺使,此策已报于桓容,得桓容首肯。 知晓桓石秀不会在这件事上诓言,周仲孙再无顾虑之语。 休看周使君在宁、益两州威名赫赫,提到周仲孙三个字,夷狄无不丧胆,严重些的,腿肚子都会发抖,偏偏一物降一物,对桓容无比信服。 只要桓容点头的事,绝对是二话不说,严格执行。 不能说他是愚忠。 以周仲孙的性格为人,和这两个字半点不搭边。若是晋帝在位,雄踞两州,手握重兵,据地自立都有可能。 如今甘为边州刺使,疆土卫疆,唯一的解释是,他足够清醒。 清醒的知道,周氏能有今日,和桓容脱不开关系。以天子的手段,能让他掌控两州,家族复起,也能将他一夕打落尘埃。 尤其是见识过□□和新式武车的威力,周仲孙更不敢生出他念。但凡是桓容的命令,他必会倾注全力,谁敢起刺,自己的儿子照样狠抽,甚至抽得更重。 只不过,这一切有个前提:桓容始终手握大权。 如果哪一天,君权不敌臣权,建康重新走回东晋时的老路,周仲孙会做出什么选择,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以桓容的手段行事,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 故而,周仲孙死心塌地的侍奉天子,鞠躬尽瘁,竭尽心力。 桓石秀故布疑阵,每日派人到秦军大营邀战,一为完善埋伏,二为等宁州援军抵达。 可以说,他的打算都被张廉猜中。奈何秦军采取保守之策,不知不觉间,任凭战机从掌心溜走。 秦兵攻城之日,藤甲兵和夷兵早至襄阳。 襄阳城夜间点燃篝火,既是防备秦军夜袭,也是阻止秦军斥候靠近,顺利迎大军入城。 顾名思义,藤甲君的铠甲武器都很特殊,十分擅长近战搏杀。 夷军不着铠甲,跣足披发,胸前挂有兽筋和兽牙制成的链子。首领头戴野兽颅骨制成的骨盔,临战勇猛,悍不畏死。 之前交州谋反,周仲孙派去剿贼的军队中,就有这支夷军。 夷军甘愿被驱使,概因被周仲孙的凶狠所慑。 自己不怕死,灭族怕不怕? 一刀砍死痛快?千刀刮了怕不怕? 各种各样的手段,周刺使不介意逐一尝试。 几年下来,成效斐然。凡是臣服的夷狄,皆忠心不二,再不敢生出他念。 有了这支援军,桓石秀更能从容布置。 秦军号角声响起,士卒推着攻城锤袭向城门。城头鼓声骤然变得急促,弩-箭划过长空,嗡鸣声中,飞过攻城锤,直击成排的武车。 轰! 第一辆武车被击中,车顶破碎,不过数息,竟有火焰熊熊燃起。 火星飞溅,落到干燥的黄土之上,依旧燃了许久才告熄灭。 轰、轰、轰! 接连又是三声,每有-弩-箭飞至,就有一辆武车被点燃。 普通士卒无法分辨,两名队主一眼就能认出,凡是被点燃的,都是从桓汉得来的武车! 究竟是凑巧,还是另有原因,众人已经无暇去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些武车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火光接连燃起,又有风力助燃,火星四溅,三十辆武车接连起火,根本无法扑灭。 “弃车。”秦玓在马上观战,目睹武车起火的一幕,当机立断,命士卒斩断缰绳,放开拉车的驽马。 “攻城!” 武车被烧,并不能阻挡秦军攻城的步伐。 很快,攻城锤被推到城下,绳索牵引着巨木,狠狠砸向城门。 力道之大,外墙上的土皮开始簌簌飞落。 攻城锤后,有秦军士卒扛着云梯,如蚁群般涌往城下。 “放箭。” 桓石秀和桓石民都是披坚执锐,亲自守在城头。面对秦军凶猛的攻势,两人不见如何紧张,先令弓兵放箭,随后推下滚木,继而浇落沸水。 一切的一切,都和固有的守城之策别无二致。的确给秦军造成一定损伤,却远远低于预期。 这样的进展,让秦玓产生怀疑,他之前的种种顾虑,莫非真是杞人忧天? 秦玓在城外,并不晓得城内情况。 襄阳城内重兵聚集,却没有一个妇孺老弱。 早在开战之前,桓石秀就命散吏走访城内,请来各家族老,言明其中厉害,请城内百姓让出屋舍,名为安置援军,实为设置埋伏。 说服族老,兼治所发下金银谷麦补偿,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纵有反对之声,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此时,城门后的一条条道路早被挖空,仅在上面架设条板,铺有浮土。 人行其上,小心点自然无碍。如果是大队的骑兵经过,有一个算一个,必定会陷入其中。 临街的房舍貌似寻常,实则地下也被挖空,埋设□□。 此外,另有一支骑兵提前出城,奔袭秦军大营。 骑兵多为臣服桓汉的羌羯,马术超群,箭术非凡。由秃发孤的长子率领,携带装有火油和火药的陶罐,此战不为杀人,只为烧毁秦军辎重。 秦玓计划以身为饵料,行攻打建康之计。 桓石秀比他更绝,将整座襄阳城变成一个大陷坑,誓要将这几万大军一起埋入坑里。 虽然城内被挖得不成样子,战后重建需要耗费不少财力人力,但是,能生擒这几万秦兵,甚至把秦玓留在襄阳,别说一座郡城,就是五座十座,照样值得! 320.第三百二十章 攻城持续整整一日,临到傍晚,西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秦兵的喊杀声清晰可闻。 “禀大都督,襄阳西城门已破!” 部将飞驰来报,秦玓当即精神一振。 襄阳位于两国边境,乃是战略要地。汉军兵力不及秦军,终究是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攻城之初,秦玓做好鏖战多日的准备。万万没料到,仅仅一日,襄阳城西门就被攻破。 “伯考神机妙算,襄阳援军果真未到!” “大都督,城门虽破,战局未定。桓石秀高世之才,果决能断,前施疑兵之计,令我军不能南进寸步。今虽破襄阳城门,城内未必没有布置,不可不防。” “再者,天色渐暗,理当鸣金收兵。然战机难得,放弃实非智举。汉兵占据地利,我军攻入城内,务必要谨慎,以防不测。” 秦玓点点头,采纳张廉的建议,命骑兵冲锋在前,步卒紧随在后,前后支应。如果城内设有埋伏,亦能从容应对。 西城门下,攻城锤被移开,秦国骑兵如潮水般冲入城内。 喊杀声和战鼓声掩盖了木板坍塌的钝响,愈发昏暗的天色,也让队伍后的人看不清城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轰! 城头丢下成排的滚木,砸断数架云梯。 攻上城头的秦兵借助天光,看到城内发生的情形,登时双目圆睁,满脸惊骇。顾不得自身安危,就要扬声高喊,提醒冲向城内的同袍,城内有埋伏,莫要继续向前。 结果刚喊了两声,脑后突然一痛,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绑起来。” 计策已成,藏在城墙内的藤甲兵和夷兵一拥而上,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攻上西城的秦兵团团包围,压根不惧砍在藤甲上的长刀,挥舞起长棍和钝刀,一个接一个砸晕。 桓石民走到城墙边,俯视塌陷的长街,看到陷在坑里的秦兵,下令弓箭手:“放-火-箭。” 弓弦纷纷拉开,包裹着油布的箭矢如雨飞出,接连点燃街边木屋。 噼啪声中,火星四溅。 藏在屋内的引信被点燃,片刻后,只听得一声轰响,黑烟和尘土一并腾起,屋顶被热浪掀翻。 浓烟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升腾,遇晚风吹过,弥漫整条长街。 陷入坑内的骑兵不必说,距离十几步外的步卒都开始打起喷嚏,双眼流泪,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 黑烟腾起时,埋伏在暗处的汉军和青壮未得命令,暂时按兵不动,纷纷以布掩住口鼻,避免被烟气熏到。确定入城的秦兵全部中招,听到城头鼓声,方才一拥而上,扛起被炸开的门板和木桩,死死堵住城门缺口,将进攻的秦兵拦腰截断。 缺口并未完全堵死,很快有武车从两侧推出,挡板张开,嗖嗖的破风声中,将冲上前的秦军逼退。 “快!” 一辆更大的武车推来,造型古怪,车身竟然包裹铁皮。 武车停在缺口处,挡板升起,士卒拉动机关,三支样式古怪的铜管探了出来。火把举到管口前,机关再次拉动,三条火龙瞬息喷涌而出。 火焰炙热,哪怕被热气燎到,眼眉胡须都会被烧掉。 秦兵悍不畏死,战场之上能带伤搏杀。可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武器,不由得心生退意。 换成攻城锤同样没用。 无论凿开城门的巨木,还是牵引巨木的粗绳,包括运送巨木的武车,都属于易燃之物。 即便是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将兵,也绝对不会想到,汉军能制出喷火的武车。仓促之间,自然没有合适的应对之策。 从秦军攻破西城门,到陷阱发挥作用,汉军扭转战况,短短不到半个时辰。 在此期间,北城门和东城门接连被破,同样的路面塌陷,黑烟滚滚,骑兵被困,步卒被截。武车接连登场,火龙逞威,逼退来不及入城的秦军。 起初,秦兵见到城内火光,以为是同袍和汉军接战,对方燃起的火把。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城头的同袍不断发出吼声,让众人不要入内,将官和士卒渐渐开始意识到不对。 有拼死逃出的士卒被带到秦玓面前,全身都被浓烟熏黑,眼泡红肿,声音沙哑,道出城内设有埋伏。 “大都督,不可入内!城门后都被挖空!人行无事,战马踏入就会摔进坑底,动弹不得!” “什么?!” 秦玓愕然,张廉也是大惊。 就在这时,身后有骑兵飞驰而来,距离数十步被拦下,狼狈的滚落马背。顾不得手臂带伤,拼命喊道:“大都督,汉军袭营!大营起火,辎重、辎重全部没了!” 听闻此言,饶是秦玓也禁不住脊背生寒。举目望向城头,大手攥紧长-枪,过于用力,以致手背鼓起青筋。 “袭营的是多少汉兵?为何能冲入营盘?!”张廉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直冲到报信的骑兵身前。 “汉军、汉军带着引火之物,”骑兵的嗓子被浓烟熏伤,声音仿佛砂纸磨过,“此物以陶罐盛装,遇火发出巨响。另有火油,土上亦能燃烧,根本无法扑灭!” 秦军大营四周立有栅栏拒马,木桩足够锋利,能挡住偷袭的汉军,却挡不住狂啸的火龙。 几乎是眨眼之间,半个营盘就陷入火海。 汉军策马冲入营地,继续投掷陶罐,焚-烧帐篷。 冷风中,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波及到秦军的辎重。守卫大营的秦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辎重被烧。 汉军放完火,根本不做停留,更不与秦兵接战,直接调转马头,很快飞驰而去,不见踪影。 听完骑兵的话,张廉表情凝重,看向秦玓,沉声道:“大都督,我等还是中计了。” 秦玓没说话,眺望被火光照亮的襄阳城。 凭谁也不会想到,桓石秀会如此之狠,用整座襄阳城为饵,设下埋伏,布置陷阱,等着秦军入瓮。 “鸣金退兵。” 秦军落入圈套,不会有任何胜算。 “击鼓整肃队伍,退离汉中。” 事不可为,为免更大的损失,必须退兵。 借助天暗,汉军的计策得以顺利实行。秦军同样可以借助天色,甩开汉军的追袭。 鼓声响起,城下的秦军得令,当即舍弃云梯,向大纛所在聚集而去。 城头的秦军无法撤退,干脆摒弃生死,继续同汉军鏖战,希望能拖延时间,为同袍夺得一条生路。 陷入坑内的秦军动弹不得,有无法视物,慌乱之下,有人开始彼此踩踏。 汉军很快出现,几人合力撒开渔网,捞鱼一样,将坑里的秦兵陆续捞了上来。其好处在于,既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又将限制秦军的行动,连绳子都无需再用。 只是渔网的数量有限,到最后,还是得汉军赤膊上阵。 因烟气尚未消散,汉军脸上都蒙着布,仅露出两只眼睛,乍一看颇有几分滑稽。 但有桓石秀这样的上司,下边的将领自然不会在“小节”上计较。腰间捆上绳子,手里拿着木棍,半悬在坑里,一棍一个,将陷入慌乱的秦兵敲昏,尽数捆起来。 “取药为他们洗洗眼。华大夫说过,拖久了不好。” 期间,有秦兵不肯就缚,拼死一搏。长刀乱挥,几番出现险情,汉军难免受伤,好在未出人命。 “是条汉子!” 用撕开的布条捆住伤处,汉军什长并未动怒,而是翘起大拇指,对闭眼仍能找准方向的秦军敬佩不已。 秦兵目不能视,加上汉兵说的是方言而非官话,一时间竟没能明白。 弯腰帮什长解绳子的汉兵很是无语。 胳膊流血还能说出这句话,当真是心大。不过,什长是桓氏部曲出身,追随桓刺使多年,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反应,当真算不上奇怪。 秦玓鸣金退兵,桓石秀将城中事交给桓石民,亲自带兵出城追击。 殿后的秦军都被武车冲散。 更要命的是,汉军不择手段,在战场上竟然用渔网!网内还带着钩刺,钩刺上明显涂有麻药,秦军实在是防不胜防。 武车飞出的箭矢都涂了一层药,被擦伤之后,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消数息就半身麻木,连刀都拿不起来。 论单打独斗,多数的秦军的战斗力胜于汉军。 然而,桓刺使的目的在于取胜,不是彰显个人勇武。有捷径能走,有巧劲能使,干嘛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不是涨他人志气,而是遍数汉中郡上下,无论马战还是步战,无一人是秦玓的对手。 明知道打不过,派出去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换种情况,桓石秀或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在现下,关系两国国运,关系建康和长安之间的博弈,他宁可背负狡诈之名,也要将这三万大军彻底拿下! “使君,秦军向北跑了,还追不追?”一名斥候下马,举着火把观察马蹄痕迹,又俯身于地,耳朵紧贴在地面,判断秦军大概跑出多远。 “追。”桓石秀猛地一拉缰绳,“只要没出汉境,必要将其擒获!” “遵令!” 士兵披星戴月,策马扬鞭,死死咬住秦军不放。 黑夜行军很不方便,秦玓不得不派出大量斥候探路。 “大都督,再行百里即可出汉中地界。” 得斥候回报,秦玓下令全军加速。 不承想,刚刚驰出十余里,突遇一股骑兵自侧翼杀来。来人穿着汉军的皮甲,从马术和战法来看,却是实打实的胡骑。 “莫要慌乱,列阵迎敌!”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袭营得手的羌羯骑兵。 这支骑兵冲击秦军侧翼,两个来回,并不恋战,而是破开一个缺口,抓起剩余的陶罐,凌空掷向秦军。 随着几声脆响,火油飞溅,□□四散,染上不少秦军和战马。 火石擦亮,一道火墙瞬息燃起。 “莫要被火沾上!” 见识过火药和火油威力的骑兵连声高喊,提醒同袍后退。 “大都督,此物危险,需得避开!” 眼见两匹战马被火燎伤,嘶鸣着倒地翻滚,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秦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真刀真枪的拼杀,他们不会畏惧,更不会后退半步。但是,眼前一幕无法用常理解释,怎不让人头皮发麻? 有火墙阻隔,秦军不得不改变方向,舍弃往始平郡的计划,绕路奔向上洛。 奔驰半夜,勉强甩开汉军,众将兵又渴又饿。斥候寻到一条小溪,秦玓下令严备,众将兵轮番下马饮水。 不敢停留太久,大军继续前行。 刚刚奔出数里,忽有将兵大叫腹痛,起初只有几个,很快是几十个、几百个。 最终,连秦玓张廉都不能幸免,腹中如刀绞一般,疼得满头冷汗。 距离大军不远,有十余青壮小心观望。确定秦兵多数中招,青壮低语几声,半数留下,半数飞身上马,飞报追袭的汉军。 原来,为防战况有变,秦兵逃脱,除在襄阳城设下陷阱,桓石秀还有多手准备,在水源里下-药就是其中之一。 如沔水这样的大河,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换成沿途小溪水井,就合该秦军倒霉。 为免百姓中招,凡是“加料”的水源处,都有青壮和村民看守。顺便每日加药,确保效果不打折扣。 下在小溪里的药乃是华先调配,不会致命,却会让人腹痛虚脱,失去气力。 等桓石秀带兵赶到,万余秦兵全部倒在地上,包括秦玓和张廉在内。 襄阳城一战,三万秦兵尽数被擒,不漏一人。 桓石秀一战成名,声名震动南北,不亚于当年率兵北伐的桓大司马。 消息送到建康,满城欢腾。 桓容看过战报,脸上并未有太多的喜色。同郗愔、谢安和郗超等重臣商议之后,在朝会之上宣布,御驾亲征,誓破长安。 于此同时,桓冲率领的水军沿汝水北上,直攻襄阳。谢玄和郗融率领的大军仍在徐州同秦玦鏖战,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秦国青州刺使终于不再摇摆,举兵反秦,和并州刺使一样,投向桓汉。 秦国境内,青、并、冀三州战火狂燃,徐、豫、荆三州秦-汉两军鏖战。 这个时候,桓汉天子亲征的消息传来,汉军士气大振,不顾生死,誓要一鼓作气攻入长安。 然而,秦军的战斗力摆在眼前,想要突破秦玦和秦玸的防御,并不是那么容易。 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眨眼就到十二月。 北地降下数场大雪,南地亦是雨雪连连。 今岁南北皆遇天灾,区别在于,长安的粮食捉襟见肘,支撑大军日渐困难;建康的储粮还有富余,可以保证汉军继续北进。 太元八年,十二月底,桓容离开建康,御驾亲征,兵锋直指长安。 321.第三百二十一章 太元九年,元月底,汉帝桓容兵发建康。汉军步卒十五万,骑兵八万,号五十万,水陆并进,兵锋直指长安。 大军出城之日,旗鼓相望,前后绵延数百里。 百姓夹道,台城起鼓。 郗愔谢安率百官送出城外,郑重拜于大辂之前。 “愿陛下凯旋而归!” 出发之前,桓容下诏,以龙骧将军胡彬领水军五千,自广陵发,北攻沛郡,增援谢玄郗融。 御驾则行淮南,沿汝阴、新蔡北上,同正攻襄城的桓冲合兵,计划先下荆州,再西进洛州。 同时,桓容下诏梁州刺使桓石秀,宁、益两州刺使周仲孙发州兵,自南进。又诏桓嗣由姑臧集结军队,自西逼近长安。 汉军从三面围攻,誓要攻入咸阳郡,拿下长安城。 桓容过汝阴、新蔡两郡时,召治所官员来见。除桓汉新遣太守和主簿,半数职吏出身当地,或曾为秦国官员,或世为当地大族。 对于桓汉天子,后者是久闻其名未见其面,心中难免忐忑。 君臣叙话之后,一名书佐回到家中,提笔给远在陈郡的族兄写成书信,字里行间盛赞桓汉天子仁德宽厚,有明君之相。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今南北并立,终非汉家之福。” “汉天子凤骨龙姿,铸鼎象物,出类拔萃。其治国有方,爱惜百姓,朝中多忠臣良将,实有重铸山河,开创盛世之能……” 洋洋洒洒千余字,书佐一蹴而就。吹干墨迹,落下私印,交忠仆送出城,奔赴陈郡。 为免造成误会,在忠仆出城之前,书佐特地拜会太守,将书信递于太守观瞧。 此举既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彻底表明态度:梁氏一族,自此效忠于汉室,再无二心。 梁氏是当地大族,树大根深,在新蔡、陈郡和襄城等地极具声望。 秦氏在西河期间,既同梁氏多有接触。 梁氏郎君武艺一般,出仕也多在边州,然其经商之能实不容小觑。同名声在外的石氏相比,属于闷声发大财的类型。 前代梁氏家主曾有言:“地有金,俯拾可得。” 翻译过来:遍地都是金子,弯腰就能捡到,全看愿不愿意。 这样的家族,在慕容鲜卑雄踞六州时,渐渐归于无声。邺城曾下三诏,选梁氏郎君为官。被点名的郎君不愿从胡,亦不肯远走带累家人,不惜自断一臂,坚决不肯出仕。 为此事,慕容鲜卑险些屠掉梁氏全族。 后秦氏入主长安,鲜卑、氐族先后被逐走,北地重归汉姓,梁氏郎君纷纷出仕,家族的生财之能也渐渐开始显现。 然而,长安的政令一道接着一道,并未见到太多实际效果。 朝廷之上争权夺利不绝,旧臣新贵竞相角逐,局势愈演愈烈。 亲眼目睹唐公洛被逼南投,梁氏改变态度,不着痕迹的退出长安,避开权利中心,转而守在新蔡、陈郡等地,生意规模慢慢开始收缩,再也不如往年。 这样的变化,不少人看在眼里。 有人皱眉深思,有人却不以为意。 对长安文武来说,少一个梁氏,就少一个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 作出决定的梁氏家主,一年前已经病逝。如今统领全族的是新蔡书佐的从兄,即是递送书信的陈郡主簿。 陈郡位于豫、徐两州之间,今桓汉天子亲征,并州、青州和冀州打成一锅粥,用不了多久就会易主。 梁氏家主临终曾言,“秦伯勉可打天下,却坐不住天下。如四殿下登基,行雷霆手段,朝廷尚且有救。然世事难料,端看秦氏是否天命所在。” 如今来看,天命终不在秦氏。 如果秦策提前五年退位,不,哪怕只有三年,秦璟必能整肃朝堂,坐稳江山。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 书信送出,陈郡迟迟没有回信。直到桓容起驾,至襄城同桓冲汇合,一路披荆斩棘、摧坚毁锐,连下三城,梁主簿的书信依旧没到。 梁书佐开始不安,很想亲自往陈郡面见从兄,诉说事情厉害。 在这种不安中,时间又过半月,汉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 一日,陈郡忽然来人,未携带书信,仅有一个口讯:“郎主命仆传话,请书佐放心。” 接到口讯隔日,秦国境内的陈郡、谯郡和梁郡先后举旗,反秦投汉。 三郡改换旗帜,秦玦驻守的彭城同长安割-裂,孤悬在外。任凭他再是勇武过人,智谋无双,没有援兵,军粮有渐渐告罄,也难稳定军心。 北上的五千水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元九年,三月,龙骧将军胡彬率军大破沛郡,生擒沛郡太守,掳守军一千五百余人。 同月,下邳城被破,汉军攻入城内,守将在城头战死,主簿以下尽数被汉军所擒。 至三月,沛郡、下邳先后易主,犄角之势被破,彭城彻底沦为孤城。 城内三千守军接近断粮,有杂胡按捺不住,劫掠百姓,被秦玦军法处置。 人头砍下不足半日,守城的胡骑尽数反-叛,并有少数青壮从贼,在城内烧杀劫掠。守城的秦兵不得不调转刀口,同胡骑厮杀在一处,以免百姓遭遇横祸。 混乱中,城内突然起火,城门被打开。 汉军趁机攻入城内,镇-压-胡骑,救下身陷重围的秦玦。 秦玦欲-拔-剑-自-刎,被谢玄当场拦下。 情急之下,谢玄一手握住长剑,掌心被剑锋划破,鲜血顺着剑尖流淌,瞬间汇成一条小溪。 “秦将军,死容易,活却难。今日汉秦之战,是为华夏一统,恢复汉室,而非杀尽北地英雄,毁华夏气运。” 秦玦看着谢玄,长剑仍牢牢握于手中。 “玦乃败兵之人,将军这又是何必?” “秦将军此言差矣。”谢玄摇头,任由鲜血流淌,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在玄看来,城破不在将军,将军实为当世英雄。” 汉军顿兵城下,如果换成心狠之人,不顾百姓,任由胡骑劫掠,其后放弃彭城,杀出一条血路,必能保得性命。 秦玦却没有这么做。 非但如此,为保护百姓,他更是率部曲击杀胡骑,避免彭城百姓遭受大难。若不是城内生乱,有胡骑想要出城,打开了城门,汉军未必能轻易入城。 “秦将军,还请听玄一言……” 就在这时,被部曲救下的百姓纷纷伏身在地,哭请秦玦万不要舍弃性命。部曲没有出声,却是各个持刀身前。秦玦自刎,众人必要跟随。 “秦将军,自汉末以来,中原之地蒙难百年。胡贼暂时退去,并未根除。将军何不留下有用之身,为天下百姓灭此隐患?” 话音落下,秦玦持剑的手微抖,诧异的看向谢玄。 “不瞒将军,此乃官家之语。” “你我同为汉室,为华夏一统,方才刀锋相向。如今,如何不能为华夏消化干戈?” 终于,秦玦松开手中长剑。 宝剑当啷落地,谢玄收回手,按住伤处,道:“宝剑锋利,必为大匠所铸!” 秦玦摇摇头,挺直背脊,双手背于身后,似等绳索加身。 谢玄故作没看到,把住秦玦手臂,笑道:“彻底清扫乱贼,尚需一些时间。将军何不同玄共往城外?” “闻城中缺粮,玄处尚有新送至的军粮,且有伤药,可于乱平后发于百姓。” 话说到这里,谢玄的声音顿了一下。 “还要劳烦将军一道手令。” 秦玦点点头,当场写成军令,交汉兵宣于城内。 当日,叛-乱的胡骑尽数被诛,城内大火熄灭,汉军在城前架锅煮粥,分于百姓和守军。 随军医者行走在人群之间,为伤者和患病者诊治。 很快,苦涩的药味掺杂在稻粥的香气里,众人却毫不在意。有百姓捧着陶碗,被热粥烫到嘴,疼得嘶了一声,脸上却现出笑容。 看到虚弱的老人和孩童,舀粥的汉军不免想到早年,鼻根生出酸意,特地多捞半勺,口中道:“小心烫。” “听口音,郎君不似南人?”一名老人试着问道。 汉军笑道:“不瞒老翁,我祖籍东海,和彭城同属徐州。” 秦玦在叛-乱中受伤,一条手臂吊在身前。加上半月来未曾饱腹,日日仅得一碗稀粥,身体已是相当虚弱。 能策马拼杀,称得上是奇迹。 看到城门前的一幕,秦玦的表情微生变化。闭上双眼,重又睁开,似有些迷茫,又似千钧重担忽然减轻,情绪极是复杂,一时之间,连他自己都辨别不清。 太元九年,四月 彭城战报送至洛州,桓容闻听大喜,令将士加速前行,务必在六月前抵达长安。 大军锋锐所向,城池陆续被下。 有随军的北地官员自愿往城内劝降,几次下来,成效斐然。 “汉天子仁德,从不嗜杀。去岁汉中一战,三万甲士被擒,今虽暂押梁州,性命却是无碍。” “仆闻官家亲言,天下离乱已久,人口凋零。都为汉家儿郎,守土卫疆,驱逐贼寇,实是有功。他日天下一统,如果愿意,仍能为国效力,如果不愿,亦能解甲归田。” “如开城门,则大战可免,城内百姓皆得保全。” 战斗最初,桓容给桓石秀的书信,实为保存汉家的有生力量,不想拿下长安之后再为贼寇所趁。 哪里想到,襄阳之战不只成全了桓石秀的善战之名,更坐实桓汉天子仁厚爱民,有情有义。 桓容可以对天发誓,他绝无邀名之意。偏偏事情凑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啪嗒一声落到头顶。 如果苻坚泉下有知,未知会做何感想。 彭城之战结束,冀州刺使心知所图无望,遇青州、并州合兵包围,只能开城门投降。 因桓容有言在先,冀州刺使性命得保,暂被押往并州,空出的权利,由桓汉派遣的官员接手。 对此,并州和青州刺使并未多言。 愿意很简单,秦玚领兵在西海,秦玖带兵驻守朔方。从雁门郡到渔阳郡一带,都是秦氏兄弟的心腹。加上留在三韩的刘氏部曲,以及漠南的数千胡骑,秦氏的力量仍不可小觑。 一旦这些军队南下,对两州的威胁着实不小。 再则,西河郡仍为秦钺牢牢把持,兵力不多,却是各个精锐。 并州刺使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招来秦玖的疯狂报复。 不知出于何因,无论中原打得多热闹,秦玚和秦玖始终按兵不动,牢牢守住边界的战略要地。 仅有知情人晓得,西海、朔方和长安之间的联络从未断绝,只要秦璟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大举南下,直扑桓汉大军。 至五月中旬,桓汉大军终于扫清通往咸阳郡的道路。 消息传来,长安城内流言纷起。 朝会之上,不下五人请秦璟下令,调秦玖和秦玚的军队南下,同汉军殊死一战。 秦璟却没有点头,只令调集咸阳郡内将兵,征召青壮。 “为防胡贼南下,边军不可轻动。” 朝会之后,秦璟离开光明殿,摆驾椒房殿,请见刘太后。 彼时,刘太后和刘淑妃皆在内殿,陪着说话解闷的美人却是不见踪影。 见到秦璟,刘太后令宦者和宫婢退下,叹息一声,道:“战事如此,阿子可有决断?” 秦璟端正衣冠,向刘太后姓稽首礼。 “儿当日立誓,驱逐贼寇,恢复汉室,一统中原。如今,怕要令阿母失望了。” 刘太后摇摇头,沉声道:“我并未失望。” 秦璟直起身,静听刘太后教诲。 “阿子挥师扫北,荡尽贼寇,恢复汉家,我欣慰尚且来不及,何言失望。 “但……” “上天之意,非人力可更改。”刘太后继续道,“阿子既有决断,自当义无反顾。我同你阿姨这般年纪,何事未曾见过?” 秦璟没说话,许久方才点头。 “阿母,阿兄送来书信,诸事俱已齐备。明日,我既命人送阿母阿姨往朔方。”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清楚,这一别很可能成为永诀,眼圈不禁泛红。闭上双眼,仍止不住泪珠滚落。 “儿拜别阿母。” 秦璟再行礼,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回到光明殿后,很快宦者来报,壮武将军染虎请见。 秦璟稍一沉吟,宣其入殿。 “陛下,”染虎入殿之后,俯身在地,郑重道,“仆有一请,请陛下恩准!” 秦璟看向染虎,道:“起来说话。” 染虎没有站起身,仅仅抬起头,右脸横过两条刀疤,一条明显是新伤,伤口皮肉外翻,尚未结痂。 “请陛下听仆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旦长安不可守,仆等愿护陛下往漠南!” 秦璟坐在屏风前,许久没有出声。 阳光投入殿内,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越来越长。 太元九年,六月,刘太后和刘淑妃乔装改扮,由甲士护送,北上朔方。 同月,汉军攻破咸阳郡,顿兵长安城下。 322.第三百二十二章 长安历史悠久,始建于西周。 周文王时建酆京,周武王时建镐京,后世合称为酆镐,是为周朝国都,也是华夏历史上,第一座被称为“京”的城市。 经过西周的强盛,东周逐渐走向衰弱。 前期春秋争霸,后期战国征伐,秦王扫六-合,一统天下,定都咸阳。长安成为秦都的一个乡聚,是秦宗室长安君的封地。 秦二世而亡,楚汉争霸,汉高祖击败西楚霸王,定鼎中原。 西汉立国,定都长安。 汉高祖命丞相萧何主持营造都城,在秦兴乐宫的基础上重修长乐宫,后又建起未央宫。 至汉武帝时,西汉国力达到鼎盛,先后修建了北宫、桂宫和明光宫,并在城西扩建上林苑,开凿昆明池,建别宫等。 东汉末期,群雄并起。 三国之后,西晋短暂统一。永嘉之乱后,五胡内迁,窃踞中原,长安先后被几个胡族政权占据。 东晋时期,氐族实力一度强盛,建制称帝,以长安为都。 秦氏坞堡异军突起,先下邺城,后下长安,驱逐慕容鲜卑和氐人建立的政权,统一北方。 秦氏同样选择定都长安,在桂宫的基础上重建宫室,并在城内建造坊市。长安气象日渐恢复,都城人口逐渐增加,但因多年战乱,北方人口锐减,这时的长安城,同两汉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 秦氏入主长安,决意大力发展生产,奈何天灾**不断,北地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 虽有南地和西域运来的粮食,想要支持几十万大军的口粮,还要赈济国内灾民,实是捉襟见肘,一日比一日困难。 桓汉军队大举北上,连-拔数城,自身的战斗力是一则,秦兵缺粮、军心不稳又是一则。 如果不遇连年天灾,秦国粮食充足,桓容绝不会轻易北伐。即使他想,郗愔和谢安也不会答应。 秦国缺粮,将士和百姓都吃不饱,军心不定,人心不稳。遇大兵压境,胜利的天平自然会渐渐倾斜。 如果秦国不缺粮,将士百姓都能丰衣足食,论个人的战斗力,实际上高于桓汉士兵。尤其是秦国的骑兵,横扫漠南,驱逐贼寇,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桓容铁了心要打,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伤亡必定会几倍甚至几十倍上升,到头来分出胜负,却是汉室实力大损,予外族可趁之机,重演永嘉之后的惨祸。 “天命吗?” 立足长安城下,桓容难言是什么心情。 喜悦? 还是掺杂几分苦涩? 为恢复华夏,南北必须统一。 为偿仅有的一点私念,他同秦璟曾于帐下定约。 时至今日,事到临头,他又变得不确定。将心比心,换成是他,真能抛下一切? 桓容握紧佩剑,用力的咬牙,嘴里尝到更多苦涩,隐隐夹杂着铁锈的滋味。 “陛下,桓刺使已至帐前。” “阿兄到了?快请。” 思绪被宦者打断,桓容打了个激灵,用力拍了下脸,逼自己抛开纷杂的念头。 这一幕恰好被入账的桓石秀看到。 桓刺使诧异的挑了下眉,拱手行礼之后,好奇问道:“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确有。”桓容没有否认,却不打算详叙,而是铺开舆图,指着图上长安的位置,道,“阿兄,长安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城内将兵能征善战,且有数万青壮可以征召。如要强-攻,死伤定然不小。” 谈起攻城,桓石秀立刻严肃起来。 “陛下所言甚是,要下此城,需得从长计议。” 贾秉请见时,桓容和桓石秀正就攻城之策展开商议。依照桓石秀的意见,最好先发起一次强袭,摸一摸长安的底。 “臣得消息,秦有重兵驻于边境。为防中途生变,攻城之战需得谨慎,却也要速战速决。”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异常。 此时的长安不比建康,却也有几十万人口。单凭人命去拼,实是下策。 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兵顿城,围而不攻,等到城内粮食耗尽,人心不稳乃至生出混乱,汉军趁势进兵,城池轻易可下。 此计固然好,要担的风险委实不小。 秦玚秦玖驻兵边境,此前是秦兵短板,如今变成悬在汉军头顶的一把刀。 拖得时间长了,边州的秦军大举南下,汉军很可能腹背受敌,之前的战果都将化为虚无,北伐之战功亏一篑。 纵然不败,同秦军硬碰硬,之前担忧的事一样会发生。 两军实力大损,都需时间恢复。 被赶到漠北的高车、乌孙瞅准时机,恐将再次南下。西域胡、三韩和西南夷狄都会蠢蠢欲动。驻守地方的刺使和将领再有野心之辈,南北统一终将成为泡影,两个汉家政权怕也会分崩离析。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苻坚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虽然彼此情况有很大不同,可谁能够保证,最坏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 桓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桓石秀一时陷入沉默。 贾秉沉吟片刻,脸上不见忧色,而是微微一笑,道:“陛下莫非忘了,石刺使的兄弟正在长安。” 听闻此言,桓容不禁一愣。 “秉之是说石勉?”据他所知,石勉正在并州,并未至长安。 冀州刺使之所以开城投降,除了青、并两州刺使合兵包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石勉带去桓容赐给的印章,当面进行游说。 “非是石勉。”贾秉摇摇头,“是石励。” 石勉是石劭的庶弟,随他一同逃至南地。其本名石勖,后为行走北地方便,避免被人猜疑,化名为石勉。 贾秉口中的石励是两人的族兄,当年一起北逃,不想在途中分散。石劭、石勉随流民逃至盐渎,石励则带着家人流落到魏兴。 只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 论起生财之能,石励不比石劭,却也是人中翘楚。 在桓容登基之前,石励就聚集起一批小商人,行走在两国边界。 这些人多为流民出身,从北至南,九死一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遇上盗匪,绝没有交钱免灾的念头,百分百的抄起刀子就上,有几次甚至将贼寇杀尽,一举端了贼窝。 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石励的商队渐渐打出了名声,成为一支规模不大,却少有贼寇敢惹的“匪-商”。 早在咸安年间,石氏兄弟就有了联络。 桓容登基之后,双方的走动更加频繁。石勉几次北上,能顺利打开局面,和石励的帮忙脱不开关系。 贾科前往西域,石勉在并州脱不开身,石励主动潜入长安,以为桓汉内应。 因他同桓汉朝廷素无瓜葛,又是以化名行走南北,还有北地官员签下的户籍文书,带着药材入长安时,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陛下,石郎君同秦长史钱方交好。此前传回消息,长安朝堂空虚,西河旧部多生疑心,新投的豪强在夏侯氏叛乱中十去七八。” 贾秉说话时,留心桓容的神情变化,声音略微加重。 “钱氏乃是外戚,其种种举动,显然有弃城北逃之意。城内人心浮动,怕比之前预料更为严重。” “如能加以利用,必为我军破城的助力。” 桓容锁紧眉心,沉吟良久,开口道:“依秉之之意,当如何施为?” “回陛下,臣以为,可采纳桓刺使之意,先发兵攻城,探一探城中兵力。并设法给石郎君送信,散播流言,行游说之计。” “此外,待凉州刺使率兵抵达,可不参与攻城,先往北拿下雍州,防备秦军南下。” 贾秉先逐项分析,再针对性的提出建议。 君臣说话时,郗超在帐外请见。 被召入帐,向桓容提出攻城之策,竟与贾秉不谋而合。见到桓容古怪的表请,知晓事情缘由,郗超贾秉对视一眼,顿生“知音”之感。 计策初定,桓容当即升帐,召随行文武,共议点兵出战之事。 议事结束之后,有领角鸮飞入大营,径直闯进大帐,落在桓容身前。 领角鸮之后,另有一只鹁鸽,同李夫人养的几只相比,个头略小,羽色更深。鸽腿上缠着一条绢绳,寻常不容易发现。 恰好贾秉留在帐内,认出这只鹁鸽,当即取出身上的香球,果然见鹁鸽咕咕两声,振翅向他飞来。 “陛下,应是石郎君的书信。” 两只鸟先后落下,不用桓容招呼,寻上帐篷一角的藤柜,一头钻了进去,合力拉出一只布袋。 “真成精了。” 桓容嘟囔一声,用独特的方法将绢绳展开,铺在桌上,竟是一张巴掌大、长方形的绢布。上面写着蝇头小字,需仔细观瞧,才能辨认清楚。 看过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贾秉。 浏览过信中内容,贾秉笑道:“陛下,天助我朝。” 太元九年,六月,壬戌 长安城下鼓角齐鸣。 呐喊声中,汉军倾巢而出,猛攻长安四门。 武车上架起抛石器,巨石断木呼啸着飞向城头。 士卒扛着云梯,悍不畏死冲到城下,待一端勾上城墙,迅速攀援而上。 城内守军不甘示弱,箭矢如雨,沸水滚油一同泼下。另有巨石从城墙后呼啸而出,眨眼落到武车附近,有的落到武车上,砸起大片木屑。 攻城锤推到城门前,士卒腰缠粗绳,口中大吼着,拉动削尖的巨木砸向城门。 汉军的进攻极其猛烈,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不知疲累;秦军的防守同样严密,至今未让一名汉军登上城头。 两支军队势均力敌。 同样的勇猛、强悍,誓死不退半步。 从清晨到傍晚,长安四门仍稳如磐石。汉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进攻东城门的将士一度登上城头,只是未能立久,又被秦军拼死赶了下来。 酉时中,汉军鸣金收兵。 和攻城时不同,汉军行动有序,彼此互相掩护,不见半点慌乱,并未给秦军偷袭的机会。 回到大营,桓容再次升帐,诸文武商议到深夜,见到清点后的战损,无不紧皱眉心。 相比几十万大军,千余人不算多。 然而,这让众人看到秦军的实力,也彻底收起轻敌之心,再不敢因之前的战果飘飘然。 此后几日,汉军只围不攻,派出大股骑兵,陆续截断了长安的商道。 秦军出击数次,杀退几股骑兵。 奈何汉军超过三十万,这样的战果起不了多大作用。到最后,长安彻底同外界断绝联系,城内的大军和百姓,都只能依靠之前的存粮度日。 汉军未再发起进攻,城中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偏偏又有流言传出,言秦国太后不在宫内,皇亲外戚早暗中北逃,有放弃长安的打算。 流言越传越凶,虽不至于立即生乱,却也让人心动摇,开始生出怀疑。 石励没有再与城外联络,之前能送出鹁鸽已是侥幸。随着城内流言纷起,人心生变,他开始蛰伏下来,没有更大的动作,以免引来怀疑。 就在这时,长安宫门打开,秦璟披坚执锐,率数骑飞驰而出,径直来到城下,登上城头。 守军士气大振,城头响起“万岁”之声,更有战鼓声起。 声响惊动了包围都城的汉军。 得知是秦帝亲上城头,桓容起身出帐,登上大辂,命典魁在前驱车。 “开营门。” 两国天子,一人立在城头,玄甲玄盔,煞气纵-横;一人站在城下,玄衣玉带,戴十二缝皮弁。 隔空相望,两人都没说话。 恰遇一阵风起,五行旗烈烈作响。明明没有号角战鼓,没有将士的呐喊,气氛却更显肃杀。 许久,桓容拱手,秦璟抱拳。 一人礼于城下,一人敬于城头。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滞。 这是对强者的敬重。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响彻大地,悠长的号角声加入其中。 士卒以枪矛顿地,声音越来越重,并入刀盾之声,豪情直冲长空。 战场厮杀,是为恢复华夏。 无论谁胜谁负,历史都将记住,今日长安城前皆是炎黄子孙,无论汉军还是秦军,都是汉家儿郎,乱世中的英雄。 323.第三百二十三章 秦璟出现在城头,秦军士气大振,连城内的流言都少了许多。 经过一次试探,汉军和秦军都对对手的实力有了清楚认识,汉军收起轻敌之心,严格按照桓容的命令,实行围城之计。 秦军严守城头,纵然汉军高挂免战牌,也时刻不放松警惕。 经过一场大战,双方陷入对峙。 汉军顿兵长安城下,一围就是两个多月。 期间,桓嗣率兵拿下雍州,防备秦玖和秦玚的大军。 桓容采纳贾秉和郗超的建议,每隔数日便派兵做攻城状,并不实际进攻,却让守军的精神更为紧绷。 同时,汉军斥候四出游弋,切断长安同外界的所有联系。 至八月中,战事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桓容变得有些焦虑。 桓汉不缺粮,但三十万大军每日消耗可观,出兵以来,消耗的粮秣已是天文数字。纵然家底丰厚,也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秦军同样焦虑。 城内存粮见底,守军从每日两餐改为一餐,由蒸饼改为稀粥,压根吃不饱。 战斗力再强,体质再好,也扛不住如此煎熬。 无需多长时间,只要再多十几日,城中的谷麦即将告罄。 将士饿着肚子没法打仗,百姓面临饥饿,一样坚持不住,总要为自己寻条生路。届时,不用汉军攻打,城内就会出现不稳。 汉军在城外焦虑,秦军在城内煎熬,彼此的日子都不好过。 临近八月底,北地依旧少雨,显然又是一个灾年。 大旱之年屡有蝗灾,九月初,忽有飞蝗自东而来。 换做寻常,见到蝗虫过境,百姓必定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则不然,不只是交战双方,连城内百姓的眼睛都绿了。 飞蝗铺天盖地而来,汉军、秦军和长安百姓张网举盆,使尽浑身解数,就为多抓些“口粮”。 雁过拔毛,虫过留腿。 不留下所有也要抓住大半! 临近秋收,南地虽然遇灾,粮食出现减产,依靠之前的储存,支撑一段时日总没有太大问题的。然而,能多一条“筹粮”的途径的总是好的。 城内的将士和百姓更不用说。 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包括之前闻蝗色变之人,都陆续加入捕蝗的队伍。 蝗虫嗡嗡而来,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路过长安时,变故陡生,队伍突然少了一大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半空截断。与之相对,城内城外同时飘散焦香,堪谓奇景。 如果蝗虫有思想,肯定会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自己吃点粮食算什么?这些两条腿的才是真正狠呐! 蝗虫数量终归有限,并不成完全代替军粮。 九月中旬之后,长安缺粮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虽不至于断炊,形势也是日渐严峻。 就在这时,桓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雍州突然送来飞报,朔方等地的秦军大举调动,恐有南下之意。 不等召集众文武商议,忽听宦者上禀,有一支西河来的队伍,领队之人自称秦钺,请见桓汉天子。 西河? 秦钺? 桓容动作一顿,诧异的抬起头。 如果他没记错,来人应该是秦玖长子,秦璟的侄子。 长安围攻不下,边界秦军又开始调动,秦钺这个时候来,究竟所为何事? “陛下,其意如何,总要见一见才知。”贾秉和郗超都已闻讯,联袂来见,请桓容暂且放下其他,先见秦钺一面。 “也好。” 桓容点点头,命人掀起帐帘,请秦钺入内。 秦钺从西河赶来,随行仅百人。敢闯桓汉大营,足见其胆识过人。 少年身姿挺拔,一身玄色长袍,并未戴冠。仅是舞勺之年,眉眼之间已暗藏凌厉,周身隐隐有煞气萦绕。 见到秦钺,桓容表面真定,心中却吃了一惊。 无他,秦钺和秦璟实在太像。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十几年前的秦玄愔。 “见过陛下。” 见到桓容,秦钺同样有些吃惊。不过,想到叔父之前所言,又觉得桓汉天子本该如此。 行礼之后,秦钺取出怀揣的书信。 立刻有宦者上前,郑重接过书信,呈送到桓容手边。 “钺之来意,尽在信中。” 桓容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见到落在末尾的秦国太后印,以及秦玖秦玚等人的私印,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 “真如信中所言,秦氏大举调兵是为何意?” 秦钺不见紧张,正色道:“陛下有疑,实乃情理之中。然事情未定之前,秦氏又如何能够相信,陛下会点头答应,真正放人?” 少年未过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 说话时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暗藏威胁之意。 如果双方达成协议,桓容点头放人,秦氏自然会履行承诺。如若不然,边界守军大举南下,两败俱伤在所不惜。 听出话中威胁,郗超眼神微变,贾秉面露兴味。 桓容微微挑眉,问道:“不怕朕杀你?” 秦钺朗笑出声,道:“陛下大可以试一试。” 帐中突然陷入沉默。 桓容看着秦钺,明明该发怒,却偏偏生出一股佩服。 “秦氏郎君,果真名不虚传!” “陛下过誉。”秦钺收起笑容,继续道,“来之前,钺曾得大母和大君之言,见到陛下,需当面言明,只要陛下肯点头,放回几位叔父,秦氏即刻退出边州,永镇漠南。只要一脉尚存,不容外族踏入华夏半步!”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在场之人的心头。 “秦氏祖训,守汉土,卫汉民,驱逐贼寇。” “今日出长安,秦氏再不入中原半步!” 这是承诺,也是誓言。 以寻常眼光来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口出此言,未免有几分儿戏。然而,秦钺是秦玖的长子,秦策的长孙,未来的秦氏家主。 他发下的誓言,足以代表整个秦氏。 “秦氏可以没有钺,漠南不能没有叔父。”见桓容神情松动,秦钺继续道,“陛下当知,漠南驻有近万胡骑,叔父在,他们自可为利刃,如臂指使。叔父不在,这把利刃将朝向何方,无人能知。” 帐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桓容拿起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两遍,颔首道:“请郎君暂留营中,朕明日予郎君答复。” “多谢陛下!”秦钺起身行礼,道,“如陛下允信中所言,还请下诏。诏成,钺自会往城下,劝守军打开城门。” 桓容点点头,不假他人,由贾秉为秦钺带路,引他往营中休息。 未几,桓容升帐,召集群臣,就秦氏提出的条件进行商议。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多数人赞同与秦氏交换。 “秦氏退出中原,放人又有何妨?” “秦帝当世英雄,秦氏郎君武功盖世,陛下能放其北归,必为世人称颂。” 纵然为交战双方,桓汉将士对秦氏仍存敬重之意。 更重要的一点,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哪怕秦策登基后屡行昏招,秦军驱逐贼寇,恢复汉土,守卫百姓的功绩不容抹煞。 能留下秦氏兄弟性命,对桓汉在北地收拢民心,未尝没有好处。 如果秦氏违背诺言,亦有方法应对。不过,以秦氏的家风和历代所行,连贾秉和郗超都不怀疑,他们必然会履行承诺。 诸事定下,帐中文武陆续散去,桓容亲笔成文,落下天子金印。 翌日,秦钺再入大帐,看过诏书,以大礼谢桓汉天子。 等到少年起身,桓容开口道:“此事传出,恐有小人讥秦氏贪生。” 尤其是促成此事的秦钺,更会被鬼蜮之人揪住不放。 这些人不会念及秦氏的功绩,只会牢牢抓住一点无限放大。 “无妨。”秦钺不以为意,显然早有准备,“叔父为天下舍命,钺为叔父弃名又有何妨?” 再次抱拳行礼,秦钺就要退出大帐。 不等他行到帐前,忽有鹰鸣从头顶传来。不久,一阵热风刮过,苍鹰飞入帐中,腿上绑着两只竹管。 秦钺停住脚步,桓容起身绕过矮榻。 苍鹰看看秦钺,到底朝着桓容伸出腿。 秦钺嘴角微抽,对于二叔父和三叔父的怨念,他终于有了深切体会。 竹管内装有两封书信,一封写给桓容,一封则是给秦氏来人。 秦璟立在城头,能看到自北来的队伍。骑兵身上的装束再再表明,他们不是桓汉的军队,而是驻守在西河的甲士。 看过短信,桓容和秦钺同时面色一变。 “备马,诸将随朕出营!” 情况紧急,桓容舍弃大辂,从典魁手中接过缰绳,直接飞身上马。 嘶鸣声中,骏马人立而起,旋即撒开四蹄,近乎是撞开了营门。 落在地上的短信被贾秉拾起,看过两眼后递给郗超,急声命人备马,飞驰出营门,紧追桓容而去。 号角声和战鼓声接连响起,骑兵上马,步卒列阵,向长安城席卷而去。 待到城下,汉军发现城门大开,并无秦军把守,只有百姓搀扶而出,各个面有菜色。 有老者见到桓容,认出他身上的衮服,当即拜倒,沙哑道:“两国交战是为华夏正统。官家多年征战,荡平贼寇,功在华夏。今为免生灵涂炭,下令开城门,请陛下看在这个份上,莫要斩尽杀绝!” 老者相貌清癯,未着官服,却明显有些来历。包括人群中的一些散吏,都是以他为首。 桓容正要说话,忽见城内腾起一股黑烟,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老翁,朕敬佩秦帝,自不会行-屠-夫-之事!” 老者让开道路,桓容正要入城,秦钺却策马而出,挡在桓容身前。他带来的西河甲士紧随而至,是为向汉军证明,这不是空城计,城内并没有埋伏。 马蹄声犹如奔雷,轰隆隆压过长街。 距桂宫越近,烟气越是浓烈。 火光冲天,连成一片炙热的屏障。 守城的秦军手持-枪矛,单膝跪地。二十几个胡人不顾生死,往身上泼水,就要冲入火海之中。 灼人的热浪中,光影都开始扭曲。 见到这一幕,桓容仿佛置身冰窖,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晴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乌云滚滚而来,闪电爬过云层,豆大的雨珠瞬间砸下,顷刻间连成一片,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场大雨,来得出乎预料,却又是如此及时。 桂宫起火,天降大雨。 这莫非就是上天之意?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这一刻,秦军将士皆虎目含泪,大手攥紧,用力得几乎要将-枪-杆折断。 火势渐小,胡人们欢呼一声,跪地感谢上天,不顾身上的伤口,争相冲进火海。 太元九年,九月,甲申,汉军入长安。 是日,桂宫大火,天降骤雨,汉帝言:“此乃天意。” 秦帝为火所伤,昏迷不醒。汉帝召医者,终保其性命。 同月,汉帝下诏,放归秦玓、秦玦和秦玸。凡被俘秦军,如愿北行,一并放归。 秦玖秦玚等当众立誓,退出中原,永镇草原。此后秦军北上漠南,并在边界立碑,刻桓汉天子诏,并刻秦氏誓言。 汉军进驻朔方等城,接替秦军守卫边境。 西海地处西域,仍归秦氏辖下,逐渐成为连通草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 三韩旧族趁汉秦交兵,意图自立,不巧遇到北上的桓汉海船,被汉军和秦军联手过了一遍筛子,空出大片土地,汉秦两分,各自纳入疆土。 自此往后,史书再无三韩之名。 纵有高句丽等国遗族,亦是以汉秦百姓自居,绝口不提祖宗血统。 太元九年,十二月,桓汉一统南北。 桓容下旨,改明年为昌和元年,大赦天下。 昌和二年,汉灭鄯善,于西域设都护府,逐渐将触角深入西亚。 当年底,入贡建康的番邦队伍超过百支。 昌和六年,有失踪数年的海船返回,船上之人九死一生,寻得海外之土,带回耐寒作物。北地试种,首次取得丰产,百姓皆颂天子仁德。 昌和七年,自长安之战后,秦氏首次遣使入建康,彼此互通贸易,再定盟约。 桓容下旨迁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建康为南都。 隔年,汉天子巡狩天下,封禅泰山。 桓汉忙着恢复生产,大力发展海贸,秦氏同样没有闲着。 秦氏立誓不入中原,没说不往他处发展。 秦璟伤势痊愈,秦军在漠南扎下根来,八千凶兽再次出笼,荡平漠北,横扫东欧。期间吞并多支西迁的胡部,包括柔然、乌孙、氐羌以及数支鲜卑。 值得一提的是,在西进过程中,秦军遇上慕容冲的队伍。 彼时,慕容冲正遭遇欧洲蛮人的围攻,秦氏出兵解围,救下被围的鲜卑人。双方尽释前嫌。慕容冲臣服秦秦氏,成为秦氏西进时一杆锋利的长-枪。 昌和八年,桓容封禅之时,秦璟和秦玓带兵西进,和西罗马的军队大战一场,提前掐灭了拜占庭帝国出现的契机,并取而代之,建立起横贯欧亚大陆,最远达到非洲的庞大帝国。 因为和汉朝定盟,修好关系,引进新作物和新技术,缺粮的问题得到解决,秦氏征战的脚步再没有停歇。 亲爹和叔父们太能打,没事就往西边和北边开疆拓土,少年秦钺越过家主阶段,成为秦帝国第一任皇帝。 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秦钺没有半点激动,只有满心怨念。 年纪大的四处撒欢,各种不着家,偌大的担子压到他身上,父子之情呢?叔侄之情又到哪里去了?! 郁闷的不只是秦钺。 迁都长安之后,桓容扛住群臣压力,坚持不成亲。 郗愔已经告老,谢安和郗超等人了解天子的性格,早歇了劝他放弃单身的念头。 此时,桓稚玉小朋友已长成翩翩少年,比亲爹桓石秀的风采更胜一筹。 桓容将“抢兄弟儿子”的恶行观贯彻到底,于昌和九年下旨,立桓稚玉为皇太子。 有了皇太子可以“托付”,桓容随时随地可以巡狩,没事溜达到边州,心情好还会到草原一游。要么就登船出海,到临近的岛屿去走上一圈。 如此行径,偏偏被传颂为聆听民声,爱护百姓。 面对高到惊人的一堆诏书,想到在南边开疆的桓胤桓振,再想想随船出海、计划在海外大陆建立都护府和治所的几个从兄弟和好友,桓稚玉很想以头抢地,撞昏罢了。 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人,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没事找虐吗?! 不管桓稚玉如何郁闷,桓容暂时卸下重担,如期巡狩。 御驾驻跸朔方城,桓容离开大辂,飞身上马,迎着朔风扬鞭飞驰。 脸像是被刀刮过,心情却是豁然开朗。 飞驰出一段距离,头顶乍然响起一声鹰鸣。 桓容拉住缰绳,极目眺望,见到地平线处出现的身影,不由得眉眼舒展,展颜而笑。 骏马扬起四蹄,踏过冬雪。 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可见遮住半面的银色面具,能感到凛冽过朔风的阵阵煞气。 等秦璟到了近前,取下面具,现出留在眉尾的一道伤痕,桓容打马上前,眼底盛满笑意。 两人迎面,四目相对,眼前流淌过初识的画面。 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那年上巳节,曲水流觞,美酒佳酿,年少的郎君深衣玉带,眉目如画,眉心一点红痣,仿佛凝聚了天地的灵气和光华。 少年立在溪旁,不远处的玄衣青年转头回望。 当时的两人都不会料到,刹那的心动,即成今日的永恒。 ——全书完 324.番外一 史书有载,昌和十年,帝巡狩于北,驻跸朔方城半月,会秦帝,猎于郊。得鹿一头,狼五匹,兔、狸各二。 帝设宴款秦帝。 宴上,帝击节而歌,秦帝仗剑起舞。 昔中原逐鹿,决战长安,距今十载。 帝一统南北,治于中原;秦帝退入草原,驱胡于北。 今二帝会朔方,郊猎宴饮,英雄相惜,未见龃龉。 世人有云:明君治世,英主在位,盛世可期。 这段记载见于《汉书》卷一,《帝纪·宣帝》。著书者为中书令郗超,侍中贾秉以及后来的汉丞相荀宥。 这卷帝纪不只录下桓汉开国皇帝桓容的生平,更囊括了当时草原和西域的政权交叠,尤其是对秦国的记载,成为后世史学家研究这段历史的重要依据。 秦氏离开中原后,并未就此衰落。麾下铁骑横扫漠北,踏平欧陆,建立的帝国横跨欧亚大陆,最远达到非洲,国力之强盛,不亚于海陆并举的桓汉王朝。 然而,秦国史书的记载,多着墨于秦钺登基之后。在他之前,关于秦璟秦玖等人的记载,都是少之又少。尤其是秦氏退出中原的经过,近乎是一片空白。 后世人想要追溯这段历史,反而要翻开桓汉史书。 可惜的是,桓汉史书的记载多有偏重,无法复原当时的详细情形。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汉军同秦军的最后一战中,秦钺曾入汉军大营。 经过多番推敲,有史学家提出,当时,正是秦钺同汉帝谈判,承诺秦氏让出长安,退出中原,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发展。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秦国史书故意略去这段记载,就完全可以说得通。 无论后来的秦国是如何强盛,疆域是如何广大,秦钺登基称帝,这段历史都不可能见于史书。即使他本人不在意,记录的史官也会加以考量。 于是乎,秦国史官采用春秋笔法,三言两语,将秦氏退出长安的经过一带而过。 两国已经修好,会盟多年,桓汉史官自然不会故意找人别扭,在这段记载上,同样用了春秋笔法,并未着墨太多。 偏偏越是模糊,越让人生出求知欲。 后世有不少史学家,一生都在钻研秦璟在位期间的历史。尤其是长安之战的经过,谜团实在太多,想忽略都不可能。 多年下来,众人解开的线索不多,发现的问题却是不少。 其中,秦璟和桓容的私人情谊,成为让人最感兴趣的一点。 没有改朝换代之前,秦氏雄踞于北,桓容身为晋臣,并没有出现太多交集的条件。 此外,桓容文臣出仕,少时屡得大儒夸赞;秦璟年少征战沙场,杀人无算,性格行事都是南辕北辙。这样的两个人彼此赏识,甚至结下深厚情谊,虽不至于让人跌破眼镜,却也是在是出乎预料。 其后,司马氏禅位,桓容建制称帝,桓汉代晋。秦氏横扫北地,入主长安。两国政权并立,都有统一天下之志,实际上是敌非友。两位天子的私交,就更让人感到惊讶。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在婚姻问题上,两人出奇的一致。 桓容终身未娶,非但没有立后,连-临-幸-妃嫔的记载都没有。负责记录“后-宫-生-活”的有关部门直接成了摆设。 秦璟的记载不多,翻遍史书,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可以肯定的说:和桓容一样,这位秦国皇帝一生未娶。 没有成亲,没有-临-幸-嫔妃,自然不会有孩子。 桓容坚持单身,膝下无子。按照惯例,本该以亲兄弟的儿子为继承人。 然而,事情却非如此简单。 桓熙无子,且早年犯错,被夺爵关押姑孰,从最初就剔除出去。 桓济早死,身后留有一子,但史书载其品行有瑕,和桓熙一同关押,至死没有封王。他的血脉,自然不会被考虑。 桓歆早年有野心,而立之年忽然改变志向,一心向道。此后,更是发挥桓家人坚持到底的精神,干一行爱一行,在华夏宗-教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涉及到驱逐番僧之事,后世有多种说法。但是,无论评价如何,主流的观点是,在这件事上,桓歆有功无过。 桓祎儿子倒是不少,奈何各个像足亲爹,在家里坐不住,从元服后就随商队出海。 等桓祎年事渐高,卸下众任,兄弟几人各领一支船队,轮换着行走海外各国,常年累月航行在海上。 当时,桓汉的造船技术已是相当发达,船队的规模不断扩大,并有专用于储存物资的海上马船,航行的距离越来越远。 兄弟几个的祖籍横跨太平洋,远至大西洋和印度洋。常年见不到人,想抓都抓不住,让他们安下心来处置国事,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桓玄和桓伟早早就表明心迹,想要随船出海,为国开疆。 鉴于此,桓容选择的皇太子,是从兄桓石秀的儿子。 历史经验证明,在选择继承人这一点上,桓容很有眼光。 桓稚玉登基之后,延续皇太子时期的作风,勤于政务,兢兢业业,丝毫不肯懈怠。在位多年,武功上不及桓容,于治国之策上已有超出迹象。 对此,群臣多有赞颂,桓容也是大干欣慰。 桓稚玉本人却是有苦说不出。 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就是远在北边的秦钺。 两人年纪相差数岁,“遭遇”却是一般无二。某次边界会盟,大有一见如故之感。自此书信往来不断,成为彼此一生的挚友。 正是两人的这份友谊,使得桓汉和秦帝国的盟约更加牢固。待到两人都有儿子可以坑……咳,交托重任,这份友谊又传到下一代。 依照桓汉开国皇帝的话来讲: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 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325.番外二 闹钟响过三声,桓容无奈的呻-吟一声。 慢腾腾地坐起身,头顶着乱发,半闭着眼睛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突然蹿升,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许多。 连续一个星期加班,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还能准点起床,桓容都佩服自己。 “不是在电脑前阵亡,就是冲在阵亡的路上。” 摇摇晃晃的走到卫生间,解开睡衣丢在藤篮里,打开花洒,冰凉的水幕当头-淋-下,尚存的几分睡意登时消散,再不留半点。 “嘶——哈!” 不是桓容故意找虐,实在是想要清醒,没有更快的办法。 幸亏是在八月,一天比一天热,八、九点钟就能热出一头大汗。要是换成一二月份,打死桓容也不敢这么干。 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 身体垮了,薪水再高也是白搭。 彻底清醒之后,桓容抓起一块毛巾。正擦着头发,忽然觉得眉心有点不对,不疼不痒,只是微微有点发热。 “蚊子咬了?” 桓容放下毛巾,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到镜子前,拨开几缕湿发,定睛一看,登时愣在当场。 “还在做梦?” 不信邪的擦了擦镜子,又擦了擦眉心。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眉心的确有颗痣,从出生时就有,颜色很浅,但并不怎么起眼。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没想到睡了一觉,这颗痣陡生变化,红得像要滴血。 再次擦了擦额心,痣的颜色愈发鲜红,桓容顿觉心中忐忑。 想到各种突发的疾病,桓容不敢有半点侥幸,迅速冲进卧室,给顶头上司打了电话,请假一天,打算去医院做个检查。 之所以不按程序走,全因事出紧急。 上司知道桓容连续加班,铁打的身子也会吃不消,准假十分痛快,甚至多给一天,让他好好休息。 放下电话,桓容抓起钱包钥匙冲出家门。 上地铁,下地铁,步行八百米,找到医院大门。挂号检查-拍-片,得出的结果是一切正常。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医院,走回地铁站。 高峰时期早过,站内的人流变得稀疏。 定定的站了一会,桓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好不容易有了两天假,他不想着轻松一下,还想着销假上班,是脑袋进水了吗? 无声咧了咧嘴,桓容掉头就走。 两天时间,可以好好规划一下。先去吃顿大餐,再去……想得有些入神,没发现身后有人站着。迈出不到三步,直接和人-撞-个正着。 一股檀香的气息飘入鼻端。 桓容愣了一下。 不等他开口道歉,被一只大手覆上肩头,低沉的声音响起,“留心。” 两字入耳,桓容猛然抬起头。 这个声音,简直和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做起一个个古怪的梦。 在梦里,他有着另一段人生,从年少到青年,由壮年到白发苍苍,仿佛亲身经历,一幕幕无比鲜活。 梦境过于真实,还是“连续剧”,想当做是笑话,一笑置之都不可能。 桓容特地找过资料,查出的结果让他不敢置信。 他父母早逝,从小跟着祖父长大。 祖父爱好历史,在他刚落地时,特地翻遍古籍,定下“桓容”两字。因为和桓汉开国皇帝同名,在上学时,他一度成为学校里的“名人”。 然而,名字一样,不代表该有这种巧合! 梦境从未曾消失,桓容又不想和别人说,只能不断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凑巧,八成是加班太累,等到这段时期过去就好。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刻,一切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成了笑话。 看清对面人的长相,桓容当场石化。 被他-撞-到的男人仅是挑了下眉,神情间没有太多的变化。仔细看却会发现,那双漆黑的眸子里,藏着掩不去的笑意。 “没事吧?” 桓容下意识点头,又摇了摇头。被掌心覆盖的肩头,登时犹如火烧。 不怪他反应奇怪,换谁碰到这种事,未必比他好上多少。 梦里的人活生生站在面前,除了衣着和头发长短不同,五官声音完全一模一样,连身高都不差多少,是个人都会惊悚。 或许是两人“对视”得太久,引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几个女孩也在等车,不时看向两人,偶尔能听到“养眼”等字样。 两个丽人经过女孩身边,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恰如牡丹雍容,天香国色。 女孩们转过头,脸色微微泛红。 今天一定是幸运日,美人更加养眼! 看到对面而立、许久不动的两人,一名丽人轻笑道:“阿姊果然没料错,跟着他,当真寻到了郎君。” “看样子,瓜儿还不晓得。” “用不了多久。”丽人轻柔笑着,纵无宫裙钗环,亦是倾国之色,“扈谦的卜笄向来很准。” 两人说话时,桓容终于解除石化状态,向面前人致歉。 “不好意思。” 四字出口,桓容本想快步离开,哪里想到,又被对面人拉住手肘,递过落在地上的钱包。 如此一来,再不好抬脚就走。 先是道歉后又道谢,不知不觉间,两人已互通姓名。 “秦璟?”桓容的诧异完全掩饰不住。 “是。”秦璟颔首,嘴角微翘,漆黑的眸子仿如深潭,清晰映出桓容的面容,“很奇怪?” “……不奇怪。” 或许是觉得有缘,也或许是一时冲动,桓容似是想通了什么,伸出手,笑道:“郑重认识一下,我叫桓容。” 两只手交握,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记忆最深处浮现。 岁月跨过历史的长河,在千年后的时空交汇。 是偶然,也是必然。 透过层层迷雾,似能听到鼓声阵阵,看到檀香袅袅。 高台之上,术士掷出龟甲。 半空中,仿佛有透明的丝线牵引,龟甲散落在不同的方向,术士凝视许久,突然伏身而跪,口中唱出古老的巫言。 鼓乐声立时大作,伴着苍凉的号角直冲九霄。 亘古,悠长。 326.番外三 《汉书·帝纪》有载,昌和十年,立梁王孙稚玉为皇太子。 短短的一句话,记录在史书上,不过十几个字。 在后世人来看,这是王朝延续的进程,并无需要特别关注之处。宣帝没有儿子,立侄子并不奇怪。 可在当时的桓氏家族内部,却实打实的引起不小的“震-动”。 别误会,此“震-动”非彼“震-动”,并非表明桓氏族人对天子的选择不满。 事实恰恰相反。 如桓嗣、桓石虔、桓谦等同辈兄弟,知道皇太子的人选定下,无不大感轻松。不是顾忌桓石秀的“心情”,担心这位一言不合就扒门框的兄弟突然发飙,几人必定会凑到一起,广发请帖,大摆筵席,庆祝天子选出继承人,庆贺国朝有续,朝廷基石安稳。 作为当事人,桓稚玉早知有这么一天。 在桓石秀入京之后,反过来安慰亲爹:不是做儿子脑袋被门夹,主动力争上游,而是同时进京的兄弟太过狡猾,合伙挖坑给他跳。 “儿比两位从兄小数岁。”年纪小,自然不比对方有“老谋深算”。 “从兄元服,儿尚要留在宫中。”别人能跑出去撒欢,他只能留在台城之内,谁更有优势,不言自明。 “从兄说服高平王,舞勺即随船队出海。奈何海上情况难料,预定三月即归,哪想五月仍不见人影。” 说到这里,桓稚玉绷紧脸颊,狠狠磨着后槽牙。 早在刚到建康时,他就有预感,桓胤和桓振有坑兄弟的潜质。尤其是桓胤,绝对的个中翘楚! 事实证明,他想的完全没错! 从初次登上海船,两人怕已打定主意,借口和桓伟桓玄年纪相仿,动不动就凑到一起谈天说地。 起初,桓稚玉还被蒙在鼓里,并未太过留心。随着时间增长,他终于发现不对! 原来这几个合伙算计他,为了自己扬帆出海,实现幼时理想,丝毫不顾兄弟情,眼睛不眨的就要把他推进深坑! 几人不遗余力,挥锹挖出深坑,趁着桓稚玉不注意,一人一脚,迅速将他踹进坑里! 站在坑底,桓稚玉有点懵。 等到明白过来,他早被安排各种课程,跟着桓容学习政事,并为皇太子大典做最后准备。 每每想到这里,少年都会四十五度角望天,流下两行热泪。 趁他年纪小就合伙坑他,太过分了有没有?!太欺负人了有没有?! 听完儿子的一番叙述,桓石秀良久无言。同样是被坑,比起儿子的遭遇,自己好歹能找回些安慰。 看出桓石秀所想,桓稚玉瞪大双眼。 按照官家的话说,这绝对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是亲爹?! 类似的情形不只出现在天家。 从王、谢之类的顶级高门,到建康中层士族,再到朝堂上的后起新贵,随着家中儿女逐渐长大,或多或少,都出现类似的情况。 以琅琊王氏为例,王献之早年子嗣困难,同郗道茂成婚多年,仅得一女,还不幸夭折,夫妻俩很是伤怀了一段时日。 随着王静之降生,上天似乎对书圣一脉格外眷顾,数年之间,郗道茂连生两子一女,王献之儿女双全,侄子侄女也多出七八个。 从血脉凋零到枝繁叶茂,琅琊王氏嫡支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让人羡慕的是,王氏郎君各个才智过人,大有同当年的谢氏玉树比肩之势。王氏女郎聪慧灵秀,年纪尚幼,已有家族写信来人,欲要彼此联姻。 按理,家族兴旺如此,长辈都该高兴才是。 偏偏情况完全不同。 随着郎君们逐渐长成,陆续选官出仕,都开始一门心思的往外跑。 此时,都城已迁至长安。 郎君们想要一展长才,实现幼时的梦想,势必要离开北地,往南都建康或是西域都护府为官。 西域都护府的职能不用多提,从驻扎在边州的军队就能看出一二。 南都建康,则关系着桓汉的一条重要经济支柱:海贸。 建康设海上都护府,专管朝廷派遣的船队。民间船队出海需到此备案,领取代表海商身份的文书。 凭此文书,海商可得各种便利,还能得官船保护。当然,该交的税不能落下。 海外商人想要登船,需要另交一笔费用,验证身份之后,才能领到相关凭证。如果没有代表身份的木牌,妄图混上海船,甭管官船还是民船,一律严惩。 敢不服,关起来是轻的,扔进海里都有可能。 手段之所以严酷,概因有番邦的探子借朝贡之机,意图刺探桓汉造船的工坊。甚者,收买匠人和船工,想要得到造船的图纸。 事后查明,牵涉进来的匠人船工不下三十余人。 经过此事,朝廷对工坊的管理愈发严格,务必不令事情重演。 王静之出仕,主动请往建康。 由他带头,琅琊王氏的郎君,有一个算一个,少有留在长安。等到王献之等人察觉不对,想要把人“召回”,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大的抓不回来,只能对小的严防死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最直接的后果,王静之最小的弟弟和从弟成功掉坑。有长辈站在深坑四周,手持铁锹虎视眈眈,小郎君们想爬都爬不出来。 史书记载,终文帝一朝,朝廷人才济济。凡士族选官,皆年少英才。 这是客气的说法。 换成不客气的,年长的撒丫子跑没影,各种出去浪,找都找不回来。年纪小的被坑,实在跑不出去,只能捏着鼻子扛起重担,继承家主之位,不“年少有为”可能吗?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不同的高门之中。 套一句后世的话来形容,何谓坑兄弟的最高境界?这就是! 327.番外四 自从遇见秦璟,桓容的梦境开始出现变化。 首先,梦里的年代和人物照旧,照样是连续剧,依然是金戈铁马,朝堂政治,魏晋风流,名士潇洒,只是场景愈发鲜活,仿佛发生在眼前。 不同的是,部分内容由“寻常”变得“不寻常”,由“普通”变得“不普通”。甚者,偶尔会出现某种不可言说的场景。 没开过车,总看过车跑。 尤其是场景中人无比“熟悉”,不吓得三魂出窍已是心理承受能力过人。想要维持镇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根本不可能。 闹钟铃声突然响起,寂静骤然被打破。 桓容睁开双眼,半晌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在仍在梦里。 躺了足足五分钟,混沌的大脑才慢慢清醒。 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想着梦里经历的一切,桓容猛然坐起身,顿感血气上涌,红晕从耳根开始蔓延,迅速延伸至整个脖颈。 这还不是罪闹心的。 桓容咬紧后槽牙,掀开薄毯,和自己尴尬两秒,终究认命的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快步走进浴室。 门关上,哗哗的水流声很快传出。 大概过了一刻钟,暂时摆脱尴尬的境地,桓容头顶浴巾,走回到卧室。 无暇在意从浴室延伸到床边的两行湿脚印,桓容有些脱力的坐到床边,手肘支着膝盖,手指交叠,拇指撑着下巴,食指抵在唇边,望着床边的闹钟,许久的出神。 分针越过三格,桓容闭上双眼,再睁开,漆黑的双眼闪过难辨的情绪。 梦里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得有些恐怖。 遇到秦璟之后,之前稍显模糊的细节都变得清晰。简直是从普通版跃升至超清。偶尔醒来,他甚至会分不清哪里才是现实。 庄周梦蝶。 他从没想过,这样离奇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除此之外,梦中的某些场景让他愈发感到困惑,困惑到开始不知所措。 单身二十多年,偶尔做几次不能言说的梦,实在是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场景不断变换,人物始终如一,声音、触感、刹那间的情绪,仿佛是刻印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受到梦中的情绪感染。 快乐,愉悦,心酸,痛苦,无奈,悲凉。 苦辣酸甜,种种的滋味逐一“品尝”,心态都随之发生转变。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简直像披着二十多岁的壳子,裹着七八十岁的心。 有同事和他开玩笑,说他给人的感觉越来越不一样,有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不能说不好。”同事似乎也有几分疑惑,“就像上次那个难缠的客户,咱们boss出面都没给好脸,结果还不是被你搞定了。” 类似的事,偶尔出现一次两次,只能说是凑巧。结果一次接着一次,次次都是这样,如何不让人感到惊奇。 发展到现在,凡是遇到类似的情况,无一例外,都是桓容出面。公司同事都在说,他上辈子不是真龙天子也是丞相将军,否则不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桓哥认真起来,别说客户,我坐一边都脖子发凉。” 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却能真实说明问题。 想到这里,桓容叹息一声。 抓下头上的毛巾,仰躺在床上,继续望着天花板出神。 今天是休息日,他仍是习惯性的设了闹钟。起得太早,无事可做,想要再睡个回笼觉,又担心会继续做梦。 瞅一眼窗外,发现天色有些阴沉,歇了晨跑的心思,干脆继续躺在床上发呆。 实事求是的讲,某些时候,能发呆也是种幸福。 可惜,老天似乎不打算给他这种幸福。 五分钟不到,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桓容手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无他,脑子里正闪过某种场景,场景中的人——或者该说,长着一样面孔的人突来打来电话,想不“惊悚”都难。 “桓容?” 戴上耳机,桓容告诉自己要镇定,这一切都是凑巧。可随着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一股难言的酥麻从脊柱开始蹿升。 不是单手捂住嘴,他近乎会-呻-吟一声。 声控? 不是,绝对不是! 而是在某种场景里,例如某座帐篷,某人就是用这种声音……不成,不能再想,再想就要出问题了! 电话的另一端,秦璟站在博古架前,拿起一只样式古朴的木盒。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玉。 时代不同,送发簪未免有些“另类”,这样的玉坠显然更加合适。 三言两语间,一场晚餐的约会定下。 桓容对着手机发呆,耳根又开始不自觉的发热。 秦璟侧身靠在博古架前,拿起玉坠,唇角微掀。或许是想到什么,笑意越来越深。 临近傍晚,桓容离开住处,走向停车场。 半月前,他终于不再挤地铁,落灰的驾照也重见天日。定下的餐厅有些距离,迟到可不在桓容的日程表上。 走出几步,一股檀香隐约飘来。 桓容下意识停住脚步,看向迎面走来的一名老人。 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改良的道袍,手中是一串檀木流珠,通身的气质,只能用仙风道骨来形容。 察觉桓容的目光,老人微微一笑,道:“今日得遇即使有缘。赠小友一言,救苍生于水火,方得今世福泽。垦田得粮,蓄水得鱼,命定如此,无需自扰。” 看清老人的五官相貌,桓容本就一愣。乍然听到这些话,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老人又是一笑,不再多言,转身飘然离去。 桓容终于从震惊中转醒,低声道出两个字:“扈……谦?” 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老人早已经走远,连背影都消失不见。桓容无奈放弃这个念头,只是心中仍想着老人之前的话,似是有解,又似是无解。 行至河边,扈谦停住脚步,见到站在不远处的两名丽人,拱手行古礼。 丽人颔首,笑着还礼。 三人都没说话,却像是达成默契。 柳枝轻轻拂动,秦淮河缓缓流淌,穿过千年的时空,带来一段古老的笄言。 “夙世之缘。”